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权宋天下》 作者:老大河 内容简介: 醉死梦生八百年,醒来后,家已破、国已灭。身处蒙宋的纷乱年代,天下需要纵横,兄弟需要生存不愿在乱世中被吞食,只能为天下而拼杀。 楔子 倾天之怒 “咣,当当——咣啷——” 梁申艰难的从满桌子的纸堆中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茫然地往四周望了望,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这样的声响。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合上眼了,倒不是因为没时间睡,而是根本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满脑子就是各种形状的血块,红的黄的黑的甚至还有绿色的血。血倒并不让他害怕,他害怕的是,总是无法摁住自己,一心想把那些似乎来自于地狱的血块,抓起来塞进自己的嘴巴。 饿,实在是太饿了。他已记不清上一次吃到东西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天、还是五天、或者是半个月? 梁申撑着桌子想站起身,但全身一软又坐了下去。一阵虚浮与无力袭卷全身,眼中冒出无数金星。 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动,耳朵里传来的是一阵阵奇怪的摩擦声,似乎整个房子,也许是整座城市都正跟着他,发出饥饿的磨牙声。梁申抬起手,伸向桌角的那个破碗,里面还有半杯混浊的水,那是他还没吃完的午餐。 还没等他抓到破碗,“砰!”的一声响,那碗却滑向地板,在泥地上摔成两半。梁申有些愣神,自己真的饿到这种地步了?连个碗都抓不住! 他站起身来,随即一个更强烈的晃动,他的脚再也撑不住自己身体了。一个趔趄,直接滚到桌子下面去了。随后,整个房子那可怕的磨牙声越来越响。没多久,磨牙声就变成了切齿声。 而后,牙齿似乎被切断了! 梁申茫然地从地上抬起头,发现不是牙断了,而是房子断了! 本来就破烂不堪的房子,断得很迅速。屋顶几根细梁板子,拖着一些布满大洞的油毡布,径直砸下来。梁申缩在桌子下,躲过那几块梁木,然后看到破败屋顶之上,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正在轻轻地抽搐。 整个城池,或者说整个世界都在摇着。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一阵灰土,开始聚在城池上空,又向着城池砸落。卷起更大的一团,再次砸下来。如擂巨鼓的轰鸣声中,传来一阵阵的惊呼:“地震了!” 梁申努力地想推开桌子,让自己站立起来。但双腿没有一丝力气,他探出头,一阵灰土顿时向他脸上卷来。他只好又把头缩进桌子的角落里,靠近泥地的桌角处,反而还留着一些没被灰土侵蚀的空气。 整块大地继续在摇晃,梁申感觉自己犹如缩在一个巨碗中的蜉蚁,被一只无形的手肆意地颠甩着。 “地震?”这个梁申只是在书上见过的词,十八年来让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害怕。 虽然平日里,总是被自己的父亲骂为“手无缚鸡之力”,但梁申始终坚信,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催毁自己的勇气与信心。哪怕是全夏国二十二州之地如今只剩下一个中兴府,哪怕是面对穷凶极恶的蒙古军团的数月围城,梁申都未曾丧失过自己的信心,他坚信大夏国一定会击退蒙古人的进攻,大夏国不会在这个时候灭亡,大夏国也一定可以等到自己位及人臣的掌权时代。 然而,现在的梁申,只能无助地缩在这个即将破碎的桌子底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中似乎有一处无法愈合的伤口,所有的信心与勇气正顺着这伤口倾泄而出,不知所终。 突然,一串巨大的轰响传来,如同地狱倒塌的声音,狠狠地向梁申的双耳拍击而来。隐约中,一阵阵惊叫如针般自那串轰响中透射而出。 “快跑!城墙倒了!” “塌了,塌了!快——快躲开!” 一团闷在心里的血,终于憋不住了。“呕”的一声,血块从梁申的口中喷出,和着迎面而来的泥灰,湿湿地糊在他的脸上、身上。梁申绝望的仰天而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大夏国降下倾天之怒?” 回答他的一阵更加狂暴的泥尘,梁申就此彻底晕了过去。 ………… 七月的阳光,毒辣辣的晃在头顶,身着厚重衮袍的李睍身上却没有一滴汗水,因为汗水刚流出来,就立刻被烤干了。他竟然也没觉得热,因为他的全身早就已经麻木。 从早上一直跪到现在,大概有四个多时辰了吧,双腿早已经没了知觉。 边上蒙古兵似乎已经换了两三茬,但视线中所能看到的蒙古大营,辕门依然紧闭。蒙古人没有允许李睍进去,也没有允许他回中兴府,所以他只能这样继续保持着跪姿。 记得上一次穿这身厚实的衮服,应该是在去年秋天,那时皇叔莫明其妙的去世,自己莫明其妙的被拥立为帝。李睍记得,自己似乎还兴奋了一下,皇帝啊,大夏国的皇帝! 可是第二天他就后悔了,他万没想到大夏国的皇帝竟然会是如此的可怜,明义上能管辖的区域只有西平府与中兴府。 虽然朝中文臣武将都是忠心之辈,但从当中皇帝的那一天开始,自己就没睡过一次好觉,随时得准备着被蒙古人攻破都城的那一天。 而如今,他彻底地成为了大夏国的最后一个皇帝。亡国之君! 太阳为什么会发黑?李睍感觉自己的视线正在穿过昏灰色的阳光,又回到那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守城之夜。阳光暴晒之下,他竟然还会从心底生出一股股寒意,刺入骨髓的寒。 李睍又开始寻找身后的呼吸声,那股稳重悠长的是老将嵬名令公,那股断断续续的是左相李仲谔。其他人呢?不知道是自己已经听不到了,还是他们都离开了,为什么会没有其他人的呼吸声? 手上捧着的大夏国玺,越来越重,压得李睍已经艰于呼吸,自那天的大地震这后,被压伤的肋部一直就没来得及处理,胸中的一口气似乎从那一时刻开始就被堵住了,无法透出来。 阳光越来越黑,会不会是到晚上了?成吉思汗不愿意见我们了吗? 意识,如断了线的风筝,正在空中飘扬而去。 “啪”的一声响,随着手中捧着的国玺摔落,李睍软软的倒在地上。 ………… 炙热的阳光渐渐西斜。 枢密副使梁相壬站在夏国中兴府北门城墙上,一动不动已经一整天了,身边唯一没倒下的城墙只剩下他站立的这一小截。 边上,或横或竖瘫倒着一堆堆的兵士,尤如死尸,梁相壬知道他们大多还活着,但已经跟死差不多了。前些天的那场地震之后,城里再没有可食用之物,甚至连饮水都成了问题,死去的人与没死去的一样,都只剩下了一副躯壳。 朝中所有重臣现在都正跪在蒙古大帐前面,只有他一个留守在这座完全破烂的城市,或者说是完全破烂的国家中。 地震消灭了中兴府十万多军民的最后一丝勇气,大夏国的最后一座孤城,从地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去了。 远远的,梁相壬看到了依然跪在蒙古大营前的文臣武将,呼出一口气,终于转过身,挪动近无知觉的双腿,进入残留着两根立柱的门楼。 屋里,梁申缩在墙角,嘴边依然有一滩已经成黑块的血迹,两眼空空地望着破烂不堪的屋顶。 梁相壬走到梁申边上,蹲下来,拉起下袍把梁申嘴角的血块擦拭了几下,见擦不干净,也就作罢。又从胸内中掏出一个又黑又硬的饼,递给梁申。 梁申看到那块黑饼,喉头不禁咕噜地动弹一下,而后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申儿,你听好了!大夏国再也不可能保得住了,连投降都不行!我要你今天就逃出去!” “不!”梁申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嘶哑,满面惊恐。 “可怜的大夏国,可怜的我梁氏一族!”梁相壬呐呐低语道:“如果百年之前,我梁氏能够一直把持夏国,何惧蒙古人!可惜啊,数代人的隐忍,如今却不得不与夏国一起灭亡。” 梁申呆呆地看着父亲,他很清楚,为了梁氏的重新崛起,他父亲付出了多少。 自没藏氏倒台后,梁家不仅有两代帝后,更有梁乙埋、梁乞逋两代国相,辅佐夏国三十年。那三十年,不仅是夏国最强盛的三十年,也是梁家最为风光的三十年。可惜惠宗皇后兄妹不和,以致梁氏一门几遭灭族。 百多年来,梁家韬光养晦,至祖父这一辈时才终于恢复元气。父亲顺利进入中枢,自己从小就被当作国相来培养。眼见着可以重现梁氏辉煌,却未料大夏国却走到了末途。 “你是我们梁氏一族复兴的最大希望!”梁相壬有些蹲不住了,顺势坐在儿子边上。“你自小聪惠,在上下历练多年,我相信你将来一定可以管理好这个国家,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率领你的铁骑,扫平蒙古与女真人。” 梁相壬的双眼精光一闪,随即黯淡下去。 “国主在蒙古大营前已经跪了整整一天了,蒙古人还是没有任何受降的意思。中兴府已经不会再存在了。”梁相壬有些自嘲地咧了咧嘴,“其实成吉思汗何必如此,他就是放任不管,中兴府能够活下来了,也没几个人了。” “所以……”梁相壬又望向梁申,可还没等他说出口,梁申嘶吼着吐出声音来,那声音他自己听着都有些陌生,自己的嗓子似乎已经破了。“父亲,我不走,要么一起走,要么你走!” “我老了!我也走不动了!就让我代表梁氏一族为大夏国尽忠吧!”梁相壬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满满的疲惫。“你是梁氏的最后希望,所以,申儿,你要明白,为了我梁氏一族,你也必须活着!” “其实,有些时候选择活着会比死亡更加艰难与让人痛苦!” 梁申如中魔怔,他有满腔的悲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想吼叫,嗓子却完全失去控制。梁申突然间明白,世间最大的痛苦不是悲痛欲绝,而是无法悲痛。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已经飘出身体,在半空中盘旋着,只能无助地看着自己呆坐在墙角的身躯,以及边上瘦骨伶仃的老父。 “你记着,我要你活着!” “我要你不可擅言报仇!” “我要你不可轻言复国!” ………… 中兴府北门之外十里处,绵延的是蒙古人的营地。营地内四处散落着各种巨型的攻城器械。位于营地中央,是一个可以容纳四五十人的大帐。 牛油灯已经燃起,照得帐内通明。 帐里挤着一群大汉,闷热的天气使帐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汗味。 木哥垂着眼跪坐在那已经有半天没动弹过了,她微微地皱了下眼睑,倒不是因为帐篷里越来越浓重的汗位熏得她两眼发酸,而是因为她不知道还得继续这样保持着这种姿势多久时间。 她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能动的只有自己的双眼,而视线范围内能看到的,只有眼前的这双大脚。 她在等着这双大脚的主人醒来,或者,永远不会醒来。 木哥其实心里很恐惧。 两年前,灭乞里部被蒙古击败,自己也被父亲送经了成吉思汗。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恐惧。两年来,好不容易习惯了这种恐惧,可如今又得开始面对另外的一种恐惧。 她只是一个侍妾,不可能会有自己的营帐与部民,这意味着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被别人接手。之前跟她同时侍奉大汗的几个女子,已经都不在了。自己算是比较幸运一直被留在他身边。 会被谁要走呢?木哥很茫然,会不会是身边这个一直在喘着粗气的察合台?从见他的第一眼起,他就总是寻找一切机会往自己身边蹭。 或者,会是那个脸色沉稳却双眼火热的窝阔台? 帐篷里很安静,让木哥都可以听到一些眼泪流动着的声音。这应该是那个大胡子汉人,不,应该是大胡子契丹人的流泪声,木哥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大胡子的男人流泪会发出这种声音?难道是眼泪被胡子挡住后迸出来的? 左边上喘着粗气的就是察合台,大汗的第三个嫡子,总是让自己寒毛直竖的一个人。右边那个磨着牙的应该是拖雷,大汗的嫡幼子;边上紧挨着的还一个,却一点响声也没发出来。大汗的嫡次子窝阔台,会是将来的大汗吗? 帐篷里还有很多人,大部分木哥都没见过,或者说见过但不认识。 “大汗!”大胡子契丹人哽咽着轻轻唤了一声。 木哥眼前的那双脚稍稍动了一下,她知道大汗又要醒过来了,只是不知道如果再次晕迷过后,是否还会再醒来一次。 木哥微微地抬起头,却把眼光先投向那个契丹人的脸上。果然,眼泪一串跟着一串不停的在他的脸上往下迸,撞到满脸的胡子之后又四处乱弹。木哥心下有些小难堪:为什么他会比我还伤心? 随后,木哥把脸转向躺在卧榻中间的那个老人脸上。 这是一个从骨子里都透出英雄气概的男子,成吉思汗,蒙古的天神。自己陪伴了两年的男人,如今却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等待着长生天的召唤。 成吉思汗缓缓地转着眼睛,看了一圈身边的这几个人,问道:“术赤呢?他怎么没来?” 窝阔台几个兄弟怔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大胡子凑过头,应道:“大汗,您的大儿子两年前已经去侍奉长生天了。” 成吉思汗眼睛又闭上,长长地吁着气。一会儿又把眼睛睁开,缓缓地说:“我也准备去了。”他微微地抬起手,大胡子立刻把自己的右手凑过去,可以让他轻轻地握着。 “耶律楚材,感谢你这些年为蒙古国做的一切。希望你还可以继续下去!” 成吉思汗又侧过头,看了跪在另一边的窝阔台,说:“窝阔台,你可以治理好我的国家吗?” 窝阔台很坚定地看自己的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要求你,无论花多少代价,必须灭掉金国!要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想办法联合与利用宋国,将女真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随即又略偏过头,看着跪在窝阔台边上的拖雷。 “父亲!”拖雷凑过头,眼泪汹涌而出,他抓住成吉思汗的另一只手,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呜咽着。 成吉思汗被抓住的手指微微地动了下,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抚摸自己的小儿子了。 “拖雷,我最亲爱的儿子!”成吉思汗又喘了一口气,“我将我的财产与你的母亲托付给你,你可以为我照顾好她吗?” 拖雷埋着脸,哭声越来越大,一边点着头。 “我还要求你,尽你的全力帮助窝阔台,你们要一起,将蒙古人的铁蹄踏遍整个世界,所有的土地!” “至于夏国,就屠了吧!” ………… 那一年,公元1227年,金国正大四年,南宋宝庆三年,西夏保义二年。 那一年七月,蒙古国的建立者成吉思汗去世。 那一年七月,西夏国君主李睍出降被杀,中兴府被屠,西夏国灭。 那一年七月,在数千里之外的蔡州长临村,一个男孩哇哇落地,满室酒香,三日不散。 第一章 南音 “恶、恶、恶 曲线线天歌 白毛胡绿水 红攒拨亲波”……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 学堂又暴发出一片哄堂大笑。 笑得最大声的那个是王铠,这家伙总是一副肆无忌惮的鬼贱模样,让赵权忍不住地就想去踹他。 一声大笑之后如被捏住脖子的公鸭,这个是李勇诚,肯定已经被他边上的李毅在个后脑勺上甩了个巴掌。 呵呵笑了两声的是郭全,虽然他总是很内敛,也不总是跟其他人那样嘲笑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赵权就是不喜欢他。郭全边上的那个小姑娘是整个学堂内唯一没有发出笑声的孩子。这个比赵权大三岁的小姑娘,是村子里目前唯一一个尚未许配的女孩了。赵权跟她的关系反而比郭全更亲近些。 而坐在自己边上的,比自己小一个月的陈耀依然哈着一张肥嘴,呼呼地睡着,口水满桌。 学堂之前的陈锃皱了皱眉头,“啪啪”两声竹鞭抽响,学堂里安静了些,但依然时不时有低低的窃笑声。 陈锃真的很头疼,他不知道座下的这个小男孩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岁不到就能开口说话,两岁就能背诗,可谓过目不忘。两岁半时的术数水平已是全村无人能敌。如今已经三岁的他,虽然字依然写得歪歪扭扭,但认字早就过千。 堂内诸多孩子,年龄基本都比他大,也就才学到《百家姓》与《千字文》,他却已经开始学习古诗了。 这就是活脱脱的一个神童啊! 可偏偏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从他开口说话起,就是一口怪腔调。村里大部分人都很难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还好陈锃前些年曾稍微游历过宋国,知道这是宋国南方的口音。只是这娃才多大,说的竟然是宋国南方话? 这点委实让他不可思议。 还好,经过他不懈的努力,男孩子说的话已经慢慢与大家接近了。只是一张嘴念诗或背诵文章,必定还是一腔让人忍不住发笑的南方腔。 赵权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不过他早就习以为常了,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常常为了买四个馒头还是十个馒头,跟卖饭的阿姨比划得面红耳赤。也为了“乐得半死”还是“热得半死”被同屋宿友笑了四年。大风大浪都尝过,这些小孩子的嘲笑当然就不在话下了。 上大学?那得是多遥远的事啊!似乎是上一个世纪了吧,还是上一辈子? 对,准确的来说,是上一辈子!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竹鞭声响起,随后是一众的欢呼声。 赵权知道可以放学了,收回飘散的念头,拎上东西,跟着一堆小孩从学堂门口挤出去。 西斜中的太阳依然有些刺眼。 学堂之外,便是与之相邻的村祠堂。有点破旧的学堂,原来是祠堂一个仓房改建而成。 现在整个村子只剩下三四十户人家,愿意过来上上学的孩子还不到十个,而且从来没有一次到全过的。 村子祠堂门口那一片谷场,此时空空的没什么人。绕过祠堂就是村长李家,李毅中押着李勇诚跟赵权挥了挥手,就进去了。 村子里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集中在祠堂东侧。全村除了祠堂就那片地势高些而且平缓,可以不用担心两三年就要暴涨一次的淮水。 村子南边紧临着淮水。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在岸边的空地上搭建了一个集市。两排商铺围着中间一个比谷场还大三四倍的场地。 只是现在这个集市已经没人关顾了,尤其是去年夏初一场大水之后,商铺被冲垮了大半。集市上如今四处是残木破瓦,自上游随洪水冲到这里的有枯树烂泥,依然堆聚在商铺内外。 村长说,这个集市最繁荣时可谓万商云集,金国的宋国的蒙古国的高丽国的甚至连大理国的东西在这里都能买得到。而且集市边上,圈出来的那地方,是专门供给骡马买卖的场地。 当年,淮水两岸官府设立的四五个榷场,没有一个规模能跟长临村的这个集市相比。这是让李村长最觉得自豪的一点。 金宋打战时,长临村的集市就会关闭。一旦不打战了,这里的集市就会像没阉成的猪一样,勃然而动。 当然,这些只是李村长的说法,对这种说法,赵权表示不相信。 不过,村长说这个集市就是检验淮河两岸关系的晴雨云,这一点赵权还是认可的。无他,两国关系好时,官府对于长临村的走私市场就睁一眼闭一眼;两国要打战了,那么走私也必然会被查得紧。 商铺里最中间位置三间最大的,就是郭全家的商铺。自去年以来,不管是郭家还是其他家,都没人来整修这些铺子了。对于战争的势态,商人也许比执政者还要敏感。 赵权看着数百米之外的那片破损不堪的集市,脑子里依然一片茫然。 集市再往下就是淮水,淮水以南,那就是宋国。 宋国,自己这辈子还没去过的地方。而宋国的东南角落,曾经是自己上一辈子的故乡,三千多里的路,自己还能回得去吗? 与村长家隔着一条小石子路,就是共墙而建的赵家与陈家。 一溜低矮的院墙中,两个木门并排而立。简陋却干干净净。 赵权刚要推开院门,突然意识到:他又把陈耀给落没了! 他只好回过头,站在那候着。没多久,陈耀肥白的身子就滚过来了,满脸鼻涕眼泪。他哇的一声抓住赵权的胳膊,“小舅,你怎么又不叫我!我说我不去学堂,你又非拉我去,去了又不让我好好睡觉,睡着了也不叫我回家。害我又被我爹抽醒了赶出来!” “嗯嗯,我下次不会忘了!”赵权抓了抓陈耀的小胖手,“别哭了啊,要不然我姐以为是我在欺负你。” “你就是在欺负我!” 赵权推开门,脚还没抬起。陈耀就挤进去,哭嚎着:“娘!小舅欺负我!” 从院子右侧的厨屋里,出来了一个女子。身着淡蓝色麻布衣裙,一头黑亮的发丝绾在脑后,眉目依稀与赵权有些相似,但脸形与陈耀完全一样。只是这张如满月般的脸自然没有陈耀那样的拥挤,让人看着就会产生一种莫明的安静与亲近感。 女子左右手各抓着一块半湿帕布,扔给了赵权一块,腾出一只手抓住陈耀脖颈,另一手的帕布就往陈耀脸上抹去。 陈耀嘴里的呜咽声立刻就被摁回肚子了。他手抓脚挠的,还是没挣扎出来,那女子熟练地给他擦完脸上的鼻涕与眼泪,说:“再这样说小舅,晚上你别吃饭了!” 又不顾陈耀的反抗,把他双手也擦了下,随口问道:“你爹呢?” 陈耀刚被擦干净的脸,立刻又淌下两串眼泪,呜呜着说道:“爹把我给抽出学堂了,我哪知道爹去哪了?” 那女子只好又给陈耀擦下了脸,柔声说道:“好了,宝贝,别哭了!”说完,在他的腮帮子上亲了个大口。 赵权有点艳羡地看着陈耀和他的母亲,那是自己的亲姐姐赵槿。 虽然自己与陈耀都是吃姐姐的奶长大的,但自从恢复意识后,自己就不怎好意思跟姐那般亲近了。而且陈耀也不让,那是他的底线。 突然,陈耀抽了抽鼻子,脸上立即堆起一朵如花笑脸,直接把准备继续流下来的眼泪挤回眼窝里去。他拱了拱赵槿,哈着嘴说:“娘,今天有好吃的?”又抽了下鼻子,“哈,是面条,好像还有肉燥!” 说完,就准备冲进厨屋里。 赵槿伸手抓住陈耀的后领,拖住他,喝道:“着啥急!”说着,把他往后一拽,自己先进了厨屋。 赵权也跟进去了,把擦过脸的帕布递给赵槿。他也闻到一股香味,不过似乎是煎蛋的味道。他有些奇怪,油在这个时代可算是比较精贵的东西,姐姐平常炒菜根本就舍不得放油,吃的东西以脍炖为主,今天怎么会舍得煎蛋呢?这辈子自己似乎就没怎么吃过煎的东西,闻着那香味,忍不住就舔了舔嘴唇。 灶台上摆着一碗满满的肉燥面,上面有一个金黄色的煎蛋。面条显然刚煮出来,隐约地冒着诱人的香气。 陈耀哪里还忍得住,哇的一声就准备扒上灶台去。“一边去!”赵槿直接把陈耀拍下来,先把面条端起来,放到灶台边上的一个灵牌前,又燃了三根香,对着那个牌位,嘴里开始默默地念着。 赵权这才想起来,七月初五,今天是他三周岁的生日,也是他这一世母亲的祭日。 第二章 酒鬼投胎 对于母亲,赵权没有任何印象。 姐说,母亲生他的时候,父亲不在。而姐自己怀着近七个月的身孕,家里又没什么人可以帮忙,导致母亲难产而死。姐也因此一直内疚于心。 一边挺着大肚子一边还要照顾刚出生的赵权,终于使不足月的陈耀早产。据说刚出生时的陈耀瘦若小猫,几乎夭折。也许是因为在娘胎里就没吃饱,出生后的陈耀变得极为能吃,只要能入嘴的,他就没拒绝过。 如今竟然把自己活生生塞成了一个小胖子。 赵权出生时,满室浓郁酒香,三天不散。被全村人当作一个异象来看待,都说赵权这孩子今后必将会成王封候。果然,才三岁的赵权已经出现了许多神童的特质了。 只有赵权自己心里明白,自己的这种“特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来到这个世上后,若梦若醒地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一些记忆开始慢慢地涌入脑海。 那一天,也是他的生日,七月初五。因为是上大学之后的第一年暑假,回老家后与一群高中死党跑海边狂喝了一整个晚上,喝高了然后就跳到海里嬉戏玩闹。 再然后…… 就不知道了。 自己是个穿越者? 这点曾经让自己无比兴奋。 他总是在努力地回忆着上一世所学过所知道的一些知识。也许在这个世上自己可以凭着超越这个时代七八百年的认知,好好地干一些大事,美酒美女无数金钱,好让人流口水啊! 流了几次口水后,他开始陷入痛苦之中。 现在他所处的国家是大金国,也就是灭了北宋现在还在跟南宋打战的女真国家,这让他很难接受。自己一个堂堂的汉人,现在跑到女真金国,怎么整?关键的是他对金国的历史一无所知,连现在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更不知道哪里有可以自己投靠与利用的大腕级人物。 虽然自己是个文科生,高中时的历史成绩也算不错,但对金国一向没什么好感,唯一确切知道的是金国亡于公元1234年。 他从姐夫陈锃那所能了解得到的,是他出生那一年为金正大七年,可是鬼知道这个正大七年,到底是公元哪一年? 西夏好像是在他出生那一年被蒙古消灭了,成吉思汗也死了,现在的蒙古似乎是窝阔台为汗。拖雷?蒙哥?忽必烈?这批大腕在哪? 不知道要多少年之后,忽必烈的元朝就将统一南北。 似乎投靠蒙古人更有前景,可是跟着这些鞑子去消灭南宋?这个想法有些对不起自己的祖宗。 南宋那边在位的应该就是宋理宗,这个朝代的人物只有贾似道是自己了解的。但是现在这个被称为南宋最大的奸臣到底多大了?在哪? 一无所知。 就算知道了,难道自己就应该去投靠这个大奸臣吗? 一边是准备灭掉南宋的蒙古人,一边是大奸臣,这种选择题真是让人烦躁。 赵权不知道,原来那些所谓的穿越者,是带着什么脑子过来了,为啥什么都懂。 但是他自己,好歹也算一个正儿巴经的一本大学文科生,来到这个世上后,发现只能靠背几首古诗给自己混个“神童”的称呼,算数能力似乎也还可以。其他的就毫无办法了,别说枪炮制作、炼钢制铁、书法文章,简直是一窍不通。 不是他当年不认真学习,实在是老师没教过啊! 对此,他只能是欲哭无泪。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在他细细梳理了几百遍穿越的历程之后,最后的总结是,当年自己肯定是喝多了掉海里被淹死的。 自己在大学里最大的两项优势,一是号称学院的“酒国一号”,来自南方的他却把所有的北方同学全部放倒过。二是号称“浪里南条”,在水中打遍学院无敌手。 可是,有这两个优势的自己,却醉死在水里! 真的是太丢人了! 不知道历史,不了解现在的情况,一无所长,无可依仗。到这个世界之后,一天比一天天清醒,却让他一天比一天烦恼。 赵权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无用处是书生”,而且跟现在这个世界的“书生”相比,他差得起码还有好几万里。 “小权,过来给娘上个香。”赵权从又一次混乱的思绪中被叫醒。 他从眼眶微红的赵槿手中,接过三柱香,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行了三个叩拜礼。 对于这一世从未见过面的母亲,赵权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感觉。 脑海中偶尔会浮现出一个母亲的形象,有点像姐,也有点像上一世的妈妈。 妈妈! 赵权只是稍微地想起这个词,泪水就止不住滚滚而落,他从来就不敢细想,他的离去会给妈妈带来什么样的伤痛。 赵槿转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哭得缩成一团的赵权。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说:“小权,别难过了。” 而后,把赵权手中的三柱香接过来,在灵牌前插好。又把灵牌前的面条端下来。 陈耀的口水已经在脖子上绕了一圈。他趴上桌,伸出手直接就抓向面条上那个金黄色的煎蛋。 “啪!”赵槿直接把他的小肥手拍开。说:“那一碗才是你的!” 陈耀扭过头,桌上的另一碗面条虽然也葱香四溢,但上面,没蛋。 “不要!”陈耀咧开嘴,立即放出哭号声。 “今天是你小舅生日,所以才有煎蛋吃。” “哇!!!”回答她的是陈耀毫不犹豫的狂号声。 赵权用袖子把眼泪稍微蹭干,转到饭桌前,看着两碗面条,说:“好了,小耀,这个蛋给你吃。” 说着,扭过头,腆着脸对着赵槿,“姐,咱们商量下,我蛋给小耀吃,你能不能给我点酒啊?” 赵槿眉头一皱,然后又是一竖,正准备发火。边上的陈耀已经扑过去,抓住那个煎蛋,直接塞到自己嘴巴里。一边塞还能够一边继续着哭声。 赵槿怒极而乐,只好恨恨地说道:“你们俩呐,我看一个是饿鬼投胎,另一个就是酒鬼投胎!” 酒鬼?赵权挠了挠脸,还真被姐给说中了,他自己都有些怀疑,那“满室酒香”是跟着自己穿越而来的酒气。 不过据姐说,其实是因为擅长酿酒的母亲,直到赵权出生之前还在忙着酿酒,身上难免带着酒香。 母亲死后,虽然姐多少也会酿些酒,只是现在世道有些混乱,也不敢随意把粮食拿去酿酒。家里还剩下不多的酒都是母亲当年留下的。 半年多前,赵权趁姐不注意,带陈耀偷偷弄了些喝,陈耀只一小勺就醉晕过去,赵权一个人却干掉了近一斤。实在是那个酒太没味道了,也就相当于上一世自己喝过的米酒,连“地瓜烧”都不如。 不过聊胜于无,就当作是解渴的饮料吧。 赵权突然想起,是不是自己可以酿些高度酒来过下瘾?现在这种米酒,多蒸馏几次应该就可以出高度酒。只是,蒸馏器自己是知道怎么回事,但该找谁去做一套出来? 没有多余的粮食怎么办?金国明令禁止私人酿酒,万一被人举报了,那可不是好玩的。 有些头疼。 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 第三章 逃离蔡州 七月,算是梁申比较不难过的一个季节。 起码在夜间时候,他不用为寻找避寒的地方而发愁。随便在哪个墙角,把自己一缩,就可以过一个晚上。 至于蚊虫叮咬,那早就是小事了。全身上下又臭又硬,偶尔有一两只牙口比较好的蚊虫,就让他们叮去吧。 在蔡州城中,梁申已经呆了近一个月了。这个城市如今应该是整个金国最完整的城池了吧。还没经过兵灾的地方,老百姓过得相对安稳,每天自己还能乞到一顿比较结实的剩饭。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得到一两枚铁钱。 梁申下意识地轻轻捶了捶腰间,那里藏着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十几文钱。 想当初,自己何曾对这些小钱正眼看过,可是如今这十几文钱就有可能能救自己几次命。 身上另外藏着的,还有两张十贯纸钞。是发行没几年的宝泉纸钞。 当年在夏国时,梁申就很羡慕金国的纸钞流通,一度还上书中枢,建议在夏国也依此发行。 在他看来,纸钞不仅利于商贾交易,促进钱币流通。而且可以为国家省下大笔的铸币费用。 最关键的一点是,梁申明白由国家统一发行的纸钞,可以进行无限的财富预支。也就意味着拥有一座源源不断的金矿。 至于这么做有什么危害,当时的梁申没来得及想,现在却明白了。 就如身上那两张十贯纸钞,刚发行时,一贯宝泉纸钞可抵旧钞四百贯。如今却完全如同废纸。二十贯钞连一个馒头都买不到。 街上微微掠过一阵凉风。 梁申把自己往墙角缩了缩,团成一团,脑袋紧贴着墙角的地面,那边有一块突起的小石块,正好可以给自己当枕头。 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堆灰褐色的泥巴。 还有一只脚孤零零的伸在泥巴堆外面,那是梁申的左脚。去年摔断后,现在小腿以下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也好,每天把这只没有知觉的脚放在外面吸引蚊子,这样自己也可以睡得好些。 天色刚亮,一阵马蹄声响起。梁申把耳朵往地上凑了凑,这是支纯骑兵队伍,估计有五六百骑。 梁申有些奇怪,他已经好久没见到金国的骑兵了。既然配着马,那么这支队伍一定是金国的精锐,想起前些天陆陆续续有些队伍都集中到蔡州来。还听说金主准备要南迁蔡州,看来是真的了。 昨晚吃了一碗满满的稀粥,现在肚子还不算太饿。何况这时候起来,也没地方讨食。梁申重新闭上眼,决定继续在这个墙角再窝一会。 “起来!快起来!” 迷糊之中,梁申屁股上被狠踹了一脚。 他别过头,天光已经大亮,街上还是没有什么行人。却三三两两的有十几个军士,正在沿着墙角,赶着跟梁申一样窝着睡觉的乞丐们。 “嘶!”梁申觉得后背一疼,已经被不轻不重的抽了一鞭子。他赶紧起身,扶着墙角,撑着一只脚,让自己慢慢地站起来。 眼前的这个军士,卷发深目,眉粗且浓,虬髯满面。一身铁甲闪着黑红色的光泽,一手捧着一个头盔一手拿着马鞭,绕着梁申上下打量。 精甲、骑兵、回纥人。这应该就是那支刚进蔡州城的军队,忠孝军。 梁申有些苦笑,他几乎是跟着这支军队一起被蒙古部队撵到这里的。 那年,他离开兴庆府,逆黄河南下,进入金国临洮府,蒙军在那击溃了金兵并占领临洮,当时守卫临洮的主力就是忠孝军。 两年多前,他又顺渭水转而向东逃到凤翔府,凤翔府又被蒙军攻占。 他再到京兆府,京兆府沦陷。 去年,逃到钧州,原以为安全了,没想到忠孝军在钧州被蒙军围攻,主力溃散。 如今,逃到蔡州来,又见到忠孝军。看来金国军队跟自己一样,已经被蒙古人追得无处可去了。 从钧州到郾城,再从郾城到蔡州,自己走了整整半年时间。陪着金国主力部队一起,成为了丧家之犬。 得抓紧离开蔡州了,可是还能逃到哪呢? 宋国?这是一个梁申从小就看不起的国家,似乎除了有钱,什么都没有。但如今只有那个国家还没被蒙古人侵占。 六年前,当父亲逼自己离开中兴府时,逼着自己答应他此生不能以报仇为念。而如今自己被蒙古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当乞丐都没地方当,还谈什么报仇?谈什么复国? 六年,足以把梁申所有求生意志全部磨灭的六年! 梁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叭!”对面这个金兵一鞭子抽在梁申的左脚上,梁申身子一歪,但没觉得丝毫疼痛。 “这个脚怎么了?” “断——断了。” “呸!”金兵随之一脚踹过来,看着梁申蜷缩在地,左脚软软地拖着,吐了口痰,转身离去。 不久,梁申就看着十几个兵士赶着几个乞儿离开了。 梁申知道,这是金军开始在全城搜罗民夫,用以充当辅兵。 虽然没被抓去,也不会有当炮灰的危险。但梁申知道,蒙军一旦围城,像自己这样的人,一定是全城中最先死掉的那一批。 要么被赶出城让蒙军砍死,要么就关在城里活活饿死。 是得抓紧离开了! 离开蔡州城并不麻烦,城门虽然多了许多守卫,但并未禁止行人出入。尤其像他这样的残废乞丐,守卫连查都懒得去查他。 离开蔡州后,梁申本来准备往息州去的,路上却看到不断有部队在那条往息州的官道上飞奔,估计那边开始调重兵防备南宋。又听一个老乞儿褒信往南,淮水边上,有个村子为长临村,现在那里基本没什么人往来。 梁申听后,便从蔡州拐褒信,往南而来。 一路上,梁申都在犹豫,他不知道过了淮水后应该怎么办。 现在这副身子,从军都已经没人要了。满腹的学识就算有人欣赏,他也不想再去使用。无论是依靠残存的金国,还是依靠富足而羸弱的宋国,都不可能有恢复夏国的可能。说起来,大夏国不单与金国是世仇,与宋国更是曾经打了近百年的战。 往南,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潜意识的行为。梁申反而有点希望淮水能把自己挡在北岸,在此终老,这样就可以毫无愧疚地去见父亲了。 一路走走停停,翻过一座小山包后,终于看到了一座村庄。 村子的西边,是一片密密的矮林,杂草丛生。 一条细长的小溪从林子里蜿蜒向南,在村口的拐弯处,被切开了一个小口,水被引入道路东侧的那片农田。 田中稀稀落落,一些参差不齐的绿麦。望不见一个农夫,看来这个村子中如今也没多少人在了。 水道贯过村口的小路,上面铺了几片木板,大概是给车通行的。水道的一侧竖着一个简易的水闸,边上是数堆挖出的泥土。 看到有水,梁申恨不得把自己全身都泡进去。但水道很小,也就刚够他把头埋进去。 直到感觉自己快窒息了,梁申才把头恋恋不舍地从水里抬起。 实在是太热了,在这最热的季节里,他从蔡州出来已经走了半个多月。刚刚翻过身后的那座小山时,隐约看到了淮水,这应该就是最靠近淮水的那个长临村。 窝在水道边上,歇了有半个时辰。梁申艰难地靠着手中的拐棍站起身。开始往眼前的村子挪去。 在道路尽头的拐弯处,有个小屋,屋檐下挂着一把破旧的镰刀,屋门紧闭着。这应该是个铁匠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孤零零地出现在村口。 路边有个台阶,台阶往下就是一小条石子铺出的路,一直到那个铁匠铺门口。 梁申撑着棍子,探出一只脚,准备顺台阶而下,先去这个铁匠铺看看。 耳边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沉闷而混乱,是个没钉过铁掌的马驹。他努力地把身子往路边侧了侧。 随后又一声狂呼声传来,“小马哥,小马叔,小马爷!停下,快停下!别跑啦!我快掉下去了!” 道路拐角处奔出一匹小马驹,马驹上紧趴着一个如肉团般的小孩子。 那马明显还不怎么会奔跑,光溜溜的背上趴着一个人,让它烦躁不安。从道路拐角处冲出,直接就撞将过来。 梁申躲无可躲,被小马屁股一蹭,脚一歪,立刻就滚落路边。 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脑门处传来,梁申就此昏迷过去。 第四章 菩萨 头疼!脑侧可能已经起个包,要不然不会这么疼。 梁申转了转头,脑袋下却觉得一片温温软软,似乎是枕头。 他突然间有些舍不得睁开眼。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躺倒的时候,有个枕头竟然会这样的舒服。 “哇!……呀!……不要打啦!” “啪!”一声脆响,明显不是抽到人身体上的声音。 “我的娘啊!”童声很刺耳,好像是拼着命叫出来的声音。 “我再也不敢啦!” “闭嘴!我还没打你呢,你就哭得跟鬼一样!”梁申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温暖的训斥声,清静而柔软。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啊?是撞了自己的那个孩子的母亲吗? “你给我小心点!回头让你爹好好收拾你。小权,你也是,怎么就把马给小耀骑上了?这下子把别人给撞到了吧!” “嗯嗯嗯,是我不对。”赵权知道,姐一发火的时候,不管是谁的错,必须得先认了错再说。认了错也就啥事都没了。“我以后会看好他的!” “哼!我看你自己都管不好,还老跟我说会看好小耀!” 梁申缓缓地把眼睛张开。 这是个简陋而干净的小院,墙角处种着一丛细竹。边上还有一株两人多高的槐树,树上开着一篷篷嫩白色的小花。满院都飘着槐花的清香。 梁申长长地吸了口气,意外地发现在槐花的清气中,竟然还有些许淡淡的酒香。 酒气虽淡,却醇香无比。 梁申喉头一鼓,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噫,你醒啦!” 梁申听到那个女子的声音,鼻子中传来的幽幽香气立刻将槐花与酒味驱散得无影无踪。 梁申转过头。 阳光越过院子低矮的围墙,折在院中那棵槐树伸出来的枝叶上,照着那女子的头顶,隐现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身如春日柳枝,柔弱中透着一丝坚强。脸若秋时满月,皎洁得让人不忍直视。 梁申并没有看清那女子的长相,却觉得灵魂深处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让他瞬间呆若木鸡。 “眉间光明,照于东方。万八千土,皆如金色。……汝观天人及三恶道一切众生,生大悲心,欲断众生诸恼故,欲令众生住安乐故……为观世音。” 此刻,国仇家恨,六年的颠沛流离,身残志颓,所有一切的悲伤,如被狂风刮去,世界所剩下的,似乎只有面前这一个永远无法直视的女子。 “你还好吗?”赵槿看着呆呆的梁申,柔声问道。 陈耀探过脑袋,疑虑地看了看梁申,扭过头小声问赵权:“小舅,你会不会捡了个傻子回来?” “啪!”赵槿软软地给了陈耀后脑勺一巴掌,“别胡说!” “嗯嗯,”梁申用了很大的毅力,才勉强的把眼睛垂下来,“没关系,我没事。” “刚我家夫君请的村里大夫给你看过了,说主要是饿的,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赵权端着一碗粥过来,跟着说:“大夫说刚开始先别喝太多,慢慢进食。” 梁申撑起身,接过那碗粥,一口喝光。 温温的,软软的,似乎如眼前这女子的目光。 突然一阵心锥心般的痛苦传来,梁申心里默默地念着:“她有夫君,她有孩子!”然后盯着自己的残废的脚与邋遢的身子,眼泪突然就滚了下去。 赵权有些奇怪地看着梁申,这男人浑身一团黑灰,看不出年龄到底多大,瘦骨嶙峋,显然是长年饥饿的后果。全身脏破,却没有太多的臭味。 刚刚闪出的那束狂热而崇拜的目光,在喝过粥之后就突然不见了,只是在垂目落泪。 赵权突然对这个男子有些感兴趣了。 而边上的陈耀,斜睨着梁申,满眼嫌弃。 院门被推开,陈锃提着一包药进来。 见到梁申已经苏醒,过来把药递给赵槿说:“这是大夫开的,是补虚的药。” 又对梁申拱了拱手,说:“实在对不住!犬子与内弟缺乏管教,纵马将你撞伤,在下给你陪不是了!”说着,盯着那俩孩子,“过来,给这位——嗯——陪个不是!” 陈锃突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的这位男子。叫兄台?好像与自己身份不符。叫兄弟?那更是不行。虽然他心里有着些许的歉意,但还没想过要跟这样的一个乞儿去折节下交。 梁申心里又是一痛,跟他说话的这个青衫男子显然是那女子的丈夫。他慌张地摇了摇手,说:“不用不用,是我自己实在没力气,躲不开了,不怪他们!” 赵权走过来,向梁申拱了拱手,说:“抱歉啊,老兄!” 陈耀却一边盯着陈锃准备抬起的手掌,一边继续斜视着梁申,一声不吭,叉着腿随时准备开跑。 陈锃没再理这个胖儿子,对着梁申说:“我姓陈,是村子里的私塾先生。内弟姓赵。敢问你是来访亲?或是……” 还没等梁申回答,陈锃又接着说:“如果不急的话,我是希望你把伤养好了再说。这个小院子现在空着没人住,你可以先住这边安养。我们都在隔壁的院子里。” 放好药的赵槿走过来,靠在陈锃边上,一起看着梁申。 “我……”梁申又把眼睑垂下,“我是夏国人,从中兴府一直流落于此,如今也不知道该去哪了?” 不知道为什么,六年来,从未在别人面前透露身份的梁申,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姓梁。” 陈锃吃了一惊,“夏国,不是六年前就被灭了吗?你从中兴府逃出来了?” 梁申低低的叹了口气,“是的,逃了六年时间。” 陈锃重新认真地打量了下梁申,在他的双耳上各有一个耳洞,只是现在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挂着。 两颧突出,双眼无神,但言语之间,流露出一丝让陈锃觉着熟悉而且欣赏的气质。 这应该也是一个曾经接受过良好教育的读书人。 在陈锃的印象中,似乎只有夏国的汉人才会学着党项人,穿耳洞戴耳环。看来眼前的男子并没有欺瞒自己。 “如此,若不嫌弃,兄台就先在此休养些日吧,此间为吾陋居。” “家里虽不甚宽裕,然当尽力为你将养身子。”陈锃语气转而温和。 梁申欠了欠身子,嗫嚅道:“如此,实在是叨唠了!” 陈锃接着说道:“我们就住在隔壁老宅之中,此廊道可互通两宅。槿儿,你去拿几件我的衣服给梁兄更换。” 随后指着赵权对梁申说:“这是我内弟,姓赵名权。” 梁申看着这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子,内弟?是那个女子的弟弟吗?那么,另一个才是她的孩子? 梁申的视线转向那个胖小子,这个应该才是将自己撞伤的男孩,年龄跟前一个相仿,但身子大了有整整一圈。 “此为小子,生性顽劣。”陈锃把头往陈耀那稍微一偏,说道。“我让内弟搬过来,可以随时照看兄台。” “我要跟小舅一起!”陈耀跳起脚来喊道。 “好,那你去打水,给这位梁叔洗个身子。”赵槿在边上微皱了鼻尖,对陈耀轻声喝道。 “为什么是我?”陈耀喊道,“小舅比我有力气啊!” “滚!”赵权抬起脚,就往陈耀方向踹去,陈耀一跳闪开,一边大叫:“我的娘啊!小舅又欺负我了!” 小院里,在两个小孩子的打闹声中,那女子娇然而笑。 梁申不禁痴住。 第五章 术数 这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日子。 月儿将圆,新宅院子中两株丹桂将香气铺满了整个屋子。 院子靠着北墙搭了一个棚子,那匹小马正安静地立在那,似乎也在享受习习凉风。 一个月的休养,梁申已经基本恢复,现在甚至都可以不靠拐棍走路。 院中的石桌旁,梁申与陈锃正相对而坐。 收拾干净的梁申,显得俊气逼人,头发很随意地束在脑后,身上穿的陈锃的青衫显得有些宽大,但基本合身。如果不是眉头间那丝紧缠的忧郁,以及一直低垂的眼睑,他真的会是个俊朗的公子哥。 边上,陈耀正缠着赵权。 “小舅,你答应给我的生日礼物呢?”陈耀扯着赵权的衣摆,不住地摇着。 “我过生日,你跟我抢吃的。你过生日,为什么我就得送你礼物?”赵权拍向那只扯着自己衣摆的小肥手,但没拍掉。 “你是我舅!”陈耀用另一只手蹭了下鼻涕,“而且是你自己答应要送我礼物的,我可从来说过要送你礼物的!” “你个小破娃,老给你小舅挖坑!”赵权脸上堆出愤怒。“那好,我考你几个术数题,你要答对了,我就给你礼物。” 陈锃看着他们俩,笑而不语。 梁申有些被引起了兴趣,侧过身开始认真地听着。 “第一题,桌上点了八支蜡烛,吹灭了五支,最后还剩几支?” “这么简单?”梁申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了。 陈锃神色未动,显然这种题目平日里听多了。 “五支!”陈耀默想了数息,大声喊道。 梁申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 陈锃见他有些疑问模样,笑了笑,低着声说:“别理他们,都是在玩一些小孩子的玩意。”顿了顿又解释道:“吹灭了五支蜡烛,剩下的三支到后面都燃尽了。” 梁申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地笑了笑。 “不错,听好了第二题。”赵权接着说道。 “甲乙两军相隔百里,以每时辰五十里速度相向而行。有一马从甲军向乙军飞奔,每时辰可跑六十里,它与乙军相遇后立刻掉头跑向甲军,与甲军相遇后又跑向乙军,如此反复,直到两军相遇。问,这期间此马跑了多少里?” 梁申听着,半眯着眼开始在心里默默地算着,这次连陈锃也紧了紧神色。 可是还没等他们俩算出结果,陈耀就喊出来了:“跑了一个时辰,六十里!” “咦,怎么算出来的?”陈锃脱口问道。 见老爹亲自发问,陈耀不禁有些得意。 陈耀走过来,在桌子上一边摆了一块大石子,说:“这是甲军和乙军。”又拿了块小石子,放在中间,说:“这是马。” 陈耀用手指头沾点水,在两块大石子之间画了两个相向的箭头,边上标了个“60”,说:“两军之间相距百里,每时辰五十里,就是在一个时辰后两军相遇。那么只要马一直在跑,这一个时辰里肯定是跑了六十里。” 说完得意洋洋地看着陈锃。 陈锃看着他画的示意图,略微思索下,不由地点了点头。 梁申有些难过了,难道说这几年的乞丐生涯,把自己的学识全丢在垃圾堆里了吗? 陈锃凑过头,跟他解释道:“这个数字是小权自己弄出来的,好像说是叫作阿拉伯数字,说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可是我翻遍我屋里所有的书,也没见到过。” 梁申稍微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陈锃也拿手指沾了些水,在桌子上把“0-9”十个数字都写了出来,又解释了一些简单的加减乘除符号,然后说:“我当时挺不以为然,不用现在发现用这种数字与符号,对于术数的演算,确实方便。” 梁申神情木然,不是他在做掩饰,而是震惊得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他跟陈锃不一样,即便陈锃再如何博览群书,毕竟只是一个乡材里的教书先生。梁申可是从十五岁就开始在夏国各要紧部门里历练。他明白这些数字对于国家财政收支的记账,以及军队后勤管理意味着什么。 夏国虽然有自己的文字,但那些文字比汉字还复杂,每次计数时都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以致后来在计数上直接就使用汉字。可是现在这些字符,那比汉字的使用还要便利数百倍。 尤其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应该是一个系统的符号,一定会涉及高深的术数计算,如何会是这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能搞得出来的? 那边陈耀已经开始扯着赵权的衣摆,摇着嚷道:“快点呀呀呀,赶紧把礼物给我呀呀!” 梁申望向赵权,第一次正经地打量起他来。 这小娃娃身高也就是三尺多,比那个胖小子高半个头,但两个人坐在一起,赵权似乎只有陈耀一半宽。 两个人穿着一般材质的麻布衣裳,赵权却不像陈耀那样,身上总是糊着一块块各种颜色的脏东西。一张脸不认真看绝不会留下太多的印象,但那双眼神中却似乎含着一丝让人无法理解的深邃。 赵权感觉到了梁申的注视,对他露齿一笑。从腰后拔出一个东西递给陈耀。 这是一个用长树丫做的东西,在顶端绑着两根牛筋,牛筋之间兜着一块牛皮。 陈耀扯着牛皮,晃了晃,问:“啥东西呀,这是?” 赵权从地上捡起一块小拇指大的石子,包在牛皮之间,左手握住树丫,右手用着劲往后扯着牛皮,崩直了牛筋,瞄着院角那株丹桂,右手一松,“噗”的一声,数朵桂花迸跳而落。 “呀!”陈耀一把就要抢走这个长树丫,叫道“真不错,明天我可以拿这个去打李勇诚的屁股!” “哼?”陈锃脸一板,就要开始发脾气。 “姐夫,”赵权把长树丫递过去给他,“没关系,这个东西还伤不到人。” “前些天村子里那头老牛死了被宰杀后,我要了这根牛筋,就做了这东西。我把它取名为弹弓。牛筋弹性还是不够,如果有皮筋的话就好了。这玩意最多也就射个十来步远,差不多可以打打树上的鸟。” 梁申一边想着“皮筋是什么”一边凑过去看。陈锃拉了拉牛筋,似乎感觉不到特别的危险。他还是别着脸对陈耀说:“若发现你伤及他人,小心你的皮子。”顺手把弹弓还给赵权。 “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弓箭的原型据说就是弹弓,两者弓型一样,只是弹弓的弓弦处有一皮兜盛弹丸,发射的不是箭而是石弹。 传说中的二郎神,手上拿的武器就是弹弓。当年宋国民间禁止使用弓箭的时候,还有些人会用那东西拿出去射鸟。不过因为射的是石弹丸,其实比弓箭更不好掌控,一不小心就会伤及握弓之手。 对于“弹弓”这个名字,梁申倒是不陌生。不过长这模样的弹弓,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好奇之余,梁申心里涌出对赵权更深的兴趣感。 “梁兄弟!”陈锃侧身叫道,打断了梁申的思索。 梁申稍微抬了抬眼,又马上把眼睛垂下,对着陈锃拱了拱手。 虽然在这里已经呆了近一个月了,但每次面对陈锃,依然会让他感到万分不自在。 如果可以,他宁愿在这个人面前永远地消失。可每一次想着离开这地方,就会一种揪心的舍不得。 “不知是否方便告知,梁兄弟以前在夏国做的是什么营生?”对于梁申,陈锃有些好奇,虽然落魄,却知书达礼,一副忧郁的眼神中却掩藏不住他骨子里头的一些书香之气。 不过对于梁申,陈锃也仅仅只是好奇而矣。 “在下原在夏国群牧司与农田司任职。”梁申毫不犹豫地答道,依然低着眼睑。 “哦,梁兄弟原来是官家人物。”陈锃越发的好奇了,接着说:“当年蒙古人将中兴府屠杀一空,梁兄竟然有幸可以从大军中脱逃,委实不易!” 梁申神情微微一窒,犹豫了一下,说道:“不敢隐瞒陈先生,我乃西夏梁家之后,当年城破国主降敌,家父感觉到危险,在蒙古屠城令发布之前,强逼着在下离开,希望可以保住梁氏一脉,因此得以脱逃。” 陈锃怂然一惊,起身拱手道:“不知梁兄弟出身名门,陈某失敬了!” 梁申回了个礼,摇着头说:“在下如今落魄子一个,居无所依,名门之说只会让在下愧对先人。” “只是,夏国梁氏身份敏感,还请陈先生代为隐私。” “这个自然!” 第六章 夏国梁氏 赵权这时凑过头来,问道:“夏国梁氏是什么?很厉害吗?” “夏国梁氏,当是夏立国以后最为显赫的汉人家族了。大小梁后、父子相继为相,掌控夏国朝政数十年,当时就是连夏国皇族见到梁氏,都得退避三舍。”陈锃的语气中有着满满的佩服。 梁申却满脸苦涩,“先祖当朝时,见罪于皇家,受人挑拨导致族内失和,自此失势。家父毕生以振兴梁氏与夏国为己任,可惜……” 赵权哈着嘴,没想到自己在村口捡了个这么有身份的乞丐回家。 陈锃知道,夏国当年梁相与梁后互相勾结,权倾朝野,要不是小梁太后与梁乙逋失和,夏国皇位很可能已经被梁氏取代。从夏国皇族的角度来看,这梁氏当是夏国罪人。当是作为汉人,陈锃还是相当佩服梁氏在夏国的所为。 陈锃跟着叹了口气,说道:“夏国已没六年,梁兄弟这些年能避灾躲难,实属不易啊!” “实不相瞒,六年来乞讨为生,彘狗不如。从中兴府到临洮、凤翔、京兆,再到蔡州,一路动荡飘泊,上个月才逃出蔡州至此。” 陈锃等的就是这句话,长临地处金国南端,许多消息往来不便,都说金主已经南迁蔡州,也不知道如今形势到底会是如何。 陈锃便趁机问道:“梁兄弟离开蔡州时,那边情况如何?蒙军可会南下?” 梁申沉吟了一下,说:“据在下看来,金主南迁并非上选,蒙军一定会挥师南下。” “不过,如今蔡州外围遍布金国精兵,蒙军南下之路并非坦途,加上黄河之南赤野千里,蒙兵已经无法就粮于此地。蔡州应该还可以支撑一段时日。” “那如何宋国与蒙古联手对付蔡州呢?”赵权在边上突然插了一句话。 梁申与陈锃同时一怔。 “小子胡说!宋国怎么可能做此龌龊之事,须知唇亡齿寒,金国一灭,宋国哪来安宁?”陈锃喝斥着赵权,眉头却越皱越紧。 梁申微皱眉头,手指轻敲着桌子,陷入沉思。 赵权心里却有些小得意,对于金国的灭亡,他只知道两个事,一是金国是被宋蒙联军所灭,宋国的那个将军好像是姓孟;二是金国在公元1234年灭亡,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当年学历史时这个年份太好记了。而让他头疼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公元哪一年。 所以,也搞不清楚金国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灭亡。 梁申一旦忘了心头的那根刺,就恢复了冷静的思维。他抬起眼,看了看赵权,说道:“小权说的不无道理。宋军一向懦弱,数次北伐都是以向金国求和收场。但是怨恨与耻辱已经积累百年,看到这时候有落井下石的机会,应该是会来插上一脚的。倒是不用担心他们的兵力,如果他们向蒙军提供钱粮,那蔡州要守住就很难了。” 陈锃哑口无语,想半天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作为汉人,他从心底并不讨厌宋国,反而一生痴迷于宋国的文化。但自己毕竟是金国人,如果宋国真的联合蒙古人把金国灭了,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来对待宋人。而且自己之前还一直在琢磨着是否该举家迁往南宋,以避兵灾。要不是岳丈还在蔡州,他可能早就渡淮南下了。 陈锃想了一阵,勉强说道:“自国主南迁蔡州之后,大赦蔡州,宽免差税,重用乌古论镐、张天纲等人,有中兴之势。还听说已经派出使者结交宋国,形势应该还不至于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随即,又问道:“梁兄弟,不知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梁申心里又是一痛,他很想说出离开的话,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锃看他有些茫然,接着说道:“梁兄弟,你别误会。我并非催促你,如有去处,可随时离去。若是你愿留下,鄙人欢迎之至。” 梁申低着头说道:“我实在是没地方可去,夏国与宋国为世仇,我对宋国并无好感,避祸于敌国,非我所愿。只是……只是……。” 梁申这话漏洞实在有些大,夏国与宋国为世仇不假,但是跟金国更是仇得一塌糊涂,金国入主中原之后,百年来与夏国之间的争战,已经不知道死去多少人了。而且当年夏国灭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金国在边上坐视不管。 赵权有些想发笑:这厮说个谎都不太利索,也不知这些年怎么把命给混下来的。瞧他看自己姐姐那眼神,跟当年自己看着系里校花时一模一样,看着看着结果就把自己给看自卑了。而这种眼神显然是最无害的那种,有一句话描述的很到位:有贼心没有贼胆。 姐夫一身的书生气,竟然丝毫感觉不到这种威胁。赵权却因此对梁申产生了一种莫明的好感。 赵权心里一动,说道:“梁大哥管过牧马司,对养马应该很了解吧。”说着,指了指院子北侧棚子里的那匹小马。 梁申眼睛一亮,看着赵权的眼神已经带着一丝感激。 “我当年曾在农田司任职,后转至牧马司,专管夏国的国马。” 几个人同时把目光转向院边的棚子里,那匹小马已经看了他们一个晚上了。 梁申站起身,来到棚前,曲起手指,轻轻地蹭了蹭小马的鼻尖。那匹小马甩了甩头,却并没有躲开的意思。 梁申随后又捋了捋小马的鬃毛,挠了挠小马的下巴。 小马又晃了晃头,微微地喷了口气。 梁申把手指伸进马嘴,摸了一圈随即退出来。问道:“这马刚送来没几天吧?” 陈锃跟着过来,回答道:“是的,这是上个月岳丈托人送来给内弟的礼物。” “这个马差不多才六个多月,还不到七个月,你们实在不该骑着它跑。” 赵权在边上伸了伸舌头,作傻笑状。而陈锃想用眼睛剜下陈耀,扭过头,却发现他趴在石桌上已经睡着了。 梁申自嘲地摇了摇头,“幸亏我命大。不过倒不是担心它伤到人,这个小马驹撞到人也不过令人受伤,但是还没长开的小马,骑上去会伤到它,而且还影响它今后的发育。” 梁申把小马从棚子里面牵出到院子里。 月色中,小马黑灰色的毛打着卷,身上有不少的灰尘,前蹄有些不安地不停抬起又跺下。身高还不超过梁申的胸口。 梁申一边扶摸着马的额头,一边解开小马的马勒,说:“小马一岁前最好不要给它戴笼头,就算是戴,不需要时还是得尽可能解开。” 解开马勒的小马,舒爽地仰了仰脖了,喷出一声更响的鼻息,伸着头往梁申身上蹭着。 赵权很惊讶地发现,此时的梁申眼神清澈而从容,与这些天见到的那个颓废中深带着自卑的梁申几乎判若两人。 梁申接着说道:“这马蹄坚而有力,眼神透亮,口齿利落,真的是匹上好的河曲马!” 他转过头看着赵权,“这应该是军中的马吧,金国现在马已经不多了,这样的河曲良种民间应该基本没有。” 赵权心下有些佩服,梁申才摸了一会儿小马,不仅判断出这马的年龄,连马的品种都能分得一清二楚。 “是,我父亲现在金军中效力。的确是快满七个月的河曲马。” 梁申心下明了,想来赵权父亲在金军中官位应该不小,否则凭着陈锃一介乡村私塾也很难养得起这大大小小几口人,而且没一定权势也不可能让这样的良种小马流入民间。 更何况,现在金国上下连个人都很难养活了,更何况养马。 “虽然是良种,但也得精心伺候,尤其是在一岁之前,否则会给它留下硬伤。”梁申也有些喜欢上这小马了。 陈锃有些信服了,说道:“别说家里没人懂得养马,整个村子也就里正原来在军中有伺候过马匹。小儿莽撞,差点误伤了梁兄弟。如果不是梁兄弟提醒,这马可能真的会被养废掉。” “现在这小马需要的尽快与人熟悉,也需要人的照护,在喂食方面尤其要注意。一岁之后,再行调教。” “梁兄大才!”陈锃有些犹豫着说:“不知可否委屈梁兄留下,助内弟调教此马?” 对于岳丈送来的这匹小马,陈锃其实没有太大的感觉。不过他明白岳丈的心思,虽然不一定要让赵权日后从军,但也希望赵权从小能够熟悉兵马。 只是自己满腹书文,但毕竟是纸上文章。要说军阵兵马,还算是略知一二。要论养马、农桑,乃至妻子操持的酿酒之事,那根本就帮不上忙了。 陈锃也看出来了,这梁申应该是有真才,想着以他的学识肯定可以教会赵权一些自己教不了的东西。 梁申的目光又开始躲闪着陈锃。嗫嗫嚅嚅着说不出话来。 赵权笑着过来抓住梁申的手,“你就留下吧,不过我们家没工资给你,但是饭管够!” 梁申的脸微微一红,有些窘迫地说:“不敢不敢,先生愿意收留,梁某感激不尽!只求一饭,足矣!” 第七章 夫妻夜话 赵权闻言,心下大喜。 上个月,受父亲之托,义兄辛邦杰从蔡州给自己带回了这匹小马。 从第一眼看到它自己就喜欢上了,直接它取了个名字“小马哥”。 自收到这匹马开始,赵权便决定原谅那个至今未曾谋面,始终窝在军中的父亲。 而后,脑子里便开始闪烁着各种画面:无垠的草原,骑着马狂奔,还有肩后一袭红色披风,张着牙舞着爪,挥舞着大刀,各种拉风! 不过不仅是这辈子,连上辈子自己都从来没碰过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伺候。要不是老李村长告诉自己一些最基本的喂养常识,那小马可能得活活给饿死了。 那感觉就像天下掉下来一辆宝马,结果悲伤的是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开车,甚至连加油都不会。 这些日子这马也没少受那个小胖子的折磨。上个月就是趁自己不注意,直接窜到马上,结果撞倒梁申,差点把自己给吓死。 这下好了,有个免费的马倌教导,好歹自己可以学会骑马了。 陈锃没理偷着乐的赵权,见梁申已经应诺下来,便起身回去老宅。 两个宅子共墙而建,老宅是原来赵槿、赵权父母所居。 当年赵父自辽东回来后,为了给赵槿与陈锃完婚,特地为他们在隔壁建了座新宅,算是陈家的宅院,以免外人说是陈锃入赘赵家。 两个院子格局相似,都是一进三间大房加一个庭院。在庭院东厢位置建有一间厨房。 两宅之间的有廊道相连。 赵父离开后,为了照顾怀孕的母亲,赵槿与陈锃使搬去老宅居住。赵母去世之后,为了方便照顾刚出生的赵权与陈耀,几个人便全住进老宅,新宅反而一直空着。 陈锃平日里在乡村私塾教些孩子,但几乎没有报酬,只是逢年过节收些小孩子家里送的米面。全家人实际上是靠赵父留有的百亩职田为生。村里人看见赵父在军中任有重职,以及陈锃私熟先生的份上,都争先替着他们打理田里的事务。 靠着百亩职田的收成,虽年景有好有坏,但四口之家,平日倒也算生活无忧。 自两个娃娃搬去新宅与梁申同住之后,旧宅便显得安静了许多。这让陈锃对如今的生活充满着惬意。要不是整个村子里找不出一个可以吟诗作对,探讨文章之人,他几乎都愿意在此老死一生了。 回到老宅的陈锃,轻轻推开卧房虚掩着的门。 灯下,赵槿正坐着缝补衣物。 陈锃有点兴奋地说着:“娘子,你知道吗?那个梁申一身真才实学啊!” 赵槿抬头看了看陈锃,“噢”了一声继续手中的活。 “他以前在夏国群牧司里任职,就是管理国家军马的,精于养马一道。这下好了,那两小子有人教导他们,这些天我正愁着这事呢。” “那个,梁申愿意留下来?” “我问他了,他倒是没有意见,而且还说只求一饭,并不奢望有薪俸。”陈锃停了停,但是赵槿没什么反应,他便继续说道:“当然,我们是应该给他一些薪俸,只是这两年来,纸钞泛滥,已经根本买不了东西。咱们要是给他纸钞,无疑就是给他废纸了,什么都买不了。” “没关系啦,”赵槿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我看梁兄弟也不是会计较的人。他既然愿意在咱们家呆着,饭食肯定会管足的,如果哪一天他要离开了,我看能否给他换些铜钱让他带着。不过,咱们家现在剩下的钱还真的不多了。” 提起钱,陈锃就开始皱起眉头。 女真入主中原后,陈锃祖父携父亲自河东路南迁,原来想投奔宋国,却不料金宋协议约定,宋国不得接收金国子民,全家因此被迫留滞褒信。父亲曾希望自己能考取功名以挽救日渐衰弱的家势。 陈锃不负父亲期望,在16岁那年取得乡试第一,但父母却同时因病去世。 卖房葬了父母之后,身上再无分文。因为自己的汉人身份,得不到女真人才能享受得到的官府资助,只好到长临村这边任了个私塾先生。那时村里还有些小孩读书,也能收到一些束修。 与赵槿成亲之后,在岳丈的帮助下,也算有了自己的房子,这些年倒也从来没有为钱财发过愁。 不过,家里现在多了个梁申,还多了匹比人还以吃的小马,不知道会不会让家里生活变得拮据。 家里的这些事陈锃还真从来没操过心,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操心,他只能看着赵槿。 赵槿收拾起缝好的衣裳,笑了笑说,“夫君就不必在意这些琐事了。” “父亲留下的百亩职田,今年也有两百余石的收成,足够咱们吃用了。今年国主大赦蔡州,允诺耕种弃田者免税。咱们村弃田甚多,我明儿跟李村长商量下,看能否再寻些弃田耕作,就是现在劳力不够,这得想想办法。” “另外,小权前些日子提起,想酿些烧酒出售,我觉得是个好主意,今年可以腾出些余粮制酒,就不知道他说的那个烧酒到底是什么样味道,别一滴酒没卖掉,又全部进了他的肚子里。” 陈锃听到妻子这么一说,心里大松了口气。 他想了一下,说道:“小权说的那种烧酒酿法,我倒是有听说过。” “先祖行商于河东、河北时,曾见过小权说的那种蒸馏器,不过并非酿酒所用,而是用于提纯花露之用。” “另外,我曾在一本《丹房须知》中见过这种蒸馏器,书中称之为抽汞器,却是道家用于提炼水银。其原理与小权所说的相通。只是不知道小权从哪里知道的,这种东西可以用来酿酒?” 赵槿抿了抿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权自小精灵古怪,乱七八糟的想法特别多。如今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舌之欲,竟然会琢磨出这东西来。 不过,我看是可以先试一点,反正也浪费不了多少粮食。明天你再问下那个梁兄弟,看他是否曾经了解过这种酿酒方法。” 陈锃有点出神,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说道:“小权自幼聪惠,但对于经史子集从来便不感丝毫兴趣,只是乱世之中诗文辞赋也的确当不得饭吃。可除此之外,我能教他的已经不多了。我看梁兄弟杂学涉猎颇广,希望他能有些新的东西教给小权。如此,方能不负岳丈所托。” 第八章 父亲来信 十一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本来应该是暖洋洋的感觉。 但辛邦杰却热得已经将衣裳全部敞开。 他一边甩着衣袖取风,一边脚步不停,保持着最快的速度,继续前行着。 翻过一座小山丘,前方遥遥便可以见到长临村的影子。 从蔡州到长临村,两百多里路,快马也就一天不到。辛邦杰靠着双脚,已经走了两天半时间。 以常人来看,这速度已经是相当惊人了,但辛邦杰还是不太满意。 长年在马上生活,无论去哪都有马代步,像这样靠双腿奔波似乎有很长时间没经历过了。不过还好,再过小半个时辰,差不多也该到长临村了。 辛邦杰抬起头,看看已高挂空中的太阳。 这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放在人群之中,很难能引起别人的注意。眉略粗,脸略方,嘴略阔,眼睑总是微微下垂。眼中时不时闪出一些夹杂着忧虑、不甘与懊恼的神色。 头上戴着一个旧的毡帽,身上一袭敞开的灰白衣裳,看上去就是一个赶路的农夫,只有脚上那双破皮靴显得与普通农夫有所不同。 手上握着唯一的一个能称为兵器的东西:一根齐眉铁棍。离开时,所有的兵器刀矢全部收缴回去,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很可能得靠这根铁棍来自卫,同时去保护义父一家大小。 快到村口了,一路上没见到一个行人。 七月份时,辛邦杰曾经来过一次。那次是以征兵的名义过来的,顺便给小权送了匹马。 当时从这个村子里征走了三四十名青壮年,这差不多已经是这个村子里所有符合征兵条件的青年男子了。只是村子里这批青壮被征之后,明年村里很可能连下地种田的人都没有了。 对此,辛邦杰也只能在心里重重地叹口气。 不知道小权他们怎么样了,送给他的马会不会被他给养死掉? 想起这个义弟,辛邦杰的脚步不禁又加快了几分。 “我将以我的一生来保护他,以报义父之恩”。这是临行前,自己答应义父的,辛邦杰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得到。 但是一想起义父,辛邦杰的脚不禁又停下来了,他缓缓地转过身,身后的小山已经完全遮住了他来时的路。他眉间的忧愁显得更深了。他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可能再见到义父,更不知道他最终离开义父,到底是对还是错? 经过村口的那个铁匠铺时,辛邦杰没有停下自己脚步,拐个弯,再走近百步,便看见村里的那个祠堂。 祠堂前的谷场边上,辛邦杰一眼就认出上次他送过来的那匹小马。 小马已经有半个人多高了,正昂着头舒爽地甩着脖颈上的水珠。略微鼓起的小肚子边上,一个小孩子正在给它擦洗着腿肚子。 边上,还有几个小孩正在追逐玩闹。 辛邦杰认出洗马的正是赵权,抬脚便走过去准备跟他打招呼。 突然眼前黑影一闪,辛邦杰下意识的头一偏,“喝”的一声,右手一抓,便把激射到眼前的东西抓住了。 是颗小石子,虽然速度不快,但也让手掌有些生疼。 辛邦杰略微转过头,便发现边上一个小胖子正把手中一件东西缩藏起来,他不用看就知道这小胖子是陈耀,只好把正要发作的怒火强行蹩住。 “小耀!跟你说过多少次,再拿弹弓随便打人,我就没收那个弹弓了!” 刚抬起身的赵权,瞥见陈耀的小动作,先骂了一声,再转过头来,见到浑身风尘的辛邦杰。扔下抹布,直接扑过来,“大哥!” 辛邦杰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笑容。右手扔掉抓着的小石子,在赵权的脑袋上蹭了蹭,感觉到义弟似乎又长高了些,但还是太瘦弱了。看来首先得想办法给他把身子养壮一点。 “大哥,你怎么有空过来了!”赵权献宝地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指着边上的小马,说:“你看,这马我养得怎么样?” 小马似乎还认得辛邦杰,甩着尾巴对他打了个响鼻。 “嗯,确实不错!”辛邦杰有些讶异,他走过去拿手背蹭了蹭马脖子,毛细腻而滑润,脖子上的肉结实而有张力,这马的确被伺候得不错。 “哼,是你养的吗?”边上陈耀吸了口鼻涕,细细地叫着。 “怎么不是我养的?难道是你不成?没看我天天给他刷洗吗?” “对了,大哥,我爹呢?”赵权怒斥陈耀后,转过头问向辛邦杰。 辛邦杰张了张嘴,犹豫着该怎么回答。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赵权又说道:“走,先回去吧,姐姐看到你一定高兴坏了!” “申哥,有劳你,帮忙把小马哥拉回去。” “对了,”赵权指了指梁申,又指了指辛邦杰,“这是我的老师梁申,申哥。这是我的大哥,辛邦杰。” 辛邦杰与梁申年纪相近,一个虎背熊腰,浑身都闷着一股斗志。一个看着瘦弱,但透着一丝隐隐的韧性。 辛邦杰对着梁申抱了抱拳,梁申回了个拱手礼,两个人都没开口,只是眼神中都有一些疑问。 赵权知道,这两个人都有一个不爱说话的脾气。上次见到辛邦杰,虽然跟他认了兄弟,但也总共没听他说过几句话,看来就是一个天生不爱说话的家伙。而梁申内才十足,只是多年流浪生活,让他养成了不爱在生人之前说话的习惯。 赵权没多说什么,拉着辛邦杰,喊了声:“小耀,赶紧的,滚回家了!” 过了谷场,拐个弯,刚到老宅门口,赵权就昂着脖子喊道:“姐、姐夫,辛大哥来了!” 赵权与辛邦杰进入院子,赵槿与陈锃也从屋子里出来了。 赵槿看到辛邦杰,欣喜地迎过来,“邦杰,你从蔡州过来的吗?父亲可好!他有一起来吗?” 辛邦杰向陈锃抱了抱拳,张了张嘴唇,脸色犹豫,还是没想清楚该怎么回答。 陈锃对着赵槿说道:“娘子,别急着问邦杰,他一路辛苦,先歇一会吧。” “哦,对的,”赵槿不好意思地对着辛邦杰笑了笑,“邦杰你先坐下,喝点水,我给你弄点吃的去。”说着,转身拐进了厨房。 辛邦杰从胸口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陈锃,自己走到井边,打了一桶上来,双手一并,捞起一捧水,直接就盖在脸上。 就着冰冷的井水,把脸上即将溢出来的泪水直接抹擦干净。然后又把头埋进桶里,咕咚咚地狂喝了数口井水。 陈锃拆开信封,信上字迹虽然谈不上什么架构笔力,但方正坚挺,力透纸背,正是自己岳丈的亲笔。 “锃儿、槿儿、权儿,见字如晤。” “蔡州开战在即,为父身系国事,无法回乡,现让邦杰代为父回去照顾一二。望汝等相互扶持,以求避过这场兵灾。切记,万不可到蔡州来寻吾!此事一了,为父自会回乡与汝等相聚。” 不足半页的书信,陈锃捧在手中,沉甸甸的感觉。一阵惶然由心中升起。他捏着信笺,背着手,默默地在院子中踱起步来。 赵权眼巴巴地看着陈锃,刚想发问,走到跟前的陈锃顺手就把信笺递给他。 赵权接过信,先扫了一眼,又认真地看了两遍。同样地怔住了。 半年前,辛邦杰以征兵的名义回家与他相认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按理这种场合父亲一定是要在场的,幸亏姐姐在成婚时有见过辛邦杰,否则自己肯定得怀疑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哥。 据姐说,父亲与母亲成婚不久,在姐姐出生之后,父亲便以武举入仕,随军入辽东作战。 但是没两年中都便被蒙军攻陷,辽东与中原道路阻断,以致十万金军滞留辽东,父亲也一直无法回来。 直到赵权出生前一年,父亲率着十数个亲兵,从海路走山东才得以回归。 辛邦杰就是父亲在辽东十数年间收养的一个孤儿,并认其为养子。这些年辛邦杰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 半年前父亲说没空回来,只见到辛邦杰,赵权觉得还可以理解。可是长临村距蔡州也就二百多里路,快马一天即到。父亲却始终没再回来过,如今却又把最信任的义子派回家。 赵权突然觉得浑身发凉,他有种想立即去趟蔡州的冲动。 隐隐之中,他觉得,此时不去,很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 陈锃与赵权相向而立,但两个人的目光却各自迷茫地交错而过。 “吱”的一声,院门推开,探进了一个脑袋。陈锃与赵权同时把目光转过去。 陈耀吓了一跳,把脑袋一缩,想了一想,自己似乎没干什么坏事,又探进脑袋看了两个人一眼,才把身子挤进门。一边狐疑地看着两个人,一边从他们边上绕过去,然后喊道:“娘!我饿啦!” 赵槿从厨房里出来,看了看院中发呆的三个人,跟陈耀说:“去叫梁叔叔过来,一起吃饭。” 陈耀一边嘟囔着:“凭什么我要叫他叔叔!”一边顺着走廊走到隔壁宅院去。 第九章 蔡州危局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陈耀在一边扒着饭,一边发出唏哩唰啦的声音。 陈锃与赵权皱着眉头。赵槿面有忧色,但一直都没出声询问。 辛邦杰的眉毛已经纠结在一起,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却食不下咽。 耷拉着眼睑的梁申,一直貌视平静。只有他,是在全心全意地品尝赵槿相当不错的手艺。 大伙终于把饭吃完了,饭桌上只剩下陈耀在继续的唏哩唰啦。 赵槿收拾好了桌上的碗筷。陈锃定了定神,望向辛邦杰,问道:“邦杰,岳丈身体可好!” “挺好的!” “那,他还有什么其他交代的?” “没有了。”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知道。” 陈锃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辛邦杰也很苦恼,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家人道清事情缘由。他此时倒宁愿还在战场上杀敌,也不愿跟他们绞着脑汁说这些让自己觉着万分难受的事。 赵权见陈锃问不出所以然来,就接过话头问道:“大哥,宋军什么时候会到蔡州。” “差不多快到了。”话说完,辛邦杰才抬起头,满脸讶异地看着赵权。 “那,蒙古有多少兵力,来多久了?” “蒙古兵十月份就到了,大概有二十万的兵力。” 众人听了,都禁不住吸了口冷气。 “那宋军兵力有多少?”陈锃跟着问道。 “也就两万多,不过……” “不过什么?”陈锃急着问道。 “不过宋军带来了三十万石粮草,足够两军用三个月了。” “碰!”的一声,陈锃满脸不可置信,猛地锤了下自己的大腿,怒喝道:“宋军,宋人,怎可如此?” 梁申抬眼看了看陈锃,面色依然平静。 赵权沉默了片刻,接着问道:“大哥,你觉得蔡州城还能守多久?” “二十万蒙军,攻打蔡州已经一个多月了,但他们并没有讨到太多好处。论攻城能力,蒙古人实在差劲得很。而且他们的粮食也基本吃光了。”辛邦杰眼里露出了些自信目光,但随即暗淡下去。 “如果只有蒙古人,蔡州是肯定能守得住的,但是宋人运来了粮食解决了他们最大的问题。而蔡州,已经快断粮了!” 辛邦杰眼中纠缠着愤恨、不甘与痛苦。 陈锃握着拳头,又锤了下去。砸在桌子上,“砰”的一响,终于让正在埋头苦吃的陈耀抬起头来,满脸茫然。 赵槿过来,把陈耀拖离饭桌,又把桌子收拾干净,留下几个人围坐在桌旁。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这是与豺狼为伍!这是在助纣为虐!”陈锃满脸怒气。 赵权有些惊讶,他虽然知道金国是被宋蒙联军所灭,当年学历史时,还以为宋军是作为主力消灭金国,没想到才出动了这么点人。 “可以理解,当年靖康之耻让宋国受耻百年,有这种机会,宋人肯定不愿错过的。”赵权不紧不慢地说道。 梁申投过来一丝讶异而赞赏的眼神,不到半年的相处,他对赵权好奇有增无减。 在他眼里,这个出生于金国偏僻村庄的七八岁小儿,真不知脑袋瓜是怎么长的,不仅充满着各种奇思怪想,有些诸如术数知识连自己都不如。而且,对于时势的看法往往是一针见血。陈锃一个乡村教书匠,儒家学说倒是擅长,也算是博览群书,但就是一个书呆子,根本教不出赵权这样的学生。难道说他父亲给他留下什么处世秘笈不成,应该也不太可能啊! 梁申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赵权又想了一小会儿,才问道:“父亲希望我们怎么做?” “保命。”辛邦杰顿了顿,接着说:“一是去辽东,二是进桐柏山,三是往宋国。” 辛邦杰又顿了顿,继续说:“辽东有朋友,我带着,可以照料。桐柏山深山里可以暂时躲避。宋国我也不熟,但我得一起去。” 桐柏山赵权虽然没进去过,但还算基本知道,其实就是上一世鄂豫皖根据地的一部分,在长临村往西约三四百里地方,大别山的西侧。 那里山高林密,人迹罕至,正好处于金宋交界地方。想来父亲的意思是,先到那躲一阵,等北方平静下来可以回长临,不行的话就往南避入宋国。 至于辽东,赵权实在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东北到底是个啥模样。曾听陈锃说起,虽然金国发源自辽东,但在父亲随军进入辽东那几年,金国已经失去了对辽东的控制。现那里势力纷杂,各自为战,有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高丽人,还有渤海国人,已经打成一团。 赵权突然一惊,对着辛邦杰叫道:“你跟我们去?那父亲呢?” 辛邦杰抬起脸,正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眼眶里的泪水。他张嘴想回答,豆大的泪珠已经纷纷滚下。 辛邦杰抬起袖子搓了搓眼睛,呜咽着说:“义父把俺赶出军中,他,自己留在蔡州,说——说家里只能有一个逃兵。” 如一阵惊雷,把几个人击得当场发傻。 边上的梁申心里倒是对这个未曾谋面的赵家之主生出一股敬意。他明知蒙宋即将合围蔡州,却不肯逃离,此为报国;但将自己的义子开革出军,让他回来保护子女,此为顾家。家与国两难之际,他还是从夹缝中寻求可能的解决之道。为此而宁愿牺牲自己。 陈锃捏起拳头,又要向桌上砸去,但最终还是缓缓放下,开始轻轻地敲着桌沿。 赵权心里大恸:难道这辈子真的会见不到自己的父亲吗? 辛邦杰一边用袖子继续搓着眼睛,一边说着,说出来的话已经含糊不清了,“俺,被乱棍打出来,俺想留下,义父说我,犯了军规,俺……他就要砍我。还说,姐姐与弟弟,要是有差错,他就不见俺,做鬼都不见俺……” 辛邦杰数日来纠缠于心的郁结,一旦释放出来,再也无法抑制。转眼间抹着眼睛的一只袖子就如刚从水里捞出似的,完全湿透。 四周都安静下来,只有辛邦杰的极力隐忍的抽泣声。 第十章 何去何处 赵权的眼泪也禁不住缓缓而下。 辛邦杰是因为被父亲赶离军中,不愿意他陪着身处危险而难过。 陈锃因为无法确定是否该去宋国避难,而犹豫不决。 只有赵权自己知道,父亲很可能难逃这一劫。金国在此战中必亡于蒙宋联攻。而这样的结局,别说是他现在一个人,就是来个一千个一万个赵权,也根本不可能挽回。父亲安排辛大哥回来,自己已存战死之念,就算去一趟蔡州,也拉不回父亲。 更何况蒙宋两军一旦合围,个人力量在这样的战场之上,必如飞灰。 陈锃沉吟了好一阵,望向梁申问道:“梁先生,你怎么看?” 只要赵槿不在场,梁申的思路就会特别清楚。他没有发表自己的想法,而是问辛邦杰道:“辛兄弟,可以讲些辽东那边的情况吗?” 辛邦杰把心里的纠结多少发泄出去了大半,呼吸也感觉通畅了许多。 他稳了稳情绪,说道:“贞祐元年,嗯,差不多是二十年前吧,契丹人耶律留哥,在辽东叛乱后投降了蒙古。义父随宣抚使蒲鲜将军到辽东平叛。 但是,第二年中都被蒙古兵围攻,皇上弃都,南迁开封,中都陷落。辽东与中原的联络完全断绝,义父跟蒲鲜将军及四十万的平叛部队都回不来。蒲鲜将军就在那建了个东夏国。 义父在辽东的时候跟那边的猛安千户大乌泰结成生死之交,也曾经交代过我,这边没法呆的时候,想办法护送你们去辽东找大乌泰。” 辛邦杰一边说一边停顿,他实在是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俺就是在辽东时,被义父收养的。义父在辽东差不多呆了有十年。后来蒲鲜将军想跟皇上联系,便派义父从海路,过山东带着我们十几个人,偷偷跑回来,后来就一起加入忠孝军。 半年多前,虽然护送皇上南迁到蔡州,但一直在跟蒙古人打着。义父说了好几次,想回来看看小权,去义母坟前看下,但就是回不来。” 梁申沉吟了会,说道:“我半年前从蔡州出逃至此,本来是准备逃往宋国的。但现在我反而不太赞成去宋国了。” “为什么?”陈锃急着问道。 “说实话,我本来对宋国并没有太多好感。”梁申同时在心里说,他对金国当然也没有好感。 “此次宋国出兵助蒙攻金,在我看来实在是一招昏棋,我倒觉得他们应该支持金国抗蒙才对。金国一旦灭亡,蒙古人兵锋必定指向宋国,以宋国兵力恐怕很难抵挡得住。 宋国最终的结局,估计跟金国没什么不同。更何况,我们现在对宋国一无所知,也无人可投奔。如果只是一个人还好,家里还有妇嬬小儿,过去了实难安置。” 这也是陈锃最头疼的地方,虽然前些年曾去宋国游历过,也认识了一些人,但都是泛泛之交。携家带口寄人蓠下,生计问题根本无法解决。而且现在家里存钱不多,百亩田地此时就算出售也无人接手。到了宋国,只能坐吃山空。 “而且,我还听说。”梁申接着说道,“宋国虽然经常会接纳北地汉人南迁,但南迁后都被标为‘归正人’以区别对待。甚至还发生过将归正人驱逐回金国的事情。” 赵权倒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不会吧,都是汉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梁申笑了笑,回答道:“此汉人非彼汉人。每次宋金和谈之后,金国都会逼着宋国归还一些南渡的北地汉人。” 陈锃说:“这个,倒是事实,只是,似乎不太多。” 梁申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 陈锃又说:“如果去宋国,倒是需要一个人先过去,跟我一些旧友联系清楚,家人才能成行。”说完,看了看梁申与辛邦杰。 梁申双手一拱,说:“先生但有吩咐,某愿渡淮一趟。” 辛邦杰却犹犹豫豫地说道:“俺,俺不能去。义父让俺来保护你们,俺,还想去趟蔡州。” 陈锃不禁又开始犹豫,家里包括自己,全都手无缚鸡之力。如果辛邦杰不在,来个毛贼都可能会引来灭顶之灾。其实梁申去一趟倒是不错,但陈锃心底有些担心,他过去了万一不回来那该咋办? 大伙儿又陷入了沉思。 “现在蒙古的汗王是窝阔台吗?”赵权突然问道,“蒙哥、忽必烈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辛邦杰答道:“铁木真死后,的确是窝阔台继位为汗。拖雷听说去年也死了,留下的嫡长子应该是叫蒙哥,至于忽必烈,没听说过。” 陈锃与梁申都摇了摇头,三个人望向赵权的眼神都有些怪异。 赵权有些发呆,他对蒙古帝国的认识,其实大都缘于金庸的小说。 来到这个世上后,自己还曾经幻想过能否在这个世上找到郭靖,跟他学些十八掌什么的,或者也找拖雷结拜下成为兄弟,说不定也可以捞个金刀驸马,没想到那厮这就死了? 窝阔台之后好像就是蒙哥和忽必烈轮流当大汗,只是现在去找他们实在太不现实了。而且自己父亲准备用生命守卫的金国即将亡于蒙古人之手,自己怎么可能先琢磨着投靠蒙古人? 去宋国,好像也不行。 赵权搜遍了自己的肚肠,这时期似乎只有贾似道是自己听说过的。但去投靠这个赫赫有名的大奸臣,似乎也是说不过去。 而且宋国的军队也正在围攻蔡州啊,如果蔡州被攻破,父亲身死,宋国人似乎就应该算是自己的杀父灭国仇敌吧。 宋国人是自己的仇人,赵权被这个结论吓了一跳,自己理应是宋国人的后代,结果跑这边来跟祖宗结仇?太让人受不了了! 陈锃三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赵权,只见他一会儿咧个嘴似乎带着一些笑容,一会皱着眉苦恼,一会儿又突然冒着冷汗。嘴里还是嘟囔着什么。 “小权!”陈锃大喊了一声,“你干嘛呢?” 赵权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不仅走神,而且还处于严重失态当中。只好匆匆地“嗯嗯”了两声。 第十一章 准备留守 “你也说说你的看法。”陈锃平日里遇事倒是都愿意听下赵权的意见,虽然基本都不采纳。 “哦,嗯……” 赵权转了转眼珠子,沉了沉气,然后说道:“我觉得还是先做好就地留守的准备吧。去桐柏山,过野人的生活,姐姐肯定受不了。当然,我跟小耀也受不了。去宋国我们得先找好投靠的人,一时半会儿可能也搞不定。” 他接着问辛邦杰:“如果去辽东,那该怎么去?” “得找个船,顺淮水一直往东,到涟水上岸后往北到登州,再等待夏日南风时,出海到辽东。” 赵权虽然历史糊涂,但地理还算是不错的。涟水,他知道是在后世的江苏淮安,登州应该就是后世山东的蓬莱。 “从长临村坐船,顺淮水东下到涟水,最少得有千里水路。再从涟水到登州,我看也得有千里。这也太不现实了吧!而且淮水弯多水急,长途跑船,难度太大了。”赵权一边在脑子中画着地图,一边说道。 “确实可虑,在淮水中要是碰到宋国水军,能跑得掉吗?就算可以顺淮水抵涟水,上了岸之后,该如何去登州?坐舟千里尚可忍受,陆行千里,得走多久?是不是还得有个人先到山东打探一下?整个山东现在听说也是乱得很。”陈锃接着说道。 梁申在心里摇了摇头:这个书呆子,出个门得琢磨这么多事,也好,哪都别去了,还是在长临村呆着好。 赵权说:“要想去辽东,首先得有船,我明天就找王铠他爷爷问下。不过希望不大,据说为防止宋兵渡淮,沿岸的船只都被搜罗光了。我觉得还是得先做留在长临村的准备,包括粮食什么的。而且还得先再打探清楚父亲的消息。” 潜意识里,赵权不想去辽东,那地方冰天雪地的,这时候又没有暖气,冬天去那绝对得被冻成冰棍。 辛邦杰首先狠狠地点着头。梁申默然不语,起码表面上没有反对赵权的意见。陈锃想了想,最终叹了口气:“现在看来,也只能先这样了。” 梁申犹豫了一阵,还是说道:“还有……还有一件事……就是,就是家里的粮食不知道够不够。” 这话他原来实在不愿意开口询问,在座的除了自己都是一家人,自己就是一个吃白食的,啥力都出不了。可是接下去不管是选择哪一条路,粮食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要解决这一家子大大小小六口人,还有一匹马的口粮,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对噢!”辛邦杰急急地应道,“义父还特地交代俺,要问下家里存粮的情况。” 陈锃脸色微微一红,说:“好像有个一两百石吧,不过这个……这个,得去问下槿儿。”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赵权笑了笑,扯住陈锃的袖子,说:“这,我倒是知道一些。” “咱们家这些年靠着乡亲的帮忙,种了一百亩父亲的职田,收成一向是与帮忙的乡亲对半分成。去年国主曾鼓励开垦弃田,可是咱们村弃田不少,劳力却严重缺乏,因此也只是勉强继续保持一百亩职田的耕种。 今年的收成还算可以,种的东西以麦粟为主,也有一些豆子。总的有百来石粮食。秋收后,蔡州那边有派人过来征粮,倒也没有强征,是用买的,但给的是刚刚发行的天兴宝会。那批人里有一个叫蒋彦的,说是父亲派过来的。” 边上的辛邦杰点了点头。 “多亏这个蒋大哥,他拿着父亲的手令,因此咱们家的粮食只被征了二十石,每石给十钱银钞,不过这二百钱银钞现在真要拿去外面买粮的话,估计连一石米都可能买不到。 也亏了这个蒋大哥,否则姐夫就得被括去蔡州守城了。” 陈锃在边上肃然地点了点头。 “豆子今年收入不少,足够应付小马哥的精粮了。咱们家这些人,包括辛大哥在内,我估计每个月最多消耗一石半的米,一年就是不到二十石。因此粮食是足够了,只是现在粮食不敢拿出去卖,如果需要买些油盐之类的东西,就要另想办法了。” “还有,村中能帮忙耕种的劳动力已经几乎没有了,明年开春后,田里的活只能靠辛大哥一个人操持,我怕……” “这个没事,虽然没怎么做过农活,这点力气俺还是有的。”辛邦杰接过话头说。 边上的梁申只能纳口,不再言语。但心里却在想着:自己虽然腿脚有些不方便,但是去田里打打下手总比那个书生强些吧。 赵权又陷入沉思。 蒙宋一旦联军,那就说明金国一定会灭亡,只是不知道蔡州城能撑多久,今年还剩下一个月,那应该是明年的事。也就是说明年就是公元1234年。 穿越过来的赵权总算基本搞明白了现在的时间,这样推算,南宋差不多还有四十年左右的时间也该灭亡了。 四十年,看似很长,足够自己折腾了,那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去宋国,发挥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的优势,努力挽救南宋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可是凭什么?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南宋以文治国,科举仕途自己肯定没戏,别看村子里都说自己是“小神童”,只有他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大学文科系的学生,对古文有多么的痛恨,这实在是件让人很不理解如今却很尴尬的事。 当年大学期末考试时,靠着兜里一堆的唐诗宋词小抄才勉强得到唐宋文学选修科目的学分。如今能背诗不超过十首,大部分还是上小学时背熟的。至于那些策啊论啊什么的,一看就头大,哪里能学得进去。 而且理论上现在跟南宋成了敌国,父亲一旦战死,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宋国人。 投靠蒙古,帮助蒙古人残害汉人?更是不成,虽然胸无大志,但即便走了狗屎运被哪个蒙古王公看上了,也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充当蒙古人狗腿子,而且蒙古也一样算是自己的敌国了。 哪条路都不成,赵权感到头很有些大。 第十二章 醇香好酒 辛邦杰被安置在新宅,与梁申各占一间。赵权与陈耀被赶回老宅。 赵槿给辛邦杰换好了新的床单,抱着一堆赵权两人的被褥,对着站立在院子中的辛邦杰打了声招呼,就过去了。 院子马棚边上,梁申支愣着耳朵听着赵槿离去,却始终没转过脸去,只是心不在焉地给小马喂着干草。 院子另一边的厨房门里,闪出两个小脑袋。 赵权瞅了瞅屋前廊道,轻声地问辛邦来:“姐走了吗?” 辛邦杰有些不解地点了点头。 赵权这才抱着一个坛子走出来,然后踹了下跟在后头的小胖子,说:“你赶紧先滚回去,要不然姐夫得揍你了!” “我不!”陈耀紧拽着赵权的衣角,“凭什么!” 赵权歪着身子,作势狠踹,“你今天先过去自己睡,明天小舅给你弄个好玩的。” “就不!就不!” 正纠缠间,赵槿又进来了,站在廊前,很疑惑地看着他们俩。 赵权抬眼见到赵槿,脸一红,想把抱着的坛子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腆着脸,呵呵地笑着说:“我想让大哥鉴定下刚弄出来的酒味道对不对。” 赵槿白了他一眼,哼一声说道:“白天偷晚上偷,那酒反正都是你喝的,你有必要搞得这么贼吗?”说完望向陈耀,正准备说话。 陈耀赶紧抢先喊道:“娘,我得看着小舅,要不然他肯定喝多!” 赵槿只好又哼了声,“好――,你们就着喝些吧!把你们喝傻了算了!”转过身离去。视线并没有在院子里的梁申那有任何的停留。 赵权喜笑颜开地把坛子抱到院中的桌上,招呼着:“来,申哥、大哥,过来尝下我姐刚酿好的酒!”又轻踹了下陈耀,“去弄些酒碗过来,小心别摔碎了!” 辛邦杰并不特别好酒,原来在辽东时,为了驱寒,他偶尔也会喝点马奶酒,但他一直不喜欢那种既酸且涩的酒味。到中原后,都说中原的清酒味道极佳,他喝过后却觉得太淡,没啥感觉。而且现在金国粮食控制得厉害,根本不允许随意酿酒,他也就没什么机会喝了。 义父经常说义母擅长酿酒,想来这个义姐应该水平也不错,既然有酒当然就得尝尝。 “砰”的一声,赵权揭开了酒坛子的盖子。一股异香立即在院子中飘起。 辛邦杰微闭着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喊道:“好酒!” 梁申也过来了,闻着这股酒香,跟着赞道:“的确不错!” 赵权得意地说:“当然了!这可是融合了姐夫、申哥跟我的智慧,还有姐姐的手艺才酿出来的酒,我保证你们都没喝过!” 梁申看着赵权得意的小脸,心里又开始嘀咕起来,这小子,说是融合了几个人的智慧,但他自己跟陈锃提供的都是可能性而且模糊的建议,主要思路包括天锅的制作全是赵权跟那个丁铁匠捣鼓出来的。 第一次通过天锅蒸馏后酿出来的酒,梁申也尝了些,虽然酒色透明清亮,堪比上佳的清酒,但酒味辛辣浓烈,根本难以入口。后来又试了两三次,此次出来的酒香明显优异于前,醇厚馥郁,闻之而心动。他不禁也产生出些许的期待之情。 陈耀抱着几个小碗过来,赵权把碗摆开,总共四个。他斜了陈耀一眼,问:“靠,你也想喝?” 陈耀哈着嘴,不住地点着头。 “你喝傻了明天可别跟姐说是我让你喝的!” “嗯嗯,我一定不跟娘说是你让我喝的!是你灌我的!” “尼妹的!”赵权暗暗地骂了一下,端起酒坛子,在每个碗里细细地都倒了一些。他估计着每碗里的酒也就一两左右。 酒香四溢。 “这酒千万得慢点喝。”赵权心知这两个人都没喝过经过蒸馏而成的高度酒,先提醒道。 可是没等他说完,辛邦杰就直接把那碗里的酒全倒进嘴里。 那一瞬间,他感觉犹如灌进了一团小火苗,从咽喉到胸再到腹部,一直串烧过去。一路烧一路崩炸,全身瞬时一团火热,头立时就觉得开始发晕。随后数万毛孔同时张开,各种舒爽急袭而至。 辛邦杰强忍着一股咳嗽的欲望,眼睛紧紧地闭了会,才喊出声来:“好!爽!” 赵权端起酒碗对梁申说:“先一小口来,感觉一下。” 梁申点了点头,与赵权遥遥一敬,咪进一小口。 入口还是有些微辣,但更多的是柔顺与浓郁的酒香,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香气是可以通过嘴巴品尝出来。这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酒味,虽然只是一小口,梁申却立刻喜欢上了这种滋味。 陈耀拿着碗,看着两个人似乎都很享受的样子,也跟着一口。只是他吃东西,从来就不知道“一小口”是什么概念,一下就倒进一大半。随后“啊!”的一声,脸如炭烤刷地就红了一整片,肥胖的小身子如陀螺般开始缓缓地转动着。 赵权对着酒碗,轻轻吸了一小口,还不错,他没怎么喝过茅台五粮液,但这味道起码不差二锅头了。 赵权又端起坛子,给辛邦杰加了小半碗。 三个各自品味着嘴里的酒香。 梁申问道:“你这酒为什么能酿出这种味道,我还是搞不太清楚。” 赵权回答道:“咱们原来酿的酒,只是发酵而成。我利用天锅或者说叫作蒸馏器,把发酵的酒提纯后,酒精度就可以提高,这就是你说的那种烧酒。如果再放个三五年,味道应该还会更好。” 提纯、酒精度?梁申听得一头雾水,正准备继续发问,神情突然一窒,随即低下头,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酒碗。 赵权看着他的神色有异,转过头,果然是赵槿。 赵槿走过来,把手上端着的两个盘子放到桌上,说:“这就喝上了?味道怎么样?闻着香气倒是挺不错的。” 赵权端起酒碗,说:“灰常的好!姐你要不要尝尝?” 赵槿白了他一眼,“我才不跟你喝酒!”转过头又对辛邦杰说:“你看着小权一点,别让他喝多了。我炒了两个小菜给你们下酒的,你们兄弟多聊聊吧。” “哎!”辛邦杰起身应着。 赵槿抬手拍了下赵权的后脑勺,“你怎么又让小耀喝酒了?”说着扯起又依然在转圈的陈耀,无视他的嘟囔,把他拉着回去老宅。 第十三章 酒后心怀 梁申痴痴地舒了口气,但眼睛依然没从他的酒碗里抬起来。 赵权在心里暗笑一声,再端起酒碗,说道:“来,咱们走一个!”拿碗跟他们俩各自轻碰一下,仰头将酒吸入口中。 心里发出一声呻吟:终于,又尝到这个味道了! 辛邦杰又赞了一声,道:“这酒,比马奶酒好喝太多了!马奶酒喝下后,除了肚子,浑身都是忽冷忽热。而这酒入口之后,如同在肠胃里裹了件貂皮大皮,真是暖到骨子里去。” 赵权转头问道:“大哥,你现在军中担任什么职务啊?” “俺离开前是义父的侍卫长,论职算是谋克勃极烈吧,嗯,也就是百夫长。”辛邦杰又喝了一口酒,不过这次只敢小半口了。 “义父,说俺贪默,把俺赶离军中,还剥夺了俺所有的军职,我现在就是光棍一条了。不过俺也知道,义父这是没办法,他知道俺跟了他这么多年,兜里连一块多余的铜钱都没有,还贪啥默。” “大哥,跟我说说我爹吧!” “义父――”辛邦杰顿了顿,说道:“义父他在战场上奔波了几十年,其实真的需要一个人在边上照顾他的。” “俺四岁时,义父就收留了俺,俺从来没见过俺父母,也不知道俺爹是谁。是义父把俺从老林里捡走的。他一直把俺带在身边,他照顾了俺十多年时间,现在其实该轮到俺照顾他了。” 一点酒下去,辛邦杰说的话似乎流畅了许多,也不用总是别人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赵权听着他的话,心里掠过一丝怅然,似乎坐在面前的这个壮汉才是父亲的儿子,而他口中的那个父亲让他觉得好遥远。 “十二岁那年,义父带着俺从海上坐船,回到中原。在路上就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俺们十几个人历尽辛苦,差点就在海里喂了鱼,又差点在山东被人赶杀个干净,二十个人最后只回来了不到十个。其实义父在辽东经营了十几年,他完全可以开始享受了。但他说想义母想姐姐,非常的想,经常想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大乌泰伯伯总是劝他在辽东再找一个女人,义父死活不肯,还被他笑个半死。” “可是义父好不容易回到中原,金国却已残破,俺跟着义父到处打战。俺一直在问义父,为什么不先回长临看看义母,义父却说他这样做,只是努力想让义母跟姐姐生活可以过得尽量好一些。直到那一年义父好不容易才脱出身,回长临村给姐姐办了婚礼,也跟义母聚了一个月。俺看得出来,那一个月是义父这辈子中最快乐的时候。” 辛邦杰缓缓地说着,眼泪慢慢地从眼眶中渗了出来。 “你知道吗,小权?俺有时候其实特别痛恨你,因为你的出生,让义母难产而死。” 辛邦杰没去管流下的眼泪,艰难但又很坚定地说着:“得知义母去世的消息时,义父吐了整整一夜的血,从那以后身体就再没恢复过来。他甚至不敢回来主持义母葬礼,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义母了。” 赵权悚然而惊,难道说父亲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在心里怨恨自己吗?所以再不肯回来,连这个亲生的儿子都不愿意见上一面? “义父一辈子节俭,这么多年来没有添置一件私人物品,所有的钱都拿回家了。身子虽然虚弱,却一直舍不得花钱给自己补一补。俺好不容易也挣了些军功,有薪俸可以拿了,想着从此后可以轮到俺照顾他,可是他却把俺给赶回来了!” 赵权怔怔地看着辛邦杰,来到这个世上后,他经常会因为没见过父亲而心生埋怨。家里这么多年境况虽然不算很好,但从来没缺过吃穿。他真的是从来没想过,这一家子的生活,竟然是父亲在战场上用命拼着支撑下来的。 辛邦杰的双眼闪出些许的迷离,他拍了拍赵权的肩膀,说:“小权,其实啊,俺更多的是在羡慕你。义父虽然待俺如子,但念叨得更多的还是你这个亲儿子。俺们军中一向缺少战马,每一匹都被当作宝贝,义父却用自己的军功给你换了匹纯种河曲马。他把俺赶回来,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俺可以保护你。还特地交代,无论你想去哪都可以自己拿主意,让俺陪你到十八岁再回去找他。” 辛邦杰呆呆地算了下才说:“还有十一年啊!” 边上一直沉默着的梁申突然冷冷地哼了一声,“十一年,算什么?如果老天愿意给我机会,别说十一年,就是二十一年,三十一年,我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再见我父亲一面!”梁申两眼通红,也不知道是因为想起伤心事还是酒喝的。 赵权给梁申添了点酒,小心翼翼地说道:“申哥,跟我们说说你当年在夏国的事吧。” 半年来的相处,虽然赵权并未特地去探听过梁申的过去,但对他的情况也算是基本了解了。辛邦杰却是才知道梁申原来是夏国遗民。 酒酣耳热,梁申说话也难得的放肆了一次,只是舌头开始也有些大了。 他往嘴里扔了些豆子,夸道:“你姐做的菜真的是好吃啊!就这点豆子,她都能做出如此美妙的滋味!” 赵权眼睛不自禁地转着圈,他知道梁申死去活来的暗恋着自己的姐姐,却第一次听他直接夸赞姐姐。 梁申又默默地嚼了会豆子,才说道:“那年,也是小权出生那年,铁木真亲征大夏国,大夏全境皆没,只剩中兴府。在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的情况下,我等苦苦支撑了数个月,却不料毁于一场大地震之中。”再想起那场地震的时候,梁申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即使在那种艰难的时候,家父也不愿意向蒙古投降。但是上至国主下至百姓,已经完全被震垮了,没有一丝的战力可以支撑下去。” “家父在夏国国主投降那天,把我赶出中兴府,希望我可以留住梁氏一脉。他果然是对的,中兴府被屠,全城无一幸免。” “我好恨!”梁申的眼泪终于从通红的眼珠子里滚落下来。 “国主要是肯听家父意见,再支撑一个月,不,不用一个月,再有十天,蒙古一定得退兵!” “为什么?” “国主投降时,铁木真其实应该就已经死掉了。铁木真一死,他几个儿子肯定得忙着抢夺汗位,哪里会有心思继续攻打夏国。再给夏国喘息几年,我一定可以的!” 第十四章 酒国英雄 赵权抬起酒碗,向着梁申说:“来,敬令尊!” 等着梁申喝完,赵权问道:“申哥,你觉得蔡州城这次能守得下去吗?” “我看是守不住了!” “怎么可能?”辛邦杰猛地拍了下桌子,喝道:“金国上下一心,蔡州还有二十万的军队,西北的郭虾蟆随时都可以过来增援,蔡州城怎么会守不住?”。 梁申斜了眼辛邦杰,说“不是我看不起你们金国军队,你们国主没有战意,底下军士再肯拼命又有什么用?放弃中都,已经意味着放弃中原的掌控权,也意味着将你们辽东的数十万军队全部放弃,从那时候开始,金国就已经没有希望了。” 辛邦杰神情一滞,的确,当年就是因为国主放弃中都南迁汴梁,才使义父跟着蒲鲜将军的数十万部队后路被断,全部滞留在了辽东。 梁申又接着说道:“到汴京没呆多久,又南迁到蔡州,为此还不惜把蒲察官奴给杀了,自断一臂。 其实我知道你们国主的心思,是想着宋国较弱,准备往南对付宋国,就算灭不了宋国,最起码可以抢些物资补助,或者找机会躲入四川,以积蓄力量抗击蒙古。可是他就没想过,宋军虽然羸弱,但是在江淮防守的战场上可从来没让金军占过什么偏宜。” 辛邦杰有些不服了,“你说了半天,起码说夏国灭亡了,可是金国还在吧!” “照你这意思,难道说宋国比金国与夏国都厉害了?”梁申说到兴起,手开始在空中划动。 要不是金国当年不良于行,每次夏国跟蒙古人对决的时候,金国就在背后暗施冷箭,要不是夏国挡着蒙古进攻金国的必经之路,金国早就被灭了。你们应当知道,铁木真最痛恨的是金国人而不是夏国人。现在好了,夏国一亡金国就得自己独自面对蒙古人的铁蹄。” 要是提起在战场上如何厮杀,辛邦杰当然有底气跟梁申争辩一番,可是涉及到这种国与国的战略层面争论,他哪里是梁申的对手。 “比金国还可笑的是宋国,真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国家。他们难道就不明白,金国一旦灭亡,蒙古人狼子野心,下一步一定会开始打宋国?贪这点小偏宜,想着灭了金国能收复河南之地,宋国君臣的脑袋都被驴踢了吗?没有金国的屏障,宋国能支撑几年?” 对于宋国的看法,辛邦杰倒是很赞同,连声附和。 赵权心里却觉着有些别扭,有种被人指着鼻子骂祖宗的感觉,但心底也有些佩服梁申,他是从历史书上知道蒙古人一定会攻打宋国,而且宋国也终将被蒙古所灭,而梁申纯粹是凭着自己的眼光就基本分析出了历史的走向。 赵权想了想,说道:“不过,我觉得宋国也是有他们的考虑。他们凭借的江淮天险,还有目前蒙古人根本不可能战胜的水军,就是拿不到河南的土地,据江淮而守,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而且不像金国,宋国跟蒙古人也没有直接的仇怨,他们觉得此战要是胜了,起码可以歇息个三五十年的。” 梁申有些郁闷了,他对时势有这些看法,是他小时就经历严格的教习,加上这么多年逃亡生涯,让他觉得自己的眼光与见识都非常人可及。可是眼前这个从没离开过村子的小娃娃,怎么见解却丝毫不弱于自己。 赵权又给两个人加了些酒,这小坛酒差不多有两斤多,按照他的判断应该有四十度左右,这会儿已经下去近半了。 他自己还好,原来二锅头起码一斤半的量,对付这些酒还是没什么问题,那俩已经是醉态尽显了。 “对了,两位哥哥,小权有个事跟你们商量下。”赵权又劝他们喝了点,他的劝酒已经比上一世温和多了。 “咱们既然想着暂时留在长临,能不能组织个自卫队什么的?嗯,就是把村子里现在有的几个人凑起来,大家在一起训练下,万一有什么事还可以应付一二。” 乱世之中,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赵权为这事已经琢磨了好些日子,他没有雄心也没有资格去保卫什么国家或者民族,他现在唯一能考虑的,是如何才能够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没什么人可依靠,自己也没有什么让别人依靠的本钱,那只有先把自己的体能素质搞上去,如今的身子骨太弱小,像辛大哥这样的人,随手就可以把自己抓着然后不知道扔哪去。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辛邦杰眼睛一亮,说:“对对,临走时义父也交待过俺,说趁你年龄还小,得把你的筋骨打熬一下。”说着,开始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赵权,同时还不停地捏着赵权的小胳膊与细腿。 赵权突然有点后悔,感觉自己就像挂在架子上的乳猪一样,正等待着辛邦杰挑选部位下刀。 梁申也拍了拍赵权的肩膀,说道:“你,小子不错!你要肯学,我可教你一些战阵兵马。” 赵权大喜,这半年来他称梁申为师,其实也就是个称呼而矣,梁申没放心上自己也不曾在意。 半年来跟他学了一堆养马的知识,其他方面都不曾涉及过。但他知道梁申一肚子学问,虽然没亲自领过兵,理论知识却是辛邦杰根本无法比肩的。虽然现在自己也不可能去领什么兵打仗,但是学这些东西对自己的未来可是一大助力。 不过赵权还是把心情埋着,又端起酒说道:“感谢申哥,小弟先干为敬!” “不不,我不行了!你们来!”梁申这下真的有些晕了。 “哈哈,申哥正当壮年,男人怎么能说不行!来来,继续,辛大哥,你也来!” 被一个小娃娃如此调笑,梁申满脸赤色,却只能死蹩着一口气。 “从今往后,就得你们俩罩着我了!” “再来一碗!” “辛大哥,你最辛苦,小弟再敬你一下!” “最后啦,就这么一些了,想喝也没了,赶紧的!” 夜色已浓,赵权看着瘫成两团的梁申与辛邦杰,不禁心生豪情:想来自己也并非一无所长吧,起码在这个世界,自己可以在酒桌上把任何人放倒! 想到得意处,赵权放开噪子吼着: 明栽自己磨酒量, 偏偏里饮甲这呢凶, 因为我误满腹心苏磨得拱, 夹来酒国醉英雄! 第十五章 训练计划 猛地一恸,辛邦杰突然惊醒,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大白。 他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又喝多了。每次喝完酒,第二天肯定起不来,所以在军中时他根本不敢沾这种东西。其实昨晚自己应该没喝多少酒,半斤肯定不到,小权一个人喝得比他跟梁申加起来的还要多。 被人灌醉很经常,可是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灌醉,对他来说还真是第一次。 辛邦杰晃了晃脑袋,暗下决心:以后决不能跟小权一起喝酒了。 院子里空无一人,那匹小马也不在。 洗漱后,辛邦杰到老宅。见到正在厨房里忙着的赵槿,他躬着身问了个好。 “昨晚喝得高兴了!”赵槿笑着把早饭端过来给他。 一碗粥,几个馒头,一些咸菜。 辛邦杰一边唏哩唰啦地往嘴里倒着稀粥,一边问赵槿:“他们,人呢?” “小权他们这时候应该在谷场里,早上起来时很兴奋地说要组建一个护村队什么的。你得去管下他们。” 辛邦杰“嗯嗯”了两声,往嘴里塞完馒头,又清完了咸菜。心满意足地起身,往村子谷场而去。 谷场上很热闹,聚着七八个小孩子。赵权正在跟一个比他大一个头的男孩子说着什么,陈耀绕着谷场在跟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男孩互相追打,梁申带着两个小孩正在陪着小马散步。 见到辛邦杰过来,赵权拉着大孩走到跟前,笑嘻嘻地说:“大哥,昨晚睡得可好!” 辛邦杰脸微微一红,“嗯嗯”了两声,随后向那个大男孩看去。 那男孩十五六岁年龄,腰背挺拔,肩宽臂长,身子虽然不算强壮,但精健有力。 两眼炯然有神,是个当兵的好料子。想来明年就应该可以征括入军了。 “这就是我义兄辛邦杰。这是咱们村子里的老大,李毅中。” 李毅中抬手向辛邦杰抱了抱拳,说:“别听小权瞎扯,我哪有当老大的资格,辛大哥以后得多帮着我们点,可别再让我们被小权欺负了!” 赵权白了李毅中一眼,却被他无视。 李毅中接着说:“听小权说,你想在咱们村子里组建一个护村队?” 辛邦杰有点糊涂,他记不清昨晚喝酒时,这主意到底是他提的,还是小权提的。他看了看小权,说:“嗯,你们,有多少人?” 李毅中手一挥,喊道:“你们,都过来一下!” 忽啦啦,一撮小孩子或急或慢地聚了过来了。 高矮胖瘦,总共有五个人,除了赵权、陈耀与李毅中,还有两个半大个男孩,年龄也不过十岁。辛邦杰不由地苦了苦脸,闷着声说:“就你们这几个娃娃,也要组建护村队?” “十六岁以上的男人早被你们都征走,有这些人就不错了!” 赵权无视辛邦杰的苦脸,接着说:“还有一个村子里的老二,郭全,早上家里有事没来。过个三四年,我们总会成长的。所以,你才能显示出无比的重要性啊!” “噢,对了。”赵权指了指一个瘦干而黑黝的男孩说:“这个是王铠,水中好手,号称浪里黑条。”赵权躲了下王铠揍过来的拳头,又指了剩下的那个男孩说:“这个是咱们村的官三代,里正的孙子李勇诚。” 李勇诚眉目跟李毅中有些许相似,但眼珠子总是在眼眶中滴溜溜的转,显然是个不太安份的主。 李勇诚绕着辛邦杰说:“辛大哥好!听小权说过你好几次了!那马就是你带过来的?还有吗?还能不能再给弄几匹过来?我每次想要骑,那个小气鬼都不让。对了,我们叫你辛大哥没问题吧?” 辛邦杰有些不知道该回答哪个问题,只能先点了点头。 “哈哈!小耀子过来!”李勇诚随手拖出小胖子,昂着头说:“这位,是你小舅的大哥,也是你妈的兄弟,当然你得叫他舅舅。不过现在我也称他为大哥,所以,你是不是得叫我舅舅?” “不要!”陈耀眼泪立刻就出来了,“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然后用很忧怨的眼神盯着赵权。他不敢埋怨辛邦杰,也骂不过李勇诚,只好把满腔的不平怪罪到赵权头上,谁让自己的这个亲舅舅竟然会跟自己同年出生,搞得现在自己在村子里总是被矮了一辈。 “好了,不要闹了。”赵权制止了他们,对辛邦杰说道:“大哥,我是这么想的,现在村子里青壮年都不在,万一来个小毛贼啥的,一个人就能把村子给抢光了。因此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建个自卫队,也算聊胜于无。而且我们这几个现在也没什么事,就算组织大家锻炼下身体,也是好的。” 辛邦杰沉吟了一下,看见随着马瘸着过来的梁申,问道:“梁兄弟,你怎么看?” 梁申笑了笑,说:“这群小娃娃,每天闲极无聊,我看给他们找个发力的地方,也是不错。现在把他们筋骨打熬一下,对以后肯定是有好处的。” 说着,从怀里抽出一张纸,递给辛邦杰,说:“这是前些日子小权自己拟的一份训练单子,我给稍微改了下。你看看。”等着辛邦杰接过那张纸,接着微笑而言:“他们一直在头疼没有一个教头,这下好了,你刚好可以过来领这个职。” 辛邦杰接过那张纸,先扫了一眼,密密的小楷,应该是梁申的笔迹。第一行写着“训练纲要”,总共有五个部分,一是行队操练,二是射术,三是骑术,四是团队协作,五是器械。各部分之下又列出操练的注意事项及希望达到的效果。 辛邦杰的苦笑转为了惊喜:“兄弟大材!俺正愁着不知道该怎么管他们呢,有这个条程,执行起来就比较清楚了。” 梁申说:“你别夸我,这里面大部分是你家小权的主张,我只是帮他稍微理顺了下。他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比如耐力跑、折返跑、障碍跑、百米冲刺速度要求,还有什么向左向右转的,我也没搞懂,就没写进条程,日后你还得跟他再探讨。” 辛邦杰听得眉头又是一皱。 第十六章 铁匠学徒 梁申接着说:“我之前,虽然也算经历过战场,但毕竟没领过兵,一些军事细节根本搞不清楚,所以只能你多辛苦了!需要我做什么的,吩咐一下即可。” 辛邦杰不禁地瞟了一眼梁申的左脚,应该是断了之后没有治好,现在走路一瘸一拐的。 除了赵槿,其他任何人看自己的左脚时,梁申现在都可以坦然面对。 “射术训练是个问题,现在这边一把弓都没有,除了毅中,其他人这时候也不适合练弓,可以得弄些竹弓给他们先熟悉下臂力。器械的练习我也没什么头绪,年龄相差有点大,统一练枪或刀好像也不太合适。骑术方面,再过半年我把这马弄熟了,应该就可以骑乘。至于团队作战,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将这些人组个队出来。” “对了,村口那家铁匠铺能打造一些什么兵器?”辛邦杰抬头问道。 “丁师傅那,兵器倒是都能打造,就是没有铁料。”这次回答的是李毅中。 “毅中现在跟着丁铁匠当学徒。辛大哥,你看。”赵权从腰里拔出一个东西,递给辛邦杰。 这正是梁申前一阵子见过的弹弓,只是木头杈子被换成了铁叉子。 赵权摸出块小石子,夹在牛筋绑着的皮兜间,拉紧牛筋,铁叉子略略地向内弯着。赵权微闭一眼,右手一松,石子便弹射而中,“扑”的一声,击中二十余步开外的树干上。 “这个手柄是申哥建议下,李毅中锻出的软钢做成,材料用的牛筋。”赵权解释道,“申哥说,材料上还可以继续改进,这才是第二代产品。” 辛邦杰端着弹弓,略皱了眉头,说:“从实战上来说,这玩意没啥用,不过给你们近距离防身,可能可以。” “对对”赵权有点小兴奋地叫道:“近距离的时候,趁别人不注意,给他一闷石子,而且照着脸打,保准备打一个傻掉一个!” 梁申摇了摇头,有点苦笑,“他们现在都没有练习弓,而且也没什么可用的兵器,对上一两个壮汉,如果有几把这种弹弓还能勉强克制一二,但要是面对四五个人的话,那也是基本没用。” “对了,关于兵器。”赵权急急地扯了扯辛邦杰,“我们一起到丁铁匠那看下,我有个兵器给你看下。” 辛邦杰狐疑地盯着赵权:这厮还会做兵器?他又看了看梁申。 梁申继续苦笑,“不是我,那个兵器纯粹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你去看下就知道了。” 李毅中在前,赵权、辛邦杰与柱着棍子的梁申跟在后头,往村口走去。 经过半年的休养,梁申无论是精气神或是体力都完全恢复,甚至比数年前在夏国时都还要好。只是左腿的伤是彻底无法治好了。不过也不算太严重,毕竟只是脚踝错位,因没有及时治疗而留下残疾。平常走路即便是不柱着棍子也没太大问题,但要跑起来就不成了。 一行人不多久就来到村口的铁匠铺。 李毅中推开门,给他们让了让路。赵权已经大呼小叫地冲进去,“老丁,老丁,醒了没?有生意上门了!” 这是间杂乱无章的屋子,地上墙上到处是乱七八糟的铁制农具,几乎没有梁申与辛邦杰的落脚之处。 靠门的墙角堆着一个炉子,炉火已经熄灭,一边是一个风匣,另一有块厚厚的铁砧,铁砧上摆着大锤与钳子。 紧挨着的是一个满是缺口的铁桶,里面还有半桶乌黑的水。 屋子的另一头用木板隔开一个小间,木板边露出一角躺椅以及躺椅上一双黑漆漆的脚丫。 木板后传出来一阵“咕噜噜”的喘息声,然后一声怒骂出来:“滚!” 赵权嘻嘻笑了下,在墙角的地上一边翻找着一边问:“毅中,那个铲子呢?” 李毅中挤过去,说:“你别动,别又弄乱了,我来找!” 赵权瘪了瘪嘴,说:“都这么乱了,我还能怎么弄得更乱?” 李毅中站在墙角稍微转了个方向,从地上杂乱的铁件里抽出一个东西,递给辛邦杰。 “铁锹?”辛邦杰看着手头的东西,满脸疑问。这不就是种田用的锹吗?但好像又有点不一样。铁锹是平头,而这东西是尖头,还带着一些弧度。 “我把它叫工兵铲,或是兵铲。”赵权拿过铲子,曲起手指弹了下,发出隐隐的嗡嗡声。“这是用钢打造的铲子,目前算是第一代正在开发的产品。”赵权又伸出手指轻轻蹭了下铲子的两侧,说:“现在还只是半成品,打造好之后,一侧会比较锋利可以当作刀使用;另一边齿状可以当锯子用。还有这个尖头,可以直接刺杀。单单这个铲面,放到胸前就可作为胸甲。装个木柄就可以当兵器,再装个铁棍就是重兵器了。” 梁申在边上补充道:“这个兵铲倒是可以根据他们的身材来定制大小,行军时也是辅兵开山挖路的绝佳工具,就是打造成本有点高,不过应该也比一把刀好多了。” “我这还是第一代产品呢,如果材料够的话,以后会有很多很多功能!” 整个铲面也就两个手掌大小,辛邦杰拿着这个铲子越看越入迷。对他来说这铲子当兵器当然太小了,不过确实如梁申所说,只要材料充足,完全可以打造个大尺寸的出来。 他愈加迷惑地看着赵权,问道:“真的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你怎么弄的?” 赵权呵呵地笑了笑,说:“哪里是我啊,我跟毅中一起探讨的,老丁给了不少意见,申哥也提了很多建议。就是没材料,现在就这一把样品。还有,剩下的就是大哥你要琢磨下,我们得怎么用这个兵器。” 辛邦杰翻着这个铲面,挠了挠头,说:“还是得把它整好了,我先试试看才行。” 赵权转过头问李毅中:“归你了?” 李毅中有点为难:“我只能打到这份上了,接下去还得师傅来才能比较快成型。” “老丁!”赵权往屋里喊道。但是这次连个“滚”字都没有。 赵权抬抬脚就想往里走去。却被李毅中轻轻地扯住了袖子,说:“先放这吧,我师傅这些天可能有点累了,我们回头再说。” 第十七章 大年三十 几个人走铁匠铺,李毅中反手轻轻地掩上门,又悄悄地跟赵权说:“我师傅这些天脾气变得有些怪。” “怎么了?” “说不上来,好像不太爱跟我说话,倒是会跟郭全一直在说些什么?” “老丁不是一直更喜欢你吗?那天跟我喝多了,还说你已经把他手艺学全了,他都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 “这个确实是,他说我现在就是练习得太少了,所以熟练度不够,如果有足够的材料给我多练练手的话,打些铁件基本是没什么问题的了。” “老丁还说要把铁匠铺传给你?” “是啊,就是这个我才觉得纳闷,他前两天跟我说了,而且还是当着郭全的面上说的。问题是,他没事传我铁匠铺干嘛?” 一行人的脚步声与说话声逐渐远去。昏暗的铁匠铺中,隔板里缓缓地站起了一个人。胡子杂乱地铺在脸上,全身上下都是黑灰色污渍,但是身子健壮有力,只是眼神中透露着一丝的犹豫与无奈。 他从角落里捡起那片铲面,拿起小锤顺手就锤了几下,然后升起炉火,不一会,屋子里就传来一声声清脆而有节奏的敲击声。 ………… 这段时间,陈耀感觉自己活得简直不如村子里的那头癞皮狗,那狗看着可怜,可起码每天都可以想睡就睡,没人敢去骚扰它。可是自己却每天天蒙蒙亮,就要被小舅踹出被窝,外面天寒地冻的,就这样被拎着出去开始跑步。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每次自己的哀嚎只能换来母亲在厨房门口同情的目光,但是那个最爱自己的娘却竟然也不知道来救他一救,无论他怎么撒泼、怎么嘶嚎、怎么哭求,却丝毫动摇不了小舅那颗恶毒的心。 更哥恶的是那个大舅,拿着根棍子对自己,那是真打啊!以前父亲打自己的时候,最多也就是不轻不重地打自己几下手掌心,可是现在对着大舅,如果稍微赖一点,自己的屁股就得遭殃。 这么许多天,陈耀就觉得自己的屁股没好过,天天打天天打,这日子怎么过? 好在,最让他看不顺眼的梁申,每次跑步的时候都会陪着自己,只是跟他这个瘸子一起被称为“病号”,总是让陈耀觉得不舒服。 不过每次自己倒下去的时候,唯一能扶自己起来的就他一个人了,其他的人良心竟然比梁申还不如! 不仅如此,除了清晨开始的跑步,早上还得上课,讲的东西自己根本不知道。因为跟小舅生气,连他的数学课都不想上了,只想睡觉。下午的时间更苦,什么折返跑什么什么加速跑什么百步冲刺什么障碍跑还有拐着弯跑的。 只有练习卧倒时陈耀比较喜欢,因为一倒下去可以趁机睡一会再爬起来,代价是屁股得继续疼一会。 那个天杀的小舅,说这样是为了给自己减肥,这么多天下来,不但没有瘦一丁点,体重反而迅速地增加。现在跑起来感觉比刚开始那两天还要累了! 还好,总算盼到年关了,大舅终于通知放几天假。小舅早上终于没再骚扰自己,陈耀极度舒爽地睡了个大懒觉,实在是因为饿得不行了,才被迫离开温暖的被窝。 “我的娘啊!我饿啦!”陈耀站在院子里大喊着,但没有人出来。 他瞅了瞅父母的房间,里面没人。只好自己拐进厨房。 陈耀掀开桌子草编的保温桶,拔开一团石棉布,从里面端出自己的早饭,粥还有些温,陈耀滋滋地吃过早餐,把碗随手甩在桌上,拿袖子抹了下嘴,就往隔壁新宅里去。 过了廊门,他脑袋往里一探,新宅的院子里竟然一堆人都在那,或站或坐。 一丝目光直瞟而来,那是大舅的,陈耀觉得屁股一麻,不自禁地把脑袋猛地就缩回去了。 此时,只有赵槿站起身走了过来,拉着陈耀的手问道:“儿子,早饭吃了吗?” “嗯嗯”陈耀低声地问道:“娘,他们,在干嘛嘞?” “在商量一些事。”赵槿挽着陈耀的脑袋回到旧宅院子里,边走念叨着:“瞧瞧你,脸也没洗,吃完饭嘴都不擦干净!” 赵槿拖着陈耀,离开了院子,剩下的一群人依然处于发呆的状态之中。 “我看——”终于有人出声了,是梁申。“还是我去一趟吧。” “还是我去吧。你的脚毕竟不方便。”辛邦杰有些坚持。 “小马哥差不多已经一岁了,我这阵子已经开始在对它进行基本的骑乘训练,马马虎虎也可以骑着去了。”梁申坚持道。 一直在犹豫的陈锃终于张开了嘴:“不过——” 但他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梁申打断:“我知道,里正说褒信到蔡州的路都已经被封了,不能通过,但我起码可以到褒信打听下情况。更何况过年了,家里也需要置办一些年货,这小马也得去褒信给它配些鞍辔,否则那些小孩子根本没法骑。” “而且,我也去过褒信,对那边的情况多少有所了解。” 梁申又对着辛邦杰说道:“家里必须得有你在,现在非常时期,你走了谁来护着他们?” 辛邦杰皱了会眉头,又挠了会头,再叹了会气。终于无奈地点了点头。 “申哥!”赵权站起身,说道:“不管能不能打听得到父亲的消息,我希望你一定得平安回来!” 梁申笑着拍了拍赵权的肩膀,说“放心吧!” ………… 今天是大年三十,天色未暗,但是村子已经完全安静下来。 村子里已经没剩下几户人家,要不是偶尔从一两个家里飘出一些烛光,会让人以为整个村子都是空着的。 还留在村子里的人,每个心头都是沉甸甸的,也只有把自己与不多的家人关在一起,才可以稍微地觉着舒缓一些。 没人有心思过年,往年再怎么艰难,村子里都会杀头猪给每家分点肉,今年整个村子连肉味都闻不到了。 自褒信回来的梁申,基本上一无所获。没有打听到蔡州任何确切的消息,也没能买到像样的年货。刚刚发行没两个月的“天兴宝会”纸钞,基本如同废纸,什么都买不了。 第十八章 乱世将至 家里别说年货,连饭桌上都只剩下了咸菜。 赵槿为此总觉内疚,但她也没办法,真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往年此时可以到褒信采买所需物品。偶尔也会有淮水南岸偷偷运来的一些肉禽,今年什么都买不到。甚至连鱼都没有,因为村子里唯一的一条船早早就被息州的军队征用走了。 好在昨天辛邦杰带着赵权去打了只野兔,晚上给先人的祭品才有些荤味。 陈耀最盼望的鞭炮是不可能有的,看着家里一堆阴沉着的脸,他也不敢像以前那般哭闹了。 不过对于陈耀来说,这几天虽然啥都没有,却是他难得觉得幸福的几天,因为早锻炼已经停了好些天了,这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了很多天的懒觉。 赵权却是已经有好些天没睡好觉了。 自从梁申前两天从褒信回来,赵权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已经全乱了。 原本拥有数万人口的褒信县,如今竟然与长临村一般冷落,大部份青壮年在数个月前就全被征走参与蔡州的守卫,其余民众,要么偷偷南渡去宋国,要么已经流窜,去颖州、寿州,甚至远去山东。如今全城只有老弱病残不足千人,听说连县令都早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 褒信往蔡州的道路已经被一支数百人的宋军控制,任何人不得出入。 关于蔡州的情况什么说法都有,有说蔡州城已经被攻破的,全城被屠;有说蔡州城还在坚守;有说郭虾蟆的援军已经把蒙古打退了,正在跟宋军作战;有说蒙古人已经跟宋军打起来。没有一条消息是能够得到确认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宋军依然还在,没有退兵。 赵权如今可以确切地判断出,金国完了,蔡州肯定守不住了。可是他又不敢把这个判断跟任何人提起,哪怕其他人有相同的判断,他也说不出口。 金国,应该算是自己这一世的祖国吧?可是这就灭亡了? 赵权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对待这种事。 亡国奴?这个词对自己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 正常情况下,自己应该和小耀一样于懵懂之中,根本不用理会也不知道该怎么理会这样的事情。可是自己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个近千年之后的灵魂,而这个灵魂偏偏觉得自己的祖国不应该是金国,而应该对金国的灭亡欢呼雀跃。 这种矛盾让赵权觉得已经快把自己逼近精神分裂的边缘。 更加让赵权不得安宁的是,还在蔡州的父亲,至今音信全无、身死不明。也没有任何渠道能打听得到父亲的消息。 濒临崩溃的还有辛邦杰,对于这个义兄,赵权觉得有些无法面对他。自己对父亲的挂念更多的是一种道义,而辛邦杰反而更像一个亲儿子对父亲最深切的担忧与痛苦。 赵权相信,如果不是因为姐夫手无缚鸡之力,梁申脚有残疾,因为自己与小耀年纪太小,辛邦杰无论如何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到蔡州,回到父亲身边。 哪怕是陪着父亲战死在蔡州。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辛邦杰已经沉默了好些天了,整个人一直处于烦躁状态中,也没有心思再管这群小孩子的训练问题了。 李毅中被丁铁匠几乎是关在铁匠铺里,已经好多天没放他回家,现在连睡觉都在铺子里。 郭全也好些天没见着人了。 村子里最快乐的是王铠、李勇诚与陈耀,除了吃与睡,整天就是在村子里到处闲逛。他们的快乐,不但简单,而且真实。 唯一让这几个娃不满的是,过年竟然没有肉没有新衣服没有炮仗,更没有红包。 没了辛邦杰的棍子,赵权也管不住陈耀了。赵权只能强迫着自己,每天依然清晨起来,到村外跑上五六里。这些天甚至开始威逼利诱王铠,一起尝试去下河,但还没成功。这天气,别说下河了,碰到水都能把人的皮子刮掉一层。 经过许多天纠结之后,赵权总算让自己想明白了一件事:不管金国是否灭亡,不管蔡州城能否守得住,也不管父亲是生是死。如今乱世即将来临,而要想在这样的乱世中存活,首先应该依靠的,就是自己的身体素质。 身体是革命的第一本钱。自己的身子骨现在太弱,但可塑性也是最强的时候,必须开始打熬,开始学习求生的技能。 为此,他搜肠刮肚,努力地回忆着一些关于体能训练的知识,虽然很多方面都是模拟两可,但也给自己定了一些计划。 当然,目前身体所能承受的,也只有以跑步为主的训练。赵权对自己的基本要求是,起码被人追赶的时候,自己还能够跑得动。 唯一的问题是这么跑太费鞋了,好在姐姐还会自己纳鞋,否则现在连双鞋都已经没地方买了。 这个早上,跑完步的赵权一个人在谷场上稍微地放松了下,做了些俯卧撑与仰卧起坐。肌肉的练习现在还不怎么敢做,辛邦杰说太早练肌肉对身体很可能会造成损伤。 天光已经大亮,赵权回到家。 推开门,便见陈锃正在院子里陪着一位老者,是村子的里正李村长,也就是李毅中与李勇诚的爷爷。 李村长原为辽东人,应该是女真族裔,自小加入军中,无功无过,竟然能在军中一直呆了几十年。 十多年前,李村长以六十岁年龄从军中放老,他自己挑选了长临村这个地方,带了四十两赏银来当里正。 也亏得他放老得早,前两年金国军士放老时间已经拖到六十五岁了,这两年更没有放老一说,因此村子里十六岁至六十岁的男人,只要是肢体健全的,就几乎全不在了。 只有陈锃,以乡试举人的功名,免去了兵役的麻烦。当然也有赵权之父的暗中照顾。 虽然一辈子在军营里度过,但李村长身上倒没有一些军中的匪气,给赵权的感觉更像一个温吞的商贾。之前宋金停战时,经常靠着走私南北货物,挣下不少家私。 两个儿子前些年分别被括征入军,各自留下李毅中与李勇诚与他一直生活在长临村。 李村长从来不提自己女真人的身份,也从来不会以村长的名义做些强取豪夺之事,在村子里名声一向很好。他尤其尊重陈锃这位村子里唯一的文化人,因此赵权、陈耀与李毅中兄弟俩的关系也特别的好。 第十九章 趋利避害 见到村长正在看着自己,赵权赶紧走过去,给他作了个揖,笑嘻嘻问道:“村长,早啊,给我送啥好吃的来了?” 李村长脸色一板,骂道:“小免崽子,骨子痒了不成?”举起手中的拐棍便打下去。 别看李村长七十多岁年纪,但身子骨硬朗得很,虽然做戏成份居多,但要被这一拐棍砸到,脑门最少也是一个小包。赵权下意识地把身子闪了闪。 “呦,不错啊!”李村长笑着说,“看来最近锻炼得还是有些效果啊。快去吃早饭,然后滚过来,我跟你姐夫有些事要一起商量下。” “好咧”赵权先去擦了把脸,然后坐在厨房里的餐桌上,一边吃早饭一边竖着耳朵听院子里两个人的谈话。 “李老,年后小权他大哥便去了褒信,快一个月了,至今未归,那边情况真的很糟糕吗?”陈锃问道。 “很糟!”李村长沉吟了下说,陈锃脸色有些垮了。 “但,也不算很差。”李村长接着说道。 “哦,请指教。” “官方的消息传递渠道至今也没有恢复,我看也无法恢复了。”李村长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着,陈锃虽然着急,但也不好催促。 “郭家的二儿子前两年去南边了,这事你知道吧?” 陈锃点了点头,答道:“这事在下晓得,现郭家只留家主与长孙郭全在此。” “是啊,这次消息反而是通过郭家那边传来的。他们家二儿子在宋国已经立足,还跟宋国军方搭上关系,这次宋军领兵的孟珙据说就是他的朋友。前些天还派了个宋兵过来跟他们联系上了。” “怎么说?怎么说?”赵权端着碗从厨房里扑过来,坐在他们身边,急切地问道。 “大金国基本是完了。”李村长很平静地说着,似乎这事跟他没太大关系。 “啊!”陈锃与赵权一起惊呼。 “那有我父亲的信息吗?” 李村长摇了摇头,说:“毅中父亲去年已战死于军中,勇诚父亲至今全无消息。赵将军也是。”李村长只有两个儿子,如今一子已死一子失踪,老年失子,却在他脸上看不到太多的悲切。只是一只布满褶皱的手猛地握紧了拐棍。 “宋军主力前些天已经从息州南撤,蒙军主力据说也已经北撤。不知道他们双方是如何协商,现在蔡州包括长临村在内,反而处于无人管辖的状态。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吧,起码今年的夏粮是没人过来征收了,毅中也不用再去军中报到。” “只是,乱世之中,咱们这个村现在留下的人不是老头就是小孩,要想保存,难度委实不小。” “所以——”李村长抬起眼,才发现陈锃与赵权两人呆若木鸡,只好停下话,等着他们缓过劲来。 半天后陈锃才反应过来,向李村长拱了拱手,说:“在下失态了!见谅!” 李村长苦笑着摇了摇头,正准备继续往下说,院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郭全和他的爷爷郭沐。 郭沐先向陈锃问了个好,然后对李村长拱着手说:“刚去你家了,说你一早到这边来,我就寻过来了。” 赵权起身给郭沐让了个座,又看了郭全一眼,但郭全并未回应他的目光,只是低着头肃立一旁。 “你,这是要走了吗?”李村长慢慢地问道。 “是的,村长。”郭沐又行了个礼,“已经跟南边联系好了,今日特来告辞,并感谢村长多年来的照顾。” 李村长摆了摆手,说:“别说照顾的话,这些年兵荒马乱的,也多亏诸位乡亲协力,才使村子侥幸免灾。既然你们已经寻好落脚处,去了南边也好!” “宋军来人有说,像毅中这样如果愿意加入宋军,他们可以在南边给你们寻个安置之处。”郭沐犹豫了下,对李村长说道。 “算了。”李村长又摆了摆手,神色索然,“我这把老骨头,半只脚已经在棺材里,没法再动弹了。” 赵权有些发怔,他望着郭家爷俩,问道:“你们,这是要去投奔宋国吗?”虽然之前他跟陈锃有考虑过要去宋国躲避这场兵灾,可是现在有人去了,他自己反而感觉有些受不了。他也有些糊涂,不知道他们这样算不算“叛国”,可事实上,金国应该已经灭亡,国都不在了,又怎么个叛法? 郭全依然没去看赵权,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村长又问道:“你们准备啥时走?” “一早来了两个军士,也没什么东西,老二说那边都置办好了。就是剩下房子田产无法带走,只能托李老代为看管。午时我们爷俩就跟他们,说要从息州才好过去。” 郭沐说完,再次向李村长拱了拱手,又向陈锃说道:“小孙承蒙陈先生教导,日后陈先生如果到南边有需要的话,老朽定当竭力报答。” 陈锃还没完全从麻木状态中恢复过来,先是李村长所说金国已亡,紧接着是这对爷孙要投奔宋国,让他的思绪乱成一团。他勉强地给郭沐回了个礼,说“如此,有劳了!” 郭沐牵着郭全走出院子。 郭全始终未再向赵权再看一眼,也没有任何要跟他告别的意思。 赵权心里一酸,虽然他跟郭全关系比李家兄弟要差一些,但好歹也算是“发小”,几乎天天都混在一起。为什么他如今视自己如同陌路? 而且,赵权突然想到,郭全的那个妹妹肯定也跟他一起走了,这样整个村子里连个小姑娘都没有了。 李村长看着赵权迷茫的神色,叹了口气,问道:“你,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什么?”赵权感觉自己已经处于懞圈状态。 “哈哈,看你平日里机灵百变的,也有不明白的时候了吧!” 赵权确实是想不明白。 “郭老头原来其实是宋国人,差不多是我到长临村那时候,他们家才在长临村长住。他们家一直在做南北的私货贸易。 郭老头也是厉害,大儿子送到金国军中,二儿子放在宋国,两边总有一个可以给他留出一条后路。郭全过去后,肯定是加入宋军,从此将会为宋军征战,而你跟小毅勇诚他们,如果留在这里,很可能会在战场上与其对敌。 而如果你们也去了宋国,说不定就会透露他们郭家有人在金国当兵的事情,这样势必会影响郭全日后的前程。他们郭家啊,其实是最不希望我们跟着去宋国的。”说着又摇了摇头,“这小子,才多大,冷静得让人——” 赵权有些不愿意相信,但细想之后,又不得不信。 “趋利避害,畏死乐生,当如是也。” 第二十章 金国灭亡 “好了,不谈郭家了。” 李村长看着陈锃终于回过神来,说道:“我今天过来,本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下。现在金国官府都已经不在了,宋国应该正在退出蔡州,蒙古北撤,听说只留了小部分兵力在蔡州驻扎。褒信没人管了,我们长临村更不会有哪方派官员过来。蒙古与宋国似乎将整个蔡州都当成缓冲之地。所以,想听听陈先生,对日后有什么意见?” “宋国……我们……现在是去不了了”,陈锃犹犹豫豫地说着,“一来想等待岳丈的确切消息,二来实在再难以平常心待宋国。我们这一家子大大小小,如今只能继续暂居于此,愿听李老吩咐。” “吩咐不敢!老朽琢磨着,如果蒙古与宋国真的把蔡州当作缓冲之地,此地反而可安生些年。因此我是想在村子里组个护村队,把几个孩子训练下,如果有一两个屑小,好歹也能应付一二。” “我觉得蒙古和宋国一定会有一战,而且蔡州也不可能一直处于没人管的状态。”赵权小心地插了个话。 李村长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确实,我也是这么觉着。蒙古与宋国看着目前能携手灭我大金,但是当共同的敌人没了之后,就该他们自己打起来了。当年宋国联金灭辽,结果是宋国被迫偏安东南。如今蒙古军势如虎,要灭掉宋国也是早晚的事。” “但,也不好说,这两个国家各有心思,在联合也在相互利用。以后随时都可能爆发冲突。到时……也只能到时再说了。我们目前要做的,只能是防备宵小,对于两国之间的战争,咱们是不可能有力量抵挡。” “我听毅中说,小权弄的一些东西因为缺少铁料,所以无法打造。村子里倒是剩余不少铁料,你们尽管拿去用。只是丁铁匠不在了,不知道毅中到底能不能打出好的东西来。” “老丁怎么了,他去哪了?”赵权这些天一直觉得老丁跟李毅中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李村长摇了摇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过头问陈锃:“陈先生,我是想让邦杰把护卫队管起来,你看可行?” “邦杰那边应该问题不大,只是——” “我知道他这些天急于去蔡州,想看个究竟,这两天我会安排一下,在褒信找个人带他去一趟,起码可以保他安全回来。” “那样最好!是好是坏,总得有个结果让我等知道。” “另外,陈先生你看能否帮忙稍微拟个章程,再跟小权他们商量下,还需要些什么东西,我也给村中留下的人员看看。” “诺!只是不知村护卫队能有几人?” 李村长叹了叹口气,说“其实现在会留在村子里的,真正算是成年的男丁,只有你们家三个,其他的都是小孩。郭全已经走了,现在只有毅中、勇诚、王家的小铠、还有小耀和小权了。” “小耀哪里行啊,他连自己都不会照顾!” “没关系,小权不是跟小耀同年吗?我见过他们的训练,就算保护不了别人,打熬下身体,到时有盗贼过来,起码也能做到不需要别人保护吧。” 陈锃只好点了点头。 “如此有劳了!”李村长站起身告辞,略微有些颤抖地柱着拐棍离去。 不管怎么样,一直让赵权烦恼的铁料问题算是解决了,接下去就是想办法尽可能的把弹弓与工兵铲打造得尽可能适合这些人使用,好歹也给大伙儿配点算是兵器的东西。 ………… 辛邦杰终于从蔡州回来了,才五六天时间,大伙儿感觉似乎有十多年没见到辛邦杰了。一双鞋已经破烂不堪,脚趾冻得通红,还渗着血丝。胡子密密地爬满了整个下巴,无论长的还是短的都粘着灰泥,加上黑着的一张脸,活似一堆被烤过的土疙瘩。 神色中既没有高兴也没有悲伤,眼中尽是一片茫然。 一堆人围着他,听着辛邦杰如梦呓般地说着他这些天的经过。 骑着马到了褒县后,为了避免小马哥被蔡州的军士征用,辛邦杰跟李村长介绍的一个货栈老板走路到蔡州。 180里路,两个人竟然只走了一天一夜。但是在蔡州城却只呆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巡逻的军士给赶了出来。 “人间地狱”,这是辛邦杰再见到蔡州时,唯一想起来的词语。 十里的城墙塌了大半,城外散落着或大或小的土石,护城河已经断流,河床内外、城墙上下,被黑竭色的血迹完全覆盖。 在泥石堆里还有许许多多未及清理的残肢断臂,风一刮,四处就是闻之欲呕的血腥味。 城内所有的房子都塌着,全城看不到一棵还活着的树木。 城中除了巡逻的少数蒙古汉军之外,只有一些正在处理尸体的人,这些人面黄肌瘦,两眼无光,如幽魂般的在城里移动。他们处理尸体的方式也很简单,或五具或十具的堆在一体,覆些枯草,点个火直接烧了。有些没烧尽的,过一阵还会回来再扔些草上去,继续再烧一次。 辛邦杰凑过去想跟这些人攀谈时,却被巡逻的军士发现,差点被直接抓去烧尸体,亏得同行的货栈老板塞了小块银子,又说了一堆好话,才被赶出蔡州城了事。 蔡州已成死城。宋军似乎完全退兵。 城外,还留有蒙古的一支百人骑兵。 别说是打听义父的消息,连蔡州之战是怎么打的,辛邦杰都没办法问到。 唯一确认的事是:大金国确确切切地已经灭亡了。 辛邦杰说完,大伙儿跟着他一起迷茫了。这次迷茫的原因是赵父的生死。 最纠结的是赵槿。一方面她很害怕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另一方面她更害怕父亲去世之后,却无法享用到子女的香火贡品,那样只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受苦。 陈锃不停地轻敲着桌子,眉头完全地拧在了一起。 梁申默不作声,低着愁苦的脸死死地强忍着自己。 只有陈耀无聊地在边上打着哈欠。 赵权心下戚然,他努力摁着心里涌出的悲伤,突然间大声地喊道:“我相信,父亲一定还活着!” 辛邦杰眼睛终于出现一丝亮光,问:“为什么?” 第二十一章 安宁之地 “我能感觉得到父亲,我感觉得到他一直在念着我们,我不相信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见就要归天!他一定是现在无法脱身,才没回来!” 陈锃问道:“你真的能这么确定?” “是的!”赵权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能感应到我的父亲,他一定还活着!” “那——”赵槿的眼泪终于止住了,哽咽着问道:“那,我为什么感应不到?” “嗯,也许,也许是因为父亲从来没见过我,因此他才会更想见到我吧。” 赵槿呆了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又犹豫地摇了摇头。 辛邦杰似乎也接受了赵权的这种说法,陈锃的眉头略舒展了些,但没再问什么。 赵权心里提着的一颗心终于略微地放下了,其实他也知道大伙儿并非就相信了他所谓的“感应”,只是此时所有人都需要一个说法,不管这个说法是不是有道理。 同时稍微放下心的还有始终低着头的梁申。 辛邦杰终于恢复了状态,他也想明白了,与其纠缠于义父的生死,不如直接相信他还活着。而且不管如何,他都得想尽一切办法保护好这一家子,这是义父交代给自己的最后一个任务。而要想保护好他们,最好的办法是首先得让他们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于是,陈耀的惨叫声又开始每天都在这个院子里响起了。 辛邦杰从褒信还带了把猎弓回来。 这是把竹弓,弓长与辛邦杰等高,弓身用老毛竹片叠合而成,弓弦为牛筋绞着麻线制成。另外还有一支竹箭,箭杆是以小圆竹为材料,里面填上土,重约一斤。 有这个样品在,加上梁申的指导,李毅中便又仿出了两三把竹弓。 正常造一把好弓,从选材、析料、制角、制筋到成型、养护,前后起码得两三年时间,而且好的材料难找。不过现在没有那么多材料,也不可能那么讲究,所以速度就很快了。 李毅中制的弓,是用细橡木条给弓身加了个一指宽的侧线,用熬制的鱼胶将橡木与三片老毛竹粘合在一起,弓长缩短到与自己等高,差不多就是一米五左右。箭杆还是用填土塞实后的小圆竹。 辛邦杰试了下,还不错,差不多有七、八斗力,射程可达六七十步,刚好够此时的李毅中练习所用。 有了弓与箭,感觉上队伍实力似乎上了一个台阶。不过但现在勉强能拉得动弓的孩子也就李毅中一个人,其他的辛邦杰还在教导他们持弓的姿势、瞄准以及臂力的练习。 每天的晨跑依旧是五六里,不过开始有负重跑了,每人手臂与腿上或包木块或包铁块,一趟下来,所有人都得累得跟狗似的闪着舌头。 除了赵权建议的折返跑、障碍跑之外,辛邦杰重点要求他们练习“之”字跑。按辛邦杰的说法,无论是战场上还是战场之下,能跑、会跑都是件非常重要的事,你必须要比敌人跑得更快,在跑的过程还得会躲避敌方追来的箭矢,逃跑一定得要根据地形地势选择最能脱离弓箭直线射击范围的线路,对敌人追杀路线的预判是活命的最基本能力。 逃跑并不可耻,跑不过敌人而被人杀死,那才是可耻的。这是辛邦杰给这个村卫队上的第一堂正式训练课。 小马哥还太小,李村长找的一些马具都不太适合它。梁申只能自己设计了一些马具,赵槿跟村里的一些女人一起动手,给小马哥配了鞍垫、汗垫、肚带与缰辔,李毅中又打了一副马镫,也算是基本齐整了。除了陈耀,几个小孩子也开始骑乘练习。 小马哥虽然脾气有些暴躁,但禁不住大伙儿每天的巴结,包括喂食、洗刷,还给它时不时的挠痒,也算是基本接受了这群小孩子。 于是,小马哥便成了村卫队里的爷。 转眼间,半年多时间就过去了。 自正月过后,辛邦杰自己又去了两趟蔡州,甚至还有一次偷偷潜入蔡州城,停留了一天一夜,但依然一无所获。每次回来,辛邦杰都是一身的疲惫,但眼神中的沮丧正在消失,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家里也不再讨论赵父的生死问题了,大伙儿更愿意接受赵权的直觉,也许父亲赵镝还在某一个地方,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回来与他们相见。 这个夏天,在辛邦杰的帮助下,赵权把护卫队所有人都往水里扔了数轮。包括梁申都没有幸免,几个人都学会了泳水,起码说在水里自保都没问题了。 最奇皅的是陈耀,他非常的怕水,每次被扔进水里之前都得嚎个半天,可一扔进水里他就能自己浮着死活沉不下去,对此赵权很不理解。难不成那个肥肚子里装的都是气? 村子里能跟赵权比水性的,只有王铠,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俩的关系最好。 两个人甚至一次在夜间尝试着横穿淮水,但王铠差点被暗流冲走,吓得赵权再也不敢这么干了。 夏季的淮水宽约三四公里,对赵权来说这种距离游数个来回完全不成问题。 但这段淮水被南岸的夷子山阻挡之后,往北拐了一个大弯,又向南冲去,不但水流湍急而且水底暗流众多。也正是因为如此,上游一旦有洪水过来,处于北岸的长临村就会严重遭灾。 长临村屋宅所建位置地势略高,基本可以免于洪水灾祸,但临水的那些水田与码头,总是难躲水灾。 而长临村往西,已经被淮水冲成一大片沼泽之地,人畜难行,又有弯湖横亘于其中。虽然从水路到息州才六十里,快船下来只要不到半天时间。但从长临村到息州,却得绕行褒县,差不多三百里路,骑马都得两三天时间。 金主南迁蔡州之前曾在蔡州设立榷场,宋金停战时,地处偏僻的长临就成为一处绝佳的南北私货交易地。但宋金一开战,南岸的宋军就会加紧警戒,禁止片舟下水。如今南北交通完全禁绝,长临反而成为一片难得的安宁之地。 第二十二章 求生意识 如今的长临村,真可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要不是生活物资过于短缺,这里简直可称为世外桃源了。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长临村也算是一个连盗贼都不愿意过来光顾的地方。 安宁即意味着再没外人往来,也意味着物料采买的困难。李村长今年发动村里人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保证粮食的自足,一旦缺粮,有钱都没地方买,全村人得活活饿死。村子里抛荒的土地多的是,缺的是能种地的人手。 所幸今年夏季时淮水安稳,临着北岸的一些水田没有受到洪水催残,加上无须缴纳夏税,算是一个丰收年了。不过在梁申提议之后,家里还是决定在临着村北的一些田里继续种些小麦,这样明年又可以收一茬粮食,起码可以解决一家子两三年内的吃饭问题。 日子如果真的可以这样过下去的话,其实也不错。这种想法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在赵权的脑海里了。 偷偷地陪着辛邦杰又喝了两次酒,赵权两次都把他灌得个大醉,也让他狠狠地发泄了两次。辛邦杰眼里的阴郁终于散去了大半。 辛邦杰心里很清楚,作为家里的最大劳动力,他不仅要顾着田里的活,还得顾着这些小孩子的训练,渐渐地他也没空再去琢磨义父的问题了。 于是,赵权给他提了个课程建议,经过梁申的整理,辛邦杰郑重地给村卫队上了第二课:求生意识。 “未算胜,先算败。”这是三个人对培训这支村卫队的一致意见。 这些人当中,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辛邦杰一个人,其他人一起面对两三个壮汉,绝对会被打得稀里哗啦。 那么,在败中如何求生,就成为第一重要的事。 求生的技能需要学习与掌握,而求生的意志力,则必须强行灌输与培养。 只有在败中凭着求生的意志力来保全自己,才有可能取得一线胜机。 经历无数战阵的辛邦杰,对于赵权提出的“意志力”这个说法深表认同,无论是处在什么样的战场环境,一个人或一支队伍,一旦缺少意志力,那么可胜的很可能无法获胜,可败的则一定会败。当整支军队处于弱势时,缺少意志力的人肯定是先死的那一批,而生机往往就是被这些人主动放弃的。 因此,辛邦杰强调了一点:保住性命,无论在哪里都是第一重要的事。 意志力,必须通过各种基本的训练来获得的,所以陈耀的哭嚎声就更大了,不过赵权发现他的哭嚎声比以往更加幽长,有时竟然可以连续嚎个半个时辰都不停歇。 赵权努力的在脑海里搜索着一些关于野外求生的知识,但他所知实在有限。只好把一些想法和思路提出来,跟梁申与辛邦杰探讨。 梁申已经成为这支队伍里最不可缺失的人,真要打架,他可能连陈耀都打不过。但他的学识却弥补了这支队伍的巨大不足。毕竟久经战场的辛邦杰,实战没问题,条理上却总是讲得不清不楚。 辛邦杰关于以步军对骑兵的战术解析,让赵权觉得受益匪浅。金国在强盛时期基本以骑兵为主,根本瞧不起步对骑的战术,觉得那是羸弱的宋军才这么干的。但自从西北、东北养马之地尽失后,军中马匹数量严重不足,面对蒙古铁蹄,被迫开始学习以步对骑的战术。 为此,辛邦杰除了训练他们“之”字形的快跑、注意后方来箭,利用地形尤其是有坑的地方闪躲马蹄。并充分发挥赵权弄出来的兵铲,重点教他们“下三路”的铲法,即铲马腿、铲人腿、剁脚趾。虽然招式有点阴,但对个子都还没长高的几个人来说,还是挺实用的。 辛邦杰现在有点喜欢上这些兵铲了,虽然对他来说用着太轻,不过等日后材料再充足点,柄与铲面都可以用精钢来打造,那样用起来肯定就会顺手多了。 铲面一边磨得锋利,堪比快刀,剁下去直接就可以削掉敌方半只脚掌;另一边锯齿不仅可以伐木,还可以架住敌方的刀枪;铲尖虽然不甚锋利,但是破掉一层皮甲还是没问题的,而且重击之下,即便对方身穿铁甲,也难保内腑受伤;在柄上栓个链子,马战时还可以当作流星锤来用。 天气略微转暖的时候,辛邦杰带着一群人进了趟山里。一来希望打些猎物给孩子们补点肉食,二来也是想籍此看下这批人面对危险时的应战能力。 结果,是出意料的差。辛邦杰带队,去时五个孩子,回来四个半——陈耀是被抬着回来的。 头两天,整个队伍如出去郊游般欢呼雀跃。上窜下跳的陈耀与李勇诚大施神威,打下了不少的山鸡野兔,尤其是陈耀弹弓的准头,让大伙儿刮目相看。众人头两天收获的小猎物中,倒有一半是他打到的。 而工兵铲果然如梁申所说那样,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挖坑、锯树、做陷阱、削木枪、搭帐篷,甚至还可以拿来烤肉,着实好用。 第三天,队伍碰到了一群野狼,有四五只,然后就全乱了。 那群显然是饿晕的野狼竟然配合有度,三只围住辛邦杰,其他的就直接向一群小孩发动进攻。结果除了李毅中稍微镇定地劈伤一只狼,其他的都是狼狈不堪。赵权手中的铲子被撞飞,人在地上滚成一堆泥;李勇诚连发了四五颗石子,那狼皮糙肉厚的根本不在乎;王铠倒是灵活,直接窜到一颗树上,但兜里竟然没有石子,只好拿着弹弓在那干瞪眼。 最惨的陈耀,一个逃闪不及,屁股被一只狼爪拍到,当他惊叫摸到自己屁股上的一摊血时,竟然直接就晕了过去。 还好之前辛邦杰让李毅中给自己的齐眉铁棍安了个枪头,这才能让他迅速地搞定身前的三只狼,那些狼群看着气势如山的辛邦杰,转了数圈也没找到漏洞,这才终于撤离。 第二十三章 二锅好酒 原本将目的地定在湾湖的辛邦杰立刻收拾,抬着陈耀回转。到家后给陈耀灌了碗姜汤就醒过来了。幸亏陈耀臀部肥大,没有伤及筋骨,休息了三四天之后也基本痊愈了。 虽然赵槿没说什么,但陈锃眼中隐然的埋怨也让辛邦杰有些内疚。 思考数天之后,辛邦杰为大家排了个基本的阵型。对敌进攻时,以辛邦杰主攻,李毅中执木盾主守,其他人执兵铲协助攻击敌方下三路。 但是远程的攻击武器只有弹弓。陈耀弹弓的射击精度让众人再次吃惊,二十步以内弹无虚发,移动标靶的射击,竟然还能十中七八。 不过弹弓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弱了,第一次可以趁敌不备击伤其脸面,但第二次就没什么效果。弩箭的配备开始列入计划。 除此之外,在梁申的帮助下,赵权把陈锃的藏书彻底翻了一遍,梁申重点推荐了三本给他。是陈旉的《农书》、李觏的《潜书》以及李诫的《马经》。 陈旉的这本《农书》刊印于宋绍兴年间,是第一部关于水田稻谷种植的专著,其中也涉及养牛、蚕桑的详细论述。看过此书后,梁申自己也觉得受益颇多。 《潜书》十五篇,是李觏经世致用、康国济民思想的集中体现。赵权不知道看这书有什么用,但还是照着梁申的意思,咬牙苦读。 文科系出生的人,看这些书竟然觉得非常吃力,没有标点符号又晦涩难懂,这些书陈锃都是不屑于去看的。也亏得梁申耐心,不仅帮他断好句读,还由此引申,给他讲政事兵事、农桑水利、牧畜养殖。 赵权有些怀疑,梁申是不是要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宰相? 郭全投奔宋国时,丁铁匠也消失了,李毅中咬着牙不肯说清楚他到底去了哪。只是给赵权看了他留下的几个字,“我去了,铁匠铺留给你,后会无期。” 赵权心下明了,这个丁铁匠应该是被郭全说动了心,随他去了宋国。像他这样有技艺在身的,虽然到了宋国地位依然低下,但混个饭吃以求自保,还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让赵权不解的是,投奔宋国真的会那样的让人接受不了吗,连自己的大徒弟都不愿明说。 丁铁匠与郭全都不在,器械打造的活只能由李毅中扛着,赵权、李勇诚与王铠轮流负责给他打下手,慢慢地也被逼着去抡会儿铁锤。辛邦杰倒是很支持,说这样既可以增加对兵器的了解,还可以锻炼下臂力与腰力。 这半年多时间,过得最舒心的应该是陈锃了。 陈锃觉得,蒙古人既然灭了金国,大仇得报北撤,就不会轻易再南下。蔡州之地多山多水,根本不适合那些骑兵驻留或是纵横。 而宋国人难得一次胜战之后,多半会高兴上许多年,只要蒙古人不继续南侵,宋国人也不会去招惹他们。即使宋蒙之间暴发战争,也没有人会对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感兴趣的。 没剩几户人家的村子,已经完全安静下来,鸡犬不闻。 家事有妻子操持,农事都是辛邦杰在忙。 私塾学堂已经关了,本来小孩子就不多,现在就剩赵权他们五个人。梁申直接安排并代管他们每日的课程。 甚至连村卫队所花费物资的账目都是陈耀在管。陈锃见到儿子在术数上确有天份,现在也基本不再去操心,父子俩的关系因此无比融洽。 陈锃已经完全的静下心来,他对物质上的要求本来就不高,一杯小酒一碗饭足矣,闲看云起云落,卧听江波浩渺。这才是一个读书人应该有的生活啊! 陈锃现在很庆幸,没有投奔宋国,想想现在要是到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人照应,所有一切都得重来,都得自己操心,那会让自己极度痛苦的。 新宅的小院子里,赵槿正在忙着。 院子墙边上特地搭出了个小灶台,角落里放着几桶已经发酵了近一个月的浊酒。每个桶里差不多装有一斤左右的酒。 赵槿往小灶台上的釜里倒了三小桶浊酒,把天锅上的一个管子装好,斜向下搭在另一个小坛子口上。再在天锅上加点冷水,开始在灶里点上火。 一会儿,釜里响起咕咕的滚水声,赵槿弯下身子,小心地控制着小灶里的火。小权说这个就是“蒸馏”,赵槿已经跟着他蒸了两三次了,但总是控制不好火势。 又过了一会,导管里开始往下滴着酒液,酒香开始在院子里腾腾地飘起来。 院子里的赵槿已经忙了近一个时辰了,房间里的梁申却关着门在里面转了近一个时辰。 赵槿一进院子,他就知道了,就是不敢出去。酒香从院子里飘进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酒未饮人却已欲醉。 梁申有点按纳不住了。 在心里,他早就准备好了十几种应付各种场面的问候语,可是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出去跟她打这个招呼。 梁申不由得鄙视自己,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胆小的人,可为什么就是如此心虚呢? 不就见个面问候下吗?每天吃饭时不都有见面吗?怕什么? 梁申咬着牙把手伸向手把,就准备把门打开。却听到一阵脚步声,随后一个声音传来:“好酒香啊!” 梁申只好叹着气又把手缩回去了,呆呆地回到椅子上,顺手就抓起桌子上的一本书,恢复到看书时模样。 从走廊上进来的是陈锃。 他走到墙角的灶边,蹲下身子,说:“有需要我帮忙的吗?小权这么酿酒,我看的确不错。”说着,伸出食指,在管子末端抹了点酒液,放在嘴唇边吮了一口。 赵槿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小权说这头酒不能喝,要第二锅的才行!”说着,开始给天锅换些冷水。 “我看这酒味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好像有点太烈。小权这酿酒方法是不错,可是起的酒名实在糟蹋这好酒了!” “我看就不错啊,第二锅的才好喝,所以叫二锅头吗!” “哈哈”陈锃也不去反驳,微闭着眼认真地品味着嘴里的那些余香。 “小权他们呢?” “今天看他们锻炼的有点累了,我让小权自己看会书。小耀在做小权留给他的术数。” 陈锃一边说着,一边又伸出手指头去抹酒。 天锅边上接酒的小坛子已经换了一个。酒味益发醇香,“这锅酒果然更好,你得给我藏一坛起来,别让小权全喝光了!” 赵槿拿眼睛剜了他一眼,没理陈锃,手上继续在忙活着。 第二十四章 入村溃卒 草木摇落,秋意已浓。 但八月底的阳光,依旧让箩子心生无比的烦躁。 看到眼前的村子,箩子舔了舔嘴唇,再次强压下卷袭而来的疲惫、饥饿与困顿。 箩子紧跟着老韩,步入村子。手上拖着一把五尺长棹刀,刀刃已卷。这刀本是箩子骑乘时的兵器,但现在马没了,他还是舍不得扔下刀子。在他看来,像老韩那样拿着一把手刀当兵器,实在是骑兵的耻辱。 两个人身上的军服俱是破烂不堪,毡帽早已不知去向。只有那身皮甲才看得出军人的影子。 还好现在是八月底,要是冬天,跑了八百里路身上只有这件衣服,自己很可能已经冻成一根粗棍子了。 一想起这八百里路的逃亡,箩子又忍不住一又阵唠叨:“他娘的,兵部那些蠢货,就不知道派人到这边来接应下吗?一艘船都没有,咱们怎么渡过淮河去?这打的什么鬼战?老子在前面流血,兄弟们战死无数,后方一颗粮都没有,一个援兵不见,这些人都得剁了去喂狗!” “闭嘴!”走在右前方的老韩怒斥了一声,“别把村子里的人都喊出来,万一有蒙古兵堵在村口,跑都跑不走!” “你老韩也当了几十年的兵了,怎么越活越胆小,就这小破村子,人都没几个,怎么可能会有蒙古兵!”箩子又嘀咕了一声,不过他轻蔑的眼光老韩看不到。 “记住了,再次提醒你一下,我们弄点干粮就撤,别惹事!”老韩又低声提醒了下,握紧了下手刀,继续走进村里。 村口的那个房子应该是铁匠铺,静悄悄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铺里应该没人。 拐个弯就看到一个可以容纳个四五十个兵士的大埕,应该是晒谷子用的。东头是一幢祠堂,也是紧闭着门。 老韩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进村,是估计村子即使有青壮,也应该都去田里干活了。他犹豫着站在那,不知道该选哪一家去借粮。 箩子在边上突然叫道:“有酒香!”他长长地吸着鼻子,微眯着眼睛,“好酒啊!从来没闻过这么浓的酒香!”说着,也不管老韩了,抬脚就顺着自己鼻子往前走去。 老韩也跟着抽了下鼻子,的确有酒香。他还是有些犹豫,往四周再看了看,紧着脚跟上箩子。 绕过祠堂边上的一幢大屋,在那大屋后面小路的边上,箩子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小院子的门。便是一声很放肆的叫声:“好酒啊!好——呵呵,还有好娘子!” 正在院子中忙着的赵槿听到声音,转过头,很诧异地看着走进院子的两个人。 前面一个须发乱飞,粗壮身材,后面一个却是精瘦。两个人身上一样的破烂衣物,再看到两个人手上都有刀,赵槿的脸色就有些发白了。 蹲在小灶边上的陈锃听到声音站起身,把赵槿稍微往自己身后扯了扯,看着两个人,一脸疑虑,问道:“你们是谁?” 老韩挤开箩子,往前一站,抱拳说道:“两位有礼了!我等路过,想买些干粮,不会打扰你们的。” 赵槿定了定神,微微敛了敛身子,说道“那,你们等会。”说着提着裙摆往隔壁院子而去。 箩子吸了吸嘴边流出的口涎,凑到小锅前,问:“你们这是,在煮酒?好酒啊,可以尝些吗?”陈锃刚想伸手制止,箩子已经抓起摆在一旁的小坛子,直接对着嘴就灌下去。 “啊!”的一声大叫之后,箩子猛哈大嘴,从鼻子里喷出一股酒沫,喊道:“这什么酒?怎么会如此辛辣!不过好爽!” 陈锃皱着眉头看着他,一脸愤懑。好在那家伙喝的是头锅的酒,那酒连小权都不喝,虽然酒香最为浓郁,但喝下一点就得醉个半天。 转瞬间,箩子的黑乎乎的脸上便涌起一片暗红。他举着小坛子对老韩说:“好酒!好酒!生平从未喝过这么爽人的酒!要不要尝点?” 老韩摇了摇头,他知道箩子好酒,平日三五斤不在话下。已经近一个月没喝到酒了,这会儿见到酒,若不让他过些嘴瘾,他的拳头就会不认人了。 箩子见老韩不为所动,大嘴一张,把坛子里剩下的酒又灌了进去。两口酒总的也就小半斤,箩子觉着实在不过瘾,晃了晃空坛子,问陈锃道:“还有吗?” 陈锃摇了摇头,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们会给你钱的,不要——这么——这么小气!”箩子奇怪地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好像有点大了。肚中窝着的一团火,开始四处冒散。 赵槿从老宅的厨房里拿了十来个馍馍过来,这是他们一家子的午餐。 陈锃接过赵槿手中的布兜子,把整个兜子的馍馍都递给了老韩。老韩从怀里摸出十来个铜板,陈锃正要拒绝,猛地听到箩子一声怪叫:“哟!竟然还有这等好马!” 作为马军,箩子一眼可以看出,院子边上躲在马棚里的那匹小马,虽然个子还小,但其精气神无不显示出那是一匹良种。不由大为兴奋,把手中的坛子随手一抛,就往马棚那摇过去。 小马哥瞧着来人伸出手,猛地一晃脑袋,就往边上闪去,眼睛炯炯地盯着箩子。 “这马我们买了!”说着,手往怀里一掏,抓出数张纸钞出来,回过头就要塞给陈锃。 “这有大几百贯了,全给你。” 陈锃拿眼瞄了下,他认得壮汉手中的纸钞是宋国的会子,有点惊讶,问:“你们是宋兵?”随后又说:“抱歉,我这马不能卖。” 箩子乜着看了陈锃一眼,喷出了口酒气,喝道:“怎么?又瞧不起宋兵?” “箩子,别胡闹!”老韩看着那马也有些眼红,关键是现在剩下的四个人,总共只有一匹马,如果能多一匹,不管怎么样,跑起来速度就会更快些。 追击的蒙古兵随时都可能出现,过淮水的渡船如果还找不到的话,就得往上游跑上百里地才能到息州。这马对他们来说确实如雪中之炭。 “这位先生,我兄弟俩的确是宋兵,但军律在身,并无强抢打算,我等愿意花钱购买这匹小马。你可以出个价钱。”老韩又向陈锃抱了抱拳。 第二十五章 惊天之变 “别说你那会子我们没法用得出去,这马也确实不能卖。”陈锃见他们承认是宋兵,倒也不是很担忧自己的安全,只是奇怪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这,这还是小马,在河南,这里,撑死也就值数十贯,我,我等出十倍价钱买你小马,别,别不知好歹!”箩子说着,就把手探进马棚,要去扯马的缰绳,嘴上依然在叫着:“我花钱,给你买,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再不卖,我直接征用了!” 陈锃一急,就抢着跟了过去,同时叫道:“你等如此行强买强卖,与盗贼何异?” 左手正在解开缰绳的箩子,一听陈锃说了“盗贼”两字,心中大怒。身子猛地向后一转,右手的棹刀顺势一挥,接着是习惯性的一捅一绞。而后脑子中才反应过来似乎不对。 血光,从陈锃脖颈上迸射而出。陈锃捂着脖子,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望着箩子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两步,口中“嗬嗬”的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慢慢软倒。 “啊!夫君,不要……”赵槿大叫一声,扑向陈锃,嘶喊道:“夫君!夫君!” 陈锃喉管已经被绞断,血汩汩地往外冒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神从迷茫开始变得慌乱而恐惧。 “箩子,你他娘的在干什么?”老韩在边上压着声音喝道。 箩子顿了顿神,赤红的眼中凶光大盛,“直娘贼!我受够了这些北地汉人,根本就没把我们宋兵当回事!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说着,再次将手中的棹刀往那女人挥去。 “住手!”厢房门一开,梁申冲了出来,惊慌中脚在门槛上一拌,就滚到院前走廊上。未等趴稳身子,他便急急地喊道:“军爷,不要杀人,你们要什么尽管拿,不要杀人!” 梁申声音未落,那把长长的棹刀已经落下。 “不——!”梁申凄厉地大喊了一声,四肢并用,向倒下的赵槿滚爬过去。 老韩心下有些后悔,刚才箩子喝酒时就该制止住他,这贼厮酒一喝多就要闹事,可是刚才只喝了那么一点,怎么就开始耍疯了?难道说被蒙古兵追击了半个多月,已经把他蹩出硬伤了? 事已至此,他也顾不上再责怪箩子了。 老韩冲上前,拽着箩子的胳膊说:“别再闹了,赶紧走,招来其他人就麻烦了!” 箩子甩开他的手,双眼完全通红,舌头有些不利索,咬着牙说:“不就,剩个瘸子吗!杀,杀光了事!”左脚往前一踏,右手滑向刀把,抡起刀朝着地上的梁申就砸过去。梁申勉力往边上一滚,右胳膊已中一刀。 老韩见制止不了箩子,也就不管他了。伸手拉住小马的缰绳,向上一提,再往前一顿。小马虽然不乐意,但吃痛之下,只能顺着拉扯,嘶叫着跟老韩往院门口而去。 箩子见没砍中,右脚继续往前一踏,手中的刀抬起又要再次挥下。 “噗”的一声响,箩子左眼传来一阵巨痛,他闷哼了一声,捂住左眼,感觉到眼珠已经被击爆,左眼不保了。 没等他回过神,又是“噗”的一声,箩子下意识的一闪,又是一疼,这次被击中的是右眼角。 箩子再一声闷哼,下意识抬起手把脸挡住。又接连几颗石子过来,全击在手臂之上。 忍着眼中传来的钻心痛楚,箩子勉强地睁开右眼,突然眼底下黑影一闪,随之左脚传来一阵巨痛,这次他再也忍不住了,“啊!”地叫了一声。双脚下意识地一错,就准备抬脚往底下的黑影踹过去。 但是两脚竟然已经无力支撑住身子,人一歪便往地上倒下。 这才箩子才看到,自己左脚掌竟然已经断开,露出一段惨白的脚骨,血慢慢地开始往外渗出。 箩子把刀往身前一横,用剩下的一只模糊的眼睛看去,一个半大不小的娃娃,刚从自己身前滚开,手中握着一支小铲子。箩子有些难以置信,猛的吼了一声:“老韩!” 好不容易才把小马拽到院门口的老韩,听着院子里的声音有些不对,想进到院子里,但门却被小马堵住了。等到他又费着劲推开小马进来,箩子已经倒在地上,他扫视了下院子,那夫妻俩已经躺在院子中间,显然是活不成了。瘸了腿的男子正在向夫妻俩爬过去,除此之外就是两个一胖一瘦的小孩子。瘦的小孩子正半蹲在地上,警惕地望着他,手上握着一个小铲子样的东西,而胖的那个站在廊上,半张着嘴,浑身哆嗦。 老韩把刀子一紧,护在箩子边上,有点不确定地问道:“你这个小娃娃伤了他?” 来的两个小孩子正是赵权与陈耀。这时本来是他们的早课时间,陈锃给他们布置了一些课业就离开了。 赵权看了半天书,刚开始时似乎听到隔壁院有些动静,但并没有太在意。等他听到姐姐的喊叫声时,才明白出事了。他抓着弹弓兵铲与陈耀顺走廊冲过来,看见有人朝着梁申挥刀,与陈耀一起直接就连续两个石子射出,然后自己一矮身冲到那人脚边,朝着他的脚就是一剁。 这是辛邦杰给他们琢磨出最有效的两招,弹弓上攻眼珠,兵铲下剁脚掌。半年来的每天练习,使得赵权在敌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一击成功。 但显然,他们俩来得有些迟了。 看到躲倒在地的陈锃夫妻,陈耀有点发傻,他喘着气,对着倒躺倒在地的陈锃俩喊道:“爹!娘!”浑身哆嗦,却不敢过去。 赵权努力地让自己沉住气,眼睛扫过院子,没理问话的老韩,侧过头问道:“申哥,还有几个?” 梁申终于爬到赵槿身边,抖着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按住赵槿的脖子上的伤口,嘴里慌乱地发出一串串的叫声:“不,不,不要,不要!”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赵槿的体肤,这是他连梦中都不敢碰触的女子,如今却倒在他面前,血一股股地涌出他的手掌,再无法止住。 赵槿对着梁申露出了一个笑脸,挣扎地张开嘴微微说道:“帮——我——照顾——两个孩子。”伸出手扣着边上陈锃的指头,握紧,最后看了一眼陈锃,就此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六章 拼死杀敌 梁申跪在赵槿边上,松开手,脑袋往地上一撞,嘴里发出困兽般的嚎叫,但只叫了半声,嘴就拱在地上,完全无意识地咬着泥土。 赵权心里有些发慌,他朝着身后叫道:“小耀!小耀!” 陈耀终于停止了哆嗦,左手摸出自己的弹弓,右手掏出石子,上齿紧咬着下唇,便朝老韩射过去。 老韩看着又冲出来的两个小孩子,有些头疼,他不知道这院子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在,而且这情况如果不重伤这两个小孩子的话,势必无法走出这个院子。可是要真把这俩孩子给杀了,他还是有些下不手。 入伍多年,虽然曾经有无数条人命死于他刀下,可他毕竟还没有杀过一个小孩子,这是他的底线。 正犹豫间,眼前一物飞来,他举着刀一磕,原来是个小石子,这才看清那个小胖子手上拿着一根似乎是铁制的兵器,石子就是通过那兵器射出来的。 边上的箩子已经很不耐烦地吓道:“老韩,你他娘的又婆婆妈妈在干嘛,快杀了他们!” 老韩斜举手刀,眼前又是一颗石了飞来,他顺手磕飞,却没想到又一颗石子后发先至,眼眶一疼,已经中了一石。他防过了陈耀的石子却没防过赵权的。 老韩心下发怒,举着刀就往赵权劈过去。 突然感觉脑后生风,老韩下意识的把头一低,“咚、咚”声响,连续两颗石子飞来。他躲过一颗,又被另一颗石子击中后脑勺。他忍住想去摸后脑勺的冲动,回过身,院子里又跳进两个稍大一些的孩子。 老韩又惊又怒,别今天一不小心,阴沟里翻船,栽到这几个小屁孩手上。 跳进院子的是王铠和李勇诚。正在李勇诚家里玩闹的两个人,听到动静后从家里赶出来,在院门口看老韩要举刀对赵权下手,一人一弹,就往老韩后脑勺招呼。 老韩吸了口气,稍微稳了下心神,眼中盯着王铠与李勇诚,脚一错,手中的刀却向赵权劈去。 赵权举着铲子一挡,铲子就飞了,他赶紧矮身一滚,脑后传来一阵凉风,老韩的刀堪堪错过他的耳边。赵权滚到檐前台阶下,忍着如雷的心跳,摸出弹弓,兜住石子,对着老韩就是一弹。 陈耀终于稳住了心神,站在走廊上,也对着老韩,一颗接着一颗的石子射出。 老韩身子中弹,虽然有些疼痛,但基本没有大碍,只管把射至脸上的石子拿刀挡住。石子射在刀上,砰砰乱响。 王铠与李勇诚对视一眼,紧跑两步,身子一矮,各往老韩双脚剁去。老韩飞起左脚,踢飞了一个,但右脚却传来钻心的疼痛,右脚趾已经飞掉了两根。 老韩怒吼一声,再没犹豫,放下左脚撑着自己的身子,挥刀向下一砍,刀尖在李勇诚背上划出一道斜线,带出一线血滴。但随即脸一又是一痛,这次被击中的是鼻子,眼泪立刻在眼眶中涌出,眼前一片模糊。 被砍中后背的李勇诚哇哇地叫着滚到赵权边上,嘴里不停地喊道:“我被砍中了!好疼啊!我死了没有?你这个死胖子,快点射啊,你能不能准一点?” 能站在院前的只剩下王铠了,他握着兵铲站在赵权与李勇诚身前,喊道:“你小子安静点,还没死呢!” 斜躺在地上的梁申,突然拿手指在唇上一撮,吹出一长一短两声尖锐的哨声。站在院门边上的小马哥摆了摆头,喷了口气,一声低低的嘶叫后,便往门外冲出,蹄声瞬间远去。 赵权心里的慌张总算稍微定了些,他知道这是梁申用哨声来让小马哥去找辛邦杰回来。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必须撑到辛大哥回来。 被击中鼻梁的老韩羞怒交加,想着即便是被蒙古人追杀了千里,也没今日这么狼狈,竟然被几个小娃娃打得眼泪都流出来。他把袖子在脸上一抹,忍着右脚掌上钻心的疼痛,大吼一声,便要往几个小孩那逼过去。 李勇诚与王铠各持着铲子,稍稍地拉开点距离,让出中间的位置给陈耀与赵权。砰、噗两声同时响起,清脆的那声是被老韩拿刀子挡住的石子,低哑的那声却是又击中了箩子眼眶。 箩子一声惨嚎,挡住脸的手再不敢放开。 石子不断,老韩既要横刀回护,又得照看地上的箩子,顿时有点忙乱。 王铠对着李勇诚递了个眼色,两个各持兵铲,分左右又向老韩包抄而去。 老韩左手挡住脸,右手挥刀劈向右侧的李勇诚。却不料李勇诚只是虚晃下身子,略微一动便缩了回去。老韩一刀便落空,边上又响起箩子一声惨叫,脸上已经挨了王铠一铲,皮开骨露。 又一颗石子飞来击中老韩脖颈,他的呼吸一滞,心里叹了口气。今日即便能杀了这几个孩子,箩子也势必要废在这。他略一犹豫,踢了下箩子,轻哼一声:“走!” 箩子借助他的胳膊站起身来,跟在他后面,拖着棹刀,咬着牙说:“我断后。”老韩不再犹豫,一手拉着箩子,一手举着手刀,把后背留给箩子,就往院外走去。只要撤出村子,与留在村外的另两个人会合,这几个孩子就不再是问题了。 李勇诚与王铠见他们想走,一起向箩子扑去,陈耀与赵权手中的石弹也跟着向箩子不断射击。 箩子脑袋一歪,闪过一颗石弹,另一颗射中他的额头,他咬着牙再不吭声,长长的棹刀左边一撩,再往右边一劈,李勇诚与王铠就滚到边上去了。 箩子手上的棹刀立起有一人之高,在这种长兵器的防备之下,李勇诚与王铠手中不及半人高的铲子再也无法发挥作用,再加上两个人气力远不及箩子,他们爬起来后,只能手足无措地盯着箩子,还有他一步步退出时留下的两排血印。 眼看着那两个人就要退出院子,赵权扫了下躺在地上依然不动的陈锃与赵槿,两眼逾加通红。他起身捡起自己的铲子,吼了声:“一起上!”就往箩子那扑过去。 箩子强忍着脚上与眼眶中传来的巨痛感,他知道只要离开这个院子,与那几个娃娃稍微拉开距离,起码自保是没有问题的。感觉中前面的老韩已经跨过院子的门槛,他稍微顿了下,抬起左脚,也跟着往外跨出去,但是脚上的巨痛还是让他身子不可避免地一歪。 急扑而至的赵权,斜举着铲子,在箩子捅过来的掉刀上一磕,趁势就撞近箩子身前,左手握着铲柄,右手一推,咬着牙就朝着箩子的肚子直铲而入。 “啊!”箩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挣开老韩拉着的手,一把抓提住赵权的头发,就将他甩了出去。 赵权脑袋感觉一紧,然后一阵眩晕,耳中一阵轰鸣,夹杂着吼叫声、惊叫声、怒斥声,还有清脆的马蹄声。 还没来得及分辨自己的脑袋撞到了什么,也来不及感觉疼痛,赵权就此晕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宋国北伐 头,好疼。 赵权努力地把眼睛睁开。想抬手,却发现身上更疼,骨架似乎已经散开,身子感觉如被摊开的饼子一样,只能贴紧在地面上。 他忍不住地呻吟了一声。眼前立刻现出一张赤红着双眼的脸,是辛邦杰。 辛邦杰强忍着满身的怒气与懊恼,把赵权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赵权环视了下周围。院子的两扇门只剩下半扇还靠在墙边,院内躺着的是箩子,肚子上还插着自己的那把铲子。院子外倒下的应该是老韩,脑袋诡异地耷拉着。身前的辛邦杰身上斑斑血迹。 李毅中、李勇诚与王铠正围坐在自己跟前,见到自己睁开眼,都长舒了口气。 院子中,陈耀叉着腿,呆呆地坐陈锃与赵槿之间,脸上糊着血水、泥土与泪水。梁申如木桩般地跪在他边上,两眼空洞。 台阶上还坐着村长,眉头纠成一团,叹着气。 赵权努力地拱起身子,爬到陈耀边上。搂过陈耀,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姐姐与姐夫。 刚到这个世上,母亲就去世,父亲至今未曾见过。 自己是吃着姐姐的奶长大的,何止是长姐如母,这姐姐就一直在充当着自己母亲的角色,把自己拉扯长大。上辈子与这辈子的母亲都见不到了,如今连姐姐也永远地离开自己,赵权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不详之人,是不是因为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才让母亲与姐姐接连死去。 而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姐姐与姐夫竟然会被宋国士兵所杀,赵权不知道在今后的日子里,自己到底该怎么对待宋国人。灭了自己的国家,又杀了自己的至亲,自己以后的一生,都要把宋人当作仇人吗? 辛邦杰走过来,弯下腰沉着声说道:“怪我,我太大意了!我——”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由急至缓,停在院子门口。 辛邦杰暴哼一声,抓起自己的镔铁枪,就往门口大步过去。甩出的枪尖上,淌出了数滴殷红的血。 赵权眼中闪出一阵狂怒,却已经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马蹄声最终在院子门口停下,来人显然看到了躺在那的死尸,发出一声惊呼。 随之就有一匹马立即远去。还有两个人翻身下马,一人守在门口,另一人手握一把直刀,踏进院子。 那人一进门,突然看到院子里或坐或站或躺着一堆人,不禁一怔,脚步一顿,就举起刀子先护住自己。然后问道:“你们是这个村子里的?谁杀了那两个宋兵?” 来人虬髯满面,头戴圆盔,身着皮甲,脚踏毡靴,手持直刀,腰别短刀。全身上下虽然沾满灰尘,但一副精气十足模样。 辛邦杰有些疑虑,收住前冲的身势,但还是微抬手中的镔铁枪,斜指来人。 村长走过来,把辛邦杰往后稍微扯了下,对来人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军爷,我是此村里正,不知军爷有何吩咐?” “那俩个宋军是你们杀的?” “你们,是蒙古军队?”李村长略皱了下眉头,小心的问道。 那人喝道:“问你们话怎么不回答?”,顿了顿还是说道:“我等是蒙古塔斯部百夫长郭侃帐下。其他的宋兵哪去了?” 塔斯为木华黎之孙,袭鲁国王位。这人李村长还是听说过的,他麾下兵马自然是蒙古人的军队。 李村长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来的只要不是宋兵,就应该不会对村子里进行报复。 李村长躬身应道:“这两个宋兵闯入村子行凶杀人致死,其他宋兵倒是没见到。” 郭侃?这个名字好熟悉啊。赵权努力的回忆着,但全身依然处于酸软状态,精神根本无法集中。 院外又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下后,一个男子边走进来边说着:“你们俩到村口去盯着,你们俩在村子里再看下,并寻找驻营之地。玉田,你在门口守着。”那男子走进院子,眼神扫了一圈,问道:“郁山,什么情况?” “郭将军!”虬髯军士倒持直刀,对进来的男子行了个礼,说:“那两个宋兵闯进村子,可能杀了人然后死在这群人手里了,其他的还没看到。” “哦!”这个男子又扫视了一圈,目光停在辛邦杰身上,打量着他。 赵权终于可以支起身来,他看着进来的这个男子。 年纪二十不到,银白色头盔,亮白色身甲,灰白披风,手执亮银白枪。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双目迥然有神。 赵权在心里不禁暗赞了一声,这家伙算是他来到这个世上见到的第一个帅哥。只是这身纯白打扮,让赵权觉得奇怪,就算现在已过中秋,但天气还未转冷,全身齐整的铠甲外面,竟然还罩了个披风,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着闷热。 李村长又往前走了一步,稍微地挡住郭侃打量着辛邦杰的目光,拱着手说:“郭将军,老朽为本村里正,不知有何可以为郭将军效劳。” 李村长看着架式,来的蒙古军士绝不止五六个那么简单,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个原来几乎被人遗忘的小村子,会有宋军与蒙古军队接踵而至。 现在首要的事是得想办法搞清楚他们到底来做什么。 郭侃收回目光,对着李村长还了个礼。说:“打扰村长了,我等从洛阳追击那些宋国溃兵,一直到此,始终无法截住这几个人,没想到你们倒是帮我留下了两个。” 赵权等人俱是一惊,宋军、洛阳、溃兵? 宋国发动北伐了?一直打了洛阳,还遭遇惨败?他们每天都窝在这个小村庄里,竟然不知道外面已经发生了如此让人震惊的事情。 辛邦杰则是在心里暗自侥幸:得亏进村的只有两个人,只要再来一个,这院子里的小孩子就没有一个能保得住性命了。想到此,他又是一阵阵的懊恼与伤痛,义父交待自己回乡保护家人,可是义姊夫妇却已经惨死在自己眼前,如何有脸再见义父? 他在心里默默地发誓,此生,无论如何,都必须保住小权平安,哪怕自己身死也得死在小权之前。 这是义父留下的唯一骨血了。 第二十八章 百夫长郭侃 李村长听到是蒙古兵在追杀宋军,脸色未变,但心里默默地舒了口气。说道:“如此,敢问郭将军,老朽有何可以效劳之处?” 这时,门外又跑进一个人,对着郭侃略一屈膝,说道:“郭将军,还有两个宋兵,应该是顺淮水往上游去了。河边都是泥滩,马匹无法行进。已经派出一队人徒步跟进。” 郭侃望向李村长,问道:“此去息州,有多少里路?” “此处顺淮水北岸往息州的话,路途难行,大约百来里路。最少得走十天。” “嗯——”郭侃沉吟了下,转身吩咐道:“你告诉跟进的兄弟,两天之内如果没见到那两个宋兵,就不要再跟了。沿江万一碰到南边来的船只,对我们是个麻烦。如果他们能跑到息州,就留给刘亨安的部队去处理吧。” “喏!”那个兵卒转身离去。 郭侃回过头,虚指院落,问道:“老丈,可否跟我说下具体的情况?” “郭将军请坐下说话!”老李让辛邦杰与李毅中把院中的桌椅重新摆好,与郭侃一起坐下。他瞧了瞧其他人,似乎没人有心思给郭侃倒点茶水,只好作罢。 “那俩宋兵,不知怎么跑进村子里的,可能想抢那匹马,被主人家制止后杀了他们夫妻。几个小娃娃赶回来,一番博斗之后这俩就被杀了。” “噢!”郭侃惊疑的语气带着一些赞赏,他望向辛邦杰手中的镔铁枪,说:“门外那具宋人,脖颈上的伤口属于一枪毙命。兄台应该在军中历练过?” “嗯——”辛邦杰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我曾经是蔡州守军,在蔡州之战爆发前被我义父赶回来照料他的家人。” 郭侃再次打量了下辛邦杰,虽然身处这样一个偏僻的小村落中,一身土气打扮,但他挺拔的站姿,健壮的肌骨还是让郭侃暗中点了点头。这种人不似奸滑之辈,又有一定战力,是郭侃最喜欢的那种兵卒。 他站起身,走到院门内的那具宋兵跟前,蹲下身子,一边看一边说着,“脸上有四个,五个伤口,这是什么东西击伤的?石头?石头能把人伤成这样?眼球都击爆了一个。脚趾被切断,这伤口似乎不是刀切出来的。是腹部的这种兵器吗?” 郭侃握住还插在箩子腹部上的铲柄,轻轻左右转了一下,拔将出来。箩子的腹部就出现了一个血红的口子,似乎在咧着嘴苦笑。 “这是什么兵器?铲子?这倒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东西。”郭侃看着手中的铲子不由一笑,“长有三尺,”他又掂了掂,“重约十斤,这弧形的铲面倒是相当不错,铲入体内,直接就可以把人的血放光了。” “这是你们的兵器?”郭侃望着几个小孩子,有些好奇地问道。 “呵呵,这是他们自己整出来的小玩意,也就适合于小打小闹用。”老李接过话头。 郭侃端起铲子细细地看了下,用指背轻轻地蹭了蹭铲子边上的锋刃,不禁赞叹道:“工艺不错啊!百炼精钢!这是——嵌钢法?” 郭侃有点不太相信,这个小村子里竟然会有人用嵌钢法来打造兵器,他印象中似乎只有军中都总管孙威才擅长运用这种手法来打造兵器。 铲子一边是利用夹钢锻造出一整片锋刃,另一边则是用嵌钢法打造出一排带着细钩的锯齿。这样不仅避免了精钢与粗钢之间的“夹灰”,还可以最大的节省精钢材料。这种锻造方法对于刀剑其实并没有太大实用,但用来打造这种锯齿兵器可谓恰到好处。 不过,像孙威这样显赫于军中的锻造大匠来,已经很少自己锻造兵器了。 “这是你们自己打造的?你们认识孙威?” 对于郭侃一眼能看出“嵌钢法”,李毅中还是有些佩服的,他抱了抱拳,说道:“孙威是谁我等都没听说过,这确实是我打造的,不过铲子是小权设计出来东西。” 这么半天过去,赵权总算有些缓过劲来了,耳中丁零咣啷的响声慢慢消失,胸口的闷气也慢慢减弱。但是他依然还在琢磨着这个郭侃到底在哪里曾经听说过。 看到郭侃望过来的眼神,赵权把自己撑起来,对他抱了抱拳说道:“小子赵权,见过郭将军。” 郭侃点了点头,走过去,看了下倒在院中的赵槿夫妇。轻轻地拍着赵权的肩膀,说:“诸位节哀!难得你们几个小孩子可以手刃仇人,也算是自己报了仇。”又对边上的侍卫说道:“郁山,你找几个人,帮他们把这两位葬了吧,所需物品,你也帮他们一起准备下。那两具宋军首级,在坟前祭拜之后传报蔡州塔斯帅帐。有拨付下来的赏银,全部交予这家人,不可贪默!” 赵权与辛邦杰眼眶俱是一红。 还坐在地上的梁申茫然地抬着头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把目光移向边上的陈耀。陈耀脸上的鼻涕依然和着眼泪糊成一团团的,使他的胖脸似乎又肿了一圈,梁申伸出手想给他擦一下,但看到陈耀木然的眼神,又颓然地放下手,继续发呆。 赵权叹了口气,走到陈耀跟前,用袖子把他的脸抹了下,坐在他身边的地上,一只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肩膀。陈耀把头埋进赵权的胳膊,“哇”地痛哭出声,声音已经完全嘶哑。 “子欲养而亲不在。”赵权突然之间,觉得这句话如无形的利剑直刺脑中,这种疼痛自头部开始、剜向心脏直到胃部,全身禁不住地抽起搐来。 郭侃转过头,对李村长说道:“李老,我等奉塔斯帅令,会暂时驻扎在此。一来继续追击逃亡宋兵,二来防备宋军自此地北渡。如此势必叨扰各位。” 老李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有些犹豫地说道:“既然郭将军有军令在身,我等自当配合。只是村子里所剩皆为老弱,不知能为将军提供一些什么?” 蒙古军队驻扎在这个村子里,就意味着蒙古人从此将这地方纳入他们的辖区,也许从此自己开始算是蒙古国子民了。不过不管是金国也好,宋国也好,或者是蒙古国,对自己来说区别都不是很大。老李相信只要他们想治理地方,一定是离不开像自己这样最基层的里正。 把军队驻扎在这里,也说明了一点,这些人不是想把村子一抢而空之后就撤离的兵匪。唯一要担心的是,自己这个村子得拿什么来养活这大几十号的军卒。 郭侃哂然一笑,说:“李老不必担心,我身边这些兄弟都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军纪严明,绝不会无故侵扰村子。所需物资,我等会如数购买,村中缺失我等自会从蔡州调用。只是需要李老代为安抚村中其他百姓,并划出驻扎营房之地。” “如此,有劳将军了!”老李躬下身子,对郭侃行了个大礼。 郭侃挥了挥手,朝后甩了下披风,转身离去。 第二十九章 心力交瘁 应该承认,要不是郭侃让其手下人相助,起码没办法这么快地把姐姐与姐夫入葬。 村外山林上木材不少,虽然都不是很大,但挑些好的还是比较容易。人多做事就快,只半日时间就做好了两具棺木。 山林中盛产油桐树,因此村子里桐油漆也比较多,赵权与陈耀两个人给两具棺木刷了三遍漆,晾了一个晚上,也算是可以用了。 墓坑没让郭侃的军卒帮忙,位置就在赵权他母亲坟茔边上。辛邦杰一个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墓坑挖好,又在附近开了块巨石,在李毅中帮助下将巨石碎开,没办法用其他材料加固了,只能先把墓室铺得齐整。尽可能的让陈锃夫妇俩睡得踏实些。 棺木入葬,赵权每给坟头上一铲土,陈耀就过去用手拍实。 新坟完成。赵权在坟前插上三根燃起的白烛,坟前还摆着四片耳朵,是那两个宋兵的。头颅已经被郭侃让人拿去蔡州领赏了,郭侃一再强调,赏银会一分不少地交给他们。 赵权左手拉着辛邦杰,右手扯着陈耀,三个人一字排开,对着新坟,重重地叩下头去。梁申跪坐在他们身后,眼眶中依然是一片茫然。 天阴得厉害,一场秋雨即将来临,这场雨之后,天气也许就要开始转凉了。 亲人已逝,但生活还要继续。赵权坐在坟前的坡地上,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着。 陈耀已经不再哭泣了,但双眼一直红肿。 那天要不是郭侃亲兵的阻止,陈耀会把那俩宋兵的头颅剁碎。 赵权有些担忧的看着陈耀,他明显地感觉到,一股暴戾的情绪正在他幼小而肥胖的身子中积蓄着。 辛邦杰还在忙着,整整三天,他就没闭过眼。一直在不停地干着活。赵权知道,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来麻弊自己,使自己不会陷进无穷的自责之中。 同样三天没闭眼的,还有梁申,但他如行尸走肉一般,不管呆在哪里,都是目无焦距,再这样下去几天,先废掉的肯定是他。 心力交瘁!赵权又叹了口气。这些天,他对着这三个人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了。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能让自己享福的世界,不要说享福了,在未来可以预见的道路上,赵权看到的只有遍布的荆棘。 辛邦杰指望不上了,梁申也指望不上,陈耀还需要自己的照顾。自己唯一的优势,大概只是心理年龄比他们的都大。 生活必须还要继续,赵权在心里又大喊了一声。 他用沾满着泥土的双手在脸上狠狠地搓了几下。说道:“辛大哥,歇歇过来下。申哥,你也过来。” 辛邦杰有些疑惑地看了下赵权,但没吭一声就过来,手上依然提着铲子。梁申从边上艰难地起身,挪到赵权身边,换了个位置跪坐而下。 “姐姐、姐夫已经去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还在世上,但现在家里只剩下咱们四个人了。姐姐在世时,常跟我提起我出生时候的事情,说我一生出来满室酒香,这叫天生异象,说明我一定是个大有作为之人。”赵权苦笑几声,接着说:“但我只知道,我一出生母亲就去世,父亲至今未曾见过。如今我与小耀可以依靠的,只有你们两个人。” 辛邦杰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铲子,低垂着眼认真地听着。梁申的眼里总算开始冒出一丝的清明。疲惫不堪的陈耀则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父亲需要继续去寻找,我们也必须继续生存下去,姐姐与姐夫一定不会希望看到我们一直这样消沉。” 辛邦杰与梁申各自缓缓地点了点头。 “义父常说,我只适合在战场上杀敌,人情事故一点不懂。我心里总不服气,但是现在我的确明白了义父的意思。这些天我脑子很乱,真的很乱。”辛邦杰终于开了口。 “辛大哥,现在这个家里,你是大哥,我们还得靠你养活。你可别觉得我们把你给拖累了!”赵权知道,要激起人的生存欲望,首先得给他们一个目标与责任,目标不一定就是可以轻易达到的,但责任必然得是他们不可推却的一种担当。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一直深陷的痛苦情感中而无法自拔。 “申哥,我知道你学识丰厚,只是命运多舛才会流落至此。能结识你,是我的幸运。我希望我可以把你当作家人来看待,也希望你可以教导并照顾小耀。” 梁申眼中的清明逾盛,他看了看赵权,又看了看已经睡着的陈耀。 “你不用担心小耀会拒绝你,我觉得也只有你才有可能把小耀从伤痛中劝解出来。”赵权犹豫了下,继续说着:“我知道你对我姐的感情,其实我姐也知道。” 梁申面色一垮,涨得通红,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但这没什么,我一直觉得,不管如何,被别人所喜欢,都是一件幸福的事。就像被别人所需要一样,这样人活着才会有价值。 而喜欢一个人,无所谓对错,无所谓身份,更无所谓道德。这是一种心灵的寄托,只要是个正常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情感。你要真能一直守护着这种情感,我只会为你感到高兴。 我跟小权还小,我们不仅需要辛大哥的保护,还需要你的教导与扶持。这两者缺一不可。” 说完,对着梁申躬身行了个礼。 梁申的眼泪终于慢慢地流淌下来,眼神中也不再木然。 他爱慕赵槿,家里除了书呆子陈锃,连小耀都看得出来。只是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事,越没人提,他自己却越是在情感的漩涡中无法自拔。一方面是内疚,觉得这样有辱赵槿清誉。更多的则是自卑,觉得自己连仰慕赵槿都不配。 而赵权这一席话,似乎刺破了他心头的一颗囊肿,很疼,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清爽。 是啊,爱慕一个人,只愿守望着她,这又有什么错?他也愿意从此将这种爱慕深埋于心,让岁月慢慢地舔舐。也许时间会将这份情感磨灭殆尽,但也可能将其磨得越发明亮。 那已经无所谓了。 第三十章 乱世存活 梁申曲下身子,抱紧双拳,语含哽咽:“兄弟抬爱,梁申感激不尽!如若需要,梁申必以此残躯报兄弟知遇之情。” 赵权侧过身子,不敢受此大礼。同时也弯腰抱拳,说道:“申哥,你话说重了,咱们相互需要,彼此依存,万不敢说报达!” 心下里,赵权暗暗松了口气,这两个人一个有武力,一个有内才,如果能齐心协力,就能给大伙在乱世中的存活增添更多希望。 “眼下,咱们还得商量下,蒙古军队已经入驻村里,显然已将淮水之北收入囊中,我们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梁申直起身子,略微想了想,说:“宋国现在肯定是不能去了,先别说宋兵行恶之事,既然蒙古军队来了,就不可能放我们南渡。” 赵权点了点头。辛邦杰接着说:“要不我们就去辽东?” “去辽东,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现在估计整个淮水北岸都找不出一条可以南渡的船了,更别说靠水路出海远行。要去辽东,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辛邦杰急迫地问道。 “加入郭侃的军队。” 辛邦杰皱起了眉头,半年多前,自己还在跟蒙古军队打得死去活来,死在自己手中的蒙古人与蒙古汉军,起码已经近百。现在再加入蒙古军队,心里上着实无法承受。 赵权也陷入思考。 潜意识中,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加入蒙古军成为一个蒙古国子民,这样就意味着他将会与宋国对敌。而要想在蒙古军队中存活,没有依靠军功迅速的上升,最终只能沦为炮灰。 赚军功,就得靠宋人的头颅,想想有一天,自己将随着蒙古人的铁蹄,跨过淮水,践踏在宋人身上。赵权突然觉得一阵反胃。 梁申没去管皱着眉头的这两个人,接着说: “这天下,如今北蒙南宋,已成定局。咱们要存活,只能依靠其中之一,两恨择其轻,选择蒙古已经无须质疑了。 郭侃驻扎在村子里,看情况一时半伙是走不了的。他既然是百夫长,就有括兵的权力。我看他手下现在也就六七十号人,也就是说起码还可以再增加三四十号兵士。村子里够征兵条件的只有邦杰,只要郭侃括兵,你首先逃不掉。再呆到明年,李毅中也无可幸免。两个人一去,剩下的连自保都不可能了。既然跑不掉,还不如化被动为主动,也能在郭侃手中争取一些好点的条件。 我看郭侃出身不凡,一定是家世殷实之辈,为人起码在表面上还算和气,对部下较为宽容。如果换了个蒙古将领过来括兵,那下场只有更糟。 辽东苦寒之地,比夏国更为贫瘠。按邦杰所说,如果那边有人照料还好,没人照料的话,我们过去可能连自己都养不活的。而且,无论是当年的鲜卑人,还是之前的契丹人或是女真,在辽东时都只能靠劫掠为生,只有占据中原之地才可能得以发展,而继续呆在辽东的不管是挹娄、夫余、勿吉,还是靺鞨、渤海、兀惹,哪一家不是最终走向消亡?” 赵权问道:“你的意思,是不去辽东?” “不是不去,只是说暂时不去,起码得等到我们有了自保的可能,或者说解决了目前的生存条件之后,才可能考虑去辽东的事。” 赵权苦笑了下,说:“其实我只是想,找一个地方大家能够安安静静地活着,把这辈子平安度过,就很好了!” 梁申正色地对着赵权拱了拱手,道:“自夏灭国以来,梁申四处流落。之前因家仇国恨而纠结于心,之后因令姐而无法自拔。今天真的很感谢你解开了我的心结,既然大家想继续活下去,就不能苟且,乱世之中不进则退,你不杀人必定会被人所杀。 小权,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从来没把你当作一个小孩子来看待,我一直到现在也没明白你那些见识与能力是从哪来的,但这不是我要关心的事情。我愿意辅佐于你,只有你成功了,我、邦杰、小耀以及李毅中他们才有在这乱世中存活的可能。 重情重义,这是你的优点,但也是你最大的问题。你不会主动的去谋求物质或金钱,更别说权力,只有在外界对你产生切身影响时,你才会有所触动。” 赵权哈着嘴,他还真没料到梁申把自己的毛病看得这么清楚。从上一辈子以来,这就似乎是自己的问题。小学与中学,平常从来都是最被老师忽视的那种人,成绩不会太好但也不会太差。上辈子只有三场考试是让大家满意的,小学考初中、初中考高中、高中考大学。以至很多人都死活不相信他这样的人也能考到北京的重点大学去。 随波逐流、随遇而安,这是他人生的最大追求。 活得自在而舒心,有好酒喝当然可以,没有二锅头也成,甚至“闷倒驴”自己都经常在喝。以至于来到这个世上,虽然早知将处于乱世,也早知自己必须努力,但却从来没有认真地琢磨过,自己到底应该怎么个努力法? 辛邦杰看了看赵权,又看了看梁申,只能悄悄地挠了挠头。 梁申接着说道:“年龄,是你最大的优势也是最大的劣势。你还小,具备着巨大的成长空间,给你五六年时间,我相信你完全有能力睥睨这世间大多数的军将。但是你现在完全没有自保能力,脑子再好用,在一个最不成器的大头兵面前,也是不堪一击。因此,你和小耀都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需要找一个保护伞,让你们安全地成长。” 三个人里面,最痛恨蒙古人的应该是梁申,国破家亡都是缘于蒙古人,因此赵权没有丝毫怀疑梁申是否有什么私心存在。辛邦杰唯有的牵挂除了父亲就是自己,无论去哪里,一旦决定了他都不会有任何意见。 倒是自己对蒙古人的观感最为矛盾,虽然生活在金国,却对这个国家毫无感觉,被灭了也就灭了。蒙古人的残暴、对汉人的压迫与欺辱,虽然更多是源于上辈子的认知,但要让自己加入这样的军队去欺凌汉人,一时半会总是接受不了。 第三十一章 柴米油盐 “那,要是郭侃根本懒得理我又该如何?”赵权问道。 梁申的嘴角微微的向上一翘,赵权发现认识他这么久,这是第一次看见他笑的模样。 “凭着你解开我心结的能力,只要你肯去做,郭侃一定会把你当作宝贝来看待的。”也是,郭侃这人一看就是个好装逼的主,这种人只要在他面前多露几手,再狠拍几次马屁,想搞定也不是件太难的事。 “郭侃此人,一定出生于世家,我怀疑应该是当年跟随铁木真的郭宝玉后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背后还会有河北汉人豪族的支持,跟着他铁定不会吃亏。” 等等,铁木真?郭宝玉?郭侃?“我知道他是谁了!”赵权突然一声大叫。 “是谁?”梁申与辛邦杰同时疑惑地望着他。 “啊——哦——呃——”赵权叫了几声,又苦恼地闭上了嘴。他的确想起郭侃是谁了,却说不出口。他不可能跟他们说,郭侃跟郭宝玉都是郭靖的原型,蒙古某一次西征时,郭侃大放光彩,据说攻灭了数百座城池,说他杀人盈野丝毫也不为过。他更不可能跟他们说,这个郭侃,后世还被一些人尊为“东方战神”。 赵权苦恼地揪着头发,闭着嘴呜了会。说道:“好吧,我没意见了。” 三个人并立于坟前,回望村中。 村子里的谷场边上,已经立好了营寨,村前入口处与淮水边的旧码头上,望楼正在搭建。炊烟袅袅,人影匆匆进出,长临村似乎已经从沉睡中渐渐苏醒。 悲伤是必须的,但生活还是得过下去,一直沉迷于悲伤而无法自拔,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家人的不负责。 当两大两小四个男人,回到家,望着空空荡荡的厨房时,再没有一个人有心情继续沉迷下去,他们首先得想办法,晚上如何才能不悲伤地解决晚饭问题。 这些天忙着下葬,忙着痛苦,都没意识到每天吃了什么。好像有些是村子里人送的,有些是自家厨房里剩下的。现在东西全吃光了,大家才想起来,家里唯一会做饭的那个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辛邦杰自懂事以来,就随义父在军中生活,从来不知道厨房是什么东西。 到了长临村,过了一阵典型的“饭来张口”的日子,没觉得妥也没觉得不妥。对他来说,吃饭只是解决身体需要的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吃什么对他来说完全无所谓。他面对的食品,从来就只有两种,一种是人可以吃的,一种是人不能吃的。因此,时常在饭桌上被赵权斥为“驴嚼牡丹”。 但不管怎么样,辛邦杰好歹也进过厨房,好歹也帮过赵槿干些劈柴烧火的事。 而梁申这辈子是真的连灶台都没碰过。前十多年身份尊位显贵,即便国家再破落,家里还是不缺伺候的仆从。后来四处流浪时,只要能找到东西,无论生熟,都是往嘴巴里一塞了事,连生火都不用。 到了长临村见到赵槿后,厨房莫明的被他自己列为禁地,他根本就不敢多呆,吃饭也大多是一个人端着碗蹲在院子里解决。 陈耀当然不用说了,正常这个年纪的孩子也没办法学会做饭。赵权上辈时虽然马马虎虎会做饭,可是当他面对跟着自己一样高的灶台时,实在是无从下手。 好在赵权在理论上是四个人里面最清楚的,在他镇静而胡乱的指挥下,四个人开始手忙脚乱起来。 缸里还有米,不过也不多了。煮出来的饭,香气四溢,只是糊掉的锅巴咬得牙齿有些酸软。没有菜,更别说肉了。陈耀吃得两眼汪汪,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吃得最少的一顿饭。 梁申主动地把碗筷拿去洗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洗碗,所以打破了一个,赵权与辛邦杰都决定原谅他。只是陈耀却有了发泄的理由,叨了半个时辰。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家里除了还有些酒之外,其他的基本都空了。柴好办,去村外山上砍一些就是,这事本来就是辛邦杰在干的。茶就算了,大伙儿都还没学会享受这东西。仓库里还有米,只是不知道该送哪去脱壳。 至于其他的?赵权抬头望了望天空,不知道老天爷会不会从天上扔一点下来。 还好,老天爷虽然没扔东西,但李村长却解决了他们一大半的麻烦。跟着他进来的李勇诚笑嘻嘻地拎着几袋东西,让赵权感觉眼睛似乎有点湿润。 “估计你们几个男人搞不定厨房的事。”李村长笑呵呵地看着几个愁眉苦脸的大小男人,说:“先给你们提一些油盐酱醋过来。村子里每旬都会安排人到褒信采买物料,到时你们有什么需要,给我一个单子。” 解决了燃眉之急又告知了方法,这已经很不错了,想到村长家去蹭饭,显然不太现实。他们家也是三个男人,年纪老大的村长带着两个娃也是不容易,好在这些年有李毅中帮忙,让他轻松了许多。再杀过去四个男人,可能到最后所有人都会没饭吃的。 整整花了五天时间,在赵权的统一协调下,四个人才搞定了厨房的所有东西。做饭的流程总算是顺利了许多。 准确来说,是梁申做饭的流程顺利了许多,赵权提供想法与思路,梁申执行,其他二人负责嗷嗷待哺。 比较过分的是陈耀,每顿饭过后,总是要提出几点批评意见,一旦被赵权怒斥,就会理直气壮地说:“我娘闭着眼睛都做得比这好吃!”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之下,梁申的厨艺水平被迫飞速上涨。 除了厨房里的活,只要是院子里的事,梁申基本都包下了,打扫院子,洗衣服,喂马,甚至还学会了给其他三个男人缝补衣服。赵权有时看着他专注于家务活的身影,很担心这个男人会不会把自己想象成赵槿,而因此走火入魔。 辛邦杰对于梁申在家里的操持安然享受,因为他一个人把所有田里的活都包下了。今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百亩田地里庄稼长势不错,加上村长说应该不会有人来收税了,地里的收成把四个人养上一年显然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陈耀,一天比一天暴戾。他怕赵权会揍他,也怕辛邦杰会瞪他,于是全身心地在对付梁申。赵权知道,失去父母的陈耀心里有些失衡,想利用这种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恐慌,他几次都想好好的教训陈耀一顿,但每一次看到被臭骂的梁申反而如食甘饴,只能一次次地将叹气继续地埋进自己的心底。 没办法了,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时间。 第三十二章 武经总要 家里的钱倒是不缺,原来父亲每年托人寄回的薪俸以及上次辛邦杰带回来的,都被赵槿收在父亲书房的柜子中。只是钱很杂,一部分银子,一部分宋制铜钱,大部分却是前些年发行的纸钞,这些纸钞如今已是废纸。但剩下的银子还是可以支撑一段时间的,不过现钱也没太大用处,因为很多东西已经没地方可买了。 比如精盐。 河南本地不产盐,这边一向吃的都是山西解州的解盐。 由于国境之内缺少铜矿,金国能在市面上流通的铜钱极少,为了能得到宋制铜钱,金国官方一直鼓励民间对宋走私。不过能让宋人看得上的北货并不是很多,马又绝对不允许走私,发现一人砍一个。 盐便成为金国向宋荆湖与淮南走私的最大宗货物。地处走私前线的长临村,自然从来都不会缺少精盐这种东西。 然而,自金主南迁蔡州,北地尽失后,解州盐就再运不过来了。 从那时起,长临村的人想吃点精盐,反而要想办法从宋国那边走私回来。没多久,淮水南北无论官方贸易还是民间走私便彻底断绝,长临村的居民想用盐,只能回归土盐。 对于赵权来说,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盐。 长临村以北不远,在一个小山凹里,就有一洼盐池。盐池的表面有一层如白霜一样的碱巴,把这层碱巴铲起运回,放在锅里熬煮。等冷却后把上面的盐巴水舀出,掏掉沉淀在锅底的泥巴。然后继续熬煮,这样煮个四五遍之后,当锅表面出现结晶的盐粒时,便是可以食用的土盐。 这种盐的味道,就两个字:苦涩。这也是陈耀为什么总唠叨着梁申做的饭菜太难吃的原因。但是没办法啊,不可能因为这种盐难吃,就不吃盐了。 不过,这个盐有个唯一的好处,就是自己挖,不要钱。 在整理遗物的时候,赵权顺便把父亲的书房收拾了一番,在书橱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两本放置于木匣子里的书,《武经总要》。 他顺手翻了下,编撰者曾公亮,不认识。 看在父亲把这两本书仔细地珍藏的份上,他认真地读了会。对于没有句读的书依然看不下去。倒是下半部记载的一些兵器图谱让他有些兴趣。尤其是各种床弩砲矢,赵权起码还知道一点,在这个火药还没开始正儿巴经使用的时代,这些弩弓无疑是战场上最具威力的兵器。 比如那个三弓弩,书上记着:三枪三剑箭,射及三百步。他稍微算了下,宋时的一步应该差不多是后代的一米五左右,三百步就是四百多将近五百米的距离,这的确算是了不得的远型武器了。 当他兴致冲冲地捧着书,要找梁申商量搞个三弓弩时,梁申看着这书却大惊失色。 “《武经总要》!这是宋仁宗时曾公亮曾明仲编纂的军事巨著,你怎么找到的这本书?是你父亲留下的?”见赵权点了点头,梁申叹了口气说道:“我父亲当年到处搜索此书,整个夏国都不见一本,没想到在金国却以如此轻松得到。” “小子,你只要熟读此书,不敢说你会成为一员横扫千军的名将,起码对宋军作战时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有这么神吗?就凭这本书?” “说实话,我至今也没完整地拜读过此书。但此书可谓集宋国军事之大成,里面包含了与宋国军制相关的所有内容,比如选将、军制、选锋、选兵、练兵、行军、攻防、兵器等,还配有战例与图例。” “宋人是用这本书来培养将帅吗?” 梁申摇了摇头,说:“我非常佩服写这本书的曾公亮,但我也一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写这本书。据我所知,宋国武将能认字的不多,能认真读懂这种书的更少。其实这本书是写给文臣看的,曾公编这本书并非在于加强武将的御军能力,而是为了……”梁申顿了顿稍微,最终道:“为了,扬名立万!” 对于这一点,赵权倒是有些理解。印刷术在中国宋代时,开始有了质的飞跃与发展,而宋代文人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著书立说。而各个领域学术专著的出现,又为科技的进一步发展提供着持续的推动力。 但是出一本书,费用不少,不是一般人能承担得起的。不像后代,出了书还能拿到版费,此时出书这种事,不仅要求一个人得有绝佳的学术水平,还得要求他有充裕的经济实力。 “宋国如今偏安一隅,在与金国的交战中败多胜少,我觉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本书。”梁申接着说道。 “哦?为什么这么说?” “《武经总要》是宋国军事的集大成,一直到现在为止,宋国的将领依然奉此书为圭臬。但同时又受限于此书,两百年来再无寸进。南渡之前,宋国君臣还知道保密,严防此书外流,因此夏国当时也找不到这书。而金国入主中原后,此书被金国收缴了不少,通过此书,金国不仅完全了解了宋国的军制与攻守武器,也使自己的军事实力得以长足发展。要不是宋国人多,要不是有江淮天险,宋国恐怕早就灭亡了。 唐代一代战神李靖一直在自己快要离世时,才将三卷《六军镜》雕版成书,但成书没多久就被全部销毁,唐太宗还是有见地的君主,否则一旦敌国获得李靖的兵书,唐朝估计老早就会被灭了。” 赵权听着有点发晕,他无法想象一本书会影响到一个国家的整体军事实力。更无法想象一个国家会因为一本书而面临灭国命运。 不过梁申既然这么说,那还是有他的道理。看来自己得认真地花些时间把这两本书啃透。 看着梁申两眼直冒绿光的模样,他还是把两本书扔给他,让他先研究透了再说,自己看这种书实在是很头疼,等着梁申搞明白了跟自己再说不迟。 心底里,赵权甚至觉得只要梁申搞明白了,自己搞得明不明白就无所谓了。做事情嘛,总是得搞明白的那个人去做才是对的。 第三十三章 北地汉人 九月刚过,往年这时候正是秋老虎发威的季节,今年却突然就有些冷了。 郭侃终于接到了确切的命令,让他的百人队驻扎在长临村。 一是这个村子好歹也算有些人气;二是长临村是曾经的宋金走私重地,必须有兵力在这,以防宋国斥候从这上岸;三是这里有大量被抛荒的熟地,种些田养自己的百人队完全没有问题。甚至明年还有希望给驻守在蔡州的大军提供些军粮。 对于这个任命,郭侃有些愤怒。 自己离开真定府南下,就是为了作战,为了给自己谋取军功,如今却被搞成一个种田的,算是怎么回事? 这个军令是蒙军总帅塔斯直接下给自己的,如果是义父史天泽,自己还能讨价还价,但现在郭侃只能把自己的八十三名军士全部召到长临村。 军帐从村口开始,弯弯曲曲地,自入村的拐角处开始,一直延到谷场边上的祠堂。 村子里空出的房屋很多,砸掉门锁后,郭侃及部下几个十夫长便各自搬进去入住。祠堂旁边的学堂修整后,作为郭侃的主帐。祠堂则被征用成为行军仓房。 对此,村长也没法表示太多的反对意见。 这个祠堂原本归李、赵、王三家共用,现在连打扫的人都没了,已经快成为仓鼠之窝。祖宗牌位虽然很重要,但除了村长自己之外,已经没有人知道牌位上写的各姓先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至于赵权,就更搞不清楚了。有一阵子,他一直觉得自己既然是穿越过来的,那怎么也得该有个好出身才对,于是他很期望自己的先人应该是北宋时期的某个皇族。可是姐姐一阵取笑之后,很肯定地告诉他,宋太祖在建立宋朝之前,中原之地赵姓之人没几十万也有十几万。父亲早年孤儿出身,只知祖上应该是来自契丹管辖下的燕云之地。 父亲与母亲成婚后,在大安元年参加了金国的武举考试,以上甲第三的成绩授修武校尉,充任正八品的侍卫亲军,从此进入军伍。村祠堂里的那些赵氏先人,除了祖父的名字之外,其他很可能的都是父亲瞎编出来的。 赵权为此很失落了一阵,这辈子的祖先是无法考证了。不过不管如何,自己肯定不是女真人,也不可能是契丹或是蒙古人,民族成份为汉族那是铁定的。有这一点,好歹让赵权放心了一阵。 梁申为此还特地跟他讲了燕地汉人及蒙古汉军的由来。 自契丹建立大辽国统治燕云十六州开始,其属民就以汉人居多,为此辽国特地设立了南北两院来管理契丹人与汉人。辽国的军队中,汉军的比重最多时超过七八成。 金国灭辽之后,接管了中原,除了侍卫亲军及武卫军、威捷军之外,其他部队基本都是由汉人组成,不过大部分是通过女真的猛安或谋克来统领。像赵权父亲这样以汉人身份能够一入伍就成为侍卫亲军,非常少见。主要还是因为他是武举出身。 只要给汉人机会,无论是文举还是武举,都具备天生的优势。强撼的女真武人,不识字的居多,哪里有办法在科举上获胜。 蒙古灭夏时,成吉思汗旗下兵士倒大部分都是蒙古人。不过据梁申估计总数也就十一二万,蒙古灭掉金国,似乎更多的是因为要完成成吉思汗的遗愿,窝阔台对中原之地根本就不感兴趣,他甚至把很多农田圈为草场放牧,但效果很差。 至于河北、山东的那些地方豪强,只要表面对蒙古效忠,战时愿意提供兵力支持,蒙古人就基本不会去管他们了。只是把这些豪强的武装统称为“汉军”。 “那――”赵权有些犹豫,“要是哪一天,我们也加入他们的军队,那该算什么?” “以后蒙古人到底要怎么管中原的军队,我还不知道。就目前来看,蒙古汉军的自主性还算是比较大的。比如郭侃这支百人队,就归属史天泽管,蒙古人很少会直接给他下令,也不会去管这支队伍中的细节问题。当然,史天泽的上头肯定还得有一个管他的蒙古统帅。” “其实这没什么,无论是辽国,还是金国、蒙古国,甚至包括夏国,汉军都是不可缺少的部队。因为在这些国家中,毕竟占大多数人口的都是汉人。” “你的意思是,这些国家打来打去,其实主要都是汉人在跟汉人打?”赵权越发纠结了。 “这个很奇怪吗?”梁申有些不理解赵权的纠结,“我也是汉人,我们祖上从大夏立国之前就生活在那里,跟随党项人建立了夏国,自然就得为保卫夏国的疆域而征战。” “可,可,可……”赵权想说,辽、夏、金、蒙古的汉人怎么会帮异族攻打宋国,这没道理啊。难道他们不应该盼望着回归大宋这个祖国的怀抱吗? 赵权转念又一想,如果现在有人以汉族大义劝他为南宋效力,准备与蒙古作战,收复中原,他会去吗?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赵权只好停止了与梁申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他发现即便自己似乎多了千年的历史知识,那些知识也没办法帮助现在的他来解答这个问题。 郭侃驻在长临村,对剩余的村民来说,最大的好处是采买物品变得方便了。 郭侃部携带的粮食并不多,据说现在整个河南之地都比较缺粮。但其他东西倒是不少,尤其是来自解州的精盐。郭侃跟村子里征粮全部采取以物易物方式,村长出面根据褒信那边的价格与驻军大致定了个数,即一斗米换一斤精盐,这个价格比原来走私的盐价格略高,但基本上还是可以接受的。 于是赵权家里终于可以不用再吃土盐,陈耀最近也不再哭闹着说梁申做的饭菜难吃了。 但是,别的问题又出来了。 这阵子陈耀竟然不肯让梁申给他洗衣服,说梁申洗出的衣服有股馊味。可是自己又懒得洗,于是每天穿着跟抹布一样的衣服在梁申忧怨的眼神前晃来晃去。 赵权说了几次,他愣是不肯听。 那一天临睡前,在看到陈耀把梁申端给他的洗脚水踹翻,溅了梁申一身湿之时,赵权终于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但是揍完之后,却只能抱着鼻涕眼泪泥土混于一身的陈耀,默默流泪。 第三十四章 可以悲伤 其实论起身子骨来说,赵权的力气根本没有这个小胖子大,两个人要是空手直接对打,陈耀被挨上几拳肯定不痛不痒,赵权要是被挨上了,可得痛上好一阵。每次赵权要揍他时,陈耀也不躲不闪,都会很自觉地送上肥臀,揍完了只是多揉几下屁股而矣。 赵权无法去痛责陈耀。这小子也不算非常顽劣,姐姐姐夫虽然对他总是责骂不断,但从没有一次下过重手,最多也就是像自己这样揍下他几次屁股,或是抽几下掌心而矣。 父母突然的离去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来说,犹如天塌地陷。这场突变,使他提前进入了叛逆期。 最近几个人都在忙着把家里整理清楚,天天累得跟狗一样,无意识中缺少了对他的关注。他就把心底里所有的不安与愤恨全发泄在梁申身上,偏偏这个梁申逆来顺受,又助长了陈耀的那丝暴戾之气。 赵权很头疼,他实在是不太明白该如何解决陈耀的这个问题。他知道,如果处理不好,陈耀的性格将会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所庆幸的是,两个人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分开过,陈耀对于挂着“小舅”头衔的自己,还是充满着依赖与信任。 而如今这个世上,真正能相依为命的,也只有他与陈耀两个人了。 “小耀,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把你娘当作我姐来看待。”两个人坐在院子的台阶上,肩并着肩,赵权用很深沉的语气对陈耀说道。 陈耀长长地吸下鼻涕,转过脸开始疑惑地盯着赵权。 “我跟你一样,都是喝我姐的奶长大的。我一出生母亲就去世,至今也没见过父亲。其实我有些时候挺羡慕你,起码你的父母好好的爱护了你这么多年。不过我也很庆幸,有一个这样的姐姐在照顾着我,所谓长姐如母,她真的是把我当作自己的儿子来抚养。 你知不知道,姐姐离去,我心里比你更痛,你是第一次失去母亲,而我,却是第二次。” 赵权说到此处,眼泪喷涌而下,其实他想说的是,他已经第三次失去了母亲。上一辈的那个,总是唠叨总是没事要跟自己打电话,总是骂自己不着家,总是逼问着自己到底还有没有钱花的那个母亲。 “有一阵子,我一直在怀疑我是不是个灾星,把灾难带到这个家里来,让这个家一次比一次破碎得厉害。” “你知不知道,如果有可能,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我原来想好好孝顺他们的。” “可是我就这样失去了他们。” 苦楚,如山般地压在赵权心上,已经有许多年了。他始终不敢想象,上辈子的父母在得知自己离去的消息后会有多么痛苦,而这些痛苦都是自己造成的。在自己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的时候,却让他们陷入白发人哭黑发人的悲痛中,而这种悲痛势必将陪伴着他们熬过下半生。 他一直不敢想,不敢念,甚至不愿相信自己是个来自千年之后的浪荡子。 在这样的一个晚上,赵权小心翼翼防备着的心里防线突然就被自己给击崩了。他把头深埋在膝盖里,一边呜咽一边向自己上一世的父母深深地忏悔。 边上的陈耀有些傻掉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小舅会比自己还痛苦,而且还说着一大堆让自己莫明其妙的话。 “子欲养而亲不在,是我抛弃了他们,是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 “是我无能,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 “是我强横的来到这个世上,使她难产而死。” “是我,才让父亲至今不知生死。” “是我……可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耀怔怔地看着赵权,不知所措。 换好衣物的梁申,看着痛哭不已的赵权,摇了摇头,拿了一点酒过来,递给赵权。 “如果我听姐夫的话去宋国,他们就不会死。” “如果我听辛大哥的话去辽东,他们也不会死。” “为什么要在这鬼地方呆着!!” 赵权接过酒,直接灌进嘴里。一丝凉意顺着喉咙直入胃里,让赵权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冷冷的酒液在胃里滩开,化为一股暖流,慢慢地向上透进脑中。赵权终于渐渐地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甩下酒碗,双手在脸上狠力地搓了搓,又吐出胸中浊气。向梁申投去感谢的目光。回过头,拿袖子把陈耀脸上的鼻涕眼泪擦拭干净。 两个人呆呆地看着院中的那棵桂花树,枝头微微颤动的小花,迎着如雪月影,缓缓地溢出一丝丝的芬香。 “小耀,我相信人死后都是有灵魂存在的,也许姐姐和姐夫正在天上的某一个地方看着我们。我想他们都不会希望看到我们这么痛苦。” 陈耀的两只眼睛开始迷茫地向夜空中寻觅着。 “我们看不到他们的,但是如果我们不这么痛苦的话,就可以感觉得到他们,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关心。” 陈耀迷茫的双眼中出现了一些的期盼。而边上的梁申双眼中也迸现出火热,但随即摇摇头不去扫视天空。 赵权又深吸了口气,搂住陈耀的肩膀,说:“小耀,我们可以痛苦,也可以悲伤,但不能太长时间。咱们俩,还有申哥还有辛大哥,还有毅中他们。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虽然姐姐姐夫不在了,但小舅会永远跟你在一起的!” “你保证吗,小舅?” “这个不需要我保证!你知道吗,小权,其实我们几个人都需要你帮忙。” “我?”陈耀弯着手指头,蹭了蹭自己的鼻子。“说的是我吗?” “是的!”赵权努力地笑了笑,“咱们家现在几个人唯一的收入就是辛大哥种的一些田,粮食应该是够吃了,但是油啊盐啊衣服啊工具啊,其他许许多多的东西,都需要花钱去买。可是家里钱也不多了,这就得靠你了。” “靠我?”陈耀立刻跳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陈耀卖酒 “我,我总共,总共只从我娘那赚了十六文钱,你不要老盯着我的那些钱!”陈耀一边跳一边叫着。 “哈哈!放心啦,小舅还不至于像你这么小气!” “那……” “好了,开心点,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告诉你,你到底可以怎么赚钱。” 好多天了,陈耀没睡得这么安心过,这个晚上他梦见了怀里长出一堆沉甸甸的金子,那模样就是小舅以前老跟他描述的金元宝。 …… 今天,轮值的又是丁武。 他以长临村的这个废弃码头为中心,沿着河岸往上游走一千步,再回来往下游走一千步,然后爬上建在岸边高近二丈的望楼,往河中盯个半个时辰。再下来继续上下游的巡逻。这是他轮值半天的巡逻任务。 部队在长临村算是已经驻扎下来了,不过全队上下都有些泄气。 都说南兵不经打,大伙儿便兴致冲冲随郭将军南下,捞些战功,没想到却被派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驻守。也不知道郭将军这些天一直跑蔡州,到底有没有什么消息。 丁武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不过他叹气并不是为了打不上战,这似乎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对他来说,不打战的日子,就是最舒服的日子,在这安安静静的长临村呆着,其实挺不错的,要是……再多点酒,那人生简直就是完美的了。 站在望楼上往南看了会淮水,丁武又转过身往村子里看去。 这个位置倒是可以把全村都收入视线之内。郭将军无心在此驻防,其他人也就懒得扎营筑寨了,只是在村入口处与此处设两个瞭望楼,其他人都在村子里呆着。一些兵丁正在谷场中操练。 丁武的眼光扫过谷场,又看向赵宅,隐约中似乎传来那丝让人迷醉的酒香。他不禁深吸了口气,又咽了下口水。昨天那小胖子送的酒真是不错啊!不过现在正在巡逻,呆会得过去再说讨些酒来解解馋。 屋子里的陈耀总算忙完了手头的活,面前摆了两坛装满酒的酒壶。现在就等着那个姓丁的家伙上门了。 昨天白送了他半壶酒,按小舅的说法,今天不仅能把本要回来,还可以再赚上好大一笔。他又在心里把小舅教的东西默默地计算了一遍,的确应该是没问题的。 院门推开了,果然是那个姓丁的家伙。陈耀站起身,脸上的肥肉立时堆出一片纯真的笑意。 “丁哥哥好!” “嗯,小胖子。”丁武看着摆在桌上的两坛酒,眼睛一亮,说:“这是昨天那个酒吗?给我准备的?” “是昨天那个酒,不过不好意思啊,丁哥。这酒是准备让我们家的大舅拿到褒信去卖掉,换点钱粮回来的。你要的话,我再给你偷偷弄点?” “噢,你们还会去卖酒。这样好了,你也别给我再弄了,直接卖给我吧,要多少?” 陈耀挠了挠头,说:“不行啊,我们家大舅说不能赚你们的钱。你要的话……” “别啰嗦了!以后你们家要有酒卖的话,哥哥我全包了!说吧,要多少钱,不过我身上只有真定府的交子,碎银也有一些,但是我也搞不清这些银子有几两。” 此时,蒙古政权对中原区域的控制力还相对较弱。在执政的耶律楚材默许之下,河东、河北、山东都在发行各自的交钞。丁武身上带的,正是真定路的交钞,也只能在真定路内使用。 “好吧,既然丁哥这么说,这酒就卖给你吧。”陈耀嘴角一咧,眼睛又看不见了。 “交子我们现在用不了,银子我也不好意思拿。这样吧丁哥哥,我听说真定那边一斤酒大约值200文,一斤盐大约值50文,就是说一斤酒可以换四斤盐。是吧?” 见丁武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陈耀继续说着:“我这酒制作比较麻烦,也比较费粮,你看我拿一斤酒换你五斤盐,成不?” 丁武有些迷糊了,觉得似乎有些不对,但琢磨了一下,又不知道是哪个环节有问题。 军中携带的粮食不多,但盐却是堆积如山,长途行军,带盐比带粮方便多了。需要粮食就拿盐跟当各军驻地的农户直接交换。河南一带缺盐,对于南下的部队来说,基本不花钱就可以得到的精盐,在河南一带每斤就能换上十斤好米。 丁武琢磨了一小会儿就放弃了,他不认为眼前这个才七八岁的小胖子能骗得了自己。 于是丁武带走了两壶一斤的酒,兴高采烈地给陈耀送来了十斤盐。 回到家里的梁申与辛邦杰,目瞪口呆地看着堆在陈耀身边的近百斤大米。只有赵权冲着陈耀伸出了大拇指。 两斤成酒,加上蒸馏的损耗,所需大米绝不会超过十斤。如今竟换回了八十斤的米,近十倍的利润啊! “军队规定,一斤盐可以换十斤米。我把卖酒的十斤盐,在村里换了八十斤的米,只要八斤米就可以换我的一斤盐,可被他们感谢了一番。”陈耀挺着胸,眼角翘得老高。 辛邦杰依旧迷茫着。 梁申回想前些天小权跟小耀商量卖酒的想法,又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半天,才终于搞明白了。这种交易方式,相当于让郭侃部队免费给他们运了一批盐过来。 对于当地人来说,盐是不可替代的东西,价格当然只能由郭侃他们说了算。但对于那些军士来讲,酒一样属于不可替代的货品。因此以真定的价格来交易,他们也能接受。 梁申叹了口气,自己在术数方面的水平,别说是小权,如今连陈耀也快比上了。 不过这种以货易货的交易方式还真是不错,只是得控制下数量,一旦交易过多,肯定会引起他们的警觉。 是否会引起郭侃他们的警觉,赵权倒不是很在意。不管怎么交易,他们都不可能提供太多的酒出来。所谓市场有限,还得给市场制造一定的饥饿感才行。 自从他发现陈耀的数学天分之后,他就开始有意识的对陈耀加强数学的培养。卖酒,只是一个手段而不是目的。 当然,能通过卖酒来增加家里的收入,也是件让人很快乐的事。 第三十六章 秋末雨雪 才十月底,位于淮水北岸的长临村竟然就下起了雪。 雪花细如米粒,到了地上便不见踪影。 丁武突然就有些想念真定府了,他印象中,就是真定府也从来没有十月底就下雪的。 下雪的第一天,丁武还嘲笑了一番:这南方的雪简直跟南方的男人一样,那么娘们! 但是,连下了三天之后,丁武就再也嘲笑不出来了。雪中夹着雨丝,如棉软的皮鞭一样,看着柔顺无力,抽在身上却是连骨子都透着一阵寒意。 雪不大,雨也不大,整个村子都笼在蒙蒙的灰意中,如果边上有一个火炉,桌上有一束檀香,再有一个俏丽的丫鬟烧着茶水,这地方就会是一个文人墨客中的仙居。 