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恨君不似江楼月》   是由何澍培执导,茅子俊、易柏辰、郭姝彤、陈雨成、权沛伦 领衔主演的民国剧 。   该剧讲述了“暴力”警察江月楼与“良善”医生陈余之,在乱世中彼此救赎、相互扶持成长的故事 。   该剧于2021年3月3日芒果TV首播 。   【原创剧,非原著小说】作者:师良 第一章   雨,在一声惊雷下倾盆而落,将景城笼罩在浓密的雨雾中,掩盖下某些混乱和繁华。   比如,码头阴暗处一个废弃的仓库,两伙人拿着刀具棍棒正在激斗,武器碰撞声、伤者惨叫声不绝于耳,却又如数被雨声吞没。   比如,城中最为豪华的奥伦酒店内,西装革履的男士陪同穿着华美小洋装的女士愉快交谈,欢快的钢琴乐曲声、红酒杯碰撞的清脆声舒缓地弥漫在宴会厅内,丝毫传不到雨雾外。   江月楼独自一人站在酒店后厅的落地窗前,正望着窗外滂沱大雨出神。忽然,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他的神色骤然警惕起来,戒备着转头望去。   来人是他的老熟人,景城财政司司长展君白,也是今晚这场宴会的举办者。   展君白手中拿着两支高脚杯,里面各盛了半杯绛红色的液体,略带调侃地招呼道:“你果然在这儿躲清静,方才白署长、金科长和钱科长还在打赌你一定受不了这里的气氛,早早就回去了。我也下了注,觉得你今晚肯定又找了借口躲开。”   江月楼放松下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那杯酒,看着他轻轻晃动着高脚杯,淡然答道:“暂时没案子,避无可避。”   展君白知道他是什么性子,怕是被顶头上司白金波苦口婆心“劝说”了一番,才不甘不愿待在这里的。他没有揭穿,举起杯轻碰了下江月楼手中的酒杯,说道:“就当来见老朋友。”   两人相视一笑,将酒一饮而尽。江月楼探头看了眼大厅的热闹,举起酒杯充当话筒,学着展君白来时迫切采访的记者问道:“展司长,这是您今年筹办的第三次慈善募捐,请问您对这次的善款总额有何预期?听闻这笔善款将要用做小学基础教育,是否属实?”   展君白一愣,随即又爽朗地笑开了,顺手拿过江月楼手中的空杯子,随意放在一侧摆放花瓶的高脚桌上,“你就别笑话我了。”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接着又道:“重头戏要开始了,警署稽查科的江科长来捧个场吗?”   江月楼无奈地摊了摊手,“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展君白亲昵地扳过江月楼的肩膀,一边带着他往大厅走,一边笑道:“显然……”   “是没有的。”江月楼默契地接上。   两人并排出现在大厅入口,一瞬被觥筹交错的氛围包裹。   展君白朝着白金波所在的方向指了指,江月楼会意,向他点了点头,便独自去与白金波等人会和,而展君白则理了理领带,朝着舞台的方向走去。   警署司法科科长金大成看着江月楼只和白金波打招呼,暗讽道:“哟,江科长,刚刚我们还在打赌,说找不见你,肯定是回去了,原来是和展司长亲近去了。”   他这话才刚落音,就被同是警署,却是内务科的科长钱同庆悄悄拉了一下,提醒他莫要口不择言。   江月楼根本懒得搭理金大成,知他在打赌中输了钱财,心中十分快意。他看向白金波,略带恭敬地问道:“您找我?”   还未等白金波说话,展君白已经站在了高台上,手握话筒,笑容和煦。   “各位晚上好,我是展君白。”   顿时掌声雷动,到场宾客纷纷转向舞台热烈鼓掌。   掌声中,白金波凑近江月楼,低语:“不是什么大事,回去再说。”   江月楼点头,目光也投向台上的展君白。   “谢谢各位来宾赏光出席这场慈善募捐晚会。今晚筹得的所有善款,将捐赠给道南孤儿院,用来改善孩子们的生活设施,购买学习用具……”   台下前排挤着好几个端着照相机的记者,对准侃侃而谈的展君白不停拍摄。舞台侧边还站立着几个修女模样的孤儿院工作人员,对着展君白虔诚祷告着:God bless you。   江月楼想:明天各大报纸的头条应该全都是这家伙伟岸光辉的形象了。   忽然,奥伦酒店的旋转门被猛然推开,江月楼的副手,稽查科副科长宋戎浑身湿透地出现在门口。他在人群中飞快地搜寻江月楼的位置,锁定后立刻挤过人群,大步走到江月楼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江月楼神色一变,转身欲走,白金波连忙扯住他的衣袖,“什么事?也不急这几分钟吧?”   “急。”江月楼匆匆丢下一个字,便大步跟着宋戎离开了奥伦酒店。   宋戎一边往警署疾行,一边继续汇报:“接线报,那两伙黑帮死伤惨重,有一边带头的似乎是个狠角色。科长,兄弟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你一声令下。”   江月楼三两步走到警车前,利落上了车,一挥手命令道:“出发。”   警车在空旷幽静的街道上疾驶,划破雨幕。   很快,江月楼的车率先到了码头仓库附近,他和宋戎飞快地跳下车,同时下来的还有暂时充当司机的副官孙永仁。   雨已经停了,码头上的视野渐渐清晰起来。   江月楼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敏锐地察觉这场黑帮间的械斗已经结束,但获胜的一方也许还留在仓库里没有离开。他看向孙永仁和宋戎,比划了个“过去看看”的手势,三人悄无声息地沿着墙壁朝着仓库门口而去。   才刚接近,就听见仓库里的动静。江月楼想要贴近一些听听情况,却先一步听到了脚步声正快速向他们靠近,并且那半开启的仓库门透出来的微弱光芒中出现了三个人影。   江月楼再次比了个“躲起来”的手势,一跨步紧贴着门边的墙壁。孙永仁和宋戎也是非常机灵,一个猫腰藏在树后,一个就地滚入灌木丛中。   他们才刚躲好,那三人就走了出来,完全没看到隐在黑暗中的江月楼,只是急急往前走。   江月楼瞧准了时机,下手干净利落,迅速地控制了最后一个走出仓库的人,用手箍住那人的脖子,狠狠一转。那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软绵绵地倒下了。江月楼为免他身体坠落发出声响,立刻接住他,将他拖到了一旁的草地上。   就在他出手的同时,训练有素的宋戎和孙永仁也开始行动,分别扑向剩余两人,趁着他们毫无防备,利落地将他们打晕,接住,拖到一旁。   这个小插曲打乱了江月楼想要再查探一番的打算,当即下令直接冲入,打黑帮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孙永仁当了先锋,一个健步冲了进去,举起手中的枪,开枪示警,“全部不许动,警察!”   仓库内有人影快速闪过,像是寻找到遮蔽物躲了起来。   此时,江月楼也已进入仓库,孙永仁退到他身后,和宋戎一起分别观察各自的方向。   一时间,仓库内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三人端着枪站在明处。   忽然,一个嚣张的声音喊了起来:“他娘的,就三个人,还敢跟我横?打!”   仓库内像被打开了某种开关,瞬间热闹起来,憧憧人影从箱子后面闪了出来,有枪的拿着枪朝着江月楼三人的方向射击,没枪的干脆拎着棍棒、大刀扑向三人准备肉搏。   江月楼一边躲闪一边还击,没一会手枪就发出卡壳的声音。他心中一凛,糟糕,没子弹了。紧接着就从眼角余光中发现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狰狞地扑了过来,手中的枪即将扣动扳机。   江月楼丝毫不给他射击的机会,飞起一脚踢在他的手腕上,手枪立刻被甩了出去。   这下两人都没了武器加持,只好赤手空拳对打起来。   那人一看便不是善茬,身壮力大,目光凶狠,拳拳到肉。但他低估了江月楼,虽然江月楼今天穿着便服,长风衣使他看起来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不但反应迅速地避开要害部位,回击起来也是招招狠辣。   几个回合下来,江月楼渐渐占了上风。正当他控制住那人时,背后气流突然发生了改变。   江月楼迅速转换姿势,避开另一个黑帮喽啰的持刀偷袭,这使他不得不松开已经控制住的这个。局势瞬间变成了二打一,他应付起来分外艰难,勉强和两人打成平手。   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过去,丝毫不受身边人打斗的影响,蹲在不远处的地上,往一个手提箱里放着什么东西。   还未等他收拾完手提箱,门外就冲进来一群持枪的警察,导致局面更加混乱。   仓库内的黑帮喽啰寡不敌众,开始四处逃窜,没一会就溃不成军。   和江月楼痴缠的那人知道已无胜算,将身边的同伴猛地推向江月楼,趁着他应对之时,瞅准时机,仓皇奔逃。   江月楼一招制服了被当成挡箭牌的黑帮喽啰,见宋戎带着几个警察追了出去,便站在了原地。   他的视线再次落在了那道特别的身影上,扭动着肩颈走了过去。他的身影在那人合上箱子正欲起身时笼罩上去,成功地令那人身形一顿,但又很快起身转了过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江月楼眼中浮现的是一个穿着长衫气质儒雅的男人。   “啪”的一声,一道强光照射在陈余之脸上,他连忙抬手遮挡,手上的镣铐一阵乱响。   他在警署的牢房关了一夜,闭上眼就能回想起那位稽查科科长江月楼的狠戾。   当时两人正在对视,黑帮的漏网之鱼试图从江月楼身后偷袭,江月楼头也没回,也不知道是如何发现的,反手就是一枪,子弹从偷袭那人的眼睛射入,击穿头部,几乎是当场毙命,死状极为恐怖。   接着,江月楼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枪,而是缓缓抬手,将黑洞般的枪口指向了他。   陈余之头胀欲裂,形象也略显狼狈。而站在他对面的江月楼虽然忙了通宵,却依然精神奕奕。此时他已经换上了一身警服,神情凛冽地问:“你是医生?”   陈余之避开那刺目的强光,语气冷然地反问道:“请问你有什么权力关押我?”   他的话刚落音,就听见隔壁审讯室里传来宋永仁拍着桌子的嚷嚷声:“人赃并获,还敢质疑警察?胆子不小!”   江月楼面无表情地盯着陈余之,仿佛宋永仁说了他想说的话。   陈余之皱眉,情绪似有些不耐,“我和他们没有关系,路过,救人,仅此而已。”   隔壁仿佛是要打他的脸,被抓的黑帮喽啰嘲讽地笑着,对宋永仁说:“切,不是为了钱,谁肯干这种活儿?”   江月楼将别在腰间的手枪取了出来,拿过一块白布精心擦拭,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陈余之瞧着他的动作,竟联想起自己平素整理药箱时的样子,一样的专注,一样的珍惜。   突然,那支被“珍惜”着的手枪猛地摔在了审讯桌上,它的主人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脸几乎怼到陈余之面前。“你怎么解释?”   “救人性命,医者之道。”陈余之虽然心有惶惶,但面上还能维持住冷静。   江月楼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略收敛了自己散发出来的气势,拿起笔在审讯本上点了点,问:“叫什么?”   “陈余之,耳东陈,遗风余泽的余,之乎者也的之。”   江月楼嗤笑一声:“和走私烟土的搅合在一起,遗风余泽,你当不起。”   “在医生眼中,只有病人,无关身份。”   两人你来我往,毫不退让,目光交汇处似有火花四溅。   就在这时,孙永仁走了进来,汇报道:“头儿,有人来保释三号房。”   江月楼收回注视着陈余之的目光,“带他过来。”   那保释人看起来是个慈眉善目的憨厚人,一进来就谄媚地给江月楼打招呼,手里拿着两根金条一个劲地往他手里塞。“江科长,您大人大量,这点钱,您收着,给兄弟们买点茶喝……”   孙永仁看着头儿脸色不对,连忙上前一步接过金条,以免自己成为头儿震怒下所殃及的池鱼。   江月楼瞥了眼孙永仁手里的金条,冷笑:“这年头,物价涨得快,茶是不够给弟兄们喝了,永仁啊,喝点水吧。”   孙永仁会意,一唱一和起来:“光喝水不好受啊头儿。”   保释人苦着脸,不甘不愿又翻了根金条递上,孙永仁照接不误。   审讯室内的陈余之眼睁睁看着这明目张胆贪污受贿的一幕,气愤地用力挪动牢房中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   江月楼回头,看了眼陈余之的脸色,掏着耳朵笑了笑。   “既然这么有诚意,走吧,去三号房看看?”   保释人顿时眉开眼笑,跟在两位警察身后只差没俯首作揖了。   陈余之重重叹了口气,一想到除暴安良的警察中竟然有这样的蛀虫,不觉有些悲哀。他可以医治身体上的疾病,却医治不了人性上的疾病,更医治不了当今世道上的疾病。   正遗憾着,突然听见一声枪响、保释人吓破胆的惊呼,以及三号房犯人的怒骂:“江月楼!你他妈疯了!”   也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没一会又是一声枪响,犯人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止不住的哀号。   接着,陈余之便看见江月楼懒散地走进来,随意将手枪别回腰间。   “你拿了钱,还杀了他?”陈余之自昨晚被抓进警察局后就一直问心无愧,淡然处之,此刻却有些失控。他看向满不在乎的江月楼,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我高看你了。”   江月楼听了他的话,不觉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看我重要吗?”   “总有些恶人喜欢逞口舌之快。”   “还有些恶人巧言善辩。”江月楼收回笑脸,又严肃起来,将话题绕了回来:“说说你吧,昨晚械斗的两伙人,你属于哪边的?”   “警署可以凭着自己的猜测随意抓人吗?”陈余之愤愤地挥了挥手上的镣铐。   “一个正常百姓会出现在黑帮械斗的地方?”   陈余之还想反击,但突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抬手看时间,却发现手腕上空空如也。   江月楼瞬间明白过来,用力一拍桌子,喝道:“看时间?想出去?说清楚。”   陈余之强行压下心中怒火,深呼吸一口,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个医生,出诊路过,不能见死不救。”   其实他心里也有些悔意,如果昨晚他没有多管闲事去救那个浑身是血的混混,没有为仓库里的伤者包扎,也许他现在已经在温馨舒适的家里了。可是他知道自己的性子,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哪怕险些被那个混混头子杀害,哪怕现在被警察误会抓进牢里。   他所说的就是事实,他根本不认识那些黑帮混混,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械斗,只是眼前这位警察并不相信。   “既然我们沟通起来这么困难,你就再好好想一想。”江月楼说完转身欲走。   陈余之身心俱疲,心中还有所惦念,不管不顾地怒道:“你这么做,愧对百姓,愧对父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转过身来的江月楼一脚踹翻,重重倒在地上。他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嘴角流出了鲜血。   他感觉到江月楼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面孔凑得很近,有浓厚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脸上。模糊的视线中,江月楼瞪着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表情狰狞,恶狠狠地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灌入他的耳中。   “你这种人,能懂什么?”   此时的江月楼已经完全沉浸在一个可怖的幻象中,他的耳边还残留着陈余之“愧对父母……父母……父母……”的回声,眼前的画面却变成了父亲暴打母亲,幼小无助的他尖叫哭泣的场景。   小小的他不停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却始终阻止不了落在母亲身上凶狠的拳头。   陈余之的眼睛渐渐清明起来,发现江月楼虽然盯着他,但目光已经涣散,似陷入痛苦的回忆中。这样的江月楼仍然危险,全身紧绷着,双手还在不断用力收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掐断他的脖子。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孙永仁再次出现,身后跟着一瘸一拐的保释人。   陈余之侧头望去,见那人畏畏缩缩站在门口,面带惊恐之色,却安然无恙,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   孙永仁的脚步声终于让江月楼意识回笼,一下松开陈余之的衣领,恢复冷静无情的姿态。他听着孙永仁在他耳边小声汇报,低语道:“嗯,找人盯着他,查查他背后的势力和人脉,顺藤摸瓜,看能不能把跟三号房犯人有关的,一网打尽。”   孙永仁飞快答应,转身离去,将审讯室的门重新关上。   陈余之已经缓过劲来,神色复杂地看着江月楼,“你没有杀他?”   江月楼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时候可以放我走?我家里还有个小妹需要照顾。”陈余之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终于吐露出些许祈求的语气。   可对方仍是不理,仅用余光撇了撇他,推门而去。   门外,宋戎老早等候着,见江月楼出来,连忙跟了上去。“查清楚了,昨晚带头的那人叫王猛,十几岁就在码头上混,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前几年跟了金马堂的老火,主要贩卖大烟。昨晚就是因为一批烟土,和孙老二的人打起来了。”   “人还没找到?”   宋戎摇了摇头:“但已经安排人通知各个医馆了,一旦发现有去治枪伤的,第一时间报给警署。”   江月楼点了点头,见宋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耐烦道:“有什么就说,吞吞吐吐干什么?”   “那个陈余之,在景城是口碑不错的医生。我按照他说的地点去过了,他傍晚的时候的确在松东路董家出诊。”   “从董家回城西,那片废仓库是必经之路。”江月楼若有所思,转头看了眼审讯室,下令道:“放了吧!”   宋戎领命而去。   被释放的陈余之从警署出来,明亮的阳光瞬间刺痛了双眼。但这和之前审讯室里的强光不同,是属于自由的光明。他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身体,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想到小妹还在家中等他回去,不觉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宋戎提着他的药箱从他身后追赶上来,“陈医生,科长让我把药箱还给你。”   陈余之客气地接过,向宋戎道谢,视线却不知不觉移向他身后的警署大楼,总觉得在某扇窗户后,有个人正看着他。他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被冤枉成走私土烟的黑帮喽啰,还被强行关押了一个晚上,他本该对那位江科长心怀厌恶及不满,但他又不自觉地想起方才他那恐怖的状态,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一路琢磨着,陈余之回到家中。   家门虚掩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整洁单调的环境。   “可盈,哥回来了。”他推开门走入,扬声喊道,却没有得到妹妹陈可盈的回应。   他将医药箱放在餐桌上,理了理长衫上的褶皱和自己的仪态,以免妹妹看见自己的狼狈。   “这淘气鬼,又跑去哪里玩了?”陈余之站在空无一人的卧室自言自语着,准备再到外面妹妹常玩的地方找一找。   还未走出院门,他眼尖地发现门槛旁有一个样式可爱的发卡。   那是妹妹最喜欢的发卡,一直小心翼翼宝贝着,连他都不许碰一下。现在这枚发卡却孤零零地掉落在泥土里,沾染了尘埃。   陈余之神情骤变,将发卡紧紧攥在手上,往门外跑去。   他去了可盈常玩的地方,去了热闹繁华的大街上,问了许多人,有和可盈玩耍的伙伴,有来往的路人,有沿路叫卖商品的小贩……却没有一个人见过可盈。他没有死心,而是跑去另一条街道,继续挨个问来往的行人。   终于,有个挑着担子的小贩拿着陈可盈的照片顿住了,似乎在思考。   陈余之眼中燃起希望,激动而期待地看着小贩,比着妹妹的身高:“您回忆回忆,她大概这么高,脸圆圆的,笑起来有酒窝……”   “说到酒窝我想起来了,我去送菜的时候,在念春阁后院里见过。”小贩将照片还给陈余之,满脸肯定的神色。   陈余之一愣,“念春阁?那是什么地方?”   小贩说起念春阁简直眉飞色舞,听在陈余之耳朵里却怒火滔天,几乎快要被气疯。   那竟然是景城有名的风月场所。   陈余之虽不相信自己妹妹会在那样的地方,但也不想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终还是摸索着寻了过去。   念春阁的正门他是不会进的,想来那些倚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女人也不会搭理他的询问,反而会纠缠着他进去寻欢作乐,不让他脱身。他一路从正门绕到了后巷,赶巧遇上后门开着,有个女人正将一盆水泼了出来。   陈余之忙上前拦住那个女人,拿出可盈的照片询问。那女人脸色有些古怪,立刻推开了照片,躲闪着他的目光。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女人一定知道妹妹的下落,继续追问道:“姑娘,你见过她对吗?她才15岁,是我的妹妹。”   那个女人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降低声音急切地说:“你找的这个女孩已经不在这里了,别来了。”   陈余之立刻抓住她的胳膊,如同遇见救命稻草一般,“你见过可盈?什么叫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她人呢?现在在哪?”   “她是昨晚被卖进来的,性格太烈,妈妈顺手把她转给了一个过路的商人。”   陈余之的心骤然沉入谷底,满脸的不可置信,眼神万分痛苦。女人被他抓疼了,拼命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买可盈的人是谁?卖去了哪里?那个人什么样子?”   女人被他的蛮力弄得毫无办法,没好气地说:“这行的规矩,给钱就卖,其他不问。不过,我听他提了一句,什么带她回香港享福,十有八九,是香港商人。”   她的话刚落音,门内传来老鸨的声音:“人呢?怎么回事?倒个水也要倒半天?”   女人顿时面带恐惧,趁着陈余之晃神,用力挣脱开他的束缚,跑进去关上了门,只留陈余之一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香港……”   陈余之失魂落魄地离开念春阁,眼眶通红,情绪已经崩溃,满脑子都是妹妹纯真甜美的笑脸。   不知不觉中,他又走到了警署门口,看着门楣上硕大的三个字“警署”,心里突然腾升起一股希望。他可以向警察求助,警察会帮他找到可盈。   可他才刚踏进一步就停了下来,脑海里闪过江月楼阴狠的面容。   不行,那位江科长已经对他有了偏见,非但不会帮助他,反而会耽误他解救可盈的时间。   陈余之紧握着可盈的发卡,痛苦地闭上了眼。片刻,那双眼再度睁开,已变得异常坚定。   别说是香港,就算可盈被带去天涯海角,他也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还在加班的江月楼并不知道陈余之对他和警署的不信任,独自坐在办公桌前看着《警署三月稽查总表》。   宋戎敲门进入,还未走近,就听见江月楼愤愤道:“这份报表有问题。上个月10号,单在奥利维亚号上就查出了三十八斤烟土,可销毁总额上,怎么才四十斤?合着剩下的几次稽查,总共就查出来两斤?去查,是哪些人的手伸进来了。”   宋戎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劝道:“科长,能在这儿动手脚的,恐怕不是普通人。要不,这次您警告下算了,有些事,还是睁一眼闭一眼。”   江月楼霍然起身,紧盯着宋戎,“你跟了我五年,应该知道我做事的态度,我江月楼绝不会睁一眼闭一眼。不但如此,我还偏要两只眼都睁着,睁得大大的。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我只是担心……您这样做,会成为众矢之的。”   江月楼将报表拍在桌子上,嗤笑道:“眼里容不下我的人多了,不差他们几个。”   两人正说着,孙永仁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头儿,您猜得真准,今天当着三号房的犯人来这么一出,他彻底绝望了。这会儿,毒瘾发作,之前都能咬牙硬撑的,现在只要给一个痛快,什么都愿意招供。”   江月楼似乎早已预料到,冷笑一声:“走,去看看。”   还未走近三号牢房,就听见里面传来痛苦的嘶吼,用来束缚犯人的铁链绳索被扯拽得哗啦作响,可想而知犯人挣扎得有多厉害。   “去找些大烟过来,送到审讯室。”江月楼吩咐了一句,宋戎立刻就去办了。   唯有孙永仁还有些不解:“头儿,您这是……”   “以毒攻毒。”   很快,三号房的犯人被带到了审讯室,整个人已经呈现出疯疯癫癫的状态,看着江月楼等人笑得有些瘆人。   “我只有十分钟,浪费我的时间,就是浪费你最后的生命。”江月楼丝毫不在乎犯人的惨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里把玩着足以令对方疯狂的大烟,还挑衅一般对他晃了晃。   果然,犯人又开始嘶吼,脖子上青筋直冒,挣扎着试图起身去争夺:“给我!给我!”   江月楼不为所动,冷漠地注视着他,直至他喘着粗气,身体抽搐,几乎就要翻着白眼厥过去时,才将大烟送到他鼻尖处,让他吸进去一点。   可这对于犯了毒瘾的人来说远远不够,犯人稍显振奋,伸长了脖子去够江月楼的手,却发现大烟离他越来越远。   “还剩四分钟。”毫无波澜的语调仿佛就像催命符,震得犯人满脸绝望,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   他用布满怨毒的目光死盯着江月楼,边喘边说:“我邢三道上混了十几年,没想到这次会折在你一个毛头小子手上。”   江月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回应,而是抬脚狠狠踩在他的枪伤上,脚尖用力旋转。犯人脸色惨白,忍不住发出闷哼。   “我最讨厌说废话。你考虑清楚,下句话,到底说什么。”江月楼一边说一边当着犯人的面用力碾碎大烟。   犯人也不知道是因为疼痛难忍,还是恐惧江月楼将救命的大烟毁掉,当即松了口:“香港,是香港!”他见江月楼停下碾压大烟的动作,这才缓缓说道:“我们的烟土都是从南洋收上来的。从香港中转,藏在货船里再运出来。具体怎么操作的,经了哪些人,我们这些喽啰不可能知道,我只知道,为首的那个叫卢卡斯。”   “卢卡斯?他是什么人?景城这边还有什么人也参与了走私烟土?”   “我要脸,卖别人行,卖自己的兄弟,不行。”   江月楼突然暴怒,狠狠的踩在他的伤口上,脚下用足了力气。审讯室里顿时响起胳膊骨折的声音,以及犯人的惨叫声。   丢下大烟,江月楼也不想看犯人像狗一样爬过去吸食,径直走了出去。他对宋戎吩咐道:“等他吸完,立刻枪毙。”   宋戎点头,却被他下一句话惊住了。“等会收拾下东西,明天跟我去香港。”   香港,同时成为江月楼和陈余之的目的地,两人上了同一艘船,却没有在船上重遇。船一靠岸,陈余之急切地下船循着线索找妹妹去了,而江月楼和几名手下乔装成商人慢悠悠地行走在码头上。   正巧,不远处有一队中国劳工正在搬运货物,一个个皮肤黝黑、面黄肌瘦,却背着比他们还要庞大的货物,艰难地弓着背前行。沿路还有持枪的英国警察在监督,稍微慢下来就要被枪托抽打。   有一个白发劳工脚步踉跄,在江月楼等人走过时不小心摔倒在地,背上的袋子也砸了下来,刺啦一声破了一道口子。   江月楼好心上前扶他起身,目光瞄到袋子破口处露出白白的棉花。他不觉琢磨起来:棉花很轻,就算塞满整个袋子也不可能压得这些劳工直不起腰,里面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闻到了烟土的味道,望着那袋货物的眼神暗沉下来,似乎要穿透棉花看到里面去。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英国警察,不但白发劳工挨了打,就连江月楼等人也被驱逐。江月楼忍下内心的躁动,不想在香港和英国警察起冲突,选择了避让,但袋子里的货物还是让他起了疑心。根据他多年经验,那些隐藏在棉花里的或许就是他痛恨厌恶的鸦片。   看来晚上要登船查一查了。   几人在码头附近随意找了个咖啡馆打发时间,等到夜深人静才偷偷潜入码头,借着集装箱之间的通道小心翼翼靠近那艘货船。   这次跟着江月楼来香港的除了宋戎和孙永仁,还有两个下属王英、孙鹤铭。他刚准备示意大家分头行动时,孙鹤铭却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易拉罐,在寂静的深夜发出清晰的响声,引来了巡逻警察。   江月楼皱眉,只好下达撤退的命令。   大家四散逃开,巡逻警察追了过来,正巧是江月楼逃离的方向。   江月楼对香港的街道完全不熟,不知不觉跑进了一个死胡同。追过来的警察已经拔了枪,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开始扫射。他急中生智,借着堆放在高墙下的垃圾箱和杂物盒,三两下爬到了墙头。只是他还是晚了一步,就在他准备跳下的时候,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肩膀,令他重重地摔到了高墙的另一边。   枪声、喊声近在咫尺,他根本来不及检查伤势,只能咬牙忍痛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外逃去。   他逃到一幢公寓楼下,无意中看到一个年轻女孩正打算开门进入。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英国警察,他又受了枪伤,再逃下去只有被捕的结果。情急之下,他从暗处上前捂住了那个女孩的嘴,拿枪抵在她的腰间,威胁她开门带他进去躲藏。   女孩惊慌失措,哆嗦着拧动钥匙,两人在英国警察转过来的那一刻进入公寓楼中。   大批警察讲着洋文从公寓楼前跑过。江月楼躲在门后,一手抱着女孩,捂着她的嘴,一手拿着枪戒备着。两人靠得很近很近,近到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第二章   楚然被这个陌生又危险的男人禁锢在臂弯内,难以克制内心的慌乱。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快运转,寻找脱身的办法。   江月楼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拿枪在她腰间戳了戳,低语道:“回家。”   楚然无可奈何,只好撑着这个伤员缓缓往家里走去。   她的住处是一间位于公寓楼顶层的阁楼,一室一厅,面积不大,布置虽简单却不失温馨。   进了门,她将江月楼扶到沙发上坐下,见他正谨慎地打量四周环境,自己悄然退后一步,也在警惕地打量着他。这个男人对于她来说太危险,她不觉退到身后的柜子前,将手背在身后轻轻摸索,抓了一把剪刀在手,以作防备。   江月楼环视完屋内,没察觉出有什么危险,视线转到楚然身上。他能看出这个女孩的紧张,随口问道:“一个人住?”   “不是,和男朋友一起,他马上回来了。”   江月楼笑了笑,揭穿了她的谎言,“屋内没有男人的鞋子,卧室里也只有一个枕头。”   他瞧见女孩面色难堪地沉默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抬头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抓你?”   江月楼嗤笑一声,满脸嘲讽。“他们抓的人多了,有几个是有正当理由的?”   “可他们毕竟是警察,而你,是个持枪威胁我,还不知底细的人,两相对比,你觉得我该信谁?”   “警察不一定正义,何况,这些洋人在香港的风评,我猜你比我清楚得多。”江月楼觉得这个女孩天真得可笑,也不欲与她多言,“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他们离开,我就走。”   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楚然只好选择相信。   可她没想到,那群洋人警察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在四周巡查无果的情况下又回到公寓楼下。   江月楼见势不对,挪到窗边往下查看,决定马上离开。他刚走到房门口,就听见楼梯上传来洋人警察的喧闹声,一边拍着公寓楼每家每户的房门,一边大喊着,引起住户们的惊呼。   楚然见受着伤的江月楼还在开门准备出去,也不知道怎么就动了恻隐之心,上前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了回来。“已经来不及了,这栋楼就这么一个出口,你现在下去就是自投罗网。快,跟我来!”   她将江月楼半拖半拉带入浴室,迅速打开浴缸上方的水龙头,没一会一股热气腾升而起。她没理会江月楼不解的目光,拿起一瓶浴液往水中倒去,很快就搅出大朵大朵的白色泡沫。   水已经放到浴缸半中央,而门外的警察也离他们越来越近。   “水再放一会,你就躲进去,把泡沫堆在上面盖住自己。我先出去拖延一会时间。”楚然语速极快,说完就奔出了浴室。   江月楼盯着水愣了一会,转头向外看去。浴室的门并没有关严实,露出一条缝隙,正巧露出楚然正在脱衣服的背影。他连忙移开视线,伸手将门关上,这才照着楚然的话去做。   门口已经响起了剧烈的拍门声,震得楚然心惊肉跳。她小声告诫自己要冷静,动作迅速地脱下衣服换上浴袍,还拿起浴巾准备将头发包起来。她突然想到方才江月楼小心谨慎的样子,摸着干燥的头发觉得不够真实,端起一杯水当头淋下,这才将头发包好。   她在浴袍外又裹了件外套,深吸了口气,打开房门。   她散落在外的碎发湿答答地滴着水,脸上湿漉漉的,在那几个洋人警察眼里就是一副正在洗澡被打断的样子。   “长官,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在搜捕一名杀人犯,请你配合检查。”洋人警察丝毫不客气,说完便将楚然推到一边,几人鱼贯冲入,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只是并没有什么发现。   就只剩下浴室没有被搜查了,随着洋人警察步步靠近,楚然的心也渐渐提了起来。她咬着自己的手指,无声地在心里祷告: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可惜洋人警察并没有如她所愿,还是一把拧开了浴室的门。他先是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没什么发现,目光停留在拉上的浴帘处,大步进入,挑开浴帘一角往里看去。   浴帘后面是一个浴缸,大半缸洗澡水平静得毫无波澜,上面漂浮着很多白色泡泡。看来女主人的确是正在洗澡,才迟迟不来开门的。   洋人警察放松警惕,准备出门搜查下一户。忽然,他的视线扫过卫生间的地面,竟发现了一抹血色,十分显眼。他立刻紧张起来,一边拔枪,一边大喊:“Blood!Blood!”   楚然跟着其他几个警察一起冲到卫生间门口,看到所有人都盯着地上的血迹,忽然灵机一动,面露赧色,脸颊绯红,一副不太好意思的样子对洋人警察们说:“长官,我身上来那个了……刚才开门起的匆忙……”   洋人警察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很快便招呼着离开了。   楚然上一秒赔着笑送人出门,下一秒便神色焦急地冲向浴室,猛地拉开浴帘,正巧看见江月楼从水中坐起来,仰着头大口喘息着。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但还是对着楚然笑了笑,诚恳地道了一声谢。   只是楚然的脸色并没有恢复,因为她看见浴缸里的水已经被江月楼的枪伤染红。她见他正吃力地想要爬出浴缸,连忙上前搀扶,不小心碰触到他的皮肤,炙热得有些烫手。   “你在发烧!”   饶是江月楼身体素质再好,此刻也有些昏昏沉沉。他任由楚然将他扶到沙发上,趁着意识还在,吩咐道:“打盆温水,还有镊子、酒精、纱布。”   楚然诧异地看着他:“你自己怎么治?你需要医生。”   江月楼摇了摇头,注视她的目光非常平静,似乎对这阵势习以为常:“不是我,是你,你帮我。”   “不,不行,我没做过,我做不到。”楚然被吓了一跳,不自觉退后一步,连连摆手。   “不然我真的会死在这儿,到时候你怎么和警察交代?”江月楼浑然不觉这有什么不对,继续“恐吓”楚然按照他所说的办。   可惜,他现在这幅惨状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威慑力,楚然依旧坚持自己对生命的敬畏。她好言相劝道:“你的伤很重,胡乱治疗是会死人的,我去帮你请医生。”   她边说边去了卧室,没多久便换好了衣服,急匆匆往门外走。   “不行,危险。”   楚然站在门口,回头看着江月楼:“我不去,你死在这里,更危险。”   江月楼看着楚然的背影,试图起身阻止。但他刚动了动,伤口就撕心裂肺般疼痛。他仰躺在沙发上,高热使他呼吸越来越重,渐渐地便失去了意识。   夜已经深了,楚然在空旷幽静的街道上一家家敲开诊所的门,又一家家被拒绝。就在她几乎绝望时,忽然发现街道对面有家善德堂诊所,一个男人正在关灯,准备打烊。   她一阵欣喜,连忙快步跑过街道,赶在那个男人锁门前拦住了他。“您是医生吗?现在方便出急诊吗?”   那个男人惊讶地看着楚然,路灯照在他文质彬彬的脸上,竟然是前来香港寻找妹妹的陈余之。   别的医生这么晚不愿出诊,但陈余之绝对不会。他是个医生,对于路上偶遇的伤患都肯冒着危险救治,更何况是求上门来的病人。面对楚然的请求,他二话不说提着他的药箱就走,一边赶路一边询问病人的情况。   楚然心知现在还不能说实话,便委婉道:“高烧,可能是伤口感染所致。不过病人身份比较特殊,稍后会跟您解释,还请您保密。”   陈余之脚下一顿,再次想起上次多管闲事招惹来的麻烦事,但他并没有退意,这算是他的缺点也好,是他自不量力也罢,他就是无法见死不救。   两人一路急赶,很快便来到楚然家。   楚然开门,和陈余之一同进入,却发现屋内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她正打算进卧室查看,便听见门口传来了动静。   江月楼站在门边,拿着枪警惕地指着背对着他的陈余之,警告道:“别动。”   “你干什么?”楚然惊呼道。   江月楼看着陈余之的背影一刻都不放松,问楚然:“哪儿找来的?”   楚然连忙安抚着他:“你放心,他答应过会保密的。”   江月楼的身体已经撑不下去了,背靠在墙上,满头大汗。他强撑着将枪收回,也知他现在的情况危急,顾不得弄清这医生的底细。他喘着粗气,对陈余之说:“那就麻烦医生了。”   陈余之回过头,与江月楼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惊。   “是你?”他们异口同声说道。   江月楼没想到短短几日又与陈余之在异地相遇,两人的遭遇却完全对调。上一次他误会他是黑帮喽啰,抓进警察局拷问一晚,而现在他却趴在床上,将身家性命交付在对方手中。   他有些不太自在,看着陈余之沉静地做着手术前的准备,打破沉默问道:“你怎么在香港?”   陈余之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公事公办地提醒:“我没有麻醉剂,你会很疼。”   江月楼咬紧牙关,心想这位和他有过节的陈医生不会公报私仇吧?这个念头刚起,他背上就传来一阵疼痛,能感觉到手术刀划破了皮肤,镊子在伤口处搅动,寻找弹头的踪影。   很疼,但意外的是陈余之的手法毫不拖泥带水。   没一会,一颗子弹被夹了出来,扔进一旁的盘子里。   江月楼牙关一松,大口喘息起来。他被陈余之扶起,斜坐在床沿上,方便帮他包扎伤口。纱布需要缠绕过他的身前,陈余之不得不从背后伸手,以一个拥抱着他的姿势将纱布完成两手的交替。   江月楼看着面无表情的陈余之,再次开口:“没想到,见到是我你竟然没有立刻离开,还留下来帮我处理。”   陈余之手上包扎的动作并没有停,淡淡道:“我说过救人性命,医者之道。”   “真不介意被踹的那一脚?”   回复江月楼的是用力打结的动作,像是报了那一脚之仇。   江月楼疼得皱眉,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他看了眼紧闭着的卧室门,小声对陈余之说:“有件事拜托一下,那位小姐不知道我的身份,请你保密。”   陈余之正在开药方,闻言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又继续写下去。很快,他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江月楼,嘱咐道:“按这个药方,每天两副,先吃三天,应该就可以了。”说罢再不搭理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江月楼拿着那张药方,隐约看见背面有图案,好奇地翻了过来,却看见了陈可盈的画像,最下方还配着一行文字:重金寻妹,叩谢感恩!   他对着陈余之扬了扬手,问:“你妹妹?”   一直面无表情的陈余之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   江月楼不知道该如何说些客套话安慰陈余之,只好将视线再次移到画像上。他忽然一愣,记忆深处似乎有这个女孩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便没有贸然开口。   他眼看着陈余之淡然地收取诊金,然后转身就走,连忙说道:“你妹妹的事,我会留意。”   陈余之停住脚步,虽对江月楼的帮助不抱任何希望,但还是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他走到客厅,撞见焦急等待的楚然,又多嘴吩咐了一句:“这几天要留心有没有发热现象,注意伤口,当心感染。”   “等等。”楚然看了眼卧室的方向,疑惑地问:“你们……好像认识?”   陈余之勉强笑了笑:“见过几面,不熟。”   楚然似有些不信,审视了陈余之一番,“这么巧?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英国警察追杀?”   陈余之想起方才江月楼的嘱咐,只好解释道:“我不太清楚,总之他不是坏人。”   楚然想了想,又释然了。“也是,如果他是坏人,也没必要为了不拖累别人而冒险离开了。”   陈余之点点头,不再与她多言,提着药箱离开公寓。   卧室内,江月楼正站在床边吃力地穿衣服,见楚然进来,扬了扬头,道:“我睡外面,你若不放心,可以把门反锁。”   “不不,你在这儿好好休息,我今晚睡沙发。”楚然连忙拦住了他。   “不拿剪刀防备我了?”   楚然脸颊一红,刚才的小动作果然没有躲过他的眼睛。   “他说你不是坏人。”   江月楼扭扣子的动作一顿,眼前浮现出陈余之冷漠的样子,嘴角不觉弯了弯,径直走出了卧室。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江月楼感觉自己一直在奔跑翻滚,直至天色微明才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阳光穿过窗户照射在他的脸上,令他不觉皱起了眉头。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坐起来,小心扭动了一下受伤的地方。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却让他有些不适应。他身处一个陌生的狭小的公寓中,厨房传来咕嘟嘟煮粥的声音,还有饭菜的香味。如此平凡又温馨的景象,他好似很久没有体验过。   楚然端着两碟小菜从厨房走了出来,见他正在发愣,招呼道:“你醒了?正好来吃早饭。”   江月楼确实有些饿了,便也没客气,跟着楚然坐到餐桌旁。   餐桌上放着两碗白粥,几碟小菜,两个水煮蛋和几片面包,虽然简单但也营养丰富。   两人沉默不语,一边吃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等吃得差不多了,江月楼放下碗,这才看向楚然问道:“你叫什么?”   楚然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如果把名字告诉陌生人,还是太危险。虽然昨晚那个医生说你不是坏人,但你受的是枪伤,被警察追捕,本就具有危险性。我想我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江月楼觉得这个女孩机警又聪明,有些无奈:“我从不欠人情。”   “没必要,我不要报答。”   江月楼转头看到餐桌旁的五斗橱上有一摞书,一只绣有兰色字样的女式领结放在书上。他长手一伸,拨开领结拿过最上面的一本。楚然见状慌忙起身去阻拦,被他躲开,顺手翻开书,看见扉页上有一个娟秀的签名:程秀织。   “这就是你的名字?”   楚然瞪大双眼看着扉页上的字,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是景城人?”   “你怎么知道?”   江月楼又指着放置在五斗橱下的一只箱子,“那是景城老字号福祥楼的手艺,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楚然此刻已经放松下来,聪明地反问:“对景城如此了解,看来你也是景城人。”   江月楼被楚然反将一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就住附近。”他站起身走至门口,“我该走了,程小姐,后会有期。”   楚然有些担心他的伤势,但又不好继续留他,便主动替他打开门,叮嘱道:“你自己多小心,注意伤口。”   她看着江月楼稳健的背影,似乎已经没什么问题。只是,她才将门合上,便听见门外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江月楼还未来得及走下楼梯,便昏倒在走廊上。   楚然为难地看着这一幕,内心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上前查看。   她蹲下身,拍打着江月楼的脸,想唤起他的意识,却发现他的脸和额头皆是滚烫的温度,方才看着还没什么事,其实又发起了高烧。   正在她不知所措之际,楼下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楚然慌忙扶着江月楼起身,但他身体无力,脚下发飘,几乎所有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死命拖动都来不及走进家门。   她已经看见邻居太太走至楼梯口,再上几阶便会发现他们的不妥。   楚然急中生智,用力搂住江月楼转了个身,自己的背狠狠撞在墙上。她一手将江月楼的头按在自己颈脖间,一手紧紧拥着他的背,时不时抚摸一下,装作正在和爱人热吻一般。   邻居太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看到他们时吓了一跳,禁不住啧啧感叹:“哦哟,现在的小年轻不得了,不得了。”   她走得缓慢,目光锁定在两人身上,眼神中布满了八卦的色彩。   楚然在心中暗骂,不得不更加投入,好在江月楼已经恢复些许意识,配合着她,两人几乎紧贴在一起。   好不容易等到邻居太太进了自家的门,楚然终于松了口气,抬眼望去,正好撞进江月楼低垂的视线中,顿时浑身不自在,脸颊绯红。   江月楼浑身无力,还不忘调侃她一句:“男女授受不亲,这样不妥吧,程小姐?”   楚然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不想被人举报,就安静点。”   好不容易将江月楼挪回沙发上,楚然急冲冲又去找昨天来看诊的医生陈余之。可惜,对方着急出去贴传单找妹妹可盈,两人一前一后错过了。   与此同时,江月楼的两个属下孙永仁和宋戎在一间简陋的旅馆里焦急地等待。为了躲避英国警察的追击,两人非常狼狈,但好在只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只是一夜过去了,江月楼还没来找他们,令他们担忧不止。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有规律的两短一长,是他们自己人才知道的暗号。   “头儿!”孙永仁和宋戎不约而同冲向门口,满心雀跃。   可惜,门外站着的是和他们同来香港的同事孙鹤铭。   “王英没跟你一起?”宋戎将他拉进门,警惕地看了眼屋外,确认没有可疑人等,才将门关上。   孙鹤铭端起桌上的一杯水仰头灌下,喘着粗气沉重道:“他是个好兄弟,只是……太可惜了。”   他这么一说,宋戎和孙永仁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顿时都沉默下来,面上露出惋惜哀悼的神情。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科长呢?”   宋戎和孙永仁对看一眼,宋戎保持沉默,孙永仁叹了口气,说:“科长现在下落不明,昨晚就失去了联系。”   “你们两个怎么保护科长的?你们现在好端端站在这里,却跟我说科长失踪了?”孙鹤铭气恼地狠踹了一脚桌子。   孙永仁也来了火气,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警告你孙鹤铭,说话注意点,你说我别的行,指责我不尽心保护头儿,不行!昨晚要不是你弄出了声音,我们能被人追杀?头儿能跟我们分开?”   孙鹤铭泄了气,目光躲闪:“我那是无心的。”   孙永仁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宋戎阻拦。“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吵架。当务之急是找到科长下落,再做下一步打算。”   “我现在就出去找头儿。”孙永仁瞪了孙鹤铭一眼,率先冲了出去。   香港街头,热闹繁华,人流如织。   孙永仁却无暇顾及这些风景,内心焦急地在人群中搜索、找寻,不时在电线杆上,角落墙上的海报、广告上仔细查看,寻找联络暗号,但都一无所获。   无意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角划过,他立刻转头望去,看见陈余之在街道对面匆匆而过。   “陈医生?”孙永仁有些诧异,飞快联想起来:这么巧?头儿在景城,他也在。头儿来香港,他也来,难道,他跟踪我们?甚至,头儿的失踪,也和他有关?   孙永仁思索片刻,不再找寻联络暗号,而是飞快地跟上了陈余之。   他想趁没人注意将陈余之掳走严加拷问,却一直寻不到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等候在善德堂的楚然汇合,急冲冲往公寓而去。   路上,迎面走来一队英国警察,孙永仁认出正是昨晚搜捕他们的那些人,只好就近躲入一个电话亭伪装成打电话的路人,这才逃过一劫。只是,陈余之和楚然已经不见踪影。   竟然把人跟丢了!孙永仁懊恼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陈余之跟随楚然进门,迎接他的又是黑洞洞的枪口。他似乎已经不怕这个凶悍的男人,上前准备拿过他的手枪放在茶几上,却被江月楼狠狠地抓住了手。   “陈医生,你要做什么?”   “我是救命的医生,你不用太过提防,我希望你能放松,配合治疗。”   江月楼紧盯着陈余之,见他目光平静,自己也慢慢放松下来,最终松开了手。   枪被陈余之抽走,并不稀罕似的扔在了一旁。   江月楼自嘲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陈医生,枪就是我们的命,你可能是除我之外第一个碰这把枪的人了。”   陈余之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方才的行为。“衣服脱了,我看下伤口情况。”   楚然听见这话,连忙退出了房间。   江月楼解开衣扣,脱下衣服,侧转过身,将伤口暴露在陈余之面前。陈余之仔细看了看,不觉松了口气。“没有感染,只是单纯发热,还好。”   他将毛巾浸湿擦拭江月楼的背部,给他降温,动作轻柔又仔细。   “陈医生,帮我做件事吧。”   “什么?”陈余之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   江月楼直接拽过陈余之的手,在他的手心上画了一个三角符号,符号内套着一个圈。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知道,你只要记住,在秋季百货楼下,第五大道拐角,以及这栋公寓楼下,留下这个符号即可。切记,三角形的尖头指向过来的方向。”   陈余之抽回手,并没有回答他的请求,不紧不慢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江月楼见他不愿帮忙的样子,面露焦虑,急切地说:“我来香港是追查景城鸦片的来源,我要联系上我的同伴。我必须除掉这里的黑手。”   陈余之停下手里的动作,走到江月楼身边,俯下身,离他很近很近,盯着他的眼睛。“在你的世界里,只有以暴制暴吗?你是不是觉得你所有的决定都是对的?那个收留你的小姐,你很可能把她推入深渊。如果不是你把我关起来,我可能在景城就能把妹妹救回来。”   虚弱和疼痛让江月楼略微躬身,喘息急促又沉重。他听见陈余之对他说,“我帮不了你。”   “两年前,西城角上有场火灾,烧了半条街,死伤十八人,你知道这件事吗?”   陈余之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点了点头。   “有个刚入职的警察在抓捕犯人的时候,听对方哭诉家中有待产的妻子,想要回去看妻子最后一眼再入狱。那孩子心软,就同意了。结果,犯人伺机放火想要逃走,不慎引燃了一片。那个孩子,犯人,他怀孕的妻子,全部葬身火海,周围相连的三户人家,没有一个活口逃出来。”他顿了顿说,“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陈余之神色凝重,两人都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再出声。   片刻后,陈余之将手伸到江月楼面前,面无表情地说:“你再画一遍,稳妥些。”   江月楼望着他,握住他的手有些颤抖,语气诚恳地道了声谢谢。   从公寓出来,陈余之很快在江月楼指定的三个地方留下符号,离开时却没注意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他回到善德堂,处理好一些病患的事情,又开始专心致志的写寻人启事,准备明天继续张贴分发。   夜深了,他最后一个离开善德堂,刚关好大门,突然被人一记手刀砍在脖子上,顿时眼前一黑,瘫倒在那人怀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盆冷水泼在他脸上,将他从昏迷中激醒。他勉强睁开眼睛,好一会才适应光线,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把椅子上,面前站着的三个人。   “是你们?”   动手袭击陈余之的孙永仁瞪着他,恶狠狠地问:“你不是个医生吗?不在景城待着看病,跑香港来做什么?”   陈余之剧烈挣扎起来,没理孙永仁的问题,向着他们喊道:“江月楼在找你们!”   宋戎一个箭步冲上前:“你在香港见过我们科长?”   陈余之点头:“他受了枪伤。”   “他现在在哪?”   “上环西塘路公寓,我带你们去。”   宋戎连忙给陈余之解绑,孙永仁喜笑颜开地用袖子给他胡乱擦脸。“大水冲了龙王庙,陈医生,真是对不住,对不住。”   陈余之摆了摆手,自己站起来整了整衣衫。他听见另一个没见过的人一边急切地往外走,一边说:“我去找辆车,方便一点。”   孙鹤铭很快奔出了门,脚步又缓了下来,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向着不远处的一个电话亭走去。   “小凤姐,江月楼出现了,在西塘路公寓。”   “知道了,我会转告卢卡斯先生。”   神秘电话被挂断,两伙人不约而同往江月楼所在地赶去。   此刻,江月楼正浑身无力,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楼下响起好几辆车子的刹车声,觉得不太对劲。他勉强起身走到窗边查看,发现几辆车停在楼下,很多人在一个女人的示意下分散开来,到各个建筑物中去搜寻。   江月楼的眼神变得凌厉,大步走向卧室,敲开了楚然的门。   “他们追来了,这里不安全,我必须尽快走。”   楚然一把拉住他:“你现在下去,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可是我不走,你也会有危险。”   两人僵持不下,同时被敲门声吓了一跳。   江月楼瞬间警觉,和楚然一起望向门口,将枪握在手中。   敲门声再次响起,两短一长,顿时令他松了口气。   可是,门外站着的不是他的好兄弟,而是陈余之,让他满心诧异。   陈余之进门,语速很快地对他说:“附近有很多可疑的人,他们是冲你来的。孙永仁和宋戎在楼下等你,我比较面生,上来找你被怀疑的可能性小一些。”   楚然也卸下紧张,但很快又着急起来:“那现在怎么办?迟早会搜上来的。”   “三分钟后,宋戎会制造一出爆炸,扮作是你逃走,引开视线。这期间,我们下去和孙永仁、孙鹤铭汇合。”   江月楼点了点头,转身对楚然说:“程小姐,谢谢你的收留,如你所愿,再见。”   “程小姐留下,只怕不安全。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等过来风头,再回来。”陈余之提议道。   楚然想了想,决定和他们一起行动。   三分钟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每一分每一秒对于他们三人来说都是煎熬。   窗外,原本平静祥和的街道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同时火焰一瞬窜了上来,惊得居民、行人惊慌失措,大呼小叫地奔走,场面乱成一团。   江月楼快步走向门口:“就是现在,走……”   楼下,宋戎从爆炸的建筑物中跑出,朝着远处逃去,成功地吸引了那队人马的注意,其中几人正欲追赶过去。   就在这时,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车上传来动静,孙永仁和孙鹤铭在车上互搏,抢夺着一把枪。   孙鹤铭冲着那队人马大喊道:“小凤姐,那是假的,不要追!真的江月楼,在那里。”   众人的视线瞬间被转移,江月楼所在的方向被暴露出来。   江月楼和陈余之、楚然已经下到了公寓最后一层,再拐个弯就可以看到镂空门了。   在嘈杂的声响中,他似乎听到了孙永仁的声音,正在奋力大喊:“头儿,别出来!”   他神色一凛,顿住了脚步,快速躲到镂空门边,查看外面的情形。   那些人似乎没有他的确定位置,一群人鱼贯进入隔壁单元搜查。   江月楼看到一辆车正停在他们所在单元门前,车门半开着,正是抓他的人开来的。   他回头示意陈余之和楚然在原地等他,自己矮着身子,开了镂空门,一个滚地从车身下滑了过去,在侧边上了车。   他在车中对着陈余之和楚然招招手,示意他们赶紧上来。   还未进入隔壁单元的小凤姐发现不对劲,转身冲着正在上车的陈余之开枪。江月楼眼疾手快,抬手还击,子弹擦过小凤姐的肩膀,导致她失了准头,子弹打在了车身上。   陈余之和楚然惊魂未定地坐上车,江月楼猛踩油门发动车子,向着小凤姐的方向撞去。那边几人为了保命不得不躲闪开来。   江月楼边开车边冲着其他几辆车的车轮开枪,使他们失去继续追击的能力。   当他将车驶到孙永仁和孙鹤铭的车子旁时,正好看见孙永仁被孙鹤铭按在玻璃上,正欲开枪射击。   江月楼毫不犹豫,抬手开枪,子弹穿过车玻璃,正中孙鹤铭的眉心。   孙永仁一脚将孙鹤铭踹下车子,踩下倒车,一个甩尾跟上了江月楼的车子,风驰而去。   危机暂时解除,逃出追击的几人齐聚金朝酒店套房中。   孙永仁的胳膊被陈余之简单包扎过,愤怒地直嚷嚷:“孙鹤铭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那天晚上就是他引来英国警察,王英也是被他害死的,现在又告密让人来抓头儿,一枪打死真是太便宜他了。”   宋戎神色冷峻,对江月楼说:“我建议先回景城,现在还不确定孙鹤铭到底透露了多少消息,您现在很危险。”   江月楼想着这些事情,沉默不语。他看到陈余之和楚然站在窗边,像是刻意避开他们的谈话,不由走了过去。   “程小姐,很抱歉,连累你了,你有什么损失都算在我头上。”   “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那间公寓我就不回了,直接回学校去,不会有危险。”   江月楼点了点头,示意宋戎送楚然回学校。楚然离开时没留意,将自己的钱包掉在了地上。   房间内终于清静了少许,陈余之看着江月楼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切,将他往沙发上按。   “你该换药了。”   江月楼任由他为自己处理伤口,忽然问道:“你妹妹的事,有进展吗?”   陈余之的手势顿了下,摇了摇头。   “会找回来的,我帮你。”   陈余之略带犹豫地看着江月楼,默不作声,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江科长,昨日已经耽搁一天了,我也该回去了。”   江月楼答应一声,示意孙永仁将诊金拿给他。“明天晚上,还要麻烦陈医生出诊,帮我换药。”   陈余之从那一叠钱中抽出一张,转身离去。   孙永仁觉得之前掳走陈余之的事太过乌龙,追上去将陈余之送出酒店,顺便诚恳道歉。   陈余之谅解地笑了笑,还叮嘱孙永仁好好照顾江月楼的伤口。   两人正在道别,忽然,金朝酒店楼上传来一声巨响,某个房间发生了爆炸。   孙永仁立刻去看爆炸房间的位置,顿时睚眦巨裂,大吼道:“头儿!”   才转身的陈余之也是一愣,紧接着跟随孙永仁一起奔进金朝酒店。 第三章   金朝酒店的大厅已经乱成一团,不断有人惊慌失措地向外奔跑,警报器也响个不停。   陈余之跟着孙永仁在楼梯间逆行而上,不时撞上迎面跑下逃生的客人。陈余之还能礼貌避让,而孙永仁却看也不看,毫不客气地推开,一心朝着楼上跑去。   就在跑到离江月楼住的套房还有半层楼的时候,两人听见不远处传来宋戎声嘶力竭的喊声:“少爷!”   陈余之心脏猛地一颤,有了不好的预感,也顾不得劳累,喘着粗气拼命往上跑去。   他和孙永仁冲到门口,只见里面已经一片狼藉,家具、墙壁面目全非,落地窗玻璃全碎,夜风吹得窗帘哗哗飘动,还带着些许火星。   宋戎面色难看地从卫生间走出来,冲两人摇了摇头:“不在房间,应该是被人带走了。”   陈余之此刻虽然心慌意乱,但还能勉强维持着理智,分析道:“从爆炸到现在,不过一分钟,他们一定还没有走远。”   孙永仁猛锤了一下房门,“分头找!”   三人匆匆向外奔去。   陈余之没有宋戎和孙永仁体力好,刚才在那么短时间爬上楼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只能拖在最后。他刚想推开一间杂物房查看时,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拉扯到角落。   他心里一惊,抬手想要挣扎,回头时却看到江月楼好好地站在他面前,神色凝重。他顿时泄了口气,身体发软有些站不稳,还是靠江月楼的搀扶才勉强站住。   “你没事吧?”他见江月楼外表正常,暂时松了口,但依然对他的枪伤担忧不已。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江月楼无时无刻都处于危险的境地。   走在前面的孙永仁和宋戎听到动静回头,看见他们的科长完好无损地站在角落,不禁大喜。   可现在并不是高兴的时候,江月楼面色严肃冷静,迅速吩咐道:“这个地方不能待,咱们得赶紧走。”   宋戎看了眼楼道上的乱象,提议:“楼下只怕已经有人盯着了,走员工通道。”   他和孙永仁一前一后,将江月楼和陈余之护在中间,匆匆往员工通道走去。   金朝酒店外面已经传来警笛声,警察将酒店大门团团围住,帮忙疏散逃出的客人。隔着一条街道,许多行人正在观望议论,几个黑帮喽啰分散开站在人群中,死盯着酒店大门,在涌出的人群中搜寻着江月楼等人的下落。   江月楼穿着一身白色的大厨制服,戴着口罩混在厨房员工中跑出酒店,穿着门童制服的陈余之紧随其后。宋戎和孙永仁也是一身服务员制服,刻意降低自身的存在感,靠着真正的工作人员掩护,跑到警察关注不到的角落。   那边的黑帮喽啰还在不停搜索,企图在出来的人群中找到目标,可惜他们注定要无功而返了。   江月楼四人挤出人群,悄然退进一个无人的巷子里,褪去身上的伪装。   宋戎凑到江月楼身边,低声急切地说:“少爷,这事很不对劲,我们刚入住不过半个小时,卢卡斯立刻就能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孙鹤铭那个内奸已经死了,知道具体落脚点的,除了我们四个,也就程小姐了。这不对啊,宋戎我是绝对相信的,难道……”孙永仁说着说着瞄向了站在一旁的陈余之。   江月楼伸手,毫不留情地拍向他的后脑勺,“如果是他或者程小姐,你觉得刚才我们能逃出来吗?”   孙永仁捂着被打的头,特别委屈:“我就那么一说……”   “我们不能再去任何旅馆或酒店了,我想我们的假身份已经被公开,不管我们入住任何地点,他们很快就能收到消息。”   “那怎么办?”宋戎望着江月楼,等待他的进一步指示。   目前这样的状况确实不太好办,江月楼也有些无计可施,但直接返回景城,他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陈余之轻描淡写地开了口:“不如住我那里去?”   一瞬间,所有目光移到他的身上,有惊喜,有感激,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令他不自在地低下头。   “既然陈医生诚意邀请,那我等就却之不恭了。”最后,江月楼拍板决定下来。   陈余之在香港租住的是一间狭窄的单间公寓,不过一室一卫,面积也就十来个平方,只有一张靠墙的单人床,一个小沙发,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四个大男人站在里面几乎转不开身。   “地方就只有这么大。”陈余之内心有些赧然,但面上还是一副淡漠的样子。   孙永仁挠着头四处打量,嘀咕着:“是差了那么……”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江月楼一脚踢在屁股上,险些跌出门去。   江月楼不理他的委屈,随意往床上一坐,像是在欣赏豪宅一般,对着陈余之笑道:“我看就很好,只是……麻烦你了。”   “还好。”陈余之走到书桌前坐下,拿出一本书自顾自看起来。   孙永仁站在门口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倚靠着,问江月楼:“头儿,我有一个问题。”   “爆炸的时候我在哪里?”   孙永仁惊讶地猛点头:“知我者,头儿也。”   江月楼这时回想起来也觉得惊心动魄,不得不感叹命运对自己的眷顾。   昨晚宋戎去送程小姐未归,孙永仁又追着陈余之出去致歉,房间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他正在思绪中整理来香港之后的线索,就见一个酒店服务员推着餐车走了进来。   他想起方才孙永仁嚷嚷着要吃顿好的压压惊,便也没多防备,走上前揭开食物盖子,看着里面精美的西餐,不觉食指大动。   他正准备拿起叉子吃一点,余光发现餐车不远处的地上有个女式钱包。   这是程小姐落下的?他俯下身将钱包捡起来,视线扫过餐车下方,竟发现有一根引线隐藏在餐巾布下,正燃着火星迅速燃烧。   炸弹!江月楼面露惧色,下意识起身往外跑,才刚跑到门口,便被炸弹爆炸的气浪推出套房。   此时也顾不得撞疼的身体了,赶在其他客人反应过来,找了地方躲藏。   江月楼轻描淡写地描述完,拿出那个女式钱包在手中把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在场众人都知道,当时的危险只怕是他描述的一百倍。   “这大概是那位程小姐的钱包,没想到竟救了我一命。”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的话刚落音,孙永仁双手合十冲着天花板拜了拜:“阿弥陀佛,多亏了程小姐的钱包。说起来,少爷,这是程小姐第二次救你了吧?你要不要……”   “你废话少点,说正事。”宋戎严肃地打断他的玩笑,接着又转向江月楼:“科长,后面您怎么打算?”   江月楼将钱包向上一抛,又准确无误地接住,眼中散发着坚毅的光芒,“擒贼先擒王,还是想办法从卢卡斯入手。第一步,就是确定卢卡斯到底是谁。”   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被陈余之的余光捕捉到了。他立刻打开医疗箱,准备帮他再次处理伤口。宋戎见状拉着孙永仁出去买点吃的填饱肚子。   果然,江月楼脱掉外套后,鲜血已经将里面的衬衣染红,看起来触目惊心。   陈余之觉得江月楼这人真的很坚韧,短短几日内经历那么多危险还能保持头脑清醒,明确布置下一步任务。   他的内心似乎对这个男人有了些许改观,上药的动作不觉也温柔了几分。   正包扎着,他的脑海闪过这一天惊险的经历,突然开口对江月楼说:“从孙鹤铭在我这里得知你的住处,借口找车打电话告密,到他们赶到,大概是二十分钟左右。换算成距离,三十多里。”   江月楼一愣,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这个话题,想了想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他们开来的车子上有红土的印迹。周围三十里,哪里有红土?”   陈余之闭上眼,仿佛有一张地图在他脑海里展现。到香港的这几日,为了找寻妹妹的下落,他几乎走遍了大街小巷,对这周边更是非常熟悉。他睁开眼,认真地看着江月楼说:“应该只有一个地方,元淳路附近。”   第二天,陈余之早起,买好早餐便去了善德堂坐诊,将自己的蜗居让给江月楼等人当作任务据点。   江月楼和孙永仁、宋戎围坐在桌子前边吃早餐边开会,孙永仁喝了一口咸豆浆,把陈余之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使得江月楼又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惹得他连连求饶,气氛轻松。   而宋戎始终保持着冷静,看着孙永仁时常卖蠢也很无奈,但好歹让科长能够轻松一些,便也没再阻止。等大家都吃完了早餐,这才开口道:“科长,从昨晚的爆炸来看,跟卢卡斯勾结的,应该不单单只有孙鹤铭一人。他们在景城,应该还有别的同伙。”   江月楼点了点头:“对,所以在没有查清到底是谁之前,我们要切断和景城的所有联系。”   这回孙永仁有些忧心忡忡了,“那岂不是没有任何外援,只剩我们两个臭皮匠,外加头儿这个诸葛亮?”   江月楼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人不在多,贵在精。那天码头上的味道,是纯度很高的鸦片。这批货经过香港转手加工,制成烟土、福寿膏,再转运到各地。能在这样庞大的生意链上经营多年,且从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和面貌,卢卡斯不容小觑,是个劲敌。”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江月楼随手拿过一张纸,边说边写起来。“从他们出动的人手来看,他们的规模不小,据点起码要能容纳这么多人。这样的话,元淳路附近,比较可疑的地点,圣德堂,还有印刷厂。另外,被我劫下的那辆车上还有一张做了一半的报表,可以推测,卢卡斯经营的重要场所都会不定期巡视。两者结合起来排查,应该可以锁定他的身份。”   作为江月楼的得力助手,宋戎很快就懂了,连连点头表示赞成,而孙永仁仍然一头雾水。   江月楼用笔尖在纸上的几个大字上点了点,“卢卡斯可能会出现的地点,码头……仓库……酒吧,还有……”   “圣……圣德堂?”孙永仁看着最后那三个字,疑惑地说出口。   “没错,我们分头行动,拍下这几天进出这里的所有人,然后进行叠加,这几个地方全部出现过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卢卡斯。”   三人互相对视,顿时摩拳擦掌,信心满满。   他们单方面断绝了和景城的联系,使得有人忧虑有人欢喜。   景城警署署长白金波面色不佳地听着秘书的汇报,不觉拍桌疑问:“江月楼失联?”   “是,从那日以后,江科长再也没有跟局里打过电话,最后那通电话是孙警员打给王老四的,问询陈余之的事。”   白金波思索着,没有说话,眼中透着一抹担忧。   “金科长似乎已经起疑了,他问过几次钱科长,江科长离开前,领了什么武器弹药去执行公务。”   白金波皱着眉,严肃告诫秘书:“严格保密,绝不能泄漏。”紧接着,他从桌上拿起一本日历表翻看着,叹了口气:“恐怕瞒不了太久,下周三的会上,警署所有科长,城防部各队队长,都要出席汇报。”   “那现在怎么办?您要亲自出手吗?”   白金波沉默片刻,低声吐出一个字:“等。”他见秘书似有不解,解释道:“首先,香港什么情况,我们不清楚,贸然询问或许会直接暴露他的身份,他的藏身处。其次,月楼本就树敌不少,多少人迫不及待等着把他踩在脚下,看他笑话。我们的举动落在这些人眼中,难保不暴露他的行踪,反而把他推向更危险的处境。”   秘书点了点头,满眼钦佩。   白金波又想了想,嘀咕道:“下周三之前月楼如果还没出现,或许可以找一个人帮忙……”   与此同时,展君白和赵璟明正在展公馆的花园球场上打网球。没几个回合,赵璟明就气喘吁吁的求饶,两人坐到球场旁的遮阳伞下休息闲聊。   “听说墨清要回来了?”展君白拿起一条白毛巾擦着汗,问道。   赵璟明笑着喝了口水:“是啊,在外留学三年,是该回来了。这不,前阵子就忙着甄选洋行新店的地点,等她回来正好交给她打理。”   “还是赵科长这日子过得舒坦,两手抓,海关的工作顺风顺水,洋行生意也日渐壮大。”   “我那点小生意,入不了您的法眼,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赵璟明连连摆手,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收敛神色问道:“对了,许久不见江科长了,他最近没来叨扰?”   展君白摇了摇头:“说是忙公务,具体做些什么,不清楚。”   赵璟明暗暗松了口气,小声道:“这个江月楼,不在还好些。”   展君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端起下人送上来的英式红茶喝了一口,问:“船回来了?”   “是啊,后天到港,我还特意让人带了支瑞士手表,等船到了码头,第一时间给您送来。”赵璟明谄媚地笑着。   展君白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吓了赵璟明一跳。   他刚想再解释几句,忽然听见展君白叹了口气:“赵兄,不是我说你,你还是按照申报的进口货物表格老老实实报税,每次多带那么些个额外的货物,惹月楼盯着,何必呢?”   赵璟明小心翼翼观察着展君白的脸色,见他并未动怒,这才不服气地控诉:“谁家做生意不额外找点利润,我这算好的了,规规矩矩报税进货,带的几只手表也无非是自用或送人。我们海关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偏他江月楼事儿多,说是什么缉私的范围也包括商品,还要来海关亲自查,真是狗拿耗子。”   “你啊,又不是第一次认识江月楼。他认死理,缉毒严,缉私也严。你那几只手表看着不起眼,价格个顶个的贵,算下来抵你半船货了,他江月楼能不找你麻烦?”   赵璟明还是气不过,赌气道:“展司长,我知道你欣赏他,可我这又不算犯法,大家都这么干,偏他江月楼硬气,众人皆醉他独醒好了。”   展君白被他说笑了,再次拿起茶杯向他举了举,两人结束了这个话题。   景城的种种,江月楼皆无暇顾及,他正藏在圣德堂对面的一家旅馆房间内,隐匿在窗帘后,专心致志地透过窗口拍摄对面进出的行人。   圣德堂是一间规模不小的教堂,此时正矗立在夜色中,灯火通明。   相机的取景框内时不时有洋人出现,以及当初在金朝酒店爆炸现场寻觅江月楼的那几个黑道喽啰,都被江月楼拍摄下来。   其中有一个长着鹰钩鼻的人警觉性很高,在进入圣德堂前猛然回头,阴狠的目光扫向江月楼藏身的位置。好在江月楼反应迅速,连忙收了相机,并未被他发现。   鹰钩鼻领着几个手下进入教堂,走过一排闪烁着圣洁光芒的烛台,打破了原本静谧美好的气氛。   前方的高台上站着一个穿着教父长袍的老人,周身被祥和怜悯的气息包裹着。如果不看他脚下那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体,他应该就是教众眼中与神最为接近的使徒。   鹰钩鼻走到他身边,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对老人恭敬地鞠了一躬:“教父。”   这位看似仁善的教父正是江月楼寻觅中的卢卡斯,也没理鹰钩鼻,只是垂头望着那具尸体,叹息道:“可怜的孩子,既然选择信仰我,那就不可以离开。否则,只能是这样的下场……”   鹰钩鼻浑身一颤,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看着卢卡斯缓缓蹲下,替那具尸体合上双眼。   “那个人找到了吗?”卢卡斯起身,在一旁的圣水里洗了洗手,用洁白的手帕将水迹擦干净,语气波澜不惊。   鹰钩鼻诚惶诚恐地鞠躬,回道:“暂时还没有。”   卢卡斯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鹰钩鼻被吓得脸色发白,惊慌失措地保证着:“您放心,很快,我很快就会有他的消息。在香港,没有人能逃出您的手掌心。”   卢卡斯摊开了略显苍老的手掌,浑浊的目光盯着它们微微转动,“时间不多了。”   “是,属下保证,尽快将江月楼抓回来。”   鹰钩鼻带着手下快速离开圣德堂,身影又被拍进江月楼的相机中。   孙永仁和宋戎两人,一个在码头,一个在仓库,也在日夜拍摄进出的人群,然后将陈余之公寓的卫生间当作暗房,把所有照片洗出来。   这些照片被贴在一面墙上,有些有卢卡斯,有些没有,也有几张出现了鹰钩鼻,还有那个在教堂被卢卡斯杀掉,扔在荒野的男子尸体。那具尸体衣衫凌乱,露出胸口处基督圣甲虫的文身。   江月楼揭下这张有文身的照片,认真思索着,对宋戎说:“看来,我们的调查方向没错,这个图案或许是他们组织的一种标记。”   “这是圣甲虫,基督教的一种圣物。传说耶稣受难,被钉在十字架上,在挣扎时手里握着的就是这个。圣甲虫沾染了基督的圣血,或者说受到了神的祝福,所以具有强大的圣力。”宋戎特意去查了关于这个文身图案的资料。   江月楼点了点头,“继续,一切就快水落石出了。”宋戎领命,和孙永仁又一头扎进暗房中。   他们讨论这些都没有避开陈余之,而陈余之对这些并没什么兴趣,总是拿着一本医术安静地看着。江月楼照片看累了,站起来活动筋骨,走到他身后,居高临下看过去,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手中的书上。   “你懂日文?”那本医书上密密麻麻全是日本字,看得江月楼眼睛疼。   陈余之丝毫不受影响,又翻了一页,淡淡道:“会一点。”   “照理说,能出国留学的,家底都不会太差,那你现在……”江月楼的话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生在乱世,多的是朝富夕贫、朝贫夕富的,生存已经不易,何况富贵。”   江月楼还以为会听到他过去的故事,没想到被这么轻飘飘地揭过,有些意外。陈余之看了一眼他的神情,“怎么了?”   “我以为会有什么故事。”   陈余之合上书,转头正对江月楼的目光,“故事人人都有,有时候是说者一辈子都不想分享给别人,有时候是听者不对,说者不愿讲。”   江月楼笑了笑:“意思是我这个听者不对啰?”   “你不是也一样,你也有不想说的故事吧?”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江月楼的脸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我没有。”他拒绝承认。   陈余之也不勉强,“有些东西,在心里比说出来更合适。”这其实是他对自己故事的感悟,没想到也符合此时江月楼的心境。   江月楼沉默下来,眼中陈余之的身影慢慢淡去,场景突然一转,变成曾经那个简陋脏乱的家。   他的母亲被打得鼻青脸肿,摔在地上痛哭,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盒子。   他的父亲瘦骨嶙峋,因为吸毒,眼底泛着黑青色,正在恶狠狠地抢那只盒子。   “这是安儿的读书钱,你不能拿去。”   父亲哪管这钱的用处,见抢不过来,一巴掌又一巴掌扇在母亲脸上。“臭婊子,不给我,我打死你。”   那时,年幼的他刚回家,看到这一幕连忙冲了过去,死命拉扯父亲,却被陷入疯狂境地的父亲一把拽住往外走。   母亲颤抖着爬起来,惊恐万分地喊:“你带安儿去哪?”   父亲回头,面目狰狞,语气疯狂:“你不给钱,那我只好把他卖了换大烟。”   “给你,给你,你放开安儿。”母亲将盒子狠狠砸向父亲,抢过小小的他紧紧搂在怀里。   父亲得了钱,喜笑颜开地匆匆离去……   眼中的景象渐渐归于黑暗,只有耳边还回想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   陈余之发现江月楼不太对劲,眼神忽然变得灰暗、低沉,呼吸也不觉加快。他有些意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想拉回他的意识,问道:“你没事吧?”   他抓的这个位置正好和江月楼幻象中父亲拽自己的位置相同,更加刺激到他的情绪。他的呼吸持续加快,眼神变得凶狠,猛地甩开了陈余之。   陈余之没有防备,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看着对面陷入狂躁的男人,双眉紧紧皱起。他还想进一步上前询问,没想到江月楼忽然走向门口,猛地拉开门跑了出去。他担心会出事,连忙追了出去。   一路跑到公寓外,街道上空空如也,哪还有江月楼的身影。他没办法,只好选了一个方向,继续追过去。   黝黑的小巷中,他视觉受限,没注意撞在两个小混混手中。其中一个小混混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刀,笑着对他说:“小子,和气生财。”   “哥俩没别的意思,借几个钱花花。把钱拿出来……”   陈余之面无表情,丝毫没有惧色,迅速从口袋里拿出钱夹,整个扔给混混。   可他的痛快没有换来通行证,反而成为他是冤大头的证据。   小混混翻了翻钱包,对里面的钱并不满足,狞笑着要继续搜他的身,期待找到更多有值钱的东西。   陈余之冷冷甩开小混混的手,好像有洁癖一样,厌恶对方的肮脏。小混混顿时恼怒起来,抽出匕首就向他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月楼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从背后控制住小混混,一手夺刀,一手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胳膊扭了过去。   小混混惨叫不止,同伴扑过来帮忙,被江月楼一脚踹开。那人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见在这边讨不到好,转头扑向一旁的陈余之。   只是他没想到,陈余之并没有躲闪,反而错身擒住他的胳膊,一拉一推,他的胳膊关节就像脱臼了一般,再也无法用力了。   同一个瞬间,江月楼也把小混混踹翻在地,握刀刺去,吓得对方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尖刀擦着小混混的脸而过,顿时划出一道血痕。   两个小混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惹了惹不起的人,满眼惊恐,爬起来就想跑。可是江月楼并不放过他们,再次一脚一个踹翻,带着满眼的狂躁无情,步步紧逼,垂在身侧的尖刀上滴着鲜红的血。   他要杀了他们。   陈余之担忧地看着江月楼的举动,怕他一时不理智伤了这两个小混混的性命,连忙冒险上去阻拦。   “够了,他们已经动不了手了。”   江月楼停了下来,目光从地上的小混混移向陈余之,根本压不住怒火。“让开!”他向陈余之吼道。   可陈余之分毫不让,像是不怕他一样,目光坚定地挡在他和小混混之间。小混混们趁着两人对峙,连滚带爬地往小巷出口逃去。   江月楼还想要追上去,往左一步,陈余之也跟着挪了一步,手背一不小心撞在了他手中的刀尖上。江月楼连忙站住脚步,看着渗出来的血珠有些懊恼,但随即更为愤怒。“迂腐!”他冷冷骂了一句,扔掉匕首,转身快步离开。   悠长黑暗的小巷,陈余之捂着受伤的手背,目光复杂地看着江月楼的背影,叹了口气。   两人回去后,一切照常,谁也没多说什么,不过第二天晚上,陈余之就借口诊所忙,没有回来。   实际上陈余之也不是故意躲着江月楼,他向诊所其他医生描述了江月楼不对劲的情绪,得到一本英文版的西方医学类书籍《情绪病》。他一翻便上了瘾,索性在诊所住了下来。   很快,江月楼和宋戎、孙永仁在照片上锁定了卢卡斯。他时而出现在码头,时而出现在圣德堂,还有仓库、酒吧,全都留下他的身影。   他在圣德堂时穿着一身主教的衣服,出现在其他地方则是不同款式的西服,显然身份多变。   江月楼蹙眉盯着照片中卢卡斯,他拥有一张看起来慈祥温和的老人脸。   “不会吧?这人是卢卡斯?看起来不太像啊!”孙永仁第一个觉得不太信。   宋戎一手拍在他头上,怼道:“坏人也不会把坏字写在脸上。”   两人动手闹了起来,但没有打断江月楼的思索。“的确不太像,但是一个人,同时出现在这几个可疑地点的概率太低了。并且圣甲虫的出现,更佐证这个组织的幕后BOSS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所以他主教的身份就顺理成章了。”   他站在照片墙前,伸手顺着地点逐一拂过那些照片,视线突然定格在其中一张上。   那张照片里的场景是个叫兰色咖啡厅的地方,并不是他们圈定的那几个。   江月楼在这张照片上点了点,问道:“这是谁拍的?”   宋戎探头看了一眼,“是我,我跟着他从码头出来,看见他进去吃了顿简餐。”   “兰色……兰色?”江月楼单手摸着下巴琢磨着,总觉得这个店标有些眼熟。   那边宋戎和孙永仁还在讨论。   “好像哪里听说过啊!”   “对了,是我们第一天到香港看到的,王英还说英国茶没有普洱好喝。”   “对对对,我就说我的记忆力超群……”   江月楼一抬手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不,我好像还在别的地方见过这个标志。”   他闭上眼仔细回想着这几天的遭遇,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绣有兰色字样的女士服务员领结。   原来是在她那里,这样,事情倒好办了。   江月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第四章   霓虹初上,兰色咖啡厅内灯火通明,生意兴隆,不时有穿着时髦的男女进进出出,有华人也有洋人,在那撩人的音乐里,喝着咖啡,吃着西餐,欢颜笑语。   楚然站在柜台前,手中擦拭着咖啡杯,思绪却已经飞远。   她想起之前在学校报栏上看到的新闻报纸,上面用一整个版面报道了金朝酒店的爆炸案,还配有酒店外景爆炸后的照片。   当时还有同学在一旁议论:“最近好像有点不太平,枪战,爆炸,就没消停过。”   她根本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匆匆挤岀人群,脚步飞快地赶到金朝酒店附近,远远看着那间发生爆炸的房间,惨状犹在,危险十足。   这一幕令她胆战心惊,内心布满了恐惧。   虽然她和江月楼不过是萍水相逢,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但她依然难以接受,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消逝。   所幸,身旁的水果摊贩给了她一丝丝希望。据那摊贩说,在这起爆炸案中似乎没有伤亡人员,因为没有看见警察抬死伤的人出来。   可是,江月楼还受着伤,又要疲于奔命地躲藏,这会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嘿,发什么呆呀?快把牛排给客人送去。”   楚然猛然晃过神来,见同事在她眼前挥了挥手,面露赧色,慌忙转身从连接厨房的小窗口端起送餐的盘子,向菜单显示的3号桌走去。   路上,她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露出标准的微笑,将牛排搁在餐桌上,掀开盖子,顿时香气四溢。   “先生,您的牛排。”   那位男客人约莫三十多岁,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猥琐劲儿,此时闻声抬起头来,看到楚然后眼睛一亮,视线色迷迷地从她的脸下移到胸部。   楚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内心厌恶,连忙收起餐盘和盖子准备离开,却没想到被男客人一把拉住。   “妹妹,我第一次吃西餐,不会切,你帮我切切啊?”他一边调笑着,一边动手动脚。   楚然熟记服务生守则,绝不可以无故拒绝客人的合理要求,只好礼貌地点了点头,以行动不便为由刻意拉开距离,拿起刀叉,优雅娴熟地切着牛排。   如此一来,男客人灼热的目光更加毫不掩饰地盯在楚然脸上、身上,恨不得从衣服的缝隙中钻进去。   他看了一会,胆子大了起来,肆无忌惮地伸出手,试图去摸楚然的大腿。   楚然故作不知,将切完牛排的刀往男客人方向递过去,恰好挡住他的意图不轨,那只咸猪手还直接撞在了刀刃上,立刻冒出一丝殷红的血迹。   “先生,您没事吧?”楚然佯装惊慌失措地问道。   男客人揩油不成,还划伤了手,顿时恼羞成怒,将餐巾往桌上一甩,故意找事:“什么破咖啡厅,怎么服务的?”   “对不起,先生,我没想到您会突然伸手。”楚然立刻不卑不亢地道歉。   只是,她没想到男客人无耻到了极点,竟握住她的手腕:“要我接受道歉也行,你坐我腿上,喂我。”   如此无礼的要求令不想惹事的楚然收敛起假笑,脸色冷下来,眼神更是冰冷:“请您自重。”   这句话惹恼了男客人,面色难看地站起身,顺手拿起西餐刀,指着楚然破口大骂:“臭婊子,别给脸不要脸。老子愿意搭理你,那是看得起你……”   眼见着刀尖就要划到楚然的脸颊,下一瞬,一个人影晃了过来,将男客人的手一折,餐刀应声落地,并传来痛苦地惨叫声。   楚然这才注意到,帮她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一把将男客人制住,动弹不得。   “谢谢先生,我没事。”她赶忙道谢,也希望事情不要闹大,否则她可能会失去这份工作。   好在老人也不欲和猥琐之人多加纠缠,松开了对他的钳制,冲着楚然点了点头,便转身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谁知,男客人落了面子,竟恼羞成怒,弯腰捡起餐刀,表情狰狞地追上去找老人理论。   他刚迈出两步,就看见几个彪形大汉站了起来,死死盯着他,甚至有人掀了下衣角,让他看见别在腰间的枪支。   他立刻被镇住了,餐刀再次落地,人已经吓得夺门而出。   餐厅内其他客人对这边的动静指指点点,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楚然并未看到壮汉们的举动,但想来也是老人的威慑力帮了她的忙,便冲已经落座的老人微笑致意,对方亦和蔼回应。   这一幕,落在孙永仁眼中。他乔装打扮成货郎在咖啡厅门前徘徊,最终还是不敢暴露在那些人的视线范围中,匆匆回到停在不远处的汽车里。   江月楼和宋戎正坐在汽车中面无表情地观察着。   “我们只有三个,他们那么多个,不好办。”孙永仁将挂在身上的小型货架取下,神色凝重。他光顾着留意卢卡斯,却没注意他身边的服务生竟是楚然。   江月楼注意到了,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视线中,有从容就餐的卢卡斯,还有服务周到的楚然,随即发动了汽车。“总有其他办法。”   他的其他办法便是陈余之。   出诊回来的陈余之突然发现身后跟了个人,心生警惕,快步走到一个拐角,紧紧抱着药箱,只等着跟踪他的贼人走近,便狠狠砸过去。   只是江月楼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像是预先知道一般,单手抵住了袭来的药箱。   陈余之惊讶地看着他,收回药箱并没有说话,因为知道他的病状后,总感觉有些微妙。江月楼也沉默着,两人僵持片刻,还是陈余之先开了口。   “有事儿?”   “嗯,找你。”   陈余之看着江月楼,等着他的下文。   “去兰色咖啡厅,请程小姐明天来一趟。”江月楼直截了当地请求。   听了他的话,陈余之十分诧异,问道:“为什么?”   江月楼沉思片刻,有心想说得圆滑些,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只好实话实说:“陈医生,我知道我们有很多观点不同,但是罪恶在我江月楼面前过不去。程小姐对我下面的行动有帮助,可是咖啡厅我不方便露面。”   听了他的话,陈余之更加沉默,起步继续往前走去。   江月楼对他的反应有些丧气,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我说,你能不能……”   “我帮你。”陈余之没有回头,却打断了他的话。   江月楼一愣,站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他又听见陈余之说:“有些时候,可能你是对的。”   江月楼不知他这般固执的人是如何想通的,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诊所门前。   “哦,对了。昨天……抱歉。另外能不能在这儿蹭一个晚上,孙永仁这呼噜,我实在是有点忍受不了了。”江月楼挠了挠头,显然对自己拙劣的借口有些不好意思。   陈余之轻轻叹了口气,拉开了大门,示意他进去。   月光洒进诊所,江月楼躺在床上,陈余之睡在沙发上,两人都没有睡着。   江月楼盯着床头那一叠寻人启事,轻声问:“在想你妹妹?”   身旁那个人并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但是我一定会尽全力帮你把她找回来。睡了。”说完,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呼吸平稳绵长。   片刻后,陈余之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陈余之按照和江月楼的约定,缓步走到咖啡厅门口,抬头看了眼阳光下耀眼的招牌,迈步走了进去。   他在店内环顾一周,并未找到楚然,便走向一名离他最近的服务生询问。可那名服务生说店内并无姓程的员工,令他大感意外。他疑惑地准备离开,却在旋转门处与恰好进门的楚然撞个正着。   楚然扶着门站定后,看向他有些讶异:“陈医生?”   “程小姐!”   刚才回答陈余之疑问的服务生凑过来,看着楚然不解道:“你就是程小姐?可你明明是叫楚然嘛,这是什么情况?”   陈余之意外地看着楚然,直将她看得面浮红霞,闪过一丝懊恼。   两人走到咖啡厅门外,在户外座位中选了个被绿植包裹着的隐秘位置坐下。   陈余之蹙眉道:“所以,楚然是你的真实名字,程秀织,是你故意骗他的?”   楚然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目光闪烁不肯回答,算是默认了。   “骗人不好。”陈余之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他沉默半晌,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那得看目的是什么。如果是坑蒙拐骗,当然不好,如果是为了自保,又有什么不可以?”楚然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几句。   “自保?”   楚然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你看起来跟他认识有些时间了吧。他有多危险,你应该很清楚。”   陈余之面色一凛,脑海里闪过暴怒中差点杀人的江月楼。   “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学生,无意间救过他一次,够了,我不想再卷入到更多危险中去。”   他听出了楚然的担忧,点了点头:“我理解你,程小姐。”   楚然赧然一笑,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只是,陈余之答应了江月楼,还是硬着头皮对她说道:“他请你去一趟。”   “具体什么事,你知道吗?”楚然皱眉,嘴里虽然问着,但表情看起来极其不情愿。   陈余之其实并不知道江月楼找楚然何事,便摇了摇头,一五一十地说:“程小姐,以往我会说你如果不愿意,我就回绝了他。但是,今天,我还是希望你能去见他一下。”   楚然思索片刻,莫名想到之前自己冲动跑去金朝酒店查探消息的举动,还是答应下来:“好,我会过去,和他说清楚。”   江月楼本以为陈余之会费一番口舌才请来楚然,谁知午后便听到了敲门声,一开门,果然是她。   “好久不见。”他此时可比之前在她家时状态好多了,单手撑着门还有些玩世不恭的潇洒。   楚然进门先是打量了一圈,见屋内简单狭小,只有江月楼一人。   “找我什么事?”她不欲与他多言,直截了当地问。   江月楼哪能不明白她的心思,笑了笑,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只钱包递过去。“那天晚上,你掉在酒店里的。”   楚然茫然接过翻了翻,果然是自己遗失的那个,连忙道谢。   “你的钱包,阴错阳差救了我一命,该是我说谢谢。”   这句话令楚然满心讶异,转念一想,便联想到金朝酒店的爆炸案,佯装镇定:“是你命数如此,不是我的钱包,也会是别的什么。”   她看见江月楼自嘲地笑了:“不是命大,我是命硬。”   她在心里默默表示赞同,自从自己和他阴差阳错认识以来,他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一遭,若是一般人,早不知命归何处了,偏偏他还站在这里和她说笑。   她并不想过分熟悉他,便扬了扬手里的钱包,转移话题:“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江月楼摇了摇头,示意她将视线转向照片墙。那上面贴了各式场景的照片,主角都是相似的一群人,其中还有她就职的兰色咖啡厅,令她十分不解。   “这个人,你见过吗?”江月楼抬手点了点正中间的一张照片,上面有一个头发银白的老人正走进兰色咖啡厅。   楚然凑近仔细看了看,脱口而出:“是他?”   “你认识?”这回,是江月楼有些意外了。   楚然摇摇头:“算不上认识,昨晚他帮过我而已。他是谁?”   江月楼一直留意着楚然的神情,确认并无不妥,这才缓缓开口:“我不确定,但,他极有可能是卢卡斯,香港黑道上的领头人物。”   楚然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江月楼:“这不可能。能在一个素不相识的服务生遇到危险时出手相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黑道上的人?”   她说着,又在照片墙上找到另一张有卢卡斯的照片,揭下来,说道:“更何况,他穿着的是主教的衣服。西方人对于宗教的信仰,是刻在骨子里的。我不相信是他。”   江月楼摊了摊手,觉得楚然天真得可爱。   “但事实是,所有证据表明,他很大可能就是卢卡斯,那个几次三番要杀我的卢卡斯。而我需要你做的,就是帮我接近他,确认他的身份。”   “我拒绝。”   楚然的干脆换来江月楼的霸道,他双手撑住桌子,将楚然困住,严肃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必须接受。”   那一刻,楚然极度恼怒,拼了命推开他,喊道:“你凭什么要求别人按照你的意愿去办事?我是人,我有自己的思想,我的行为,我自己决定。”她说完,再也不想搭理江月楼,转身朝门口快步走去。   可惜,她还未走出几步,就被江月楼一把抓住胳膊,然后一个强硬地转身,又将她按在门上,依旧锁定在他健壮的胳膊间。两人距离很近很近,若有外人闯入,定会以为他们情投意合,正在互诉衷肠。   而现实是,楚然狠狠踩向江月楼的脚,江月楼似乎提前预判到,快速移开,让她踩空。她并不罢休,又抬起膝盖,朝着江月楼的裆部狠狠撞去,但很快又被一只手挡了下攻势。   她两次突袭都失败,只好气急败坏地瞪着罪魁祸首,怒道:“如果时间能倒流,那一晚我一定不会救你。”   “可惜,时光只能往前走。”   “我只想安安稳稳过生活而已,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江月楼并未回答她,而是转头看向照片墙上的卢卡斯,吸引她也转头看过去。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咬咬牙,心一横,问道:“是不是只要我帮你这个忙,你就再也不纠缠我?”   江月楼爽快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江月楼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令她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   香港的夜晚,纸醉金迷,是座不折不扣的不夜城。   楚然心不在焉地调配着咖啡,搅动起一圈圈褐色的涟漪。她还没想好怎么完成江月楼交代的任务,甚至在某一时刻希望卢卡斯永远都不要来兰色咖啡店了。   只是这不过是她异想天开而已。   正自嘲般地笑着,一转头看见旋转门开了,卢卡斯拿着一根精致的手杖走进来,往他最常去的位置走去。   楚然立刻放下手里的活,拿起一本菜单,深呼吸几口,挂上得体的笑容,这才向着卢卡斯走去。   她将菜单小心轻放在卢卡斯面前,低声打了个招呼:“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   卢卡斯抬头,显然对她印象深刻,面上露出友善的笑容:“是你啊。”   楚然点点头,趁机为昨晚他帮她赶走猥琐男人的事致谢。   卢卡斯似乎心情不错,并未急着点餐,反而和她多聊了几句。   她一边含笑应付着,一边仔细观察卢卡斯的手指。江月楼说过,如果食指和无名指不在一条平行线上,以及中指有明显粗茧,就是长期玩枪留下的痕迹。这是她要帮他确认的第一步。   而眼下,卢卡斯的手指和他描述的几乎一致。   楚然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礼貌恭敬地重复卢卡斯的点单:“好的,一杯清咖,一份五分熟牛排。您稍等,很快为您送上。”   她拿着菜单回到吧台,神情不像刚才那般淡定,略带担忧地用余光向外看了看。她知道,江月楼和他的手下就隐藏在咖啡店外的某个地方,注视着她和卢卡斯的一切举动。   很快,卢卡斯的餐齐了,楚然将它们一一放入托盘中,并配上一个插着黄玫瑰的花瓶。   “先生,请您用餐。”她礼貌地将牛排和咖啡放下,最后将花瓶也摆放在餐桌上,接着道:“先生,黄色的玫瑰代表美好的祝福,希望可以给您的晚餐带来好心情。”   卢卡斯拿着刀叉准备用餐,听她这般说,微笑着向她致谢。   这一幕,被守候在咖啡店对面的江月楼等人瞧得一清二楚。   孙永仁忍不住嚷嚷着:“科长,快看,是黄玫瑰。”   这支黄玫瑰正是江月楼和楚然约定好,代表第一步验证成功的暗号。   “第二步验证如果也成功,今晚行动。”他冷静地向孙永仁和和宋戎下达指示。   他们都没注意,陈余之也在不远处的百货商店内,透过玻璃橱窗注视着兰色咖啡厅内的动静。虽然没有询问江月楼要让楚然做些什么,怎么帮忙,但他心里还是对楚然的安危有些不放心。   餐厅内,楚然在放下花瓶后就准备离去,没想到却被卢卡斯叫住。   “小姐,虽然黄玫瑰可以让人心情愉悦,但一个人用餐,还是安静了点。你愿意陪我喝杯咖啡么?”   楚然愣住了,没想到卢卡斯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为难地说:“先生,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可能……不太方便。”   卢卡斯绅士地点点头:“抱歉,让你困扰了。”   楚然带着歉意地点头离去,步伐不似刚才那般稳健,心脏也砰砰直跳。   她跟领班找了个借口,站在门口透气,内心犹豫又纠结。她难以相信这样一个礼貌周到的绅士,怎么会是杀人如麻、犯罪之首的卢卡斯?虽然他的手指有嫌疑,但乱世之中为了自保,长年玩枪也很正常啊!会不会是江月楼搞错了?   如此想着,她慌张地抬起头,看了眼停在街道对面的汽车,想要上前询问。江月楼隔着车窗与她对视,没一会便拉上了窗帘。   很快,汽车发动,在她面前绝尘而去。她立刻停住了脚步,错愕地瞪着汽车离开的方向,慢慢恢复了冷静。   这一幕落在了陈余之眼中,他想了想,缓步朝着兰色咖啡厅走过去。   楚然依旧靠在墙上休息,她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拨弄着口袋里的东西,内心还是纠结。   余光中,卢卡斯已经到前台结账了,不容她再继续思考下去。她心一横,不再犹豫,将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烟盒,她从里面抖出一支烟,颤抖着点上,然后用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烟头一点火光在夜色中格外明显。   江月楼的车绕了一圈,换了个可以监控到兰色咖啡厅的小巷子,静静地蛰伏在黑暗中。   坐在驾驶座的宋戎远远看到楚然点烟,欣喜道:“程小姐开始第二步了。”   江月楼死盯着楚然所在的位置,一言不发,内心却想着,不要像刚才那样愚蠢,险些暴露他们的位置才好。   此时,卢卡斯已经结完账准备出来了。楚然深吸一口气,调整着情绪,静候他的到来。   令她没想到的是,陈余之先一步从另一个方向朝着门口走来,看到她在门口抽烟,颇有些意外地打了声招呼。   “陈……陈医生?”楚然闻声看去,一瞬间慌乱起来。   陈余之见她极不自然的样子,忙笑道:“早就听闻你们店里的咖啡不错,正好路过,就来尝试一下。”   楚然一边惦记着随时可能走出来的卢卡斯,一边尴尬地笑笑:“我们快打烊了,明天吧……明天我请你喝!”   “营业到半夜一点,现在才八点,怎么就快打烊了?还是楚小姐,你身体不舒服?”陈余之像是并未听出她的拒绝,指着招牌上的营业时间,问道。   楚然在那一瞬更加僵硬,一时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她听见陈余之又说:“生病的时候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卢卡斯已经从旋转门内走出来,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停下了脚步。   远处的江月楼紧张极了,枪紧握在手中,随时准备行动。坐在后座的孙永仁啐了一口,抱怨陈余之来捣什么乱,他都无暇理会。   他看见楚然努力维持着镇定,笑着向卢卡斯道别,然后将烟碾在墙上熄灭,拿着烟头的手悄然藏向身后。   卢卡斯本已经要离开了,忽然又停了下来,神情有那么一瞬的严肃,但很快又松弛下来,依旧保持绅士风度,转过身去。   江月楼听不见他对楚然说了什么,而楚然听见了,却在心里暗暗叫苦。   “我的司机还没到,小姐,可以给我一支吗?”   楚然内心紧张到了顶点,反而平静下来,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当然。只是,我只有女士香烟,希望您不要介意。”   “无妨。”   楚然拿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递给卢卡斯,并拿出火机,颇为熟练地为卢卡斯点燃香烟。   她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对陈余之说:“陈医生,要不你先进去坐会儿,喝什么都算在我账上。”   方才,陈余之一直注视着楚然和卢卡斯之间的互动,知道自己不便赖在这里,便识趣地离开,不过他以咖啡厅内人声嘈杂为由,选择坐在外面露天的位置上。   他随手翻看着菜单,似乎并不在意楚然这边的情况,但其实正在内心盘算,在楚然遇到危险时如何保她全身而退。   此时,卢卡斯已经吸了一口烟,闭着眼仿佛正细细感受着什么。   楚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脑海里再次回想起和江月楼的对话。   “第二步,在他面前抽烟。烟丝中我卷了一点点鸦片,量极少,不会对你造成危害,常人闻不出来,但长期经手鸦片的人,可以判断得出。”   “这太冒险了,他闻出来之后,我怎么办?”   “立刻回咖啡厅。我会在半分钟内找机会击毙他,他的手下追踪我的时候,你趁机离开,以后,再也不要回去。”   楚然想到了一些血腥残忍的画面,心慌意乱,不敢再待下去,便向卢卡斯微微颔首:“先生,我该回去工作了。”   她正欲离开,却被卢卡斯伸出的手杖挡住去路。   “今晚没什么客人,应该没什么可忙的。小姐,你的烟很不错,平常都在哪里买的?”   这个问题令楚然一时语塞,很快笑了笑,意图搪塞过去:“一家小作坊的手工烟而已,像先生您这样的身份,一定是瞧不上的。”   “不,我觉得很好。小姐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   楚然浑身的血液几乎倒流,在江月楼的计划里并没有编造出如此详细的说辞,只好硬着头皮应付。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出口,陈余之已经走了过来,面色不善地看向卢卡斯,替她解围:“先生,既然这位小姐不方便,您就不要难为她了。”   卢卡斯扬了扬眉毛,转头看向陈余之:“哦?您和这位小姐是熟人?”   “是朋友。”   “我们不熟。”   两人异口同声。   陈余之看向楚然,惊讶于她的回答。而楚然也知道自己的话漏洞百出,表情更加不自然。   这一切,都落在卢卡斯眼中,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巷子外的街道上,几辆汽车开了过来,阻隔了江月楼的视线。他忽然觉得不太对劲,立刻持枪下车往兰色咖啡厅跑去,孙永仁和宋戎果断追上。   他看到那些车上下来好几个人,在卢卡斯的示意下,强行要带楚然和陈余之上车。   陈余之并未坐以待毙,突然出手将迎面一人击倒。楚然在那一瞬间彻底方寸大乱,抱着头尖叫起来,所幸陈余之拉起她就跑,只不过身后还跟着一个黑帮喽啰。   啪的一声,江月楼果断开了第一枪,将黑帮喽啰射中倒地,给了陈余之和楚然逃跑争取时间。可惜,黑帮喽啰实在太多,摆脱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冲上前,想要逃脱十分困难。   江月楼又开了一枪,这一回失去准头,仅射中了车身。   两声枪响,使得黑帮喽啰们反应过来,开始持枪还击。他们甚至用枪威胁陈余之和楚然,阻断了他们想要继续反抗逃离的念头。   不远处,有警笛声传来。   已经坐进车内的卢卡斯皱了皱眉,下令道:“快走!”   黑帮喽啰们手忙脚乱,只来得及将陈余之塞进骋鹩医爬愣嶷,而楚然则被推搡着重重摔倒在地。   “孙永仁,带程小姐走!”江月楼喊了一声,和宋戎迅速上了自己的车,向卢卡斯离开的方向追去。   孙永仁扶起楚然,急切说道:“程小姐,此地不宜久留,警察马上来了,跟我走。”   楚然惊惧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挣扎着起身,步伐踉跄地跟在孙永仁身后快速离开。   兰色咖啡店门口,和上次金朝酒店一样被警察包围,只是他们所能逮捕的只有再不会说话的尸体。   宋戎在街道上飙车,紧跟在卢卡斯的车队后面。这一路上岔路口尤其多,他们的车没有开灯,遥遥跟着车队最后一辆车的身影。   刚向左转过弯,前面露出一个十字路口,前方卢卡斯的车队已经失去踪迹,整个街道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在行驶。他起了疑心,脚踩刹车放缓车速,逐渐滑行到十字路口处。   与此同时,江月楼默契地警戒起来,握枪的手紧了又紧。   忽然,几个光束亮起,照在他们这辆车上,一时晃了两人的眼。   江月楼知道,十字路口左右两个方向,各有一辆亮着灯的车缓缓向他们开来,意图堵住他们的去路。   “糟糕,中计了。”宋戎惊呼着,连忙想要倒车,但为时已晚,车后也有一辆亮着车灯的车子开来,挡住唯一的退路。   寂静无人的街道,他们的汽车被三辆汽车全面包围,光束全部照在车身上,亮如白昼。   紧接着,三辆汽车陆续有人下车,数十人面色凶狠地拿着枪、大刀等武器朝着他们包围而来。   “三秒钟后,我东,你西,然后一起中间。”江月楼冷静地看着外面的状况,飞快部署。   “一。”   黑帮喽啰们不断收缩包围圈,纷纷持枪指着车子。   “二。”   站在最前面的黑道喽啰小头目比划了一个手势,众人纷纷朝着车子开枪。子弹一颗颗打在车体上,有的穿透了车壳,有的嵌在车壳上。   江月楼和宋戎在枪声响起的瞬间,矮身伏在车座下,子弹擦着他们头顶飞过,甚至有一颗子弹擦过了江月楼脸颊,留下一道血痕。饶是如此,他依旧冷静沉稳,并无慌乱之态。   