但丁武不会欣赏这种诗意美景,他也根本没心情理会这样的美景。他只想狠狠地骂几句娘。 好不容易熬完自己的巡逻时间,敲着已经冻麻的双腿,捋了捋湿冷的头发。他恨不得把自己脱光了,拿热毛巾狠狠地擦个身子,再把自己塞进被窝里。当然,如果另外几个十夫长能给自己留一碗热腾腾的狗肉汤,那他一定会表示下深深的感动。 推开门还没坐下,丁武就已经快把鼻子埋进灶上正煮着的一锅肉里。 刚闻着味道,屁股却挨了一脚。满头大汗的蒋郁山往他胸口砸了袋盐,“去赵家弄点酒来!” 丁武擦了擦嘴角边的口水,恨恨地说:“哥哥们,给我留点啊!” “赶紧滚!没有酒,就没有肉!” 丁武只好一边嘟囔着,一边拎着一袋十斤的盐又走到了湿冷透骨的屋外。 丁武有些郁闷,自第一次从小胖子那弄回了一些酒,每次换酒的活莫明其妙就变成该自己干的事。 “小胖子,拿酒来!”丁武刚走到院门,就吼开了。但是一直到推开门,也没见到那个小胖子堆出的肥脸。 丁武进了院门,雨夹着雪随着他的身子一起往院子里灌进去。 “小胖子,快滚出来!” 陈耀的脸终于出现了,但堆出的是一张苦菜脸。 “丁大哥,这么冷天您怎么来了!” 丁武把盐往桌子一扔:“别啰嗦,赶紧的,那几个爷正等着酒呢!” 陈耀拿袖子擦了擦鼻涕,细细地说:“不好意思啊,丁哥,酒,没了。” “什么酒没了?前两天过来,不是还有吗?” “都被你们喝光了。”陈耀两手一摊。 丁武瞪了陈耀一眼,说:“怎么,嫌卖的偏宜了?” “不是啊,丁哥,真的没了。” “别扯,今天你就是挖也得跟我挖些出来,我也不多要,先来一斤再说。” 陈耀抓了抓头,苦着脸,哀怨地看着丁武。 “你再不拿出来,我自己去找了!”说着伸出手就往陈耀脖子上叉过去。 陈耀倒退一步,嘴巴一张就喊道:“小舅!!” 屋里又探出一个脑袋,是赵权,看来那个姓辛的不在,丁武先放下了一半的心。 “丁大哥!” 丁武一看赵权手中捏着个酒壶,心里就舒缓下来,至于一个舅舅一个外甥都喊他大哥这种事,似乎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 “抱歉啊,家里真是没酒了,这一壶大半斤是最后剩下的酒了,也不敢卖给丁大哥,你直接拿去喝了吧。” “为什么会没酒了?” “丁大哥有所不知,原来卖给你的那些酒,是家姐当时酿制后留下的。现在家姐不在了,存的酒也卖完了,酒当然就没了。”赵权一副黯然神色。 丁武有些疑惑,因为他每次经过他们家院墙时,都能闻到一股沁人的酒香。不过他也知道那应该不是在酿酒时应该有的滚滚而出的香味,却也没细想。此时对他最重要的事,是得赶紧回去,否则连一口肉汤都剩不下了。 丁武打开壶塞,先灌了一小口,顿时觉得一股舒坦从口舌处直窜入脚后跟,朝那辆小孩挥了挥手,便要离去。 “盐”陈耀凑过去喊到,“那酒我们送你的,盐你带走啊!” “算了,给你们吧!赶紧弄酒去,没酒几个爷会发飚的!”说完,丁武便匆匆地闪入雨雪之中。 回到屋里,陈耀望着屋角堆着的几个坛子,悄声的问:“小舅,这酒真的不卖了?” “小耀啊,你首先要明白,物以稀为贵。第二要明白的是,不等值交换。” “不等值交换?” “郭侃军拿一斤盐来换我们这换十斤米,这就是不等值交换。对他们来说盐基本上不要钱,对我们来说盐是必须品。我们卖酒也是一样的道理。但是,现在我们已经换了几十斤的盐,还有几百斤的米,村子里家家户户存的盐都已经够他们用一整年时间了,我们已经换不到那么多米了,也就是说一斤盐对于我们村子里来说,已经不值十斤米了。再换下去,就该我们吃亏了。” 角落里,梁申一边点着头,一边搓着左脚。这种天气里,他受伤的腿脚就让他苦不堪言。 “更重要的是,我们真的没酒了!” 正在琢磨赵权所谓“不等值交换”的陈耀狠狠地白了赵权一眼,说“那角落里的是什么?” “那个东西是我蒸馏了数次的东西,可以称为酒精。那可不是喝的,喝下去可能会死人了。” “干嘛的?”陈耀有些不太相信,总觉得小舅又开始在坑他。 “这个酒精用处可大了,最直接的就是给申哥搓腿,他那腿受伤后一直没得到有效治疗,这种天气很难捱,拿酒精搓搓可以缓解他的疼痛。” “这搓一次得花掉多少大米!”陈耀嘀咕着。 梁申在角落里苦笑,赵权直接给了陈耀后脑勺一巴掌。“以后你慢慢会知道,咱们村里现在连个药都没有,万一碰上什么病,这酒精还可以应应急,你呆会记着给藏好了!” “那真没酒了,丁武还好,跟咱们都熟也不会乱来,把那个老蒋惹急了,真的会过来揍人的。” “嗯,其实老蒋还好,这老哥性子急,但没喝醉时倒也不会无理取闹。我担心的是那个秦子绪。” “秦子绪?” 第三十七章 野外生存 “秦大哥人不错啊,每次对我都笑眯眯的。”陈耀对赵权的话有些不理解。 “前两天,他过来找我,想跟我要酿酒的方子。其实咱们这酒酿酒的方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关键就是经过天锅蒸馏。这技术一捅就破,一旦被他们知道,咱们这辈子都别想把酒卖个好价钱了。” “反正现在家里粮食足够咱们吃的了,明年自家的田只要略有收入,把咱几个人肚子弄饱肯定是没问题的。粮食多了也没地方卖,所以酒就暂时不卖我看也行。”梁申在边上说道。 “但明天开始怎么应付那些军爷?”陈耀还是有些不死心,卖了近两个月的酒,让他有些舍不得放弃这种成就感了。 “没事,以后卖酒的事就我来处理吧。”赵权拍拍陈耀的肩膀,说:“辛大哥早上进山砍柴前,还特地交代,你这阵子光忙着卖酒,身子又开始变肥了,这可不行,明天开始他要专门盯你了,趁今天没事,赶紧找个被窝歇着吧,接下去估计你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了。” 赵权说完,没再理会开始惨嚎的陈耀。走到梁申边上,揭开他边上酒壶的盖子,说:“申哥,别这么舍不得,这酒精制作并不难,该用的时候还是得用。用少了没效果,反而是浪费。小耀,去弄点热水来,等申哥搓完脚给他泡一泡。” 说着,摁住想起身的梁申,低着声说:“你别太惯着小耀,惯上天了咱们几个都没好果子吃!” 梁申只好坐着,用歉意的双眼看着陈耀离去的后脑勺。 …… 常说春天孩儿脸,赵权却是第一次碰到入冬时的这种孩儿脸,而且这个孩儿还是最缺管教的那种。这个令人厌恶的孩儿只有两张可供转换的脸,一张为雪一张为雨。雨与雪,随时肆意地相互在天上地下折腾。 低缓的众山之上,已经盖上了一层渐渐增厚的白雪。一些来不及自己飘落的树叶,在雨雪之中挣扎之后,终于全被砸落于冰凉的土地上。 山中有一条蜿蜒的小路,从村子通向湾湖。人走过之后,就是一片泥泞。 一群高高矮矮的队伍从树林中蹒跚而出。走在最前头的是依然昂扬的李毅中,浑身是泥的赵权揪着同样浑身是泥的陈耀,一边忍受着他不停的抱怨,一边把时不时就要摔一次的他从泥里挖出来。 平日里无比聒噪的李勇诚此时也没力气吭声了,他与王铠各背着一捆柴火。 队伍最后的则是一脸木然的辛邦杰,镔铁枪被当成扁担,两头挑满了东西,有两大捆柴火、一只兔子、三只山鸡还有几条如冰棍般的草鱼。 陈耀实在没办法停止他的抱怨,他怀疑小舅是在故意整他。 这种天气就该窝在家里,既使是取暖的柴火快用完了,相比山里头,再怎么冰冷的被窝也是自己最应该呆的地方。更何况这些天杀的竟然让自己在山里头熬了一整个晚上,按小舅的说法,叫做什么“野外生存训练”。 不就弄些柴火吗,竟然还能整出这么多名堂出来! 不仅如此,还要自己计算跑步的速度、爬山的速度、爬树的速度,还得按照小舅的指定的节奏来呼息,还得算出自己弹弓打出石子的角度与距离,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出来两天,简直就是一场肉体与精神的双重非人折磨。 终于到村口了,赵权望见正在村口等候的梁申,还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边上的陈耀就从他手中滑到路边,哇哇哇的嚎开。赵权摇着头,只好松开揪着陈耀的手。 李勇诚走过来,朝着陈耀虚踹了一脚,笑着骂道:“小胖子,又装死啦!”然后朝赵权挥了挥手,跟王铠随着李毅中先进村去了。 确实有些累,必须得回去泡个澡再说。 后头走来的辛邦杰对着陈耀摇了摇头,也自行回家去。 梁申凑到陈耀跟前,蹲下身子,轻声说道:“小耀,要不,我背你回去?” 陈耀哼唧了一声,看着准备发怒的赵权,又哼唧了一声。 “好了,没事了,小权不会生气的,你年龄最小,不该让你这样受苦的。来,小权,帮我一下。” 憋着气的赵权只好扶着陈耀,帮他挪到梁申背上,顺手给了他肥臀一巴掌,在陈耀嚎叫声中,帮着梁申柱好他的拐棍,一起走入村子。 村口的铁匠铺已经被真定军征用为岗哨,天气太冷,铁匠铺后面的那一座望楼没人能呆得住,躲在铁匠铺里值守的士兵探出身子,看清了这几个人后,挥了挥手又躲进屋子里了。 梁申已经烧好了热水,屋子里摆着两个浴桶,赵权与陈耀都裸着身子把自己填在桶子里,梁申不时地往里加些热水。 院子里,从不洗热水澡的辛邦杰,只系着一块兜档布,从井里打了桶水直接从头浇下去,然后发出一声驴般的吼叫。 边上的陈耀正在哼哼唧唧地呻吟着。 赵权先让自己的身心完全放松,深吸一口气,但是只把这口气留在咽喉处,然后将头埋进水里,默默地按正常呼吸的频率来计算时间。直到实在憋不住了,才把脑袋猛地昂出水面,猛烈的喘着气。按他自己的计算,差不多可以憋个四分多钟的气了,不过这是在浴桶里,如果在水下还达不到这时间。 这成绩已经比上辈子好多了,虽然之前在海边长大,但没有刻意地去练习过,自然达不到这水平。 来到这世上,至今让他无法习惯的是计时问题。这个时代的人根本没有一种准确的计时方法,一息、一刻、一时、一瞬,谁都搞不清楚那到底代表多少,更别说换算成后世的秒或分钟了。比较常用的烧香法,一柱香感觉上比较固定,但香有粗细,制香的材料有差别,还跟香点燃时的天气有关,也一样无法获得一个准确的时间。 最终,在梁申的帮助下,做了几个不同容量的沙漏,又结合日晷,勉强地确定了一分钟的时间,又经过半年多的训练,把自己在放松状态下的呼吸控制在每分钟60次频率。而且成功地逼着陈耀,也让他养成了这种呼吸频率的计算习惯。他不在乎陈耀现在理不理解,揍几下,他就理解了。 第三十八章 取暖设备 搞定陈耀之后,赵权开始逼着王铠与李勇诚,然后是李毅中,最后还得想办法把辛大哥套进来。 他希望做到的是,在这个小团队里,大伙儿起码能有一个基本相同的时间计算标准。 根据前世一些模拟两可的野外生存知识,又跟辛大哥商议了数天,赵权把这支小队伍第二次拉到山里头去训了两天。结果还算是满意,因为这次没碰到野狼。 这次训练最大的一个收获,是赵权很欣喜以发现,看似蠢笨的陈耀,现在逃命时的速度变得飞快。遇到危险时赵权自己总是想着得看到其他人的动静,陈耀倒好,蒙着头不管不顾的就是狂跑,跑起来甚至可以把自己甩在身后。 指望这厮救人是不可能的了,不过只要今后不让自己总分心去掂记他已经很好了。 看来,这种训练还得多进行几次才好。冬天到了,农田里的活该干的都干完了,不该干的也干不了。与其整天窝在家里,还不如多拉出去打熬下身子。 这日子,还有很长很长。 即便偶尔雨雪停了,天也是阴的,暖风与冷风轮流地肆虐着这个小村子。冷热不停的突变,让村子里的不多的老人全部病倒。村子里可用的药基本都用光了,好在真定军的药不少,也帮忙着治疗。 但李村长的病情却愈加严重,看这情况似乎熬不过这个冬天。 李家兄弟最近一直愁眉苦脸。每日里废话不停的李勇诚完全没了声音。 虽然兄弟俩每日给老人烧足火炕,但只要一离炕,李村长就无法承受屋子里的寒冷,更别说出门了。 如果能搞点人参就好了,那东西补补老年人的体虚应该是有用。但这东西现在就算是有钱也买不着。赵权莫明地想到辽东,那旮旯这玩意现在应该多的是吧,而且全野生的…… 赵权想起前世的一个段子,面对寒冬,北方人可以靠暖气,南方人却只能靠正气。可如今全天下都没有暖气,他有些无法想象,古代人到底是怎么熬过这么冷的冬天。他特地问了辛邦杰,辛邦杰给了他两个白眼,说:“让你们打熬身子时,总要找各种理由推脱,这就受不了了?” “在辽东,这个算什么!” 赵权不禁打了个哆嗦,对辽东的畏惧又增加了三分。 指望不上这个即便是寒冬也冲冷水澡的超级耐冻者。赵权去找梁申商量。 梁申倒是给他提了不少实用的意见。自北宋时起,北方稍有钱人家都会在屋子里采用“火墙”取暖。它与火炕的原理是一样的,火炕是把床体做成中空,火墙则是把墙体做成中空,然后在墙体内预埋筒瓦制成的管道,和灶炉相连,利用灶炉烧出热气使整个屋子保持较高的温度。但是火墙不是一般人家里用得起的,一是造价昂贵,而且极度耗费柴火。 这时代最先进的“暖气”,赵权是无法享受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赵权拉着梁申,和李毅中关在屋子里一整天后,终于捣鼓出一个煤炉子出来。 宋国定都汴京后,因为地处平原四周无山,人口的急剧膨胀使柴火短缺的问题变得非常严重。幸亏煤的大量推广与运用,才使宋国度过这个即将爆发的能源危机。 河南区域不缺煤,但缺的是好煤。无烟煤数量很少,只有权贵者才能用得起,大部分老百姓用的煤烟气极重,在屋里一烧,整个屋子都是烟,煮出来的饭也全是烟煤气。 因此像长临村这种较地处偏僻,又有山不缺柴火的地方,除了铁匠铺外,家家户户用的都是柴火。但这种冷冬加上冰雨天,柴木湿气极重,干柴做饭马马虎虎还有,取暖就不够用了。 所以,赵权将主要的力气花在打造“烟囱”上,这东西最好当然是用铁皮来做,可是凭着李毅中的能耐想造个一二丈的铁皮管,基本上不现实。赵权只好弄了些竹子,中间挖空,加热烘烤后拗弯,相互套接。并在屋子墙上打个洞,把竹子末端穿出墙外。基本上就可以解决排烟问题了,虽然竹子用一阵就容易爆开,但要更换也简单。 赵权又从铁匠铺那弄了些煤,碾碎,和上黄泥,又加了一点点的碎木屑,与水搅拌。上一辈小时候在农村里,赵权见过爷爷在家里自己做蜂窝煤,很容易。具体原料配比他不记得了,但是知道只要想办法让蜂窝煤成型就可以了。寻个竹筒,中间插几根细竹,制成一个模,印出一块块蜂窝煤,晾干后就可以用了。 炉里烧着蜂窝煤,炉上架块大木板,木板中间挖个洞,再做个铁锅架在洞口上,就成了一个可以凑合可用的煤灶了。可惜没有材料,否则还能做个铜涮锅,据说这玩意是忽必烈发明的,赵权琢磨着一定得抢在他之前,把涮锅给整出来。 这个凑合能用的煤灶,可以随时烧热水、随时煮粥煮饭熬汤,还能充当火锅,也让屋子里暖和得多了。 这样的炉子,赵权与李毅中搞出了三个。一个李家用,一个自家用,还一个给了郭侃军,换了半院子的煤块,皆大欢喜。 …… “不错,这炉子的确好用!” “煮的东西不会冷,还能调节火候。” “赵家那小哥儿看来是有点能耐,难怪少爷会那么看重他们。” “少爷看中的不是那小子,而是姓辛的那家伙。不过我想下次他来时,赵家小子应该会引起他注意的。” “那小胖子也有点妖孽啊,小小年纪做生意做得机灵鬼怪的。” 屋外冰冷似铁,屋内火热如春。炉子上架着一个大铁锅,锅里挤满了东西,有肉有菜有鱼。丁武时不时往里添点水,再撒点盐。围着火炉的有四个人,各自端着一个巨碗,不时的从大盆里捞出东西往碗里堆着,吃得囫囵满面。 在座的四个人都是郭侃的亲卫,也是真定万户史天泽帐下,归属郭侃直管的十夫长。 同样是十夫长,但四个人的地位明显是不一样的。施玉田跟着郭侃的时间最长,已过三十的他在四个人中年龄也最大。他这个十夫长,相当于五十夫长,郭侃不在时,他就代表郭侃执行队百夫长的职权。 第三十九章 酿酒配方 年近三十的蒋郁山管着二十五个骑兵,都是一人双马配备,是这支百人队的真正精锐所在。论到上阵杀敌他自是郭侃部下第一人,但是只要不在战场上,他就根本不是秦子绪的对手,所有跟吃住钱粮有关的东西,他都得依靠这小嫩皮。 关键是自随郭侃南下以来,除了追击几个残余的宋兵之外,他们就没打过一场正儿巴经的战,因此他在秦子绪面前也总觉得有些气短。 四人中秦子绪虽然年龄最小,但曾经随着与郭侃上过两年学堂,认得些字。郭侃把所有的与后勤辎重有关的事务全部交给他。 秦子绪身材削瘦,自诩文武全能,以郭侃的谋士自居。虽然比蒋郁山小了五六岁,却打心眼里瞧不起蒋郁山这种力大无脑的粗人。不过毕竟在一起近十年时间了,两个人起码在表面上的关系还算是不错的。 比秦子绪年龄略大的丁武,去年才成为郭侃的亲卫十夫长,也就是勉勉强强具备跟另位三个人同桌吃饭的资格。 “砰”的一声响,丁武下意识就护住铁锅,有些忧怨地看着突然发飚的蒋郁山。 满脸横肉的蒋郁山,随手抹了下胡须上的汤水,恨声说道:“娘的,那厮竟然不肯卖我们酒了,有这等好菜却没有好酒,委实让人不爽!” “怎么了,不服?就你那粗样,我有酒也不卖你!”秦子绪忍不住地又开始呛他。 “我老蒋本来就粗人一个,我买酒又不是不付钱,是不是又得让我用拳头说话?”蒋郁山继续着与秦子绪的嘴战。 “天气越来越冷了吧,他们家盐也够多了吧,再拿盐换酒肯定不合算啊,所以再放一阵等着我们给他涨价呢!”秦子绪慢条厮里地一边夹着东西,一边说着。 “不会吧,我觉得他们家是真的没酒了。”丁武在旁边小声地说了一句。 “哼,那小胖子这些招数也就是骗骗你们这些粗人,你看着吧,等你确实熬不住了,他们就要狮子大开口了。” “行了,你们就别老惦记着人家的酒了。本来军中就不让喝酒,也就是少爷这些天不在,要是让他发现你们如此肆无忌惮,小心被赶回真定去。”施玉田喝斥了一声。 “这鸟地方,我真呆烦了,还不如回真定呢!没仗可打,还受这罪,娘的,竟然比真定还冷!”蒋郁山嘴里就停不下唠叨,“那我拿十斤盐去换他们一斤酒行不,实在不行二十斤!” “你拿一百斤也没用!”秦子绪依然是一副不屑一顾模样。 “娘的,你说我粗人,他们不肯卖我酒,我就不信你去就能买得到!”蒋郁山郁闷了半天,难得的想到用一点激将法激下秦子绪。 “哼哼”秦子绪也不接他的撩拨,说:“过些天,我会让你有酒喝的!” 蒋郁山本来还想继续啰嗦,不过听说有酒喝,吞了下口水,不再吭气,继续埋头苦吃。 作为掌管这支队伍军需的后勤官,秦子绪当然很清楚这种酒的价值。如果在真定府销售,何止可以换到五斤盐,放到大酒楼去,每斤酒绝对可以卖到一百斤盐的价格。刚开始丁武跟小胖子交易时,他还没太注意,但交易了两次他就明白被那小胖子钻了个空子,不过好在数量不大,也就任由他们交易。反正带过来的盐根本就不值钱,没了直接到蔡州去再拉就是了。 能不能买到酒,秦子绪不是很在乎,他在乎的是赵家酿酒的方子。 自赵家不再卖酒后,他让丁武偷偷地去赵家探了几次,凭着丁武对酒的敏感,只能确定一件事,就是赵家宅里肯定还有酒,只是似乎没酿过酒。宅院中飘出的馥郁酒香,肯定不是刚酿出酒的那种糟香。 可恶的是,那个赵家小子不肯交出配方,还以不知道配方这种可笑的理由来推脱。灭了他们是简单,但后果还是麻烦。村子里本来就没几家人,郭少爷又一直盯着这家的几个人。更何况即便把人砍了,也不一定能弄到酿酒的配方。 看来还是得再琢磨琢磨。 被秦子绪偷偷惦记上的赵权正对着屋子里的几坛酒发愁着。他现在是真的没酒了。前些日子,把赵槿酿出的酒全部蒸馏成高度的烧酒。又把大部份烧酒蒸馏成较高纯度的酒精,他知道现在村子里缺药,而且这世上还没有消炎药这玩意,冬天还好,要是夏天时万一受伤引起感染,在这个小村子里很可能就只能等死。 可是等到酒用光了,琢磨着重新酿酒的时候,才发现没有酒曲。 原来有官府管理时,每家酿酒户都需要通过里正向官府购买酒曲,当作交付酒税的一种方式。后来姐姐偷偷弄了些酒曲留着自用,但是等赵权好不容易找到姐姐留下的酒曲时,却发现已经变成几坨比石头还硬的东西。天气冷过头了,酒曲已经完全被冻坏。 试了几种办法,温水泡、煮、蒸、重新揉,毫无成效。以至于被陈耀嗤笑说他在玩屎。 然后只能放弃。 没酒就没酒吧,戒些天也好。 郭侃也一样在发愁。 队伍受令屯驻在长临,但自己几乎是一个人扎在了蔡州。天天磨着义父史天泽,希望能够获得出战的机会。总算那边有所松动了,允许自己开始扩招兵源至满百人编额。 但长临村却无兵可招。 施玉田已经把村子及周边全摸清楚了。整个村子里,还剩下三十多个村民,但是真正能用的就是一个半:辛邦杰与李毅中。 村子西边是一大片的滩涂与山林,基本上不可能有人居住;村子北边最近的地方就是褒信,那已经不是郭侃能管的地盘;村子东边,隔着闾河,是一片延绵的山地,与长林村属于相互隔绝的两个地方。 闾河自褒信而下,在长临村东侧汇入淮水,出褒信后沿途一座桥都没有。以前村子里偶尔会有人靠渡船过河,去对岸山里采些草药。再往东百里之后,才会有些人烟。 村子南边,就是宽约数里的淮水,难道说还要偷偷渡过淮水去抓些宋人来不成? 郭侃很泄气,也许,只有离开长临,换个驻地才能解决兵源的问题了。 第四十章 怕贼惦记 想离开这地方的,不仅是郭侃。 蒋郁山感觉自己在这地方已经快被憋疯了。 要是没喝过赵家的那种酒就罢了,喝过后现在却没的喝,更让整日无聊的老蒋恨不得冲进赵家,掘地三尺看下他们家到底还有没有酒。 要不是施玉田一直在警告他,赵家两座院子现在可能已经被老蒋给拆了三遍都不止了。 拎着把长枪,一个人在谷场上,百无聊赖地转了十几个圈了,其他军汉都躲他远远的,这些日子来,稍有人惹他不爽,就会被这厮抓来对练后,挨一顿肥揍。 看到陈耀牵着马从村口进来,蒋郁山的眼睛一亮。 “小胖子!”小马哥看到老蒋,扯着脖子不住往后退,它这些天也没少被老蒋骚扰。但是没等陈耀反应过来,蒋郁山就抢过缰绳,说:“来,叔帮你伺候你的小马哥,你再去给叔找些酒来!” “没酒了。”陈耀怔怔地看着蒋郁山。 “再去找找,我呆会好好教你怎么骑马,你们这些人骑术太差了!” “真的没有了!” “我还可以教你射术,骑着马射箭,保你威风个半死!” “跟你说了好多次了,真的没酒了!”见着蒋郁山把马往营房里扯,陈耀已经快哭了。 蒋郁山一把甩掉扯着自己衣角的陈耀,不耐烦的说:“赶紧的,回去弄酒去,有酒来好说,没酒的话,这马我可以帮你照看几天。” “你,——你,你这是要抢我的马吗?”陈耀哇哇的眼泪就出来了。 “谁抢你马了?这马确是不错,但我还看不上。不过我可以帮你免费看管几天。” 陈耀的嚎叫把人都招过来了。 赵权拿着袖子给陈耀擦拭已经糊满鼻涕的脸。 蒋郁山正得意洋洋的跟皱着眉头的施玉田说:“你问下那个小胖子,昨天是不是从我这拿了半腿羊肉,说要给我换酒的,我可没有欺负他。” 陈耀边哭边嚎道:“没,没有,我是拿了羊肉,可,可是――” 赵权叹着气安抚了下陈耀。对于蒋郁山这个人,他其实一直印象挺好的。郭侃军入驻以来,给他们最多帮助的就是这个老蒋,虽然他的帮助更多是看在酒的份上,但并非是个故意刁难之人。昨天小耀拿回半只羊腿,大伙儿只顾着吃得高兴,没料到这个看似豪爽的老蒋还留了这个后手。 这个事情要是不解决的话,以后还是会被这家伙烦个半死。 赵权用眼神制止了准备上前的辛邦杰,说:“蒋大哥,酒我们确实是没有了,不知道您有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让他跟我打一架,打得过我,我以后再不找你们要酒了!”蒋郁山指着辛邦杰,有些得意地说。秦子绪这家伙出的主意看来还算不错,半只羊腿把就把他们逼得没有退路了。 施玉田看蒋郁山要试下辛邦杰的身手,他也有些感兴趣了,想看看这个一直被郭侃重视的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辛邦杰皱了皱眉头,正想说话,赵权却抢先应道: “不用我大哥,我们几个就行!”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赵权知道,其实自己惹上的麻烦不是蒋郁山,而是一直惦记着蒸馏酒技术的秦子绪。 蒸馏酒技术说穿了一文不值,自己也不可能长期保住这个技术,但能守一时就是一时。对蒸馏酒技术赵权可以不太在乎,但对于酒精的秘密他是一定要保住的,那可是他增加自己及家人生存机会的一大臂助。 但是自己这一批人目前别说保住某个秘密了,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一旦真把这些军爷惹急了,实在不够人家的一盘菜。既然打不过他们,最好的办法只有加入他们,成为他们的一员,希望可以利用袍泽的关系打消他们的图谋。 这些人中,辛邦杰加入他们当然没任何问题,而且听说郭侃已经盯上他了。自己这几个年纪实在都还小着,只有展示出自己的能力,才能赢得他们尤其是郭侃的认同。 蒋郁山有些迷茫地看着赵权,“你们几个?还有哪几个?” “我,李家兄弟,还有小铠。” 蒋郁山两眼一睁,怒斥道:“滚一边去!” “兵器自选,我们四个对你一个,你吃些亏,可以在马上作战。”赵权坚持着说道。 怒极的蒋郁山往前踏上一步,直接就往赵权脖子上叉过去。却被边上递来的一根长棍架住,辛邦杰冷冷地说道:“没说清楚,先别打。” “你们在消遣老子?”蒋郁山有点不确定地问道。他看看了施玉田和秦子绪,施玉田的脸色同样有些不解,但是朝他摇了摇头。而秦子绪则老神在在地对他露齿一笑。 赵权很郑重的对蒋郁山抱了抱拳,说道:“我对蒋大哥没有任何不尊重的意思。我们几个兄弟正好练了个小阵型,也想让蒋大哥指导一二。” “我也要上!”陈耀拿袖子搓了下鼻涕,急急地喊道。 “我骑马,对你们四个?五个?” “我看可以,你也活动活动筋骨,当作陪这些小孩子练练。”秦子绪笑眯眯地说道,“不过,你要是输了,不再跟他们讨酒,这条件可不够。” “我看,老蒋啊,你要是真输了,你得负责管这几个娃几年。”施玉田也笑着地对着辛邦杰说,“你不知道,这厮虽然粗鲁,却是我真定府军中难得的斥候人才,若论战场上的个人武勇,他在我们这批人中当属第一。” 辛邦杰眼睛微微一亮,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与缺陷,十几年从军却总是担任防守与断后任务,在战场上冲锋对敌的机会基本没有,更别说担任斥候。因此自己只教会了他们防守与逃跑,却没能教会他们怎么去进攻与对敌。 无论在哪个军队里,斥候都是一军中最重要的职位,对于个人作战能力要求极高,必须由军中最勇猛之人担任。如果这几个娃能够让他训个几年,肯定会比自己训练的成就更高。但是这样一个以武勇闻名的猛将,赵权他们要对付起来,显然会非常吃力。 第四十一章 团队初战 赵权却没想到这些,他苦笑了下,说:“我知道各位军爷的意思。如果我等侥幸赢了,那另外再说。如果我等输了,我自然是得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各位爷有酒喝。” “哈哈哈!痛快!”蒋郁山兴奋地一巴掌就往赵权肩上拍去,虽然被赵权躲开了,他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他自己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有酒喝,竟然用这等手法来逼迫他们。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好像似乎叫,——算了,想不起来了! 然后,蒋郁山就继续哈哈地大笑着。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雪终于不下了,但是北风依旧在不停歇地刮着。地上还是有些湿。好在村子里在修建谷场时把地夯得结实,因此平日里都不会影响军士在这里操练。 不过今天的操练已经停了。除了派出去的必要岗哨之位,郭侃的部下军士全都围在谷场边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威风之中的蒋队正。 女真人建国后,其正规军队的编制分为六级,包括五夫长、十夫长、五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与万夫长。五十夫长又称为“蒲辇勃极烈”,从这一级别开始就可以称为官长了,百夫长跟千夫长源于女真族的猛安谋克管理制度,百夫长称为“谋克勃极烈”,千夫长称为“猛安勃极烈”。万夫长则是一军之首,称为“忒母勃极烈”。蒙古的军制基本沿用金制,只是换成蒙语的称呼。 自金国宣宗九公封建之后,河北地方豪强基本都处于听调不听宣的状态,各自养军,管理各自的军队。因此在军制上的称呼也是混乱得很。 按辛邦杰的理解,郭侃以百夫长身份率领的这支队伍,其下四个十夫长,平日都称为“队正”。但只有施玉田这个队正,是负责驻守长临村的五十夫长。 当辛邦杰带着一群小娃娃进入谷场后,排成一列,以李毅中为首,先向施玉田行了个叉手礼,再向蒋郁山抱拳行了个揖礼,就组出一个奇怪的阵型。 郭侃军刚在村子里驻扎的时候,就把谷场一分为二,靠营房的那边作为他们平时训练与活动的地方,靠南的那一部分留给村民使用。中间用了一道简易的木栅栏隔开,并开了个门,只是那个门从来就没关过。为了方便蒋郁山骑马对阵,前两天就特地把那个木栅门给拆了,只留两个门柱立在两边。 突前的李毅中,站在栅栏的出口处,手执一张猎弓,背负一把兵铲。 在他身后两边是李勇诚与王铠。赵权拖在他们俩的后边,四个人呈一个菱形排布。这个菱形小阵后边,还斜拖着一个尾巴陈耀。 那个小胖子似乎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站在哪里好,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让这个本来有些气势的小阵看上去似乎正被大风刮得,摇摆不定。 蒋郁山一看就有些乐了,先别说坠在后面的小胖子。任何军阵弓箭手一定是布在军阵之后,这些小孩子倒好,把弓箭手先推到了最前列来了。 不过他却不知道,这些个小孩子里,唯一能拉得动这把猎弓的,只有李毅中一个人。 蒋郁山看到栅栏外面的那几个小孩已站好阵形,右手在马鞍上稍一借力,人就飞腾起来,落下时已经稳稳地坐在马上。双腿稍夹,身下的黄骠马耸了耸脑袋,低低的喷了口气,踏着小碎步开始跑起来。 从蒋郁山的位置到栅栏这边距离约百步,而李毅中手中的那把猎弓射出的箭最多只能达五六十步。李毅中深吸了口气,左手持弓,右手搭着箭,缓缓拉开弦,开始瞄准纵马飞奔而近的蒋郁山。 李毅中知道他最多只有射出一次箭的机会,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马身上,射人先射马,希望可以伤了蒋郁山的马再说。要瞄准跑步中的马可不容易,尤其还得瞄着马眼。 对面突然一箭飞来,李毅中甚至都没注意到蒋郁山有过搭弓的动作,他下意识地把头一偏,“碰”的一响,来箭直击自己的猎弓,就只一箭,猎弓就断成两截。李毅中一怔,可是还没等猎弓落下,又飞来一箭直冲自己的脸门,李毅中狼狈地往边上一歪,箭贴着耳边飞过。李毅中一口气还没吐出去,只觉得胸口一阵巨痛,已着了一箭。他不由地呆住,看着掉落在地的那枝箭。还好,那箭的箭头已经被去掉,胸口只留下一个点白灰。他苦笑了下,拖着断掉的猎弓,退到谷场边上。 双方距离还有四五十步,赵权这边便已“死”掉了一个最强者。 马蹄已近,李勇诚与王铠顾不得李毅中了,两人扯直了一条绳索便往栅栏门柱绕上,崩直的绳索拦住栅栏门,近半人高。 拌马索?正得意中的蒋郁山一声长笑,轻轻地拍了拍马脖,双腿再用力夹下马腹,已近栅栏门的黄骠马猛地加速,然后纵身一跃,便跳过那条绊马索。 “只需一合!”蒋郁山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马既然已经过来了,剩下的四个小孩子绝没可能挡住一个回合。 “不好!” 近半人高的绊马索对于自己的这匹黄缥马来说,根本就不是个障碍,可是落地那一瞬感觉到身下一软,蒋郁山就知道有些不对劲了。黄缥马“嘶”的一声吼叫,两只前蹄就跪了下去。 对敌之中落马,本来也是个常事,只要不被倒下去的马压着就没问题,更何况周边都没有一同行进的骑兵,根本不用担心被踩踏误伤。 因此,蒋郁山的反应还算沉稳,他双脚在第一时间脱离马镫,抽出长枪便往地上扎去。然后把自己身子甩出马背,希望靠着扎在地上的长枪让自己摔下去时不会过于狼狈。 “卟”,谷场的地上似乎突然出现了一张嘴,直接就把蒋郁山的丈四长枪吞没了一半。预计不足的蒋郁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扑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 顾不得吐出嘴里的泥,手先往地上一撑,蒋郁山才发现这块湿透的地显然是被人挖过,然后填了些松土进去。自己纵马跃过绊马索后,这么松软的土地根本就撑不住落下的马蹄,也同样撑不住加载着自己全身重量的长枪。 第四十二章 计算精准 蒋郁山含着嘴里的泥,张嘴就准备开骂,一片黑影突从脑后飘下,蒋郁山全身顿时一紧,才发现自己竟然被一张渔网缠住。他双手一挣,就去撕扯身上的渔网。“扑、扑”几声,数颗石子接连朝他脑袋上飞来。他脑袋一晃,躲过了两颗,但鼻子与眉角已经被分别击中。眼泪顿时哗哗而出。 “这下脸丢尽了!”这是蒋郁山的第一个反应。他只好停下撕扯渔网的双手,一边掩住脸,一边拿袖子胡乱地擦着自己的眼泪。 蒋郁山的黄缥马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微瘸着自己走到营房边上。 施玉田与秦子绪站在谷场边上,目瞪口呆。 辛邦杰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边上微微有些笑意的梁申不解地看着他。 “这几个娃还是没学会掌握进攻的时机。”辛邦杰指着场中说道:“这时候他们必须马上全部合围上前,依靠手中的铲子,对付空手的老蒋,才可能有取胜的希望。” 此时场中的赵权等人,四个方向围着蒋郁山,只是隔着十几步远,不停地往他身上招呼石弹。但蒋郁山双手护住头脸,身上即使中弹,也没法让他受伤了。 中了数弹之后,蒋郁山心下略微放松,他已经感觉到这些石弹的威力有限。他空出一只手,握住插在地上的长枪,奋力拨起,横在身前。 另一只手就要去撕扯渔网。 赵权觉着不对,喊了声:“上!”,离得最近的李勇诚矮着身,手持兵铲就往蒋郁山脚上剁去。蒋郁山持着长枪对着他手中的铲子,一挑一拨,不肯放下铲子的李勇诚就被挑着滚开去。 又是两颗石子过来,蒋郁山只好放下撕扯渔网的手,重新掩在脸上。他倒不是怕脸上受伤,万一鼻子再被打中,说是给几个小娃娃打哭,他真就没法活了。 而这几个人打出的石弹威力不算大,却似乎配合有素,几个石弹,总是能算准他躲避的时机与方位,如果不是胳膊保护着,无论怎么躲总会挨上一两颗。尤其是那个小胖子,射出的石弹又刁又准。 咬牙切齿的蒋郁山,身子被渔网缠着没法挪动。一手持着长枪以防赵权他们近身围攻,一边还得护着脸。 赵权四个人重新分四个方位围着蒋郁山,每个人都备着四五十颗石子,瞅着机会就往他脸上招呼。但也再不敢近身了。 观战良久的施玉田喝了声彩,鼓着掌走了场中。 “厉害啊,几个小伙子!竟然能让老蒋讨不到好处去!”说着,走到赵权身边,伸出手问道:“可以看下吗?” 赵权递过了手中的弹弓,蒋郁山接过一看。黝黑色的弹弓约一掌长,整体显然是精钢打造,伸出去的两个角丫上绑的应该是牛筋,中间的一个皮兜不知道用的是哪种兽皮。他捏着皮兜往后拉了拉,弹性不错,尤其是手柄,打制的恰到好处,韧性十足,不仅有不错的弹力还不易折断。 “这是你们自己做的?” “是的,是毅中亲手打造,做了半年多,只做了四把。”赵权神色恭敬。 施玉田点了点头,这东西虽然做工精致,但对于用惯弓箭的军士来说毫无意义,其威力绝非弓箭可比拟的。 他把弹弓递还给赵权,说道:“如此,我看这场比试就以平局来论,如何?” 蒋郁山终于腾出了双手,三两下就把裹缠在身的渔网撕扯干净。 辛邦杰过来,对着赵权低声喝道:“还不赶紧谢过蒋队正,要不是他手下留情,你几个哪有命在?” 蒋郁山脸微微一红,缓了缓脸上的怒气。说:“兄弟惭愧!一马在身,弓箭长枪俱全,竟然敌不过这几个小娃娃,这一阵我认输了!” 赵权又看了看蒋郁山,见他神情不似有诈,心里对他再生好感。没想到此人生性粗鲁,却是个干脆利索之人。 赵权向蒋郁山恭敬地叉手行礼,说:“小子们无状,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 蒋郁山哈哈一笑,说:“不错,不错。你们要明白,到了战场上,别管什么手段,只要能战胜敌方,保住自己性命,那就是最好的手段!” “不过,”蒋郁山转过脸盯着陈耀,狠狠地说道:“你这小胖子,以后再敢打我脸,我就直接把你给炖了!” 陈耀嘻嘻地走过来,说:“蒋大哥——” 瞧着蒋郁山眼睛一瞪,赶紧改口:“老蒋——嗯,蒋叔,我跟我小舅已经商量过了,不管这场比试结局如何,我们都会想办法把酒酿出来,以后您的酒,我们俩全包了!” “不过——”正准备高兴的蒋郁山,又狠狠地瞪着陈耀。 “我们现在没有酒曲,你得想办法弄到酒曲才行。” 蒋郁山收回瞪着陈耀的双眼,转过头疑惑地看着秦子绪。 虽然私下主导的这场比试没能达到秦子绪所要的结果,不过既然赵权主动愿意酿酒,秦子绪就觉得肯定还有机会弄到他们的秘方。于是他拍了拍胸脯说:“酒曲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施玉田拍了拍蒋郁山的肩膀,说:“怎么样老蒋,这几个娃交给你训训?” 蒋郁山点了点头,看着辛邦杰。 自郭侃军入驻长临村以来,辛邦杰就在为这批人的去向发愁。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脱被招入郭侃军或是真定军的命运,既然逃不脱那也只能认了,只是如果自己重新入伍,那赵权与陈耀就没人照管。 现在施玉田既然有意收留赵权他们,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他向蒋郁山拱了拱手,说:“这几个小子生性机灵,在下只能教导他们一些粗浅功夫,如果能得到蒋队正指导,那是他们的造化,某,不胜感激!” “好说,好说!”对于能教出这样几个小孩,尤其是初具战场上的协作配合,蒋郁山还是有些佩服辛邦杰的。不过他也看出了,要想让这几个小孩子真正具备战斗力,那就必须进行更加严格与正式的训练才行。 李毅中来到谷场中,带着赵权等人,用铲子重新挖开谷场中间松软的部分,用竹筐拉了些碎石与泥土,一层层地倒入夯实,将谷场全部恢复如初后,才告辞离去。 施玉田看着他们重整过的场地,也就两三尺见方。想及他们竟然能把蒋郁山落马的范围估算得如此准确,在讶异之余也暗暗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三章 蒋队训导 雪终于停了,天气开始暖洋洋的让人舒坦。三月的阳光很灿烂,山间与村子里的树枝上,争先恐后地迸出点点的绿意。湛蓝的天空中,数只熬过冷冬的小鸟开始上上下下地忙碌着。 谷场上,蒋郁山正在给围在身边的几个孩子讲解半个多月前的那场对战。 “作为你们这伙中的老大,”蒋郁山首先拍着李毅中的肩膀说:“你能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明知有危险但依然义无反顾,这点很不错!但表现得很愚蠢!” “步对骑,最最关键的是先把自己保护好。像你这样跟个木桩似的站在这当靶子,面对骑兵,再勇敢都没个屁用!你凭着一把破弓,弓力与臂力都不如人,对方的箭一定会比你先到,所以你得先判断躲闪的方向。比如是我,我左手持弓,正常射的是你的右侧方,因此你身子要略向左侧,尽可能的减少我可射击的范围。同时也尽可能的护住自己的关键部位,脸!” “我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出的馊主意,把你放那当饵。”说着,蒋郁山冷冷地扫视一下。赵权不自禁地脸色一红,缩了下脖子没敢吭声。“以后如果你们成为我的部下,我不会反对有人当饵,但要记得,就是当饵也得必须受到最全面的防护。” “这么个傻大个一般杵在那,怎么也得安排一个盾牌吧!” “记住了,战场上为了获胜可以采取一切手段,但不要随便牺牲你们的队友!” 赵权与李毅中不禁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的马失蹄后,你们获得了一定的优势,但无法趁机取胜。那是因为你们还没经过战争,不懂你死我活,也不知博命,当然也是因为力气太弱勇气不够。” “用渔网、拌马索、用弹弓、给我的马挖坑,利用了一切可能利用的条件。不错,我喜欢!”蒋郁山的脸从严肃,瞬间就变成了哈哈大笑,让赵权等人有些不太适应。 “但是……”蒋郁山犹豫了下,还是接着问道:“为什么你们在这个位置挖了个坑,而我的马恰好就撞到这个坑里了?是因为我运气太差?”这一点是蒋郁山一直不太明白的地方,那场比斗自己落马,真的会缘于运气? 李毅中、李勇诚和王铠看着赵权,赵权却把身后的陈耀扯了出来。“小耀,给蒋队解释下。” 陈耀努力地把有些迷离的眼皮撑开,晃了晃脑子,小声地问:“解释啥?” “嗯……就是,你……你怎么算出陷马坑的位置的?” “我?”陈耀又继续地稍微迷茫了下,随后点了点头,说:“哦,那个,是这样的……” “我得先估算下你那马的起跑速度,大概会比我们家小马哥快百分二十,从你那跑到这边,包括启动的路程在内,全程约百步,那么到了绊马索这起跳后,按我们设置的绊马索高度,结合起跳速度,落地距起跳点应该是五步,然后……” “停!等一下。”蒋郁山听着有些晕,但是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问什么,因为他什么都没听懂。“嗯……算了!”他只好在空中虚挥了下手,止住了这个问题的讨论。 蹲坐在谷场边上梁申,嘴角微翘,很满足地看着陈耀。 “嗯……”蒋郁山扫去脑子里的一丝不安,接着说:“讲到马,无论你们以后是当骑兵还是当步卒,都必须对马有深入的了解,要了解它的习性、耐力、每一匹马的弱点,以及如何发挥马的最大优势。” “我知道你们大多已经可以在马上呆着了,但那还不叫骑马,而叫坐马,一个个跟小姑娘似的。这可不成!你们不仅得学会骑着马狂奔,还得学会在马上使用弓箭、兵器,甚至得学会在马上吃喝拉撒睡。” 赵权乍了下舌头,在马上拉、撒?他不禁脑补了下这奇怪的画风。 不过相对于辛邦杰来说,赵权更喜欢蒋郁山的教导风格,辛邦杰不善言辞,很多时候更愿意身体力行带着他们去练,却总是不知道怎么去说。然后等着梁申跟赵权去总结。 “所以,明天开始,你们几个每天都得去马厩里,每天最少一个时辰伺候马匹。” 无视一批娃娃的苦脸,蒋郁山手一挥便转身离开了。 边上一直看着的丁武凑过来,细声问道:“怎么样蒋哥,这几个娃娃能用吗?” “嗯,不错,虽然战力不怎么样,起码有脑子,我喜欢!”蒋郁山拿手掌蹭了蹭下巴的胡茬。 “呵,我说过你肯定会看中他们的,不像秦……” “你别扯秦队了,要不是郭少爷暗中示意,我再喜欢也懒得来教他们这个!” “也是……”丁武点了点头,“那个小胖子说了,这两天只要等秦队把酒曲弄过,他们就可以开始酿酒了。” “哈哈!不错!” 看着蒋郁山和丁武笑嘻嘻地离去,李勇诚愁着眉问道:“你们说,这会不会是蒋队故意在整我们?” “我看有可能。”王铠在边上附合着。 “别扯了,他有必要这么做吗?”李毅中说,“更何况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小权啊,”李勇诚又开始唠叨,“你赶紧把那酒弄出来,把蒋队伺候好了,我们也少些皮肉之苦。我有预感,在他手下,一定会比在辛大哥那痛苦百倍还不止。我这身子骨,哪经得起他的折腾。还是小耀好,皮糙肉厚的,耐揍!” 说着,给了陈耀肥臀两巴掌。 陈耀一脚踹过去,却被李勇诚闪开。 “无聊!”陈耀扭过头,抱怨着:“一大早就起来跑步,困死我了!呆会还要上什么课。不管了,我先回去睡会。” 看到谷场边刚站起来的梁申,他喊道:“那个,那个,家里还有没吃的?我饿了!” “啪!”后脑勺就被挨了一巴掌。陈耀刚要发怒,回过头一看,是已经发怒的赵权,只好揉着脑袋,很忧怨地盯着他。 “跟你说了多少次,长这么大,连个称呼都不会吗?”赵权对着他吼道。 “我怎么不会了?我叫申哥,你不让叫!” “我说了,要喊梁叔!” “凭什么!大家都喊他申哥,我为什么得叫叔?” “你就得叫他叔,要不你敢喊我一声哥试试?”赵权狠狠地咧开嘴,“看我不咬死你!” “我——就——不!”陈耀的嗓门显然比赵权的大多了。 梁申无奈地走过来,安抚着赵权,“算了,不就一个称呼吗?随便就好了。” “随便?”赵权是真的有些不满了,“你再惯着他,我看他就反到天上去了!” 梁申只得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第四十四章 争夺水田 长临村最鼎盛的时候,有三四百户人家,近千人口。村民有半数以上依靠南北走私为生。虽然村里可种植的土地并不多,但也有四五十顷。 村北小山前的坡地,多种小麦;村南湾湖入淮口的一千亩湿地,则是整个村子周边唯一适合种稻子的田地。 这块被湾湖冲出来的湿地,是村子周边最为肥沃的一块水田。但其实在那儿种水稻的人并不多,一来村民基本都来自北地,以麦食为主;二来这块地虽然收成可观,每亩收成可至三石,但是如果遭遇淮河大水,这块地就会被直接淹没,很可能颗粒无收。 村子东边靠近闾河沿岸,原来还有近两千亩的平地,村子里大多拿来种些杂粮,或是麦豆轮种。真定军来之后,这块地就被圈为养马场,包括一个马厩、一个近千亩的跑马场,以及留下一些准备种植喂食马匹的大豆与苜蓿。 秦子绪细细地把长临村的耕地考察了一番,决定把屯耕的重心放在淮水边上的那块洼地上。虽然他对水稻种植不算很了解,但听说去年这块地每亩有三石的收成,让他很快地就下定了决心。因此,他希望村里的其他人可以把这块洼地全部让出来。 辛邦杰正为这事头疼着。 村子里老弱病残,现在总共有近三十口,还包括了几个依然病倒在床的老人。 虽然去年大家的收成算是不错,家里都有些余粮,但自年底开始,村民老的老走的走散的散,能下地种田的几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就像李村长家,去年村长自己没怎么干活,但收购了不少村子里其他人的粮食,今年就不成了,想收购都地方买。 而已经卧床几个月的村长,更不可能自己去种地了,李毅中只能算上半个劳动力,李勇诚甚至连半个都算不上。他们家的活,辛邦杰肯定得帮衬一些。 辛邦杰估计自己一个人撑死了只能种个百亩田,加上李毅中,两个人管个一百五十亩算是顶天了。河边归他们两家的水田不多,只有五十亩,大部分都在村北的坡地。 如果既种水田又管旱田,两个人可能得活活累死村北至村南的路上。 这天,辛邦杰正在跟赵权及梁申算计的时候,村长过来了。看到已经可以下地行走的村长,大家都欣喜地过来问安。 村长也是为开春耕种的事而来。他想的不仅是自己已经无法下田,而是为了村中还有一些孤寡留守之人。 “我有一个想法,”赵权琢磨了阵,说道:“咱们能不能搞一个联合农庄方式。” 看着大家有些疑问的模样,赵权挠了挠头,“其实说简单点,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稍有点力气的,都跟着辛大哥去田里干活,其他的负责后勤,管饭送水。还有一个我也跟申哥在商量,可能得想办法把可耕种的田凑在一起,这样辛大哥不用几头跑,可以节省很多人力。” “嗯”李村长想了想,“这主意倒是不错。”他赞赏地看了赵权一眼,正准备接着说话。院子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秦子绪,瞧见院子里一堆的人,略微一怔,然后把手抬抬,说:“都在啊,那也好!”说着就把赵权直接挤开,在村长的对面坐下。 赵权瘪了瘪嘴,只好在边上束手而立。 “跟你商量个事,”秦子绪直接对着村长开口说道:“郭将军把今年的屯田事宜全权交付与我。我计划着准备在淮水边上垦个两千亩地。” “两千亩?”李村长有些惊讶地看着秦子绪,“那地方哪有那么多的地?” “哦,我算过了。”秦子绪曲起食指在桌上细细地敲着,“淮水边上原来有一千亩熟地,湾河入水口的西岸虽然都是沼泽,但稍花点力气还是能开垦得出来的,我想着再有一千亩就差不多了。” “湾河入水口那边不适合种田,夏天淮水一涨,湾河入口必定会回流,那西边的沼泽就是湾河水每年溢出时冲刷而成的。”李村长看着秦子绪的神色已经不止是诧异了。“而且,淮水边原来的那一千亩熟地,村子里每家都是有份的。” “这我知道。”秦子绪笑得有些洒脱,说:“我实地看过了,在湾河西边与北边各筑一些土坝,这样就可以控制住湾河的水,护住新垦的水田。这么肥的地不用,实在太浪费了。” 李村长露出的拒绝意思,似乎已经在秦子绪的预料之中,他很矜持地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别说现在村子里没有可下地的劳动力,就是有,那一千亩熟地你们也种不了多少。” “除了这些水田,村北那里的旱田由你们先挑,给我这留五百亩就好了。不过,我看你们也都别种了,反正也种不了多少。到时我这边有余粮的可以优先卖给你们。” 李村长的神色愈发有些冷,数十年跌爬滚打的经历,让他一下就明白秦子绪的心思:要那些收成好的水田只是一个表面上的理由,实际上他是试图通过粮食来彻底控制住这个村子。 但此时,村长也来不及去琢磨秦子绪到底在图谋什么。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下赵权,赵权对他悄悄地眨了眨眼皮。 看着李村长沉吟不决模样,秦子绪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的神色了。 李村长抬首问道:“那,不知到时会按什么价售卖粮食?” “放心啦!我们在这屯驻一天,就会管你们一天,即便你们没钱购粮,我也会赊些给你们的!” “如此……”李村长只好用犹豫不决的口气答道:“那就先谢过秦队了!” “不过,我们还是会种些田,反正一群老骨头,闲着也是闲着。”李村长还是补了一句。 “这个,随便你们吧!告辞了!” 秦子绪只是对辛邦杰略微点了点头,便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 “这个姓秦的,他想干嘛?”直到听不到秦子绪的脚步声后,李村长才对着缩在角落里的赵权问道。 “嗯,我估计他看上辛大哥了吧!”赵权呵呵地笑了笑。“不过我觉得现在别管他想干嘛,那块水田我看我们还是别跟他争了,也没太大意义。” 第四十五章 视若兄弟 “是的,”梁申接过话头说:“我跟小权算过了,水田按亩产计算虽然收成较高,但投入的人力也得更多,按我们现在的人力,根本种不了多少。旱田每亩收成低些,不过可以轮种些大豆之类的东西,这样咱们的劳动力就不会那么紧张。” “村西北离湾河最近的有一块近两百亩地,我们可以先拿来,然后按照刚才小权说的那个什么联合农庄模式,我看今年咱们就种这些地吧,勉强也够村子里这些人吃用了。” 李村长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说:“去年一场病,今年我真的是觉着老了!以后也不知道这个村子还得存续多久,可是得辛苦几位了!” 梁申与辛邦杰躬身行了个礼。赵权笑嘻嘻地过来,说:“李老身体还好着呢,那天李勇诚还说又被你揍了,有劲得很!” 李村长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些,问道:“你们,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这些天我们跟着蒋队训练,效果还算不错。我也跟他打听了一些情况。”赵权回答道,“宋国现在是无力北伐了,蒙古汗王听说正准备发动西征,他们对河南这一带不是很在乎,觉得中原残破之地,又不适合放牧,只要宋国人不闹事,他们也懒得派兵南下。” “不过,听说倒是一些原金国的汉人势力一直想南下,因此到底是否会再启对宋的战争,谁都说不清。这一两年这些人可能是想通过屯田,一是各自把势力圈起,二是也能养些兵。因此我看很可能几年之内都是这种情况了。” 李村长抓着赵权的手,苍老而有力。“小权,老朽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不管你日后是留是去,不管你会往北往南,我要你一直带着毅中与勇诚两个人。”李村长浑浊的目光中突然透出一股清亮。 赵权听得心中一恸,他赶紧甩掉那丝很不安的感觉,说:“李老说啥呢,我们哪都不去,我跟毅中勇诚一起,会伺候着您百年的!” 见李村长依然盯着自己,赵权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说:“李老您放心,我赵权这辈子定视李毅中、李勇诚为亲兄弟,无论生死!” 李村长吁了口气,拍了拍赵权的肩膀,转身离去,身影萧索。 …… 春天刚刚出现似乎就被老天爷给藏起来了。远处山顶的雪还未化干净,山脚下已炎热如夏。不断消融的冰雪给整片山涂了一层蜜汁,灼灼发亮。 几匹奔波在小路上的马,错落无序。骑在马上的每一个人,从头到脚,全都像似刚从脏水里捞出的抹布一样,不但全部湿透着还充满各种味道,随便一拧,就可以挤出一窝的污水。 领头的蒋郁山,已经把上衣全部解开,油黑的胸口上淌着汗水,被阳光蒸出一团雾气。他时不时地回过头,喊道:“注意力!注意力!”然后左手持弓,右手搭上一支去掉头的箭矢,反身便射。身后就会响起一声声闷闷的惊呼,而其中往往会夹着一声痛苦的尖叫。 纵马骑行,赵权、李毅中、李勇诚与王铠已经基本没什么问题了。李毅中还能抽空往蒋郁山那回射上几箭,不过现在他手上的弓还是八斗弓,对蒋郁山基本产生不了威胁,而且每射上几箭,李毅中都得让胳膊歇上好一会儿。 最苦的依然是陈耀,他已经是第四次被绑在马上了。效果很明显,原来骑行时总要落马的陈耀,现在已经学会了在马上睡觉。 蒋郁山的训练,对于赵权来说,还是有一点点的不习惯。之前,在每次训练的前一天晚上,赵权总是要跟辛邦杰与梁申商议半天,详细定出训练计划、时间、强度、目的要求,甚至有时会细化到每一个人身上。 蒋郁山却不,有次赵权问他训练计划,直接被揍了一顿,然后哈哈一笑,说这就是计划。 他的训练极度率性,经常是正在跑步时就会飞过来一根棍子,然后开始练持枪;或是正在骑马时,却被突然赶下来追着马跑;有时会把一群人全摁进泥地里跟他摔跤,有时还会被扔到马厩里跟马睡一整个晚上。 更奇葩的是,还经常被逼着站在马上尿尿。赵权有些怀疑,那厮是不是为了把自己这几个人卖到马戏团去,才逼着他们练这招术。 这可不是一般的难度,不仅要控制马速,还要控制自己身体的平衡。最关键的是,万一没测对风向,正在干活时迎面却刮来一阵风,那结局就不是一般的可怕了。每到这时候,赵权都会想起上辈子某个戏剧里的一对对子:“急水流沙粗在后,对风撒尿泼一身。” 可怜的陈耀根本没办法站在马上干这种活,逼急了,他只能是坐在马上直接解决。数次之后,郭侃军中所有的马匹一见到他都绕道而走。只有更可怜的小马哥无处可逃,每次都嫌弃而无奈地驮着这个小胖子四处奔跑。 蒋郁山对赵权他们虽然面狠话粗,但下手还是比较有分寸的。刮刮蹭蹭的外伤每天都有,伤筋动骨的情况却没发生过。而且不管是哪种项目的训练,蒋郁山都会在场盯着他们,不仅是督促也是在保护。 长临村到褒信,差不多有五十里路,蒋郁山时不时就会拉着他们出来跑一趟。从天蒙蒙亮出发,回来时日正当午。还好沿途的小河里水量充足,他们时不时可以驱马下河,让马得以补足水分。 路过村北的那块旱地时,赵权等人下马过去。 这块地,靠近湾河。 从西面山坡中迤逦而出的河水,在此处拐了个弯,从村西侧向南一直流入淮水。入村的道路下,有一条沟渠,将湾河水引入村北的旱地。水量不是很大,但应付这块近两百亩的旱地,已经是足够用了。因为用水方便,这块地算是长临村中条件最好的旱地了。虽然产量比不上村南的水田,但去年的亩产也接近了两石。 这段时间,几个娃基本都是早上跟着蒋郁山四处乱窜,下午就在这里帮忙干活。 因为是熟地,花费的人力不算很大,村子中老老少少全部动员,在主力辛邦杰的带领下,花了近十天时间,把地翻了一遍,整理清楚,种子也已经播下了。 第四十六章 面朝淮水 辛邦杰虽然没怎么做过农活,但村子中的老人大多有一辈子的农活经验,大家配合起来,速度倒是快得很。 炎热的三月天,催促着少数的麦苗开始挣扎着冒出地面,参差不齐,如瘌痢头上的毛发,稀疏而可怜。 活已经不多了,辛邦杰现在就是把田里的沟壑再整一下挖深些,以备下雨时排水。再有就是给一些裸露在外的种子培下土。 田边的树下,辛邦杰和梁申蹲坐在那,看见他们过来起身跟蒋郁山打了个招呼。小马哥一看到梁申就颠了起来,没等赵权给陈耀松开绑着的双腿,马屁股一抬一拱,就把陈耀掀翻。梁申很及时地接住了陈耀。不顾陈耀的破口大骂,小马哥已经撒着欢蹦开了。 午饭是李遥夫妇俩送过来的,这两个算是李村长的远房亲戚,现在家中也只剩下他们老两口相依为伴。 赵权等人都带有干粮,每匹马上也配了一个皮质水囊。一群人围在树下,嘻嘻哈哈地把午餐解决了。 瞧着天实在太热了,蒋郁山嘴里骂了几声,抹了胸口的汹涌的汗水,宣布给小孩们放半天假。一群人便欢天喜地着起身回村子里去。 毕竟还只是三月底,天虽然热,其实温度并不高。只是从冬天直接进入夏天,让每一个人的身体都觉得有些接受不了。 一丝风都没有,山坡上一些树木刚抽出的嫩芽,已经变得有些蔫黄了。只有湾河边的的树木,因为充足的水流,显得郁郁葱葱。 进了村后的小伙伴们突然发现自己没地方呆了。没有一个人希望回到闷热的家里。 王铠在边上振臂大叫道:“这天气,只有在水里了,走,下淮水去!” 王铠真的算是水边长大的孩子,整个村子里,只有他们家的房子是紧挨着淮河。只要天一热,王铠几乎是泡在水里的,他甚至自称已经可以在水里睡觉了,说自己泡在淮水里的时间,比呆在床上的时间还多。 李毅中不同意,“现在天气虽然有些热,但这时下水还是有些危险,很容易寒气入体。” 这次连陈耀都在嘲笑李毅中了,李毅中天生畏水,这批孩子里他的的水性是最差的,虽然现在游水是没问题,但平日里大多也就在湾河里泡泡,对于淮水却总是不肯下去。 好汉架不住人多,李毅中再不乐意,也被扯着拉着推着往淮水边上而去。 村南的水田中,一群人正在忙碌着,湾河那一侧的拦水坝已经基本筑好,只剩下了几个给排水的小缺口,估计再一两天就可以合拢了。 遥遥望着的赵权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拦水坝高度不及成人腰部,也就是不到一米,而且主体的材料似乎就是沼泽地里的烂泥。 湾河这一侧的水田,已经有人在往田里播着种子。赵权看着有些发怔:这些人貌似,没有先育苗再插秧,而是跟种小麦一样,直接把种子播在田垄上。 田边,背着手的秦子绪向赵权等人望了过来,感受到秦子绪的目光,赵权便不再驻足,随着王铠往河边而去。 天空一片碧蓝,水面上有些薄薄的雾气,虽然阳光晒得人有些晃眼,远处的景色便看得不太清楚。 淮水边上,只有王铠一家把房子安在这,紧挨着旧码头。房子依着河边的一棵皂荚树,树干粗大,得三四个人才抱得过来,但中间已经半空。朝岸上的一侧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大树杈,上面挂着一张渔网。朝河的一侧却是枝繁叶茂。 树干歪斜着往探向淮水,枝头的些许叶子正轻轻地扫着水面。 “面朝淮水,春暖花开。”按赵权上一辈子的眼光来看,这是一个可以引诱文青们大发诗兴与情欲的绝佳所在。 几个小孩子绕过房子的卧室,衣服都没脱,全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而正在做准备运动的李毅中却不知道自己是被谁给踹下去的。 岸上闷热难耐,淮河的水却是冰冷刺骨。 这种冰冷,感觉上比冬季时还让人难受。不过还好,这批人基本上都能承受得住。一阵叽哩呱啦乱叫之后,一个个又大叫着“爽”、“好爽”! 大家每次在到淮水里戏耍时,都只在靠近岸边不远。 水位淹至赵权脖颈处,比几天前下水时深了许多。 “鱼!鱼!”李勇诚突然狂吼起来:“好多鱼啊!” 淮水里一到夏季,鱼群不少,王铠爷爷之前也是以捕鱼为业,但都得在淮水中间水深处才捕得到。像这样在岸边看得如此多的鱼,还真是少见。 “白鱼,那是白鱼!”王铠也跟着大叫起来。 白鱼,体色发白,也称为“撅嘴鱼”,因为它的头尾向上翘起,像极一个人撅着嘴的样子。据说在夏禹进代就成为贡鱼了,是淮水独有的鱼儿。不过这鱼一向只有七、八月份盛夏时才见得到。 “还有,草鱼、刀鱼、戈丫、鲤鱼。怎么什么鱼都跑出来了?”王铠继续大喊着,极度兴奋。 靠近岸边,鱼虽然还谈不上密密码码,但让人看着也有些头皮发麻。这些鱼有的努力向上游挣扎着游去,有的顺流疯狂而下,还有的一直在冲撞着泥岸。搅着河底一片混浊。 “我抓到一只了!” “快点,快点!” “用衣服兜!” “用裤子,用裤子肯定兜得住!” “你扯我裤子干吗?你自己没穿裤子吗?” “王铠、王铠,赶紧回去把渔网拿过来!” 河里,掀起了一阵阵孩子们的狂叫声。王铠便向岸边挂着渔网的树干处游去。 什么都没逮着,陈耀有点泄气地站起身,神情突然一滞,看着上游的方向,喃喃说道:“那,那是什么东东?” 赵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淮水上游,正漂来数块形状不一的东西,船?木板?都不像,倒是更像大石头。而在更远处,隐隐有一条横着的灰线,弯弯曲曲地向前移动着。 漂在水面上的东西,似缓实快,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白光。转眼间,已经有一两块横在了眼前。 “冰?”赵权有些发蒙。可是为什么淮水上会有冰? 据他所知,淮河应该是一条不冻河啊。他的心里莫明的生出一些惧意,即使是还在水里,他却觉得浑身冒出一些冷汗。 第四十七章 滔滔淮水 似乎是突然之间,水就变得异常浑浊,李勇诚盯着一条鱼弯腰一扑,脚跟着往前一踏,身子却突然一空,人就不见了。 跟着直起身的李毅中大惊,便往李勇诚方向冲去,随即也是一脚踏空,嘴里便灌了几口水进去。李毅中沉住气往下一蹲,定住脚,水下已经完全浑浊,根本看不见李勇诚的身影。他立起身,水竟然已经到了脖子处,他不敢再往前,朝四周大喊道“勇诚!勇诚!” 听到声音的赵权回过头,看了不远处扑腾的水花,立即潜下水。 赵权在水底摸了几把,总算摸到了李勇诚。不料却被李勇诚一扯,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差点跟着歪倒在水里。赵权一脚顶住李勇诚的腰眼,两只手用劲地掰开李勇诚的手,再绕到他身后,双手夹住李劝诚肩膀,把他的脑袋贴紧自己的胸部,露出水面,仰着身子踩着水,挟着李勇诚游到李毅中身边。 李勇诚总算不再挣扎了,李毅中与赵权夹着他往准备上岸。 可是,河岸,竟然不见了。 远处,传来一阵阵如雷般的轰鸣声,沉闷而让人颤抖,带着万马齐奔的声势,汹涌而来。 “小舅!小舅!”突然传来一阵尖锐而恐惧的惊叫声,水面上的陈耀四肢乱摆,在水中奋力地划动,却被水流缓慢而坚决地冲向河水中央。 …… 天气实在是太热,热得王运一点都不想动弹。 那群小孩子又下水了,听到声音的王运只是静静地躺在屋里的躺椅上,心里却烦躁不安。 这些天,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许许多的往事,以及一大堆他以为早已经忘掉的人。包括已经去世数十年的老伴,因难产而死的儿媳妇,从军的儿子,甚至还有遥远以及模糊的父亲母亲。 王运总想尽力把脑子中乱七八糟的东西排空,却很悲哀地发现,如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一样,他已经力不从心。 从王运失去自己赖以生存的唯一一艘渔船开始,他似乎就觉得无力控制自己了。无法下水,每天只能对着滔滔淮水发呆,身体却每况愈下,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弥留”吧。 王运其实对自己不是很在乎,要不是为了儿子留下的一根独苗,他早就该走了。这辈子他经历了太多的苦痛与屈辱。 幼年在山东梁山水泊中长大,被横行盗贼——也有人称之为“义军”的逼迫,背井离乡。在乡亲拉扯下,自己好不容易结亲,又遭遇蒙古侵掠,只好携妻带子南下,一路颠簸致妻子病故。费了许多辛苦南渡到宋国,半年没到,因为宋金签订合约,自己竟然被遣送回来。 这是他这辈子遭受的最大屈辱。但他只能将这种屈辱深深地埋在心底,希望可以尽快忘记。 得亏长临村的里正,为他隐瞒了经历,也按自己的要求把房子独自安置在淮水边上。还给弄了艘渔船为生。 但安静的生活只有几年,儿子被征去当兵,死在战场上的消息传来后,儿媳妇悲痛而逝。终于只留下了王铠与自己相依为命。 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王运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辈子自己总是在挣扎地活着。而如今似乎已经挣扎不了多久了,可这个可怜的孙子,以后又该怎么办? 每次想起王铠,王运的心里就会更加混乱,太阳穴又如雷般响起,一如屋外淮水的汹涌涛浪声。 屋外淮水的浪声? 王运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时耳边传来一阵尖叫“小耀!”,是赵权的声音。随后又传来王铠的一声惊呼:“爷爷!爷爷!” 王运猛地从躺椅上站立起来,屋子里地板上竟然已经漫进了一层水。王运跳出屋,河岸正在被水淹没,屋边的皂荚树似乎是孤零零地长在了水中央,许多枝条已经完全泡在水中,被水冲得更加的歪歪扭扭。远处,层层叠叠的轰鸣随着一堵如墙的巨浪正在迅速逼近。 淮河发大水了! 王运头皮一阵发麻,淮河的大水他也经历过,但像这样夹着一层巨浪的大水,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他来不及去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紧着一步跨上皂荚树,而后跃入水中。 王运先游到李毅中身边,托住李勇诚往上一举,对着正在树干上慌乱无措的王铠喊道:“小铠,拉上去!”然后对李毅中与赵权大喊:“你们俩,赶紧到树上去,爬高些!” 说着,王运猛吸一口气,身子斜着往水中一探,人便往陈耀那游了过去。赵权跟着划了两下,却看到王运朝后挥了挥手。王铠在树上扯着嗓子喊着:“小权,你别过去!我爷爷水性好着呢!” 赵权只得停下身子,回到树下,拉住一根水中的树枝,焦虑地向河中望着。 浪还不算大,但水流很急,而且上游不断地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横冲直撞而下。王运只能一边尽力地躲闪这些杂物,一边向陈耀靠过去。 陈耀的身体在水中沉沉浮浮,两只手已经不再动弹。 终于拉住了陈耀的胳膊,王运一只手顺势夹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划着水,弯弯曲曲地逆流而回。 赵权心急如焚地看着一边喘着气一边艰难往回游的王运。水流更急了,那堵浪墙如张开巨嘴的怪兽,离他们已经不到百丈的距离。 轰鸣声一直在响,王运根本分不清是逼近的浪涛声,还是自己脑子中本来就存在的异响。心突突突地乱跳,直欲蹦出胸腔。他咬着牙,终于将陈耀送到树底下。 陈耀已经人事不省,嘴里灌满了浑浊的河水。 赵权接过陈耀的一只胳膊,王运抖着手,张着嘴猛地喘出几口粗气,说“来,一起推上去。” 王运两手抓着陈耀的侧胸往上举,赵权托起陈耀的腿,树上的李毅中与王铠伸下手去接陈耀的两只手。突然赵权觉得身上一沉,陈耀的身子就摔到自己脸上,他感觉身边一空,转过头一看,王运不见了!随之眼前一暗,河水从四面八方向自己劈头盖脸砸下。 “还是老了啊!”这是王运被巨浪裹去时,冒出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四十八章 洪灾过后 赵权牙齿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一手抓着一根树枝,一手死死地拽住陈耀。 耳边传来“咔嚓”一声响,手里抓住的这根树枝已经被扭到了极致,转眼间就要断掉。赵权努力地想往上一节树枝挪过去,但陈耀身体实在是太沉了,赵权根本就挪不动身子。 水流越急,赵权腰部一痛跟着一麻,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几乎半个身子都失去了知觉。他的手愈发失去了气力。 慌乱之中,赵权悲痛欲绝:难道说我的穿越之旅就要以这种方式可笑地结束了吗? 突然,眼前落下一片黑影,是李毅中从树上跳下来,手上扯着一张渔网,渔网的蹶子被绑在头顶的树杈上。 落在赵权身边的李毅中,扯开网便往赵权与陈耀罩过去,随即一缠一绕,把自己跟他们俩一同裹在了一起。又伸出手抓住未断的一根树枝,带着他们俩个努力地向树干挪去。 赵权稍松了一口气,跟着李毅中一起抓住那根树枝,另一手仍然紧紧地搂着陈耀,努力地把头探出水面。赵权万没想到,平日里自称水性绝佳的自己,反而是被水性最差的李毅中给救了。 巨浪涌过,水流推着树枝四处漂浮,三个人的脑袋在水面上或隐或现。 一阵噼哩啪啦的响声过后,王铠家的房子终于被冲垮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似乎又经历了一次穿越的漫长痛苦。水流终于缓缓地降下了速度。晕晕沉沉之中,岸上传来了焦急的呼喊声,是辛邦杰与梁申寻过来了。 赵权终于又松了口气,疲惫感如黑暗中的天罗地网,从四方八面向他笼盖而来。 赵权猛地把牙齿往嘴唇上一切,血顿时弥漫了整个口腔。他必须让自己清醒着,因为还有陈耀。 当辛邦杰终于把几个人搬到岸上,解开渔网时,赵权看见梁申跪坐在仰面躺着的陈耀身前,已经泪流满面。 赵权挣扎着爬起身,顾不上说一句话,挤开梁申。 陈耀双眼紧闭,已经毫无意识,嘴里的水正缓缓地往外溢出。赵权趴在陈耀胸口,已经没了心跳。 赵权伸出手指头,往陈耀的鼻孔里挖了挖,又在他嘴里掏出些泥。吸上一口气,捏住陈耀的鼻子,便往他嘴里吹去。吹上几口气,又叠起双手往胸部挤压,反反复复。 几个人无法理解赵权的行为,但都围在边上静静地看着他。赵权一声不吭,只是咬着牙坚持着。 吹气、压胸,再吹气、再压胸。 终于,陈耀的胸口动了动,随之,水出他的口中喷出。伴着剧烈的咳嗽,陈耀“哇”的哭出声来。 边上的人发出一声声惊喜。 赵权软软地歪倒在陈耀身边,咧着嘴笑了笑,眼泪迸射而出。 第二天,水便慢慢退去。 王铠家的房子被冲垮了一大半,门、窗以及屋内的所有东西被冲刷一空。 王铠在自家的房子边上对着淮水发了整整半天的呆之后,被赵权拉回家,就此在赵宅安置下来,跟赵权与陈耀住在了一起。 赵权与几个小伙伴,陪着王铠一起在河岸上,恭恭敬敬地祭拜了王运。把他们家的房子清扫干净,整理出一个空房,在里面安了个王运的长生牌位,下书“孙:王铠、毅中、勇诚、赵权、陈耀立”。 这场突如其来的洪灾,让村子的谷场与道路全变得泥泞不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除了王运与王家的房子,村子里其他人并没有受到伤害。 村北的麦田也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但是郭侃军在淮水边上的屯田却是损失巨大。 湾河北岸拦出的水田被彻底冲垮,又恢复成了一片沼泽。南岸的那些水田也同样被水冲毁,洪峰过去之后,这里就成为一汪大水塘,里面鱼虾无数。 事后,赵权跟梁申进行了认真的分析,对于这场突出其来的洪水也有了个大致的眉目。去年入冬开始,天气骤冷,一连下了三四个月的冻雨,淮水上游沿岸山上积雪肯定不少。进入三月份后,突然转暖的天气使山上积雪迅速融化,在很短的时间内同时挤入淮河,从而引发了这场大水。 这种雪融性洪水,赵权上辈子倒是经常听说,不过主要发生在西北的新疆一带,淮河流域发生这样的大水,按标准也许得定为五百年一遇吧。 受到惊吓的陈耀一直缓不过劲来,整天两眼呆滞,沉默不语,而且更粘着赵权,无论赵权去哪都得跟着。赵权与梁申只好每日里尽着心力照看。 洪水过后,天气依然持续闷热。 一直不见一丝雨滴,日子便变得有些艰难了。 地里的小麦开始抽穗,但湾河里的水渐渐干枯,辛邦杰只好没日没夜的去淮河中挑水。来回一趟得走小半个时辰。李毅中领着小伙伴,也加入了挑水的行列,虽然每次挑的水都是少得可怜,但聊胜于无。也算是借机打熬自己的身体。 夏天便在这样的艰难中熬过。总算付出有所得,基本保住了这近两百亩的旱地。 看着辛邦杰照料下,不断茁壮起来的那些小麦,秦子绪的心情却是极度的恶劣。 淮水边上的水田被冲垮后,他不敢再在那继续播种。而是把精力移到了村北剩余的那些旱地。他再垦了两千亩,为了赶上延误的农时,这次连他自己每天都去田里干活了。而蒋郁山手下的骑兵,也被全部赶去整地。每天一到日落,营房中便是骂声一遍。 但农时终于没赶上。种子播下时,湾河已经断流,只能到闾河中挑水。挑着挑着,闾河的水就没了。好在此时田里需要的水量不算很多,勉勉强强地应付了过去,但麦芽东一茬西一茬,或长或短,一棵棵苗子还未出土便已先天不良的蔫样。 五月初总算也开始抽穗了,此时别说是闾河,连淮河的水都很难挑得到,持续下降的水位,使河滩上裸露的大片的烂泥。对于任何人来说,穿过这样烂泥去河里挑水,都是一个巨大的折磨。 在施玉田出面之后,蒋郁山总算没有跟秦子绪直接翻脸。但他对手下的懒散开始不闻不问,反正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去挑水的。在他看来,这简直是骑兵的一种耻辱。 第四十九章 志向 一整个夏天,秦子绪的脸总是黑中泛着绿。虽然施玉田一再安慰他,这是天灾并非人祸。但秦子绪心里却充满着不甘,如果整个村子都没收成,那也就罢了,偏偏一堆老弱病残的却种出了近两百亩地。而自己领着近百个人垦了两千亩地,出苗的不到五百亩,最后能有收成的最多三百亩。 秦子绪一直觉得,作为郭侃军中最擅长用脑的部下,屯田对自己来说是小菜一碟。他并不是真的指望利用屯田来解决郭侃军的后勤问题,而是希望藉此让自己的能力得到郭侃的重视,甚至是更上一级——史天泽将军的重视。 然而,今年的这一切希望终将破灭。如何让辛邦杰的麦田颗粒无收,反而是秦子绪每日里巡逻在田间时,思考得更多的问题。 但他终于没敢,也没有机会下手。 李村长熬过了去年的冷冬,却终于没能熬过今年的炎夏,六月底辞世时,一手抓着赵权,另一只手抓着李毅中与李勇诚,没有太多的痛苦,走时一脸欣慰。 李毅中与李勇诚干脆都搬到赵宅来住,五个孩子占据了一整个小院子。整天打打闹闹之中,陈耀的精神终于有所好转。 为了辞世的李村长,郭侃回了趟长临村。 看着秦子绪种的麦田,他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回去写了个条子甩给秦子绪,让他去蔡州找史天泽调些粮草。 郭侃的确没在乎过长临村的屯田,与蒋郁山的想法一样,他觉得他的手下就不应该是过来种田的,没有出兵的机会,并不表明这近百个士卒就可以成为农夫。 他这次来,主要是为了蒙古国的“括户”。 去年——去年是哪一年来着?——郭侃每次只要计算年份,心里就一阵阵的烦躁。 自蒙古入主中原以来,他们并没有很清楚的纪年方法,有用每年青草一枯一荣来纪一岁的,有用十二生肖纪年的,还有用天干配合地支的,乱成一团。 窝阔台登上汗位这么多年,也没有使用年号。因此,中原所有的汉人使用的依然是金国天兴年号。 但自去年金国灭亡后,就全乱套了。 金国的天兴年号不敢用;宋国的端平年号不能用;只能凑合着记窝阔台汗已经在位了多少年。 很乱、很乱。郭侃对此的唯一评价是“果然是还未开化的蛮胡!” 当然,这种评价郭侃也只敢深埋在心底,万一被那些“蛮胡”知道了,可能这辈子自己就彻底毁了。 去年金国灭亡后,窝阔台汗并没有过多在意河南的土地。他更大的兴趣在于西域,据说那边美女遍地,黄金俯手可得。今年年初开始,听说窝阔台汗就已经在着手准备西征事务了。 西征,郭侃其实非常有兴趣,但显然自己现在还没有资格参加。南征也行啊,长这么大自己除了中原,哪都还没去过呢。 在郭侃看来,窝阔台汗其实对金国都没有太多的兴趣,要不是成吉思汗的遗命,他可能都懒得过来攻打金国。 战前蒙古和宋国好像达成了某种瓜分河南的协议,不过战后宋国想要回三京,蒙古不让。这才导致了宋国发动的北征。 对于这点,郭侃有些鄙视蒙古人:自己不想要也不想管,却就是不想给宋国。而更让郭侃鄙视的是宋国军队,几万人过来,没打什么仗,就这么灰溜溜地扔下无数的辎重粮草,惨败而回。 蒙古人果然有一点是说对了,打仗是可以发财的。去年那场仗,郭侃只是领着了些骑着马的步卒,都没动用蒋郁山的骑兵,一路追在宋军后面,每个人就发了笔小财。 这场追击战,让中原的各家汉世侯全眼红起来了。大家似乎这时才发现,河南已经成为一个无主之地。于是纷纷要求南下,除了自己义父的真定军,还有山西的刘黑马、保州的张柔,甚至连东平的严实以及那个自称蒙古人的契丹种札剌儿,也想过来分杯羹。 今年初,窝阔台汗颁布诏令开始在中原括户,以统计中原辖区的人口,但没有河南。这也是让大伙儿兴奋的原因,现在是圈地盘的关键时期,打不打得赢宋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抢在其他汉世侯之前,在河南圈一块既好且大的地盘出来。 可笑的是,面对依然坚守在会州的郭虾蟆,却没人愿意去啃那块硬骨头。 入春以来,已经有不少原金国降宋的“北军”发动叛乱。包括黄州克敌军范青与唐州的郭胜。在这些叛军的配合下,塔察儿已经在京湖以北抢到了不少宋军的粮草。看来两淮一带也要开始有动作了,整个河南转眼间就要进入最热闹的时候。 然而,眼见着大战在即,义父即始终不给自己安排出兵任务。郭侃知道义父可能是存着保护他的意思,不仅仅是怕他在战场遇到凶险,也是不愿意让他在各家纷争的势力中无谓地耗费心力。 但是,郭侃在心里最埋怨义父的,也是这点。 他,郭侃是什么人?什么场面应付不了?总是缩在义父背后,如何才能成就自己的梦想?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金国海陵王完颜亮,治国水平着实一般,但每次读起他的这首诗,都会让郭侃心潮澎湃。 这才是一个男儿应当的志向啊! 目前看来,蔡州并不是个很好的地盘,离真定太远。 而且去年作为灭金之战的主战场,比河南其他任何地方更加惨破。基本上已经失去了可利用的价值。看义父的意思,可能想过些时候准备撤离此地,再去寻找一块更好的地盘。 但义父此人,做事过于稳重,想的东西太多,手脚也慢,再这么等下去,即便等他看中新的地盘,估计也早就被别人给抢光了。 今年除了长临,其他地方都安排了一些屯田,但是蔡州全境遭遇旱灾,包括长临在内,多是颗粒无收。再不通过打战劫掠些粮草,可能所有的军队都得北撤回去了。 这也是郭侃判断近期必有一场大战的原因。 第五十章 怯困都 蒙古人懒得在河南括户,也给这些汉世侯看到机会。来一趟不容易,就是不能从宋国那边捞点东西,也得把河南这些民户给瓜分了。 蔡州区域,虽然十室九空,但多少还是有些人的。无论是留是撤,都得把这些人搞清楚了,哪些是可以马上拉上战场用的,哪些是可以留着屯田的,哪些是在北撤时要带走的,必须着手处理。 这个夏天,包括村长在内,长临村又有三四个老人没熬过去。对于这些六七十岁的老人,郭侃当然没有一点兴趣,早点死了最好,省得处理起来麻烦。不过村长不在了,他还是得过来把这些事情解决一下。 他所看中的,包括辛邦杰几个,此次必须凭着“括户”的名义,全部处理清楚。 对此,郭侃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的确,有问题的是赵权他们几个。 丁武很详细地跟他们讲清楚了蒙古的括户政策,当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蒙古人本来是没准备在河南区域括户的。 秦子绪被派去蔡州要粮去了,因此还好来的是丁武,否则赵权等人可能连事情都没法搞清楚。秦子绪对他们可没那么多的耐性。 在丁武的解释下,赵权明白了几个事。一是辛邦杰是郭侃首先看上的,他一定会被征召入伍;二是梁申的身份有问题,不过只要他愿意加入真定军,郭侃不会在乎他以前来自于哪里,而且会给他一个随军文书的正式职位;三是李毅中最迟明年开春后一定会被征召入伍,如果他不愿意加入真定军,很可能会被其他的部队征去。对于几个小孩子,郭侃的意思是组建一个归属于真定军的“渐丁军”。 “嗯,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童子军。” “WHAT?”赵权脑子里突然就响起了雄壮的歌声:我们是……接班人…… “怯困都,”丁武没注意到赵权奇怪的神色,接着说道:“这是蒙古人的称呼,翻译过来就童子军,我们一般称为渐丁军。” “蒙古人入伍的年龄是十五岁,只要是未满十五岁的蒙古男丁,战时全部要编入奥鲁营,协助营中的妇女照顾马匹、牛羊。而在平时,就要时不时地参加一些有针对性的训练。” “这些未满十五岁男丁组成的队伍,便称为怯困都。” 看来,辛邦杰跟梁申是是跑不掉了,李毅中也一样。剩下四个人,成为他们的什么渐丁军,也许是最好的安排了。几个人稍微交换了意见,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那,村子里还有几个老人家怎么安排?”赵权问道。 “这个……这个郭将军没有交代。我也不是很清楚。”丁武的目光有些躲闪。 “如果……”梁申犹豫了下,接着问道:“我是说如果,我们随军北撤,能不能带上那些老人家。” “他们要是愿意的话,当然可以。不过……”丁武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道:“军队要真是北撤的话,一走千里,带上老人家不是不可,但你们得考虑老人家能不能受得了。” 赵权等人无奈地点了点头,事实如此,好在这个问题也不是目前必须马上解决的,只能以后再说。 结果如郭侃所料的顺利。辛邦杰被划在蒋郁山部下,成为一名标准骑兵;梁申被施玉田要走,协助他管理军中文书,实际上成了长临村的代村长。几个小孩全归丁武管。 事情轻松搞定,郭侃很亲热地拍了每一个人的肩膀,说:“你们放心,跟着我,建功立业指日可待!那时,我们再来重建长临村!” 重建的梦想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可能实现,但现在的长临村的造册中,只剩下了三户人家。估计过不了多久,连这三户人家都将不存在了。 秋收算是比较顺利,郭侃对辛邦杰他们的收成大为夸奖,近两百亩田收了四百多石,比军屯的收成还略多了些。郭侃特别嘱咐秦子绪不得征收他们的粮食,全部留给他们自己处理。又跟施玉田商量之后,郭侃决定把明年的屯田事宜全部交给梁申打理,并向他保证,如果因为天气原因导致欠收,不会追究他任何的责任。唯一的要求是,不得动用蒋郁山手下的任何一个骑兵。 这个决定让秦子绪的脸彻底的阴如锅底。 秋收结束的时候,郭侃终于得到了出兵的军令。与他一样兴奋的是,一群嗷嗷直叫的兵卒,尤其是蒋郁山及其手下的骑兵。 接任军中文书职务的梁申,多少知道了此次出兵意图与方向。 蔡州之战结束后,宋江陵府副都统孟珙借灭金之势,收罗了许多金国降兵降将,在京湖制置司之下创立镇北军,孟珙自任镇北军都统制。 其麾下兵力大约有一万五千多人,分别屯驻于汉水之北的樊城、新野、唐州、邓州等地。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召到了四五千人的北军。 这些历经战乱厮杀而存活的金国兵将,其战斗力尤其是野战能力,绝非南宋军队可以比肩的。他们南附之后,很自然地就看不起根本不敢出外野战的南宋士兵。 对于如何使用这些人,南宋朝廷意见分化剧烈。 有些人想依靠这些北兵打造出一支能战之军,有些人则担心无法控制这些桀骜之众,会成为南宋军中的一个巨大隐患。 离开舟船、没有城寨庇护,南宋军队很难在野战上与北兵抗衡。当年的岳家军之所以能获得赫赫战功,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其兵源大多来自于淮河之北。 为此,孟珙等人只能将这些归附的北军,全部安置在汉水以北区域。以避免其给南宋的防线带来可能的伤害。 但是同样是宋军编制,北军的待遇远远比不上南宋其他部队,北军的将领屡遭排挤,很难得到晋升机会。不满与憋屈,自北军成立的那一天起,就成为了军中的隐患。 三月初,驻于黄州的克敌军在范青率领下发动叛乱,随即被平息。 六月,唐州的郭胜叛乱,并直接派人向蒙古大帅塔察儿请援。塔察儿以此为由,领兵南下,占了唐州。此时大概正向枣阳进军。均州的信效左军统制赵祥已经投降了蒙古。黄州克敌军在陈温等人率领下于德安府再度叛乱。南宋京湖防线目前处于完全的混乱之中。 第五十一章 留守长临 战机已经出现,各部蒙古军队全部动起来了,开始从三线向南宋发动进攻。皇子阔端说降了金国旧将汪世显,自凤州南下,与蒙古将领塔海进攻四川;另一个皇子阔出,率蒙将穆尔岱、汉将张柔自唐、邓两州直指襄阳;宗王口温不花取代了塔斯,率汉将史天泽准备进军江淮。 虽然此次三路南征部队,都是以汉军为主,但即便是张柔与史天泽,也只是一个辅助领军的角色。而郭侃这小支部队,接到的军令,就是准备跟随史天泽南下。 一接到出兵命令,蒋郁山立即派出一支十人队骑兵先行出发。秦子绪开始忙着准备行军的粮草、辎重与武器。 丁武被留在了长临,继续防备有可能从长临渡口潜上北岸的宋军。与他一起留下的,还有他的九个手下。 五个小娃娃以“渐丁队”的名义划归丁武统管,使丁武这个“队正”十夫长的手下终于超过了十个人。 一同留下的还有梁申,他现在身份有些复杂。作为军中文书,他要负责长临村留守小队与郭侃军中的文书往来;作为“权理正”须代行村长职务,协助丁武管理好长临村的剩余人口,也就是剩下的三户居民;同时还要兼管留守小队的后勤事务,并负责明年开春之后的屯田。 辛邦杰走时,紧紧拽着梁申的胳膊,虎目含泪,哆嗦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边上的赵权扯着他,偷偷地跟他说:“我看郭侃此行出征,未必会捞到什么战可打,他手下没几个兵,史天泽也不会让他去送死。你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等着你回来!” 辛邦杰这才放手离去,但依然步履沉重。 “小子!”已经骑在马上的蒋郁山对他在吼道:“记着给我弄些好酒来,要不然等我回来,扒了你们的皮!” 丁武、赵权、梁申等人,站在村口目送军卒离去,滚滚黄土落定之后,再不见人影。 村子一下子就完全安静了下来,只有边上的小马哥,因为不能跟他新认识的伙伴们一同前去,而不满地嘶了半天。 丁武给九个手下排了个班序,交代他们轮流巡逻,以淮水边的渡口为重点。 而后背着手,踱着步,向赵宅行去,嘴角带着“嘿嘿”的阴笑。 推开虚掩的院门,丁武抬头一看,脸上的阴笑就僵住了。 院子中,梁申正坐在桌子边上,赵权笼着手笑嘻嘻地站在那,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一壶酒,三个小杯子,还有三碟小菜。酒显然是刚温过,一丝香柔的酒气漂漂扬扬地灌入丁武的鼻孔。让他笑僵了的脸庞顿时又活络了起来。 他顺手摁住准备站起来的梁申。直接拎起酒壶,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这才斜着眼说道:“算你这小子有眼色,否则别等老蒋回来,我先扒了你的皮!” 他拔开壶塞,给自己面前的小杯子里倒上了半杯,端起来滋溜溜地吸了一口,又闭上眼长叹一口气,“真他娘的舒爽啊!”这才招着手让赵权坐下,给他和梁申面前的酒杯满上。问道:“我还以为你这酒准备一直藏着生仔呢!” 赵权带着些许的苦笑回答道:“我本来就没想瞒你,主要是就算想瞒,也瞒不住你的鼻子啊!”说着接过丁武手中的酒壶,又给他的酒杯满上,“这次是真的没了,就剩这一壶,那几个老哥如狼似虎,真拿出去了你也喝不上几口,还不如留着。” “哈哈哈,你倒有个好借口!”丁武说着,抓了几颗豆子,扔在嘴里咬得嘎嘣嘣的响。 “哪能呢!你放心,今天陪你喝酒,就是让你喝个痛快。”赵权端起酒杯,“当然,得提前感谢下丁大哥,接下去要管着我们了!” “还有吗?” “没了!” “真的没了!我就不信你们这几个小奸商,没有别的要求?” “我保证没了!不过……” “啥?” “就是丁大哥你千万别喝太多了,万一你醉倒,我们几个老弱病残的,可真没法把你抬回去。” “你他娘的,是不是皮痒了?”丁武随手就把一颗豆子向赵权砸过去。被赵权笑嘻嘻避开。 虽然表面上很愤怒,但丁武还是暗暗地提醒了自己:这一壶酒虽然只是半斤的量,但这酒易醉,别一不小心被这娃娃放倒,以后在酒桌上可抬不起头了。 酒过三巡,三个人的话也渐渐放开了,但是梁申已经开始处于晕晕欲倒的状态。 蒋郁山与丁武,是赵权在真定军中最欣赏的两个人。蒋郁山外表粗鲁无礼,但其实是个耿直之人,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就算得罪过他,他眨眼间便置之于脑后。而且作为郭侃军中的骑兵队正,他也的确是个有本事之人,最关键的是他教赵权他们的时候,只要小孩子们愿意学,他是绝不会藏私的。 而丁武,赵权现在还不知道他的深浅,只知道这家伙鼻子贼灵,每次他一进家里来,眼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瞟着藏酒的角落,赵权便知道这一壶酒肯定是跑不掉的。 今天摆开结交的架式,为了日后的相处,这只是一个方面。 丁武这人对谁都低眉顺眼,表面上不吭不哈的,但赵权知道他其实是个很热心的人,尤其是对长临村的这些小孩子,平日里总是默不吭声地就给照顾了。因此,即便是赵权不摆出姿态,他也相信丁武绝不会故意去为难他们的。 能在郭侃手下,与施玉田、蒋郁山并列为队正,丁武一定有他的本事。 更主要的还是赵权真的想在这个世上,可以用相对纯粹的态度来结交一两个朋友。而酒,无疑是结交朋友最好的媒介。 “丁大哥,说说你的鼻子吧,怎么会这么灵?是你对酒特别敏感,还是说对所有的气味都很敏感?” “呵呵,想学吗?” 赵权很诚恳地点了点头。 “但是,我可教不你!”丁武看着赵权的脸色一垮,哈哈地大笑一声,随即又叹了口气,说道:“我这算是天生,也算是后来熬出来的吧。” 第五十二章 太行山上 不知觉中,丁武已经灌下了五六杯的酒。 “当年,我在太行山的时候……嗯”丁武略微犹豫了下,还是接着说:“那时我还小,父亲刚去世,我跟母亲两个人,一方面要躲避仇家,另一方面还得想办法活下去。一到冬天,太行山哪有吃的啊,我便努力地靠着我的鼻子,到处找吃的,藏在山窝里的野鸡、树洞里的松籽、冬眠的蛇…… 最好找的是狗獾子,那玩意呆过的地方,四五天后还有味道,跟着它留下的味道去找,一定能找得到,运气好的话还能找一窝出来。 其实狗熊的味道也很好找,不过那货我可轻易不敢惹,一屁股就可以轻松把我给坐死了。 还好亏了我这鼻子,要不然我跟我娘早就饿死在太行山里了。”丁武说着说着又叹了口长气。 “后来呢?”赵权适时地问道,又往丁武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后来啊,史将军找到了我们娘俩,把我们接去真定。”丁武话头突然一转,“鼻子我是教不了你了,不过你可别小看我,我的本事多着呢,过两天带你们去山里转转。嘿嘿,到了山里头你才会知道什么是最好玩的!” “丁大哥,咱们也来一个好玩的游戏,输的喝一杯酒,嗯,一次半杯就好了!” “什么好玩的?数数吗?” “呃……哦……不数数” “咱们玩棒子棒子鸡,就是棒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吃虫子、虫子咬棒子。” “来,咱们先试两遍……要拿筷子敲出节奏。” “棒子……棒子……” 夜色渐深,梁申早就抗不住,先去睡了。其他几个人也在李毅中的督促中,枕着一片“棒子”声渐渐入眠。 院子中两个人棒子棒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哈哈,丁大哥你又输了,这次一杯得喝完了!” “妈的!怎么又是你赢!你有没耍赖?” “哪能呢!” “再来,再来!我就不信了!” “我说哥哥啊,你能不能不要老喊棒子棒子棒子了?” “啊,有吗?我就说,肯定是你又挖了个坑让我跳!” 棒子声终于消停下来了,两个人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天南地北地扯一些有营养或是没营养的东西。 絮絮叨叨之中,赵权把丁武的祖宗十八代都挖得个一清二楚。 丁武的祖上就是辽国时居住在燕云的汉人,他父亲原为史天泽兄长史天倪部下,长期驻守在太行山的井陉。当时,史天倪为河北西路兵马都元帅,他的副手武仙兼任同知真定府。十年前,武仙趁着蒙古派驻中原的统帅孛鲁去西域朝见成吉思汗的时候,起兵反叛并杀死史天倪,重新降回金国。丁武的父亲也在这场叛乱中被杀,其母带着他与刚出生不久的弟弟躲入山中,艰难求活,颠簸流离之中,还是没能保住幼弟的性命。 靠着父亲原来私下结交的一些山中“豪强”,丁武学得了一身“鸡鸣狗盗”的本事。后来,史天泽派人找到了他,把他们母子接去真定府,自此投效史家。 去年,又被史天泽派给郭侃作亲卫。史天泽知道他一身本事,希望他可以贴身保护郭侃。不过也许不太熟的缘故,郭侃跟他之间还不算很亲近。 丁武对此也不太在乎,在他看来,在这世上,让老母亲下半辈子无忧过活,这是第一件大事,第二就是自己有好酒喝,第三能舒舒服服结交一些好兄弟。除此之外,没什么是他会去在乎的。 酒壶终于空了,丁武把壶口舔了好几遍,这才歪着身子站起身来,一把摁住想起身相送的赵权,踉踉跄跄地往外而去。 一边走一边拖拖拉拉地哼着刚从赵权那刚学会的一个小曲: 人说太行好风光 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 右手一指是吕梁 站在那高处 望上一望 你看那绵河的水呀 哗啦啦流过我的小村旁 ………… 天上无数繁星闪烁,却找不着月亮的影子。 赵权有点算不清了,不知道十一月底的时候,月亮应该在哪个位置呆着。 他静静地趴在泥滩上,身子完全埋进一篷低矮而枯黄的芦苇草之中,全身裹满了黑泥。 透骨的寒风从淮水上掠过,把赵权赤裸的身子刮得一阵阵的哆嗦。他只好悄悄地扭了扭腰,希望可以把身子再往泥滩里埋一点。他紧咬着自己嘴唇,努力地控制着牙齿,使它们不发出“咯、咯”的对敲声。 已经在这趴了小半个时辰了,赵权感到自己的四肢正在发麻,再这样下去,不知道自己能否见得到明天的太阳。他有些焦急地略略抬头,望了望趴在前边的丁武。 黑夜中,前方那堆如烂泥般的东西依然一动不动地窝在那。赵权越来越佩服丁武了,这厮的野外生存能力实在是太强了,要不是一直跟在他后头,自己就是从那堆烂泥前经过,也根本发现不了他。 边上扭得比自己还厉害的是王铠,自己后面的李毅中正时不时地吐出一两口沉闷而悠长的浊气。 此次南渡淮水,丁武就带了他们仨过来。 自上次大水过后,陈耀就对淮水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感,再不肯下水了。李勇诚也偷了懒,留在村子里陪陈耀。赵权此时倒有些羡慕他们了。 还好原来五六里宽的淮水,现在也就不到三里,游过来并没费太多劲。 只是被湍急的水流一冲,现在根本不知道是在南岸的哪个位置。 前面的那堆烂泥终于稍微动弹了一下,先趴起身以四肢着地,抬着头四处张望下,如只准备随时逃窜的黑猫。而后才向后挥了挥手,轻声说道:“轻些,速度快点,把衣物穿上。” 赵权三个人随即从泥滩起,解下拴在腰间的油纸袋,抖抖索索地从里面掏出衣物,也不顾全身的黑泥,直接把身子套进去。赵权轻轻地搓掉手上的黑泥,摁在脸上揉了一会,这才感觉到有一丝的回魂。又从油纸袋里掏出一小壶酒,拔去壶塞,先递给丁武。 丁武已经穿好衣物,这种天气对他来说似乎没有太大的影响。这耐寒能力简直跟辛邦杰一样变态了。他接赵权手中的酒,猛地灌了一口,递回赵权。赵权三人各喝了一小口,腹中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的暖气。 第五十三章 潜渡淮水 三个人又各自把袋了里的装备掏出来,开始整理。 李毅中带了把精钢弩。 秦子绪走时,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给梁申留下了不少东西,其中就有一些熟铁。 李毅中虽然已经勉强能拉得起一石弓,但最多一口气只能射个七八箭。因此,整个团队中依然缺乏远程打击能力。在赵权的提议、梁申与丁武的参谋下,以源于夏国的神臂弩为参考,李毅中自己打造了这付精钢弩。 这张弩以约一米长的两片叠合而成的钢制弓臂替代木制弓臂,用柘木做弩身,以麻丝为弦。弩身后装有望山,并带着瞄准的刻度。 夏国的神臂弩之所以名闻天下,是因为其精巧的张弦机关,但梁申虽然大概知道原理,自己却画不出图更造不出来。只好在弩身末装了个皮质环形脚蹬,使这张弩跟神臂弩相差甚远,变成了一张“踏张弩”。不过现在宋国军中,都有装备神臂弩,以后有机会得去搞一张来,再做改造。 每个人都是第一次接触这种精钢弩,多亏丁武有个手下会点木工活,多方配合之下,二个多月时间也就做了这么一把能用的。 这把弩最大的问题是射速太慢,凭李毅中自己,每分钟最多只能射出六箭。不过射程尚可,百步之内可透皮甲,而且准度相当不错,百步十靶可中八九。远远超出了李毅中的射箭水平。 李毅中自此爱不释手,但丁武却发出了多次警告,别太依赖这种弩弓,否则以后正常的弓都不会用了。 除了这把精钢弩,赵权他们三个随身都带着弹弓,这东西最大的好处是石子用完了,随处可捡,不像弓弩那样,带再多的箭,都有用完的时候。 兵铲也带着,这是稍微改良后的第二代产品。铲头比原来略尖,一边的锯齿用韧性更强的低碳钢打造,以增强其抗击力;另一边则用高碳钢包出一块锋利的刃面。铲面上打了两个小孔,撤退——准确来说是逃跑时,可以把铲子拴在后背上当作护甲来用。 丁武琢磨了半个月,教了他们一些用铲的招式。一个是抡,一个是刺。抡,其实有点像用刀的手法,但用刀必须关注整个刀身的气势,而抡铲关注的只是前端的一块铲面,比用刀更容易上手。刺,就更简单了,源于一些短矛的招式,利用前面的铲尖刺杀,刺中目标后只要略微一撬,即便对方身上披甲,也可以攻击其甲片间的缝隙而令其受伤。一旦刺中,其杀伤力远超于矛尖。 不过,丁武觉得这种铲子对于步兵间的对战来说用处不大,攻击力度还是不够。倒是对付骑兵时可能会比较好用,对着马腿抡估计有效果。作用更大的是在狭窄空间内的对决,拿兵铲的人会因为更加灵活而有优势。 丁武自己用的兵器则是一把三股叉剑。在赵权看来,就是一把没有木柄的鱼叉。 这只叉剑加手柄长近一臂,中刃如矛尖,两侧刃长宽约为中刃的一半,略向外弯曲。赵权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似乎某一只乌龟用的就是这种兵器。不过那只乌龟双手各执一把,丁武则只有一只。叉柄上拴着一根细长铁链,与其左手腕相扣接。 丁武听他喊出“鱼叉”时,便直接给了他一个爆栗。说,这种武器叫作“马叉”,“上可叉人,下可叉马”,也可以称为“叉剑”。随即为他们演示了一番,看起来很威风的样子。 看到大伙儿都收拾清楚了,丁武又低着声说:“按原定队型,走吧!” 丁武在前,赵权与王铠各自斜斜地跟在他身后两侧,李毅中坠在了最后。丁武时走时停,脚步轻盈如猫,领着队伍,或直或斜,顺着河滩慢慢往上游方向行去。 在长临村时,虽然每天都可以看着淮水南岸,但登上南岸,这还是赵权的第一次,也是第一次踏上了宋国的土地,好像没啥感觉。 此次丁武带他们过来,不是因为接到谁下的命令,也没有任何目标,按丁武的说法,就是纯粹带他们过来“玩玩”。 赵权心里明白,这两三个月中,丁武虽然每天都带着他们到处“玩”,但是更多的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训练他们。 村子往湾湖方向的那几座山,已经钻了无数次。丁武教他们在野外如何辨别方向、寻找食物、感觉危险,如何利用一切可能利用到的条件与手段,让自己得以生存。甚至有一次,丁武把他们几个扒光了直接扔山里头,几个人只给了一把手刀,让他们在山里头足足呆了两天两夜。奇迹的是,几个小娃娃竟然都活着熬过来了,虽然已经离死不远。 山里头玩够了,那片沼泽地也去玩了几次,这次丁武又把他们赶过淮水来玩。 丁武手头有一张淮水沿岸的地图,但那地图粗糙无比。地图上,相对于长临村的南岸,只有一个标着“光州”的地方。除此之外,既没有距离,也没有道路标志,更别说其他的信息了。 对于这块区域,赵权留有印象的只有两个城市,一是光山二是潢川,但他也不知道这时候的光州到底在哪。不过即便是离淮河近点的潢川,距离他们的位置至少也应该有五六十公里的路程。 丁武的目标是淮水南岸的凤淮寨。这个地方赵权倒是知道。 淮水出桐柏山后,自西东下。流经凤淮寨时突然北拐,水势因此汹急,将凤淮寨北岸直至长临村处冲出一大片的沼泽。到长临村后,又向南而行,长临村对岸的地方就成为一块凸出向北的半岛。 长临村正对着南岸半岛的岛尖位置,很因为这段淮水水流太急,来往南北的船只很难直线行至对岸。淮水南岸载货船一般都要从凤淮寨顺流而下,以斜线向北停靠长临村渡口。而长临村的载货船则继续顺流而下,到潢河入淮口的折儿村码头。卸完货后,再通过人力纤夫拉回上游的凤淮寨。 据说凤淮寨长期有些宋军驻扎在那,但只是些完全没有战斗力的乡兵。丁武此次也希望去碰下运气,看能否试着抓一两个乡兵来玩玩。 从丁武拿的地图上,赵权根本看不出长临村离凤淮到底有多远。但丁武却很有把握地说最多七八里路,按他们的速度,一个时辰内肯定能到,甚至可能只需要半个时辰就够了。 第五十四章 偶遇 一行人在河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会,寻了个缺口翻上河堤。 距河堤不远处,是一条与河堤并行的小道,道路的另外一侧,模糊之中似乎是一大片的农田,田地干裂,一丛丛枯黄的杂草有气无力地耷拉在田边。 丁武上上下下看了会,大致判断了下方向,便领着众人顺小道而行。赵权的感觉有些不对,觉得他们正在向北而行,不过逆着淮水而走,方向总不会错到哪,也就没多说什么。 走了小半个个时辰,小道开始拐了个方向,应该是朝西了。赵权此时才明白,他们上岸的方向应该是正对长临村南岸凸角位置的下游,此时他们刚走到长临村的正对岸。 黑暗之中的小道很不好走,时不时会被脚下的石块绊倒,大伙儿只好再次放慢速度,摸索着前进。 又走了半个时辰,小道终于走到尽头。横在眼前是一条宽敞的大路,可以六七个人并排而行,沙土将地铺得相对平实。“这应该是条官道。”丁武下了判断,“往右边走应该就是凤淮寨了。” 丁武蹲在路边上,拿出火镰,轻轻地敲了几下,燃起一个火折子。拿出已经捏得皱巴巴的地图,给大伙儿指着看了下那条淮水南岸弯弯扭扭的细线。 “那,我们现在在哪呢?”王铠忍不住问道。 丁武挠了挠头,“这个,我现在还没搞太清楚,可能是在这个位置吧。”丁武随意在地图上指了指。“没关系,方向没错,就没有太大问题。” 说着,熄了火折,领着众人拐向官道。 官道略略向南,与西向的淮水慢慢拉开距离。周围的声音完全消失,没有蛙声、没有蟋蟀声、没有鸟声,连刚才淮水水流的声音也渐渐隐去。只有偶尔一阵冷风带来的哆嗦,让赵权才感觉到自己呆着的应该还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他心里又开始有些发虚了,一行人之中,竟然没人知道现在他们在哪个位置,也没人知道距离目标有多远,更没人知道他们会遇到什么样的敌人。在这个如此安静的夜里,赵权完全失去了时间与空间的感知,只能低着头,跟着前方的丁武,有些麻木地往前走着,甚至都已经失去了疲惫的感觉。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两个时辰,也许是半个时辰,甚至也许只过了几分钟。正在赵权犹豫着是否该建议丁武中止前行时,前面的丁武突然停下脚步,并蹲下身子。随后他示意着众人跟着他,猫着腰寻到路边,在一篷半人多高的草丛里趴下。 不一会,前方飘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慢慢地,声音越来越近,赵权与王铠不由自主地把身体往中间的李毅中那挤了挤。 “差不多了吧,头,我们走半天了,鬼都没见到一个,该回去了吧,再走下去要冻死人了!”说话的是一个粗嗓子,明显的是北地的口音。 “小声点!跟你说了多少次,我们的巡逻范围必须走出营地至少三里,别老这么偷懒!”这也是个粗嗓子,不过是把声音压得很低的一个粗嗓子,应该是宋人的口音。 “可是,头,你也别每天晚上都把我喊出来啊!其他人都不出来,为什么总是我跟小节巡夜?” “你他娘的,为什么就你们这些人啰嗦,干什么活都有意见!”南方口音的声调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些火气。 “别叽歪了!”南方口音的人随即又压住了自己的声调,说:“这是夏将军领兵,那老哥火气正大,触了他的霉头,没好果子吃!” 北方汉子正想继续纠缠,突然一声“啊嚏!”传出。 喷嚏声并不大,在静谧的夜间却如惊雷炸响。 “谁?”北方汉子抖起手中的麻扎刀,双脚一顿,便往路边发出声音的位置瞅去。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团黑影便腾空而起,扑面而至。 发出的喷嚏声的是王铠。趴在草丛中的他,本来就有些紧张,一阵凉风吹过,身子一哆嗦,鼻尖上的那根枯草划入鼻孔,忍不的他终于弄出了动静。 翻滚而出的黑影是丁武,带着一丝剑光,迅捷无比向巡逻的宋兵扑去。人未至,剑已到,掷出的叉剑正中北方汉子的小腿,丁武身随剑走,右手照着叉柄往前一推再抓住手柄便将叉剑拔了出来。 北方汉子嘴里发出一声惨嚎,手中的麻扎刀便往丁武劈下。 拔出叉剑的丁武左手扯直连在叉柄上的铁链,对着砍来的大刀一挡一圈,右手的叉剑同时向对方手腕击去,侧刃刮着手腕轻轻一挑,对方手中的刀就掉落下来。 丁武把大刀往路边一踢,喝道:“捆住他!” 话音未落,丁武又转身扑向立在一旁的南方汉子。 那汉子还在愣神,周围漆黑一片,他不知道到底隐藏着多少敌人,同伴只是一个照面便被对方放倒,让他后背顿时冒出一股凉气。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刀,斜挡在身前,盯着扑过来的黑影,脚向后稍稍移动了两步。 丁武根本无视对方挡在身前的大刀,剑叉照着他的脸面就飞掷过去。南方汉子手中大刀往上一撩,挡住飞来的兵器,但是还没磕飞,那兵器就缩回去了。他顺势将手中的刀照着对方肩膀斜劈下来,砍中了丁武的铁链,随即腰眼一痛,已经被丁武飞出的左腿狠狠踢中。南方汉子顿时半身发麻,人腾腾地后退两步,脚一软便坐倒在地。 丁武用铁链缠住对方的大刀,身子跟着前撞,连刀带剑,一起逼住在南方汉子倒下的胸前。那汉子眼睛盯着刺在脖子前的明晃晃剑尖,只好叹了口气甩去右手的大刀,再不敢动弹。 兔起鹘落,以一对二,丁武只用了几个照面就解决了战斗,赵权不禁又在心里佩服了一遍丁武的身手。两个宋兵被各自的腰带捆着,四脚摊开坐在路边。北方汉子身材粗壮,脸色狰狞,不住地扭着胳膊,试图挣开捆在后背的双手。南方汉子脸色平静,闭着双眼喘着粗气,看都不看面前的几个人。 第五十五章 拷问 丁武笑嘻嘻地蹲在他们俩面前,左右打量了一番。 两个人头上都戴着皮笠子,身着褐红战袄,唯一的区别是左边的南兵身上还多套了件皮质胸甲。显然左边的这个南兵在军中的地位比右边的北兵高了些。 丁武拍了拍他的脸,说道:“兄弟,聊聊?哪个部队的?”那个南兵没搭理他,依旧紧闭着双眼。 丁武换上了叉剑,戳了戳他的脸,依然没动静。手中叉剑一挥,只听得“嗷!”的一声惨叫。 那南兵诧异地睁开双眼,丁武的叉剑却是插在右边北方汉子的大腿上。虽然插得不深,但那汉子被他这么突然一插,也忍不住地惊叫出声。 “这么不给面子?”丁武见那南方汉子又闭上了眼,拔起叉剑,再来一下,随之又来了一下。 “你这贼鸟厮!”北方汉子一面惨叫,一面恨声说道:“他不答话,你插我干嘛?” “哦,没啥,我就想知道你在他心里分量有多大。” “有种你冲着我来,给我一个痛快!”南方汉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不敢,我知道你是军中的大官,”丁武一边说着,一边又漫不经心地再给北方汉子来了一叉。“大半夜碰到个人也不容易,我也只能挑个软柿子捏着玩玩。反正像他这样的北兵,死个几个十几个,对你们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是吧,兄弟!”丁武很认真地看着北方汉子。寒风中,那汉子的额头却是直冒冷汗,他哆嗦着嘴唇答不出话来。 “你兄弟要是不开口的话,我只能一直叉下去,千万别怪我!”丁武的叉子在北方汉子两条腿之间来回晃动。“左腿叉烂了,我只能叉右腿,右腿叉烂了,我呆会找找看有没其他腿可叉的。” “兄弟,别……别……开玩笑了!”北方汉子刚才的那副狰狞面孔早已不知去向。 “兄弟?哈哈,兄弟哪人啊?”丁武依旧嘻嘻地笑着。 “我,我是河东人氏。” “哦,那倒是跟我邻居啊!”说着挥手直接往他两条腿之间叉下。 “啊!”北方汉子一声惨叫,往下一看,还好,距离最要害处还有两寸。 “我……在下……小人……”北方汉子惊得浑身直打摆子,咬了半天舌头,才勉强地定下心神,说“我们是夏贵属下。” “陈军,闭嘴!你不要命了!”边上传来南方汉子一声怒喝。 “啪!”丁武顺手就给了南方汉子一记清脆的耳光,带着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不说就想要活命了?”然后拍了拍北方汉子满是小窟窿的大腿,说:“来,继续。” 北方汉子的腿不自禁地抖了抖,瞟了南方汉子一眼,说:“我们自信阳而来,准备去安丰军。” “陈军!你就不怕军法处置吗?”南方汉子又怒吼了一声,随即一声闷吼,丁武顺手就给了他一叉,这下扎得比对付北方汉子狠多了。丁武对着北方汉子说:“没事,你继续,你要愿意的话,你每说一句话,我就给他一叉。” 这北方汉子,对自己这个上司的不满已经在心里压抑了许久,此时再不管南兵那噬人的目光。一五一十地把他所知道的东西全倒了出来。 这个陈军,原是黄州克敌军的马军都头,克敌军都统范青叛乱被诛后,军队也被打散。陈军被划到夏贵部下,成为一名可怜的小卒。此次是随夏贵部队助援安丰军。 “夏贵?”丁武想了想,“夏夜眼啊,这厮去年我好像有见过。” 去年夏贵也参与了宋军的北伐,失败后成功逃回宋国。后被追责从营部指挥使降为步军都头。上个月被重新任命为营部副指挥使,带着两百多骑兵,正驻扎在前方二里地之处的凤淮寨。 听到这一消息,赵权等人面面相觑。本来只想到凤淮寨去“玩玩”,没想到前面竟然有一块如此之硬的石头在那候着。还好逮了这两个巡逻兵,否则自己这一批人怎么死的都不会有人知道。 撤是得抓紧时间了,但那两个宋兵怎么处理,丁武还是有些犹豫。他看了看赵权,对他朝两个宋兵的方向扬了扬头。赵权明白了他的意思,犹豫了下,轻声说道:“算了吧,就扔这,看他们俩造化。”李毅中有些不解,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一行人就这样再不去管那两个还捆着的宋兵,开始往回头的路上狂奔。 当他们的脚步声消失的时候,那个叫陈军的北方汉子终于略松了口气。看着双腿血肉模糊的南方汉子,陈军也有些佩服了,被叉得这么狠,那家伙愣是一声都没吭出来过,只是嘴唇已经被咬得发紫。 陈军的腿虽然也被叉了几剑,但未伤筋骨,他慢慢地站起身。迎着南方汉子鄙夷的目光,猛吸了口气,抬起腿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个鞭腿。南方汉子连惊怒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这样被抽倒在地。 黑暗中,陈军找到了他的麻扎刀,靠着刀磨了一阵,总算把绑着自己双手的带子磨断。然后找到南方汉子的刀子,对着他的脖子直接抹去。扔下刀子,又从南方汉子怀里摸出一根爆竹,找着火镰点燃。 爆竹“嘶”的一声窜入天空,炸响之后,黑暗的天空中便迸发出一篷亮丽的银花。 随后,他潜身跃入路边的壕沟,把身子贴在沟旁,静静地等着骑兵巡逻队的到来。 正在急速奔行的丁武,突然听到身后的空中炸响爆竹,叫了声“不好!” 他知道这是宋巡逻兵在发出紧急的报讯,他有些后悔,实在不该留那两个宋军性命。但此时已经没空去想太多,他喊道:“毅中,你在前头领路,全速拐回小路过河!” 来的时候有些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在这条官道上走了多远,此时跑起来才发现还是有些距离。 在几个人已经跑得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终于看到来时的那条小路。 然而,此时身后隐隐地响起了急速的马蹄身。丁武脸色一变,趴在地上听了听,说“有五骑!” 但是速度并不是很快,大概是在黑夜中,骑马的军卒也不敢放马急驰。 第五十六章 逃而不溃 断后的丁武刚拐进小道,后面隆隆的蹄声已经逼近。马上的呼喝声不住传来。 丁武对着李毅中喊道:“毅中,带他们俩拐向河滩方向,快!”说完,自己回过身,在小路边上站定,手中紧紧握着叉剑,凝神向官道望去。 赵权心里大骇,丁武这是要以一人之力阻敌,为他们的逃跑赢得时间。他知道丁武的能耐,但再有能耐,一人对五骑要想全身而退也是不可能的事。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三个人相望了一眼,一齐点了点头。赵权与王铠便持着兵铲,开始在小道上疯狂地挖掘起来。李毅中则给弩弓上好箭,转头过去立在丁武身后。 丁武来不及训斥李毅中,小道尽头便已经出现了宋军骑兵的身影。这小道太窄,五匹马无法并排过来,赶在最前面的一骑马身略侧,晃出一片刀影,领头的宋军斜持马刀,纵马便往丁武立身之处撞来。 丁武不敢放他过去,不退反进。纵身跃起,腰身在空中一扭,侧过脸避开劈来的马刀,右手中的叉剑已经飞掷而出,直入对方的脖颈。落下身子时,丁武左手抓着铁链一抖,剑叉拖着一溜的血飞回他的手中,那马上的骑士也跟着从马上栽了下来。 “啊!”两声闷哼同时响起,一声是丁武的,他落下去,一支箭已经插在自己的右肩胛处。另一声是宋军第二个骑卒,他的脸被李毅中的弩箭击中,从马上仰面而落。 身后传来赵权一长一短的两声口哨,李毅中扯住丁武的胳膊往后飞跑。 又一声口哨传来,李毅中放慢脚步,避开小道上已经被挖出的十几个小坑。而丁武却光顾着跑,脚一拐就陷进一坑里,好在坑不算深,大约半米,只是牵动肩胛上的伤势,让他忍不住地又闷哼了一声。 李毅中托住丁武的胳膊,继续往前飞奔。身后又飞来两只箭,一只击中李毅中后背的铲子,铿然作响。另一只贴着丁武的耳边飞过。 宋军的第三骑又追击而至,看着前面模糊的两个人影,他息气凝神,正准备再出一箭时,身下的马蹄一软,一声长长的哀鸣之后,轰然歪倒在地。还没等他爬起身,脸上便挨了一记石子,眼前金光直冒,接着又是一记。他下意识伸出胳膊挡住脸,朝后叫道:“小心,有埋伏!” 趴在路边的赵权与王铠各射出两颗石弹后,收起弹弓,跳起身便往前跑去。李毅中已经守在河堤旁了,他们俩掺着丁武,翻过河堤,往河滩上直滑下去。身子停住后,又抽出兵铲,飞速地在泥滩上各自挖了个深坑,跳进去露出脑袋与双手,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喘息声,望着河堤上的李毅中。 最后的两个宋兵,已经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地逼近河堤。 李毅中扣动弩弓扳机,弩箭正中其中一个前胸。随即朝后一跃,滚下了堤岸。 那个中箭的宋兵吓了一跳,还好胸前穿有皮甲,弩箭穿透皮甲,但入肉并不深。那个宋兵再不敢轻易往前了,说:“小心,是弩弓!” 身后又来了一个宋兵,捂着脸恨声问道:“是什么人?” “看不清,但不像是几个娃娃。” 三个宋兵摸到堤沿上,探头看去,河滩上黑漆漆一片,除了微微泛出一点光亮的水流,再看不到任何的东西。 约一柱香的时间过去,堤岸上终于彻底地没了声音。赵权与王铠从泥洞中爬出来,摊开四肢狠狠地喘着粗气。这场遭遇战有些突然了,没有做太多的心理准备,得亏今夜无月,黑暗中利于逃命。也得感谢老蒋,当时特地为他们训练了怎么有序的逃跑。而且一直给他们灌输了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逃而不溃”。 初战的效果,应该说还算是不错的。 赵权拿出酒壶,只剩下小半壶酒了,他递给丁武,问道:“怎么样?要紧吗?” 丁武仰着头吸了一口酒,涩着声回答:“娘的!这回大意了!肩膀上中了一箭,脚可能崴到了。没太大问题,只是……”丁武有些犹豫着,继续说道:“要游回对岸,会比较困难。要不,你们先游回去,我歇个半夜应该就可以了。” 赵权坐直身子,对着丁武正色地说道:“丁大哥!首先我们非常感谢你,刚才最危急的时刻,你不是想着抛下我们独自逃生,而是以一己之力试图挡住敌方五名骑兵。但是…… 你这种行为是极端没有效率的一种行为,我希望……”赵权停了停,想组织下语言继续往下说。 丁武朝他摆了摆手。 “我知道啦,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这次事情是我有些考虑不周。”丁武接着又有些黯然,“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我自恃一身武艺,郭将军却总不肯重用我,其实我确实不是个领兵的料。” “这倒不是,”赵权赶紧转换了语气,说:“我知道丁大哥最重义气,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要发挥我们的作用。你要知道,我们几个可是你跟老蒋一起训出来的!” “你要是回不去,郭将军不得把我们仨全劈死啊!”王铠跟着说道。 “就是,虽然我们年龄比你小些,但也不能太忽视我们了。”李毅中一边看着丁武脚上的伤势一边说。“脚上这伤问题应该不大,但是肩胛的这支箭得尽快回去处理,直接拔下来没法给你止血。” “对了,丁大哥,把你那张地图给我下。” 赵权掏出火折子,吹出火光,凑到地图跟前看了看,又在泥滩上画了个草图,说道:“长临村在这个位置,我们是从正对面半岛的东侧上的岸,现在应该是在半岛的西侧。游过去的时候可以顺流斜向对岸,就是不知道会在哪个位置上岸。不过没关系,只是注意别错过长临村的渡口就行。如果游过头,再逆流回来,那就费劲了。” “毅中,你带着小铠去弄些枯木过来,要一人多长的,小心些!” 李毅中点了点头,带着王铠离开。不一会便带来几根枯木。赵权已经解下自己的腰带和裤子,下身抹满了河泥。还好,黑暗之中看不清它的长短。 第五十七章 夏贵 赵权示意李毅中与王铠解下腰带,把几根枯木捆在一起,做了个简单的木阀。一边捆一边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你们俩没腰带,下河后裤子很可能被水冲走了!” 李毅中与王铠对望一眼,只好各自把裤子都脱下来。 丁武看着一个光屁股的走在前面,自己被两个光屁股的扶着随行,心里涌出巨大的怪异感,但也没再说什么。 赵权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往河堤回望,虽然黑暗中已看不到任何东西。 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起伏不定地终于走到了水边。 赵权把木阀放倒在水面,三个人一起扶着丁武慢慢在木阀上躺下,又用三个人的裤子把丁武的身子固定在木阀上。 赵权说道:“毅中,你在前开路,小心点河里的礁石,小铠你跟我一人一边扶着丁大哥。” 黑暗的天空渐渐泛出些许的青蓝色彩,一弯薄薄的月亮缓缓地升起在淮水的半空。耳边强劲的流水不时地扑到自己的脸上,木阀晃得厉害,但在赵权与王铠的扶持下,还是悠悠地向着对岸移去。 丁武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胛,痛彻透骨,看来左胳膊得有好长时间不能动弹了。不过还好,箭上没毒。摇摇晃晃之中,丁武突然感到一阵从来没有过的困意,就这样地闭上眼,在漂浮的木阀上沉沉睡去。 …… 夹更河自南向北,拐了许多弯之后,在凤淮寨注入淮河。 在夏贵的印象中,夹更河应该是一条不小的河流,但如今最多只能算是一条小水沟。淮水沿岸今年大旱,再不下雨,可能连这条小水沟都会消失掉了。 夏贵的军营就安在离凤淮寨不远的夹更河边上。 寂静的夜里,从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声音渐近。杂,但并不乱。 马蹄声在营寨门处停下,传来一阵口令。有巡逻的军士聚集过来。 夏贵掀开军帐,一弯眉月正在东边的天际缓缓升起。 靠近寨门前的空地上,摆着两具尸体。夏贵皱了皱眉头,走过去,蹲下身子一边看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报夏将军!”回答他的,是刚派出去没多久的马军伍长,“巡逻的士兵一死一伤,接应的马军一死三伤。” 马军伍长凑到躺着的两具尸体前,接着说:“这个巡逻的士兵,两条腿上满是伤痕,是对方用叉剑所伤,应该是逼供留下的。致命伤是脑袋被击中,骨裂而死,可能用的是鞭腿。” “这个马军,脖颈上被对方叉剑一击致命。” “三个伤员,一个比较严重,被弩箭击中脸颊。一个脸上被石子击伤,还有一个是陈军,伤在腿上。” “对方总共四个人,一个身手了得,其他三个……”汇报的伍长停顿了下,有些纠结地说道:“似乎是小孩。” 夏贵听着一怒,但马上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转过头看着单膝跪在边上的陈军,说:“你有跟他们交手?” “是,属下无能!”陈军努力地放缓自己的语气,说:“我们两个外出巡逻,敌方设伏突袭,属下被俘后趁几个小孩看守不严得以逃脱。而后放出示警烟花。” 夏贵盯着他,冷冷地问道:“说了什么?” “属下……小的,什么都没说。” “对方,什么人?” “应该是蒙古的汉军,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着小孩子渡河过来。” 夏贵沉默了一会,又问道:“真是几个小孩?” 陈军点了点头,说:“有一个自称河北人氏,是个高手,属下远非敌手。一个半大小子,手持弩箭。另外两个俱是十岁左右小孩。” 夏贵转过头,问马军伍长:“现在那边什么情况?” “我们追到河滩时,不见人影,此时应该已经泅回北岸了。留了个兄弟在那盯着,有情况会随时示警。” “先让他们下去把身上的伤处理下吧。”夏贵朝他们挥了挥手,“陈军,你留下。” 夏贵有些头疼。 自去年参与北伐失利后,从意气风发到一落千丈,感到自信心与意志力都受到了很严重的打击。 这次受令前援安丰军,属临时性的秘密行动,蒙古军队不太可能会知道。他觉得这应该只是个偶然事件,而且他现在没时间也没有人手去追杀那几个身份不明的北人。 夏贵有点犹豫。 虽然此时淮水水位下降,但大部队的派兵泅渡基本不可能。一两个人可以游得过来,如果没有船的话,马匹、器械、粮草是无论如何也过不来的。 让他有些头疼的眼前的这个陈军,这人他原来就认识。去年北伐虽然失利,但有一些原来金国的北兵还是一起跟着来到宋国。这些人与年初孟珙在蔡州一带招收的金国降军,被编成“镇北军”。 陈军,原是克敌军范青麾下指挥使。受范青叛乱牵连,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军职被一撸到底,成为一个小兵,连伍长都不是。 自成立镇北军以来,朝廷对这些北兵的使用就一直意见很大。都觉得这些北兵是防线上的重大隐患,就像这次黄州克敌军的叛乱。但夏贵与前线大部分的将领都不得不承认一点,现在宋国军队中南方士兵的战斗力,远远比不上这些北兵。他这次统率的两百士卒中,北兵就占了多数。 对于这些北兵,夏贵必须得防范,却又不敢公然加罪。否则别说这些人给他暗施冷箭,就是在战场上打烊工,都不是夏贵能承受得起的。 琢磨了半天,夏贵才对依然跪着的陈军说:“起来吧,我知道你,之前有受了些委曲,对今晚的事,我也不多追究,但现在开始,我会盯住你的!” “因为你报警有功,升你为伍长。你安排两个人去替换留守的那个马军,你自己再去凤淮寨渡口盯着,小心敌军泅渡上岸。” “属下尊令!定为夏将军而战!” 夏贵的脸上挤出了些笑容,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进入自己的军帐。对边上站立的一个亲兵吩咐:“给那个陈军安排几个兵,最少得有一个机灵点的!” 第五十八章 继续屯田 赵权一行人回到长临村,虽然丁武受了不轻的伤,但并没给其他人的情绪带来太多的波动。 丁武手下有个略懂医术的,在梁申、赵权的帮助下,把丁武肩膀上的箭支绞断,赵权往里灌了一堆提纯后的酒精,那个半吊子医生也弄了些金创药敷上。 只能是处理到这个程度了,还好天气寒冷,伤口并没有感染的迹象,丁武也没有发烧,就是精神有些萎顿,睡了两天后,虽然一边的胳膊还是动不了,不过人肯定是没事了。 陈耀拉着李勇诚,天天缠着王铠,让他给他们讲在那天晚上在淮河南岸发生的事情,王铠第一天得意洋洋,激情四溢,讲得口沫横飞。第二天就开始有些应付了。第三天李勇诚都已经失去了兴趣,陈耀依然执着地纠缠着,王铠被逼得想揍他,陈耀却恬着脸把肥臀凑过去,让他揍完接着说。 同一个事情,讲了四五十遍之后,对讲述人来说,那就是一种折磨。被逼无奈的王铠开始胡说八道: “那天晚上,星月无光,天地无色。我们走在滔滔的淮水南岸……” “瞎说,淮水都没水了,怎么个滔滔法?” “突然一阵妖风刮起……” “我小舅在哪?” “对面跳出几个青面獠牙的大汉……” “你刚说的不是这样的?” “我纵身一跳,便扯住那大汉的脖子……” “你哪有这力气?” “你听不听了?” “你好好说啊,我当然就听。” “不听给我滚远点。” “我小舅那时候在干嘛?” “陈大爷,你饶了我好不好。”王铠已经被陈耀逼得快哭了。 “小耀!安静点!”被他们俩吵了半天的赵权终于也受不了,他在边上吼道:“该干嘛干去,别在这烦人了!” 陈耀终于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廊前,看着正在烦躁的赵权,眼中透出无限忧怨。 赵权根本没空理会陈耀的这种忧怨。他正在与梁申一起,为明年的屯田而发愁。 郭侃从军中发来指令,军中粮草开始出现紧张状况。开春后,长临村这批人不仅得想办法养活自己,还得尽可能为郭侃的部队提供粮食。郭侃的要求是,明年秋后最少得有一千石的粮草收成。 赵权有些怀疑,这是秦子绪向郭侃出的馊主意。但是既然梁申已经承接了屯田的任务,他们就必须把这事担下来。 可是,今年一整年时间就没下过几滴雨。淮水干得不成样子,湾河已经断流,闾河剩下的水流几乎只有拇指粗。村子里的那口井倒是还有水,但靠这口井里的水去种田,那也太科幻了点。 接到郭侃的军令后,赵权连续数天与梁申跑遍了村子周边可能种植的田地。 靠近湾河的村北那块旱地如今已取不到一滴水,凭着现有的十来个人,如果到淮水取水浇地,估计最多只能种个五六亩的田,还不够一家子吃的。 靠闾河的那块旱地,唯一取水方法就是在闾河上筑坝拦水,再造个水车引水。但这是大工程量的活,这十来个人就算能筑起拦水的坝,在那么细的闾河水流上蓄出水,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更何况想造水车,一没人二没工具三没技术,都不是他们现在能够解决得了的。 去年的那场大水退去后,村南淮水沿岸的那块水田还在,但是湾河断流,水田已成了旱田。最多种个几亩的豆子,稻子或是麦子都种不了。 现在主要的矛盾就是集中于一个问题,没水。如果开春后再不下雨,别说种田了,他们的生活用水可能都会成问题,一群人得恐怕会渴死在长临村。 村子里的吴老汉给了他们一些建议,说以前旱年时,也有人直接在滩水裸露出来的河滩上种田。淮水流经的长临村这段,河中暗流汹涌,河道在大拐弯之后的冲刷,使北岸河滩上堆积的全是烂泥。 这些淤积的烂泥,却使河滩成为一片极利水稻生长的肥田。最好时有人曾一亩收获了四石的稻米。 “四石?一亩真能收四石的话,那么只要种个三百亩就可以了,这种工作量还是现有的人手能搞得定的。”不过,赵权刚高兴起来的念头随即被吴老汉击溃。 “河滩种田,谁都知道可以有高收成。但是十年种植中,有九年一定是颗粒无收的。” “为啥?” “别说发大水了,上游水量稍微大一点,你想想河滩上还能剩下什么?淮水啊,不下雨就旱,一下雨就是灾。”老汉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叹息。 是啊,河滩上就算能筑起再坚固的田坝,也受不了淮水一冲。 而关键的是,赵权跟梁申都没有预知明年天气的本事,鬼晓得明年的淮水到底是准备接着旱,还是要来一场大水? 赵权心里拔凉拔凉的。可怜呐,好歹一个新中国的大学本科生,面对这样的局面却想不出一点的解决方法。好在梁申那个自称在夏国农田司里掌过事的人现在也没什么好主意,赵权心里多少平衡了点。 这天一早,饭后的赵权,准备拉着梁申继续去转悠。却看到梁申正在院子中看着天空发呆。 “申哥?” “申哥!”赵权又喊了一遍后,梁申才反应过来。 “小权,你帮我一起想想,我似乎在哪本书里看到过……” “看到什么?” “可以在水上还是河上种田的方法。但是哪一本书,我一直想不起来了。” “你看过的书,我哪里能知道。”这个世上的书,赵权接触得还真不多,对于梁申在夏国时受到相对全面的教育,他还是有点佩服的。 “不,是你看过的书。” “我?我也没看过几本书啊。”赵权想了想,“如果是跟种田有关的,那只有一本《农书》了。” “哦,对,《农书》!”梁申眼睛一亮,“赶紧找出来看下。” 两个人踅进屋,赵权找出那本《农书》。 “应该是关于葑田的那一篇。” 赵权有些不好意思,去年年前跟梁申整理姐夫藏书时,梁申曾经重点给他推荐了包括《农书》、《潜书》在内的几本书籍,但是后来发生了一大堆的事情,赵权根本就没心思好好看书。 第五十九章 打架 梁申当时介绍这本《农书》时,曾经说过,这是一本南宋人写的农业著作,比较适合于南方的田作,尤其是关于水稻的种植这块颇有见地。 不过赵权印象最深的却是梁申对于其中关于“疫马”内容的评价。 “夫养马一事也,于春则祭马祖,夏祭先牧,秋祭马社,冬祭马步,此所以马得其牧养而无疫疠,抑以四时祭祀祈祷而然也。”梁申因此对陈旉的评价是:此人一辈子没养过马,对养马知识一窍不通,竟然还指望通过祭祀来防止养马过程中出现的疫情。 整本书,略翻了一遍,赵权最终却只记住了这段最没用的内容。他对自己的阅读记忆水平实在是很无语了。 找出陈旉的《农书》,赵权翻了一遍,并没找到关于“葑田”的那一章。梁申接过去,认真看了看,很快就找着,其实就是开篇的前两篇。 “没错,就是这个!”梁申有些兴奋,指着那段读给赵权听:“若深水薮泽,则有葑田,以木缚为田丘,浮系水面,以葑泥附木架上而种艺之。其木架田丘,随水高下浮泛,自不渰溺。《周礼》所谓‘泽草所生,种之芒种’是也。 这段有些没道理啊,《周礼》之中说的意思跟葑田应该没有任何关系,陈旉这是拿《周礼》给葑田贴金啊!” “不过……”梁申一边指着书,一边跟赵权解释着:“听说当年苏轼在杭州任职时,曾经着手清理过西湖的葑田。你知道苏堤吗?就是用清理葑田的泥土堆筑的。” “哦!”提起西湖,赵权来了些兴趣,毕竟西湖的苏堤他还是去过的。但是对于葑田,凭着这书上几句话,他依然没有任何概念。 赵权抬起头,问:“申哥……” 突然,院子中传来一阵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随即是桌椅撞倒的声音、呼喝声、劝阻声、怒骂声、又夹杂些哭嚎声,连成一片。 赵权胸口一阵怒气突涌而出,对着院子大吼一声:“小耀!你又在干什么?”说着,打开门冲了出去。 院子中的三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大吼吓得一怔,瞬间安静了下来。滚在地上正在撕扯的是陈耀与王铠,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陈耀的一截袖子断了一半,王铠的的下摆已被撕烂。身上沾满着黑泥。正在劝架的李勇诚身上衣服也是又皱又脏。 “他们俩吵着吵着就打起来,我劝不住。”李勇诚赶紧向赵权解释道。 “小耀?”赵权皱着眉盯着陈耀,“你又怎么了?一天不惹事你都受不了吗?” “不关我的事!”陈耀拿袖子狠狠地蹭了下脸上的鼻涕与眼泪,“他先骂我的!” “是你先骂我的!”王铠恨恨地看着陈耀。 “你要不骂我,我怎么会骂你?” 赵权头很疼,他吐了口粗气,问道:“勇诚,到底怎么回事?” “小耀缠着王铠在说那天晚上的事,然后,然后,他们俩就吵起来了。” “他骂我是怂包,说我不敢过河去宋国,只敢在家里吹牛!”陈耀一边哭一边喊道。 “是你先说我的,说我只会拖你小舅后腿,连一个宋兵都没杀死!还连累丁大哥受伤。”王铠的表现比陈耀好了些,起码他没有流出眼泪。“而且……而且,你还骂我爷爷!” “我没有!” 赵权烦躁地蹭着自己的额头,又望向李勇诚。 李勇诚犹犹豫豫地说道:“王铠说小耀小他一辈,小耀一急就说出是他爷爷之类的话,然后王铠说他污辱他爷爷,然后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乱七八糟之中,赵权好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平常玩笑时,几个小伙伴也是“你大爷、我大爷”的乱叫,但叫爷爷就不一样了。王铠的爷爷是救陈耀而死,即便陈耀是无心的,言语上对他爷爷不尊重也是不该。 “小耀,你要道歉!”赵权说着,过去扶起王铠,给他略微整了整衣裳,又看了看他脸上的伤痕。 见陈耀没有动弹,赵权的声音陡然提高:“小耀!让你道歉,你听到了没?” 陈耀依然没动静,两眼睁着大大的,眼泪却是更加的汹涌。 “好了,没事啊,吵架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梁申走过来,揽过陈耀,给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挽起快被扯断的袖子,说:“脱下来吧,我给你缝一下。”陈耀猛的把袖子一摔,“嘶拉”的一声,袖子便彻底断了。 陈耀狠着声说:“不要你管!”一扭头便踅进屋子。 留下一脸发怔的梁申,手中拎着半截断袖。 赵权的火气犹如被点燃的爆竹,顿时迸射而出。他狂吼一声,“小耀,你给我出来!”但是,等到他冲过去时,房门却被陈耀从里面关上了。 梁申赶紧跟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劝道:“算了,小权,别跟小耀生气,还是小孩子。”说这话时,梁申自己心里都有些怪异,似乎自认识小权以来,他从来都没办法把小权当作一个小孩子来看待,而且还是跟那个极难侍候的小耀同龄的小孩。 王铠也跟着过来,低着声说:“小权,算了,别再生气了,我也有些不对。” 赵权努力地抑制着内心的愤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不要生气!不要发脾气!不要跟小耀发脾气!” 好不容易才把心里的火气稍微压制下去,赵权的脸已经憋得通红。他看着王铠说:“抱歉啊,小铠,这事是小耀不对。” “小权,你就别给我说抱歉了。”王铠努出些笑容,说:“我本来就不应该跟他计较的,他年龄最小。别跟小耀生气了,他一会儿就该没事的。” 赵权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看着紧闭的屋门,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 梁申把赵权拉回屋去继续研究《农书》与葑田。但赵权已经没了任何心情,呆坐在那,茫然无绪地支着脑袋,两眼空空地望着梁申。 梁申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好自己在那认真地翻着《农书》。 半个时辰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去了。 屋子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细弱而犹豫的声音传了进来:“小……” 第六十章 葑田 没等那声音落下,赵权头也不回地甩出一个闷哼:“滚粗去!”而此时,心里却犹如撬走了一块巨大的顽石,极其舒畅地松了口气。 他呆等了半天,陈耀终于肯服软过来了,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唔……”陈耀满脸的鼻涕眼泪贴了过来,不由分说就趴在赵权背后,死命地蹭着。“小舅……” 赵权无奈地看着自己身上顿时间出现的黄黄白白黑黑各色液体。努力地扳开陈耀的肥脑袋,板着脸问:“知道错了?” “嗯!” “怎么错了?” “嗯,嗯!” “问你知道怎么错了?” “嗯,嗯,嗯!” 赵权感觉自己就像那头贵州的驴,已经一点招都没有了。 “先跟申哥道个歉!” “嗯……梁叔,我,我错了!” 梁申的脸上顿时如冬天的桃花一样,很奇怪的绽放了。 赵权张着嘴,再说不出半句训斥陈耀的话来。这是陈耀第一次尊称梁申为“梁叔”。之前陈耀跟梁申打招呼时,都是用“哎”或是“喂”,最多喊一声“老梁”。无论赵权怎么威逼利诱,陈耀愣是不肯改口。 这个“梁叔”一出口,赵权就知道他已经被陈耀完全击败。他一手捂住苦恼的脸,一手朝外挥了挥,说“滚,滚,滚!”于是陈耀便被兴高采烈的梁申揽着出去,找地方清洗去了。 对于陈耀,赵权真的是有些苦恼了。这小子最近越来越难管,自己有在面前还好,只要一不在就会寻机惹事。而自己能对付陈耀的手段,实在是越来越匮乏了。 重责下不了手,轻打没用,骂他的结果就是脸皮越来越厚。他知道这个家伙可能有些心理问题,却搞不清到底是什么问题,叛逆?缺乏安全感?还是纯粹的顽皮? 不一会,眉开眼笑的梁申回来了,说:“别担心了,没啥问题,小耀也跟王铠道过歉了。他们俩一起出去玩了。” 赵权点了点头,不由问道:“你说,小耀这到底是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我看没什么问题啊!小孩子不都这样?” “我也这样吗?” “你?”梁申盯着他,有些苦笑地摇了摇头,“我就看不出,你哪点像个小孩子!” 赵权一愣,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赶紧翻开那本《农书》,说道:“来来,咱们继续。” 两个人重新翻了一遍那本《农书》,让人失望的是,整本书除了那一段文字外,再没有其他涉及到关于葑田的内容。 梁申闭着眼睛想了一阵,说:“我们现在首先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在哪里比较适合搞这种葑田,二是我们能种多少?” “不,我们得先搞清楚葑田的原理。” 梁申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赵权拿过纸笔,一边画着图一边跟梁申说道:“这下面是水,中间是木架,上面的是稻子。”用毛笔画图实在很难掌控,不过他边画边解释,梁申也基本都明白他在纸上画出歪歪扭扭的东西是什么。 “葑田的原理,我想主要是利用中间木板的浮力,一方面托住上面的泥土与稻子,另一方面在缺水时可以贴紧水面让稻子根系吸得到水,在涨水时可以跟着水位上浮,这样稻谷就不会淹到。这的确是一个既防旱又防涝的好举措。” “只是,木板的载重量也是有限的,那我们就得计算好上面承载的泥土、稻子与木板浮力之间的关系。水的密度是1,普通木材的密度一般是05 ……嗯,密度是什么不知道?”赵权望着一脸迷茫的梁申,挠了挠头继续说道:“先不管这了,实际上,我们要做的是造一艘大木船,或是说是一个大木筏子,那就要算清楚得用多厚的木板才能承载起上面的泥土。在此之前还得算下水稻种植最少得需要多厚的泥土。” 梁申终于点了点头。 “然后,我们还得计算下工程量,这样的木板拼接不是个容易的活。”赵权知道,这个世上还没有出现铁钉的流水线生产,每一个铁钉都得靠铁匠一锤一锤地砸出来。木作的拼接,全部用的是卯榫。“从木头砍伐、锯板、拼接,咱们这十来个人,干不了多少活啊!” “确实。”梁申点了点头,一边琢磨一边说着:“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替代的呢?” “竹子!”两个人异口同声说道,相互对视地点了点头。 长临村附近有一大片竹林,竹子的砍伐比木材简单多了,而且在河边长大的人都知道,竹筏的承载力可远大于木筏,制作也相对简单。 关键的问题解决了,其他的就相对好办些。赵权与梁申请来了村里的李遥、吴老汉、丁武以及他那个懂得木活的手下。探讨了四五天,实地考察后,做了个小竹筏,基本确认可行之后,这个方案就确定下来。 葑田的位置就选择在淮水河滩现在的水位线边上,得先把滩地平整,挖出圩田,将水引入,筑个小圩坝。挖出的河泥就作为种植用的田泥。 承载的木板全部用竹子替代,先选直径五、六寸的粗竹捆成一个竹筏,在每两个粗竹之间,搭上一个直径不超过二寸的细竹,竹筏长十尺,宽约六尺。每个竹筏都用竹篾与麻混编的长绳拴在堤岸上,保证其不被可能的大水冲走。 竹筏上面先垫一层粗砂,再铺上约七寸厚的河泥。但是这样没处理过的竹子下面泡水上面载泥,是很容易腐烂的。吴老汉说,最好能把竹子拿火烤过再用,不行的话也得暴晒,同时刷一些桐油。 赵权琢磨了下,刷桐油种出的稻子,他是不敢吃的。而拿火烤工作量太大了,反正也不知道未来会在长临村呆多久,只能把竹子稍微晾晒后就开始使用了。 制定计划、商讨、确定方案、做样、修改、实地放样。单这些事就忙了半个多月。等所有细节性的东西都考虑清楚了,也已经快到了年关。 自姐姐与姐夫不在之后,过年对赵权来说,便只剩下了一个时间的概念。但是他还有陈耀要照顾,他自己可以无所谓,却不敢让陈耀无所谓。他必须咬着牙让陈耀觉得这个家还没破,而且也不会破。 去年有里正帮忙操持,赵权其实也没废太多的心,就是跟着后面祭拜了祖先。今年里正不在了,好在村里还有李遥夫妇与吴老汉。吴老汉虽然腿脚已经不灵活,但所有的流程他还是比较清楚的。 第六十一章 活下去 农历二十这天,天气晴朗无风,太阳烤得人暖洋洋的舒坦。 赵权、梁申与丁武组织所有人员一起动手,把全村都彻底打扫了一遍,包括丁武他们的营房、赵权家的两幢房子、已经成为李毅中匠作房的李家屋子,以及村中的祠堂。 赵权本来还想熬点腊八粥,给过年增加点味道。然而,不仅没有一个人知道“腊八粥”这是啥东西,翻遍全村,也没凑齐可以熬粥的八种材料。别说八种了,连三四种都没有。只好索然作罢。 河南经历女真人近百年的统治之后,风俗已经相当混乱。 比如李村长主持过年时,就会遵循女真人风俗,依照“拜日相庆”的金国礼仪,在元日时礼拜太阳。大部分原来的村民则是根据宋国流传下来的过年习俗。 而像丁武这种来自真定的人,则受辽俗影响颇深,他们过的是“正旦节”,要吃一种用糯米和白羊髓揉成的米团。这种米团据说可以驱鬼。 加上一个来自夏国的梁申,以及八百年后的赵权。这个年就过得奇奇怪怪,尤其是祭祖的方式,更是五花八门。 但赵权也没办法去讲究太多,只能揉杂着进行。真定军的祭祖让他们自己去弄。其他人的祭祖仪式,在腊月十九那天,全部集中在村中祠堂进行。祠堂里的牌位已经增加了许多,包括李村长、王铠的爷爷王运,几个今年过世的老人家。还有陈锃夫妇俩。 对于陈锃夫妇的牌位,李遥是有意见的,他觉得如果陈锃并非入赘赵家,赵槿牌位就不该进入祠堂。如果陈锃算是入赘,那么他自己的牌位就不能摆在那。不过他的意见在赵权稍加安抚后,也就被忽略了。 同时进入祠堂的,还有梁申的父亲,他把自己父亲的牌位单独放在一侧。想想父亲去世已经七八年,到现在才让他的灵魂有了些许的安身之处。安放时梁申恸哭流涕,整整半天。 这些对赵权来说,都不算麻烦事,最麻烦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该不该给自己的父亲立上一个牌位。虽然父亲很可能是战死在蔡州,不立牌位就意味着他连后人的香火都享用不到,那自己就罪该万死了。 可是,万一没死的话,立个牌位岂不是在诅咒父亲? 万般无奈,赵权只好立了个没有名字的灵牌,聊以。也许在心底里头,他还是无法接受父亲已经死去的这个事实。 丁武带着几个人进山打了两天猎,运气不错,逮了只野猪回来。于是除夕夜,在李遥家老太婆主持下,大家一起包了顿饺子——大伙儿都称为“角子”的东西。 村子里所有的十九个人聚在一起,吃了顿还算欢乐的年夜饭。酒,赵权今年酿了不少,便敞开了给大伙喝。只是毕竟有值守任务在身,丁武还是对手下进行了一些控制。几个小孩子,除了赵权之外,却是全喝得东倒西歪。陈耀在自己醉倒之前,竟然偷偷摸摸地把小马哥也给放倒了。 这个年就这样地,算是过去了。 接下去,无论是苦是累,赵权都知道,他必须承担起这一家子大大小小未来的生活。他必须完全忽略这具还是幼小的身躯给他带来力量上的缺失,必须挖掘一切可以挖掘的资源,利用所有能利用的条件,在这乱世之中,让大伙儿活下去。 至于穿越者那些高大上的理想与追求,赵权只能让他们见鬼去了。 赵权与梁申把葑田开工的日子定在正月初三。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淮水上漂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一阵接着一阵柔柔微风拂过,那层薄雾渐渐散去之后,村子里便洋溢着一片温暖。 天气是不错,但开工的第一天,突然发现的一个大问题,便让赵权本来被晒得酥软的身子,如坠冰窟。 一早,赵权就把标明尺寸的竹筏图纸交给陈耀,让他按二百亩的葑田种植计划,估算下所需的各类竹子数量,并准备将砍伐工作安排下去。还没等赵权吃完早饭,陈耀就屁颠颠地拿着他的计算结果过来了。 陈耀拿着他一张写得乱七八糟的纸,腆着肚子对赵权与梁申念着: “每个竹筏长16尺、宽10尺,一个竹筏为160方尺。一亩地为6000方尺,则需要竹筏约40个。一百亩需要4000个,如果是两百亩葑田,则需要竹筏8000个。” “每个竹筏需胸径六寸粗竹15根,胸径二寸细竹14根,共约需竹子30根。那么,两百亩的葑田总共需要竹子,嗯,二十四万根。” 赵权听着汇报,睥睨地看着陈耀,说道:“小子,教你术数不好好学,这么简单的题目你都算不清楚?” “没算不清楚啊!”陈耀疑惑地翻着手上的纸,又默默地处了一遍,鼓着勇气说:“就是这个结果,肯定没错!” “哼!二十四万根竹子!你要算错了,我让你明天开始用屁股去拱竹子!” 陈耀被他说得有些不自信了,犹犹豫豫地把手上的纸上递给赵权。 赵权拿袖子顺手蹭了下嘴角,接过纸张,一边看着一边指着上面的数字,教训道:“首先,这个8000个竹筏就不对,两百亩怎么可能需要这么多?” “嗯?16?160?6000?……每亩是要40个筏子……我去!……真的是8000个?” 看着赵权渐渐变色的脸,陈耀的脑袋高高昂起,一只眼睛斜视着苍天,另一只眼睛把睥睨还给了赵权。 “我去!24万根竹子?不可能啊!”赵权又算了一遍,发出一声哀嚎。叫道:“申哥,赶紧,你也过来算一下。” 陈耀开始在边上叨着:“你就是不相信我,你总是这样,不相信我!哼!” 梁申回到屋里,拿出一个大袋子,倒出一堆粗细不一的竹枝。这些竹枝比筷子还细,长不过一掌,短的也有半掌。总共二百多根。这是梁申给自己做的“算筹”。 赵权曾一度对古代的这种计算工具很感兴趣。用算筹计算时,纵的排列代表一个意思,横的排列又代表一个意思,纵横交错则代表着另一个意思。而且采用的百位进制,纷繁复杂,让他学了半天后就再也提不起劲了。 第六十二章 等候归来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而梁申对于赵权的大食计数法,虽然叹服,但同样也学不来,那些七弯八拐的数字他怎么样也记不住。为了不让陈耀他们几个娃觉得自己过于弱智,梁申还是放弃了这种大食计数法,重新收拾自己学过的算筹法。 这种算筹法虽然比较慢,但准确率还是相当高的。不一会,梁申便很肯定地说道:“没错!小耀算的是对的,是要二十四万根竹子!” 陈耀嘴里吐出一连串的哼哼声,趾高气扬地盯着赵权。但赵权已经没什么心情搭理他了。“24万根啊?就是日夜不眠不休,咱们这十来个人得砍多少天啊?而且……” “一个人一天砍50根竹,按12个人计算,差不多一年就可以砍完了!”陈耀在边上插着嘴回答到。 赵权给了他一个大白眼,“而且,山上哪有那么多的竹子给我们砍啊,还要削好,还要运下来,还要处理下,然后捆扎成筏。” “天呐,杀了我吧!”赵权又是一阵哀嚎。 梁申皱着眉头说:“是有问题,当初我们没计算清楚,这种工作量不是我们现在能完成得了的。八千个竹筏,从现在起按三个月的时间来算,每天就得造筏八十个,这也不太可能。”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难得啊,一大早就听到小权鬼哭狼嚎的声音。”丁武随着笑声走进院子,说:“怎么了,还有让你头疼的事,说出来,让我乐乐!” 赵权愁眉苦脸看着他,说:“丁大哥,麻烦事啊,你就别幸灾乐祸了!” “哦?” “我之前没算清楚,按我们原来的葑田方案,两百亩地要砍竹子24万根,得造筏8000个。这哪可能完成得了!” “这样啊,我原来还想过来问问,什么时候开始让那批人去砍竹子。那,还砍吗?” 梁申应道:“现在看来,这个方案肯定是实行不了的。我们十来个人,就算忙上一整年,也整不出两百亩葑田出来。” “而且”梁申继续说道:“就算我们能做得了那么多竹筏,排在河滩上,如果对岸的宋军看到,肯定会以为我们要造筏渡淮,只要派要百来个宋兵过来,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这个确实是必须要考虑的。”丁武点了点头,问:“那有没有其他的方案。” 赵权眼睛依然盯着手中的纸,苦恼地摇了摇头。想不到自己一个堂堂本科毕业生,第一次出手主持工作,就栽到这个最不应该的错误里头。实在该去哪找个豆腐,把自己撞死了拉倒。 丁武在桌子旁坐下,想了想说:“其实,我觉得你们有些想得过多了。” “你们不是怕今年继续干旱吗?那我们就直接在河滩上种一百亩水田。为了预防雨水过多,我们同时还可以在村北那种一百亩旱田。这样无论旱涝,我们都最少也有一百亩的收成。” “这倒是可行。”梁申点了点头,“我们现在的劳力也可以承受的了。只是……郭将军要求供粮的任务就完不成了。” 丁武挥了挥手说:“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我们这几个人的事,起码不能指望从军中再给我们拔粮了。如果有一百亩的收成,哪怕是旱田,也足以应付郭将军那边小半支队伍了。” “万一……”赵权犹豫着说道:“我是说万一,像去年那样,一场洪水后又接着大旱,那我们该怎么办?” 丁武两眼往上一翻,说:“你个乌鸦嘴,还真敢说。要真那样,哥哥就带着你们逃荒去!” 赵权摇了摇头,又默默地算了一遍,然后说道:“我想,还是得种葑田!不过可以少些,如果有二十亩旱涝保收的葑田,起码我们这十几个人的粮食是可以保障得了。而且,二十亩葑田800个竹筏,三个月的时间是足够了。” “另外,我们每做一个竹筏,就把河泥覆上,这样对岸的人也看不出来。” 见丁武与梁申点了点头,赵权心里略略地松了口气。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坚持建造二十亩的葑田。也许是因为他花了这么精力,没看到效果实在不甘心。 只是让赵权万没想到的是,他这二十亩的葑田,给他的未来带来了多大的影响。 …… 太阳慢慢地升至头顶,赵权已经在村口候立了近一个时辰了。 还好现在是十二月初的日头,不至于把人晒得浑身是汗。只是暖洋洋的却让人涌生出一股强烈的困意。 前天真定军的信使过来,说郭侃会率部于午间时分回到长临村,赵权正陪着丁武在村口等着他们的归来。 前些日子,旱了一整年的长临村,终于下了些雨,雨量不大,但起码在湾河的河道上可以见到了一些的细流。只是抛荒的麦田里依旧干裂,一块块硬土如疥疮般让人看得浑身难受。 “得在这筑个坝蓄水了。”赵权盯着那时隐时现的水流,有些走神。 “花个四五个月时间,如果能多蓄些水,这片数百亩的旱田在开春之后,就可以种上麦子了。” 对于郭侃,赵权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刚见面时虽然有过惊诧,但如今早已渐渐平淡了。要是面对郭靖,赵权当然地拼死命去搂他的大腿,而这个据说是郭靖的原型——郭侃,就让他提不起太多的兴趣来。只是如今必须托他军队庇佑,也算是自己的领导了,该恭敬还是得做出恭敬的模样。 让赵权期待的,当然是辛邦杰。 一年多没见面,这位大哥总共就来了三封信件,就像他惜语如金一样,写信也是惜字如金。每封信平均就十六个字,就是说自己很好、勿念,让大伙儿保重。 另一个让赵权惦记的就是蒋郁山了。这个人让赵权的感觉很好,可谓是不打不相识,结交时间不算长,却彼此都很对胃口。为人率直、讲话从不拐弯抹角。该照顾的便全力照顾,而且不会因为将自己当作小孩子看待,几乎算是平辈相交。 在酒桌上,把这样的人放倒,让赵权总是特别的有成就感。 第六十三章 铁锅涮肉 远远的,两骑飞奔而至,背上小旗猎猎而舞。 转眼间,骑卒就到村口,对丁武抱拳行了个礼,一骑进村而去,一骑停在村口,下马,与丁武并肩而立。 不一会,一列队伍在前方慢慢出现。队中十来支各色旗帜虽然偶有破损,但算是基本齐整。骑于马上的士卒,昂首挺胸,指点说笑,俱是一副轻松畅快模样。 骑在最前头的,就是郭侃。依然白甲、白袍、白靴,手执亮白银枪。连身下的马鞍、马辔、马缰都是白色的,只是点缀了些许的黑边。要不是枪头上暗红的鬃缨,整个人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团缓慢滚动的大雪球。 郭侃的嘴唇上已蓄起密密的茸毛,他的头仰得比任何人都高。犀利的眼神扫视着他能看到的一切。不时地与左边的施玉田说些什么,再与右边的蒋子绪谈上两句,然后爆出一些爽朗的笑声。 “好一个玉树临风的装B高手。”赵权撇了撇嘴,不由的在心底默默地诽了一句。但还是非常恭敬地,与丁武一起向郭侃弯腰行了个大礼。 郭侃在村口勒住马,座下白马毛似初雪,与郭侃一样,高昂着头,有些不耐地打了个响鼻。 郭侃轻轻地拍了拍马的脖子,随后在马身上轻轻一摁,同时脚尖在马镫上一点,人就从马背上跃起,在空中优雅地转了半个身子,轻巧地落在丁武与赵权的跟前,潇洒而利索,未扬起一点飞尘。 “有劳丁队长亲自等候了!”郭侃含着笑轻轻拍了拍丁武的肩膀,没等他的回答,就转过身,随手捏住赵权的脸蛋,搓了搓,说:“哈哈,小权长高了!不错,也结实了许多!”而后,让部下牵走白马,自己随着丁武往村子里走去。 赵权苦着眉头揉了揉自己的脸蛋,这行为让他很不习惯,尤其是被郭侃这样的一个白面男子调戏。 紧跟着郭侃下马的是施玉田,他朝赵权点了点头,随着郭侃之后,牵马步入村子。他边上的秦子绪随意地点了点头,眼睛却瞟向天空。 赵权正在研究这个秦子绪到底在关注天空的什么东西时,探过来一只粗大手掌,赵权闭着眼往怀里一掏,随手就把一个小酒壶塞到这只手掌上。 “哈哈哈!”一声清爽的笑声,蒋郁山乐呵呵道:“小子,有点眼力价啊,很好,俺喜欢!”说着,摇摇摆摆地走了。 接下去才是辛邦杰,赵权直接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辛邦杰两眼顿湿,双臂一紧把住赵权双肩。赵权的头顶已经快长到自己的脖颈处了。 “一年多,辛苦你了,小权!”辛邦杰低声说道。 赵权抬起头,露出一丝笑容:“我才不辛苦!每天在家享乐,怎么可能比得上你在战场上辛苦!”辛邦杰摇了摇头,没再说话,紧紧握着赵权的手,两人一起步入村子。 村子里很热闹。梁申正在指挥几个人包饺子。羊肉菘菜馅。 秋末,稻子收成后,赵权利用河滩边的稻田种了不少蔬菜。但成活的只有菘菜。这个菘菜跟上一世赵权见过的白菜无论是口味还是长相基本一样,只是没那么大而结实。 据吴老汉介绍,南边有些地方称这种菘菜为“白菜”。按照他的指点,赵权在院子边挖了个一人多深的地窖,地窖里先铺一层厚厚的黄土,再铺一层厚厚的茅草,然后把一部分菘菜整整齐齐地码在上面,再用泥土把窖口封好。据说来年开春后挖出来依然可以食用。 另一部分菘菜是根据李遥家老太婆的建议做成了泡菜。先把菘菜切成长条状,放入盛着汤水的陶罐中,撒些盐,用泥密封后摇晃数十下,再放置于不通风处,十来天便可食用而不会腐坏。当地人制作腌菘菜用的都是土盐,苦味很重,因此喜爱的人并不多。 赵权当然知道这就是原始版的“韩国泡菜”,只是此时还没有辣椒,他只能用些精盐,再加点醋以及从褒信买到的胡椒。腌出来的泡菜大受欢迎。 还剩下一部份菘菜,赵权便直接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堆,放在院子里。要吃时,挪去最外面的一颗,拿里面的出来。这样外面的那一层菘菜肯定是坏的,但可以保证里面的新鲜。这是赵权原来在北方时最常见的白菜储存方式。长临村冬天天气不算太冷,这种储存白菜的方式现在还可以,一开春就肯定不行了。 羊肉则是秦子绪带回来的。蒙古人出征,随军会带着大量牛羊,一边打战一边放牧。因此军中粮食奇缺,分配下来的羊肉倒是不少。只是像真定军这样的汉人士兵,天天肉食,时间长了个个都受不了。今天一回长临村,不仅有面食,冬天竟然还有菘菜可吃,对大伙儿来说,简直就算是过年了。 赵权在自家院子中另外摆了一桌。在座的有郭侃以及他的四个队正,辛邦杰作为主人,与梁申、赵权一起作陪。 一张直径四尺的圆桌,一个圆铁锅放于桌子正中,圆铁锅底下烧着竹碳,烟顺着中间高高竖起的锥状铁筒往上排出。锅里漂清汤水正在滚开。锅的边上排了一圈的碟子,只有三样东西:切成薄片的羊肉、菘菜与豆腐。每人面前还摆着一小碗调料。 这正是赵权提供的创意,李毅中亲手打造的“铁涮锅”。赵权本来是想用铜来做的,但没地方弄铜,只好用铁凑合着,应该问题不大。 碳是用竹子烧的竹碳,没有太大的烟。 豆腐是一早让李遥家老太婆帮忙做的,今年稻子收成后又赶着种了些大豆,现在每天都可以吃上豆腐了。调料就比较可怜,只有酱油加醋。 但这些,已经让一桌人都吃得惊喜连连。 “吃了三十多年羊,第一次发现羊肉竟然可以这么好吃!”蒋郁山一边往嘴里塞着滚烫的羊肉片,一边囫囵地说着。 边上的秦子绪皱着眉头,说:“老蒋,你有点吃相好不好!少爷都还没怎么吃,全被你捞光了!” “无妨!无妨!”郭侃含蓄地笑了笑,“这羊肉果然不错!小权可以啊,菘菜配羊肉,味道着实鲜美无比。” 第六十四章 家宴 “这要多亏秦队长给的羊好啊,否则咱们只有光吃煮菘菜了。”赵权呵呵地笑着回答。 “对了,来,说说今年屯田的情况。”郭侃按照赵权介绍的方法,用筷子夹住一片羊肉,在锅里涮着,肉色一变深,就夹起来蘸了些调料,放入口中细嚼。 “是”梁申放下手中的筷子,其实他一口都还没吃上。 “此次冒险在河滩上直接开垦了近百亩的水田,运气还算不错,其中七十亩有收成,平均亩产三石。加上二十亩的葑田,总产量近三百石,可出米二百二十石。大豆总的收了一百石,足够应付军中马匹的精料。现有的存粮要支撑到明年秋收,应该是可以的。” 郭侃点了点头,说“真是难为你们了!今年受困于大旱,南下大军各路屯粮收成无几,军中全面缺粮,我看就咱们长临村的屯田算是成功的。得给你们记一大功!” 郭侃接着问道:“照你们算来,葑田亩产可以有四石之多,为何不多种些?” 梁申苦笑着答道:“我们十来个人,费了整整三个月时间,才勉强建出二十亩,这个葑田太耗人工。而且,所用的竹子,未经处理,估计最多一年就会全部烂掉,这种人力损耗其实并不合算。” 郭侃点了点头。 梁申接着说:“河滩上的水田,我们参考梯田的模样,根据滩地高度分成三层,从上游引水分别灌入,每层都用泥坝隔开。今年一整年这边虽然没什么雨水,但上游水量有所增加,把最底下一层给淹了,因此水田的收成少了三成。旱田只保住了不到三十亩,总的有四十多石的收成。麦子是不够大家吃的,但大米应该没啥问题。” “不错,不错!难为你们了!”他拿起手中酒杯,“来,敬诸位!为我部解决了来年全年的粮食问题。” 桌上人纷纷举起杯子,“敬郭将军!”,“敬郭少爷!” 蒋郁山饮下杯中酒,皱了皱眉头,这酒实在寡淡,他疑惑地看了看赵权,却被赵权狠狠地瞪了一眼。 郭侃转过头对秦子绪说:“子绪,明年的屯田事宜,你要多配合下梁申他们,他们有什么需要你段得全力支持。人员上,除了马军,其他的你可以尽管支配。” 秦子绪面无表情地恭手回答“喏!” 郭侃又对蒋郁山和丁武说:“这几个小孩子的训练,趁着冬季无事,你们俩要抓起来,这个阶段多打熬下身子,对他们可是非常有好处的。” 丁武恭敬地回答“是!” 蒋郁山却看着赵权,发出几声淫荡的笑声,让人毛骨辣然。 酒虽然不算太好,但量是足的。羊肉也吃得滚饱,各人满意地随着郭侃离去。 把桌子收拾清楚,赵权叫来李毅中兄弟、王铠、陈耀一起上桌,尊辛邦杰坐在主位,重新整了一桌饭菜,上了一壶新酒。 这桌菜以豆腐为主,包括煎豆腐、焖豆腐、红烧豆腐,又做了个鱼头豆腐汤,焖了大盘的羊肉。还给每个人弄了一碗蛋炒饭。今年,赵权在河滩边上养了些鸭子,成活率挺高,在郭侃他们回来之前,长临村这批人起码每两天都能有一个鸭蛋可以吃。 厨房里指导的是赵权,主勺的还是梁申,被赵权调教了一年多时间,梁申的厨艺已远非昔日可比。 辛邦杰每个菜都尝了下,两眼微红,举起手中酒杯,望着梁申说:“申哥,这一年多真是辛苦你了!幸亏有你,否则……”他的语气开始有些哽噎。 梁申也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下,含笑说道:“你是不知道小权的本事啊,哪是我在照顾他,简直就是他在照顾我们!” 他们俩还在相互抒发情感的时候,边上的几个小孩子已经吵起来了。 蛋炒饭是陈耀的最爱,他自己的一碗瞬间就被扒光,瞅着王铠与李勇诚碗中的饭就要去抢,被赵权抽了一筷子,摸着手背正在哀嚎。 梁申见状,赶紧起身把自己面前一碗未动过的炒饭递过去给他。陈耀二话不说,一边躲着赵权飞舞的筷子,一边埋着头继续扒拉着。 嘲笑声、怒吼声、劝解声,还有陈耀呼噜哧啦的扒饭声,顿时响成一片。 看着眼前的热闹,辛邦杰不禁失神,恍然若梦。 “呦,这么热闹啊!”随着一声大叫,蒋郁山推开院门,直接来到桌前,拿起桌上的酒壶,对着嘴滋了一口,然后满意地发出一声怪笑,“我就知道,你小子总是要把好酒藏着掖着,不肯爽快地拿出来。” 赵权两眼一翻,怒喝道:“老蒋,你太过混了!不是给了你一整壶吗!” “那一壶哪够?还有没,尽管上!”说着便寻个位置自己坐下,随手抓起一双不知道谁用过的筷子,夹住一些豆腐就扔进嘴里。 “老大啊!”赵权苦着脸说,“今年粮食本来就紧张,哪敢随便酿酒,好酒真的不多,咱们留着,慢慢喝成不?” 蒋郁山囫囵着嘴里的豆腐,“嗯,味道不错!”然后又慢条厮理地说道:“好,俺估且信你的,不过丁武那小子有多少酒,你也得给我备多少,否则看我怎么捏扁你!” “行,您是老大,您说了算!”赵权起身过来紧挨着蒋郁山坐下,并给李毅中使了个眼色。李毅中微微点点头,把几个吃得差不多的兄弟赶到隔壁院中去了。 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老蒋,这次战,打得怎么样啊?”赵权叉着手,微微抬头看着蒋郁山问道。 “邦杰不是在吗?问他就行啊!” 没等辛邦杰回答,赵权便抢着说:“这是军国大事,辛大哥哪能随便乱说!” “俺就可以随便乱说了?” “那是,您是俺们老大啊!说错了郭将军也不会剁你的!” “你个小毛仔,又给俺下套!”蒋郁山往他后脑勺一掌拍去,赵权头一缩便躲开了。 “想知道啥?问吧,哼!” “呵呵,老大果然就是爽快!”赵权赶紧先送上一句恭维。“这次跟宋国打仗,赢了还是输了?还会再打吗?” 第六十五章 拉拢 蒋郁山略一沉吟,说:“蒙古人其实并不是很想打这一场战。去年窝阔台汗在中原实行括户之后,又开始全面的征兵。蒙古十人中,一人西征,一人南征。中原每十户中,一人南征,一人东征。” “东征?打高丽?”赵权问道。 “你倒知道的不少!”蒋郁山奇怪地看着赵权,但并未追问,而是接着说:“窝阔台汗对此次的西征非常重视,以术赤长子拔都为统帅,包括汗王自己的长子贵由、拖雷的长子蒙哥、察合台的长子拜答儿一起,已经出兵半年多了。 蒙古的主力基本都参与了西征。东征的兵力据说是以东道诸王军队为主力,搞不清那边的具体情况。南征的统帅是汗王的儿子阔端和阔出。 其实参与南征的蒙古人并不多,而且大部分的蒙古人都跟阔端打四川去了。这次在荆襄与两淮跟宋军作战的主要兵力,还是我们这些汉军。 对宋野战没问题,让人烦闷的是攻城之战。每次攻城,汉军顶在前头,死伤无数,但攻下一城后,一切所得必须先满足蒙古人。汉军所得粮草、物资着实少得可怜。以致军中一直就没太多斗志。” “那,这仗就不打了?”赵权接着问道。 “仗,肯定还是要打的。这一场仗的开局本来是相当不错的。年初时,因为有宋国北兵的反水,阔出军很顺利地攻占了襄阳,获得无数军械粮草。但是,入秋后,阔出莫明地死在军中。此后形势便急转而下,荆襄被孟珙连破二十四个营寨。我们与史将军一起,跟着口温不花,在两淮战场上虽然有所斩获,但兵力薄弱,得不到荆襄战场的支持,只好跟着撤军。 现在各路军马,都在找地方歇息一阵,看看明年粮草的筹备情况,短期内肯定是打不起来了。” “那,郭将军是啥意思?”赵权小心翼翼地问道。 自蒋郁山一进来,他就明白,肯定是郭侃授意,让老蒋过来,要对自己这批人提某些要求。 “郭少爷是史将军重点培养和保护的对象,你们看我们人数不足百,马匹却有一百五十多。虽然真定并不太缺马,但像我们这样匹配的百人队,还真是不多。 史将军也是希望郭少爷能在战场上多历练,不过如果不是关键性的战斗,他也不会轻易派他冲锋在前。这也是一直让郭少爷最憋闷的地方,他总觉得自己被限制了手脚。 其实呐,我也觉得没必要着急,郭少爷年龄还小,有的是机会。就像——你们——嗯,一样。” 赵权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举起酒杯,往蒋郁山的杯子上轻轻磕了一下,说:“哥哥,你看,小弟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喝酒还成,上战场岂不被人随便一敲就碎了。而且,兄弟我今年还不满十岁啊,你真忍心让我这样一个小娃娃到战场去送死?” 蒋郁山没理他,转过头看着辛邦杰说道:“虽然此次出征,对敌机会不算太多,但我看出来辛兄弟你无论马上、马下都是一个好手。正是你建功立业的最好年龄,跟着我有些屈才了。” 辛邦杰躬身回答:“蒋队谬赞!” “这次我们大多承担警戒与善后任务,没有太多危险,但也也没什么立功机会。无功无过,并不是我们所希望的。下一次再出征,就没这么简单了。你可能得自己整一批手下,带着他们上战场,要自己培养,要有自己的可信任的兄弟,在战场上才有可能发挥你最勇猛的战斗力!”蒋郁山嘴里跟辛邦杰说着话,眼睛却瞟向赵权。 辛邦杰束手而立,说道:“邦杰委实不是个领军的料,但听蒋队吩咐!” 赵权打了个哈哈,说:“行了老蒋,别兜圈子了。” 蒋郁山脸色一虎,刚要发脾气。赵权赶紧给他满上酒,举起杯子说:“来,兄弟我先干了,您随意!” 放下杯子,赵权又苦着脸对蒋郁山说:“老蒋,我觉得你是不是太高看了我些,其实说实在,现在我们除了跟着郭将军,还能去哪?你们不会以为我会跟这群小伙伴一起投奔宋国吧?” “那倒不是……只是……” “我知道,表忠心嘛,可是忠心这玩意,只能上了战场才看得出来,现在这儿,我就是说个百遍千遍,除了蒋哥您之外,还有谁会愿意相信?” 蒋郁山嘿嘿地露出笑容,“好……你能明白这点,我已经很满意了!”一口干掉杯中的酒,说道:“你们继续,我先撤了!” 步出院门,太阳已渐渐西斜。一阵冷风拂过,蒋郁山心情为之一展。 对于赵权,他是真心的欣赏与喜爱。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会酿好酒,而且酒量极好。蒋郁山觉得他与自己一样都是性情中人,不矫情,遇事拿捏得当,说话不拐弯抹角。每次跟赵权在一起,总会让自己觉得精神与酒量都非常的通达顺畅。 蒋郁山走入村子祠堂。 郭侃一回来,祠堂便被重新征用。赵权干脆让李毅中把祠堂里所有的灵牌包括供桌都挪到李家中。又在祠堂里隔出两个房间,添置了桌椅床铺,再备上一个煤炉。一间给郭侃处理公务接待,一间当作他的卧室。 蒋郁山进去时,施玉田、秦子绪与丁武都在。围坐在郭侃边上,屋里茶香四溢。 郭侃示意蒋郁山坐下,揭开煤炉上陶罐的盖子,拿一根长竹勺,舀出一些茶水倒进杯里,递给蒋郁山。墨绿色的茶,汤色浑浊,杯子里还荡着些许茶沫,香气顺鼻尖而入,直透心肺。 蒋郁山端起杯,一口灌入嘴中。立时呵着气,皱着眉头叫道:“这么烫!好苦啊!” 秦子绪“嗤”的一声冷笑,“真是牛饮啊!这么好的茶被你这样喝,糟蹋!” “这么难喝的茶,也叫好茶?”蒋郁山虽然没怎么喝过茶,但这茶入口苦涩,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你知道什么!”秦子绪一脸不屑,“这是产于福建建州的小龙团,原为蔡襄首制,一饼就值千金。郭将军好不容易才从史将军那弄了一饼,你不会喝就别乱说话。” 第六十六章 价值衡量 “这么难喝的茶,宋人还卖那么贵!”蒋郁山嘴里在嘟囔着,“我怀疑是不是你们不会煮,把味道给搞砸了!” 郭侃端起茶杯,小小口地咪了一下,虽然他也觉得这茶味道不咋样,不过脸上还是露出一副迷醉神情。“老蒋你个没文化的,不懂茶别乱发表意见。这茶需要品,你那么喝当然不行。” 随后又问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就是年纪小了些,还需要些时日打磨。”蒋郁山回答道。 “年纪的事,倒是不急,我也可以等。”郭侃斟酌着说。 “几个小屁孩子,我觉得你们也太抬举他们了吧。”秦子绪有些不满。 “小屁孩?”蒋郁山猛地提高了声调:“你倒不小屁了,让你去屯个田都屯不过人家!” “你?”秦子绪恨不得扑过去,咬死蒋郁山,他最恨的,就是有人在郭侃面前提起屯田这事。 “好了,你们俩别一见面就互掐个没完没了的。”施玉田在边上看不下去了。 “丁武,说说你的看法。”郭侃转过头来问着丁武:“你算是跟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了。” “说实话,其他人还好,就是小权让我有些看不懂。”丁武低声回答道。 “哦,怎么说?” “小权今年算下来刚满十岁,自小从未离开过长临村,我估计他之前甚至连褒信都没去过,但其见识着实不凡。除了年龄太小,力气太弱。其他的……”丁武嘿嘿一笑,“说实话,我都得甘拜下风。” 郭侃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今年的屯田,看着是梁申在负责,其实主意大多是小权出的。不过,此人极重情义,只要对他好,他定会十倍百倍给予回报。” 郭侃点了点头,问施玉田:“有去了解过他父亲的情况吗?” “有,他父亲赵镝,原是金国镇南军提控。蔡州战后就失踪了,生死不知。当年金国在蔡州的七八万军卒,降宋的有一万多,降蒙的大概有两万,战死的有三四万。剩余的近万人,有些流落民间落草为匪,有些便是失踪再无消息。 只是战后,蔡州城中尸首遍野,哪些是守将,哪些是平民,也没人分得清。大多一烧了事,这个数字也很难准确统计。 我有着人在蔡州及周边查探过,都没有这个赵镝的消息。辛邦杰也一直在打听他义父情况,都没有结果。 至于那个梁申,应该是原来夏国的遗民,流落至此,倒看不出有太多的背景。” 郭侃一边听着一边思索,不时缓缓地点着头。“倒也算是将门之后。不过,反正也不急,我们有时间,可以再观察一阵。” 随后,郭侃又望着众人,说:“我是这么想的。现在队伍不到百人,但都是来自真定的兄弟,彼此间知根知底。义父那已经准许我们扩招队伍,一来暂时受困于粮草,人多了供养会有困难。二来我也不希望招一些来路不明、心志不坚之辈。对于那些宋国的降兵或是流窜各地的匪类,我是不要的。像邦杰、小权这批人,起码人品与心志上大家都比较认可,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关系。如果从现在开始培养,我是有信心让他们可以终身为我所用。” “少爷如果想放心用这批人,其实我看也不难。”秦子绪在边上说道。 “哦,有什么主意?” “只要把赵权一个人搞定了,其他人想跑也不会跑了。”秦子绪回答道。 “怎么搞定?”施玉田问道。 “把他弄到真定去,随便找个地方看着就好。”大家当然都知道秦子绪所说的“看”是什么意思,不过都没说话。只有蒋郁山冷冷地哼了一声。 郭侃摆了摆手,说道:“这虽然也是一个办法,但我不这么想。我要的是他们的心甘情愿,而不是被迫为我所用。没关系,我们再观察一阵,如果真的是个人才,我自然有办法让他臣服。 接下去,我看训练的事就交给老蒋与丁武吧,可以开始对他们进行军中队列与旗号的讲解了。明年开春,如果有开战的话,可以考虑带他们随军,去战场上见识下。” “诺!” 赵权并不知道,郭侃在祠堂中的这番谈话,已基本决定了他未来的命运。可即便是他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也不是现在的他有办法去改变的。 辛邦杰在入房歇息前,给陈耀送了个拐形的兵器,说是叫做“布鲁”。是以前的牧民的狩猎工具,现在大多拿来给小孩子练臂力用。陈耀、李勇诚与王铠便抢抢闹闹地拿着布鲁玩去。 李毅中在帮梁申收拾。家里反而就剩下赵权一个人闲着。 喧闹之后突然的安静,这种感觉总会让赵权感到片刻的茫然。他信步走出院子,慢慢地来到淮水边上。 岸上,是数千个深埋在堤边的木桩,一字排开。每个木桩上都拴着一个竹筏,稻子收成后,竹筏上的滩土被清掉了一半,静静地躺在河滩上。青绿色的竹子已经变成一根根黝黑模样。 河滩上新开发的水田,沟沟坑坑。边上用竹篱笆圈出的半洼水塘中,一群鸭子正在悠游嬉戏。 阳光斜斜地从西边的水面映出,并不温暖。 对岸依旧一片迷蒙。 每眺望一次那片宋国的土地,赵权心下便会增添一丝的迷茫。 “当一个人在迷茫的时候,通常会去衡量自身的价值,可是往往却不知道衡量价值的天秤在哪。”赵权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他如今就是这种感觉。 上辈子所接受到的教育,让他在心底深处,一直将宋国当作自己想当然的寄托,或者说可以称之为“根”。然而,这辈子的现实让他不得不以很尴尬的身份来审视这个一水之隔的国家。 自从姐姐与姐夫去世后,淮水,便成为一道牢刻在赵权心里上的天堑。他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去投奔宋国,将来又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个曾经创造了无比灿烂文化的朝代。 自己对宋国其实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这点赵权心里一直很明白,他没有绝世文采、没有安邦之能、也绝非是一个纵横千军的统帅,更缺乏强硬的后台。衡量自己价值的天秤绝对不会是在宋国那一侧。 第六十七章 战争临近 那,会是在蒙古那里吗? 蒙哥,还是忽必烈? 也许自己未来会有机会结识他们,会有机会得到他们的赏识,但最好的情况,也就是成为他们灭宋战争路上的一块踏脚石。 上辈子的赵权,最大的愿望就是喝点小酒,结识些好友,胸无大志悠悠哉哉地过着日了。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而如今,还只是处于童年的自己,却过得比老年都愁了。 郭侃,虽然态度一直友善,而且有赖于他及手下的庇佑,让赵权几个算是平平安安地过了两年日子。可是对于赵权来说,郭侃绝不是一个可以寄托身家的主,上辈子见过太多装B的家伙,因此郭侃时刻意显示出的勃勃英姿与市恩之态,总是让赵权极其敏感地想要远离他。 而且跟着郭侃,此生道路一望无疑,要么成为他的家奴,要么与他一起成为蒙古人的家奴。 运气好的话,帮助这批人灭掉南宋,混个一官半职,昧着心在三十年后开始享用人生。运气不好,便是他的一个炮灰。 要是郭靖就好了!赵权又开始想念那个总是呵呵傻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大侠。 一阵风掠过,赵权打了个寒颤,他苦笑了下,自己显然又想多了。 河中的水缓缓地在眼前流淌着。赵权都有些羡慕这些河水了,起码他们不用操心自己到底该流向哪,无论前方是险滩还是悬崖、是平静的湖面还是壮阔的海洋、是干涸的土地还是泥泞的村庄,他们都只需要奔流,而不需要思考。 一篷细细雨丝飘落,还没等赵权感受下这雨的绵密,随后来的一阵风,便把这篷细雨刮得不知所踪。 …… 九月的淮水,已经有些刺骨了。 但对于经年累月地泡在水里的赵权与王铠来说,这种水温根本算不上什么了。 这天一早,哥俩又在河里捞鱼。 自夏天起,赵权与王铠将已近废弃的河滩水田重新修整,稍微加固了圩堤,在上游开个口子,将水引入,又在下游的出水口铺个网,两三天后把沟内的水放干,就可以收获一大堆的河鱼。 今年的天气终于略微地恢复了正常。淮水虽然还没达到正常年份的水量,对于水稻的种植来说,却已经是足够了。 赵权从水里直起腰,裤子卷到腿根,双手沾满河泥。突然觉得一阵恍惚,怔怔地往四周看着。 河岸上,望楼之中,一个士卒在无聊地转着圈,与赵权的视线对上之后,各自移开目光。这个人赵权当然认识,是秦子绪的手下,秦通。据说是秦子绪本家的子侄,算是秦子绪最为信任的手下。 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阵忽高忽低的鸭叫声,那是圈养在湾河入河口沼泽地里的一群鸭子,如今已有近百只了。 稻子收成后,郭侃就带着部分士卒再次出征。此次随行的,有秦子绪、丁武、辛邦杰,还有李毅中。轮到蒋郁山留守。 为了即将的麦收,郭侃留下了二十个军卒,这个秦通是秦子绪留下来,协助梁申负责郭侃军的后勤事宜。 李毅中是第一次出征,给他送行时,赵权虽然极其忧虑,却无法阻止。但他万没想到,一个月不到,自己也要跟着上战场了。 前两天,蒋郁山找到他跟梁申,给他们传达了这一消息。 长临村所处位置看似扼守淮水要津,但无论是原来的金国还宋国,对此地都不太重视,只因此处水流湍急,河中暗礁纵横,大军很难通过这个渡口向对岸运送兵力。加上褒信至长临都是山坡小道,不利大军行进,长临村本身又过于狭小,容不下过多的军队临时驻扎。 蒙古主要驻军与屯粮都设于蔡州,离蔡州两百多里的长临也因此同样被蒙古人忽视。自郭侃军入驻以来,赵权切身地体会到战争的味道,却对外界情况茫然不知。郭侃在时,蔡州那边偶尔还会送来军情。而丁武留守长临的一年多时间,长临村便几乎与外界断绝了联系。 此次蒋郁山留守,大概是郭侃特地交待的缘故,蔡州那边还是有送来了两次军情。加上蒋郁山对他并没有刻意的隐瞒,使赵权终于了解到外界的一些信息。 去年年底,虽然蒙古主力已经从淮水南岸北撤,但双方零星间的战斗从来就没间断过。年初伊始,蒙古军队就不断地发动对南宋蕲州、舒州、光州、庐州等地的进攻,但均无成效。 按蒋郁山的分析,蒙古国上下对宋之战的态度差异极大。主政的耶律楚材坚决反对此时对宋作战,窝阔台汗对南宋也不太感兴趣,而部分蒙古王公贪图南宋花花世界,一心想要洗劫宋国,抱的心态都是哪怕灭不了宋国,也得去抢大批的金银财宝。 无法说服这些蒙古王公,窝阔台汗便睁一眼闭一眼地任由他们折腾。 但宋军以堡寨为据点,以舟船守水路的防守策略,彻底限制住蒙古骑兵的优势。见这骨头难啃,有些蒙古王公就此放弃,有些心有不甘依然坚持,还有些则是见猎心喜又赶赴过来。比如去年的塔思、忒木台已经完全北撤,口温不花与塔察尔还留着,今年又来了昆布哈。战场统帅如走马灯般的频繁更换,让各路汉军更加无所适从。渐渐地就各自为战,整个战场局面相当凌乱。 史天泽史将军此次领着郭侃等万余真定汉军,突袭光州,三日即破光州内外城,准备继续南进。光州就在长临村对岸,郭侃因此要求长临村守军做好准备,麦收之后计划直接从长临村将粮草渡淮运往光州。 战争,对赵权来说,实在是个很陌生又不愿面对的字眼。 离此不足百里之地,那里正在爆发着一场场的厮杀。赵权无法形容自己的心理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兴奋?根本谈不上;悲伤?他都不知道该为谁感到悲伤。恐惧?还真有一些。 不过更多的是有些庆幸,起码史天泽打了胜战,这样随军参战的辛邦杰与李毅中也不至于面临太多的危险。 第六十八章 又惹麻烦 蒋郁山同时告诉赵权,让他自己写一份“请战书”,以“渐丁军”的身份请求加入真定军参战。虽然蒋郁山没有明说,但赵权知道这肯定是郭侃的主意。表面上看郭侃并没有以强势的态度逼迫自己服从,而这样迂回的方法却让赵权更觉着讨厌。 蒋郁山倒是真的比较支持让赵权上战场,他认为,凭着赵权的能力,在军中建功立业指日可待。既然如此,还不如早点去见识下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的。现在年龄还小,万一在战场上做出临阵逃脱之类的不堪行为,也容易得到大家的谅解。更何况,他也答应了赵权,会把他放在自己身边。大小战斗,让他这么一个小娃娃对敌,对于真定军来说,本身也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事。 至于陈耀与李勇诚,蒋郁山的意见还是置于长临村,他会留下五个士兵在此,继续执行留守任务。 看来真的是跑不掉了。这两天,一想与自己也要参与这场战争时,赵权的腿肚子就会不自禁的打哆嗦,心里一直处于严重的混乱状态。 先不说以自己刚过十周岁的身子,能否适应得了残酷的战场。自己一旦光荣了,陈耀怎么办?而且他有些搞不清郭侃到底会不会放弃长临村,即便是自己侥幸在战场上保住性命,还能回得来吗? 而且,长临村一旦开始往淮水南岸送粮,就意味着这个村子便将成为宋军的打击目标,不要说多,只要来个十多个宋军,便是一个屠村的下场。想到此,赵权不寒而栗。 “小权!鱼快跑了!” “小权!网看紧点!” 王铠喊了几声,赵权却没任何却静。 王铠诧异地看着赵权,走过来问道:“小权……小权……你怎么了?” 赵权却怔怔地看着在网中挣扎的鱼儿,心里没来由一阵阵的烦躁。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赵权一哆嗦,手中的网终于被鱼挣破,一条条小白鱼争先恐后地窜入淮水中。 声音是从望楼那传过来的。赵权转过身,看着望楼方向,凝神细听。又是一声暴喝:“死胖子,你活得不耐烦了!”随后,望楼上秦通的身影就消失不见。 整个村子,能被人称为“死胖子”的,只有陈耀一个人。赵权心里一慌,这两天自己一直心神不宁,没去盯着陈耀,这家伙别又是惹出什么事来了。 赵权两手在水里匆匆一荡,稍稍冲下手中的泥,赶上岸,穿上草鞋。顾不得身后王铠的问喊声,连裤脚都来不及放下,便往村子里奔去。 望楼已经空无一人,没见到陈耀,秦通也没了身影。 赵权跑着拐进家里,李勇诚一个人在院子中。赵权急急地喊道“看到陈耀了没?” 李勇诚摇了摇头。 听到声音的梁申从厨房里探出头,问“怎么了?” 赵权扔下一句话:“可能又惹麻烦了,赶紧去找下。”说话,扭头就冲出院子。 村子入口处有一颗野李树,高近三丈,据说已经长了近百年。枝叶繁茂,此时已密密地结着拇指大的果子,很小,但非常甜。这棵树是村子里孩子们的乐园。夏天时,赵权与王铠常泡在淮水里,李勇诚与陈耀最喜欢的则是这棵野李树。 这俩娃从夏天开始就会整天整天的窝在树上玩耍、掏鸟蛋,李子还是又酸又涩时就开始吃,一直吃到秋天时的甘甜。李勇诚也因此被陈耀直接称为“小李子”。 此时的陈耀,手中抓着一根短拐棍,正气喘吁吁地在村口绕着这棵树,满头大汗地躲着秦通。 秦通提着刀,左右兜了两圈,却连陈耀的一片衣角也没抓着。心中怒气愈盛,他冷着脸对树后的陈耀说:“死胖子,你现在出来,道个歉,我便饶了你,要不然被我抓到,定让你皮开肉绽!” 陈耀边喘着气边说道:“你,你先追到我,再,再说!”虽然气喘得厉害,脚下依然灵活闪躲。 秦通突然站定身子,朝村子里指了指,说:“你看,你小舅来了,这下我看你往哪跑!”所有人都知道陈耀最怕赵权,秦通本来只是随意一说,希望以此引开陈耀注意力。他其实并不希望赵权此时出现,最好是趁其他人到来之前,把这死胖子逮住狠揍一顿出出气再说。 陈耀果然顺着秦通手指的方向,往村子里望去。随即脸色一变,他确实看到了赵权的身影出现在谷场之上。陈耀右肩微微一侧,手中的短拐棍便飞了出去,那拐棍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直向秦通后脑勺奔去。 秦通看着陈耀似乎有些走神,手中的刀正要往树后砍去,却见到树后飞出的这个怪异的兵器。他只好止住脚步,把刀往脑后一挡,那兵器滴溜溜地在刀身上转了两圈,掉落在地上。这玩意秦通倒也认识,据说叫“飞去来器”。 这“飞去来器”是李毅中和赵权根据去年辛邦杰送给陈耀的“布鲁”改造的。这东西原来是牧民们的狩猎工具,“布鲁”的本义就是“投掷”,狩猎时直接扔出去来砸伤猎物。制作简单,有些就是用兽骨制作,有些用木头。约两尺长,前端压弯成镰刀状,经过经抛光打磨烟熏等方法处理后,坚固而耐用。因为弯曲粗大的前端,使布鲁在投掷出去时,会产生一个弧度,像极赵权后世见到的“飞去来器”。赵权便因此而命名。 上一世的赵权,小时候经常用纸折成“飞去来器”,控制得好的话,可以在空中划个椭圆形轨迹,重新回到手中。好像那年悉尼奥运会的会徽就是根据这玩意义设计的。 这个“飞去来器”制作出来后,大受小伙伴的喜爱。其中又以陈耀玩得最溜。反而是赵权一直控制不好,打哪哪不中,飞出去后也根本回不来。 秦通把飞至脑后的“飞去来器”挡落,再看陈耀时,却发现他已经窜出树后,正往村外跑去。 “给老子站住!”秦通一声怒吼,紧追而去。 陈耀头也不回往前跑着,别看他身子滚圆如球,跑起来倒也不慢。秦通心口一阵恶气涌出,掉转刀头,对着陈耀直接砸去。刀柄正中陈耀腿弯,他双腿一软,滚倒在地。 第六十九章 应战单挑 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秦通追上前,一脚踩住陈耀后背,喝道:“死胖子,我看你这下往哪跑!”弯下腰,便往陈耀后脑勺抽了一巴掌。 “住手!秦大哥住手!”赵权终于赶过来,他喘着粗气挤到秦通跟前,便去搬他踩在陈耀背上的那只脚。一边说道:“小耀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这里先给你道个歉,你别打他,让他起来再说。” 秦通知道赵权在郭侃眼中的份量,也知道蒋郁山一直在护着他。他可以不管不顾地揍陈耀,但还真不敢轻易对赵权下手。 不过秦通的脚还是踩着陈耀不放,嘴里骂道:“这兔崽了竟然暗地里拿弹弓射我!昨天一次,今天又来一次。来,叫声爷爷俺就饶了你!” 陈耀双手撑着地,回过头,满脸是泥,盯着秦通,恶狠狠道:“你有种今天砍了你爷爷!” 赵权一声怒喝:“小耀,你闭嘴!”跟着化掌为刀,往秦通踩着陈耀那条腿的膝盖窝处切去。 赵权在向丁武请教近身博击之术时,丁武指出了人身上几个最脆弱的穴位,包括头顶的百会穴、脑袋双侧的太阳穴、鼻尖下处的人中穴、后脑勺的凤池穴、喉结上方的廉泉穴与双侧的人迎穴,以及颈椎与腰眼,当然还包括男人最脆弱的那个地方。而膝盖下方的这个位置,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穴位,赵权却是知道敲击这里会引发人的膝跳反应。 赵权这一掌下去,秦通虽然没有产生膝跳,但整条腿也顿时一麻,踩着的力道便松泄下来。赵权侧过身子一挤,就把他的腿从陈耀身上挤开,再护着陈耀把他扶起来。 还好,陈耀并没有受伤。 梁申、王铠与李勇诚相继赶到,围在赵权与陈耀身旁。 腿上突然传来的麻痛让秦通怔了下,他看着已经被赵权扶起的陈耀,恨声说道:“这兔崽子缺乏管教,要不俺今天给你们管管?” 赵权朝陈耀一瞪,立时把他嘴里的一句脏话瞪了回去。然后转过头对秦通说:“小耀不懂事,有得罪的地方,你多担待。” 秦通一脸不屑地看着他,说“就凭你?” “也好!”秦通弯下腰,拾起地上的刀,说:“你们哪个来都行,跟俺比一场,谁胜了俺今天事情便作罢。要是胜不了,俺要求也不过分,让他叫我声爷即可。” 赵权有些犹豫,他很清楚秦子绪把秦通留下来,就是要找机会压制自己与梁申。他倒不是怕打不过秦通,大不了代陈耀被他揍一顿了事。只是万一自己输了,以后自己这批人在秦子绪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我来吧!”边上的李勇诚站了出来。赵权刚想阻止,眼角憋见蒋郁山正往这边走来,心里稍松了口气。他也知道李勇诚机智灵活,凡是吃亏的事基本都不肯干,他既然愿意出面就说明心里已经有了应对之法。便对着李勇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李勇诚对秦通抱拳行个礼,嘻嘻地笑着说:“秦大哥,第一次过招,请多多关照啊!”未等他回应,又接着说道:“不知道秦大哥准备怎么个比试法?” “什么怎么个比试?” “就是怎么才算输赢?要在哪比?用什么兵器?” “啰嗦!你能把我打趴下,就算你赢!” “那不行,我要把你打趴下,得费多大劲啊!” “好!”秦通有些不耐烦了,“你定规矩。”想想不对劲,紧接着又说道:“我用刀,你随便。” “好吧,先谢过秦大哥了。”李勇诚指了指那棵李树说:“咱们就在树上打,规矩也比较简单,哪个先掉到树下,哪个就算输。” 没等秦通说话,李勇诚又说道:“你用刀没问题。为了表示对秦大哥的尊重,我的私家兵器就不用了。”说着,从腰带上解下三柄小钢弩,一一给秦通看过后,交给站在边上的王铠。 看着这三把钢弩,秦通眼睛一缩,表面上虽然毫不在乎,内心里却猛吸了口冷气。他见识过李毅中手中的那把钢弩,百步之内可穿皮甲,五十步内任何盔甲都挡不住弩箭一击。这三把钢弩尺寸上比李毅中的小了许多,但两个近身对战,李勇诚如果突然拿出已上好弦的钢弩,给自己连环三击,就算不死也够自己喝一壶的。 李勇诚心里很清楚,没有钢弩自己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与秦通近身赌斗,用上钢弩的话万一将其击成重伤,那就会惹来天大的麻烦,而且也没必要。还不如弃钢弩不用,显得大气些。 赵权对于李勇诚提出要在树上赌斗还没有太多的感觉,陈耀的脸上却已经露出诡异的神色。 李勇诚也不等秦通再提出其他意见,自己走到李树下,踢掉草鞋,往手掌上吐了个唾沫,双手一搓,搂住树干,噌噌地便窜到树上了。他找个略高的树枝站稳,对着已经跟过来站在树下的秦通一抱拳,大声喊道:“秦大哥,请了!” 秦通来到树下,抬起头看了看树上的李勇诚,定了定神。急跑两步后纵身一跳,一手攀住最低下的一根树枝,一只脚在树干上借力一蹬,人便翻身而起,落在树干之上。他一手抓着头顶的树枝,另一手大刀一亮,往头顶上李毅中的脚掌虚砍而去。 那脚一缩,秦通眼前便隐约飞来一块石子,他知道这是那群小孩子的弹弓,持刀的右手缩回,肘部往脸上一挡,“扑”的一声,果然有颗石子打在胳膊上。 秦通左手发力,继续带着身子向树上攀去,逼近李勇诚。 耳边听得李勇诚突然一声大喊“暗器来了!”眼角处便有一丝光影闪过,正是陈耀刚才出手的“飞去来器”。这个飞去来器划过一个斜斜的弧度,绕过树丛,朝自己后脑勺飞来。 这玩意刃口为精钢打制,被刮到不死也得落个好伤。秦通不敢大意,右手举刀往后一撩,听得“当”的一声响,“飞去来器”已经被他磕飞。与此同时,怕李勇诚再用弹弓偷袭,松开抓住树枝的左手,挡在自己脸上。 这次飞来的却不是石子,而是一片腿影。李勇诚双手扯着拴在树枝上的绳子,借力一荡,便往秦通踹过去,正中他的肩膀。 第七十章 损招 平日里在树上玩耍时,李勇诚凭着灵活的身子,徒手上树没任何问题。陈耀却是不行,因此专门给他准备了一根长绳,用时垂放下来,平日里便绕在树丛之间。 正提神防备石弹的秦通,没料到李勇诚此时会借助长绳出脚,他的双手已经脱离树枝,身子被踹得一歪,人便往树下栽去。 急切之中,秦通扔掉右手的大刀,双手在半空中一扑,搂住一根树枝,扭腰用劲,人重新回到树干上坐稳。 秦通心下暗惊,嘴里一声怒吼:“兔崽子,看我不弄死你!”手上没了刀,反而没了顾忌,也少了个攀树的累赘。 秦通双手双脚一齐用劲,爬树的速度顿时快了许多。一边盯着李勇诚的身子,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逮住这小崽子,既便不打死,也得打得你叫爷爷!” 李勇诚踹中秦通后,并未停下,抓着绳子忽儿往左荡,忽儿往右钻,不停地在树丛间穿来穿去。见到秦通往上爬,便靠在上头的一个树叉间,露出半个身子向下喊道:“别上来啊,要不然我的石子又要来了!” 秦通没管他,眼看李勇诚的双脚就在头顶上,咬着牙直起腰,这次拼着受他一颗石子,也得逮住他。 未料,秦通感到下身一紧,双脚已经被绳索套住。原来李勇诚竟然在树丛间用绳子给他下了个套,直接套住了秦通的双脚。 那绳索搭在一根横在头上的树枝,李勇诚抓住绳子的另一头直接跳下树来。正弯腰要解开脚上绳子的秦通不自禁一个仰身,立在树枝上的双脚顿时便稳不住了。眼看身子就要被拉着腾空,一旦被吊起,那个脸可就丢大了。 秦通努力曲起双膝,双手抱住双腿,咬着牙向拴着双脚的绳子够去。他相信,自己的力气绝对大过李勇诚,只要把整根绳子扯回来,就没事了。谁知手一松,绳子“哧溜”的瞬时向自己成团弹来。 李勇诚竟然直接松开了绳子。 始料未及的秦勇再也无法保住身子的平衡,“啊”的一声大叫,连人带绳子从空中直落而下。挥舞的双手再也抓不住任何树枝,“砰”的巨响,身体砸到地上。 李勇诚的双脚却钩住一个枝条,身子随之上下晃荡,头顶距地不及二尺。 边上传来陈耀的一声大喝“好!”随即后脑勺就吃了赵权的一个爆栗。 地上的秦通挣扎着站起身,忍着酸痛,怒吼道:“你小子耍奸!用这些下流手段,下来,咱们再打一场!” 这时,边上响来“啪啪啪”的鼓掌声。秦通回过头一看,竟然是蒋郁山。 蒋郁山来到树底下,仰着头喊道:“小李子,给俺滚下来!” 李勇诚松开脚,直接滚落在地,一副狼狈模样。 他站起身,笑嘻嘻地对着蒋郁山抱拳一礼,又对秦通说:“秦大哥,对不住了,在下无意之失,确实不是故意把你从树上给摔下来的。回头,我让小耀弄些鸟蛋给你补补,赔赔礼。” 蒋郁山怒哼一声,问道:“这么损的招式,谁教你的?” 李勇诚两眼直闪,并未答话。 蒋郁山脸色一沉,说:“嗯,不肯说?” “不是啦,是不好意思说。”李勇诚凑过去对着蒋郁山做耳语状,说话的声音大伙儿却都听得到。 “是丁队啊,我原来不肯学的,被他揍了一顿,说这是他们家祖传的保命手段,非得让我学不可。学就学了吧,还不肯让我拜他为师,还说以后不能说是他教的,我有那么给他丢脸吗?蒋队,您说是不是?” 蒋顾山有些哭笑不得,把他凑过来的脑袋往外一推,问:“还有什么阴招?别藏着掖着,全拿出来给俺瞧瞧。” “没了!” “是不是也得我揍你一顿?” “真的没了……不过……” 蒋郁山把扬起的拳头又放了下来,盯着李勇诚。 “小耀那阴招才叫多呢!”李勇诚说着扯过陈耀,便往他身上掏去。 陈耀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嘶喊道:“不要……东西都抖出来了,还能叫阴招吗?” 李勇诚没管他,一边掏一边说着: “这五把小弩,可射十步,近身作战,防了也防不了!” “这包是石灰粉,专攻双眼,中者立瞎。” “这袋子里装的是尖头铁钉,”李勇诚又从陈耀的腰间解下一个袋子,小心地倒出里面的东西,说:“这是用弹弓来打的铁钉,钉头泡过马粪,中者伤口流脓且极难痊愈。” 蒋郁山猛吸了口冷气。 赵权额头却冒出一堆黑线,小弩是他出的主意,由李毅中打造出来,给陈耀防身之用;尖头铁钉他似乎记得有说过,用铁钉的杀伤力肯定比石子更强,没想到他们自己就搞出来了;至于石灰,他都不晓得是哪个家伙出的馊主意。 还好,陈耀还知道分寸,没把这些东西用在秦通身上。否则一旦把秦通击成重伤,后果不堪设想。 秦军看着这些东西,却是脸色苍白,虽然这些东西在战场上毫无用处,但这种近身对敌却是致命的。他明白自己算是在鬼门关底下蹓了个来回。 蒋郁山苦笑着说:“这群小兔仔!”摇了摇头,拍拍秦通的肩膀,说:“好了,这事就这么了了,该干嘛干嘛去。” 秦通拐着脚跟在蒋郁山身后,慢慢离开。 陈耀眼见事情结束,便想开溜,身子未动就被赵权抓个正着。赵权低声喝道:“去,给秦大哥道个歉!” 陈耀撅着嘴不肯说话。 “小耀!”赵权声音提高了些。但陈耀依然紧抿双唇,咬着牙根,就是不肯动弹,眼中却开始有泪花闪现。 赵权正要发作,边上的梁申拉住他,低声劝道:“回去再说吧。” 赵权手一甩,只能扭头而去。 回到院子,赵权顺手就抓起一根胳膊粗的棍子,虎着脸转过头。 慢腾腾地跟在身后的陈耀看着赵权模样,扭过头就想跑。院门却被随之而至的李勇诚与王铠堵着,一时出不去。 “你给我站住!”赵权怒极大喝。 陈耀只好转过身,蹭到他跟前,离赵权的距离刚好超过一根棍子的长度。 第七十一章 一家人 “站好!”赵权手拿棍子指着陈耀,“说,怎么回事?” 陈耀张了张嘴,但还是没说话,双眼满是雾气地看着赵权。 “跟你说了多少次,别惹事!到底怎么回事?” 陈耀依然不说话,眼泪却吧嗒吧嗒的往下拱。 赵权猛地站起身,抡起手中的棍子,重重地砸在石凳上,砰然炸响。刚走进厨房的梁申被吓了一跳,从厨房里跳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问你话啊!”赵权继续吼道。 李勇诚与王铠也有点被赵权给吓到了,闪在边上不吱一声。 赵权怒极,再次抡起棍子朝着陈耀的大腿横扫过去。但是,意料中一定会躲闪的陈耀竟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赵权只得把手顺势一松,棍子斜飞出去,撞到地上,咣当作响。 “好,好!我现在管不了你了,你胆也长肥了。从今后……从今后,你……你……你,今天别吃饭了!” 赵权感到自己对陈耀已经完全束手无策了。骂,已经骂不出什么东西来;打,棍子到了跟前,下不去手的还是自己。 陈耀终于哇啦啦地大哭出声了。一边哭一边嘶喊道:“你,你就是,不想管我了。我以后都,都不要你管了!你就是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不管的。” 赵权满头雾水:这怎么回事,自己刚才好像没说过不管他的话啊。 李勇诚凑了过来,说:“小权,你别逼小耀了,我知道他怎么回事。” “哦?”赵权有些诧异,什么时候李勇诚会比自己更了解陈耀了? “小耀说你要上战场?然后准备把他一个人扔在长临村,是这样吗?”李勇诚问道。 “没有啊!”赵权愈加迷惑。 “怎么没有!”陈耀的脸上很快地又是鼻涕又是眼泪,“那天晚上,你跟老蒋说,你要跟郭将军去打宋军,还说把我跟村子里几个老头老太太都扔在这。你就是不想管我了!” 赵权这下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了。 李勇诚接着又说:“那天秦通不知道为什么欺负小马哥,把小马哥抽伤了,小耀想要报复。昨天找我,说弄伤他们一人人,这样他们就不会允许你上战场了。我没答应,倒没想到,他今天自己就去了。” “我没有!”陈耀朝着李勇诚怒吼道:“你混蛋!你说过不跟别人说的!” 李勇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小耀,我这是在帮你啊,你看看,又要怪我了。” 赵权总算稍微理出了点头绪。 小马哥这段时间的问题,他倒是知道。 四岁多的小马哥,按梁申的说法是,已经进入发情期了。但身边并没有适合他的小母马,只好经常的去骚扰那些骑兵中的母马。但那些母马都是有主的,小马哥每次一凑过去就会被公马咬着赶出来,以致负责马群饲养的秦通非常讨厌小马哥,这次大概是小马哥过去搞事不成,还被秦通抽了几鞭,让陈耀因此不忿。 加上陈耀那天应该是偷听到老蒋跟自己的谈话,半全不全的,以为自己要把他扔下不管。便趁机找借口闹事。 想通了这个环节。赵权转过身,接过梁申手中的毛巾,给陈耀擦了擦脸,拍拍身边的凳子,让他坐下来。 “小耀,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赵权用尽量缓和的语气问道。 “什么叫做什么?” “嗯,就是你长大后想做什么事?种田?应征上战场,领兵作战?经商?还是当官?” 陈耀摇了摇头,说:“没有想过。” “其实,”赵权又吸了口气,说道:“这些事,你可以不用去想,现在也确实没必要去想。但小舅我不行,我必须得去琢磨这些事。 咱们这群人,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艰难,还可能得开始面临死亡的危机。打战,是会死人的!我其实并不想上战场,一点都不想! 可是,如今咱们却逃不掉了,也没地方可逃。就是今年不去,明年后年也一定得去。如果可以,我宁愿守着你们,包括申哥,包括辛大哥,还有毅中、勇诚、小铠,大伙儿都在长临村,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可是,不成啊!这乱世中,是不会有这样安静的日子让我们过的。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不想动,但会有人逼着我们动。身不由己,我们无法选择我们想要的方式去生活。 在这样的乱世中,想要争取活命的机会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我一点都不希望你上战场……”见陈耀想说话,赵权直接打断:“你不用说我很明白,我也不可能把你一个人扔在长临村,无论你在哪,我都会盯着你的!” “其实,你今天还是有些让我欣慰的,你好歹知道了分寸,对秦通没有下狠手。你也长大了,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小舅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失去了爹,没了娘。姐姐和姐夫走的那时候起,我就发誓,这辈子我绝对不会再失去你。也不想失去申哥、辛大哥、勇诚、毅中与小铠。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到哪都是!” 陈耀听着晕晕乎乎,并没有明白太多。不过他到底懂了一点,就是小舅不会扔下自己不管,于是咧着嘴露出笑容。 平日里极其啰嗦的李勇诚,难得一句话都没插嘴,静静地听完赵权的长篇大论,与王铠对视一眼,用劲地点了点头。 梁申微抬着头,眼中隐然泪光闪动,恍惚之间,半空中似乎又出现了那个女子,带着宁静而甜美的笑容望着他。 心里一阵大恸。 认真地思考了两天后,赵权终于跟蒋郁山把出征的事确定下来。他还是决定带着陈耀、李勇诚一起上战场。梁申继续留在长临村,兼着照顾剩下的三个老人。 蒋郁山倒是无所谓,带一个娃是带,带一群娃也是一样的带。而且他对这几个人还是比较欣赏的。 为此,蒋郁山把他们仨从秋收任务中脱离出来,集中时间开始给他们进行特训。这次最努力的反而是陈耀。 之前,虽然一直在训练。但陈耀基本是能逃则逃,不能逃也要尽力装病。 第七十二章 临安的早晨 陈耀现在的水平,骑马,只能骑小马哥,还是勉勉强强的趴着;射箭,军中最软的弓他都拉不动,别说是射出几箭了;大刀,摸都没摸过;长枪,他所要求比他短的枪军中一根都没有。 算起来,他的年龄最小。因此每个人对他偷懒的各种借口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让人奇怪的是,陈耀对那些小玩意却特别感兴趣,而且一上手后练得比任何人都用功。弹弓,是他射得最准;“飞去来器”,是他玩得最溜;弩箭,那把小弩,无论是上弦速度还是发射准头,谁都比不过他。 陈耀开始苦练骑术,赵权对他的要求很简单,在战场上打不过敌人不要紧,起码得跑得过敌人。 已经一人高的小马哥,现在驮着陈耀已经没任何问题了,在陈耀的精心巴结下,本来是赵权的小马哥现在反而成为了陈耀的专骑。 但是再怎么练,陈耀依然拉不开弓,射不了箭,舞不了枪也挥不动刀。蒋郁山拿他也没什么招,只能听之任之。 秋收终于结束。蒋郁山已经把收上来的麦子全部装好,扎好了七八个大竹筏,就等着对岸的光州将确切的消息传递过来。 然而,一直等到了十月中,运送粮食的军令才传至长临村,这军令却是从蔡州经褒信传来的。由史天泽将军签发的军令中,让蒋郁山押送粮草至蔡州,却并没有让他们出征。 十一月初,从蔡州回到长临村的蒋郁山带回了取消出兵的手令。同时带回的,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消息。 自九月初史天泽率汉军攻占光州后,蒙古军队在宋国境内便屡遭败绩,进攻黄州的两路军队被孟珙击退后直接撤退到淮河北岸。失去应援的史天泽军,被迫从光州城中撤出,转攻安丰军。据说进攻并不顺利,现在可能正从淮南东路北撤。 领军的各位蒙古王公已经吵成一团,有些人觉得再打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准备北撤回漠北;有些人觉得必须继续攻宋,以接应正在进攻四川的蒙军;甚至听说还有人主张遣使与宋议和。 赵权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他印象中那支横扫天下,一直打到多瑙河沿岸,又轻松灭掉南宋的蒙古军队吗? …… 新年还没结束,午夜中的临安依然处于一片灯火之中。虽然没有白天的喧闹,但街市的各个角落,依然有不时攒动的人影与欢歌笑语之声。 街街巷巷之中,有些刚从瓦舍酒楼里出来的人,歪歪扭扭地走着,一边依然兴奋地呼喝不休;有些相互勾着肩膀,哼着艳词小曲;有些出了这个场子,转眼又闪进了另一个灯火辉煌的阁楼之中。 一些小店则已经开始在准备一早的买卖。 远处,钟鼓楼上响来三声不紧不促的鼓声,接着又有四声清脆的钟声敲起。走街串巷的更夫随即也敲响了手中的物件,“哐——哐、哐”三声是锣,“梆——梆、梆、梆”四声是木鱼儿。 城北德化坊中,一个安静的小院子里,一个青衣小厮静静地站着院门边,细细地听清了巷中的报更声。而后走到厢房门口,敲了敲门,低声喊道“公子,已经三更四点了。” 这个院落不大,只有一进房屋。但整个院子建造得相当精细,中间挖着个小池塘,边上堆着一座小假山,临山处还有一座小亭子。 院中花草不多,只有数丛竹子与一株正在怒放的孤梅。 德化坊位于临安城北,不远处就是国子监与太学,附近基本都是王府的府邸,包括沂王府、吴王府与秀王府。这一带可供普通人居住的院子不多,能在这等尊贵之地拥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子,足以显示这此间主人的特殊身份。 过了半晌,那小厮见厢房里没有动静,又轻轻地敲了敲门。屋里传出一声柔腻的声音:“知道了。” 小厮离开厢房门口,走到院门口,拔下门栓,拉开门,对外招了招手。两个正蹲在门口的汉子站起身,抬着一顶软轿,随小厮进来,在厢房外放下轿子,便找个角落蹲下候着。 隐约中,又传来更夫的锣声:“哐——哐、哐、哐”,伴着四更的锣声,一句悠长而嘶哑的声音在小巷中飘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厢房中的烛光亮起,一阵呢喃伴着一串的嘀咕。侧房中出来了两个小丫鬟,静静地立在厢房门口。 门终于开了,一个素妆丽人扶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丽人披发而立,身着厚裘,隐隐的酥胸半露。 院中的小厮转过头看了看角落里的两个轿夫,那俩倒是很规矩地背朝着厢房,蹲在轿子后头,不言不语。 两个丫鬟从丽人怀中接过年轻男子,搀扶着往轿子走去。男子年约二十五六岁,内着青白汗衫,外裹锦袍。脚步虚浮,脸庞棱角分明,双眼微闭,嘴里不停地发出嘀咕声。 那丽人掩口悄然一笑,凑到他的耳边说道:“爷,今天第一次上朝,可别误了时辰,早点回来,奴奴在家候着!” 丽人拍掉按在自己臀部的一只爪子,转过身,回到厢房,捧出一撂整整齐齐的服饰,交给小厮,说:“这是爷的官服,看好了,路上别落下一两个物件。” 小厮躬身接过服饰,掀开轿帘放好。又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暖炉,放在轿中,紧裹着锦袍的男子,歪着靠在轿中,不一会又沉沉睡去。 等着丽人回到屋里,两个轿夫起身,一前一后抬起轿出了院门。小厮踩着小碎步紧紧跟着。 轿子便在临安城中,弯弯曲曲地向南而行。 轿子穿街过巷,基本是走在河边的石板路上,时不时要跨过一座座石桥。不知觉中已经走了近一个时辰,跟在后面的小厮开始喘着气,鼻孔前呼出一团团白雾。两个轿夫保持着一致的节奏,只是在拐弯时脚步声才会有点错落。 路边的小店,有些正要关闭,有些已经开张。亮灯的慢慢多了起来。磨刀声、呼喊声、还有杀猪的嘶叫声渐次响起,各式早点的香味开始在城中弥漫。 第七十三章 洗个脸 轿子拐入临安城的大街,这是临安城内最宽阔的一条街道,也称为御街。街边楼房雕梁画柱,最低都是两层楼高。 无论是开着门的或是关着门的楼前,都悬挂着红红的灯笼,加上路边时不时出现的夜灯,让一整条大街亮丽如昼。 这是正月初五的临安,整个城市依然弥漫着新年的欢乐气息。 大街上随处可见昨夜里快乐的痕迹。有几个衣衫破损的人,手上举着一些小灯,正在街道边上细细地寻视,希望可以捡到一些贵妇人遗落的饰品。偶尔间,也会有一两声兴奋喊叫传来,瞬间沉寂,然后是继续在街角里“悉悉索索”的翻找。 轿子过了朝天门,拐入右侧的一条小巷中,在一个店铺门口停下。 跟过来的小厮看了看门上的牌匾,正是“小听浴面房”。 轿子刚落下,店里便出来了两个女了,迎着轿子而来,其中一个轻问小厮:“是贾爷吗?” 小厮点了点头,把轿帘掀开,两个女子侧着身把轿中斜卧着的男子扶出,在他耳边轻声叫道:“贾爷,给您洗个脸!” 男子终于睁开了眼睛,往外看了看,扬了扬脖颈,长吸一口气,应道:“嗯,好!”随后一手搭着一个女子的肩膀,往店里而去。 店铺里的灯烛并不透亮,厅堂上的熏炉中冒着一丝袅袅的香气,闻着令人心神一振。 半个时辰之后,进去的男子终于神清气爽地展了个懒腰,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对着边上伺候的两个女子夸道:“你们俩,手艺渐长啊!”说着顺手就拍了拍两个人的尖臀。 一个女子一动不动,笑嘻嘻地答道:“谢贾爷夸奖!” 另一个女子则闪着身子,嘟着嘴埋怨:“你光夸有什么用了,你看看有多久没来光顾我们姐妹俩了!” 门外的小厮听到里面的笑声,探进头来问道:“少爷,在这用早点吗?” 见男子点了点头,小厮往外招着手,进来一个老汉,端着数碗粥点,摆在堂前桌上。一份七宝素粥、一份羊脂韭饼、一份宽焦溥脆、一份暴炒螺头。 早点美味且丰盛,男子吃得很满意。他接过边上女子的一盏水漱下口,又接过另一个女子递来的帕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来。 两个女子放下手中的东西,从小厮那接过一叠衣袍,开始给男子穿戴起来。 不一会,一个剑眉星目,俊朗儒雅的男子便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头载长脚幞头,身着绿色官袍,腰系翠白玉带,边上还挂垂着一小片淡墨色玉佩。 两个女子打量他,嘴里不停喊着: “唉呀!贾爷这身打扮,真如玉树临风啊!” “这官服,一穿上就不怒而威了!” “贾爷,你都让民女不敢直视了!” “贾爷……” “好了,好了!这么刮躁!”男子示意边上的小厮给付了些钱钞,又在两个女子那上下其手了一小会儿。 不过他也知道,在这种洁面店里,略动手脚可以,乱来可是不行。而且他今天也没时间乱来。 男子钻进轿中,轿子拐出小巷,回到大街继续往南而行。街边的灯火越加亮堂。 慢慢的,街上出现了不少向南而行的轿子。 走在街中间往前直奔的,多是四人抬的大轿,轿前轿后都挂着灯笼。碰见有挡路的,前头的轿夫一声喝,两人轿便自觉往边上让着。如果碰上也是四人轿,轿夫就得认真看看灯笼上的字样,或是放缓步子,或是继续吆喝前行。 轿子过了太庙、三省六部院,又过了登平坊、孝仁坊。 坊间的早市已经热热闹闹的开张了。路边,许多小摊依次摆开,烟气缭绕,香味扑鼻。 有些轿子正停在路边,向摊子打包些早点。 大街的尽头,就是大内的北门——和宁门,金钉朱户,巍峨而厚重。 这和宁门并非是皇宫的正门,正门是位于南面的丽正门。因为官员们大多居住于皇宫之北,为了入宫方便,皇上特许臣工们直接从和宁门出入。 在和宁门的两侧,各修着一座阁子,西边是待班阁,东边是待漏院。这两处院阁是给上朝的臣工在此等候宫门开启时休息的所在。院阁门口的空地上,已经堆聚着许多的轿子。 虽然是第一次参加朝会,但这位贾少爷知道,凭自己的身份,无论是宰辅专用的待漏院还是供宰辅之下臣工休息的待班阁,都不是适合他进去的地方。 他下了轿,让小厮与轿夫找个偏些的角落去歇着,自己便静静地立在待班阁门口。 不停的有轿子过来,有些人他认得,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不过轿前白色的灯笼上,都用黑字写着官职与姓氏。 进到待班阁的官员基本都身着绯色朝服,见到门口立着一个身着绿色朝服的年轻人,都会不自禁地看他两眼。 正常情况下,像他这样七品官员是没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尤其是新年后的第一次朝会。所以面对每一个略带疑问的目光,他只能毕恭毕敬躬身作礼。这样子站得久了,冷风不停地灌进脖颈,让他开始觉得有些尴尬。 “师宪!”一个呼叫声恰到好处地响起,贾少爷回过头一看,这可算是他的一个熟人了,临安知府史岩之。是原权相史弥之侄孙,也是最近风头正劲的淮西制置使史嵩之之弟。 “这么早啊!”史岩之对着他打了个招呼,没等他躬下身行礼,直接扯着他的胳膊就往待班阁里走进。 待班阁里只是一间狭长的厅堂,靠着两边墙面,摆着一溜的茶几与靠椅。椅子脚侧放置许多暖炉。里面已经塞了二三十人,有些在闭目养神,有些在低声交谈,有些则在啃吃着早点。 进入暖和的屋子,贾少爷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即又略微地皱了皱眉,这里充斥着各种味道。一些肉包子混着的咸粥味,似乎已经在暖洋洋的碳烟中开始发酵。 见他们进来,有几个人跟史岩之打着招呼,随即看着他边上的这个年轻人,问道:“此人面生的很啊,不知……” 第七十四章 大内皇宫 “哦,这位是贾似道,贾师宪。原淮东制置使贾赦之子。” “原来是贾妃之弟啊!”边上有窃窃的私语声。 “年前以锁厅试第二,迁为大宗正丞。”史岩之接着说道。 大宗正丞为从七品官,以锁厅试第二的成绩升迁不算太过,但显然也是受了些照顾,而且还特准参加今年的第一次朝会。 在座的有些人露出恍然的神色,有些人则在疑惑:一直听说贾妃的这个弟弟是个浪荡子,吃喝嫖赌样样皆精,这样的人也得获得锁厅试第二?不过这里许多人都参加过锁厅试,也心知很难在这样的场合做些混水摸鱼的活。 贾似道团团作了个揖,便立在史岩之边上,不再言语,心里却在暗自发苦。 天晓得为什么官家自去年开始便盯上了自己,逼着自己去参加应试。也许确实是自己闹得有些过分了,日日斗鸡走狗,天天守着蟋蟀。以至于被套了个“纨绔子弟”的名头。 让他更为郁闷的是,编了一本《全唐诗话》没人重视,写了一本《促织经》却使自己名声日显,只是这种名声更多的却是显于市井,几乎每一个玩蟋蟀的人,都要捧着一本《促织经》,或是跟自己讨教,或是要指正自己。 原来纯粹是为了好玩,没想到却让自己成为临安的一个话题。 大概是在宫里的姐姐也知道这消息,通过官家来收拾自己。好在收心准备了大半年,总算是顺利通过锁厅试。 这个锁厅试,是只有以恩荫入仕或是宗室子弟才能参加的科举。 父亲去世时,自己与兄长以恩荫为承奉郎。之后自己又通过吏部的诠试得授嘉兴司仓,一个从九品的宋国最低级官员。晃荡了好些年,直到姐姐入宫被扶为贵妃之后,才升了半级,九品籍田令。 宋国以恩荫入仕的官员极多,但如果没有经过锁厅试,想要继续升迁难度极大。以此看来,姐姐与官家这样逼迫自己,也算是逼着自己往正途上走。 想到自己的姐姐,贾似道不禁露出微微的笑容。 但他随即又是一阵苦恼,听说官家给自己下了死命令,要是在开春时,无法通过礼部贡院的省试,别说现在的这个从七品官位,甚至连原先的籍田令都保不住,将会被直接贬黜为民。要真那样的话,事情就搞大了。 屋子里人越来越多,温度也越来越暖和,贾似道开始觉得一阵阵困意袭来。 昨天晚上闹得实在是太厉害了。为应付考试闭门谢客了半年时间,锁厅试一结束,便又开始放浪。 从除夕休沐那天开始,自己就被一众狐朋狗友天天逼着吃喝玩乐、醉生梦死。要不是今日要来上朝,很可能现在还是在哪个勾栏酒楼中流连。 以后,还是尽量避免这么放肆的行为,再被宫里知道了,姐姐还好说,最多一阵啰嗦。那官家可真是惹不起,总是会想着办法给自己各种难堪。 对于下个月就要参加的省试,贾似道倒没有太多的担心。他相信自己,只要真的能屏蔽掉外界的引诱,拿个进士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像他这种以官员身份参加科举的,照例不能录为进士第一人,也就是说他这辈子跟状元没有缘分了。 不过也无所谓,状元名头虽响,也未必就算是有真学问。 他也知道官家的意思,有了正式科举的进士出身,才有进入中枢的可能。否则,连窥视的资格都没有。要不然即便自己顺顺利利的三年一迁,别说首辅了,熬到像史岩之这样的三品官员,也得三十年之后。 “嗵——嗵,嗵,嗵,嗵”从朝天门那传来五声清脆的击鼓声,随后便是一声接着一声的钟声。 “五更了!” “止鼓契已响,该起身了。” 众官员纷纷站起身,整理自己的衣饰。 屋子里人虽多,但并不显得混乱。当一百响钟声敲完时,大家已经按照官阶的高低依次走出待班阁,往和宁门走去。 贾似道,自然是很自觉地排在了队伍的最末处。 头顶的天空依旧黑着,但遥远的地平线上,已经开始有些亮光正在挣扎欲出。 整个城市开始苏醒。 各个城门同时开放,城外挑担的,推车的,牵牛的开始纷纷进入城中,随后如雨入水般的溶进这个城市。 和宁门前的小摊贩开始收拾自己的摊点离开。两个侧门缓缓地打开,数位举着红纱灯笼的内侍恭候在门前。 走在臣工最前面的是一顶轿子,贾似道尽力望去,那轿子上打着的灯笼,上面隐约是一个“乔”字,他知道这应该是左相乔行简。 不容易啊,八十二岁高龄了,还得这么早过来。不过皇上开恩,特准他在宫内行轿。 入了和宁门,就是大内皇宫。 贾似道之前受贾妃召见进来过两次,虽然不算熟悉,但对皇宫多少有些了解。 与东京开封不同,临安因为是行在,不算正式国都,皇宫也是修得尽量简陋。 宫殿修建的费用,都是从皇帝的内库中支取。自高宗以来,内库其实并不丰裕,一直到现在,大内的宫殿还是没有完全建完。 而且为了节省内库开支,宋国南渡之后,就在绍兴年间举行过一次大朝会,其他时间连大年初一的大朝会都取消了。想想也是,每年都要举办一次四五千人参加的大朝会,得花费多少啊! 整座皇宫依凤凰山而建,开封皇宫不同的是,几乎所有宫殿都是坐西向东,背靠凤凰山,面朝候潮门。 臣工的队伍在皇宫内迤逦地走了小半个时辰,从北边的和宁门,一直快到南边的丽正门。队伍终于在一个大殿前停下。贾似道抬头一看,大殿正门上的牌匾,今天挂的是“文德殿”。 说来有些可怜,这个殿是如今大内皇宫中唯一的大殿,朝廷几乎所有的活动都在此举行。要想了解这个宫殿是什么用途,就得看那个经常更换的牌匾。比如今天挂的是“文德殿”,那说明是在开朝会;如果挂的是“大庆殿”,那就是有重大庆典;如果是“明堂殿”,那是皇家在此祭天地祖先;如果是“紫宸殿”,则是为官家祝寿。 此外,有时还会换成“集英殿”、“讲武殿”等等。 第七十五章 朝议 臣工们依次进入文德殿,贾似道最后一个进去,站立的位置已经几乎靠近殿门。 一声尖喝传来“上——朝——!” 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的皇帝赵昀,施施然地坐在御座之上。众臣工山呼拜舞,各各就班而立。赵昀朝边上的内侍挥了挥手,内侍端出一张圆凳,放在前方。站于列首的乔行简告谢而坐。 殿头官踏出半步,尖声喝道:“有本奏来!” “臣有本奏!”第一个站出来的是中书舍人兼兵部尚书许应龙。 许应龙所奏之事,是去年与蒙古交战中获功将士的赏赐问题。 去年的四川、京湖、两淮与蒙古的交战虽然只是小胜,但既然是胜了,将官自然要论功升迁,将士就得行赏布恩。 许应龙的话音刚落。就纷纷地有臣工出列,或是反对或是附议。 反对者认为,去年的交战根本不能算是小胜,至今还有诸多城池陷于敌手。还有人借此弹劾战前总督史嵩之,称其用人不当、战术不对、弥费军资、将士未能尽命,等等。 有户部的人跳出来哭穷的,也有人指责户部拖欠军队钱粮。 第一次参加朝会的贾似道有些不习惯于这种争吵,但是他却闻到了一丝奇怪的火药味:包括御史在内,有许多人明里暗里开始针对着史嵩之进行弹劾。 吵吵囔囔一阵后,终于有了定论:着兵部、户部、吏部商议奖惩条呈。 在贾似道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定论。不过他多少也知道,在这种朝会上,任何问题都不可能形成定论的。所有的定论,只能是丞相率着参知政事或是枢密使一起商议之后,权衡各方面的利益得失,才有可能形成最终的处理意见。 当然,一些重大意见还必须经过官家的同意,才可能实施得下去。 对于史嵩之此人,贾似道还是相当敬佩的。这位前相史弥远之侄,如今算是宋国军中的一个灵魂人物。编排北兵、安置屯田、筑寨御敌,无一不显示出其过人的能力。虽然在前线屡立战功,但也遭人痛恨。 根源在于端平的北伐。 当年的北伐,是官家掌权亲政后,希望趁着金国灭亡之后,第一次强力推行的北上收复故都之战。然而,此战在朝廷之内争议颇大,主战者是帝师左相郑清之,他当然代表着官家的态度。 反对者中,则以史嵩之态度最为坚决。结果,北伐战局的变化以及惨败结局,一如他之前所预料。而战后,史嵩之则以“粮草供应不济”而遭贬。 锋芒太露,必遭当权者忌。 朝会上出现对史嵩之的攻击,隐然有乔相的影子。但贾似道明白,乔相的支持,就代表着官家的态度。 站在角落中的贾似道,不禁想着,要是有一天,如果自己站在史嵩之那个位置上,又该如何去处理这种复杂的关系。 在贾似道出神的时候,朝会上已经进入了第二个议题。有御史出来弹劾临安知府史岩之。去年五月份时,临安发生了一场大火灾,到现在为止还没完全处理清楚。 当年贾似道的父亲出任淮东制置使时,多少还是得到史相的支持,因此自己与史家的这两个兄弟算是世交。在姐姐入宫前后,贾似道唯一能结交上的高官就是史岩之了。 对于这位现任的临安知府,贾似道也同样的佩服,别的不说,这两年临安的繁华有目共睹。 但是因为临安房屋多木座,每隔几年总会或大或小发生数火灾,去年那场突如起来的火灾更是影响了三十万户居民。不过在贾似道看来,史岩之已经处理得相当不错了,起码入冬之后,没有人因为这场火灾冻死或是饿死。只是重建过程的确因诸多困难而速度缓慢。 贾似道明白,发生这样的事情,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总会有人不满意的。加上御史们干的活就是在缝中寻针,没问题也得找出一些问题来,要不然他们自己就会被人骂成尸位素餐了。 而弹劾史岩之,其意一样在于史家。 贾似道远远地瞧了瞧坐在最前头的乔行简,胡子花白面色红润,微闭双眼,安然而坐,似乎朝廷上的争论与他毫不相干。 不过虽然争论声不断,大家都还在控制着情绪,表面上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发生太过激烈的冲突。 随后是关于大内宫殿的修缮问题。 宋室南渡以来,皇宫狭小,自高宗后就开始修建宫殿,一直到现在也没完全修好。这个问题倒没引起太多的争论,宫殿修缮的钱款出自皇上的内库,户部不需要掏钱,臣工们自然也不会有太多意见。无非是如何督促工部派员抓紧处理。 对此,连户部尚书赵与懽都表示了支持。 贾似道一边静静地听着众臣与皇帝之间关于各项事务的扯皮,一边琢磨着自己的处境。虽然是第一次参加正式朝会,但他知道,这种人越多参加的朝会,越是解决不了具体的事情。新年第一天的朝会,一是给去年一些事项做个扫尾,二是得给今年定个调子。 最重要的一点,朝廷各方面的势力要开始进行新一轮的分配。说白了,这不是为了解决问题的朝会,而是为了重新整理势力的开始。 该退的要准备退了,想进中枢的从今天始得发力了。而像自己这样第一次进入朝会的,就必须要有所表示,需要一个奏议来体现自己的存在,或是引起其他部门大佬的注意,这样才可能为自己今后的仕途铺设下路子。 与其他新晋官员不同,贾似道声名在外,虽然这种声名带来的是“浪荡子”的形象,但他自己倒不是很在意。只是今天既然站在这里,他就不得不去遵守这个朝廷的游戏规则。这大概也是皇上特召他参加朝会的意图吧。 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或是站位,目前最敏感的议题是关于理学。理学之争由来已久,史弥远去世后,皇上重用真德秀、魏了翁等数位理学大家,这些理学人士也极力推崇“皇权神授”为回报,深得圣心。听说皇上还准备将理学定为官学,并有意将朱熹入祀孔庙。让理学人士无不欢欣鼓舞。 第七十六章 朝争 贾似道对理学实在兴趣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反感。在他看来,凭着理学那一套学说,修身养性尚可,治理国家就近乎玩笑。 不过理学之争显然不是现在的他有资格去评论的。 自己只能在另一个比较敏感的议题上做文章,就是与蒙古的战争。 端平元年北伐的失利,使当初意气风发的皇上也开始畏战退缩,帝师郑清之因此被迫辞相离开中枢。自那时起,北伐之事再没人敢提。但朝中对于蒙古,是战是和、是攻是守的争论从来就没停止过。 现在的形势很微妙。民间士子,尤其是临安三学的学子们,求战之心极为热烈。在他们看来,凭着宋国近亿国民,每人一口唾沫也能把那些蒙古人淹死了。朝中的一些文官尤其是年轻的文官也在求战,这样求战之声往往能获得大量的拥趸。 但中枢之中对蒙的战争态度,却是迥然而异。真正旗帜鲜明要求一战的人,只有同签书枢密院事的李宗勉。 在贾似道看来,李宗勉的求战,更多的是以此作为积聚支持人气的一种手段,以谋求宰执之位。 至于那个乔行简,贾似道还真有些看不透。八十多岁的人了,一直占据高位,他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还留着不肯让他告老,真的是因为朝中无人可用了吗? 据说乔相在朝议时,从不轻易发表意见,但谁都知道,他的态度才是官家最为看重的意见。 大殿中的争吵声渐渐平息,该谈的议题已经基本靠一段落。贾似道重新理了下自己的思路,咬着牙出列,奏道:“臣,有本奏!” 御座上的皇帝赵昀看了看下边,侧过头问道:“哪个?” 内侍凑近低声说:“贾似道,新任大宗正丞。” “哦,师宪啊。”赵昀往下招了招手,说:“让他近前吧。” 在两列注视的目光中,贾似道如芒在背地走到殿前,手执笏板,躬身奏道:“启奏陛下,蒙古使者年前已自燕京出发,不日将渡淮而至,应尽早确定接待规格事宜。” 四面响起嗡嗡的议论起。 去年十月,蒙古宗王昆布哈在安丰被杜杲与孟珙击退后,就有声音传出要与蒙古议和,也有说是蒙古有主动议和的意思,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消息是否准确。很多人都在怀疑,这可能又是史嵩之耍的花招。 安坐着的乔行简略略地睁开眼睛,看了下贾似道,心里有些不满。对于这个声名狼藉的贾妃之弟,他向有耳闻。他觉得这是一个完全凭借裙带上位的无能之辈。而大宗正司职掌皇室宗亲各种事务,本不应涉及国与国之间的军事外交。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新晋的从七品大宗正丞。 乔行简虽心有不满,但并没有任何表示,他继续闭上双眼。 蒙古使者王楫要来,他年前已经知道,朝中各大臣与皇上也都清楚。这不仅是确定接待的规格尺度,而是决定未来数年时间里,对蒙是战是和的问题。 “陛下!”一个坚定的声音响起,是起居舍人袁甫,“臣以为当拘此使!” “蒙古,蛮夷之族,狼子野心,言而无信。即便是与其签订和约,也不会遵照执行。一如端平元年。” 袁甫话音刚落,边上又出来一人,是监察御史王遂。 “臣请弹劾淮西制置使史嵩之,作为前方统帅,却不思进取,勾结蒙古使者,一味求和!”谁都知道,无论是蒙古求和或是宋国求和,没有史嵩之的推动,哪个使者都不可能成行。 贾似道缩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明白自己只是个引子,下面戏要怎么发展,已经没自己啥事了。 争吵声再起,有人弹劾,自然就会有人为史嵩之辩护。不过弹劾的声音似乎更多些。 御座上的赵昀开始皱起了眉头。 “陛下!”这次出来的是礼部侍郎游似,“微臣以为,既然蒙古已经派出使者,还是见下为好。以示上朝之大度与胸怀。至于是战是和,且待谈后再定。” 游似的意见,基本上是可以代表礼部的意思了。接待外国使臣,这本来就该归礼管辖。他避谈接待规格,也绕过战和争执,显然是有点和稀泥的意思。 “不可!”李宗勉终于发声了。这是近两年来朝廷上势头最为强劲的一个大臣。 端平元年,时任监察御史的李宗勉与史嵩之一起极力反对北伐。北伐失败后,史嵩之遭贬,李宗勉却得以升迁。 之后,李宗勉突然就变成一个强硬的主战派,在临安清流中影响甚大,三学士子们都视其为意见领袖。 去年初,李宗勉升迁为殿中侍御史后,更是以指责史嵩之为己任,他认为史嵩之畏敌如虎,坐失战机。指责了整整半年时间后,他竟然又升官了,如今已是同签枢密院事,算是军部的高管。 “微臣主张,直接将蒙古使者击杀!以免将士分心,只有如此,方可上下齐力,谋得一胜。” 乔行简又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李宗勉,心下有些不快。 同样是理学门人,他觉得魏了翁的弟子游似就比这个李宗勉更懂为官之道。作为吕祖谦的弟子,乔行简还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理学得到发扬。但理学内部派别林立,要想凝聚一心,连乔行简都觉得力不从心。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力去平衡与整合。 之前,在乔行简看来,只要是理学门人,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权益的交集与分配都相对简单。 乔行简所重视的,是让他深感忌惮的史家。尤其是史嵩之,一个掌控宋国大半军队的统帅,一旦入朝为相,那可能就是另一个史弥远。 朝中每一个文臣都是自称知兵,但真正能成为战场统帅的了了无几。这也是赵昀虽然不喜欢史嵩之,却只能重用他的原因。但这是危险的,一个掌握着几乎所有军队资源的朝廷重臣,想着都会让人害怕。 他相信官家也是这种看法,所以乔行简在指使别人攻击史嵩之时,并没有太多顾忌。 第七十七章 晋见 至于李宗勉,实际上是乔行简在理学派内部平衡出来的结果。 乔行简并不喜欢他,之所以挑选李宗勉,因为深知此人最擅长的就是在朝廷上动嘴,可以利用他的一些强硬主张来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 这样的人,要真的放到前线领军,根本不行。没能力掌控军权,是乔行简最放心的一种人,也就意味着他再强势,也不可能动摇到大宋的根本。 因此当初乔行简甚至有过扶其为右相,以接替自己位置的念头。但如今看来,李宗勉似乎已经越来越脱离自己的控制了。就像现在,明知游似是自己的人,却非要跳出来反驳。 回想四年之前,端平北伐之后,自己与史嵩之合作,令郑清之辞相;后又接连逼退郑性之、邹应龙、李鸣复。如果自己再把李宗勉赶下台,会不会有人将自己称为“权相”? 对此,乔行简有些犹豫。 “即便不能将拘杀蒙古使者,臣以为也需将其严加拘禁。”庭上,气宇轩昂的李宗勉继续朗声说着。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引起了乔行简的警觉,不过现在的李宗勉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很在乎。他觉得自己今天的状态特别的好,因为他的一切所为都是为了大宋的江山,为了大宋的百姓,为了坐在御座上的那个皇帝。 因此他有信心将任何试图与蒙古求和的人击溃碾压。 “宋军将士并非不能拼杀,宋国百姓并非羸弱。百多年来,宋国之所以屡受北虏之耻,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每当将士在前拼杀时,朝中总有妄图屈膝求和之辈。如秦桧之流,如史弥远之辈!” “逢战而退,遇财拼命。臣请陛下旨,清除这些军中蠹虫,整饬军纪,如此方能以强兵击溃蒙军,扫荡淮北!” 李宗勉的声音,铿锵有劲,掷地而有声。 附议声、反对声,依然此起彼伏。 辰时已过,朝会终于结束。 吵了一个早上,其实什么结果都没吵出来,但所有的大臣似乎都很兴奋的样子。一出大殿,三三两两或是继续大声争论或是窃窃私语。 贾似道刚踏文德殿,一个内侍便紧跑过来,说:“贾师宪留步,贾妃宣诏晋见。” 贾似道死命地把一个正要打出的哈欠摁了回去,低着头跟着内侍往宫内而去。他其实有些害怕进去见姐姐,每次见面都会被她唠叨个半死。 绕过文德殿,已经升得老高的太阳,透过凤凰山上密密的枝叶,打在贾似道身上,让他浑身涌出一股暖意,人也觉得精神了许多。 没多久,内侍就把贾似道带到一座殿门前,侧身示意他进去。贾似道抬头一看,这并不是贾妃居住的万春阁,而是熙明殿,是官家平日里讲读之所。 贾似道立时明白,这是官家要召见自己。他在殿外整了整衣袍,平息了下呼吸,这才踏入殿中。 贾似道往殿中稍瞄了一眼,这个殿并不大,墙边立满书架。皇上正坐在桌子旁用餐,贾妃立在边上伺候着。 贾似道先喊了声:“见过陛下。”然后准备跪下行礼。 赵昀一手端着碗,一手挥着筷子说:“行了,是你姐要见你,别多礼了。” 贾似道趁势起身,来到桌旁。这次很恭敬地行了个揖礼。 “来,一起吃点?”赵昀示意贾似道坐下后问道。 官家在诸臣面前一向和气,贾似道也不多客气,接过贾妃递来的碗筷,几口扒净一碗莲子生鲜粥,便低眉顺目地候着。 赵昀一边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随意地问道:“今天,你是奉谁之意,提起这个奏议的?” 贾似道挠了挠头,嘿嘿地笑了两声,说:“这,是微臣自己琢磨的。第一次上朝,总得找个事表现下吧。” “哼!”赵昀板着脸说道:“凭你这句话,我就得把你先打八十大板再说!” 没等贾似道回话,赵昀又说道:“算了,不谈这事。” “你这个大宗正丞当得怎么样了?” “压力很大啊!”贾似道苦着脸答道:“好像每一个人对我都有意见。” “有压力是件好事啊,这样你才会认真做事。” “陛下——”贾似道犹犹豫豫着问道:“我,要是万一我考不上进士怎么办?” “考不上?没关系啊,我让贾妃养你一辈子。你回去继续当你的籍田令吧,帮我守着那些皇田,反正总饿不死你的。” 贾似道垮着脸说:“陛下,要不,我现在就回去当籍田令吧,省得出丑了,还让陛下为难。” “放肆!”赵昀眼睛一瞪,“这事也是拿来讨价还价的?” 边上的贾妃焦急地看着贾似道,想去训他,却终于没动。 “不敢,不敢!”贾似道赶紧低头认错,“微臣一定努力,绝不给陛下丢脸。” “我的脸你丢得了吗?你要丢也是丢贾妃的脸!” 赵昀终于吃完了饭,把手中的碗递给贾妃。边上的内侍过来把桌子收拾干净,又给他上了一壶茶。 “说吧,谈谈你对蒙古出使的看法。”赵昀找了个尽量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 “这事——”贾似道本来想说,这种事其实不该归自己管的,稍一犹豫,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微臣觉得,可以大理寺少卿硃扬祖为蒙古押伴使,陪同蒙古使者王楫入京。那硃扬祖曾于端平元年北上,拜谒过先帝皇陵,与王楫相识,让他去彼此会更好沟通些。” “押伴使?” 宋初太祖开国之际,对于归顺小国的使者都会派出专使陪同,名为护送实为监视,因此称为“押伴”。用这样的名义,倒是可以堵住朝中那些满腔热血的主战人之口。 赵昀在心里暗暗地点了点头。 “裕财之道,莫急于去赃吏,艺祖治脏吏,杖杀朝堂,孝宗真决刺面。今日行之,则财自裕。”赵昀突然转了话题,问道:“此话何解?” 贾似道心里一怔。这句话是他此次在锁厅试中所答策论里的一句,没想到官家竟然能够背得出来。 第七十八章 儒表法里 参加锁厅试的人,都是以恩荫入仕的官员,因此与普通士子参加的乡试相比,其考核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乡试侧重于才学,锁厅试则侧重于能力,尤其是官员的行政治理能力。 此次策论的题目是《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 申韩指的是先秦两位法学家,韩国的申不害和韩非子,商君则是秦国的商鞅。这三位都是法学大家,尤其是商鞅,在他致力推行的以法学为本源的改革治理之下,秦国国势迅速增强,从而灭六国而一统天下。 这个策论题目源于《史记》中的一句话,是丞相李斯在劝谏秦二世行督责之术时所说。在李斯看来,明申韩之术,行商君之法,就可以制止天下的动乱而实现大治。并以此巩固君主的统治之位。 题意很清楚,是让应试者讨论是否应该以法、以术治国。 如今的宋国,外表看似强盛,但内部隐藏着各种危机。如果不想办法做一些变革,盛世之后必然会迎来滑坡般的衰败。 北方蒙古军力日渐增强,面对蒙古的战争至今不能说是失败,但宋军想要打过淮河,基本上不可能。对于这一点,朝廷上下都很清楚。 这里有缺少战马的原因,也有南人不擅野战的原因,但更多的原因是宋国的豪门贵族根本无意求战。他们更愿意守成,守住现有的财富。荒凉颓败的北地,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的吸引力。 但国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味守成是不可能守得住的。即便宋国对北地没有任何觊觎之心,贪恋江南花花世界的蒙古人也不可能就此驻足于淮北。宋国上下,再不警醒的话,日后只能面临灭亡。 今日朝会之上,朝争虽然激烈,其实无论是主战或是主和,每位臣工多多少少都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只是,主战者希望以战先发制人,击溃蒙古人的野心,争取战略上的先手。主和者则意图再争些年时日,以稳定内政,积蓄反攻的力量。 贾似道偷偷看了看眼前的这位官家,三十三岁的赵昀貌似淡然的神色中,隐藏着一丝的忧虑。官家出生平民,其上位有些不尴不尬,皇族内部对他的质疑声从未间断。而理学家为了迎合他,开始强调君父理念,强调君权神授,强调道德至上。 但这些学说在贾似道看来,都是空无一物,越强调道德的人,往往都是一些最不道德的人。存天理、灭人欲,那批理学家最希望的其实是灭掉别人的欲,而占着自己的理。 不过,这套学说对君主来说的确有用,把其他人的“人欲”灭干净了,他的皇位自然就不会受到威胁。可是那些朝臣、士大夫、豪族之流的“人欲”哪里灭得掉。更何况还有一直虎视眈眈的蒙古人,难道让这些理学家到战场上去跟他们谈“灭人欲”吗? 以理治国,或是以法治国,这种分歧其实自大宋开朝以来就一直存在。只是坚持以法治国的人,一般下场都极为悲惨,比如王安石。因此在心里头,贾似道虽然鄙视理学,但他却根本不敢公开反对理学。起码说,现在不敢。 “嗯?”见贾似道久久没有吭声,赵昀轻轻地催促了一下。 贾似道竦然而惊,他知道官家未必是在关心自己是否支持理学,而是通过这篇策论来了解自己的执政能力。 贾似道迅速地再理了下自己的思路,认真答道:“陛下,申子重术,术者,藏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韩非子重法,编著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百姓者也。商君则以法、术、势三者为一体治国。” “他们三人,无论是谁,其根本都是以法治国。然,韩国在申韩之后,人死政息,最后为秦国所灭。秦国因商君而强盛,商君却惨死于以法治国之手。 秦虽一统天下,但两世而亡。由此可见,法家治国,见效极快,但难长久。” 赵昀有些疑惑地看贾似道,他知道贾似道从不肯归服于理学门下。看了他的策论,还以为他在强调“以法治国”理念,却没想到他自己倒先批判起法家来。 贾似道接着说:“大宋立国伊始,天下大乱思定,需施重典以治。太祖杖杀脏吏、真宗刺面奸凶。使吏治顿时清明,但无法持久。 儒家尊崇‘贤者居位’,强调的是德治;法家则是‘从道不君’,旨在刑治。仁义之念如果能够深入人心,是长治之根本。然则,仁而宽,宽而纵。以法治国不可持久,以儒治国久则必腐。”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贾似道当然不敢在赵昀面前说理学的不是,只好先贬下法家,再泛泛地贬下儒家。 “法家不行,儒家不行,你莫明要搞个‘贾家’?”赵昀一脸不屑地看着贾似道。 “不敢!”贾似道神色益发恭敬,“微臣的主张,是‘儒表法里’。” “儒表法里?” “以仁治民,以法治吏。御民之道,在于御心;御臣之道,在于御刑。”贾似道的思路已经彻底理顺了,继续侃侃而谈。 “大宋有刑律,但刑罚对于布衣百姓与王公大臣,其效用天差地别。任何犯法者,必先思考自己触犯了什么,是君王的权威,是道德的准绳,还是律法的界定。 微臣觉得,不同的人,其惧怕的东西是不一样的,自然也应该区别来对待。” 赵昀微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边上贾妃有些担心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贾似道。贾似道却是难得一直端正而坐。 “这,就是你一直不肯拜入理学门下的原因吗?”赵昀有些懒洋洋地问道。 贾似道又有些嬉皮笑脸起来:“我一个浪荡了,哪有理学大家看得上我?” 赵昀嘿嘿地笑了两声,朝他挥了挥手,说:“滚吧。” 望着恭身而退的贾似道,依然有些担忧的贾妃看着赵昀。 赵昀止住刚想说话的贾妃,说:“行了,你也别为你这个弟弟担心了,这家伙滑头得很呢。还‘儒表法里’,我看他根本是想把理学那批人,当作人肉梯子踩着往上爬!” “不过……算了,先看他的省试到底怎么样吧。”赵昀轻轻地拍了拍贾妃的手,“我看他可是雄心壮志得很哪!” 第七十九章 出征 宋嘉熙二年,蒙古窝阔台汗十年,西夏灭国后十一年。 公元1238年八月。 虽然已经过了中秋,可是天气依然闷热,见不到一点的风。阳光虽然并不毒辣,但是被晒了一整天之后,汗水与灰土在衣甲里互相充分地发酵,赵权觉得自己就像酱缸中的黄豆一样,浑身冒着酸臭味。 整支队的所有人,都是大汗淋漓,犹如刚从水里爬出的一支水军。身下的马也都淌着汗水,不住地喷着响鼻。队伍不得不每过半个时辰就停下一次,给人马补下水。 无云的天空之下,放眼望去,一片灰茫茫的旷野。偶尔看到了几棵树,枝枝丫丫,挣扎着戳向天空,树上零零星星地挂着一两片已经枯黄的叶子,只要给点风,这叶子便会飘落而去。 道路两边的田地里,光秃秃的连野草都没见到几棵,地里满是干裂的泥块与数丛黑乎乎的硬苗茬。 “看来这边的蝗灾也是有点严重啊!”走在边上的吴一虎叹了口气说道。 这是个年约三十的汉子,平日里总是一副松松垮垮模样,但两眼中却时时冒着一些精光。跟在他后头的是他的族弟吴天,他与董用、史青,原来便是丁武手下。吴一虎却是从郭侃另外调入,协助丁武管理渐丁队。 赵权一直不理解,郭侃为什么会这么重视他们这几个人。不但为他们五个人特地组建了一支“渐丁军”,还给几个人配了一对一的专门“照护”。 这支有些奇怪的“渐丁军”,说是军,其实就是一支十人队,因此大家还是称为“渐丁队”。由丁武以十夫长身份率领,直属郭侃。目前的职责是负责战场上的信息传递、巡逻与探路侦察。吴一虎与李毅中则被任为渐丁队的“队副”。 河南今年全境的大旱对长临村的影响不算特别大,但随后的蝗灾却是让驻军吃尽了苦头。赵权与梁申想了各种办法,都是收效甚微。 倒是秦子绪出了个不错的主意,白天在田间焚烧各种枯草,利用烟薰抵御蝗虫。晚上在田间的各个角落点上小火,又在火边安放敞口袋子,引捕夜间出动的蝗虫。 诸多努力之下,好歹保住了长临村今年的粮食。而且还喂肥了许多的鸭子。 但是,河南其他区域情况显然非常糟糕。在旱灾与蝗灾的双重打击下,据说大部分地方颗粒无收。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百姓又开始四处流离,有些北上河北或逃向山东,有些又偷偷南渡投奔宋国。 蒙古国派驻河南的课税使陈时可虽然传达了免去今年田租的诏令,但是刚成立的河南行省根本不可能有多余的钱粮来赈济灾民。 河南各路屯驻兵马也开始陷入粮草不足的困境。不仅如此,河南境内圈出的一些牧场的青草也被蝗虫一扫而光,牛羊因为草料不足而大批宰杀,只能勉强保证军中喂食马匹所用的草料。 据梁申分析,大旱与蝗灾,这是今秋蒙古出动大军攻宋的最主要原因。二月份王楫使宋,虽然没有达成和议,但宋国也派了将作监周次说为大元通好使,随王楫北返,继续商讨和谈事宜。如今大灾过后,即便达成和议,蒙古的存粮也不足以供应数十万留驻河南的大军。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南劫掠,以获得钱粮熬过灾年。 梁申认为,对蒙古人来说,对宋之战若胜了,当然可以收获大量物资。即便是败了,死一些汉人炮灰,也少些供养的压力。 因此,梁申对今年的这场攻势虽然并不看好。 他认为蒙古军队缺乏必胜的决心与欲望,无非是多抢些钱粮而矣。但梁申觉得无论蒙古是胜是败,对他们的影响都不是很大。与宋军作战,北兵最大的优势是,打不过,跑还是没问题的。凭着马匹的优势,宋军即便敢于出城野战,也很难追击撤退的蒙古军队。 不过辛邦杰认为,如果蒙古打了场大胜仗还好说,一旦遭遇挫败。大部分汉军尤其是真定军一定会选择北撤。自金国灭亡那年真定军南下至今已近四年,军中厌战情绪开始出现,而且河南连年的灾害与人口的流失,已经无法供养这么多的军队。 长临村,就将会面临着被放弃的命运。 这一点上,赵权比较倾向辛邦杰的看法。 那么,摆在他们面前一个越来越现实的问题,就是如果是战败之后,他们该如何自处? 给他们的选择机会根本不多,投宋之路已经完全断绝,既便是在战场上被俘降宋,那下场也一定是可悲的。脱离真定军,无论淮南淮北都已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那,只有跟着郭侃去真定了。 其实说来,这些年,要是没有郭侃部在长临军驻扎,就凭着他们这几个老弱病残的,别说是南宋来攻,就是十来个山匪,也足以把长临村屠过数轮了。 没能力保护自己、保护亲人、保护自己的家园,赵权再次深刻地感觉到了无奈与痛苦。 “留的青山在……”如今的赵权也只能这样地安慰自己了。 赵权的思绪突然就转到了长临村的那片山上,还有山上姐姐、姐夫以及母亲的坟墓。临行前,他带着陈耀去上了次坟,让他无比惊讶的是,母亲的坟前竟然摆着一小坛酒,还有烧过的纸灰。他问了梁申与辛邦杰,都不是他们。于是,又有一个奇怪的念头继续在他脑子里疯长。 会不会…… “嘶…噢……”赵权正神游天外的时候,跟在后头的小马哥突然发出一声不安的叫声,随后重重地颠了下身子。 赵权回过头一看,窝在小马哥身上的陈耀双手搂着小马哥的脖子,撅着个屁股,身子歪斜着,已经快掉下马去了。 赵权在心里叹了口气,勒住缰绳,侧过马身等着小马哥过来。伸出手中的兵铲,照着陈耀的肥臀便是一拍,喝道:“小耀!别睡了,快掉下去了!” 看着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的陈耀,赵权又忍不住低声怨着:“叫你在长临村呆着,你却非要出来,出来了,却又耐不住苦,行军路上你还能睡着,让你摔下去被踏成肉酱才好!” 第八十章 行进 “知道啦——小舅,你好啰多啊!”陈耀把屁股挪回马鞍上,直起身子,曲起袖子蹭去嘴角的口水。 赵权眉头又皱了起来,一年多的时间,陈耀又宽了一圈。完全敞开的衣甲之中,露出一溜白嫩嫩的肉肚。 这些衣甲全是出行前梁申为他们置办的。真定军发下来的衣甲中没有适合他们穿的小号衣甲,梁申只好根据每个人的身材,重新裁剪,给他们五个人每个赶制出一套,皮甲用的是鞘制好的牛皮,包括一副身甲、一对披膊、一对臂护。靴子没法改,只能弄一对吊腿,脚下还穿着原来的麻鞋。 郭侃在长临村依然留了一个十人队驻守。其实长临村的粮食与草料已经基本被搬光,整个村子里基本没剩下什么东西,留人驻守,也许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 梁申以腿脚不便为由,坚持留驻长临村。而主要的原因是梁申听说此次蒙古南征的主帅是察罕。 察罕,也算是蒙古国的一名宿将。他出身于唐兀儿族,父亲原来是西夏国的朝臣。察罕是父亲小妾所生,出生后被扔去放羊,遇到了成吉思汗并被其收养。随后跟随成吉思汗南征北战,在灭金与蒙古西征的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 那年蒙古灭夏的战争中,正是这个察罕曾以蒙军先锋统帅身份入城劝降。梁申的父亲虽曾力阻夏主降蒙,却因为那场大地震使夏国君臣上下完全失去斗志。投降后的夏国军民,被察罕率军入城屠戳,百不存一。 当年梁申曾跟着父亲见过察罕,虽说他并不担心察罕会认出自己。但是要向灭国杀父仇人屈尊受令,这让梁申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于是,长临村现在留下的只有一支十人队,以及村中最后的三个老人以及梁申,共十四个人。 赵权本来的意思,是把陈耀也留在长临村,陈耀知道后抱着他的大腿狂嚎了一天一夜,连赵权上个茅房都不肯松手。 虽然同样不放心陈耀,但梁申反而是最明白陈耀的人,知道这种情况下,陈耀是不可能留下的。他自己可以照顾得了陈耀,却根本管不住他,要是陈耀一怒之下一个人跑离长临村,那问题就更大了,还不如跟着部队出征。 虽然父母双亡,但因为整个村子里陈耀的年龄最小,所有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照顾着他。加上梁申的息心维护,在家里的陈耀向来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根本就没受过太多的苦。一出门后,才发现了什么都不如意。 行军路上,赵权、李勇诚与王铠还懂得去习惯与忍受,陈耀却是不行。 离开长临村的头两天,陈耀显示出惊人的精力,白天上窜下跳,还时不时下马跟着马后狂奔。晚上都不怎么肯睡觉,动不动还跟赵权探讨如何“劫寨”的问题。被赵权揍了一顿后,总算老实下来。 到了第三天,不用赵权揍他,陈耀便已消停下来了。然后开始各种唠叨,饭没有梁申做的好吃,睡前没人给他弄水泡脚,小马哥还得自己去喂。他甚至开始埋怨赵权为什么不把梁申也带出来。 赵权可没有梁申那么有耐性,他对付陈耀的办法除了揍一顿,就是扔那不管。被饿了两顿后,唠叨终于没了,但人也变蔫了,晚上死睡,白天睡死。 让赵权很佩服的是,随时随地,随便用任何姿势,陈耀都可以迅速而肆意地进入睡眠。无论烟尘滚滚,或是人喊马嘶,只要他认为是安全的,就一定可以睡得着。像这样在行军路上,趴在马身上睡觉的,全军除了陈耀,大概就再没别人了。 不过也亏得小马哥。五岁多的小马哥如今已经可以算是“一表马才”了。锋棱骨峻,一身暗棕色毛发,油光噌亮,一溜黑鬃总是激仰而立。 只是这溜黑鬃却一直延伸到额头处,在眼鼻处留下一块块毛斑。犹如顽童失手抹上的墨迹,以致每一个见到小马哥的人,都会忍不住凑过去,试图帮它把这些墨斑擦拭干净。然后毫无例外地对着它叹了口气:好丑! 小马哥的身高已经超过赵权和陈耀,每次赵权要上马都得颇费些力气,只是奇怪得很,比他宽了好几圈的陈耀却总能轻松上马。 其实平日里陈耀基本没怎么管过小马哥,白天晚上全是梁申在照看,给它洗洗刷刷也是梁申。虽然赵权自己也一样没怎么管过小马哥,但总比陈耀好些。可是让赵权郁闷的是,小马哥就是跟陈耀更亲近,明明是辛邦杰送给自己的马,可如今似乎跟自己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陈耀与小马哥,彼此间往往一个眼神,或是一个轻微的动作,就可以相互搞定。在他们身旁,赵权这个主人反而总有一种“第三者”的不自在。他有些怀疑,是不是梁申平日在喂养小马哥时,偷偷地给小马哥洗过脑。 于是,此次出征,小马哥自然而然地就成为陈耀的专属座骑。 真定全军的马匹共有一万五千多,其中大部分是“攻马”与母马。 “攻马”,指的是经过割势与豁鼻的公马。除了种马,蒙古马到了四岁时都会被去势,这样马相对温顺,肥壮有力,性情柔顺容易骑乘,其耐力也会增强;而经过豁鼻的马则善于行走,并且不会气喘,使马匹在隐蔽的行军与突击中,不会因为发动太大动静而暴露行迹。 行前,施玉田曾下令要给小马哥进行去势与豁鼻。虽然不太明白什么叫去势,但听说要把小马哥的鼻子割开,陈耀差点跟人拼命,最后只得作罢。 施玉田为此特地交代,小马哥不得作为斥侯的马匹使用。尤其是如果有伏击任务时,绝不能让小马哥同行。 想到这件事,赵权有些明白,也许就是自己跟陈耀在小马哥眼中地位不同的原因。 赵权抬眼往前望了望,又扭过头向后瞧了瞧。 整支队伍前既望不到头,后亦看不到尾。眼中所见,都是骑在马上的士兵。或一骑或两骑成排,在烟尘滚滚的道路上向东行进。道路虽然并不泥泞,但是起伏不平,路上还有不少的坑沟。队伍的行进速度并不快。 第八十一章 行进(2) 真定军不缺马,整支队伍约一万人,马匹却有一万五千多匹。 不过,这支部队中,能称为骑兵的并不多,大半可能都属于骑着马的“步军”。而真正算得上精锐的骑兵,只有一千的蒙古骑兵与近两千的真定马军。 这支千人队的蒙古骑兵,大部分是只披皮甲的轻骑兵,在这种闷热的天气中,皮甲全卸,有几个甚至完全脱光了上衣,空气中便夹杂着一股股的羊膻味。 这一千蒙古骑兵也是这支队伍中仅有的蒙古士兵,由塔察的儿子别里虎统率。 窝阔台发动攻金之战时,塔察便是兵马都元帅,统领部分近卫军与诸王军队,在蔡州之战中灭了金国之后,一直负责留守中原以及河南的战事,并获赠息州军民三千户。今年年初因病去世,大儿子别里虎如今以千户身份,跟随史天泽南攻宋国。虽然在职位上别里虎远低于史天泽,但史天泽从来就没敢将他当作部下来看待。 除此之外,整支军队中,还有史天泽的亲兵侍卫军一千人,其中包括百夫长郭侃部下近百人;史天泽的侄儿千夫长史权与史枢各领两千人,史天泽之子千夫长史格领一千人,真定军的管军总押邸琮领三千人。 赵权有时会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一万人的汉军,不会突起发难,直接把那一千蒙古兵剁碎。 此次对宋南征由马步军都元帅察罕统领,兵分三路,西路由察罕亲自统率,大多数参战的蒙古兵都在察罕麾下;东路军由鲁国王塔思率领,主要由张柔及东平的汉军组成。还有一路就是以史天泽真定军主力组成的中路军。对外称总的兵力有八十万。 这些是赵权所能了解到的全部信息,除了知道自己所在中路军承担着奇袭任务外,包括具体的兵力分配与攻击目标方向,一切都不得而知。 自八月初十从长临村出兵后,他们在褒信与真定军主力汇合之后,一路向东,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天了。 万马踏过,一路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四周旷野之上,偶尔能见到几个行人,紧紧地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军中此时并未下令清理路上行人,据说过了颖州之后,就必须将所有看得到的人全部清理干净。 今天的行军,包括渐丁队在内的郭侃部,都没有具体的任务,因此他们都跟随在中军附近。从这些天的情况来看,郭侃还是颇受史天泽重视,虽然还谈不上依重,但史天泽时刻都把他留在身边。 赵权探头看着前方一身白衣白甲的郭侃,身上一样沾满着灰土。他紧跟着的便是真定军主帅史天泽。至今为止,赵权只知道这个元帅年近四十,还从没机会认真地观察过他,一路上看到的,都是他高大而壮实的背影。 紧跟在郭侃身后的,是辛邦杰,他现在被正式任为郭侃的亲卫队长,也成为郭侃部下的第五个十夫长。 每见到郭侃一次,赵权便会在心里多一些纠结。对于郭侃的装B,赵权是从心里感到厌烦的,却又不得不时刻提醒着自己,应该感谢他。要不是他,自己这些人无论是碰到蒙古兵还是宋兵,下场可能都会很惨。 其实郭侃给人的感觉并不太坏,起码说目前看着不坏,对他们也算是极尽照顾。 在心里,赵权觉得自己很清楚像郭侃这样的人,有点本事、出身又好,前途可谓一片光明。只要真心把他认作自己的老大,一心一意地给他打杂干活,他肯定不会亏待自己的。在这样的乱世中,能够跟着史天泽、郭侃这样的人当手下,也应该可以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更何况,自己也活不到元朝消失的那一天。 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恶心感,才让他在心底里抗拒着郭侃。他可以跟蒋郁山打屁,也可以跟丁武肆无忌惮的厮混,就是无法做到满脸崇拜地看着郭侃。 想起上辈子,自己总是被人骂“书生意气”、“读大学把自己读傻了”之类的话。也许真的是这样,书读多了,总在象牙塔里转悠,转出了各种各样的臭毛病。像自己这样的人,如果真的要去混社会,很可能就是混到比社会最底层都不如的那类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既不能放下脸去干脏活,又没本事去做什么大事情。 离开那个世界,对于上一世的自己,也许真的是个好事。 可是,这一辈子,自己又该从何开始呢? 太阳渐渐西斜,阳光射在后颈上,热辣辣的难受。 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小山,横在行进队伍前进的方向,前军部队正迤逦着消失在山包的另一边。 中军传来尖利的唢呐声,高昂而绵长的三声。赵权知道,这是准备扎营的号令。 赵权往后看了看日头,有些搞不清现在到底是几点。下午三点,四点,还是五点? 来到这个世上,让他至今依然无法适应的还是时间问题。在长临村时,他跟梁申一起捣鼓了个日晷,算是可以比较准备地判断白天的时间。但那也只是在白天与有太阳的日子里,到了晚上以及阴天,就全得靠蒙了。 原来还以为晚上可以根据月亮的升落来判断时间,后来才明白月亮的行走轨迹每天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 据梁申说,时间的确定一般是靠圭表或是漏刻计时。对这些东西,在赵权的知识体系中只是很模糊的存在,至于具体的原理与计算方式,他是根本没有印象。也许以后得专门找机会好好整下关于时间确定的问题。 如今,也只能凑合着了。 赵权晃醒了依旧在沉睡中的陈耀。随着中军继续前行。 史天泽把真定军分为前军、中军与后军。史权与邸琮分领前军与后军,前军负责探路、营寨地点的确定与建立。第二天拔营时,后军转前军负责第二天的探路与营寨,前军则转为后军负责断后。中军由史天泽自己率领,负责沿线巡逻与敌情侦探。 第八十二章 安营 可以看得出来,史天泽对于治军还是有一套的,整支军队除了那一千个蒙古兵之外,无论是递次行进还是安营扎寨,都是井井有条。虽然每天都在赶路,但绝大多数人都保持着相当旺盛的精力。 往东继续行进了小半个时辰,再绕过小山包,就到了今日的营地。 这座小山包高不到百米,山坡上或密或疏长着一些矮林与竹子。山顶上已经立了个岗哨。山包的另一侧是一条往南奔流的小河。宽有数十米,水流湍急。 沿着河岸,每隔百米就支了个小帐篷,这是驻防的哨位。 在山包与河岸之间的一整片缓坡上,已经用木栅圈出一大片空地,一些军士正在木栅之前挖着壕沟。 中军营帐设于缓坡之上,前军与后军营地斜靠河岸,一前一后拱卫着中军。 场面虽然有些乱,但并没有失去秩序感。只是时不时有蒙古人的叫骂声响起。 声音最大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蒙古人,手提弯刀,看着有四五十岁模样,不过赵权知道他便是别里虎,年纪最多也就二十来岁。 郭侃紧跟在别里虎身边,或是侧身向他解释着什么,或是跟着他一起大声对着忙乱的兵士喊叫。之前赵权还真不知道,这个郭侃竟然还能懂“外语”。 果然是个人才啊! 赵权等人在营寨前下了马,牵马入营。 史青与王铠把队中各人的马匹一起驱赶入马圈。整个营中,已经设置了七八个马圈,按各自的部队归置马匹。而后又去领草料,给马喂食。 其他人随着丁武,到指定给他们的位置,开始搭设营帐。不多会,两个军帐便已搭好,再在帐前围一堆柴薪,准备点起篝火。 营寨内四处都是忙碌的士卒。渐渐烟起,飘出一阵饭香。 董用与李勇诚出去打饭,提了两大桶回来。 饭大概是用小米夹杂着一些麦面,炒熟之后熬成糊状,再加了些敲碎的风干牛肉,算是有点肉味。喝的是发酸的马乳。 太阳渐渐逼近天际,在西边的天空上留下一串串暗红色的云朵。 篝火已经燃起,十个人各自端着木碗围坐在篝火边,火上架着一个大陶罐,里面是正在烧滚的水。在赵权的强烈要求下,渐丁队的五个孩子每天都必须喝烧开过的水,白天饮用的水也是晚上放凉之后的凉开水。 连丁武都不太理解这种行为,但对于赵权这种经常性看似怪异的要求,大伙儿也已经养成了不争论的习惯。 “这饭,跟喂猪似的!”陈耀一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嘟囔着。 “你个死胖子!你要当猪,别扯上我们啊!”李勇诚叭嗒叭嗒地喊起来,“你每顿饭都说这是猪食,可是我没有哪一顿饭见你少吃过啊!要不我看你还是别吃了,让小权再饿你两顿,行不?”说着便要去扯陈耀的木碗。 陈耀一扭身,用胳膊护住自己的碗,囔道:“有你什么事啊,除了这猪食,你倒是给我弄点人吃的东西来!” “哼,你还好意思说!走前申哥——” “你要叫梁叔!”陈耀怒目布视。 “哼哼”李勇诚咧嘴一笑,“申哥,申哥准备了那么多好吃的,还没两天就被你一个吞掉了一大半。” “就是!”王铠也插话道,“本来每人都有一份的,结果全被你明着暗着全偷吃光,我们都没得吃!” “好了,好了!”陈耀脸不改色地说道:“你们烦不烦啊,一点干粮,都是些小气鬼!赶紧吃饭,吃饭时不能说话,你们没听说过吗?” “去!”李勇诚与王铠一人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我说——”李勇诚刚想继续啰嗦,突然看到李毅中瞪过来的眼睛,嘴巴往碗里一埋,再不敢说话,使着劲把饭往嘴里扒。 一个人影朝他们走过来,赵权定睛一看,是辛邦杰,立时放下碗站起。 自辛邦杰被任为郭侃的亲兵队长后,虽然同在中军,但与他们很难有机会私下相处。 赵权拿脚踹了下陈耀,陈耀抬起头,看了下过来的辛邦杰,忙碌的嘴巴抽空囫囵出模糊的两个字“大舅”,然后又把头埋进碗里。 辛邦杰向丁武等人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在赵权边上挤开位置坐下。 “怎么样,这些天累着了没?”辛邦杰低声向赵权问道。 “还好,一路上也没啥事。陈耀还在马上睡了一整天。” “辛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一旁的李勇诚凑过来问道。 “别多问!”辛邦杰正沉吟的时候,丁武直接喝斥道,“该你们知道的时候自然会有军令通知。” “辛大哥,”王铠也挤了过来,轻声问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要与蒙古人一起跟宋军打战?” “大舅,大舅,”陈耀舔完碗里的最后一点残渣,把碗一扔,拱开挤过来的王铠,嘴里一边继续嚼着一边问道:“蒙古人打战是不是特别厉害?” 李勇诚又忍不住了,蹲到辛邦杰的后边,跟着问道:“蒙古人,能信任吗?万一打输了,我们会不会被蒙古人借口杀掉?” 丁武再次喝道:“别乱说话!瞎问什么呢?” 辛邦杰苦笑了下,有些犹豫着说道:“其实,我以前从来没跟蒙古人一起并肩作战过,你们这些问题,可能丁队比我还清楚。” 丁武一哂,说:“其实——我也没有。”他挠了挠头,继续说道:“自加入真定军后,就去年随军南下打了一战,好像也没跟蒙古人一起作战过。” 丁武转过头,看了看吴一虎,说:“老吴,要不,你来说说?” 这个十人队中,吴一虎的年龄最大,要论战场的经验还真就他最为丰富。 吴一虎,看上去约三十岁,左脸上一条长长的伤疤,使他一张俊朗而棱角分明的脸被破坏殆尽。 吴一虎默默地往篝火里扔了根木柴,抬起头往周边看了看。天色在不知觉中已经全部变黑,营帐中燃起一堆堆的篝火,噼哩啪啦作响。 他抬起手,蹭了蹭脸上的伤疤,用略带低沉的口语说道:“算下来,我脸上这道伤疤就是蒙古人留下的。” 第八十三章 纠结 “去年九月,我跟着郭侃军随真定军南征。在攻打光州时,以我们真定军为主的汉军在城前拼杀,死伤惨重。我受史元帅令向蒙古主力求助,那蒙古将领没等我把话说话,就给了我一刀。”吴一虎继续蹭着脸上的那条伤疤说着:“然后,我的脸就成这样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破了相,好歹命是保住了。 要不是郭将军求情,并令人急救,我很可能就挂在光州城下。” “难怪!”坐在吴一虎边上的吴天说道:“去年回来时,问你脸上怎么受的伤,你死活都不肯说。” 吴一虎又接着缓缓说道:“其实,我跟你们说这些,不是在说我在痛恨蒙古人。只是提醒大家,要小心点。尤其是跟蒙古人一起上战场的时候。 对我们来说,宋兵根本不是问题,除了归降宋国的那些北地汉兵有些战斗力之外,其他的根本不堪一击。他们只会躲在城池中死守,不敢出城作战。咱们就是攻不下城,想走那是随时都可以从容撤退的。” “但是,蒙古人——”吴一虎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那——我们还打什么战啊,不如回家算了!”一旁的董用说道。董用是保定人,父亲经商颇有小财。他加入真定军是父亲的意愿,希望他能在军中混个职位,给家族多寻个出路。 吴一虎嗤一声笑,接着说:“你以为想回家就能回得了家的?当了兵,上了船,不是你想下就能下的。更何况——”吴一虎犹豫了一下,轻声地吐出下半句:“咱们真定军也算是上了蒙古人的船。” 董用没听清楚,跟着问道:“何况什么?” 但吴一虎没再接话,只是继续拨拉着柴火。噼噼驳驳的声音中,从火堆底下,窜出一团暗红色红星,四处迸射,映着吴一虎脸上的伤痕,分外狰狞。 大伙儿一时无话,都盯着吴一虎手中的柴火发愣。 一会儿,辛邦杰说道:“明天开始,渡过这条河后,咱们要加快行军速度了,大家还是早点歇息吧!”说着站起身,走到丁武跟前。 “丁兄弟,这几个娃就拜托你多照看些了,大恩后报!” 丁武赶紧立起身,抱拳回道:“辛大哥别这么说,都是兄弟,你就是不说,我也会看好他们的。” 辛邦杰点了点头,拍了拍赵权的肩膀,就此离去。 “好了,大伙儿收拾下,准备歇了吧!”丁武拍了拍掌,又对着吴一虎说:“老吴,你安排下守夜轮值。” 一群人各自低声,一边争执一边散去。 渐丁队的两个营帐紧挨着搭在一起。躺在营帐中,虽然经历了一整天的行军,感觉上很疲惫,赵权却无法入睡。四周鼾声渐起,赵权默默地辨认着每一个人的鼾声,脑子里却充斥着晚饭时在篝火边上众人的谈话。还有辛邦杰贴在自己耳边的交代:“只要一遇到危险,立刻带着他们先跑!”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权才终于陷入迷迷糊糊的睡眠之中。 突然,营帐内发种一声怪叫:“啊!——爹——娘!” 刚睡着的赵权胸口突然被擂了一拳,一惊而起。 又是陈耀,紧闭着双眼,正抡着两条胳膊,四处乱砸。 躺在陈耀另一侧的李勇诚闷着声说:“没事,小耀可能又做噩梦了。明天揍他一顿就好了。”说完翻过身继续睡去。 赵权坐下身子,凑到陈耀边上,轻轻拍着他的胸口,低声说道:“小耀,没事了,小舅在着呢!” 陈耀翻身揽过赵权的胳膊,在脸上蹭了蹭,嘴里叽哩咕噜了数声,不一会又开始打起了呼噜。 赵权却没了睡意,睁着眼看着乌黑的帐顶,脑子里更加的纷乱烦杂。 他努力地想把脑子清空,费了半天劲也无济于事,头反而有些疼起来。只好轻轻地从陈耀的怀里抽出胳膊,坐起身,找着自己的鞋子穿上,掀开帐篷走了出去。 天上星光点点,营寨之内依然燃着一堆堆的篝火,四周弥漫着一团团的烟气。寂静的夜中,只是偶尔传来一些低低的马嘶声。 帐前火堆旁,一个人影侧过头,是丁武。 “怎么了,不睡觉?” “睡醒了。”赵权回了一句,走过去,挨着丁武坐下。这天气白天虽然闷热,到了夜晚却涌出一股股透心的凉意。 赵权伸出手往火堆前凑了凑,翻着双掌感受些暖气。 “丁大哥,你觉得我们这次跟宋国作战,嗯——会不会输啊?”赵权有些纠结地问道。 “战场上的输赢,有些时候是件很难判定的事。” “怎么说?” “比如,咱们攻占了宋国一座城池,结果人员死伤大半,你说这算赢还是算输?” 赵权正犹豫着该怎么回答,丁武又说道:“对于蒙古人来说,占了城池,就意味有无数的物资收获,当然算是赢了。可是对咱们来说,再多的物资也换不回士兵的生命,人员损伤过大,真定军就会元气大伤,那输赢真就不好说了。” “那这战怎么打?岂不是说,无论能否攻占宋国城池,我们都得吃亏?” “怎么打战,我还真不知道。”丁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俺跟你一样,都只能算是第一次正儿巴经地上战场。” “那,你会不会感到紧张?” “紧张个甚?放心吧,即便是我们打不过宋兵,想跑还不简单。当然,前提是蒙古人得允许咱们跑。” 战争,这个似乎是极其遥远的字眼,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摆在赵权面前。不过他自己觉得,与其说是第一次上战场的紧张感,不如说是深深的纠结感。 即使来到这个世上之后,对宋国、对宋兵有诸多的厌恶,也无法抹去他上一世对于宋国根深蒂固的认同感。所有曾经接受的教育,都告诉他:宋国,是自己的先祖之国。而如今,他就要拿起刀枪面对自己的先人,他都有些怀疑自己到时有没有勇气砍出一刀。 万一把自己上一辈子的祖宗给砍死了,那该咋办? 第八十四章 轮值 “听说宋国有个叫孟珙的,当年在蔡州之战后组建了几支由北方汉人组成的军队,战斗力不错。不过这些军队基本都跟着孟珙驻守在京湖北路一带,咱们这次的行军方向是两淮,应该是碰不上的。”丁武缓缓地说道:“其实碰上了也没事,那些北兵在宋国军队里被排挤得厉害,去年攻宋之战的起因,其实就是因为北兵叛乱引起的。” 这事赵权倒是有所了解,当时辛邦杰还特地去详细地打听过。准确的说,应该算是前年,嗯,也就是1236年的那场战争。南宋的克敌军在襄阳城发动兵变,将整座城市烧毁之后投降蒙古军。蒙古军队顺势攻陷随州、荆门军和郢州,直逼江陵。但是后来宋军还是在孟珙的率领下连破蒙军二十多个营寨。窝阔台的一个儿子就死在那场战争中,也不知道是战死的还是病死的。 “丁大哥”赵权转过头,问道:“这一战打完后,咱们,嗯——你会去哪?” “回真定吧,俺也想回去了。这里实在没意思。到时,俺带你去太行山转转,那里好玩的东西可多了!” “不过——”丁武又说道:“不知道郭将军会驻守在哪?” “郭侃军不是在真定吗?”赵权有些疑惑。 “不一定,真定是史元帅的地盘,俺觉得史元帅应该会让郭将军独领一军的驻地。在真定,郭将军也不好扩招自己的队伍。” “那,还回长临村吗?” “可能会回吧,但俺想应该是不会再留驻长临村了,其实没啥意义,那地方再怎么整都不可能划给真定军来管辖。出来也有四五年了,大伙儿都想着回去。尤其那些有老婆的,再不回去,老婆就跑了。”丁武说着,哈哈而笑。 半天没见到赵权回应,丁武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着赵权问道:“怎么,你不想去真定?” “倒不是,只是——只是——”赵权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 “放心啦,俺明白你的感受。”丁武略微压低着声音说:“你可能不知道,郭将军其实很看重你的。” “看重我们?”赵权皱了皱眉头问道。 “是你,不是你们!”丁武很坚定地说道:“他私下里跟俺打听过好几次你的情况。” “为什么啊?” “你就想想,郭将军这次为什么要整个渐丁队出来,为什么要让我们几个一直带着你们。就是想让你跟其他人一起,尽快适应战场、明白战场。所以啊,你也别太紧张了,这次肯定不会让渐丁队冲到第一线作战,你的任务就是多看、多学。” “我有什么能让郭将军看重的?”赵权依然不明白。 “呵呵,你以后慢慢会明白的。”丁武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其实郭将军这人,很爱才,对我们也很好。自己不但弓马娴熟,还知兵善战,是个挺让人服气的将领。俺相信,他日后的成就一定不在史元帅之下。” “而且,就算俺搞不定,老蒋也不会容你被人欺负!”丁武笑着说:“你们,可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 赵权心里一暖,丁武、老蒋都对他非常不错,是真的把自己当兄弟看待。就是施玉田,明里暗里也都在照顾他们。 “那秦子绪呢?”赵权又有些担忧地问道,这人很奇怪的总是跟自己不对路。 “行了,你别瞎操这么多心。你想想,要是真的所有人都对你好,那郭将军反而要不放心你了!” “也是!”赵权有些尴尬地跟着笑了笑。 “时辰差不多了,你去叫他们起来吧,今天该咱们轮值了。” 赵权抬头一看,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微明。 赵权搓了搓脸,站起身,进入军帐,一声大吼:“起——床——了!” 腾的一声,陈耀满脸惊恐地坐起身,一个肥脑袋往四处转了转,看到立在军帐门口的赵权,舒了口气,篷的一响,又倒下去睡着了。 赵权气极而乐,冲过去直接揪住陈耀的耳朵,大喊:“快给我滚起来!” 陈耀呜呜叫着,抱着他的双腿,努力往上仰着脑袋,眼睛却依然不肯睁开。 其他几个小伙伴纷纷起身,开始各自收拾。 李勇诚走到陈耀身边,细声说道:“走,赶紧吃早饭去,晚了可就没得吃了。” 陈耀呀的一声跳起,喊道:“等等等,我,这就来!” 除了陈耀之外,渐丁队的所有人都忙活开了。 每个人先把自己的用品捆扎整理清楚。史青与王铠去领草料喂马;吴天去领早饭;董用、李勇诚与李毅中负责收拾营帐;赵权给每人的水囊里灌入晾好的开水;丁武则去中军听领军令。 不一会,吴天回来,后面跟着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的陈耀。今天他们轮值,必须比大军更早出发,早饭没好,只有干粮。是硬得跟石头样,黑了乎乎的面饼。 丁武从中军回来。见到大伙已经收拾清楚,手一挥,领着大家各牵着一匹马步出营寨。上马后,丁武看着准备摇摇而坠的陈耀,历声喊道:“小耀,今天轮值,你要是再在马上睡觉,我就把你扔下去让小马哥拖着你走!” 陈耀正想唠叨,身后纵出一列骑兵,这是负责行军沿途侦察的斥侯,一人两骑。一出营寨,便各自散开,有些斜插入山坡,有些顺河道而去,有些则逆流而上。 迎面又来了数个骑兵,这是放出营帐外夜间巡逻的回营游骑。 陈耀收住了声音,嘀嘀咕咕地跟着大伙儿上马,顺水向南行去。 营寨边上的这条河是汝水,自北向南汇入淮水。他们今天领到的任务,就是要在汝水找到一个适合于搭架浮桥的地方,以供大军过河。 汝水河床颇宽,水面虽然不及河床一半,但河岸陡立,水流湍急。 丁武领着众人沿河缓缓而行,时不时下马,看下河道。或将连着铁链的叉剑掷入河中,测量水深。 就这样走走停停,顺河下行了约一个时辰之后,见到一片平坦的地势。 流至此处的汝水,弯弯延延的终于缓下了奔流的脚步。河岸边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枯树。 第八十五章 过汝水 水面宽约二三十米。吴天与董用各自下马,慢慢地涉入水中,一直走到河对岸,水最深处不到胸口。 丁武对着吴一虎点了点头,说:“我看就在这吧。” 吴一虎弯弓搭箭,照空射出一枝鸣镝,而后拨马向来路而去。不一会便来了一队游骑兵,牵马过河,分成三个方向纵马而去。 其他人在丁武率领下,继续探测河道深度,并在沿岸做上标记。 半个多时辰后,吴一虎与两个辎兵百人队到达这段河道。辎兵从随行一辆马车上卸下工具物件,开始确认水流流速、河深与河宽。而后在两岸固定绳索,捆上枯木扎成的筏子,再搭上木板,不到半个时辰便架好了两座浮桥。 大军随后而至,大部分人马直接涉河而过。一些装载着干草粮、军粮、器械的车子在辎兵护送下从浮桥而过。 最后是几辆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车子,护送的辎兵尤其小心。 赵权有些好奇地问吴一虎:“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吴一虎有些紧张地往四周看了看,低声说:“火药。” “火药?”赵权不由的睁大眼睛看去。 对于火药,赵权自信是很了解的。他知道作为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之一,火药开始在战场上的使用差不多就是在宋代。据说南宋末年就有火炮出现,明末时还出现了鸟绳枪之类的东西。而他印象最深的,则是金老先生笔下袁承志的“红夷大炮”。 赵权由此判断,此时火药与火炮的应用很发达才对。但是他曾经问了所有的人,没有任何人听说过火炮这个东西。 在曾公亮所编的《武经总要》中,看到有许多关于弩砲的记载,也有火药,但基本都是助推器来使用。比如“火箭”,只是绑了烟花的箭,射出去后可能可以产生燃烧的效果;也有用抛石机投掷的火药包或火药罐,给赵权的感觉只有两个字:粗笨。 原来赵权一度还因为“火药”而兴奋,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项穿越来的黑科技。但兴奋度仅仅保持了五分钟,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在化学课上曾经学过的关于火药的具体配方。自己连黑火药都搞不定,更别说威力更大的黄火药了。至于步枪与大炮,那简直就是让赵权完全泄气的产品。 火药在这个世上属于严控的军用物资,一至到现在,赵权也只是很偶尔地见过烟花里的火药。军事上使用的火药,是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不过即便是再大的好奇心,他也不敢过去掀开裹在车子上的油布,一窥究竟。 大军渡过汝水后,当夜依然在河边扎营。 从这里开始进入颖州地界。颖州,即后世的阜阳。这是赵权上辈子一直想去而没去成的地方。欧阳修、苏轼、晏殊,颖州西湖、奎星楼、文峰塔。这些让赵权突然就找到了一丝文青的感觉。不过这感觉也就停留了那么一会儿,如微风拂过上辈子的冰面,激不起一丝痕迹。 第二天开始,全军全速东进。 汝水至颖上二百八十里,大军走了四天。要不是照顾那几辆装着火药的大车,行军速度还会再快些。但就是这样的速度,就已经把几个小伙伴搞得痛苦不堪。 李毅中依然一副无喜无忧模样,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其他几个人的大腿都已经磨破,一下马都只能叉着腿走路。赵权总算明白为什么蒙古人总是罗圈腿,就是从小被磨的。 大军驻扎在颖上城外的柳沟。 柳沟南距颖上县城约四十里地,自西向东注入颖水。名叫“沟”,却是一条水量颇大的河。隋唐年间,为了防备不断的水患,曾在此处筑坝拦河,拦出一片硕大湖面。这湖也成为颖上水军的驻地。 为了与颖上水军协商接下的行程,史天泽下令全军在此休整一天。让赵权等人长舒了口气,再这样跑下去,小命都得跑散了。 蒋郁山特地跑到渐丁队营帐中,把几个娃的裤子全扒下看了下伤势,一边取笑一边给他们都上好药。第二天,双腿间的疼痛感消失,但叉着腿的走路姿势却总是改不过来。赵权不禁有些担心: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变成罗圈腿。 …… 真定军的中军大帐内,正中端坐的正是蒙古此次南征的中路军主帅,真定、河间等五路万户史天泽。 与他并排而坐的,是蒙古息州千户别里虎。帐中还站着十来个千夫长,包括真定军管军总押邸琮、千夫长史权、史枢、史格三位堂兄弟。以及颖州的水军千户张禧。 郭侃站在别里虎的侧后,一路之上,他都是在给别里虎充当翻译。 军帐中的一个矮几上,摆着一张地图,地图虽然很大,但上面也只是一些简单的点与弯弯曲曲的线。点代表着两淮南北的城池,线则代表淮水与其支流。 张禧手执一根细短棍,指着矮几上的地图说着:“自一个月前接到都元帅察罕军令以来,我已经把颖州附近所有能收集的船只全部都集中在柳沟了。有大小船只三百二十艘。不过,只有两艘车船运力强些,其他都算是小舟,要想一次运送大批兵力渡淮,难度很大。” “一次能运多少?”站在史天泽边上的邸琮问道。 邸琮年近四十,满脸横肉,体壮如牛。是真定军中的实权人物,早年跟随史天泽之兄史倪之,南北征战多年。真定军有如今的规模,可以说有一半的功劳应当归于邸琮。 张禧沉吟了一阵,说:“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的话,一次性最多可以运送兵力三千人。但要是把战马算上的话,连人带马最多只能一千骑。” “这么说,要十趟才能运完?”问话的是史天泽的长子史格。 “可能不止。”张禧苦笑着说:“第一趟过去后,空船回程要考虑逆流因素,得靠人力摇橹,就会占用船上空间。加上大船不好靠岸,小船不易掌控,我估计十五趟能运完全部兵力,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第八十六章 渡淮方案 “那总的需要多少时间?”史天泽开口问道。 张禧又沉吟了一会,答道:“我估计最少得二个白天。” “还得排除宋国水军的干扰因素。”张禧又补充道。 军帐中响起一阵阵嘶嘶的惊讶声。 这么长时间的渡河,别说奇袭了,宋军一旦反应过来,在南岸派个千人队,就能把真定军的万人队给打惨了。 “别里虎将军想确认下,如果把他手下的一千骑兵一次运送过去,有没问题?”郭侃探出身问道。 “理论上是可以的。”张禧斟酌着回答:“但一人只能一骑,而且——” “而且什么?”郭侃追问道。 张禧苦着脸看了看史天泽。 在座诸人久经战阵,基本都明白,凡大军渡水作战,最重要的是第一批上岸的军队。这支军队必须在上岸的第一时间构筑牢固的防线并且死守登岸地点,为后续军队争取出上岸的机会。因此,这支部队势必损失很大。 让蒙古骑兵作为第一批上岸的部队,别说他们会不会或是说愿不愿意死守,单单损失蒙古兵力的责任,在座中就没有一个人能承担得起。 史天泽朝张禧挥了挥手,侧过身用蒙语对别里虎说道:“汉人有句话,叫做好钢得用在刀刃上,你们这支骑兵将是我们奇袭宋军的最重要力量,耗在渡河作战上,有些没必要。所以,我看这渡河首战,还是让真定军来吧。” 别里虎想了想,点了下头,不再说什么。 史天泽转过头,示意张禧继续。 “最好的渡河方案,当然是在淮水之上搭建浮桥。现在水军中拥有的船只,搭个桥勉强也够。只是一来咱们就一万多兵马,辎重不算多,搭浮桥有些浪费。而且守卫浮桥还要分出兵力,船只用于浮桥搭建后,我就再没任何水上力量护卫浮桥。” 史天泽略皱了下眉头,他转过头问边上的另一个将领:“南岸那边的形势如何?不搭浮桥的话,第一批兵力选在哪里比较合适?” 这位是颖州的驻军千户巩斯,短脖圆脸无须。他指着地图,说道:“淮水南岸宋军的主要驻兵有,这、这、这、这。”他一边辩认着地图上的位置,一边虚点着。“这大概一两千,这大概两三千,这大概四五千。” 巩斯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擦拭额头的汗水。 史天泽在心里暗自摇头:这么一个口齿不清,表达混乱的人,竟然可以在对敌重地的颖州担任千户,难怪出兵前想调一些颖州兵参战,会被直接否决。不过看得出来,这个水军千户张禧还是有一定能力。只是他手下的水军也只能承担运送任务,没法指望他们上岸协助作战。 史天泽转过头,问张禧道:“你的意见呢?” 张禧看了看巩斯,说:“末将以为,可以考虑正阳镇。” 张禧把手中的细棍往地图上一戳,说:“正阳镇,船只顺颖水南下进入淮水后,逆流上行约四里水路,就可以到淮水南岸的正阳镇。” “正阳镇,又称来远镇,位于渒水的入淮口,从正阳镇往东到寿春不到百里。沿途并无大河,可利骑兵行驰。正阳镇的宋国守军不超过千人,不过距正阳镇五十里的安丰水寨,有宋水陆军队数千人驻守。 安丰水寨位于芍陂塘处,芍陂塘通过子午渠与渒水联接,子午渠为人工开挖的渠道,大船无法通行。且通过子午渠到渒水为逆行,宋军如果自安丰水寨援助正阳镇,我估计最快也得一天半时间。” 史天泽边听边点着头,心下却有些遗憾。 不仅是真定军,蒙古势力所控制的淮河以北各地军队,无论是汉军还是蒙军,水军都极为匮乏,有能力的水军将领更是了了无几。这成为这些年蒙军南征的最大掣肘。 不习水战的蒙古人不太愿意在水军建设上投入太多精力。他自己虽然一直想建设一支能与宋国相抗衡的水军,但一来真定府没有这个地理条件,二来手下根本没有足够的造船工匠。而有水域条件的山东、河南又不归自己管辖。至今只能望水兴叹。 张禧话音已落。帐内众将,有些盯着地图在思索,有些交头接耳在商议。郭侃正在向别里虎低声翻译。 史天泽收回自己的心神,说:“你们都说下自己的想法吧。” “半天时间,够我们全军上岸吗?”史权问道。 “应该可以了。”张禧答道,“如果能完全截杀正阳镇派出的斥侯,那时间就会很宽松。即使消息传到安丰水寨,一来一回,加上他们整军的时间,也足够我们全部军马上岸了。” “除了正阳镇,有没其他适合部队登岸的地方?”邸琮问道。 “宋金议和后,宋国在安丰水寨设立了供双方交易的榷场,金国当时就是设在柳沟这。处于入淮口的正阳镇也因此成为南北船只停驻的河港。除此之外,淮水南岸多为泥滩、芦蒿遍野。除非咱们继续往东,一直到寿春的花靥镇,才比较适合大军登岸。不过我们船只不够,没法一次性运输那么多兵力,势必会惊动寿春守军。” 史天泽又点了点头,向郭侃示意了下,说:“你也说说吧。” 郭侃躬身对别里虎行了个礼,走到矮几边上,接过张禧的细棍,清了清嗓门,摁下有些兴奋的心情,胸有成竹地开始说道: “诸位将军,此次南渡淮水,末将觉得首先要搞清楚我们的目的与任务。察罕主帅对我军的要求是必须在九月十五之前攻占寿春,据现有的情报了解,三天前察罕元帅亲率的西路军应该已经渡过淮水,抵达光州。东路军的鲁国王塔思,应该还在泗州。因此,从时间上算,我们至少还有二十天时间。 如果采取常规作战方法,十天时间要想攻下寿春,难度相当大。所以,我们必须在快速与奇袭两个方面做足文章。”为了准备这个渡淮的战术方案,郭侃已经准备了整整两天,他从各个方面收集信息,在与施玉田和蒋郁山反复讨论之后,他相信自己的这个方案一定会是最佳的战术方案。 第八十七章 车船 “因此,我觉得应该把第一目标放在这——”郭侃手中的细棍子在空中画了个完美的弧线,戳向地图。 突然帐门一掀,冲进一个侍卫,扯着嗓子喊道:“报元帅,有紧急军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侍卫。郭侃恼怒地敲了敲手中的细棍,却只能把自己的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 “说!”史天泽一脸平静。 “发现宋军游骑,我军斥侯已截杀两个,三个向南逃去,正在追击。” 史天泽点了点头,对史枢说道:“你去处理吧!”史枢应声而去。 史天泽盯着地图陷入沉思,半天才突然想起,对着郭侃说:“你刚说到哪了?继续。” 郭侃拿着细棍,重新找到地图上的位置,又清了清嗓子,说:“我觉得应该先攻正阳镇,因为——” 郭侃的话再一次被打断。史天泽直接说道:“不错!这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宋军游骑既然已逼近颖上,说明宋军对我军的动向已经有所察觉,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在宋军反应过来之前,以最快的速度渡过淮水。” “史格,你率一千五百兵,搭乘两艘大车船,顺颖水南下,直接渡过淮水,强攻正阳镇。即便无法在第一时间拿下正阳,也必须在南岸建好防守阵地,并封锁正阳镇对外的军情传递。明日一早开拨。” “末将听令!”史格面对自己的父亲,躬身领命。 “郭侃,你的百人队作为史格部前哨先行登岸。” “史枢,你部两千兵马随别里虎将军,与中军一起走陆路至颖水入淮口,等水军船只到位时,作为第二批登岸部队。” “邸琮,你部三千兵马与辎重,明日午前随张禧千户水军乘船南下。” 各将纷纷领命而去。 满脸不爽的郭侃走出帐外。 他倒不是因为承担了全军第一支登岸作战的重任,而是因为自己费尽心思考虑的作战计划,再没有机会完整地说出来了。 军营中响起一阵阵呼叫、嘶喊声,传令兵在军营内外奔进窜出。 阴着脸的郭侃一边走出中军营帐,一边向跟着自己的几个部下发出指令。 “蒋郁山,你率你的骑兵,带上我们所有的马即刻出发,直接到入淮口的八里口等侯。施玉田,你率其他人准备搭车船,与我一起随史格他们部队南下,让丁武跟着我们。秦子绪,你带一队人收拾留下的辎重,搭乘第二批舟船。” …… 第二天,天色还未透亮,丁武便领着赵权等人,跟着郭侃来到柳沟码头。 迷朦的天光之中,一层白雾在湖面上微微蠕动,如一袭庸懒的面纱。对岸一排柳树将枝叶探入湖中,随着暗青色的水波缓缓的飘荡。 湖面上,停着无数的船只,或大或小,有些已经张开了船帆。靠近码头的,是两艘巨大的战船,军士们正顺着栈板往船上搬运物资。 走近了,赵权等人看着这艘战船,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船?” “好大啊!” “这船怎么没有帆?” “不是没有帆,是没升起来吧。” “那怎么有会有个大轮子?” 小伙伴们看着这艘船,开始叽叽喳喳地兴奋起来。也难怪,之前从来没离开过长临村的他们,虽然生活在水边,却何曾见过这样的战船。 “这是……是……轮船?”让赵权惊讶的不是因为这艘战船的大小,而是印象中极为熟悉的外表。 船身长约二十余丈,差不多有六七十米。在船艏与中间的甲板上各建有一座方楼,四周围着木质垛墙。一根旗杆在船艏甲板处高高立起,显然并不是挂帆用的桅杆。船舷一侧,是四个并排的大木轮,每个木轮各有八片桨叶。 整艘船除用料全是木质之外,与后世赵权所了解的轮船并无区别。 这个时代怎么可能会有轮船?赵权一时有些怀疑,这船莫非也是穿越过来的? “不错啊小子!”边上一个人突然拍了拍赵权的后脑勺,说:“竟然还能知道这船叫轮船。” “不过,更准确点来说,应该叫车船,或是车轮船!” 赵权转过头,只见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满脸褶皱的汉子。这汉子年近三十,双掌粗大,长满老茧。身上很随意地披着一件小褂,露出的一付如锈铁敲出的身板。 赵权定了定神,抱拳行礼,说道:“小子赵权,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 “哦,叫我老袁就行了。你们是谁的部队?” “我等为郭侃部下渐丁队,奉令为史格部渡河前哨。”说着拉过丁武,“这是渐丁队十夫长丁武丁大哥。” “在下张禧千户帐下水军教头袁同江。”老袁向丁武行了个叉手礼,有点疑惑地说:“你们就是渐丁队?总共——才十个人?” “正是我等,不知?”丁武有些疑惑,不知道他想问什么。 “先上船吧,边走边说。”老袁带着他们往船上挤去。 赵权扯着陈耀,晃晃悠悠地上了栈板,跃过水门入船。经过船舷时,他特地探头看了下挂在舷边的轮子。那轮子直径有跟现在的赵权身高差不多高,轮子近半没入水中,中间一根横轴伸入底舱,八片被裙板护住的木桨就拴插在这根轴上。 这木轮子的作用倒是一目了然,就是通过轴的转动,带动桨片击水,而产生推力使船前行。可是要依靠什么来做动力呢?柴油、汽油、烧媒?都不可能啊! “郭将军特地跟我交代了,你们在船上时由我随同,有什么需要或问题可以直接问我。”老袁对着丁武说道。 “有劳袁兄!”丁武有点佩服郭侃,这么短时间内,就可以把事情安排到如此具体而细致的地步。 船身宽有六七丈,甲板正中间是一座方形箭楼,上设女墙。箭楼与船舷两边各留两人宽的信道。 赵权等人跟着老袁来到船艉楼前,船艉这座木楼高两层,上面一层也是设有女墙的箭楼,下面分隔出一大一小两个舱厅。 老袁指着舱厅向他们说:“左侧这间大舱是本船指挥舱,右侧小舱原是船上将领或管带的休憩之处。郭将军特地申请给你们暂用。” 第八十八章 车船的动力 赵权有点惊讶,难道说因为他们年纪小,就给这么好的待遇不成?但是丁武只是对着老袁拱了拱手,说:“如此,有劳袁兄了!” “好说,好说!”老袁咧嘴一笑,“你们先整理下吧,我待会再来。” 船舱很小,舱壁有数个弩窗矛穴,舱内只有一个矮几,地板上满满地铺着一层草席。十个人挤进去相当拥挤,但马马虎虎也能容身。 赵权刚想开口,丁武却对他们说道:“你们先争取时间,尽量睡一会。一虎你随我出去,吴天你看着他们点,别到处乱跑。” 众人虽然有些疑虑,但没再追问什么。各自找个角落窝下。 没多久就感觉到船开始动了,舱门之外人来人往,脚步声不断但并不嘈杂。细细的风不停地从板缝中吹入。 摇摇晃晃之中,连最啰嗦的李勇诚与陈耀也都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赵权终于被闷醒。他艰难地在人堆中挣扎了下,试图起身,先惊醒了身边的李毅中。 赵权低着声对李毅中说:“走,出去透透气,这舱里太闷了!” 李毅中点了点头,也跟着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赵权轻轻推开舱门,一股微凉的风拂过脸颊,扫过一股股的汗味。 舱外甲板上,挤满了人,赵权大概看了一眼,最少有一百多人在甲板上。个个衣裳不整,袒着胸曲着腿,或坐或蹲,在甲板上铺着一层凹凸不平的脑袋。 箭楼内与船艏楼上,则是全副甲胄的兵士,立于女墙之内,向外观望。 赵权与李毅中挤到船边,扒住船舷,深深地一呼一吸,这才把胸中的烦闷排出大半。 日头略略西斜,江水依着船舷向前奔流。偶尔掠过一两只江鸥,在水面上寻寻觅觅。 两人一时无语,扒在床舷上各自发呆。 “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赵权转过头,来的是丁武、吴一虎与老袁。 “老袁,丁大哥,吴大哥!”赵权赶紧跟他们一一打了招呼。 “怎么样,这轮船还不错吧!”老袁略带得意地看着赵权。 “对啊,老袁!我还想请教下你,这船到底是靠什么在走的?”赵权有点急切地问道。 “你觉得呢?”老袁带着有点考教的语气问道。 “嗯,这船无桅无帆,显然不是以风为推动力。我看水流不算很急,虽然这船顺水而行,但只凭水流速度应该不会这么快。” “不错!”老袁又咧了咧嘴,露出两排白得发亮的牙齿。但是他依然没有回答赵权的问题,“听说你的水性不错,有没兴趣,我跟你们郭将军说下,把你调过来,跟我两年,我保证可以让你成为一个合格的管带,嗯,就是船长。” 看着赵权有些迷糊的样子,老袁摆了摆大掌,又接着说:“算了,我看郭侃那家伙那么重视你们,也不一定肯放。走,现在没事,带你们去看看。” 赵权看了看丁武,丁武对他点了点头,说:“你去吧,我跟一虎去歇歇。” 赵权与李毅中便跟在老袁身后,往甲板中的箭楼挤去。 老袁推开箭楼下的虚掩着的木门,顺着台阶下到底舱。 底舱内除了些支撑木柱,并没有任何木板分隔。两侧各有四根粗大的木轴横在木架之上,每根木轴之上,又各有四个车夫扶着木栏,一脚一脚地踩着连在轴上的叶片。 赵权一看,登时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边上的李毅中不由问道。老袁也有些疑惑地看着赵权。 “这道理其实跟水车应该是一样的,你看——”赵权指着车夫脚底的叶片对李毅中说:“车夫脚踩着叶片转动木轴,以此带动舷外的木轮,那木轮上的桨片就可以击打江水而使船产生推力。我猜的没错的话,车夫如果反方向踩动叶片的话,这船就可以往后退。如果只转一侧车轮的话,船只就可以原地转向。这样不用风帆,也不用管顺流或是逆流,船只都可以进退自如了。” 这一刻,赵权便想到上一世在公园的湖上,玩的那种脚踏小游船,其实道理是一样的。只是没想到,源头竟然会在这。 赵权这是第一次感受到古人的智慧,在这个缺乏原动力的时代,古人竟然已经发明出了这种人力驱使船行的方法,显然这种方法要比船桨或船橹的效率高多了。“真是厉害啊!老袁,这是你们做出来的?” “呵呵,小子不错!竟然一眼就能看出这船行进的原理。”老袁猛地拍了下赵权的肩膀,差点把他给拍弯下去。 “不过,这可不是我们做出来的。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造船工匠,这船是前年从南宋水军那边缴获而得,总共就两艘,张将军费了好大劲才分到一艘。” “那我们在柳沟看到的另一艘大船呢,那是什么船?”李毅中在边上问道。 “那是马船,专门运送兵马的,一次可载人三四百。战时在舷沿装上女墙,也可御敌,不过行进只能靠帆,因此速度会慢些,也不太灵活。”老袁回答道,又转过头对赵权说: “你说的没错,咱这船叫车船,又称车轮船或是轮船,就是因为用轮子驱使的缘故。这种船据说在唐朝时就出现了,宋朝南渡后,湖南水匪的杨么最早大量制造此船。此后南宋水军也开始使用车船,让金兵在水战中吃尽了苦头。 可惜啊,咱们这既缺少工匠,又缺少造船大料,就是仿现在也仿不出来。” 李毅中蹲下身子,不顾车夫如雨的汗水,认真地看着木轴与转动的叶片,他还是有些不理解,这木轴是怎么带动舷外的大轮子。 赵权却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问老袁道:“那有没有螺旋桨?” “螺旋桨,那是什么东西?”老袁疑惑地问道。 “就是,就是几个弯弯曲曲的桨片,装在船尾,转动时可以产生推力,推着船只前行。” “这,没听说过。弯曲的桨片能产生推力?不可能吧?我有见过在船尾装上一个车轮的,不过那只是为了船只转向时使用。” 第八十九章 八里口 “嗯,哦,可能,是我搞错了。”看来螺旋桨还没问世,也许以后有机会自己可以想办法试下。有螺旋桨配合这种轴轮,也许会使现在船只的动力得到相当大的提升。 李毅中并不认为赵权是真心觉得自己搞错了,不过当他看到赵权对他的示意之后,就闭上嘴不再问下去。 身为水军教头,老袁平日里主要负责水军的作战操练,很难得碰到有一个对船只结构感兴趣的人,不由谈兴大发。他带着赵权认真地看了整艘车船的各个角落,并且尽可能详细地回答赵权的一些疑问。一问一答之间,倒是让他愈加佩服眼前这个才十一、二岁的小娃娃。只是他以为赵权自小生活在淮水边上,家中一定是以舟船为生,对他的博知倒是没有产生太多的疑问。 李毅中对赵权则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在边上认真地听着,偶尔也问些问题。他反而对船上一些小构件与细节特别感兴趣,诸如轴轮的联接、船钉的使用、板缝的密封等。 三个人在拥挤的船上进进出出了好几趟,除了船艏楼下的指挥舱外,几乎摸遍了船上的每一个角落。 船行的速度渐渐缓慢下来。老袁往舷外看了看,说:“前面就是八里口了,船差不多快靠岸,你们赶紧回去找丁武吧,准备下船休整。” 不知觉中,太阳已经快落下右舷。 不远处,是一座简易的码头。码头四周,疯长着一篷篷的芦苇,夕阳照射之下,一簇簇芦花浴满金光,在轻风中扭着着滟丽的腰枝。 赵权脑海里突然就迸出苏轼的一首诗: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赵权有些感慨,想当年,苏东坡也是乘着船,顺颖水而下,路过这里前往寿州。也许他也看到了这一篷篷的芦花。当时的苏东坡,心境虽然有些低落,但起码还知道路在哪。而自己呢? 赵权又陷入了迷茫之中。 船在江中缓缓地侧过身子,向岸边斜靠过去。三个碇手搬着一个大石碇,沉入江沿。 这地方名为“八里口”,据说是因为离颖水入淮口八里的缘故。 宋金停战时,颖上曾经对宋开放,作为双方贸易的榷场。八里口则是金国水军设置的一个检查站,负责拦检宋国北上贸易的商船。蒙古接管后,将此地改建为水陆驿站。 颖水自柳沟而下,只有这地方才有可以停靠大船的码头。 岸上已经有支部队在候着,人有数十,马却百余,应该是蒋郁山他们已经到了。颖上到此陆路约六十里,水路弯弯曲曲的却足足有一百三十里。倒是他们骑马更快了些。 最先下船的郭侃,一到岸上便被迎入驿站,在他边上的,似乎还有史权。 等船上士兵几乎走光了,赵权等人才顺着摇摇晃晃的栈板走上江岸。 坐了一整个白天的船,脚一踏上实地,赵权便觉得有些发软,他闭上眼,狠狠地舒展了下筋骨。上一世自己小时候可以说是天天在船上混着,但这辈子是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船,感觉还真有些不太适应。 赵权在岸上扭腰摆臀了一阵,其他人也在边上嘻嘻哈哈,赵权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眼睛一扫,发现少了个人。 “小耀呢?”赵权有些奇怪。 大伙儿都转着头看了看四周,果然没有陈耀的影子。 “可能,还在船上吧。”李勇诚说道,“我上去找找。”说着,便往回爬上船去。 夕阳的余辉洒在车船上,渗出一层淡淡的红晕,赵权又发起了呆:这船不知能不能开到海里去,如果可以的话,将来有钱了,得造他个几百艘出来,岂不是可以一统四海了? “混蛋,给我站住!”船上传来一声怒嚎,打断了赵权的遐想。 赵权抬头一看,水门上先跳出李勇诚的身影,手里似乎挥着一条裤子,嘻嘻哈哈跳上栈板,一颠一颠地往岸上跑来。 随后又出现了陈耀的身影,躲在水门边上,探出一个脑袋怒吼着:“小李子,破李子!你再不给我站住,你就死定了!” 李勇诚在栈板中间站定身子,继续哈哈大笑着,还一边死命地揉着肚子。 陈耀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双手抱住栈板,开始摇起来。可是栈板虽小,他也摇晃不动。怒极的陈耀直接窜出,以手抓着水门,两个脚开始往栈板上跺着。 栈板顿时摇晃起来。李勇诚努力地稳住身子,一边开始求饶:“死胖子,别跺了,你过来我就还给你。再跺我就要掉下去了!” 陈耀不言语地继续狂跺栈板。 “干什么!”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是李毅中的声音。 正在努力平衡身子的李勇诚被吓了一跳,啊啊狂叫两声,人终于掉进水里。 赵权知道李勇诚的水性,也没管他。只是看着他手中的裤子,再看陈耀的光屁股,大概明白了,应该是李勇诚把陈耀的裤子给偷了,不禁气得发乐。 丁武嘴里咬着一根芦苇杆,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吴一虎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丁队,还有其他的将领在呢,赶紧处理下吧。” 丁武猛地醒悟过来,丢下芦苇杆喊道:“赶紧的,把人弄上来!别再闹了!” 李毅中下到水里,把李勇诚捞起,铁青着脸问:“怎么回事?” “嗯,嗯,嗯”李勇诚嚅嚅地说不出话,弊红着脸,强忍着再不敢笑出声来。 李毅中抢下他手中的裤子,上栈板跳入船,把裤子递给陈耀。不一会,陈耀满脸鼻涕眼泪地下船了,下身套着湿湿漉漉的裤子。 李毅中依然铁青着脸,重新把李勇诚拎过来。 丁武忍着笑意,问道:“怎么回事?” 李勇诚看了看陈耀,再看了看李毅中,又看了下丁武,有些无奈却憋着笑说:“我,我不敢讲,讲了小耀会杀了我的。” 第九十章 儿戏 不远处的驿站前,被这边嘻闹声吸引的几个人站在那,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而后相继进入驿站。 最先进去的是史权,他皱着眉头对跟在身后的郭侃说:“兄弟啊,你就准备用这几个人给我打前站?” 郭侃用眼角向边上的蒋郁山示意了下。蒋郁山赶紧上前说道:“史将军,这几个人年纪虽小,但确实是目前我们手头上,水性最好的几个人。” 史权摇了摇头,说:“郭侃,我知道你想培养他们,但你这样会不会太儿戏了?” 郭侃微微一笑,说:“放心吧,我有分寸的。他们人小,不易惊动敌兵。何况他们先一批也只是过去试探下,主要还得依靠老蒋的第二批人。” 史权继续皱紧眉头,但没再说什么。 郭侃对着蒋郁山轻声说道:“老蒋,去把他们叫过来吧。” “都叫来吗?”蒋郁山压低着声问。 “嗯,那两个在闹的我看就算了。你让丁武和吴一虎带着其他三个过来吧。” 蒋郁山应声而去。 渐丁队的这群人,还在岸边,一起对李勇诚展开批斗。 蒋郁山阴着脸过来,低声喝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闹!”又对着丁武说:“你也是,大战在即,不知道约束下他们?” 丁武红着脸挠了挠头,不敢应答。其他人也全安静了下来。 蒋郁山接着说道:“你,还有一虎、小权、毅中、王铠,跟我过来。” 一群人土头土脸地跟着蒋郁山往驿站处走去。 蒋郁山转过头,低声问赵权:“怎么回事?” “还真不知道,他们俩每天都闹着玩,今天是我没看住。” 屋子里,围着桌子边上站着一堆人。桌上已经燃起一盏烛灯,史权低着头在看桌上的一幅地图,郭侃板着脸瞪了他们一眼。只有老袁对着他们露齿一笑。 史权抬起眼,并没有去看进来的丁武等人,而是对着老袁说:“好了,人算是来齐了,你把情况再说下。” “是!”老袁回答。 “这段的淮水南岸大部分是泥滩与芦苇地,适合部队登岸的,只有正对岸的来远镇。来远镇又称正阳镇,位于渒水入淮口,宋军在这里的兵力估计有五六百人。” 正阳镇,听到这名字再看了下地图,赵权知道,这地方应该是后世的“正阳关”。 “长淮三面八百里,七十二水通正阳”。正阳关处于扼守在东流的淮水、南流的颖水、北流的渒水的交汇位置,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可是看来这时的宋国对其重视程度还是不够。 “我的车船一次性最多运输兵力两百,如果有人能在岸上挡住宋军的第一波攻势,应该就没有太多问题了。 从颖水入淮后,得往上游逆行三四里才能到来远镇。这段水流较急,而且水中有礁石,夜间不好航行,最早也得等略有天光的时候。咱们水军大部分的船只太小,逆水而上发挥不了太多的战斗力,单靠一艘车船与宋军直接对抗的话,可能扛不住。” 老袁略微停了下,接着说:“所以,必须趁他们不备,以最快的速度将第一批人马运送上岸。” 郭侃对施玉田点了点头。 施玉田接过老袁的话头,说:“我们的初步计划是,派渐丁队五人,泅渡过河,上岸后在来远镇上游处寻找适合车船停驻的地点。第二批上岸队伍中,给我五十人,我便足以击溃岸上守军。 无论渐丁队是否顺利上岸,我队都会在天亮时发动强攻。如果渐丁队能按计划建立接应点的话,我们便可以少损失一些人马。” 赵权在心里“嘶”地抽了口冷气,不搞则矣,一搞就让他们这些人搞得这么大。当前锋啊,会死人的!可是看丁武脸上并未出现异色,显然他已经知道这个安排了。 看来铁定是郭侃给他挖了个大坑,然后这厮就带着一批人往下跳了。郭侃这家伙也够狠,要训练自己这些人也没必要用这么狠的手段啊。 史权似乎听到赵权在心里叫苦的声音,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们,一句一顿地说道:“渐丁队必须在黑夜中泅渡三四里,登上淮水南岸,一直到天亮前得不到任何支援。你们,有没问题?” 丁武腰部一挺,站直着大声回道:“没问题!” 史权的脸色终于缓了下来,接着说道:“好!那你们几个自己再看看,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看来形势已经根本没有转变的机会,赵权被迫收拾起精神,一边往桌上的地图看去,一边开始琢磨起泅渡的细节。 这时,李毅中突然问道:“我们上岸上后,如何通知大部队?” “燃烟为号。”施玉田与丁武同时回答道。 “可是,那样岂不是会被宋军看到,我们能挡得住吗?”李毅中有些疑惑。 施玉田与丁武面面相觑,他们好像确实都忽视了这个问题。 史权突然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李毅中盯着地图想了想,随即摇了摇头,然后跟着丁武一起,看向赵权。 赵权拿手戳着地图问老袁:“从颖水入淮后到来远镇有多远?” “咱们现在这里”,老袁指着地图说道:“到颖水入淮口的沫河口还有八里水路。出沫河口后逆流而上,直接航行到来远差不多还有七八里。” “七八里,有点远啊。”赵权继续问道:“那来远镇这里淮水宽度有多少?” “这边的宽度倒是不大,三四里吧。” “三四里,嗯,应该差不多了。”赵权在心里估了下,说:“车船夜间无法在淮水中行走,但我想靠岸而行应该问题不大吧。” 见老袁点了点头,赵权继续说道:“你们船夜间就停泊在正对着来远镇的北岸处。然后我会发信号给你们。” “有镜子,噢,铜镜吗?”赵权问站在边上的蒋郁山。 蒋郁山蹭了蹭下巴,说:“军中都是大老爷们,带那玩意作甚?” “也是。那——”赵权挠着头,眼睛四处转着。迎面便看到郭侃饶有兴趣的目光。 赵权眼睛一亮,腆着笑脸对郭侃说:“郭将军,那个,能不能把你身上的护心镜借用下?” 第九十一章 皮浑脱 驿站中诸人,身上多有铠甲,但只有郭侃一个人是全甲披身,那面护心镜更是被擦得光可鉴人。 郭侃奇怪地指着自己的前胸,问:“护心镜?只要这个吗?要拆下来可得费些劲。” “我是这么想的,”赵权端起烛灯走到郭侃跟前,说:“利用这个护心镜,可以反射我手中的灯火,如果不够亮就用火把,这样足以让三四里之外的你们看到了。在护心镜周边围上黑布,开口朝着北岸,这样位于南岸的守军就查觉不到。” 史权点了点头,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就是——”赵权又有些犹豫着说:“让郭侃将军废了一身铠甲,有些罪过。”他心理却在暗暗嘀咕:你让我们冒这么大风险去拼命,好歹让你出点血,这该不算过分吧。 郭侃很大度地挥了挥手,说:“没事,一身铠甲而矣。我上岸了你还给我就是,别偷着藏起来就好。” 驿站中众人一阵哈哈而笑。 史权问道:“你要先上岸?” 郭侃说:“是的,我必须和我的兄弟们在一起才行。我看小权此法可行,登岸部队损失不会很大。这首仗就交给我吧,小弟我南下数年,寸功未建,好歹也让我夺此首功。” “好!那就交给兄弟你了!”史权拍了拍郭侃的肩膀,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咱们整支队伍将陷于被动,只能沿淮而下,自花靥镇登岸了。” …… 车船在漆黑如墨的淮水中沿岸缓缓逆流而行,船上没有任何灯火。老袁站在船艏,颇为紧张地盯着水面,时不时低声对身边的军士下着指令,军士再一个个地把指令传给底舱的车夫。 赵权等人正围坐在甲板的角落里,对着一个与赵权身子一般大的羊皮囊吹气。 这玩意是草原牧族的特产,名为“浑脱”。就是将整只羊完好地剥下皮,肚子缝合后便成为一个有四个小洞的皮囊。平时可以装酒,装牛奶马奶,装风干的牛肉。现在是用来给他们当渡河的皮囊。 本来以赵权等人的水性,要想泅渡过河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是得带着一些器械,尤其是丁武要了些火药,那就必须依赖这个皮浑脱了。 没吹多久,赵权就痛苦欲呕。 这个皮浑脱充满各种让人痛苦不堪的馊味。赵权既得使着劲吹气,又得防止吸进里面的味道,气没吹到一半,就差点把自己给憋死了。 “要是有打气筒就好了!”赵权又开始琢磨,那玩意的基本原理他还是知道的,但怎么做就不太明白。 “啪”的一声,一边吹气的赵权一边抽空把抓在自己身上的那只小胖手拍落。 陈耀哭丧着脸,两眼写满了委屈,眼泪正默默地汩汩而落。李勇诚蹲在他边上,胀红着脸,一声不敢吭。 王铠则是很有些得意的模样,一边吹着很难听的口哨,一边叨着:“你们呐!跟你们说了多少次啦,不要跟小孩子一样,看,报应来了吧!” 陈耀努力地眨巴着小眼,希望可以把眼泪多挤出一些,一边蹭着赵权一边哼唧着:“小舅——小舅——”。 叫声犹如发春的小猫。 赵权不堪其烦,怒斥道:“问你们怎么回事,谁都不肯说。既然你们想自己解决,那就不要找我了,直接去找郭将军啊!” 见两个人还是不吭声,赵权真是有些发怒了,对李勇诚说“再不说,你就跟小耀留在这关禁闭吧!” 平日里,李勇诚表面上最怕的人是堂兄李毅中,因为他真的是会揍他的,不过往往揍过后就没事了。骨子里他其实最怕的人却是赵权,一旦赵权开始板脸,李勇诚就会不由自主的哆嗦。 李勇诚终于站起身,磨到赵权边上,对着陈耀说:“小耀,这次是我不对,哥给你道个歉,算我欠你的,以后允许你也欺负我一次。” 听到一声“哥”字,陈耀的火就消了一半。不过他还是哭丧着脸说:“你道歉有屁用啊,我不要自己留在这里关禁闭!” 李勇诚吞吞吐吐地低声对赵权说:“小权,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别人说。尤其不能跟小铠还有我哥说。” 赵权的兴趣有些被提起来了,“好,我答应你。” 李勇诚把准备贴过来的王铠一脚踹开,几乎贴着赵权的耳朵,悄声说道:“小耀,他,他睡觉时用手摸鸡鸡。” 赵权一听差点岔了气,抬起腿就给了李勇诚一脚。“你个死变态!他摸他的,你脱他裤子干嘛?” “我就是有点奇怪啊,本来只想看看的,结果小耀醒来一挣,就把裤子给挣掉了,然后就追着我要打。” “然后——然后——”李勇诚话还没说完,陈耀又开始放声而哭,泪如决堤之水,汹涌而下。 这时,丁武走了过来,看着他们问道:“怎么了?皮筏扎好了没?” 赵权唯唯诺诺地说道:“嗯,这个,他们,没事了。哦,快好了!” “快点,时间要来不及了!” 赵权对着李勇诚和陈耀摆了摆手,说:“赶紧来帮我把这个玩意整清楚。” “那——?”李勇诚犹豫着问道。 “好了,我呆会再跟老蒋商量下。不过第一波的行动你们肯定是不能参加的,我只能争取不让你们关禁闭,然后跟着老蒋他们一起上岸。” 陈耀立刻咧开了小肥嘴。李勇诚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但能不被关禁闭,已经很好了。虽然他有些怀疑,所谓关禁闭是不是赵权在吓唬他们俩。 赵权终于把鼓着气的皮浑脱扎好,又清点了自己的物品,包括三张小弩、两筒弩箭、一把兵铲,还有一面郭侃的护心镜与一小瓶酒。又把身上的衣物与皮甲脱下,用油纸包好,与王铠及李毅中的物品一起捆在皮浑脱上。 李毅中从江中打来几桶水,与赵权及王铠一起相互对头浇下,一边浇一边用手搓着身子。虽然他们早已习惯了冬泳,但还是得让体温适应下江水的温度。而后三人又一起,在甲板上开始拉伸、蹦跳、压腿。 第九十二章 泅渡过淮 吴一虎看得目瞪口呆。丁武倒是习以为常,平日里下水前他都会跟他们一起做这些所谓的准备活动,不过现在甲板上都是人,他还是有些放不下脸来做这些动作。 郭侃领着几个人向他们走过来。赵权停下动作,看向郭侃,顿时瞪圆了双眼,那厮竟然又换一副铠甲。这身铠甲虽然没有护心镜,但显然是另外一副完整的全身甲。赵权不由地暗自腹诽:我们每人才一身衣裳半件皮甲,行军时还没得换,这厮出门竟然还带着两副完整的铠甲,真是过混呐! 紧跟着郭侃的的施玉田微笑着对他们点头示意。 蒋郁山过来拍了拍丁武的肩膀,又狠狠地抱了下赵权。他这次是真的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郭将军一定要把赵权他们置于如此危险的行动中。也许是因为他们水性好,也是是因为想让他们多多历练。可是这样子实在是太冒险了。不过他也没权力去更改行动方案。心里虽然很不愿意他们为了功劳去拼命,只能默祝他们能熬过这一关。 郭侃嘴角微微上翘,脸上露出一个很迷人的笑容,说道:“这次的行动,丁武和吴一虎,你们一定要保护好他们三人。” 郭侃看着丁武和吴一虎,等他们点完头,接着说:“你们也不要有太大压力,且放手去做,无论事情成功与否,我都会为你们记上一功。如果遇到危险,先想办法把自己藏好了,我,不会放弃你们任何一个人。事若不可为,保住性命为先。其他的,我给你们担着!” 那一瞬间,赵权突然感到鼻子一酸。这货虽然平日好装逼,但对他们的关心却绝对出于真心。也许这里面有在利用他们的成分,可是啊,如果自己真的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的话,别人又凭什么来关心与培养自己? 丁武把两个扎好的皮浑脱系在一起,推入水中,随后跳下。身子被江水一激,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有些后悔,刚才其实应该跟赵权他们一起热下身。 赵权迎着辛邦杰关注的目光,对他点了点头,与李毅中、王铠一起纵身而下。 赵权与王铠在前推着一个皮浑脱,丁武紧跟着他们,中间是吴一虎与另一个皮浑脱,李毅中在最后。这五人中,吴一虎水性算是最差的,把他安排在中间,前面有人拉后面有人推,起码可以保证他不会把自己游到水底下去。 一行五人在漆黑的夜中,向对岸缓缓游去。 淮水微微的波浪打在脸上,冰凉而清爽。赵权张嘴含了一大口,再慢慢地从嘴角将水吐出,味道有点腥甜。 水面感觉平静,水底却是不停的有暗流涌来,当然这些暗流对于他和王铠来说不算什么。两个人在前,尽量避开暗流方向,只是黑暗之中很难把握方向,所以赵权还是得努力地切开一条条的暗流,保持着横渡的方向。 月亮一直不见影子,天上星光渐现。 也不知道到底游了多久,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多小时。五个人总算上了岸。 吴一虎显得有些脱力,趴在岸滩上喘了半天的粗气。李毅中还算正常,这两年被赵权死逼着锻炼水性,凭着自己的身体优势,现在整个渐丁队中,水性也就略差于王铠与赵权两人。 吴一虎的气好不容易喘了过来,但身子还在打着哆嗦。赵权翻出行李,找出酒给吴一虎灌下,又跟李毅中一起给他狠狠地搓了会后背。总算把他的劲给缓了过来。 远处隐隐有些灯火,看来他们的方向大致没错。 赵权拿出护心镜,围上一块不透光的黑布,小心地燃起一根火把,放在护心镜之前,朝着南岸的方向,闪了三闪。不久,那边似乎也有灯光闪了一下即灭。赵权稍微地放下心,又拿出地图看着。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石羊滩,在渒河西侧,远处的灯火应该就是来远镇的位置,跟他们上岸的地点最少有两里地的距离。 几个人歇足了精神。丁武与吴一虎便起身向灯火处潜行而去。 赵权与其他两人开始沿着河岸寻找适合接应车船登岸的位置。往上游走了一里多地后,赵权看到了一块拱进水面的泥滩,泥滩上迎着水流的位置,是一块一人多高的礁石。 这地方不错。三个人在礁石旁放下携带的物品,拿出兵铲,开始在礁石旁挖设濠沟。 不一会,丁武与吴一虎摸寻而回。他们所看到的灯火确实是来远镇,离他们四里地的河口处有一个宋军的望楼岗哨,这个距离对他们来说还算是安全的。 吴一虎在泥地上重新规划出壕沟的位置,以礁石为起点,将这块泥滩切成一个半岛形状。又从这半岛向外斜伸出两道长近百米的壕沟,一条与河道平行,一条斜向岸上。 吴一虎一边在地上划着,一边跟他们解释:如果宋军来攻的话,要先从百米外开始防守,逐渐后退到半岛内,凭着礁石还能多撑一会,同时可以避免一开始就陷入被宋军围攻的不利局面。如果守不住的话,就只能跳入水里争取逃生了。 五个人各自拿出工具,开始挖沟。 让吴一虎惊讶的是,五人中李毅中挖沟的速度远超过自己,就是赵权与王铠的速度也不比自己差。休息的时候,吴一虎顺手拿过李毅中的兵铲看了起来。 这铲子跟他用的铁锹完全不一样。铲子不重,单手便可挥使;长及半身;铲面明显是精钢打造;铲尖是一个微向外凸出的弧面;一侧为刃一侧为齿。在铲面的最上方,向后弯出一指宽的拐面。铲柄为硬木制成,在靠近柄端的位置略微收窄,手握上去顿时传来一阵舒适感,让吴一虎不忍放手。 一看这就是好东西,远非自己那把纯属农用的铁锹可比。 吴一虎有些疑惑地转了转手中的铲子,问丁武:“军中什么时候配备这么奢侈的铲子了?” 第九十三章 第一战 “别想太多了!”丁武呵呵一笑,说“整个真定军只有几把,都是李毅中自己做的。” “不过,我也让他给我弄了把。”说着有些献宝地挥了挥自己手中的那把兵铲。 吴一虎朝他翻了翻白眼,心里有些不适,对于这个渐丁队而言,自己似乎总是无法完全融入于他们之中。 忙了大半个晚上,壕沟终于完成。两条斜出去的壕沟犹如两根天线歪歪地插在圆圆的帽子之上。吴一虎又在那两条壕沟之间,每隔三十步,挖出三条相互沟连的浅沟,在上面铺上干柴草木,又小心翼翼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火药,你们小心点。”吴一虎对他们打着招呼,“宋兵有过来的话,咱们每退一段,就燃一段的火药,可以多撑一些时间。” 这就是国人引以为傲的四大发明之一——火药啊!赵权凑过去一看,那团黑了乎乎的东西,有些是粉末,有些却是形状不一的小颗粒。他知道这火药的主要成分是硝和硫磺,看来没经过太多的提存,估计威力也是有限。而且吴一虎直接将火药撒在干草堆里,显然只是为了助燃,并不太指望能够爆炸伤敌。 天际边终于开始微微泛明。丁武起身让王铠又向北岸发了信号,那边很快有了回应。 随后,丁武便与吴一虎一起,顺着河岸向宋军岗哨处潜行过去。 王铠在礁石边继续向北岸打着灯火,用以指引来船。赵权与李毅中各守在一条壕沟的最前沿。 赵权开始感觉自己的心跳在持续地加快,天色一亮,就意味着他将正式开始人生中的第一次战争。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地死在这里吧,赵权忍不住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但依然无法止住如擂的心跳。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赵权终于见到了丁武窜回来的身影,手上的叉剑上有一抹刺眼的血丝,紧跟着的吴一虎略显气喘。丁武向赵权比了个“V”的手势,赵权回敬了个大拇指。 吴一虎跳入李毅中的那道壕沟,丁武则趴到赵权的边上。几个人一边瞧着来远镇的方向,一边不停地向淮水中央探望。 隐隐约约之中,水面上出现了一团黑影。天边开始吐出一丝丝白光,那团黑影也愈见清晰。 “来了!来了!”赵权压低着声音兴奋地对丁武喊道,他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渗出汗水,忍不住的在身上搓蹭着。 船渐渐靠近,船艏甲板上,正中间那迎风而立的,正是白衣白铠,手持银白长枪的郭侃。他身边似乎有一只小肥手正在不停地挥舞。 赵权的眼角又有些湿润。然而,还没等他摁住自己的感动,便传来吴一虎的声音:“丁队,那边有动静了!” 赵权掉转头,往前望去。从来远镇宋军岗哨方向传来一阵阵怒吼声。丁武悄声说道:“他们应该只是发现守夜的岗哨不见了,还没发现我们。不过也快了。” 赵权再次检查了自己面前的三张上好箭的钢弩,然后努力地集中起注意力盯着前方。 百步之外,出现了两个身影,正骂骂咧咧地往他们走来。 “那俩死哪去了?不会躲哪个草丛搞事去了?”言语粗犷且透着极大的不耐烦。 “你说,会不会是蒙古兵过来偷袭?”这是一个比较轻细的声音。 “袭个毛!蒙古兵还在光州呢!”话说得很无畏,但两个人的脚步明显地放缓了些。 “头,你看那边是什么?会不会——” 一声凄厉的警锣突然从宋军岗哨处炸响,犹如沸油入火,在凌晨的淮水南岸惊起一群群飞鸟,让赵权觉得全身的血突然涌入脑中,一阵晕眩。 “有敌船!”离他们不到五十步的两个宋兵同时喊了起来。话音未落,“嗖嗖嗖”三箭凭空而至,是丁武、吴一虎与李毅中分别射了一箭。 “啊——”两个宋兵虽然应声倒下,临死之前发出犹如来自地狱的惨叫,让赵权浑身的寒毛直立而起。 赵权转过头往江中看去,车船已清晰可见。 前方奔来五六个宋兵,有人持盾,有人持枪,有人持弓,呈散开阵形向他们冲来。身后隐隐有数十个宋兵正在列队。 站在两条壕沟前端的丁武与吴一虎不断出箭,又放倒了两个。其他宋军缩在盾牌后面,放慢了前行的速度。虽然丁武之前屡屡交代赵权,他的弩太轻,有效杀伤距离最多三十步,一定要等敌军靠近时再射出弩箭。可是不知觉中,赵权手中的三张弩便已射空,而箭根本就不知道射哪去了。 剩下有三个宋兵,已逼近十余步。丁武大喊一声,跳出壕沟,随手挡开一只箭矢,便往前冲去。吴一虎与李毅中也随之跃出,并行冲向龟缩于盾牌之后的宋兵。 丁武晃动手中叉剑,从两个盾牌之中直插而入,随即手腕一抖,一个盾牌兵便被他拉倒在地。左侧的吴一虎晃动长枪,荡开盾牌兵手中长刀,顺势当胸扎入。 赵权缩在壕沟里,给三张弩一一上箭。刚上完,丁武他们三人也已经奔回,手上的叉剑正往下淌着血水。 “放火!”丁武对赵权大喊一声,抓起弓箭,顺着壕沟往赵权身后奔去。 赵权努力地稳住自己,引燃火折,凑近草堆。手有些发抖,一下、二下,点了三下,才把草堆点燃。随即跳回壕沟,一直跑到丁武身边停下。 丁武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那么早点火干嘛?” 赵权一怔,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火药冲天炸起,火星四处迸溅,一堵火墙熊熊而燃。 远处,已集结完毕的宋兵正向他们冲来,距离还有三百步之遥,这堆火确实是白放了。不过这堆火对冲来的宋军虽然已经没有了任何威胁,但好歹挡住了宋兵的视线,射来的箭矢完全失去准头。 丁武张弓连射了三箭,拉着赵权继续后撤。火堆后传来一两声惨叫,宋兵进攻的阵形缓了缓,又继续冲杀过来。 第二次点火顺利多了,火药再次炸起时,四个人都已经撤退到弧形的壕沟处。 第九十四章 来远镇 赵权又一次转过头往江中看去。车船已停在经在离江岸约三十米远的地方。显然是因为船大、吃水太深而无法靠岸。 从船上放下一块舢板,有人开始从船上往下搬着东西。水门处的栈板也被放入水中,但还够不到岸上。有几个军士已经直接跳入水中,向岸上艰难赶来。 最后一道壕沟处已经出现了宋兵的身影,赵权手中的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空了。他感觉自己似乎有些脱力,抖抖索索始终没法给空弩上好箭。 “小心!”左手持铲右手甩着叉剑的丁武突然对着他大吼一声。 赵权抬眼一看,一个宋兵持着一把明晃晃的手刀,已经纵身而起,正朝他的位置一跃而下,刀尖离他的脑袋距离不到三尺。 赵权下意识地往下一蹲,身上冷汗直冒,他扔掉手中的空弩,想去抓兵铲却摸了个空,把身子靠住壕沟壁旁,脑子一片空白。 高高跃起的这个宋兵突然从半空中直挺挺摔落。 赵权扭头一看,已经有几个浑身湿漉漉的真定兵正从岸上向他们冲来。岸边,一身白甲的郭侃已挺坐于马上,左手持着微微抖动的长弓,右手四指稍张,停于脑侧。看到从半空中摔落的宋兵,满意地点了点头,右手顺手朝后一扬,大喊道:“兄弟们,随我杀将过去!” 随后一提疆绳,纵马而来。但没跑几步,马便驻足于沟前。郭侃利索地翻身下马,站在壕沟后沿,长枪虚指赵权,说道:“小子,干得不错啊!” 赵权还来不及做出惭愧的表情,头上便跃过数个大汉,匆忙之间,他还瞥见了辛邦杰对他竖起的大拇指。 他再转过头,却见壕沟前堆起的土坡四周,零零落落插着不少箭矢。有些庆幸还好自己长得短,得以安全缩在壕沟中,否则脑袋上定会挨上一箭。 丁武摇晃着身子跳回壕沟,一屁股坐倒在他边上,身上满到处是血,左臂上扎进一根长箭。 赵权脸刷的就白了下去,往后大喊:“医务室——不,医生——不,医护!” 丁武猛喘了几口粗气,咧开嘴对着哆嗦的赵权说道:“行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没事啦,小伤!”又举起兵铲赞道:“今天多亏了这把铲子,替我挡住不少箭,否则你还真就见不到活着的丁大哥了。” 对来远镇的行动相当顺利,郭侃率麾下近百军士,只一个冲锋,就击溃了准备出击的宋军,宋军只好全部缩进来远镇死守。此后史权大队人马上岸后,又花了不到两个时辰便攻陷了来远镇。 来远镇的守兵总共只有三四百号人,淮南的宋军将主要防守精力放在了西线的察罕与东线的塔思部队,对于中路突破的史天泽,根本没有做出有效防备。 这一仗,共击杀来远镇宋守军近百,俘获宋军两百多。真定军死伤士兵一百多,算是以比较小的代价获得首战的胜利。 史天泽委托水军千户张禧,把一百多死伤真定军与两百多宋军俘虏全部送回北岸,暂时安置于柳沟水寨。 本来郭侃是想把丁武也送回北岸,但对自己胳膊的箭伤,丁武却毫不在意,坚持要留在军中。吴一虎与李毅中也受了些伤,不过都不算太重。 赵权对自己处女战的表现显然是很不满意的,在他答应以后给丁武十斤好酒的条件下,丁武才勉强同意不把他的真实表现透露给别人知道。于是在王铠不明不白的宣扬中,赵权以十二岁的年纪,得到了郭侃部上下的一致夸赞。 这年纪比起当年第一次上战场的郭侃,还小了近一岁。 在选择下一个攻击目标时,史天泽有些犹豫。 出兵前,察罕给他下达了非常明确的目标,就是必须在十天之内拿下寿春。如果在西路军主力抵达庐州时,史天泽还没攻下寿春,将以军法处置。 真定军此战选择中路突破,原本就带有赌博的味道,因为渡河,全军只携带三天粮草,要是三天内攻不下来远镇,就只能灰溜溜回到淮北。 现在来远镇补足了一些粮草,但也只够十天之用。如果十天内没拿下寿春或是安丰县,同样要再次面临断粮的危险,那时不用察罕祭出军法,史天泽自己都得去向察罕跪求支持了。何况他一向明白,蒙古人出兵从来都是就食于敌,军中所存粮草肯定不多,也支持不了他多少。 对于史天泽来说,这一仗的压力非常大。为此,察罕满足了他提的所有要求,包括不任蒙古监军。不过为了避嫌,史天泽还是请察罕支援了别里虎的一千蒙古兵。 此外察罕给了他相当充足的情报,这些情报是自去年底蒙古大军北撤后,依然留在两淮及京西的部分蒙古斥候收集的。 目前,摆在史天泽面前最大的问题是,他下一步的攻击目标要放在哪。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来远镇并不是一个易守的地方,而且坚守来远镇对真定军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来远镇以南六十里是安丰县城,寿春东距来远镇不到七十里。而寿春与安丰县的距离为近八十里。三地之间均是快马一天都能到达。 自乾道三年安丰军移治寿春后,现在安丰县的守军有两支部队,一支是水军近三千人,另一支是由聂斌统辖的马步军三千。没有水军的配合,单凭史天泽手中的一万兵马,要想迅速攻下安丰军,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攻打寿县,则会面临着安丰县守军与寿春守军的前后夹击。 在与军中几个将领商讨了一整夜之后,史天泽决定将主攻方向放在寿春。 一天的休整之后,真定军将来远镇付之一炬,全军分前、中、后三军以最快的速度向寿春突进。 除了别里虎的一千蒙古兵外,史天泽将所有的精锐游骑全部放出,在来远镇至寿春的区域内,一路袭杀宋军斥侯。 又一场战火,开始在淮南大的地上熊熊燃起。 第九十五章 寿春城外 来远镇至寿春,一路平坦,即使有些小河流,也是深不过膝,直接可以纵马而过。 清晨出发,夜色未暗,赵权等人便赶到了寿春境内。 赵权一路沉闷,他突然间有点想跑回淮水北岸的冲动,第一次上战场给他的感觉实在不好。 当年第一次手刃杀死姐姐姐夫的那个宋兵时,也许是来不及感到惧怕,只有愤怒的情绪充斥心中,而这一次他却心悸了一整天。 即便是受了伤,丁武也坚决不肯随伤兵北返,兴奋中的渐丁队成员也没有一个人想要回去。赵权只好保持着沉默。 对于战争,不管是近现代热兵器还是古代的冷兵器,对他来说其实都很遥远,当战场上硝烟弥漫、喊杀震天的时候,于刀光血影之中,要想把握一线生机,也许更多得靠老天爷的眷顾。而自己脆弱的心里,显然还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 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勇敢,可以从容地面对死亡。但是这样的在鬼门关之前小转一圈之后,他才真正明白,在冷酷的战争中,生命是如何的脆弱。 但害怕与心惊并不意味着自己就可以退缩,这点赵权许久之前就已经清楚。他也明白,要想在这个乱世中存活,坦然面对战场上的生死,这一关是他无论如何都得熬过去的。否则,只能是一个可怜的炮灰。 他希望自己可以在经历这场战争之后,尽快的成长起来,不论是身体的抗击能力,还是心里的抗压能力,自己都必须开始把自己放在油窝上开始往死里的烹。 熬过去了,才有可能为自己为身边的人争取一线生机。熬不过去,那还是在淮南找一块豆腐撞死了算。 渐丁队与真定军的一些轻伤士兵是最后到达寿春的队伍。 真定军将营寨直接安置在距寿春西门五里之外。 在营寨门口,便可望见寿春的城墙。已过酉时,斜斜欲坠的夕阳往寿春的西城门上,镀去一点薄薄金光。 此时在真定军营寨和寿春城池之间,四处是三三两两,各自接战的游骑兵。 尘滚土扬之中,游骑基本都是一触即走。双方骑兵数量相当,但在穿插、移动与相互的呼应方面,真定骑兵显然更胜一筹。当数十骑蒙古兵加入战场之后,宋军骑卒便被追击得四处溃散。 夜色未至,宋军游骑已全部缩回城内或是城外的营寨之中,留下四处散落的无头死尸。偶尔有些宋军的战马,也被真定游骑直接追上砍杀。 寿春骑兵的战马以淮马为主,头大颈粗,肩短胸狭,是南宋所有部队里马军的主要用马。但是在真定军眼里,这种跑几步就气喘、体格矮小的马,根本就不被他们看上眼,拉回去养还费草,都是直接砍了吃马肉。 渐丁队到来的第一件任务,竟然是被派去收罗散落的马尸。 吴一虎要来了一辆大车,几个人拉了七八趟,才把战场上的数十匹淮马清理干净。当一批人浑身腥臭地回到大营时,真定军的营寨已经全部搭建完毕。 寿春城外,本是千里沃野,为淮南西路重要的产粮地,但自宋南渡后,这里便成为南北兵家征战之地。除了宋金议和的那些年,田地基本都处于荒废状态。 四周本来不多的树木已经被宋军砍个精光,真定军找不到半根可以搭建营寨的木头,只好挖壕为沟,垒土作墙,围住的是中军的营寨,又在寨外布着六个百人队的土营,互为守望。 暮色笼住了整个战场。 寿春城,只剩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 九月初一的清晨。 当赵权与渐丁队一起步出营寨时,薄雾之中的寿春城已渐渐清晰。 寿春,春秋战国时期曾是楚国的国都。淝水自东绕过寿春城向北流入淮水,南有大香河直通安丰县的巨泽芍陂。 永嘉之乱后,晋移都建康,南朝以寿春为屯兵重镇,作为抵御北兵的最重要防线。寿县自此便沦为南北之间的必战之地。 高宗南渡之前,寿春曾是寿州治所。南渡之后,寿春在金宋之战中数次易手。绍兴十二年宋置安丰军,乾道三年(1167年)时治所从安丰县移治寿春,宋国开始将此地经营成为对金作战的重镇。 嘉定十二年(1219年),镇守寿春的建康都统许浚大败金兵,重修寿春城,寿春得以安定了十多年时间,随着金国的灭亡,宋蒙之战爆发,寿春又成为了双方屡次交手的战场。 去年蒙古南征,宗王昆布哈就是在这里围攻了三个月时间,最终在寿春城前留下一万多具尸体,惨败而退。而当时的知安丰军杜杲因此一战成名,如今已升任为淮西安抚使兼知庐州。真定军此战如果能征服寿春,那么下一个对手就将是与察罕一起,面对镇守在庐州的杜杲。 去年蒙古军为了攻打寿春,集结了五六万的蒙汉军队,而且携带各种攻城器械,却最终在寿春城下铩羽而归。而这一次,真定军总的兵力才一万,而且几乎没有像样的器械,赵权有些怀疑,史天泽到底有没有办法在十天之内攻下寿春。 在怀疑之余,赵权也有些好奇,据他所知,去年史天泽率着真定军,也参加了寿春之战,不知道这次再来,是不是带着已经憋了一年的气。 在真定军营寨之前一里处,已经搭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台子,台子上树着两杆大旗,红罗为帜,刺字于上。一旗为“真定”,一旗为“史”。 这里是史天泽的战前指挥部。一千亲卫结成坚阵,如铁桶般把将台守得密不透风。台子一侧,是一座高二丈的望楼,上面两个士兵,一个正在观望,一个在布着数方旗帜。 黑旗居中,四周是黄、白、青、红、绿旗围绕,黑旗代表着史元帅的侍卫军,其他四色旗则为四支千人队。 黑旗边上,另有一只略小的三角黄边黑旗。这是郭侃百人队的队旗。 随军出征前,赵权等人也学了些军中的旗语。望楼上摆出的这些旗,他还是看得明白的,这是全军集合的阵势,渐丁队需跟着郭侃,位列史天泽中军之侧。 第九十六章 列阵 眼前是密密码码结成军阵的真定兵,在赵权想象中,一万人也就横一百人竖一百人。但摆出来的阵势却让他看着有些头晕,似乎总是望不到军阵的边缘。 突前压阵的是邸琮的二千步兵,二排刀盾、二排长枪,再后是弓手。左侧为史权二千骑兵,右侧为史枢两千骑兵。史格的二千兵与邸琮的剩余一千兵置于军后,以防宋军绕道夹击。 剩下的就是别里虎一千蒙古骑兵,此时正自由自在的在战场中游荡。他们或百人,或五十人为一纵队,时不时向对面的宋军发动冲击,而后又在宋军射程之外折返。已经引发了数场小规模的拼杀。 渐丁队以丁武为首,此时正在将台边上候命。丁武的胳膊还没完全好,但他还是坚持领下了充任传令兵的任务。一众人骑在马上,或是面色平淡,或是心里发紧,连小马哥都有些不安地时不时刨几下前蹄。 只有陈耀有些没心没肺地晃着个肥脑袋,不停地往四处瞅着,还一直逗引李勇诚跟他斗嘴。后脑勺被赵权揍了一巴掌之后,陈耀总算是撅着嘴老实下来。 将台边上先露出一个只小旗,然后是史天泽的一个亲卫,对着他们摇了摇旗大喝道:“渐丁队听令,到阵前查探宋军营寨动静!” 丁武对吴一虎打了个手势,各带四个,分两队绕过前军,冲向战场。 战场之上,烟尘滚滚,到处是蒙古骑兵鬼哭狼嚎般的喊叫声。 吴一虎带着董用、李毅中、李勇诚与董用,直接冲入战场中间的蒙古骑兵之中,吴一虎与一个蒙古兵说了几句,便让董用回转马头奔回将台复命。——渐丁队中,只有吴一虎能说蒙语。 赵权、陈耀、王铠与史青则随着丁武,纵马来到偏右侧的宋军堡塞之前窥视。几个小伙伴身着皮甲,左手圆盾,右手兵铲。赵权将几把弩箭全部还给了陈耀,对他来说,这几把弩箭如同鸡胁,射程太近、射完一轮再上箭时总是把他搞得手忙脚乱,还不如用弹弓。 虽然四处烟尘弥漫,但赵权还是基本能看得清寿春城的模样。 源于西南安丰县芍陂的大香河,自南而北流入寿春城,继而向东汇入淝水。因此,整个寿春城可谓三面环水,只有西门挖出的壕沟水量较小,一马平川之地,最适合攻城之战。 与去年一样,史天泽也将此战的攻击重点放在西门位置。 去年十月蒙宋的大战,击毁了寿春西面大片城墙,直至现在竟然还没有修复完成。 北段未遭破坏的城墙完好无损,高有二丈。 城门已经基本修复,城门之上的敌楼只余数根柱子。城门以南一直到角楼处,只是在坍塌处竖着木栅。 木栅之后,隐隐是全副甲胄的士兵。 想着当年著名的“淝水之战”就是发生在这片战场上,赵权突然萌生出一阵唏嘘。 此时,列阵于寿春城外的宋军并非自城内出动的兵马,而是一直驻扎在西门城关处的守卫。防护阵型沿着城外西南方向摆开,挡住西城那段未能修复完整的城墙。 五座小堡寨背靠着一个小土坡,并列而踞。堡寨如行军营寨,拒马、望楼一应俱全。堡寨之外,是五个宋军方阵,呈半弧形面向真定军。阵前是两排大拒马,而后是一人高的巨盾,前排宋军缩于巨盾之后,只能隐隐看见头盔的顶部。 每个大拒马都是由一根长近八尺的圆木制成,上安铁枪,下设四根斜木支撑,以铁链凿附于地。 在拒马与堡寨之间,是一条宽约五十米,长近千米,可供几个堡寨守军彼此驰行的大通道。这通道一直连着西城门的吊桥,以供城内的守军出援之用。 居中的堡寨前,竖着“忠义军”与“樊”字将旗。结合之前所探听到的宋军情报,赵权知道,这旗下领兵者,应该就是忠义军统制樊辛。 这樊辛统领的“忠义军”源于淮水北岸的顺昌守军。自顺昌失陷于金国后,这支军队就被迫南撤,并驻防于寿春。如今顺昌早已被金国改名为“颖州”,这顺昌军也已经更名为“忠义军”了。 这部守军为一军编制,看这五座小堡寨,应该是每一营有一堡,那么按南宋的常规军制,差不多就是二千五百人左右。 此时,依然有些游骑在城堡方阵前或进或出,但渐渐的进的人越来越多了,出的人越来越少。游骑的对战中宋骑占不到任何优势,只能放弃战场上的主动权,开始以死守态度来对付不断挑衅的蒙古骑兵。 虽然战场上已经渐渐安静,但丁武还是不断地安排着几个人,轮流去中军汇报战况。 约摸半个时辰过去,望楼之上,方旗挥动,真定军的军阵终于开始往前挪动。先动的是左翼的史权一千兵,这些兵卒,下马结阵,百人一队,持着刀盾斜向右前方行进。随后是右翼的史枢一千兵,同样下马结阵,与史权兵呈犄角向宋军逼去。他们的方向都是宋军最前方的五百守兵。 随着真定军的逼近,宋军守卒依然一动不动,只是箭矢飞得更急。突然几支巨箭从滚滚箭流中激射而出,其中一支直接撞向最前方的一个盾兵,瞬间破开盾牌,直贯入胸。丁武大吃一惊,说“弩砲!”他认真地看了看,吩咐道:“回报中军,宋军第一兵营,有弩砲最少三具!” 离他最近的王铠拨马便去。 此时真定军二千军卒,离宋军第一营寨距离不到百步,移动之中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军阵的脚步开始略显杂乱。而宋军前排因为巨盾抵挡,中箭者显然少多了。 丁武领着赵权等人开始跟进,不断地让他们轮流回中军传报战场情况,并将中军发出的将令传给每一队的百夫长。 “得有个望远镜!”在战场中骑着马不断奔跑的赵权,刚在丁武边上歇着又开始走神了,而且迅速地从望远镜的镜片想到玻璃、眼镜、以及各种各样可以产生出无数利润的玻璃制品。然后才突然悲催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把玻璃生产出来。 第九十七章 寿春之战(1) “报中军,敌方第五营开始出动,寿春城城门已开,可能有守军增援战场!”突然,丁武在赵权耳边一声大喊。 赵权脑中一清,立刻掉转马头,跑向中军帅台位置。 真定军的帅台之上,史天泽静静地伫立着,战场上袭来的灰尘已经将他的脸抹上一层银土。 虽然战场之上,真定军的人数远多于南宋守军,但宋军守势井然,如果发动强攻,真定军必须得承担巨大伤亡。 看着第五营宋军开始前移,做出包抄姿态,史天泽的眉头微微皱起。 这时,他转过头,对立在身边的郭侃说道:“你带人,到城前仔细看下,城中守兵的情况。”郭侃应声而去。 正在阵前担任主攻的史权,此时有些焦急。百步之外,能给他们带来伤亡的,只有宋军的弩箭,但再往前进入弓箭射程,伤亡就会加大了。 中军处终于传来一阵金锣声,史权往后望去,望楼上黄旗不断挥舞,而后反向而立。史权长舒了口气,喝到:“全军后撤,小心宋军出击!” 两支千人步卒缓缓地往后撤去,宋军第一营并未出动追击,第五营也停下了缓缓而行的脚步。战场上的伤兵也被后撤的军士直接带回。 尘烟渐渐从空中滑落,第一天的战事就这样在赵权眼中不尴不尬地结束了。 …… 夜色已经完全笼住了天地,真定军的中军营帐中,灯烛通明。 此时,史权正有些不解地对史天泽问道:“元帅,宋城外守军只有两千多人,咱们完全可以一口吞掉,今日所做试探似乎有些——” 史权正斟酌着该用什么语气来表达时,郭侃接过话头说道:“我觉得元帅此举,有两个方面的考虑。” 郭侃略停了下,看到史天泽鼓励的眼神,便继续说道:“一是城中的守军,二是安丰县的宋军。” 史天泽赞了声:“好,继续,给大家都说下你今日所看到的城中守军,是什么模样。” “是,元帅!”郭侃对史天泽行了礼,说:“据收集到的信息,寿春城中大概有守军五千,由知安丰军赵胜统率。不过这些守军应该都是赵胜上任后征集的乡勇组成,寿春真正的精锐还是在城外樊辛的忠义军。” “今日我在城外,看到城中守军虽然有准备出动的迹象,但部队进退混乱,士卒良萎不齐,出城门后半天才勉强列好队阵,这种队伍若敢出战,定是不堪一击。我军只要能击溃城外忠义军,城内部队不足为虑。” “嗯,不错!安丰县那边什么情况?”史天泽接着问道。 “据刚从安丰县那边回来的探马得知,安丰县的驻军有两大部分,一是安丰寨水军,主要驻扎于安丰县城边上的芍陂,总兵力约有一军二千五百人,大小战船三百来艘。另一部分是安丰县城的守军三千人,由统辖聂斌率领。 这个聂斌有点意思,他与我们今日对阵的忠义军统制樊辛,都是原金国降将。”郭侃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副讥讽的面孔。 “这聂斌与樊辛原来都是杜杲手下,据说跟现在的安丰知军有些矛盾。估计这又是南宋搞得以文御武一套,真不明白他们搞这干什么,纯粹是在白白消耗人力物力,其实都不用咱们来打,过个几年,那些将领也被文臣给打垮了。我看呐——” “嗯,继续说安丰县援军的事。”史天泽轻轻地打断了郭侃的话头。 “哦,是!”郭侃把脸上的讥讽迅速收拾起来,接着说:“据晚间收到的军情,安丰县已经在开始整军,估计明天一早会出发。从安丰县到寿春,水陆都可通行。陆路大概有七十里路程,安丰县守军缺马,按最快迅度也得后天午时才能到,加上休整时间,估计要到晚间抵达。 另一个是水路,聂斌很可能会调用水军船只,从芍陂经大香河到寿春。这条河河道较浅,水流不急,虽然是顺流而下,近百里水路最快也要一整天时间。 因此,我觉得他们选择水路到寿春的可能性更大,步兵在船上可以修整,一到寿春就可进入战斗状态。” 郭侃口沫悬河地说了半天,感觉很解气。史天泽终于给了他表现的机会,他恨不得再继续说上一天一夜。 史天泽边听边看着地图边频频点着头。然后对着郭侃说:“你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吧。” “是!”郭侃把声音再提高了一点,说:“末将有三个建议:一是连夜派出军士,顺大香河而上,择地伐木堵塞河道。二,设伏兵于河道之侧,伏击下船的安丰县守军,骑兵协助。三,再加派游骑,完全屏蔽安丰县至寿春的战场,务必让双方断绝所有的联系。” “不错,仲和!看来你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史天泽终于露出了笑容。对于这位故人郭宝玉之子,也是自己的义子,他总体还是满意的。十二岁开始就跟着自己东征西战,看来如今一个百夫长的职位是有些委屈他了。 “仲和”是郭侃的字,全军只有史天泽偶尔会用字来称呼他,虽然有种被尊重的感觉,但每次听到这种称呼,郭侃总是没来由的一阵紧张。 “不过——”史天泽犹豫了下,终于说出了最让郭侃担心的两个字。“这一仗还是让他们去吧,你跟在我身边,还要配合好别里虎将军的指挥。” “可是——”郭侃相当失落,他觉得这是自己立功最好的机会,一旦此次阻击安丰县援军成功,千夫长的职位铁定是跑不掉了。但是他看到史天泽坚定的眼神时,只好有些勉强地答道:“是,元帅!” 史天泽清了清噪子,开始发布军令:“史权,你率两千人马,明日养精蓄锐,戌时之后顺大香河而上,准备后日凌晨伏击安丰县援军,务必将其击溃,不用追击,只须将其驱逐回安丰县便回。” “邸将军,你明日负责对阵寿春城外守军,并监督制些攻寨器械,做出长期围攻态势。要想办法攻上去,但不可急切,重在引出寿春城守军,以窥其虚实。至少不能让他们继续专心修筑破损的城墙。” 第九十八章 寿春之战(2) “史格,你负责协助邸将军,并提防寿春守军出城作战。” “郭侃,你配合别里虎将军,负责安丰县至寿春之间,全面清扫宋军游骑与斥候,还要注意下庐州方向的斥候。不过,你要时刻提醒别里虎,别一高兴跑太远了,而且别去故意糟蹋村民。”说完看着郭侃又补充了一句,“这事,也只有你干得了,他们几个都不行!” “是!”郭侃虽然有些不爽,但还是充满自信地接下任务。 …… 第二天的战事,又在不温不火之中结束了。 在西城门上站了一整天的赵胜,终于卸下脸上自信的笑意,默默地往府衙而去。 一整天时间里,双方都保持着有些奇异的对恃状态,虽然看得出对面的真定军尚有余力,而且似乎准备对寿春进行长期的围困,但对于知军赵胜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目前他能调动的了的兵力,不算安丰县水军,足有近万,跟来犯的真定军数量持平。凭这兵力,想击败对方那自是妄想,不过想要守住寿春,他觉得绝对没问题。 而且赵胜心里的期望可不仅于此,他希望可以在寿春城下重挫敌兵,起码要打得让他们知道疼为止。 去年杜杲在这里能做得到的事,他不相信自己做不到。 不过,一边努力地维持着脸上的自信,赵胜还是得一边压制着心里的烦躁。现在还有两个问题让他总觉着不安。 首先是残破的寿春城墙。一想到这城墙,赵胜忍不住又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声杜杲那个匹夫。去年一战,虽然寿春是守住了,但城墙残破,尤其以面对敌军主攻方向的西城墙最为严重,几乎全部倒塌。可是杜杲升了官,拍拍屁股去庐州上任,却要让自己给他擦屁股。 如果光是擦屁股也就罢了,寿春原来不多的库粮被杜杲搬个精光,最精锐的守军也几乎都跟着他去了庐州。自己接任的,可以说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府城。作为州一级的安丰军治所,寿春存粮不及百石,竟然还不如他上一任呆过的兴化县城。 可怜自己上任之后,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这一年多来,求爷爷告奶奶拜过各路神仙,总算凑起一支五千人的守军,虽然只是乡勇,但赵胜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完成的一件极难之事。 想想,五千兵勇,而且是足额俸禄给付,一个月就要花费万贯。 虽然给的大多都是楮币,但那也是钱不是! 只是守城之军虽然有了,而且跟城外的忠义军不同,是真真切切归自己直管的部队。但是再没力气修好惨破的城墙。 此时的赵胜略有些后悔,若不是自己一心想为寿春留下一个牢不可破的坚城,也不至于把工程量规划得过大:基墙扩大一倍、护城壕沟加深加宽各五尺、增加挡马墙一丈,四座城门外增建月城,上有团楼,还计划了三十六间的敌楼。 如今整个工程才只开始不到一个月,万没想到,正在和谈中的蒙古又突然发兵来袭,这下没修好的城墙可就成为一个大破绽了。 不过赵胜觉得这事责任绝不在己,为了重修寿春城,方案半年前就报送淮西路杜杲,结果扯来扯去,说什么缺少钱粮,说什么没必要,说什么要自己解决人力物力。结果上个月绕了无数个圈子,才终于获得户部批文。 都是一些尸位素餐之徒!此战过后,定当重参这些人等。 赵胜暗暗地下定着决心,他觉得自己看杜杲不顺眼,纯粹是以事论事,并非因为杜杲总是跟史嵩之有矛盾的原因。史嵩之对自己虽然有提携之情,但赵胜自认一身刚正,绝非缘于史嵩之,而看轻杜杲。 想起刚提为参知政事的史嵩之,赵胜突然觉得浑身充满着气力。 “敌深入长驱,薄我城下。谓之突兵,其牛马必不得食,士卒绝粮,暴击而前。可令我远邑别军,疾击其后,审其期日,必会于晦,三军疾战,敌人虽然,其将可虏。”赵胜一边走着一边禁不住背起《六韬》中的这段姜太公的论述。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本兵书。 摇头晃脑背了一阵,赵胜又想起另一个让他烦躁不安之事,依然跟杜杲有关。 就是驻守在城外的忠义军统制樊辛。 对于这个金国降将,他是一百个看不上眼。他很不明白,为什么朝廷对这些“归正人”会如此厚待,给他们兵权,给他们充足钱粮,给他们最好的兵马,甚至还会给他们田地。 本朝开国以来,以文治国,以武制敌,各安其位,可是如今朝廷上下,边境处处被这些归正人搞得乌烟瘴气。看看这两年蒙古人侵袭,哪一次不是北兵叛变引发的! 端平二年十月,信效左军统制赵祥、知邓州范从吉降蒙,以致光化军、德安府失陷。端平三年三月,克敌军在襄阳叛乱,使襄阳城失陷而毁于一炬。 都是这些北兵干的好事! 赵胜越想越生气,恨不得提剑出去直接杀了那个樊辛,以免他降敌致寿春城破。 但是随即他又有些泄气,要是没有樊辛这支军队在城外驻守,他还真没什么把握能抵挡得住真定军的一万兵马。而且,已经在路上的安丰县援军统制,也是个降将! 正当回到府衙二堂里的赵胜一个人在龇牙咧嘴、怒目忿张之时,进来一个侍卫,低声报说:“樊统制求见。” 赵胜大怒,喝道:“不是说不许他入城,他好大胆,敢违抗军令!” 侍卫唯唯诺诺地刚要解释,门已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过三十的壮汉。黝黑的脸面与乱须上布满尘土,看上犹如一个烧透的锅底,衣甲稍微零乱,满脸疲惫之色,身上并没携带任何兵器。 赵胜摁下自己的怒火,冷然问道:“樊统制,你擅自离开军营,万一敌军来袭,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来人正是寿春城外忠义军的统制樊辛。樊辛看着眼前的赵胜,努力地平息下心内的怨气,对他抱拳屈身行礼:“末将见过赵知军。” 第九十九章 是守是战 樊辛的忠义军归属禁军行列,本该归三衙直管,但是自南渡前夕,禁军大败于金国后,禁军地位逐年下降,如今几乎与各地厢军待遇一样。而且作为安丰军的最高长官,知军本身就可以统管辖区内各支部队,手掌生杀予夺大权。 因此,即便有杜杲的支持,樊辛也不得不在赵胜面前矮下身子。 “说吧,你非要过来见我,所为何事?”赵胜看着樊辛,并没安排人给他看座,更别说看茶看水,不过看见他一身疲惫的份上,还是压下已经涌至喉头的怒火,斥问道。 “末将想请问知军,今日战场之上,为何不顾忠义军上下阵前苦战,却不肯发一兵出城围攻敌军?” 樊辛已经在肚子里憋了一整天的气了,当真定军突然出现在寿春城之前时,樊辛料定这支突袭的军队人数不会很多,否则行军速度不可能这么快。当时他就建议赵胜乘敌劳疲,集聚城内城外七千多兵力,予以坚决一击。却被赵胜否决,说应当慎重对待,不可轻敌。结果眼睁睁地看着敌兵逼近城门口安营扎寨。 开战前,他又跟赵胜要求,如果敌兵来攻,忠义军可以挡在前头,但城中守兵必须出动协助进攻,否则凭忠义军二千五百人马,绝不可久守。赵胜当时是答应了,第一天城中守兵还有模有样出来晃了一圈,今天倒好,竟然出都不出来了。就这样放任忠义军在城前混战。 虽然敌军的攻势并不算猛烈,但所有人都被巨大的压力整得精疲力竭。最关键的是,城中守军不肯出战,对忠义军的士气的打击几乎是摧毁性的。 “你为何有如此疑虑?”见是这个问题,赵胜把自己的怒气又收敛了一些。 樊辛却在心里开始大骂:你这不是废话吗! 但他还是只能低声低气说道:“知军明鉴,忠义军两千多士卒对敌一万……” “荒唐!”还没等樊辛的话说话,赵胜便直接打断,“今日敌兵出动之数,最多五千,城外堡寨坚实,兵械充足,又没让你们主动出击,难道说守还守不住吗?” 城外忠义军的营寨与阵法,都是赵胜亲自指导布置,他自己觉得这个阵法深得姜太公关于以步对骑之战的精髓:“敌之车骑虽众而至,坚阵疾战,将士强弩以备我后……并置行马、木蒺藜,为四武冲……以骑陷敌而不能破阵,敌必倦走。” “可是……”樊辛话还没说出口,又被赵胜打断。 “我必须以城中兵力,保持对敌的威慑作用,虽然不会轻易出动,但若有需要,我定不会弃忠义军于不顾。” 樊辛被一口气憋得满脸黑红,论口才,十个自己也不可能是这位进士出身知军的对手。 赵胜没去理他,继续说道:“何况,今日敌兵明显是在试探性进攻,并未全军压上。等到敌兵在城外攻寨疲弱之时,我自会亲自领兵杀出城去,那时便可一战而胜之。” 樊辛自然是知道这位知军的打算,他是想让忠义军先拖垮真定军,他再去捡个便宜。可是他却没有想过,凭二千五的忠义军士卒,怎么可能拖垮得了一万的真定军。但这话他同样没法直接说出口。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如今真定军总共就一万兵力,凭此就想攻入寿春,未免异想天开。我们不仅要击退敌兵,而且要击垮真定军,让其无再战之力!以免荼毒他处。” 樊辛在心里说:你这才是异想天开啊! “我知道尔等辛苦,此战过后,我定会亲自上书朝廷,为你也为忠义军请功!” “请功不敢,即便击退敌军,那也是知军的功劳!”樊辛趁着赵胜稍微缓了口气的功夫,赶紧送上一个不轻不重的马屁。然后接着小心翼翼地说:“若是城中守兵不愿出城,可否让忠义军回城,共同守卫寿春?” 让忠义军回城守卫,这是最稳妥的做法,樊辛跟赵胜已经提过许多次。但赵胜可不满足于守城这么简单,他一心要取个大捷,只有这样,他觉得才能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史公,也对得起自己。 听着樊辛又提起回城之事,赵胜心中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又开始有上升的势头。他皱着眉头看樊辛一眼,说:“怎么,你这是怕了吗?” 樊辛的脸从黑红变成了全黑,他喊道:“末将自领忠义军以来,身经百战,杀敌无数,何时说过个怕字?” “哼哼,不是怕就好!”对于樊辛的作战能力,赵胜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他去年也参加过寿春之战,立下战功。虽然只是军指挥使一级,但却得授左武大夫,已经是正六品,算是军中的中高级武官了。 只是去年那场守卫战,杜杲上报杀蒙古兵士一万七千人,赵胜始终觉得他在虚报战绩。这些前线武官,一向是以此手段来获得快速升阶之道。 想及于此,赵胜声音又抬高三分,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主将不畏战,手下兵士自然就会死战,你不会连这道理都不懂吧!” “末将并非畏战,忠义军将士也并非怕死。”赵胜声音一抬高,樊辛的声音只能低下去。“只是属下这些兵马,来之不易,属下实在不忍心让其白白折损于城下。” 这支部队,跟樊辛一样,大部分出身于淮水之北。要不是孟珙力排众议,要不是杜杲的典力支持,单靠樊辛是很难撑得起这样一支军队的。因为受南兵排挤也因为受不了大宋朝廷文官的压制,叛了不少北军,使得樊辛他们的日子越发的不好过。 但他相信,如今京湖两淮前线,真正能打敢打的军队,只有他们这些北方人组成的北军。于公于私,他都不想将这些宝贵的兵力无谓地浪费在寿春城外。 “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什么叫做白白折损?”赵胜的声音继续提高,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气,“你再推诿,我当以军法处置,到时别说是杜杲,就是史督亲至,也救不了你一二!” 第一百章 寿春之战(3) “是——末将领命。”话已至此,樊辛知道说再多也没用,只好垂头而去。 望着满脸不甘而去的樊辛,赵胜默默地在心里说道:“再给我三天时间,你只要再坚守三天,我便可保寿春城安然无忧。” 樊辛默默地离开府衙,向西城门走去。 城墙上下,灯火通明,数千军士肩挑手扛,或用小车或用手抬,将城内各处的砖石沙土纷纷运往倒塌的城墙处。街边、城墙的一些灯火照不到的角落,时不时的有些累极的军士倒地而卧。 樊辛看着这些军士,突然一阵发怔,隐隐地觉着有些不对。 可是积郁在胸中的闷气转瞬间就把这丝不安完全驱散。城外,还有二千多的忠义军士卒需要他去安抚,他实在没有心思再去理寿春城中之事了。 出了城门,漫天黑夜,扑鼻而来的是遍地的血腥味。虽然已经在战场上厮杀了十数年,但樊辛依然无法习惯这种味道。他长吐了口气,对着在城门口等候的亲兵摇了摇头,一起上马往城外营寨而去。 到营寨门口,他才想起,今天去找赵胜,本来还要跟他说安丰县援军的事情,但一直被赵胜狂喝乱吼,竟然连这事都忘了提起。 一整天,忠义军派出与安丰县联络的游骑竟然一个都没回来,显然真定军已经完全掌控了寿春至安丰县的区域。可想而知,他们一定会对安丰县派来的援军有所动作,可是自己已经不能再分兵去应付了。 想到此,樊辛叹了口气,终于没再回寿春城去再见一次赵胜。既然他有能耐,这个烦心事就让他去琢磨吧。 …… 灰黑的天空下,寿春城外的战事又已经持续了半天。 天气闷得让人恨不得挺起长枪,往天上捅出个窟窿,好漏点风下来。 战场上倒时不时有风扫过,不过那是来回飞奔的战马扬起的强风,挨过一阵风跟着的便是一身灰土。 “呸呸呸”,赵权已经不知道吐了多少口水了,但依然是满嘴飞尘。他不停地扫视着战场,战况似乎比昨日激烈了些,可是真定军的攻击部队依然不温不火,前进两步再后退三步。还时不时发出凶狠的吼叫,不知道这些吼叫声是不是为了提醒在战场上那些无聊的军卒,不要睡着了。 宋军营寨前的守军,似乎也习惯了真定军温暖的攻势,一旦真定军有人突入一箭之地,便是两波箭矢过去,然后继续便静静地候着。游骑兵也不再出阵,只是在五个营寨之前的通道上,不停地往返奔驰。 今天已经是攻城之战第三天了,邸琮的部队却始终还没攻到寿春城下。他们面对的是一条宽一丈的护城河,虽然河里水不算深,但要游涉而过也不现实。因此他们首要的任务就是在护城河之上填出旱坝。 这任务可能算是有些艰巨,到现在为止,也没填入多少砂土。 城里的守军不再有任何出城的意思,只是紧紧地盯着这些部队,时不时射出几只巨弩。半天时间,这些巨弩已经导致邸琮部二十余人的伤亡。 战场上没有任何的变化,赵权等人也只能呆在战场边缘安静地观望着。旁边的陈耀突然安静了下来,赵权扭头一看,那厮竟然又趴在小马哥身上睡着了。 “你个猪啊!”赵权抬脚就给了陈耀的肥臀一踹,“这你都睡得着!” “这么无聊,还不让人睡!”陈耀勉强地睁开眼,揉了下屁股,嘟囔道:“骂我是猪,你不也猪了嘛!有必要吗?” 赵权没再理他,凑到丁武面前问道:“丁大哥,你觉得,这像是在打战吗?守的有气无力,攻的怎么也有气无力?” 丁武挠了挠头,赦然而笑,“说实话,我看不太懂。不过我想史元帅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目的。” “啥目的?耗死宋军?让他们失去警惕性?还是……” “行了,你就别瞎琢磨了,且等着吧。” 远远数骑斥候飞奔进入从真定中军,不久中军处隐隐响起一阵欢呼声。随后又有游骑飞驰着四散而去。 其中,有两骑正向赵权奔来,是留在中军候令的王铠与史青。史青手持令旗,直接奔到邸琮身边,喊道:“传史元帅令,半个时辰之内,必须在护城河内填出一条沟坝!” 邸琮的部队突然便快速转动起来,十余辆装满泥石的填壕推车,在盾兵的掩护下,直奔护城河而去。 对面宋军营寨的步卒,顿时也紧张起来,呼喊声四起,箭矢愈急。战场上如泄入一道沸油,瞬时就滚了起来。 赵权对奔驰而来的王铠问道:“小铠,怎么回事,出什么状况了?” 王铠低着声对他说跟丁武说:“史权将军成功拦截了安丰县援军,已经将其击溃并驱回安丰县。” “好!”丁武大喝一声,说:“看来史元帅等的就是这一刻啊!” 赵权等人立时忙碌起来,开始轮流回中军传报战况。 一个时辰之后,邸琮部终于在护城河上填出一条沟坝,但也付出了近三十名士兵的性命。所幸堡寨的宋兵为了应付加紧进攻的真定军,并没有分兵对付邸琮部,使得他的伤亡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天色渐暗,真定军终于收兵回营了。 虽然不知道真定军为什么在突然间加紧了进攻的节奏,但今天的战况对于赵胜来说还是可以接受的。三天时间,真定军才填出一条沟坝,这对于寿春城来说,没任何威胁。 赵胜看了下破损的城墙,默默地计算着,再有两天时间,城墙应该就可以修好,足以抵挡真定军的攻城了。 只是他有些犹豫,不知道明天是否该集中全城兵力,连干十二时辰,这样到后天一早,城墙修复就基本可以完工。看真定军今天的情况,他们似乎明天应该也无力发动攻城,而且最迟明天一早,安丰县的援军就该到了。 站在西门之上,靠着一根微斜的栏柱,赵胜一个人在那暗自琢磨。这时,身后一窜马蹄声传来,转瞬即至。 第一百零一章 寿春之战(4) 赵胜转过身往城里看去,一个传令兵下了马,喘着气跑上城楼,单膝下跪,对着赵胜喊道:“报知军,自庐州传来军情,安丰县援军今日午时遭真定军伏击,已被击溃,大部撤回安丰县!” 赵胜突然一阵眩晕,上前一步,喝道:“怎么可能?军情可否属实?为什么会从庐州传来军情?” 那传令兵又喘几口粗气,接着说道:“庐州来的传令兵正在东城,人马俱已昏迷。真定军已完全屏蔽了安丰县至寿春的战场,我军斥候全被截杀。聂斌将军只好令人将消息传至庐州,再绕道而来。” 赵胜一边努力地稳住自己的呼吸,一边提醒自己:镇定,莫慌,我还有时间,只要明日一天内修好城墙,我还可守住寿春! 当夜,寿春城中包括妇孺在内,所有人都被发动起来,全城彻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城上城下,如蚁汇聚,不停地忙乱着。 与此同时,城外的营寨之内,樊辛已经呆坐了好长时间,在赵胜收到安丰援军被击溃消息的同时,他也得到了杜杲从庐州派人传来的口信:事不可为之时,南撤庐州。 …… 半夜里,赵权是被冻醒的。 他闭着眼睛往四处摸着毯子。先碰到的是一堆紧缩在他身边的肥肉,毯子被他压在身下。赵权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把毯子从那堆肥肉下拽出来,朝着自己与这堆肥肉身上一裹,便又迷糊过去。 然而,那堆暖和之后的肥肉,开始发出滋润的呼噜声。好不容易呼噜没了,又是一阵阵的磨牙,如锉刀在青石上划拉出的一声声怪响,让赵权身上的寒毛一拔拔的竖起。 迷糊的脑子中,一串串的身影不住闪现。每一个都看不清脸,似乎是上辈子的朋友、父母、又似乎是这辈子从未谋面的爹娘。隐隐飘来的血腥之中,最后能看得清的却是那个当年倒在他刀下的宋兵。 赵权又有些不太确认到底是不是他,似乎少了一只胳膊,或是少了一条腿,脸也没了半边,提着一把破刀,与自己隔空苦相斗。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感觉终于已经彻底进入沉睡之中,一声低沉的锁呐却隐隐响起。随后轮值的吴天进来,吆喝着一个个把他们从地上扯起。 赵权迷糊着眼身,找着自己的衣甲,披戴齐整,又照看着陈耀把他也整理清楚。走出营帐。 一阵呼啸而来的冷风,迎面扑来,让赵权禁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这天,变得也太快了点吧。 “是西北风,昨夜起的。”吴天说,“你们大伙注意下保暖。小耀,说的就你,别以为胖子就不怕冷!” “保啥暖啊?总共就这么一身衣甲。”陈耀嘀嘀咕咕着说道:“没事,饭打多点,我多吃些,就不会怕冷了。” 营寨之内,军旗猎猎作响,正在燃烧的篝火被风吹得肆意而舞,火星乱迸。 天已微亮,影影绰绰的人群中,夹着一些低沉的呼喝与催促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压抑感,让人恨不得顶风而嚎。 早饭之后,渐丁队的成员各自牵着自己的战马,在吴一虎的监视下,再次检查着自己的衣甲、弩箭与兵器,给马笼上辔头、戴上马衔、安好马鞍。 赵权先收拾好自己的装备,再与吴天一起,帮着陈耀伺候小马哥。陈耀却仰着鼻子,不停地跟小马哥耳鬓厮磨。赵权忍不住的便踹了一脚,陈耀只是不满地哼哼两声,小马哥却朝着赵权射过来一束埋怨的目光。 “你这只白眼驴!”赵权恨恨地给了马屁股一捶。小马哥蹄子一错,甩头就往赵权脑袋上喷出一滩口水,随后便是陈耀得意洋洋的哈哈大笑。 集合号吹响时,渐丁队成员已经在吴一虎的率领下,骑着马在营寨前绕了几圈。风依旧在刮着,但其实不算大,只是透着刺骨的寒意。 战场东面,宋忠义军五个营寨前,只有几个人影躲在营前的排杈之后巡视着。 阳光从宋军营寨之后升起,刺着眼睛,让赵权感到有些不适。 寿春城墙之上,依然人影攒动,看来是修复城墙的人一整夜未歇。破损的城墙缺口已经拢合,有些已经修到与城门相平的位置,但大部分都还只有一人之高。 丁武从中军帐处飞骑而至,扬着小旗对他们一招,把人聚过来之后,急促地说道:“注意,准备急攻忠义军营寨!” 赵权一怔,抬头往望楼看去。上面有两支三角旗已经向着宋军营寨方向倾倒,在前的绿旗,随后的是白旗。赵权知道这是两支骑兵出动攻击的信号,而且竟然还是别里虎的骑兵打头阵。 上一世学校里的蒙古族同学,对于赵权来说,是一个让他非常喜欢的人群。无他,因为这些人喝酒爽快,而且把他们放倒后让赵权总会有相当大的成就感。但是,这一世的蒙古人他至今为止也轻易不敢去接触。 别里虎这支骑兵是真定军内真正的精锐所在,都是跟随别里虎父亲塔察经历多年征战的悍卒。其中大部分是真正的蒙古人,只有少部分回回人与唐兀儿人,一个汉人都没有。 别里虎部实际上并不隶属于史天泽,这支部队在真定军中便享受着超然的地位。正常是不会让他们充当前锋冲击的任务。 赵权对于今天与宋军的作战,突然间有些期待起来了。 “轰”的一声,真定营寨门口如雷炮响。营寨阵门大开,数支人马如出闸洪水,从营内奔涌而出。 最先出营的是别里虎部五百骑兵,个个身着轻甲。一出营寨便形成一条宽约两里的单排横流,一边整队一边催马加速,直接冲向忠义军营寨。 真定军营寨门口与宋忠义军营寨不过四里的距离,不一会这支横队便进入百步之内,五百个人同时搭弓望天而射,五百支箭映过朝日的阳光,直铺宋军营寨而去。 此时,忠义军两排拒马之后只有百余名值守的宋兵,仓促之间来不及结阵,只能各自手忙脚乱地举盾抵挡。三轮箭幕过后,能站着的就没几个了。 第一百零二章 寿春之战(5) 这时宋军营寨内才响起各种号角与擂鼓声,慌乱而凄厉。随后人流杂乱地从营寨涌出。显然,宋军没有料到前些日子磨磨蹭蹭的真定军,竟然会在天未大亮的时候,连阵势都不摆直接就向他们发起了进攻。 五百骑兵各射出三箭之后,离拒马已不到五十步。他们犹如撞在岸礁的浪花一样,突然滑向两侧,以一个完美的拐弯平行掠过拒马,绕回真定军阵地。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第二批的五百蒙古骑兵,伴着“啊呜啊呜”的呼喝着,如一条微微起伏的波浪,再向宋军营寨拍去。 这一批的蒙古兵一直冲到拒马前五十步的时才开始放箭,三箭之后,刚从营寨之中冲出来的宋军又倒下了数十个。 第二批的蒙古兵纷纷收起弓,放缓马速,直到拒马前二丈处,突然一齐掉转马头,同时往后抛出套索,如一片骤然而起的乌云向营寨前的拒马裹去。 站在战场边缘的赵权,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发出一阵阵的惊叹:这生活在马背上的蒙古人,果然是不一样啊,纵马前冲、加速、出箭、勒马转头,抛出套索,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关键不是一个人在完成这套难度极高的动作,而是一整排的五百个骑兵!那一瞬间,赵权感觉到自己看到了在草原上凛冽寒风中漫天俯冲的大群雄鹰,苍凉而雄壮。 战场上的被抛出的五百条套索,大部份都套在拒马伸出的木杈上。已掉转马身的蒙古兵发出一声声呜呜呀呀的吼叫,同时催马发劲,宋军营寨前的第一排四百个排杈立时被拉走了三百多个。战场上一片烟尘自地而升,直向战场中央滚滚而来。 烟尘未尽,真定军的第三批骑兵又开始启动,绕开回奔的蒙古骑兵,向忠义军营寨飞驰而去。 一阵阵慌乱过后,宋军终于在营寨门口摆出了阵式。盾兵在前,枪兵随后,弓箭手搭弓开射,五片稀稀落落的箭云从五个营寨处飞射而出。 真定军的第三批骑兵是史枢部下的骑兵,这次出动了整整一支千人队,挤成弯弯曲曲的一排,他们身着皮甲,手执角弩,但并未出箭,只是低头尽力催马而行。 马队到了距营寨拒马前三十步处,同样放缓马速开始调头,但这批马队的气势与刚才的蒙古兵显然有不小的差距,动作或快或慢,或急或缓。有些人甚至控制不住马速而在那转着圈。身后不停有箭飞来,不过宋弓兵此时还处于营寨门口,距离真定马队超过百步,弓箭的杀伤力不大。而半夜突如其来的西北风,使宋军的射出的箭矢被风刮得软弱无力。 忠义军营寨中,突然同时飞出二十多支弩箭,直贯入真定军马队,十余骑军士直接落马。还好这射程超过两百步的床弩,宋军的配备不算很多,而且射过一轮后,还需要时间重新给弩上箭。 调转过马头的真定骑兵,角弩向后,有些直接向宋军射出弩箭;有些则射出带着钩头的箭索,钩住拒马;还有少部分人像蒙古兵那样抛出索套,但大多落空。不过这次出动的骑兵较多,当他们开始打马回转时,剩余的大部分拒马还是被拖动了。 又是一团烟尘被裹离忠义军营寨。 赵权透过滚滚的尘土往忠义军营寨望去,寨前原来密密的两排拒马,如今只剩下不足百个,大多数是在首尾两端。中间的三个营寨,就像被脱了毛的猪一样,光溜溜地呈现在眼前。 真定军的第四支骑兵又开始出动。五个百人队结成五个小方阵,自南而北,直接从忠义军营寨门口横扫而去。 失去拒马防护的宋军,勉力地在寨前结阵。战场上的烟尘已经严重扰乱了他们的视线与判断。阵形还未完成,真定军的骑兵已从肋部直插而入。战场上顿时响起一阵阵的惨叫,这些惨叫往往只发出一半,就被淹没在铁蹄之中。 同时被淹没的,还有让人寒毛直竖的骨头断裂与破碎声。 无法结成阵形的宋军开始大乱,离营寨较近的直接窜回寨中,五个寨门顿时被堵成一团。有些抱着头在地上努力打着滚,以躲避骑兵的铁蹄;有些还在奋力持枪击杀。 但失去阵形防护的步卒,面对骑兵的冲击,无异于以卵博石。 最惨的是那些还未被撤回去的伤兵,站不起跑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只飞跃而起的马蹄直接踏入自己的身体。 断肢残肉,四处飞溅。 真定军的骑兵一直冲到护城河边上,顺着护城河自北向西拐了个弯,又回到战场中央。每匹马的四个蹄子上,都是血淋淋的一片,带着许多的碎肉。 几支骑兵就这样轮流地在忠义军营寨前扫过。三轮过后,宋军营寨前连个能呻吟的士兵都没有了。剩余的拒马也被跟上前的步卒趁机清理干净,寿春西城那段正在修补的城墙完全暴露在真定军的面前。 躲回忠义军营寨的宋军只能据寨而守,只要有人探出头来,便会召来十数支飞箭。只有从营寨之中射出的床弩才能对真定军些许杀伤。 真定军中军望楼上,同时扬起两支方旗。旗手左手红旗在前,右手青旗随后,一起向着寿春城方向挥动。这是令邸琮与史格的步卒发动进攻的信号。 已经候在营寨之外的步兵方阵,在第一排盾兵的掩护下,随着阵内的鼓角之声,向着寿春城墙滚滚而去。 偏西的北风,扫过城墙,寿春西门楼上的旗帜猎猎作响,几欲随风而去。城楼上开始射出一波波的箭矢。但是被风一刮,未及真定军身前,便不知所踪。 站在城门上的赵胜脸色愈发的苍白,双眼赤红如欲滴血。 他已经整整两个日夜未曾合眼,全身抖得厉害。也不知道是被龟缩于堡寨之内的忠义军激怒,还是因为看到忠义军溃败而产生的些许慌乱。 第一百零三章 寿春之战(6) 赵胜狠狠地咬开自己的舌尖,用传来的刺痛与嘴中的血腥味努力地让自己保持着清醒。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兵,整整已经有些零乱的衣甲,发出一串急促的将令。 “打出旗语,督促忠义军出堡作战!” “城墙修复再增加人力赶工!” “大人,”说话的是一个身着青衣儒衫的文士,这是已经跟着赵胜十多年的幕僚许文用。能让赵胜看上并长期留用的幕僚不多,许文用是唯一一个跟了他这么长时间的人。 “军士数日修城,不眠不休,再这样下去,卑职怕他们无力御敌,一旦……” 赵胜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说:“你考虑的有道理,把城中守军分成三批,一批开始抓紧休息,一批继续修城,一批负责守卫。” 许文用有些犹豫,寿春城中的守军,总共才五千人,要分守四门,还要日夜修葺破损城墙。因疲惫懈怠遭罚的士卒与日俱增,军内的不满情绪渐起,再这样下去,不用贼敌来攻,守军可能自己就先累垮了。 没等许文用继续劝阻,赵胜接着说道:“让韩翁再调一些兵过来协助守城。” 韩翁是安丰军的通判,四个城门,赵胜一直亲自镇守最有可能受敌直接攻击的西城,其他的东、南、北城全交给韩翁负责。 “其他三个城墙留一半人就好。”赵胜接着补充道,“调鹅梨砲过来。” 鹅梨砲,其实就是小型抛石机,但不同于其他动辄三五人甚至更多人才能操作的弩砲或是抛石机,鹅梨砲只需一个军士便能操作,抛射的是鹅梨大小的石块。虽然射程不到百步,但胜在简单方便。 这是杜杲之子杜庶制作出来的守城利器。赵胜原本有些不屑于使用,但如今情况紧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城外,五队真定步卒,各拥着一辆填壕车,向护城壕沟冲来。 “咻”的一声,三支巨弩破空而去。这是架于城门之上的三弓床弩,一次可发三箭,射程近两百步,算是寿春城目前威力最大的弩箭了,但是只有这么一具,而且安装、施放都很麻烦。 虽然真定军已至床子弩的射程,但狂风之下,弩箭虽强还是被吹离目标,没给敌军造成任何的损伤。 赵胜紧握的拳头虚空一捶,喝道:“瞄准些!其他弓箭手准备!” 墙垛边立起一队弓手,搭弓上箭,作势欲发。 不一会,真定军的步卒已到城前壕沟边。前方的盾牌闪开,露出蒙皮填壕车,开始往壕沟里填土。不待赵胜下令,城门上箭雨倾泄而出,然而侧面而来的风刮过,箭雨被风吹得飘飘扬扬,完全偏离方向。偶尔有几支射中的也基本被盾牌挡住。 城下真定骑兵贴着壕沟处,开始往城上射箭,遭遇着同样的风,连一支都未能上墙。 “咣”的一声巨响,二十多个弩兵围着三弓弩,终于又上好三支踏蹶箭,一个士卒举着一支铁槌对着板机猛地一敲,三支巨箭呼啸而去。 真定兵离城门楼已不到百步,三支弩箭一支射空,一支射中填壕车,还有一支贯入前列的一个盾牌,直接将其钉死在地。 又有数块巨石从南段城墙之后抛射而出,砸在阵地之上,轰然作响。 战场上箭矢四处飘扬,巨石轰鸣,然而效果并不明显。真定军摆出的阵形并不紧密,箭矢在狂风中已基本失去作用。 真定军避开了器械齐全的北段城墙,填沟位置全部在南段处。南段城墙修了一半,所有的守城器械都无法安装上去,上面甚至连站人都很艰难,抛石机也只能安于城墙之后。因此抛石车的石头要想砸到人,只能靠运气。 不过真定军的进攻也好不到哪去,为了在最快的时间里突袭寿春,真定军此次基本没有携带攻城器械,寿春一马平川之地,无木可用。这时战场上能用的,只有五辆改装之后的填壕车。不要说大型的床弩,连最普通的单梢抛石机,或者撞车、壕桥、轒辒车等攻城器械,一架都没有。 全军只有五辆填壕车。这五辆车子往往返返,一趟接着一趟往壕沟里填着泥石,行进的速度并不太快,但很坚决。 五支百人队骑兵已经完全控制了略显空旷的战场,他们或在忠义军营寨前奔驰突射,或是掠过城壕前往城门楼处射上几箭。忠义军里的士卒无法出寨结阵,只能缩在堡寨中防备着真定军可能对堡塞发起的攻击。 普通的箭矢相互间都已经失去了威胁,战场上偶尔有倒在三弓弩箭下,或是被石弹砸中的真定兵发出的惨叫。 渐丁队在丁武的率领下,两人一组,一人双马,开始在战场上奔跑,抢回伤亡的士兵。到夜色降临之时,真定军以伤八个,死亡三十一人的代价,终于填出了半条沟坝。 夕阳落下的时候,西风稍稍地减弱了些,但依然肆虐着寿春城前的战场。 只是横亘在城外壕沟与忠义军堡寨之间的一个小方阵,让赵胜还是放弃了夜间派兵出去挖掉沟坝的想法。 小方阵虽然不大,里面也就驻守着一支百人队,但阵前是密密的大拒马,外围有数辆堆满土石的填壕车。另有两支百人骑兵队一直在周边游弋。 站在府衙佥厅门口的赵胜,望着黑漆漆的仪门,视线似乎依旧停留在寿春城外的战场上。他在脑中不停地计算、推演、筹划,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妥当的破解之法。 他转过身,继续在佥厅中踱起步来,看着坐在厅里的大小官员,却始终无法凝聚起自己的视线。 那些官员紧盯着赵胜不停移动的身影,有的脸色焦急,有的面不改色,有的目光茫然。俱默然不语。 赵胜又在厅堂里转了两圈,终于停下脚,开口问立在边上的亲卫:“派出去的信使有没有回音?” “十多个信使已经分两路出去,一路前往庐州,一路出城到忠义军堡寨。往堡寨的五人……已经……”那个亲卫回答的声音越来越低,“已经被截杀了四人,还有一人下落不明。” 第一百零四章 安丰通判 “这些无能之辈!”赵胜焦躁地转过身,脸忽青忽白地看着一屋的人,目光狠狠地在他们身上掠过。他觉得自己胸中的闷气已经到了快爆发的边缘。再不寻个由头发泄出来,自己根本无法得以冷静,又怎么去安排军务,以应付明天的激战。 这时,门外又有一亲卫来报:“忠义军樊统制信使求见!” 赵胜猛地转了一个身,往门口冲了两步。随即又驻住脚,长吸了一口气,用尽量缓和的声音说:“让他进来。” 进来的是个精瘦的汉子,全身湿漉漉,正不停地颤抖着。 这汉子面向赵胜单膝而跪,禀报道:“奉樊将军令,送来口信。” “信件呢?”赵胜问道。 “没有信件,只有口信。”那汉子回答道。 赵胜勃然而怒,“我派了那么多信使出城,那鄙夫怎么敢只是回个口信,拉出去砍了!” 那信使大惊失色,匍匐在地,大喊:“大人饶命!小的,小的……”急切之间,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分辨,因为他根本搞不清楚这位知军为什么就突然发怒要砍了自己。 屋内众人立起,看着赵胜从青白转为通红的脸庞,有几个只好把劝解的声音吞回肚子。 不过,还是有一个人走到赵胜边上,对他一揖,说:“大人息怒,且听这个信使到底要传些什么话。” 说话的是安丰军的通判韩翁。此人中等身材,脸庞黝黑,相貌不扬。 杜杲任安丰知军时,韩翁便是他手下,如今算是安丰军内的第二把手。要说对安丰军的熟悉与了解,他是远远超过赵胜的。这些天,除了西门之外,他一个人管着三个城门的防守。虽然这三个城门一直未发生战事,但连续多天不停的巡视,也把他累出满身的疲倦。 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韩翁的话赵胜多少还是得听一些。 但是赵胜还是斜睨着跪趴在地的信使,说:“我怎么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定军派来的奸细?” 韩翁微咳一声,直起身凑到赵胜耳边,轻声说道:“这个,我认识,的确是樊辛手下亲兵。”然后对着信使说:“你且起来说话。” “谢大人!”那信使浑身哆嗦地直起腰,依然不敢站起身来。 “你怎么过来的?有没见到城里派出的信使?”韩翁问道。 “城中派出的信使,已经全被敌军游骑所杀。小人从大香河中潜水,过南门入的城。” 赵胜心里闪过一丝懊恼:为什么自己没想到派人潜水出城? 不过这丝懊恼来得急去得也快,瞬间就没在他脑中留下任何痕迹。 他截过话头,冷着脸问道:“樊辛怎么说?为何今日龟缩于堡寨之内,不肯出战?” “禀知军,自今晨敌军突袭,破了堡寨前防卫阵地后,兄弟们奋勇拼杀,无奈兵势太弱,实在挡不住敌军骑兵冲击。故只能退守堡寨。而且,而且——” 赵胜怒视着信使。 韩翁在边上赶忙问道:“而且什么?” 信使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个头,说“而且,今日樊将军一直摇旗求援,希望可以出动城内守军,以夹击敌军,但是——” 赵胜一声怒喝,“城中守军什么时候出动,我自有主张,什么时候轮到樊辛来指挥城内守军了?莫非我这知军反要听樊辛指挥不成?” 信使不敢应答,又把身子趴了下去。 厅内众人默然不语。 赵胜不肯出动守军,樊辛不理解,厅内有些人也不太明白,但是对于韩翁来说,则是最为清楚不过。 城内的五千守军看似齐整,刀枪甲胄等装备也算过得去,但毕竟大多是乡勇出身,成军不到半年,依城而守勉强可以一战,一旦出城只要受敌骑一击,很可能就立刻溃不成军。 而且连日来,赵知军拼命催促赶修城墙,昼夜不休。这批守卒倒成了干苦力活的民工,哪还有力气出城与敌作战。 韩翁也知道,赵胜的心思是想把城外的忠义军拼光,如果能以二千多士卒换敌二千的伤亡,敌军剩余的兵力就不足为惧了。而且如果再有两天时间,城墙修缮完成,那说不定还真能把真定军拖垮致死。 只是,樊辛如何肯把自己的部卒全部消耗在寿春城外。这世道,手下要是没兵,那为将者还不如直接战死战场,一了百了。 私下里,韩翁也觉得这样消耗掉一支颇具战斗力的部队有些不合适,战前也曾暗暗劝过赵胜。但为人极度自信的赵胜,动不动就祭出各种兵书上的条条道道。 要论起书本的道理,自己还真的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在心底里,韩翁对于赵胜这个人还是相当钦佩的,严以律己,从未谋私,一切以寿春为重。自上任以来,殚精竭虑,四处奔波,可算一良臣。但也仅仅只是良臣,有些时候,韩翁反而更喜欢像杜杲这样公私都能两顾的上司,这样的人才算是一个能臣。 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出言缓和下冷清局面的时候,韩翁耳边又传来赵胜铿锵有力的声音,“你,回去告诉樊辛,明天要是再如此龟缩不出,我定以军法处置!须知军中法令,贼来者可出军而不出者——” 赵胜微眯着的双眼中闪出一丝冷光,“斩!” 趴在地上的信使脖子猛的一缩,诺诺应道:“小的,定当告知樊将军。” 赵胜稍缓下了脸色,对信使说道:“你起来吧,本官也并非不知你们的辛苦与艰难,各位在战场上的奋勇杀敌,本官看得一清二楚。待敌退去,本官定为忠义全军记上首功!” 信使爬起来,躬着身子,勉强地缩着依旧颤抖的身子,应了声“诺!” 而后倒退出佥厅,狂奔而去。 韩翁犹豫了一阵,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终于没再说一句话。 …… 天亮未亮之际,正是人最为困乏的时候。 已经在战场上晃荡了大半夜的渐丁队,个个困顿不堪。 下半夜的轮值,实在让人提不起任何精神来,没有激荡人心的呐喊,没有让人颤抖的刀光,也没有时刻需要提心吊胆防备的飞来横箭。 只有默默的长夜,而且还不知道时辰。 第一百零五章 巡夜 风虽然小了些,但气温再降。真定军并没有携带冬衣,大伙儿也就没多余的衣服可穿,只能死抗着。还好身上穿的是皮甲,要是铁质盔甲,不知道会不会冻成狗? 百无聊赖之际,赵权一边跟着渐丁队在寿春城外晃荡,一边开始细细品味着这些天的经历。 战争,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虽然并没有真正地加入作战的队伍之中,但作为旁观者,他反而觉得自己对战争的感悟更加深厚。 排兵、布阵、后勤、军需,战场上时机的把握,将领的选择,士气的鼓舞。每一个环节,都关系到成败。要想赢得一场战争,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虽然看了不少,但还是有许多他不理解的东西,缺个明白的人在身边讲解,有些美中不足。 丁武倒是很愿意教他任何东西,但在战场的指挥布阵方面,他自己也是半桶水。 郭侃,虽然这些天没怎么会面,却让赵权感受到他的能耐。因为丁武总是在他耳边说着:宋军果然如郭侃所预计那样,排出这样的阵形;郭将军料事如神啊;郭将军年纪轻轻,这场战后肯定能成为军中最年轻的千夫长。 这是一个很标准的郭粉! 赵权抬着头,看了看如一块沉甸甸巨墨的天空,又似一个扣在头顶之上巨大无垠的黑洞,没有星星也找不着月亮。 忠义军堡寨前点着一些火把,这些火把让赵权等人马马虎虎可以看到战场上的一些影子。 渐丁军基本只能靠着这些火把来确定自己的巡视路线,就是绝不能靠近堡寨百步之内。 在堡寨与寿春西城门吊桥处,是真定军的临时营寨,营寨方不及百步,四周以从忠义军收缴来的大拒马拼起,再挡着堆满土石的填壕车。 虽然营寨内只有一支百人队,但这支如楔子般的小队,已经彻底断绝了忠义军从西城吊桥处撤回城中的可能。 车阵之外,一支五十人队的骑兵都已下马,团坐而歇。渐丁的巡逻人员只要一示警,他们便会立刻上马发动对敌冲击。 寒风之中,守着车阵内外的士卒都冻得缩成数团,相互依偎取暖。 赵权有些担心,要是两三天之内解决不了寿春的话,气温再降,别说后勤粮草不济,单这天气就得把真定军上下给冻坏掉。 临时的车阵布的很紧密,在里面应该会暖和些。赵权此时很想也偷偷溜进去歇会,但想来会被打一顿再扔出来,于是作罢。 渐丁队就这样以车阵为中心,不停地在战场上兜着圈子。一面瞧着忠义军的堡寨,一面瞧着寿春的城墙。 城墙上依旧灯火通明,但上面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城墙修复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宋军最有威胁的硬弩没再射出来,这让赵权多少有些松了口气。想起昨天见到那些伤在硬弩之下的士卒,赵权浑身就又冒出了一些冷气。 被硬弩射中的士卒基本上都没活下来,而且还是一直哀嚎到死。这个时代,止血散之类的药品倒有不少,止血效果看着也算不错,但伤口感染问题是解决不了的。除了死抗,似乎就没别的办法了。 赵权知道,酒精多少对伤口感染有用,但一来他也没带多少高度酒出来,二来他那酒还远远够不上可以消毒的酒精纯度。 时间过得好慢啊,赵权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抬头看天了。他试图找到启明星,但天空依然一片黑墨。 除了风,战场上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一直试图想说些什么的李勇诚,被李毅中抽了一枪后,便苦着脸在马鞍上坐立不安。 端坐着的陈耀却早已闭上双眼,微歪着脑袋,轻轻地打着呼噜,一线口水顺他嘴角缓缓淌下,丝丝不绝。 王铠微眯着眼,正在认认真真地用小拇指挖着鼻孔,时不时抽出小拇指往外一弹。不知道这厮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毛病的,一有空就死命地挖,时常把自己挖得鼻血长流。赵权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得鼻炎了。 嗯,这病应该不难治,多喝酒就好了。 恍惚之中,从真定军营寨内传来更鼓声。赵权细细地听着,似乎是四更三点。他又看了看天空,算了算,应该是四点多了。再熬一个多小时,他们也许就可以睡一个上午。不过前提是,真定军不会对宋军展开全面攻击。 的确是无聊啊,可惜没有酒。要是有酒的话,熬他个三天三夜,赵权都觉得不会有任何问题。 想到酒,他忍不住地舔了舔嘴唇。 被风吹了一个晚上的唇,有些干裂。水囊里还有水,但冰得很,实在让人喝不下去。 昏昏沉沉之中,赵权努力地张着自己的双眼,以免被陈耀的呼噜声带入梦境。这让他觉得有些痛苦,似乎又回到高考前夕,为了多挤出些时间背书,而忍受通宵悬梁刺股般的那种煎熬。 不知什么时候,王铠的手指头已经从鼻孔里抽出来了。他握着兵铲,轻轻地拍了下赵权的胳膊。说:“小权,里面好像有动静了。” “嗯?”正迷糊间的赵权,还没反应出王铠说的是什么。 前方的丁武已经勒住了马,正侧耳倾听。 黑漆漆的夜幕中,突然闪出一点光亮,然后是二点、三五点、七八点。这些光亮在空中飞舞、腾挪,落地,炸出一团团的烟雾,随后带出一片火光。 “敌动!”丁武话音方落,忠义军五个堡寨大门全开,冲出了五团黑影。 “哐!”史青抽出金锣,狠狠地敲了一记。凄厉的锣声如索命的厉鬼般的发出一串震人心魄的哀嚎。 赵权被震得彻底清醒过来,但耳中却嗡嗡作响,半天才缓过劲来。跨下的战马,已经跟着整支队伍,在丁武的带领下跑动起来。 车阵那边,也开始有了动静,上马声、呼喝声、整队声、警示声,连成一串。 史青收起金锣,拍马折向真定军营寨。其他人跟在丁武身后,开始催动马速,队伍并作一个锥形,从忠义军堡寨前一滑而过。 第一百零六章 寿春之战(7) 抛出的火把散落在堡寨之前的地上,大多已经熄灭,正冒着黑烟。隐约之中,赵权看到从堡寨中拥挤而出的宋军正迅速地集结。五人一队汇成十人,再汇成百人,最后结成五个方阵,又向中间略微聚拢,成弯月形阵势。隐隐准备包住真定军的车阵。 在阵形之前,是一溜的拒马枪。与拒马相比,这种拒马木枪少了中间那根圆木,只是把三根木枪捆在一起,斜插入地,三只铁枪头各自向天而立。 虽然其坚固程度已完全无法与在拒马相比,而且排列单薄,但那铁枪头也晃得让人心慌。像渐丁队这样的骑卒,要是扑过去的话,势必连人带马都得被戳出数个大窟窿。 “小权,回报中军元帅,宋军正在寨前列阵!”丁武转过头吩咐到。 赵权拨转马头,顺势扯着小马哥的缰绳,在陈耀背上重重一拍,往真定军营寨飞奔而去。 真定军中军营帐之内,灯火通明。 真定军的主要将领甲胄齐全,都已汇聚于此。 赵权第一眼看到的,是郭侃坚定而充满自信的笑容。 “什么情况?”问话的是史天泽。 “报元帅,宋忠义军全军已在寨前列阵,五个方阵,布有拒马枪。”赵权吸口气,大声回到。 “好!”史天泽略带兴奋地叫了声,“再探!” 赵权正准备退出营帐,郭侃叫住了他,问到:“城墙那边什么情况?” “城墙的修复基本停止,火把通明,没有其他的布置。” 郭侃点了点头,示意赵权可以离开。 赵权抱拳而退,慢慢地离开中军营帐,隐隐听到史天泽急促的传令声:“史枢,你的两百重骑负责冲营。郭侃,你与别里虎一起,准备清扫溃兵,注意,将其顺河往南驱赶即可,尽量不要对敌死战!邸琮,全面封锁大香河西岸战场……” 大战就要开始了吗?赵权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有热血涌上心头的激奋感。 然而没有。 他更多的是好奇,重骑兵啊! 听说史天泽手下有两百重骑,这是他最大的资本,是攒了十多年才攒出来的。 赵权曾经跟梁申一起算过,按现在的行情,打造一身具装铠甲,不包括马甲的话,他们五个人就得花掉万把多两的银子,这还只是材料的花费,而且没有好钢的话,打造出来普通的铁甲重得很,根本不是他现在这身子骨以承受得了的。 加上马甲,加上人工费,史天泽这两百重骑最少得花掉二三十万两银子。 没钱,可真打不了战的。 回到辕门口,陈耀依然趴在小马哥身上晕晕而睡,赵权直接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对着小马哥喊了一声:“跟上!” 小马哥便颠着蹄子,斜跟着赵权,重新回到战场之上。 迎面跑来了王铠,对着赵权喊了一声:“城墙那边有动静了。”话音随着他的身影掠过赵权而去。 赵权追上了渐丁队,跟在丁武身后,往寿春城墙望去。 城门打开了一半,一队士卒盾枪齐整,正沿城壕守卫。还有些士卒正在城墙边上密密地布置着什么。 “那边,在干嘛呢?”赵权有些疑惑地问道。 “他们准备应付我们的攻城了。”回答的是吴天,“看来城内的守军对忠义军不看好啊。”说着嘿嘿一笑。 “这算是守城的第一道防线,在城墙边上撒铁蒺藜、摆拒马鹿角之类的东西,给我们攻城时制造一些麻烦。”吴一虎在边上补充道。 赵权望着城墙边,又转过头看了下忠义军的堡寨。人影依旧在闪动,但没有人发出声响,火光也渐渐熄灭。并不齐整的拒马枪之后,已经立起一排密密长盾,在盾与盾的间隙中,伸出的长枪斜刺向天。五个方阵,犹如五只带裹着长剑的刺猬。 寿春城背靠着的天际处,终于透出了一丝光亮。 大地发出轻微的颤动,缓缓的,传来一阵闷响着的马蹄声。 丁武举起小旗向前一挥,渐丁军成员汇在他身后,队伍在战场上绕了一小圈,呈雁形队列,自南向北开始加速。 “注意地上,看有没有问题!”丁武吩咐道。 “小心铁蒺藜!”吴一虎又补充道。 赵权知道,他们这是给准备发动的后续骑兵“趟雷”,而且还是用人肉来趟。感觉有些小悲催,赵权在心里暗骂了两声,也只能跟着,认认真真往两边地上看去。 马速渐快,但天色未亮,根本就看不清地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赵权只能在心里拜托下老天爷,没有其他办法了。 一趟过去,安然无恙,看来忠义没那么多坏心眼,没人趁他们不注意时偷偷溜出来扔铁蒺藜或挖陷马坑。 渐丁队在战场上绕过一圈之后,队列变成平列双排,前后排隔着两个马身。最右侧的是吴一虎与史青,最左侧的是吴天与董用。几个小伙伴被护在最中间。 “护盾!”丁武低吼一声,渐丁队所有人盾换右手,左手持缰,自南而北,重新加速。身后百步,是值夜的五个十人队骑兵,他们也已经整好了队,准备跟随渐丁队“趟”个雷。再后,则是声响愈急,如闷鼓般的一阵阵擂蹄。 队伍在奔驰中渐渐靠近忠义军堡寨,微微前突的丁武不断变化着路线。最右侧的吴一虎与史青已逼近宋军方阵不足五十步的距离。 箭矢呼啸而至,赵权摁住了自己想去控制小马哥缰绳的欲望。其实小马哥比他跨下这匹马优秀太多,而且陈耀看着惫懒,骑术却未必会输于自己。 赵权努力地收拾心神,集中起注意力,尽量趴底着身子,将马速提到最快。 风吹着渐渐透亮的阳光,从眼耳鼻口中全力灌入。 “啊!”的一声闷叫,似乎是史青的声音。赵权在急驰中往右看了一眼,只能看得到陈耀被风刮得一直抖动的肥颊。 队伍迅速地掠过堡寨,在城前壕沟处拐了个弯,缓缓停在车阵之旁。 众人翻身下马,围到史青跟前。他还趴在马上,下不来了。 第一百零七章 具装骑兵 “怎么样?哪里伤到了?”丁武有些焦急地问到。 “大腿——”史青嘶嘶地抽着冷气。 一支长约七八寸的白木杆箭直透史青右腿而过,一直扎到了马的右侧肚腹之上。 “我,我这腿是不是要报废掉了?”史青的脸色发白,身子轻轻地哆嗦着。 “没事,小伤!”吴一虎一脸轻松地说道。 “咦,这箭怎么会没有箭翎?”李毅中突然凑到史青大腿眼前,问道。 赵权也贴过去看了一眼,史青腿上的那根箭矢果然没有尾羽,只是在靠近尾端处有一小孔。 “这是风羽箭。回到再跟你们说。”吴一虎又对着李毅中说:“先把他送回营寨,找人处理下史青的伤口。” 说完吴一虎又嘀咕了一声:“看来这堡寨里还是有好东西啊!” 天际边,一片磅礴的阳光正在挣扎而出。风堆着乌云不断向天光升起之处挤压,一如两军即将爆发的大战。 大地在有节奏地颤抖,蹄声愈重愈急,赵权感觉自己心跳的频率随着铁蹄越来越快,几欲从口腔中喷涌而出。 宋军营寨内一声重鼓敲响,间或传出一声声将士的嘶喊声。 真定军骑兵高昂杂乱的呼喝声也开始在战场中弥漫。 彻骨的风、令人惊心动魄的震颤、喷薄而出的朝阳,身子如处一股惊天洪流之前,赵权却感觉不到战场上一丝的真实感。灵魂在那一瞬间,似乎已经跳出这具弱小的身子,在风中的战场上飘飘扬扬。 一股黑流似缓实急,呼啸而过。赵权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数年之前淮水上的那场洪峰,那场几乎吞噬掉自己性命的灾难。 出现在眼前的真定重骑兵,一排五骑,全身甲胄在阳光的斜射下,闪着刺眼的黑光。 这些骑兵头顶钵状护面铁胄,自上而下,护颈、披膊、胸甲、背甲、胫甲一应俱全,简直是把身上每一个毛孔都保护到了。 每个骑兵跨下的战马也是一样的从头护到尾,面帘、鸡颈、当胸、马身、搭后,与骑兵一样,只是露着两只眼睛。 这些骑卒有些持弯刀,有些举锤棒,有人拿长枪,有人则拿着斧头。嘴里发出喝喝声响,伴着如雷蹄声,向宋军军阵扑拥而去。 “具装骑兵!” “重骑兵!” “铁浮屠!” “铁塔——兵!” 宋军阵营里响起一阵阵惊呼与惨嚎,他们已经为抵挡真定军的骑兵做了最大的防范,但绝没想到面对的会是重骑兵。 忠义军的防守阵形顿时出现松动,军中将校们声嘶力竭地放声喝斥,试图稳住慌乱的军心。 天空掩起一波波的箭影,然而这些箭矢根本无法阻住已经提到最高速度的重骑兵,哪怕是片刻的延缓都做不到。 宋军第一轮射出的箭矢还算齐整,第二轮便有些参差不齐,到了第三轮只剩下是稀稀拉拉的数根。 鼓声再响,真定军营寨门口,立起的十二支大鼓,十二个赤膊大汉,齐整地呼喝着节奏,擂动大鼓,其声势直逼雷鸣而震的铁蹄声。 如一团乌云,又如一渠铁流。真定军骑兵们以最快的速度,丝毫未顾及拦在最前方的拒马枪,一往直前,撞入忠义军军阵。 “扑”这是拒马枪入肉的声音。 “啊——”这是军卒临死前的惨叫。 “滋——吱——滋”这是大刀砍过铠甲的刺拉声。 天空中箭矢不再,闪出的是一阵阵刀光棒影。 第一排的五骑被卡在最前方的拒马枪上,第二排骑兵从侧边绕后,带着随后的洪流从宋军第一、二营的空隙中直插而入。骑兵队伍随即一分为二,小股向南卷回第一营。大股向北,第二营瞬间被击溃,然后是第三营、第四营,一直到第五营。 忠义军的崩溃似乎在意料之中,却又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不断漫延。 战场上空,四处迸发出宋军持续不断的惨叫。 在重骑之后,又一队骑兵跟随而至。这是五百蒙古人的轻骑兵,散成弧形包向已经被切开的宋军第一军阵。后有四五十的重骑兵,前有五百轻骑兵,两面一夹,不足五百人的忠义军第一营士卒转瞬间被砍杀殆尽。即使有人叩头求降,蒙古人也未停下手中的弯刀,如砍瓜切菜般收割着宋军的首级。 战场上的宋兵开始四处逃散,有人些试图躲入堡寨,但寨门已经被轻骑封堵。 有些人退到了壕沟边上向城墙守军哭泣求助,但火把依燃的城墙上,没有任何动静,吊桥还是一动不动地高悬于城门之上。 横亘在吊桥之前的真定军车阵,不仅彻底葬送了忠义军溃兵逃回寿春城的希望,也阻住了他们向北逃窜的道路。所有溃兵被迫往南挤压。有些人被撞入壕沟,运气好的,还能趴在真定军挖了一半的沟坝上喘气,运气不好的,落入水中苦苦挣扎哀嚎。 大部士卒被裹挟着顺壕沟往南溃散。只有一部分骑卒,拥着一个大将,倒擎将旗,穿过寨堡与壕沟之间,向南狂奔而去。 日上中天时,寿春城外的战场上终于平静下来。 半天的战役,真定军以阵亡十六,伤近五十的代价,击溃了两千多的忠义军。堡寨之内不多的留守士卒被一清而空。战场上四处散落着宋兵的尸首,大部分已经无头,许多只剩下了一截一段。 冲天的血腥味幻成一团团让人心惧的红云,从天空中不断向赵权挤压而至。他终于无法压住胸腔内的躁动,趴在马上低头狂吐。 在赵权之后的一生中,经历了无数比这次更加残酷的战场,每一次,都会让他想起在寿春的这场战争。胜利,没让他品尝到一丝的喜悦,却只有彻入心髓的恶心。 丁武靠近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笑着安慰道:“没事,习惯就好了!” 几个小伙伴俱是面色苍白,只有陈耀茫然而略带好奇地看着赵权,嘴里嘟囔着:“这么——严重啊——?” 城墙边壕沟的那一头,原来布置鹿角与铁蒺藜的士卒已全部撤回城去。城墙上一片安静,似乎战场上的杀戮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影响。 只是在城门楼之上,一个身影孑然而立,阳光下,赵权还能看得到他毫无血色的脸庞。 第一百零八章 ?筒木弩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两支真定百人队进入战场,开始清理残肢断躯。 伤亡的真定军士卒已经被运回营寨,宋军的尸体,无论是完整的还是残缺的,都被直接扔进护城壕沟。 当战场上的尸首被清理完成后,壕沟处也填起了一条宽约三丈的沟坝。 赵权忍不住又吐了一场,他有些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或是力气跟着大部队,踏过这条沟坝,攻入寿春城。 …… 第六天的清晨,追击忠义军溃兵的一千蒙古骑兵回到营寨。 为了防止没必要的伤亡,蒙古轻骑对忠义军的追击并未逼迫太紧,只是顺着大香河岸把他们往南驱赶,以防止他们回援寿春。 此战忠义军死伤近千,许多人并非死于蒙古人的刀下,而是自相踩踏或是落入水中而死。对于试图泅渡过河的宋兵,蒙古人便以弓箭围杀,最终能逃得过河的了了无几。 这一场胜利对于真定军或者说史天泽来说,其意义在于,不仅仅是以最小的伤亡击溃了城外的二千多守军。重要的是,从宋军堡寨中搜罗出来的物资器械,让史天泽已经对寿春之战的胜利再无任何的疑虑。 他没有去关心堡寨中不多的存粮,也没有看重二十多具完整的弩砲,他在第一时间就吩咐士兵把寨墙给拆了。这些建作寨墙的木头方料,才是他现在最需要物资。 除了放出去的游骑,与列阵在城外以防寿春守军出城袭击的五支百人步卒外,一大半人都被发动起来协助军内工匠干活。 渐丁队今天没领到任务,一众人便在战场上“游荡”。 真定士卒在宋军堡寨中的各个营帐里进进出出,不停地往外搬着东西。寨外堆满了物资,有各色令旗、无数刀枪箭矢。 寨外一个单独的空地上,还摆着十八具弩砲,有两个士卒立在边上守着。 李毅中眼睛一亮,对着丁武说:“丁队,过去看看?” 赵权知道李毅中对这些器具兵器特别感兴趣,他便与李毅中一起,跟着丁武和吴一虎走上前。 丁武跟看守的士卒打了个招呼,士卒只交待了一句:“看看就好,千万别动!” 弩砲其实就两种,准备来说,大的才叫弩砲,有十三具,小的是弩机,有八具。 吴一虎指着几具弩机说:“这就是击伤史青的那种弩。” 赵权与李毅中凑过去认真看着。这个弩机长约一臂,应该是单兵使用的弓弩。比较奇特的是,在弩身上方有一个木匣子。 赵权问道:“这匣子是干嘛的?” “装箭矢的,装的就是风羽箭,一匣可装六矢,而且可以连发,最适合在夜间发射,让人防不胜防。” 连发?这时代竟然还有可以连发的弩箭?赵权的兴趣被勾起来了。 “这个,叫什么弩?” 吴一虎拿手蹭了蹭脸,有些不确定的说:“好像,是叫什么筒弩来着。” “?筒木弩!”一个有些阴沉的声音传来。 赵权回过头一看,是秦子绪。 好些天没见到这厮了,听说他一直在负责后勤军需的调度,看来这边清理收缴物品的活也归他管了。 虽然每次见到秦子绪,赵权心里都有些别扭,但还是乖乖地跟他行了个叉手礼,并问候道:“秦队好!” “怎么?对这玩意感兴趣?” 赵权努出一点笑容,说:“还请秦队多多指教!” 秦子绪倒也没给他什么脸色,略清了喉咙,说道:“?筒木弩,?,从匚赣声。指的就是这个木匣子,里面可装六矢,矢无羽以风为推动,故称风羽矢。矢长八寸,射程八十步,五十步内可贯甲。” “这什么筒木弩,真的可以连发吗?”赵权接着问道。 秦子绪给了他一个大白眼,说:“此弩一匣六矢,用活动木臂上弦,速度比正常弩箭上弦快了许多,勉强也可以称得上连发了。但是六箭射完,再装就很麻烦。” “这么厉害的弩具,宋军为什么只装备了这么几具?”李毅中在边上问道。 秦子绪摇了摇头,说:“应该是不止的,可以用的只找到了这几具。不过……” 看着赵权仰着脖子等他往下说,秦子绪却两眼朝天,突然显出一副沉思状。 “行了,老秦!”丁武笑着撞了撞他的肩膀,“你别吊这俩娃的胃口了,改天让那小子给你进贡点好酒。” 赵权只好点了点头,“那个当然,回长临村后,一定,一定!” 秦子绪歪了歪头,嘀咕道:“稀罕吗?” 不过,他还是接着说道:“别看这玩意厉害,真正用起来很麻烦。一是完成组装时不能有任何偏差;二是弩箭在匣中总会轻微滑动,所以这弩既不能仰射也不能俯射,只能平射。而且一旦天气潮湿,这弩就没法用了。 最关键的是,这弩虽小,造价却是极贵,每一个机关物价,都必须精准,尺寸不能有任何偏差。因此在制造时,十具中能有一两具合格,就算不错了。” 赵权听得乍了乍舌。 可以连发的弩机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此时对此弩的兴趣完全超过了李毅中。 赵权认认真真地看着这具木弩,尽可能的把构件记在心里,秦子绪说的这些问题一定存在,但他相信肯定会找到解决的方法。 “你们看边上的这几具床弩,造价都比?筒木弩还低些。” “这又是什么弩?”赵权指着边上的一个弩砲问道。 “这是合蝉弩,属于双弓床弩。在宋军制造的弩砲中,其威力仅次于三弓床弩。 此弩分前弓与后弓,双弓状如两蝉相合,故称合蝉。正常需要七人张发,一人瞄准,一人以槌击发。射程一百四十步,箭为大凿头箭。” 对于宋军的弩箭,如此了如指掌,赵权心下倒是有些佩服秦子绪了。 “这里有神臂弓吗?”赵权又问道。 秦子绪斜了他一眼,“你还知道神臂弓?” 赵权只好嗯嗯了两声。 “神臂弓为宋军单兵对敌最大利器,管控极严,非作战时严禁携带。即便战死也必须将弓毁损,否则死了还得被追究责任。因此……”秦子绪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我也没见过。” 一百零九章 防务调整 寿春衙门佥厅内,赵胜在一屋子文武官员的注视下,依然不停的在厅堂里踱着圈子。忽缓忽急,晃得让所有人都觉着头晕。 自敌袭寿春至今,几天下来,赵胜的脸已削了一圈,胡子邋遢,眼里满是血丝。一袭官袍依然整洁,但穿在他身上,犹如挂在衣架之上,空空荡荡。 “樊辛有没有消息?”赵胜一边勉力地压制住内心的烦躁一边问道。 “樊统领没有任何消息,其部溃散后,大多都被阻大香河所阻,往南而去,估计或是逃往安丰县,或是直接逃往庐州。”这个是他的亲兵队长徐丁升。 “敌军还是没有动静?”赵胜又问。 “敌军应该正在赶制攻城器械,今日估计不会再攻城了。大香河上的浮桥已经快架设完毕,敌军可能准备分兵攻打南门或是东门。” 佥厅里安静了会,这两个问题赵胜几乎每转一圈都会问亲兵一次。 “大人,卑职以为今日敌军应该不会发动攻城,你看是否让士卒继续加固城墙?”问话的是赵胜的幕僚许文用。 “万一敌军突然发动攻城怎么办?”厅堂里响起反对的声音。 “我觉得可以,他们造攻城器械,我们更应当抓紧城墙的修复。” “来不及啊,那城墙没有两天时间,根本修不好,而且还得动用全部士卒才行。”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 这些天,围绕着是否该赶工修复城墙,或是出城援助忠义军的问题,总是有诸多不同的意见。只是对于派兵出城,现在已经没人敢在赵胜面前再提了。 士卒要轮休、要防止敌军攻城,势必就没办法全力修复城墙。而城墙修复无法完成,谁都没把握能挡得住敌军的攻城。这个矛盾已经折磨了赵胜许多天了,但他依然没有什么好办法。或者说,他在此之前,根本就不觉得这是个矛盾。 让赵胜始料未及的是,城外的忠义军在敌军发动攻击时,竟然连半天都没撑住。 他甩甩头,赶出刚在脑中滋生的一丝懊悔,又在厅堂里踱了两圈,才举手止住众人的争吵。 “派出去的信使有没有回音?”赵胜问道。 “安丰县与六安那边已经过不去了,蒙古主帅察罕的前锋游骑已经控制了六安周边区域,甚至开始出现在六安往庐州的路上,估计其主力不日将抵六安。往庐州的信使昨日已派出,还未回来。往濠州的道路倒是比较畅通,但是听说蒙古东路军主帅塔思与张柔正准备驱兵渡淮。因此……” “没有援兵的指望了吗?”赵胜冷笑地问道。 “是……”徐丁升犹豫着答道:“庐州那边说派不出援兵……” “哼,指望杜杲,还不如不指望!”虽然明知蒙古此次出兵,主要目标是庐州,杜杲那边轻易是不敢分兵出来,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得到庐州的回音,赵胜对杜杲的怨气又加深了一重。 “不过,”被打断话的徐丁升,还是继续说道:“杜帅已经派出都统王福,沿路收纳溃兵,估计再有两天,可以抵达寿春。” “算了!溃兵如何能用!”赵胜烦躁地摆了摆手。 如今的两淮前线,像他这样文人出身的知军已经越来越少。尤其从淮南东路的县城兴化,直接调任淮南西路的安丰军,在这边自己没有任何根基,也非杜杲嫡系,此时想求得救兵,那是千难万难了。即便是有,要让自己低下身子去求杜杲,他也不屑为之。 想及于此,他不由又有些愤恨。去年同样是蒙古军围寿春,当时有池州都统吕文德、淮东参议余玠等路军马,纷纷率兵来援。而今天同样被围的寿春,竟然一支援兵都没有! 不知觉中,赵胜一张苍白的脸渐渐狰狞,众人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没人言语。 许文用见势有不对,起身走到赵胜身边,低声说道:“大人,现在最急切的事务,是要安排防务。” 赵胜一激灵,恍过神来,扫视了一下厅堂里的官员。说:“城墙的修复先停了吧,在城墙之后,挖出一道壕沟作为第二防线。多少时间可以完成?” 一个虬髯大汉站起身答道:“现在动工的话,日暮之前可以完工。”这位是寿春城内义士军都统制薛博。他原本只是统制,手下有一军三营不到1500人的乡勇,赵胜来了之后,多番努力,将寿春乡勇扩充至五军十营五千人马。 改为“义士军”的乡勇正式成为厢军编制,分前军、后军、左军、右军与中军。薛博也从统制升为都统制,论职位已经远在忠义军统制樊辛之上。因此,他对于赵胜心怀莫大感恩之情。这些日子也是尽心尽力,协助赵胜调动城内兵力、安排防务,只是至今未得与敌一战。 但是,对于自己亲手建立起来这支义士军的战斗力,他实际上比赵胜还心虚。虽然整支军队基本满员,兵饷也给得足。但绝大多数都是刚入伍不到三个月的新兵,之前别说上战场,连兵器弓箭都没怎么摸过。 十营编制中还有一营马军,五百人队伍却只有三百匹不到的马,而且还全是淮马。 虽然对自己军队战斗力存疑,但薛博还是觉得,这五千人守城是没什么问题的。城内粮草充足,器械也算精良,只要不过分损耗士兵的体力,扛个十天半个月应该可以。 “大人,”薛博又对赵胜躬身说道:“卑职觉得,可以在新挖出的壕沟内侧,设置串楼,应当……可以,有效阻杀敌兵。” “什么串楼?”赵胜有些疑惑。 “这个串楼,高近一丈,上蒙牛皮以防敌箭,五尺见方,可容士卒三至五人。多修一些的话,可以略微弥补城墙破损的不足。”许文用在边上解释道。 “对!”见有人赞同自己的提议,薛博咧了咧嘴,有些得意地说:“去年卑职就是负责串楼制作的,一个晚上就做了二十多座串楼出来。杜庶杜将军想出的这种串楼,真的很不错!” “杜庶?”赵胜皱了皱眉头。 第一百一十章 城破(1) 许文用瞟了薛博一眼,他实在有些不明白,赵大人怎么会看上一个这么没太多心眼的人,难得仅仅是因为他粗爽耿直而好用吗? 许文用又不禁的想起赵胜当时关于选将的一番论述:“古人选将必具五材,勇智仁信忠,现薛博已具勇、仁、信、忠,缺一智吾补之,可为将。” 许文用摇了摇头,凑到赵胜身边,低声说:“是杜杲之子,自小聪慧,包括那个鹅梨砲都是他制作出来的。” “哼!我看没必要!”不提杜杲也罢了,一提起赵胜觉得火气又往上冒。 “壕沟挖深些,边上筑土围,再架木栅,我看就比那什么串楼好用!”见薛博还想说话,他挥了挥手说:“就这么定了,让人抓紧去做!” “城内粮草、器械如何?”赵胜接着问道。 坐在通判韩翁边上的录事参军蔡禹,起身答道:“回大人,城内粮草足够两个月需用,军械充足。” 作为分管后勤粮草的曹官,蔡禹对赵胜的民政能力还是相当佩服的。自端平以来,安丰军连年遇战,民生凋敝,商旅断绝。尤其是去年战后,整个安丰军境内百姓逃亡众多,许多田地抛荒。就是在这种艰难的情形之下,赵知军竟然可以把安丰军的所有潜力挖掘出来,不仅养活了二千多的忠义军,还能拉扯出五千足额的义士军。 “只是……”蔡禹接着说道:“现城中劳力缺口巨大,除五千义士军外,其余两万多皆为老弱妇孺,不堪劳役。” 寿春城总人口为三万八千多,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全部被征入义士军,剩下的便是忠义军与义士军的眷属。这些天,稍微能动的人全被赶去协助筑城,再无可挖掘的劳动力了。 赵胜又皱了皱眉头,说:“从其他三个城门再调些守军至西门。” 韩翁站起身,急急说道:“大人三思,现东、南、北三个城,每个城墙只有守军不到五百人,再调走怕……” “不用担心!”赵胜挥了挥手,脸上又开始有些焦躁之色,“敌军看我西城墙破损不堪,主攻方向定是在西城,你重点防守南城,东、北两城墙派些老弱上城,虚张声势,足以应付了。” 韩翁苦着脸,张了张嘴,终于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风一会自西,一会自北,飘忽着方向,不停刮向寿春城。 城墙上,军旗猎猎。 天气愈加寒冷,嘴里一呵出气,即成白雾。 天未亮,裹着裘袍,腰悬长剑的赵胜便已站立在西城门楼之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真定军的营寨。 “让天气再冷些吧!”赵胜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突然间就希望战场上空,此时能有路过的神仙听到他的祷告。他很清楚,快速行军以求突袭的敌军,后勤粮草不济,士卒的衣服必定不够。如果天气能再冷些,甚至下起雪,那么敌兵的战斗力定会被削弱到极致。 这样的话,不仅可以不战而胜,甚至可能在随后的追击战中歼杀大部敌军。 天光终于大亮,却没有一丝的阳光落下。漫天的云,层层地压着,似乎触手可及。 赵胜仰望着乌云,突然觉得在天与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甚至古往今来,历经数千年历史的寿春城,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正孤独地站在这,迎接即将到来的这场激战。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一刻,赵胜的双眼莫明地湿润,眼泪盈盈欲落。 隐约中,真定军寨门大开,一队游骑冲出,开始布向战场的各个角落。而后是十几面巨鼓鱼贯抬出,一直抬到距城门三里地,才一字摆开。 随后,震天鼓声响起。 影影绰绰之中,真定军开始摆开阵势,寿春西门之外,转瞬间便铺满了兵卒。 “云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赵胜举手向后示意,随即一个亲兵转身摇旗,寿春城上响起一阵阵呜呜的号角声,在战场上空与真定军的鼓声努力地激扬着各自的斗志。 寿春城北临河,敌兵无从下脚;大香河上已经架起了浮桥,南门有可能会成为敌兵的辅助进攻目标;东门太远,敌军指挥不便,应该不会大规模组织兵力过去袭击,就是有兵力过去,也逃不过城上的视线。 因此,赵胜断定,敌兵一定会将西城当作主攻方向。他让韩翁把一千五百守卒大部分都布置在南门。自己这边留着三千五百兵丁,以应付敌军主力进攻。 未修好的城墙上,无法布置太多兵力,赵胜在城下留了一千人作为后备兵力,其他的密密地布置在西城门楼上、西城北段城墙,以及西城与南城的角楼之上。 半个时辰之后,敌军第二通鼓声又起。一个将领骑高头大马,手持将旗,在阵前横向缓行,一边大声地吼着。 赵胜侧耳细听,似乎没听到“屠城”或是“大掠数日”的承诺,心下略略地放了点心 “杀,杀,杀!”战场上突然响起三声冲破云霄的怒吼,第三通鼓再响。真定军军阵开始缓缓前行。 军阵并不是特别齐整,士卒脚步也没有很好的协调统一,行进之中,甚至还有人在交头接耳。在赵胜眼中看来,这远非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其纪律性似乎连自己才训了三个月的义士军都不如。 “士卒不齐,相语不利,耳目相属,行阵不固,此大败不征也!”赵松心下略松了松,给自己多少找到了一些安慰感。 他转过头对着边上的亲兵队长说道:“准备接敌!” 又一声长长号角响起。徐丁升站在城头上大喊道:“传令,备好器械,上好弩箭,热好兵器,准备应战!”命令一层一层地传递下去,一阵阵雄壮的应和声此起彼伏。 赵胜努力地让自己的脸上露出满意而自信的笑容,但是又禁不住暗自用袖子搓了搓已经冒出汗水的掌心。 第一百一十一章 城破(2) 赵胜再扫视了一遍城墙,各处守兵俱已到位,各种弩砲器械也准备完毕。他对自己安排的一整套防守措施还算是比较满意的。远程攻击有三弓床弩、合蝉弩;中程有鹅梨砲、抛石机;一旦敌兵靠近百步,则有跳镫弩与黄桦弩。三层的防御足以让敌兵死伤惨重了。 真敌军的军阵在城外一里地处又停了下来,略微整了下队伍。五人一排,百人一队,齐齐的一声呼喝之后,开始向护城壕沟冲来。 又有两支百人弓兵队,在盾牌的护卫下,列阵于壕沟之前,斜拉长弓,一声令下,箭矢便向城楼飞射而至。 “射!”站在赵胜边上的薛博一声大吼,在挥舞的将旗中,城墙上箭矢如一层乌云,向敌军铺去。 城上城下,两片箭云在空中交叉而过,而后响起一声声的哀嚎声与呼喊声。 站在城下的真定军仰射的箭矢,对宋军的威胁并不太大,除了站在断墙之上的数个士卒被射中,其他的基本没事。而击中真定军士卒的,全是宋军床弩射出的凿头箭。真定军没有一张木盾能抵挡得住这种弩箭,只能拿人命来死抗。 第一轮对射过后,反而是真定军倒下的人数更多。 然而,宋军中能开弓射箭的只有不到两百人,等大部分弩兵们重新上好弩矢,射出第二箭时,真定军已经射出了三四箭之多。 空中箭矢乱飞,地上的两支真定军百人队已经顺利越过壕沟。三具牛皮轒辒车也被推过了壕沟。 这种轒辒车又称尖头木驴车,上部倾斜如盖,牛皮遮覆以挡箭矢、木石,两边木壁中空,盾兵挡前,得到防护的士卒在其中清理城前的铁蒺藜与鹿角。 破损的城墙上,无法向下投掷重石,使轒辒车里士卒,清理速度无比之快。 “鹅梨砲,发射!”薛博又是一声大吼。 一丛鹅梨大的石头从城后向壕沟处激射而出。 这鹅梨砲只有一根长一丈八尺的梢索,单人即可操作,砲轴可转动,因此可以自如调整发射方向。 只是城墙上现在没法安装砲座,只能置于城墙之后。其打击的最远距离也只能到城外壕沟处。 鹅梨砲发射出来的石子虽然不大,但是数量众多,一通砸下来,真定军顿时被击倒一片。有些运气好的靠着木盾勉强挡住,有些砸在铠甲上,砰砰巨响,有些就此倒下再也起不来,有些还能支撑着继续挣扎前进。 宋军中能射箭的本来就不多,三箭之后,还能拉得起弓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最具杀伤力的,还是宋军的床弩,弩箭一出,必定收走一至两个真定军性命。然而,可以发射的床弩只有三具,倒不是因为没有床弩,而是因为城墙之上,只有三处适合架设床弩的弩台。 一个多时辰过后,真定军终于把破损城墙前的鹿角与铁蒺藜全部清理干净,为此付出了伤亡百人的代价。 真定军后阵再动,数支百人队,肩扛沙袋,向城墙直冲而至。 “那是什么?”许文用有些疑惑地问道。 “沙袋吗?还要填壕沟?”薛博也有些疑问。 “敌军可能是想要在断墙处填出一个土坡。”回答的是徐丁升。 “那,那怎么办?”许文用一阵哆嗦。 “慌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赵胜怒斥一声,随即大喊:“火!” “火!”薛博跟着大喝一声,一面鲜红的角旗开始飞舞。 城墙上的士兵从木栅边探出身子,抬出数架猛火油柜。此物柜身为铜打造,上有一支圆口横筒。士卒各执一根烙锥塞入圆筒,挤压数次后开始往外抽出火油,点燃,烈焰腾腾而出,直冲城下而去。 猝不及防的真定士兵,顿时被裹成一团团的火球。惨叫声骤然而起,城墙上下顿时漫起一股股夹杂着焦肉味的黑烟。 被烧到的士兵一边惨嚎一边在地上翻滚,边上也有士兵帮忙扑火。但这种火油一旦燃起,便轻易无法扑灭。帮忙的士兵不仅没有扑灭燃烧的火焰,反而被城上射下的弩箭击倒无数。 护城壕沟前的真定军弓箭手跟着发力,从防护木栅上露出头的宋兵,纷纷中箭,直接摔落城下。摔死没摔死的宋兵也一样的被裹成了火人,转瞬间便成一具具乌黑透底的焦骨,根本分不清哪具是真定兵哪具是宋兵。 城墙之上的宋兵便有些畏缩了,只敢躲在木栅之后,望空胡乱喷射。 扛着砂袋的真定士兵拥到城前,把袋子往地上一砸,便飞速回奔。袋子被油火点燃,烧透后,露出一堆堆黄土。一袋袋的砂土不断砸上去,火势终于见小。 一千多个砂土袋堆在城墙边上,人站于上,便已经与破损的城墙一般高了。 “兄弟们,上啊!建奇功!获重赏!随我来!”一声声大喊之后,城墙上终于翻上了十数个真定军卒,为首一人赤裸着上身,肩臂上插着数根弩箭,手持铁骨朵,身后紧跟着十来个或持刀,或持枪的士卒。 施放猛火油柜的宋兵纷纷从城墙上后撤。 薛博已经从城门楼上赶到断损城墙处,一声大喊:“突火筒,放!” 声刚落下,城墙上突然出现二十多个手持短棍的宋兵,这些短棍前为粗竹,长约五尺,后为手持的木柄,长约尺半。宋兵一手持木柄向下立于地,一手拿火把凑向竹筒口引燃。火焰立时从竹筒口迸发而出。 燃起的火筒全部朝着刚翻上墙的真定兵,一股浓重的硫碘味顿时充斥墙头。 “不好!砍了他们!”那个赤裸着上身的真定兵一声大喊,挥着铁骨朵便往身前的宋军兜头砸去。 那个宋军连哼都没哼一声,脑袋“嗵”的一声开裂,浆液迸出。他手中的竹筒随即炸响,鲜血与肉块,伴着火烟,四处横飞。 接着又是十数声巨响,二十多支突火筒前端冒出的火花,炸成黑烟,直冲真定士兵脸面而去。十来个刚跳上城墙的真定兵被兜头一击,脸上顿时开了花,喷出十数团血光,一个个捂着脸倒地翻滚,哀嚎不绝。 当先的那个大汉被打得最惨,脸上与身上布满了红红黑黑的小洞,上面插满了各种小石子、铁滓与破瓷片,眼珠子也被炸飞,捂着脸一阵趔趄,横着身撞出城墙边缘,直摔下城去,留下一声令人毛骨辣然的长吼。 那些宋兵显然对这突火筒的操作也不甚熟悉,有许多没烧完的火筒被直接扔掉;有些烧了一半就炸起,把持筒者自己炸得满脸开花;还有一两个抖抖索索的,甚至连火都没点着。 发射过的竹筒依然完好的没几根,大部分的筒口都已破碎成条,成为一条条散开的乌竹片。 薛博手举麻扎大刀,突然大吼一声,“杀啊,将这些狗娘养的赶下去!” 几十个全身甲胄的宋兵跟在薛博身后,嗷嗷叫着便向断城冲去。然而未修复完整的断城太过狭窄,上面根本挤不了多少人。摆不开阵式的宋兵,只能各自为战。 宋兵的突火筒虽然成功地灭了第一批攻上城的真定兵,但这种近乎一次性的兵器,再也无法阻挡住随后而至的真定兵。 随着第二批、第三批真定军轻松登上墙头,宋兵与真定兵的厮杀完全混成了一团。宋军的弩箭不敢对着双方施放,猛火油柜与突火筒也没了影子。 如笔般立在城头观战的赵胜皱着眉头对徐丁升说道:“薛都统怎么这么快就上去了,谁来指挥守城?让他先下来!” 徐丁升一手持盾,一手持刀,与其他亲兵一起紧紧护卫在赵胜边上。他侧过身回道:“大人知道薛统制,一上火什么都不管不顾,这些天也把他给憋坏了。这时候谁去拉他,都不会下来的。” 赵胜没再说什么。要说了解,全军上下他觉得自己算是最了解薛博的人了。这人有勇有胆,忠诚可靠,但缺了点脑子。 虽然古人认为,选将需备“五材”,即勇、智、仁、信、忠。但赵胜觉得缺点“智”,问题不大,这样的人才不会对自己阴奉阳违,才会坚决地执行自己的命令,才会在战场上率兵英勇杀敌。 果然,薛博刀下,基本无一合之敌。其刀法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花架子。 虽然面对的真定军士卒身着皮甲,但是薛博的落刀却总能避开甲面,刀刀对准对方的脸、脖、胁、腋等处,即使无法将敌击杀当场,一刀下去后,也基本将敌击残。 转瞬间,薛博身边便堆了十几具真定兵的尸体。 薛博杀得兴起,环顾而视,胸中生出万丈豪情。他振臂而呼:“兄弟们,随我杀敌,知军大人在看着我们啊!进者生,退者斩!” 一枝箭歪歪扭扭,似乎是在不经意间从城下掠至。薛博脑袋下意识一偏,那枚箭矢便斜斜地插入他的脖颈。 薛博放下高举的左臂,落在脖颈处的箭矢上,略一用劲,就准备把箭矢拨出来。边上的一个士卒吓坏了,扑过去抓紧薛博的手臂,喊道:“将军,使不得!使不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城破(3) 薛博有些茫然地看着边上的这个士卒,而后才反应过来,身子一阵哆嗦。咬着牙根,喊道:“他娘的,暗箭伤人!”声音已经有些嘶哑。 又是一箭飞来,站在他边上的士卒飞刀磕开来箭,大吼一声:“护住薛将军!” 几个兵士围过来,架住已经软下的薛博,拥促着撤离墙头。 城上的宋兵开始出现混乱,又有十数个真定兵翻墙而上,转眼间便占据了墙头的大部分位置。 正在观战的赵胜大怒:“说了不让薛博上墙,怎么如此不济!徐丁升,快领兵上去,守住墙头!” 徐丁升犹豫了一下,对赵胜说:“属下带人立即过去,但求大人躲避一二,以免被敌误伤。” 赵胜双眼一睁,怒斥道:“敌未退,我怎会先退!我今日就站在这里,看着你们杀敌!传令,杀敌一名,赏钱一贯!” 徐丁升无奈交待其他亲兵:“看好大人,大人要是伤了一根毫毛,你们也不用活了!”说完,率四五个亲兵,赶去破损墙头,大吼道:“大人有令,杀敌者重赏,畏敌者斩!” 城头上的宋军勉强地重新组织起防线,然而十来个真定兵已经牢牢地守在墙头,身后不断地有真定兵卒继续跳上,加入战斗。并且开始有真定兵直接翻墙而过,对着城内壕沟处的宋兵发动攻击。 一个真定士卒举着一枚小旗,立在墙边,不断地向城下挥舞。真定军阵中的两架五梢砲终于启动了。 这两具五梢砲是真定军连夜赶制出来的。彼此间相隔两丈,摆放于城外护城壕沟边上。外有车阵环绕,内有盾兵守护。 五梢砲有四十多根长五丈的砲索,每架砲得用一百五十人来拽索发射。可发射七八十斤重的石头,但是射程也就五十余步。 站在西城门楼上的赵胜很清楚,这样笨重的五梢砲还危及不到自己,他依然牢牢地直立在那,双眼睁得滚圆,盯着真定军准备发射的抛石机。 真定军的每架砲旁,各有两个士卒在根据城头上挥动的小旗,测算发射的距离与角度。一切就绪后,将一个黑色石弹用皮兜兜住。一声令下,跟在砲车之后的小鼓猛然敲响,一百多人拉着砲索喊着整齐的号子,同时发力后拽。石头被弹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城墙之内呼啸而去。 “不对!”赵胜突然喊道,眼中的两颗被抛起的石头,似乎正在“滋滋”地冒着气。 “那是什么东西?”赵胜疑惑地指着空中往下坠落的石头问道。 “雷——震天雷?”许文用回答得有些不确定,却被自己的回答吓了一大跳。“敌军竟然把震天雷当石砲打?”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一颗正在下落中的石弹在城墙之上突然炸开。大块小块破碎的石子与石弹中夹杂的碎铁四处飞射,许多直接砸向正在城墙上激战的双方士卒。 “啊!” “他娘的!谁打的砲?回去老子活剐了他!” 城墙之上,宋兵与真定兵的惨叫与咒骂声,同时响起。 另一颗石弹越过城墙,砸在城内壕沟边的木栅之上,发出一声“砰”的巨响。木栅被砸碎了一排,但是这石弹并没有炸开,引信在抛射飞行的过程中,应该已经被风吹灭。 城墙上执着小旗的那个真定兵从地上爬起,灰头土脸地继续朝着城下,上下左右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小旗。 几个砲手手忙脚乱地又开始调整角度,然而久久却没有再抛出石弹。 真定军的石弹对于寿春城的战事来说,几乎没有太多的影响。 此时,城上城下、城内城外,飞弩箭矢横飞,石砲火药乱响,各色兵器呼啸而来,狂轰而落。怒杀声,哀嚎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乌云蔽日的天空之下,烟火四起,尘土飞扬,夹杂着不住飞迸的血光,将寿春的西城染成如地狱般的色彩。 赵胜呆立在墙头,眼前不断有士卒倒下,也不断有士卒从城内城外拥上那段破损的墙头。那墙头如一台巨大的绞肉机,将双方军士绞成一团团血泥。 这一瞬间,赵胜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又出了身躯,飘在乌云密布的半空中,只能呆望这片战场,却没有了任何的思想。 突然,一阵喊杀声从东城门方向传来。 赵胜心里一紧,东城墙的大部分守军都被他调往南城,真定军对东城墙发动的突袭,也不知道韩翁还能不能守得住。 …… 寿春城东城墙上,满脸血污的周路看着终于退去的真定兵,瘫倒在地上,哈着嘴不停地往外吐着浊气。 紧跟在周路身后的韩翁,整了整脏乱不堪的长衫,蹲在他身旁,帮他正了正盔甲,说:“有劳周兄弟,要不是你,我这东城墙可就守不住了!” 韩翁手中,原本有一千五百守军,要分守东、南、北三面城墙,人手根本就不够用。按赵知军的命令,其中最精锐的五百守卒,由义士军后军都统周路率领,主守南城。 余下的分置于北城与东城,看似人数较多,但全为老弱之兵。加上连日劳累,连帮着摇旗呐喊的力气都快没了,更别说御敌。 半个时辰之前,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两百敌兵,突袭而至,靠着绳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攀上城墙。要不是周路警觉,带着两百精锐从南城来缓,此时东城门已经失陷。 周路朝韩翁翻了个白眼,问道:“伤亡如何?” “咱们这损失了近三十个兄弟,对方留下了十几具尸首。” “呸!”周路狠狠地吐出了一口血痰,又喘了会气才稍微地缓过劲来。 周路扶着墙垛挣扎着起身,往城外望去。有些自言自语地说道:“敌兵应该不会再到这来了吧?” “我看不会了,他们偷袭失败,知道我等有所防备,应该不会在此做无畏的攻击,最多就是留些人马牵制咱们的兵力。” “派人报赵知军了没?” “派了几波过去了,一惊一乍,总算是没事了。” “那边情况怎么样?”周路又问道。 韩翁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你倒是说啊!”周路一急,直接屈掌成爪就抓向韩翁肩膀。 韩翁“嘶”一冒了口冷气,怒道:“你要把我这老骨头捏碎不成?” 周路赶紧松手,“对不住老哥,我这不着急嘛!到底怎么样了?” “嗐!”韩翁又长叹了口气,看看边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才慢慢说道:“情况不是很好,真定兵已经攻上城头了,义士军死伤惨重,连你们的都统制……” “薛博?挂了?” 韩翁摇了摇头,说:“应该是还没有,不过可能也差不多了,脖子上中了一箭,到现在也没人敢把箭拨下来。” 周路呆了一呆,这个薛博,是他的顶头上司,但也是他最看不上眼的人,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粗汉。除了一身气力,没半点脑子,每天跟在赵知军身后,如一个传声筒,对手下吆来喝去的,发一些莫明其妙的命令。 就是这样的人,偏偏就因为他是南人身份,可以得到知军的信任,可以任为正职,自己却只能屈身于副。 如果只是个副都统制也就罢了,因为不满于薛博的管军模式,向上反映了几次,却引发赵知军的怒火,被直接降为都统。 对于这支义士军,周路自认为是最了解的人。当时赵知军把他从樊辛手下调过来时,他还曾经雄心万丈地想把这支军队打造成百战雄师。从士卒的挑选招募、装备筹集、编组操练,每一个环节自己都是从头到尾一直盯着。 然而,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士卒的招募,按薛博的意见是先把人招过来再说,于是寿春城中及周边村落所有十五岁至六十岁的男子全被征招入伍,总算凑够了五千之数。 成军三个月来,这五千人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城里呆着,只是偶尔进行一些队列操练与守城器械的使用,主要时间都被赵胜用来灌输忠君、仁义、报国的思想。 虽然整支队伍看着精气神很足,但周路知道,那是因为给的饷银够足。要论战力,可以说几乎没有。没有野外操练、没有对抗训练。与樊辛的忠义军完全隔离,双方不允许有任何的沟通。所有的新卒,就没有一个见过血的。这样的军队别说出城接敌,在敌军攻城时能不立即崩溃,已经算是超水平发挥了。 要是平时听到薛博身受重伤,周路不知道得有多高兴,但此时听到这消息,他却知道大势已去。 “那现在那边谁在指挥?”周路又问道。 “赵知军的亲兵队长徐丁升。” “西城守不住了!”周路又吐了口血痰,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会吧……”韩翁的语气有些不确定,“那徐丁升也算是一身武艺,而且……” “他一身武艺?有薛博强吗?”周路不耐烦地打断了韩翁。 的确,要论寿春城中,最能打的还是薛博,这点连周路都很服气,一对一的情况下,他在薛博手下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 第一百一十三章 殉国 然而,打战并不是打架,尤其是作为一军将领,再能打一个人能打死几个? “西城那边人数虽然众多,但真正上过战场打过战的,不超过一营之数,见过血的人就更少了。这些天其实一直处于疲劳状态。靠徐丁升一个,能挡得住近万敌兵吗?”周路喃喃地说道。 韩翁叹了口气,默然不语。寿春城的防务,糜烂至此,他当然很清楚主要的原因在哪。可是作为安丰军的通判,如果说在民政上他对于赵知军还能有所掣肘的话,在军政之上就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了。 两个人相对,一时无言。 一阵疲惫感袭来,已经有许多天未曾睡个好觉,加上刚经历过的一场惊吓,韩翁感到一阵眩晕,他身子一歪,也不顾地上的腌臜,靠着周路坐倒在地。 周路拿胳膊轻轻地撞了撞韩翁,压低着声音说道:“老韩,昨夜跟你说的,你觉得怎么样?” 韩翁摇了摇头,轻声回道:“你这样子,是通敌啊,灭族的!” “我不这么做,可就立刻灭门了!”周路猛地提高了声音,把韩翁吓了一大跳,赶紧扯住他说:“小声,小声!” 周路又把声音压低,说:“老韩,咱们认识十来年了,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我不是为我自己! 如今西城墙即将被破,可那知军宁愿用他的侍卫队长,也不愿调我过去。我们全城人都会被他害死!” 周路的嘴巴几乎都要贴到韩翁的耳朵上了,继续说道:“那人告诉过我,不求我阵前投降,也不求我私自开城迎敌。只是要求我在城破时,护住粮草不被焚毁。否则,真定军便要纵容蒙古人洗城,那时,你可以想象寿春城会成什么模样。” 韩翁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周路又说道:“城破了,你我因此战死,我无话可说,也不会去埋怨任何人。可是我妻儿何辜? 你的妻儿、老小,还有那么多兄弟的家人,也都在城中。他们又有何辜?凭什么让他们去死? 我周路一心为宋,浴血沙场十多年,不能让我落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行了,我知道,你别再说了!”韩翁有些无奈。自昨夜开始,这厮就在缠着自己,一得空便是唠叨不停。 韩翁为这事也纠结了一整个晚上,他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家人,也不是不担心寿春会被真定军屠城,而是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一旦投敌,那以后可就再回不去了,祖宗蒙羞不说,儿孙也将顶着一个降敌的帽子活着。 想想某一天会被千夫所指,史书上也必定会为他增加一句“城破、降敌”,韩翁就有些不寒而栗。 但他也理解周路,近四十的人了,在北方时家人因兵灾死绝,剩下孤身一个流落至此,好不容易又娶了个妻,刚生了一个儿子,还未满周岁。这要换作他,也无法接受绝户的下场。 “这样吧,”周路见韩翁依然犹犹豫豫的神态,放缓了语气说道:“恶人我来当,你就作不知道。” “城破后,我会安排我的兄弟守住粮仓与军械库,你别过去,省得被我兄弟们给误伤了。你不用承担降敌的恶名,也算全了咱们十几年的兄弟之情。” 韩翁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城破后不死,那不算降敌还算什么?” “到时你可以化妆成百姓,我直接把你赶出城就好了,只是你自己要安排一下,家人出去了,要到何处安顿。” “是啊,就算能出城,四周皆是敌兵,又能去哪?”韩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 风,终于停下来了。 被吹散的云不再聚拢,数日不见的太阳开始重现。 西斜的阳光,刺在寿春西城之上,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阳光却没有带来任何暖意,一片冷至透骨的寒意在寿春城内外弥漫,散开。 赵胜怔怔地与直刺入眼的阳光对视着,眼眶里盈满泪水。 那天,他无法理解城外的忠义军为什么一天都坚守不住。如今,他一样无法理解为什么城内的义士军,竟然也一样的迅速溃败如斯。 城头之上,除了他站立的这个位置,还聚着十几个亲兵,依靠拒马与笆篱坚守,其他的地方括北段城墙之上,已经看不见一个站立着的宋兵。 双方的尸首将残破的城墙生生垒高了三尺。 跃城而过的真定兵,只留下一支十人队远远地盯着这些人,并不靠前攻击。其他的则已经如失控的洪水般,开始寿春城内肆意漫延。 城内刚挖出的壕沟已经被填平,壕沟边上的木栅被焚毁一空,地上四处散落着弩砲与抛石机的残件。 壕沟内倒是没有多少尸体留下,当真定兵用砂袋填平壕沟的那一刻起,数千宋兵便再无任何斗志,只是数个呼息之后,便一哄而散。让赵胜觉得似乎自己根本不曾在那里布置过守军。 赵胜的视线越过城墙,往南而望。他知道,那个方向不会有杜杲派来的援军,谁也挽救不了寿春了。 “大人……”灰头土脸的许文用出现在赵胜身旁,身上血迹斑斑,瘸着一腿,柱刀于地,勉强地撑着自己的身子,以免软倒。 “派去焚烧粮草的士卒在哪?为何不见粮草起火?”赵胜木然问道。 “卑职无能!”许文用面无血色地答道,“薛博已经率人守住各粮仓、府库,坚决不让卑职烧毁粮草,即便卑职拿出大人手令,他也不退半步。卑职所率近百兵卒,被其砍杀殆尽。” “卟”的一声,赵胜终于吐出一口鲜血。深陷的眼窝、苍白的面容,以及嘴角边数丝黏稠的血丝,让他狰狞犹如恶鬼。 “我就知道,就知道,那厮天生反骨!竟然敢如此卖国降敌。”赵胜喃喃而语。 也许是把蒙在胸腔中的血块吐出后,赵胜感觉舒畅了些,眼神随之一厉。然而,心底深处最后一丝的求生欲望也在那一瞬间被消灭得一干二净。 许文用虚弱至极的声音对赵胜说道:“大人,咱们还是撤吧。” “撤?要撤哪去?” “留得青山在……” “哼,大丈夫死则死矣!”许文用话未说完,就被赵胜打断,“留得青山何用,徒留笑柄!” “大人三思,卑职以为须留有用之身,以待日后。” “锵——”的一声,赵胜拨出腰间三尺长剑。剑尖直指斜阳,眼中却茫然而顾。 “我起自寒门,十年苦窗,幸得圣恩,金榜题名。兢兢业业,半生操劳,未曾有过一丝一毫懈怠。如今失城于敌,我有何面目再见圣上,唯……唯……” 赵胜突然之间,哽咽难言。 许文用顿觉悲凄。跟了赵胜十多年,也算承他多方照顾,虽说这位大人有些刚愎自用,但对自己的认可与照顾却是实实在在的。他眼中泪光闪现,匍匐在地,叩首而言:“大人!切不可如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切不可妄自……” “子曰成仁,孟曰取义。吾负守土之责,城在我生,城破我亡!”赵胜挥着手中的长剑,声间越说越大,似乎想把胸中的杀意全部激发而出。 “太上有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吾拨冗于政务,只言未立,寸功未得,唯将吾之德,留以后人。” “生、义,不可兼得,吾唯舍生而取义也!” 叩首于地的许文用,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赵胜。平日里的赵胜,自信而慎言,从不会多讲半句废话。而现在的慷慨激昂模样,让许文用一会为之激荡,一会儿为之茫然。 “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功,今余志未遂,恨也!” “人生在世,得死战场,马革裹尸,幸也!” “惟余满腔赤诚,一死以报君恩!” 许文用张大着嘴看着几近颠狂的赵胜,手足无措。周边的亲兵为了躲避赵胜手中不断挥舞的长剑,也闪开了脚步。 只听得赵胜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怒吼:“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那柄长剑在斜阳的照射下,划过一道刺人心魄的银弧,停在赵胜的脖颈之上,迸出丝丝血光。 映着夕阳,让人目眩心碎。 “大人!!!”寿春城的西门之上,飘起一阵杂乱而悲恸的惨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索三日 寿春之战已经过去三天了,赵权依旧没有从迷茫与混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各种狂欢的士卒。 寿春城内外,进进出出的,全是蒙古与真定的士卒,或是拖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或是换着一身拼凑而成的宋军铠甲,或是抱着一些收缴来的武器。还有的,甚至扛着一两个女子,直接在营帐中快活。 可能是史天泽特地交待,真定兵在劫掠之中有所控制,没有再去屠杀城内所剩不多的百姓。但别里虎手下蒙古兵,如出山恶虎,完全的肆无忌惮。 寿春充实的府库让真定军斩获颇丰。但大户早已逃亡殆尽,使士兵在三天的劫掠中,并未得到预想中的收获。大多数的蒙古兵因此极度不满,他们不单抢劫城内的居民,连略有收获的真定兵也往往逃不过他们之手。彼此间大多语言不通,蒙古兵也不耐烦多说,伸手讨要不成,便拨刀相向。 直到这些蒙古兵红着眼将目标锁定在府库的时候,史天泽才出面让别里虎稍微控制下这批欲壑难填的蒙古兵。 寿春城内的平民因此更加的成为了蒙古兵的泄愤对象。史天泽又被迫发出一条军令,他无法限制蒙古兵不杀人,只能要求他们必须把杀死的尸体扔进城外护城河内,否则将没收其劫掠所得。 三天之内,被杀的寿春降兵与城内居民已超过千人。西城外的壕沟已经被和着血水的泥砂完全填满。冲天的血气中,是一团团萦绕不去的蚊蝇。 纪律最好的,却是郭侃的百人队,几乎没人参与到寿春城中的狂欢。不过,郭侃虽然没有纵兵劫掠,却另外从史天泽那领得一大批财物,每个部下都获得丰厚赏赐。 连陈耀都获赏了一块拇指大小的金子。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真的金子,欢喜得啃了半天。 赵权没去看到底给自己分赏了什么,似乎有一大堆东西,有衣服有马具有银子,每个人说是还有百贯的宋钞。 他并不太在意这些,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花这些钱。而且这些东西也就是让他稍微过目后,就全部集中起来存放。秦子绪解释说,为了方便大伙儿行军作战,这些赏赐的钱财物品,由他统一保管,等战后再让大家携带回家,或是交给指定的人。 这做法倒是不错,省了赵权很多麻烦。 从收缴的器械中,渐丁队的每一个人都挑了些兵器。李毅中特地要了副完整的?筒木弩,赵权本来想要把神臂弩,没要着,可能寿春城中是真没这东西。他只好要了把未破损的突火筒。只是突火筒所使用的火药却不肯给,说火药是集中管控的重要物资。 辛邦杰特地到赵胜的书房里给他找了不少赵胜的藏书,这东西不值钱,似乎也没人看得上。 加上施玉田与蒋郁山另外送给他们的一些小玩意。赵权等人终于明白了“一夜暴富”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几个人就是刚进城的乡下小娃,哪里见过这么多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连最不苟言笑的李毅中,都会时不时咧着大嘴傻笑。 战争,真的是发财的一条绝对捷径。 其他士兵在城内大索三日,包括渐丁队在内的郭侃部,在城外负责警戒了整整三天。 赵权心里反而有些感激郭侃了,要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进入寿春城,这个在他眼里如同地狱,在其他真定兵那又视若天堂的地方。 赵权有时也不太明白自己这种迷茫而郁闷心情的由来。按理说很不应该,不管怎样,仗是打胜了,自己与小伙伴们不但都活下来,还得了许多的赏赐。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做作了,如果此战中自己或是小伙伴哪一个别说战死,就是缺个胳膊断个腿,他现在都不可能这样安静地郁闷着。 但他始终无法确切地找到自己郁闷的根源。 “快乐是属于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似乎可以说明他现在的心情,又似乎不行。 对于赵权的郁闷,最不理解的人是吴一虎。在他认为,打仗从来都是这样子。作为被征召入伍的士卒,他们平日是没有薪俸的。要是战胜了还没有劫掠,没有赏赐,那靠什么生活。而且这种战胜后的“大索”也是必须的,否则士兵们根本不可能有动力再打下一场战争。 赵权因此却更加迷茫了。 打战,是为了什么?活得更好些?得到更多的赏赐?还是生存? 他很明白,身处乱世之中,想要存活诸多不易。自己必须学会面对战争,可是这样的战争跟他想象中的战争完全不一样,也远超他如今的心里承受能力。 为什么要打仗?难道说,是因为别人要打仗,然后自己被迫跟着打仗,再把更多的人扯入战争? 战争所谓的“正义性”——这种传说中的东西,他没有丝毫的感受。 赵权突然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很莫明其妙的世界。命运已经完全被别人掌控,冥冥之中,如一条坚硬的长索扯着自己,却不知道是谁在扯着,要把自己扯去哪,也根本不知道这条长索哪一天会断掉,更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有能力砍断这根看不见摸不着的长索。 寿春城的三天大索一结束,丁武便主动领了任务,带着渐丁队全体人员离开寿春。 一行人顺着淝水逆流往南。 气温略有回升,赵权感受到一些秋天的清爽,精神也为之一振。 他们此行,是作为真定军的信使,往六安方向寻找察罕的蒙军主力,汇报寿春的战况,再约定下一步的行军方向与日期。 带去的,有一张长长的物资清单与两个木匣。 史青身上背着的木匣里,其中一个装的是安丰知军赵胜的首级。 当赵胜在城头提剑自尽的时候,赵权就在城下看着。那一瞬间,他突然就被决然的赵胜激动到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噩梦 战场上的临阵指挥,双方战术的较量,赵权还看不太懂。但数量相当的两军对战,据城而守的一方被击败,说明这个人的能力还是有一定问题的。 作为一个战败者,宁死不降,这是一个可以挂在爱国教育榜上的人物,也是让赵权最为敬佩一种行为。起码他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就不可能有勇气选择这样地死去。 然而,如今这样的一个人,他的首级却被腌上石灰,装在木匣,背在史青身后,成为他们前去报功的一个道具。 各为其主吗?难道说,自己以后就要认蒙古人为主不成? 另一个首级是义士军都统制薛博的,据说是在一堆尸体中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死时身上创伤数十处。 本来还有一个首级,是安丰军的第二把手,通判韩翁。此人在真定兵入城后的第一天大索中,就举家自焚而死。一来尸首已经被烧得无法辨认,二来念其城破时保护府库有功,史天泽特令为其全尸安葬。 这又是一个让赵权很不理解的人,投降就投降了,还立了功,却在投降之后全家自焚而死,这到底图的什么? 一个问题还没想清楚,又蜂拥而至无数个问题。赵权觉得脑袋已经不够用了。再这样下去,自己很可能会精神分裂掉。可是他又无法摁着自己不去琢磨这些问题。 他突然想到:如果父亲此时在这,会怎么做? 赵权试图做个换位思考,但半天之后依然没有答案。他这才发现,其实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无论是这辈子的还是上辈子的。 这辈子从没见过父亲,没有任何印象,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每次想起父亲,脑海里出现更多的却是上辈子的那个老渔民。褐黑肤色,满脸如刀削出的皱纹,四十多岁的年龄却如六十多岁般佝偻的身材。他似乎上辈子也没好好看过父亲,没跟他好好说过话。 上大学之前,父亲忙于生计劳作,自己忙于书山题海;上大学之后,自己却已忙于玩乐,连父亲在忙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之中,赵权似乎又回到了寿春战场。只是这时的寿春城外已是一片汪洋。海上乌云密布,他赤着脚坐在一艘小船之上,身边堆满了各种书籍与试卷。一个老渔民在船头往外抛着渔网,不一会却打捞起一具具尸首。 风一吹,船一晃,书籍试卷漫天而飞。他惊叫一声,那渔民回过头,正是他前世的父亲,然而赵权却看不清他的脸。 赵权有些心慌,他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的视力出现了问题,还是已经开始渐渐忘记父亲的模样。他伸出手,想要抱抱父亲,却发现这个动作对于自己来说,是那样的陌生。 父亲终于没有等来他的拥抱,反而渐渐消失不见。 赵权坐着的船飘至寿春城头。 那城门上却挂着两个大字:“蔡州”。 城下,是手持弯刀纵马骑射的蒙古兵,与密密麻麻往城上攀附的宋兵,城上城下尸首遍地,却只有一个声动天地的怒吼声。那声音来自城头的一个将领,身上的铠甲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杆长枪在宋人与蒙古人之间来回拼杀。箭矢不断钻入铠甲的缝隙之中,或直或斜地插在他的身上。 回过头的一瞬间,赵权认出了那张老渔民的脸,那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对着自己大吼,赵权却听不清他到底在吼着什么。 转眼之间,城头敌兵被父亲一扫而空。父亲一手柱着长枪,一手抓住自己身上的数支长箭,长嚎一声,往外狠狠一拨,带出一团团血肉。 突然,三支长弩呈品字排列,从赵权脑后掠过,带起一串呜曳的破空声,向父亲直飞而去。 “啊!”赵权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大喊一声来提醒父亲。但是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这一定是在做梦!”赵权突然很清醒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奋力地挣扎着,挥着胳膊,双拳乱捶,扭腰踢腿,甚至紧闭住自己的呼吸。 终于,赵权把自己从梦里扯了出来。大汗淋漓,摊着四肢,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怎么了?做噩梦了?”黑暗中,丁武一双炯炯的眼睛,关切地问着他。 赵权又喘了会粗气,想坐起来,浑身却酸软无力。 “我,咱们,这是在哪?”赵权惊疑不定地问道。周边漆黑一片,他还没有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醒过来。 丁武“嗤”的一声轻笑,说道:“我说小权啊,你这两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整天神不守舍的,是不是打了一战,就把你给打傻了?” 意识终于渐渐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赵权先动了动手指头,然后才努力地撑着坐起身。 为了避开安丰县的宋军游骑,渐丁队一行人沿着淝水西岸向南跑了一整天。不知道是因为身体上的疲劳还是精神上的困乏,赵权确实觉得自己迷糊得有些过头了。 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这是赵权苏醒过来想到的第一件事。 失去亲人的悲恸、对战争的恐惧、还有对未来的迷茫,这些负能量的东西,绝不可以长久地占据自己的心灵,那只会让自己越来越脆弱。 赵权接过丁武递来的水囊,灌了一口冰冷的水,全身一哆嗦,人终于清醒过来。 …… 赵权一行人的方向,是六安。 六安,原为皋陶封地。整个地势南高北低,西南为大别山北麓的皖山,东南为霍山。是淮河水系与长江水系的分界处。 六安城位于渒水中游的东岸,往北舟船可直达安丰县与淮水,往东一百五十里便至庐州。因此,六安一向是庐州的西大门。但凡北兵攻打庐州,要么从寿春南下,要么从六安往东。 高宗南渡之后,六安数次废县改军,每至战事结束又改军为县。六安为县时归属安丰军,当六安为军时,则归淮西路直管。 端平元年,六安再次升为六安军,所有军政民事都归杜杲直管。因此,近年以来,六安与庐州杜杲之间的联系,比六安与寿春赵胜的联系要紧密得多。 寿春往六安的道路之上,随时可见宋军游骑。好在渐丁队每人双骑,对付宋军打不一定打得过,但逃肯定是没问题的。 只是因此不停地绕路,到了第三天,他们才远远地望见六安县城。 然而,平静的六安县,却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 真定军自蔡州出发前,察罕给的时间是九月十五前双方要在庐州会合,合兵攻打庐州。根据这个时间,史天泽才往前逆推确定对寿春的进攻速度与节奏。 真定军刚渡过淮水攻破来远镇时,就派出信使与察罕部联系,当时察罕的主力已推进到固始。十天之前,真定军刚到寿春时,得知察罕部已自固始顺决水(今史河)南下。五天前,察罕渡过决水往东,离六安不足百里。 六安城的守军比寿春略多些,但应该也只有一万五左右。可是号称八十万大军的察罕主力最少为十万之数,怎么到现在,竟然连六安都还没开打。 正当几个人因为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寻找蒙军主力之时,远远望见几个蒙古游骑。 这队游骑有五人十五马。 北地汉军经常会有人冒充宋军的游骑,让人无法分辨。但宋兵想要冒充蒙古游骑,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马,而且还都是好马。 丁武因此很放心地凑上前,出示了自己与史天泽的印信。吴一虎也用蒙古语跟对方做了充分的沟通。 虽然有些疑惑,但这几个蒙古人还是没有难为他们。只是把他们多余的马收拢起,又分出两个蒙古兵,将他们带到了蒙军营寨。 察罕的军营驻在距六安以南三十里的渒水边上。营寨覆盖着渒水东西两岸,中间以浮桥相连。 营寨内外,人声鼎沸。不时有骑兵呼啸而来,又狂喝而去。 有驱马放牧的,也相互逐戏的,还有彼此玩笑追抢的。 一个十人队正从他们身边狂呼着冲入营寨,有些满身血迹,马上还挂着一些首级;有些则是在马上横着一个包袋,里面蠕动着的应该是活人。 见识过别里虎部下的蒙古兵,赵权对眼前的这些极度散漫的蒙古人倒不觉得奇怪。他只能尽量不去想,那裹在包袋里的活人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 私下里,赵权也曾问过吴一虎,难道蒙古的士兵都是这样无需军纪约束吗? 吴一虎对此的解释是,散漫而无拘无束,这是蒙古人的天性。他们的身份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牧民。军中真正常年必须参与作战的,只有一些投下军与汗王的怯薛军。其他的,都属于千户以下的属民。平日放牧为生,需要时自带战马军械随千户作战。 第一百一十六章 遇袭 吴一虎认为,对这些蒙古人,没法像汉军那样进行严格的军纪规范。都属于一言不合拨刀便上的主,没事时便相互厮杀为乐。管得太严了,在战时反而会磨灭他们的战斗力。 也许,这才是游牧民族天生彪悍的原因吧。但不讲军纪的部队,在赵权看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过,吴一虎也说了,蒙古军队并不是不讲军纪,骑兵在战场上的配合行进,比步军更加复杂。其指挥体系不可能完全按照步军来进行。蒙古兵常规都是以千户为基本作战单位,是因为平日里他们都生活在一起,彼此间的配合度相当高,往往一个手势,一声长叫,在别人那是万难理解的,对他们来说却能立刻明白,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下意识的反应。 吴一虎曾开玩笑地说,要想灭掉一支蒙古骑兵,其实很简单,把他们的嘴堵上,让他们喊不出话来,这样的队伍绝对可以令其迅速崩溃。 赵权不由地想起那个给蚊子灌毒药而毒死蚊子的笑话,只能默然苦笑。怎么灭杀蒙古骑兵,是他现在不可能去琢磨的事,留着以后有胆子了再说吧。 一行人在主帐前被拦住,兵器全被解下,马归一处,人归一处,几个帐前护卫一脸木然地看住他们。 只有丁武和吴一虎被带入主帐。 见到丁武和吴一虎各自捧着一个木匣子进入营帐,赵权突然就松了一口气,好歹自己不用再陪着这两个人头了。 几个人百无聊赖地窝在一起,喝着水吃着干粮,从日中一直呆坐到了日落。 陈耀已经睡了好几觉,也已经吃了好几顿。那两个人才终于从主帐里走了出来。 丁武绷紧着一张脸,吴一虎倒是面无异色。 赵权等人站起,刚想开口,被丁武一个眼神制止。 丁武低声说道:“军情紧急,我们必须立刻赶回寿春!”他抬头看了看即将暗下去的天色,又说道:“天黑之前必须离开六安,寻找今晚的宿营地。” 几个汉军送回了他们的马匹与武器,其中一个士兵手上抓着一把弹弓,哧笑着问道:“你们几个娃娃,出门还带着玩具?” 赵权等人没多言语,接过弹弓等武器,翻身上马,紧随着丁武,就此离去。 为了尽量躲开宋军的游骑,丁武选择顺渒河西岸往北,从西边绕过六安县与安丰县后再拐回寿春。 天色全黑时,一行人在渒水边上的一个河洼处落脚。不敢生火,只能继续啃着干粮,喝着凉水。 人马填完了肚子,丁虎和吴一虎这才开始跟他们说起今日在察罕军中的事情。 察罕部比他们早了近半个月,从息州出兵,渡淮南下。 到光州之后,一路便遭遇京湖孟珙部队的拦截阻击。加上一边行军一边沿途不停劫掠各个村镇,光州到固始,不足两百里的路程,他们走了整整一个月。 孟珙部队人马并不多,步骑结合,专门在他们渡河时发动攻击。加上六安守军的配合,察罕部队光是渡过渒水,就花了六七天时间。估计这两天要开始发动对六安的攻击,攻下六安问题应该不大,只是谁都不知道察罕到底还要花多少时间。 孟珙,又是孟珙! 这是赵权上一世唯一知道的南宋后期大将级人物。这一世知道孟珙是因为他当年配合蒙古兵,攻破蔡州城,致使金国彻底灭亡,也致使自己的父亲从此不知生死。 这个孟珙,是不是应该算得上自己的杀父仇人? 赵权又有点走神了。 “孟珙,他现在是什么官职?”赵权突然问道。 被打断的丁武有些不爽地哼哼了两声,回道“京西、湖北制置使。” 随后接着说道:“现在的情况对史帅有些不利,察罕的意思是,他们为真定军牵制了大部分的宋军主力,才使我们顺利拿下寿春。我们在寿春收获颇多,战力损失也不大,因此要求我们作为先锋部队先去攻打庐州,他们拿下六安后,再去庐州与我们会合。” “什么,我们先去打庐州?” “他们速度这么慢,打六安可能还得好几天吧?” “我们现在能战的也就六千人了,用这些兵去打庐州?” “万一他们不管我们,我们不得直接埋在庐州了?” 众人不由地七嘴八舌问道。 “呵呵”吴一虎慢条斯理地说道:“蒙古人攻城,向来是需要砲灰的。察罕要打庐州,要么是他主力军中的那些汉军当砲灰,要么就是咱们来当砲灰。这对于察罕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区别。” “算了!”丁武挥了挥手,说道:“这事咱们也解决不了,还是尽早回到寿春,把情况跟史帅说下,看看怎么应付。” “早知道,就不要这么快攻下寿春了。” “咱们到底得在庐州坚持多少天啊?” “一不小心,我看真定军可能会全军覆灭了吧?” “从渒河往北,不是直通来远镇吗?咱们是不是可以从那溜回淮北去?” 一群人嘀嘀咕咕了半天,才终于各自歇息下来。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吴一虎便把众人叫起,继续顺着渒水往北狂奔。 没走多久,赵权突然觉着一阵心慌,他总觉得后边似乎有人在跟着他们,往后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只有荒芜土地上,蜿蜒着的渒水。 又走了一阵,这次丁武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止住队伍,下马,直接趴地上,细细地听了一阵。说:“后面有敌兵,目标应该就是我们,但人数不多,不会超过十骑。” 一行人上马狂奔了一个时辰,停下歇息时,丁武趴在地上,竟然隐隐又听到后面的蹄声。他有些疑惑,正常双方游骑相遇,宋军都不会主动追击他们,马力根本就跟不上。后面那些人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式,也不知到底看上了他们什么。 渐丁队一直顺渒水往北,敌方要想追击,倒是不会错了方向。 丁武跟吴一虎商量了下,让吴一虎带着吴天、史青、董用与李毅中一人三马,朝西引开敌人。万一与敌接战,凭着马力,起码自保没有任何问题。 丁武自己带着剩下的几个,就地隐藏,等吴一虎把敌甩开后再回来。 丁武趴在地上继续听着,直到确认身后的那些敌骑也跟着转了方向,才放心地站起身。在一块隐身的石头后面,与赵权等人席地而坐。 还有几匹马正随着小马哥,在河边相蹭。 “丁大哥!”王铠有些不满地嘟囔着,“俺们也老大不小了,干嘛总不让咱跟敌兵斗一斗?他们最多就五个人,咱可有十个啊!” “去,去!小屁孩懂啥?”李勇诚跟赶苍蝇似的把王铠赶开,他只比王铠大一岁,却总是在小伙伴面前老气横秋的模样。 “丁大哥这是在避免不必要的受伤。记住了,能用脑子的时候,就不要用胳膊!” “去!”王铠心下不服,但也不再跟李勇诚辩论,他知道一旦被李勇诚说上,那家伙可以唠上个把时辰都不带停的。 陈耀立在河边,解开裤子,一边对着河水肆意排放,一边用尽可能粗的噪子吼唱着:“大河——向北流,天上的星星——嗯嗯嗯——” 他回过头,正想问赵权后面怎么唱的时候,李勇诚猛地喊了一声:“小胖子,你作死啊!你不知道咱们现在正在隐藏吗?隐藏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啊!”他声音比陈耀还高了八度。 一群人正嬉戏的时候,站在石头上的王铠突然一声大喊:“丁大哥,那边有一个骑兵往这边来了。” 丁武腾地站起身,顺着王铠指的方向望去。远远一骑,正缓慢而行,似乎看到了自己与王铠,瞬间提速,直冲而来。 仓促之间,丁武搂过一匹马,翻身而上,大吼一声:“列阵!”随即拍马朝着对方冲去。 几个小伙伴虽然有些发蒙,但还是在第一时间行动起来。 系裤腰带的、找兵器的、想要上马的、摁住那个想要上马的、给弩上箭的、准备弹弓的,各自呼喊而动。 当丁武与对方冲撞在一起时,这边也已经列好了一个单薄的防守阵式。赵权在前,王铠与李勇诚分列左右,陈耀居后。 丁武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马速提到了最快,紧盯着来敌,心里却暗暗叫苦。看对方跨下的马并不算雄壮,但操控自如。一根长槊横在马前,随着马身颠簸起伏,人却踞坐不动,俨然大将风度。 “这绝对是个劲敌!”丁武知道他们今天遇上大麻烦了,本想来个“金蝉脱壳”,却没想到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想跑已经跑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先上来过个招,否则对方马速一起,几个小娃娃一个都逃不掉。 丁武匆匆射出的两箭被对方轻易躲开,转瞬间两骑相距已不足十步。丁武手中叉剑先飞,自右向左,疾驰而去。 那男子手中长槊突然跳起,槊首刺向丁武的叉剑,随即下错,缠住连着叉剑的铁链子,一阵剧烈抖动后往后一拉,丁武的叉剑便几乎脱手,整个人被扯得微微前倾。 男子倒转长槊,槊首反缠叉剑,尾鐏便朝丁武脑袋扫去。电光火石之间,丁武只能松开叉剑链子,上身往前一趴,还是没有完全躲过横扫而来的槊尾,后脊背一阵酸麻,人差点就被扫下马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庐州杜杲 那人竟不去理睬已经失去兵器的丁武,长槊一颤,抖落叉剑,马速未减,往赵权等人冲去。 眼前突然飞来星星点点。 噼哩啪啦、丁零当啷数声脆响,男了随手舞起的枪花,将射来的弩箭与石子全部挡落。 那男子勒住马,停在距赵权十米远的地方。清冷的目光扫过几个人,让赵权浑身汗毛直竖。 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 脸上横着竖着,布着七八道的伤疤,相互交错纠缠,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也让人看不清眼前的男子到底多大年纪。 如果说吴一虎脸上的伤疤会让人感受到一丝来自战场上的英武,那么这个的伤疤则是让人见到了地狱的可怕。 丁武打马随后而至,他没再向那男子发动攻击,而是冲到赵权身旁,直接下马,提刀横立,直接挡在了赵权身前,没有任何犹豫。 此时,他们几个身边连个盾牌都没有,别说对方纵马冲杀过来,就是在马上朝他们射箭,就丁武一个也护不住所有的人。 “大意了!”丁武暗自着恼。 他朝赵权摆了个手势,赵权便与陈耀一起,闪到他身后去。 “打!”赵权轻喝一声,四个小伙伴的弹弓同时抬起,四颗小石子飞射而出。那人下意识地执槊一磕一挡,另一手虚空一抓,小石子便完全落了空。但是身下的马突然仰头一声嘶鸣,烦躁地扭着长脖子。 男子略微侧过身,向下一看,马眼角被打得鼓起了一个包。他轻轻地“噫”了一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马的眼角,眼神掠过丁武,对着赵权问道:“你们,就是用手中那个小玩意伤了我的马?” 丁武一怔,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时候问这种问题。 这时,小马哥突然颠颠地跑到陈耀边上,被陈耀很不耐烦地嘘了嘘,有些不安地看了看严阵以待的几个人。突然又颠颠地朝着那男子跑去。 陈耀大惊,喊到:“小马哥,回来!你作死啊!” “小马哥?”那男子低喃了一声,赵权似乎看到他的嘴唇向上咧了咧。 小马哥来到男子身边,站在那,比他跨下的马高了半个马头。它有些嫌弃地给了那马一喷口水,又曲下头,蹭着那男子的大腿。 被舒舒服服地挠了几下之后,小马哥在一批人无比惊讶的目光中,又回到陈耀身边。 丁武有些犹豫地抱拳对着男子说道:“请教,将军——” 那人没理他,虚抬长槊,眼睛再次扫过众人,目光在陈耀那略作停留,而后锁定着赵权,说道:“把射我马眼的那兵器,拿过来给我瞧瞧。” 一伙人面面相觑。 赵权被这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这目光没有任何的杀气,而且在原本一片清冷之中,竟然透出一丝让赵权无法理解与接受的暖意。 似乎很熟悉,但赵权搜遍所有的记忆,在脑海中也找不着任何相似的痕迹,连上辈子的都没有。 见那人不肯把目光挪开,赵权只好一咬牙,抽出弹弓,走出队阵,把弹弓挂在槊首之上。 那人收回长槊,摘下弹弓,双手稍微用劲地扯了扯。嘴角又往上咧了咧。 赵权的理解,他可能是笑了。 “不错,很好。”那人缓缓地说了一声,就把弹弓揣入怀中。 接着,那人把目光转向丁武,说:“我不是你们的敌人,只问你一个问题。” 丁武紧闭着双唇,在他的盯视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还有他们,是哪里人?” 丁武有些疑惑看了那人一眼,又转过头看了看赵权。 几个人沉默了会,相互间用眼神略微交流一番。 还是赵权走出来,一抱拳,答道:“我这位丁大哥来自真定。我们几个,家住蔡州长临村。” 那人紧盯着赵权,稳稳坐在马上的身子此时微微有些颤抖。他猛然抬头仰天发出一通大笑,尖锐的声音直透耳鼓。 陈耀与李勇诚同时嘀咕了一声:“这人是不是发神经病了?” “好!好!好!”