他们都很沉得住气,静静蛰伏着,一动不动。   外面的枪声渐渐稀疏起来,没一会就停下来。   车外的黑道喽啰们盯着江月楼的汽车,汽车外壳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临近报废。小头目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上前查看。   “三。”   江月楼出口的瞬间,他与宋戎几乎同时起身,朝着两个方位开枪,十秒后,又同时交换方位,继续开枪。他们的枪法极准,一枪射中一个,来不及反应的黑道喽啰纷纷中枪倒下。   很快,其他黑道喽啰反应过来,或后退找寻街道两旁的柱子作为掩护;或者就地滚开,逃出枪击范围;还有心狠手辣的,抓着自己人的尸体或伤员挡抢,逐步退到安全的地方。   一时间,局面稍有扭转。   可就在这紧要关头,宋戎枪中子弹打尽,手枪发出嗒嗒的卡壳声。   江月楼一面盯着外面,一面将自己的另一把手枪扔给宋戎。   他掂了掂子弹盒,发现剩余的数量也不多了,便将视线落在车外那些已经死去的黑道喽啰身上。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手里还抓着枪,有些口袋里露出未用完的子弹盒。   江月楼和宋戎停火后,黑道喽啰们再次试探着往前逐步靠拢。这会他们再没有之前的嚣张气焰,一个个如临大敌,枪口颤抖地指着江月楼的汽车。   “掩护我。”江月楼说了一声,居然推开车门,借助破烂的车门掩护,探手去拿离他最近的黑帮喽啰的枪。   与此同时,宋戎持枪对着外面火力全开,射得黑道喽啰不敢露头。   躲在柱子后的小头目注意到江月楼的动作,连忙持枪朝他射击。   宋戎敏锐地发现他的举动,一颗子弹甩过来,擦着柱子飞过,溅出火花,小头目被迫暂时缩了回去。   趁此时机,江月楼顺利将枪拿到手,并拉着那人的胳膊往前使劲一拖,子弹盒也手到擒来。   “车子如何?”   宋戎快速查验一番,回道:“勉强能开。”   “走。”   宋戎不再恋战,果断踩下油门,车子快速往后退去,撞开了后边的汽车,一路左摇右晃地行驶。黑道喽啰来不及反应,追出来冲着车子开枪,但已然来不及。   他们也想上车追击,可江月楼丝毫不给他们机会,持枪瞄准了几辆车上的油箱,毫不拖泥带水地扣动扳机。   轰的一声爆炸,十字路口闪出一片火光,宋戎猛然调转车头,将火光甩在了身后。   而此时的陈余之并不知道江月楼等人发生了什么,他被卢卡斯带去了圣德堂,被迫坐在第一排长椅上。   教堂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隔着一条走廊,卢卡斯正低着头,闭着眼,双手握在一起虔诚地祷告着。四周有许多烛火闪烁摇曳,将教堂内的一切都沐浴在柔光中。   陈余之谨慎地四下打量着,想寻找逃离的办法。他们进来的那扇门,有卢卡斯的得力手下小凤姐驻守。而侧门处,似乎没锁上,露出一条狭窄的门缝。   他盯着那扇侧门思索片刻,趁着卢卡斯还在闭眼祷告,突然起身迈步,朝着侧门处狂奔而去。   这么大的动静,卢卡斯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保持着祷告姿势。   很快,陈余之便知道卢卡斯淡定的原因了。他刚跑出那扇侧门便停了下来,看着走廊两侧站立着密密麻麻的黑道喽啰,内心绝望。这些人的视线冰冷地盯着他,手里都拿着手枪,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全部指着他所在的方向。   这时,卢卡斯的祷告结束了。他从容地睁开眼睛,微笑着看向陈余之:“小朋友,夜太凉,还是回来吧。”   陈余之努力稳住情绪,佯装镇定地关上门,慢慢走回长椅前坐下,准备接受卢卡斯的拷问。   “那位小姐,是你女朋友?”   陈余之冷冷回答:“与你无关。”   卢卡斯笑了:“孩子,没人教你对待长辈要客气一些吗?”   话音刚落,他身形如鬼魅一般,骤然出现在陈余之面前。陈余之下意识抬脚踢出,两人在教堂内过起招来。只是陈余之没想到,不过几个回合,他便落于下风,卢卡斯那双苍老的手紧紧掐住了他细长的脖子。   “以后,对长辈礼貌一些。”卢卡斯看着陈余之奋力挣扎,脸涨得通红,心里有几分残忍的快意。等他看够了这样狰狞的表情,这才松开了手,继续问道:“追过来冲我开枪的那个男人,是谁?”   陈余之双手捂着脖子,大口喘息着新鲜空气,听他这么问,猛然抬起头,目光冷淡犀利:“我不认识。”   他的眼眸中,露出卢卡斯慈父一般的微笑,接着猛然挥拳,打在他的喉咙上。他猝不及防,一口鲜血呕出,目光涣散,陷入一片黑暗中。 第五章   圣德堂某个隐秘的房间内潮湿阴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陈余之双手被束,吊在屋子中间的横梁上,他必须踮着脚才能勉强站住,否则捆住双手的绳子会使劲儿摩擦他的手腕。他已经被吊了一夜,也被折磨了一夜,手腕处早就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房间的门被人粗鲁地推开,砰的一声响惊醒了昏沉沉的陈余之,他垂着头,虚弱地抬起眼皮,模糊的意识里被投入一束光亮,一个人影逆着光慢慢走了过来。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个暴躁的警察科长,如此嫉恶如仇的性子,想来一定不会放过卢卡斯,顺带把他救出去。   只是,当他满怀期待地睁大眼睛,看见的却是小凤姐,正用阴冷暴虐的目光盯着他。   “要杀就杀,这样折腾,你真的是个人吗?”他手腕上的血正丝丝缕缕往外冒,有的浸入衣服里,有些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甚至有一滴血顺着胳膊一路往下滑,砸入他眼中,将他的目光衬得血红。   小凤姐轻笑出声,“这就受不了了?我的手段,还没用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将陈余之眼帘上的血滴抹去,如同变态一般放在嘴边,用舌尖舔了一下。   这个轻佻的动作令陈余之咬牙切齿,但还未等他有所反应,小凤姐突然出手,一拳狠狠打在他的腹部,顿时令他脸色惨白,疼得青筋直冒。他因为被吊着,身体没有着力点,在空中晃动着,手腕被磨得更惨。   “你是医生,肯定比我清楚。按照这个流血的速度,你没有那么快死,起码能撑到明天。”   陈余之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面上恢复一贯的平静,淡淡回道:“我觉得是后天。”   小凤姐狞笑起来,摸出一把小刀,用刀身对着他的脸拍了几下,嚣张道:“我不是有耐心的人,我们速度快一点,好不好?告诉我,江月楼在哪里,那个女人又在何处?”   “我要是你的话,就自己出去找一找。”   小凤姐对陈余之的嘴硬非常愤怒,突然拿起刀在他的胳膊、大腿上飞快地划了几道口子,鲜血立刻就蜂拥冒出。   这些虽然都不是致命伤,但能让陈余之感觉到生命的流逝。他的神智再次模糊起来,努力踮着脚,站在一滩血水里。   “死鸭子嘴硬。不愿招,你就在这儿受着,等先生抓到他们,到时候,我就让你们看着彼此怎么被折磨到死。”经过这一晚,小凤姐已经摸清了陈余之的坚韧,内心十分不耐,也不再严刑逼供,狠狠甩门离开。   那束光在陈余之眼前消散,他又陷入一片黑暗中。   也许,那个人不会来找自己了,他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是死是活又有什么要紧的,远不如他的任务重要。陈余之自嘲般地咧了咧嘴,疲惫无助地闭上眼睛,内心布满了绝望。   不过,他还是想错了,江月楼并未弃他于不顾,而是因为头一天晚上卢卡斯的手下齐聚圣德堂,敌众我寡,根本没有办法硬闯。他和宋戎、孙永仁隐藏在圣德堂对面的旅馆房间内,整夜关注着圣德堂的动静。   此刻的江月楼对于楚然以及陈余之都抱着愧疚的心情,懊悔不该将他们俩卷进卢卡斯这个案子里。他得知楚然被孙永仁送回学校后,也未松口气,现在更是担忧陈余之的安危。   宋戎见他神色不佳,忙轻声安抚道:“科长,陈医生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但身手还挺漂亮,胆色也不错,说不定他的处境没那么糟糕,你就别太担心了。”   江月楼回想起陈余之和楚然被抓时,他尽管被人束缚着,却仍然用巧劲儿撞翻了要抓楚然的黑帮喽啰,使楚然在最后关头没有被抓进汽车里。   他到底只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医生,还是另有身份呢?江月楼若有所思地想着。   “头儿,咱们现在怎么办?”孙永仁谨慎地在窗口监视圣德堂的动静,转头问道。   江月楼猛然晃过神来,眼神坚定:“调虎离山,浑水摸鱼。”孙永仁显然没听懂,他便又解释了一句:“今天是周六,教堂是要做弥撒的。”   “您的意思是,我们进去捣乱?”孙永仁突然兴奋起来。   江月楼摇头:“他们人手太多,单凭我们几个人硬闯是不够的。”他沉思了一会,吩咐道:“宋戎,我们两个换衣服,你伪装成我,吸引视线,我和永仁想办法进去救人。”   宋戎点头,二话不说就准备脱衣服。   此时,孙永仁似乎发现有情况,焦急道:“头儿,他们出来了。”   宋戎顾不上脱衣服了,和江月楼快速走到窗边查看。   三人视线中,小凤姐带着几个手下陆续上车,很快开上了左侧的道路。   江月楼眼神一紧,低声吼道:“这条路,是去兰色咖啡厅的方向,程小姐有危险!”   这回,不用江月楼下令,孙永仁便大步奔向门口,“头儿,我去,你们按原计划进行。”   他从路人处抢了一辆自行车,死命往兰色咖啡厅骑去,很快便看见小凤姐的车停在兰色咖啡店门口。他找了处遮掩物,悄悄隔着玻璃观察咖啡厅的情形,视线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楚然的踪影,不觉松了口气。   咖啡厅内,小凤姐正持枪恐吓一名女性服务生,使得她惊慌失措,扶着柜台才勉强站住。然后她被恼火的小凤姐用枪口顶住了脑袋,连忙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册来。   小凤姐翻看着那本书册,在某一页停了下来,似乎在仔细辨认。她突然撕下那一页,顺手将书册扔回前台,领着手下快速离去。   孙永仁再次跨上自行车,拼劲力气紧紧跟随在小凤姐的汽车后面,他有预感,小凤姐一定查到了楚然的学校。他不能愧对头儿的信任,让楚然有任何损伤。   他想得果然没错,小凤姐的汽车停在了楚然大学门口,一群人揣着枪就这么闯了进去。   校园很大,他一时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楚然,只好跟在小凤姐等人身后,看着他们搅得校园不得安宁。很快,他远远看到了楚然和她的同学坐在一张长椅处闲聊,完全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降临。   孙永仁想制造些混乱吸引小凤姐的注意,但还来不及动作,就看见小凤姐发现了楚然的踪迹。   经历了昨晚那样的危险,楚然也算警觉,在看到小凤姐的一瞬间就拉着同学逃离。他想了想,顺着她们两人跑开的方向抄近道追了过去。没一会,便在一栋教学楼的拐角处追上了她们。两个神经紧张的女大学生正躲在角落中,说话的声音都布满了颤抖。   “怎么办啊?他们马上过来了。”   “别慌,会有办法的。”   他大喇喇走过去,拍了一下楚然的肩,却把她们吓了一跳,差点喊出声来。   “程小姐,是我。”他察觉到小凤姐的人正在往这边张望,连忙拉着两人缩进那帮人的视觉死角,并凭借自身过硬的反侦查能力,带着楚然和她的女同学米娅逃离小凤姐的搜索范围,总算安全了。   楚然刚脱离危险,来不及喘口气,就一把拉住孙永仁,急切问道:“陈医生怎么样了?你们把他救出来了吗?”   孙永仁不知道江月楼那边的进度如何,只好摇了摇头,但很坚定地说:“头儿一定会救他出来的。”   这时,在一旁的米娅突然恍然大悟:“昨晚你打工的那家咖啡厅出了命案,难道你当时就在现场?”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今晨的报纸并未报道。”楚然和孙永仁对视一眼,骤然心惊。   米娅看了看四周,悄声说:“听说这件事啊,和黑帮有关系。”   “你到底怎么会知道的?”楚然发现孙永仁开始警觉,连忙晃着她的胳膊问道。   “因为我爸是警署署长,哈哈,看不出来吧?我就是这么平易近人的大小姐。不过这件事要替我保密,我是在书房外面偷听到的。”   孙永仁松懈下来,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看向楚然。楚然一秒意会,急切对米娅道:“那你能不能让你爸爸帮我从那些人手里救个人?”   米娅一拍胸脯,当即答应下来:“我这就给我爸爸打电话!”   “我先回去拖延时间,你们尽快!”孙永仁也不欲在这里与她们多待,和楚然招呼一声便返回圣德堂。   此时的圣德堂人影憧憧,信众们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听着台上的神父卢卡斯进行祷告:“愿主的恩惠和平安与众弟兄姊妹同在!”   江月楼和宋戎从一根圆柱后转出来,看着不断涌进圣德堂的普通香港民众,心情不似刚才那般紧张。   “简直天助我也。分头行动,我去救陈余之,你去大厅,尽量拖延时间。擒贼先擒王,如果能控制卢卡斯更好。”   宋戎点头:“明白。”   江月楼没费什么心力便翻进院子中,看到有个黑道喽啰在站岗。他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接近他,猛然出手勒住他的脖子,手下用力,那人来不及发出呼救声便瘫软下来,被他抱住拖到了一边的草丛中。   片刻后,他从草丛中出来,已经换上了那个黑帮喽啰的衣服,正大光明地在圣德堂后院走廊寻找关押陈余之的地方。   他的身边不时有人经过。他要么迅速转身,佯装站岗,要么蹲下绑鞋带,避免脸被人看到。   留在圣德堂大厅的宋戎同样在寻找机会,趁着又有一波香港民众蜂拥而入时,从一根柱子转移到另一根柱子,离神坛上的卢卡斯更近一步。   可惜,他没想到卢卡斯非常警觉,不知怎么发现了不妥,转身就向侧门离去。   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借助教堂柱子作掩护,掏枪对准了卢卡斯,果断开枪。卢卡斯反应迅速,竟立刻拉过身旁的年轻执事挡在自己身前。   几乎是当场毙命,卢卡斯推开年轻执事的尸体,迅速蹲下,借助台子作掩护,拔枪,将子弹上膛。   大厅内原本正在祷告的人群听到枪声,惊恐起来。有人大喊着:“杀人啦!杀人啦!”顿时尖叫声四起,众人一窝蜂朝外挤去。   大厅的动静传到后院,本还懒懒散散的黑道喽啰纷纷持枪沿着走廊朝大厅奔去。   江月楼躲在一处遮蔽物后观察着,每个房间都有黑道喽啰奔出,走廊最深处那一间的方向,奔出来的人最多。   看守最严的地方,应该就是关押陈余之的地方。他想着,等众人离开后,果断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房间内的陈余之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挣扎着想要清醒一点,身体却越发无力。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房门似乎又被打开,轻柔地吱嘎声令他毛骨悚然。他再次抬眼望去,那束光中又有一个身影冒了出来。   难道是那个狠毒的女人又来折腾他了?   陈余之已绝望到了极点,自嘲地想着:这一回可能没有活路了。   江月楼小心将门关上,适应了一会屋内昏暗的光线,这才看见被绳索吊起的陈余之,长衫被鞭子抽得破烂不堪,身上大伤小伤遍布,血淋淋的,已被折磨得惨不忍睹。   他立刻冲上前,用小刀利落地割断吊着陈余之的绳子,一把将他下滑的身子扶住。   “你感觉怎么样?”   陈余之摆脱绳索的束缚,心下一松,又听到江月楼的声音,直觉有了安全感。   他终于来了!   “还死不了。”陈余之非常虚弱,感觉到江月楼正在察看他身上的伤口,忍不住嘴硬道。   大厅内枪声大震,尖叫声此起彼伏。江月楼也不知道宋戎在外面怎么样了,心知这里不宜久留,也不问陈余之愿不愿意,在他面前一蹲,示意他趴到他背上。   陈余之有些犹豫,但也知道自己受伤严重,失血过多,已经很难支撑着走完逃亡之路。他正准备趴上去,就见房门被撞开,卢卡斯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黑帮喽啰,个个举着枪,指向他和江月楼。   狭小的房间内,他们无路可退,顿时陷入死亡困境。   “江先生,初次见面,我是卢卡斯。”卢卡斯还穿着那身教父长袍,丝毫不在意大厅的混乱,面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   “久闻大名。”江月楼小心扶着陈余之,将他推到自己身后,一边持枪警惕着。   “彼此彼此。江先生的大名,我也听了很多次了。景城的故人,交代我好好关照你们呢。”   “我在景城的故人不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   “不如你放下枪,我们聊聊?”   “好啊,聊聊。”   两人你来我往,却谁都没有放下枪,表达想要聊聊的意愿。   江月楼能感觉到陈余之的身体已经强撑到极限,因为失血过多,下垂的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想,要速战速决才好。   同样,卢卡斯也察觉到陈余之的状况,做了与之相反的决定,有意拖延时间。他笑了笑,伸手往后一挥,示意手下放下枪,率先表达诚意。   江月楼见此,也只好慢慢垂下拿枪的手,但仍然做好了随时抬手开枪的准备。   “江先生,在景城呆得好好的,何必要来香港找麻烦呢?也许我们能变成朋友。”卢卡斯杵着手杖在原地踱了两步,看似好言劝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万事无绝对。”   江月楼冷笑起来:“可我这个人呢,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别这样说,都是为了生存”。   “生存可以苟且,也可以光明磊落。”   江月楼的回答掷地有声,令陈余之意外地抬眸望向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对他误会太深。他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便将手搭在江月楼的肩膀上,心甘情愿地示弱。   江月楼微微转头,用余光往后看了眼,颇为担心。陈余之不想让他分心,搁在他肩膀上的手稍重地捏了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卢卡斯看着他们两人的互动,目光中带着轻蔑的笑意,就仿佛健壮的大猫盯着两只孱弱不堪的老鼠。   “江先生,你的朋友好像快撑不住了。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是跟我合作,在景城大开绿灯,我放你一条生路。二嘛,不好意思,你们两位一起上路吧,有个伴,也不孤单。”   他的要挟才刚落音,大厅便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面色顿时有些难看。   “你是个对手。”卢卡斯严肃起来,身后的黑帮喽啰齐刷刷抬手,枪口又重新指向江月楼和陈余之。   江月楼亦抬枪与他们对峙,对卢卡斯轻视地笑了笑:“我可不这么认为。”   “年轻人,太自负,没什么好下场。”   “老头儿,你的时代,结束了。”   话已至此,双方同时开枪射击。   江月楼一把将陈余之推向角落,那里有遮蔽物遮挡,是射击死角。他自己一个闪身,滚地而过避开子弹,然后贴墙而立,时不时探出身子向卢卡斯开枪射击。   房间内场面大乱,卢卡斯抓了个喽啰挡在身前,避开江月楼的子弹。   就在这时,在外面制造骚乱又成功攻入圣德堂后院的孙永仁和宋戎两人也找到了这间屋子,从黑帮喽啰身后开枪扫射,瞬间就只剩下卢卡斯一人。   他面前是持枪的江月楼,身后是孙永仁和宋戎,腹背受敌,退无可退。但他没有放弃,依旧在寻找机会,借住遮蔽物暂时避开江月楼等人的子弹。   他忽然发现陈余之离他躲避的位置不远,心思一动,将手杖投掷过去。手杖带有机关,底部赫然弹出一把刀尖,正对着陈余之的咽喉飞去。   陈余之已被伤痛折磨得无力动弹,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刀尖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危在旦夕。   贴在墙边的江月楼来不及考虑,本能地朝陈余之飞扑过去。刀尖狠狠扎在他的后背上,闷哼一声,身形不稳,跌在陈余之身上。   陈余之顿时怔住,眼睁睁看着江月楼的后背再次浸出一大滩血迹。   卢卡斯趁此时机冲着江月楼射击,但此时宋戎和孙永仁也已经冲进房间,先他一步开枪,子弹射在他腿上。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只好往一侧挣扎着逃去。   陈余之挣扎着爬起来,试图去看江月楼伤势。谁知江月楼根本顾不上这些,反手将背上的手杖狠狠拔出,顿时鲜血淋漓。他强撑着起身,和宋戎、孙永仁两人一同持枪追去。   卢卡斯本就腿脚不利索,此时又中了枪,挣扎逃走的动作缓慢,很快就被追上。江月楼毫不留情地举枪射去,子弹正中卢卡斯后心窝。他再也站不住,轰然倒地,睁着一双不甘的眼睛,停止呼吸。   就在这时,圣德堂彻底被警察包围,江月楼等人来不及搜索更多的线索,只好由宋戎搀扶着江月楼,孙永仁背着陈余之,从后门匆匆离去。   卢卡斯的死令香港黑帮陷入一片混战,关于鸦片的来龙去脉再无其他线索。   休整几日后,江月楼打算启程回景城,因在香港的通缉还未解除,不能以正常方式离开,宋戎便找了艘渔船,先将他们送到广州,再转道回去。   江月楼还是觉得不太稳妥,又吩咐孙永仁去买了几张车票,打算来个声东击西,让追踪他们的人以为他们要坐车走,但实际上,他们晚上六点坐船离开。   行李收拾完毕已是下午三点,还有两个多小时就要登船,江月楼突然外出一趟,还不让孙永仁和宋戎跟着。   他去了陈余之在香港租住的小公寓,想劝说他和他们一起回去。   此时,陈余之也在屋内收拾东西,将墙上江月楼他们贴好的照片一张张揭下来,扔进火盆中,保证不留一丝痕迹。   楚然方才来过,除了登门致谢外,还打听了江月楼的伤势。   他想起江月楼义无反顾地替他挡下手杖尖刀,内心有些凝重。当时,他自己也受了伤,无法亲自替江月楼医治,便指挥着宋戎和孙永仁帮他止血包扎。他心里非常清楚,江月楼新伤加旧伤,比他所受的伤严重很多。   他不想楚然忧心,便违心地宽慰她,不过是一些皮外伤而已。   经过此事,他与楚然俨然成了朋友。   两人又闲聊几句,楚然告辞,没一会,江月楼便上门拜访。   陈余之已经将行李箱收拾好,听到动静回头,看见是他,非常惊讶。   江月楼的视线落在地上的行李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准备去哪?”   陈余之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间简陋的蜗居已经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行李箱,唯有桌上放着一张纸,江月楼走过去拿起,发现是张租赁协议,地址是香港另一个地方。   他有些意外,冲着陈余之扬了扬租赁协议,皱着眉道:“你还要留在香港?”   “我得把妹妹找回来。”陈余之蹲下身,继续收拾行李箱,语气坚定。   “我会拜托香港这边警署的朋友帮你尽力寻找,我想你最好还是回景城。”   他像是没有听到江月楼的提议,不声不响地继续手里的动作。   江月楼看着他这般倔强的模样,叹了口气,难得好脾气地劝道:“香港这么大,凭你一个人,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这些就不劳您费心了。”陈余之内心有些复杂,他明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对江月楼说话,却忍不住,就好像自己也有情绪病一样。这大概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只是他没想到,这番话让江月楼非常恼火,猛然抓住他胳膊,将他强行提了起来,语气强硬:“跟我回景城。”   “我不是你警署的人,你也无权干涉我的行动。请你让开。”陈余之顿时也火了起来,用力甩开江月楼的胳膊,对他大喊道。   他利落地提起箱子,与江月楼错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只是他没有想到,江月楼竟然会动手敲晕他,强制把他带上了火车。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在火车包厢里了,而那个罪魁祸首正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悠闲地翻看着。   除去头颈处传来的疼痛感,他昏睡了好一会,倒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   江月楼听到动静,放下报纸,看他揉着头颈,平淡地说:“醒了?再有半天,就到了。”   陈余之闻言,双眉紧锁,按捺不住心头怒火:“江月楼,你欺人太甚。”   可惜,他早该想到他的愤怒对江月楼造不成任何影响,对方仍旧继续看着报纸,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   他挣扎着支起身体,挪动双腿准备下床,被江月楼一把钳住手臂。“怎么?要跳火车吗?”   那讥讽的话语像是在陈余之身上泼了一盆冷水。是啊,木已成舟,他难道还能跳火车,走回香港吗?他叹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挣脱开江月楼的手,“君子不强人所难,江月楼,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   “第一,我从来没把自己视为君子。第二,做自己想做的事,前提是你得活着。”江月楼将手里的报纸放下,认真地看向他。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孙永仁推开包厢的门,探进头来,看见陈余之好端端坐着,和江月楼正在交谈,不觉一阵惊喜。   “哟,你醒了?”他扬了扬手里的饼干,笑道:“我来给陈大英雄送点吃的,这个很好吃,快尝尝!”   江月楼不想理执拗的陈余之和努力逗趣的孙永仁,重新拿起报纸继续看。   孙永仁见陈余之别扭的神情,猜到他和头儿又意见不合了,只好将饼干放在他手上,低声道:“陈医生,你就别怪头儿了,他也是为你好。你被卢卡斯手下那拨人列为二号目标了,谁杀了你,赏金三万。您想想,这香港您还能待吗?”   陈余之诧异地看了一眼江月楼,完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后续。突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连忙问道:“那程小姐怎么办?”   江月楼翻着报纸,根本不看他一眼:“学校有真正的教会罩着,还算安全。而且,再有半个月,她就毕业了,现在离开,这两年的学业前功尽弃。况且,她还有个警署署长的女儿做朋友,你尽可以放心。”   陈余之沉默片刻,最终是对现状妥协,拆起饼干沉默地吃了起来。   报纸后面,江月楼嘴角微微上扬。   很快,列车到站,江月楼率先走下车厢,准备向车站出口走去。他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转身看向车厢门口,见陈余之提着行李箱正走出来。他刻意等了等,在陈余之路过他身边时,将他拦下。   两人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若外人看过来不会以为他们有多大的联系。江月楼看了眼四周,低声道:“我说的话,记住了?”   “我这段时间去苏州找妹妹了,跟你见面仅限于上次被抓。”   江月楼再次强调:“香港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陈余之微微颔首,没有回答,也没有道别,脚步沉重地走上天台过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头儿,咱们也走吧?”孙永仁催促着。   “再等等。”   孙永仁不解,正待继续询问,被宋戎解了惑:“门口有警署的车来接,保险起见,和陈医生错开走。”   江月楼赞赏地看了宋戎一眼,两人默契一笑。   孙永仁站在一旁委屈地嘀咕着:“行吧,我老孙可没你们那么多花花肠子……”   回到景城,江月楼第一时间回了警署,向白金波汇报香港的行动。   白金波对他的回归非常兴奋,欣慰地拍着他的肩膀,“可算回来了,辛苦辛苦。”   反倒是江月楼有些沮丧,懊恼道:“可惜,在圣德堂没有找到其他有效信息。我只能确定,在景城有个神秘人物,和卢卡斯一起运营鸦片。至于是谁,我现在无从判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次行动只是捣毁了香港的中转站,但整个鸦片运输网络还隐藏得很深,所以并不能算胜利。”   白金波并不在意这些,反而鼓励他:“卢卡斯一死,群龙无首,很长一段时间内,香港的鸦片运输线路将会处于瘫痪状态,这已经算成功了。日子还长,慢慢查,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嗯。这个神秘人,我一定会找出来的。不过,眼前还有件棘手的事。”   “你说。”   “警署,有内奸。”   白金波蹙眉,疑惑地看向江月楼:“内奸?”   “我去香港的行踪,除了您之外,没有人知道。孙鹤铭在发现陈余之之后,曾经打回来一个电话。唯一可能泄露消息的,就是这个电话。”   白金波思忖着:“的确可疑。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江月楼目光灼灼,坚定不移:“一查到底!”   他向来说到做到,回到办公室,见孙永仁和宋戎已经等候在里面,二话不说直奔主题:“有什么发现?”   宋戎翻着资料,回答:“查过了,那日接电话的记录是空的。从排班来看,应该是赵小春。”   “他人呢?”   “说是请了病假,可我到他家里去过了,没有人。”孙永仁接着说。   “失踪了?”   宋戎将资料递给江月楼,“他嫌疑很大,或许,觉得自己已经暴露,所以跑路了。”   江月楼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将资料拍在桌上,“一个大活人,总不会平白消失,查。”   “是!”   江月楼回到景城依旧忙碌,而陈余之回到家却有些迷茫。   他看见一只小白猫在他家院子里撒欢,忍不住扬起一个笑容,和小白猫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喵儿。”   他回家取了些食物拿给小白猫吃,一人一猫都坐在台阶上,看起来分外和谐。   “如果可盈在,一定要说你又胖了。”他顺手摸了摸小白猫的毛发,感慨着。   一想到可盈,他的心情又低落下来,叹息一声,从怀里拿出可盈的发卡,默默思念着。   不能就这么算了,香港找不到买走可盈的买家,那他可以从卖家入手,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要寻找到底。陈余之死死攥着发卡猛然起身,又往念春阁跑去。   念春阁的那个女人一脸无奈,“你怎么又来了,我都跟你说了,你妹妹的事情,我知道的就那么多,买她的人是谁,我真的不清楚。”   “姑娘你放心,我不问这个,我这次来,是想问一问,谁把她卖进来的。”   女子咬着下唇,目光躲闪着,似有些犹豫,但又快速拒绝:“不知道。”   陈余之从她的微表情中读出了一些消息,更不可能就此放过,连忙激动地拦住了她,“你知道是谁,对不对?你刚刚在犹豫,说明你是知情的。你别害怕,我认识警署的朋友,他可以保护你。”   女子似乎信了他的保证,抬眼飞快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金马堂。”   陈余之宛如遭遇雷击一般,愣在当场,就连女子何时离去都没有发现。   他的脑海里满是自己救治王猛等人的场景。还有,江月楼在巷子里指责他对混混心软。   他的心揪成了一团,自己医者仁心没有好报,却害得妹妹遭此祸端。他恨金马堂,同时也恨自己,垂着身侧的手紧紧握拳,颤动着,爆出青筋。   “金……马……堂。”他一字一句怒吼着。   与陈余之相距几条街道外的警署楼梯口,江月楼拾级而上,在拐角处遇上正好下楼的金大成。   “哟,江科长,听说乘胜而归啊。恭喜了。”   江月楼对于金大成假惺惺的恭贺并不感兴趣,淡淡地点了个头,准备错身离去。   可那金大成却不依不饶,身体一晃挡住他的去路,质问起来:“江科长,你这是对待恩人的态度吗?”   “什么意思,有话直说。”   金大成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举手投足夸张做作,像只骄傲的孔雀。“我配合展司长端了两个大烟馆,这么大的事儿你能不知道?”   “不知道。”江月楼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径直绕过金大成上楼离去,压根就不愿多看他那张气成猪肝色的脸。   他回到办公室,回想着金大成的话,思忖片刻,拿起电话拨打出去。   电话那头的展君白懒洋洋地“喂”了一声,似乎正在休息。   江月楼和他从不说废话,简明扼要来了句谢谢,令展君白笑了起来:“你也太言简意赅了,没头没脑这么一句,换了别人谁能明白?”   此刻听着老友的声音,江月楼也放松了些,脸上扬起笑意:“你明白就行。”   “巡逻队晚上遇到个烟鬼,顺藤摸瓜发现了张大庆的两个地下烟馆。你不在,我就照会了金科长协助。不介意吧?”   “当然不。只要销毁了,谁去都一样。”   展君白知道他就是这个性子,视功名如粪土,这事要是搁别人身上,那可是一份晋升的业绩,偏偏他一点都不在乎。两人挂了电话,展君白又给赵璟明去了个电话,作为中间人替两人约了顿饭。赵璟明看在他的面子,不情不愿答应了。   这边江月楼并不知好友替他安排了饭局,在办公室坐了片刻,实在有些心烦,便收拾收拾回了家。   他常年忙碌,几乎把警署当成了家,经常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凑合一晚,正儿八经的家反倒成了临时落脚点。   这一回去香港多日,屋里的家具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大晚上的也不想清理,便往院子里的台阶上一坐,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小白猫从墙头上一跃而下,看见主人回来了,如小炮弹一般向他冲过来,腻在他怀里“喵喵”直叫。他将小白猫抱起来,点了点它的圆脸,笑道:“你这只懒猫,又上哪儿蹭吃蹭喝去了,有家都不回。”   小白猫伸出舌头舔了他脸颊几口,在他腿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任由他轻轻抚摸自己雪白的毛发。   说起来,这小白猫还是江月楼的救命恩人。   在他十三岁那年,寒冬腊月。小小的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很久没有好好休息和吃饭了,脸上和身上还有挨打后的伤痕。他跌跌撞撞地走在街道上,羡慕地看着街边人家窗帘上倒映出一家三口幸福的身影。   大雪飘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没一会就将他变成了一个小雪人。可他根本没有力气抖落身上的积雪,整个人摇摇晃晃,脚下一绊便摔倒在一条无人的巷子口。他知道如果不爬起来,自己会死在这个雪夜里,但不管他怎么努力,根本无力支撑,只好放任自己昏迷过去。   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刻,一只毛色雪白,几乎和雪色融为一体的流浪猫,不知从何处而来,通人性一般卧在了他胸口,舌尖温柔地舔着他的脸,温暖着他。慢慢的,他的身体逐渐回暖,看着小白猫,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希望,这才度过了那段人生中最悲惨的日子。   “人说猫的寿命只有十二三载,你已经陪了我十年了,再多陪我几年吧……”他抚摸小白猫的动作更加温柔,不禁喃喃自语起来。   他并不知道,陈余之与他只不过一墙之隔,同样安静地坐在自家院子的台阶上,望月思人。 第六章   隔日,调查内奸的工作就有了进展,只不过那个失踪的接话员赵小春已经成了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宋戎蹲在尸体旁,检查片刻,起身拍拍手,对江月楼汇报:“看样子,是被灭口了。”   江月楼望着尸体思索着,缓缓摇了摇头:“不,还有一种可能,栽赃。”   “哪有给死人栽赃的?这也太不合理了。”孙永仁对头儿的假设并不理解。   “从查案开始,我就觉得这一切都太顺,不合常理地顺。现在,倒解释得通了。”江月楼见孙永仁还是不明白,接着又道:“那个内奸还在警署,他很清楚内部办案的程序,把赵小春推了出来做替罪羊,并且制造他潜逃的迹象,引开视线。”   宋戎和孙永仁对视一眼,神色皆是一凛。   “不要打草惊蛇,从赵小春社会关系入手细查。还有,内部行为异常、可疑的人,也要一并查。”江月楼神色凝重,继续吩咐道。   “收到。”宋戎和孙永仁异口同声地回答。   宋戎看了眼赵小春的尸体,有些为难:“照理说,命案要移交给金科长,那现在……”   江月楼朝他摆摆手:“不必,等一切水落石出,我自会向白署长说明。”   回警署的路上,三人恰巧碰见出诊返回的陈余之,正站在一个木偶戏台子前,痴痴地看着正在演出的木偶戏。   木偶戏的剧情是哥哥背着小妹妹,通过后台手艺人的夸张解说,引得台下众人哈哈大笑。   陈余之并未靠得太近,嘴角含着一丝微笑,但渐渐地,眼圈却红了起来,在众人的欢笑声中落下泪来。   宋戎见江月楼在意陈余之,也叹了口气:“陈医生也是可怜人。”   他的话让江月楼回过神来,淡然将视线收回,转身离开。边走边问宋戎:“最近有没有位置好的店面?适合开医馆的。”   “北市场倒是有两家,位置很好,就是价格贵了点。”   “价格无所谓,先租下来。”   宋戎对他的豪爽有些不解:“科长,您是要开医馆?还是……要送给陈医生?”   “那天如果我多留意一点,她妹妹就不会出事。”江月楼叹了口气。   “这件事错不在您,再说,陈医生能接受吗?”   江月楼想起陈余之义正辞严的样子,自嘲地笑了起来:“你觉得呢?这个人是真清高,何况以我们俩的关系,他肯定不会要。”   “那这钱不是白花了?”   “白花不白花,我自有判断。店铺你尽快租下来,其他的我来安排。”   江月楼说的安排便是去天韵园找了一个人。   此时正值天韵园最热闹的时候,京剧大戏正在上演,不时有阵阵掌声和喝彩声传来。   江月楼在跑堂的引领下走入后台,就见一个背影纤瘦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一手端着热茶,一手挽着手势正在练习。   “玉老板,有客人。”跑堂的招呼了一声便跑开了,他口中的玉老板,也就是天韵园的名角玉堂春转过身来,一副青衣扮相,看见江月楼颇为意外。   “江科长,您可是稀客啊。请坐。”   江月楼笑着向他拱拱手,顺着他的指引坐下。玉堂春的师妹袁紫宁连忙端了茶过来。   “江科长,这是我师妹袁紫宁。”玉堂春接过袁紫宁手中的茶放到江月楼面前,介绍道。   两人互相打了招呼,玉堂春喝了口茶,突然咳嗽起来,令袁紫宁担心。   “师哥,我去请陈医生过来看看吧?”   玉堂春掩着嘴,摆了摆手:“不必,这几天我抽空去找他。紫宁,你先下去吧,江科长有事找我。”   袁紫宁咬了咬嘴唇,不放心地看了玉堂春一会,这才施礼离开。   “玉老板身体不适吗?”江月楼见他皱着眉,一副难受的样子,关切问道。   玉堂春又喝了口茶润润嗓,“喉咙有些充血,不妨事。江科长,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吩咐交代我就是了。”   “确实有事相求,也巧了,跟陈医生有关。”   两人密谈一会,玉堂春改变了主意,送走江月楼后便往陈余之家里走去。   他与陈余之相识已久,因为这嗓子久久无法治愈,让两人从医患关系变成了朋友。   照例先检查患处,陈余之捏着玉堂春的下颚,仔细看了看他的喉咙,无奈地叹口气。   玉堂春见他这反应倒是浑不在意,浅笑道:“又严重了?”   “你这样一直唱下去,喉咙得不到休息,自然是持续恶化。”陈余之对他的态度有些生气,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可对方仍不放在心上:“应当不打紧,你帮我再开些药吧。”   “单靠药物的话只能缓解你的症状,玉老板,如果你再不休息的话,这病甚至会威胁到你的生命。”陈余之脸色凝重,劝道:“放弃吧,唱戏再重要,比不上生命。”   听完他的话,玉堂春依旧一张笑脸,明艳动人。只听他声音清脆,却掷地有声:“我宁愿死在舞台上,也不愿苟且平淡过一生。余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人生苦短,在我看来没那么重要。我只希望有限的时光里,我是快乐的,就够了。”   陈余之被他这般和煦的笑容感染,劝说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好,那你自己保重。”   他开始写药方,才写了两行,就见玉堂春从怀中拿出一张单子,放在他面前,单子最上头有几个大字:房屋租赁单。   陈余之一脸讶异,抬起头问道:“这是……”   “记得你说过想开一家以你的名字命名的诊所。我那天路过,看到这间店铺的位置很合适,就先帮你租下来了。”   陈余之忙将租赁单推回给玉堂春:“我不能收。”   “为何?”   陈余之一脸认真:“这样地段的店铺,租金少说也要几万,这人情太大了,我受不起,玉老板。”   玉堂春早料到他会拒绝,慢条斯理地说起这家店铺的情况。   “这店面原来就是一家诊所,店主的母亲亡故,需要回家守孝,所以着急转让。因为走得匆忙,店里很多药材来不及处理,弃之又可惜,店主想着若是寻个同行,便可省去这些麻烦,药材也可以利用起来。而且,随时可以开业。”   陈余之闻言,倒是十分心动,但一想到手头拮据,钱还要省下来找可盈,立刻打消念头。   不等他再次拒绝,玉堂春接着说:“那老板有个条件,若是孝期满了,他还打算回来继续开诊所的话,可是有权收回店面的,你不过是暂时代为看守。这可是个好机会,你可以先尝试尝试,做得好,以后再寻更好的店铺。若这生意和你想的不一样,还可以回归原来的状态,进退皆宜。”   不可否认,玉堂春确实有说服人的本事,饶是陈余之这样意志坚定的人,也被他说得心痒痒,忍不住问:“租金一共多少?我付给你。”   玉堂春哪会要他出钱,连忙摆手推脱:“不必这么着急,一是本来也没多少,不过几千块。二是这些钱我拿着也没用。不若,这诊所算我们合开的如何?”   陈余之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法子,有些意外:“玉老板的意思,这钱……算你的入股资金?”   玉堂春合掌一拍,浅笑起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投入资金,你投入医术,等我什么时候真的唱不动了,也还有份产业。你就当是帮我了。”   陈余之微微低头,看着写到一半的药方,还有些举棋不定。玉堂春看出他的犹豫:“其实君子之交淡如水,钱财本就身外之物,况且我并不是没所图。余之,就不要纠结了。”   这番话彻底让陈余之敞开心房,感激地领了玉堂春的好意。   玉堂春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自己不辱使命,浅笑着将桌上的租赁单又推回到陈余之手边。   没过多久,陈余之便将店铺收拾妥当,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亲手将牌匾挂在门楣上。   牌匾上,“余之堂”三个字龙飞凤舞,大气磅礴,看得他满心欢喜。   被他特邀过来的玉堂春看着那扇毫无喜庆装饰的中式门,平凡无奇,根本看不出是新店开业。   他转头问陈余之:“是不是太素了些?不请人舞龙舞狮,起码也该放串鞭炮。”   陈余之并不迷信这些,“开医馆的,还是低调为好,不必太张扬。再说,一家医馆大肆闹腾,说什么开业大吉之类的话,会让病人心里不舒服。医生最重要的是看病治人的功夫,这才是最好的宣传。”   “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   陈余之越看这块牌匾越满意,真诚向玉堂春致谢:“这块贺礼,我真的很喜欢。有心了。”   玉堂春转头清了清嗓子,笑得别有深意:“你喜欢,就不算辜负。”   离余之堂不远处的街角,江月楼带着孙永仁和宋戎站在那里,看着陈余之和玉堂春正在讨论牌匾上的字,眼中透出一丝欣慰。   这块牌匾是他亲手雕刻,花了好几个晚上才做成。就现在,那些刨下来的木屑还在家里堆着,来不及清理。他猜到陈余之会满意,只要不知道是他送的,应该都会欣然接受。   他长出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宋戎和孙永仁并排跟在后面,边走边小声嘀咕。   “今天是陈医生开业的好日子,咱们是不是该去送个花篮什么的,添添人气?”   “你是不是生怕陈医生不知道这店跟科长有关,是科长拜托玉老板送到他手里的?”   孙永仁尬笑几声,还在嘴硬:“也可以是我自己的行为嘛,不一定非要和头儿有关。”   宋戎了瞥他一眼:“你嘴上三句不离科长,有点功劳就沾沾自喜恨不得翘尾巴,陈医生还能瞧看不出来?”   “嘘,我不去送就是了。都是兄弟,别揭我短啊,头儿听到又要骂我了……”   前头的江月楼一直听着两人聊天,此时故意停住脚步,回头严肃地看着他们。   孙永仁做贼心虚,抢先拉着宋戎快步赶上,径直超过江月楼,往前走去。江月楼看着两人的背影,被他们给气笑了。   那人应该不喜欢什么花篮吧?他想。   心满意足的陈余之并不知道这些,还在招呼玉堂春:“进去坐坐?”   玉堂春笑着摆手:“不了,我还约了朋友,改天再来叨扰。”说罢便告辞离去。   目送着玉堂春的背影消失在街道上,陈余之又转头看向“余之堂”的牌匾,深呼吸一口气,朝着台阶走去,一步一步尤为慎重。   雕花门被推开,他的影子落在地上,被光影拉得异常高大。阳光从格子窗棂透窗而过,微小的尘埃在阳光下浮动。   一楼大厅有分诊台,有接待的椅子,有靠墙而立的药柜,而上二楼的楼梯则隐藏在角落里。   他在屋内踱步一圈,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脸上竟然现出几分神圣的光辉。   良久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可是妹妹还不见踪影,无人和他分享喜悦,不免又有些失落。   他迅速忙完诊所的事,回家后接着搜寻可能有用的线索。   一面墙上贴着一大张景城地图,上面贴着众多照片和各种写着线索的小纸条,有些地方还用红毛线连接着,表示内在的关联。而陈可盈的照片就钉在地图正上方,非常显眼。   他站在地图前,眉头紧锁,嘴里咬着一支笔,聚精会神地盯着地图查看,时而在小纸条上写着什么,贴到地图上。   与此同时,江月楼的办公桌上同样铺着一张景城地图,上面用红笔圈起来几个地方。   宋戎指着红圈:“这几个地方的妓院和赌场我们都走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   “要是陈医生的妹妹真的离开了景城,可就不妙了。这么小的姑娘,唉,我都不敢想……”孙永仁没个正型,歪在沙发上感叹。   江月楼瞪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凶道:“别废话,继续找。”见他缩了缩脖子,又没好气地问:“警署内部人员的排查怎么样了?”   “已经查了一半了,目前没有发现谁和小春有瓜葛。”   “继续查,我敢断定,这个人一定在警署。”   “是。”孙永仁端坐起来,和宋戎两人再次讨论起地图上的线索。   夜深了,街上安安静静的,鲜少有行人来往。巷子口的路灯下,有家小馄饨摊,老板娘正忙碌地包馄饨、烧水、下锅,没一会热气腾腾的馄饨便出炉了,满是市井烟火气。   她娴熟地将馄饨盛在白瓷碗里,浇上汤计,热情地朝着江月楼所在的桌子送去。“现包现煮,还加了银鱼调馅儿,鲜着呢,趁热最好吃,快尝尝。”   馄饨美味可口,是江月楼最喜欢的夜宵。平时都是他一个人独自品尝,这会倒赶了巧,陈余之提着药箱,缓步走来,也让老板娘下了碗馄饨。   他想找个位置坐下,才一转身就迎上了江月楼的目光,顿时有些意外。   “这么巧。”江月楼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   陈余之稍有些犹豫,但还是走了过去,只不过端坐在那里,并不说话。   “今天听说北市场开了一家叫“余之堂”的医馆。”江月楼用勺子搅着馄饨汤散热,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陈余之并不意外他的消息灵通,略点了点头:“是我和朋友合开的。”   “是件好事。”   这时,老板娘端着馄饨送到陈余之面前,打断了这个话题。   江月楼低下头大口吃着馄饨,陈余之倒是盯着馄饨半晌没有动静。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低声问道:“金马堂在景城势力很大吗?”   江月楼吃馄饨的动作一顿,放下勺子,疑惑地抬起头:“你知道些什么?你妹妹的事是金马堂做的?”   陈余之还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寻求江月楼的帮助。但见他此刻目光真挚,一副期待在他寻找妹妹这件事上尽一份力的神情,这才打开药箱,拿出一张折叠得非常整齐的纸,摊开推到江月楼面前。   这张纸上面记录了一些女孩子的名字和具体日期。   “这是……”江月楼快速扫过纸上的信息,抬眼看向陈余之,等着他的解答。   “这是我在走街串巷看病时,听到的一些消息。这几个女孩子,都是最近半年失踪的,我怀疑,这些都跟金马堂有关。”   江月楼闻言,皱起了眉头,又盯着纸仔细看了一遍,视线最终落在女孩名字后边标注的时间上,若有所思。   “有发现?”   江月楼并未马上回答陈余之的话,而是将纸张放在桌子正中间,然后用手指点了点那排日期。“问题出在这里。”   陈余之凑过去,上上下下看了两遍,仍旧不解。   “拐卖女孩的时间,相对比较集中。连续作案几天,又会沉寂很久。而这些作案的时间,和鸦片大量进入景城的时间,是一致的。至于消失的那些日子,我猜,应该与金马堂的人为了走私鸦片暂时离开景城有关。”   “能很快找出线索吗?”   江月楼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遗憾:“恐怕不会太容易,他们人数众多,而且没有固定的活动地点。”   “我帮你。”陈余之张口略显急切,随后又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各种小道消息在哪里流传最快,江科长一定猜不到。”   江月楼哂然一笑,如数家珍:“烟馆、赌场、茶馆,餐厅。人多的地方,消息最灵通。”   陈余之难得占一会上风,心里有些得意,舀着半凉的馄饨吃了几口,才揭晓:“你说的也没错,但这些都是男人们聚集的场所。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消息源,后院。”   他的话让江月楼眼前一亮,来了兴致,催着他继续说下去。   “后院是女人们的天下,她们一向是最八卦的,甚至知道很多秘闻。这是你们无法涉及的场所,而我,是医生,登门看病,听到一些消息,再正常不过。”   “只是你……”江月楼思索着,在心里衡量着陈余之查探消息的行为是否安全。   而陈余之以为他不愿合作,急着继续说服他:“可盈的失踪不是个例,这是念春阁甚至是景城其他烟花场所的一条黑色生意链。我们知道的消息越多,分析真相的时候,越有利。”   江月楼看着情绪激动的陈余之,与平时淡然超脱的模样大不相同,一时有些心软。   “好。这顿我请了。”   陈余之知道,他是同意合作了,松了口气,对他展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两人又恢复了安静,低头吃着馄饨,却不似从前独自一人那般孤独冷清。   “还有件事。”   江月楼端起碗,看向陈余之,等待他的下文。   “你的病,在西医中称为情绪病,有几种药你可以试试。”   江月楼闻言,眉头微皱,没有理会陈余之,低头继续吃馄饨,频率明显比之前快了很多。   “在香港……”   呯的一声,江月楼把空碗扔在桌子上,打断了他的话。“我说了,香港的事情烂在肚子里。”他的声音低沉还带着些恼怒。   可陈余之才不理会他的暴躁脾气:“明天下午五点,我去警署找你。”说完,拎起药箱离开馄饨摊。   江月楼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无奈,又有些懊恼。   有了陈余之提供的信息,江月楼对着景城地图又勾出几个地点。他仔细思索着,抬起右手以拇指为圆心,食指为半径,在地图上缓缓勾勒出一个无形的圈。接着,他保持着右手画圈的姿势,左手也照样,从另一个地点开始画圈,两只手缓缓向中间旋转,最后两根手指碰在一起,产生交织。   他不觉精神一振,拿起钢笔,在交织的地方画了一个圆圈,同时也看清了地址,是永宁街一带。   这时,孙永仁敲门进来,打着哈欠对他摇了摇头,“啥影儿都没有,您这边进展如何?”   “只差一个鱼饵。”   孙永仁满头疑惑:“什么鱼饵?”   他的话还没落音,宋戎也快走了进来:“警署内部的排查有结果了,李四海嫌疑最大。而且,十日那天,有人在街上看到他和赵小春在一起。”   江月楼心里叫了声好,面上高深莫测一笑:“鱼饵来了。”   孙永仁依旧满脸不解,宋戎没有参与之前话题,也略带疑惑。   江月楼示意两人上前来看地图,用钢笔在地图上指点着,解释道:“这些小圈,是金马堂拐卖女孩的案发地,因为报案地点太分散,所以之前没有发现关联。现在,你们看……”   钢笔点在了永宁街附近。   宋戎秒懂他的意思,接着他的思路说道:“如果拐卖距离太远,可能不安全。所以,这些发生拐卖的地方,可能距离他们的窝点不远。”   “没错,这些位置全部交集后,重叠的区域,很可能就是金马堂的藏身地。”   孙永仁挠了挠头,还是一头雾水。“好像是这样没错,可我还是没懂,这跟李四海啥关系啊,鱼饵又是什么情况?”   “金马堂狡兔三窟,之前从查获鸦片入手,但一直没能确定位置。” 江月楼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永宁街所在的圈子内,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现在,李四海就是鱼饵,用他来钓金马堂的人。”   孙永仁这才恍然大悟:“您是要在永宁街布下天罗地网,然后一网打尽!”   江月楼瞥了他一眼,打趣道:“什么时候你有宋戎一半伶俐,我就省心了。”   “嘿嘿,那宋戎要有我一半逗趣,您还多一份好心情。”孙永仁不以为耻反而以此为荣,狡辩着。   “行了,说正事。宋戎,你带几个生面孔趁夜里先去探探情况,把一些关键位置占住了,尤其是制高点,便于观察和出击。白天人多,容易暴露。”江月楼吩咐完又看向孙永仁,“你明天陪李四海,演一出好戏。”   两人应着一同去做准备,江月楼手里握着卷起来的地图,踌躇满志地朝着白金波办公室走去。   白金波看到那张地图,果然心情大悦,看向江月楼满眼赞许。“不错,计划缜密。月楼啊,你做事,我最放心。”   “谢署长信任。明天,您等我好消息。”   “忙归忙,也要注意身子。”白金波放下地图,拍了拍他的肩膀,满脸关怀。   江月楼点点头,两人对视而笑,如同父子一般默契。   已是下午五点,陈余之早就等在了警署门口,手里捧着几本书,正在翻看其中一本。   这些书是回到景城后又联系楚然帮忙在香港购买的,他已经看完了一大半,书页里的英文旁标满了汉字。   “Manic depression……躁郁症……”他念着饶口的英文单词,头疼地扭了扭脖子。   这一抬头,正巧看见江月楼从警署里走出来,心情似乎还不错。   只是那份好心情在看到他后变成无奈,快步走来将他拉到了一边。   “你迟到了。”陈余之一本正经地看了看怀表,口气中略带指责。   江月楼立刻纠正他的话:“更正一下,答应别人没做到叫不守时。没答应的话……”他看着满脸诚恳的陈余之,终究没说得太难听,“这叫不请自来。算了,我们换个地方再说。”   陈余之被他拽着走有些不自在,挥开他的手,问:“你怕同事发现你的病?”   江月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耐心回答:“虽然我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一个警察如果情绪不稳定,总归不是什么好现象。”   陈余之这才了然地点点头。   两人安静地走了片刻,陈余之转头问江月楼:“我给的那些信息有用吗?”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将是一个结点。”   这话简直是陈余之心中最美妙的语言,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   很快便到了江月楼家门口,陈余之看着里面的小院子,惊讶道:“这是你家?”   江月楼并未回答,开门而入,小白猫噌的一下窜到他脚边,前爪抱住了他的脚。   “这不请自来的猫,原来是你的。”陈余之啼笑皆非地看着这只熟悉的小白猫,笑了起来。   “这猫淘气,到处乱跑,你见过?”   陈余之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我家,一巷之隔。是不是太巧了点。”   江月楼并不惊讶,他们第一次接触,江月楼就从审讯记录中看到了他家的地址,而后又略微调查了一番,将他的人际关系也摸得一清二楚,这才会找了两人共同认识的玉堂春帮忙。   陈余之看着江月楼的神情,恍然大悟:“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但做邻居这么多年,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你。”   “都忙吧。”江月楼耸了耸肩,有些不以为意。   这时,小白猫从江月楼腿上下来,又跑到陈余之脚边蹭了蹭。   “看来,它经常去你家蹭吃蹭喝,一点不认生。”   陈余之笑着将小白猫抱起来,揉了揉它的头:“对,可盈很喜欢它……”说到可盈,陈余之的情绪低落下来。他顿了顿,很快打起精神,扬了扬手中的书,示意江月楼进屋:“我们开始吧?”   江月楼无奈地点了点头。   一本英文医学书摆在桌子中间,两人在桌子两侧对坐着,视线同时落到书上。   “我擅长将中医的针灸运用到西医的外科手术上,但是心理学上的问题,我还在学习,所以,你情绪上的疾病,我没有完全治愈的把握。”   江月楼一阵无语:“我就说我没病,你坚持要治,感情我只是你的试验品?”   “如果你能配合我,我应该可以很快确认你的具体病症。”陈余之坚持着。   对于他的态度,江月楼除了同意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妥协。   陈余之见他不反对,情绪振奋起来,拿起那本书翻开到其中某一页,先看了眼书上的记录,然后问出第一个问题。   “你在情绪不大受控的时候,都会变得暴躁吗?”   江月楼想都不想,直接回答:“可能吧。”   “你有没有什么时候,明明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就是莫名的情绪很差,很低落,只想一个人呆着?”   江月楼的回答仍旧模棱两可:“好像吧。”   陈余之停下手中记录的笔,无奈道:“你这样回答太敷衍,我不好确认症状,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江月楼想了想:“我尽量。”   陈余之接着看向书,手指沿着书页滑动,找到刚刚提问的地方,重新问:“你在情绪不大受控的时候,是变得暴躁,还是有别的情绪?”   这回,江月楼总算配合他了,仔细想了想:“暴躁比较多。”   “那你自己知道这种情绪变化吗?”   “知道。”   “你身边的朋友,亲人知道吗?”   江月楼摇摇头:“不知道。孙永仁和宋戎大概知道一些。”   陈余之刚要继续问些什么,江月楼却沿着刚刚的问题继续回答:“但吃些甜食,尤其是巧克力,会缓解一些。”   这个信息让陈余之恍然大悟:“治疗躁郁症和抑郁症的时候,适当的甜食会帮助病人恢复情绪。这种病很多是和小时候的环境有关。你跟家人关系怎么样?身边有没有亲近的朋友?”   刚刚还一副无所谓的江月楼眼神突然黯淡下来,呼吸有些急促,情绪也波动起来。   陈余之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立刻猜到这就是他的逆鳞,怕自己把握不好反而害了他,企图终止这次治疗:“好了,不要想了,今天我们到此为止。”   可江月楼仍然沉浸在那种情绪中,与刚刚判若两人。   他想到了吸毒成瘾的父亲,逆来顺受遍体鳞伤的母亲,幼小而无助的自己。满腔怒火无法发泄,恨不得将眼前所有的东西通通毁灭。   这个人的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陈余之想着,合上书,神情柔和,声音也很轻柔,尽力安抚江月楼的情绪。“结束了,不管你过去发生了什么,都结束了。”   他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几分钟后,江月楼失焦的眼神才逐渐恢复神彩。   但他仍有怒气,指着门口对陈余之下了逐客令。   “到此为止。以后,我不会再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陈余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起身准备离开,“一味的回避解决不了问题,你需要的是直面心结,打开心结。明天还是五点,我来找你。”他说完,拿起书径直往门口走,留下江月楼愣在原地。   小白猫像是要挽留陈余之,绕着他的腿嬉闹。   陈余之好脾气地看着小白猫笑了笑,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去吧,陪陪你的主人,让他不要再烦躁了。”   屋内的江月楼顿时黑了脸,嘴硬地喊:“我没有烦躁!”   陈余之并不搭他的话,再次冲小白猫笑了笑,离开了江月楼的家。   小白猫仿佛能听懂陈余之的话一般,竟然真的朝着江月楼跑去,冲着他喵喵直叫。   江月楼将它抱起,眼神柔和下来,轻轻抚摸着它雪白的毛发。   他的耳边回想起陈余之刚才的话:“不管你过去发生了什么,都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   他喃喃自语着:“结束了吗?”片刻后,他闭上了眼睛,神情痛苦。等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又恢复成往常的样子,自嘲地笑了笑:“不,没有结束,永远,没法结束。”   一轮朝阳缓缓升起,温热的阳光映照着整个景城,让一切鲜活起来。   李四海站在警署院子里,见一队警察从大楼内奔出,直接跳上汽车,像要出紧急任务的样子。而江月楼早就坐在车内,等全队到齐,汽车便鱼贯驶出。   警署其他科室的工作人员纷纷侧目,悄声议论。李四海特意走近了几步,偷听他们的对话。   “江科长这是又有什么大动作?”   “听说是找到了什么走私窝点,要一网打尽。”   李四海一听便焦虑起来,急匆匆地走回办公室大楼。   他在自己办公室偷偷打了一通电话,对方是政府委员会委员吴书为。   “情况紧急,通知金马堂,速撤!”他不方便多说,只这一句便将电话挂断,顿时冷汗直冒。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孙永仁推开,看着他冷笑道:“李警员,深藏不露啊。”   这一瞬,李四海整颗心提了起来,努力佯装淡定:“孙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永仁扬了扬下巴,示意电话的方向:“你说呢?”   李四海眼看不对,就要拔枪,被孙永仁抢先一步控制住。孙永仁身手利落地夺下了他的枪,将他反手按在桌上。   “还真是一出好戏。”   趴在桌子上不能动弹的李四海愣住了,似乎猜到了什么,拼命挣扎,目光渐渐变得绝望。   消息被透露出去没多久,宋戎便发现了异状。当时他正站在茶楼最高层栏杆处,用望远镜四处眺望,突然注意到有个地方涌出来很多人。那些人,行色匆匆,十分可疑,其中竟还有一个熟人的身影。   宋戎神情一凛,立刻转身往下跑。他冲出门,朝着那个方向追去,一边跑一边冲旁边的警察喊道:“锁定目标,永宁街和福西路交叉口,联系江科长,快!”   一个警察领命而去,其他人跟着他朝前冲去。   得了消息的江月楼来得很快,领着一队警察直接冲入。   这是一个地下赌场,此时已一片狼藉,大厅正中间的空地上有一个水缸,里面注满了石灰水,水面上还浮着未完全腐蚀掉的鸦片碎末。   警察们正在进行地毯式搜索,却什么发现都没有,令江月楼脸色特别难看。他听见宋戎在书房叫他,连忙大步走过去。   书房中也有一些销毁资料的痕迹,保险柜门大开,里面却空空如也。   宋戎站在江月楼身边,指着一只被烧得黝黑的盆子,说道:“那么紧急的情况下还一定要销毁的资料,一定很重要。可惜,只剩下这些了。”   “连盆端回去给信息科,让他们好好研究。能找出来的,半个字也别漏。”江月楼吩咐着,接着又问:“还有,你刚刚看到王猛了?”   “是,当时异动比较大的除了这里,相反方向还有一处。正因为认出了王猛,我才能锁定是这里。但还是晚了一步,是属下失职,请科长责罚。”   江月楼摆摆手:“现在不提这个。”   他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桌上的电话线被剪断了。   “这个地方,看起来经营的时间不短,如果有人能一个电话就让他们彻底放弃,这个人一定不容小觑。”江月楼神情凝重,本以为今天会是个结点,却没想到,是和更大势力展开斗争的开始。   回到警署审讯室,李四海被捆在刑具上,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孙永仁气恼地扔下手里的刑具,转身走向桌旁,低声对正在思索着什么的江月楼说:“头儿,怎么都不肯招。”   江月楼起身,走到李四海面前,脸上带着淡漠的冷意。他突然出手,握着李四海的小指狠狠一掰,小指顿时以奇异的角度折断,李四海立刻惨叫起来。   “每过一分钟,我会折断你一根手指,直到你说为止。计时……”   李四海听着他的话,又惊又惧,哆嗦着,但还是不肯开口。   “一分钟。”孙永仁尽职地报时,江月楼干脆利落地折断李四海第二根手指。   很快,第二次报时马上就要响起,李四海吓得连忙喊了起来:“江科长,求你饶了我,饶了我!”   江月楼冲孙永仁摆了摆手,目光深沉冷峻地盯着他:“说,跟你联系的人,是谁?”   李四海面上浮现出纠结、挣扎的神情,明明下定决心欲张口述说,却又死死咬住嘴唇。   孙永仁见他如此,真是又气又急,忍不住劝道:“李四海啊李四海,你人赃并获,跑是跑不了了,何必熬着呢?”   李四海内心痛苦不已,涕泗横流:“对不起,江科长,我不配做警察。”他刚说完,下颚猛地一动,嘴里立刻涌出一股鲜血,头歪向一侧,已经咬舌自尽了。   江月楼见状,马上施救,可还是晚了一步,叹口气:“只怕是家人在那些人手里。罢了,我先去向署长报告。”   他站在白金波办公桌前,神色严肃。“虽然李四海至死不肯招,但通过他最后那通电话,可以查到,是通过环南路附近的交换机转出去的。”   白金波蹙眉:“环南路那台交换机是政府专用。你是说政府里有内奸?”   “是,所以内奸的范围已经很小了。电话时间是下午两点到两点零五分,我已经让人去查了,马上就能知道消息。”   这番话堵得白金波无话可说,双眉紧锁,不高兴地说:“月楼,凡事还是有个规矩的。”   他刚说完,宋戎便进来汇报。   “署长,科长,查过了,下午两点到两点零五分,政府接线员一共转进两个电话。一个是财务部李处长,找办公室夏主任。另一个不知道是谁,找吴委员。”   听到吴委员三个字,白金波眼皮一跳,看见江月楼嚯地起身,目光灼灼,一副准备行动的样子。   他连忙将他拦下,无奈叹息,暗示道:“月楼,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事,都是非黑即白的。”   “五年前,您不是这么教我的。”江月楼定定地望着白金波。   “月楼,今非昔比,时代不一样了。”白金波又叹了口气,“你听我一句劝,吴书为不是你想动就能动的。他在内阁政府里,关系很不一般!你动了他,蔡市长为了给上头一个交代,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拿你开刀。更何况,他的儿子,吴邦臣,是黎将军麾下的人物,那帮军阀可不是好惹的,一旦豁出去了,连天都能给你掀了!你懂不懂?”   江月楼虽然嘴上说懂,但要抓人的神色并未改变和动摇。   “但还是要抓?”   江月楼的态度异常坚决:“抓。”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白金波无奈妥协:“你想好了,便去吧。你决定要做的事,我想拦也拦不住。”   “所有后果,我江月楼一力承担,绝不牵扯他人!”江月楼说完,转身朝外大步离去。   可当载着他的车子往政府方向飞驰而去时,不知怎的,内心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路狂奔赶到吴书为办公室门口,江月楼抬脚,踹开办公室的门,持枪冲了进去,看到眼前的情景又猛然停住。   只见吴书为趴在桌上,嘴角淌着鲜血,表情僵硬,一双眼睛不甘地瞪着,显然已经死去。   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江月楼愤恨地一脚踹在门上。 第七章   江月楼站在白金波面前,详细汇报发现吴书为死亡的始末。   当时他们看到吴书为的尸体,都为迟来一步而懊恼。孙永仁甚至愕然惊呼:“死了?难道是畏罪自杀?”   江月楼并不这么认为。他环顾四周,虽然办公室环境没什么异样,但他打心底觉得很不对劲。“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不是毫无翻身的可能,不会轻易赴死的。”他走到办公桌前仔细查看尸体,顺便分析道。   吴书为的办公桌很整洁,办公用具都有序的放在合适的位置,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唯一引起江月楼注意的是一个茶杯,杯身还有些热度,里面剩下半杯茶水。   “水还是热的,泡的还是上好的碧螺春。吴书为这个人,贪婪又小气,对自己也很抠门……”   他一边说一边往一旁的柜子上看去,只见托盘内倒扣着几只茶杯,其中一只的位置有点歪。他上前一步,拿下那只杯子,翻过来查看,那只杯子显然也是刚喝过水,里面的茶色还在,甚至杯壁上还粘了半片茶叶。   江月楼神色凝重,转身严肃道:“是谋杀!而且是熟人作案,茶未凉,凶手肯定没走远,宋戎,跟我去追!永仁,去找一下陈医生,让他过来看下尸体。”   他和宋戎分头带人从几个方向追捕,最后汇集在政府大楼门口,可惜没有任何收获。   白金波蹙眉思索片刻,叹息道:“这幕后之人是个劲敌。”   “我迟早能把他揪出来。”   白金波示意江月楼坐下,自己也跟着坐到沙发上,问:“有何想法?”   “很可能就是政府内的人。从昨晚的情况看,他对周围的环境极为熟悉,所以离开时没留下任何痕迹。”江月楼见白金波若有所思,接着道:“还有,吴书为中毒而死,不是茶水的问题。从柜子上的茶杯看,那人也陪他饮了茶。这点好解释,吴书为是个胆小谨慎的人,自己也清楚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对来人有一定的提防。但最大的疑点,在这只手表上。”   江月楼说着,从证物袋里拿出吴书为手表,放在桌上,推到白金波面前。   白金波拿起手表,跟着江月楼的解说仔细查看。   “从痕迹看,这手表戴了有些年头了,粗细也和吴书为尸体上的痕迹一致,是吴书为的所有物。”   “看着倒是不起眼,有什么名堂?”白金波问。   “很普通,没名堂。只是,好端端的聊天,怎么会把手表摘了……”   白金波顺着他的思路分析:“除非,那个人想看。”   江月楼摇头:“我更倾向于,是来人带了一块表,要送给吴书为,麻痹他。吴书为的办公室查过了,没有任何毒源,唯一的解释就是,毒源是那人带来的,也是他带走的,很可能就是吴书为替换手表的时候在他杯子里下了毒。”   白金波将表放下,换了个问题:“尸检结果如何?”   江月楼脑海里浮现出昨晚陈余之戴着口罩和手套,围着尸体仔细检查的样子。他先查看瞳孔,再用棉签沾取吴书为的血迹,并小心地将棉签放进玻璃瓶中,以便带回去检验。   他还记得他冷清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死者年龄50岁左右,死亡时间昨天晚上八点二十分。死亡原因,中毒。”   “根据气味和血液颜色的分析,是一种非常少见的西药,奎尼丁。”   “死者生前应该是心脏有疾病,而这种药物心脏病人过量服用会导致突然死亡。”   “这种药在西方也是刚刚出现,所以,我想说的是,第一,凶手一定和死者熟悉。第二,药品的来源……很可能是走私。”   想到这里,江月楼猛然回过神来,如实汇报:“是一种叫作奎尼丁的西药。”   白金波眉头紧皱:“你下一步怎么做?”   “海关。”   白金波站起身,对他摆了摆手:“月楼,海关暂时不能硬查,蔡市长明天下午从南京回来,你做好准备。”   江月楼刚想争论,见白金波已走回办公桌前,态度坚决:“就这样,我不会批准的。”   无奈之下,江月楼只好敷衍着表示听从,一出署长办公室便带着宋戎和孙永仁直奔海关。   海关办公室,两个海关工作人员正在说笑,见三人闯入,皆吓了一跳。   “你们什么人啊?”   孙永仁上前笑着招呼:“不好意思兄弟,我们是警察总署的,奉命调阅这一个月以来景城进口药品的登记簿。”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份文件,但还没等海关工作人员看清就放到了身后。   其中一个海关工作人员有点懵,但对他们的身份没有起疑,连忙应和着,从柜子里拿出几个登记簿。   孙永仁得意一笑,回头看向江月楼,挤眉弄眼的,一副邀功的样子。   眼看着登记簿就要到手,这时,另一个海关工作人员却突然警觉起来。   “等等。容兄弟汇报一下,三位稍等。”这人拿起电话正要拨号,手被孙永仁一把抓住。   他的举动让海关工作人员更加怀疑起来。   “这个登记簿我们要带走。”江月楼走向前,冷着脸准备硬拽。   海关工作人员连忙将登记簿护在身后,慌忙拒绝:“这个可不行。”   “行是不行?我没听清。”孙永仁瞬间掏出枪来指着他,一改刚才的和善,神色凶狠。   那两人见了枪顿时有些腿软,哆哆嗦嗦就要将登记簿交到孙永仁手里,嘴里还一边说着:“行,肯定行。”   孙永仁伸手刚准备接过,就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江科长”,紧接着赵璟明带着几个海关手下走了进来。   赵璟明刚进屋,就看到孙永仁举着枪,脸色一下沉了下来,盯着江月楼问:“江科长,您这是唱的哪出啊?”   “赵科长,不好意思,我们需要调阅一些海关的进口货物登记。”江月楼本就和他不对付,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那怎么还动了枪?”赵璟明笑着伸手压在枪身上,孙永仁顺势将枪收了起来。“是不是没有手续啊?那这可不好办,兄弟也是吃公饭的,江科长就不要为难我了。”   江月楼看着赵璟明虚伪的笑脸,内心说不出的厌恶。他知道有赵璟明在,登记簿是拿不到了,便头也不回地带着宋戎、孙永仁离开海关。   没有收获,江月楼情绪非常低落。他低着头独自一人走在小巷中,忽然感觉前方有人,抬头一看,竟然是陈余之。   “这么巧?”   陈余之靠在墙上,平淡地回答:“我在等你。”   两人一同回了江月楼的家,一进门,江月楼就将外衣脱下随意搭在椅背上,疲惫地坐了下来。   陈余之见他状态不佳,关切问道:“没进展?”   “背后的人非富即贵,在景城一定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江月楼闭着眼,声音喑哑,远没有白日的活力。   这番话,陈余之能够理解,要不然眼前这个工作能力强悍的稽查科科长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露出这般脆弱的神情。   他还未来得及出言安慰,江月楼猛地站了起来,在房间内来回走动,情绪越来越激动,看得他双眉微皱。   “很多人说我江月楼不近人情,不懂为官之道。可是执法就是我的本分,我只是想给景城的百姓一份安稳。”   陈余之也站了起来,拦在江月楼面前,单手拍在他肩膀上:“其实做医生也是一样。”   “你不懂。”江月楼掀开他的手,“你有你的原则,不管善恶,你都会医治。我也有我的原则,以暴制暴,对于恶人就要痛下杀手。”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几乎就要爆炸,竟一拳打在墙上。“明知道对面的人一定有问题却不能出手,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糟吗?”   陈余之见状,连忙上前制止,直视他的眼睛:“你现在的情绪不对了。来,跟着我深呼吸……”   江月楼并没理他的话,呼吸反倒越发急促:“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想怎么才能把景城那个黑手挖出来。”他的目光盯着陈余之,卷起惊涛骇浪,“你知道吗?每次看见你,我都有一种负罪感。如果那天,我能稍微再仔细一些,你妹妹可盈就不会丢,我就能把她抢回来。”   陈余之听闻,一下子呆住了,“你……见过可盈?”   那天,江月楼抓了在仓库救助黑帮喽啰的陈余之,将他交给宋戎带回警署,自己回了家一趟。半路上,他看见有个小女孩坐在屋檐下,探头探脑的,不时往巷口张望。   当他走过去时,那女孩兴奋地跳出来,想要吓他一跳,但很快欢乐的笑容就僵在脸上。显然,他不是她要等的人,女孩失望地坐回门槛上。   江月楼一身疲惫,回来换身衣服还要赶回警署审讯嫌疑人,对于独自一人在外等候的小女孩并没有过多在意,径直走回家中。   就在他准备开门时,耳边突然传来奇怪的响动。   他警觉地循声看去,只见两个男人抱起小女孩,捂着她的嘴,一同上了一辆汽车,车子飞速驶离小巷。   绑架?江月楼心里警铃大作,飞快追了出去。但车子开得飞快,靠他的双腿根本不可能追上。他跑了一会便放弃追逐,撑着膝盖大口喘息着。   他回到警署,本想交代属下追查,但一忙起来就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在陈余之的寻人启事中,他才惊觉,那个小女孩竟然是陈余之的妹妹陈可盈。   他此刻神志有些恍惚,低声快速地说着事情的经过,接着就只剩下懊恼:“如果我当时坚持追上去,不放弃……”   可惜陈余之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只见他紧咬着牙关,太阳穴爆出青筋,刻意的平静下隐藏着暴怒的情绪。   他盯着江月楼看了一会,一言不发,接着猛然一拳挥出,在江月楼没有任何防备,又处在情绪病发作的情况下,狠狠揍了他。   他看着江月楼被打得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内心叫嚣着,期待他能冲上来还击,这样他便也没有了任何顾忌,和他好好打一场,排解心中强忍着的怒气。可是江月楼心怀愧疚,只恨不得他再多打他几拳解气,根本没有还手的打算。   陈余之一分钟都不想多呆了,转身欲走。才走了两步,又突然顿住,从怀里拿出一瓶药,放在桌子上,冷淡地说:“这药对你的病应该有用。”随后,再没看江月楼一眼,转身跌跌撞撞离去。   江月楼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捂着被揍的地方,呼吸急促。他的视线落在那瓶药上,懊恼自责又痛苦的情绪布满全身。他恼火地将脚边的椅子踢翻,屋内其他摆设、家具也未幸免于难,没一会屋内就一片狼藉。   他终于体力不支,坐在一堆碎片里,将脸深深埋在手臂中。   江月楼并不知道,陈余之快速走过巷子,来到自家屋檐下,面无表情地盯着门槛的位置。曾经有个少女经常在这里等他回家,脸上永远带着纯真的笑意。   他的泪水蜂拥着夺眶而出,整个人也脱了力,跌坐在门槛上仰着头,满脸悲戚。   现在轮到他待在这里等妹妹回家了,只是他并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这一夜风起云涌,第二日还有更大的暴风雨。   政府大楼市长办公室,一支钢笔狠狠砸在江月楼身上,漆黑的墨水瞬间甩出,沾染在他的衣服上。   他几乎一夜没睡,虽衣着整洁,但脸色不太好,笔直地站在办公桌前,一言不发。   市长蔡昌耀怒气冲冲地指着他,喝道:“江月楼,你好大的胆子!没有我的签字,谁给你的资格逮捕委员会的人!”   陪同江月楼一起来的白金波连忙开口帮他说话,态度恭敬:“蔡市长,您当时在南京,联系不上,情况紧急,江科长跟我报备过了的……”   蔡昌耀的视线瞬间转向白金波,讽刺道:“哦?白署长这是在指责我?”   “属下不敢。”白金波一阵惶恐。   “还有你们不敢的事吗?说是证据确凿,好,我现在跟你要证据。物证没有,人证死了,这就是你们说的证据?”蔡昌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白金波的手不停抖动。“还有书为的死,说是有人用了什么奎尼丁,但毒源又找不到,下毒人也毫无线索。白署长,这药,该不是你们发现冤枉了人,干脆一了百了的一出好戏吧?”   “当然不是!您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蔡昌耀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江月楼,冷笑起来:“你不敢,他敢。早听说江科长办事不按理出牌,胆大妄为,甚至暴戾成性。”   江月楼继续沉默着,眼眸下垂,不言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边白金波还想要再解释解释:“蔡市长,那都是栽赃……”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江月楼忽然抬起头,看着蔡昌耀说:“我会拿出证据,证明吴委员和香港黑道以及金马堂不清不楚。那个凶手,我也迟早会抓捕归案。”   他的语气明明波澜不惊,但听在蔡昌耀耳朵里,却成了一种挑衅。“我凭什么信你?”   “如果您不信,只是一味的苛责警署,蔡市长,那恐怕大家会对您的用意产生质疑。比如一些小道消息传出,蔡市长、吴委员疑似和走私黑道不清不楚……”   蔡昌耀听了这话,气得想拿茶杯砸他,白金波连忙上前按住他的手。   “蔡市长,一些小报记者最爱根据蛛丝马迹杜撰新闻博眼球了,百姓最好糊弄,说是疑似,传出去不也玷污您的清名。”他和江月楼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唱一和颇为默契。   果然,蔡昌耀将这些话听进去了,事关前途,他不得不慎重。此时再看江月楼那张硬气的脸,态度也有所和缓。   白金波见他消了气,连忙趁热打铁:“蔡市长,如果找到证据,证明吴委员和卢卡斯勾结,那您就是大义灭亲,绝不姑息,百姓肯定不会误会您。”   蔡昌耀沉默下来,思索片刻,这才抬起头看着江月楼,恨恨道:“出去,拿不出证据,你给我等着!”   白金波连忙给江月楼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离开。   谁知江月楼并不为所动,仍然认真地并脚敬礼。他明知道这个敬礼,对于蔡昌耀来说更像是一种讽刺,但就是不愿变通,让白金波十分担忧。   回去的车上,江月楼望着车窗外出神。脑海里不是什么追查线索,而是陈余之狠揍了他一拳,又将药放在桌上的画面,以至于白金波叫了他好几声都没有反应。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接触到白金波担忧的目光,他连忙回道:“不好意思署长,在想案子。”   白金波看着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人啊,不能一直紧绷着,会断的。”   江月楼点了点头,望向窗外,发现不是回警署的路,疑惑地问道:“这是……去哪里?”   “天韵园。”   一听地名,江月楼就知道要去干什么了,连忙冲着司机大喊:“停车!”   司机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减速,刚要踩下刹车,又听白金波严厉道:“继续开!”   司机看了眼后视镜,决定听从白金波的命令,踩下油门,车子继续向天韵园开去。   “署长,说好的在警署边上吃顿便饭。我现在等着破案,没有心思听戏。”   白金波抬起手指在他脑门上狠狠戳了戳:“你啊你,有时候真的太倔。这饭局是展司长组织的,早就约好了,如果你正在执行公务的关键时刻,我绝对不带你来。可现在明明事情暂告一段落,是等待期,是间歇期,你不能光顾着办案,忘了同侪之谊啊,这也是为官之道。”   江月楼摸着头,嘀咕着:“我只知道为人之道。”   “犟,现在教你也不迟。你昨天硬闯海关,赵科长也没怎么着你。他要是有心,上报到海关署长那里去,这事你还真不好收场。月楼,等一会儿给璟明赔个不是。”白金波恨铁不成钢,只好明着指点一番。   他的苦口婆心江月楼还不领情,“什么?他赵璟明显然就是在包庇景城走私的黑手。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能官运亨通,而展兄和您还要和他虚与委蛇。”   白金波苦笑起来:“月楼啊,你想实现你的抱负,你想让景城按照你的想法进行,但是你够强大吗?为了让自己强大,你说的所谓虚与委蛇的事只能去做。”   江月楼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放弃和白金波争论,憋着一口气看向窗外。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天韵园门口极为热闹,人来人往的,黄包车、汽车都停在门口。   它的正门屋檐挂着一排火红的灯笼,随风摇曳着,招摇得大老远就能看见。   一辆汽车停了下来,赵璟明最先从副驾驶下来,恭敬地拉开后座的门,展君白从容下车,整了整一身挺括的西装。   天韵园是一处很大的园林,沿着曲径小道往里走只觉得心旷神怡,颇有意境。小道尽头是一个华丽的舞台,古色古香的布置,上面却吊着许多灯,将舞台照得如同白昼。   客人的位置分布在舞台前的院子内,是一些散放的方桌,上面摆着些茶水、瓜子、点心等,此时已经坐满了客人,边吃边聊边等着大戏开场。   赵璟明等人自然不会在这些散桌里落座,而是从舞台对面的一座假山中穿入,沿着石阶而上,很快就上了假山顶。这里坐落着几个半封闭的小亭子作为包厢,位置极好,视野也极佳。   展君白走入包厢,四下打量了一番,走到窗口帘幕旁看着舞台的位置,满意地点了点头:“听说玉堂春登场,向来是一票难求的。赵兄还特意包下这天字号厢房,破费了。”   赵璟明跟在他身边,连忙摆手,谦虚道:“不值一提。能让您满意,这钱花的值。”   展君白随意找了个位置落座,“赵兄,听说昨天月楼有些放肆了。”   “这个江月楼,也不知道谁给他这么大胆子,公然要抢海关的文件。”赵璟明愤愤不平地告状。   展君白笑了笑,替好友打了个圆场:“月楼这个人,我还是比较了解,一心为公。赵兄就不要计较了,今天这顿饭也算是给你们化解化解。”   赵璟明正待回应,就见门被推开,扬着笑脸的白金波和不情不愿的江月楼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白金波同展君白和赵璟明热络地打起了招呼,唯独江月楼脸色不怎么好,沉默地站在一边。众人都寒暄一圈了,他才勉强开口应付两句。   展君白看着他这幅神情,忍不住玩笑道:“谁招惹了江兄,这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   “他心里整天装的,可不就是案子。”白金波背过手,狠狠扯了下江月楼的衣角,暗示他不要再臭着一张脸。   江月楼没办法,只好硬挤出一个笑脸来。   “既是吃饭,不说这些工作上的事,来,坐。”展君白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略有些深意地看了江月楼一眼。   后台,一道纤瘦的背影正坐在镜前,对着镜子画眼部的油彩妆容,正是天韵园名角玉堂春。他长相精致文气,扮起青衣来,丝毫没有违和感,更有种别样的美态。   袁紫宁欢快地跑进来,笑嘻嘻地盯着玉堂春的妆容看了几眼,说道:“师哥,快登台了,今天可要仔细演啊,听班主说来了好几个大人物呢,什么财政司的警署的,就在天字号包厢。”   玉堂春手里的笔一顿,目光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点了点头,继续画着油彩。   “那我就不吵你了,好好准备。”袁紫宁冲镜中的玉堂春一笑,转身离去。   这时,玉堂春才真正放下笔,抬眼和镜中的自己对视,原本应该柔情蜜意的眼神竟变得冰冷。   舞台上的灯光渐渐暗下,大幕拉上,演出即将开始。   在轻柔的乐曲中,帘幕被缓缓拉开,玉堂春一身青衣扮相,唱着《牡丹亭》片段《秘议》,缓缓走到台中央。   “风微台殿响笙簧。空翠冷霓裳。池畔藕花深处,清切夜闻香。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他身段柔美,戏妆精致,眼波勾人,唱腔更是清丽婉约,赢得满堂喝彩。   他一边唱,视线一边不经意地飘向假山上包厢位置,也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   包厢内的展君白抬手鼓掌,眼中满是赞赏:“好!”手腕上的翡翠色表盘露出,被玉堂春看个正着。   他边唱边转过身,背对舞台,众人瞧不见他的神情,没人知道那含笑柔情的眼神突然变得恨意十足。   他恨展君白。   一曲唱罢,玉堂春在一片叫好声中谢幕离场,包厢内几人也纷纷议论了几句,江月楼并没有参与。他原本四下乱飘的目光突然落在院中一个人影身上,是陈余之。   他怎么在这里?江月楼蹙眉想着,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匆匆离开包厢,一路追出了天韵园。   “陈余之。”江月楼喊了一声,看见陈余之顿了一下脚步,很快又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他跑了几步拉近两人的距离,又喊了一声,这才得到陈余之的回应。   “江科长,请问你有什么事?”   江月楼见他回到之前那般生疏的态度,纵使有千言万语想说,一时也说不出口,只好尴尬问道:“来听戏?”   他这话果然让陈余之又上了火,意有所指道:“江科长,我只是来出诊,您好雅兴。”说完,也不等他的反应,转身就走。   江月楼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看着陈余之慢慢走远,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正准备走回天韵园,却看到展君白站在门口,瞬间打起精神。   “展司长不听戏,怎么出来了?”他不知道展君白何时来的,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本能地不想让他过多关注陈余之。   展君白看了眼陈余之走远的方向,回道:“江兄不也一样?”   “遇到个朋友,打声招呼。”   展君白一笑:“屋里闷,出来透口气。”   两人说笑着,一同往天韵园内走去。展君白回头,再次看了眼陈余之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对陈余之果然上了心,让副官邱名调查了一番。   这日,他正在书房翻看文件资料,邱名端着杯咖啡进来,放在他手旁。   “司长,您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展君白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有些意外:“这么快?”   “的确很顺。”   对于邱名的办事效率,展君白很满意,听完他的汇报,端起咖啡啜了一口,脸上扬起笑意:“事情办得不错。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把人带回来?”   “下周周末之前。”邱名说完,不再打扰展君白继续处理公务,悄然离开书房。   警署稽查科科长办公室,江月楼和宋戎、孙永仁疾步走入,立刻开始讨论案情。   “念春阁藏有鸦片。那老鸨子还想销毁,没来得及,被抓了个正着。”宋戎将整理好的资料递给江月楼。   孙永仁凑过去看,调侃道:“这念春阁发展挺全面啊,拐卖人口,强买强卖,现在居然还染上鸦片了,啧。”   “量不大,基本都是供嫖客助兴用的。”   江月楼很快翻完了资料,将文件夹一合,“来源渠道,只怕和金马堂跑不了干系。”   宋戎对他举了举大拇指:“您猜对了,而且是咱们的老熟人——王猛。”   孙永仁一拍桌子,跳起来:“那个跑了的王猛!”   江月楼神色凝重,思索着:“是他?”   “王猛狡猾得很,这老鸨对他知之甚少,每次交易,从来不在念春阁,都是临时联系,时间和地点都很随机。”   江月楼接着宋戎的话补充:“他们做交易,肯定不单念春阁这一家。这么点量他们不会看在眼里。除非……”   宋戎会意:“除非是条生意链,在广,不在多。”   “没错。其他妓院,恐怕也跑不了。”   孙永仁顿时兴奋起来,捏得拳头咯咯乱响,跃跃欲试:“那好办,我带弟兄们挨家去查,保准滴水不漏。”   对于他的打算,江月楼却摇了摇头:“治标不治本。”   “对,查封这些妓院没用,必须找到鸦片的源头才能从根上解决问题。”宋戎将孙永仁拦下,赞同江月楼的话。   江月楼走回办公桌前坐下,一边打开文件进行批阅,一边吩咐着:“不要轻举妄动,每家妓院都派人盯着,有可疑的情况随时汇报。另外,宋戎你留一下。”   孙永仁离开办公室去办差,宋戎依旧站在办公桌前,等着江月楼的下文。   “查的怎么样,那一晚,政府内有没有可疑的人?”   查黑道喽啰相较容易一些,政府却不是他们说查就能查的,不但要手续齐全,还要顶着蔡市长的压力,江月楼便将这事交给更为稳妥的宋戎去办。   宋戎果然没让他失望,立刻答道:“除了吴委员,那天晚上还有城防部和实业部两个部门在开会,但是全员都在会议室,没人有作案时间和动机。”   “确认没有人离开过?”   宋戎点了点头:“会议室成员可以作证,大楼内的警卫员也可以作证。”   这就奇怪了,江月楼皱着眉想了片刻,便让宋戎接着忙去了。   他将桌上的一张白纸翻过来,立刻露出密密麻麻的关系图。   关系图上写着许多人名,彼此之间画着箭头。卢卡斯指向金马堂,而金马堂下写了王猛,还写了个他也不知姓名的神秘人物。另一侧的李四海指向吴书为,而吴书为也指向金马堂。吴书为、金马堂、卢卡斯三个名字上方统一标着箭头指向一个圆圈,圈内没有名字,只有三个大大的问号。   江月楼看着纸张上的分析,陷入沉思。   可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到关键,便也没有勉强,将关系图收好,拿着文件夹去了署长办公室。   刚进门,就见白金波接到一个电话,态度瞬间恭敬起来,“是,蔡市长,您放心,已经在追查了……”   电话那头的蔡昌耀正怒吼着什么,声音大得江月楼隔着办公桌都能听见。白金波忍耐着将电话听完,忧心忡忡地看向江月楼:“蔡市长又来电了,线索你查得怎么样?”   “敌暗我明,需要等待时机。”江月楼也知道白金波替他承担了不少压力,有些内疚,但现在确实没有什么进展。   白金波颇为忧虑,在办公桌前来回踱步:“蔡市长不是个有耐心的,月楼,你时间不多了。”   “明白。从赌场带回来的那堆资料,几乎无法辨认,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已经让人布下天罗地网盯着了,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王猛出现,顺藤摸瓜找到金马堂新的藏身地,找到吴书为和他们来往的证据。但现在比较棘手的还有一件事,那个杀了吴书为的神秘人,到底是谁。”   白金波已经急得头冒虚汗,一手拿起手帕擦拭,一手指着江月楼命令道:“这个倒在其次,你只要找到了吴书为的罪证,先过了蔡市长那一关,谁杀了他,没那么重要。”   他没想到江月楼竟然反驳了他的话,还一脸严肃。“不,当然重要!甚至,比查找证据更重要!一个不知道身份的神秘人,层级看起来比吴书为还高,这样一个随时会引发危机的人,怎么会不重要?”   白金波是了解江月楼的,对他的执拗颇有些无奈:“月楼,我是为你好。”   江月楼仍然坚持自己的原则:“谢谢署长,我有自己的判断标准。”   “算了算了,你心里有数就好。”   说完正事,办公室里的气氛倒没那么紧张了。   江月楼注意到白金波眼底的一抹暗色,还有些黑眼圈,不禁关切地问:“您昨晚没休息好?”   白金波苦笑着摆摆手,没搭话。   江月楼知他时常想念亡妻,忍不住劝道:“师母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看到您这样折磨自己。”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找到吴书为罪证才是当务之急,去忙吧。”白金波闭着眼,捏了捏鼻梁,下了逐客令。   江月楼看着疲惫不堪的白金波,最终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夜里,原本晴朗的星空被乌云遮住,下起了绵绵细雨,在街道上积起一些小水洼,闪烁的霓虹倒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别有一番风情。   江月楼打了一柄黑伞沉默地走着。雨滴落在伞上,顺着弧形的伞面滑落,滴答,滴答,应和着他的脚步声。   “月楼!”   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江月楼收回思绪,停下脚步,循声望去,看到展君白的车停在路边。   他撑伞走过去,见展君白下车,连忙将伞遮在两人头顶。   “你这两日够忙的,我打了三次电话都没找到你。”   江月楼勉强对他笑了笑:“展兄找我什么事?”   展君白凑近他耳边,颇为神秘地说:“一件天大的喜事。不若我们坐下来,边喝茶边说?”   江月楼看了眼不远处的听风茶楼,犹豫片刻,答应下来。   两人撑着一把伞,慢慢朝着茶楼方向走去。   “尝尝看,去年冬天埋的雪水煮的。”   到了茶楼包厢,展君白并不急于分享喜事,而是亲自给江月楼倒了一杯茶。   江月楼一直等着他的消息,见他如此,颇有些无奈,也顾不得品了,一口将茶灌入嘴中。   “好了,我说就是了。看你这猴急的样子,简直辜负了这杯好茶。”他自顾自倒了一杯慢慢喝下,这才揭晓:“我找到陈可盈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江月楼霍然起身,满脸震惊。   “江兄不要怪罪,我那天见你们好像有些误会,想着都是朋友,稍稍查了下,就知道了陈可盈的事。”   江月楼疑惑地看着展君白,内心惶惶,不知道展君白知道多少,是否他们在香港的事也都知情?   “听说陈余之还特意跑到苏州寻找了一段时间,但没有什么进展。”   展君白此话一出,便打消了江月楼的怀疑,算是放下心来。   他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又倒了杯茶向展君白敬了敬:“到底还是展司长神通广大。哪里找到的?”   “她被卖到香港去了,你整日忙于公务,香港又没有朋友,自然是无从下手。”   江月楼笑了笑,避开香港这个话题,感慨道:“陈余之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很激动。”   谁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展君白又向他浇了一桶冷水。“我建议你先不要告诉他。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很确定这个人是不是陈可盈。”他叹了口气,神情颇为惋惜,“可怜的孩子,被卖来卖去折磨疯了,所以无法跟她确认。但模样看,应该是她。”   江月楼没想到陈可盈还遭遇了这些不幸,震惊不已,眼中浮现一抹愧疚的神色,搁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他沉声问道:“人什么时候回来?”   “5号的船。”   江月楼连忙拜托道:“展兄,船靠岸了一定通知我,我去接。可盈我见过,我认得出。”   “你想先确认一下她的身份,再告诉陈余之?”   江月楼点点头:“如果给了他希望,最终又不是,这种打击是难以承受的。那我宁愿他从不知道。”   展君白答应着,又给江月楼续了茶水,只是他已经没心思再喝了。   与此同时,陈余之坐在家中,手指摩挲着他和陈可盈的合照。   门口传来喵的一声,小白猫熟门熟路地跑进门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轻轻将它抱起,幽幽叹了口气:“你那个主人看来又没回来啊。” 第八章   送别展君白,雨已经停了,江月楼拿着伞大步走在小巷中,脚步轻快。   终于找到陈可盈了。他想着,眼中漾出微微笑意。   家附近的拐角处,他看见陈余之抱着小白猫站在他家门口,正想走上前,却又顿住,就这么看着陈余之揉了揉小白猫的头,温柔安抚它的情绪,然后将它放在门口。   一不留神,他踢到了一块石子,发出轻微的响动,被陈余之捕捉到,转头看了过来。原本温柔的神色瞬间不见,整张脸都寒若冰霜,掉头就走。   “站住。”江月楼喊道。   陈余之下意识停顿了脚步,但又马上快步往自己家走去。   江月楼知道只有陈可盈的回归能够让他原谅自己,也不期待他能听自己的话,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不管你五号忙什么,一定要在家。”   他说完,生怕陈余之追问,抱起门口的小白猫,推门而入,火速关上了家门。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陈余之愣住了,不解地回头看了眼那扇被江月楼猛然合上的房门,只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并未多想。   五号,五号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他照常打理诊所,出诊医病,却忍不住关注起日历来。日期越近一步,他便紧张一分,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样神不守舍的状态被玉堂春好一通嘲笑,还当他看上了哪家的小家碧玉,茶不思饭不想的。他一阵窘迫,倒没注意玉堂春也满怀心事。   送走陈余之,玉堂春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华丽又空旷的舞台出神。   白天的戏园子很安静,和夜晚的喧闹截然相反。   他想起了那夜,展君白高高在上地坐在亭子包厢里看戏,看到精彩处鼓掌叫好,露出原本藏在衣袖里的手表,翡翠表盘尤为引人注目。   画面忽然一转,变成一个狭小的房间,他的母亲拉着才十几岁的他匆匆逃进来,慌张地关上门。外面不断响起枪声,惨叫声,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母亲惊恐极了,但在他面前还是努力保持冷静。她冲到房间一角,移开柜子,撬开一块地板,露出地板下一个很小的空间,仅仅能够容纳一人。   母亲根本没给他选择的机会,仓皇地将他推进去,然后捧着他的脸,欲哭无泪地深深看了一眼。   那时的他又惊又怕,拉着母亲不肯松手,却被使劲掰开了手指。母亲一边将地板盖上,一边哽咽道:“好好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他哭喊了好几声,但母亲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将柜子也用力推上,压在那块地板上。   没过多久,门外的军阀士兵破门而入,直接一刀砍在母亲身上。他透过小小的缝隙,看着母亲缓缓倒下,血液顺着木板缝隙滴滴答答地落下他头上、身上。明明悲伤到了极点,却只能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内心又惊又惧,看着那些军阀士兵的身影充满恨意。   这群人里,有一个尤其与众不同,士兵们都对他都十分恭敬。他蹲在母亲的尸体前,慢条斯理地拿手帕擦拭手指上的血迹,露出戴在手腕上嵌着翡翠表盘的名贵手表,让人一眼难忘。   玉堂春紧紧盯住那人,却因为角度问题始终看不清他的脸,只有那块表,深深印刻在他的记忆里。   这段不好的回忆让玉堂春眼中闪过愤怒的神色,搁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拳。   身后,传来袁紫宁的声音:“师哥!”   玉堂春瞬间敛去眼中的愤恨,握紧的拳头也立刻松开,转头时,已是温和的笑脸。   袁紫宁蹦蹦跳跳跑过来,在玉堂春对面坐下,也不干别的,双手撑在桌上捧着脸,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玉堂春,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爱慕之情。   “嘻嘻,师哥,你真好看。”   玉堂春早已习惯师妹的古灵精怪,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又拿我打趣。找我什么事?”   “展司长你有印象吧?就是昨晚天字号包厢那个客人。”   玉堂春放到桌下的手又紧紧握了起来,面上却无比自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他也是个票友,平日里空了爱唱上一曲。他对你的演出评价很不错,请了你去家里唱堂会呢。”对于这个消息,袁紫宁简直比玉堂春更加兴奋。   玉堂春佯装淡定,端起桌上的茶杯,润了一口嗓子,漫不经心道:“哦?什么时候?”   “下午就来接。”   竟这般快?玉堂春一愣,放下茶杯,从容起身:“那我去准备准备。”   “师哥加油!”袁紫宁不知道他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像往常一样仰望着他,满眼崇拜。   玉堂春也不是第一次到顾客家里唱堂会了,只是从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心情乱七八糟,情绪五味杂陈。   他下了车,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展公馆,不觉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那件白色毛斗篷。他深深呼吸了几口,这才迈步向展公馆走去,只觉得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又异常坚定,毫不退缩。   有个半大少年,捧着他唱戏的行头,安分地跟在他身后。   展公馆客厅内,展君白正在翻看一本曲谱,随意地哼着。   邱名进门提醒:“司长,玉老板到了。”   展君白放下曲谱,抬眼看去,玉堂春正浅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白色斗篷衬得他气质干净,不染尘埃。   “展司长。”玉堂春拱手向展君白行了一礼。   “不必拘礼,进来吧。”   玉堂春解下斗篷,递给邱名,向着展君白走过去。他身后的男孩躬身将行头放在茶几上,便和邱名一起离去了。   “玉老板快坐。这孩子是你收养的孤儿?”   玉堂春在一侧单人沙发前坐下:“谢谢展司长。”他没想到展君白竟将他的事调查得如此详细,内心厌恶,面上却笑着回答:“定是紫宁多嘴,展司长见笑。”   展君白看着他满眼赞赏:“仁者之心呐。”   “不比展司长,景城谁人不知您在慈善上的义举呢。”玉堂春亦浅笑吹捧。   “行了,再互夸下去,天都黑了。”   玉堂春坦然一笑,两人总算聊起了戏剧。   “你入行几年了?”   玉堂春微微欠身,实话实说:“自小就练唱了,至今,一共十三年。”   “童子功啊。我之前在景城,好像没怎么听过你的名头。”   “我不是本地人,从阳城来的。前几年军阀乱战,父母兄弟不幸亡故,才来了景城谋生。”   展君白叹了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唉,乱世中生存不易,最苦的还是百姓。”   他这副面孔看在玉堂春眼中,只觉得恶心,努力压着心里的仇恨,违心道:“展司长慈悲。”   展君白对他的话很受用,看向桌上的行头:“这是……虞姬的行头?”   “是。”   “与上次的《密议》风格倒是不同。”展君白伸手细细翻看着。   此时,玉堂春站了起来,提议道:“您单听我唱也无趣,不如今日,我陪您练一曲尽兴,如何?”   展君白有些意外:“让我唱霸王?”   “您,本就是霸王。”玉堂春浅笑着。   两人分别换上了虞姬和霸王的行头,脸上却是素净的,没画任何油彩妆容。   玉堂春站在桌前,摆弄着装剑的盒子,余光忍不住往后瞄去,眼神里闪烁着复仇的光芒。他见展君白正兴致勃勃地整理戏服,便拿起剑,缓缓转身,杀意毕露。   展君白丝毫没有留意他的举动,在整理到手腕处的衣服时,觉得不舒服,将那块镶嵌着翡翠表盘的手表摘下。   玉堂春看着那块表,故意问道:“翡翠做表盘,如此大气,只怕世上再无第二件了吧。”   展君白见他识货,忍不住回道:“的确独一无二。不过,于我而言,纪念意义大于它的价值。”他说着,弯腰将表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这表,是叔叔赠予我十八岁的礼物。”   玉堂春的剑已经提了起来,听闻他后半句话,有些讶异,拿剑的手又慢慢垂下。   那边展君白还在忆往昔:“那年正是宣统帝退位,到处废旧扬新,说是不再实行弱冠之礼。叔叔认为,男子成年是道门槛,应当重视,便按照西方的成人礼节,送了这块表。不提他了。玉老板,请……”   玉堂春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就着他邀请的手势,迈着碎步,走到客厅中间的空地上,开始唱。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他一边唱着,视线再次扫过茶几上的手表,心里想:他十八岁那年,正是我傅家被灭门那年。难道这灭门之仇,不是展君白所为,而是他的叔叔?   玉堂春有些疑惑,背对着展君白摆姿势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确定,仇恨的情绪也淡了很多。   他一句唱罢,展君白起势上场,接着唱道:“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一令休出兵各归营帐,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这一夜,展君白唱得尽兴,玉堂春却再次失魂落魄。   他坐在当日展君白看戏的包厢内,望着窗外,怔怔出神,仿佛脑子里绕成了一个结,不知何时才能解开。   假山下,袁紫宁拿着一个橘子,边走边四处张望,一抬头看到了坐在窗口的玉堂春,高兴地挥手喊道:“师哥!”她也不等玉堂春回应,活力满满地朝着假山上跑来。   “师哥,瞧我给你带了橘子!”   玉堂春对这个师妹亲厚得像亲妹子一样,替她倒上一杯热茶,笑道:“大冬天的,你上哪儿弄的橘子?”   袁紫宁气喘吁吁地坐下,捧着茶杯取暖,脸蛋红扑扑的,笑颜如花:“正因为是冬天,所以才难得。我今天和师姐去李家唱堂会了,李家老爷给的,我不舍得吃,偷偷揣在衣服里给你带回来了。你快尝尝,甜不甜?”   “你吃吧,师哥不爱吃橘子。”玉堂春心情不佳,但看着一腔热诚的袁紫宁,心中生出一丝温暖,心想自己还未到孤寂无助的绝境。   袁紫宁哪知道他内心的千回百转,娇嗔道:“瞎说!秋天橘子上市的时候,你房里可从没断过,我知道的。”   玉堂春被点破,也不气恼,更不想辜负师妹的好意,便提议道:“那,一人一半。”   袁紫宁高兴地剥开橘子,一边说起了闲话:“对了师哥,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总是一个人坐着,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没有,我安静惯了,一个人呆着舒服。”   袁紫宁将剥好皮的橘子掰开,递给玉堂春一半。“好吧,算我多心。”   她开始专心的剥橘瓣吃,而玉堂春则慢悠悠地剥下一瓣,送入口中,看了眼吃得飞快的袁紫宁,试探道:“你觉得,展司长为人如何?”   袁紫宁有些茫然,不知师哥为何会提到展君白,但也没多想,顽皮地翘了翘大拇指,夸道:“展司长啊,那还用说,这个呀。”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继续道:“不过,他叔叔的口碑,跟他就截然相反了。”   “他叔叔?”提到这个人,玉堂春没注意自己的声音同方才已是截然不同,透着紧张和尖锐。   袁紫宁并未注意他的不妥,点了点头,将自己知道的八卦说给他听:“对啊,展天青嘛,我姑姑和他一个镇子的。他从小就很顽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才十二岁,就敢杀人。他带兵走过的地方,血流成河,别提多惨了。”   仿佛那一幕就在眼前,母亲的鲜血滴在他头上,滑落入眼,映出一片血红。玉堂春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匆匆塞了一瓣橘子到口中,企图掩饰即将爆发的情绪。   “咦?师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是不是展司长上次叫你去唱堂会,刁难你了?”   玉堂春勉强笑笑,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诧异,他们叔侄两人怎么会如此南辕北辙。”   袁紫宁耸着肩,将最后一瓣橘子扔入口中:“那谁知道呢。”   “展司长现在已经是景城财政厅的一把手了,他叔叔难道就没想着也谋个一官半职,就这么一直在外面打打杀杀吗?”玉堂春实在忍不住,想要继续探听。   “对他叔叔那种人来说,杀人可比做官痛快。哎呀,不说这些瘆人的事了,好好的橘子,刚刚还挺甜的,现在都要被说苦了。”   玉堂春收了收心神,将自己的橘子又分了一半给袁紫宁,结束了话题:“好,不说了,吃橘子。”   袁紫宁开心接过,吃得没心没肺。而玉堂春则转头看向窗外,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他的能力实在太过渺小,也许还需要借助别人的力量才能报得大仇,可是他不知道能够相信谁,他所接触的三教九流又有谁能对上这样一个有权有势,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警署的江科长倒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但以他和展君白的关系,也不知最后是帮理还是帮亲。   玉堂春默不作声地叹息着。   又忙碌了一天,江月楼捏了捏鼻梁,显得有些疲惫。   宋戎见他状态不佳,劝他早点下班休息,不要继续在警署熬夜了。   他略过这个话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问道:“金马堂还是没有消息吗?”   孙永仁这几天也累得够呛,没好气地说:“这帮小子瞬间好像都没了,一点信儿都没有,几处盯梢的兄弟都白忙活了好几天。我琢磨着可能是又出海了?”   “有可能。别放松警惕,继续盯着。就算出海了,也总有回来的一天。”   宋戎见劝不动他,也拿过一份资料向他汇报:“陈医生提供的被拐卖名单,找回了两个女孩子,已经送回家里去了。其余的都不在景城,有些跟陈医生的妹妹一样,卖去了香港,有些卖去了南洋。”   江月楼伸手接过资料:“把这个给我,展司长人脉广一点,我托他帮忙试试。”   他将资料妥帖的放入文件夹中,视线无意间触及桌上的日历,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2”字。他忍不住往后翻了几页,在五号那张日历上看了很久,随即放弃了加班的打算,忍不住想要回去看看。   他走到陈余之家门口,见外门没关严实,露出一条缝隙,正好看见他坐在天井内,一个人孤独地吃饭。桌子上除了两三碟清淡小菜,还摆了两只碗,一只大碗是他的,另一只小碗显然是陈可盈的。   陈余之就这么安静地吃着,举手投足都带着些落寞。   江月楼在门外看着,很想推门而入,告诉他已经找到可盈的好消息。可是才挪动了两步,脑海里展君白的话让他清醒过来。   “我建议你先不要告诉他。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很确定,这个人是不是陈可盈。”   江月楼急忙转身,往自己家走去。   不过是三天而已,还是先瞒着他,等确认后,再将他的妹妹完好无损地送回他身边。   日历终于翻到了五号。   一大早,孙永仁吹着口哨悠闲地整理江月楼的书桌。宋戎推门进来,没看见江月楼,问道:“科长呢?”   “大日子,这你都记不住?”孙永仁翻了个白眼,拿起日历,冲宋戎晃了晃,上面鲜红的“5”字非常显眼。   一向冷静的宋戎也有几分喜悦:“船到了?”   孙永仁点头,打了个响指:“嗯哼。展司长的人来电话了,本来说派车送过来的,头儿非要亲自去接,说是确认一下。”   “这下好了,陈医生不用再折磨自己了。”   孙永仁手里收拾文件的动作不停,简直眉飞色舞:“何止他,头儿心里也不用受折磨了。可盈的事,他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很愧疚。现在,皆大欢喜。”他越说越兴奋,将最后一份文件插入文件柜中,又把抹布塞进宋戎手里,说话像连珠炮一样:“不行,我得赶去陈医生家等着,不能让他错过兄妹团聚的重要时刻。拜托,就剩擦桌子了,帮我收个尾,感恩戴德,感恩戴德。”   宋戎无语地看着孙永仁飞一般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抹布,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科长没有让他充当司机,而是自己亲自开车去码头,对这件事已是相当的重视了。   宋戎想的并没有错,甚至江月楼的急切有过之而不及。他开车去码头这一路,油门被他踩到底,路上尽显他高超的车技,将汽车开得飞快,满心的迫不及待。   码头,有艘船停靠在岸边,一位面善的中年妇人牵着陈可盈的手,从船上走下来。   陈可盈穿了件西式小洋装,头上戴着一顶一侧带有纱状网格的帽子,露出半张小巧的脸。虽然这一身打扮像极了富家小小姐,但她精神状态很不好,畏畏缩缩地跟在中年妇人身后,对四周的环境和来往的生人都很畏惧。   中年妇人看到等待在出口处的邱名,冲他点头示意。   邱名还来不及回应,江月楼的汽车已经到了,在他们身边猛然刹车,停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了陈可盈,她躲在中年妇人身后,整个人瑟瑟发抖。   邱名和江月楼互相打了个招呼,江月楼的视线立刻转向中年妇人身后露出一点身形的陈可盈。   “她就是可盈?”   邱名回答:“是不是我不确定,但人的确是司长在香港找到,由这位大姐一路护送回来的。”   江月楼这才看向中年妇人,真诚地向她道了声谢。   “她的帽子能摘下吗?我确认下她的身份。”他的话刚说完,就见陈可盈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帽子,用行动表示拒绝。   见状,邱名只好上前哄道:“不要怕,小妹妹,这个哥哥不是坏人。”   江月楼也配合着弯下腰,尽量抹去脸上的煞气,露出柔和的微笑。尽管如此,可怕生的小女孩还是不愿揭开。   这时,中年妇人矮下身搂住陈可盈,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这才让她放下心防,略抬起头看向江月楼。   “不是,他不是哥哥……”陈可盈喃喃道。   江月楼看着她,内心有些难过,特意放柔声音问道:“那你哥哥是谁……”   陈可盈有些神智不清,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哥哥……哥哥有很多针,哥哥好,哥哥对我好……”   这些话使得江月楼对陈可盈的身份确认了几分,又哄道:“你把帽子摘下来给我看一眼,我带你去找哥哥,好不好?”   中年妇人默默挪开些位置,将陈可盈整个人暴露在江月楼视线中。而她听说可以去找哥哥,也没有再躲着江月楼,天真地盯着他,点点头。   帽子上的网格薄纱被江月楼轻轻撩起,陈可盈的整张脸露了出来。之前被帽子遮挡的那部分有些烧伤的痕迹,看起来颇为可怖。而另外半张脸,和江月楼记忆里的陈可盈一模一样。   他看着这样一张毁了容又带着天真无邪的脸,心里堵得更加难受。   邱名在他身旁轻声解释:“她不听话,试图逃跑,惹恼了买她的人,泼了她热水……而且,她被打坏了脑子,现在的心智大概只有几岁……”   纵然心里难受到极点,江月楼还是艰难地挤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对陈可盈说:“我们现在去找哥哥。”   刚才还战战兢兢的陈可盈,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主动走向江月楼。   江月楼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顺手将她的帽子整理好,牵住她的手,转头看向邱名:“替我告诉你们展司长,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江科长慢走。”   江月楼小心翼翼地牵着陈可盈的手,朝着车子走去。这一大一小两道背影,竟透着一股子温馨。   回程时,江月楼不似来时那般横冲直撞,将车开得尤为平稳,生怕陈可盈不舒服。小女孩大概是第一次坐汽车,正好奇地四处张望。   江月楼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向陈可盈,内心五味杂陈,既有心酸也有欣慰。   “咪咪!”陈可盈隔着窗户看到了什么,兴奋地指着窗外嚷起来。   江月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街道上有位妇人抱着只花猫在和邻居闲聊。   “可盈喜欢猫吗?”   陈可盈认真地点了点头:“喜欢,哥哥……哥哥有猫,白白的,猫……”   虽然她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的,但江月楼还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口中的猫,应该就是自家那只喜欢去陈家趁吃趁喝的小白猫了。   江月楼冲镜中的陈可盈笑了笑:“拐个弯,我们就到家了,哥哥正在家等你呢。”   此时的陈余之并不知道这一切,正提着药箱准备出门,和赶来的孙永仁撞了个正着。   孙永仁原本心情不错地哼着歌,但一见陈余之这架势,连忙拦在他面前。   陈余之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你要干嘛?”   “你干嘛?我们头儿不是说了嘛,让你五号在家等着。”孙永仁气鼓鼓反问着。   “我已经在家浪费一上午的时间了,现在要去诊所了。”   孙永仁伸手去抢陈余之的药箱,坚决不放他走:“不行。就算天塌下来,你都得在家等着。”   陈余之觉得他很奇怪,忙将药箱往身后避了避,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你们还讲不讲理?我是医生,我要去看病。你没有权力拦我,让开。”   “好啦,陈医生,你就别矫情了。我保证,你今天在家等着,绝对有大惊喜。而且,这个惊喜,足以让你对我们头儿所有的微词都烟消云散。”   陈余之半信半疑地看着孙永仁,可惜他吊起了他的胃口,却不肯解答,便要挟道:“到底什么惊喜?你不说,我现在就去出诊了。”   孙永仁急得抓耳挠腮,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将人拦住,最终无奈,横下心来揭秘道:“是你逼我说的,头儿要是问起来,不赖我。”他神神秘秘地凑到陈余之耳边,轻声道:“可盈找到了。”   哐当一声,药箱掉在了地上,陈余之一脸震惊地瞪着孙永仁。片刻后,大步朝巷子外狂奔而去。   “哎,陈医生……”孙永仁连忙追了上去。   他远远听见奔跑中的陈余之,用一种狂喜的语气喃喃自语:“可盈回来了,哥哥来接你,可盈……”   可当他们俩刚跑到巷口,就见一个推车过马路的卖货郎不慎滑了一跤,车子侧翻,货物摔了一地。   江月楼驾驶着汽车正好开了过来,见状猛然踩住刹车,才不至于撞上。可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子弹穿透车窗玻璃,正中他的肩膀。   “头儿!”孙永仁认出江月楼的车,大喊一声,边跑边拔枪上前支援。他身旁的陈余之有了不好的预感,同样加速向汽车跑去。   车内的江月楼反应极快,强撑着拔枪,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发现对面旅馆某个房间窗帘后有人影一晃而过。   他身后的陈可盈被枪声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趴下别动!”他大喊着,看到陈可盈战战兢兢地蹲在后排,满脸泪痕地抽泣着,也顾不得许多了,持枪下车,朝着旅馆的方向追去。   不远处,陈余之气喘吁吁跑到马路对面,正好看到持枪跑出的江月楼。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刚刚还在不停捡地上货物的卖货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朝着汽车油箱疯狂射击。   爆炸声轰然传来,大火瞬间吞噬了汽车。   刚跑开没几步的江月楼怔住,猛然回头看向车子,惊慌失措地大喊:“可盈!”   陈余之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又听见江月楼喊着妹妹的名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跌倒。他好不容易站稳,又像疯了一般,朝着汽车冲过去。“可盈!可盈!”   面对变故,孙永仁同样一脸震惊,来不及多想,咬着牙,持枪去追迅速逃离的卖货郎。   而江月楼已经跑到陈余之身边,死死拉住他,不让他靠近熊熊燃烧的汽车。   “放开我!你放开,我要去找可盈。”陈余之已经失去了理智,他的瞳孔里只有燃烧的火焰,火焰中现出可盈快乐的笑脸。他疯狂地挣扎起来,拼命想要朝汽车的方向冲去。   “你冷静一点,你现在过去就是找死!”江月楼对他吼道,见他完全不听,只好从背后死死抱住他,用足了力气。   陈余之挣脱不开江月楼的束缚,便用胳膊肘往后狠狠撞向江月楼的胸口、腹部,企图以此将他击退。江月楼吃痛,但死不松手,更加用力地抱住他。   他肩膀上的枪伤被撞击得更加严重,血流不断,蹭得陈余之后背沾满了血迹。   两人就这样纠缠着,陈余之声嘶力竭地呼喊声渐渐归于无声,只剩他痛不欲生的哭泣。   周围的一切都变为虚影,只剩熊熊燃烧的汽车,将两人心中的期待焚烧殆尽。   深夜,警署停尸房内,陈可盈的尸体被盖上了白布,唯有一只垂下的手露在外面,手上伤痕累累,布满了火烧的痕迹。   陈余之红着眼盯着这具尸体,情绪几近奔溃。   门外的走廊,江月楼垂头坐在长椅上,整个人自责到了极点。   孙永仁和宋戎站在停尸房门口,看看里面,又看看外面,左右为难。   孙永仁悄声问宋戎:“怎么办?陈医生都在里面呆了一个小时了。”   宋戎回了他个一筹莫展的表情。   孙永仁叹口气,又转头看向江月楼,正想挪过去,胳膊被宋戎拉住。宋戎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去找骂,指了指楼梯口,硬是将孙永仁拽了过去。   两人在台阶上坐下,宋戎叹惜道:“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孙永仁默默点头,老老实实地坐在宋戎旁,只是不住搓着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   陈余之就这么一直跪在地上,隔着白布,轻轻拂过白布下陈可盈的脸,满脸宠溺,泪水却不自觉地滑落。他的内心极度悲伤,想张嘴哀号,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月楼走到门口,隔着门上的玻璃窗,沉默地看着陈余之,愤怒、不甘、愧疚的情绪在眼中翻涌,以至于太阳穴青筋直暴,牙关紧咬,露出一个可怖的表情。   他闭上眼,努力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推门而入,走到陈余之身旁坐下,看着他的举动,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陈余之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发卡,往陈可盈露在白布外面的头发上戴。他的手不停颤抖着,戴了几次都没戴上。但他始终没有放弃,终于成功地将发卡戴在了妹妹的头发上,然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杀手应该是金马堂的人,冲我来的,是我连累了可盈……”江月楼再也忍不住了,想要给陈余之一个交代。   可陈余之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看着陈可盈温柔眼神却变得满怀恨意。   “我道歉。”江月楼再次开口。   这一回,陈余之没有不理他,反而轻笑起来:“有用吗?能换回可盈吗?”   “对不起。”江月楼不知该如何来表达歉意,只能重复说着这三个字。   “没有用,江月楼。你不是一向以暴制暴吗?金马堂,你去把金马堂找出来,可盈九泉之下才会谢谢你。”陈余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近乎声嘶力竭地指着江月楼喊道:“你去啊,去啊。”   发泄完,他再次整了整陈可盈头上的发卡,踉跄着离开了停尸间。   他走在夜晚无人的街道上,只觉得茫然又痛苦。多日来的念想和期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如何走下去。   他知道江月楼就跟在他身后,他甚至没有力气去责怪他,痛骂他,已是心如死灰。   小巷里,有一处长椅,陈余之走累了,便上前坐了下来。江月楼犹豫片刻也走过去坐在了陈余之身旁。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望着满天繁星和皎洁的月光,默默无语。   “以前我出诊回来晚了,可盈经常坐在这儿等我。”   陈余之轻声开口,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他揽着妹妹坐在长椅上看月亮的情景。可盈天真浪漫,缠着他讲嫦娥和玉兔的故事,一派兄妹情深,脉脉温情的场面。   可是这样美好的画面终是消散在月色中,令他又重新跌回冰冷的现实。   江月楼同他一样看着头顶上的满月,这原本是一个团圆的日子,他们却没有等来团圆的结局。   “我没有妹妹。”他说,“但是我知道失去至亲的感觉。我父母很早就走了,因为鸦片。”   此时陈余之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可盈这件事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这个世道。”   “我答应你,金马堂,我一定让他们从景城消失。”江月楼神色激动,举起手对着陈余之发誓。   陈余之的泪水再次滑落下来,转头看向他:“江月楼,我想好了,从今往后,我帮你实现这个目标。我不想再看到像可盈这样的孩子遭此横祸。”   “好。”江月楼想拍拍陈余之的肩头,以示安慰,但手伸到一半又退缩了,只好坐在一边静默地看向远方。   片刻后,他再度开口:“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做朋友。”   陈余之叹了口气:“是啊,经历了这么多,不是朋友,我们还能是什么呢?”   昏暗、悠长的巷子内,两人不知在长椅上坐了多久,陪伴他们的除了繁星月光,只有一盏路灯,温柔地笼罩在他们身上。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将陈余之送回家已是清晨,江月楼过家门而不入,直奔警署,着手调查金马堂所有相关案件线索。   宋戎和孙永仁早早等在院子内。孙永仁怀里揣着个纸袋子,面上忧心忡忡,在原地团团转,一刻都不安生。   “宋戎,你说,头儿今天不能找我麻烦吧?我也是好心,我不是故意把陈医生惹到爆炸现场去的……”   宋戎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我要是你,今天就老老实实的,公事公办,不提这茬事。”   “不不不,我心虚啊我。”他说着,往外张望了好几眼:“头儿怎么还不来,这生煎都要凉了……”   他话音刚落,江月楼便走进院子,两人立刻迎了上来。   孙永仁特别谄媚地打起了招呼:“头儿,没吃早饭呢吧,我特意给您带了生煎包……”   江月楼瞪着他,直将他瞪得心惊胆战,这才开口道:“还有工夫买生煎?滚去码头查金马堂的消息……”   孙永仁被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把生煎塞到宋戎手上,向院外窜去:“我这就去,马上,马上。”   江月楼懒得理他,和宋戎一起朝着办公楼走去。边走边问:“查得怎么样?”   “旅馆前台说,那人戴着帽子进来的,没看清长相。至于孙永仁后来打死的那个,老赵已经验过尸了,是金马堂的人,之前围堵地下赌场的时候,我在望远镜里见过。”   江月楼一掌拍在墙上,厉声道:“查,把所有金马堂有关的资料,给我整理出来,送到办公室。”   “是。”   两人在办公室热火朝天地翻看资料,惊动了白金波,打了电话叫不动江月楼,只好亲自到他办公室一趟。宋戎知道他们有事要说,连忙借口做调查走了出去。   白金波看着满屋子资料文件,一张硕大的景城地图被江月楼画得惨不忍睹,忍不住叹息道:“何苦呢?”   江月楼停了停手中的笔,绷着嘴不吭声。   “吴委员的案子,蔡市长已经催了几回了,我一直替你压着。再没进展,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江月楼怎会不知这个道理,但依旧不肯妥协:“之前金马堂销声匿迹,无处可寻。现在,他们回来了。我会全力以赴,找到证据,揪出幕后真凶。”   白金波见他没有受到枪伤的影响,反而干劲十足,欣慰地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江月楼。放手干吧,别让我失望。”   江月楼利落地并脚敬礼,转头又埋入资料堆中。   他是不愿休息,恨不得一天有48个小时供他查案,而陈余之则是异常疲惫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不想闲着,端着盆准备将换下来的衣服洗掉。一拿起衣服,就发现后背的位置沾染了很多红色的血迹。   耳边再次传来爆炸声,火焰燃烧声,以及江月楼禁锢着自己,不让自己去送死的吼声。   江月楼当时应该刚受了枪伤,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拦着自己,只怕伤势更加严重。   他看着衣服,叹了口气,揉了揉泛酸的眼睛,认认真真将血迹清洗洗净。 第九章   白金波走后,江月楼和宋戎继续翻看着桌上的资料。   “这是五年以来,跟金马堂有关的所有消息汇总。咱们之前梳理过几遍,没有什么线索。”宋戎将其中一份资料放下,按了按太阳穴,即便他习惯保持冷静,此刻也有些懊恼。   办公桌对面的江月楼头也不抬,就算这些资料已经看过一遍又一遍,但还是企图从中找出新的勾连和线索。   “你先去做别的事,我再换个思路想一想。另外,还是要把人手撒出去,码头、仓库、工厂……所有相关的地方再认真翻一遍,包括医馆,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长期买止血、消炎的药。”   “是。”宋戎领命而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原本就阴郁的天空更是翻滚起一片乌云,没多久,大雨倾盆而下。   江月楼已经伏案工作好几个小时,再看下去更加头晕脑胀,不利分析,便也没再勉强自己,等雨势稍减,就下班回家。   经过陈余之家门前,他站了许久,很想敲开门问问他心情平复得如何。可这些苍白的安慰对于陈余之来说根本没什么作用,更怕他见到自己就会想起可盈死得多么无辜。   江月楼叹了口气,转身回家,才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猫叫,小白猫从陈余之家的墙头一跃而下,跑到他脚边,咬住了他的裤腿往后拖。   莫不是陈余之出了什么事?江月楼越想越不对劲,抄起小白猫就往陈余之家门走去。   他家外门并未上锁,拍得重些就直接将门拍开了。   小白猫顺着门缝飞快挤了进去,跑到陈余之身边绕着圈,喵喵直叫。   这时,江月楼才看见,陈余之倒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块灵牌,旁边还有刻刀、木屑等物,想来是在这里雕刻陈可盈的灵牌,就连大雨将他淋透也没有挪开。   他赶紧跑了进去,扶起陈余之,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焦急喊道:“陈余之……余之……”   陈余之的脸上布满了水渍,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眉头紧锁,非常痛苦。他的手指因为雕刻灵牌的关系变得伤痕累累,雨水非但没有将血迹冲刷干净,反而不断冒出新的血水。   他在昏迷中,还是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   江月楼察觉到他的体温有点异常,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竟热得有些烫手。他立刻蹲下身,将陈余之背起,大步走向屋内。   先替他换上干爽的睡衣,再扶到床上平躺着盖好被子。陈余之烧得太厉害,被他粗手粗脚地折腾,始终没有意识。   江月楼独来独往惯了,工作上又有两个得力属下,从未照顾过旁人,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他想起陈余之在香港照顾自己时的样子,连忙打了盆水过来,将毛巾浸湿,拧至半干敷在他额头上。   他手上还有伤,虽已止血,但还需要上药包扎。江月楼又急匆匆走到客厅,将他的药箱翻出来,从里面找出外伤药水及绷带等物品,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药品包装。   香港时,陈余之曾给他吃过这种药,他还记得是用来退热的。   他将这些药一窝蜂拿到卧室,倒了杯水,半扶起陈余之,将药片塞进他口中,强迫他喝水将药咽下去。可惜陈余之昏迷着,不知吞咽,水很快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江月楼蹙眉,思索片刻,想了个不怎么温柔的法子。他先将陈余之放下躺好,一手舀水,一手捏开陈余之的下颚,小心地将水倒进去,然后使劲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将药咽下。   这样粗鲁的举动让陈余之很不舒服,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但喉结耸动,已将退烧药吞下。   江月楼不放心,又以同样的方式喂了好几口水,这才稍稍松口气。   一整夜的时间,他都待在陈余之的卧室里。一会替换他额头上的湿毛巾,一会站在卧室墙上的地图前仔细查看。   陈余之被他照顾得非常妥帖,紧皱的眉头松开了,几个月来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窗外,阳光渐渐将黑暗击退,一寸一寸爬进房间里。   江月楼坐在床边迷瞪了一会,突然清醒过来,再次伸手试了试陈余之的体温,热度终于退了下去。   他轻轻舒了口气,忽然见陈余之眼皮下的眼珠转了转,似乎有清醒的迹象,立刻端起水盆和毛巾走出卧室。   不知为何,他并不想让陈余之知道是他在这里照顾他,手忙脚乱地将用过的物件放回原处,又飞快地将被他翻乱的药箱恢复原样。   卧室内,传来陈余之醒来起床的动静。他胡乱将药箱放好,轻手轻脚地快速往外走去。   陈余之坐起身,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他瞄到手指的伤口被包扎妥当,身上也换了衣裳,不觉有些莫名其妙。他茫然地四下看了看,见他给陈可盈雕刻的灵牌正端正地摆在床头柜上。   记忆终于回笼,他察觉出不对劲来,立刻掀开被子下床。   走到客厅,虽然各种物件依旧摆放整齐,但很明显摆放位置和方式都与他的习惯不同。尤其是桌子上的药箱,盖子半开着,露出乱七八糟塞入的药盒。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连忙快步往门口走去。   还是晚了一步,巷子里已经没有人影,只有江月楼家门口闪过一片衣角,以及轻微关门的声音。   他已猜测到昨晚的情景,站在门口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追上门去。   江月楼仅回家换了身衣服,便又要回警署追查线索。因为肩膀上的枪伤,他费了不少劲才穿上外套,疼出了一身冷汗。   他掬了捧水泼在脸上,水滴顺着棱角分明的脸滑落,濡湿的长睫毛下,是一双坚定而深邃的眼睛。因为几乎一夜未眠,这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顿时觉得清醒多了,直接回了警署。   孙永仁已经在办公室候着了,见他憔悴不堪,特意泡了杯咖啡放在他桌上。当然,八卦也不能少。   “头儿,你昨晚干嘛去了,好像一夜没睡似的。”   江月楼眼前猛地出现陈余之安静地睡颜,脸色一僵,扯谎道:“猫太吵。”   “啊?小白不是不爱叫嘛。”孙永仁傻愣愣地揭穿。   江月楼被他噎了一下,没好气地改口:“发情了。”   “猫叫春不是春天吗?冬天也发情?”孙永仁挠了挠头,更加疑惑。   江月楼不耐,抬头瞥向他,冰冷的眼神透着一丝危险,仿佛他再多说一句,就绝不会完好无损地走出去。   “头儿你说什么都对。我想来了,我还有份报告没看……”孙永仁威武能屈,赶紧改口,顺便想要溜出去,远离江月楼的恐怖气场。   他刚退到门口,宋戎猛然推门而入,差点把他撞倒。   孙永仁一个趔趄,叫苦不迭:“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都刁难善良的我啊。”   宋戎顾不上搭理他,快步走向江月楼,一脸严肃地汇报:“科长,又有少女失踪了。”   江月楼神情一凛,立刻放下咖啡杯,端正地坐起来。“看样子金马堂又回来了。少女失踪是什么时候的事?”   “跟您被暗杀同一天。”   孙永仁捂着被撞疼的屁股凑过来:“他们这次很嚣张啊,跟之前的行事方式完全不同。”   江月楼思忖着,琢磨了会这中间的联系。“如果猜得没错,应该是另有其人在背后指点。”   “会是那个杀死吴书为的神秘人吗?”孙永仁问道。   “不清楚,但敌暗我明,情势很不利。最好能设局,把他引到明面上来。”   宋戎的目光随着江月楼起身走动而移动:“您有什么计划?”   江月楼站在地图前,看着红笔圈住的几个地点,回答:“还不成熟,让我再想想。这期间,你们也谨慎些。”   “好。”   赵小春……王老四……吴书为……王猛……江月楼的手指摩挲着下巴,陷入沉思。   夜深人静,小巷口的馄饨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江月楼心事重重地吃着馄饨,有些心不在焉,仅为了填饱肚子,辜负了馄饨的鲜美。   突然,有个人影在他对面坐下,他好奇地抬头,看见一本正经的陈余之对他说:“吃完去我家,有些线索跟你分析一下。”   江月楼点了点头,有些不太敢看他的眼睛,低头继续大口吃着馄饨。   “顺便给你看看伤。”   他嘴里咀嚼的动作一顿,对陈余之后一句话有些意外,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再次来到陈余之家,被江月楼弄乱的物件已经各归各位,房间内非常干净整洁。   在陈余之的示意下,江月楼乖乖脱了上衣,任由陈余之给他肩膀上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好了。差一点就感染了。”   陈余之的动作难得轻柔,待遇好得江月楼有些不敢相信。他试着活动自己的肩膀,疼痛确实缓解了不少。   正准备穿衣,就见陈余之已经拿着他的衬衣抖了抖,站在他身后准备替他穿上。江月楼这才彻底放松下来,笑着伸出手臂。   两人在桌边坐下,陈余之问道:“今天有什么发现对吧?”   “你怎么知道?”江月楼突然觉得陈余之有些神奇。   “你脸上的表情,就差写大字告诉所有人你有心事。可是对你来说唯一的心事就是案子有了线索。”   江月楼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是。又有女孩失踪了。”他没有隐瞒,将自己的分析细细道来。   陈余之认真听着,不知不觉双眉紧锁。   城市阴暗处有一个废弃的地下仓库,是金马堂的秘密据点。   李超站在一张桌子旁,正和几个金马堂喽啰玩骰子。   几颗骰子在盖碗里转动着,他侧耳聆听,对骰子的点数一猜一个准。   金马堂喽啰纷纷鼓掌叫好,而李超却觉得没劲,嘴里骂骂咧咧:“再在这破地方耗着,我他妈都要发霉了。”   一个喽啰在旁边安慰:“超哥消消气,这不是三爷的命令嘛,咱们也只能听从。”   “我熬得住,我兄弟他妈的熬不住了!不行,我得再弄个人回来。”李超说完,活动着全身的筋骨,准备离开地下仓库。   喽啰着急拦着他:“不行啊,超哥,前两天你弄回来那小姑娘,家人已经报警了,火哥为此发了好大的脾气,你还是别往枪口上撞了。”   “他江月楼那天差点被咱们的人弄死,有什么好怕的?我出去一趟,他们问起来,就说不知道。”李超不屑一顾,一把推开那人,大步往外走去。   他在街上无所事事地闲逛,无意间注意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正独自一人急匆匆往一个方向赶去。他眼睛一亮,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他,便快速跟了过去。   小姑娘对于危险临近毫不知情,继续焦急地往前走,很快就进了余之堂。   李超站在马路对面,看着余之堂的招牌,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余之堂内,陈余之穿着一身白大褂,戴着口罩,正耐心安慰赶来抓药的小姑娘。   “小妹妹,别担心,你父亲的病不要紧的。这药拿回去让他饭后服用,每天两次,一共吃三天……”   他的话被吊儿郎当进门的李超打断,向门口看去,招呼道:“先生,您稍等片刻。”   这一眼却让陈余之愣住了,他认出了眼前这个男人正是那晚仓库里逃走的黑道喽啰之一,他还替他包扎过。   陈余之下意识整了整口罩,尽可能遮挡面容,不让李超发现。   李超也并不关注诊所里的大夫,一双眼睛贼溜溜地盯着小姑娘,凑上前去,痞里痞气地说:“没事儿,我不着急,女士优先嘛,我也很绅士的。”   陈余之低头继续给药材打包,余光不时瞄向李超,注意着他的动静。   “小妹妹,多大啦。”李超笑嘻嘻地和小姑娘搭讪。   小姑娘有些害怕,也不敢正眼看他,只好往旁边挪了挪,不肯回应。   “我不是坏人,你怕什么啊。”李超有些不高兴了。   陈余之连忙将药包递给小姑娘,话里有话:“路上当心。”   小姑娘感恩戴德地向陈余之行了一礼,转身快步往外走去。   李超正要跟上,却被陈余之叫住:“先生,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您是来看肾虚的吧?”   “瞎说什么?你他妈才肾虚。”李超猛地停住脚步,回头恶狠狠地瞪着陈余之。   “您眼睑有些浮肿,黑眼圈也重,平时应该还有腰酸和盗汗的情况吧?”   这话果然吸引了李超的注意,也不去追小姑娘了,连忙走了回来。“医术可以啊,看起来有些本事。那你说说,我这情况,该吃什么药?”   陈余之示意李超跟着他上二楼。   余之堂二楼是个简易病房,临街靠窗的墙边还有排柜子,里面放着一些名贵药材。   陈余之打开柜子,取出一只布包,转身放在床铺上打开,露出里面的鹿鞭。   李超拿起一根鹿鞭端详着:“这玩意儿,好使?”   “很多医书上都有记载,《别录》、《千金方》、《医林纂要》、《四川中药志》等,想来那么多前辈医者都说有效,大抵是不会错的。”陈余之认真解释道。   “怎么吃?”   “可以煎汤,连汁带渣一起吃,也可以熬制成膏,搓成丸服用。”   李超翻了个白眼:“谁有工夫煎汤,你帮我做成药丸吧,还省事些。什么时候能好?”   李超说着,将那根鹿鞭随手扔了回去。   “今晚差不多可以。”   “好,我晚上八点来取。”   李超走下楼梯,大步离去,陈余之站在楼梯上望着他的背影,缓缓摘下口罩,目光冰冷。   他关了余之堂,走到附近电话亭,给警署打了一个电话。   江月楼从外面回到警署,刚下车就见金大成得意洋洋地带着几个手下从大楼内出来,看到他还刻意迎上来,虚伪地笑着:“江科长,最近这案子查的,眼珠子都熬红了,辛苦呀。”   “不劳金科长费心。”江月楼懒得搭理他,应付一句便大步往楼内走。   金大成回头看了眼他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切,看我抓到金马堂的大鱼,你还拽得起来?”说着一挥手,带着手下一同钻进汽车,驶离警署。   江月楼正走在楼梯上,听见动静蹙了蹙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未等他多想,就撞见从楼上匆匆跑下的孙永仁,看着他急道:“头儿,你怎么才回来?陈医生来电话,说是发现了金马堂的线索。当时只有金科长在署里,线索就交到了司法科手上。金科长现在已经带人去抓捕的路上了。”   江月楼想起方才金大成嘚瑟的样子,神色瞬变,不假思索地转身下楼。宋戎和孙永仁不知道他要干嘛,连喊了两声都没有回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他不知道金大成去了哪,便一踩油门往余之堂开去。只是大白天的,余之堂门口却挂起了打烊的牌子。他冲上台阶,使劲捶打大门,可惜一直无人回应。   此时的陈余之正站在另一处巷子口,看着李超晃悠着从一家饭店内走出来,紧接着就被四面八方涌上来的便衣警察包围了。   他慌忙想跑,但不管哪个方向都有警察逼近,毫无退路。   包围圈外,金大成也没看清要抓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得意洋洋地喊着:“把这个金马堂的人抓起来!”   几个便衣警察蜂拥而上,将李超拿下,戴上手铐,套上黑布罩,押进汽车里。   “好你个江月楼,查了五年,还不如我一天。哼。”金大成得意地笑着,也跟着上了车。   陈余之远远地看着整个抓捕过程,目送警署的车队离去,有些奇怪怎么没见江月楼和他的手下。但李超被抓的喜悦压住了内心的疑惑,心中升起一种复仇后的快意。   他心情愉悦地走在街道上,看见街边一家蛋糕店的橱窗外,一对乞丐兄妹正流着口水看着里面展示的蛋糕。   妹妹眼巴巴地对哥哥说:“哥哥,我想吃蛋糕……”   哥哥沉默着,心疼地摸了摸妹妹的头。   可爱的妹妹并没有哭闹,而是冲着橱窗内的蛋糕张嘴啊呜一口,笑得一脸满足。“真甜。”   这一幕,让陈余之想起可盈的一次生日,他带着蛋糕回家,可盈惊喜的笑容和乞丐妹妹一样可爱。   橱窗外,乞丐兄妹又看了蛋糕最后一眼,手牵着手依依不舍地离开。   陈余之心思一动,径直走入蛋糕店,片刻后提着一个包装精致的蛋糕快步走向乞丐兄妹。他轻轻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待他回头递上了蛋糕,不知道是对他说,还是对曾经的自己说:“看紧妹妹,别把她弄丢了。”   乞丐哥哥茫然无措地接过蛋糕,又听见眼前的大哥哥对妹妹说:“生日快乐。”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粲然一笑,连连致谢,和妹妹一起抱着蛋糕盒子爱不释手。这样温馨的画面看在陈余之眼中,就仿佛是他和可盈曾经的模样。   他一边回忆一边往余之堂走去,就快看见那块字体苍劲的招牌。忽然,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拽进了一侧的巷子里。   陈余之内心一惊,正要挣扎,发现来人竟然是江月楼,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忙问道:“怎么了?”   “你的电话没有通知到我,那个嫌犯应该被人换了,而且又是中毒身亡。”   陈余之大惊:“什么?你们警署……”   事情真相如何,江月楼并不知晓,他被叫回警署召开紧急会议,各科科长正就金马堂囚犯死亡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冯科长气势汹汹地指责金大成:“好端端的囚犯,还没开始审怎么就死了?金科长,这可不合规矩,你怎么解释?”   “姓冯的,你他妈什么意思,畏罪自杀这事儿也能赖我头上?”本以为可以邀功,却没想到要被问责,金大成心里更加气愤。   钱同庆左右劝着,和稀泥:“好好说,坐下好好说。”   江月楼跟着白金波一同走进会议室,他在外面已经将这些争执听在耳朵里。   正在上演狗咬狗戏码的众人陆续注意到署长的到来,纷纷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默不作声,会议室一下安静下来。   “吵啊,继续吵!”白金波冷笑着,严厉的目光在众科长面上一一划过。   众人皆静,避开白金波的视线,金大成更是晦气地低着头,无声地嘟哝着什么。江月楼走到自己常待的位置坐好,身姿挺拔,目视前方,和众人皆是不同。   “一个个的,当这里什么地方,菜市场吗?”   会议室内,气氛沉重,众人都沉默着,听白金波训话。   白金波用力拍了下桌子,怒道:“出了事不想着解决,争吵,推诿,有用吗?”他训斥完众人,枪口立即对准当事人:“金大成,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被点到名的金大成冤枉极了,一脸委屈地抬起头来:“署长,下午有人打电话举报,发现了金马堂成员的踪迹……我就带人去了,抓捕也很顺利,简直是不费一枪一弹,就把人给拘了。可谁能想到,手也铐了,脚也捆了,嘴巴还塞了布防止咬舌自尽,这样严防死守,还是死了……”   冯科长听完,又忍不住阴阳怪气一番:“所以才显得更蹊跷啊,金科长。”   金大成刚要冲他发作,被江月楼打断:“尸检报告出来了吗?”他见有人摇了摇头,接着说:“结果出来前,恐怕很难断定到底是谁的责任。”   金大成还以为江月楼破天荒地为自己说话,忙不迭地附和:“对,还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见江月楼丝毫不留情面地开口:“还有,金科长,你今天这个行为,真是蠢极了。”   金大成的脸瞬间胀成猪肝色,大声反驳:“今天这事就算换成你江月楼,也是一样的结果!”他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跳起来指着江月楼道:“不对,江月楼,这事儿跟你脱不了干系吧?那个举报电话本来可是点名道姓要找你的,你不在,这倒霉事才落我头上。该不是,你们认识,勾结起来,冤枉同僚?”   江月楼没想到他会倒打一耙,顿了一下,没及时回应,金大成立刻顺杆爬,又嚷起来:“瞧,心虚了!钱科长,冯科长,你们还是谢谢我吧,要不是我运气差,那时候刚好在署里,倒霉的还不一定你们谁呢!”   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得有道理,目光同时落在江月楼身上,带着探究和怀疑。   “我没有。”江月楼沉声解释着。但众人显然不信,金大成还提议把举报人带回来审一审。   正闹着,门外传来一个警察的声音:“报告,尸检结果出来了!”   白金波起身,顺带给江月楼解了围,招呼众人一起去停尸房。   “怎么样?”白金波看了一眼尸体,问老赵。   “和吴书为的死如出一辙,手法一样。”老赵推了推眼镜,慢吞吞地答复。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议论纷纷。其中,江月楼反应最激烈,盯着老赵问:“你确定?”   “千真万确。”   金大成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说道:“这下都清楚了啊,跟我没关系。”   白金波和江月楼互看了一眼,神色严肃,都觉得现下这个状况十分棘手。   江月楼将这些一一说给陈余之听,却隐瞒了白金波为了避嫌,不准他再查这个案子的事,末了提醒道:“警署里面也有金马堂的人。余之,万事小心。”   陈余之面色一凛:“我知道,可是这么一来,线索又没了?”   “慢慢来,总会把他们逼出来的。”江月楼背靠着墙,坚定地说。   两人没去余之堂,而是回了陈余之的家,继续和江月楼分析这档子怪事。   “你怎么就确认他是金马堂的人?”江月楼一口气喝完一整碗凉水,问道。   陈余之脑海里闪过他偶遇仓库混斗,本着医者之心进去救助的情景,回答:“我见过他。那晚在仓库,我给他包扎过,他是左撇子,所以我有印象。”   江月楼听着,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没想起来,便蹙着眉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他没认出你?”   “我戴了口罩。”   “等等。”也就这么一瞬,江月楼终于想到问题所在:“你刚刚说,他是左撇子?”   陈余之肯定地点头。   不对,他明明看见停尸房那具尸体垂下的右手上有把玩枪械磨出来的茧子,并不是一个左撇子。   陈余之听他这样描述,十分震惊:“这不可能,我亲眼看着他被警察押上车的。”   “如果真的有人偷梁换柱,只有两个时间段有机会动手。”江月楼思索着,分析着,“一个是从抓捕现场回警署的路上,一个是回到警署后,从车上到停尸房。”   “警署内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众目睽睽之下偷换尸体,不太可能吧。”   江月楼站起身,在桌前来回踱步:“好。那说回前者,除非昨天出动的警察都是内奸,才睁一眼闭一眼,放任真正的金马堂成员离开,换了个替死鬼回来交差。可能吗?”   陈余之愣了下:“这更不现实。可是……在警署内?这怎么会……”   “想想吴书为的死,也没什么不可能。而且,正因为他是警署内的人,对一切规则了然于心,所以,他利用了办案程序中的一个漏洞。”   “什么漏洞?”   “昨天近距离抓捕的人,没资格进入停尸房。而进去查看的人,又都不在现场。唯独金大成,两个地方都出现了。但依照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在安全距离之外,想必现场根本没看清要抓的人长什么样子。”   陈余之越听越心惊:“所以,这个人不但对你们的职责分工和办案程序了如指掌,就连金科长的性子,也很有把握。”   “对。”江月楼很满意陈余之能够跟上他的想法和节奏,“所以,我们正式开始合作?”   陈余之看着江月楼信任的目光,眉头舒展,点了点头,和他彻底达成共识。   两人合作的第一步便是同去警署停尸房,再次确定尸体身份。   此时的停尸房内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只有月色透窗而入,隐约可以看到屋内模糊的场景。屋子正中间是一张停尸床,上面躺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角落里还有两张床,看轮廓似乎也停放着尸体。   他们轻手轻脚地推门溜了进来,走到正中间的停尸床旁,揭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借着暗淡的月光,看向尸体的脸。   陈余之果断摇了摇头。   江月楼正要说些什么,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以及两个警察的抱怨声。   “大晚上的,处理什么尸体,真是倒霉。”   “谁说不是呢。大晚上阴气最重,这时候埋尸,最不吉利了。”   江月楼和陈余之神色突变,互看一眼,同时行动,各找地方躲藏。   很快,两个警察推门而入,目标明确地将中间那具尸体用白布裹着,抬了出去。   他们没有发现角落的一张停尸床上,江月楼和陈余之盖着白布躺在上面,两人紧紧挨在一起,若是留心一点,还能听到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停尸房内又回归安静。江月楼猛然掀开白布,和陈余之依次翻身下床,又将原有的尸体归位。   他们的视线落在中间那张空荡荡的停尸床上,同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   两人异口同声,匆匆离开停尸房。 第十章   江月楼办公室,两道人影站在窗口,小心翼翼看着楼下的情景。   院子里,两个警察抬着一具尸体上了车,很快驶离警署。   “不追吗?”陈余之看着后车灯很快没了影,疑惑道。   江月楼拉上窗帘,为了不引人注目,只开了盏台灯,低声对他解释:“那个人现在就在这栋楼里,我们一旦追出去,就成了别人的猎物。”   “此事,你有什么想法?”   “明天,等那具尸体回来,真凶就会浮出水面。”   听他这样说,陈余之十分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你安排了人在外面?”   江月楼点了点头,倒了杯热茶放在陈余之面前。“宋戎和孙永仁。现在,他们应该已经跟上去了。”   茶香袅袅,缓解了陈余之的紧张。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向江月楼的目光满是赞许。   江月楼从柜子里拿出毛毯放在沙发上,颇有些不好意思:“现在离开会打草惊蛇,今晚在这儿将就一夜吧。”   那条深灰色的毛毯略显陈旧,一看就是被主人频繁使用。陈余之想起两人虽是隔壁邻居,却几乎没有碰过面,这么看来,这位江科长是把办公室当成家了,时不时就凑合一晚。   他也不是那么矫情的人,当即点了点头。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清晨,原本应该处于安静状态的警署破天荒喧闹起来。   金大成、钱同庆、冯科长等人匆匆忙忙走向会议室,显然刚从家里急匆匆赶过来,皆有些衣冠不整。   “这江月楼搞什么名堂!这天还没完全亮呢,开什么紧急会议!”金大成似乎还没睡醒,困得直打哈欠。   “也许是金马堂的案子有了什么进展。”钱同庆在旁边温声猜测。   这么一说,冯科长就来气,骂道:“进展个屁!这件事署长早就交给我了,老子在外面查了一天,差点冻感冒也没发现什么线索,他江月楼能查到什么?”   三人说着,一同进入会议室,第一眼就看见会议桌上摆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江月楼和白金波已经在会议室坐下,还有其他几位科长也强打着精神,眼神不自觉地避开桌上的尸体。   “这什么?死人?摆在这里干什么?”金大成被吓了一跳,瞌睡都吓醒了,往边上呸了一口,只觉得晦气。   紧随其后的钱同庆看到这一幕,目光中闪过一抹惊诧,但很快恢复正常。   冯科长更是毫不客气,大声说:“江科长,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会议室,不是停尸房。”   江月楼从每一个科长进屋就开始观察,众人看到尸体的神色都没逃过他的眼睛。他见大家都到齐了,向身边的白金波示意了一下,站起身冲众人笑道:“停尸房昨夜进贼了,现场戒严,不好进。”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片哗然,唯有钱同庆的情绪透着一丝紧张。   “进贼?停尸房里除了尸体,还有什么好丢的。”金大成直言直语道。   “金科长说对了,丢的正是尸体,还是你带回来的那具莫名其妙死掉的尸体。”   金大成听了江月楼的话,心里一惊,大步向前哗地揭开白布,看见下面躺着的果然是害他焦头烂额的那具尸体,尸身上灰扑扑的,还有泥土的痕迹。   离他很近的钱同庆同样看到了白布下的那张脸,悄无声息地慢慢往门口挪动着。   “金科长,这要真丢了,你这笔糊涂账可就说不清了。”   江月楼似笑非笑的目光,再次激起金大成的怒气,嚷嚷起来:“你从哪里找回来的?贼呢?”   “这个问题,你恐怕要问问钱科长了。”江月楼瞥了眼钱同庆,冷笑道。   金大成一头雾水,转头看了眼钱同庆。只见他面色难看,拼命保持着镇定,讪笑着说:“江科长又开玩笑,这我哪能知道。”   “钱科长的伪装真是不错。”江月楼笑笑,朝着钱同庆一步一步走过去,“我的确没想到,居然是你……”   钱同庆跟着他的步伐连退了好几步,眼看已经暴露,突然拔枪欲拼死一博。谁知江月楼反应更快,飞起一脚踢在他手上。   守在门外的宋戎听见动静,连忙冲进来,三两下控制住钱同庆,下了他的枪,反手持枪顶着他的头。   在场众人皆被这一变故弄懵了,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没什么存在感的文弱同事,竟然是金马堂的人?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金大成瞪着眼睛喊道。   关于案件分析,江月楼已经向白金波汇报过,此时也由他来具体讲述。   “这个人,并不是金科长从抓捕现场带回来的金马堂犯人,而是一个替死鬼。”他看了眼尸体,对众人面面相觑的神情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回来的路上人多眼杂,无处下手,所以,那个潜伏在警署内的人,只能冒险在警署内动手。”   “从犯人下车到移交审讯室,要经过两个岗哨。这期间,警察和犯人的所有举动都在岗哨视野中,不存在盲区,没有换人的时间和空间。”   众人脑中跟随着江月楼的讲述,仿佛看到了当时的画面。   两个警察一边一个架着戴着头罩的李超从门口往审讯室的方向而去,经过大楼门口的时候,有一处岗哨,站岗警察视线随意看了眼,放行。进入大楼内,往一侧拐去,走到审讯室门口,也有岗哨。两个警察在这个岗哨视线中,将李超推进审讯室。   没过多久,进入的几个人冲出审讯室,大喊起来:“不好了,犯人自杀了!”   此时的会议室很安静,只有江月楼来回踱步的声音,以及他不慌不忙地分析声。   “唯一存在操作可能性的,是在审讯室。这几秒的时间,是不在岗哨警察视线里的,等他们听到喊声,立刻冲进去,会想当然的认为,这个自杀的人,就是犯人。”   有些人想起当时混乱的场景,闻讯而来的警察纷纷朝审讯室跑去,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审讯室,没有人注意到其他不合常理的人或者事。   “而实际上,真正的凶手,已经伺机逃脱。”   说到这里,科长们开始小声交头接耳,有些投来疑惑的目光,在江月楼和钱同庆身上来回打量,不知道这些分析和钱同庆有何关系。   江月楼走到钱同庆面前,强大的气场迫使他抬头仰望着自己:“我猜得对吗,钱科长?”   钱同庆此时已经面如土色,被吓得浑身发抖,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张了张口,还未想好什么对策,就见白金波拍了拍手,门外的孙永仁立刻押着昨夜在停尸房运送尸体的警察出现在他面前。   这两个警察此时也灰头土脸的,狼狈不堪,一个人身上还有枪伤。   钱同庆看到这两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紧接着便彻底绝望了。   “怎么回事,说说吧。”白金波对两个警察点了点头。   警察甲气愤地指向钱同庆:“昨天晚上,钱科长找到我和何九,说是尸体中毒有腐烂迹象,让我们帮着痕检科处理下尸体。我和何九想着大家都是同事,帮个忙也是理所应当的,就去了……”   “收钱了吧?”江月楼问。   警察乙尴尬地回答:“收……收了。”   警察甲着急开口解释道:“我们处理尸体,拿一点点辛苦费而已。重点是,我和何九刚把尸体埋了,居然冒出来一个人朝我们开枪!这是赤裸裸的杀人灭口啊,署长!”   “要不是宋副官和孙副官赶到,我俩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曝尸荒野哪。”警察乙现在回想起来还浑身战栗。   白金波挥挥手,示意孙永仁带着两名警察离去会议室。   这一下,所有人都被真相震惊了,不约而同看向钱同庆。   金大成赶紧往远处站了站,和他避嫌道:“我和他不熟啊,我们没什么交际。”   “钱科长,事已至此,铁证如山,说吧,你的上线是谁?吴书为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这才是江月楼所关心的重点。   钱同庆咧嘴惨笑,没一会就疯癫地笑出声来,神经已经有些不太正常。   江月楼瞪着他怒喝道:“钱同庆!你现在坦白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   可惜,钱同庆并不想要什么机会。他冲江月楼轻蔑一笑,忽然往后撞向宋戎。宋戎被他撞得一个趔趄,但死死抓着枪不松手,以防他夺枪伤人。   但钱同庆的目标显然不是众人所想那样。只见他大步冲向金大成,拔出了他腰间的配枪,塞入自己口中猛然开枪。   一声枪响过后,会议室一片安静,钱同庆倒在了地上,瞪大了双眼,脑后冒出一滩鲜红的血迹。   江月楼的脸色难看极了,死死盯着钱同庆的尸体,已到了暴怒的边缘。   人死了,线索断了,白金波无奈宣布散会,临走前拍了拍江月楼的肩膀,叹息了一声。   江月楼面色铁青地将自己办公室的门踹开,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生着闷气。   陈余之一直坐在沙发上,面上看似平静,但放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的手指,暴露了他略微焦急的心情。他见江月楼进门,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怎么,没有找到内奸吗?”   江月楼对他视而不见,脸色阴沉得可怕。   孙永仁和宋戎一同跟了进来,扯了扯陈余之的衣袖,悄声说:“找到了,可是……”他举手比了个枪的动作,在脑门上比划了一下,陈余之马上明白了江月楼生气的缘由。   “科长,属下办事不力,没能控制住他,请您责罚。”宋戎不似孙永仁性情随意散漫,错便是错了,从不为自己找任何理由。   江月楼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头儿,要我说,其实咱们已经算成功了。”孙永仁向来最会察言观色,为了活跃气氛,用了最夸张的语气说:“钱同庆啊,整个警署存在感最低的人,居然是金马堂的奸细。您把这条大蛀虫抓出来,绝对丰功伟绩!”   “出去!”江月楼嫌他烦,指着门命令道。   孙永仁和宋戎对视一眼,皆有些无奈,只好转身往门口走去。在路过陈余之身边时,孙永仁挤眉弄眼地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劝劝江月楼。   这个小动作落在江月楼眼里,更加来气,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看也没看就砸了过去,正好砸在他后背上。   孙永仁“哎哟”一声,拉着宋戎麻溜地跑了。   办公室终于安静下来。   陈余之捡起地上的书,拿过去放在桌上。他没直接劝,而是从医生角度说道:“生气伤肝。本就一夜没怎么睡,再处在极端的情绪中,对脾胃和心肺都不好。”   他语气平和,听在江月楼耳朵里非常舒服,愤怒的情绪竟慢慢缓和下来。   “本可以赢得更漂亮的。”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嘶哑,布满了疲惫。   “但也是赢了,不是吗?”   “钱同庆进入警署三年了,兢兢业业,没想到,连这样的一个人都是金马堂安插进来的内奸,事情的严重性,可想而知。”身边的人分不清敌友,这是最最无力的地方。   陈余之提着茶壶给他的茶杯注满了水,“话是这么说,可路是一步一步走的,从底端的鸦片贩卖者,到警署潜伏的中层,你每一步,都在接近真相。继续走下去,你迟早会赢得最终的胜利。”   江月楼顺着他倒茶的动作看向他的脸,“不是我,是我们。钱同庆落网,有你一半功劳。”   陈余之笑了笑,捧起自己那杯茶缓缓喝了一口。   此事暂告一段落,除了继续收集线索,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搁置一边。   一个黄道吉日,赵璟明的大兴洋行开张,竟邀请了江月楼参与剪彩。他俩一直都不对付,这张邀请卡显得别有用心。   八点四十五分,江月楼还在警署办公室伏案翻看文件,十分认真专注。   “头儿,再不走,时间来不及了。”孙永仁在一旁坐卧不安,余光时不时瞥向墙上的钟,见江月楼丝毫不着急,忍不住提醒道。   江月楼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招手让他过去:“你看下上个月的缴获记录……”   “头儿!”孙永仁急得嚷嚷起来。   江月楼抬头严厉地看向他:“你是警察,不是去捧场的花瓶。”   “一码归一码。赵科长那是海关的二把手,您这样不给面子,只怕……”   江月楼放下手中的文件,似笑非笑:“只怕什么?”   孙永仁心一横,开口道:“头儿,这官场水多深,您比我知道。今天去捧场的,林林总总,不是什么海关、实业、财政司,就是商会巨贾……”   “那又如何?少找借口偷懒,看报表。”江月楼浑不在意,顺手将文件夹扔过去。   孙永仁下意识接住,一脸无可奈何,低头小声嘀咕着:“这是偷懒的事儿嘛,我还不是为你好……”   他见江月楼是真的没打算去洋行,也就死了这条心,认真地看起报表来。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有些问题。“头儿,这不对吧,三号那次稽查,明明……”   他话还没说完,宋戎推开门,提醒江月楼:“科长,去洋行的车安排好了,时间差不多了。”   江月楼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孙永仁拿着报表愣了会儿,将文件夹搁在桌上,追了出去。   “我催不动,你催就走,头儿也太偏心了……”孙永仁小声对宋戎抱怨。   宋戎瞥他一眼,摇摇头:“你自个琢磨琢磨,怎么就这么笨?”   孙永仁愣在当场,见宋戎跟着江月楼已经上了车,连忙跑了过去。   算了,笨就笨吧!跟着头儿走总没错。孙永仁想着。   大兴洋行门外,两串长鞭炮盘着,放在台阶两侧,正待点燃。舞狮子手艺人正在台阶下热热闹闹地翻腾着,吸引了不少行人驻足围观。   大兴洋行的匾额已经挂好,上面盖着一大朵红绸花,绸带余下的部分从两侧斜斜垂下,分别拿在两个伙计手里。   赵璟明和钟管家一直站在门边等待着,一晃眼就快要九点了。   “少爷,吉时就要到了。”钟管家悄声提醒着。   赵璟明内心焦灼,佯装没有听见宾客们的议论,向远处张望了一会,回道:“再等等。”   “赵科长在等什么人啊,架子如此之大?财政司的展司长?”   “不应该吧,展司长一向为人处事都很和善的,说好的时间,不会迟到。”   “管他来的是谁,反正官大一级压死人,赵科长都不计较,咱平头百姓一个,等呗。”   门口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玩耍嬉闹。   街道对面的一辆车内,展君白隔着车窗看过去,又抬起腕间的表看了眼,笑着摇摇头:“果然是江月楼,也就他干得出这种事。看不惯,就不惯着,管他天王老子。”   他整了整衣服袖口和领口,对邱名说:“走吧。”   两人一同下车,朝着街道对面的大兴洋行门口走去。   赵璟明老远就看到了展君白,连忙迎了上去,伸手道:“展司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展君白抬手,两人握了握,笑着招呼起来。   “展司长,这吉时是特意找了大师算的,耽误不得。本是打算您和江科长一起揭彩的,现在……”   展君白轻笑着摆手:“不必等他,也许是被案子绊住了脚。你我二人一道揭彩吧。”   赵璟明松了口气,笑容轻松起来,点了点头。他走到正中央,一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清了清嗓子对在场众人说道:“各位同僚,各位乡亲,今天是大兴洋行第二家分行开业的日子,感谢各位捧场!我以海关总长的名义保证,本店内出售的所有商品,全部进口自南洋、日本、欧洲,货真价实,绝无虚假。以后,还请各位多多惠顾。”   围观众人捧场地叫了声好。   “今日有幸,得财政部展君白司长照拂,出席本洋行的开幕仪式。请展司长移步,为本店揭牌。”   此时,展君白上前一步,冲着众人微笑招手,然后和赵璟明各自走到牌匾两侧,从伙计手里接过红绸带。   两人几乎同时拉下绸带,系在匾额上的绸缎花松开,红绸落地,露出匾额上的字:大兴洋行。   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的响彻整个街道,围观群众捂着耳朵欢呼着,叫好声连绵不绝,尤为热闹。   等众人喊得尽兴,赵璟明又笑着说道:“揭牌仪式结束,下面由展司长来宣布开业……”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江月楼的声音:“赵科长,恭喜,开业大吉!”   赵璟明和展君白循声看去,就见江月楼穿过人群,含笑大步走来。   “公务在身,姗姗来迟,也没备贺礼,赵科长,不怪罪吧?”他走到赵璟明跟前,空着一双手,偏偏没有窘迫之情,反倒显出几分云淡风轻。   赵璟明心里呕着气,面上露出虚伪的笑容,话中绵里藏针:“哪里话,江科长大驾光临,比备什么礼物都贵重。只是今日风大,我等着倒无妨,让展司长在风里候着,好像不大合适。不知道的,还以为江科长好大的架子,要人三催四请呢。”   江月楼并不在意他的影射,笑着转头看向展君白:“展兄,得罪了。今晚我做东,请你喝酒。”   “说好了,不许又临时跑去稽查。”展君白在他肩头锤了一下,尽显熟稔。   赵璟明见挑拨无用,也不再多言,恭敬地将展君白让到中间。“展司长,人也都齐了,您宣布开业吧……”   展君白刚要开口答应,江月楼却打断他:“赵科长,我有几句祝词,也想说一说。”   “时间只怕是不多了……”赵璟明心里恨透了江月楼,但又不能明着表现出来。他没想到展君白竟然向着江月楼,还让他不要驳了江月楼的美意。   他只好对江月楼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月楼毫不客气,大摇大摆走到台阶中间,居高临下地扫视一圈,吸引了所有围观百姓的目光。   人群外,有个女孩挤了进来,正是赵璟明从国外回来的妹妹赵墨清。   “各位,我是江月楼。今天是大兴洋行开业的日子,为不打扰大家的雅兴,我只说几句。”   赵墨清本想挤出人群走到赵璟明身边,却见他给自己使了个眼色,让她呆着别动。她只好放下箱子,微微活动着手腕,抬头随意看向讲话的江月楼。   这一瞬,霸气又张扬的江月楼夺取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怔在原地,眼中闪过惊艳的亮光。   台阶上的江月楼随意问了前排一个路人:“你是工人?”   这人没想到会被江月楼点名,有些兴奋,猛点头:“是啊,长官,我在大华纱厂做工。”   “唔,大华纱厂。听说最近效益不太好?”   “是,囤货太多了,销不出去。上个月,厂长还解雇了四百名工友。”路人悲愤地说。   这一问一答令赵璟明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江月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内心十分担忧,而展君白则饶有兴趣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江月楼没有对他表示同情,再次在人群中寻觅,这次锁定了赵墨清。   “这位小姐,裙子很漂亮。”   赵墨清有些意外,但出国留学的经历让她思想开放,冲江月楼明媚一笑,大大方方道了声谢。   江月楼指着她的裙子问刚才那名纱厂工:“从你们纱厂买这么一块做裙子的布料,大概多少钱?”   纱厂工上下打量着赵墨清,说:“加上利润,不超过5块钱。”   “这价格,大概还不够这位小姐裙子上的纽扣钱。”江月楼大笑起来,“我没说错吧,美丽的小姐?”   赵墨清对他的话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利落地点头:“这裙子是国外的洋货,价格自然是要贵一些。”   “这条裙子之所以比你们纱厂产的贵那么多,是因为这款布料来自于日本,用了我们还没有的机器印花和挑染。”   围观众人第一次听说一块布还有这么多讲究,皆是恍然大悟。   这时,江月楼回身指了指大兴洋行,总算接上了今日的主题:“而在你们身后的大兴洋行就可以采购到很多来自其他国家的进口商品……”   这话赵璟明爱听,还以为江月楼是在替他宣传,不觉笑逐颜。但也就这么一瞬,他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暗道一声“不好”。   他身边的展君白大概也猜到了江月楼的想法,微微摇摇头,叹口气。   “当然,价格比本地的商品要贵不少,但俗话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嘛。你们可以采买,但同时,没人购买的本地商品,可能会造成更多你的朋友,你的亲人,甚至你自己,失业。”   这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低声议论着。   赵璟明的脸色难看极了,不过勉强挂着笑容,连第一次见江月楼的赵墨清也有些不悦。   但很快,江月楼又开了口:“我这么说,并不是提倡完全拒绝进口商品,而是建议根据你的需要,量力而行。不买外国产品解决不了问题,从根源上,技术上解决问题,才是真的解决问题。”   他又看向纱厂工:“比如说,想想你们纱厂的东西,为什么不受市场欢迎?如果有可能,是不是可以派人去学习先进的印染技术,采购印染机器?”   纱厂工顿时眼睛一亮,思维如同拨开云雾一般。   他听见江月楼意味深长、掷地有声地说:“人之所以能,是因为相信能。”   围观众人热烈鼓掌,大声叫好,竟比之前揭彩时还要喧闹。   赵墨清若有所思,无视哥哥怒视的目光,跟着一起轻轻鼓起掌来。   事到如今,赵璟明就算心里再不满,也不得不跟着抬起沉重的手掌,意思意思拍了几下。展君白倒是真诚许多,看向江月楼的眼神布满了欣赏。   江月楼冲台下的观众微笑示意,转身退到一侧,冲赵璟明笑了笑:“对了,还有最后一句,恭喜。”   赵璟明几乎忍耐不住,脸色极其难看,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偏还要向这人道谢。他赶紧抬起手,对展君白做了个请的动作,转移围观百姓的注意力。   “请展司长宣布开业。”   展君白笑了笑,面对众人开起了玩笑:“我本来有一些话要讲,但现在看大家的样子,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了。果然,还是这洋行里的新奇玩意儿吸引力大。”   围观众人哄笑起来。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耽误时间了,我宣布,大兴洋行,现在开业!”   在热烈的掌声中,展君白笑着退开,让出正门的位置。“各位还等什么,晚了,稀罕物什可都被别人挑走了。”   这下众人都不礼让了,蜂拥而入,顿时将大兴洋行挤得满满当当。   赵璟明感激地向展君白道谢,却发现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江月楼那边。两人约好晚上的饭局,江月楼对洋行丝毫没有留恋,大步离去。   这时,赵默清总算挤了过来。   赵璟明替妹妹接过手里的箱子:“你这丫头,怎么提前回来也不打声招呼,让钟叔派车接你。”   赵墨清没理他的话,而是回头看向江月楼的背影,问道:“哥,他是谁啊?虽然说的有几分道理,可也不能在别人的开业典礼上拆台啊。”   “他这人向来如此,不必放在心上。”展君白知道赵璟明不喜江月楼,索性替他回答。   赵墨清这才一脸笑意地看向展君白,竖起个大拇指夸赞道:“许久不见,君白哥哥越发身姿俊逸了。我走的时候你才入职财政司呢,现在已经官升司长了。真厉害。”   赵璟明嗔怪地看了赵墨清一眼:“你既知道展兄现在的身份,说话规矩些。大庭广众之下,要叫展司长。”   “是,展司长。”赵墨清顽皮地拖长音调喊到。   展君白笑着在赵墨清的头上轻轻敲了下:“淘气。”   赵璟明的目光在两人中扫了一圈,露出满意的微笑,三人一同走入洋行。   那边江月楼坐上车,还没行驶多久,就看见对面巷子里的余之堂,手搭在窗沿上敲了敲,喊了声“停车”。   宋戎连忙踩了刹车,车头正对着余之堂,恰巧看见陈余之出门送病人。   “科长,去看看吗?这医馆还是您给张罗的,开张后您还没来过。”   这家铺子是宋戎找了几家让江月楼从中挑选的,地段位置好得没话说。里面装饰成医馆的样子,还有药柜里的药材,嘱咐玉堂春的说辞,都是江月楼亲自安排布置。应该说,他对余之堂比陈余之还要熟悉。   江月楼内心纠结了一会,最终还是不想打扰陈余之,准备回警署继续工作。   宋戎没多劝,将车子径直开出,余之堂渐渐被甩在车后。他透过后车镜观察了一会江月楼若有所思的神情,突然一打方向盘,将车子掉了个头,朝着余之堂方向驶去。   江月楼身体微晃,察觉方向不对,抬头看向宋戎。   还未等他询问,宋戎先一步开了口:“这几日,听您有些咳嗽,赶巧撞上了,就找陈医生看看吧。”   江月楼知道宋戎是故意的,也没戳穿,仿佛给自己找了个借口,默许了他的自作主张。   余之堂内,陈余之正在药柜前翻找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回头打起了招呼。只是他没想到,来人竟是江月楼。   “你怎么来了?印象中,这还是你第一次来余之堂。”   江月楼点了点头,四处打量着:“路过,就来看看。这就是你新开的诊所?看起来还不错。”   “多亏玉老板帮助,这才找到位置这么好的店面。”   江月楼并没有将自己拜托玉堂春的事说出来,仿佛没这么回事,赞道:“嗯,位置是不错,今天新开业的大兴洋行,也选在斜对面的街角上。”   陈余之下意识往门口张望了一下,“听到了,又是舞狮又是鞭炮的,热闹得很。”   “那么大的阵仗,没出去看看?”   “不了,你知道的,我还是喜欢清净。”   在江月楼心里,那边的热闹也没什么好凑的,咳嗽两声岔开了话题:“我最近嗓子不太舒服。”   陈余之了然,走回诊台去拿器具,指了指他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江月楼依言在位置上就座。片刻,陈余之拿了只小手电筒和竹制的压舌板走了过来。   “张下嘴,啊……”   江月楼听话地张开嘴,被陈余之伸手娴熟地捏住下颚,另一手拿着压舌板压在他舌头上,头向前靠近了些,仔细往他嘴里看。   没一会,他松开压舌板,放在一边盘子里,拿起小电筒,同时嘱咐江月楼:“保持别动。”   江月楼维持着张嘴的姿势,一动不动。   陈余之用小电筒照向他的喉咙,捏着他下颚的手不时左右摇动,调整位置。他没有丝毫不耐,自然地配合着。   很快,陈余之看好了,松开手:“可以了。最近睡得很晚吗?”   江月楼活动着舌头和下颚,想了想回道:“也还好。不到十二点吧。”   “太晚了。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都主张养。晚上是肝脏休息排毒的时间,你长时间熬着,肝火、肺火太旺。火气全冒在体表,喉咙有些红肿,眼睛有血丝,嗓子很干。”陈余之不赞同地蹙起了眉。   偏偏江月楼还不当回事:“不是什么大事,你看着开些药吧。”   陈余之叹了口气,走向药柜准备拿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现在有时间吗?”   “还有事?”   “你的病状除了吃药,也可以配合针灸,这样恢复效果好一点。”   “大概要多久?”   “半个时辰,差不多够了。”   江月楼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思忖了下今天好像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了,便点头同意,跟着陈余之一起上了二楼。   他脱下上衣,赤裸着上身趴在病床上。陈余之站在床前,将布包打开摊在床沿,露出一排闪着寒光的银针。   他拿起一根针,手指在针尖处搓了搓,注意到江月楼余光的打量,解释道:“天有些凉,搓得温一些,不然刺入肌肤太寒,容易受刺激。”   “我一舞刀弄枪的粗人,无妨。”   陈余之一手按在江月楼背上,一手拿针,纠正道:“在这儿,你是病人。准备开始了……”   一根根银针戳进江月楼的肌肤,细细地揉搓着扎得更进去一些。   江月楼并不觉得痛,反正很舒服,在这儿也没有防备,没一会就沉沉睡去。   他约莫睡了二十分钟,醒来时,看见陈余之捧着一本书,守在他身边。他刚要挪动,不小心扯动背部,发出一声闷哼。   “别动,小心针。”陈余之放下书,将银针一根根拔下,放回布包中。   江月楼此刻才清醒了些,对自己能熟睡这么久很不可思议。他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果然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陈余之见他这个反应就知有效果,笑道:“感觉怎么样?我陈余之的招牌,错不了。”   江月楼对他竖了个大拇指,拿起搭在一旁的衬衣穿上,从口袋里摸了一张钱递给陈余之:“诊费。”   “拿回去。”   “怎么,我的待遇比金马堂还高?陈医生给他们看病还收费呢。”   陈余之没好气地接过钱:“要这么算的话,这点钱可不够。”   江月楼浑身上下摸索了半天,啥也没摸出来,只好摊了摊手:“欠着,下次再说。”   他正欲离开,忽然听见陈余之问道:“金马堂的事有进展吗?”   “记得你举报的那个人吗?他死了,在钱同庆自杀的第二天,我们在河里捞出了他的尸体,死状很惨。”   陈余之很意外,思索片刻道:“他明明已经安全了,怎么会?难道,他是被自己人解决的?”   “我和你想法一样。幕后这个神秘人,的确心狠手辣。”江月楼想了想,觉得不放心,“虽然你是在外面举报他的,但如果顺着他被抓前的行动轨迹来查,你很容易进入他们的视线。你自己当心,如果有急事找我,就在家门口花架上摆上一盆仙人掌。”   陈余之慎重应下,目送江月楼离开余之堂。   宋戎开车缓慢驶向警署院子,江月楼忽然注意到警署门口居然站着楚然。   宋戎也注意到了,惊讶道:“程小姐?她从香港回来了?”   此时,另一个方向,金大成的车也开了过来。   宋戎非常着急:“科长,是金大成的车。他本就对您去香港有猜疑……”   “开过去,带她走!”江月楼不知道楚然为什么要来警署,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的身份,当下只想避开金大成,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他的话音刚落,宋戎就立刻动作,车子快速朝楚然方向开过去,稳稳地停在她所站的位置。   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江月楼打开车门一把将她拽进来。可副驾驶位置狭小,楚然几乎贴在了江月楼身上。   楚然被吓了一跳,刚要挣扎,看清江月楼的脸,惊愕道:“是你?”   江月楼来不及解释,见金大成的车已经开到了面前,连忙吩咐宋戎开车。   那边金大成已经准备驶进警署,看见江月楼的车飞快驶离,嘀咕道:“这个江月楼,又搞什么名堂!”   车子飞快行驶着,没一会便开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河道边。   宋戎将车停下,余光看见楚然紧紧挨着江月楼,耳尖和脸颊都羞得通红,她小幅度挣扎着,试图挣开江月楼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但怎么都挣不开。   “科长,我下去等你。”宋戎说完,利落地下车离去。   楚然听到科长两个字,突然反应过来:“科长?你到底是谁?”   江月楼没有回答,一脚踹开车门,抓着楚然一起下车,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你怎么回景城来了?说,到警署做什么?”   楚然得不到答案,便自己脑补了一番,竟不可置信地退后了几步:“你姓……金?”   “回答我,你到警署做什么?”   楚然以为江月楼没有回答就是默认了,气恼地盯着他,既委屈又气愤:“找你退婚!”   “什么?退婚?”江月楼被她的话说懵了,强悍的气势一下软了下来,没太弄明白是什么情况。   楚然满腹委屈。她毕业回到景城,到家还来不及吃顿热乎饭,就被后妈孙福芝告知,要把她嫁给警署的科长金大成做妾。更可气的是,她的父亲楚清明竟然也赞同。婚姻大事,对于留洋过的女学生来说,崇尚的是自由恋爱,婚姻自主,绝不会听从家里的意思。更何况,后妈孙福芝贪财,才不会考虑她会不会幸福。   她和家里大吵了一架,跑了出来,第一时间到警署等着这个金科长,找他退婚。   只是,她没想到这位科长竟还是个旧识。   “是!你有妻子了还娶什么亲?你以为做了警署的科长就可以目无王法,强取豪夺吗?我告诉你,不管楚家答应你什么,我绝不会嫁给你!聘礼你趁早拿回去,省得被他们花的一干二净,人财两空。”楚然眼圈都红了,赌气喊道。   江月楼此时总算听明白怎么回事了,严肃地看了她片刻,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   “很可笑吗?”楚然愤愤地对他挥了挥拳头。   江月楼知道楚然找的是金大成,还跟香港事件无关,神色轻松了不少。   “原来你是姓金的未婚妻。”   “谁是他未婚妻!”楚然怒道,脑子一下子短路了,很快发现不对劲:“姓金的?你……不是金科长?”   “我从来没承认我是啊。”江月楼摊了摊手。   楚然大窘,简直就像翻江倒海了一番。她本以为,这个旧识是强迫娶妾的人渣,结果到头来只是一场误会。   她脸颊发烫,绯红一片,忍不住嘴硬辩解道:“那种回答,任谁都会以为你那是默认。”   江月楼耸了耸肩:“那抱歉了。不过,给你个建议,现在回到警署去找他,估计也快七点了。按照我对金科长的了解,一个女孩子晚上去找他,不太明智。还有,香港的事,你知我知,不能告诉任何人。”   虽然江月楼关于金大成的警告说得委婉,但楚然听明白了,点了点头。   她刚要往回走,忽然转身看向江月楼:“认识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江月楼。”   “我不姓程,我的名字叫楚然。”她说完,没敢抬头看江月楼的反应,匆匆离去。   宋戎从不远处走过来,神色有些古怪,低着头,眼神避开江月楼问:“科长,回吗?”   江月楼纳闷地走上前,弯下腰去看宋戎的眼睛:“你……这是什么表情?”   “对不起,科长。我不是故意听墙角的。”宋戎一边憋笑,一边耿直道:“但风大,飘过来两句什么‘我绝不会嫁给你’……”   江月楼哈哈大笑,并不在乎:“没错,就是这样。走,回警署。”   宋戎看着他大步走向车子,一头雾水地跟在身后,不解程小姐怎么就和科长谈婚论嫁了呢! 第十一章   日落西山,陈余之又忙碌了一天,活动着筋骨将打烊的牌子挂出来,关了灯,准备锁门回家。   身后,一辆车开过来,下来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态度恭敬对他说:“陈医生,我是城防部刘队长家的管家,太太最近这几日胸口闷,头疼得紧,想要请您登门去瞧瞧病。”   陈余之见街边已经亮起了路灯,略有些犹豫:“现在天色已晚,我登门给夫人瞧病,怕是不大妥。您看是否改为明日白天,或者我在医馆等候,您将夫人送来,稳妥一些?”   “医者仁心,陈医生,您的担忧都不是问题。请您前往是刘队长亲自下的令。小人只是照章办事,还请您移步,不要为难小的。”管家一边作揖一边恳求道。   陈余之见他搬出刘队长,便知今天不去也得去,略略思索后就答应下来,重回医馆拿药箱。   不过经历了之前那些事后,他留了个心眼,撕下一张病例纸,写了“城防刘”三个字,压在一本医书下,露出一角。如果他有什么事,江月楼也能查到这微末的线索。   到了刘队长家,刘夫人正病恹恹地躺在贵妃榻上,身上裹着一件貂皮,眉头紧蹙,脸色也不太好。但她听见陈医生到了,忙在丫头的搀扶下坐起来。   简单地寒暄后,陈余之开始看诊,先观察了刘夫人的脸色,又将手指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仔细感受脉象。   片刻后,他收回手,心中有些疑惑,迟迟也没将刘夫人的情况说出口。   刘夫人以为他胆怯,叹了口气道:“我的身子我清楚,陈医生,不必忌讳。”   “太太多虑了。您的病情并不严重,只是有些怪。您可是经常心口喘不过气,晚上尤为严重?”   旁边丫头连忙答道:“对,太太经常半夜闷醒,要出来走走透口气才能入睡……”   “还盗汗严重,夜不能寐,多梦?”陈余之又接着问道。   “没错,就是这样。陈医生,太太到底是什么病?”   陈余之不敢轻易下论断,决定还是再观察下。他同刘夫人约好,等明日带了听诊器听一听心脏跳动情况,再下定论。   离开时,他撞上了喝得醉醺醺的刘队长,听说是给太太看病的医生,竟踉跄地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笑嘻嘻地问:“我太太怎么样啊……”   可是,这刘队长话还没说完,就一阵反胃,冲到一边哇哇吐了起来。   陈余之蹙眉望过去,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在刚才刘队长说话的瞬间,他似乎闻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味。   为了确认心中所想,他也不急于离开了,主动走上前对管家说:“不若我给大人在太阳穴上针灸两下,会好受一些。明日起来,头疼也会减轻。”   这一折腾又是一个时辰,好不容易回到家门前,他想了想,还是朝江月楼家走去。只是,他敲了好几下,都无人应答。   他又在警署加班吧!陈余之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家中。   并没过多久,江月楼满身疲惫地回来了,经过陈余之家门口时,注意到门口花架上摆放着那盆之前约定好的仙人掌。   他停下前行的脚步,转身走向陈余之家门口。   此时,陈余之也还未休息,正坐在桌边,看着桌上手帕里的几根头发发呆,听见敲门声,匆匆拿起手帕赶去开门。   门外,江月楼困倦地问他:“你找我?”   陈余之点头却没有说话,神情非常凝重,将手帕小心翼翼打开,递到他面前。   “削发明志,要出家啊?”江月楼不明就里,看着手帕里的头发开着玩笑。   他的话刚落音,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连忙夺过手帕放在鼻子下仔细闻了闻,脸色立变。   “鸦片?”   陈余之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本来不确定,只是怀疑。但你的神情告诉我,猜测得没错。”   寂静的小巷没有行人,但江月楼还是四下看了看,拉着陈余之进了他的家门。   两人在桌前端坐,灯光笼罩着他们的身体,在地面上拖出两道长长的黑影。   桌上,摆着那方手帕,以及手帕里的头发。   “一个细节都别漏,仔细说说。”江月楼严肃地看着陈余之。   “晚上准备打烊的时候,城防部刘青峰家来人,说是刘队长的太太不舒服,请我去瞧病。我担心是诈,但也推脱不掉,还在余之堂留了消息。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   “谨慎总是好的,宁肯提防每个人,也好过落入困境。”   陈余之点点头,继续讲述:“给他太太瞧完病准备走的时候,刘队长恰好回来。他喝了酒,身上有一股很冲的烟味,跟在圣德堂闻到的鸦片味道有些像,但我不敢确定。”   “所以,你把这些带了回来,找我确认?这太冒险了。”江月楼的手指在桌板上叩了两下,对他的行为不太赞同。   “这是唯一的机会。烟味最容易附着在衣物和头发上,但只要洗漱过,气味儿就消散了。如果不是恰好撞到,有这一瞬间的时间嗅到,我想,他是不会进入你的视线,成为怀疑目标的。”   当时刘队长歪在椅子上已经快睡着了,陈余之拿着银针扎在他头部穴位上缓解他的醉意。拔针时,他故意连针带头发一起拔了下来。   江月楼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或许之前不会,但今天还发生了一件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包装纸放在手帕旁边,“你看看这个。”   陈余之拿起包装纸仔细查看,“是西洋香皂的包装纸,很多时髦的女性爱用。怎么了?”   江月楼脸色微变,给陈余之讲起了它的来历。   夜里加班快结束时,江月楼收到孙永仁的汇报,称在城外一处旧工厂发现了鸦片。那个旧工厂看起来像个藏货点,警察才到,工厂里的人就企图逃跑反抗,混乱中打死了两个,抓了两个。可惜那两个抓了不到三分钟就咬舌自尽了。   他们一共发现200公斤鸦片,这是卢卡斯死后,景城第一次发现这么大批量的鸦片,引起了高度重视。看样子,虽然他们捣毁了香港的中转站,鸦片贩子还是有别的运输航线。   江月楼到工厂时,工厂内一片狼藉,机器已经停工,地面上散落着花花绿绿的包装纸。角落里有一堆不起眼的箱子,打开其中一个,里面全是鸦片。   他走过去拿起一包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捏起一点搓了搓,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确认是一批南洋货。   这个旧工厂附近有个漕运废弃的老码头,可供鸦片贩子在进城前短暂靠岸,把货物先卸在这里,然后再想办法运进城。他们稽查科稽查的重点向来在海关,对于城防部多有疏忽。   这样一来,城防部必然有内奸,通过内奸运作,将鸦片送到城里去,再由金马堂售卖出去。   陈余之听完江月楼的讲述,脸色更加沉重。   “你明日还要再去一次刘家,是不是?”江月楼突然问道。   他有片刻茫然,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要去复诊。   “一起去。”江月楼的口气并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已经决定下来。   他不顾陈余之愕然的神情,起身,在桌边踱步,边走边分析:“从今晚的发现来看,城防部内应该有奸细,他们避开稽查科的视线,将鸦片卸在城外的废弃码头,再走陆运,将鸦片包装成香皂送进城,进行售卖。而刘青峰,就是突破口。”   陈余之也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当即答应下来:“好,我帮你。”   “第二次合作?”江月楼转身看向他,伸出了手。   陈余之笑了起来,在他手上拍了下。两人目光中同时闪烁着对鸦片的仇恨。   光明笼罩在景城之上,日光一寸一寸升起,安静的城市变得喧嚣、热闹起来。   余之堂二楼,陈余之举着镜子站在病床前,给江月楼看他的装束。   此时的江月楼带了一个短发的发套,身上穿着一身女装,脸上画了简单的妆容,与往日反差极大。粗看之下,只要是不熟悉的人,很难一眼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他对陈余之的伪装手段有些无奈,抓了抓假发,皱眉道:“不舒服。”   “但安全。”陈余之放下镜子,后退两步,仔细打量着他:“其实,你这样装扮也还不错。”   下一秒,他就收获江月楼的一个白眼,听他气道:“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夸奖,走了。”   陈余之对今日的行动还有一丝担忧:“你确定刘队长今天不在家吗?他对你可是不陌生,万一……”   他话没说完就被江月楼打断了:“今天他当值。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在西城门站岗巡逻,回不来。”   “那就好。记住了,你是陈同音,是我……”   “是你的远方表妹,近日投奔你来做你的助手。”   陈余之知他不情不愿,笑着提醒:“一个助手是不会走在医生前面的。”   江月楼已经走到楼梯口准备下去了,闻言停住脚步,往一侧让了让,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余之莫名觉得他这委屈的样子有些可爱,浅浅一笑,迈步朝前走去。   楼下,刘家的管家已经等候在门口,江月楼连忙拎起药箱紧跟在陈余之身后上了车。   车上,他始终规规矩矩地抱着药箱,整个人收敛了往日强悍的气势,垂着头,看起来很是腼腆。   管家并不在意陈余之的助理,想起刘队长的吩咐,对他说道:“对了,陈医生,昨日针灸之后,老爷感觉好多了,今天给夫人看完,还请您再针灸一次。”   陈余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收敛住,微笑道:“好。只是刘队长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忙得紧,不知道时间上是否可行。今天给夫人诊治,大约需要半个时辰。”   “老爷今日调休了,一天都在家,时间不成问题。”   此话一出,江月楼神色微变,抬起头看了管家一眼,紧接着转头向陈余之使了个眼色。   陈余之勉强笑着应下:“如此最好。”   车内再度恢复安静,只是江月楼和陈余之的内心都变得焦灼起来。   到了刘家,陈余之走进客厅,见刘夫人正坐在沙发上闭眼养神,状态比昨夜好了许多。   他领着江月楼和刘夫人打了招呼,听见管家毕恭毕敬对他说:“陈医生,您先给夫人瞧着,我这就去通知老爷。”   陈余之看了江月楼一眼,眉眼之间闪过焦虑。而江月楼则微微摇头,示意他稳住。   这时,刘夫人已经含笑聊了起来:“陈医生,昨晚服了你开的药,破天荒的一觉睡到大天亮。”   陈余之当即打起精神,谦虚地笑了笑:“为病人解忧,是医生本分。”他示意江月楼将药箱打开,说了句“听诊器。”江月楼利落地将听诊器取出,双手递到他面前。   他拿着听诊器准备上前,却又顿住脚步,神情略有些为难:“刘太太,虽说医生无男女之防,但这听诊器到底不同,不然,请您移步,换个地方,隔着屏风,由您的婢女协助,可好?”   刘夫人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换到东厢房,与陈余之坐在屏风两边,由她的丫头拿着听诊器的一端,搁在自己心口上,根据陈余之的指挥寻找着正确的位置。   就在这时,宿醉醒来的刘青峰听说这事,连睡衣都没换,急冲冲赶过来,见陈余之耳朵上挂着听诊器,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刘夫人听见动静,唤了他一声,他连忙绕过屏风一看,顿时脸带愠色,误会陈余之想要轻薄他的夫人,一把扯掉贴在刘夫人心口上的听诊器,怒道:“干什么?难怪要来厢房!好你个陈余之,胆子不小!”   陈余之却神情淡定,毫无心虚之意,解释着:“刘队长,您误会了,这是西医的听诊器,用来听心脏跳动的声音。”   刘青峰压根不听他的话,怒气冲冲喊着:“听个屁!少花言巧语,刘管家,把他给我抓起来,送到警署去!”   管家闻言冲进门来,陈余之仍旧不慌不忙。他将听诊器递给刘青峰:“是与不是,您听听就知道了。”   “要是你敢花言巧语骗老子,我警署都不送,一枪崩了你!”刘青峰将信将疑地接过,学着陈余之的样子将听诊器挂在耳朵上,拿着另一端胡乱搁在自己胸口上,移动着,仔细听着声音。   起初他面露不屑,没过多久就浮现出惊奇的神色。因为他清晰地听到了耳朵里传来有节奏的跳动声。   “难怪大家都追捧西洋货,还真是神奇。”他啧啧称奇。   陈余之却不太赞同,纠正他的说法:“并不是说所有的西洋物什都好,中医一样博大精深,只是令夫人的心悸用听诊器诊断更适合,对症下药罢了。换一种病症,倒不见得西医就比中医好用。”   刘青峰不耐烦地摆手:“什么中西医的我反正不懂,能治好就行。”他将听诊器递给陈余之,“你继续吧。”   此时,管家突然发现屋内少了一个人,看向陈余之问道:“陈医生,您的助手呢?”   “他肚子不舒服,上厕所去了。一会儿就来。”陈余之镇定自若地解释完,没给在场众人反应的机会,转向刘青峰,说:“刘队长,不若这样,我先给您施针,灸半个时辰,这中间正好替夫人瞧病,以免耽搁您二位的时间。”   刘青峰大手一挥:“这最好不过了。”   江月楼利用陈余之为他拖延的时间,隐秘地在刘家院子内快速寻找着线索。途中遇到来往的婢女、仆人便借助院墙、柱子、假山来躲避。   很快,他在后院的某个房间外发现好几个护卫,戒备森严,很不合常理。只是若要从正门过去,他根本无从下手,而且窗户紧闭着,也无从窥见屋内情况。   忽然,他的视线落在屋顶处,屋檐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现出淡淡的光泽,他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上到房顶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俯身贴在上面,轻手轻脚地揭开屋顶的瓦片,往下看去。   这是一间库房,里面堆着一些装着货物的箱子,其中有半箱是拆开了的,可以看到正是郊外旧工厂生产的那些包着花花绿绿包装纸的香皂。   “西洋香皂?”江月楼低声自语着。   就在这时,有几个城防部护卫拉着一辆简易板车走了过来,跟门口的护卫低语了几句便进入库房。   江月楼快速将屋顶的瓦片封好,只留出一条很窄的缝隙,阳光不至于大范围漏进屋内引来注意,他也能观察护卫们的动静。   果然,这几个护卫进入库房后,搬运了货物放在板车上,那些货物正是西洋香皂。   江月楼心中已有数,悄悄从屋顶一跃而下,朝着东厢房而去。   东厢房门外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道。   他想起陈余之交代他的话:“如果用了艾灸,安全。如果没有,速撤。”心中轻松了几分,调整成女助手的状态,迈步走了进去,恭敬地喊了声:“陈医生。”   东厢房内,屏风已被撤到一边,陈余之在桌前写方子。刘青峰脚朝门口方向趴在床上,背上和头上扎满了银针。   听到江月楼刻意伪装的声音,屋内众人都转头看向他,管家甚至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唯有熟识江月楼的刘青峰趴在枕头上抬不起头,心里觉得这个声音莫名有些耳熟。   陈余之提起的心终于落下,也进入了状态。他回头看向江月楼,目光严厉,责备道:“不学好,尽偷懒,干活儿的时候总找不见人。”   江月楼低着头,按照约定好的话,压着嗓子解释:“对不住,陈医生,昨夜着凉了,肚子实在难受……”   “不成规矩。拎着箱子出去等着。”   江月楼听见陈余之的呵斥,立刻上前拎起药箱,边鞠躬边倒退着出门。   刘青峰很想抬头看一眼,无奈背上和头上都有针,只是略略抬起一点,视线就被上前一步的陈余之挡住了。   “刘队长别动,小心针断在身体里。”陈余之惊呼着。   就这一瞬间的遮挡,江月楼已经拎着药箱安全离开了东厢房。   直到两人回到余之堂,悬在心上的危机感才彻底解除。   陈余之小心观察四周有无可疑情况,当机立断挂上打烊的牌子。   江月楼一把揭掉脸上、头上的伪装,露出自己真实面目,松口气:“舒服多了。”   “有什么发现?”陈余之给他倒了杯水,急切地问。   “还记得那张西洋香皂包装纸吗?刘家后院的库房内,堆了很多包装好的香皂。”   陈余之讶异:“只是香皂?”   江月楼将水一饮而尽,一抹嘴角的水渍,对他分析:“看起来是,其实未必。我怀疑,郊外那间旧工厂生产的包装纸,是用来将鸦片伪装成香皂运进城的。既有城防部的刘青峰出面开绿灯,也有西洋包装打掩护,普通的城防士兵是辨别不出来的。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查看,这批东西,就被人运走了。”   毕竟乔装进入刘府寻找线索已经是危险重重,陈余之安慰他:“发现刘青峰和郊外旧工厂的关系,也算不虚此行。顺藤摸瓜查下去,肯定可以追查到幕后的人。”   “嗯。安全起见,这几日我不会再来余之堂。有什么消息,老规矩联系。”   陈余之点头答应。   江月楼马不停蹄回到警察署,正巧宋戎和孙永仁也从郊外旧工厂归来,向他汇报了他们那边发生的情况。   当时他们带着两名警员换上了昨日被打死的金马堂成员的衣服,守在门口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并没有等多久,不远处缓缓开来一辆车,他们立刻拔出手枪,退回旧工厂内各自找了掩护身形的地方,将子弹上膛,等候着。   那辆车缓缓靠近门口停下,静默了一会,这才传出车喇叭的声音。   那几声看似是司机无心按下,实则是一种暗号,两短一长又一长,宋戎等人根本不知道,只是警惕着,并没有回应。   又过了一会,车上下来一个商人模样的男人,独自一人向门口走来,看起来并无疑点。   孙永仁躲在柱子后面,朝着宋戎悄声问道:“怎么办?”   宋戎收起枪:“别放松警惕,先试一试。”   几人点了点头,佯装旧工厂的工人,搬运着工厂里的货物。   商人此时已经走到门口,看到宋戎等人正在忙碌,扬声喊道:“韩厂长,最近生意可好啊?”   宋戎闻声回头,看向来人,脸上挂着质朴的笑,和他平日的淡漠反差极大。   “怎么,韩厂长不在么?”   宋戎对着商人憨厚一笑,摇了摇头:“您是……”   “做小买卖的,和你们韩厂长是老乡。最近生意差得很,想着韩厂长财大气粗,来拜会拜会,带兄弟我一起发点财。”   “韩厂长还没来,要不,你等等?”   商人笑着摇头:“那算了,我还有事,改日再来。你们忙。”他说着,转身就准备离去。   宋戎看了孙永仁一眼,两人默契上前,伸手搭在商人肩上,试图将他留下来。   商人突然紧张起来,下意识躲开宋戎的手,转身去抽腰间的枪。孙永仁见状不好,也赶紧拔枪与之对峙。   离得最近的宋戎反而来不及拔枪,便飞起一脚踢向他的手腕,枪应声落地。   与此同时,孙永仁扑向商人后背,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商人眼看离开无望,拼尽最后的力气,冲门外大喊一声:“走……”   停在外面的汽车显然听见了这声撕心裂肺的大喊,司机猛打方向盘发动车子,一个甩尾朝外飞速开去。   两个警员飞快追了出来,对着车子开枪,子弹射在车身上,但为时晚矣,车子已经开远。两人追了几步,只好放弃。   “情况就是这样。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抓住那人没活下来,还逃了三个,打草惊蛇了,这个工厂恐怕会被遗弃,不会再有人来了。”宋戎汇报完,一脸自责。   江月楼并没有责怪他,反而安慰道:“振作点,我们还有两条线索,刘青峰以及那批西洋香皂。你带几个弟兄,去市场上摸摸情况,看看能不能从香皂上找出些端倪。”他说完转向孙永仁,吩咐道:“你去盯着刘青峰,注意别被发现,有什么异常举动,及时汇报。”   孙永仁和宋戎领命匆匆离去。   江月楼打开一份文件,刚要查看,接到白金波的电话,起身前往署长办公室进行汇报。   听他说完,白金波非常讶异:“刘青峰,城防部的人?这水,越来越深了。”   “他背后,还有更高的人。”   白金波面带纠结,最终只是叹口气,拍了拍江月楼的肩,叮嘱着:“月楼,你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你掀翻的,是他们的钱罐子。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你务必小心。”   这个道理江月楼自然是懂的,但他不怕,反而隐隐有种兴奋在血液里沸腾。“署长放心,我会好好活着,不把他们一网打尽,让景城的鸦片彻底断流,我死不瞑目。”   白金波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少说晦气话。你的命是我救的,我要你给我安安稳稳活着。”   江月楼的心被白金波的关怀温暖了几分,难得露出了真诚的笑意:“属下遵命。”   两人相视一笑。   城中有名的裁缝铺,展君白坐在桌前悠闲地喝茶,玉堂春站在空地中间,裁缝正拿着工具在帮他测量身形尺寸。   “这家店有些年头了,师傅的手艺很不错。尤其是刺绣,很精致,做戏服最合适不过。”   玉堂春伸展着手臂让裁缝量袖子的长度,闻言看向展君白,浅笑道:“我自然知道,只是价格贵了些,所以不常来。”   “玉老板不必担心,这件戏服记我账上。再做一件珍珠的凤冠,唱《贵妃醉酒》最是合适。”   玉堂春惊讶他竟如此大方,立刻婉拒:“无功不受禄,这不合适,展司长。”   “算作给你新戏的贺礼吧。”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等新戏排好了,我给您预留最好的位置。”玉堂春知道推脱不过,便接受了他的好意。他也想和展君白搭上关系,好查明深仇大恨。   此时,裁缝恭敬地收起工具,站到一侧:“好了。展司长请。”   展君白放下茶杯,朝玉堂春站立的位置走去,已经测完尺寸的玉堂春则回到桌前。   他刚要就坐,竟然看到刚刚还温和恭敬的裁缝突然对着展君白露出仇恨的目光,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   “小心!”他惊呼起来,起身准备过去帮忙。   展君白得了他的提醒,注意到身后的异动,动作利落地避开。   那裁缝扑了个空,但因为惯性依旧往前扑去,刀尖正好迎上冲过来的玉堂春。与此同时,裁缝的助手也拔刀扑向展君白,两人纠缠在一起。   玉堂春唱戏多年,身姿轻盈灵活,本可以避开裁缝的刀尖。但就在这电石火光之间,他似乎做了某个决定,竟毫不犹豫地抓住裁缝的胳膊试图控制他,顺势不着痕迹地将身体送到了刀尖下。   他的肩膀被匕首刺入,瞬间鲜血淋漓,染红了他的白色长衫。   展君白已经甩开助手,夺下匕首,将他重重踢开。一转头眼见玉堂春被刺,将手中的匕首朝着裁缝后背甩去。   裁缝中刀倒下,很快就气绝身亡。   展君白奔上前抱住了玉堂春下滑的身体,焦急着呼唤着他的名字,可惜他已经昏迷过去。   陈余之被紧急请到展公馆,见受伤的竟是玉堂春,着实吓了一跳。   废话不说,他当即翻起玉堂春的眼皮看了看,又拉起他的胳膊摸了摸脉搏,果断吩咐邱名准备温水、毛巾等拔刀所需物品。   展君白站在床边,神情严肃地问:“怎么样?”   “没有性命之忧,但以后恐怕很难再唱戏了。”   展君白闻言,心情复杂地看向床上躺着的玉堂春。   陈余之没时间关心他的心情,利落地在一旁准备器具。他坐在床沿,握着剪刀小心的剪开伤口处的衣服,仔细查看着伤口附近的情况,然后对展君白说:“帮我按住他。”   展君白并未搭理邱名想要替他的话,径直在床头坐下,按住玉堂春的两侧肩膀,避免他因为拔刀而挣扎。   陈余之的手握在刀上,深呼吸着,一手拿着毛巾压在伤口附近,一手猛然将刀拔出。   鲜血瞬间溅出,溅在陈余之的脸上和展君白的衣服上,两人都顾不得擦拭,急切地用毛巾堵住出血口,使劲按压着,帮玉堂春止血。   待血水喷出减缓,陈余之便拿着桑皮线和针钳,仔细地将已经止血的伤口缝合起来,直到完全缝合完毕,包扎好,这才松了口气。   “陈医生医术精湛,果然名不虚传。辛苦了。”展君白给陈余之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亲自送他下楼。   “展司长客气。只是好端端的,玉老板怎么会伤成这样?”   说起暗杀事件的原因,展君白颇有几分自责:“是我的过错,他们冲我来的。财政司去年推行了几项新政策,实施过程不太顺。下面的人办事你知道的,仗着自己是官家人,有时候手段重了些。”   邱名有些不服,给展君白打起了抱不平:“司长,您就是太好说话了。那些龌龊事跟您一点关系也没有,可到最后这些刁民竟把账算在您头上。”   展君白看邱名一眼,邱名立刻垂下头,不再吭声。   陈余之明白了原委,叹了口气:“无妄之灾,委屈您了。”   “我倒没什么,官场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只是连累了玉老板。”展君白自责懊恼地长叹一声,接着问道:“他大概什么时候能醒?”   “拔刀时为了减轻痛感,我用了些麻醉剂,最快也要到今晚九点以后才能醒了。”   展君白担心地望着楼上,“他现在这情形,我实在不放心。陈医生,冒昧地提个请求,您今晚可以留宿展公馆吗?”   其实陈余之也有些不放心,更何况玉堂春和他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便同意了展君白的请求。   “也好。不过我得先回诊所一趟。一则消炎药没有了,二则我下午还约了病人。九点之前我过来。”   他谢绝了展君白让司机送他的好意,自行前往病人家复诊。   而展君白低头看了眼衣服上的血迹,脑海里闪过玉堂春挡刀的瞬间,脸色不太好看。   他吩咐邱名:“找个手脚利落的去玉老板房间候着,有情况随时叫我。”便回房换衣服去了。 第十二章   江月楼没想到又在警署碰到楚然,这执拗的丫头坚持不懈地来堵金大成,以便达到她退婚的目的。   整个警局都知道金大成的太太年老色衰,还没有替金大成生下一儿半女,被逼得天天在外寻合适的姑娘为金大成纳妾,以稳固自己的地位。   只是江月楼没想到,看似家境不错的楚然竟然就是那个被相中的女孩,着实有些可惜。   他听见楚然和金大成在办公室吵了起来,忍不住推门而入。   争吵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金大成看着站在门口的江月楼,怒道:“江科长,这是我的办公室,你不敲门直接闯,不合适吧?”   “路过,听到金科长大呼小叫的,以为出什么事了。”江月楼和他吵惯了,毫不在意,倚在门口掏了掏耳朵。   金大成瞪了他一眼,大喊:“轮不到你管。”   楚然自江月楼出现起,目光就一直黏在他身上,好似他就是来解救她的盖世英雄。   可惜这个英雄面对金大成的喊叫,仅仅哦了一声,便关门离去,令她愣在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他就这样不管她了?   金大成收回看向门口的目光,瞄到楚然的反应,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昨天警察署门口的就是你吧?没想到啊,冰块脸江月楼,居然能和你……我未来的二姨太搅合到一起,啧啧,不简单。”   楚然此时怒气爆表,既恨金大成又气江月楼,干脆破罐子破摔,“对,我跟他是不清不楚。怎么,你还要娶吗?”   金大成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又猛地被推开,还是江月楼。他一脸无辜地看着两人,公事公办地说道:“金科长,白署长找你,很急。”说完,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楚然做贼心虚,也不知道江月楼听没听见她的胡言乱语,顿时面红耳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金大成看她这娇羞的样子,哈哈一乐,“你要是跟他没关系,我说不定心情好还真愿意放你一马。至于现在嘛,我就非要和他争个输赢不可。这事儿,没完。”   楚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压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径自开门离去。   这一个两个都无视自己,气得金大成狠狠地摔了茶杯。此时,有属下来报,有人举报某个医馆内藏有鸦片。他一看那医馆的名字,顿时又高兴起来。   江月楼,别以为我找不到你的痛脚。他暗想着,立刻召集手下前往医馆捉拿毒贩。   余之堂内,陈余之将玉堂春可能用得到的药材放入出诊箱中,又准备了换洗衣裳,准备在展公馆守几天,直到玉堂春脱离危险。   他刚走到门口,门外忽然冲进来一群警察,个个持枪指着他。他被吓了一跳,强行恢复镇定,开口问道:“你们这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金大成从人群中得意洋洋地走过来,先四下打量了一番余之堂的环境,最后将视线落在陈余之身上。   “你……就是陈余之?”他趾高气昂地问。   陈余之认得他,也从江月楼那里得知他好大喜功的性格,态度温和地回道:“是,长官。您带了这么多人拿枪指着我,不知我犯了什么事?”   在金大成眼里,陈余之就是江月楼的人,当即冷哼一声:“还挺能掩饰。搜!”   众警察听了他的命令纷纷行动,有些去翻药柜,有些去拉抽屉,有些往楼上冲去。还剩两个警察仍旧持枪指着陈余之。   陈余之对他们莽撞的行为频频蹙眉,盯着金大成问:“长官,我可以看下您的搜查令吗?”   金大成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没一会脸色又变得阴狠,“在景城,我的脸就是搜查令。”   “您这样不合规矩。就算您是警察,也要依照规章办事……”   金大成嫌陈余之絮絮叨叨很烦,挥手打断他的话。“你一个披着羊皮贩卖鸦片的,还跟我叽歪什么规矩制度?抓起来!”   两个警察立刻上前,动作粗鲁地将陈余之抓住,按在桌上。他的药箱在混乱中掉在地上摔开来,里面的药和医疗工具滚了一地。   “这箱子挺宝贝啊,一直不离手,我看看,鸦片是不是藏这儿了?”金大成说着,用脚把工具踢得乱七八糟,甚至故意踩在药片上,狠狠碾碎。   陈余之面色难堪,忍不住挣扎起来:“什么鸦片,您不能空口无凭的冤枉人……”   就在这时,一个警察抱着一个盒子从楼上匆匆下来。“科长,找到鸦片了!”   陈余之闻言转头看向那个警察,满脸不可置信。   金大成冷笑着接过盒子,将它重重地放在陈余之面前的桌子上,“瞧见了么,这叫人赃并获。带走……”   “这是栽赃,是诬陷……”   两个警察拽起陈余之,丝毫不理他的呐喊和挣扎,将一个布团塞进他的嘴里,又往他头上套上黑布罩,强行拖上车带回警署。   这一切,江月楼都不知道。他在外公干,结束后并没有回警署,而是直接回了家,路过馄饨摊时还独自一人吃了碗馄饨。   他在心里隐隐期待和陈余之再次偶遇,但直到馄饨吃完,也没见到那个人的身影,就连他家的大门也紧闭着,屋内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沿着巷子走着,忽然路边的一栋房子里传来女人惨烈的尖叫声。他快步走到房子窗口,看到了令他愤怒的一幕。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面色凶残,正狠狠打着自己的妻子。妻子的脸上已经被打得青一片紫一片,瘦弱无助地坐在地上哭喊着。   醉汉下手毫不留情,扇巴掌已经不过瘾,揪着妻子的头发往上提起狠狠甩到墙上。妻子的肩膀重重撞击墙面,痛得已经叫不出声了,面目扭曲,顺着墙软软地滑倒下去。   即便如此,醉汉却仍不肯罢休,顺手抄起桌上的一个茶杯,朝着她砸过去。   江月楼再也看不下去,一脚将门踢开,阴沉着脸闯了进去,身手矫健地抓住即将砸到妻子脸上的杯子,压根没有控制力道,直接将杯子捏碎,就连碎瓷片扎破手心也浑不在意。   他眼中充满了戾气,死盯着醉汉,紧握拳头,全身的肌肉都鼓了起来,状态非常吓人。   醉汉刚开始被他吓了一跳,但仗着醉意很快恢复嚣张:“你他妈谁啊,狗拿耗子。我在我家,打我的女人,管你什么事?滚!”   他的话刚落音,就见一言不发的江月楼猛然上前,揪住他的衣领,膝盖狠狠顶在他的小腹上,疼得他五官扭曲,喊都喊不出来。   “是男人,就该有个男人样。她是你妻子,她也是人!”   醉汉哪听得进去江月楼的话,往旁边啐了一口血沫,骂骂咧咧:“你算个什么东西,教训我?以为披身官皮就可以擅闯民宅,胡作非为?我告诉你,我的女人,我怎么打,都不犯法……”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江月楼敏感的内心,一双眼怒光四射。他眼中看到的已经不是醉汉,而是他的父亲,正麻木地看着他,脸上带着吸了毒后的癫狂神色。坐在地上哭泣的,也不再是醉汉的妻子,而是他的母亲。   “你不配做一个丈夫,更不配做一个父亲。”这句话几乎是从他牙缝里蹦出来的。   醉汉轻蔑地看着他,扬了扬嘴角,“关你屁事,我高兴打就打,打死了,我就再娶一个,老子有的是钱……”   这话简直就像火上浇油,江月楼一拳狠狠砸向醉汉的眼睛,顿时乌青一块。他躁郁症彻底发作,情绪根本不受控制,一拳又一拳地砸在醉汉身上。直打得他毫无反抗之力,一边哀号一边挣扎。   幸亏他还保留了一丝清醒,眼看再打就要出人命了,这才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手停在半空,死死瞪着醉汉。   醉汉仍梗着脖子,打算和江月楼杠到底,“有本事,你今天打死我,不然,你走了,我就打死她……”   “你以为我不敢吗?”江月楼反手拔枪,枪口狠狠顶在醉汉心口的位置。   醉汉没想到江月楼来真的,眼中瞬间闪过恐惧。他看见他呼吸逐渐急促,手指缓缓扣动扳机。   “不要!”就在这时,瘫坐在地上的妻子猛然尖叫起来。她跪着爬了过去,抓着江月楼的衣角,脸上布满了泪水:“不要,求你,不要杀他……”   江月楼低头,看向那张善良、无助又害怕的脸,满眼祈求,和他记忆中母亲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   他闭了闭眼睛,深呼吸着,缓缓收回枪,松开了醉汉,又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他出了醉汉家,大步向前走着,残存的焦躁使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不知何时,天下起了大雨,雨水砸在他的脸上却毫无知觉,眼神中满是痛苦。   