那人止住了笑声,目光随即又转为清冷。他虚抬长槊,指着丁武说:“你,很好!” 随即拨转马头,双腿轻轻一夹,马便往来路飞奔而去。远远的传来一声:“记住了,我叫刘全!” 刘全?什么鬼? 显然这个刘全肯定不会是那年离开长临村,随宋军南下的那个玩伴刘全。 几个人满脸雾水,相互间盯了好长时间,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一会,又传来一阵马蹄声。是吴一虎他们回来了。 “他娘的,没这么调戏人的!”吴天一边下马,一边叨叨地骂着。 “调戏?就你这样,还值得人调戏?”董用一脸鄙夷。 “怎么啦?”吴天没理他,看到呆若木鸡的几个,奇怪地问道。“中邪了不成?” 丁武回过神来,甩了甩头,问:“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本来是我们引着他们绕圈,可是莫明其妙的,就变成他们在引我们绕圈。那几个贼厮,绕着绕着,人马就不见了。还担心你们这边会出事,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没——没啥。”丁武略一犹豫,还是坚定地回答道。 “好了,既然没事,咱们抓紧赶路吧。” 丁武知道,这个人一定是宋军的游骑,但应该是属于荆湖史嵩之或孟珙手下。宋军中很少有人使用马槊,那此人肯定是原金国降将。好在对方确实没有任何敌意,否则今天很可能得全部交待在这。 此时的赵权则只能将疑惑暂时埋于心底。他明白丁武是不想在吴一虎面前提起这事,万一传到蒙古人耳中,被安个“通敌”的嫌疑,整个渐丁队都会因此惹来一身麻烦。 而那个紧盯着自己的目光,在之后的数天夜里,总会在他眼前晃动。 …… 朝阳中的庐州。 杜杲正站在西门的城墙之上,背后是一束缓缓升起的阳光。 远处大蜀山墨绿色的山顶,被朝阳染上了一圈金色的软框。 阳光渐渐下移,到山腰再到山脚,耳边似乎传来山脚下开福寺的钟声。 那些僧人还没离去吗?杜杲有些奇怪,强敌来袭,庐州至六安一带的百姓已经被强制迁离,这些不肯离去的僧人,是因为无知还是因为无畏? 城门之外,行人络绎不绝。出去的基本都是派出的游骑兵。准备进城的则显得杂乱,有挑担进城准备售卖的,有扶老携幼准备避难的,有焦躁不安巡视回城的士兵,也有匆匆归来的各个吏员。 进进出出的人,拥堵在城门处,守城的士卒在大声怒吼,夹杂着一片慌乱的哭喊与求饶声。 猛听一个士卒大喊一声:“这厮,鬼鬼祟祟,肯定有问题,拿了,等着城内有相熟的过来认领!”于是两三个士卒扑将过去,不顾那人的求饶号叫,直接捆上,拴在城门边的立柱之上。 城门边的立柱上,已经拴了四五个人,被窝成一堆。另外还竖着一排木杈,上面叉着几个脑袋,正龇牙咧嘴地看着拥挤的城门。 城墙之上,军旗猎猎。一个个士兵俨如一尊尊并排而立的石像,与杜杲一样,坚定而从容地看着城下的人群。 北风,轻卷起灰土,让清晨的阳光开始暗淡。 即便已经在城头上站立了一个多时辰,身材高大、胡子发白的杜杲依然是腰板挺直,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已经年愈六十的老将。脸上刚毅的皱纹,身上一丝不乱的铠甲,让他如一根苍劲的钢柱,牢牢地钉在庐州的城墙之上。 这座重修于乾道年间的庐州城,方十六里,在括入金斗河与九曲水之后,城墙面积已比旧城时扩大了数倍。城高三丈,底部全为大条石、糯米石灰浆灌缝堆砌而成。引自肥水的护城河最宽处有十丈,最窄处也有六丈。东西南北四门皆有瓮城,城门两侧相隔九十步,还各筑有马面。 每次站在这样的一座城墙之上,杜杲都会心生出万丈豪情:有这样的坚城,有自己的铁军守护,天下有谁可以攻破?别说察罕来犯之敌根本不可能有八十万之数,即便真的来个八十万,他也有信心将他们全部耗死在这庐州城下。 “光景如梭,人生浮脆,百岁何妨尽沉醉。”这诗是重修庐州城的胡舜陟所做。 对于这位绍兴年间的庐州知府,杜杲是充满着敬佩之意。但对于他的诗,杜杲却一向不喜。人生匆匆,转瞬百年,即便满脸白须,又怎能轻易服老沉醉? “庐州,将会成为你们的又一个噩梦!”杜杲顿觉豪情再起,直欲仰天而啸。 “父帅”,正当杜杲心怀激荡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个轻声禀告。他转过头,正是他的长子杜庶。他对着杜庶点了点头,眼露疑问之色。 年过三十的杜庶面貌酷似其父,也算一表人才,只是身子短小,站那没有一丝一毫的大将风范,这是让杜杲最不喜欢的一点。不过这儿子脑子灵活,不会墨守成规,擅钻营。去年安丰之战的胜利,有一大半的功劳应该算在他的头上。虽然只是在军中挂名“书写机宜文字”,但已经是自己离不开的帮手。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三方军议 杜杲已经在琢磨了,此战过后,得寻个由头把杜庶往上提提,最好能放出去自领一军。只是这家伙拿不动刀,舞不了枪,在战场上一旦遇敌,连自保都会是个问题。想及于此,杜杲又禁不住地皱着眉,摇了摇头。 杜庶看着突然皱起眉头的父亲,转了转眼珠子,有些不明所以。 他躬身说道:“父帅,人已经到齐了。” 对于自己的父亲,杜庶是从心底里敬佩的。想想整个宋国,年近七十还能在战场上征战的有几个? 不过,他也有些为自己的父亲鸣不平。去年取得了那样的一场大胜,却只给了制置副使的职位,朝廷未免太过小气。而更让他父子愤懑的是,原来属于淮西防区的光州、黄州、蕲州与安庆府,全被史嵩之“督视”。父亲能管得到的,其实就剩下了庐州、安丰军与无为军三个州军。而其中,安丰军知军还是个一向对父亲阳奉阴违的无知小人。 寿春失守,知军赵胜自尽而死,说实话,在杜庶心底里,还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史嵩之向淮西安插了这么个无能之辈,这个脸打得可够他看的了。 杜杲点了点头,转过身,虎步生风,往城下而去。 杜庶踏着小碎步紧跟在杜杲身后,看着父亲气势轩昂的背影,杜庶又生出一丝担心。每逢大战,父亲总是显出极度的亢奋状态。已经六十六的父亲,身体不知道还能不能经得住这样的损耗? 不过杜庶也知道,这场战事,不仅是父亲最后的机会,也是自己最好的机会。此战一旦获胜,父亲一个制置使的职位是跑不掉的。 只是因为不是进士出身,父亲再无机会进入中枢,想及于此,杜庶又有些愤愤不平。 朝中诸位大臣,尸位素餐,只懂高谈阔论,哪个能像父亲这样,是真枪实刀拼出的功名。光凭进士这个名头,就真的能保家卫国不成? 接着杜庶又涌出一阵担心。父亲不能进入中枢,意味着致仕之后,自己将得不到任何的应援。到时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事情一旦被人捅出去的话,那下场…… 杜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这些年,为了筹建一支真正的骑兵,杜杲可谓是费尽了心血。人,全部从来自淮北的“归正人”中筛选;马,产自两淮的淮马是没法用的,只能用一些朝廷严令禁止出境的铜钱,直接向淮北走私购买蒙古马;还有养兵的钱粮,这才是一个大窟窿。 朝廷上下,都知道骑兵的重要性,每个防区也都希望建立骑兵队伍。但如果是通过枢密院向朝廷争取资源的话,他们一定是争不过荆湖的史嵩之,也争不过淮东的赵葵,甚至连沿江制置使陈韡也一样争不过。淮西,给杜庶的感觉,就是一个爹不疼、娘不亲的野孩子。 组建骑兵很困难,维持住更加困难。 一个骑兵加一匹马,其费用相当于十个步卒的供养。为了填补这个巨大的漏洞,他想尽了一切的办法。虚报步卒兵额挪用空饷、走私各种物资、出售屯田的收成,甚至还发放高利贷以获利。 虽然杜庶很清楚,所有前线领军的,要想拥有可战之兵,都得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但其他人在朝中都有人罩着,自己却只能指望父亲。 辛苦也算有所得,五百骑兵在去年的安丰之战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虽然在战场上还是无法胜过真正精锐的蒙古骑兵,但跟北方汉军相比,已经是略胜一筹了。 杜庶一边琢磨着心里的事情,一边随着杜杲来到庐州府衙。 庐州府衙,同时也是淮西安抚使的衙门,如今又成为淮西制置司衙门。 衙门内,已是人声鼎沸。廊道与庭院之中,或聚或散着各处过来的将军侍从。有些精神抖擞,激仰争辨;有些则满身疲惫,闭目养神。 杜庶跟在父亲身后,不住地与边上的侍卫打着招呼,作为淮西制置司的“书写机宜文字”,一方面要负责整个淮西路机密文件的处理,另一方面,跟各路领兵将领的亲卫打好交道,也是他必不可少的职责。 “大帅到!”站在厅堂门口的一个侍卫一声大喝。 堂内正在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的人顿时安静下来,纷纷站起身,躬身行礼。 新任的淮西制置副使,如今的杜杲,也当得起这个“帅”字的称呼了。 杜杲走进厅堂,团团作了个楫,说道:“有劳各位,敬请入座。” 杜杲坐在主座上,身后站立的是淮西的文武将领。他放眼看去,堂中坐下的十几个人,他大多都认识。两侧分别是代表荆湖制置司的史嵩之与淮东制置司赵葵的手下。 如今,除了四川之外,对蒙作战前线的三大战区代表,算是基本来齐了。 在末座位置,却有一个小伙子,挺胸而立。杜杲看着有些眼熟,却记不得此人是谁,不由诧异地问道:“这位小将,尊姓大名?怎么不坐下来?” 那人躬身行礼,答道:“在下张世杰,为池州都统吕将军部下,忝为队将,不敢与诸位将军同坐。” 张世杰?杜杲想起来了,去年吕文德让夏贵领兵援安丰时,似乎就带着这人。此人据说来自范阳,与蒙古万户张柔同族,不知怎么被吕文德收入麾下。但此人在战场上勇武异常,马上马下皆是好手,年纪虽轻,实有万夫不挡之勇。不过队将只能领领五十兵,在军队里的确算是最低一级的将领。 杜杲呵呵一笑,问道:“怎么,吕文德还没给你升官?” 张世杰脸色微微一红,答道:“末将无甚功绩,忝居队将,已是汗颜,不敢过多奢望。吕将军因临时军令,准备增援盱眙,无法抽身,特令末将前来告罪。” 杜杲点了点头,吕文德本是安丰人,作为池州都统制正驻守于真州。要不是他确实抽不开身,应该不会安排一个职位这么低的人来参加三方军议。不过,看来这个张世杰,还是很受吕文德的重视。 杜杲看张世杰坚持站着,就不再说什么。转过头问他身边的人:“是不是还有人没来?” “只有泗州没人过来。”答话的是淮西制置司的主管机宜文字赵希淨。 杜杲皱了下眉头,看来泗州有些不稳啊,不但军议没派人过来,吕文德还准备援兵泗州南岸的盱眙。 杜杲看了看坐在一侧的招信知军余玠,对赵希淨说:“开始吧。” 赵希淨在堂前挂起一幅地图,清了清噪子,说道:“自寿春沦陷,史天泽的真定军本已准备西伐安丰县,近日却突然收兵南下,兵指庐州。” 史天泽的真定军,以一万兵力突袭寿春,七天而下。这在杜杲的意料之外,又让他觉得在情理之中。安丰知军赵胜对自己一向不服,他发出的指令一到寿春就实施不下去,这让他极为恼火。他曾一再提醒过赵胜,必须随时防备蒙古兵的再次入侵。可笑赵胜却跟史嵩之唱同一个腔调,说什么宋蒙双方正在和谈,断言蒙古不可能发兵南下。 战场上的失败,对于任何一个将领来说都很正常,失守寿春对于杜杲来说他也不会因此怪责赵胜,但处于两淮战场最前沿的寿春,却失去了时刻防备之心,这种人就该直接诛杀。只是赵胜城破自尽,如今杜杲也不好多做评论,功过且由朝堂上的那些人去论其功罪吧。 然而朝堂之上,至今竟然还有人坚持要继续与蒙古议和。就如史嵩之之流,凭着坚持议和的本事,也能升至参知政事,这让杜杲感到极度的失望。在他看来,议和,只是蒙古人的一个手段,根本就不是他们的目的。朝廷坚持和议的态度,只会导致前线战士轻敌而放松对蒙古人的提访。 虽然杜杲也知道,宋国如今军队数量虽然众多,但可战之兵了了无几。朝廷财政压力巨大,连年战事,已经不堪重负。宋国迫切需要数年的时间来修养生息。只是如果在战场上无法取得一次决定性的胜利,无法给蒙古军队致命一击,即便是签下和议,对于不知诚信为何物的北虏来说,也不过是一张随时可以撕毁的废纸而矣。 “蒙古主力到哪了?” “蒙古兵力有多少?” “真定兵还有多少人马?” “庐州现在可用兵力有多少?” 赵希淨话音已落,边上纷纷响起了询问声。 赵希淨指着地图,不慌不忙地说道:“蒙虏主力察罕部,两天前已经开始攻打六安。察罕自称率八十万大军南侵,但据收集来的情报分析,其主力西路军应当有步骑六万。其中蒙古兵与契丹兵各有万余,汉军约为三万。” “现在能了解得到的,察罕手下领军的有真定路达鲁花赤忙哥撒儿、随州万户抄思;征行万户塔不己儿、契丹万户重喜;济南汉军万户张荣、大名路尚书省都元帅王珍、知中山府邸顺。另有一支数量约为三千的水军。”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三方军议(2) “六安现在什么情况?”杜杲插话问道。 “尊杜帅军令,为了能更多地了解蒙古兵力的虚实,六安守军会再坚守数天。现六安城内外的百姓已撤走十之七八,大部分往皖山与霍山一带安置。城内还有一些暂时没有撤出来的居民,会与守军一起撤离。” 坚壁清野,这是杜杲对付蒙古来袭所采取的第一个措施。 都知道蒙古人惨暴,兵锋所至几乎寸草不留。但很多百姓依然不肯配合,尤其是在六安周边的村落里,舍不得自己的房子,舍不得自己的家产。有些人心存侥幸不肯撤离,有些人则是来不及撤离。 六安城外的不说,城中那些至今还未撤离的百姓,基本上是撤不走了。不过杜杲觉得这很正常,战争,总是会死人的。只要尽可能的不给蒙古兵留下可补给的粮草,死一些人那是难免的事。 要想获取一场战争的胜利,必须动用所有的力量与资源。过多牵挂那些不尊军令的百姓,只会误了大事。战败了,守住再多的人财物,也是没有任何意义。 “杜帅、各位将军!”站起身来的是一个青衫儒士,此人是荆湖制置司的参议官丁仁,是史嵩之派来参加三方军议的代表。 “下官自鄂州动身之前,史督曾专门交代下官,希望可以与杜帅及淮西诸将商议,坚守六安,并以六安为主战场,联合荆湖、淮西、沿江兵马与蒙军决战。不知……” “不可!”出声反对的是杜杲的幕僚参赞沈先庚,“六安城危兵弱,绝不可久守。以八千不到的守卒,对抗六万的蒙古主力,随时都有城破的危险。荆湖与淮西兵隔渒水,协同困难,而且……” 沈先庚看了一眼杜杲,见他没有表示,便继续往下说道:“我部御前武定军已发兵六安,却不知贵部援军,现在何处?” 丁仁略微沉吟,说道:“我部两路人马,一路郑邦永军一直尾随察罕部,实行袭扰战术;一路祝邦达部,本来计划准备援助安丰县。” “据前线军报,贵军两部一直都未曾渡过渒水。”沈先庚的口气开始加重,“先不说祝邦达部,至今未见踪影。郑邦永部三千人,哪里是在对敌实行袭扰,简直是在给蒙军送行。” 底下发出一些窃窃笑声。 丁仁脸现不豫之色,“如果不是荆湖诸军沿路袭扰,察罕主力早已攻入淮西,那容得你们如此从容布置防务?” “那,请问丁参议……”沈先庚还想继续追问,却被杜杲抬手制止。 对于史嵩之的战术决策,杜杲可以直接无视。但荆湖实际领兵者孟珙,这个与他同级的荆湖制置副使,却是杜杲极为欣赏的将领。双方无论在军政防务还是其他方面,都有不少的交集,轻易质疑荆湖军队在战场上的表现,会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六安是不可能守得下去的,杜杲对这点很清楚。一方面他不会把希望放在荆湖的部队上;另一方面,六安对自己来说,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战场,万一庐州军队在六安被蒙古军打烂,那庐州就无兵可守了。 “王监的武定军,现在到哪了?”杜杲又问道。 王监,侍卫步军公事职领庐州的御前武定诸军,麾下兵力7000,这是一支在杜杲升任淮西制置副使之后,才得到管理权的部队。 除了这支兵力,淮西驻军还有都统制王福统率的强勇五军共一万二千人。 另一支部队是李曾伯以制置司参议官职统领的御前游击军一万。后者才是杜杲真正的嫡系部队,杜庶辛苦组建的一个骑兵营,也归入游击军名下。 加上王福收罗的寿春溃兵近千、六安守军八千,以及还在安丰县的步军与水军五千。总的算上,大概有三万多士卒,这些就是杜杲可以调用的全部军队了。 赵希淨指着地图,回答道:“武定军已到六安以东八十里处,随时可以接应撤离的六安守军。” 杜杲点了点头。 放弃六安城,主动撤离,要承担多大的风险责任,会受到什么样的弹劾,杜杲心里很清楚。但是他向来不去考虑高坐于朝堂之上的那些人会说什么,他只坚持一个原则:只要能打赢一场战争,无论什么样的手段他都会用上。 “告诉王监,要边打边退。他这支部队是庐州最精锐的部队,不能在撤退时被察罕打残了,但也不能那么轻松地把蒙古兵放进庐州。” “诺!” “淮东那边什么情况?”杜杲再问道。 以三万多的兵力面对察罕六万主力,即便是加上史天泽近万的真定军,杜杲还是有把握将之击退。但如果淮东那边拦不住蒙古的东路军,那形势就相当危险了。 众人把目光都转向了在座中一位年近四十的将领——招信知军、兼淮东制置司参议官余玠。 招信即盱眙,建炎三年,高宗南渡后升盱眙县为盱眙军。乾道初年,盱眙曾被金国占据,直到绍定五年,即金亡前两年,金国守将以城降宋,宋国将盱眙改为招信军。 招信军辖天长、招信两县,隶属淮南东路,为赵葵治下。 余玠,原为淮东制置使赵葵幕下,在对蒙作战中屡立战功。去年在援助安丰的战役中再立奇功,连升三秩,被任为知招信军兼淮东制置司参议官,并进工部郎官。属于赵葵帐下最为得力的干将。 余玠最得杜杲欣赏的,则是其在战场上灵活多变的战术指挥能力,该勇时决不退缩,该退时决不犹豫。 能文能武,又不墨守成规,在杜杲看来,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成为独挡一方的统帅。 余玠站起身,向大家躬身行了个礼,直接开口说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哦?”堂上众人的好奇心立刻被调动了起来。 余玠露齿一笑,却不说到底什么是好消息或坏消息。而是走到挂起的地图边上,边指边说:“蒙虏东路军在塔思的率领下,九月初自山东西路南下,十日前已临淮水。” “察罕自称有十八路骑兵,共八十万士卒。也不知道这八十万是不是把带着的骡马牛羊都给算上了。”余玠说的有些嬉皮笑脸,底下也传出一些笑声。 “八十万当然是虚的,也没人会当真。”余玠的神色突然一正,接着说道:“其中东路主帅塔思,就是木华黎的孙子,自称鲁国王的那个。其总兵力约为五万,以万户张柔和严实为副,蒙汉军队各半。” “另有一支水军,拥有中型战船五百余,已与我们的水军接战,互有胜负。” “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有人插话问道。 “什么都不是。”余玠又露齿一笑。边上开始有人笑着骂娘。 看着余玠嬉笑自如模样,杜杲不禁莞尔。也许,紧张的军议中,是需要一些笑容来缓和一下。 余玠脸色又是一正,说道:“好消息,是徐州的守臣张彦已经归宋。” “嘶!” “呀!” “啊!”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消息可是真的?” 厅堂内响起一阵阵惊疑声。 连杜杲对这消息都觉有些惊讶。 徐州自古为四战之地,是山东沟通淮泗的必由之路,徐州归宋,对于南侵的东路蒙军来说,无疑是在其背上狠插了一刀。 “消息确切无疑!”余玠很坚定地回答道,“但具体的情形还在探听中。” “另一个,坏消息是,与泗州的信息传递,已经完全断绝。”余玠接着说道。 “啊?” “为什么?” 堂中又响起了一片疑问声。这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让人心惊。 “果然!”杜杲在心里叹了声气。 这泗州的守臣张子良,也是范阳人。金亡前夕,率军坚守宿州以抵挡蒙军。后移镇泗州,始终不肯降蒙。金亡后,虽然张子良也未降宋,但一直与淮东将帅暗通款曲。泗州因为淮东的支持而坚守在淮水北岸,数年来正是因为有泗州张子良,蒙古兵马轻易不敢自淮东南下。 泗州的消息断绝,意味着要么泗州已经被蒙军攻占,要么张子良已经关上了通往宋国的大门。 大堂里嘈杂声一片。 余玠不由提高了声音,说:“诸位稍安,张子良还未降敌,只是断了与我们的联系。” “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还不是很清楚,派去的信使一个也没有回来,泗州那边也没信使过来。甚至我们水军的船只,也被扣留了数十艘,连人带船都不见踪影。” “如果——我是说如果,”杜庶显得有些焦虑,忍不住出来问道:“张子良降了蒙古的话,以其地理优势,淮东还能否扼制住南下的塔思军?” “不太可能!”余玠回答道,略带歉意地看了看杜杲,说:“现淮东所有精锐兵力,全部向濠州与招信军调集,以防蒙军南渡。恐怕无法再派出多余的兵力支援庐州了。” 杜杲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消息虽然有些意外,但他也不是没有过心里准备。凭淮东的兵力,现在要挡住东路蒙军南下是不太可能,但只要把他们拖在淮东,对于庐州就是最大的援助。更何况,徐州守臣的反正,也给东路蒙军的攻势带来很大的变数。 也难怪吕文德抽不出时间过来,看来那边得有一场恶战要打了。 第一百二十章 含山迷途 杜杲沉吟了一阵,对着堂中众人问道:“沿江的别帅那边是如何安排的?” 起身回答的是沿江制置使别之杰的代表,新任的江州知州兼沿江都督府参谋董槐。董槐已年过四十,嘉定进士,虎背挺直,一脸方正。 他朝四周拱了拱手,铿锵有力地说道:“沿江本来计划有两路援军,一路顺长江裕溪口,走裕溪河、濡须水北上,至巢湖再到庐州,水陆兵力五千有余;另一路已在和州集结,原计划走陆路过昭关至庐州。现泗州那边情况有变,下官需回报别帅,看如何安排此路兵马。” 杜杲又点了点头,泗州有变,淮东各路军马势必要重新调整。滁州军与真州军一定会北上援助盱眙,留下的真空地带就得靠沿江制置司的兵马来补充。 杜杲又扫了一眼在座的诸人,还没开口问话,丁仁便站起身来。 “现蒙古主力横亘于六安,荆湖援军还无法直抵庐州。据孟珙将军意见,荆湖援军会继续袭扰察罕军,令其无法轻松东进。” 杜杲没再多说什么,让赵希淨与沈先庚把各路兵马、数量以及现在所处的位置一一标在地图上。 淮东自顾不暇,已经指望不上了;沿江制置司以水军为主,在庐州这地方用处不大,五千兵马进驻巢湖,更多的是预备在庐州陷落后,阻住敌兵通过巢湖直驱长江;而荆湖那边就是跟着察罕屁股后面在跑,对庐州的战局最多只能起到牵制的效果。 看来,庐州这一战,还是得靠自己来。 杜杲正看着地图琢磨的时候,堂外突然传来一声侍卫的大喊:“报!紧急军情!” 杜杲心里一动,这种军议场合,如果只是普通的军情是不会这么直接送进来的,应该是有比较紧急的情况出现。 他示意了下身边的赵希淨。赵希淨快步走出厅堂,随后低着头边看军报边往回走。脸上有些兴奋,又带着一丝迷茫。 脚步闪忽之间,“咣”地就撞到一个人身上。赵希淨抬眼一看,正是始终挺立于末座的张世杰。 张世杰胀红着脸,伸手扶住赵希淨,眼睛却禁不住地往他手上的军报瞟了过去。 赵希淨拍了拍他的手以示谢意。卷握住军报,快步走到杜杲身边,把军报递了过去。 杜杲接过军报看了一眼,脸色便是一怔。又认真看了一遍,随后爆出一声大笑:“好!好!好!” 但是在心里,杜杲却忍不住地嘀咕了一声:“史天泽这厮,倒是滑头!” …… 庐州到和州,全程二百五十里路。以赵权他们十人十九马的配备,原计划最多三天就可以到,可是到现在已经是第五天了,他们才终于走出含山。 这一路,走得无比艰难,出乎了渐丁队所有人的意料。 赵权一向自认为地理是他最擅长的一门学科,却被手头的地图搞得束手无策。地图上只有一个圈一条线一个叉和几个点。很不规则的圈,代表的是位于庐州南面的巢湖;一条弯弯曲曲的粗线,从巢湖开始往东一直划到建康府的长江北岸,这是延绵于庐州与和州之间一座山脉。 这座山脉赵权倒是认识,算是大别山的余脉,位于含山县与和县之北。中学时被逼着全文背诵的那篇王安石《游褒禅山记》,应该就是这座山脉里的某个山,但具体是那座,他就搞不清楚了。 一个叉是位于山脉之间的昭关,这是从庐州通往和州的必由之路。 几个点是庐州、巢县、历阳、含山等分布与山脉南北两侧的城池。 自从十多天前,他们从六安蒙军主力那,把察罕的军令带去寿春后,各种不顺似乎就开始粘上了他们。 攻占寿春的史天泽,接到军令后,被迫放弃了趁胜扫荡安丰县守军的意图。 明知道察罕主力此时不可能到庐州与他们会合;明知道他们以六七千可战之兵去进攻庐州,无异于以卵击石;明知道这是察罕可能在借机削弱自己的军力,以防止部队过快地消化寿春之战的成果。 但史天泽在察罕军令的威逼下,只能折而南下,向庐州发动攻击,而且还不能偷偷地攻击。 然后,一战而溃。 在距离庐州城西二十里的大蜀山,真定军前锋遭到庐州守军的伏击。部队一触而崩,随即引发全线的溃逃,后军甚至直接逃回了寿春。 但是,让赵权叹服的是,遭遇如此的溃败,真定军竟然没有太多的战损。因为逃得太快,伏击的庐州军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真定军就跑没了。根本谈不上什么追击,也无从追击。 渐丁队成员在丁武与吴一虎的聚拢之下,没有在溃逃之中离散。此时赵权才知道,在南下庐州之前,史天泽与郭侃就安排好了,把郭侃手下的所有部众作为游骑兵,趁着溃逃四处撒开。 一路往滁州、真州方向;一路往濠州、招信军方向;一路往巢湖、无为军方向;渐丁队这一路,则被派得最远,但理论上也是最安全的和州方向。 郭侃与史天泽的意图,是趁此机会撒出游骑,全力了解淮西淮东战场上各路宋军的防守与援军调动安排。以备蒙古主力在攻打庐州之后,无论成败,都能对下一步的进攻方向有判断的依据。同时,也以此来抵消一些真定军攻打庐州失利而可能招致察罕的责难。 察罕此次出兵,信心满满,不但誓要攻下庐州,还准备在巢湖建立水军基地。以庐州与巢湖为据点,窥探长江。 巢湖有裕溪河可直通长江,顺流而下约二百里,便是建康府,一旦攻下建康府,那么宋国将彻底失去长江天险的依托,蒙古兵力便可以通过这条通路源源不断地向长江以南输送。 而和州,东依长江,与太平州隔江相望。要取建康,势必得先攻下和州与太平州。 因此,渐丁队此行的任务,就是得深入和州,以了解和州沿长江一线的水军实力,同时还得掌握和州治历阳城的守军情况。 离开庐州战场后,渐丁队一行绕过庐州城往东南,过紫金山、石梁河。第一天行程还算顺利,虽然路上不时碰到宋军游骑,但远远望见便即绕行,算是有惊无险。 第二天开始,便遇上麻烦了。 为了避开守卫严谨的昭关,他们直接从小路绕进山里。 昭关,在战国时便是吴楚两国的边界,古有“吴头楚尾”之称。当年伍子胥就是在此受阻,因无法过关,而一夜白了头。 昭关两边的山势并不高,但一座连着一座的山峰绵延了数百里。山与山之间,密布着沟壑与丛林。除了通过昭关的官道,山间遍地荆棘。人还好,马马虎虎可以穿过,马却是极难通行。 进山半天之后,他们便发现迷路了。就这样在山里如一群无头苍蝇那般地转了三天,才终于绕到昭关之后,得以了解昭关守军的大致情况。 在势极险峻的两山之间,昭关屹立于其中,看着并不雄伟,却让人无机可趁。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按吴一虎的判断,要想攻下这个昭关,兵力多了挤不进来,兵力少了根本不够用。如果碰上一支顽强些的守军,没有填进一万多的士兵生命,是根本不可能攻得下的。 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一队人马,像他们这样绕到关后实行突袭。但人不能太多,以免被守军查觉。还得跟关前攻击的部队约定好时间,最重要的是不能迷路。各个环节都得控制好,否则即便是派上最精锐的突袭部队,也基本是有来无回。 偷偷地查探完昭关,依然不敢从官道下山。又花了一天时间,绕了几大圈,终于到了鸡笼山脚下。 鸡笼山,被称为“江北第一名山”,山并不高,两侧有翼,形如鸡笼。 找到鸡笼山,也终于让一批人知道了自己所处的确切位置。在一个山凹处,修整了一个晚上之后,扔掉三匹摔断了腿的马开始下山。 “还好不是小马哥受了伤!”陈耀一个晚上把这句话念叨了一百八十遍。 自鸡笼山南下,便是一马平川之地。 和州的守军,似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昭关一处。昭关以南,没有安置任何的哨卡。甚至是含山县城,也是破破烂烂连护城河都没有的小城池,估计只要数千人马发动两三次攻击,便可一战而下。 一群人在含山县城边上偷偷地转了一圈后,施施然往历阳而去。 正在淮水南岸肆虐的北风,被身后的山完全挡住。 隔着一座山,他们却似乎来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寿春已经进入了寒冬,这里竟然还是一片的盎然的秋意。 柔柔的风,和着清香的潮湿之气,暖暖地扑在两颊。阳光晒在身上,让人懒洋洋的有些提不起精神。 迎面是满满的金秋之色。风扬起时,各色叶子从树间飘起,如蝶飞舞。 阡陌交通的农田里,有正在劳作的农夫,有在田边嬉戏玩闹的小儿,也有蹒跚悠然的成群鸡鸭。 看见一群人过来,有些农夫直起身,或是静静地瞧着,或是指指点点一番。 田间,红的是花,黄的是叶,绿的是菜与苗。层层叠叠的色彩,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农田中错落有致地铺开。 渐丁队的所有人,都来自穷苦北地,即便是当年长临村衣食无忧之时,也不曾见过如此富足的土地。 难怪蒙古人要不断地南下侵袭,连丁武等人看着都会眼馋。 第一百二十一章 茶博士 鸡笼山至和州州治历阳城,不过四十里地,放马而行半天即到。 日头正中时,历阳城已遥遥在望。官道上,来往的行人渐多,偶尔也有飞驰而过的军士,随之而来的,还有他们充满狐疑的目光。 这些,应该是宋军游骑。 渐丁队所有人并未披甲,全身打扮与宋人无异。唯一的漏洞,就是他们的马。这些马别说在宋国民间不多见,就是在宋军之中也算是神骏。这样大摇大摆继续前行,别说历阳城进不了,很可能就会被人直接拦下查问。 一番商议之后,十个人决定分为两组。丁武带着赵权、陈耀、李毅中与吴天,只带着小马哥。其他人由吴一虎率领,把剩下的马全部带走,历阳城边上河泊众多,找个芦苇丛把马藏好,应该不是问题。 两批人约好了会合的时间后各自分开。李勇诚一门心思想跟着丁武这队,被李毅中狠瞪了两眼,只好嘀嘀咕咕地跟着吴一虎离去。 丁武带着几人一马,缓缓地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来到历阳城前。 历阳城依水而建,城高近四丈,外有瓮城,上有敌楼。看着比寿春城雄伟许多。 护城河的吊桥之前,人头攒动。一队士卒站在一排拒马之后,细细地查验每一个要进入城中的人,时不时对口出抱怨之人拳脚相向。 见到路边有个茶肆,丁武便带着众人进去,要了壶茶,寻个桌子,团团而坐。 茶肆之中,有三五个人正坐着吃茶。掌柜的是个半老头子。 赵权接过茶肆掌拒递来的一个执壶与几个茶盏。略倾执壶,倒出点热茶汤,将几个茶盏一一冲烫,沥干。 又捂着执壶略等了数息,才将执壶中的茶汤再次倒入五个茶盏之内。 这执壶约一尺高,上窄下圆,赵权单手执壶虽然略感吃力,但还是稳稳地给每个茶盏中注入了八分茶汤。 还没等赵权放下执壶,刚给小马哥喂完水扑将进来的陈耀,直接抓起一个茶盏便往嘴里倒去。 “啊——呸!”茶刚入唇,便被陈耀一口喷了出来,“什么玩意啊!这么难喝!” 赵权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白眼,大拇指与中指轻扣,稳稳端起茶盏。 墨绿色的茶汤,上面飘着一些细细的茶末,茶汤之上,浮着一团柔柔的气雾。赵权微眯着眼,把鼻尖探入气雾之中,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股淡淡的茶香自鼻孔处直透入心肺。 赵权又将茶盏放于唇前,轻轻一啜,苦味直透舌根,而后又化成清香,在口腔中萦绕。 似乎有几个世纪没有尝到这个味道了。虽然香气很淡茶味也很杂,绝然不是什么好茶,然而赵权感到自己的眼泪却快溢出来了。 上一世,要说自己有什么爱好,只有两样,茶与酒。酒也就罢了,福建除了啤酒并没有产什么好酒,他平常也喝不到什么好酒,只是酒量吓人而矣。 茶,却是赵权自小就泡大的。作为一个胡建人,哪一家没有个亲戚朋友开茶叶店的。平日里可以不吃饭,但绝对是不能不喝茶的。 而且,福建自古就产好茶,别说响誉国内的名茶武夷岩茶、正山小种、铁观音之类,就是太姥的白茶、福州的花茶、福安与政和的红茶,也是向来赫赫有名。 之前,像这样劣质茶末泡出的茶,他是连鄙视都懒得鄙视的。可是,当这一世第一次闻到茶香的味道时,却如重遇阔别多年的亲人,让他心里着实无法平静下来。 “不见,还以为自己并不想念。” “这一见,以后如何不再思念?” 几个人,却目瞪口呆地看着喃喃自语而眼中蓄泪的赵权,说不出话来。 “掌柜的,请问——请问,这个茶叶有卖的吗?”赵权起身,对着茶肆掌柜问道。 “嗯,这个,客官——”那个掌柜有些诧异,说道:“小店这个茶,也就是解解渴,客官,你真的需要吗?” 赵权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掌柜的又问道:“那,不知你是要片茶还是末茶?” “各来半斤吧。”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片茶,什么是末茶,对于赵权来说,只要有茶就是件绝好的事。 赵权看着那掌柜从两个缸子里各抓出一些茶,片茶外形就像后世的瓜片,条形紧细挺直;末茶应该就是片茶切碎磨成末状。 赵权接过掌柜包好的茶叶,又要了张防水的油纸裹上,郑重地放进袋子。这才重新坐下,对着几个人笑了笑,说道:“你们知道不,天底下,哪里的茶叶最好?” 几个人怔怔地摇了摇头。尤其是对于像丁武与吴天这样,天天在刀尖上舔血的人来说,渴的时候有水喝就不错了,再能有些酒就是绝好的了。 茶叶什么,谁会去关心? 就是有机会喝到,他们也与陈耀一样,不会去喜欢这种怪异的味道。 赵权见没人回答,有些得意地说道:“天下最好的茶叶,便是产自福建武夷!” 吴天有些怀疑地看着赵权,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赵权接着说:“大红袍香气馥郁、醇高持久;肉桂落水飘香、岩韵绵长;正山小种松香甜醇、滋味绵柔。还有……” “你,瞎掰的吧!”吴天直接打断了赵权的臆想。 赵权瞪了他一眼,刚想继续,边上一个声音响起:“这位小哥,看你年纪不大,倒是好茶之人!” 赵权转过头,原来是那个掌柜。 “你说的天下好茶出武夷,这话确实不错。只是老拙寡闻,只听说过武夷的腊茶,如龙凤团茶、京铤、北苑先春等,不过那些都是蒸青团饼,为贡茶,可不是咱这老百姓能喝得起的。就是不知你所的大红袍、肉桂又是何茶?” “这个——那个——”赵权心里发虚,他着实不知道的是,这大红袍与肉桂到底是哪个朝代才出现的茶叶。只好低头说道:“小子无状,在老伯面前卖弄了!” “无妨,无妨。小哥你是福建人氏吗?” “小子光州人,不过先祖来自福建。” 掌柜的点了点头,相对其他几个,赵权的口音听上去还真的有点闽人的感觉。 那掌柜又提来一个执壶,对他们说:“来,这壶茶在下免费送各位,尝尝看。” 赵权起身道谢:“多谢老伯!”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在下姓许,他们都称我为许博士。” “博士?”赵权想了想,似乎大概宋朝的人都称卖茶的为博士,但有些不太敢确定,也没敢多问。 “小子姓赵,这些都是小子的家人。”赵权坐下,重新涮了下茶盏,倒入新茶,一股香甜的味道迎面而来。 陈耀这次喝得比较小心,学着赵权的模样,轻轻地啜了一口。随即一声大叫:“哇呀!这茶太好喝了!”不由分说地抢过那个执壶,搂着就不肯放手。 第二个叫出声的是吴天,“真的不错啊!怎么有这么好喝的东西!”他一巴掌拍落陈耀的小肥手,抢过了执壶,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盏。 赵权轻吸一口茶,略皱着眉头细细品味。 “这茶好像还是刚才那个茶,只是煮得更久了,味道更浓,而且茶中加入了不少东西。” “有姜……红糖……桂花……好像还有一点点的盐?” “厉害啊,小哥!”茶博士竖起了大拇指。 “小子班门弄斧,见笑!”赵权看着吴天与陈耀为了抢执壶,几乎打成一团,有些无语。这种加入杂料的茶,对他来说是最接受不了的一种喝法。可能就是因为有点甜味,才招他们如此的喜欢。 许博士又送来一碟吃食,说:“这是小店特产的破麻酥,各位尝尝。” 这酥油而不腥,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大伙儿都还没吃午饭,腹中正空,这下连丁武与李毅中都加入抢食之中。一碟瞬间而光,丁武干脆又要了两碟。 众人边吃边喝,爽得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你们都是光州人?听说那边已经被蒙古人占领了?”店里客人已经不多,许博士便在他们那一桌坐下。 “是啊!”赵权长叹了一声,说道:“自去年蒙虏占据了光州,我等全家移居六安。未料前些日子蒙虏又开始攻打六安,我等被迫又逃往庐州。” 把蒙古人称为“蒙虏”,对赵权来说没有任何心里压力,其他人听了似乎也没太多感觉。还好吴一虎不在,否则不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 “家父觉得庐州现在也不算安全,因此派两位大哥护送我们三个族中兄弟前往福建寻亲。”赵权指了指丁武与吴天说道。 许博士点了点头。 赵权接着问道:“老伯,万一,我是说万一,蒙古人要攻下庐州,那会不会打到和州来?” “庐州?”许博士用很诧异的眼光看着赵权,“哈哈,小哥你多虑了!我看绝不可能! 去年杜杲杜知府守寿春的时候,那么多蒙古贼子前去攻打,却死伤遍地,灰溜溜败退。今年杜大人守庐州,那城池可比寿春坚固得多了,兵强马壮,老拙相信,只要杜大人在一天,庐州就绝不会被攻破!” 几个人,除了陈耀,都停下了嘴里的吃食,偷偷地交换了下眼色。赵权也没料到,杜杲在宋国百姓之中,竟然享有如此之高的声誉。 “至于和州,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历阳渡口 “这是为何?”赵权问道。 “你们既然从庐州过来,有经过昭关吧?” 赵权点了点头。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说的就是昭关啊!”许博士说到兴奋处,从陈耀怀里一把抢过执壶,给自己的空盏倒入,滋的喝一口。然后接着说道: “咱就别说昭关牢不可破,纵有数万敌兵也攻他不下。就单凭着历阳城中的一万多守军,还有咱这坚城,蒙古兵来得再多,我看也是有来无回。” “而且,咱那秦知州,为人虽然贪了点,但在防务上的确做得一点也不含糊。” “你得了吧!什么叫贪了点?”边上突然响起一声破锣似的嗓音。一个茶客听他们聊得高兴,忍不住插进话来。 “连入个城门每人每次都要交二十文钱。你看看,你这壶茶不过三文,我进一趟城可以喝你三天茶了!” “那也是为了筹集防备的军资不是!”另有一人反对道。 “屁!筹什么军资!今年夏收征走的粮食,足够守军一整年的开销了。姓秦的那家伙雁过扒皮,贪的钱估计全进他自己的腰包了。” “我听说他丁忧去了,现在收的钱,应该进不了他的腰包吧?”贪官的话题,总是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店中三四个茶客七嘴八舌地开始说道起这个秦知州来。 “你们知道吗?那姓秦的最狠的手段是哪个?”又一个人压低着声音说道,“他贩卖私盐!” 贩卖私盐,在哪个朝代哪个国家都是重罪。可是如今的两淮前线,哪个军队不是在靠贩卖私盐谋利,这几乎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见大家有些不以为然,那人把声音略微提高了些,说:“他打击官盐,逼着那些盐商从他那进货,然后卖出的盐比官盐还贵!” 四周这才响起一片的惊叹与怒骂声。 赵权等人也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听着。 几个茶客越聊越高兴,从刚去职的秦知州聊到新任的知州,从如何躲避城门守卫偷偷进城卖菜,到如何偷偷把城中的粪水拉出城来。 转眼间便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桌上两壶茶已经喝光,边上的茶客也进进出出,换了几波。赵权等人不能再呆下去了,丁武摸出一些铜钱给许博士结帐。 这些铜钱全部来自寿春的缴获,分赏给的众人。 许博士见他们并未用楮币结帐,给的也不是是折二的铁钱,而是足陌的铜钱,分外的高兴。又另外赠送了一小包茶叶给赵权。 赵权问清了历阳码头的位置,这才离开茶肆。 一出茶肆,陈耀便开始缠着赵权。 “小舅,咱祖上真是福建来的吗?” “是我祖上,不是你祖上!” “好吧,是我娘祖上——” “你是不是什么时候要去福建?” “福建好玩吗?有没好吃的?除了茶还有什么?你可别一个人偷偷摸摸跑过去啊!” 吴天在这群孩子面前,一向都是没大没小的模样,他也凑过来说道:“小权,你是不是真去过福建?好像不可能啊?还是说你已经瞎掰出水平来了?” 赵权只能苦笑以对,一边在心里提醒着自己以后说话一定得注意些,一边打着哈哈糊弄。 历阳城已经没必要再进了,一群人说说笑笑地绕过城池,往城外的江边渡口而去。 发源于含山的横江,从西往南绕过历阳城后,在横江埔汇入长江。历阳渡口就位于横江浦边上。 赵权一行人,顺着横江,走了一个时辰,才到横江浦。 一阵巨风突袭而至,众人顶着风来到江边。赵权张开双臂,闭眼抬头,感受着来自南方的潮湿与温暖。浑身舒爽。 其他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尤其是吴天,被这风一刮,浑身粘粘乎乎的难受。 码头上人头攒动,边上卫士林立,查访甚严。好在一行人也只是过来看看,并没有渡江的打算。 距码头不远处,有一幢两层高酒楼,悬檐峭立,上书“横江楼”。一群人腹中正饥,吴天稍一提议,丁武便带着他们进了酒楼。 酒楼伙计将一群人引至二楼。上面人不多,赵权要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看着长江开始发呆。 自称真定军中第一美食家的吴天,当仁不让地负责点菜。对他来说,这很简单:“把你们店里的招牌菜上些来,先来四个冷盘四个热菜。” “有好酒吧,打个……”吴天看着丁武,见他“咕噜”一声吞下一口唾沫,眼色犹豫,但还是没有开口制止,于是接着说:“就两斤吧。” “有甜食不?——有,好,也来一份。” 不多久,酒菜流水地上来。赵权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眼角扫了下酒楼,在他们邻桌略略停了下。那一桌有两个人,一个是三十来岁的青衫儒士。眉头紧锁,正怔怔地盯着窗外。在他侧边打横而坐的,似乎是他的一个老仆。桌上酒菜几乎未动。 赵权的注意力很快地被桌上的美食吸引住了。就刚才怔神的一会儿,菜竟然就快被抢光了。陈耀搂着两盘肉菜,也不用筷子也不用勺子,直接用手去抓,肉沫菜汁在他的手上与脸上飞舞。 赵权怒极而乐:“你个饿鬼投胎啊!有点吃相好不好!” 陈耀哼哼唧唧地根本腾不出嘴巴来应答。 丁武笑着说:“好了小耀,慢点,没人跟你抢,吃不够咱再点啊!” 陈耀这才有些不甘愿地挪开埋在下巴的两盘菜,随即又把爪子伸向另外一盘。 “啪!”的一声,陈耀的手被赵权筷子猛敲一下,他委屈地看了看赵权,只好右手拿起筷子去夹菜,嘟囔着说:“我用筷子每次都抢不过你们,直接用手多方便啊!” 说着,左手乘赵权不备,又抓起酒壶,直接对着嘴便吸了一口。 还没等赵权出身怒斥,就喊道:“这酒也太难喝了,这么淡!”又转过头恬着脸对赵权说:“还不如小舅酿的酒好吃。” 赵权感到另一桌有人眼睛瞟了过来,只好在桌子底下踹了陈耀一脚,低声喝道:“你少说点话!” 终于酒足饭饱,一群人坐在桌边,望着一堆光溜溜的盘子,敞着腿不想动弹。 夕阳渐下,阳光斜射在江面上,将不断翻滚涌动的丛丛浪花点成碎金。浪花如披着金鳞的勇士,争先惧后,向前奔流。或撞到江中沙洲之上,激起更强烈的咆哮。 风如号角,催促着江面上的万千金甲勇士一起挥戈怒吼。 望着如此雄阔而壮丽的长江,赵权心里一股莫名的气慨在涌动。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他忍不住吟出了这一千古名句。 “好诗!”邻桌那位儒士突然一拍桌子,大喊了一声。 赵权吓了一跳,赶紧住嘴。心里想着:坏了,又忘了这首诗到底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应该是是明朝吧。 这时,吴天在一旁对着丁武问道:“老大,你觉得这江面能有多宽?” 回过神的赵权捅了捅陈耀,说:“来,小耀,给天哥测一下。” “有什么好处没?”陈耀一脸不甘愿。 “三天不打你!” 陈耀拿袖子蹭了蹭嘴角,小肥手敲着桌子,仰着脑袋哼道:“纸来!笔来!” 一旁的李毅中笑着跟店小二拿来笔墨纸砚,摆在桌上。 陈耀对着长江,平抬右臂,握拳竖起大拇指,一会闭左眼一会闭右眼,左瞧右看,记下一个数字。接着跳上椅子,又闭上一只眼竖起大拇指,嘴里默念不停,然后在纸上开始画画算算。 陈耀所使用的,正是赵权教他的“大拇指测距法”。这是利用观测者两瞳孔的间隔与自己臂长,来估算目标距离,当年曾盛行于炮兵之中的一种测距法。 不一会,陈耀抖着手中的纸张,得意洋洋地说道:“从这江边到江中那个沙岛,距离约为三里,三百步为一里,差不多是九百步。沙岛之后的江岸看不见了,没法测。” 赵权正想小小地夸他一下。边上传来一声“噫!”的轻呼,然后有一只手伸过来,直接从陈耀手中拿走那张纸,看了起来。 赵权一看,正是他们邻桌的那个儒士。 陈耀纸上胡乱涂抹,写得乱七八糟,那人微皱眉头,却看得很专注。 “计裹画方?不是!海岛算经的望波口?不对!三角测距?”那人一边看一边惊疑不定地说着,而后一声大喝:“你们是什么人?竟然会这个!” 几个人被吓了一大跳,吴天顺手便要去摸兵器,一摸个空,才想起来,与吴一虎他们分手时,为了安全早把兵器全交给他们保管。 赵权看着那人的脸色,只有惊却没有怒,眼睛也没瞧着自己一伙人,只是紧盯着那陈耀的那张纸。便给丁武与吴天使了个眼色,示意没事。 赵权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说道:“先生——不知——?” 那人这才抬起头,说道:“哦,惊扰各位了!”他转过头吩咐他的同伴,:“老伍,你让店家重整些酒菜,我与这几位再喝几杯。”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何为几何 赵权这才看清眼前这人的模样。这男子年过三十,头载罗巾,一身青衫,白面短须,脸庞清瘦,举手投足之间隐有威严。 男子掂着手上的纸张,问陈耀道:“小子,能否跟我说,你这是从哪学到的能耐?” 陈耀不吭声,却朝赵权努了努嘴。 赵权只好清咳一声,躬身回道:“是家学。” “你们哪里人?” “胡建人。”赵权答道。 虽然这次是很确切地知道赵权在瞎掰,但吴天不再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只是有些警觉地看着这个问话的男子。 “家祖跑船出身,偶尔得到一本大食人所著之书《几何原理》,因此略有学习。” “几何?何为几何?是九数之学吗?”男子问道。 东汉时,当时的数学知识被分成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九个部分,称为“九数”,九数之学也是《九章算术》的最基本内容。 “何为几何?”这问题却问得赵权有些挠头,“嗯,差不多,就是——噢,跟勾三股四弦五一样内容的学说。” 那男子点了点头,有些明白。解勾股形及若干测望之法,并未脱离《九章算术》内涵,海外有此学说也算难得。 “这几何,你能懂得多少?”那男子又问道。 这话问得,算是搔到赵权的痒处。自己高考时数学成绩最好,大学上的文科,却让数学没了用武之地。来到这个世上,总算是有个东西可以抖一抖的了。 他清了清嗓子,答道:“几何、术数,都略知一二。” “哦?”那男子有些惊讶,略想了想,手背于后,问赵权道: “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有几何?” 这题目简单,是后世小学竞赛的常见题型,也被称为“中国剩余定理”。 赵权开始默念:先求被3除余2,还能同时被5、7整除的数,这样的数是140;再求被5除余3,还能同时被3、7整除的数,这样的…… “二十三,最小数为二十三!”赵权还没算清楚,边上的陈耀竟然先报出了答案,赵权惊讶之余才想起来,这题目自己似乎都教过陈耀,结果他记住了答案,自己却没记住。 更加惊讶的是边上的这个男子。“大衍之术,如今竟然连小儿都知道了吗?”他喃喃自语数声。接着又问道: “问,沙田一段有三斜,其小斜一十三里,中斜一十四里,大斜一十五里,里法三百步,欲知为田几何?” 赵权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先生,你这三斜,指的是三角形吗?那里法是什么意思?” 那男子有些奇怪地看着赵权,说:“是,三角各边为三斜。里法是一里为三百步。” 赵权点了点头,对于古代这些数学单位的换算,包括里、步、亩、顷什么的,他一直就没搞得很清楚。 他拿过纸笔,开始一边思索一边计算。三角形已经知三条边求面积,可以套用海伦公式,不难。没算多久,得出一个数是7056,得开根号,这下有点难住了。 男子凑过来,看着赵权在纸上写写画画,符号看不懂、数字也看不懂,一头雾水。听到他在念叨着“七零五六开平方要怎么算?”,此时已经知道这小子差不多是可以算得出来了,只是没有算筹辅助,的确算不出最终得数。 丁武等人更是一头雾水,简直就是鸡在听鸭讲。只能安安静静地坐着看赵权抓耳挠腮。 那男子见赵权卡在了那,便说道:“七零五六,开平方之积,为八十四里,折三百一十五顷。”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计算的吗?”那男子接着问道。 “以周长的一半作为基础数,乘以周长与各边之差的积,再开个平方。”赵权一边在图上写写画画,一边跟他解释着。那人听了掩卷长叹:“吾以为,世间只我一人知道此三斜求积之法,未料到大食竟然早已有人知晓。” “三斜求积法?对,对,好像是这个,是那个,那个……”赵权突然就想不起来中国古代提出这个数学公式的人是谁了。 也亏得他没想起来。 男子长叹一声,又拿起陈耀计算的那张纸,问道:“你们,刚才测量江宽的方法,可否说明一二?” 赵权点了点头,解释道:“这个,可以称为跳眼法。人两眼的距离是固定的,臂长是可测的,只要估算出待测目标在两眼中的距离,就能大概估算出目标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将目标之一定在江的这一岸,目标之二定在对岸,江宽就可以测出来了。” “不过,这只能是大概估计,测不准。” 唐代李淳风在其《海岛算经》中,记有“望波口”的算例,即测量河流宽度的方法,但必须借助矩、表、绳的工具来进行测量。这些方法这男子倒是知道,却从来不知道,只依靠人的手、眼就能测得江宽的。 道理他一听就知道可行,具体的方法他听得还不是很明白,正想接着再问。他的老仆过来,躬身说道:“老爷,船来了。” 那人有些遗憾地直起腰,看着赵权问道:“还没问你姓名呢!” “在下赵权。”赵权毫不犹豫地答道。丁武等人却很惊讶,不知道赵权为什么会这么直接地把自己真实的姓名说出来。 “好!鄙人,秦九韶!” 丁武首先被吓了一大跳,来和州之前,他就知道,和州现任知州就是秦九韶,却不料会在这酒楼之上跟他一起呆了大半天。想想之前在城外茶肆听到的消息,他才有些明白,这秦知州大概是被丁忧了,已经去职。可一个知州走的时候就身边就这么一个老仆人,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赵权却是怔了一怔,然后跳起来大叫:“你,你,你是秦九韶?” 秦九韶,大名鼎鼎的南宋数学家,简直就是赵权小学开始的偶像,如今竟然有个活人生生的就摆在他面前,那种激动心情,让他忍不住就想扑过去狠狠地抱他一抱。 “放肆!”那个老仆的一声怒斥却让赵权立时清醒过来。 但他还是忍不住,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先生,你,你这是要去哪?哦,不用告诉我……我,我,抱歉,小子太激动了!你那《九章算术》,不对,《算术九章》?我……” 赵权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也会有口齿不清的时候。 秦九韶微笑地看着面前这个高不及己肩的少年,未料到还有人听到自己名字会有如此激动的时候,而且这少年的激动显然发自于内心,绝非做作。 “我要去临安,为父丁忧。”秦九韶犹豫了下,还是没向赵权发出邀请,“日后各位有去临安,不妨前来找我。” “一定,一定,可是,我……”赵权一阵纠结,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可能去趟临安。 秦九韶略一拱手,便随老仆下楼离去。 赵权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丁武等人则怔怔地看着呆立的赵权,百思不得其解。 走在江边的秦九韶,望着渐落的夕阳,心情终于略觉舒畅。 “滚滚长江长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呵呵,这诗倒是可以与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相媲美了。忘了问那小子,到底是谁写的诗,接下去写的又是什么。 秦九韶想着赵权,又摇了摇头,自己虽然以经学得中进士,生平却喜钻研历学、术数、星象、音律及营造之术。以至总是被父亲骂为“不求上进、舍本逐末、玩物丧志”。 他也知道,杂学再强,也不能凭此养家糊口,更无法令他出人头地,甚至连博个名声都难。只是就是喜欢,无从罢手。 见到那小家伙在术数上的天分,他着实有些见猎心喜。要不是此去临安,前途未卜,他还真想把赵权带去好好教导。 想及临安,秦九韶又有些沮丧了。 年幼之时,因兵乱随父迁徒临安。二十岁时,又因家乡遭蒙虏入侵,激愤之余回乡任义兵之首,率众抗击入侵蒙虏而得任郪县县尉。之后,在随潼川路安抚使魏了翁平抑泸州乱民之中,得其赏识。又在魏师督促之下,绍定五年得录进士。 如自己当时所料,随着魏了翁一路高迁,自己仕途也是一片光明。通过魏了翁,又结识了吴潜。前年当吴潜出任淮西总领时,自己被提为蕲州通判,去年又升为和州知州。 十年时间,从一个无品无级的义兵首领升至正六品的知州,这速度也算差强人意。 在和州一年,辛苦打理,令此地面目一新,财赋充裕,仓禀丰实。 原以为可以好好再做两年,势必可再得升迁,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去年魏了翁在任上辞世,当年还只是魏了翁手下参谋官的吴潜对自己便有些不待见了。入秋之后,父亲去世,停职丁忧。 这也罢了,为父守制,此为基本伦理。 他也知道,自当今皇上即位之后,以“孝”为先,夺情守制基本不可能。但心下里还是有些心存侥幸,期望以蒙古入寇淮西为由,营求起复。自己也因此上下打点,尤其是给吴潜那边送了不少重礼。 可是,自己停职守制申请在御史台一审而过。上下的辛苦经营如镜月水花,没有任何结果。 而以兵部侍郎兼任淮东总领财赋兼知镇江府的吴潜,礼物倒是收了,事情显然根本未做。着实可恼。 想想三年丁忧,秦九韶就有些不寒而栗。丁忧期间,停职停俸,要不是这两年在蕲州与和州的经营颇丰,自己与母亲的生活可能都会没有着落。而最关键的是,远离官场三年之后,人事冷淡,到时重新阙官选补、参加选调,自己还能依靠谁来重回仕途? 可怜自己殚精竭虑地为和州所做的一切,转眼就要成了别人的嫁衣。难道说,是因为自己把和州经营得太好了才导致的这种结局? 这三年,有些难熬啊! 望着渐渐暗去的江面,秦九韶独立船头,低声而吟:“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契丹兵 秋末的庐州,寒冷而干燥。偶然间有一两股南面过来的微暖气流,被狂暴的北风一吹,便不知去向。田野之中,见不到一丝绿色,孤零零的树木,已经甩落了身上所有的叶子,静待冬天的到来。 荒野之中,数骑军士正缓缓骑马而行。 行在最前的莫青,裹了裹身上的裘领披风,这件披风是他爷爷传给他父亲,他父亲在他被征招入伍那年又给了他,如今在身上已经披了十年。披风的衣料已经换了好多次,那貂皮制成的裘领却是依然没变。 莫青向后看了看,庐州城早已没了踪影,身后只有紧紧跟随他的六个部下。他默默地算了算,一早离开庐州营地,到现在往东北方向已经走了两个多时辰,应该有近百里了。沿途没见到一个宋军游骑,意味着这个方向上不可能有宋军援兵过来。 差不多可以折返了。 但莫青一想到庐州城外的战事,心里便是一阵阵的烦躁。 自部队抵达庐州至今,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在主帅察罕口中完全不堪一击的庐州城,现在竟然还屹立在那。 半个月以来,大战小战历经数百,战事何止是用“惨烈”两个字可以形容。部队死伤惨重,当然,绝大多数的伤亡都跟蒙古兵没有关系。 莫青有些不理解,自己跟着蒙古人也算是经历了无数场战役。历来攻城之战,都是以汉军为主发动进攻,而契丹兵与蒙古人则是负责拦截、阻击、歼灭与屠城。在莫青看来,攻城只是一种粗糙的体力活而矣,根本就不该让自己的骑兵部队参与这种作战,那只是无畏的牺牲。 可是,这次自己的这支契丹部队竟然被派去跟汉军一起参加了攻城战。 想想自己归属的这支契丹军,是如今天下间,仅有的两支纯契丹人组成的部队之一,可算是天下契丹兵的一半精锐都在这了。士兵死掉一个就是永远地少了一个。 现在契丹的兵源补给越来越困难,能自认为或是被认为是契丹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甚至连自己,要不是三代从军,有据可查,别人都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契丹人。毕竟,一个别说会写契丹文,现在连契丹话都不会说的人,还能算是契丹人吗? 遥想百年之前,契丹人统治北地,呼啸天下,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风光? 可惜,到现在,莫青真的感觉到,契丹一族不仅是在衰弱,而且已经快走向了消亡。 自契丹被女真灭国,残遭女真人屠戮,族人四散逃逸,多隐姓埋名,以汉人自居。就比如自己,虽然很确定地知道祖上是契丹人,却搞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莫姓”。 相对于视为世仇的女真人,契丹人总会把蒙古当作盟友,每次跟着蒙古人与女真人作战时,契丹人杀起女真人来,可是比蒙古人还狠。要是没有这些凶狠勇猛的契丹人,莫青相信蒙古人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金国给灭了。 然而,自金国灭亡后,莫青就觉得契丹人的地位反而不如从前。身居高位的是蒙古人,这个莫青觉得理所当然,可那些高鼻蓝眼卷毛的回回人,凭什么就可以高契丹人一头。而让莫青觉得更为恼火的是,自己的这支契丹人部队,不单单是经常被称为“汉军”,如今连待遇都跟那些汉人几乎一样了。 甚至像这次攻打庐州一样,竟然会被派去攻城作战!对莫青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耻辱。 可怜,十来天的战事之后,自己近百人的队伍,如今能动弹的,只有十个人不到了。自己一个名义上的百夫长,如今的手下兵力竟然还不如一个十夫长。 对于这支队伍的最高长官——征行万户塔不己儿,一个本来让自己极为崇拜的将军,如今他的形象,也开始在自己的心里慢慢地动摇着。 莫青不是怀疑塔不己儿的领军能力,也不是愤其对部下不公,更不是因为得到的赏赐不丰。而是因为他在此次南下作战中,对蒙军主帅的一味尊从。而这种无条件尊从的结果,就是自己的部队被当成了普通汉军来使用。 汉军,那就是一堆人肉组成的砲灰啊! 又一阵寒风从侧面吹过。莫青抬起头,望着前方。朝着这个方向一直前行,就是泗州与盱眙。看这个方向没有宋军来援,应该就意味着蒙古东路军已经渡过淮水,最起码是已经逼近淮南东路。 再往前,应该就是山东东路,那边也算是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继续往前,如果能泛舟渡海,就是辽东。听说那边有契丹人正在建国,也许该找个机会去看看。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后可以重新生活在契丹人的国度,学会讲契丹话,当个真正的契丹兵。 莫青虽然端坐马上,眼睛盯着前方,但心思早已飞得不知去向。 这时,边上一个部下骑着马靠过来,喊道:“莫将军,前边有人!” 莫青一激灵,定睛望去。 远处,约三四里地,隐隐出现了十数骑的影子。模模糊糊分不清是敌是友。 七骑对十来骑,自己的人数并不太占优势。但莫青有信心,如果对面来的是宋兵的话,凭着自己这些人,一个冲锋,就可以把对手冲垮。 莫青一扬手,喝道:“列队,战斗准备!” 几个人稍微放缓了马速,扬起队旗,摘下角弓,抽出箭矢。迅速地在莫青身后组成一个锥形列队,众人一起呼喝一声,重提马速,往前冲去。 只是几个呼吸之间,马队便接近了对方的射程。骑在马上的莫青,双手离缰,手已满弓,作势待发。 从指尖顺着箭头往前望去,莫青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对面十来骑,看到自己开始冲锋,却不闪不避,而是纷纷下马,将十来匹马堆在前头,人迅速躲在其后。一个汉子空着双手急急挥舞,正朝着自己大喊。 莫青有些疑惑,但还是在一箭之外将马突然勒住。几匹马同时仰头长嘶,直立而起,在原地略略转了半圈,而后停下了往前的冲势。 莫青往后扬了扬头,喊道:“盖伦,你过去看看。” 身后一骑应声而出。骑在马上的,是莫青的手下十夫长盖伦。满身虬肉,眼如铜铃。 这个盖伦,其先祖原是东丹国国主耶律倍手下,东丹国灭后,耶律倍入中原避难,被赐名李慕华,跟随其移居中原的随从也被各赐穆、罕、罗、易、盖等姓。 这个盖氏,迁至中原已历三百年,早就比莫氏子弟更像一个汉人了。 盖伦收起弓矢,横握长枪,催马往前缓缓而行,距对面那群人二十步处停下。 盖伦心下也有些疑惑,按说一路并未见到宋兵,连宋国的游骑都没见着。这些人看到自己扬出的旗帜并未躲避,也未备战,说明肯定不是宋兵。但这个方向派往濠州、滁州与招信军的游骑早已回营,不应该再有己方的游骑兵。 眼前的这群人,个个灰头土脸,满身泥土,身上衣裳破烂,粘满血水。几匹马看着伤痕累累,却并非刀剑所伤,明显不是刚从战场上撤退过来。 站在最前面的男子,中等身材,脸色朴实,年纪与自己相仿。疲惫的眼神中,留着些许的清明。手上没有携带任何兵器,只是持着一枚令牌。 他对着盖伦朗声说道:“在下,真定军部下渐丁队队长丁武,受令到和州探听敌情而回!” “和州?”盖伦有些疑惑地看着此人,和州在庐州东南边,他们却怎么跑到东北边来了?但盖伦没再说什么,兜着马围着这人转了两圈,而后探过身接过丁武手上令牌,回转马头向莫青复命。 这批人,正是已经离开和州十多天的赵权等人。 离开和州横江浦渡口后,他们沿着长江在和州附近偷偷地转悠了三天。详细地记录了每一处可看到的地形与守军,而后北还。 为了避免再一次在昭关边上的群山之中迷路,他们回程特地选择通往巢县的道路。却没想到,宋军将位于含山与巢湖之间的巢县,守卫得严严实实,几乎是插翅难飞。 一群人在巢县城外彷徨不决了两天,终于被一队宋军游骑盯上,还好他们马多力足,跑得快。虽然很快地脱离宋军游骑的追击,却只能依旧选择穿越含山北还。 过鸡笼山北进含山之后,山里就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来,雨倒不算很大,但寒透彻骨,眼前所见,全是一片迷蒙。偶然有不下雨的时候,山中便会涌出成团的浓雾。视线只能保持在五步以内,别说认路了,一不小心,人都彼此看不到。 这下其悲惨程度远超过来的时候,那时虽然迷路但好歹还以辨得清方向。如今却如同被关入盒子的无头苍蝇一样,别说东西南北,甚至连上下左右都有些分不清楚。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杀声震天 就这样,一群人在含山中经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在和州买的干粮早已吃完。得亏山间果子不少,饿了摘几个,渴了饮些雨水。一众人堪比茹毛饮血,在饥寒交迫之中挣扎乱窜。 赵权几乎把自己的脑子挖空了,也没想到有效地辨别方向的招术。看年轮,似乎没用,连续砍了两棵树,年轮辐度朝向竟然完全不一样。大树很多,但是每个方向的树叶都一样的茂盛。 没有指南针,没有手表,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手段,淫雨菲菲之中,白天见不着太阳,晚上看不到月亮星星。 偶然间,利用迷雾较淡的间歇时,可以大概辨个东南西北。但转过一片山凹之后,就发现方向又混了。 行走的山间,大部分时间都没有路,总是在泥里滚爬摸索。 苦不堪言。 几天之后,一群人的精神几乎都处于崩溃的边缘,除了吴一虎与李毅中。要不是他们俩的一再坚持,其他人几乎都想找个山洞,就此安家落户,在山中当一辈子野人算了。 直到两天前,他们才终于遇到了一个猎户,偏这个又是个犟驴脾气。看他们身份不像宋军,宁死不肯带路,威逼利诱根本不管用。到最后一批人几乎是跪下来求着他,并送了他一匹马,这才被他勉勉强强地被带出了含山。 走出含山那一刻,几个人热泪盈眶,彼此发誓,此生决不再踏足含山这个鬼地方。 然而,他们却发现,困在山中的几天,并不是他们遇到最惨的事情。 含山出昭关往西北,到庐州不过两百里的路程,即便是人困马乏,紧跑上半天也能到得了庐州。但行至一半到紫金山口时,一支刚刚驻扎于紫金山的宋军发现了他们。 与庐州周边众多小山一样,紫金山山势并不高,但道路蜿蜒曲折。 虽然一看到宋军,渐丁队诸人立即转身就往北逃窜,却依然没能摆脱死咬在他们身后的一支二十人骑兵。在人力与马力都处于最虚弱的时候,渐丁队被这支宋骑咬着追了一天一夜。 逼迫无奈之下,除了小马哥外,所有的马被不惜体力地狠催狂行,在完全不顾马力的情况下,总算在今天清晨才将身后的宋兵甩开。出庐州带的二十匹马,如今只剩下了十一匹。损失近半。 然后,他们发现又不知道自己在哪了,一直到了梁县才明白自己已经处于庐州东北方向。这才折向西南。虽然每个人都极度疲惫,却不敢停下歇息。算下来,自九月廿二离开庐州至今,竟然已经花掉了二十天的时间。 一路上,众人都在担心庐州的战事。也不知道打起了没,打得怎么样了,真定军伤亡如何。隐然之间,赵权对自己的这种心理也感到了一些的惊诧:他似乎在真定军身上找到了那么一些的归属感。 直到看见眼前这几个打着蒙古军旗号的骑兵,丁武等人才稍稍地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可以知道真定军现在到底是在哪了。 不多久,那个离去的士卒跟着另一个将官模样的人过来。 丁武依然候立在前,那人稳坐于马上,并未下马,俯视着丁武说:“你们是史天泽部下?去和州作甚?怎么从这里返还?那些——小娃娃,都是你的部下?遭遇宋军了?” 丁武被他这么看着,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有些不爽,但还是抱拳回道:“我等正是真定军史元帅部下,归属郭侃郭百户统辖。不知将军——” 那人点了点头,说:“我乃契丹军百夫长莫青。” 丁武一听心下便有些释然了,蒙古军中有两支契丹人的部队,一支是刚袭为万户的重喜,麾下有八千多人,其中一半为契丹人,另一半为燕北的汉人。这支军队虽然是以原辽国治下的燕北之地兵源为主,但没人自称为“契丹军”。 会自称为“契丹军”的,只有另一支塔不己儿率领的“乣军”,这是一支由纯粹的契丹人组成的军队,差不多有六千人马。 乣军,源于辽国建立之前契丹人组建的部族军队,战斗力极其凶悍。金灭辽之后,将东北、西北、西南路的契丹、唐古等各族编入乣军,为其守边。然而,金国上下对乣军一向都是极其不信任,一方面想用他们,另一方面却对其极力的压榨与防范。 为了防止乣军打着契丹人的名义作乱,金国不断将东北的契丹人南迁,与女真人杂居通婚,希望可以将契丹人女真化,并慢慢地磨灭其族群的意识。 然而,种种措施与努力并没有太多的成效,各路乣军的反抗此起彼伏。 当蒙古兴起时,乣军是最早向蒙古人投诚的金国部队。在与金兵作战时,个个奋勇争先,绝不畏死。尤其是在蒙古军队攻占中都的战役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跟随蒙古人,历经十多年的攻伐,乣军至今已死伤过半。为了保住乣军的纯洁性,塔不己儿与其父亲一样,坚决不肯征召其他部族的兵源。以致军队人数越来越少,现在也就剩下这一支数千人的军队了。 乣军的马上作战能力绝不输于蒙古人,这也使他们全军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傲气,只要面对着的不是蒙古人,乣军的士卒一向都是拿鼻子跟别人说话的。 莫青把令牌往丁武身前一抛,问道:“你们要回庐州吗?” 丁武接回令牌,点了点头。 莫青也懒得再去问他路上的遭遇,不咸不淡地扔了一句:“那,走吧!” 而后便不再言语,拨马而行。 丁武怔了一怔,本来还想跟他们要点水喝,询问下庐州的战况,现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好摇摇头,回到赵权等人身边,低声说道:“是察罕部下的乣军,没事了,准备走吧。” 三个契丹兵在前,四个在后,赵权等人被夹在中间,往西奔驰而去。 远处的庐州城隐然在望,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突如其来,如一巨神正以山为锤,不断地砸向大地。 裹于漫天烟尘之中的庐州城,透出一股股震天的杀声。 几个契丹兵领着他们远远绕过庐州城东,过了肥水上的浮桥,拐向南城之外。 一路上,四处是奔逃突击的骑兵与步兵。有些身残肢缺地退回来,有些又鼓着勇气往前冲。城墙之外,筑起了一条断断续续的土坝,坝高几与城墙相等。坝上架着各式抛石机,不停地往城墙之上抛射着石块,砸得城墙上下轰然作响。 而城墙之上,亦是不停地飞来巨石,偶尔砸中士卒,便是一连声的惨叫。 操砲者的呼喝声、巨石的撞击声、士卒临死前的惨嚎、将官的厉喝,还有偶然响起的爆炸声,让人观之,两股欲颤。 虽然经历过一次寿春之战,赵权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增强了许多。但那毕竟只是彼此不到两万人的战役。如今庐州城外,单单是南城这里,蒙古军队摆下的士卒,就已经超过两万。让赵权看得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不过几个契丹兵也没让他多看,推推挤挤的将一群渐丁队员带至城外的营寨。 庐州城南距巢湖不过二十里地,之间有不少的小山包与水泽,其实并不适宜大部队的安营扎寨。各军营寨因此被地形挤得错落无序。 几个契丹兵便带着他们弯弯曲曲地绕着各个营盘,一直来到最南边的一座大营,营外树着一支大旗,上面正是“真定军”三字。 此处已近巢湖,隐约之中还能望见巢湖之中微微荡漾的碧波。 即便是自视最高的契丹兵,在没有得到本部将官将令的情况下,他们也一样不敢随意冲撞军营。 盖伦下马,走到营寨前,对着守卫的士兵问了几句。一个士兵转头进去,不多久,一个人影便匆匆地从营寨内跑出。 出来的是蒋郁山,胡子邋遢,满脸灰土,身上血迹斑斑,眼中红丝密布。一看到他们,眼中迸出一股惊喜,猛地扑过来,狠狠地朝丁武擂了一拳,大喝道:“你小子,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把那些娃偷去卖了!” 丁武苦笑着还没吭出声,蒋郁山又转过身拍了拍吴天的肩膀,再给赵权一个熊抱,顺便狠狠地搓了搓陈耀的那张胖脸,一搓半层泥,那张脸更花了。 而后,蒋郁山才朝着莫青抱拳说道:“这几个正是真定军派往和州的游骑,有劳诸位将士了!” 莫青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头略一扬,带着诸人绕营而去。 蒋郁山扯着丁武,有些焦虑地说:“走,跟我先去见下大帅,吴一虎,你管着他们,先去歇下!” 赵权等人终于进入真定军营寨。 一进营寨,便看到破落不堪的一个侧角,还有燃烧着的未烬余灰。 极其拥挤的营寨内,充斥着各种可怕的气味,最浓的是血腥味,还有屎尿味、馊味、药味。不仅气味闻之欲呕,营寨中时不时响起的各种惨叫声,更是让人听得毛骨悚然。有些伤兵正在哀嚎之中死去,有些则正在忍受着截肢的痛苦。 营寨之中,所有进进出出的人都在奔跑着,狂叫着,身上全是灰土泥血。 挤挤挨挨的军帐之间,甚至想找个落脚的地方都很困难。 第一百二十六章 首先保命 几个人面面相觑,董用嘀咕道:“咱们还不如就在含山呆着,起码宽阔点,空气也好。” 吴一虎瞪了他一眼,皱着眉着四处望去,老半天总算看到了“郭”字大旗。于是带着一众人从帐篷之间挤过去。 郭侃的军帐中,帐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只是在帐门外蹲坐着他的一个亲兵,两眼无光,满脸呆滞。 这个叫梁城的亲兵大伙儿都认识,吴一虎过去打了个招呼。那个亲兵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往边上随意一指,说:“你们先在那个军帐里歇着吧,反正空帐很多。” 董用忍不住走向前,问道:“梁城,这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乱?” 梁城摇摇头,一声不吭地抬起另一只手,几个人一看,头皮一阵发麻:这一只胳膊已经齐肘而断,包裹的布巾还在不断地往外渗着血水,几只苍蝇正肆无忌惮地围着断臂绕着圈子。 吴一虎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说什么,把几个人赶进梁城所指的那顶军帐。 昏暗的军帐之内,浓重的汗臭味似乎已凝结成块。但所有人已经完全无法顾及这种味道了,更别说去找水洗脸、弄干净身子。几个人各自找个角落,把自己往地上一扔,便横七竖八地打起了呼噜。 只有李毅中默不吭声地把剩下的马赶去马厩安顿,又委托梁城,让他如果看到丁武过来跟他说一声,而后才钻进帐篷歇息。 天昏地暗的一觉。当赵权被活生生饿醒时,眼前一片漆墨,那一瞬间,赵权甚至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哪。 眼睛虽然睁着,却看不见任何东西。耳中,是此起彼伏的一串鼾声。当鼻子里又灌进一股极为浓重的汗酸味时,赵权才有些回过神来。 他费劲地拨开压在身上,不知道是哪个人的手和脚。爬起身,摸索着掀开帐篷,一股冷风扑面砸来,让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帐篷外的火堆旁,有三个人正在边上坐着,听到动静,一齐回头望来。 “大哥!”赵权有些欣喜地看着迎面而来的辛邦杰,随后又惊叫道:“你受伤了?”。 近一个月不见,辛邦杰双颊下陷,眼里满是血丝,身上、肩上、腿上都裹着布巾。赵权上捏下瞧,还好,胳膊大腿,一个没少。 辛邦杰对他笑了笑,说:“没事的,都是一些小伤,倒是你们这一去二十天,委实让我担忧!” “行了,别又扯这个,我看他们躲出去是对的,要在这鬼地方,铁定不死也落个半残!”坐在边上的蒋郁山说道。 另一个是丁武,他站起身,扔给了赵权一块大饼,随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先吃点,你们聊吧,我得先去睡会,小权,算你巡逻时间啊!” 赵权点了点头,在蒋郁山与辛邦杰之间坐下。抱着大饼狂啃几口,又接过蒋郁山递来的水囊,仰着头如咕嘟咕嘟的一口就把半水囊的水全部灌入肚子。 然后才舒着气,感觉到似乎重新回到了人间。 蒋郁山目瞪口呆地拍了拍他的小肚子,说:“你这小破肚还挺能装,水牛啊?” 赵权嘴一撇,心想,当年自己曾经一口气吹下用脸盆装的三大瓶啤酒,根本不带喘气的,这点水算得了什么? 一直含着笑意看着他的辛邦杰,见他抹完了嘴,这才对他说道:“听丁武说,你们这一路受了不少的苦,怎么样,还好吧!” 赵权苦笑着答道:“那几天,我们确实以为自己很苦,而且是一路抱怨着回来。昨天一到咱们的营寨,才发现,我们那受的苦,哪叫苦啊!” “我简直是从第一层地狱,来到了第十八层地狱!” “嘿嘿,”蒋郁山干笑了两声,“这就十八层地狱啦?还早着呢!” “什么情况啊,现在?”赵权问道。 辛邦杰摇了摇头不吭声。 蒋郁山又嘿嘿笑了两声,蹭了蹭下巴说道:“咱们大概正处在第五层或第六层地狱吧。有点乱套,快打起来了。” “什么快打起来了?”赵权听着有些迷糊,“这样的死伤,还不算打起来吗?” 蒋郁山没理他,朝四周看了看,营寨中除了偶尔出现的一些巡逻兵,再无别人走动。四周星星闪闪,都是燃着的篝火。 “你们走后,差不多是第三天吧,察罕主力就攻破六安。不过,按我看,应该是宋军主动放弃六安,全部回撤至庐州。 我们在庐州不战而溃,让察罕很生气,也给真定军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庐州攻城战一开始,真定军就被当作第一支攻城部队压在最前面。” 蒋郁山一边低着声说,一边摇了摇头,“真的是死伤惨重啊!” “还好,咱们在寿春留了两千多的伤兵,也幸亏把你们往外撒出去了一些,否则真定军的元气可能就再也恢复不过来了。 第一天下来,咱们真定军战死的就八百多,伤了一千多,折损几近三成。 此后,虽然没再派真定军上去送死,但察罕把咱们军的所有人都赶去围城筑坝,可把真定军给累残了!从早到晚,连续三四天不得歇息,直到前天晚上被从巢湖摸上岸的宋军袭营。” “袭营?”赵权想起入营时看到的那些残破之处。 “也怪我,无论是放出去的游骑,还是营前守卫的人员,全是人困马乏,被偷了正着。好在我们也不算吃亏,死伤近百,也留下了一百多宋军的尸首。” “庐州城,这么难啃啊?” “说难啃,其实也未必。”蒋郁山一边拔着火,一边继续说道:“察罕手下的总兵力有近六万,加上咱们真定军七千多,多是战力极强的老卒。宋军加上从六安撤回庐州的守军,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三万。你想想看,咱们一万的兵都能拿下兵力相当的寿春城,而现在的兵力是对方的两倍有余,就是拿不下,也不至像现在打得这么惨!” “还有比真定军更惨的吗?” “嘿嘿”蒋郁山笑得有些幸灾乐祸。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说:“张荣的一万济南军,死伤三千多;邸顺的六千中山军,死伤两千,王珍的一万二千大名军,死伤四千五。最惨的是塔不己儿的六千乣军,现在能动的不到三千人。 那些契丹人,平日里老子就看他们不顺眼,还真把自己当成蒙古人了,一打战就一堆毛病,什么攻城战不打、下马战不打、遇水战不打。那个老塔这次把察罕给惹毛了,差点在阵前就被剁掉。哈哈,这下老实了,总算明白了自己跟蒙古人还是不一样滴!” “蒙古兵,没有损失吗?”赵权打断了蒋郁山的YY,问道。 “蒙古兵?有汉军在,你什么时候听说他们会自己去攻城的?只有抄思的回回兵,死了差不多有五百人。” 赵权没心情再问下去了,他知道汉人在蒙古军中地位有些低,却没想到会低到这种份上。而让他更加难受的是,甚至连蒋郁山这样的人,似乎也完全接受了这种地位的差别,谈起来理所当然的样子。他可以不忿于契丹人自认为地位比汉人高,却并不认为蒙古人地位比较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辛邦杰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 老蒋却说得越来越起劲,“不过我看宋军也没讨得好处去,半个多月下来,他们死伤不会低于我们,我看也差不多快到头了。只是……” 赵权看着老蒋摇了半天头,只好接过话头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看,这样打法有问题。筑坝围城,肯定不对,把所有人都累得个半死,万一宋军咬着牙出城死战,也不知道那些蒙古人能不能挡得住。而且,咱们内部,矛盾有些大啊,听说几个将帅天天在吵架。那个察罕呐,毕竟不是纯蒙古人出身。” “嗵、嗵、嗵、嗵”,营寨之中,突然响起更鼓声,已经四更天了。一阵唢呐声跟着吹起,这是起床的号令。 蒋郁山拍拍屁股,站起身对着赵权说道:“去叫他们起来吧,今天估计有的你们忙的。” 一直没有吭声的辛邦杰,犹豫着,还是走到赵权跟前说道:“小权,老蒋不是外人,有句话,我必须现在交待你。” “大哥,你直接吩咐!” “如果——我是说如果,蒙古军一旦失利,你千万记得要第一时间找到我!” “而且,在乱军中,要跟他们几个牢牢地聚在一起,记得保护好自己,不要让我看到少了任何一个人!” 蒋郁山在边上点了点头,说:“邦杰说得没错,战场上奋勇争先,那不是你们现在该做的事,能保住自己的命,这才是第一要紧的!” 赵权眼中有泪花开始闪烁,他心里很明白,只有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才会在临战之时,劝自己首先保命。辛邦杰也就罢了,本来就是自己的义兄,可是蒋郁山竟然也真的是把自己当兄弟来看待。 他狠狠地点了点头,说:“我记住了,大哥、老蒋,你也要保重!” 蒋郁山嘿嘿笑了两声,抓了抓他的脑袋,转过身,与辛邦杰一同离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莫明的冲突 虽然被允许在后营歇息半天时间,但赵权等人其实一点都没歇着。 真定军每过两个时辰,就有五支百人队被派往前营,替换一部分前营的攻城部队。而撤下来休息的将士,基本上浑身是伤。即便没伤的,也是全身泥灰成团,血迹斑斑。 营里内外,充斥着受伤士卒的哀嚎声。 真定军离开蔡州时,随时医师不到十人,此时累得一个个四肢发颤,两眼无光。只要看到有闲下来的人,不由分说就抓过去充当下手。战时,军中医师说话的声音无疑是最大的,谁都不敢得罪他们。 于是,赵权等人便被抓去当搬运重伤士卒的救护员。半天下来,每个人浑身腥臭难闻,昨日的泥灰还没空洗干净,今天又是一身污血。 大家只好相互安慰着:比起那些惨嚎至死的伤兵来说,自己已经算是很幸运了。起码胳膊腿都在,脑袋也没被砸去半边。 这样就算用完了半天的休息时间,下午被赶去前营护坝。 庐州又称合肥,其地形与寿春有些相似,一样有河水绕城而过。源自六安与庐州之间将军岭的淝水(后世称为东淝河),自南向北,绕过寿春后汇入淮水。同样源自将军岭的肥水(后世称为南淝河),则是自西北向东南,绕经庐州后,注入巢湖。 听说,正是因为这两条流经庐州城的河流,而将此城称为“合肥”。 绕过庐州北城与东城的肥水,被引入西城与南城之外,成为庐州的护城河。北城外河泊众多,不适于驻扎军队。察罕将主营驻扎在庐州城西二十里的蜀山脚下,并将西城当作主战场。东城与南城被当作辅攻之处,北城留下抄思的回回兵,除了助攻东城外,就是作为城破之后追击宋军的部队。 庐州南城长近五里,护城河距城墙约五十步,已经被填出了几条沟坝。护城河往南又五十步,则是已基本成形的一排排高坝。 高坝为土筑成,几与城墙同高,坝顶上正在安放各式弩砲与投石机。坝底前后,因为就地取土,四处坑坑洼洼。 一些零散的宋国百姓,浑身破烂,衣不蔽体,两眼呆滞,几乎是在下意识地刨着土,继续回固土坝。时不时有人被城墙内发射出来的石砲砸中,连嚎叫声都没力气发出来,就此倒下。然后无论是死是活,只要站不起来的,就被直接堆入坝底。 真定军负责位于南城靠东的约三分之一区域,靠西则由重喜的部队负责。 重喜为契丹人,袭父万户之位,麾下近八千人全是燕地士卒,有契丹兵、女真兵、汉人与部分渤海人。他给自己的部队定名为“辽军”,但蒙古人为了称呼方便,除了蒙古兵与抄思的回回兵之外,全部被统称为“汉军”,这让重喜很不忿,全军上下,因此反而比乣军更加轻视其他的汉军部队。 两军共同负责攻打庐州南城,但将士之间几乎不相往来。 恍惚之中,来到南城外的赵权,感觉自己就是处在后世的一个巨大工地之内,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各种机器的轰鸣声,却有各种的惨叫。 头顶是灰暗的天,风时不时将泥沙灌入耳鼻。流出来的汗,不用多久就在衣裳内,和着泥灰,结成硬块,硌得身子又痒又疼。 周边骑着马不断巡视的蒙古兵,就是万恶的工头,还时常抡来一鞭,让人敢怒而不敢言。 南城处的蒙古骑兵并不多,只有五十骑,监视着南城两支共一万五的部队。一个个高头大马,趾高气扬,三三两两的,偶尔纵马急驰一段,朝城上射出三两只箭。其显示出来的斗志,似乎足以灭杀任何敢于出城的宋兵,以及敢于反对的攻城士卒。 真定军上下,一个个疲惫万分,有些人低声发着牢骚,大部人却选择了沉默,只是低着头干活。 奴性是可以培养的,只要习惯就好。 赵权哆嗦了一下,赶紧把这种不和谐的想法排出脑外。 郭侃部负责的是最东边,靠近肥水的一个土坝。施玉田及蒋郁山与渐丁队一起,都在咬着牙苦干。挖土、堆坝、运送投石机上坝、安装,还得把重五六斤的砲石一个个搬上坝顶。 郭侃部在真定军中,是个比较特殊的存在,名义上是史天泽的侍卫亲军,但常常充当斥侯、奇袭、断后等各种最艰巨而特殊的任务,有点像后世的特种作战部队。因此施玉田与蒋郁山在整个真定军中的地位都相当重要。 但是,他们名义上毕竟也只是十夫长。在蒙古人眼里,一样被视若蝼蚁。惹得不高兴,直接砍杀绝不会被议罪。 已经干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活了,最少还得再干一个时辰才能歇息。赵权觉得浑身的骨头正一根根地离去,身子软绵绵的连迈个步都异常艰难。 这具身子还是太虚弱了,不过别说这具身子的年龄才十一周岁,就是放在前世,让他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大学生,到工地上连续干两三个小时的活,那也绝对受不了。 丁武等人把分配给渐丁队的活大部分都包去了,留给他与陈耀及王铠、李勇诚的,都只是最轻松的事。赵权也没得抱怨,只能咬着牙硬扛。 突然间,觉得手一松,边上的陈耀又滑倒在地了。陈耀睡觉的能耐不仅体现在马上,就是干活的时候,累了,他一样能边走路边睡着。 赵权只好又停下来,准备把陈耀扯起来。一道鞭影从后突闪而至,赵权下意识侧身一挡,鞭子抽在后背,疼得他“啊!”的一声狂叫。回过头,一个蒙古骑兵,眼露凶光,右手挥鞭,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嘴里还在骂着什么。 这骑兵,脑门上尖下阔,活如一个肉锥。 见赵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一直盯着自己的脑门。那蒙古人大怒,挂起马鞭,便抽出了弯刀。 边上几个人扔下手中的活,全围了过来。 吴一虎站出身,向那个蒙古兵抱了个拳,用蒙古话跟他解释。但那蒙古人满脸不耐,咒骂声越来越大,座下之马也开始烦躁不安地错着蹄子,随时准备向赵权等人冲撞过去。 施玉田和蒋郁山也过来了。 施玉田看了看正在努力打开眼皮的陈耀,摇了摇头,也用蒙古语跟那蒙古骑兵解释着。蒙古人愈加愤怒,弯刀虚指赵权。 吴天挨到吴一虎边,问道:“哥,他们说啥呢?” “说他们俩偷懒,而且已经盯了好长时间了,一直不好好干活,速度太慢,一定要抽五十鞭再说。” “五十鞭!”边上的史青先怒了,“他们什么东西,就是真犯错了,怎么轮到他来罚咱们!”顺手就抓起一根大木棍,往马前冲过去。 吴一虎眼疾手快,左手往木棍上一摁,右手便扯住史青的胳膊。他知道渐丁队中,就史青最讨厌蒙古人,而且脾气暴躁,极易发怒。这要是让他冲过去,砸伤了蒙古人,可就不好收拾了。 丁武也在边上,拍了拍史青的肩膀说道:“且慢发飚,等施队他们先处理下。” 那蒙古人弯刀虚砍,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随即又奔来了四骑蒙古兵,居前的是一个十夫长。 尖脑门蒙古人侧过身,跟蒙古十夫长说了不到三句话,那十夫长便暴喝一声,训了他一句,直接抽出角弓,搭上箭指着施玉田。 施玉田眼角微微一眯,依然沉着气对他解释着。 一场莫明而来的冲突即将发生。 “什么情况?”吴天又问道。 “来的蒙古十夫长说,今天非要抽陈耀跟赵权一顿,否则便射杀施队。” 几个小伙伴对视一眼,李毅中悄然地往前靠去挡在陈耀与赵权跟前。李勇诚与王铠也靠过身,跟赵权一起将陈耀护在中间。反而是陈耀,终于从迷糊之中略微清醒过来,不停地眨着一双无辜的小眼睛。 施玉田有些无奈地看着赵权等人一眼,侧过头跟蒋郁山低声商量。蒋郁山随即一声暴喝:“不行,谁我今天都不会让他动的!即便是犯错了,也是我们真定军自己的事,轮不到他来管!人要交出去,这是我在打我们真定军的脸!” 边上其他的真定军士卒,听到蒋郁山的怒喝声,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慢慢向这边靠过来。有些人手上已经执着刀枪,有两个人则拿着盾牌直接将施玉田护住。 不远处,重喜军的士卒则三三两两,嘻嘻哈哈地开始指着这边发笑。 又有一队蒙古骑兵开始往此处急奔而来。 蒙古十夫长目露阴光,双腿轻磕,身上的马便往后退了几步。指着施玉田的弓已经拉满,一旦右手一松,一场冲突便再难避免。 赵权的心已经提到了噪子眼,他倒并不是畏惧跟蒙古人的直接冲突,而是担心一旦冲突发生,势必给真定军带来巨大的麻烦。 忽然一声号角响起,望楼上小旗急舞。 第一百二十八章 庐州之战(1) 众人俱往城墙处看去,有队宋军骑兵正从城门处突然奔袭而出。很可能是因为这边出现的混乱,加上蒙古巡视的骑兵大多被吸引过来,使他们趁机出来寻找袭击的机会。 疾驰而出的,是一队数十人的骑兵。一出城门,便直接跃过护城河上的沟坝。 没有蒙古骑兵的阻挡,宋军骑兵一分为二,一支直接冲入重喜军的前营,另一支五人一组,分别扑向五座重喜军负责的土坝。 土坝上下的重喜军士卒,看到突奔而至的宋军,齐齐一声大叫,连滚带爬地便跑离了土坝。 宋兵顺利催马顺坡上坝,有些人在投石机下扔下干草柴薪,有些人扔下燃起的火把,还有几个试着套住投石机,催马回拉。 马匹在土坝之上,不好用劲,被绳索套住的投石机,摇晃了几下,终于还是没能倒掉。马上的宋兵只好放弃。但有三架投石机,却开始燃起火焰,浓烟摇摇而起。 “列阵——御敌!”蒋郁山一声大喝。 郭侃部诸人,或执盾、或执长枪、或搭上弓矢,背靠土坡,十人一组,结成一个防御阵势。而后,其他的真定军也在他们身边摆结成阵。 重喜军那边则显得有些忙乱。有些人忙着找自己的队正,有些人则在喊着归队,有些人去挪拒马,有些人则试图去阻挡坝上的宋骑。还有零星几个,已经朝着后营的方向狂奔。 数十骑蒙古兵,一边左右奔突,一边相互大声呼喊。那尖头蒙古人狠狠地盯了赵权一眼,随着十夫长向阵型聚拢而去。 蒙古骑兵终于聚结成队,呈雁形向宋骑包抄而去。只是土坝前后,地势逼仄不平,速度根本提不起来。 此时宋军骑兵已经将重喜军前营完全冲溃,一路刀斫马踏,四处是哀嚎翻滚的重喜军卒。看到已结成成型的真定军,以及正在掩杀过来的蒙古骑兵,宋军不再留连,绕过一圈后随即从沟坝上撤回入城。 而沟坝的另一侧,宋军步卒已严阵以待,满弓搭箭。追杀过来的蒙古兵,只好停住坐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安全撤回。 南城外,留下宋军士卒一长串得意万分的呼喊声。 宋军发起的这次突袭显然做了极为精心的准备,从出城的线路,骑兵的分攻合击,到步卒在护城河边上的接应,每一个环节都丝丝入扣。而且时机掌握的恰到好处,当他们顺利撤过护城河时,蒙古的另一支骑兵也才堪堪抵达。 蒋郁山咂吧着嘴,说道:“这他娘的宋兵,还真不赖啊!搞得有声有色的。” 施玉田却皱起了眉头,“情况有些不对啊!” “怎么了?” 施玉田摇了摇头却没回答蒋郁山的问话。 蒋郁山顺手给了他一拳,喊道:“你他娘的,别总跟秦子绪那娘们一样,什么话都藏着掖着,让人着实不爽利!” 施玉田白了他一眼,对他勾了勾手指头,等着蒋郁山把脑袋凑过来,这才低声说道:“咱的土坝即将完成,投石机这两天差不多也可以全部安装完毕,马上就要开始发动全面攻势。宋军挑这个时候出来,是在试探咱们虚实。看来,他们是要找个法子毁了这土坝,起码是想毁了土坝上的投石机。” 筑坝围城,这是察罕在初次攻城无果之后,定下的计策。一来以此断绝庐州城与外部的所有联系,二来利用土坝的高度,可以充分发挥投石机与弩砲的威力。在不考虑人力因素的前提下,这确实是一种相当有效的攻城手段。 蒋郁山点着头,见施玉田又不说话了,继续问道:“然后呢?” 施玉田两眼一睁,突然怒道:“然后?你个驴啊!” 被宋军突袭成功,一众蒙古骑兵只好稀稀落落地退回坝后,也没人再去理会刚才与真定军发生的小冲突了。 施玉田一甩手,扔下依然莫明其妙的蒋郁山,牵来马匹,翻身上马,对着蒋郁山扔下一句话:“看好他们!”随即往后营而去。 蒋郁山正挠着头,丁武与吴一虎凑了过来,问:“咋了?施队说啥了?” “他说,宋军可能谋划毁坝。可是,这跟我是驴有啥关系?” 丁武闻言嘻嘻一笑,说:“是没啥关系,宋军毁不毁土坝,你都是。” 蒋郁山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抬脚便往丁武踹去。 吴一虎想了想,说:“我觉得施队,不单单是担心土坝被毁的问题。而是担心宋军如果突然发动反攻,光靠蒙古骑兵可能会挡不住。” 丁武一边躲闪着蒋郁山的粗腿,一边点着头说:“嗯,有道理!” 蒋郁山一脚踹空,也没再去理丁武。站定着想了想,说:“的确如此。咱们这批人都累成这样了,其他汉军也好不到哪去。现在全军除了蒙古人,士气都是一片低落,宋军要是敢倾全城兵力发动突袭,单靠那些蒙古人还真是挡不住。” “倾全城之力?宋军有这种勇气吗?他们能把城守住就不错了,还敢主动出击?”丁武有些疑惑。 “咱们土坝修成,庐州高城就没了任何优势,破城指日可待。宋军再不出击,之后就不可能会有机会了。” “而且,别忘了,守城的杜杲,去年可是在寿春刚刚击退过蒙古军的。”吴一虎接着说道,“杜杲治军严谨,手下还是有不少能战之兵,不可小视。” “那,是不是得去提醒下史帅?”丁武问道。 “算了,施队应该是想到这一点,这才回主营去跟他们商议去了。”蒋郁山看了看赵权等人,接着说道:“倒是,咱们这几个娃娃,你是不是有必要先给他们训下,免得在乱军中被冲没了。” 丁武呵呵一笑,“放心吧,这不用您老操心。你不知道这次我们从和州回来,一路逃窜,这些人别的本领没学会,逃跑的本事,在咱真定军中,应该可以算是一流的了!” “你小心点,别大意了!”蒋郁山还是有些不放心,“凡事你们俩一起多商量商量。” “行咧,俺知道的!” …… 这是一天之中最难熬的时刻。 天色将明未明,依然处于浓浓的黑暗之中,狂风卷出一阵阵的冰冷,与黑夜一起抵御着即将到来的黎明。 成谷拖着一双疲惫的腿,近乎麻木地与成业相互拉扯着,在已经垒起的土坝之后一声不吭地,慢慢地转悠,他甚至觉得自己连叹息的力气都已经完全失去。 早上被派来堆积土坝,下午被派去给安装投石机的工匠打下手,晚上竟然还要轮值巡逻。 在临清老家时,虽然在父亲眼里自己打小就是个混混,但十里八乡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兄弟十来个团结同心,就是碰到下乡的衙役,也是从来不怵。在乡里混得没意思了,正好碰到大名府——现在应该称为大名路——征召兵士,便希望入伍以展自己所长。 却未料到,千里迢迢自大名路到这准南,正儿巴经的仗没打一次,天天就如长工一般被人呼来喝去的干苦力活。 直到现在,他都没明白过来,自己到底参加的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前些日子,几个兄弟聚在一起时,彼时都是一腔怨气。可是当一起入伍的五六个兄弟只剩下自己跟成业时,他俩只能庆幸,起码自己还活着! 土坝已经垒得与城等高,分为南北两段,只在对着庐州西城门的位置留下一个五十余步宽的大缺口。土坝与土坝之间的小缺口,都用拒马挡起。 他们俩负责巡逻的区域并不大,就是庐州西城外,靠近城门位置,两截约百步长的土坝。 周围寂静无声,衬着黑暗,让人愈发觉着寒冷。 护城河里的水安静地淌着,弥漫着一股腥臭味。这条河已经试着填了几天,却始终没有填出一条沟坝,倒把护城河水位填高了不少。 百步之外的庐州城墙,破败不堪,却依然屹立。 一阵风刮过,城墙边上,原来通宵燃起的火把渐渐熄灭。城墙化成一堵黑影,渐次模糊。看来宋军的守卫也是累了,连重新点燃火把的力气都没有。 难道宋军就不怕我们趁黑发动攻击吗? 成谷随即摇头苦笑,可千万不要有这命令下来,否则自己可能还没冲到城墙根就得累死在半路上了。 在冰冷透骨的风声中,夹杂着的是阵阵呼噜声。大名路军与中山府军的前营就安在靠近土坝的位置,以方便干活的人歇息。次营在五里之后,而蒙古军的主营则安在二十里之外的蜀山脚下。 此起彼伏的鼾声不停地在引诱着成谷,让他恨不得钻到哪个营帐中,狠狠地睡上一觉。 他略停下脚步,细细地听了听,周边负责巡逻的蒙古骑兵似乎没有声响,也许他们也躲哪睡去了。他不由地有些心动。 突然“砰”的一声响,他定眼一看,原来走在边上的成业竟然已经撞到土坝,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成谷心里一缩,凑过去一看,那家伙竟然就这样的,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庐州之战(2) 成谷朝着地上的成业一脚踹去,怒骂道:“你这贼厮,不怕被蒙古人看到,直接剁了你!” 成业被他踹得侧翻了半个身子,蜷成虾米状,继续发出微微的鼾声。 成谷怔了一小会,只好弯下腰,扯着他的衣领,试图把他拉起来。 隐然间一阵异动声响传来,成谷又站起身,往城墙处望去。黑漆漆的城墙之外,似乎有黑影在不断地晃动。他努力地睁着双眼,细细地瞧了会,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自己幻觉。 “宋军出城偷袭?”成谷有些不敢置信。 他搭起弓,想射出一支火箭查看明白。但火折子在成业身上。 成谷只好骂骂咧咧地在他身上翻找,终于找到了火折子。可是一手点火一点射箭,着实有些难度。 好不容易避开风,把火箭点燃,朝护城河对岸射去。 箭刚离弦,黑影处便有一支箭矢突飞而至,擦着他的头皮,直接没入土坝。 成谷吓出一身冷汗,人顿时完全清醒。 顺着射出火箭的余光,只见护城河对岸,竟然已经是满满的兵卒。护城河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数溜的小船已经搭成几座浮桥,有些士卒牵着马匹正在过河。 又有两只箭疾飞而来,成谷往地上一趴,拱着身子扯着依然沉睡的成业,咬着牙闪在土坝之后。摸出铜锣,疯了般地敲起来。 尖锐的铜锣声,如来自地狱的哀嚎,努力地撕扯着黎明前的黑夜。 前营各处,随即锣声大作,号角响起,营帐之内,士卒纷乱而起。 然而,大多数起身的士卒,都是一脸茫然,随着一些喊叫,便陷入了慌乱。 “宋军来袭!” “敌袭!备战!” “不好!” “我的枪呢?” “冠氏军,在这里集合!” “恩州的,有没有?” 火把渐渐点起,却让场面显得更加混乱而无序。白日里,各兵士可以根据自己的队旗位置迅速集中,可是现在连掌旗的有些都找不到旗了,更别说其他人了。 有些机灵的,已经开始偷偷地往次营溜去。 前营驻扎着中山府邸顺与大名路王珍的近万部队,紧急之中只有不到五支的百人队聚结成队,但是在混乱的人群冲撞中,始终未能结成完整阵型。 一阵零零碎碎蹄声响起,伴着蒙古人不停的吼叫,蹄声声势渐大。一支三百人的蒙古轻骑,从黑暗中狂奔而至。这正是在西城外负责警戒的忙哥撒儿麾下骑兵。 忙哥撒儿,算是蒙古军中有大根脚的将领。其祖父搠阿在成吉思汗年青的时候就跟随其四处作战。忙哥撒儿则是凭着与金国作战的军功,获任真定路达鲁花赤——这也是窝阔台汗在中原设置的第一个达鲁花赤。 此次忙哥撒儿率领五千多探马赤军,随察罕南征。 临近土坝时,蒙古骑兵放缓了马速。随着一声呼喝,骑兵两人一排,拐进城门前土坝的缺口,准备向护城河岸靠去。 一波弩箭自黑暗突袭而至,刚拐过土坝的蒙古骑兵中,立时倒下十余骑。领头的蒙古百夫长暗叫不妙,他心知宋军应该已经过了护城河,正埋伏在土坝之后。但是土坝与护城河之间,宽不及五十步,地面不平,让本来以灵活多变的骑兵根本无法展开队形。 后面还有骑兵飞速紧跟,已经无法退回去了,百夫长只好咬着牙继续领队往前冲。 在整个西路军中,忙哥撒儿麾下的骑兵,是除察罕长子木花里的二千侍卫军之外,最为精锐的部队。 忙哥撒儿深谙蒙古的轻骑战术,麾下全为轻装骑卒。 其实大部分的蒙古骑兵都不太重视自身的防护,他们更喜欢与敌军拉开距离,对敌进行袭扰与侧攻,在不停的穿插之中击溃敌兵,而后才会进行近身的歼敌。速度至上的战术,需要无论是骑兵还是战马,都要尽可能减少负重的铠甲。 除了必要的弓箭与兵器,有些骑兵甚至连马鞍都不愿配备。 轻骑兵的战术,在旷野之中可以将蒙古人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但是到了这逼仄之地,却让骑在马上的士卒成为裸露的靶子。蒙古百夫长至此才发现,他竟然带着部队直接冲入全军花了半个月,给自己修筑的一个巨大牢笼之中。 进退维谷之际,眼前突然闪出一片如墙黑影。蒙古百夫长定睛一看,猛地抽了一口冷气:“步人甲?具装步兵!” 步人甲,全身由一千八百多枚甲叶连缀而成,箭矢难入。应当算是当今最佳的防护铠甲。只是连同身甲、头鍪、顿项与披膊在内,重愈五十斤,其笨无比。要是放在平常,蒙古百夫长根本不会正眼瞧视这样装备的军队。然而现在,在这种狭窄地形之中遭遇,避无可避,让他顿感失措。 眼前黑光一闪,身下一轻,蒙古百夫长暗叫不好。座下战马马腿已被迎面而来的长刀斫断,一声惨鸣之后,马往前扑然倒下。 蒙古百夫长,手在鞍上一撑,人便跃离马匹。 但终究是迟了一步,还在半空之中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腿直接飞到了半空中。而后才是一阵巨痛传来,落地时人已身亡。 在土坝之后伏击蒙古骑兵的这队宋军具装步卒,约有百多人,并没有迎头站立在蒙古骑兵的正前方,而是斜斜地占着土坝与护城河之间的空地,骑兵飞速掠过时,便朝最边上的骑兵下狠下。他们手中或持长刀,或持重棒,两两配合,一人击马一人便砍马上骑兵。 蒙古轻骑最喜欢用的是两种兵器,长攻用箭,近攻用刀。催马飞驰之中,只要把弯刀驾起,对敌顺势而过,便可轻松斫下一敌首。然而,对面这些连脖子都有顿项甲叶护卫的步卒,这两样兵器便完全失去了效果。 偶尔有携带铁骨朵的骑兵,对着宋兵兜鍪猛击,发出一阵闷响之后,才能令其软软而倒。 但倒下的宋兵只是少数,近三百的骑兵穿过土坝时,留下了二十来具尸体。 护城河对岸又射来一波弩箭,蒙古骑兵再倒下十余骑。 骑兵队顺着护城河,往南奔行了数百步,终于脱离护城河两岸宋军的合击。领头的一声呼喊,二百多骑兵以他为中心,在狭窄的地带中,拐弯、掉头、转向,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有些勒马靠后,有些催马往前,迅速地列成一个箭形攻击阵势。 直到此时,领在前方的另一个蒙古百夫长才有空查看下战场上的形势。 视线所至,不及五十步。 除了那支百多人的具装兵卒之外,他根本搞不清到底有多少宋军潜伏过河。土坝前后,到处是奔跑溃逃的汉军,正在遭遇着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一些土坝上的投石机已经被点燃,空气中飘来一些刺鼻的味道。 “猛火油?”这个百夫长抽了抽鼻子,心里开始咒骂宋兵的无耻。昨日宋军突袭南城,虽然烧了两架投石机,但仓促之间只烧掉部分架子,稍微修整下那两架投石还是能用的。可是今日竟然用上了猛火油,这东西一浇上去,任是铁骨架子也得被烧个一干二净。 宋军此次突袭,看来意图很明显,目标就是这些土坝上的投石机。 对于惨叫的汉兵,这个百夫长可以完全不在意。但是如果放任宋军所为的话,这些天辛辛苦苦堆到土坝上的投石机,势必会被烧得一干二净。 隐约之间,蒙古百夫长听到一阵阵“亚嚯”、“毗塔”的乱叫,他心里一喜,这是另一支骑兵队从次营那赶过来了。 两个骑兵队,加起来应该有近五百,如果能彼此配合包抄,便可以顺利击溃出城的宋军了。 只是,麻烦的不是宋军,而是那些散乱的汉军,虽然人多,但别说组织起一次像样的进攻,现在是连据地而守都做不到了。 百夫长狠狠地啐了口唾沫,扬起手,身后的骑兵随着他,开始慢慢加速,朝来路直冲而去。他相信,只要队形完整,既使对方是全副武装的具装步卒,也绝挡不住自己的正面冲撞。 耳边风声渐起,蒙古百夫长尽量靠着土坝的一侧,不再理会护城河那边射来的弩箭,盯着前方,纵马而去。 肥水自西北而来,绕过庐州城时,被引入一支贯通全城。因此庐州除了四个城门之外,在西北角还修了一个水门,以利城内舟船出行。 当西门的步卒利用小舟搭建的浮桥,偷偷渡过护城河的时候,忠义军副将王安领着八百骑兵,在同一时间,利用搭在水门处的十座浮桥,不到半个时辰便过了护城河。速度比步卒还快。 寿春一战,让王安败得无比憋屈。之前听说真定军只有一万兵马来袭,他与忠义军的主将樊辛,无论如何都没想过会被打得这么惨。 然而,既便知军赵胜有千般不是,但他毕竟是以身殉国。这兵败失城的责任,只能由他与主将樊辛来承担。 寿春溃败之后,与他一起逃至庐州的兵马不到一千。樊辛在撤退途中身受重伤,至今未能恢复。在王安的一再坚持之下,杜杲终于把这场出击的重任交给他。 不过,出乎王安意料的是,杜杲不仅让他率领忠义军余部承担出城袭敌重任,还把寿春城唯有的一支骑兵队全部交给他。可惜搜遍全城,也只得八百匹马。 不成功,便成仁。这是王安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忠义军在寿春的失败,必须用一场胜利来挽回,否则即便自己得以苟活,那也将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第一百三十章 庐州之战(3) 蒙军筑坝攻城,围三阙一,虽然北城看似没有太多的敌军,但王安知道五里或是十里之外,一定埋伏着一支劲敌。不过他现在完全不用去关心这支敌兵,估计等这支伏兵反应过来的时候,战事也该结束了。 当西城外两兵交战的喊杀声响起的时候,王安与八百宋骑都已在北城外整队完毕。 天色虽然暗黑一片。但这八百人中,起码有一半是对庐州城地形了如指掌的本地驻军,加上围着城外的那堵起伏不平的土坝,让王安完全不用考虑黑暗中的视线问题。而且,土坝之后,渐渐闪起的火光,开始在为他们指引了明确的方向。 蹄声渐起,八百骑分成两支箭形队列,一支直接冲向土坝后面蒙古汉军营帐,另一支则向西拐出百步距离的弧度,与其并行。 没有任何的犹豫与迟缓,王安领着马军直冲入营帐。 “杀——”数百人同时发出了一阵怒吼。 一声声惨叫响起,猝不及防的蒙古汉军,大部分正处于疲惫的睡眠状态。有些则正在观望西门处混乱的战事,根本未料到身后又来了一支更为凶猛的骑兵。 宋骑如龙入渊,搅出一片血雨。 土坝之后的营帐,瞬间崩溃。慌乱之中第一时间得以苟活的蒙古汉军,四散而逃。有些窜到了土坝之上,有些撞翻了拒马逃至护城河边,大多数则往西侧的次营逃去。可是没逃多远,另一支宋骑包抄而至,他们不紧不缓地兜住溃兵,往西城门方向回赶过去。 一个个营帐被踏破,一队队蒙古汉军被驱赶,人越挤越多,他们的力量却越来越弱,即便有少数努力地收队试图结阵抵抗,却被自己的溃兵一再地冲散。 土坝边的宋骑又分出两支队伍,一支拐入护城河边上,从北往南开始驱赶逃至这里的溃兵。另一支则开始一个土坝挨着一个土坝的点火、焚烧着架设在上面的投石机与弩砲。 夜空之中,如天降神笔,在庐州的西城之外,自北而南,画出一道蜿蜒的火龙。 王安率领的四百骑,全是忠义军部下,沿着最外围向南徐行。他并没有急着杀敌,只是将逃出来的蒙古军卒重新向土坝处驱赶。蒙军前营溃势已成,但王安并没有放松自己的注意力。 隐约之中,右侧有马蹄声传来,王安知道最关键的一战即将来临。 据宋军这些天的观察,大部分的蒙古人骑兵都随主帅驻扎在二十里之外的蜀山脚下,前营与次营中,只有保持五六百人的骑兵。但这支骑兵也不可小觑,全是由主帅察罕之子木花里统率的侍卫亲军。 西城门之外,已经有一部分蒙古骑兵与宋步卒接战,剩下的估计还有两三百骑,只有彻底击溃这支部队,今日才有可能赢得一战胜利。 王安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诸位,能否一血前耻,且看这战,有进无退,誓杀胡虏!” “为寿春而战!” “为樊将军而战!” “为忠义军而战!” 这些从寿春中艰难逃生的忠义军残兵,与王安一样,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哇哇乱叫着,向蒙古骑兵直冲而去。 率领这支蒙古骑兵的是木花里帐下上百户塔塔,与察罕一样,他也唐兀儿人,原来算是西夏国民。在察罕随着成吉思汗南北征战时,塔塔就开始跟在察罕身边,深得其信任。自察罕之子木花里从军以后,他甘愿以上百户职位辅佐木花里。其实只要塔塔愿意独自领军的话,最少也是一个千户身份。 一出次营寨门,塔塔就觉得不对,宋军明显是分两路出动人马突袭。虽然如此,塔塔并没有太过担心,他先派出信使往蜀山主营求援,他估计只要坚持半个时辰,主营人马一到,再多几路的宋军都不在话下。 火光渐起,塔塔分出五十骑迎战北面宋军,自己率领剩下的一百多骑直扑西门而去。 王安等人,撞上的正是这五十骑蒙古骑兵。 天色未明,虽然土坝上燃起的火光让士卒能略微看清人影,但相对于蒙古人来说,这样的骑兵对战并不是他们所擅长的。 所谓知耻而后勇,忠义军士卒一个个嘶哑地吼叫着,在承受了五十骑蒙军第一波的弓箭之后,不管不顾,不躲不闪,直接就撞击过去。如惊涛拍岸,激出一卷卷的血光。 有些人来不及挥刀就被蒙军劈倒;有些身已中矢却依然催马狂奔;有些甚至直接腾空而起,扑向蒙古士兵,将其抱摔下马,而后被乱马一齐踩成肉泥。 这次冲撞,只有一个回合就结束了。蒙古五十骑全部被灭,宋军却付出了一百骑的代价。 王安抹了抹脸上不知道是己是敌的血迹,一提马缰,领着剩余的三百骑,略拐了个弯,尾随着塔塔,向西门方向杀去。 “不该分兵!”当塔塔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来不及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前营的汉军溃败的速度远超他的想象。 土坝周围,到处是狂奔的蒙古汉军,他们身后则是在尾随追击的宋军步卒。 塔塔怒吼一声,紧跟在他身后的蒙古骑兵,一起发出长嚎,再不管眼前的士卒到底是蒙古汉军还是宋军。全体弯弓搭箭,箭矢如云,无差别向前方的战场上覆盖过去。 同时,铁蹄毫不停留践踏而过。三箭之后,便已冲至土坝处,身后留下无数残肢断肠,汉军的、宋军的,已经完全搅成一处。 看着土坝上燃起的火光,塔塔见到了正在土坝与护城河之间,与宋军苦战的另一支蒙古骑兵。 塔塔犹豫了一下,他可以不管战场上四处溃散的汉军,却必须去接应这一支骑兵,同时还得尽力阻止宋军继续燃烧土坝上的投石机。 战场上的犹豫是最坏的一种情绪,不管怎么样,哪怕是决定错了,也比犹豫不决更强。塔塔深知这个道理,马速不减,绕过坝口,冲进护城河沿岸。 遥遥的可以看见先前的那一支骑兵,已经停在南端,显然在等着自己过来,对身后的宋军步卒进行夹击。然而,那支骑兵之后,已经开始堆积着众多杂乱的蒙古汉军。 混乱的溃兵之中,一些宋卒五人一组,专门袭杀持有兵器的汉军,并驱使着他们向南溃逃。 乱军的最中间,是一百多个全身精甲的宋军具装步卒。 这种形势之下,只有尽快与前一支骑兵会合,才可能将突袭而至的宋军清理干净。 塔塔将队伍调整为并列站位,对着茫然无措的蒙古汉军怒吼道:“敢退者,杀!” “敢退者,杀!”手下有些人用蹩脚的汉语一起怒吼着。 一部分溃卒在蒙古人与汉军将领的呼喝下,终于开始结成阵势。 此时在这一个狭窄区域之内,有近千的宋军,包括一百多的具装步卒。这些步卒在面对骑兵是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是当同样是步卒的蒙古汉军开始被组织起反攻时,他们就完全落于下风。 尤其是具装步卒,每个人身上单铠甲就有四五十斤重,时间一长,用不着宋军攻击,有些人自己都已经累得胳膊都抬不动,更无论杀敌。 但是,这近千的宋军,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他们结成一个个小圆阵,面对数倍于自己的蒙古汉军与骑兵,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是机械地挥刀砍杀。 包围圈迅速地缩小,塔塔却没有任何兴奋的感觉。 身后,又传来一阵鬼哭般的惨叫,慌乱之中充满着绝望。土坝上的火龙,已经越烧越旺,不时有蒙古汉军从土坝顶上滚落而下,带出一股股肉焦味。 塔塔脸色青得可怕,他这下子才明白,宋军竟然以一千士卒为饵,给自己的两支五百骑兵挖了个巨大的陷阱。 利用溃败的步卒来冲击骑兵,让骑兵陷入人群的泥沼之中无法发挥灵活的优势,这一向是蒙古人对敌的基本战术,如今却被宋军拿来对付自己。 塔塔深知,一旦被溃卒裹入,在土坝之前的狭窄地带,自己这支骑兵绝无逃脱的可能。 庐州西城护城河外,在五十步宽,三四里长的狭长地带,层层叠叠堆积着越来越多的士卒。居于最中间的是宋军不足百名的具装步卒,近千步卒与其配合而成大大小小十数个圆阵;与其挤在一起的是数千蒙古汉军,经过一段慌乱之后,开始组织起与宋军步卒的厮杀;狭长地带的南北两侧是完全被隔断的两队蒙古骑兵。 不断有更多的蒙古汉军与宋军,如百川入海般的向这个地带汇入。不同的时,自庐州西城越浮桥而过的宋兵,队伍齐整,虽然短时间内无法投入太多兵力,但行进得坚决而有序。 而土坝之外,从前营被宋骑追杀而来的蒙古汉军,则是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 塔塔很清楚,自己的骑兵无论是被宋兵还是汉军溃卒缠下,只有一个下场。他不再犹豫,深吸了一口气,催马率兵向南冲去,如墙般直接撞向正混战在一起的蒙古汉卒与宋兵。 第一百三十一章 庐州之战(4) 刚刚好不容易组织起队形,开始围攻宋军的蒙古汉卒,被塔塔的骑兵一冲,立时又告溃散。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被挤入护城河,有些则被直接撞入宋军圆阵之内,宋军阵形就这样活生生地被撞破。 塔塔与手下的两百多骑兵,或用蒙语,或用汉语,大吼着“让开!”,一边疯狂地砍杀着马前两侧的士卒。 一些绝望而愤怒的蒙古汉军,开始围攻这些屠戮自己的友军。这些敢于围攻蒙古骑兵的汉军虽然只是少数,但还是给蒙古骑兵带来麻烦。却更加激怒了他们凶气,蒙古人手中的刀再没任何犹豫,刀砍马踏,队伍缓慢而坚决地向南挪着。 前路未通,身后的溃兵却越来越多。塔塔只得留下五十骑殿后,转瞬之间,这五十骑的刀下,便倒下了上百具的汉军尸首。 溃兵越发混乱,慌乱之中夹着越来越浓重的愤怒。左右无处可避,前后无路可逃。有些人被裹着,有些人则是偷偷下手,那五十骑兵终于被淹没在汹涌的溃卒之中。 塔塔已经数不清自己劈倒了多少个缠在马前的兵卒,这种砍杀对他来说,其实没有任何乐趣,迸在脸上的鲜血再多,也激不起往日战场中的兴奋感。可是,就这样一堆蝼蚁般的人,却费去了自己太多的气力,这让他越发恼火。 终于与前面的骑兵汇合了,五支百人队的蒙古兵如今总共只剩三百余骑。 他朝后看去,脸色又由青转白。 土坝与护城河之间,已经挤上了三四千的溃卒。兵找不着将,将喊不到卒。 个个眼中赤红,衣甲散乱。前面跑的人,稍慢一点,便被后面的人撞倒踩踏,一层一层的乱兵,如饥饿的波涛向自己卷来。 而且,在土坝与土坝之间狭窄通道处,不断的有溃兵被从外围赶进来。蒙古数万大军,历经半个月辛辛苦苦堆建的围城土坝,如今已经成为一个噬人的恶魔,正张大着嘴肆意地吞没被挤入的士卒。 天色已经微明,护城河浮桥之上,依然不断有宋军从西城城冲过,加入这场混战。 塔塔随手砍倒已挤至马前一名溃兵,叹了口气,调转马头,后军转前军,继续往南撤退。 身后的溃卒,一见骑兵已去,发一声喊,迈足跟着狂奔。他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明白,只要稍迟一步,即便没死于宋军刀下,也必定被后面的溃卒踏成肉泥。 步卒在内,骑兵在外。宋军驱赶着蒙古溃兵,蒙古溃兵又紧跟着蒙古骑兵。绕过庐州城西,如洪流肆虐而过,轻松地将南城重喜军前营一冲而溃。 而后,又朝着真定军的前营直冲而至。 很多年之后,当赵权与他的伙伴们,重新对庐州的这场战事进行复盘时,所有人都认为,其实蒙古军队有许多的机会取胜。 比如主帅只要稍加关注下疲惫的汉军,采取一定的措施调整下他们的士气。 或者在次营多安排些骑兵;或是在宋军发动袭击时,第一时间内对其他城墙展开反攻;或是能在战场上有效地引导溃卒;或是蒙古骑兵多注意下与汉军步卒之间的配合。 无论哪一点,只要做得再稍微好一些,都不会导致庐州之战的溃败。 但是,战场就是战场,不可能让人如此冷静而理性地进行分析。 一场战争,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都有无数的因素在制约着。有些是依靠统帅事先的精密筹划与布局,有些依靠的是将领临场准确而有效的指挥。有些却得依靠老天爷。 运气,在战场上绝对是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因素。 战场上任何一个微弱的变化,都可能影响战争的胜负。 不过,无论什么样的战争,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于战场上信息的传递。靠传令兵在战场上的奔波,速度再快也完全跟不上瞬息万变的节奏。这种信息传递方式,使统帅根本来不及紧密地联系各支部队,无法从容而及时地掌控与调配各支兵马。 掌控了信息,才有可能掌控战场上的主动! 这是在复盘这场战争之后,赵权得到的最大收获。 蒙古军队在庐州城外的惨败,可以把一部分的原因归结于运气。 而赵权等人能在这场溃败中活下来,可不只是运气那么简单。 也许是在从和州回程的十天时间内,大伙儿都已经习惯了逃亡,如今每个人都很清楚,随时做好准备,对于求活有多么重要。 在前一天临歇息前,渐丁队众人虽然一个个都很疲惫,也并未觉得宋军有大规模出城袭击的可能,但每个人都一丝不苟地把所有该准备的事情打理清楚。连最惫懒的陈耀,态度都极为认真。 睡前,给马喂足了食,装好鞍辔,放好弩箭、干粮与水囊。弹弓别腰上,装石弹的皮兜与兵铲就放在睡觉时铺位的边上。 凌晨时渐丁队负责警戒的是李勇诚。 他一出营帐,便先到土坝外,开始撒尿。 南城墙根,摇摇的有些火把点着,城上城下都看不见宋兵的影子。护城河外,是真定军摆列的重重拒马,以防宋兵又出来突袭。土坝四周,各营的警戒人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有气无力地晃动着。 李勇诚的尿总是很长,以至总被陈耀骂,说他的尿和话一样啰嗦。 刚起床,还没完全清醒,李勇诚睁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一边释放着下腹的压力一边让一半的眼睛多休息会。 隐约之间,西面有火光闪动。他换了一只眼继续看着,突然一哆嗦,那个方向,是起火了! 李勇诚赶紧收拾起工具,连滚带爬回到营帐,扯起丁武。 其他人也被吵醒,一起奔上土坝往西望去。王铠第一个说道:“那肯定是火,应该是土坝上的投石机被烧了。” 徐徐的北风之中,似乎隐隐有些喊杀声传来,但并不真切。 吴一虎点了点头,说道:“的确应该是西城门外那边,遇袭了。” 丁武一听有些急了,说道:“赶紧,鸣锣,示警!” 吴一虎摁住了他,说:“别急!我们这一鸣锣,很可能引发营啸,那就麻烦了。” 军营,在任何时候,都是处于一个十分压抑的环境。很多的士兵情绪不得宣泄,时常会处于一个崩溃的边缘。一旦在半夜中受到某些突发的惊忧,很容易就引起全营的崩溃。 因此,在军营里,士兵们是不得随意走动,更不得高声喧哗。就是因为怕引发营啸。 丁武缓了缓情绪,点着头说道:“是我有点急了!” 随即吩咐:“吴天,你快到后营,报郭将军与史帅知道。” “史青,你想办法去西城看下情况,尽量不要发出太多声响。” “董用,你去找下值守的施队。” “快去快回!万一回来没见到我们,在那里河边集合,我们会在那等你们!”丁武手指往东,那边正是肥水的方向。 “其他人,做好准备,或战——或守!” 众人一一应诺离去。 没多久,真定军前营火把依次而燃,各营帐之中人影相继而动。 犹如平静湖面上突然而起的一阵波涛,以渐丁队为中心,向四周急速而有序地扩散开来。 入夜之间,施玉田便拿到了史天泽的帅令,传令真定军前营,必须随时做好敌袭准备,这使真定军的前营各士卒的反应相当迅速。 但是,这将令也仅仅对真定军有用,对于隔壁的重喜兵,虽然也有过照会,却没有被太过重视。 真定军前营,此时驻扎的是史枢与郭侃部,共一千五百兵力。史天泽及其他部队大多驻于五里之外的后营。 近半个小时后,史青终于气喘吁吁地从西城处跑回来。半夜里,要穿过重喜军的营地,马是没法骑的,他只能靠腿。 “敌军,敌军出袭!”史青一边喘着气,一边坚定地说道。 即使大家有了心里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地一阵骚动。 可是,中军将令未至,他们只能就地待守,除了收拾好自己的马匹兵器之外,就是在土坝边上多加了些拒马。 西边的火势越来越大,喊杀声透过重重黑暗,终于很清晰地传到众人耳中。 重喜军中,明显地开始出现混乱的迹象。一些将官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突然,南门外西侧的土坝处,一声如雷的爆炸声突然响起。正处于紧张状态的赵权等人,被这声响震得一时失去了心神。 “这应该是宋军偷偷引爆了埋在土坝处的炸药。”最先缓过神来的是吴一虎,“不过咱们修的土坝与城墙等高,这炸药可炸不塌,他们这是在干嘛呢?” “嗯,确实是。”丁武点点头说道。“除非把坝底挖空,再用炸药才可能有用。但是这么长的坝,他们有那么多的炸药来炸吗?”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爆炸只响了一声后,就消失了。营中被爆炸惊得嘶昂乱叫的马匹,在士卒的安抚下,很快平静下来。 但是,隔壁的重喜军营却开始出现混乱。 第一百三十二章 庐州之战(5)求首订 火光忽明忽暗,人影交错而动,将官的呼喝声带着冲天怒气。 十数骑蒙古巡逻蒙古骑兵,直接冲入营帐,挥起马鞭对着混乱的士卒劈头盖脸地抽下去。一时间,重喜军营内,蒙古人的怒吼声、马匹惊叫声、将官的咒骂声、士卒慌乱的喊叫声,响成一片。 土坝处,一声尖锐的金锣猛然响起,随后是一声声惊呼: “不好了,宋军突袭了!” “赶紧跑啊!” “蒙古骑兵被打败了!” 重喜军营之中,同时响起一声声怒吼: “谁敲的锣?给我砍了!” “不好,宋军有奸细进来了。” “不要乱跑,过来整队——” 一个营帐莫明火起,蒙古骑兵的怒吼在杂乱的声音中显得特别清晰,但大部分混乱中的士卒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察罕跑了!” “契丹兵也跑了!” “再不跑,来不及了!” “往南跑,往南跑!” 又一声长长而毫无节奏的号角被吹起。 天光渐亮。几个蒙古骑兵突然驰过土坝,随着数声惨叫,埋伏在此的几个宋兵瞬间被砍杀殆尽。 杂乱的起哄声总算消失了,但重喜军前营的混乱却开始漫延。蒙古人的弹压,没有让混乱得以平息,反而使军内各百夫长与十夫长一起被挨了不少的马鞭。 真定军士卒,目瞪口呆地看着越来越混乱的重喜军,一个个不由紧张万分。前营地势所限,各军营寨相互间几乎没有什么隔断与防备,真定军可以控制自己士卒的安稳,却无力控制友军的混乱,而且重喜军数量远超自己,一旦被冲击,绝对无法抵挡。 营后,几骑飞奔而来。 “传史帅军令,各部结阵严守!” “妄动者砍!喧哗者砍!后退者砍!” 史枢与施玉田飞骑而至,出现些许混乱的真定军终于渐渐地又安稳了下来。 渐丁队的其他人员也都回到丁武身边,结成一个小小的防御阵式,背靠肥水,列于郭侃部的最后方。 重喜军前营内,许多士卒仍然在慌乱地四散奔走,一边躲避着蒙古兵的马鞭,一边茫然地寻找自己的将官与属队。闹哄哄的各种喊叫声渐渐微弱,沿着土坝,好歹也凑出了一些防御的队形。 此时,西城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大,土坝上燃起的火光,已经完全遮住了黎明的天光。 杂乱的马蹄渐响,随之而来的还有蒙古人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 南城之外,所有士卒,包括在这里巡逻的一队蒙古骑兵,都突然安静下来,面色紧张地盯着西面的城墙。 先是零零落落地奔出几个汉军,蒙着头便要冲进重喜军军营。 一个尖脑门的蒙古骑兵,立于马上,鞭子一挥,大吼了一声。重喜军一个将官随着他的声音大喊:“砍了!” 任何冲击营寨的溃卒,理论上都可以直接被处死。但毕竟不是自己的部队,守卫的将官胆子再大,也不敢下这命令。有蒙古人在后撑腰,他就没有任何顾忌了。 重喜军结成的阵形虽然还比较单薄,但对付几个溃卒还是不成问题。守卫的士兵不顾这些溃卒的苦苦哀求,手起刀落,这几个好不容易奔逃至此的溃兵随即倒地不起。 这些重喜的守军还来不及收起有些得意洋洋的脸庞,一骑飞奔而至,一个守卒刚举起刀,迎面便闪过一道寒光,一声未吭,脸已飞走一半。 随后是两骑、十骑、百骑。 近三百的蒙古骑兵拐过西城,向南城直突而至。 守队的将官闪过一阵愤怒与犹豫,随后就被淹没于马蹄之中。刚刚还是气势汹汹在重喜军中鞭打乱兵的十数骑蒙古兵,也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最早反应过来的是那个尖脑门蒙古兵,当他看到已经赤红着双眼的塔塔时,立刻调转马头,大吼一声,十几骑本来负责巡逻警戒的蒙古兵,立即成为冲击重喜军前营的最先头部队。 本来就还没完全安稳下来的重喜军营,被一冲即溃。 塔塔的骑兵,如从高峡中急奔而来的洪峰,在重喜军营中泄出万钧巨浪,眼前的军营只是拦在他面前弱如累卵的沙岛,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率骑透营而过,顺手砍杀着阻在马前的士卒。 到处是临死前士卒的惨叫声、怒骂声、求饶声。 营内的火把四处乱飞,一座座的营帐接次而燃。 三百骑兵过后,是更加狂乱的汉军溃卒,如急剧放大的扇面,向庐州南城的战场上铺盖过去。 许多被蒙古骑兵冲撞倒地,正在呻吟挣扎的重喜兵,被一双双慌乱的脚直接踏入泥中。而那些被绊倒的溃卒,甚至连呻吟都来不及发出,就与他们一起,成为不分彼此的烂渣。 只有一些将官,在自己亲兵的死命护卫下,还能抢到数匹马,却根本无法收拢士卒,只能纵马向南逃窜。 乱军之中,塔塔的速度再次被阻。他的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满头乱发炸起,脸上身上马上,全是一团团的血污。 塔塔怒吼的声音已经嘶哑,手中挥出的刀也没了原来的利索。他让开马身,紧跟其后的数骑突奔往前,继续如皮筋披荆斩棘般地在溃卒之中劈出一条道路。 蒙古的数百骑兵终于还是被冲散了,一队被裹挟着朝南,往后营而去,一队则直接冲向了真定军前营。 “这还是那支,传说中横扫欧亚、灭金亡宋的蒙古帝国铁骑吗?”赵权呆呆地看着已经被数百蒙古骑兵搅成一团的战场,不知道的人,也许还会以为蒙古骑兵正在联合宋兵,攻打这些汉军。 “快跑!发什么愣啊!”丁武扯了扯他,大吼道。 赵权这才回过神来。真定军虽然已经列好防御阵式,但这个阵式对上宋军也许有效,对上蒙古骑兵,绝对是一触便溃。 史枢与郭侃虽然也已经赶到了前营,但一看情况不对,第一时间便做出撤退命令。 但已经来不及了。 谁都知道,在战场上,蒙古兵杀死几个十几个汉军,根本不算什么。但要是汉军在战场上对蒙古兵动刀子,那么,死,可能会是最好的结局。 坚如磐石的阵形,一瞬间化为流沙,狂泄而散。大部份真定兵向南往后营方向急撤,一些往东抢上浮桥,向肥水对岸狂奔。 脚步稍缓的,或被骑兵撞翻,或挤入河中,或被淹没于随之而来的数千溃卒之中。 肥水对岸是乣军的驻营区。从巢湖好不容易征集而来的数十条船只,在河上结成两座浮桥,联接着肥水东西两岸。 在拥挤的兵潮中,吴一虎等人牵拉着马,正准备挤上浮桥。 蒙古骑兵离他们已不到五十步,一个个已经被溃卒完全激出了蛮性,一边死命催马往前,一边左右肆意劈砍。 “回来!”赵权一猛的一激灵,突然大吼道:“不要上桥!到河边去!” 丁武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跟着喊道:“渐丁队,全体,河边集合!” 吴一虎回头看了看他们,没多说什么,跟其他几个一起来到河边。 董用愁眉苦脸囔道:“小权,你不会让我们游过去吧,俺们不会游泳啊!” 小权没理他,脑子突然一片清明,一边解开身上的皮甲,一边忙不迭地说道:“身上皮甲全部解开,其他马放了,留小马哥,快!往河里去,别问!别浪费时间。” “赶紧的!”丁武跟着一声大喝。 众人一边脱下皮甲,一边往河边急退而去。 “丁大哥,你管史青;毅中、勇诚,你们俩把董用带过去;我跟小铠管吴天;吴队,你管着自己。” 渐丁队所有人里面,水性最好的便是赵权与王铠,只是力气太弱,不过两个人管一个,渡过这条宽二十余丈的肥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吴一虎水性只能自保,让他带个人是不可能的。只有吴天、董用与史青那是一点水性也不会。 史青涨红着脸,虽然有些不甘愿,但被丁武一盯,只好默不吭声地被他抓入水中。 “我呢?谁管我啊?”陈耀一边跳着脚,一边委屈地大喊道。 赵权轻轻拍着小马哥,让它慢慢涉入水中,一把拎过陈耀,把马尾巴塞到他手中,说:“抓着小马哥,让它带你过河。” 在长临村时一直被陈耀虐待的小马哥,早就活生生被逼得学会了游水。而有些奇葩的陈耀,虽然谈不上会水,到了水里却自然地沉不下去。有小马哥带着,的确没问题。 “快!快!” 其他人都下水了,丁武往边上一捞,却没捞着史青。随后“啊!”的半声惨叫,他自己也被收不住脚的溃卒撞入河中。 河边,开始扑腾着一片咕咚咕咚的惨叫。有些人扑腾了会,回到岸边;有些却被水流冲刷而下。只有少数几个,跟着赵权等人身后,往对岸游去。 丁武猛地灌了几口水,他赶紧闭上呼吸,暗自提醒着:沉住气,别慌! 他双脚一定,立起身来,水才及胸。 史青正在他边不远处,四肢疯了般望空而舞,身子沉沉浮浮。丁武游过去,掐着史青的脖子,对着他的耳朵大喊道:“放松!站起来!放松!” 史青手脚终于安定下来,在丁武的扶持下站起了身,不停地往外咳着水。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断后 肥水的岸边,时不时依然有人被挤落下水,有些人见到站着的丁武与史青,便扑腾着试图过来抓牢他们。 “丁大哥,快点,不要靠在河岸那了!”赵权仰着头对丁武大喊道。 “放松就好,不要用劲!听明白了没有?”丁武又对着史青大吼。 史青的脸涨得黑红,一边咳着一边点了点头。丁武把史青扳平在水面,一只胳膊搂过史青的脖子,另一只胳膊划着水,开始向对岸游去。 河宽二十多丈,差不多也就六十多米,对于赵权来说,本来只要两个潜泳就能解决。但是还带着一个壮汉,而且是比他跟王铠两个加在一起还重的壮汉。因此,只能慢慢的在水中划水前行。 偏偏这个吴天,仰着脑袋躺在水上,很享受的样子,叨着:“今天天气不错啊!看,满天繁星。有没有人来个诗啊?” 还有一个也很悠哉的是陈耀,他看着已经缓缓升起的太阳,说道:“天天,太阳已经老高了!” 听到陈耀“天天”的称呼,所有人都不禁一阵恶寒。也不知这厮,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给大伙儿起外号,称董用为“董董”,称王铠为“铠子”。有次试图称史青为“青青”,被史青直接拎起来揍了一顿后,就不敢惹史青了。 被他正常称呼的只有吴一虎,他总是很尊敬地叫他为“虎叔”。这也是整个渐丁队中,唯一一个被陈耀尊为“叔”字辈的人,连吴一虎自己时常都觉得有些怪异。 吴天歪过脑袋,白了陈耀一眼,喝道:“叫叔!” 却惹恼了正在费着劲划水的王铠,“再这么啰嗦,我把你拍晕了再拖到对岸去!” 虽然是族兄弟,但与吴一虎完全不同的是,吴天是个毫无心机的人,整天嘻嘻哈哈,口不择言,尤其是喜欢与陈耀、李勇诚和王铠斗嘴。几个小伙伴对他口头上是越来越不尊重,心里上反而视他为极亲近之人。 “对!拍扁他!哈哈!”陈耀在边上幸灾乐祸着。四周士卒纷乱的落水声与不停摇晃着的浮桥,似乎一点都没影响到这几个人的心情。 “不好!”赵权一声大叫:“小心!” 浮桥上的溃卒已经越来越多,不住地有人被挤落浮桥下的船上,掉下去的紧抓着船沿努力往上攀,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浮桥终于散了。 桥上的人一阵鬼哭狼嚎,可是岸边依然不停的有人往桥上推挤。 如下饺子般,河里扑通声不断,已经有人被水流直冲而下。其中一个被冲到落在最后的丁武身边,一把抓住丁武的胳膊,再不肯松手。 猝不及防之际,丁武被抓得身子往下一沉,急切中竟然挣脱不开。他跟史青一起,又咕咚咚地狂喝了好几口水。 “拍他,拍晕他!”赵权大喝道。可是别说丁武听不清,就算听清了也腾不出手来。 赵权只好交待王铠,“你先撑会,我马上回来。” 他松开托着吴天的一只手,往丁武处游去。这下吴天不淡定了,手脚开始慌乱地扑腾。 王铠又是一声怒斥:“安静点,要不然我就松手了!”吴天不敢再吭声了,放松四肢,由王铠托着,虽然不能前进,但还不至于沉下去。 赵权绕过丁武身侧,一手抓着那人的胳膊,一手举起兵铲,照着他的后脑勺便是一拍。那人终于安静不动。 赵权又凑过身,解开他的腰带,在胸口绕圈绑紧。随后把腰带扔给正在悠哉中的陈耀,说:“把他拖过去。” 这才回到王铠身边。 有惊无险,几个人终于连滚带爬地上了肥水河的对岸。 还没喘上几口气,赵权眼前便出现了一双裹着泥的靴子。他抬头一看,倒是个熟人,正是他们从和州回来时,遇见的那个乣军百夫长,莫青。 赵权喘着气对他点了点头,感觉到这个莫青的眼神似乎没有那么冷漠了。 “小娃儿,水性不错啊!”莫青略矜持的口气夸了赵权一下,而后直接问道:“那边,什么情况?” “不,不,知不到啊!”赵权想爬起来,却感觉有些脱力了,只好又趴了下去。继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莫青皱了皱眉头。这时,吴一虎过来了,几个会游泳的人里面,他倒是最轻松的一个。 吴一虎向莫青抱拳行了个礼,说道:“宋军击溃了西城外的汉军,又驱溃卒冲击我们南城的营地。” “那,蒙古骑兵?” “这个,那——”吴一虎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去评述那些蒙古骑兵。 不过莫青没再追问,立在河边,萧瑟地看着对岸。 土坝上冲天的火势,已经渐渐趋小。显然安置于土坝之上的攻城器械已经被焚毁殆尽。 战场之上,已经看不到几个还能动的溃卒。能跑的都已四散逃开,不能跑的,此时或在泥里,或在河里。 数百个蒙古骑兵,终于汇在了一起。在塔塔的率领下,个个如虎出笼,发出一阵齐整的吼叫,平拖弯刀,汇成一支巨箭阵型,向宋军直冲而去。 此时,近千汇聚在南城前的宋骑,却已缓缓而有序地向洞开的城门退去。护城河之前,闪出三队坚甲步卒,前排长盾,中排长枪,后排硬弩指着向他们逼近的蒙古骑兵。 蒙古骑兵狂吼着冲到土坝之前,突然甩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掠过步卒阵前。 骑兵队中射出的一些箭矢,没有给宋军带来任何的伤害。 宋军步卒不为所动,长枪斜指向空,依然对着蒙古骑兵的方向。 等到蒙古骑兵第三次绕过之后,宋军骑兵已经全部退回庐州城,步卒也慢慢地后撤。 南城之外,除了依然在“哔哔剥剥”燃烧着的投石机,只有蒙古骑兵冲天的怒吼声。 庐州之战,蒙军惨败。 蒙军参与进攻庐州的各支部队,包括塔不己儿的契丹乣军、重喜的辽军、王珍的大名路军、张荣的济南军在内,死伤过万。 真定军布置在前营的一千五百兵力,活下去的只有五百。 而蒙古兵的损失,只有两百多骑。这让察罕极度的愤怒。 不过对于汉军过万的战损,他倒是可以接受。 攻打宋国的城池,对于蒙古将帅来说,就像是一场略有风险的生意。只是本钱基本是由汉世侯来出,作为蒙古统帅,他只要负责收获可能得到的最大利益。 因此,如今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不是安抚伤兵、更不是重整士气,而是考虑下一步,该继续攻打哪个城池。 庐州太硬,不好啃,那就换个好啃的来。 再啃不下一个城池,对于察罕来说,那可能才真的会是很致命的问题,因为军中已经开始缺粮。 当察罕在地图上做着艰难的选择时,东路蒙军传来了不错的消息。泗州守将张子良率西城军民十八万人降蒙,东路军在其帮助下,已经顺利渡过淮水。 形势对察罕来说,豁然开阔。 东路军渡淮,直面盱眙,这就把淮东最强的一支余玠军拴住。除此之外,濠州、无为军、滁州、真州、和州,甚至是扬州都可以列为察罕的攻打目标。 兵败的第二天,察罕便挥师进攻庐城以东二百五十里处的滁州城。 无论是汉军还是契丹兵,重伤的士卒早就被直接扔在庐州城外,轻伤的则被裹向滁州。除了真定军之外。 在史天泽的坚持下,受伤的真定军,无论轻伤重伤,全被转移至寿春。史天泽又挤出两千兵马,由邸琮带队,随察罕攻打滁州。才勉强平息了察罕对真定军的怒火。 淮南东路的几场战争,其结果却让真定军上下愤懑难平。 张柔将大部队置于盱眙城外,自己亲率两百死士,助蒙军主力攻破滁州城。滁州被屠,除了收获二十余万斛的米粮之外,更有弓、刀、箭、矢无数。 而邸琮的两千兵却被派去攻打真州,受阻于吕文德部,又是死伤惨重。不仅一无所获,连邸琮也因腹部中箭,重伤而回。 到十一月初,淮南的战事急转而下。 十月底升迁为京湖制置使、兼知岳州的孟珙,开始发力。但他并未直接向淮南派出援兵,而是从岳州自南而北收复京西诸城。 三年前,蒙军首次南下,便攻陷了京湖北路的枣阳、光化、房州、峡州,还收降了唐州、邓州与均州。两年前,蒙军又攻陷襄阳、郢州、荆门、德安与承州。整个京湖西路与北路几乎全部被蒙军控制。 加上已在其手的信阳与光州,这才使察罕得以放肆地自息州南下,兵扫淮南。 而得掌兵权的孟珙,抓住的正是蒙古的软胁。 十月底,孟珙部将张俊收复了郢州、贺顺收复了荆门。十一月初,刘全又在冢头、樊城、郎神山三战三胜,击败蒙军。 数路宋军,已经对光州隐隐形成包围之势。一旦宋军攻陷光州,那么察罕全军很可能连回都回不去了。 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察罕便率主力西撤。 留给了真定军最后一个任务:断后。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断后(2)求首订 听说在京湖西路,孟珙手下叫作刘全的将领,率宋军连续三战击败蒙军。渐丁队几个人面面相觑了半天。 但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去确认,这个刘全到底是不是那天他们路上碰到的那个刘全。 当重伤在身的邸琮,领着剩余的一千残兵回到寿春,并带着察罕要求真定军断后的军令时,察罕的主力已经西撤过了渒水。 至于真定军粮草将尽、伤兵满营的现状,察罕根本就没有在乎过。 留在真定军眼前的,是庐州杜杲随时可能派出的数万大军、两个月前就被史嵩之从京湖派来的赵邦永部,以及安丰县还残留着的数千守军。 不过还好,当真定军从寿春西撤至渒水东岸时,不但赵邦永部不见踪影,安丰县守军足未出户,庐州也只派出了一支曹顺的四千兵马,远远地吊在自己的身后。 真定军自蔡州出发时,全军共有一万兵一万五千马,如今兵还剩八千马不足五千,而其中还能一战的士卒已经不到三千。 以三千对四千,这自然不在话下。让史天泽担心的,一是曹顺在真定军渡河的时候,半渡而击;二是如果再来一支宋军,或是安丰县守军或是赵邦永部与曹顺军会合,那真定军就很难抵挡得住了。 雪上加霜的是,真定军又收到察罕的军令。要求他们必须在两天时间内赶到光州,两日过后,主力军将放弃光州,北撤息州。 渒水至光州,还有三百多里路。真定军中现余马近五千,意味着最少得抛弃三千伤残士卒,才有可能在两天内赶到光州。 而且,还有一个前提,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击溃身后的这支曹顺部队。 这题似乎无解。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留下三千伤兵,据河而守,以阻住跟在身后的曹顺部队。这样就可以给其他兵马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史天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吗?又会将哪些人永远地留在宋国境内? 这是赵权一整天都在思考的问题。 天色将暗,赵权呆坐在真定军营寨之前,一边继续琢磨着这个问题,一边有些焦虑地往营寨外望去。 这些天,包括渐丁队在内的郭侃部,全被当作游骑往外撒,往各个方向查探宋军动向。 今日午后,诸路游骑都已回营,却还差董用与王铠。 几个小伙伴中,李毅中遇事最为沉稳,从来不需要赵权为他担心什么;陈耀几乎就没在自己的眼前消失过;李勇诚是几个人中最为滑头的一个,轻易不肯涉险,自然也无需赵权担心。 只有王铠,自他爷爷去世后,总让人觉得有些落寞,也总让赵权不自禁的替他担心。 赵权心里开始焦躁不安,边上的丁武走过来,轻轻地搂住他的肩膀。 阳光已经不见,只剩一抹红霞散乱地层层叠在天际。 两骑从东边飞驰而近,待到眼前,竟然只有一人。赵权刚放下的心立时又悬了起来。 马至营寨门口驻足,人却从马上翻滚而落。赵权过去一看,是董用。 满身血迹,脸若白纸。 赵权与丁武一起,扶起董用,先拨开水囊,给他狠灌了几大口水。 等着董用稍缓了口气,赵权焦急地问道:“王铠呢?” 董用定了定神,勉力地对着丁武说:“快报元帅,曹顺军四千人马,已出安丰县,距此不到二十里。”说完,眼睛一闭,人就晕了过去。 “王铠呢?”赵权大叫一声,拎住董用的脖颈便是一阵摇晃。 丁武按住赵权的手,说:“别急,别急,慢点!” 赵权两眼已经开始赤红,他松开手,便起身要去牵马。 “你要做甚?”丁武吼道。 赵权闷着声回答:“我得去找王铠。” “你上哪找?别干傻事,你略等下,我报下史帅,再陪你去。你要知道,没有军令私自出营,可是死罪!”丁武知道没法制止赵权,与其这样,还不如要来军令,自己再陪他走一遭。 赵权只好停了下来。 寨门内,渐丁队的其他几个人也围了出来。 丁武偷偷地跟吴天交代了下,让他看好赵权,便往中军帐处奔去。 在一群人手忙脚乱的捏弄之下,董用终于醒了过来。身上的伤都只是皮外伤,看上去并不太严重。 董用刚一睁眼,便带着愧疚躲过赵权焦虑的眼神。而后,吞吞吐吐地说道:“小铠,被,被我弄丢了。” “丢了?丢哪了?”赵权一急,大喊着问道。 董用接过吴一虎递过来的水,又狂喝了一大口,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们,离开安丰县后,遭遇宋军游骑。在往回奔逃的路上,我,我也不知道,王铠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等我发现时,只有马,没有人,不知道是在哪里摔落马下。我,我急着回报敌情,实在来不及回去找人,只好先赶回来再说。” 董用一边说着,一边挣扎起身,“我,我,现在就回去找找。” 吴天摁住董用,对着赵权说:“小权,别急,等丁队回来,我们再商量下。” “商量什么!”赵权心中一股怒火莫明而起,“天马上就黑了,再不出去,上哪找小铠去?” 赵权心里清楚,此时埋怨董用,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他以军情说事,走到哪都是在理。这让赵权感到愈加烦闷。 “等等,我再问清楚下,要不然不可能找得到人的!”吴天说着,回过头问董用道:“你细细想下,到底是在哪发现小铠不见的,离咱们营地估计有多远?” 董用闭上眼,想了一阵,犹豫着说道:“肯定是在安丰县回来的路上,距,距咱们这大概十多里地吧。那一带有些小土坡,我往回看时,根本看不清地上有没有人。” 寨门处出来了两个身影,前面是蒋郁山,跟着的是丁武。 赵权猛地就跳了起来,蒋郁山拿眼神甩了下赵权,对着吴天问道:“怎么样,人醒着吗?” 吴天点了点头。 蒋郁山便吩咐道:“那你把董用弄进去,史帅还有郭将军要了解下敌军详情。我跟丁武去找王铠。” “我也要去!”赵权大叫。 “我也要!”“还有我!” 李毅中、李勇诚与陈耀跟着喊道。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三十五章 寻找王铠 “不行,人太多,容易招来敌军。”蒋郁山厉声喝道,又转过头对着赵权说:“小权,你看下吧,要带谁?” 赵权定了定神,刚要说话,寨门处又跑出了施玉田。 施玉田扯过蒋郁山,拉到边上悄声地说了几句话。蒋郁山皱着眉头,问:“这,是郭将军的意思?” 施玉田点了点头。 蒋郁山有些犹豫地扫了几个人一眼,又问道:“这样,合适吗?” 施玉田回答道:“放心,我们会及时跟上的!” 蒋郁山不再纠结,走过来说:“小权、丁武、李毅中,跟着我。再来一个——” “我!”李勇诚用最大的嗓门吼道,接着又嘀咕了一句:“不能每次有集体行动,都把我跟小耀扔在一处。” 陈耀大怒,“我也要去!你个破李子,我才不要跟你留下!” 赵权已经来不及去琢磨施玉田到底跟蒋郁山说了什么,斩钉截铁地说道:“小耀,没的商量,你留下,勇诚跟我们一起去!” 李毅中已经牵来了马,赵权不再理会眼泪汪汪的陈耀,翻身上马,对蒋郁山说:“老蒋,走吧,要不天就彻底黑下来了。” 蒋郁山抬头,看着渐墨的天空,又看了看施玉田,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对着他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手一挥,便与众人绝尘而去。 一路之上,众人速度不敢放得太快,一边催马而行,一边各自睁大着眼四处查看。 然而,直到天边最后一抹色彩被黑暗吞没之时,众人依然一无所获。 大半个夜晚就这样的在他们的焦虑之中,转瞬而过。视线之内,一片漆墨,根本看不清周遭事物,更不用说找人了。 前方,出现了隐隐的火光,那里应该是宋军的驻营所在。 座下之马,已经疲惫不堪,蒋郁山不得不把几个人聚拢一起,找个背风的小土坡,略事歇息。再跑下去,人可以扛,马却未必受得了。 此处离宋军营寨不过四五里,虽然冻得厉害,但众人也不敢生火。只是给马喂了些水,而后相互靠着取暖。 赵权身心俱疲,眼睛却一刻都不敢闭上。即便看不清任何东西,依然不停的四处探视。 李勇诚才坐下一会就呆不住了。跑到坡顶,一边跳一边转着圈。 “这样下去,不行啊!”丁武悄声说道。 赵权心乱如麻,一个晚上的寻找,既不见人,也不见尸。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王铠落到了宋军手里。这种可能大家都想到了,但谁也没敢提。 要是真落到宋军手里,即便没被杀死,想把人讨回来,也是件基本不可能的事。 李勇诚从坡顶上跳下,嘀咕着说道:“天这么黑,月亮也不出来,啥都看不见。铠子这家伙,怎么那么没脑子,就不知道给我们发个信号什么的吗?这让我们上哪找人去?” “说什么屁话呢!”蒋郁山轻喝一声,“快给俺老实的呆着去!” 李勇诚嘴里碎碎地念着,依然不肯坐下。 “等等!”赵权突然抓住李勇诚,大喊一声:“你刚才说什么?” 李勇诚被吓了一跳,“我刚才说什么了?” “对!快点!” “我,我说铠子这家伙,没脑子。” “后面的?” “后面?哦,他就不知道给我们发个信号啥的。” “对,对!我也是没脑子!”赵权有些兴奋地说道,“小铠没给我们发信号,我们为什么不能给他发个信号?” 众人眼睛一亮,不约而同地想起,在全军渡淮时,利用火光从南岸向北岸发出的信号。 虽然他们所处的位置离宋军太近,点火势必会引起宋军守卒的注意,但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赵权在坡顶上小心地点起一堆火,脱下衣甲,寒风中哆哆嗦嗦地在火堆上三盖三掀,略停下,换个方向再来一次,三次之后,他几乎就把自己给冻僵了。 其他人以土坡为中心,向四个方向散开,各自睁大着眼睛尽力瞧去。 没过多久,李勇诚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有了,有反应了!” 众人顺着李勇诚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宋军营寨的那个方向处,有微弱的火光传来,一样的闪了三次。 众人大喜,蒋郁山夸道:“宋军那说有个夏贵‘夏夜眼’,咱真定军现在也有个李勇诚‘李夜眼’了!” 李勇诚咧了咧嘴,正想跟着自夸一下。趴在地上的丁武暗喝一声:“不好,有宋骑出动了。” “估计有近百骑!” 蒋郁山啐了口骂,低低地骂声娘,喊道:“走!” 众人上马,向火光处急奔。不一刻便到,此处也有一个小坡。 李勇诚叫着:“铠子!铠子!” 坡后,一声微弱声音传来,“这,这呢!” 众骑绕过土坡,王铠正斜靠在土坡边上,哆嗦着身子。 蒋郁山纵马略过,歪出大半个身子,一手持缰,一手往下一捞,便把王铠抓上马,安在自己身前。随后一喝:“快走!” 天光微现,身后马蹄阵阵而起。 众人驱着座下之马,全力回奔。但这几匹马,一夜劳顿,此时已经无法催发出最快的速度。 耳后蹄声渐近,宋军的呼喝声渐次清晰,有箭矢擦身而至,不过软而无力。 赵权紧抓着缰绳,微抬双臀,尽量趴底身子。冷风从脸面灌入,让他根本无法睁开双眼,只能凭着感觉狂奔。 在前开路的是丁武,随后是赵权与李勇诚。李毅中拖在蒋郁山的侧后,不时斜身弯弓,向后射箭。但显然他学的还没到位,射出去的箭对宋军毫无杀伤。 赵权心中闪过一丝绝望,此处距真定军营寨最少还有十五里。凭着他们的马力,肯定逃不过去。而这几个人,想要跟身后的近百宋骑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边上的李勇诚突然又大叫起来:“援兵,援兵来了!” 赵权略直起身,前方果然烟土滚滚,正有一队骑兵迎面而来,瞬息而至。 最前的一骑,白马银盔,亮甲长枪,正是郭侃。身后闪出的一丝天光,照在郭侃身上,熠熠生辉。 一刹那间,赵权觉得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不过,一丁点的湿润被风一刮,随即不见踪影。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凤淮寨 郭侃手中银枪一挥,身后骑兵分成两队,如两股滚滚洪流,自赵权等人身边冲刷而过。马匹交错之际,赵权的眼前闪过了郭侃和煦如春的笑脸。 蒋郁山叫住李毅中,把王铠往他马上一塞,喊道:“带他们回营!” 便拨转马头,随着郭侃,往身后的宋骑冲杀而去。 这是一场完全出乎赵权意料的胜利。 一直到全军安然渡过渒水之后,他才确信,身后的那支四千人宋军,已经被击溃。 赵权扯着蒋郁山,问了半天才大概明白。郭侃以五十不到的骑兵,对冲近百宋骑,追着他们一直到宋军营寨之外。宋军先出来两百骑接应,这边埋伏在营寨之外的史权三百骑突然加入战场。宋军又出了三百骑,这边又有史枢的两百骑应战。 双方都如添油般的不停投入兵力,宋军越打越慌,当知道中计时,大半军队已经无法回营,就此溃散而败。 “可是,为什么那么正好的会有史权与史枢的伏兵在宋营边上?”赵权满脸疑问。 蒋郁山嘿嘿地笑了两声,说:“老哥有些对不住你,咱们是诱饵,过去就是要引宋军出来的。” 赵权听得怔了一下。 “不过,都是施玉田那厮的主意,你可别怪郭将军。不管找得到或找不到小铠,我都得想办法把宋兵给引出来。” 赵权终于搞明白了。临出发前,施玉田跑去跟蒋郁山私谈,就是在交待他们要当好这个“诱饵”。也算他们运气好,否则很可能不但王铠没找着,自己这些诱饵还会被宋军吞掉。 唯一让赵权感到庆幸的是,自己只是被郭侃稍微地感动了那么一小下,还好,没有太深。 随之心里又是一阵苦笑:“自己这几个人,还有当诱饵的价值。” 虽然解决了曹顺的四千大军,使真定军再无后顾之忧。但这一战,令军中又多了数百的伤兵。 渡过渒水之后,三天时间,真定军走了二百五十里,堪堪过了黄水,距离光州还有八十里的路程。这已经是行军的极限速度了。 然而,前方终于传来了令他们最为沮丧的消息。 察罕主力一天前撤离光州渡淮北上,孟珙属下部队随即进占光州。真定军回撤的大门,被彻底关上了! 虽然作为殿后的军队,真定军上下都想过可能会被当作弃子,可是真的发生了,又让所有的人都愤闷难当。察罕此举,是以真定军来拖住光州的宋军,使他们无法追击渡淮北返的蒙军主力。 “收复”光州的宋军,兵力其实并没有多少,最多也就三四千人马。总兵力还没有真定军的多,但以真定军如今的状态,要想顺利通过光州,却根本没有可能。 伤兵满营还在其次,粮草已尽也不算一个大问题。最重要的是,在艰难击垮四千宋军,又狂奔了数百里之后,依然被蒙古主力抛弃。这种遭遇,比一场战败,更让他们丧失士气。 真定军士卒如今还没哗变,已经足见史天泽的治军水平了。 “怎么样了?” 一见到从中军营帐中出来的蒋郁山,一群小伙伴们便纷纷围过来,递水的递水,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 李勇诚还很殷勤地拉来一个木桩,摆在篝火旁,端着蒋郁山的胳膊,扶他坐下。 蒋郁山给了他们一人一颗大白眼,哼出一声粗气,问:“吃的呢?” 众人双手一摊,立时没了声音。 只有陈耀可怜巴巴地说道:“我——也要,吃的!” 蒋郁山叹了一口气,接过水囊,灌了一大口水。众人或蹲或坐,静静地等待着蒋郁山把自己的心情收拾清楚。 “情况,很不妙!”蒋郁山语气中有些疲惫。 “粮草,确实是没了,不过还有马可杀了充饥。但是——” 对于一支被堵在宋国境内的孤军,失去战马意味着什么,大伙儿都很清楚。但是,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解决粮食的办法了。 蒋郁山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接着说道:“但是——明天开始,得有一场恶战,而且,还很可能不止是一场。” “这一路过去,直到息州,如今谁也无法预料还有多少场战要打。所以,伤兵可能得自谋生路了。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 大家黯淡下来的眼神,随之一亮。 “你们渐丁队,如今算是一个伤兵都没有,所以可以跟着大部队撤退。” 的确,渐丁队全员此番征战中,虽然带伤的不少,但都只是皮外伤。如今连最萎靡的王铠也大致恢复了元气。如果能再吃顿饱饭,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只是这消息绝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他们这几个人,战斗力太弱,这一路激战过去,毫无取巧可能。最后能撤回淮水北岸,不知道还能剩几个。 “明天一早,我们会移军凤淮寨,那边有一个空着的宋军营寨,得先把……” “等等!”赵权猛的一声大吼。 “又干嘛了?这么没大没小的!”被打断话的蒋郁山,有些不爽地喝到。 “不,不!老蒋,嗯,丁大哥,那个,凤淮寨,是不?”赵权一阵激动,有些语无伦次了。 众人疑惑不解地看着开始转圈的赵权。 “我小舅,可能是酒瘾来了。”陈耀在边上低着声,悄悄地跟李勇诚说道。 “有地图不?”赵权急着扯住老蒋胳膊,就往他怀里掏去。 蒋郁山一肘把他拱开,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张皱了巴巴的纸,向赵权砸去。 赵权一边摊开纸,一边说:“丁大哥、毅中,凤淮寨,你们还有印象吗?” “有!”先反应过来的是李毅中,“那年,我们跟丁队第一次泅渡过淮,应该就是在凤淮寨附近。” “对!对!”丁武也恍然而悟,“当时好像是夏贵部,就驻扎在那。” 地图上弯弯曲曲,就简单的几个线条,简洁而不明了。横着的是淮水,淮水下边自左而右两个圈,分别是息州与光州。一条自下而上接入淮水的,是黄水。距黄水不远,一个刚标上的点,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小字“凤淮寨”。 “老蒋,你看。”赵权指着地图说道,“这里凤淮寨,临淮水南岸,隔着淮水不远,对岸就是长临村!”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三十七章 背井离乡 “噢?”蒋郁山有些不信,“你怎么知道的?” “的确是!”丁武凑过来说道:“那年,我带着他们几个娃,从长临村偷偷地泅渡过淮,就是在凤淮寨附近。” 蒋郁山点了点头,问道:“然后呢?你想说啥?” “你个驴啊!”赵权一急,“真定骂”脱口而出。这句源自施玉田的骂语,现在已经几乎流行于真定全军。 “不不,老蒋你不是驴,我是!”看着蒋郁山放下醋大拳头,赵权才接着说道:“咱们,可以游过去啊,不就直接到长临村了?” “游过去?嗯,倒是,你们几个确实可以直接从凤淮寨那游回去,难度应该不大。” “不,不!”赵权又有点急了,“我说的不是我们几个,是全部都可以游过去!” “胡扯!你想淹死俺们呐!”蒋郁山的拳手又提了起来。 吴天在边上轻轻拍了拍赵权的肩膀,说:“好了,小权,慢点来,详细地说给蒋队听,别急!” 赵权点了点头,长吸一口气,平息下自己的兴奋。在蒋郁山边上坐下,说道: “从凤淮寨下水,顺流而下,到长临村,估计也就六七里的水路。我跟他们几个,最多一个时辰可到对岸。全军过河的话,估计要花一个晚上时间,入夜时下水,清晨便可上岸。我们几个先游过去,引条长索,其他的随后。一个接一个用绳子拴联,这样就不会被暗流冲走。 有浑脱的可以用浑脱,没浑脱的找木头。淮水南岸的树木不少,而且凤淮寨那应该有不少废弃木料可用。 马也一样,绑上木料就不会沉下去。再用木料作些筏子,伤兵一样可以拉扯过河。唯一的问题,是现在淮水太冷,可能会有些人抗不住。不过,到了长临村,让梁申等人尽快烧水取暖,歇息一天就可以缓得过劲来的。” 蒋郁山看着地图,不由地频频点头。泅渡过淮,今天的军议上也有人提过,不过没人会想得到长临村就在对岸不远,而且真定军中也没几个会水的,因此谁也没把握能把七八千的“旱鸭子”安全弄过河去。 蒋郁山抬起头,两眼有些冒光地盯着赵权说:“看来,郭将军的眼光的确不错啊!说吧,需要什么奖励?” 蒋郁山心里明白,赵权的这个方案一旦可以实施,不仅仅是找到一条撤退之路这么简单。保住了真定军四五千的伤兵,这才是保住了真定军的根本。否则真定军此战之后必将大伤元气,在河南、河北周边的地盘争夺上,再无力与张柔等其他汉世侯相争。 “三年内不准揍我!”赵权昂首挺胸地答道。 “一年!” “两年!最少!” “好,成交!”蒋郁山收起皱巴巴的地图,站起身,顺手就给了赵权后脑勺一巴掌,在赵权极度不满的鄙视中,往中军大帐奔去。 …… 自凤淮寨顺流而下至对岸的长临村,不过四五里的水路,这对于赵权来说,本来是小意思。但是当他在第二天清晨爬上岸时,整个人却瘫如面泥。 他先是与王铠一起,牵拉着长绳游到对岸,找个地方固定好绳索,奔回长临村,叫醒了惊疑不定的梁申,让他张罗接应人马的各项准备。 来不及跟几个月未见的梁申互诉下别后之情,便扑回水里,顺着绳索一个晚上泡在淮水之中。一个个地接应后续的人马,包括趴在浑脱上的真定旱鸭子、捆着木料的马匹、以及被绑在简易木筏上的伤兵。 因为准备的时间过于仓促,不可能整出四五里长的绳索。下水的人马,都是前边一个拴着后面,一截截地相互拉着在水里漂到对岸。所幸冬季水流不深也不太急,没有出太多的差错。 但是,由于一些从未下水过的士兵,入水后瞎扑腾,以及绳索没有完全拴牢的原因,使绳索断了两次,被水冲走数十个人马。 赵权与王铠一直都在水中,四处救急。被冲走的人,是根本无力去救,能做的,就是用尽可能快的速度把前后的绳索重新拴好。 清晨时,全军终于大致安全地泅过淮水,赵权与王铠,却活生生把自己累成一对狗。 安全过河的史天泽帅颜大悦,决定给渐丁队放十天假,就是在腊月二十之前,他们必须到蔡州去集合。 听到这个消息,刚苏醒过来的赵权,又昏倒了过去。 赵权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 五个月前,当郭侃部随真定军出征时,便已将长临村的粮食带走了大多数。只给留守的梁申他们留下二十人份的一年口粮。而真定金上岸的第一顿饭,全军就把这一年的口粮吃得所剩无几。 能允许渐丁队留下十天,并给足粮食,史天泽已经算是很仁义了。 真定全军在上岸后的第二天,便赶往蔡州,也只有到了蔡州,才有可能暂时地缓解大部队的粮草困局。 赵权还知道,此去蔡州之后,再回长临村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宋军此次在孟珙的主持下,收复荆湖诸路的决心相当大。而蒙古自察罕以下,包括诸路汉军,都急于从淮河以南脱身,没人愿意去守那些城池。不仅是光州、信阳等地,连息州与蔡州都可能会被放弃掉。 如此,即便是赵权能争取得到留在长临村,唯一的下场便是给宋军当俘虏。 这种下场未必可悲,却让赵权觉得可怕。 没奈何,赵权只得收起各种苦楚,与小伙伴们整理家什。 这时,赵权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作“背井离乡”。看着院中的那口井,他都想把它背着一同离去。然而,别说井背不走,大多数东西都没法带走。 一边收拾,赵权的眼泪一边洒向两座宅院的每一个角落。 他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这里。更不知道,当他有一天重新回来的时候,这里是否已经残破一片。 无论赵权等人怎么劝说,村子里最后的三个老人再不肯离开。对他们来说,去蔡州也好、真定也罢。与其将几把老骨头折腾在路上,不如就安安静静地呆在长临村,静享最后的时光。 临行之前,赵权带着陈耀,去给自己的母亲,也给姐姐与姐夫再上了次坟。 坟前角落里,数个月前赵权看见的,不知从哪冒出的那一坛酒竟然还摆在里。 赵权心里一动,找个粗枝,切出一块木牌,上面刻了几个字:“辽东、大氏”。而后,将其立于母亲的坟旁。 (第一卷完)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三十八章 略过蔡州 第二次离开家乡,却可能成为永别。 这种感觉让赵权无比难受。以至于一直到蔡州,整个人依然浑浑沌沌,没有任何的精神。 之前在长临村时,总是有到蔡州一行的强烈欲望,不管怎么说,蔡州都算是他这一世所生之国,曾经的国都。而且很可能就是父亲的战死之地。 但是,但他终于来到蔡州城下,看着蔡州依然破旧不堪的城墙,以及城内城外如幽灵般四处晃动,个个面有菜色的人群,赵权对蔡州城便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兴趣。 整个城市——如果现在的蔡州城还能称为城市的话——看不到一座完整的建筑。大多是临时搭建而成的民屋。街上那些飘着的人,一样的衣裳褴褛,让赵权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居民、哪个是流民、哪个是本地的守军。 真定军的军营依着蔡州城外而设,看着比蔡州城内更加的干净与清爽。真定军的粮仓就设在军营之内,如今可支配的粮草也不多了。去年河南又是旱灾又是蝗灾,各路屯垦收成了了无几。如今就是有钱,在河南一地也已经很难买到粮食了。 在蔡州略事休整之后,全军分批全部北撤回真定。 当年蔡州被蒙宋联军攻破后,孟珙收罗了一些金国降卒,并组建一支北兵,称为“忠卫军”,并就地在蔡州附近驻扎了一阵。端平元年的北伐失利之后,忠卫军部分南撤,移驻京湖,还有一部分没撤走的,就地便降了蒙古真定军。城内那些面有菜色人群的一部分,据说大部分便是这些降卒。 这些降卒,真定军根本就不想要,蒙军主力更懒得去理。基本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说是蔡州守军,还不如说是一些连逃跑都已经失去力气的游魂。 遇到蒋彦,是赵权他们在蔡州的唯一收获。当年,蒋彦曾奉赵权父亲之命,到长临村括兵征粮,算是照顾过赵家,也跟赵权见过面。当然,先认出他的并不是赵权,而是一到蔡州便如搜捕犬似的四处寻觅的辛邦杰。 这两个也曾是军中袍泽,再次见面,却是一个面色麻木另一个则满身的焦虑。 赵权与辛邦杰围着蒋彦,恨不得把他的脑子挖出来,认真查探下里面是否有父亲的信息。可是,在给蒋彦喂饱了一顿之后,两个人却什么消息也没得到。 五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蔡州城失守之后,所有的守城将士便陷入各自为战的状态。近半人战死,一部人投蒙,一部人降宋,还有一部人生死不明。 至于赵权的父亲,在那天城破之前,蒋彦就没见过他了。 这让辛邦杰不自禁的又是一阵惶然。 梁申的一句安慰,倒是又给他留了一丝的期盼,“既然生死不明,起码说生的概率还有一半。” 赵权当然知道这纯粹就是一句安慰话而矣,但跟辛邦杰一样,也只能选择了相信。 他不禁地又想起母亲坟前,不知道从哪冒出的那小坛酒。 对于蔡州这些守卒,史天泽看不上,郭侃就更不用说了。在辛邦杰的请求下,郭侃勉勉强地收下了蒋彦,却把他划入了伙头军。 过年是谈不上有什么气氛了,全军每人多给了顿肉。大年初一,在留守的那些兵丁木然的注视之下,全军开始分批北撤。 不仅是真定军北撤,蒙古主力在察罕的率领下,也早已撤离河南南部。赵权不知道,那些依然留守的近千兵丁,下场会是什么。他早已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去过问了。 离开蔡州后,郭侃独领一军北上。 过郾城、许州,半个多月后,来到了开封。 这一路之上的行军,倒也轻松。没有赶路,没有危险,近百个人也没有太多的拖累,几乎都是在游山玩水中度过。 偶尔有些毛贼,看着这队人数虽然不多,但气势十足的骑兵,也轻易不敢过来骚扰。 从蔡州到开封,由南而北穿行几乎整个河南,一路之上,荒野千里,鲜见人烟。 听说在联合灭金之前,蒙古曾经在口头上答应双方以蔡州为界,蔡州之南归宋,以北归蒙。但是蒙古人对残破的河南根本没有任何的管理兴趣,在黄河以南也没留下太多的驻军,只以金国降兵为主,驻守开封、洛阳、归德等地。 以致宋国觉得有机可乘,这才于端平元年发动了北伐,以期收复失去百年的故都汴京。却未料到被蒙军一击而溃。至此,再无力染指蔡州以北,甚至连原先占据在手的邓州、唐州也没能保住。 但蒙古也好不到哪去。前些年窝阔台汗全力西征,根本无心经营汉地。便将中原之地全扔给汉世侯自己管理。 成吉思汗在位时,被任为“征金大元帅、太师、国王”的木华黎,全权负责中原的征伐与经营。木华黎以蒙古军民合一的万户、千户制度对中原实施管理。 最早时,中原只有刘黑马、史天泽与萧札剌三个汉万户。到金亡时,汉万户已增至七个。这些汉世侯万户在各自的地盘上,上马管兵、下马管民,世袭罔替,已经成为事实上的诸侯。 数年前,主政的中书令耶律楚材,开始缓慢地推行在汉地的集权治理。前年,在对中原各地进行括户的基础上又推出了“画境之制”,将中原汉地分成十道,包括山西、北京、燕京、河东、彰德、河北、大名、山东东、山东西与陕西十道。在厘清了各世侯的辖区与疆界的同时,又首次在中原引入“达鲁花赤”,将各地大大小小的汉世侯纳入达鲁花赤的监管之下。 纳地世守、取地得地、异地镇戍、分割调整。在这四个原则的依据之下,各世侯开始有意识地扩大自己的地盘。这些世侯,主要的目标便是河南。因为蒙古在中原实施的政策,无论是括户还是画境之制,都未涉及河南。 去年年初,在耶律楚材的建议下,蒙古汗庭以监河桥万户刘福为河南道总管,开始在河南设立课税所,征收当地财税。然而,河南全境几成牧场,有税收来源的,也就是几座城池的商税,根本养不了多少南征的军队。 这也是察罕全军北撤的主要原因。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三十九章 破城开封 行近开封,人烟渐多,但路上行人匆匆,对于过来的军队莫敢直视。 远远的,望见一座巨大的城墙,绵延十数里。 赵权终于见到了开封城,宋国的故都,其实也应该算是南宋现在依然的国都——汴京。 高宗南渡之后,先是改江宁府为建康府,作为行都,称为“东都”。而后被金兵所迫,南逃到杭州,而后升杭州为临安府,作为“行在”。绍兴八年才正式定临安为行都,改建康为留都。 终宋一朝,每一个皇帝与臣工都把汴京视为自己的国都。也正因为如此,南宋百年内中,每一任皇帝都将收复汴洛当作自己的最大心愿。 所以才有不断的北伐发生,包括孝宗时的“隆兴北伐”、宁宗时的“开禧北伐”,以及理宗时的“端平入洛”。可惜的是,无论哪一次北伐,南宋君臣都是在战与和之间摇摆,内部根本行不成一致意见,未战气已弱,无论对上金国或是蒙古,都只是惨败收场。 端平入洛,是南宋百多年间,唯一的一次成功进入开封,那时领兵的全才子看见的开封便已完全破败。 而如今在赵权眼中渐渐看清的开封城,虽然依旧宏伟,却已不见了丝毫传说中的辉煌。 城墙很高,足有七八丈。壕沟也深,但漂着各种的恶臭,黑污一片。沟边一排大柳树,只余残枝。 一行人自南门而入,城门早已不见,只剩下一个大门洞,也没有任何兵丁值守,门上三个大字“弘仁门”,蒙着厚厚的灰尘。 进了城门,内有瓮城,上有敌楼,依然空无一人。 赵权有些怀疑:这,是进了鬼城吗? 从瓮城出来,眼前一片开扩之地。阡陌纵横的田地上,除了灰土,什么都没有。偶尔数只狐獾,探头探脑,见到他们,飞速而去。 再远处,似乎是一个牧场,里面圈养着数十马匹。 农田边缘,数排破败小屋,倒是有几户人家,屋前屋外忽儿闪出忙乱的人影。 如果说在进城之前,对这座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有所怀疑的话,如今的赵权几乎完全不相信了,这是开封城? 八朝古都?大相国寺?天波府?开封铁塔?清明上河图? 这些,都哪去了? “这,这,真的是开封吗?”赵权喃喃自语。 “当然是了!怎么了?”与他并辔而骑的梁申,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离开长临村后,这个奇怪的梁申,心情反而越来越舒畅,一路上除了依然无怨无悔地给陈耀当出气筒,就是一直陪着抑郁难平的赵权说话,给他讲沿途所见所闻,颇有指点江山的意思。 在他丰富的学识与阅历之中,赵权受益良多,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走吧,别怔了!这是开封外城。”梁申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淡淡地说道。 外城?噢,好吧,可能真的是外城。 可是外城也是开封城不是,怎么还有人在城里种田养马?这哪里是一座城池应该有的样子,就是一个比长临村还不如的荒郊! 入了弘仁门之后,脚下一条笔直大道伸展向北。众人三骑一排,跟在郭侃身后,缓缓而行。 小半个时辰后,终于又见到一座城墙。 “这应该就是内城了,里面才是现在的开封。”梁申在边上说道。 临近内城门,视线之内走动的行人渐多,道路两侧,残存的是看似曾经宏伟的建筑,完整的却是一些杂乱而建的矮屋。 前行的队伍在一座残留的寺庙前停下,这寺庙占地甚广,但墙垣破败。最外只剩下一个破旧不堪的大门孤零而立。跟大门不远处,有些正在售卖的小摊。 一两个摊贩见有人停下,便想来兜售,但又被边上人扯住。摆摊的男子大多髡顶,或是辫发左衽,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哪个是汉人,哪个是胡人。 “在此,驻营!”跟在郭侃边上的施玉田一声大喝,整支队伍纷纷下马,十人一队,各自张帐结营。 赵权走近寺门,上面挂着模糊的几个大字,他辨了半天,随后感到自己的下巴快掉了下来。 “这,这是大相国寺?” “倾檐缺吻护奎文,金碧浮图暗古尘。”梁申叹息着吟出两句诗。 “什么意思?”赵权随口问道。 “这是宋国范成大,当年随宋高宗南渡之后,出使金国,经过此地时留下的一首诗。看来,从那时到现在,百年时间,这相国寺就再没人来整修过了。” 梁申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整个大相国寺,现在唯一略为完整的建筑只有资圣阁,里面没有一个僧人。辛邦杰带着几个人进去,将阁楼打扫干净,作为郭侃的临时住所。其他人便围着这座仅剩一层的阁楼,搭建帐篷。 此前,真定军已与河南道总管刘福提前约好,部队行经开封时,由其为真定军各支军马提供补给。但刚成立未满一年的河南道课税所,根本没有余粮可供,除了察罕的主力蒙古军以外,其他的包括真定军在内,所有汉军都得自己掏钱购粮。好在此次南征,各支军队还是有不少的财物收入,用钱能解决的,都不算是个事。 郭侃计划在开封停留三天,略作休整。 歇足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渐丁队几个人便在丁武的带领之下,往开封内城而去。 过了南城外的汴河,一进宾曜门,赵权总算略松了口气。城中虽然还是一片破败萧条,但起码有了些人气。 道路两旁,倒塌的佛塔、破损的庄园与乌黑杂乱的民居混杂一起。 偶尔间,还是能看到一两幢新盖而起、光鲜亮丽的楼房。 路上,污水横流。一些门店或开或闭。 早点的摊子沿着马路边沿歪歪地摆开。卖粥的、卖面、卖汤的,各种味道混着路边的腥臭,让赵权不禁觉得有些反胃。还好早上出来前,已经用过早饭。 赵权紧紧扯着陈耀的手,就怕他不顾一切地向某个食摊上扑过去。 一些乞儿躺卧在街边角落里,甚至有些直接趴在了道路中间。眼中带着渴盼的绿光盯着这一行大大小小的兵卒。 权宋天下 第一百四十章 七烛台 一群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路边一个木架上钉着两个油乎乎的小木牌,左边写着“皮场仪门”,右边写着“药桥市街”。几个人产生了不一致的意见,但其实并没有一个人确切地想要去哪。 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想着开封城内应该也没有什么危险,丁武便把大伙儿分成三队,各自逛去。只是交代午时必须回到南城门集合。 于是,十个人的队伍便分成了三个方向。 这次,几个小伙伴倒是都以赵权为主,跟着他顺手往西而去。 好久没这么轻松肆意过。再这么说,开封也是个曾经很辉煌的国都,一些残破的建筑中多少还是能品出昔日的一些荣光。 一群人边走边闹,或是看景,或是望人。不知觉中,就走到了西城门。 折而向北,附近完整的建筑越来越多,还有各种风格的寺庙。 包括赵权在内,几个人都有些好奇,放慢脚步,看着在寺庙里进进出出的卷发高鼻胡人。其间,也有一些带着白帽的汉人。 正走着,突然听到陈耀一声怒吼:“干什么!走开!快走开!” 赵权回过头一看,有几个孩子正围着陈耀。陈耀右手高举着啃了半个的馒头,正愤怒地喝斥着他们。 五六个小娃娃,最大的也就六七岁,其他的约摸四五岁,一个个瘦骨嶙峋。围着陈耀,但没人伸手,只是眼睛都盯着他手中的馒头。 看到赵权等人应声过来,领头的一个半大小子张手将几个娃娃拉住,略退后几步,但并未离开,眼睛转而看着赵权。 赵权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明白李毅中等人都在,为什么这小子却只盯着自己。 看这几个娃,虽然身子比外面街上的那些乞儿更加瘦小,但一个个上下干净利索,身上的麻布衣裳虽然破洞不少,却没有一点的污痕。 在领头的半大小子身后,钻出了一个同样打扮的娃娃,身高才及陈耀一半,短发、麻衣、草鞋,脚上却不像其他人那样光着,而是裹着一层细麻布。脸也较其他几个孩子圆润些,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眼神如一泓细细碧波,随时都准备溢出眼眶。 这是个女娃娃,是个让人忍不住就想去亲近的女娃娃。 两世为人的赵权,从来没见过这么迷人的眼睛,他立时被深深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往那小姑娘走近了一步。 为首的男孩将小姑娘一拉,护在身后,对着赵权行了个礼,轻轻地叫了声:“这位大哥——” 赵权回过神,打量这几个娃娃。虽然他们都定定地看着自己,但眼中并没有任何索求的渴望。赵权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递给领头的男孩,那小子却摇了摇头,并未伸手去接。 那小女孩又钻了出来,奶声奶气地说道:“老师,说了,不能收钱!” 赵权惊讶地问道:“不能收钱?你们还有老师?那,你们需要什么?” 那小子转过头,看了看陈耀手上的半个馒头。 赵权点了点头,喝道:“小耀,馒头,都给了!”赵权知道,这胖小子现在每天都要偷偷地揣点吃的在怀里。 “不!凭什么!”陈耀怒回。 赵权转过头,又喝一声:“找揍不是?” “那——你呆会得再给我买点!”陈耀嘴里一边嘀咕着一边叼紧了剩下的半个馒头,一只手在自己怀里细细掏摸。 在大伙儿惊讶的目光中,陈耀竟然从怀里掏出了五个馒头。 眼前却有六个孩子。赵权把五个馒头给出去后,又去掰陈耀嘴上剩下的半个。陈耀一慌,双手堵住嘴狠狠往里一挤,翻了数个白眼后,终于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全塞进嘴里,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似乎即将崩裂。 接过馒头的男孩,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轻声说道:“谢谢大哥!” 回过头,撕下一小片馒头给身后的小姑娘,又从身上掏出一个麻布袋子,将其他馒头装进,转身准备离去。 赵权有些惊讶:“你们不吃吗?” 小姑娘又奶声奶气地答道:“要,先给,老师吃。” 赵权半蹲下身子,对着小姑娘说:“那你怎么能先吃呢?” “因为,我,最小呀!”小姑娘说着,得意地笑了,嘴边弯出两个精致的小酒窝。 赵权伸出手,忍不住就想去捏她的小脸蛋,但还是把手停在了半空。 他站起身对男孩说道:“没关系,你们吃吧,不够的话我再去买。” 那男孩依然摇了摇头。 “那,我们可以去看看你的老师吗?” “当然可以!”男孩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道。 五个大孩子跟在六个小娃娃身后,依着小巷,没走多久,来到一幢楼前。 “教堂?” 赵权仰着头看着这幢建筑,拱门高顶,底部用黄色石料堆砌筑成,墙面斑驳,显然已经建成有不少时间。 门两侧是两根雕花石柱,右侧门柱上有个长方形小龛,内嵌着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的似乎是一个卷轴。左侧柱上挂着一个蓝色六角星,让赵权觉得有些眼熟,却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 半开的门上,则有一个醒目的七烛台标志。除此之外,门上没有任何的文字或标牌。 赵权等人随着几个娃娃推门而入。 迎面是一个大厅堂,可容纳十数人,整齐地摆着数张木质长桌,显然是给人做礼拜之用。但是堂前,除了一张孤独的方桌之外,既没有任何的神的画像,也没有与神相关的塑像。只是在正面墙上,一幅如大门一般样式的七烛台挂像。 敞开的窗户放入一些阳光,在有些晕暗的厅堂上空流动。站在这空旷而不幽深的厅堂内,众人莫明的就安静了下来。 男孩捧着馒头,对赵权微微一躬,说道:“这位大哥,老师生病了,正在休息,你跟我去好吗?” 赵权点了点头,让李毅中看着其他几个人,自己随男孩往厅侧的一个房间走去。小姑娘拉着男孩的衣角,有些蹒跚地随在他的身后。 屋里房间逼仄,只有一张方桌与一张床,连个椅子都没有。床上躺着一个削瘦男子,听见动静,缓缓地张开眼睛,见有客人,努力着想支起身。男孩子把馒头放在桌上,过去尽力地扶起男子,让他半卧着躺在床上。 权宋天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回回胡人 “老师,馒头!”女孩子细细而带着些兴奋的声音,把手上还剩着的馒头丝递给男子。男子有些疑惑地看着赵权,迎来的是赵权同样有些疑惑的目光。 这男子年龄与梁申相近,深陷的眼窝中隐隐有蓝光闪出,满头曲发,下巴冒出一茬硬须,两鬃留着卷发。 那男子喘了几口气,对着小女孩微微一笑,接过她手上的馒头丝,而后向赵权开口问道:“请问——” 赵权突然看到,男子伸出那只手的衣袖顶端,绣着一颗小小的蓝色六角星。他脑子一滚,不由地脱口而出:“你是犹太人?” 赵权刚刚在大门上见到那颗六角星时,就有点眼熟,这会才突然想起,六角星,正是以色列与犹太人的标志。 男子眼中的疑问色彩愈盛,但并没有回答赵权的话,而是继续问道:“请问——” “哦”赵权一笑,不再追问,回答道:“小子在街头碰到这几个小兄弟,说他们老师生病了,一时好奇跟过来看看,打扰您了!” 男孩子递男子一个馒头,说“这些馒头是这位大哥他们送的。” 男子脸色略有释然,点了点头,说道:“多谢了!”接过馒头,喉结抖动,犹豫着张开了口。 赵权突然问道:“你,有几天没吃东西了?” “整整两天了。”边上男孩答道,“老师一直晕迷,早上才略有些清醒,他又不肯吃,因为——”男孩声音越来越低,“我们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吃了。” 赵权用尽量缓和的语气对男孩说道:“你还是不要给你老师吃馒头了,饿太久吃这东西会受不了的。” 说完拉开房门,对外喊道:“毅中,你帮忙去打些稀粥过来,要温的!”随后又补道:“你带着他们,多买些吃的过来!” 赵权说完,又回到床前,对男子说道:“小子姓赵名权,蔡州人氏。随真定军北上,路经此地。来得有些莽撞了! 刚在外面碰到这几个兄弟,见他们虽然求要食物,却彬彬有礼,又说老师生病。在下有些好奇,便想跟过来看看,哪底是什么人能教得出这么出色的小孩子。” 此时,男孩已出去倒了些水给男人喂下。 男了的神色略有缓和,但依然乏力,勉勉强强说道:“我叫列维,这孩子名叫——” “我叫承仁,小妹叫辰冰。”男孩接过话头答道,声音清脆而利索。 不一会儿,李毅中与李勇诚拎着一大碗粥和一大堆吃食回来。在列维的示意之下,一群小娃娃欢天喜地开吃东西,但并没有开抢,而是坐成一排,由承仁负责挨个分发,先满足承冰,然后才是其他小孩。 这场景看得赵权在心中暗赞不已。 见列维喝完粥后,依然精神萎靡,赵权便不再停留,告辞离去。回到厅堂,见正中间摆着一个“仁义箱”,便从兜里掏出一些铜板放入。除了陈耀之外,其他人也纷纷或多或少地往里塞了点钱。 看着小姑娘恋恋不舍的眼神,赵权内心一动,实在是有点想把这小姑娘拐走。那眼神,真的是太清纯了。随即又摇了摇头,自己前路未明,未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养得活自己,可别让这小姑娘跟着自己遭罪。 而且一旦跟在自己身边,别说多年之后,估计只要一两个月,那眼神就不可能再清纯了。 …… 原本预计在开封停留三天时间,结果到了第五天,真定军依然还没走成。 这天一早,赵权一出营帐,便看到一脸疲惫的梁申。赵权拉着他问道:“申哥,怎么回事啊,还没搞完?” 梁申加入真定军,被郭侃任为军中书记。秦子绪就把原来自己的活全扔给他去做,要负责军中所有士卒的档案统计、后勤钱秣购买与安置、兵器的申请与调配、甲胄打造与维护,所有的杂事现在都堆在他头上。 这次到了开封,不仅要把郭侃部在寿春战事中的缴获变卖,以换得粮草。郭侃又突然想要在此征召一些兵士,梁申白天被拉去招人,晚上还得做账。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昨晚显然又是一整夜未睡。 “差不多了,该理的都已经理清楚。”梁申揉了揉眼角,闷着声回答道。 “有那么多事吗?”赵权嘻嘻一笑,“还是你效率太低了?” 梁申白了赵权一眼,“明天,我就跟郭将军申请下,把你调过来当我助手,你的术数与记账能力可是决不在我之下!” “别啊,申哥!”赵权赶紧讨饶。突然心里一动,说道:“我还真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助手。” “谁?你不会说是小耀吧?” “当然不是,不过一是这人不一定肯来,二是来了也不知道郭将军会不会同意接收。” 梁申沉吟道:“郭侃军此次军功在手,估计要升为千夫长了。官一升,不仅兵士增加,后勤管理的事更是成倍增长。现在秦队撒手不管,所有事我一个人的确忙活不开,若是人能干的话,我想郭将军应该是会同意的。” 赵权听着有些来劲,扯着梁申便往外走。 “哪去?”梁申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带你去见人啊!” 梁申有些不情不愿地瘸着身子,被赵权拖进内城。 七弯八拐后,两人便来到城东的那个教堂门口。 “赵哥哥来了!大哥哥来了!”突然几声欢呼响起,倒把赵权吓了一跳。 门口边跳出一个小孩,正是赵权那天见到的其中一个。随后,承仁从教堂里头冲出来,见到赵权对着他露齿一笑,说:“赵大哥好!老师让我们这两天一直在附近等你,总算把你给等来了!” “哦?”赵权有些惊讶,“找我可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是,老师说,赵大哥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我们得表示下起码的谢意。” “没关系的,举手之劳而矣!”赵权说着,跟着承仁走入教堂。 教堂内只有列维一个人,跪在堂前,面朝着西方,闭着双眼,正在做祷告。赵权把要去叫列维的承仁叫住,拉着梁申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等着列维。 梁申心里不禁嘀咕:这小子,怎么才来几天,就跟这回回胡人混上了。 权宋天下 第一百四十二章 誓言之爱 须臾之后,列维祷告完毕,站起身来,这才看到赵权,欣喜莫明。 两三天的恢复,让列维精神了许多。虽然面容依旧削瘦,但眼神中透出真诚的笑意。 “实在抱歉,前些天我重病之中,慢待了小哥。承仁他们也没问清小哥的驻所,只好期待你能再来,感谢上帝!” 列维的汉语相当不错,完全一腔纯正的北地口音。要不是蓝眼卷发,谁也不会觉得他是一个胡人。 那天走后,赵权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还会再来,如今却感受到他们如此的惦记,心下不禁也有些小得意。 梁申看着这个典型的胡人外貌,以及整座胡人式的建筑,却不由地微微皱了皱眉头。 “有劳列维先生挂念!”赵权咧着嘴跟列维行了个礼。又指着梁申说:“这位梁申梁大哥,是在下老师。” 列维恭敬地行了个叉手礼,这礼行的一丝不苟,动作上没有任何的差错。 梁申回了个礼,笑着说:“别听小权瞎说,我可当不了他的老师!” 列维把他们俩引到厅堂的另一个角落,这里摆着一个方几,地上铺着一片草席,没有椅子,赵权只好学着他们俩跪踞而坐。 承仁端来水,列维吩咐道:“你把弟弟妹妹都叫过来吧!” 不一会,大大小小几个娃一字排在三个人面前,一双甜甜的眼睛从队伍末尾盯着赵权,赵权心里顿时觉得一暖。 “这几个孩子,都是这些年我收养的无父无母孤儿。最大的是承仁,最小的是辰冰,其他这几位叫承义、承礼、承智、承信。” 赵权心里有种不和谐感:这个老外收养了几个小孩,却秉承着中国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来命名。 列维微抬了抬手,承仁带着几个小娃娃退下。 “不瞒你们说,那天你过来时,我们实在是,实在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要不是你大发善心,我跟几个孩子都得活活饿死在里。” “先生言重了!”赵权倒真是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举手之劳,能得到别人这样的感激。 “不!一点都不重。”列维很真诚的眼神看着赵权,“我死了,可以去伺奉上帝,那本就是我应该走的路,但这些孩子因此被我害死,那就是罪过了!” 上帝?赵权好奇心又起,望着列维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们是犹太人吗?信的是基督教?” 梁申和列维同时用很惊讶的目光看着赵权。 梁申的惊讶是“犹太人”这个称呼,连他都没听说过,赵权是怎么知道的。还有基督教,那又是什么教派? 列维的目光中,除了惊讶,却还有一些责备。 “我的确是犹太人,但我信奉的犹太教,怎么可能是基督教?” “对!对!”赵权恍然而悟,“我就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教堂又没十字架,又没那个,那个什么塑像的。根本就不像基督教。” 关于犹太教,赵权不是很了解,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犹太教出现在基督教之前,基督教中的许多教义就是源于犹太教。 但是,别说是后世之时,就是现在这个时代,基督教的传播与影响力也早已碾压犹太教。 列维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刚想说话,梁申却突然开口问道: “你们是石忽人?” 列维略微一怔,答道:“那是唐朝时对我们的称呼,石忽便是波斯语中JAHUD的译音。” “JAHUD,JEWS,嗯,有点像,真的是犹太人。”赵权在一旁喃喃自语。 “我们这一批的犹太群体,最早是在宋徽宗年间,经过波斯而来,被当时的皇帝允许在开封定居,并且可以维持我们自己的宗教信仰。于是先人在此购置土地,主要以售酒为生。” “售酒?”赵权一听到酒,便忍不住地吞口唾沫,插口问道:“什么酒啊?” “瑶醽,哦,就是一种犹太人自己的技术酿出来的酒。” 赵权不再插嘴,但是在心里暗暗惦记上了。 “女真人入主中原后,我们并没有随宋国的皇帝南渡,而是服从了女真人的统治。金大定年间,因为我们帮助女真人设计了新的纸钞,受金国皇帝资助,在此建了第一家会堂,取名‘赐乐业殿’。从那时起我们也被称为‘赐乐业’教。 那时,也是开封教会最为鼎盛的时候,整个开封拥有教众四千余人。教徒之中不仅有经商,还有通过科举入仕,也有从军为将。 我们秉着上帝的‘誓言之爱’,尽我们最大的能力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可惜——”列维眼中刚出现的狂热突然之间黯淡下去。 “自蒙古入侵以来,金国势危,教众也分崩离析,各自逃难。开封城破后,我们唯一的酒楼也被烧毁,财产全部被夺,只剩下了这座会堂。从那时起,我们就失去了所有的收入来源,艰难度日。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维持着这个会堂,但看来,也已经是维持不下去了。” 列维抬头看着高高的穹顶,满眼神伤。 “整个开封犹太教会,只有你们这几个人了?”赵权指着外面的那几个小孩子问道。 “不,准确来说,这几个孩子并不是我们教会的。他们并没有受过洗礼。” 洗礼?赵权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下身,又惹来了梁申诧异的目光。 “我们只是居住在外域的异乡人,这些孩子无家可归,我们只能帮助他们,但不可能给他们一个家。他们不是犹太人,我们也不会劝导他们信仰我们的宗教。” 赵权心里暗自点头,这个教义让他很欣赏,一点也不像其他宗教那般总有让他觉得畏惧的攻击性。但不禁又摇了摇头,不主动劝导别人信仰自己的宗教,难怪现在连活都快活不下去了。 列维转过头,继续用真诚的眼光看着赵权,说:“虽然我跟你才见了第二次面,但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充满着爱心的人。” 赵权突然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自己有爱心吗?自己怎么就没感觉出来? 权宋天下 第一百四十三章 门柱圣卷 “因此,我想麻烦赵小哥!希望你今后可以照顾下这几个孩子!”列维说着,直起腰,恭恭敬敬地对着赵权施了个叉手礼。 赵权手忙脚乱地爬起身避过,语无伦次地说道:“这,这怎么行,我,我自己还搞不定呢!” 他这次拉着梁申出来,本来一是想探探列维的底,二是想挖列维过来给梁申打工。没想到会摊上这么个事。 列维真诚的眼神中,带着一些戚容。 “我知道这事会给你带来很多很多的麻烦。假如我今天死去,当弥赛亚降临的那一天,我依然会复活,并会随着凯旋的人们,回到耶路撒冷。但这些孩子不一样,他们还小,如果没人照顾他们,要么被掳去终身为奴,要么就得活活饿死在这里。 你们先祖有句话,叫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我恳求你,你们,可以替上天来照顾他们。让他们跟随你,视你为父为兄。” 赵权与梁申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然,这只是我的恳求,没有任何逼迫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你们可能会有自己的困难,不行的话没有关系的!”列维继续诚恳地说道。 赵权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地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思路,然后对列维说道:“其实,我们今天来,是想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真定军。” “入伍?”列维苦笑着摇摇头,说:“打战我实在不行,不会刀不会枪,骑个马还经常被马给摔了。” “不,不是让你上战场打战。”赵权指着梁申说:“申哥现在我们军中负责后勤的书记官,想找个助手,我觉得你应当可以,所以跟他推荐了你。” 列维点了点头,说:“后勤调配、仓储记账、军需管理,这些活我倒是没问题,可是我要走了——”他抬头看了看周遭,接着说:“这会堂怎么办?” “抱歉!”梁申忍不住地插了句话,“说句很对不起你的话,你要是在这里不幸离世,那这个会堂怎么办?” “对呀!”列维脱口应道。随后又有些犹豫,“这个应该有办法解决,但是——” “这样吧,”赵权总算开始觉得自己的思路有些清楚了。 “我知道你们现在暂时有困难,我这还有些银两,我也用不了这么多,全留在你这,可以让你们先安顿一些时日。”说着从怀里掏着,这次是一些零碎银子。又把手伸向梁申,梁申白了他一眼,只好也把怀里的碎银散钱掏出来给他。 赵权接了,两个手捧着成一堆,全塞在列维怀里,说:“你帮我把这些放入仁义箱去。” 赵权又接着说道:“是这样的,我们此次纯粹只是路过,我是跟着真定军要去真定府的,其实我也没去过那,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也不知道我还会去哪。这几个娃娃现在跟着我,一定会受苦。不如我到了真定安顿下来之后,再联系你,到时如果你还是觉得有必要的话,就把会堂的事情料理清楚了,再带他们过去。可好?” 列维点了点头,说:“这样也好!只是——”他有些为难地看着怀里的一堆零散银铜。 “这些钱,你就先收下吧。到真定之后,我会想办法让人再捎点钱过来!” 列维不再说什么,又是恭恭敬敬地对赵权施了个礼。 赵权站起身,狠狠地揉了揉发麻的双腿,说:“我很真诚地希望,可以在真定等到你们的到来。” 列维招来几个娃娃,一起送赵权步出会堂。 走到门口时,列维停下脚步,亲吻了自己的指尖,而后小心地触摸右门石柱上的盒子。 赵权有些好奇地问道:“这里,装的是什么?” “这盒子里,是用羊皮纸抄写的‘妥拉’经文,我们称之为‘门柱圣卷’。不管身在何处,只有要妥拉相伴,我们都能随时听到上帝的声音,并遵循他所有的诫命。 有一天,妥拉,一定会带着我们,重返圣城耶路撒冷!” …… 北上的郭侃部,并未入驻真定,而是直接到了东距真定八十里的稿城。 稿城,春秋时属肥子国地,汉时置县。木华黎经营中原时,将“稿”改为“藁”,因此也称为藁城县。前几年曾经一度升格为永安州,但没多久便复为县。现归真定府直领。 源自太行山麓的滹沱河,经真定河往东,在稿城纳入自南而北的寝水。使稿城一带水土丰美,一向是真定府路的粮仓。 郭侃部的驻地被安置在稿城县外,距城北五里之地,在滹沱河与官道之间的百亩区域内。 当赵权等人到达营地时,那里已经建好了数排的院落。每个院子占地近亩,以十人队为单位,各居一院。院落间错落有致,隐隐拱卫着营地北部的一座最豪华院子,那是郭侃的宅院。 院子方正,三面厢房,共有十个屋子。屋子内已经配备了基本的床铺与桌椅,院中角落还打着一口水井。 赵权心下不禁有些佩服郭侃,把驻军营地考虑得这么细致,真是不易。而且看着驻营规模,别说是百人队、千人队,就是万人队,也挤得进去了。 小伙伴们对这个院子都相当的满意。除了辛邦杰外,包括梁申在内,全搬进挂着“渐丁队”牌子的院子里。 此次南征,郭侃部算是立下大功,自上而下,各有升迁。施玉田、秦子绪、蒋郁山已升为百夫长;丁武、辛邦杰升为五十夫长;赵权与李毅中还捞了个十夫长的职位,好歹也算是小官了。连刚入伍没多久的蒋彦都已经升为了伍长,这使一路麻木的他,脸上终于也有了些笑脸。 百夫长及以下的职位任命,史天泽说了就能算。倒是郭侃的千夫长职位,需要报蒙古中枢审核,委任状还没下来。 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郭将军的兴奋之情。入驻营地三天后,郭侃便宣布大假半月。于是,除了在开封新召的二十多名士兵,军营内只剩下一些轮值的老卒留驻。 丁武等人家都在真定及周边县村,当天便走个精光。诺大的院子瞬间又安静了下来。 没有作战任务,不需操练,安享了几天的舒服,小伙伴们倒显得有些无聊起来。 权宋天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郭小娘子 这天,军营之外来了一队马车,载着大件小件的物什,直接拉入郭侃的院落。又有十来个仆从跟入,开始打扫收拾。 第二天,又有两辆装饰如一的马车过来,各御双马,方形车舆,漆花雕饰,上缠彩绸,端的华贵富丽。边上还有一队骑卒护卫,领头的是郭侃的亲兵梁城。 “谁啊,这是?”马车轻驶入营时,赵权悄悄地对着梁城问道。但梁城只是呶了呶嘴,并未答话。 车舆上的软帘被一只小细手轻轻推开,几束目光向赵权扫来。随后便传出一些细言碎语: “好像就是那个人……” “据说小时候被称为神童的……” “看他个子怎么才这么点……” “太瘦了,可能会不经打啊……” 赵权全身一阵发麻:这是在说自己吗? 马车缓缓掠过赵权等人身旁,在郭侃的院落前停下。赵权等人见梁城在向他们招手,便一溜小跑过去。 身边的陈耀突然定住,赵权回头一看,只见他呆呆地立在那,目光迷茫之中带着点狂乱,哈着嘴,一丝口水正萦绕在他的嘴角,随时准备溢出。 “闭嘴!”赵权轻喝,但陈耀没有任何反应。 他疑惑地顺着陈耀的目光望去,一个刚被两个侍女扶下马车的小姑娘正望向他们。三个人年纪相仿,都只是在十岁上下。 中间那个长得最为精致,一身白纱罩衫,下衬月白罗裙,隐约露出一双红粉绣靴。 头上轻挽平髻,瓜子脸丹凤眼,轻眉淡粉。一柄绢罗团扇,微微遮住自己的脖颈,翘出一截细嫩的兰花指。 从郭侃宅院中,已经出来了十多个男女侍从,围着小姑娘一阵问候: “小娘子好!” “郭小娘子,一路辛苦!” 小姑娘目光缓缓扫过,看到依然发怔的陈耀,“扑哧”一笑,眼中媚意横生。 赵权心头一震,眼前这个也就十岁的小女孩,身子都还未长开,却已如此祸国殃民。 “没胸!——”赵权脑子中突然冒出一个很恶毒的评价。 小姑娘一手搭着侍女伸出的胳膊上,一手将团扇往上微挪,盖住娇翘的鼻尖,径直走到赵权跟前,问道:“你,叫赵权?” 赵权这会的脑中正有点小乱:这位是郭侃的什么人?叫郭芙,还是郭襄?不对,她应该是郭侃妹子,又不是他女儿,更不对啊,郭侃女儿也不应该叫这个啊—— 听到小姑娘的招呼,赵权下意识“嗯”的回了一声,点了点头,抱拳应道:“郭——小姐好!” “你说什么?”小姑娘睁大着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神色。随后恨恨地剜了赵权一眼,一甩袖子,转头离去。 赵权满肚子的惊疑,根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情况,不由怔住。 身子突然被陈耀猛的一推,赵权差点坐倒在地,回头怒问:“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你,你干嘛惹她生气?”陈耀对赵权大吼,双眼已经微红。 甥舅俩每天都在打打闹闹,但陈耀对赵权主动发起攻击,这还是第一次。 赵权提拳便想揍过去,却发现陈耀已经转过头,站在那朝着小姑娘消失的方向,呆立而望。 …… 日子总算是稍微地安定下来。 丁武只是偶尔过来呆一两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真定陪他老娘,看来他娘身体最近不好,赵权等人也不好意思催他兑现在真定请客大吃三天的承诺。 梁申还是忙。 郭侃准备在稿城县范围内继续征招士兵,这活全落在梁申的头上。 淮南一战中,郭侃部伤亡近半,除渐丁队外,能全胳膊全腿地回到河北的不到五十人。在开封时只招了近二十个新兵,而一旦郭侃千户的任命下来,兵源差额还相当大。 但郭侃对新兵要求极高,不仅身体健壮、脑子灵活,还得要听话。梁申忙了一个多月,也就二十多个人马马虎虎达到了郭侃的标准。 对于列维,郭侃的态度倒是比较明确,他并不反对再招一个协助管理后勤的书记官。而且听说列维是回回人,也比较放心。大概是受蒙古人的影响,郭侃一样对于回回人的理财能力充满着信任。 郭侃还允许赵权他们,在现在的院子边上,规划出一个同样大小的院落,给列维和他收养的几个小孩居住。 这天,赵权正在跟梁申、李毅中等人探讨一些扩建的细节。院外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叫声: “赵权,在吗?” 赵权还没反应过来,正无聊地蹲在一旁的陈耀“嗖”的便窜了出去。 “小姐姐好!是小娘子叫我们过去吗?”陈耀甜甜的声音,让赵权禁不住起了些鸡皮疙瘩。 “到底在不在?” “他,他正忙着。” “什么人啊!怎么脾气越来越大了,三次来有四次都是在说忙的!”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大。 陈耀的声音却越来越低,“要不,我陪你去吧?” “闪开点!赵权,你到底出不出来?”小姑娘的声音已经充满了不耐烦。 赵权皱着眉头,扶额叹气。 自那天见到郭家妹子后,经梁申提醒,他才明白自己确实犯了错。 女真入主中原后,被汉化了百多年,直到如今,北地许多地方依然遵循宋时风俗,比如对小姑娘的称呼。官宦人家或是显贵之家的未出阁女子,多被尊以“娘子”、“小娘子”称呼。而“小姐”,在许多场合指的是官伎。虽然现在没分得那么清楚了,但是当面喊人家“小姐”,跟后世时当面叫“小姐”一样,都是对别人的极度不尊重。 知道自己犯错的赵权,此后对这位名为郭筠的小娘子,有意识地退避三舍。却没想到那小姑娘却不肯罢休,三天两头的让侍女招他过去,或指责或骂一通出气。 赵权想拒绝,也想反抗,但不敢,她可是郭侃的亲妹子。 如果只是让郭筠叫过去骂一顿,那也就罢了。可是自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郭筠,却摆开架式,一项项的要赵权跟她比试。 琴,赵权当然不会,本来就五音不全,来到这世上也没有机会学过;棋,飞行棋没问题,其他的就够呛了;书,字到现在还是写得跟蚯蚓似的;画,更是提都不敢提,素描赵权倒是学过,可是谁见过用毛笔画的素描? 权宋天下 第一百四十五章 草茎纸 每次赵权想认输都不行,一定得让他露个臭手,博得一番耻笑之后,才允许他在怜悯而不屑的目光中离去。 赵权知道,小姑娘这是要让他自己开口去求她教自己,偏赵权对这些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只能不住地去接受折辱,这已经几乎成为渐丁队中的一个笑话。 前些天,那个侍女无意中见到赵权正在帮梁申理账,小姑娘得知他擅长术数后,又来劲了。在赵权没控制好深浅,一不小心胜过一招后,现在是天天的招他过去,让陈耀一个人去都不行。 更让赵权头疼的是,陈耀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只要那侍女一来,他便会帮着侍女一起,用尽手段,威逼利诱的让赵权过去,否则就是各种吵闹。 梁申推了推依然在苦恼中的赵权,说:“我看,你还是去吧,否则小耀又该生气了。” 赵权怒道:“你每天就知道小耀,你就不知道,我也是会生气的!” 梁申嘿嘿一笑,不再言语。 赵权头疼地站起身,一边挠头,一边往外走去。 李勇诚在边上调笑道:“哈哈,小权,又要去赴小娘子约会了!” 赵权心里一惊,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又琢磨不清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 他走到院门口,外面的小姑娘正是郭筠的侍女绿荷,一个比她主人脾气还大的小家伙。 赵权对着青荷说道:“对不住,真的在忙。你看,小耀的术数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帮我跟你们家小娘子回个话,他要是能胜了小耀,我再去会她,如何?” 陈耀在边上不住地点着头,如鸡啄米。 青荷顿时横眉怒目,转身而走,一边嘀咕道:“什么人,这是!不就一个破十夫长吗?好大架子!” 陈耀在边上抓着耳挠着腮,见赵权对他扬了扬头,便蹦蹦跳跳地跟在青荷后面去了。 赵权呆立院门,胸中生出一股莫明的恶堵。 列维的回信终于收到了。 信笺所用之纸,色彩淡黄,薄如蝉翼,绵软而有韧性。背面隐约可见隐帘纹路与黑褐色的草茎。 这个时代,能见到的纸张,主要由三种材料制成,一是麻纸,二是各种树皮纸,三是竹纸。这种用草茎制成的纸,是一种梁申也没见过的纸。不过材质一般,手感也差。 赵权对纸没有太大的感觉,但纸上的笔迹却让他看着欣喜若狂。 列维汉字写得显然没他汉语说得好,歪歪扭扭,还有许多别字。但那笔迹精细,墨色浓郁流畅。这是钢笔?不,水笔? 更准确点,赵权感觉应该是鹅毛笔所写。 不管是什么笔写的,总之,就是硬笔。 来到这个世上十二年了,最让赵权觉着丢脸之一的事就是他的字,那毛笔他怎么练怎么不行,实在羞于见人。也难怪小郭同学总是看不起他的“脸面”。 可是他也欲哭无泪啊,毛笔一来难练,二来在长临村时纸张根本没地方买,想练也没那么多材料给他浪费。他自己也做过碳笔,但别说拿着不舒服,一用就碎,用完还全身都是黑沫。而且碳笔写在一般的纸上,根本就写不了多少个字,纸便破了。 这个时代所有纸,都是为了适合毛笔而存在,纸质相对较软,易于吸墨。而眼前的这种草茎纸,显然是列维专门找到的,可以专供鹅毛笔写字的用纸。 赵权不由地对列维更加的期盼。 列维在来信中提到,他已经为开封的犹太会堂找到了另一个犹太人作为临时的主持,同时希望自己的薪俸可以维持会堂每个月最低的开支。 赵权有点感叹:都说犹太人最擅生钱,这个列维怎么会活得这么凄惨。看来列维一来,首先得想办法把这个潜藏的金矿彻底开发出来。 赵权委托李毅中与史青去开封接人。 在等待列维到来的这些天中,赵权一边做着金元宝的梦想,一边紧张地对宅院进行扩建。郭侃对此支持力度还是相当大,不仅给他调了些工匠过来,还特批了一些扩建的钱款。 辛邦杰也把自己的薪俸与赏赐全交给赵权处理。 其他小伙伴,除了陈耀,所有的钱物本来就是由梁申代管,说一声后,便全部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在赵权忙乱的这些天中,陈耀却天天一早便哼着歌消失,日落方回,总是一身的泥。偶然间不出门的时候,便一个人躲在角落中傻乐。看着赵权的眼神,会带着一些幽怨;对其他人,却是些许莫明的傲骄。对梁申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起码又肯很自然地叫他“梁叔”了。 把梁申给感动的,这些天做起事了,总是健步如飞,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这天,赵权刚起来,陈耀便围着他转悠着。一直到早饭过后,还不肯消失。 赵权被搞得有些不耐烦了,只好问道:“怎么回事?” 陈耀犹犹豫豫地问:“小舅啊,你,今天,会不会有空?” “没有!” 然后,赵权又开始忙乱了,这些天事情实在是不少。 得琢磨给几个小伙伴升级下武器与衣甲;得跟老蒋商量下,重新拟定几个小伙伴们的训练计划;得想办法抓紧宅院的扩建速度;得再理下给几个小娃娃准备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缺了什么;还得考虑下大伙儿的食谱,小伙伴们长身子的长身子,变声的变声,不补不行了。 还有列维一到,要怎么养活那批人,卖酒?怎么卖?市场在哪?客户在哪? 赵权一边低头琢磨着,一边走到隔壁正在施工的小院里。 整个院子已经基本成型,院墙也差不多快完成了。 一回头,突然又想起了陈耀,想认真问下他到底什么事,人却不见了。 赵权只好摇了摇头,作罢。 午时未至,赵权却突然瞥见陈耀闪身而入。这些天,陈耀都是天将昏暗时才回,这时看到他让赵权有些惊讶。 赵权跟在陈耀身后进入屋子,见到了刚脱去外衣的陈耀,耸着后背,上面横着一条极为刺眼的鞭痕。 赵权大怒,猛吼一声:“怎么回事?” 权宋天下 第一百四十六章 出问题了 正在龇牙咧嘴的陈耀被赵权一吼,猛地打了个哆嗦,转过身,露出一张惊恐而肮脏的脸,眼睛鼻子嘴巴上,糊满泥尘。脸上隐隐还有血丝。 赵权又是心疼又是愤怒。但声音已经降下去许多:“到底怎么回事?” 问到第三遍,陈耀依然躲闪着他的目光。赵权便死死地盯着他,不再吭声,怒气开始爬满他的整张脸。 陈耀知道熬不下去了,嚅嚅而言:“我说了,你,你别生气。” 听到声音的梁申探进身子,看到陈耀的模样吓了一跳,但并没有多问,直接返身出去。 陈耀吞吞吐吐地继续说道:“郭家,小娘子——” “那个郭筠吗?”赵权皱着眉头问,他知道陈耀这些天应该都跟她在一起,过得很开心的模样,就没多管,却不知为什么会整成这个样子。 “是,”陈耀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有些兴奋却又苦恼的神色。 “她这些天,一直在问你为什么不去见她,我说你没空,她很生气。然后今天你还是没空,她就更生气了—— 我,我为了能让她开心点,就给她当脚踏上马,她踩着我的背上马——” “你说什么!”赵权不可置信地吼道。 “她踩着我上马,怪我,没撑住,她就摔倒了,更加生气,就抽了我一鞭子。” 陈耀眼眶里泪珠在滚,但半仰着头努力地控制着不让眼泪滴落。 赵权又是一声大吼:“你死人啊!她抽你,你不会反击吗?好,你现在,竟然学会给人当奴才了?” 梁申端了盆热水进来,拧了把热毛巾,凑到陈耀身前。 陈耀看着发怒的赵权,不敢躲闪,老老实实地立在那,让梁申给他擦拭后背。 自第一眼看到郭筠,虽然惊讶于她的精致外貌,但赵权就是不喜欢她,这种女孩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菜。而且自己好像也还没到该看菜的那个年龄。 只是,到底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却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份,也许是因为她傲人的眼神,或是咄咄逼人的模样。 知道她可能会有侯门小姐的脾气,赵权却没料到郭筠会骄横到这个地步。 赵权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陈耀,却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帮着梁申一起,给他把后背擦拭干净,抹了些药,又把脸收拾清楚。 等陈耀换好衣裳,赵权让他坐好,尽可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舒缓的语气对他说道:“小耀,咱明天开始,不去找郭筠了好不好?” 陈耀躲开赵权的目光,脸上咧出一点笑容,做出一副轻松模样,答道:“嗯,她说了,明天你要是没空的话,叫我也别去找她了。” 赵权心里莫明一恸,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思绪又奇袭而至。 陈耀果然不再出门了,只是每天勾着头,呆坐院中,无喜无悲。 看着他孤落而安静的身子,不再像以前那样,稍受点委屈就要哭闹,赵权突然觉得,这娃似乎已经长大了。可是,作为同龄的自己,是不是也长大了? 隔壁院落的工程莫明其妙的就缓了下来。赵权急得嘴角有些冒泡,却无计可施。有些人是因为春耕将至得去忙农活了,有些说是家里人生病得回去照顾,有些却是被直接抽调离去。 赵权知道,肯定是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却无法确切地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天,秦子绪一袭青衫,摇着一把折扇过来。 一见面,也不跟赵权多啰嗦,秦子绪直接说:“我是来查账的。” “查账,什么账?”赵权是真的不知道。 秦子绪给了他一个大白眼,说:“你在隔壁建的院落。” 赵权更加迷糊了,郭侃自部队驻扎于此后,便允许每个人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扩建自住的房屋。而且加盖这个院落,郭侃也表示了支持,还给了些钱款。当然,大部分都是赵权几个人以及辛邦杰与梁申,用自己的赏赐来支付费用。 那,秦子绪到底要查哪个账? 赵权还没想清楚,梁申已经捧了一叠账本出来,递给秦子绪。 秦子绪一声不吭,坐那翻看。半个多时辰后,合上账本,连赵权给他端来的水都不喝一口,就此离去。 “他是在查我的账,怕我挪用军中的钱款来造隔壁那个院子。”梁申一边收拾着账本,一边跟赵权解释道。 “可是,为什么啊?至于吗?” 梁申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依然呆坐在院中角落的陈耀,眼含忧虑。 被查完账的梁申,又被赶去抓紧征招兵士,早出晚归。其实这个时节正是春耕将始,根本就没人前来应召。 隔壁院落的施工彻底停下来,整个院子顿觉得空荡得可怕。四个小伙伴开始百无聊的四处晃动。 赵权心乱如麻,想解决,却总是不知道该怎么抓住问题的关键点,更不知道如何去解决。 秦子绪查完账后的第三天,蒋郁山与辛邦杰联袂而至。让赵权欣喜莫明。 战后叙功,辛邦杰也已经是五十夫长身份,并被正式任为郭侃的侍卫队长。每天日夜不离郭侃身侧,即便是同在稿城,也很难得见他一面。 已经升为百夫长的蒋郁山,全面负责征召新兵的整顿与训练事宜,几个新任的百夫长里,最忙的人就是他人。赵权更是有多日未见。 坐下之后,蒋郁山开口说道:“你最近得罪了郭筠?” “没有啊。”赵权挠了挠头。 “哼!”蒋郁山瞪了他一眼,说道:“郭家三兄弟,郭筠是最小的妹子,自小深得几个哥哥宠爱。尤其是郭将军,几乎将其视若逆鳞,一旦有人伤害到她,郭将军是绝对不肯放休的。” “可,可,我躲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得罪她?”赵权想了想,继续说道:“要说得罪,就是那天刚见面时,我称她为郭小姐,所以惹得她有些不高兴了。” “这个——不算啥。我们有时叫得顺口,也会这么叫她。那妹子脾气是有点不大好,但也不是个小心眼的人。” “那……那……”赵权依然有些不明白。 蒋郁山脸露犹豫之色,这种神色在一向爽直的蒋郁山身上,可真是不多见。 权宋天下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兵败太行山 蒋郁山的眼神晃动了数次,终于又开口说道: “你知道吗,淮南战后,郭将军,郭将军就有意——” “看上我了?这我多少能感觉得到。”赵权点着头说道。 不管怎么说,在淮南之战中,赵权和渐丁队还是为郭侃部挣得了不少功劳,尤其是协助整支真定军顺利南渡淮水,可算功不可没。 蒋郁山咬了咬牙,终于说道:“郭将军是有意把妹子许给你。” “啊?”赵权感到自己的下巴已经停到地上了,怎么可能! “只是,一来你们年纪都还小,二来当然得郭家妹子看上了你,才有这种可能。” “她,没看上我吧?”赵权小心翼翼地问道。 “看没看上你,我不知道,但你得罪她,这是肯定的!” “我真的没有啊!”赵权苦着脸说道。 “我不管你是有还是没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必须去把郭家妹子哄高兴了!” “这——?”赵权总算有点明白了,这郭筠大概是因为自己不愿主动去陪她、讨好她而发怒。小小年纪,自幼处于众星拱月之中,什么时候会被一个像自己这样的人给轻视过。所以才会由不忿而至怒气横生。 看来最近是郭筠在暗中使坏,怂恿郭侃或是郭侃底下的人给自己使绊。 赵权有些头疼,对于哄女孩,那是他最不擅长的事,否则前世也不至于到醉死的那一天,自己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那,那我该怎么做?”赵权有些彷徨。 “我管你怎么做!”蒋郁山不屑地怒哼一声。 赵权脑中翻滚,突然映出一幅画面:自己趴在地上,撅着小瘦臀,给那个小姑娘当上马的脚踏。 身子便猛地打了个哆嗦。 蒋郁山恶狠狠地盯着赵权,低下声说:“郭将军有意许配这事,全军上下,无人敢提,你要敢透露一个字,我会亲自过来把你捏碎的!” 随后又缓下语气,说:“郭家妹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人其实真不错,长得又美,琴棋书画什么的,都拿得出手。家世又丰,起码可以让你少奋斗二十年。你小子平日脑子灵活,怎么连一个小姑娘都搞不定?” 见赵权依然苦着脸,蒋郁山的语气更加缓和,“当然,哥哥也不是要你非去做些委屈自己的事。这个度,你自己衡量把握吧。” 赵权心里有点苦笑:这个老蒋,到底是过来劝他干嘛的? “半个多月后,我们可能会派兵进入太行山,威州井陉那盘着一小股盗匪,得去清剿下。渐丁队,很可能会被派去。” 既然入了伍,被派出兵,这应该是件很正常的事,赵权倒也没有太多担忧,好歹自己也算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的人了。太行山盗匪再厉害,总比不过淮南的宋兵吧。 “可是,毅中还没回来,而且开封那边列维和一群小孩要过来,我们走了怎么办?”这是赵权首先想到的问题。 “你们可以不去!看你自己搞得定搞不定!”蒋郁山又恢复了恶狠狠的语气。 赵权神情一滞,用出兵太行山来让自己服软,这显然已经不是郭筠私下能做得了主的事了。 而后便觉得一股强烈的失落与泄气感,同时堵在自己的胸口。 有那么一阵,赵驻已经几乎把真定,把稿城当成自己准备经营一辈子的家。所以,才会努力地在这扩建院子,规划生活,寻找商机。 然而,如今再看这一切,竟如水中月镜里花。 可怜,即使心有归意,此处毕竟不是家。 可是,自己的家又会在哪? 边上一直保持着安静的辛邦杰终于开口说道:“小权,列维那边过来后,我会想办法照看一二。如有去太行山剿匪,我不能前去,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赵权听明白了,辛邦杰这是不想他过于屈膝服软。 虽然赵权并不是很在意是否被派去太行山,但他还是准备了些小礼物,带陈耀去见郭筠,却没想到门都没进得去,东西被直接扔了出来。 事后,陈耀偷偷地跟郭筠另一个脾气稍好点的侍女绿眉打听,绿眉告诉他,其实郭筠见到赵权主动过来,气已经消了大半,只要赵权肯多去陪两次礼,肯定就没事。 赵权听后,更觉气闷。决定不再操心此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自此,开始专心准备出兵事宜,四个孩子按照调整后的计划开始重新操练。 十天不到,渐丁队其他人,除了李毅中与史青,全回到了稿城驻地。 大家都带着一丝不满与困惑,每一个人都搞不明白,临近真定府城的井径匪乱,为什么不派真定府的驻军,却把他们派出去。而且此次出兵,除了渐丁队,竟然全是在开封与稿城刚征来的近五十个新丁。说是要以战代训,去练下这些新兵。 领军的,竟然是新任的五十夫长,丁武。 虽然丁武自小在太行山中长大,对太行的了解远胜于郭侃军的其他人。但他的确一直都不是一个很好的领军者。 此战,出去五十多人,回来的不到一半。 渐丁队个个带伤,尤其是赵权,在撤退时因坠马而昏迷,被丁武所救后,直到真定才苏醒过来。 回到稿城营地时,又休养了二三个月,才完全恢复。 这场战,打得莫明其妙,败得理所当然。 但是,赵权在恢复之后,心神却为之清明。他彻底地想明白了一件事:在这样的乱世中,不可能会有一个安静的所在让自己过上悠哉的日子。 其实就算不是在乱世,也不会有这样的地方。安定、舒适、与世无争的生活,那只是自己的想象。生活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当你在困难前退缩,总想逃避时,唯一的结果,就是被他人吞没。最终在这世上,可能连渣都剩不下一丁半点。 退缩,是活不下去的。依赖别人的庇护,同样不行。 赵权开始默默地翻着自己上一世记忆中的地图,他知道,他必须开始寻找并建设一个属于自己、属于自己兄弟们的—— 根据地! 权宋天下 第一百四十八章 石忽酒 因战受伤,赵权没法去埋怨任何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渐丁队所有人都活着。 但是丁武因战失利,刚到手的五十夫长,又被降成了十夫长。同样的原因,赵权与李毅中都被剥去了十夫长的职位。 赵权等人回到稿城时,列维带着几个孩子已经被安顿下来了。扩建的院子虽然没有全部完工,但也凑合着可以住人。 见到赵权回来,列维真诚的笑容中,隐然有些遗憾。他发现自己领到的薪俸,比想象中的要少了许多,连维持开封会堂的最低开支,都不是太够。而要养活跟着自己的几个娃,显然又得寻求其他人的帮助。 对于钱财,赵权倒不是很担心。他干脆让列维辞去军中事务,专心负责酒的经营。 河北自古就产好酒,北宋时就有“银光”,后世更有名闻天下的“老白干”。赵权充分利用了丁武灵敏的嗅觉功能,让他在真定府周边十几家私人酒坊中,选了三款最经济实惠的成酒,拉回来按比例勾兑后,再行蒸馏。 这酒被赵权命名为“石忽”酒,就是梁申所说,之前有犹太人被称为“石忽人”的石忽。 列维因此而非常开心。 赵权又逼着梁申,用“石忽”这词给酒弄个广告语。在他多番的解释与示范之后,梁申总算大概搞明白了什么叫做“广告”,深思两天后,提笔写下: “遇石忽忘行,缘是酒中仙。” 蒸馏房在放在扩建的院子中,赵权又在稿城西门外,官道之旁搭了个酒肆,挑起一幅酒帘,上书“稿城石忽酒”。 蒸馏设备的订做、原酒购买,花了不少钱。看在老蒋与丁武都掏了钱的份上,赵权与他们作了约定:以后产出的酒,分成十份,一份免费上交郭侃部、一份上交真定军,一份按销售价的五折专供老蒋与丁武。这样相当于一批酒,还没销售,便让出了三四成的利润。 不过,赵权与列维认真的核算了,亏当然是不会,只要真定军中没人过来捣乱,利润是是绝对足够了。 蒙古对河北、河东等地的税收管理还处于比较粗放的状态中,基本实行的是“五户丝食邑制”,居民每二户出丝一斤给官府,每五户出丝一斤给投下,即分封在各地食邑的蒙古王公。从蒙古国中央政权来说,所收的税并不高。但除此之外,居民百姓还得应付实控各地的军民万户,这些军民万户对内征收的税费有相当大的自由权,很乱,也很随意。 搞定真定军,无疑可以为石忽酒的销售免去各种的麻烦。 购进的酒,有贵有贱,差不多四五斤原酒可以蒸出一斤好酒。销售价格便定为一两银一斤,是原酒的十倍。赵权对石忽酒的定位很清晰,只向高端出售。 第一批的酒有十来斤,赵权订了些半斤装的坛子,将蒸好的酒分装、腊封、贴上“石忽酒”的标签、系上红绸。每坛酒上,又挂着一张草茎纸做成的纸片。 赵权亲自动笔,用列维给的鹅毛笔,用一手极其舒畅的行书,在纸片上写下梁申的那句广告语。而后又用略小的仿宋体写上“酒好勿贪,意到即止。——稿县城外石忽酒肆” 在列维的建议下,这二十坛石忽酒,由蒋郁山出面,全部放到真定府与稿县的各个高档酒楼,免费给客人品尝。 这一招很有效,酒名奇特、酒香醇烈、酒味浓厚、包装精美,一不小心就醉倒一片的“石忽”酒,瞬间在真定府内扬名。 中秋之前三天,第二批一百斤酒,便已销售一空。 极度兴奋的蒋郁山逼着赵权扩大石忽酒的生产量,但被列维与赵权同时拒绝。 列维纯粹就是凭着本能,知道产量一旦过大,价格就卖不上去的道理。赵权则是有些担心生意突然间做太大了,会遭人惦记。 不管如何,有钱赚都是件好事。连最忧郁的陈耀都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乐趣,而且他总能在赵权睁一眼闭一眼的时候,偷偷地弄些酒去巴结那个郭小娘子。在如何讨好女孩子的能力上,陈耀已经甩了他小舅好几条街了。 这种日子,其实是赵权心底最喜欢的。 稿城,如偏安于乱世中的一个桃花源地,虽然景色并不幽美,但身边的兄弟、朋友都在。闲时喝喝酒、谈谈没有意义的人生,或练练马上马下功夫。再有时间就给几个小娃娃上上课,兴致来时,赵权也不排除咿咿呀呀地教他们一些儿歌。 这群孩子中,最让他喜欢的,自然是辰冰。不仅因为她清澈透亮的眼神,还有她极强的记忆能力,一群孩子中,她的识字水平如今仅次于辰仁。 每次看到辰冰弯成小月般的眼睛中,透出甜甜的眼神,赵权的心里似乎就没了任何的烦恼。 最让赵权开心的事,便是辰冰一边唱着“两只老虎”,一边笑颜如花地围着他转圈,一会摸眼睛,一会摸屁股。晚上则是赵权给她唱“虫儿飞”,看着她在歌声中微笑入眠。 然而,当一切安静下来,赵权总觉得有一丛硬刺,鲠在心底深处,时常让他从梦中惊醒。父亲模糊的背影、姐姐姐夫的横尸、惨风冽冽的战场,以及郭侃那张温和而冰冷的笑脸。交替的令他总是在梦中挣扎。 赵权不知道,他还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完全走出这些已渐融入骨髓的阴影。 当身体完全恢复以后,赵权痛定思痛,还是把自己的心思从钱眼里抽出了一些,召集小伙伴们,加紧训练。对于这些人来说,单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薄弱了,无论是在哪一个战场上,如果他们无法拧成一股绳,发挥出最大的团队力量,都只能成为一堆炮灰。 赵权把蒋郁山、丁武、辛邦杰所有的底全掏挖出来,又跟梁申捣鼓几天,整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训练计划。又和列维一起,利用希伯来文与大食数字相结合,又夹杂着一些拼音字母,开始组合成一套指示码系统,作为万一逃跑时的方向标识。 包括陈耀在内,所有人都开始正视这种训练,每一个人都被太行山这一战打得有些心惊胆战了,不由得不认真对待。 除此之外,赵权还四处搜罗各种杂书,除了经史子集不看,什么都要。重点还是放在各种兵法与农田水利及工匠制造方面。列维也给他带来了一些,不过大部分是没有翻译的书籍,有希伯来文的、大食文的、拉丁文的,甚至还有古埃及文、古希腊文与古罗马文的书籍。这些书别说是赵权了,连列维自己也大多看不懂。 于是,在赵权的各种威逼利诱之下,列维只好四处找老乡求人,想办法翻译这些书籍。 权宋天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重建的梦想 稿县县城方不过十里,城墙大多由黄土垒城,高不及丈。在贴着外城西北角,有一幢大宅院,外观平实,但院墙深厚,高度超过了稿县城墙。门口时常有鼻高眼深的色目人逡巡防护。 赵权选定的酒肆,就在西门外,离这座宅院近二里地的官道边上。要不是蒋郁山出力,赵权可搞不定这么好的位置。 赵权把这个酒肆全扔给列维去经营,按列维的规划,拿出了前期售酒的一半利润来建这个酒肆,并将股权分成十份。一份归真定军、一份归郭侃部、一份归由蒋郁山与丁武均分,一份归渐丁队其他四个大男人,一份由列维独享。其他的划至梁申名下。 酒肆取名“石忽酒肆”,建成后从冷冷清清到宾客盈门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让赵权开始佩服于列维的经营能力,同时佩服的还有自己的眼光。 于是在第二年新年到来之前,又投入大本钱,将酒肆改造成为“石忽酒楼”。 石忽酒楼的经营,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收获。真定府、大名府、河间府,甚至从保州、涿州都有犹太人纷纷前来拜访。这些犹太人过来,并不是因为听说酒好,而是纯粹为了“石忽”这两个字。 金国灭亡后,北地犹太人的体系被完全打乱,各地会堂几无保存,倒不是因为蒙古人仇视犹太人,而是北地各城市中,无论是官府衙门、大户宅院、僧寺道观,没有在城破之前投靠蒙古人的,全被焚毁一空。 残存的犹太人,四处流散,许多人找不到依靠的会堂,许多人也失去了生计。有些向山东迁移,还有些渡海去了日本与高丽。听说真定府竟然有个称为“石忽”的酒楼,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发出了集会的号召。 半年多的时间,稿城竟然成了河北犹太人的一个集会点。还有人主动南行开封,去协助开封会堂的维持事宜。没了后顾之忧的列维,在每天的祷告中愈加虔诚,他也愈加坚信,赵权便是他等待许久的福音。 新年过后,来稿城的犹太人越来越多。此时的列维才知道,他的祖国,竟然又一次在遭受着苦难。 千年之前,自罗马人侵入耶路撒冷后,绝大部分的犹太人便被迫流亡于世界各地。耶路撒冷自此在阿拉伯人与十字军的基督徒之间数度易手。十年之前,控制埃及的阿尤布王朝将耶路撒冷割让给了第六次东征的十字军。教皇下令,在各地烧毁犹太人的书籍,尤其是被犹太人奉为“圣经”的《塔木德》,并屠杀不肯改奉基督教的犹太人。 此时,蒙古大军依然还在西征,部分犹太人希望可以由他们提供资金,让蒙古军队助他们收复耶路撒冷。 但没有一个蒙古军将领接受他们请求,让这些犹太人大失所望,一些犹太人便随着部分东撤的蒙古军队,来到遥远的东方,希望可以寻求到重建以色列的机会。 这些刚到中原的犹太人,见到稿城的石忽酒楼,无不感动落泪,都希望可以在此建立一个容身之处。 不过,列维想自筹资金在稿城建座犹太会堂的想法,并没有得到赵权的支持。但是赵权答应他,有朝一日,一定会资助他在东方建一个最大的犹太会堂,并收纳所有愿意避居于此的犹太人。在某一次酒酣耳热之后,赵权甚至拍着胸脯,说如果有一天,他有能力了,定会统率十万骑兵西征,为犹太人收复耶路撒冷,重建以色列。 虽然酒醒之后,赵权便不太记得这事了,可是他的这个允诺,却成为列维这一生的最大感动,并铭刻于他所建成的各个会堂门柱之上。 石忽酒楼生意的红火,还给了赵权一个更大的收获。 除了每日的训练,赵权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混迹于酒楼之中,不仅让他认识了许多的文人雅士、往来商人,也结交了一批的三教九流之辈。这些酒友当然给不了赵权太多的帮助,但赵权却发现,与这些人每日的交谈,众多信息的获得,让这个世界在他眼里,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窝阔台汗数年前发动的西征,由术赤的长子拔都领军,一直打到了伏尔加河流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部分军队已经随着窝阔台汗的长子贵由、拖雷的长子蒙哥东撤。据说可能是窝阔台汗发现身体不行了,所以要求自己长子回来。也有人说,是因为拔都和贵由在西征战场上发生了严重的矛盾,窝阔台汗要求他们一起回来,结果被拔都拒绝。 自赵权他们随蒙古军队撤离蔡州后,光化军、息州、蔡州驻军全部降宋,荆湖诸路原来被蒙军占据的城池全部被宋收复。 宋国那边,已经八十五岁的乔行简终于辞相了,史嵩之上位,成为右相兼枢密使。开始掌控实权。四川那边已经被蒙古人打成半残,救火大队长孟珙被任为四川宣抚使,移师四川抵御蒙古军队。双方开始在重庆城下僵持。 另外一个让赵权极其惊讶的消息是,在他们离开开封后没两个月,宋国水军在余玠的率领下,竟然率领舟师,从淮水逆流而上,经汴河入黄河,直攻开封。将蒙古军在开封建造的一个船厂焚毁大半,而后在撤退途中,又主动攻击顺德府,致蒙军守将杨杰只哥落水身亡。看来,南宋兵力真的没有后世所说的那么虚弱。 孟珙、余玠,赵权自此也牢牢地记住了这两位的名字。 西北方向,窝阔台的另一个儿子阔端率军攻上了青藏,一直打到藏北拉萨,一路僧侣被屠无数。 东北方向,蒲鲜万奴的东夏国,早在金国灭亡之前就已经被蒙古人所灭。而后蒙古人以各种理由,发动对高丽的战争,如今高丽被打得几乎只剩下了一半的国土。 全世界似乎都在发生着跟蒙古人有关的战争,赵权四顾茫然,这得逃到哪里去,才有可能安生啊? 权宋天下 第一百五十章 侍先生 酒肆扩建成酒楼,在经营上自然得扩大范围。现在石忽酒楼除几个真定大厨坐镇,还销售石忽酒之外的一些河北名酒。