他的脑海里一直闪过小时候母亲被父亲毒打时的场景,小小的他哭喊着扑过去想拦住父亲,却被毒性发作丧失理智的父亲一脚踹了出去。他忍着痛爬回来,毅然护在母亲身前,也不知挨了多少脚,直到母亲妥协,说出家中藏钱的地方。   父亲用家里仅剩的钱买了大烟,躺在床上美滋滋地吞云吐雾,丝毫不理会他和母亲跪在地上相拥哭泣。   雨越下越大,却浇不灭江月楼满腔的愤慨和怒火,突然狠狠一拳砸在墙上,竟将墙面砸出一个浅浅的坑。他的手心本就被瓷片割破,现在手背也伤痕累累,血水混着雨水从指缝中滴滴答答落下。   这时,巷子口出现楚然的身影。   她从警署出来,本想去找陈余之叙旧,可余之堂门前围了许多人,对着里面一片狼藉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从一个摊贩那里打听到,金大成抓了陈余之,罪名是贩卖鸦片。   这怎么可能,陈余之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她焦急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想到了江月楼,便打了电话去警署找人。可他偏偏不在,就连宋戎和孙永仁也找不到踪影。   无奈之下,她只好根据在香港闲聊时,江月楼透露出来的微末信息寻到了他家附近,果然碰到了他。   只是他看起来状态不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隔绝了外界的动静,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依旧一拳一拳打在墙上。   “江月楼,你疯了!”楚然跑上去一把抓起他鲜血淋漓的手,拼命摇晃着他,大声吼道。   江月楼忽然疯狂大笑起来,笑容狰狞,笑声凄凉。“对,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   楚然被他甩开,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但她毫不气馁,继续扑上去抓住江月楼的胳膊,急切喊道:“陈余之被抓了!”   这句话让江月楼停住脚步,转头瞪着楚然,目光中布满了暴戾:“你说什么?”   楚然快速地将听来的消息转述,还未完全说完,就见江月楼掉头就跑,她在他身后追喊了几句,完全没有回应。   雨,滂沱而下,楚然浑身湿透地站在小巷中,望着江月楼奔跑离开的方向,内心腾升起一股无力感。   忽然,一把伞遮住了她的头顶,隔绝了雨水的洗礼。   她愣愣地转头望去,首先看到一双儒雅含笑的眼睛。   “我是展君白,江月楼的朋友,也是……陈余之的朋友。我想,我们的目的地应该是一个,如果不介意的话,一起去吧?”   楚然有些诧异,用戒备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很快反应过来:“你是因为陈余之的事,来找江月楼?”   展君白并没有回答,指了指巷口等候的汽车,催促道:“小姐,已经晚了,再不走就追不上了。”   事态紧急,也不容楚然多想,见展君白衣冠楚楚,又能说出江月楼和陈余之的名字,便姑且相信了他。   两人撑着一把伞并肩而行,楚然神态焦急,而展君白的嘴角则微微上扬,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遇见这个女孩,她在雨夜小巷中奔跑的姿态令他惊鸿一瞥,勾起了他内心一丝悸动。   第一次她拒绝了他的伞,第二次虽然借了江月楼的名头,但好歹如愿以偿。   此刻,她被霓虹光影映照着的侧脸,高挺的鼻梁、纤长的睫毛、红艳小巧的嘴唇无不吸引着他的注意。   他就这么看着她,直到汽车靠近警署。   而此时,陈余之被金大成关在警署的监狱里,正捆在刑具上,遭受了一轮又一轮的毒打,已被折磨地奄奄一息,嘴角、身上都是血污,手指几乎伸不直,又红又肿。   金大成手拿着鞭子,气呼呼地瞪着他,骂道:“都人赃并获了,还嘴硬什么?我告诉你,还没人能在我这儿熬过一夜的。我劝你老实交代,省得临死也落个不痛快。”   陈余之艰难地抬起头,声如蚊呐,但坚持否认:“那不是我的东西……”   金大成恼怒地又给了他一鞭子。这一鞭子直接落在他侧脸上,顿时皮开肉绽,疼得他闷哼一声,几乎昏过去。   “我没那么多耐心,最后问你一遍,你的同伙是谁?鸦片哪来的?说!”金大成又威胁似的甩了个鞭花,堪堪擦过陈余之的眼睛。   “我……要见……江月楼。”陈余之嘴里干涩,充满了血腥味。他艰难地吞咽着口水,要求道。   金大成凑近一听,顿时兴奋起来:“江月楼?你的同伙是江月楼?”   “他不是!”陈余之对于金大成的故意曲解非常气愤,撕扯着嗓子辩驳。   可金大成完全不理他,自顾自地猜测:“江月楼其实只是表面禁烟,暗中把鸦片都给了你销赃,你俩里应外合。哈哈,被我猜中了,是不是?”他说得自己都兴奋起来,笑着鼓起掌。终于有机会扳倒江月楼了,管他真的假的。   陈余之从未见过这样无赖之人,气急攻心,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一连串的咳嗽声落在金大成眼中,就是默认,就是心虚。   “哟,别慌啊,只要你把江月楼的罪行给我说清楚,我可以饶你一命。”   “咳咳,跟他没关系……”陈余之边咳嗽边坚持为江月楼辩解。   金大成正想说些什么,门外一个狱警着急忙慌地跑进来报告:“金科长,出事了,江科长持枪硬要闯进来,我们拦不住!”   陈余之瞬间变了脸色,他没想到江月楼居然如此冲动。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金大成看了眼陈余之,冷笑了一声,“走,咱们去会会!”   大雨依旧没有减弱的趋势。   夜雨中,江月楼持枪站在门口,指着一个狱警,同时也被其他几个警察包围着,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把人给我放了。”江月楼丝毫不理其他人,只盯着狱警厉声喝道。   狱警被他吓得瑟瑟发抖:“江……江科长,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啊,他私藏鸦片,被抓了现形……”   “不可能,他绝不是这种人。”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金大成的声音传了出来:“这种人,哪种人啊?”   紧接着,金大成就从监狱内走出来,皮笑肉不笑地站在屋檐下,心里颇为得意地望着站在雨中的江月楼,假惺惺道:“江科长,都是自己人,何必动刀动枪呢?快把枪放下。”   江月楼正处在躁郁症所带来的影响中,根本没什么理智。他冷眼盯着金大成,枪口仍指着狱警:“你们先放人。”   “江科长,这你就不讲道理了吧?咱们警察办案那是讲究规矩的,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不问事实证据,只管持枪来要人,说句不好听的,倒像是同伙落难,前来劫狱的意思。”   金大成这话一出口,就像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的警察、狱警互相对视着,诧异、震惊、难以置信等等情绪浮现在他们脸上。   江月楼脑海里如同一团乱麻,面对金大成的诬陷也不辩解,从始至终只坚持一件事,就是救出陈余之。   他毫不犹豫地调转枪口,指着金大成,掷地有声地喊:“放人。”   围在他身边的警察瞬间都将枪举起来指着他,把金大成保护起来。   金大成起初被江月楼的枪口吓了一跳,但很快镇静下来,环视一圈指着江月楼的枪口,笑道:“江月楼,咱们同事一场,我劝你看清形势,别冲动……”   可是他话音还未落,江月楼就毫不犹豫地开枪了,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射进监狱门外的墙里。其他警察都被这一枪震住,持枪指着江月楼,但谁都不敢真的开枪。   “江月楼,你疯了!”金大成吓得腿软,脸上再无嘚瑟之情,捂着流血的耳垂尖叫着。   江月楼的眼神越发狠辣,语气也渐渐失去了耐心:“放……人!”   “开枪,都给我开枪!”   其他警察听见长官下令,咬牙将手指放在板机上,但还是没人敢开枪。他们一步步靠近江月楼,包围圈越来越小,手中的枪几乎都要戳到他身上。   监狱门前,形势越发紧张,一触即发。   此时,人群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白金波急冲冲赶过来,推开一干警察,径直走到江月楼的枪口前,冷眼看着他。   枪口距离白金波的胸口很近,几乎就要顶上,惊得众人不知所措,金大成甚至喊了出来:“署长小心!”   白金波笃定江月楼不会对他开枪,毫无惧意,劈手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江月楼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这才如梦初醒,持枪的手软软垂了下去,神情却仍旧倔强,雨水都冲刷不掉他脸上的坚毅。   “你现在所有的行为都是火上浇油。你想让他死,就继续。”白金波低声斥骂了一句。   他的话让江月楼的理智一点一点回笼,两人对视着,眼神看似波澜不惊,里面却蕴含着惊涛骇浪。   “跟我上来。”白金波拿走了他手里的枪,拽着他的胳膊离开监狱门口。   身后,传来金大成恼怒地喊声:“署长,他不能走!他涉嫌贩卖鸦片,企图武力劫狱,还打伤了人,应该下狱,等候审讯!”   白金波顿住脚步,目光凌厉地看向金大成:“我自会处理,给你一个公正的答复。”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署长办公室,白金波啪的一声把门摔上,恼火地盯着江月楼接着训斥:“可以啊,翅膀硬了是吧?以为整个警察署归你一人是吧?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江月楼绷着嘴,一言不发地任由白金波骂着,直等他发泄完,才开口:“署长,陈余之绝不会贩卖鸦片。”   “我看你是下雨把脑子淋坏了!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他?你好好想想怎么跟警署上下解释你今天的行为吧!”听了他的话,白金波更气了。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你……”白金波端起茶杯,连灌了好几口茶水才将心情平复,继续苦口婆心道:“你明知道自己有时候情绪不稳定,不受控,这当口你跑出来逞什么能?先不说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贩卖鸦片……”   江月楼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他不是!”   “好,就算不是。”白金波无奈了,“他现在人赃并获下了狱,你把这件事的原委查清楚,鸦片的来源弄明白,不就还了他清白,也就救了人吗?持枪威胁自己的同僚算什么本事?有用吗?”   “金大成的手段,大家都清楚。我晚一个小时,无辜的人就多捱一个小时。就算我查清了真相,救出人来,只怕不死也残。”   面对江月楼的倔强和固执,白金波又气又无奈,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才好。   “我可以把人从金大成手里要出来,保证他在你查清真相前活着。但前提是,你现在下去给金大成道歉。”   “不。”   白金波看江月楼死活不听劝,火气蹭蹭地往上冒。他努力克制着脾气,指着他说:“如果你还想做警察,还想继续在这个职位上实现景城无烟的理想,就老老实实给我服软道歉!否则,你今晚的举动,不出明天,就会被金大成拿着做文章,捅到政府委员会去,捅到蔡市长那里去,你明不明白!你要救陈余之,但你要先保证自己能够活着,能够在这个位置上活着,才有资本去救人!”   江月楼因为白金波的这番话产生了动摇,沉默着,眼神却不似之前那般坚持了。   白金波看出他情绪上的松动,趁热打铁,继续游说:“否则,你入了狱,成了阶下囚,结果不过是两人一起赴死!而且,是蒙受冤屈,不明不白地赴死!”   “好,我去。”终于,江月楼做了艰难的决定。   还站在监狱门口的金大成气恼地擦了擦耳朵上的血,训斥门口的警察发泄怒火:“真是废物,连个人都拦不住!他有枪,你没有吗?养你们这群东西有什么用!”   警察们垂着头,唯唯诺诺,不敢反驳。   “眼睛都给我擦亮点,再有人硬闯,直接开枪!”他说完,转身往监狱里走去。   身后,传来展君白的声音:“金科长,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兢兢业业,辛苦了。”   金大成闻声回头,看到展君白笑吟吟地撑伞而来,伞下还站着他的“未婚妻”楚然。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恢复过来,忙向着展君白迎了上去,满脸谄媚。   “哟,展司长!这么大的雨,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展君白微微一笑,也没有多同他多寒暄,直截了当说明了来历。   金大成心里一惊,吞吞吐吐道:“这……不妥吧?不然,您先暂时换个别的医生……”   展君白的态度倒很温和:“我府上这位病人很重要,于我有救命之恩,他的手术就是陈医生做的。你暂时把陈医生交给我,等病人清醒了,好转了,我亲自上门,把人给你送回来。”   “这不合规矩,之前没有先例……”   楚然安静地站在伞下,看着两人言语博弈。   “我以我的名誉担保。还是说,金科长不相信我展某的为人呢?”   金大成赶紧表态,讪笑道:“没有没有,您的为人我当然信。只是怕白署长那里,我不好交代。”   “无妨,他那里我自会去说明。”展君白不等金大成回应,又补充了一句:“对了,金科长上周递交的经费申请,这几日财政部正在审核。10万元似乎少了些,司法科的弟兄们抓捕犯人辛苦,我以为,这经费标准还应当高一些。”   他话里的暗示,金大成自然是听明白了,顿时兴奋起来,立刻答应:“好,展司长,您稍等,我这就放人。”   楚然看着金大成谄媚又贪财的嘴脸,眼神中透出一丝厌恶。   展君白见金大成小跑进监狱放人,便先行将楚然送回车上等候,然后才去找白金波说明情况,因此错过了匆匆从办公楼出来的江月楼。   这一回,狱警更加不敢阻拦江月楼了,眼睁睁看着他直接闯入监狱中。   金大成正让手下给陈余之解开刑具,上下打量着他,啧啧感叹:“看不出来,你小子关系挺硬啊。”   陈余之虚弱地几乎站不住,强撑着才没有倒下去,紧张地问:“江月楼人呢,他怎么样?”   金大成正要说什么,就见江月楼快步冲了进来。他立刻警惕起来,后退一步,盯着江月楼的动作,紧张道:“你又想干什么?”   许是江月楼身上的气场太过强大,虽然浑身湿透,看似狼狈不堪,但精神气仍在,足够将金大成震慑住。   陈余之看到江月楼无事,顿时松口气。   可江月楼从进来之后就没看他一眼,而是大步走到金大成面前,低下头,生硬地道歉:“对不起。”   这反常的举动让金大成更加坐卧不安,眼神中闪过一抹慌乱:“你……你什么意思……”   “我江月楼,向你金大成致歉,伤了你,对不起。”他顿了下,不待金大成反应,又继续道:“我说完了,我现在带他去见白署长。”   他说完,伸手去拉陈余之。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看向他,眼中蕴含着无限愧疚。   也就这一瞬间,金大成反应过来,忙拦下他带走陈余之的举动:“慢着,你的意思是,白署长让你来领人?”   江月楼点了点头。   金大成笑了,目光中的慌乱褪去,整个人又变得嚣张起来。他上前一步,扬着下巴,刻意折辱江月楼:“人你可以带走,但这道歉的态度,我不接受,重来。”   江月楼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和金大成的得意神情形成鲜明的对比。最终,他还是选择道歉救人,态度越发诚恳:“是我的错,对不起,请金科长原谅。”   “什么?我听不清。”金大成阴险地笑了笑,还特意用手指挖挖耳朵。   江月楼垂在身侧的手几乎握成拳,努力忍着情绪,声音更大了些:“对不起,请金科长原谅!”   金大成哈哈大笑起来。   而陈余之的视线落在江月楼攥得发白的指关节上,眉宇之间尽是担忧之色。   金大成笑够了,侧了侧头,指着自己受伤的耳朵,再次为难江月楼:“江科长,这子弹要是再偏一寸,我这耳朵大概是没了,这又该怎么算呢?”   江月楼二话不说,上前一步利落地下了金大成腰间的枪,毫不犹豫地拉开保险,将子弹上膛,反手就要对着自己的胳膊开枪。   站在他身边的陈余之眼明手快地拉开他的肩膀,子弹瞬间擦过胳膊射在地上。   江月楼像是听不见陈余之的惊呼,挥开他的手,继续上膛,似乎不见血不罢休一样。他疯狂的劲儿彻底吓到了金大成,一把将枪夺过来,紧紧攥在手里。   “我们走。”江月楼不再和金大成纠缠,扶着陈余之走出了监狱。   此时的雨似乎越来越小,小到地上积起的水洼都荡不起波纹。   在车内等候的楚然,看见同样狼狈的江月楼和陈余之从监狱内走出来,心神一震,连忙推门下车,跑了过去。   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陈余之的伤口,惊呼道:“天啊,怎么伤成这样!”   陈余之看到她有一些意外,但很快笑着安慰道:“我没事,不要紧。”   “人既然带出来了,就交给展司长吧。”不远处传来白金波的声音,几人转身望去,看到白金波和展君白从办公楼的方向走了过来。   江月楼满脸诧异,正要开口询问,展君白给他递了个眼色,楚然同时也咳嗽了一声暗示他不要多问。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   几人一起上了展君白的车,江月楼、陈余之和楚然同坐在汽车后排。   “所以,其实你已经找了洋医生救治,要求陈医生回去治病只是个借口?”听了展君白的解释,楚然恍然大悟,   陈余之半靠在江月楼身上,自己一身伤,还关心起玉堂春的情况。   “他那里有人照看,天韵园我也打过招呼了,你不用担心。对了,你们都住哪里?我开车送你们。”   陈余之刚要开口,被江月楼打断:“寿西路58号,我还有事找陈医生,他今晚就住在我那里。”同时,他的脚不着痕迹地轻轻踩了下陈余之,暗示他不要说话。   展君白对此并无异议,又问了楚然的住处,将他们一一送到门口。   江月楼扶着陈余之回了家,两人坐在桌前,沉默以对。   “对不起。”   几乎同时,陈余之也开了口说了声谢谢。   江月楼为他将陈余之拖进危险中道歉,而陈余之则为江月楼的冒死相救致谢。   彼此矛盾的话同时出口,两人终于忍不住相视而笑。 第13章 十三   经过一晚的休息,陈余之的身体有所好转。江月楼又照顾了他一整夜,帮他上药包扎,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医生。   他见他坐在门外台阶上逗弄小白猫,便在他身旁坐下。   江月楼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小白猫顺滑的皮毛,侧头观察他的脸色:“感觉怎么样?”   “好一些了。”其实还是不怎么好,他是医生,对自己的伤再清楚不过,只是不想让面前这人担心。   “还是要静养,近些日子你别去余之堂了,好好休息。等我查清楚,你再回医馆。”   陈余之顺从地点了点头。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唯有小白猫在他们身上钻来跳去,非常闹腾。   “你昨晚又发病了。”陈余之想了想,明知道他不耐烦提这个,还是说出了口。   “我知道。”   他侧着头看向他,目光既真诚又坚定:“我可以帮你。”   “我不治。”提到这个江月楼的脸色又阴郁起来,起身欲走。   陈余之连忙拉住他:“一味的逃避不是办法,江月楼,相信我,告诉我你的过去,打开你的心结,不然你只会活在痛苦里。”   他的过去那样不堪,那样痛彻心扉,他从未想过告诉任何一个人。   江月楼仰着头,闭上了眼睛,内心极为矛盾。他能感觉到陈余之抓着他袖子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固执得仿佛他不同意就这么一直拽下去。   “陈余之,我能信你吗?”   过了很久,陈余之才听见这么一句,声音惨杂着疲倦、克制和痛苦,沙哑得令他心软。   他站起身,平视着江月楼的眼睛,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眼前硬汉一般的男人忽然松懈下来,原本挺直的身板像抽掉了筋骨,伸手撑住他的肩膀,支撑着自己不至于跌倒。   他艰难地开了口,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指尖狠狠掐着手心,几乎要掐出一道血痕。   “我本来的名字叫康盛安。”   陈余之知道他已经进入了状态,连忙扶住他,让他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自己便守在他身边,打起精神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江月楼便躺在树下的草地上,眼睛望着天空,却是空洞的,没有焦距,彻底陷入回忆中。   “我没有家人了,没有,一个都没有了……”   他的思绪在脑海里急速倒退,回到了那些他不敢面对的曾经。   曾经,他有一个很爱他的母亲,却没有一个负责任的父亲,甚至染上了毒瘾,毁了他整个童年。   他的母亲被父亲送给别的男人糟蹋,为的只是一小盒鸦片膏,丝毫不理母亲所受的屈辱。   母亲辛辛苦苦攒给他读书的钱被硬生生抢走,挨打更是家常便饭,连他这么小的孩子都没有放过。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三年,终于有一天,母亲再也撑不下去了。   那一年,他才十一岁。   生日那天,母亲下厨给他做了一碗生日面,里面还埋着一颗溏心蛋,含着泪看他满心欢喜地吃完,便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有人说,她跳海自杀,死了。也有人说,她改嫁去了日本。他至今都不知道母亲是否还活着,还记不记得有他这么个儿子。   江月楼述说时很平静,但从未在外人面前示弱的他已是泪流满面。他偏了偏头,不想让陈余之看见他的脆弱。   “会的。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她一定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很安稳。也许某一天,她会回来,在你生日的时候,再给你煮一碗生日面。”陈余之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又硬生生忍住。   他需要小心翼翼地保护好江月楼的脆弱,否则不知他下一次敞开心扉是什么时候。   江月楼在脸上抹了一把,“不,如果她还活着,我希望她忘了我,忘了父亲带给她的痛苦。只要她平安、快乐就足够了。”   “那你父亲呢?”陈余之问。   江月楼惨笑了几声,带着几分凄凉,几分解脱:“死了。母亲走了不到一年,他就死了。”   他还记得那天放学回家,一进家门便看见父亲侧卧在床榻上,姿势僵硬,脸色惨白,眼窝发青,瞪着一双眼睛趴在小桌板上,旁边还有一些没吸食完的大烟。   他已经死了,因为服用过量的毒品而亡。   “吸食过量的鸦片死的,呵呵,倒不痛苦,对他来说也是种解脱。”江月楼满脸的嘲讽。   “那时,你才十二岁。”   “嗯。很快,那些高利贷的债主上门,讨要父亲生前借的钱,连那间破屋子都被占了抵债。”   陈余之的心微微发疼,难以想象这么小的孩子失去了父母和家宅,是如何生存下来。   “就没有想过离开景城吗?”   江月楼微微摇了摇头,两人安静了片刻。就在陈余之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的时候,听见他忽然开了口:“我怕她回来找不到我。”   年幼的江月楼衣衫褴褛,鞋子也破了,脚趾露在外面,污迹和血迹混在一起,黑乎乎的,过上了小乞丐的生活。   他经常饿着肚子在小贩面前眼巴巴地盯着食物,被对方嫌弃地驱赶。   路上遇到好人家的公子哥,锦衣玉食,拿着糖葫芦吃了没几口就随手扔在了地上。路旁有好几个小乞丐虎视眈眈地盯着,只等糖葫芦落地便抢来吃。   他饿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先人一步抓住了那半串糖葫芦。其他几个小乞丐抓着他撕打抢夺,他身形瘦小,年幼的身体挨了一下又一下,但始终将糖葫芦护在怀中,目露凶光,绝不肯让。   结果便是衣服撕烂了,也被打得鼻青脸肿,但这些他都顾不上,躲在少有人烟的巷子里,狼吞虎咽地吃着抢来的糖葫芦,就连上面粘了一层灰都无所谓。   因为他知道,他要活下去。   威胁他生命的除了饥饿还有追着他的债主。他常常凶狠地抢了东西来吃,还没吃上几口就被债主发现,只好将食物全数塞入口中,边嚼边朝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已经完全变了,眼神再不是纯真的模样,而是带着股与年纪不相称的狠劲儿。   江月楼沉浸在回忆里,呼吸粗重,情绪越来越不受控。他的手指关节泛白,紧紧揪着地上的青草,几乎要将它们连根拔起。   陈余之注意到他的异常,急忙起身半蹲在他面前,将他从痛苦的泥沼里拖了出来。   “直面过去,你做到了。”   江月楼睁开眼,仰望着逆光中的陈余之,被阳光包裹着的身影高大而温暖,缓解了内心的燥郁。他扯了扯嘴角,目光中依然没有笑意,望向虚空失去了焦距。   “有用吗?”   “当然。”   江月楼转回视线,看向陈余之真诚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几里之外的展公馆,玉堂春躺在床上缓缓睁开了眼睛。被刺的地方传来一阵疼痛,但很快被喜悦压了下去。他注意到自己在展公馆,而非天韵园,嘴角浮现出一抹算计成功的笑意,眼神却复杂而冰冷。   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展君白和小厮对话的声音。   “他怎么样了?”   “回司长,昨夜十一点左右醒了一次,洋医生给换了药,又睡过去了。洋医生说,没什么大碍,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门吱嘎一声开了,玉堂春立刻闭上眼睛,装作一副还在沉睡的样子。   展君白走到床前,看了眼玉堂春惨白的脸色,对小厮说道:“吩咐厨房,做些益气补血的汤来,温在炉子上,玉老板醒了就送过来。”   玉堂春察觉到他欲走,佯装刚醒,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展司长?”   展君白回头,欣慰一笑:“你醒了?”   玉堂春目光茫然,似乎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这里是……展公馆?”   “对。昨天你受伤了,情况很危急,我这里最近,送过来比较方便。”展君白不着急走了,在床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玉堂春感觉到伤口的疼痛,试图抬手去触碰。   展君白拦住了他,“伤口刚包扎起来,别乱动。这次委屈你了,替我挨了这一刀。”   玉堂春安分地将手放回去,看向展君白摇了摇头:“我一条贱命不算什么,展司长没事就好。”   展君白似有些触动:“天韵园那边我跟班主打过招呼了,让你先留在展公馆养伤,伤好了再说。”   “可惜,有段日子不能唱戏了。”   展君白回想起陈余之的话,玉堂春今后恐怕很难再唱戏了,只是笑了笑:“不着急,身子养好了,多的是时间唱。”   玉堂春展颜一笑,点了点头。   门外,邱名敲了敲门,展君白嘱咐玉堂春多加休息,便和邱名一同去了客厅。他随意地坐在沙发上,听着邱名的汇报,疑惑道:“康盛安?”   “是。江月楼这个名字,是白金波带他进警署之后替他改的。”   展君白顿时来了兴致:“有意思。一个人改名换姓,要么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么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还有什么家人?这种情绪失控的情况,之前有没有?”   “不清楚,毕竟年头有些久远,需要时间去查。”   “查一查吧。作为老朋友,我应当关心他的过去。”   邱名点头应下,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天韵园的袁小姐听说玉老板伤了,昨夜就来了一趟,吵着要来照顾玉老板。因为您不在,门卫没敢放进来。今天一大早她又来了,就在门外候着。您看……”   展君白笑了笑,很是爽快:“她对玉老板倒是一片赤诚。让她进来吧,有个说话的人陪着,心情好些,也能早点康复。”   邱名领命亲自去门卫将袁紫宁领进来,送到玉堂春养伤的客房。   袁紫宁越过他冲到床头,紧张兮兮地上下打量玉堂春,抓着他的胳膊,眼眶红红的:“师哥,你这么大的人了,看到危险不知道躲啊,关你什么事啊还往上冲,那一刀要是没刺在肩膀上,戳到心窝里……”她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完全没注意展君白也跟着进了屋子。“你还有命活吗?”   玉堂春听着她的话有些心软,但瞥见跟进来的展君白,略显尴尬地苦笑起来。他安慰地拍了拍袁紫宁的胳膊,顺势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劝道:“别哭了,你看师哥不是好好的在这儿么?再哭,眼睛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袁紫宁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拿我打趣。”   “你们师兄妹感情真好。”展君白看着两人互动,缓步走到床边。   “展司长,对不起,紫宁性子单纯,说话直了些,您别介意。”   袁紫宁听见师哥替她道歉,这才后知后觉想到自己方才说错话了,连忙对着展君白鞠躬致歉:“对不起展司长,我不是怪师哥多管闲事救你……呃,不对,我是说他遇到危险应该先自保……”她越说越觉得不对,简直越描越黑,最好只能懊恼地垂下了头:“我在说什么呀我,反正,对不起。”   “你说的没错,遇到危险是应该自保。”   袁紫宁见展君白赞同自己的观点,连忙点头道:“对啊,师哥既不会功夫,也不会开枪,遇到危险,就应该跑得远远的躲起来。”   玉堂春无语失笑,看着天真的师妹,嗔怪道:“一堆歪理。”   “其实想想,紫宁的话是耿直了些,但不是没道理。玉老板,等你身体好些了,我教你打枪。”   听见这话,玉堂春眼中闪过一抹狂喜,但很快就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这……”他佯装犹豫,见展君白反应自然,仿佛不过是小事一桩,便顺势答应下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袁紫宁在一旁高兴地拍手,接着又得寸进尺地对展君白说:“展司长,我知道你人好心善,你看,我师哥光学开枪技能是不是不太够,好像还缺点什么……”   “紫宁!”玉堂春立刻扬声喝止。   展君白倒是不介意:“好,我再送他一支新式的勃朗宁!这可是我在欧洲淘到的好货,国内你找不到第二支。”   “展司长,紫宁开玩笑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是万万不能收的。”玉堂春赶忙推迟,心想万不可让展君白探知他的野心。   “我展君白说出口的话,是从不反悔的,也算对你救命之恩的报答吧。”   话说到这份上,玉堂春也算安下心来,躺在床上也坚持拱手作揖:“多谢展司长。”   这一头玉堂春算是得偿所愿,不但和展君白的交集更进一步,还能学习打枪的本事,离他心中的复仇计划越来越近。   而另一头的楚然,和家里大吵了一架,独自与人合租了一套公寓,也找好了工作,学以致用,就职于景城报社。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她那个性格不怎么好的室友钟怡人居然还是她的同事。更令她意外的是,她的第一个采访对象竟是警署稽查科科长江月楼。   她看着前辈俞斯年递过来的资料,手指轻抚着江月楼的照片,脸颊染上一抹红晕。   脑海里又浮现出香港的一幕幕,以及回到景城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她再也无法心静如水了。   楚然回到公寓,钟怡人恰好拎着刚买的衣服回来,心情很好地哼着歌。只是脸上愉悦的神情在见到她后便骤然换成了尴尬。   两人进屋,一同坐在客厅,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聊天。   钟怡人似有些抱怨:“你干嘛不告诉我你也在景城报社工作?”   “上次你给我说话时间了吗?我甚至连名字都来不及说。”   第一次见面,钟怡人态度傲慢,完全没把楚然当回事。   “行吧,反正,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报社碰到,我私下还是这态度。”   楚然觉得这人真是有意思,无语失笑:“你这样不累吗?”   “我高兴。我不想跟你做朋友,邋里邋遢的,也不好好打扮,看起来没什么钱,我们玩不到一起,何必费劲?”   钟怡人说着,拎着衣服和其他东西起身往房间走去,忽然一个文件袋破了,里面的照片掉落一地。   她神情紧张,连衣服袋子都甩在一边,急忙蹲下身去捡。楚然见她手忙脚乱,也没想太多,上前帮忙。   “你别管,我自己来!”她才刚捡了一张,立刻被钟怡人开口喝止。   可是楚然并没有收手,她的视线已经被照片的内容所吸引。   照片中的背景是在一家咖啡馆,身穿便衣的金大成和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正亲密地咬着耳朵说悄悄话。那位女子盘着妇人发型,看样子已经成了婚。   “金大成?”楚然愕然失声。   钟怡人试图来抢:“还给我!”   这一靠近,非但楚然手里的照片没抢到,反倒被眼疾手快的她抢走了自己手里的一小沓照片。   楚然快速翻看完其他照片,质问钟怡人:“这位太太是谁?”   “还能是谁?金大成的太太啊!”   “你撒谎!她们年纪对不上。”   楚然盯着钟怡人,见她面带焦虑,似乎正在思索着解释的说辞。   她步步紧逼,追问道:“她到底是谁?你慌慌张张做什么?既然是花边新闻,为何不交给报社?”   钟怡人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泄气地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位矫揉造作的美人竟是城防部副部长的三姨太,钟怡人拿着这些照片和金大成私下做交易赚了一笔封口费,所以才没有交到报社。   “钱我可以分你一半,但你要保守秘密。”事到如今,钟怡人只好把楚然也拉入伙。   可惜楚然让她失望了,她根本不要钱,只想要照片。   钟怡人急了,嚷嚷道:“不行!这个是我已经交易过的消息,按照这行的规矩,是要销毁的!”   “不如我们去主编那里问问,看看这行的行规到底是什么。”   钟怡人黑着脸猛摇头,但面对楚然的坚持别无选择,只好妥协,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休息了一日,江月楼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出门,临走前对正在客厅看书的陈余之说:“我去警署一趟。你如果想回家也可以。但是出门的时候注意,如果觉得有人监视就回来。”   陈余之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昨晚在车上他轻踢自己的那一脚,问道:“昨天忘了问,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是邻居?”   “余之堂出现鸦片被栽赃,肯定是哪里出了纰漏。来人针对的不止是你,还有我。保留越多,主动权越多。”   陈余之似还有些不解:“他们两个,不都是你的朋友吗?”   江月楼对着镜子整理衣服,从镜中看到他疑惑的神情,犹豫了片刻,还是解释道:“之前我只信任两个朋友,一个是白署长,一个是它。”他指了指在门口玩耍的小白猫。   “现在,还有你。”他转身看向陈余之,面带真诚。   陈余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感受到被信任的温暖,笑容中带着信心和希冀:“谢谢。以后我会治好你的病,让你有更多的朋友可以相信。”   江月楼微微扬起唇角:“但愿。”   他大步走入警署,内心卸下了一些包袱后,整个人的情绪都好了很多,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可在办公室门前等候的孙永仁和宋戎却急得不行,见他到来连忙迎了上去。   “头儿,昨晚什么情况?你可吓死我了。”   宋戎只是关注着江月楼的状态,都是孙永仁在絮叨。   “消息还挺灵通。”江月楼领着他们往办公室内走。   孙永仁语速超快:“哪是我们灵通,整个警署现在各种闲言碎语,我和宋戎早上一到,光您昨晚的事迹就听了五个版本!”   “哦?都有什么版本,说来听听。”江月楼心情不错地在沙发上坐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似在听别人的故事。   “有说您实际就是金马堂的头儿,什么打击鸦片是为了铲除异己;还有说您和陈医生是内外勾结,牟取暴利的……”   孙永仁还没说完,江月楼就忍不住笑出声,他无语地摇摇头:“无稽之谈。行了,说正事,别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他看向宋戎:“消息如何?”   “那些香皂市场上并无售卖,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我们跑了景城几乎所有的大商行,没一个老板见过。包装纸应该只是幌子,小范围内流通。”   江月楼思索片刻,接着问:“洋行呢,也都查过吗?”   “毫无线索。”   江月楼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大脑正快速运转着。   孙永仁在一旁补充:“还有一个消息,刘青峰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猛然抬起头,看向孙永仁,表情严厉。   “今天早上四五点的样子。刘家起火了,火势很大,全家十三人没一个活口。”   江月楼神情凝重:“昨晚下了那么大一场雨,到处都很潮湿,火势之所以能够迅速蔓延,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您猜的没错,现场有很浓的煤油味儿。这是灭口。”   江月楼叹了口气:“百密一疏,还是哪里出了纰漏,被金马堂的人发现了疑点。”   孙永仁垂着头,颇为自责:“是属下失职。”   “他们早就策划好了,防不胜防。”江月楼摆了摆手,“第一步,陷害陈余之,用鸦片栽赃。第二步,把我牵连进去,转移视线,争取时间。第三步,杀人灭口。但是一个人只要有行动,必然留下蛛丝马迹。从刘青峰的社会关系,以及昨天下午进入余之堂的病人入手。这两者之间,应该有关联。”   江月楼吩咐孙永仁继续去查刘青峰,自己来处理余之堂的线索,并让宋戎去证物室把鸦片拿来。   孙永仁走出门,竟在走廊上碰到了楚然。他一脸兴奋,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楚然又回到办公室。   “头儿,你看我遇到谁了?居然是程小姐!”   楚然尴尬地看了眼江月楼,神情有些不自然。   宋戎礼貌地叫了声“楚小姐”,便拖着满脸问号的孙永仁离去。   办公室内,只剩下坐在沙发上的江月楼和站在门口的楚然。   楚然有些不自然地寻找话题:“陈余之怎么样了?好些了么?”   江月楼点了点头。   “给我个地址,我晚点去看看他。”   楚然没想到江月楼会一口回绝:“他还在恢复中,不太方便。我会把你的关心转告他。”   楚然只好点了点头。   “你和展君白之前认识?看起来很熟。”   “没有。你看错了,昨晚第一次遇见。”   江月楼起身,走向办公桌,下了逐客令:“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楚然愣住了,多有不满,追上前两步:“江月楼,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有病,讲话莫名其妙的。”   江月楼冷笑一声:“我可没有莫名其妙到跟别人的未婚妻不清不楚。”   楚然瞬间明白了,那天故意挑衅金大成的话被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低了些,没有刚才那么理直气壮:“我是为了和金大成退婚,没别的意思。”   “嗯,再好不过,请……”江月楼抬手指向门口,然后低头翻看资料,再也不看她一眼。   楚然气恼地转身,往门外走去,刚要打开门,又听见江月楼的警告:“以后警署这些事,少掺合。”   她以为江月楼关心她,回头看去,目光中带着一丝被关怀的笑意:“怕我有危险吗?”   “不,怕你添乱。”江月楼冰冷的话浇灭了她内心那一点小甜蜜。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再也不想搭理江月楼,气鼓鼓地开门离去,直奔今日的目的地。她要将这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金大成身上。   金大成办公室,楚然将一沓他和城防部副部长三姨太的亲昵照片摔在办公桌上。   金大成看到照片有一丝慌张:“你不用吃醋,我给你解释。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那天成太太约我商量要事,她想去黑市换金条,我就赴约了。结果,谁知道那些记者怎么搞的,拍成这样的错位照。你放心,我跟她很清白的。”   “你们清不清白我不关心,我只问你一句,这个婚退不退。”   “当然不。”   楚然也不生气,自顾自坐了下来,笑道:“这些照片,如果寄到成部长手里,你猜会怎样?”   “我反正是清白的。”金大成气势明显弱了很多。   楚然见他心虚,作势起身:“好,那你就等着去跟成部长解释吧。”   她这么一说,金大成马上怂了,从办公桌后快步走出来拦住了她:“算你赢了。退退退,照片给我,你赶紧走。而且,保证以后也绝不再提这回事。”   楚然没有说话,眼睛看向电话抬了抬下巴,意图非常明显。   金大成无奈,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到桌边,拿起话筒,拨通了楚然家的电话。   楚然听见电话里孙福芝不甘又急迫的声音,最后在金大成坚持退婚下,只好沮丧地挂了电话。   她的心情舒畅极了,看着金大成在她面前点燃了照片,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谢谢金科长。”   “慢着!”金大成喊住欲走的楚然,上下打量着她:“我有个问题有点闹不清楚。你一会儿跟江月楼不清不楚,一会儿跟展部长出双入对,你这是脚踏两只船还是在二者之间择其优?”   “没有的事,请你注意措辞。”楚然讨厌他的话,也讨厌他说话时欠揍的神情。   金大成嘻嘻一笑:“你跟谁好我不关心,反正也退了婚了,这绿帽子戴不到我头上。不过我可以给你个建议,江月楼这人有病,你离他远点还能多活两年……”   “我看有病的是你!”楚然听他讲江月楼的坏话,顿时非常恼火。   金大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递上一张报纸:“呐,新鲜出炉的,这可不是我瞎说,整个景城都知道他江月楼,有病!哈哈!”   那张报纸正是《景城日报》,头版头条报道着江月楼打人的事情,标题是:警署科长江月楼暴戾成性,擅闯民宅欺压无辜百姓,还配了一张家暴男挨打后的照片,照片上的伤口看起来十分可怖。同时,江月楼穿着警服的照片也印在了报纸上。   楚然愕然,一把抢过报纸仔细看了看,然后招呼也不打就跑出了办公室。她冲到江月楼办公室门前用力拍打,可惜里面的人早已离开。   其实江月楼也看到了那篇报道,只是他并不在意。   街上,他走过之处都有不少百姓拿着报纸对他指指点点,悄声议论。   啪,一个小玩具球砸在他身上,他停住脚步,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正趴在母亲身上,用手比着手枪的动作,指着江月楼发出biubiu的声音,还喊着:“打死坏人,打死坏人。”   江月楼对小孩的咒骂无动于衷,只是弯腰捡起球走向母子二人。   那位母亲吓坏了,下意识将孩子护在身后,避免被江月楼伤害。她惊慌失措地向江月楼道歉,不住地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江科长,他还是个孩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江月楼将球还给这位母亲,平淡道:“在街道上玩球,很危险。”他说完,也没多解释什么,转身离去。   直到走入巷子里,宋戎看了眼江月楼的神情,忍不住开口:“不委屈吗?”   “习惯了。”   “他只是个不明是非的孩子,看到报纸上的照片就能把您定性为坏人。那其他人呢?整个景城的百姓呢?该怎么看您?您应该解释。”   江月楼笑了笑,并未回答,一派云淡风轻。   反倒是宋戎越说越不甘:“您护一城平安,到头来却被您守护的人苛责,科长,我替您不值……”   “宋戎,我们要做的事太多了。和那些相比,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为此耽误工夫更不值。你明白吗?”   宋戎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看向江月楼的眼神更加敬仰,还有一丝惋惜和心疼。   两人一同进了江月楼的家门,看见陈余之坐在台阶上,正用笔记本写写画画,见他们回来,连忙起身说道:“你回来得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江月楼对于他的急切有些意外,“我也有话要问你,进屋说。”   三人在客厅的桌子前坐下,陈余之迫不及待地分享起他的推理,分析出谁才是最有可能把鸦片放到余之堂,嫁祸于他的。   当时他从展公馆回到余之堂,到金大成来抓人这段时间,一共接待了八个病人。   其中三个一直和他在一楼,没有时间去二楼放鸦片,可以直接排除。另外五个中有位女士脚踏一双高跟鞋,踩在地板上脚步声清脆,如果上楼,鞋跟的声音无法避免,也可以排除。还有个老汉,感染了风寒,从进门到离开一直咳嗽,几乎没有停过,显然也不是。   最后还剩下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年轻人,脸色蜡黄,很瘦,手上提着一个小箱子;一个是抱着孩子的女人,看起来质朴老实;还有一个是着长衫的中年人,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   那名中年人很胖,衣服几乎绷在身上,根本没有能放鸦片盒子的地方,可以排除。   那么年轻人的箱子,还有女人怀里的孩子都有可能成为匿藏鸦片的地方。   陈余之仔细思索过,当时这两人都跟着他上过二楼。年轻人趴在病床上做针灸治疗,而另一侧的女子则掀起衣服一角喂婴儿吃奶。   陈余之将之前写写画画的笔记本转过来推到江月楼面前,上面是一个女人的画像,十分肯定地对他说:“她就是放鸦片的人。”   “你确定?”江月楼见他直接给出答案,并没有继续分析这个女人的可疑之处,疑惑地问。   “我确定。”陈余之自信满满,“虎毒尚且不食子,她喝的中药里有几味药是婴儿忌用的,我当时和她说得很清楚。她喂食孩子有毒的奶水,并不在乎孩子的安全和健康,这说明,婴儿只是她麻痹别人的手段,鸦片应该就藏在孩子的被单里。”   江月楼恍然大悟,看向他的眼神满是赞赏,夸道:“如果不做医生,你应该是个好警察。”   “我权当是夸奖。”陈余之笑了起来。   江月楼撕下那张画像,递给宋戎:“查,把她给我找出来。”   宋戎接过画像,答应一声便匆匆离去。屋内,只剩下江月楼和陈余之两人。   夜色寥寥。院中的一颗老树,枝叶被月光割碎,落了一地银辉。   江月楼和陈余之对坐在屋檐下的木地板上,中间摆着一方茶几,上面有一壶清茶和两只茶盏。陈余之跪坐在地板上泡茶,举手投足气质飘逸出尘。而江月楼则不拘小节,一腿抬起,斜踩在地板上,仪态粗犷。   陈余之拢了拢长袖,露出白净的手腕。只见他手执茶壶,优雅专注地往茶盏中倒水,一注碧色的茶汤落入杯中,几枚茶叶在茶杯里旋转浮沉。   他将茶杯推向江月楼处:“说起来,还没有认真跟你道过谢,今日便以茶代酒。”   江月楼一笑,拿起茶杯一口喝下,愣是把茶喝出了酒的豪迈。   此时,小白猫不知何时钻了出来,蹭到陈余之怀里躺着,任由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它的毛发,好不惬意。   江月楼瞧着好笑:“这家伙现在跟你倒是比跟我还熟。”   “因为你忙工作的时候,基本都是我在喂。”陈余之忍不住戳穿他这个主人的怠慢。   江月楼知他在开玩笑,佯装训斥小白猫:“你这个见异思迁的家伙,我喂你这么多年,忘得一干二净。”   小白猫像通了人性一般,冲着江月楼叫了一声,然后起身跑到院子里自顾自地玩去了。   陈余之笑了起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它每次来找我,都是饥肠辘辘,跟你每天伺候着,自然是不一样。”   江月楼无语地摇摇头。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一鼓作气,追查到底。”   “他们这次来势汹汹,你小心些。”陈余之略有些担忧,提醒着。   江月楼大笑出声,浑不在意:“打击报复,我江月楼从来不怕,我宁愿他们出手,也好过这些肮脏的东西龟缩着,追查起来难上加难,毫无头绪。”   “哪怕死?”陈余之问。   江月楼铿锵有力地回答:“哪怕死。”   两人对视片刻,陈余之没再说什么,而是拿起茶壶,又为江月楼斟了一杯茶,两人再饮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深了,郊外湖边空旷寂静,只有偶尔传来几声蛙鸣。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湖边,湖风吹得斗篷张扬飘起,猎猎作响。   金马堂掌事老火从远处谨慎地走了过来,停在那人不远处,恭敬地喊了声“三爷”。   那人并未回头,也未答话,沉默了好一会,令老火内心忐忑。   忽然,他听见他缓缓地说:“你跟了我几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是,三爷。以往都是电话跟您联系的。”   那人终于回过头来,面容隐藏在斗篷的帽子下,一片黑暗。“栽赃陈余之是你的主意?”   “是,三爷。”   “蠢到无药可救。”   老火试图解释什么,抬头看了过去。只见斗篷帽子下的脸逐渐露了出来,竟是赵璟明。   “赵科长?”他顿时愣住,如同石化了一般。   赵璟明不在意他的惊讶,走进几步低声道:“我知道你此举意在江月楼,但我说过了,这是一盘大棋,不要再让我为你的愚蠢收拾烂摊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要是不清楚,就换个清楚的人。”   老火不敢多言,只好低头称是。   “滚。”   老火躬身倒退出好长一段距离,这才转身快速离去。   湖水泛起一阵阵涟漪,月光照耀在上面显出波光粼粼的美景。而赵璟明板着一张脸站在原处,冷峻的神情和往日那副笑面虎般的面孔截然不同。 第14章 十四   接到线报,江月楼带着宋戎和孙永仁赶往郊区,在一个树林子里刨出了一具女性尸体。   孙永仁扔下铁锹,用手将尸体脸上的灰土扒开,露出原本的面容,转身问道:“是她吗?”   “没错。”宋戎拿着画像仔细对比,点了点头。   孙永仁注意到女尸脖子上有伤口,特意观察了一下,得出结论:“一刀毙命,是金马堂惯用手法。”   “杀人灭口,也是金马堂惯用手法。”   江月楼靠在一棵树上,眼神冷得吓人:“又是他们。这帮祸害不除,景城难保安宁。走吧,回警署。”   他们的车一路风驰电掣开到警署门口,被站岗警察拦了下来。   孙永仁把车子停下,坐在副驾驶的宋戎打开车窗询问:“怎么了?”   站岗警察对着汽车敬礼,态度恭敬地说:“报社的人来采访江科长,在会客室等着。”   提到报社,孙永仁气不打一处来,不乐意地嚷嚷:“他们还有脸来?不是都报道过了吗?”   站岗警察瞄了眼坐在后座的江月楼,陪笑道:“说是早就跟江科长约好的,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江月楼冲他点了点头,在他敬礼目送下,乘车进了警署院子。   “头儿,您还真打算去啊?要我说,就干脆晾他们一上午!”   江月楼没搭理孙永仁的吐槽,径直向会客室走去。   此时,会客室内,楚然和俞斯年正坐在双人沙发上等待。俞斯年脖子上挂着相机,楚然拿着本子,正紧张地翻看着什么。   墙上的钟表滴答作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约好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俞斯年叹了口气,“估计是白跑一趟了。”说着,准备将相机收回包里。   “不是早就沟通好了?”不知为何,楚然有些失望。   “是上周安排的时间,但昨天报纸一出,什么内容你也看见了,这赤裸裸的揭短,今天哪还会理我们。”   楚然沉默了一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小楚,我警告你,如果今天采访能够顺利进行,你不准提也不准问这档子事。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采访他对禁烟的看法……”   他的话还没说完,会议室的门便被打开,俞斯年赶紧住口,和楚然一起回头看去。   江月楼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见到楚然丝毫不觉得意外,视线仅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江科长您好,我是《景城日报》的俞斯年。”俞斯年慌忙起身,微微弯腰,伸出手来试图与他相握。   楚然也跟着起身,轻轻搓了搓手,拭去手心里的汗渍。   可江月楼径自走进来,经过俞斯年的时候顿了下脚步,冷眼看着他伸出来的手:“我刚验完尸回来。”   俞斯年被唬了一跳,讪笑着赶紧把手收了回去。   “我只有十分钟时间,想问些什么就说吧。”江月楼走到单人沙发前坐下,看向两人,主导了这场谈话。   俞斯年、楚然尴尬落座,手忙脚乱地准备开始采访。   “江科长,自从您担任稽查科科长以来,景城的鸦片量锐减,大烟馆关了七家,百姓们都很感激您为禁烟所付出的努力。”俞斯年按计划先给他戴高帽子。   江月楼却嫌他耽误时间,不耐烦地看了眼手表,蹙眉道:“说重点。”   俞斯年不敢再恭维了,只好单刀直入:“最近半年,鲜少听说您有什么大的禁烟举动,请问您现在是否将稽查的重点放在了洋货走私上?”   “你没听过的事,不代表没有发生。”   正低头做记录的楚然突然停下笔,脑海里闪过江月楼在香港和卢卡斯的生死搏斗。这些事他从不大肆宣扬,甚至不准她和陈余之透露半分。这些就算不为人知晓,但为了彻底在景城扫除鸦片,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默默努力着。   “不管是严查鸦片,还是缉拿走私,都是稽查科的职责。某段时间内或许有侧重,但两者都绝不会停。”   楚然猛然缓过神来,又听见江月楼平静而坚定的声音。   “谢谢江科长配合。”俞斯年被江月楼的态度弄得有些尴尬,悄悄给楚然使眼色,换她来提问。   楚然低头深深呼吸,从笔记本里翻出一张剪报,上面是一名男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影像。她在俞斯年惊恐的眼神中,拿起剪报展示给江月楼看。   “江科长,请问这是不是你的手笔?”   江月楼看了眼照片,非常干脆地承认了。   “他和你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打他?”   江月楼觉得这个女人很有趣,扯了扯嘴角,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们没关系,打他,是因为他该打。”   氛围顿时有些剑拔弩张。俞斯年满脸写着“完蛋了”几个字,苦着脸缩在沙发里,头都不敢抬,生怕自己步了剪报里那个男人的后尘。   江月楼突然起身,吓得他一哆嗦,怕得都没注意已经被下了逐客令。   他身边的楚然好似不怕死的样子,竟然去拦江月楼的去路。她拿出另一张照片,在江月楼眼皮子底下抖了抖,继续质问道:“这才是真相!为什么不解释?”   江月楼被照片晃得眼花,伸手拽住看了一眼。照片上,还是那名被他打的男人,只是伤口正常多了,是他那天下手的痕迹和力度。   他疑惑地看向楚然:“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楚然喉头一哽,眼眶都有些泛红。   她从不相信江月楼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打人,一定是那个男人触及了他的逆鳞。她沿着那天碰见他的巷子一路走去,终于找到了他暴怒中挥拳打墙的位置。   这个位置附近有几户人家,她很快就看见那个男人从一个房门中走了出来。   她上前询问,男人死不承认,她便在附近等候,等到了那个男人的妻子买菜回家。   从妻子口中,她知道了当晚发生的事,看着妻子浑身上下都是淤青伤痕,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她认为江月楼没有错,这样不要命毒打自己妻子的人,根本就不算个男人,被教训了竟然还恶人先告状。   她宽慰了妻子很久,才拿到了这一张真实的照片,证明了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是有意画出的惨状。   楚然满以为江月楼会投来感激的目光,却没想到他竟然嗤之以鼻,对她辛苦找回真相这件事并不在意。   他眼神暗了暗,恶狠狠道:“如果可以,我还挺想下这么重的手。”   “江月楼,有时候你说话真的很不好听。”楚然一阵无语,忘了自己现在记者的身份,语气中透着一份熟稔。   一旁的俞斯年已经从恐惧中缓过来了,闻言意外地看了楚然一眼,发现原来她和江月楼是认识的,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他挪到沙发最远处,慌里慌张地起身,找借口道:“水喝多了,我……我去下厕所……”   等俞斯年关门离开,江月楼盯着对他满腹热心的楚然,冷不丁发问:“你是喜欢我吗?”   楚然瞬间石化,没想到江月楼竟然这么直白地问了出来。她虽然确实有些心动,但女孩子的矜持和骄傲不允许她在感情上先一步弃械投降,再说她还没明白江月楼的心意。   “当然没有!”楚然猛地摇了摇头,声音中透出一丝慌乱。   江月楼扬了扬照片:“那你很闲?”   楚然目光闪烁,飞快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是记者,记者的责任就是报道真相,揭开真相。跟你没关系,换做别人,我也一样。”   她压根不敢去看江月楼的眼睛,直觉自己的小心思在他犀利的目光下无处遁寻。   “对了,还有件事,我觉得你需要知道。”她连忙转移话题,“那个男人之所以往你身上泼脏水,不单单是为了泄私愤。而是有人找他,允诺只要这么做,就给他一大笔钱。”   听到这个信息,江月楼总算严肃起来,看着照片思索起来。   “很明显,这件事是有预谋的。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江月楼冷笑,将照片扔进了垃圾桶:“那太多了,都记不清了。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会处理。你不要再管了。”   他说完径直走出了办公室,独留楚然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处。   江月楼本想去署长办公室汇报工作,突然被冲上楼的孙永仁叫住,“头儿,金马堂的人出现了。”   他精神一振,转身和孙永仁一起奔下了楼。   这个消息是陈余之传来的。   当时他正走在街上,趁着不用坐诊治病,出来采买一些必需品。   他正在一个小贩面前挑挑拣拣,忽然瞥见对面巷子里,王猛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快速跟了上去。   前方的王猛戴着一顶帽檐宽大的帽子,将大半张脸遮住,脚步飞快,专门挑人少的地方赶路,还不时留意着周围的情况,非常警惕。   陈余之也小心谨慎,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远远跟着,倒也没被发现。   左转右绕,王猛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下,鬼祟地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什么问题,这才快速推门而入。   陈余之从角落里走了出来,盯着那扇门若有所思。刚才情急之下,他给警署打个电话,正巧被孙永仁接到,于是担负起盯梢的责任,必要时,还要替江月楼他们拖延时间。   他很着急,时不时抬起手腕看一眼时间,心想,万一王猛要转移,他不一定能拦得住。   又过了一会,屋顶上冒出袅袅炊烟。   门突然被推开,王猛探出头来四处观察。陈余之反应迅速,立刻退到角落里,避开他的视线。   余光中,王猛将门关好,左顾右盼地往一侧离去。   陈余之正要跟上,看着紧闭的大门又有些迟疑。   如果他跟着王猛离去,不但会让江月楼白跑一趟,而且很可能会跟丢。瞧王猛如此小心翼翼,这个房子里一定有他最重要的人,与其跟着他到处乱跑,不如将他逼回来。   陈余之打定主意,转身往房门走去。   此时,王猛正压低帽檐快步离开巷子。忽然,身边的人骚动起来,有人大喊着:“起火了!”   他微微侧过头,顺着众人指点的方向看去,发现冒烟的地方居然是他刚出来的地方。   那是他的家。   他猛然一怔,顾不得多想,立刻转身大步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越靠近家门,冒出来的烟越浓郁,他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大声呼唤着母亲。   可是,他并没有看见火苗,只有地上放着一块不断冒烟的烟饼。   王猛立刻意识到上当了,刚要动作,背后却被人用枪顶住。他顿时老实了,举起双手僵着不动,却轻微地转头,用余光观察后面的情况。   陈余之手里拿着一根短树枝,紧紧顶在王猛腰上,假装持枪威胁他。   但到底经验不足,被王猛看出了端倪,找准时机,脚尖一勾,将烟饼踢了起来,顿时烟雾弥漫开来,熏得人什么也看不见。   王猛自己早有准备,迅速捂住眼睛避开直冲的浓烟,同时借助烟雾熏到陈余之眼睛,分了他心神,身体一动,下了他手上的“枪”。但他想进一步扣住偷袭他的人时,却被那人身手矫健地躲开。   烟雾散去,两人面对面,王猛认出陈余之竟是那夜在仓库帮他们包扎治疗的医生。   他呸的一声在地上吐了口口水,凶狠道:“又犯到爷手上,可就怪不得别人了。”他说着,活动着筋骨,准备对陈余之下手。   此时,屋子的门被推开,一个视力极差,几乎半瞎的老太太摸索着出现在门口。   “小猛,是你吗?”   王猛一惊,瞪了陈余之一眼,朝他娘迎了上前去。   老太太依旧看着陈余之的方向,视线中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抓着儿子的手问道:“还带了别人?”   “伯母,我是王猛的朋友。”陈余之无视王猛目光中的警告,向前走了几步。   他的话让老太太很高兴,忙招呼起来:“家里很久没来客人了,进来坐吧,孩子。”   “不了,娘,我们还有事。”王猛试图把陈余之拉走,却被他一把甩开,上前挽住了老太太的胳膊,笑着说道:“早就听猛哥提过您,今日终于见到了……”   老太太乐呵呵地笑着,在陈余之的搀扶下往屋内走去。   王猛一脸菜色,在母亲面前对陈余之毫无办法,无奈地跟了上去。他快步走在陈余之一侧,低声警告着:“有事情冲我来。别耍花样。”   陈余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扶着老太太坐到了炕上。   “小猛,快去给客人倒杯水,别干站着。”   母亲的话王猛不敢不从,只好起身倒水,余光却时刻注意着陈余之的动静。他听见母亲拉着陈余之亲切地问道:“孩子,你跟我们小猛一样也是船员吗?”   陈余之看了眼王猛的背影,猜到这是他的借口,便顺着老太太的话,想要从她口中套出些消息来。“是啊,不过有时候我和小猛的航线不太一样。他这次是打哪回来的啊?”   “话多了口干,喝水。”王猛将水杯塞进陈余之手里,话里有话,目光始终带着警告和怒意。   陈余之接过杯子,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两人用眼神无声较量着。   “本以为小猛还在船上回不来,我老婆子要一个人过七十岁生日了。这孩子有心,打小孝顺,刚下船就来陪我过生日,煮面给我吃。”   老太太眼前一面模糊,但絮叨起儿子的好来,满心自豪,听在陈余之耳中,五味杂陈,没想到杀人不眨眼的王猛也有这样的一面。   王猛见不得他这种表情,忙过来搀扶母亲,“说这些干什么。娘,去睡会儿吧,我真的还有事,必须走了。”   老太太不舍地摸了摸王猛的脸,应了一声,这番母子情深的场面看在陈余之眼中,忽然冒出一股犹豫。   就在此时,院门口传来细微的推门声,被王猛敏锐地捕捉到了,心里一紧,立刻松开母亲,一把抓住陈余之挡在身前,另一手摸出一把刀来抵在他的脖颈上。   陈余之本可以避开,但他尚在犹豫中,一时不察才被王猛抓住。   也就是这一瞬,江月楼持枪冲进门口,见到屋内情景,枪口直指王猛,呵斥道:“放人。”   老太太忽然被儿子放开,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晕头转向的,又听见一个陌生的凶狠的声音,本能地想要保护儿子,双手在四处摸索着,哀求道:“你是谁?别伤我儿子。”   陈余之见她如此,自责地闭了闭眼睛。他如果知道是现在这样的情景,情愿江月楼他们是在外面抓捕王猛,也不希望让一个母亲失望,那该是一件多么让人难过的事情!   “娘,你进屋去,这儿没事。进屋!”王猛瞪着江月楼,歇斯底里喊道。他双眼通红,勒着陈余之的动作越发用力,太阳穴青筋直暴。   老太太第一次感受到儿子的凶悍,有一丝陌生感,迷茫地站在原地,声音颤抖地叫着他的名字。   王猛终究是没忍住,低头看了眼母亲。就在这瞬间,江月楼抓住机会,果断开枪,子弹射在他持刀的手上。   他手上一痛,刀应声而落。陈余之趁机挣脱开他的束缚,捡起刀,快速退到安全距离。   “小猛!”枪响把老太太吓坏了,叫声更加凄厉。   此时门外又冲进来好几个警察,一拥而上将王猛按在桌上,反手铐住。   老太太心焦地摸索过去,试图阻拦他们抓人:“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警察,王猛犯了罪。”陈余之不忍老太太伤心,但也无可奈何,上前轻轻拦住了她。   老太太顿时怔住,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原来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并不是个单纯的船员。   王猛看着老太太悲伤欲绝的神情,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带走。”   几个警察将王猛扯了起来,往门外推去。   经过老太太身边时,王猛硬是停了下,眼中带着泪光,对着母亲哀号:“娘,儿子不孝。您保重。”   老太太满是皱纹的眼角缓缓淌下两行浊泪,她想说什么,张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想伸手拉住儿子,可手伸了一半又悬在空中不停颤抖。   终于,王猛被警察们带走了,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老太太仍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几乎站不住脚,眼看着就要跌倒,陈余之赶忙伸手扶住她。   可老太太却用力拂开了他的手,再也没有刚才的热情和亲切。   “他刚刚应该走的……回来干什么?干什么?”她喃喃自语着,佝偻着身躯,摸索着进了卧房。   “他是个孝子。”陈余之心里难受极了,和江月楼走出去后,还回头看了眼院内。   “也是个鸦片贩子。”江月楼始终冷静,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可她不知道!我们毁了一个母亲的幸福,我觉得很残忍。”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答案几乎脱口而出,但陈余之刚张开口又犹豫了,吞下没出口的话,缓缓摇了摇头。   “想想那晚的仓库,他杀了多少人。”   王猛杀人的残酷画面浮现在陈余之脑海里。   “想想上次行动,死了多少警察。”   警察围捕金马堂的时候,双方发生激烈火拼,警署死伤惨重。   “想想他们贩卖的鸦片,害了景城多少个家庭,多少个孩子。”   江月楼小时候,他的母亲被凌辱后,抱着他发出绝望的哭泣。   江月楼盯着陈余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记住,你没有错。害他母亲失望的,崩溃的,只能是他自己。从他选择踏上这条不归路开始,就注定是一个不孝不忠不义的人。”   陈余之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接受了江月楼的观点。   两人一同回了警署,江月楼连夜审讯王猛。   “余之堂的鸦片是你们设计的?”江月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王猛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手脚都被铐着,一副混不在乎的模样,根本不回答江月楼的问题,而是吊儿郎当地笑道:“江科长最近很忙啊,这胡茬都冒出来了。”   “那个女人是金马堂的人?”   “什么女人不女人的,怎么,江科长也想开个荤?”   江月楼的脾气快被他磨到极限,强忍着怒气,低吼道:“刘青峰灭门之祸,也是你们动的手脚?”   “什么青峰白峰的,景城不是只有长寿峰吗?”   这一连串的不配合,彻底惹恼了江月楼。他忽然拔枪,对着王猛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开枪,疼得他发出一声惨叫,脸色煞白,额头上汗珠淋漓。   “我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你想好了再回答。”   王猛喘着粗气,瞪着他,嘴唇被咬出血来。   “余之堂的鸦片是不是你们设计的?”   王猛吐掉嘴里的血沫,浑不吝地笑起来:“没什么可说的,要杀要剐,随你便。愿意浪费子弹,你就接着招呼。”   如此油盐不进,让江月楼觉得有些棘手。   就在这时,孙永仁进了审讯室,靠近江月楼低声汇报:“头儿,咱们前脚刚走,老太太后脚就晕过去了,持续发热,这会儿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他的音量恰好控制在可以被王猛隐隐约约听到的程度,虽听不清晰,但能抓到几个关键词。   王猛顿时色变,剧烈挣扎起来,急切喊道:“我娘她怎么了?”   江月楼撇了他一眼并没回答,而是不紧不慢走到他对面坐下,孙永仁站在他身边,安静地旁观着。   王猛怒吼:“说话,我娘怎么了!”   此刻的情景与刚才截然相反,江月楼也不再焦躁,看着王猛慢条斯理地开口:“还是不准备回答吗?”   王猛面上浮现出挣扎和纠结,最终还是咬牙拒绝:“我不知道。”   “这老人啊,体衰力竭,不比年轻人,发热不赶早治疗,容易拖成肺痨……”   江月楼没说什么,孙永仁却在一边开了口,每一句话都让王猛的内心翻江倒海,纠结至极,眼中不断闪过犹豫和愧疚的神色。   终于,王猛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豁出去一般猛然抬头,“我说,但有个条件。先放我回去见我娘一面,我要看着你们治。”   “不可能。除非把你知道的一切都招出来,否则,别想走出这扇门。”江月楼冷面无情地拒绝了。   “先救人,我再招。”   “你先招,我再救人。”   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   王猛彻底崩溃,破口大骂起来:“江月楼你这个王八蛋!你这是杀人,是杀人!”   他小看了江月楼的狠戾,“决定权在你手上。慢刀子杀她的人是你。我给你最后一小时考虑,说与不说,你想清楚。”   江月楼说完,再不理会他,径直往外走去,孙永仁也跟着离开。   “你去救人,去救人!”因为身体和手都被束缚住,王猛根本无法活动,他用尽力气也碰不到近在咫尺的江月楼,痛苦地嘶喊着。   江月楼回到办公室,陈余之正坐在沙发上等候,听说江月楼拿王猛母亲的性命要挟王猛,脸上满是诧异。   而江月楼依旧神情淡漠:“王猛作恶,累及家人,这也是咎由自取。”   “罪不责父母,祸不及妻儿。你不能因为他的过错,去惩罚一个本就痛苦的母亲。”   陈余之对江月楼的处置方式非常生气,试图绕开他往外走,却被拉住了胳膊:“去哪?”   “救人!”   “不行。”   陈余之被他气笑了:“江月楼,你的心里只有王法,没有人情吗?”   “和不守法的罪犯讲人情,是对遵法百姓的最大伤害。我是警察,不是慈善家。”   因为对王猛母亲的愧疚,陈余之心里非常恼火,压着脾气道:“好,你是警察,做你认为该做的事,我是医生,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他再次抬步往外走,江月楼直接挡在他面前拦住去路。   “你只有两个选择,一,在这儿等着。二,去监狱,说服王猛。”   陈余之震惊地看着他,不知不觉中又被他牵着鼻子走。   让他等是绝对不可能的,想要自行离开,江月楼也不会放行,唯一可选的只有第二条。   这也许就是江月楼设计好的,让原本置身事外的他来当这个说客。更何况,他还是个医生,王猛急病乱投医,对他的话本能地会信上几分。   陈余之已经越来越懂江月楼,虽然对他的行事作风还有些不认同,但也愿意和他配合。   他站在监狱门前顿了顿,接着推门大步走了进去。   孙永仁和江月楼站在监狱门口看着里面的情景。   “头儿,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您一定坚持要陈医生去呢?您明知道他已经很自责了。”孙永仁低声问出心里的疑问。   “他出现了,才能让王猛真的相信我们没有派医生去为他母亲治疗,才能最快瓦解他的心理防线,招出线索。”   “原来如此。可陈医生好像误解了,您应该跟他说清楚。”   “他本就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提前告诉他,就不自然了。”江月楼搪塞了几句,看着陈余之的背影,相信他能猜测到自己的用意。   监狱内,王猛正垂着头,情绪消极到了极点。   门被打开时,他还以为是江月楼回来了,正准备继续破口大骂,却发现是陈余之,未出口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   也不过是片刻的安静,他突然瞪着陈余之,脸上一副恨不得撕了他的神情,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陈余之并没有被他吓跑,而是在桌前坐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我想和你聊聊你母亲的事。”   王猛冷笑:“怎么,和江月楼打配合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我来,是想帮你。”   “假惺惺。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被抓;不是因为你,我娘以为我真的只是个船员。你毁了这一切!”   “你不贩卖鸦片,何来牢狱之灾。就算不是我,你也迟早会受到惩罚。我唯一觉得遗憾的,是不该当着你母亲的面揭穿你。”   提到母亲,王猛的情绪再次波动起来,“那就去做你一个医生该做的事,赎罪。”   陈余之摇了摇头,心里也满是遗憾:“我不能去。”   王猛的怒火再度燃起:“为什么?她是病人,你是医生,你自己说过的,不论什么时候,一个医生都不能拒绝病人!”   “我想,但我不能。我说了,我是来帮你的,王猛,把你知道的线索都交代了,否则,没有人可以去救治你的母亲,你明白吗?”   他真诚地看着王猛,得到的只不过是对方将信将疑的目光。   片刻后,陈余之从监狱内走出来,对江月楼说:“他答应了。”   江月楼一言不发,仿佛早有预料,大步朝监狱走,准备继续审讯。   可陈余之却拦住了他,“我要带他一起去。”   江月楼猛然顿住脚步,回头看向陈余之,眼神微眯,散发着一丝怒意。   陈余之有些无奈:“这已经是两全的结果了,既不耽误审讯,也能救人。为什么不同意?”   江月楼懒得跟他解释:“因为这里,我说了算。”   他说完,也不准备去监狱了,而是转身回办公楼,同时交代孙永仁:“盯着王猛,一小时后还不招,送水牢。”   陈余之追了过去,试图说服江月楼,没一会又冷着一张脸从办公室里出来,接着又去监狱,对孙永仁说要再试试劝说王猛。   江月楼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拿起话筒,接通了一个电话。   “他母亲病情怎么样了?”   宋戎站在电话亭内,握着话筒回话:“找医生瞧过了,喝了一剂中药,体温还是很高,没敢让医生走,在这儿随时候着。”   “嗯。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弟兄们都蹲一天了,也没见到别的金马堂的人。”   江月楼思索了一下:“看样子,王猛被抓,他们已经知道了。或者,这个地点是金马堂的人也不知情的。”   “很有可能。”宋戎说:“王猛虽然混,但对他母亲倒真是极孝顺的。为了保护母亲,不告知金马堂这群人家里的位置,也说得过去。”   “你们不用全守着了,撤一半人回来休息。晚点换班。”   江月楼挂上电话,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闭上了眼睛。   门外突然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在夜晚尤为清晰。   他猛然睁开眼睛,见门被撞开,一个狱警气喘吁吁地冲进来,神色慌乱。   “科长,出、出事了,王猛越狱了!”   江月楼神色一变,立刻起身奔了出去。   监狱里,孙永仁正躺在地上昏迷着,他身上的警服被扒了,只剩衬衣和大裤衩,王猛和陈余之都不知所踪。   江月楼看了看孙永仁,发现他的脖颈处扎着一根明晃晃的银针,显然是陈余之的手笔。   是陈余之救走了王猛。   晨光熹微,天色蒙蒙亮了起来,但街道上还很安静,几乎没有行人。   王猛穿着警服,和陈余之并排匆匆走着。两人的手腕距离很近,若仔细看便可发现他的右手和陈余之的左手是铐在一起的。   陈余之侧头看了王猛一眼,提醒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   “啰嗦。”   两人很快出现在王猛家附近,躲在角落暗中观察着,发现门口并无警察蹲守。   陈余之又在四周看了看,视线落在一个擦鞋匠身上。   他转头问王猛:“你家有没有后门?”   王猛心里急切,放松了警惕,看着空荡荡的正门,反问:“这儿不没人吗?”   “这周围,你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才是江月楼的风格。瞧见了吗?那个擦鞋匠,坐在那里半天,从不招揽生意,手指和指甲也很干净。”   王猛这才恍然大悟:“江月楼这是要守株待兔。那好办,钥匙。”   “你想干什么?”陈余之戒备地看着他。   王猛晃了晃手腕上的手铐:“打开。你引开他们视线,我去看我娘。”   “我是好说话,但我不是傻子。我之所以帮你,是念你这份孝心。至于钥匙,我根本就没带在身上,你今天,不可能逃掉的。”   王猛的心思被拆穿,脸色阴晴不定,和陈余之对视片刻后只能妥协。   “算你狠。后门在这边。”   王猛说着,朝着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两人一起朝那个方向而去。 第15章 十五   王猛和陈余之从后门进入,才把门关上,周围立刻冒出几个便衣警察,一人去打电话通知江月楼,另外几人继续在王猛家附近盯着。   屋内,老太太躺在床上,身体虚弱,对于儿子的呼唤没什么反应。   王猛满脸心疼和担忧,没有被铐住的那只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听着老中医关于母亲病情加重的解释,整个人处于暴怒状态。   他的怒喝终于惊醒了老太太,迷迷糊糊地喊着儿子的名字,胡乱伸手摸索着,差点摸到他手上的手铐。紧接着,她剧烈咳嗽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王猛目光焦灼地看向陈余之,喊道:“你给她看!”   陈余之立刻将手指搭在老太太的手腕上,细细感受她的脉象。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心惊,脸上的神情也随之变化。   王猛担心极了,连连催促:“我娘怎么样了?说话,你说话啊。”   陈余之松开手,叹了口气,轻声道:“时间不多了,好好陪陪她吧。”   “怎么会?”王猛难以置信。母亲虽然眼睛不好,但身子骨一向很硬朗,绝对不可能一下子病得这么重。   陈余之避开他的视线,心理极度难受,犹豫片刻,还是拿出钥匙打开手铐,自行走到一边,给他们母子留下告别的时间。   他的反应让王猛确认了他所言并非假话,立刻扑在床前,悲恸地哭喊着:“娘……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娘……”   老太太似乎感应到了,缓缓睁开眼睛,试图抬手摸摸儿子的脸。   “小猛出海回来啦……”   那双因年迈而布满皱纹的手还没碰到王猛的脸,就猛然滑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与此同时,她的嘴角竟然淌出血水,颜色呈暗红色,显然是非正常死亡。   “这血怎么是黑的?你刚刚是不是看出什么了?”王猛骤然跳了起来,扑向陈余之逼问。   陈余之心中慌乱,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只好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   “这是中毒,是不是?你怕什么,说话啊!”   “是中毒……”陈余之艰难地开口,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王猛怒喝着江月楼的名字,连忙解释,“这不是江月楼所为,他绝不是这种人。”   可愤怒中的王猛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转身就要往外冲:“我这就去找江月楼算账!”   陈余之忙拉住失去理智的王猛,被他一拳揍了过来,只好避开,与之过了几招,两人都不占上风。   就在此时,老火带着金马堂喽啰匆匆进门,持枪指着陈余之,对王猛喊道:“别打了,撤!”   王猛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在这里出现,愣了一下,很快又燃起熊熊的仇恨之火,眼睛血红地接过一把枪,指着陈余之:“杀了他。”   “杀了他,你就走不了了。江月楼马上就到!”老火连忙将他的开枪的意图拦下,同时拿枪指着陈余之,示意他跟他们一起离开。   陈余之没有反抗,跟着金马堂众人匆匆离去。   江月楼等人已经到了巷子口,匆匆下车往王猛家赶去。   那个监视着正门的擦鞋匠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孙永仁上前试图问些什么,可手才碰到他的肩膀,擦鞋匠便倾斜倒地,露出脖子上的刀痕。   “头儿,是金马堂的手法!”   江月楼侧头注意到后门的方向,老火、王猛等人的身影一闪而过,朝着另一侧巷子迅速离去。   “追!”他一马当先地跑了过去。   双方在狭小的巷子里发生枪战。   江月楼等人边追边开枪,另一边老火、王猛在前狂奔,几个金马堂喽啰殿后,不时回头还击。陈余之被挟持着跟着众人前行,虽然略显狼狈,但表现得还算配合。   巷子地形复杂,金马堂的人在巷子内拐来拐去,江月楼等人很难有机会追上。   又一个岔路口,江月楼四处观察了下,飞快下令:“左边!”   孙永仁默契地带着几个人往左侧围堵而去,江月楼则带人从另一侧包抄。   可惜金马堂的人很快在孙永仁的追赶下从一个小巷子口拐出,挟持着陈余之上了停靠在路边的汽车,加速离去。   很快,汽车沿着街道行驶到下一个岔路口,江月楼恰好从巷子口转出来,冲过去持枪指着高速驶来的汽车。   “撞过去。”老火坐在副驾驶,盯着江月楼,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王猛死死踩下油门,恨意瞬间喷发出来,朝着江月楼轰鸣而去。   汽车已近在咫尺,江月楼毫不犹豫地扣动板机,子弹射穿玻璃,被金马堂的人闪躲开来。他来不及开下一枪了,赶在汽车就快撞上的档口,就地一滚,擦着车身堪堪避过,但身上、脸上都有不少擦伤。   他挣扎着爬起来,持枪又追了几步,但汽车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坐在车内的陈余之眼睁睁看着这惊险的一幕,却被金马堂的喽啰用枪顶着,丝毫不敢动弹。   “你们人多势众,我走不了。你不必一直拿着枪。”他故作平静地说着,见喽啰收了枪,松懈下来,故作自然地将手搭在半开的窗户上。他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把红豆,隔一段距离就往窗外丢一颗。   这些红豆很快就被宋戎注意到,一边递到江月楼面前,一边汇报:“从陈医生留下的标记看,他们经过了锦华路,在第三个路口左拐,沿着景城大道开了一段时间,然后就没有消息了。”   江月楼盯着红豆思索了一会:“有二种可能,在附近,或者,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他没有办法继续留记号。”   宋戎还未来得及反应,他身边的孙永仁总算明白过来,惊讶道:“头儿,合着这是你和陈医生联手演的一场戏啊?”   江月楼看了孙永仁一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当时陈余之从监狱出来还想继续说服他接受王猛的要求,却被他一把拉入一个无人的房间内。   “时间紧急,听我说。我有一个冒险的计划,需要你配合,如果成功,我们或许可以找到金马堂的老巢,但如果失败,你会很危险。当然,我会尽全力保护你。”   陈余之对此毫不犹豫,只要能铲除金马堂为可盈报仇,他什么都愿意做。“需要我怎么做?”   “带王猛越狱。”   陈余之似乎猜到了他的布局:“你要我取得他的信任,然后策反?”   “他是个孝子,可以试试。”   陈余之似乎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管他母亲的安危。”   “你刚刚那种状态,才能让王猛相信,我们的确没有任何措施,他一旦失去理智,你就有机会。”   陈余之点头,转身欲走,又被他叫住。他给了他一把红豆,吩咐道:“以防万一,留记号给我。”   孙永仁听完宋戎的转述,一脸气恼和委屈。“头儿,不带你们这么玩儿的吧?好歹告诉我一声,害得我白挨了一针……”   宋戎绷不住,笑出了声。   “你还好意思笑,真不够兄弟。”   江月楼打断两人,“行了,让你知道不等于让整个警署都知道了?通知一队,准备行动!”   他不能让陈余之等太久,时间越长就越危险,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此时的陈余之也确实不怎么好,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周围围满了金马堂的人。   他并无太多惧色,就这么淡然地坐着,仿佛坐在自己的余之堂中。   “你就是陈余之。”老火靠在桌边,玩味地打量着他。王猛和其他人散在两旁,凶狠地盯着他。   看这架势,陈余之很快分析出老火便是金马堂的掌事,依旧不卑不亢地回答:“是。”   “稽查科的行动,是你报的信。”   “对。”他丝毫不怕,仍旧大大方方承认。   老火终于变了脸色,朝着陈余之走过去,用阴毒的眼神盯着他:“因为你,我死了四个弟兄。”   “是你们先触犯了国法。”   “在我老火眼里,没有国法,只有帮规。”老火向王猛使了个眼色,“带下去,先给他点苦头吃。”   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陈余之被铐在墙角的管道上,挨了王猛一顿毒打,身上又多了几处伤痕。他坐在角落垂着头,看不清楚神情,也没有人来管他,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相信江月楼,一定不会让他等太久,一定会将外头那些人绳之于法。   金马堂书房中,老火和军师正在聊着什么。   “还是你的法子高明。不光救出了王猛,还搭上一个陈余之。”他大声笑了起来。   “没有您的毒药,毒死那个老太婆,这一切都不成立。”   他们没想到,仅仅这两句对话就被门外的王猛听到,先是满脸震惊,继而满腔怒火,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屋内的对话还在继续。   “这个陈余之,您打算怎么办?”   “先扣在手里,是张底牌。有合适的机会,用他把江月楼钓出来。这次三爷也怪不得我们,是稽查科的人先动手的,我们不能一直被动挨打。”   王猛杀气腾腾地盯着书房的门,强制忍耐住满腔恨意,转身离去。   他去了关押陈余之的房间,径直在他面前蹲下身,说了一句令陈余之诧异的话:“我可以帮你逃走,但你要答应替做我件事。”   “为什么?”   王猛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恨意:“这群禽兽,我拿他们当兄弟,在牢里一个字都不肯说,他们却拿我当傻子,毒杀我娘。这个仇我一定要亲手报。”   陈余之怎么也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心情十分复杂。   “要我做什么?”   “我给你制造机会,让稽查科的人来,你可以趁机离开。但你出去后,替我安葬我娘,让她入土为安。”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陈余之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王猛凑到他耳边细细交代了一番,便将他从房间内抓了出来。   大堂内,喽啰们正在吃喝玩闹,见王猛将陈余之拖进厕所,以为他还不解气,打算继续折腾,谁都没有在意。   但做戏做全套,王猛还是放了一水盆的水,将陈余之的头压向水中,呛得他拼命挣扎,顿时水花四溅,几乎溺死。   王猛把握时间松开手,将他从水里捞了起来,无视他捂着嘴频频咳嗽,狠狠在他肚子上揍了一拳,看着他狼狈地摔在水里,又上前补了一脚,紧接着将他拎起来,拖进厕所隔间里。   隔间的门被关上,彻底避开了大堂的耳目。   陈余之缓了口气,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接过笔,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着,一边飞快在纸币上写下几个字:联系警署江月楼,孙南路129号。   这个隔间斜上方有一扇窗户,很小,但可以看到外面行人走动的脚。   陈余之将纸币塞了出去,希望有人捡到钱,看在钱的份上,打给江月楼报警。   突然,有人敲响了厕所隔间的门,陈余之立刻缩起身子,王猛上前又是几脚,将他踢到角落里,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王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往地上啐了一口,气愤地开门离去。   老火站在门口,先是打量了一会陈余之,接着又抬起头看向窗户。陈余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阵猛烈咳嗽,转移了老火的注意力。   老火伸手拉起陈余之,假惺惺地摇摇头:“下手也太狠了。”   陈余之捂着肚子,低着头,视线中闪过一抹得逞的精光。   孙南路街道上,一个男人晃荡着走来,无意中看到地上有一张钱,面露贪婪之色,赶紧上前捡起,同时看见了上面的字。   而此时江月楼、宋戎、孙永仁等人站在一处岔路口。宋戎指着一个墙角处,说道:“这里就是最后发现标记的地方。”   江月楼转头看了几个方向:“分开找。”   众人领命,分散开来。江月楼、孙永仁、宋戎走向其中一个方向,沿着街道仔细排查着。   忽然一个警察跑来,气喘吁吁地报告:“科长,陈医生来消息了!”   “说。”江月楼精神一振。   “孙南路129号。”   江月楼转身往回走,跳上车,向孙南路驶去。   孙南路129号是一家地下台球厅,破破烂烂的门面一点都不引人注意。   江月楼轻手轻脚地从车上下来,低声吩咐宋戎:“你带几个人去后边包抄,等我信号行动。”   宋戎立刻转身,带着几个警察朝那一个方向而去。   江月楼对其他人比了个前进的手势,众人持枪逐步靠近。   走至门前,几个警察突然踹开大门,沿着台阶而下,放了几声空枪震慑里面的金马堂喽啰。   很快,对方就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掏枪反击,大堂内乱成一团。   江月楼站在台阶正中间,神色冷峻,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陈余之的身影。   又被绑回房间的陈余之听见枪声,不觉振奋起来。他知道他们的计划成功了,江月楼找到了金马堂老巢。   他迫切地想要出去,试图挣开手铐,可是手铐是被铐在水管上的,根本无法挣脱。   大堂里,枪火交战还在继续,老火从书房出来,还处于震惊状态,就看见江月楼从容地走入大堂,火力压制得喽啰们几乎不敢露头。   他咬牙切齿地瞪了江月楼一眼,持枪借助墙角掩护还击,恨不得一枪就把他射穿。   可惜,他想象中的事倒是被江月楼实现了。江月楼好似神枪手,弹无虚发,只要有金马堂喽啰敢露头,一枪一个快速解决,毫不拖泥带水。   再这样下去,他们谁也跑不掉,老火内心焦急,躲在角落里想着办法。   与此同时,宋戎等人绕到了陈余之传递出消息的半截窗户,一脚将玻璃踹烂,身手利落地从狭小的窗口滑了进去,和江月楼他们来了个里应外合。   老火被逼得没办法,将枪塞入身旁的军师手中,让他掩护自己转移。军师不会开枪,被死亡的恐惧吓得瑟瑟发抖。他对着外面胡乱开枪,没想到引来其他喽啰的配合,金马堂这边火力渐猛,压制得江月楼不得不暂时避回掩护物后。   趁此机会,老火快速转移到陈余之所在的房间,想要那他当挡箭牌,寻求逃生的机会。   只是,有人比他更早一步进入。   “找个地方藏起来,结束了再出来!”王猛用钥匙迅速给陈余之开了锁。   陈余之抓着他正要问些什么,忽然看见老火满脸狰狞地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把刀。   “小心!”他惊呼出声,紧接着就被王猛推开,两人一同躲过老火的袭击。   “吃里扒外的东西。”老火指着王猛骂道。   王猛此时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恨意,“比不上你心狠手辣,嘴上称兄道弟,背后下毒手。”   老火明白毒杀王猛母亲的事情已经暴露,也不再隐瞒,举着刀朝着王猛扑了过去。在他眼里,王猛比陈余之难对付,解决了王猛,陈余之便手到擒来。   陈余之在一旁焦急地看着两人撕打,目光在房间里搜寻着,试图寻找武器帮王猛。他的视线落在水管边的手铐上,立刻扑过去捡起,拿在手上伺机而动。   王猛和老火彼此心中皆是怒火汹汹,你来我往好几个回合,老火终是寻找到机会,举刀狠狠朝着王猛的胸口扎下去。王猛死死挡着他的胳膊,两人僵持着。   陈余之趁此机会,拿起手铐扑过去,砸在老火的后脑勺上。   王猛趁着老火吃痛泄力,劈手夺下他手中的刀,一脚将他踹翻,扑过去想杀了他。   眼看老火就要被刀尖刺中,此时,一颗子弹射来,打在王猛腰腹部,他浑身一僵,尖刀落地,整个人踉跄着摔倒,昏死过去。   老火反应迅速,一骨碌爬起来,将刀踢得老远。   陈余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抬眼看去,只见门口出现一个持枪的金马堂喽啰。刚刚那颗子弹正是从他的枪里射出。   大堂内,金马堂喽啰被江月楼等人清理得所剩无几,仅存几人边打边退,朝着后门逃窜。很快,他们又慢慢退回来,满脸惊惧。   原来是宋戎带着几个警察持枪出现,截断了后路。   “不想死就把枪扔了,靠墙蹲着。想死的尽管站着别动。”宋戎拿枪指着剩余的金马堂喽啰,喝道。   他的话音刚落,那几人争先恐后扔了枪,自觉地面朝墙壁蹲着,双手交叠放在脑后。   江月楼没空管这些喽啰,和孙永仁大步往走廊深处走去,寻找陈余之的下落。   他面色焦灼,脚步飞快,一手持枪,一手推开走廊两侧一间间房门查探,可哪里都没有陈余之的踪影。他不敢往坏处想,总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扇门内。   突然,走廊深处传来一声枪响,江月楼神情一凛,不再查探其他屋子,快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位奔去。   所有警察都在大厅,是谁开的枪?难道……江月楼心中的不安极速扩大,脚步越来越快,害得孙永仁追都追不上。   那间屋内,陈余之试图捡刀反抗,眼看着手指就要碰到刀柄了,却被老火用枪抵住了脑袋。   与此同时,又是一声枪响,刚才解救老火的金马堂喽啰背后中枪,根本来不及呼喊就倒地身亡。   老火反应速度极快,一把拉过陈余之,将他挡在身前,枪口紧紧顶在他太阳穴的位置。   门口处,江月楼喘着粗气持枪指着老火,与他对峙。   陈余之虽被束缚着,却毫无紧张之色,看着江月楼,眼中闪过惊喜。   “放了他。”江月楼沉着脸,语气中带着怒意和急躁。   “可以,你先让我走。”老火提出要求。   “做梦。”   老火拿枪狠狠顶了下陈余之的头,面目狰狞,疯狂笑道:“好,那就大家一起死,不吃亏。”   两人对峙时,陈余之也没闲着,暗暗思索,寻找反击的机会。   他发现老火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江月楼身上,对他试探性的小动作毫无反应。   他看向江月楼,对他使了一个眼色。江月楼眼神微眯,脑海里立刻想到他想做的事,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他猛然低头,胳膊肘使劲儿撞向老火的腹部。   老火下意识开枪,子弹挨着陈余之的头顶擦过,惊险至极。   江月楼绝不会错过这个陈余之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机会,立刻开枪射击,子弹正中老火胸口。   老火瞪着一双眼睛,身体抽搐了几下,终是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太冒险了,你这是拿命在赌。”江月楼垂下拿枪的手,因方才的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他并没有夸奖陈余之的意思,反而怒视着他。   陈余之并未回避他的目光,虽然知道自己不过是侥幸,但活下来的喜悦让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我赌赢了,不是吗?”   “要不是我赶到,你赢得了吗?”   “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我赢不了?”   两人还在争论,方才昏死过去的王猛突然发出一声闷哼,清醒过来。   江月楼几乎本能地抬枪想要射击,被陈余之一个健步挡住。   “别开枪。”陈余之挡在枪口前,笃定他不会擦枪走火。   他这番举动更令江月楼恼火,怒道:“陈余之,你什么意思。”   “没有他帮忙,你不会这么快赶到。”   “他?”江月楼有一丝意外。   “是。你现在能站在这里,收拾金马堂,是王猛给我机会传递的消息。”   江月楼缓缓移开枪口,落在王猛脸上的视线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稽查科大获成功,金马堂掌事被击毙,活着的喽啰都被抓进了警署。   江月楼没有跟着宋戎他们回去,而是扶着陈余之在巷子里慢行,一同回家。   “这次赢得还算漂亮,只是你受苦了。”   陈余之有些虚弱地笑了笑:“还活着,不是吗?”   两人相视一笑,感受着又一次合作成功的快感。   “唯一不在预料中的是王猛母亲的死。”这不单单让陈余之觉得愧疚,江月楼心里也不太好受。   陈余之想了想,说道:“这是金马堂设的一场局。从王猛被抓,他们就开始布局。”   “问题可能出在那个中医或者药材上,目的就是为了逼王猛想办法离开监狱。”   “还有个疑点,他们怎么能够保证王猛不会因为母亲的病情而提前招供?又或者,就算王猛知情,可警署戒备森严,凭他自己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江月楼也陷入沉思:“看来设计这个计划的人,不单对王猛的性子了如指掌,也将你算计进去。更阴险的是,他们把王猛丧母的仇恨,转嫁到了我身上。王猛会以为是我为了逼供给他母亲下的药。”   “这是个一箭三雕的计划,但还是输了。”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家门口,江月楼停住了脚步,略带歉意地说:“我等会整理好证据还要去市长那一趟,回来会很晚,你早点休息,小白就交给你了。”   陈余之嘴角微微扬起,说了声好,目送着江月楼大步离开。   政府大楼市长办公室,江月楼将整理好的资料递给蔡昌耀,不卑不亢地说:“蔡市长,这是您要的吴委员和金马堂来往的证据。”   蔡昌耀坐在办公桌后,翻看着这些资料,脸上阴晴不定。他冷哼一声,将资料丢开,非常不悦。   “证据确凿,是否需要登报声明?震慑一下其他不干不净和帮派有勾结的官员?”江月楼偏要再问一句,似有些火上浇油。   果然,蔡昌耀眯着眼看向江月楼,已是发怒的前兆。   跟随江月楼一起来的白金波赶紧上前打起圆场:“自是不必。这件事过去已久,再翻出来只会让民众将议论的重点放在政府上。本就多事之秋,还是少一事吧。”   蔡昌耀闻言情绪才好了一些:“金波说的在理。何况,这些证据只是证明吴书为和金马堂勾结而已,至于杀死吴书为的真凶,江科长,到现在你也没什么进展吧?”   “蔡市长放心,我一定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   蔡昌耀站起来,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最近这人事变动得紧,江科长尽快啊。”   江月楼和白金波离开政府大楼,白金波心情颇佳,拍着他的肩膀称赞:“这次真是大捷,不光端了金马堂的老巢,还堵住了蔡市长的嘴,他再也不能以此为借口刁难你了!哈哈,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呐!”   “这次胜利,功劳有一半是陈余之的。”江月楼对功劳并不看重,但该为别人争取的也不能少。   “嗯。陈余之的确比我想象中要强。”白金波并未在陈余之身上多费口舌,接着说起了别的事:“对了,展司长在委员会上推荐你负责难民安置计划,听说了么?”   “展司长和我提过。但我认为,我不是最适合的人选。”   “哦?为何?”   “虽然我推崇治乱世用重典,但他们毕竟是难民,我以为还是做事温和、更得民心的人适合负责这项计划。”   白金波笑了起来:“难得,你能反省到这一点,的确有长进。这样吧,我和展司长再商量一下,以你为主,再配一个处事温和的人一起负责。”   “谢谢署长。”   忙了一个通宵,江月楼终于处理完事务,准备回家休息半日。他独自走在大街上,卖报的小童身旁围满了人,皆是为了新出炉的《景城日报》。   他随手买了一份,站在角落里翻看,听见几个路人在一旁议论。   “嚯,瞧,这军事委员会又换人了。”   “可不是嘛。你发现没有,最近这半年,各部门的人员变动很频繁。尤其是军事委员会和城防部,这可都是带枪的主儿,换来换去不是什么好现象。”   “嗨,只要军阀不打进来,你管他谁当官呢?任谁变来变去,他蔡市长不还是坐得稳稳当当,小老弟,放心吧。”   “这事儿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我瞅瞅还有什么新闻。”   那人似乎翻到了关于江月楼的一篇文章,仔细看了几眼,说道:“瞧,我就说嘛,江科长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另一个调侃起来:“哟,昨天义愤填膺大骂江科长的不知道是谁哦。”   “那我不是被误导了嘛。这才是真相。”   江月楼垂着头并未出声,而是翻到了那篇报道仔细看了起来。   报纸上有个硕大的标题:揭秘真相,被污蔑的稽查科长江月楼。下面配着那个家暴男真实的受伤照片,旁边有黑色加粗的字体标注着他家暴成瘾的状况。   而这篇报道的作者正是楚然。   江月楼看着这个名字,知道这篇报道是她多管闲事后的结果,不觉笑了笑,将报纸一叠,走向小摊子买早餐,意外地被热情的老板娘赠予了几个包子。   他虽从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此时心里也蔓延着几分暖意。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个默默帮他洗刷恶名的女孩却被同事排挤,甚至连早就定好的采访任务都丢了。   可楚然并不在乎这些,她觉得没什么比帮江月楼更重要的事。   而住在展公馆的玉堂春,感觉自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早餐时提起了学枪的事。   展君白并不反对,吩咐邱名从书房里拿来一把勃朗宁,先交起他枪支的基本知识。   什么枪上部壳、扳机、撞针、弹簧、手柄、出弹口、弹夹……展君白一边说着,一边熟练专业地将手枪拆卸开来。   “这些是枪支的基本组成部分,熟悉了枪,才能打好枪。你越了如指掌,拆卸起来越得心应手。试试?”   玉堂春浅笑着说好,修长的手指拿起枪支零件,笨拙地组装起来。   他本就聪慧,再加上有展君白不时纠正他的错误,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   展君白转头对邱名交代事情,玉堂春心念一动,竟拿起组装好的手枪默默指向展君白的头。他见展君白很快转过头来,连忙掩饰道:“瞧,我组装好了。”   展君白愣了下,笑道:“枪不是这么拿的,危险。以后枪口不要对人,当心走火。”   玉堂春闻言,连忙将枪放下,不好意思道:“第一次独自装枪,激动了些。展司长见谅。”   “我说的以后是等你弹夹里有子弹的时候。多练习练习,熟能生巧。”展君白说着,便准备出门办事。   玉堂春后知后觉拿起枪看了看,才反应过来枪内是没有子弹的,心情不觉有些复杂。 第16章 十六   陈余之仅休息了一日便去了余之堂,坐在接诊台前翻看报纸,都是难民进城的消息。   那些标题一个比一个悚然,什么“数万难民入城,景城存食告急”,什么“大华纱厂宣布停工,工人讨薪引发血案”,还有“李庆雄暴毙家中,实业部群龙无首”等等。   他紧蹙眉头,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着:“真是多事之秋啊。”   此时,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进了门。   他听到声响,转头看去,发现来人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步伐飘忽,有气无力的,像是饿了许久。   少年还未走到他面前,忽然就倒了下去。   陈余之快速跑上前,搀扶着少年艰难起身。   “余之。”身后传来楚然与他打招呼的声音。   他来不及客套,费劲地说了句:“帮忙。”楚然赶紧上前扶住了少年的另一侧。   两人将昏迷中的少年扶上二楼的病床上,陈余之立刻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替他把脉,感受着他的脉象。   楚然担忧地看着少年:“怎么样?”   “风寒拖久了,太虚。”陈余之松开手,觉得有些惋惜。   他继续检查,按压着少年的身体各处,按到胃的时候停了下来。“而且,他很久没吃东西了,胃里很空。”   “是昨天放进来的那批难民?”楚然恍然大悟。   他们的视线同时看向床边少年的鞋子,前端已经顶破了,又脏又旧,鞋面上还有血迹,显然是走了很久的路。   楚然立刻转身,匆匆下楼,声音远远飘了过来:“我去帮他买点吃的。”   陈余之又看了看少年的面色,准备下楼去配药。   只是,他还没离开床边,手就被人拉住。他转头看去,少年已经醒了,睁着一双小鹿般干净却又惶恐不安的眼睛,怯生生地松开抓着陈余之的手,四下看了看,迷茫道:“这是哪里?”   “是我的诊所,你生病了。”   他的话令少年更为惊恐,费劲地从床上爬起来:“我不治病,我没钱。”   陈余之眼露悲悯之色,将少年按回床上,柔声道:“钱你不用担心,我免费帮你治。”   少年眼中霎时燃起希望,问道:“那您能先治我弟弟吗?”   陈余之还未来得及回答,楚然便拿着一纸袋子的包子蹬蹬瞪跑上楼来。   “先吃饱了,我们就去。”   少年点头,对着楚然的纸袋子垂涎欲滴,在她的示意下,左右开弓,两手各抓了一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去。   楚然心疼他的遭遇,忙倒了一杯水,嘱咐道:“慢点,里面还有。”   可少年吃东西的速度依旧不减,风卷残云般吃完两个包子,下意识又准备再抓一个。他似乎想起什么,连忙收回了抓包子的手。   他抬起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陈余之和楚然,轻声问:“我可以把包子带回去吗?”   陈余之和楚然对视一眼,一同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陈余之问。   少年咧嘴一笑:“石磊。我爹希望我像石头一样命硬。”   在确定石磊并无大碍后,陈余之和楚然陪着他一起去了一个废弃的院子,里面聚集着七八个病恹恹的孩子,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有些坐着,有些躺着,皆是瘦骨嶙峋。   石磊拿着纸袋迫不及待跑过去,满是喜悦地大喊着:“吃包子了!”   孩子们闻言一骨碌爬起来,向着石磊蜂拥而去,将他团团围住。石磊颇有大哥哥风范,将纸袋里的包子一个个分发到孩子们伸出的小手上。   陈余之和楚然站在院门处,看着这一幕,心里都有些酸楚。   “我再去买点吃的,这么多孩子根本不够吃。”   陈余之拉住准备离开的楚然,叹了口气:“治标不治本。他们需要的不是几顿饭,是妥善的安置。”   楚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忙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最好有政府出面,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年满十六岁的提供工作,培养他们自力更生的能力,年纪小的送去教会保育院。同时开放义诊和粥棚,先渡过眼前的困难。”   楚然想了想:“这事儿不是你我二人能实现的,恐怕要找江月楼帮忙。”   陈余之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两人都是行动派,直接到警署找江月楼商量对策。可江月楼外出办事不在办公室,两人扑了个空。离开时,碰见一个穿着简单朴素的女子站在警署门口,似乎也在等待江月楼。   陈余之迎了上去,问道:“你找江月楼?你是?”   女子彬彬有礼地对他欠了欠身,答道:“你好,我叫高韵。我有事找江科长。看样子,您和他认识?”   “我们认识,他现在也许正在忙案子。你若有什么急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高韵有些迟疑,露出窘迫的神情,和之前的英气爽朗截然不同。   “我……我是来拿钱的。”   三人走到警署旁边的小巷口,高韵继续说着自己的难处。   “我是慈安小学的校长,我们学校大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其中一半是战乱留下来的孤儿,每年的基础教育费用和食宿费用都很难凑起来。江科长三年前知道此事后,每年都资助我们一大笔钱。可今年太冷,煤炭涨价涨得厉害,取暖的费用比往年贵了一倍,所以……”   她没有再说下去,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陈余之和楚然从未听说过江月楼还有这样一面,皆是一脸意外。可现在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陈余之忙问道:“你需要多少?”   “我想先跟江科长拿三千块,够用到过年就行。年后,学校可能要关了。”   “因为没钱?”楚然问道。   高韵叹息一声:“是啊,实在负担不起了。人手越来越少,孩子们越来越多,过了年,房东还要涨价,就算江科长帮忙,也很难撑下去了。”   陈余之二话不说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我目前只有这么多,你先拿着。”   “不,这我不能拿。”高韵连忙同他推搡起来。   “拿着。”陈余之固执地将钱放在高韵手中,高韵推脱不了,只好接过,“我替孩子们谢谢你。”   楚然也拿了些钱出来,一同放在高韵手里,安慰道:“剩下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高韵看着两人,眼中闪着泪光,感激地将钱握在手中。   送走高韵,楚然跟着陈余之回了家,竟发现他与江月楼是邻居,不禁惊叹,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   陈余之将仙人掌放在院子门口的花架上,这是他和江月楼的约定,转身对楚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在桌前坐下,陈余之给楚然斟了杯茶。   楚然捧着茶杯感慨道:“没想到江月楼如此面冷心善。”   陈余之笑了笑,想起自己之前对他也多有误解,若不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成了朋友,只怕还将他当成仇人对待,永远也看不清这个人的本质。   “高韵的事,或许我们也可以帮些忙。”他思索了一会,说道。   “你有什么想法?”   “募捐。”   楚然一听,并不看好地摇了摇头:“恐怕很难。太平盛世,人人饱腹,也许可行,现在大批的难民涌进景城,本就僧多粥少,又去哪里再分一杯羹呢?”   陈余之心中早有考量,耐心解释:“这个问题我已经想过了,这次募捐主要面向商人、士绅。首先,他们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其次,我们可以相应地给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比如你,可以以慈善募捐为主题撰文,文章中标出他们的商行,算是免费广告。至于我,可以为这些捐赠资金的人免费做一年家庭医生。”   “的确是个好主意。而且,安置难民和学校募捐可以同步进行。”楚然眼睛一亮,非常赞同陈余之的计划。   她看着他拿出纸笔,在上面工整地写着关于募捐的初步想法和措施,每一条都令她赞赏。   她指着其中一条措施笑道:“你竟然还想要发动学生义演。”   “慈安小学的孩子们上街义演,本身就是最好的宣传,而且,也可以杜绝孩子们养成不劳而获的恶习。”   楚然拿着纸张看了一会,突然说道:“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和江月楼真的是一类人。”   “不是南辕北辙?”   她笑着摇头:“是殊途同归。”   “或许吧。”陈余之不置可否地笑笑。   江月楼此时刚从财政司出来,为了难民安置计划拜访展君白,同时知道了配合他一起执行这个计划的副手正是和他不太对付的赵璟明。   他倒是无所谓,赵璟明却是不太想同他合作,只是委员会的安排,也不能明着拒绝。   反倒是赵墨清来了精神,打听到江月楼在财政司,故意开车停在他回程的必经之路,将油箱上的油管拔松,一箱油缓缓漏了出来。   她倚靠在自己那辆小巧洋气的小汽车上,拿出镜子仔细补着妆容,鲜艳的口红抹在嘴唇上,性感又美丽。   她对自己这个形象非常满意,对于一会迷倒江月楼的计划也自信满满。   孙永仁开着车一路驶来,很早就看见前方荒无人烟的路边停着一辆车,车尾的地上有一摊油污,车旁站着一位神色焦急的小姐。他提醒江月楼:“头儿,那辆车好像坏了,油漏了一地,停车吗?”   江月楼的目光淡淡扫过赵墨清的脸,毫不客气地丢下一句:“你什么时候这么怜香惜玉了,我竟不知道?”   孙永仁明白了江月楼的意思,老实噤声,专注开车。   赵墨清已经看到了越来越近的车子,正是江月楼的座驾,忙扬起手帕,示意他停车。   但车子丝毫没有减速,呼啸着从她身边开过。她僵着手,不可置信地侧头看去,发现后排的江月楼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车子开出去没多远,孙永仁从倒车镜中看了眼狼狈的赵墨清,面带犹豫,忽然听见江月楼说:“前面马场停一下。”   孙永仁诧异地转头看去。   “你回来载她,我骑马回。”江月楼解释了一句。   孙永仁顿时嬉皮笑脸起来,以为他刚才是不好意思和人家女孩子搭讪,忙兴奋地说道:“头儿,费那事干什么,我现在掉头回去就好。”   可惜江月楼冷冰冰地瞪着他:“我不想方圆两米内有陌生女人。”   孙永仁被凶了一句有些委屈,小声嘀咕:“那当初在香港,程小姐她……”   这话传到了江月楼耳中,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拍在他后脑勺上。   站在路边的赵墨清还未缓过神来,气恼地跺着脚,“真不绅士,女孩子落难都不管!”   她刚抱怨完,就听见汽车的喇叭声,抬头看去,发现江月楼的车又开了回来,顿时高兴起来。   只是,车上只有司机孙永仁,而后座已经没有了江月楼的身影。   “小姐,上车吧,我带你回城。”   赵墨清虽有些失望,但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上车,坐在后排江月楼刚刚坐过的位置上,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坐垫,仿佛感受到江月楼残存的温度。   “刚刚我看到后座好像是江科长?”她明知故问。   孙永仁惊讶地从后视镜中看向她:“你认识我们江科长?”   “我是赵墨清。”她优雅一笑。   孙永仁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赵科长的妹妹?”   赵墨清并未明着回答,而是问起了江月楼的动向。“回警署起码还要半小时,江科长不乘车了吗?”   不等孙永仁回答她,她自己就看到了答案。   前方不远处,一名穿着暗色制服的男人骑在毛色纯白的骏马上,肆意洒脱,意气风发。   赵墨清的目光像是黏在了他的身上,看着他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有几秒并行,可以看到他冷峻帅气的侧脸。就算汽车最终超越了他,赵墨清还趴在窗口往回望着,舍不得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江月楼瞧着自己的车追了上来,随意往车内看了一眼。而这一眼,深深烙印在了赵墨清的心里。   孙永仁尽心尽责地将赵墨清送到大兴洋行,停了车,打了招呼,才使她回过神来。   她推开车门正准备下去,突然向孙永仁问道:“对了,你们江科长喜欢什么颜色?”   孙永仁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头雾水地被赵墨清拽进了大兴洋行。   他想挣脱又不敢太用力,苦着一张脸说道:“赵小姐,这样不合适吧?要是我们科长知道了,我的屁股会开花的。”   赵墨清大小姐脾气,达到自己的目的最重要,才不管这么多。但她也担心孙永仁不配合,忙安抚道:“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别人不知。”   她将孙永仁按在椅子上,转身去柜台后拿东西。   孙永仁还是头一次来大兴洋行,不觉四处打量起来。   不远处,一个伙计打开柜子翻找商品,孙永仁恰巧看向那边,发现柜子里居然有几块西洋香皂,用的包装纸正是郊外旧仓库生产的那种。   他立刻激动起来,刚要起身,就见赵墨清端着一个托盘回来,里面装着颜色不一、款式各异的领带。   “你跟江月楼那么多年了,一定很了解他。帮我看看,他喜欢哪种颜色?”   孙永仁的心思完全被西洋香皂占据,一心想找机会再看个仔细,对于领带不过是随便扫了两眼,瞎指了一个。“这个,只要不是黑色就行。”   他视线越过赵墨清,再次往柜子处看去,可惜伙计很快关了柜子,没办法继续观察。   赵墨清看出他的敷衍,有些不悦:“你仔细看看,认真点。”   孙永仁低头,发现刚才瞎指的碰巧是自己刚说的黑色,尴尬地摸摸鼻子,只好认真地将几条领带都看了一遍,指着一条青色的说:“这个挺好。”   赵墨清半信半疑地拿起来看了看:“你确定?”   “确定确定。对了,赵小姐,你家洋行有没有西洋香皂?科长前几天交代让我买一块,我给忘了。”   赵墨清回头,冲一个伙计招手,等他走到跟前,便吩咐他去拿一块香皂。   孙永仁眼巴巴地看着那名伙计,视线随着他移动,却看到他从玻璃货柜上拿了另一款在卖的西洋香皂过来。   “那个,有没有打折的或者不要的陈年旧货,给一块就行,这太高档了,我们用不着。”孙永仁连忙找了个借口。   赵墨清奇怪地看着他:“又没让你出钱,这领带和香皂是我送给江月楼的。”   孙永仁正要说些什么,赵璟明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他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   “是江科长找我?”赵璟明问。   “没,赵小姐的车抛锚了,科长让我送赵小姐回来,我这就走了。赵科长,再会。”   赵璟明笑着拦住他:“巧了,我一会儿正好要去警署找他说难民安置的事,一起吧。”   这话孙永仁没法拒绝,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赵墨清在一旁对赵璟明撒娇:“哥,我也要去。人家好心把车子借给我,我得登门道谢。”   “又胡闹。让钟叔派车来接你。”赵璟明训完妹妹,对孙永仁比了个手势:“走吧,孙警官。”   孙永仁笑着点头,跟着赵璟明往外走去。路过货柜时,他用余光瞟了一眼,顿时心事重重。   赵墨清看着两人的背影,不满地噘嘴,气鼓鼓地对伙计说:“给我用礼盒好好包起来!哼,他们不带我,我还不能自己送过去吗?”   赵璟明和孙永仁达到警署时,江月楼也恰巧骑马归来,几人在办公室门口相遇,装模作样地寒暄了一番。   赵璟明手上拿着一份密封的文件:“江科长不忙吧?咱们讨论下难民安置计划?”   “好。”江月楼推开办公室的门,让赵璟明进屋,将孙永仁和宋戎留在门外。   赵璟明在沙发上落座,将文件袋拍在桌上,舒舒服服地翘着二郎腿。“这是各地方统计上来的难民名单,按照规定,人均两个大洋的补助标准。”   江月楼拿起文件正欲撕开,赵璟明忽然坐起身,按住了江月楼的手腕。“江科长,不急这一时半刻,一会儿再看,先商讨下安置方案?”   江月楼停下动作,抽回手,等着赵璟明的下文。   “花名册上一共37万人,财政司的专项款一共74万,下午已经汇入了专用账户,现在应该到账了。有两个方案,一个是设粥棚,城东城西各设一处,难民可以自行前往饱腹。一个是按照入城登记的花名册,每个难民领取两元补助即可。”   “自然是第一种更合适,这74万算下来,起码够吃三个月。”   “江科长,这第二种省心省力,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忙完,皆大欢喜。上头满意,下头满意,你我二人也轻松。”   江月楼蹙眉:“我不同意。”   赵璟明早就猜到他的答案,也不在意,浅笑着:“江科长,我实话跟你说,委员会是不可能同意设置粥棚的。在蔡市长眼里,一切都没有稳定来得重要。每天大量的劳动力派去做份外之事,那份内之事,比如说江科长该办的案子,该抓捕的人,又该怎么办呢?难民牵扯你太多精力的话,鸦片可就没人管了。你说是不是,江科长?”   江月楼沉默片刻,似乎被他的言语说动,一言不发地拿起桌上的密封文件,拆开来看。   他的视线扫过一张张难民名单,说:“明天早上八点,警署门口发放补贴。赵科长以为如何?”   “江科长看着办吧。对了,年底海关忙得紧,明天发放补贴我就不过来了,辛苦江科长。”赵璟明说着,起身准备离开。   江月楼丝毫没有要送的意思,继续翻看名单,头也不抬。   赵璟明走到门口,刚开门,宋戎端着茶盘正准备进门,两人差点撞上,茶水洒到了盘子里。   赵璟明不悦地瞪了宋戎一眼,冷哼着离去。   “怎么了?”江月楼注意到这一幕,有些奇怪宋戎怎么和孙永仁一样冒失。   “大事。鸦片伪装的西洋香皂可能出现了。”孙永仁紧跟着跑进来关上了门,急切地将在大兴洋行的发现说了一遍。   “你看清楚了?”   “距离有些远,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有九成相似。”   宋戎思索着:“赵璟明是这个幕后神秘人?”   江月楼的神情有些凝重:“有疑点,单凭他一个海关科长,掌控金马堂和吴书为,还能把钱同庆安插进警署……总觉得还差点。而且,按照这几年的交手,我觉得,这个神秘人走私鸦片不是单纯为钱。或者说,这也许是他来钱的渠道之一,至于钱的用途,目前我不好判断。”   “难不成还想复辟做皇上?”孙永仁开着玩笑。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也许是第二个张勋。你们俩今晚辛苦些,先去探一探情况。”   “是!”两人答应一声往外走去。   江月楼思索片刻,继续拿着花名册看了起来。他看着看着,觉得不太对劲,抽出一张已经看过的名单和手上正拿着的名单作对比,发现有好几个重复的名字。   江月楼立刻将所有的名单摊开在桌子上,犀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从中发现了许多许多重复的名字。   他拿起电话,给展君白打了过去。   “难民的名单有错误。这份花名册上有很多重复的名字。”   电话那头的展君白一愣:“也许同名同姓吧。这些名单是难民进城时,城防部一个个核实登记了才放进来的,按理不大会出错。”   “再同名同姓,不可能有四成的重复。我发放时会查清楚,剩余的补贴结束后退给展司长。”   展君白笑了笑,说了声好。   解决了难民名单的事,江月楼收拾收拾回了家,在陈余之家门口又看了那盆被当作暗号的仙人掌。   他看见陈余之院子的门并没有上锁,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此时,陈余之正在屋内专心地翻看着一本书,温暖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祥和宁静。   “你找我?”江月楼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这才打破这美好的氛围。   陈余之抬头,看到他不觉一笑,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江月楼在桌边坐下,看到桌上除了陈余之面前的茶杯,自己面前也有个茶杯,茶已经凉了,看起来客人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   “楚小姐来了?”他问。   陈余之疑惑他怎么能猜测出来,故意道:“怎么不能是别人?”   “玉老板在展公馆养伤,病人一般在余之堂接诊,能关系近到可以带回家的,也没什么人了。”   “我们有件事想和你商量。”陈余之笑了笑,默认他的推理。“最近城内涌现出很多难民,他们衣食无着,很难挺过这个寒冬,且容易引发疫情。我和楚然想筹划一次慈善募捐。”   江月楼伸手捏了捏鼻梁,一副疲倦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回应:“我这两天忙的就是此事。财政司已经拨款了,每个难民两元的救济补助,明日就发放。至于募捐,暂时可以不用。”   “我想,还是提上日程吧,用钱的地方还多。”陈余之见江月楼有些不解,解释道:“高韵今天来了,学校入不敷出,再无经济资助,很难撑下去了。”   “我明日派人送钱过去。”   “单靠你一人,杯水车薪。众人拾柴,火焰才高。”   江月楼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等忙完这段时间,安置好难民,我找展司长帮忙一起筹备慈善募捐。”   两人走到屋外坐在台阶上,望着夜空漫无目的地闲聊着。江月楼觉得这是无比轻松的一刻,仿佛在这个人面前,能够放下内心所有的枷锁。   他叹了口气:“真是多事之秋。今天还有两家工厂宣布停产,解散了三百多个工人。厂长不见踪影,工人们工资都没拿到,闹到了政府大楼。问题不解决,景城的治安只能越来越乱。”   “现在还不是最乱的时候,等物资短缺的后果呈现在市场,屯货的资本家哄抬物价,波及更广。”   “一件一件解决吧,总会有办法的。”江月楼躺了下来,用手枕着头,闭上了眼,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困倦。   “一起扛。”   他的肩膀被陈余之撞了撞,听着这样的承诺,不觉扯了扯嘴角,转眼陷入睡眠之中。   这一觉睡得极好,将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再到警局时已是神采奕奕,正好接着忙碌难民的事。   不过在这之前,宋戎和孙永仁回来汇报,说是半夜把大兴洋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些特殊的西洋香皂。   由于发放补贴的时间已经到了,此事只能先放下,忙完眼前的事再说。   警署门口已经布置好了,只是难民实在太多,拥挤在一起,个个争先恐后地想要先把钱领了,现场秩序极乱。   众多警察排成一排组成一堵人墙,企图隔离开难民和发放区之间的距离。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维持秩序,但还是无济于事,难民人多势众,几乎要将警察组成的人墙撞开。   “啪”的一声枪声传来,将难民们吓了一跳,瞬间安分下来。所有人往枪声发出的地方看去,只见江月楼冷着一张脸从警署院内走出来,手上握着枪,显然刚才那一枪正是他开的,用来震慑难民。   “今天的补助费用每个人都有,排好队按顺序领。谁再往前挤一步,最后领。”   在江月楼强大的气场下,难民们不敢再挤,全都老老实实排起了长队。警察们这才松了口气,皆向江月楼的投去敬佩的目光。   一共两条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着,有两个警察坐在长桌后面对照花名册上的名字发钱。先领到钱的难民欢天喜地,高高兴兴地离去;还没排到的,伸长了脖子,面上皆是迫不及待的神情。   江月楼站在一旁,对眼前有序的场面颇为满意。他随意往难民中瞄去,突然发现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看起来情绪不太正常的样子,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这是毒瘾发作的症状,江月楼再清楚不过了。   很快就轮到了这个男人,他几乎是一把从警察手里抢过钱,转身大步匆匆而去,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   江月楼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低声交代宋戎:“这里你盯着点。”然后带着孙永仁跟着那个男人而去。   谁知这一跟踪,撞上的却是和陈余之有过一面之缘的石磊。当时石磊看到江月楼,为了销毁证据,竟将所有的鸦片用石灰水送服了,顿时口吐白沫,神志不清。   江月楼嘱咐孙永仁叫来陈余之,但已经回天乏术,能做的只有给他一个痛快,少受点折磨。   但是江月楼不同意他的方案,端起一杯冷水浇在石磊头上,冷眼看着他的反应。   他的举动令陈余之心中又有了一丝怒意。   可惜江月楼不让他插手,看向石磊逼问道:“你活不了太久,说出线索,我给你个痛快。”   石磊轻蔑地看了江月楼一眼,神情和面对陈余之时伪装出的单纯反差极大。   “谁指使你在难民中销售鸦片的?你的货源是谁?”江月楼伸手按在石磊腹部,略略用力,石磊便大汗涔涔,几乎撑不住。   可他也是个硬骨头,咬牙切齿地冲着江月楼笑,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   江月楼一把揪过陈余之:“救他,多活一分钟是一分钟。”   此时,陈余之已经理解江月楼这么做的缘由,于是选择配合。他打开牛皮包,取出几根银针,准备救治石磊。   这下子,石磊终于惊惧起来,实在不想多承受这样的痛苦。   他的反应落在江月楼眼中,继续追问:“你的上线是谁?是不是赵璟明?”   石磊一阵猛烈地抽搐着,已是濒死状态。   “起来,说清楚,你的上线是谁?”   陈余之上前拉开江月楼,看着石磊抽搐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叹了口气,“他已经死了。”   江月楼气愤地一脚将椅子踢翻,头也不回地走出审讯室。   陈余之跟着他走回办公室,留心着他的状态,深怕他躁郁症再次发作。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石磊那日昏倒在余之堂,我救过他。他其实不是什么坏人。”陈余之回想起当日的情景,更觉得惋惜。“一个人在富足的时候心怀良善不难,可自身处在泥沼中也肯给予的人,应当不会是大恶之人。”   江月楼瞪着他,冷哼一声:“有些坏人的恶是瞧不见的。今天才发下去的难民救济款,居然只是在他们口袋打个转儿,转头就进了鸦片贩子的腰包。而石磊,就是将一个个难民拉上贼船的罪魁祸首。”   这样的事实让陈余之无话反驳。他想起刚才江月楼的逼供,问道:“你刚刚提到了赵璟明赵科长,是怀疑他?”   “嫌疑很大。”江月楼点了点头,“他故意引导我放弃设置粥棚的方案,采用发放救济金的方式补助难民,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洗钱。他就算不是幕后主使,极可能也是核心成员之一。”   陈余之思索了一会,认同江月楼的分析。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嘈杂声。   江月楼走到窗边一看,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门外,宋戎急忙慌地闯进来汇报:“科长,工人们罢工了,游行队伍到了警署门口,还和领取补助的难民闹了起来!”   “给城防部打电话,让他们加派人手!把所有的人手都调过来!快!”江月楼大步往外走,一边吩咐着。   陈余之不想在办公室内等候,便也跟着一同下了楼。   警署门口,警察们试图介入劝阻纠纷双方,但根本拉不开打急眼的工人和难民。   有警察冲天鸣枪,众人们起初畏缩了一会,很快就不再惧怕,再次闹在一起,场面极为混乱。   江月楼带着一队警察从院子里出来,警察们迅速拉起警戒线。   “安静!”江月楼大吼着。   工人们闹事的动静小了些许,其中有个叫老七的人挤在人群的最前端,大喊:“我们要见署长!”   “对,我们要见署长!”工人们附和着。   老七又喊:“纱厂停工了,我们几千人没饭吃。凭什么政府管难民不管工人?我们才是景城的百姓!我们要求驱逐难民!保护工人利益!”   “驱逐难民!保护工人利益!驱逐难民!保护工人利益!”   江月楼的视线落在老七身上,“你们有合理的诉求可以派遣代表来跟政府谈,一味的闹事于事无补……”   可惜工人们沉浸在煽动和狂吼中,根本无人听见他在说些什么。   陈余之已经下了楼,站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幕,不觉忧心忡忡。   和老七配合的老八混在人群中,摸出一个鸡蛋朝着江月楼砸过去,大喊:“你算什么东西,叫姓白的出来!”   那颗鸡蛋砸在江月楼的肩上,警服顿时脏了一大块。   站在江月楼身后的孙永仁登时就要发作,被宋戎拉住,示意他稳住。   但陈余之的心却提了起来,双手不禁捏紧拳头,担心江月楼躁郁症发作。   江月楼沉着脸,视线从肩上移向老八的脸,目光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署长要是缩头乌龟不出来,我们就冲进去!”老七对老八使了个眼色,两人带头往里冲去,故意撞向警戒中的警察。   混乱中,老八故意跌倒在地,撒泼起来:“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他们故意为之的举动都落在江月楼眼中,立刻明白他们是有预谋地煽动工人们闹事。。   被针对的警察一脸惶恐地去拉老八,结巴道:“我……没有,别……乱说!”   可后边的工人已经骚动起来,不停往前涌,局势相当危险。   老八污蔑警察成功,得意洋洋地准备从地上爬起来,却又被江月楼一脚踹翻在地。   他这一脚极重,踹得老八揉着胸口,半天动弹不得。   江月楼这一举动所有人都看到了,工人们一片哗然。   他丝毫不理那些乌合之众,居高临下地盯着老八,颇为嚣张地说:“那不叫打人,这才叫。”   陈余之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他拼命地往人群里挤去,试图劝阻江月楼。可是工人实在太多了,他挤得非常艰难。   “你们自己瞧瞧,这是工人的手吗?”江月楼一把抓起老八的胳膊,强迫他将手展示给众人看。   有工人伸开手比对起来,发现自己的手心有着一层一层的老茧,而老八的手确实白白嫩嫩的。   “他根本不是工人,他是煽动你们闹事,居心叵测的歹人。”   老八自然不愿江月楼坏他好事,立刻狡辩道:“我是纱厂的会计,没有茧子不代表我不是工人。”   他一边挣扎一边去抢江月楼的配枪,被江月楼反手控制住,持枪指着他的头。   这一瞬间的变化又令工人们惊呼起来。   江月楼盯着老八,继续道:“你食指有长期打枪留下的痕迹,你绝不是工人。”   此时,人群外围,楚然、俞斯年和其他报社的记者都已经赶到,纷纷举起相机拍照。   挤到人群中央的陈余之看到老八抓住江月楼持枪的手,面上露出惶恐的神情,凑在江月楼身边小声说着什么。   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江月楼居然开枪了,老八瞪着双眼从他身上滑落,血液瞬间流淌在地面上。   工人们被吓得尖叫起来,“警察杀人啦”的喊声不绝于耳。   闪光灯咔咔闪烁着,江月楼站在人群正中央,举着枪,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陈余之和楚然同时在人群中向他挤去,急切地大喊他的名字。   宋戎和孙永仁也非常意外,同时向他靠近。   可是江月楼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喊声,四周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恍若未闻。 第17章 十七   市长蔡昌耀本就对江月楼不满,现在造成如此恶劣的影响,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叫来白金波,发了一通脾气,直接让他拟几个稽查科科长的人选上报,根本不听他帮江月楼的辩解。   白金波毫无办法,只好嘴上答应着,回到警署便绞尽脑汁想着对策。   此时,陈余之、楚然、宋戎和孙永仁也聚在江月楼的办公室,焦急地商量着。   “江月楼也太冲动了,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开枪!”楚然在办公桌前来回踱步,语气透露出她的不安。   陈余之倚靠在窗前,目光望向监狱的方向,难以想象刚正不阿的江月楼已经成了阶下囚。他再一次回想当时的情景,说道:“应该与那人死之前说的话有关。”   在场四人中只有他注意到这个细节,他这么一说,顿时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都在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   “江月楼是在他说了那句话之后,情绪失控开的枪。可惜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孙永仁恍然大悟:“难道这个人知道头儿有情绪病?故意刺激他?”   陈余之点了点头,内心极其难过,恨自己未加快对江月楼情绪病的治疗。   宋戎虽也着急,但还能保持冷静,开始分析整个事件。“今天的游行很明显是被人煽动的,利用工人们的情绪闹事。”   “而且,选在难民领取补贴的这天。”陈余之补充着。   楚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现在怎么办?我们进不去监狱见不到人,根本无法和江月楼沟通。”   陈余之的视线再次落在监狱屋顶,思索道:“或许,我们需要从死了的人入手。”他转过身,严肃地看向众人,“我相信月楼的判断,死的那个人绝不会是工人。在景城内如此仇恨月楼,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很大概率是那个幕后的神秘人。”   “那就难办了。科长查到现在也没有找出真凶是谁。单凭我们几个,更无从下手。”   宋戎一脸为难,楚然和孙永仁也是心焦万分。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聚集在陈余之身上,仿佛江月楼不在,他就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陈余之一心想要帮江月楼洗脱罪名,并没有注意这样的转变,继续出谋划策。“幕后之人不是我们现在所针对的重点,重点是证明死者的身份。这样就能将月楼滥杀工人的罪名洗掉。”   “你打算怎么做?”楚然望着他,眼中升腾起一股希望。   只是,陈余之对她摇了摇头:“这是我和月楼兄约定的秘密,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们。我会想办法拿到这个人的资料。宋戎、永仁。”   “您说。”宋戎和孙永仁不约而同地回答,愿意听从他的差遣。   “你们走访下那天一起游行的工人,煽动工人暴动的应该不止他一个。”   “好。”   陈余之又转向楚然:“麻烦你以笔为刀,先写一篇文章,引导舆论,争取大众对此事的态度。”   楚然点了点头。   众人对视一眼,再不像一开始那样焦虑,眼中皆闪动着坚定不移的决心。   下午,玉堂春和展君白坐在客厅喝茶,听说江月楼犯了杀人罪被捕入狱,惊得他险些弄翻那盏精致的茶杯。   “江科长不像是这种人,他虽然杀伐果断,但只是针对坏人。”   展君白刚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听到这话,叹息了一声,又将茶杯放了回去。“我也没想到月楼兄会如此莽撞。现在,事情很棘手。蔡昌耀为此事大发雷霆,我有心求情,但此时登门反而不利。还是明天去警署一趟看看情况再说。”   玉堂春缓缓点头,对江月楼的处境颇为忧心。他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展君白问道:“听邱名说,你枪法练的不错。”   自从展君白送了把枪给他,并教了他打枪的方法,他每日便要练上两三个时辰,已经基本掌握了开枪的要领。   但这些不能在展君白面前显露出来,佯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马马虎虎,只不过会了些皮毛。”   “注意时间,打枪时别光顾着痛快,练久了,第二天虎口和肩膀很容易酸痛。”   玉堂春眼里闪一丝忧伤:“可是不练枪,我也无事可做。找点事忙着,就能暂时忘了唱戏。”   展君白亲自替他斟了一盏茶,宽慰道:“再恢复些,总还有机会。”   他话音刚落,邱名带着赵璟明进门,玉堂春知道他们有要事要谈,打了个招呼便上楼休息去了。   赵璟明苦着脸坐下,神色颓败:“展兄,我完了。”   “你是说月楼兄的事?”   “是啊。您和几个委员都建议说发钱最省心省力,反正从江月楼那儿我也薅不来什么好处,当然愿意轻松些。说服了江月楼之后,我想着不过是按照名单发钱,还能出什么岔子,今天就没去现场。结果,他江月楼就把天捅了个窟窿!”赵璟明越说越气愤,说话声越发高昂。   “这件事与你关系不大,你不用过于忧虑。”   展君白的话并没有安慰到赵璟明,他叹了口气,委屈道:“展兄,如果是江月楼自己负责这难民安置计划,出事也就出事了,我俩一向面和心不和,您也是知道的。可现在,我是摘不出去了。”   “蔡昌耀问责了?”展君白问。   “他现在焦头烂额,顾不上我,叫了白金波,我听说好像是要拟几个稽查科科长的新人选。只怕明日就要以玩忽职守的名头找我麻烦了。”   展君白正要说什么,电话响起,他拿起话筒听完里面的交代,对赵璟明说:“委员会紧急通知,明天召开全员会议。恐怕也是为这件事。”   这么一来,赵璟明更加急切:“展兄,还请一定多为我美言几句。如果保住了海关的位置,城西那套宅子我双手奉上。”   展君白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我愿意帮你和江兄说话,是因为看在朋友的份儿上,不为其他。”   赵璟明赶紧拱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急糊涂了,得罪。”   “不早了,回去吧,明天等我消息。”   赵璟明唯唯诺诺起身,又是一阵致谢,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展公馆。   展君白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活动着脖子筋骨,思索片刻,微微叹口气。   玉堂春不知何时出现在二楼楼梯口,听到这声叹息后缓步下楼。   “听到门响,知道赵科长走了,就下来坐坐。听曲吗?”   展君白颇有些意外:“现在?”   玉堂春浅笑起来:“心情烦躁的时候,听听曲子会好一些。”   展君白明白了他的用意,果然松懈下来,点了点头。   玉堂春在他身旁坐下,没有花哨的姿势,也没有精致的妆容,只是简简单单张口清唱,曲音婉转,宛如天籁。   展君白放松地陷在沙发里,闭上了眼睛,手指轻轻敲打着节奏。   外界如何风风雨雨,监狱里的江月楼一概不知。   他被关在一间单人牢房里,除了铁门只有墙上一扇很小的窗户,能够照进几分月光。   他安静无声地靠坐在墙角,仰头看着窗外,目光没有焦距,一片虚无,身影看起来既落寞又忧郁。   “那你卖身换鸦片的娘,算工人吗?”他想起老八凑到他面前说的那句话,仍觉得血气上涌。   他知道他不该开枪,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激怒他,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一名警察该有的理智。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暴怒的情绪,扣动扳机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缓过神来已然铸成大错。   他痛苦地垂下头,双手死死握拳,就连指甲掐破手心都浑然不觉。   忽然,门口传来一些响动,有什么东西从铁门上的小窗口掷了进来,正好滚到他身旁。   他偏头望去,只见几颗裹着精致包装纸的巧克力静静躺在脚边。这是他年少时最喜欢的小零嘴,只要心情不佳,白金波便会用它来逗他开心。   他心里涌出一股暖意,拿起一颗,剥开放入嘴里,甜腻味道顿时在舌尖化开,将心中那头即将失控的猛兽安抚回去。   他知道,监狱外那几个为数不多可以信赖的人是不会放弃他的。   大白天,天韵园静悄悄的,处于歇业状态,而陈余之却坐在包厢内翻着报纸静候着。   报纸上大篇幅报道了江月楼杀人事件和现场照片,倒在血泊中的老八和持枪失控的江月楼显得那么的触目惊心。   没一会,包厢外传来脚步声,帘子被撩开,袁紫宁带着王猛走了进来。   “陈医生,人来了。”   陈余之起身,冲袁紫宁点了点头,温和道:“紫宁,我有话跟这位朋友说,你在楼下帮我守一会儿,好不好?”   袁紫宁爽快地答应了,步伐轻快地离去。   乔装了一番的王猛摘下帽子,四下打量包厢里的环境,有些不爽。“怎么选这里见面?也太引人注目了。”   “白天戏园子没什么人,很安全。紫宁是我的朋友,不会出卖我。”   王猛没过多纠结这个,将帽子往桌上一扔,自顾自倒了杯水灌下去,说道:“我时间不多,和我一起逃出来的那小子整天跟得很紧,我十分钟后就得回去。”   “好,说正事。这个人你认识吗?”陈余之将报纸递了过去,点了点上面老八的照片。   王猛接过仔细看了看,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在哪见过。   陈余之也不催促,安静地等着他辨认。   “我想起来了。”王猛一拍脑袋,“是码头收保护费的老八。他算是金马堂外围,整天混码头的,我们没什么接触。他犯什么事儿了?”   “死了,以罢工工人的身份。”   王猛愣了下,疑惑道:“工人?这不可能。老八好吃懒做,不可能去做苦力。”   陈余之将报纸收了回来,仔细折好,“这就是个阴谋,跟那个神秘的幕后人有关,他们的目标是江月楼。”   王猛顿时严肃起来,“我已经知道幕后人的身份了。”   当日他在陈余之的阻拦下,从江月楼枪下逃生,和金马堂另一个逃出来的喽啰在一家小旅馆躲了几日,养好了伤。也就是这个时候,三爷派人来接他们,询问江月楼剿灭金马堂老巢的细节。在他临危不乱地瞒混过关后,三爷竟将鸦片出货渠道交给他来处置。在郊区那处风景怡人的湖边,他终于见到了三爷的庐山真面目。   “是谁?”陈余之不觉也激动起来,神色凝重地看着王猛。   王猛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赵璟明。”   陈余之大感意外:“海关的赵科长?”   王猛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什么证据能够指认他的身份?或者他指派老八煽动工人的证据。”   “三爷每次见面都很谨慎,除非提前布局。至于老八,我觉得你们可以从码头下手,很多小贩认识他。”   总算有了突破口,陈余之对王猛满是感激。   王猛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你犯不着谢我,我也不是帮你。我就是想报仇,想把他们都拉下水。”他说完,再不理陈余之,转身离去。   “也许,要和月楼见一面才行。”陈余之喃喃自语着,跟着离开了天韵园。   监狱单人牢房内,江月楼面朝着墙壁躺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昨晚那几颗巧克力,仅少了一颗,其余皆被压成了泥。   他的呼吸粗重,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情绪也很差,显然躁郁症正在发作。   他的意识已经抽离了现实世界,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行为举止也很不正常。他忽然爬起来冲到门边,拼命拍门,不停地呐喊着:“放我出去!我想到了,他是故意那样说的,故意激怒我,把我关起来,然后他们可以趁机行动!他们现在也许已经行动了,码头,不,是船,去南洋的船!金马堂的人死了,还有新的人加入,对,是这样的,就是这样!”   他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地狂笑起来,使劲拍门:“来人!把门打开!”   可惜,门外并无人回应。   江月楼消停了一会,很快又有了更大的动作。他后退两步,直接上脚猛踹铁门。第一下,门安好无损,第二下,依旧没什么反应。他处在一种不受控的状态,一下又一下地踹着铁门,终于将它踹得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外面站着一脸平静的陈余之,手里提着他用惯了的药箱。   江月楼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还是一脚踹了过去,被陈余之避开。   门重新被关上。   江月楼兴奋地抓着陈余之,癫狂地说道:“我想到了,你听我说,这件事是有人设计的……”   “江科长,你冷静点,我是来给你治病的。你情绪病发作了。”陈余之说话声音很大,见江月楼满脸诧异,正想反驳,连忙对他使了个眼色,无声地说出几个字:门外有人。   他的出现令江月楼找回了些许理智,不再继续嚷嚷,整个人老实下来,顺从地按照他的要求坐在地上,接过他递过来的药片,毫不怀疑地仰脖吃下。   陈余之装模作样替他检查了一番,用一个医生该有的态度叮嘱道:“吃了药,你情绪会好一些。尽量多休息,不要想太多。”   江月楼木讷地点了点头。   陈余之俯下身收拾放置在地上的药箱,低声对他说:“这事跟赵璟明有关。你不要冲动,我和楚然在外面配合找证据。你暂时在这里待着,麻痹他们。”   “果然是他。”江月楼不觉眼睛一亮。   “我不确定其他人可不可靠,记住,不要轻易相信来的人。等我消息。”陈余之说完,拎着药箱起身,抬手在他肩上按了按,看起来像是在安慰他的样子。   江月楼的情绪果然和缓了很多,看着陈余之离去的背影,突然咧嘴一笑。   一切都要水落石出了,那个神秘人就要浮出水面。   离开监狱的陈余之回到江月楼的办公室,和宋戎、孙永仁继续讨论。   他将报纸递给宋戎,指着老八说:“他的确是金马堂的人,经常在码头一带收取保护费,应该有很多小贩认识。”   “好,我这就去问。”   “最好找个面生的人去问。那些混江湖的一个比一个精明,你去问,只怕很难问出什么。”   宋戎想了想,“我去找楚小姐帮忙。她是记者,询问方式另有一套。”   陈余之点了点头,又转向孙永仁,吩咐道:“你盯着赵璟明,看看有什么可疑之处,先拍下来做证据,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没问题。”   三人都没有意识到,陈余之不知不觉暂代了江月楼的位置,正对着他最信任的两个属下发号施令。   大家准备各司其职去探听消息,孙永仁临出门前颇为担忧地问道:“陈医生,头儿现在怎么样?我怕他情绪暴躁起来,反而坐实罪名,定个失控杀人什么的,就不好办了。”   “放心,我和他沟通过了。”   “那就好。”孙永仁松了口气,向陈余之行了一礼,便和宋戎一同离开了。   陈余之并非警署的人,也不方便一直待在稽查科科长的办公室,便提起桌上的药箱准备离开。   他刚走下楼,就遇见前来探视江月楼的展君白,两人寒暄了几句。   展君白看了眼陈余之手里的药箱,问:“来出诊?”   “江科长不太舒服,白署长让我来瞧瞧。”这话也算是实话实说了。   “唉,牢里的环境总归是差。月楼兄不要紧吧?现在好些了么?”展君白满脸的关切。   “服了药,已经好多了。”   两人颔首准备告别,陈余之朝外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又喊住了展君白。   “展司长,明天下午可有空?”   展君白顿住脚步,疑惑地回头:“有事?”   “我想请您和赵科长参加一场慈善募捐,为城中贫困的孩子们尽一份心意。”   展君白略微思索了片刻,目光打量着陈余之的神态,见他一片坦诚,便欣然同意了。   送走陈余之,展君白先去了白金波的办公室,见他正烦躁,便宽慰了两句。   白金波叹了口气,颇为苦恼:“蔡市长已经发话了,要拟定几个新的科长人选给他,这话里话外什么意思,就不用我多说了。”   “不应该啊。这事现在还有疑点,这么快就盖棺定论,对月楼兄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白金波苦笑起来:“吴书为那件事在蔡市长心里憋着一股火,好不容易揪到错处,能不趁机发作?我要是再不退一步,月楼昨晚就不止下狱这么简单,直接枪毙都不一定。”   “这么严重?那白署长现在有什么想法,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别客气。”   “目前是死无对证,金大成带了人去工人里排查,但愿能找出线索。”   “如果坐实了真的就是普通工人,白署长打算如何处置江科长呢?”展君白接着问。   白金波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不好办呐。”   展君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出今天来的目的,“我能去看看月楼兄吗?”   “可以,但不能进去。”   这一点展君白并无异议。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颓废的江月楼,却没想到那人躺在地上,正翘着二郎腿晃悠着,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他站在门外,清了清嗓子,立刻就吸引了江月楼的注意。   只见江月楼潇洒起身,走到铁门前,笑道:“展兄来探监?”   “还笑得出来,说明情况不太坏。”   江月楼耸了耸肩,“已经如此了,还能再坏到什么地步?”   展君白被他逗笑了,抬手亮出一瓶酒,“喝酒吗?我带了一瓶西凤酒。”   “好。不过一人饮没意思,展兄一起?”   展君白正欲将酒瓶从小窗口递进去,听他这么说,笑着拧开酒瓶喝了一口,这才递了过去。江月楼伸手欲接,却一个不稳,酒瓶径直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酒水全部洒在地上。   江月楼低头看着酒瓶碎片,一脸惋惜:“可惜了。”   展君白有些意外,意味深长地附和了一句。   “等我出去了,我请展兄喝个痛快。”江月楼提议。   “好。”   两人隔着窗子对视着,却各怀心思。   宋戎一身便装走到报社门口,抬头看着门牌号,确认位置。   正巧楚然从报社里出来,见到他有些意外。   “宋警官,你是来找我的吗?”   宋戎对她礼貌地笑了笑:“是,正好有事需要楚小姐帮忙。”   “是江月楼的事有进展了?”楚然顿时兴奋起来。   宋戎点了点头,将陈余之的安排一一说给她听,对她非常信任。   两人立刻前往码头,在那附近的一处巷子口停住了脚步。   “我刚刚说的都记住了吗?”宋戎观察着码头的环境,问楚然。   楚然自信满满,“一字不差,等我好消息。”她说完,转身往外跑去。   白天的码头,一派繁荣的景象,工人们正热火朝天地忙活着。   楚然晃到一处卖茶汤的摊位前,招呼了一声:“老板,来杯茶。”   “好咧。”老板一边答应着,一边端了茶水放在桌上。   楚然喝了一口茶,装作不经意问道:“老板,跟你打听个人,他腮帮子上有颗痣,个子不太高,说话有点四川口音……”   老板眼神闪烁了下,乐呵呵地问:“他是你什么人呐?”   楚然一脸天真,看起来涉世未深,“是和我定了娃娃亲的未婚夫。媒婆说他在景城码头做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老板畏缩地摇了摇头:“不晓得。”   “谢谢老板,我再去那边问问。”楚然一脸遗憾,起身递上茶钱,转身就要往码头走去。   茶摊老板似乎有些于心不忍,连忙拉了她一把,低声道:“码头上乱得很,你一个小姑娘家别过去了,很危险的。”   “不行啊,我得找我未婚夫呢。”   老板四下看了看,语速飞快:“你未婚夫不是什么好人,你快走吧。”   楚然眼前一亮,但很快克制住,不停地向茶摊老板追问。   躲在巷子里的宋戎看见她背对着自己,不断和老板交流着,一只手却悄悄背在身后,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没一会,楚然踏着轻盈的步伐回来了,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笑意。   “确定他的身份了吗?”宋戎急切问道。   楚然点了点头,“程天霸,外号八爷,四川人,在码头收保护费四年了。之前好像因为偷盗被临江的警察抓去坐过牢,应该有案底可查……”   听着楚然的述说,宋戎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匆忙道了声谢,转身奔跑而去。   另一边,孙永仁也是一身便装,远远跟着赵璟明去了大兴洋行。   他在门口等了片刻,看着客人进进出出,却始终没有赵璟明的身影。他想了想,越过马路,朝着余之堂走去。   陈余之正坐在分诊台前写着什么,见孙永仁进门,也没太多意外。   孙永仁往后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这才急步走到陈余之面前,抱怨道:“陈医生,我在海关外头蹲了半天,腿都麻了,这赵璟明从海关出来就直奔洋行,去的地点倒是没什么可疑的,可他在屋子里头有没有干什么不法勾当,这我还真无从判断。”   “先继续盯着,别放松警惕。”   “好。”孙永仁见他还在写东西,凑过去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原来,陈余之正在写慈善募捐的请帖,邀请的人正是赵璟明。   孙永仁顿时愣住了,疑惑地看向陈余之:“你不会是跟他们一伙的吧?这赵璟明都是头号怀疑目标了,你怎么还邀请他参加慈善募捐?”   陈余之笑了笑,没回答,而是将请帖收好。   孙永仁从他的神情中猜出端倪:“难道,你要大庭广众之下揭穿赵璟明的身份?”   陈余之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孙永仁夸张地捂住嘴。   “别错过了线索。”陈余之再次提醒。   孙永仁答应着,谨慎地溜出门,继续盯着大兴洋行。   夜里,陈余之、楚然、宋戎、孙永仁四人齐聚余之堂,散坐在二楼上。   “文章已经做了替换,报纸明天出街。”楚然看向宋戎,问:“你那边怎么样,查出老八的线索了吗?”   宋戎手里拿着一张纸,递给陈余之,“这是死者的全部消息,我已赶去临江调回了他的案底。”   唯有孙永仁垂头丧气,“我这儿什么消息也没有,就跟着赵璟明满景城乱跑了。”   陈余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一般难钓的都是大鱼,耐心些。”   “慈善募捐你筹备得如何了?赵璟明能来吗?”   “展司长替他答应了,展司长发话,他应该会到。此外,白署长也同意了,高韵和学生们也会到场表演。”   楚然拍了一下手掌,赞道:“真是一箭双雕。既筹了款,又揭露了幕后之人。”   陈余之也信心满满:“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明晚开场了。”   第二天,夜幕降临,酒店大厅灯火通明。   高韵带着学生们在台阶上列队,天真烂漫地唱着动听的童谣。   现场宾客不算多,陈余之并无展君白那样的身份,应邀而来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宋戎和孙永仁早就换上服务生的衣服藏匿在人群中,不停观察着宾客们的动态。   楚然脖子上挂着相机,以一名记者的身份出席。   她看见高韵站在募捐箱前,真诚地向捐钱的人鞠躬致谢,连忙拿起相机拍了好几张照片。   陈余之作为活动主办人之一,在人群中穿梭着,和迎面的宾客打了个招呼,便走向楚然低声问道:“安排好了?”   楚然点头:“就等他来了。”   陈余之遥遥看向宋戎和孙永仁,分别与他们确认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酒店大厅的门开了,展君白和赵璟明一起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展司长,赵科长,谢谢两位赏光捧场。”陈余之连忙迎了上去,笑着打起了招呼。   展君白环顾了一圈,笑道:“活动筹办得很不错。”   陈余之点头致谢。   这时,孩子们一曲终了,整齐地鞠躬,引来台下观众阵阵掌声。   陈余之又和展君白和赵璟明招呼了一声,这才走到台上。   “大家下午好,感谢各位来到我们的慈善募捐活动现场。本次募集的资金将用作慈安小学的教育经费,以及难民儿童的就学费用……”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陈余之吸引,并未注意大厅的门又开了,白金波带着伪装成他秘书的江月楼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谢谢各位慷慨解囊,一心向善,谢谢。下面,我们有请海关总署的赵科长作为代表,上台讲话。”   台下的赵璟明非常意外,不知道为何陈余之会邀他上台,心里觉得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他不好推脱,只能勉强笑着往台上走去。   “突然被点上来,我其实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简单的一句话总结吧,日行一善,日省一过,积善成德,功满三千。”   他的话引来台下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还有楚然不断按动快门拍照的声音。   简短发言完毕,赵璟明正欲下台,却被陈余之的话拦住了。   “赵科长这句话分量很重,想必在生活中,您也是这么做的。”   赵璟明虚伪地笑着:“那是自然。”   “那么赵科长,请问程天霸是谁?”   这个名字顿时让赵璟明慌乱起来:“不好意思,我不认识。”   台下的展君白神色顿时严肃起来,盯着台上,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其他宾客也在议论纷纷:“谁啊?程天霸是干什么的?”   陈余之平静地转向众人,开口解释:“想必各位还记得,前天,警署稽查科科长江月楼当街射杀了一个带头闹事的人,他就是程天霸。”   “我跟他又不认识,他一个地痞流氓……”赵璟明还在试图否认,立刻被陈余之抓住了话里的漏洞。   “既然不认识,怎么知道他是地痞流氓?还是说,赵科长明明知道却装不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张羁押的单子面向众人,“这是程天霸在临江坐牢的案底,他是惯犯,流窜到景城以后,在金马堂做事。金马堂之上,还有个神秘的三爷。这个三爷一手制造了吴委员的毒杀案,警署内偷梁换柱案;还倒卖鸦片,将难民领取的补贴骗做毒资;煽动工人罢工闹事,企图搅乱治安,趁机得利……这个人,就是声称要日行一善的赵科长,赵璟明!”   陈余之的话在台下掀起轩然大波,众人议论纷纷,有惊讶的,有疑惑的,还有茫然不知该不该信的。   隐在人群中的江月楼看着侃侃而谈、思路清晰的陈余之,露出了赞赏的笑容。   台上,赵璟明面如土色,众目睽睽之下难以保持镇定。他慌忙看向展君白,见他脸色难看,目光中带着冷意,心里更是紧张。   “这都是你的杜撰!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指使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就是三爷?”他死不承认,还在狡辩着。   他的话音刚落,王猛大步从人群中走出来,大喊道:“我证明!”   赵璟明看着突然出现的王猛,大惊失色,情绪再也绷不住了,小腿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此时,孙永仁和宋戎分别拨开众人,也站出来喊道:“我证明!”   而江月楼也撤下了伪装,大步朝着赵璟明的方向走去。 第18章 十八   江月楼气场全开,大步走向赵璟明,边走边潇洒地摘下金丝眼镜,露出一双冷峻霸气的眼睛。   现场宾客皆被他的气势所震,竟无一人反应过来,质疑身为阶下囚的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赵璟明脸色灰白,看着江月楼一步步接近,吓得浑身颤抖。突然,他用力将募捐桌向江月楼掀去,慌不择路,随便找了个方向逃跑。   江月楼身姿矫健,微微侧身便躲开募捐桌,同时拔枪,稳准狠地打在赵璟明的腿上。赵璟明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   一时间,宾客大乱,纷纷避让。   孙永仁和宋戎挤出人群跑上前,飞快地将赵璟明控制住。   此时,江月楼已经收了枪,站在台上面向混乱的宾客从容不迫地说道:“我是江月楼,就是前天杀了人,激起民愤,被捕入狱的江月楼。我知道,我杀人的举动有些过激,吓到了一些人,但诸位放心,我江月楼的枪下绝不杀一个无辜之人。”   宾客们稍许平复了惊吓,看着江月楼满脸正气,以及掷地有声的发言,不约而同鼓起掌来。   楚然端着相机不停按动快门,想要将这个好似会发光的男人永久留存下来。   “被所有人误会和苛责的时候,我很庆幸有几个全心信任我的人。”江月楼说着,看向台下的陈余之,两人会心一笑。   展君白走到白金波身边,和他并肩看着台上的一切,轻笑了一声:“白署长真是好策略,恭喜了。”   白金波虚心一笑,向宋戎和孙永仁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沿宾客们刻意让出的通道押着赵璟明往外走去。   赵璟明几乎站不起来,被拖着前行,一改以往的儒雅形象,非常狼狈。他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喊道:“我不是三爷,我不是!”   展君白的目光一直追着他的身影,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白金波以为他为好友的真实身份而难过,没法宽慰,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余之的策划已大获成功,接下来便是警署的事了。江月楼与他招呼了一声,便跟在赵璟明身后,准备回去立即审讯。   站在人群中的王猛,看着赵璟明被捕的这一幕,心中闪过一阵快意。他终于报了仇,以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就在众人以为尘埃落定之时,门突然被撞开,赵璟明的司机持枪闯了进来,毫不犹豫地朝着赵璟明所在的方向开枪,那架势看起来不像救人,倒更像是灭口。   江月楼眼疾手快,一把揪住赵璟明扑向一边,两人同时摔在地上,堪堪避开子弹。   现场宾客又乱了起来,尖叫声此起彼伏,宋戎和孙永仁立刻拔枪准备还击,只是那司机来势汹汹,一时占了上风。   王猛距离司机最近,他没有武器,却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从背后死死控制住他。司机恼怒地反手一枪,射中王猛胸部,顿时痛得喘不过气来。但他死活不肯松手,气得司机又补了一枪。   赵璟明试图趁乱逃跑,被江月楼三两下按在地上。   王猛的嘴角不断涌出鲜血,背抵着大厅的柱子,将司机牢牢控制在身前,冲宋戎和孙永仁大喊:“开枪!”   孙永仁有一丝犹豫,但宋戎冷静,持枪射向司机。司机身躯一震,心口处中枪,身后的王猛承受了一部分撞击力,跟着一震,大口呕出鲜血。   他就保持着抱紧司机的动作倒下,两人一起死去。   陈余之看着王猛临死前微微上扬的嘴角,眼中闪过不忍,转头和江月楼对视一眼,皆是一阵叹息。   这一变故令江月楼警觉,亲自押送赵璟明进警署监狱,连夜开始审讯。   赵璟明手脚被铐着,还挨了几顿打,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他一直锦衣玉食,哪里遭过这样的罪,但死活不松口,不断重复着:“我不是三爷……我不是三爷……”   孙永仁和宋戎没辙,回到江月楼的办公室汇报。孙永仁抱怨道:“头儿,他还是不招,坚持自己不是三爷。”   “大兴洋行那批伙计审了吗?有没有人知道那批香皂的去向?”江月楼愤愤地将笔掷到一边。   “审了两遍,都说只是普通的香皂,是给老客户的赠礼,不对外售卖。”   江月楼眼前一亮:“那些老客户极有可能就是买鸦片的人。明面上是采买洋货,赠送礼品,但实际上,这些赠礼才是真正交易的货物。”   “可惜,交易的具体明细账册不知所踪,不然,顺着这些名单挖下去,应该还能挖出别的鸦片销售渠道。”   宋戎的话刚落音,门口就传来敲门声。孙永仁机灵地跑去开门,见外面站着展君白和赵墨清。   赵墨清手里提着一个大礼盒,里面准备的东西比之前当着孙永仁的面挑选的那几样多得多。   原本是打算送礼求爱,现在却变成了为哥求情。   孙永仁和宋戎极有眼色,借口忙碌,一同离开。   “展司长,我想和江科长单独聊聊。”赵墨清看着江月楼,话却是对展君白说的。   展君白本就是被赵墨清纠缠了许久才同意带她来见江月楼,此刻也不想掺和进来,“正巧,我要去找白署长。你们聊。”   他冲江月楼招呼了一声,转身离去,还顺手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赵墨清将大礼盒放在办公桌上,满眼期盼地看向江月楼,恳求道:“江科长,我哥是冤枉的。”   “说完了吗?我还有事,就不多留赵小姐了。”江月楼看也没看那个礼盒,起身就往外走,神情极不耐烦。   路过赵墨清时,突然被她从背后抱住,玲珑有致的身体紧紧贴在他身上。   “只要你放了我哥,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赵墨清眼泪汪汪,完全丢掉了尊严,咬着牙暗示着。   江月楼停下脚步,垂头看向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完全不为所动,甚至冷酷严厉地喊了声“放开”。   可赵墨清已经完全豁出去了,非但没有如他所愿,还抬手抚上他的胸膛,将脸凑近他的脖子,想要主动亲吻,用色相换取赵璟明的生路。   这个举动彻底惹恼了江月楼。只见他肩膀往后一抖,撞开赵墨清,又向前疾走了几步,完全不顾赵墨清踉跄着险些摔倒,一字一顿地说:“我最后说一次,赵璟明我绝不会放。别侮辱我,脏。”   赵墨清脸上满是绝望,抬手飞快擦干眼泪,愤怒地胡言乱语:“你们逼我的,你们逼我的!”   她转身往外跑去,将门重重地摔上。   江月楼表情没什么变化,他根本不在乎赵墨清的疯癫,回到办公桌前拎起大礼盒,从窗户扔了出去,正巧砸在赵墨清面前。   赵墨清彻底失去了理智,三两步冲到展君白的汽车前,二话不说拉开驾驶室的门,径直去抢邱名腰间的配枪。   邱名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护着枪。而赵墨清也发了狠,一边高喊着“给我!枪给我!”一边拍打邱名的手。   邱名没坚持多久,半推半就地让赵墨清将枪抢走了。   他看着赵墨清持枪转身奔回警署的身影,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江月楼整了整被赵墨清弄皱的制服,出了门,和从白金波办公室出来的展君白一同去了监狱。   两人并肩沿着走廊入内,展君白对着江月楼感叹道:“我真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是赵兄。”   “的确潜伏得很深。”   “朋友一场,我想去送送他。月楼兄,不介意吧?”   江月楼没有说话,而是用行动表示。他拉开了监狱铁门,牢房内的情景一览无余。   赵璟明正喃喃自语,听到门响,抬头看去,顿时激动起来。   “我不是三爷!展兄,你帮我去申诉!我是冤枉的!”   他疯狂地想要向展君白扑去,但脚被铐在固定的位置,活动范围很小,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展君白站在门口的位置没有动,叹了口气,悲悯道:“赵兄,都到这一步了,你再狡辩也无用了,还是早些招认,免得受苦。”   江月楼在一旁看着展君白劝说,沉默地观察着赵璟明的神情。   “不是我,我凭什么要认?认了就是个死,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面对赵璟明的叫嚣,展君白看向江月楼无奈地摇了摇头。   江月楼并不期望展君白的几句话就能说服赵璟明,厉声喝道:“赵璟明,我劝你省点力气。在你没有招认前,一口吃的一口喝的都不会有。”   赵璟明愤恨地盯着江月楼,啐了一口,骂道:“好你个江月楼,为了给自己杀人开罪,就公报私仇拿我顶罪。我告诉你,我不服,我要上诉,我要去北平上诉!”   “你以为还有机会走出去吗?是不是诬陷你心里清楚。不要以为王猛死了,我就没人证了。湖边的风是不是新鲜些,所以赵科长尤其爱去?”   赵璟明目光一紧,刚要脱口而出的咒骂被卡在嗓子眼里。他知道自己暴露得太彻底,但还是不死心,狡辩道:“我和金马堂是有交易,但我只是贩卖鸦片,赚几个黑钱,什么吴书为、钱同庆、李超,都跟我没关系……”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孙永仁匆匆跑了进来,向江月楼汇报:“头儿,赵小姐又来了,还带了枪,说是要见您,否则就死在警署。”   这个疯女人。江月楼紧紧蹙起了眉头。   “墨清!”听到妹妹的所作所为,赵璟明又激动起来,手铐脚镣被他挣扎地哐啷乱响。   “江兄,不然你还是去看看吧,我再劝劝赵兄。”展君白在一旁提议道。   继续让那个女人闹下去也不是办法,江月楼思索了片刻,便点头答应,转身匆匆离去。   牢房内,只剩下展君白和赵璟明。   “展兄,帮我这一回,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真的不是什么三爷。”赵璟明见江月楼不在,立刻低声下气地祈求。   展君白缓缓向他走近,原本忧虑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笑意吟吟。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三爷。”   赵璟明眼睁睁看着他变脸的全过程,越发觉得不对劲,脸上露出疑虑的神色。   “金马堂最近办事是越来越蠢了。你去湖边一趟,和老火聊一聊,以……三爷的身份。”他突然想起和真正的三爷最后一次通话,三爷在电话里这样吩咐着。   “是,三爷。”他当时还毕恭毕敬地答应下来。   可对方却在电话里轻笑起来,“不,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三爷。”   这句话忽然从回忆跨越到现实,眼前的展君白和三爷电话里的笑声一模一样,同时重复着这句话。   事到如今,赵璟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一脸震惊地看着展君白,大脑一片空白。过了良久,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才是三爷!”   展君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用轻蔑的目光看向赵璟明,仿佛在骂他愚蠢。   这时,赵璟明终于清醒过来,恍然大悟地瞪着他:“你早就算到了这一步,所以把我推出去顶在前面做替死鬼!”   “你总算聪明了一回,可惜晚了。”   “晚?当然不晚。来人,来人!”赵璟明说着说着,冲门外大喊起来。   展君白依旧从容,目光又转为怜悯,不慌不忙地说起了别的事。“你关在这里,墨清小姐一定很担心。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对,还有令尊大人和洋行,我也会替你照顾的。”   这话里话外的威胁,赵璟明当然听得出来,不敢再继续大喊,脸上布满了惊惧。   门外,孙永仁跑过来查看情况,展君白恶人先告状,指了指自己的头,对他说:“唉,赵科长受打击太大,这里不太好使。”   孙永仁闻言看向赵璟明,只见他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目光呆滞,看起来并无可疑之处,这才稍稍安心。   “再给我和赵兄一点时间,我劝他想开些。”   孙永仁答应着关门离开,牢房内又重归安静。   赵璟明已经气红了眼,盯着一脸伪善的展君白,往一旁啐了一口:“恶心。”   “我知道。”展君白并不生气,依旧面带笑容。   此时,赵璟明仍有一丝不甘心,恶狠狠道:“你就这么笃定,我咬出你后,江月楼不会办你?”   他的话对于展君白来说就是一个笑话,当即笑出声来。“我做事从来不留证据。你我合作四年,时至今日,你也没有任何一件可以指正我的把柄。甚至,如果我不主动告诉你,到死,你都不知道谁才是三爷。”   赵璟明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和记忆中提点他,平息他和江月楼纷争的展司长截然不同,既陌生又可怕。   “这就怕了?到底还是年轻。”   “吴书为的死……”   展君白笑眯眯地整理着衣袖,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亲自去的。”他像是在说一件趣闻,详细描述着吴书为如何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失去生命,还点评道:“他死前跟你现在的反应差不多,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赵璟明咽了下唾沫,浑身已经开始颤抖,接着问:“那陈可盈的死也是你设计好的?”   展君白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对着他比划了一个爆炸的动作,嘴里还“嘭”的一声,笑起来像看见烟花的孩子。   此时,赵璟明才感到深深的恐惧,明白自己根本斗不过这个男人。可笑的是,他还一直追捧着他,却不过是他手中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他仔细思量了一番,终于痛下决定:“我把所有罪名担下来,你保证会放过赵家,放过墨清。”   展君白含笑点了点头。   赵璟明闭上双眼,努力深呼吸着,再次睁开时,一脸平静,眼中再没有了任何求生欲。   他不知道,他的妹妹赵墨清一脸决绝站在监狱门口,用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正在为解救他而拼搏。   “江月楼,你放我哥出来。”   江月楼对她永远是冷冰冰的,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没把你一起下狱,已经算开恩,别挑战我的底线。”   赵墨清见他要走,急了起来,威胁道:“你不放人,我就死在这里!”她说着,将手指搁在扳机上,作出要开枪的姿态。   江月楼已经走到她身侧,偏头看了她一眼,不怒反笑:“请便。停尸房反正也不远。”   他的话气得赵墨清失去了理智,闭上眼,抖着手冲面前的空地上开了一枪,大喊着:“江月楼,别以为我不敢!”   弹壳落地,砸在地上,倒是拦住了江月楼的脚步。   “你敢与不敢,与我并无干系。我不是你的什么人,自然,你的死活也威胁不到我。如果你继续折腾下去,我不介意他们帮你。对了,那个叫宋戎的,枪法尤其准。”   赵墨清没想到江月楼如此不近人情,恼羞成怒,毫无理智地用枪指着江月楼的背影。   “好,我的命你不在乎,你自己的命,你也不在乎吗?”   江月楼根本没有停下脚步,对她的举动也并不畏惧。   赵墨清心一横,手指渐渐收紧,想要扣动扳机。   可是宋戎的速度更快,先一步开枪打在她的手腕上,手枪应声落地,子弹根本没有射出来。   她不死心,用另一只手去捡掉落的枪,手指刚要碰到就被宋戎一脚踢开,让另一个警察顺势捡了起来。   宋戎冲一旁待命的警察们使了个眼色,几个警察蜂拥而上将赵墨清强行带走。   赵墨清挣扎着,手腕上鲜血淋漓,拼了命呐喊着:“江月楼,我赵墨清此生跟你不死不休!”   这话,江月楼只当没听过,大步走进牢房,见展君白还在悲戚地劝说赵璟明。   “赵兄,事已至此,你一味的沉默也是无用的,还是早些认罪伏法,争取宽大处理吧。”   赵璟明沉默地低着头,不搭话,也不看着他。   展君白见江月楼回来,又叹了口气,表示已经无能为力。   “墨清呢?你把她怎么样了?”赵璟明听到江月楼的声音,慌忙抬头问道。   “中了一枪,能活。”   赵璟明心如死灰的情绪又复燃起来,愤恨道:“江月楼,她一介女流之辈,犯了什么值得你开枪的罪?”   “持枪硬闯监狱。凭这一条,抓进来服刑都不为过。”   “是不是我承认这一切,你就放过他们?”   赵璟明的话看似是冲着江月楼说的,但实则是再次跟展君白确认。他的视线越过江月楼,看向他身后的展君白,直到看见他微微点头,这才松了口气。   江月楼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严肃道:“放过他们的决定权在你,而不是我。”   “没错,我就是三爷。”赵璟明惨笑几声,走投无路地承认了。   署长办公室,白金波满意地翻看着审讯记录,笑着夸赞:“很好,案子办得漂亮。这份审讯记录我马上就送到委员会去,尽早定罪。”   “好。”江月楼站在办公桌前,情绪非常平静,并无太多喜悦。   白金波察觉到他兴致不高,奇怪地问:“怎么,抓了五年的敌人落网了,不高兴?”   “总觉得好像有点太顺了。”   白金波起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太多心了。你呀,就是脑子里那根弦绷得太紧了,一旦放松,反而不适应。最近辛苦了,我给你一周的假,好好休息休息,卸掉包袱,给我精精神神地回来报道。”   虽然江月楼并不需要什么假期,但为了不让白金波担心,还是道了谢,答应下来。   他整理完手头上的工作便回了家,路过陈余之家门口时,正巧遇上他从门内走出来。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银鱼馄饨?”江月楼指了指馄饨摊的方位,发出邀请。   陈余之浅笑着,自然应允。   夜色漫漫,在昏暗的路灯下,两个人并肩朝着馄饨摊走去。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下肚,一扫冬夜的寒冷以及白日的疲倦,这才有了闲聊的兴致。   “募捐现场说得可以,口才挺好。”   陈余之听着江月楼的夸奖,也半开起了玩笑:“不止吧,我安排行动也不弱。”   “相当不错。”   两人沿着小巷慢慢散步,颇为享受夜晚的宁静。   江月楼突然抬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现在治,来得及吗?”   陈余之很快反应过来,故作严肃:“晚了。”   “病入膏肓?”江月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余之一笑:“除了我,无人能治。”   路灯下,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细细的雪花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很快便融化了。   “在我印象中,这还是你第一次愿意主动接受治疗。”陈余之说着,用余光看了江月楼一眼,问:“跟这次的工人事件有关?”   “如果我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或许事情处理结果要比现在好得多。”江月楼有一些惆怅,仰着头看向夜空,“我一直说最讨厌两类人,完全活在过去的和站在阴影里的。但其实,我一味逃避过往,正因为我活在过去,没有真正地走出来。那种感觉很难描述,好像是被困在一间冲不出去的房子里,没有门没有窗……”   “里面打不开,外面却未必没有办法。”   江月楼转头看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雪渐渐大了起来,大片雪花伴着寒风在空中飞舞。   “帮我堆个雪人吧。”陈余之忽然提议。   江月楼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了童趣。   “可盈一直想要我陪她堆个雪人。可惜去年没下雪。”   江月楼没说帮还是不帮,快走了几步冲到了前面。陈余之以为他不愿意,无奈地笑了笑,也没太介意,让他蹲在地上堆雪人确实有损警察科长的形象。   只是他没想到,江月楼已经快速地将前方窗台上的雪刮了下来,团成一团,转身砸在陈余之身上。   陈余之一愣,内心的遗憾立刻消散,也不甘示弱,从长椅上刮雪团成雪球反击回去。   两个大男人彻底释放了天性,宛如少年一般打起了雪仗。   几个回合后,他们有些累了,便在长椅一端用两个雪球堆了一个简易的小小雪人,眼睛处用钢笔点上了黑黑的墨迹。   陈余之蹲下身,看着小雪人,满脸温柔:“可盈,害你的凶手已经落网了。在天上也要快乐啊。”   江月楼抬起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宽慰地按了按,紧接着也蹲了下来,补充道:“下班时来了消息,坏人已经判了死刑,即刻执行了。你安息吧!”   他们蹲在长椅前对着小雪人看了很久,感慨万千,蹲到脚麻了才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和小雪人一起并排坐在长椅上。雪花依旧洋洋洒洒,将他们的头发、睫毛染成了白色。   “我明天放假,要不要跟我去爬山?”   陈余之对江月楼的提议感到意外。   “山顶看下去天高地阔,心情会好很多。”江月楼觉得好像说得太明显,赶紧补了一句:“我是说有助于我的情绪病治疗。”   陈余之明白他想安慰自己,只是略显笨拙,笑着答应下来。   下了一夜的雪,第二日天空放晴,是近日来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小巷里传来阵阵车铃声,两个自行车轮你追我赶地滚过地面。   陈余之和江月楼各自骑了一辆自行车并排前行,微风拂面,两人脸上都展着肆意灿烂的笑容。   沿着阶梯一路向上,不多时便你追我赶地到了山顶,浑身大汗淋漓,却觉得无比畅快。   虽然近处白雪皑皑,但压不住远方青山叠翠的美景,一眼望过去,蓝天绿山白雪相映成彰,令人心旷神怡。   江月楼找了个干净的石椅坐下,望着远方惬意地吹起一首轻快的曲子。安静的山间顿时被悠扬空灵的口哨声填满。   没一会,陈余之坐到他身边,也轻轻吹起了口哨。起先它们互相追逐着,渐渐默契地融为一体。   这一天玩得非常尽兴,以至于回到家,还有些意犹未尽。   陈余之推着自行车边走边对江月楼说:“情绪压力发泄出来,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是。就是季节差了点意思,春天万物复苏,更有野趣。”   陈余之看了看四周冬日的萧瑟,忽然对春天充满向往:“快了,再过两个月就入春了。”   “踏青去?”   陈余之笑了:“别把话说太满,一向忙的人是你。”说话间,已经到了家门口,便招呼道:“我先回去了。”   江月楼点点头,目送他进门,这才继续推车前行。在快到家门口时,被一直在附近等候的楚然叫住了。   他非常意外,看着楚然从长椅上起身,问道:“找我有事?”   “算是吧。”   楚然的室友出去约会,刺激她也想来找江月楼表明心迹。本来江月楼不在家,她还有些失望,可现在人就站在她面前,她反而又扭捏起来。   江月楼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便也没有贸然开口,等着她的下文。   楚然见他反应并不热络,似乎有些尴尬,别扭地指着长椅,提议道:“坐会儿?”   江月楼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将自行车靠在家门口,大大方方走过去坐下。楚然顿了一会才跟过去,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   “报道警署逮捕赵璟明的报纸出街了,反响还不错。”楚然先找了个话题,想迂回一会再试探他对自己的感觉。   谁知江月楼从不在意这些虚名,随口嗯了一声,又不出声了。   楚然没想到他竟然感情迟钝到这种地步,心一横想要挑明,但刚开口又吞吞吐吐起来。   “你平常采访的时候伶牙俐齿的,这是怎么了?不舒服的话,我叫陈余之来。”江月楼对于她的欲言又止摸不着头脑。   楚然连忙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她又说不下去了,低头一笑,脸上浮现出一抹娇羞。   江月楼依然不解风情,竟探头去观察她的脸色:“不是不舒服,那是想借钱?”   “当然不是。”楚然啼笑皆非,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偃旗息鼓了。   她看着江月楼认真地注视着自己,那些话压根就说不出口,忍不住放弃,慌忙起身道:“算了,没事。我先走了。”   她不敢再看江月楼的脸色,匆匆离去。   “莫名其妙。”江月楼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一阵无语。   这一幕恰巧被准备关窗的陈余之看到,立刻明白了楚然的心意,不觉一笑,感叹江月楼破案缉毒是一把好手,但感情上却缺根筋,害得人家姑娘不知如何是好。也许下次有机会,他帮楚然问问他的意思吧!   成功解决了赵璟明,展君白了却了一桩心事,专心等候一位重要人物的到来。   只是这人并不按牌理出牌,既不打招呼又没通知,就这么大喇喇地找上门。   当时玉堂春正穿着宽松的戏服在客厅里轻声哼唱,试图练习。但胳膊做姿势时非常难受,远没有之前那般灵活。他有些失落,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唱戏了,微微叹了口气。   身后,门忽然被推开,他以为是展君白,忙笑着转身,“展司长回来了……”   话才说到一半,就对上了一双阴狠的眼睛,当即愣在原地,内心隐隐发寒。   竟然是展天青,展君白那个恶名昭彰的二叔,杀人不眨眼的军阀头子。   展天青豪迈地进门,打量着玉堂春,不客气地问:“你是谁?”   “在下玉堂春。”   他强装镇定,微微颔首行礼,下垂的视线中蕴含着滔天怒火,语气却很是平稳。   展天青轻蔑的眼神飘了过来,“哦,一个戏子。”   此时,邱名回来了,见此情景,忙解释道:“展军长,他就是司长提过的玉老板,之前因为救司长受了伤,在公馆养伤。”   展天青上下打量着展公馆的环境,冷笑起来:“那是他无能,靠一个戏子相救。才离开军队几年,尽学些不中用的东西。告诉你主子,军人就该有军人的样子,学八旗子弟养什么戏子,也想覆亡?让他收拾东西给我滚出展公馆!”   邱名一脸为难,不好违抗展天青的命令,也不好不经展君白同意就将玉堂春赶走。   玉堂春仿佛没听见这些刺耳的话,神情依旧淡漠,平视着展天青残暴的眼睛。   “对不起,是我碍眼了,请展军长见谅。不过,让我进来的人不是您,自然,您也没有让我走的权利。去还是留,我听展司长的。”   他说完,转身径自上楼,对展天青暴怒地咒骂毫无反应。他将恨意小心翼翼藏在心里,极力控制着情绪。   他回到房间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展君白送他的那把黑得发亮的勃朗宁,思前想后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持枪走了出去。   他一步步谨慎地朝着楼梯口走去,很快就从一个倾斜的角度居高临下地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展天青,缓缓举起了手枪。   他的手指刚放在扳机上,一楼大门突然被推开,展君白大步走了进来。   “二叔,怎么这么晚才到?我收到的消息,二叔应该下午就进城了。”   展天青半躺在沙发上,悠哉地晃着退,“刚进城怎么能不去拜访一下地头蛇。”   展君白立刻知道他先去了政府大楼拜会市长蔡昌耀,想必是要在政府某个一官半职,才有借口名正言顺驻扎景城。   他刚要继续追问,却敏感地看向二楼的方向。   玉堂春紧贴着墙面,堪堪避开他的目光,联想到灭门的仇恨,呼吸不稳,下垂的双手死死握着枪。   他发现展君白似乎有上楼的趋势,一边可惜着错失的机会,一边轻盈而迅速地朝着自己的房间奔去。   他的感觉没有错,展君白的确上了二楼,甚至来了他的房间。他已来不及拉开抽屉放枪,只好将枪塞进被子里,迅速上床捧着一本书,装作正在看书的样子。   两人闲聊了几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没一会,展君白没发现什么异样,这才放心地离去。   而玉堂春目送着他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一层薄汗。刚才展君白替他整理被子时,差一点就按到了他放枪的位置。   展君白带着展天青去了书房,这才放心地聊了起来。   “蔡市长许了二叔什么部门?”   “那贼小子,我不过略微试探了一下城防部,他便给我打起了太极。罢了,城防部太过扎眼,先随便找个闲职安顿下来就好。政府委员会副委员长,听起来还挺厉害。”   展君白接过邱名端过来的茶盏,放在展天青面前,跟着他笑了起来。   展天青喝了茶,祛了祛寒气,看向展君白问道:“你在景城经营这几年,效果如何?”   “二叔放心,不管是政界、商界还是军界,都有自己人。”   展天青点了点头:“听说最近的人事变动有些频繁了,仔细些,别露了马脚。具体都有哪些部门?”   “城防部、军事部、实业部、教育厅……”   展天青打断他的话,声音不觉拔高:“教育厅?这部门一群书生,有屁用。”   展君白笑了起来:“二叔此言差矣,教育育人,洗心清脑。在教育上下工夫,培养自己的人,长远看来,省心省事。”   展天青皱了皱眉,虽然心里颇为不屑,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岔开了话题:“你预估还要多久可以发动政变,拿下景城?”   “时机尚未成熟。我建议再缓缓。”   “军火库还是早日筹建起来,手上有兵有枪才踏实。”   “嗯,已经安排了。”   展天青往后一靠,神情放松,不觉畅想起来:“到时候,这景城就是我姓展的天下了,哈哈。”   “二叔,在蔡市长面前,还是收敛些,他疑心很重。”   展天青对蔡昌耀不屑一顾:“一介文人,除了动动笔杆子,废物一个。倒是听说警署那个江月楼是个麻烦。”   “没想到二叔也听过他的名头。”说到江月楼,展君白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我原本不打算对他动手的。”   展天青看着他冷笑:“在别人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在我这儿少来你假惺惺那一套。”   展君白并不动怒:“我是真心实意的,江月楼的确很不错。”   “那你把他骗去香港送死?”   展君白纠正:“不是送死,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卢卡斯自从和香港黑警搭上线,越发嚣张,几次三番挑衅我,甚至还想切断航运线,独占南洋市场。我需要一个人去解决这件事。”   展天青来了兴致,反问:“你就那么自信江月楼是去解决事情而不是被解决?”   “如果他能被卢卡斯解决,就当除了一个景城的阻力,也无所谓。反正,鹬蚌相争,得利的总是渔翁。如果他能解决卢卡斯,说明他有足够的实力,值得我去布局拉拢。可惜,两次出招,捏造暴力警察新闻,赈灾贿赂计划,都失败了。”   展天青站起身,升了个懒腰,“我可没那么多耐心。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找人结果了他。”   展君白也跟着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嗯,人已经在路上了,明天就到景城。”   “什么人?”   “女人。” 第19章 十九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展君白独自开车来到一间门脸精致洋气的酒吧前,将钥匙交给泊车小弟,缓步走了进去。   吧台里站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手里把玩着一根雪茄,看着酒吧内的纸醉金迷,眼里闪过阵阵冷意。   “老板,老规矩。”展君白走近吧台,敲了敲桌面引起那个女人的注意,然后抬起手腕看表,露出翡翠色的表盘。   “好,您请。”   展君白是这家酒吧的常客,无须服务生领路,径直往内堂包厢走去。   吧台内的女人点燃了雪茄,一边跟着往包厢走,一边交代服务生:“2号贵宾包厢,一支哈瓦那,一杯威士忌。”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2号贵宾包厢,面对面坐下,彼此打量了一番。   女人抽了口烟,喷出来的烟雾使得她精致的面容忽隐忽现,率先开了口:“想不到三爷居然这么年轻,依我看,叫三少爷更合适。”   展君白并不介意她的吞云吐雾,浅笑道:“不过一个称呼,合不合适都不打紧。不过江夫人如此热情,可见‘蛇娘子’也不妥帖。”   “那是三爷还没见过我的手段。”   展君白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也懒得废话,单刀直入问道:“我找你来所为何事,你也清楚。不如说说你的打算?”   女人不屑一顾,自顾自喝了一口酒,慵懒道:“不过就是一个毛头小子,能有多大能耐。能和我江胜男作对的人,还没出生呢!”   “江夫人,虽然我们是合伙人,但我不得不提醒你,这个想法是对江月楼的侮辱。要想有胜算,我建议你不要轻敌。”对于她的态度,展君白略略皱眉,忍不住提醒几句。   “我江胜男不爱玩虚的,事实说话。等我赢了,别忘了你的允诺。”   “当然。”展君白举起了酒杯,“那我就提前预祝江夫人,一击必中。”   江胜男亦举起酒杯,两人遥遥相敬,同时饮下杯中酒。   正事谈完,江胜男和展君白说起了闲话:“一走十几年,再回来,物是人非啊。”   “可有要拜访的故人?”   江胜男哂笑一声:“乱葬岗有什么好去的。”   “江夫人说话真是风趣。”展君白起身,不欲在此久留,“等夫人的好消息。”   “对了,给我的资料里是不是少了些东西?这个江月楼,十六岁之前的过往是空白的。”江胜男问道。   “他十六岁被白金波收养,带入警署,陪着白金波从一个科长做到今天的署长。至于他之前的历史,恐怕除了白金波,无人知道了。”   江胜男不死心,仍在追问:“那照片呢?给我的资料里,也没有他的照片。”   展君白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大概是手下疏忽了,我改天让人给你送过来。”   江胜男点头,没注意他转身后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就在展君白拉开包厢门准备离开时,江胜男忽然又开了口:“三爷,帮我打听个人。”   展君白回头看向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江胜男眼神复杂,似乎鼓足勇气才说出那个名字:“康盛安。”   “盛世安康,好名字,我会留意的。”展君白说完,开门径自离去。   包厢里只剩下江胜男一个人,她松弛下来,将雪茄扔到一边,狠狠灌了一口酒,情绪异常低落。   不知道她的安儿还活不活在这个世上。   江月楼放假七天,孙永仁和宋戎也跟着无所事事,这会齐聚江月楼家里。   孙永仁歪在沙发上,有一颗没一颗地往嘴里扔花生吃。江月楼和宋戎坐在沙发上聊着天。   “科长,赵小姐嫁给了展委员的事,您知道吗?”   “听说了。”   “她一向心高气傲,居然肯嫁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岁的男人做妾,只怕此举是故意针对您而来的。她把哥哥的死归咎到您身上,对您敌意很大,您当心些。”   江月楼颇不以为然:“一个娇小姐翻不出什么浪花。不过这个展天青,我有些看不透。”   孙永仁停下扔花生,凑过来听江月楼继续说:“一个在外逍遥惯了的军阀头子,肯放弃自由来景城做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副委员长,总觉得不对劲。”   “听说是和他们司令政见不合,带着嫡系部队出走了,才来景城投奔侄子。”孙永仁连忙八卦起来。   江月楼摇头:“没那么简单。包括赵璟明的死,我也觉得太顺了。”   孙永仁又扔了一粒花生入口,劝道:“头儿,就像署长说的,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其实事情剖开了说,哪有那么复杂。三爷的案子已经结案了,真凶伏法,咱们高高兴兴放假就是了,别自己为难自己。”   “不想了。你们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这事现在想也想不明白,江月楼长出了一口气,索性将这些烦心事抛到一边。   说到吃,孙永仁来了精神,当即欢呼道:“头儿,天这么冷,涮火锅怎么样?”   宋戎眼中闪过一丝雀跃,但整个人还是沉稳的,只附和了一句挺好。   涮火锅就是要人多才热闹,江月楼想了想,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们支锅买菜,我去叫陈医生一起。”   他脚程很快,没一会就到了陈余之门前,才刚敲了两下,门就开了。   “吃火锅?怎么这么好的兴致?”陈余之得知他的来意,不觉有些意外。   江月楼瞧着他难以置信的神情,爽朗地笑了起来:“是啊,正好放假无事可做,一起吧?”   陈余之关上门,欣然接受了邀请,两个人往江月楼家方向走去。经过巷子时,陈余之看着长椅,想起那日江月楼和楚然在一起的画面,连忙拉住了他。   “不着急,在这坐会儿?”   江月楼以为他有事要说,便点了点头。   谁知,陈余之竟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觉得楚然怎么样?”   江月楼愣了一下,耿直地回答:“够聪明。”   陈余之对他的反应有些无语:“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对她的感觉怎么样?”   江月楼还是没领会陈余之话里的意思,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感觉?就长得还不错,做事果断,人品也不错……”   陈余之放弃旁敲侧击,决定单刀直入:“那你喜欢她吗?”   江月楼彻底呆住了,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后门巷子外,楚然正好要拐进来,听到陈余之这句问话,立刻撤回去,挨在墙边偷听,心砰砰直跳。她忐忑又期待地等着江月楼的回答。   “怎么可能?我当她是朋友。”江月楼下意识否认。   楚然期待的神情顿时僵在脸上,脸色暗了几分,垂下头非常失落。   陈余之仿佛能想象到楚然的失落,忍不住劝道:“楚然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只是,我不喜欢。”江月楼认真地看着陈余之。“而且,一个身处乱世的警察,朝不保夕,是没有权利去喜欢任何人的。这对她不公平。”   陈余之完全明白他所处的危险环境,也只好尊重他的决定。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拒绝的话已经被楚然听见了。此刻正背靠着墙,死死咬着下唇,努力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她觉得委屈、不甘,探出头望向江月楼的背影,看着看着又忽然释然,哭着展露出一个笑容。   一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暗恋,还要继续吗?她转身往来时的路离去,心情已经平复,在心里问自己。   她理解江月楼的想法,但还是为那句“不喜欢”而感到悲伤。   乱世中,谁知道下一刻会怎样。而这一刻的喜欢就是真真切切的喜欢。   楚然抹干了泪珠,脸上漾起浅浅的笑意。一阵风吹过,吹乱了她的头发,但内心却变得越发坚定。   她喜欢他,无须他知道,也无须他同情,更无须他勉强。只要能偶尔看到他便什么都好。   收拾好心情,楚然准备拦辆黄包车回公寓,却听见背后传来汽车喇叭的鸣声。她不自觉回头看去,只见展君白坐在驾驶室内,正对她点头微笑。   “这位美丽的小姐,展某有这个荣幸送你回家吗?”   楚然刚想拒绝,展君白已经周到地下了车,并将副驾驶的车门打开,单手挡在门框上,殷勤地为她服务。   他的举动非常绅士,让楚然不好拒绝,只好道了声谢,弯腰坐了进去。   汽车在街道上缓缓而行,楚然虽然能想通,但心情依然不佳,一直偏头看着窗外,保持沉默。   展君白看出了她的异样,于是一转车头,将她带去了马场。   他注视着一脸惊讶的楚然,微笑着说:“我曾经有一匹小马驹,精心养了多年,如今终于长成了骏马,非常温顺,你要不要试试?”   “可是我不会骑马。”   展君白没有回答,而是吩咐女驯马师带着楚然去换骑装,然后亲自扶着她坐到马上,自己甘愿拉着缰绳,牵着她缓缓前行。   骑马对于楚然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验,一玩就有些上瘾,尤其是马儿跑起来时,那种忘却一切烦恼的感觉,对于刚刚失恋的她来说就像一场及时雨,来得太过酣畅淋漓。   以至于展君白送她回到公寓楼下时,她心情舒畅地向他道了声谢谢。   可是,就在她准备下车时,被展君白拉住了胳膊。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又强硬地碰触她,脸上还带着笑,问道:“不知是否有荣幸一直像今天这样为楚小姐排忧解难?”   楚然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   她和展君白之间也有过太多的巧合,好像总是能够巧遇他,然后不忍拒绝他绅士的行为,一次又一次上了他的车。   报社里的同事现在对她是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甚至社长有时也会开玩笑说她是展司长的女朋友,可怠慢不得。   她解释过无数次,可惜毫无效果。   现在想来,原来这些都是展君白刻意而为,徐徐图之,慢慢进驻她的生活范围。   “展司长,你是在追求我吗?”楚然不想再逃避,选择直白地问出来。   展君白依旧是那副浅笑的神情,点了点头,“我以为我做得已经很明显了,看来还是不够,楚小姐还没感受到展某的用心。”   “不,展司长一向做得很好,不管是事业还是生活。是我还不够好,想要趁着大好年华努力做出一番事业,完成自己的梦想。恋爱婚姻这些事,暂时不在我考虑范围,可能要让展司长失望了。”   楚然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因为不想恋爱,而是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爱她的人。   展君白松开了楚然的手臂,有些失望地耸了耸肩。   “君子不强人所难,既然楚小姐还没有恋爱结婚的打算,那展某只好等一等了,先在楚小姐这里排个队,可好?”   楚然十分感激他安排的马场之旅,此时也不好再度回绝,便对他灿然一笑,转身下了车。   她走在公寓的台阶上,心想着,这一天过得真精彩,刚失恋就有人追求,只可惜,为什么追求她的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呢?   她心心念念的江月楼却没有这些烦恼,和陈余之等人正涮着羊肉,好不热闹。   餐桌上支着古铜色的火锅,锅里的汤汁沸腾着,鲜美的肉类和蔬菜在里面翻滚。   宋戎和陈余之都是斯文人,吃东西颇为规矩。江月楼对吃没有过多欲望,也很少动筷子。唯有孙永仁大快朵颐,一边挑着肉吃,一边感慨道:“不上班的日子就是舒服,什么时候景城天天无鸦片,我老孙顿顿吃肉的好日子就到了。”   “没追求。”江月楼笑骂了一句,眼中却隐隐闪烁着一丝期待。   孙永仁嬉皮笑脸,狡辩:“我一俗人,就这么点小追求,吃得好穿得暖,取个漂亮的姑娘就满足了。”   陈余之捧着一碗热汤,笑道:“尘世里的小幸福,也很好。”   “陈医生,那你呢?”宋戎问。   江月楼闻言看向陈余之,也想知道他心底的愿望。   陈余之笑了笑:“能救一人是一人。”   “没啦?”孙永仁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被呛了一下。   陈余之连忙递了杯水过去,点了点头。   “到底是医者仁心。不过你这追求和我们头儿还真像,他要景城无烟,你要悬壶济世,我看找个画师给你俩画张像,贴在城门楼子上当守护神算了。”孙永仁咽下食物,啧啧感叹。   江月楼在桌子下踹了他一脚,佯装生气:“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宋戎却难得附和孙永仁:“画像就算了,科长家不是有相机吗?”   “拍照更好,一文一武,双护法。”   江月楼再踹过去,孙永仁已经预感到了,提前把脚提了起来,避开攻击。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因为展天青对玉堂春实在不友好,未免展君白为难,也避免自己冲动行事,玉堂春搬回了天韵园。但他没想到,很快又和展天青碰上了面。   白金波做东请展天青和展君白吃饭听戏,美其名曰为展军长接风。   他们一如既往地坐在天字号包厢内,倒是又给玉堂春创造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他不再犹豫,藏在假山后,目光冰冷地拿出手枪,按照展君白所教的方式,子弹上膛,拉开保险,视线同枪口和展天青的身影合为一体,毫不留情地扣动扳机,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复仇的快感。   可惜,他还是差了点火候,那颗子弹并没有打中展天青的要害部位,仅仅伤了肩膀而已。   包厢里的人迅速反应,展君白关了窗,断绝他再补枪的机会,并持枪追了出来。   他连忙沿着假山小路快速逃离,见身后的人越追越紧,赶紧扔掉了手上的枪。   袁紫宁远远看到这一幕,联想起刚才的枪声,脸色突然一变。   没一会,邱名带着几个警卫押着袁紫宁回到了包厢,同时向展君白递上了一把枪,“是您送玉老板的那把。”   被压着跪在地上的袁紫宁马上抬起头来,喊道:“跟师哥没关系!这枪是我从他房间偷出来的。”   展天青捂着伤口,怒气冲冲地瞪着她,恨不得立刻拔枪把她打死,却被展君白拦住。   “你为什么这么做?”   袁紫宁冷笑起来:“记得屠门镇吗,展军长?杀了那么多人,晚上没人回来找你吗?”   她的话让展天青恼羞成怒,毫不犹豫直接开枪,子弹直射她的心窝,在疾步赶来的玉堂春面前倒地死去。   玉堂春得知袁紫宁替他顶了罪名,立刻赶来承担责任,却还是晚了一步。他紧紧抱着她逐渐变冷的身体,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人死了,暗杀事件也不再追究,玉堂春依然安全。   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园子里,耳边还恍惚能听见袁紫宁叫他师哥的声音。   突然,一把枪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猛一抬头,看见展君白站在对面,将那把枪又推回到他面前。   “这次,枪可收好了。”   他低着头,轻声问:“展军长没怪罪么?”   “他那里我自会解决,你不必担心。”   “那你怪我吗?”   “你又不是凶手,我怪你做什么?别自责了。这件事,说起来,也是二叔当年埋下的隐患,紫宁不过是想讨回公道而已。”   玉堂春内心又是一阵刺痛,喃喃地问:“你觉得,她错了吗?”   展君白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认为为家人复仇是错事,这是一件需要勇气、破釜沉舟的事。”   玉堂春有些意外:“那你认为是展军长错了?”   展君白依然摇摇头:“我也不觉得二叔有错。他想要成立一支军队,需要立威,的确做了些狠事。但放眼古今,欲成大事者,有几个手段是干净的呢?”   玉堂春面色发冷,愤愤地盯着他:“那展司长跟随军长的时候,手上也沾满了鲜血?”   “你是怎么了,今天一直揪着这个话题。”   “我不想有一天,被刺杀的人,换成您。”   展君白笑了起来:“你放心,不会有那一天。”   玉堂春以为,展君白此话的言外之意是说他处事正派,没有染过鲜血,稍稍松口气,冲他浅浅一笑。   “你还是考虑搬回展公馆吧,二叔有他自己的房子,以后没人会为难你了。”展君白忽然提议道。   可玉堂春仍有忧虑:“展军长本就对我不满,再加上刺杀的事情,我要真搬去了,怕是惹他不快,还是算了。”   “他又不常去,谁知道你在展公馆?无妨。”   玉堂春见他坚持,半开起了玩笑:“听起来怎么像金屋藏娇。”   展君白大笑出声,立刻纠正他的措辞:“这叫能来同宿否,对床听雨眠。”   玉堂春也笑了起来,似被他说动,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跟随展君白又回到了展公馆。   他需要更谨慎地计划复仇,也需要展君白这层关系和展天青接触,他再不会那般鲁莽,连累其他人为他付出生命的代价了。   时间的车轮不紧不慢地滚过。   楚然已将少女情怀收藏在心底,全身心扑在工作上,几乎每天都在外面跑新闻。   她骑着自行车经过一处巷子口时,没有防备,被巷子内突然跑出来的姑娘撞上,两人同时摔倒在地。   楚然被摔得晕头转向,捂着头望了过去,只见那姑娘比她摔得还要厉害,手臂被石子划开一道口子,正淌着鲜血。   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完全没顾上自己的伤,而是一个劲回头看,似乎害怕什么人会突然出现。   “你没事吧?”楚然连忙爬起来,赶过去扶她。   小姑娘根本顾不上回答,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惊慌失措地往巷子内看了一眼,用力将楚然的自行车扶了起来。   “姐姐,带我走吧!”   楚然不明所以,好奇地往巷子内看去,只见几个大汉远远追了过来,目标正是身旁的小姑娘。   “快走啊!”小姑娘更加慌张,不停地催促着。   事出紧急,楚然也没多想,本能地把小姑娘当成弱者,连忙上车,示意她坐在后座,在大汉赶来前,飞快地踩动自行车,走街串巷,将大汉们远远抛在身后。   想到小姑娘受了伤,楚然索性骑着车去了余之堂,让陈余之帮她诊治。   “你叫什么名字?那些追你的人是谁?”楚然看着陈余之给她涂药包扎,忍不住将心中疑问问出了口。   小姑娘已经不再恐惧了,反而有种没心没肺地活泼。她撇了撇嘴,回道:“我叫琉璃。我哥嫂把我卖到他家冲喜,还没办事儿,人就死了,非要抓我去陪葬,你说我能不跑嘛。”   陈余之正细心地涂着药水,听到这一句,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楚然也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悲惨的遭遇,接着又问。   谁知琉璃抓着她的衣角死不松手:“你撞了我,你要负责的,我跟你走。”   若是自己一个人住,楚然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但是她有合租室友,尤其是这个室友还有很多规矩,动不动就要闹起来。她实在没办法将琉璃带回去。   琉璃的嘴角耷拉下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那我是无处可去了,等他们来抓我好了。”   陈余之已经涂完药水,正收拾药瓶,看楚然的反应就知道她的难处,现在又听琉璃这么说,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开口:“姑娘不介意的话,我这里缺个抓药的帮手。”   琉璃惊喜地看向陈余之,仿佛他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楚然觉得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最后还要陈余之帮她,有些不太好意思:“这不大合适吧?要不我回去和室友商量商量?让她和我挤挤?”   陈余之笑着指向二楼:“余之堂楼上有病床,她可以住得宽松些,不过也看她自己的意思。”   琉璃站起身,在余之堂溜达一圈打量着环境,然后跑到陈余之身边问道:“我留在这里,白天帮忙抓药,晚上帮忙看店,有薪水吗?”   “当然有。”   “那可太好了。”琉璃欢快地笑了起来,那笑颜和陈可盈多有相似,令陈余之一阵恍惚。   她就这么被留了下来。   送走楚然,陈余之坐在分诊台后翻看医书,新上任的小助理琉璃好奇地翻看着药柜里的药材。   江月楼从外面走进来,陈余之还未发现,倒是被机灵的琉璃看到了,连忙欢快地迎了上去,连珠炮般地招呼着:“欢迎光临!先生您哪里不舒服?我们陈大医生学贯古今,中西医均精通,保证药到病除,一身轻松。”   江月楼纳闷地看着她,视线又飘向里头的陈余之,“什么情况?”   陈余之放下医书走了过来,解释道:“楚然救下的,无处可去,留在我这儿帮忙。”   “陈医生,你们认识啊?”琉璃插到两人中间,好奇地打量着江月楼。   “嗯。楼下没什么事了,琉璃,上去休息吧,一会我来打烊。”   “好咧!”琉璃兴高采烈地转身,欢快地跑上了楼。   江月楼听着楼梯上传来的噪声,不满地皱了皱眉:“请这么一尊佛,你还清静得了吗?”   “她笑起来,很像可盈。”陈余之也望向楼梯,不觉有些出神。   楼上探下来琉璃的小脑袋,“可盈是谁?”   陈余之彻底无语了,冲她摆摆手,让她缩回去,这才安静下来。   打烊后,江月楼和陈余之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江月楼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总觉得这个女孩有点怪怪的,你当心些。”   “你多心了,不过是个小姑娘。”而且是被哥嫂欺负的可怜小姑娘。   “我也说不清,直觉有些不太对,希望是我多心了。”   陈余之只当他有职业病,岔开话题:“到医馆找我有什么事?”   江月楼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语气轻快起来:“我好像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说说,有什么体现?”   “比如说,之前看到一些跟童年环境相似的场景,我的情绪很容易变得不受控制。但现在,我在心里努力的说服自己,情况会好很多。”   陈余之观察着他的述说时的神情,确实不似之前那般抵触和紧张,为他开心起来:“保持下去,期待痊愈。你可是我第一个治疗的心理病人。”   江月楼点点头,对他微微一笑。   街道不远处,楚然与他们迎面走了过来。   她看到两人,愣了下,但已经无处躲避。   陈余之用余光扫了眼江月楼,担心他会让楚然尴尬。江月楼看着楚然,因为之前和陈余之的那番话,也有些不自在。   还是陈余之率先打破沉默,对楚然问道:“这么晚才下班?”   楚然努力扯动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嗯,采访刚结束。”   提到采访,江月楼和楚然忽然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上次江月楼接受采访的画面。   那一天,江月楼直白地问楚然,“你是喜欢我吗?”   楚然回答:“当然没有。”   想到这里,江月楼忽然出手,拉住楚然胳膊走向一侧。“我有话问你。”   陈余之目送着两人走远,不觉露出担忧的神情。   江月楼拉着楚然走出一段距离,再次单刀直入地问:“你喜欢我?”   楚然故作镇定,直视他的眼睛,笑着回答:“这个问题你不是问过了吗?还是那个答案。”   她看到他明显松口气,心里不觉更加难过。   “怎么,怕我缠着你?”   “你不是那种人。”   “不早了,我该走了,再见。”楚然快要招架不住了,眼眶又微微红了起来,连忙找借口离开。   她郑重其事地跟江月楼告别,又冲不远处的陈余之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江月楼走回陈余之身边,对他说:“你之前跟我聊的那几句话,我一直梗在心里,现在总算能松口气了,她对我无感。”   陈余之一阵无语:“你……就这么直接问了?”   “不然呢?”江月楼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陈余之苦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再看楚然从容离去的背影,好似并无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他们谁都没有看见,楚然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琉璃在余之堂待了一段时日,一直手脚勤快,热情活泼,病人们都很喜欢和她闲聊几句,仿佛病痛都减轻了不少。   陈余之等人也习惯了她的存在,真把她当成妹妹一般对待。   这日,陈余之刚帮一位病人针灸完,一边下楼一边交代着:“针灸后注意保暖,尤其是脚部,寒从脚起。”   病人点头,恭敬地回答:“好,谢谢陈医生,我明天老时间再来。”   琉璃见病人要走,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过来送客。   陈余之走回分诊台写病历,正要告诉琉璃准备打烊,就见她急急忙忙冲了回来,后头紧跟着一男一女。   那女的一脸气急败坏,指着躲到陈余之身后的琉璃大骂:“好你个小蹄子,往哪跑!”   陈余之连忙拦住他们,“你是她什么人!”   男人瞪着眼,怒吼:“我是她哥哥!”   “陈医生救我,他们又要卖我!”琉璃紧紧抓着陈余之的衣摆,痛哭不止。   陈余之一手护着她,强硬地横在三人中间就是不肯让开,“有你这么做哥哥的吗?”   “碍着你什么事了?怎么,你看上她了?行啊,拿钱买。”琉璃哥一副无赖相,摊开了手。   “你要多少钱?”   琉璃扯住陈余之往后拖,哭喊着:“不能给,他们是要去吸大烟的!”   此话一出,陈余之愕然回头,琉璃哥嫂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豁出去了。   “你肯出钱是不是?好啊,一百块,卖了。”   “不能给……”   琉璃哥恼火,抓住空档一脚踹翻琉璃,嘴里还骂骂咧咧。   他的举动让陈余之愤怒起来,狠狠抓住他的胳膊向一边扭去,严厉说道:“你再动她一指头,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他将琉璃扶起来,安顿在椅子上,然后快步走回分诊台,从钱盒里抽了几张钱递给琉璃哥,警告他:“以后不许再找她麻烦。”   琉璃哥此时眼里只有钱,压根听不进去他的话,一把将钱抢了过去,和老婆两人眉开眼笑地离开了。   景城再现鸦片大烟,陈余之知道事情紧急,顾不上安慰琉璃,嘱咐她快去找江月楼,便跟着冲出了余之堂。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琉璃哥嫂身后,想要探知他们吸大烟的场所。   那是一处不起眼的民居,琉璃哥嫂站在门口警惕地四处张望,确认无人注意,这才在门上敲了几下,等门打开便迫不及待地进入。   陈余之仔细看了眼门牌号,快速向附近的电话亭走去。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江月楼正巧走在去余之堂的路上,刚走到门口,就见琉璃泪汪汪地向他冲了过来,一边哽咽一边说道:“出事了。”   还未来得及听琉璃讲完事情始末,余之堂内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江月楼笃定是陈余之来电,大步进门接起了电话。   “金华路7号,有人贩卖鸦片,快。”陈余之在电话里急切地对他说。   他神色凝重,挂掉电话后,转手拨给了宋戎,让他召集队伍前往金华路缉毒。   陈余之也就等了近半个时辰,江月楼带着孙永仁、宋戎以及稽查科其他警察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情况怎么样?”江月楼穿着便衣,走向他询问。   他指了指街道对面破旧民居改成的烟馆,“他们进了那间屋子,进门前的暗号是这个。”   陈余之一手张开,一手握拳,按照三短,停顿,两短的顺序,敲了一遍。   “三短、停顿、两短。”江月楼重复了一遍,看见陈余之点头,这才转头吩咐身后的警察:“你带人守在后门,防止有人逃跑,其余人跟我进。”   众人点头跟上。   陈余之忽然拉住他:“我跟你们一起。”   “你跟我们没有配合过,很危险。”江月楼顿住脚步,回头看他一眼,郑重其事地拜托道:“真要帮我,就在这儿等着。金大成的增援马上到,你要告诉他方位。”   陈余之点了点头,目送着江月楼带人朝着烟馆的方向前进。   他看到,宋戎和孙永仁各带了几人谨慎地分散在烟馆大门两边,而江月楼则站在门前,按照约定的暗号敲门。没一会门开了,众人依次而入,房门重新被关上。   烟馆内灯光昏暗,只看得见眼前的情况,根本看不清其他环境。   开门人神情呆滞,一言不发,根本不管他们来了多少人,径自往前带路。   