以及列维从其他犹太人那里找到的货源——犹太瑶醽,其实就是葡萄酒。 这是赵权上一世绝对没有喝过的顶级红葡萄酒,这让赵权每天在石忽酒楼里,呆的时间更长了。 这些酒中,石忽酒自然是最受欢迎的。蒸馏的产量在赵权与列维的刻意控制之下,一直有限。酒楼翻修完成后,石忽酒便只在酒楼中出售,不再外卖。 列维在建酒楼时,在二楼隔出三个雅间,规定客人想要喝石忽酒,只能在雅间中消费。至于有能耐从真定军或是蒋郁山、丁武手中拿到石忽酒的,就不是列维所能操心的问题。 二月的午间,宿酒初醒的赵权,裹着一件大裘,懒洋洋地歪在酒楼前的躺椅上,眯着眼,让温暖的阳光烘烤着自己飘忽的意志。 视线之外,是那座在阳光的照射下,都令人觉得有些森然的大宅院。 赵权对这个宅院其实挺好奇的,出入的人全是仆从,有汉人有蒙古人还有色目人,守卫的却是清一色的色目人。赵权也打听了好几次宅院主人的身份,但大多都不知道,估计知道的也不肯跟他说。 城门处,晃来了一个身影,一直走到酒楼之前,也没看赵权一眼,便晃进了酒楼。 这是一个完全不修边幅的半老头子。 这个时间正常是不会有客人上门,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的赵权,根本就没法提起精神来关注这个人。 但是,没多久,酒楼里便响起一阵吵闹声。赵权在躺椅上很不舒服地翻了个身,然而吵闹声不断,还越来越大。 赵权有些痛苦地撑开四肢,爬下躺椅,走进酒楼。 这会儿,轮班的是陈耀。见赵权进来,他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这老头,不知道哪来的,非要石忽酒。跟他解释了店里的规矩,他就是不肯听,还说什么——说——” “喂,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陈耀转过头对着那老头叫道。 “沽我一斤酒,还你一世留名。”那老头不紧不忙地答道。 赵权定眼一看,这老头,其实真的不能叫老头,细看其实四十岁都不到,身着一袭破败灰白长衫,头上随意扎个幞头,却未束紧散乱的头发,脸型清癯,下颌飘着稀疏胡须。 人打扮得虽然有些不尴不尬,但身上起码不脏。 “一世留名?就能值我一斤酒?”赵权瞥了这老头好几眼,然后很无所谓的回道。 “那你想换什么?” “钱啊!” “我没钱!” “那你有什么?” “除了钱,我什么都有。” “先生真是好口气!可是,我们做生意的,要钱即可。” “你不知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吗?”那人眉头有些皱起来了。 “嗯,对,我现在身内,啥都没有,只好求些身外之物。”赵权态度依然惫懒。 “商量下,有没其他方法,或者,我可以教你一些什么?”那人依然不肯死心。 “好吧,你说说,你可以教我什么?”赵权的兴趣被提起了一点点。 “我见你身赋异秉,骨骼清奇,定能涤荡乾坤,造福万民——”那人话还没说话,赵权便打了一哆嗦,抬手摁住他,“打住,别说高了,我恐高!” 那人抿了抿嘴角,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可以教你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之术?” 赵权摇了摇头。 “我可以教你降魔除妖,正身修行之道?” 赵权眉头窝了起来。 “或者可以助你丘壑藏心,万户封候!” 赵权眉头竖了起来。 “或者可以让你文比星魁,才至八斗!” “陈耀,关门,放狗!”赵权一声怒喝。 那人双手急忙一摆,说:“好吧,这些东西学了,恐惊世人,那,你想学什么?” “怎么泡妞?”陈耀凑过头说道。 赵权白了陈耀一眼,训道:“你有点文化好不好!” 而后对那人说道:“你也别消遣我了,不就想骗我点酒喝嘛,好,我就跟你学,怎么才能让天下太平?” 那人眉头深皱,思索了半天,叹着气说:“你们这两个问题都有点难呐。小老儿至今独处,老光棍一个,哪里知道怎么泡妞?而你这让天下太平的学问,那可不只值一斤酒啊。” 顿了顿,又接着说:“起码得好几十斤!” 赵权忍着笑,这不知道哪里冒出的家伙,今天纯粹是过来胡闹的,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闲着也是闲着,就跟着他胡扯吧。 那人又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吃点亏,给你们这题个对子,且抵一斤石忽酒,如何?” “好吧,且写了再说,反正墙上现在都空着。” 陈耀拿来笔墨,那人调水化墨,饱了笔尖,挥笔在墙上写道:“杯中情义缱绻,壶内时光倥偬”。 “嗯,还不错,可值三两!”赵权点着头评价道。 那人大怒:“再拿两斤来,我给你写全了!” “好吧,小耀,给他两斤。” 陈耀被他们俩绕得有些头晕,假装没听见,坐那一动不动。那人也不在意,继续挥笔,瞬间而就。 赵权定眼往墙上看去,字体笔力雄浑,气势十足。 上联是:“杯中情义缱绻,当知酒香无价” 下联是:“壶内时光倥偬,一闻万世太平” 赵权看着,不由的怔在那。这对子,看着平平无奇,却包括着太多的人生感悟,他隐隐的能理解一些,却又理不清想不彻。 赵权略整衣冠,对着那人长揖而拜:“小子无状,得罪先生,敢问先生贵姓?” 那人呵呵一笑,毫不在意地说:“我姓侍。” “是,请问先生姓氏?” “我姓侍。” “我问的就是先生的姓氏。” “直娘贼!”那人突然暴跳如雷,把笔一扔,拍着桌子喊道:“老子姓侍,侍卫的侍!” 赵权满脸蒙圈,万没想到面前这个一直文质彬彬的家伙,竟然会暴起粗口来。 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哦,姓侍,哦对,是姓侍。” 随即又行个礼,说:“侍先生,你多大了?” 这位侍先生两眼上翻,吹着胡子,哼了一声说道:“竖子的确无状,没礼貌,要问,贵庚了?” 赵权呵呵一笑,对着陈耀大声喊道:“小耀,吩咐后厨,搞俩小菜,我要与侍先生痛饮一场,今日——酒管够!” 老侍嘴里嘀咕一声:“小气鬼,菜就两个吗?” 而后,自己便寻个角落的桌椅坐下,候着。 权宋天下 第一百五十一章 谁为雄主 这一场酒喝得赵权实在过瘾,这个老侍,可算是他来到这个世上后,见过的酒量最好的一个人。从午后到华灯初上,两个人竟然喝掉了两斤的石忽酒,把陈耀心疼得在边上直跳脚。 这位老侍确实姓侍,名其轴,实际年龄四十不到。其学识与谈吐让赵权是真正的钦佩不已。 赵权此生所认识的人中,在学识上有所建树的人有四个。姐夫陈锃是他的启蒙之师,但其学识终究只限于经书之内,最多只有小学老师的水平;梁申对儒学有所涉猎,更强的却是实务操作能力,应当拥有中学老师水平;在和州见到的秦九韶,进士出身,其术数能力当世无人可比,足够做自己的大学老师。 而眼前的这位老侍,言语时而高雅时而粗俗,引经据典、插科打诨,句句珠玑。真可谓上知天文地理、下晓三教九流,经史子集、诗书医画,无所不通。才确实高得很,赵权不知道有没有八斗水平,但六七斗是肯定跑不掉的。 这个人,是个绝佳的研究生导师。 只是赵权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的水平到底有没有达到读研的资格。 一顿饱酒之后,两个人几乎成了兄弟,起码是在酒桌上的兄弟。 夕阳已落,酒楼内客人渐多,在陈耀明示暗示了第一百零八遍之后,老侍终于起身,谢绝了赵权的相送,独自一个,蹒跚离去。 …… 石忽酒楼二层的一个雅间里,四个长衫男子正端坐于桌旁。 相比楼下的嘈杂,这里果然清净了许多。 坐在主座上的,正是老侍,侍其轴。 四个人本来已经在楼下呆了半个下午,见客人渐多,侍其轴便让赵权将他们位置挪至雅间。颇有眼色的赵权不但照办,还另外赠送了他们一桌酒菜。 只是,四个人如今却都没有动筷举杯的意愿。 坐在侍其轴对面,发须皆白的是元好问。 元好问字裕之,金宣宗兴定五年进士。虽然自小便被称为“神童”,却屡试不第,直到三十五岁时,才在翰林学士赵秉文的举荐下,以宏词科登第。但此时金国已经处于飘摇之中。 蒙军攻打汴京时,元好问为蒙军所俘,被囚于山东聊城数年时间。直到去年,在耶律楚材帮助下,才得以脱身。 坐在侍其轴左边的是王鹗,正大年间状元。右边的是李治,真定栾城人,也是正大年间的词赋科进士。 四个人中,只有侍其轴一个为布衣出身,可是其他三人都隐然以其为尊。 侍其轴,辽西贵德人氏,一身才学皆为金国末年的士林领袖赵秉文所授,是赵秉文唯一认可的弟子。 为了给老师养老送终,侍其轴一直未曾出仕,直到六七年前,七十四岁的赵秉文去世之后,受其所托,侍其轴才来到稿城,给董氏家族的董俊充当幕僚,并负责教导董俊的数个儿子。 因此,即便是年龄大他许多的元好问,也得尊其为“师兄”。 这四个人,都是当世大儒,四人一起足以撑起北地文坛的半边天了。 侍其轴见其他三个半天都默不作声,又催问道:“诸位,如何,且说说。” 元好问苦着脸说道:“你让我等辛苦过来,就是为了见这样一个小娃娃?老夫与百一年过半百,就算这小娃娃二十年便可成材,那时我还会在这世上吗?” 边上的王鹗点了点头。百一,是王鹗的字,四人中他与元好问恰好同龄,今年刚到五十。而李治年纪虽然略小,但也是将近半百。 侍其轴曲指轻敲桌沿,沉吟道:“年龄,的确是他最大的劣势。但反过来说,这也是他最大的优势。只有他,才具备其他人不可比拟的成长空间。 诸位想想,如今金国故地,无论年龄大小,能入你我四人法眼者,又有几个? 山东李全已死,其子李璮困守益都,自保都成问题;其他的包括河东刘黑马、百一暂时寄居的保州张柔,真定史天泽,这些都可称为当世枭雄。然而无一不是目光短潜之辈,可为一地之雄,却无逐鹿天下之能。 至于大名府王珍、济南张荣、东平严实,更是不值一提。 而这些世侯万户之子,皆生于富贵,能保住家世已属可贵,想再进一步,势如登天。” “稿城董氏呢,你也不看好?”李治问道。 侍其轴叹了口气,回答道:“当初若非先师遗命,我是不会寄居于此地。先师曾受董家之恩,我此举纯粹是为先师还情。只是没想到,来董家一年不到,董氏家主董俊便战死河南。在我倾力帮助下,其长子董文炳以十六岁年龄得任稿城县令。然而,此子受不得委屈,忍不得气。遭史天泽挤兑,竟然一怒之下挂职而去。如今,董氏一族已再无可用之人了。” 其他三人听着,不由跟着扼腕而叹。的确,如今北地战事虽然已经平息,然而治而无序,各地世侯据地而争,却委实无一个能称为“雄主”之人。 “你们觉得,会是谁接任窝阔台成为汗王?”李治突然又问道。 大伙儿眼光都望向王鹗,四人之中,他现为张柔幕僚,算是跟蒙古国关系最为接近的,也比其他人多了些对蒙古国内情的了解渠道。 “窝阔台汗病重,这并非传闻。”王鹗一开口,其他人便听得心里一紧。 “但即便是窝阔汗明日去世,今天也确定不了谁来继任这个汗位。诸位都知道,自成吉思汗之后,蒙古人便以忽里勒台会推选为汗王选拔的唯一依据。 拔都率诸汗王长子西征,如今看来未必会回来争这汗位;成吉思汗留给拖雷的大军这些年已经被窝阔台侵吞大半,拖雷一系实力大损,很难有把握争到汗位;而窝阔台最出色的儿子阔出却已死在河南,长子贵由——” 王鹗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说实话,此人我并不太了解,之前唯一拿得出手的战功,就是平蒲鲜万奴的东夏国,雄才大略那肯定是谈不上的。” “你意思是稿城这位,还有希望?” “只能说,不排除希望。” 权宋天下 第一百五十二章 出征辽东 “那——”李治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侍其轴看了他一眼,直接把话题挑开:“你我四人,并非拘泥于世俗之辈。北地汉人事金百年,如能事蒙,我并不觉不妥。只是蒙古人与金人不同,金人能够接受汉儒文化,愿意开科举取士,也愿依重文士治国。而蒙古人,直到如今,朝廷不像朝廷,帝王又非帝王,科举不行、儒学不崇。我委实看不到一点的希望。” 王鹗深有所感,点了点头,像他这样,以状元身份,却去充当一个豪族的幕僚,心中委屈,实难与人诉说。 侍其轴接着说道:“自丙申分封以来,稿城被封为拖雷家族食邑之地,当初我也是有这打算,想进一步了解他们几个兄弟情况。但始终未得机会,此地只有寡母幼子居住。不过听说长子将回,也不知能否有缘一见。” “蒙古人——”元好问也摇了摇头,说:“比金人还凶狠无礼,只会以杀戮来解决一切问题。像这样治国,其实有我们,或是没有我们,都一个样。”四人之中,元好问颠沛半生,大多为蒙古人所赐,因此他对蒙古人殊无好感,即便是耶律楚材相请,也不愿出仕为官。 李治盯着满桌的酒菜,突然笑着说:“我看楼下这小子,倒是很懂得享受。” 侍其轴点了点头,说:“会享受,倒真是不假。不过,此子安于享乐,却并非只能享乐。轻易不肯吃苦,但亦非不能吃苦。他自幼失恃失怙,八岁时手刃宋兵为姊复仇。十二岁加入郭侃渐丁队,在淮南战场上立下大功。其间,又曾在乡里协助真定军屯田,大获丰收。 而且,此子天文历法,经济算术无所不通。要说有所不足,就是诗书文章上不了台面。不过——这本是我等所擅长,也是我等所用之处。 我之所以看重他,并非因其聪慧,也非因其善于生财,而是他小小年纪,却似乎具备天生的服众能力。渐丁军中,他年龄基本最小、战力并非最强,但整支队伍无形之中已经以他为首。即便是在郭侃的百人队中,自郭侃以下与其称兄道弟者不计其数。而且,看看石忽人列维,一个回回人,却可以心甘情愿地为其管理酒楼,还经营得风生水起。 年龄小,也意味着更强的可塑性。我等即便不能辅佐其成就霸业,也可为其指引正确的方向,为北地儒士寻求一条生存之道。” 侍其轴见几个人依然不置可否,又说道:“这样吧,咱们以五年为约,五年之后,再看此子如何?真定必非其可以腾挪之地,如果他五年之内无法开拓出自己的地盘,我等便放弃此子,另寻明主。” 元好问摇了摇头,说道:“五年,我都不知道我是否还有五年可活。不过,这样也好,过了五年,你们要真愿意辅佐此人,我也跟去养老吧。那不知你这五年,有何打算?” “我不日将远行。” “哦,你舍得离开这小子?” “若此子依然在稿城安于享乐,那不等也罢。五年时间,也许我还能另外找到一个可以辅佐之人。” 李治摇了摇头,说:“无兵无卒,无粮无地,我,委实看不出,他还能去何处寻求经营之地。” 众人一起陷入沉思。西北旧夏之地,已经成为窝阔台之子阔端的封地;四川十数年的战争之后,已经残破一片;山东,虽然李氏家族已经没落,但山东本就四战之地,外人很难立足;河南,如果没有一定的兵马支持,也是死地。 那么,只有—— 侍其轴与李治同时眼睛一亮,说道:“辽东!” …… 郭侃升为千户的诏令终于下来了,同时还以千户身份兼任稿城县令。二十四岁的县令,虽然也算得上年轻有为了,不过在稿城就不算什么。郭侃的前任,便是十六岁登上了这个位置的董家长子董文炳。 全军上下,欣喜异常。这意味着每个人都可以升官,都有机会发财,都能在稿城谋个实在的职事,还可以在稿城全县范围内,肆无忌惮地征招兵士。 郭侃麾下的这支军队,也有了自己的正式名字:“稿城军”。 当石忽酒楼被迫对郭侃全军免费开放三天后,赵权突然明白了一点:快乐是他们的,自己什么都没有! 最近,郭筠不再来骚扰他,但郭侃也一样也没来见过他。一种被疏离的难过,时时地萦绕在赵权的胸前。他告诉自己别在意,却又不得不在意。 得不到郭侃的承认与支持,自己在稿城的所有经营,都会成为一个笑话。自己辛苦建起的这个酒楼,很可能两三天之后,就会变成了“郭氏酒楼”。 然而,这种属于别人的快乐也只维持了一个月不到。三个月底,传来了要求稿城兵出征的命令。 蒙古西征的兵力已经撤回了一半,窝阔台汗开始准备同时发动对东部高丽与南部宋国的征战。真定军也分出了两部分兵力,一部由史权率三千人助察罕攻宋,一部由新任的千户郭侃率部随斡赤斤之子出征辽东、高丽。 稿城军组建不到一个月,虽然加强了征兵力度,但新老兵卒相加也不过五百,史天泽便从真定军那拔来一千五百人,由郭侃统一率领。郭侃将部队打混整合之后,留下五百留守稿城,实际带走的兵力有一千五百人。 渐丁队依然由十夫长丁武率领,所有人中,只有吴一虎保住了十夫长的职位,因此他也离开了渐丁队,独领九人。 出征打战,赵权在理论上完全可以接受,更何况这次还是郭侃亲自领兵,应该不会再有坑给自己跳了。但是,当他看着列维以及围着自己的几个小娃娃时,顿生各种纠结。尤其是辰冰那双原来清纯甜美的双眼中,时时泪眼汪汪,让赵权愁肠千转。 才享受了没多久的安逸生活,如今又要离他而去了! 但是,不随军出征,那是不可能的事。赵权只好利用整军之余,手忙脚乱地安排各项事宜。 权宋天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权氏兄弟 此去辽东,路途遥遥,少则半年,多则年半。这期间,赵权肯定是无法回到稿城的。 石忽酒的蒸制,赵权只能让列维停下来,酒楼此后就不再销售石忽酒。好在这些时日,酒楼收益不错,列维也存了些钱,即便酒楼没有收入,也足够他们支撑一年时间。 郭侃出征,秦子绪以幕僚身份留驻稿城,行权县令一职。指望秦子绪帮忙关照石忽酒楼,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只要不给酒楼添乱,赵权便已经会很感动了。 可恶的是,侍其轴莫明其妙的就突然消失了。 四顾茫然,竟然无人可以帮站列维。 赵权只好偷偷地交代列维,让他抓紧转移一些财物到其他的犹太人那,相对自己的同袍,赵权似乎更愿意信任列维的同袍。 四月中旬的这天早上,天气晴朗,春光盈野。 稿城军所有将士,三三两两聚在县城外军营门口,进行着临行前的最后准备。 有些人在整理鞍辔衣甲,有些人在窃窃私语,还有些人正在与家人告别。 赵权与小伙伴们半蹲着身子,给权氏兄弟的每个人一个深深的拥抱。 列维当时收养这些孩子时,只是给他们起了名字,却没有姓。的确,这些人要是姓“列”,那可真的会让人很别扭。跟赵权姓“赵”,这些娃们都没意见,不过赵权思索再三,还是摁住了这种想法,而是给他们了一个新的姓氏:“权”。 权承仁、权承义、权承礼、权承智、权承信、权辰冰。 赵氏与权氏——赵权衷心地希望,这两个姓氏将来会成为相互辅助、彼此血肉相融的至亲兄弟。 列维现在已经很少去管这批孩子了,此时他也没空,正在跟梁申一起,喋喋不休地已经说了半天的话。 经过一年的滋养与打磨,八岁的承仁站在那,已经比当年的赵权更具沉稳的气势。也许一直是这些人当中的老大,几个小娃娃还是有点怕他,尤其是他板起脸时的怒斥。 相比承仁的小大人模样,四五岁之间的承义、承礼、承智与承信都还看不出太多的个性,只是与其他小孩子一样,热爱打闹。 他们浑然不知离别的意义,总是趁着承仁不注意的时候,钻入人群中嘻戏追逐,你踹我一脚,我劈你一掌。或是蹲下从地上捡起一些小土块,相互掷砸。 砸中的嘻嘻一笑,吃亏的也不着恼。 对于承仁,赵权只有一个要求:看好每一个弟弟妹妹,并尽可能的让他们过得开心些。承仁一边皱着眉头看着打闹的弟弟们,一边认真地记着赵权的交待。 好不容易等着赵权说完话,承仁坚定地说道:“请权大哥放心,承仁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而后,便急急地去揪那些四处乱窜的小子们。 不到四岁的辰冰,一直紧紧地抓着赵权的衣摆,紧闭双唇,努力地控制着不让眼中的泪水滴落。清纯而粉嫩的脸上,忍得通红,隐隐现出一丝的坚毅。 赵权心里一恸,蹲下身,正好与辰冰齐高。 看着辰冰原本清澈无比的双眼,已经被一层雾气笼罩,赵权嘴唇微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突然就飒飒而下。 “权哥哥,我,我不要你走——”感受到赵权的悲伤,小辰冰终于哇哇地哭了出来。 赵权双手抚着辰冰的脸蛋,轻轻地擦着她的泪水,但是越擦泪水却越来越多。 赵权紧紧地抱着辰冰,哽咽难言。 边上的陈耀一直在不安地走动着,眼睛不住地往军营内探寻。 从郭侃宅院里,终于拥出了一群人,英姿飒爽的郭侃边上,是挺胸而立的郭筠。陈耀眼神一亮,正犹豫着是否要过去。可是郭筠的眼神却并未看向他,而是紧紧地盯着与辰冰抱在一起的赵权,一股毫无掩饰的怒意在她眼中慢慢腾起。 陈耀脸色一片黯然,牵着小马哥,找了个角落,抱膝望天,再无言语。 官道上,突然有两骑飞驰而至,一骑在军营前落马,马上士卒奔向郭侃。另外一骑则直接冲向城外的那座大庄园。 不多时,庄园大门全开,一个约二十岁的年轻人飞骑而出。经过军营时,与已经在路边等候的郭侃一起,顺官道往西奔去。 随后,稿城军内传来列队号令。闹闹哄哄的军营顿时人声全息,只有淅淅索索的整队声。十人一队,十队一阵,转瞬间,军营前便列好了十多个阵型,齐齐整整地摆开在官道之旁。 赵权有些惊讶,不知道是来了什么人,让郭侃如此重视,不仅自己亲身前去迎接,还让全军列队静候。 小半个时辰之后,官道上响起阵阵马蹄声,整齐如一,沉稳而有力。一队骑兵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 两骑一排,清一色的高头大马。马上骑兵,头顶铁盔,身着锁子甲,手持长枪,腰斜弯刀。一个个脸色黝黑,目光冷峻。 这只是一支百人骑兵队,那气势却铺满了稿县城外的所有区域。 这,才是蒙古军的真正精锐部队。 虽然在淮南时,赵权接触了不少的蒙古骑兵,但没有哪一支部队或是哪一个骑兵,可以跟这支百人队相比。 在队伍的最后,满面春风的郭侃,与那个一同过去的年轻人,一左一右地陪着中间一个大汉。这大汉面色温和,不停地颔首而笑,但赵权却在他的眼中看不到任何的笑意。 经过稿城军军阵前时,大汉微微抬手示意,双眼掠过之后,并未做任何停留。 郭侃将大汉送至庄园门口,下马又说了些什么,态度恭谨。直到大汉进了庄园,才打马而回。随后又跟留守的秦子绪一番交代,这才来到阵前,一番训话之话,队伍终于启行。 赵权向列维等人挥了挥手,看着依然满眼蓄泪的辰冰,郁郁上马而去。 丁武提马靠来,笑着问道:“怎么,舍不得那小妮子了?那小娃娃的确可爱,长大了可不得了!”说着,嘴里还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赵权却无心搭理,随口问道:“刚才那人谁啊?好大的架式。” “蒙哥!” 轰的一声,赵权如遭雷击,差点直接摔下马去。 权宋天下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路北上 在赵权一路失神的时候,稿城军已经一路向北,过无极、保州,直抵燕京城外。 在稿城往保州的路上,施玉田采取边走边练的方法,对新兵加强队列、行军、口令、军号的训练。过了保州之后,八百多的新兵便已经基本具备了模样。不敢说上了战场一定会英勇无敌,起码令行进止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此次出兵,保州张柔亲自率带主力兵马南下参与攻宋之战,东征并没有派出作战部队,不过还是支持了一千辅兵与两个月所需要的粮草,随稿城军北上。过了保州,整支队伍便拖得老长。 燕京,这座本来可以在后世成为赵权第二故乡的城市,如今只能是用“荒凉”来形容。城墙破败不堪,城外漫天飞尘。 往来行人倒是不少,有身着儒衫的文人,有挑担推车的贩夫,有牵马拉驴的商人,还有一些骑着骆驼的西域胡人。 守城的兵丁大部分是汉人,几个蒙古人只是立在墙头,懒洋洋地打量着在城门进出的行人。 真定军的营帐,安在了距燕京城外三四里的地方。 当赵权正在盯燕京城发呆的时候,郭侃却遇到了些小麻烦。 营帐内,来了一个年近四十的长衫儒士。此人是燕京行台郎中姚枢,现为中州断事官牙鲁瓦赤手下。他过来向郭侃传达了两件事。 一是受令领兵东征的只不干,传来军令,要求燕京为其提供部分粮草,让稿城县押解北上。二是让稿城军在燕京,汇合三千益都兵,共同北上。 此次出征高丽,除了东征元帅只不干在辽东辽西征集的兵力外,中原汉军由燕京行台统一调集。此前,郭侃并不太清楚各路汉军的出兵情况,但既然是只不干的军令,他也只好在此等候。 所幸离六月初六必须抵达辽阳的最后期限还有一个半月,郭侃便只能在此停留下来。 一方面派人往山东催促益都兵加速北上,一方面等着燕京这边将粮草收集完成。 然而,这一等竟然就等了半个月时间。 从山东回来的信使,说益都兵决定从登州走海路直接到婆娑府。而燕京这边的粮草收集也遇到了问题。 本来蒙古兵出征,习惯是沿途官府就地供应粮草,或是直接就粮于敌。从燕京往辽阳近千里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要运数万石粮草过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不干的调粮军令来的匆忙,征集民夫与骡马车辆都需要时间,其间又有人建议从海路将粮草运往婆娑路,但最终没能成行。一是短时间内征集不到足够的船只,二是即便有船将粮草由通州顺潞水到塘沽寨出海,也不可能找得到那么多的海船转运。 更麻烦的是燕京的“一把手”断事官牙剌瓦刺对只不干的军令根本就懒得理睬,一切只能是姚枢自己在那忙活。 看着姚枢通红而疲惫的双眼,郭侃也无法责怪他什么,只能耐着心等待。 部队虽然驻扎在燕京城外,但无令不得入城。无聊的赵权甚至开始跟吴一虎学起了蒙语,不管怎么说,多一门外语,也是多一个求生的技能。 结果,蒙语便成了渐丁队的一门必修课程,连丁武也被逼着开始学起蒙语来。 日子拖到了五月十八,稿城军终于离开燕京,重新开拔。姚枢调了六万石粮草,并加派五百辅兵随稿城军北上。这已经是短时间内,从燕京征集到的最多粮草了。 过了榆关,部队便进入了辽西走廊。 榆关,即后世的山海关。是隋时为了防备东北南下牧族,依渝水而建。但如今,不仅渝水早已改道,榆关也渐渐废弃。因为,自辽领燕云之地之后,东北便已经不是中原政权防备的重点对象了。 辽西走廊北自锦州,南达榆关,是一条长近四百里的狭长走道。一出榆关,天公便开始与稿城军作对,大雨不止。道路顿时变得泥泞无比,极为难行。马总在失蹄,骑在马上,还不如下马牵行速度更快。 辽西走廊,是燕云通往辽西的必由之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在经过几天泥中的摸爬滚打之后,赵权终于明白了当年隋唐东征高句丽时,为什么会打得那么辛苦。 一路走一路泥泞,郭侃却不敢停军休息。给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四百里路,原定计划五天的行程,却走了十多天。 抵达辽阳最后期限的这一天,稿城军却刚刚从泥里爬到锦州,个个疲惫不堪。 由于路上运粮车辆损坏太多,许多军马被迫充作了驮马,致使真定军有数百匹马到了锦州后,已经不能骑乘。 来不及休整,稿城军便匆匆继续赶路。两天后,一个前去辽阳报信的稿城军信使,抱着另一个信使的头颅回来时,郭侃再没了任何犹豫,抛下大部分辅兵,率稿城军每天狂奔百多里,终于赶到了辽阳。 蒙古东征军统帅,蒙古东道诸王之首、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的长子只不干,已经在辽阳等候了六天时间。 这是一个已经濒临暴走边缘的统帅。 只不干不能不愤怒。 这次征伐高丽,是他好不容易跟父亲争取过来的。 虽然父亲贵为东道诸王之首,但年过四十的自己却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战功。再不捞点,说不定下一任的东道诸王之首就不是自己的了。 好在父亲也一直对高丽存在的心思,蒙古数次对高丽的攻伐,他们都没有捞到实在的好处,如果这次由他们来推动这次战争,不说能攻多少城掠多少地,起码人口和财物还是有一大批的。 父亲的支持力度还算比较大,亲自出面跟窝阔台汗要了征兵的诏令。 原本计划,是从辽西辽东征召两万军士,再从汉地征召三万,以五万大军攻伐高丽。但是如今实际兵力与预想之中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除了自己的一千侍卫与从开元府带来的两千兵,东辽、东真加上辽阳本地征召的军士,总共才九千余人。 山东益都兵马原计划三千兵,说还在海上飘着。 陕西、河东的兵一个没来。 河北包括燕京在内,竟然只来了三千兵,其中一半还是辅兵。 这样算下来,此次出征可以用的兵两万还不到,不及计划中的三成。 权宋天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受刑 六天的等待时间中,只不干觉得自己已经愤怒到了极致。尤其是当他看到郭侃那个小白脸,虽然满脸疲惫,却打扮得齐齐整整,不亢不卑地站在他身前时,只不干便完全摁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渐丁队几个人,只有李毅中还能笔直地站在那,其他人都是一个挨着一个靠着他。 三天跑了近四百里路,几乎是不眠不休地从锦州赶到这,路上的马因此又倒下了近一成。 赵权感觉浑身骨头已经散开了好几层,双眼疲惫而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辽阳城。 这竟然是一个没有城墙的城池,只有一条壕沟,一些参差不齐的木栅,甚至比一个临时搭建的军营还不如。 他们面前的蒙军统帅营帐就在城外不远,帐帘大张,中间端坐着是蒙军统帅,帐外稀稀拉拉站着近百个士兵。挺胸而立的应该是只不干的侍卫亲兵,歪歪斜斜地或站或靠或蹲的,可能是跟随只不干出兵的其他部族军队。 许多人指指点点地看着狼狈不堪的稿城军,放声而笑。 这时,蒋郁山突然从帅营中跑过来,先凑到丁武与赵权跟着,急急地压低着声音说道:“不好,注意点,那蒙古人要砍人了!” 说完又对着边上正坐在地上歇息的梁申说:“跟我过去一趟,你要小心些!” 赵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蒋郁山便扯着一颠一拐的梁申往蒙古帅帐而去。 赵权等人不由自主地紧跟着往前走了一小段,看到帅帐边上几个警觉的侍卫,便停下脚步。 帅帐之内,隐隐传出几声耻笑与怒吼声。虽然对蒙古语还不是很熟,但赵权大概听懂了几个词:瘸子、猪欧——赵权学语言,当然首先是要搞明白骂人的话,所以这个词听得最为清楚。 蒙军统帅骂人声音持续不断,但帐中并没有申辩的声音传出。不多久,梁申便被一个蒙古侍卫揪着出来,脸色苍白。随后冲出的是手足无措的辛邦杰,与一脸阴沉的蒋郁山。 一个正站在边上瞧着热闹的大胡子圆脸将领,见到冲出的辛邦杰,对他微微露齿一笑。辛邦杰一怔,张着嘴结结巴巴地喊道:“大——大——” 那人又微微地摇了摇头,辛邦杰猛地闭上嘴巴,眼中却闪出一丝欣喜。可是等他回过神时,梁申却已经被只不干的侍卫押入帐前旗杆之下。 赵权心下大惊,冲着梁申便跑过去。丁武与李毅中见状,也急跟而来。蒋郁山眼神朝队中一晃,便有三十多个老卒蜂拥而出。 这些人立时便把蒙古侍卫与梁申围在中间。 把梁申摁着跪倒在地的蒙古侍卫,正准备拔出弯刀,见状一怔,而后一声怒吼:“你们,想干什么?” 帅帐边上的一些蒙古侍卫跟着一声声怒吼,有些弯弓搭箭,有些举着长枪有些拿着刀纷纷围来。场面登时一片混乱。 帅帐之中,虎步而出一个壮汉,身高六尺有余,膀大腰实。脸上并不像其他蒙古人那样蓄着胡子,而是光洁白嫩,再配着一双小眼睛,让赵权看着忍不住有些想发笑的感觉。 不过现在可不是发笑的时候。 赵权盯着怒气冲天的蒙军统帅只不干,喉咙里有些发涩,他还是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但是知道今天一不小心,梁申很可能会挂在这里。 只不干手指闹哄哄的兵卒,对着郭侃怒喝:“这,是你带来的兵吗?想作乱?信不信我让人把他们都砍了?” 郭侃脸色有些诧异,也有点不快,他向边上的施玉田歪了歪头。施玉田便往赵权等人走来。 赵权拔开围着的人群,对着只不干单膝跪倒,大声喊道:“求元帅——求元帅——” 一紧张,赵权的蒙古语就不利索了。他只好接着用汉语继续喊道:“求元帅饶此人一命,我等愿意将功抵罪!” 后面跟着拜倒十来个,还有一些没拜倒的也一起大声喊道:“我等愿意将功抵罪!” 只不干怒目斜向郭侃,脸色已经转为铁青的郭侃只好凑过去,抱拳低声说道:“请元帅饶此人一命,末将愿率领部下,将功抵罪。” 只不干身后闪出一个胡子及胸的矮个老头,两眼闪着精光,他靠着只不干低声说了几句话。只不干略一点头,说道:“好,我且饶他一命,但在场的全部领五十鞭子!” 那老头扯了扯只不干的衣袖,只不干便说道:“三十!”袖子又被扯了一下,只不干大怒,吼道:“二十!绝对不能再少了!” 赵权等人咬着牙,默默地受了二十鞭,没有一个哀嚎出声。陪着他们的,有自愿领刑的辛邦杰,还有二十多个蒋郁山的手下。 战场还远在千里之外,赵权等人却先挨了顿鞭子,不过他也不想去埋怨谁。能在这种场合救下梁申,无论挨多少鞭子,都是合算的。 只是赵权却有些头疼:这一次,他欠老蒋的这个人情可实在是太大了! 围观的人群之中,那个大胡子圆脸将领紧紧盯着赵权,虎目之中露出些许赞许之意。 …… 从辽阳到婆娑府的路上,赵权等人都是趴着度过的。白天趴在马上,晚上趴着睡觉。天气炎热,不敢捂着伤口,只好全天十二个时辰都光着后背。 后背从刺疼到酸痛、再到麻痒,让人揪心的难受。幸亏有那个老头的暗示,执刑的蒙古人也算不是太狠,头五鞭比较重,后面十几鞭只是轻抽。否则别说五十鞭,有二十鞭实打实的下来,这几十个人全得废掉。 让赵权奇怪的是,为了这个事也挨了二十鞭的陈耀,竟然从头到虎都没有抱怨过。 靠着梁申的猜测,赵权总算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郭侃到了辽阳,一见到只不干,就被以延误军期问罪。郭侃知道只不干必须找个人发泄下情绪,便将负责军需后勤事务的梁申推了出来。要不是蒋郁山暗中指点,以及赵权不计后果的出来求情,梁申可能真的会直接在帐前被剁掉。 赵权偷偷去问了蒋郁山,但他丝毫不愿意再提起此事,面色一直阴沉。 权宋天下 第一百五十六章 雄纠纠气昂昂 赵权明白,不仅是自己,估计连蒋郁山都被郭侃给恨上了。 对于郭侃来讲,这事本来很简单,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梁申,有了替罪羊,只不干就不好再找稿城军麻烦。但这么一闹,不仅欠下只不干一个大人情,失期之罪依然如悬于头顶之剑,随时都会再砍下来。 赵权没办法再去认真研究郭侃的不高兴了,反正债多了不愁人,已经得罪过他一次,再多一两次也没什么。顶多就是自己争取在战场上,拼些命再捞点战功给他。 关于只不干身边那个老头的身份,蒋郁山倒是一五一十地告诉赵权。那人名叫撒吉思,是个回回人。是只不干父亲斡赤斤的“王傅”,也是他们家族最重要的核心谋士,不仅为斡赤斤打理开元府,还掌管着斡赤斤家族的所有对外贸易。 虽然身受皮肉之苦,但赵权等人好歹还有马可骑,在弯弯曲曲的山林中迤逦行军,倒也不算艰难。比他们更痛苦的是保州与燕京征招的那些运粮辅兵。本来他们只是负责将粮草运送至辽阳,便可回去。但是眼见兵力不足的只不干,不由分说就把这一千五兵辅兵直接征用。在砍了十几个人之后,这两队人只好咬牙切齿的继续在山林中艰难地推运粮草,跟随大军直到婆娑府。 婆娑府,又称婆速府,便是后世的丹东。 这里曾经是金国设置的婆娑路的治所,后来又改为金国辽东行省。蒙古人接管后,虽然并未改变婆娑路的级别与名称,不过驻军只剩下了一个千户所。 婆娑府三面临水,两边是大海一边是鸭绿江。 大海啊,赵权这一世还是第一次见到大海。熟悉的海风,带来淡淡的咸味。 看着眼着一片宽阔而且碧绿如玉的海水,赵权心情大好。 要不是被抽了二十鞭,赵权真的有点想同情一下只不干。 传说中从浮海而来的三千益都兵与十万石粮食,到婆娑路的不到一千,粮食基本没有。 据说是因为海上遇到了高丽水军的袭击,损失残重,过半船只被击沉,只有这些人侥幸逃脱至此。 要说高丽水军,的确不是目前蒙古国水军可比。蒙古国内,也就益都有几支少得可怜的内河水军,却是连一艘能用于海战的船只都没有。 除此之外,再没一支能战的水军。 以致许多年来,高丽虽然被蒙古军队打得很惨,但自王室迁都江华岛之后,蒙古军队便对其毫无办法,如今也只能在陆上掳点好处。 不过,即便是只不干不明白,精明的回回人撒吉思却清楚的很。益都那边估计总的就派了这一千人不到过来应付下场面。而且根本就没指望这一千兵能活着回到益都。 但益都与斡赤斤的关系相当复杂,自李全之子李璮袭为益都行省后,益都渐渐地被李璮与其母亲经营的风生水起。而且丙申分封之后,益都被划为为斡赤斤的食邑之地,使他们也不好与益都过于交恶。 见到益都兵情况的郭侃,心情越加的恶劣。他终于明白了当时义父一再阻拦他出兵辽东,是为了什么。只能怪自己立功心切,却没有去认真琢磨义父的心思,想来义父对这边的情况也有所预料。 此次出征高丽,毕竟不是窝阔台汗位的意愿,只是顺从了东道诸王之首斡赤斤的请求,才发布的出兵诏令。中原各家诸侯,有些一兵未出,有些如保州那样好歹给了些辅兵,只有自己却领着一千五实打实的兵力过来参战。如今这一千五竟然成为了所有汉军中的最精锐部队。 这仗,有点麻烦了。 郭侃虽然一向很自信,但并不自大。深知此次如果一不小,别说封侯拜将,能否活着回到稿城,都会是个问题。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连续两天了,赵权的脑子中一直处于单曲循环之中。 这让赵权心里充满着无奈。不过,想想这是他两辈子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国,心里就未免的有些小激动。 赵权手中正拿着从蒋郁山那顺来的一份地图认真地瞧着。相对于淮南之战时的地图,这份辽东地图已经算是不差。 一条歪歪扭扭的水路,自东北向西南入海,这便是赫赫有名的鸭绿江。三天前,他们离开了鸭绿江靠近入海口的婆娑府,顺江逆流而上一百五十里,根据地图上的标识,现在应该是到了高丽朔州的对岸。 只不干将手头所有的军队一分为二,说是为了防止蒙军南下时受到高丽军队的夹击。 他领着自己的一千侍卫亲兵、二千开元路征集的兵马、一千李琬石统率的东辽兵、一千五百也速不花的辽阳军,还有益都、燕京、保州的二千五百汉军,共八千人马,直接从婆娑府渡过鸭绿江,攻打义州、龙州。 稿城军与东真军两路近五千人马则往北攻打朔州。 赵权有些不太理解,只不干哪来的自信,总共就一万多的人马,还分成南北两路分别进攻,高丽人真的有那么不经打吗? 南路的情况赵权不是很清楚,但他们这两支军队组成的北路军,所领的任务并不轻松。十五天之内必须攻下朔州、龟州,再到嘉州与只不干部会合,继续南下直入西京平壤。 这些年来,蒙古兵屡次出兵高丽,几乎将高丽北部打烂。 自十多年前,蒙古使者古欤在鸭绿江边被杀之后,蒙古便开始了对高丽的战争。六年前,被逼无奈的高丽王室向蒙古请降,蒙古留下了七十名达鲁花赤后撤军。 然而,半年不到,崔瑀在掌控高丽实权后,尽杀留驻高丽的达鲁花赤,并逼着高丽王室迁都江华岛,以水军优势牢牢守住岛屿,开始重新与蒙古军队的对抗。 留在陆上零星的抵抗很难对蒙古人造成威胁,北高丽自此便成为蒙古人尽情屠戮的战场。但是至今依然缺乏水军协助的蒙古人,对龟缩于江华岛上的王族却也无计可施。 战争几乎每年都在进行,能逃的平民大部分都逃亡至高丽南部,或是北上辽东。不能逃的全躲进山里。 权宋天下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东真 朝鲜半岛,已经惨了一半。 高丽对蒙古的抵抗力量现在基本以游击袭扰为主,虽然对蒙古的军队带不来太大的损伤,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使蒙古军队总是不太敢继续深入南部地区。 北部的数座残留城池,虽然被蒙古人屡遭破坏甚至焚毁,但只要蒙古人一退兵,就会有人回到城池,重新修建、居住,并结成守军驻防。 高丽人,就像荒原上的野草一样,被割掉一茬后,没多久,就不知道从哪里又重新冒出一茬。蒙古人似乎也喜欢上了这种战争游戏,每一年,都有不同的将领,率军过来,在这片苦穷之地蓐上一层带血的羊毛后离去。 蒙古人不敢轻易攻击高丽南部,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沿途无法就粮于敌。这也是梁申比较担心的问题。 只不干总共就给他们分配了十天的粮草,这意味着如果十天内攻不下一座城池,或是攻下的城池中没有粮食,那么稿城军与东真军很可能就得饿死在高丽北部的这一片崇山峻岭之中。 两军在鸭绿江北岸歇息了近一个时辰后,开始渡河。 渡河,如今对稿城军来说,已经完全不在话下。 有些用浑脱,有些捆扎木筏,在渐丁队的带领下,包括东真军在内,只花了半夜时间,便顺利渡过鸭绿江。 两军各自扎下营寨,开始休整。 赵权与梁申静静地坐在帐前篝火旁,翻着那张地图,等候参加军议的蒋郁山。自己现在连十夫长都不是,自然没资格参加军议。倒是现在老蒋每次参加完军议,都会过来找他开个小会,了解下赵权的想法。 赵权也不藏私,从他那了解到信息后,帮他一起分析军情、寻找行军的最佳线路,并提出一些建议,再交待一些需要蒋郁山去更深入了解的信息与资料。 让赵权觉得有些头疼的是,只不干给的时间太紧了。十五天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三天。就算两天时间内能拿下朔州,朔州到龟州再到嘉州,全程二百多里路,而且全是山路。 怎么算,时间都不太够。 时间不够,那么所有的行军及攻击,首先考虑的便是一个“快”字。 在赵权的建议下,北路军放弃了与只不干军从婆沙府先渡河的计划,而是沿着鸭绿江北岸先向北行,以防在鸭绿江南岸遭遇南下的高丽军,半路起冲突,就会影响到行军的速度。 “怎么样?”听到粗重的脚步声,赵权抬起头问道。 来人正是蒋郁山,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在赵权边上坐下。“娘的,忙了大半夜,开完大会,还得找你开小会,还让不让老子活了?” “靠!我求你来了吗?”赵权狠白了他一眼,“要不是等你,小子早就窝去睡一觉了!” “那支东真军,什么情况?”赵权接着问道。 “感觉不错!”蒋郁山先下了个断语。 “当年金国的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率十万金军北征辽东,但是中都燕京被蒙古攻占后,后路被断,只好滞留在辽东一带。后来,这个蒲鲜万奴干脆就自己在这建了个大真国,当上土皇帝。” 赵权听得心里一动,蒲鲜万奴,这正是父亲当年随兵出征辽东时的统帅。 “大真国被灭后,蒙古国在大真国故地设置南京万户府,以管理大真国故地。当时,有支三千多人的女真部队投降,这支部队便作为南京府的留守。这次过来的,就是这支部队,被称为东真军。统领这支军队的,是南京万户府副总管大将军。” “大将军?” “嗯,姓大——娘的,还有姓这个的,可真是赚大了,谁都得称他为大将军。”蒋郁山满脸的不服。 “姓大?好像原来渤海国的王姓,便是姓大,难道——”梁申话说了一半,看着张大着嘴的赵权,不由地住了口。 “姓大?辽东?蒲鲜万奴?”赵权猛地抽了一口冷气,难道—— 赵权迷茫的双眼,突然一亮。 难怪这几天,辛邦杰看着自己总是欲言又止模样。 难怪这些天,总觉得有个人老是莫明其妙地从各种角度盯着自己,却总是不知道是谁。 蒋郁山看着赵权呆呆怔怔的模样,正想出口发问。三声尖锐鸣镝接连响起,随后一阵阵呼喝声传来。 营外有敌来袭。 一支东真百人队随即冲出营寨。 喊杀声震天而起。 蒋郁山也急忙起身,招呼麾下人马,出寨接应。 小半个时辰之后,蒋郁山带着二十多个部下回到营寨,满脸悻悻。 赵权追过去,问了半天,蒋郁山才有些涩然地说道:“他娘的,老子真是第一次见到什么叫作骑兵,还可以这样的! 这些东真骑兵,在山道上骑马追敌,简直是——简直是,如履平地啊!” 蒋郁山一边摇着头,一边叹气说:“跟他们相比,我们还真的只能算是,骑在马上的步兵!” 原来,蒋郁山跟着东真兵追出营寨不久,便尾随着进入山林地带。虽然已经在辽东的崇山之中行军多日,他们还没有太多的艰难感觉。可真的进入战事状态,蒋郁山才发现稿城军的严重不足。 即使跟着蒋郁山的全是老卒,但这二十多人依然一个敌兵也没见着。在催马高速奔跑之中,有些崴了马脚,有些磕到了尖石,有些被树枝刮伤,有些跑着跑着竟然连人带马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别说高丽敌军的人影,最后连东真军的影子也不见了。 见势不妙,蒋郁山只得收罗散兵回营。 蒋郁山的初次接敌,也给稿城军上下蒙上了些许的阴影。这些人马面对宋兵时,拥有无限的底气,可是在这种山林之间,确实有着他们原先完全不曾料及的问题存在。 更让他们警觉的是,既便看上去在山林中游刃有余的东真兵,在此次的追击中,也并没有留下太多的高丽人马。 这些窥探营寨的高丽兵,应该是某支高丽军的游骑兵。不管是从义州北上援助朔州的部队,还是准备南下的朔州守军,稿城军与东真军的行迹都已经暴露。接下去,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向朔州发起进攻。 权宋天下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朔州之战(1) 只不干让稿城军与东真军联合成北路军时,并未指派为首的将领。但东真军无论是在兵力还是士卒战力方面,显然都远超于稿城军。而且,东真军的统兵将领还是个万户府副总管,相当于副万户,职位远在郭侃之上。 因此,郭侃很自觉地让出领军之位。两军作了大致的分工:东真军负责沿途警戒、追击拦截敌方游骑,稿城军负责朔州城的主攻之战。 以一千五百的兵力,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攻下朔州城,既便是自认天资聪慧的郭侃,也觉得有些头疼了。 两军人马拔营起兵,途中倒是未曾再遇到高丽兵的袭扰。从江边往南,顺着弯弯曲曲的谷道,在日落之前,终于赶到了朔州城下。 朔州城,位于两座高耸的山峰之间,一侧傍山,一侧临着一条汹涌大水。城墙宽约三四里,高丈余,城外并无护城壕沟,城门紧闭,墙上士卒林立。 这是一座很小的城池,但是卡在双峰之间,犹如一个坚硬的龟壳。 这也是一座很标准的易守难攻之城,无论是城外狭促的地形还是三四里宽的墙面,都无法让攻方一次性投入太多的兵力。而城内的守军,也只须集中所有的兵力,专心守住一面城墙即可。 除此之外,让郭侃头疼的,还有攻城器械问题。 此次行军,因为时间紧急,根本来不及在事先准备一些弩炮或者抛石机的大型攻城器械。而且军中缺少工匠,一些能干活的辅兵,全被只不干征用。 指望东真军的骑兵去干活显然是不可能的,郭侃手头能用的只有一千五百人,既要抓紧时间攻城,便不可能抽出人力来打造攻城器械。 第二天,天才微亮,担任主攻任务的稿城军,便抬着几架连夜赶制的云梯,在郭侃亲自擂鼓的助阵中,向朔州城头冲去。 还好,朔州守军的器械看来也并不是很充足,城墙之上,只有几具小型的单梢炮,对稿城军造不成太大的损伤。 而且,守城手段也比较单一,城前既没有挖陷马坑,也没有撒铁蒺藜,连拒马都没有摆放。城墙之上,没有狼牙拍、没有令人恶心与恐惧的金汁,也没有能喷火的各种兵器。 双方以硬碰硬,直接开杀。 稿城军承接了两三波箭雨之后,运至城墙边上的六架云梯一字排开。不断有士卒开始顺梯而上,翻上城墙。 但是许多稿城兵,都是平生第一次上战场。虽然平日里训练不缀,但此时都挥得动刀的都已经可以算是一名勇卒,指望他们之间能够相互配合、英勇杀敌,便有些苛求了。 有的人在云梯上还没露出墙头,便两股战战直接掉下城去;有些翻上城墙之后,闭着眼猛劈上几刀,便茫然失措。 第一波的攻势,如涓水入海,没有掀起任何的波浪。 第二波一些真定兵加入攻城,形势有所好转,双方开始各有死伤。然而依然无法撼动朔州城的守势。 第一天的战事之后,稿城军一无所获,军中伤亡却已经过百。第一天便折损一成兵力,这让郭侃的脸色很不好看。 第二天苦战之后,依然没能攻下朔州城,稿城兵的伤亡已近三百。 夜色降临时,赵权坐在帐前篝火处,不停地写写画画着。几个小伙伴在边上,或是歪躺着歇息,或是在收拾着自己的小玩意。 自有了列维提供的纸与笔之后,赵权便养成了每天记事的习惯,无论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有所感有所悟,他都要记录下来。而且行军路上,沿途的地形、地貌、山势、水路,他都尽量的一一画录保存。 突然,赵权的肩膀被猛的一击,手一歪,纸上便多了一团墨水。 赵权无奈地抬起头,说道:“我说老哥啊,你跟我打招呼就不能文明一点吗?” 蒋郁山喘着粗气,一屁股坐下,蒙着脸不吭气。 赵权一边吹着纸上的墨汁,一边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蒋郁山蹭着下巴,有些苦恼地说道:“你,赶紧想想招吧,要不然,这次哥哥也护不了你了!” “怎么了?”赵权有些惊讶地抬起头,问道:“我这两天老老实实在这呆着,谁也没招惹,怎么就要你护了?” 蒋郁山叹了口气,说:“这两天的攻城情形你也看到了,咱们军中可谓死伤惨重。再这样下去,保不准就要成为溃兵了。” 这话赵权倒也明白,一支军队,损失两成还可能撑得住,一旦超过三成,尤其是中下层将士伤亡超过三成,可能就基本没有什么战斗力了。 赵权点了点头,静静地看着蒋郁山。 “明天开始,郭将军很可能不会再留手了,所有人都得上城攻敌,包括——渐丁队。” 赵权挠了挠头,说:“那你找我也没用啊,我能有什么招。上城就上城呗,我们几个也不能总是赖着不打战吧。” “你倒说得轻巧!”蒋郁山很鄙视地说道:“就你们那身子骨,一巴掌就可以从城上推五个下来!” 赵权默然不语,他倒不是担心自己或是陈耀等人。他相信这些人经过前段时间在稿城的苦训,虽然说战斗力不一定很强,但自保能力还是有的,更何况那城墙看着也不高,就是摔下来也不至于必死。 他担心的是梁申,万一这货又被郭侃盯上,非要赶上城墙去助攻,那绝对是有去无回的。 赵权抬起头,看着两边漆默一片的山峰,陷入沉思。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赵权扭头看去,来人有三个,中间是一个年龄略大于自己的辫发少年,浓眉阔鼻,腰板挺直,眼神中一副浑不在意神色,一边往四周不停扫视,一边迈着罗圈腿缓缓而行。 走在他左侧的是一个壮小伙,身上衣甲齐全,腰别弯刀,眼神中露着一丝坚毅与隐隐的狠辣,看模样像是侍卫。 右侧的则是一个身材高昂的老者。圆圆的一张脸上四处褶皱,沟沟壑壑之中,布满了乱七八糟的胡子。上身披着一件明显的很不合身的皮甲,随意地用麻绳捆扎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是从别人身上临时扒下来的。 权宋天下 第一百五十九章 结拜 赵权正怔神的时候,边上的蒋郁山已经站起身,躬身行礼:“大将军好!” 大将军?是东真军的那个姓大的将领吗?赵权的眼神在面前的三个人脸上不停转动,这三个人实在是没有一个长得像将军的样子。 却见那个胡子乱长的老头摆了摆手,说道:“我们过来坐坐,随意点!”眼神在赵权身上略一停留后,便招呼着其他两人坐下。 赵权满腹的疑问,卡在喉咙之下,终于摁着自己没问出来,而是随着蒋郁山安静坐下。 “你叫赵权?”先开口的是那个浓眉阔鼻的少年,讲的是蒙古语。 赵权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 虽然一同行军数天,但他对东真兵的人还从来没有接触过。 “听说你有好酒?”坐在对面的少年很热切地问道,往前倾了倾身子。 “没有!”赵权下意识地回答道,而后转过头,恼怒地盯着蒋郁山。 蒋郁山却一脸无辜地摆了摆手,低声辩解:“不是我!” 那少年脸上现出一丝不耐烦神色,说道:“听说汉人小气,还真是如此!一点酒有这么舍不得吗?” 说完,扔过一个皮囊,“小爷我不白喝你的酒,我一酒囊的酒,跟你换一小壶即可!” 赵权接住酒囊,拨开塞子,凑过去一闻,一股奶香味扑鼻而来,带着一丝的甘甜。赵权仰起头,微微地茗了一口。 这酒闻着甘甜,入嘴后却呈酸涩,而且一股浓郁的腥味充塞在口腔。 赵权忍不住地呸了一口,把嘴里的一点点酒全吐了出去。这应该就是辛邦杰所说的马奶酒了。 年轻人大怒,喝道:“你小子找死!我给你酒喝,是看得起你,你竟然如此不知好歹!” 赵权堆出一张苦脸,心里大恨,感觉被这厮给讹上了。 他只好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位——这位——” “你叫他忽儿。”说话的是边上那个老头,赵权从他的眼神中似乎发现了一丝笑意。 “嗯,忽儿,兄——” “你是谁?敢叫我兄?”少年毫不客气地打断赵权的话。 “好吧,嗯,忽将军——” “我不姓忽!”赵权的话再次被打断。 “嗯,嗯,忽儿将军!”赵权不再犹豫,从脚边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小壶,起身递去给他,说道:“来,你也尝尝我的酒,不过——” 赵权把递出的酒略微往回收了些,说:“这酒劲大,你少喝一点,先尝尝,别一口全喝下去了!” 忽儿探出胳膊,劈手夺下赵权的酒,嘴里不停地骂道:“果然汉儿小气,我给你一整皮囊的酒,你就这么一点,还舍不得让我喝!” 确实,忽儿刚给皮囊中,装满着酒,足有两三斤的量。赵权这一小壶酒却最多只有半斤,相比而言,赵权是显得小气了些。 赵权还想再说,忽儿却已拧开瓶塞,仰着头便把酒一口气全部倒入口中。 忽儿一声闷哼,伴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脸色刷的便涨红一片。他一只手随即盖住自己的口鼻,生生地将咳嗽出来的鼻涕与口水摁了回去。只是脸色开始转青,双眼却变得赤红。 忽儿身子虽然抖动的厉害,另外一只手却死死抓着酒壶不肯撒手。 边上的侍卫,虎目上竖,拨出弯刀,虚指赵权,喝道,“你给他喝了什么?” “酒啊!”赵权双手一摊,作无辜状,“我跟他说了,别一下子喝太多。” 忽儿一边强摁着自己的咳嗽,一边用抓着酒壶的手朝侍卫挥了挥。 老者却只是在边上看着他,微微而笑。 蒋郁山有些目瞪口呆,这酒的酒劲他是最清楚不过的,这少年一口灌下近半斤的酒,还能站在那,这酒量委实有些惊人了。 好半天,忽儿终于止住了咳嗽,脸色依然铁青。 “好,好!果然好酒!”忽儿喘着粗气说道。抖了抖手中的酒壶,酒壶却基本空了。 “再,再来一壶!”忽儿颠着脚晃到赵权边上,舌头已经有些打结了。 “没有了!”赵权有些懊恼。 “别,别小气!我,我拿东西跟你,跟你换!”忽儿手往怀里一阵乱掏,摸出一堆东西,有把镶着珠宝的匕首,一大块纸包着的牛肉,两根拴联在一起的狼牙,还有几块碎银和一团拇指大小的金子。 赵权很想把那块金子拿来咬下,但一股扑鼻而来的牛肉味让他顿失所有的欲望。 他两眼一翻,说:“没有了,给再多的东西也没的换。” “一匹马!”忽儿不死心,说“一匹换,换你,十斤,不五斤酒!” “不行!”忽儿边上的侍卫与赵权同时叫道。 忽儿闻言大怒,身子横撞过来,手指直戮赵权鼻尖,说道:“你,你,敢瞧不起我!”单手一探,便揪住赵权的颈领,“来,咱们,比一场,我把你击败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赵权用眼神制止住围上来的丁武等人,两只手轻轻拍着他已经鼓起肌肉的胳膊,说:“好,好,你先坐下,别着急,咱们俩好好说说。” 赵权扯着忽儿,好不容易才把他摁在自己边上坐下。接着说道:“你看,现在咱们正在跟高丽人打战,这时候酒喝太多了不好吧!万一影响了战事,咱们俩会被剁掉的!” “谁敢!”忽儿怒目猛睁,又要腾身而起。 赵权只好又把他摁下来,说:“当然,忽儿兄是没人敢动的,我小兵一个,说砍也就砍了。” 赵权伸出手指头,在自己脖颈上轻轻一划。而后说道:“这样吧,我答应你,这场战争结束后,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咱们好好比试一番,就比酒量,输的,就是狗熊!” “哈哈,好!输的,是,狗熊!”忽儿眼睛已经开始迷离了。 “你,很好!我,我要跟你结拜,安答!” 安答?兄弟结拜?赵权脑子里不由地浮现出郭靖与拖雷的模样。他摇了摇头,他可不相信自己会跟郭靖有一样的好运,能捡个小王子一起结拜。 赵权的眼角瞥见边上的大胡子老头,似乎对他微微地点了下头。 赵权怔了一怔,还是没把忽儿的话当回事。 “结拜就算了。”赵权轻轻叨了一句,没料到忽儿又暴跳起来,“你说什么?”边上的侍卫也是一声冷哼,手又握上了刀柄。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六十章 巡逻遇敌 赵权一看不对,赶紧说,“好好,结拜结拜!但总得等你酒醒了再说吧。” “就你那点酒——哼——想让我醉,再来两斤,试试!” “酒好说,一定会有的。”赵权扯着忽儿的胳膊,凑过身去说道: “对了,忽儿将军,嗯,忽儿兄弟,你先帮兄弟一个忙,行不?” “行,没问题,你,你说吧!” “明天,明天一早,我带几个兄弟,跟你们出去巡逻一下。” “好,行!”忽儿拍着胸脯应道。 边上大胡子老者刚想出口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瞪了赵权一眼,不再说话。 离开时,忽儿是被他的侍卫架走的。大胡子老者又认真地看了赵权两眼,点了点头,随后离去。 赵权强摁着自己过去拜倒在地的冲动。对这个大胡子老者,他已经有了基本的猜测,但对方既然不挑明,辛邦杰也没有过来跟自己说清,那说明他必定还有其他的考虑。 也许是好的,也许是坏的。现在的他都不能主动地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第二天天未全亮,赵权与丁武,带着陈耀、李毅中、王铠、李勇诚和史青,便蹲在东真军帐前候着。 昨晚的那个侍卫,正守在忽儿的帐外,一脸木然地看着他们。 候了半天,帘子终于被掀开,忽儿伸着腰走了出来,看到围在帐外的大大小小几个人,不由的怔住。 “你们——”他指着赵权等人,晃了晃头,转过头来问那个侍卫道:“赤思,他们要干嘛?” 赤思露出一丝苦笑,挨到他耳边说道:“你昨晚答应他们的,要带他们去巡逻。” “有吗?”忽儿看着一群人,满脸迷茫。 赵权等人,一齐点了点头。 “确定?”忽儿又望着边上的赤思,赤思只好也点了点头。 忽儿茫然地朝天转了转眼珠子,随后一甩手,说:“算了,好吧,那就走吧!” 侍卫赤思又低声问道:“要不要跟大将军说一下?” 忽儿说:“他昨晚应该知道这事吧?”赤思点了点头。 “那就可以了,你找个人跟他说一下,再叫几个,跟咱们一起出去。” 没多久,忽儿便收拾停当,带着赵权等人,后面跟着赤思与十来个蒙古兵,踏营而出。 太行山一战的惨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对陌生地理地形条件的不熟悉。当时出征的所有人中,对太行山有所了解的只有丁武一人。但他再怎么了解,也不可能比长年窝于太行中的盗匪更加熟悉。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这种了解只是丁武一个人的,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把他对地形的了解传达给其他人,让别人跟着明白。 自那之后,赵权便在给小伙伴的训练中,加入了地形的绘制课程。包括目测山高、等高线的绘制、山形走势的判断、水流水量的测量。还特地找了个看风水的地理先生,教大家学会使用风水罗盘。——这应该是这个时代里最准确的“指南针”了。 此时,赵权手上,就端着一个风水罗盘。 巡逻队伍费了许多的劲,才爬到谷地一侧的山峰上,这里正位于东真营地的正上方,再往前便是一片起伏的密林。 赵权寻了个至高点,便开始与一群人写写画画起来。 忽儿只看了一会,便有些不耐烦,他根本搞不明白,当然也没想要搞明白这批人到底是在做什么。 山上密林遍布,东真军每日的巡逻也基本只到这里,再往里走,很可能会遭遇高丽军的伏击。 一边是悬崖,另一边则是遍布的密林,站在此处,朔州城外的情况一览无遗。朔州城内的景象却瞧得不是很清楚。 稿城军兵士正在稀稀拉拉地整着队,士卒们有气无力地收拾着一些云梯。而朔州城上的高丽兵,只是盯着这些准备攻城的兵卒,丝毫没有出城反攻的意思。 东真军是不可能派兵参与攻城的,现在看来,以一千五百个人的兵力,要想在两三天内正面攻下朔州城,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望着山下的战场,赵权不由地陷入沉思。 “啊!”的一声惨叫。随后又是一声大喝:“敌袭!” 赵权回过头,一波箭矢正从林中飞出,密密射向忽儿站立的位置。 “撤!”赵权一声大喊:“十点钟方向!”渐丁队各位把手上工具往地上一扔,各自抽出兵器,一声不吭,直接跑个精光。 忽儿见状大怒,大骂:“这些没种的汉人!”拨起刀便要往林中扑去。 身子还未动,胳膊却被赵权扯住。 “跟我来!”赵权不由分说拉着忽儿便跑。忽儿猝不及防之下,身子被拉得差点摔倒。他还来不及生气,便被赵权推进一个坑中。 这个坑是赵权一上来便看见的,边上挡着一块巨石,是个天然形成的最佳防守之地。 忽儿被推入坑中时,渐丁队几个人已经各自站好了位置。 史青手持木盾立在坑前,丁武斜站在他身侧,其他人已经抽出兵铲,迅速地把土坑拓宽,挖出的土垒在坑前,堆成齐胸高的防守土坝。 坑前已经摆了三把上好箭的钢弩。 林中不断箭矢射出,忽儿带来的侍卫有些已经中箭,有些直接杀入林中。林中人影攒动,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高丽兵在里面。 侧面,突然冲出十来个高丽兵,或枪或刀,咿哩哇啦地向赵权他们冲来。 丁武与史青见其他人已经各自安置完成,一齐往前踏出数步。史青举盾,挡住飞来流矢,丁武叉剑飞出,直取围攻上来的高丽士卒,瞬间放倒两个。 坑里几个人,李毅中持弓,李勇诚与陈耀持弩,各自射击,几声惨叫之后,又有三个高丽兵倒下。 忽儿在边上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他扭了扭身子,一手持刀,一手摁着坑沿,便想跳出坑外。 但是胳膊又被赵权拽住了,现在史青与丁武在前,防守无忧,忽儿一上去,肯定会打乱他们的阵型。 忽儿转过头,对着赵权的耳朵,一声狂吼。震得赵权只好松开手,眼睁睁地看着他跳出坑外。 正在围攻上来的高丽兵,见到一个貌似将官的人出现,箭矢随即而至。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朔州之战(2) 要想同时护住三个人,史青的盾牌顿时便不够用了,左支右绌之际,防守出现一丝缝隙。一箭斜穿而至,掠着丁武的头皮飞过。 赵权在坑中一边给空出的钢弩上箭,一边忍不住破口而骂:“猪欧,快给老子滚回来!” 忽儿貌似没听到的样子。身子却跟丁武两人拉开了距离,怒吼着向一个高丽士卒砍去。但是,地势不平,忽儿罗圈着的双腿似乎总是站不稳的样子。很可能是这个离开马匹之后的蒙古人,根本不习惯于在这种地形上与人肉博。 正在林边与高丽人奋战的赤思等人,见到忽儿,一声呼喊之后,从林边撤回,向忽儿聚拢而来。林中的高丽人,也开始纷纷探出林外,围住众人。 这些蒙古人,都是持刀,面对大多手持长枪的高丽兵,在兵器上先吃了亏,不由的节节而退。 坑内,李毅中手长弓不断出箭。他现在的箭术,虽然还达不到精准地步,但高丽兵离他们不过三十步,这个距离之内对他来说还是没有任何问题。 陈耀与李勇诚射弩的速度远远超过赵权与王铠装箭的速度。陈耀干脆放弃弓弩,抽出弹弓,抬手便射。 陈耀现在使用的弹弓,全身为精钢打制,弓身弹性达到最佳。石弹则改成了特制的铁弹,每颗大小如一,铸成圆锥形,前尖后圆,形如放大后的子弹。 陈耀的射出的石弹专挑高丽兵的眼球,角度无比刁钻,弹不虚发。虽然不能让高丽兵立刻亡命,但眼球被突然射爆的滋味可不是任何人能承受得了的。狭窄的战场上立时响起一声声捂着眼睛的惨叫。 短短时间之内,赵权这边已经击伤了十数个高丽兵。 正围攻上来的高丽兵不由地顿住了脚步。其中一人手一招,众人慢慢往林中撤去,没有任何犹豫。 赵权喊了一声:“上!” 渐丁队众人,随即跳上坑沿。李毅中操起一个盾牌,与史青并列而前,丁武随后,其他人跟着,如一个移动堡垒,向高丽兵撤退的方向逼去。 李勇诚与陈耀一个钢弩一个弹弓,一见有人影在前,便即射出,又击伤了几个人。 高丽兵终于全部消失在林中,不见踪影。渐丁队也在林边停止了脚步。 这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来得快,去得也迅速。战场上只留下了六具高丽兵尸首。渐丁队与忽儿的侍卫兵各杀了三个。但忽儿那边大半受伤,渐丁队则完好无损。 忽儿满脸的不解与不服,直到赵权等人从林边撤回,他还是没搞懂渐丁队这些完全不被他看上眼的几个人,是怎么把高丽兵给打跑的。 赵权没去理睬忽儿的不服,而是站在悬崖边上,平息了自己的气喘之后,看着不远处的朔州城,认认真真地发着呆。 回到营地时,日正当午。 攻打了一个早上城的稿城兵,正或躺或卧或趴在营地周围,一个个面色倦怠。 还未等赵权歇下,浑身污血的蒋郁山便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样,有收获没?” “哥哥,你让我歇会不行吗?没看我们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回来?”赵权没好气地白了蒋郁山一眼。 “恶战?你他娘的碰上几个小高丽兵,也敢称恶战?呆会把你赶到城头去,让你明白下什么才叫恶战!”蒋郁山说着,便提起醋大拳头,要擂将下来。 赵权声音比蒋郁山还大,“我说老蒋,你说话怎么跟放——那个一样?说好了三年不揍我,现在才过多久?” 蒋郁山的拳头在空中拐了个弯,顺势收回,说:“好好!赶紧的,我今天可是在郭将军那给你打了包票的,你要没有个好办法,我得跟着你一起挨罚。” 赵权没再跟他打屁,摆出纸笔,开始画着草图,一边说道:“我们在上面遭遇到高丽兵,他们在那里出现,说明肯定是从朔州城的另一面出来的。那么,从山顶必定有一条路通往朔州城。 “这条路估计会不好走,我在上面认真查看了山势与地形,方向应该基本没问题。就是探路怕来不及,而且会惊动高丽的伏兵。因此,我的想法是让一支人马直接攻过去。” 蒋郁山看着他画出的弯弯曲曲图纸,问道:“有几分把握?” “不知道!” “那,你把图再画仔细点,我晚上带几个人去探下路。” “来不及了,还是我带队吧。” “你个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嘛?” “莫不是你要抢我功劳?”赵权睥睨了蒋郁山一眼。 “啪”的一声,赵权的后脑勺就挨了他一巴掌。 赵权大怒,“说好不揍我的,怎么又来了?而且跟你说了多少次,别打脑袋,打傻了怎么办?” 蒋郁山收起图纸,讪讪而笑。“没办法,看到你就想要揍你,以后尽量改吧。” “等下!”赵权夺回图纸,摊开,把心里的想法认真地跟蒋郁山一一道出。 …… 山谷中的夜色似乎来得特别早。 磨了一整天佯工的稿城军却在夜幕来临之后,突然加紧了攻势。既然已经断定了高丽守军不敢出城攻击,郭侃不再留任何的预备队,将剩下全部还能作战的一千多军卒分成三队,轮翻向朔州发起进攻。 两架五梢炮也终于被架起,不停地向城上投出巨石。 城下只有隐隐灯火,城上却明火如昼。高丽军的箭手立时便处于下风,只好靠时不时扔下的火把来探明城下敌情。从夜幕中射向城上的箭矢,不停地给守军带来了伤亡。 不过稿城军在场面的优势依然有限。攻城之战,主要靠的还是军士的肉博能力。 每一批三百多人分布成几个攻击点,每个攻击点的力度都不可能很大。而且稿城军毕竟缺乏死战的斗志,即便登上城后,高丽兵一围过来,许多人便会直接跳下城去。 好在城墙不高,摔下来大多只是轻伤,略微一休整,便继续登上云梯爬墙。 打得看视热闹,双方的伤亡反而比这两日的攻守战更少。 只是大半夜之后,不管是城上还是城下的士兵,都已经疲惫不堪。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朔州之战(3) 此时,在稿城军营地顶上,山峰后的密林处,赵权正带着一群人,借着微弱的月色潜行。 走在最前头的,是赵权、丁武、王铠与忽儿,十多个蒙古侍卫紧跟在他们身后。经过早上一役,忽儿对赵权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不再总是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而是老老实实地伴着他,看他一会高一会低地寻找线路。 在这样的夜晚,不打火把在这种山中穿插行进,忽儿以及他的蒙古侍卫已经完全处于抓瞎的状态之中。 赵权领着小队伍,一会儿前进,一会儿折返,一会儿还得爬到树上,勉力地向周围查探。 赵权敢在夜里行军,一方面是渐丁队几个人平日里就注意相对合理的饮食结构,尤其是动物内脏吃的不少,如今虽然没办法做到夜视如昼,但利用月色找个路还是没有太大的问题。 而且有风水罗盘在手,起码可以保证方向不会出错。然后就是根据山形走势找出一条相对适合后续跟进部队的行军之路。 李毅中带着其他的渐丁队成员,与八百名东真兵拖在离赵权约三里地的位置。根据赵权留下的记号,后续的队伍行进得轻松自如。 拟定这次攻击计划,赵权其实是有些心虚的。一方面,需要郭侃下定决心在正面战场投入全部兵力,以佯攻吸引朔州城守军的注意力。另一方面,还得有东真兵的支持,才可能以多出来的兵力,对朔州发动奇袭。 让郭侃接受这个计划,赵权觉得并没有太大困难,他知道郭侃手中可用的牌不多了,不孤注一掷,很可能稿城兵在城下死光了,朔州城都未必能攻得下来。 在这次双方联合攻打朔州城之战中,东真军的态度倒是一直让赵权有些摸不清楚。不能说他们不出力,沿途行军的征察、完全清扫高丽兵游骑、保障两军的外围安全,东真军已经非常完美的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但是对于朔州城的攻打,他们似乎没有任何兴趣,也完全不在乎是否能在只不干限定的时间内攻下朔州城。 赵权相信,如果郭侃敢提议撤军的话,东真军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反对。 而出乎赵权意料的是,当他拟定的从侧面攻击朔州城的计划,通过忽儿传递到大将军手里时,竟然得到了他毫不犹豫的支持。并且从人员配备、器械到行军线路,所有的决定权全部交给了忽儿与赵权处理。 赵权有点没把握,不知道这位姓大的将军是冲着忽儿的面子,还是过于信任自己。 从山峰下到山谷,天际刚闪出的一丝亮光又被隐没,周围重回黑暗之中。 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条缓缓而下的小溪。赵权心下大定,按这条小溪的流向,一定是朔州城下那条河水的支流。 果然,沿着溪边道路前行约半个时辰之后,前方遥遥地便望见了朔州城的影子。城墙上只有零星的几根火把,忽闪忽灭。 赵权等人找了个山凹,躲进去略事休息,吃些干粮。 天光终于重新出现在峰顶,李毅中带着后续的人马已经到达。这八百东真兵,由大将军的侍卫队长缪风领军,整支队伍除了偶尔传出的喘息声,没有任何其他声响。 渐丁队重新汇合在一起,与淮南之战时相比,渐丁队少了一个队副吴一虎,但整体的战斗力已远超从前。 丁武在前,其他人员随后,前后左右相隔约一丈,拐出山凹,往朔州城潜行而去。 在他们一箭距离之后,忽儿带着他的十多个侍卫,也一样以散开队型往前慢跑着。只是这些蒙古人跑起步来,脚步声极重,赵权不得不数次停下示意,让他们不能跟得太紧。 视线之中,城墙之上的人影渐渐清晰。 这边的城墙为黄土垒成,高亦不过丈。墙上隐隐约约有几个人懒洋洋地在晃动着,一些隐约的喊杀声,透城而来。应该是稿城军依然没有停止,在另一边城墙处的攻势。 渐丁队九个人摸到离墙根十步远的地方停下。 几个人慢慢地聚在一起,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 李毅中与董用搭弓,其他人端弩,赵权低声说道:“三息!” 众人按照几乎一致的频率默默呼吸三次后,弩、箭同时飞射而出 两根箭矢直贯向斜依在城头的两个守卒,三根从上到下一字排开钉在墙壁之上。 与此同时,丁武站起身飞跑几步,而后纵身一跃,一手搭住钉在城墙壁上的一根弩箭,一脚踩住另外一根,稍一借力,便翻上城去。 此时,一个箭入脸颊的守卒,在临死前发出一声惨嚎,撕破了朔州城黎明前黑夜。 天光渐亮。 城墙之上金锣之声敲响,紧张而又慌乱的呼喊声渐次而起。 丁武解下随身携带的一根长绳,套在墙垛上,往下一抛。而后身随剑起,扑向迎面而来的一个守卒,手中叉剑抖出,直刺入这个守卒咽喉。左手铁链往回一扯,那守卒捂着脖子,鲜血从指缝中迸出,口中嗬嗬作声,挣扎着扑倒在地。 计划中第二个上城的是李毅中,他刚立起身准备起跑时,忍不防被人横着撞了下,身子顿时侧倒在地。 赵权一看,那厮竟然是飞奔而至的忽儿。赵权大怒,忍不住骂道:“你个驴啊!” 不过,他用的是汉语。 忽儿虽然听不懂他骂什么,还是抽空回过头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而后回头扑向绳索,双手抓住,三四个错手后便翻上城墙。拨出弯刀,大喝一声,便砍向高丽守兵。 “你们先别上!”赵权被忽儿搞得有些手忙脚乱,他并不是担心忽儿不能杀敌,而是因为他没带绳索在身。 “有带绳的先上去!”赵权大喊道,紧紧拽住准备跟上的赤思,赤思略一犹豫,还是停下了脚步。 城墙之上,丁武已经被三个人围住。一人左刀右盾,两人长枪,结成一个小阵型,向丁武直逼而来。丁武以一对三,左支右绌。只得利用小巧腾挪,尽力地躲避着对方从三个方向的进攻。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朔州城破 丁武脑后突然一声大喝传来,已经翻上城墙的忽儿,手中弯刀照前一砍,便削掉一个守卒手中的半根长枪。 丁武微微一怔,随后略松了一口气。手中叉剑不停,人向忽儿稍微靠了靠。 但忽儿根本没明白他要做什么,挥着弯刀,口中大叫着冲向另一侧蜂拥而至的几个守卒。 两个人随即各自为战。丁武心里暗暗叫苦,他手中叉剑的攻击固然厉害,但最不擅防守,边上要没人跟他配合的话,总是无法发挥出叉剑的最大威力。 转眼间,丁武已经被逼至墙垛边上,再退只能翻下城去了。 身后一根长枪捅出,逼退了一个守卒,李毅中随即翻上墙,与丁武并肩而立,长枪再舞,护住丁武侧翼。 丁武总算沉住了气,叉剑如蛇行击出,似左实右,另外两个守卒有些不知所措的同时退了一步。李毅中趁机将带着的绳索套上墙垛垂下。 再后是史青与董用,登上城后,也各自垂下了一根长绳。 城上喊杀与惨叫声此起彼伏,丁武四个人牢牢地占据了城墙上的一小块地。忽儿在一侧孤身奋战,每挥出一刀便是一声大吼。身上血光不停迸现,却没有任何退缩之意。 城下的赵权摁住了蠢蠢欲动的几个小伙伴。李勇诚立起一个木盾,王铠持弩、陈耀用弹弓,朝着围向丁武等人的守卒,不断射击。 当赤思带着十多个侍卫也索绳而上之后,城墙之上的守军便已现出溃败之势。 朔州守军的注意力完全被稿城军的正面攻势所吸引,谁也没料到会有人绕过重重山谷与密林,在黎明前最困乏的时候,从这个防守薄弱的城墙处攻入。 半个多时辰之后,城墙上的守军被基本清光了。城墙的大门被砸开,八百东真兵借着震天的喊杀声突入城中,如一条入海苍龙,在初升的阳光中,将杀气卷向朔州城中。 …… 回到营地的赵权斜卧在营帐之前。 这场战斗对他而言并不算太剧烈,可是依然让他觉得浑身疲惫,毕竟已经一整个晚上没有睡觉。他很想闭上眼好好歇会,却总是无法静下心来。 身边几个小伙伴正有些兴奋地叽叽喳喳着,犹如一群刚刚发育的小麻雀。 “你杀了几个?” “应该有七八个吧。” “我起码杀了十五个!” “吹牛!” “我杀了二十一个,绝对的,一个没少,我数的清清楚楚!” “哈哈,陈耀你还好意思说,最吹牛的就是你!” “我怎么吹牛了!”陈耀怒气十足地喊道。 赵权听得有些恍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耀的噪音从尖锐而变得有些粗浑。这声音让自己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李勇诚说道:“你敢说你有杀死一个敌兵?你那石子都是把人家眼球给射暴了,可是人家没死啊!” 陈耀张了张嘴,有些懊恼,“眼球暴了,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那也只能算是伤了,军功簿上可不会记你到底伤了多少敌人。” “不可能!你别忽悠我!” “我忽那啥你干嘛,你自己去问问!” 陈耀拿腿拱了拱望天发呆的赵权,问道:“小舅,真的是这样吗?” “啊?噢,我也不太清楚这军功怎么算的,你得去问你梁叔。”赵权懒洋洋地坐起身,有些奇怪地问陈耀:“我说,你要军功干什么?” 陈耀闭上嘴嚅嚅不答。 边上李勇诚却哈哈大笑,说:“他——他——” “闭嘴!”陈耀猛地一声大吼,“你再说,我,我阉了你!” 李勇诚一脸不屑神色,不过还是把嘴给闭上了。 赵权没再去理陈耀。他转过头,望向朔州城。 朔州城的高丽守卒总共不到两千人,城破后,跑走了有四五百,剩下的有一百多降卒被东真军挑走,其余的要么战死要么全被坑杀。 城外,一个东真军千夫长正在对这些降卒训话。 赵权突然有些好奇,很想知道这些东真军是按什么标准来挑高丽俘虏的。 蒋郁山从远处腾腾地踏步而来,一脸怒气。 一看到赵权懒洋洋地坐那发呆,还没近身便指着他大吼:“你小子,好大架子!” 赵权茫然地转过头,说道:“我又怎么了,蒋大哥?” 蒋郁山的手指直戳到他的鼻尖才停才来,说道:“刚让你去参加军议,干嘛不去?还得老子亲自来叫?” “不是让丁大哥去了吗?” “你干嘛不去?” “没说让我去啊!” “没说让你去?你就不会主动要求去!” 赵权苦着脸说道:“哥哥,你让我咋主动要求啊?” 蒋郁山终于放下手指头,轻轻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赵权说道:“你小子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赵权默然不语,刚才前来传令的军士,要求渐丁队派人参加军议,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本来一般会直接叫丁武过去,可是丁武走了,那个传令兵依然盯着自己好一会儿,搞得自己当时便有些莫明其妙。 现在蒋郁山过来,赵权总算大概明白,应该是郭侃想让自己过去参加军议,却又不肯明说,意思是自己一个小破兵,本不应该有资格参加军议,得自己出言请求才是。 赵权有点小烦,他真的是对这种军议一点也不感兴趣,还不如把几个人揪在一起,就坐这随便聊聊,效果肯定会更好。 但是蒋郁山既然过来,他也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只好起身,说道:“好了,蒋哥,我跟你去一趟。” 蒋郁山眉头一皱,说“别用这种态度,你哭丧着脸给谁看?” 赵权只好面对蒋郁山,努起两个嘴角,问:“我知道了,这样行不?” 蒋郁山顺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再把住他的肩膀,边推着他边低声说道:“我真不明白,你一个满身都是心眼的人,怎么就不知道稍微巴结下郭将军?” 蒋郁山一路唠叨,来到中军营帐前,对着守在帐外,郭侃的亲兵梁城说道:“通报一下,渐丁队赵权求见。” 赵权突然觉得一阵索然无味。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小得意 梁城进去后,很快的转身出来,掀开帐帘,示意他们进帐。 帐内挤满了人。见两人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赵权,让他浑身的不自在。 迎面站的是大胡子大将军和郭侃,大将军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赵权,便低下头继续注视着桌上的地图。郭侃投来的,则是两束温和的目光。他的头朝着赵权轻轻一歪,蒋郁山便推着赵权往郭侃边上靠去。 赵权挤到辛邦杰边上,站住不再往前。蒋郁山推了两把没推动,只得作罢。郭侃看着与自己相隔着几个人的赵权,脸色淡然。 辛邦杰则拥着赵权,朝他悄悄地竖了个大拇指。 “龟州城离咱们这大概是一百五十里路,估计需要三四天时间才能到到达。目前所了解的信息是,龟州城守军大概有一千人,加上从朔州过去的溃兵,总兵力应该不超过一千五百。”大将军一边指着地图一边说道。 赵权探头看过去,地图上画着一个长若累卵的东西,大概就是朝鲜半岛。朔州正处于半岛北部鸭绿江边上,龟城在朔州的正南方。龟城往南是嘉州,西南方向是宣州。宣州的位置已经快到半岛的西海岸。 “龟城到宣州约八十里路,到嘉州也差不多路程,不过往嘉州的路会稍会好走些,可能会少用一天左右时间。咱们无论去宣州还是嘉州,龟城,都是必经之路。”大将军接着说道。 只不干原来给的军令是十五天内必须到嘉州会合,赵权有些迷惑,不知道大将军为什么会提起在位于嘉州西北面的宣州。 郭侃向施玉田略一示意,施玉田点了点头,说:“刚大将军从俘兵那边了解到的信息,高丽军可能会集重兵于龟州,或是宣州,对咱们两军之一进行一次歼灭性的作战。” “按我的判断,龟州这边的高丽兵,能聚得起来的最多也就两三千,想歼灭我们是不可能的,他们在龟州可能性更高的是要阻击我们。歼灭战的重点应该是——”大将军说着,敲了敲在龟州西南面的宣州,“是这里!” “高丽人是想歼灭只不干的部队!”赵权在心里抽了口冷气,这高丽人胃口不小啊! 施玉田接着说道:“因为咱们成功突袭破城,朔州高丽守卒来不及烧毁粮仓,城中所有的粮草都保存完整。虽然不算很多,但足以供应咱们两军半个月所需。所以,现在不用担心粮草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咱们继续按只不干主帅的将令,攻下龟州后,到嘉州与其会合;还是攻下龟州后到宣州与其合兵对敌。” 赵权听着有些不太明白:这两个行军方案,不管如何都要攻打龟州,又有什么区别呢? 蒋郁山在边上悄悄地提醒道:“时间!” 赵权略一琢磨,才恍然而悟。 只不干的军令,是要求他们十五天内到嘉州。现在时间已经过去近半,除去朔州到龟州以及龟州到嘉州的行军时间,留给他们攻打龟州的时间最多只剩两天。 这意味着要想按完成只不干的军令,两支部队再不可能藏私,必须不计伤亡与代价,以最快的速度攻破龟州城。 可是,如果只不干的部队被堵在宣州,那么他们拼死赶往嘉州就会变成一件很可笑的事。 赵权盯着地图,隐隐觉得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没想清楚。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赵权抬头一看,几乎所有人眼睛都盯着他,除了忽儿之外。 这种被围观的感觉让他很不习惯,他有些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侧过头低声问蒋郁山:“怎么回事啊?” “等着你说话呢!” “为啥?” “那你来干嘛?” 赵权一怔,这不是被赶过来的吗,自己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蒋郁山伸出手在桌子底下又狠狠地捅了捅他的腰眼。赵权痛苦地扭了扭腰,清咳一声,说道:“小子有个疑问,想请问下大——大将军。” 大胡子大将军抬起眼,朝他点了点头。 “那个,我能不能知道,城外那些高丽俘虏,你们是按照什么标准挑选的?” 大伙儿的看着赵权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奇怪,只有大胡子大将军看着他,眼色却露出一丝赞许。 “这一百多个俘虏是女真人。”大将军回答道。 女真人?这还真的有些出乎赵权的意料。 “东真国,嗯,金国灭亡之后,一大批女真兵往南逃入高丽,这一带有不少的女真人。”大将军继续说道。 难怪,看来东真军收罗的这些女真降卒,跟东真军一定有比较深的联系。 “这些女真人没什么问题吧?”赵权问道。 大将军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是不是先打龟州,然后再看看?”赵权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时间上怕来不及。”施玉田在边上提醒道。 赵权手伸向地图,在上面指划了一会,说道:“要不,咱们留一部分兵在龟州,牵扯住龟州的守军,然后由主力部队,直接到宣州跟只不干部汇合。如果高丽军在宣州有动作,咱们就与只不干部联合夹击,以击溃高丽兵。如果没有动作,只要找得只不干部,我们应该也不算误了军令。” 郭侃看着他,眼色愈加温和,点着头说道:“继续说。” 继续?赵权又疑惑地转过头看着蒋郁山。今天这个军议的气氛实在让他有些莫明其妙。 施玉田在一旁说道:“怎么分兵,怎么出兵,把你的想法说具体点。” 赵权只好又盯回地图,下意识地答道:“我觉得,可以让稿城军派一半人马作势攻打龟州,东真军那边留个一千人配合。剩下的,应该还有两千多人马,让女真降卒带我们操小路直接到宣州,从侧面攻击围攻只不干部的高丽兵。这样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不错!”郭侃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大将军却深深地看了赵权几眼,而后才说道:“既然郭将军没意见,那,就按这个方案执行吧!” 虽然在军议上被搞得有些莫明其妙,但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正式的军议,自己的意见还被两位大佬采纳,赵权心里还是有些小得意的。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六十五章 消失的高丽人 半夜里,正熟睡中的赵权被人惊醒,模糊之中,似乎是蒋郁山的身影。蒋郁山对他“嘘”了一声,将他扯出营帐,摁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坐下。 “小权,”蒋郁山蹭了半天自己的下巴,才犹犹豫豫地说道:“这次,哥哥好像又做了件不太对的事。” “啥?”赵权的眼皮还没完全睁开,晃着脑袋下意识地问道。 “我想了半夜,觉得还是得跟你说一声,否则我没法睡着了。” “到底啥事啊,哥哥?我昨晚可是一个晚上没睡觉!” “嗯,你今天在军议上所说的方案,其实呢,郭将军原本就是这个意思。” “嗯?” “他找你过去说,大概,可能是因为,这些天你的主张都能得到东真军的支持。” “然后呢?” “郭将军,可能是担心东真军不肯承担攻城的任务,才让你提这个建议的。果然今天你一说,那个大将军就同意了。” 赵权一激灵,人顿时清醒过来。 “而且——” “什么?” “万一只不干被高丽兵伏击,兵败身死的话,咱们就是屠了高丽几座城,也是得不偿失。救只不干,这功劳可比攻下龟州城要大多了!” 赵权心里一阵拨凉,睡前的一丝得意早已不翼而飞。 这套路,实在是太深了。 蒋郁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私下里也觉得,郭将军这么做,有点,有点——不过,你也别往心里去。他也是因为欣赏你,才找机会让你有表现下自己。” 赵权苦笑一下,这下好了,自己好歹又有了被利用的价值。 蒋郁山说完话,如同倒完了脑袋里的垃圾,一身轻松地走人。留下赵权一个人,独自在那发了一整个晚上的呆。 …… 一侧是海水,一边是山脉。 海水一片湛蓝,远处帆帆点点。乍看让人心情为了一爽,然而看久了,便觉无趣。尤其是一阵阵粘湿的海风吹来,让整支军队生出一股烦闷之气。 另一侧的山林上全是低矮的灌木,烈日之下,连个能遮蔽的树荫都寻不到。 离开龙州往南,一日之后,只不干的整支队便显得混乱不堪。一个个衣甲大开,一路上吵闹声此起彼伏。 南下行军,其顺利程度远远超过了只不干与撒吉思的预料。过鸭绿江时,没有遭受高丽兵任何的阻击。 鸭绿江南岸的义州城竟然是一座空城,龙州城也是。大概早在只不干部渡江时,这两座城市的守卒便跑得一干二净。 这让只不干不禁感到一阵阵的得意,在他眼里,高丽的军队本就不堪一击,否则这些年来,也不会被蒙古军队打得如此之惨。 只是无论是义州还是龙州,城内的高丽人撤退得都相当彻底。两座城里见不到一个守卒,也找不到一个居民,所有的物资都被搬运得一干二净。 城外的田地里,任何作物都被收割干净,留下了一撮撮泛青的麦茬。 这让撒吉思有些忧虑,他明白,这是高丽人在实行“坚壁清野”的战术。 但是对于撒吉思的忧虑,只不干毫不在意。他就不信,高丽人还能往哪里去躲,从北到南,只要一个城池一个城池地扫下去,总会将高丽人堵在某个城池中,到时就可以肆意地一次性掠个干净。 再不行,便直接打到西京平壤,在那里人就算跑光了,必然还有遍地的金银财宝供他索取。 两天之后,当蒙古大军开进依然空无一人的铁州时,只不干一路兴奋的脸色开始显得有点难看起来。 撒吉思为只不干选择的这条南下之路,贴近半岛西海岸。是半岛北部不多的拥有较大片平地的区域,高丽北部适合种粮的区域,有一大半是分布在龙州至嘉州的海岸一线。撒吉思原来以为,顺着这个产粮区南下,沿途的补给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然而,如今连遇三座空城,再看看光秃秃的田地里,颗粒不剩,高丽人这是连还未完全成熟的作物都割了去。 军中的存粮还有二十日可用,对此只不干倒不是太过担心。只是放出了数路的游骑,却始终找不着高丽人的踪迹,让他开始觉得有些难受,就像是一只蓄满劲的拳头,却不知该往何处击打。 三个城池,不算居民的话,最少也得有四五千的守卒,可是这些守卒却如平空消失一般,没有任何的痕迹可寻。 高丽人,也许正在前面的某个地方,挖了坑在等着他们。 可是会在哪呢? 无论是在漠北的草原荒漠地带,还是在蒲与、胡里改[t1]的广袤山林之中,连续走一两个月不见一个影,只不干倒也时常经历过。但高丽这么屁大的一点地方,堆挤了至少有两三百万人口。如今他们走了四五天,竟然一个人没见着。 确实会让人产生很怪异的感觉。 大军在铁州城外休整的时候,底下几支队伍开始出现了质疑声。 只不干现在的兵力,以自己的一千侍卫、二千从开元路带来的蒙古兵为最精锐主力;另外有李琬石统率的一千东辽军,与也速不花的一千五百辽阳军。其他的就是保州、燕京与益都共有两千五百汉军。 这八千人马之中,汉军对于只不干来说,便是苦力的存在,完全可以不放在眼里。但是东辽军与辽阳军的意见多少还是得听一些。 成吉思汗在发动攻金战争之前,将漠北以东之地分封给他的四个弟弟,因而被称为“东道诸王”,其幼弟斡赤斤受封面积最大,西起大泽[t2],北至北海最远区域。包括其母诃额仑的民户在内,一共受封了八千户。斡赤斤也因此成为了东道诸王之首。 另一个弟弟别里古台的封地在斡赤斤的南边,直至恩州[t3]与广宁区域。丙申分封时,别里古台又获得了广宁府一万民户。前些年,受令移驻辽阳,因此其旗下兵马被称为“辽阳军”。 别里古台有三个儿子,三子口温不花自攻金之战开始,便领军南征,屡建大功,颇受窝阔台汗依重。此次统军的也速不花为别里古台的二儿子,性格却与口温不花迥异。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南下宣州 别里古台很享受在辽西的日子,在他看来,在这里既不用忍受草原荒漠的苦寒,又可享用到汉地与高丽的各种供奉。除了表面上对斡赤斤家族人尽可能的尊重之外,他可以尽情地享受权势给他带来的快乐。 因此,别里古台轻易不肯外出领兵,虽然他在辽阳总共只有三千的兵力,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扩招军队。他知道,窝阔台汗让他移驻辽阳,无非是在这里安置了一个软钉子。一方面,是将东辽军从其发家之地辽阳迁走,以免坐大;另一方面也是有防备斡赤斤势力南下的意思。 凭着手头的三千人马,别里古台肯定是打不过东辽军的,斡赤斤他更不敢惹。别里古台也就没了对外扩张的念头,于是便安安心心地在辽阳呆着,当一个安乐王爷。 本意上,也速不花是根本不想出兵高丽的,只是这次斡赤斤亲自出面,让他无法拒绝。因此他只能拉出一千五百兵马,随只不干出征。一路上,无论是行军线路还是战略意图,他从不提任何意见,对只不干的任何指令与安排都一一遵照执行。 但是,到了铁州之后,也速不花便意识到了麻烦。 与也速不花一起意识到危险的还有东辽军的千户李琬石。 当年,在成吉思汗的支持下,辽东的耶律留哥起兵反金,并重建辽国,被成吉思汗封为“辽王”,其属下的军队被称为“东辽军”。 耶律留哥虽然是契丹皇族之后,手下将兵却基本源于奚族,只是外人现在根本无法区别奚族与契丹之间的区别了。 作为最早投靠蒙古人的辽东势力,东辽军随着蒙古人征战四方,不但帮助蒙古人完全击垮了蒲鲜万奴建立的“大真国”,还多次随蒙军各个统帅南征高丽。算是现在只不干部中,对高丽情况最为熟悉的一支军队了。 东辽军领军千户李琬石,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告诉撒吉思,这绝对是高丽人的一个大阴谋。 高丽北部有八成的地方都处于崇山峻岭之中,只有他们一路行进的西海岸这块狭长地带,才适合于骑兵作战。在这样的地方,便有再多的高丽兵马,都挡不住蒙古骑兵一击。因此,次数蒙古南征,沿海的这些城市总是最先被蒙古军队打烂。 铁州到嘉州之间,是高丽平壤以北最为难行的一段路。山林之中,别说骑兵,就是步卒的行进都极为困难。要是没有熟悉地形的人领路,一旦进去,很可能就会在山林之中迷失方向。 李琬石的判断是,高丽兵应该会在铁州以南的某处山林之中设伏,利用崎岖山路与纷杂水道,来最大地发挥他们的优势。蒙军一旦进入山地后,缺少了腾挪空间,一旦被困超过十天,粮草用尽之后,便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地。 听了李琬石的意见,撒吉思开始劝只不干退兵。队伍因此在铁州城下滞留了两天时间。 撒出去的蒙古游骑,依然没有找到任何高丽兵的动静。 正当只不干也开始犹豫着是否要退兵的时候,东真军的信使终于找到了他们,并送来两个消息。 一个消息是东真军与稿城军配合,已经攻下了朔州城,在朔州城休整之后,将尽快整军南下,准备攻打龟州。第二个消息是提醒只不干,高丽兵很可能在宣州聚集兵力,围攻只不干部。 宣州,正好处于铁州与嘉州的中间位置,也是自铁州南下嘉州的必经之路。 无论是列阵会战还是攻打城池,只不干觉得都没有任何问题,他担心的是半途被高丽兵设伏突袭。既然已经判断出敌军的意图,他便觉得心下大定。而且,东真军已经攻下了朔州,收获必然丰盛,作为主帅的自己,如果就这样两手空空北撤,实在显得有些丢人。 于是,只不干再不顾其他部队的反对,拔军继续南进。 出铁州不久,道路开始坑洼不平,引着蒙古军队直入山林。 山势并不高,但是山形陡峭,人马难行。偶尔经过山顶,还能隐隐望见西边的大海,以及海上依然的点点船帆。 山林之中,蒙古人终于发现了高丽斥侯的身影。但是,在这种密密丛林中,蒙古骑兵的优势完全被遏制住,要想拦截或捕杀高丽斥侯,成为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只不干只能加派游骑,尽可能扩大防护范围,尤其是保证后路不会被高丽军包抄。 不过,高丽斥侯也不敢过于接近蒙古大军,只是在侧面远远地探视,一旦蒙古骑兵追击过去,立即转身便逃。 蒙古后路游骑一直放到三十里之外,始终没见到有任何的高丽部队存在。 铁州到宣州,其实路途并不算远,也就六十里的路程。但是,高丽兵以破坏道路的方式,尽一切可能地阻缓蒙古人的行军速度。 本就坑坑洼洼的道路,还常常被挖断,或是在路上出现巨石挡路,或是从密林中飞出数支冷箭。一路上,蒙古兵倒是没有多少伤亡,但人马俱疲,蒙古军仿佛进入了一片泥沼之地,越陷越深。 所有人都已经明白,高丽人会在前方的某一个地方,张着一个巨大的口袋,等着他们钻进去。 要不是身处异国,无处可逃,起码那些每天最为劳累的汉军早已逃走了一大半。这些人不仅要伺候所有蒙古人每日的饭食,还要负责沿途修路架桥。干的是最累的活,吃的却是最差的粮,而且连诉苦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个已经被折磨得如同行尸走肉。 但是,只不干却开始兴奋。 高丽兵的动作越大,说明前方的宣州越不可能是个空城。一旦攻下城池,部队可以得到补给,也不会让自己空手而返了。 至于宣州城的高丽守兵,在只不干眼里,都只是土鸡瓦狗的存在,根本没放在他心上。 五天之后,当蒙古军队终于看到破破烂烂的宣州城时,几支部队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反应。二千多汉军已经形如流民,东辽军开始进入戒备,辽阳军却似乎没啥反应。 只不干则激动莫明。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宣州之战(1) 宣州城地处一个山谷之中,三面环山。这种地形并不适于防守,只需陈兵在外,堵住出口,守军便无路可逃。不过这样的死守之地,却往往更能激发出守卒的战斗力。 宣州的城墙虽破,但高丽人已经做好了防备。 城墙之上旌旗林立,城前有数排挖开的小壕沟,壕沟并不深,人一跃可过,但壕沟之前都撒满了铁蒺藜,显然是为了防备蒙古骑兵的突袭。 壕沟之后,是一排拒马,拒马之后,则是二十多架并立的投石机,如一排尖利的骨刺,横在宣州城池之前。 只不干将营寨安在与宣州城正相对的一片山崖之下,第二天一早,便开始了对宣州城的攻打。 负责首战的,是保州、燕京与益都的三支汉军。 这些可怜的汉军,身无披甲,每人只有一把长枪,前排举着一些连夜赶制木盾,说是盾牌,其实只是一些拼接的木板而矣,木板上甚至边树皮都没有削剥干净。 当保州兵的领军千户提出异议,却被只不干直接砍在阵前之后,这些心有不满汉军瞬间安静下来。一个个开始踩着虚浮的步伐,脸色麻木,如一窝茫然的蚁群,没有目标,只有方向,散乱无章地向宣州城墙蠕动而去。 在靠近城前壕沟百步时,高丽兵的投石机开始发射,二十多块黑呼呼的石弹,从容不迫的自天而降。 惨嚎声顿时在战场上响起,汉军们开始慌乱地四处逃窜。 被石弹一击而亡的,也许该算是幸运者。大多数被击中的,或是缺了腿,或是少了部分身躯,滚打哀嚎,却无人可以求助。 有些人依然默不吭声地朝前冲着;有些想躺在地上装死,却被慌乱的士卒不断地踩踏而亡;还有一些便想转头逃回,却被后面充当监军的只不干侍卫毫不犹豫地砍杀。 壕沟未至,汉军已死伤过百,其中有一大半,却是死在蒙古监军的刀下。 当汉军接近壕沟五十步时,士卒们的脸色终于不再麻木,一个个开始惊慌与恐惧。在他们的面前,立起两三百名高丽弓箭手,一声令后,箭矢如飞雨而至。 汉军纷纷倒地,恐惧的嚎叫声与渐浓的血腥味,开始在战场上弥漫。又有些汉军开始回逃,然而遇上的依然是蒙古监军的弯刀。 蒙古监军一边继续驱赶着汉军向前,一边开始向高丽兵弯弓出箭。但是双方之前相距还远,蒙古人射出的箭根本到不了高丽守卒那,反而放倒了一批在最前沿的汉军。 在战场最边缘的人群中,一个衣裳残破,身形瘦长的汉子,正不停地跌倒,又不停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这人,是来自于保州的封扬。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从地上爬起来了。从早上一顿饭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前胸与后背早已饿得紧贴在一起。支撑自己的显然不是体力。 耳边的惨叫声自开战以来就没有停过,身边的同乡不断有人倒下,再也没有起来。封扬的双腿,自上战场以来就一直在发抖,那是被吓的。支撑自己的显然也不是勇气。 封扬从来都不相信自己有勇气,如是不是觉得缺乏勇气,他也不会以堂堂七尺之躯,主动要求加入保州军,以换取一两赏银来埋葬他去世的母亲。 封扬一直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自己,将一切灾难砸在自己的头上。也许这就是母亲生前一直在念叨着的,自己上辈子造了太多的孽,所以这辈子必须受尽折磨以偿还。 自出生后,父亲就一直染病在身,前后拖延近十年,而后又是母亲因病身亡。家里因此一贫如洗,十亩薄田早已卖得精光。 加入保州军,是不得已的选择。但也没料到第二天就会被派往辽东,这一走就是数千里,一直来到这个被称为高丽的国家。而后,就是懵懵懂懂地被塞上了战场。 保州军的领军千户,已经被蒙古人直接杀了。如今他们这一千人的保州军,连个领兵的人都没有。以至于一上战场,封扬都不知道该听什么样的号令,该做什么,只能蒙着头随着大部分人群,往前冲。 服从,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一个石弹从天划落,离他不过三尺远。边上一个队友的脑袋被砸飞了一半,连吭都没吭一声就此倒下。石子砸落地上,又略微弹起,带走了另一个队友的一条大腿。 “啊——”,这一大声惨叫,却没有让封扬的脸色有任何的改变。他的双腿依旧在不停的哆嗦,意识中却已经失去了惧怕的感觉。 蹒跚的跑动中,封扬又被一具倒在地上的人体绊倒。他还没完全爬起,身后就有人冲过来,撞在自己身上。箭雨呼啸而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躲,也无处可躲,只能把脑袋尽量地缩在脖弯,闭上了眼,跌跌撞撞地继续朝前冲去。 眼前的高丽兵与投石机渐渐清晰,跃过一条壕沟后,封扬的身边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他想吼叫两声,张开的嘴却如一条离了水的鱼,一张一翕地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前面又是一条壕沟,边上已经有人跃起跳过。封扬下意识地跟着跳起,突然后背一阵剧痛传来,身上所有气力顿时被一击而散。封扬从半空中直接摔进壕沟里,再也无法动弹。 “终于中箭了吗?”封扬似乎感觉到了一种解脱。可是,为什么会是后背? 两千多具人肉的堆挤战术,总算取得了一些成效。三道横在投石机之前的壕沟终于被尸体填满,壕沟之间的铁蒺藜也被趟得一干二净。倒下的拒马之上,挂满了或大或小的肉块与残缺的身躯。 数百高丽守卒终于退回宣州城内,城外的数十架投石机全部焚毁,冒起的熊熊黑烟,将焦臭味弥漫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让人闻之欲呕。 这火烟,成功地挡住了蒙古骑兵的后续攻势,只不干只得暂时收军回营。两千多汉军,能活着回来到营寨的,不到一千。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宣州之战(2) 战场上的烟火薰烧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火势终于完全熄灭。二三千的高丽兵,已经列阵于城前。 只不干见状大喜,他最担心的高丽兵全部龟缩在城内拒守。这样的话,即便是攻下这个破城,也势必会给蒙古军队带来较大的伤亡。 所剩的汉军已经不多了,再死只能死东辽军或是辽阳军,只不干心里很清楚,这两支军队也一样不愿意去承担这种战损。 昨日一战,汉军伤亡过千,现在所有还能走得动六百多汉军,全被赶上战场,依然置于最前方。这些汉军有些举着木板为盾,有些抬着云梯,两眼呆滞,磨磨蹭蹭地向前移动着。 紧跟着的,是李石琬的一千东辽军,一个个似乎很不甘愿的样子。下马作战对他们来说,毕竟是件很难适应的事。 宣州城墙之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高丽守卒,看来出动的二千多兵卒,已经是宣州城的大半主力了。只要能将这些军队全歼,攻下宣州城便完全不在话下。 因此,只不干几乎将全部兵力派上战场,力求一战建功。 在东辽军左侧的,是也速不花的一千五辽阳骑兵;右侧的,是二千开元路骑兵。五百侍卫骑兵作为监军,拖在阵后。只不干自己率着剩下的五百侍卫军驻守大营。 只不干的策略很清晰,中路利用汉军先把路填出来,再用东辽军击破高丽兵防线。而后左右路骑兵对溃卒实施包抄歼敌。 高丽守卒背靠宣州城墙,摆出一个弧形阵势,前依拒马,一个个面黄肌瘦,但眼神冷然。面对着与他们同样面黄肌瘦的汉军,前排弓兵满弓上箭,斜指向天。 汉军即便再如何磨蹭,也终于被赶到距高丽兵不足一箭之地。前排举着盾的萎萎索索不敢往前,后排的被东辽军推搡着向前挤去。 一声号令之后,高丽军阵内箭雨齐飞。连续三波箭雨弥漫之后,汉军还能站着的,已经不足一半。剩下的一半,几乎是被东辽军士卒当作肉盾往前推行。汉军士卒一个个哀痛嚎叫着却又无法挣扎逃开。大部人还没走到一半,便已经在东辽军身前气绝而亡。 东辽兵弓手还始反击,但是并没有带来太多高丽兵的伤亡。 又两波箭雨过后,战场上已经听不到汉军士卒的惨叫声了。他们的尸体被当作盾牌直接顶向高丽兵阵前的拒马之上,或死或未死,就这样当成了东辽军杀入高丽军阵的肉垫。 肉博之战开始,高丽兵显然不是东辽军的对手。甫一接敌,高丽兵卒就溃散了一大半,只余阵前的三四百人在那坚守。 这些留下的兵卒没去管身后已经在溃逃的其他高丽兵,他们三四个人为一组,刀盾兵与长枪兵相互配合,咬着牙,齐声一喝,突然奋力向正在突破拒马的东辽军杀去。 东辽军被突然发力的高丽兵一阻,大部分人都有些意外,刚突破拒马的几十个士卒瞬间被砍翻倒地。跟着的士卒便不愿再往前,略为退后,只是依靠居后的弓兵开始对高丽兵进行射杀。 从开战至今,还不到一个时辰,高丽兵竟然败像已露。这让只不干大为欣喜,他骑在马上,手中弯刀一挥,大吼道:“传令,尽屠城外高丽兵,城破后三日不封刀!” 阵前两侧的辽阳兵与开元兵见有机可乘,也开始催动战马,向城前包抄过去。蹄声隆隆而起。 对于蒙古骑兵来说,这是他们最喜欢的一种战斗模式:冲破了敌军的防守之后,凭着迅捷灵活的轻骑,开始恣意的猎杀。 在这些骑兵眼中,宣州城墙虽然惨破,但也不是靠两条腿就能翻得过去的,这些遇蠢的高丽溃兵显然已经无路可逃。 东辽军见两侧骑兵开始包抄,队型又往后缩了缩。骑兵一旦对高丽溃卒形成包抄,眼前的数百个人的下场便不需自己再去操心了。 死啃硬骨头,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有兴趣的。 留在阵前的高丽兵,虽然杀退了攻入拒马圈的东辽军,但的确无法阻挡住从两侧包抄而至的骑兵。不过这些人依然没有撤退的意思,他们三四个人为一组,背靠着背结成一个个小圆阵,死死地盯着直接扫向城墙的蒙古骑兵。 东辽军不愿去与这些高丽兵死战,两侧的骑兵也没空管他们。只不干见状大怒,再传军令,让五百充任监军的侍卫兵突前,督促东辽军攻敌。 两侧骑兵催动战马,如狂风般卷至城下,城上稀稀落落射下一些箭矢。显然城上守兵确实所剩不多,这让剩余的骑兵更加放肆地包抄上前。 拦在他们之面的,只有一排拒马了。 前排的骑兵纷纷下马,慢条厮理地挪开这排拒马。在他们眼里,退至城墙边上的这些高丽兵,已经是一群无路可逃的待宰之羊了。 但是,让蒙古骑兵始料未及的是,城墙之上,突然同时垂下一千多条绳索。那些已经缩至城根的高丽兵,手脚并用,一人拽着一根绳索,转眼之前便翻上城去。 此时,刚越过拒马的骑兵,只来得及朝城上射出一些稀稀落落的箭矢。 骑兵们一个个在城下咒骂声不断,却只能勒住马头,望城兴叹。转头看着依然留在战场上的数百高丽兵,调转阵型,准备将满腔的愤怒发泄到他们身上。 三千多蒙古兵马对战三百多高丽守卒,结局已经毫无疑问。 可是,当这些已经被完全包围住的高丽兵,眼里透出一丝丝决绝的狠意时,所有蒙古兵却感觉到了一股股阴冷。围剿过去的两路骑兵与东辽军一样,不自禁地放缓马速。这些高丽兵,显然准备在临死之战,狠狠地咬上蒙古军几口。 最终,高丽兵以三百多人的代价,换得七八百汉军的性命,以及近二千人的安全回撤。这种交换比,在只不干看来,是完全合算的。但是,对于整体的战况以及几路人马在战场上的表现,他却极端不满。 “全军攻上去!”只不干大声吼道:“今日必须夺下宣州城!再有殆战者,杀无赦!”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宣州之战(3) 最后的五百侍卫军,又被派上战场,只不干身边只留下二十个亲兵。 日已至午,一阵狂风突然自山谷中穿出,吹得战场之上砂石乱飞。 风过后,天空聚起的阴云挡住了正午的阳光,给战场上正在激战的士兵带来了阵阵凉意。 又一支骑兵从东辽军身后飞奔而至,这是只不干的五百侍卫军。 一阵阵如巨浪般的怒吼,如飞奔而下的巨流,穿过犹豫不决的东辽军,再从拒马的缝隙中一透而过,直接扑向那些如顽石般挺立于蒙军包围之中的高丽兵。 血光瞬间染红了整个战场,以及狂奔之中的马蹄。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高丽兵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光眼前的这些蒙古人。 然而不行,再阴冷狠辣的目光,一旦对上坚决的蒙古骑兵,都是不堪一击的。五百侍卫军在损失了十数骑人马之后,便将高丽兵组成的一个个小圆阵瞬间踏烂。 血,在战场上是最廉价的东西。一滴滴,一串串,一篷篷。从士卒身上被剔向天空,再砸落泥中。 同时飞舞的,还有残肢、碎肉与一个个怒目依然圆睁的首级。 战场之上,并没有太多的哀嚎声,只有杂乱的马蹄、刀切入骨的铿锵与蒙古人嗜血之后兴奋的狂呼。 当最后一个高丽兵倒下之后,这些侍卫兵怒目扫视着东辽军,让开战场,分立两边。 东辽军将士只得收拾起各自的不满,他们很明白,这时候再不出力的话,很可能会直接被这些侍卫兵毫不犹豫地斩于马下。 东辽军将士抬起被汉军遗落的云梯,略整队形,开始向宣州城墙攻去。 只不干立在马上,一边远远地望着宣州城前的战场,一边听着游骑兵不断往返的汇报。见到城外的高丽兵终于被收拾干净,他稍稍地松了口气。 以战场上现有的蒙古兵力,攻下宣州城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只不干最担心的是东辽军与辽阳军出工不出力,这样最后只能损耗自己的开元兵与侍卫军。 又一阵怪风刮起,宣州城的上空堆起了更多的乌云。 蒙军营寨两侧,突然隐隐传来一些喊杀声,只不干愕然地转头四顾。一骑飞奔而至跟前,骑卒翻身下马禀道:“山后左侧道路发现敌高丽兵,估计有三千人马,离我们不足三里地。” “高丽兵,哪来的高丽兵?”只不干一声怒喝。他在营寨通往宣州之外的道路上,一直放有游骑,这么多天始终就没到过大批高丽军的影子。即便是宣州城有高丽兵出击,也不可能跑到他们身后去。 右侧又奔来一骑,人未至声已到:“山后右侧发现高丽兵,四千多人马,距此不足四里!” 只不干呆住了。 宣州城联接外界的道路总共只有两条,他都撒放了数十游骑兵,同时发现敌踪,说明这的确是高丽兵在实施对他们的包抄围攻。 可是,这些高丽兵莫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边上的撒吉思看着只不干在发怔,有些急了,提醒道:“小王爷,赶紧出兵应敌!” 应敌?只不干看着身边剩下的二十个亲兵,脑子一下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赶紧把战场上的兵力调回来!”撒吉思又提醒道。 “噢,对!”只不干晃了晃脑袋,开始大声吼道: “传令!五百侍卫军回营,出击左侧高丽兵!调一千开元兵回营,出击右路高丽兵!” “传令,另外五百侍卫军回营驻守!” 传令兵向战场上飞奔而去。 战场上的蒙军顿时显得有些混乱。有些人正咬牙向前,有些人却呼喝着整兵后撤,人马穿梭之中,不时相互扯撞,而后便是撕扯开骂。 还好,两队人马总算赶在高丽兵发动攻击前回到了营寨,而后又分成两股洪流,朝左右奔袭而去。 “杀光他们!”只不干对着两支撤回的蒙古军队吼道,不管这些围攻而来的高丽兵是哪来的,竟然现身了,都必须将他们杀个干净。 喊杀声传来,撞在营寨之后的崖壁上,震荡着传向宣州城前的战场。 两侧的高丽兵,虽然人数上远多于蒙古军,但显然战斗力也是不堪一战。一见蒙古兵冲到,个个转身便逃。两路蒙古军冲速不减,紧跟着冲杀而去,呼喝声渐远。 “不好!”撒吉思又是一声惊呼。 顺着撒吉思手指的方向,只不干看向中军后营,一股细细轻烟正在飘起,在风中摇晃着越变越浓。 后营跑出一个浑身浴血的汉军,挥着手喊道:“袭营,高丽兵袭营!” 只不干皱了皱眉头,他听不懂汉语。 撒吉思脸色刷的一白,喊道:“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有高丽兵?” 后营紧靠山崖,撒吉思一直认为那里是全军最安全的所在。那里除了堆放粮草,只有三四百个几乎已经走不动路,正在等死的汉军。如果有高丽兵偷袭,还真的没有任何的兵力可以防患。 只不干手一挥,领着剩下的二十个侍卫,拨转马头,直奔后营而去。 后营中已经乱成一团,四处是汉军的哀嚎声。两百多高丽兵并不去肆意砍杀汉军,但碰上的便是干脆利索一刀。本就伤病在身的汉军,根本没有任何的抵抗之力。 高丽兵手举柴火,正在四处点烧。火借风势,周边开始传出噼哩啪啦的声响。 只不干眼中喷出熊熊怒火,催动身下战马,直接往高丽兵冲去。身后的二十个侍卫兵也散开阵型,如猛虎下山,直扑向前。 只不干左手抽出弯刀,右手握着一根铁骨朵,双腿夹马,直接撞倒一个高丽兵,战马后蹄跟着狠狠踏上,传来一声清脆的骨裂之声。 只不干壮硕的身子,在马上却显得极为灵活。他先是略微向左一侧,左手弯刀掠过,一颗脑袋便飞到半空中。再往右倾,右手举起的铁骨朵顺手砸下,脑浆迸射而出。 一息不到,只不干已经干脆利索地杀了三个高丽兵。 高丽兵见到恶狠狠而来的蒙古兵,却没有逃散,一百多个人各自围向蒙古兵,枪捅、刀斫,甚至整个人扑到马上与骑兵厮杀。后营中更加混乱,人喊马嘶,惨叫与怒吼声不断响起。 其他的高丽兵依然四处奔跑点火,一串串烟柱迅速燃起,直冲入上空中凝聚成团的乌云。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七十章 死里逃生 只不干身边的这些侍卫,包括只不干自己,堪称此次南征队伍中战力最为彪悍的勇士,但他们毕竟才只有二十一个人,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转眼间,有四五个蒙古兵已经被高丽人扯至马下,围杀而死。 但是,大部分的高丽兵还是难挡蒙古兵之勇。尤其是只不干,嘴里在不停地狂叫着,一边驱马狂追,一边随手收割高丽兵的性命。 天上的乌云似乎被只不干的怒吼所惊动,数声闷响之后,豆大的雨滴开始砸落。 余下的高丽兵呆呆地仰着头,看着渐渐成线的落雨,呆若木鸡。有些直接扔下兵器,跪地长嚎。 这些高丽兵是从蒙古后营的山崖上偷偷垂绳而下的,本就抱着必死的斗志前来焚烧蒙军粮草。如今功败垂成,一个个顿时丧失了斗志。 突然而至的大雨,让只不干胸中的闷气为之一疏,他张开双臂,左右手兵器斜指天空,哈哈大笑,“感谢苍天!感谢——” 突然眼前一丝黑影闪现,兴奋中的只不干下意识地挥动左手弯刀,脑袋略略一偏,一只黑箭从山崖之上飞射而至。 黑箭紧贴着只不干脑皮,刮过他的左眼角,带出点点飞血。 只不干大吼一声,几乎被黑箭带下马去。边上侍卫手中角弓接连响起,一声惨叫之后,半山崖上摔下了一名潜伏的高丽弓箭手,砸在地上,砰然作响。 只不干勉勉强强睁开自己的眼睛,视线中半片血红。还好,眼珠子似乎还在,但眼角的皮已经被来箭刮去了一整块。伤口被雨水一冲,疼痛彻骨,让只不干的脸狰狞如魔。 只不干咬着牙,低声吼道:“给我,杀光了他们!血洗宣州城!” 当五百侍卫军赶至大军后营时,战斗已经基本结束。高丽人也不能算完全失败,蒙古军所剩不多的粮草,已经被焚毁了近半。 雨水挽救了蒙古军的部分粮草,却使蒙古军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吃尽苦头。 雨势越大,宣州城外的战场上,完全成了一片沼泽之地,一出去人马便是一身泥。 营寨两侧的山路被雨一冲,便无比湿滑,加上高丽兵更加肆意的破坏,别说骑马,连正常的行走都变得极为困难。 只不干发现,自己竟然被数量相同的高丽兵给困住了。他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牵动眼角的伤势,痛彻入骨。 …… 封扬是被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经惊醒的,但是,他努力了好长时间,却始终无法睁开自己的双眼。整个人犹如陷入梦魇之中,不知身在何处,甚至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整个身躯四肢,以及五脏六腑,都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封扬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嘴张大,却接不到任何水,只有被马蹄扬起的灰土。 喉干欲裂,整个嘴巴似乎都在冒烟,一股被烤干的焦肉味,正从噪子深处往上冒,充斥着口鼻。 封扬微微地侧过头,唇尖似乎触碰到一些液体,很稠。他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随即一股巨大的恶心感扑面袭来,他却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滴冰凉突然滴落在鼻尖,封扬抻着脖子,试着伸出舌头,却总是够不着自己的鼻尖。 随后又有一滴落下,渐渐密集。舌头终于舔到了,是雨!是水! 封扬这辈子从来就没觉得,雨水会是如此的甜美。他拼命地张大着嘴,承接着上天给予自己的恩赐。也许,老天爷并没有完全抛弃自己。 一丝生机从舌入嘴,顺喉滑进自己的身体,而后扩散到四肢。手与脚,终于可以动弹了。 封扬总算有力气把眼睛睁开,天空一片黑暗。四周,除了雨,便是水,睁开的双眼却看不见任何的东西。 他伸出手往周边摸去,猛地一缩,紧挨着自己的,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另一边,也是。 封扬咬着牙在周边几具尸体的怀里掏摸着,终于寻到了一小块硬梆梆的面饼。他把面饼捧在双掌之中,就着雨将面饼泡软,塞入嘴中,顺水尽吞入腹。 已经麻木的肚子,终于有了些许的知觉。力气,也开始渐渐地回到了四肢。 封扬撑起上半身,雨似乎略小了点,周边已经没有其他的动静。他又拱起下半身,顺着身下的壕沟开始慢慢地爬行。后背的箭矢已经脱落,但是疼痛开始弥漫全身,让他不得不时时地趴倒重新积蓄力气。 身子底下,除了泥,便是一具具尸体。封扬的脸有时会挨上另一张冰冷的脸,有时却会挨上一段残缺的胳膊或是大腿。鼻中,则是闻之欲呕的血腥。 脑中早已失去了意识,似乎只是一个本能的力量在支撑着他逃离这个如地狱般的壕沟。 当黎明来临的时候,他终于爬离了那个几乎将自己埋葬的战场,站在一座山坡之上,望着雨幕之下的绵绵群山,封扬却怔住了:自己,这是要去哪? 雨从脸上砸落,封扬的身子慢慢软倒,坐在地上。他感觉到,老天爷似乎依然没有打算拯救自己,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即便他现在能回到保州,那边已经没了他的父母,没了他的住所,连一寸的土地都已经不属于自己。更何况,凭着自己一个人,拖着受伤的身子,又怎么可能回到数千里之远的保州? 雨渐渐小了下去,但依然淅淅沥沥,封扬孤然而坐,摇摇欲倒。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一阵轻风掠过,封扬就此栽倒在地。 昏迷之前,封扬隐约听到一声诧异的叫喊:“奇怪了——” 不知过了许久,封扬终于从晕迷中醒来,身下很软,身上很暖。一个小小的行军帐篷正帮他遮住了雨水。 他呻吟了一声,想抬起身,却是浑身酸痛,无力可使。 听到动静,眼前突然进挤来一堆人,大大小小、胖胖瘦瘦,把封扬吓了一大跳。他认真一看,这些人衣装肯定不是高丽人,应该是跟他一起从中原过来的汉军。 他松了口气,又仰面躺倒。 一股浓浓的米香味,从鼻孔处钻入心肺。封扬禁不住喉头一鼓,又睁开了眼睛。眼前,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伙子,手上端着一碗冒着湿气的米粥,满脸微笑地看着他。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受困 此人,正是赵权。 他跟渐丁队几个,与一支东真千人队,靠着几个投降的高丽女真人带路,从龟州穿越山林,直接来到了宣州。 在宣州附近,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四处都有高丽兵出没,却找不到只不干军的行踪。 还好,同行的女真人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在他们想法设想的探听下,这才得知,只不干军的部队已经被数路高丽军围在宣州城外,进退不得。 赵权等人,趁着大雨,避着高丽兵,终于摸到宣州城外,正在想办法寻到突破口以联络只不干军。没料到,会在这里碰上失魂落魄的封扬。从封扬身上的残破的衣着来看,这人应该是逃离战场的汉军,只是累得虚脱了,身上的伤势也并无大碍。 赵权微笑着对封扬说:“来,先喝碗热粥,其他的呆会再说。下雨天熬一碗粥,可不容易了!” 封扬眼角微湿,他抬起身,接过碗,稀哩窣噜的就把一碗粥吞了个干净。 其实,对宣州城的战况,封扬也不是很清楚。他搞不清高丽军的具体兵力,也不明白只不干现在所面对的局面,更不知道是哪几路高丽兵包抄过来。 他唯一知道的是,与他一起过来的保州汉军,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不过,最重要的是,虽然有些迷糊,但封扬还是记得住自己从宣州战场上到这个地方的大概道路。 …… 雨已经连续下了三天,只不干的脑袋也连续疼了三天。 那天让他觉得受老天爷眷顾而至的雨水,如今却完全遮瞎了他的双眼。 在这样的天气里,蒙古游骑完全不是滑如泥鳅的高丽人对手。游骑兵出营太近,根本了解不到周边情况。离营一远,就再也回不来了。 只是高丽兵也只敢远远地把守着蒙军营寨条对外的通道,利用复杂的地形来阻击蒙古游骑兵,并不敢过于靠近营寨,更不敢对大营再次发动攻击。显然,上一次的行动,也使他们的损伤颇为惨重。 对峙下去,蒙古兵未必会被高丽人击垮。但是,已经快要见底的粮草却会让他们饿垮。 再不想办法突围,下场一定会很难堪。 撒吉思坐在只不干边上,勾着头发呆。作为斡赤斤家族的首席幕僚,他其实更擅长于经商,一直以来,他都在为斡赤斤打理着家族的生意。草原上牧民依靠牛羊,也许还能养活一家人,但是作为掌管着诺大封地的王爷,光靠牛羊,那肯定是活不成的。 因此,作为掌管翰赤斤家族钱袋子的人,其地位自然是尊贵至极。只是撒吉思能力再强,他对战事却是不了解,此次出征,后勤军需的一切管理自是无需只不干操心,但战略战术方面,他实在给不了只不干太多的建议。 这时,一个侍卫掀帘而入,对着只不干禀道:“有几位东真军信使前来。” 只不干神色微微一振,接过侍卫手中的令牌,查验无误后,对着侍卫点了点头。 之前,只不干已经派出多名游骑联系东真军部队,但一直没有回音,大概都在半路上死于高丽兵手中。 其实对于东真军,只不干也没有抱太多的希望,他觉得这种局面下,就是东真军来了,也没多大用处。如今,只能等着,等天晴了再说。 撒吉思却是有些兴奋,他起码明白一点,如今这个僵局,如果没有外力的帮助,光靠他们自己这一支部队是根本破不了局的。 侍卫出了营帐,随即领了几个人进来。领头的是一个汉军,只不干并不认识,跟在他后面一个二十来岁的壮小伙,他倒是见过,是东真大将军的侍卫千夫长,缪风。 站在他们之间,是一个半大小伙,正是在辽阳,率先出头为被行刑者求情的那个人。只不干看着他便觉得有些不爽。 赵权看着只不干,心下却是诧异愈盛。当他知道蒙古兵被围后,就预料到他们处境可能有些不妙,却没想到会这么糟糕。 营寨内的蒙古兵,完全没了往日的嚣张模样,一个个精神萎靡不振。而只不干竟然还受了伤,看上去颇为严重的模样。 见只不干用剩余的一只眼睛狠狠地盯了自己一眼,赵权赶紧挪开视线。只不干边上的撒吉思倒是满脸温和地看着自己,赵权禁不住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只不干重重地哼了一声,而后问道:“你们那,什么情况?” 丁武躬身一礼,答道:“十日之前,我们与东真军一起,已至龟州城下,现正在攻打龟州。” 只不干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还打什么龟州?把你们兵力全部调集过来,把外围的高丽兵先清干净了再说!” 丁武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怎么了,有问题吗?”只不干面色开始有些暴躁。 “不是,只是,不知道需要派多少兵力过来,然后要怎么攻打那些高丽兵?还有,高丽兵的数量大概有多少?” 只不干右手往桌几上一拍,正要发怒,眼角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烦躁愈盛,但怒气已经发不出来了。 他手一挥,对着撒吉思说:“你跟他们去商量吧。” 撒吉思的营帐就在隔壁,他把赵权等人让入营帐坐下,给每个人倒了碗马奶酒。赵权苦着脸,这种酒他根本接受不了,但还是饮了一小口。 “你们,是稿城军郭侃部下?”撒吉思笑咪咪地问道。 丁武点了点头,说:“在下丁武,稿城军渐丁队队长。这位赵权。” 撒吉思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那么战况如何?攻城顺利吗?兵力损失大不大?” “还好,算是比较顺利了,自攻下朔州后,我们便起军南下。因为得到了高丽军准备围攻你们的消息,有些担心,因此大将军与郭将军令我们过来,看看接下去需要如何配合你们作战。” “就来了你们三个?” “还有一千多兵力,在外头候着。” “一千啊,少了点……” “可以——跟我们说说你们这边的情况吗?”赵权在边上小心翼翼地问道。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七十二章 哪来的高丽人 撒吉思听到赵权发问,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三个人,缪风他认识,东真军的千夫长。丁武在稿城军中看样子,最多是个十夫长。 自进帐后,职位最高的缪风便一声不吭,丁武显然有些应付不了场面,出言询问情况的,竟然会是这个连十夫长都不是的小伙子。 不过,与只不干不同的是,这个敢于出头为自己同伴求情的小伙子,给撒吉思留下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 撒吉思犹豫了一阵,摇了摇头说道:“很不好!” “这里,不太适合蒙古骑兵作战。而且一直在下雨,让我们有些腾挪不开。” “大概还有多少兵力?”赵权小声问道。 撒吉思又沉吟了下,说道:“主要的兵力,倒是都在,就是—— 就是,汉军已经差不多了。” 赵权心里一凛,二千五百的汉军,就这么地差不多了?这批蒙古人可真够狠的。还好他们跟东真军攻打的另一路,要不然这会很可能也一样的成为了炮灰。 “能知道外围的高丽兵是哪来的吗?”赵权再次问道。 虽然对赵权略有些好感,但这么连续的被他问话,让撒吉思也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斜了赵权一眼,说:“难道不是你们从龟州放来的高丽兵?” “不,不。”赵权尽可能地放低语气,说道:“你看吧,撒吉思大人,我们在朔州的时候,虽然没有全歼高丽守卒,但是实实在在砍了二千的高丽兵,首级随时可查。跑出去的最多也就四五百名。 就算龟州城全部高丽兵来袭,也不过二三千的兵力。我看现在外围的这些高丽兵,应该就不止这个数吧!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龙州和义州的守卒?” “哪有可能!”撒吉思语气坚决地说道:“我们一路过来,义州、龙州,包括铁州都是空城,这三座城的高丽兵只可能往南逃,怎么可能绕到我们后头去?” 赵权陪着笑脸应道:“是,是,大人你说的是!但是——” 撒吉思默然不语,他倒不是在怀疑东真军与稿城军在搞鬼,也知道外围的高丽兵不太可能是他们放过来的。只是这些围住自己的高丽兵实在来路蹊跷,让他一直琢磨不明白。 要说从南边嘉州的兵力来援,最多也就是抵达宣州城,以协助守城。 总数近万的高丽兵,如果真的有能力,瞒住他们,进行如此大规模、大范围的调动与行军,那么高丽兵的战斗力未免也太强了些。有这等战力,这些年又怎么可能被蒙古军队打得如此之残。 因此,这些高丽兵也不太可能是从南面城池过来的。 这个问题已经纠缠了撒吉思好几个日子了,他看了眼赵权,索性问道:“来,那你说说看,这些高丽兵到底从哪来的?” 赵权对这些高丽兵也突然产生了兴趣。 朔州一战,让他第一次见识了高丽兵的能耐。这些身材瘦弱、马匹奇缺、兵械粗糙的高丽兵,在正面战场与蒙古兵或是东真兵相比,基本上是不堪一击。但是他们却又有着自己的一些坚持,恶劣的环境之下,却可以爆发出强大的韧性,这种韧性别说是宋国的军士,就是连蒙古人都未必能比得过。 因此他们的战斗力看似不强,但绝对不可以低估。尤其是依赖于半岛北部山林的游击作战,有天然的优势。这大概也是后世那个金大将军,熬出一个新朝鲜的最大资本。 “有地图吗?”赵权看着空空的矮几,问道。 撒吉思找人拿来一份地图,在矮几上铺开。 这地图竟然还不如东真军的地图详尽,只能大概看出半岛的地形轮廓与几个主要城池的位置。 不过,看地图只是赵权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后世的朝鲜地图他还算比较熟悉,跟东真军那份地图相结合,高丽北部的山形地势与各座城池位置,早已牢牢地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赵权眼神很专注地盯着地图,丁武和缪风却都专注地看着他。 撒吉思越发觉得有些奇怪。这个赵权,如果说在稿城军中有一定的影响力,还情有可缘,怎么跟东真军在一起没呆多久,就让东真军一个千夫长都对他这么服气? 对于东真军,撒吉思还算是比较了解的。自大真国灭后,蒙古国在辽东设立了两个万户府,一个是斡赤斤家族掌管的开元府,另一个是贵由家族控制的南京府。负责南京府的守护驻军便是东真军。 东真军整体兵力不多,战斗力却着实不弱,而且向来以桀骜闻名。不仅与开元府的势力不和,与东辽军更是如同水火。只是这些东真兵很少主动招惹其他势力,其他的势力也轻易不敢去惹他们。此次南征,只不干本来也不太指望东真军能出大力气,却不知道为什么东真军的统帅大将军却会亲自领兵南下。 赵权一边盯着地图,手指头一边在上面划着。 从半岛北部的义州南下,需要经过龙州、铁州,直到宣州。这一路基本都是顺海岸线而行,也只有沿着西海岸这一带,才是最适合蒙古人行军的相对平坦之地。 离海岸不远,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岛屿。 岛屿?赵权脑子中隐隐一丝光亮闪过。 他抬起头,问撒吉思:“原来有一支益都的汉军,是从海上过来的?” 撒吉思凑过来,指着地图的边缘说:“是的,他们是从山东登州上船,直到婆娑府登岸。” “据说,他们遭遇了高丽水军?” 撒吉思点了点头,“原来说有三千人,实际到了一千,有两千人死于高丽水军手中。” “领军的还在吗?我,能不能见见?” 撒吉思摇了摇头,说:“肯定不在了,我叫人去找找,应该还能找到一两个益都兵吧。” 赵权背上又开始冒冷气,一千个益都兵啊,只剩一两个? 不一会,一个汉子被领进军帐。此人瘦长如竹,身子微驼,似乎是被自己的身高给压折了。 这汉子簸着一只脚,吊着一只胳膊,一进帐便要跪倒在地。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七十三章 奇货 赵权起身撑住这个汉子,随手拎过一个垫子,让他坐下,并递了碗马奶酒给他。 那人一怔,接过酒碗,却端着没敢往下喝。 赵权挪到他身边坐下,说道:“没事,喝一点,去去湿气。” 汉子犹豫着,就着碗沿茗了一小口酒。 “我就是想跟你了解几个事,如果我的问题你觉得不方便回答,你可以不说,但是,我希望你不要骗我,行不?” 汉子目光闪烁地看了一眼撒吉思,还是点了下头。 “你加入益都兵时,领了多少赏银啊?” 那人眨巴了眼,回答道:“一,一两银子。” “那,这银子给家里人了吗?家里还有谁啊?” 那人苦笑着说:“我是逃难到益都的,家里人早已失散。就我光棍一个,给的赏银当天晚上就花掉了。” 赵权在心里点了点,看来这些益都兵跟保州兵一样,都是临时征集而来的。这赏银,也算是买命钱了。 “那你在益都,有学习操持舟船吗?”赵权接着问道。 “没有啊,入伍后没几天,就被赶到登州,然后直接上船。平生这是第一次坐船,晕得我快跳海里去了。” 那人大概是见赵权问得轻松,话不自禁也多了起来,“而且船舱里挤满了人,全是呕吐物,躲都没地方躲,简直跟猪圈一样。” “你们一舱,我觉得最多也就十来个人,能挤成什么样?” “何止!就这么大的一个船舱——”那人举起一只手比划了下,“跟着帐篷差不多大吧,挤了六十多人进去,连睡觉都只能相互靠着。” “船很多吗?” “有个十几艘吧。”那人顺口回答道,随即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的朝撒吉思望去。 撒吉思此时也听出了问题,脸色猛的一沉。一船六十多人,总共就十几艘船,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千个士卒。虽然之前他有些怀疑益都实际派过来的兵力,却没想到就是只有这一千人。 “听说你们碰到高丽水军了?”赵权接着问道。 那人嘴巴张了张,看着已经黑下脸的撒吉思,却没敢再回答。 赵权心下稍微一安,看来这家伙不算滑头,应该是益都兵自海上过来时,并没有碰到高丽兵。 此后,赵权又绕着弯问了一些问题,那汉子已经不敢轻易再回答。不过从他的言语当中,众人都已经听明白了几个问题,一是益都兵的的确确只来了一千人;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遭遇过高丽水军,当然也无从知道高丽水军的船只与战斗力到底如何。 不过在船队靠近婆娑府时,远远地有看到鸭绿江口的柴岛边上有不少的高丽船只。 撒吉思虽然因为知道了益都兵的底细而觉得不舒服,可是直到那个益都汉兵离去,他依然不明白赵权了解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 却听得赵权在边上一声长叹:“可惜了——” “可惜什么?” “如果益都的船只有在的话,我觉得应该可以取得一场大胜,如今看来,只能谋取安全撤兵了。” “怎么说?”撒吉思盯着赵权划在地图上的手指头,有些不解。 “你看,这里。”赵权手指头点着半岛西侧的三个岛,一个是位于鸭绿江口的柴岛,一个是铁州附近的皮岛,另一个则是宣州正南方的身弥岛。 “大同江以北的半岛西部海域,这三个岛算是最大的岛了。我估计高丽水军在这三个岛上建有驻地,以控制北部水域。” “嗯,然后呢?”撒吉思还是有些迷惑不解。 “外面的那些高丽兵,应该是从海上过来的!”赵权的手指头在地图上划了个弧,用很坚定的语气说道。 “义州的守军,应该是撤到龙州后,从海上移至柴岛,再运到皮岛;而铁州的守军也一样通过水军船只撤至皮岛。三个城池守军再从身弥岛上岸至宣州,这样就跑到你们身后去了。” 撒吉思恍然而悟。 自高丽王室迁至江华岛之后,蒙古兵虽然在半岛北部屡战屡胜,但始终于法令江华岛上的王室彻底臣服。高丽水军在蒙古人眼中,并不具备威胁,因为他们根本不敢上岸作战。这导致了只不干与撒吉思都忽视了这个重要的问题:高丽水军虽然不敢上岸作战,但他们可以把步军随意地运至任何一个地方的岸上作战! “难怪——”撒吉思喃喃而言。 丁武与缪风也在边上不住点头。 撒吉思心里一松,知道高丽兵来自何处,起码心里就会比较有底了,要不然总是打得很心虚。 而且最关键的是,营寨之后,有两条完全不同方向的往外道路,都有高丽伏兵。 如此基本上可以判断出,西南通往海边——也就是他们来时的那条路,应该是伏兵的主力。西北往内陆的那一条道路,应该只有少量的高丽兵,在那虚张声势。 撒吉思看着赵权,眼光不住闪动。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军事上并不是一个好手,但是要论看货识人的眼光,他还是有相当的自信的。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在他眼里便已经成了一个可以出大价钱购买的奇货。 撒吉思拍了拍大腿,说:“好!你叫——赵权,是吧!你可算立了一个大功,我会向只不干元帅如实禀告的!”说着,便要起身。 “慢着,大人。”赵权略一躬身说道:“不知大人接下去,有什么具体的计划?” 撒吉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问道:“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小子的想法,是看能否突围之后,抓紧时间北撤。” “为什么?” “现在外围的高丽军队,兵力还不足以彻底困死咱们。可是,他们可以凭着水军船只,源源不断地从其他地方再调兵过来,包括半岛南部的部队,以及江华岛上的守军。 这时候,咱们还有机会脱离这个战场。但是一旦他们的援兵不断增加,很可能连这机会会失去的。” 撒吉思摇了摇头,说:“如果你们两支军队全部调集至此,这样宣州内外的兵力就足以击溃高丽兵了,我们获胜的机会不小。更何况,只不干元帅是不可能就这样空手北撤而回。”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七十四章 攻城建议 赵权还想再说,撒吉思抬手止住了他,说:“你们先在此歇息吧,我去见下元帅。”说完,便转身往外而去。 丁武突然站起身,说道:“撒吉思大人,请稍等一下。” 丁武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递给了撒吉思。 撒吉思看着封口完好的信件,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是这样的,我们离开龟州城时,郭将军给了这封信,让我转交给你。” 赵权一脸讶异地看着丁武,郭侃给撒吉思的信件,不但郭侃没跟自己提过,竟然连丁武也一直没跟自己说过。 丁武接着对撒吉思说:“郭将军特地交代,如果大人选择撤军,那么这封信就不用给大人了;如果依然选择攻打宣州城,那么他可以给大人一些意见参考。” 撒吉思点了点头,撕开信封。 信是用蒙古文字写的,他先扫了一眼,眼睛一亮,而后又细细看了一遍,脸上开始露出欣喜之色。 “好!很好!”撒吉思有些兴奋地拍了后丁武,出帐而去。 丁武看着赵权,挠了挠头,想解释,却终于没有说话。 赵权看着丁武的眼神,却带着一丝莫明的情绪。 一路行来,虽然丁武是名义上的渐丁队长,但所有的事情都不做主张。原来吴一虎有在的时候,渐丁队日常事务都是吴一虎在打理。而现在赵权不仅要负责每日的队务管理,还总是直接跟蒋郁山商讨各项行动计划。 说严重点,赵权这种行为已经算是越权。但是渐丁队上下,包括丁武与老蒋在内,似乎都已经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此,稿城军以及东真军的一些行动计划与部署,有些赵权知道的,丁武反而不知道。只是丁武从来没为这些事去操过心,或者说有过操心的欲望。 如今,丁武竟然会拿出一份赵权根本不知道、也没听他提起的信件,而这个信件显示还会对之后的军事行动产生重大影响,这让赵有些权始料未及。 但是,不管怎么说,丁武都是渐丁队的队长,也是赵权的直接上级长官。赵权却不可能对这种事多加过问。 当然,赵权也不至于为这个事感到生气或是难受,只是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赵权唯一能确定的是,丁武对于信件的内容,也是一无所知。 赵权叹了口气坐下。 “怎么了?”丁武挨着他坐下。 赵权瞟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吭气。 “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咱们任务艰巨啊!”赵权苦恼地抓着头,说:“不单单是得把这些蒙古人从这里救出去,还是保证咱们自己不被这货给拖死在这。” “有这么严重吗?” 赵权狠狠地点了点头。“协助他们解围并且北撤,看来并不难。可要是只不干不肯撤军的话,这次可有咱们受的了!” “我觉得你可能有些过于担忧。”久不开口的缪风说道,“你太高看这些高丽兵了!” 赵权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苦恼地对着地图发呆。 中军营帐之内,只不干手指轻撑右颊,伤口并没有包扎,但血已经不再流出。只是眼角露出地点森森白骨,看着着实吓人。 撒吉思坐在他边上,刚给他说完赵权对高丽兵来路的判断,而后拿出郭侃写给他的信,开始在给只不干念着。 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后,蒙古国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没有自己的文字。近四十年前,成吉思汗降服乃蛮部之后,俘获了乃蛮的重臣畏兀儿人塔塔统阿,塔塔统阿受成吉思汗之令,以畏兀儿文字母为基础,这才创制出最早的蒙古文字。 但是,对于原来从未接触过文字的蒙古人来说,任何文字对他们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因此,蒙古文字虽然是创制出来,却根本无法推广,也就是少数的王公贵族才识得。撒吉思作为塔塔统阿的同乡,同是畏吾儿人的他自然是识得蒙古文字。 如今蒙古国内部,真正能掌握这些文字的,反而以畏兀儿人居多。因为他们大多替诸位蒙古王公掌管内府事务,蒙古贵族可以不识字,身边却一定会有个识字的畏兀儿人。 这种蒙古文字,上下连书,行款从左往右,对畏兀儿来说,完全没有接受难度,但与中原文字的书写习惯完全不同。 自窝阔台登位为汗、尤其是金国灭亡之后,越来越多的北地汉人入蒙为官,此时在蒙古国高层,汉字也开始渐渐流行,使用的人越来越多。 于是,蒙古国内部,渐渐形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派别。一派是以畏兀儿人为主的蒙古王公亲信,掌控着漠北与国家西部大部分的对外贸易与税收。一派是以汉人为主的北地官员,则开始接手管理漠南中原之地的军政与民政。 不能说文字是两个派别产生的原因,但是已经成为双方各自掌控一个区域的基础。汉人官员很难成为漠北、西域与辽东的王公贵族亲信,畏兀儿人也同样很难接手漠南汉地的政事管理。 因此,当只不干看到郭侃用蒙古文字写的书信时,惊讶之余,不由对这个汉人将军大为欣赏。 郭侃在信中,虽然并没有建议蒙军北撤,但首先强调,如果只不干决定北撤的话,那么就可以不用管他之后的建议。 如果不想立即北撤,但么就必须要先解决宣州城的问题。对于如何攻克宣州城的建议,郭侃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从排兵布阵,军力分布、几支军队的配合、攻城时机的控制,以及城破后如何清剿溃兵、如何收罗城内物资、如何继续追敌等各各方面,写得无比详尽。 让撒吉思看得点头不已。 只不干却根本没那么多耐心去听郭侃一大堆啰里巴索的战略战术分析与安排。撒吉思信没读多久,就被他打断了。 只不干直接问道:“这个,郭侃的意思,是他有把握攻下宣州城?” “他是这么说的,只是——”撒吉思一边看着信件,一边回答道:“他的意思是,他现在龟州城,就算能接到调军的命令,要赶过来时间上也有些来不及。因此,他提的都是攻城的策略与建议。”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七十五章 引蛇出洞 “简单点说!”撒吉思又不耐烦了。 “简单点说,就是里应外合,引蛇出洞。” “嗯?” “郭将军建议,我军佯装撤兵,选择一路突击冲出包围,引出宣州守兵。然后令来援的一千东真军杀入,趁机夺城。” “那一千东真肯配合攻城?”只不干有些疑问。 对于东真军,只不干一直都有些头疼。南京府与开元府在级别上都是万户府,因此东真军一向并不服从开元府的军令。 原来以为此次征召,让他们派些兵过来,可以让他随意捏弄。却没想到大乌泰会亲自领兵,这让他有些无从下手。 正是因为觉得自己很难操控东真军的行动,只不干才干脆把他们扔到另外一路,去攻打朔州与龟州。 只是他没想到,此次东真军会派一千兵过来救援自己。但是如何使用这一千东真兵,他自己却是一点底都没有。 他也很清楚,没有这一千兵的配合,雨停之后,自己的部队冲破外围高丽的包围北撤容易,但要想攻破宣州城,委实困难。 “郭侃军对此也提出一些建议,应该是可行的。”撒吉思答道。 “噢!”只不干有了点兴趣,“既然他有办法,那就按他的办法实行吧!这事你去安排!” 当赵权等人被重新召集在一起时,在座的除了辽阳军也速不花、东辽军的李琬石,还有开元军的一个领兵千户,但是只不干却不在座。 撒吉思向在座的各军统领详述了郭侃攻取宣州城的方略,赵权一听便被郭侃给惊到了。 他吃惊的不是郭侃提出的“里应外合”或是“引蛇出洞”的策略,而是郭侃的预判能力。 他们离开龟州城时,其实对只不干部的情况只有一个很模糊的预估,根本不了解这边的具体情况。可是,郭侃竟然只凭着这种可能性的判断,就提出一整套如此详细的作战计划。 赵权在心里再次修正了对郭侃的看法,看来这位帅哥不仅会扮嘢,作战指挥与运筹能力还是真的有些水平的。也难怪丁武之流,总是有事没事拿他来崇拜。 但是,让赵权更加心惊的是,郭侃竟然提议一千东真兵,由他率领,负责攻城之战。 是他,而不是东真军的千夫长缪风,也不是他的顶头上司渐丁队队长丁武。 当撒吉思宣布这个决定时,只不干部的所有人,都认认真真地扫视了数番这个十五岁不到的小家伙。 以一个伍长都不是的小孩子,却率领一支千人队作战,这些人都不禁有些怀疑撒吉思是不是脑子突然发了热。不过,这几个人当中,尤其是东辽军与辽阳军的将领,只要不让他们自己的部队去攻城打消耗战,其他人谁去,他们当然都不会提出异议。 边上的缪风,脸色只是略微一怔,便再没有任何表示。而丁武却含着笑对赵权点了点头。 赵权知道,丁武这笑容是真诚的,没有任何揶揄的成分。 还没等赵权恢复神智,撒吉思便宣布结束了这次军议,准备离开。 赵权赶紧扑到他身边,扯着撒吉思的袖子,说:“撒吉思大人,这个,我怎么可能去率领东真军的士卒?我哪有权力去统率他们作战?” 撒吉思笑咪咪地看着他,说:“这是你们郭将军的意思。” 赵权一呆。心里腹诽道:“郭侃哪来的这个权力?” 撒吉接着说道:“你先别紧张,如果缪将军不同意的话,那咱们可以再商议。” 赵权向缪风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没想到缪风只是稳稳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略一弯腰,说道:“我,愿意服从你的指挥。” 赵权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了,不明白这些人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撒吉思刚再抬脚,袖子又被赵权扯住了。 撒吉思收起了笑咪咪的神色,眉头微皱,问道:“你是不是不敢领兵攻城?” “不,不,这个——”赵权晃了晃脑袋,说道:“那个,万一宣州城守军死守城池,引不出来怎么办?” 撒吉思用很奇怪的神色看着他,犹如看着一条白痴。 “那是你应该琢磨的问题啊!当然,你有什么需求,我这边会尽力配合的。”说完,抽出袖子,迈着轻松的步伐离去。 赵权怔怔的目光在丁武与缪风两个人的脸色来回逡巡半天,最后把目光锁定丁武,苦着脸说:“丁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啊?” 丁武挠了挠头,嘿嘿一笑,答道:“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觉得这是件好事啊!可能是郭将军想给你有个立功表现的机会。” “让我表现?为什么啊?” “你知道的,郭将军这人还是比较擅长用人,这些年他一直在培养你,现在很可能就等着你立个大功,然而给你升个职位了。我看这场战后,你一个百夫长应该是跑不掉的!” 丁武又是嘿嘿一笑,轻轻地捶了下赵权,接着说:“你要升了百夫长,可别把我给抛弃了!” 赵权如芒在背,郭侃提议让他领兵,出发点肯定不是这么简单。但具体是因为什么,时间上却已经不容许赵权再去琢磨了。 撒吉思既然已经宣布了各支部队的任务,如果他不想现在就彻底开溜,那只能咬着牙开始尽快的进入领军状态。否则就算只不干不以军法处置自己,自己这批人包括东真军在内,一不小心,很可能得在宣州城下栽一个大跟头。 其他的事情倒都好办,一千东真军,如今依然藏在距宣州城不远的山谷里,行踪应该还没被高丽兵发现。 最大的问题是,如果宣州守军没有被只不干部引出宣州城,他们又该怎么办?难道就以一千人拼死开打吗? 赵权想了许多方案,但没有一个是让自己满意的。 这毕竟是他平生第一次领兵作战,虽然领兵只有一千,但是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太多。尤其是不仅要攻下宣州城,还得绝对的控制伤亡人数,否则他真的没脸回去见大将军了。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高丽和谈使 这个任务,对现在的赵权来说,显然是相当的艰巨。 兵力本来就不多,不仅要以少击多,还要控制人员的伤亡数量。赵权觉得自己的脑子快爆掉了。 看着赵权苦恼至极的样子,丁武有些不忍心了。他凑过来压低着声音说:“我说小权,你也别想太复杂了,不行的话,我们就不打了呗!” “不打?” “对啊!”丁武点了点头。“郭将军只是让你领一千东真兵,协助只不干部攻打宣州城。而撒吉思也只是让你攻打,却没说攻不下会怎么样,到时不行,咱们就攻不下,不就完了。” 缪风也在边上点了点头。 也是,如果宣州城守卒没有被引出的话,攻城不但费劲,而且必定会让东真军承担不小损失。但是攻不下的话,这种损失范围就可以被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了。 但是,赵权隐隐之中,依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个根本的问题是,他还是没有搞清楚,郭侃如此安排,到底是为了什么。 天上雨势渐小,满天乌云已经被削薄了一大半,隐隐一些天光正在挣扎而出。 看来这雨下不了多久了。 赵权仰着头,猛地吸了一大口飘来的雨丝,希望籍此浇灭心头的一阵阵不安。 然而,没有什么效果。 营寨之中,人马攒动,几支部队都在开始进行突围出击的准备。 他有些烦闷地在小雨之中转悠,不知不觉中来到营寨门口。 营寨之外,三个男子肃然立于雨丝之中。前面一个长须儒衫,衣服已经被完全淋湿,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出一付骨瘦嶙峋身材。 赵权有些好奇,随口问正在寨门口值岗的兵士:“那几个,是谁啊?” “高丽派过来和谈的使者。” “和谈?” 侍卫点了点头,说道:“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元帅可能不想见他们。” 赵权听着心里一动,扭头便往撒吉思营帐里冲去。 …… 王佺有些烦躁地在雨中稍微挪了挪几近麻木的双脚。 他不知道今年入侵的这位蒙古统帅,会不会接见自己。只要肯见,他还是有信心说服蒙古人退兵的。 这些贪得无厌的蒙古人,每次入侵,无非就是要金银财宝,要女人。 本来损失点财物女子,也无所谓,总比这样被蒙古兵扫荡之后,大片土地抛荒来得好些。 只是高丽本就属于贫瘠之地,蒙古人这样一趟接着一趟的搜刮,领军的一个比一个胃口更大,如今还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已经真的是不多了。 王佺心里又开始埋怨躲在江华岛的那个权奸崔瑀。要不是当年他下令处决了蒙古人派驻的七十二名达鲁花赤,也不致于跟蒙古人反目成仇到这个地步。 成了仇也就罢了,偏偏这个奸贼将王上挟持到江华岛,还颁布“入保山城、入避海岛”的诏令。从此陆上就再也组织不起像样的抗争,尤其是北部,除了几座城池之外,人烟几乎断绝。 这么多年了,高丽国势一年比一年衰弱,别说恢复元气,连维持都已是艰难。 全高丽人民都在遭殃,唯一享受的便是崔氏一家。他们高举抗蒙大义,掌控三别抄军,却龟缩在江华岛上,坐视国土一次次的被蒙古人蹂躏。 王佺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大奸大恶之徒,反而会得到一些人的拥护。难道他们不知道,如此,只会让国土永远陷于战乱之中,国民再无安生可盼。 每年一次蒙古人的入侵,也是自己每年一次必须经历的痛苦。作为与王上最为亲近的王室成员,每次的和谈,都必须由自己出面去完成。 王佺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拜跪了多少个蒙古王公,送出去了多少金银财宝与高丽的少女。然而,面对永不知足的蒙古人,王佺看不见未来有任何的希望。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每一次蒙古人入侵之时,努力的付出尽可能少的条件,再恭送这些蒙古人离境。 而这样的任务,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高丽国新安王王佺,求见蒙古统帅!”边上,陪着王佺一起过来的一个护卫,又往前跨一大步,对着蒙军营寨,用蒙古语大声喊道。 这一次,出乎王佺意外的是,从营寨里跑出一个士卒,对着王佺喝道:“蒙古国只不干元帅,准予王佺求见!” 王佺稍微舒了口气,整了整浑身已经湿漉漉的衣裳,独自一人,步入蒙军营寨。 营寨之内,人头攒动,一个个慌慌张张的往返奔跑,叫骂声、呼喊声、求饶声、整队声,乱成一片。 有些人从王佺眼前急匆匆地一晃而过,有些人则警惕地盯着他,遮掩着什么。 而眼前的这些人群之中,王佺没有看到一个汉军。 不远的一个角落里,并排着几个大锅,水已经烧得正旺,腾腾的白雾之中,王佺隐隐约约地瞧见几匹马正在挣扎着哀嚎嘶鸣。 王佺心里一动。 他知道此次领军的人物是蒙古东道诸王之首、斡赤斤的长子只不干,对此人他也有所了解,这是只不干第一次领兵出征,据说此人勇猛异常。但从一路南下的表现看来,并没有太多的领兵经验。 这些天数次冲突中,这支蒙古兵的人员有所损耗,当然王佺也知道,损耗的大多数是在蒙古人眼里一钱不值的汉军。 没有汉军,就意味着蒙古人已经不太可能继续发动对宣州城的攻击。 杀马作粮,说明了前些天发动的袭营效果明显,蒙古人已经缺粮。 而且从眼前营寨里一眼扫过的情况看来,也许蒙古人已经在准备着突围撤兵。 王佺的心里稍微一松,他从来就没有指望过,凭着高丽现有的实力,可以击败蒙古人。王佺只是希望这支蒙古兵,知道了攻城掠地的困难之后,稍微少要点东西,而后离去。 但是,如今镇守宣州城的太守金承先,却与他意见相左。 这位金太守,出身于崔瑀的私家军——别班军,也是别抄军的前身。与崔瑀一样,此人是个坚定的军事力量至上者,虽然他也不反对与蒙议和,但前提是一定要用一场大胜,来取得议和的主动权。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七十七章 宣州之战(1) 对此,王佺根本不看好,但如今武官专权,即便是他,拥有一个王族的身份,但是在江华岛上也没有多少说话的份量。 “尽人事,听天命!”王佺低头叹了口气,随着前面的蒙古护卫,步入中军营帐。 一个多时辰之后,王佺终于走出了蒙古营寨,满脸疲惫之色。但是眼中隐隐有亮光闪动。 此次拜见蒙军主帅只不干,算是第一次的谈判。如他所预料,只不干狮子大开口,提出的条件让他根本不可能接受。 只不干不仅要求高丽王室弃岛内迁、王子入质蒙古,还要求一千斤的金、一万斤的银。 别说是崔瑀不可能答应弃岛内迁,王上也不会答应以子入质。而且现在哪怕是把高丽全境刮地三尺,王佺也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多的金银出来。 更何况,只不干还提出一项不容许谈判的条件,就是将负责宣州防务的太守交由蒙古人处置。 不过,王佺也不算没有收获。起码他见到了只不干,半边被包裹着的脸,不断有血丝渗出,伤势颇为严重,可以断定不是伪装出来的模样。 也许,真的还存在着一些机会。 …… 雨终于完全停了,但天依然阴得很。 赵权已经在自己挖的这个小洞里呆了近半天时间。 这个小洞方不过四尺,勉勉强强可以容着两个人挤缩在一起,但是下半身只能全泡在水里。 “什么时辰了?”赵权闷闷地问道。 边上的李毅中端起窝在腹肚之上的一个沙漏,移至洞口,细细地看了看,说:“快到未时了,嗯,差不多就是十三点多。” 半年前,赵权便逼着小伙伴在内部采用24小时计时方法,李毅中至今还没有完全习惯。 从洞口灌入一阵凉风,透进一股浓浓的尸臭味。赵权忍不住又把手捂在简易的口罩之外。 天刚亮时,只不干对宣州城发动了最后一次进攻。不温不火的攻击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利用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赵权组织人力,在靠近宣州城的壕沟壁上,打出了五十个洞。 洞打好后,依然在壕沟里填上没人收拾的尸体。好在下了几天雨,尸首虽然被泡得惨不忍睹,但味道也还没有到完全无法忍受的地步。 午时,未能攻下宣州城的只不干全军开始往外突围。留下了一座空空的营寨,还有潜伏于壕沟内的渐丁队与一百个东真兵。 只不干的部队撤退的相当坚决,选择的也是高丽兵力更弱的西北方向。这让宣州守军一时有些犹豫,虽然有百多斥侯一直在往返奔波,但城内的主力部队暂时没有任何出动的意思。 赵权有些焦虑地窝在洞里,摸出几块干粮,下意识地放在嘴里咀嚼着。心里一直在忐忑,也不知道能不能攻下宣州城?不知道最后会有多少死伤?不知道宣州主力会不会被引出城去。 这好歹也算是他领军的第一战啊,可千万别打得太难看了。 不过,起码现在还没有高丽兵发现他们藏身于壕沟之中,他们暂时来说还是安全的。 随之,他又有些郁闷:明明说好自己要领一千兵的,怎么到后来变成自己带着一百个人窝洞来了? 一军之将,怎么如此轻易冒险上阵,实在不像话! 战场上高丽斥侯的骑兵奔波愈急,城下不时有人在大声喊叫,乃至怒吼。 李毅中轻轻地用胳膊肘拱了下赵权,说:“好像有动静了!” 赵权认真一听,上方果然传来一阵阵动静,似乎有人开始出城。不久便有整队整队的士卒奔跑而去。 宣州城里的主力部队终于出动了。 赵权静静地盯着李毅中抱着的沙漏。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有数个骑兵从城北山林穿出,疾驰而至。经过壕沟时,响起一串奇怪的口号声: “一、二、三、四、五!”有五个骑兵,一人发喊出一个数字,听着像是在报数。 随后五个人又一齐含含糊糊地喝道:“上山打老虎!” 小洞中的赵权,悄悄地咧着嘴笑了笑。这五个骑兵,是他攻城策略中的第二个环节。由三个女真降卒,以及一个东真兵与丁武,五个人一起冒充龟州信使,早就埋伏在宣州城北的山林里,见到宣州主力出动后,便过来准备赚开城门。 赵权与李毅中,各自检查好弓弩,在逼仄的洞中,稍微地活动了下身子。 没多久,身边隐隐传来一阵喊杀声。 “走!”李毅中率先拱开挡在洞口的尸首,爬出壕沟。 成败在此一举,赵权稳了稳心情,跟着一窜而出。 薄薄的云层之中,透出些许娇艳的夕阳,映在宣州城墙上,分外的绚烂。 赵权身边,淅淅索索的不停有人从壕沟底下钻出。离他最近的,是陈耀、李勇诚与王铠。 城门处,数个人影正在奋力拼杀,城上的锣声开始大鸣。 李毅中一出壕沟,便如捷豹般向前奔去。临近城门,顿下脚步,先往城头连射三箭。两个高丽兵哇哇叫着从城头摔落下来。而后顺手抛开长弓,从后背抽出兵铲,低喝一声,继续冲向城门。 随之奔去的是董用与吴天,史青往前跑了三五步,却突然停下身子,看了看赵权,又折回来,拎着盾牌,立在他身前。 此时,壕沟里的一百个东真兵已经纷纷跳出,或前或后,如同被聚拢的散沙一般,向城门汇去。 城上的守卒显然还没有从惊慌失措中醒悟过来,除了不停的鸣锣声,以及射下来稀稀拉拉的箭矢,根本就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攻。 正在城门处奋战的丁武等人,已经一个个全身浴血,身下倒着七八具高丽兵尸首。与李毅中一起,最先赶至的近十个东真兵,一起挤入城门,跟在丁武身后,牢牢地控制着城门的方寸之地。 一根烟火在城外山头处燃起,这是正在守望的东真军斥侯向大部队发出的信号。 眼前一片肥影闪过,赵权顺手一捞,便把正往前冲的陈耀给揪住。 “放手!”一声怒吼随即暴出。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宣州之战(2) “你干嘛去!”赵权对着陈耀吼道。 “我去杀敌啊!” “给我站住,就在这呆着!” “我——我——我要杀敌!”陈耀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喊。 “老实点!勇诚、王铠,都过来!”赵权紧扯着陈耀不放,并招呼着其他两个人。 李勇诚与王铠左右一撞,便把陈耀夹住了。几个人缩在史青身后,开始往城上射击。 李勇诚出口安抚道:“好了小耀,你弹弓爆头,我也给你算杀敌好了,就在这呆着吧!” 陈耀这才安静了下来。 一百个东真士卒分成两批,一批拥至城门助战。另外一批与赵权等人一样,三四人一组,一人举盾,其他持弓,只要城上有守卒露头,便是一丛飞箭而去。 城头上燃起汹汹狼烟,赵权心下有些焦急。 如果埋伏在外围的东真兵能先到,那此战获胜基本没有问题。可是一旦出击的宣州守军先回,那么现在的一百个东真兵,加上渐丁队几个人,很可能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耳边,三个小伙伴争吵声不断。 “哈,我又射中一个人!” “你那不算,要爆头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爆到头?” “你明明射中的是他肚子!是不是啊,小铠?” “你俩专心点好不好,都射天上去了,还在吵!” 赵权看着边上咬牙切齿的陈耀,不禁有些狐疑。 此次出征,陈耀以极度兴奋的状态,参加每一场的对敌战斗。而且每一战,必定要清清楚楚地数明白,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个敌兵,可以算多少个首级。 如此心切的立功,让赵权委实想不明白,他这是要干嘛? 赵权突然有些走神,到底是从哪一天起,陈耀不再像以前那样粘着自己,不会一有委屈就向自己哭诉。他甚至已经有许久时间,不但没看到陈耀的笑容,也没见过他哭泣的模样。 这家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说,开始青春期叛逆了? “小权,不好!”王铠突然一声大叫,惊醒了沉迷于诧异之中的赵权。 赵权往城头一看,只见城上突然垂下数百条绳索,四五百个高丽守卒正飞快地顺绳而下。有些心急的,只爬到一半,就直接一跃下地。 落地的高丽兵也不整队形,有些人直扑城门而去,被正赶往城门的几十个东真兵截住,双方便各自嘶吼着,挥刀砍杀起来。 东真兵个个势大力猛,一对一的话,那些高丽兵远非敌手。然而,落到城下的高丽兵越来越多,如蚁聚般堆来,这些东真兵被迫向城门退去。 但人数的劣势,加上城门狭窄,进退不得,一刻钟不到,这些东真兵便显得左支右绌。 李毅中三人第一时间冲入城门内,挤到丁武身边。他们几个人对此次的任务非常清楚,只要能牢牢占住城门,这场攻城之战便成功了一半。 董用手持一面大盾,为丁武挡住正面攻击,吴天在前,李毅中拖后。丁武一只叉剑上下翻飞,如魔蛇出洞,在人缝中肆意穿梭,专击敌兵身上薄弱之处。 对面的高丽兵身上本就衣甲不全,下半身更是没有任何防护,一击便倒。即便一时不死,也被李毅中与吴天补上斫杀。 丁武杀得兴起,不知觉中就带着几个人往城门内推进。 跟在他身后的李毅中却发现了不对,他贴着丁武耳后,大声喊道:“丁队,后面有高丽兵夹击,快结阵防守!” 丁武一怔,顿住脚步,还没想清楚为什么后面会有高丽兵夹击,便下意识便一声大喊:“结阵!防守!” 前后的东真兵,持盾的持盾,拿刀的拿刀,以丁武为中心,前后各结成两排防守队形,开始据着城门而战。 落城而下的高丽兵,大部分扑向城外的东真兵。 东真兵弓矢不断,转眼放倒十几个。但是围上来的高丽兵越来越多,这些东真兵便显得有些混乱。有些立着那张弓发箭,有些茫然而顾,有些却下意识的开始往后退去。 转眼间,四五十个东真兵便被高丽兵分隔围住。 许多高丽兵手上甚至连趁手的兵刃都没有,只拿着木棍下来作战。但一个个如发疯般的耗子一样,嘴里狂呼乱叫,围着东真兵厮杀。数个还在壕沟边上的东真兵,甚至被高丽兵一拥而上,直接撞入壕沟,滚成了一团,连惨叫都没发出几声,便与落下的高丽兵一起裹入壕沟中,挣扎着成为了死尸堆的一部分。 场面颓势渐显,一不小心,城外的这些东真兵很可能会先被高丽兵给击溃。 赵权突然就镇定了下来,脑中一片清明。 “结阵!攻上去!”赵权一声大吼。 他很明白,此时如果有人转身逃跑,高丽兵不一定会追击,但一定会引兵东真兵的全面溃散。而被堵在城门口的那些人,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李勇诚抽出一个牛角,呜呜呜地吹响。随后又举起一只小旗,抬手向上,划着圈不停挥舞。 城外的东真兵,见有召集号令,开始向赵权处聚集而来。 二十多个看到旗号的高丽兵,知道这里应该是领兵之人,同时狂吼着,跟着猛扑过来。 “开杀啦!”李勇诚咬着牙喊道。 王铠持弩,抬手便射。一个已冲至最前的高丽兵应声而倒,而正跑在他边上的另一个高丽兵,“啊!”的一声惨叫,眼睛已经被陈耀爆掉了一颗。 王铠随手扔下手弩,又接过一支,继续。李勇诚与赵权在后边一起给他的空弩上箭。三人配合,数息间便击倒近十个高丽兵。 但是,要论击发的速度与击中的人数,三个人加起来,竟然还不如一个陈耀。 高丽兵与东真兵,几乎同时拥到赵权几个人边上。 “圆阵!向城门移动!”赵权声嘶力竭地吼道。 还好,缪风比较有良心,给他的这一百个东真兵,基本上都听得懂汉语。 史青一声虎吼,左手盾牌横扫,撞倒一个当前的高丽兵,右手长刀一挥,另一个高丽兵惨叫一声倒下,脖颈处迸出一汪浓血。 权宋天下 第一百七十九章 宣州之战(3) 城外的东真兵,终于汇在了一起,以赵权为中心,结成一个小圆阵。这圆阵对高丽兵并没有更强的杀伤力,但起码保证不会再有人退后,或者跑离战场。 三四百高丽兵全部下了城墙,这应当是宣州城所有剩下的守军了。城上只余不到十个弓兵,射来的箭对东真兵已经造不成太大的损伤。 圆阵外围的东真兵,以长刀御敌;圆阵之内,弓箭远杀。整个阵型如一个带刺的龟壳,慢慢地转动着。 赵权总算将局面稍微地稳定了下来。 “往城门!注意!阵型!”赵权又是一声大吼。 圆阵开始慢慢挪动,但未经阵型配合训练的东真兵,显然并不太适应。阵型未动时还稳如龟壳,阵型一动,便四处是空隙。 高丽兵便从这些空隙中生生撬入。 喊杀声震耳欲聋,赵权的声音已经完全被淹没于其中。 不断有东真兵倒下。虽然每杀一个东真兵,高丽兵起码都得付出两三个人的代价,但总共就一百个兵力的赵权,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交换比。 赵权心急如焚,只能一直强摁着自己的慌乱,慢慢地调整着圆阵的行进节奏。 不足百步的距离,东真兵圆阵却走了有半个小时。等他们终于抵达城门,与阵门处的东真兵汇合时,阵形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倒下的东真兵,已经超过了一半。 剩余的东真兵,这次不用赵权招呼,便迅速地背靠城门,重新结成一个半圆阵形。 伤亡的速度明显地降了下来,但是依然没有停止。 “妈妈呀的!没箭啦!”李勇诚突然一声大叫。 带来的数十支弩箭竟然全部射光。只有陈耀依然不紧不慢地用弹弓射着石子,一边发出嘿嘿的得意笑声。 “那些东真人,再不来,咱们得去见姥姥了!”李勇诚一边嘀咕着,一边抽出兵铲,与王铠一起加入混战。 …… 落日的余晖中,宣州城下喊杀震天,而龟州城外的战场上,却是一片诡异的静谧。 城墙之上,林立的旗帜之下,是一排面露疲惫的守卒。 城墙之外,是两座相邻而建的营寨,寨门各立一支旗杆,一个挂着“稿城”,一个挂着“东真”。 这时,从稿城军营寨中,匆匆走出一个年近三十,长相平实无奇的将领。他来到隔壁的东真军营寨,跟守卫打了个照面,便直冲而入。 此人来到东真军中军营帐之前,对着侍卫一抱拳,说道:“稿城军辛邦杰,求见大将军!” 侍卫未及回答,帐内便传出一声叫喊:“邦杰吗?进来吧!” 此人正是辛邦杰。 帐内只有一个身材高昂的老头子,胡子横飞,身上随意披着件衣服,正含笑地看着他。 “小侄,拜见,大伯伯!”辛邦杰语含哽噎,双膝跪下,头磕至地,砰然作响。 这人,便是东真军统帅,南京府副总管大乌泰。 大乌泰弯腰,扯着辛邦杰的胳膊,就要把他拉起来。但辛邦杰还是挣扎着,恭恭敬敬地嗑完三个响头,这才直立起身。 “小侄无礼,直到此时才来拜见大伯伯!望大伯伯体谅!”辛邦杰说着,两眼已经微红。 大乌泰微笑着不住点头,捶了捶辛邦杰的肩膀,说:“不错啊,小子,十几年没见,我已经都认不出你来了!” “十六年!”辛邦杰说道。 正是在十六年之前,辛邦杰随着他的义父,离开辽东辗转海上,潜回中原。 大乌泰点了点头,把他扯到椅子上坐下。而后问道:“怎么样,还好吗?赵镝,那家伙呢?你不会告诉我,他死了吧?” 辛邦杰眼圈又是一红,长吸一口气,努力地抑制着眼中即将滴落的泪水,回道:“自回到中原后,义父便领兵四处征战,一直到蔡州,城破之前依然不退。但,至今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大乌泰脸色一僵,拳头突然紧握,随后恨声说道:“我就知道,我早跟他说了别回去,可是……” “咳!——”大乌泰又长叹了一口气,“你义父啊,就是个倔驴脾气,一旦认定的事,十匹马也拉不回的!” “不过,你也别难过,既然现在为止没有他的消息,说不定就是好消息。这家伙,就跟打不死的蟑螂一样,没那么容易就挂掉的。而且——” 大乌泰继续喃喃说道:“而且,他还答应要带好酒过来,给我喝呢!这样赖帐行为,可不像他的风格!” 这个大乌泰,正是辛邦杰义父赵镝,当年在辽东时的生死之交,两个虽未结拜,感情却胜过兄弟。大乌泰曾力劝赵镝留在辽东,希望两个人可以打拼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但赵镝因思亲情切,还是坚持回到了中原。 却未想到,那时一别便是十六年,而且从今往后,再见的希望更是渺茫。 大乌泰突然抬起手,在自己脸上猛的一搓,本来就横七竖八的胡子,更加的混乱成团。 大乌泰从嘴里吐出一口浊气,稳了稳心绪,说道:“不说这些人,没得让人憋闷。你今天怎么有机会出来?” “郭侃郭将军,让小侄过来,跟你商量下,接下来的军事行动要如何安排?” “噢,那个郭将军,他怎么说?” “郭将军的意思,是想让东真军在此留下一千人马,拖住龟州守军,其他的跟稿城军一起,去宣州城接应下只不干部。”虽然郭侃在交代辛邦杰时,让他尽量委婉地跟大乌泰提这个建议,但是辛邦杰还是直接就亮出郭侃的想法。 “这郭侃,倒挺会来事的。这些天对龟州围而不攻,看来是想保存兵力,去只不干那表现下。”大乌泰嘿嘿一笑,又问道:“这个郭侃,你觉得如何?” “这个,郭将军,人还是不错的。出生名门,受史天泽着力栽培,弓马娴熟,又擅兵事。前途,应该是没问题的。” “噢?”大乌泰有些惊讶地看着辛邦杰,问道:“你对他的评价,这么高?” “论年龄,我长他一些。论战场指挥能力,我的确不如!但是——”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八十章 一石三鸟 “什么?”大乌泰问道。 “表面上,他算是挺照顾我们的,也在努力地给小权一些机会,让他可以充分地学习,看得出来,他也是很器重我们。只是,无论是小权,还是我,总觉得,总觉得——” 辛邦杰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的那种感觉。 “小权说他,喜欢装13。” “装13,那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辛邦杰苦笑着说:“反正,小权就是不太喜欢巴结他,他磨练小权的方式有时也让我受不了。半年前,竟然让小权几个人,带着几十个新兵,去太行山剿匪,结果小权那次,挺危险的,现在想起都让我有些后怕。” “小权吗?赵权?他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十五岁?” 辛邦杰点了点头,说“十四岁了。” 大乌泰脸上绽出一些笑意,说:“这小子,看着不错!有情有义的,这点倒是很像他爹。不过做事好像有些婆婆妈妈,让人看着不爽利!” 辛邦杰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问道:“大伯伯,你这次把一千兵派给他,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应该没什么问题,这小子,趁着年龄小,的确该好好打磨打磨,也让我看下,他到底能折腾出什么东西出来。” “小权跟我问过几次关于你的事,我一直没敢多说,你看——”辛邦杰犹豫了下,问道。 “这事,有些纠结,我倒不是担心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后会如何。而是担心你们那个郭将军知道了,可能会暗中下绊子。而且,只不干那,也可能会是个问题。” “怎么样,此战过后,你们有没有什么安排?”大乌泰接着问道。 “当年义父曾经交代过,如果老家呆不住,就过来辽东投靠大伯伯。但是,最终没有成行。”辛邦杰顿了顿,强摁住从心里涌出一的股懊恼,接着说道: “后来,我们都被郭侃征招入伍,在淮南跟宋国打了一战,便北撤至稿城。来辽东的事,也没再跟小权细谈过,不过,我想小权应该不会拒绝的。” “辽东苦寒之地,我还真怕他过来会受不住苦。”大乌泰苦笑了一声,说道:“而且,这些年来,我这边的情况,反而没有十几年前的好。” “是蒙古人吗?” 大乌泰摇了摇头,说:“不全是蒙古人的原因。自东夏国灭后,我们顺服了蒙古,留守的蒙古人倒也没有过于为难我们。老大、老二已经战死,如今只剩岩桓这孩子,现在也算成人,但是别说拓展地盘,我要哪天死了,他能不能守得住这几千东真兵,都会是个问题。” 大乌泰口中的岩桓,是大乌泰的第三个儿子,辛邦杰离开时,大岩桓还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娃娃。 当年在辽东时,辛邦杰与他的大子、二子天天玩闹一起,也算是总角之交。听到两位兄弟已经战死,辛邦杰不由面色戚然。 “我在世之时,你们要过来,无论如何,自可保你们平安。我担心的是,我不在了,那就不是岩桓有能力庇佑你们,而是你们得去协助他守住南京府。”大乌泰说着,叹了一口长气,脸上褶皱愈深。 “大伯伯但有吩咐,我与小权,定将——” 大乌泰抬手止住了辛邦杰,说:“此事现在也不急,且等这一战打完,到时再说不迟。” “至于郭侃那边——”大乌泰沉吟了会,说道:“这家伙心思不浅啊!你可以答复他,就说如果他想去宣州的话——” 话音未落,帐外响起一声禀报:“宣州军情来报!” 大乌泰脸色一喜,喊道:“传进来!” 帐外一个军士,风尘仆仆,送来三封信件。 大乌泰接过一看,一封是撒吉思手书的军令;一封是赵权给自己的信件;还有一封是赵权写给郭侃的。 大乌泰随手把郭侃的信递给辛邦杰,拆开自己的信,乐滋滋地看了起来。 但是,没看多久,脸色便沉了下去。 好不容易等着大乌泰看完信,辛邦杰略带焦虑地问道:“大伯伯,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大乌泰闭着眼,沉思了会,把信递给辛邦杰,又看起撒吉思的那份军令。 郭侃摊开信,上面是一手漂亮的硬笔字体——赵权曾经自夸,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写出这种字体,其他任何人都仿冒不了。 “大将军好!代问辛大哥、申哥好!”辛邦杰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赵权在信中,详细地说清了宣州的情况、只不干部目前的困境,并附上自己对高丽兵力及调动的判断。 信件最后,附了张纸条,显然是临时加上去的。上面写着,只不干采纳了郭侃的建议,决定向宣州城发动一次进攻,并由赵权领一千东真兵,负责此次的攻城之战。 辛邦杰看完信件,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抬起头,问大乌泰:“大伯伯,郭将军这,这是把小权架到火上烤啊!” 大乌泰没吭声。 “小权从来就没领过兵,哪里有办法率一千人马作战。而且,只不干七八千人马都没有拿下宣州城,竟然让小权一千人去打这个战?” 大乌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你太小看郭侃,这次我也走眼了!他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小权。” 辛邦杰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南京府与开元府一向不和,这在辽东与辽西,不算是个秘密。但是郭侃才过来没几天,就能看明白,此人,不简单呐!” 见辛邦杰依然想不明白,大乌泰继续说道:“郭侃此举,可谓一石三鸟! 他预料到只不干不会甘心撤兵,便鼓动其攻下宣州城,一来向只不干展示自己的能耐,二来也表明自己的攀附之意。” 辛邦杰点了点头,说:“的确,郭侃军是比较喜欢,也比较愿意跟随蒙古人作战。” “让小权领一千兵,攻打宣州城,胜了,东真兵一定死伤惨重;要是攻不下宣州城,以战败之责,只不干便可理直气壮地处置这支队伍。要杀要捏,尽可随其所愿。” 辛邦杰听得头皮发麻,心里一阵凉意直窜脑梢。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八十一章 战斗结束 “小权呐,看来还是嫩了些。郭侃挖了这么大的坑,他竟然直接就跳了下去。” 没多久,大乌泰紧皱的眉头忽然就舒展开了,他拍了拍辛邦杰,说道:“咱们在这也是瞎操心,不就一千人马吗,且让小权折腾去!给他一个机会,看他能折腾成什么样。要是他把我的一千兵给毁了,我以后可就有借口收拾他了!” 大乌泰哈哈一笑,声音爽朗而透亮。 ……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拖曳着,朝着西边的山峰坠去,天边残余着的红霞,艳丽如血。 宣州城门的激战,似乎已经进入了尾声。 一百个东真兵,只剩下了三十余人。而城门内外,还围着近两百个高丽兵卒。 无论是躺着的,还是立着的,每个人全身都是一滩滩的血红。有些已经凝结成块,有些却还在不断地汩汩而出。 赵权的声音已经嘶哑,但他依然一刻不停地喊着,给大伙儿鼓劲。 所有人的箭都已经射光,连陈耀的石子都打没了。 丁武与李毅中,已经从城门内撤到城门之外,与史青一起挡在赵权等人身前。丁武飞出的叉剑也失去了灵气,每次飞出去之后,只能给高丽兵身上留下浅浅的创口。要不是身边的史青助功,有好几次甚至连叉剑都被敌兵扯住而抽不回来。 倒是史青依然气力不减,左手的盾已经千疮百孔,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中,这是他用以保护赵权等人的主要依占;右手上已经又换了一根粗棍,只要看着有高丽兵被丁武击伤,他便是一棍抡去,中者无不骨断腿折。 突然,一阵隐隐的马蹄声响起。 赵权精神一振,用尽胸中最后的力气,大声吼道:“援兵来了!大家支持住!” 蹄声渐响,如滚雷般,在每个人的心中炸起。 三十多个东真兵齐齐呐喊一声,所有人都拼出最后的气力,反杀出城门。 而高丽兵则一个个面色惨白,有些人直接软倒在地,有些人则开始慌乱逃窜,还有几个在一声悲愤的嘶吼之后,反而和身扑向东真兵,不管不顾地挥刀乱砍。 眼见愈近的一百个东真骑兵,赵权一阵头晕目眩,也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已经耗完了全身的力气。 一刻不到,战场上的高丽兵便已经被清理干净。城外响起蒙古人特有的狂呼乱叫之声。 蒙古人?赵权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骑飞奔至城门,一个满脸灰泥的汉子未等马停稳,直接跃下,拱开史青与李毅中,双手抓住已经瘫倒在地的赵权,直接拎起,猛地摇晃着。 嘴里发出“哈、哈、哈”的大笑。 赵权感觉自己的脑浆都快被摇出来了,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干什么!”史青在边上发出一声怒吼。 那人也不理史青,把赵权往地上一扔,双手在脸上一搓,灰泥竦竦而落,露出一张浓眉阔鼻的圆脸。 竟然是忽儿。 赵权心中大恼:这厮什么时候潜进那一千东真兵中,而自己竟然没有任何知觉! …… 当郭侃率着稿城军赶到宣州时,宣州城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两天。 郭侃把安营的任务扔给了施玉田,自己便去拜见只不干。 只不干又扯去了缠在额头上的层层白布,亲自与撒吉思一起,迎出帐外。 郭侃在中军帐内,呆了半个多时辰,而后才陪着撒吉思往宣州城走去,带着矜持的笑容。 宣州城已经几乎被夷为平地,无论是原来的府衙还是民房,城内所有的建筑已经被全部被拆个精光。城内倒是没有纵火的痕迹,郭侃知道,大概是蒙古人担心火一旦烧起,反而会使他们无法彻底搜索建筑物内的财物。 “人呢?”郭侃微微皱了眉头,他在给撒吉思的信中,特地让他尽量留些宣州城的平民,但是如今,空空荡荡的宣州城中,除了四处乱窜的耗子,什么活物都没有。 “哈哈!”撒吉思笑着,手指四处乱指,“这,那,还有那、那,都有!” 郭侃放眼望去,城中每一个角落,每一座倒塌的建筑物中,果然都有人的某一部分,或挂着、或半埋着、或摊着。 “没有,活人吗?”郭侃拿袖子轻轻地掩着鼻子,问道。 “有啊,可能营帐里还有十来个,不过估计撑不到明天了。”撒吉思又是呵呵一笑。 “你也知道,这些崽子们饿了太长时间了,难得看到一座有人的城池,动作大一些也是难免的。就是那十几个又黑又瘦的老女人,都还不够分的。” 撒吉思摇着头,眼中闪出一丝不屑的神色。 郭侃叹了口气,他当然不是怜惜死于宣州城中的高丽人,而是人死光了,这座城池也就失去了任何的作用,这就会打乱他原先已经拟定好的后续计划。 但是,现在多说也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这些蒙古人的行径,也不是他能够说道的。 “那个,赵权呢?”郭侃问道。 “在城北之外。” 郭侃随着撒吉思退出城门,往城北的山坡走去。 山坡之前,静静地立着一个简陋的营寨,与西边大营相比,显得格外的寒酸与冷清。 营寨门口,连个值营的士卒都没有。营寨之内,只有隐隐响出一些伤兵的哀嚎声。 撒吉思探头探脑往里瞧了会,鼻中突然飘来一股拌着焦臭的烟火味。他抬头一看,只见山坡之上,正冉冉而起一柱柱的黑烟。 撒吉思与郭侃顺着黑烟的方向往山坡上走去,没多久,便见到一片平缓的坡地上,近千个东真兵,队列齐整,面朝着山壁,排成八九个方阵,肃然而立。 渐丁队几个人,举着火把,正在将七八十座木架点燃。 全场寂静无声,只有火苗在噼哩啪啦的窜动。 见到两个人,人群中发出一些细细的传递声,随后丁武跑了过来。 “拜见郭将军、撒吉思大人!” “你们,在干嘛?”郭侃问道,声音有点清冷。 “正在给战死的东真将士送行。” “嗯?”郭侃张了张嘴,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完事了,让小权过来找我一下。”随后与撒吉思转身离去。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庆功会 郭侃在自己的营帐中等了近一个时辰,还是没等到赵权,来的只有丁武。 “怎么,我这个主将到了,要见他还这么困难吗?”郭侃语气如冰,“是不是打了一场胜仗,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丁武一听,单膝跪倒,说:“将军见谅,小权他,确实是太累了,自攻城之战直到今日,一直就没闭过眼,刚刚突然就累得睡着了。” 郭侃剑眉一挑,说:“这么巧啊,我一来他就可以睡觉了?” 丁武低着头,不敢言语。 郭侃在帐里转了两圈,努力地平息了自己的忿闷,而后对着丁武说道:“算了,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你且起来,跟我说说,你们这一战的情况。” “是!”丁武躬身而起。 “此战我们也算胜得侥幸。宣州主力守卒被引开后,我们几个先假扮从龟州而来的高丽溃兵,赚开城门。未料到城内还有三四百高丽兵,直接翻墙而下进行夹击,我们苦战多时,所幸剩余的东真骑兵及时赶到,这才拿下了宣州城。宣州主力已经往西溃逃。” “伤亡情况怎么样?” “渐丁队几个还好,都是轻伤,就是累得不行。东真兵死了六十八个,伤三十个。” 郭侃点了点头,虽然对赵权有些不满,但对于这一战的成绩,他还真挑不出太多的毛病。只是结局跟他预料的略有不同,东真兵的伤亡,太少了! …… 困,却又睡不着,犹如满腹饥饿的人,看着一桌美食却张不开嘴。 赵权被这种痛苦折磨了整整两天,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便飞舞着一群群伤残的东真兵,嘶哑着在他身边哀嚎翻滚。 直到将这些死去的东真兵,一个个收敛火化,并装入一个个陶罐之中,赵权才觉得似乎卸下了满身的疲惫,倒头便睡死过去。 但是,这一觉也没能睡太长时间,不到一个时辰,赵权就被丁武给摇醒了。撒吉思正在蒙军大营中举办庆功会,指名要赵权参加。 赵权摇晃着身子爬出营帐,帐外众人都在等着他,包括辛邦杰与梁申也在。赵权朝他们俩点了点头,而后问边上的缪风,“大将军,到了吗?” 缪风摇了摇头,答道:“大将军让稿城军先过来了,他负责断后。” 还没等赵权反应过来,就被众人推着往蒙军营寨而去。 中军营帐前,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是自宣州中搜刮而来的财物。犹如一个露天的大仓库。 赵权等人歼灭了宣州守军后,只是紧守着城门,并未让东真兵入城。只不干与八百多东真援军将出城的宣州主力击溃后,回到城外,赵权便直接将城门的控制权交给了只不干的侍卫亲军。 只不干对此大为满意,他却不知道,赵权仅仅只是希望城中残余的高丽人,能够利用这段时间里,从其他城门,多跑走一些。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大批的老弱妇孺没来得及逃走。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个不愿意逃走的和谈使王佺。 在撒吉思的劝说之下,只不干倒也没有特别为难王佺,派了三个人,陪着王佺北上,让他去找窝阔台汗王继续和谈去。 围着如座小山的财物,摆着一圈矮几,高低不平。正中间坐着,是只不干,左手边是开元军、辽阳军、东辽军各位将领。右手边则是撒吉思,郭侃位于撒吉思的另一侧。 在这个圈子的外侧,则是一堆堆各自而坐的士卒,正在大快朵颐。 赵权正想偷偷地找个角落坐下,辛邦杰却推着他,一路走到郭侃边上,贴着他耳边说:“郭将军要见你,态度尽量好点!” 赵权只好硬着头皮,跟郭侃道了声好。郭侃却只是点了点头,面色无喜无怒,随即拍了拍边上的垫子,让他们俩坐下。 赵权如芒在背,却又昏昏欲睡,只得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席地而坐。 撒吉思正在为各支部队瓜分帐前的那些财物,稿城军也分到了不少,东真军的也有。 赵权对此并没有太在意,这些财物对他来说,的确没有太大意义。石忽酒楼的收益,已经够他们这几个人吃喝好多年了。 他现在只希望着,这场分红大会能够尽快地结束,可以让他好好地继续睡个觉。 正当赵权又一次陷入迷糊的时候,边上的辛邦杰轻轻地捅了捅他。 “咋啦?”赵权努力地睁开眼睛。 辛邦杰努了努嘴,眼中满是担忧。 赵权惊讶地发现,似乎整个圈子的人都在看着他。他一脸蒙圈地扫了一遍,却实在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他这付模样,本来笑容满面的郭侃,脸又冷了下来。 脸色同时一变的,还有坐在主座上的只不干,盯着赵权的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厌恶。 “他们在问你,要不要跟随只不干到开元府。”辛邦杰贴在他耳边,悄悄地说道。 “什么,不去!”赵权脱口而出。 主座之旁,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其他正在欢乐地吵吵嚷嚷的人群,也渐渐没了声音,都朝这边投来惊诧的目光。 几个将领,脸上神色各异。 只不干脸色发黑,怒目圆睁,额上青筋衬着那道伤口,显得愈加狰狞。 撒吉思惊愕之中带着一丝焦急;郭侃冷眉直立,紧抿着双唇。 只不干突然把身前矮几猛的一掀,吼道:“你以为你是谁!别给你脸不要脸!” 撒吉思赶紧立起身,安抚道:“王爷别急,他可能是没听清楚,我再问问他。” 只不干强摁着自己的怒气,说道:“我看别问了,直接拉出去砍了!” 赵权一哆嗦,知道自己可能惹上大麻烦了。 撒吉思过来,努出一些笑脸,对着赵权说道:“是这样的,主帅觉得你这次攻城之战立了大功,我也很看好你。因此,想让你去开元府,协助主帅管理军民政务。” 赵权愕然,有些不明白地看着大伙,自己立了大功,然后有人想挖走自己? 撒吉思继续说道:“你不用担心过去不习惯,我会给你安排好的,只要肯再历练两三年,我想你一定可以做一番大事!”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八十三章 革除 “可是,可是,我还是稿城军的人啊!”赵权有些无助地看着郭侃。 “这个没事,郭将军已经答应放人了,你现在就可以过来,暂时,就担任主帅侍卫亲军的十夫长。” 边上有不少人发出一些惊叹声。 蒙古的每一位王公,都参照汗王麾下的“怯薛军”,成立自己的侍卫亲军。与临时征调的参战部队不同,这支军队,是蒙古王公身边唯一的常设兵力。 侍卫军不仅是各王公辖下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也负责各王公日常的所有事务,包括对外交涉、日常的吃喝拉撒,甚至有时睡觉都得陪在同一个帐中负责防卫。 可以说,一入侍卫亲军,便如登天。而且以一个汉人身份加入只不干的侍卫亲军,这可以算是天大的恩赐了。 “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包括你的这些兄弟想带走的,我都会安排。”撒吉思见赵权依然不吭声,语气中开始略显不耐。 “我……我,不想离开稿城军。” 郭侃的脸色略有缓和,他双手背在身后,挺直着胸膛,看着赵权,缓缓说道:“小权,这些年来,我是看着你,还有身边的这几个人在不断地成长,也看到了你的努力。如今,只不干主帅看中你,那是你的机会来了。” 郭侃说着,脸上显出和煦的笑容,“淮南一战,朔州一战,宣州一战,你都立下大功,也给我挣来脸面。说明,我当初没看错你。让你走,我也舍不得,但是,我不能挡住你未来的发展之路。你可知道,成为主帅的侍卫亲军,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日后,你有所成就的话,可别忘了我,别忘了稿城军的一干兄弟!”郭侃已经完全被自己感动了,脸上的笑容愈盛,眼中甚至开始出现了雾气。 赵权的脑子终于完全清醒了。对于只不干,他谈不上多了解,但是他明白,一旦成为只不干侍卫,这辈子只可能为蒙古人服务,再无法脱身。多年来,他一直纠结于该投靠什么样的势力。 投靠郭侃或是真定军,虽然是不得以的选择,但他们好歹也是汉军出身。如果彻底地投向蒙古人,现在的他根本就没办法接受。 而郭侃愿意放手,赵权倒是明白,他并非想放弃自己,或是想利用自己。 赵权相信,起码此刻的郭侃是真诚的,真诚的希望自己在蒙古人那里有个好的机会发展。只不干能力再差,也很可能是未来的东道诸王之首,赵权如果能获得他的青睐,未来便有可能给郭侃带回更多的机会。 这种投资,对于郭侃来说,绝对是非常有价值的。 赵权单膝向郭侃跪倒,此次语气已经没有任何的含糊,很坚定地说道:“郭将军,小子承您数年关照,未及报答,我,不愿意离开稿城军!” 郭侃把他扶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想报答,以后,有的是机会。” 郭侃又顿了顿,说:“你要愿意,稿城,还可以是你的家!” 赵权心里一动,看来只要自己答应去只不干那,郭侃甚至愿意将郭筠直接许配给自己。 撒吉思的脸色也开始变得有点不好看了,他问道:“你可是担心在稿县的那些财物,以及几位好友?你放心,我可以让人全部接到开元府去。” 撒吉思想拉拢赵权,看上他的领军能力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却是听说他在稿城开了个“石忽酒楼”,大获成功。对经商一向极度敏感的他,自然知道这种经营,对于一个家族的收入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甚至都已经打算好了,准备将石忽酒楼开遍辽西辽东各座城池。 赵权摇了摇头,看着郭侃,带着一丝的恳求。 郭侃沉下了脸,说:“莫非,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只希望,郭将军,能给小子一些机会,我愿意就当个小兵,为郭将军上阵杀敌,再立战功!” 撒吉思眉头皱了起来,对着郭侃欲言又止。 郭侃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稿城军,不需要你!”说完,身子略微后退半步,朗声说道:“众位稿县军将士听令!” 所有稿城军士卒,不由自主地站直身子,肃然而立。 “渐丁队,自今日起解散!” “我在此宣布,赵权,自此时起,不再是稿城军属下,他,可以自由地离去!” 郭侃话音一落,举座皆惊。 赵权完全怔住了,眼前顿时一片模糊。他虽然并不太喜欢郭侃,但确实是心甘情愿地听他号令,为他拼杀。而如今,自己竟然如一块用过的破布般,就这样被他毫不犹豫地给扔了? 在第一时间跪下的,是蒋郁山,他急急地喊道:“不可,郭将军!请,请——” 郭侃眼睛一冷,瞟向蒋郁山,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想要违抗军令吗?” 蒋郁山话被堵住,脸憋得通红。 施玉田在边上,想劝却终于没有说话。 又有数人跪下,是丁武为首的渐丁队。 边上的人,大多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们都很难理解,为什么这小子会宁愿在稿城军当一个小卒,也不愿意跟着只不干。 “怎么,你们都想违抗军令吗?”郭侃望着跪下的几个人,说:“还是,想跟着赵权一起,离开稿城军?” 郭侃将声音又提高了些,但语气更加冰冷:“所有的稿城军将士,但凡有想跟着赵权,一起离开稿城军的,郭某绝不阻挠!” 赵权脸色惨白,他知道,这事情已经毫无挽回的可能了。 他站起身,目光缓缓地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包括自己身边的几个小伙伴。其他人面色平静,唯有陈耀,张大着嘴巴,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撒吉思一时也被郭侃的决绝吓了一跳,随后心下大定。他知道郭侃是用这种方式来表明他的态度。将一个部下直接从军中革除,这还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的。 在一支军队中,部卒触犯军令,直接砍杀没人会说什么。甚至不犯军令,找个由口处置,外人也很难干涉。但是革除出军,对于很多将士来说,比杀了他们还可怕,这近于是一种折辱。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八十四章 此后保重 离开军队,便意味着此人已经失去了任何的庇护。 从此之后,赵权是死是活,已经完全与稿城军、与郭侃无关了。 只不干就是当场将赵权斩杀了,也不用再去管稿城军上下,是否会有人不服。 最先站起来的是蒋郁山,虽然郭侃紧盯着他,目光狠辣,但他还是走到了赵权身边。 蒋郁山一把抱住赵权,双臂一勒随即松开,而后扶着赵权的双肩,说道:“哥哥没办法再管你了,兄弟,此后保重!” 赵权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悄然地在眼眶之中打滚。 蒋郁山走到郭侃身后站定,不再言语。 郭侃刚松下一口气,丁武又站过来。他走到赵权边上,轻轻地抱了抱赵权,贴在他耳边悄悄说道:“等我老娘百年了,我一定去找你!” 赵权的眼泪,终于哗啦啦的下去了。 渐丁队几个人都站起了身,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史青却直接走到赵权身后站定,一声不吭。 赵权不由的破涕一笑,对着史青说:“你过来干嘛?回去吧!” 渐丁队诸人中,史青为人是最为木讷的一个,平日里跟谁几乎都没说过话,脑子也不甚灵光。赵权倒是没预料到最先决定跟他离开的,会是史青。 史青依然不言语,站那,如一根粗大木桩。 辛邦杰起身,走到郭侃面前,单膝跪下。随后出来的是梁申与李毅中,同样跪在他身边。 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一些争执声。 “不,我不,我不去!”陈耀含含糊糊地挣扎着。但随即被李勇诚与王铠左右夹紧,一起摁在辛邦杰身后。 辛邦杰抱拳挺胸,对着郭侃朗声说道:“邦杰感谢郭将军,这些年对我等的照顾,就此别过!” 对于这几个人的离去,郭侃倒是心里有数得很,他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郭侃环顾四周,语气铿锵,“还有谁,愿意离开稿城军的?” 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我!” 在众人愕然的眼神中,腾腾地跑出一个人,中等个,面目黝黑,浑身油腻。 赵权一怔,看着这人眼熟,应该是稿城军中的老兵,却想不想来到底是谁。 辛邦杰看到他迷惑的眼神,在他耳边说道:“此人蒋彦,当初路过蔡州时,收下的。” 赵权这才想起来,这人原来是金国的降卒,跟辛邦杰有旧,经辛邦杰求情,才被郭侃收入军中,好像是被派去当了伙夫。 蒋彦跑过来,对赵权笑了笑,窝在小队伍之后。 担心还有人莫明其妙地跑过来,赵权转过身对着这几个人说道:“离开稿城军,我是迫不得以,可能从下一刻开始,就得面临生死困境。你们,确定要离开吗?” 众人都坚定地点了点头。 只有陈耀,一边努力挣脱边上的李勇诚与王铠,一边呜呜地说道:“我,我不想离开,我要回稿城去!” 赵权有些奇怪地看着陈耀,他不知道陈耀想回稿城到底是为了什么,但现在这种情况也容不得他多想了。 赵权摇了摇头,说:“小耀,所有人都可以,只有你,不行!” “为什么啊?我要回稿城!” 赵权没再理他,对大伙儿说:“既然你们都决定了,那,咱们就走吧!” 只有陈耀问道:“去哪?是去稿城吗?” 赵权转过身,对着郭侃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说道:“小子赵权,再次感谢郭将军多年的照顾,就此别过!” 说完,便准备转身离去。 立在一旁的撒吉思,脸上的笑容一僵,伸手拦住赵权,语带诧异,问道:“你,你们这是,要去哪?” 赵权躬身答道:“多谢撒吉思大人关心,在下几个人,准备先行北撤,离开高丽后,希望可以先回中原一趟。” “你,你——”撒吉思指着赵权,口舌打结,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还真的没料到,这小家伙看似随和,脾气却会如此之硬。 “放肆!”只不干终于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来人,直接把那小子给我砍了!” 便有两个侍卫,抽出弯刀,恶狠狠地向赵权等人走来。 赵权望向辛邦杰,他坚定的向赵权点了点头。赵权心里一暖,胸心突生豪气。他沉声喊道:“列阵,护住申哥!” 梁申苦笑着缩进众人中间。辛邦杰抽出大刀立于阵前,其他人或铲或弩或弹弓,纷纷地摆好架式。 只有站在最后的蒋彦却怔在了那,他迷茫地看着场上准备开战的架式,半天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原来以为是可以跟着赵权投奔蒙古人的,没想到却是这般局面,如今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由的暗自懊恼。 只不干的两个侍卫看到赵权等人摆出如此架式,不由的停下脚步,犹豫不前。 “大胆!过去,杀了他们!全杀了!”只不干怒吼道,手一挥,又有十多个侍卫奔向前来。 边上的稿城军与东真军诸人,顿时一阵哗动。 郭侃神色又是一冷,对着稿城军众人斥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反了不成!” 稿城军中,蠢蠢欲动的,基本都是蒋郁山手下的老兵。蒋郁山走出来,对着他们大吼一声,“老实点,站好了,谁都不许动!谁今天敢出来一步,老子立码剁了他!” 然后提着刀,对郭侃躬身说道:“我去助他们一阵,等打完了,再向少爷领罚。” 蒋郁山说完,虎着脸,走到辛邦杰身边站定,双眼下垂,看都没看对面的蒙古兵一眼。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本来高高兴兴地吃着喝着,等着论功行赏,转眼间就要刀光相见。 有些人已经目瞪口呆,有些人却在兴灾乐祸。但大部分人都疑惑不解:这些小家伙,到底为什么不肯跟着只不干去开元府? 剑拔弩张之际,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笑。 只见一位浓眉阔鼻的辫发少年,在十几个蒙古侍卫的簇拥之下,挤过边上林立的稿城军士卒,横在冲过来的只不干侍卫之前。 “哈哈!不错啊,小子,有胆!我喜欢!”少年冲着赵权竖起大拇指。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八十五章 离去 赵权看着这少年,却皱起了眉头,这厮竟然是忽儿。他知道这家伙可能会是个有身份的蒙古人,却没想到他竟然敢在这种场合出来跟只不干相怼。 赵权朝后看了看,站在东真队前的缪风却朝他摇了摇头,满脸无奈之色。 “你,是谁?”撒吉思看着面前的小伙子,明显的是个蒙古人,不敢过于造次,有些疑惑地问道。只不干的十几个侍卫也停下了脚步。 “你,闪一边去!”少年却把撒吉思往边上一推,冲着只不干喊道:“只不干,给我过来!” “咝——”周围响起了一片的吸气声,这小伙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这样对主帅说话。 “找死啊!”只不干已经暴怒了,他抽出弯刀,大踏步而来,拨开侍卫,举起刀往少年那抡了过去。 但是,只不干的刀只挥了一半,却生生停在了半空。 他倒不是怕少年边上侍卫手中,几把已经瞄着自己的弓箭,而是少年手中举着的一把精致弯刀,把他的怒气给挡住了。 刀未出鞘,上面的镶嵌的珠宝却晃得让人双眼生疼。尤其是刀柄处,有三颗拇指大的蓝宝石,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着幽幽的光芒。 这把刀,只不干当然认识,这是当年成吉思汗用过的佩刀,后来传到窝阔台汗手中,窝阔台汗找人镶了三颗蓝宝石,因此被称为“蓝月宝刀”。 “你是?”只不干狐疑的目光,顺着这把弯刀一直看到少年的脸上。 “我,蒙古大兀鲁斯,窝阔台汗嫡长孙,南京府总管万户,忽察!”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震惊的神色,包括赵权在内。 蒙古汗位的传承制度与中原王朝并不相同,成吉思汗与窝阔台汗都没有立过太子,嫡长子也未必就一定能够继承汗位。但从窝阔台上位后,术赤一系已经被排除出汗庭;察合台本来就弱,早已无力其相争;而原来实力最强的拖雷一系,经过这么多年,其兵力也快被窝阔台蚕食得差不多了。 自窝阔台最喜欢的儿子阔出死于攻宋战场之后,诸子之中,如今只有他的嫡长子贵由最有希望继承汗位。 眼前此人,便是贵由的嫡长子忽察。 虽然说忽察并不一定就是未来的汗王,但显然他是窝阔台孙子一辈中,身份最为尊贵的王子。即便只不干名义上是他的叔叔,忽察也不是他可以随意得罪的人。 只不干手上青筋暴起,额上的伤口突突地鼓动着。他紧紧抓着手上的刀,依然不死心地指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说道:“你说你是忽察,就是忽察?” “他确实是忽察!”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只不干转过头一看,是辽阳军主将也速不花。 “我年前在南京府见过他。”也速不花躬身说道。 撒吉思其实两年也在南京府时见过忽察,只是两年的时间,少年的个头突然窜高,但面目依稀熟悉,想来其身份的确是忽察不假。 撒吉思只好对着只不干,微微地点了点头。 只不干鼻中哼了一声,终于放了手中的刀,喝道:“你,想要怎样?” “没怎么样,我要带我的这几个朋友,去南京府玩玩。” “你敢!” “怎么了,想打架?想跟我单挑,还是一起来?”忽察笑着弓腰、曲膝,双臂虚抱,摆出准备摔跤的架式。 只不干觉得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向额头的伤口,随时准备破开那个口子迸射出去。 他环顾四周,除了自己的亲兵侍卫之外,所有人都躲着他的目光。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两个人,可是在场所有人都惹不起的主,谁也不敢把自己牵扯进去。 郭侃此时,心下却有些后悔:没想到赵权竟然能够攀上阔窝台汗的长孙,早知道…… “算了!”忽察笑嘻嘻地收起架式,说:“我看你受伤在身,胜之不武,改日咱们再来!” “你,不要欺人太甚!”只不干咬牙切齿地说道。虽然那一千东真兵并没有被他放在眼里,但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杀了忽察,也不可能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灭口干净,只要逃脱一个人出去,他以及他的家族就得准备迎接汗王的滔天怒火。 “好吧,只不干叔叔!”忽察收起笑脸,正色说道,“我,准备把我的几个朋友接去南京府住几天,他们既然已经不在稿城军了,也就是已经不归你管,所以我这不算触犯你的军律吧!” 只不干的额头越跳越厉害,让他觉得一阵脑晕目眩。 撒吉思看了看只不干,站出身,开口说道:“忽察王子,你把这几个人领走,我觉得应该是可以的。但是,你得看好他们,不能让他们随意行动。而且—— 此次南征高丽,是汗王下的诏令,东真军也必须继续跟随我们作战,不得先行北撤。” “好!没问题!”忽察一口应下。而后搂过赵权的肩膀,说:“咱们,走吧。” 随即低下声,在赵权耳边问道:“我这次,应该可以值个两三壶酒吧?” 赵权苦笑着摇了摇头,甩开他的肩膀,走到蒋郁山跟前,抱了抱他,说:“蒋大哥,保重!” 随后率着众人离去,再没回头。 一直回头的,却是陈耀,他看着郭侃,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被李勇诚与王铠拖行而去。 …… “好了!我的忽察大王子!我真的没酒了!”赵权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向身边纠缠不休的忽察叫着。 “你们汉人,就是小气!”忽察愤愤说道,顺手把手中的枯枝砸到火堆中,爆起的点点火星,直喷向赵权身子。 赵权一惊,乍跳而起,一边抖落身上的火星,一边吼道:“你有完没完,我让你搜,让你搜,还不行吗?” 忽察却斜了他一眼,说:“行了,别跟娘们似的!如此不干脆!” 赵权颓然坐下。 夜已经很深了,他觉得自己真的需要一个睡眠。但是下午的突发事件,却让他的脑子一直到现在还处于混乱之中。 还有无数的事件需要与大家一起探讨,需要做出决定。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八十六章 相认 到底该不该去南京府?去了要干嘛?不去又能去哪? 稿城的列维及权家兄妹们要怎么办? 还有接下来这场战,自己这些人到底该跟谁作战,要怎么打? 还有,陈耀到底是怎么回事?必须得搞清楚。 然而,他却被忽察骚扰了一整个晚上,脑子里所有的事情依然是一团浆糊。 “忽察,嗯,王子!”蹲在边上的李勇诚,突然开口说道:“我们在稿城,可是有一整栋酒楼啊,要不,你带着我们回稿城,别的不敢说,想喝酒,那简直是太简单了!” 忽察眼睛一亮,砸巴砸巴了嘴,随即说道:“你当我傻啊!用酒来勾引我?你们想趁机溜回稿城?” 李勇诚嘿嘿一笑,不再言语。 赵权却是心里一动,对着忽察说道:“好,咱们就谈谈酒的事!” 忽察看着赵权的眼神,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稿城那,我们的确有个酒楼,叫石忽酒楼,现在是一个回回人在帮我们打理。你帮我把酒楼连着人都搬去南京府,如何?” 忽察斜视着赵权,鼻子喷出两口长哼,而后突然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道:“这么晚了?真困啊,睡去了!” 说完,甩手离开,留下一脸愕然的赵权。 赵权一直以为,忽察是大乌泰为了防止只不干给自己下黑手,而委派来的,在暗中照顾自己的一张大王牌。 可是,等了一整个晚上,忽察不仅没有任何的表示,甚至对他要去稿城把“家”搬过来,都没有任何的兴趣,反而直接表现出了一丝不配合的猜疑。 这让赵权百思不得其解。 大乌泰的身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辛邦杰总是不肯明说,但他心中已经基本明了,一定是当年父亲在辽东的生死之交,否则不可能这么放心地把一千东真兵交给他,让他随意折腾,要知道,南京府所有的兵力加起来都没有超过五千之数。 不过,反正第二天负责断后的东真兵就会过来,到时一切疑虑自消。赵权也实在是困极,把自己扔进营帐之后,狂睡了一宿。 梦中,尽是跟大乌泰悲喜交加的相认场面,感动得他在梦里都笑出了如猪般的叫声。 第二天,从午时开始,赵权便在东真军营寨门口候着大乌泰,然而,一直到了日落之时,东真余部才迤逦而至。 原来的一千人的营寨,经过半天的扩建,已经足够容纳全部的三千东真兵。而且这次建得严谨了许多。赵权还特地让人把近百个装着骨灰的陶罐,摆在专门的角落里,留着战事结束之后带回南京府安葬。 直到两千东真兵全部入营之后,大乌泰才出现在了队伍的最后。脸上胡子虽然依旧四处横飞,身上的衣甲却是穿得一丝不苟。双眼迥然,一直盯着最后一个士卒进入营寨,自己才翻身下马。 赵权在边上,已经等着眼泪都快干了。他重新提起自己兴奋的心情,张开双臂,朝着同样张开双手的大乌泰奔去。 然而,极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脸上笑呵呵的大乌泰,却错过赵权,直奔他身后的忽察,一把搂住,发出爽朗的笑声。 好尴尬啊! 赵权用已经高举着的手臂,挡住并不刺眼的夕阳,看了看并不美丽的云彩。而后默默地转过身,牵着大乌泰的马,跟在相互嘻笑的大乌泰与忽察身后,入营而去。 “忽儿,听说你跟只不干打了一架?” “我,现在叫忽察了!”忽察胸部一挺,大声喊道。 “噢?竟然敢叫忽察了!” “架没打成,那厮受伤了,我就是胜了也不显本事。” “算了,我看他就算受了伤,你也不是对手。” “胡扯!我明天就找他练练!” “哈哈,别——,你要出事了,我得陪葬啊!” 赵权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巨大的怀疑:这真的是那个辛邦杰曾经说过,要他们举家前去投奔的人吗? 大乌泰进营没呆多久,就又离开了,前去拜见只不干。 赵权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他来喊自己过去。 不仅如此,第二天,大乌泰都是与忽察混在一起,似乎在密谋着什么。 赵权坐立不安,他一直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无法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是因为大乌泰不想认自己这个侄儿?还是他埋怨自己让他损失了近百个士卒?或是他根本就不想让自己去南京府? 那,自己该去哪儿?带着几个兄弟回稿城? 然后呢?进太行山,占山为王去? 患得患失的赵权,数次想把辛邦杰揪住问个清楚,但是每次看到他也一副忧虑模样,又只能强摁着自己,他甚至有些害怕从辛邦杰嘴里听到他最不愿意听的那个结果。 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把赵权折磨到了第四天早上,辛邦杰才兴冲冲地过来,拉着他来到大乌泰的营帐。 “见过大——大将军!”赵权见着满脸温和的大乌泰,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大乌泰一把搂过赵权,双臂勒得他一瞬间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好!不愧是赵镝那个家伙的儿子!” 没等赵权反应过来,大乌泰又对着辛邦杰说:“你先出去瞧瞧,好不容易把忽察支走一会,你再想个法子拖他一阵。” 赵权脑子里总算有了些清醒,他随即对着辛邦杰说道:“你找小耀、还有勇诚他们,跟忽察去比比飞去来器。” 辛邦杰略微一怔,那东西是原来他带回来给小孩子们玩的,被赵权改造后,成了一个有点实用的暗器。 辛邦杰很快地就明白过来,笑着点了点头,出帐而去。 “来,让伯伯看看!”大乌泰扯过赵权,从脖子开始捏起,然后是胳膊、腿,又给他胸口擂了一拳,让赵权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毛驴。 “身子骨还不错,还是瘦了些,比你父亲当年可瘦弱多了!”大乌泰一边捏着一边嘿嘿而笑。 “大伯伯!”赵权的眼泪快出来了,一半是委屈,另一半是被捏疼了。 “来,来,先坐下再说!”大乌泰扯着赵权在边上坐下。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八十七章 漩涡 “对不起,大伯伯,我,我让你失望了。”赵权吸了吸鼻子说道。 “怎么失望了?” “是我不小心,给东真兵造成了近百的死伤。” 大乌泰奇怪地看着赵权,说:“你以为你是谁啊?打仗有不死人的吗?给你一千的兵力,攻下拥有三四千守卒的宣州城,死伤才一百,你还要怎么样?” 赵权心里稍稍地放下了点心。 “好了,我知道你有疑虑,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当年,应该是七年之前吧,也是你父亲离开辽东七年之后。”大乌泰默算了会,开始缓缓说道: “蒲察将军的大真国被蒙古人击溃,当时领兵的,就是忽察的父亲贵由。之后,为了保存住大真军的最后一点兵力,我力主降蒙。 战后,蒙古人在大真国的南京设立了万户府,我被任为副总管。而名义上的总管,就是忽察。 辽东以北,也就是原金国蒲与路一带,是原来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的封地,但是自从只不干被任为开元府万户之后,斡赤斤家族的势力便开始向南渗透,这次更是以他们家族的兵力为主发起的南征,其意不言而喻,他们是想开始染指高丽了。” 赵权一惊,他还真没想到只不干与他父亲竟有如此大的野心。 大乌泰继续说道:“本来,斡赤斤他们想要辽东,想要高丽,跟我都没有太多的关系,我只要不跟他争,他一时也不会对我有所动作。但是——” “忽察?”赵权接了一句。 大乌泰点了点头,说:“是,如今南京府算是忽察与其父贵由的势力范围,还不单如此,这南京府其实是窝阔台汗插在辽东的一个棋子。窝阔台汗也在提防着斡赤斤啊! 蒙古国并没有传位太子的传承制度,对于他们来说,强者为尊,无可厚非。但是这也造成各种势力对汗位的觊觎,窝阔台汗这些年据说身体一直不好,他们兄弟几个如今势力都被他削得差不多了,反而是辽东这个斡赤斤近些年却是实力渐盛。如果他们占据辽东,再南取高丽,也不能说没有夺取汗王的实力。” 赵权越听越心惊,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不知觉中卷入了蒙古汗位的争夺漩涡之中。 不过他好歹知道一点,蒙古自成吉思汗一直到忽必烈之前,绝没有斡赤斤他们家族什么事。 “我觉得斡赤斤家族,应该没有机会!”赵权很肯定地说道。 “为什么?” “斡赤斤我没见过,不太清楚。但看只不干那家伙,哪像个可以成事的?除了一身武力,啥都不行,我看要不是他身边有个撒吉思,可能连带个兵出门都会成问题。” 大乌泰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摇了摇头,说:“斡赤斤家族虽然没有能人,但贵由也好不到哪去。此人唯一拿能出手的战绩,就是灭了我们大真国。” 赵权挠了挠头,他不认识斡赤斤,可是同样也不清楚,这个贵由到底有没有当过蒙古汗王。 唯一能肯定的是,蒙哥与忽必烈,才是未来的大佬。 大乌泰苦笑了下,接着说道:“前两年蒙古各长子西征,战绩最好的是术赤之子拔都,现在还在那打着。而贵由据说在西征途中跟拔都闹了很大的矛盾,结果被窝阔台汗给赶回来了。听说蒙哥也跟着回来。” 赵权点了点头,说“我离开稿城时,远远地看到他了。”心里不自禁地掠过一小丝懊恼。 大乌泰听着,并不太在意,显然他根本就不认为这个蒙哥是个他应该重视的王子。 “忽察还太小,心志不稳。贵由自己的兵力并没有多少,说实在,我并不太看好他们这一系,要真打起来,他们可能打不过斡赤斤。只是南京府现在算是贵由的势力,我们也没的选,只能依靠忽察。要是他们失败了,那么我们下场就很难看了。” 大乌泰说着,眼里突然闪过一丝苍老。 “我老了,今年已经五十五,没几年好活了。三个儿子,在大真国灭亡时死了两个,剩下一个大岩桓,只能说——这是个好孩子。” 大乌泰嘴角勾起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去了南京府,一定会跟他成为好友的。但是,这孩子在辽东这种险恶之地,别说守住南京府,想守住自己的性命,我看都很困难。 这里呆着的,都是饿狼啊!” 赵权默然,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天下,真的没有一个能让自己安安静静呆着的地方了吗? “只不干生性残暴,睚眦必报。你这次被他盯上了,以后可有的你受的了!”大乌泰笑了笑,说:“不过,只要我没死,他自然不敢动你,我担心的是—— 哪天,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能保住自己吗?” 赵权沉默不语,脑子却有点混乱。 “我知道,你是想找个地方,守着自己的兄弟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只要我在一天,这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 赵权露齿一笑,说道:“大伯伯说笑话了,您如今正值壮年,怎么老说这些不在的话?” 见大乌泰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赵权知道,再不表态,那可就不行了。他挺了挺胸,说道:“大伯伯放心,我去了南京府,以后一定尽我最大心力,来帮助岩桓兄长!” 大乌泰却摇了摇头,说:“不,我不是要你帮助他!” 赵权一怔。 “我是要你去领导他,接手南京府的管治!” 赵权一惊。 大乌泰抬手,把他要说的话摁回了肚子,说道:“你这娃娃,年纪不大,但心性沉稳。而且对身边的人颇有情意。只是——性格过于惫懒,做事有些婆妈。” 大乌泰对着赵权呵呵一笑,接着说:“所以啊,得有人在后面鞭着你,你才肯做事,要不然便是一心一意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乱世之中,不进则退,说实在的,现在已经没有你想象中的那种地方了。你必须要承担起责任,哪怕不是为了南京府,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现在身边的那些兄弟,你也要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八十八章 陈耀的心思 赵权不由地陷入沉思。 当年,姐姐与姐夫遇难,其实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自己的“惫懒”。总以为窝在一个没什么人去的小山村,就可以逃避乱世,可以享受小富即安的幸福。 得过且过、不求上进,的确是自己最大的问题。 这些年,加入真定军、参加淮南之战、太行山之战,包括这次的高丽之战,每一次都是被人推着往前行,每次都是被逼急了才会去想招。 可是,自己真的有那么大的能耐吗?领数千军马、管一府之地,还要做好与斡赤斤——蒙古国如今最显赫的王公——进行一战的准备。 大乌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说道:“我今天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开始提起精神来,倒也没让你现在就去做什么,你也不用有这么大压力!” 赵权的脸色,这才稍微地轻松下来,说:“大伯伯,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努力的!” 大乌泰点了点头,又说道:“忽察此人,虽然谈不上什么雄才大略,但心胸还是比较开阔的,肯信人,也肯与人交心,有时脾气会有点暴躁,但过后就没事了。还是可以值得你交往的,就是年纪轻了些,还需要历练。” 说到此,大乌泰突然觉得有些怪异,眼前这孩子,年龄比忽察还小三岁,可是看着比忽察老成了太多。 帐外突然传来忽察爽朗的笑声,大乌泰又低声交代了一句:“咱们之间的关系,千万记得别让忽察知道了!” 赵权点了点,两个各自正襟而坐。 帐帘一掀,挤进了一堆人。 领头的是忽察,后面包括辛邦杰、梁申与几个小伙伴,全到了。 “见过大将军!”几个人纷纷向大乌泰行礼。 大乌泰乐呵呵了受过礼,吩咐众人坐下。转过头对忽察说:“我刚跟小权谈起,他们在稿城还有些人需要接过来——” 大乌泰话还没说完,就被忽察打断:“他们在稿城的人,关我甚事!这些人,我看就没有一个好人,一个比一个滑头!” “怎么了?”大乌泰有些惊讶。 “哼!”忽察满脸忿怒。 赵权也有些好奇了,不知道小伙伴们怎么把这个王子给整得如此难受。他看了看辛邦杰。 辛邦杰微微一笑,说道:“忽察跟他们比射箭,小耀用弹弓赢了他;忽察又要比飞刀,勇诚用飞去来器赢了他;忽察再说比摔跤,王铠说必需憋住呼吸比,结果——” “你们汉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忽察愤愤不平地说着,随即自己又爆出一声大笑,“不过,我喜欢!你们个个都给我小心点,落在我手里,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大乌泰也不禁莞儿。他知道忽察生性随和,喜欢交友,看来和这几个年纪相仿的人,彼此关系都处得不错。 “关于稿城那边的事,我是这么想的。”大乌泰等着帐里的笑闹声渐停,说道:“我这边安排个十人队,小权你再派个人,然后一起去稿城,把你们所有的人和东西都搬过来,如何?” 赵权还没说话,陈耀先跳了起来,“我,我要去趟稿城!” 赵权眉头不由地就皱了起来。 “我也得回去一趟,有太多东西需要收拾清楚。”梁申也站起来说道。 一阵吵吵闹闹之后,终于决定清楚了,东真兵那边由缪风率十个人为护卫,梁申与李毅中带着陈耀一同过去。 虽然赵权勉强同意了陈耀的要求,可是陈耀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多少欣喜之色,反而心思更为沉重。 赵权看着他,眉头越皱越深。 为了防止郭侃的人阻挠,忽察还很大方地让自己的侍卫长赤思,带着自己那把“蓝月宝刀”,跟随众人过去。到时可以凭着这把刀,找蒙哥或他的弟弟阿里不哥出面,帮他们解决一些事情。 夜色已深,一行人准备第二天一早出发,都早早歇去了。 火堆旁,只有赵权跟陈耀两个人。 “小耀,咱们似乎好久没这样呆一起聊天了。”赵权对着陈耀说道,可是陈耀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盯着火堆发呆。 “能跟小舅说一下,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吗?” 等了半天,陈耀依然没动静。 “从出生开始,你就一直跟我在一起,什么事我总是第一个知道。有时不想说,揍你一顿也就说了。可是,现在啊,我也揍不过你了,你不想说,我真的已经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陈耀有些别扭地挪了挪肥臀。 “你是不是不想在辽东呆着?” 陈耀摇了摇头。 “那你,你是想离开我?” “怎么可能!”陈耀终于抬起了头,很坚定地说道:“这辈子,只有可能你离开我,我是不会离开小舅的!” “噢?以后有了老婆,也不离开我?”赵权笑着问道。 陈耀赤红了脸,却答不出话来。 “那,你是想在稿城呆着。” 陈耀一怔,双眼茫然地看着夜空。 “是郭筠吗?”赵权叹了口气,原来以为这小屁孩,对郭筠只是有好感而矣,现在看来没这么简单了。 陈耀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赵权,似乎在辨认他有没有生气。 “放心啦!小舅不会生气。不管你现在也好,以后也罢,无论你做了什么错事,我都不会真正生气的。” “那小姑娘长得是不错,模样挺俊的,可是你也知道,那不是我的菜,我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你要能把她给拱了,我反而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陈耀不禁扑哧一笑,随即忧怨地看了眼赵权。 “只是,她那个年龄,也太小了吧!” “哪里小了,再过二年就可以嫁人了!可是,我——” “所以,你到高丽后,就疯了般要杀敌,要立军功,就是想有个职位,可以让郭将军看得上你,可以让你自己有信心面对她?” 陈耀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其实,我一开始是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因为本来说是要许配给你。后来,我又有点恨你,你惹得她一直在生气。再后来,我,我怎么都忘不她。每天睡觉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她,我每天都想见她。可是,她对我总是爱理不理的。为什么啊?” 权宋天下 第一百八十九章 形势 陈耀抬起脸看着赵权,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赵权不由地开始羡慕陈耀,多好啊,这么纯洁的男孩,都知道谈恋爱了。可怜自己两世为人,到现在都还没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下的女孩。 “这事,小舅还真帮不了你,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陈耀可怜兮兮地看着赵权。 赵权挠了挠头,而后面色严肃地对陈耀说:“如果你真的认定是她,那就想尽一切办法去努力得到她,耍奸也好、阴招也罢,你要有排除万难、奋不顾身的勇气。实在不行—— 就生米给她煮成个熟饭!” “什么叫生米煮成熟饭?”陈耀满脸不解。 “噢,嗯,算了,现在年龄太小了,过几年再煮吧!” “或者,咱们一起努力,有一天,等咱们有了十万精兵,无论那小妮子躲在哪里,咱们都过去给她抢过来!” 陈耀眼睛一亮,“真的吗?有一天,咱们会有十万精兵?” 赵权哈哈一笑,突然之间豪气横生,“一个小妮子算什么,十万精兵又算什么!有一天,我要的是这繁华世界,可以任咱们自在逍遥!” 陈耀偷偷地鄙视了下赵权,心里嘀咕道:“小舅疯了!” 不过,他却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兴奋感。 …… 送走了梁申一行人之后,赵权重新进入了清醒的状态。 大乌泰只给辛邦杰任了一个侍卫亲兵十夫长职位,把几个人全划到他的十人队中。包括五个小伙伴、史青、蒋彦,以及那天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保州兵封扬。 赵权以一个小兵身份,却参加了东真军的每一次军议,对此,东真兵所有人都已经完全习惯。 今天的这个军议,大乌泰把所有东真军百夫长及以上军官,都叫过来参加,中军营帐中挤进三十多个人,塞得满满当当。 赵权挂起了一张半人多高的地图,这是他在汇总了东真军手头原有的几份地图、一些女真降卒提供的信息,以及自己的实地测绘之后,重新画的一张北高丽地图。 这份地图的详尽,是在座所有人都没见到过的。上面不仅有大大小小各座城池,还有山脉、河流,甚至还标出了一些山峰的高度。 赵权站在地图边上,手持一根细棍,等到帐中嘈杂声渐渐平息之后,才清了清嗓子,一边戳着地图一边开始说道: “宣州一战,虽然我们取得了胜利,但是高丽兵整体兵力并没有遭到太多的损失。尤其是宣州城的太守金承先,此人为别抄军出身,在高丽也算是一员猛将。根据目前掌控的信息来看,这些宣州兵要么向南撤退至郭州或是嘉州,要么向西跑至柴岛或是身弥岛之上。 总体的兵力比较上,高丽龟州守兵、原来围攻宣州的兵力,再加上南部郭州与嘉州的兵力,几个方面汇集起来,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总兵力。当然,其人数再多,战斗力未必能够超过我们。只是我们对地形不熟,尤其是很难防范高丽兵从海上发起的进攻。这种进攻直击我们的软胁:因为有船,可以在任何登陆点上岸,让我们防不胜防。 宣州往南,到西京平壤的路上,城池会越来越多,有些是小城,但也有很多高墙难以攻打的城池。如果一定要把最终目标设定在平壤的话,这场战会打得非常辛苦。起码说,一年之内,我觉得没有任何结束的希望。” 底下议论声渐起。 “接下去,我们将会碰到几个问题:第一,粮食。宣州城虽然缴获颇多,但这些粮食估计最多支撑我们三个月时间,三个月之后,怎么办? 第二,我们跟蒙古兵一起作战,能否完全信任他们,要知道他们手头的辅兵已经完全消耗光了。 第三,我们如何对付这些采取跳蛙战术,从海上登陆的高丽兵。” 大乌泰坐在主座上,一声未吭,眼里偶尔闪出一些欣慰的目光。 “我觉得不能信任蒙古人,万一把我们当炮灰了怎么办?” “这次攻下宣州,我们根本就没分到什么东西,现在分给我们的粮食只够吃十天的。” “我们得先去抢些船……” “让蒙古人先往南,我们断后。” “每个山林里面,其实还藏着很多的高丽人与高丽兵……” “别抄军战斗力听说挺强的,我看那些蒙古人不一定打得过他们,更别说东辽军与辽阳军了。” 营帐中响起一整片交头接耳的声音。 “打什么打,这种仗还有什么好打了!不想跟他们一起打仗,那咱们先回去不就行了!”忽察突然跳起来,梗着脖子大声吼道。 帐内顿时鸦雀无声,大家批判了半天蒙古人,这时才想起来他们最大的头,其实就是这个蒙古人。 赵权也有点小尴尬,不过也不是很在意。他给了忽察一个很温和的笑容,说道:“如果只不干有你一半,不,有你一成的豪爽,咱们今天就不用坐在这里军什么议了,直接开打就是。咱不怕高丽人,怕的是兄弟们在前头拼命,只不干在后头挖坑准备埋咱们啊!” “也是,那厮确实小心眼的很!”忽察咧了咧嘴,又坐了下来。 “说下你的意见!”大乌泰说道。 赵权点了点头,说:“我的意见,就是这场战,再打下去已经没有必要了。” 底下又响起一阵议论声。 “当然,要不要打下去,不是咱们能够说了算。因此,我的第二个意见,是分兵。咱们自己一部,不跟任何其他部队联合,单独设定一个攻击目标。” “哪里啊?” 赵权手中的细棍点在了朔州与宣州之间的龟州城上。 “龟州?” “不是刚从那边过来吗?又要回去?” “只不干会让咱们走吗?” “他不让走,咱们想走,他能拦得住?” “是这样的,”赵权又清了清嗓子,说道:“分兵对于咱们的好处,我就不多细说了。” 众人纷纷点头,这些东真兵,不仅与开元府的蒙古兵一向不和,与东辽军更是视若仇敌,能不在一起作战,他们当然是最高兴的。 权宋天下 第一百九十章 收集高丽人 “就算咱们不去攻打龟州,也得有一支部队过去,否则龟州守兵很可能又会联合其他的高丽兵,对咱们形成合围之势。所以,理论上只不干是不会反对分兵的。咱们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让谁去跟只不干提这事。”