江月楼和宋戎对视一眼,示意众人先把武器藏起来,看看情况再说。   就在经过一处房间时,开门人突然一个闪身躲了进去,并将铁门死死关上。   江月楼反应迅速,立刻冲着门锁处开枪,但为时晚矣,门锁虽然遭到枪击却丝毫没有损坏。   “好好享受吧,各位。这是你们死前的最后十分钟了。”开门人如同变脸一般,露出阴森森的笑容,阴阳怪气地说着,很快就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四面八方不断有烟雾飘了进来,整个屋子烟雾缭绕,将能见度降到了最低。   江月楼快速用手帕捂住口鼻,瓮声道:“这烟有毒,小心。”   众人纷纷捂住口鼻,四散开来寻找出口。   江月楼摸索了一会,发现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个茶壶,拿起颠了颠,还有些水,便递给宋戎,让他给兄弟们浇湿手帕,防止毒烟吸入。   宋戎照办,警察们陆续浇湿手帕,捂着口鼻俯下身,躲避毒烟。   茶壶传到孙永仁手上时,他刚要倒水,却发现水已经不多了。他看了看用干手帕捂着口鼻继续找出口的江月楼,连忙凑了过去,低声说道:“头儿,我帮你浇湿手帕。”   烟雾太浓,江月楼根本没注意到孙永仁刚刚的举动,以为他已经浇湿了自己的,便将手帕递了过去。   仅剩的一点水浸湿了江月楼的手帕,他一接过,又专注地寻找出口去了。   孙永仁放下空空的茶壶,用干手帕捂住口鼻跟随过去。   屋内人影绰绰,咳嗽声一片。   很快,江月楼便发现,窗户被铁条焊死,门也被锁死,他们像是被关进了牢笼,根本无法离开。   “头儿,怎么办?”孙永仁猛烈地咳嗽着,间隙传出几声询问。   门外,陈余之听到枪声,察觉情况不对,立刻朝着烟馆的方向跑去。   他来到烟馆门口,就看见浓烟从门缝冒里出来,急得他一边拍门一边狂喊江月楼的名字。   趴在门边的江月楼隔门听到陈余之的声音,连忙喊道:“走开,这烟有毒!”   可是,他根本无法阻止陈余之死命用身体撞门的举动,但都是徒劳而已。   “没用到,你快走。”江月楼看到门轻微震动着,知道陈余之不听他的话,不觉有些灰心。   他身后已经倒下好几个兄弟,孙永仁也剧烈咳嗽着,靠着宋戎的搀扶才勉强站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开启了江月楼等人的生命倒计时。就在这时,金大成的增援赶到,一群警察跟着他冲了过来。   陈余之心急火燎向他招手大喊:“救人,江月楼在里面!”   金大成大步向前,一把揪开陈余之,冲身后的警察下了撞门的命令。   几个身强力壮的警察聚集在门边,几个人一起撞向大门。   “别在门口,让开。”陈余之站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生怕一会大门被踹开误伤到江月楼。   金大成也扬声喊了起来:“姓江的,咱俩事儿可还没完呢,你别死啊。”   浓烟中,江月楼的一双眸子也越来越暗,隐约听到陈余之和金大成的喊声,意识却越来越模糊,就快撑不下去了。   几个警察连续不断地撞击好几下后,门终于被撞开,大量烟雾争先恐后地从里面涌了出来。   陈余之毫不犹豫地冲进去救人,甚至比金大成和其他警察的手脚都快。   他跑进烟馆内,一边挥手散去浓烟,一边找寻江月楼所在的位置。没一会就瞧见因吸入过多烟雾,歪在墙边,却强撑着没倒下的江月楼。   他赶紧走了过去,将江月楼架在自己肩上,说道:“我带你走。”   江月楼强迫自己找回一些意识,艰难地借助着陈余之的力量站起来,两人一步一步往外挪去。   另一边,孙永仁已经陷入昏迷,手帕飘落在身侧。   宋戎吸了新鲜空气,不似之前那般难受,着急蹲下身去查看孙永仁的状态。他试图拿手帕继续给他捂住口鼻,却在碰到他手帕的一瞬间,愣住了。   手帕是干的,根本抵挡不了多少烟雾。   宋戎有些泪目,连忙将孙永仁扶在身上,奋力往外走。只是孙永仁身材过胖,吸了毒烟的宋戎也没什么力气,一时竟没有拖动。   他坚持一步步拖着,丝毫不放弃,嘴里还吐槽着:“让你平时少吃点……”   就在此时,金大成破开烟雾走了过来,帮着宋戎扶住孙永仁,两人合力将孙永仁拖出烟馆。   陈余之扶着江月楼也走了出去,靠在墙边喘着粗气。江月楼有些虚弱,陈余之也累得筋疲力尽,但彼此支撑着,互相望去,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惜,他们没有挽回孙永仁的生命,经过陈余之抢救,他还是因为吸入太多的毒烟,永远离开了人世。   清醒过来的江月楼想起孙永仁帮他浸湿手帕的举动,深陷自责中。   如果孙永仁用了湿润的手帕,是不是就不会英年早逝?   陈余之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双手抱着头,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声音嘶哑:“这是一个陷阱。”   “琉璃……”陈余之此时也已经想通了事情的关键,内心同样充满了自责。   事情发生后,余之堂内便再也没有琉璃的身影。   夜色迷蒙,酒吧内更是光影绰约。   江胜男坐在包厢沙发上,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琉璃,似笑非笑地晃动着高脚杯,优雅地仰头,一饮而尽。   “失手的人,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她突然敲断高脚杯,根本不给琉璃反应的机会,直接将锋利的玻璃碎片狠狠扎进琉璃的脖子。   门外是欢快的音乐声,跳着舞的客人传来阵阵欢笑。   琉璃蜷缩在地上,捂着脖子挣扎着,没一会便瞪着一双眼睛,不甘地死去。   江胜男嫌弃地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血迹,拎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冷冷下令:“准备入职。” 第20章 二十   警署院子里,一排尸体并排躺在地上,每一个身上都盖着白布,放着警帽。   江月楼面色沉重地站在最前面,视线从尸体上一一扫过去,看到孙永仁时,眼中更是弥漫着悲戚。   他身后站着宋戎、金大成等人,一起看着这惨烈的一幕,情绪非常低落。   江月楼脑海里闪过孙永仁一个个生动的表情,和宋戎耍无赖时的嬉皮笑脸,执行任务时的沉着冷静,吃到好东西时的眉开眼笑,被江月楼训斥时的垂头丧气,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重回冰冷的现实。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站得笔直,抬手敬礼,为好兄弟送行。   身后的所有警察都被他悲壮的情绪所感染,齐刷刷跟着敬礼。唯有金大成慢了半拍,但鼻子情不自禁地有些犯酸,猛吸了两下,也抬起了手。   白金波站在窗口处,看着楼下这一幕,轻声叹了口气,目光中闪过一抹悲色。   几分钟后,江月楼放下手,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转身大步走回办公楼。他经过金大成的时候,顿了下脚步,拍着他的肩膀,真情实意地道了声谢谢。   虽然两人在警署一直不对付,但烟馆中圈套时,他隐约看见金大成帮着宋戎救孙永仁。他这人也许有很多毛病,但心地至少是善良的。   金大成有些意外,愣了片刻,得瑟地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江月楼已经离去。他回头看着江月楼冷硬的背影,心里有些不一样的触动。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跟他说谢谢,而且是来自“敌对”的江月楼,心中不觉一阵暗爽,美滋滋地回了办公室。   警署院内,宋戎还留在原地,冲身边的警察使了个眼色。   “送弟兄们上车!”那个警察高喊起来,众人陆续开始搬运尸体。   宋戎走到孙永仁旁边,注视着白布,最后说了句:“胖子,到了那边多吃点,头儿这里还有我!”他说完,转身追着江月楼而去。   江月楼并没有回办公室,去厕所洗了个脸,顺势擦干眼泪,走进白金波的办公室。   这一步步走来,他已经收拾好情绪,将仇恨埋在心底,变得更加沉稳。   白金波走到他身边,安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沙发让他入座。   “新招的警署人员已经培训好了,一会儿让内务处带他们去办理入职手续。”   江月楼没有接话,而是说起另一件事:“我想再申请一笔抚恤金。”   “按规矩,署里已经给过他们家属一份抚恤金了,之前并无例外。你想再申请需要财政司批准。”   江月楼立刻起身欲走:“我这就去找展司长商量。”   “念旧固然没错,别忘了你的职责。我没有更多时间给你去难过,我需要的是你找到凶手的消息。”   说到这个,江月楼咬紧牙关忍了一会,才回复道:“目前得到的情报,这个烟馆老板是个法国人,常年在国外,雇了几个华工替他经营。表面上看与金马堂并无关系,和赵璟明也无来往。”   白金波蹙眉:“平白无故,不会有人下这种狠手。应该有别的什么原因。”   “有没有这种可能,赵璟明不是三爷。”   江月楼早就有这种想法,总感觉赵璟明是三爷抛下的替死鬼,否则不可能那么顺利就将他捉拿归案。   白金波知道江月楼心里一直不踏实,思索片刻,还是提出不同意见:“不应该。赵璟明如果不是三爷,那些杀人犯事的具体细节他是无从知晓的。先在码头和车站查一查,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江月楼不解,顺着白金波的话猜测:“您是说,金马堂消失后,从外地来了新的鸦片贩子?”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有市场就有买卖,景城暗中吸食鸦片的人不在少数,这是个赚钱的路子,就算解决了金马堂,也可能还有什么银马堂、铜马堂的冒出来。”   这个理由确实有说服力,江月楼点了点头:“我这就派人去查。”   他刚准备离开,就听见白金波布置了第二个任务,“安排完工作,去吃饭。”   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江月楼从不放在心上,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急于替孙永仁报仇的时候,连忙推说自己不饿。他也的确是吃不下任何东西,脑子里总想着孙永仁将生的机会让给了他,他不能让他死不瞑目。   “从昨晚到现在,你滴水未进。这是命令,立刻执行。”   “是。”江月楼回答着,明白白金波关爱他的心意,也就没再坚持下去。   他回到办公室,宋戎带着几个新入职的警察前来报到,其中有个叫程青的小伙子看起来尤为正气。   他简单地交代了任务,便让他们散去,只留下他一个人疲惫地坐在办公桌前。他按了按太阳穴,想要倒水喝,却发现水壶已经空了。   “孙永仁……”他下意识冲外喊,话才出口,立刻就反应过来,拿着水壶沉默下来。   门被推开,宋戎站在门口,神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大步走了进来,接过江月楼手里的水壶,认真对他说:“头儿,这活以后我来。”   他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叫江月楼科长,只有孙永仁没正形地整天喊头儿。但现在,那个头儿长头儿短的人不在了,他愿意为了他而改口,就好像他依然存在一样。   相较于警署的愁云惨雾,展公馆的气氛就好多了。   展君白坐在客厅,一边听着悠扬的西洋乐,一边悠闲地喝茶看报纸。   邱名走过来汇报:“司长,江夫人传信来,说这只是小试牛刀,让您等着看大戏。”   展君白似笑非笑地抬起头:“大戏,很难排啊,一着不慎容易演砸。且看看再说吧。”   想到江月楼竟然活了下来,邱名有些惋惜:“如果不是江夫人坚持要将稽查科所有人一网打尽,其实琉璃本可以换种方式暗杀江月楼的。”   “她太自信了,或者说,是自负。”展君白收起报纸,“这样也好,让她知道,江月楼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角色。”   邱名似乎有疑问,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抬头飞快看了展君白一眼,又低了下去。   “有话就问。”   邱名鼓足勇气:“司长,按照您和江月楼的关系,他对您一定是信任且不设防的,您如果在喝茶的时候动些手脚,他江月楼几条命也不够死。”   “如果不是立场不同,他真的是个不错的朋友。我欣赏他,不想亲手沾染他的血。”展君白喝了口茶,倚靠在沙发上,颇为惬意,仿佛说得不是一条人命。   邱名没搞懂这是什么逻辑,依然有些不解。   展君白笑了起来:“况且,依他和江胜男的关系,斗起来才更有趣。一旦有一方败了,大戏的高潮就来了,我们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回邱名懂了,看向展君白的视线充满了敬佩。   夜里,江月楼约展君白到茶馆询问申请抚恤金的事。   展君白沉吟片刻,回答道:“这件事我不敢打包票,但我会尽力帮你跟委员会争取。一旦通过,我尽快拨款给你。”   “谢谢展兄。”江月楼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凶手有眉目了吗?”   江月楼摇了摇头:“还在查。对了展兄,赵璟明承认身份前有没有和你聊过什么?”他仍觉得赵璟明身上疑点重重,而他认罪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便是展君白。   “江兄莫不是怀疑我?”展君白把玩着茶杯,玩笑起来。   “展兄多虑了,我只是疑心赵璟明的身份。”   说到这里,展君白收敛起笑容,向他凑近了一些,问:“你怀疑他不是三爷?”   “我怀疑,他背后还有人。”   “哦?你怀疑谁?”   “还不确定,但设这个圈套的人不容小觑。如果救援再晚几分钟,我大概是没机会再和展兄坐在这里品茶听风了。”   展君白给江月楼续了杯茶,语气中带着安抚:“也许是江兄命该如此。”   江月楼将茶水一饮而尽,叹道:“我不信命,我只信自己。”   “经历这么多,江兄还是一样的脾气。”   “展兄又何尝不是如此?”   展君白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给江月楼斟茶,两人同时举起了茶杯。   送别展君白,江月楼不想回家,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余之堂。   “余之,我有事找你。”他瞧见陈余之正在锁门打烊,扬声引起他的注意。   两人沿着街道慢慢走着,江月楼沉默了一会,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设这个圈套的人就在我们身边。或者说,起码对你我都很熟悉。他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算准了楚然的性子,算准了楚然会带琉璃到余之堂来,甚至算准了你会收留她。”   陈余之听着这些假设,神情不觉凝重起来。“的确。甚至琉璃这个人选都是故意设计的。”   “她之所以笑容像可盈,是为了软化你的戒备。”   陈余之默然,点了点头。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像昨天那种情况,也许还有很多。以后再发生危险,先自保,再救人。”江月楼望着天上明月,嘱咐着。   “换做是你,也如此?”   江月楼看着他,摇了摇头:“不一样。我是警察,那是我的责任,你没有义务冒生命危险,懂吗?”   “不单只有警察才有责任,医生亦然。”   两人对视着,都明白彼此心中的坚持,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一击未中,虽然死了不少警察,但关键目标毫发未伤,令江胜男很不满意。她回复展君白虽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但内心已经非常焦虑。   她随意地靠在沙发,面前的茶几上摊着杂乱的资料,暴露了她挫败的情绪。她拿起一份份资料仔细查看,但每一份都令她失望,没好气地随手扔在地上。   突然,一张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轻轻将它拿起,终于来了兴致。   照片上的女子看起来是像个舞女,满身风尘气,正对着镜头卖弄风姿。   “这是白金波的妻子?”   身旁的男跟班躬身回答:“不完全算。她之前在百乐门陪舞,后来白金波替她赎了身,他们一起住了七年,但一直没有办理结婚手续,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江胜男捏着照片思索了一会,随手将照片对着男跟班飞出,吩咐道:“把她的喜好,常去的场所确定一下给我。”   男跟班利落地接住照片,点头离去。   她靠在沙发上,身子舒展,慵懒地点燃雪茄,开始吞云吐雾,嘴角扬起一抹算计的微笑。   这个女人真是一枚再好不过的棋子。   百乐门舞厅是雅丽最常去的地方,一周总要找一天出来跳舞,然后赶在白金波下班前回家。   这一日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和陌生的男人跳得畅快淋漓。   歌曲一首一首调换,她像花蝴蝶一般从这个男人的手上滑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满场都是她肆意的笑声。   再一次换舞伴,她细长的手指刚要搭上下一个男人的手,却被人提前一步握住,将她截胡过去。她好奇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西装,彬彬有礼的男人正微笑地注视着她。   “小姐跳得真好,有幸共舞吗?”   雅丽笑着看了眼被握住的手,反问道:“能拒绝吗?”   “不能。”   两人踏着默契的舞步滑入了舞池。   这支舞跳得极其暧昧,男人扶在雅丽背上的手轻轻抚摸着她,那种微痒的感觉一直传到心底。她已经很久没和男人这么亲密地接触了,不觉心情大好。   一曲终了,男人拉着雅丽的手离开舞场。她也不反对,心知肚明地顺势跟上。   两人来到一间酒店套房,男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脱掉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身躯,而雅丽也一脸贪婪地看着他,一颗一颗地解开旗袍的纽扣。   就在男人爬到她身边,亲吻她裸露的香肩时,突然有人闯了进来,趁两人还未反应,对着床上的春色不停按动相机快门,闪光灯咔咔作响。   雅丽短暂地惊慌过后,很快就明白过来,一把抓过床头的衣服披在肩上,恼怒道:“跟我玩仙人跳?要多少钱,说吧。”   男人一脸淡然,默默穿好衣服,退到来人身后。   拍下艳照的江胜男对着雅丽笑了起来,率先坐在沙发上,开口道:“白太太,穿好衣服,咱们坐下聊。”   雅丽此时才真的惊惧起来,盯着江胜男否认:“什么白太太,你认错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环视屋内,最后看向窗口。   江胜男似乎猜到她的想法,依旧笑吟吟地说:“这里是12楼,白太太,走不掉的。照片这么精彩,不打算看看吗?”   雅丽脸色非常难看,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只好选择配合,在沙发上坐下。   “你是什么人?设这个局诱我进来,目的是什么。”   “白太太既然如此直接,那咱们就开门见山吧。”江胜男欣赏雅丽的聪明,也省去了虚以为蛇的试探,直白地将合作方案告诉了她。   雅丽惊讶地望着江胜男:“让我帮你套情报?这太难了,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做不到。”   “白太太谦虚了,能在白金波的眼皮底下出来偷欢,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调查我。”雅丽又愤怒起来。   江胜男毫不在意地点头承认:“是啊,知己知彼,这仗才有得打,不然就没戏了。”她知道雅丽正谨慎地观察着她,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你很谨慎,每周周三选在人最少的时候去舞厅,从不和一个男人跳第二支舞,也很少和别人外出。今天之所以能把你钓出来……”   “因为那首歌。”雅丽已经猜测到了原因。   七年前,她还是舞厅最红的舞女,是风月场最出名的交际花,来舞厅的客人无一不捧着她。她对于自己的工作非常麻木,只要付得起小费,谁都可以和她共舞一曲。   直到有个人,将她从别的客人手里抢了过来,醉醺醺地承诺带她离开风月场。这简直是她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却在心底忍不住偷偷期待。   没想到,他真的替她赎了身,把她带回了家。   她记得,他拉走自己时,舞厅里播放的正是那一首歌。   “一样的曲子,一样的横刀夺人,回忆起来是不是格外难受?特别想报复,疯狂的报复。”   江胜男充满诱惑的声音打断了雅丽的回忆,她没想到心事这么轻而易举被猜到,凄凉地笑了起来,忍不住想要倾诉:“这种感觉,你们不会懂。我以为,我终于从地狱爬出来了,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可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天堂的样子,就又坠了进去,坠得更深,摔得更惨。我是不是很可笑?”   原来那个男人并不爱自己,仅因为她神似他死去的妻子,他就将她金屋藏娇,当成了一个死人的替代品。她没有名分,没有自我,被关在精致的牢笼中,失去了自由。   “错不在你,是他不该给你希望。”江胜男怜悯地看着她,一点一点攻破她的心防。   她倒了一杯酒递给雅丽,继续蛊惑:“男人是靠不住的,想要活得痛快,除了自己,谁都别信。”   雅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眼眸中闪烁着愤恨的光芒。   “他伤害你这么多年,应该付出代价。”   “负我的人,都该死。”   “没错。”江胜男笑了,又给她倒杯酒:“死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最痛苦的是生不如死,就像你这七年的日子一样。”   雅丽像中了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胜男,咬牙切齿道:“他在意什么,我就毁了什么。我要他也尝尝这种滋味。”   江胜男举杯:“我帮你。”   雅丽瞄了江胜男一眼,恢复之前的风情万种,细细品尝着杯中美酒,纠正道:“是我帮你。你今天的圈套,不就这个目的吗?”   “是互相帮助。”   “不用美化事实,这叫各取所需。”   两人对视片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隔着这家酒店两条街外就是警署,此时会议室里,白金波正拿着一份绝密文件,对江月楼、金大成、冯科长说:“这是刚刚接到的任务通知,有三位青城高官来景城参与会议,商议临江县的归属以及两城之间的铁路扩建问题。这次会议规格很高,蔡市长要求一级保密。安保任务由我们警署全面负责,我准备交由你们三人执行。”   金大成知道做好这个任务一定会得到市长的嘉奖,兴奋道:“署长放心,绝对完成得漂漂亮亮,让他们看看我们警署的能耐。”   白金波撕开文件的密封条,拿出通知,先自己看了一眼,接着递给距离最近的江月楼:“这是会议的时间和地点。”   江月楼、金大成、冯科长传阅了一遍,通知又回到白金波手里。   他严肃下令:“除了在座的各位,会议具体消息绝对保密。”他见三人都点了点头,便点燃了通知,看着它燃烧殆尽。   会议结束,众人起身欲走,白金波叫住江月楼。   “永仁的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只有宋戎帮你,还是不够。我瞧着有个叫程青的还不错,虽然新入职,但是很拼,应该对你的脾气,可以培养。”   江月楼回想了一下:“有印象,好像很年轻。”   “再年轻也没有你跟我的时候小,不过才十六岁。一眨眼,八年了。你是迎风长得飞快,我啊,老了,头上都能瞧见白头发了。”   江月楼故意左右看了看,笑着否认:“一根也没有,黑得很。”   “难得,你什么时候学会说笑了?看来,这陈余之的治疗的确有效。”   江月楼会心一笑。   回到办公室,他询问宋戎调查外来鸦片贩子的情况,没什么进展。想了想便将此事放到一边,让宋戎抽调几个身手利落的警察跟他去执行白金波刚才交代的保密任务。   他按照白金波的推荐找来程青,打量了一番,问:“进警署几年了?”   程青满脸正气,精神奕奕地回答:“报告科长,两年了。培训一年,执行外围任务一年。”   他看向程青的脖子,有一道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问:“脖子是怎么回事?”   程青摸了摸脖子,腼腆地笑了笑:“自己不小心碰的。”   “在我手下做事,第一条规矩,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程青知道瞒不过,只好如实汇报:“昨天去码头查线索,遇到个小偷,就顺手帮忙了,没防备他还有同伙,给警署丢脸了。”   “你要袖手旁观才是给警署丢人。去让老赵给你处理一下。”江月楼眼中闪过赞赏,算是认可了他留在自己手下的资格。   夜里,白金波坐在沙发上惬意地翻看报纸。   突然电话响了,他随手接起,是金大成的来电。   “署长,景安酒店的安保工作布置好了,从今晚开始,我们的人全面接管。”   “嗯。明天一定打起精神,千万别出错。还有,景安酒店附近的街道也严格把控起来。封路。”   他没留意,不远处,雅丽正躲在客厅门口偷听他通话,在他挂断后悄然退开。   雅丽快步走进书房,拿起电话拨打,将刚才听到的如实告诉了江胜男。   她还想说什么,却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连忙挂断,装成擦拭书柜的样子。   白金波走进书房,见她在内,果然很不高兴,呵斥着将她赶出了门。   她匆忙离开,快步回到卧室捂着胸口,久久未能平静。这是她第一次违背白金波做事,心里畅快极了,抬头看向门口,眼中露出狠毒的光芒。   江胜男挂断电话,拿起地图开始分析。   她对着男跟班点了点景安酒店的位置,说:“这里是明天的会议地点,戒备森严,要动手只能在路上。”   “程青传来消息,他们八点从警署出发,去车站接人。”   江胜男点了点头,继续分析:“从车站到酒店,必经之路只有景安酒店门口的一段路,这里最适合动手。八点从警署出发,估计八点半可以到车站。从青城来的列车预计八点五十进站,车站人多眼杂,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接到目标离开。大约九点,也就是说,他们到达酒店的时间,应该在九点二十左右。”   男跟班点头。   “你的枪法我信得过,你亲自行动。”   “是。”   车轮飞快地滚过地面,一排崭新的黑色轿车稳稳地停在火车站门口。   江月楼、宋戎、程青等人陆续下车,机警地观察周围环境,确认安全。   宋戎冲众人打了个手势,便衣警察纷纷散入人群中。   没一会,一位穿着西装的先生从出站旅客中走出,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便衣护卫。   江月楼看了眼手里的照片,仔细对比了下,确认后连忙迎了上去。   “周部长,我是警署的江月楼,负责您的护送工作。”他懂规矩,一边打招呼一边拿出证件,递给其中一个护卫。   护卫接过证件仔细看了看,冲周部长点了点头。   周部长这才颔首回应他:“辛苦你。”   江月楼比了个手势,一众散在人群中的警察逐渐靠近,松散地包围在周部长附近,时刻警惕着。   周部长顺着江月楼指引的方向迈步朝着车子而去。江月楼紧跟在他身侧,边走边留意着四周的情况。   车门打开,周部长坐在车内,江月楼坐在他旁边。   宋戎坐进副驾驶,其余警察利落地坐进其余车辆,车子快速开动,驶离车站。   距离景安酒店不远处的高楼天台上,男跟班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支狙击枪,架了起来,从瞄准镜里看到景安酒店的标志,以及街道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   他放下枪,双手交叉活动了几下手指,抬起腕表看时间,表针指向九点十八分的位置。他动作麻利地将子弹上膛,再次将脸贴近瞄准镜,调整呼吸,准备行动。   就在这时,景安酒店门口,江月楼的车出现在瞄准镜中。   男跟班看见,江月楼和周部长同时下了车。江月楼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快速回头看向他所在的位置。   他嘴角微微上扬,干净利落地对准周部长的胸口开枪。   江月楼的反应已经非常快了,听着子弹破风而来的声音迅速将周部长扑倒。可还是晚了一步,周部长胸口中弹,景安酒店门前乱成一团。 第21章 二十一   景安酒店不远处的街道上,陈余之提着药箱正缓缓走着。他刚从病人家里出来,正打算回余之堂继续坐诊。   突然,一声枪响打破了整条街的宁静,路上行人尖叫着,纷纷往远离景安酒店的方向奔跑躲闪。   陈余之神色一凛,反其道而行之,反应迅速地逆着人流而去。   因为惦记着伤者,他步伐急切,在拐角处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拎着提琴盒子的演奏者。   他连忙停下来想要致歉,可那人竟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像是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一般。   陈余之虽有些奇怪,但此时也顾不了这么多了,继续朝着景安酒店方向跑去。   他并不知道,这个他以为的演奏者正是发出那声枪响的始作俑者,提琴盒子里也不是乐器,而是拆卸开来的狙击枪。   此时,景安酒店门口,江月楼扶着奄奄一息的周部长,万分焦急。他的眼神已经锁定了暗杀者所在的位置,对宋戎喊道:“杀手在对面楼顶,追!   宋戎点头,带着一队警察朝那个方向奔去。   金大成也听见动静,带人从酒店里冲了出来,看到周部长靠在江月楼身上,呼吸微弱,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   “周……周部长!”他简直惊呆了,忙蹲下来查看。   “叫陈余之来救人!”   金大成慌得不知所措,站起来四处乱看了一会,急道:“陈医生在哪?在哪?”   江月楼对他愚蠢的样子有些无语,一把将他扯了下来,让他扶住周部长,然后果断将外套脱掉铺在地上,让周部长平躺在上面。   “要不要叫担架先抬进去……”金大成提议。   就在这时,陈余之拨开人群挤了进来,都来不及和江月楼打招呼,连忙阻止:“他需要先止血,子弹很可能伤及肝脏,不要轻易移动。”说完,利落地打开了药箱。   外围有警察拉起了警戒线,正在疏散一些围观人群。江月楼、金大成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抢救过程。   陈余之先检查了一遍瞳孔,然后用镊子夹着棉球沾染渗出的血,清理伤口,头也不回,伸手道:“弯头钳。”   江月楼默契地从药箱内拿出钳子递给他,动作十分熟练。   “帮我按着他。”   江月楼又连忙按住了周部长的肩膀。   一旁的金大成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心里奇怪着,这强悍冷酷的江月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仿佛就是陈余之的助理,只要陈余之说一句,他便能同步跟上,完全没有怨言。   陈余之无暇顾及其他人的想法,正拿着钳子缓慢伸向伤口,准备取出子弹。他注意到,周部长的呼吸越来越弱,伤口冒出来的血色也越来越暗,当最初的一点鲜红色血液流尽后,里面涌出来的几乎都是黑血。   “子弹上淬了毒。”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江月楼急忙问道:“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陈余之还来不及回应,周部长已经停止了呼吸。   “完了,这下完了。”金大成面如死灰地喃喃自语。   市政府大楼,蔡昌耀一脸怒色,随手拿起一份文件向白金波砸去。   “这就是你们警署完成的绝密任务?”   白金波默默承受着,不知如何开口辩解。   “青城市长连拍了十三封电报,北平也知道消息了,你让我怎么交代?”蔡昌耀怒气冲天,声音高昂刺耳。   “是属下失职。”白金波垂头站在办公桌前,声音沙哑地回应。   “这些废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我只要结果。”   “我会尽快查清楚,给您一个交代。”   蔡昌耀并不满意白金波的态度,决定亲自过问:“这次负责执行安保任务的都有谁?”   “江月楼、金大成,还有冯宇。”   “具体分配呢?”   白金波老实作答:“江月楼负责接送,金大成负责酒店安保,冯宇负责餐饮保障。为了杜绝隐患,他们每个人只知道其中一部分信息。江月楼清楚接送时间,不知道酒店会议室、住宿安排情况;金大成知道会议安排,但不清楚人员抵达时间;至于冯宇,他只是采购安全食材,监督厨师烹饪后送到指定地点,再送往酒店。”   蔡昌耀思索片刻,分析道:“也就是说,冯宇根本不知道景安酒店这个会议地点,他可以暂时性排除。”   白金波点了点头。   “重点放在江月楼和金大成身上,给我查。还有,周部长遇刺的事已经引起轰动,全民瞩目,抓到凶手后必须安排公审。”   “好。”白金波领命离去。   警署会议室,只有江月楼和金大成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江月楼面色沉静,脑海里不停地思索着。而金大成却有些坐卧不安,不时四下张望,抖腿晃手,视线还老是往江月楼身上瞟去。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金大成终于忍不住了,粗声粗气地抱怨:“江月楼,这件事跟我没什么关系,你惹的麻烦,少拖我下水。”   江月楼抬头看他一眼,很快又将他无视。   他的反应让金大成气不打一处来,绕过会议桌走到他身边,继续絮絮叨叨:“除了你们稽查科的人,谁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去车站接人啊,就算有内奸透露消息,那也一定是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对,是你监管不严……”   江月楼看着他,有些不耐烦:“从进来到现在,我没说过一句这件事跟我无关。现在放心了吧?可以安静会儿,让我好好想想事情了吗?”   金大成的唠叨声戛然而止,呆呆地哦了一声。   江月楼起身走到门口,问守在外面的警察要了纸和笔。   他在纸上勾勒出景安酒店附近街道的位置,标注出杀手开枪的建筑物,以及周部长被杀的地点,然后冲着金大成招了招手。“过来看看。”   金大成非常不满:“我又不是你下属,你叫我过去我就过去?咱俩是平级,你怎么着也得说个请字……”   江月楼无语,懒得搭理他,低头继续琢磨。   这下金大成反而上赶子凑了过来:“嘿,你这人怎么不按理出牌呢?叫我干嘛?”   江月楼将画好的纸张递了过去。   “不就景安酒店周围环境示意图嘛,你不画我也知道。”金大成看了一眼,有些不屑。   “你仔细看,这里是景安酒店门口,这里是杀手开枪的位置。他选择的这栋建筑没有直接与景安酒店相邻,所以不在我们排查范围内,而恰恰又在狙击枪射程范围内,这说明,他不单提前知道来人的行车路线、目的地,甚至知道我们的排查范围和计划。”   金大成被他唬了一跳:“你别倒打一耙,排查范围是署长定的,我只是带人执行。”   江月楼看着他有些无奈:“我只是就事论事分析,你能不能先别急着把自己摘出去?”   “我不用摘我也在嫌疑范围之外。”金大成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被软禁的是我们,而没有冯宇?”   金大成想了一想,顿时明白过来,垂头丧气地往旁边一坐,叹道:“老冯真是好命,早知道我去负责餐饮了,负责什么安保,倒霉。”   江月楼正要说什么,白金波推门走了进来,两人连忙起身,恭敬地向他打招呼。   白金波板着脸看了两人一会,视线落在桌上那张分析纸上,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原处。   “看来你们已经想明白,为什么有疑点的是你们了。”   江月楼还没来得及开口,金大成抢先表态:“是的,署长,从进来的第一秒开始,我就在琢磨了。”   江月楼知道他就是这么个好大喜功的性格,做什么都要争先,也不揭穿,只是认真地看向白金波,问:“蔡市长怎么说?”   “各方都在施压,很棘手。”白金波叹了口气,转头仔细打量了一会江月楼的神色,眼中蕴含着晦涩不清的情绪,“早上七点半到七点四十五,你们在什么地方?”   江月楼想了想:“办公室。”   “我在来的路上。”   白金波盯着江月楼:“还有没有别人?”   “我自己。”   金大成紧跟着说:“还有小辉,他开的车。”   白金波看着江月楼再次叹了口气,拍了两下手,门外涌进来好几个警察。   “把江科长带去审讯室。”   江月楼不解,但没有反抗,配合两个警察往外走。   金大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会真的是你吧?”   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容地坐在审讯椅上,相信白金波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一个无辜的人。   白金波也确实给他面子,没有让警察给他戴上手铐。   “早上七点半到七点四十五之间,发生了什么?”不等白金波开口,他主动问了起来。   白金波也没隐瞒,直言道:“警署办公室通过清明路交换机,打出去了一个电话。”   “景安酒店周围的建筑,包括杀手藏身的百老汇大楼,都是使用的这台交换机。”江月楼马上反应过来。   “没错。这个电话应该就是内奸报信的电话。”   “所以,您怀疑我?”   白金波冲他一笑,非常笃定:“我知道不会是你。但事实上,你现在是唯一的嫌疑人。具体点说,那个电话是从你办公室打出去的。”   江月楼也笑了:“似曾相识。”他顿了一会,又补充道:“和上次烟馆事件很像,把我诱到或者说逼到一个没办法回头的环境中去,很难自救。我猜这幕后的主使,还是那个神秘人。”   白金波点了点头,问:“你有什么想法。”   “将计就计,您以为如何?”   “具体点。”   “他们要的,无非就是用各种看似不可能为假的证据将我逼到绝境。那我不如干脆承认,的确是我。按照惯例,这样的重大案件是需要面向大众公审的。”   白金波就欣赏江月楼这样缜密的心思,“蔡市长已经发话了,一旦定案,立刻公审。”   “这个幕后主使极有可能会出现在公审现场。再缜密的猎手得意的时候也会露出马脚。这时候,就是我们反击的最好时机。”   白金波思索了一会,却不太赞成这个计划,“有些冒险了,万一她没有出现,公审定的罪可就不好翻案了。”   “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江月楼坚定地看着白金波,直到他无奈地点头答应。   事发后,陈余之亲眼看着江月楼和金大成在被带回警署接受调查,内心颇为担忧,急切地在余之堂来回踱步。   楚然接到消息匆匆赶来,他立刻迎上去说道:“周部长遇刺了。”   “我知道,报社一大早就沸腾了,全都在追踪这件事。于主编让我来采访,毕竟你也是暗杀亲历者之一。”   “严格来说,我算不上亲历者。我赶到的时候,周部长已经中弹,还没来得及救治就中毒身亡,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   楚然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警署现在拒绝接受采访,外面传言四起。这种状况应该早些公布真相,一味瞒着反而愈演愈烈。”   陈余之觉得奇怪,问:“传言?怎么说的?”   “版本很多,有推断警署内有奸细的;也有将矛头指向委员会的,这场会谈之前引起了两派的纷争,有人猜测这是一场政治谋杀;还有指向帮派的,因为扩建铁路会损害他们的既定利益。”   陈余之不赞成地摇着头:“离谱。”   “除非尽快向大众公开调查,否则流言只多不少。”   “很难。月楼被卷进去了,他现在被软禁在警署。照这个意思,警署应该打算秘密调查。”   楚然想了一会,坚定道:“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办法,事情不会没有转圜的余地。”   陈余之也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和楚然分头行事,楚然继续以记者的身份追踪信息,而他则去了警署,看有没有办法见江月楼或者白金波一面。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炙热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但丝毫没有驱散冬日的寒意。   警署门口的宣传栏前围满了民众,大家拥挤着只为看一张硕大的通知。   陈余之从不爱凑热闹,但此时也顾不上许多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劲挤了进去,看到了通知上的内容:兹定于十九日上午九点钟,于法华路六十八号,就周繁令部长暗杀事件对嫌疑人江月楼进行公审,设旁听席三十位,按序入座。   怎么就成了嫌疑人?陈余之内心有些惊慌,望向江月楼办公室的窗户思索了一会,便离开了警署。   他在楚然的公寓楼下等到傍晚时分,见楚然忙完回来,才匆忙迎了过去。   “你明天是不是要去公审现场?三十座旁听席是怎么安排的?还有空的名额吗?”陈余之连珠炮似的发问。   楚然的神色也有些凝重,“你都知道了?”她见陈余之点了点头,有些疲倦地继续说道:“本还想着等结果出来再告诉你。这些名额里有四个是分给报社的,其他都是各行业的代表。我们报社只有两个。”   “帮我。”   楚然知道陈余之难得求人,但仍有些为难:“你要去现场?这不太好办。”   “外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你我都清楚,这一定不是江月楼所为。我担心他在公审现场受到刺激,情绪病发作,毁了他的警察生涯不说,这项罪名,只怕也要坐实了。”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楚然也害怕最后变成这样的结果,忙思索起来。她忽然想到了一个法子,扯着陈余之就走。“我跟你回余之堂,拿一些拉肚子的药。”   余之堂内,陈余之从药柜上拿了一盒药,神情有些犹豫。“这……合适吗?”   他是治病救人的医生,从未想过用药物去损坏无辜人的健康。   楚然摊了摊手:“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俞斯年进不去,你才有机会。”   陈余之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将药递了过去,仔细叮嘱道:“量不可过大,两颗足够。”   楚然接过药,点了点头,“九点公审,你八点半到公审大厅门口等我。”她看了看陈余之的形象,又说:“警署不少人都认识你,你最好做下伪装。”   “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他们这边着急上火,江胜男的心情却非常不错,连连夸赞男跟班干得漂亮。   她亲自倒了杯红酒递给男跟班, “枪呢?处理干净了吗?”   男跟班恭敬地接过酒杯,回道:“沉在景江里了,没人能找到。”   “漂亮。现在就看程青的了。”   男跟班微笑着点点头,跟江胜男碰了一杯,两人同时将红酒一饮而尽。   红酒的醇香激活了江胜男内心兴奋的开关,忍不住应和着酒吧里播放的西洋乐舞动起来。   她一边跳一边叮嘱男跟班:“雅丽那边盯着些,别让她坏事。”   “明白。”   男跟班离开包厢,独留江胜男一个人喝着酒跳着舞,还点燃了雪茄,快活地大笑起来。   她就知道,女人只要狠起来,厉害如江月楼都斗不过她。   另一边,邱名正在核对展君白的行程,突然想到明天的公审,便询问他打不打算去旁听。   展君白想也没想就说去,令他有些担忧。“您是不是避一避比较合适。江夫人明天也去。她万一……”   展君白放下手头上的文件,对即将毁掉江月楼并无喜悦。“我担忧的点不在她,在江月楼。”   他见邱名有些不解,问道:“你觉得江月楼是个怎样的人?”   邱名想了想,用了四个字形容:“硬、倔、轴、拗。”   “是啊,这样一个人硬气的人,如果不是他做的,会这么轻易认罪吗?江胜男原本还准备了其他伪造证据来证明江月楼的奸细身份,现在却根本没用上,他就这么轻而易举承认了。”   “您怀疑是圈套?”邱名似乎有些明白了。   展君白也有些犹豫:“目前不好判断,看看明天的情况再说吧。”   第二日,公审大厅门前围了不少人,有没拿到旁听证的记者,也有赶来看热闹的民众。大家叽叽喳喳议论着,将冷清庄严的公审大厅变得像菜市场一般喧闹。   楚然和一脸菜色的俞斯年从街道对面走过来,俞斯年揉着肚子,边走边抱怨:“一定是早上那家生煎包的问题,我才吃了两个,这一早上跑了六次厕所!唉?不对啊,小楚你也吃了,怎么没事呢?”   楚然还没来得及回答,俞斯年的肚子又咕噜起来。他一脸痛苦,连忙将相机和挎包交给她,直奔厕所而去。   “对不起。”楚然看着他奔走的背影,满怀歉意。   这时,有人在背后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她回头看去,见是陈余之,连忙将他拉到一边细细打量。   陈余之果然做了伪装,换上了平时不大穿的西装,戴了顶小礼帽,帽檐压低,再配上一副金丝边眼镜,倒是遮住了一些面容。   楚然很满意他这身打扮,将相机挂在他脖子上,又拿出俞斯年的证件递给他,“记住,现在开始,你是《景城日报》的俞斯年。”   公审大厅门口有警卫把守,依次检查旁听者的证件才会放行。   楚然和陈余之混在排队入场的人群中,慢慢挪到了入口。   警卫接过楚然递上的证件,看了看,将她放行。   陈余之上前一步,递上证件。   检查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有些漫长,虽然陈余之神情淡然,已经入内的楚然也强装冷静,但两人内心都有些紧张,深怕警卫看出破绽来。   就在此时,陈余之身后,江胜男款款而来。她今天的妆容不似之前那般娇媚,和干练的职业装搭配起来多了几分英气,比楚然还像个女记者。   警卫本拿着陈余之的证件仔细查看,似乎发现不太对劲,这下完全被江胜男的笑颜晃了心神,直接将陈余之放行。   “《照见报》章小南?”警卫接过江胜男的证件随意看了看,更多的是打量她的面容和身材,放行后还贪恋地多看了两眼她的背影。   大厅内有另一个警卫走出,对外下令:“开庭期间,保持安静,封锁!”   公审大厅的大门被缓缓关上。   不远处,俞斯年飞快跑来,大喊着“等一等”,可大门还是在他赶到前被关上了。他刚拍了两下,肚子又难受起来,只好放弃了这次采访。   候审厅,江月楼伸出手,让白金波将一双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   白金波有些不忍,安慰道:“做戏做全套。”   他倒不在意这些,提醒白金波:“今天的重点放在那三十个旁听席上,他应该就在其中。”   白金波拍了拍他的肩膀:“已经安排了。”   他似乎还不放心,继续说着:“保险起见,门外最好也安排人盯着。”   “你这入了狱,反倒成了我的上司了。”白金波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江月楼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不管什么时候,您都是我的上级。”   “一会儿开庭的时候谨慎些,尤其注意情绪。”   江月楼点了点头,跟着进来催促的警察一起走去公审大厅。   大厅内,年迈儒雅的审判长已经坐在席位上等候,书记员、旁听的记者和各界代表也都已经就位。   楚然和陈余之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的最右边,江胜男坐在倒数第二排中间位置。而白金波和展君白因为是政府官员,坐在陪审席上。   审判长扫视一圈,宣布:“周繁令部长被刺案,江月楼涉嫌通敌案,现在开庭。”他拿起锤子敲了一下,“带疑犯江月楼上庭。”   他的话才落音,侧门就被打开了,江月楼被两个警卫押着带去被告席。   楚然和陈余之立刻担忧地看了过去,江月楼经过他们时却目不斜视,神情冷漠,仿佛他们是陌生人一般。   同时,江胜男也盯着江月楼,总觉得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待江月楼在被告席中站定,审判长这才翻看起手中案卷,严肃地对江月楼发问:“现在开始提问,请嫌疑人认真回答。迎接周繁令部长,事先知道具体消息的只有你一人?”   这一点,江月楼大方承认下来。   “知道出发时间的人员包括稽查科一队的八名成员?”   “是。”   “周部长上车之后,你才告知司机目的地位置,出发前往,其余众人均不知情?”   江月楼仍旧冷冷地回了一个“是”。   审判长继续发问:“案发上午的七点四十分,你在何处?”   “办公室。”   “有无向外打过电话?”   “没有。”   审判长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敲了敲锤子,说:“带证人,宋戎。”   宋戎被警察带了进来,情绪不太好,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江月楼一眼。   这倒在江月楼的意料之外,脑中快速思索着。   审判长看着宋戎发问:“案发上午的七点四十分,你在何处?”   宋戎老老实实地回答:“在警署。那时车子已经备好,我准备去请示科长。我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看到科长正在打电话,就先离开了。”   他的回答对江月楼极其不利,陈余之和楚然不免露出担忧的神色,而江胜男却抬手掩饰着自己得意的笑容。   坐在展君白身边的白金波有些坐立不安,不时担忧地看向江月楼。展君白注意到他的情绪,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接着注意江月楼的神情。   审判长严厉地盯着江月楼,“回答证人的陈述。”   “庭上,要求提问。”   “同意。”   江月楼不慌不忙地看向宋戎,目光炯炯有神,丝毫没有阶下囚的颓然。   “第一个问题,你如何确定,时间恰恰是七点四十。”   “警署新人培训,七点四十早课结束。我离开的时候,遇到他们下课。”宋戎认真回答。   “好。第二个问题,我的谈话内容是什么。”   “我不清楚。准确来说我在的几秒钟时间,您没有讲话。”   “好,我问完了。”江月楼转向审判长,进行陈述:“庭上,他之所以没有听到我说话,是因为我不是在打电话,是接电话。”   当时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电话突然响起,他上前接听,可里面迟迟没有声音。他等了片刻就将电话挂断了。   江胜男一直在等着江月楼落败的那一刻,对他的垂死挣扎仍不在意。她并没有发现白金波的视线正扫向旁听席上的所有人,暗暗观察着。   审判长看向白金波:“陪审员,陈述相关证据。”   白金波起身,恭敬地对审判长鞠躬,接着说道:“庭上,目前可以查到的证据是,案发上午,出发前往车站接人之前,江月楼办公室的电话与景安酒店附近的交换机有过通话,是否为江月楼所述,他不知对方身份,也没有实质性的交流,无从得知。”   展君白对于白金波的证词有些奇怪,他这样说明显对江月楼不利。   旁听席内众人开始议论纷纷。陈余之担心地回头,余光中闪过众人的反应。   审判长再次落锤,提醒旁听人员安静,接着审讯:“江月楼,请你解释。”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江月楼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似乎已经开始闹脾气。   审判长有些生气,提醒道:“江月楼,本庭将依照法律程序对你进行审判,请尊重法庭。”   江月楼却不领情:“事实如此。”   陈余之和楚然对视一眼,都了解彼此内心此刻的想法。他们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江月楼的情绪病可能又要爆发了。   展君白看向白金波微微叹了口气,白金波也同时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两人的反应给了江胜男一个讯号,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眼神闪过算计成功的得意,甚至妩媚地撩了下头发,然后换了个更放松舒服的坐姿,耐心期待江月楼大闹公审现场的画面。   审判长再次召唤证人,一名警察出来通报尸检结果。   “根据尸检确认,周繁令部长体内子弹口径为7.6mm,是警署配发专用子弹。”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诧异地看向江月楼,就连白金波也不知道这个事实,颇为意外。但他看见江月楼仍旧波澜不惊,紧张的情绪又稍稍缓和下来。   但对于旁听众人来说,这无疑是可以对江月楼定罪的证据。   审判长看着江月楼,厉声喝道:“证据确凿,你是否认罪。”   此时,江月楼却沉默下来,不言不语。   审判长再次提高声音:“江月楼,证据确凿,你是否认罪!”   “既然证据确凿,我认与不认,有区别吗?”江月楼冷笑了一声。   审判长不想再纠缠下去,开口道:“犯罪事实确认。周繁令部长被刺案,江月楼涉嫌通敌案,现在宣判,全体肃立。”   众人跟着审判长的命令起身,等待着宣判结果。陈余之和楚然面如死灰,展君白一脸若有所思,而江胜男就快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他们都没发现,白金波视线再次扫向了旁听席。   “此判决,嫌犯江月楼死刑,立刻执行枪决。”   众人一片哗然,唯独江胜男嘴角微微扬起,眼中兴奋的光芒掩都掩不住。   有警察上来押送江月楼去刑场。   与此同时,白金波已经锁定目标,快速向江胜男所在方向走去。   江胜男察觉不对劲,立刻准备撤离。可她才刚转身,就被一名警察拦住。   江胜男利落地拔枪射击,警卫倒地。她连忙翻过椅子,朝后门处奔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旁听席乱做一团,人们四散奔逃。陈余之来不及细想,下意识拿起相机,对着江胜男拍照。   现场的所有警察纷纷拔枪围堵江胜男,倒是把江月楼晾在了一边。他回头看去,并没有看到江胜男的正脸,只是一道在人群中穿梭逃离的背影。   江胜男的枪法很准,一路避开拦路的警察,朝外冲去。男跟班的车就停在外面,见她狼狈逃出,连忙发动汽车开了过来,方便她上车撤离。   白金波此时已经持枪追了出去,见江胜男朝着汽车扑去,连忙开枪阻拦。只可惜,他仅仅打中了江胜男的胳膊,没能阻止她快速上车的动作,汽车在他面前呼啸而过,转眼就没了踪影。   回到酒吧内,江胜男坐在包厢沙发上,裸露着一只胳膊,一脸愤恨地看着男跟班帮她取出子弹。   “三爷说得没错,江月楼的确不可小觑。我没耐心跟他玩儿这种智力游戏了,还是杀人我比较在行。”她示意男跟班靠近,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一番,见他点头离开,手指轻抚过伤口处,目光中迸发出狠毒的光芒。   真正的幕后主使暴露,江月楼的罪名自然解除,带着一脸懵的陈余之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是个圈套?”听了他的解释,陈余之非常惊讶。   “我赌他会来,只是没想到是个女人。等照片洗出来,就可以确认她到底是谁了。”   “所以,审判长那里也是提前串通好的?”   江月楼对他苦笑起来:“我可没这么大本事。今天知情的人只有我和白署长。他现在还在公审大厅善后。”   两人说话间,宋戎满怀愧疚地敲门进来,向江月楼低头认错。   “你今天陈述的都是事实,没有假话,何错之有?他们故意设计,要你亲眼看到我打电话,用意正是离间。你如果因为我而陈述了假话,那才是该罚。”   宋戎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感激和崇拜,他就知道头儿不会因为这个怪罪他,因为他眼中只有正义。   “凶手追查得怎么样了?”江月楼接着问。   宋戎摇了摇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消息。”   “去百老汇大厦,把所有的工作人员,尤其电梯员和前台,再仔细问询一遍……”   陈余之似乎想起了什么:“等等,百老汇大厦?”   “凶手在百老汇大厦楼顶开的枪。”   陈余之忽然想起那个被自己撞上,又头也不回快速离开的提琴演奏者。   “案发那天我听到枪响以后,立刻朝景安酒店奔去,在百老汇大厦楼下撞到了一个背着大提琴盒子的男人。他行色匆忙,被撞之后也没什么反应,头也不回地走了。现在想来,他很可疑。”   江月楼眼前一亮,推纸笔给他:“什么样子?画出来。”   陈余之仔细回忆,为难地摇摇头:“一晃眼的工夫,实在没看清。身高大概一米八左右,偏瘦,二十多岁的样子。”   江月楼看向宋戎:“按照这些线索,再派人去核实。”   宋戎应声离去。   “你又帮我了一个大忙。”江月楼心情似乎不错,瘫在沙发上,放松了体态。   陈余之坐到他身边,“我只是猜测,并不一定真的是。”   “我不单指这个,还有照片。那种情况下还能冷静到拍照取证,不仅仅是胆大心细可以做到的。”   陈余之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我只是辅助而已,设局钓出大鱼的还是你。”   他说完,学着江月楼的样子靠在沙发上,两人一同望着天花板,默契地笑了起来。   警署的另一个房间被布置成暗房,楚然正专心致志地冲洗照片。她从显影液中夹起一张浸泡过的照片轻轻晃动着,耐心等待照片成像。   突然门被敲响,没一会就传来开门的声音。楚然抬头望去,发现江月楼身边的副官程青站在门口。   “楚小姐,楼下有人找。”   楚然为难地看了眼照片:“我现在走不开,照片就快成像了。”   程青向前一步,自然地说:“不介意的话,我帮您看着。”   “那麻烦你了。”楚然将手里的照片夹在一根悬挂着的绳子上,匆匆向门外走去。   门被她关上,屋内又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程青一人,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他快速走到显影液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化学试剂,毫不犹豫地倒进显影液中,又将挂在绳子上等待成像的照片都扯下来丢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走向门口准备离开。可他刚拉开门,就看到门口站着胸有成竹的江月楼,像一个等着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   “怎么,迫不及待来销毁证据?”江月楼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程青内心涌出巨大恐惧,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维持冷静说道:“没有,科长,我只是来看下照片好了没。”   “不用掩饰了,整个警署唯一对这张照片感兴趣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和今天出现在公审现场的女人一伙的内奸。”   程青眼见事情败露,脸色灰白,抬手就要拔枪,被江月楼抢先一步,利落地上前擒拿,在躲过子弹的同时,将程青控制住,下了他的枪。   这声枪响之后,陈余之、楚然、宋戎连同其他警察陆续赶了过来。   “你知道出发时间,从别的什么渠道提前知道了目的地,安排了针对周繁令部长的刺杀,甚至故意在案发当天的七点四十分设计了一场没有内容的电话,并让我最信任的宋戎成为唯一的目击证人。”   程青拼命挣扎无果,被暴力摁在墙上,接受江月楼的步步逼问。   “那个女人是谁?你又是如何知道景安酒店的?说!”   程青费劲力气转头对他阴冷一笑,忽然一咬牙,嘴角立刻流出黑血,转瞬毙命。   江月楼已是反应迅速,立刻捏开他的嘴,但为时晚矣。   陈余之上前,同样捏住程青的下颚检查了一番,遗憾道:“含了蜡丸,里面藏了毒。”   宋戎连忙示意两个警察将尸体抬走,跟着江月楼进入暗房。   显影液里的照片已经被毁,照片纸上一片空白,根本没有成像。   但众人并不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了,并没有过多关注那些废弃照片。楚然快步走到墙边一排柜子处,打开其中一扇柜门,拿出另一盘显影液,里面的照片才是陈余之拍摄的那些。   她小心翼翼将显影液放在桌上,拿着镊子夹起照片查看。照片上的影像逐渐显现出来,上面的确有江胜男的身影,但只是侧面,包括其他几张也都没有拍到她的正面。   陈余之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有些懊恼:“不是正面,看不清长相。”   江月楼也接过照片仔细查看,表情不觉有些怪异。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还有一条线索,那个泄露景安酒店的人。”   江月楼放弃回忆,径直去找金大成了解情况,得知他和他的下属从昨天接管景安酒店以后,就再没出过酒店半步。吃饭、睡觉,就连上厕所都必须有人一起,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众人一时陷入僵局。 第22章 二十二   自江月楼绝地逢生,景城的天气也日渐好了起来,冰雪渐渐消融,万物为了春天的到来悄悄做着准备。   陈余之坐在柜台前整理病例,完全没想到玉堂春会登门拜访。他热情地将他迎了进来,落座上茶,话起家常。   “你可是许久没来复诊了,我上次去天韵园找你,他们也不肯替我通报。你最近怎么样?”   天韵园对于玉堂春来说已是往事,心里虽有遗憾却不再重要,他很坦然地告诉陈余之,他已经离开了天韵园,在展君白的邀请下,暂居展公馆。   陈余之想着展君白谦谦君子的做派,倒也放下心来,给他续了杯热茶,笑道:“也好,总算能安安稳稳养养身体了。喉咙最近怎么样,可还咳血?”   “咳。尤其是晨起的时候。”   陈余之一直担忧他的病情,当即帮他检查起来。只是这检查的结果令他更为忧心,甚至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告诉他。   玉堂春对自己的病看得很淡,浅笑着说:“直说无妨,我的身体,我自然是知道的。”   “之前我还有把握可以调理,但你拖得太久了,现在看来,能维持现状已是不易。”陈余之叹了口气。   玉堂春并不忌讳,大方坦然地问:“我还能活多久?”   陈余之看着他,犹豫片刻,还是照实开口:“恐怕,很难撑过这个冬天。”   “我可不喜欢冬天,太冷了,泥土也是冰凉的。我努力熬到春天,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到时候把我埋在城东那片杏花林里。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听起来就很美,对不对?”玉堂春并不畏惧死亡,唯一的愿望就是大仇得报。他笑着对陈余之说着,笑容和煦,就像他口中描述的迎风开放的杏花。   “是啊,很美。”陈余之也知他已看破生死,自己再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心头不觉有些难受。   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光景了,玉堂春趁机求了陈余之一件事。他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袁紫宁,从天韵园出来时带走了一套她生前最爱的戏服,慎重地交给陈余之,让他在他死后,将戏服和他埋在一起,也算全了紫宁的一片深情。   这个要求,陈余之自然应允,他便再没什么挂念了。   回到展公馆,听下人说展君白正在书房办公,玉堂春便泡了杯从陈余之那里配来的药茶,端到书房。   此时,展君白正在给江胜男打电话,提醒她这已经是第二次失手了。事不过三,如果还有下一次,不用江月楼行动,他都会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挂断电话,他沉着脸走出书房,意外地看到玉堂春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   玉堂春见他出来,立刻浅笑道:“您上次说睡眠不好,我找陈余之配了药茶,有助眠效果。”   “怎么不敲门?”展君白审视着他,心里有些不悦,不确定他听没听见电话的内容,或者听见了多少,是否听到了重点。   “听到您好像在讲电话,怕影响您的公务,就没打扰。您放心,我隐约听到有说话声便避开了,具体谈话内容我一个字也没听清。”玉堂春看懂了展君白眼中的猜忌,大方挑明,神色自如,看起来并未隐瞒。   展君白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接了茶,嘱咐他早点休息,便和邱名一起下楼。   “我平日不在家的时候,玉老板都做些什么?”他一边走一边问。   邱名低声汇报:“看书、听戏,有时候去花园散步,练枪。”   “进过书房吗?”   邱名摇了摇头:“没有。只要您不在,书房我都是落了锁的。有一次我着急去接军长,走得急,忘锁了,还是玉老板发现提醒了我。您怀疑玉老板?”   展君白若有所思:“怀疑说不上。只是觉得有点不踏实。我刚刚和江夫人通话,他就在书房门口,我不清楚他是否听到了,听到多少。”   “之前按照您的吩咐,探过他的底细,和玉老板自己的说法倒是一致。”   展君白想了想,再次吩咐道:“找人再仔细查一查,以防万一。”   这边展君白对玉堂春产生怀疑,另一边的雅丽在白府继续蛰伏着,没留下丝毫背叛的痕迹。   第一次得手令雅丽非常兴奋,虽然不是针对白金波本人,但能折了他的左膀右臂,让他被政府责罚,心里也算出了口恶气。   只是她没想到,江月楼很快就脱了罪,江胜男还差点被捕,好不容易放进警署的钉子也被拔除。   不等江胜男再来找她,她自己就想着怎么发现有用的信息,让白金波跌个跟头再也爬不起来。   这日夜里,白金波疲惫地回到了家,雅丽殷勤地上前打算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却被拒绝,直接拿着公文包匆匆上了楼。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拒绝雅丽碰他的公文包了,通常发生这样的情况,都是因为他带了很重要的资料回家。雅丽好歹跟了他七年,这些事还是知道的。   机会来了,雅丽兴奋起来,整个晚上都在思索如何趁白金波不注意,进入书房翻看他的公文包。她随手拿了一本杂志坐在白金波身旁翻看着,心里想着事,动作幅度稍大了些,弄得纸页哗啦作响。   “看书是件雅事,心浮气躁的,做不来就不要做。”白金波冷冷地看着她,严厉道。   雅丽知他心里又想起亡妻的温柔,气得扔了杂志,猛然起身,硬邦邦地回了一句:“知道了,我去睡了。”然后憋着火气上了楼。   经过书房时,她想起了他的公文包,熊熊怒火令她胆子也大了起来,偷偷开门进去。   公文包并没有被锁起来,就这么放在桌上,正合她的心意。她飞快地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抽出几张资料,视线在上面迅速扫过。   当看到某一处时,她眼睛一亮,暗暗记下上面的内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切物归原样,离开书房。   第二日,白金波把江月楼叫到办公室,对他说:“审判长那边,我好不容易暂时帮你压下去了。但想要销案,还是得尽快抓住主使者。”   江月楼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大胆猜测道:“有没有可能,酒店位置的泄密源不在警署?”   “此外知道消息的,只有我和蔡市长两人了。兹事体大,蔡市长虽然对会谈态度不是很积极,但不至于用这种手段,影响他的仕途。剩下的,就是我了。”   江月楼赶紧表态:“您,我自然相信。只是查来查去竟无半点头绪。这个幕后人,手段的确不一般。”   白金波提醒道:“正着不行,那就反着来,从刺客入手。按照陈余之提供的凶手线索,查到可疑目标了么?”   “线索太宽泛,很难具体锁定,宋戎还在查。”   “这事要抓紧。”白金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桌上拿起了一份文件,递给江月楼。   “对了,你先看看这个。”   江月楼接过扫了一眼,惊讶道:“筹备军火库?”   “这是昨天军事委员会通过的决议。担心泄露,我昨晚通知书都没留在办公室。”   不知为何,江月楼觉得这事透着些怪异,连忙问道:“景城最近几年都很太平,突然筹备军火库,是有打仗的打算?”   白金波摇了摇头:“不是打仗,是防守。南边越来越乱了,乱军节节北上,距离景城也就百十公里了。景城自古富庶,这块肥肉好多乱军都盯着,蠢蠢欲动。”   这下江月楼懂了,“这是打算提前筹备,一旦开战,不会是无准备之仗。”   “正是这个意思。蔡市长肯引展军长入驻景城,也是想借助他的兵力,不管是镇压游行、罢工,还是抵抗乱军,都是一把利刃。选址的话,会上一致通过定在大华仓库。他们自从宣布破产后,仓库一直空着。这件事,我信不过别人,月楼,责任重大,敢担吗?”   江月楼一掌将手里的文件拍在办公桌上,自信满满地放话:“这世上没我江月楼不敢的事!”   白金波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你带几个便衣去仓库走一趟。提前整顿好,军火一到,直接入库。”   “是。”   他们俩都没想到,雅丽已经将这个关键的信息告诉了江胜男。连续马失前蹄让江胜男很是恼火,如今又得了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容放过,马上下令在大华仓库布下天罗地网,就等江月楼闯进来。   而江月楼做事也是雷厉风行,接了任务即刻部署,很快就和宋戎带着一队便衣警察前往大华仓库整理。   他四处看了看周边环境,没察觉什么异常,便留下两个人守着门口,带着其余人直接进入。   仓库内很暗,只有临近窗口的地方有阳光透窗而入,因许久无人打理,灰尘随着气流的涌动在光线中飞舞。   他拿出手帕掩住口鼻,另一只在空中挥舞了几下驱散扬起的灰尘,吩咐道:“找几个手脚利落的把这些杂物尽快搬出去。”   他身边的一个警察问:“科长,要不要找个收废品的,把这些折旧卖掉?还能多点经费。”   江月楼瞥了他一眼:“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大华仓库被我们接管了?还大张旗鼓拉去折旧。”他说完直接走到窗户前,对宋戎说:“玻璃也找人拆掉,用水泥砌成实心的。”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布置,很快便将整理方案安排得明明白白。   此时仓库门口忽然走来一个面相和善的男人,笑着对着警惕的便衣问道:“老哥,能不能借个火?”   如此平常的请求令两个便衣放松了些许,从口袋里掏着火柴,只想早些将他打发走。可是,火柴还没完全拿出来,其中一个便衣就被男人一刀扎进腹部。另一个便衣见势不对,刚要拔枪,江胜男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匕首利落地从他喉咙划过。   两个便衣连倒地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拖上快速开来的汽车,未在原地留下一丝挣扎的痕迹。   男跟班从另一辆车上跳了下来,身后跟着不少手下。众人围到江胜男身边,见她对着大华仓库一挥手,迅速向那个方向前进。   江月楼等人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依旧在一个个库房中穿梭,没发现江胜男带着人已经慢慢渗透潜伏进了最外围的一间房,利用墙体、杂物等做掩护,持枪指着他们过来的方向,时刻准备伏击。   此刻,大华仓库静得可怕,只有远远飘来有节奏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空旷的空间形成回响,一下一下砸在两方人马心里。   江胜男等人握枪的手越发用力,手指按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射击。   江月楼虽然不是在追捕犯人的状态,但该有的警惕性并未消失。当他推开房门的一瞬间,立刻注意到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有几个清晰的脚印。   有人闯入,他心里警铃大作,迅速做出反应,向一侧扑倒,同时大喊着“小心”以作提醒。与此同时,一连串子弹射向他刚刚站立的位置。   他身后一个来不及闪躲的警察直接被子弹射中,不幸倒在了门口。其余人见状纷纷借助墙体进行掩护,同时拔枪向对面的偷袭者进行反击。   一时间,大华仓库内发生激烈枪战,扰乱了之前的平静。   江月楼见有人露头,抓住时机一枪毙命。但他身旁的下属也有一人被射中,倒地不起。   江胜男见警方火力强悍,便派两个杀手从后面包抄过去偷袭,不管其他人,目标只是江月楼。   这两个人的动静很快被江月楼识破,在偷袭途中双方就开了火。江月楼眼疾手快射杀其中一个,另一个却来不及解决,眼看着连续几发子弹就要射入他体内。   就在这危急时刻,宋戎不要命地扑过来,挡在江月楼身后。子弹全数射中宋戎,一发更是直射心脏。他来不及多说一句话,便轰然倒地,英勇殉职。   江月楼见状,也发了狠,利用宋戎用命搏来的时间,对着杀手连续开枪射击,直到他死去为止。   此刻,双方都死伤惨重。江月楼躲在墙角,看着倒在他不远处的宋戎,当即红了双眼。   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要反击,要将消息传递出去,要为宋戎和死去的弟兄报仇。   “我掩护你,三秒钟后,往东走,联系警署!”江月楼对身边的一个警察嘱咐道。   “头儿,我掩护,你走。”那警察也对江月楼忠心耿耿,自然想要将这个机会让给他。   可江月楼异常坚定,一把捞起宋戎的枪,将里面填满子弹,双手持枪,命令道:“一、二、三……走!”   他的话刚出口,仅剩的几个下属默契地朝对面江胜男等人所在的方向开枪,压制对方的火力。   那名被安排报信的警察趁机一个滚地,朝着仓库门口逃去。   又是一轮激战,江月楼身边的警察一个个倒下,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苦苦坚持。而江胜男这边也好不到哪去,只剩下她和男跟班两个人。双方暂时休战,各自躲在角落里僵持着。   江月楼靠着掩护物,大口喘着粗气。他准备给两把枪更换弹夹,却发现子弹所剩无几。他思忖片刻,眼中闪过一抹决绝,默默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再次持枪,从遮挡物后露出身子,冲着男跟班藏身处开枪,与此同时,江胜男也开了枪,子弹射中江月楼胸前位置。他浑身一震,从角落里跌了出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好像死了一样。   另一边,江胜男和男跟班对视了一眼,男跟班持枪缓缓从藏身处走出来,小心谨慎地靠近倒地的江月楼。   当两人之间的距离短到近在咫尺,江月楼突然抬手开枪,子弹正中男跟班的心窝。   不远处的江胜男发现这都是江月楼的骗局,恼火地开枪,子弹再次射中江月楼的胳膊。他已经无力再拿枪了,单腿跪在原地,看着逐步接近的江胜男,不停喘息。   这个人想必就是那个幕后主使,因为逆光而来,完全看不清长相。   江月楼身上的血不断涌出,因失血过多几近昏厥。就在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他模糊的双眼前晃动着一张脸,像极了离开他十几年的母亲。   母亲还是他年幼时的装扮,正对着他和善的微笑,慢慢的,那个微笑变了质,最终只剩下恶毒与狰狞。   他心里一惊,大口呕出血来,彻底昏死过去。   此时,江胜男也已经持枪走到他面前,先伸腿将他的枪踢远,又踢了踢他的身体,见他毫无反应,脸上才露出得意的笑容。她蹲下身,用枪掰过他的脸仔细打量,想认识一下这个难缠的对手。   可当她第一次看清江月楼的面容时,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讶,心中霎时涌出不好的预感。她一把拉开江月楼的袖子,清楚地看到江月楼的胳膊上有一块小小的青色胎记。   “安儿?”江胜男宛如五雷轰顶,手中的枪脱力掉落,不可置信地看着昏死过去的江月楼。   就在她怔忡时,白金波带人赶到,持枪冲入库房内。   江胜男背对着门口,即便是听到了动静,也无动于衷,整个人完全沉浸在江月楼居然就是康盛安的巨大冲击中。   她有些手足无措,眼中泛着泪光,试图伸手去抚摸江月楼的脸,喃喃喊着:“安儿,安儿……”很快,她的声音卡在了嗓子里,白金波亲自开了枪,子弹正中她的后背,一下扑倒在江月楼身上。   大华仓库内的惨状令白金波倒吸了口凉气。   他让属下将昏迷中的江胜男带回警署交给老赵救治,自己则火速送江月楼去余之堂,找陈余之帮忙抢救。   江月楼面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的衣物几乎被鲜血染红,在大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身旁的台子上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有两颗带血的子弹,陈余之正站在他面前,全神贯注地缝合伤口。因内心焦急,他远没有面对其他病患时的镇定,额头上不断渗入汗珠。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终于将缝合的线头打结,放下针钳,长长舒了口气。   一直旁观着的白金波急切问道:“怎么样?”   “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伤到心脏。但肺部损伤严重,加上失血过多,还有感染和高烧的症状,情况不是很好。能不能挺过来,看运气。”   白金波紧紧拧着眉头,走到江月楼身边,重重叹息。   陈余之将手术用具收好,撤去大灯,轻柔地替江月楼盖上被子,继续说:“第一晚是最关键的,我亲自看护。”   “好。”白金波点了点头。他还要赶回警署审讯江胜男,不能留下,便嘱咐道:“楼下我留了几个人,有什么情况立刻联系我。”   陈余之点头,看着他匆匆离去。   展公馆,展君白很快得到江月楼和江胜男两败俱伤的消息。   邱名从旁进一步汇报:“江月楼被送进了余之堂,我瞧那情形,子弹应该是穿心而过了,估计很难活命。至于江夫人,也中了枪,被抬回了警署,目前生死不明。”   “母子相斗,可真是一出好戏。”展君白扬起笑意,“尽快确认江胜男的死活,她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万一活着,还真有点棘手。”   “那她岂不是会立刻供出您?”邱名有些担忧。   “她不是傻子,我也不是。她之所以肯来景城,是因为我答应她,帮她把北平监狱的儿子捞出来。她只要开口供出我,那她的这个儿子就只有死路一条。这个儿子,她可是宝贝得紧,可怜江月楼,一样都是儿子,同人不同命啊。”   “那我们什么也不做?”   “当然不。”展君白站起身,习惯性地抚摸着手腕上的表盘,“她虽然顾忌我手上的把柄,但对江月楼也不是没有愧疚,手心手背都是肉,很难取舍。万一豁出去供出我来,也是麻烦。你知道该怎么做。”   邱名立刻会意:“牢里有几个弟兄闷了几个月,早就等不及了,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了。”   两人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被关在监狱里的江胜男面色憔悴,满身狼狈。她的伤口已经被老赵包扎过了,此刻虚弱地坐在椅子上,眼前不断闪现着江月楼中枪昏死的画面,内心充满了悔恨、自责与痛苦。   铁门被打开,白金波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进去。   江胜男立刻抬头望去,神情紧张地问:“他怎么样,还活着吗?”   “让你失望了,他命硬得很,活得好好的。”   江胜男闻言松了口气,眼角有眼泪滑过,一边点头一边说着:“那就好。”   白金波这才发现她的态度似乎和自己想得不同,不知道她又想耍什么花招,呵斥道:“少在这儿跟我演戏,枪是你亲手开的,枪枪致命,你现在反而担心他的死活?”   江胜男哑口无言,无从解释。事到如今,她根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和江月楼的瓜葛,不想给他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白金波也没有追根究底,坐到她面前开始审讯:“你是那个出现在公审大厅的女人?你背后的主使是谁?”   江胜男沉默片刻,苦笑着回答:“我就是主使。”   “不会是你。”白金波仔细观察江胜男的神情,摇了摇头,分析着:“你充其量只是个执行者,一定不是幕后之人。我们查过了,你在景城根基尚浅,没有足够的实力能把内奸安插进警署来,你和赵璟明也无任何关系,构不成犯罪链。我猜,你和赵璟明,应该是这个幕后人的两枚棋子,丢了一枚,再补一枚。”   江胜男一脸无所畏惧,死不松口:“信不信在你,反正,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幕后人。”   白金波沉着脸,正要说什么,突然一个警察走了进来,低声在他耳边汇报着。江胜男猜测和江月楼有关,极力想要听清交谈内容,却只是徒劳。   警察说完匆匆离去,白金波紧蹙的眉头令江胜男更为心焦。她急切地发问:“是不是安儿出事了?”   白金波察觉不对,很快发现了重点,十分震惊:“安儿?你是说江月楼?”   江胜男察觉自己说漏了嘴,刚想回避这个话题,却又意识到白金波竟然知道江月楼过去的名字。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他幼年的旧名?”   江胜男心慌意乱,偏着头不言不语,躲闪着白金波审视的目光。   白金波心中有了猜测,突然换了个方式,也不追问了,而是讲起了和康盛安相识的往事,果然引起了江胜男的注意。   他遇见康盛安的时候,那孩子才十六岁,整日被放高利贷的流氓逼得无处可躲,挨打成了家常便饭。偏偏他又硬气,小小年纪,身单力薄,总能从那帮亡命之徒手中逃离,苟延残喘地活着。   有一日实在是没办法了,他被五六个大人围攻,纵使发了狠,也没讨到好,被他们强行架住,挨了打,还扬言要把他卖给宫里出来的变态公公。   幸好当日白金波路过,瞧见了这一幕,替他还了钱,又以警署科长的身份震慑了这几个流氓,这才把他救了下来。   他把他带到了警署,问起他的过往,只要提起从前的事,他就像发怒的小兽,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为了避免那帮流氓再来纠缠他,白金波收养了他,也为了帮他摆脱过去的痛苦,帮他改了名字。   他不想随他姓白,而是选择了“江”这个姓,说是他母亲的姓氏。   恨君不似江楼月,待得团圆是几时。他想起了这首诗句,于是康盛安变成了江月楼,无父无母的孤儿一步步成长成如今的稽查科科长。   江胜男听他讲述完,整个人呆若木鸡,嘴里喃喃念着:“他说要姓他母亲的姓?”   “是,所以他改姓了江。”   这句话令江胜男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瞬间崩溃,失声痛哭起来。   白金波更加确认她的身份,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局面,忍不住叹了口气,保持沉默,给这位母亲一个尽情释放的机会。   等她的哭声减弱,他才重新说道:“你姓江,对不对?知道康盛安这个名字的没几个人。仔细看,你和江月楼的眼睛有几分相像。”   事到如今,江胜男终于肯承认自己的身份,带着几分凄凉,几分悔恨,苦笑着点了点头。“报应,这都是报应……”   “你果然是他的母亲。”   江胜男又是自嘲一笑:“母亲,我配吗?”   “到了这份上,你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说吧,幕后之人是谁。”   江胜男内心挣扎片刻,还是不愿透露,咬定自己就是幕后主使,只求一死赎罪,随后再问就死不开口了。   白金波看着油盐不进的江胜男,心中无奈,既审不出结果,又不能真的下狠手,一时进退两难。   昏迷中的江月楼并不知道这些,在陈余之的精心照料下,危险的状况并没有发生,还提前醒了过来。   陈余之非常惊喜,连番检查发现他没有发烧,总算是松了口气。   可江月楼一醒最关心的却是嫌疑人,拉着陈余之问仓库里那个女人的下落。   陈余之告诉他,白金波已经将她抓回警署,连夜审讯。他竟然挣扎着想要起身回警署去。   关系到他的伤势,陈余之绝不妥协,按住他的肩头异常坚定地说:“你刚从鬼门关回来,老实躺着,没好转之前,哪里都不能去。”   江月楼此刻浑身上下毫无力气,只好乖乖听话,躺了回去,还被陈余之细心地喂了一碗粥。   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心里还想着昏迷前最后那个画面。   陈余之劝他:“不管什么事情,你总要康复才能有力气去解决,磨刀不误砍柴工。”   他见江月楼是真的没什么胃口,便将粥碗放下,关切问道:“从醒来开始,你就一直心事重重的。在想案子?”   江月楼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些许迷茫:“我之前跟你提过,我有个离家出走了很多年的母亲。我好像看到她了。”   “什么?”陈余之惊讶起来。   当时他已经意识模糊,那个女人持枪而来,看不清脸,却突然将母亲的脸自动带入,那种感觉非常奇特,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所以你想回警署确认她的身份?”这下陈余之都明白了。“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差,一旦伤口裂开后果不堪设想。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风险。你母亲叫什么?你告诉我名字,我去帮你确认。”   江月楼有些犹豫,想自己亲自去确认,又有些胆怯,最终同意了陈余之的安排。他深呼吸着,轻轻说出了母亲的名字:“江如水。”   陈余之等他重新睡着,这才出门往警署赶去,得到的结果竟真和江月楼的感觉对上了。可是这么一来,对于江月楼来说就是一个两难的境地,杀也杀不得,留也留不得,按照他刚正不阿的性子,只怕事情很难收场。   他和白金波商议后,决定先将这个消息隐瞒下来,等江月楼伤势平稳了再说。   当陈余之心事重重地回到余之堂时,江月楼已经清醒过来,见他走近,整个人紧张极了,就连呼吸都有些气促。他为了缓和内心的焦灼,抓起床头的杯子猛灌了几口凉水,这才用复杂的目光看着陈余之,等待答案。   “我已经问过白署长了,是你看错了,她不叫你说的那个名字。”陈余之根本不敢看江月楼的眼睛,借着给水杯加热水回避他的注视。他感觉江月楼依旧半信半疑,连忙又解释了一句,“大抵是因为你太想母亲了,人在强烈心理因素的暗示下会出现幻觉,幻觉内容往往与心理因素密切有关。中医上叫癔症。”   对于他和白金波的话,江月楼还是信任的,心里不觉松了口气,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在陈余之的搀扶下下床走了走,忽然又问:“对了,署长有没有说,审讯进展如何了?”   陈余之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强打起精神应付,不想让他看出马脚。   “这是你们警署的内务,我不方便打听,确认了名字便回来了。”   谁知,这个消息还是没瞒住。   第二日楚然来探病,江月楼正好奇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得知警署内部有人将消息卖给了她的室友钟怡人。   那个爆料只有一句话:稽查科科长和警署新抓的女毒枭是母子关系。   陈余之完全没想到这件事会经楚然的口告诉江月楼,担忧地看着处于震惊状态的他。   江月楼注意到陈余之的神色,反应过来:“你早知道了?”   陈余之垂头默认。   “我现在回警署!”   “你不能回。”陈余之连忙拦住了他。   江月楼满脸愤怒,推着陈余之吼道:“我的事情,轮不到你做决定。”   楚然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左右为难,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心中有些懊悔。   陈余之坚持拦在江月楼面前不动,眼见着他的情绪已经到了失控边缘,连忙说道:“好,就算我让开了,你回去了,然后呢?人情,国法,你怎么两全?”   听到这些话,江月楼稍稍恢复理智,但内心依旧在挣扎。   楚然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陈余之:“这个消息警署都有谁知道?”   “只有白署长。”   江月楼斩钉截铁地否认:“不会是他。”   “现在看来,幕后主使应该是知道你们母子关系,才故意用江胜男来对付你。如果你输了,幕后主使称心得意,如果你赢了,也是两难境地。”陈余之分析着。   楚然跟着附和:“没错,说不定白署长的避嫌做法也在他们意料之中,然后故意通过钟怡人的嘴告诉我消息,让我无意中充当传声筒,目的就是逼你出去,逼你尽快作出选择。”   江月楼捂着胸口受伤的位置,表情极为痛苦:“这个选择,我迟早得做,不是吗?”   “你现在伤口还没恢复,情绪也不稳定,即便作出选择,等平静下来,不会后悔吗?”   江月楼无法反驳陈余之的话,浑身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内心久久不得平静。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气定神闲地在花园里打枪,连续几个十环,手感极佳。   邱名上前接过手枪,笑道:“如您所料,楚小姐真的去了余之堂。现在,只怕江月楼已经知道这个好消息了。”   “一个以缉毒为第一要务的警察,一个以贩卖鸦片为生的毒枭,这样的关系居然是母子,这新闻一旦传出去,一定很轰动。”展君白的笑容如狐狸般狡诈,“这出好戏,我还真有点迫不及待了。” 第23章 二十三   昏暗阴冷的牢房内,江胜男靠坐在墙角,面色悲凉。她后悔没有多看几眼已经长大的儿子,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牢房外,有两个狱警经过,透过小窗看了眼里面的江胜男,小声议论起来。   “听说了吗?这个房间关着的是江科长的母亲。”   “你说,江科长那么一个嫉恶如仇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白署长本来是拿他当下一任署长在培养的,现在这情况,就连科长这位置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唉,谁说不是呢。更棘手的问题是,江科长回来怎么办?是杀是放,他都少不了被各方势力指责。”   这些话如数飘入江胜男耳朵里,顿时心如刀割,泪水再次蜂拥滑落。   她闭上眼,静静思索片刻,再睁开时,眼神已变得坚定,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   “来人!”她擦干眼泪,又变回阴毒的“蛇娘子”,冲着门外大喊起来。   白金波接到属下汇报,以为她想通了,第一时间赶到审讯室。   可江胜男并未直接说出幕后主使,而是给他讲了个故事。   她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之所以改成这样,是因为受够了无穷无尽的苦,想要像个男人一样,甚至比一般的男人都要厉害。可惜,终究只是一场空。   从江月楼的父亲染上鸦片开始,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就变得支离破碎,挨打受冻都是家常便饭,更过分的是,为了几口烟,他竟然出卖妻子,让她受尽屈辱。   活得实在太累了,她决定一死了之,最后给孩子做了一碗生日面,便悄无声息地从景河的桥上跳了下去。也是命不该绝,她在水上漂着,被水匪救了起来,整个人也看开了,心也狠了起来,只为自己活得痛快。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这个世道,一心相夫教子却过得苦不堪言;视人命如儿戏,无恶不作,成了人人惧怕,甚至闻之色变的“蛇娘子”后,却活得逍遥快活。   白金波看着已经有些疯癫的江胜男,厉声打断:“可笑的不是世道,是你。”   “我可笑吗?哈哈,可笑,一个杀儿子的母亲,当然可笑!”她的情绪大起大落,疯狂大笑着,突然就咳出血来。   白金波心惊,蹙眉喊狱警去找医生,被江胜男阻止。   她平复情绪,艰难地抬起手擦拭唇角的血迹,凄凉一笑:“不用了。我吞了金,没得救。”   白金波这才发现,她双耳坠着的金耳环已经少了一只。   江胜男不顾他的惊讶,继续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最后的愿望就是见见安儿。”   “你选择自杀,是不想让月楼为难?”   对于白金波的猜测,江胜男没有否认,“我已经很为难他了。我没有勇气,我不是个好母亲。白署长,我感激你为安儿做的一切,比起我,你更像他的父母。”她说着,再次捂嘴咳嗽,人也虚弱了许多。“我想给安儿最后做顿饭,帮我准备个厨房好吗?”   白金波沉默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一步打开了江胜男手腕上的手铐。   余之堂内,江月楼冲着陈余之伸手,示意他将控制情绪的药拿给他。   陈余之有些踟蹰,再次确认:“你想好了?”   他见江月楼坚定地点了点头,只得将药品递到他手里。   江月楼接过药瓶,从里面倒出一些,一起塞进嘴里。   “我现在很冷静,可以控制情绪,没问题。我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   陈余之还是很担心:“一旦情绪不对劲,不要做任何决定,立即出来。”   江月楼点头,转身出了余之堂。   陈余之想了想,拎起药箱追了上去,“我陪你去。”   他不等江月楼回应,扬手招了辆黄包车,小心翼翼将他扶了上去。   黄包车跑得很快,没一会就到了警署门口。白金波得了警卫室报告,连忙迎了出来,看着江月楼诧异道:“你怎么自己过来了?正要派车去接你。”   “她人呢?我要见她。”江月楼自以为自己很平静,但白金波和陈余之都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白金波看了陈余之一眼,知道还是没瞒住,只好给他引路。可才走了几步,江月楼就发现这不是去监狱的方向。   “你把她放出来了?她是犯人,犯人应该在监狱,白署长。”江月楼停下脚步,有些恼火,语气也不太好。   白金波叹了口气:“情况特殊,你先跟我来。”   可江月楼却站着不动,误会白金波说的情况特殊是因为他们的母子关系,冷笑了一声:“什么情况特殊,在这里,她只是犯人。”   陈余之见势不对,连忙上前提醒:“说好以儿子的身份来,不做任何决定。你现在不是江科长,你是康盛安。”   白金波有些意外陈余之居然知道这个名字,不觉多看了他一眼。他明白江月楼有些接受不了母亲变成毒贩这个现实,也不欲多言,只是指着厨房的方向,对他说:“她在厨房等你,去吧,好好聊聊。”   江月楼望着那个方向看了好一会,这才在陈余之的安抚下深呼吸,调整情绪,捂着伤口慢慢走了过去。   警署厨房内窗明几净,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了进来,将厨具等镀上了一层金色。   江胜男已经虚弱地站不起来了,只能坐在灶台边,颤抖着双手专心致志地剥着竹笋。   此刻的她眉眼柔和,目光中充满慈爱,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正在等着孩子回家吃饭,心情愉快地哼起了小调。   灶台上,火苗舔舐着锅底,锅内炖着腌笃鲜,食材咕嘟嘟翻滚着,烟火气缭绕。   她掀开锅盖,盛起一勺尝了尝,是她满意的味道。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声渐近。她有些慌,手忙脚乱地放下锅盖,强撑着站起身,抬手抿了抿头发,又整理了衣服,望向门口的目光既期待又忐忑。   逆光中,江月楼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情绪更加难以自持。   江月楼努力维持着平静,走进厨房,听见江胜男颤抖地喊了声“安儿”,立刻冷冷纠正:“我的名字是江月楼。”   江胜男被他的冷酷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讪讪道歉。   可江月楼却不放过她,厉声问道:“你走了十三年,就一句对不起吗?”   “是我的错。”   江月楼刻意压制住的痛苦顿时翻滚起来,愤恨道:“你错的太久了。如果你没有回来,我还可以天真的以为,你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好好的。”   江胜男沉默下来,垂着头,不想让江月楼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她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努力打起精神,避开这些不愉快的话题,转身盛了碗汤,轻声道:“我做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腌笃鲜,趁热喝一碗。”   她端碗的手已经止不住地颤抖,更时不时控制不住地咳嗽几下,飞快地抹去嘴角涌出的血沫。她将汤碗递到江月楼面前,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江月楼冷眼看着她做这些事,视线从她脸上下移到汤碗,突然毫不留情地扬手打翻。汤碗清脆落地,鲜美的竹笋、暗红的火腿连同汤汤水水一起洒在地上。   “我不是小时候的康盛安了,现在的江月楼已经不爱吃了。”   他的话令江胜男浑身一震,像做错事一般垂着头,双手不知所措地揉搓着,喃喃道歉。   这让江月楼更加恼火:“除了对不起,你没别的话要说了吗?”   江胜男无言以对,偏过头哽咽了一会,又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带着几分讨好地问:“那你现在爱吃什么?我马上做。”   “不必了,你做的,我一样都不爱吃。”   江月楼无情冰冷的言语彻底将她内心仅有的一点希望击碎,满面凄楚,双手扶在灶台上,几乎站不住脚。   “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原谅?”江月楼越发恼火,看不见江胜男脸上的惨白,一步步逼近,“呵,说的容易。从你踏上这条不归路的时候,从你手上沾满鸦片和血腥的时候,不止我不原谅你,世人也不会原谅你。你遭受了折磨、承受了痛苦,然后你又变本加厉地去报复社会,祸害这些无辜的人。”   面对儿子的控诉,江胜男无从解释,这些的确都是她的错,她遗弃了他那么多年,最后还要毁掉他内心对母亲的幻想。   江月楼得理不饶人,还在质问:“你为什么要回来?鸦片毁了我们一家,你为什么还要做那个毁灭更多家庭的人?”   “我不知道是你。如果知道,我绝不会回来。我宁愿,你以为我死了。”   江月楼听了她的话,立刻警觉:“有人设计了这一切,让你回来的,对不对?”   江胜男没有否认,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三爷,是不是?”   江胜男注视着江月楼的眼睛,内心万分煎熬,几欲张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实情。   “安儿,别逼我,我不能说。”   这让江月楼非常生气,忍不住吼了起来:“我说了,我的名字是江月楼!”他一时忘了自己才受了重伤,用力过猛,伤口剧烈疼痛起来,忍不住捂住胸口呻吟。   江胜男见他难受,也急火攻心,猛烈咳嗽起来,嘴角涌出一抹血丝。   “你怎么了?”江月楼才刚从愤怒的情绪中缓过来,看到那抹艳红,又突然心慌起来,情不自禁问道。   江胜男终于欣慰地笑了,“你还是关心我的。”   “我去叫医生。”江月楼有些脸热,收敛起外露的关怀,粗声粗气说着。   他刚要往门口走,身后传来江胜男微弱的声音:“安儿,可不可以再叫我一声母亲?”   江月楼背对着她,拼命调整呼吸,安抚内心即将出笼的野兽,依旧冷冰冰回了一句:“母亲,你配么?”   “是我妄想了,好好照顾自己,忘了我,忘了我这个糟糕的母亲,这个不称职的母亲。”   江月楼终于察觉不对劲,急忙回身,看到江胜男已经匍匐在灶台上,胸腔剧烈起伏着,呼吸极度困难。   他终于不再强迫自己去憎恨,大步上前扶住江胜男,急切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江胜男虚弱地靠在他怀里,觉得异常温暖和安宁。能在最后一刻感受到儿子的关怀,让她觉得死也不那么可怕了。   她认真地看着儿子的面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说道:“安儿,小心三爷,他是……”话没说完,手已经无力地垂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江月楼没想到刚重逢不过半个时辰,就这么快成了死别,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情急之下,喊出那声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母亲”。   陈余之听见动静匆匆进门,看到这一幕正想上前施救,却被白金波拉住了胳膊。   “吞金自尽了。”白金波轻声对他说。   他顿住脚步,担忧地看着江月楼痛苦的背影,眼中透着无尽悲悯。   他看见江月楼将江胜男拥进怀里,无声地痛哭着,已是悲痛欲绝。   刚才有多恨,此时就有多痛,他特别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灶台上,锅里的腌笃鲜还在咕噜噜冒着热气,可煮汤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白金波叫来几个警察把江胜男的尸体抬走,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陈余之走到江月楼身边,抬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给予安慰。   江月楼还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呆呆地盯着摔碎的瓷碗和洒落一地的食材,后悔不已。   他突然快步走到锅边,自顾自地盛了一碗腌笃鲜,也不管烫不烫口,直接往嘴里送,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他的泪静静流淌,全数掉进了汤里。   这是他阔别母亲十三年以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到母亲亲手煮的食物了。   陈余之和白金波看到他这番举动,皆露出心疼又无奈的神情。   “其实她也有苦衷。”白金波轻声说着。   陈余之微叹:“生而为人,大抵都是如此吧。”   此时,江月楼已经胡乱吃完一碗,又要去盛,但在巨大打击下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几乎站不稳。   陈余之上前一把扶住他,接过他手里的碗放在一边,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江月楼茫然地抬起头,双眼无神,喃喃地问:“我特别混蛋,是不是?”   “这不是你的错。”   他突然笑了,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她死前只想再给我做一碗汤而已。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他一脚踢开被他摔落的碗,整个人几乎要陷入暴躁。   为了避免他伤到自己,陈余之紧紧将他抱住,双手轻拍着他的背,努力安抚着他的情绪。   “腌笃鲜,最适合冬天吃,吃完胃里很暖,很舒服。她最喜欢过年的时候煮这道菜了。过年,对,再有半个月就过年了。不,今年过不了年了,没人一起过年了。”他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紧紧抓着陈余之絮叨,但思绪混乱,语句凌乱,还带着哭腔。   陈余之也有些情难自持,忍了忍眼泪,安慰道:“你还有我们。”   白金波也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年过年,我让张妈也煮腌笃鲜。”   “不一样,她煮的味道,再也没有了。家,真的没了……”江月楼说完,一头栽倒在陈余之身上,彻底昏死过去。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白金波紧急派人将他送回余之堂,他情绪过于激动,导致伤口崩裂,还发起了高烧,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他开口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回家,回到他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家。   陈余之劝不动他,只好陪着他默默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经过自家门口时,根本没打算停下,继续陪着江月楼往前走。   可江月楼却顿住了脚步,转头看着他,面色平静地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陈余之只好停下,目送他孤独的背影消失在门里。   江月楼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仿佛时光流转,回到了父亲还未染上毒瘾的时候。   那时的父母还是恩爱的模样,他们都很爱他,虽然家境清贫,但一家人和和美美,任谁瞧了都要赞一句幸福。   可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他刚想伸手去触碰,便支离破碎,回到冷冰冰的现实。   月色正浓,照在江月楼身上只剩一道孤独的黑影。他不想开灯,踏着沉默的步伐踉跄着走向桌子,一不小心将茶壶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这一声仿佛是开启心中猛兽的钥匙,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就快失控。   他赶紧跑进卧室,从抽屉里翻出陈余之之前给他的药,胡乱倒在手里,仓惶地吞了下去。   可还是好恨,恨那些为了赚钱吸引父亲吸毒的人,恨那些借高利贷让他的家支离破碎的人,他还恨他自己,为什么没能快点长大,早点缉毒销烟,就不会走到家破人亡这一步。   这一次,陈余之的药仿佛失去了作用,他再也不想克制内心想要复仇的欲望,如同地狱爬出来的修罗一般,浑身煞气地走出家门。   第二日,警署接到报警,金大成带队赶往一处民居,发现是一桩灭门惨案,一家四口横尸现场,血迹溅得到处都是。   现场勘查的警察都在感慨,这是什么深仇大恨,竟下了这么重的手。   他们在现场捡到一块名贵手表,确认不会是死者一家所有,便装入物证袋中,拿到金大成面前。   金大成瞧着这块手表有些眼熟,想了一会,不可思议地喊了一声:“江月楼?”   他火速赶回警署向白金波汇报,并在他的带领下直闯江月楼的办公室。   当时,江月楼就坐在沙发上发呆,衣服、发型都有些凌乱,看见众人破门而入,根本无动于衷。   白金波一言不发,径直上前撸起他的袖子,原本经常戴着手表的地方果然空荡荡的。   “你的表呢?”他饱含怒火的目光死盯着江月楼,质问道。   “丢了。”江月楼满不在乎地往后一靠,还翘起了二郎腿。“不知道丢哪了。”   白金波从金大成手上接过手表,在他面前晃了晃,“这表是不是你的?”   江月楼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浑不吝的笑容,竟伸手去拿表准备往手腕上戴。   金大成劈手夺回,怒视他骂道:“你还有脸笑?江月楼,你这一天天伪装得可以啊,指责这个指责哪个,自己却偷摸晚上去杀人?”   他没想到,江月楼并不否认,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们该死”。   “敢问江大科长,他们犯了什么罪就该死?”   “滥放高利贷,逼死平民,拆散家庭无数……”   听到这里,白金波总算明白过来,不敢置信地问:“你杀了杨京?”   金大成非常诧异:“署长,死者信息还没调查出来呢。”   他的话根本无人理会,江月楼和白金波对视着,转眼笑了起来,轻飘飘地说:“对啊,我杀了他。”   话音刚落,白金波劈手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你疯了!”   江月楼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伸手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血沫子,依旧在笑:“我很正常。”   “一个正常的警察会半夜去灭门?”   “如果不是他,我的家不会散。一报还一报,很公平。”此时此刻,江月楼眼神才迸发出浓烈的恨意。   白金波闭上眼睛,一声叹息,对着金大成挥了挥手。   金大成会意,赶紧让手下上前,强行控制江月楼,将他带走。   自始至终,江月楼都很平静,也不反抗,嘴角甚至挂着笑意,一副大仇得报,无欲无求的样子。   金大成知道两人情同父子的关系,凑到白金波身边试探道:“署长,现在怎么办?要真依法处理,他江月楼可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先压着,我想想。这案子影响太大,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先不说月楼死罪不死罪,咱们警署在百姓心中的信誉度,大概要降到谷底了。”   金大成有些心虚,灰溜溜地偷瞄了他一眼,“署长,恐怕晚了……我出发前和几个报社打了招呼,本想着等破了案出出风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江月楼……现在这样……”   白金波怔了下,恼火地瞪着金大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罢,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金大成愣在原地,有些委屈,自言自语地说:“这事儿能赖我吗?杀人的是江月楼,骂我干什么?真是倒霉。”   警署此时已经被好些记者堵在门口,楚然也在其中。正巧陈余之也赶到警署找江月楼,两人撞在一起。   陈余之很意外,扫了眼其他记者们,问楚然:“你怎么来了?”   “报社接到消息,有起灭门惨案让我来采访一下。”她想起江月楼,关切地问:“对了,江月楼见过他母亲了吗?情绪怎么样?”   “出事了。他母亲吞金自杀了。月楼昨天的情绪很糟糕,他坚持不要我陪,想一个人静静。我不放心,一大早去看他,看见屋里药撒了一地。”陈余之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担忧之色。   楚然愕然的话还未说出口,警署内就走出一名警察,几个记者连忙迎上去提问。   “请简单陈述下灭门惨案的情况。”   “凶手有线索了吗?是否已经抓捕?”   警察并未回答,而是大声安抚:“各位对不住了,案子还在进一步审理中,暂时保密,大家请回吧。”   有记者抱怨道:“什么情况啊,拿我们逗着玩儿吗?通知来采访的是你们,不让采访的还是你们。”其他记者也纷纷附和,最终还是无奈散去。   陈余之和楚然走上前,警察以为他们坚持采访,脾气不好地挥手驱赶。   “都说了今天不能采访,走吧走吧。”   眼看着警察要走,陈余之连忙说:“我不是记者,麻烦你通报下,我找江月楼。”   那警察神色古怪地打量他几眼,突然想了起来:“哦,我记得你,你是那个医生。不过,江科长你以后估计是见不着了,回去吧。”他说完,留下诧异的两人,转身离去。   陈余之和楚然走到附近的巷子里,楚然急切地说:“你有没有觉得这句话很奇怪。‘江科长你以后估计是见不着了’。”   陈余之皱了皱眉,也发现了问题:“是啊,如果一时不便,应该是‘今天估计见不到了’。以后……以后……”   “会不会跟灭门惨案有关?所以今天的采访也取消了,不然警署没道理出尔反尔。”楚然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猜测。   “难道又是三爷的栽赃?”   楚然点了点头。   陈余之想了想,对她说:“我去找白署长打听打听。”   另一边,展君白也收到了消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邱名斩钉截铁地说:“没错,江月楼自己也承认了,现在已经下了狱。”   展君白似还有些不信,觉得这不像是江月楼的作风。   “他本就有情绪病,加上江夫人当面过世的刺激,打击太大,说不定这里疯了。”邱名说着,还点了点自己的头。   展君白沉吟片刻,分析道:“也不是没可能。只是觉得一夜之间,他像变了个人。”   “您担心是陷阱?”   展君白摇了摇头:“就算是陷阱,他也不可能用四条人命来设。