赵权说完,眼睛便盯着忽察。 忽察懒洋洋地睥睨着赵权,说:“我发现,只不干只是可能给我们挖坑,你却是已经给我挖好了一个大坑,就等我往下跳了!” “怎么可能的!”赵权一脸纯洁地看着忽察,“你现在可是我们的老大啊!我要是坑你,所有的东真兵兄弟,都会直接把我给炖了!” 忽察别着脸,用鼻子发出“哼哼”的喷气声。 “我有个办法,可以让只不干不仅不会反对分兵的方案,还会当面夸你的!”赵权一脸严肃地说道。 “噢,说来听听。” 赵权便趴在忽察耳朵上,细细地说了一句话。 “你唬我?” “决没有!” “你有办法解决?” “当然了!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是忽察的兄弟啊!” “滚!” 第二天,忽察去了趟只不干营地,对他提出分兵的方案。 果然,只不干当面狠夸了他一顿,说他有脑子、有想法、顾全大局,还慷慨地另外拨了十天的粮草给东真军。 东真军立即拔营退向龟州,开始安排对龟州的攻城之战。 这一打,就打了将近十个月的时间。 龟州在北高丽区域,已经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城池了。但是城围也不过十里。 赵权在移兵龟州后的十天内,便通过女真降卒,将龟州城内的所有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龟州城内原有守军,不超过二千人,其中只有三百多人是从江华岛临时调过来的别抄军主力,还有一些是朔州城破时,逃至龟州的溃卒。城内守卒,大多少都是从周边山林地区中,征召而来的新兵。不过与其他新兵不一样的是,这些平日里以打猎为生的山民,战斗力并不弱。 龟州城建于山间一片相对较大的谷地之中,只有南北两个城门。城小对于防守来说,相对有利。以三千的东真兵,要攻下龟州城,并不算太难,但肯定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而以死人为代价取得胜利,对于赵权来说,是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 于是赵权便完全照搬当时郭侃攻打龟州时的策略,围而不攻。城小对于围攻也相对简单,赵权只是安排了两支各五百人的士兵,就把龟州城堵得严严实实,切断了其所有与外沟通的渠道。 大乌泰把所有的军务全部扔给了赵权,虽然心中忐忑,但赵权也知道推脱不得,这是大乌泰急着将他扶上马,只是手段略显急躁。不过大乌泰好歹有在坐镇,自己做起事来心里也有底了许多。 大乌泰对赵权唯一的限制是,超过五百个人的调兵,需要经过他的同意。当然,忽察手下的三百蒙古侍卫兵,赵权是不可能去指挥的。 赵权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几乎跑遍了龟州城外方圆二十里之地,一是详细地了解与记录下周边所有的地形地貌。二是将躲避于山林之中的一些高丽百姓全部统一收罗。 除了一些死不肯降的山民,第一个月总共搜罗到了近六百个高丽人。这其中又有十来个女真人被东真兵征召入伍。 赵权将这些高丽百姓,以五户为基本单位,互相结保。每百户由一个女真人进行管理。还有近百个无人结保的高丽人,被直接处理。 忽察一开始,看到赵权领着人满山遍野的收集高丽人,还以为他是要抢高丽人残余的粮食,以贴补东真军,他也领着侍卫兵很兴奋地四处逮人。却没想到赵权竟然一颗粮食也不取,只是将每一户高丽人不多的财物进行详尽的登记,细到每一粒粮食与粮种。 而后,在说服了大乌泰之后,赵权分出五百个高丽兵,将这些高丽人,全部迁去朔州安置。 自朔州被攻破之后,东真军与稿城军都未派人驻守,但高丽人也没有回来。朔州城便一直空在那。赵权将五百户高丽人全部安置在城外,协助他们搭盖住所,集中管理。五百东真兵则驻守于城内。 赵权与这些高丽人约定三章: 第一,东真兵绝不会去动这些高丽人的任何财物,包括每一粒粮食,如果有需要,会在他们同意的情况下向其购买。当然,没有登记在册的财物就不予保障。 第二,东真兵会帮助他们渡过这个冬天,并协助他们准备第二年的春耕事宜。条件是,无论是在山林中或是在田地里的所得,东真兵都会收取一半作为税负。 第三,任何高丽人得不准逃离安置地点,否则实行连坐。 这些人躲在山林中的高丽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山林中的自由生活,而是被高丽经年不断的战乱所逼迫。而且许多年以来,既使是没有蒙古人入侵,高丽国内也是相互征战不断,要么南北势力互掐,要么文臣武将领兵相互攻打,几乎就没有安定过。 北部高丽虽然多山,但山间谷地之中也还有是些良田。因为战乱,大多粮田被抛荒,只能躲入山林中苟活。 虽然高丽人并不太信任这些看似比蒙古人温和许多的东真兵,但他们也别无选择,而且起码说暂时保住了自己过冬的储备。 北高丽一向贫瘠,而越是这种贫瘠之地,对百姓的压榨就越严重。即便在可以安心种田的时候,高丽农夫最多也只能从田地里得到三成不到的收成,其余的全要上缴以应付各种名目的税费。 而东真兵只收一半的收成,这对高丽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因此,这些高丽人非常迅速地按赵权的思路,在朔州城外集中安置,并开始整治城外的田地,以备来年春耕。 占领朔州城,大乌泰当然明白赵权的最主要的目的,是给东真军守住退路,婆娑府对岸的义州距离太远,如果朔州一旦被高丽兵占据,战事万一出现反复,东真兵可能连撤都撤不走了。 权宋天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互不干扰 虽然大乌泰对赵权此举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眼界太过狭窄,顾虑过多,会让部队失去一往无前的勇气与斗志。但是,大乌泰终于还是默许了赵权的这些安排。 离开宣州时,只不干只给了东真军十日的粮草。这也是只不干为什么对于分兵大力支持的主要原因。因为赵权让忽察答应只不干,分兵之后,东真兵自己解决粮草问题。 对于出征在外的部队来说,粮草永远都是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在不影响战力的前提下,吃的人越少,对于主帅来说当然就越是高兴。攻破宣州之后得到的粮草本来勉强可以应付全军三四个月之需,不管东真军的话,半年之内只不干都不需要为粮草发愁了。 需要发愁的,当然是赵权。大乌泰虽然对这个问题有些疑惑,但依然不再过问。 在搜罗龟州周边山林里的高丽人时,近百个被处理掉的高丽人,手中所有的储粮被充公,这样为东真军搞到了第一批额外的粮食。 同时,赵权开始山林中搜罗吃的。 北高丽大多数地方山高林密,实际上,靠山吃饭的高丽人远远多于靠地吃饭的人。加上这些东真兵穿山过林如入家门,个个熟练无比,这些人要是不打战,绝对都是好猎手。 把这些放入山林,每天便都有不少的猎物收获,一个月后,龟州边上方圆十里的地盘便几乎人迹兽影全无。 赵权便将搜索范围继续往外扩大。一边打猎、一边收罗高丽山民、一边详细记录各地的地理状况。 龟州往东,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城池。这些城池大多没有高城保护,也并未有正式的高丽军队入驻。本来这些城池并没有在南下蒙军的进攻计划之内,赵权却将这些小城池全部纳入了目标。 五支百人队出去,平均一天基本上可以扫掉一座小城池,还没有什么损伤。而后将城池里的百姓全部迁去朔州,城池府库中的粮草自然就归东真军所有。百姓中有反抗或逃跑的物资也是全部充公。 每座小城中的收获并不多,但二三十座扫下来,所获也算颇丰了。 就这样,几个方面同时入手,东真军一个个如游山玩水般的,便过了半年时间。 这半年中,龟州城下的东真兵与高丽守军彼此相安无事,双方一箭未发,一兵未损。 倒是跟外围不知道哪来的高丽兵打了两战,将之击溃后,便再无高丽援军出现。 当第一场雪飘下的时候,被集中赶到朔州城外的高丽百姓,竟然已经有五千户之多。这里有些是被东真兵驱赶而来,有些却是高丽人主动进山呼朋唤友招来的。要知道,冬季时对于困居于山林中的人,是极度难熬的一件事。 北高丽的人口一直极少,除了战乱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难熬的冬季。 对于信守约定的东真兵,高丽人表现出越来越大的热情。这样的乱世中,能有一个这样的管理者,对他们来说,反而觉得是件幸事。 不仅是生命财产的安全得到了保障,有了抵御冷冬的住所。而且,东真军还给了他们希望——来年春后,已经整理出来的土地,将全部分给他们种植。 对于这些主动或被动地被集中在朔州城外的高丽百姓,附近的高丽军队至今也没有好的对策。一是周边已经根本没有成规模的军队,零星的部队过来,根本挡不住五百个东真兵一击。 一开始,还有些许百姓被偷偷潜入的高丽兵,劝说逃离朔州。东真兵对此处理得相当坚决,一是一经发现,便让互保的人领着一同追杀。追到了只杀逃跑之人,追不到的话互保五户全杀。 在东真兵处理了一两次之后,既便有人想动,也被互保的人揪出,先揍烂了再交给东真军。此后,百姓出逃行为几乎绝迹。 其实,这边散居于山林中的高丽人,平日里虽然不用应付官府的各种压榨,但面对的是更加凶狠的各路军队。好说话的只是拿了些粮食便走,不好说话的,直接就是他们的刀下之鬼。 可是这些高丽人被收集到朔州城后,周边的一些高丽兵便失去了免费的粮食供应者。 无处就粮的高丽兵,在第一场雪之后,便全部撤离了这个区域,龟州至朔州沿途地带,成为被东真军完全控制的安全区域。这收获倒是超出赵权意料。 虽然东真兵的粮食问题大体得到解决,但赵权每个月都会派个人,到只不干那去求一次粮。东真兵的情况当然得说得极为可怜,比如说马已经杀了多少只,又饿死了几个人,甚至有人开始偷偷吃高丽人了,还有不少士兵已经逃离东真军,等等。 第一次去的人被只不干耻笑半天,第二次又被骂了半天,第三次只不干连见都懒得见了。 与此相应的是,第一次只不干会催促东真兵加快攻击龟州的速度,第二次只是过问了一下,第三次似乎已经忘了把东真兵分出去,是为了什么。 于是,两支军队便处于一个诡异的平互不干扰状态中,只不干不管东真军的粮草,但是也不再过问龟州城到底打得什么样了。 只不干好歹也理解,对于任何一个领军的人来说,一支得不到后续粮草支援的部队,要想攻下一座城池,那基本上属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赵权知道自己的一系列动作,可以搞得定只不干,也应该可以忽悠得过撒吉思,却肯定瞒不过郭侃。只是赵权所采取的“只围不攻”策略,原本就是在学习郭侃当时在龟州的方式,郭侃知道现在自己扯着忽察的大皮作旗,也不会故意的去为难自己。对于郭侃来说,能够结交蒙古王公的人,都是不应该去得罪的人。更何况,忽察可不是一般的蒙古王公。 而且,郭侃也没空去理赵权那边到底在搞些什么小动作。 赵权对于高丽兵从海上采取“跳蛙”战术的判断,郭侃虽然在公开场合并未有过认可,但其所有的行动都围绕这个判断来进行。 权宋天下 第一百九十二章 雪中访客 郭侃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经过详细的查探,终于大致摸清了在宣州附近,高丽军的几个登陆点。 而后又花了巨大的力气说服几支部队联合协作,经过精心的设计与埋伏,终于在海边将一支两千多人的高丽兵击溃,得首级近千。并由此趁机攻占了宣州以南三十里处的郭州城。 这是自入兵高丽以来,只不干获得的第一场大胜,让他得意了好几个月时间。 然而,入秋之后,只不干部又一次陷入了困境。 遭受一次打击的高丽兵,并没有改变“跳蛙”战术,只是调用了更多的船只,将登陆与撤离点设置的更加分散。让郭侃再也无法捉摸其准确的动向。 之后,虽然也进行了十多次的伏击,但最多的一次只杀了十来个高丽兵,让全军上下又进入烦躁不安的状态之中。 守在宣州城,高丽兵还不敢轻易过来袭扰,但只不干军只要向南挺进,便感觉自己进入一个泥淖之中,似乎遍地都是随时出现的高丽兵。 这让试图继续南下的只不干部,再难寸进。 进入正月,连续下了几场雪之后,几处战场便全部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东真军、蒙古军还是高丽军,都开始进入了最难熬的时候。 雪并不算大,但绵绵密密,让山间树上全是白茫一片。 连续看了几天并不大气也不磅礴的万里雪飘之后,赵权便再没有闲情浪漫了,这些天一直躲在军帐中,整理半年以来到收集到的北高丽资料。 这些资料,以朔州——龟州为中心线,包括了北高丽中部宽约百里的地域,有各座山峰的高度、水流分布,每座曾经建立的大大小小城池,以及所有可能的矿产资源。 陈耀不在,使赵权对山峰高度,水流深度、宽度与流速的测量进度大受影响。赵权只好抓着李勇诚与王铠,用逼娼为良的精神,把他们俩训成了测绘专家。又给他们俩各自找了几个看着有些机灵的高丽小伙打下手。 半年来,收集上来的原始资料已经堆了半人多高,这些只能赵权自己慢慢地花时间再行整理汇总。 总的看来,北高丽给赵权的印象,就是山高、林密、水急,自然物资相当丰富但生活条件却又非常艰苦,显然大部的资源并没有得到开发与利用。 正当赵权对着一大堆资料独自默默YY的时候,王铠冲进来,略带兴奋地对他说道:“蒋队来了!” 赵权一怔,随即一喜,扔开手中的资料,便冲向帐门。 帐帘一掀,赵权来人差点撞了个满怀,抬眼一看,正是蒋郁山。 赵权兴奋难耐,扑上直接给蒋郁山来了个熊抱。却没料到被蒋郁山一揪,直接扔到了边上。 蒋郁山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对赵权正色说道:“你小子离我远点,男男不亲,别搞得这么腻!” 赵权也不放在心上,凑过来一边帮着拍蒋郁山身上的雪花,嘴里一边不停地对着王铠和跟着进来的李勇诚说道:“你们赶紧的,让人搞个炉来,把那个鹿腿砍了,今天来个鹿腿火锅,再多搞些萝卜!” 随后又略带歉意地对蒋郁山说道:“抱歉啊,蒋大哥,这里穷苦,只有这些东西,酒,是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接着又问道:“丁大哥呢,没来吗?就你一个?” “你有完没完?怎么几天不见,变得这么啰嗦?”帐内烧着一个火炉,一个长长的烟囱直通帐顶,让帐内温暖而不气闷,蒋郁山把身上长袍解下,顺手就扔在桌子上,砸得上面的资料四处乱飞。 蒋郁山手一伸,捞起一张看了看,皱了下眉,问道:“你这是,在干嘛呢?” “呵呵,收集周边的地形地势资料。” “这有鸟用?” 赵权从炉下的铁壶里倒了些热水,递给蒋郁山,答道:“一个是我个人兴趣,另一个,我觉得,无论打什么样的仗,对周边地形不解的话,都会是个巨大的障碍。” “照你这么说,我就别去打仗了?哪有这么多麻烦事,等你收集完这么东西,我都已经打了十几场仗了!” “打仗,我当然不如你了!”赵权扯着蒋郁山坐下,说:“你看,有了这些资料,就像上次咱们在朔州的时候,就能够知道从哪里可以发动奇袭,怎么可以用最少的代价获得胜利。还有,关键的是,万一战败了,从哪里可以安全撤退。” 蒋郁山睥睨了他一眼,说:“打仗就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你别老是琢磨这些偷鸡摸狗的招术,还没打就开始想跑,气势上先弱了,怎么可能打得赢?” “可是,这样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了!” “打仗还怕死人?我看你赶紧回家讨个老婆生仔玩去吧!”蒋郁山看着赵权,犹如看着一个白痴。 赵权苦笑了一下,说:“我也不愿意啊,鬼晓得我怎么就跑这地方打仗来了,要是可以,我当然愿意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活着,多好!” 赵权说着,心里却微微一动。他的确觉得自己对于战场上的理解,似乎有些偏颇,过于珍惜士兵的生命,过于求稳,这样的自己是绝对成不了一个优秀的将领。 不过,好在自己现在离“将领”这个位置还远的很,暂时可以不去考虑辣么遥远的事。 赵权晃了晃头,把心里刚冒出来的这个念头甩出去。 “那次,我们跟着丁大哥去太行山剿匪那次,蒋大哥你还记得吗?” 蒋郁山点了点头。 “虽然丁大哥对太行山极其熟悉,但我们却还是败在复杂的地形之上,所以,我始终觉得,必须充分掌握战场的每一个地形细节才行。” “太行山一战,主要是丁武那家伙根本就不会带兵,你倒扯出什么地形来。打仗,没你想得那么复杂,顾首顾尾,打个球仗!” 蒋彦端着一大锅炖好的鹿肉进来,放在炉上,香气顿时铺满整个军帐。 赵权顿时没了跟蒋郁山继续探讨打仗艺术的心思。 权宋天下 第一百九十三章 粮食 蒋郁山抽了抽鼻子,坐下,接过赵权递来的碗筷,一边捞着肉块,一边叹着气说:“离开长临村后,就再没享受过火锅的资味了,还是你小子行,会享受!” “你又不是不会做这东西,懒吧!” 蒋郁山摇了摇头,闷头囫囵开吃。 赵权看着蒋郁山模样,心里开始觉得有些诧异,他当然不会觉得蒋郁山过来是因为想自己了,一定是被郭侃赶过来的。 想及于此,赵权直接开口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粮食!”蒋郁山也不含糊地答道。 虽然赵权每个月都会固定地到只不干去求乞粮草,但是到了这份上,任是谁都知道,东真军还能熬得住,一定是找到了其他供应粮食的方法。 赵权虽然不知道只不干部攻下郭州后,能够得到多少补给,但是肯定不会很多。他估计只不干的粮食最多只能支撑到正月。如今蒋郁山被郭侃赶过来见自己,看来那边粮食已经是快要见底了。 “老蒋,跟你我也不敢多啰嗦。粮食我这边的确能匀出一些,如果只是稿城军的话,我就是拼死拼活也会去想办法的,可问题是,我给了你之后,稿城军能分到多少?” 蒋郁山边吃着,边点了点头。赵权这话意思他当然懂得,赵权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身上毛病不少,但对待身边的兄弟绝对是没话说。他自己也明白哪怕是要来一石粮食,真正分到稿城军手上,绝对不会超过两成。只是既然是郭侃的命令,他再不乐意,还是得过来一趟。 不过也就是面对赵权,换作其他人,蒋郁山宁愿被剁了,也是不会走这一遭的。 “跟哥哥说下,你们是怎么弄到粮食的?” “是这样的,我们扫荡了周边近百里的山林,搜罗了一些——” 蒋郁山眼睛一睁。 赵权赶紧接着说:“那只是很小一部分,一些不太懂事的山民,我们才收了他们的粮食。大部分的人,全赶去朔州了。其实算下来我们还亏了,入冬直到春耕之后,我们还得管着很多缺粮的高丽人。” 蒋郁山看着赵权的眼神转为疑惑。 “主要粮食是靠打猎,还有采集山间的一些果实。”赵权敲了敲锅,说道:“这些东西,其实都是丁武当时在太行山时,教我的。那家伙一入山林,鼻子跟狗似的,哪里有什么吃的,门清!” 蒋郁山叹了口气,要论打仗,几百个赵权肯定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可是要论打仗之外的这些乱七八糟琐事,自己还真的没有这小子一成的能耐。 “像这萝卜,也是我们在山林里发现,一些高丽人自己种的东西,然后我就让他们大面积种植,收成快,还能解腻。 真正粮食,其实东真军也没多少,现存的主要就是这些山里野货。” “先给我一些吧,回去应付应付,我也让丁武到山里去转转,想想办法。”蒋郁山头也不抬地说道。 “知道了!”赵权嘴巴又动了动,想说又犹豫着没说出来。 “说吧!”蒋郁山头依然没抬起来。 “我觉得吧,那个,你们如果看到山里的高丽百姓,还是别都杀光了好!” 蒋郁山终于抬起了头,说:“小权呐,战场之上,四处是敌,你不能过于心慈了,以后会吃亏的!” 赵权苦笑了下,他想告诉蒋郁山,小心别掉入“人民战争的海洋”之中,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个概念。而且也知道这方面老蒋也不可能听他的,只得作罢。 “那边,什么情况了?”赵权问道。 “不好!”蒋郁山探着头,往锅里捞了几下,里面已经没什么东西了。他把手中碗筷一扔,腆着肚子横在座上,拿袖子蹭了蹭嘴角,说道: “三个月前那一战,斩了千余高丽兵,后来又占了郭州,此后就没法再动了。高丽兵不停更换海岸登陆地,让我们确实不好捉摸。” “你个驴啊!”赵权突然大叫了一声,“你们,不会去抢些船吗?” 这话,赵权已经在心里憋了好长时间,一直没人可说。他知道,对付“蛙跳”战术,从陆上防守,是根本不可能防得住的。首先得有船,然后要么沿海岸线在海上防守,要么直击岛上的高丽兵营,灭其有生力量。 这些北兵畏水,更加害怕海上航行,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心里上的恐惧,解决这个问题应该不难,什么时候去胡建请个海神过来。 蒋郁山又斜了他一眼,说:“就你明白?郭将军早就已经拟定了抢船的方案。” “噢?”赵权倒还真有些意外。 “占了郭州之后,郭将军就开始着手训练可以在海上作战的士卒。” “他怎么训的?”赵权有点好奇了。 蒋郁山叹了口气,说:“军中完全没有一个是对海上舟船有所了解的人,算下来,也就丁武对水最了解的。又逮了几个高丽兵,让他们给了些建议。 然后,就是在陆地上用绳子吊了些摇晃的木板,人站在上面练习跳邦战术。还大概学了些操帆用浆的方法。几支部队中挑了五百个士卒,前后练了整整三个月,也算是万事俱备了,可是……” “哈!哈!哈!” 赵权听得正入迷,帐外突然响起一串爽朗的豪笑声,是忽察。 赵权皱着眉头,望向帐帘。 “哈哈!”忽察带着一窝细雪,撞入帐中,依然乐个不停。 “咦?”忽察第一眼便瞧见到了蒋郁山,那天赵权被郭侃革除时,忽察见过此人,在那种场合敢公然维护赵权,此人给他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蒋郁山自然也认得忽察,不过他只是继续安静地坐着,一声不吭。 “赵权,你知道了吗,只不干大败啊!”忽察转过头,兴灾乐祸地咧着大嘴。 “什么?”赵权疑惑地问道,转过头又看了看蒋郁山,但是蒋郁山依旧面无表情地坐着。 “他们抢了些船,到海上跟高丽人打,结果,船没了,人——哈哈,也没了!” “你说什么!”赵权大惊,直接跳起扯住忽察的领子。 猝不及防之下,比赵权高半个头的忽察被他扯得差点歪倒。 权宋天下 第一百九十四章 迤逦而去 忽察抓住赵权的手腕反向一扭,赵权便疼得松开了手。 “松手!松手!”赵权龇牙咧嘴地叫道。 忽察嘿嘿一笑,扔掉赵权的胳膊。 “怎么回事,说说!”赵权揉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对着忽察说道。 对于赵权的恶劣态度,忽察也不以为意。他依然略带着兴奋的语气说道:“听说只不干让人抢了十来艘船,然后到海上去跟高丽人打,结果船全部不见了,人也没了一大半。”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赵权急急问道。 “我哪知道?”忽察转过头,问蒋郁山:“你,这个,叫什么来着?” “姓蒋,蒋郁山!”蒋郁山终于站起身,答道。 “你应该知道比较详细的情况吧!”忽察又问道。 蒋郁山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出去的船实际上是两艘,接敌后,本来一切顺利,又抢到了八艘船。但是,上了高丽人的当,这些船上不仅没有船桨,船帆也差不多是被砍断的。结果,遇到了退潮,那些船就再也没办法回来了。” “退潮?”赵权不由的怔住了,在他看来,这是一个需要避免的常识性问题,但是对于第一次出海的人来说,还真的有可能被忽视掉。 “那人呢?丁大哥有没事?”赵权又忽忽地问道。 “两百多人,跟着船都不知道漂哪去了。丁武、董用和吴天几个,倒还好,都游回来了。就是吴一虎受了重伤。” “哈哈!哈!这群蠢货!”忽察在旁边听得哈哈大笑。 赵权突然就跳了起来,对着忽察大吼一声:“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忽察被吼得有些莫明其妙,问道:“怎么了,只不干吃亏了,你不高兴下?” “那里有我的兄弟!”赵权恶狠狠地盯着他。 忽察撇了撇嘴,但没再吭声。 赵权突然抬起一手,往帐帘处一指,对着忽察说:“门在那!” 忽察看了看帐帘,一脸蒙然地问道:“嗯,怎么了?” “出去!” 忽察大怒,骂道:“赵权,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敢这么对我……你……你会后悔的!”说罢,手一挥就准备出去。 “回来!” 忽察停住,回过头,有些怀疑地问道:“咋了?跟我道个歉?” “找个人,把库存里的粮食,整一半给我蒋大哥。” “你!”忽察指着赵权,脸胀得通红,头也不回地甩手而去。 蒋郁山绷紧的脸终于咧出了些笑容,随即又暗自摇了摇头。他看出来了,赵权这并不是故意在跟忽察演双簧给他看,而是跟忽察之间的关系处得相当愉快。用这种手段来对付一个蒙古汗王的嫡长孙,估计也就赵权这家伙才干得出来。 看来东真军已经把所有的权力全部放给赵权,相比起来,郭将军虽然能力不弱,但胸怀别说比不上大乌泰,连这个蒙古小王子亦是不如。 可惜了……蒋郁山在心里暗自叹息。 “蒋大哥,丁武他们,真的没事吗?我,要不要,去看看他们?”赵权问道。 “他们几个现在是稿城军中,水性最好的一批人了,没啥事。你现在过去,也不合适,以后再说吧!” “蒋大哥,要不……要不……”赵权犹犹豫豫地说道。 蒋郁山却直接把他的话摁回肚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说你现在自己都跟乞丐似的,还不知道要去哪。就算你有了安身之所,我也不可能跟你去的。——这是我的底线!” 赵权面红耳赤的看着蒋郁山,说不出话来。 “至于丁武他们,我不会去管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选择,是对是错,无可厚非。但我想,肯定不会是这个时候!” 蒋郁山说着,扶着赵权的肩膀,“小权,你这次以这种方式离开稿城军,我不能去评判郭将军的所作所为,只能希望你尽量照顾好自己。当然,我也相信你现在可以照顾自己!” 蒋郁山努出了些笑容,继续说道:“哥哥感觉到,咱们这一次见面之后,以后可能很难再见到了。也许——也许有一天,说不定会在战场上见到你。 要真有那一天,小权你要记住一点,我,是绝不会对你手软的!” 赵权怔怔地看着蒋郁山,眼中泪水渐满,眼前一片模糊。 蒋郁山猛地吸了下鼻子,给了赵权一个熊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出帐而去。 白色茫茫的山野之中,一条小道上,数个士卒押着一辆堆满粮食的马车,骑着马的蒋郁山跟在后头,迤逦而去。 再未回头。 蒋郁山离开之后,赵权也不再派人定期去只不干那要哭穷要粮了。 此后,只不干果然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扫荡,但凡蒙古人碰到的高丽百姓,全部砍杀一光。 但是,北高丽沿海的区域的百姓,要么往西随各城守军撤往海岛,要么往东撤往山里,宣州边上零零星星的获得,根本不够蒙古人塞牙缝的。 即便如此,只不干与东真军之间,彼此还是安静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然后,轮到只不干又派人过来要粮。 东辽军、辽阳军、开元军,轮番派人过来,东真军上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开始推皮球。东真兵守卒说要找大乌泰,大乌泰把球扔给赵权,赵权总是很忙,根本不在军营之内。而守着军营的忽察,却是谁都不敢得罪的人。 好在稿城军没再派人过来,这让赵权长舒一口气。心下也是有些佩服郭侃,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把要粮的任务完全推脱出去。 只是这样下去,依然不可能解决问题。冬季一到,四周的山野里能收集到的粮食几乎都采集光了。东真军这边,是赵权精打细算到每一顿、每一个人,才渐渐地偷攒了些粮食。 这些粮食几乎是从每个人的牙缝里抠出来的。 再也不可能有余粮给只不干了,更何况,那边蒙古人的需求就是个无底洞,多少口粮都不够他们吃的。 赵权很清楚那些蒙古人的毛病,有一块肉,绝对是今天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没人控制的话,是不可能留到明天的。 权宋天下 第一百九十五章 帅令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龟州城内的粮食看来也快光了,年前还曾组织了几次出城突围,但被东真军轻松击溃后,便再没动静了。 据城而守,东真兵攻城未必轻松。但在野外对敌,高丽人根本是连一成的取胜机会都不可能有。 如今高丽守卒根本就没有力气出城发动攻击。东真兵不用打战,好歹还能再省些口粮下来。 龟州与稿城的纬度差不多,但冬天似乎比稿城冷了数倍。 天空中时时地飘着些雪花,虽然不大,但落在人身上,寒意直透入骨。 这种天气里,赵权实在无法忍受户外的冰冷,只好开始找各种借口缩入军帐之内。 从冰天雪地的户外,进入暖烘烘的帐内,被煤炉一薰,便有些晕晕欲睡。 赵权忍不住地打了个嗝,涌出满肚子的萝卜味。 赵权刚在桌前坐下,琢磨着是不是该眯会的时候,军营内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号角。 “呜——呜——”的声音,将赵权的睡意立时驱得无影无踪。 这是敌袭的警报声。 随后,大地隐隐在震动,一阵阵蹄声渐渐如惊涛般急拍而至。 骑兵袭击? 赵权皱起了眉头,没道理啊。这附近,别说是骑兵,高丽兵连袭击的步兵都凑不出多少人来。 赵权走出帐外,被冷风一吹,人顿时完全清醒。 他跑到寨门处,直接爬上了望楼。 营帐之内,四处是跑动呼喝的东真兵。 忽察也正在大喊着他的侍卫兵,整队准备出寨接敌。 虽然已经多日没有战事,好在营寨内的东真兵并没有丝毫的怠懒。在一阵忙乱之后,总算在敌骑距离营寨不到三百步时,就已经在寨门口架好了一整排的防御拒马。 两个百人队已经列在拒马之后,前排盾兵,后排弓兵,虽然只有两列,但气势倒也不弱。 忽察的三百侍卫兵也已上马,可以随时出击。 赵权的脸色有些难看,敌骑怎么快到寨门口了,这些东真兵才反应过来,撒在外面的游骑兵呢,为什么没有一个回来示警的? 临近的敌骑,大概是看到寨门已经摆好了防御阵势,在离拒马还有百多步时,齐齐拐弯,掠过营寨,溅起一丛丛的飞雪。 “是蒙古人!”与赵权一起呆在望楼里的一个士兵大声喊道。 蒙古人?只不干的部下? 赵权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些骑兵足有五百人,他们搞这么大的阵势,过来干嘛? 这些蒙古兵在寨门前,催马往返肆意吼叫,但是并没有人向营寨射箭。 跑过几圈之后,这些蒙古兵似乎将兴奋发泄结束,渐渐列队成阵。 一马缓缓而前。此人赵权倒也认得,是只不干的侍卫队长,阿叱。 阿叱单骑来到拒马之前,手持一份书信,大喊道:“奉只不干帅令,东真军大将军接令!” 东真士卒寂然而立,并没有人理睬阿叱。 年前大乌泰便去了朔州镇守,把龟州城外的东真军所有的事务都扔给赵权去处理。但这个军令来得诡异,赵权还是决定先看看情况再说。 “大乌泰将军,出来接令!”阿叱连喊三遍,依然没人理他。 “把人,扔出来!”阿叱冷冷地吩咐道。 他身后随即两骑缓行而出,一人提着一个捆得结实的人,直接贯在地上。两个人被捆得如两只弯弯的虫子,不停地在地上蠕动。 “是我们派出去的斥候!”赵权边上的士兵低声说道。 赵权猛地吸了口冷气,难怪这边竟然毫不知情就被蒙古骑兵冲到寨门之前,看来他们是在东真斥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其生擒。 寨前的东真兵终于开始有了动静,一个个对着阿叱低声咒骂。 阿叱冷冷一笑,大声喊道:“大乌泰,你还不出来吗?再不出来,你这两个手下,将会因你拒不接令,先行受死!” 这时,一个人缓缓走出寨门,却不是大乌泰,而是忽察。 忽察往拒马后一站,懒洋洋地说道:“你吼啥?只不干派你过来,想要干嘛?” 阿叱见是忽察,不得不先向他行了个礼。而后说道:“帅令,是传给东真军统领大乌泰将军。” “怎么,我不够资格吗?” “抱歉,忽察王子,我现在是传达元帅军令,请莫要无理阻挠。” “你们派了五百个骑兵,过来传达帅令,还擒住我们的斥候,想要干嘛?” “这两个,无礼!而且,他们根本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为了慎重起见,必须将他们带过来!” 明知阿叱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但忽察愣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忽察一怒,便准备出去抢人。阿叱身后众骑随即弯弓搭箭,直指阵前。 显然,只要忽察等人敢过拒马一步,他们便会开弓。这些人面对忽察不一定敢放箭,但对于忽察身边的侍卫,就没什么可忌惮的了。 眼见无法善了,赵权只好爬下望楼,快步走出营寨,立在阵前,对着阿叱抱拳说道:“大将军不在龟州,在下赵权,受大将军委托,暂领龟州东真军事务。” 辛邦杰不知道从哪里闪出,手执长枪,紧靠在赵权身侧。 “你,就是赵权?”阿叱斜视着赵权,眼中绿光直闪。 赵权默然地点了点头。 “凭你,能管得了事?” 赵权只好又点了点头。 阿叱兜着马,慢慢地来到赵权跟前,也不下马,朗声而道:“好,听好了!” “奉只不干将军令,东真军必须在三天内攻下龟州城,否则,军法从事!” 东真军之内,响起一些丝丝的议论声。 龟州城一直被围到这时候,里面的守军可以说是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多少天。但要是强攻而对方死活不肯降的话,那么临死前的反扑必定惨烈。东真军也势必会遭受到不必要的损失。 这个道理任何人用脚趾头都能想得明白,只不干此时下达这种军令,显然另有所图。 “当时东真军领下攻打龟州城的任务时,元帅有答应不会给东真军规定攻城期限的。”赵权对着阿叱说道。 “你在质疑这个军令的真实性?”阿叱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敢,只是……三天之内,东真军确实无法攻下龟州城。” 权宋天下 第一百九十六章 要粮 阿叱在马上,冷冷地说道:“那好,你就随我回去,当面跟元帅解释吧!” 赵权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阿叱领着五百骑过来,是一定要达到什么目的才肯罢休的。 赵权咬了咬牙,拨开辛邦杰挡在自己身前的长枪,从拒马之间挤出,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走到阿叱马前,站定。 “怎么,想清楚了,要跟我去见元帅吗?”阿叱对赵权的行动也有些讶异。 “能先把我们的两个斥侯送回去吗?”赵权问道。 阿叱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身后便跑出几个东真兵,扶着被捆成肉粽的两个斥侯回到营寨之内。 “阿叱将军,请问下,除了攻下龟州城,只不干元帅还有别的吩咐没有?”赵权压低着声音问道。 “你,什么意思?”阿叱满脸警觉。 “噢,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一下,如果可能的话,就一起给办了。” “还要,一万石粮!”阿叱又犹豫了下,生硬地说道。 赵权叹了气,果然是粮食问题。 蒙古人在草原打战时,习惯带着牛羊,一边放牧一边出征,这样就不用担心找不着粮食。攻打中原时,则完全是就粮于敌,所以他们打金国打宋国,成本都极低。 但是,在辽东这个地方,无法随军放牧牛羊,而高丽人自己都没有粮食,就无可就。 只不干逼着东真军三天内打下龟州城,是希望城中还能找到一些粮食,而阿叱带着五百骑过来,显然并不是过来帮助东真军攻城,而是为了进城抢东西的。 一个士卒一天正常消耗的粮食差不多要六斗,一万石粮也只能让只不干部勉强应付两个月,只不干倒也不算是狮子大开口。 可是,别说一万石粮,现在赵权连一千石都腾挪不出了。 东真军现在所有的粮食,包括预留的粮种在内,不过五千石。这些粮食要是给了只不干,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东真军开始饿肚子,要么明年开春后,连种粮都没有,更别指望能有收成。 当然,还有一个解决方法,就是撤离高丽北返,各找各妈要吃的去。 但是,赵权知道,只不干是绝不甘心撤军的。 “粮食,真的是没有了。”赵权苦笑着说道,“要不,你跟我进营寨里看看。” 赵权回过头,手指向寨门,眼里却在四处探寻,瞥见了正隐在东真军身后的李勇诚与王铠。伸出的手却叉出三个手指头,往自己的头上挥了挥。 “想引我上钩?”阿叱冷笑一声,喝道:“没有,那你就跟我走一趟!” 说着,探出手就向赵权抓来。 “弹弓!”赵权一声大吼,身子往下一缩,避开阿叱的手臂,低下腰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去。 阿叱大怒,抽出弯刀,就准备劈下。 眼前黑影闪过,阿叱手中弯刀顺势往前一挡,磕飞一颗石子,跨下的马却发出一声惨叫,颠着蹄子,几乎把阿叱摔下来。 这正是李勇诚与王铠的弹弓在发威,几个小伙伴的弹弓如今运用得相当纯熟,尤其是在这种只能伤人的情况下,赵权一个手势,两个人便可以默契配合,一人打脸一人打马,立时见效。 阿叱急扯马缰,稳住了座下之马,却发现赵权已经被东真兵给扯回了拒马之后。 阿叱手一挥,身后五百骑兵一声齐吼,便准备开始攻向东真军。 边上的忽察却领着他的三百侍卫骑兵,已经摆好阵势,等着阿叱的骑兵一旦有所动作,便直攻其侧翼。 “忽察,你要为了这小子,与我开战吗?”阿叱对着忽察不可置信地怒喝道。 忽察冷冷地点了点头,说:“你可以试下,看我有没有这个决心。” 阿叱放下手臂,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赵权。 “赵权,你准备挑起一场蒙古人之间的战争?你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今天,这里只要死掉一个蒙古人,你这辈子,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保证你必将被碎尸万段!” 阿叱这话倒也不是在故意恐吓赵权。 蒙古人内部的争斗死伤,那是难免的。可要是被一个汉人挑拨,而引起死伤,说一句“死无葬身之地”,那可能还是轻的。 赵权无奈地探出头来,叹了口气,说道:“粮食,真的没了。而且现在就是把龟州城攻下来,你相信我,里面也不会剩下几颗粮食。” 阿叱冷冷地看着他,手臂又缓缓抬起,座下的马烦躁不安地喷着白气。 “好吧!”赵权双手举起作投降状,“你等等,我给你拉些东西来。” 不一会儿,东真军营寨内推出两辆马车,一直送到阿叱跟前。 “这是,什么?”阿叱皱着眉头问。 “萝卜!” “你让我们蒙古人吃这个?”阿叱又开始发怒。 “阿叱将军啊,你不要这么暴躁好不好!连忽察王子他们现在都吃这个!” 阿叱有点怀疑地看着忽察,忽察对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再想办法,到山里打些猎物,但不能光吃肉,可以跟这萝卜炖了吃。这样就肉食的消耗就不会那么快了。 而且,你们还可到海里去捕点鱼,新鲜的海鱼炖萝卜,那绝对是美味啊! 你放心,我跟你保证,开春之后,我一定会开始想办法,去解决粮食的问题。” 赵权把胸脯拍得咚咚直响。 最终,赵权用了五大车的萝卜,把这五百个如狼似虎,却又充满着疑虑的饿鬼打发走了。 但是,赵权知道,只不干部的粮食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他很郁闷,不明白为什么只不干缺粮,到头来却要自己想办法帮他们解决。 虽然他只是答应开春后开始想办法解决粮食问题,但这种语言上的小伎俩,只能糊弄得了一次,到下一次只不干发怒时,不靠嘴皮子,可就解决不了问题了。 没办法解决,赵权只能开溜。 龟州的高丽人对东真军,已经完全没了威胁,反而是蒙古人对他们的危险更大。 赵权跑去朔州开始筹划春耕事宜,大乌泰倒也很体谅他,自己又回到龟州镇守。 权宋天下 第一百九十七章 春耕之始 似乎是一夜之间,春天就来了。 山间的枝头上,争先恐后的绽放出丁丁点点的嫩绿。 阳光映在朔州的城头上,显得格外的温暖。 这也是赵权最喜欢北方春天的原因,四季分明,每一个季节的来临都让人清楚明白。也让人可以及时地调整自己的心情。 比如,在这样的三月,春光烂漫的时候,赵权便一身轻裘,怀着踏青的小喜悦,领着几个人一起在山间田地中逡巡。 朔州城前原先的战场上,已经密密码码的建成了一排排的棚屋,棚屋全为木质结构,每个屋内配有一个煤炉,烧的全是蜂窝煤。 对于一到冬天就得忍受酷寒的高丽山民来说,这些温暖的棚屋,几乎便是他们的天堂。 入冬之后,越来越多的山民从山间扶老携幼的过来投靠朔州城的东真军。 这些山民成分极为复杂,有些是在金国灭亡之后,流落于辽东与高丽半岛的女真人;有些是东北诸族之后,有契丹的、有奚族的、有鲜卑的、有渤海的,语言也是庞杂无比;还有一些从辽西、辽东迁移至半岛的汉人。 而自称高丽人的,绝大多数是逃离主家的贱民。 高丽的贱民在整个高丽国内人数不少,有公贱与私贱两种。无论哪种,地位都是极低,父母之中只要有一人为贱民,则子孙依然为贱。基本没有脱离贱籍的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逃离主家。 赵权站在城外的一个小山坡之上,视线所及,堆积在朔州城外的山民与百姓,已足有五千余户,近一万五千人口。 其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半岛北部的任何一座城池。 赵权将所有的人发动起来,将朔州城外与山间的田地重新整修一番。 高丽北部并非没有适合种植的田地,只是缺乏大片的平地。关键是这里不缺水,只要在山谷之间开些水渠,沟沟壑壑之间,便可以种上麦子,或是粟、豆。 在一些地形合适的地方,赵权还让人从山顶引水,将山坡的层层田地改造成为梯田,这样便可直接种上水稻。 赵权还完成了一项壮举,将山民移置朔州之始,他便严令禁止这些山民肆意排泄,为此挖了几十个大坑,专门用以存放这些绝佳的肥料。当地平整之好,便进行堆肥。 如今,春光烂漫之中,朔州城外一片生机渐起,看着一群群山民,正在山间进行春播前的最后准备,赵权不由的生出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有这样的一片土地,还有一群听话而勤劳的山民,多好啊! 站在山坡之上的赵权,心满意足地上上下下扫视着这些田地。 视线扫过对面山凹的一个角落时,赵权怔了一下。 那里有一块半亩多的田地,一个妇人正在弯着腰干活,偶尔立起身时,眼睛总是盯着在田边的一个男子身上。 那男子瘦小身材,面色白皙,两眼似乎很茫然地望向前方,嘴里不停地在念着什么。 耕种的田地,是所有人一起出力平整的。在分田时,赵权以五户为一组进行划分,让他们彼此之间可以相互有个照应,就是怕有些人家里只有孤寡,缺乏劳动力而进行的平衡。 赵权用手指着那个在田间劳作的妇人,侧着脸向边上的人问道:“你看下,那边有个自己一个人在干活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跟在赵权身边,有两个人。 一个是马德铠,一脸憨厚,这是大乌泰指派过来,给赵权充任侍卫长,并领五百东真兵的千夫长。 一个是高丽人名叫李元,年愈四十,精短身材。他原是朔州以东长静县的太守,东真兵一到,便率先投降。 算下来,东真军破了有三四十座的北高丽小城池,投降的大小官员也有数十人,但挑了半天,真正能用的只有两个。另一个赵玄习,是个武将,被赵权任为警务长,专门在城外负责治安的维持。 这个李元,对高丽的情况相当了解,关键是愿意跟赵权说,而且毫不藏私。 赵权便将他留在身边,相处时间一长,倒是发现此人相当的好用,无论是处理高丽山民各种各样的纠纷,还是组织农事生产、准备春耕,只要是赵权吩咐下来的事情,他总是能办的妥妥贴贴。 要说有毛病,就是胆子太小,一看到满副武装的东真兵,腿脚就会禁不住的打哆嗦。 李元跟在赵权身后,躬身回答道:“此户家中只有这母子两人,因为儿子有些残疾无法劳作,其他人便不太愿意与其结为互助组。不过这妇人也有些硬气,不肯低声求人,于是便自己一人操持这块田地。 当时为了照顾她,还把临近的几小块田全划给了他们家,总的,应该有三亩多吧。” 赵权心里不由生出些许敬意,一个女人,拉扯着一个孩子,自己还要下地劳作,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那孩子,怎么了?” “好像是眼睛有点问题。” 赵权点了点头,难怪那孩子双眼似乎总是望着天,目无焦距模样。 “走,过去看看!”赵权突然就对这母子俩产生了一些兴趣。 见到赵权与李元过来,那妇人抛掉手上农具,趴倒在田边长跪不起。 赵权随口说了声:“起来吧!”眼睛却看着立在田边的男孩。 这男孩面色苍白,年龄似乎跟自己差不多,比自己矮了半个头。 “小子见过赵将军!”男孩对着赵权躬身行礼,说的一口字腔正圆的汉语。 赵权惊讶地问:“你看得见我?” 男孩摇了摇头,直起身,眼珠黑白分明,却是一片迷白,黯然无光。对于赵权向他轻轻挥动的手掌,视若无睹。 “你看不见我,怎么知道是我?”赵权越发好奇了。 男孩犹豫了下,躬身答道:“我是听出来了。” “听出来的?” “十天之前,你在城前给我们说话的时候,我听过你的声音。” 赵权诧异之心更甚,十天之前,他让李元召集了住在朔州城前的高丽山民,为春耕的开始做了一次训话。当时聚集的人有四五千人,大部分人应该都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没想到这男孩在那种环境下,竟然能记得住自己的声音。 权宋天下 第一百九十八章 瞎子高正源 “去扶你母亲起来吧。”赵权吩咐道。 男孩略侧过身,左脚往前虚探半步,随后踩实,随后不再犹豫地往前走了数步,弯腰将跪趴在田边的妇人扶起。 “谢大人!”妇人又往地上磕了个头,这才起身。 赵权寻了个树桩坐下,跟他们招了招手,说:“来,坐下歇会。” 妇人转过头看了看田间,有些犹豫地说道:“我,今天得把活做完,要不然可能会误了明天的播种。” “无妨,我找两个人来帮你把活做完。” “谢大人,这些活我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妇人坚持着说道。 这妇人年近四十,面色谈不上姣美,但五官端正,只是皮肤干裂,眉目之中深埋着一丝的忧郁。 “大人难得抽出时间过来,你们好好陪大人说会话!”边上的李元一声低喝。 赵权对着李元稍微仰了仰头,李元便躬身而去。 “好了,坐下吧,放松点!” 男孩取出一块薄布,张开铺在地上,扶着妇女跪坐在侧,妇女接过他递来了的水,侧过身喝完,看着男孩的眼神,满目柔情。 这两个,身上穿的都是粗布衣裳,妇女身上布满补丁,满身泥土,但是男孩身上衣着却洁净如新。 “你们,是母子?怎么称呼?” 妇人点了点头,答道:“妾身金氏,夫家姓高,子名正源。” “你们是高丽人?” “妾身是高丽人,夫家,原来是高句丽后人。” “高句丽?”对这个曾经在辽东大放异彩的国家,赵权还是有点印象的。立国于半岛的高丽,便是自称源于高句丽。后世的各路史学家,也因为高丽是不是等同于高句丽,而吵个不休。 “他们说自己是高句丽王族……”已经回来的李元,站在赵权身后插嘴说道。他已经叫来两个人,开始帮那妇人打理田里的农活。 那妇人往田里看了会,紧锁的眉头略微地放松了些,听到李元的话,却是紧抿着双唇,并未说话。 “高句丽王族,姓高吗?”赵权喃喃问道。 “高句丽王族确实是姓高,但是不能说姓高的,就一定是高句丽王族啊!”李元说道。 “先祖确实是高句丽王族出身,家里还有……”那男孩话还没说完,袖子被他母亲扯了扯,便闭口不言。 “王族,呵呵,辽东、还有整个高丽半岛,自称王族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我看呐,你们也别老拿着王族说事。”李元说道。 “我们,没有!”金氏的话音不重,但语气坚决。 “怎么回事?”赵权问道。 “这妇人,是私逃的贱户。”李元答道。虽然赵权明令对所有投奔而来的山民一视同仁,但对于贱户的轻视,已经完完全全地烙在李元的骨子里了。 “当时登记他们家财物时,除了少得可怜的一些储粮之外,就是几本破书,也确实有一本族谱,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从哪偷来的。这人也当真可笑,娘俩都快饿死了,却拿着几本破书,难道还想入仕不成?” “我知道了!”赵权摁住还想继续唠叨的李元,挥了挥手,把他赶开。 李元退去之后,那妇人的神态明显的又放松了许多。 “你今年多大了?”赵权问高正源道。 “十五。” 十五岁,年龄正好与自己相同,但是看着实在瘦小,想来应该是营养不足的缘故。 赵权又问道:“你平日有看书吗?看的什么书?” 高正源回答道:“母亲每日忙完后,都会读些书给我听。近日母亲在教我读《朴事通》。” “这什么书?”赵权有些疑虑,听名字似乎是本高丽书,但高丽的文字现在应该是还没有出现。 “这是教高丽人学习汉语的书籍,当时,从主家出走时……带……带出来的。”金氏犹豫不决地答道。 “噢,念段来听听。” 高正源轻咳一声,开始朗朗而诵:“八月秋风急,五六十托粗麻线也放不勾。九月里打抬,耍鹌鹑,斗促织儿,十月里骑竹马,一冬里踢建子。开春时,打球儿,或是博钱拿钱,一夏里藏藏昧昧……” 高正源语音朗朗,抑扬顿挫,语速不急不缓,让赵权听着倍觉舒畅。 “还学了什么吗?” “还学过《论语》、《大学》与《孟子》,其他的,因为找不到书,就没法教他。”金氏答道,看着高正源,眼中满是歉意。 “母亲还教过我一些术数。”高正源又在边上补充道。 如果一开始时赵权是出于好奇之心,此时则完全是被震惊到了。 一个寡母,不仅要养活母子两人,还能自己教导孩子读书,这得需要多大的毅力! 而且一个贱民身份的女子,不仅识字还懂术数,看来原来也是个大家出身,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才沦为贱籍。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赵权问道。 金氏摇了摇头,说:“大人能给贱民找条活路,让我们可以安生种地,不致饿死,我们母子已经感激不尽。不敢再劳烦大人!” 赵权沉吟了会,说道:“我可以找人教你孩子读书,还有术数,只要他愿意学,我想都没问题。至于他以后能有什么成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赵权说话,又看了看高正源的眼睛。 金氏大喜,连连磕头,说:“大人愿意教导犬子,贱民愿终身为大人奴婢,决不反悔!” 高正源却急着说道:“母亲,咱们刚逃出来不久,父亲又因此而死,你怎么可以再去为奴!” “你,闭嘴!”金氏对着高正源轻喝一声,高正源果然不再吭声。 “我不需要你当奴!”赵权说道,“只是,你孩子日常行动如果不方便的话,你得去照顾他一二。” “我儿是在年幼时生了一场大病,主家不愿给钱医治,这才导致其双目失明。”金氏黯然说道,眼中看着高正源,依然是满满愧疚。不过随即便语带自豪地说道:“但是我儿自理能力颇强,只要领着他走过一遍的地方,他都能自己寻摸过去,不需要其他人照看。” 权宋天下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天元术 “就是,就是希望大人,可以允许我每日去看他一次。”金氏又磕头说道。 “这样吧,我那边也确实需要一个人日常帮衬的,你要愿意的话就过去做些日常杂务,但不是我的奴仆,我会付你薪俸。” “不敢要大人薪俸,只求一饭,就够了!”金氏急急说道。 赵权笑笑,接着说:“这块田,你要是愿意就接着种,或者我找人帮你们种也行。不过,有个事我得先跟你们说清楚。” “大人请说。” “我在这里也不知道会呆多久,随时都有可能撤离高丽,因此,我也不敢跟你们保证以后会怎么样。” “不敢再扰烦大人了!” “好吧,你们明天可以直接入城找我,我再作安排。” “谢,谢大人!”金氏匍匐在地,语音哽噎。 赵权起身,拍了拍高正源的肩膀,说道:“羡慕你啊!对你母亲好点!” 高正源虽然不理解这位少年将军为什么会羡慕自己,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谨尊大人吩咐!” 安置高正源母子,对于赵权来说并不麻烦。他这边也确实需要一个手脚利索的人帮他收拾打理。 金氏妇人虽然出身贱民,但骨子里却有隐隐的一丝傲气,虽然不会为了自己而轻易开口求人。但是为了孩子,她却愿意付出她的一切,看来当初在主家时,是因为自己的儿子遭到欺凌才逃离入山的。 教导高正源,也不需要赵权花费太大的心思。只需要找个人给他念念书,再稍微讲解即可。 但是,完全出乎赵权意料的是,所有的书,旁人只要读一遍给高正源听,他便能一字不漏地完全记下来。哪怕有些他不懂的字或词意,也一样可以记得一字不差。 对于这个几乎是捡来的男孩,赵权不禁产生了些许的期待之心。 但是,这种期待很快地就被赵权抛在脑后。 如今,还有许许多多的琐事需要他去烦心操持。 首先是稿城那边。 梁申等人已经过去了八个月了,不但未见回来,连个音信都没有。赵权又不敢去稿城军那边打探信息,怕郭侃知道后,会进一步影响双方的关系。 如今,除了等,赵权也没什么招。路途太过遥远,他也没办法再求大乌泰另外派一批人过去。 然后,就是只不干那又开始要粮了。 双方近日,在龟州和宣州之间,已经发生了数起游骑之间的冲突,几乎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之中。东真军如今放在防备蒙古人上的精力,反而要远远多于高丽兵。 大概只不干又盯上了朔州城外的五千多户高丽山民,要求把他们杀光了,可以夺得大批他们的存粮。 起权有时想起来也觉得可笑:自己千里迢迢过来,跟着蒙古人准备征服高丽,结果现在却是为了保护高丽人,反而跟蒙古人结上了仇。 还好,这些啰嗦事暂时还只停留于龟州附近,被大乌泰与忽察死死挡住。 赵权得以躲在朔州,开始了春播大业。 …… 六月底的辽东,遍野的山花如疯了般的烂漫,一场细雨过后,山间的风吹在身上,让人遍体生凉。 在横岗城外的小道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男子。前方男子年过三十,外着襦袍,撸着小袖子,下摆别在腰上,一边大踏步往前走,一边不住地催着身后的男子。 后面跟着的这个,年近半百,内着薄衫,外套背子,衣裳上下全是灰土,深一浅脚一浅,喘着粗气,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嘴里还在不住地抱怨着: “老侍,你再跑这么快,我这身子骨就得散在这了!” 前方男子只好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渐斜的太阳,说道:“可是,你再不快点,咱俩今晚又得露宿在山林里了。还是赶紧吧,到了横岗,我让人找两个小娘子,给李公松松筋骨!” “竖子!”后面男子骂了一声,又喘了口大粗气,还是提起脚跟上。 这两个人,正是离开稿城已经一年多的侍其轴与李治。 自去年在稿城石忽酒楼与元好问、王鹗一聚之后,侍其轴便辞去了董家西席之位,决定外出游历。 见李治也没什么牵挂在身,侍其轴便死活拉着他一起出门。 两个人先是随着元好问到了燕京,拜会了耶律楚材,也与刚入燕京太极学院讲学的赵复长谈了几天。而后北上漠北,一直到蒙古国刚刚落成不久的都城哈剌和林,盘桓数月后,再一路往东,直到贵德。 在侍家歇了几天后,两人又继续往东,这日终于来到了横岗城。 山路难行,侍其轴偏又是个急性之人,两天前,因为赶路错过夜宿,夜间行走时导致两匹马摔折了腿,只好弃马步行。让年近五十的李治叫苦不堪。 李治,出生于博学之家,自身除了经文史集之外,更是苦心钻研术数。自金亡之后,不愿出仕,开始潜心研究天元之术,并试图将毕生所学集书立说,以天元之术解说勾股容圆的问题。 天元之术,即后世利用未知数列方程求解的方法。李治利用这种方法,来研究三角形与圆形的容积,这个成就,已经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阿拉伯数学家,更不用说是欧洲的数学水平。 但此时,无论是北地的金蒙,还是南方的宋国,都认为术数“可以兼明,不可以专业”,这些东西在儒学家眼中,都属于“九九贱技”。 不过,李治研究的这些东西在侍其轴眼中,却被视为至宝。这也是侍其轴被李治视为平生最大知己的原因。 除了容圆勾股之外,李治一生也醉心于地理测绘。两人此行一年,近万里路程,也让其收益颇多。尤其是在蒙古汗庭所在地哈剌和林[t1],见到了几个被西征军虏来的大食数学家,几番交谈后,让李治大受启发。 按他的意思,本来就想立刻返回中原,找个地方就此隐居,开始认真着书,书名在路上他都已经想好了,叫《测圆海镜》。取意于“太上正位,天临海镜[t2]”。 但是,侍其轴坚持要来辽东一行,李治拗不过,只好与他继续东行。 [t1]哈剌和林,位于今蒙古国乌兰巴托西南350公里额尔德尼如附近 [t2]出自南朝宋颜延之的诗作《应诏燕曲水作诗》 权宋天下 第二百章 横岗城 两个人紧赶慢赶,总算在最后一丝阳光落入山间之前,进入了横岗城。 横岗城名为一城,其实不过是一座大些的山寨。 整座城建于山上,只有一个城门,城高虽不及丈,但建于陡峰之上,易守难攻。 城内总共就一条道路,道路两边房屋皆为石头垒成,犹如一个个摆列齐整的石头盒子。 城中间,是一座相对宽广的石质院落。这里正是横岗城守将,千户洪福源的官邸。 当侍其轴与李治被侍卫领进花厅时,天色已经全暗下来。花厅内烛火闪动,阴影之中站着几个侍女,厅中一张八仙桌,满桌饭菜,却只有一人正在就食。 那人抬起头,年纪比侍其轴略大一些,黑黝的一张圆脸,颌下一溜短须,瞟来的眼神中有一丝精光,随即又迅速闪没。 还未等侍其轴开口,那人便往后一勾手,说:“带他们去洗漱下。”随后低下头,继续对付满桌的菜食。 李治极其诧异地看了侍其轴一眼,侍其轴却对洪福源这近乎无礼的行动毫不在意,而是把身上行李往侍卫那一扔,便跟着一个侍女去耳房洗漱。 耳房之内,热气腾腾,四个侍女分成两组,各自往一个大木桶里注着热水。又有两个仕女过来,开始给两个人宽衣。 “这个洪福源,倒是会享受!”侍其轴大大咧咧地伸着胳膊,任由边上的侍女除去衣裳。 李治却被搞得手忙脚乱,在侍其轴一声声嗤笑中被剥得干净,置入桶中。 一个侍女给他冲洗头发,另一个侍女为她捏弄肩膀,虽然很不自在,但李治不由得一时心神舒畅,晕晕欲睡。 这些侍女身着单衫,玲珑剔透,显然是经常干这种活,配合娴熟。一生清苦的李治,绝未料到,在辽东如此的苦寒之地,能得到这样的享受。 “这是哪来的女子?”洗刷干净,被侍女从桶里捞起来,又收拾清楚后,李治顿觉身清气爽,望着躬身离去的侍女,忍不住悄悄地问侍其轴。 “这些,都是高丽贱奴。”侍其轴咂吧着嘴,有些意犹未竟地说道:“倒料不到,被那粗汉调教得如此可人!” “怎么样,我去给老兄要两个过来?”侍其轴转过头,笑咪咪地看着李治。 李治涨红着脸,怒斥道:“竖子!我——老夫——” “好了,好了,我知道老哥一生,洁身自爱,这等来路不明货色,当然是看不上眼了。哈哈!” 侍其轴说着,扯着李治的胳膊往花厅而去。 花厅里的桌子旁,依然只坐着洪福源一人。桌上原来的菜肴已经全部撤光,几个侍女正穿梭不停地往桌上重新布菜,转瞬间又是满满一桌。 洪福源依然坐在那,默不吭声地看着他们俩。 侍其轴一声赞叹,“老洪啊,你现在可是越来越会享受了!”而后,扯着李治坐下,举箸开吃。 李治被洪福源看得有些坐立不安,但满桌菜肴让他食指大动,见侍其轴吃得放肆,便抛开顾虑,跟着开怀狂吃。 “有酒不?”侍其轴一边吃着,头也没抬地问道。 洪福源扬了扬手,一个侍女立时端来两壶酒,摆在侍其轴两个面前。 侍其轴终于停下筷子,斟满酒,对着洪福源说道:“不陪我喝两杯?” 洪福源又抬了抬手,立在他边上的一个侍女捧来一杯一壶。 洪福源端起酒杯,犹豫了下,问道:“令尊可好!” 侍其轴难得的收起嬉皮笑脸,立起身,虚握酒杯,抱拳前倾,恭声回道:“谢洪兄问候,家父身体康健!” 洪福源点了点头,仰头将酒喝干,把杯子递给边上的侍女,不再言语。 半饷之后,侍其轴两个人终于停下了筷子,侍女们利索地上来将杯盘收拾清楚,又给他们上了两杯热茶。 侍其轴凑过去,深吸了一口茶香,又发出“啧啧”的声音,说道:“老洪呐,你现在真的是越来越会享受了,连茶都能喝得上了!” 花厅中烛火已经大明,但是洪福源的脸却显得愈加黑亮。 “说吧,来找我什么事?”洪福源硬梆梆地问道。 “跟你介绍下,这是我的至交,李治李仁卿。金正大年间进士出身,河北大儒,一身学问,远超于我。” 出乎李治意料的是,一直未动的洪福源,此时却站起身,对着李治行了个叉手礼,说:“见过李先生!刚刚不知李先生身份,多有怠慢!” 李治赶紧也跟着站起身,回礼道:“不敢不敢!老朽见过洪将军!” “李先生贵庚?” “痴活四十九!” “四十九,怎能称‘朽’?我看李先生身体着实硬朗着!” “多谢洪将军谬赞!” 洪福源对身边的侍女吩咐道:“给李先生上个好茶!” 侍女转眼间之间,给李治重新端来一杯清茶,茶色清幽,飘出的香气顿时盈满厅内。 侍其轴大怒,说道:“老洪你这厮,欺人太甚了吧!凭什么这样对我?” 李治心里却暗自哂笑,原以为洪福源一介武夫,如此冷漠是因为不识礼数。看来他只是不愿意对侍其轴讲礼数。 “凭什么?你不知道?” “我哪能知道?”侍其轴嘴里嘟囔着,但声音明显地弱了下去。 洪福源抖着手在桌上下意识地摸索着,李治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桌面,还好,桌子被收拾得比较干净,否则洪福源很可能抓到什么东西,就会直接砸过来。 “好了,老洪,别老崩着张黑脸。”侍其轴又开始嬉皮笑脸了地说道:“知道你心里有气,你看,我这不给你带了个人过来吗?” “这是,给我的?”洪福源有些不可置信看着李治地问道。 李治却是毛骨悚然,心里闪出一丝不妙:莫不是被那厮给卖了? “不是!”侍其轴却斩钉截铁地答道。 洪福源眉毛一竖,伸出粗黑手掌便照着桌子一拍,正要怒吼,侍其轴赶紧摇着双手说道:“老洪,别急,你听我说!” “李先生虽然不以给你,但是我们会在这盘桓一段时间,你要有疑问,或是需要他帮忙的,可尽管开口。” 洪福源充满疑惑的眼神,不住地扫视着两个人。 权宋天下 第二百零一章 辽东可 李治不知道侍其轴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只好闭嘴不言。 “你来此,到底何事?”洪福源把目光锁住侍其轴,问道。 “嗯,李先生对高句丽遗址有点兴趣,我便陪他过来看看,你应该是辽东对高句丽最为熟悉的人了。”侍其轴坦然说道。 李治在一旁,憋了半天,总算把自己的怒气吞回肚里。 “只是这事?”洪福源依然不相信。 “只是此事!如有我有其他企图,你大可直接把我赶走!我绝无二话。” 洪福源缓缓坐下,手指轻轻地敲着桌沿。 侍其轴轻咳一声,对着李治说道:“是这样的,先祖姓氏原为郦姓,武王灭商后,先人随萁子东迁朝鲜,因侍奉萁子,故改为侍姓[t1]。” 李治听着,不由肃然起敬。 萁子,为商末纣王叔父,官太师,素有贤名。殷商被灭,不愿事臣于周,故领弟子与遗老故旧,远避东方。武王封其为朝鲜国君,自此朝鲜始有人治。 萁子因此也被高丽国奉为始祖[t2]。 “家父居于高丽时,与洪兄之父原为知交。二十年前,高丽与蒙古签约结为兄弟之国,家父便领着家人回迁,至贵德安置。” 李治在心里点了点头,他倒真没想到,这位结交多年的侍其轴,竟然来自高丽。但当然不能算是高丽人,只能算是旅居于高丽的汉人。 “十年前,窝阔台汗令撒礼塔率军,第一次南征高丽,是在下出面,说服洪兄降了蒙古人。原以为,原以为可以给洪兄一场富贵,哪想……” 边上的洪福源重重地哼了一声。 “此后,洪兄父、叔受其所累,遭高丽王室流放,幸得众人上下协力救助,才保得性命。三年前,高丽向蒙古乞和,某力求耶律楚材出面,才令高丽王室释洪兄父、叔无罪,并重新启用。这事,洪兄可不能说我不尽心力了。” 洪福源听着,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 “洪家父、叔之事如今算是解决了,但洪兄现在,的确有些尴尬。”侍其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此话怎讲?”李治终于开口问道。 “自东真国灭后,蒙古与高丽之间往来再无阻隔,许多流落于高丽的汉人便回迁至辽西、辽东,而许多高丽百姓也随之北迁。当时耶律楚材答应洪兄的条件之一,便是允许他收留高丽百姓,并划地许他管治。但是,近年来一些蒙古王公,尤其是东道诸王之首斡赤斤,对此颇有异议,他们认为这些百姓应当纳入东道诸王治下,而不能在此出现,国中之国的势力。” 洪福源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原先在下有答应过洪兄,一旦他投诚蒙古国,吾必来助他。但是在下委实是因为师命难违,不得脱身。” 侍其轴说着,肃然起身,略整衣领,对着洪福源叉手而拜,说:“此事的确是在下孟浪开口,失言在先,违诺于后,望洪兄体谅!” 洪福源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但脸上依然阴晴不定。 “算了,此事先记下,日后再与你计较!”洪福源挥了挥手,接着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李先生一路辛劳,且先行歇息吧!” 侍其轴两人随着侍女,进了客房,关上屋门,李治依然有些怔神。 侍其轴笑着说:“怎么,仁卿兄,可是对那侍女有意,要不……” 李治大怒,开口骂道:“竖子!你再如此调笑老夫,看我如何收拾你个老粉嘴!” 侍其轴一怔,看来这位老哥是真怒了,平日一向儒雅,如今竟然连“老粉嘴”都骂了出来。 侍其轴只得略敛衣袖,说道:“好吧老兄,小弟不敢了!” 李治剜了他一眼,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侍其轴悄悄地趴在掩上的门边,静静地听了会,确认屋外已经无人,这才回过身劝李治坐下,说道: “在稿城之时,你我其实都知道,如今天下纷扰,要想寻找立身之地,唯有辽东尚有可图。而辽东,如今也是势力交错。 要说对辽东及高丽最为熟悉的,非洪福源莫属。此人本为汉人,祖上在唐时移民至高丽。素有异志,但不得高丽王室信任。吾当时是想,劝其移居辽东,夺得一地,据以自守并拢络各族势力,重用汉儒,习汉法,使民汉化,在此基础上,用十年之功,打造一支雄师,横扫高丽。” 李治听得,猛地抽了口冷气,没想到这家伙十多年之前,就开始折腾这种事。 “但是,此人之后行事,委实让我失望。”侍其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疑心过重?”李治问道。 “你也看出来了,洪福源此人,用志才才疏来形容,并不为过。出身将门,但缺乏容人之量,又不擅纵横之术。到辽东后,四面树敌,举步维艰。” “所以,他才希望你过来辅佐啊!” “哼,我侍某不才,也不可能去辅佐一个将才!” “意思是你不愿辅佐的人,就该吾去不成?”李治又开始吹胡子了。 侍其轴赶紧说道:“那倒不是,只是托辞而矣!” “其实自洪福源投蒙后,我也给他推荐过几位河北儒士,但与其俱不相容。前后四五人,却无一人呆过三个月。 此人过于注重眼前小利,胸无大壑,想要收获却不舍任何付出。这些年来,凡北迁的高丽百姓俱归其名下管治,我估计已有近十万之巨。但是,这些高丽人却被其看作私产,势力虽然已有小成,却已成为众人眼中之钉。不仅蒙古人对其开始防备,汉人更是厌其所为,更不用说契丹与女真人。而更尴尬的是,现在高丽国内,众人视其为国贼,别说当高丽王,他一旦回到高丽,必被高丽士绅棒杀!” “那你的意思是?”李治有些不解地问道。 “不管如何,洪福源都是辽东一个绝不可忽视的势力,即便将来其不为我所用,也不能成为吾之敌。犹其若有一天,我等用兵高丽的话,此人可是一大助力!” “你倒好胃口!”李治嘀咕道。 —————————— [t1]侍姓的确源于“郦”氏,侍其轴为历史上真实人物,是稿城董氏家臣。至于其祖上是否随萁子东迁朝鲜,待考。 [t2]高丽时期成书的《三国遗事》中,将檀君取代萁子,视为高丽始祖。不过,这时候这本书还没写出来。 权宋天下 第两百零二章 高句丽 “嘿嘿,我何止是一个好胃口,我的志向,可绝不止这辽东一隅!”黑暗之中,侍其轴的眼中突然闪出一丝绿光,如即将出窝觅食的饿狼。 李治被他的豪情冲得心头莫明一热。他犹豫着问道:“你能让他,为你所用?不怕反噬?” 侍其轴摇了摇头,说:“不是为我所用,而是为我辅佐之人所用。这其实也是给老洪一个机会,他这样下去,下场必将凄惨。” “我看他,对你也是提防得很呐!” 侍其轴苦笑着说道:“我们自幼相识,不敢称莫逆,也算是总角之交。多年未见,但总有书信往来。今日他如此模样,一是提防我过来的目的,二是可能他碰上什么难以决断之事。” “难以决断?莫非与蒙古出兵高丽有关?” “应该是如此,原来听说只不干出兵高丽,我料定洪福源必定随军出征,却未想他依然在此,不知这其中有何内情。明日,得想法了解一二。” 第二日清晨。 侍其轴与李治站在横岗城头,放眼远望,四周尽是密密绵绵的群山。蜿蜒的流水如一条条玉带穿绕其中。山坡之上,红色与粉色的杜鹃花,肆意怒放。山坡下的谷地中,则是一片或青或黄,郁郁实实的麦子。 好一片人间桃花源! 李治不由地夸到:“洪将军大才啊,能让辽东有如此安居之地!” “李先生谬赞了!”洪福源言语谦虚,却掩不住心里的那丝得意。“辽东地形与北高丽相似,缺少大面积平原之地,只能在山间里见缝插针的种些麦子,有些小家子气了!” “的确不错!”侍其轴也跟着夸了一句,“上马能杀敌,下马能治民。洪兄,真是难为了!” 洪福源却摇了摇头,说道:“既便治出万顷良田,又有何用?” “这是何意?” “蒙古人对高丽,几乎是一年一战。每一战,都要从我这征去粮草无数。即便是不打战,我依然得供应周边驻军所需,东辽军、辽阳军、北至沈州南至婆娑,谁都可以从我这取粮,我他妈的就是一个种田汉!”洪福源说着,突然一阵怒气迸发,猛地提掌往城垛上一击。 侍其轴略显愕然地看着他。 “是不是,南征的军队又要找你要粮?”侍其轴装着不经易的模样问道。 洪福源却摇了摇头,先将胸中怒气平息,而后说道:“你说想看些高句丽的遗址,想去看哪些东西?这些天我倒是可以陪两位走走。” 侍其轴只好顺着洪福源的话题,说道:“高句丽建国七百年,前后建了数个王城,单辽东之地,便听说有纥骨山城、国内城、丸都等。不敢劳烦洪兄陪同,如果能给个向导领路,足够了!” 洪福源却盯着侍其轴,问道:“你去看这些东西,想干嘛?” 李治在边上回答道:“这并非是其轴的主张,而是老朽想去。老朽生平所好之一,便是各处山川地理,曾听闻高句丽建有五大王城,此次既然到了辽东,便欲前往观看一二。” 洪福源沉吟了会,又问道:“那,你们对高句丽王城的了解,有多少?” “北魏阚骃所着的《十三州志》有云:大辽水自塞外西南至安市入海。又玄菟高句丽有辽山,小辽水所出,县,故高句丽,胡之国也。汉武帝元封二年,平右渠,置玄菟郡于此,王莽之下句丽。 这里所说的高句丽县,当是汉元帝建昭二年时,朱蒙立国之处,只是我遍查历代地理志,却不知这高句丽县,到底是在何处。” 洪福源这次盯着李治的眼神,却并不是不信任,而是充满着怪异。 “李先生,不知道高句丽县在哪?”洪福源问道。 “是,鄙人寡闻,委实不知。” 洪福源目光深邃地看着两个人,手轻轻地拍着墙石,脚在地上慢慢一跺,说:“此处,便是高句丽县,当年朱蒙的立国之地!” “嗯?” “啊?” “汉武帝灭了朝鲜之后,便以高句丽为县,令其归属玄菟郡。王莽时诛杀了高句丽县侯,令更名为下句丽。朱蒙立国不久,便被驱赶往东,直至国内城,才算正式建国。而此处,便是朱蒙被驱赶之前,最早的高句丽县所在。”洪福源缓缓说道。 侍其轴望着这座石头小城,不由感叹道:“倒没想到,高句丽七百年王业,竟然会是从这么一座小城开始。此处也算是个风水宝地了。” 洪福源却是嗤的一笑,“什么风水宝地,此城看似易守难攻,但只要——” 话说一半,洪福源却陡然住口,问道:“你们,还要去哪?” “却不知纥升骨城,又在何处?”李治接着说道。 洪福源狐疑目光更甚,突然一声大喝:“你们两个,到底是要看什么?” 李治一怔,不知道洪福源为什么会突然色变。 侍其轴却斜着眼,鼻子哼出一声,说道:“我说老洪啊,你这疑神疑鬼的毛病也该改改吧!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你——” “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两个人过来,一是顺道看看老友,二是有可能的话帮你解决一些问题,第三就是看看高句丽王朝所留下的一些山城。此外,别无他意! 何况,我要是想骗你,根本没必要用如此拙劣的手段!” “那——有这么凑巧吗?”洪福源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洪兄,我看你是有什么事难以决断吧!你要愿意说,我与仁卿自会帮你分析其中利弊,供你决断。你要不愿意说也无妨。明日,我们俩便准备辞行。我看你也不方便,就不用再给我们派向导了,辽东我虽然没你熟悉,但是想找一两座山城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哼!你就不怕去纥骨山城送死吗?”洪福源恨恨地说道。 “送死,为什么?那边有盗贼出没?” 洪福源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侍其轴,说道:“算了,我即便不管你死活,也得为令尊着想,可别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要消除洪福源的防备之心,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但是一旦他愿意留个突破口,那接下去的事就容易多了。 权宋天下 第两百零三章 五老山城 “朱蒙当年被逼离开此地后,并不是直接去了国内城,而是到了距此东南,近两百里的纥升骨城,到那之后才正式建立国都。因为那里有五山相抱,故又称五老山城。” 洪福源一边说着,一边带他们走下城墙,回到花厅。让人上了几杯香茶这后,便将花厅所有人打发干净。这才从怀里掏出一纸军令,递给侍其轴。 侍其轴接过一看,不由地吸了口冷气,问道:“这是——?” 洪福源眉头紧蹙,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这军令确实不假,是只不干从高丽发来,撒吉思所写。” “那边情况如何?”侍其轴问道。 “去年六月时,只不干率领蒙汉军队,进入了高丽……” “汉军?有哪些汉军?” 洪福源又用很奇怪的神色看着侍其轴,问“你当真不知?” 侍其轴不由的被气乐了,叱道:“你这贼厮,我知道你对人一向谨慎,但此次见面,屡屡怀疑于我,到底是何原因?” 洪福源紧盯着侍其轴双眼,看他神色,不似作伪,这才说道:“因为,只不干的汉军中,有一千五的稿城军!” “稿城军?”侍其轴吸了口冷气,随后恍然而悟。 稿城军出兵辽东,应该是在他与李治离开稿城之后的事,因此自己根本不曾听说,也难怪洪福源一直怀疑自己,而且军令上要求洪福源出兵纥骨山城,却又偏偏是他跟李治想去的地方。 李治也在边上诧异地说道:“稿城军怎么会来辽东参战?这路途也太过遥远了吧!” 侍其轴哂然一笑,说:“洪兄,你莫要再质疑小弟了。我与仁卿去年二月份便离开稿城,而后去了趟和林,再拐至辽东。我们离开时,汗王应该还未发布攻伐高丽的命令。此事,与我俩绝无干系!” “和林?那边,情况如何?”洪福源淡淡地问道。 “窝阔台汗已是重病缠身,我看很可能……”侍其轴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西征军大部分已经返回,但拔都王子依然继续向西征战,据称已经降伏罗斯公国,看来是不愿意回来了。 此外,诸王势力都在蠢然欲动。听说,已有人开始准备召集忽里勒台会。看来,蒙古国内部,即将大变。” “难怪!”洪福源喃喃说道:“我一直怀疑只不干此举意图,这样就可以说得通了。” 李治在边上清咳一声,说道:“嗯,可以说清楚点吗?” 洪福源定了定神,对着两人抱拳说道:“看来两位确实与此事无关,我其实很需要你们帮我做个参谋,到底该如何去做。” 侍其轴看着他,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只不干率部进入高丽后,战事并不顺利,如今应该是受阻于宣州。听说他们与东真军势若水火,彼此已经不容。” “打起来了吗?” “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但估计应该差不多。” “东真军有能耐啊,敢跟只不干部对着干!”对于只不干,侍其轴不是很熟悉,但是对于斡赤斤家族在辽东的势力,他还是比较清楚的。 洪福源皱着眉头,继续说道:“东真军一向与只不干乃至斡赤斤不和,此次随只不干南征高丽,其中可能还有不为人知的内情。但是他们敢当面违抗只不干,并引发双方的冲突,这也是我很不理解的地方。 这份军令,是只不干五天前送到我这里的,要求我带上一万石粮草、三千兵,至五老山城,配合只不干部伏击东真军。这事,的确让我难以抉择。” 侍其轴站起身,右手轻击左掌,在花厅中缓缓地踱起步来。 不一会,他转身对着洪福源说道:“洪兄,有几个问题我想先问你下。” 洪福源点了点头。 “第一,你的粮草与兵力有没问题?” 洪福源苦笑了,说:“我这现在几乎就是蒙古人的粮仓,蒙古人有出征高丽,我得供粮,没出征高丽,我还是得供粮。有没问题,我都得去想办法。 至于兵力,三千人,我还是派得出来的。” “第二,除你之外,只不干还能调用其他地方的兵力吗?” 洪福源摇了摇头,说:“东辽军与辽阳军能抽调的兵力已经到极限,剩下几个州府的守卒几乎没什么战力,调去也是没用。只有开元府,不知道斡赤斤会不会再调些兵过来,参与伏击,不过我想,可能性应该不会很大。” “第三,”侍其轴犹豫了下,说:“你做好了向只不干彻底投诚的准备没有?” “什么意思?” “辽东的情况,你比我们两个更熟。只是你如今深陷其中而难以明了。 现在,辽东能称为势力的,只有斡赤斤、东辽、辽阳、东真还有洪兄你这几方,其中斡赤斤一家独大。东辽军如今看来已经完全投靠斡赤斤,辽阳表面上忠于汗庭,但是一旦汗庭有变,我看这支力量也难逃斡赤斤掌心。 剩下的只有洪兄与东真军。如果东真军一灭,洪兄,你将何以自处?” 洪福源听得不由怔住。 “说句不客气的话,如果洪兄真的愿意向斡赤斤投诚的话,此次南征,只不干也不会不让你随军了,毕竟对于高丽的了解,我想整个辽东,没有一个人能超得过洪兄!” “他们,这是在防着我啊!”洪福源喃喃而语。 “据我所知,往年蒙古人历次南征高丽,都是以洪兄为先锋,所得高丽人口皆归洪兄管制,这些年你攒的高丽人,应该有十多万了吧!”侍其轴漫不经心地问道。 “横岗这边——没有。”洪福源摇了摇头。 侍其轴却暗中一惊,看来自己还是有些低估了洪福源的实力。洪福源现在的职位是沈州千户,但驻所一直是在横岗城,而他起码还管着五六个与横岗同样规模的山城。这样算下来,其辖下民户很可能已突破二十万人。 “如果洪兄此次,配合只不干部,伏击东真军成功,我想只不干给你的承诺会是一个万户。但是这个万户也得是斡赤斤彻底掌握整个辽西辽东之后,才有可能兑现给你。而斡赤斤要做到这一点,不仅仅是彻底平了东真军,还得争得——蒙古汗庭的最高权位!” 权宋天下 第两百零四章 一石三鸟 洪福源听着,背后不禁有冷汗冒出。他总算搞明白了,只不干此举,一是利用他的兵力对付东真军,二是要把他彻底拉入蒙古汗位的争战之中。 斡赤斤有这实力与能耐吗? “我觉得,只不干目标应该不仅仅只是东真军那么简单吧。难道说,贵由的那个儿子,忽察现在也在高丽?”侍其轴有些疑惑地问道。 “是啊,忽察没在,东真军哪里敢这样公然反抗只不干。” “这就对了!只不干这是一石三鸟之计啊!”侍其轴停下了脚步,背着双手,看着洪福源的眼神,精光直闪。 “一石三鸟?” “一是最好灭掉东真主力,让其再无恢复元气的可能;二是趁此机会杀掉忽察,切断贵由系在辽东的所有联系;第三——” 侍其轴看着洪福源,嘴角微翘,说道:“这一战无论胜负如何,洪兄的实力大损是必定的人,说不定三千人马全军覆灭都有可能。而且,忽察之死,也有替罪羊了!” 洪福源猛的一拍桌子,大叫一声,“怎么可能!” 但是冷汗已经透背而出。 侍其轴啧啧地赞叹两声,说道:“这一招可真够毒啊!看来只不干军中,还是有能人在的。洪兄可知道是谁?” 洪福源茫然地摇了摇头,说:“只不干本人,也算一员猛将,但向来暴躁,他不可能有这样缜密的念头。而撒吉思对战场战术的把控能力,也并非擅长。至于其他人,我还真不知道有谁了。” 侍其轴心里一动,问道:“此次随军出征的汉军,情况如何?” “听说保州、燕京辅兵已经全没,益都兵也打光了。倒是稿城军,虽然损失不小,倒还是有些战力。” “稿城领军的,可是郭侃?” “是个姓郭的。”洪福源看着侍其轴的眼神,又开始带着一些怀疑。 “哈哈,洪兄,我虽然也在稿城呆了许多年,但与这位郭将军绝没有任何交情,这点,你无须再怀疑小弟了!” 洪福源低下头,默然不语,眉头深皱。 侍其轴却在心里生起一股隐忧。他向洪福源挑明只不干的意图,只是为了不让斡赤斤过于顺利的将辽东全部纳入他的麾下,但却不知道赵权那小子以及稿城军,是否会协助只不干剿灭东真军。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可就太令人失望了。 侍其轴为洪福源的分析结论,并非危言耸听,当然事实也未必就有他说的那么严重。只是他首先要防止在他还没开始染指辽东的时候,辽东各势力就被斡赤斤整合成一块铁板,那他未来几年的计划又得重新拟定。 而如今天下之间,着实再无第二地方,如辽东这般,这么适合新势力的培养与拓展。 他现在唯一吃不准的是,稿城军或是赵权,在只不干与东真军即将爆发的冲突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即便预测了多种的可能,此时的侍其轴却绝不会想到,赵权却是这场冲突的始作蛹者。 或者起码来说,赵权便是一个导火索。 而此时,这根导火索,正站在朔州的墙头,望着满山遍野的色彩,发出一阵阵得意至极的痴笑。 山坡之上,沟壑之间,青黄色的麦子还在随风而浪。金色的稻子却已经一片片地被收割,捆扎,运至城前的打谷场。谷场边上,已经建起一座座粮仓。 丰收在望,山上山下,城里城外,四处都是欢乐而兴奋的人群,忙碌的身影掩不住一张张欣喜欲狂的笑脸。 阳光很烈,被晒得浑身冒汗的劳作者,却根本没空擦拭,只是偶然间停顿一下,晃着脑袋,将满头的汗水与灰土抖落,而后继续苦干。 近一年的辛苦煎熬,在这个七月初的季节,赵权的屯垦计划大获成功,也确实让他有了得意洋洋的资本。 在他的边上,站立着一个身子单薄的少年,两眼空洞地望着城外的天空,脸上浮现的是满足的微笑。 这个少年,正是双目失明的高正源。三个多月的调养,虽然身材依然瘦弱,但个头似乎长高了些,脸色也不似原来的苍白,而多了些许的红润。 修长的脸颊,棱角分明。风目剑眉、高鼻薄唇,让他的五官显得清秀而精致。时常挂着的笑容,如阳光般的灿烂,又不失轻风般的温和。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英俊的少年,起码比赵权耐看许多。 “还好是个瞎子!”每次跟他站在一起,赵权都禁不住在心里腹诽道。 被这么俊俏的人一衬托,赵权总觉得自己长得—— 太没水平了些。 “看到什么了?这么高兴?”赵权对着高正源问道。 “我——看到了,稻谷的香味,还有我母亲的——微笑!”高正源轻轻地答道。 “你还能看得到你母亲?”赵权看着城下高丽营地里,密密码码的人群,诧异的问道:“她在哪?” “她应该在家里等我。”高正源躬身答道。 “你想去见你母亲?” 高正源点了点头。 “好吧,想去你就去吧!” 望着高正源独自一人走到城墙,绕出城门,走入高丽聚居营地。赵权不禁再次在心里啧啧称奇。 他实在无法理解,一个双目已经完全失明的人,却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依然可以如常人般行走自如,这得需要多强大的记忆力与感知力! 对于高正源母子,赵权的感觉还是相当好的。这小子除了双目失明,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孩子,虽然出身贫贱,但自小被他母亲管教得极好,知书而达礼,所有的知识过耳不忘,却又有自己的思考。 可谓是个情商又高智商又强的难得人才。 上帝关上了他眼睛的窗户,却又在他心里打开了一道智慧的门。 至于金氏,亦是一个让赵权极为好奇的女人。虽然对她的以往不了解,但一定是个大户出身的女子。所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说的就是这种人。 任何脏活、累活,她绝对不会拒绝,而且是全心全力地完成。无论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卑不亢态度。谦恭的外表之下,却又坚守着心里的一份自尊。 换个衣服,打扮一下,绝对便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徐娘。 要不是年龄大了些…… 权宋天下 第两百零五章 肆虐 赵权赶紧摇了摇头,把这些不太健康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 太阳晒得赵权有些发晕,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果然,有丝丝稻谷的甜香直灌入心肺,让他不禁沉醉于其中。 耳中,隐隐传来阵阵蹄声,夹在其中的,是一些诧异的惊叫。 赵权有些舍不得的睁开了眼睛。 远处,烟尘滚滚,包裹着一阵渐渐清晰的蹄声,拐出山间官道,出现在赵权的视线之中。 赵权的诧异,随即转变为大惊失色。 这是哪来的骑兵? 城下一骑,绕过层层的高丽人营区,突奔而至。 “报将军,发现蒙古骑兵,约百骑!” 蒙古骑兵?赵权怔了一下,应该不会是忽察的骑兵,他若是过来,不会搞得如果气势汹汹,一直临近高丽人营区之前,却依然未缓下马速。 那么,这支骑兵,只有可能是…… “列阵——御敌——!”赵权突然反应过来,扯着噪子,发出一声狂吼。 边上几个侍卫,同时跟着发出一声吼叫:“列阵——御敌!”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在朔州城前空地处,统一建设高丽人的居住地,并把这些人集中起来管理,这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安置方案。当时,赵权赌的是高丽军队根本不会主动进攻这些高丽百姓。 事实果然如他所料,近一年来,虽然有零零星星的高丽兵前来骚扰,但基本没有给这块营区带来太多的损失。因此,对于营区的防御性建设,赵权一直没有太放在心上。 这个营区实在是太大了,面积快赶上了整座朔州城。光是给营区周围立一圈木栅,都花费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才完成。赵权手头现在可以动用的兵力与人力,还是太少了。 半年来,所有的劳动力都在超负荷地使用。 五百个东真守军,不仅要四处觅食、扫荡周边小城,在坚持每天训练的间隙,赵权还经常让他们协助高丽人垦地开荒。 而在高丽人中挑出的一千男丁,只是每人配备了一把长枪,由高丽降将赵玄习统领,负责维持高丽营区的日常秩序。实际上,这些人更多的时间,依然是在田间里当一个农夫。 开荒、整地、准备春耕,半年多来,所有人都为了这件事,几乎都没有休息过一天。 此时的高丽人营区,如一个坦荡的妇人,身上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庶羞布。 营区内,四处响起茫然而混乱的喊叫声,入口处挤挤搡搡地堆了几十个高丽兵丁,哆哆嗦嗦地看着向他们直冲而来的蒙古骑兵。 蒙古人不仅没有减速,反而齐齐一声呼喝之后,向这些高丽兵丁直撞而去。只半个照面,那些兵丁就便崩溃了。 被撞于马下的人倒没几个,死于蒙古人刀下的兵丁更是一个没有。蒙古骑兵还没到跟前,这些高丽兵丁便一哄而散,跑得没影了。在这种冲势之下,没有任何防守设施协助,靠着人的肉体去阻挡骑兵,只能成为一摊摊肉饼。 冲入营区的蒙古人,真真的如虎入羊群。而且,还是一百只行动一致的饿虎。 蒙古人甚至没有耐心从营区入口鱼贯而入,数骑一起,对着营区的木栅,直接便撞了过去。如钢刀切入豆腐,一片的木栅顺势而倒。 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蒙古人的铁蹄了。 这一股突然爆发而至的洪流,狂泄而入高丽人营区,肆意地卷袭着一切能碰得到的事物。 狼奔豕突之中,狂刀横飞,棍棒齐舞。 撞击声、崩裂声、哀嚎声与惨叫声四处响起,但这些声音,蒙古人的狂吼淹没,显得软弱而无助。 一团团腾腾而起的黑尘之间,缀着一串串腥红的血光。 转瞬之间,高丽营区便成了一个人间地狱。 百骑蒙古兵一直奔到营区中间,房屋密集之地,才稍稍地缓了马速。随后整体转身,又如狂风向来路扫去。 能爬能滚的高丽人,正在慌乱的四处躲闪。还躺在地上痛哭的,被再次席卷而来的马蹄踏成红泥。 三三两两的蒙古兵,从马上跃下,有些开始纵火,有些见到成袋的粮食,便拎上抛向马鞍。 还有的逮着正在挣扎的女子,拽住一肢,望空一扔,后面便有来人接住,摁在马上,狂笑而去。没接住的,尖叫的女子就这么在空中划过一道惊慌失措的弧线,而后掉落在地,砰然作响。 那一点惊叫,便嘎然而止。 拖在最后的,便是只不干的侍卫长,阿叱。他回身狞笑地移开投向城墙的目光,手一抬,吼了一声:“走!” 阿叱一提缰绳,眼角处却瞥见谷场之上,似乎孑然而立着一个白衣男子。他也没细看,满弓搭箭,扭腰抬肩,反手一支箭便若流星般,向那男子射去。 箭至男子眼前,那人似乎被刚惊醒一般,头略略一偏,箭支便擦着他的耳根飞去。箭尾刮走了他的半只耳朵,疼痛感突袭而至,怔怔的男子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 “啊——!” 这男子,正是刚从城墙之上,独自下来的高正源。 突袭而至的蒙古人,让整个高丽营地一瞬间,充斥着各种杂乱的喊杀声与哀嚎声,空气中除了被扬起的灰尘,就是漫天的血腥味。 目不能视,对于高正源来说早已习惯。可是如今这些异常杂乱的声音与味道,汹涌而至的时候,高正源就彻底失去了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感知能力。 这种杂乱的黑暗,让高正源因为恐惧而完全的不知所措。 “母亲?母亲!” 这支飞箭带来的疼痛让高正源突然惊醒,但是恐惧感更深。 “母亲——”他大喊道。 然而,没有任何的回应。传入他耳中的,是渐渐离去的马蹄,以及营区内歇斯底里的痛哭声。 五百东真军,随时负责戒备轮值的其实只有两百人。 当赵权与东真军千夫长马德铠,领着这两百骑赶到高丽人营区入口时,阿叱已经率着他的一百骑撤出营区。 但是这些蒙古人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停在距赵权二里地之外,看着东真军,嘻嘻哈哈地放肆狂笑。 权宋天下 第两百零六章 为尊严而战 高丽营区之外,只有蒙古人立足的这片荒地,略微宽敞些,再往前便是相对狭窄官道。只要阿叱的蒙古军顺着官道撤走,东真军便再难追击得上。 阿叱提着马,缓缓向赵权行来。身后的一众蒙古人,有些正舔着刀上的血迹,有些正解着裤子唱歌,有些甚至掰开跨下的女人,就在马上怂动。 阿叱在距赵权一箭之地停下,兜着马转了半圈,咧着嘴,带着一丝森然的狞笑,说道:“你,就是赵权?” “你是阿叱?”赵权冷冷地看着阿叱。 高丽营区的惨状,并没有给赵权带来太多的悲愤,但却让他感到了深深的屈辱。这是一种比直接被抽脸还让人无法忍受的屈辱。 阿叱对着赵权勾了勾手,赵权单骑纵马,缓缓而出。 “小子!我奉只不干帅令,前来取粮!你,马上去准备一万石粮食过来,否则——”阿叱桀桀而笑,“那些高丽人,只是一个开胃菜!” 赵权努力地稳住自己微微颤抖的胳膊,咬着牙,慢慢说道:“你,会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的!” 阿叱一怔,而后仰天长笑,鄙夷地看着赵权,说道:“怎么,你还有胆跟我打上一战?” 赵权死死地盯着阿叱的双眼,不再言语。而后轻拨马头,往营区门口而去。 阿叱脸色一黑,满眼阴鸷,下意识地就摸弓搭箭,直指赵权后背。随后却又放下弓箭,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也掉转马头,回到自己的队伍中。 高丽人营区之内,点燃的火已经被扑灭,数股黑烟,正在上空缭绕。 人一个个地从角落中重新冒出来,一边痛哭一边搜寻着营区内的残尸。偶尔有几个在这场灾难中逃得一死的,正紧紧搂在一起,相对而泣。 不远处,身着白衣的高正源,已经满身灰泥,趴在地上,半仰着头,一边哀哀叫着:“母亲——”一边抖擞着双手,无助地四处摸索。 一队队的高丽兵丁,在赵玄习的呼喝中,慢慢向营区门口聚拢而来。 年近三十的赵玄习,一张马脸,举止温和,说话总是细声细气。正如他手下的这些高丽兵丁一样,听话,但未必好用。 赵权重重地叹了口气,静静地扫视着眼前已经摆列成阵的东真兵,而后将目光停在领前的马德铠身上。 马德铠脸上现出憨厚的笑容,对着赵权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将军说战,那便战!” 战,或是不战,这个选择,让赵权很难决断。 战,便意味着自己此生再难避免只不干的追杀,也意味着东真军从此将彻底与斡赤斤家族为敌。 不战,那么从今天开始,所有的东真军士兵,包括自己,见到只不干,就必须夹着尾巴,趴地乞怜。 脸,已经被阿叱率着一百骑兵,噼哩啪啦地狠抽一顿,如果往后退一步,那这张脸便可以不要了。 可是,自己能承担得了开战的代价与后果吗? 东真军的士兵,一个个仰首挺胸地坐于马上,有的眼神中有愤怒,有的是疑惑,也有的是犹豫。但赵权却看不出任何害怕的情绪。 一股略带狂热的目光望向赵权,赵权一看,是封扬。这个在战场上死里逃生的保州兵,经过一整年时间的艰苦训练,如今不仅已经彻底融入了东真兵,也终于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士。 还有李勇诚与王铠,两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赵权。 辛邦杰右手抬起长枪,在左手的长盾上轻轻一敲,对着赵权点了点头,露齿而笑。 再后面,拥挤而至的高丽兵丁,一个个灰头土脸,却大多眼含着愤恨与期盼,有些早已泪流满面。 赵权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那就,战吧! 赵权下了马,走到聚集而来的高丽兵丁面前。 近千的高丽兵丁,全是从高丽人聚居营中召来的壮汉,手中兵器除了长枪便是木盾。只是这些人之前根本没上过战场,也缺乏系统的训练,面对突如而来的蒙古兵袭击,个个的脸上除了悲愤,还夹杂着慌乱与无措。 赵权清了清噪子,李元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很自觉地站在他身边,准备给他当翻译。 赵权对着李元点了点头,而后朗声说道:“大家好,我叫赵权。可能你们大部人都认得我!” 营区内嘈杂的声音渐渐低弱,高丽兵丁都注视着赵权,迷茫的眼神中冒出些了些许的希望。 不远处,正在摸索的高正源,站起身侧耳听到了赵权的声音,开始缓缓地走了过来。 “在我眼里,每个人,无论是哪个族群,无论来自哪里,都有活下去的权利,都有为自己谋取尊严的权利! 我们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为了欺凌别人而活的,也不是为了夺取他人财物而活。我们更多的,应该为了身边的兄弟、为了家里的父母,还有妻儿! 今天,你们的亲人,就在我们的眼前,惨死在蒙古人的刀下,就在我们的眼皮之下,正在遭受着凌辱。我们,难道只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吗?” “杀了他们!”已经挤到高丽兵丁跟着的高正源,突然咬牙切齿地喊道。 “杀了他们!” “杀!” “报仇!” 高丽兵丁的喊叫声渐起,许多人的眼中已经满是赤红之色。 赵权在心里略略地松了口气,虚抬双手,说道:“没保护好你们,是我赵权的责任!所以,今天,杀那些强盗,由我来! 我要求你们,牢牢地守在这营区入口,不要放一个蒙古骑兵进去。你们看看,后面,就是你们的家人,你们的父母妻儿!我要求你们,好好守护住他们每个人的生命,不要让他们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你们,能做得到吗?” “能——” “好!” “可以!” 高丽兵丁中响起稀稀落落的应答声。 赵玄习突然站出身来,对着高丽兵一声怒吼。那些高丽兵随之跟着,齐声对赵权喊道:“愿为将军而战!” 赵权有些诧异地看着赵玄习一张青筋直暴的马脸,倒没料到这家伙关键时,还是有些血性在。 “不!”赵权摇了摇头,说:“我不需要你们为我而战,而是为了你们的家人,为了你们的自己的尊严而战!” 权宋天下 第两百零七章 战阿叱 赵权又走到高正源身边,轻抚他的肩膀,说:“正源,往后退一点吧,不要被误伤到了!” 高正源突然单膝下跪,声泪俱下,抱拳喊道:“求将军,为家母复仇!” 赵权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胳膊,转身历喝:“赵玄习!我要你守住营区门口,不得放一个蒙古人进来!”。 “诺!”赵玄习大声应道。 赵权回到阵前,对辛邦杰低声说道:“辛大哥,你率五十人,协助高丽人守营。” 辛邦杰正想说话,见到赵权坚定的眼神,于是抱着拳点了点头。 赵权翻身上马,挺胸而立,对着东真兵,大声吼道: “兄弟们,只不干屡次的欺辱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办?” “杀了他们!” “阿叱公然羞辱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办?” “杀光他们!” “我们要向他们屈服吗?” “杀!杀!杀!” 不到两百人的齐齐呼喊声,却惊动着天地。 不远处,阿叱眯着眼看着群情激昂的东真兵,眼神中闪出一些惊疑。他嘴里喃喃地说道:“这小贼,疯了吗?还真敢打?” 随后,阿叱眼中精光一闪,对着身后的蒙古兵大吼一声:“准备,应战!” 那些蒙古人手脚倒也利索,将劫来的东西从马上往地上随手一抛,包括一些衣裳零乱的妇女。而后开始收掇鞍辔缰绳、弓箭刀枪,轻轻安抚战马。 对于各自的战马,蒙古人的态度可比对那些高丽妇女温柔得多了。 赵权端坐于马上,望着对面已经整好队形的蒙古人。低声喝道: “盾!” “有!——” “弩!” “有!——” “矛!” “有!——” “枪!” “有——” “都有了?” “杀!杀!杀!” 尚未接敌,一股杀气便突然卷至阿叱面前,他不由得又是一怔。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支他平生从未见到过的军队。但是,那又如何?正面对敌,他阿叱还从来没有败在过任何敌人的马下。 双方骑兵同时加速,迎面对冲而去。 蒙古骑兵在对敌时,很擅长把握骑射的时机,他们凭的是自己在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经验,这种经验很珍贵,也很有效,但毕竟只是估计。往往需要第一轮的尝试之后,才可能在第二轮发挥出巨大的威力。 骑兵对战,双方最多只有三轮对射机会。 但是,对于赵权来说,他没有任何对敌经验可依靠,他靠的是,计算。 高丽人营区之外的这条道路,无论是长度、宽度还是弯度,任何细节对于赵权来说都是了然于胸。两军相距两里地,算上各自的马速以及他们手上弩箭的有效射距,这一切的精细计算之后,让赵权头脑顿时一片清明。 “五息之后,弩!”赵权对身边的李勇诚与王铠低声喊道。 先出箭的,是蒙古人,第一波箭不多,只有十余支触到飞驰中的东真军士兵,被一侧举盾的东真兵轻松挡下。 未等蒙古人射出第二波箭矢,东真军的百多支弩箭却已齐飞而至。 “卟、卟、卟”,响起了一片箭矢入肉的声音。 蒙古兵闷哼的痛苦与座下之马的嘶叫,顿时让这支骑兵出现了些许的混乱,第二波射出的箭矢便零乱而无序。 上空突然又是一片黑影飞至,像一大张挂着长刺的渔网,向蒙古骑兵直接盖下。 这是一百多支短矛,矛尖在阳光的映射下,发出噬人的亮光。 连续两轮的打击,终于让蒙古骑兵出现了慌乱,惊叫声、咒骂声、惨呼声,接连响起。而蒙古第三波的箭矢再无机会射出。 此时,两军相距不到三个马身,突在最前方的马德铠,轻拨马首,领着整支队伍划过一道微微的弧线,堪堪避过与蒙古骑兵的对冲。 对敌双方的骑兵,在滚滚的战场上相错而过,彼引换了一个位置,东真军的背后,已是狭窄的官道。阿叱军的背后,却全是已经做足戒备的高丽兵丁。 第一轮的交战,瞬息而止,东真军无一个坠马,但伤了十几个人。战场之间的空地上,躺着近三十个蒙古兵,有些还能抱着残肢痛苦哀叫,有些却已经被踩入泥中。 阿叱看着剩下的蒙古骑兵,脸色一片铁青。 还好,身后的高丽人并没有出来夹击的意思,也没有箭矢出来。但显然凭着这六十多个骑兵,已经不可能再冲进已经做好防备的高丽人营区了。 阿叱只好掉转马头,在营区之前重新整好队形,大喊一声,便领着骑兵队,向东真军再次冲杀而去。 两军相争勇者胜,阿叱相信这个道理。而这种相对狭窄的地形中,蒙古骑兵无法使用最擅长的迂回袭扰战术,只能直接冲杀。 阿叱就不信,对面那些如弱鸡般的东真军,敢直接对抗自己手下的这些蒙古勇士。 蒙古人一声齐吼,带着浓浓的愤怒,催动战马,五骑并列,兵分两组,相隔五十步。前面一组三十骑,如墙般向东真军撞去。 五百步、三百步、两百步。 东真军竟然一动不动地勒马立住,似乎吓呆了的模样。 阿叱脸上又现狞笑,将马速催到极致,牙根紧咬,紧紧地盯住停在官道之上的东真军。 箭矢又冲天而起,东真军终于有动静了,前面几排纷纷举起木盾,在马前拦起一道木墙,完全地挡住了蒙古人的箭矢。 只剩下不到二十步距离了,阿叱一声长吼,拔出弯刀,恶狠狠地舔了舔干裂的唇角,似乎已经开始品尝着东真军士兵的鲜血。 阿叱眼前,突然一花,东真军挡在前面的一整排木盾莫明的就垮了下来。 十几匹马挡在官道之上,马上空空,东真兵却全都不见了!看着对面气势汹汹而来的蒙古兵,这些马一阵慌乱,想各自退后奔逃。但是后路经被死死堵住,而十几匹马之间,已经被缰绳拴得紧紧,彼此之间,越是用劲,越是无法挣脱。 阿叱暗叫不妙,但已经根本来不及勒住全速前冲的战马。 “砰!砰!砰!”一阵惊天动地的撞击声突然爆发。 两座肉山之间的撞击,爆发出惊天的轰鸣。 权宋天下 第两百零八章 从龙之功 残肢、断腿、浓血、肉块,相互混杂着,四向横飞。 “啊!——啊!” “吁——呜!” 人与马同时发出一声声的惨叫。 骑兵对撞骑兵,对于一个骑手来说,一辈子只可能碰到一次,一次之后,基本上也活不到下一次了。 阿叱绝没料到,对面的东真军竟然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而道路上已经被马匹塞得严严实实,让他们无处可闪。 更让他没料到的是,东真军会用拴结在一起的空马,来跟他们对撞。对于蒙古人说,马可是与他们自己的生命相等同的一种最亲生物。 “这群卑鄙无耻的猪猡!”这是阿叱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个念头。 直冲而来的蒙古兵,有些撞落在地,被马直接踏上。有些试图闪入马腹处,却被倒地的战马压瘪。还有的,被直接撞飞到空中,便飞来数枝弩箭,将其射成刺猬。 有两三个算是很幸运的蒙古骑兵,不仅躲过了与东真马匹的冲撞,也没有被如网般相互缠纠的缰绳绊倒,还避开了东真兵的弩箭。但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东真军冷漠的目光,以及直刺而来的长枪。 包括阿叱在内,近三十骑蒙古兵无一生还。 拖后的还有三十骑蒙古兵,虽然及时地勒住了战马,但却如同无头苍蝇般,在原地慌乱地打着转。 这是一场让所有蒙古人与高丽人都难以置信的战斗。 只是两个照面,一支百人骑兵队,便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人。而东真兵,竟然一员未损。 …… 宣州城外的蒙古营寨中。 撒吉思正在他的军帐内,与郭侃抵足而谈。两人面前的矮几上,铺着一张地图,上面摆满了小石子,郭侃一边挪着这些小石子,一边跟撒吉思详细地讲解着。 撒吉思时而皱着眉头,时而恍然而悟,时而又低声地询问。 两个人已经在此交谈了半天的时间。 郭侃伸了个懒腰,说道:“如此,如果按这个方案实行的话,虽然不敢保证一定会完全达到只不干元帅的意图,但或是灭掉忽察,或是击溃东真军,我想起码会有一个目的得到实现。” 郭侃搓了搓已经有些麻木的双腿,站起身,走到帐门处,掀开帐帘。 一阵雨丝和着清风飘入军帐,瞬时冲淡了充斥于整个军帐内的萝卜味。 郭侃微闭双眼,长长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其实,早在正月蒋郁山见过赵权回来之后,郭侃便力主只不干退兵。在郭侃看来,继续留在高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即便是还能打下一两座城池,即便能再劫些钱物,对于整支大军来说,也是得不偿失的。 但是,只不干不甘心,因为他在高丽依然没有任何的收获。 直到十多天前,只不干收到了从开元府的急递而来的一个密件,密件是斡赤斤令人传来的。密件中提到,窝阔台汗已经重病缠身,要只不干尽快撤军北返。 如今,蒙古各王公的势力都在蠢蠢而动,就等着窝阔台汗一旦去世,便开始应对汗位的争夺。已经拥有东道大半土地的斡赤斤,自然也准备插上一脚。 斡赤斤,蒙语的意思是“幼子”,有这名字,正是因为他是成吉思汗最小的弟弟。根据蒙古一族的传统,幼子负有“守灶”之责。也就是说,他不仅要负担对母亲的赡养,也是家族最应当继承汗位的传承者。 成吉思汗虽然没有将汗位传给斡赤斤,但是分封给他的土地最为广阔,民户也最多。 成吉思汗四个嫡子,长子术赤早在成吉思汗去世之前便已死去;窝阔台汗发动攻金之战后,在即将获胜时,拖雷莫明其妙死于与窝阔台汗一同撤军的路上;次子察合台在五月份时,终于没有熬过窝阔台,而先一步离去。 如果窝阔台汗一去,斡赤斤可以算是成吉思汗家族中,地位最为尊贵之人。对于斡赤斤来说,这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机会。 但是,斡赤斤现已经七十三岁了,可以想象得到,即便他能得到汗王之位,用不了几年,这个汗位必将是其嫡长子只不干的掌心之物。 因此,只不干对于争夺汗王的热情,已经完全超过了其父亲斡赤斤。 对此,郭侃也很心动。 如果能助只不干夺得蒙古汗王之位,那可是“从龙”之功!以后别说自领一军万户,就是封个王也是很有可能的。 于是他在认认真真的思考之后,为撒吉思提交了一整套的撤兵方略。 首先,是让高丽人过来和谈,给他们一个机会,通过和议来实现让蒙军撤兵的可能。 其次,计划派一支千人队绕过龟州的东真兵,直接到朔州城,在探听那边情况的同时,去要些粮草过来。 赵权的屯垦行为,在郭侃看来,还是相当明智的一种做法。他知道赵权是在为东真军的北撤准备粮草。出高丽到南京府,还有一千六百多里路程,如果只不干阻挠的话,东真军在沿途中是得不到任何补给的。 假若可以挖走赵权的一部分屯粮,将可以直接削弱东真军北撤途中的持续作战能力。 第三,郭侃给撒吉思定下了一个很详细的伏击之策。调动洪福源的沈州军,让他们出人出粮,配合只不干手下的几支部队,在五老山城处设伏,围杀忽察与东真军主力。 郭侃的三个方略,每一个都正中只不干心坎,尤其是第三个伏击之策。 原来进攻高丽,只是只不干给自己刷战功的一种手段。自他见到突然出现的忽察之后,便开始生出将忽察留在高丽的念头。 随着东真军越来越不服管制,这种念头也让只不干越发的强烈。 如今,要想全力参加汗位的争夺,东真军——这根插在他们背后的巨刺也必须拔掉了。 能在撤退的路上解决这事,无疑是上上之选。否则一旦让东真军回到南京府,那只能通过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争才可能解决的了。 撒吉思立刻就开始安排。 权宋天下 第两百零九章 谁为指挥 与高丽人的和议进行得很顺利,江华岛上特地派来礼宾少卿宋彦琦与御史权韪过来。双方只是经过一天的谈判,就草拟了基本的协议。 此时索要金银财物,对于只不干军来说,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双方主要围绕提供粮食的数量问题,商谈了半天,最终以两万石成交。不过高丽人要求分批给付,只要蒙古人一拔营就给五千石;到铁州时再给一万石;出义州时,会把剩下的五千石在国境处交付。 派兵去朔州这事,虽然只不干同意了郭侃的意见,却只派出了一支百人队,由自己的侍卫队长阿叱率领。只不干根本就不相信,有哪个东真兵敢于正面反抗他的命令。 更何况是那个长得跟萝卜一样的赵权。 对此,郭侃毫无劝解的办法。在他心里,虽然不认为赵权会是一个威胁,却隐然也有一丝担心。这个他已经认识了三年多的小家伙,不断地给他以惊喜,却总是让他无法操控。 也许,这次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最后再考察下这个家伙,如果不行,郭侃不介意彻底地解决掉赵权的问题。否则,此人终将会成为自己的一个隐患。 剩下的,就是五老山城的伏击。 这些日子,郭侃天天与撒吉思一起,不断地跟他解释每一个伏击的细节问题,从如何协调各支军队的进退、攻击层次的设置,到各种状况出现时的应对措施。郭侃可谓是倾囊相授。 “郭将军,还有一个问题我需要再征求下你的意见。”撒吉思依然坐在那,抬起头对郭侃说道。 郭侃放下帐帘,将一泼泼的雨丝挡在帐外,回过头,轻轻地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在撒吉思身边坐下,说:“大人请讲。” “按照你的谋略,参加五老山城伏击的军队有贵军、东辽军、辽阳军、开元军,以及洪福源的沈州军,那你觉得,谁来临阵指挥,比较合适?” 对于只不干的临阵指挥能力,撒吉思非常清楚。指挥一百个人在战场上拼杀,只不干绝对可以面对三倍的兵力而不落下风。指挥千人作战,他可能马马虎虎能够应付。但要指挥万人部队作战,着实力有不逮。 关键是撒吉思自己也没有这个信心,能够顺利地指挥这许多支部队,在一个相对复杂的地形打一场伏击战。 郭侃心里微微一动,说道:“对于各路军的将领,在下着实不甚了解。” “没关系,就按你现在的了解,说说你的看法。” 郭侃犹豫了下,答道:“沈州的洪福源洪将军,在下并未见过,但听大人介绍,此人也算一员良将。除他之外——也只有元帅自己来指挥这战战役了。” 洪福源当然不可能被任为战役的指挥,这点郭侃很清楚。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撒吉思觉得自己的评判更加客观。 撒吉思沉吟了下,盯着郭侃问道:“你,有信心吗?” 郭侃稍微一怔,他倒是没想到撒吉思会这么直接。 随后不自禁的胸襟一挺,微微而笑,露出半截皓齿。对着撒吉思一抱拳,说道:“先谢过撒吉思大人,对在下的信任。 对于自己,我很清楚能做到什么地步,这场战役敌我悬殊,取胜并不算难,但是有几个因素是我无法把控的。” “噢,你说来听听。” “第一便是沈州军,我对洪福源将军并不了解,不知道他到时能发挥出多少的战斗力,愿不愿配合我们总体的作战方略。第二,不知道阿叱此去朔州,结果如何,如果他能顺利查清东真军粮草虚实,并成功得到粮食,那我想此战应有七八成把握。” 撒吉思点了点头,问:“还有吗?” 郭侃犹豫了下,说:“还有,就是不知道,我能有多少的权限?” 撒吉思说道:“阿叱那边,我想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有七八成的把握,是不是意味着给你再大些的权限,你就可以确保此战成功?” 郭侃昂然地点了点头,说道:“留下忽察,并击溃东真军,我想肯定没有问题!” 撒吉思摇了摇头,说:“除了只不干元帅身边的一千侍卫军,其他的我可以争取全部交给你指挥。当然,我还得跟元帅商量一下。不过,我要求的结果是,不但要留下忽察,而且得全歼东真军。你——能做得到吗?” 郭侃沉吟了下,说道:“我,还是有些担心朔州那边的情况——” 撒吉思有些奇怪地看着郭侃,问道:“我有些搞不懂,朔州的情况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就算阿叱要不到粮食,他起码也可以把朔州的情况了解清楚了。而且,我们现在也不差那一万石粮食。” 是啊,似乎的确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郭侃晃了晃脑袋,把赵权的影子驱赶出去,而后对着撒吉思说道:“末将,愿为大人与元帅,效劳!” 撒吉思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好,我去跟元帅商量一下。”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突然,帐外不远处,传来一声暴怒的吼声,似乎是只不干的声音。 撒吉思脸色一变,说道:“你先在这候着,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说完,急急出帐而去。 郭侃跟着撒吉思出去,站在帐外,眉头紧锁地看着不远处的中军帅帐。 怒吼声不断地从帅帐中传出,“通”的一声巨响,一个军士从帅帐内滚出,裹着被撕坏的帐帘,差点将撒吉思撞倒。 随后“撕拉”一响,膀大腰实的只不干,挥着刀直接劈开帐帘,一脚踏出营帐,便往滚在地上的军士剁去。 来不及爬起的军士,顺势滚到撒吉思边上,抱住他的腿,急急哀求道:“大人救我!” 撒吉思皱着眉头,对只不干躬身一礼,说道:“王爷,息怒!” 只不干睁着小眼睛,瞪了撒吉思一眼,恨恨地把手中的弯刀往地上一砸,溅起一滩污泥。又往那军士脸上“呸”地吐了口唾沫,转身回到军帐。 撒吉思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军士却嚅嚅不敢言语。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一十章 水中月镜里花 撒吉思叹了口气,走入帅帐。 这个军士郭侃有点印象,是前些天跟着阿叱前去朔州的百人骑兵队一员,身上虽然不见有伤,但满身灰土泥污,面色疲倦。 营帐外头,地上还倒着一匹口吐白沫的战马。 显然此人刚从朔州赶回。 只有一人回来?郭侃心头升起一丝很不好的预感。 帅帐内又开始响起只不干的怒吼声,郭侃不能过去,站在此处却又听不清他到底在吼什么,心里不禁开始有些焦躁。 趴在地上淋着雨的军士被叫了进去,过了半个时辰才垂头丧气地离开,帅帐中的声间变成了只不干与撒吉思的争执声。 “朔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认为城府已经修炼到极深地步的郭侃,开始彻底的不淡定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自进入高丽以后,凡是涉及到与赵权相关的事情,自己似乎总是无法冷静地思考。 雨虽然不算很大,但就这样呆立于营帐之外,到天色渐暗时,郭侃已经浑身湿透。 撒吉思终于走出了营帐。却听得帐内“嘭”的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又被只不干给砸碎了。 撒吉思顿了顿脚,又摇了摇头,紧皱着眉头向郭侃走来。 郭侃双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对着撒吉思问道:“大人?” 撒吉思低着头,一声不吭步入营帐,坐下,勾着头,眉头依然紧皱。 郭侃只好跟着进来坐下,站在帐外的时候还没感觉,如今一坐下,全身湿漉漉的委实难受。但他也不能这时候回去换个衣服再来,只得耐着心陪着。 “你说,他们怎么敢这么干?怎么会是这样!”撒吉思喃喃而语。 郭侃心里一突,但还是强忍着,静静地坐在那。 撒吉思终于抬起头,苦恼地揪着自己的胡子,说道:“阿叱带去的百人骑兵,只回来了这一个。” “其他的,人呢?”郭侃有些不解。 “据他所说,都战死了!” “都死在朔州?死在东真军手里?”郭侃有些难以置信。 “那还能死在哪?”撒吉思语气不善地说道:“而且,说是,死在了赵权的手里!” “怎么可能!”郭侃脱口而出,腾地站起身来,差点撞翻了身前的矮几。 他之前觉得阿叱只带一支百人队过去不太妥当,但也觉得再惨就是拿不到粮食,或是探听不到朔州的真实情况。却万料不到,那个看似温和的赵权,竟然敢直接把阿叱整支百人队全给杀了。 那可是一百个蒙古人啊! 在郭侃眼里,赵权此举,这简直就是比造反还恶劣的行径。 其实那个军士也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蒙古骑兵出战,向来一人最少双骑,这个军士便是被派去看守一百多匹备用马匹的。结果到了晚上,在朔州城外的他竟然不见一人回来,他只好趁黑逮了两个高丽人,才知道阿叱的百人队已经全部覆灭,阿叱也战死当场。 “这个赵权,还真的是让人惊讶啊!”撒吉思苦恼地继续揪着自己的胡子说道。从第一眼见到赵权开始,撒吉思便想把他拉拢过来为己所用,但是最终失败。只能说自己眼光是有了,但手段还是差强人意啊。 郭侃强忍着内心的不安感,问道:“那,元帅那边的意思是——?” “小王爷本来想治你的罪——” “什么?”郭侃眉头直竖。 “他的意思是,赵权原来就是你的手下,你却一直就没管住他。我劝住了元帅,我是知道你的,你虽然管不住他,但他的所为跟你的确没有太多的关系。”撒吉思安慰的话语,听在郭侃耳中,却觉得分外别扭。 “不过,元帅虽然已经答应不追究你的罪责,但担任伏击战指挥的事,已经没指望了。”撒吉思说着,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是真的不放心,让只不干自己去指挥这样的一场看似相当复杂的战役。 郭侃颓然而坐,半天之前,自己还曾雄心万丈,觉得已经找到了一条光明大道。 他甚至都已经开始在琢磨,如何说服中原各家汉世侯势力,出面支持斡赤斤争夺汗位;如何在只不干成为汗王后,跟他要求汉地的治理之权;如何统率北地汉军南下灭宋。 以及未来,该怎么去管理长江南北的汉人与宋人;该如何等到中原治理成铁板一块之后,再与蒙古人平分天下。 可是如今,这一切竟然成了水中月镜里花。 “这小王八蛋,坏我大事!”郭侃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对于这个他曾经极其欣赏,并亲自着人培养、准备予以大用的小子,郭侃第一次在心里产生出了厌恶感。 郭侃暗自琢磨一阵,他绝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知道如今想统领这支军队打一场战争已是不可能了。既然势不可为,再去强求也没有太多意义。 而且自己一旦得不到领军权,那么稿成军只能成为此战的炮灰。 他就不信了,没有斡赤斤家族,自己就不能另外寻找一个王族来依靠,以展示自己的能力,并实现自己的抱负! 郭侃看着依然愁苦地揪着自己胡子的撒吉思,说道:“撒吉思大人,在下很感激大人对我的信任,但事已至此,不知我能否向大人求个事?” 撒吉思疑惑地看着他,说道:“你且说来。” “我想领着稿城军,先行撤退,直接回稿城。” 撒吉思闻言一怔。 “那怎么行!” 郭侃脸上扯出一些苦笑,说:“大人你看,稿城军自随军进入高丽之后,大小无数战,如今战损已近四成。完全已是一支疲惫之师,万一在激战中再有损伤,可能便会先行崩溃。因此给战事造成影响,那在下可就万死莫赎了。” 撒吉思默然,他倒也明白,一支部队战损过三成,确实是可以算是没什么战斗力了。稿城军直到现在,依然可以坚持勉强的作战,这也是他看上郭侃能力的原因之一。 只是撒吉思不知道的是,稿城军的三成战损,死伤的基本都是新兵,老卒的战斗力却还依然存在。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一十一章 脱离控制 见撒吉思一副不置可否模样,郭侃努力让自己静下心,盯着地图,脑子飞转。 半饷后,郭侃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他抬起头,对着撒吉思说:“大人,你看要不这样如何,我为你谋划一个万无一失的计策,希望你能同意我领稿城军先行撤军。” “你——这是在跟我谈条件?”撒吉思眼里眯着精光。 “在下不敢,只是如果稿城军不先撤退的话,恐怕这个计划的实施效果得打个折扣。” 撒吉思盯着郭侃,缓缓说道:“要是,真的如此,我可以答应你,让稿城军先行撤退。不过,你这计策得有用才行。” “计策当然是没问题的!”郭侃捋了捋鬓边有些杂乱的发丝,清咳一声,说道:“我这计算环环相扣,缺一不可,而且先后顺序千万不能乱了。” 撒吉思点了点头。 “第一,后天稿城军便开始整军北撤。” 撒吉思一听,不禁皱起了眉头。 郭侃却似乎没看到,继续说道:“你可以调一部分军队,扮成稿成军,与我们一起先行北撤,过鸭绿江北上,直接先到五老山城设伏。 第二,把高丽和谈使宋彦琦找来,告诉他我们可以不再围攻龟州城,并全部释放龟州的守军,条件是让他再准备五千石粮食。同时,派人过去,以交接为名,拖住龟州的东真兵。 第三,给宋彦琦一个比较清晰的暗示,让他向东真军透露消息,我们之所以急着撤军,是因为蒙古国即将有大变发生。” 撒吉思脸色一变,喝道:“这怎么行,如此机密之事,怎么能透露给东真军知道!” 郭侃微笑着说:“大人别急,且听在下解释。 咱们知道窝阔台汗王病情之事,已经半个月了。你想想,忽察的信息来源即便没我们迅捷,也差不多该知道这事。这种事,瞒不了太久时间的。而且,我这么做,主要的目的,是让东真军分兵。” “分兵?” “是,忽察一旦知道了窝阔台汗病重的消失,大人你觉得他第一反应是什么?” “马上赶去和林。”撒吉思若有所思地答道。 “是的!他一定会急着过去,与他父亲一起为争夺汗位而努力。如果我们能够拖住东真主力的话,那么忽察能带走的兵,最多便是他的三百亲军。 那我们先派出去了兵力,与洪福源的沈州兵一起,要歼灭这三百人,可以说是易如反掌。而后,再回过头,聚起所有兵力,对付没有蒙古兵的东真军,便有八九成把握了。” 撒吉思半闭双目,静静沉思。 郭侃也不催他,稳稳地坐在边上,等着他消化自己的方略。 “分而击之,的确可行!”撒吉思终于睁开了双眼。 郭侃对他抱拳一礼,说道:“如果大人需要话,郭某回到稿城后,愿说服义父史元帅,并联合河北、山东等地汉部,以随时听从斡赤斤王爷的调遣。” 撒吉思心里一动,无论是斡赤斤还是自己,都一直在想办法染指中原的汉军,但并没有太多机会。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些汉军的战斗力有多强,但没有这些汉人,想从中原之地源源不断地获取财物,那难度无疑是相当大的。 郭侃的身份他倒也清楚,其义父史天泽身兼中原五路万户,而且还是窝阔台汗上位之后,最早受封的三位汉万户之一。其在汉地的影响力,不言而喻。如果真的能得到史天泽的支持,对于斡赤斤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助力。 “好!”撒吉思不再犹豫,在他看来,放一支疲弱不堪的稿城军先走,以换取史天泽未来的支持,这生意绝对是可以做的。 听说了可以分别歼灭忽察与东真军部队,只不干只好咬着牙,暂时吞下失去阿叱的愤怒,同意了郭侃的方略。 然而,当郭侃率着稿城军与一千开元兵率先北撤之后,事情的发展便完全脱离了撒吉思的控制。 …… 在灭杀了阿叱百人队的第二天,赵权便开始着手应付只不干可能倾泄而来的怒火。 赵权如今已经完全相信,大乌泰会支持他对蒙古人的这种近乎放肆的行径。因此,他担心的并不是只不干率军来攻,凭着朔州城,他还是有信心跟只不干正面一战。 但是,赵权在心底,却极度担心郭侃会率着稿城军前来问罪。与稿城军开战,并在阵前与之前的袍泽相互拼杀,那是他连想都不敢的事情。要真的如此,他唯一的选择,便是直接开溜了事。 当然,即便是真的开溜,也不能真的就这样拍拍屁股便走。 赵权给龟州的大乌泰送去急件,让他率依然驻守在那的东真主力,北撤至朔州。 龟州的高丽守卒,实际上在三个月前就举城而降了。一是李元的功劳,他亲自入城劝降。二是龟州城内的可吃的东西彻底完全被吃光,再不投降,只能吃人了。 这些降卒被隐密地押至朔州,分给城外的高丽人,成为他们免费的劳动力。 而东真军主力,依然守在龟州城外,摆出一副依然没有攻下城池的样子。以防只不干动心思,让他们南下作战。 信发出第三天,忽察却领着他的三百侍卫军先至朔州,带来了一堆赵权始料未及的消息。 当只不干让也速不花,率着他的一千五辽阳军,赶至龟州时,大乌泰刚收到赵权的来信。知道东真军开始与只不干交恶之后,大乌泰不由分说,先跟也速不花打了一战。 也速不花原以为,到龟州的任务很简单,有未攻破的龟州城在,他只要负责拖住东真主力即可。猝不及防之下,一战而败。所幸大乌泰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反而与也速不花开诚布公地长谈了一次。 在辽东的各支势力中,辽阳军与东真军的管理区域并不接壤,双方对于向外拓展势力也都不是很感兴趣,因此相互间从未发生过矛盾冲突。算下来,四个东道诸王家族中,与忽察关系最好的便是也速不花了。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一十二章 手足无措 与也速不花同来的,还有高丽的和谈使宋彦琦。 听说龟州的守卒都在朔州,宋彦琦表示了最诚挚的谢意。于是,他把只不干主力部队的撤军路线与时间,向大乌泰全部托盘而出。 大乌泰这才知道,郭侃竟然已经率着稿城军先行撤兵。但是,只不干派自己率领一千侍卫军,偷偷地随着稿城军先行北撤,这事别说宋彦琦不知道,连也速不花都被瞒着。 不过,只不干一心想啃掉东真军主力的意图,也速不花多少还是知道一些,而且对此一直心存疑虑。 对于也速不花来说,这场即将爆发的汗位之争,跟他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无认是哪个人最终成为蒙古国的汗王,只要他守好自己的辽阳军,就没人会忽视自己的存在。但是,如果现在就开始站位,公然与贵由一系为敌,那是非常凶险的一种行为。 斡赤斤一旦夺得汗位,长远来说未必不会容许自己在辽阳的存在;但是夺汗失败,自己很可能就必须独自面对贵由一系展开的疯狂报复。 既然彼此之间既然还想保持着表面上的和睦,那就好办。三方经过友好而热烈的商谈之后,决定一起前往朔州。 东真军在前佯败,辽阳军在高丽和谈使的陪同下,在后从容追击。一路走得不急不缓,因为时不时还得停下来,稍微打上那么几战。 而听说窝阔台病重消息的忽察,自己领着侍卫军,第一时间赶到朔州。并要求赵权立刻备好粮食,打算立即出发北上南京府,而后前往和林。 即便没有也速不花透露消息,赵权也知道此番撤兵途中,定会遭到只不干的伏击堵截,因此他断然拒绝了忽察的要求。 可怜的忽察,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面对赵权,却总是讨不到任何的好处,只能空自愤怒无措。 赵权没空去理会忽察的愤怒,他现在要操心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稻子开始进入最后的收成,估计还有五六天便可以全部结束。但是麦子的成熟却得需要半个多月时间。 辛苦一年,赵权不可能扔下这些将收成的粮食,就这样无偿地捐献给高丽人民。更何况,此去南京府,一千多里的路程,要是没有这些粮食,不用只不干伏击,饿都可以把东真军饿死在半路之上。 稻子本来就种的不多,即便全部带上,也只够五百人一月所食。为了照顾焦急的忽察,赵权只能选择分兵北撤。 当赵权向朔州城外的高丽人,宣布了准备北撤的消息之后,又引发了一个让赵权始料未及的问题。 自东真军开始经营朔州以来,聚集于此的高丽人,虽然经历了许许多多的艰难。但这一年的时间,却是他们大部分人中,这辈子都很难得的受到庇护的一年。他们不需要担心蒙古人的劫掠,不需要供应高丽官府与各路部队沉重负担,更不需要担心山林里四处出没的盗匪。 而且,眼见着在东真军的帮助下,自己竟然还有可能存下粮食。尤其是那些从主家逃离的贱民,更是看到了脱离贱籍、过上正常人生活的希望。 南京府也许离他们很遥远,但这种距离并非是触不可及的遥远。结果,一万多的高丽人,竟然有数千想跟随东真军北撤。 这事其实还是跟赵权有关,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总是在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向高丽人描述他准备在南京府打造的一个理想家园:每个家庭都将会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永久土地;每个家庭只要缴纳合理的税负,他们的私人财产都将受到东真军的保护;每个人,无论其出身为贵为贱,是汉人或是女真、高丽、契丹,只要愿意,都将得到东真军最平等的对待。 可是,这批在赵权眼里,原本将是他开发南京府最重要的劳动力,如今却可能成为北撤路上,一个最大的累赘。 备受煎熬的忽察,终于等来了大乌泰。三个人商议了一整个晚上,但谁都无法确定,只不干会将伏击的地点设在哪里。 南京府,便是后世的图们市。在朔州和南京府之间,正好横亘着长白山。从朔州北上南京府,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沿长白山以西北上,这条路相对好走,也是东真军南下时的道路。另一条在长白山以东,道路难行,而且路途多出近半。 虽然知道只不干很可以会在长白山以西这条路上设伏,但赵权却只能选择这条路北上。 在赵权不容置疑的提议下,他决定挑选两百东真军,陪忽察一起先行北上。剩下的粮食收割、高丽百姓的处理,以及断后事务,全部交由大乌泰主持。 虽然很担心,但大乌泰也没有更好的选择。相对忽察来说,他反而更加放心赵权,有赵权陪同,好歹也能给忽察多争取一些顺利北撤的机会。 诸事安排妥当,当赵权率着两百骑与忽察的三百侍卫军,一同出发时,已经是七月十一。东真军的主力,并没有被辽阳军拖住,却被未收割的麦子与三千多高丽百姓拖在了朔州。 此时,郭侃率着稿城军,已经离开宣州五天时间。 …… 信使被四处撒了出去,又带回了高丽北部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面对这么多的消息,撒吉思突然就有了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向龟州派出的辽阳军,不但没有留下东真军的主力部队,反而被东真军引着,向朔州追击。撒吉思直觉着有些不对,但又无计可施。 别说他如今已没什么兵力可派,就是有,也不可能再派一支部队去把辽阳军追回来。 只不干不顾撒吉思的反对,坚持带着自己的一千侍卫军,混在稿城军中,一起北上。他现在全部的心思,便是杀死忽察。 对于郭侃的计策,撒吉思其实并不想全盘接受,可是他自己又提不出更好的方案来。如今才实施了第一步,就出了问题。 撒吉思身边,却已经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了。 没有一个地方是能够让撒吉思放心的。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一十三章 北撤 辽阳军已经快失去了控制;高丽那边送来了第一批的部分粮食,已经被只不干全部带走,剩下的说要等收成之后,才能给粮。 而已经在五老山城的洪福源,对于撒吉思来说,也一样是个不可控的因素。 这个高丽汉人,似乎就没有一个蒙古王公能真正看得上他,如果不是因为不信任他,这次南征高丽,就不会不让他随军出征了。天晓得,给他下达的围剿任务,他的配合度能有多少。 撒吉思手头现在能用的兵力,只剩下不到两千的开元兵,与一千多的东辽军。这些兵力,对上东真主力,能挡得住吗? 撒吉思只能一边催促着高丽人抓紧把粮食送过来,一边派出信使,试图与只不干联系。 三天后,信使从婆娑府回来。 只不干与郭侃刚刚在婆沙府开始各自分兵,一路北上,一路西去。 北上的只不干,只回应了撒吉思一句话:全力拖住东真主力! 开始踏上返回中原之路的郭侃,并没有给撒吉思其他的建议,却提醒他:如果不能将赵权收为己用,便一定不可让他前去南京府,否则将成为辽东的一个最大隐患。 只是连郭侃都不知道,此时的赵权,已经与忽察一起,正飞快地撞入郭侃为其设计的大网之中。 …… 辽东的地形,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难行”! 赵权觉得,中原的文人总是在说什么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是因为这些人根本就没来过辽东这个鬼地方。 从朔州出发,即使一人双马,但两天时间,赵权与忽察在崇山峻岭之中,也只赶了一百里的路。 山道难行,这也就罢了。现在让赵权最头疼的是,他对辽东地理的严重不熟。 东真军去年南下时,从五老山城直接向西到辽阳,而他们现在要到五老山城,还须经过一个叫作石沟的地方,而后向北再行两百里。 五老山城,赵权倒是知道,后世又称为五女山城,似乎曾经是高句丽的一个王城,被称为纥骨升城。至于石沟,在东真军中问了半天,总算有一个投降过来的高丽女真人知晓一二。 在高句丽时代,这条道路曾经是高句丽位于辽东的几个王城,与高丽半岛相互联接的交通要道。而石沟正位于这条要道的中心位置,北接纥骨升城,西南通婆娑、义州,东南联碧团、昌州;正南百多里处,便是鸭绿江对岸的朔州。 石沟四周环山,中为盆地,山水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将这一片方圆近百里的地方,冲刷而成为一片巨大的水泽。 在辽东生活的人,无论是哪个种族,都是以耕种为生,辅以狩猎。只有石沟这地方比较特殊,因土地沼泽过多,夏天多洪水,无法耕种,此地百姓多依赖打渔为生。 石沟方圆百里的盆地中,只有一条略高的山脊可以通行,石沟村正好便处于这山脊的正中间。 如果只不干派人伏击的话,石沟村显然是个最佳的位置。 人手太少,赵权没办法撒出去太多的游骑,只能探查前后五里的地方。也不可能先派人去石沟探路,那样的话影响前进的速度,反而很可能陷入只不干的包围之中。 离开朔州的两天时间里,忽察一路嫌弃赵权的小心谨慎。在他看来,凭着身边的三百蒙古勇士,天下哪里会有能挡得住自己的兵马。 这让赵权不胜其烦。 第三天一早,在两支人马准备开入石沟之前,赵权把五百个人全部召集在一起。 两部分人马泾渭分明,一边是忽察的三百蒙古侍卫,个个虎背熊腰,目光狠辣。 另一边是赵权的两百东真兵,这是赵权平生第一次自己带出的士兵,看上去气势比蒙古人弱了不止一截。但这是现今,赵权最为了解,也最能了解赵权战术意图的两百个士卒。 赵权将这些人分成四队,自己与辛邦杰、李勇诚、王铠各领一队。近一年的时间,这两百个人被赵权日夜不停操练,无论是赵权的战术意图、还是各种设计出的联络标记符号,或是彼此的进退配合作战,都已了然于胸。 在朔州的一年时间里,除了屯垦,赵权唯一的成绩,就是打造了这两百个士卒。并以五人为一组,进行武器配备:主守的两人各自一盾一刀,远攻两人一把角弓,近攻一人为钢质弹弓。除此之外,每人还配备一把钢弩、一把可折叠兵铲。 这两百把钢弩,弩臂全为钢片叠制,算是“赵氏二代”钢弩。也是赵权近一年来攒下的最大家私。此弩最大射程可达两百步,百步内可轻松击透皮甲。前些日子,要不是阿叱突然来袭,赵权来不及给两百东真兵配上钢弩,否则歼杀阿叱百人骑兵,只会更加的轻松。 单打独斗,这两百人中应该无一人是忽察手下的对手。但这两百兵对上忽察的三百兵,即便是以步对骑,赵权也有信心将他们打得找不着北。 不过,这两百个人中,也有一个很不和谐的存在,就是那个英俊的瞎子少年高正源。自他母亲死后,高正源便陷入苦痛之中,无法自拔,不食不饮了整整两天时间。直到被赵权狠狠骂了一顿之后才勉强恢复过来。 听说赵权要先行北撤,高正源几乎是以死相求,跟随赵权北上。也许是因为怕高正源依然想不开,也许是被高正源所感动,或许是冥冥之中某种天意,赵权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最后竟然会答应他跟着自己,踏上这条吉凶未卜的路程。 赵权因此也被忽察笑了整整两天。 不过还好,高正源其实并不太需要别人照顾他,一路上,他虽然骑着马,却并不去操控,只是让马随众人前行,并没有出现太多的麻烦。 赵权看着眼前依然在彼此肆意打闹的三百个蒙古兵,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让蒙古人遵守纪律,可能是这个世上,最难办到的事情之一了。 “今天,我们将进入石沟脊道——”赵权开始缓缓说道。 那几个蒙古兵在忽察的喝斥下,终于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一十四章 石沟 “在进入之前,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知不知道咱们这五百个人为什么要离开东真主力,冒险先行北撤?”赵权缓缓地问道。 两百个东真军面色未变,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三百个蒙古人面面想觑了一会,吵闹声便开始四处响起。 “回去啊!” “到南京府。” “知道这干嘛?” “不知道啊!” 赵权摇了摇头,说道:“我们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保护忽察王子,安全地回到南京府!” “对!对!” “这还用说?” “我不知道,在我们的前方,会不会有伏兵。也不知道,会有多少的伏兵。我只想跟大家强调一点,此行,我们不是在跟敌兵作战,而是在逃亡!” “有那么严重吗?逃亡,说得也太难听了点!”这次,是忽察在提意见。 赵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因此,为了保障忽察的安全,我要求夺去他的领军之职!” 赵权的话,让忽察与他的手下,一时目瞪口呆。 无论是大乌泰还是忽察,他们一直就没给赵权一个明确的职位。赵权似乎也从来没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什么样的职位来表明自己的权力。但是这一年的时间里,无论赵权出现在哪里,负责什么样的行动,大乌泰从来不会否定与拒绝。而忽察对此,也没觉得有任何的不妥。 不过,在此之前,赵权毕竟还只是在东真军内部行使他超然的权力,如今他竟然想把手伸到忽察的侍卫军中。 “不行!”忽察立即一声大吼。 “你有意见?”赵权斜着眼看着忽察。 “我——凭什么我要接受你的指挥?” “因为,你除了打架外,什么都不懂,三百个勇士,在你手下,只能成为三百只弱鸡!” 忽察涨红着脸,嘴里哆嗦着,终于吐出一句:“你,你可以污辱我,但是不能污辱我的手下!” 赵权呵呵一声冷笑:“污辱你?告诉我你有什么可值得我污辱的?要腿没腿,要腰腰又太多!” 底下已经有人忍不住发出窃笑声。 “赵权!我,我要跟你决斗!”忽察歇厮底里的叫道。 “看,我说什么了,你只会打架!”赵权转过头,看着那三百个蒙古侍卫,说道:“如果你们想安全护送忽察王子回到南京府,那么自今日开始,便须完全听从我的指挥,以我的军令从事!有没有意见?” 许多蒙古兵犹犹豫豫的,不知道是不是该出口反对。 可是,还没等他们说出话,赵权便接着说道:“好,既然没人反对,那这事就这么定了。等到了南京府,我自然不会再去管你们。但这一路上,要是有人违反我的军令,那,我收拾你们的手段,会让你们终身难忘的!” 赵权朝着忽察露出一张狰狞的笑脸,让忽察不寒而栗。 其实,在心底下,忽察当然明白把指挥权交给赵权,这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脸上觉得有些无光。现在每次只要面对赵权,他便莫明其妙地硬不起气来,这点总是让忽察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且让他这一回,毕竟赵权是在为了保护自己而采取的必要措施。忽察终于还是说服了自己,决定暂时向赵权妥协。 赵权把蒙古人全部打乱,与东真兵进行了重新的组合,每两个东真兵配三个蒙古人。忽察被迫换上了东真兵的服饰,被当成一个小兵,塞入部队之中。所有人脸上都涂上了灰泥,乍看上去,已经根本找不着哪个是忽察了。 五百人队伍,经过重新整合之后,李勇诚与王铠各率五十骑在前,交替开路;辛邦杰率队断后,赵权居中策应。 队伍沿着山道缓缓西行。 左侧是峭立的山崖,右侧是汹涌蜿蜒的溪水。四处林木苍苍,怪石横立。 队伍行了一个多时辰,前面出现一条相对平坦的道路。这应该就是婆娑府通往五老山城的大道。 前队派来一骑,至赵权跟前禀道:“赵将军,在往南道路上,发现敌方游骑。数量不明。” 只不干果然已经缠过来了。 队中的蒙古人,顿地一个个精神抖擞,抽出弯刀,便准备杀将出去。连忽察也现出激动神色。 “干什么!”赵权对着忽察一声怒斥,身着东真士兵衣甲的忽察,立时便蔫了下去。 “有看到汉军吗?”赵权问道。 只不干派兵拦截忽察,这本在赵权的预料之中,但是他还没办法搞清楚这支部队中,是否有只不干在,到底有多少人马。最关键的是,郭侃会不会率着稿城军与只不干一起过来,这是赵权最担心的事。 如果只是只不干,无论来了多少人马,赵权起码还有一战的信心与勇气。 那位军士摇了摇头。 赵权吩咐道:“告诉李勇诚,留一小队游骑在此,探查敌军情况,其他的加快速度,先赶到石沟村休整。” 军士抱拳而去。 全军随即转向北行,踏上大路,催起马速,滚滚而去。 四周环绕的群山,将下泄的河水全堆积在石沟方圆近百里的下凹地形之内,使这里渐渐地积出一片汪洋。只是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屿,就像一个盛着残羹冷粥的巨碗。 脚下的这条脊道,便成为贯通石沟南北的唯一一条通路。 脊道两侧,除了一些零乱的杂树,便是被水流冲来堆积而起的枯枝落木。淤成一堆,让人无法知道水的深浅。 渐斜的阳光,在水面上荡出一层绿悠悠的涟漪。 赵权率队纵马前行,道路渐宽,远远的便望见一座小村落。其实说村落可能都有点大了,只是数座石建的小屋子,在路边悄然而立,见不到一个人,连只牲畜都没有。 目力所及,石沟村中,除了那些石头房子,便是高高低低的一些矮林,也一样的寂静而立。 留在后头监视追兵的游骑兵探到了消息。后面的人果然是只不干,领着约五百骑兵,正不紧不慢地赶来。 再次确认没有任何稿城兵过来后,赵权的心彻底放松了下来。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一十五章 逃跑战术 只不干显然在前方也埋伏了一支队伍,这处安静的石沟村,是最适合只不干发动前后夹击的地方。 赵权犹豫了下,叫来王铠,指着石沟村对他悄声说道:“从水里摸过去,不要太近了,看下大概有多少人。” 王铠点点头,卸下衣甲,悄然入水而去。 赵权又让李勇诚率着五十人,在过来的路上,四处挖坑。每个坑都只半尺深,挖好后盖上浮土。利用兵铲,半个时辰不到,脊道上便密密地布着数百个陷马坑。 其他人,则就地休息,给马喂食饮水。而后开始挖掘半人高的壕沟。 村中小山坡的矮林内,似乎有些动静传来,但随即又安静了下来。大概是蒙古人见到东真兵竟然在他们眼皮底下休整,正在争执着是否应该出击。 天色渐暗,王铠从水中潜游而出。村里的矮林内,果然埋伏着一支蒙古兵,数量差不多也是五百人。 赵权心下明了,前后两支队伍,应该就是只不干的一千侍卫军。石沟村的确是个很适合伏击的地点,如果他们一旦进入石沟村,矮林内的蒙古兵一定会突袭而出,在措手不及之时,后方再有追兵压上,赵权这支军队即便能逃得出去,肯定也是死伤惨重。 不过赵权不进村,显然已经打乱了他们的伏击计划。前后两支军队,信息沟通一定会有问题,前发伏击没有开始,后方也无从发动配合性的袭击。 蒙古人没几个会游泳的,除非从天上飞过去相互联络。赵权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已经是铺满晚霞的天空,还好,并没有那种叫作信鸽的东西飞过。 对于步兵,在夜间发动奇袭作战,还存在着那么一丝可能。但是对于骑兵,想摸黑偷袭,那无异是自寻死路。 今晚,倒是可以睡个好觉了。 赵权也不搭营建寨,只是将人马全部塞进在路上已经挖出的横七竖八的壕沟内,除了值守之外,所有人都窝在壕沟里过夜。 赵权召来了忽察、辛邦杰、李勇诚与王铠。 对于忽察,赵权唯一的交待,就是让他与手下的蒙古侍卫,今天晚上务必睡个好觉,绝不能鲁莽行事,明天对敌拼杀的重任,将寄托在他们的身上。 忽察听后,兴高采烈地睡觉去了。 赵权又跟其他三人,细细地探讨了明日对敌的每一个细节。 “面对强敌,逃跑不是可耻的,可耻的是跑不过敌人。”这是当年蒋郁山在训练赵权等人时,一直在给他们灌输的一个思想。真定军上下,对于这种撤退战术的使用,似乎都是相当娴熟。 在渐丁队中,蒋郁山与赵权尤其注重撤退战术的使用,“溃而不散、逃而不亡。”这是赵权总结的两个要点,只是这两点总是被李勇诚描述成“有组织、有纪律地逃跑。” 李勇诚似乎说的也没错。从此,“逃跑战术”便成了渐丁队的专用战术。 对这个战术的使用,几个人包括两百东真兵在内,都已经相当默契。需要担心的,是如何让忽察的三百个侍卫兵,能迅速地明白并执行他们的号令,而共同进退。 仰卧在壕沟之中的赵权,枕着忽察的呼噜声,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天光便开始显现。 让他有些惊讶的是,一路上一直默不吭声的高正源,竟然可以安安心心地睡着,不见一丝的惶恐与焦虑。 边上的东真兵,正在淅淅索索地收拾着各自的兵器与战马。 难得的是,忽察的侍卫兵也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便各自收拾清楚。 赵权摁着自己,依然躺在壕沟中,抬眼望天,静静地等着只不干军开始发动袭击。 天色渐亮,前方与后方同时传来隐隐的马蹄声。 赵权从壕沟中一跃而起。两声尖锐的鸣镝响起,两百东真兵领着三百蒙古侍卫,迅速地进入了状态。 辛邦杰领着五十个人,顺着纵横交错的壕沟,向后潜行。其他人随着赵权,翻身上马,一声未吭,随即全力加速北进。 队伍在急驰之中左右各分出一支,左侧是李勇诚领的五十骑,右侧是王铠领的五十骑。 三支骑兵呈扇形直扑石沟村而去。 迎面的五百个蒙古兵,刚从矮林中出来,还在整理着队形,根本未料到东真军会以如此坚决的姿态,对他们发动主动攻击。本来是他们准备在天亮时发却的袭击,反而遭遇了东真军的反袭。 对面蒙古人的队伍便显得有些混乱,一个个大声地呼喝相应,有些还在整理马匹弓箭,有些正在招呼手下,有些却已经上马向东真军冲来。 李勇诚与王铠的骑兵,从蒙古人两侧急速掠过,还没等他们搭起弓,百支弩箭便齐射而至。瞬间便放倒了三十多骑。 两侧的东真兵弩箭射出之后,并不接敌,而是举盾在手,如急奔的两条洪流,直接从蒙古骑兵的两侧掠过而去。 赵权的左右两侧,又各飞奔而出一队骑兵,同样的快马掠过,先是十来支东真兵的弩箭,再是几十支忽察侍卫军的弓矢。两波箭矢扫过,蒙古兵又倒下数十骑。 第三批,终于轮到了忽察的侍卫军,这一百个已经极度兴奋的骑兵,挥着弯刀,咬牙切齿,看到赵权的手势之后,便狂呼乱喝地直冲而去。 好不容易从东真兵的箭雨之中冲出的蒙古人,迎面碰上的,便是已经在人数与气势上完全超过他们的忽察侍卫兵,一阵砍瓜切菜之后,慌乱的惨叫声瞬息而止。忽察的侍卫军得意扬扬地举着染血的弯刀,带着数十匹缴获的战马,回到赵权身后。 其他反应较慢的只不干蒙古兵顿时便更加反应不过来了。 本来准备对东真军实际前后夹击的这部分蒙古人,却反现自己反而被东真军给夹在了中间。 剩余三百余骑只不干蒙古兵,经过一阵的混乱之后,终于集结成阵,呈锥形开始狂呼乱叫着向东真兵冲来。 与此同时,东真军之后的另外五百个只不干骑兵也开始向他们狂压而来。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一十六章 石沟之战 只不干的这支部队显然攻得更加从容,马速从慢到快,控制得相当齐整。只是南边的道路相对狭窄,只能容得下五六骑并排而行。五百骑兵也因此分成了前、中、后三个队,最前一队约百骑,急行至东真军身后约两百步时,开始张弓。 突然马下一瘸,随后是马骨折断的惨叫声纷纷响起,马上骑兵一时失措,或从马上跳起,或直接歪倒落马。 在一片慌乱之中,五十支弩箭同时飞射而至,在初升的朝阳中,闪着一丝丝的噬人的银光。 也幸亏只不干将攻击队形拉开,否则挤在一起的骑兵损失,可绝不止这数十人。因为,在陷马坑之后,还有道路上被东真兵挖出的纵横交错的壕沟。 只不干手下,一个个咒骂声起,只能纷纷下马步行。 然而,等他们扶起倒地的骑兵与战马,跳过壕沟之后,眼前竟然连一个东真兵都见不到了。 守在阵后伏击的,是辛邦杰领的五十个东真兵。射出一轮弩箭之后,辛邦杰便不再停留,领着五十人顺壕沟,直接撤向前阵。 这五十人在赵权身后,翻身上马,略整好阵形,重新上好弩箭,便对着前方的敌兵直冲而去。 赵权领着最后的三百多骑兵及剩余的马匹,或五骑或十骑一组,看着散落,却井然有序,滚起一团团灰尘,跟着向迎面的三百多蒙古兵卷去。 几轮的对冲中,蒙古人的弓箭却几乎射不出箭矢。 又一波弩箭之后,东真兵中许多人便操起弹弓,专射蒙古兵射手的眼珠,双方尚有三十步距离时,蒙古人便已完全失去了出箭的能力。 虽然赵权一再交待,不可与只不干部缠斗,然而队中的许多忽察侍卫,依然摁捺不住激昂的斗志,不断地挥刀向只不干部骑兵砍杀而去。而喊杀声最为响亮的,则是一身东真士兵打扮的忽察。 轻松穿过只不干部的赵权等人,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勒住马势,转过身看着奋勇而战的这些蒙古人,叹着气想到:如果有办法让蒙古人遵守军纪,也许真的就可以打造出一支天下无敌的雄狮。 但是,赵权也明白,过于遵守军纪的人,也一定是要以磨灭部分血性为代价。这之间如何平衡,还是需要他更多的琢磨。 辛邦杰领着五十个断后的东真兵,重新上好弩箭,再次返身杀入正在彼此纠结的蒙古人之中。但这时他们已经不敢齐射,马速也没有催得太快。靠近后,确认不是忽察的手下,才抬弩而射。 一边是士气高涨的忽察侍卫,一边是虎视眈眈,持弩从容射击的东真兵。在双方的夹击下,这队蒙古人终于泄气了。再不敢恋战,拼着命从他们之间挣脱而去。 在赵权的怒吼声中,忽察与他的侍卫兵,终于收起激昂的斗志,跟在东真军身后,绝尘而去。 只不干总算把两支骑兵汇合在一起,一千人马死伤近三成,而战场上留下的东真兵尸首,不过十几具。 …… 这是一座巍峨的山城,即便是位于峰丛林立的崇山峻岭之中,这山城依然显得分外的挺拔。 山城就筑在山道之侧,十余丈高的城墙,顺着山道,绵延了五六里之长。 山道的一侧是悬崖,城墙的另一侧,则是万顷碧波。 山城的正门,正对着山道的最高点,无论是南北哪个方向的来敌,要想到达山城南北两门,首先得爬一段极其辛苦的山坡。而这条山道,却是方圆百里之内,南北唯一的通道。 要想通过这样的山道,没有经过山城镇守兵卒的允许,显然相当艰难的。而要想攻破这座山城,即便投入百倍以上的兵力,也很难成功。 这座山城,便是沈州千户洪福源镇守的最重要两座山城之一——五老山城。 五老山城,原名为纥升骨城,是高句丽国真正的开国都城所在。 此时,城墙上方的将台之上,洪福源一身衣甲,依垛而立,正午的阳光映在他身上,脸色愈发黝黑。 洪福源不时地探出头,往城下的山道看去,脸色有一丝的焦躁。 终于,南方的山道之下,缓缓走来三个影子,前面两个人正是已经下山游玩了近半天的侍其轴与李治。另一个,则是自己派出去陪着他们俩的侍卫。 洪福源的脸色顿时恢复了正常。 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城,进入城门之后,侍其轴与李治才看到了正站在将台上的洪福源。两个一齐对他抱拳行了个礼。 洪福源的眼睛先瞟向了他们身后的那个侍卫,侍卫对着洪福源轻轻地摇了摇头。 洪福源这才看着李治与侍其轴说道:“两位可真是好心情啊,到这天天游山玩水,是不是已经不想离开了?” 侍其轴哈哈一笑,“难得来见一次洪兄,还不如一次性烦扰个够。不过,你这地方,真的是集天地之灵气,神仙之地啊!”说着竖起一个大拇指。 洪福源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对着后边的侍卫说:“先带他们去梳洗,再过来与我一起用膳。” 侍其轴与李治告了个谢,随着侍卫往山城内而去。 这座山城分为上下两层,上一层是一座已经破败不堪的建筑,应该是原来高句丽王的宫殿。千年之后,只留下了残垣断壁,但依然高耸而立,睥睨四方。 第二层是山城的兵营与粮仓所在。在靠近西侧山岩处,凿有一个巨大水池,水池边上还有一个石砌方井。 这水池不仅可以接引自山崖之上的泉水,还可收集降落的雨水。这些水被收集在水池内,略为沉淀之后,再被注入方井之中,使水井内的水清流透亮。 这也是山城内的唯一水源。 从到五老山城的第一天起,李治就对这座山城的所有建筑设计赞叹不已。这座山城里里外外,都充斥着各种天元之术的痕迹,让他获益颇多。在他看来,千年之前,便可以设计出这座山城的人,绝对是一个天才。 但是在侍其轴眼里,这座山城固然是个易守难攻之城,不过将国都立在此处,显然格局太小,也难以对外拓展。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一十七章 不攻 侍其轴与李治在井边梳洗过后,又换了身衣服,神清气爽地来到将台之下的一座阁楼之中。 阁楼内,洪福源已经摆上了一桌酒菜。 洪福源抬手让两人入座,而后问道:“怎么样,今日可有收获?” 侍其轴摇了摇头,说:“连续几日,山下弥雾不断,分不清南北,你所说的高句丽王陵墓,依然没能见着。” “无妨、无妨!”李治摇摇手说:“我等本是顺道而来,即便未见着陵墓,也已是不虚此行了!” 原来,前些天两人刚随着洪福源到五老山城时,听说这里有高句丽王的陵墓,而且陵墓的建造制式与中原帝王的完全不同,引发他们极大兴趣。但是山下却连遇三天大雾,依然未能寻着。 从半个月前,侍其轴突然到横岗开始,洪福源就一直对他有所提防,总觉得他很可能与此次只不干的南征高丽行动有关。不过,现在看来,他们俩似乎的确只有游山玩水的心思,洪福源也渐渐地放下了自己的担心。 “来,今日你们俩可有口福了,这是早上刚逮上来的红毛鲤子。”洪福源指着桌上的一道鱼说道。 一条红烧红鲤,便占了近半个桌面,鱼身色泽红亮,蒜香浓郁,入口软嫩鲜滑。让侍其轴与李治两个吃得赞不绝口。 “你这厮,倒是一如既往地就知享受!”侍其轴在赞叹之余,还不忘了奚落洪福源几句。 洪福源对此也不甚在意。 “两位,接下去,还想去何处游历?”洪福源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侍其轴停下手中筷子,对着洪福源正色说道:“我们,想去南京府与开元府走一趟。” “哦?去那,是为什么?” 侍其轴沉吟片刻,说道:“不瞒洪兄,蒙古国巨变在即,而辽东的各方势力之中,除了洪兄之外,便只有开元府的斡赤斤与南京府的东真军了。” 洪福源摇了摇头,说道:“你也太抬举我了,我哪能跟他们两方势力相比。”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力量!”侍其轴斩钉截铁地说道。 洪福源略眯了眯眼,盯着侍其轴说道:“愿闻其详!” “我想先问洪兄一个问题。”侍其轴说道。 洪福源点了点头。 “何为国之本?” 洪福源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百战之师?君臣之礼?道德文章?商贸财富?” 看到侍其轴不断地摇头,洪福源干脆闭上了嘴。 “民者国之本,食者民之本!” 洪福源若有所思。 侍其轴接着说道:“蒙古以战立国,这原来无可厚非,但是马上可得天下,却不能在马上治天下。靠战争的一味掠夺,毕竟无法长久。正如两辽之地,斡赤斤辖下之地千倍于洪兄,治下户民百倍于洪兄。可是为何总要洪兄向其供应粮草?” 洪福源默默地点了点头。 “因为,他们始终不知道建设,不重视劳作,不理解民生。洪兄所辖之地,不到一州,但治下之民,已过十万。每年种植收成,足以供养两辽军队。这,便是你最大的优势所在! 如若洪兄依靠斡赤斤,东真军必亡;若洪兄联合南京府,则斡赤斤必败!” “那你的意思是——?”洪福源的眼中,又开始闪着一些疑惑的目光。 “现在南征的部队,情况如何了?”侍其轴却转了个话题,问道。 “只不干,准备在石沟,伏击忽察。”洪福源犹豫了下,还是答道。 “有哪几支部队参战?” “只不干率着自己的一千侍卫兵,忽察大概有五百士卒。” “稿城军呢?”这次问话的是李治。 “听说已经提前撤回中原了。” “哦?”侍其轴与李治同时发出一声疑问。 洪福源看着两个人。稿城军出人意料的提前撤兵,这是他开始相信侍其轴最主要的原因,这两个人到辽东来寻访自己,的确并非出于某种预先的目的。 侍其轴此时内心却是惊疑不绝。来辽东之前,他绝没意料到稿城军会随只不干攻打高丽,自己到五老山城,当然是存着与赵权一见的心思,看下此人在稿城军中到底能发挥什么样作用。可是现在稿城军又撤回了中原,显然自己与赵权已是失之交臂。 不过也好,没有稿城军的参与,侍其轴便完全可以放下纠结,以放松的心态来观望只不干与忽察之间的这场龙虎之斗。 “目前蒙古国的形势,你的判断如何?”洪福源有些犹豫地问道。 “被窝阔台汗正式立为哈敦皇后的,总共有六人。最受其宠爱的为五皇后木哥哈敦,此人洪兄应该也有所了解,原为成吉思汗妃子,死后为窝阔台汗所继。因此,窝阔台汗一旦殡天,必由木哥哈敦为其守斡耳朵,以待忽里勒台会选出新的大汗。” “纳庶母为妃……”李治在边上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洪福源一愣,在他看来,这种牧族的收继婚似乎很正常。收了父亲的小妾,同时还意味着收到父亲留给妾室的财产。 “所以啊,蛮夷之族。”侍其轴瘪了瘪嘴,继续说道: “在诸位皇后当中,如今实力最强的却是贵由之母、六皇后脱列那哥。阔出已死,其余诸子包括阔端、合失、合丹,再无实力与贵由相争。除此之外,还有实力争夺汗位的,便是辽东的这位斡赤斤了。但是,斡赤斤看着希望很大,我却觉得,他连一成的机会也没有。” “这是为何?” “窝阔台诸子争夺汗位,那是为兄弟之争。即使是术赤或是蒙哥有意于汗位,也还是在成吉思汗子孙之中。可是斡赤斤就不一样了,对这些人来说,他势力再强,也是外人。一旦他将汗位夺走,那成吉思汗的子孙此后世代将再无希望为汗。 斡赤斤无论支持哪个王子争夺汗位,都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势力对比。但是,斡赤斤一旦加入汗位的争夺,那成吉思汗一系子孙,必将联合起来对付他。斡赤斤要是明白人,那他依然可以保持超然地位,如若不明白,下场必定可悲。” 洪福源细细琢磨一阵,不由自主地又点了点头。 “此战,只不干若只是灭了东真主力,尚不会引起太大风波。可一旦忽察被杀,斡赤斤要么立时起兵,要么只有拿洪兄问罪了!” 自上次在横岗时,侍其轴为他指出这个问题之后,洪福源便越想越不对劲,他已经被这问题折磨了许多天。在他看来,如今自己如煎锅中的蚂蚁,进不得退无路,四顾茫然,无处可依。 洪福源看着侍其轴,苦着脸说道:“这,我已经想明白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侍其轴却闭上了嘴,抬眼望天。 洪福源等了半天,见他没任何动静,一拳突然捶向桌沿,“嘭”的一声,汤汁四溅。 侍其轴似乎被他突然吓了一跳的样子,猛地跳起,对洪福源怒目而视。只有李治在一旁,望着侍其轴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的鄙视。 洪福源只好站起,略整衣袖,对着侍其轴抱拳而礼,说道:“请老侍指教!” 侍其轴嘿嘿一笑,虚扶洪福源双臂,嘴里说着“不敢,不敢!”却又坦然受他一礼。 但是,没等他开口,边上李治却突然冒出一句: “不攻!”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一十八章 金字塔 南距石沟约五里地的一个狭窄脊道上,此处正是半个月前,赵权阻击石不干追击的所在。 此时,脊道上,除了依然纵横交错的壕沟之外,还多了一道近一人高的土墙。土墙用杂石和着淤泥垒成,厚尺多,上有垛墙。要是放在野外,这种土墙凭一匹骏马便可一跃而过,如今却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死死地挡在撒吉思面前。 撒吉思感觉一切都已经失去了控制,却不得不每天崩着一张脸,努力地维持着军中所剩不多的战意。 从宣州开始,撒吉思便制定了几套的计划,以拖住东真军主力。 先是派出也速不花的一千五辽阳军至龟州,却不料没在龟州拖住东真军,反而被东真军将其直接引去了朔州。 从朔州传来的消息,原来也不算太差,东真军为了等待最后一批粮食的收成,不得不在那停了近半个月时间,而且又因为有数千的高丽百姓准备跟随北撤,再耽误了数天。 这些对于撒吉思来说,都算是利好消息。虽然他这边高丽人也以收成为由,拖延了数天的粮食交付,但总体来看,撒吉思还是有信心完成只不干交给他的任务。 撒吉思将第二道拦截线放在鸭绿江,虽然东辽军领兵千户李琬石一再反对,撒吉思依然将近千的东辽军派至朔州以北的鸭绿江北岸,试图与南边的辽阳军一起,将东真军牢牢拖在朔州。 然而,急急奔去的东辽军,却被埋伏在江北的东真伏兵,一战击溃。 而辽阳军,据说因为被东真军击败后,已无力再战,早已溜回了辽阳! 撒吉思一腔老血当时便几乎全吐在婆娑府的鸭绿江之上。 他低估了这支南征队伍内部的各种分歧,也高估了只不干的对这些队伍的影响力,更高估了自己领兵作战的指挥力。 要是,郭侃在就好了,起码有人可以帮自己好好地分析下形势—— 撒吉思收罗了东辽的溃卒之后,加速行兵,紧赶慢赶,到了石沟,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被早先一步到此的东真军,堵在了这条脊道之上。 一路之上,只不干只是不断地给撒吉思发来一模一样的一条军令:缠住东真军! 撒吉思不知道的是,同时赵权也给大乌泰送来一份密报,上面并没有要求东真军主力应该怎么做,而是一幅极为详尽的石沟地图,清清楚楚地标明了通往石沟这条脊道沿途的地形、地势、道路状况,以及石沟村最适合设置防线的位置,甚至包括土墙的垒制方法与南北分兵驻防方案。 大乌泰只用了半夜的时间,便在石沟村南北各设立了一道稳固的防线,开始安心驻守。 这支东真军,现有兵力两千多,还带着三千多从朔州随他们一起北撤的高丽百姓,看似臃肿不堪,进退却迥然有序。关键是携带的粮草充裕,就是在此据守半年,都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而撒吉思目前就相当尴尬了。虽然他同样也是粮草不缺,但狭窄的脊道之上,别说排兵布阵,连扎个营都无法顺当从容。二千开元军与还剩六百多的东辽军,单单营帐竟然在脊道上就排出了四五里之长。 幸亏东真军会水性的士兵也是基本没有,否则半夜过来,几把大火,撒吉思的这两支部队便得烟消云散。 脊道最宽处仅有五丈,最多只能容纳五骑并行,一次根本投入不了多少攻击的兵力。面对东真军看似粗糙的土墙,三天的时间,撒吉思别说攻破土墙,连填平土墙前的那些壕沟,都依然还没完成。 毕竟他手头,现在连一个能拿去填沟的汉军都已经没有了。 目前的形势对撒吉思来说,也算是基本明朗。最北边的五老山城中,洪福源的沈州军堵在了最前边,接下去是忽察与赵权的五百兵力,紧跟着的是只不干的一千侍卫军,再后是驻守在石沟的东真二千多主力,被堵在最南边的,则是撒吉思。 每支部队,都处于危险之中,尤其是中间的三支部队,忽察、只不干、大乌泰,只要有一支部队坚持不住被击溃,那全线的战事便将发生巨大的转变。 相比较而言,反而是撒吉思最为安全,他毕竟只是攻不过去,而不用担心被攻破。当然,如果只不干被忽察与大乌泰南北夹击而惨败,那撒吉思只能直接跳进石沟那无垠的绿水之中,无须再考虑其他的烦恼。 与只不干往来的信使,被东真军彻底断绝。撒吉思只能对着这堵矮矮的土墙,暗自长吁而叹。 此时,处于整个战线链中,最危险位置的赵权,却仰着头,盯着一座金字塔,嘴巴大张,根本无法合拢。 是的,这的的确确是一座金字形的陵塔。 整座陵塔底座为方,渐上渐窄,直至顶部,只是最上面没有像埃及金字塔那样,有一个尖尖的塔顶。 有那么一瞬间,赵权以为自己又穿越了,不知身在何处。直到忽察看到他的异状,往他臀部踹了一脚,他才恍过神来。 赵权根本就忘了要追究忽察踹臀的污辱,开始绕着这座陵塔转圈。 塔底四边,每边长约五十步,总体高约十米。 整座塔全为黄褐色的花岗岩条石堆砌而成,最底层全为硕大条石,最长达两米。每往上一层,内收近一米,总共有十阶积石,层层内收相叠。 真是奇迹啊! 赵权竟然从来没听说,在中国境内也有“金字塔”存在。当然,眼前的这个金字塔无论是跟埃及的法老金字塔,还是跟美洲的阿兹特克金字塔都无法相比,但毕竟也是金字塔啊! 这个塔显然是曾在在辽东出现的某个国家王室的陵墓,有一座,就说明肯定还有第二座,甚至于第三座。 赵权往周边望去,但是这里的雾气渐浓,已看不到太远的地方。 看着赵权痴痴傻傻模样,忽察忍不住对他吼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对着这些破石堆发呆多久?” 赵权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嘴里嘀咕道:“真是没文化的家伙!破石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还以为跟你们的尼玛堆似的东西。” 不过,现在的确没有多余的时间给赵权,赵权只好悻悻然地放下找到墓门,进去写个笔记的狂热欲望。 自从石沟村顺利地从只不干夹击的缝隙中脱逃之后,赵权与忽察一边北撤,一边不停地与紧咬在身后的只不干交战。 在辽东的山岭之地,对付只不干的蒙古人,其实并不困难。赵权采用的手段很简单,完全照搬高丽人对付蒙古人的方法,狂打游击战术。 挖坑,已经是赵权的拿手好戏,凭着两百把兵铲,一路之上,大坑夹着小坑,几乎遍布他们走过的山道。只不干人手虽然没有因此遭受太多损伤,但马匹死伤惨重。搞得他们被迫用人趟道,大大地延缓了追击的速度。 此外,弩箭的伏击、弹弓的突袭、黑暗中的劫营、道路两边的绊马索,十天多下来,已经打得只不干的侍卫军疲惫不堪。 却未料到,这些小动作反而激起了只不干的暴戾之气,虽然追击速度不算快,但却一直紧紧地咬在他们的身后,一副不死不休模样。 到了今天,赵权与忽察终于遇到了大麻烦。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一十九章 盲射 一是粮食将尽,五百人为了赶奔南京府,每人身上就带了十多天的粮食,如今已经差不多了。粮食倒还好办,山林之中总是能找到一些吃的东西。但是,前方北撤的路却已经不通了。 此处,正是在五老山城脚下,行前赵权曾经有了解过,去年东真军南下时也是经过了五老山城。 此地归属于沈州千户所洪福源管辖,当时山城内的驻兵不到三百人,对于经过此地的东真军根本没有任何的阻挠与盘查。 可是,今天派人上去时,道路却被封得严严实实,城内守卒最少增加了两千多人。山城守兵并未对他们发动任何攻击,却根本没人理他们。 不接受访问、主事者不接受求见,任何人不得通行。 无论是以东真军还是以忽察的名义,都不行。 五老山城,卡在悬崖与一片大湖之中,要想北上,只有这一条路可通行。强攻显然是不可能的,这五百人对付只不干小打小闹还行,要想在这种地形中打硬仗,全死光了估计都攻不下这座如龟壳般的山城。 不过看情况,山城内的守兵似乎也没有要和即将追上来的只不干一起,对赵权他们进行夹击的打算,这是赵权唯一感到庆幸的一点,否则自己的五百个人势必会被夹成肉饼。 如此,他更不敢对山城轻易发动攻击,否则惹恼了他们,那时才真的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无奈的赵权,只好开始在山脚下先寻一块落脚之地,同时还得想办法准备应付只不干即将而来的攻击。 可是没想到,突然一场大雾起来,让他们在迷乱之中,莫明地撞到了这座金字塔。 当夜,浓雾不散。赵权只好将营寨依着这座陵墓而建。 这近五百个士卒,自离开朔州之后,虽然一路战事不断,但基本都是在打击只不干的爽快之中度过。即便石沟一战,死了十几个兄弟,也不曾让这些人减少丝毫的激昂斗志。但如今,都知道了前路无法通行,不由地全部安静了下来。 半夜,无法入眠的赵权爬出军帐。浓雾似乎散了一点,隐隐有些星光穿透而下,泛着湖面,粼粼波光。 却见帐前直直地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值守的封扬,另一个却竟然是高正源。 听到动静,封扬转过头,对着赵权抱拳一礼。高正源只是微微地侧了下头,问候道:“赵将军!” 半个多月的行军,高正源的气色反而比在朔州时好多了,人也变得更加沉稳。他似乎已经完全熬过了母亲去世而带来的痛苦。 赵权有些奇怪地问道:“正源,你不睡吗?怎么了?” 高正源犹豫了下,低头说道:“我想要一把弩箭,但是封大哥说没有你允许,绝不可能给我。我只好在这等着赵将军。” 赵权更加奇怪了,问:“你要弩箭干吗?” “万一对敌,我便可以自卫,以免牵累其他人。” “可是——可是——”赵权轻易不太敢在高正源面前说出“瞎子”两个字,怕他听着难过。 “我相信,我可以的!” “那,要不明天早上,咱们试试?”赵权话刚说完,才想起,白天与黑夜,对高正源其实根本就没有差别。 高正源露齿一笑,说:“我现在就可以试试!” 见到赵权点了点装点,封扬抽出钢弩,开始抓着高正源的双手,一边带着他细细摸着钢弩的每一个部件,一边跟他解释。 这批钢弩,全为脚蹬设计,以桑木为身,双片柔钢为臂,铜质弩郭悬刀,牙后连着望山。 “弩发射时,先张开弦,将其持于弩机的牙上,将箭矢装于弩身上的箭槽之内,通过望山瞄准后,扳动悬刀使牙下缩,弦脱钩之后,便可出箭伤敌。”封扬极其耐心地对着高正源解释道。 “你把望山给去掉。”赵权突然插了一句。这具钢弩,赵权与李毅中在改造设计时,便采取可组装的方式,每一个部件都尽量做到标准一致,并且可随时装卸,这样如果有一天物资许可的情况下,便可以快速地大批量生产。 目前这个钢弩,并没有太多的核心技术,唯一的优势就是因为弩臂使用软钢,使弩箭的射程更远。而每个部件的标准化制造,也使每一支的弩箭性能相当稳定,在射击时便可保持相当高的准确率。 但这当然不会是赵权心目中完美的弩机,他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够与梁申一起,把传说中的神臂弓找来,通过这种方式的结合改进,造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单兵手持弩。 其实不单单是现在的宋国,任何一个汉人王朝的军队中,弩手的数量都远远超过弓手。培养一个合格的弓手,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夫,根本见不到成效。对于这点赵权是深有体会,到现在为止,他最多只能拉满七八斗的功,射出三五箭后胳膊便受不了,更别指望射中率有多高了。 其他小伙伴也一样,也就李毅中强些,但一石弓也基本到了头。 以他们这样的身手,别说跟蒙古人比,就是跟稿城军中的老卒相比,也是不值一哂的。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差,而是因为打熬的时间不够。 但是弩就不一样了。整支稿城军中,用弩的技术能超过陈耀的,没有几个。一方面当然与天性有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弩相对比较容易掌握。 而且稿城军中,将自己视为骑兵的人,是根本不屑于练弩的。 骑兵对敌时,两百步之内,每人基本可射出三箭。但是弩最多只能出一箭,其射速远远不如弓箭。因此,对于真正的骑兵来说,弩,是个连鸡肋都算不上的兵器。 今天,眼前的高正源,却让赵权大开了眼界,让他第一次知道了,弩,对于像高正源这样的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半个时辰不到,高正源便完全掌握了这架钢弩的每一个构件,除了上弦有些困难之外,其他的,自己独立装卸,已经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高正源单手持弩,侧身平持,肃然而立,那架势,隐隐现出一股睥睨宵小的大将之风。 天才啊!赵权张大着嘴巴看着高正源,要不是早就认识他,哪里会想象得到,这样的人会是个瞎子? “请,请将军指个目标。”高正源举着弩,平移了一会,有些犹豫地说道。这话让赵权莫明地松了口气。 “嗯,你先坐下。”赵权说道。 高正源收起弩,摸到赵权伸出的手指,在他边上坐下。 “你想象一下,有一个圆,我们把他平分成十二份,代表十二个小时,最上方是十二点,最下方是六点,左九右三。而后将这个大圆放平,就可以指向我们周边的任何一个方向。” 高正源的眉头皱了一会,随后舒展开,点了点头。关于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概念,赵权已经在东真军中有意无意地推行,之前高正源也接触过,因此了解起来没有太大困难。 “这种方向的设定,不仅是对你个人有用,你可以站在别人的角度,明白他对于方向的描述。因此,在小团队的协同作战中,是个非常重要的定位方法。” 高正源若有所思,接着又点了点头。 方向的确定好办,让高正源明白目标高度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仰角、俯角、坐标、落差,赵权试了几种方法,他自己讲得不清不楚,高正源更是不得要领。 “赵将军,我来试试。”边上的封扬突然说道。 赵权看着他诧异地点了点头。 封扬拿起一个木盾,走到二十步远的地方,蹲下,将身子全部隐于盾后,持刀在盾上一击,大喊道:“来吧!” “嗖!”的一声,封扬话音未落,一支弩箭便直射入身前木盾,让封扬不由的往后退了一步。 “好!”赵权不由的大赞一声。 下半夜,三个人就在各种不断的练习中度过。 高度的问题,赵权最后只能以高正源的身高为基准为他提报位置,加上目标如果发出声响的话,三十步以内高正源的射击基本没有问题。超出五十步就不行了,一是他听不见,二是角度会有偏差。 但即便如此,赵权也相信,在整个东真军内部,没有一个人的盲射可以超得过高正源。 天气渐亮,三个人一晚上没睡,倒是越练越兴奋。 高正源突然停住手中之弩,侧耳静听,而后说道:“赵将军,敌军来了!” 赵权心里一紧,跟着安静下来,耳中却只有风吹着树叶轻轻刷刷的声响。 不过他现在已经完全相信,这高正源的耳朵,绝对是比丁武更好使。 “有多少?” “不多,应该不到十骑。” 赵权略松了口气,这应该是只不干派出的游骑,大部队要过来,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对封扬轻声说道:“让王铠与李勇诚召集人,先干掉这些游骑!” 封扬点头而去。没多久,王铠便与李勇诚带着一些人过来,以陵墓为中心,五人一组向四周分散开来。但是彼此相隔并不太远,赵权一直叮嘱着他们,千万不要在浓雾之中失去方向,否则一旦落单,便是有去无还。 权宋天下 第两百二十章 无路可退 浓雾之中,只不干的游骑兵声音开始传来,但速度已经明显放慢,显然他们也不敢过于肆意地在雾中四处乱闯。 在赵权的正前方,终于露出了一个骑兵的影子。身后隐隐约约还有一骑,但是其他的却见不到。这些骑兵大概也是被东真军的伏击战术搞怕了,不敢过于集中在一起,以免被一网打尽。 第一个骑兵终于透雾而出,眼睛正在四处逡巡。赵权叹了口气,想全歼这支小队已经不可能了,他只好对着封扬点了点头,封扬手中小旗一扬。便有六只弩箭分成两组,一前一后朝着两个游骑兵直射而去。 前一个骑兵直接栽落马上,后一个却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随后又一个声音吼道:“在这里,快——啊!” 却是高正源听音辨位,弩矢直入雾中射杀了第三个游骑。 这是高正源第一次杀敌,空洞的眼中隐隐闪出一些泪光,胳膊略有些颤抖。但是他随即深吸一口气,摸出一根弩矢,开始抖抖索索着上弦。 剩余的游骑兵随即远远遁去。 行迹已露,这是必然的事,前路被堵,方圆十里之内已经无处可逃。只能在此据守。 按照忽察的脾气,就是要杀出去跟只不干爽爽快快地打一场,他就不信这边五百个人打不趴对面的一千不到侍卫兵。 但是赵权舍不得,他舍不得任何一个东真军为此失去生命,不到最后一刻,他是决不会采取这种两败俱伤的战法。 只是,现在似乎是快到最后一刻了。 他们的身后,是漾漾碧波,目不及岸,不知宽有几许里。这不是淮水,靠游肯定是游不出去。 身前,是不断从山里吹的浓雾,到了陵墓处后开始渐渐散入湖中。 即便指望依靠这不散的浓雾坚守,他们也守不了几天。而大乌泰的东真主力,形势只可能比他们更差,毕竟带着数千高丽百姓,要想甩掉数千的敌兵来援,目前看来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他们,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不管怎么样,布防还是得安排下去。赵权安排人,开始围着陵墓四周挖壕沟、立木栅、垒土墙。 又把几个人招来,坐在陵墓下沿的石阶上商讨方案。 李勇诚与王铠都抓耳挠腮,一样的没有任何办法。只有忽察愤愤地看着赵权,憋了半天终于吼道:“你要是舍不得东真兵伤亡,那让我的侍卫出去跟只不干一战!” 赵权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东真兵是我的吗?这是你的!驴!” 东真军的千夫长马德铠站起身,对着赵权抱拳说道:“赵将军,某愿领百兵,先去冲一阵,待敌军冲散后,你再……再……” “是啊,就是将只不干军冲散了,我们也没地方跑啊!”这正是让赵权最为苦恼的地方。 浓雾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声喊叫。 赵权随口问道:“那些蒙古人,在吼啥?” 几个人倾耳一听,脸色都有些怪异。 大家都默不吭声,只有忽察嘿嘿地笑道:“赵权将军,看来只不干对你是真心喜欢啊!” 赵权没理他,也竖起了耳朵。 雾中蒙古人声音忽左忽右,大概是在防备东真兵射出的冷箭。几个人同时在喊,略觉杂乱,但声音渐渐清晰。 “忽察,主帅有令,允许你北撤回南京府!” “主帅只要赵权一人,其余东真兵免罪!” “杀赵权者,赏铜千斤!” “你们被包围了,再不投降,死路一条!” “交出赵权……” 喊声忽远忽近,听着缥缈,却又很清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而忽察时不时露出淫荡的笑容,更是让赵权觉的心烦意乱。他只好把视线转而向天,四处转乱。 眼前的这座陵墓总共有十个石阶,在中间位置,有个突然向内凹进的大平台,平台边上正站着一个负责了望的士卒。而在士卒的身后,隐隐似乎有个大石板,在飘扬的浓雾之中,赵权还没看清那石板到底是什么,却见到了望的士卒手中双旗齐飞,嘴里大叫着:“敌袭……” 一个多时辰后,看着渐次退入浓雾之中的敌兵,赵权靠在陵墓的石阶旁,瘫着四肢,不住地喘着粗气。 有浓雾的依仗,只不干军不易攻进来,但东真军也一样很难进行有效反击。能将敌击退,这已经是最大的收获了。 这一仗,只不干并没有投入太多的兵力。一方面他可能只是试探性进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蒙古人不擅步战。但即便如此,也让东真军这边付出了近三十人的伤亡。 赵权真的头疼了,如此下去,只能守无法攻,干等着挨打,不出三天,军心一定会崩溃掉的。而且一旦只不干发起狠来,全军押上狂攻,东真军即便能守得住,估计也剩不了几个人了。 突然,赵权猛地跳起来,回过身仰着头对着那个了望的士卒喊道:“你,下来!换个人上去!” 那人走下石阶,赵权急急地问道:“那平台,你身后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那人回过头往上看了看,有些疑惑地答道:“不知道啊,好像是个石门。” “石门?” 赵权沉吟了片刻,对着周围的几个人叫道:“辛大哥,你看在这,只不干一时半刻应该不会再来。史青,你帮着辛大哥!” “你要干嘛去?”辛邦杰有些疑虑地问道。 赵权往上指了指,说:“我上去看看。” “这破石堆,能进得去?里面有什么可看的?”忽察好奇地凑过来问道。 赵权没理他,吩咐道:“勇诚、小铠、封扬,你们仨跟我进去。” “我也要!”忽察喊道。 “不行!” “为什么?” “军令!” 忽察脸涨得黑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谁让他之前已经答应过,一切行动要听赵权的指挥。 李勇诚与王铠跃跃欲试,辛邦杰却在边上劝道:“你还是多带几个人吧,万一有什么事,多些人手出来通知下我们也好。” 赵权点了点头,让封扬又找来了几个,凑足十人。 “需要带什么吗?”王铠问道。 “兵铲、弹弓、长绳。” “弓弩不带吗?” 赵权摇了摇头,想来就是进得去,里面空间也一定狭窄,弓弩肯定不如弹弓好用。 “有没有黑驴蹄什么的?还有——糯米?黑狗血?蜡烛?桃木剑?” 大伙儿看着赵权,都茫然地摇着头。 “算了!封扬,你带两个人先上去,看那个是不是个墓门。” 没多久,平台上出现封扬有些兴奋的身影,对着赵权一直在招手。 “带上火把!”赵权最后吩咐道。正要抬脚,看到正在静立一旁的高正源,心里一动,说:“正源,你带把弩,跟着我们进去吧!” 高正源脸露欣喜之色,跟在赵权身后,摸索着拾阶而上。 眼前的这个平台,刚好位于整座陵墓的中间位置。石门一人多高,一尺多厚,显得沉重无比。但是,这个门显然是被人打开过,因此封扬来时,很轻易地就将其推开。 赵权感觉双腿有点哆嗦——也不知道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僵尸这种生物? 还没等赵权做好完整的心理准备,李勇诚跟王铠已经一起冲入了墓门。赵权又招来五六个东真兵,吩咐他们守好墓门,尤其是注意别把墓门给关上,万一他们出不来就麻烦大了。 权宋天下 第两百二十一章 失踪 入了墓门,是一条长长的石道,四周、顶上、脚下,全为条石垒成。在火光的照射下,石壁上隐隐还有一些雕刻着的壁画。但赵权此时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看上面到底画着什么。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进入一个称为“墓”的地方。被“盗墓笔记”深深影响的一代读书人,一进入这种地方,似乎总会有一种莫明其妙的畏惧感。 顺着石道,没行多久,便见到了一个石室。石室有近百个平方,但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当然也没有赵权想象中的僵尸或是吸血蝙蝠之类的东西。 赵权心下略定,突然发现燃起的几根火把,并没有熄灭的迹象,而且空气中也没有任何的霉味。他轻声地问高正源道:“你感觉得这里空气如何?” 高正源仰着头吸了一口气,答道:“空气虽然有些混沌,但有新鲜的空气进来,此处往前,应该还有通道。而且,我似乎还听到水流的声音。” 赵权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小得意,感觉自己带着高正源,比带一条嗅觉灵敏的警犬都好用。 赵权回过头,拉过一个东真兵,说道:“你去跟辛将军说,让他把所有的物资全搬到这里来,再加些人在墓门前防卫。如果下边守不住的话,就全部退到这里来据守。” 剩下的十个人继续前行,穿过这个墓室之后,又顺着一个石道走了一阵,两旁又出现了一些石室,这些石室面积都不大,可能是放置墓主陪葬品的所在,一样的全部空空如也,只有零零落落的一些石雕碎块。 看来能搬走的东西,早就被盗墓者席卷一空。 拐了几个弯,赵权便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不知不觉中,反而是高正源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头,其他人紧跟着,也没人想起要问高正源,到底准备把他们带到哪去。 地势渐渐下行,又不知道绕了多久,赵权隐隐听到水流的声音。 高正源停下了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感觉,这应该是一条地下河。” …… 从山林中飘出来的浓雾,在陵墓四周缓缓地流淌着。微风吹过,浓雾便翻卷着,泄向湖面,而后渐渐地融于湖水之中。 树林中,慢慢地推出一堵齐整的长盾,在飘摇不定的浓雾中,如一片起伏不定的粗糙木墙。这是只不干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才做出的数十面长木盾。侍卫军中,能做木活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侍卫兵全部弃马步行,缩在木盾之后,弓着腰,缓缓往前推进。夹在正中的,是只不干。 木盾终于挪到了浓雾边缘,但是预想中的弩箭却没有射来,这种等待中的紧张让只不干感到愈加的烦躁。 盾牌终于渐渐展开,露出了一张张讶异的脸。眼前只有一座孤独的巨石堆,没有人、没有马、没有任何声息,甚至连燃烧过的灰烬都见不着。 侍卫兵们面面相觑。 除了围在只不干身前的几面盾牌之外,其他人已经甩下木盾,围着石堆迅速地分散开。先是小心翼翼提着刀,略弯着腰四处查探。不久便跳上窜下,而后嘈杂声渐起。 “报主帅,没见到忽察!” “这边没看到东真兵。” “上面也没有!” 怒气一层层地在只不干脸上叠起,过来禀报的侍卫兵越发的小心。 “啪!”只不干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一个半跪在身前的侍卫兵,这个倒霉的家伙脸上顿时裂开了道血痕。他咬着牙一声不敢吭,只能把脑袋尽量地往脖子缩去。 “怎么可能找不着人!”只不干怒吼一声,推开身前的盾牌,望巨石堆虎步而去。 一直走到巨石堆跟前,果然见不到一个东真兵的人影。只不干额角上的伤疤开始突突地跳着。执鞭的手微微抖动,身边的两个侍卫下意识地便往后错了半步。 这时,在石堆上有个侍卫大声喊道:“报元帅,这里发现一个门!” “这石堆是干嘛的?”只不干大声问道。 “好像,可能是个陵墓。”边上有人答道。 只不干双手一张,怒喝道:“陵墓?你见过这么大的墓吗?谁会去建个这么奇怪的墓?” 边上没人敢再吭声了。 只不干一边喷着怒气,一边爬上石阶。 在中间的平台之上,果然有一整块巨石紧贴在阶壁,看着确实像个门的样子。只不干伸手一推,石门纹丝不动。 “这个门,应该是从里面顶住了,外面根本打不开。东真兵,会不会,躲到里面去了?”发现石门的那个侍卫兵说道。 边上有人反驳道:“怎么可能,就算这个石堆里面是空的,四五百个人全塞进去也不可能啊,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马!” “认真去看下,还有没有其他的门!再多来一些人,把这个门弄开!”只不干吩咐道。 半个多时辰之后,侍卫兵没有找到任何其他的门,眼前的这个门也依然无法撬开。 一天之后,周边没有找到任何东真军的痕迹。这个门还是没有破开,而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五百人与最少五百匹的马,要全部挤入这样一个石堆中,一天一夜不见任何动静,显然是不可能的。东真兵,绝不可能躲在这大石堆里面。 只不干站在平台上,手举弯刀,双手向天仰首长吼:“长生天在上!我,只不干,定将忽察捉来,碎尸万段!” 弯刀下劈,斫入青石,溅起一溜火光。 此时,在五老山城之内,洪福源在厅内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停下来,看着正对对弈的侍其轴与李治。 自从决定采纳李治“不攻”的建议后,洪福源便以突发疫病为由,既不见忽察的使者,也不见只不干的侍卫,窝在山城里,只是牢牢守住要道,不令一兵一卒出动。 如今,只不干与忽察已经在山下打了两三天了,洪福源不敢派游骑过于靠近两军交战之处,因此完全不知道战事的情况如何。但是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一直在折磨着自己,让他坐立不安。 “报,东真军求见!”一个侍卫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权宋天下 第两百二十二章 借道 “不是说我病了吗!不见!”洪福源不耐烦地喊道。 “但是……是北门的东真兵求见。”侍卫有些犹豫地说道。 “北门?”洪福源满脸疑问,只不干与忽察正在山城南门的山下打得火热,北门外怎么会出现东真兵,莫不是从南京府过来的? “来的几个人?” “求见的就两个,但是山下有四五百兵马。” 真的是南京府来的吗?洪福源有些疑虑。 “有报名字吗?” “一个是忽察,一个是赵权。” “咝……咝……咝……”厅内同时响起三个人的抽气声。 “怎么可能!”洪福源大叫道,“忽察,他不是在南门的山下吗?怎么跑到北门去了?” 侍其轴与李治则是相互对视一眼,皱起了眉头:没听错吧,这赵权,是稿城的那个赵权吗?难道没跟着稿城军撤兵,又如何从北下来? 他们俩同时放下手中的黑白子,开始竖起了耳朵。 “属下不太清楚,这个忽察是从哪过来的,但东真兵的旗号应该是不会错。” “那些兵马情况如何?”洪福源犹豫了下,问道。 “似乎很疲惫的模样,而且每个人身上水淋淋的,好像,好像刚从湖里钻出来似的。可是……” 的确,如果是从南京府过来,五百兵马,洪福源也早该收到游骑兵的警报了。水淋淋,洪福源心下已经有所明了。 山城南侧峰下,有座高句丽时的王陵,这洪福源老早就知道,也正是前些天侍其轴与李治想找却找不着的那座陵墓。陵墓之内洪福源也曾进去过,但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东西早被盗墓者洗劫一空。因此他也没再深入查探。看来那个陵墓底下,很可能有一条水道,直通山城的北侧。 洪福源暗自提醒自己,此事过后,一定得让人把那条通道给堵上,否则万一有人利用这条水道,对山城来个突然袭击,势必会带来巨大的危险。 “将军,是见还是不见?”见洪福源发了半天呆,那个侍卫又低声地问了一声。 洪福源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侍其轴。 侍其轴略为沉吟,说道:“我觉得,还是见吧,仁卿,你觉得呢?”侍其轴又看向了李治。李治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五老山城北门之外,赵权与忽察两个人,一直在脸红耳赤地争吵着,斗鸡对牛眼,各不相让。 忽察的叫骂声越来越响,要不是在等着见山城守将,他恨不得直接摁住赵权,就地揍上一顿。 那天在陵墓里,一群人跟着高正源发现暗河之后,赵权当即与王铠、李勇诚一起摸下河去。河水不深,应该从是山间引下,作为陵墓的排水渠道使用。顺流而下不久,赵权发现出口竟然已经绕过了五老山城,到了北侧山下。 两人大喜,返回陵墓后,当即令全军砍木为筏,连人带马,顺水一直飘过已为绝路的五老山城。在只不干部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逃出生天。 然而,赵权很清楚的是,这批东真军算是逃出来了。但大乌泰与东真军的主力还是被困在石沟。只不干的追击部队一旦找不到自己,回过头与撒吉思部队夹攻东真主力,那大乌泰是绝难脱逃的。 赵权跟着忽察先行北撤,原来的目的就是可以让忽察安全到南京府。如今目的已经算是基本达到,赵权便要求忽察与他的三百亲兵,先行离去,自己再领着剩下的两百兵,想办法救援大乌泰。 忽察却不干了,他要赵权先滚去南京府求援,说这是东真军内部事务,救大乌泰是他忽察的事,而不是赵权的。 两个人从水中上岸后,便没停过嘴。这事,也只能他们俩自己在那吵,其他人既帮不上两个中任何一人的忙,也根本插不了嘴。 不过,不管先滚走的是忽察还是赵权,起码两个人有一个意见是一致的:要救大乌泰与东真军主力,首先得解决五老山城的问题。陵墓下的那条暗河,顺流而下可以,再想逆流回去,已经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向五老山城的守兵借道。 城门守卒终于出来,引两人入城。 赵权与忽察并排一齐,挤门而入。赵权身子板毕竟还是弱于忽察,被他一撞,差点粘在厚厚的木门之上,不由对忽察怒目而视。 忽察却得意洋洋地咧嘴一笑,如一只骄傲的小公鸡,仰着头往前走去。 守卒将两人引至正站在厅堂门口的洪福源跟前后离去。 忽察斜视着洪福源,问道:“你,就是洪福源?” 赵权却是双手抱拳,说道:“见过洪将军。”随后抬头,正准备细看下这个将他们拦在绝路的沈州千户,却突然如见鬼了般地“啊!”的一声大叫。 在洪福源身后,慢慢踱出了侍其轴与李治的身影。两个人看着赵权,也是一副讶异模样。 洪福源皱着眉头,看了忽察一眼,并没理他。又顺着赵权的目光,往侍其轴看去,刚想发问,侍其轴却对着洪福源一声大喝:“洪兄,你莫不是在欺瞒我俩?” “怎么?” “你说稿城军已经先撤回中原了?” “是啊!” “那此人是谁?”侍其轴指着赵权,恶狠狠地问道。 洪福源目光移至赵权身上,眉头皱得更深,问道:“你是谁?” “在下,东真军,赵权!” “东真军?”“赵权?” 洪福源与侍其轴同时发出一声疑问。 从往来的情报中,洪福源还是知道赵权这个人的,知道他已经被郭侃革出稿城军,并加入东真军。却没料到他竟然会与忽察在一起,而且看上去气势丝毫不弱于忽察。 但是,赵权离开稿城军的消息,侍其轴却是不知道。因此,他是诧异于赵权自报的东真军身份。这倒也不是洪福源有意隐瞒侍其轴,在他看来,那本来就是件很小的事情。 “你们认识?”洪福源狐疑的目光紧盯着侍其轴。 侍其轴却板着脸问赵权:“山下的,是稿城军吗?你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 山下的部队是东真军还是稿城军,任何一个明眼人都可以轻易分辨得出来。赵权只好做出躬敬模样,对着侍其轴施礼回答道:“山下的,正是东真军。在下已被逐出稿城军,现在东真军中效力。” “噢——”侍其轴一副恍然而悟神色,这神色倒最少有七分是真。剩余的三分心动却被他很好地掩饰起来。 “一年前,曾经在稿城中,见过这小子。”侍其轴转过头对着洪福源说道。 洪福源点了点头,疑虑略去。在他的潜意识中,侍其轴只要不是为了稿城军的郭侃而来,其他的应该都没有太大的问题。 “你们见我,什么事?”洪福源眼睛望着忽察问道。 “想跟将军商量下,借个道。”回答的是赵权。 见忽察没有开口,洪福源眉头微微一挑,转过头问赵权:“你们有帅令吗?” “什么帅令?” “只不干元帅的帅令!没有帅令,五老山城一率不得通行!” “我等此来,就是想与洪将军商量,能否通融一二。” “商量?没什么可商量的!”洪福源面无表情地答道。 “你,好大口气!”边上正在仰首向天的忽察,终于忍不住了。 “见过忽察王子。”洪福源抱住双拳,对着忽察行了个礼,说道:“抱歉,末将人微势轻,只能听尊帅令。” 侍其轴在一旁,眼睛不住上瞟,见赵权不明所以,脸色着急,张着嘴慢慢地哈出两个默默的“高——丽——” 赵权看了半天,眼睛又朝上乱瞅,但什么也没有。他知道侍其轴在跟他暗示着什么,却实在没搞明白,只好不再去管侍其轴。 “洪将军,在下真诚的希望你,可以借道一行。”赵权又躬躬敬敬地对着洪福源说道。 “你们,要过去干嘛?” “解决被只不干军堵住的大将军。”赵权并没有隐瞒自己目的。 “然后呢?” “然后——?”赵权被问得怔了一下。 “然后,还得再跟我借一次道,从这北撤?” 这还真的是个问题,赵权光想着去救大乌泰,救完后,还得北撤啊。而且,让洪福源在只不干眼皮底下,任他们往返,好像是有些不对劲。 “你们俩回吧,既然你们已经逃脱了一次,又不是从五老山城把守的山道脱走,我就当作没看到。”洪福源淡淡地说道。 赵权抬手制止住正准备暴怒的忽察,对着洪福源躬身说道:“洪将军就这么把我们放了,不怕只不干责罚吗?小子觉得,洪将军应该留下我们两个,再立即出兵,将山下的东真军全部歼灭,否则——” “什么?”洪福源听得眉头直竖。 赵权不紧不慢地嘿嘿笑了两声,才说道:“否则,一旦东真军中有人走漏了风声,说是洪将军把放我们跑出五老山城,恐怕只不干会将莫明其妙的怒火,全部发泄在将军身上。” “你——!”洪福源一听脸顿时被憋得通红。 权宋天下 第两百二十三章 海东青 侍其轴却对着赵权暗暗地伸出一个大拇指。 他们几个都很清楚,洪福源可以凭着军令,拦住东真军,但绝不敢对忽察下手,否则他将面对的可能是整个蒙古国军队的攻击。而把忽察扣留在五老山城,那便是在山城内放着一堆随时可以引爆的火药。 但同样的,他也不敢承担私自放离东真军的责任,尤其面对的是一个脾气极其暴虐的蒙古统帅。 只是令洪福源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屁大点的小伙子,竟然敢公开以此来威胁自己。 洪福源想发怒,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发怒,指着赵权的手指,开始微微地发抖。 “报!”一个侍卫突然急奔而来,洪福源莫明的就松了一口气。可是,气才松了一半,又被憋了回去。 “报将军,蒙古只不干元帅使者来见。已经进入北门了。”侍卫急急的说道。 “谁让他们进来的!”洪福源怒喝道。 “我,我们拦不住,城门守卒已经被砍伤了两人,他们说,他们说要过来问罪。” “问罪?”洪福源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随即便是慌乱。 赵权与忽察,两个人却是抬头望天,事不关己模样。这时候,就是把他们俩架出去,也有些来不及了。 侍其轴却走过来,对着洪福源说道:“洪兄放心,这两个人交给我处理。” 洪福源不由地对他投去略带感激的目光。 侍其轴走到赵权面前,稍微地拱了拱手,似笑非笑地说道:“请两位与我,到后堂一叙,咱们可以先谈一些条件的!” 赵权只好拉着有些莫明其妙的忽察,跟着侍其轴与李治,转入后堂。 几个人身影刚刚消失,堂前便闯来三个蒙古人,走在前面的是只不干手下的一个百夫长,满脸凶相,手中的弯刀上还有丝丝血迹。他举着刀直指洪福源,怒斥道:“洪福源,你好大胆子!” 洪福源看着眼前的弯刀,脸色铁青,拱手说道:“请问将军,不知为何如此发怒?” “哼!之前元帅让你下山,你称病不出!现在,竟然敢放跑东真军!你有几个脑袋!” 洪福源长吸一口气,说道:“望将军明察,在下虽然身有隐疾,但时刻都守在山城之中,绝无一兵一卒自此山道通过!” 此时,隐身在厅堂之后的赵权,拉住侍其轴,先问了一句:“你刚才嘴巴一张一关的,啥意思?” “高丽百姓啊!东真军不是带了一批高丽百姓吗?你分给洪福源一点,他应该就能答应了。” “这么简单?” “他这人,最看重的,就是到处收罗北迁的高丽百姓。” 赵权点了点头,这才跟李治也行了个礼,而后问道:“你们怎么会跑这来?” “此事日后再说,先说下吧,你要干嘛?” “我就是想把被堵在石沟的东真军主力,还有大将军救出来。” “这样啊……”侍其轴沉吟着。 堂内蒙古人的吼声又起。 “再给你两天时间,你要是找不到东真军,你就等着元帅血洗你这破山城吧!”蒙古侍卫对着洪福源怒吼道。说完,扭头而去。 看着随侍其轴出来的赵权与忽察,强摁着自己怒气的洪福源,终于大吼起来:“你这两贼子,竟然如此害我!来人——” 侍其轴赶紧走到他跟前,轻声说道:“洪兄息怒,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洪福源转过头对着侍其轴大喝:“都是你们,说什么不攻,现在……现在……” 李治面色略有些尴尬,不管如何,当时“不攻”这两个字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侍其轴说道:“洪兄,你自己想想,你要是主动进攻了,有把握拦得住那些东真兵吗?你觉得只不干会跟你一起配合作战?” 洪福源嘴唇哆嗦着,终于没说出话。他心里其实也明白,不管是攻或是不攻,最终都会是这种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只要被暴躁的只不干盯上,自己不死也得扒下三层皮。 侍其轴对着李治说:“仁卿,你先陪他们俩到厅外,我跟洪将军再商量一下。” 赵权有些疑惑,但还是拉着忽察出去。站在厅外,阳光映着远处的湖面,山风阵阵袭来,让人心情为之一爽。天空之上,影影绰绰,有苍鹰正在自在遨游。 厅内,侍其轴低下声,对着洪福源说:“洪兄,此事我看既然无法善了,不如放手。” 洪福源双眼赤红,紧紧盯着侍其轴。 “我觉得,你不如让开路,让东真军回去。一来东真军重新出现,只不干就不会说你纵敌。二来他们先打上一场,无论胜负,只不干必有损耗,到时他再想对付你,也得惦量一二了。” 洪福源渐渐地放缓了呼吸,沉吟道:“放他们过去?他们打得过只不干吗?” 侍其轴嘿嘿一笑,说:“那,就看你想不想让他们打得过。” “什么意思?” “你要想让东真军胜,我可以出面助其一臂之力;你要不想让他们胜,咱们作壁上观即可。而且不管他们能不能打得过,你都可以趁机跟东真军谈些条件。” “你,怎么助他们?” “呵呵,山人自有妙计!” 洪福源正想细问,厅外突然响起一声长长的口哨声,随后是忽察的大声呼叫:“咳——呼——!” 洪福源不由有些诧异,步出厅外,只见忽察正对着天空兴奋地招着手,一边狂呼乱叫一边不停地吹着口哨。 跟着出来的侍其轴,抬头一看,只见天空中,一只鹰隼正在展翅绕旋,似乎是听到了忽察的叫声,一声清鸣后,倏忽而至,在众人头顶轻巧滑过,侧过身子,停在厅外阁檐之上。双翅略微一扑,而后收起,昂首挺立,斜眼瞪着众人。 “这是——”侍其轴的话还没问出,洪福源却是一声惊呼:“海东青!” 眼前这只鹰,立在那足有半人多高,通体雪白,黑爪似铁,黝黑发亮的眼珠里透出一股清冷而刚硬的眼神。 “两翅飞腾去,层霄顷刻中。这就是海东青啊,果然神俊!”虽然出身辽东,但侍其轴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海东青,不由的目醉神迷。 同样被迷住的还有赵权,见到这只似鹰似雕的东西,他脑子里第一时间便出现了郭大侠的那对神雕,眼中顿时冒出滚滚金光。 忽察似乎认得这只海东青,他咧着嘴,发出几声呼喝,走近几步,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那海东青扭了扭脖子,随后翅膀一张一卷,便滑至忽察肩上稳稳停住。 赵权突然有些崇拜起忽察来,他凑过去惊喜地问道:“这是你的吗?好漂亮啊!我,可以摸一下吗?” “不行!”忽察虎着脸说道,随手扯下自己的一截衣摆,缠在海东青铁爪之上,而后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腿。 海东青低低的一声呜鸣,翅膀一张,拍出层层气浪,望空飞去。 “大岩桓来了。”忽察低声对赵权说道:“估计就在山脚下。” 大岩桓?大乌泰之子,他从南京府过来了吗?赵权一边琢磨着,视线却一直追随着海东青而去。 经过侍其轴的努力,忽察终于和洪福源谈定了一个临时性的协议。代表洪福源进行谈判的自然是侍其轴,而代表忽察的却是赵权。这场谈判让赵权觉得很艰难,因为他一直都得强忍着自己满肚子的笑意。 侍其轴正襟危坐,在每一个细节上都据理力争。赵权虽然始终没搞清楚,为什么侍其轴会出现在这里,会在这里为洪福源跟他谈判,会为了一些在赵权看来没有意义的细节上跟他纠扯。但赵权有一点是明白的,这个老侍很可能在给洪福源挖一个大坑。 当然,这个坑目前看来,对于他或是东真军来说,都是相当有利的。 最终,双方经过激烈而友好的争论,谈定了几个问题: 一,东真军不得跟只不干部下任何人,透露任何关于他们已经逃出五老山城的消息,只能说是埋伏在山城南面的某个角落里;二,赵权与忽察不得向任何人提起,他们见过洪福源的事;三,东真军携带北上的高丽百姓,要留一部分在沈州交给洪福源,前提要以高丽百姓自愿为原则;四、东真军借用五老山城的通道,只可以在凌晨时分,偷偷潜行;五、五年之内,东真军不得对沈州军无故用兵。 这许多条款中,让赵权在意的只有关于高丽百姓的这一项。赵权也知道,洪福源旗下,多为从朝鲜半岛北迁的高丽人。以往洪福源如果有随蒙古人出征高丽,所掳的高丽人或投诚的高丽军队,也基本都是交由他处置。因此,洪福源很在意对高丽人的截留。 其实,当时北撤时,本来计划中赵权最多只想带一千人走,没想到跟来了三千多人。对南京府的情况赵权虽然不是太了解,但想来一下拥入三千人,压力绝对很大。这下好了,有人接收,而且还是自愿的原则,对赵权来说,简直是正中下怀。 虽然侍其轴一直在暗示赵权,要不要他去想办法,让洪福源也派出一些兵力参战。但赵权琢磨了半天,还是拒绝了。自见到那只海东青时,赵权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离开时,借着送别的机会,一直不吭不哈的李治竟然偷偷地塞给了赵权一张地图。这地图相当详尽,不仅包括五老山城周边,连石沟村到五老山城一路上的地形地势都绘制得一清二楚。 这让赵权欣喜万分,由此,他这个大胆的想法,已经具备了最基本的软件设施。 权宋天下 第两百二十四章 大岩桓 距五老山城北门山脚约十里地的一个山凹之内,赵权将临时营寨安置在此时。营寨很简陋,只是简单的木栅加壕沟。 赵权与忽察依然一路吵吵囔囔地往营寨而去。拐过一个弯道,远远的便瞧见了那座营寨。 一骑突然从营寨中飞奔而来,转眼即至。赵权定眼看去,马上摇摇晃晃,四肢乱舞的,竟然是陈耀! 已经有一年时间没见过陈耀了。这是两个人自出生之后,分别得最长的时间。 十多年来,日夜相伴,赵权每每总是被这小胖子以各种手段逼疯。有时真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直接扔掉算了,但是这一年分开的时间,却让他无时无刻地不念着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外甥,不知道他去稿城到底是否顺利,不知道搞定了那个小妮子没有,不知道有没有被人欺负。 这是一种根本无法割舍的牵挂,毕竟在这个世上,陈耀如今是自己唯一剩下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 赵权座下之马突然一声惊鸣,而后略略侧身,以避过对面直冲而来的小马哥。两骑靠近,赵权与陈耀同时从马上闪身而下,脚未落地,身子已经撞在了一起。 “小舅!” “小耀——”赵权还没抓住陈耀的手,先被他的肚子拱了一下,差点憋过气去。 眼前的陈耀虽然还是比赵权矮着半个头,但是浑身上下更加结实,体重最少有他的两倍。脸色有些发黑,眯着的小眼睛里,正滚着点儿泪水。 赵权抓着陈耀,四处检查,脑袋还在、肚子肉没少、五肢——嗯——四肢都齐全,还好,没把什么东西落在稿城。 “你干什么啊?小舅!”陈耀似乎已经不太习惯赵权如往常般的捏弄,很不满地大喊道。 赵权嘻嘻一笑,说:“我不是担心你吗,怕被那个小妮子切掉某个零件。”话未说完,便给了陈耀一个紧紧的拥抱,拍着他的后脊背,说:“回来就好!好!” 而后,又扳过陈耀的脑袋,捏了捏他的肥脸蛋,陈耀的泪水在忧怨的眼神中滚滚而落。 突然,赵权的脸上被喷上了一股粘乎乎的东西,他顺手一摸,竟然是一大滩口水。抬头一看,小马哥正愤怒地盯着他,不住地甩着长嘴唇。 赵权哈哈一笑,过去搂住小马哥,挠了挠它的下巴,说:“你个没良心的家伙,还记得我啊!” 小马哥被赵权狠狠地蹂躏了一阵,这才心满意足的高仰着头,踏着小碎步,跟在两人身后,往营寨而去。 “怎么样,还好吧!申哥与毅中呢?列维呢?他们都来了吗?”赵权嘴里不停地问道。 “嗯,他们先去南京府安置了,然后我们就过来找你。”陈耀的眼神有些泛散,语焉不详地答道。 看情况,他们的稿城之行有些不顺,但此时赵权在欣喜之下,也没多问什么,反正只要人都来了就好! 营寨门口,许多人都在候着。 “毅中!”赵权扑过去给了李毅中一个拥抱。 “缪将军,太谢谢你了!”赵权转身又给了咧嘴而笑的大乌泰侍卫长缪风一个拥抱。 几个小伙伴都兴高采烈地彼此动手动脚,热闹成一片。 “赤思,谢谢!”赵权张开双手,正准备抱住忽察的侍卫长,却被人一把扯开。他转过头一看,是满脸怒色的忽察。 “你婆婆妈妈的干什么!”忽察怒喝道。 赵权一怔,这时才看到忽察边上站着一个身材健硕的壮小伙子。此人年约二十,浓眉星目,其英俊程度直逼郭侃。但神色之中完全没有郭侃的那份自信,反而带着淡淡的忧虑。 “小权!”那小伙子见到赵权看来的目光,露出温和而真诚的笑脸。 “这位是大岩桓,大伯伯之子。”辛邦杰过来说道。 “大……见过大兄!”赵权心下一阵惊喜,但称呼之中总觉得别扭。 “你怎么也过来了?”赵权问道。 “许久没得到你们的消息,我有些担心,正好他们几个也想去高丽找你,我便陪着一起过来了。”大岩桓回答道。 “不要这么啰嗦好不好!”边上的忽察又不耐烦了。 于是一伙儿进入营帐,团团而坐。 赵权这才知晓,一个多月前,陈耀、李毅中与梁申,在缪风、赤思的陪同下,带着列维、权氏兄弟几个,以及一大堆的物什,到了南京府。梁申如今正在南京府,列维等人也安置下来了。有些担心的大岩桓从南京府抽出三百精兵南下,准备前往高丽接应东真军主力。 这已经是能从南京府中抽出的最多兵力了。 赵权也把目前的情况、大乌泰与东真军主力的困境以及五老山城守军的态度,给大家作了详尽的分析,并希望由大岩桓主持,想办法击溃只不干部队,与东真主力汇合后北撤。 但是,出乎赵权意料的是,大岩桓以非常坚决的态度拒绝了他的要求。他倒不是不愿出兵,而是要求让赵权全权负责此次的军事行动。 “父亲在三个月前给我的一封信件中提到,之后但凡南京府与东真军有事,无法决断,便听凭赵将军处置。”大岩桓语气坚决,没有任何踌躇。 赵权心下愕然,虽然去年底时,大乌泰曾经跟自己聊过,要把南京府委托给自己,却没想到他竟然已经交代了下去。而且看大岩桓神色,也没有任何的不适。 包括忽察的三百侍卫兵在内,赵权对于指挥现在的五百人马,已经没有任何问题。至于陈耀他们,更是早已习惯了听从赵权的一切安排。只是自己毕竟是外人身份,再去接手大岩桓手下的三百人马,是否会有些过分了? 赵权正犹豫时,忽察对着他又是一声怒吼:“你小子,有完没完,赶紧的!打完仗我还要去和林啊!” “你去干嘛?你赶紧先回南京府啊!”赵权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我去干嘛?”忽察斜了赵权一眼,说道:“我不在,你们谁敢杀只不干?” 杀只不干?赵权还真的没有认真考虑过这问题,他其实就是想把大乌泰与东真军主力,从石沟中接引北撤。 “怎么?你以为你杀了阿叱就这样没事了?你以为你不杀只不干,他就会放过你?你以为你凭着一个汉儿的身份,就敢杀一个蒙古王子?你以为……”难得看到赵权被自己怼得无法反驳,忽察越说越兴奋。 “好,好,打住!”赵权一边躲着忽察喷出的口水,一边无奈地说道:“我错了老大!我改还不行吗!” 忽察哼哼了几声,这才重新坐下。 的确,如今形势,就算赵权想收手,只不干也不可能罢休了。一方面自己屡屡将他得罪还杀了他的侍卫队长,另一方面当然也是因为只不干一直想要除掉忽察。 赵权在桌上摊开从李治那拿到的地图,开始陷入沉思。 增加了大岩桓的三百人马,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双方的力量对比,要想协助大乌泰,带着东真军主力以及三千高丽百姓安全北撤,其难度还是相当大的。而且在时间上还不能拖,万一只不干回头,去攻打大乌泰,恐怕他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赵权闭上眼,开始极力地搜索记忆中,从石沟到五老山城沿途的所有地形与地势。 营帐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权宋天下 第两百二十五章 以攻为退 石沟南面的战斗,已经连续打了三天三夜。 大乌泰坐在石沟村前的营帐之内,胡子邋遢,眼神中满含着忧虑。 这一场北撤的战争,对于大乌泰和对面的撒吉思来说,都很清楚关键不在石沟,而是在于五老山城的只不干与忽察。 但是石沟村外,对阵的双方却又不得不拼尽全力来厮杀。一旦撒吉思攻破了大乌泰的防线,不仅大乌泰逃无可逃,忽察与赵权也只有面临被全歼的下场。而如果撒吉思没能拖住大乌泰,让大乌泰腾出手,只不干一千部队势必被前后夹击而亡。 许多天以来,包括只不干、大乌泰、撒吉思在内,所有的信使往来通道全部被对方切断。如今谁也不知道前方与后方的战况到底如何。 撒吉思原来以为,只不干在洪福源的配合下,可以轻松歼灭忽察部队,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依然没有动静,只能说明,洪福源那边到底出现了问题。 可是撒吉思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这又加剧了他紧张与混乱的情绪。 撒吉思如今能做的,只有拼死力攻,希望尽快地突破大乌泰的防线。 脊道狭窄,一次性虽然投入不了太多的兵力,但有个好处,就是可以源源不断地让士卒进行轮翻的进攻。 撒吉思又让人制作木筏,从水上绕过东真军修筑的土墙,从三个方向进行同时的夹击。 战斗打得相当惨烈,东真军垒的土墙不断地被攻破,但是每攻破一道墙,他们又往后挪些位置继续垒墙。如今的土墙已经垒到了村口边,脊道在这里宽了四五倍,再垒墙已经变得相当困难。不过好在有高丽兵协助,东真军垒墙的速度还是远远超过撒吉思攻破土墙的进度。 从南至北,脊道之上已经没有一寸土地是完好无损的,坑坑洼洼之中,全是肉末与血水。而脊道两侧的湖面上,飘着的死尸,如两道恐怖的护坡,贴着脊道荡漾。 虽然知道赵权带这些高丽百姓北撤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这些天以来,大乌泰依然一直在怀疑,因为这三千人而拖延了全军的行进速度,造成如此的死伤,到底值不值得?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即便没有这三千人拖累,局面很可能还是跟现在一样。 往北的道路,已经被只不干部所阻,忽察与赵权,显然依旧被堵在五老山城脚下。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只不干一样腾不出兵力,否则自己这支部队必将被困死在石沟之中。 这个局,到底要怎么破,大乌泰心里实在是一点底都没有。 不过,对于大乌泰来说,如今这个局面他倒是可以坦然接受。自从找到赵权这个故人之子,他在心里似乎就已经卸下了千斤重担,觉得自此以后,无论是东真军也好,南京府也罢,都将会有个人可以领着他们,在这乱世之中存活而发展。大乌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对于赵权,是哪来的信心,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也许是因为对大岩桓的失望,也许是因为将对故人的期待转至他的儿子身上。 不管如何,只要赵权可以脱离这次险局,东真军便一定会有希望的。自己在南京府中刚出生没多久的孙子,也会有希望。 唯一让大乌泰略有些遗憾的是,他还有一个毕生的愿意,没来得及对赵权交待。 天空中,突然飞来一只苍鹰,如一支洁白的画笔,从天上一直缓缓地划到了湖面。 不,这不是苍鹰,而是那只熟悉的海东青! 大乌泰一跃而起,右手拇指与食指紧捏成圆,抵在舌唇之上,对着那只海东青,吹出一声清亮的呼哨。 …… 撒吉思的头越来越疼了,这次是真的头疼,两边的太阳穴一直突突地跳着,让他感觉到整个脑袋都快被跳成了两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年纪毕竟大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连铁人都可能熬不住,更何况是自己呢。 三天的时间,从石沟村南面的脊道往石沟村推进了整整十里,但是现在,撒吉思觉得再往前一步几乎都不可能了。 鸭绿江边一战,一千东辽军,收罗回来的只有六百余人。如今三天过去后,还活着的,总共不到一百,连领军的李琬石也已战死。东辽军,从此大概可以除名了。 两千开元兵倒是伤亡不大,但是让他们在后充当执法队,砍杀偷懒的东辽军可以,指望他们拼死去攻打这种极为难啃的土墙,撒吉思一点信心都没有。而且,如果这两千开元兵,在此折损严重的话,撒吉思都没脸再回开元府见斡赤斤了。 这个晚上,撒吉思终于放弃了继续攻打石沟村前这道土墙的念头。他自己真的太需要一场睡眠了,一切,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似乎才睡着不到一刻时间,撒吉思就被一阵凄厉的号角声一惊而起。帐外,各种慌乱的吼叫响成一片。 “东真军杀过来了!” “快跑!” “不能跑,挡住!” “快叫大人!” 军帐被扯开,还没完全清醒的撒吉思,被侍卫直接拎起,架在马上,往后便跑。 撒吉思闪过一丝绝望,他绝望的并不是东真军反攻而造成的溃败,而是东真军此举意味着只不干那边的战况,肯定出了大问题。 撒吉思虽然不擅领兵,但对于防止东真军可能的反攻,他还是相当重视的。因此在营寨的安置上,都是顺脊道一字排开,以防出现拥挤踩踏情况。 只是三天以来,无论白天黑夜,黄昏或是凌晨,双方都是拼死相杀,也没给东真军太多的反攻机会。但是他只是合了一会眼啊,东真军就真的杀了过来。 东真军攻得相当坚决,开元军也撤得比较流畅。双方部队在这个凌晨中,并没有像前三天那样纠缠不休。这似乎只是一次配合完美的演练,在东真军的追击之下,开元军一退便是十里。 当天色大明时,撒吉思发现,自己已经被侍卫挟持着,退回到了三天前的脊道之上。也就是说,三天以来,付出五百多个东辽军拼杀而来的战果,在这个凌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之中,便完全化为了乌有。 东真军倒也不再往前进逼,而是迅速地将破损的土墙重新修复完整,而后垒实据守。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三天前的模样。要不是路上的滚滚血迹,与脊道两侧已经被泡得发白的尸体,撒吉思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只做了一场梦而矣。 与撒吉思不同的是,大乌泰却感觉到身体中充满了久违的兴奋感。自从降了蒙古之后,他已经有许多年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是一种强烈的欲望,对战场的欲望。 恍惚之间,大乌泰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跟在蒲鲜万奴身后,率着数十万大军,与赵镝并肩作战,北击咸平、东京,西阻沈州,南平婆速、东攻曷懒,那时整个辽东都是他们的战场。那段岁月,每一天都活得无比艰难,但是每一天都让大乌泰充满着斗志。 而如今,拜赵权所赐,这个斗志,终于又回到大乌泰的身上。这一刻,令他几乎想仰天而啸。 大乌泰再一次相信,东真军,因为有了赵权,势必会重新称雄于辽东之域! “将军!石沟南面战事已定。”看着大乌泰心情激荡模样,在边上的赵玄习忍不住提醒道。 大乌泰双手在自己脸上胡乱一抹,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这个高丽降将。 对于这样一个高丽人,大乌泰之前是从来都是正眼也不会瞧上一眼的,但此人在此次石沟之战中的表现,却让他大为惊诧。 他不知道,赵权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不仅调教出了一个面对蒙古人敢于身先士卒的高丽将领,还为他调教出了八百个奋不顾死的高丽兵丁。 这三天的战役中,要不是有这八百个高丽兵丁奋勇相助,大乌泰还真的不一定能挡得住对面撒吉思的疯狂进攻。 虽然八百个高丽兵,战力远远弱于东真兵,但是他们却极好地完成了筑墙、挖壕沟、打造盾牌、运送伤兵、安抚并发动高丽百姓、供应饭食的所有后勤事务。这并不是一支上佳的作战部队,却绝对是大乌泰见过的,最强辅兵。 而且在人员紧张的时候,赵玄习甚至自己都会率领少数的高丽兵与东真兵一同作战。 大乌泰拍了拍赵玄习的肩膀,说道:“这边就交给你了,莫要辜负赵将军对你的一番期望!” 赵玄习单膝下跪,朗声答道:“请大将军放心,赵某定以身死守石沟,静候大将军的捷报!” 大乌泰点了点头,仰首吼道:“走!” 随即催马而动,身后,跟着一千五百东真军与两百的高丽兵,一起望北而去。 那只全身通白的海东青,一声清鸣,望空率先遥遥北去。 大乌泰看着这只海东青,又摇了摇头,自己与海东青相处了一辈子,为什么就从来没想过,海东青还可以这样用呢? 权宋天下 第两百二十六章 大川镇之战(1) 原来,昨天大岩桓的这只海东青给大乌泰送来了一张地图,地图是画在一片白布之上,牢牢地捆扎在海东青的脚上。 这地图的注明相当详细,在石沟村以北一百七十里之处,有个叫大川镇的地方。这地方大乌泰去年南下时也曾经过,只是并没有在意。 按赵权的建议,大乌泰在今晨对撒吉思发动了一次突袭,顺利的将石沟村的防守阵地重新往南推进十里。这样一来让处于混乱之中的撒吉思无法对战场形势做出准确判断,二来在撒吉思重新组织起进攻时,依然可以利用脊道的狭窄地形,边打边退,以消磨其战力。 大乌泰将三千高丽百姓依然留在了石沟村,同时留下的还有五百东真兵与三百高丽兵。他自己带着剩余的一千五百东真兵与三百高丽兵北上。 石沟村三天的战斗中,东真军伤亡五百,高丽兵伤亡了不到两百。不被当作纯粹的炮灰,这也许是赵玄习愿意以死相助东真军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然,另外的一个原因,就是三千的高丽百姓,几乎全部是这些高丽兵丁的家眷。高丽兵丁不拼死作战的话,一旦败了,这些高丽百姓便会成为蒙古人马蹄之下的三千滩肉泥。 一百七十里的山道,大乌泰快马跑了两天。一路之上,见到了不少蒙古游骑,大乌泰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一心赶路。 一到大川镇,大乌泰顾不得休息,便先行安排修筑防守阵地。伐木为栅、挖沟作壕、垒土成墙。 不到半天时间,大乌泰便在大川镇前布置了三道严严实实的防线。而后才安排士卒轮流休息。 与石沟村一样,原来有近百户人家的大川镇,现在只有一些空空荡荡的石头房子,估计原来的住民一见战事发生,便四散逃入山林避难。 大川镇,离五老山城不过三十里。赵权在地图上已经标出了只不干部的位置,因此不用派出游骑,大乌泰便已知道,自己这支部队,离只不干,最多只有十五里的距离。 赵权与大乌泰约定总攻的时间,定在了第三天,即八月初六的正午。 这天早上,万里碧空如洗,山道上,不时传来游骑兵的厮杀之声。 大乌泰留下三百高丽兵,准备好所有的防守器具,负责防守。其他已经休息了整整一天的一千五百东真军,整装待发,静候午时的到来。 而距离大川镇十五里地的只不干,此时已经开始陷入了混乱之中。 前天,当他一听到大乌泰领着东真军主力挥师向北时,便几乎立刻砍了那个游骑兵,因为这绝对是他难以置信而且不可接受的状况。而当消息得到确认时,只不干开始感到有些慌张,东真军主力北上,意味着撒吉思已经吃了败仗,而且肯定是一场惨败,才使东真军主力得以脱身。 昨天,得到东真军主力在大川镇驻扎的消息时,只不干便准备组织人马趁其立足未稳,直接给予致命一击。但是,游骑却突然发现了躲在五老山城脚下一个山凹里的忽察部队。 而后,情况就有些脱离只不干的控制了。 他无法知道石沟村那边的战况,到底是惨败还是小败,不知道撒吉思的部队有没有追击着大乌泰北上;他也不清楚,大乌泰与忽察是如何越过自己的驻扎区域而进行的联系;他更不知道,这前后两支军队,是怎么才能如此默契地同时出现,并同时显示出对自己的进攻意图。 尤其让只不干难以接受的是,他向五老山城派出的游骑,竟然全被忽察兵所截杀。 到这天上午的时候,游骑兵拼死传来的消息愈加混乱。大乌泰不仅有一千多东真兵,竟然还有数百颇具战意的高丽兵。而让他终于感到慌乱的是,忽察部队里,竟然冒出了大岩桓的旗号。这意味着,南京府的援兵,竟然已经突破了五老山城,逼近到自己身前。 五老山城已经被攻破了吗? 大岩桓到底带了多少兵马过来? 该先攻南来的大乌泰,还是先打北边的忽察与大岩桓? 只不干看着营寨内外飞奔的游骑,突然感到了一阵阵的茫然。 太阳渐渐升至头顶,只不干后背汗水涔涔。 “战场上,哪怕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也比犹豫不决更好。”只不干早就忘了是谁跟他说的这句话,但他很清楚,这句话绝对是正确的。只是他现在实在是无法做出决断。 “报!大乌泰部开始向北进攻,离我们还有十里!” 只不干闻言,噌的便立起身,他决定不再犹豫了。然而,还未等他发出命令,又有一骑飞奔而至。 “报!忽察部向南进攻,离我们不到十里!” “长生天,你这是要让我只不干命亡于此吗?”只不干仰天一声长吼,眼睛已经赤红。 “不!”只不干又狠狠地咬着牙,怒喝道:“我看,今日,谁敢,谁能取我性命!” “全军,向南进攻!” 只不干翻身上马,左手持棒,右手举刀,双腿一夹,座下之马率先急奔而出。身后,是近千骑兵,紧紧跟随,齐齐一声震天怒吼,在山道上开始狂奔。 只不干咬着牙,眼睛直盯前方,他相信,东真军没有一个人,可以挡得住自己的怒火。他定将所有在他眼前出现的任何敌兵,斩成肉泥! 确实,没有人能挡得住狂怒之中的只不干。因此,一见到只不干领着全军出击,大乌泰立刻率领全军,前军转后军,以最快的速度退回大川镇。全部人马都缩进已经筑好的土墙之后。 “一群猪欧!”带着狂怒急奔而来的只不干,却生生地被阻在土墙之前,他觉得心口似乎有一腔血即将从嘴里喷出。 “懦夫!” “无耻!” “胆小鬼!” “滚出来,跟爷爷一战!” 只不干身后的蒙古人,咒骂声不停。一波箭矢对着土墙急射而去,却带不来东真军任何的反应。 这堵墙设在山道最狭窄的位置,山道两边俱是峭壁,土墙高不及丈,中间留着的一条通道,被木栅牢牢堵死。 这样临时建起的土墙,要想攻破,并不算难。或者派人从两侧山上绕行攻击,或者开始伐木为梯,直接攻打。 只不干不得不又一次开始面临着选择,他骑在马上,目光不住地四处探寻,看能否找到一个最有效的方法。 身后骑兵渐渐拥至,狂奔之中突然被堵,有些人躲闪不及,开始撞在了一起。只不干突觉不对,往后大吼一声:“快,快撤!” 命令层层后传,顿时让侍卫兵陷入了混乱。后面的还在前冲,前面的已经准备掉头,有些被挤落马下,有些则被压到了山壁。马嘶人吼,咒骂声与吼叫声响彻山间。 “往前,后面有东真兵快追过来了!” “往后撤,前面被堵住了!” “到底要往哪?” 所有人都已经听不到彼此的喊叫。 终于,处在队伍最后方的数十骑反应过来,勒住马齐齐掉头,开始往后冲去。 “啊!”“杀!” 这数十骑迎面碰上的是忽察的侍卫军。双方都没有丝毫降低速度的意思,两队骑兵就这样狠狠地撞在一起,发出“轰、轰、轰”的巨响。 两军相争勇者胜,但在这种山道中骑兵对冲,无疑再勇的人也没胜不了。双方近百骑人马,在这种毫无技巧性可言的对撞之中,同一时间之内,便折损过半。 相对来说,忽察部队占着人多的一些优势,在撞击过后,还能坐在马上的人更多了些。 在对撞的那一瞬间,忽察已经从马上高高跃起,直接扑向迎面而来的一个骑兵,身子在半空中生生地转了个弯,右手一挥,对面骑兵的脑袋便飞了出去,而后腰一扭落座于对方马上,左手扯住这个无首骑兵往边上一扔,便驾着这匹战马往自己后方直驰而去。 这边,领着两百东真兵,已经下马列阵的赵权,正怒不可遏地对着他吼叫着:“你干什么!给老子回来!不想活了?” 忽察得意洋洋地咧嘴一笑,也不答话,纵马往阵后而去。 赵权长吸一口气,稍微地平息了胸口的怒火,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后喝道:“防守阵型准备!三十人一组,前面盾刀,后面上好弩箭!走!” 山道狭窄,大约可容四十余人并排而行。这两百东真兵迅速地整好队型,齐齐往前而去。经过刚才骑兵对撞之处,让过还活着的忽察侍卫,对只不干部下一一补刀。 又有数十骑敌兵拍马而至,但距离过于靠近,马速还没提起时,一波弩矢便飞射而至。 “再射!”赵权一声大吼。 密密的长盾已经拉开些许缝隙,第一排的弩兵射完之后缩身后退开始给弩上箭,第二排随即上前,贴在盾牌边缘,抬手便射。而后是第三排。 三波弩矢过后,只不干的数十骑全部倒下。两个照面之后,只不干便折损了一成人马。 权宋天下 第两百二十七章 大川镇之战(2) 只不干却还不知道后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依然不停地在催促着人马后撤。 赵权手下这些钢弩,射程远超只不干骑兵的角弓,加上彼此配合娴熟,虽然不断有骑兵冲来,但没有一个能冲至距东真兵五十步以内。 在又倒下了近两百骑之后,只不干终于发现了问题。当他挤到后队时,眼前的情景让他目眦欲裂。 山道间,横七竖八地堆着身上扎满弩矢的骑兵,一些茫然而立的马匹,挡在了他们与东真军之前。 一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突然从东真军阵后飞起,拍着长翅,似缓实急,向北掠去。 山道间骤然响起一声沉闷而悠长的牛角号声,“杀!杀!”南北两侧的东真兵同时长吼,声音在峭壁之间相互撞击回荡。 大乌泰从南面率领东真军杀出土墙,忽察从北面率侍卫兵向前奋力挤过赵权的两百东真兵,向南杀去。 惨烈的肉博战开始了。 从兵力数量上看,只不干现在只剩下六百多人,而单单大乌泰的兵力就超过一千。但是双方真正有机会在山道中接手交战的,前后也不过三四百人,大部分士兵都因为腾挪不开而被挤压在一起。 其实忽察的手下并不擅长这种肉博之战,但这种战斗却最能激发出他们的斗志。 忽察与近两百名部下,直冲上前,对上了只不干的近百侍卫兵,双方操持着同样的喊叫声,挥着同样的弯刀,各自拼杀一起。 忽察杀得性起,举着刀狂吼着左劈右砍,鲜血不断迸溅而出。 蒙古人对蒙古人的这种马下拼杀,在赵权看来,如同一群街上的流氓斗殴,毫无组织纪律感。兵不找将,将不管兵,包括忽察在内,无论是百夫长还是十夫长,都与一个小兵一样在那砍杀。刀砍卷了用棒,棒打断手脚直接上,或搂、或抱、或摔,打得不亦乐乎。甚至有些人直接捡起路边的石头对砸。 似乎是同甘共死模样,但效率实在太差了。 半个时辰过去,被忽察部杀死的只不干兵不到两百人,但忽察这边也倒下了一百多。 赵权吼得嗓子都快哑了,但已经处于兴奋之中的忽察根本懒得理他。 大岩桓在后面也开始蠢蠢欲动,但是看了面色铁青的赵权,终于还是没有动弹。开战之前,他就被赵权认真交待过,他这一支兵力,是作为预备部队来用,若非局势紧急,绝不可轻易进入战场作战。 赵权努力地维持着自己两百个手下的阵型,以避免被只不干兵趁机突破。但是现在只能被动防守,连弩箭都不敢随便射出,怕误伤到忽察的人。 眼见着场面愈加混乱,赵权咬着牙对辛邦杰说道:“咱们一起,把忽察捆回来!” 辛邦杰对赵权笑了笑说:“你在后面呆着吧,这事我来!” 一直到现在,辛邦杰还是小伙伴们名义上的十夫长,他一声呼喝,李毅中等人立时围在他身边。 史青与李毅中侧身持盾在前,辛邦杰长枪随后,李勇诚、王铠、陈耀弩弓跟在其中。赵权犹豫了下,还是抽出一根长绳跟在小队之后。 这支小队如一支尖锐的箭矢,直接插入混乱中的蒙古人。挨到忽察身边,史青左盾右棒,扫开正在与忽察厮杀的蒙古人。还没等忽察反应过来,赵权手中绳子往忽察脖颈上一套,便拉着他向后撤去。 辛邦杰跟着一声大吼:“忽察手下听令,随忽察王子后撤!” 忽察所剩不多的侍卫兵们终于开始脱离出混乱的战场。 赵权扯着忽察来到阵后,把被憋得面红耳赤的忽察往地上一扔。随后大喊:“东真兵听令,列阵,前盾后弩,攻击!” 战事终于回到了赵权预想中的节奏,在两百东真弩兵有序而高效的打击之下,只不干的侍卫兵纷纷倒地。这些骑兵,大部分连盾牌都没有,如何能挡得住赵权这两百把强弩的攻击。 此时,状若疯虎的只不干,正在面对大乌泰的东真军。一手狼牙棒,一手弯刀,当者无不披靡。 只不干根本不理身上插着的数根箭矢,浑身上下,全是血迹,每行进一步,地上都会留下一滩污血。 十来个侍卫紧紧地护在只不干身边,跟他一样悍不畏死。只不干几乎就凭着这十来个人的力量,活生生地将大乌泰的东真军又杀回了土墙之后。 土墙之后,数十支箭飞射而出,只不干被迫止住了脚步,边上又倒下了两个侍卫。 只不干回过头,身后原来拥挤不堪的山道上,如今竟然空空落落。一千个侍卫兵,杀到现在,只剩下了不到百人。 “啊!”只不干仰天一声长吼,如一只暴怒的血熊。 赵权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一声,此人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不得不说,可以算是一条好汉。 “忽察,你这个胆小鬼,出来,有种跟我一战!”只不干狼牙棒前指,对着忽察的方向咆哮着。 山道两侧,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对于蒙古人来说,这种单人的挑战,是不可拒绝的,这是证明自己勇士身份的最直接方式。更何况,只不干的身份也完全对得起忽察。 赵权面色有些铁青,他倒没想到,已经濒临绝境的只不干会采取这种方式来对付忽察。忽察再猛,但他只是敢战,而绝不是擅战,单对单绝不是只不干的对手。 赵权反手一抓,便紧紧扯住忽察的胳膊。 “你干嘛?”忽察怒喝道。 赵权没吭声,脑子里却在飞转着,寻找解决的方法。他绝不能这样的让忽察去送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放开我!”忽察满脸已经涨得通红。捏住另一只拳手,便往赵权脸面砸去。 “等等,别急!”赵权嘴里一边叫着,一边躲着忽察的拳头。 另一个身影却从赵权身边直接窜出,在只不干身前十五步处站定,对着他大声吼道:“我,替忽察应战!” 赵权抬眼一看,竟然是陈耀!他更着急了,甩开忽察的胳膊,就要往前钻出去。 这时,李毅中却按住赵权,轻声说道:“小权,没事,小耀可以的,起码自保没问题。” 此话要是别人说他自然不信,但是一向稳健的李毅中这么说,让赵权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疑惑而又带着焦虑,盯着场中的陈耀。 身子还是那么胖,但看着已经不是虚肿,而是一种结实感。眯着的眼睛中,闪着一丝丝如欲噬人的精光,这精光让赵权感到极其的陌生,而且令他头皮有些发麻。这是一种他从未在陈耀身上见到过的感觉——狠辣! 赵权突然有些迷茫,一年不见,稿城之行,小耀碰到了什么事,怎么会让他身上冒出这种狠辣之色? “说吧,想怎么打?”陈耀冷冷地盯着只不干问道。 只不干却根本不理他,依然对着忽察吼道:“忽察,你个懦夫,不敢与我一战吗?” “把他给捆了!”赵权一声低喝,李勇诚、王铠与李毅中一起,不由分说就将忽察挤住,捆绑个结结实实。 忽察身边的侍卫兵个个手足无措,面显愤怒,但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制止。 “赵权,你个混蛋,我……” “把嘴给堵上!”赵权又是一声低喝。忽察满腔愤怒全部被堵进嘴里,只剩下一声声怒不可遏的呜咽。 赵权长吸了一口气,走到阵前,皱着眉头看着陈耀,带着询问的眼神。 陈耀回过头,对他咧嘴一笑,坚定地点了点头。 赵权咬着牙,对着只不干说道:“只不干,我敬你是个好汉,就让陈耀接受你的挑战。” 只不干一声怒喝,脸色狰狞,指着陈耀说:“你们,让这样一个小胖子来接受我的挑战!你这是在污辱我!” 赵权冷声答道:“是不是污辱你,等打完再说。你胜了,可以带着剩下的人离去。你要是觉得受了伤,不愿意打,没关系,我可以让你休息一会。”一边却转过头,低声对李毅中说:“要是见势不对,先把小耀抢回来再说。” 只不干一声暴喝:“好,我先杀了这小子,再找忽察!今日要不杀了忽察,我决不罢休!” 说着,一手扔掉弯刀,棒交右手,指着陈耀说:“来吧,受死!” 陈耀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先问下,有没有什么限制没有,比如什么东西不能用,或……”陈耀话音未落,只不干便已迈开虎步,朝陈耀扑来。手中狼牙棒一挥,洒出一串串暗红色的血迹与肉末。 “靠!”陈耀暗骂一声,脚往后退,左手抽出弹弓,右手抓着一把小铁弹,开始对着只不干狂射。嘴里叫着:“暗器来了,小心!” 只不干把狼牙棒往上一挡,“咣、咣”一阵急如骤雨的脆声不断响起,陈耀射弹的速度可是远远超过其他人射箭的频率。只不干才走出三步,全身上下便已四处中弹。其他地方还好,额头上原来的伤处被连续击中两弹,血顿时迸射而出,让他顿时觉得一阵眩晕。 权宋天下 第两百二十八章 决斗 “找死!”只不干一声怒吼,一手虚挡住额头,脚下发力,向陈耀直冲而来。转眼间,就将陈耀逼至峭壁边上。 陈耀别起弹弓,左右手一抽,然后交叉向前同时一甩,两根乌光闪闪的兵器,嘀溜溜地相向飞出。 正是“飞去来器”。 只不干手中狼牙棒望空而扫,却落了个空。两根飞去来器,在空中划过一个诡异的半弧,在他脑后交叉掠过,割起一片头皮。 “啊!”只不干感觉脑袋似乎已经被削去了一半,忍不住惨嚎一声。随之却是一声更加凄厉的痛喊。他的眼珠之上,已经插着一根还在晃动着的弩矢。 只不干的脸如同刚从大红染缸中拔出的一团抹布,糊成一团。一眼已瞎,另一眼却被额上的血完全蒙住。那模样,让所有的人看着都觉后脊发凉。 陈耀的眼中,除了狠辣,又闪出了些许见血之后的兴奋,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赵权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这样的陈耀,让他看着太难接受了。 只不干伸出手,扶住眼珠上的弩矢,却终于没敢拔下来。随即摊开手掌在脸上一抹,脸上的血和着手上的血,拉成一条条或粗或细的血丝,不住往下滴着。 只不干勉勉强强地睁开了剩下的半只眼睛,往前连踏两步,举棒对着陈耀兜头砸下。陈耀往后再退一步,脚后跟却磕在了峭壁边上,身子一歪,已经退无可退了。 边上观战的人纷纷响起惊叫声。赵权目不转睛地盯着陈耀,手却紧抓着李毅中的胳膊,指甲已经掐入了他的肉里,李毅中抬头瞥了他一眼,一声未吭,咬牙苦忍。 “弩来了!”陈耀大喝一声。只不干一怔,正准备横扫出去的狼牙棒顿时缓了缓,随即才醒悟过来:这贼厮刚已射过弩箭,哪里还有矢可射? 趁他这么一怔神时机,陈耀屈起一脚,往身后的峭壁上狠狠一撑,随后整个身子缩成一个肉团,便从只不干身侧滚开。 大部分人又发出了“咦”的一声响,都没料到这么一个肥胖的家伙,身手却如此灵活。 陈耀身子还在地上,嘴里又大喊一声:“弩来了!” 只不干不再理他,狼牙棒中途变向,砸向滚着的陈耀。随之又“啊!”的一声惨叫,左腿已经被一箭直穿而透。只不干脚步一虚,心里惊怒交加:这贼厮上弩箭的速度有这么快吗? 此时的陈耀却已经在只不干的身后站起,随手扔掉手中的小弩,笑嘻嘻地又拔出两把,两手各持一只,对着只不干说道:“怎么,还打吗?” 赵权总算松开了手,李毅中与他两人同时吐出了一口浊气。 赵权正想出阵,却未料到只不干又是一声狂吼,如不肯罢休的困兽,双手握紧狼牙棒,靠着另一支还未受伤的脚,用尽一蹬,连人带棒对着陈耀直扑而去。 “嗖、嗖”两声轻响,陈耀手中两把小弩已空,一只插入只不干的小腹,一只射进他的脖颈。 “咚!”的一声巨响,只不干连人带棒,从半空中直摔而落。 全场寂然无声,呆望着陈耀。 赵权松开捆绑着忽察的绳索,拍了拍他,说:“此事之后,我定当向你赔罪!剩下的那些人,你去处理下吧!” 赵权说完,也不理不知该发怒还是该欢庆的忽察。走到陈耀身边,从他有些颤抖的手中,把两具小弩拔出一扔。而后给了陈耀一个紧紧的拥抱。 陈耀眼中的狠辣之色渐渐褪去,泪水紧接着便蓄满眼眶,嘴里开始发出“呜呜”的声音。 赵权贴着他的耳旁,轻声说道:“放心小耀,你所受到的任何委屈,小舅一定为你加倍讨还!” 一息之间,赵权的胸口便被陈耀的泪水淋湿了一整片。 …… 八月中旬的辽东,美的让人窒息。 一片起伏不平的秋色,缓缓地铺开在视线之中。红的是枫,黄的是桦,绿的为松。如一群姑娘,或是已经绚烂的成熟女人,或是正在绽放的妙龄少女,或是眉色未开的豆蔻青娥。在如梦如幻的蓝天之下,绵绵起舞,各领风姿。 远远的,还有巍峨的长白山,如神女般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 然而,这样的景色,却让赵权无心欣赏,他已经完全被忙晕了。 此时的侍其轴却悠哉地骑在马上,对着眼前的秋景,不住吟哦着: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我说老侍,你似乎有些过份了!”边上的李治有些看不下去了。 “怎么说?” “那小子天天忙得茶饭不思,你却如此忘情山水,你这便是辅佐之道不成?” 侍其轴略微沉吟了下,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名不正,言不顺啊!” 自东川镇一战,全歼了只不干及其侍卫军之后,如今已经半个月过去了。赵权每天依然被一堆杂事缠身,日日不得安宁。不过,在侍其轴眼里,这些杂事都只是小事,要是他来处理的话,大概一两天便可以解决。 可是如今赵权自己都搞不清是个什么身份,更何况是自己这样一个“外人”呢。这时候插手东真军的事务,的确不合适。 而且,让那小子先自己学着处理一些军中事务,也当作是一种锻炼吧。 不过,战后,侍其轴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起码他已经帮赵权解决了洪福源这个最大的难题。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既使知道洪福源辖区内有许多北迁的高丽人,但随着东真军北撤的三千高丽平民,愿意跟着着洪福源留在沈州的,却只有不到两百人。首先是还剩下的六百高丽兵丁全都坚决地要求跟随赵权继续北上,而三千高丽平民中,大部分都是这些兵丁的家属。 洪福源为此几乎翻脸,觉得是被侍其轴与赵权合谋摆了一道。 赵权实在是没有力气再与洪福源开战,倒不是担心打不下五老山城,而是跟只不干一路打过来,虽然算是最终获胜,但东真军损伤也不小,尤其是大乌泰率领的东真主力,折损近半;忽察的三百侍卫兵,如今也只剩下了不到百人。而且就算打下五老山城,对于现在的东真军来说,也毫无意义,赵权不可能再分出一支兵力守在这里。 这里,离南京府毕竟还隔着整整千里的距离。 最终依然是侍其轴作保,赵权以南京府的名义对洪福源作了一个承诺:如果南京府遭到外敌攻击,洪福源可以袖手旁观,当然不能参与攻击;但是如果沈州遭受攻击,南京府一定派兵援助。 赵权对于洪福源这人,谈不上讨厌,但也绝没有喜欢或是试图招揽。这个人将来可能成为一个隐患,但那毕竟也是将来的事。 现在,他实在是太忙了,忙得让他有些烦躁不安。 唯一让他高兴的,那个一直聒躁不已的忽察,终于被他给赶走了。窝阔台汗情况不明,忽察本来早就该动身过去。现在更得尽快,起码要赶在斡赤斤之前,将与只不干的冲突上达窝阔台,尽可能将此次冲突定性为蒙古内部的争斗。这样,当斡赤斤的报复来临时,也可以给南京府减少一点压力。 但是,让赵权费劲的不是把忽察赶走,而是让忽察对外宣称,只不干是死在他的手下。 只不干剩下的十几个侍卫兵,倒是全被忽察及其手下杀了,忽察也不是担心被斡赤斤报复,而是觉得能杀了只不干,这是个天大的荣誉,他杀不了却让他得到这个荣誉,简直就是一种污辱。 好说歹说,直到赵权答应,等忽察回来,再给他两百斤“石忽酒”之后,忽察才满意地带着他的一百个侍卫兵,以及另外给他调配的两百东真兵,直接往和林而去。 算下来,赵权如今大概已经欠了忽察有五百斤酒了。 大乌泰在这场战役中,受了点伤,胳膊皮被刮了指甲盖大小一块。然后他竟然以此为理由,把军中所有的事情全扔给赵权处理。而外貌俊朗的大岩桓,竟然被大乌泰任命为赵权的侍卫队长。 赵权感到自己上了一艘巨大的贼船,而且已经完全下不来了。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尽着自己最大的能力,开始处理所有的军务。 如今东真军面临的最大危机,无疑就是斡赤斤的报复。长子被杀,即便真的是忽察所为,斡赤斤也不可能就此罢手。区别在于他会联合东道诸王的兵力,还是以自己家族的兵力来进行这场面对南京府的战争。 据说斡赤斤的兵力有二十万之多,这里当然有很多水份,而且他的兵力以草原上的牧民为主,召集起来需要时间。但即便是打个对折,十万的兵力也不是南京府可以对付得了的。 南京府原来所有的兵力,不过五千,此番南征折损总数一千多。就算加上六百个高丽兵,现在总的兵力也不过四千之数。以四千对十万,赵权可没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打赢这样的一场战争。 权宋天下 第两百二十九章 该拼命了 好在还有时间,再一个月辽东便要开始进入冬季,只要第一场雪下来,蒙古人便不太可能发起战争。要打,也是明年开春之后的事。 另外一个变数就是窝阔台汗。 赵权不知道窝阔台还能撑多久,更不知道窝阔台一旦死了,蒙古人会是谁成为下一个掌权者。但是想来,既然斡赤斤有意于汗位,在汗庭形势明了之前,他也未必敢于肆意出兵南京府。 不管如何,留给赵权的时间,最多只有半年了。 第一是扩充兵源并进行操练,第二是安置高丽百姓,第三是明年开春后的生产,第四是找矿炼铁,第五是如何增加南京府的收入,第六…… 赵权把要做的事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然后开始发呆。 单子列到最后,他才想起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事情,竟然一直没有处理。于是,他叫来了李毅中。 自见到陈耀与李毅中等人之后,赵权便忙着应付与只不干的会战,却忘了询问他们,去稿城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辰冰,不见了!”李毅中的第一句话,就把赵权差点击倒。 “不见了……怎么可能?”赵权眼前,立时闪现出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咱们离开稿城后,列维就被留守的秦子绪打压得厉害,酒楼一个月后便彻底关门了。好在当时列维有把财产偷偷转移到其他的犹太人那,因此生活所需倒是没有太多问题。 半年多前,秦子绪派人抢走了辰冰,说是蒙哥的母亲,叫和鲁啥的,看上她了,把辰冰要去当侍女,列维无力反抗。不过当时彼此间偶尔还能见见面,两个月后就不让见了。 我们到稿城时,听说后,第一时间就拿着忽察的那把刀去找蒙哥,想要回辰冰。但是蒙哥陪着他母亲已经北上和林,辰冰也被带走。那座宅院中只留下阿里不哥,他不但懒得理我们,对忽察的信物也根本没放在心上。再后来,连阿里不哥都见不着了,说是也去了和林……” 稿城,和林,那么远。从河北到漠北,辰冰这样一个小姑娘,能受得了吗? 赵权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被剜走了一块,痛得难受。那是一双他来到这个世上后,见过的最为清亮的眼睛,他曾经下过决心,一定要让她永远地拥有那种清纯的快乐。 但是,现在他却已经可能永远地失去了这个小精灵。 “我,其实应该跟忽察去和林的……”赵权喃喃而语。只是他自己也明白,别说大乌泰把整个南京府生存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就算自己到了和林,找到辰冰,忽察不可能也没有能力为了这样一个小姑娘,跟蒙哥家族交恶。 “为了这事,小耀差点杀了秦子绪。”李毅中继续说道。 “小耀?他到底是什么情况?”赵权终于回过心神,如果说辰冰是他心中的一种试图去守护的美,陈耀却是他这辈子现实中必须去保护的最亲之人。 “我们这次在稿城之所以停留了这么长时间,一个是辰冰的事;另一个便是郭小娘子。”李毅中摇头苦笑地说道:“小耀可是被她给折磨的,快疯了!” 赵权眉头皱得更紧了。 “先是郭小娘子根本就不想见小耀,好不容易见到了,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我们不应该在战事还没结束就离开稿城军,率先回来,这是叛逃行为,是她最鄙视的懦夫行径。小耀根本不敢告诉她,我们其实是被郭侃给革除出军的。 后来,那小妮子又说,除非小耀能封万户侯,否则今生今世都不要见他了……” “万户侯,呵呵,很难吗?”赵权忍不住喃喃地自语了两声。 “小耀当时便想,直接把郭小娘子给劫了,一起到辽东来。但是一方面秦子绪派了不少守兵护住郭宅,另一方面,我们毕竟还有列维以及权氏兄弟要照看,事情真闹大了,可能一个人都走不了。小耀现在倒也明白轻重,只能把气憋在心里,自己受着。” 赵权心下恍然,此次稿城之行,一是辰冰不见了,陈耀觉得对不起自己;二是郭筠如此蛮横,让他近乎绝望,却无处发泄。这家伙自小以来,没受过太大委曲,但是每次遇上事,总会激起他心底隐隐的戾气,而转为狠辣的发泄。 陈耀自小在长临村长大,可以说至今为止,郭筠是他第一个接触到,也是唯一一个接触到的小姑娘。情窦初开的年龄,加上这小娘子卖相的确不错,也难怪陈耀会被迷上。只是赵权原来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小男孩子的朦胧情怀,过一阵子也就忘了,没想到陈耀会越陷越深。 虽然在这时候的人看来,十一、二岁的郭筠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在赵权的眼中,还是太小了。这样的小姑娘,即便是劫到了辽东,也干不成任何事。还不如放在稿城,再养个几年,等肥了再说。 至于陈耀,有些挫折,有些磨难,也许还是一件好事。在这乱世中,狠辣决绝的人,肯定是会比温文尔雅的活得更长一些。 两过两三年,如果陈耀心思还是如此坚定的话,赵权自然会倾尽所有的努力,来助他完成这个初恋的情怀。 但是突然之间,赵权觉得心里有些沉重。 对他自己来说,随着东真军去南京府,在潜意识是想找个远离中原的纷争之地躲着,可是现在却必须开始正视这件事情了。 避乱辽东,可以暂时生存,但给不了陈耀“万户侯”。而且,身边这许多兄弟,让他们跟着自己在辽东安安静静地呆个两三年,没问题。可是时间一长,谁都会受不了的。 还有一心复国而追随着自己的列维,还有必须去寻找的辰冰,还有看似浑不在意的侍其轴与李治…… 树欲静,而风不肯止啊! 未来的形势如何,赵权知道的并不多,但起码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当忽必烈建立元朝的那一天,辽东就再不可能是一个避乱之地了。不仅是辽东,包括整个高丽半岛,还有长江南北的全中国土地,都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是该拼命了,而且还必须从现在开始! 否则未来的自己,以及身边的这些兄弟们,都只能是一堆渣渣!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三十章 南京府城 长长的队伍,迤逦在长白山脉西侧的山道上,一路望东北而行。 一个月后,终于来到了南京府城。 南京府城,位于阿也苦河与合兰河交汇之地,这两条河,后世被称为“图们江”。南京府,也是后世吉林图们市的所在地。顺合兰河东下两百余里,便是鲸海,即后世的“日本海”出海口。 唐武周年间,趁着突厥与武周反目为仇之机,辽东契丹联合奚人起兵反唐,大氏先祖大祚荣趁机立国。当时的立国之地,便是西距南京府三百里的东牟山。 当年,蒲鲜万奴自立东夏国时,将此地作为都城。东夏国灭后,蒙古国同时设置开元、南京两个万户府。此处便成为了南京府的府治所在地。 与五老山城一样,南京府城也是建于山上的一座山城,但是面积比五老山城大了近十倍。府城两面临水,西、南处傍山,弯弯曲曲的城墙,几乎包住了整整两座山。 城门之前,已经聚集了数十个人,正在等候北归的东真军。 领先站着的,是一个年约二十的女子,脸面珠圆玉润,一头青丝在脑后绾得齐齐整整。身着浅紫长裙,外披雪白大氅。 这女子见到下马而来的大乌泰等人,清亮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她伏地而拜,口里说道:“见过父亲!”音色柔美,让人闻之,如清风拂面。 大乌泰满脸欣慰之色,说道:“好!好!难为你了!”说着转过头对大岩桓喝道:“还不快点扶她起来!” 大岩桓赶紧上前,扶着女子的胳膊站起,一脸柔情。 “谢过父亲!”女子再拜而起。 看来,这人应该是大岩桓的妻子。赵权走上向,端端正正地叉手行礼,说道:“见过嫂子!” “你是小权吧,你能来,真好!”那女人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女子身后站着的是梁申与列维。赵权过去,给了梁申一个拥抱,而后望向列维。一年多时间未见,列维两鬓卷发竟然微微露白,但是眼中依然闪着坚定的精光。 赵权一样的给了他一个拥抱,而后说道:“非常抱歉,列维,这一年来我没有照看好你们,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与辛苦。” 列维微微一笑,低声说道:“上帝正在看着我们,不仅是过去,还有现在,和未来!” 从列维的身后,又冒出了大大小小几个孩子,正是辰仁他们。除了辰仁之外,几个小孩一般服饰打扮、差不多个子,围着赵权又跳又叫,让赵权几乎都有些分不清谁是谁了。 好不容易才将这几个小孩打发好,赵权走到了站在一旁的辰仁面前。 九岁的承仁,如今只比赵权矮了一个头,眼圈红红地看着赵权,上齿紧咬下唇。还没说话,眼泪却竦竦而下。 “权大哥,我对不起你,我……我没有完成对你的交待,辰冰……” 赵权搂着他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说道:“不,这不怪你,是我考虑不周。你放心,无论多么困难,此生,我一定会将辰冰找回来的!” 赵权说着,心下却有些茫然。虽然已经特地派了两个人,赶去和林找忽察,希望可以让忽察帮着向蒙哥要回辰冰。但是,赵权很清楚,忽察根本搞不定这种事,而且对于忽察来说,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其重要性连一匹刚出生的小马都远远不如。 “好了,先歇歇,有事等安置下来再说吧。”梁申牵着小马哥,对着赵权说道。 赵权左手挽着辰仁,右手拖着一串其余的权氏兄弟,跟着走入城内。 整座府城,南北宽而东西狭窄,一条长长的石子路自南向北,贯通全城。路的两侧,大多是石质房屋,大大小小的院落之间,夹杂着一些店铺。 铺外店招迎风而摆,随着夹道欢迎的路人,不住地向下马牵行的大乌泰问好。 府城之中,在一个地势平缓的山坡之上,立着一幢宫殿式建筑,虽然谈不上金碧辉煌,但也气势不凡。 “这个宫殿,是当时大真国立国之时,修建的王宫。现在被忽察当作万户府的府衙,不过他也很少在那里呆着。”走在赵权边上的大岩桓对他解释道。 一入城门,几个小孩子就跳着叫着不见人影。赵权也只好放开辰仁,让他去管顾他们。 大岩桓便过来,一边陪着赵权,一边对他讲解城内的布局与大致结构。 府城南北长约十五里,东西宽六里,设有北门、西门与南门。 大部分的东真军兵营分设于三门之外,驻守城内的有三百东真军,与忽察原来的三百侍卫。 整座城居民不到万户,不仅有女真人,还有一些高丽人与蒙古人,占多数的却是汉人。而城内,据说一个契丹人都没有。 府城东北角,已经圈出一块地,搭盖了临时的住所,给随军北迁的三千高丽人暂时居住。具体的详细规划,还需要赵权再去做处理。 在城中宫殿两侧,各自隔着一条丈余的石子路,是两座相同样式的巨大宅院。北面那座万户府是忽察的住所,南面那座副万户府,则住着大乌泰一家。 自大乌泰的长子与次子死于战场之后,大乌泰一家其实便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俩。前年大乌泰为大岩桓完了婚,妻子杨氏,是辽西的汉人,前几个月刚给大岩桓生了个儿子。如今一家算是有三代四个人了。 这个大宅院,完全可以容纳得下两三百人居住。梁申、列维与权氏兄弟已经被安置进去。赵权等人自然也是暂时全塞在里面。 看着平常空空落落的巨大宅院,如今充斥着进出忙乱的人、马。大乌泰不但不见其烦,反而露出满足的笑容。 当晚,一场盛大而热闹的宴席,不必细说。赵权卸下了满身心的疲倦,极其舒坦地睡了一个大觉。 这一觉,把赵权睡得晕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也让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在床上睡觉,会是这样的舒服! 时将近午,赵权才迷迷糊糊地醒来,梳洗之后,被一个侍女引入北院厅堂。 厅堂内,只摆了一张大圆桌,一群人正准备开饭,看到赵权,个个脸色怪异。 赵权只得赧然而笑。 “哈哈!你再不过来,只能等着吃晚饭了。一天给我省两顿饭,不错,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大乌泰笑得很爽朗。 赵权一看,坐在桌边的,除了大乌泰与大岩桓,还有辛邦杰与陈耀。他心里不由一动,看来大乌泰是以家宴的形式来招待他们。 赵权连罪都不告了,直接落座,很舒爽地转了转脖颈,对着大伙儿咧嘴一笑,便开始埋头苦吃。 不一会,饭已食毕,赵权拍着小肚皮,有些满足地正准备伸个大懒腰。 这时,一个女子带着两个仆役过来,开始收拾桌子。赵权一看,竟然是大岩桓的妻子杨氏。他跟辛邦杰同时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说:“使不得,怎么让嫂子来做这事?” 杨氏对他莞儿一笑,口未开言,手却不停。 大乌泰对着赵权挥了挥手,说:“没关系,你坐着就好!” 赵权只好依言坐下,瞄了一眼大岩桓,发现他似乎比自己还坐立不安。 赵权转过头,对陈耀说道:“小耀,去吧申哥叫来。” 陈耀面露不解之色,但并未出言反对,随即转身而去。 不一会,桌子收拾干净,梁申也过来。杨氏给每个人上了杯水后退去。 赵权偷偷探头一看,竟然就是纯水,没有一点儿颜色的纯白水。 “你小子看什么呢!”大乌泰吹了吹腮边的胡子,大声喝道。 赵权赶紧缩回脖了,敛了敛衣裳,左手拉着辛邦杰,右手扯着陈耀,对着大乌泰跪下。已经立在身后的梁申,稍微犹豫了下,也跟着跪在身后。 赵权朗声说道:“小子赵权,拜见大乌泰伯伯。” 边上的大岩桓脸色有些茫然,不过也不敢坐那,立即起身,跟着跪在梁申边上。 大乌泰脸现欣喜之色,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他过来,将几人一一扶起。眼中似乎有点点莹光。 大家重新入座,这几人之中,梁申年龄最大,今年已经三十二。其次是辛邦杰,三十岁。而几人中,只有比赵权大七岁的大岩桓已经婚育。 大乌泰的眼神不停地在几个面前来回扫视,眼中欣慰之色渐减,随后却生出一丝沉重。 “你们几个,今天都在这里,也算是咱们一家了都齐了!”大乌泰说着,眼中莹光继续闪现。 见梁申犹豫着要开口,大乌泰接着说道:“梁申,我听赵权无数次夸过你了。既然小权认你为家人,如果你愿意,我自然也会将你当作家人对待。” 梁申看了看赵权,赵权笑脸而对。 梁申又瞧了瞧陈耀,陈耀虽然对他早已不再恶语相向,但脸色平静,并未去回应梁申的目光。 梁申不再犹豫,对大乌泰再次躬身而拜,说:“梁申,愿听大伯伯吩咐!”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三十一章 委屈 “好,好!”大乌泰嘴里叫着好,却又低低地嘀咕了一声:“要是赵镝那家伙也在,该有多好啊!” 赵权与辛邦杰闻言,脸上顿现黯然之色。 “不说他了!”大乌泰手一挥,把坐姿调正,说道:“既然都认作一家人,有些话我现在得先说清楚下。” 赵权心里小小的咯噔了下,有点怀疑大乌泰是不是又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南京府的现状,很不好!缺粮、少兵,内部虚弱、外有强敌。有些你们知道了,有些你们可能还不太了解。”大乌泰脸带苦笑地指着桌上的杯子,说道:“看看,诺大的一个南京府,我连茶叶都拿不出来,更别说酒水,所以只能让你们喝些白水。” 赵权微微地皱了下眉头。南京府情况不太好,这是他早就有所了解的。只是东北之地本来就不产茶叶,别说南京府,就算整个辽东,估计也弄不出一斤茶叶出来。而这里的田粮本就不多,要匀出些来酿酒,当然也是不太可能。 “辽东本就苦寒之地,而南京府更是苦寒之中的苦寒,这周边甚至连盗匪都活不下去。”大乌泰自嘲一笑,而后盯着赵权说道: “小权,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先在南京府这边看看,作深入的了解。一个月后,我要你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 赵权有些疑虑地看着大乌泰。 “如果一个月后,你决定要离开南京府,无论你想去哪,我绝不会阻拦。如果你想要留下来……” 赵权心里苦笑,他还能去哪?大大小小一帮人马家什,全挪过来了,难道还要再找个地方躲着吗?更何况,也没地方可躲了。 赵权回答道:“大伯伯,这个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你放心,既然我决定过来,我就一定会好好地呆下去!” 大乌泰摆了摆手,说道:“你先别应得太快,如果你决定在这呆着,那么一个月后,我会把南京府全交给你负责!” “这……”赵权再次讶然,虽然大乌泰不止一次跟他提过这事,但仍是让赵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赵权转过头看了看大岩桓,大岩桓却露出一丝释然之色。 “岩桓,你有没有意见?”大乌泰问道。 “孩儿没有意见!” “现在你们几个都在,没关系,有意见你就提,但是一旦决定了,我就不允许你反悔。” “孩儿确实……”大岩桓偷偷地看了眼厅外,确定没有其他人,而后接着坚定地回答道:“我一定唯小权马首是瞻!” 赵权心里微微一动,嘴上急急说道:“大伯伯,这事……” 大乌泰手又一挥,说道:“其他的,等一个月后再说!这一个月内,让岩桓陪你四处走走,无论你想看什么,想了解什么都没有问题。南京府现在开始,对你全面开放!” 见赵权还想说话,大乌泰面现不耐烦神色,说:“好了,你们先去吧,把那些人安置好了再说!” 赵权无奈,只得带着其他几个告辞而去。 大岩桓送完赵权回转,见到他妻子杨氏正抱着他才三个月的儿子,立在厅内。大岩桓赶紧走过去,满脸欣喜地看着杨氏怀里的婴儿,伸出一个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拨了拨他的小脸蛋。 大岩桓伸出双手,想从杨氏怀里接过孩子,却被她闪身避开。大岩桓抬头一看,却见到她脸上已经挂着泪珠,不由大急问道:“你,你怎么了?” 杨氏眼泪愈急,却并未答话,只是紧紧搂着怀里的婴儿。 大乌泰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杨氏,我知道你心里有所委屈,南京府现状艰难,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小权身上。” 杨氏抽抽泣泣答道:“父亲,儿媳不敢有委屈,只是希望,希望给我刚出生的孩儿,留条活路。” 大乌泰又叹了口气,说道:“你为我大氏留下香火,我自会珍惜。现在南京府内忧外患,你一个女人,就算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出来主持事务。小权此人,重情重义,偏又生性惫懒,不给他多些压力,他说不定哪天真的甩手便走了。 你们两个,要相信我,有小权在,当可保你们无忧。而且,以南京一府之地,换我血脉延续,这事有何不可为?” 大岩桓躬身下拜,说道:“孩儿明白!” 杨氏神色复杂地看着大岩桓,眼中泪水更盛。 …… 走出厅堂,赵权站在诺大的庭院之中,却一时迷茫,烦杂诸事突然间堆堵在胸口,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几个人看着赵权模样,有些担心。梁申示意辛邦杰与陈耀先行离去,自己默默地跟在赵权身后。 大乌泰的这个副万户府宅院,就像一个巨大的四合院,中间是一个跟足球场差不多的广阔场地,黄土铺地。四周围着一圈长廊,廊后联接着各个大小院落。 赵权身后,坐北朝南的最大院落是大乌泰父子的居所。其他三面大大小小有十几个小院,每个小院又有各自的厢房与厅堂。 赵权等人,全部安置在西边各个院落之中。东边则是大乌泰父子侍卫兵的兵营,中间的庭院实际上也是这些侍卫兵平日里操练的场所。 南面则是一些仆役的住所。 梁申在身后低声说道:“咱们先去找下侍先生他们吧。” “噢,对!”的确是得先见下老侍,赵权抬脚便走。然后才想起来,他根本不知道老侍他们住在哪个院子里。 赵驻只好缩回脚,看着梁申。 梁申一边慢腾腾地歪着脚走着,一边侧过头轻声说道:“小权,有个事,我考虑了下,还是得跟你再说下。” “申哥,你说。” “是陈耀在稿城,还有辰冰的事。” “噢?”事关辰冰,赵权觉得心里又被一根细刺扎了一下。 “我不知道陈耀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想来他也不一定会把详细的情况跟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毅中跟我说的,说是得罪了秦子绪,所以秦子绪令人把辰冰送给蒙哥。” 梁申摇了摇头,说:“其实不是,是郭筠……” “那小妮子干的?” “那天咱们离开时,你还记得吗?” 赵权点了点头,眼前出现扯着自己的衣摆,泪眼汪汪的小辰冰。 心里突然一恸,难道说那一刻,会是个永别吗? “那天你光顾着跟辰冰告别,走时瞧都没瞧郭筠一眼,所以她觉得受到了你的羞辱。因此趁着我们不在,便支使秦子绪把辰冰抢去,给了蒙哥,还签了卖身契。” 赵权愕然,随后一怒,紧接着又是一阵丧气。 感情辰冰遭受的这场灾难,源头是在自己的身上。 “小耀那天在稿城几乎疯掉了,他甚至已经杀入郭家宅院问罪,还准备把郭筠给直接劫过来。只是那小娘子也是硬气,持刀威胁,宁愿自裁,也不愿随小耀过来。”梁申又摇着头说道。 “小耀那天,当着所有人的面立下毒誓,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辰冰,而且总有一天会得到郭筠,无论她是老是丑、无论她身在何处、无论她嫁人与否、无论她是否生儿育女!” 赵权听着,心里绞成一团浆糊,欣慰、愤怒、无奈的情绪完全纠结在了一块。 “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多注意下小耀,我有些担心,此次的稿城之行,让他心性大变,恐怕……” “好的申哥,我知道了。”赵权苦笑地应道。他知道一直以来,梁申早已把陈耀当作自己精神的最大支柱,陈耀一旦出了事,赵权都有些怀疑梁申还能不能活得下去。 “我说申哥,你看你现在都年过三十了,是不是该考虑下……” 梁申斜睨了他一眼,“怎么,嫌我老了?” “不,当然没有!”赵权努出一张笑脸,说:“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令尊着想啊,你总得给梁氏留个后不是。” 梁申脸色黯然,摇了摇头不再接话。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三十二章 一守一攻 此时,两人已经步入一个院子。这院子较小,正面只有一厅两房,两边各有一个小厢房。围着中间一个小院子。 侍其轴与李治正在院中相对而坐。 赵权对着两人躬身一礼,说道:“见过侍先生、李先生。” 梁申与这两人在稿城时都见过,各自叙礼后落座。 “此次东真军能够安全北撤,首先得感谢下他们两位!”赵权笑着对梁申说道。 对于东真军北撤的详细情况,梁申还没来得及详细了解,此时几个人重新说起当日的数场战斗,令他听着不禁有些心潮澎湃。 赵权也将高丽前后一年的战事,从头至尾一一向侍其轴两人道来。听得侍其轴在心里暗暗点头不已。 对于赵权,侍其轴原来的印象是,这家伙年纪虽小,却有容人之量,御人之能,而且善于经营。倒未料到一年的时间中,他的军事能力也得到了一定的展现。虽然这些战事在侍其轴眼中,还属于小打小闹,毕竟数方投入总的兵力也就四五万人。但赵权能率东真军大部安然北撤,这已经是相当不易了。 “不知,你接下去有何打算?”侍其轴问道。 赵权起身敛衣,恭敬而拜,说道:“正想请先生教我!” 对于侍其轴的学问与能力,赵权还是相当佩服的。李治他虽然不太了解,但能被侍其轴这样眼高过顶的人引为知交,想来水平也定是不差。赵权不清楚这两个人为什么会突然跑来辽东,但他们既然愿意跟着自己来了南京府,自己当然就得想尽一切办法留下这两人。 侍其轴嘴里说着“不敢”,身子却一动不动,右手虚抬,坦然地受了赵权一礼。 侍其轴又略微沉默了下,说道:“我能不能先了解下南京府这边的情况?” 赵权看着梁申,梁申比他先到南京府城,想来情况应该会了解得比自己更加详细。 梁申点了点头,说道:“当年蒙古军灭了东夏国之后,分设了开元、南京两个万户府。南京府的管辖区域,主要是原东夏国的东南区域,包括曷懒路,直至高丽北境。” “等等,”赵权插话问道:“曷懒路在哪?” 李治掏出一副地图,在桌子上摊开,指着地图说道:“曷懒路,就是太白山以东区域,一直到高丽国境之北,南北约有千里。” 赵权一看,此地图绘制笔法与上次在五老山城时,李治给自己的那幅地图一模一样,相当详细而且比例颇为合理,心里不禁对李治有些佩服。现今这个世上,别说没有GPS,连测高测距的工具都极为缺乏,李治却只是凭着自己脚步的丈量与一些相关资料,便可绘出这样的地图,着实不易。 “南京府辖内人口有统计的户数不足五千,大概有两万人。”梁申继续说道。 这人口确实有些少,还不如洪福源治下,一个山城所拥有的人口数。侍其轴心有所想,不过没有多加评论,继续听梁申介绍。 “山林中,还有许多未统计的人口,不过初步估计,应该不会超过两万。这些山民与高丽北部的人一样,都散居于山林各处,向来不归官府管辖。不仅仅有女真人,还有一些高丽人、契丹人与奚族人。这些山民其实族群的归属都比较混乱,还有些自称渤海遗民的、高句丽遗民、定安国遗民的,什么人都有,很难细分。 南京府治下,有田亩约三万亩……” “才这么一点啊?”赵权惊讶地说道。要知道,当时在长临村,那么个小地方,整个村子都有数千亩的田地。 梁申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些田里,种植的多为杂粮,亩产量较低。” “这么点田地,够他们吃吗?”赵权有些忧心地问道。 “白山黑水之地,其实靠田吃饭的并不多,多以渔猎为主,兼一些放牧,生活一向清贫,但还不至于困苦。”李治回答道。 不科学啊! 赵权对这回答很不理解,起码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后世的东北大米,可有多么的盛产。 看着赵权疑问的神色,侍其轴从容一笑,问道:“小权,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为什么漠北的蒙古人与两辽之地的山民,都不种田?” “他们,不会种?”赵权有些不太确定地回答道。 “不!”侍其轴冷冷地回答道:“种田,会让他们失去战斗力。而且,种田多辛苦啊,哪有出去抢劫来得爽快!” 赵权愕然,不过转过头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就是中原的农耕民族对抗草原牧族与东北渔猎民族的战争史,这些人除了养些牛马,根本不会也不愿意种田。一旦碰上灾害性天气,只能逼着他们到中原劫掠。 而抢劫,是会上瘾的。 李治接着说道:“当年的渤海国,倒是盛产水稻,所产的‘卢城之稻’是贡品,不过现在已经见不到了。” “对于渤海国,还有大氏,你了解有多少?”侍其轴对着赵权问道。 赵权面现赧然之色,这些东西,他还真的了解不多。 李治说道:“大氏先祖大祚荣,为靺鞨后人,自武周时立国,因大祚荣之父曾受唐之‘渤海郡王’封号,因此称为渤海国。此国一直尊唐为宗主,推崇汉化,实行汉制,曾辖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一时强盛无两,被称为‘海东盛国’。 唐亡之后,辽东大乱,渤海国失去了唐朝的支持,被辽太祖阿保机一攻而灭。前后历时两百二十年。大祚荣之父,原名乞乞仲象,‘大’氏为其自创姓氏。渤海国灭后,王族后人四处流离,据说有一支在高丽。另有一支便是此处之主,大乌泰。” 赵权恍然而悟,至此才大致搞明白了大乌泰以及渤海国的来历,看来这个大乌泰先祖也算是一方霸主,只是传到现在已近没落。不过看着似乎比高句丽的王族好些,起码还守着一个南京府的地盘。 “大乌泰将军那边,怎么说?”侍其轴又问道。 赵权有些苦恼地回答:“他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先四处认真看看,再作决定。” “也好……”侍其轴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你觉得,南京府现在最大的隐患是什么?” “南京府这边问题不少,人少地贫,此次南征又损失了不少人马,然后还得安置此次高丽的移民,马上就要过冬了……不过,要说目前最大的隐患,当属斡赤斤!” 侍其轴面现嘉许之色。 “此次只不干已经身死,虽然我们暂时封住了消息,但撒吉思回到开元府之后,再过一阵子还找不到只不干的话,斡赤斤自然会猜到事情前因。他首先当然会去找忽察麻烦,但也不排除会把怒火直接发泄到南京府这。我估计……算下来,可能最迟明年开春后,将得与开元府一战。” “你觉得有南京府能几分把握,能挡住开元府的进攻?”侍其轴点了点头,又问道。 赵权心里苦笑,老侍这明显是带着考究的味道,虽然心里有些小小的不爽,但他还是提起精神来,认真回答: “斡赤斤要是集结所有的蒙古牧民成军,二十万之数应该还是有的。不过对付南京府,他不会耗这么大气力去组织这样的大军。东辽军已经基本废了,辽阳军肯定会置身事外,因此我估算开元府在半年之内,最多应该有四五万的兵力。 南京府上下,如今七拼八凑,加上六百的高丽兵,兵力最多不过四五千之数,十倍差距,可以说,正面对敌,毫无胜算。” 赵权停下,看着侍其轴默不吭声模样,只好继续说道: “抛开南京府的储粮问题,即使有四五万军队来攻,我想凭着这座山城,守上一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当然,光守击退不了斡赤斤,我会再炼几支精兵,总数不过千,一旦南京府受攻,便派出这些军队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侍其轴闻言,眼睛一亮。 “是的。”赵权扯过李治的那张地图,说道:“你们看,开元府统辖的区域,包括斡赤斤的领地在内,十倍于南京府,如果我们能够出击的话,这些便全是漏洞。蒙古人不善筑城,也不喜居于城内,只要找到他们聚居之地,寻求一击而退之机,当有胜算。” “嗯,也算是围魏求赵之策。”李治在边上说道。 中原王朝与草原牧族之战,一向以守为主。一方面是马力不及蒙古人,另一方面是有太多的土地财产需要保护,而且一入草原,时常千里不见人烟,很难寻找牧民的聚居之地。 但是这些对于和开元府比邻而居的东真军来说,都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敢不敢出击,有没有一击而退的组织纪律性,当然还需要对开元府各处地理条件的充分掌控。 “但是,一守一攻,还是不足以击退斡赤斤,最终还是需要看忽察那边。”赵权接着说道。 “忽察那边?”侍其轴抬眼问道:“你希望他,做些什么?”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三十三章 主公 赵权想了想,说道:“我希望他能拿到汗王的一些敕令,来阻止斡赤斤。或者是调一些蒙古兵来,支持下南京府。当然,如果忽察之父能够……” 赵权话虽然没说完,但在坐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如果贵由能夺得汗位,这一切问题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侍其轴却摇了摇头说:“你,还是有些天真啊!” 语气中虽有些责备,侍其轴心里还是很满意的。这赵权,能想出一守一攻两条计策来应对斡赤斤,已经是难能可贵。起码没有说想全部溜出南京府,寻找其他地方躲藏。 最让侍其轴满意的是,赵权有斗志!而且是能够感受得到,隐在骨子里头的一股,相当坚韧的斗志。 “小权,我想问下,你对于蒙古人的看法。”侍其轴问道。 “嗯,你指的是什么?” “这样说吧,如果斡赤斤派大兵来袭,你是否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忽察身上?” “这个当然不会!”赵权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如果忽察要求你对他效忠,你是否会答应?或者说,如果蒙古国要收回南京府的管辖权,你是否会如实交出?” “对忽察效忠?”赵权脸露迷茫之色,这点他还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 李治看着侍其轴,却有些担心,他是知道,侍其轴此人,外表看着丝毫不拘小节,但心里头对蒙古人却是鄙夷至深。如果不能找到一个让他信服的汉人,来辅佐其恢复汉家对中原的统治,他很可能宁愿将一身本事埋没于山林之间。 “忽察,他是绝无可能要求我向他效忠的。”赵权想了一阵,开始缓缓说道,“当然,忽察不会,并不代表其人不会。无论是谁,我都不可能向一个蒙古人效忠!” 此时,赵权脑海中出现了蒙哥,还有忽必烈,这是一个一想起来都会让他感到有些哆嗦的名字。但是赵权随即狠狠地咬了咬牙,说道:“他,也不行!” “谁?” 赵权摇摇头,感觉自己的思路渐渐清晰,语速也渐渐加快。“我赵权此生,不可能对任何一个蒙古人效忠,也不可能为了蒙古人而战。不过,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打造出一支蒙古人的铁师,让他们为我而战!” 侍其轴闻言一怔,与李治相视,哈哈而笑。 赵权脸色微微一红,说道:“小子狂妄,让两位见笑了。” 侍其轴却站起身来,对着赵权束手而拜。赵权赶紧起身,想撑起他的双臂,侍其轴却坚持着把礼行完。 “你若不嫌弃,我,侍其轴,与李治,当穷一生之力,辅佐主公成就大业。”侍其轴朗声说道。 主公?大业? 赵权听得顿时便蒙了,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到三国时代。 梁申在旁,颌首而笑。 李治却是一脸愤懑,自己一声未吭,怎么又被那厮拉上船去。不过这个时候,他当然不可能出言反对侍其轴的话语。 “不,不……”赵权有些慌乱地摇了摇手。虽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去效忠某个蒙古王公,甚至是忽必烈。但也更没想过,所谓的“主公”跟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关系。 “怎么,你觉得我老侍不够资格吗?”侍其轴脸色一板。 “那当然不是!”赵权的两只手摇得更加剧烈了,“我……只是……” “只要你不嫌弃我们两个老头子,我自当为你解决目前烦忧。” 赵权心里一阵苦笑,知道此时再多说推脱的话语,只能让老侍心生芥蒂。于是对着侍其轴躬身一拜,“如此,多谢侍先生、李先生。但赵权如今一无所有,只能先委屈两位。” 侍其轴当然知道,现在跟赵权谈什么官职或是待遇,那无疑是件很可笑的事,他自己也根本没有在意过这种事。 能找到让自己愿意去辅佐的人,这才是他最为在意的事。 四人重新入座,侍其轴当下详细地给赵权分析了斡赤斤的情况,而且着重提醒了赵权一点。如果斡赤斤现在开始,要集中兵力到和林去争夺汗位,那么他一定不会对南京府发动大规模的攻击。而一旦贵由争得汗位,那反而是南京府危机的开始。因为说明斡赤斤已经与贵由和解并支持其上位,而这种和解的首要条件,显然便是贵由必须放弃对辽东的控制权。 因此,窝阔台去世,贵由一旦登上汗位,那才是南京府面临的最大危机! 赵权细细琢磨一番,确实如此,这才觉得刚才自己把希望寄托在忽察或是贵由身上,的确有些天真了。 不过侍其轴信心满满的跟赵权保证,他会亲自去解决斡赤斤的事,赵权也乐得将这个目前南京府最大的隐患,全部扔给他去处理。 此后,几个人又对南京府的一些事务做了大致的分工。大乌泰给了赵权一个月的时间,虽然赵权已经被侍其轴完全坚定了留下的决心,但也不可能现在就去全盘接管南京府的各项事务。 主要的分工还是在于,要充分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把南京府所有的资源及家底了解清楚。这样才有可能有的放矢,开展下一步的各项事务。 赵权将南京府全境地理、地形的绘制,以及山民人口的统计全部交给李治;将南京府所有的田亩、农具、粮种、牧马,以及其他相关副业的了解,交给了梁申。自己则领了在兵力、军械方面的事务。 赵权与梁申一直谈到了天色将暗,才告辞离去。 虽然一整夜心神不宁,而无法安稳入睡。但第二天一早,赵权还是得提起精神,与李毅中等人,去见了列维以及权氏兄弟;去见了领着三千高丽人一同过来的李元与赵玄习。第三天又随着大岩桓去见了东真军的几个千夫长与各位百夫长。 还有高正源的安置。 又专门辟了块地,把带回的在高丽之战中阵亡的东真将士骨灰安葬。 日子,就这样开始在一天天的忙乱之中度过。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三十四章 权总管 一忙起来,时间便过得飞快。转眼之间,一个月便如梭而过。 南京府完全按照大乌泰所预想的那样,迎来了一个全新而充满朝气的管理团队。 在大乌泰的主持下,赵权以“南京府权总管”身份,正式开始主持南京府军政与民政的全面管理。 这个“权”字,是李治给的建议,意思是“临时管理”,这个称呼让赵权觉得很喜欢。 南京万户府,名义上的总管是忽察,当然他也从来没管过南京府的任何事情,甚至连往来的文书签字都不曾过问。之前都是大乌泰以万户府副总管职位统管南京府军民事务,如今虽然向赵权移交了管理权,但副总管身份依然保持。 毕竟,总管一职的任免,需要报经蒙古国汗庭之后,才能生效。而赵权最不想的,就是经受蒙古国的任命,他觉得这种任命对于自己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权总管”的职位,也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支持。包括梁申、辛邦杰,以及侍其轴与李治,他们的出发点未必相同,但是都一致地认为,无论接受蒙古国的所授予的哪一种职位,都会让他们觉得别扭。 而对于东真军旧部来说,赵权的这种身份,只是一个代管的身份,与他们对大乌泰的效忠或是原有的管理体系没有任何冲突。 赵权成立了一个临时管理委员会,用以对南京府进行事实的管理。其中侍其轴负责外事部、梁申负责内务部。 赵权本来要让大岩桓负责军部,但是被大乌泰否决,大岩桓也坚辞不任。只好另外设立一个卫戍部,交由辛邦杰负责。 管理架构虽然算是比较清晰,但下面的人员与各部门事务权限还未厘清。只能先这样,在实行的过程中慢慢调整。 在十月十五这天举行的,南京府临时管委会第一次会议上,大乌泰正式宣布自己从此准备开始安享晚年,不再管理南京府任何事务,只负责含饴弄孙。除非南京府有外敌来犯,否则一切事情,全部由以赵权为首的临时管理会负责。 这是一个责任,也是一个巨大的压力。 而此时的赵权,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他都必须开始去承担这种责任。 临时管委会刚一成立,一个麻烦就来了。 是洪福源派人快马而来的求助信。 大川镇与只不干的那场战斗,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了。大家都早已预料到斡赤斤会抓紧派人彻查此事,并开始向南京府发难,但是谁都没想到,斡赤斤会把矛头首先指向洪福源。 只不干失踪,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判断出来,必定是忽察与东真军所为。难道说是和林那边事情有了变化,忽察通过窝阔台汗对斡赤斤施加了某些影响的缘故? 这是赵权做出的第一个判断。 但是,这个判断被侍其轴直接否定。 辽东距和林近五千里的路程,即使忽察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和林,立即取得窝阔台汗的支持后,再快马赶到开元府,时间上也根本来不及。 不过,这并不是大伙儿争论的重心。是否要对洪福源施以援手,成为摆在大家面前,一个很棘手的事情。 之前与洪福源达成口头上的不平等协议,确实是形势所迫。按侍其轴的意思,这种协议是可以不用去理会,而且关键是南京府现在根本不可能派出多少兵力,去支持洪福源。 少了没用,多了以南京府现在的情况,根本承受不了。即使倾尽南京府所有的储备,也支撑不起一次千人以上部队的长途战事。 救,是肯定要救的! 这是赵权很坚定的意见。 “人无信不立,一言为重百金轻。我觉得,咱们将来,还是应该将诚信放在第一位置,慢慢地塑造自己的诚信形象,这样子今后无论在内部管理,还是对外事务的处理上,都会简单轻松许多。”赵权对大伙儿说道。 “确实如此!”首先表示赞同的是李治,“诚以修身,信以立世,诚信者,天下之结也!” “国以义立而王,国以信立而霸。”侍其轴也表示的一定程度的支持,对他来说,搞阴谋诡计,没有任何的心里障碍,但从长远来说,一个掌权者愿意执行“以信立国”之道,对于辅佐者来说,当然是件好事。真的能够如此的话,起码自己不用担心鸟尽兔死之忧。 而赵权其实纯粹只是想从现在开始,为南京府打造一个尽可能完美的品牌形象,这样以后对外开拓商业,就可以事倍功半了。至于立国、霸国什么的,还远非他现在有心思去琢磨的事。 从是否要救援洪福源,扯到“国以信立”,这话题似乎有些偏了。众人重新回到如何为洪福源解困的问题上。 详细地询问了洪福源派来的信使后得知,开元府那边派出的人还是撒吉思,已经在南下的路上,要求洪福源在五老山城等候,并且向其解释清楚只不干的失踪问题。否则开元府将兴兵直接扫平沈州千户所。 “我愿意走一遭,不需要一兵一卒!”侍其轴主动请缨。 赵权有些惊讶地问道:“你一个人去,如何能退开元府之兵?” “呵呵,老夫有条三寸不烂之舌!”侍其轴嘻嘻一笑,随后正色说道:“斡赤斤既然给了洪福源提前的通谍,起码说明一点,他们并不想马上开战。这是其一。 其二,斡赤斤不找我们,却去问罪洪福源,也许是觉得南京府难啃,也许是因为有其他的原因,不管如何,他给南京府留下了一定的余地,说明此事可谈! 其三,撒吉思此人,看似奸滑,实则既无控局之手又无掌军之能,只要给他一些利益,我想是可以劝其退兵。” “只是……”侍其轴皱着眉头说道:“南京府,现在还能拿出什么东西给他呢?” 的确,如今的南京府一穷二白,除了诺大的地盘,几乎什么都没有。今年在朔州的屯田收获不少,但千多里北撤的路上,数千人食用,如今所剩也是不多了。来年青黄之际,显然又会是一段很难熬的日子。 众人都看着梁申,梁申只能苦笑地摆了摆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实在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赵权想了一阵,让人把列维叫来,与梁申跟他一起细细探讨半天,而后拿出了一个相当完整的方案。 这个方案,完全超出了侍其轴的想象,让他觉得匪夷所思却又挑不出毛病。他看着赵权的眼光再次发生了一些变化。 时间比较急,赵权干脆把陈耀派给侍其轴,让他在路上跟老侍详细解释自己的方案。这个做法让老侍有点受伤:为什么这个方案,那个小胖子听一遍就能明白,自己却依然被绕晕了出不来。 辛邦杰的卫戍部刚刚成立,还需要调整原来东真军的架构,包括李毅中在内的几个小伙伴,至今依然没有任何职位在身。因此随着侍其轴南下的陈耀,从正式身份来说,还不如带着九个护卫的十夫长封扬。 在路上,侍其轴花了两个晚上,才终于大致搞清了赵权的整个思路与细节。 七天之后,一行人终于赶到了五老山城。不停不歇的赶路,即使是自称强健的侍其轴,也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三十五章 补偿 当满身疲惫的侍其轴被迎入五老山城时,面对的是更加憔悴的洪福源。 而洪福源一见到东真军连侍其轴在内,只来了十二个人时,脸色大变,几乎就想立时发作。 侍其轴却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你放心,有我老侍在,一人足以抵万兵!”说完,便让洪福源招待自己梳洗,爽爽地泡了个澡之后,才神清气爽地整装出来,重见洪福源。 洪福源黑黝的脸上,已经是一片铁青,目光如欲噬人般地盯着侍其轴。 侍其轴大大咧咧地坐着,手指头往侧边一勾,说道:“茶来!” 边上便有一位侍女端来茶水。 侍其轴美美地轻啜了一口茶水,又微眯着眼叹了口气,嘀咕道:“还是你这好啊!南京府那,连个茶叶都没有!” 随后,侍其轴又对着洪福源轻轻一笑,说道:“我说老洪啊,别一见我就板着一张脸好不好!我这不是过来帮你解决问题来了吗?” “东真军就没人了吗?还派你这个糟老头过来害我?” “害你?”侍其轴一脸惊讶,“说说,我哪一次害你了?” “哼!”洪福源强压着自己的满腔怒火,恨声说道:“要不是你鼓动,我会给东真军让路吗?现在好了,你们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我顶这个罪!” “老洪,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这毛病不改,可真的不行!”侍其轴语带鄙夷,“你又想保存实力,又不想得罪于开元府,还想讨好东真军。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起码,我为你的谋划,让你一兵一卒未失,还得到了东真军的支持!而你现在竟然还嫌弃于我?要真是这样的话,我看你也别在这呆着了,趁早回高丽,还能指望谋个一官半职,再找个角落窝着当富家翁,岂不更好?” 洪福源被他的话气得脸色由青转红,又怒声说道:“东真军当初答应我,我要受敌攻击便来助我。好,开元军马上就到了,你准备用刀还是剑御敌?” “好了,别再耍脾气了,跟我好好说说详细的情况,我才能帮到你啊!” 洪福源只得气哼哼地坐下。 撒吉思在石沟村被击退之后,整支军队便丧失了斗志。在东真军后部领着高丽人北撤之后,撒吉思才从大川镇往西,直接走辽阳回到开元府。 只不干的一千侍卫军一人未回,虽然知道只不干可能已经战死,但一直未见尸首,斡赤斤已经连续派遣两批信使来五老山城,要求洪福源彻查此事。 虽然洪福源也知道只不干基本不可能生还,但他也没有亲历大川镇的战斗,而且就算他知道也不敢如实汇报,只能一味搪塞。 这次却已经糊弄不过去了,据说撒吉思领了数千人马过来,如果洪福源再没有一个令其满意的解释,便要求洪福源自己去开元府面见斡赤斤。 去开元府,洪福源哪里有这个胆量。可是,要想正面对抗开元府的军队,洪福源同样也没有任何信心。一旦引得蒙古人发狠全力来攻,五老山城与横岗城哪怕再坚固,也是会被打得连渣渣剩不下一点的。 “此次会是撒吉思过来吗?估计有多少兵力?”侍其轴问道。 洪福源点了点头,说道:“是撒吉思,兵力,可能有个四五千吧。” 侍其轴白了他一眼,这个时节,斡赤斤不太可能派出四五千人马,千里迢迢地过来问个罪,估计洪福源也只是自己瞎猜。不过,只要是撒吉思过来,那这事便已经有七八成把握可以应付得过去了。 “好了,这事交给我,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你,一定会把问题解决清楚的。” 洪福源闻言,颓然叹气而坐。 第三天,撒吉思终于过来了,但是只带了三百人过来。洪福源看着侍其轴的眼神便有些讪讪。 在洪福源把三百个蒙古人全让进五老山城之后,撒吉思才进入城中。城内的守军与封扬等人,全被赶至城门处。将台下的阁楼内,只有撒吉思、洪福源、侍其轴与陈耀四人。 “撒吉思大人辛苦!”侍其轴先站起身向撒吉思问好,但撒吉思一脸木然,只是曲指轻轻捋着自己的白胡子。 侍其轴也不在意,继续恭声说道:“在下侍其轴,为洪将军知交……” 洪福源眼睛一瞪,他没料到侍其轴会把自己跟他的关系直接在撒吉思面前表明。 侍其轴又指着边上的陈耀说道:“这位是赵权的亲外甥,撒吉思大人应该见过,赵权现在南京府暂时替忽察王子打理各项事务,因此派陈耀作为他的代表,前来拜见大人。” 陈耀对着撒吉思抱拳一礼,并未开口说话。 对于这个小胖子,撒吉思倒是有些印象,他稍微地点了点头。 “只不干已经被忽察王子杀死了!”侍其轴一语惊人,让其他几人同时一震。 “你……”撒吉思虽然早已料到只不干凶多吉少,却未想到侍其轴会毫不含糊地把这事直接捅出来。不过他心下也不认为除了忽察之外,还有谁敢杀了只不干。 当然,撒吉思更是绝不会想到,杀只不干的人,就是站在侍其轴边上,一脸惫懒之色的这个小胖子。 “这事,无论是洪将军,还是东真军,都有责任。”侍其轴继续说道,洪福源的脸又变成了铁青色。 “只是,现在忽察王子已经去了和林,只要他一回来,我等一定劝其前往开元府领罪。”侍其轴这一通话,把撒吉思带来的满腔怒火一下子给摁回肚子里去。侍其轴的意思很明白,杀只不干的人是忽察,如果要问罪,最好是直接去和林。至于忽察回来后,有没有人劝得了他去开元府,那就不是他们的责任了。 而洪福源莫明地被安上了与东真军同等的“从犯”责任,在一边只能喷着怒气,而无法插嘴。 “斡赤斤王爷的长子被杀,就凭你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想揭过去?”撒吉思冷冷地说道。 “当然不会,该我们承担的责任,我们一定会进行补偿的。”侍其思的脸上,带着恭敬而从容的笑意。 “补偿?你们补得起吗?我就先杀了你们几个,再去铲平南京府!”撒吉思一声大喝。 “大人息怒。且允许我提个小小的建议。”侍其轴说道。 撒吉思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一直听说大人素有大才,深得斡赤斤王爷器重,这些年已是王爷不可或缺的臂膀。前些时候,在下曾经去了趟和林,也见了其他几个王爷,如今看来,论行商蓄财,没有一个王爷可以与斡赤斤王爷相比。这显然全部都是大人的功劳,令在下着实佩服!”侍其轴恭声说道。 撒吉思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了,侍其轴觉得自己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只不干是王子,忽察也同样是王子,他们之间的争斗,说句实在话,根本不是我们这些人可以评判的。但是,此事既然与洪将军及东真军都脱不了关系,我愿意给予一些利益上的补偿,相信我,大人对此一定会感兴趣的。 在此之前,东真军大乌泰将军曾交待过,无论大人愿不愿意接受这些补偿,未来两年之内,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东真军绝不会为了忽察,而对开元府有任何的不友善的行动。” 撒吉思心里一动,侍其轴这话他当然听得明白,意思是如果斡赤斤与贵由因争夺汗位而发生战争,东真军会保持中立,而不会趁机对开元府发动攻击以牵制斡赤斤的行动。 虽然开元府未必会怕了东真军,但毕竟也是一个硬骨头,关键在于这个骨头即便是啃下去,在南京府那个穷地方,也绝捞不着任何的好处。这也是撒吉思建议斡赤斤,先向洪福源发难的主要原因。 东真军的这种保证未必可信,但好歹也算是一个态度了。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三十六章 奸商 撒吉思略微沉吟,而后说道:“你,先说说看。” 侍其轴却未答话,而是转过头问洪福源:“我想先问下洪将军,沈州千户所,每年须向东道诸王提供多少粮食?” 洪福源惊讶地看着侍其轴,不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是什么,犹豫地回答道:“去年秋天至今,大概有四万多近五万石的粮食吧。” 侍其轴看向撒吉思,撒吉思默默地算了下,说:“差不多是这个数。” “好,那咱们就按五万石粮食计算。明年开始,南京府愿意每年翻倍向开元府无偿供应。” “翻倍?一年十万石?南京府有那么多的粮食吗?”撒吉思满脸不信。 “这个请大人放心,我们可以向洪将军购买。” “跟我买?”洪福源已经被侍其轴整晕了。 “是的!你这里每年是无偿向开元府供粮,我可以向你购买,而后免费供应给开元府。这样你每年就有一笔不错的收入了,帮你减少了这么大的压力,事后你得好好谢谢我!” 洪福源没去理侍其轴嘻嘻哈哈的笑脸,他脑子飞快地转着,却依然搞不明白侍其轴为什么会这么做。 撒吉思在心里略一琢磨,就大概理解了侍其轴的意思,只是一年多增加五万石的粮食收入,对他来说没有太多意义。开元府的军队,也就是出征高丽时才会需要粮食,其他时间根本没人吃。多增加五万石粮,还打动不他的心思。 侍其轴对陈耀点了点头,陈耀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壶,取过两个杯子,倒满。楼阁之中立刻充斥着醇浓的酒香。 “好酒!”洪福源与撒吉思不禁同时夸道。 “这就是石忽酒,想来大人听说过。”侍其轴指着酒杯说道。 “石忽酒?”撒吉思惊声问道。当时他要拉拢赵权去开元府,有一大半原因是石忽酒,凭着他对商业的敏感性,他深深地知道这种酒会在蒙古贵族那引发什么样的效应。 撒吉思忍不住端起酒杯,轻茗一口,随即脸露陶醉之色,“果然是好酒啊!” “这酒在稿城时,销售价格是一两一斤,但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因为此酒酿造极为不易,差不多要百斤粮才能酿出一斤酒,成本极高。” 陈耀在边上听着,心里狠狠地鄙视了老侍一把,这石忽酒需要经过数遍蒸馏,其中难免损耗,但撑死了也就六七斤就可以蒸出一斤石忽酒。他给老侍报的成本是每斤酒需要十斤粮,这老侍一转头竟然又翻了十倍。 这才是奸商啊! 侍其轴看着撒吉思,等着他消化自己的说辞。 在高丽时,撒吉思就跟稿城军的一批人详细打听过石忽酒,知道这酒的价格确实是一两一斤,而且据说买酒还需要很多条件。要么跟稿城军领军人物相熟,要么就要去石忽酒楼大笔消费。因此对于侍其轴说的价格倒也没有任何疑问。 侍其轴见撒吉思微微颌首,这才继续说道:“这酒的价值,以大人对商业经营的敏感性,我就不再多说了。我想一斤卖个五两是绝不会有问题的。” 洪福源与陈耀同时睁大了双眼,撒吉思却是微微点头。五两一斤的酒听着很贵,但前提是要卖给适合这种酒的人。他已经开始在默默地计算着,如斡赤斤这样的家族,一年内可能会消耗多少斤这种酒。 “如今,辽西辽东这边的粮食均价,差不多一两银可以买到两石粮。”侍其轴说道。 洪福源张着嘴,刚要反驳,却被侍其轴狠狠地瞪了一下,只好闭上嘴巴。 两辽地区从来缺粮,粮食也很少成为大宗的交易品。普通平民百姓是有可能一两买到两石甚至三石粮食,但那是在七八月份刚收成的时候。春夏青黄不接之时,粮价便可能飚到每石一两甚至二两以上。 但是撒吉思从来没有插手过粮食的生意,这个价格他还真不太敏感,只是年均算下来,似乎也不差。因此他依然没有说什么。 “所以,大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每年可以免费向你供应这种石忽酒,以替代粮食。” 撒吉思眼睛一亮,说道:“说详细点!” “开元府每年从沈州这边会得到五万石粮食,在下刚才已经答应过大人,一年愿意为沈州承担十万石粮食的供给。折算成银,大概是五万两,也就是说我每年可以免费给大人——或是开元府提供五万斤的酒。” 陈耀在边上脑子飞快地转着:五万斤酒,按成本计算的话,最多需要五十万斤粮,一石百斤,也就是需要五千石的粮。 撒吉思默算了下,有些不相信,问道:“你的意思是按一斤一两折算给我们?” “不!”侍其轴脸露和煦笑容,说道:“一斤一两的折算价,是给大人的……” 撒吉思有些疑惑地看着侍其轴,侍其轴很坚定地点点头,而后坐下,端起茶杯,茶却有些凉了。他皱了皱眉头,手指头朝外一勾,门外一个侍女赶紧进来给他换了杯热茶。 撒吉思眼中精光乱闪,半天后才终于停下来,随后又出现一些迷惑神态,犹豫着问道:“这样,我,嗯,开元府一年能有多少收入?” 侍其轴对着陈耀扬了扬头,说实话,算这种东西,他自己也有些晕,不过陈耀应该更擅长。 陈耀终于睁开一直眯着的小眼睛,对着撒吉思略行一礼,清咳一声,说道:“五万斤的酒,进价按一两算,成本为五万两;销售价按五两算的话,总售价可达二十五万两。 因为原来沈州向开元府每年供应五万石粮,另外五万石是我们侍先生答应给大人的,可以算是纯利润。这样的话,大人每年可以掌控的利润,最多可为二十二万五千两!” 撒吉思猛地抽了一口冷气,他辛苦为斡赤斤打拼多年,如今每年进帐的钱财绝不会超过两万两银,而这一单就能赚到二十多万两?这还是一年的利润,以后只要双方不打战,这生意便可一直做下去。十年,就有两百多万? 撒吉思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关键中关键,听这小胖子的分析,显然他们不打算把真实的情况告知开元府,意思是只要自己够狠,二十多万两利润完全可以纳进自己的腰包。一年多给开元府两三万两银,斡赤斤应该就已经很满足了。 当然,需要多少钱来弥补斡赤斤失子的愤怒,还需要再精确计算下。但撒吉思很有把握的一点是,斡赤斤对于自己这个不争气的长子,其实从来没有在意过。只不干之死,只是让斡赤斤觉得面子与威严受损,倒也并不是特别的心痛。 边上的洪福源开始坐立不安,眼睛不停地瞟着侍其轴。 陈耀转过身,对着洪福源又是一礼,而后说道:“洪将军,侍先生愿意为沈州这边负责每年的供粮任务,向你采买的粮食,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用石忽酒折算。不过,酒的价格要按一斤二两。” “为什么……”洪福源怒哼一声。 “石忽酒酿造成本极高,南京府财力有限,需要洪将军帮忙承担一部分成本。而且,即便是二两一斤的价格,利润也极高。我帮你算过了,你提供十万石粮给我们,换两万五千斤酒,按五两一斤卖出去,便有七万五千两银的收入。你要知道,现在每年沈州这里不但没有收入,还要支出最少五万石粮,这样一进一出,你每年的收入最少增加十万两银。 当然,你要是不想要酒的话,也行。我们可以按两石一两的价格,跟你收购粮食。只是这样的话,沈州每年的收入会减少一半。” 洪福源哈着嘴,已经完全被陈耀绕晕了。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是这个小胖子说的似乎又有道理,本来每年要负担最少五万石粮,现在不但有人给付钱,还能有酒的收入。 这种换算方法,别说洪福源死活搞不清楚,就是侍其轴到现在为止也不太明白。他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么个几番折腾下来,开元府与撒吉思肯定是赚到钱了,洪福源当然不可能亏,南京府的收益却是更加可怕。可问题是,这么多的利润,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要说纵横之术、帝王心法,侍其轴不敢说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但起码目前还没见到能让他心服之人。可是这种绕着弯子的生财之道,的确是把他给惊到了。别说自己远不如赵权的计算能力,就是眼前这个小胖子,自己都比不上。 一年多时间,没想到当时看似懵懂无知的一个少年,如今竟然也开始成长起来了。看来,战争真的是很锻炼人呐! 心生感叹之中的侍其轴,却绝不会想到,这种把戏,陈耀早在七八岁时,就随着小舅,通过以酒换盐的方式,从丁武等人那里大捞了一笔。现在的方式,无非是把生意稍微做大了一点而矣。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三十七章 诚信 “这里还有几个问题,需要向两位说明一下。”陈耀又朗声说道。 撒吉思与洪福源只好停下脑子中越来越乱的计算,对着陈耀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一是,酒的酿造需要时间,所以如果你们需要酒的话,洪将军这边就得先把粮食拉到南京府去。来年,等酒酿好之后,我们会分批把酒供给你们。” “这个没问题!”洪福源还没开口,撒吉思先开口替他答应了下来。 “二是,酿酒损耗太大,十万石粮最后能酿出多少酒,现在还不好说。如果酒到时不够的话,我们可以用盐来抵。” “盐?南京府还有产盐?”洪福源惊声问道。 “现在还没有,不过……”陈耀咧着嘴笑着说道:“明年,应该就会有了。” 撒吉思的眼珠子转得更厉害了,两辽之地,一向缺盐,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而开元府往北,甚至包括漠北万里之地,那是几乎都见不到盐池的。如果南京府可以供盐的话,这利润无疑比酒还高! 盐,在任何时代都是暴利品,因此每一个朝代的政府对盐都是实行专营制度,控制程度远远超过酒的销售。但是蒙古国现在的内政管理,还没有涉及到辽东之地,更别说是辽东最为偏远的南京府。 而南京府靠海,对于赵权来说,从海里弄些盐,简直就是一件比酿酒还轻松的活。 “第三,石忽酒虽好,但饮之易醉,所以请勿贪杯!”陈耀说着,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侍其轴在边上清咳一声,接过陈耀的话头,说道:“南京府地处偏远,百废待兴,今后还会有许多东西准备对外售卖。如果两位有兴趣的话,咱们可以继续探讨一个长远的合作计划。” 撒吉思的眼睛开始热切地盯着侍其轴,显然侍其轴话中的意思,是要跟他而不是开元府合作。 “此后,只要是南京府生产出的东西,撒吉思大人可以负责开元府以西区域的销售,这个销售范围可以一直到漠北,甚至是西域!洪兄,可以负责往辽西及中原的销售。我们可以把这种销售称为,嗯,渠道专营。”侍其轴其实也不太明白,赵权口中的“渠道专营”是什么东西,但大概意思,应当是如此了。 不过,之前赵权曾特地交待过,绝不可将高丽与日本的销售权放给他们,因此侍其轴没说,那两人也根本没想过。 撒吉思眼前,已经冒出一堆的金光、银光,那是西域各国各式的金币与银币,似乎正在滚滚着扑向自己的怀抱。 “如果两位没有其他意见的话,此事咱们就这么定了如何?沈州的粮食到位之后,第一批酒,我们可以在来年正月时交付。”侍其轴神清气定地说道。 “好,我看就这样吧,洪将军,你立时调拨十万石粮,送去南京府。”撒吉思对着洪福源吩咐道。 洪福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反对什么,只好低头受令。 “还有,撒吉思大人,斡赤斤王爷那边……”侍其轴又低声问道。 撒吉思轻轻摇了摇手,说:“这事,我去处理吧。”随即眼睛一睁,对着侍其轴说道:“明年一年之内,要是没有五万斤石忽酒送来,你是知道后果的!” “当然!”侍其轴昂首回答,“大人请放心,南京府要生存,离不开大人的庇佑,而且南京府今后,一定会将诚信放在第一位,想要经商,没有诚信那是不可能的!就像这次,本来我们可以不来,但既然答应了洪兄,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跑一趟的,以示诚意。” 诚信?洪福源在心底冷冷地哼了一声。不过无论如何,侍其轴的确是帮他化解了这一场危机,他还是不得不领下这份情。 只是,这种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数钱的活,着实让人觉得憋屈。 洪福源摆了一场丰盛的晚宴,招待撒吉思与侍其轴,一壶石忽酒让撒吉思与洪福源完全坚定了合作的信心。几人越谈越高兴,待到宴席散时,三方的合作生意已经到了每年百万两之巨。 只是不知道,如果只不干地下有知,因自己身死而带来如此巨大的经济拉动值,是否可以瞑目了。 …… 赵权皱着眉头看着桌上的饭食:一大盆稀粥,数碟小菜。 他知道南京府的存粮已经快没了,但是堂堂副总管万户府的伙食,就这模样,未免也太寒碜了吧。 不过赵权当然不会对这样的伙食标准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大乌泰的放权,便意味着南京府所有的问题都需要自己去面对与解决。包括副总管府餐桌上的饭食。 只是,现在需要他去解决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南京府外表俨然,内部盘根错节,绞成一团。 让赵权有些意外的是,忽察走后,南京府内竟然几乎没有蒙古人留下的任何势力,看来忽察这个神经大条的人,对南京府的管理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过。 但是,依然有两股主要的力量正在纠缠不休。 一是东真国的残余势力,多为原来蒲鲜万奴手下,随着大乌泰降蒙后留在南京府。但是这些人多已老去,即便有留下子侄,也多是在东真军内效力。 而民政管理这块,却已经被近些年迁居至此的汉人把控。这些汉人,不仅开始与东真旧部相争,甚至与赵权等人也隐然对抗。 但是赵权始终找不出这股势力的源头,因此也让他无从下手。 正在神飞天外的赵权,被边上的梁申轻轻地踹了一脚。他一抬眼,才发现桌上碗筷已经收拾干净,杨氏正含笑地看着他抓在手中的那双筷子。 赵权赶紧站起身,叫了声“嫂子——”。 杨氏接过赵权倒递过来的筷子,随手交给身边的侍女。临去时,眼睛在赵权身上温温地剜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很复杂,一点儿责怪、一点儿埋怨,好像,还有那么一点期盼。 这让赵权微微一怔。 杨氏退下之后,大乌泰开口说道:“小权,最近,府城之内,粮食有点紧张啊……”未等赵权起身说话,大乌泰对着他摆了摆手,接着说: “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任何责怪与催促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们在想办法。我的意思是,如果需要的话,我——嗯,是否需要,也可以帮一些忙。”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三十八章 缺粮 赵权心里一动,问道:“大伯伯,我想知道,往年南京府有缺粮吗?都是怎么解决的?” “往年嘛,也缺。不过似乎没有今年这么严重。这两年,都有让人找辽西那边去借一些过冬的粮食。不过——代价挺高的。” 赵权心里有些疑惑,说今年比往年严重,指的是多了三千的高丽人吗?可是这些高丽人都带着自己的过冬粮食,根本就不占用南京府的存粮。而且东真军因为战损,就食人数比往年更少。怎么可能比往年更加缺粮呢? 辽西距南京府,路程近两千里,怎么会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借粮?这路上的损耗得有多可怕? 大乌泰苦笑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南京府这些年战事不多,既使有出战,最后分得到手的东西也没多少,一到冬天就很难过,府内能换粮的东西,基本都已经换光了。当然,你要是需要,还是能再找些铠甲或是马匹什么的,再去换一些。” 赵权知道大乌泰一向不管府内民政事务,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么平常这些事,都是谁在管?大岩桓,就更不可能了,难道是…… 赵权心中念头急转,嘴里却在答着:“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我想即便是缺粮,熬过这个冬天还是可以。” 大乌泰略微沉吟,又说道:“听说,那些高丽人要闹事。” “嗯?”赵权又是一脸茫然,看向梁申与辛邦杰,问道“有吗?” 那俩一齐摇了摇头。 “是什么问题?”赵权问道。 “可能,大概是粮食引起的吧。”大乌泰语焉不详地答道。 赵权皱起了眉头,虽然说自己接手南京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有人闹事,自己包括梁申与辛邦杰竟然都不知道,说明了工作上出现了极大的漏洞。 这事情,似乎比有人作乱还让赵权头疼。 厅外,突然跑进一个侍卫。“报,城中高丽人聚居区,有人闹事。” 简直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得言鬼。 赵权还没消化完大乌泰的消息,这事情竟然便已经发生了。 大乌泰对着脸现尴尬之色的赵权挥了挥手,说道:“你别管我说的,先去处理下吧。” 赵权看着一直默不怕的大岩桓,问道:“岩桓,跟我们一起去看下吧?” 大岩桓却转过头,往厅后看了看,又犹豫地说道:“我,我还是不去了。” 赵权有些纳闷,但来不及去猜测大岩桓的反应,带着梁申与辛邦杰,匆匆告辞而去。 身后,大乌泰默默地叹了一口长气。 赵权出了北院,看到正在闲逛的李勇诚,把他招过来,附着耳朵,细细吩咐一番。而后才继续狂奔而出。 府城的东北角,高丽的临时聚居区周围,此时正乱成一片。 外面是一群两三百个举着棍棒锄头,气势汹汹的人,从衣着服饰上看,以汉人居多,夹杂着一些东真或是女真人。 里面则是迁徒而来的高丽人,虽然人更多,但拥挤混乱,惊慌失措。前排的人被冲击的不住后退,后面的人却躲躲闪闪着,不敢上前。 见到赵权等人过来,从两堆人的正中间,挤出一个衣裳零乱之人,他的身上一片灰土,脸上竟然还有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 此人,是赵权在朔州时招降的李元。 赵权一看,脸立即黑了下去。李元虽然还未被正式任命南京府的相关职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整个高丽临时营地的负责人。 这简直就是当众打赵权的脸! 有几个人撸着袖子,紧抓着李元不放,试图把他揪回人群。 辛邦杰虎目圆睁,一声怒吼:“退开!” 李元身后一人依然揪着他的衣服不肯放手,辛邦杰右手一探,叉住那人的脖子,提起便往边上扔去。 那人滚在地上,发出一声大叫:“杀人啊!高丽人杀人啦!” 外面人群中,又响起此起彼伏的怒喊: “这些人,跟高丽人一窝的!” “杀了他们,都杀了!” “把他们全赶出去!” “滚回中原去!” 声音杂乱,但众人看着巍然不动的辛邦杰,倒是一时没人再敢过来。 赵权皱着眉头,拉住李元,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土,问道:“怎么回事?” 李元脸上满是惊惧之色,哆嗦着答道:“他们,这些人,说我们,高丽人抢占了他们过冬的粮食,要我们交出来,再把我们赶出南京府,还要烧了这些营房。” 赵权眉头皱得更紧,眼前这些人虽乱,但显然闹不起什么大事,问题是谁在后面怂恿这些人闹事。 这时,李勇诚已经赶到,对着赵权点了点头,便站在他边上。 赵权往人群中探寻,只见辰仁正牵着高正源的手,躲在人群之后。 赵权心下略定,吸了口气,对着人群大喊一声:“安静!请各位听我说——” 话音未落,人群之中,嘈杂声又起: “滚!从哪来滚哪去!” “你是什么鬼?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们要见大将军!” “你们这些高丽狗,都滚出南京府!” 突然人群之中飞出一块石头,对着赵权猛砸而来。 赵权侧头避过。却听到人群中发出一声“啊——”的惨叫,边上的李勇诚脸露冷笑,击出的石弹正中那人脸颊。 辛邦杰直接撞入人群,揪住那人脖子,扯出来贯在地上,又劈手夺过一根棍子,直接抽下,嘴里怒骂道:“当众袭击官长,找死!” 其他人看到突然发威的辛邦杰,一时都怔在那。每一个人都毫不怀疑,把这人惹急了,绝对会出手直接杀人。 赵权眼色变冷,缓缓地扫视过人群,几个人头一缩,场中的吵闹声立时小了许多。 “有任何意见,找我,没问题,我给你们解决!想找大将军,也没问题,我立刻带你们过去。 现在,你们推出十个人,跟我走,我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 “要去一起去,为什么只有十个人!”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你跟高丽人是一伙的!” 人群中又响起一些吵闹声。随后“啊!”的一声,刚刚开口的其中一人,又被李勇诚的石弹射中。这下再也没人敢大喊大叫了。 而大部分则面面相觑。 权宋天下 第两百三十九章 布局 赵权冷笑一声,说道:“只敢躲在人群中胡叫蛮缠么?是个汉子,就给我站出来说话!” 人群中终于没了声响。 “这些高丽兄弟,随着我们一同在沙场征战,随着我们千里迁徒至此,他们曾经用自己的生命,帮助东真军安全北撤。所以,他们的财产与权益,不允许任何人侵犯!这是我,也是东真军对他们的保证!” 赵权冷峻的声音渐渐提高,外围的人群虽然脸现忿怒,但不再有人出言乱叫。而另一边的高丽人,则看着赵权,满脸尊崇。 “我向你们所有的人保证,有我在,这个冬天,绝不会让一个人饿死。出现一个,不用你们赶我,我立刻从南京府消失,永远不再踏入南京府城一步!” 人群中,微微地响起“哼”的一声。赵权视线过去,那人随即隐在人后。 “你们若信我,我将给你们一个安全富足的南京府。你们若不信我,我还是那句话,推出十人,与我一起去见大将军! 但是,若还有人敢无理闹事,我将不吝让你们品尝什么叫做,铁腕手段!” 外围人群的眼光,渐渐地聚在几个人身上,但这几个人或是若无其实抬头望天,或是挤挤挨挨着躲闪,再无一人出声。 人群之中,悄然抬起一只细白胳膊,手指微曲,打着一个“OK”手势。赵权心里微微地舒出了一口长气。 …… 当面带深沉微笑的侍其轴,带着一脸趾高气扬的陈耀,押着十万石粮食,回到南京府城的时候,几乎全城的人都惊动了。 所有人都知道,南京府终于可以安然度过这个冬天了。 赵权果然兑现了自己对南京府的承诺。 大乌泰在自己的客厅中,抱着小孙儿,老泪纵横。对他来说,这可不仅仅是南京府的冬天会不会饿死人的问题。 大川镇一战,东真军虽然获得胜利,但是听到只不干被杀的信息,让大乌泰有一阵子几乎处于崩溃状态。 一个外族人要是杀了蒙古士兵,很可能就得面临族灭的结果。而现在是一个王族被杀,还有整整的一千蒙古士兵。南京府上下因此就是被屠个干净,都不会让大乌泰感到意外。 他向赵权交出南京府的管理权,一方面当然是早有此心意。他心里很清楚,未来南京府即便能存在下去,东真军也必被蒙古人蚕食或是消耗干净。大岩桓根本无力支撑南京府大局,他希望赵权能给南京府带来发展的转机。 但是只不干一死,大乌泰几乎是在绝望之中,把南京府扔给了赵权。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即将爆发的大战中,能让大岩桓护送着刚出生的孙子,逃出生天。 但是,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大乌泰的想象。赵权不仅摆平了开元府的愤怒,还平白弄回了十万石过冬所需的粮食。 “赵镝你个直娘贼!为什么你生的儿子,就比我的儿子出色这么多!”大乌泰恨恨地一边抹着眼角一边嘀咕着。随后又呵呵傻笑,“还是老哥我眼光独到啊!可惜,你看不到……” 从大乌泰院里出来的赵权,根本不知道大乌泰正在一个人在那自喜自悲。他也实在没空去琢磨这种事,现在脑子只有一个字时时刻刻地在缠着他: 忙乱! “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赵权一边走着一边发出了一些傻笑,十万石粮对其他人来说,也许只是过冬不会挨饿,可以少死许多人。但是对于赵权来说,他便有了更加从容的时间,开始给南京府一个更加完善的布局。 而这事,也给了赵权更为充足的自信。他现在,可以更加坚定地拍着胸脯对任何人说:“南京府,有我在,没问题的!” 在刚过去的一个月中,赵权根据收集上来的地图资料,在南京府周边的北、西、南要道上,修建了八个墩台。其中西南、东南与北部各有一个。 重点的四个墩台,是府城往西对着开元府的方向,每隔五里筑一个。 赵权并并没有把这些墩台建成坚固的堡垒,那样不但费时费工,还耗资巨大。 五老山城的选址让赵权很受启发,因此这些墩台的位置,全是卡着道路的险峻峭壁之上。充分利用地形,只是稍微垒了些护墙。 每个墩台耗费最大的是一个严实的居室,居室全部采取火墙保暖,即将煤炉管道直接通入墙体,只要煤炉一烧,整个密室便温暖如春。这样,即便天气再冷,也能充分保障驻守的士卒不致冻伤。 墩台守卫采取十天轮换制,轮值的人需要带足自己十天所需粮食。 墩台之内,除了配给充足的蜂窝煤之外,还有大量柴火。这些柴火不是取暖所用,而是在发现敌情时,点起狼烟示警。同时还可以与山上石头配合使用,以堵塞道路,延缓敌方可能的进攻。 每个墩台,只安排十个守卒,主要作用并非阻击来敌,而是示警。赵权规定,墩台守卒在危急之时,可以撤离。但要是在发出明确示警之前,便弃守而逃的话,直接诛杀,罪及家人。 同时,赵权还要求东真军包括高丽兵在内,所有千夫长以下士卒,都必须轮流前去墩台值守十天。 于是,刚刚趾高气扬地回来的陈耀,还没来得及在小伙伴面前吹嘘两天,就与其他人一起,都被赶去墩台值守了。 南京府看似管辖着南北千里之地,但实际上令不出府城,而且整个南京府,能够称得上城池的,也只有府城一个了。 这样倒让赵权的临时管委会省了许多的事情。侍其轴从来都是以一国之相自居,管理一城自然不在话下。十天不到,他便洋洋洒洒写出了一大堆的条程,包括官职设置、律法体系、税收制度、农牧治理、礼仪制度等等,几乎涵盖了赵权所能想得到的一切角落。 有些东西当然是很有用的,有些东西现在却根本用不上,比如官职设置。 现在能算得上行政管理人员的,也就是赵权、侍其轴、李治与梁申。其他人,要么只懂上场厮杀,要么大字都不识一个。而原来南京府的人,赵权现在根本就不敢重用。 权宋天下 第两百四十章 强制教育 赵权看了半天侍其轴送来的条程,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便把其他三人全部招来,同时叫来的还有列维。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赵权对着其他几个人说道: “老侍五老山城大获成功后,南京府这个冬天甚至直到明天春夏之时,应该都没有大问题了。但是现在我觉得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教育的问题。” 侍其轴稍微一怔,而后对着李治点了点头。 “远的不说,包括我自己在内,以及陈耀、勇诚、王铠几个,虽然都算上过学,但知识结构都有很大的欠缺。在侍先生与李先生两位面前,最多只能算得上认过字。” 看到侍其轴想说话,赵权补了一句:“这不是谦虚,是实话。” 侍其轴便不再吭声了,他心里当然也这么认为,如果单就儒家学问来说,眼前的赵权都只能算是蒙童。要是去参加科举[t1],铁定是连乡试都考不过的,更别说会试与殿试。 不过,侍其轴自己也不认为有必要在南京府推行科举制度。当然潜意识中,他是觉得时机未到,倒并不是一味的排斥科举。虽然他此生,还从未参加过任何的科举应试。 “我的大概想法是,设立五年的强制教育制度,每一个四岁以上儿童,无论族群、出身,只要是在咱们的管辖范围之内,都必须无条件入学。学费可由南京府统一承担。” “那,得需要多少钱啊?”李治张大着嘴巴说道。 “应该不会很多吧?”赵权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梁申问道。 梁申却点了点头,说:“耗费会很多!南京府甚至辽东都没有产纸,没书,没笔,没墨。这些东西如果去中原购买回来的话,会是一笔非常大的开销。 原来有听说过高丽那边有产一种纸,名为鸡林纸,是以桑皮为主料的阔帘白皮纸。这种纸韧而坚固、纸色洁白,中原包括原来夏国都有用过这种纸,不过多用来作为书皮封面。” “嗯,纸,书,笔,墨?其实主要的还是纸的问题。”赵权沉吟着说道,又转过头问列维:“你那草茎纸,能自己做吗?” “草茎纸生产并不麻烦,两千多年前埃及人就已经在用这种纸了。中原地区是这些年才出现的这种纸,就是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找到相似的这种茅草材料。” 列维说着,抽出一张纸,正是他日常所用的那种草茎纸。列维把纸拎起,对着日光轻轻抖动。纸张薄如蝉翼,透过淡黄色的光晕,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所夹着的黑褐色草茎。 列维说道:“你们看到这里面的横竖纹路了没?这就是把草茎剥出,相互交错压实后黏连而成。这种工艺不像中原传统的造纸工艺那样,需要将纸破碎成浆再摊开晾晒,无论工艺成本都低了许多。” 李治接过列维手中的草茎纸,轻轻一抖,摇着头说道:“这纸不行,吸不了墨,根本书写不了。” 赵权微微一笑,拿出一根鹅毛笔,沾了点一个陶瓶中的墨水,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四个大字:“两只老虎。” 笔势快捷灵动,笔劲精瘦而不失其肉,笔法风姿绰约。竟然是宋徽宗的瘦金体。 “瘦金体,还能这样写?”李治眼现迷醉之色,这字看着虽然比毛笔写出的更瘦更硬,但其中的确深含瘦金体之韵。 侍其轴却暗中点了点头,之前他在稿城见过石忽酒包装上的字迹,当时就有点奇怪,却是用这种纸笔写成。 赵权却一时怔在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写下了这四个字。脑子中,不禁又响起在稿城时给辰冰唱这首歌时的情景。 赵权晃了晃头,努力地把辰冰暂时从脑中赶走。接着说道:“纸、笔,甚至包括印刷,我们以后都得自己解决。纸我觉得可以用两种,一种是传统的麻料纸或树皮纸,一种就是这种草茎纸。这样,诸位先生就不用重新学习这种硬笔书法了。” 侍其轴与李治心里莫明地松了一口气,现在让他们去练这种硬笔书法,还不如直接剁了他们的手。 赵权接着说道:“所有小孩子以后学习所用的纸笔,都可以使用这些材料。在材料制造出来之前,日常练字,先用小沙盘,或是用细木杆,直接在地上练习写字。” 侍其轴在心里暗暗鄙视了一下:倒好,这样把所有练字用的纸笔全省下来了。 “可是,权总管,你觉得有必要全面普及所有的孩子识文习字吗?你有没有算过,辽东有多少人,中原有多少人,未来全天下有多少人?”侍其轴提出了质疑。 “慢慢来,别着急!咱们先把南京府的孩子们解决了再说。”赵权笑着说,“等有一天我们真的管的了辽东或是中原的时候,到时你就会发现今天的决策是如何重要。” 侍其轴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只是提醒赵权,希望他不要只把眼光停留在南京府尺寸之地,而应该把视线放得更远些。 “另外,关于教学内容,我有些想法,跟各位沟通下。”赵权又说道:“我想设立一个国家学院,再设立一个中学部一个小学部。学科上包括文理、武学、医学。文理中,除了语文,还得有数学、科学、律法,最好还能有音乐艺术。嗯,可以专门再设一个女子学院,然后……” 赵权说着正高兴,却见几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由停下来,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梁申苦笑着说道:“你弄这么多学科,还有各种学院与学部,谁来教啊?” “你们不行吗?”赵权下意识地说道,随后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我是有点想差了!这事的确想得太早太多,我还是再琢磨得清楚些再说!” “这样吧,咱们定个短期而且比较现实的目标,一是成人的教育。半年之内,咱们争取让府城之内的居民识字率达到五成。” 侍其轴摇了摇头,劝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智一旦过度放开,今后必乱!”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赵权咧嘴一笑,这是当年他们上大学时玩的一个断句的小游戏。侍其轴听着一怔,这句子被赵权这么一断,意思就全变了。 “民智不开,所有文化都不可能得到质变的进化。不过这也是后话,咱们现在还没能力,也没力气去开民智。辽东不同于中原,族群众多且杂乱,相互沟通极为困难。咱们首先得在这里树立以汉语言为根基的文化圈子,否则别说政令不出南京府,连府城之内都很难推行得下去。” [t1]金国的科举分为乡试(县级)、府试(黄河以南到开封府参加考试)与会试(殿试)三级。 权宋天下 第两百四十一章 学术中心 侍其轴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两辽之地,虽然总体来说还是汉人居多,但各族语言极其杂乱,彼此之间很难沟通。加上蒙古势力向南渗透,高丽百姓不断往北迁移,反而是蒙古语与高丽语渐渐有开始流行的趋势。 如果再不开始人为地强势推行汉语,很可能数年之后,这一整片的地方便跟汉语没有太大关系了。 好在现在不管是哪一个族群,都没有自己的文字流行。原来辽国与金国都有以汉字为样板创制过自己的文字,但这些文字就是连如今的契丹人与女真人自己都不认识了。蒙古文字虽然刚创出来不久,也只是在蒙古国内高层使用,连大部分的蒙古人都还不认识。 因此,在两辽包括高丽半岛之地,文字的使用上还是汉字的天下。既然使用汉字,那么推广汉语便少了许多的障碍。 “咱们可以先定个规矩,今后在管理人员的选择与提拔上,首先考虑会认字的,如果连汉语都不会说的人,那一律不得使用。这事,麻烦李先生帮忙统筹一下。”赵权说道。 李治有些犹豫地回答道:“我一人,能教得了那么多人吗?须知读书三更灯火五更鸡,十年寒窗,方可小成。权总管如此急迫,实难……” 赵权闻言一声苦笑,“李先生,我现在要的,不是会写诗作赋的文人,也不是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生员,更不是精通经文史集的大儒。而是会认字,会说汉语,能清晰的进行上传下达的吏员。” “吏员啊……”李治恍然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属于那种习惯于看不起别人的人,但是平生还真的没有把吏员当作文人来看待。 “我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培养出一群能认字的人,再把我们的管理制度与方式灌输给他们,让他们一丝不苟地执行我们所需要的政策。我暂时不需要他们有太多的想法,也不需要他们去改进什么,只需要执行。再好的方针与政策,无法落地执行,都将是一场空! 咱们可以先培养十个这样的人,然后再让这十个人去培养一百人,层层叠进,我想不会太难的。而且,记着,第一阶段,我只需要会说汉语、会认汉字、会写五百个常用汉字的人。至于要选哪五百个汉字,作为最常用的字来学习,这就需要李先生费些功夫了。” 赵权的要求其实真的不高,按这标准,顶多也就是上一世小学二年级的水平。 李治点了点头,应道:“这个不难!” “另外——”赵权突然停顿了下,而后犹豫着问道:“咱们这样强力推行汉语与汉字,南京府这里,包括大伯伯那会不会觉得不高兴?” 侍其轴皱了皱眉头,他对于赵权这种不断跳跃的思难方式,觉得很不习惯,上一个事情他还没琢磨出问题,他又跑到下一个话题去了。根本就不按自己给他定下的条理来讨论。 “这个应该没问题。”回答的是梁申,“原来无论是渤海国还是之后的东丹国,其实都在推行汉化政策,讲汉语用汉字,对他们来说,没有太多的障碍。” 赵权点了点头,又说道:“对了,列维先生,有个事需要你继续抓紧的。” “请讲。”列维恭声回道。 “嗯,准确来说,应该是两个问题。第一个,我可以在府城之内,划出一块地,给你盖你们的教堂之用。” 列维一听,嘴巴与眼睛同时睁大,不可置信地问:“赵——权,权先生,这是真的吗?” 列维知道,现在中原地区流落的犹太人渐多,但是除了汴梁的那个教堂之外,再难建起第二座教堂。而且,自己随着赵权远赴辽东南京府,汴梁的教堂很可能过个几年,就会荒废或是被别人侵占。 “这是我答应你的!”赵权微笑着说道,同时摁住了想站起来答谢的列难。“不过,地我可以根据需要划拨给你,设计上要你自己来,地基的建设我负责,地上的建筑以及教堂的装修装饰,你得自己去筹集资金。” “这个当然!”列维满口应道,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只是——我现在远离中原,无法召唤我的同胞。” “哈哈!”赵权得意一笑,说道:“这个你放心,过一阵我相信,你的同胞会源源不断地过来的!” 列维虽然不知道赵权会用什么办法帮他召唤同胞,但他已经对赵权的任何言辞都深信不疑了。他对着赵权躬身一礼,眼中有泪光闪动,嘴里喃喃低语:“举起旌旗,从地的四极招聚寄居的人,我们将一同,回到我们的故乡……” 赵权等着列维叨完,接着说道:“还有一个事,就是在召唤你的同胞时,你务必要想办法收罗全世界各地的书籍,无论是希腊文、罗马文、埃及的文字还是你们希伯来的,我都要。嗯——那个阿拉伯的除了天文历法数学之外,宗教方面的就不用了。” 列维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脸色愈加恭敬。 “如果能有翻译的人才过来,那我会非常高兴的。如果能请到讲授各个学科的教师,我一定会敬为上宾! 你们相信不,给我几年时间,我将会把南京府打造成整个中国,不,应该是整个世界,最大的学术中心!” 赵权越说越兴奋,几乎都想跳到桌子上去了。 几个人中,只有列维眼神发亮地看着赵权,他完全可以理解赵权的想法,按他的思路,收集世界各地的学术书籍,汇总并翻译,的确是很可能建成一个全世界最大的学术中心。 侍其轴在边上皱着眉头,努力地尽快吸收并消化赵权的想法。李治则被赵权给惊呆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却没想到赵权发起书生气来,却比他更甚十倍。 不过,对于他跟侍其轴来说,所谓的世界学术中心并没有太大概念。只要有办法聚扰更多的中原儒者,他们还是有信心将辽东的儒学成就发挥光大。而只要辽东的儒学超过中原,就意味着可以超过宋国。而至于其他的蛮夷小国学术,不谈也罢。 权宋天下 第两百四十二章 参谋部 梁申伸出手,扯了扯赵权的袖子,平静地说道:“小权,咱们该议下那批粮食的问题,还有酒……” “哦,对!”赵权终于反应过来,其实如何分配粮食,才是现在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七万五千斤酒,需要用粮不超过七十五万斤,折七千五百石。这样从洪福源那边黑来的十万石粮足足剩下九万多石。看着感觉很多,实际上要是南京府全城的人放开肚子吃,也就一个月时间便会消耗干净。 “以工代赈。”赵权稍微平息了下自己心里的激荡之情,说道。“总体来讲,我的意思是无论是谁,无论穷到什么地步,都不能平白地过来领取粮食。南京府百废待兴,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虽然冬季到来有些活干不了,但我们尽可能要改变他们猫冬的习惯,让每一个人都动起来。盖房子、城内修路、建学校、打造农具,甚至是训练,我们都可以换算成粮食。还有,依然得鼓励每一个人出去采集一些野外的食物,包括冬捕——不知道冬捕?——没关系,我呆会再说。当然,这些需要一些详尽的条程。 另外,酒的话,我想——正月时能酿出五千斤酒,应该就够用了。还得先搞些蒸馏设备,以及装酒的陶罐,一斤装的,每个罐子的底部必须得刻上字:南京府石忽酒。另外咱们原来那些石忽酒的包装设计,都需要配上。” 列维至此才恍然而悟,赵权是要照搬在稿城时的石忽酒包装,借斡赤斤与洪福源的销售渠道,把酒推出去的同时,让自己的同胞知道石忽酒现在已经在南京府开始重新生产,他们自然也会去主动了解南京府是在何处,凭此便可慢慢汇聚而来。 “哦,对了,侍先生,李先生!你们两位在中原应该有不少知交,上次在稿城我见过的就有——” “王鹗、元好问!”李治回答道,他见赵权催着列维搜罗人才,终于问到自己,心里莫明地松了一口气。 “对,对,就是他们!只是——”赵权有些苦着脸说道:“南京府如今一穷二白,辽东又是苦寒之地,不知能不能说动得了他们过来?” “此事不急。”侍其轴说道,“不过我已打算好了,年后我会给他们分别写去书信,不管如何,都会拉一些人过来,哪怕是来看看也行。” “如此,有劳两位!”赵权长吐了口气,坐回椅子,抬头看着屋顶,突然发起呆来。 赵权的兴奋终于过去了,脑子里依然很乱,似乎还有一大堆事情要探讨要交待,但突然之间又想不起任何事情来了。 众人见赵权安静了下来,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今天所说的这些事情,单单理顺就要耗去不少精力,更不用说实行下去。 南京府,的确是太缺少人手了! 诸事杂乱,虽然受限于人手进度缓慢,但还是勉勉强强的被推进着。 只是东真军的整改依然没有任何进展。此次南征,东真军伤亡近三成,已经伤及筋骨,要调整势必是做较大动作。但是幸存的都有军功在身,或升职或挪个位置都不太好处理。 一方面是兵源无处可补,当官的一多,下面兵却没了。另一方面东真军毕竟是归属蒙古国管制,别说是赵权,就是大乌泰都没有权力任命百夫长以上长官。而且蒙古国国制,一向是百夫长既管军又管民,让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军爷管管部队也就算了,如果让他们插手民政管理,那南京府显然依旧会是一锅烂粥。 经过几番的探讨,赵权决定成立一个“参谋部”,其功能类似于“枢密院”。换个称呼,只是为了降低外界对于改组东真军的敏感反应。 参谋部设置最高长官——总参谋长,赵权以辞职相威胁,终于说服大乌泰担任总参谋长。不过,大乌泰只答应最多任五年期限。 总参谋长的权责相当高,南京府超过五百人的军事行动,必须经总参谋长同意后,方可执行。并且对于所有的军事行动,都有一票否则的权利。 在其之下,由辛邦杰与侍其轴分任参谋长,不分左右,对总参谋长负责。 再下便是诸位参谋组成的参谋部委员会。赵权以参谋身份列居委员会一席,同时被吸收进入委员会的,还有大岩桓、缪风、梁申、李治、李毅中、李勇诚、王铠与陈耀。 赵权给参谋部的每一个人,都确定了大致的分工方向。大岩桓负责城防守卫,缪风负责大氏内宅安全及各级官员的侍卫调配,梁申负责所有的后勤军需以及马匹的管理,李治负责军事地图及资料的收集与管理,李毅中负责军器的打造生产与改进,李勇诚负责对外的军情刺探,王铠负责未来的水军筹建,陈耀负责特别行动组的组建。 当然,这些都还只能是停留于框架之中,大部分的参谋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负责的事项,到底应该如何去开展,也根本没有人手可以给他们调配使用。 尤其是王铠的水军,连赵权自己到现在为止,都还没见南京府东面的大海。 而陈耀的特别行动组,其实是赵权根本不知道该让陈耀负责什么,而临时随便捏弄的一个名字。 不过,在赵权脑子里,还真的是有这样的一个执行机构,可以称之为“特种部队”会更加合适点。但是,这个位置赵权是留给丁武的,只是他不知道丁武会不会过来,或是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过来帮助自己。 赵权本来还想把赵玄习吸纳进参谋部,但被绝大多数人反对,最终作罢。 而引发高丽人营地的事件,赵权决定还是将其暂时掩住,不过让李勇诚与陈耀等人轮流开始,对几个重点对象开始监视。 赵权在南京府的第一个新年,便在这种忙乱而祥和之中,安然度过。 正月底时,第一批酒终于罐装完成。 麻烦的不是酿酒与蒸酒,而是陶罐。南京府没有正儿巴经的陶瓷厂家,一切都得从头来。倒是在北迁的高丽人中,找到了几个会烧制陶瓷的,然后开始建窑、淘泥、拉坯、捺水、上釉、烧炼。最终的成品率低得让人发指,算下来,陶罐以及纸张等外包装的花费,比酒还贵。没办法,各项的配备还很不完善,一旦生产正常了,成本应该可以大幅度下降。 洪福源听说酒制作出来,很兴奋地派人过来将酒拉走,顺便把开元府的酒也送过去。赵权虽然当时没跟他约定是自提还是送货上门,洪福源似乎也不太在乎这些运费了。对他来说,无非是多派些人,多支些路上的粮食而矣。 权宋天下 第两百四十三章 早练 当第一批五千斤石忽酒被全部拉出南京府城时,赵权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太南了!每天似乎都在过着社畜的生活。 赵权突然觉得被一阵深深的疲惫感击倒。虽然之前也是四处奔波拼命,但自去年九月份到南京府后,这半年来,便真的没有一天是清闲过的。每一天都是在连轴转中度过,精神与肉体似乎都已经快被榨干了。 这天早上,当赵权懒洋洋地爬起来时,竟然已经快到九点。大约是见他这些天确实有些累,其他人也没过来打扰他,让他很舒爽地睡了个懒觉。 阳光不错,赵权连早饭都没吃,靠着走廊外侧的柱子,一屁股便坐在那。大庭院内,一群人正在早练。 这是辛邦杰任卫戍部部长之后,发布的第一条命令,就是所有在南京府挂职的官员,无论老幼,都必须安排时间进行早练。不过辛邦杰也根据年龄大小,进行了文武的区别,分别定了各自不同的操练时间与标准。 赵权把自己归到年轻文官行列,得以两天一练。而侍其轴与李治则被迫三天操练一个时辰,让他们苦不堪言,却又投诉无门。 被改造成大操场的庭院正中间,摆着一排排的刀枪棍棒,以及一些锻炼器械。 最外围一圈,地面铲平之后重新铺成了四条跑道,一圈差不多有三百多米。一队队的士卒身着单衣,呼喝着整齐的号子,正在绕场而跑。 李毅中领着的一队,跟在他身后的是高正源,而后辰仁几个兄弟。拖在最后的是陈耀,满脸的不耐烦,时不时把试图偷懒的几个小家伙骂上两句,然后拎回队伍。 赵权不由地咧着嘴,独自傻乐。 幸福有时就是这么简单,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懒懒地看着其他人在被操劳着。 一声清亮的鹰鸣响起,大岩桓那只海东青两翅大张,在庭院上空中,缓缓地滑行,似乎正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又有一声悠长的呼哨声,赵权转过头看去,北院门口,走出一个俊朗男子,正是大岩桓。 那只海东青在半空中低下头,又是一声鸣叫,身子微微一倾,便向着大岩桓掠去。大岩桓手上提着一条肉块,望空一抛,海东青突然紧拍了两下长翅,脖子一探,便准准地叼住那块肉,而后滑落,稳稳地站在大岩桓伸出的胳膊之上。 海东青眼中透出一丝威猛目光,环视半圈,而后脖子一仰,肉块便被吞入腹中。 大岩桓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抚着鹰背,满脸温和。 赵权看着心里一动,爬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朝着大岩桓小跑而去。 “今天闲下来了?小权!”大岩桓对着赵权打了个招呼。 赵权看着对自己冷眼而视的海东青,悄悄地咽了下口水,说道:“桓兄,这东西,好整不?” “啥?”大岩桓诧异地看着赵权。 “嗯,我的意思是,这海东青,好养不?那个……” 大岩桓露齿一笑,说道:“我知道了小权,你是想要一只吗?” 赵权点头,如鸡啄米。 “不是很好弄……”大岩桓沉吟了下,说道:“要不是海东青认主,我可以把它送给你的。”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我能不能也养一只。” “这个当然可以啊!不过,会比较辛苦,首先得去找一只好鹰苗,然后要日夜陪伴,尤其是熬鹰,一般人都受不了。我这只鹰,前后花了三四年时间,才熬出来的。” “这么麻烦啊……” “尤其是小鹰,需要半岁至一岁的,这是最难弄到的。现在这种好的鹰苗已经越来越不好找了。” “那,可以弄得到吗?”赵权心下闪过一些失望。 “别人不行,我当然可以!”大岩桓露齿一笑,脸上现出一份难得的自信。“不过南京府治内,普通的鹰隼,金雕之类,偶尔还能碰到一些,至于海东青,那就肯定没有了。 海东青主要的生活区域是在骨嵬。只是那里太远了,我也没去过。” 赵权闻言一怔,骨嵬,唐时又称为“窟说”,就是后世的库页岛。离南京府最少有两千里之远,而且还得渡海过去。 “不过,我知道离南京府不远,有个地方可以见得到海东青。”大岩桓看着露出失望神色的赵权,呵呵一笑。 赵权给了大岩桓一个白眼,而后又腆着脸问道:“哪里啊?” “南京府往北约六百里之地,有个北琴海,你知道吗?” 赵权迅速地点了点头,北琴海,即后世的兴凯湖,是曾经让赵权很觉得心痛的一个地方。整个湖面,靠北四分之一属于中国,其他四分之三全被划给了俄罗斯。当然,东北地区域,让赵权曾经觉得心痛的远不止一个兴凯湖。而这些地方,现在竟然有许多都属于南京府治下。 比如罗津,比如双城子,还有符拉迪沃斯托克。 “小权?”看到赵权突然间走神,大岩桓有点奇怪地喊了一声。 “哦,桓兄,北琴海啊,我知道啊!” “一到冬季,北琴海几乎全部冻结,但在海之东侧,有一条向北流出的河流,是整个北琴海唯一一处冬季不结冰的湖面。那里每年冬天,都有一些南下的天鹅在此过冬。而一些海东青也会追着天鹅过来。” “过冬?”赵权一听有些来劲,“你的意思是,差不多现在就有?” 大岩桓点了点头,“是这个时间,三月之后,无论是天鹅还是海东青,都会回到北方骨嵬一带。我这只海东青,也是在北琴海上捕到的。” “太好了!”赵权一蹦而起,“走,咱们这就过去!” 大岩桓却奇怪地看着他,犹豫着说:“小权,你离开南京府,合适吗?而且,这一去,来回最少得一个月时间,万一……” “没事,咱们这是因公出差,又不是游山玩水,而且这事真的很重要,路上我再跟你细说,你先看下,要带几个人走,需要些什么东西,得让人先准备好。” “但是……” 权宋天下 第两百四十四章 绣花枕头 在大氏副万户府,紧邻着北院的东北角里,有一个清幽的小院子。 院落不大,许多梅花,开得傲然而稀索,此院落因此被取名为梅苑。 院落里有一排三间屋子,正中一间相当宽敞。屋内摆满了各式书架,并有两张长桌。桌子上杂乱地铺满了各式笔墨纸砚。 站在屋内的杨氏,一袭青色长裙,外披裘袍,正脸色茫然地看着满室空空的书架。三四个月前,自己还不顾临产的身子,每日在此辛苦操劳,打理着南京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各种事务。 可是如今,当所有的造册资料全部移交出去之后,人倒是清闲下来,心里却一直空空落落。 杨氏很难理解,大乌泰为什么会如此信任那个年仅十五、六岁的赵权,他到南京府才一个月时间,竟然便全部接管了南京府所有的军政与民政事务。 大乌泰,就不怕有一天,全家人都被赵权给赶出南京府吗? 杨氏突然觉得,自己在南京府近两年的生活,似乎已经成了一个笑话,日日夜夜的殚精竭虑,到头来却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的屋子,什么都没有剩下。甚至连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也被大乌泰与奶娘全天守着。杨氏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大氏的一个生产工具。 杨氏脑中浮现出自己那个外貌俊朗,内心憨实的夫君,这样的夫君是最合自己身份与脾气的:地位高贵、好看而且好管。 当初自己以为捡到了一个宝,可是如今一旦需要的时候,却根本指望不上他,能给自己帮上任何的忙。 也许,当初挑的这个绣花枕头,真的是挑错了…… 屋外,响起一声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头梳双髻,与杨氏年龄相近的女子推门而入,对着杨氏轻声说道:“小姐,他来了!” 杨氏点了点头,敛好衣袍与心情,端坐桌前。 不一会,女子带着一男人进来后随即离开。这男人年过三十,五短身材,头戴毡帽,脸型干瘦,两眼却炯然有神。 他紧紧地盯着扭着细腰离去的女子,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对着杨氏说道:“你还真是狠心呐,留着这么一个好女子,怔是不肯让大公子享用。简直是暴殄天物啊,我看,不如……” 杨氏一声冷哼,道:“张靖,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男子两眼扫过杨氏脖颈,瘪了瘪嘴,说道:“怎么,我汉兴皇帝前太子的身份,还对不起区区杨家的一个陪嫁丫鬟?” “前太子……”杨氏努力地掩藏着自己心里的鄙夷。眼前这个男子的家族,曾是金国时期锦州豪族。二十多年前,其伯父张鲸,趁着成吉思汗率军进攻辽西之际,杀了金国节度使,自立为临海王,并向蒙古投附。算是两辽之地,第一个投降蒙古的汉人势力。 但是,不到半年时间,张鲸便被蒙古人借故处死。张鲸之弟张致据锦州反蒙,并自称“汉兴皇帝”,两年后死于木华黎之手。 张靖是张致之子,他所自称的这个太子,指的便是“汉兴皇帝”之子。 张家虽亡,但底蕴犹在,单就其身家来说,的确是完全对得其自己的这个陪嫁丫鬟。可是,既然是陪嫁的丫鬟,夫君不用,也断不能让给外人,否则大氏父子颜面何存。 不过杨氏也知道,张靖话是这么说,无非是讨个嘴上的偏宜。虽然自己丫鬟相貌可人,但是张靖玩玩可以,让他娶回去,哪怕当个小妾,他都未必乐意。 他从两千里之外的锦州,远赴南京府,并且在此一呆数年,可不仅仅只是为了一个美貌的丫鬟。 男人嘛…… “你今日约见于我,到底何事?”杨氏收起思绪,淡淡地问道。 “你这样的进展太慢了!”张靖不再啰嗦,开始切入主题,“我前一阵让你做了几件事,你一件没有完成。你,让我很是失望啊……” “我哪里想得到,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大将军让人直接就把这里的所有帐册,半天内就全部搬空,我根本无法留下什么东西。跟辽西借粮的事情,我也早跟大将军提了,但一来南京府府库中,有用的东西早被你以换粮的名义,清得一干二净,除了铠甲与马匹,还能有什么东西拿来换粮的?而且那赵权,这次竟然能弄个十万石粮食回来,也难怪他在大将军面前有那么十足的底气。” 张靖点了点头,说道:“是我小看了那小子,可惜啊,他要是晚来几个月,铠甲与马匹到手,这南京府也基本是我们说了算了。” “前些天,你鼓动去高丽人那闹事,我看效果也是很差啊!”杨氏接着说道。 张靖不满在乎地说道:“这算什么,我只是在试探一次,那小子虽然口舌伶俐,暂时将人迷惑住,但是,下一次我要真正发动的话,我就不信他还有抵挡的能力!” 随即,张靖又两眼圆睁,盯着杨氏责问道:“原来计划中,是要让你鼓动大岩桓手下的一些兵士,趁机去杀几个人,这样可以把事情搞得更乱一些,可是那天,为什么一个东真兵都没见着?” 杨氏脸露苦笑,“那些天,东真军内部正在作调整,大将军严令,在正式调整结果宣布之前,任何兵丁都不得出动,包括高丽兵在内,也是一样。现在,调整倒是出来了,搞了一个什么参谋部。岩桓如今是负责城防守卫一职。” “城防守卫?嗯,看来,还是事有可为。” 杨氏犹豫着说道:“我觉得,能不能,不在岩桓身上动心思?” 张靖两眼一斜,说道:“怎么,被那个绣花枕头迷住了?”随即又是一声冷哼,“我在南京府经营近十年,好不容易打开一点局面,也掌控了一些资源。原来指望你来,能给我添加一些助力,但是现在莫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南京府如果不能为我所用,我还不如献出去,我想一定会有很多人对这里感兴趣的!” 杨氏觉得心里一抖,这个外表让人极其厌恶的男子,在她面前,从来就不会掩饰自己的欲望。而且还总是让自己相信他有满足自己各种欲望的能力,包括从蒙古人手里救下自己的父母并安置在锦州,又把自己嫁入南京府,并成功地让自己成为他试图谋夺南京府的一个工具。 不过,这男子虽然看着让人讨厌,却又让杨氏不得不总是心生佩服。他与大岩桓,几乎是男人的两个极端,外貌上天差地别,能力上同样如若云泥。 两年不到的时间,在张靖的暗中相助下,杨氏便从执掌内宅到接管南京府的整个民政事务,甚至在大乌泰领兵南征的时候,自己还出面接管整个府城的防卫,一切都做得顺心如意。外人看来全是自己的功劳,只有杨氏自己清楚,离开了这个男人的帮助,自己也许也能做得到这种局面,但肯定不会这么轻松。 权力是一剂会让人上瘾的毒药,用过之后便无法罢休。即使知道自己只是张靖暂时放置于台前的一个木偶,但一旦交出南京府的管理权之后,杨氏依然有着深深的失落感。 而杨氏更加清楚的是,一旦这个男人真的发怒,那自己就不是失落那么简单了。还意味着牵连到自己夫君与刚出生的孩儿,也意味着自己远在锦州的父母很可能性命不保。 “那……你,要我如何去做?”杨氏犹犹豫豫地问道。 “最少,要把大岩桓手中的城防兵力,控制住!” 杨氏神色黯然说道:“我可以答应你,我会努力去争取。但是你得答应我,不得伤害大岩桓,不管如何,是我对不住他。否则,我一定会死在他前头的!” 张靖两眼一闪,笑着说道:“你现在,不是还没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吗!” 权宋天下 第两百四十五章 北琴海 见杨氏脸色一变,张靖随即正色说道:“放心吧,我对他从来就没放在心上过,我是在为你们保住南京府。想办法把赵权那小子赶出南京府后,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能掌控南京府,我相信凭我的能力,不出三年,定能征下两辽之地。到时你们无论是继续呆在南京府,或是看中其他的一府之地,都由你说了算。甚至是你想要高丽,我都可以给你取来!” 杨氏努力地平复自己激荡的心情,顿首而礼。 “不过,你要想清楚了。”张靖紧盯着杨氏的双眼,继续说道:“我做事,从来不逼迫你,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我甚至可以想办法,让大岩桓直接休了你,让你回锦州与父母团聚!” 杨氏一听,身子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张靖脸上露出些许的满意之色,不再理会发怔中的杨氏,起身转头出屋而去。 跟着站在屋外候着的女子,张靖拐过梅花丛,顺着院子边一个隐藏着的角门,离开院子,直接来到了府院外墙。 张靖一边走着一边暗自琢磨:大乌泰与大岩桓,战场上打战可以,但行政管理上根本就是一对白痴。而这个女人,头脑简单,倒是易于控制,但能力上还是差了些。如今靠她,想赶走赵权,有些难度啊!看来,可能还是得引些外力过来? 张靖把辽西辽东的各个势力重新在脑子中过了一遍。正想得入神,却瞥见身前墙角处,有一个两眼空洞的少年郎,正抬眼望天,摊着身子在晒着太阳。 张靖紧紧地盯着这个少年郎,轻轻地从他身前走过,少年郎却没有任何反应。看模样,是个瞎子! 张靖不再理他,提起身速,瞬间走远。 少年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默默地说道:这,是梅花的香气啊! 而整个总管府内,只有一个地方,栽种着梅花…… …… 二月底的北琴海,正是最冷的时候。 阳光撒在湖面上,激不起一点温暖。北风呼啸,刮得湖面上的冰棱,越发的尖锐。而这些如玻璃般的一丛丛冰锥,或高或低,或开或散,形成一道道绵延至天际的冰峰,蜿蜒不绝。 湖边,立着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每个人都裹着皮毛大衣,全被这玲珑晶莹的世界惊呆了。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个世界,唯余莽莽……” 一个少年,突然诗兴大发,吟诗声音越来越大。而后突然掀开自己厚实的衣帽,双手仰天大张,对着广阔冰原大喊着。 这少年面容不算俊俏,但棱角分明。身材也不算太高,挺直的腰板间,隐隐有股英气正欲喷薄而出。 此人,正是赵权。 站在他身边的是李治,听到赵权开口吟诗,脸露讶异之色,随即就被他诗句中的大气磅礴而惊得一呆。然而,听了两三句,眉头不由一皱,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见赵权不再往下继续吟诵,李治有些意犹未尽地问道:“权总管,这个,下面呢?” “下面?没了……哦,不,我是说,忘了……” “忘了……”李治张大的嘴,有一瞬间合不上去了。 “岩桓,这里就是北琴海吗?”赵权怕李治追问,赶紧对着大岩桓问道。 “是的,这就是方圆千里的北琴海。不过,咱们现在才到北琴海的南岸,距离海东之地,还有近两百里。” “好大啊——”赵权发出一声感叹。随后又喃喃自语道:“千载北琴海犹在,百年兴凯湖已失。” 来到这个世界,赵权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改变什么,但他真的很希望,起码可以把这片后世被称为“兴凯湖”的北琴海,完完整整地传承给国人。 湛蓝的天空下,两三只灰鹰掠过银白色的冰面,在阳光的映射下,泛出一道道眩目的光影。 “那是海东青吗?”赵权指着空中的灰鹰,有些兴奋地问道。 大岩桓摇了摇头,答道:“海东青喜食天鹅,这里的海面全部都冻住了,不可能有天鹅过来,所以海东青也不会在这里出现。而且,这几只灰鹰毛色杂乱,体形其实很小,只是普通的鹰隼,并非海东青。” “这种鹰隼,好抓吗?”赵权又问道。 “这种鹰,还远比不上金雕神俊,其实南京府城周边就能找得到。你要抓几只吗?”大桓岩略带奇怪的语气问道。 “不,不用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赵权说道。 大川镇一战,大岩桓的海东青居功至伟,为前后两部东真军传达了至关重要的信息,也让两部形成了绝美的配合。这让赵权再一次认识到,现在这个世界的战场上,如果能够掌控一种高效的信息传达手段,便意味着掌控了战场一大半的主动权。 因此,他便把希望寄托在驯养海东青身上。 但是,海东青的主要栖息之地,远在更北的库页岛上。也就是这个季节,才会有一些海东青南飞至北琴海过冬。而北琴海,离南京府城依然遥远。六百多里路,已经耗去了他们将近十天的时间。 路途遥远是一个方面,另外的一个问题,海东青从捉捕到驯养,每一个环节都是一个极为麻烦的事。加上即便是驯养成功,帮着主人打打猎还行,想让他们学会送信,那算下来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倒不是海东青送不了信,主要是驯养成本太高了。 因此,对于赵权的计划,大岩桓并不看好。 东真人视海东青为其天神,据说“阿骨打”这名字的由来,就是取自海东青的叫声。 辽天祚帝好猎,更喜海东青,便强行要求女真人不断入贡。百年下来,北琴海的海东青几乎灭绝。直到辽国灭亡之后,此处才渐渐又开始有海东青出现。 战场上如果要利用海东青来传递信息,那可不是十只八只能解决得了问题的。别说后期的驯养,就是年年都派人来抓,也不可能保证一年能抓到一只海东青。 不过既然来了,海东青的主要过冬地——海东,还是肯定要去一趟。更何况,赵权此行,带着一批人离开南京府城,还有另外的一个目的。只是不知道,留在府城的那些人,会不会把这件事情给搞砸了。 权宋天下 第两百四十六章 卢城之稻 当赵权答应兀需,等夏季时给他免费送一百斤盐时,兀需几乎要趴在地上去亲吻赵权的脚掌。 要知道,一百斤的盐省着点用,可以供这个小村子三年之需。 而且,对他们来说,盐绝对不是用任何金钱可以衡量的东西。 在兀需极度热度的邀约下,赵权等人在这个部落里又盘桓了七八天时间。兀需还专门给他杀了头猪。 的确是好久没吃到猪肉了,赵权感动之余,决定等夏天时给他们送来两百斤的盐。 离开时,一群人不仅多了十几张完整貂皮、两颗北珠、一对鹿茸,还有一对两眼狠光直闪的海东青幼崽。 除了海东青幼崽没法估价,其他的东西李治大约算了,要是拿到中原去售卖的话,起码得值万两银。而稿城,两百斤盐不过几十两银而矣。 几百倍的利润啊!连卖毒品的利润都不可能这么高。 对此,大岩桓倒是觉得很正常。南京府本来也不产盐,盐大多来自辽西,一斤盐在南京府与一匹劣马同价。这么算下来,也差不多近百两银了。 银子,在这里绝对不是硬通货。甚至粮食都不是,马与盐,才是。 这些天,赵权随身带着的记事本,已经满满地记了两大本。 关于珠蚌的养殖与采集资料记的最多,赵权结合了自己后世的一些了解,拟定了相对完整的养殖流程。 中国古代珍珠的养殖,从南宋便开始,也就是说差不多这个时候,长江以南的宋国,应该就有人正在开始干这活。所以,从技术上来说,人工养殖没有任何问题。现在所需要的就是找到一块适合养殖的水域,并进行前期的试养。 赵权把这事交给了王铠。 海东青的驯养,赵权则全部扔给大岩桓处理。他再次确定自己的要求,希望可以花个五六年时间,培养出一百只可以用于战场或是平常长距离传递消息的鹰隼。 “唐张鷟曾在《朝野佥载》中记到:上令鹘送书,从京至东都与魏王。仍取报,日往返数回。”李治听了赵权的这个宏伟计划,摇头晃脑地表示了赞同。 “这里的鹘,指的应该就是海东青。长安至洛阳近千里路途,日往返数回可能有些夸张,但一天内送到,还是有可能的。这比任何的急递都快了许多。而且海东青在空中,属于无敌存在,比快马送信安全得太多了。只是……” 赵权知道李治的意思,海东青的抓捕与驯养都极为艰难,海东青每天春季繁育,正常一对海东青只产卵两枚,而一个多月时间才可孵化。半年多后才能尝试飞行,像兀需送给他们的这一对海东青,才一岁不到,刚好适合开始驯练。 但要想每年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捕捉海东青,显然太不现实了。 “咱们并不是要求拥有可捕猎的海东青,只要能送信即可。”赵权说道,“那么,可不可以不需要纯粹的海东青,让他们与其他鹰隼一起培育出一个新的品种?” “那,为什么不直接用其他鹰隼?”李治问道。 “忠诚度不够。”大岩桓摇了摇头说道,“一般的雕、隼、鹰,相对海东青来说,倒是更易驯养,但放出去后,大多都不肯回来。只有海东青,雌雄一起,不离不弃,而且对主人绝对忠诚,一旦驯服,无论多远,都会回到身边。 但是,对于海东青跟其他的鹰隼,那个,搞新品种?这个,我还真的不明白。而且,我觉得还不如多花精力,让兀需他们再搞些海东青幼崽来。” 赵权呵呵一笑,说道:“咱们现在要解决的,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而是有和没有。 没事,这种事申哥擅长,他以前老给马配种……最近听他说正在干这活,想用我的小马哥,培育出一个新的品种出来,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有些期待啊!” 大岩桓听着,脸色有些怪异,南京府其他东西都缺,唯有骏马颇多。而且这里的马匹,其速度与耐力绝不输于蒙古马。他也搞不清赵权等人,到底想要什么样的马。 北琴海往南两百多里,是恤品路治所,即后世的双城子。而再往南两百多里,便是后世的海参崴。这一片方圆千里之地,全是沃土肥地,气候比南京府还要宜人。唯一的不便就是距离中原过于遥远,但是,海参崴可是临着日本海,距图们江的出海口不过三百里。 赵权走在这片土地上,越看越是喜欢这个地方。这里不仅可以当作马场,北琴海边可以养珠蚌,可以让水达达人大规模养猪。甚至,应该还可以种植水稻。 想到水稻,赵权突然间在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他转过头,对着正被自己的地理笔记完全迷住的李治问道:“李先生,前一阵,似乎有听你说过‘卢城之稻’,能说得具体点吗?” 李治抬起头,有些迷茫地说道:“权总管,你是如何测出北琴海海域面积的?还有,你笔记中标的纬度、经度是怎么回事?等高线,指的是山高吗?北琴海再往北,除了骨嵬之地,还有这么广阔的土地?你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赵权头疼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事,以后慢慢跟你解释吧,不过咱们的确得开门地理课程,百夫长以上都得学习这些地图的绘制,起码得看明白了才行……” 李治终于从赵权的笔记本中抬起了头,说道:“权总管,你问的是卢城之稻吗?” 赵权点了点头。 “《新唐书渤海传》中有记:俗所贵者,曰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栅城之豉、扶余之鹿、鄚颉[t1]之豕,率宾之马,显州之布,沃州之绵,龙州之,位城之铁,卢城之稻,湄沱湖之鲫。果有九都之李,乐游之梨……” 赵权与大岩桓都听得呆住了。 赵权喃喃地问道:“这些,都是渤海的特产?” 李治点了点头,说道:“史料记载,确是如此。只是如今大多东西俱已不见,东真军的马应该便是率宾之马,正是产于此地。”李治右手朝前一指,再一划。 “此地?”赵权讶然问道。 “是的,率宾府,即金国时恤品路,以境内率宾水而名。” 这么巧啊,赵权刚冒出在这里养马的念头,竟然就发现这里本来就是渤海国的产马地。还有鹿,倒是可以在这里一起养。 鹿茸酒,得卖多少钱啊…… 赵权鼻子里似乎闻到了鹿茸酒的香味,些许兴奋感油然而生。 “卢城之稻,据说其米重如沙、亮如玉、汤如乳、溢浓香,为稻米中极品。渤海国曾多次向唐朝贡此米,专供皇室所用。”李治接着说道。 “卢城,是在何处?卢城之稻,产量大吗?”赵权心里又闪起那丝不对劲的感觉。 “卢城,即金国中京显德府之卢州。当时种植面积,据说有一千顷之多。” 一千顷,不过万亩。没多少啊? “为什么只有这么点地种植卢城之稻?那现在还有这种稻子吗?”赵权又问道。 李治翻了翻眼,说道:“老夫学识浅薄,不懂种植。” 赵权讪讪一笑,他这个问题问得好像是有点过了。 权宋天下 第两百四十七章 火罗村 赵权随即摊开地图,找到卢州的位置,在南京府以西不到两百里之处,那里是后世吉林安图县的地盘。 安图县,会什么会是在安图县? 东北沃野何止万里,后世的什么五常、响水,无一不是大米中的名牌,好像也不是安图县的特产。而且,自渤海灭国后一直到清朝时期,东北就没听说有稻子种植了。 赵权细细地翻看着地图,手指头在上面划出一道道横线。 纬度! 赵权的后背渐渐地冒出了一些冷汗,他竟然忽略了这个最为普通的地理概念。 这个时代,淮水以北很少有水稻种植,不是因为北方人不喜食大米,而是因为气温太低,所以种不了水稻。而他自己竟然试图在纬度更高的辽东之地进行水稻的种植。 后世的东北,之所以可以遍种水稻,那是因为经过了无数代的改良之后,才培育出来的适合东北气温的稻种。 可是,现在他们上哪去找这个稻种? 自高丽北部带来的稻种,肯定不适合于此处高纬度区域种植,哪怕是沈州那边的稻种,在这里也一定种不了。 气温根本不够! 今年南京府种下的稻子,如果成活不了,那问题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可是,为什么会有卢城之稻?赵权百思不得其解。 必须得去卢城看一下! 一行人已经快到恤品路,卢城位于南京府西侧,方向上基本一致,只是需要往西再绕行一段路程。好在不算远,于是众人继续赶路。 赵权一路走,一路担忧,对于刚到手的那对海东青幼崽也失去了热情。 这日,几个人来到了火罗村。 此处,位于合兰河上游河谷之地,往南五十里便是南京府城。可以算是南京府城北面的一个门户。 整个村子约有百户人家,房屋零零散散地建在河谷的最高处,背山面河。 一些隐隐的云雾,从村子后的山间漂泄而出,汇在河水之上,河谷吹过一些风,这些云雾便随着河水向南散去。 “为什么叫火罗?”赵权有点好奇。 “因为这个地方严冬如春。”大岩桓答道。 “严冬如春?”赵权没想到,苦寒的辽东之地,竟然还有这种所在。他下意思地就想到了四季如春的昆明,还有一座叫“春”的城市。 “应该是山间有个地热或是温泉,使这个村子的气候迥异于周边地区。”李治顺口说道。 赵权听着点了点头,东北尤其是吉林一带,四处都是活山,包括伊通、伊兰火山带,敦化至密山的火山。最有名的,当然便是长白山。 “哈哈!我知道了!为什么会有卢城之稻!”赵权突然一声大呼,把几个人吓了一跳。 “如果咱们愿意,也可以在这里种稻啊,我看就叫作火罗之稻!”赵权继续兴奋地喊道。 李治却摇了摇头,说:“权总管,你看这里河谷虽然平坦,却没人耕种,可是为何?” 大岩桓跟着说道:“确实不行,这里一到春后,冬雪化开之际,便是满山洪水,根本无法种植任何作物。因此,这个村子的人,全是以狩猎为生。” 赵权与王铠闻言,却相对哈哈一笑。 “葑田!”两个人同时喊道。 眼中所见,火罗村边的谷地平坦,不下千顷。只要稍微改造下,完全可以按照当年他们在长临村时所造的葑田,进行水稻的种植。而且这里的条件可比淮水好得太多了。 火罗村的背后,满山遍野的巨木,加上现在有三千的高丽劳动力可供调配。实在不行,还可以想办法发动南京府的人过来。赵权相信,到春耕开始的时候,哪怕开发不了千顷葑田,五百顷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不过,赵权觉得还是得保守点。一是这边夏季的水量需要做个确切的测量。二是哪怕气温够了,稻种是否适合这边的气候,依然会是个问题。 这些事情,还真的必须把梁申叫过来,一起好好商议。 离开南京府已经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那边的情况如何。赵权跟王铠交待一番后,让他立时回一趟南京府。 其他人,则进入火罗村,准备在此等候。 王铠单人独马,向南往南京府城而去。 南京府城以北,在火罗村与府城之间,立有一个墩台,这里府城以北设立的唯一一个墩台。前一阵王铠还在此轮值了十天。 路过墩台时,王铠朝上望去,还想着跟上面值守的人打个招呼,墩台上却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王铠心生疑虑,现在没有任何敌情出现,墩台之上也未燃烟,这时值守的人擅自离开岗位,那绝对是出了问题。 墩台设在高五六丈高的山崖之上,王铠拴好马,寻个小路,好不容易才攀上墩台。 墩台之上,寂然无声。王铠给自己的小弩上好弦,挂在腰间。又拔出兵铲,摸入墩台。 墩台之内,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地上杂乱不堪,小室中还堆着一些煤球,但燃烟的柴火不见一根。室内还有少许的温度,想来值守的士兵离开此处不会超过两天。 墩台守卒每十天一次轮换,在轮换之中要是守卒脱逃或是出事,还真的没有人能及时知道,看来以后得跟小权提醒下这事。 王铠一边琢磨着一边再次认真地查看着墩台内外,除了看到一些血迹,再没任何发向。 守兵肯定是出了事,至于出什么事,王铠却没有任何头绪。 这让他有些纠结,不知道该往回到火罗村向赵权禀明,还是应该继续去府城,看下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犹豫半天,王铠还是另外收集了一些柴火,在墩台上点起一柱烟。没有专用的柴火与动物粪便,便无法烧出可以传达信息的狼烟。 王铠也只能希望以此让罗火村的人与府城的人知道这边出了问题,也许会派出一两个人过来再次查探。 而后,继续朝着南京府城疾奔而去,赶在了太阳落山之前,到了府城的北门。 南京府城三个城门,设施最为完善的在南门。为了防备开元府可能发动的进攻,赵权等人到了南京府后,不断地加强西门的防御力量。 北门则是防守最弱的一个城门。因为北边一向没有太多战事,而且此处临着合兰河,地势逼仄,根本不适合敌兵发动大规模的攻城之战。因此,也是最不被东真军所重视的一个城门。 太阳虽然还未下山,城门却已紧闭,城墙上也看不到几个人。王铠心生疑惑:南京府内,真的出事了吗? 此次随着赵权北上的十几个人,只有他跟赵权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去北琴海。 权宋天下 第两百四十八章 封城 上次有人在高丽聚居区的闹事,虽然被暂时压制下去,但城内潜藏的那股势力明显地更加活跃。可是这些人也耐得住性子,一直隐而不发。 这股隐藏着的势力,尤如一个人身上的一个浓肿,不尽快处理,只会让毒素越聚越多,最后的结尾必然是毒发身亡。提前将浓肿捅破,是一个必须的过程,只是会很痛。 对于这股势力,赵权虽然已经大致掌控了几个关键人物,但具体牵涉太多,赵权还是希望可以将他们引出来,而后一次性予以肃清。 春耕正式开始之前,这个事情必须得处理干净。而后,赵权才有可能专心去处理开元府的各项事情。撒吉思虽然被侍其轴暂时忽悠住,可是一旦窝阔台汗去世,斡赤斤对南京府一定会有所动作。给赵权剩下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 在私下跟大乌泰商议之后,赵权决定自己离开府城,以此诱使这股躁动不安的势力,自己跳出来。 带着大岩桓北上,大乌泰知道是为什么,也没有任何的反对。 赵权相信大岩桓对大乌泰以及南京府的真实感情,相信他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东真军的事。但赵权却没有把握他不会被别人利用,把他一起带出去,也许能让这股潜在的势力暴发的更彻底一些。 赵权让王铠回趟府城,名义上是让梁申去趟火罗村,其实主要的目的,还是过确认下,府城内,现在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叫不开城门,王铠只好拐到离城门不远的北大营。 通报之后,军营内走出了李毅中,王铠大喜。 “什么情况?”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相互问道。 李毅中闭上了嘴,扯着王铠进入自己的军帐,挥退侍卫,给王铠倒了碗水,等着他喝完,这才重新问道:“小权,现在哪?安全吗?” “在离此五十里的火罗村,暂时应该没事。”王铠又皱着眉头说,“但二十五里外的墩台那,好像有些不对劲。” “那柱烟火,是你燃起的?可是又不是报警的讯号啊。” “里面值守的士卒,全都不见了,生死不知,肯定有问题。那烟是我随便找了些柴火,算是示个警吧。府城不让进了,到底什么情况?我可能得立即赶回火罗村。” 李毅中给了王铠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起身掀开帐帘,对着外面大喝一声:“赵将军!” 一阵腾腾脚步声响起,来人一张马脸,正是随着东真军北上的高丽将领赵玄习。 “你马上派两支十人队出去,一支带上必要的物品去接管北面的墩台;另一支到火罗村去见权总管,告诉他咱们这边事情还未结束,情况并不明了。” 李毅中低声对赵玄习交代着,想了想又说道:“派去火罗村的人,要擅夜战,一定要找到权总管,如果那边有变,烟火为号!” 赵玄习应声而去。 “很严重吗?只能调用高丽兵?”王铠悄声问道。 “还不清楚,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反而是这些高丽兵应该没有太多问题。”李毅中不紧不慢地答道。 “自小权离开府城之后,侍先生在城内布局,一切井然。那股隐藏的势力似乎不急不躁,一直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 三天之前,事情突变,三个城门全部紧闭,城外守军一率不得入内,城内所有人也不让出来。” “城防守军全被对方控制住了?”王铠惊声问道。 五百城防军,是归在大岩桓统领。大岩桓离开时,将这支军队交由东真军原千夫长夹谷勒暂时统管。如果一整支军队都叛变的话,那问题可就相当严重了。 “应该没有。”李毅中回答道,“东真军大将军之下,原来有三个千夫长,马德铠负责南城外的守卫;缪风只领一百兵,负责副万户府的安全。应该是缪风下的封城令。” 王铠又是一惊,缪风以千夫长职暂领一百兵,负责副万户府的安全,人数虽少,却是整个南京府目前最为精锐的部队。当时决定将副万户府的安全交给他,是因为赵权等人与他结识最早,此人也深得大乌泰信任。如果他投靠了敌方,那这一仗就不用打了,留在副万户府的侍其轴等人,势必会被一网打尽。 王铠听着坐立不安,偏偏李毅中摇了摇头,依然一板一眼地继续慢慢地说着。 “这军令,并不是缪风私自传出来的,应该是代大乌泰传令。” 王铠已经快被惊呆了。 “封城令一下达,我们城外的守军还没做出任何的反应,城门便完全紧闭,无论我们怎么叫城,城上守军根本不理。有试着让人爬上城,城上便有弓箭射下,好在城防军似乎也无意伤人,只要我们不强硬攻城,他们也没有要杀伤我们的意思。” “城外三支部队啊,城防军总共才五百人,要是强攻的话,他们能守得住?”王铠不解地问道。 李毅中轻轻地瞟了他一眼,说道:“你意思是,让我们领着东真军,攻打东真军?那样做,你觉得谁会最高兴?” 王铠挠了挠头,说:“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可……”他看了看李毅中不急不缓模样,只好闭上嘴,不再插话,等着李毅中把事情说清楚。 “城外驻防的军队,马德铠马将军率五百兵守南城外;辛大哥领一千五百兵驻守西城门外;我这边现在有两百兵,还有赵将军手下六百高丽兵。总兵力是远远超过夹谷勒的城防军,但就算知道他们要切断我们与城内的联系,我们也不可能强行攻打城墙。 当然,辛大哥也是这个意思。在信息明朗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南京府爆发一场惨烈的内战。” “那城内,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王铠听着又急了起来。 “昨日里,小耀在东城,高丽人聚居区之处,挖通了一个地道,并从地道入河,逆流而来,总算让我们大概知道了城内的消息。 城内目前一切依然平稳,还没乱。只是,大乌泰将军似乎是被威胁或是劫持了,可又不象。侍先生他们都见不到大将军,不过可以隔帘与大将军交谈,只能说,大将军的生命安全还是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具体的情况,现在依然不明了。 副万户府内,所有人都没受到伤害,行动也还没有受到太多限制。史青受令领着一支十人队,护卫侍先生等人的安全,暂时也没有受到威胁。 可能性比较大的情况,是大将军正在跟对方进行私下里的谈判,只是还不知道,为什么大将军不让侍先生去谈。” 李毅中说着,沉思了一会,喃喃自语道:“是不相信侍先生吗?” 权宋天下 第两百四十九章 入城 “小铠,我是这么想的。”李毅中又对着王铠说道,“你晚上立刻从水路潜进府城之中,到了高丽人聚居区之后,找到权氏兄弟,那几个小娃娃这些天专门负责各处的信息联络。想办法详细地了解下情况,最好能过跟侍先生见上一面,或是小耀他们也行。如果有必要,我这边让赵将军领一些高丽人设法从水路潜入城中,协助平乱。 情况要真的紧急,说不得,我们也得开始做好攻城的准备。” 夜色已经降临,王铠只是匆匆地填了些肚子。随身带把兵铲,脱去衣甲,没入水中。 河水冰冷刺骨,但脱去衣甲后,在水里反而比在岸上让王铠感觉更舒服些。 夜色中的水流,缓缓绕城而下,王铠仰面躺在水中下漂,只露鼻子在水外,顺水不到半个小时便到了西城之外。上岸后,解开携带的油包,哆嗦着擦干身子,穿上衣物。再顺着墙根,找到入城的暗道,潜入。 暗道的出口处,在高丽聚居区的一个煤堆边上。 王铠刚探出脑袋,一个惊喜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铠哥!” 他扭过头一看,边上竟然是辰义。见辰义准备伸手过来拉他出来,王铠摆了摆手,单手在洞沿一撑,翻身出了暗道。 “辰仁有在吗?”王铠问道。 “我去叫!”辰义说完,先把王铠拉进边上一间小屋,而后一蹦一跳地便走了。 小屋里,有个煤炉正烧着热水,王铠把身子依在炉边,吐着气,让快要冻僵的四肢重回温暖。 不多久,辰仁过来。对着王铠躬身一礼,而后露齿一笑,而后说道:“铠哥好!权大哥可好?” 虽然辰仁等人都早已知道,赵权姓赵不姓权,但很奇怪的这几个兄弟都坚持把赵权称为“权大哥”。 王铠总算缓过了气,点了点头,说:“那边暂时没太大问题,这边情况怎么样?” 辰仁皱起小小的眉尖,回答道:“有点奇怪,原来一直以为是大乌泰将军被劫持了,但是刚刚才知道,被劫持的不是大将军,而是大将军的刚出生不久的孙子。” “啊?” “有三个人突然就出现在杨氏的梅苑之中,劫持了杨氏与小公子。不过目前看来,他们并没有伤人之意。” “他们想要什么?”王铠皱着眉头问道。 “一是要求将南京府所有的军事管理权,交由大岩桓;二是要求将南京府的民政管理权交由杨氏;同时还要求将我们,就是跟权大哥有关系的所有人全部驱逐出南京府。” 大岩桓?杨氏? 虽然之前大伙儿都判断出,南京府内潜在的势力跟杨氏有关,但是没想到大岩桓也被牵涉其中。更出乎王铠意料的是,这伙人竟然会通过杨氏劫持了小公子。虽然知道小公子跟杨氏在一起,未必就会有生命危险,但未免让人投鼠忌器。 一个母亲,将自己儿子劫持了。这到底是聪明过头了,还是蠢到了极致? “所有人都还没出事。大将军现在依然跟他们对峙着,无论是军事还是民事,大将军坚持不肯交出管理权。不过封城令的确是大将军亲口下的令,而且也让侍先生、李先生与梁大哥三人,不得离开副万户府。”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王铠喃喃问道。 “现在还不是特别清楚,搞这么大阵势,侍先生判断应该不只是这些要求这么简单。杨氏很可能也是被利用的,而不是主导者。根据今天晚上收集到的一些消息,明天早上,可能会有一些人聚集起来冲击副万府。” “副万府内的守护,会不会有问题?”王铠一听有些紧张。 “现在守护副万府的,有缪将军领的一百精锐。还有保护侍先生他们,封扬的一支十人队。只要不出动城防军,这些兵力是足够了。只是担心有些城内百姓,被怂恿闹事,到时难免误伤。” “我现在,进副万府去见见他们,有没有什么问题?”王铠问道。 “我已经让辰义去找耀哥与诚哥,他们差不多该到了。” 辰仁话音未落,小屋里就撞进了两个人,正是李勇诚与陈耀。 “铠子,你来了,太好了!小权那没事吧!哈哈,他们都不在,咱们仨这次可以好好爽一吧了!”李勇诚一进屋,就开始兴奋的低声叫着。 陈耀眼中却闪过一丝的狠辣,说道:“我看直接杀入张家,把张靖那厮上下老小杀个精光了事,省得麻烦!” 其实,自上次鼓动城中汉人在高丽人居住区闹事时,高正源便已锁定了主事之人就是张靖。此后,陈耀与李勇诚一直偷偷地盯着他,确定此人便是南京府城之内,潜在势力的主谋。 王铠摇了摇头,说道:“小权让我过来,就特地交待过了,只诛首恶,避免牵连,能少死一个就尽可能少死一个。否则接下去不好办。” 陈耀有些失望地嘀咕道:“小舅,就是太婆婆妈妈了!” “哈哈,死胖子,你死定了!敢在背后说你小舅坏话!”李勇诚兴灾乐祸地喊道。 “好了,你们俩个!”王铠赶紧摁住他,否则两个人一吵起来,可能又得半个晚上。 “接下去到底要怎么做,有没有具体的方案?”王铠问道。 “小耀跟高正源,准备今夜行动,想办法把小公子弄回来。明天早上估计对方会组织一批人围攻副万户府,这事归我跟承仁管。”李勇诚挠挠头,接着说道:“就是到现在还是搞不清,他们围攻副万户府,到底是为了什么。城防军那边,他们可能掌控了近百人,就算这些人反水进攻副万府,我们府内的一百兵足以击溃他们了。” “那我呢?”王铠急急地问道。 “呵呵,铠子比较辛苦!还得请你再去趟我哥那,让他想办法调五十个兵过来用用,那样咱们就可以里外夹击,把围攻副万户府的人直接击溃。”李勇诚答道。 “凭什么啊!”王铠苦着脸说:“河水那么冷,不能换个人出去吗?” “谁让你水性最好!”陈耀哼着声说道。 “明天天亮前,啊,一定得把人带来。”李勇诚拍着王铠的肩膀,有些同情地说道。 王铠叹了口气,看来是逃不掉这个任务了。还好这一两年的操练,自己的皮似乎厚了些,也更耐得了冻。 三个人与辰仁一起,又商量了些细节,王铠吐出一口长气,重新钻入地道,出城而去。 李勇诚与辰仁留在城东的高丽人聚居区,只有陈耀一个人走出了高丽聚居区。 权宋天下 第两百五十章 反劫持 走在府城的大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只有空荡荡的冷风。陈耀紧了紧身上的裘袍,眯着眼睛四处查探一番,而后朝着副万户府急闪而去。 临近府门,陈耀停下身子,躲在大街对面的一个角落中,眯着眼睛在府前扫视。不久,便隐约见到两三个影子,正哆哆嗦嗦地在府门前晃动着。 陈耀暗自冷笑一声,回头往北潜行一阵,窜过大街,从废弃王宫门口绕行,一直到副万户北墙根处。 陈耀紧紧贴在墙根处,闪避着大街上偶尔出现的人影,悄悄地移动着身子。每走几步路,便发出一两声细细的清咳声。 墙根处突然伸出一根棍子,待陈耀摸到边上,持棍的人才从角落里爬出来,裹着一身厚实毛皮,身子在微微地发抖。陈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壶,扭开盖子,凑去那人跟前,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持壶给他嘴里灌了点酒。 “辛苦了,小高!”陈耀低声说道。 此人正是一直守在副万户府西北处外墙的高正源。天寒地冻的,一个人守在这,确实不易。这事是高正源主要申请来的,的确除了他,其他人也干不来这活。 “里面怎么样?”陈耀低声问道。 “没有太多动静,还是那几个人,除了杨氏母子外,有三个男的,另外一个女的就是杨氏的丫鬟。”高正源的颤抖着答道。为了听清院墙内侧梅苑里的情况,他甚至没给自己的耳朵裹上防寒的物品。 “现在什么时辰了?”高正源问道。 “差不多一两点。” “那,再等一两个小时吧,里面现在有两个人正在活动。” 陈耀点了点头,随后又轻轻的“嗯”了一声。 两个人紧挨着,坐回高正源避风的这个墙窝里。陈耀不久便觉得晕晕欲睡,但这么寒冷的夜晚,他很清楚,一旦睡着了,不死也得生一场大病。却又不敢跟高正源聊天以解困,只好时不时地掐下自己的腿肉。 他愈加的佩服边上的高正源,这是离开中原之后,第一个让自己感到佩服的人:一个瞎子,学识上竟然远远超过自己,自己引以为豪的术数能力跟他相比竟然也胜不了多少。关键是像这样漆黑夜色中,两个人单挑的话,自己还真的没有把握能胜得了他。 此外,人生得还俊,还肯吃苦,还不会显摆…… 还好,是个瞎子! 寂静而寒冷的夜,在陈耀的耳中,只有刺骨的风声。他已经快要失去时间概念了。迷迷糊糊之中,后腰被轻轻地撞了一下。 陈耀一激灵,顿时清醒过来,“嗯?” “梅苑里,现在只剩下一个人在值守,咱们开始吧!”高正源轻声说道。 “好!” 陈耀站起身,稍微活动了下手脚,问:“你,可以吗?有没问题?” 高正源摇了摇头,双手在两耳上狠狠地搓搓了。而后两脚站实,上身微屈,两手撑住墙面,说:“来吧!” 陈耀拍了拍他坦开的背部,后退几步,一个助跑,跳上高正源后背,单脚一点,人便往墙上翻去。随着高正源一声闷哼,陈耀肥胖的身子已经轻巧地落在了墙头。 “你,真得减减肥了!”高正源悄悄地嘀咕了一声,接住陈耀抛下的绳索,捆在自己腰上,随着陈耀的拉扯,也登上了墙头。 陈耀张大眼睛往梅苑里望去,只能看到一些晃动的梅枝,其他的什么都见不着。 高正源趴在墙头,侧耳倾听,指着一个方向,对陈耀点了点头。陈耀将他从墙头轻轻放下,而后跟着跳入墙中。 高正源持弩在前,陈耀一手持弩,一手扯着高正源的胳膊随后。他现在唯一的作用,就是提醒高正源别撞到梅苑里的树木而引出动静。 两个人悄悄前行十数步之后,高正源停下脚,弩箭直指前方。陈耀站在他边上,努力地睁大着眼睛,才模模糊糊地看到前方一棵树下,正蹲着的一个黑影。 陈耀贴着高正源耳边,悄悄说道:“这个,我来!”而后猫腰绕到那个黑影侧面,持弩下蹲。从地上摸到了一个小石子,往前一抛,石子滚在那黑影身前,发出细细的声响。 那黑影闻声而动,果然是一个人在那。但这人也警觉得很,并没有第一时间窜出身来,而是蹲起身,静静呆了会儿,才探出脑袋往石子那里看去。 “卟!”的一声响起,刚探出的脑袋上,就贯入一根弩箭。陈耀一击成功。 两个人继续潜行,来到梅苑内的房子前。三间房屋,只有右侧一间亮着一丝烛光。高正源凑到门口静静地听了会,低声说道:“左侧是两个男子,右侧是杨夫人与那个丫鬟,小公子在她们那。” 陈耀听着,心里略舒了口气,看来这出劫持的游戏,即便不是杨氏自导自演,也是她在其中发挥了主要的作用。 陈耀走到左侧屋门前,轻轻地推了推屋门,门被从里面栓住。陈耀稍微加了些力气,依然推不开,只得放弃。 强行破门并射杀西侧屋里的两个男子,对于陈耀与高正源来说,并不是件不可能的事。但要想不受伤,并不引起另一侧屋里杨氏的警觉,那难度就相当大了。 两个人只好静静地守在墙角,等着屋里的人出来。 黑暗中,高正源依然竖着耳朵,微微地晃着脑袋,同时关注两侧屋子里的动静。陈耀轻轻地对着高正源说道:“小高,你紧张了一个晚上,歇会,我盯着就行了。” 高正源却摇了摇头,并未答话。 陈耀不再劝他,起身到院中,走到倒在地上那具尸体边上,拔去弩箭。又将其扶起,把他摆成蹲坐状,靠在梅树边上。而后回来,靠在高正源边上,挤挨着他坐在紧闭的窗户底下,相互取暖。 天光终于透出一丝微亮。 高正源的耳朵动了动,屋里传来一些轻轻的动静声。陈耀悄悄站起身,活动了快要冻僵的身子,再蹲下身子,手中弩箭正对着西侧屋门。 屋门轻轻地被拉开,露出半边脸,一个男子朝外面喊道:“阮三!” 阮三,应该就是已经被击杀在院中的那个男子。陈耀不由的心里有些焦虑,这男子再喊几声,如果依然没有反应,可能就会查觉到问题。 还好,那男子似乎瞥见了院中阮三蹲坐树边的身影,嘴里骂骂咧咧道:“你这贼厮,这样都能睡——谁——啊!” 两支弩箭同时射出,一支嘴他嘴里贯入,这是高正源射出的箭。陈耀的箭则透入其胸,这人便轰然倒在门前。 屋里嘭然一响,而后一个惊怒声传出:“谁?你们是谁?小董——阮三——你们在吗?”声音随即变得有些颤抖。 权宋天下 第四百五十一章 崩溃 陈耀随手扔掉一把短弩,又抽出了另外一把。但是高正源却不紧不慢地重新给他的短弩重新拉弦上箭。陈耀看着有些赦然,他身上随时都备有三把上好箭的短弩,却从来没办法做到在对战时,能够如此沉着地给空弩上箭。 两人一左一右,各持一弩,斜对着半掩的屋门。 屋门中突然飞出一物,陈耀下意思抬弩便射,箭中一物,陈耀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把长凳。还没得他骂出声来,又是一声“嘭”的巨响,屋里最后一个男子直接撞窗而出。 人未落地,一声惨叫破口而出,已经转过身的高正源射出的弩射,正中其脸。那人摔落在地,滚动了两圈,两脚死命在地上蹬踏着,随着惨叫声止,人也终于不再动弹。 陈耀呆呆地看着高正源。 当时分配任务时,把他跟高正源分在一组,陈耀还有些不以为然,没想到三个劫持者,他们俩一人杀了一个半。 此时,东侧屋内又响起了杂乱声,屋门打开,又响起一声惊叫声:“你们,你们是谁?”。 陈耀转头一看,是杨氏的那个丫鬟。那丫鬟衣裳零乱,看见陈耀,人立刻缩回屋门,双手一合,便想把屋门掩上。 陈耀甩手扔掉手上空弩,抽出兵铲,一个虎纵,冲到东侧屋门前,兵铲往前一探,卡住正要掩上的屋门,再抬脚一踹,“通”的一声响,门便被踹开了。 门后响起一声闷痛的叫声,那丫鬟嘴里还在叫着:“你们,滚出去……” 陈耀扬起手中的兵铲,照她脸上顺手一拍,一张原本还算清秀的脸便几乎被拍成了一块白板。那丫鬟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屋内床帐抖动,里面传出一个带着些许恐惧的怒喝声:“你,你是谁?” 陈耀犹豫了下,还是把踏入屋内的一只脚缩了回来,不管如何,屋里这位都是大岩桓的妻子,这样直接闯入房内,实在是不太妥当。 陈耀站在门口,抱拳说道:“我是陈耀,受令前来保护小公子,以及夫人!” 听说是陈耀,杨氏慌乱的声音明显平稳了许多,“就你一个人吗?外面几个人怎么样了?” 陈耀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道:“小公子可好?” 杨氏沉默片刻才回答道:“很好,正睡着,你先出去!” “是!”陈耀躬身退出,踢开倒在地上的丫鬟,掩上屋门。过去先查探了倒在西侧屋前与窗外的两个男子,确认他们都已经死了,这才在屋前台阶上坐下,轻轻地喘着气。 不一会,东侧屋门打开,杨氏走出来,对着陈耀一声怒斥:“你好大胆!竟然打死了我的丫鬟!” 陈耀心里顿明生出一股烦躁,抓着兵铲“噌”的便站起身来。杨氏脚步一顿,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 高正源抓住陈耀的胳膊,往后扯了扯,对着杨氏一礼,说:“见过杨夫人!” 杨氏稳住心神,紧张的神色刚退,又生出一股怒气,:“你,就是那个瞎子高正源?” 陈耀一怒,不由地又抓紧了手中的兵铲。高正源却坦然回答道:“正是在下!” “你们闯进来干什么?” “我等奉令,进来保护小公子与夫人。” “那你们杀我的丫鬟干嘛?别以为南京府被你们掌控了,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 高正源不急不缓地答道:“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切的证据,这个丫鬟,与小公子被劫持事件有关,就是此时不杀,日后也难逃一死!”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会劫持我的儿子!你们莫要血口喷人!” 高正源微微一笑,说道:“梅苑中诸人,都与劫持事件相关,当然夫人如果愿意,可以与此事无关。” “你……”杨氏语气一滞,她当然听得出来高正源此句话的意思,要想把自己从劫持事件中撇清,首先就不能追究丫鬟被杀的问题。 “那好,现在没事了,你们可以走了!”杨氏脸色仍旧冷淡,但气势明显地弱了下去。 “小公子可好?我们能看下他吗?”陈耀问道。 “你要进来?”杨氏两眼一竖,瞪着陈耀。 陈耀脸色一红,随即怒色一现。 高正源却走到屋门口,闭住呼息,以免吸入屋内的各种脂粉香味,静静地听了会,回到陈耀身边,说道:“小公子没事,呼息正常,还在安睡。” 杨氏诧异的眼神在高正源身上掠过,说道:“没事你们就退下吧,我累了,要歇会。” “慢着!杨夫人。”高正源虚抬一手,说道:“在其他人过来之前,有些事,我们兄弟俩想先跟夫人商议下。” 杨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并未开口回答。 “之前,无论你做了什么,我们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如果你愿意,也没有人会再提起。但是,从此刻开始,希望你能保护令公子的安全。” “笑话,我孩儿的安全,还需要我跟你们保证?” 高正源没理会杨氏语气中浓浓的耻笑之意,接着说道:“我们可以当作你也被劫持了,此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尤其是大将军与大公子那边。” 杨氏一听高正源提起大乌泰父子,心里顿时一虚,但嘴里依旧强硬地说道:“就凭你们俩?” “是的!”高正源正色答道,“张靖,今日必死!” 杨氏心里一震,再也无法淡定。她万没料到,这两个人不仅知道张靖,显然也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张靖的行踪。原先她还只是怀疑自己可能是一个笑话,如今看来,却是完完全全的一个笑话。 杨氏的脸色苍白一片,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只要你自此保证小公子的安全,我们俩的保证绝对有效。”高正源似乎感觉不到杨氏已近崩溃的心里,继续用着平稳的语气说道:“我们兄弟俩还可以另外答应你一件事。” “什么——事?”杨氏犹犹豫豫地问道。 “如果今日能够平安度过,我们一定立即动身前往锦州,保证你父母的安全,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他们俩接到南京府来,在你身边安享晚年。” “真——真的?我,我要如何信你?”杨氏的心里防线已经被彻底击溃。对她来说,如果孩子是她心头的一块肉,父母则是她的身心最大的牵挂。 “你没有其他选择的,只能相信我们!如果小公子出了事,你父母不存,再被大将军所忌,最后的结果就是被大公子抛弃。我不知道,这世间,哪里还有你存身之地。”高正源语气平淡,却声如震雷。 杨氏觉得,自己已经被完全击垮了。 权宋天下 第四百五十二章 狼烟 是啊,真要如此,自己活在这个世间,还有什么意义?杨氏不由掩面,泪如雨下。 高正源默默地对着陈耀比了个“OK”的手势。 陈耀张大着嘴看着高正源,双脚不由的挪开了两步,心里暗自提醒道:小舅哪里捡来了这么一个妖孽,一张嘴比小舅还厉害!以后千万得提防着点,否则被他卖了还得帮着数钱。 还好,是个瞎子! 天光终于见亮,一整个晚上的辛苦,总算是有了个让人满意的结果。疲惫与饥饿感顿时汹涌而至。 “杨夫人,你可以回屋歇着,我们兄弟俩会为你守在门口,保你母子安全!”高正源对着杨氏躬身一礼,便与陈耀一起在屋前台阶上坐下。 陈耀从怀里掏出一堆东西,有一大块油布包紧的几块烤羊肉,几块饼,一小袋炒面,还有两壶酒。 高正源肃然的脸色终于露出一丝微笑:有时跟一个吃货在一起,也是件很享受的事。 万户府内,突然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音,陈耀悄声问高正源:“他们,开始了吗?” 高正源点了点头,说:“人数不少,已经拥进府了。” 陈耀继续撕咬着烤羊肉,满不在乎地说道:“应该没事,院里那些人足够应付了。” 高正源却摇了摇头,说:“他们能应付,咱们可能够呛了。” “怎么了?” “梅苑外面,至少有十个人,可能会翻墙过来。”高正源缓缓说道。 “差点忘了!”陈耀把半坨羊肉塞回怀里,抽出一根鸣镝,望空而射。不久,院中也传来一声呜呜的鸣镝回应。 但是陈耀却看着空中,完全呆住了。 “怎么了?”高正源没听到他的动静,有些奇怪地问道。 “狼烟——” “哪里的狼烟?”高正源语气中终于带上了一丝的紧张。 “北面,这里看不太清楚,但肯定是狼烟无疑!” 北面的狼烟?意思是北方有敌来袭?是开元府的蒙古兵吗? 陈耀突然感到惊惧,他从王铠那得知,赵权正在南京府北边的火罗村。十个人的护卫,要是撞上开元府兵,那是绝对的凶多吉少! 陈耀越想越觉得一阵慌乱。 脚步声响起,李勇诚带着五个士卒冲进梅苑。 “搞定了没?”李勇诚问道。 陈耀点了点头,回答道:“三个劫持者已经全部被杀,那丫鬟应该被拍死了,杨夫人与小公子在房内。” “那招我来干嘛?外面急得很呐!没事我得走了!” 陈耀呸了他一口,指着梅苑外墙说道:“外面可能有人要翻墙进来。我一个人……嗯,两个人,怕守不住。” “好,这五个人留给你,我还得回前院去。” “前面什么情况啊?”陈耀问道。 “暂时没什么情况,问题不大。” 陈耀扯住想开溜的李勇诚,指着北方的天空,问道:“你看见狼烟了没?” “就是看见这狼烟,才着急啊!好了,哥忙去了,你跟小高管好这片地方便可!” “我,我要去前院,要出城!” “行啦小耀!别搞那么紧张,城外有我哥,还是辛大哥,调兵出去的事归他们俩管,咱们就是出去了,也来不急,你保证这边不出问题,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李勇诚说罢,匆匆而去。 顺着梅苑一个弯弯曲曲的廊道,李勇诚来到北院的大厅,大乌泰一个人坐在那,面无表情,只是满脸杂乱的胡须愈显花白。 “大将军,杨夫人与小公子,都已经安全了。小耀与高正源在梅苑里守着。”李勇诚恭声禀道。 大乌泰点了点头,说:“你去帮侍先生他们吧,不用管我了,一切,你们处置!” 李勇诚点了点头,走出北院。 北院之前,侍其轴、梁申、李治等人都在。挡在他们之前的,是分成三个小方阵的一百多护卫。 这些护卫面对的,则是已经挤满大操场中的近千个杂乱人群。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大多数李勇诚都认识。方脸短须,声音最大的那个,是张靖的族兄张赫。南京府与辽西的贸易往来,有一大半都是经由此人之手。 在张赫身边,有三十来个人手持铁棍的壮汉,这些人都是张赫家的护院。其中有十来个人,是这一个月才到南京府中。 李勇诚还知道,这些人,全都是契丹人,而且明显是在战场中见过血的契丹人。 张赫后面的人群中,有几个是张赫的贸易伙伴,还有三四个是南京府的低层文官。还好,李勇诚没有看到一个擅自至此的城防守军。 如今东真军总共只有三千余人,其中绝对可以信任的,只有一直跟着赵权的两百士卒。一起参与南征的二千多士卒也基本没有太多的问题。 而当时留在南京府城,现在划归大岩桓属下的五百城防军中,赵权怀疑已经有近半的百夫长与十夫长,很可能被策反。这也意味着最少有两百个城防军已经失控, 负责城防的千夫长夹谷勒,此人可能不会反对大乌泰,也不会反对大岩桓,却不一定会支持赵权以及这个刚刚成立的南京府管理委员会。 没有城防军参与,这挤在大操场的近千人中,真正有威胁的只有十来个契丹人。南京府对武器管控一向较强,这些人能带的武器,也只有手中的十来根铁棍。 李勇诚有些疑惑,这些人数量虽多,显然全是乌合之众,不知道他们到底过来要干什么?真要发起狠来,场上百来个东真军,根本不用花多长时间,便可以把这些人屠戮干净。 不过不管如何,形势还是在可控范围之内,李勇诚略松了口气。他在人群中寻了数遍,依然没有找到那个张靖。 李勇诚回头往北院上空望去,一团红色的烟雾正往空中飘散。这里,依然看不清狼烟的细节。看得最清楚的,应该是在北城门上,但是所有的城门与城墙,都被夹谷勒控制着。 场中诸人,看着北方空中飘着的这柱红烟,神色各异。 这其中,最为焦虑的,当是张赫。 权宋天下 第四百五十三章 商贾贱民 这么多年,南京府对外的贸易通道,只剩辽西。无论是南京府输往中原的鹿茸野参、山货貂皮、骡马皮具,还是从中原购入的笔墨纸砚、书籍药物,都必须通过辽西。 而在十多年的努力之后,掌控了这条贸易通道上大半交易额的张赫觉得自己已经几乎掌握了南京府的经济命脉。本来,张赫对此已经很满足了,但是去年族弟张靖与自己开诚布公谈了几次后,却让自己陷入两难之中。 张靖图谋南京府,张赫虽然早已知道,不过并不支持当然也未曾反对。只是自己之所以能占有南京府大部分的贸易资源,张靖的支持是最主要的原因。 拒绝张靖,就意味着必须交出这条辛苦打拼下来的贸易通道。而且张靖一旦真的入主南京府,自己所有的资源将被清扫一空。 更何况张靖还允诺,事成之后将支持自己将商业往东向日本拓展。为此,张靖甚至愿意把囤积的造船所用木料、从辽南找来的工匠全部移交给自己。 中原——辽西——南京府——日本,这将是一条用黄金直接铺就的贸易之路。 即便知道张靖只是在画一个大饼,但张赫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为这场变乱,拼上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 然而,当张赫将所有能召集到的人手,全部集中于副万户府时,他却隐隐地觉察到了不对。 一是劫持小公子的人并没有现身。张赫不知道劫持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已经失败。失去了最大的王牌,让张赫彷徨无措。 更严重的是,张靖不见了。 自昨晚开始,张赫就没见到他,不知道他去了哪,不知道他一步的具体计划,更不知道他把自己及这近千人,扔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么多人,真正有一战之力的,只有十来个从辽西高价雇佣来的契丹人。东真城防军却是一个没来。难得自己得带着这千人用唾沫把副万户的几个人淹死吗? 张赫的不安感在不断的加深着。 而站在他对面的侍其轴,虽然心里紧张,脸上却露出满满的不耐烦。 侍其轴虽然没有领过兵,上过战场。但在他眼里,挤在这广场中的近千人,都是土鸡瓦狗的存在。凭着现有武装到牙齿的百多个东真兵护卫,绝对可以把他们悉数杀光。可是赵权临走时,一再交待,在此次行动中不得多造死伤,这让侍其轴觉得很是束手束脚。 当然,他也是有些顾忌的,万一场面控制不好,这些人发起疯来,自己与李治及梁申,都属手无缚鸡之人,难免受伤,那就很不值得了。 梅苑里的劫持事件,是一个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侍其轴万没想到,原本一直被大将军自己照看着的小公子,竟然被杨氏借故带去梅苑,然后就这样的被劫持了。不过还好,那小胖子不错,已经排除了这个意外。 但是狼烟却是第二个意外。如果不抓紧处理的话,南京府将会马上面临压境的强敌。 然而,现在又出现了第三个意外,那个主谋者张靖,竟然没有出现! “张赫!”侍其轴用尽量平衡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的所有底细,你并非此次事件的主谋者,你也决定不了任何事。你们说要见大将军,刚才也让你们见了,如今还何话可说?” “你们几个,离开南京府,我等立即散去!”张赫嘶吼道,脸色早已涨得通红。 “对,滚出南京府!” “南京府不是你们的,马上离开!” 张赫身后,稀稀拉拉的响起数声呐喊。 “就凭你?”侍其轴哂笑道:“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看不起你们所有的人! 你们自己想想,你们到底有什么可依赖的?在场的诸位,能上战场杀敌的有几个?能管理民政事务的有几个?要不是我们来了以后逼你们认字,我看大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吧!就凭你们?还想要管理南京府?” “不用你管,你们离开了,我自然有办法让南京府繁荣发展!” “你一个商贾贱民!破落户出身,别以为能赚几个小钱,就洋洋自得,就不知天高地厚。”侍其轴根本就没打算给张赫留任何的情面。 张赫被他一喷,感觉胸口一腔老血,直接堵上了喉咙,将他的脸瞬间激成黑红色。 是啊,再怎么说,一个商人都是没有资格跟一个文人去讲道理的。张赫袖子一甩,提起老拳便想冲出去。 但身子未动,袖子就被边上的人拉住。张赫扭头一看,是张靖府里的总管张一丁。他低声的对张赫说道:“张老爷,勿要冲动,别中了对方的激将之法。” 张赫脑子一清,确实有些沉不住气了,自己一旦先出手,无论后果如何,立刻便会给了对方发动攻击的理由与借口。 他随即恼怒地盯着张一丁问道:“张靖呢?为什么还不见他来?” 张一丁对他讨好地一笑,说道:“我一早便眼着老爷你过来的,我们家老爷我也不知道去哪了,不过他不是跟你说过只要我们坚持到巳时,就可以了吗?” 张赫这才想起,张靖的确是这么跟自己交待过,心下不禁有些赦然:毕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连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竟然都忘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张赫随口问道,语气已缓和了许多。 “刚过辰时,咱们再坚持一个时辰就差不多了。”张一丁回答道。 “狼烟!狼烟!”大操场上,突然响起一阵阵带着慌乱的喊叫声。 北城之外,冉冉而起数股颜色各异的烟柱。所有人的眼光再次往北望去。 “一千敌兵,离此二十五里,请求调兵支援!”列维喃喃说道。东真军所有的密码设置与信号传递方式,都是列维协助赵权制定的。因此他也是对这些狼烟最了解的人。 这狼烟是守在北城外的东真军燃放,看来消息已经被确认,而且敌兵是直接向北城而去。 北城外由李毅中与赵玄习的高丽兵驻守,所有兵力不过千。如果敌兵来攻,不依城而守的话,很难抵挡。 而侍其轴的背后,则立时冒出一滩冷汗。万一城防军有变,不肯让城北的东真兵入城据守,甚至直接打开城门放敌入城,府城之内,哪里还有可以抵挡的兵力? 侍其轴万没想到,本来只是想给张靖等人挖个大坑,一次性清理南京府内的毒瘤,却根本未料到在此关键时候,竟然真的会有外敌来袭! “李勇诚,去向大将军请军令,调兵援助北城外守军!”侍其轴强忍着心里的不适感,对着李勇诚说道。 李勇诚奔向北院,大乌泰一听立时摸出自己的令牌递给李勇诚,吩咐道:“跟夹谷勒说,是我的意思,让他以南京府城为重!” 李勇诚跪拜而出,看着大操场内挤满的人群,头皮突然有些发麻。府院大门与马厩都在南边,他想出府,首先得穿过这近千个挤在一起的躁动人群。 果然,他刚到人群之前,一个尖细的声音便吼道:“拦住他,不要放他出去!” 随后,人群开始耸动,一个个吼叫声不断响起。 “拦住他!” “今天,谁也不能离开府院!” “不答应我们条件,誓不罢休!” 权宋天下 第四百五十四章 传令 “张赫!你好大胆!”侍其轴大怒骂道:“你阻挠军令传递,不怕被灭族吗!” 张赫此时却不开口,反而后退几步,把自己隐入嘈杂的人群之中。 军情紧急,李勇诚看势不对,直接转身,往西奔入自己居住的小院,找到一段小矮墙。一段助跑之后、一脚在墙上一蹬,人便翻墙而上,而后跳出墙外。 人是已经出了府院,但是马却没出来。李勇诚叹了口气,开始往城北方向狂奔。 南京府城墙依山势而建,在北城门与西城门之前,夹着一座兀然而起的山峰。山势陡峭,无路可行。 城外守军的主要兵力都在西城之外,如果要从西城外向北城外调兵,最直接的就是进城,顺城墙而过,这样只要半个小时便可将兵力调整到位。但是,如果城门不让通行,就得绕山而行,这样最少得费去两个小时时间。 而城外敌军,如果已到墩中位置,再向南急行的话,也就一个小时便可抵达北城。 李勇诚此时,已经顾不上担忧正在火罗村的赵权,如果他无法凭军令叫开城门,李毅中那边一定会出现大麻烦。 还好最近被辛邦杰逼得天天早练不辍,起码现在跑步能力提高不少。 可是当李勇诚浑身冒着热汗赶到北城门时,守城的士兵却根本连城楼都不让他上。 “我要见夹谷勒!”李勇诚大吼道。 “夹谷勒将军没在!” “他在哪?” “不知道,可能在西城门,也可能在北城门!” “城外有敌情狼烟,夹谷勒为什么没有回来?” “不知道,他没在!” “我有大将军军令!” “夹谷勒将军没在!” “速开城门,否则……” “夹谷勒将军——没在!” 看着城门下已经气急败坏的李勇诚,城门楼内,正在对饮的两个人却在举杯相碰。 其中一个,年过四十,浓眉大眼,正是东真军千夫长夹谷勒。另外一个五短身材、脸型干瘦的男子,却是所有人都在寻找的张靖。 两天前,他安排了三个人配合杨氏,将大岩桓之子劫持在梅苑,以牵制大乌泰。而后又让张一丁与张赫,在今日一早,鼓动城内近千百姓,围堵住副万户府。 而他自己,则在昨天晚上便偷偷潜至了北城城楼之上。 “赵权,这家伙别的不行,这酒倒真是酿得不错。石忽酒,呵呵,我会帮他卖个更好的价钱的!”张靖端着手中的酒杯,从容地说道。 “这样合适吗?他手上毕竟有大将军的令牌。”夹谷勒听着李勇诚在城门内愤怒的吼叫,脸上带着担忧的神色问道。 “有什么关系,他又不知道你在这。何况你原来也是遵照大将军的军令,闭守城门,不得让人进出。起码,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违反任何的军令。” 张靖美美的滋了口酒,随即又给自己满上。而后端起酒杯,对夹谷勒说道:“来,弄这酒可费了我一番心思,只有两壶,全在这,想多喝都没了!” 的确,都在传石忽酒之美,但夹谷勒之前也想要一些,竟然说要优先对外出售,不对内供应。 可是,这个张靖却为什么就弄得到! 夹谷勒心里又闪出一股厌恶之情。这些中原来的人,没有一个安着好心,甚至丝毫没有掩藏自己谋夺南京府管理权的意图。 可是夹谷勒就搞不明白,为什么大将军不制止他们,甚至在纵容。他就不担心像自己这样跟着他数十年的老兵,从此没有活路了吗? 夹谷勒呆望着城墙之外的熊熊狼烟,问道:“你不是说,开元府的兵巳时能到吗?为什么还不见踪影?” “放心,你没看到二十五里外墩台的狼烟吗,我想蒙古兵应该是到了那里,距此也不过二十五里。用不着半个时辰就应该可以到这了!” “可是,墩台那值守的兵丁,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又是谁在那里燃的烟火?”夹谷勒疑惑地问道。 张靖皱了皱眉头,心里也有些隐隐不安。他也无法确切地判断,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嘴里却说道:“我想,可能是你派去的人没有处理干净。” “怎么可能,我派去了二十个人,还对付不了十个守卒?” “那,他们回来了吗?”张靖问道。 夹谷勒摇了摇头,说:“昨天好不容易派出去,应该是昨晚做的活,现在外边全是其他部的守兵,一时半伙可能回不来。” “好了,咱们也别想太多,不管墩台的守卒有没有清理干净,也就这半个时辰的事。开元府兵一来,事情起码可以解决一大半了。” “可是……”夹谷勒又有些犹豫地问道:“那些开元府兵,真的只是杀了城外的那些高丽兵,就会退走?” “呵呵,兄长想得太简单了,他们当然不会白白过来。不过,我有答应他们,会给他们提供十万两银,以及一年十万斤石忽酒作为补偿的。当然,这些所费,由我张某独自承担,我绝不会让南京府掏一厘一毫的钱财出来!” 张靖坦然地看着夹谷勒,夹谷勒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已经认识张靖许多年时间了,平日里也很喜欢此人的豪爽。但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过任何的利益往来。 要不是那些中原人行径实在让自己不忿,他也不会听从张靖的建议,准备配合蒙古兵,灭杀北城之外的六百高丽士兵。 在夹谷勒看来,只要他坚持不开城门,城外这些守兵退无可退,绝对无可幸免。这六百高丽兵一死,城内的三千高丽人便是砧上之肉。那些中原人没有了高丽人的支持,即便杀不了他们,将他们驱逐出南京府,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张靖说的对,即使是大将军想交出南京府的管理权,也不应该由这些中原人来接手。 夹谷勒望着城外的狼烟,眼神愈发坚定。 同样看着这些狼烟的,还有城外军营中的李毅中。 形势似乎有些失控了。 昨夜王铠一来,李毅中便派出了两支十人队北上,早上便有消息回来。一千蒙古兵刚过火罗村,按正常速度估计,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墩台处,离府城也就二十五里。 这些蒙古兵并没有打出开元府的旗号,也不知道领兵的是谁,但南京府四周之地,能一次性出动一千骑兵的,除了开元府再不可能有其他势力了。 只是侍其轴明明已经跟撒吉思达到了息兵的协议,是开元府那边反悔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或者,是从漠北而来的蒙古人? 与蒙古人一战,对于现在的李毅中来说,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心里压力。即便是兵力远远少于来犯的蒙古人,李毅中相信,力求不败还是没有太大问题。问题在于身后已现敌意的城防军。 权宋天下 第四百五十五章 堵城 前方有敌来袭,后方城守军如果只是不肯配合那也就罢了。一旦出城夹击,自己这些人,除了跳河,绝对是无路可逃。 从昨晚开始,一直到现在,李毅中不停地派人要求城楼上的守兵打开城门,或是放他们入城以凭着城墙阻敌,或是从西城外再调兵力来援。但城上守兵态度与前些天依然没有任何不同:没有任何回应,也拒绝任何人进城。 显然,侍其轴还没搞定城内的乱局。 李毅中把略带焦虑的目光移向军营辕门,一大早他便派出信使徒步翻山前去西城门外,算算时间,信使也该回来了。 果然,没多久,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在辕口处出现。李毅中倏然而立,来人正是他派出的信使。 信使不顾平息自己猛喘着的粗气,给李毅中递来一封书信。 信是辛邦杰写来的,李毅中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暗自点头,而后闭上眼,认认真直把辛邦杰的计划在脑中过了一遍。这才将手下两军的数个百夫长召集过来,开始详细地布置下去。 北城门上,看到开始忙乱的城外军营,张靖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说,李毅中会采取什么样的应对办法?他们会不会就这样四散而逃了吧?” 夹谷勒却坐在那开始自斟自饮,“逃了不是更好,便可以有理由治他一个擅离职守之罪,砍了他,大将军都不会说什么。” “他们开始派出营了,怎么才一支百人队?”张靖站在城楼上的柱子之后,一边往下观望一边不停地问道。 “又派出两支,他们想干嘛?” “李毅中是不是只有八百个兵?全部派出去也没什么用啊,这样分批出去,岂不是死得更快?” “奇怪,他们拉了一大堆石头过来干嘛?” “不好!”张靖突然一声大叫,“李毅中这厮,好大胆子,他,他竟然想把城门给封了!” 夹谷勒连灌了几杯酒入肚,脑子便有些发晕,“封城门?封城干嘛?不让我们出去?我们本来就不想出去啊!这样不是更好吗!” “不行——不行,万一……” “万一什么?不用担心了!”夹谷勒挥了挥手说道:“他们堵住城门,就断了最后一线入城避敌的机会,这是自寻死路,到时就别说我们见死不救了!” 张靖急得在城楼上团团乱转,心里却有苦说不出。 他费尽心思,结交夹谷勒,又通过杨氏影响了大岩桓,终于让夹谷勒获得统领城防军的实职。但是,他的目的可不仅仅只是引蒙古人歼灭六百高丽兵这么简单,而是想把蒙古人直接引入南京府城。 张靖很清楚,他在府城内的几个布置,包括让杨氏配合劫持小公子、让李赫发动城内百姓围堵副万户府,这些措施都不可能达到驱逐那些中原人的效果。城内所有的布置,其实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把大乌泰牢牢地牵扯在副万府之内,然后打开北城门,引蒙古兵入城。 只有这样,才能用最短的时间,最彻底地控制住南京府。 可是,如果城门被堵,蒙古人如何才能入城? 张靖大着胆子,从墙垛上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去。 南京府城三个城门虽然都有瓮城,但并没有挖掘护城壕沟。高丽兵的手脚相当快,有人刨石、有人推车、有人扛着木板长棍,没多久就将城门堵实。 不过,看这情况,最多也只能将城门堵上一半,马可能出不去,人还是可以爬得出来的。只是要想让蒙古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入城内,已经不太可能了。 张靖眼神乱转,突然瞥见城外军营辕门口,有一个人正静静地盯着自己,这人眼中虽然没有任何杀意,但被他目光锁定,张靖竟然涌出一股身无所遁的慌乱。 张靖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矮,整个人便溜下了墙垛。 盯着张靖的人,正是李毅中。 军营内的八百人,已经全部派出去了,李毅中叫来赵玄习,吩咐道:“给你留一百人,守在城门之下,旦有人翻墙而下,格杀勿论!” 赵玄习略一犹豫,领命而去。一百个高丽兵,分成四排,前排持盾,后三排持弩,面对城门摆开阵势。 “如有蒙古兵攻至城下,允许你们往两侧山上撤退。”李毅中又交待了一声,回头往城头上看了一眼,随后上马往北缓缓而行。 七百个士兵,分成七支队伍,在北城往北的道路上,半个时辰内,便布置好了七道的防御阵型。 道路全被挖得坑坑洼洼,路上撒满铁蒺藜,中间只留了条一人宽的位置以供通行。 七道防线,最前方已经到了离北城门十余里之处。 李毅中下了马,站在防线的最前方,此处离墩台,也只有十多里了。从时间上看,蒙古人应该已过墩台,差不多该攻至此处,可是耳中依然没有响起任何的铁蹄之声。 李毅中眉头微皱,眼睛定定地望着墩台的方向。 墩台之上,狼烟已渐渐熄灭,只余一些轻烟依然在空中飘扬。 墩台之下的狭窄山路上,大大小小的山石已经将道路完全堵实。道路北边,挤满了狂躁不安的蒙古骑兵,一个个都在破口大骂。 数十个已经下马的蒙古人,正在试图将堵在道路上的山石挪开。然而那些山石巨大,推动都不易,更别说将其清理出道路。 而且,从山壁上,时不时射下一些石弹,这些石弹虽然不足以致命,却总是对着他们毫无防护的脸庞打招呼。被击中者,脸上开花还是小事,有鼻子被击塌的,还有眼球被击爆的,惨叫连连。 白色眼泪鼻涕与红色的鲜血、灰色的尘土一起,将一张张脸糊成了秋后的柿子饼。 飞箭如雨,不断地飞向山壁。但是那些人大多躲在石壁缝隙之中,矢箭根本射击不到。有一两个半露身子的,边上也有人持着盾牌帮他抵挡山下的飞矢。 这些人,正是从火罗村急撤至此的赵权等人。 昨晚上,刚进入火罗村,就碰到了正准备撤离的村民。一问才知,竟然有村民发现了有大队蒙古骑兵正向此而来。 辽东山民多依山而居,对于战争的发生有着天生的敏感性。骑兵行走于弯弯曲曲的山间,很难完全隐藏住自己的行迹。而这些山民只要在山上高处派人守望,便可在第一时间发现过往的部队。 只要没人与过路的军队故意作对,或是通风报信,也没有哪支军队会把这些聚居的山民放在心上。 正如东真军北撤路上,经过的一些山民聚居区。有军队过来,他们便避往山林,等这些人仗打完了,他们会继续回去生活。 权宋天下 第四百五十六章 阻敌 赵权并没有要求火罗村派人与他们共同对付即将到来的蒙古人,而是在第一时间让他们自行撤离。几个人随后也离开了火罗村,往南,一直撤至墩台处。 在这里,赵权等人碰到了李毅中派来接应的两支十人队。也大概了解了南京府城的情况,继续往南撤退,已经没有太多意义了。城门既然已经紧闭,即使他们也不一定能入得了城。府城内的事情,只能靠侍其轴去处理,赵权决定留在墩台阻击蒙古兵,希望可以给李毅中多争取一些布防的时间。 当时在府城几个方向设置墩台,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示警。另外的一个目的,就是可以在关键的时候断路阻敌。为止,在修建时每个墩台边上都堆着山石,往下一推,人要爬过去没问题,马却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了。 与其他人一样伏在山壁之间的赵权,正盯着被十来个护卫紧紧守着的一个宽额大脸的蒙古少年。这少年显然是这以蒙古军队的统领,可是年龄竟然不过十岁,目光狠辣,虎坐于马上,竟然隐然有了大将之风。听名字,似乎叫作“塔察儿”。 此人后侧,有一个二十多岁将领,全身铠甲,脸庞与那个塔察儿有六七分相似,似乎是他的兄长,但地位明显在塔察儿之下。 赵权偷偷地朝着塔察儿射出两箭,全被他身边的护卫挡住。携带的弩箭不多,赵权不敢浪费。放弃了对这个少年的偷袭,继续领着众人用弹弓射击清理道路的蒙古兵。 人太少了,除了李治之外,赵权身边总共只有三十人。想用三十人击退一千的蒙古兵,无疑是个笑话。赵权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阻住敌骑的进攻速度。 那个少年将军终于发怒了,一千个蒙古勇士在此竟然被阻了半个多时辰。他扭过头尖声喊道:“帖木迭儿,你带人上去,一刻钟之内,必须将这些讨厌的蝇虫全部清理干净!”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现不豫之色,犹豫着说道:“爷爷让我保护你,不得离开你半步!” 塔察儿眼睛一睁,一张小脸顿时有些微红,声音更加尖锐,“你要敢违抗我的军令,别说回去后爷爷能不能饶得了你,我现在就抽你五十鞭,你信不信?” 帖木迭儿无奈地看着塔察儿,嘴角动了动,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他叹了口气,手一挥,大吼道:“来一百人,有头盔的,两个一组,盾牌防护,随我上!” 说着,翻身下马。 但是这一千的蒙古兵全为轻骑,要想凑出一百个带着盔的士兵,还真是没有。甚至连盾牌都不太够。 不过,没花太长的时间,山壁上还是铺满了硬着头皮往上攀爬的蒙古人。 “换弩!”赵权一声大吼。 “咻,咻”声接连响起。山壁间顿时响起一声声惨叫,蒙古兵如被下的饺子一般,纷纷从山壁上摔落。有些是被命中要害,掉落地上后便一声不吭;有些手腿中箭,摔下后惨叫声更甚;还有些则是纯粹被吓的自己松手,从山壁上跳了下来。 没多久,一百个正在攀爬的蒙古兵便少了一半。 “再上一百人!”塔察儿的噪子已经快要吼破了,两眼开始发红。 占据最有利的位置,不正面对敌,只凭弩箭杀敌,这种战术很爽。但是弩箭实在不多,当石弹也快告罄时,赵权等人已经被逼到了墩台之上。 看着山道上,已经开始从容地清理巨石的蒙古兵,赵权知道,势已不可为,于是挥手领着众人,撤入墩台之后的山林,就此消失在蒙古兵的眼皮之下。 虽然没能留下山壁上的这几十只蝇虫,但好歹算是把他们都赶走了。塔察儿盯着浑身被擦伤的帖木迭儿,终于没有再怒骂出声。 这支蒙古兵,又花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才终于清出一条可供马匹通行的道路,一千多骑兵继续向南京府城而去。墩台之下,留着近百具的尸体。 大军重新加速往南急奔。 然而,没跑多久,前方便有骑兵来报,道路又被阻断了。 塔察儿催马上前,只见前方的道路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土坑,坑边除了密布的碎石子,还有不少的铁蒺藜。 再往前,则是一堵半人多高的土墙,土墙之后,东真兵正持弩以待。 “杀过去啊!还等什么?”塔察儿怒吼道。 边上的蒙古兵面面相觑。帖木迭儿脸带苦笑,凑到他跟前说道:“塔察儿,我知道你心急,可是这满地的陷马坑与铁蒺藜,强行通过的话,马匹势必损伤惨重!” “那你要怎么办?我警告你,不要跟我再说回去的话!” 帖木迭儿沉吟了下,说道:“只能下马步战了!” “那还呆着干嘛?上啊!” 按原来的计划,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已经掌控了南京府,正在那里搜罗金银财宝,发泄自己的怒火。可是现在却被这些讨厌的蝇虫不停的骚扰,而更让塔察儿感到愤怒的是,南京府的这些胆小鬼根本不敢跟自己正面对敌。 帖木迭儿脸现怒色,却不敢对塔察儿发作。 还好,边上有个将领挺身而出,说道:“塔察儿王子,对方没几个人,我愿意替帖木迭儿王子领兵,清剿前方贼敌!” 塔察儿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帖木迭儿却暗自松了口气。他倒不是害怕领兵前去攻打,而是感觉到这一路下去,直到南京府城,东真军绝对不会只有这一道防线。如果每一道防线都需要自己亲自领兵攻打,别说有战死的危险,就是累都可能把自己给累死了。 那个主动请战的将领,率着两百个下马的蒙古骑兵。列好阵式,前面一排持盾,后面张弓待射,中间数人则不停地弯腰清理地上的铁蒺藜。碰到较大的坑洞,还得将土回填。 距垒起的土墙尚有百余步时,两侧山林突然一声呼哨响起。 “杀!”一声齐齐的呐喊,两侧一起砸出一片石子,然而又是数十枝弩箭急射而至。 猝不及防之际,两百个蒙古兵阵型顿时出现一片混乱。犹其是前排的持盾的军卒,已经不知道该把手中的盾牌朝着哪个方向去防守。 “咻”土墙之后,一阵箭矢飞闪而至,蒙古兵瞬间又倒下了二三十人。 然后周边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要不是道路上躺着近百个蒙古兵,塔察儿都会怀疑自己是否曾经遭受过东真兵的伏击。 攻的坚决,退的果断。这支东真兵,果然不可以常理来看待。 难怪,自己的父亲会死于这些人之手。 难怪,临行前,无论是爷爷还是撒吉思都会反对自己领兵攻打南京府。 难怪,当自己要求部族派兵时,大多都在推三阻四,以至只能征到这一千兵力。 权宋天下 第四百五十七章 被围 塔察儿年纪虽小,却并不是一个傻子。当他们碰到东真军筑就的第二道防线时,塔察儿便先把兵力派上两侧山林之中,以二十多个伤亡的代价,迅速地将隐藏在其中的伏兵驱逐干净。 而后再列阵向土墙进攻。土墙之后,只是射出一波弩箭,便撤退干净。 再是第三道,这次只是损失了十来个士兵。 前方依然见不到南京府城的城墙,但道路还是坑坑洼洼,然后又是一道土墙。塔察儿第一次生出了一些无力感。 “塔察儿,不能再往前了!”帖木迭儿终于又忍不住,过来低声说道。 “怎么了,你怕死不敢战了?” “我……”帖木迭儿眼中怒气一闪,忍着气说道:“你就一点都没有危机感吗?” “什么危机?” “张靖那厮,说已经清理了墩台的值守人员,可是我们还没到,烽火已燃,而且在那里阻击我们的东真兵何止十人。说明东真兵早已经知道我们要来的消息。 张靖又说一路上会有人接应我们,可是,我看到的全是在毫不犹豫阻杀我们的东真兵,哪来的接应人员?” “那又怎么样?”塔察儿虽然在心里早已觉着不对劲,但却绝不愿意在他这个哥哥面前弱了气势。 “塔察儿,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是不能再让咱们的蒙古勇士在这种处环境下白白损失性命!” “你知道个屁!”塔察儿突然一声大吼:“自己父亲死亡,你为什么连报仇的心思都没有!为什么整天只会做个缩头的懦夫!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从来没说过不给父亲报仇……” “那就表现给我看!而不要总是劝我退兵!” “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往一个大陷阱里跳?”帖木迭儿突然提高了声音,手往两侧山林一指,大声喊道:“你看看,这些东真兵退进山林,会去哪?他们会全都聚在我们的身后,断我们的后路!” 塔察儿心里一惊,似乎确实是如此。 帖木迭儿接着说道:“如果,那个张靖是在骗我们,到时不能接应我们入城,那你想想,到时我们的处境会是什么样?跑都没地方跑!” “你就知道跑!你还把自己当一个蒙古战士吗?”塔察儿又被帖木儿的话激起心中的怒气。 “我,是绝不会就此退兵的!你们全都说报仇不急,等我再长大一些。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给那些人几年时间,你能肯定他们的实力不会超过开元府吗?” 塔察儿手一挥,止住了还想说话的帖木迭儿,说:“你要想回,没问题,我不会再阻挡,但是今天要让我就此退兵,我绝不甘心!” 帖木迭儿叹了口气,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年纪虽然,却性情坚韧,凡是他认定的事,无论父亲还是爷爷,都很难改令他改变主意,更别说自己了。 不过还好,接下去虽然道路依旧被破坏得厉害,但已经没多少铁蒺藜了,两侧的伏兵与土墙之后的守卒,也只是象征性地射出一轮弩箭后,便即撤走。 损失虽然在减少,但闯了七道防线之后,塔察儿麾下,也只剩下了八百个被迫下马步行的骑兵。 更糟糕的是,南京府城的北城门,已经被乱石与树枝全部堵上。 天色渐暗,两侧山林中又隐隐现出伏兵。 这,真的是张靖给自己挖的一个大陷阱吗? 站在城下的塔察儿,心里涌出一股极度的悲愤之情,对着城头大吼:“张靖,你这个无耻小人!快把城门给小爷打开!” 帖木迭儿大惊失色,可是已经来不及制止塔察儿,塔察儿这么一吼,可是彻底断送了他们进入南京府城的最后希望。 脸色同时一变的,还有在城墙之上,刚刚从酒醉之中清醒不久的夹谷勒。 不久前,城下射上来一封署名大岩桓的信件。收到信件的守卒不敢大意,只好叫醒了夹谷勒。大岩桓在信件中提到,张靖勾结开元府的蒙古人,准备侵夺南京府,让他绝不可轻信张靖,并且严守城门,不得放一个蒙古士兵入城。 看完信件,还处理惊疑不定之中的夹谷勒,听到城下塔察儿的一声吼叫,冷汗顿时涔涔而出。 “张靖!张靖人呢?”夹谷勒一声大叫。 “禀将军,张靖见将军醉酒,说不打扰将军休息,另有要事处理,因此已经先行离去。” “走了?为什么让他走了?”夹谷勒又是一声大吼。 “他说,他说已经跟将军辞行了,同时跟着他的还有一个百夫长与十来个士卒。我等……我等,不敢阻挠。” 夹谷勒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明白自己落入了张靖精心设置的一个圈套之中。这厮利用了自己对赵权等人的愤恨,以驱逐中原来人为由,让自己的城防军阻隔城内与城外联络,由此切断城外三个驻守部队之间的协防通道。同时引来开元府的蒙古兵,其主要目的,绝非是灭杀那六百高丽兵,而是直接引兵入城,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住南京府城。 赵权等人虽然让夹谷勒觉得厌恶,但无非只是一群可能产生祸害的小狐狸,而这些蒙古兵入城,一旦顺利夺走城防,那南京府城迎来的,将是一千只饿虎! 要不是城外的李毅中因为害怕自己领兵出城夹击,令人将城门堵住,断绝了张靖献城的希望,此时张靖很可能已经让早已被策反的几个士卒将自己砍成肉泥。 夹谷勒一边擦着自己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一边努力地把自己混乱的思路理清。 还好,似乎没有酿成太大的错误。封闭三个城门,不管出由什么原因,都是大将军下的令,自己只是遵照执行而矣。虽然大将军又让李勇诚送来军令,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没有接到这份新的军令,因此马马虎虎也说得过去。 至于城门,还好,如今依然被堵着。 夹谷勒稍微地放下了些悬着的心,问道:“现在什么情况了?” “城外来了有八百的蒙古兵,权总管与大公子正在城外,与李将军一起率兵围住了蒙古军。另外从西城外有四五百兵,翻山过来协助围攻。” “战况如何?” “蒙古军已经被彻底围住,但还未开战。” 夹谷勒又松了口气,看来主动权已经被权总管控制,不会再恶化下去了。 “城内情况如何?” “一直很安静,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夹谷勒沉吟片刻,说道:“想办法联系城下的大岩桓公子,询问是否需要我们做些什么样的协助。派出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以谋反罪名追捕张靖及随他逃跑的那些守卒。另外让人去副万户府,面见大将军,以确认具体下达的军令。” 侍卫应声而去。 权宋天下 第四百五十八章 求情 此时,城外的山林之中,在一个简易的军帐之内,燃着一个小煤炉。四个人紧紧地依在煤炉边上,正在低声商议着。 这四个人,正是已经汇聚于此的赵权、大岩桓、李毅中与王铠。 “情况怎么样了?”赵权哆嗦着问道,他双手紧贴着煤炉,恨不得把媒炉抱在怀里。 “我说小权,你怎么变得这么怕冷了?”王铠嘻笑着说道。 “我,没你皮厚呗!”赵权翻了个白眼说道。 赵权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南京府的冬天,怎么会这么令人难熬,其他几个人跟他一样,都是平生第一次在辽东过冬,可是就他一个人,似乎特别的不耐冻。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呆在野外之地,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都已经被冻住了。 “没事,多冻几年就习惯了。”大岩桓咧嘴一笑,温和地说道。 李毅中在边上清咳一声,说道:“辛大哥派来的五百兵,已经到位了。蒙古人的后路也已经被我们拦住。” “太好了!”王铠兴奋地说道:“此次这些蒙古人,可是插翅难飞了!” “夹谷勒那边怎么样?”赵权问道。 “城上有守卒下来传话,说张靖跑了,不过看情况夹谷勒应该没有降敌。他还问我们,是否需要派兵出城。”大岩桓答道。 “先不用了,只要能守住城门,不放一个蒙古人进城,我可以不追究他放走张靖的过错。”赵权说着,不停地在炉壁上翻着自己的手掌。 “咱们什么时候发动进攻?”李毅中问道。 “我看能不跟蒙古人交战,就尽量不交战。” “为什么?”大岩桓很惊讶地问道。 赵权叹了口气,说道:“蒙古人虽然不习惯夜战,我们的士卒也大都不行。东真军南下高丽一战,大伤元气。即使杀此一千来敌,我们的损伤也势必不小。哪怕只有数百的折损,我都不愿意。而且,此次蒙古人来得蹊跷,我得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通知大伙儿,守住就好,不要主动进攻。还有,千万要注意保暖,没死在蒙古人手中,却被冻死,那可就太冤了!” “进城的援兵出发了没?”赵权继续问道。 “一支百人队,已集结完毕,皮浑脱也已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赵权盯着王铠,王铠只好依依不舍地从炉壁边收回自己的手掌,撅着嘴站起身,嘀咕着说道:“好,我这就领着他们入城。” 李毅中随着王铠离开军帐,煤炉边上,只剩下了赵权与大岩桓两人。 “岩桓兄,对于这次的内乱,你感觉如何?”赵权犹豫了下,开口问道。 大岩桓眼中盯着开始冒出热气的铁壶,给赵权的碗里添满热水,而后回答道:“此次内乱,早有预兆,我也知道,与我脱不了干系。” “你,你别误会,我没有任何怀疑你的意思。” 大岩桓摆了摆手,说道:“打小开始,我父亲就说我只能为将,不能作帅。还说主帅无能,累及三军。小时候我总是不服,长大后,我也慢慢地明白,自己的确不是那个料。而且别说是统领三军,就是府内的诸多民政事务,我也没有任何管理的能力。 我知道,我让父亲很失望……” 赵权抬起头,想对大岩桓表示下安慰。却发现他的眼神中却尽是安详,而没有一丝的沮丧。 “这两年,我真的很感谢我的夫人,要不是她,南京府可能早就垮了。父亲率兵出征高丽,南京府内乱成一团,我却又帮不上任何的忙,可是她即使怀着身子,依旧不辞辛苦,日夜操劳。有时,我觉得我很对不对起,自从嫁到我家,她就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安宁日子。 我其实真的,既不是一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见到赵权想开口劝解,大岩桓露齿一笑,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早就很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是在自怨自艾。小权,你不知道,其实我真的很希望,能带着妻儿,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放牧牛羊,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我想,凭我的能力,养活他们俩,那还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我怕父亲伤心。而且夫人她也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大岩桓的语气渐渐黯淡下去。 赵权听得一呆。来辽东之前,自己最希望的生活,就是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与兄弟几个过上安定日子。现在已经知道了,天下之大,不可能有这样供自己安乐之处。却没料到碰到了一个比自己还想要远离人群的家伙。 不过相对大岩桓来说,赵权还真的没有信心,光凭自己一个人的努力,就能养活一妻一儿。在自食其力方面,自己肯定连大岩桓都不如。 “嫂子的所作所为,你都知道吗?”赵权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岩桓很坚定地点了点,说:“是的,她从来不瞒着我。我很清楚,她想要南京府的民政管理权。但是,她只是一个女人……”大岩桓苦笑着说,“我劝过她,但她说单凭我的保证,给不了她安全感,她想让我的儿子有个安全的成长环境,就必须依靠手中的权力。她说过,如果只是她自己,无论生活多么困苦,都能忍受。可是,她却无法忍受自己的儿子,以后需要靠着别人的施舍生活。” 赵权心里一阵苦笑,虽然跟杨氏交往不算多,但他很清楚,杨氏未必就能说得出这番大道理来,这一定是张靖教给她的说辞。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有这样的想法,任何人都无法对她进行谴责。 大岩桓突然神色一正,对着赵权说道:“小权,我想求你一件事。” 赵权一怔,答道:“岩桓兄,千万不敢用‘求’字,你有任何吩咐,我一定照办!” “绝对不是吩咐!我想求你,如果可能,饶杨淑真一命。” 赵权又是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杨淑真,就是杨氏的名字。 “我不想刚出生的儿子,失去他的母亲。如果可以,我愿意带着妻儿,从此离开南京府。” 赵权长叹一声,说道:“岩桓兄,你父亲与我父亲情若兄弟,我自是视你为兄长。我等蒙大将军收留,我怎么可能反而将你们驱逐出南京府。其实,我老早就跟大将军解释过了,我根本不想要南京府的管理权,但是我也答应大将军,一定会为你,打造出一个富足而强盛的南京府!” 大岩桓摇了摇头,说道:“小权,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真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不想要南京府,跟随你的人是不是也不想要?” “我……” 权宋天下 第四百五十九章 帖木迭儿 赵权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大岩桓打断,“我相信你所说的任何言语,真的!南京府千疮百孔,想要修补都是不易,更别说是把它建好。这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做得成的,你需要很多很多人帮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准备怎么安置这些跟随你的人呢?难道说,未来的某一天,你会对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呕心沥血的人说,南京府不需要你们了,你们可以散了!” 赵权看着大岩桓微微的笑容,心头一震,他还真的没想过,这个看似亲切憨厚的大岩桓,竟然能把问题想得这么清楚。 “就比如我,我从来就没有对南京府的任何管理权,有过一丝一毫的兴趣。可是这一次,我却不得不深陷其中。即使我不愿意,我却是逃脱不得!” 赵权心里突然涌出对大岩桓的一股浓浓敬意。大岩桓并不是不懂,而是真的不愿意。他有自己的坚持,也有自己的自尊。 “岩桓兄,你真的相信我吗?”赵权盯着大岩桓问道。 “当然!” “那好,给我三年时间,我一定会把南京府建成一个昌盛之地。而且,我会想办法让所有的追随者,都能得到让他们满意的安身之地。”赵权一边大义凛然地对大岩桓说着,一边在心里哀叹:看来,一个南京府是远远不够啊! 看着大岩桓依然有些纠结的眼神,赵权又拍着胸脯说道:“岩桓兄,我赵权今日在此答应你,只要我活着一天,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大将军、保护你妻儿的安全!” 大岩桓终于松了一口气,欣喜地抱拳说道:“如此,多谢小权!” 赵权还想跟大岩桓继续表心意,李毅中进来了,说道:“小权,外面逮了个蒙古将领,说是叫帖木迭儿的,想求见你。” “帖木迭儿?”赵权面带疑问地看了眼大岩桓。 “就是跟在塔察儿边上的那个人。”大岩桓说道,“塔察儿是只不干嫡长子,据说深得斡赤斤喜爱。帖木迭儿是只不干长子,听说他母亲是个被掳来的女奴,因此在开元府地位很尴尬,名义上也算王子,却从来没被人当作王子看待。” “这样啊……难怪!”赵权转过头问李毅中,“他想干嘛?” 李毅中脸现怪异神色,答道:“他说,受撒吉思之托,来跟你谈个生意。” “谈生意?有意思!”赵权呵呵一笑,“撒吉思倒是对南京府很明白,知道我们什么生意都可以谈。好吧,请他进来吧!” 没多久,李毅中带着一个精瘦男子进来。这男子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身皮甲虽然破败,但看得出经过他努力的收拾,已经显得尽可能的干净。腰间绑着一条洁白的丝质腰带,大概是他全身上下最为值钱的服饰了。 此人眼窝深陷,鼻梁奇高,两颊削长。眼中闪着淡淡的精光,扫了一眼帐中的大岩桓与赵权,而后抱拳一礼,说道:“帖木迭儿,见过权总管与大公子。” 赵权站起身,虚手相迎,并引他坐在煤炉边上。 “想请问下,你这是代表谁来的?是你自己,还是塔察儿,或是撒吉思?”赵权直接开口问道。 帖木迭儿并未答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枚纸片,递给赵权。 赵权接过一看,竟然是挂在石忽酒上的纸质商标。背面,有一个撒吉思的签名。赵权不由的微微一笑,这老头,怕自己为难帖木迭儿,还特意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双方曾经的协议。 “那么说,你确实是过来谈生意的。撒吉思应该跟你说过,我们南京府,一切生意都可谈。不过,在谈之前,我想了解一件事。”赵权说道。 “权总管请讲。” “为什么?” 帖木迭儿一怔,对于赵权的这种谈话方式,他有些不习惯。不过他立时明白,赵权一方面是希望自己能尽可能的坦诚相待,而且还不希望与他谈生意的人,是个笨蛋。 帖木迭儿略一沉吟,说道:“一个月前,张靖派人到开元府,找到我爷爷,说南京府现在府中空虚,只要开元府派出兵马,他愿为内应,献出南京府。 张靖说,一旦夺得南京府,他希望能得到南京府的民政与贸易管理辖权,不仅将唯开元府马首是瞻,而且每年会给南京府奉上不少于十万两银的贡物。 他的具体计划,想来各位也已经清楚。一是挑动南京府城内的动乱,吸引东真军注意力,同时暗地里打开北城城门,放我等进入。但是,目前看来,所有的计划都已经失败了。”帖木迭儿苦笑着说道。 赵权点了点头,却并未接话,而是继续盯着帖木迭儿。 帖木迭儿被他盯得有些不安,问道:“不知权总管,还想了解什么?” “关于张靖,我相信你说的话。对于你爷爷,我没接触过,并不太了解。但是撒吉思,我可是清楚的很,他绝不会做任何让他觉得亏本的生意。” 帖木迭儿有些疑惑地看着赵权。 赵权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如果你们这次来了三五千人马,我相信你们已经准备好了,要彻底解决南京府的麻烦。但是来一千人,就算突袭成功,无非是给南京府带来巨大的混乱,想要接管南京府,这点兵力可是远远不够。而且,让一个小娃娃领兵,这未免也太儿戏了些! 所以,在咱们正式商谈生意之前,我想了解,开元府此次出兵,到底是为了什么?” 帖木迭儿心里发出一阵的苦笑,对面的这个家伙,比自己小了起码十岁,但果然如撒吉思所说,心思缜密,做生意绝对是不肯吃亏,也是个不会吃亏的主。但撒吉思同时也特地交待,跟赵权做生意,他不会故意去坑人,而是会努力达到“双赢”的结局,因此必须坦诚相待,同时据理力争。 “窝阔台汗已经去世了!”帖木迭儿咬着牙齿说道。 “什么?”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年底去世,上个月消息才传到开元府。”帖木迭儿说道,心想反正这消息也隐瞒不了太久,不如一次性说清楚。 “那,是谁登上汗位?”赵权急急地问道。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六十章 生意 帖木迭儿犹豫着问道:“不知,我这消息可有价值?” 赵权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有价值,我会给出让你满意的价格!” “你们知道,蒙古大汗需要由忽里勒台会推举产生。 窝阔台汗去世后,本来是由木哥哈敦执掌斡耳朵,但是听说现在是乃马真势力更强,而且在努力争夺执政的权力。 大汗去世前,曾经说过想把汗位传给阔出之子矢烈门,但乃马真坚持要让贵由继位为汗,因此现在吵得厉害,也没办法定下忽里勒台会召开的时间。” 赵权心里叹一口气,这蒙古人遵照传统的汗王推举之法,看似可以选出受大多数人接受的领导。但每一次的汗王选举,都是一次大规模内乱,而且一定是各系力量的一次大拼杀。这种比拼的结果,胜出的往往就是一个卓绝的领导者,起码说是一个能征善战之辈。比如窝阔台、比如蒙哥与忽必烈。 不过,中原的帝位传承,虽然有一整套相对完整的礼仪制度。太子的地位很难动摇,只是这种相对安稳的帝位传承,往往选出的却是一个懦弱无能的皇帝。 忽必烈之后,承袭汉制,也导致了此后的元朝再没出现过一个像样的皇帝。两种制度,孰好孰坏,还真的很难评说。 “拖雷家族的,没想去争汗位吗?”赵权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帖木迭儿眼中精光微微一闪,说道:“还没听说他们有争夺汗位的意思。” 赵权隐住心中的疑惑,说道:“你爷爷,斡赤斤王爷,还没做好出兵和林的准备?” 帖木迭儿猛地站起,顺手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 赵权虚抬右手,说道:“好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王爷的意图,大概也只有你们以为其他人不知道罢了。不过,这不关我们南京府的事,这点我与撒吉思早已达成协议,现在咱们还是回到那个话题,开元府此次为什么会出兵南京府?” 帖木迭儿颓然而坐。沉思片刻,说道:“我祖父与撒吉思,其实都不赞成出兵。但是塔察儿一心为我父亲报仇,自己调了父亲原来属下的一千人马前来。临行前,撒吉思交待我,如果事不可为,让我来找你,我们愿意赎回塔察儿。” 赵权点了点头,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张靖一心出卖南京府,要借开元府蒙古兵的势力入侵,而后他以投靠开元府为条件控制南京府的民政管理。但是窝阔台一死,斡赤斤正准备起兵到和林争夺汗位,根本没有心思对南京府出兵。偏塔察儿一心复仇,自己调兵前来。不过想来也是经过斡赤斤的默许,估计他也想以此一试南京府的实力。而且张靖此计毕竟还是存在着成功的可能。 要不是自己临时起意,到了火罗村,又从火罗村派王铠回府城,无意之中发现了墩台的情况而燃烟示警。开元府的蒙古兵很可能在张靖的配合下,在东真军毫无防备之下直接攻入府城,凭着这一千人,屠个城那是太轻松了。即便最后能够将蒙古人赶走,南京府也势必因此残破而元气大伤。 如此,斡赤斤就完全可以放开手脚出兵和林。 而即使此行被东真军击败,只要保住塔察儿性命,其他的损失对开元府来说也不算什么。 赵权想及于此,暗地里出了一些冷汗。 “那你呢?”赵权随之饶有兴趣地看着帖木迭儿问道。 “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帖木迭儿自嘲一笑,说:“我倒希望你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反正也不值钱,没人会出钱赎我回去的。” 赵权此时,倒是有些佩服撒吉思了,他断定南京府现在还不敢过于得罪开元府。只不干死后,如果塔察儿再死在自己手下,赵权一点都不怀疑斡赤斤将会立即倾尽全力,对南京府发动一击。也许对于斡赤斤来说,没了只不干可能未必很在乎,但塔察儿再死,就算把汗位争夺下来,那也失去了任何的意义。 花点钱财,赌上一丝夺下南京府的机会,这生意对于撒吉思来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亏得太惨。 “我想知道,今天你我在此谈的协议,能有多大的效力?”赵权问道。 帖木迭儿苦笑着说道:“王爷从来就没有承认过,与南京府过有任何的协议。但是撒吉思已经答应,他会认右我跟你谈成的任何协议。” “好,我信你!”赵权沉吟了会,又说道:“所有的蒙古兵,包括你在内,我都可以放回去。” 在座诸人,皆是一怔。 不过,大岩桓与李毅中只是静静地看着赵权,并未发话。帖木迭儿眼中却闪过一阵狂热,能不死,谁又会愿意白白送上自己的性命。 “我有三个条件。”赵权伸出三根手指头说道。 “权总管请讲。” “第一,开元府两年之内,不得对南京府发动任何军事行动。” 帖木迭儿心里暗自计算一番,说道:“其他人好办,唯有塔察儿,没有人能控制得了他的行动。” “意思是,这个条件你无法答应?” “不,开元府主力肯定没有精力对南京府出兵,单凭塔察儿,我相信他对你们并无太多威胁。如果由于他的行动,给南京府带来损失,撒吉思大人说过,愿意进行赔偿。” “好,我也可以答应你,两年之内不会对开元府进行任何的军事行动。但如果塔察儿来犯,就不能怪我们进行反击。” “反击可以,但你必须保证,不得伤害塔察儿的性命。” 赵权两眼圆睁,惊异地问道:“你是让我们,只能挨打,不能反击?” “不是不能反击,而是不能伤害塔察儿。”帖木迭儿摇头苦笑着说道:“祖父极其看重塔察儿,对他的重视,甚至已经超过了父亲。如果塔察儿伤在东真军手中,我相信祖父绝对会立即放弃对汗位的争夺,转而全力报复南京府。” 赵权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撒吉思这老货,可真是奸商中奸商! “好吧,第二个条件,现在你们总的还有八百人被困,我要价不高,一人一头牛的赎金,一个月内把牛送来。” “开元府马倒是不少,可是哪来的牛?” “这个,就得你们自己去想办法。而且每超期一个月,就得翻倍。” “好!我去想办法。”帖木迭儿咬着牙应道。 “第三,我希望可以开通南京府与开元府之间的贸易往来,开元府那边,就由你负责联系。” “为什么是我?”帖木迭儿惊讶地问道。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六十一章 赎金 “帖木兄,我想问个题外话,与塔察儿相比,你似乎对父亲的去世,并不是很在意,我能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赵权突然转了话题。 帖木迭儿盯着赵权,确认他并不是在嘲笑自己,才脸色黯然地答道:“我自懂事之后,就没怎么见过父亲了……其实祖父对父亲也不是很在意,因此塔察儿才会如此愤怒,想自己寻找机会报仇。” 赵权点了点头,说:“咱们先不论东真军与你父亲之间的纠葛,我当然希望跟我们做生意的人,不是一个对南京府充满仇恨的人。因此,我更愿意相信你。如果可能,我希望咱们的生意可以一直长久地做下去,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许南京府可以为你提供一些帮助,让你不仅仅只是一个庶长子……” 帖木迭儿眼睛一亮,庶长子与嫡长子,一字之差,他跟塔察儿之间的地位却如天地之别。虽然他从来没想过要去对付塔察儿,可是如果真有人肯助自己一臂之力,虽然说未必能掌控开元府,但未必就没有培养出自己势力的可能。 可是,眼前的这个权总管,会是那个帮助自己的人吗? 想及于此,帖木迭儿咬了咬牙,说道:“牛,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如数征集。只是……” “帖木兄,但说无妨!” “我只要赎回一半兵力即可……” 赵权一怔,而后展颜一笑,“好啊,没问题!那样的话,就是每个士卒两头牛的赎金。” 帖木迭儿坚定地点了点头。 “行,我会另外托你给撒吉思送一份书信,详细跟他写清咱们之间答成的协议。今后,希望能够与你一起愉快的合作,相信我,南京府带给你的,将不仅仅只是源源不断的财富!”赵权说着,站起身,对着帖木迭儿伸出右手。 帖木迭儿茫然地看着他。 赵权另一手抓起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掌之中,紧紧相握,“咱们,握掌为庆!” 能以零损伤的代价,解决来犯的蒙古人,这是赵权最希望得到的结局。赵权知道,这支军队的领军如果不是塔察儿,那即使能够将其击败,东真军也势必死伤惨重。因此,他对帖木迭儿的要价并不高。 而如果能把部分敌人转化为自己的盟友,这意义就远远超过在战场上获得一次小小的胜利。 当宁死不屈的塔察儿,被帖木迭儿绑起,并指派的一支百人队,先行送回开元府之后,南京府外剩下的蒙古人便不足为惧了。 对于索绳而上的赵权与大岩桓,夹谷勒已经完全不敢有任何的阻挠。同时下令放开西门,将辛邦杰迎接入城。 南京府的这一场内乱,终于得以平息。虽然最终也没找到张靖,却收获了一个帖木迭儿,算下来不亏。 赵权没有下令杀任何一人,涉及参与内乱的张赫等人,共有近两百人。赵权把这些人与四百个不被赎回的蒙古人一起,全部划入新成立的“劳役营”,开始加入南京府轰轰烈烈的建设大业之中。 …… 辽朝初年,刚得到幽云十六州的辽太祖,将辽阳府升为南京,并迁东丹国国都至此。后又将其改为“东京”,成为辽五京之一。自此,辽阳便成为辽东乃至东北的第一重镇。 东北地势,形如巨瓶。大兴安岭与长白山脉自东西两侧形成一个狭长的瓶口,通过辽西走廊,与中原相接。而辽阳,正位于瓶口之侧的最关键位置,无论是从中原进入东北,或是从东北往中原,辽阳都是一个绕不过的要地。 自蒙古人攻占中都,金帝被迫移都汴梁之后,东北各个势力相后雄起,辽阳更成为了所有势力争夺的焦点。当年无论是耶律留哥的东辽,还是蒲鲜万奴的东夏国,都曾经将都城设在辽阳。 经历数十年的战乱,当蒙古人重新控制辽阳时,辽阳已经成为了一座极其破败的城池。为了防备东辽军,窝阔台将东辽军驻地迁至沈州。也速不花进驻辽阳后,为了不被猜疑,干脆将已经惨破不堪的城墙拆个精光,只留下了些木栅。对于辽阳城,也速不花既没能力,也不愿意经营。 辽阳城,自此愈加衰败。 高丽之战结束,当只不干失踪的消息传开之后,辽阳城,却以让人极为惊诧的速度,突然就繁荣了起来。 在辽阳府最中心的街道,距王府不远之处,一幢三层的崭新酒楼,正在开门迎客。这酒楼外表看似平实,却是坚固无比,条石垒成墙基,墙体则由黄土夯成,。与辽阳城内,其他低矮而杂乱的木房相比,犹如鹤立鸡群。远远望去,似乎如同一个小小的城堡。 太阳西斜,酷暑渐散,整个辽阳城似乎突然就惊醒了过来。街上人来人往,喧闹声渐起,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间或数个蒙古大汉昂首撞过人群,或是顺手抓走小摊贩上的一些零碎售品,或是捏抓一些闪避不及的过往妇人,或是朝着几个挡道的人踹上几脚。 但无论被碰到的是谁,都对着这些蒙古人点头哈腰,脸上不敢有丝毫怒色。 然而,即使是蛮横如此的蒙古人,到了酒楼门口,也不自禁地放缓脚步,以免冲撞了正在进入酒楼中的客人。 进入这酒楼中的人,有蒙古人、有色目人、有契丹人,当然更多的是汉人。这些人服饰各异,却无不衣冠整洁鲜亮。 此时,酒楼的门外,正站着一个年约三十的汉子。此人面目平实,身着麻布小褂,腰别一把三股叉剑,正呆呆地看着门上的招牌,上书四个精瘦大字“石忽酒楼”。 此人,正是丁武。 熟悉的招牌、明显出自赵权笔迹的字体,以及酒楼之中传出的淡淡酒香,都让丁武在惊讶之余,生出一股欣喜。 看来,那批人在南京府,混得还是不错的啊! 酒楼门前,有两个眉清目秀、外表伶俐的小伙子,正在不断的将客人引入酒楼。其中一人见到呆立门前的丁武,走过来对他微微一笑,问道:“请问客官,您是要入内用膳?” 丁武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客官,可有预定?” 丁武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客官请随我来。” 丁武点了点头,随小伙子走入酒楼。 宽大的一楼,被分隔成两个部分,一小半是迎宾的门堂与柜台,一大半是开放的后厨。数十个统一着装的伙计正在穿梭忙碌,却井然有序。 丁武被直接引上二楼。二楼面积与一楼相比,大了两倍有余,四五十张或大或小的食桌,已有近半的客人入座。菜香与酒香扑鼻而入,让丁武不由食指大动。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六十二章 跟踪 选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丁武要了壶石忽酒、三个小菜。推开窗户,对着迎面而来的习习凉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身疲劳似乎便消了一半。 不一会,酒菜上来,丁武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未入口,鼻中已飘来一股熟悉的酒香。 丁武叹了口气,自从八年前,第一次在长临村喝到这种酒,自己似乎就被赵权给套牢了。之后稿城石忽酒楼开张,酒再没缺过,就不觉得其珍贵。 自高丽回稿城后,没了石忽酒,其他的酒喝起来寡淡无味,总是让丁武心如爪挠。他都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此次之所以离开稿城,前往辽东,到底是因为想兑现对赵权的承诺,还是因为想念这石忽酒。 辽阳既然有石忽酒,其实不一定非要去南京府,在这呆着,也挺不错的…… 丁武将酒灌入喉中,努力地让酒液在喉中多停留片刻。酒一入肚,一股略带着躁热的舒爽感立时渗透到四肢的每一个角落。 丁武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嘴角微翘,喃喃低语道:“我傻啊!在辽阳喝酒,还得自己掏钱!” 又灌下三杯酒之后,丁武带着微醺之意,开始举箸对付桌上的三道菜。 此时,楼梯口,有一个小伙计又迎进了四个身着儒衫的客人。伙计一边在前走着一边说道:“你们预定的雅间,在三楼,诸位小心脚下。” 其中一人问道:“你知道是谁帮我们预定的吗?” 那伙计摇了摇头,说:“小的不知。” 其他人相视一眼,不再说什么,拾级而上。 丁武眼角从这几个人身上掠过,心里略微一惊,四个之中,有一个年约四十的长衫儒士,他倒是见过。前年随稿城军北上,经过燕京时,为稿城军尽心尽力筹措粮草的燕京行台郎中,正是眼前的这位姚枢。 另外一个王鹗,丁武在稿城时也曾见过,只不过跟他之前不曾交谈过。 丁武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起身跟他打个招呼。离他不远处一张桌边,突然站起一人,兴奋地对着那几个人喊道:“百一兄!百一兄!” 此人年过三十,身着单薄长衫,头戴青色方巾,脚着麻履。快步窜至楼梯口,对着那四个便是一个长揖。 王鹗面色惊讶地看着来人,随后露出一丝无奈之色。回了个礼,而后对其他人说道:“此人澄州[x1]王栖梧,王庭筠之孙。” 王庭筠,为金大定十六年进士,家学极其渊博,被人誉为“辽东夫子”。曾被金章宗召入馆阁,为翰林修撰。文采风流,照映一时。将之称为当时的北地文坛领袖,毫不为过。 其他几人听说此人竟是王庭筠之孙,不由敬意大起。于是将其延请上楼,只有王鹗在后,露出一些苦笑。 丁武见几个文人堆在一起,也失去了跟他们打招呼的兴趣,继续独坐自饮。 几个人身影刚在楼梯口消失,又来了两个壮实小伙。其中一个是蒙古人,另一个酷似色目人。走在前面的色目人,自袖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塞入带路的小伙计手中,低声吩咐道:“给我们兄弟俩的雅间,安排在前面那几人的隔壁。” 伙伴脸露欣喜之色,点了点头,领着他们往三楼而去。跟在后面的蒙古人,两眼对着二楼一扫,丁武赶紧扭过头,避开他的眼神。 直到几个人身影消失在楼梯时,丁武才回过头,陷入沉思。虽然他曾经在稿城见过王鹗,也不过一面之缘。他在犹豫是否要上去给他作个提醒,只是此时要冲上去,跟他们说被蒙古人盯上了,说不定反而会被疑心自己的意图。 这时,楼梯口,又探出了一个脑袋。丁武定睛一看,不由“噗嗤”一笑,这脑袋额肥耳大,鼻细眼小,竟然是陈耀! 还没等丁武起身打招呼,那脑袋盯着三楼快速一瞥,人便缩回一楼去了。 丁武心下大定,看来那小胖子正在充当捕螳螂的黄雀,估计用不着自己操心。于是心定神闲的继续酒食,准备好好的当个看客。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二楼再无空座,呼喝声、叫喝声、劝酒声响成一片。有一个明显喝高的人,歪着身子倚在桌前,揪着一个同桌,怒声而吼。 丁武酒壶已空,招手对着伙计想再要一壶,却被礼貌地拒绝:“本店规矩,每人最多供应一壶石忽酒,这酒劲大,喝多了伤身。” 说话间,一个壮汉从楼下上来,冲到正在吵闹的那桌跟前,探手一提,便掐着准备爬上桌子的一人,挟着他便下楼而去。 整层楼的食客,突然一静,随后爆发出一阵阵哄笑,杂闹声继续响起。 丁武摇了摇头,断了要酒的念头。楼上的几个人已经走了,陈耀也不见上来,丁武只好起身结帐离去。 夜色开始弥漫,整个辽阳城重陷沉静。整条街空空荡荡,除了身后的酒楼,只有不远处的王府门前,依然亮着火光。 丁武突然有些茫然,今夜,他还没给自己找到住宿的地方。 丁武下意识地便朝着街上唯一亮灯的地方走去。路过王府门口,门前的守卫恶狠狠地盯着他,但并未上前盘查。 过了王府大门没多远,身后隐约传来两个人的交谈声,丁武下意识地往街角一躲。不久就有两个大汉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果然是丁武在酒楼里见到的蒙古人与色目人。 左右无事,丁武突然就来了兴致,远远地跟在两个人的身后。黑色之中,以丁武的身手,跟踪这两个人自然轻松。不过他没敢跟得太紧,只是远远盯着,时不时扫视着那两人的身后,他直觉应该会有人跟他一样在跟踪这两人。 转过两条小巷,丁武黑暗的角落中,隐隐看到一个正在悄悄移动的胖子身影。丁武咧嘴一笑,把步伐放慢,不再去盯前方的两个人,而是遥遥地坠在陈耀之后。 没跟多久,丁武又看到陈耀身后不远,一个瘦小的黑影,躲躲闪闪地跟着陈耀。丁武心里一紧,但他无法知道这人是敌是友,而且此时也来不及向陈耀发出警告,只好提起全部精神,又跟在了此人身后。 前后四波人就这样在辽阳城中,绕了几个圈子。 丁武前面的那个精瘦汉子,终于在一个小院边上停了下来,一个纵身,便上了墙头,静静地趴在那,如一小堆凸起的墙瓦。要不是丁武一直盯着,此时还真的没办法在黑暗的墙头之上找到这个人。 丁武四处打量一番,看到离院墙不远处有一颗大树。他如蛇般贴着树枝慢慢上行,将身子隐入丛叶,眼光顺着墙头那人望向小院。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六十三章 挖坑 小院内只有两间房,其中一间亮着烛光,窗户上映出两人的身影。 