这四个人如果确确实实死在江月楼手下,白金波再想护着他,他这次也逃不掉的。还有,如果江胜男死前透露了什么关于我的信息,按照我对江月楼的了解,也不是这种迂回的路数,而是破门而入,直接抓人。”   “那现在去瞧瞧?”邱名提议。   展君白还是摇头:“这个当口去反而容易引人怀疑。这件事暂时压在警署内部,我当作不知道就好。且走且看吧。还是按原定安排。备车,去二叔那里。”   到了展天青府邸,听说江月楼下了狱,展天青顿时大笑起来。   “还真是天助我也。不费吹灰之力,江月楼自己走上了断头路。”   展君白也很高兴:“是啊。依照我对蔡市长的了解,他不会把这种事抖在亮光下。如果没什么意外,应该会秘密处死。”   “如此说来,我们的计划是不是可以进行了。姓蔡的可是已经打算筹备军火库了,他们的军火一旦到位,我们就不好动手了。”展天青收敛笑容,正经起来。   “他们的军火库计划暂时推迟了,当然,这也拜江月楼所赐。我们目前准备的军火数量比较紧张。您觉得,草船借箭如何?”   展天青立刻会意:“你是说,等那姓蔡的把军火运进城,我们来个顺手牵羊?”   “二叔,这叫胜者为王。”展君白笑着纠正,顺便又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城内我之前买下的几处关键路段,已经开始让人逐步接管运营了。到时候,隔断各个城区的联系,让他们自顾不暇,无法彼此救援。”   展天青赞赏地拍了拍展君白的肩膀:“不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   展君白一脸谦虚,背过身去,眼中露出阴毒的光芒。   果然不出他所料,蔡昌耀为了压下外界对警署、政府不利的言论,让白金波随便去牢里找个死囚顶下罪名,尽快将灭门惨案翻篇,然后把江月楼秘密处死,对外宣布因公殉职。   白金波一脸犹豫,但在蔡昌耀的强硬态度下,只好妥协。   他回到警署,在门口遇上了打听江月楼消息的陈余之,只好将事实告诉了他。   “死的那户人家,是借了高利贷给他父亲,并且诓骗他父亲出卖妻子换鸦片的人。我收养月楼之后,断了这个人的生意链,他后来做小买卖谋生去了。当时,月楼恨归恨,但没有什么复仇的举动。我以为,这件事他早就过去了。现在看来,这道坎儿一直在他心里,一直没忘。”白金波叹了口气,“江月楼是个很固执的人,爱钻牛角尖,这想法一旦形成,很难抵消。只怕他在母亲死的时候,就做好了复仇的打算。之前的情绪都是演出来给我们看的。”   陈余之沉默了,内心充满了自责:“我昨晚应该坚持陪着他。或许,就不会出事了。”   “没用。他江月楼想做的事,任谁都拦不住。”   陈余之问:“我能见见他,和他聊聊吗?”   白金波摇了摇头:“他现在秘密关押中,我不能让你见。蔡市长已经下令,秘密处死月楼。现在要想救他,必须将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陈余之蹙眉,有些不解:“即便这件事闹大了,无非是全民公审,按照国法家规,他无论如何都很难摆脱死罪。”   “公审定罪需要一层层走流程,起码能给我们多几天的时间思考对策。”   说到对策,陈余之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对白金波说:“我记得新法里有一条规定,如果犯人精神上有问题,定罪的时候酌情考虑,是不是?”   “是有这条规定没错,当时制定这项法规主要是为了全面学习西方,但还从没有人真正使用过。你想用这个为月楼开罪,恐怕很难。”   陈余之意志坚定:“再难也要试一试。”   “好,为了月楼,豁出去了。”   此时,江月楼并不知道他们想要救他的信念,站在牢房窗前,望着外面的一小块天空发呆,脸上毫无悔改之意,尽是复仇之后的畅快神情。   在外人眼里,他已然疯魔。 第24章 二十四   一大早,报摊所有报纸上都刊登了关于江月楼的报道。   比如景城日报的标题:是杀人犯,还是另有隐情?揭秘不为人知的江月楼。   比如照见报的标题:关于精神问题犯人的量刑标准。   路人纷纷购买报纸,聚众翻阅,热切地议论和争执着。   楚然在不远处观察了一会,扬起笑意,给陈余之去了个电话,告知他舆论影响已经形成。   陈余之也没闲着,在白金波的协助下,联系了教会医院给江月楼做了精神坚定。   很快,一张标题为“关于江月楼精神问题鉴定通知单”的证明新鲜出炉,通知单内写着:经鉴定,警署稽查科科长江月楼患有精神疾病,无法自如控制情绪,暴躁症状明显,对社会有一定的危害性。建议送医强制治疗。   这份鉴定通知单最终令蔡昌耀松了口,江月楼在警察的押送下,送入景城精神病院。   他的双手被捆绑着,在护工的推搡下沿着狭长的走廊往自己的病房走,一路上遇见不少穿着统一病号服,胸前佩戴号码牌的神经病人。   他们有的头发凌乱,对着房门拳打脚踢,大声哭号;有的虽然看似正常,可猛不丁地会跳出来吓人一跳;还有的蹲在角落里,自言自语,嘟嘟哝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走廊最后一间房,就是江月楼即将入驻的病房。   护工将捆绑着他的绳索解开,一把将他推了进去。他在来之前就被注射了药剂,整个人浑浑噩噩,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精神病院院长华沉生将一份药放到他床头柜上,冷漠地说:“吃药时间到了。”   他半躺在床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一边怒吼:“我没病,吃什么药。”   毕沉生冷笑:“来这儿的人,有几个觉得自己有病的?”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等你痊愈的时候。”   毕沉生准备离开,被愤怒的江月楼一把揪住,“我的话你听不懂是不是?我再说一次,我没病。”   华沉生不急不躁,顺着江月楼的意思,淡定地哄着:“嗯,你没病。”   江月楼瞪着华沉生,头晕脑胀,双手逐渐脱力,最终只能无奈松开他。   “白金波呢?我要见他。”   “白署长在忙。”   江月楼努力撑着自己不倒下,冷笑起来:“借口,他把我送到这儿来,心虚不敢见我吧?”   “白署长也是为你好。你不在这儿呆着,就只有死路一条。”   江月楼气得双眼通红,拼命咆哮:“他们凭什么判我死罪?杨京该死,我杀他不过是惩恶扬善,这是警察的职责。”   “你是惩了恶,但你自己也是恶。九号。”   江月楼厌恶地啐了一口:“别叫我九号,我有名字。”   华沉生整了整被他弄皱的衣角,走到门口,“在这儿,所有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如果你记不住,我们会帮你记住。”   很快,江月楼就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诊疗室中央,江月楼被束缚在一张黑色狭长的单人床上。床边有一台机器,延伸出来几条线路贴在他全身几处穴位上。   华沉生站在机器旁,摆弄着上面的按钮,看着江月楼就像看着一只小白鼠,微笑着问:“叫什么?”   “江月楼。”   华沉生不客气地按下开关,电流瞬间顺着线路流遍江月楼全身。   江月楼痛苦地抽搐着,咬紧牙关拼命挣扎,可怎么都挣脱不开束缚。   华沉生对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悠然地看着手表,并不受干扰。“还剩五秒。”他似乎很享受江月楼嘶吼的声音,仿佛是什么美妙的音乐。   “时间到。”华沉生按下开关,切断了电流。   江月楼瞬间瘫在床上,大口喘息着,像极了一条搁浅的鱼。   华沉生对他的痛苦熟视无睹,继续问:“叫什么?”   江月楼浑身发麻,呼吸粗重,却坚定地瞪着华沉生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江……月……楼。”   “好,再加10秒。”华沉生无所谓地笑了笑,再次按下开关。   这一次更难忍受,江月楼高声呐喊着,青筋毕露,肌肉紧绷着几乎就要裂开。   华沉生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江月楼承受电击的痛苦,严格等到倒计时结束,才关掉电流。   他见江月楼已经精疲力竭,眼皮半开半合,神智都有些涣散,脸上露出笃定的笑容,弯下腰,再次问出那个重复的问题:“叫什么?”   “江月楼。”床上的男人声音微弱,却死不松口。   “固执。”华沉生有些不太高兴,没有享受到征服的快感,摇着头再次按下开关,让江月楼开始承受新一轮的痛苦。   这一次,他没有再问话的机会,因为江月楼已经支撑不住,昏死过去。他有些挫败地招来护工,吩咐道:“抬回去,加大药量,放在他的晚饭里。”   门外两个护工应声而入,解开江月楼的束缚,架着他往外走去。   江月楼无力的垂着头,脚也使不上力,几乎是被人拖回了房间。   只是,没有人发现,垂着头呈昏迷状态的江月楼忽然睁了睁眼睛,嘴角弯起一抹得逞的笑容。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和白金波设计好的,目的就是麻痹那个神秘的三爷,将他从暗处引到明处。   白金波本不愿意他冒险,但他一意孤行,利用自己的情绪病设计了那起灭门惨案,革去公职,转瞬变为阶下囚。实际上,白金波早就安排杨京一家趁夜离开景城,改名换姓不再回来。惨案现场的尸体原本就是尸体,搬运过来伪造成案发现场。   为了不让陈余之陷入危险,他选择隐瞒,哪怕被他误解,哪怕要和他站在对立面,都没有一丝犹豫。但令他暖心的是,陈余之从未放弃过他,一心想要挽救他的性命,甚至想出了精神病犯人量刑这条法规,配合着白金波将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一切都朝着他的计划进行着,只要能让三爷觉得他已经叛出警署,成为一枚可以被利用的棋子,值得拉拢,就算此时此刻受再多的苦,也都是值得的。   这就是他的秘密卧底计划,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在精神病院的一举一动都在三爷展君白的掌握中。   邱名汇报时对江月楼还有一丝敬佩:“骨头硬极了,华医生的电刑,从没有人能承受五次以上,他做到了。”   展君白早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江月楼那么容易服软,也就不是他看中的人了。   “老华认输了?”   “没有。华医生每天都带他过一轮电刑,力度越来越重。据说每次从电击房出来,江月楼基本都是昏死过去,被人抬回病房的。”   “即使这样也不松口?”这倒有些令他意外了,感叹道:“江月楼如果不是对手,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邱名点了点头,又说:“他在病房里对白署长颇多指责,包括政府。斥骂他们治世无方,宣称治乱世就该用重典。”   “听起来像是真疯了,连有再造之恩的白金波也要骂……”展君白思索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开车去了展天青的府邸。   没有过多寒暄,他直截了当地问展天青:“二叔,你觉得如果江月楼站在了政府的对立面,有没有可能为我们所用?”   “你想策反他?”展天青对他的话有些意外。   “算不上策反,他现在已经一身反骨了,不是吗?”   展天青想了想江月楼现在的境况,赞同道:“也对。说起来,蛇娘子这招用得极妙,一石二鸟。本想母子相斗必有一伤,没想到还附赠一个江月楼与政府的决裂。”   “算是意外之喜。江月楼是个过分执拗和疯狂的人,如果能够拉拢到我们的阵营,他的反扑,不管对警署还是政府,都是重重一击。”   展天青哈哈大笑起来:“可以一试。不过如何测试江月楼是否真的反叛,还需要斟酌。如果都没问题了,他将成为我们夺权的重要工具。”   展君白也微微一笑:“二叔放心,我自会安排。现在景城已经没有绊脚石了,金马堂是时候重新发展起来,所以我让孙鹤英从北平回来了。”   “可以,你安排就好。”   商量完正事,展天青着急和赵墨清作乐,展君白只好告辞回家。   才下车,就接到警卫报告,说有一位叫楚然的小姐到访,正和玉堂春坐在花园里等候。   他知道楚然为何而来,忍不住皱了皱眉,不紧不慢地向花园走去。   还未走近,就听见两人的谈话内容。   楚然问:“月楼被送去精神病院后,展司长可有提到过他?”   玉堂春答:“邱名提过一回,请示展司长要不要去探望。展司长难得发了脾气,训斥了邱名。说既然江月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杀人还不认罪,这样的人,不做朋友也罢”。   “展司长是担心惹祸上身吗?”楚然焦急地询问。   玉堂春摇了摇头,“那你就太小看展司长了,他不是个怕事的人。他之所以如此生气,是因为江科长的态度。一个警察不认为杀人犯法,视国法家规如无物,甚至叫嚣警署和政府故意栽赃他有病,一副要与全天下为敌的样子。这样公然挑战法治,挑衅政权的人,展司长十分不齿。如果楚小姐是来求展司长帮忙救他的,恐怕要失望了。”   楚然被他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噎住了,好一会说不出话来,但仍有些不甘心,道:“他是有苦衷的,我还是想试一试。”   这时,邱名重重咳嗽了一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楚然见展君白归来,既慌张又心焦,一张脸涨得通红。   偏偏展君白对她还是一贯的温和,当着面训斥警卫的招待不周,也怪玉堂春守着虚礼,和楚然一起在花园里吹冷风。   玉堂春有些诧异展君白的小题大做,但见他对楚然嘘寒问暖的样子,心里不觉明白了几分。   三人一同进屋,玉堂春寻了个由头回屋去了,留下楚然一个人和展君白面对面坐着,不觉有些尴尬。   邱名端上来一壶热奶茶,展君白亲自给她倒了一杯,奶茶香气怡人,倒缓解了几分紧张情绪。   “印象中,这还是楚小姐第一次登门。”展君白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敬了敬楚然,悠然地喝了一口,说道。   楚然捧着奶茶,让它温着自己冰冷的手掌,急切地步入正题。“是。展司长,我今天来,是有求于您。您人脉广,能不能帮忙,让我们去景城精神病院探视江科长。”   “果然为此事。”展君白苦笑了一声,放下杯子,表明自己的态度:“抱歉了,楚小姐,如果是这件事,我不便插手。”   “江科长是你的朋友,他很信任你。”   “楚小姐,我也一样,信任他,欣赏他,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并非因为月楼不得势而选择疏远来避嫌,实在是无法苟同月楼的所作所为,还有他坚持的治世之道,那实在太荒唐了。观念不合,信仰不合,这是我不能原谅他的原因。”   “我不为他开脱责任,但这件事月楼也是有苦衷的。抱歉,我暂时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请你相信我,这是意外,是他情绪病失控后的意外。”   展君白觉得楚然着急为江月楼辩解的样子有些讨厌,语气有一丝不耐:“既然生病了,就该在医院里治疗。等他病情好了,你再见不迟。”   楚然对他的心思浑然不觉,依旧想要说服他帮忙。“我只想确认下他现在的状况而已,我保证不会耽误或影响治疗。”   展君白有些犹豫,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她那双美丽的,布满恳求的眼睛。   “拜托。”   这一声可怜兮兮地哀求直接让展君白弃械投降,妥协道:“你稍等,我去书房打个电话了解情况。”   “谢谢展司长。”楚然笑颜如花,瞧得他怦然心动。   准不准探视江月楼,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精神病院也是他的势力范围,丝毫没有难度,但在外人面前他还是要撇清这层关系。   他知道是陈余之想要探视,楚然只不过是来当个说客而已。这倒也不是不可以,他正好可以亲自瞧瞧江月楼到底反骨到什么地步,是否六亲不认,连出生入死的兄弟也不放在眼里。   他嘱咐华沉生提前清场,并安排一间可单侧观察的房间,想要看一出好戏。   回到楼下,看着楚然殷切的目光,他温和说道:“我托我叔叔通过委员会那边找的关系,院方同意探视了。不过……”他顿了一下,为难地说:“院方只给了一个探视名额。而且,只有十分钟时间。”   “一个人?”楚然有些诧异。   “是啊。我本想陪你一起去的,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   楚然也无法再要求什么,毕竟展君白肯帮忙已是万幸,一个人便一个人,十分钟便十分钟,她相信陈余之一定会向江月楼问清楚事实真相。   离开展公馆,她一刻不停地赶去余之堂。   “时间定在明早十点。一个人的探视权,你可以直接从家里出发,还近一点。”   陈余之很意外:“你不去?”   “你去比我更有用。”   陈余之想了想,也没和她推脱,感激道:“我会把握机会,争取好好和他聊一聊。”   他们这一番谋划,江月楼并不知道。   此时正是精神病院的放风时间,他大喇喇地坐在院子旁的台阶上,表面上不屑地看着其他病人闹腾,实际上却在偷偷观察那群虎视眈眈的守卫和分布在几个方向的护工、医生。   有个老头突然凑了过来,叽叽咕咕说了不少胡话,他懒得搭理他,换了个方向继续张望。   老头还在神神叨叨地说着:“你什么时候走啊,带上我,这里太可怕了。”   他觉得很烦,一把推开老头,厉声道:“别痴心妄想了,你这种有病的人,是走不了的。”   老头愣在原地,突然哇哇开号:“我们都有病,走不了了。我们有病……”   其他病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陆续停止了自己的动作,此起彼伏地跟着喊了起来:“我们都有病,我们都走不了了。我们都有病……”   院子内乱成一团,老头和其他病人到处喊着,跑着。只有江月楼,依旧坐在原处,看戏一般看着这场闹剧,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守卫和护工们一拥而上,将一个个病人拉扯回自己的房间。   华沉生走到江月楼面前,不满地说:“你还真能惹事。”   江月楼看也不看他,仰躺下去,双手枕着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我说的是事实。”   “其实你跟他们一样,只是身在此山中罢了。”   江月楼很讨厌这个人的阴阳怪气,抬起头来怒视他,“不要试图说服我,我有病没病,我比你清楚。”   华沉生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有病的人很难承认自己有病,你不是这里唯一坚持自己没病的人。”   江月楼又有些不耐烦了,从台阶上站起来,与华沉生对视:“我要怎么做,才能证明我没病。”   “等你和他们不一样的时候。”   “我现在就和他们不一样。”   华沉生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轻蔑的意味:“那是在你眼里,在我眼里,你们可都一样。”   院子里的人都已经疏散完了,只剩江月楼和华沉生。   他拍了拍江月楼的肩膀,“走吧,回房了,九号。”   江月楼刚想纠正代号,华沉生立刻打断他:“坚持自己叫什么没那么大意义。在这里,活着才是第一要务。”   江月楼吞下要说的话,不再理他,大步往病房走去。   第二天同一个时间,还是在院子里放风,和昨天不同的是,放风时间提前结束,所有病人被带去会议室集合。江月楼本来跟在其他人身后,走到院门口时被华沉生叫住。   “九号,有人来探视。”   他露出意外的神情,很快又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谁这么不避嫌,还敢来精神病院探视,去瞧瞧。”   当看到陈余之一脸平静地坐到他对面时,他佯装惊讶,但内心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当是谁,原来是陈大医生。”他吊儿郎当地笑着招呼。   陈余之从走进探视房就一直在打量江月楼的神色,见他的状态与之前明显不同,少了那股子正气,多了些戾气,不觉微微蹙眉。   他按捺下许多疑问,问出了第一个问题:“在这里还习惯吗?”   “习惯?”江月楼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大笑起来,玩世不恭地对他说:“陈医生是在说笑吗?我一个正常人在精神病院怎么习惯?还是说,在陈医生眼里,我就是个精神病人?”   “你不要太亢奋,控制点情绪。按我之前说的那样……”陈余之一边说,一边抓住江月楼搁在桌上的手,悄悄将藏在手里的药塞进他手心。   可谁知,江月楼猛然抽手,将他的药一把扔出,药丸滚在桌上、地上,到处都是。   “这什么破东西。要说话就大大方方说,别折腾这些有的没的。”   与探视房一扇玻璃之隔就是展君白所在的观察室,正将两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当看到陈余之的举动时,还未等他开口,华沉生便立刻前去处理。   他走入探视房打断了陈余之将要说的话,严肃地对他说:“先生,我让你进来探视已经是破例。你这样私下提供药品,是严重违规行为,请你现在离开。”   陈余之脸上一热,看着痞笑着看好戏的江月楼,心里一沉,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之前是他的私人医生,这些药物,是控制他情绪的。”   “那是以前。现在他是我们的病人,要按照我们的规定服药。”华沉生毫不留情地说。   陈余之弯腰捡起地上和桌上的药物,全数递给华沉生,“好,我尊重你们的治疗,请您再给个机会。”   华沉生接过药,冷漠地提醒道:“还剩7分钟。”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直至探视房的门再度被关上,陈余之这才急切道:“我和楚然很担心你。”   “那就想办法把我弄出去。”江月楼往后一仰,将脚搁在桌子上,换了个惬意的姿态,满不在乎地说。   “你明知道目前不太可能。”   江月楼嘁了一声,“说到底你们还是认为我是疯子,应该被关在这里。”   “我从没这么想过。”陈余之急忙表态。   “哦?那你觉得那四个人,我该不该杀?”   陈余之张口欲言,又有些犹豫,不知自己该说谎还是据实回答,又是否会影响他的情绪。   他见江月楼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深呼吸一口,决定据实相告:“我认为……不该。”   江月楼拍桌大笑起来:“既然不该,那在你眼里,我现在岂不是个暴力杀人狂?”   陈余之急忙解释:“不是的,你是因为情绪的刺激作用,发了病……”   他的话被江月楼打断,蛮不讲理地说:“果然,你也认为我有病。”   “我说的是情绪病……”陈余之越解释越乱,不觉拔高了声音。   可江月楼像是故意和他作对,再次打断他的话:“情绪病属不属于精神问题范畴?”   陈余之沉默了,点了点头。   江月楼又问:“送我来做精神验证,也是你的主意吧?白金波那老头儿可不知道这些西方医学的名词儿。”   陈余之有些不悦,纠正道:“白署长是你的恩师,你怎么能这么称呼他。”   “恩师?”江月楼痞笑着,“我不过是他上位的棋子而已。他利用我坐上了署长的位置,用我固权,将警署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现在觉得我惹了事,没用了,干脆一脚踢开,你们里应外合,把我送进这鬼地方。”   陈余之从不知道江月楼竟会如此是非不分,顿时气结:“你……你现在简直不可理喻。”   此时,江月楼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端正身体,整个人淡漠而疏离。“那你还跟我聊什么,浪费时间。滚!”   陈余之嚯得起身,死死盯着他,眼前的男人令他觉得陌生,仿佛那些共同经历的磨难不过是南柯一梦。   “愣什么?还不滚?”江月楼瞥了他一眼,再次冷冰冰地开口。   陈余之几乎转身就走,余光突然看到旁边的玻璃,脑中灵光一闪。他假装往外走去,经过江月楼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面向江月楼,背对着玻璃。   他用极轻的声音,几乎只剩口型,问江月楼是不是有难言之隐?   可江月楼却笑了,笑得肆无忌惮:“陈余之,你以为你是什么救世主?还难言之隐?我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得不能再真。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之前能做朋友,那是因为我敛着性子,但说实话,那种感觉真不痛快。做自己的感觉舒坦多了,没有条条框框束缚,爱怎么做就怎么做,随心所欲,爽!”   陈余之看着眼前笑得癫狂的江月楼,满眼失望,“江月楼,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   江月楼起身走到陈余之面前,平视着他的眼睛,两人离得很近很近。   “不用以后,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江月楼做事,对也好错也好,绝不后悔。”   两人皆冷脸对视着,眼中仿佛要迸发出激烈的火花。   此时,华沉生进门:“10分钟到了。”   陈余之不愿再多看江月楼一眼,负气而去。   而江月楼则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吊儿郎当地冲着陈余之刚刚站立的方向痞笑着吹起了口哨。而这个笑,透过玻璃被另一面的展君白看到,下意识心惊,仿佛是挑衅他一般。   他飞快眨了眨眼再看过去,江月楼已经移开了视线,看向华沉生。   “我说,以后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就不要叫我了。” 江月楼说着,晃荡着往门外走,很快就有护工过来领着他回到病房。   他上了床,面朝墙壁,这才收敛起亢奋的情绪,神情也变得担忧起来。   “那傻子,一定要当真了。”他小声地叹息道。   陈余之的确很生气,心里窝着火,快步走出精神病院,脑海里连续闪现刚刚江月楼的话。   “你们里应外合,把我送进这鬼地方!”   “浪费时间。滚!”   “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之前能做朋友,那是因为我敛着性子,但说实话,那种感觉,真不痛快。”   “我江月楼做事,对也好错也好,绝不后悔。”   精神病院门口不远处,楚然正在等候,见他面色不善的走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怎么了,不顺利吗?”她急忙问。   陈余之摇了摇头,神情沮丧又难过:“他不再是我们认识的江月楼了。”   这不是一时半会说得清楚的事,两人便换了个地方,就近找了家咖啡馆详聊。   “到底发生什么事?”打发走点单的服务生,楚然再次问道。   陈余之气哼哼地抓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大口平复心情,这才回答道:“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了。或者说,他疯了。”   楚然非常讶异:“怎么会?确认他不是故意如此?”   “我仔细观察过他的神情,他的确变了。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出来,那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母亲的死亡刺激所致,还是在精神病院受到了什么别的打击。”   楚然思索了一会,联想起平时同事间的八卦:“据说精神病院的治疗手段有些瘆人,会不会跟这有关?”   “我是有这个顾虑。但说实话,江月楼见过的大风大浪太多了,不是没受过刑,可他什么时候低过头?我担心,他是真的破罐子破摔,彻底放弃自己了。他母亲亦如此,一旦下了决心走到截然相反的路上,至死不回头。”   楚然急了起来:“那我们也不能就此放弃,下一步你怎么打算?”   “月楼情绪现在极为不稳,过多见面反而会刺激他。我想,我们暂时先缓一缓,我联系邱医生咨询下,他的经验要多些,看看能不能找出月楼病症的症结所在。”   楚然点头:“好。有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可惜,陈余之在邱医生那边也得不到帮助,江月楼的状况根本令人无从下手。   陈余之挂上电话,一个人坐在余之堂,心情极度低落,就这么从天色大亮坐到夜幕降临。 第25章 二十五   展君白从精神病院出来,坐上汽车,对邱名吩咐道:“我和老华打过招呼了,鹤英一回景城,让他先去精神病院报道。   邱名一边开车,一边点头称是,然后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请示:“司长,还有个消息是关于玉老板的。”   “说。”   “九哥拿了玉老板的照片去查,找到一个傅家的远亲,那人看了之后,说玉老板的面容,很像……很像傅诚。”   展君白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在脑海里搜索起来,终于想起了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傅诚……是那个一直没找到的傅家次子?”   那一年,他不过十七八岁,在展天青的部队里历练,学的是杀伐果决那一套残忍的理论。当时的他一身戎装,带兵直捣傅家,傅家满门上下皆殒命于他们之手,傅诚的母亲更是他亲手斩杀,心中有一股难言的快感。   当时清点人数时,并未发现傅诚的尸体,那个半大的孩子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他都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   邱名脸色沉重,建议道:“安全起见,您还是处理掉玉老板吧。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展君白沉思着,面上难得有犹豫之色。   “司长,从我十年前跟您开始,您是靠杀戮果断打天下的,尽管现在为了大局,不得不敛起性子游走官场,可……”   展君白没让邱名将话说完,打断问道:“傅诚有什么特征?”   “据说他自小体弱,常年靠宫里太医调配的一味药丸养着身子,这药丸里含的几味药材与螃蟹相克,不慎服用有生命危险。他八岁那年,嘴馋,偷食了几口蟹黄,差点没救回来。”   展君白沉吟片刻:“通知厨房,今晚吃蟹。”   邱名了然地点了点头。   傍晚,展公馆的餐桌上摆放着丰盛的菜肴,正中间一盘码放整齐的清蒸蟹尤为引人注目。   展君白和玉堂春聊着天,从客厅方向往餐厅走去。期间玉堂春咳嗽了几声,获得展君白的关心。   玉堂春笑着摆了摆手,“没事。喉疾,老毛病了。晚饭后我去余之堂一趟,再开点药。”   展君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状似无意地说:“我最近脖子酸疼得紧,正打算抽空去让陈医生扎两针,左右无事,吃了饭,让邱名送我们一道过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餐厅,玉堂春看到餐桌上的螃蟹,神色瞬间发生变化,但很快就掩饰过去。   “二叔今天送来的螃蟹,虽说不如秋天的肥美,权当吃口鲜味吧。”展君白招呼他落座,顺手夹了一只螃蟹放进他的碗里。“这只肥,蟹黄一定多。试试。”   玉堂春面上维持着淡定,浅笑着,试图回绝:“谢谢司长好意,我一向不爱这个。”   “可是担心伤了手?”   “我不登台已久,这手早就不怎么保养了。只是觉得螃蟹太寒。”   “无妨,配着姜汁,少吃几口不碍事的。厨房煮了姜汤,一会儿喝一碗。”展君白一边说,一边将配好的姜汁碟放到他面前,又殷勤地替他将蟹拆开,把盛着蟹黄的蟹盖递到他面前。   玉堂春盛情难却,只好接过,低头看着蟹盖,内心挣扎着。偏偏展君白还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期待他吃下后的评论。   展司长从不难为人,今天怎么……难道,他怀疑我的身份?玉堂春心里想着,佯装无事,淡定地拿起筷子,从蟹盖中刮出蟹黄,从容地放进口中。   他的一举一动自然落在展君白眼中,见他并无戒备地吃蟹,稍稍安下心来。   “的确鲜美。”玉堂春笑着回应了一句,展君白这才开始拆自己碗里的蟹,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过了一会,玉堂春忽然起身,对展君白说:“手上有点粘粘的,我去洗个手。”接着看似从容地暂时离开餐厅。   转到无人的走廊,玉堂春加快脚步冲进卫生间,脸色立刻变得苍白起来。他拧开水龙头,让流水哗哗作响,自己则俯身在马桶前,不停按压胃部,抠弄喉咙,强迫自己吐出来。   门外,邱名附耳在门旁,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却什么也没发现。   玉堂春无声地吐了一会,按下冲水马桶按钮。他对着镜子观察着自己的脸色,微微用力拍打了几下,使脸颊变得红润,这才关掉水龙头,开门离开。   另一边转角处,邱名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悄然走入卫生间检查,也无任何异样。   他回到餐厅,看见玉堂春正安静地喝着粥,对展君白微微摇了摇头。   饭后,三人按原计划一同去了余之堂。   人工催吐到底效果甚微,刚才还能勉强支撑,此刻在汽车上,玉堂春已经有些呼吸困难了,靠着狠掐大腿的痛意,勉强保持清醒。   他见展君白发现了自己的异样,好奇地看过来,连忙抬手擦拭额上的薄汗,微微笑道:“喝了姜茶,刚才不觉得什么,现在倒是发汗了。”   展君白像是没有怀疑,“正好祛寒。”   玉堂春点了点头,侧头看向车窗外,车窗玻璃倒映出他隐忍痛苦的表情。   此时,余之堂已经没什么病人,就快打烊了。陈余之正将一排银针泡在装着酒精的盘子内,用镊子翻动着消毒。   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他回头望去,发现展君白和玉堂春并肩而来,连忙迎上去打起招呼。   “两位这么晚前来,是哪里不舒服么?”   玉堂春抢先一步答道:“老毛病了,还是喉疾。你上次开的那些药我吃完了,再开一些。”   陈余之还未来得及回应,就听展君白慢条斯理地说:“我肩颈有些酸痛。早听闻陈医生针法极好,想着扎几针缓缓。”   陈余之看了眼酒精盘子:“不巧,我刚刚把银针都拿去消毒了,还要五分钟左右。您稍坐片刻,我先给玉老板诊治,等给他看完,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展君白并不着急,随意找了个位置落座,目光落在已在分诊台前坐下的玉堂春的背影上。   陈余之走回分诊台,看到玉堂春的第一眼便觉得不对经,脸上毫无血色,虽坐得板正,额头上的青筋却爆了出来,像是正在极力忍耐着痛苦。他刚要问些什么,就接收到玉堂春的暗示,连忙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开始给他把脉。   他的手指感受着玉堂春的脉象,越发心惊,忍不住抬眼看他,却对上一双布满恳求的眼睛。   他收回手,嗔怪道:“怎么撑到今天才来,断药有几天了吧。”   玉堂春立刻明白陈余之的意思,配合着说:“前些日子你正在为江科长的事焦头烂额,我怕打扰你,想着不打紧,撑几天就是了,便没来复诊。”   陈余之摇头:“荒谬。”说着走到他身边,伸手触摸着他的喉咙,继续诊断,“已经堵塞好几个结节了。你跟我上来,我先帮你用药包热敷一下。”   玉堂春强撑着起身应下。   两人正要上楼,展君白也站起身,笑着提醒:“陈医生,五分钟到了。”   陈余之看向那盘针,再也找不到其他借口撇开展君白,只好勉强笑着答应:“好。你们先上去,我把针收一下。”   三人同上二楼,陈余之向展君白提议:“展司长,不如您躺下,我帮您背上也灸几针。”   躺下便观察不到玉堂春的动静,展君白自然不愿,拒绝道:“不必了,只灸脖子就好。”   陈余之没办法,只好让他坐在床沿,拿起银针寻着脖子上的穴道准备扎针。   他担忧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玉堂春,知道他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内心有些焦急。   展君白同时也在观察玉堂春,见他面色不佳,话里有话地问:“你好像从今晚吃过螃蟹之后,神色一直不太好。”   玉堂春勉强打起精神笑道:“大约来的路上受了风,与螃蟹应该没什么干系。”   陈余之捏着一根银针,暗下决心,突然出手扎在展君白脖子一处穴位上。   展君白没有防备,瞬间失去意识,向床上倒去。   与此同时,玉堂春一大口血喷出,整个人摇摇欲坠,再也坚持不住了。   陈余之神情焦急,飞快扶起他走向一个单独的隔间,紧急做了洗胃处理。   玉堂春脸色惨白地瘫在椅子上,虽然还是难受,但总算救回一条命。   “再晚一个小时,谁也救不了你。”陈余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松了口气。“你明知道自己不能吃螃蟹,怎么还冒险?”   玉堂春虚弱地笑笑:“以后再跟你解释。这件事请你保密,不要告诉展司长。”   陈余之奇怪滴看了他片刻,最终无奈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略作整理,快速回到展君白所在的房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玉堂春刚在病床上躺下,将陈余之递过来的药包敷在脖子上,展君白就醒了过来。   他茫然地看了两人一眼,惊讶道:“我刚刚睡着了?”   陈余之上前替他取了针,“您最近应该很忙吧,身子太疲惫了,才灸了几针,竟然打了个盹儿。”   展君白有些怀疑,但他找不到什么证据,诊所内看起来一切正常。就连玉堂春的精神看起来也好多了,面颊不似刚才那般苍白。   他又抬起手表看了眼时间:“我睡了十分钟?”   “差不多。担心您扎伤自己,我都没敢动,药包让玉老板自己加热自己敷了。”   不过短短十分钟,如果玉堂春真的是傅诚,这种要命的疾病,应该来不及诊治。展君白想着,怀疑的神色稍稍褪去。   这时,陈余之已经将针全部拔下,以医生的口吻提醒道:“您的肩颈有些劳损,平常要多注意休息,有空可以打打羽毛球、高尔夫,锻炼锻炼这块的肌肉。”   展君白点了点头,暂时打消疑虑。   时光缓缓流逝,身在精神病院的江月楼日复一日地在墙上刻下痕迹,算了算已经进来七天了。   他想起和白金波的秘密卧底计划,料定三爷会有起码一周左右的观察时间,不但会派人在精神病院暗中盯着他,还会安排别人来试探他是否真的疯狂。   而那个别人可能是陈余之,也可能是楚然,或者和他有杀兄之仇的赵墨清。   但不管来者是谁,他都有办法过关,只是一想到陈余之愤怒失望的眼神,还是忍不住叹息。   正想着,护工打开了他的房门,放风时间又到了。   他心不在焉地走到一处角落坐下,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有一道人影突然从他眼中滑过,似乎有些眼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视线追了过去,发现那是一个清洁工人,正拿着一把扫帚低头清扫地面,看起来普普通通,并无不同。   也许是瞧错了吧!江月楼嚼着狗尾巴草的根茎准备移开视线,那个清洁工人却突然抬起头来,一张无比熟悉的脸猛然撞进他眼中。   孙鹤铭?他不是死在香港了吗?江月楼脸色一变,霍然起身。   清洁工人似乎也注意到他的凝视,快速转身,拿着扫把疾跑而去。   江月楼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竟发现院子一处铁丝网的侧门没有关闭,立刻拉门跑了出去,将身后精神病人乱糟糟的动静甩在身后。   他看见清洁工人一路疾行,便也加快了速度,两人一前一后跑到了精神病院一处偏僻的角落。   这时,清洁工人不再跑了,而是转身等着江月楼追上来,好像故意将他引过来一样。   江月楼跑到他面前,紧盯着他的脸,充满了戒备。   “我见过你。”   孙鹤英阴冷地笑了一声:“准确来说,你见过的是这张脸。”   “你和孙鹤铭是孪生兄弟?”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我叫孙鹤英,认识一下,江科长,哦,不,在这里你是九号。”   “你是金马堂的人。”江月楼对他叫什么不感兴趣,又问。   “再有五分钟,放风时间结束,你的失踪就会被人发现。别聊这些没意义的话题了,聊点合作怎么样?”   江月楼冷笑起来:“我跟你没什么好合作的。”   “话不要说的太满,先听听条件?”   江月楼将狗尾巴草一吐,嘲笑道:“无非是帮我出去,要我加入你们之类的。还有什么新鲜的么?”   孙鹤英没想到江月楼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被噎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江月楼往墙上一靠,向院子方向抬了抬下巴,暗示:“放风快结束了。”   局面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扭转过来,掌握了主动权。   孙鹤英不再迂回,选择单刀直入:“你已经被警署放弃,一枚弃子是死是活是没有人关心的。凭江科长的才干,想必不肯在这疯人院委屈一辈子吧。”   江月楼偏偏不如他的意,无所谓地笑了笑:“在这儿有吃有喝又不用干活儿,病友也比那些勾心斗角的同僚有趣多了,挺轻松的,我不委屈。”   孙鹤英没想到江月楼如此难缠,心中有些恼怒。但三爷交代的事情不能不办,只好压着情绪继续游说:“他们如此欺辱你,折辱你,你就真的甘心?害你到今天这地步的人,你就不想要他们付出代价?”   江月楼神情微凝,似乎被他说动。   他乘胜追击:“我不认为你复仇的行为有什么错。他们使坏在先,你当然有资格还手,杀就杀了,不过四条贱命,没什么大不了。”   听了这话,江月楼脸上终于有了一抹真实的笑意,看向孙鹤英的目光满是赞赏。“从灭门到现在,你是第一个赞成我复仇的人。”   “我们金马堂处事理念一贯如此。人不犯我,我犯不犯人看心情。人若犯我,我杀几个人也看心情。”   “不错。”江月楼大笑起来,“合我胃口,这才叫痛快,要那些条条框框束缚有个什么劲,我早受够了。”   此时,不远处,有护工注意到这个角落,喊了一声:“什么人?”   孙鹤英急着离开,匆匆说道:“我给你时间做决定,今晚六点,如果愿意合作,装病出来,我带你走。”   江月楼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那名走过来的护工已经离他们很近了,孙鹤英不再停留,从一侧低调离开,而江月楼也慢慢往回走,被护工责备了一通,带回病房。   孙鹤英一路离开精神病院,来到和展君白约定的地方,观察到四下无人注意,立刻上了展君白的车。   “三爷,按照您的吩咐,事情办妥了。”   展君白坐在副驾驶,微微侧头看他:“怎么样,有几分把握?”   “去之前百分之五十,现在百分之九十。”   展君白轻笑起来:“这么自信?他江月楼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   孙鹤英恭敬地解释道:“江月楼需要的是认同,他骨子里其实和我们一样,不愿被条条框框束缚,只要帮他跨过那道槛,大家都是一路人。”   “好,那今晚就看你的了。”   “三爷放心。”   孙鹤英拉开车门欲走,展君白又开了口:“出来后,带他去天韵园。”   孙鹤英愣了下:“人多眼杂,不好吧。”   “正是因为人多眼杂,才有热闹看。”   孙鹤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您要试探他?”   “我不能凭他空口白牙一句话就信他,策反也要有个过程。今晚,他会在那里偶遇一个故人,你盯着他,看他是划清界限,还是相逢甚欢。”   孙鹤英点了点头,也不敢多问展君白的安排,下车离开。   等车子开出老远,展君白这才吩咐邱名道:“想办法,今晚让陈余之务必出现在天韵园。”   “是。爷,咱们现在回公馆?”   展君白想了想:“去找二叔。”   邱名一个转弯,汽车向展天青的府邸开去。   展君白并不知道,他费心试探玉堂春的真实身份无果,却被玉堂春自己暴露出来。   自从那晚蟹宴之后,玉堂春便一直在思索着自己是否暴露的问题。尤其是展君白将枪支子弹管制起来,不让他随意领取,更是给他敲响了警钟。   如此一来,他想要向展天青下手简直难上加难,而他的身体已经没多少时间够他挥霍了。   这么想着,他突然做了决定,回房拿出展君白送他的那把枪,装备上仅有的那颗子弹,单枪匹马找上展天青的府邸。   展天青对他一如既往地不待见,一边训斥小厮“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公馆里带,脏了我的眼。”一边要将他赶出去。   还是他以告知展君白私下如何议论他这个二叔为借口,勉强被留了下来。   展天青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也不让他落座,不屑地问:“说吧,君白平日里怎么议论我的?”   玉堂春笑里藏刀:“看来,您并不是很信任展司长。否则,您不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展天青冷笑:“老子除了自己,谁也不信。”   “是因为担心做过的坏事么?”玉堂春突然发问,同时从怀里掏枪,直接对着展天青开枪。   展天青在玉堂春伸手去怀里拿枪的同时就机警地起身,一个翻滚,越过茶几,躲开子弹,落在另一侧。   玉堂春一枪打空,还没来得动作,就被他从侧面扑过来,死死扼住了脖子,枪也被夺了下来。   门外的警卫听到枪声纷纷冲进来,持枪围住玉堂春。   “这样的事老子遇到不下二十回了,从没人成功过。就凭你,哼。”展天青冷笑着看着玉堂春,掐着他脖子的手逐渐收紧。   玉堂春瞪着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恶人自有恶报,就算不是我,也还有别人。”   这时,展天青忽然想到什么:“上次在天韵园企图刺杀我的也是你吧?”   “可惜没能一枪打死你……”   展天青放声大笑:“果然算不得男人,还让女人出来顶罪。”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动手,一巴掌狠狠打在玉堂春脸上,“这是上次的利息。”接着又是一巴掌,“这是这次的利息。”   他的手劲很大,玉堂春脸上顿时手指印鲜明,嘴角渗出血丝,几乎昏死过去。   展天青将他摔在地上,拿出自己的手枪对着玉堂春问道:“杀我的理由?”   玉堂春已是心如死灰,脑海里尽是家破人亡的悲楚,哽咽道:“你杀了我一家十六口,你该死!”   “才十六口啊,比这多的都没找我复仇呢。”展天青满不在乎地说着,将枪顶在他的头上,“报个名字,也让我知道,哪个隐患没了。”   事已至此,玉堂春并不畏惧枪口,盯着展天青,浑身上下散发着阵阵冷意:“我的名字你不配知道。世道好轮回,我傅家在地下等着你。”   展天青正准备扣动扳机,似乎想起了什么,手指缓缓松开,问道:“你说的是正白旗的那个傅家?你的父亲,是傅荣?”   “我父亲的名字,你不配提。”   展天青放下枪,又是一阵大笑:“虽说我手上是沾了不少血,但你傅家还真不是我杀的。”   玉堂春见他不承认,忍不住怒道:“狡辩!我看到了,那只翡翠手表就是证据!”   展天青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那表,我当年一月份送给了君白庆生。你家灭门的时候,可是秋天。”   听到这个消息,玉堂春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可展天青还是不肯放过他,继续残忍地说出真相:“灭你傅家的人,巧了,就是送你这把勃朗宁的展君白。”   话音刚落,展君白带着邱名进门。   玉堂春死死盯着他,眼中的愤怒和仇恨喷薄而出。他从没有想到,这个他信任的朋友才是他真正的仇人。   展君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进门就看见客厅正中间围着一圈警卫,个个持枪对着一个人,而那个人正一脸愤怒地盯着他。   “出什么事了?玉老板怎么在这里?”   展天青没有说话,示意警卫将玉堂春暗杀他的枪递了过去。   展君白接过枪打量一会,抬头见玉堂春的神情,叹了口气,“你果然是傅诚。”他抬起手,露出手腕上那只翡翠表盘,又说:“难怪,你对这只表格外感兴趣。”   玉堂春死死盯着展君白,愤怒到极点,满心悔恨:“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你。”   “你一个王室贵胄肯放下身段,改名换姓到天韵园屈就,就是为了这一天吧?可惜,你没机会了。”   “展君白,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苍天有眼,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展君白看着他轻笑起来:“这套伦理话术,不过是给你们一个心理安慰而已,对于真正的胜者,并无意义。”   展天青不耐烦,拔枪想要打死了事,却被展君白拦住。他将玉堂春带回了展公馆,先关在地下室再做打算。   玉堂春满脸绝望,展君白才是灭门仇人这件事彻底摧毁了他的信念,整个人都陷入颓然,被邱名拖着离开了。   展君白并未跟着一起走,而是将江月楼的动向告诉了展天青,两人都等着一场好戏上演。   展天青提醒他好好利用江胜男留下的那枚棋子雅丽,如今筹备军火库之事全权由白金波一人负责,若是秘密筹建成功,他们将陷入被动。   展君白点头称是,已经做了安排。   另一边,江月楼坐在病床上,反复思索和纠结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躺在床上装病,双手按着肚子痛苦地翻来覆去,引起了护工的注意。   很快,有两个人进来,匆匆架起他往外走,经过一处拐角时,孙鹤英突然出现,一记手刀打昏了其中一人,他配合默契地打昏了另一人。   两人并无过多言语,江月楼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换上了倒地护工的衣服,趁着放饭时守卫最松懈的时候,逃出了精神病院。   与此同时,一个五六岁的乞丐拿着一封信跑进余之堂。   陈余之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查看,只见纸上写着:今晚八点,天韵园。落款是个“玉”字。   “玉老板?”他疑惑起来。 第26章 二十六   逃出精神病院,孙鹤英带着换好衣服的江月楼来到天韵园门口。   江月楼戴着一顶帽子,压低帽檐遮挡着脸,看了眼宾客如织的天韵园,警惕地问:“来这里做什么?”   “来戏院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听戏。”孙鹤英比他轻松自在许多。   江月楼奇怪地偏头看他:“不怕我暴露?”   “暴露又如何呢?还是说,加入我们金马堂,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江月楼当即明白过来,三爷对他的试探还没结束。   孙鹤英怎会不知道他的想法,抬手揽住他的肩膀,一边往天韵园走,一边安抚:“多心了,只是听戏。上头说,你在精神病院这一周受苦了,今晚好好犒劳犒劳你。”   这话,江月楼自然是不信的,但也没再说什么,跟着孙鹤英在天韵园院子穿梭。身边不时有来往的客人,但夜色正浓,戏台上好戏连台,谁都没注意路过身边的是引起轰动的警察杀人犯。   如今他的身份骤变,已不是警署科长,自然没资格往天字号包厢里去,两人寻了个角落里的散座,连戏台都看不全。   江月楼寻思着,孙鹤英一定还有后招,便有心试探一二。果然,孙鹤英是个经不起言语刺激的,两人险些吵了起来。   孙鹤英心里憋火,压低了声音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月楼呲笑一声:“不想做什么,不过是觉得,你这级别跟我合作,差了点,你们三爷出面还差不多。”   他从不掩饰这个目的,他的实力也明摆着,孙鹤英占不到便宜。   两人对视片刻,孙鹤英语气软了下来:“我们三爷会见你的,但不是现在。”   江月楼料想见三爷也没那么容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我等着。”   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在天韵园竟然见到了陈余之,瞬间有些错愕。他注意到孙鹤英一直关注着他的神情,立刻想到这便是今日来这里的目的。   此时,陈余之也看到了江月楼。他比江月楼更意外,大步走来,惊喜道:“你出来了!”   江月楼瞬间调整好状态,吊儿郎当地看向他,话语阴阳怪气:“怎么,还盼着我在里面一辈子啊。”   陈余之关心则乱,没在意他的态度,上前拉住江月楼胳膊:“跟我回去。”   他没想到江月楼会甩开他,说出来的话更加过分。“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跟你回去?别打扰我听戏的雅兴。”   “跟我回去吃药。”陈余之不依不饶,再次试图拉走他。   江月楼顿时恼火起来,起身拽住陈余之的胳膊一扭,身手利落地将他反控制在身前。   “陈余之,你听好了,我再说最后一次,我江月楼没病,更不用吃药。从今往后,我们各走各路,互不相干。你再自讨没趣,别怪我不客气!”他说完,松手将陈余之推搡出去,险些将他推倒在地。   一旁,孙鹤英阴恻恻地笑着:“你对待故人还挺念旧情,小孩子过家家都比你们闹得厉害。”   江月楼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想惹来警察,陪我去警署呆着?”   直到孙鹤英开口,陈余之才注意到他,顿时一愣,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他略微思索,终于回想起来,顿时更加讶异:“是你?你不是已经死在香港了?”   “我弟弟的死,看来你也有份儿。”孙鹤英审视着陈余之,眼中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江月楼见势不对,决定先发制人,打断孙鹤英对陈余之的关注。他拿起桌上的碟子,毫不客气地砸向陈余之,大骂道:“还不滚?”   陈余之毫无防备,被碟子砸破了头,伤口立刻渗出血丝,碟子里的瓜子、花生兜头落下,弄得他非常狼狈。   他隐在心中的火气又被激发出来,抬手抓掉头发上的杂物,狠狠地瞪着江月楼:“好,如你所说,从今往后,我们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他转身欲走,却被孙鹤英拦住。   “江月楼,你说我该让开吗?我的亲弟弟,可是死在你们手上。咱们现在算合作了,我不跟你计较。但这笔账,他跑不了。”   江月楼眼中闪过一抹焦灼,他快速思索着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帮陈余之脱身。   可陈余之的关注重点却在别处,理也不理孙鹤英的威胁,问江月楼:“合作?你现在是金马堂的人?”   这句话反倒提醒了江月楼,彻底明白这场针对他的试探。只怕陈余之的出现也是他们算计好的,就是为了看他如何选择,是否真的可以合作。   他忽然抬起一脚踹中陈余之的小腹,同时冷言道:“我是谁的人,轮不到你问。”   他假装看不到陈余之眼中的失望、惊讶和寒意,放开拳脚揍了过去。他现在的状态恰好和他之前的狂躁症症状吻合,疯了一般袭击陈余之。陈余之偶有反抗,但怎么都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被打得蜷缩在地。   “江月楼,是我看错了你。”陈余之忍痛喘息着,从染血的牙齿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孙鹤英一直在一旁看好戏,同时两人的动静也引起周边其他宾客的注意。   为避免引起更大的骚动,孙鹤英伸手拔枪准备一枪解决了陈余之。江月楼用余光注意到这一幕,心中一凛,抓起旁边的椅子朝着陈余之狠狠砸去。   对不起,余之。他在心里默念着,不断出手殴打,只有这样做才能阻扰孙鹤英开枪,才能引来更多人注意,给陈余之留下生机。   椅子哐当一声被砸得散了架,陈余之面露痛苦之色,倒在地上无力挣扎。   胆大的宾客已经围了过来,皆被江月楼的残暴举动吓到,同时也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江月楼!那个被关起来的疯子!”   “快报警!”   江月楼对这些喊声浑然不觉,眼中只有几近昏厥的陈余之,抬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他的伤口上狠狠碾压,似乎不弄死他不罢休。   孙鹤英不敢再耽搁,上前拉他胳膊:“别耽误时间,一枪解决,撤。”   江月楼这时倒清醒过来,按住他欲扣动扳机的手,说道:“附近有警署分局,他们听到枪声,几分钟就到。”   就在这时,天韵园内的打手们纷纷赶来。江月楼和孙鹤英对视一眼,两人不愿恋战,快速挤开人群逃离。留下一群围观宾客和地上被打得惨不忍睹的陈余之。   这件事很快传到展君白耳朵里。   据邱名描述,江月楼下手极狠,陈余之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孙鹤英认为,表现基本过关。不过,没有趁机除掉陈余之,说明江月楼还是有点顾虑,念了旧情。   展君白思忖着,没有说话。邱名又补充道:“还有,江月楼想见您。”   “按照他的心气和本事,鹤英是拿他没办法的。他留在金马堂的确大材小用了些。”   邱名略有些担忧“:江月楼现在虽说勉强过关,但万一是苦肉计呢?就算您真的想把江月楼收在身边,还是再观察观察,确认他投诚的诚意。”   展君白笑了笑:“简单,既然他昨晚对陈余之留了情,没下杀手,那就还用陈余之来试。告诉鹤英,江月楼可以来见我,前提是,杀了陈余之。”   接到这个任务前一秒,江月楼还在回想着陈余之对他说的那句“是我看错了你。”内心被愧疚感压着万分难受,最终只能无奈地叹气。   他最不想把陈余之牵扯进这场博弈,但偏偏他们纠缠太深,此刻剥离已经太晚,平白让他糟了这些罪。   他就知道自己不该有朋友,如果没有陈余之这个朋友,他就能了无牵挂地执行任务,身为医生的陈余之也不会被那些罪恶之人盯上。   现在,三爷的试探将他推上了两难的境地,要想见他,就必须杀了陈余之。   孙鹤英一直在旁观察他的脸色,甚至不给他一点寻找解决办法的时间。他只能硬着头皮照原计划演下去,到时再见机行事。   他见孙鹤英外出办事,便偷偷寻了个机会跑出旅馆,找了个位置偏僻的电话亭拨通了白金波办公室的电话。   “是我,时间紧急,三个消息。第一,我离开精神病院了。第二,金马堂重新组建起来了,目前规模不大,头目是孙鹤英。他是孙鹤铭的孪生哥哥,北平回来的。第三,三爷可能很快与我见面。有消息我联系您。”   他不等白金波说话,匆匆挂断电话,观察了下四周的动静,推开电话亭的门,快步离去。   电话那头,白金波放下话筒,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卧底计划进展得很顺利,令他心情舒畅,甚至打电话回家要雅丽开红酒做西餐庆祝。   可是,雅丽外出购物,回来的路上被伪装成黄包车车夫的孙鹤英带去了一条偏僻的巷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雅丽害怕,急忙慌地想要跳车逃跑,却被孙鹤英的一句话钉住了脚步。   “白太太,和江夫人就能坐下来聊聊,怎么见到我,转身就跑呢?”   雅丽听到江夫人这三个字,顿时怔住,警惕地问:“你是谁?”   “江夫人生前的朋友。”   雅丽盯着孙鹤英看了片刻,突然转身要走:“该做晚饭了,我要回家了。”   孙鹤英大步跟上去:“都不问问我找你什么事吗?”   “我不想知道。”   孙鹤英无赖地笑了起来:“那我只好找白署长聊聊了。”他见雅丽停下脚步,气得说不出话来,又说道:“我不是来伤害你的,我会帮你,实现你想要的一切。你放心,我不光可以帮你报复白金波,还可以在事成之后,给你一大笔钱,让你去国外潇洒。”   “当真?”   “当真。”   雅丽想了一会,咬牙答应下来:“好。既然开诚布公了,那就别兜圈子了,说吧,又想要我怎么配合?”   孙鹤英笑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过去:“白太太真是聪明伶俐,一点就透。既然如此,我也就单刀直入了,我们需要你把这个放在他的茶水里。”   雅丽不接,看着纸包有些惊恐:“我不杀人。我只是想让他痛苦而已。”   “没让你杀人。这不过是喝了之后会昏昏欲睡的药。我们需要在他半清醒的状态下,问几个问题。这药无色无味,他不会察觉的。我们会在他完全清醒之前离开。”   雅丽还有一丝犹豫,孙鹤英却抓起她的手腕,将药包硬塞进她的手心里。   她的手指慢慢握住药包,心中做了决定。   就在江月楼和孙鹤英逃离天韵园后,昏迷不醒的陈余之被送进了医院,楚然得了消息立刻赶了过去。   她见陈余之缓缓睁开眼睛,顿时一阵喜悦,忙出去叫来医生替他检查。   陈余之想要起身阻止,但刚一动就感到肋骨疼痛不已,再伸手一摸,摸到了固定骨头的医用板。   医生匆匆进门,忙阻止他乱动,急切道:“快躺着,你肋骨刚接好,别乱动。我昨晚用了麻药,可能还有点残存的药劲儿,一旦过了,你的肋骨会有点痛,忍一下。”   陈余之自己就是医生,自然懂得遵医嘱的重要性,在楚然的搀扶下缓缓躺了回去。   医生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检查了他的瞳孔,起身对楚然说:“病人目前情况还好,注意,让他不要剧烈动作,最好卧床多养一养。”   楚然一边应和一边送医生离开,转头看着陈余之,担忧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说是江月楼动的手?”   陈余之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   “他不是应该在精神病院吗?怎么会出现在天韵园?”   “他加入了金马堂。”陈余之很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却再也找不到借口。“和江月楼在一起的人是孙鹤铭的哥哥。应该是他把江月楼运作出来的。”   楚然回忆了一会,也有些印象:“孙鹤铭,那个警署内奸?可江月楼明明和金马堂势不两立,他们怎么会合作?这其中会不会另有隐情。”   陈余之麻药未过,脑子有些迟钝,看着楚然有些茫然:“我不知道。现在的他比之前情绪病发作的时候更加暴力。”   楚然见他这样,也知道现在不是操心这些事的时候,替他理了理被子,轻声安慰:“你先好好休息,别多想了。”   可陈余之不愿在医院待着,坚持要回家,她怎么拦都拦不住,只好瞒着医生将他偷送出去。   一番折腾回到家已是日暮时分,陈余之家门口的院墙上被夕阳涂上了一层余晖。   他被楚然安置在沙发上躺着,小白猫正窝在他怀里,享受着他的抚摸。   楚然看着他一脸宠溺的神情,无语道:“你坚持要回来就是因为它?”   陈余之疲惫一笑:“月楼不在,我也不在,它就无处可去了。”   提到江月楼,楚然也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陈余之也不知道,他还沉浸在江月楼的暴戾中,神情有些茫然。   “算了,不提他了,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陈余之四下张望了一会,“家里什么都没有,别忙了,巷口有家馄饨,味道很不错。”   楚然抱起小白:“那我先去喂它,等会一起去。”   陈余之安静地坐了一会,拿出钱包,翻开时看到了一张他和江月楼的合影,沉默片刻,将它抽了出来。他两手捏着照片中间正欲撕开,仅撕裂一道小口子就顿住了,皱着眉挣扎了一会,到底没能真的撕下去。他撑起身子,走到五斗橱前,将那张照片扔进抽屉里,决定眼不见为净。   这时,楚然已经喂完了小白猫,回来扶着他往馄饨摊走去。   “老板,两碗馄饨。”楚然喊了一声,伸手掏钱,却发现没带钱包。陈余之也摸了摸口袋,这才想起来,刚才拿照片时,把钱包放到了一边。   “你先坐,我回去拿。”楚然匆匆转身,走向陈余之家。   就在此时,孙鹤英带着江月楼从后门街道拐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馄饨摊上的陈余之。   孙鹤英将枪递给江月楼,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向陈余之所在的方向,“祝你好运,一击毙命。”   江月楼斜了他一眼,并没回应,径自往前走去。   孙鹤英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双手叠抱在胸前,靠在墙上注视着江月楼的举动。   陈余之正坐着想着心事,老板娘端了一碗馄饨过来,热情洋溢地招呼:“过了年就正月十五了,记得来吃汤圆。我搓的汤圆,味道老好了。”   陈余之浅笑点了点头。   他看着眼前的馄饨,拿起勺子搅动着,心不在焉地吃了一个,正准备继续,忽然注意到有个人在他对面落座。   他抬头看去,居然又是江月楼,正一脸邪气地看着他,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紧接着,一颗子弹从枪口飞出,穿过他心脏的位置。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震,难以置信地瞪着持枪的江月楼,疼痛瞬间袭满全身。   馄饨摊老板娘和其他客人都被这声枪响吓坏了,尖叫着四散跑开。   拿了钱包正返回来的楚然也听到了枪声,脸色一变,立刻向馄饨摊跑去。   陈余之的嘴角不断涌出鲜血,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面无表情的江月楼,无声地质问着。他看不到他内心的煎熬,眼眸中只显现出他冷血的微笑,以及淡定自若地舀起一勺馄饨塞入嘴中的动作。   此时,孙鹤英走了过来,见江月楼刚杀完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闲情逸致地品尝着馄饨的滋味,不觉感到一丝恐怖。   他避开他的眼睛,伸手探了下陈余之的鼻息,感觉到他呼吸微弱,只剩出气,瞳孔也逐渐涣散。   “满意了?”江月楼把玩着手枪,满不在乎地问。   孙鹤英神色有些微妙,稍稍避开他一些距离,中规中矩地答道:“三爷一定很高兴。”   就在这时,楚然跑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惊呆了,立刻想要冲到陈余之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江月楼听见动静,毫不犹豫地冲她开枪,子弹挨着她脚边擦过,吓得她站立不稳,跌在地上。   “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怜香惜玉?”   “我江月楼不杀女人。”他说着,将手枪一收,干净利落地转身就走。   才转过一个拐角,背后传来楚然悲戚的喊声,那一声声“陈余之”如同重锤一次又一次击打在他的心上。他偏头闭了闭眼,忍下眼中的泪,很快又恢复成吊儿郎当的模样,和孙鹤英一同离去。   他的这个举动终于获得了三爷的认可,很快得到了见面的机会。   第二日上午十点,郊区湖边。   江月楼一眼就看到一个穿着斗篷的男人,身影莫名有些眼熟,心头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同来的孙鹤英恭敬地向那个人打招呼:“三爷,人到了。”   男人缓缓转身,斗篷下遮住的脸慢慢显露出来,居然是他当作多年好友的展君白。   “江兄,好久不见。”展君白并不惊讶江月楼吃惊的反应,笑吟吟地招呼着。   竟然是他?江月楼内心巨震,但很快收起错愕的情绪,大笑道:“原来展兄就是三爷!”   “意外么?”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江月楼跟着展君白沿着湖边慢慢走着,“意料之外,是夸赞展兄伪装得好。我之前不是没怀疑过你,但都被展兄的计谋巧妙地掩饰过去,转移了警署的注意力。而情理之中,也是夸赞。放眼整个景城,能有如此智慧和魄力的人,除了展兄,也的确难有其他人堪当此重任了。”   听了他的话,展君白也大笑起来:“横竖都是夸奖。这话从江兄嘴里说出来,分外难得。”   饶是江月楼恨死了展君白,此刻也不得不继续与他虚与委蛇,否则所有的牺牲都没有意义。他转身停在展君白身前,向他确认心中的疑问。“展兄,既然你我已经坦诚相见,我也不拘着了,有些问题,还请展兄解答。”   展君白并不介意,点头示意他说说看。   “依照我对展兄的了解,展兄运营金马堂,通过帮派和洋行走私鸦片,应该不单单只为金钱吧?”   “那江兄以为,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江月楼条理清晰地分析着:“大华仓库也是展兄的手笔,看来展兄对军火也颇感兴趣。还有,最近展军长带嫡系部队入驻景城。金钱,武器,军队……这么多巧合加在一起,展兄的意图就显而易见了。你想要的是政权。”   展君白看着他含笑不语,既没有承认,也不否认,直接换了话题:“恨我吗?”   “说不恨是假的。”这一点,江月楼并未掩饰,大方承认。   “因为你母亲?”   江月楼的目光有一丝黯淡,却没有表现出过激的情绪。“如果我不是局中人,我会认为这是个绝好的计谋。但偏偏,我是被设计的那个人,死的是我的母亲。”   “恨我还选择合作?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这的确不是他的风格,他也永远不可能走向罪恶。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彻底剿清三爷和金马堂的势力,所以必须取得展君白的信任。   他惨然一笑:“恨又能怎样呢?都过去了。她死了,我也再无心结。何况,选择走上这条路的本就是她自己,你不过是推波助澜,将她送到了我面前。这点道理孙鹤英都想得明白,我不至于不如他。”   展君白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麻烦江兄了。”   江月楼望着展君白的眼睛,嘴角扬起笑意。   两人继续沿着湖边前行,江月楼接着道:“我想展兄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合作者,而不是听话的下属。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展兄可以直接跟我聊。”   展君白自然知道他和孙鹤英不对付,笑笑表示理解:“好。但有些时候我毕竟不太方便直接出面,还得委屈江兄,权当他是个传话筒。”   江月楼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便吧。”   “江兄还是这个脾气。”   “我要是没了棱角,展兄想必也看不上。”不得不说,多年朋友,他们还是很了解彼此。“展兄,这聊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不要告诉我,还是回去旅馆那破房间呆着等消息?或者说,虽然见了面,展兄还是没有完全信任我。”   “江兄多虑了,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现在的身份不太方面露面。等风波过去,很多事情需要江兄帮我。”   江月楼定定地看着展君白的眼睛:“好。别让我等太久。”他说完,在展君白含笑地注视下转身离去,并无太多身为下属的谦卑和恭敬,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子嚣张。   展君白也不在意,而是转头看了孙鹤英一眼,示意他抓紧跟上去。   回去的路上,邱名忍不住道:“司长,恕我多嘴。即便江月楼选择跟您合作,但他的态度着实有点嚣张。”   “这才是江月楼。如果他因此而放低身段,甚至卑躬屈膝,反而才有问题。如此反骨之人,不是那么好用的,但用好了,有奇效。”   “您已经把起事计划透露给他了?”   说到这个,展君白也不得不夸江月楼一句聪明,“现在这个阶段自然不能,但他已经猜到了我的目的。”   邱名看了眼后视镜中的展君白,不再发问,专心开车。汽车渐渐远去。   城中医院的抢救室内,陈余之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眼睛紧闭着,身上盖着手术布,露出胸前伤口。   几个医生围着他忙碌地抢救着,其中一个额头上汗津津的,拿着手术钳专心地镊取他胸口的子弹,旁边托盘里放满了被鲜血染红的棉花球。   子弹好不容易取出来,医生松了口气,换了其他医生上来做伤口缝合。就在这时,监控仪器的护士惊呼起来:“病人呼吸减弱。”   立刻有人拿来辅助呼吸面具给陈余之戴上,医生同时对他进行心脏起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医生附身听了听他的心跳,又试了试他的呼吸,最终面色难看地扯下口罩,叹息着摇了摇头。   一墙之隔,楚然着急地在抢救室前来回踱步,忽视了身后过道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翻看报纸的男人,正在监视着她和抢救室的动静。   抢救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医生疾步走了出来,喊道:“谁是陈余之的家属?”   楚然迅速跑到门口,“我是他朋友。”   医生神情凝重:“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请您节哀。”   楚然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脑子一片空白,彻底懵在原地。   死了?陈余之死了?   医生嘴巴开开合合还在说着什么,但她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里一片安静,喧闹的医院变得寂静无声。   “小姐,你没事吧?”医生担忧地看着她,晃了晃她的身体。   她终于反应过来,腿脚一软,险些跌倒,被医生扶到了椅子上。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滑落,从一滴两滴到布满整个脸庞。“江月楼,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她喃喃自语着,伸手捂住了脸,呜呜痛哭起来。   看报纸的男人将医生的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朵里,又见楚然悲痛欲绝的样子,忙收起报纸,转身离去。   这个人叫程勇,是孙鹤英的手下,被派去确认陈余之的死讯。   他从医院匆匆赶回旅馆,将消息告诉孙鹤英后,又接到命令,乔装守候在旅馆外,监视着江月楼的动静。   孙鹤英料想得没错,和三爷见过面后回到旅馆,江月楼就想方设法乔装跑了出去。   程勇眼神极好,一眼就认出江月楼,快步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追去。但就他那点跟踪伎俩如何瞒得住曾经的警界精英,没过几个路口就被识破。   江月楼本想打电话将展君白就是三爷的消息告诉白金波,但现在不得不放弃,快速拐进了一个巷子,停了下来,守株待兔。   果然,没一会程勇就冲了进来,见江月楼双手抱胸依靠在墙上,正吊儿郎当地看着自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已经暴露,便放缓脚步,假装只是路过,淡定地朝着巷子内走去。   江月楼不屑地看着他继续演,在他经过自己时,站直身体,拦住了他的去路。   “说,这是展君白的主意,还是孙鹤英的主意?”   程勇心虚地看了江月楼一眼,决定装聋作哑到底,“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可能误会了。不好意思,借过。”   江月楼冷笑一声,二话不说一脚踹翻了程勇。   “别装了,你一直在监督我。我一离开旅馆,你立刻跟了上来,甚至在我走进巷子的时候,担心跟丢我,追了进来。”   程勇眼见已经暴露,也不再隐瞒,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金马堂规矩向来如此。每个进来的兄弟,都得过这道关,一盯一,就算你是江月楼,也不例外。”   江月楼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我不管谁派你来的,回去告诉你主子,再这么不信任我,合作到此为止。”他说着,忽然在程勇身上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的心猛然揪了起来,盯着程勇问:“消毒水?跟踪我之前,你的目标是谁。”   程勇从江月楼的手下挣脱,笑了起来:“你不是已经闻出来了吗?昨天的暗杀是否成功,你不想知道?”   江月楼内心惶恐,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出来,甚至嚣张又自信地说:“我的枪法不会错,他不可能活着。”   “恭喜,答对了。”   江月楼再次确认:“你亲眼看到尸体了?”   “那倒没有。不过我听到医生亲口宣布了,楚小姐也在场,她听到之后很伤心呢!”程勇像说着什么好玩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月楼的心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捏住,疼得眼前发黑。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压抑住几乎喷薄的悲戚,对程勇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女人就爱哭哭啼啼。”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朝着来时的巷子口走去,“本来还想去赌场试试手气,被你搞得一点心情都没了。”   就在那转身的一瞬间,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坠落下去。   他失魂落魄地走进旅馆房间,反手将门摔上,一头倒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茫然无措。   渐渐的,天花板扭曲旋转起来,慢慢显出他和陈余之的身影。   他们面对面站在一间空无一物的房间内,阳光透窗而入,将他们包裹着,明亮温暖。   可他们的神情却是严肃的,已经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他缓缓拔枪指着陈余之,陈余之面色沉静,平淡地问:“你要杀我?”   “不,我在救你。”他将枪口慢慢下移,从陈余之的头部挪到心口的位置。   “用枪救?”   “用枪法救。”他说着,扣动板机,黑洞洞的枪口射出一道光,直接穿过陈余之的心口。   “我会在这里开枪,子弹看起来穿心而过,必死无疑,但其实子弹挨着心脏,还有活下来的机会。不过,这个位置距离心脏太近,风险很大。”   陈余之低头看了看光射过的位置,“如果成功了呢?”   “我会赢得见三爷的机会,继续实施卧底计划,还景城百姓太平。而你,需要做一个活死人,隐藏起来,直到三爷死。”   “如果你失手了呢?”   他看着陈余之眼中的赤诚,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会死,是吗?”陈余之轻笑起来。   他轻轻点头。   “只要卧底计划成功,景城重归太平,那我们就还是赢了。”陈余之的眼中满是理解和信任,他的身影渐渐虚化,最后化成光粒消失在他面前。   江月楼内心急切,努力伸手去捞,可光粒透过了他的手掌,慢慢远去。他伸着手,仿佛跌入了万丈深渊,猛地从幻想中跌回冰冷的现实。   他害死了陈余之。   江月楼缓缓抬起右手,正是它扣动扳机击中了陈余之的胸口。忽然,他惩罚般地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呼吸急促,转身大步出门,拽住一个服务员低吼:“酒,给我送箱酒上来!”   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喝到半醉,发泄着心中压抑的痛苦。   余之,我不会让你白死。我已经发现了三爷的身份,等我揭开他的真面目,将他绳之以法,我再来向你谢罪。江月楼的醉眼逐渐变得清醒,他将酒瓶子重重地顿在地上,内心再次坚定起来。   这边江月楼和展君白都以为陈余之已经死了,但事实是,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被救了回来。   楚然守在他的病床前,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这次真的是九死一生,你安安心心养病,小白我托人先帮你照看着。”   陈余之淡淡地应了一声,情绪低落,楚然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坐在椅子上。   病房内安静了一会,陈余之虚弱地开了口:“那晚,你看到他了吧?”   楚然不太想聊这个话题,但还是回答道:“是,还有孙鹤英。”她见陈余之又要费心神思考,连忙阻止:“你现在刚从死亡线上回来,别想这些不痛快的事了,劳心劳力。”   她起身倒了杯水,又道:“你这次真是命大,子弹擦着心脏过去的,医生说就差一点……”   听着她的絮叨,陈余之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等下,你是说子弹没有穿心而过?”   “没有,但很近。”   陈余之眼前一亮,神色轻松下来:“江月楼对我动手是被迫的,他在救我!”   他的话令楚然非常不解:“开枪是救你?什么意思?”   “之前他提过一个案例,白署长在救一个被怀疑的警察卧底时,故意挨着他的心脏开枪,但实际不伤心脏,帮他洗脱嫌疑。”   楚然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说,江月楼这招看似杀你,其实是为了救你?”   “没错。这和白署长那招如出一辙。而且,按照他的枪法,如果想置我于死地,那么近的距离,不应该失手。”   楚然顿时高兴起来:“换句话说,江月楼没有真的加入金马堂,甚至,连他去精神病院,也是设计好的。”   陈余之点了点头:“极有可能。现在回想起来,江月楼每次对我表现出极大的敌意时,都是在有外人的情况下。两次是孙鹤英在场,还有一次是在精神病院。”   “探视那次,不是单独会面吗?”   “我当初以为是,现在想来,为什么我一递药立刻有人进来打断,或许,是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人一直在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陈余之想通了关节,所有疑惑都迎刃而解了。   “这样一来,基本说得通了。不过……总觉得还有很多疑问。比如那四个人到底是不是江月楼杀的?他为什么又要承认?还有,这个卧底计划,白署长知道内情吗?江月楼想要卧底金马堂,为何选择下手的对象是你?”   陈余之摇了摇头,他只能窥探到冰山一角,其他的事只有等江月楼自己来解答了。   他这么想着,突然猛烈咳嗽起来,让楚然万分焦急,差点去叫医生。   她让他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其他的事等身体好了再从长计议。可陈余之非常急迫,想要和江月楼秘密见上一面,告诉他自己还未死的消息。   两人合计了一会,决定用在香港江月楼联系下属时的暗号和他取得联系。 第27章 二十七   宿醉一晚,江月楼勉强撑起身子,浑身上下充满了疲惫。   他在卫生间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会,走到窗边往外看去,发现程勇还在楼下,继续监视着他的动静。   他换了身不显眼的衣服,逼迫自己不再沉溺于陈余之死亡的悲伤中,转身往门外走去。   旅馆门口,程勇正被几个小乞丐围着要钱,他看准时机,快速从门口走出来,上了一辆黄包车扬长而去,没有被程勇发现。   他找了个不显眼的电话亭,再次给白金波的办公室打电话,只是电话铃响了很久都无人接听。   没有办法,他又冒险伪装成金大成把电话打去白金波家里。但谎言很快被雅丽识破,因为今天白金波是和金大成一起出去开会的。   他无奈地挂断电话,无法将情报传递给白金波令他心情烦闷。   这时,一个卖报的小孩跑了过来,大喊着:“重磅重磅,城防部部长昨夜意外身亡!本月离奇死亡的第三个高官!”   江月楼停住脚步,从口袋里摸出钱买了份报纸翻看,一边听着旁边路人的议论。   “最近这是什么情况,临近年关,怎么如此不太平。”   “可不是嘛,光这个月接连死了三名高官了。说是自杀身亡,谁信呐,尽糊弄我们平头百姓。”   “总觉着,是要变天。”   “嘘,你小点声。脑袋要不要了……”   江月楼听着这些话,大概能猜到都是展君白的手笔。他接着翻看其他版面,无意中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则奇怪的促销广告:善德堂药材滞销,低价抛售。地址:西塘路公寓。广告旁还有特殊符号,三角形套着一个圈,看起来像是商标。   江月楼脸色一变,在心里快速分析着:善德堂,西塘路公寓,香港联络暗号,这些消息,只有陈余之和楚然知道,难道……余之还活着?   他顿时激动起来,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大步离去。   这个广告暗号对应的地点应该是余之堂,但他不想引人注目,便擅自去了楚然的公寓。   此时楚然正在准备带去医院的盒饭,突然敲门声响起,问过又无人应答,疑惑地从猫眼里往外看了一眼,并没有人在。   她警惕地将门打开一半往外看去,发现地上放着撕下来的报纸一角,正是有符号标记的广告。   她立刻猜到来人是谁,连忙推开门走到走廊上,往外看去,果然看到江月楼从走廊一角拐了出来。   楚然惊喜地将江月楼迎进门,“你看到报纸了?”   江月楼看着她,眼中带着期待:“你怎么知道这个符号?陈余之告诉你的,是不是?他……还活着吗?”   “活着,但伤得很重。”   江月楼压在心上的大石落了地,长出一口气,听见楚然问他:“你故意开枪是为了保护他,对吧?”   江月楼默然点头,片刻后幽幽地问:“他怪我吗?”   “他很担心你。”   听了楚然的回答,江月楼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如此伤害陈余之,那个傻子不仅不怪他,竟然还担心他。   他抹了把脸,正色道:“情况紧急,我不能多呆。楚然,帮我个忙。”   “你说。”楚然也严肃起来。   “我已经确认了三爷的身份,但我现在联系不到白署长,下一步行动无法安排。”   “你需要传递什么消息,告诉我,我来联系白署长。”   “真正的三爷是展君白。”   楚然大为震惊:“展君白?”   与此同时,敲门声再次响起,室友钟怡人的声音传来:“楚然,你在家吗?我没带钥匙。”   两人同时警惕地起身,江月楼拦在楚然身前,看着门口默不作声。   门外的钟怡人等了片刻,发现无人开门,以为楚然不在家,唠叨了几句转身离开。   直到走廊里再无任何响动,楚然和江月楼紧绷的情绪才稍稍缓解。   “现在这个情况,我不得不防。”   楚然点了点头:“我理解。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是展司长,他隐藏得太深了。”   “所以,我不得不兵行险招。”   楚然微笑着看着他:“你成功了。”   江月楼并无喜悦,叹了口气:“只是对不住余之。展君白疑心很重,担心我不是真的叛变,用他的生死来试探我反水的真实性。”   “余之不会怪你的。”楚然安慰道,“相反,他很懂你。他醒来知道子弹没有穿心而过的时候,立刻猜到了真相。我之所以登报联系你,也是缘于他分析提供的线索。”   “替我谢谢他。”江月楼浑身被暖流包裹着,眼睛一热,有些情难自持。   “等你计划成功归来时,亲自去告诉他。”   江月楼笑着点了点头,看着餐桌上的饭盒,问:“给余之送饭?”   楚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餐桌:“正准备去。”   “趁热去吧,一会儿凉了。我该走了,有消息,老办法联系。”   “好。不过你为什么没有按照报纸约定的地址去,直接到这里找我?”楚然有些好奇江月楼不按牌理出牌的举动。   江月楼解释道:“景城没有善德堂,在此处应该暗指的是陈余之的余之堂,三角符号的尖头也恰好是那个方向。余之堂现在是他们重点监控对象,我不放心,下次还是来这里。”   他的话音刚落,门口突然传来钥匙转动门孔的开门声。   两人瞬间一惊,楚然指了指自己卧室方向,和江月楼一起快速闪身进入卧室。   门被打开了,钟怡人拎着大包小包走进门来。   卧室内的两人都有些焦虑,楚然想了想,指着衣柜轻声道:“你在这里委屈下,我引开她,你过五分钟离开。”   江月楼点头,迅速躲进衣柜中。   楚然稍微弄乱了头发,装成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伸着懒腰从卧室里走出来。   钟怡人正在客厅整理购物袋,见她出现,没好气道:“你在家啊?怎么不给我开门?要不是我半路翻到了钥匙,差点就要回报社拿备用钥匙了。”   “对不住,这几天加班有点累,本想睡个午觉,结果一觉睡到现在。”楚然态度良好地致歉,主动提议道:“为了表达我的歉意,不如请钟大小姐吃顿饭,赏不赏光?”   钟怡人眼睛一亮,“这可是你说的,今天不宰你一顿,我就不姓钟。”   两人笑闹着往外走,楚然临关门前不放心地看了卧室方向一眼。   躲在衣柜里的江月楼听见关门的声音,并没有马上出来,而是又等了一会再没听见什么动静,这才轻轻推开衣柜的门,慢慢挪了出来。   他按照楚然的嘱咐,在卧室内又等了几分钟,才快步往外走。一不留神,放在梳妆台上的钱包被他的衣服扫到地上。他连忙弯腰去捡,无意中发现钱包里有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正是他穿着警装的形象。   他忽然想起之前问过她是否喜欢自己的话,以及她每次的否认,被这张照片击得粉碎。他有片刻的不知所措,内心涌出复杂的情绪,默默将钱包放回原处。   他从卧室走出来,经过餐桌时看到已经打包装好的饭盒,不觉放慢脚步,最后干脆停了下来。他伸手在饭盒上试了下温度,感受着手指的余温,迟疑片刻,最终拎起了饭盒,决定亲自送到医院去。   他不知道陈余之住在哪一间病房,便戴着口罩一间间寻找,直到从窗口的位置看到坐在病床上回答护士问题的陈余之,这才停下来。   似有心灵感应一般,陈余之突然抬头看向玻璃窗的位置。他慌忙闪身移动,避开了他的目光。   “怎么了?”护士顺着陈余之的视线看过去,没看到有何不妥。   陈余之用不太确定的语气嘀咕着:“门口刚刚好像有人……”   护士听了他的话,放下记录本过去开门,没见到人影,倒发现了放在地上的饭盒。   “应该是家属送饭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放下饭盒就走了。”   陈余之看着饭盒,心里涌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敷衍道:“兴许忙吧。”   “行,今天的检查结束了,那你先吃饭,有事儿叫我。”护士拿起记录本转身离去。   陈余之有些迫不及待地拿过饭盒打开,第一眼就看到了贴在盒盖子内的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对不起。那字迹很潦草,但笔锋异常熟悉,瞬间就猜到了送饭人的身份。   他连忙放下饭盒,强撑着身子下地,一步步艰难地走到门口,焦急地向外张望。可走廊里只有医生、护士和来往的病人,并没有江月楼的身影。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站在门口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回到病床上。他并不知道,江月楼就站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静静地看着他。   楚然好不容易打发掉钟怡人赶到医院,就见陈余之坐在床上,手里拿着写有“对不起”三个字的纸条出神。   她看到桌上的饭盒,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江月楼来过了?”   陈余之点头,递上纸条给她看。   “他都跟你说过了么?”   “当时护士在查房,他把饭盒放在门口就走了,我没有见到他。”   “我和他今天碰过了,事情真相和你分析的基本一致,月楼的确在执行一项抓捕计划。为了救你,反而不得不伤害你。还有,灭门惨案也是假的。”   听了楚然的话,陈余之淡淡地笑了:“我就知道,他不会随便杀人。”   楚然接着又说:“幕后之人浮出水面了,是展君白。”   陈余之眼中闪过意外的神色,但很快平静下来:“难怪。”他见楚然有些不解,接着道:“一个极恶之人,伪装成积善之人,不破釜沉舟,的确难以发现。”   楚然有些犹豫地看着他:“从现在开始,你需要隐藏起来了。否则,被他知道你还活着,月楼会有危险。”   陈余之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楚然仍在担心:“可你的伤……要不然搬我那去吧,我那……”   陈余之打断她的话:“这不合适。”   “可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地方了。旅馆需要登记身份信息,家你又回不去。正巧怡人要出差一段时日,不会有人发现的。”她见陈余之面色迟疑,又补充道:“保险起见,我和月楼约的见面地点改在我的公寓了,你搬过来,下次你们就能兄弟重逢了。”   陈余之终于被说动,同意了她的方案。   离开医院,江月楼随便找了个舞厅,坐在吧台前佯装喝到半醉,嘴里哼着小调看舞女们跳舞。   没一会,程勇带着几个手下找了过来,锁定他的身影后,立刻将他包围。   江月楼见视线被人挡住,懒洋洋地抬起头看向怒气冲冲的程勇,讽刺道:“哟,追得还挺快,我这才出来潇洒了不到两小时。”   程勇警惕地看着他,不满道:“你避开我们溜出来,难道就只是为了喝酒?”   “不然呢?”江月楼耸了耸肩,“不是我说,你们找的旅馆也太坑了,昨晚送到房间里都是什么酒啊,一点味儿也没有,和水差不多。”   “别喝了,三爷找你。”   江月楼懒散地起身:“怎么,终于有活儿了?”他虽然这么问着,但也不期待程勇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径直往舞厅外走去。   程勇示意其他人先跟上他,转头向吧台酒保求证。“他确实一直在这儿?”   吧台酒保早已经被江月楼用钱收买,不会揭穿他的谎言,对程勇真诚地点了点头。   这一回,程勇直接和江月楼同处一室看着他,寸步不离,惹得江月楼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我跟展君白只是合作关系,不是你们的犯人。再惹我,我不介意再教训你一次。”他威胁似的冲程勇挥了挥拳头。   程勇虽然也怕他发起疯来,但仍然坚守着自己的职责,“三爷回来之前,我是不会让你再离开我视线一步的。”   江月楼冷笑几声,自顾自躺到床上睡大觉去了。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各家各户炊烟寥寥,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白公馆,雅丽从二楼下来直奔厨房,对家里的佣人赵妈趾高气扬地说:“行了,今天的晚饭你不用管了,我来准备。”   赵妈有些犹豫,但也不敢反抗她的命令,唯唯诺诺应下,去掉围裙离开白公馆。   大门刚被关上,雅丽一扫方才不耐烦的神态,快走到灶台前看了看正在小火慢炖的一锅鸡汤,迫不及待地揭开锅盖,将孙鹤英给她的那包白色药粉倒进锅中,用勺子不停搅动着,直至粉末完全溶解在汤里为止。   她陆续将赵妈做好的菜肴端上餐桌,最后将鸡汤放在正中间的位置,不觉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才做完这一切,门口传来开门声,她立刻换上一副贤良淑德的笑脸走出餐厅,向门口迎了上去。   “您回来了……”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提着公文包进门的白金波身后还跟着金大成,顿时有些慌乱。但她很快压制下去,对着两人笑脸相迎,殷勤地接过他们的公文包。   金大成拿着公文包没松手,笑嘻嘻地说:“我就是送署长回来,马上就走。”   他的话让雅丽松了口气,正准备和他道别,白金波伸手一拦,说道:“警署最近人手不够,担子你也替我担了不少,着实辛苦。留下吧,一起吃顿便饭。”   金大成假模假样地推辞了一番,嘴上拒绝着,人却站在门口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白金波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拉着他胳膊拽到餐厅,“客套什么,吃饭。”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金大成这才顺水推舟地坐了下来。   两人其乐融融,雅丽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神情有一丝紧张。   白金波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愣着干什么,叫赵妈开饭。”   雅丽满脸堆笑:“赵妈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让她回去休息了。我不知道大成要来,随便做了点,只怕是招待不周了。不然,还是改天赵妈在的时候,再宴请大成?”   毫不知情的金大成继续搅局:“不用不用,我一点不挑食,有啥吃啥。再说了,能吃您亲手做的饭菜,那是我金大成的荣幸。”   白金波对此也不甚在意,率先拿起了筷子准备开动。   金大成吃了几口,眼睛一亮,捧场地拍起了马屁:“雅丽姐的手艺真好,看起来就色香味俱全。”   雅丽勉强笑笑,想要以汤冷了为由把鸡汤端走。   白金波伸手试了下汤煲的温度,说道:“温度正好,再回锅味道就不对了。”   雅丽只好将鸡汤放下,讪讪地在一旁坐下。   没眼力见的金大成还大献殷勤,起身拿起汤勺给白金波和雅丽盛汤。雅丽内心忐忑极了,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勉强笑笑,佯装吃饭,用余光悄悄观察白金波的动静。   白金波吃饭斯文,拿着勺子舀了勺汤送入口中,而金大成已经给自己盛了一碗,一口气喝完。   “好喝。”他夸张地赞道。   雅丽目瞪口呆地看着金大成的空碗,焦灼又无奈。眼看着他又盛了一碗,眉宇间显出隐隐的担忧。   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金大成连灌两碗汤,哈欠不断,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晃着脑袋说道:“今天怎么困得这么早……”   “你现在身兼司法科和稽查科两个部门,哪边都不是清闲活儿,的确累。这样不是长久之计,还是……”   金大成担心丢了肥差,赶紧振奋精神表决心:“不,署长,我不累,我挺得住。”   雅丽听着他们的对话,尴尬地赔笑,手指不自觉地扣弄着,满心紧张。   突然,客厅的电话响了起来。雅丽连忙起身,快步走向客厅接电话。   电话那头是孙鹤英,和展君白、邱名一起到了白公馆附近,在一个电话亭打来电话询问情况。   “药效发作了吗?”   雅丽没有回答,捂着话筒低声道:“金大成也在。”她说完,匆匆挂上电话,忐忑地走回餐厅。   展君白见孙鹤英皱了皱眉,问:“怎么样了?”   “不太妙,金大成居然也在。”   邱名在一旁问:“要不要一起下手?”   展君白摇了摇头:“人越多,风险越大。你通知金大成,让他回警署办公室等我,就说有事找他。”   邱名答应一声,再次拨通白公馆的电话。   雅丽走回餐厅,扯谎说是裁缝铺通知她定做的大衣可以去取了。她刚坐下来,电话再次响起,只好匆忙起身往外走,“今天怎么这么多电话……”她笑着自说自话,试图缓解内心的焦灼。   此时,金大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哈欠连天,使劲儿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努力保持清醒。   白金波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你这哈欠打的,我都要跟着困了。”   客厅传来雅丽的声音:“大成,找你的。”   金大成顿时有些奇怪,起身朝着客厅走去。   电话那头,邱名对他说:“金科长,是我。展司长有些事情找您,打电话到您办公室无人接。听说您散会是和白署长一起走的,就冒昧打到白公馆了,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展司长找我什么事啊?”金大成瞬间来了精神。   “具体我不清楚,他请您先回警署办公室稍等片刻。”   金大成满口答应,觉得江月楼一走,所有人都注意到他的存在,内心不觉有些暗爽。   他走回餐厅,向白金波道别:“署长,谢谢您今晚的款待。我还有点公事要处理,先回办公室了。”   白金波冲他点点头,说了些注意休息的场面话。   雅丽刚要起身相送,他连忙摆手,“不用送不用送,您和署长继续吃。”说着,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白公馆。   听到关门声,雅丽总算松了口气,紧绷着的情绪也放松些许。   白金波觉得雅丽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雅丽笑着给白金波盛汤:“您多心了。来,喝汤,再不喝,汤就凉了。”   金大成兴奋地出了门,还没走几步就困得站不住脚,扶住墙打了个大哈欠,两腿软软的不听使唤,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只是徒劳,几乎栽倒在地。   孙鹤英和邱名快步上前将他扶起。邱名舒了口气:“好险,差点晕在里面。”   展君白看了孙鹤英一眼,吩咐道:“随便找个地方把他扔下,在门口等着。”说罢,带着邱名走向白公馆。   此时,白金波被雅丽劝着喝了汤,已经倒在饭桌上。   雅丽开门见来人不是孙鹤铭,而是展君白和邱名,不觉有些意外,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   展君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浅笑道:“不用看了,孙鹤英没来。”   雅丽立刻反应过来:“孙鹤英?你是三爷?”   “不然,你以为刚刚的电话那么巧吗?”展君白说完,在雅丽震惊的目光中径自走了进去。   他绕着昏睡的白金波走了一圈,对邱名一挥手,邱名立刻上前扶起白金波靠在椅子上,用绳子将他绑得结结实实。   然后,他将随身带来的小箱子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一管针剂,注射进白金波体内。   很快,药剂生效,白金波慢慢恢复意识。   他最先看到自己身上的绳子,下意识地挣扎起来,然后才抬头张望,发现对面竟坐着展君白。   “展司长,这是何意?”他沉着脸问道。   “对不住了,白兄,我也是不得已。本想和白兄井水不犯河水,但现在,有些事情需要白兄帮忙。”   白金波怒气冲冲地盯着展君白的眼睛:“这就是展兄求人帮忙的态度?”   “白兄别动怒,我也是担心伤了和气,想着不成功便成仁。”展君白说着,拿出把枪来放在桌上,话语和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动作却透着赤裸裸的威胁。   白金波讥讽地笑了笑:“凭你在财政司的本事,还有展委员的位置,你们叔侄二人在景城几乎手眼通天,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这种不起眼的小角色帮忙?”   “自从江月楼疯了,这军火库的筹备任务,白兄可是紧紧抓在自己手里,我的人怎么打探都无济于事,我只好亲自出马走这一趟,只是委屈白兄了。”   白金波对他的目的大感意外,失声喊道:“军火库?你要叛变?”   展君白丝毫不以为意,笑着纠正:“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弱肉强食而已。自古以来,一直如此。”   事到如今,白金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很快猜测出他就是三爷。   展君白没承认也没否认,“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白兄,看在多年交情的份儿上,别为难兄弟,如实告诉我军火库的位置。”   白金波冷哼一声:“做梦。”   “白兄,那就对不住了。”展君白看向邱名,示意他接着行动。   邱名从箱子中取出另一种针剂,动作利落地注射在白金波的脖侧。白金波挣扎无果,药水一滴不剩地进入体内。   “这什么东西?”他惊恐地问。   “一种特殊的镇定剂。”展君白的回答依旧平静。   很快,白金波的意识模糊起来,眼神涣散,瞳孔几乎没有焦距。   展君白坐在他对面,循循善诱道:“军火库的位置,在哪?”   “不知道。”白金波靠着仅有的意识坚持着。   “加大剂量,再给一针。”   展君白下令,邱名立刻持针上前,又给白金波扎了一针。   雅丽缩在沙发上,听着餐厅传来的动静,既惶恐又害怕。她想了想,鼓起勇气,轻手轻脚地朝着正门口的方向挪去,试图逃走。   餐厅内似乎没有人察觉她的举动,她很快就逃出门去。可还没走多远,就看见孙鹤英等在不远处,冲她扬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白太太神色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雅丽心里一惊,讪笑着:“我……我去买点牛奶。”   “明天再买也不迟,走吧。”孙鹤英说着,顺手揽住雅丽的肩膀,持枪顶在她身上,强行将她带回白公馆。   餐厅内,白金波的意识更加模糊,已经看不清面前坐着谁,只有一些影子在晃动。   展君白继续不紧不慢地问:“军火库的位置在哪儿?”   “码头……2号仓库……”白金波喃喃自语着。   展君白的嘴角扬起笑容,继续询问:“江月楼离开精神病院后,有没有联系过你?”   白金波垂着头含糊地说了什么,他没听清,示意邱名强迫他抬起头,又问了一遍。   听到江月楼的名字,白金波笑了起来,肯定地点了点头。   展君白神情一顿,又问:“他说什么?”   “他说,他就要抓住三爷了……”   听到这句话,展君白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从中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江月楼进精神病院,被金马堂策反,完全是他设计好的一场局。   他几乎是咬着牙吩咐捆绑好雅丽的孙鹤英,眼神冰冷:“江月楼是卧底,加入金马堂另有目的,你亲自去盯着,但别露出破绽,等我下一步消息。”   孙鹤英露出惊讶的神色,继而变得愤恨,转身前往旅馆。   展君白看着白金波继续审问:“江月楼最致命的弱点是什么?”   “没有,他没有弱点……”   “是人都有脆弱的地方。就算江月楼也不例外。再想想看,江月楼的弱点。”展君白一步一步诱导着白金波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余之……陈余之……他害死了可盈……自责……他很自责……”   展君白心里有了主意,让邱名端来一盆水泼在白金波身上,将他弄醒。   白金波一激灵,呛了口水,猛烈咳嗽起来,眼神也逐渐恢复清醒。   他看见,展君白拿起方才放在桌子上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死到临头,纵使身为警署署长的他也害怕起来,语速飞快地交代:“军火库在码头2号仓库!”   展君白扣动板机的手一顿,笑了笑:“好像有点晚了。”   白金波狠狠心,咬着牙道:“江月楼接近你另有目的,他是卧底!”   这句话让展君白信了他的诚意,这才放下枪,讽刺道:“白兄,为了自保,还真是舍得下本钱。与你情同父子的江月楼,转眼也能出卖。”   白金波面上一热,索性破罐子破摔:“那都是虚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才有意义。”   “其实,这些消息你刚刚都说过了。”   白金波愣了下,反应过来:“那你应该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展君白点头:“是很真。不过,白兄,你现在让我很为难啊。”   “景城的武装力量不外乎警署和城防部。你想起事,颠覆政权,我可以配合,保证警署不会成为你的阻力。”   “这交易听起来好像不亏。”展君白故意思忖着。   白金波紧张地盯着展君白,等待着他的最终决定。   过了一会,展君白走上前,亲自给白金波松绑,表明了他的态度。   “合作愉快,白兄。”   望着展君白伸出的手,白金波连忙回握,勉强地笑了笑。   离开白公馆,展君白立刻沉下来脸来,表情阴晴不定,对邱名说:“通知孙鹤英,立刻把江月楼送到展公馆。还有,养在老张那儿的筹码,明天带回来,你亲自去办。”   “是。”   两人继续前行。身后传来一声枪响。他们并不意外,也没有回头,仿佛什么都发生一样。   白公馆内,白金波握着枪,气恼地盯着瘫在沙发上的雅丽。   她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沙发上,胸口中枪,恐慌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死不瞑目。   “贱人。”白金波恨恨地踹了脚沙发,大骂起来。   从白公馆回来,展君白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候江月楼。他面色不佳,手指点在扶手上有节奏的敲打着,暗自思索,但江月楼一来,他又扬起和煦的笑容同他寒暄起来。   这还是江月楼第一次来展公馆,毫不客气地走向沙发就坐,边走边打量着客厅的装潢摆设。   “展兄果然会享受,这公馆比我那小破楼可奢侈多了。”他啧啧羡慕起来。   展君白也在他对面坐下,笑道:“江兄一向不在意这些,否则,赈灾多出来的那笔款子,够你在景城最好的地段买上好几栋宅院了。”   “啧啧,好像有点后悔。”   “江兄放心,来日方长,机会多得是。只要你真心与我合作,我绝不会亏待你。”展君白抚掌大笑,话中有话。   江月楼聪明,又如何听不出来话中的意思,以退为进地笑道:“怎么,难不成展兄怀疑我投诚是假的?”   “真还是假,江兄心里自然清楚。”   两人你来我往,清静的客厅内顿时暗流涌动。   此时,邱名送茶进来,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展君白亲自斟茶,状似不经意地说:“江兄,最近有件棘手的事情不太好处理,想问问江兄的看法。”   “什么事,还能让展兄发愁?”江月楼端起茶杯,翘着二郎腿,很是悠闲。   “有个朋友,为人处事我很欣赏。可惜,他却想害我。如果是江兄遇到这种情况,打算如何处理?”展君白说着,观察着江月楼的神情。   江月楼心中警惕,但依旧镇定自若,仿佛就是在听别人的事,仪态举止毫无破绽。   他佯装为难的样子,叹息道:“杀之可惜,不杀又难以安稳。”   “没错,这就是我现在的心境,左右为难呐。江兄,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下,你是我,而我是要害你的人,现在给你一把枪,是杀,还是不杀。”展君白说着,竟真的拿出一把枪放在桌上。   难道是哪里露了破绽,他怀疑我?江月楼看着那把枪,飞快思索着。但很快就笑了笑,拿起枪把玩着,然后握着枪管,将枪口朝着自己,看似毫无防备的样子将枪递给展君白:“如果我是你,我会看对方怎么做决定,后发制人。”   他的话似乎让展君白很意外,接过枪,顺势指着他,“那如果我先下手为强,开了枪,你就输了。”   “除非我毫无戒备,否则这种距离下开枪,我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躲开。”江月楼无所谓地笑笑,颇为自信。   展君白佯装要扣动板机,试试他的反应。他毫无惧色,甚至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就算展君白真的开枪,也坐在原处纹丝不动,根本就没有躲闪。   “别的不敢说,论枪,景城真没几个人能和我一较高低。”他自负地说,目光瞄了眼展君白的脸色,继续道:“一把没有子弹的枪,不过是件玩具,当然没什么好担心的。”   “厉害。”展君白立刻明白过来,在他刚才玩枪的过程中,凭手感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毫无惧意。   江月楼朝他举了举杯,毫不谦虚地接受夸赞。   “起事的日子差不多定了,江兄,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终于步入正题,江月楼内心一阵澎湃,不动声色地问:“什么时候?”   “我和二叔再商议下,毕竟这种大事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依旧没说确切时间,江月楼不免有些失望,但仍点了点头,决定耐心等候。   回到小旅馆,江月楼整个人焦虑起来,回想着展君白的话,在房间来回踱步,心神不宁。   他说的那个朋友究竟是谁?为什么要特意跟他说这些话?难道他已经对他起疑了?   为了安全起见,他是应该撤出这次卧底行动,相信白金波如果知道的话,也会这样劝他。   但是他如果就此打住,前面所遭遇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陈余之也白白受了那么严重的伤。   展君白野心勃勃,志在夺取景城政权。他一旦成功,受苦的还是百姓。他不能就此放弃,一定要在他发动政变之前,挫败他的布局。   江月楼下定决心,绝不退缩,又踱了几步,继续筹谋着。   如果通过报纸揭发三爷的真面目,是否可行?   他摇了摇头,自己给出答案:一是没有确凿证据;二是展君白在百姓心中口碑很好,从舆论上很难赢得他们的支持;三是展天青的军队就在城外,随时候命,他们尚无任何准备,一旦撕破脸,他们带兵入城,仅靠警署和城防部的力量难以抵抗。到时候,手无寸铁的百姓就要遭殃了。   如今唯有釜底抽薪,将展君白起事所需要的武器、士兵和人心一一瓦解,才能拥有胜算。   “武器……军火库……”江月楼专心思忖着。   孙鹤英拿了一袋食物开门而入,直接扔在茶几上,没好气地说了句“吃吧”。   他的态度不好,江月楼就更差了,看也没看,抬手将袋子挥在地上,里面的包子滚了出来,有一个甚至滚到了孙鹤英脚边。   “江月楼!”孙鹤英被气得怒吼起来,“爱吃不吃。”随即忍了忍,转身欲走,   江月楼伸手掏了掏耳朵,吊儿郎当地晃着二郎腿,“这么着急走啊,聊聊?”   孙鹤英停下脚步,转头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咱俩好像没什么可聊的。你这眼里,只有三爷,哪里瞧得上我们这些人。”   “三爷最近好像很忙啊,除了昨晚见了一次,一直没时间坐下聊聊,怎么起事,怎么合作。”江月楼说得随意,实则旁敲侧击。   这下孙鹤英有些意外了,“起事?这些三爷也告诉你了?”   江月楼笑了,拍了拍身旁的沙发,说:“瞧,咱们还是有东西可聊的。”   孙鹤英将信将疑,戒备地在他身旁坐下。   他佯装闲聊,继续套着话:“我觉得,三爷起事的日子选得不怎样,感觉仓促了些。你以为如何?”   “除夕这日子挺好的……”孙鹤英下意识反驳他,话音刚落,又觉得不妥,连忙改口:“我是说,过完年,从长计议。”   江月楼眼睛一亮,装作没听见他后半句话,接着忽悠:“听你这么一说,除夕这日子是不错。家家户户忙着过年,街道上清净得很。那时候守卫也没什么心情,戒备松懈。到时鞭炮声、枪声混在一起,各方支援也慢,的确是个起事的好日子。”   孙鹤英瞪着江月楼看了片刻,谨慎地追问:“这日子是三爷亲口跟你说的?”   “当然,昨晚三爷亲口说的。”   孙鹤英突然眼色一变,立刻发觉不对劲,猛然起身喊道:“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了?”江月楼也跟着起身,故意想要激怒他。   情急之下,孙鹤英险些说漏嘴:“昨天下午……”他想说三爷已经知道了江月楼的卧底身份,晚上根本不可能把起事的日子告诉他,没想到自己一时疏忽,就这么被他套了情报。   江月楼还在一旁逼问:“昨天下午怎么了?”   他有些心慌,强迫自己不显露出来,冷笑着转移话题:“昨天下午,百乐门里的酒味道不错吧?”   江月楼知道他已经反应过来,再逼也不会透露更多信息,便顺着他的话笑道:“很不错,比这破店里的好多了。怎么,你想尝尝?我请。”   “你的酒,我可喝不起。”孙鹤英说完,不敢再逗留,转身离开。   江月楼走到窗口,等着孙鹤英的身影出现在楼下,见他和程勇两人面色不佳地说着什么,不觉陷入沉思。   从孙鹤英的反应来看,除夕这个日子应该没错。但他后面的质疑以及未说完的话显然也透露了一些信息。   孙鹤英如此笃定展君白昨晚不可能告诉他起事的时间,那么是什么原因没有告知?还说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话来试探他。是因为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导致展君白对他的态度有了偏差。昨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最信任的师长、上级已经背叛了他。 第28章 二十八   白金波沉着一张脸,缓步走在警署大楼的走廊上。迎面走来两个警察恭敬地向他问好,可他理都不理,冷着脸与他们擦肩而过。   两个警察有些奇怪,觉得他们署长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   他并不关注下属对他的看法,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还沉浸在昨晚对江月楼的愧疚,以及对展君白的恐惧中。   他走到办公桌前,看着自己的桌牌,突然爆发出一股怒气,将桌上的文件夹通通扫落在地。就在他准备拿起茶杯往地上砸时,突然传来敲门声,秘书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进来。   “署长,有个自称是《景城日报》记者的楚小姐,想采访您。她现在在楼下接待室,您看……”   白金波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思索片刻,回道:“让她上来。”   没一会,楚然就出现在他面前,公事公办地介绍着自己。   “白署长,您好,我是《景城日报》的记者,楚然。之前采访过江月楼江科长。今天冒昧前来,是想问您几个问题。”   白金波漫不经心地起身,引导着楚然走向沙发,问:“你想采访什么?我很忙。”   “我想跟您聊聊江月楼。”   楚然的话刚落音,白金波就停下脚步,转头紧紧盯着她。“月楼已经离开警署了,没什么好聊的。”   “他人是不在,但心在。”楚然平静地与白金波对视,眼中带着洞悉一切的坦然。   她见白金波已经在沙发上落座,便也坐了下来,继续说道:“我见到江月楼了,也知道了你们的计划。”   白金波眼神一凛,判断着她话里的真假,还在装糊涂,“计划?什么计划?楚小姐误会了吧。你说的这些,我不是很明白。”   “您放心,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今天来,是帮月楼转告您一个重要情报。他已经确认了三爷的身份,是财政司司长展君白。”   展君白这三个字令白金波心情复杂,百感交集,却唯独没有意外。   楚然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您一点都不意外?”   白金波笑了:“你空口白牙毫无证据的一句话,我凭什么相信?还有,如果这个消息是月楼告诉你的,他为何不亲自联系我?楚小姐,我可从没听他说起过你。”他见楚然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继续道:“如果来的是陈余之,我或许还会考虑这情报的真实性。但至于你,楚小姐,不好意思,我要忙了,请回吧。”   白金波说完站了起来,准备回到办公桌前,楚然紧随其后,快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灭门案是假的,去精神病院也是假的,包括杀陈余之都是假的。这一切全是您和江月楼的计划,是为了让展君白相信,江月楼的的确确脱离了警署,与您决裂,成为一个可以争取的力量。这些,应该够了吧。”   白金波看着执拗的楚然,叹了口气,终于点头承认。“他人在哪儿?”   “不知道。我通过报纸留下线索,和他匆匆见了一面。他让我转告您,提防展君白。”   白金波苦笑着:“提防?说起来轻松,但做起来难呐。他还有没有别的消息?”   楚然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暂时没有,他说会再联系您的。”   说到这,楚然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也不好久留,向白金波告辞。   “白署长,我该回报社了,祝你们计划早日成功。”   白金波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问:“你刚才说杀陈余之是假的,那他现在情况如何?有没有暴露的风险?”为免自己看起来过于急切,他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了一句:“月楼的生死,可都系在他身上。”   楚然不疑有他,和江月楼一样对他完全信任,将他们的安排和盘托出。“陈医生暂时落脚在我租住的公寓里,很安全。”   白金波颔首,目送着楚然离开。他坐在办公桌前沉默片刻,最终叹气道:“月楼,不要怪我,我也是没办法。”   他说着,拿起了电话,拨给了展君白,将楚然到访,以及陈余之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他。   展君白挂了电话,喃喃自语:“楚然知道了,有点麻烦啊!”   他还未对楚然死心,这下看来是不可能赢得美人心了。   他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吩咐邱名找个眼生的人送到楚然的公寓。   信不是写给楚然的情书,而是准备给陈余之的大礼。他相信,陈余之看到了这封信,不会置之不理的。   一想到这里,展君白忍不住笑了起来,好戏又要上演了。   他一高兴,忍不住去了关押玉堂春的地下室,两人自然没有好言好语,气得玉堂春当场咳出血来。   展君白唤来医生替他诊治,医生建议提前准备棺材、墓地,已经挺不了多久了。   他心里不觉有些失落,对邱名说:“你去安排一下,棺材就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吧。”   此时,陈余之一个人待在楚然的公寓里,在餐桌前摊着一张景城地图,一边画着一边分析,不时圈出几个关键的地点。他现在伤未痊愈,帮不上其他的忙,只好暗自思索,一旦事变,哪些位置是最有可能被拿下,也算帮江月楼一点小忙。   忽然,门口传来窸窣的声音。他停下笔,仔细听了听动静,警惕地起身,轻手轻脚走到门口。   一封信正从地板上的门缝里塞进来。   他不能开门去查看,以免暴露身份,便将信捡了起来,等楚然回来再做打算。   这封信信封上写着“楚然亲启”四个字,他也没多想,顺手放在桌上,继续研究地图。   这一忙就是一个多时辰,餐桌上的水杯空了,他起身倒水时,不慎将那封信拂到了地上。   他连忙腰去捡,无意间看到信封反面右下角的一个小图案,瞬间愣在原地。   那是一朵不怎么起眼的小花图案,画法稚嫩生疏,像是孩子的画作。但如果将信封转个方向仔细看,那个花朵的形状分明就像一个“可”字。   陈余之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图案,脑海中浮现出从前和可盈在一起的画面。   那时可盈刚学画画,有事没事就趴在桌前画着,还时不时跑到他面前展示。有一次,她画了一朵小花,得意洋洋地对他说:“哥,你看,这个花骨朵的样子像不像可盈的可字?”   他当时仔细看了看,觉得的确像,便笑着点了点头。   现在,那个像“可”字的小花又重新出现了,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已经等不及楚然回来了,迫不及待拆开信封,想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信纸上并无长篇大论,仅仅一行字,一眼就看个明白。   欲见可盈,独自前来,齐西路328号。   陈余之死盯着这行字,喃喃道:“可盈……可盈还活着?”他呆愣片刻,毫不犹豫地转身出门。   到了约定的地点,陈余之一眼就看到展君白的背影,脸上浮现出犹豫、挣扎的神色,迟迟没有上前。   展君白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人,浅笑吟吟地转身,仍旧一派正人君子的风度。   “陈医生,既然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   “是你写的信?”陈余之眼见已经无法回头,干脆大步上前,情绪激动。他见展君白微笑点头,又上前一大步走到他身前,揪住他的领口,逼问:“可盈在哪里?她还活着?”   展君白云淡风轻地拂开他的手:“陈医生,别太激动,大病初愈,对身体不好。”   “她人呢?”陈余之一双眼睛瞪得血红。   展君白整了整被他弄皱的衣领,收起了笑容,“想见你妹妹,可以。陈医生,做个交易吧。”   “我不是商人,不会做交易,我只要可盈。”   展君白冷笑起来:“做人还是不要太贪心了。要想得到,总要付出些什么。”   “你是三爷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你把可盈还给我,我带她离开景城。”   “这个好像不太够,筹码轻了点。”   陈余之蹙眉:“那你想要什么?”   展君白看了眼陈余之心口中枪的位置,“江月楼开枪的时候,很心痛吧?被自己最信任的人伤害的感觉,一定比死还难受。这种痛,我要让江月楼也亲身感受一下。我要他人死,心也死。”   这恶毒的语言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余之心上。   “我要你,约他见面。然后,杀了他。”   “我做不到。”陈余之斩钉截铁地摇头。   “不,你做得到,为了……可盈。”   “我不会背叛他。”陈余之挣扎片刻,痛苦地做了决定,转身就走。   展君白看着他的背影,扬声道:“可是你放弃了你妹妹,世上唯一的亲人。”   就在这时,街道另一边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正焦急地喊着哥哥。   陈余之听出是可盈的声音,慌忙转身寻找,终于在一辆缓缓开来的汽车后座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妹妹。   陈可盈被邱名控制着,可怜兮兮地扒在车窗上,一双泪眼看着陈余之。   这是最好的刺激,陈余之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撑着未痊愈的身体坚持跑向陈可盈。   可就在兄妹俩的距离越来越近,两只手几乎就要握在一起的时候,汽车突然发动,快速远去。   陈余之追了两步,撕心裂肺地喊着妹妹的名字。可惜一切都是徒劳,这种失而复得的打击动摇了他的决定。   展君白笑吟吟地走过来,看着情绪几乎崩溃的陈余之,继续蛊惑:“为了江月楼,你确定要放弃她吗?那一声声哥哥叫得,我听了都心疼。”   一时间,陈余之左右为难,内心犹如天人交战。   “不要试图再用假死这种把戏来骗我,约的时间和地点都由我来定。你要做的就是开第一枪,让他生不如死的一枪。即便你枪法不好,没打死,没关系,我会带很多人等着,每人补一枪就是了。”   陈余之终于抬起头,愤恨地盯着展君白,骂道:“你做这么多恶事,就不怕下地狱么?”   展君白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只在乎生前事,不管身后名。下地狱也好,上天堂也罢,都是虚的,人只有活着的时候才是实实在在的。”   陈余之盯着他,满心愤恨,却又无可奈何。   展君白抬起手腕看表,“我给你最后一分钟时间考虑。倒计时了。”然后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陈余之的痛苦和煎熬。   “你什么时候找到她的?”   展君白有问必答:“在汽车爆炸,假可盈死之前。”   陈余之感到意外,继而又愤怒起来:“你从那时候就开始设计这一切?”   展君白纠正他话中的错误:“准确来说是设计江月楼。你最初其实并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之所以把你也算进来,是因为我发现,你和江月楼的特殊关系。你是他唯一肯交心的朋友,也是唯一知道他一切秘密的人,他的病,只有你能治。一个健康的,有人一起并肩作战的江月楼,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所以……”   “所以你故意让人伪装成可盈,骗过江月楼的眼睛,又安排了杀手,调虎离山,引燃汽车,让她死在我眼前,离间我们。”陈余之替他补充完整。   展君白脸上露出赞赏的笑容,大方承认:“没错。只可惜,我没想到你居然没有愤怒到失去理智,没有把她的死算在江月楼头上,反而成为兄弟。”   “你算得了一切,算不出人心。”   展君白对陈余之的话一笑了之,又抬腕看时间:“还剩五秒。对了,找到可盈的时候,她在马六甲的妓院。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谁都不认,除了你。”   随着展君白的描述,陈余之心疼极了,心里的选择也有了痛苦的偏向。   “时间到了。陈医生,你的答案呢?”   陈余之狠狠心,垂在身侧的手捏紧握拳,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时间,地点。还有,枪。”   “别急,我会准备好一切的。”展君白嘴角上扬,露出胜利的微笑。   被困在旅馆里的江月楼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被人计划好了,还在思索着楚然是否已经联系了白署长,又怎样才能套出军火库的位置。   有服务员进来送报纸,他不在意地翻看着,发现广告栏里有和上次相似的信息,只不过换掉了约定地点的名字。   他立刻紧张起来,走到门口,见刚才送报纸的服务员还没走远,扬声将他叫了回来。   “你送错了,不是我订的报纸。”   服务员满脸抱歉:“不好意思,先生。”   他正准备走向茶几拿报纸,就被江月楼一记手刀打在颈脖上,毫无防备地昏了过去。   江月楼迅速换上他的衣服,在程勇眼皮子底下蒙混出了旅馆,一刻不停地赶往暗号约定的地点。   那是城郊一处湖心亭,平时很安静,周围几乎看不到什么人。   陈余之已经等候在那里,心事重重地发着呆,既想快点看到江月楼,又不想他来,内心充满了矛盾。   没一会,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立刻回头,看到江月楼谨慎地走了过来。   “你没事吧?”他俩见到对方几乎是同时开口,都关心着对方的状况。   这句话后,两人又安静下来,对视着,一个满怀歉疚,一个内心煎熬。   片刻后,江月楼率先开口:“对不起。”   “因为那一枪吗?”   江月楼沉默地点了点头。   陈余之笑了,笑容中并无怪罪,有的只是悲凉。   不远处的高层建筑物上,展君白手持望远镜,正看着江月楼和陈余之的互动,嘴角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长时间在外,江月楼不是很放心,警惕地在四周看了看,问陈余之:“展君白的人盯得很紧,我不能呆太久。找我来有什么事?”   陈余之目光复杂,右手缓缓插入口袋中,触摸到手枪的冰冷,正如他此刻的心情。“楚然已经联系过白署长,告诉他三爷的事了。”他艰难地开口,浑身微微颤抖。   江月楼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就这个消息?”   陈余之点了点头,回避着他的目光。   以江月楼对陈余之的了解,断不会为了说句话就冒险约他见面。他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浑身上下仿佛都布满了抗拒、心虚和恐惧。   “你有事情瞒着我。”   “没有。”陈余之平静地回答,努力克制内心的慌乱。   江月楼见他逃避,忍不住向他走近一步,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余之,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不管什么事,我们兄弟一心。”   陈余之闻言抬起头,硬是挤出了一抹笑容,轻声对他说道:“恨君不似江楼月,只有相随无离别。月楼,我们终归还是要分开的。”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将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手上却空无一物。   江月楼一愣,再近一步,低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余之的目光瞄向远处的建筑物:“展君白全部都知道了。”   江月楼大吃一惊,瞬间有些失神,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就在周围对吗?”   “他抓了可盈。”   江月楼双眉紧锁,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太过意外,直愣愣地看着陈余之。而陈余之也终于不再躲闪,回望的目光坦然平静。   “你来杀我?”江月楼瞬间明白过来。   “今天我们俩必须死一个。”   说到生死,江月楼反而笑了:“别急,让我想想。”   陈余之也随着他一起笑了起来:“我想好了。月楼,可盈托付给你了。”他说完,猛然从口袋掏出枪来,却被眼疾手快的江月楼一把抓住,两人争夺着,身形剧烈扭动起来。   身在高处的展君白放下望远镜,眼睛转向狙击枪的瞄准镜,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忽然一声枪响,定格了那两人的动作,片刻后,江月楼率先退后两步,低头看了看自己腹部,鲜红的血液正慢慢从衣服里浸出来。   陈余之的双目被这一幕染红,再也握不稳手枪,任它从手里掉落下去。他抢身上前扶住江月楼,伸手按在他的伤口上,想阻止更多鲜血涌出。   “我帮你止血。”他没察觉眼中已有泪珠滴出,一心想要医治江月楼的枪伤。   可是,他的话才刚落音,又是一声枪响,江月楼浑身一颤,后背又中了一枪,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直接扑倒在他身上。   他随着江月楼身体滑落在地,满心自责和懊恼,还有深深的绝望。   “他要挟你?”江月楼已是奄奄一息,虚弱地问道。   陈余之哽咽着:“月楼,这条命是我欠你的,下辈子,我还给你。”   “不用还,一枪抵一枪,扯平了。”江月楼勉强扯出笑意,很快就咳出血来,溅在陈余之身上。他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说出了情报:“他们……他们起事的日子……定在除夕……”   与此同时,展君白已经带人从建筑物内出来,飞快地向着湖心亭跑去。   江月楼很快发现了这帮人的动静,拼尽最后的力气,推开沉浸在痛苦中没有防备的陈余之,朝着湖心亭外翻入刺骨的湖水中。   他刚刚落水,展君白就冲进湖心亭,赶到围栏边,毫不迟疑地对着水面开枪,一连串子弹射过水面,砸出层层水花。   陈余之根本不忍往水里看,仿佛丢了魂一般跌坐在原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痛苦地闭上眼睛,仍由泪水静静地往外淌。   展君白根本不理会他,冲着下属喊道:“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除邱名和孙鹤英外的几个下属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去找寻江月楼的踪迹。   展君白转身,这才有工夫冷冷看向陈余之,见他悲伤过度,竟咳出一口血来,嘲讽道:“怎么,这一枪开完,你好像比他还痛苦。”   陈余之根本不想同他废话,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痕,站起身,平静地对他说:“交易的条件我已经完成了,轮到你了。”   展君白走到他面前,厉声问:“他落水前,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一枪抵一枪,扯平了。”   “没说别的?”展君白对他的回答表示怀疑。   陈余之缓缓摇头,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展司长是不信我,还是准备过河拆桥?”   展君白盯着他片刻,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和反应,没发现可疑之处,“带可盈离开景城,永远不许回来。”说罢,对邱名使了个眼色。   “陈医生,走吧。”邱名指了指停在对面的汽车。   陈余之跟在邱名身后,一步步离开湖心亭,心情沉重,眼前晃动地全是江月楼中枪时那个惊讶的眼神。   月楼,我对不起你,我替你报仇,等着我。他心里想着,眼中匿藏着滔天仇恨和怒意。   火车站附近,行人来往如织,间或传来几声火车的轰鸣。   “可盈人呢?”陈余之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忍不住问道。   邱名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街对面驶过来的汽车,正巧停在他们面前。   车上的司机拉着拼命挣扎的陈可盈下车,她的小脸上布满了惊惧。   陈余之看到妹妹,再次激动起来,迫不及待朝着陈可盈奔去。   此时,陈可盈也看到了哥哥,竟狠狠咬了司机的手,迫使他松开,迎了过去。   兄妹俩紧紧拥抱在一起,陈可盈搂住陈余之的脖子,在他耳边放声大哭。   那哭声使得陈余之也泪流满面,不住喃喃道:“可盈,哥来晚了……”   陈可盈抽噎着:“我以为,我把你弄丢了,再也找不到你了。”   “不是你的错,是哥哥没能照顾好你。”   站在一旁的邱名忍不住咳嗽两声,提示陈余之注意时间和场合。   陈余之起身,紧紧牵着陈可盈的手,警惕地看向他。   邱名拿出两张火车票递过去,吩咐道:“半小时后,有一趟去苏州的车。”   陈可盈正在抹眼泪,看到火车票天真地问:“为什么要去苏州?景城才是我们的家。”   陈余之低头看她,冲她宠溺地笑了笑:“不管去哪里,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家。”   陈可盈认真地想了想,点头笑开了。   邱名无意看两人兄妹情深的戏码,离开前叮嘱道:“别忘了你答应三爷的承诺。”   陈余之淡淡点头,牵着陈可盈头也不回地往火车站走。   刚才送陈可盈过来的司机早被嘱咐过了,一定要看到两人上车才能离开,所以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火车站候车厅,兄妹俩正在等候发车。   陈可盈又回到哥哥身边,满心欢喜,可见哥哥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有些担心,小声问:“哥,你不高兴吗?”   陈余之转过头,勉强冲她笑笑:“高兴,哥哥终于找到你了,怎么会不高兴。”   “可你的眼睛里装了很多心事。”   这童言童语再次令陈余之痛彻心扉,茫然地呢喃:“可盈,哥哥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那就去改正啊。你教我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陈余之苦笑着摇头:“来不及了。”   “你又没有去试,怎么知道来不及了?”陈可盈站了起来,拉住了哥哥的手。   陈余之看着纯真的妹妹,心思一动,问道:“可盈,假如一辆火车开过来,两条轨道,一条轨道上是你仅剩的亲人,一条轨道上有很多很多人,火车不管开向哪一条轨道,都会有人伤亡。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陈可盈眨巴着眼睛,思索着:“让司机叔叔停车。”   “历史的车轮是没有办法停下的。”   “那……我会选择让更多人活下来。”   “为什么?”陈余之看着她,很是惊讶。   “我失去一个亲人,是一份伤心。另一条轨道上的很多人有很多个亲人,亲人失去他们,有千千万万份伤心。”她天真单纯的回答敲打着陈余之的心,一走了之、重新开始的想法有些动摇了。   这时,陈可盈问:“哥,我就是在另一条轨道上的人,对吗?”   陈余之摸了摸她的头发,算是默认。   “那我们在火车伤害到那些人之前,把司机叔叔拦下来,好不好?”   陈余之被感动了,陈可盈并不知道拦下司机叔叔所要付出的代价,是善良的本心驱使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从前,他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变了?为什么?   他含着泪看着陈可盈,紧紧握住她的手,哽咽地说了一声好。   “开往苏州的列车即将发车,请各位旅客检票进站。”   广播在这时响起,陈余之起身,牵着陈可盈朝着检票口走去。   不远处,司机盯着陈余之和陈可盈的背影,确认他们确实走进了站台,这才转身离去。   没一会,准备登车的旅客陆续走进检票口,候车室渐渐空旷起来。仅剩的人群中,陈余之牵着陈可盈逆着人流走了回来,四处观察,没看见一直监督他们的司机,便朝着门外匆匆而去。   他先将陈可盈安顿在慈安小学校长高韵那里,解除后顾之忧,这才回到楚然的公寓。   此时,楚然也发现了报纸上的暗号,不明白陈余之为什么要背着她冒险联系江月楼,急忙从报社赶去暗号所示的地点。   湖心亭已经空无一人了,只有地上的斑斑血迹告诉她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甚至想象这些血迹是两人持枪对峙,射中对方留下的痕迹。   不会的,他们如此信任彼此,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扭头跑走了,一时不知该去哪里找人,只好先回了公寓。   在公寓门口,她正巧撞上赶回来的陈余之,拉着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身上并无新伤,总算松了口气。   “我看到你在报纸上登的广告了,怎么回事?江月楼呢?”她急切地问道。   陈余之沉默地望着她,满眼愧疚,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楚然心里不好的预感更重了,追问道:“我去了湖心亭,地上有血。江月楼是不是受伤了?”   “他……死了。”陈余之知道无法隐瞒,艰难地开口。   楚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问:“谁死了?”   “江月楼。”   “怎么可能?我不信。”她听着这个名字,下意识否认。   陈余之闭了闭眼,浑身虚脱一般靠在墙上,“我亲眼见到的。”   见他一脸颓然,楚然终于开始试图接受这个事实,眼中顿时雾蒙蒙一片,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展君白下的手,是不是?”   “是我。”陈余之垂下头,声音轻而痛苦。   “我这就去找他!”楚然没听清,转身就往外冲,经过陈余之时,却被他一把拉住。   “开枪的人,是我。”陈余之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拔高了不少。   楚然难以置信,小心翼翼地确认:“你杀了江月楼?”   陈余之痛苦地点头。   毫不犹豫的,楚然一巴掌狠狠打在陈余之脸上。陈余之不躲不闪,硬生生挨了这一巴掌,内心比楚然更难以接受。   此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楚然咬了咬牙,暂时放下愤恨,拉着陈余之快速闪身回到公寓。   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好一会,楚然才重新开口,声音喑哑。   “陈余之,给我一个理由。”   陈余之脑子里很乱,根本也不想替自己解释,沉默片刻,艰难地开口:“为了可盈。”   “你妹妹?她不是……”楚然彻底愣住了。   “她没有。她还活着,在展君白手上。”   “展君白用可盈要挟你?”   陈余之沉重地点了点头。   一边是至亲之人,一边是出生入死的挚友,楚然瞬间理解了陈余之的难处,不觉叹了口气。   “我理解你的选择。但我不会原谅你。你走吧,这个仇,我会算在展君白身上。”   “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也不奢求江月楼的原谅。”陈余之抬起头,意志坚定地说:“我留下,目的和你一样,复仇,还有救人。月楼死前,告诉我一个消息。”   楚然不觉坐直身体,认真地看着陈余之,等着他的下文。   “展君白会在除夕起事。楚然,我们合作吧。维护景城是月楼最大的心愿,我要替他守住景城。”   楚然沉默不语,思索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她拿出纸笔,说道:“总觉得这件事还有疑点。你把经过仔细说一遍,我们捋一捋。”   “昨天下午,我在研究景城地图的时候,有人从门缝里塞进一封信来,上面写着楚然亲启。我没打算拆,毕竟这是你的信件。但我居然在信封的背面,发现了可盈画的一朵小花!我懵了,打开信封,里面写着:欲见可盈,独自前来,齐西路328号。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楚然一边记一边思索:“送信人是谁?”   陈余之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以防万一,我没有开门。”   “等等。”楚然突然想到什么,神情一怔,“展君白怎么知道你还活着?甚至还知道你住在我这里?”   “没错,的确有纰漏。”陈余之也严肃起来,“我当时的注意力都在可盈身上,疏忽了这个问题。”   “知道你在我这儿的只有一个人,白署长。难道是他泄的密?”楚然分析着。   陈余之连忙追问:“你们上次都聊了些什么?谁把话题引向我的?”   楚然仔细回忆了一会,面色凝重:“是白署长主动问起的。”   陈余之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有很大嫌疑。”   “可怎么会?这个计划,不是只有他和月楼两个人知情吗?”   “具体原因不得而知。”陈余之起身,来回踱步,宣泄心中的焦躁。“本来我还有个疑问,展君白怎么会突然怀疑到月楼的卧底身份,现在看来,应该是他策反了白署长,从白署长那里知道了全部的计划,又利用我们对白署长的不设防,知道了我的位置,继而送来那封信。”   两人对视着,眼中同时闪过一丝担忧。   楚然算了算日子,有些担心:“展君白心思缜密,善于伪装,不好对付。而且,我们时间不多了,距离除夕,就剩几天时间。”   “单凭我们两个恐怕难以和他抗衡,最好能通过政府,或者军队,联手行动。”   这个办法楚然并不赞成,“展君白还有个可怕的地方,他悄无声息地布下这盘棋,我们根本分不清谁是他的棋子。最近景城内职位更迭频繁,现在想来,极有可能是展君白在暗中将自己的人送到位置上,为的就是起事这一天。”   陈余之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点头道;“的确,连白署长都能为他所用,其他人也未尝不可能。”   “我有个冒险的想法。”楚然突然说,“我和展君白结婚,他一直在追求我。”   “这太危险了,我不同意。”陈余之想也没想就回绝了。   “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时间不多了。”   陈余之还是有些犹豫:“可是……为了月楼,你真的付出太多了。”   “不全是为他,还有景城的百姓。”楚然淡然地笑了笑,“我如果能够顺利接近他,可以想办法套取更多的情报,我们里应外合,摧毁他们的政变计划,这也是月楼的心愿。”   “提出这个方案,你就没有打算活着回来。”陈余之一针见血戳穿她的决心。   “那不重要,我只想给月楼报仇。”   陈余之看着意志坚定的楚然,伸出了手:“算上我,一起复仇。”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达成一致,眼中同时迸发着复仇的火光。 第29章 二十九   展天青得知江月楼死了,意外之余还有些怀疑。   展君白也没有隐瞒,解释道:“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他的死讯,但八九不离十。陈余之正面开了一枪,射在腹部,我从背后补了一枪,在胸腔处,都是致命伤。虽然他试图跳湖逃生,但寒冬腊月,水中气温极低,他又受了伤,失血过多,基本上不可能生还。”   展天青眯着眼,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沉吟道:“没有见到尸体的时候,一切都有反转的可能。”   “明白。以防万一,我派了人顺着下游在找。”   展天青点了点头,转移话题:“还有一周时间,准备得怎么样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展天青这才有了笑脸,“好。除夕夜八点,景城会例行燃放烟花爆竹庆祝新年,借助鞭炮声,我带人从东城门攻进来,刘部长会提前通知士兵放水,暗中接应。城内你安排如何?”   “牢里的弟兄们在下午五点左右开始煽动闹事。白金波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帮他们越狱。金马堂的人在孙鹤英的带领下,提前占据城内的几处要塞位置,趁乱切断各区之间的支援和联系。”   展天青对这些安排非常满意,夸赞道:“不错,很周全。蔡市长最近对各部门任职的异动有些多心,仔细些,别惹那老东西怀疑。”   展君白颔首,回了自己的展公馆。   因为玉堂春时日无多,他也没有再折磨他,反而将他从地下室搬回客房,只是仍然拷住他的双手,限制着他的自由。   他走入客房,玉堂春刚刚猛烈咳嗽过,手帕上有醒目的血迹。他似乎早已习惯,淡然地擦拭唇角,将手帕随手扔在一旁。   展君白默默看着这一幕,心情有些复杂。他见窗户开着,冷风不断吹进来,径直走过去关上窗。这明明是关心的举动,嘴里却说着伤人的话。   “这么迫不及待想死?”   玉堂春看也不看他,依旧望着窗外出神,表情寡淡:“是啊,等不及了。可惜,今年还没下几场雪,以后怕是见不到了。”   展君白心中涌起一股恼怒,“那你就给我好好撑着,撑到下雪,我准你出去看。”   玉堂春回过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有你在,太倒胃口,雪都脏了,不看也罢。”   “由不得你。就算你死了,停尸等着,等到下雪再入葬。”   玉堂春眼中闪过厌恶,懒得搭理,起身朝着书桌走去。   展君白看着他的背影,“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有什么未了的遗愿?”   玉堂春顿住脚步,回头看着他,满脸讽刺的笑容,“我希望,你凄风苦雨,不得善终。”   “我警告过你,惹怒我的下场。”展君白被激怒,恶狠狠道。   玉堂春并不畏惧:“今晚又准备吃蟹么?”   展君白愤怒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他的脸,最终拂袖而去。   他回到书房,坐在沙发上生着闷气,邱名端了杯咖啡过来,小声汇报道:“鹤英他们沿河往下游的方向找了二十里,坏消息是还没有发现尸体,好消息是河流湍急,无处上岸,而且十五里开外有处断崖,江月楼如果没有沉入水里,应该就是从这处断崖跌了下去。无论哪一种,活着的可能性都不大。”   展君白的心情这才好起来,满意地扬起了唇角。   邱名看着他的脸色,笑道:“最大的阻碍已除,几天后的行动一定成功。我提前给您道喜。”   展君白斜了他一眼:“少拍马屁。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都有变数。”   “那我事成后再跟您说。”   两人正聊得热切,守卫突然来报,说玉堂春去了花园里晒太阳,遇上了来访的楚然。   展君白匆匆走到窗前,就见花园里,玉堂春坦然地晃了晃手铐,淡笑着对楚然说:“如你所见,被软禁了。”   楚然正要问原因,邱名已经冲上前阻止,将她请进客厅。   “许久未见楚小姐,似乎清减了些。”展君白缓缓下楼,暗暗观察着楚然的神情。   他心里明白,楚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今日突然造访恐怕另有心思。   楚然寻声望去,见这个绅士地追求着自己的男人并不似往日那般亲切,猜到他也清楚自己已经窥探到他的秘密。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没点破谁。   “事情太多,忙过去就好了。”   “哦?是什么事情惹得楚小姐如此烦忧,可有我能为楚小姐效劳的地方?”   楚然忍下心中的厌恶,脸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开门见山道:“不知道展司长还喜欢我吗?”   展君白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怔了下,笑着点头:“自然,展某不是还在楚小姐这里排着队吗?”   “那我们结婚吧!”楚然语出惊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展君白更加意外,看着眼前这个坦然、毫无惧色的女孩,错愕道:“楚小姐这是在求婚?好像反了吧,这话应该我说才是。”   “现在不是提倡男女平等吗?也没什么反不反。展司长,我的提议,您以为如何?”   “说实话,有些意外。”展君白很快恢复镇定,一边说着一边盘算着她的用意。   他没想到,楚然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追问:“那你接受吗?”   “梦寐以求。”展君白整了整袖口,也不点破她的别有用心,陪着她演下去。“稍后我请人算一算我们的生辰八字,合个吉日。”   楚然达成目的,松了口气,进一步提议:“好。不过依我看,既然马上就过年了,双喜临门也不错。”   展君白心思一动,看着她的眼睛试探道:“楚小姐以为除夕如何?”   “可以啊。”楚然爽快答应。   “只是时间紧了些,担心委屈了你。要不然今日双方长辈见一见,商议下婚礼细节?”   在楚然心里,这不是真的结婚,还充满了危险,自然不想家人掺和进来,忙推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旧派做法了。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自己定就好。”   此刻,展君白已经完全看穿她的用意,大笑起来:“楚小姐可真是与众不同。你对婚礼有什么想法?我安排人去准备。”   “都可以,听你的安排。”楚然应着,突然想刚才遇见的玉堂春,心有不忍,向展君白提了个要求。“放了玉老板,婚礼之前,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客房内,玉堂春依旧呆坐在窗前,望着远处的萧瑟,对于展君白进门毫无反应。   “楚然要我放了你。你以为如何?”   玉堂春闻言转头,并没有喜悦之情,笃定展君白不会放人,讥讽地笑了笑,反问:“你肯么?”   “你认为我不肯?”   “我连死都是奢望,遑论自由了。”   展君白却故意反着来:“我放你走。”   玉堂春非常意外,盯着展君白的神情,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你以为我不会答应?那我就偏偏相反,放你走。”展君白说着,拿出钥匙打开了玉堂春的手铐。   玉堂春的双手重获自由,这才信了他的话。他皱着眉,看着转身欲走的展君白,问道:“不怕我继续复仇吗?”   “你连半个月都活不到了,拿什么复仇?好好享受你最后的自由时光吧。”   展君白重回书房,一直站在窗口,目送着玉堂春跟着楚然离去的身影,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但他很快就将这种情绪压制下去,专心筹谋几日后的大事。   离开展公馆,玉堂春再无处可去,楚然便将他带回公寓,和陈余之一起听他讲完与展君白的纠葛,不觉有些瞠目结舌。   “没想到你们还有这段恩怨。我还以为,你是发现了他要起事的秘密才被软禁的。”楚然见他脸色实在不好,倒了杯热水放在他手边。   “他太善于伪装了,骗过了所有人。”玉堂春捂住水杯暖着手,想到过去种种,不禁一哆嗦。   “你在展公馆有没有听到什么跟起事有关的消息?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尽快行动。”陈余之问。   “他是绝对不会在我周围谈论这些事情。”玉堂春摇了摇头,但还是努力回忆着,突然,脑海里有一个片段闪过,忙道:“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经过书房,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他的声音,好像是嫌码头留人太多会惹人注目,让邱名派几个靠谱的生面孔去。”   “码头?”楚然思索着。   而陈余之又打开了地图,一边查找着码头的位置,一边说道:“码头一带多是仓库,应该是藏了一批什么东西。”   楚然很快跟上他的思路:“起事最重要的是武器,很可能是……”   “军火库。”   “没错,只要我们找到军火库,摧毁军火,展君白的起事,势必受到影响。”玉堂春也加入讨论。   楚然想了想,提议:“最好双管齐下。我打着报社的名义试试看,能不能争取到蔡市长的采访,告诉他这个情报。”   陈余之拿着笔在地图上码头的位置点了点:“好。码头的事情交给我,我去查。”   “算我一个。”玉堂春将手伸到他们面前。   “可是你的身体……”陈余之看着他,眼中满是担忧。   玉堂春早已看破生死,爽朗笑道:“迟早一死。死前,让我做些有意义的事吧。”   听他这么说,陈余之内心更加坚定,将手附在他的手上。楚然见状,也伸出了手。   三只手交叠在一起,共同继续着江月楼未来得及完成的事。   与此同时,展天青也知道了展君白要和楚然结婚的消息,勃然大怒。   “展君白,你脑子有问题吗?你明知道楚然已经清楚你就是三爷了,还接受她这居心叵测的求婚?”   展君白浅笑依旧,“二叔息怒,婚礼不过是个掩护,她演戏,我就陪她演戏。”   “怎么掩护?”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展天青的情绪稍许稳定了些。   “日子选在除夕那天,借此邀请各部门的政要前来,想必我展君白的婚礼,他们不会不给面子,甚至是携妻带女一起前来。”   展天青顿时恍然大悟:“你想趁机一网打尽?”   “想叫日月换新天,总要更换些不听话的人。”   展天青大笑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赞道:“够狠,这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被美色冲昏头了。”   展君白眼中毫不掩饰对权力的渴望,淡淡道:“儿女情长不过过眼云烟,回天之势才是长久之计。”   展天青正待说些什么,一个护卫敲门而入,在他耳边低声汇报,令他脸色一变。   “白金波来消息,楚然十分钟前往政府大楼的方向去了。看来她是想告密。白金波已经赶过去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展君白想了想:“不,依我和她现在的关系,过去反而不方便。您和白署长去,如果来得及阻止最好不过,如果来不及……”   展天青面露凶狠之色:“干脆撕破脸,让那老头儿做个傀儡。”   政府大楼,市长办公室,蔡昌耀正在办公桌前翻看着文件。   秘书带着楚然进门,对他说道:“蔡市长,这位姓楚的小姐说是《景城日报》的记者,也是展司长的未婚妻,想要采访您。”   蔡市长的视线从文件中移到楚然身上,打量片刻,问:“你是君白的未婚妻?有什么事要说?”   “展君白他……”楚然正要说出展君白企图叛变,白金波和展天青门都没敲,直接闯了进来,打断了她的话。   蔡昌耀看了眼来人,明显有些不悦,但面对展天青,又不得不隐忍下来:“两位,这是我蔡昌耀的办公室,不是什么推门就能进的咖啡厅。”   “对不住,蔡市长,有很紧急的情况需要向您汇报。”展天青笑着敷衍。   楚然从他们进门起,就警惕起来,与白金波对视一眼,果然看到他眼中的威胁和警告。   “楚小姐,我们要谈公事了,请回避。”白金波指了指门,示意她快点离开。   楚然似乎想说什么,但权衡利弊之后,还是选择暂时放弃,转身离去。   蔡昌耀不觉有些莫名其妙,望着急匆匆赶来的两人问:“什么事?”   对此,展天青早有准备:“南方的军阀近日来不断北上,刚刚接到情报,距离咱们景城大约不到五十公里了。蔡市长,事态严重,不容小觑啊。”   “这么快?”这果然是大事,迫使蔡昌耀紧紧皱起了眉头。   白金波附和着展天青:“是啊,咱们景城的守备力量不算很足,一旦攻城,恐怕难以抵挡。”   蔡昌耀起身,示意两人到会客区沙发落座,进一步询问展天青的想法。   “城外二十里处有一个山坳,是从南边进入景城的必经之路,地势易守难攻,我认为,可以将一部分守备军派出去,等他们经过时,来一场漂亮的伏击。”   “果然是征战沙场多年,真是好主意。”白金波在一边抚掌叫好。   可蔡昌耀还是有些顾虑,犹豫道:“可一旦这些人撤出景城,城内的守备力量就更薄弱了。一旦发生什么事情,只怕驰援不及啊。”   “蔡市长,外敌当前,这才是大患。”展天青故作严肃,狠狠敲了敲茶几。   白金波紧跟着说:“我同意展军长的看法。况且,景城近来治安良好,工人、难民也都妥善处置了,出不了什么乱子。”   蔡昌耀被两人说动,思索片刻,最终同意。“好,那就下午召开委员会的时候提出来,大家再议一议,走遍流程。”   展天青和白金波应和着,对视一眼,脸上皆露出算计成功的笑容。   出了政府大楼的门,楚然再也找不到机会进入,只好期待着码头那边能有所收获。   此时,陈余之和玉堂春都乔装了一番,走到码头一个茶水摊坐下,佯装饮茶歇脚,实际上暗暗盯着对面的仓库。   玉堂春看着不远处人来人往,低声问:“有什么发现?”   陈余之摇摇头:“暂时没看出来什么异常。不过,等到晚饭时间,或许有收获。”他见玉堂春有些不解,又解释了几句:“晚饭或午饭时,一般是换班时间,可以观察哪些仓库人员异动比较明显。或者没有换班安排,派一个人出来带饭。这些细节可以找到信息。”   “厉害。”玉堂春对陈余之的分析心悦诚服。   “月楼教我的。”陈余之停顿片刻,神色有些落寞。   两人不好一直待在茶水铺,这样比较显眼,没一会便结账转移,躲在附近的一个人烟稀少的巷子里继续观察。   他们注意到,一个男人走到茶水摊前,和老板说了什么,随后老板便从摊位上递上两个大袋子,被他带走了。   陈余之觉得这人可疑,便和玉堂春一同跟了上去。   果然,那人提着东西直奔一间仓库,临进门前还机警地观察四周,确认没什么问题,才敲打着暗号,门开闪入。   玉堂春觉得此人非常面熟,努力思索着。   而陈余之也在暗中分析,低声道:“那个老板似乎早知道他要在这个时间点过来拿东西,所以提前准备好了。从分量上看,大约够四五个人吃的,很有可能就是金马堂的人。”他说了一会,见玉堂春正在出神,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奇怪地问:“怎么了?”   “这个人我见过,在展公馆。”玉堂春眼前一亮,终于想起来了。   “确定?”陈余之面上一喜。   “我在窗口远远见过,所以一时之间没想起来。他好像是孙鹤英的人,叫程勇,跟他一起来过展公馆。”   “那就可以确认,这间仓库就是他们存放军火的地方。”   这个消息令两人振奋,迫不及待商量起下一步行动。   “军火见不得水,水一泡就没法用了。”陈余之思索着。   “这不太好办。虽然附近是码头,到处都是水,但你怎么把水引到仓库里去?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又不能把东西搬出来。”   “搬出来……”陈余之沉思着,“搬出来?我觉得可行!如果仓库发生危险,他们一定会转移军火。等他们行动了,我们通知城防部的人来,抓他们现行。”   “提前通知会不会更稳妥些?”   陈余之摇摇头:“还是等他们把军火运出的时候,以免城防部内也有金马堂的人,提前报信,他们另有对策。”   玉堂春赞同,两人开始行动。一忙活就到了日落西山之时。   码头仓库,程勇和几个金马堂喽啰坐在箱子上吃饭,他们身旁堆放着不少装有军火的箱子。   忽然,门外有人大喊着:“起火了!起火了!”   程勇一愣,立刻放下手里的食物往门口冲去。   果然,紧挨着他们这间仓库的另一间仓库浓烟滚滚,看起来火势很大。   程勇转身跑回仓库,心急火燎地喊:“隔壁走水了,很快就烧过来了。把东西运走,快!”   几个喽啰手忙脚乱地开始搬运。   陈余之和玉堂春躲在巷口观察了一会,陈余之对玉堂春说:“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城防部的人赶过来正好。我去打电话,你盯着些。”   玉堂春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仓库的方向。   此时一辆车开了过来,停在仓库门口,程勇等人手脚利落地往后车厢上装箱子,动作都很小心谨慎。   陈余之打完电话回来,问:“怎么样了?”   “看样子装了有一半了。城防部那边怎么说?”   “他们十分钟之内就能赶到,时间应该正好。”   两人都有些振奋,藏在巷口继续观察。可是直至车子装好,准备开走,城防部的人却还没有到。   陈余之心急如焚,玉堂春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抚,问:“江月楼没教你这种情况怎么办吗?”   陈余之微微叹了口气:“如果江月楼在,他会一枪打爆油箱,炸了整车军火。”   玉堂春沉寂片刻,突然开口:“我去炸。”   “不行,你没有枪,过去就是同归于尽。”   玉堂春却笑了笑:“我已病入膏肓,最多不过再活半个月而已,能和这车军火同归于尽,不算白死。”   他说得坦荡,有种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超脱,令陈余之心中涌起一阵难过。   两人说话间,装满军火的车子已经准备发动了。   玉堂春最后看了陈余之一眼,果决道:“我如果没有成功,你再想办法,绝不能让展君白成功。”他说完,不等陈余之答复,转身朝外奔去。   陈余之眼睁睁看着玉堂春冲到外面的街道上,拦在即将开过来的车子之前,心里既心急又无奈。   程勇正在开车,看到有人冲出来,猛踩刹车,头险些撞在挡风玻璃上。他非常恼怒,跳下车骂道:“找死啊!”骂到一半,突然觉得眼前人有些眼熟,露出惊讶的神情,“是你?玉老板。”   玉堂春张开双手,语气坚定地对他说:“这车军火,我是不会让你带走的。”   程勇侧头吐了口唾沫,痞里痞气地笑了:“我说,你一个被展司长放弃的废人,以为还有什么价值能威胁我吗?滚开,不然我不客气了。”   此时,展君白收到消息,也赶了过来。看到玉堂春准备坏他好事,眼中闪过怒火。“傅诚,我放你离开展公馆,已经是格外照顾了,别不知好歹。”   “展司长为何这么紧张?担心什么?这厢军火吗?”玉堂春毫无惧色,边笑边绕向汽车油箱的位置。   “看来你是诚心求死了。”展君白紧盯着玉堂春,一步步向他走去,发狠道:“好,我成全你。”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玉堂春忽然摸出一只火机按下,径直朝着油箱扔去。他冲展君白绚烂一笑,笑容中蕴含着解脱和肆意,朗声说道:“一起上路吧。”   在场众人大惊,立刻扑向一旁趴下。展君白也动作利落地扑向一边,滚出爆炸中心范围。   汽车轰然爆炸,响彻天际,火光与天边的晚霞相互辉映。   不远处,陈余之悲痛凝重地目睹了这一幕,耀眼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泪光闪闪,仿佛看见玉堂春穿着一身大红戏服,在炙热的火焰中唱着他钟爱的戏剧,璀璨落幕。   军火没了,展君白怒火中烧,一回展公馆便摔了整桌子的茶具。   “司长,您息怒。”一旁的邱名战战兢兢地劝道。   “傅诚的尸体呢?”   “虽然炸得面容全毁,但担心留在现场被有心人发现线索,随车带回来了。”   展君白冷漠的目光扫了过去:“找个养蟹的塘子,处理掉。”   邱名被展君白变态的命令吓到,还是应了一声。他正准备往外走,就见展天青怒气冲冲闯入,完全忽视他的存在,径直走到展君白面前,指着他怒道:“我早说过,留着他就是个祸害。”   “是我的错。”展君白瞬间收敛脾气,低头道歉。“当务之急,一是怎么向蔡市长交代,二是起事的军火怎么办。”   展天青冷哼一声:“蔡老头你就不用操心了,白金波会搪塞他,把罪名安在金马堂身上,反正他们秘密筹建的军火库也在附近,东西是被你换出来了,但爆炸的一批货里也有他们一半。至于起事要用的军火,城内来不及安排就算了,我当天从城外带进来,不差这半天工夫。”   “这样一来,就没办法里应外合了,风险要大一些。”展君白自知有愧,叹口气。   “只要你在婚礼上把那些人都控制住,没什么问题。”对此,展天青反倒更有信心,临走之前还不忘又教训展君白一顿,“以后长长记性,给仇人留情面,就是给自己留死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好不容易送走展天青,展公馆静了下来,一股压抑感顿时席卷展君白全身。他独自走入玉堂春曾经居住的客房,关于他的回忆在脑海里重现。   天韵园内,帘幕缓缓拉开,玉堂春惊艳登场,身段柔美,戏妆精致,唱词清丽。   展公馆,两人单独初见,玉堂春浅笑吟吟站在门口,白色的斗篷越发衬得他气质干净。   裁缝铺,乔装成裁缝的杀手持刀袭击,玉堂春用单薄的身躯挡住了致命一刀,白色长衫上鲜血淋漓。   还有地下室囚牢中,玉堂春惨白着一张脸,厉声问为何不杀他。   如此种种,都已如过眼云烟,随着那一声爆炸,散得一干二净。   当时,展君白并没有回答他为何不杀他,而现在,他跌坐在玉堂春常坐的窗前,幽幽道:“我拿你当朋友,唯一的朋友。从没有人肯替我挡刀。”   屋内昏暗,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隐约有哼唱霸王别姬的曲子声传来。   应和着曲子,玉堂春的影像夹裹着微尘出现在他面前,笑着说:“可惜,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用那把枪打死你。我希望,你凄风苦雨,不得善终。”   展君白孤寂地坐在黑暗中,曲声渐远渐淡。   除了他之外,陈余之和楚然也坐在桌前,心情沉重,面色悲伤,点燃了一只白蜡烛,为玉堂春的死默哀。   “他不是虞姬,他才是真霸王。”陈余之的话语中充满了敬佩。   楚然点头:“生也绚烂,死也绚烂。”   两人沉默片刻,楚然轻声道:“我明天就要回家了,准备婚礼。”   陈余之望着她,“你想好了吗,真的要嫁?”   “嫁。你今天也看到了,展君白有多机警,那么近的距离也还是躲掉了爆炸。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这场政要云集的婚礼。”   “我是担心白署长和展军长从中作梗,到时候你很难在婚礼上揭开他们的真面目。”陈余之虽然这么说,但也明白,事到如今,即便是满怀担忧,他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再次坚定下来。   “孤注一掷。”   “破釜沉舟。”   为了江月楼,亦为了景城千千万万的百姓。   楚然心情沉重地回到家,见屋内摆着许多箱子,装的都是展家送来的聘礼,孙福芝兴高采烈地拿着单子比对着,查看箱子内的东西。   “阿然,你快来瞧瞧,这展家可真是大手笔。瞧这一箱箱的,那是下了大本钱的。”   父亲楚清明在一旁打断孙福芝拉扯楚然的举动,板着脸说:“钱不钱的不重要,能对阿然好才是真的。”   孙福芝嘁了一声:“钱不重要,那什么重要?有本事你天天喝西北风去。”   楚清明被呛,找了个台阶下:“不过,能舍得给这么多聘礼,展司长对阿然还是很上心的。”   楚然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孙福芝也不觉得尴尬,笑着说:“难怪要跟金科长退婚,原来是看上展司长了。我们阿然啊,主意大着呢。”   “这门婚事不错,我也算对得起你母亲了。”   楚然勉强笑笑,和父亲招呼一声,看也不看那些聘礼就回房了。   楚清明看着楚然的背影,“阿然好像有点怪怪的,并不是很开心。是不是这门亲事,她不喜欢啊?”   孙福芝忙打岔:“什么喜欢不喜欢,她就是婚礼前有点紧张而已……”   楚然听到了这些话,面无表情地关上房门,坐在梳妆台前,从钱包里拿出江月楼的照片,怔怔出神。   “你的仇,我帮你报。”她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映出一张清冷的面容。   她离开了,公寓里就只剩下陈余之一个人,他想了想,不能坐以待毙,便想前往楚然即将举办喜宴的酒店勘察地形。   他才穿过走廊,正准备下楼,忽然发现拐角处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身形隐在阴影处,看不清面目。   起初他没注意,直到经过此人向前走了两步,才猛然察觉不太对劲,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那人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一张脸也逐渐显露出,居然是被公认死亡的江月楼!   江月楼见陈余之愣在当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不觉嘴角上扬,招呼道:“不欢迎?”   听到熟悉的声音,陈余之这才终于回神来,二话没说,上前给了江月楼一个紧紧的拥抱。   江月楼的伤口被他撞到,身体微僵,嘴里溢出一声痛呼。他立刻察觉,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上下打量着他,急切问道:“没事吧?”   江月楼指了指楚然的公寓,“屋里说。”   两人进门,江月楼下意识四处扫视一圈。   陈余之知道他的习惯,解释着:“楚然搬回家了,怡人被派到杭州采访了,没别人,很安全。”   江月楼点点头,在沙发上落座。   “我以为,你回不来了。”说到这个,陈余之便觉得眼热,努力忍着泪意。   江月楼对自己的磨难毫不在意,笑了笑:“我的命硬,阎王也难收。”   “对不起。”陈余之神情愧疚,为之前的选择致歉。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   两人相视一笑,尽释前嫌。   而后,江月楼告诉陈余之自己死里逃生的过程,说来也确实很巧,他从断崖跌落,被下游打渔的渔民所救。渔民的儿子曾经也是军人,入伍后便没再回来,渔民的妻子将江月楼当作儿子,精心照料。   期间,展君白派来的人找到了渔村,江月楼怕连累渔民夫妇,又担心景城的状况,便忍着伤痛回到景城,第一时间来找陈余之。   “除夕就快到了,这个情报告诉白署长了吗?”时间紧迫,他已管不了其他事了。   陈余之犹豫片刻,缓缓摇头。   “来不及了,我现在去找他。”江月楼说着,起身欲走。   陈余之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知道展君白为什么知晓我还活着,找我来要挟你吗?”   江月楼猜测:“金马堂的人发现你了?”   “是白署长。”陈余之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狠了狠心说出真相。   “什么意思?”江月楼对他的话有些不解。   “展君白拉拢了他,他出卖了你卧底的消息,还有我活着的消息。”   闻言,江月楼反应特别大,拒绝相信,斩钉截铁地说:“这不可能!”   “除他之外,只有楚然和你知道我还活着。除他之外,只有我和楚然知道你的计划。”   事实面前,江月楼似有些动摇了,面露迟疑:“可怎么会……”   “也许和我一样,被要挟了。本意不是要害你,而是不得已。”   “我去找他问清楚。”江月楼还是坚持要去。   “万一他真的……你会很危险。”   “我有分寸。”   陈余之知道说服不了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提议道:“等天黑吧。现在你去警署,也见不到他,甚至还会陷入险境。”   江月楼知道他是对的,勉强答应下来。   陈余之看了看江月楼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如果白署长真的叛变了,你打算怎么办?”   江月楼沉默片刻:“换做别人,我会动手。但我从没想过会是他。”   陈余之叹了口气,以白金波和江月楼这么多年的感情,也觉得有些不真实。“先不讨论这个,想想第二方案。楚然曾试图将展君白叛变的消息告诉蔡市长,但被展军长拦了下来。我们现在人手严重不足,单凭我们几个,很难和展氏叔侄的力量相抗衡。”   江月楼思索着:“我们需要可靠的外援。”   “没错,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只是,这个人选不好找。既要有一定的实力,又要相对可靠。”   他们身边可信之人本来就少,现下又是这样危险的境况,更是难上加难。两人顿时安静下来。   没一会,江月楼似乎想到什么,抬头看向陈余之:“我倒是有个人选,可以一试。”   “谁?”   “金大成。”   “他?恐怕不妥吧。”陈余之对金大成有些偏见,“而且他是白署长的人。”   “共事几年了,我还算了解他。可以试试。”江月楼说完,准备先去找金大成聊聊。   临走前他又想起一桩事,回头问道:“对了,可盈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怎么会落在展君白手上?”   讲到这个,陈余之就咬牙切齿。“是展君白的计谋。死在你车上的那个孩子是他们找人假扮的可盈,目的就是离间我们。”   “展君白的眼里根本没有人命。”江月楼愤怒地一拳砸在墙上。   “这次他还算信守承诺,我开枪之后,把可盈还给了我。”   听说可盈安全了,江月楼也算放下心头大事,“那我这枪也不算白挨。她现在人呢?”   “安全起见,我把可盈寄养在高先生那里。”   江月楼对高韵很放心,忍不住柔声道:“等一切都结束了,我陪你去接她。”   陈余之点点头,也起身往门口走,“我去趟楚家,楚然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开心。”   江月楼的神情顿了顿,想到她喜欢自己,似有些不自然,但也没反对。   两人分头行事。   金大成忙完一天的工作,独自一人沿着街道散步回家,丝毫没想到有个人正在前方等着他。   当他经过一处巷子口时,突然被人拉了进去,吓了一跳,立刻拔枪防御。但他的动作似乎早被那人预估到了,先他一步拿走了枪,将他的手扭到背后控制住。   金大成一阵心慌,虚张声势地嚷嚷着:“我可是警署的人,敢动我,想上警署的通缉令吗?”   江月楼好笑地看着他卖力挣扎,既不言语也不回应。   金大成挣扎了好一会无果,累得自暴自弃道:“大哥,你是劫财还是劫色,倒是说个话啊。劫财呢,我其实也没什么钱,警署薪水很低的,当然,年关将至是吧,我还是能送兄弟点喝酒钱的。要是劫色,我这样的估计兄弟你也看不上,我给你指条路,暖香阁的姑娘就挺不错……”   他的话越说越离谱,江月楼听着一阵无语,猛然松开手。金大成失去重心往前栽了下,踉跄一步,站稳后不悦地回头,看到来人居然是江月楼,顿时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怎……怎么是你?”   江月楼看着他的窘样,愉快地挥了挥手:“好久不见,金科长。”   金大成迅速爬起来,警惕着后退几步,盯着他道:“你这个杀人疯子,想干嘛?”   “聊聊。”   “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我是警察,你是犯人。”金大成抖抖衣角,一副正气凌然的样子。   江月楼向他走近一步,勾了勾手指:“来抓吧。”   可是金大成忌惮他手里的枪,压根不敢上前,只敢嘴上嚷嚷两句:“我警告你啊江月楼,早日向警署自首才是正途,你可别一错再错。”   “一段日子没见,金科长还是那么多废话。”江月楼掏了掏耳朵,顺手将枪递还给他,满脸嫌弃。   金大成将信将疑地接过枪,不解地问:“你到底想干嘛?”   “我说了,聊聊啊。”   “聊什么?”   巷子口外,不时有人路过。江月楼冲金大成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往巷子内走去。   “白署长最近怎么样?”江月楼低声问道。   金大成没理解他的意思,茫然答道:“还能怎么样,就那样。”   “我是说,和之前相比呢?有没有什么你觉得可疑的地方?”   金大成诧异地看着江月楼:“你怀疑白署长?你一个杀人犯,有什么资格怀疑警署的署长,谁给你的脸啊。”   “有,还是没有?”   江月楼不理他的控诉,一脸严肃地瞪着他,无形地给他制造了一些压力。他仔细回忆了一会,这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道:“感觉上好像是跟之前不太一样了。对了,他最近还和展司长走得很近。”   江月楼神色一凛,沉沉地叹了口气:“他果然变了。”   金大成不解,凑过去问:“什么意思?”   “白署长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白署长了。金大成,你虽然有时候是有点混,爱胡搅蛮缠,但你不是个没有正义感的人。”   金大成连忙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什么东西?正义感?我没有。”   “你如果没有,就不会在危险的时候去帮忙救人。我现在很认真地告诉你,这是事关景城生死存亡的大事,你必须跟我合作。”   金大成一脸懵地看着江月楼,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江月楼大致跟他说了说事情的始末,他琢磨了一夜,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白金波是叛徒,这怎么可能呢?   恰巧,第二日刚上班就被白金波叫到了办公室,将他申请换枪的单子退了回来,他据理力争了好一会,还是没有好的结果。   临走前,他听见白金波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于是蹑手蹑脚地躲在办公室门口,偷听里面的动静。   他隐约听到白金波说:“看好你那未婚妻,要不是我和展军长及时赶到,你起事的动作早被楚然透露给蔡市长了!”   “我有件事不明白,你明明知道楚然的心思,怎么还会迎娶她呢?这可是一枚定时炸弹,虽然暂时按下来了,但不定什么时候还要惹麻烦的。”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联系白金波话中的内容,应该是展君白无疑了。   金大成难以置信地吞了吞口水,立刻悄悄溜走。   下班后,他想找江月楼分享此事,却不想,江月楼已经回到了曾经居住过的白公馆,选择与白金波当面对质。   当时已是日落时分,屋内有些昏暗,夕阳的余晖透窗落在临窗的地板上。   白金波刚进门就察觉到不对劲,利落地拔枪指向客厅中的一个人影。他缓缓走过去仔细查看,沙发上竟然坐着一个他意料之外的人。   “月楼?”白金波喊了一声便住嘴,震惊过后的心情既复杂又忐忑。   “白署长,我回来了。”江月楼隐在昏暗之中,声音波澜不惊,面对白金波,已无往日的亲昵。   白金波放下枪,按下灯的开关,屋内顿时明亮温暖起来。他佯装一切正常,走到江月楼面前,喜悦道:“回来就好,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吗?”江月楼毫不留情地打断。   白金波微微一愣,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从上次联系过之后,你一直处于失联状态,我很担心你。”   江月楼悲哀地笑了笑:“担心到,和展司长走得很近,打听我的下落吗?”   白金波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急忙解释:“你误会了。楚然来找过我,帮你传递消息。我已经知道了展君白的身份,我和他虚与委蛇,也是为了我们的计划。”   “我该信任您吗?”江月楼平静地站起身,与白金波面对面站着,直视他的眼睛。   “当然,我们是彼此最信任的人。”   “那您为什么一直戒备着我?”江月楼说着,目光移向白金波的手:“从进门开始,您的手一直握着枪。”   白金波有些尴尬,忙将枪收起,笑道:“刚才以为是别的什么人,一时忘了收。”   此时,江月楼伸手去衣服里拿东西,白金波做贼心虚,误会他要拿枪,几乎同时拔枪指着他。可谁知,江月楼只不过拿出一张照片来。   他这个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看来,我们不用演下去了。”直到这时,江月楼才彻底相信了白金波的背叛。   “月楼,我没有别的选择。”   江月楼不理他的推托之词,在他的枪口下,毫无畏惧,将那张照片展示给他看。那是小江月楼、白金波、杨思琪三人的合影,小江月楼紧紧依偎在两人中间,桌上还放着一个生日蛋糕。   “还记得这张照片么?”   白金波被勾起往日的回忆,缓缓垂下持枪的手,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是他收养江月楼后,给他过的第一个生日。从小苦过来的孩子甚至不知道许愿吹蜡烛的含义,拿着小刀看着蛋糕无从下手。是他和妻子手把手教他做这些,除此之外,还有第一次用钢笔,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偷穿他的警服……江月楼的过去,他都记忆犹新。   “那时候,真的很幸福。有你,有思琪,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   江月楼看着白金波陷入回忆,内心也有一丝动容。   他听见白金波继续说:“我和思琪膝下无子,一直引以为憾,直到你来了白公馆,我们终于感受到了做父母的快乐。月楼,在我的眼里,你不单是警署的下属,更是我的儿子。这八年的时光,不是假的。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如果在您的眼里真把我当儿子,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放弃我,选择展君白?”江月楼内心挣扎,脸上终于露出痛苦之色。   导致这样的结果,白金波已经无从解释,只好悲哀地笑了笑:“月楼,有些时候我也是无可奈何。但凡有第二种选择,我都不会舍得伤害你。你懂吗?”   江月楼似被他的痛苦神情说服,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冰释前嫌,自然地上前一步,来了个父子间的拥抱。   “谢谢。”白金波哽咽着。   “该说谢谢的是我,这么多年的照顾,谢谢。”   两人松开彼此,白金波的视线又落在那张照片上,拿过来仔细端详,说:“书房里有个相框。”   江月楼马上反应过来:“我去拿。”说罢转身朝楼梯走去。   白金波站在原地没有动,心情复杂地又看了看那张照片,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最终选择抬起手,持枪指着江月楼的背影,扣动板机。   江月楼刚刚放松心情,直觉感到身后有异,迅速躲开子弹,转身拔枪,开枪,一气呵成。   白金波胸口中弹,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他站着强撑片刻,冲江月楼最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好,我能见到思琪了。”说着,身子再也撑不住,摇晃着倒下。   江月楼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的身子,他看着他那张坚毅正气的脸,留下最后的遗言:“我不配做你的父亲,也不配做你的上级,对……对不起……”   白金波缓缓合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江月楼含着泪看着白金波的尸体,心里万分痛苦。他伸手用袖子仔细地将他嘴角的血迹擦掉,将他平放在地上,拿回了那张他一直珍视着的照片,轻声道别:“对不起,师父,一路走好。” 第30章 三十   江月楼离开白公馆,失魂落魄地回到楚然的公寓。陈余之也已经回来了,听说刚才发生的事,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干巴巴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他熬了粥,烧了几样简单的小菜,拉着江月楼在餐桌前坐下,劝道:“是他走错了路,你别太和自己过不去。”   江月楼的情绪有些木然,不想谈这个话题,端起碗大口喝粥,一边喝,嘴里一边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   “我没事,吃饭吧。”   陈余之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他的碗里,还是很忧虑,尤其害怕他的情绪病发作。“别惩罚自己,控制住情绪,江月楼,这些事情不是你的错。”   江月楼知道他是为自己好,闷声点了点头。   两人安静地吃了片刻,江月楼忽然抬头,问陈余之:“我今天看到报纸,展君白要结婚了?”   陈余之夹菜的动作一顿,含糊地“嗯”了一声。   “定在除夕,一定别有所图。”   陈余之心情有些憋屈,尤其是他才从楚然那里回来。楚然得知江月楼没有死,还是执意要嫁。虽然她不想让江月楼知道,但陈余之觉得不能瞒下去。   “展君白要娶的人,是楚然。”   江月楼愣住,重重放下筷子:“楚然?怎么可能,你们明知道……”他说到一半,立刻反应过来,“你们准备利用这场婚礼?”   “当时我们以为你死了,单凭我和楚然单枪匹马,根本不是展君白的对手。所以,楚然主动向展君白提出结婚。”   江月楼对两人草率的决定有些生气,“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展君白也清楚你们的底细,他为什么会同意结婚?”   “考虑过,这场婚礼,也是他利用的工具。”   “新郎和新娘,各怀心思的一场婚礼?”江月楼呲笑了一声,表情立刻严肃起来,“我不同意,告诉楚然,马上拒婚。”   陈余之很为难,“我早劝过了,这是她坚持的选择。”   “太危险了。”   “可我们没有别的机会了。”陈余之叹息道,“展君白的婚礼,一定是轰动全城的,各界政要名流都会出席,这是揭开展君白阴谋的最佳时机。”   “楚然打算在行礼的时候揭穿他?”   陈余之点了点头。   江月楼思索片刻,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阻止,关心道:“婚礼在哪里举行?”   “南朝酒店。”   江月楼重新拿起筷子,学着陈余之刚才的样子,给他夹菜,妥协道:“我明天去探探,想想办法,到时候我们也混进去。”   温暖的灯光下,两人继续吃着晚餐,在这段纷乱、悲痛交织的时光中享受难得的温馨。   第二日,展君白和楚然一同前往南朝酒店看婚礼现场的布置情况。   楚然全程心不在焉,只关心婚礼流程安排,却不知道展君白送去的嫁衣是新式婚纱还是凤冠霞帔。   展君白对她的反应心知肚明,也不戳破,扮演着完美未婚夫的形象,对她有问必答。   只是,楚然并不知道,这一番布置背后还有另一番设计,是将景城官员名流一网打尽的设计。   她走出酒店,忽然看到对面街道上竟站着江月楼。尽管他已经做了伪装,但楚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她误会江月楼死后的第一次相见,内心有些激动,但身后展君白渐近的脚步声很快使得她清醒过来。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街道,车来车往,但江月楼也看到了楚然,正准备往朝她走去。   楚然有些焦急,冲江月楼拼命使眼色,无声地喊道:“快走。”   江月楼会意,立刻转身进入一旁的店铺内。   此时,展君白交代好别的事,走出酒店来到楚然身边,提议道:“一起喝杯咖啡?就当结婚前的最后约会。”   楚然一心想将展君白带离此处,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两个人沿着街道向最近的咖啡馆走去。   片刻后,江月楼从马路对面的店铺内走出来,看了眼两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南朝酒店大门,思索了一会,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他来到和金大成约定的巷口,见金大成已经等候在那里,不觉有些欣慰。   “考虑好了?”他问。   金大成点点头:“我跟你合作。我是真没想到,白署长居然真的勾结展司长叛变,我昨天听到他们打电话了,说什么‘看好你的未婚妻,要不是我,你起事的动作就被她透露给蔡市长了’。”   他说完,见江月楼毫无反应,又神神秘秘凑过去说道:“还有,白署长今天没有来警署。他是不是和展司长密谋什么去了?”   江月楼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以后都不会去警署了。”   金大成不傻,很快听明白了江月楼话中的意思,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惊诧地问:“你杀了白署长?”   “我没想杀他,是他要杀我。我如果不还击,现在大概就是一具尸体。”   金大成五味杂陈地看着他,叹了口气,安慰般地拍拍他的肩膀。   两人一同回了楚然的公寓,陈余之见到金大成有些惊讶,没想到江月楼真的说动了他,成了他们的援军。   三人正商量着,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江月楼和金大成警惕地躲了起来,陈余之独自上前开门。   门外站着焦急的楚然,和展君白约会结束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楚然看着从其他房间走出来的江月楼,激动地上前拥抱了他,嘴里喃喃道:“你还活着。”   江月楼不觉又一丝尴尬,嗯了一声,抬手停顿片刻,还是拍了拍她的后背,给予回应。   金大成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故意大声咳嗽,这才惊醒了楚然,连忙收手。她见金大成居然也在,不觉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你们一个两个的烦不烦啊,每个人见我都要问一遍。我下次贴张字条在脸上好不好?”金大成自顾自坐下倒了杯水,满脸不耐烦。   “是我找他帮忙的。”江月楼替他解释着。   楚然对金大成是否真的能帮上忙表示怀疑,但此刻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忙对江月楼说道:“你怎么会到南朝酒店去?那里都是展君白的人,很危险。”   “他过去探地形。”陈余之也倒了杯水,放到她手边。   楚然了然,看向江月楼的目光有一丝担忧:“你明天也要去?”   “当然。”   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劝阻,只是叮咛一句“小心”。   “嗯。酒店外围我探过了,里面是什么情况?”   “稍等。”楚然起身,从一旁的柜子上拿来纸笔,当着众人的面画出了酒店的平面图。   “这是南朝酒店的大堂,婚礼在这里举行。这儿有楼梯通往二楼的宴会厅,仪式结束以后,按照流程,宾客们会被带到二楼吃喜宴。再往上,是南朝酒店的住宿部。东侧有电梯可以上去。基本情况就是这样。”   江月楼拿过那张纸,边看边思索,“也就是说,我们最合适的机会在大堂,举行仪式的时候。”   楚然点了点头。   “有没有多的婚帖?我和余之扮作宾客混进去。”   楚然思索片刻,肯定答道:“有。我一会儿让同事送到警署,让金科长转交给你。”   金大成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我现在可是警署二把手,忙得很,不是跑腿的。还有,凭什么你和陈余之能进去当宾客,我就要在外面喝西北风?”   江月楼无奈地看着他:“你很快就是一把手了。”   金大成想了想,顿时喜笑颜开,当即反口:“成,我送。”   “对了。”楚然忽然想到了什么,急道:“我担心明天展天青会有别的动作。刚才展君白送我回家,我母亲问男方长辈是否只有展天青出席时,他的神色有点怪。”   “你怀疑他不会出现在婚礼现场?”陈余之问。   “有这个顾虑。”   江月楼思索片刻,拍了拍金大成的肩膀:“你明天不用在南朝酒店外策应了。”   金大成眼前一亮:“我也扮宾客?”   只见江月楼神秘一笑,答道:“你盯着展天青,他极有可能会去城外,带兵入城,和展君白里应外合。”   “让我去打仗啊?不去不去。”金大成被唬了一跳,连连摆手表示拒绝。   江月楼看着他的反应啼笑皆非,替他支了一招:“你可以狐假虎威,假借白署长之名。他们应该还没发现白金波的消失。”   “苦差事啊!”金大成长叹一声,勉强答应下来。   江月楼送愁眉苦脸的金大成出门,边走边交代:“警署内除了白署长,展君白应该还安排了别的人,明天当心些。”   “知道了,真啰嗦。”   送走金大成,江月楼转身看着楚然,真心实意又道了声谢。楚然坦然地浅笑道:“刚刚不是谢过了?”   “不一样。这场婚礼风险很大,委屈你了。”   同时,陈余之也感激地看着楚然。   楚然见他俩这郑重其事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不说这些了,等事成之后,一起喝酒庆祝。”   江月楼、陈余之几乎同时“嗯”了一声,三人相视而笑。   很快,除夕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来临了,景城沉浸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氛围中,极少有人感觉到平静背后的暗流汹涌。   楚家闺房,楚然穿着一身红嫁衣坐在镜子前,拿着一支眉笔对镜轻轻描着。她的脸上并无喜色,有的只是沉静睿智的目光,淡然地拿起搁在一旁的红色盖头顶在头上,遮住自己精致的妆容。   吉时已到,几辆装饰一新的婚车驶到楚然家门口,顿时鞭炮响着,四周处处是围观的邻居、路人。   展君白也是一身吉服,微笑着站在门口,看着小丫头扶着楚然走出来。她的父母楚清明和孙福芝跟在身后。   走到门口台阶处,楚然小心地迈过,就听见展君白迎了上来,柔声道:“我来接你,上车吧。”   她被展君白扶着坐进了第二辆车子,其他亲属上了第三辆,而展君白为了让楚然坐得宽敞点,则上了第一辆车开路。   汽车在鞭炮声和扬起的红色碎屑中开往南朝酒店。   与此同时,警署监狱发生大规模越狱事件。   几个犯人佯装发病叫来狱警,待他打开牢房门查看时将他勒死,取了钥匙和枪,将所有牢房门打开,和其他狱警发生激烈冲突,集体冲出监狱。   金大成早有准备,听到狱警汇报,立刻下令司法科、稽查科一队二队集合,持枪包围监狱。   闹事的金马堂喽啰还沉浸在警署有人接应他们的幻想中,被金大成打得措手不及,死伤一片。   这场镇压越狱的行动不出一刻钟便落下帷幕,所有未死的犯人在警察持枪威胁下,排着队回到监狱牢房,等待他们的是更为严酷的罪刑。   金大成没有受伤,只是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被撕开,有些狼狈。   他喘着气,得意地看着被镇压的犯人们依次走回监狱,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叹了一句:“啧啧,我怎么这么优秀,没有江月楼那小子,我也能做得如此完美。”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当梳子扒拉着头发,傲娇地将发型整理好。   内患已定,外忧也有了动静。   “科长,展军长刚刚从东门出城了。”   金大成听到属下汇报,点了点头,转身看向面前队列整齐的警察们,满意地吼道:“保卫景城,准备出发!”   警察们震天动地地回答“是”!紧接着整齐划一地转身,列队朝外跑去。   南朝酒店门口,红地毯一路铺到室外,处处可见喜气洋洋的装饰,不少围观路人啧啧称奇。   “听说了么,今天大婚之日,展司长为楚小姐包下了整个酒店。”   “嚯,好大的手笔,楚小姐可真幸福。”   “那当然,展司长的为人,整个景城都知道,是这个呀。”这个路人说着,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地夸赞着。   隐藏在围观路人身后不远处的江月楼和陈余之听到这些对话,不约而同露出苦笑。   陈余之将头偏到江月楼身边,轻声道:“他的民心基础做得的确到位,都准备起事了,在大众心中还是个善人。”   江月楼的目光凝视着酒店大门,“我在想,按照他刻意塑造出来的形象,直接起事,势必会影响他在百姓心中的口碑。今天的婚礼,他除了武装上的准备,应该还有其他计谋,让自己的起事名正言顺。”   “怎么办,婚礼就快开始了,商量对策显然来不及了。”陈余之又担忧起来。   “也只能随机应变了。最好楚然先发制人,我们就不会太被动。”   陈余之点头,看了眼腕间的手表:“车子应该快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两人同时看向街道一侧,婚车正巧驶了过来。   在围观路人的掌声中,一排婚车陆续停在酒店门口,场面宏大。   第一辆车里的展君白率先下车,走向第二辆车,绅士地拉开车门,扶着新娘子下车。   他待小丫头替新娘整理好嫁衣,便挽着新娘的手走向酒店。   两侧有工作人员放起礼炮,彩色的碎屑洋洋洒洒飘落在两人身上。   江月楼和陈余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酒店门中,随着围观的众人一起涌了过去。   南朝酒店大厅内也布置得美轮美奂,宾客们都站在原地鼓掌,看着展君白和新娘一同缓缓走入。   “华堂异彩披锦绣,良辰美景笙歌奏,今日举杯邀亲友,钟情燕尔配佳偶。感谢各位贵客莅临,让我们掌声欢迎今天的主角,新郎展君白先生,新娘楚然小姐!”舞台上的司仪热情地说着吉祥话。   此时,江月楼和陈余之已经进入大厅,在人群后方站着,远远望着这一幕。   “一拜天地日月星,请一对整衣冠,拱手作揖。”   展君白和新娘转身,一起对着外面拜下去。坐在台上的孙福芝笑得合不拢嘴,楚清明也面带喜色。   江月楼和陈余之对视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   “楚然怎么没按计划来?”陈余之低声问。   “再等等,还有机会。”   舞台上,司仪又喊了起来:“二拜高堂体安康,请一对整衣冠,拱手作揖。”   展君白笑着看了新娘一眼,牵着她转身,一起对着坐在台上的孙福芝和楚清明拜下去。   酒店内顿时响起众人起哄声,唯有江月楼和陈余之紧蹙眉头,越发忧虑起来。   “三拜夫妻永同心,请一对整衣冠,拱手作揖。”   展君白和新娘面对彼此站好,新娘站了片刻,没有立刻拜下去。   江月楼和陈余之盯着这一幕,等待着“楚然”揭开盖头,揭穿展君白的伪善。   然而,新娘不过是慢了一拍,最终还是缓缓拜了下去。   “礼成!”   所有人欢呼起来,与江月楼、陈余之的错愕神情形成鲜明对比。   “请一对新人先行退下休息,有请城防部李部长讲话……”   台上,展君白扶着新娘走向一侧退下,孙福芝和楚清明也一同离开。李部长应邀上台致辞。   陈余之不解地看着这和谐的场面,急切道:“楚然是不是被威胁了?”   “有可能。等李部长讲完话,掩护我,我上去揭穿他。”   陈余之郑重地点了点头。   只是两人没有想到,李部长刚上台说了第一句话,就被人放了冷枪,几乎是一枪毙命,倒在台上。酒店内顿时场面大乱,宾客四散奔跑,大门却被守卫关上。   展君白将新娘推给邱名扶到安全区,冲上台去维持秩序。   江月楼和陈余之也跟着人群跑动着,但目光死死盯着展君白,时刻戒备着,伺机而动。   “请各位长官跟邱名到地下室去暂时躲避,我来处理门外的杀手。”展君白的安排合情合理,政府部门各要员来不及细想,便陆续跟着邱名往酒店侧门匆匆而去。   台上,展君白接着安排:“各位亲朋好友不要慌张,请到二楼宴会厅躲避。那里有守卫保护你们的安全。”   他的话音刚落,一群人慌不择路地往二楼跑去。   这么一来,江月楼和陈余之混在人群中,随时有暴露的危险。江月楼看着陆续跟着邱名离去的政府官员,终于想通其中关节,面色一变,语速飞快地对陈余之说:“地下室有问题!”   陈余之愕然:“这是个陷阱?”   “跟着邱名下去的全是政府高层,一旦出事,全军覆没,他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接管政府!”江月楼说着,推了把陈余之,急道:“我去地下室,你去保护楚然!”   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匆匆挤向那群政府高层的队伍,一个趁乱挤向新娘。   陈余之看着新娘安静地站在大厅一角,仿佛对眼前的混乱毫不在意,心里正纳闷。突然,有几个人仓惶逃跑时撞到了新娘身上,红色盖头飘开的一瞬间,他看见一张有些陌生的脸。   新娘并不是楚然,而是赵墨清!他一阵愕然,立刻避开展君白的视线,往江月楼那侧跑去。   而真正的新娘楚然此刻正等在南朝酒店的某个房间内,内心焦灼。   她听着外面枪声不断,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揭开红盖头就要往外走。   可她刚拉开门,门外的守卫就迎上来,不由分说劝道:“楚小姐,外面危险,请您在这里等着,展司长一会儿就来接您。”   楚然看了眼他腰上的枪,悻悻地转身回房,房门重新被关上。   她在屋内着急的踱步,不停思索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其实展君白早有防备,接新娘的车队开过街道拐角时,有一辆和新娘专车一模一样的婚车紧跟着第一辆车而去,而楚然所在的车则开进了一个院子,等车队过去后,才偷偷开往南朝酒店后门。   那时楚然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周围极为安静和冷清,和她想象中的热闹场面极其不符。   她自作主张地揭开盖头,环视一圈,发现这是酒店的后门,非常偏僻的地方。   “这是哪里?展司长呢?”她警惕地看着司机,厉声问道。   司机早就准备好解释的说辞,从容不迫地说道:“楚小姐别误会,这是南朝酒店的后门。刚才有人来报,几个逃犯在酒店附近出现了,展司长担心危及您的人身安全,让我带您从员工通道先上去,等他处理完危机,就来和您汇合。”   当时,楚然半信半疑,打量司机的神色,但她除了听从司机的安排,又没有别的选择,迟疑片刻,只好下车。   现在想来,这根本就是展君白的借口,目的就是为了阻止她当着众人的面揭露他的真面目。   楚然想明白了原委,面色冷了几分,想了想,在房间里翻找起来。她看到桌上的果盘旁放着一把匕首,便将它紧紧握在手中,目光冷峻地继续等待。   江月楼挤在人群中,低着头,背对着邱名,跟着进入南朝酒店地下室。   邱名见人进来得差不多了,站在门口说道:“委屈各位长官在此稍候,展司长处理完杀手再请各位出去。”   杨部长带头回应:“好,辛苦展司长。”   邱名对他笑了笑,关上门离去。   一直小心躲在人群中的江月楼,微微抬头观察四周环境,忽然发现陈余之不知何时也混了进来。他连忙穿过几人走过去,低声问:“你怎么进来了?”   陈余之看着他神情凝重:“新娘不是楚然,是赵墨清。”   “什么?”情急之下,江月楼的声音拔高了一些,被杨部长注意到,立刻惊呼起来。   “江月楼!”   地下室众人循声看去,立刻炸开了锅,纷纷避让,将两人所在之处空了出来。   杨部长非常气愤,拔枪指着江月楼,怒道:“叛徒!你怎么混进来的!”   “我不是叛徒。真正的叛徒是展君白。”江月楼淡定地揭露,即便被万夫所指,也维持着身上的正气。   可惜,其他人并不认同他的话,杨部长更是冷哼道:“笑话!你就算再泼十盆脏水,君白也是清白的。”   眼见江月楼成为众矢之的,陈余之在一旁急切地帮腔道:“杨部长,月楼的话是真的。”   “一丘之貉,我凭什么信你?”杨部长的枪口移向陈余之。   此时,江月楼走向门口,杨部长误会他是要走向自己,有些慌张,持枪警告道:“我警告你江月楼,不要乱来!外面都是我们的人,你是没有机会动手的……”   说话间,江月楼已经走到门口,使劲一推门,根本打不开。   他转头看向杨部长,严肃地说:“展君白把你们集中在一起,是为了政变。你们不可能出去了。”   “不可能。”杨部长还是不信。   一旁,张委员也附和杨部长的话:“外面有杀手,展司长是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你少挑拨离间,我们是不会上当的……”   “什么声音?”就在此时,另一个政府官员敏锐地听到什么动静,打断他们的对话。   众人安静下来,仔细聆听着。片刻后,江月楼神色一凛,“是炸弹”三个字脱口而出。   他顾不得众人哗然的反应,循声寻去,在一堵挂着画像的墙壁前停住。他将画像摘下,露出一个嵌在墙内的箱子,里面放着正在倒计时的炸弹,时间显示还剩十分钟。   这一幕令所有人惊慌失措,纷纷后退远离墙壁,唯独陈余之走上前去,和江月楼站在一起,并肩作战。   地下室安静极了,只有炸弹上的倒计时钟不断走针的声音。   江月楼额头上浸出汗珠,他仔细研究着炸弹,手里拿着仅有的一把小刀,动手尝试拆除。   陈余之和众人都紧张地围观着他的举动。   就在他们被困地下室之时,展天青按计划带人从城外朝着城内而来,与反方向带着大批人马的金大成撞了个正着。   “展军长,恭喜恭喜!”金大成笑嘻嘻上前道贺。   展天青警惕地盯着他,手搁在腰间的配枪上,时刻准备拔枪射击。“金科长,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应该在君白的婚礼上吧?”   “是啊。但临行前,白署长交代我,让我带人来城外和您汇合。”   展天青有些疑惑:“白金波?”他见金大成一脸诚恳地点着头,又问:“他具体怎么说的?”   “白署长倒是没说什么任务,只让我一切听您吩咐。”   展天青盯着金大成的神色,内心思忖着,判断着他话语的真实性。   而金大成一副没头脑的憨样,丝毫不觉危险,甚至上前一步,凑到展天青身边,问:“展军长,咱们现在去哪?我听您的。”   展天青成功被金大成的演技骗到,稍稍放松戒备,视线从金大成脸上移开,看向面前的警察队伍。就在此时,金大成抓住机会,突然持枪窜上去,指着展天青的太阳穴,同时下了他的枪,远远扔了出去。   下一瞬,展天青所带的士兵们立刻举起枪对着金大成。而金大成身后的警察们也不甘示弱,纷纷拔枪指向他们。   局势顿时紧张起来,一触即发。   展天青受制于人,不敢冒险,余光冷冷地看了眼金大成,“这也是白署长的意思?”   金大成此时已收起恭敬的神色,颇为不屑地回答:“这是你金大爷的意思。”   展天青眼底浮现怒气:“金大成!别不知好歹,看清局面,以免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金大成并没有被他的话恐吓到,不甘示弱地用枪使劲戳了戳他的头,“该认清局面的人,是你!”   “杀了我,你也走不了!”   “那咱们就试试,是你命硬,还是我命大。”金大成说着,挟持展天青移动,身子时刻掩在他身后。   展天青被他激得焦躁不堪,不管不顾地使劲往后一撞,想要避开他的控制。   谁知金大成心理素质不强,惊慌中连续开枪,几乎将面前的展天青射成了筛子。   展天青的部下见军长死在警察枪口下,顿时炸开了锅,纷纷开枪拼命。警察们也英勇上前掩护金大成,双方在城郊战成一团。   南朝酒店地下室,倒计时钟还在不停走动,已经不足半分钟的时间了,众人几乎绝望。   江月楼仍然没有放弃,神色专注地拆卸着炸弹。   他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只要选对引线割断,便可将倒计时钟停下来。可是,他手持刀尖在两根不同颜色的引线之间犹豫着,不住抖动的刀尖透露出他的胆怯,一个不慎,他们都将死在这里。   陈余之察觉到他的情绪,伸手覆盖在他的手上,“深呼吸,江月楼,你可以的。”   江月楼听了他的话,闭上眼睛深呼吸,调整好情绪再睁开,仔细选择了一根引线,缓缓将它割断。   还有不到十秒钟的时间。   地下室里的政府要员们或是绝望地等死,或是心存希望地看着江月楼。有祈祷的,也有求佛祖保佑的,气氛凝重。   随着江月楼割断引线,炸弹上的倒计时指针停留在数字3上,不再跃动。   他成功地拆除了炸弹。   这时,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杨部长更是几乎瘫倒在地。   江月楼也放松下来,看向陈余之,得到他一个肯定的目光。   他正准备继续琢磨怎么把门打开,门就被金大成的人撞开了,得意洋洋地向他邀功:“那波军阀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轻轻松松被我搞定了……”   “展君白人呢?”江月楼急切地打断他的吹嘘。   金大成有些茫然,摇头道:“不知道。”   “楚然。”江月楼面色一变,径直往外奔去,陈余之紧随他之后,独留金大成看着两人跑远的背影,二丈摸不着头脑。   就在他们拆除炸弹时,展君白也已经到了楚然所在的房间。   “楚小姐,展司长到了。”   在守卫的提醒下,楚然赶紧盖上盖头,听着脚步声缓缓向她走近,伸手准备去揭她的盖头。   她咬了咬牙,眼中闪过冷光,从袖子中抽出藏着的匕首,毫不犹豫地狠狠扎进“展君白”的胸口。   鲜血当场溅出,“展君白”缓缓倒下。   楚然面露喜悦,揭开盖头去看,发现地下倒着的赫然是那个守卫的尸体!她面露震惊,仓惶地看向门口,展君白正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浅笑,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三爷。”她愤怒地站起身。   展君白惋惜地叹了口气:“这条路是你选的,我本来不想撕破脸的。”   楚然立刻反应过来:“你监视我?”   展君白笑了笑,目光移向房间里的一面镜子,“忘了说,那面镜子是双面的。”   “奸诈!”楚然斥骂道。   “无所谓。再有几分钟,这景城的天下就易主了。”   楚然惊恐起来:“你杀了他们?”   展君白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还活着,但时间不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床边靠近。楚然害怕地躲闪,却还是没躲过他的身手。   他紧紧握着楚然的脖子,意图掐死她。楚然挣扎无果,眼神逐渐失去焦距,濒临窒息。   就在这危急时刻,房间门突然被踹开,江月楼冲了进来,见此情景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   展君白察觉不对,翻身避开,跃在床的另一侧,同时拔枪,枪口指着江月楼。   楚然倒在床上猛烈咳嗽着,挣扎着想要起身,紧随江月楼跑进来的陈余之连忙上前扶住她。   “三爷,又见面了。”   展君白看到江月楼,有一丝意外,但很快平静下来:“你居然还活着。”   “你这种祸害都还活着,我当然不能死。”   展君白站起身,一改方才的狼狈,自信地笑着:“不用做无谓的挣扎了,你们今天一个都跑不了。”   “展君白,别痴心妄想了,地下室的炸弹我已经拆了。展天青也已经死了。你等不来援军了。”   江月楼的话彻底撕裂了展君白的计划,他神色一变,眼中掠过一瞬的惊慌,被他强行压制下来。   此时,赵墨清一身新娘嫁衣从门口闯进来,持枪指向江月楼,按动扳机。   还在大口喘息的楚然最先反应过来,推开陈余之,毫不犹豫地朝着江月楼扑去,替他挡下这致命一枪,痛苦地倒下。   江月楼侧身开枪回击,赵墨清压根来不及反应,中弹倒下,瞪着一双不甘的眼睛咽了气。   展君白想趁此机会开枪反击,陈余之同时抄起桌上的茶壶朝着他狠狠砸去。他不知飞来的是什么东西,慌忙避开,子弹射偏,没有射中江月楼。   赵墨清已被解决,江月楼可以心无旁骛的对付展君白,和他在狭小的房间展开枪战。   到底是身为警察的江月楼枪法更胜一筹,很快,展君白肩膀中枪,慌不择路地从窗口一跃而下。   他落地扭到了脚,但还是一瘸一拐地拉开停在路边的汽车,一把将司机拽出来,自己坐上车,将车子飞速驶离江月楼的射击范围。   江月楼追到窗口,对外射了几枪,可惜还是被他逃走,不觉有些懊恼。   此时,身后传来陈余之焦急的声音。   “楚然,楚然!”   江月楼回头看去,楚然已是奄奄一息,嘴角流着血丝,只剩最后一口气。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将楚然搂在怀里,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楚然撑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问:“如果……如果不是在乱世,你会……会喜欢我吗?”   江月楼看着她期待的眼睛,痛苦地点了点头。   仅仅一个点头就让楚然知足了,她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最后又看了江月楼一眼,在他怀里缓缓闭上眼睛。   江月楼不觉将她搂得更紧,眼中带着泪,轻声道:“对不起。”   雨下了整整一夜,似乎为这场政变的死难者默默哭泣。   大清早,报摊前,百姓争相购买报纸,报纸头条刊登者:展氏叔侄政变失败,展君白失踪成谜。另一份报纸新闻刊登着:灭门案背后的真相—江月楼卧薪尝胆对抗金马堂。引来百姓议论纷纷。   同时,一些警察在街头将画有展君白画像的通缉令贴在墙上,也引来路人围观。   政府大楼,市长办公室,蔡昌耀毫不吝啬地夸赞着江月楼。   他又重新穿回了那一身警服,向市长端正地行礼。   陈余之站在一所学校门前,向高韵道谢,牵着陈可盈的手穿过巷子准备回家。   一路走来,街道中,有电车响铃穿过;广场里,孩童们追得鸽子展翅飞起;钟楼上,指针一声一声有节奏的走着,当的一声,时针分针重合,发出沉稳而悠长的敲击声。   景城回归正常秩序,恢复一派繁华的景象。   意气风发的江月楼已经换上署长的制服,步伐坚定,拾阶而上,一路英姿飒爽地走向署长办公室,开始上任第一天的工作。   忽然,敲门声响起,金大成走了进来,冲着他笑道:“恭喜啊,江署长。”   “同喜啊,金副署长。”   两人隔着桌子对视,默契一笑。   金大成在他办公桌前坐下,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要说,这平定展氏叔侄叛乱,我也没少出力。那展天青的军队可是我搞定的,怎么到最后,又是你压我一头?署长,副署长,多个副字,就是难听。”   江月楼半开玩笑地看着他:“我压你一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没习惯?”   这话金大成不爱听,当即嚷嚷起来:“我下辈子也不习惯!”   “好好努力,我等着你坐上署长位置的那天。”   金大成嘁了一声:“等我混上署长的时候,你说不定都当市长了。不还是压我一头!”   江月楼笑了:“那我就没办法了。论年纪,你比我大,我也不可能退休在你前面啊。”   金大成突然起身,凑过去亲昵地揽住他。“江署长,你看现在叛乱平定了,金马堂也彻底端掉了,景城完全是歌舞升平,太平盛世嘛,你继续在这位置上呆着也是大材小用,不如拉着那个谁,对,陈余之,去找块儿地种种药材,给大家看看病,蛮好的。”   江月楼啼笑皆非,毫不客气地拍掉他的手,“我说你今天这么殷勤,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啊。”   金大成被说破也不害臊,继续笑嘻嘻地说:“你之前说的,国病救国,人病治人。现在一切回到正轨,你不如和陈余之搭伙救死扶伤去算了。”   “各司其职。我的任务不单是让景城恢复安宁,更要维护景城安宁。”   金大成耸了耸肩:“得,副署长就副署长吧,反正比科长好听。”   两人又是相视一笑。   余之堂,陈余之将门上暂停歇业的牌子拿下,推开大门,屋内昏暗的一切变得明亮起来。   他回过头,对着乖巧站在台阶下的陈可盈招手,然后牵着她一起走了进去。   陈可盈打量了一圈余之堂的环境,赞叹道:“哥,你的诊所真棒。我以后也想做医生。”   陈余之对她宠溺地笑着:“好。”   “你的诊所叫余之堂,那我的诊所要叫可盈堂。”   “好,都依你。”   陈可盈楼上楼下玩了一会,走到分诊台前对陈余之说:“哥,我很久没去学校了,我想回去上课。”   陈余之摸摸她的头:“哥哥明天送你回学校,好不好?”   “好,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娟!晚上见!”陈可盈说着,转身跑向门外。   这一日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黄昏。   江月楼下班回家,在路口遇上同样回家的陈余之。   “好巧。”两人异口同声道。   他们很自然地拐向同一条街道,看着两旁百姓煮饭的煮饭,下棋的下棋,喝茶的喝茶,一副安居乐业的情景。   这是他们共同的心愿,江月楼舒了口气,看着陈余之笑了起来:“努力没白费。”   陈余之立刻接口:“一切都值得。”   “一转眼,已经半个月了。”   “是啊,不知不觉,正月十五了。晚上准备吃什么?”   “正月十五,当然吃汤圆。门口那家馄饨摊,每到这天都会煮汤圆应景。”江月楼发出邀请,“一起?”   陈余之自然应允,两人说笑着往馄饨摊走去。   前方不远处,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角落,浑身乱糟糟的,头发有点长,遮住脏兮兮的脸庞。   没有人注意到,他竟然是死里逃生的展君白。江月楼害他失去了一切,他此刻心里只想杀了他复仇。   他已在这里等候多时,现在终于等到了。   江月楼和陈余之浑然不觉即将来临的危险,继续聊着。   “好久没骑马了,这个周末赛马去?你会吗?”   “谁说我不会,我一定赢你。”   江月楼笑他说大话,自信满满道:“那试试看。”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展君白面前。   展君白突然拔出枪,朝着江月楼扣动扳机,他拿着的,正是那把曾送给玉堂春后又回到自己手上的勃朗宁。   陈余之最先发现他的异动,听见枪响,毫不犹豫地挡在江月楼身前,子弹射进他的心口处。   这一变故令江月楼难以置信,一手扶住快要倒下的陈余之,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拔枪,冲着还想袭击他的展君白开枪,子弹一颗又一颗地射进他身体。   展君白浑身一震,维持着握枪的姿势倒在地上,身上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瞪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   江月楼根本不理他的惨状,血红着一双眼,用力扶着陈余之,声音颤抖地说:“撑住。你撑住!我们去找医生。”   “恐怕来不及了。”陈余之靠在他身上,对他虚弱地笑笑,声音很轻很轻。   江月楼不由分说将他背起,快步往前走。   陈余之匍匐在他身上,口中呕出血来,喃喃道:“月楼,来不及了。”   江月楼不管不顾,只重复着:“撑住,你撑住。”   他背着陈余之尽力往前跑着,刚才的枪声惊动路两边的百姓,他们惊诧地看着两人的身影。   “有没有医生!快去叫医生。”江月楼沉重地穿着粗气,哑着嗓子呐喊着。   可惜无人应答。   “放我下来吧!”陈余之再次轻声说道。   江月楼还是不肯,“撑住,我命令你撑住。”   “月楼,谢谢你……”   天空中,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雪,雪花静静地落在两人的身上。   “别说话了,保持体力,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余之,就快了,你撑住……”江月楼加紧脚步,但是随之而来的颠簸却让陈余之开始咳血,血溅在他的侧脸上。   他大惊失色,连忙停下将陈余之放在地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陈余之还在咯血,气息越来越微弱,喃喃说:“照顾……照顾可盈……”   江月楼不停地帮他擦拭嘴角的血,赌气道:“你自己照顾,你自己去!”   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从眼中蜂拥而出。   陈余之看见了,努力抬起手想要帮他擦掉,可因为无力,抬到一半就要坠落,被江月楼接住,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陈余之露出一个笑容:“没有遗憾了,月楼,我累了,想睡了。”   江月楼已经无法承受这种即将死别的痛苦,死死咬着嘴唇,身体止不住晃动着。   他看见陈余之终于支撑不住,头歪向一侧,手无力的垂下,死在了他的怀中。   他紧紧抱着他,想起两人从结识到现在的一幕幕,情绪濒临崩溃。   两人初相见在码头仓库,陈余之合上箱子欲起身,整个人被他的影子覆盖。   香港追击卢卡斯,陈余之第一次给他治伤,眼神专注地替他取出身体里的子弹。   陈余之自从知道他有情绪病,啃了好久的英文医书,坚持替他治疗,拉着他从痛苦和愤恨中走出来,体会到朋友的温暖。   误以为陈可盈死后,两个人头一次达成一致,发誓毁掉金马堂,保护景城百姓安宁。   陈余之被诬陷入狱,他不惜与金大成为敌,也要将他带离监狱。   慈善晚会上,他看着陈余之说:“被所有人误会和苛责的时候,我很庆幸,有几个全心信任我的人。”   还有精神病院的探视。陈余之从不轻易放弃他,积极替他寻找机会。   最后是他死里逃生归来,陈余之看到他的那一刻,上前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往日那些或温馨或沉重或痛苦的回忆一幕幕褪色,江月楼猛然坠回冰冷的现实中。   雪越下越大,轻轻覆盖在陈余之已无呼吸的身体上,红血白雪,如同寒冬绽放的朵朵梅花。   江月楼无意间注意到,陈余之的衣角里露出一张照片的边缘。他手指颤抖着抽出那张照片,那是他们两人唯一的合照,照片上,陈余之的脸已被血迹沾染。   他拿着这张照片看了许久,又将视线移向陈余之眼睛紧闭的脸上,再也忍不住绝望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雪花飞舞,很快将他们变成了两尊雪人。   这个元宵节的夜晚,本该是他们庆祝团圆的日子,却只剩下江月楼形影单只。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在馄饨摊位前坐下,招呼老板娘来两碗汤圆。   他看着碗里的汤圆,沉默片刻,抬起头,仿佛看到对面坐着浅笑的陈余之。   他下意识跟着咧嘴一笑,将其中一碗汤圆推了过去,可刹那间,陈余之的身影逐步变淡,最后消失不见。   他如梦初醒,突然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汤圆,忍不住哽咽着,几乎咽不下去。   他就这么俯在桌上,痛苦又倔强地抹去眼泪,手里死死抓着那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两个人生动的笑脸。   大雪缠缠绵绵落了好几日,终于放晴。一轮朝阳笼罩在景城之上,令一切充满生机与活力。   江月楼已从悲痛中走了出来,那张已经用相框装起的照片,被他放在了床头柜上。   他换好警署署长的警服,离开卧室走向天井。   陈可盈已经起床,安静地坐在天井内抱着小白猫,转头看着他。   江月楼蹲下身,摸了摸可盈的头发,冲她温和一笑,便又继续往外走去。   他的眼中布满了坚毅,步伐坚定,踏上新的征程。   陈可盈突然从门里跑出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哥,下班早点回来。”   “好。”江月楼逆着光回头,刺目的阳光下出现了两道身影。   一个坚毅而伟岸,一个温润而慈悲。   他们同时举起手,对陈可盈挥了挥,然后转身,奔赴炽热的光明。   (全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