窗外,陈耀正矮着身子,耳朵紧贴着窗户。 丁武摇头一笑:这小胖子身手倒是有所长进,但还是不够机警,被两波人盯着,竟然没有任何感觉。 趴在墙头上的黑影终于有了动静,此人缓缓地坐直了身子,摸出一把弓弩,一边紧紧盯着贴在窗边的陈耀,一边慢慢地给弓弩上箭。丁武心里一紧,看来此人是敌非友。 丁武不再犹豫,自树枝上慢慢站起,身子一沉,借着树枝的弹力,纵身朝着墙头上的黑影扑去。身子将落之时,右手叉剑甩出,正中墙头那人臀部。 那黑影发出“啊!”的一声惊叫。随后便从墙上滚落,身未落地,手中的弩箭朝后便射。 丁武脚尖在地上一点,身子一扭,避开射来的弩箭,右手一抖,抽回的叉剑在空中转了一个方向,刺向对方手腕。那人把手中空弩照着丁武直接砸来,而后身子一矮,如只狸猫般直接窜入黑暗之中。 此时,院中已经响起两声惊叫。丁武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有接应人手,不敢追击,转身纵上墙头。 屋里两人已经持刀扑出,向着惊退的陈耀冲来。另外一间屋子,也开始响起了动静。 坐在墙头的丁武一声低吼:“小胖子,这边!” 敢叫自己“小胖子”的,只有原来渐丁队的人。陈耀心中一怔,随后一喜,看到从墙头晃下一柄叉剑。冲过来,抓着叉柄,脚在院墙上一蹬,人便翻上墙头。 丁武抓着陈耀,纵身跳下,两人也窜入了黑暗之中。 “丁大哥?”陈耀急跑几步,扭过头来问了一声。 “是我!”丁武扯着还想继续往前跑的陈耀,把他摁进院前街道的一个墙角,“先别动!” 院门大开,七八个人蜂拥而出。随即分成两组,一边叫喊着一边冲向院前的两条街道。院门口,一人凛然而立,正是丁武见到的那个色目人。 丁武紧紧的摁着陈耀,一动不动地缩在阴暗处。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在院门口站立的那人终于回到院中。丁武在略微松了口气,松开陈耀,两个贴着街道墙根,溜了一段,拐入小巷,前后再没其他声响,这才稍微地放缓了脚步。 “去哪?”丁武悄声问道。 “随我来。”陈耀说着,在前引路,不久在一堵大墙前停下。丁武略一分辨,发现他们竟然又回到了石忽酒楼。 此时酒楼已经完全安静下来,陈耀来到酒楼之后的一个小门前,轻扣数声,门一开便带着丁武闪入。 “丁队?”一声惊喜声响起。 丁武一看,开门的是一个小厮模样之人,面目似曾相识。 “我是权承仁!”那人关上门后,对着丁仁昂首抱拳,甜甜地说道。 “承仁?不错啊小耀,都可以带徒弟了!”丁武笑着拍了拍承仁肩膀,算下来,他倒是有两年多时间没见过承仁。当年清瘦的一个小子,如今个头竟然已经快赶上了陈耀。 陈耀在边上一声苦笑,“实在是没人可用啊,骡子都得当马跑!” 丁武随着陈耀走入一间小屋,刚坐下,权承仁便端着一壶酒、两个杯子与一碟豆子进来。对着丁武露齿一笑,说道:“有需要别的吗?我去给你们弄点宵夜?” 陈耀挥了挥说,说道:“不用了承仁,你先歇着吧,我跟丁大哥聊聊。” 丁武看着权承仁关上门离去,嘴里发出“嘬嘬”的赞叹声。 “这小娃娃,被你们调教得不错啊!” 陈耀没有接他的话头,开口问道:“丁大哥,你从稿城过来吗?” 丁武点了点头,说:“我正考虑去趟南京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陈耀犹豫了下,又问道:“你是,郭将军让你过来的吗?” 丁武摇了摇头,说:“郭将军,两个月前随史元帅,又南下攻打宋国去了。我因老娘重病在床,告假在家。上个月,老娘终于走了,我现在是身无牵挂,便从稿城溜了出来。” “啊?抱歉……丁大哥。” 丁武神色倒是平常,“没事,我老娘久病在床,走得也安详,对她来说,也许算是解脱了。走时我能陪在她身边,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当时在高丽跟你们分手时,我便答应过小权,我老娘走后,我会去找他。现在趁着我还算自由,便出来走走,看下你们到底在南京府搞得怎么样了。” “那……那个……郭小娘子,现在……” “呵呵,你这厮倒也够狠,把人家折腾得够呛,现在还惦记着?” “我……哪里是我折腾,明明是她在折磨我!” “郭将军自高丽回到稿城后,为了你们的事大发雷霆。我们几个也被训了半天,说你们带着列维等人到辽东,没问题,跟他说清楚了他自不会阻挡。但是不该不告而别,还如此羞辱他的妹子。还说再见到你与赵权,定杀不饶。” 陈耀脸现黯然之色,随即眼中却闪过一丝的狠意。 “我看呐,郭小娘子还真的有些难办。不过,现在看情况也不急。自你在稿城放出狠话之后,听说有几个想跟郭将军提亲的,都已经退缩了。” 丁武滋了口酒后,问道:“你们怎么样,跑辽阳来有什么事?” “我还没谢过丁大哥,今天要不是你出手,我可能得栽在那里了。”陈耀搓着手,脸上露出一丝谄媚的笑容。 “别!”丁武瞟了陈耀一眼,他很清楚,要让这胖小子出口谢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啥屁赶紧放,需要俺干啥?先警告你,别给我挖坑。” “哪能呢!”陈耀肥脸上挤出许多笑意,说:“把你坑了,小舅还不得抽死我!” “是这样的,”陈耀正了正脸色,开始说道: “几个月前,南京府出现了一场内乱。有个汉人叫张靖的,鼓动府城内的一些势力,想把我们逼出南京府。内乱虽然很快平息,也没有造成太多的损失,但是这个人却跑没了。 不过,我这次来辽阳,倒不是为了这个张靖。是前一阵中原有几个汉儒,受老侍的邀请,准备到南京府去看看。我是被派过来迎接他们的。” “是王鹗他们?” 陈耀点了点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丁武。丁武没理他,挥着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这几个人,王鹗与姚枢你应当见过,另外一个元好问,还有一个是燕京太极学院的赵复。我其实是在锦州等着他们的,但是发现有人在跟踪这几个人,为首的就是今天晚上小院里的那两个人。我查了好几天,听说他们是忽必烈的手下。”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六十四章 无耻之徒 “忽必烈,谁啊?”丁武诧异的问道。 “稿城那个蒙古王爷,蒙哥,你应该知道吧?” 丁武点了点头。 “他们同胞兄弟有四人,最小的是一直在稿城的阿里不哥,排行老二的便是忽必烈排。之前小舅一直有交待我仔细查探此人的信息,只是似乎没什么人知道此人,更不知道他现在是在中原,还是在漠北或是西域。也不知道小舅为什么会这么惦记着他。 忽必烈手下的这俩人跟着王鹗等人,我便跟着他们,一直来到辽阳。前两天我又发现这俩,似乎准备跟张靖派出的人接头。” “就是盯着你的那个人?” “应该是的,还好……”陈耀咧了咧嘴,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被人盯着,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窝阔台死后,蒙古人现在正在都在集中力量争夺汗王之位,倒是辽阳府的这位也速不花显得很超脱,老早就申明自己会保持中立态度,而且还特别申明,欢迎所有愿意到辽阳府定居的客商,只要有利于辽阳府发展的,他都会予以支持。因此,最近这段时间,四方客商纷纷汇集在这,很多势力也趁机向此渗透。” “石忽酒楼,就是南京府渗透的结果?” “这酒楼,倒不算是渗透,而是公开合作的结果。南京府出钱出人并进行培训、也速不花出地、负责酒楼建造,列维的犹太人负责酒楼运营,酒则由沈州的洪福源提供。” 丁武点了点头,辽阳这座石忽酒楼,显然是照搬稿城石忽酒楼模式,最大可能的实现多方的共赢。 陈耀往嘴里扔了两颗豆子,接着说道:“对于辽阳府的现状,大家当时的估计都有些不足,因此派过来的人手严重不足,酒楼里有几个伙伴是在南京府经过专门的培训后,预先安排至此。只是酒楼运营还没进入正常化,人手抽调很困难。这些天,可把我累惨了。难怪啊……” “难怪什么?”丁武忍不住问道。 “难怪小舅总是说,这活,不适合我干。他在年前还专门设立了一个部门,叫做特别行动组。这个组权力很大,四处巡逻为主,有生杀予夺之权,有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最关键的是,以后如果咱们把石忽酒楼开遍中原的话,那酒楼都要归这个部门管理。喝酒,那可是想喝多少,都有了。” 丁武警惕地看着陈耀,并不接话。不过心里不免砰然而动。 此次离开稿城,虽然是有加入南京府的心思。但丁武很明白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并非是个领兵作战的合适将领。只是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跑到南京府,去当个大头兵吧。 因此丁武一路上其实也很纠结,他也做好了心里准备,如果南京府不适合自己呆下去的话,从此便四海为家,浪迹天下,其实也不错。 陈耀看着半天不言不语的丁武,到底有些沉不住气了,不满地说道:“丁大哥,我说了半天,你倒是给个意见啊!” “你小子,挖坑的本事跟小权比起来,还差得太远了。想让我干什么,直说啊,干嘛要绕这么大个弯?” “呵呵”陈耀心里的小九九被丁武直接点破,也不其在意。“我希望丁大哥,这些天能帮我下,一个是搞清楚那两个蒙古与色目人的具体身份与意图;第二是确认下跟踪我的人是不是张靖手下。然后,咱们就一起陪着几个老家伙,去趟南京府。” 丁武琢磨了会,点头允下。相对于领兵上阵,他还真的更愿意做这些单打独斗的活。一个人行动,只要对自己负责就行。带着一群人行动,单单考虑每一个人的衣食住行,自己都觉得会被逼疯。而且还总担心,因为自己的失误,很可能就会连累到其他的兄弟。 至于这些鸡鸣狗盗之术,十个陈耀加起来自然都不是丁武一人的对手。 只花了两个晚上,丁武就把那俩人的来龙去脉搞得一清二楚。 那两人的确都是忽必烈派出来的,年龄都不到二十。色目人名为廉希宪[x1],不仅身手了得,竟然还精通儒学,被人称为“廉孟子”。这在色目人中,简直就是个异数。 蒙古人名为谒只里,是忽必烈的贴身侍卫。感觉上他似乎跟忽必烈更亲近些,但两人的行动,却以廉希宪为首。 令这两个人感兴趣的,一个是姚枢,另一个是赵复。听他们的意思,一是搞清楚这几个到底是被谁邀请到辽东,另外是在想办法把这两人劝到漠北去见忽必烈,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很可能要动手除掉这两人。 两个人到辽阳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准备跟张靖见面,但张靖此时应该没在辽阳,很可能已经去了漠北,只是不知道是去投奔忽必烈,或是其他的蒙古王公。 “人呢?现在哪?”陈耀问道。 “那个蒙古人已经死了,跑了廉希宪跟另外二个随从。估计此时已经离开辽阳了。”丁武淡淡地说道。 陈耀一怔,随后哈着嘴,眼睛眯着说道:“太好了,丁大哥!这样的话,你明天就可以帮忙护送那几个老夫子去南京府了。” “等等!什么叫做我明天就可以……?”丁武听着不对劲,不由的有些急了。 陈耀却耷拉下眼皮,苦着脸说道:“你不知道啊,丁大哥,我命苦着呢!此次出来,不仅仅是要接这四个老夫子,我还得去救两个人。” 丁武满眼不信任的神色盯着陈耀。 “南京府的大将军你知道吧?” 丁武点了点头。 “他有个儿子,叫大岩桓,你知道不?” 丁武摇了摇头。 “他儿子有个老婆,名为杨氏。” 丁武眼中疑惑更甚。 “杨氏的父亲原来在锦州,我得想办法去找到他们,然后看是不是要接去南京府。” “大将军的儿子的老婆的父母?”丁武一字一顿。 陈耀猛地点着肥脑门。 “关你什么事!”丁武却是一声大喝。 “哎呀,丁大哥,我真的没蒙你。你要不信我,到了南京府问我小舅去。”陈耀有些急了。 “你别坑我!” “你是我的老大啊!我哪里敢坑你?——你帮个忙,回南京府后让我叫你叔都成。” “你现在就叫!” “丁——叔叔……”陈耀毫不含糊的脱口而出,一张肥脸上荡漾一付很纯真的笑意。 “无耻之徒……” [x1]历史上的廉希宪,西域人,忽必烈心腹幕僚,人称“廉孟子”。 蒙哥登上汗位后,曾为忽必烈出任京兆封地的安抚使。 后为忽必烈主持佛道辩论会,在其支持下,藏传佛教获得对道教的压倒性胜利。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六十五章 宴请 被彻底击败的丁武,第二天只好肩负起护送四个老夫子去南京府的责任。但是临行前,除去这四人,却多了一个不太老的夫子,那个王栖梧听说他们要去南京府,无论如何都要跟着,没有人能摁得住。 不过陈耀还算有点良心,侍候几个人的活他全部交待给了承仁。承仁也干的利索,直接买了辆马车,又雇了两辆马车与十个仆役。两辆给几个老夫子坐着,一辆装行李与食物。 既然与姚枢相识,丁武免不得去跟几位夫子见了个面。这才知道,自窝阔台汗去世后,姚枢受其顶头上司、燕京断事官牙鲁瓦赤排挤,心灰意料之下已经挂职而去。 姚枢原为营州柳城人氏,生长于洛阳,算是半个辽东人。他曾任金国许州录事判官。许州被蒙古攻破之后,被迫出逃至燕京,投靠了窝阔台的义子杨惟中。受其推荐,姚枢曾跟随在窝阔台身边数年时间。后随皇子阔出南征宋国,一路求访儒、道、释、医、卜、酒工、乐工等类能人,在这场战争中救人无数。 四人之中的另外一个人,就是蒙军攻破德安屠城之前,被姚枢救下的宋人赵复。姚枢将赵复护送至燕京后,安置在杨惟中刚刚建成的太极书院之中,开始讲授程朱理学。 不久前,侍其轴从南京府给王鹗与元好问去信,邀他们往辽东一行。元好问便拉上已经辞官准备寻地归隐的好友姚枢,而姚枢则带上了赵复。四人因此结伴,一路相谈甚欢。 而同样是辽东人氏的王栖梧,虽然因其家学深厚而声名在外,与王鹗算是旧识却并未深交。 一行十数人,起程往南京府而去。 对于这些儒士,丁武实在没有什么交谈的兴趣,也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些人交谈。只是远远地跟在后头,以防有人继续暗地跟踪。几个夫子,见到有丁武护卫,又有承仁的尽心照料,也安心了许多,一路之上,吟诗作对,不绝于途。 偶尔没事时,权承仁也会跑过来找丁武,或跟他聊聊天,或跟他请教一些手脚功夫。对于这个年方十岁的孩子,丁武也是喜欢的很。 权承仁名义上是赵权的弟弟,所有人都知道,权氏几个兄弟,是被赵权当作亲信来培养的。因此,地位相对比较特殊。 几个之中,承仁年龄最大,待人接物,进退有据,好学而不自傲,嘴巴很甜,但又不让人觉得是在故意讨好拍马。 承仁肯问,丁武当然也不藏私。不过看着承仁年纪尚小,因此只是教些腾挪小巧、近身博击技术。一路之上,倒也并不无聊。 近一个月之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南京府。 赵权与侍其轴,已经在城门处等候。 赵权先跟丁武来了个非常狠的拥抱,然后把他交给李勇诚与王铠。这才恭身将诸夫子迎接入城,安置在副万府内一个单独的院落之中。 当晚,大乌泰出面盛宴款待,南京府的主要人物几乎悉数到场。 宴席由侍其轴全程安排主持,夜色未至,他便让人在大操场中间燃起一堆大篝火,各人席位围着篝火而设。 时于八月下旬,辽东天气早凉,但是篝火一起,即使是坐在户外,也让元好问等人查觉不到一丝寒意。 对于南京府的情况,侍其轴虽然在信中有略提一二,但其实并不是很清楚,他们此行更多抱的是过来一观的目的,而未必就要做出什么决断。 见到坐在主位上的大乌泰,众人只是进行了礼节性的问候。而对于一直面带微笑,并无太多言语的赵权,诸人知道这不是个互叙详情的场合,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宴席相当丰盛,酒自是管够,但大伙儿都没敢多喝,都知道石忽酒易醉,要是在这种场合被灌倒,那可是有些失礼。 对于各自桌前堆如小山的羊肉,众人的兴趣也不是很大。羊肉虽好,但吃多了也受不了。 最吸引几个人兴趣的,其中一道是饺子。嚼劲十足的皮,里面包的是羊肉崧菜。每人还有一碗醋碟,里面和着蒜末与葱丝,沾上一些,一口咬下,满嘴肉香,肥而不腻。 另一道是羊油拌饭,粉白剔透而颗颗分明的米粒、橘红色的胡萝卜丁,加上淡黄色的些许羊油。闻之却没有任何羊肉的腥膻之味,令在座诸人无不食指大动。 “这两份主食,是权总管为了迎接各位,亲自下厨准备。”侍其轴左手端着饺子,右手端着羊油拌饭,满面红光地站在席前说道。 王鹗与元好问倒也罢了,他们素知赵权喜欢钻研吃食,犹其是在吃喝之上总会有层出不穷的花招。 对于姚枢与赵复来讲,却是感觉各异。 一个在南京府已经执掌实权的总管,亲自下厨为自己准备餐食,这自然显示主人对自己的重视。因此,姚枢对着赵权举杯示意,眼中露出的是真诚的感动。 “君子远疱厨,一个上位者岂能做此卑微之事。”边上的赵复脸上露出的,却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吃的最开心的,则是落于末座的王栖梧,酒到即干,桌上如山的羊肉已被他消灭大半,饺子与拌饭更是瞬间盘空。他脸色早已通红一片,抬起衣袖,擦了擦满脸的腻油,站起身,端起酒杯,对着大乌泰,正准备些什么。 突然之间,王栖梧一个饱嗝打出,人软软倒下,哈着嘴趴在桌子上,露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大操场上的宴席在夜色降临时便结束了。 辛邦杰另设小宴,带着原渐丁队一批人,将丁武拥去胡闹。 赵权则与侍其轴、李治一起,在小院中烹茗以待元好问四人。 院内习习凉风,几人围坐桌前,静静地看着肃然而坐的赵权。赵权已换了一袭青衫,头束方巾,手边一座黄泥炭炉,上架一铁壶在冒着丝丝烟气。 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方木雕茶盘,茶盘上有一盏磁白盖碗杯,边上围着八个磁白小杯。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六十六章 茗茶 赵权先拎起炉铁壶,倒出已经滚开的水,将盖碗与小杯一一烫过。再用一木勺从一茶罐中轻轻铲出一勺茶叶,放入盖碗。冲入开水,沥干,一股悠悠茶香便漂入众人鼻中,让人神气为之一爽。 在座诸人,大多久居北地,对于饮茶之俗并不太了解,看到赵权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只是觉得新奇。 只有赵复的眼神中,闪出了浓浓的讶异。 北上之前,赵复虽然说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一些顶级好茶,但对于茶道还算是比较了解。无论是建州龙凤团茶,或是顾渚紫笋、雅安露芽、袁州金片、隆兴黄龙,都没有这种烹茶之法。他有些搞不清,面前的这小子,摆出的这副模样是因为确实有独到之处,或者只是因为对茶道完全不懂而做出的故弄玄虚。 赵权专注的眼神,依然只是盯着眼前的这些茶具。 赵权又提起铁壶,滚水如一条绕着轻烟的瀑布,被注入磁白盖碗杯中,水近八分满,盖上盖子。又取出一叠精致小木片摆在诸位面前。食指虚抬,拇指与中指夹住盖碗边沿,略错出碗盖,留出一小口子,将茶汤倒进茶海,直至最后一滴。 赵权放下盖碗杯,右手依然指若兰花,轻轻夹起茶海,分别倒入四个小杯之中。每个小杯茶不过半,茶汤已尽。 赵权又取出一个环首木柄茶托,将四杯茶分别送至元好问等四个面前。右掌虚抬,示意几人先行品茗。 赵复手势与赵权完全一致,也是食指微抬,用拇指与中指轻轻夹起小杯凑鼻尖。黄绿色的茶汤清澈亮丽,同有一丁点的沫饽。一丝幽然醇厚的茶香,随着轻烟钻入鼻孔,瞬时扩散至整个脑海。 赵复轻酌一口茶汤,留于两颊之间,细细品味,嘴里泛起一丝淡淡的苦味,赵复不由的皱起眉头。可是,当茶汤滑入喉中时,两颊之内留下的,却是一股浓郁的甜香。 赵复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似乎才应该是茶的味道啊!在此之前,他品茶无数,不管是哪一种茶,都是以茶汤郁白、茶色丰富为胜。可是那些茶,喝在嘴里,给人以多姿多彩的享受。却犹如一个浓妆艳抹的贵妇,看不清本来面貌。 而眼前这茶,却如洗尽沿华的少女,虽然素面朝天,却让人直接品出其最本质的美。 “请问,权总管,你这茶产自何地?这烹茶之法,又是源于何处?”赵复虽然北上没几年,但他知道,淮水以北几乎不产茶叶。因此百年来,茶叶是宋国对金国除了织品与铜制品外,最重要的贸易商品。 赵权将第二泡茶分给了其他人,而后微笑着回答道:“辽东不产茶,这些茶叶是我费了许多心思,收购的茶清,然后自己琢磨着炒了一些出来。贻笑大方了!” 赵权一边说着,一边暗自打量眼前的这个宋人。此人年约四十,身材颀长,双颊无肉,低垂的眉目之中,似乎隐藏着一丝的疲惫。 说起来,除了在和州偶遇的秦九韶之外,此人当是自己结识的第一个宋人。 早在这几个到来之前,权承仁便已经将这些人的资料让人提前送至南京府。因此赵权对于这个本家多少有所了解。 赵复,为德安[x1]人,宋国名儒。德安失陷后家人全部死于乱战之中,被姚枢从蒙军手中救出后,据说曾自杀数次未遂。赵权对他,其实更多的是好奇,他很想知道,作为南宋一个儒士的代表人物,这样的人到了蒙古人手下,会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不过,赵权从侍其轴等人对赵复的态度上来看,他也感觉到了此人在他们心目中的份量,应当是个饱学名士。因此心中也有些笼络之意,态度上表现出了尽可能的尊重。 赵复感觉到了赵权目光,倒不是很在意。随姚枢北上之后,只要有人听说自己是南宋的儒士,便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目光盯着自己,对此赵复已经习以为常。而不是当初那样,被人一盯,总会在心底产生出一种羞愤之意。 茶过三盏,赵权起身叉手而礼,恭声说道:“小子赵权,见过诸位尊长。” 姚枢站起身,回礼道:“谢过权总管款待!”眼角往两侧扫过,却发现在座诸人,只有他一人站起来回礼。赵复只是端坐那,双臂一抬对着赵权拱了拱手。而元好问与王鹗两人,却是各捋长须,脸带笑容看着赵权。 赵权也不以为意,对着姚枢说道:“姚先生请坐!两年前赵某随稿城军北上时,得姚先生相助筹措粮草,小子还未谢过先生!” 姚枢苦笑着摆摆手,说道:“某当时身在人下,力实不逮,因粮草筹措而给贵军带来诸多麻烦,哪敢承权总管一个谢字!” 侍其轴却在边上轻声一笑:“要不是因粮草延误,令只不干与稿城军起了龌龊,最终导致高丽之战中权总管被迫避祸南京府,想来也不会有如今场面。” 王鹗、元好问与李治三个同时点了点头。 王鹗微笑着对姚枢说道:“两年前,我们几个曾经与老侍有过一个赌局,不知两位可有兴趣知道?” 姚枢心里一动。 将王鹗与元好问视为金国遗老中的文学泰斗,无人可以非议。而能够与这两个称兄道弟的侍其轴,虽然名声不显,但隐然间王鹗等人以他为首。可见此人,应有相当的才华。 姚枢有些好奇地看了看侍其轴,说道:“愿闻其详。” “当时,我们四人在稿城的石忽酒楼……” 姚枢心里又是一动,忍不住插嘴道:“也是叫石忽酒楼吗?” 元好问回答道:“你是不知道这小子啊,这石忽酒是他一手酿造而成,因为卖酒他便直接开了个酒楼,可让他大赚了一笔!” 赵权在一旁赦然而笑。 王鹗继续说道:“我们几个,其实对中原各家汉人势力早已心生失望,老侍便与我等相约,如果赵权五年之内,能够开拓出一份自己的地盘,我们便来投奔,也可以找个地方养老。哪想到,才不过两年时间,这小子竟然就已经破开了局面。” 姚枢脸露惊讶之色,他倒是真的没想到,这些人两年之前竟然已经开始有了辅佐的心思。 赵权看着侍其轴,心里颇为感动,他同样也没想到,两年之前自己还有些懵懂之时,侍其轴就已经在默默地关注着自己。 姚枢犹豫了下,说道:“南京万户府原为忽察所有,不知现在的大乌泰将军……” 赵权一听,心下明白。这南京府名义上归属忽察,实际上的最高级长官,还是副万户大乌泰,因此对于王鹗把南京府看作赵权开拓的地盘,姚枢难免心生疑虑。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六十七章 教化 “大乌泰将军与家父,为生死之交。在下视其若父。”赵权也不隐瞒自己与大乌泰的关系,说道:“南京府,今后还是属于大氏的,我不会鹊巢鸠占。” “这是为何?”姚枢脸上讶异之色更甚,赵复则眼中精光一闪,开始对这个赵权产生出些许的兴趣。 “南京府巴掌之地,也只能容我老侍一人养老,诸位一来,挤不下啊!”侍其轴嘻嘻一笑,而后对着李治点头示意。 李治取出一张地图,在桌上摊开。 这张地图,北上南下,南京府处于地图的右上角。以南京府为中心,标着各色向外延伸的虚实箭头。 第一排黄色的短箭头指着离南京府西南与南方的辽阳、沈州、婆娑府、遏懒路;第二排蓝色箭头,指向开元府、锦州、辽南苏州[x1]、北高丽;第三排绿色箭头则为虚线,西南指向大宁,向西指向临潢府,向北指向额尔古纳河,向南则抵南高丽。第四排红色虚线,一条过海指向山东登州,另一条却顺着海岸,弯弯曲曲一直向南,直到福建边上的一个岛屿,标着“台湾”。 众人一边感叹着这张地图的精美,一边惊讶于标示于上的图谋。赵复却哆哆嗦嗦地指着南国海岸边上的那个红箭头,斥问道:“你,你这是图谋于宋国吗?” 众人抬头一看,赵复两眼竟然已经赤红。 图谋宋国?赵权心里一阵苦笑,自己纯粹只是不想占据南京府,希望能找到另外一个可供腾挪之地,却被侍其轴忽悠着制作出这么一个具备远大目标的计划。 不过,海路的开拓,却是赵权自己的主意。 现在这个世上,据赵权了解,无论是南宋还是蒙古的水军,最多也只能在内河中游荡,真正的海军一支都没有。占领海洋,未必就能占据这个世界,但是有了广阔的海洋,未来在陆上如果被其他势力夹击,便可以做到绝对的进退自如。 “赵先生明鉴!”赵权束手答道,“图上这些海岛,都非宋国管辖之岛,如今当是无主之地,至于福建对面的这个台湾,只是小子随意安的名字。所谓图谋宋国之说,未免有失偏颇。” 赵复趴在地图上,认真地看了看,果然那根红色虚线,只是指着沿海的一个个小岛,确实未涉及陆上目标。不过,单就这些小岛,自是没人会有丝毫重视。可是在地图上,这些被连成一条线的岛链,已将北起淮水南至福建的宋国大陆,包得严严实实,看着份外的触目惊心。 赵权不想这个事上扯得太远,不管地图上所标示出的这个远大理想是不是他自己的,以他现在的实力,都不可能去琢磨辽东以外的目标。 “权总管希望赵某,为你做些什么?”正当赵权想转移话题时,赵复突然抬起头,盯着他问道,两眼中的赤红已经渐渐消失。 赵权一怔,脱口而出“教化!” “何为教化?教化何人?教化何用?” 赵权沉吟片刻,说道:“辽东远离中原,王化不及。中原安定时辽东未必安宁,中原未乱此处必定先乱。中原历来王朝对于辽东,鞭长莫及,民心极易离析。 在此传播教化,我并非想授民以礼,或令其服于王化。而是希望辽东万民都能牢记一件事,无论契丹还是女真,无论是岭南还是岭北,无论是草原牧民还是山间猎者,他们都与我等一样,同是华夏子民,同根同源! 这样,即便辽东万里疆域,一时为外人把控,也能秉持华夏道统,而不会切断与华夏诸族的血肉联系,视中原为陌路,以中国为仇敌,将万里江山拱手送与他人。 这天下,可不仅仅只是中原的巴掌之地!” 众人听得赵权这一席话,俱是一震。 自唐亡契丹人建立辽朝之后,关于王朝的正统之争便从未停过。契丹占据燕云之,便自认为已承袭于唐,开始以“中国”自居。而自视中原正朔的赵宋,数百年来,不仅未能夺回燕云,更已失却北地半壁江山。 但无论是辽、金,或是赵宋,的确从来都只把目光停留于中原,认为占据中原才算是拥有王朝的正朔。以至于如今偏安东南的宋国,依然只敢把临安称为“行在”,其名义上的国都还是汴梁。 而来自漠北的蒙古却是另一个极端,直到今天为止,他们依然将中原视为牧马之地。要不是耶律楚材与一些汉人官员的勉力争取,如今的中原很可能已经成为牛羊的天下。 这也是王鹗、姚枢等人对蒙古国最为失望的地方。不尊儒术、无视道统、待文人若奴仆,视汉人如草芥。 文人自有傲骨,尤其是在座的几个,都算当世名士。也许一时会为生计而低头,但要让他们尽心去服侍这样的主子,没有一个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偏偏如今中原之地,汉人已失势百年,既无人肯出面为女真复国,也无人能统率诸侯势力,建立汉家王朝。 可是,如果能在辽东建立华夏道统,而后反哺中原,以统率诸家汉世侯势力,又有何不可? 众人相视一眼,都发现了彼此眼中的丝丝狂热。 同时感到震惊的,还是赵复。但他所想的,并非是所谓的道统之争,作为一个宋人,他很清楚地知道,以宋国的力量自保尚有不足,想夺回北地,那是千难万难。可是如果自己能够在辽东,发展出一个亲宋的势力,那想要灭掉蒙古还是有许多可能的。只是,这样一来很可能又会重蹈联金灭辽以及联蒙灭金带来的恶果。 想及于此,赵复又有些犹豫。 而此时,其他几个人已经开始在热切地讨论着: “我觉得可以筹措人力,撰写一本《华夏渊源史略》。” “我可以回中原,再召集一些人手过来……” “可以写一部《传道图》,将历代圣人图谱集于一书。” “不错,以伏羲、神农、尧舜为继天立极,以孔孟为垂世立教。” “可以将所有民族先民,全部溯本回源,归至周朝姬氏分封之下。比如萁子之朝鲜……” “蒙古人呢?” “想一想,总是可以找到一些根据的……” “当得有怀纳四海之胸怀,才能成此不世之伟业!” 赵权听着纷纷的议论声,心下却有些失望。这些夫子,说起道统与儒学传承,如打了鸡血般的兴奋。却没人关心军事、商业、制造与农桑。 这些,才是立足之本啊! 茶汤已凉,赵权倒去旧茶,重新泡上一壶,但已经没人有心思再去品尝茶香了。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六十八章 嘟嘟 丁武一觉醒来,天光早已大亮。 昨晚上,与一群老友相聚,光顾着高兴,没想到就这样被他们放倒,醉得极为彻底。丁武都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样醉酒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虽然整个人依然头重脚轻,丁武的心里却感到一阵阵的舒爽。 离开太行山之后,丁武便加入真定军,一直在郭侃部下,其实他的朋友并不多。相处时间最长的,自然是渐丁队那批人。但吴一虎心机极深,轻易不与人交心;吴天与董用虽然整日相互嘻骂,心里头却未免会看轻自己这个在真定军中毫无根脚之人。 反而是最为木讷的史青,相处起来最为轻松自然。当然,要说算得上朋友的,也只有丁武看着长大的这几个长临村的小子。 自史青义无反顾的随赵权等人脱离稿城军后,丁武不但失去了十夫长的职位,平日里连个可以喝酒的酒友都已经没有了。即使像他这样随遇而安的人,在稿城也感到了落寞的难熬。 看来,自己已经是离不开南京府了。 丁武打开屋门,迎面见到的,是一张甜甜的笑脸。 “丁队好!”在门口候着丁武的,是权承仁。 丁武对着他呵呵一笑,说道:“我是不是睡得太过分了?其他人呢?” 承仁一边给他递来洗漱用品,一边答道:“还好啦,不算过分。权大哥一早来过,并且特地交代让你多睡会。其他人,已经出操去了。” 丁武把脸埋进水盆中,狠狠地蹩足了气,抬起脸甩去脑袋上的水滴,又将含着的水仰天咕噜数声后吐出。人便觉得一阵的神清气爽。 院中桌子上,有一个草编保温桶,承仁从桶中取出丁武的早餐摆好,一大碗粥、一些咸菜、数个馒头。 承仁一手支着自己的下额,坐在桌边,看着稀哩哗啦往嘴里倒着稀饭的丁武,说道:“丁队……” “你别喊我丁队了。”丁武放下粥碗,抓起一个馒头,说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喊丁队,会不会被人笑话?” “那我该喊你什么?” “可以喊我丁大哥啊……” “不行,喊你大哥,会被陈耀揍的!” “呃……好吧!”丁武无语地摇了摇头,别人对赵权与陈耀之间的称呼,本来就乱。现在多了这些权氏兄弟,看来只会更乱了! 不过,这些丁武也根本不会在意。 用过早餐,丁武随意地抹了抹嘴角,问道:“今天,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权承仁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道:“权大哥说,让你自己随意走走,他呆会有空再来找你。我没法陪你了,呆会得去下书院。” “这么勤奋啊!”丁武朝着权承仁挥了挥手,舒展着身子,信步跨出院门,走入府院的大操场。 昨夜举办宴席的大操场上,如今已经人声鼎沸。 有些人正吼着整齐的号子声,列队绕场而跑。有些人却在怒吼着捉队厮杀。还有一小队人,正骑着马穿梭狂奔,但这些骑士虽然速度飞快,总能在撞到别人之前,做出惊险的闪避。不过,扬起的尘土,却总是惹来一阵阵的大骂。 丁武看的有些目瞪口呆,茫然地挠了挠头。 这是在早练吗?为什么他看着,会有一种诡异的不和谐感。 看着北院前似乎人比较少,丁武顺着廊道漫行过去。 院前,两只小鸡模样动物正在相互扑腾追击,浑身毛发杂乱,灰不溜秋。 一个光着屁股蛋的小儿,正张牙舞的极力想参与他们俩的搏斗,那两只小鸡却总是绕过他的肥腿,而后继续扑打在一起。 一位老者,素衣葛履,坐在院前的台阶上,脸含笑意,眼光一刻都不曾离开过那个咿咿呀呀的小儿。 这个老者,丁武自然认得,是南京府副万户大乌泰。与两年前相比,大乌泰杂乱的须发已经全白,但两眼中闪过的精光,却更加的锐利。 丁武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行个礼,问道:“大将军安好!” 大乌泰抬头一看,呵呵一笑,说道:“是丁队啊,来!”对着丁武招着手,往边上拍了拍。 丁武只好走过去,跟大乌泰一起,坐在院前台阶上。 “老早就听小权说你要过来,总算是把你给盼来了!怎么样,一路可好?”大乌泰问道。 “还好……只是,丁武身无所长,来了,似乎也做不了什么事。” “你知道,我最欣赏小权什么吗?”大乌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知……”丁武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小子,其实啊,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上马杀不了敌,下马理不了政。做事一味偷懒取巧,一门心思的惫懒推脱……” 丁武听着一怔,想想与赵权认识这么多年,他似乎还真的是这么一个人。若非迫不得已,他是绝不肯出头,或是去拼命的。从长临到淮南,从淮南至稿城,再到高丽与辽东,每一次都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他奔波。如果不是处于乱世,丁武相信赵权绝对会在长临村,就窝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丁武有些担心地看着大乌泰,不过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丝毫责怪的意思,更多的反而是感慨。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总是能化不可能为可能,无论是谁,被他调教之后,总能找到最合适自己的位置。而且他身上似乎有一股莫明的吸引力,引得人忍不住就想去帮助他、去支持他。 你看,南京府有多少年没有中原儒士到访了,可是昨天一来,竟然就来了五个大儒。还有一个宋国人!真是奇哉怪哉!” 丁武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但随后又想起郭侃,不由心下有些黯然。 “你觉得,要是把嘟嘟交给小权,会被教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嘟嘟?这是谁?丁武一脸茫然。 大乌泰正叨着,院前那小婴孩终于把其中一只小毛鸡惹怒了,对着他的脚丫子就是一啄。那小婴孩一屁股坐倒在地,努力地伸出手想去够着自己的脚丫子,嘴里发现“耶——耶——”的哭叫,声音洪亮而刺耳。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六十九章 后宫 丁武见大乌泰没有动弹的意思,便想站起身去扶那婴孩。身后却冲出一个身影,直接扑向那婴孩。 嘴里叫着:“嘟嘟——”,掠过一阵馨香。 这女子抱起婴孩,轻轻地哄着婴孩,一边给他捏揉脚趾,一边出声埋怨:“父亲,嘟嘟受伤了,你都不管吗?” 大乌泰呵呵一笑,说道:“没关系,男孩子,受点这种小伤算什么!”说着转过头对丁武说道:“这位是杨氏,嘟嘟他母亲。” 丁武有些恍然,陈耀所说的大乌泰的儿子的老婆,就是眼前的这位女子。却不知道现在正在为他父母奔波的陈耀,如今是否顺利。 杨氏显然不敢公然与大乌泰顶嘴,抱着孩子回头一声怒喝:“大岩桓,你再不管好你的破鸟,我晚上就炖了他们!” 声音刚落,又过来一个男子。走到女子身边,伸出手指,对着女子怀中的婴儿脸蛋轻轻一撩,轻轻喊道:“嘟嘟,嘟嘟……” 那婴孩嘎嘎地笑着,朝他张开双臂,但杨氏紧紧搂着婴孩,嘴里“哼”了一声,扭头往院里而去。 “大公子!”丁武起身,跟大岩桓打了个招呼。 “丁队好!”大岩桓对他露齿一笑,低下身捞起依然在纠缠不休的两只杂毛鸡。 “南京府,有养鸡吗?”丁武有些好奇地问道。他还真的没见过如今凶狠的鸡仔。 “这是海东青幼崽,是半年前我跟小权一起去北琴海得到的。”大岩桓把手掌中的两只幼崽递给丁武。 丁武凑过去,正想仔细看看。一队骑兵呼喝着从他们面前一掠而过,其中一匹马突然从马队中冲出,直向他们撞来。 这队骑兵虽然队形不是很严谨,但骑兵相互呼应之中,进退有度。只有这匹马是空鞍,无人驭使,虽然其他骑兵一声声怒骂响起,却没人能喝止得住这匹害群之马。 丁武一惊,两脚略错,准备随时暴起。边上的大岩桓却只是收回两掌,侧过身子护住掌心的海东青。 那马奔至丁武跟前,突然两蹄一收,身子便往一上跃,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落下后傲然睥睨着丁武。 丁武定睛一看,此马全身棕毛油亮,鼻子处却有一处极为碍眼的墨斑,令它丑态毕现。 “哈哈,小马哥!”丁武蹭过去,一手圈住它的脖子,另一手照着它的耳朵就是一巴掌。然后头一低,便躲过小马哥哆嗦着嘴唇喷来的一滩沫沫。 “这土霸主,竟然还认得你,行啊丁队!”大岩桓走过来,带着一点羡慕的语气说道。 “怎么了,这家伙很霸道吗?要不要我来收拾它?” “你要能收拾得了他,东真军上下都得感激你了!”大岩桓笑着说道。 丁武听得有些诧异,挠着小马哥的下巴,问道:“怎么了,这厮干啥坏事了?” 大岩桓一手将两只雏鸟收在胸前,另一手往前横了一圈,说道:“这副万户府内,之前其实是一个马场,府内常备一百匹骏马,随时待用。但是自小马哥来后,不肯去势、不肯豁鼻也就罢了,还把所有的公马全咬跑了。现在这里,只剩下了二十来匹母马,全是这家伙的。 别的公马一年最多发一次情,这厮倒好,每个月都能来一次。才半年时间,二十多匹母马已经近半受孕,实在是厉害啊!更神奇的是,这家伙还能数数,要是发现哪天少了一匹他的母马,就会在那发狂。这府院,已经快成为它的后宫了!” 丁武听着,讶然而笑,看来这批人到南京府来,倒是小马哥第一个捞到了最实在的好处。 小马哥有些不耐烦地不停用脑袋不停地蹭着丁武,丁武有些不解地问道:“他,这是要带我去哪?” 大岩桓嗤的一声轻笑,说道:“他这是想带你去显摆了。这厮,我都不让骑!” 丁武一手轻拍小马哥肚子,在他背上轻轻一摁,人便飞上马去。对着大岩桓笑着说道:“我跟他去看看!” 小马哥昂着首左右晃了晃,伴着一声低低嘶鸣,双蹄一踏,便冲入大操场内开始狂奔。它根本不管正在操练的士卒,直贯而过。一路上撞翻好几个人,惹来一堆怒骂。从北往南,直奔至马厩前才停下。 丁武翻身下马,随着昂首挺胸的小马哥步入马厩。 马厩收拾的极为干净,里面有近十匹马正安安静静地呆着嚼食。好几匹马果然已经有了明显的身孕。小马哥围着这些马东瞅瞅,西嗅嗅,果然一身的得意。 “丁队!” 丁武回过头一看,马厩的门口,正站着梁申。 “申哥!”丁武不再理睬有些不满的小马哥,转身往梁申那走去。 “刚要去找你,便看到你过来了。”梁申挥手一拍,小马哥只好缩回凑过来的脑袋,怏怏离开。 “需要俺做啥不?” “小权找你,让你一起出城走走。” 丁武跟在瘸着步的梁申身后,忍不住问道:“小权在哪,我们要走过去吗?” 梁申苦笑着说道:“其他的马都被小马哥赶出府外呆着了。” “你们,就这么宠着小马哥啊?”丁武有些惊讶地问道。 “小马哥是纯种河曲马,最擅冲锋陷阵。而南京府这里的率宾马,耐负重、擅长途奔袭,越岭翻山如履平地,但冲劲不足。我当时就想,能否利用小马可与本地的率宾马一起,培育出一个新的品种出来。结果没想到,新品种还没搞出来,这座府院却被小马哥给彻底占领了。 我在府院外,还特地给小马哥建了座马厩,它还死活不乐意去。小耀后来说,渐丁队的人马必须住在一起,结果小权也被说服了,如今只能是让小马哥继续作威作福了。” 真是胡闹啊……丁武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但心里却涌出了丝丝的温馨感。 府院南门之外,果然另有一个马厩,丁武随着梁申各骑一马,沿着城中大道,往城北缓缓而行。 离开喧闹的副万府,骑在马上的丁武,感觉似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权宋天下 第四百七十章 海东书院 城内行人往来不绝,却秩序井然。横亘城南城北的大道之上,车辆来左去右,各行其道。中间,则是留给偶尔经过的巡城卫士。 道路两路,看不到一个富丽堂皇或雕梁画柱的院子,但每一座房、每一间店铺都干净整洁,不见一点污秽。 在府城东北角,有一座建筑突兀而立,建筑物周围,密布木架。虽然还未完工,但已经是丁武看到的城内最高建筑了。 “那一座,是列维他们建的犹太教堂。”梁申看到了丁武眼神中的疑问,向他解释道。 “这个列维倒是有些能耐,南京府这么偏僻的地方,他都能召来不少同乡,或捐钱或捐物,半年时间竟然就把教堂盖成如此规模。” “那些正在干活的,是蒙古人?”丁武诧异地指着正在呼喊着号子,奋力抬着一些条石的汉子问道。 “是的。”梁申答道:“只不干战死之后,小权让老侍跟撒吉思谈了个暂时停兵的协议。但是他儿子塔察儿怀恨在心,半年前自己带兵过来,与南京府内贼里应外合,差点就夺了南京府。 还好,也算我们运气不错,躲过这一劫。塔察儿兵败被围,他的异母长兄帖木迭儿出面,赎走了近半兵力,但竟然有近四百人不想要,扔给了我们。这些蒙古人,如果在战场上被杀了怪不得我们,但是受俘被杀就有些说不过去。” “这帖木迭儿,心眼也有些坏啊!” “心眼自然是不好的,这也是他排除异已的一个手段。小权便设了个劳役营,把这些蒙古俘虏,与南京府涉及作乱的一些汉民,全部纳入管理,暂时定了五年至十五年的劳役期,并答应他们,只要在劳役营中赚足了自己的赎金,就可放他们自由。” “这主意不错!看来以后南京府可以有很多免费劳动力了。” “是啊,小权说,只要非万恶不赦之徒,杀了都是浪费劳动力,不如让他们发挥点作用,南京府现在最缺的就是劳动力了。” 两个下马,走到教堂边上的一排屋前。 这排一层木屋,有七八个房间,窗明户净,前立一牌子,上书“海东书院”。 屋内传出一阵阵的诵读声。 两人自右首而过,第一间屋子里,坐着二三十个六七岁的幼童,有男有女,每人面前一张小方桌,桌上整齐地摆着纸笔。一个矮胖老头,举着一本书,正有气无力地领着他们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此人,是挑动南京府内乱的首恶张靖府上的总管,张一丁。”梁申指着那老头说道。 “这样的人,让他过来教书?” “南京府没人啊!这里会说汉话的倒是不少,但能识汉字的了了无几。让此人教导这些蒙学儿童,也算是给他赎罪的机会。而且只是让他教小孩子们认认字,问题应该不大。这些孩子算是一年级学生,等他们认识了两百个字,升到二年级之后,就会换其他老师来教。” 两百个字?丁武在心里默默地算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认多少个字? “还要学什么吗?”丁武忍不住问道。 “术数,一年级的要求学会一百以内的加减法。” 第二间屋子里,只有十来个人端坐着。有七八岁的孩童,也有十来岁的少年,丁武甚至看到两个伤残的汉子,也安安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 “那两个,是东真军的伤兵,算是比较笨的,已经学了三个月了,二年级都还没毕业。” “他们学这干嘛?”丁武好奇地问道。 “军中暂行规定,退伍的可以申请转为文职,前提是必须要拥有小学五年级的文化水平。否则便只能从事一些粗浅的事务。当然,如果他们愿意,光靠抚恤金,起码还是能保证生活无忧的。” 这间屋子比较安静,丁武探头一看,却见屋子前方,有一个少年郎正站在一块黑色的板子前,写着什么。 这少年郎感觉到丁武的目光,转过头,对着丁武咧嘴一笑。 “权承仁?”丁武感觉到自己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了。他原来以为承仁到书院,是过来上学的,没想到却是过个教书! “是的!”梁申呵呵一笑,说道:“这小子,倒是聪慧得很,小小年纪便已经通过了五年级的测试。他现在给二年级的学生充当术数老师。” 第三间屋子里,正在讲课的是一个瞎子。丁武已经彻底无语了。 一排房子快走到头时,丁武看到了更奇怪的一幕。这间屋子有两位中年老师,头发短而曲卷,鼻高眼深。他们面前的学生却只有一个,年约七八岁,看着有点脸熟。 “那个是权承礼。”梁申看到丁武疑惑的神色,说道。 “那两个老师是列维的同乡,小权说承礼有语言天赋,便让他们俩同时给他上拉丁文与波斯文。” “拉丁?波斯?”丁武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文盲。 梁申不再解释,领着丁武跟站在屋外的几个侍卫打了个招呼,走进最后一间屋子。屋子门口上,贴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图书馆”。 这屋子很大,里面摆满了层层的书架,但大多数都是空着。丁武跟着梁申从书架之间穿行而过,随意地往两边的书架上瞄着。 每个书架侧边,都贴着一个小木牌。有“历史”、“地理”、“诗歌”、“四书”、“术数”、“农牧”、“营造”,还有“欧洲”、“埃及”、“两河”等字样。 丁武感觉到一阵阵的头晕。 书架尽头,一群人正围坐在一张长长的方桌之前。 “丁大哥,你来啦!”见到两人,赵权满心欢喜地起身,拉着丁武对在座几个人说道:“这位,便是我原来渐丁队的队长丁武。” 丁武有些赦然地拱了拱手。在座诸人,丁武倒都认识,便是他一路护送过来的王鹗、元好问、赵复、姚枢与王栖梧。另外一人,则是作陪的李治。 王鹗与元好问对着丁武点了点头,赵复漠然而视,姚枢抱拳回礼。 站起身来的是王栖梧。 “丁将军一路护送我们到南京府,着实辛苦,某等还未表示谢意,丁将军若有需要,旦请吩咐!”王栖梧声音清脆,脸上露出很真诚的笑容。 王鹗与元好问闻言相对苦笑,赵复紧紧地皱了下眉头。 丁武却是一阵讶然,自己什么时候被封上“将军”的称号? 赵权扯着丁武在自己身边坐下,说道:“昨日繁忙,来不及跟丁大哥叙旧,怠慢了!” 丁武苦笑着答道:“那批孙子,真够狠的,直接把我放倒了!” 赵权哈哈一笑,说道:“好,晚上咱俩一起,给丁大哥报仇!”说着,扯着丁武在自己的边上坐下。 权宋天下 第四百七十一章 名医 “郭将军可好?老蒋呢?”赵权对着丁武问道。 “郭将军带着稿城军,年前随史元帅南征宋国。”丁武答道。 边上,赵复重重地哼了一声。 “窝阔台汗去世时,出征的蒙古军已经全部回撤了,真定军还没回来吗?”王鹗问道。 “是啊,听说他们要回来了,所以我赶紧溜出来。”丁武哂然一笑。 “可知此次战事如何?”赵复犹豫了下问道。 “去岁蒙军攻川西,连破二十余城,塔海陷成都,宋将田显已经降蒙,四川制置使陈隆之被俘杀。此次蒙古西线战事可谓势如破竹。” 王鹗看着赵复又已经开始赤红的双眼,继续慢慢说道:“不过中线战事宋国算是守得不错,乔行简去世后,成为独相的史嵩之,将全部的防守重心都放置于两淮一带。去年秋,因宋国扣押蒙古使者思麻里,察罕再次攻入两淮,在安丰寿县与淮东提刑余玠、知安丰军王福一场激战,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后又受阻于真州,现在估计已经撤军了。” 赵复听着脸色舒展了许多。 “余玠获得安丰之战的胜利之后,被调入蜀主持四川政务。此人倒是一个必须重点关注的人物。”王鹗看着赵权说道。 赵权心里却有些恍惚,淮南、安丰、寿县,似乎是一些好遥远的名字。 众人见着赵权发呆,不由的都安静了下来。 赵权突然醒悟,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噢,余玠,这个名字……丁武,你先记下这个人!” 丁武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赵权转过头对着赵复说道:“赵先生,我想跟你打听两个人。” 赵复疑惑地看着赵权,微微颔首。 “一个是秦九韶,另一个是贾似道。” 赵复皱着眉头问道:“不知权总管了解这两人,所为何事?” 李治却插口回答道:“秦九韶,字道古,绍定四年进士。此人聪慧绝伦,精研星象、音律、术数、诗词、营造,也知兵事。其术数水平如今无论北地还是宋国,都无人能出其右,更是远胜于我。权总管有机会,倒是可以跟他多探讨一二。” 赵复却哼了一声,说道:“此人贪财枉法,利欲心重,专研旁门之术,不足称道!” 脸上刚露出一些兴奋之意的赵权,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他深知秦九韶的在数学方面的成就,但此时在北地竟然得到如此之高的评价,还是让他有些意外。可是这样的一个人才,在宋国竟然如此的不被待见。 此时的宋国,正是理学横行的时候。赵复被这批文人重视,应该也是源于其理学传人的身份。文人想要上位,想要超过武将获得朝堂的把控权,没有儒家学说的支持,那是不可能的。对他们来说,理学也许只是工具,却是非常适用而必不可少的一个工具。 然而,过于注重理学,就意味着所有的基础科学都会被打压,这样对一个国家或是经济体的发展,是极具危害的事情。 借用赵复,引进理学,对于现在或是未来的南京府,真的合适吗? “贾似道,字师宪,贾妃之弟,原淮东制置使贾涉之子。此子凭借贾妃关系,贪淫顽劣,持宠不检,权总管为何对这种人会有兴趣?” “此人似乎也是进士出身,为何会有如此恶评?”元好问在边上问道。 “谁知道他的进士是怎么来的……”赵复虽然脸现不屑之色,但声音渐低。其实他自己也清楚,在宋国即使是凭着皇亲国戚身份,想升官有可能,想捞一个进士出身,没有真才实学,绝难办到。 可怜自己一身才学,此生却再无登榜希望了。想及于此,赵复眼中露出浓浓的不甘。 “宋端平元年,年方二十一岁的贾似道,便已编成八十卷《全唐诗话》,文辞洁雅,足见此人绝非无才之人。可惜此书未传至北地,老夫一直无缘拜读。”元好问继续说道,带着一丝遗憾的口气。 赵复低眉垂目,不再言语。 赵权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来辽东路上,派人跟踪你们的那个忽必烈,不知你们是否知晓他的底细?” 姚枢回答道:“拖雷正妻育有四子,拖雷死后,长子蒙哥携弟阿里不哥,陪着其母唆鲁和帖尼移居拖雷的封地稿城。次子忽必烈与三子旭烈兀一直居于和林。前些时候,在下好友窦默曾邀请我与赵复同去和林,当时问他去见何人,他并未明说。因赵复无意和林,加上王鹗与元好问相邀,我等便来了辽东。想来应是窦默向忽必烈透露了我等行踪。” “窦默[x1]?这人又是谁?”赵权问道。 “窦默原名窦杰,字汉卿,针炙名家,师从蔡州儒医李浩,得承铜人针法衣钵。后避祸德安,与赵复一起研习理学,结成至交。德安失陷后,窦默与赵复一起,随在下北上,居于大名府。” 医生啊!赵权一听不由心里大动,南京府现在最缺的就是一名医生了。东真军南征高丽,回到南京府的伤兵不少,但因为缺医少药,最终留下性命的不到一半。 这阵子,赵权也四处寻访名医坐镇南京府,但找到的全是一些半吊子水的游方郎中,如果再不解决医生的问题,别说经不起一场战争的伤亡,万一爆发一场疫病,南京府可能就会彻底垮掉。 “你是说,此人曾经去和林见过忽必烈?”赵权又问道。 “这只是在下的猜测,自和林回到河北之后,他便改名为默,字子声。” “窦默,窦子声,倒是有点意思!他这是在拒绝忽必烈的招揽吗?”王栖梧突然说道。 赵权闻言心里一动。 眼前的几个人未必有用,但他们的关系网,对于南京府来说,却绝对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人际关系,还是得列为第一生产力啊! 而且看来,此时潜伏在和林的忽必烈,正在做着一件与自己一样的事,四处搜罗人才,而且脚步似乎已经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赵权突然有种感觉,这个世界上,如今唯一会关注忽必烈的人,可能就是自己了。而且赵权相信,今后第一个关注并提防着自己的人,一定就是忽必烈。 赵权看着姚枢犹豫不决的神色,还是暂时摁住了自己的想法。虽然南京府非常需要一位名医坐镇,只不过在完全搞定在座的几个人之前,还是暂时不要去通过他们去招揽其他人员。尤其是一个已经被忽必烈给盯上的人。 赵权也没了心思,转过头对丁武说道:“几位先生要去火罗村,你可否跟封扬陪他们去一趟?” “好的!”丁武毫不犹豫地答道。 权宋天下 第两百四十五章 (2) 水达达 三天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北琴海的最东边。 天气更加寒冷,即使是又裹上了一层皮裘,赵权依然忍不住地打着哆嗦。那几乎是将灵魂都冻住的寒冷。 赵权不禁地有些怀疑自己,屁颠颠地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挨冻,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些问题。 可是,别说大岩桓一点感觉也没有。同行的王铠与封扬等人也一样的神情自若,就连看上去颤颤微微的李治,也似乎比赵权更加耐冻。 同样的皮,为什么差距为是这么大昵?赵权百思不得其解。 一行人在一处避风处安营呆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往湖边而去。 此处气温虽然远远低于南边的北琴海,但此处的湖面却并未结冰,让赵权看着不由啧啧称奇。 远处,一点点冰块,顺着湖水缓缓地向东飘移,挤挤挨挨之后,越漂越小,最终融于水中。 湖面上水草丛生,一群灰褐色的野鸭正在悠然嘻戏。 太阳渐渐升起,湖面银光争闪。一大群洁白的天鹅从草丛中,缓缓地移出,如一个个优雅的问号,顶在湖面之上。 偶尔一两只天鹅,将脖子拉长,探入水中,再起时便抖出一串串精致的水滴,在阳光的照射下,如珠迸射。 突然,数只大鹰从天际直扑而来,毫不犹豫地贯入湖面。 湖面立时如炸了锅般,响起一整片的惊叫。 各种鸟或是踩着水在湖面上扑腾,或是斜飞着挣扎向上,四处逃开。 有两只纯黑色的大鹰,并不理会四处乱飞的野鸟,而直接扑向那群天鹅。被打断了优雅的天鹅,发出愤怒的鸣叫,纷纷腾空,舞动双翅,甩出一串串水珠,向那些大鹰砸去。其展开的翅膀甚至超过了飞赴而来的大鹰。其中一只鹰被天鹅翅膀扫过,竟然差点栽入水中。 在赵权印象中,温顺可人的天鹅,发起威来,却相当猛烈,那两只黑鹰根本无法抵挡天鹅的反击,被迫掠向其他的野鸟。 此时,踞坐在大岩桓肩膀上的海东青,开始不断地扭动着脖颈,发出呜呜的叫声。大岩桓对着它温和一笑,用脸轻轻地蹭了蹭它的巨腿,而后肩膀一怂。这海东青便一声清鸣,冲天而去。 这海东青在空中斜斜地绕了半圈,双翅稍微一收,便如巨箭般,直接俯冲而下,照着一只正飞上天的天鹅脑袋,一啄而下。来不及反应的天鹅发出一声惨叫,软软的翅膀急急地拍了数下,却根本伤不到海东青。 海东青身下铁爪一收,狠狠嵌住天鹅的脖颈。这只硕大的天鹅便如一块洁白的抹布一样,被海东青拖着斜斜飞离湖面。 海东青一声长鸣,双翅长拍,折向岸边,到了大岩桓顶上,两爪一松,那天鹅便坠落在地,挣扎了几下,再也无法动弹。 “搏风玉爪凌霄汉,瞥日风毛堕雪霜。这海东青,果然神骏啊!”李治在边上摇头晃脑地赞叹着。 赵权凑过去一看,只见天鹅的脑门上,有一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血洞,正往外冒着血泡,显然整个脑子已经空了。 赵权不由一惊,问道:“这海东青,吃天鹅脑子?” “是的,天鹅脑子,是海东青最喜欢的食物。”大岩桓一边回答,一边抽出一把细刀,蹲在天鹅边上。照着天鹅的胸脯切入剖开,又伸出手在里面一阵掏摸,抓住一团粘粘糊糊的东西,随手在身上蹭了几下,脸带喜色的对着赵权说道:“运气不错!好东西!” 那团糊状物被大岩桓蹭了几下,露出一些圆滑光亮的外壳,赵权有点疑惑地说道:“这是什么?有点像珍珠?” “这是北珠!”大岩桓一边认真地擦拭着手头的珠子,一边答道。 “北珠?” 李治说道:“北珠,是相对南珠而言。汉时根据珍珠产地,将其分为南北。北珠产自辽东海汊,其颗料硕大,颜色鹅黄,鲜丽圆润,晶莹夺目,实胜南海之珠。最受宋皇家所喜爱。 宋辽澶渊之盟后,因宋国上下竟尚北珠,辽国将此物当作对宋贸易的主要产品。辽天祚帝从而慕尚,以致北珠需求量大增,自此不断向女真人催收海东青与北珠。女真不堪其扰,因此起兵反辽。可以说,辽国亡于女真之手,有一半原因是海东青与北珠。” 说话间,大岩桓已经将珠子擦拭干净,重新递给了赵权。 赵权接过这颗拇指大的珠子,在日光的映射下,晶莹的珠子表面,泛着一圈淡淡的黄晕。 赵权忍了半天,才制止住自己把这颗珍珠塞到嘴里咬一口的冲动。 “这东西,能值多少钱?”赵权随口问道,这可不是后世人工加工出来的珍珠,放于后世,绝对天价。 “宋时北珠与马同价,约值百贯。只是现在北珠渐少,中原已经很难见到,如今价值,不好评估。”李治摇了摇头说道。 一百贯,差不多就是一百两银子。 赵权握着珠子,喃喃地说道:“我感觉,我们好像要发财了……” “靠这珠子吗?”大岩桓叹了口气,说道:“估计不成,天鹅都喜欢吃蚌蛤,偶尔吃到藏在蚌中的珠子,会藏于嗉囊之中。因此才会依靠海东青捕捉天鹅,而获得北珠。但是并不是每一只捕到的天鹅都会吃到北珠,而且现在能捕捉天鹅的海东青已经越来越少了。此水极冷,靠人下水采取根本无法忍受。即使能下得去,一年一个人估计也采不到两三颗。” 赵权摇了摇头,后世的珍珠,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是人工养殖出来的。他当然很清楚,只要往蚌蛤里洒点沙子,就可以培育出珍珠。 不过,这需要人工以及适合蚌蛤生活的水域。北琴海离南京府城稍微远了些,不过问题应该不是很大。关键是得有人来干这个活。 已经数次来过北琴海的大岩桓,对这里倒是很熟悉,在他的带领下,赵权等人在离海东出海口不远的一个密林之中,找到了一个聚居的村落。 说是村落,在赵权眼里,最多只能算是一个临时的聚居地。 一个身披兽皮的男子,正在热情地跟大岩桓打着招呼。这男子左臂上也架着一只海东青,皮毛略带杂色,用清冷的眼神盯着赵权等人。 眼中所见,总共只有十几个低矮的棚屋。棚屋离地不过半米,木枝搭架,上铺茅草。棚屋之前,挖着一个下斜的坑道。虽然从棚顶的缝隙中透下一些光线,但赵权依然看不清棚屋内的任何东西。 赵权扶着棚顶,探入脑袋想一看究竟。一股犹如臭豆腐的酸馊味,突然就迎面扑来,赵权腿一软,差点扑倒在棚屋入口。耳中隐约中,还听到棚屋里传来数声“哼、哼”的猪叫。 赵权有些懊恼,扯着大岩桓埋怨道:“这是个猪圈,你怎么也不拦着我?” “猪圈?”大岩桓一怔,跟着往棚屋里一看,随即低声说道:“别乱说,还好他们听不懂你的话。” “不是吗?”赵权再次探进头,棚屋内,似乎有东西动弹了下,赵权睁眼一看,屋内垒着一个大土坑,上面铺着些许草席,有两个人看不清男女,正窝在角落之中。 赵权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再往下看去,这棚屋之下竟然还有一层,哼哼的叫声自下传来。 这棚屋还真的不能叫猪圈,只能称为有猪的“地窝子”。 这创意很不错的样子,起码在寒冷的冬季里,可以相互取暖。 赵权再也熬不住了,速退而出,以致于根本来不及判断这些人畜的排泄物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这是挹娄人?”李治在边上有些奇怪地问道。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应该是不太可能。” “挹娄?是这里的一个民族吗?”赵权一边大口地呼吸着外面较为新鲜的空气,一边问道。 “挹娄,其意为穴居人,为肃慎之后,距今千年之前兴起于夫余东北千余里。《后汉书地理志》有记:常为穴居,以深为贵;好养豕,食其肉,衣其皮。其人臭秽不洁,作厕于中,圜之而居。隋唐后融入高句丽与渤海之中,史书再不见其载。”李治回答道。 对于这些古人的记忆力,赵权有时不得不表示叹服,无论看到什么,都能信手拈来一大堆的典故书袋。 “不过,老朽看来,无论是挹娄,还是勿吉,或是之后的靺鞨,包括大氏的渤海,以及女真人,应该都为同渊同流,都是肃慎之后。” 赵权突然来了兴趣,问道,“那李先生觉得,肃慎人又是哪来的?” “《竹书纪年》有记:肃慎者,虞夏以来东北大国也。《山海经》中又有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之国。因此,肃慎当为华夏后人无疑。” 赵权心里一动,压低着声音问道:“有没办法找到确切的证据?” “什么证据?”李治有些不解。 “就是,无论是书上的,还是地下的,或是某个石碑的,表明不管是肃慎或是挹娄或是渤海或是女真,全部都是华夏从中原迁至东北的后人。” 见到李治还是有些不解,赵权继续说道:“举个简单的例子,箕子东迁后,始有朝鲜,那咱们是不是可以认为,高丽半岛上所有人,都是箕子、也是华夏之后?” “这个,本来就是如此!”李治很坚定的答道。 “我的意思,就是根据这个思路,以后咱们就可以把东北各个民族,整个系统的族系出来,让每个人都很清楚,他们最早的祖先是哪来的,是什么人。然后……” 李治捋着胡了,略微沉思片刻,而后点了点头,说:“权总管此思绝妙,某当图之。若能成,何止是泽被万民啊!” 赵权哈哈一笑,拍着李治的肩膀说道:“这事也不急,咱们慢慢来,反正交给你就是了!” 两个说话间,随着前面的大岩桓两人来到一个洞穴之前。 这洞穴不算大,方约四五十步,应该是天然形成于石壁之中。洞壁燃着几根火把,让人隐隐地看到洞内的角落中,摆着的一个小小祭台。 洞穴之后,应该有通风的地方,虽然感觉有些阴冷,但起码比那些棚屋呆着舒服多了。 大岩桓招呼赵权与李治在洞中间的一个火塘边上坐下,指着正在点火的男人说道:“这些人世居于此,据说已经有百余年了,这个洞穴便是他们祖先居住的地方。” “他们是什么人?”赵权问道。 “水达达人。” “水达达?”赵权还真的从来没听说过。 “是,他们跟从此地往北的吉里迷、乞烈迷、妻者、骨嵬等,在辽时统称为生女真。以狩猎捕鱼为生,也是最善捕捉海东青之人。我那只海东青就是这位兄弟帮忙捕到的。”大岩桓指着那个男人说道:“他是现在这个部族的长者,叫兀需。” 那男人听到大岩桓叫他名字,抬起头,对着赵权一笑,露出一对洁白的牙齿。但是面色黝黑,脸上无须,皱巴巴的脸看上去比李治还老。 “他,有多大了?”赵权小声地问道。 “嗯,比我大些,应该有三十了吧。” 赵权看着这男人的脸,无语地摇了摇头。看来这里生活条件艰苦,三十岁的人活成五十岁模样。估计这样的一个族群之中,估计连个四十岁以上的人都不太可能会有。 虽然双方的言语不通,相互沟通都需要大岩桓来通译,但这个叫做兀需的水达达人,还是表现了他最大的热情。 半天的盘桓,让赵受益颇多。他不仅认认真真地了解到了海东青与其他一些鹰隼的捕捉与养殖细节,也了解到天鹅所食的蚌蛤情况。 居住在北琴海区域的水达达人不少,大部分都集中在海东,估计不下万人。这些人生活条件相当艰苦,但最艰苦的不是他们的居住问题,而是盐。 海东依山伴水,无论是山间采集或是野兽捕捉,还是水中鱼虾鸟类,都足以供养他们。此处盛产之物,海东青与北珠虽然已经很少,但还有貂鼠、水獭等皮货,都是中原向来极其喜欢的珍贵物品。但是这里方圆千里之内,几乎都不产盐。尤其是自金国灭亡之后,东北战乱频生,对外的交通贸易几乎完全断绝,想获得生活所必须的盐以及其他铁件制品,越发因难。 其实别说是北琴海区域,这些年来,就是南京府,也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贸易往来。 盐,赵权相信,这个夏天就应该会有的,而且会有很多。 这里,完全可以建成一个贸易基地,并以此为中心,向北覆盖,直到库页岛。 赵权很清楚,想要统治这些边疆之地,光靠武力肯定不行。靠所谓的教化,更是可笑。数千年来,无论是中原王朝也好,东北的势力也罢,从来都没有对这块地方有过真正的统治。无非是一个族群偶然间兴起,通过不断的劫掠来扩张自己势力,再向南侵蚀。南方有农耕族群,有成熟的土地,有城池,便易于统治与管理。 所以,在这里成长起来的族群,无论是契丹还是女真,或是蒙古,从来也不曾把这些地方当作自己的国土来看待。 但是,这里丰富的天然资源,在赵权眼里,可全是宝贝。而在山林中挣扎着成长起来的这些穷苦山民,只要能让他们服从于管教,便是一群天生的战士。 权宋天下 第四百七十二章 信笺 赵权与众人告别,先行离去,丁武突然起身,追到他身后,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赵权。 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赵权有些疑问地看着丁武,丁武却只是对他努了努嘴。 赵权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方柔滑而洁白的丝帛,泛着淡淡的幽香。赵权将丝帛摊开在手,丝帛上画着一把滴血的长剑,剑尖挑着一颗血淋淋的心。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留字。 赵权脑中一阵眩晕,不用丁武说,他便知道,除了郭筠,没人会用这种丝帛给他传信。 “这……这是从何说起啊!我真的比窦娥还冤!” 窦娥是谁,丁武当然不知道,他只能强忍着心中的笑意,有些同情地看着赵权。 “她,有说什么吗?” “我离开前,去跟郭小娘子告别过,虽然我没说要过来找你,可是我也不知道她就为什么会一口咬定,我一定会前来辽东,并且让我把这封信带给你。其他的,倒也没有多说。” 赵权地抓着手中的信笺,怔怔地发着呆。 对于郭筠,赵权实在是没任何感觉。虽然知道这个小姑娘有一天一定会长成一个祸国殃民级的美人,但那也是未来的事,现在的郭筠,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而且一想起她的蛮横,赵权便如芒在背。跟这样的女子在一起,会让他没有任何的安全感。 当然,对于这种饱含怒意与威胁的信笺,赵权自是可以一笑置之。可是,陈耀怎么办? 赵权心里,生出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突然,他把这方丝帛一团,直接塞入丁武怀里,说道:“当我没见过……” 而后扭头而去。 看着赵权仓惶的背影,丁武终于没能止住自己呵呵的笑声。一转头,却看见了满脸疑问的梁申。丁武两手一摊,随后拍着梁申的肩膀,说道: “这个……那个……你知道的……嗯?” 梁申给了丁武一个白眼,不过也没再多问。 封扬领着几个护卫在前,几个夫子居中,丁武与梁申并骑随后,一行人出城往北而去。 路过北城之外的军寨,一个浓眉大眼的将领,孤立于营门。梁申对着他遥遥抱拳示意,他却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批人,一动不动。 “谁啊,这是?”丁武问道。 梁申压低着声音说:“此人夹谷勒,是原东真军千夫长,负责城防事宜。南京府内乱时被张靖利用,差点酿成大祸。现已被降为百夫长,移至城外驻守。” “这,安全吗?”丁武也低声问道。 “还好,其原来的部属已经被打乱,现在随他一起驻防的十夫长,都是可以信任之人。” 丁武点了点头,默默地记住了夹谷勒的相貌。 前行不久,丁武又挨到梁申身边,问道:“小耀说搞了个‘特别行动组’,到底干嘛的?” “周时有‘士师’,春秋时为‘候正’,到了汉代名为‘绣衣使者’。这些机构,你知道不?” “谍报?” 梁申点了点头,说:“是的,当然,咱们现在不能够把这种机构搞得太明白,‘特别行动组’只是个掩人耳目的称呼。南京府内乱,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咱们根本没有信息谍报系统,许多事情都被蒙在鼓里,因此这个部门必须得先建起来。小权把这位置空了几个月了,说一定要等你来弄。” “我?小耀不行吗?” “论机智与独挡一面,小耀倒是马马虎虎够了,但他情绪波动实在太大,小权跟我都有些担心,毕竟这样的机构,不允许有过多的个人情感掺杂其中。而且就身手来看,如果是单的独斗,现在南京府内所有人恐怕都不是你的对手。” 丁武听得颇为心动。他对自己手脚功夫自然是相当的自信,但这种功夫到了战场之上,根本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尤其是像自己这样不善领兵之人,总是习惯于凭自己的力量对敌,这其实是件极为危险之事。 “那需要我么做?”丁武问道。 “两个事,一是信息二是人员。信息的收集依赖于石忽酒楼,小权的意思是准备把石忽酒楼开成连锁的经营模式,就是未来每一座重要的城镇都将会有一个咱们参股的酒楼,这个酒楼在赢利的同时,还要肩负信息的收集任务,也是每一个地方的秘密联络站。 酒楼的开设,会让小耀与列维去负责公开的运营。这事已经开始在进行了,辽阳那座石忽酒楼就是试验品,看来可行。 人员方面比较麻烦,需要你自己去挑选。小权说,无论是否南京府的人,只要你看中的,都可以让你优先录用。只是你得先定个条呈,包括培训的内容、管理细则与流程。当然,需要的话,我们也会跟你一起参考。” “可是,我对南京府的人都不认识啊!” “就是需要你不认识才好,你可以凭着自己的感觉选人。这事虽然谈不很急,但必须开始着手去做。现在第一重点目标的是开元府的斡赤斤,第二重点是忽必烈。” “忽必烈?” “是的,不过对于此人,目前几乎没有掌握什么有用的资料,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小权会这么重视他,可能小权会专门跟你再做沟通。” 丁武点了点头,陷入沉思。 “另外,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就是咱们今天在书院里见到的那个瞎子……” 梁申突然闭口不语,丁武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在前方与王鹗等人并行的王栖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拖至两人的马前。 “梁相公、丁将军,两位……”王栖梧语未说话,就被脸色一垮的丁武打断:“我说过,我不是将军!” 梁申则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说道:“这个帽子,可不能随便乱盖啊!” 王栖梧脸现尴尬之色,说道:“可是,鄙人委实不知两们官职,我也不敢跟两位称兄道弟啊!” 梁申心里微微一动,刚见此人时,自己也被他家世所震惊,一时便起了结交之心。然而才见不久,王栖梧的表现就让他觉得有些失望。在此人身上,梁申感觉不到一丝一毫书香门第的气度,言谈举止中却总是透着一股浓重的谄媚之意。 他对谁都很客气都想努力去交好,而且总是在找机会表现自己,一举一动便让人油然而生出一种厌烦。 难怪与元好问等人走在一起,总是格格不入,那几个人一路上聊得高兴,他却被有意无意地撇在一旁。 不过,人应该不是一个蠢人,起码对一些问题的见解还是有独到之处。比如他刚才便隐晦地点到了一个问题,南京府现在对于各个人官职一直无法确定下来,一方面上下级的关系未能厘清,势必会引发混乱。另一方面,在称呼上的确也让外人无法适从。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辽东文人,有这样的表现,也许已经算是难得了。 这让梁申不由地对王栖梧产生了一些兴趣。 “王先生贵庚?” “鄙人虚度三十有四。” “噢?”梁申有些诧异地说道:“倒是与我同龄啊!” “啊,那可是鄙人之幸!”王栖梧一声惊叹,“如此,可容鄙人尊一声梁兄?” 权宋天下 第四百七十三章 火罗之稻 未等梁申答应,王栖梧又探过头问丁武,“不知……” “我比你们小两岁。”丁武不置可否地答道。 “丁兄弟,年轻有为啊!”王栖梧说着,已经把马挤入两个之侧,与他们并肩而行。 一路交谈中,但凡梁申所问,王栖梧倒是知无不尽。 王栖梧世居辽东辰州,祖父王庭筠以文词渊雅、字画精美而闻名于世。其父王曼庆则善墨竹、树石,颇有乃祖之风。然而,自金国失去辽东之后,辽东战乱不止,王氏一族家道便渐渐衰弱。 到了王栖梧,虽然自幼便在书法上显示出绝佳天份,但值此乱世,想靠着书画与文采,别说重振家道,连安身立命都会一种奢望。 因此,成年之后,王栖梧便四处游历,希望能寻找出仕的机会。然而辽东军阀此起彼伏,所有人看重的都是兵力是否雄壮、武器是否尖锐、铠甲是否坚硬,哪会有人会对这些文人心生兴趣。 更何况,这些执掌兵权之人,自己都是今日不知明日事。即使有长远目光之人,现实也不容许他们去沉下心来琢磨地方的建设与治理,费了许多心思,最大的可能就是给别人作嫁衣。 总算辽东初定,但是统治这片土地的蒙古王公贵族,依然没有人重视文人。家世越显赫,却越是他们掠夺的对象。数年功夫,王氏家族便被彻底抢空了。 这些年,王栖梧四处寻求机会,足迹几乎遍布两辽之地。他曾经在锦州任过主簿,也曾在沈州当过参军,甚至还去洪福源手下呆了一阵。 但至今为止没有遇见一个既能信任他,又可以令他折服之人。直到前一阵听说赵权等人,击溃开元府军、率东真军安全北撤、重整南京府,并且有开始招贤纳人之举,颇为心动。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不好贸然前往。直到在辽阳,与王鹗等人偶遇。 看着充满激情的王栖梧,一会儿涕泪交加,一会儿情深至切。梁申自然不会完全相信,不过对于王栖梧的经历,梁申还是有些心动。毕竟南京府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像王栖梧这样,对辽西辽东的各个势力,能有如此深入的了解。 梁申与丁武就这样听凭王栖梧的一路絮叨,到了墩台。封扬与墩台上的守卒打了个招呼,安排众人略事歇息。而后开始一路快马,在夜色来临之前,赶到了火罗村。 …… 清晨的火罗村,隐在一片朦胧的轻烟之中。阳光洒在山林,或绿或黄或红的树尖,泛出屡屡的金光。 屋前不远,隔着一道长长的拦河大坝,便是蜿蜒而下的合兰河。 一些埋在水中、高低不平的石块,断断续续地横在水平面,流水从石块之间柔柔地穿梭而过。 河的对岸,是一片如刀削出的山峰,傲然伫立。山峰之上,是一个半圆形的墩台,隐约之间,可以看到正在巡视的兵卒。 “万壑千岩位置雄,偶从天巧见神功。 湍溪已作风雷恶,更在云山气象中。” 站在屋前的元好问,不由诗兴大发。 “好一句万壑千岩位置雄,偶从天巧见神功!”元好问回头一看,原来是王鹗。 元好问虽然面色平静,但眉梢之间还是隐隐有得意之色。写诗重悟,如果没有眼前应景之色,也很难让他得到如此佳句。 屋外的一棵松树上,传来数声吱吱的叫声。元好问抬头一看,见到两只毛茸茸的松鼠,正在奋力地抢夺一颗松籽,较大的一只突然浑身灰毛一竖,对着另一只猛一张嘴,露出几颗尖锐牙齿。那一只似乎被吓得一怔,两爪一松,松籽便被抢去了。 那只大松鼠抱紧松籽,扭头便窜入树洞之中。 “暑往寒来,秋收冬藏。此处倒是一个适合避世养老所在。”元好问眼神之中,带着一些迷醉。 “昨夜来时天色已晕,今晨不过匆匆一瞥,裕之兄竟然就会如此喜欢这个地方?这是为何?” 元好问抬手往下一指,说道:“你看看,可知那一片稻田,为何会种在河滩之上。” 王鹗顺着元好问手指的方向,往合兰河下游看去。河滩之上,正丛立着一片金黄色的稻子,在此地种稻确实让人看着有些奇怪,虽然沿河修有一道石坝,但这道石坝显然根本挡不住稍大一些的洪水。 更奇怪的是,稻田并非连成一片,而是一块一块的,似乎正随着水流,各自起伏荡漾。 “这是葑田!”说话的是赵复。 元好问点了点头,说:“原来只是在书中读过,却没想到会在此见到葑田。” 见到梁申与丁武都过来了,元好问对梁申躬身一礼,问道:“不知南京府中是哪位高人,能想到在此河滩上做此创举?” “权总管,年幼时在淮水边上曾经试建过葑田,不过当时不算成功。这一次准备得比较充分,想来效果应当可以。”梁申引着众人,顺河滩而下,来到葑田边上。 河滩之上,两条长坝之间,一排排稻田相并而立,绵绵延延,顺着河道,陷入山后。 稻田底座全部由木板拼成,上覆一尺多厚的泥土。有绳子将一块块的葑田拴住,固定在两侧坝上。葑田之上,便是郁郁葱葱、垂首群立的稻子。 众人不由的发出一声声赞叹。 “请问梁兄,为何这些稻子的长势会良萎不齐。”王栖梧凑过头来问道。 听到王栖梧称梁申为“梁兄”,元好问等人都露出惊异之色,赵复眼中却已满是鄙夷。 梁申却毫不在意地说道:“今年时间有些紧,因此只修建了千亩的葑田,纯粹只是做个试验。每一块葑田里,播的种子都不太一样,有中原的稻种、有沈州的、也有北高丽的,还有一些是从卢城寻来的野稻。种植时间也不尽相同,我们希望可以通过一至两年的时间,寻找出最适合此处种植的水稻。而后培养出‘火罗之稻’。” “火罗之稻?” “是的,既然渤海国原来有闻名遐迩的‘卢城之稻’,我相信,肯定能够培育出‘火罗之稻’。而且其品质一定不下于卢城之稻。” “培育?稻子还能培育?如何培育?”元问好满脸不解地问道。 梁申呵呵一笑,说道:“元先生要是有兴趣,可以在此居住一段时间,相信你会有所收获。” 元好问闻言,眼中一亮,脸现憧憬之色。 “今年还只是刚刚开始,明年之后,火罗之村将会成为南京府的第一个粮仓。” “就这千亩的葑田?” “当然不止!”梁申抬手一挥,“合兰河北岸山峰陡峭,南岸却被冲出无数河谷,山坡之上也相对平缓。今年已经在许多平缓之地开始种植小麦与杂粮。明年之后,将会拦坝筑水、再用水车浇地,到后年又是一整片上好的水田。用两三年时间开发出万亩良田,应该没有太大的难度。” “此处,不惧贼人侵扰吗?” 梁申微微一笑,说道:“诸位,请随我来。”说着,领着大家,顺河滩往上游行去。 拐过一个小河湾,眼前是一片更加开阔的河谷。 河岸边的高地上,有一座外表奇怪的建筑正在施工中。 权宋天下 第四百七十四章 土楼 这座建筑呈半弧形,看模样可能会建成一个圆形的东西。半人多高的基座全为青石垒成,上面架着夹板,工匠正往里填着土,不断夯实。 “这是土楼……”梁申话还没说完,楼里跑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发须皆白,但腰板结实,只是胳膊少了一肢。 “梁先生好!”那人走近跟前,跟梁申见了个礼。 “这位是火罗村的村长罗纪明,随东真军去岁南征时受伤,归还后出任此处村长。” 梁申对元好问等人介绍之后,轻轻拍着罗纪明的肩膀,问道:“不错啊老罗,通过二年级的测试了?” 罗纪明苦笑着说:“梁先生,你哪怕让我这个废人再上战场,我觉得都比逼我去认字强。” “我觉得啊,你们这些老卒,都必须得多加逼迫,通过五年级测试后,就能去学院授课了。要不然,咱们的军事学院一直就缺教官啊!” 罗纪明眼睛一亮,随即身子轻轻一哆嗦,说道:“还是饶了老汉吧,小学二年级的测试都已经把我这身老骨都快整垮了!” 梁申呵呵一笑,说:“这几位先生是中原来的大儒,你给他们介绍下这座土楼。” 被逼着识字之后,罗纪明已经深深地明白了“大儒”两个字的含义,他立时脸现恭敬之色,引着众人穿过横七竖八的脚手架,进入土楼之中。 元好问有些好奇,问过后才知,南京府书院的规矩,小学二年级需要识字三百以上,并且得掌控基本的术数法则。同时得看懂一些简单的图纸,并学习一门工艺达到入门水平。 这要求看似简单,实际上别说是南京府这边陲之地,就是在中原的村长都很难达到。 一行人中,只是姚枢是真正担任过蒙古国的官职,他更加清楚,对于蒙古人来说,那些识字的读收人,都只是拿来践踏的对象。如果自己的上官是个能学识有能力的人,姚枢也不会轻易辞去职位,毕竟行台郎中这样的职位,已经是许多汉人可望而不可及的高位了。 然而,一字不识的上官,偏又暴戾无礼,使唤自己如驴马,这才逼着姚枢挂官而去。 南京府虽然诸事都处于草创阶段,人手也极其匮乏,但其显示出的宏大框架与胸怀,却已经完全打动了姚枢。他相信,十年之后,南京府未必有力量问鼎中原,但成为辽东之主,是完全有可能做得到的。 如今,唯一让姚枢感到犹豫的是,如果真的投靠了南京府,此生还有回到中原的希望吗? 土楼虽然远未完工,但进入之后,便可大致窥见全貌。 整座楼为同心圆结构,外径约百丈。中间一是一个宽阔的庭院,边上房屋背靠楼墙,面向中庭。 “这土楼是谁设计的?”赵复惊讶地问道:“据我所知,大宋福建永定境内,有许多堡寨,就是此种样式建筑。” 罗纪明看了看梁申,见到梁申微微点头,这才说道:“这个土楼,是权总管提供的思路,由犹太建筑师完善之后,根据他们画出的图纸修建。 整幢土楼由土墙承重,以木料作为柱梁构架。完成之后,共有三层,底层住人、二层储物、顶层防卫。土墙由沙质与黏质泥土混拌夯成,厚两尺三分,冬可御寒夏则防暑,中间庭院,会有一个共用的祠堂,并有水井。土楼之内,以天井相隔,以廊道相通。 整座楼最多可纳千人,任是千军万马,也轻易无法攻破。” 丁武看着自豪的罗纪明,不由地点了点头。虽然说千军万马有些夸张,但此处位于山谷逼仄之地,即使真的来了过万的敌兵,也不可能一次性全部投入对这种楼的攻打,如此厚的土墙,唯一能破的也只有巨型投石机了。但即使如此,一千人守个十来天,完全不是问题。有墩台上的示警烽火,这时间已足以支撑到南京府的援兵。 “可真是一个好所在啊……”元好问喃喃地说道。 “裕之兄,这下你可以安心在此隐居了,希望不久,兄长便有大作出世!”王鹗笑着说道。 “这,合适吗?”元好问对着梁申问道。 “当然!求之不得!如果需要,可以为各位挑选最好的屋子” “村中现在有多少人口?”姚枢突然开口问道。 “现有一百一十二户,共三百七十余人。” “那用得着建个这么大的土楼吗?” 罗纪明单手一挥,说道:“不说太远的地方,单就火罗村方圆十里之内,便有山民不下千人。” 姚枢眼睛一亮,小到一个乡材村大到一个国家,评判这些地方的富足程度,人口数量是一个最基本的标准。南京府在火罗村大肆开发葑田,兴修水坝,又建造土楼,显然是希望以此将周边的山民全部吸纳过来成为村民。 一座土楼吸纳一千人,建十座土楼,其汇聚的人口,便已经接近一个下万户府的水平了。 “山民看似生活自在,无人拘束,其实生活多艰。不仅要面临虎狼的威胁,还得忍受寒冬炎夏之苦。每年冬季,山林之中饿死冻死之人无数。有如此一个既能遮风蔽雨,又可抵御盗贼的所在,谁会不乐意过来呢?而且,所有开垦出来的良田,都将会分配给愿意入籍的山民。”罗纪明接说道。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元好问又喃喃而语。 罗纪明突然发出“咦?”的一声。 梁申顺着他的目光,往河对岸的峰顶望去。只见墩台上升起一股细细的黄烟,这是最低级别的示警信号,表示有不明身份的少数骑兵,正在靠近火罗村。 罗纪明对着梁申说:“我得去看下!” 梁申也没在放在心上,示意他自行离去,又与众人继续闲谈。 不多久,对岸墩台之下隐隐传来争吵声,封扬过来,对着梁申说道:“梁先生,罗村长请你过去一趟。” 梁申对着元好问等人告了个罪,与封扬涉水过河。 权宋天下 第四百七十五章 汗庭诏令 墩台之下的路障两侧,两批人正剑拔弩张,怒目而视。一边是墩台的守卒与罗纪明,对面则是三个蒙古骑兵。 梁申走近一看,其中一个竟然是忽察的侍卫队长赤思。赤思也认出了梁申,却未下马,而是对着梁申怒吼道:“这南京府,换了主人吗?竟然有人敢拦住我的去路!你们,是不是不想活了?” 梁申对着赤思抱拳一礼,说道:“见过赤思将军,这些守卒不认识将军,因军令在身,错不在他们,希望赤思莫要生气。” “赶紧放我等过去!”赤思两眼望天。 “赤思将军一路劳顿,是否需要在火罗村略微歇歇再走?”梁申一边说着,一边心中念头急转。赤思显然是从和林过来,不知道带来了忽察的什么信息。 “不需要了!”赤思冷冷说道。 “是这样的,最近开元府的蒙古人一直对南京府不善,此去南京府一路防犯甚严。要不我陪你回一趟南京府城,如何?” 赤思的怒色略有缓和,他抬头看了看山峰上的墩台,而后说道:“那就快点!” 梁申让墩台守卒搬开路障,又示意罗纪明给赤思三人安排点吃食。趁着赤思等人下马歇息的功夫,梁申回到村子里,对元好问等人说道:“诸位先生,临时有紧急军情,某需先回府城,各位去留,可以随意。” 元好问等人皆颔首而应。 只有王栖梧略一犹豫,对着梁申恭身说道:“梁兄,小弟可否随兄长先回府城?” 元好问等人闻言面现异色,赵复则又是一脸鄙视。 梁申一怔,而后说道:“如此,也好。只是事情紧急,需要急行赶路,你能受得了吗?” 王栖梧大喜,应道:“这个无须担心,小弟自小也算是在马上长大的。” 梁申点了点头,让封扬派一人先回府城报讯,与丁武、王栖梧一起,带着赤思三人,往府城狂奔而去。 有梁申领路,一路果然畅行无阻。见到新修的墩台,与城外俨然的营寨,赤思心中惊疑不断,但并未开口询问任何问题。 一行人入城之后,直接到副万府中,大乌泰与赵权、侍其轴及辛邦杰已经在厅中等候。 赤思对着大乌泰抱拳一礼,却并未说话,而是闪到了一边。 身后两个蒙古人,对着大乌泰并排而立,齐声喊道:“也克蒙古兀鲁斯[t1],执掌斡耳朵脱列那哥,传诏南京府副万户大乌泰将军!” 大乌泰眉头微微一皱,躬身抱拳说道:“大乌泰听候传诏!” 两个信使见大乌泰竟然没有下跪,正要发怒,却见赤思对着他们摆了摆手。只得清咳一声,而后齐声歌唱。 这歌声高昂雄亮,但是曲调生硬,节奏单一。两人唱来,竟是一字未差。 虽然赵权等人现在用蒙古语跟人交谈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但对于这种通过唱歌传递诏令的方式,还是很不习惯。一曲唱完,他们也就只能听了个大概。 可是就这些大概的内容,已经让赵权吃惊不已。 等着两位传令兵被带下去休息后,赵权不顾赤思冷着的脸,扑过去先给了他一个熊抱。然后说道:“我这不是抱你,是抱忽察!” 赤思冷脸一僵,有些无奈地张开手在赵权后背象征性地拍了一拍。 “忽察可好?胳膊腿都在不?”赵权嘻笑着问道。 赤思却不再理他,而是问大乌泰:“刚才信使的诏令,大将军准备如何执行?” 大乌泰两眼一翻,说道:“东真军的底细,你还不清楚吗?南征高丽之后,损伤过半,现在根本就没有多少兵力可派,你想让我怎么做!” 见赤思脸色怒色闪过,赵权凑过来,说道:“刚才信使到底唱了些什么东西,我实在是没听明白,赤思将军能不能跟我们详细说下?” 赤思鼻子一哼,“南京府,换了主人吗?” 赵权满不在意地说道:“换没换主人,南京府还是这个南京府。别人的话我们可以不听,只要是忽察的事,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去办的!” 赵权说着,给赤思递来一碗酒,说道:“来,先坐下,喝点解解乏,这是我刚酿出的一种马奶酒。” 这酒清亮透明,酒一入喉,让赤思浑身禁不住地猛打了个哆嗦,整个人似乎被猛地抽了一鞭子,热辣之中透着激爽。 这酒,确实是马奶酿成,但与赤思之前喝的任何马奶都不一样。没有任何的腥酸味,反而带着一丝丝的甜香。 赤思之前也曾喝过赵权酿的酒,但这马奶酒却更显狠辣。入口的似乎不是酒,而是一股狂躁的欲望。赤思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望向赵权的眼睛,已见赤红。 赵权嘻嘻一笑,并没有给他添酒,而是说道:“不着急,有的你喝的!咱们先聊下正事要紧。” 赤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开始说道:“脱列那哥……” “那个,脱列那哥是谁?”赵权插嘴问道。 “窝阔台汗的六皇后,贵由王爷的生母,忽察王子的祖母。” “不是叫乃马真吗?” 赤思手掌在几上狠狠一拍,怒道:“她,姓乃马真,名脱列那哥!” 赵权双手摇摇,说道:“好了,赤思将军,别发脾气,我不再问了,你说……” 梁申见状,心时暗笑。在场诸人,只有他明白,赵权这是在借用一切手法,转移掉赤思满腔的焦虑与怒气。这次赤思带来的问题,不好解决啊! 梁申不由的开始开动脑筋,寻思着对策。 “窝阔台汗去世后,本来是由木根哈敦执掌斡耳朵,以待忽里勒台大会的召开,并选出新的汗王。但是木根哈敦突然追随窝阔台汗而去,现在由六皇后脱列那哥执斡耳朵。如今汗庭争论声不断,无论东道诸王还是西道诸王,对于忽里勒台召开的时间意见都无法统一。 其他王爷还好,就是开元府的斡赤斤王爷,要求脱列那哥立刻归还被窝阔台汗划走的两万户属民,同时准备亲率二十万军西进汗庭,参加忽里勒台会。” 赵权“嘶……”地抽了口冷气,问道:“斡赤斤这次是铁了心,开始出兵了吗?” 赤思摇了摇头,说道:“应该没那么快,斡赤斤属地,自岭南到岭北,已近万里。其属民更是遍布于这万里境内,即使他现在立即召集部族,没有半年时间也无法出兵。如果真要把二十万兵力全部召齐,我估计最少也需要一年时间。” “刚才的诏令,是让我们攻击开元府?这是真的诏令,还是随便唱唱的?” “两个传令兵,同时过来宣布诏令,怎么可能是随便唱唱的?”赤思又是一声怒哼。 权宋天下 第四百七十六章 进退两难 “诏令中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就是要求南京府,在半年内联合辽西辽东其他兵力,对开元府发动全面进攻!”赤思说道。 “你知道南京府现有的兵力吗?”赵权小心地问道。 “我知道,南征高丽,东真军损失不少,但怎么样也还有三千兵力。现在开始在南京府内征召山民,半年之内绝对不会少于一万!”赤思斩钉截铁地说道。 “而且,对开元府一战,不仅仅只有南京府,脱列那哥同时也向辽西辽东,各家势力都发出诏令,必须共同出兵。这样算下来,总兵力起码不会少于开元府现有的兵力。此事紧急,如果不能在斡赤斤完成对所属部族的召集之前,将其击败,后果将不堪设想!” 赵权默然不语,赤思这话倒也不算夸张,如果在南京府内搜山捡海,的确还有不少兵源可以挖掘,但这样征召而来的士兵,其战力势必堪优。最关键的是,赵权根本就不想跟开元府开战。 从高丽北返,南京府遇到了两次最大危机,都是开元府引起。赵权费尽了心思,才赢得两年的喘息机会。当然,这两年的时间也只是理论上的时间,撒吉思或帖木迭儿可能会遵守这个约定,但是如果有必要,赵权相信斡赤斤绝对不会受此协议的约束。 相对东北其他势力,南京府其实没有任何优势,没有现成的资源、没有显赫的靠山、缺粮少钱,又地处辽东的角落,相对其他对方来说,只是一个如同鸡肋般的存在。 要不是窝阔台为了牵制斡赤斤,南京府早已经被其他势力吞没,连渣都剩不下多少。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赵权叹了口气,问赤思:“忽察是什么意见?” “他……他希望南京府可以联合辽西辽东所有的势力,向斡赤斤发动进攻。”赤思话刚说话,看到赵权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的又有些恼怒。 “你觉得有可能吗?” “汗庭向南京府派出信使的同时,也已经向锦州、辽阳、沈州、辽南等地分别派出了信使,诏令完全一样。” “那好,我们现在开始召集兵力,而后等着其他势力的召唤,共同向开元府进军。”赵权一脸轻松地说道。 “你……”赤思怒哼一声,却只能强摁住自己的愤怒。 其实,赤思也知道,两辽之地,山头林立。虽然名义上都是诸王的封地,但能有效管理的区域不到一半。而且即使如此,在形式未明之前,谁又会愿意主动向开元府这个最大的势力发起进攻。 正是由于有这种担心,脱列那哥才会逼着忽察派出赤思来到南京府,赤思原来以为自己不难劝说东真军当这出头鸟,但现在的情况显然已经完全超出他的预料。别说是忽察的命令,眼前的这批人看来连汗庭的诏令都不准备奉行了。 赤思只好收起脾气,耐着心说道:“斡赤斤虽然号称有二十万兵马,但多半在岭北,少部分在岭南。现在留在斡赤斤身边的兵力肯定不会超过三万,只要东真军肯率先宣布对斡赤斤作战,我相信两辽之地最少可以凑出五万兵来呼应。击杀斡赤斤,并非难事! 你们出兵之后,即使杀不了斡赤斤,只要将他及三万开元府主力拖住,让脱列那哥稳住汗庭局势之后,斡赤斤便根本成不了威胁。 忽察王子已经答应,事成之后,可以将南京府交给大将军,他从此不再过问南京府任何事情。甚至可以帮你们申请到开元府的管辖权。 而且,如果你们现在不肯出兵帮助汗庭,真的让斡赤斤得偿所愿,你们觉得南京府还会有活路吗?” 这倒是实话,现在的斡赤斤虽然强大,但也并非属于不可战胜的对象。一旦斡赤斤夺得汗位之后,甚至不用他出手,只要吩咐一下,南京府就会被其他势力撕成碎片。 已经说得口干舌躁了,可是众人依然一语不发,赤思顺手端起身边的酒碗,又一口把酒灌入喉中。一股直贯脑海的辛辣,化成一团莫明的烦躁,让他突然迸发出无可抑制的恼怒。 赤思把手中的酒碗往地上一摔,指着大乌泰与赵权狠声骂道:“你们两个,被忽察当作最可信任的部下与兄弟,如今需要你们的时候,就这样不敢作为吗!你们,还是不是男子汉!” 一直未曾言语的大乌泰脸现赦然之色,赵权却施施然站起身,对着赤思抱拳一礼,说道: “先代我谢过忽察王子,承蒙他看得起我赵权。如果今天是忽察有难,我赵权绝不会有任何犹豫,定会为他出生入死。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搭上东真军的数千条人命,更不会让南京府毁于一旦。” 赵权语音渐渐清冷,“这是你们之间的战争,无论谁胜谁败,与南京府又有何关系?” 赤思终于再也忍不下满腔的愤怒,右手一抽,从腰上拨出弯刀,抬手一扬,便朝着赵权劈来。 众人大惊,大乌泰腾身站起,怒喝道:“大胆赤思,放下刀子!” 此时,赵权身后一道乌光闪出,犹如一条肆意的长蛇,迅速地向赤思咬去。还未等赤思看清来袭兵器的模样,手背上便传来一阵巨痛,他“啊!”的一声大叫,虽然弯刀依然还紧紧握在手中,但已经软软垂下。 这道击中自己手背的乌光一击即退,却在半空中绕了个小弯,随即缠上刀柄,一股轻巧却极具韧性的力气传来,赤思握着刀柄的手腕不由一松。 “咣当”一声,随着这道乌光闪退,赤思的弯刀被甩落地上,划出一道细细的火星。 赤思大吃一惊,双脚不由的往后一退,这才看清,出手的人竟然是和他从火罗村同行而来的丁武。而他竟然根本没看到,丁武到底是用什么兵器卷走了他的弯刀。只是手背之上,却留下了三个小洞,血正缓缓从中渗出。 赵权弯腰,捡起赤思的弯刀,倒提刀柄,走到赤思身边直接插入他腰上的刀鞘之中。而后轻轻拍着他的胳膊,说道:“赤思将军,既然你是代表忽察而来,我绝不会对此事不管不顾的。我会认真琢磨一个方法,在不损害南京府的前提下,给忽察一些他需要的帮助。” 送走满腔怒火却再无法爆发的赤思,赵权视线在厅内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所有人都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参与汗位的争夺,固然风险极大,但是收获无疑也是极为吸引人的。然而,任何的收获都得依靠实力去争取,南京府现有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参与蒙古国汗位争夺的资格。 这一场仗打下去,最好的结局,就是开元府与南京府两败俱伤。这可能也是蒙古汗庭最希望看到的结局。 可是不管怎么说,南京府在名义上依然是忽察的万户府,在汗庭的诏令与忽察的要求之下,东真军如果依然没有任何实际的行动,南京府便会失去所有的道义基础,从此必将被视为忘恩负义、怕死求生之辈,而遭所有势力孤立。 真要如此,天下之大,恐怕再无赵权等人与东真军的立锥之地。 进不得,退不能,赵权不由的仰天而叹。 权宋天下 第四百七十七章 斜寸岭 一阵北风过后,草原上的色彩就变了模样。枯黄,随着日升日落,一天天地由北向南逼近,翠绿的草原被染成墨绿,而后留下一片逐渐漫延着的枯黄。 “呦——喝——!”骑在马上的呼勒,看着身后的草场,鞭子一扬,催促着身前的牛羊往前赶路。每年这时候,他都必须顺着斜寸岭,从北往南迁移,一直到斜堆的冬季牧场。在那里,他的牛羊还能再吃上一个月的草,而后便只能靠着山岭,度过令人难熬的四个多月冬季。 今年的气候有些奇怪。北方的夏季牧场草木极为旺盛,让呼勒家的牛羊增长了近三成。然而,呼勒却知道,这个冬天,多出的这一百多头小羊,他却根本没法把它们养大。 南边的冬季牧场可不只是呼勒他们一家的,而是属于整个吉利吉思部。如果所有的部族在这个夏季牛羊都增长三成,整个冬季牧场就根本承受不了这么多的牛羊。 这反而可能是个灾难。 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拖慢南迁的速度,在路上让这些牛羊吃得更饱些。而后尽可能快的把多余的牛羊卖出去,否则雪一下,就得把多余的牛羊宰杀扔掉。 前方湛蓝色天空下,一柱炊烟弯弯曲曲地升起。 呼勒放缓马步,望空甩出一朵鞭花,嘴里吼出更加幽长的呼喝:“呦——呦——喝——勒——” 不久,身后便出现了一辆牛拉着勒勒车,车上堆满了杂物,上面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女子,车后,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伙子骑马相随。 在阳光微斜时,呼勒终于赶着他们家的牛羊,带着婆娘与一双儿女,到了他们部落的这个冬季宿营地。 宿营地分布在斜寸岭的东侧,靠着山岭背风的地方,早已被先来的牧民占据。呼勒只能在外围匆匆地扎好帐篷,而后不顾婆娘愤怒的吼叫,骑上马往帐篷最集中的地方冲去。 每年这时,那里都会有一个临时的集市,所有准备过冬的牧民,都会在这里与往来的胡商交换一些过冬时需要的物资。 呼勒一边打马飞奔,一边不停地跟从帐篷里钻出来的人打招呼。有他的堂兄阿斯根,去年他们家的牛羊就比自己多,今年不知道会增加到什么程度;还有他的安达格根,站在他身边的婆娘,似乎更加水灵了,这让呼勒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 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是特木尔,呼勒一眼瞟去,他的帐篷里竟然有三四个女子。这让他感觉很不好。 临时的集市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基本都是胡商,摆出的货物乱七八糟。有零零碎碎的丝绸,有银壶与木碗,有铜盆与铁锅,有马鞍与缰绳,还有各种衣袍饰品。 衣袍饰品呼勒是坚决不会要的,自己的婆娘再怎么打扮都没有效果,女儿还小,也没到需要打扮的年龄。 丝绸却是必须得要一些,族长已经发出了征兵令,最迟明年开春之后就得出征。好的铠甲呼勒根本不敢指望,只能多备些丝绸,垫在皮甲之后,身子中箭时便能把伤势降到最低程度。 马鞍、缰辔、马镫,其实都应该换了,但是呼勒很悲哀地发现,今年羊的价格果然跌得很惨。即使他把今年所有增加出来的的羊都卖掉,也不够给自己的马增添一套全新的配具。 最多人围着的一个摊主,竟然是个汉人,这有些稀奇。呼勒还从来没见过一个跑这么老远来做生意的汉人。据他所知,汉人都喜欢在城镇中开店,受不得风吹雨淋。以他们瘦弱的身子骨,进了草原,会被野狼轻松撕碎。 摆摊的是一个方脸短须、年近四十的汉人。那汉人看着身子不算厚实,但音色洪亮,操持一口不太利索的蒙古语。三四个随从之中,有女真人也有高丽人。 与其他摊位上的杂乱不同,这几人把所有的东西都归置的整整齐齐,甚至还有一个专门摆放货物的木架。木架上的货物其实并不多,算下来只有三种。 一种是陶质器皿,有碗、盆、杯、勺。呼勒摇了摇头,这些东西看着好看,其实不耐用,一摔就坏。 第二种是铁器农具,有锄、锹、剪及一些小把刀。只是看不到好的弯刀,当然呼勒原本也不指望在这种摊上看到一些好兵器,好的兵器肯定是得让族中头人先挑选,而且即使有好的弯刀,呼勒也不一定买得起。 腰间的这把刀已经用了十年的刀子,磨一磨应该还是可以用的。 第三种是盐,摆在货架上,白花花的一堆,让呼勒眼睛一亮! “这盐什么价格?一只羊羔,能换多少盐?”呼勒急急地问道。 “十只大羊,或二十只羊羔一斤盐。”一个随从很温和地答道。 “怎么这么贵?去年五只大羊就能换一斤盐!” “这位大哥,不是盐贵了,而是羊便宜了。如果是马的话,一匹好马便可换两斤盐。” 呼勒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下,好像是这样的。今年羊多了,自然就便宜。只是跌得未免也太厉害了些。 家里总共就三匹马,自己开春后出征得带上两匹,留一匹小马给儿子,肯定是不能拿来换盐。 “牛呢?”呼勒顺口问道。 “牛与马同价。如果有牛角、牛皮、牛筋,也是可以的。” 呼勒摇了摇头,这些东西他自己都不够用,也就是随便问问而矣。 他的目光在木架上来往扫视,突然有一丝酒香漂来,顺着自己的鼻尖,呼勒在木架后面看到了数个半个高的木桶。 呼勒的身子打着轻轻的摆子,指着木桶问道:“你们后面,那个木桶里面的,是酒吗?什么酒?” “是的,那是南京府新产出的酒。” “石忽酒?”一提起这酒的名字,呼勒便觉得两颊生津,唇角却在发干。自从去年尝了一点点南京府产的这种酒后,呼勒便觉得全蒙古的马奶酒简直就跟马尿一般。 但他现在依然还是只能喝这些如同马尿一般的东西,石忽酒实在太贵了,根本就不是他这样的人喝得起的。想起那些王爷与部族长老们,天天都可以毫无顾忌的喝那种美酒,呼勒心里突然生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不是石忽酒,是南京府所产马奶酒。”那个随从指着木桶上的一个标志说道。 这个刻在木桶上的标志有些奇怪,这是一个人首马身的画像,马身后蹄踩实在地,前蹄高高抬起。人首左手指月,右手执一短矛,对着左手指出的天空正欲挥掷而出。 “马奶酒啊,我们自己都有,你运来干嘛?”边上有人不屑地说道。 权宋天下 第四百七十八章 人头马 “这可不是你们自己酿的酸马奶酒,我们这是‘人头马’酒!”那个随从依然笑咪咪地说着。 “人头马?什么鬼?” “马奶酒不就是把马奶放酸了喝吗?有什么区别?” “汉人做生意不地道,不会是在骗我们的吧!” 边上人叽叽喳喳,一阵吵囔。 呼勒抽了抽鼻子,凭着他对酒的敏感,他可以断定这个随从说的不差,这“人头马”确实跟他们自己弄的马奶酒有所不对,因为他没有闻到那股又腥又酸的味道。 “这酒什么价?”呼勒问道。 “抱歉,我们这酒不是卖的。” “不是卖的,摆这好看吗?”边上人更加不满。 “这酒是赠送的,只要在我这买了东西,就可以免费品尝一碗马奶酒。” “先来点,我试喝下吧。”呼勒说着,口水都已经快要滴出来了。 “对啊,先来点!” “不喝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骗人的!” “反正是赠送的,先送一点来!” 一听说不要钱的,大伙叫得更加起劲了,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准备冲进去搬木桶。 几个随从一起过来,左挡右阻,却渐渐败退,只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站立在一旁的汉人。 “大家别急!”那汉人一声清亮的叫喊,总算暂时摁住了开始兴奋的一群人。 “我张赫第一次行商到贵部,承蒙诸位兄弟照顾,我今天就请诸位先喝一碗人头马!”张赫说着,示意随从开桶取酒。 张赫又让人摆出十几个陶碗,说道:“抱歉啊,实在是带来的酒有限,每人只能一碗。而且这酒性烈,不可多喝!” “好啊!张兄弟,我记住你了!” “兄弟爽快!” “每人一碗,就一碗!” 呼勒好不容易挤开其他人,护着夺到的酒碗。他微闭着眼,对着碗中的酒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果然没有酸味,没有腥味,除了一股淡淡的马奶香之外,还有一丝莫明的甜香。 呼勒又睁开眼,这酒清色透亮,没有任何奶花。 呼勒酒未入口,边上已经响起一片的赞叹声。 “好酒啊!” “再来一碗行不行?我拿羊羔子跟你换!” “这酒比石忽酒还好喝啊!” 酒一入口,辛辣混合着甜香,直接俘虏了呼勒的味觉与身体。这酒虽然没有石忽酒醇柔,但绝对是呼勒喝过的,最好的马奶酒! 当一群人还在吵闹的时候,呼勒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交易。他用五只大羊、二十只小羊,换了一斤盐、一个铁锹,还有一把剪子与小刀。 当那个随从提着一斤赠送的人头马,随着呼勒回帐取羊的时候,呼勒费了好大的心思,才从这位随从嘴里探听到了一个对他来说,极为诱人的信息。 原来,那个名叫张赫的汉人,之前主要做的是锦州至南京府的行商。前不久,南京府在火罗村开设固定交易集市,他们这次带来的所有货物,都是从火罗村贩卖而来。当然也包括人头马酒,这酒在火罗村,每斤不过三只羔羊的价格。 最关键的是,在火罗村,二十只羔羊就可以换来三斤盐。三倍的利润啊!这让呼勒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地骂了声:汉人果然都是奸商! 斜堆距火罗村,也就三百多里的路程,如果把羊赶去那里卖,岂不是可以换来更多的东西?别说自己的装备与武器,连婆娘天天念叨的新衣裳也都能够添置了! 呼勒越想越心动,当天晚上,呼勒就去找自己的安答格根商议,格根听后也颇为心动。两人又特地去请示了族长。 吉利吉思部属于开元府管辖,这两年来,开元府与南京府战事不断,听说只不干王爷都是死于南京府手中。而且去年塔察儿小王子还在南京府损失了数百名部下。 不过,开元府始终没有禁止属民与南京府的往来,那石忽酒就是南京府通过撒吉思大人,向蒙古各部落售卖的产品。 对于呼勒与格根想去火罗村贩卖部落中的牛羊,族长也表示了支持。今年整个部落的情况,与呼勒家的基本一样,只是有些人家里羊多了,有些人却是牛多了。再不尽快处理,当第一场雪来临之后,这些多出的牛羊只能直接宰杀,否则斜堆的草场根本养不了这么多的牲畜。 两天之后,呼勒与格根,赶着近两千头牛羊,在张赫一个随从的带领下,往火罗村而去。 只是呼勒不知道的是,张赫前前后后,已经往其他部落派出了近二十个这样的随从。 斜堆往东,翻过雁鸣山,顺合兰河而下,便可达火罗村。 与呼勒同行的随从,是东真人,名为丁慕。他也赶着七百多只在斜堆交易而来的牛羊,一起到了火罗村。 丁慕对于火罗村显然非常熟悉,快到火罗村时,他便引着呼勒等人将牛羊全部赶入一个山谷之中。那个山谷不小,密密码码已经有不下万只的牛羊,各自圈着。 “南京府收购这么多牛羊干嘛?”呼勒有些惊讶地问道。 “牛可以耕田啊,羊就杀了送南京府售卖。今年府城中人口增加了不少,肉类需求量就增加了许多。而且从这里扎个木筏,就能顺流而下,直到府城。” “可是,这么多羊,府城有多少人,能吃得完吗?” “吃不完,可以腌起来啊!” 腌肉?这是呼勒想都不敢想的事,腌这么多的羊,那得需要多少盐啊? 安置完牛羊,呼勒与格根,又随着丁慕往火罗村交易市场而去。 拐过两个河湾,便看见河岸之上,矗立着一座即将完工的圆形围楼,围楼样式奇怪,却并没有吸引呼勒太多的注意力。 他的眼神一直盯在已经人潮如涌的河滩之上。 合兰河已经进入枯水期,河滩的面积便显得无比宽大。整个河滩已经被平整干净,分割出一条条长方块,每个方块里,又有面积如一的摊位。 大半的摊位都已经有人占据,有蒙古人、汉人、胡人、高丽人,还有水达达人、兀惹人、达卢古人,以及一些呼勒根本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野人。 摊上摆的货物也是千奇百怪,有刀枪弓盾,有各式皮毛,有锅碗勺盆,有针线布帛,有米面粮菜,还有许许多多呼勒根本没见过的东西。 呼勒拉着格根,急急的便要冲向河滩。却被丁慕扯住,把他们俩带到河滩边上一座小木屋前,跟他们说道:“这个集市,是开元府撒吉思大人、帖木迭儿王子与南京府共同设立,因此有些规矩得跟两位说下。” 呼勒一怔,随之一喜。既然有撒吉思大人与帖木迭儿立的规矩,那就说明自己可以放心地在这交易,而不用担心被奸诈的汉人欺骗。 权宋天下 第四百七十九章 有酒就有快乐 小屋的外墙壁上,贴着两张盖着章的布告,一张汉文一张蒙古文,当然这对于呼勒来说没有区别,他都看不懂。 丁慕很自觉地当起了讲解员,他指着布告对呼勒俩说道:“规矩很简单,总共有三条。” “第一,自由交易,不得强买强卖;第二,保证交易货品的质量,不得以次充好;第三,交易货品需要纳税。” “纳税?”对于前两个规矩,呼勒都能理解,可是为什么还要纳税? “是的。”丁慕手指着诺大的河滩说道,“开拓场地、市场管理,还得保证你们这些人的安全,这都需要人手啊。而且这税有很大部分得上交给你们的斡赤斤王爷。” “那要按什么标准纳税?” “你们交易以牛羊为主,十五税一。”说话的是在屋子里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 呼勒在心里算了算,似乎不算多,但还是有些怀疑地看着这个少年,又看了看在木屋里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汉人,另一个则是蒙古人。 “是的!”那个蒙古人说道,“你们是吉利吉思部的?巴图族长可好!” 呼勒与格根同时弯腰,答道:“谢大人问候,族长安好!” 那蒙古人点了点头,说道:“规矩他们都跟你说好了,你们记住了,不要触犯规矩,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以过来找我。但是绝对不能逃税!” “是的!” 在蒙古人的示意之下,那个少年取出一张布告,在上面填上呼勒两人准备交易的东西与数量,又带着他们去确定了河滩上的摊位。 摊位方不过三尺,立着四根木棍,后面拉着一些绳子。呼勒把发给他们的小木牌挂起,木牌只有三种,分别刻成牛头、大羊头与羊羔头模样。 这让呼勒很满意,即使无法沟通,人家也可以知道他们在卖什么。 一天的交易,呼勒便卖掉三成的羊与所有的牛,收益果然远远超过了在部落时与来往胡商的交易。 集市中空余的摊位已经被占一空,但是过来恰购的人却并没有多多少。丁慕偷偷过来告诉呼勒,他已经帮着联系了南京府的一个大客商,如果呼勒走时,还有牛羊没有交易掉,那个客商可以全部收购。 呼勒与格根闻言大喜。两个人便很放心地用羊换了近百斤的盐,这些已经足够整个部落两年所需。 呼勒又咬着牙,终于给自己的婆娘与儿女都换了件新袍子。只是自己的马具与兵器还没着落,虽然在一个胡商那看中了一把弯刀,但要价太高,呼勒只能忍着欲望,希望再过两天那个胡商可以把价格降下来时再看看。 夜色降临时,呼勒与格根交割完牛羊,刚摘下木牌,丁慕又过来了。 “转过这个河湾,便是火罗村所在地。那里有一些客栈,你们可以住那,不过现在不一定有客房。你们也可以在刚才安置牛羊的地方自己搭帐,那是免费的。 另外,村中有饭馆、有温泉可以泡澡、也有酒肆,还有其他可以放松身心的,你们有兴趣都可以去看看。” 丁慕的笑容有些暧昧。 “有人头马吗?”呼勒舔了舔嘴唇问道。 “当然,也有石忽酒。两位切记,没有人会逼你们消费,但是千万不能惹事!” 呼勒从怀里掏出一块面饼,撕了一半给格根,两个人便兴致勃勃地向村里冲去。 无穷无尽的美酒、疯狂燃烧着的篝火、全身扭成麻花的姑娘、还有与自己一样狂热吼叫的汉子们。 不用担心黑夜的寒冷。 不用去面对那个硕大而无趣的婆娘。 更不用担心暴风雪带来的灾难。 只要有酒,便有快乐! 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啊! 呼勒努力地把自己沉浸于这种快乐之中,但是却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他懒洋洋地睁开眼,阳光正温暖地烤着自己的胸脯,边上的东西很熟悉,大坨的是牛粪、小粒的是羊粪。 这种味道让他的觉得更加放松。 虽然也有一些呕吐的酸臭味,但呼勒并不是很在乎,有这种味道才能说明他昨晚确确实实地享受过了,而不是在做梦。 呼勒没管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的格根,翻了个身子,让自己的后背与屁股也晒晒太阳。 “羊少了!”格根对着他怒吼道。 呼勒一骨碌便翻身而起,“少了几只?” “大羊小羊少了两百多只!” “谁?谁敢偷我们的羊!”呼勒怒不可遏地奔向羊圈,开始数起羊来。却未料被格根一个抱摔,仰着面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宿醉依然未醒,呼勒脑子有些转不弯,他努力地撑起自己的上身,对着格根喊道:“你疯了,我又没偷羊!” “你疯了!你已经喝疯了!你看看你做的什么事!” 呼勒依然面现茫然。 “我昨晚跟你说,别把羊拿去换酒,你不听,现在羊少了这么多,怎么办?” “我是换了些酒,可是才换了几只羊啊。” 格根对着他的屁股又是狠狠一踹,呼勒猝不及防,直接被踹进了羊圈里,嘴里啃了一堆的羊粪蛋蛋。 呼勒下意识地嚼了嚼嘴,而后呸地一口吐出。意识终于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脑子里。 昨晚,一夜的狂欢中好像是喝了不少的酒。一开始自己的确只是换了几斤酒,后来跟一群第一次认识的汉子们,喝得高兴,又换了好几次酒,几十斤还是几百斤,他根本记不清了。 可是,豪爽的蒙古人,难道不应该倾尽自己的所有,招待这些同样豪爽的朋友吗? 呼勒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是,羊少了确实不太好办,毕竟他们这次带来的牛羊,大部份都是别人的。 呼勒叉着两腿坐在地上,有些苦恼地抓着头皮。 “昨天的羊,得全部算在你自己头上!”格根恨恨地说道。 “什么?”呼勒猛地爆跳而起,拎住格根的衣领,骂道:“你昨晚没喝吗?你喝的比我还多!还有,是谁给那个女人送了十只羊?要不是那个女人挑动,我会跟那些人拼酒吗?” “是你!是你非要给那个女人送羊的!”格根怒吼一声,双臂一迸,格开呼勒,顺手圈住他的腰,就要把他拎起摔下。 呼勒赶紧扯住格根的衣袖,屁股不停摇着躲开格根的双手。 两个人相互扯着,一起滚在羊圈里,立时厮打成一团。 剩下的羊聚在一旁,大羊护着小羊,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嘶吼不断的大汉。 “呼勒兄弟,格根,你们这是怎么了?快停手!” 丁慕过来,其实也没废太多劲,就把两个人给扯开了。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八十章 爆款 看着被牛粪、马粪、羊粪以及呕吐物糊成一团的两个人,丁慕强忍着心里的不适,问清情况后,满脸不屑地说道:“不就两百只羊吗?至于打成这样?白白伤了你们兄弟的情份!这事情很好解决啊!” “怎么解决?”呼勒与格根一起问道。 “只要你们肯多跑两趟,别说两百只羊,两千只羊都有了!” “跑哪里?” “那个——嗯,你们觉得人头马好喝不?”丁慕突然问道。 呼勒与格根不约而同地猛点着头。 “你们觉得,你们的族人会爱喝这种酒不?” “当然了!有多少,他们都会干掉多少!” “你们看看,在火罗村,一斤人头马只要三只小羔羊,回到斜堆,你们一斤酒就换十只羔羊,这样卖个一百斤酒,就可以赚七百只羔羊了!是不是很轻松?” 呼勒与格根面面相觑,好像是这个道理! “真的可以这样吗?”格根依然不太相信。 “当然!”丁慕很严肃地说道,“要不是撒吉思大人明令,不准我们向蒙古诸部卖酒,这种好事哪里会轮到你们来做!不过…… 你们赚到了,到时别忘了我的好处!”丁慕眼中闪着狡黠的目光。 呼勒很敏感的捕捉到了这个目光,心里非常鄙夷,“这些汉人,果然既狡猾又贪婪!” 鄙夷之后,呼勒拍说胸脯说道:“没问题!不过——你能不能帮我们想办法,赊些酒给我们?” 丁慕吧嗒着嘴巴问道:“你们剩下的这些羊,可以换好多酒的……” “嗯,既然做,我就想一次性多弄些,省得来回跑麻烦。” “你们部族,能喝得了好么多的酒吗?” “这些酒算什么!放开了喝,我们俩一个冬天就能全给喝完了!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斜寸岭往西、往北,十来天的路程之内,还有许多其他的部族。” 丁慕不由地竖起了大拇指,夸道:“佩服啊,兄弟!”随即又是一脸沮丧,“可惜——我不能去卖酒。” 呼勒拍了拍他的肩膀,豪爽地说道:“放心,我们就是赚不到钱,你的好处也不会少的!” 蒙古人其实并不懒,他们只是不喜欢做他们不擅长的事。比如种地、比如工匠,也比如做生意。 他们认为,所有的蒙古人都是天生的勇士,既然是勇士,所有的荣耀与财富,当然都需要在战场上从敌人那获取。 要不是没有战事,连放牧牛羊这种活都不应该干的,这是女人与孩子的事。 把心思放于牛羊身上的人,向来是被蒙古人鄙视的对象。而那些只知道种地的汉人与高丽人,在蒙古人眼中,与吃草产奶养膘的牛羊完全无异,是随时等着他们去收割的对象。 至于游走在各个部落的胡商,蒙古人甚至连鄙视都懒得鄙视,只要他们愿意,一个人便可以把一个商队劫个精光。 不过,当第一次从商的呼勒与格根,带着数百斤“人头马”酒,回到斜堆的时候。虽然他们没有给部落里带回他们最需要的鞍辔铠甲与布袍丝绸,却依然受到全族大部分男人的最热烈欢迎。 他们带回来的,不是酒,而是快乐! 是全部族一整个冬天的快乐! 整个部族中,最豪爽的人,当然是他们的族长巴图,正是因为他的豪爽才使吉利吉思部在短短的十年时间里,人口便增加了一倍。 呼勒与格根这次送去火罗村交易的牛羊,一大半就是巴图的财产。这些牛羊对他来说根本没放在心上。 “既然换成酒,那就让全族人一起来享受吧!”巴图大手一挥,吉利吉思的狂欢,便从这个夜晚开始了。 一整个晚上熊熊燃烧的篝火,冲震夜空如嘶吼般的歌声,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头马酒。 酒后的争吵与打架,那是必不可少的。这是解决部族内部矛盾的最好方式,所有的仇恨,只要发泄出去了,那就不会在心里留下任何疙瘩。 获胜的人,自然从此可以昂首挺胸。失败的人认个怂,其实也没什么。 在清醒状态下,让这些人承认失败,那是绝无可能的事,但是喝爽之后,这根本就不是个事! 别人的酒,可以尽情的喝,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如果不请别人喝一顿,对于吉利吉思人来说,就是一种耻辱。家里再穷,牛羊再少,请全族的人喝一次酒,还是必须的。更何况,一匹马就能换来全族所有人的一次狂欢。 这一点都不贵。 而且,开春之后,只要打一仗,什么东西都会有的! 人头马给牧民们带来的狂欢,便如瘟疫一般,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横扫着斜寸岭方圆的近千里之地。 狂欢是蒙古人的,对于王栖梧来说,这个冬季却让充分体验到了,什么叫作欲仙欲死。 那天在火罗村,跟梁申要求一起回府城,纯属王栖梧的临时起意。一方面他自然想找一切机会跟梁申与丁武走得更近些,他到南京府的第一天,就看清楚一问题,南京府第一批被重用的人,一定是与权总管一样来自于长临村的旧人。另一个方面,他也知道自己不招元好问等人喜欢,自然也没什么脸面往他们那堆人里凑。 回到府城时,正好遇见了从和林过来的诏令使。王栖梧同样明白,让南京府主动发动对开元府的进攻,这无疑是一件自杀式的行动。 当一批人都在琢磨应付的方法时,王栖梧提出一个似乎可行的计策。 漫长的冬季中,草原上的牧民生活是极其无聊的。唯一能称为娱乐的,便是喝酒。如果能有一种酒,让这些牧民既喝得起,又让他们喜欢上这种酒。那么只要一个冬天,他们就会彻底沉迷于醉酒之中。 草原上牧民的财产,除了牛羊便是战马。如果能让他们把所有的牛马都换成酒,开春之后,这些牧民将会发现,不仅自己身体已经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过来,连出战的战马可能都没有了。 这个计策有些歹毒,不过赵权喜欢。 赵权当即决定,将火罗村升级为火罗县,由王栖梧出任第一任代理县长,全权负责执行这个经过赵权亲自修改之后的计策。 赵权同时交给王栖梧的,还有南京府已经酿造成功的“人头马”酒。 一匹马每次能挤出的奶并不多,但一天却能挤上七八次奶。牧民将马奶收贮于皮囊之中,不停的摇晃之后,让乳脂分离,达到发酵的效果,便成为马奶酒。这样的马奶酒味道酸辣、腥涩,一般人极难入口,也只有每天与马相伴的牧民才喝得下去。 当初为了安抚住撒吉思,赵权答应将“石忽酒”交给开元府专营。赵权其实早就在琢磨一种定价相对较低,同时避开专营的障碍,以牧民为主要消费群体的马奶酒。一旦占领这个市场,其销量远非石忽酒可以相比。 南京府酿造的“人头马”酒,主要原料自然也是马奶,发酵后按一定的比例稀释,经过三蒸三酿之后,将度数提高到了四十多度。 同时,在蒸酿的过程中,赵权还在里面添加了一些麦芽糖与蜂蜜。这些淡淡的甜味,完全掩盖了一般马奶酒的腥酸,也轻松地俘虏了极少接触甜食的牧民。对于草原上生活的人来说,糖可是比盐更加奢侈的一种食品。 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草原上的牧民爱上这种酒,赵权将“人头马”的价格压到最低。三只羊羔一斤酒的价位,对于牧民来说,喝着一点都不觉得心疼。 由此,人头马酒,一上市,便成为爆款。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八十一章 两条咸鱼 一上任就是一个县长,虽然是代理,但这可是南京府的第一个县级机构。王栖的感觉,就如饥寒交迫时,天上突然掉下了一大块金子一般,让他欣喜欲狂。这是他的机会,而且是自己凭着能力与洞察力争取到的机会。 然而,天上掉下来的这块金子却正中自己的脸,然后把脸给砸歪了。 他的这个计策,遭到元好问、王鹗与赵复三人极为激烈的抨击。他们认为,这计策近于“绝户”,一个拥有显赫家世的文人,怎么可以有如此歹毒的心计。 这简直是有辱先祖,不为人子! 元好问一怒之下,绝了在火罗村休养的念头,此生也再没去过火罗村。 唾面自干,这是一个官员的基本素质。 王栖梧没法躲避,也不可能把责任推给赵权。当着元好问等人的面,被赵权臭骂一顿后,灰溜地去了火罗村,开始履行他在南京府争取到的第一个官职。 让王栖梧多少感到欣慰的是,赵权给了他全力的支持。不仅把他的计策做了细化,还满足了他所有的要求,包括把曾经参与南京府叛乱的张赫,也从劳役营中提出来,交给王栖梧使用。 对于王栖梧这个代理县长来说,难的并不是降服张赫为己所用,并以他为首派出了十几路人手,去开元府辖下各个部落推广“人头马”;也不是说服撒吉思与帖木迭儿共同为火罗村的集市背书,毕竟所有征收上来的交易税有一大半要给他们;更不是对火罗村进行重新的规划,并在最短的时间内辟出集市以供交易。 最难的,其实是“人头马”酒的生产与供应。 五个月的时间内,在王栖梧的主持下,南京府一共生产出了三万多斤的人头马酒。要不是正值冬歇农闲时期人手相对充裕,要不是赵权把南京府所有的人力全部提供给他,要不是他自己偷偷摸摸去沈州从洪福源处拐来了两千多高丽人,要不是大岩桓发动东真军搜罗了一千多的山民,要不是利用火罗村地热资源大大缩短了蒸酿时间,王栖梧是绝无可能完全如此艰巨的生产任务。 除此之外,王栖梧还得协助率着三百防卫军的李勇诚,保证火罗村的安全。 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王栖梧终于完全把自己累成了一条咸鱼。 火罗村中,还有几条比王栖梧更惨的咸鱼,其中最大的两条,正在相对窝在一个肮脏的帐篷之内。一个面如死灰,不停的喃喃自语;一个满脸霉墨,嘴里不停地喷着粗气。 这两人,是已经在火罗村滞留了一整个冬天的呼勒与格根。 刚进入冬季时,两个人在火罗村都被当作大爷对待。住的是温暖如春的木房,有永不停歇的温泉,有热气蒸腾的煤炉。饿时便有让人能咬断舌头的羊肉崧菜火锅,还有永远都吃不腻的饺子。渴时不仅有人头马,还有绝好的石忽酒。需要时便有妖娆胡姬,运气好时,甚至还能有温柔的高丽女人。 这绝对是帝王才能享受得到的生活! 然而,冬天还没过完,似乎就像一场被残忍地砸碎的梦一样,他们俩被赶到了羊圈边上这个四面透风的帐篷里。留给他们的,除了一张散发着恶臭的破毯子,只有两个面前一堆的铁筹码。 呼勒与格根,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冬天原来会这么冷,会这样的难熬! 铁筹码每块有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一个人头马造型,下面有个“百”字。这一块筹码,代表着一百斤的人头马酒,而呼勒与格根面前,总共有两千多个这样的铁筹码。 呼勒与格根,都有点算不清,两百多个筹码,到底可以换到多少酒,但他们很清楚的一点就是,到了明年夏天的时候,这些筹码最少可以换到两千多匹的马。 两千匹马啊!整个吉利吉思全部的马加起来都没有两千匹,这得是多大的一笔财富! 可是,呼勒与格根,全身上下,连一块可以充饥的面饼都没有了。 肯定有问题!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们俩却始终搞不清楚。 帐篷内突然灌入一股冷风,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探进头来,嘴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们俩,刚要开口,呼勒一个虎纵而起,胳膊一曲,便将他贯倒在地。而后恶狠狠地骂道:“丁慕你这个无耻的这伙,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们兄弟!” 虽然一个冬天的荒唐,让呼勒感觉到自己虚弱了很多,但他的胳膊还不是瘦弱的丁慕能掰得开的。丁慕被勒得脸色通红,一手抓着呼勒青筋暴起的手臂,一手不停地在地上拍着。 格根忍不住在边上吼道:“你把他杀了,我们找谁要酒去?” 呼勒这才松开手臂,丁慕扶着自己的脖子,趴在地上疯了般地咳嗽着,半天缓不过劲来。 呼勒面色鄙夷地俯视着丁慕,而后不耐烦地给了他一脚,吼道:“你不要装死!” 丁慕艰难地转过身,蹲坐在地上,苦着脸说道:“呼勒哥哥,你这是真的要杀死我吗?” “杀了你?那太偏宜你了,我要把你五马分尸!” “干嘛啊,我怎么惹你了?”丁慕一脸诧异。 “你是不是骗我们兄弟俩?”呼勒恶狠狠地盯着丁慕。 “怎么可能呢?我哪里会骗你们?” 格根也凑过来,说道:“你给我们说实话,到底有没有骗我们,要不然我兄弟真的会杀了你的!” 丁慕扯着格根的袖子,艰难地让自己坐好,而后说道:“两位哥哥,我真的没有骗你们啊,我还等着你们带我发财,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为什么我们现在一只羊都没有了?” “我们的酒呢?” “马也没有了?” “光剩这铁牌是什么意思?” “那么多马,到底去哪了?” “你说过我们可以会有一大笔财富……” 呼勒与格根,两个人却说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 丁慕举着两手,大声喊道:“两位哥哥别吵了,我知道怎么回事!”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八十二章 诱人的收益 呼勒与格根同时闭上嘴,四只眼一起死盯着丁慕。 “咱们从头说起?” 呼勒点了点。 “一开始,你们从族里赶了近两千只牛羊过来,换了三千多斤酒回去。” 呼勒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冬天路上牛羊损耗较大,加上要交给开元府的税收,还有你们在火罗村的消费。这些算下来,结果你们发现没有赚到任何东西,还欠着火罗村一大笔帐没结。” 呼勒犹豫了下,又点了点头。 “第二次,你赊了些酒回去,结果这一趟不但有损耗,又加上税收以及你们在火罗村的消费,还有更狠的是,你们在族里请全族人喝了三天三夜的酒。后来发现赶来的四千多只牛羊依然不够弥补你们的亏损。” 呼勒感觉自己已经有些晕了,看了看更加茫然的格根,还是点了点头。 “后来,你们发现一匹马就能换一百斤酒,而且马在路上不会损耗,你们便借了一些马过来换酒。” 呼勒脸色微微一红,当时实在是被逼得有些急了,便和格根一起,到别的部落里去“借”了一些马过来抵债。 “再后来,你们发现借来的马实在是一本万利,就借了更多的马。不仅有别的部落的,还有自己部落。有些是借的,有些是真的借的。结果其他人也借了很多马过来,火罗村的马越来越多,一匹马就只能换到三十斤酒。 为了平息你们的怒气,当时我就为了你们去申请这种特殊的保值方式。” 丁慕指了指那一大堆的铁筹码,接着说道:“当时,咱们跟火罗县县长的约定是,你们给一匹马火罗县就给你们一个筹码。开春之后,两个筹码就能换一百斤酒,夏天时一个筹码就能换一百斤酒,明年冬天来换,一个筹码就能换两百斤酒。对吧?” 呼勒挠了挠头,这次却是格根用很肯定的语气说道:“这个我记得,是这样,这样我们在明年夏天时,就可以多赚三倍的酒。到明年冬天,就能多赚六倍的酒。” 丁慕两手一摊,说道:“没错啊,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们的马呢?”呼勒有些急了。 “马变成酒啦!” “那酒呢?” “酒在这里啊!”丁慕指着那一堆铁筹码很无辜地说道。 “可是……那个……这……”呼勒已经语无伦次了。 丁慕站起身来,拍了拍裤腿,而后说道:“放心啦,两位哥哥,我绝不会骗你们的!只要等夏天到来的时候,你们俩绝对会是你们部落里最富有的人了!要肯等到冬天,你们将会成为整个斜寸岭地区,最有钱的人。到时,可千万给小弟赏点剩饭吃!” 呼勒与格根两个人面面相觑。 看着准备离去的丁慕,格根欲言又止。丁慕却在帐帘处转过身来,拍着额头说道:“我都被你们搞傻了,我来是想跟你们说一下,你们凭着这些筹码就能在火罗村消费,吃啊住啊买东西都可以。一个筹码相当于一百只羊羔。” 丁慕说完,对两个人拱了拱手,施施然而去。 走了一段,丁慕悄悄回过头,见那俩并没有跟出来,长吁了口气,嘴角一翘,拐过河谷,来到土楼。跟门前的守卫打了个招呼,直接拐进大门,顺着楼梯上了三楼,在一个房间门前停下。轻轻敲敲门,而后说道:“丁慕求见。” 里面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进来吧。” 丁慕推门进去,屋里只有两个人,一个胖子一个瞎子。 这两个年龄都比丁慕要小,但他可丝毫不敢小觑这两人。这可不仅仅因为这两个人在南京府地位的特殊,一个是权总管至亲,一个则是权总管着力培养的对象。 此次,以“人头马”酒为介,利用贸易手段针对开元府辖下的牧民,进行经济上的打击。这一系列的行动,名义上是代理县长王栖梧在操办,但是丁慕很清楚,具体的细节以及运作方案,全出于这两人之手。单就那个铁筹码的规则设计,就让他叹服不已。 以未来巨大的收益,诱使蒙古人入彀,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弄来马匹。 这些牧民,很多人超过百都很难数多清,面对这么复杂的规则设计,只看到了未来的收益,却根本没法细究其中的风险。 其实就是连丁慕自己,也是花了三天三夜才把这个规则大致搞明白。 “见过陈先生、高先生!”丁慕恭身说道。这两位年纪虽小,却都已是海东学院的正式教师,叫他们一声“先生”,对于刚通过学院三年级测试的丁慕来说,完全应该。 但是陈耀对这种称呼却有些不自在,他不由的清咳一声,收回摊在桌上的双腿,把自己的坐姿调整好,而后问道:“怎么样了?” “完全如两位先生预料,一切顺利。现在总共发出了两万两千块筹码,收到两万二千匹马。马已全送府城了。” 陈耀瘪了瘪嘴,说道:“才两万多啊,整个开元府起码有五万匹马吧。” 丁慕暗暗吸了口冷气,说道:“斡赤斤的直属亲兵,应该还有两万匹马,这个确实弄不到啊。而且,夏天如果按两万个筹码来算酒的话,咱们最少得生产两百万斤酒,这么大的量,能生产得出来吗?” 陈耀呵呵一笑,说道:“放心吧,他们手上的筹码存不到夏天的!” “那些人,怎么样了?”坐在边上的高正源问道。 “有十二批人,各自呆着,每一批人都安排专人管着,以保证他们相互间见不到面。” 高正源点了点头,说道:“要注意一点的是,不能把他们逼得过急了。” “是!” 丁慕已经走了半天,高正源却听不到陈耀的动静,眉毛微微一挑,说道:“怎么了,心情不好?” “无聊啊——”陈耀趴在桌子上,懒懒地说道。 “你把斜寸岭周边的蒙古人几乎都坑光了,然后现在觉得无聊?” “坑那些人有什么劲?比骗承义他们还简单,实在没有任何成就感。”陈耀闷闷地答道。 “又想郭小娘子了?”高正源轻声问道。 “啪!”陈耀猛地一拍桌子,几乎跳了起来,吼道:“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又那个破李说的?” 高正源脸色未变,依然轻声地说道:“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其实挺让人羡慕的。” “羡慕?” “是啊。”高正源点了点头,“你看,你起码还能看到你喜欢的姑娘,我却什么都看不到。” “哼,还好你看不到,要不然就简直就是个妖孽!”陈耀低低地嘀咕了一声。 “跟我说说郭小娘子不?”高正源问道。 “不说!”陈耀烦躁地摆了摆手。 “你说这个丁慕怎么样?”陈耀害怕高正源继续追问,赶紧转移了话题。 “嗯,感觉还行。其家底肯定没什么问题,他们家是南京府中,没有随着张靖闹事的不多商户之一。 其父生于辽东,世代经商,自己也已经历练过几年,为人机灵却不算奸滑。从业务开拓的能力上来说,可能还超过你我。以后,应该比咱们都适合于商业部这方面的事务。” “好吧,那就他了。”陈耀又恢复了懒洋洋的神态。 丁慕一边走着一边边琢磨,怎么才能不让那些蒙古人把筹码存到夏天,却不知道陈耀与高正源三言两语之间,就已经决定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丢失的马 当第一点嫩绿在向阳的山坡上迸发出来的时候,春天,便开始在斜寸岭弥漫开来。 这是一个万物复苏的紧张时候。无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或者是窝在地底深处的,都要在这个季节来临的第一时间里,开始修复漫长冬季给身体带来的损伤。只有这样,才有机会获得进一步生存的权力,乃至交配权与繁衍权。 但是,在斜堆的牧场中。大多数的吉利吉思人,依然没能从那个狂欢的冬季中苏醒过来。春花即将浪漫,他们却似乎开始进入了冬眠。 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破开尚未完全化冻的草场,直冲入斜堆牧场。 望着周围一片沉寂,单骑在前的一个蒙古士卒眉头紧皱,勒住快马。视线之内,除了几个零星的妇女小孩子,竟然看不到一个男人。见不到牛、见不到马、也见不到羊。 但是,鼻子中并没有闻到血腥之味,反而是四处飘扬着浓浓的酒气。 这个士卒不再犹豫,单手一挥,直接向山岭边上最大的那顶帐篷冲去。 “吉利吉思部巴图千户接令!”士卒在帐篷前大吼道。 从帐篷里滚出一个侍卫,看了看这个士卒身后的王旗,单膝跪倒。说道:“族长染病在身,请贵使稍候。” 骑在马上的士卒冷冷地哼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随后大声吼道:“巴图听好了!传斡赤斤王爷军令,每户出一兵、马两匹、羊百只,三十天内必须开元府城汇合,违期者,杀无赦! 听清楚了没有!” “是!”跪倒在地的侍卫,大声回答道。 直到等马蹄声消失,那个侍卫才站起身来,悄悄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苦着脸进了帐篷。 一股浓得已经化不开的酒气,塞满了这个大帐篷里的每一个空间。在里面呆了一整个晚上的侍卫,原来还没什么感觉,从帐外重新入内,被这股味道一裹,却差点吐了出来。 他只好掀开帐帘,透进一些新鲜的空气与光线。而后爬到一个毯子边上,轻声说道:“族长大人,开元府的军令来了!” 昏暗的毯子上,传出一声咕噜。巴图撑出一只胳膊,把压在自己胸口的一只胳膊扔掉,又朝着身无寸缕的臀部踹了一脚,那身子被发出一声软绵绵的哼叫,自己滚到一边,依旧睡下。 “说什么了?”巴图懒洋洋地问道。 侍卫的眼珠在那个女子最滚圆的地方剜了两眼,而后说道:“斡赤斤王爷,要求我们三十天内出兵。” 巴图又咕噜了几身,终于坐起来,抓了抓满脸杂乱的胡子,说道:“好吧,叫大伙儿过来吧!” 随后又朝角落里大吼一声:“你们,立刻滚出去!” 帐篷的各个角落中,便响起淅淅索索的声音,而后三个皱巴巴的身影闪出帐外。 这个春天的第一次部族会议,开得让巴图极其不愉快。 整个部族,八百户牧民,过来参加会议的只有三百多个男人,其他要么是家里的女子要么是小孩。 “人,都到哪去了!”巴图感到满腔的烦躁,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对这些部民,是不是过于宽松了。 “有些还没醒过来,有人出去找马了还没回,还有人可能在火罗村。” 巴图大怒,骂道:“这混蛋,不是让他回来吗?为什么还在那?” 一个肥硕的女子,闻言大哭着说道:“那个该杀的,已经有两个月没回来了!” “闭嘴!”巴图被她一阵哭声,搅得更觉烦躁。 “马,还没找到吗?” 侍卫摇了摇头。 “查清是谁干的没?” “应该是岭北的几个部族,联合起来干的事。” “要让我知道是哪个家伙干的,我一定剁碎了他们!”巴图恨恨地说道。 一个多月前,一伙盗马贼突然袭击了吉利吉思的营地,趁着大伙儿狂欢的时候,竟然偷走了近千匹的马。追击的人竟然还遭遇埋伏,虽然没有一个被杀,但是最终一匹马都没找回来。 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而且有内鬼配合的偷盗。 这个冬天,过得实在是太混乱了! 加上被呼勒与格根半买半借走的五百匹马,现在整个部落竟然只剩了不到五百匹马。 巴图心底涌起一阵深深的悔意。损失一些牛羊,换来整个部族一个冬季的狂欢,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毕竟只要多花些金银,牛羊多少都能再买到一点。 但是马就不一样了,这是整个部族生存的根本。而且在这个时候,想买都没有地方可买。没有马,就无法出战,无法抢夺,也意味着无法守住整个部族最基本的生存权利。 十年以来,自己想尽了一切办法,终于把吉利吉思部的人口扩大到了八百户,自己也成为名副其实的千夫长。但是,这个冬季过后,这个部族很可能因为自己的一时放纵而走向分崩离析。 为斡赤斤王爷而战,这没有任何问题,自己的部族本来就是因为王爷的照顾,才从荒凉的漠北一直迁移到这个水草丰美之地。八百个士卒,也没有任何问题,如果需要,巴图甚至愿意再多出些兵力。 但是,现在整个部族的马却连五百匹都不到了,一人一马的配置都不能保证,又该如何出征? 马匹一丢,巴图就让呼勒在火罗村想办法收购马匹,现在一匹马没买到,人竟然也不回来了。 巴图越想越恼怒,阴沉着脸对着侍卫说道:“乌力,你多带几个人,立刻到火罗村,呼勒要是还不想回来,就把他给我绑回来!买不到马就算了,到现在为止,这蠢货还没搞清楚,咱们的马是不是被南京府派人给偷走了!” 乌力犹豫了下,轻声说道:“方圆千里之内,除了开元府,也只有南京府现在有马。但是呼勒说,他们根本不肯卖。” “不肯卖,直接杀了他们,咱们就不需要买了!” “肯定是那批东真人干的!除了他们,没人敢偷我们的马!” “他们敢偷我们的马,好大胆子!” “跟斡赤斤王爷借点兵,直接歼灭南京府,我愿为先锋!” “马毕竟不是他们偷的……” “让他们把马送回来,否则必不罢休!” “给我两百人马,我去洗了火罗村!” 望着嘈杂不休的众人,巴图有些犹豫。虽然所有问题的根源可能都在南京府,但是,直接向南京府出兵,未必会得到开元府的支持。而且仅凭他们一个部族的力量,也不可能从东真军手里捞到什么好处。 巴图抬手挥了挥,等着大伙儿的情绪渐渐平息,这才对乌力说道:“你跟呼勒好好想个办法,我们可以多些的金银财宝,跟南京府买马。” “这怎么可以!”有人一听又怒吼道。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八十四章 铁筹码 巴图冷冷一瞥,说道:“这钱我来出!咱们现在首先要应付的是开元府的出征。等这场出征结束之后,自然会好好地跟南京府算个总账!我会让他们把吃下去的东西,全给我吐出来! 还有,你告诉巴图,借的五百匹马,不可能再等夏天了,让他马上给我还回来!无论要付出任何的代价!” 把部落中多出的牛羊,拿去卖掉,换来一些生活用品,对任何一个部族来说,都是件正常而且必须的事。 可是,一个冬天之后,部落里除了盐的的确确存了不少,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增加,但牧畜却几乎被换光了。 巴图有些想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并不认为这是南京府或是其他部落针对吉利吉思部的一种偷盗或是抢劫,马的失窃显然是自己部落内部的人偷的。可是他们偷了马,换来的东西呢? 是酒吗?一个冬天,整个部落又能消费掉多少酒? 同样不理解的,还有依然在火罗村里,守着一大堆铁筹码发呆的呼勒。 他花了三天时间,终于数清了自己筹码的准确数量,两千两百零一个。意思是他卖出去了两千两百零一匹的马,到了夏天就会有二十万斤的酒。数量相当可观,可他就是想不明白,现在应该怎么样才能把跟部落里借的五百匹马立刻要回来。 呼勒觉得自己的头很疼,琢磨这些问题,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呼勒你这个狗贼,给爷爷滚出来!”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吼叫。 呼勒猛地一哆嗦,透过破烂的帐帘,几只满是泥水的牛皮靴正杵在帐外。他叹了口气,听声音,他自然知道是马图的侍卫乌力。 呼勒有气无力地答道:“进来吧,里面只有我一人。” 乌力一刀劈破帐帘,冲进来右腿照着呼勒一抽,呼勒便发出了一声惨叫。 “你干什么?”呼勒抹着脸上的血,怒吼道。 “干什么?你问我干什么?”乌力右手一抖,刀便架在呼勒的脖子之上。 看着两眼已经冒出凶光的乌力,呼勒一点都不怀疑这家伙会直接杀死自己,不由的有些气短。他放低了声音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啊!” “你贼胆好大!族长几次召你回去,你为什么还躲在这里?是不是还没享受够这里的美酒?” 呼勒苦笑着说:“你看我,现在是像在享受的样子吗?” 乌力两眼扫了帐篷一眼,整个帐篷破败不堪,只有一件裹身的破毛毯,确实找不到任何与酒有关的东西。 但是乌力还是把刀往呼勒脖子上又凑了凑,问道:“那你躲在这做什么?” “我没躲,我——我回不去啊——我还欠着火罗村的债没还清。”呼勒满脸羞色。 “什么?你欠债?这个冬天你赚了多少牛羊,你会欠债?” 呼勒苦恼地挠着头,说道:“现在总的欠了他们近千只羊,所以我走不了。” “你把羊弄哪去了?怎么会欠这么多羊?” “我要知道,还会这么苦恼吗!”呼勒没有好气地说道。 “你被那些汉人给骗了?他们不放你走?” “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没有骗我。每一次交易,都是清清楚楚,在我自愿的前提下做的交易。即使是喝醉了,第二天也会跟我把账算得清清楚楚。 而且,他们也没有说不让我走。只是我回去了,他们就会到部落里去讨债,我——我哪还有脸回去!我现在得在这里给他们干活还债。” 呼勒心里暗叫侥幸,还好那个丁慕帮自己想了一套说辞,此时回部落中,要是带不回一匹马,绝对会被族人给煮了。 “哼,这个冬天,我看你是把自己给爽傻了!早跟你说,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 “放屁!”呼勒突然就爆发起来,“我请你们喝酒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傻!我让你们快活的时候,你怎么没劝我别做生意!这时看我落魄,竟然敢来嘲笑我!” 乌力闻言,脸上不由有点讪然。的确,这个冬天,整个部落最大方的自然是族长,其次便是呼勒与格根。在豪爽这个方面,呼勒的确没什么可让人指责的。尤其是欠了债,自己一个人扛着,也没想给部落带来麻烦。 “好,好,不说这事了。”乌力收起刀,抬脚作势要踢,见呼勒没有躲的意思,腿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子,带着自己顺势坐在呼勒边上。 “马怎么样了?”乌力盯着呼勒问道。 “什么马?” “部落里被人偷走的马、还有你借部落的马啊!” “借的马,原来说好夏天才能还的,最快最快也得再一个月。”呼勒有些心虚地说道。 “那,咱们丢了近千匹马,都哪去了?” 呼勒躲开乌力的目光,吱唔着没有回答。 “你收了那些盗马贼的马?”乌力有些怀疑地问道。 “没有!”呼勒一声大吼,“我可以对着所有的天神发誓,我绝对没有碰过一匹咱们部落的马。” 呼勒这话倒也不是在说谎,丁慕给了他极为详细的资料,让他跟格根轻轻松松就从斜寸岭其他几个部落里偷走了一千五百匹的马。 呼勒突然又打了个哆嗦,也就是说,自己部落失落的马匹,很可能也是丁慕向其他人透露的信息? 可是,无论他的猜测是对是错,呼勒都不敢把这想法透露出来。一旦让巴图知道,很可能直接把自己扔到丢马的那些部落里,那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 “呼勒!”乌力一声大喊,这才让呼勒重新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呼勒怔怔地问道。 “族长让你必须立刻弄点马回去。”乌力强忍着自己的不耐烦说道。 “我哪有办法啊?” “开元府的出兵令已经到了部落,离出征时间不到一个月,现在整个部落只有五百匹马。要是因此延误出兵,你知道不是死你一个人的问题。族长说了,只要火罗村里有马,我们愿意拿金银出来买,多少代价都可以!”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八十五章 疥癣之疾 当听到乌力因为打人,与呼勒、格根一起,被火罗县县令当场拘禁起来的时候,巴图知道,这事已经完全隐瞒不过去了。 只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当罗图快马赶至开元府领罪时,竟然还有十来个其他的部族首领,遭受了与他一模一样的损失。 自成吉思汗征服了畏兀儿之后,擅长经商的畏兀儿人,便为蒙古国开拓了往西直达大食的商路。通过这条商路,蒙古王公获得了极为丰厚的回报。 与中原历代王朝不同的是,蒙古国对于商业和贸易,一直采取着鼓励甚至是放纵的态度。但他们的商业仅仅只是货物的买卖,对于加工与生产则完全漠视。 也就是说,此时蒙古国内的商业,还是停留于最原始的贸易状态——货物的异地交换。 正因为如此,草原上牧民可以拿出去交换的东西,只有不多的牛羊。无论是跟中原人还是西域人,甚至是高丽人,他们在贸易中都处于绝对的劣势。因此,对于大数牧民来说,做生意,根本没有抢劫来得容易。 无法通过以物易物的生意方式赚到让他们满意的财富,简单,去抢就有了。当然,还得挑个好抢的对象,这一点,所有的蒙古人都具备天生的敏感性。 赵权与王栖梧等人所做的,只是挑起了他们抢劫的欲望,并给他们指引了一个相对简单的抢劫对象。 同时,撒吉思与帖木迭儿派人在火罗村的收税行为,给这场交易进行了很好的背书。一方面表明开元府是支持这样的贸易,无论是牛、羊,还是马;另一方面,有这样的官员存在,一般部落牧民也不敢对火罗村生出贪念。 对于这些派驻于火罗村的蒙古官员来说,只要有交易,他们就会有税收收入。交易量越大,当然收入也就越多。至于这些用以交易牛、羊、马,以及其他的酒、盐货物,到底是谁的、从哪来的,谁也不会去关心。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以抢劫为来源的贸易行为,对任何的经济体都会产生巨大的伤害。交易量越大,影响也越严重。 这个道理呼勒根本想不清楚,作为族长的巴图当然是糊里糊涂,就是连主管开元府所有商事的撒吉思也是不甚明白。 至于斡赤斤,他倒是干脆,连想都懒得去想。 此时,在开元府的王帐之前,这位已经七十五岁的老头子,依然目光如电,狠狠地盯着跪在面前的十几个部落首领。 脑袋已经埋进草里,背部与臀部血肉模糊,浑身不住发抖的几个人,都是斜寸岭周边的部族千户,也是开元府以外斡赤斤最主要的部族力量。除了驻守在开元府的一万亲兵外,斡赤斤手下现有的两万多主力,有一大半来自于这些部落。 斡赤斤冷冷地说道:“你们,想清楚要怎么解决了没?” 巴图咬着牙抬起头,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珠子,说道:“求王爷下令彻查盗马贼,我,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我问的是,马呢?马怎么解决?”斡赤斤大吼道。 十一个部落,包括被借走的,被偷的,总共少了两万两千匹的马。而这些蠢货竟然想不出任何办法,只会在这里互相指责。这是让斡赤斤最为愤怒的地方,而且,这几个人领了鞭子,竟然还只是想着把责任推给其他部落的盗马贼。 “是不是没打够?”斡赤斤见跪着的人依然没有动静,手便往上一抬。边上几个侍卫已经拿出了长鞭。 他这一挥下去,可不止是二十鞭就能解决问了,势必得当场抽死几个才会罢休。 边上的撒吉思急忙出来,贴在斡赤斤边上说道:“王爷,这事——确实不能怪他们几个。” “那要怪谁!”斡赤斤又是一声大吼,“帖木迭儿!滚出来!” 相较于铁塔般的斡赤斤,跪在地上的帖木迭儿显得尤其单薄。这也是斡赤斤最不喜欢帖木迭儿的原因之一,在他看来,这种瘦弱的身子,根本就不配作为他斡赤斤的子孙! “这次与南京府的交易,全部是你在操持,你说,要怎么解决?” “祖父——” “叫王爷!”斡赤斤冷冷地说道。 看着帖木迭儿胀红了的脸,立在斡赤斤身后的塔察儿,眼中现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王爷,”帖木迭儿狠狠地挫了挫后槽牙,说道:“这次与南京府所有的交易,都遵循事先定下的规矩,该交上来的税收他们半点没少。” “我问的是马!”斡赤斤怒喝道。 “所有的马,他们都是买来的,并不是他们去偷的。” “啪!”一阵鞭影突然闪过,帖木迭儿的脸上顿时冒出一串血珠。 “你们这群猪欧!”斡赤斤脸上青筋暴起,手握着鞭子指着帖木迭儿,骂道:“他们几个没错,你没错,南京府没错,难道,错的是我吗!” 斡赤斤说着,手一抬,鞭子又准备挥出去。 “祖——王爷!”帖木迭儿急急一叫:“我,我愿意领兵,去灭了南京府!” “你,有这个能耐吗?”斡赤斤面现不屑,但还是把鞭子收了回去。 “只求王爷能允许我领兵,我愿意为王爷而战!”帖木迭儿沉着气回答道。 作为王子,至今独自领兵的数量却从未超过百人,这让他觉得是一种最大的羞辱。 “你要多少兵?” “给我一万,我一定可以拿下南京府!”帖木迭儿咬着牙说道。 斡赤斤默默地盯着伏首在地的帖木迭儿,眼神中却闪出一丝的犹豫。 南京府,一个向来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屁大地方,所有的人口加起来,还没有自己的军队数量多。可是偏偏就是这个疥癣之疾,给自己带来了不断的麻烦。 斡赤斤感觉到了一丝的后悔。 前年,就不该让只不干那个畜牲领兵南征高丽,要不然就可以在得到窝阔台去世的第一时间里,就出兵和林。 去年,也不应该默许塔察儿,私自召集一千部族兵力,试图里应外合拿下南京府。如果能多派些兵力,也许早就解决了后顾之忧。 如今,这个难题又摆在自己面前。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八十六章 底线 派兵出征南京府,兵力少了没用,兵力多了一定会影响到自己出征和林。可是不灭了南京府的东真军,显然已经没有办法让自己放心西去了。 一旁的撒吉思瞥见了斡赤斤眼中的犹豫之色,又凑过来说道:“王爷,我有一计……” “说!” 撒吉思扯着斡赤斤的衣袖,退入王帐之内,这才说道: “前些日子,我听说沈州洪福源那边,有几千个高丽人被南京府给拐走了,向南京府讨要未果,他因此极为愤怒。我觉得,咱们可以要求他们出兵,并且直接许诺,一旦攻下南京府,可以任他为南京府总管万户。这样,不仅解决了咱们的后顾之忧,也多了一个投靠的势力。我想,洪福源还是没有胆子反抗我们的。” 斡赤斤点了点头,相对于帖木迭儿,他还真的觉得如果让洪福源掌管南京府,会让自己更放心些。 “可是,凭着洪福源手下的那些高丽兵,他能拿得下南京府?”斡赤斤问道。 “他拿得下是他的本事,拿不下问题也不大。咱们的目的,是让东真军老老实实地呆在南京府,不要影响咱们出征和林。” 斡赤斤不由地点了点头。 “帖木迭儿王子,我觉得可以答应他的要求。让那些失了马的部落,再凑一万兵出来,随他讨伐南京府。这样,既不会影响咱们的行程,同时还可以借机看下,帖木迭儿到底有没这个能力。” 斡赤斤沉吟不语。 “我觉得,可以先下令南京府出借一万匹马及两千兵,随我们前往和林参加忽里勒台会,就说准备以加忽里勒台会。他们如果同意了,那什么事都没有。要是不同意,再让帖木迭儿与洪福源同时出兵南京府。” 斡赤斤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以这样的理由出兵南京府,大乌泰绝对无话可说。而且,如果能有两万人马围攻南京府的话,即使破不了南京府,也完全可以让那些东真军,再也腾不出任何精力,来给自己带来新的麻烦。 “好!” 听到王栖梧报出两万两千匹战马的数字,赵权不由地夸了一声。 让他高兴的,可不仅仅是这些黑来的战马,而是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肯干而且能干黑心事的文官。 在他们来辽东之前,南京府内根本没有系统的民政管理体系,也严重缺乏管理民政的官员。正因为如此,才会让张赫与杨氏有了可乘之机。 梁申与侍其轴,虽然管理民政没有问题,但一来他们更擅长的是高屋建翎,具体到一乡一镇的琐碎事务,反而未必得心应手。另外,该他们管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根本没办法分出气力来,去做精细化的管理事务。 随他们北上的高丽降官李元,虽然有一定的能力,忠诚度也没有问题,却顶着一个高丽人的帽子,让他根本无法服众。 而之后来的几个人,王鹗与李治都无心于政事,一个最想干的活是与元好问吟诗作对,另一个则醉心于术数与地理;这两个人与赵复一样,竟然都看上了“海东学院”山长的位置。 姚枢,赵权相信他有相当强的政务能力,但一个火罗县的县长根本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在等着赵权给他腾出更对得起自己身份的位置。只是,这个位置已经早已经被老侍给占据了。 地盘,确实要扩充,可是目前南京府自身根基薄弱,又凭什么来扩充地盘? 至于元好问,这个纯正的夫子只能供着,别说让他干这些龌龊事,就是被他知道了,都得受一顿斥责。这是一个典型的只擅长在岸上批评,却绝不肯下河摸鱼的大佬。 这人诗词文章,当世无匹,嘴上骂人的功夫,却也毫不含糊。 在元好问看来,王栖梧为了一些马匹,以酒勾引蒙古人行恶作乱,其行为不缔于衣冠禽兽。蒙古人作恶,那是因为他们未服王化,不知羞耻。而作为一个儒学传人,这么做便是文人中的败类,严重的德不配才。让他羞于与王栖梧为伍。 元好问甚至因此向赵权请辞,只是在其他几个人的劝阻,以及赵权的一再安抚之下,才勉强留下。 大佬太多了,对于现在的赵权来说,其实还真的不是个好事。 “不过老侍,这事我觉得还是瞒着元先生好,我还是挺怕他给我上纲上线的。”赵权对着坐在一旁的侍其轴说道。 侍其轴瘪了瘪嘴,虽然没有开口,却给了赵权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 赵权又对王栖梧说道:“这次真的是太辛苦你了!要不是你,咱们这个冬天绝对不会有这么大的收获!” 王栖梧自然明白,权总管口中的收获,可不仅仅是这两万多匹马。 近半年的时间,火罗村已经从一个只有一百多户的小村子,迅速地护张成为一个五千人人的小县。两座土楼“火罗一号楼”与“火罗二号楼”已经全部完工,如今正准备开始“火罗三号楼”的建设。除此之外,还沿着合兰河向北,每隔二十五里修建了六个防御墩台。 这些可都是他实实在在的业绩! 王栖梧长长地吐了口气,对赵权躬身一礼。而后默默坐下,心里有千万感慨。 这十多年来,历经折磨,诸事不顺。他并不怕做事,但是顶着“文豪世家”的头衔,无论他在哪任职,所有人在看到他时,都会从尊崇到讶异再到鄙夷。只要是个认字的人,都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清心寡欲、淡泊名利,而不应当将自己陷于浊世之中,以致自污。 文人相轻,并非指的是那些争权夺利的文人。在辽西辽东这个地方,即便是文人被蒙古人视若彘犬,彼此之间依然不忘了相轻。 这么多年来,王栖梧走到哪被骂到哪,自己都觉得脸皮已经可比城墙。因此,对于元好问等人的诸般鄙视,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但是,让他诧异的是,自从到了南京府之外,名义上的总管大乌泰没有骂过他;实际掌权的权总管没骂过他;就是颇受赵权依重的侍其轴,虽然从没给过自己好脸色,但也从未如元好问那般肆无忌惮的羞辱自己。 这让王栖梧感觉到了希望,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有才学的人,他也并没有给自己树立多少远大的志向。他最渴望的便是,将来某一天,自己也可以鲜衣怒马、锦袍玉食,闲来煮酒听萧,日日美婢环绕,如此方为人生。 但是,这一切的享受都得有坚实的财富作后盾。而权力,则是一切财富最直接的来源与保证。没有权力,即便有万贯家财,最终都是别人的。 对于这一点,王栖梧有极其深刻的认识。 而现在,他需要的,正是如赵权这样,愿意给自己权力的人。为此,他会放下所有的身段,利用一切的手段往上攀爬。 当然,他还得一步步、一点点地试探清楚,权总管此人的底线,会是在哪? 王栖梧抬头往四周看了看,他依然还是不习惯在这样的会议室中,与这样的一批人一起开会。赵权与梁申还好,就是侍其轴隐隐之间,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八十七章 高丽人 会议室建在整座土楼的最中间位置,这里原本是祠堂。可是建好之后,赵权才发现,无论是原来火罗村的村民,还是之后如今入住的山民,要让他们摆出明确的父祖牌位,都是件很困难的事。于是干脆把空空荡荡的祠堂,直接改成了会议室。 在会议室边上,又隔出了几个房间,那里便是火罗县的衙门,被称为“火罗县政务室。”衙门设在民居之内,每天被出出入入的居民窥视,让王栖梧总是浑身不自在,但他也只能咬牙强忍。 现在可还没到让别人习惯他的时候,他必须得习惯这批人的管理方式。即使这些方式看上去有些怪异。 会议室墙上,挂着一张极为详尽的地图,赵权站在地图跟前,问道:“王县长,那两千高丽人,你打算怎么安置?” 对于这两千高丽人的由来,元好问曾经用了一“拐”字,虽然这个评价有些恶毒,但也算是基本正确。 王栖梧曾经在洪福源手下呆了三年多时间,虽然一直没能进入洪福源法眼,但与他手下尤其是一些高丽籍的村长混得相当熟络。 洪福源正式的身份,是“沈州千户所千户”,名义上是千户,实际辖下的高丽人已有十五万之巨。这是他多年来收集成果,凭此洪福源可能可以算得上整个蒙古国内,拥有民户最多的千户了。 对于这些或是被蒙古兵掳夺北迁、或是因生活困苦逃难而来的高丽人,洪福源的管理手段相当粗暴,就是棍棒加棍棒。 不过对于这些只求温饱的高丽人来说,这种粗暴的手段很有效。对于这些无处可去,只能乞求洪福源庇佑的高丽人来说,洪福源俨然已是一个小国之君。 蒙古人对洪福源的要求很简单,每年保障一定量的军粮即可,其余不管。洪福源对手下的高丽人要求也一样简单,除了保证基本的温饱,所有收成上缴。 在或打或杀之中,每年沈州千户所中,总会少了一两百个高丽人,洪福源也从来没有在意过。正是他的这种不在意,让王栖梧寻到了可趁之机。 王栖梧偷偷地找了洪福源辖下的几个村长,以一斤石忽酒换十个高丽人的代价,弄了几千高丽人过来。只是报账时,变成了一斤石忽酒五个高丽人,自己也准备轻轻松松地捞个四五百两的银子。 此时听到赵权问起高丽人的安排,王栖梧内心未免有些忐忑。他斟酌着答道:“火罗村原有村民一百三十户共三百七十五人,大公子亲自召集了山民九百二十一人。卑职觉着,对于一个县级机构来说,这些人口还远远不够。因此,既然那两千高丽人已暂居此时,不如直接并归火罗县管辖。” 赵权略一沉吟,问道:“老侍,你怎么看?” 侍其轴并未答话,右手轻击左掌,而后静静地说道:“前两天,洪福源给我来了封信件,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不讲信义、胡作非为,南京府尽早会被葬送在我手里。王栖梧,我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让我变成一个这样的人?” 王栖梧心里一惊,他知道侍其轴跟洪福源有旧,倒是没想到关系会这么深。 王栖梧吱吱唔唔地说道:“下官,下官一切作为,之前皆已上报,并未……” 侍其轴冷冷一哼:“你当时说的是,绝不会引起洪福源的警觉,绝不会有任何后果。” “我……” 赵权说道:“这事确实不能怪栖梧,当时是咱们一起做的决定。” 王栖梧心里一松,看来自己贪默的事,其他人还不知道。还好,钱还没到自己手中,只要咬牙不认,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今后做这种事,还是得小心为上。 “如果可以,我愿意向洪福源说明,此事是我一人私下所做,与南京府各位官长无关,我愿意接受他任何的诘难。” 赵权呵呵一笑,说道:“好了,暂不说这事。回到刚才的话题来。” 侍其轴哼了一声,而后说道:“这两千高丽人,跟李元那批高丽人不一样的,我们得先做些甄别,哪些是能自愿留下的、哪些是被强迫而来的,可以用的也得打散了让他们居住。” 王栖梧回答道:“从这些高丽人抵达火罗村的第一天,甄别工作已经开始在做了。目前没有太多的问题。咱们南京府虽然目前条件不算优越,但绝对比沈州那边好太多了,只要他们肯干活,饭是少不了他们的。就是下官不太理解,为什么要打散了居住呢?是怕他们聚众作乱吗?” 王栖梧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他原来的计划是,先弄两千人过来,没问题了就可以按这种方式,继续拐弄高丽人填实火罗县。只要火罗县大部分都是从沈州过来的高丽人,牢牢控制了这些高丽人,就意味着牢牢把控了火罗县。而且这些高丽人打不会疼,死了没人会难受,逼他们干活比驴骡都简单。这样子的话,今后在火罗县执政,想不出政绩都有点难了。 “火罗县不能成为高丽县!”说话的是一直没有开口的梁申。 “是的!”侍其轴说道:“南京府现在的人口三万余,其中汉人近两万,高丽人倒已经有了五千。目前来说还没有太多问题,但接下去,要想短期内增加人口,除了数量一直未明的山民,最简单的便是高丽人。长此以往,不仅是火罗县会变成高丽县,连南京府都可能成为高丽府。” 王栖梧心下又松了口气,看来侍其轴针对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站在整体族群结构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辽南、辽西,汉人不少啊。”王栖梧说道。 “整个东北,我看应该还是汉人占多数。隐藏在山林之中,不仅仅只有女真遗族,我想更多的也是久居于东北的汉人。高丽人看似数量众多,但所有的高丽人都已经集中于沈州,也就这么十几万人。因此,从族群结构上,我倒是不太担心南京府会变成一个高丽府。” 赵权稍微停顿了下,继续说道:“南京府现在实力还不够强,对外人的吸引力也不够大,因此很难有汉人主动前来投奔。这需要咱们好多年的努力,在此之前,我觉得再多的高丽人前来问题都不是很大,南京府毕竟还是缺乏劳动力。当然,如何操作,还需要再行细化。我相信的一点是,只要咱们坚持推行汉人文化,坚持华夏道统,无论是高丽人还是女真、契丹人,即便是蒙古人,将他们汉化是完全可能的事。哪怕这一代不行,两代三代之后,这里终将会是汉文化的天下!” 王栖梧眼睛闪闪发光,一脸尊崇地看着赵权。 侍其轴点了点头,说道:“我看,就给火罗县留一千高丽人吧。其他的迁到罗津县去。” “罗津县?”王栖梧有些纳闷地问道。 赵权戳在地图上的手指,从火罗村开始顺着合兰河往下划,经过南京府城,直到海边的出海口位置。 “去年夏天,我们在这里建了个晒盐场,效果不错,今年准备将生产面积扩大。同时,准备在这里设县,并开始建一个造船场。” “造船场?”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八十八章 惩前毖后 赵权点了点头。 梁申在一边问道:“王县长,是辰州人?” “是,辽时辰州,金后改称盖州。” “辰州靠海,不知王县长能否从家乡寻访一些造船工匠过来?” 王栖梧沉吟着说道:“应该是可以,只是可能得需要一些手段。” 侍其轴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栖梧,说道:“怎么样,王县长有没兴趣去罗津县,那里的规模可比火罗县要大的多了!” 王栖梧心中一凛,急急说道:“下官刚任职火罗县,一切尚未进入正轨,所谓一心不能多用,我还是先将火罗村经营清楚,之后再谈其他。造船工匠,我这就去想想办法,一定是可以弄到一些。只是……” “有什么问题,你但说无妨。”赵权说道。 “问题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辽南造船业虽有,规模却都比较小,最大也就只有千料船。如果想寻访能建造更大海船的师傅,恐怕整个辽东,都未必会有。” 的确,东北许多地方虽然靠海,但航运最远的也只是渡渤海往山东。再远只能去山东换船,想在这里找到大船的建造师傅的确有些难度。 “一千料船,长约五十余丈,可载百多人,暂时也够用。而且刚开始,能有两三百料的船建造出来,我已经很满意了。”赵权说道。 “是,下官立即想办法,在辽南寻访一些造船工匠。” “春播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这边准备得怎么样?”赵权又问道。 “去年葑田的试验,我觉得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今年我准备在火罗县再造三千亩。葑田所用木料已经全部准备完毕,选用今年试验成功的稻种。坡地上的水渠已经基本完工,总共造了一百三十一架水车,当可灌溉田地近两万亩,我准备一半种麦一半种杂粮。 这样算下来,如果人手够用的话,单单火罗县,应当有近六万石的收成。明年继续按照梁——梁相的方法,挑选稻种,希望后年葑田的亩产量可以再获提升。” 人手,又是人手,赵权不禁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南京府之后,所有准备推行的政策,都会在火罗县先试行,如果可以的话,一个县一个县的开拓与复制,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因此,还望栖梧多费心思。” 王栖梧起身一礼,说道:“自当如此!” “有一个事,你必须放在心上。”赵权继续说道:“历代王朝,政权不下乡。是因为吏员不够,而且重来不把吏员当正式官员看待,以至于乡村一级势力总是被豪族把控。对于我们来说,南京府如同一张白纸,怎么写怎么画不仅事关南京府的存续,也关系到咱们未来到底能走多远。 既然你是第一任的火罗县县长,我希望你的政事管理首先要从这方面抓起,培养吏员、完善考核、建立提升的方法与渠道,都要从火罗县开始。我希望今后不仅是南京府,所有的上层官员都必须有过在村一级的任职经验,否则不能升迁。” 王栖梧一听,心里大动。听赵权这意思,火罗县可不仅仅只是试验地这么简单,现在只有火罗县一个县级机构,日后的官员也只能先在火罗县底下乡村任职。那么岂不是说,自己将成为这些官员的老领导! 王栖梧眼中火热之色未褪,耳边便传来侍其轴一声冷哼。不由警醒,肃然而立。 赵权呵呵一笑,说道:“你也不用有太多压力,我是很希望有一天,你会成为咱们的元老之臣!” “卑职愿为犬马,定当竭力以报!” 看着王栖梧屈腰抱拳退出会议室,侍其轴皱着眉头说道:“此人心术不正,权总管你真的觉得能用吗?” “申哥你怎么看?”赵权问道。 梁申略一沉吟后,说道:“咱们也没得挑啊,起码目前还没有一个比他更合适来当县长的。” 赵权点了点头,说:“确实如此!老侍,你要想想,咱们以后需要的官员,可不仅仅只是几位或是几十位那么简单,而是几千甚至几万。到那时候,你还会用一个人的品性来作为官员的选用标准吗?” “穷视其所不取,富视其所不为。我觉的,这应当是检验为官者的两个基本准则。” “不!”赵权摇了摇头,说道:“法!我希望法律将来会成为咱们甄选官员的唯一标准!在法律的框架之下,按统一的选拔程序与考核标准,厘清哪些是能做的,哪些是不能做的。让所有的官员做的放心明白,也让百姓一清二楚。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规范所有官员的职责与权力。如此,才能做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对于法律,来自后世的赵权有股源于骨子里的敬畏。无论是什么样体制的国家,都首先要把法律高高挂起。赵权很清楚,法律不是万能的,再怎么吹捧以法治国的政体,都不可真正做到法律至上。但是,法律却是一个解决社会矛盾的极好宣泄口。 “法?”侍其轴有些疑惑地看着梁申问道:“权总管,是法家门人?” 梁申苦笑地摇了摇头。与以前一样,每当赵权有一个新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他总不知道赵权到底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 “不过,法律的制定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我想要的,不是那些模拟两可,似是而非的东西。可是可以实行,有确切法则与奖惩制度的规定。另外,咱们可能还得成立一个部门,就叫司法部吧,专门负责这一块的事务。” “刑部?可掌律令、刑法、徒隶、按覆谳禁之政。”侍其轴问道。 “不单单这些,这个司法部,还要包括律法的拟定与修改,每一级行政机关的诉讼与断案。也就是说,以后无论是县令、知府、郡守,或是千户、万户,其涉及律法、刑狱的事务,全部由司法部直接管理。” “嗯,相当于宋国的提刑司。”侍其轴说道。 赵权微微一怔,宋国的提刑司是干嘛的,他还真的不太清楚。不过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宋慈的形象,这厮应该是这个时代的人物吧,要是把他抓来干这活,应该可以干得不错,也不知道他现在哪? 在胡建吗? 梁申轻轻一咳,赵权立即回过神来。 “这事虽然谈不上很急,但有时间的话还是得先把框架整出来。老侍,你觉得让元先生来干这活,行不?”赵权问道。 “我看行!”梁申说道:“省得老先生有气没地方发泄。” “是啊,让他可以有个指手道脚的空间也好。” 三个相视,呵呵而笑。 权宋天下 第四百八十九章 逃离 初春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合兰河上,上游漂下来的一些碎冰,未近火罗村便已融化殆尽,散发出丝丝烟气,让整片山谷显得格外的温暖。 山坡之上,四处是忙碌的人群。冬天里刚从斜寸岭收购来的数百头牛,全部留在了火罗县,正在努力地对坡上田地进行最后一次的垦犁。 河滩之上,一排排望不到头的木板座已经铺在水面之上,一群人正在从河里铲挖泥土,倾覆于上。 这是一片正在苏醒的土地,赵权相信,再给他几年时间,他绝对可以让这样的土地遍布于辽东数千里的土地上。 站在土楼之前的赵权,正准备让自己的这种感动得到更深刻点的发酵时,身后却匆匆地跑来了王栖梧。 “权总管……我……下官……”王栖梧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怎么了?”刚酝酿起来的感动被王栖梧打断,让赵权略觉不爽。 “下官刚想起一事,因此想……想……” 赵权有些疑惑地看着王栖梧。 王栖梧猛地吞了一口气,强迫着稳下自己的心神,而后说道:“下官觉得,我如果去罗津县的话,会比较合适。”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如果在辽南征集工匠到罗津县,我对他们可能比较熟悉,所以,我觉得我去管这些人会比较合适。”王栖梧低下眉,犹豫不决地说道。 赵权看了看侍其轴与梁申,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刚刚拒绝去罗津县的王栖梧,突然又会转变了主意。 侍其轴摇了摇头,站在一侧的梁申却突然问道:“你确定,要去罗津县吗?” 王栖梧避开梁申的注视,咬着牙点了点头。 梁申转过头,对着赵权与侍其轴说道:“既然王县令想去开发罗津县,我觉得也未尝不可,可以给他定个目标。火罗县这里我觉得可以让罗村长接手。” 赵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其实罗纪明在能力上是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作为一个县长学识上还是有所欠缺。不过反正都是代理县长,要求可以稍微放低点。 看着匆匆离去的王栖梧,赵权问道:“申哥,你看出什么了?” 梁申抬手,指向火罗村位置。赵权转过身,只见一群人正闹哄哄地正在收拾着东西。有些牵着马,有些拉着驴,有些推着骆驼。杂乱的东西四处撒落,也没人去认真收拾。 这些人,正是还居住在火罗村的一些外地客商。此时,竟然是齐齐的准备离开火罗村。 又一阵吵闹声响起,一群蒙古人正围着几个人在大喊大叫。 “他们,这是在逃离火罗村啊!”侍其轴喃喃说道。 “看来,他们比咱们几个还早收到消息,估计是蒙古军队要来了。”梁申说道。 赵权心里一凛。当初接到和林的诏令,赵权很清楚的一点是,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以东真军目前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与开元府正面对抗。只能一方面从经济与马匹上削弱开元府各部族的实力,另一方面便是等着斡赤斤派兵来攻,把战场设在南京府,才有可能挣得一线机会。 如今,看来斡赤斤的攻击就要来临了。只是,先收到消息的竟然会是这些胡商与蒙古人,这让赵权在心底感觉到一丝的难堪。 “难怪,王栖梧那个小人,竟然会主动请求去罗津县!”侍其轴满脸的鄙夷与愤怒,“我要砍了他!” 赵权伸手阻住侍其轴,说道:“算了,大战即将来临,此人未经历过战阵,火罗村又处于对敌第一线,也难怪他惊慌失措。既然他愿意去更安全但是更艰苦的地方,那就随他去吧!” “如此,岂不是助长临阵逃脱的恶习!” “现在逃,总比敌军来到了火罗村再逃好些吧。”梁申说道。 侍其轴听着不由一怔。 “咱们现在,无法要求别人与咱们一起同死共生,也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都愿意为了南京府浴血奋战。申哥说的对,现在逃总比临敌再逃要好一些。”赵权说着,却在心里叹了口气。本来他对王栖梧的性格还是存在着一些欣赏的心里,觉得此人为了做事可以付出面子的代价。却没想到他为了自己安全,也一样的不要脸面。 可惜了,终究不是一个能担大任之人! “他已经知道了敌情,连说都不跟我们说一声,自己先跑了吧!这种行径何止是贪生怕死!简直是尸位素餐!” 赵权微皱了下眉头,这倒是事实,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信息传递到自己手里,看来丁武的情报梳理能力还是有些欠缺。 念头刚转,封扬便带着一个满头大汗的信使过来。 赵权对着封扬说道:“你先带几个人,把那些蒙古人先控制起来,就说在他们跟火罗村的欠债结清之前,一律不得离开火罗村。另外,让罗村长开始接手火罗县的防务。” 封扬领命而去。 赵权打开信使递来的竹筒,抖出信纸,快速扫了两眼,随手递给侍其轴,又跟信使问道:“丁武现在在哪?” “丁队已经去开元府了。” 赵权感到一阵头疼。这个丁武,死性不改,凡事总喜欢亲历亲为,虽然知道他这是为了掌握最直接而准确的信息,但这样下去,效率依然会是很差。 这封信件,并没有采用特殊的保密措施,更未用南京府已经开始试行的密码,显然已经是众所周知的消息。信中所说,斡赤斤王爷以帖木迭儿为帅,领一万兵马不日将到南京府,准备向南京府借两万匹马与两千士兵,随开元府兵前往和林,参加忽里勒台会。 这意思赵权自是明白,把兵马借给斡赤斤,南京府此后便再无可能有力量反抗;不借兵马,这一万士兵便是过来自己取的。 虽然之前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但一万兵马对南京府来说,还是一个相当大的压力。 赵权正在琢磨的时候,封扬与罗纪明过来,陈耀带着高正源也过来了,正在值守的李勇诚拍马而至。 王栖梧的身影在土楼门前一晃,随即又消失在土楼之内。 赵权环视着周边的几个人,朗声说道:“开元府的蒙古人不日来袭,这事情也无需隐瞒,现在得开始做些详细的安排。” 赵权先望向罗纪明,说道:“罗村长,你现在开始替代王栖梧,暂理火罗县县长事务。” 罗纪明有些犹豫。 “你先别管王栖梧怎么想,就说你自己有没有问题?” 罗纪明单拳轻轻捶胸,说道:“只要权总管不嫌我残废之身,我愿意再次披甲上阵!” 赵权笑着摇了摇手,说道:“咱们南京府虽然缺兵少将,但还没到把你都派上战场的地步。不过,你的任务可不比上战场轻松。” 罗纪明坚定地看着赵权,说道:“权总管,请尽管吩咐!” “首先,无论如何得保证今天春耕的进行。” 罗纪明不由一怔,“可是……” “没错,与开元府的战争,很可能就会在此地展开,但咱们还是得想办法保证春耕的进行。否则今年冬天,所有人都得饿肚皮。此次与开元府兵作战,只要不影响到火罗县的春耕,对咱们来说,就是胜利!” 权宋天下 第四百九十章 机要室 赵权接着说道:“其次,你需要安抚火罗县的那些高丽人,不需要隐瞒他们。不愿意留下的,可以允许他们自行离去。愿意留的,就告诉他们只要有立功表现,或者在此居住满三年,会给他们分发田地。” “田地?”罗纪明微微地抽了口气。 在辽东,只要看得到的地方,几本都是无主之地。土地在此实际上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是田地就不一样了。像火罗县这样,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开垦出来的田地,那便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一年中只要辛苦两三个月,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粮食与财富从里面生长出来。 但是,靠一家一户,甚至以前的火罗村那样,即使有百多户人家,想要灌溉出这么多良田,也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当然,最关键的是,还得有人愿意倾力来保护这片已经可以生产的良田。 赵权点了点头,说道:“没错,今后不仅是火罗县,南京府所有的土地,都会分给那些有军功或是官职在身的人。也就是说,只要为南京府出过力做出过贡献的,就可以分享这些田地。 当然,你们这些在战场上曾经受过伤,又能担任地方长官的人,会是第一批得到田地的人!” 罗纪明望着遍布山坡、正在辛苦的耕牛,眼中不禁生中殷切的迷茫之色。 “当然,如何分配,还得等这场危机过后再说。”赵权接着说道。 罗纪明坚定地点了点头。 “小耀!”赵权喊道。 陈耀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让赵权又感到头皮发酸。自从陈耀从锦州带着杨氏的妹妹回来后,整个人就是这么个懒洋洋模样。 杨氏本来是想把她父母接到南京府来奉养,结果两位老人家听说一直威胁他们的张靖已经消失,就再不肯离开生活多年的锦州。陈耀便直接做主,让他们俩在锦州协助列维开设“石忽酒楼”。 杨氏父母虽然不肯过来,却把杨氏的妹妹给送来了南京府。杨氏这个妹子年方二七,其色貌并不逊于杨氏。赵权原来还以为陈耀跟杨氏妹子发生了什么纠葛,问了半天,才知道两人一路上根本连话都没说几句。要不是必须护送她过来,陈耀本来想偷偷溜去稿城的。 对此,赵权除了在心里哀叹,一点办法也没有。 被赵权狠狠地盯了一下,陈耀这才勉强地收起快塌下来的肥腰,把身子稍微地直了起来。 “你跟丁慕一起,想办法从那些蒙古人嘴里,彻底了解下斜寸岭周边各个部落的情况,包括还剩下的马匹、可能出战的士卒以及战力,反正把能够了解的情况全部想办法搞清楚。” “没问题!”陈耀挺着胸大声应道。 “勇诚,现在火罗村能动用的兵力有多少?”赵权问道。 “包括几个墩台守卒在内,总共有战兵四百八十五。如果不考虑春耕需要的话,还能抽调辅兵约五百。” 赵权点了点头,说道:“火罗村的防卫,就交给你了。外松内紧吧,那些胡商让他们尽快离去,不想走的全送去府城。辅兵暂时不要动,让他们尽可能抓紧,不能误了农时。我回头跟辛大哥再商议下,再派些兵力过来协助防守。” 赵权说完,带着侍其轴、梁申与高正源,便往南京府城飞驰而去。 离开火罗村不久,天空之中传来一声悠长鹰鸣。正是大岩桓的那只海东青,这只海东青经过一年的训练,总算肯送信给个赵权。其他人,它依然根本不理睬,也不知是不屑于认识还是根本学不会。 此时大岩桓放出海东青找他,显然府城那边也出了问题。 赵权撮口清啸,海东青停住在空中的身形,收翅而落。 赵权取出绑在海东青脚上信件,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城内不稳,速回! 侍其轴与高正源虽然骑马没问题,但速度都无法太快。赵权只好强摁着内心的一些焦虑,不敢将马速催到最快。 不过,好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一行人终于抵达府城。 李毅中已经在城门口候着,赵权也未停留,带着他一起直接入城而去。 城内行人步履匆匆,街边屋内时不时响起一阵阵的吵闹声。还有一些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在四处奔突,却被巡城的士兵纷纷赶回。 哀号声、痛哭声、怒吼声、叫骂声,此起彼伏。 “什么情况?”赵权问道。 李毅中回答道:“有消息,说洪福源尽起十万高丽兵,准备与开元府的十万蒙古人,共同围攻南京府。” 赵权心里一悬,对于这二十万兵的数量他自是没放在心上,只是洪福源竟然会参与开元府的出兵,这让他有些意外。 “消息哪来的?” “洪福源派来运酒的士卒,传播出来的。他们鼓动城内的高丽人,立即随他们前往沈州,说只有这样才可能躲开即将到来的屠城。 那些人已经被扣留下来了,对这消息,信的人虽然不是很多,但也搞得有些人心惶惶。” 赵权点了点头。 南京府在内外信息的传递与控制方面,看来还是存在着一个大漏洞。 几个人一进副万户府,赵权便对封扬吩咐道:“请各位参谋到参谋部。” 封扬领命而去。 赵权拐入西边的一个小院,院前防卫森严,拱门之侧竖挂一个牌子,上书“参谋部”。院内只有一进四间的厢屋,四周光秃秃,连一棵树都没有。甚至连低矮的灌木丛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几个侍卫正贴着墙根,来回巡视。 赵权示意其他人到中间的会议等候,自己推开了左侧一间挂着“机要室”的小门。屋里灯火通明,屋里一排长桌上堆满了写着字的纸片,五六个小伙子正在手忙脚乱地整理,有些在查找、有些在摘录、有些在辨正、有些在归档。匆忙之间,有几个人甚至开始相互争执。 看到赵权进来,这几个人抬起头叫了声“权总管!”而后又开始忙碌。 只有权承仁过来,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看着赵权。 赵权暗暗皱了下眉头,问道:“开元府那边的消息有吗?” “开元府的!”权承仁喊了一声,便有一人转到墙边的档案柜上,开始翻找,然后找出一叠资料,递过来给承仁。 “权大哥,需要什么消息?”承仁一边翻着资料一边问道。 “谁领的兵,兵力有多少?” “嗯,应该是帖木迭儿,估计有一万……这个消息,又说只有六七千,这资料还得再确认下……”权承仁语气很不确定。 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信使冲进来,把一个竹筒往桌子一扔,说道:“火罗村来的消息!” 赵权心里一喜,倒没想到李勇诚与陈耀速度不慢,他前脚才到南京府,两个人便收集了一堆消息并送到此处。 权宋天下 第四百九十一章 趁火打劫 一个小伙子打开竹筒,倒出一堆纸条,有些只有几个字,有些却写着一大堆东西。 赵权随手抽出其中一张,上面写着是乌速部的一些情况:有牧民五百户,成年男子一千三百人,马余两百匹。 “这些消息,还需要确认下。”权承仁凑过来说道。 “怎么确认?”赵权随口问道。 “如果有两个不同渠道了解到的同样消息,就基本可以确认了。”权承仁有些得意地说道。 情报的收集,是一个系统的工程。有些需要缉侦人员亲临一线去探听与收集,有些依靠商队的道听途说,有些则需要个人的判断。对于情报资料真实性的分析,实际上相当麻烦,一旦分析失误,就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丁武亲自前往开元府收集情报,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了开元府出现的状况。但是把后面的分析工作扔给权承仁,看这模样,他还根本无法胜任这个工作。就赵权眼中所看得到的这些资料,这几个人可能得花一整个晚上时间来分类整理并做出准确性的判断。 赵权琢磨了一小会,对权承仁说道:“高正源在隔壁,你把他叫过来。” 承仁虽然有些疑虑,却立刻放下手中资料。不一会就把高正源领了进来。 “机要室需要做的事情,你应该清楚,我就不多说了。”赵权对着高正源说道,“现在这边有许许多多未经过分类与确认的信息,我需要你用最快的时间,做个归类并判断。可以吗?” 高正源点了点头,说:“我可以一试!” “好!”赵权对着几个正在埋头苦干的小伙子说道:“你们,每人把手头的资料,念给正源听。” 那几个人听着一呆,权承仁却先抽出一张便开始读了起来。高正源睁着空洞的两眼静静倾听,听了两份之后,便说道:“再来一人,同时念!” 于是又来了一人,与承仁分别站在高正源左右,同时念起手中的情报。高正源静默不语,耳朵却似乎微微在动。 赵权满意地拍了拍高正源的肩膀,走出机要室。看来,高正源这厮虽然比不上奔腾,但起码也应该有486的处理水平了。 封扬站在会议室门口,对赵权说道:“大将军因病无法过来,李勇诚与陈耀还在火罗村,王铠去了罗津,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大乌泰如今自称全面进入养老状态,南京府的任何会议都拒绝参加,赵权知道他这是给自己清空道路,但这种做法总是让他觉得有些不太好接受。 “让王铠回来吧,把他带去冬训的一百水兵全部叫回来。”赵权说完走入会议室。 会议室正中间,摆着一个一丈见方的大沙盘,侍其轴、梁申、大岩桓、缪风、李毅中等人正围在沙盘边上,看李治在沙盘上贴着标签。 这是一个辽东地图的沙盘,北至北琴海、南到北海丽、西起锦州、东临大海。在赵权的建议下,李治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才终于大致完成这个沙盘的制作。 这个沙盘,已经与赵权印象中的东北地图,有了七八分的相似度。 看着专心的李治,众人都没有去打扰。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后,李治在沙盘上贴完最后一个标签,众人的惊叹才开始响起。 “李公,大才啊!”侍其轴发出由衷的赞叹声,他知道李治生平极喜天下山川地图绘制,却也没想到把地图制成这样的沙盘,会如此壮观而迷人。 李治一手扶腰,一生轻捋胡须,呵呵一笑道:“做成如此沙盘,绝非老朽一人之功。若非权总管……” 赵权摇了摇手,说道:“我只是提了些小建议而矣,没有李先生,让我来绝对是做不出的!” “权总管奇思妙想,尤其是只凭人力便能测出山高与水宽,以及等高线的绘制原理,让老朽受益匪浅啊!” 两人正在互夸之时,高正源推门进来。赵权有些惊讶地问道:“可以了?” 高正源点了点头,脸上露着一丝自信的微笑。 “好!你把目前掌握的消息给大伙儿说说。” “是!” “先说开元府那边,比较可靠的消息是斡赤斤会率开元府一万主力军西去,同行的还有斜寸岭附近的两万部族军队。从开元府一直到斡难河流域,斡赤斤最后可聚集起的部族兵,应该不下于十五万。 帖木迭儿将会统帅另外的一万部族兵,前来南京府借马两万、战兵两千。” “斡赤斤如果带走两万部族兵,帖木迭儿的兵力又从哪里来?”大岩桓问道。 “这个消息现在还在确认之中,但是从吉利吉思部的族长侍卫那了解到,吉利吉思部现有八百户成年男子一千五百余人。其中有八百人会随斡赤斤西去,从剩下的人中再征八百人随帖木迭儿攻南京府。从这个消息里,可以大致判断出,去和林的应该是部族的战士,来南京府的很可能只是老弱男子。”高正源答道。 “真的吗?消息可靠不?” “这样的话,这开元府兵应该不足为惧了!” 四周议论声渐起。 “消息是否可靠,还需要进一步的查验。”高正源安静地说道。 不过即使是帖木迭儿只带了一万老弱兵过来,其兵力也远超东真军。蒙古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给他一把弓一柄刀,便能上阵拼杀。他们的“老弱”概念,跟汉人的老弱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在正面战场上,倾尽南京府的全部兵力,面对这一万人,恐怕依然难有胜算。不过,如果只是守城的话,倒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赵权盯着沙盘,突然皱起了眉头:南京府是可以守得住,但火罗村怎么办,弃守的话势必会影响到今年春耕。难道得把战场预设在火罗村之外吗? “沈州洪福源那边——”高正源的声音让赵权只能暂时放下自己的忧虑。 “洪福源的借口,是想到南京府来接走被我们偷偷拐走的两千高丽人,并要求我们归还之前北迁的三千高丽人。为此,洪福源会带两万高丽兵前来南京府。” “洪福源这厮,好大胆子!” “这是趁火打劫!党豺为虐!” 骂声四起。李治默默地在沙盘上,于南京府的西面与南面分别标上了“一万”与“两万”两个标签。 “洪福源哪来那么多兵力?”侍其轴问道。 “沈州千户所现在有常规兵力三千,其他的应该是临时征集的辅兵。”高正源答道。 赵权不自觉地抽了一口冷气。如果是平日里对上洪福源的高丽兵,哪怕来个十万八万,赵权都未必会放在眼里。可是如今出动这么多兵力,显然是要配合开元府,对南京府进行攻城的准备。 如果洪福源不惜人命的话,他这两万人远远比帖木迭儿的一万人要麻烦得多。 “其他地方的动静如何?”赵权问道。 “自从随只不干南征高丽兵败后,沈阳的东辽军元气大伤,辽王耶律收国奴的地盘不断地被周边势力瓜分,几乎没有反击之力。此次他可能会率剩余的两千兵力,随斡赤斤西去和林,因此不会参与南京府之战。 辽阳的也速不花,已经渐渐控制了西至锦州、南至辽阳的地盘。因为与其联手开办“石忽酒楼”的缘故,目前与南京府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对我们也算温和。 据不可靠的消息,也速不花已经拒绝了和林的诏令,并与斡赤斤达成互不攻击的协议。目前可能采取观望态度,不会参与对南京府的攻击。但是一旦南京府形势危急,也不排除辽阳军落石下井的行为。” “现在,咱们能用的兵力有多少?”赵权问道。 辛邦杰回答道:“老兵三千五百人,新兵1500人,高丽兵八百人。王铠那还有水兵一百人。” 权宋天下 第四百九十二章 生死存亡 “辅兵呢?”赵权问道。 辛邦杰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下,说道:“有参加过训练的辅兵,有四千五百人,但这些人只能协助守城。而且如果动用辅兵的话,势必会影响到春耕的进行。” 赵权点了点头,这些辅兵其实也就是这段时间利用农闲时稍加训练的农民,指望他们出城做战,的确不太现实。 一年多的时间里,赵权想尽了一切办法,也只让南京府的人口增加到了不到五万。以五万的人口来养五千的军队,便已经到极限了。要是把辅兵全部转为战兵,基本上不可能。 赵权环然四顾,整个东北,南京府别说找不到一支援兵,连后路都没有。想退,要么往北到北琴海边上当个彻底的野人,要么只能下海游去日本了。 可是,无论是躲入东北辽阔山林之中,还是真的泛海东去。此生就别再想在辽东立足了。 赵权强摁着内心的一丝慌乱,对着大岩桓说:“我看,还是请大将军过来吧!” “父亲说过,若非南京府已面临生死存亡,他就会一直生病的!” “你看,现在已经是生死存亡了……”赵权苦笑着说。 “我去吧!”缪风转身出门而去。 赵权盯着沙盘,陷入沉思。其实,以目前的兵力计算,守住南京府城,肯定不成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如果保不住火罗村的耕田,今年一定会饿死一批人。因为现在显然就是想跟洪福源买粮都不可能了。 此时,整个会议室内,静寂一片,只余或粗或细的呼吸之声。 不一会,会议室门被推开,满脸胡子乱飞的大乌泰走了进来。他的身上只是随意披了件袍子,眼中精光朝着会议室众人闪过,随即现出一些笑意,与大伙儿点头招呼。 “大伯伯……” 大乌泰拍了拍赵权的肩膀,微笑着说道:“怎么,想让我领兵吗?说吧,让我打蒙古人还是洪福源?” 赵权苦笑着说道:“大伯伯,您就别开我的玩笑了。我希望您能重新来统领南京府。” 大乌泰却没理他,只是盯着沙盘,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万里江山一掌间!我算是痴活一大把年纪了,这时才知道原来辽东、南京府长得是这个模样!”大乌泰又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 “大伯伯……” “怎么了?心虚了?” “那倒不是,只是小侄从未统率过这么多人的战役,怕顾此失彼。”赵权语气带着一丝的赧然。 “说实话,我也没有!不过你跟我不一样,你可以继续学习,继续成长,而我,却不行了!所以——”大乌泰环视了站在四周的众人,接着说道:“咱们先听听大伙儿的意见吧!” “这仗,没希望了,肯定打不赢!”侍其轴突然一句话,举座皆惊,每个人都傻傻地看着他。 侍其轴却没去理睬任何人的目光,而是对着大乌泰说道:“请问大将军,我们如果放弃府城,是否有地方可躲?” 大乌泰眼中精光微微一闪,摇着头说道:“要么归附开元府,求得他们的谅解。要么把高丽人还给洪福源,看他愿不愿意接纳我们到沈州去。否则,就南下躲太白山里当野人,应该还能挣扎几年。” “那怎么行!我宁愿战死!”大岩桓先急了。 侍其轴脸上却露出诡异的笑容,说道:“我与李治,还能溜回中原,要不各位随我到中原躲躲?” 赵权心里一阵尴尬,不由大骂老侍,这家伙明显地故意给自己难堪。 侍其轴的意思很清楚,这些人里面,他跟李治大不了回中原继续找个地方窝着去;大氏父子再差躲进崇山峻林之中,也没有问题。只有自己与梁申等人,再无地方可去。 他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自己刚才退缩之意的不满。 赵权整衣恭身而拜,说道:“小子不知进退,此后我必不会推脱任何的责任,请侍先生放心!” 大乌泰颔首而笑。侍其轴两眼往上翻了翻,却并没有再出言诘难。 “没有退路,看似咱们的劣势,但也是一个优势!”侍其轴说道,众人不由地点了点头。确实,既然无路可退,只有拼死一战,这样反而能鼓起所有人的战意。 “南京府的城防已经加固,就是再来三五万敌军,我相信最少也能守上一年!”辛邦杰说道。 “我有一计可退敌!”侍其轴老神在在地说道。 赵权拱手说道:“侍先生请讲。” 赵权语气恭谨,却在心里又是一顿大骂:这厮,刚才不说,非要让自己稍微出点丑才肯把货抖出来。 “一是以攻为守,一是以守为攻。” 所有人的注意力顿时被侍其轴给吸引住了。 “帖木迭儿此人,在开元府地位尴尬,我看他对于南京府,至多也就五六成战意。其麾下的蒙古部族军,战力在开元府只能算是二流。蒙古人每次出征,就如做生意一般,吃亏的战他们一般都不太愿意打。 只要让他们首战受挫,后继必然乏力。因此,对付这一路敌兵,可以守为攻,将战场预设于火罗村……” 侍其轴将手指向火罗村位置,说:“这里看似有大片河滩可以交战,但其实大多已经被我们改造为田地,其地势之利,是可以充分利用的最大优势。将其锐气打散之后,再诱之以利,其必心生退意。而后再衔尾击之,当可重创敌兵。” 侍其轴又将手指移向沈州方向,说道:“对于洪福源的高丽兵,当以攻为守。首先必须切断洪福源与帖木迭儿的联系,让其双方无法对南京府进行有效合击;其次,当选择在五老山城与南京府之间的开阔地带,利用骑兵发动主动攻击,袭其后路,阻敌于外,令其无法实施围城之策。如此方能化被动为主动。” 赵权紧紧地盯着侍其轴不断移动的手指头,心里略微地舒了口气。老侍的这个计划,看似粗糙,但的确直指两支敌军要害。 “南京府最大的劣势,是兵力不足。两路同时对敌,府城还要安排留守,同时也得兼顾春耕。恐怕……”梁申在边上说道。 人手与兵力,自赵权到了南京府以后,这个问题就始终在纠缠着他。 他可以想办法用最快的速度提高南京府的生产耕种能力,也可以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南京府积累大量财富,甚至可以为南京府制定一个相当完整的发展规划。但是,他却没办法让南京府马上生出一大堆孩子出来…… 当赵权陪着大乌泰走出参谋部的时候,天空上竟然已经闪现出微明的亮光。 “三军未动,主将先怯,这是大忌啊!”大乌泰舒展着筋骨,轻声说道。 跟在他身后的赵权,只有唯唯诺诺。 权宋天下 第四百九十三章 惊喜 大乌泰放缓了脚步,与赵权并行在大操场之上,抬手虚指,说道:“当年,我与你父亲就是在这里相识。 我十五岁从军,二十五岁继袭家父猛安职位,二十八岁遇见你父亲时我已经是忒母勃极烈,跟现在差不多,也是副万户。可是,你父亲却只是个蒲辇勃极烈,只能领五十兵,就这么个毛头小伙,竟然敢于跟我公开顶撞。说我临战畏敌、贪生怕死,结果,你猜我怎么收拾他的?” 赵权茫然地摇了摇头,在朦朦胧胧的晨光之中,恍然之中,一个俊朗男子,手持长槊,身骑黑马,正朝着他们俩默然而视。 大乌泰继续喃喃而语:“我就跟蒲鲜将军把你父亲要来,好好的训了一顿,让他敢怒不敢言!哈哈!” 大乌泰大笑两声,抓了抓自己杂乱的胡子,说道:“那段日子,过得实在舒畅。与你父亲一起并肩杀敌,实为人生一大快事。 你父亲是我见我最武勇的汉人,敢战、能战,还有脑子。短短十来年,便从一个五十夫长窜到了副万户,竟然跟我平级! 跟你父亲相比,你脑子比他还好用,但是对战场的感知力却是相差太远了。” 半空中的一人一马,在逐渐升起的阳光照射下,慢慢地融入虚空。赵权黯然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无辜地看着大乌泰。 “呵呵,当然了,你父亲当年到辽东时二十三岁,你现在也不过十七岁,年纪还算比较小,战场上的历练也不够,是有些难为你了。” 赵权的心里觉得舒坦了些。 “兵不在多而在治!”大乌泰正色说道:“我知道,你并不是怯战,也并非畏死。而是害怕让别人死亡,害怕因为你的错误使士卒出现无谓的伤亡。只是有些时候,你还会对敌兵产生莫明其妙的同情。所谓‘慈不掌兵’,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啊!” 赵权往边上瞅了瞅,还好,整个大操场上只有他们俩人。 “与之安,与之危,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投之所往,天下莫当,名曰父子之兵。这是你父亲当年说给我的听的,据说是吴起强调的治兵之法。 你现在的行为,与你父亲所说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处。这种珍惜部下性命的行为,会让你得到绝大多数人的支持,每个跟你做战的人,都会放心的把自己的生死交由你掌握而不会有任何怨言。也会从心底跟着你,为你而战。 但是,这样的军队,缺乏锐气,缺乏一勇直前的斗志。 说实话,我无法评判这其中的利弊,毕竟如你所担心的,东真军现在就这些人,战损一旦过半,南京府也将不会存在了。只是,治军治的不单单是战时之兵,而是辅兵。即平时为农,战时为兵的那些人。” “民兵?” “嗯,叫民兵也是可以的。蒙古人的军队以部族军为主,所谓部族军,其实就是平日放牧,有需要时便征召入伍。这些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弓马娴熟,其战力虽然不如常设的侍卫军,但也不算弱。南京府的人口虽少,但如果能在辅兵的训练上花更大力气的话,全民皆兵,并非是件不可能的事。 所以啊,你不用害怕兵力损失,想不死人,那真的只能躲山林去了。可就是那样,也一样会冻死、饿死。” 慈不掌兵?赵权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虽然他不愿面对过多的死亡,但也并不是无法接受死亡。淮南之战,早已将他脆弱的心里磨得粗拙无比。 赵权舍不得的,只是那些老兵的损失,每死一个就会对目前东真军的战力造成一分影响。而这种影响在短期之内,是绝对无法弥补的。 不过,大乌泰所说的民兵之事,倒确实应该引起更多的重视。赵权虽然有要求培训辅兵,但显然现在的辅兵,还是有许多的潜力,是可以深入挖掘的。 “明天开始,我会让岩桓出去转转,看能否再征一些山民过来。” “真的吗?”这是今天最大的惊喜,看来大乌泰手中,还是有些货啊。 “南京府辖内,到底有多少山民,没有人能搞得清楚。大部分的山民,宁愿在山林里过着野人的生活,也不愿受官府管制。一些可以联系得到的部落,在战时是愿意受征入伍,但这些人要的条件不低。怎么跟他们谈判,或是想办法让他们战后也留下来,我想这倒应该是你的优势了!” 能谈,当然就有机会。赵权不由的两眼放光,“能搞到多少人?” “最多一千人。”大乌泰答道。 “啊?” “嫌少?” “不,不!” “你想想看,开元府辖下的吉利吉思部,已经算是非常大的一个部落了,其正常被征召的兵力也不过八百人。南京府内的山林中,哪有可能会存在这么大的部落。就这一千人,我估计得跑个七八个部落才可能凑得起来。 这一千人,我觉得你可以直接交给大岩桓去统领,他们可能会给你一些意外的惊喜。” 赵权咧嘴而笑:“大伯伯,您终于愿意出手了!” 大乌泰摇了摇头,说道:“嘟嘟出生之前,我唯一的心愿便是大氏一脉,不能断绝在我父子手中。当然,如果有朝一日,大氏能够复国,我也可以死而瞑目了。 嘟嘟出生之后,我只想着尽力保护他平安长大成人,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甚至是我的生命,也绝对不悔。至于大氏复国,如今看来只能当作是一个笑话。 你到南京府的这段时间来,我避而不出,就是想最大可能的激发你的潜力。你莫要以为我贪恋平安,退缩于后,不敢再领兵杀敌。给我五百兵,我帮你们守住南京府城,看看有哪个敌兵能踏入府城一步!” 大乌泰虎目圆睁,刹那之间,身子里竟迸发出隐隐杀气。 赵权躬身而拜。 大乌泰缓缓说道:“你今后,莫要再提交出南京府权力之事,这样会让跟随你的那些人,对你产生错误的判断。也会给南京府带来无可估量的损失!” “小子,记住了!” “也不知道,此战过后,我还能不能再陪你们征战天下。” 赵权望着大乌泰的背影,似乎显得有些萧索。 “大伯伯,您看这次是不是把嫂子跟嘟嘟送去锦州,先躲躲?” 大乌泰摇了摇头,说:“这次,我不会让他们离开。我们祖孙三人,一定会与南京府共存亡。我不能逼着你去全力担当,却给我自己留个后路。这样以后不管在哪里见到你父亲,我也不会心虚了。” 这话,让赵权非但没觉得受到鼓励,反而让他感觉到了更沉重的压力。 权宋天下 第四百九十四章 妹子 大岩桓已经快吃完了早饭,起身给大乌泰与赵权让座。自杨氏妹子到来之后,大乌泰家的伙食就变得很丰盛,让赵权总是忍不住的过来蹭饭。但是来了几次后,便发现自己总是被杨氏姐妹各种的盯视,只好尽可能的减少过来的次数。 杨氏妹子,名为杨淑琳,年方二七,正是最豆蔻的年华。但是,依然引不起赵权的任何兴趣。 不知道自己是心里出了问题,还是身体有问题。赵权有些羡慕地看着大操场上,陪着几匹大肚子母马散步的小马哥,怔怔发神。 “你父亲十九岁成婚,二十岁生了你姐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岩桓他大哥已经出世了。你……是不是得考虑下?”大乌泰龇着牙,坐在赵权边上。 “匈奴未灭,何以成家?”赵权顺口答道。 “啪!”赵权的后脑勺就被抽了一下。 揍人的,比被揍的还愤怒:“看不上,就直接说!” 赵权委屈地揉着后脑勺,说:“大伯伯,她才多大啊。而且,现在这种情况,你觉得我有这个心思吗? 你看,辛大哥比我大十五岁,是不是首先得考虑下他。申哥还大一些,我都快替他急死了。然后还有毅中、勇诚、王铠。正着轮倒着轮,都还轮不到我呢……您说呢?” 赵权掰了半天手指头,转过头一看,大乌泰却已不见。 春天,本来就是该是一个睡懒觉的季节,如此才不辜负“春困发幽情”的雅致。 可是,一整夜未睡的赵权,却已经被困成一条快死的躺狗。 当半眯着眼睛的赵权,拖着自己的身子进入自己的小院,发现被人袭击时,那团黑影竟然离他后背已经不过三步。 黑影势若泰山压顶,一个虎扑而下。那一瞬间,赵权全身汗毛直竖而起。他唯一能做出的反应,就是屈身侧滚,一头撞入自己的屋子。 来不及感受自己身上传来的酸痛,赵权反手一抽,摸向别在腰后的小弩。那身影似乎对自己的动作非常熟悉,一脚抽来,小弩便离手飞去。 此时赵权心下倒是略松了口气,来人手上并没有兵器,否则此时给自己来一刀,不死半条命也没了。 急切之间,赵权只能狼狈在地上不住地翻滚,以躲避这个黑影连续的扫膛腿。 透过黑影的腿脚之间,赵权眼角往屋外院子一瞥,只见赤思正在幸灾乐祸地看着这边的动静,一边的封扬却急得团团乱转。 几番抢攻无果,那黑影也有些不耐烦了,左步往前一跨,叉开右掌就往赵权脖颈抓去。 赵权脑袋微微一偏,探出右手,电光火石之间,一把攥住对方的手指,便往下拗去。 一个醋大拳手在他脸上活生生地停了下来,随后一声“哇、哇”的叫唤传来。 此人,竟是忽察。 “放手,放手!”忽察强忍着手指传来的痛苦,怒吼道。 “你个孙子,想杀了我吗!”赵权的叫声更大,不过抓着手指的掌心也略略地放松了些。 “我要想杀你,就是拼着一根手指头断掉,你还有活路吗!”忽察不屑一顾地说道。 这是事实,赵权也是在看到赤思与封扬之后,才敢这么冒险一击。算下来,这一架他并没有获胜,只是利用对方不敢下重手,才得以让自己脱离窘境。 “背后偷袭,不算好汉!”赵权扔掉忽察的手指头,愤愤地说道。 “哈哈,来,随你挑,马上马下,刀枪棍棒,咱们好好打一场!”忽察捏了捏自己的酸痛的手指头,发现没断,语气便很爽朗。 赵权看着一屁股坐在自己身边的忽察,一年多不见,鼻子长得似乎更宽了,已经占领了整张脸的半壁江山。胡子淅淅刷刷的在嘴巴四周冒出,如丛生的杂草。 “你可以滚了,我一晚上没睡!”赵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想把忽察拍出屋子。 “我三天三夜没睡了!”忽察吼声惊天动地,“你一个晚上没睡,也好意思说!” 封扬终于过来了,单膝跪倒在地,一脸羞愧。 此事怨不得封扬,整个南京府,理论上还是属于忽察的,就算是封扬不服,他也打不过赤思。赵权只能无奈地对他摆了摆手。 “赤思!”赵权对着外面大吼一声:“带着你的破主子,马上去洗刷干净,再给他喂点东西!” 赤思对着赵权怒目而视,手已经放在刀柄之上,只要忽察一个示意,他就准备拔刀向赵权冲去。封扬见状,立即站起身,斜身护在赵权身前。 “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你会后悔的!”赵权侧过脸对着忽察喊道。 忽察毫不在意地抹了抹脸上的沫沫,说:“好,好,我走!让你睡一觉再说。” 赵权终于可以把自己扔到床上,而后立刻便陷入昏迷之中。然而,脑子却似乎转得更加的欢快,各种影像飞快的闪动,一个个画面交替占领着他的意识。 一会儿在波涛汹涌之中挣扎,一会儿又在厮杀声中舔着令人作呕的血块。似乎已经经历了无数的折磨,又似乎一个故事都还没看完。 “赵权!小权!” “权总管!权小子!” 一声声如催命般的喊叫,让赵权头疼欲裂。 当一个“权权——”的声音响起时,赵权知道,自己再不起来,可能会直接吐在被窝里。 屋外阳光正在灿烂,坐在院中的忽察身上依然灰土满身,眼中却没有多少的疲惫之色。 “这厮,真是个牲口!”赵权暗暗地嘀咕了一声,只能向忽察走去。 忽察端起一个酒碗,对着赵权微微一敬,“滋”的饮了一口,很满足地夸奖道:“你这马奶酒不错啊!感觉比你原来的那个酒还好喝!” 赵权在忽察边上坐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打了个深深的哈欠,而后说道:“说吧,啥事?” 忽察把酒碗往桌子上一砸,恨恨说道:“我一半个月跑了五千多里路,辛辛苦苦从和林到南京府,你就用这种态度对我?你的良心呢?去哪了!” 赵权定定地看着忽察。 至今为止,他并没有认识几个蒙古人。也许缘于上辈子的印象,赵权对蒙古人一直颇有好感。豪爽、直率、大气,线条很粗,酒醉时可以打得一塌糊涂,酒醒后反而更加兄弟。 赵权似乎突然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忽察,并不是他后世中那么多蒙古兄弟里的一个。而是一位在如今的蒙古国中地位最高的王子。 可是为什么自己每次见到他,就想挑逗他、欺负他,然后再想办法放倒他? 赵权百思不得其解。 权宋天下 四百九十五章 委任书 忽察被赵权盯了片刻,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狐疑地看着赵权,问道:“怎么了?找到了?” “找到什么?”赵权还没回过神来。 “你的良心啊!” “滚!” “可以谈事了不?”忽察凑过来,小心地问道。 “你应该找大将军,他才是你的手下。” 忽察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说:“我比你更了解那老家伙,就是一个老滑头,嘴里肯定给我答应得好好,转过头,他就会忘得个精光。” 忽察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卷轴,拍在赵权手中,得意地说道:“看下,哥哥给你带什么东西来了!” 卷轴是羊皮材质,赵权抽了抽鼻子,把卷轴打开。 这是一份空白委任书,上面用蒙古文与汉文写着:“现任为南京府军民万户总管。” 另外一份,则是开元府的。 两份委任书上,都盖着腥红色的大印。 这个印赵权马马虎虎可以认得,是“大蒙古兀鲁思”。 “你偷来的?” “放屁!这是我父王向我祖母要来的大蒙古国正式委任书。” “父王?你父亲还没登上汗位?” 忽察有些苦恼地说道:“这事,呆会再说,先看这两份文件。” 蒙古国千户以上职位,都需要由和林的汗庭直接任命,并发下正式委任书。赵权见过郭侃的千户委任书,也见过大乌泰的副万户委任书。这两份虽然是空白的,但赵权却知道应该不会是假的。 “你想重新任命开元府与南京府的总管万户?”赵权问道。 “不!这两份文件,从现在开始归你了。” “这是你开出的条件?” “是的,无论此战结果如何,南京府与开元府,起码在名义上归你管理。当然,你也可以填上别人的名字。” 赵权看着这两份委任书,不禁陷入沉思。 应该说,忽察的表现还是相当真诚的。 不管怎么样,南京府现在的总管万户,还是忽察。理论上,他还是对南京府上下拥有绝对的管辖权。他若直接下达战争命令,东真军要么服从,要么就是公然叛变。可是,现在四周强敌环伺,南京府还承担不起叛变带来的后果。 忽察的父亲贵由有没有成为蒙古国的汗王,赵权并不清楚。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忽察还是斡赤斤,都没能夺得蒙古的汗位。 既然斡赤斤最终没能夺得汗位,那肯定是和林方面与其达成了某种方面的和解。这种和解无非是两种方式,一是给地盘二是给部族。 对和林来说,开元府既然已经失控,不如把它当作一个诱饵抛出来给南京府,以坚定南京府的决心,并倾尽全力攻击斡赤斤。 只是忽察哪来的信心,觉得南京府在与开元府的争战中可以获胜? “你带了多少人过来?”赵权问道。 “五百。” 赵权两眼一睁,说道:“这些人,就想击败斡赤斤?” 忽察呵呵一笑,说:“我这五百人,可不能给你用,这是准备在路上阻击斡赤斤的全部兵力。” “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少人马?”赵权有些怀疑地看着忽察。 “知道啊,估计十万到十五万之间。” “然后,你就五百人?” “是啊!”忽察坦然地说道:“我是必须与斡赤斤一战的,否则他到了和林,我父亲很可能就成不了汗王,还不如拼死一战。” 赵权默然不语。 “我不要求你一定要击败斡赤斤,或是攻下开元府。你只要答应我一声,尽力而战,我再不会对你提出其他的要求。” 赵权苦笑着说:“开元府的兵马,已经在往南京府的路上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一口气跑了三天三夜。” 赵权手指轻轻抓着额头,事到如今,他几天来的焦虑反而平息了不少。这场战争,败了自然没什么可说的。但是要胜了,对南京府的未来,绝对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南京府立国,你觉得有可能吗?”赵权突然低声问道。 “立国?”忽察一怔。 赵权点了点头。 “你想当国王?辽东这鬼地方,不当也罢,等我当上了大蒙古国汗王,我把中原都封给你!”忽察咧着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 作为一个最有可能成为汗王的王子,最终却夺权失败,这种人无论是在蒙古国还是在汉家朝廷,都是一个最悲催的人物。赵权可以预见得到,面前这个勇气十足的少年,下场一定很悲惨。 但是,赵权却不能以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来打击现在的忽察。 他只能朝着忽察翻了一个白眼,而后淡淡地说道:“我想为大氏一族,争取复国的可能。” “大乌泰啊——”忽察点了点头,说:“他们想要立东真国,还是渤海国?” “有什么差别吗?” “当然有了,东真国灭于我父亲之手,他们再立东真国,这不是直接打脸吗?” “好吧,那就不叫东真国……” “嗯,如果此次能打乱斡赤斤的节奏,并且挫败他领兵威胁和林的图谋,把南京府与开元府都交给你们,那是没什么问题。但如果要立国,这功劳可能还不够。” “一定要我杀了斡赤斤不成?” 忽察摇了摇头,说道:“杀斡赤斤,只能我来,否则你会成为蒙古国的公敌。不过……如果你有办法帮助我父亲登上汗位的话,我想你任何的要求,我父亲都会答应的。” 宫斗啊?没兴趣。 忽察看着赵权意兴索然的样子,也没放在心上。想影响自己的祖母,尽快地扶持父亲登上汗位,凭赵权的能力,还差得很远。 宫斗,赵权没兴趣,但是有兴趣的却大有人在。 元好问、姚枢、王鹗与赵复四人,一听说忽察王子已经回到南京府,并要求东真军全力进攻开元府,都跟打了鸡血一样,突然就兴奋起来。 几个人纷纷向赵权表达了支持南京府的决心与毅力,即便是年已半百的元好问,竟然都慷慨激昂地要求随军作战。 对于赵复,赵权倒是理解得很。他知道赵复巴不得蒙古出现内乱,乱得越厉害,就会给宋国争取越多的机会。 此时如果给赵复一支部队,赵权相信他一定会立即打一仗再说:要么帮助斡赤斤攻打汗庭,要么帮助忽察攻打斡赤斤。 姚枢的行为,赵权也能理解。毕竟在蒙古国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他的政治敏感性决定了他会在忽察身上做些投资,只要忽察能够成为汗位继承人,姚枢的官运自此便可开始亨通。 王鹗的情况与姚枢有点像,这是他踏上正式仕途的一条捷径。成功了,他便可以摘去“幕僚”这个令他一直很难堪的帽子。 只是元好问的行为,却让赵权看不懂。这个总是一身正气的老夫子,是要找死不成? 时间,根本不允许赵权在这几个人身上过多的纠结。 大战之前,必须把所有的精神全部投入到信息的收集与整理之中,必以此来制定尽可能最适当的应对之法。 丁武虽然不知道该怎么管理机要室,但是收集情报的能力在南京府却绝对是首屈一指。包括开元府兵与洪福源军队在内,源源不断的详尽情报,让赵权对此战多了两分的信心。 权宋天下 第四百九十六章 快意 斜寸岭自北向南绵延,只要顺着它走,便永远都不会迷路。 秋天,由北向南迁移至斜堆;春天,就得从斜堆往北,回到夏季水草更为丰美的草场。在这条路上,身材壮硕的高娃已经走了十几年的时间。她跟呼勒在这条路上相识并成家,她的儿子在这条路上出生,她的小女儿同样在这条路上来到了人间。 嫩得几乎能挤得出汁来的青草,不仅是牛羊的最爱,也是高娃一年之中最喜欢的看到的景色。有了这些青草,她相信,无论什么样困难,她都能熬得过去。 可是,她现在却只能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一路号啕大哭。 丈夫呼勒,欠了全部落人的债,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十一岁的儿子,被征召入伍。达娃的身边,除了这个可怜的女儿,就只有六只羊与一头拉着勒勒车的老牛。 在这个本来应该是充满着希望的季节,达娃却不知道自己能否熬得到秋天的到来。 跟在达娃不远处的,是一辆更加孤独的勒勒车,只有一牛一羊一犬,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眼中,没有一丝的悲伤,却充满着浓浓的怨恨。 她,是呼勒安答格根的婆娘。格根一样不知所踪,两个儿子却被同时征召入伍,大儿子随着斡赤斤王爷西去,小儿子随着帖木迭儿王子向东准备攻打南京府。 吉利吉思部中,能骑马的男人,几乎全被征走了,留下的多是妇孺。但这些人大部分都选择留在了斜堆。不管如何,人多点可以相互照应。而她与格根婆娘,已经变相地被驱逐了。 像她们俩这样,身边没有一个男人,不要说一伙盗匪,只要几匹饿狼,便可以将她们吞噬得一干二净。 不过相比饿狼,达娃更愿意面对饿狼一般的男人。再肥硕的女人,对于草原来说也是个宝贝,因为她们可以牧羊、可以放牛、还可以再生产几年,只有女人,才是维系一个草原部落繁衍的根本。 只要不反抗,达娃相信,任何男人都会善待自己的。即使是把自己抢走,也绝不会饿了自己。 可是,当她看着眼前的几个对着她虎视眈眈的男人时,却忍不住产生了恐惧。 还好,这些男人并没有全部都挤入她的帐篷,只是驱赶着她与格根的婆娘,往东而去。 恤品路?率宾府?还是大海?达娃不知道她们目的在哪,却已经不放在心上了。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都比自己母女俩在草原中孤独的游荡强上几十倍。 至于呼勒,等他有能力时再来救自己吧。 每一天,都有人被汇入这个队伍之中,被驱赶的人与她们一样,竟然全是女人和孩子。 当达娃看到队伍中,竟然出现了留在斜堆的部族妇孺时,她就再也不伤心了。而且每天还得努力地掩藏着,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阵阵快意。 每一个人,对快意的理解都是不一样的。 十年前的丁武,一直以为让自己感到快意的日子,应该是走出太行山,成为真定军一员的时候。然而,这么多年之后,他竟然发现,无穷无尽的山林,才是他充满快意的源头。 跨下之马,算不上神骏,然而自从进入这片山林之后,丁武便依靠着自己灵巧的控马技术,将身后的几个蒙古游骑耍得晕头转向。 在平原里,丁武相信自己根本摆脱不了身后的蒙古人。但这里是春日勃发的山林,在这里,丁武决定让自己说了算! 一根粗大的树枝横在自己的前方,丁武却未降低马速。眼看就要撞到时,丁武在马上纵身一跃,双手扣住树枝,双腿荡起,整个人在空中晃了一个圈,便牢牢地蹲坐在树枝之上。 丁武不去管已经消失在树林之中的坐骑,矮着身子刚藏入树叶之中,三个蒙古骑兵便先后而至。 丁武望空一跃,让过第一骑,扑向第二骑,左手抛出的套索却如一条颤抖的长蛇向最后一个游骑张口咬去。 丁武右手叉剑准确地击中第二骑的脖颈,这个蒙古人一声未吭便被扑下马去。与此同时,已经套中第三骑脖子的套索,被丁武顺势一拉,勒得这人发出一声闷雷般的惨叫。丁武一手拔出叉剑,一手卷着套索,一脚点地,一脚往树干上一蹬,人便腾空跃起。套索绕过横着的横枝,连着蒙古游骑,一起晃荡。 不一会,便没了声息。 此时,前面那个游骑才发现了不对劲,勒住马大叫两声,却没人反应。他的脸上不由地现出些许的慌乱,拔转马头,便想从来路退出这片山林。 一张渔网突然从天而降,这蒙古兵身手也算矫健,离马挥刀,将渔网砍破一角,人便从网中窜出。 但是,身子才一落地,一柄叉剑便直刺眼前。蒙古兵刀势已老,只得将头强行往边上扭开,耳边一凉,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弯刀往前直劈而去。 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响起,连着叉剑的铁链缠上弯刀,被丁武一抖,在空中翻了两个圈,依然往蒙古游骑的脸上刺去。 蒙古兵避无可避,只得抬起左掌往游动不止的叉剑抓去。剑倒是抓住了,但掌边立时冒出淋淋鲜血。 蒙古兵咬着牙,两手同时用劲往边上扯开,丁武似乎力有不逮,被扯着向蒙古人手中的弯刀直撞而来。蒙古兵脑子刚闪过一丝暗喜,却听得“扑”的一声,随即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啊”的一声惨叫而出。 丁武一脚踢中之后,右手再用力一抖,蒙古骑兵手中的弯刀终于脱手飞出。 又一张渔网飞起,这次蒙古骑兵再也无法逃脱了。随即被裹成一个粽子,扔到了马上。 丁武一声长啸,带着他的两个部下、一个挣扎的粽子,还有新获得的三匹马,就此消失于山林之中。 山林的尽头,是蜿蜒南下的合兰河。 顺着合兰河边上的道路,丁武几个人将马速摧至最快,一个多时辰后,便到了火罗村。 傍着火罗村的合兰河,依然在静静地流淌,只是水量比往年少了许多。 村后的山坡上的田地间,密密的是正在劳作的人群,其中竟然有许多的女子。 合兰河的葑田之上,有些多人正在忙碌,但并不是在种植水稻,反而是把上面的淤泥往河里拨拉。看到全身是泥的王铠,丁武笑着朝他挥一挥手,纵马过河,往“火罗村一号”土楼而去。 土楼中庭的县办公室,已经被改造成战时指挥部。 见到进来的丁武,赵权对他点了点头,拉过一把椅子放在身边,拍了拍。 丁武一屁股坐下,接下边上一个少年递来的水,猛地灌了一大口。这时才发现,屋里进进出出有许多的少年,有些他认的,比如权氏兄弟。但大部分丁武都不认识,想来是海东学院的学生。 “怎么样?”赵权问道。 “斡赤斤已经动身西去了。帖木迭儿的一万部队已过斜堆,离我们还有三百里。” “还要多久到火罗村?” “最少七八天。” “怎么可能这么慢?” 丁武呵呵一笑,说道:“我这已经按最快的估计了,帖木迭儿一万兵,总共只有不到五千匹马……” 赵权一怔,随即呵呵一笑。 权宋天下 第四百九十七章 战意 丁武接着说道:“帖木迭儿自己的侍卫兵与开元府兵,共1200人,每个配备双马。其他九千部族兵,也只有二千五百匹马,因此行进速度极慢。不过,他们的前锋游骑已经逼近火罗村,不足百里之地。” 赵权起身,转向挂在墙上的大地图。 这份地图是府城内那个沙盘的原型图,是目前南京府制作最为详细的地图。当然,也可以说是整个天下关于辽东区域制作得最为详尽的地图。 权承仁已经在地图上标出了帖木儿军的具体位置,一些代表着游骑兵的标志,与火罗村最北部的墩台,相距不过三十里。 赵权眼神顺便移向南方,辛邦杰的部队已经如期抵达岗后,并在那驻营。 岗后,即后世被称为“人参之乡”的抚松县。此处位于长白山西北麓,正好在南京府与五老山城的中间位置。洪福源要想领兵攻打南京府,岗后为必经之地。 此次南京府双面受敌,赵权被迫将有限的兵力,做了极为细致的分割。 大乌泰肯拍着胸脯镇守府城,让赵权心安许多。于是给他留了一百老兵与四百新兵,以及让缪风与最不让自己放心的夹谷勒协助其守城。 五百兵守城,守的更多是城内而不是城外,这些兵力只够防止城内发生的变动。帖木迭儿或是洪福源,只要有一路兵马突破南北其中的一道防线,这战也基本不要打了。 不能做到毙敌于外,外面的人就不要再回南京府了,这实际就是大乌泰摆出的态度。他可以允许赵权或辛邦杰自己逃生,但他会咬着牙做最后的坚守。 相对于火罗村,实行“以攻为守”策略的南路军要面对更大的压力。 在索要高丽人未果之后,恼羞成怒的洪福源最终几乎倾巢而出。其麾下竟然有五千战兵与二万五的辅兵。 为此,赵权把东真军四千多的老兵,分配了3100人给辛邦杰,并给他配备了另一个最有战力的千夫长马德铠。除此之外,还有新兵700与辅兵2000。 但即使做了倾斜,辛邦杰手下的总兵力也只有5900人。 不过,相对于洪福源来说,南路军最大的优势,是拥有二万二千匹战马,人均超过三匹。 除此之外,最好的三千匹战马,全部留给了正在外围作战的大岩桓。 “要不要派些兵,绕到后路,吃掉帖木迭儿的一些步卒?”丁武问道。 “不!”边上的侍其轴说道:“蒙古人行军,最不耐步行,如果派兵过去,他们此时憋着一口气,巴不得与我们对战。不如待其赶到火罗村防区时,趁其疲惫,再行出击。这样才能最充分弥补我军兵力不足的弱势。” “老侍说的有道理!”赵权点了点头。 丁武也就是随口说说,他自然知道,只要是涉及战场上的排兵布阵的事,自己一向都是说了不算数的。 “令!”赵权盯着地图看了一阵,开口说道。一直候着的权承仁,立刻拿起纸笔,开始记录。 “李勇诚与史青,各率部下,以墩台防御为中心,自北往南,轮流阻击敌军。以袭扰为主,不得近距离接敌!” “我呢?”陈耀跳了起来,有些着急地问道。李勇诚分到了四百个兵,史青分到了七百个兵,就连王铠,也有一百个水兵与一百个老兵。只有他自己,直到现在还是光杆一人。 “你的任务最重!”赵权说道。 “又忽悠我!你好歹给我分几个兵啊!”陈耀不满地嘀咕着。 赵权没理他,转而问高正源:“山坡上的春播,还需要几天?” “估计有三天就能全部完成了。” “小耀,你的第一个任务,是必须保障在春播结束前,各处的水渠能有充足的灌溉用水。而后开始,在几条支流水坝上全力储水,所有的储水量与进度必须计算得不差分毫。” 陈耀哼哼了两声,满脸的不乐意。 “你要误了事,小心你的皮子!”赵权看着陈耀惫懒模样,声调不由地提高了八度。 “好——” “春播结束后,罗纪明的五百辅兵,可以供你暂时调度。” “那还有二千五百辅兵呢?”陈耀眼中冒出了一些精光。 “你别想了,春播一结束,那二千五百辅兵,全都归毅中节制。” 赵权不再搭理又泄下气的陈耀,接着问道:“小铠那边什么情况?” 高正源答道:“他说最多再五天,就可以全部准备就绪。” “对了!”赵权突然想起来,问道:“丁大哥,你派人去跟帖木迭儿接触了没?” “去了,这厮还是那种态度。派去的人,并没有受到帖木迭儿的任何为难,人倒是见到了,可只是光听,什么话都没说,又把咱们的人给送出来了。” 赵权点了点头,说:“看来,无论如何,还是得先打一仗再说了。” 自知道开元府准备对南京府用兵之后,赵权已经派了数波信使,或明或暗去见帖木迭儿。但是得不到他任何的回应。 不过,也许没有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 利用火罗村的地形,以守待攻,虽然加上三千辅兵,赵权也只有5100人的兵力,对上帖木迭儿的一万人马,数量还是处于绝对劣势。 但是,看来帖木迭儿的战意也不是很强,这其中也许还是有着可乘之机。 只是,潜意识之中,赵权依然不太想与开元府军队进行面对面的开战,东真军真的损失不起。为了这场战争,已经把整个南京府所有的成年男子全部动员起来,损失每超过一成,就意味着南京府会多出一千个破碎的家庭。 无论如何,还是先打一战再说。 这也是一路上纠结的帖木迭儿,不停地给自己鼓劲的最大理由。 他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骑虎难下”。要是可以,他是真的不想打这一仗。 单单驱逐着数千人靠着双腿行军,都已经快把他给逼疯了。要知道,蒙古人连窜个门都得骑马,什么时候会走上这么远的路,而且还得再走好多天。 唯一让人感到安慰的是,随军的部族兵,大部分都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小孩子,比较好管一些。 祖父已经领着开元府所有的精锐西去,自己又领着剩下的一千多兵力南下,其实开元府已经空了。但是帖木迭儿依然不敢回去,他相信只要自己一露怯意,祖父专门调给自己的一百个亲兵,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就地给分尸了。 其实,这也是祖父给自己的一个机会,当然也许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两路人马共四万兵,以四倍有余的兵力,对敌南京府,只要不出差错,获胜的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 哪怕自己带的部族兵,全部死光,只要最终占领南京府,自己获得一府之地以后,虽然谈不上前途远大,起码开始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 想及于此,帖木迭儿又觉着心中似乎涌出了一股熊熊战意。 但是,新涌出的战意,没有维持一天,又被熄灭了大半。斜寸岭附近的十多个部族妇孺,竟然被人劫持一空。 这些妇孺的生死,帖木迭儿来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是一旦被那些部族军知道,军心焕散那是一定的。 帖木迭儿唯一能做的,就是绝对的封锁信息。 权宋天下 第四百九十八章 营地 他现在,根本就没有精力派出游骑去寻找这些丢失的妇孺。与洪福源之间的联络,被南京府的游骑不断地攻击,而且还处于下风之中,这让帖木迭儿的焦虑又加深了几分。 在被焦灼与希望轮番的折磨之下,帖木迭儿终于看见了山崖之上,数股冉冉而起的黑烟,他知道,当自己的部队走到那股狼烟之下时,战争就会开始了。 帖木迭儿纠结的心情反而开始平静了下来。 这条路,一年之前他随着塔察儿走过一次,不过那时铩羽而归的耻辱属于塔察儿。这一次,绝不能让自己再遭受这种耻辱! 帖木迭儿咬着牙,驱兵继续前行。 对于南京府利用墩台的阻敌战术,吃过一次亏的帖木迭儿,这一次便显得很从容。 离墩台还有二里之地时,他便派出数百名士卒,从山路上对墩台进行包抄。墩台之下的行进部队,骑兵全部让位于步卒。 长盾、皮甲,全身做到尽可能防护的步卒,一方面防备着从墩台上射下的弩箭,一方面从容地清理堆堵在路上的杂石。 双方在墩台上下都没有获得太好的机会。开元府兵虽然损失了一些步卒,但总算是基本平安地继续往火罗村推进。 为了防止后路被断,帖木迭儿还特地令人将崖上的墩台一一的破坏殆尽。这使得整支部队的行进速度,愈加缓慢。 行到距离火罗村十里之地时,整支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全军死伤不到三百,还好,不算严重。 帖木迭儿环望着周边的崇山峭崖,微皱着眉头。 “帖木迭儿王子,我们的营地距此还有五里,为何不继续前进?”问话的是这支部队唯一的一个千夫长满都,其职位甚至高过领军的帖木迭儿。 帖木迭儿有时都有些怀疑,到底谁才是这支部队的统帅?整支部队,战力最强的是满都手下的那支千人骑兵;负责执法的百人监军队,名义上是自己的亲兵,实际上却受令于满都;全军五千匹马,其中有三千匹是满都的。 而完全听令于自己的,只有一百个侍卫亲军。 帖木迭儿摇了摇头说:“那不是我们的营地,是东真军给我们准备的营地!” “你在开玩笑?”满都满脸狐疑地看着他。 帖木迭儿没理满都,对自己的亲兵说道:“传令,在此安营!” 满都有点急了,对着帖木迭儿叫道:“这里怎么安营?河滩如此狭长,万一,万一东真军攻击营地,咱们躲都没地方躲!” 帖木迭儿像看着一个白痴般地看着满都,说:“他们人少,咱们人多,我还巴不得他们来攻营呢!而且,这边临河,东真军想要攻营,首先要涉河而过,让你来你觉得攻营有胜算吗?” “那——也不行!前方河滩开阔,视野也比较好,离着火罗村近些,更有宜于我们发动进攻!” 帖木迭儿不想再理满都,却被他扯着胳膊不放。不由怒道:“满都!我告诉你,虽然祖父让你来监视我,但我才是这支军队的统领!我要违背军法,随你处置。但是排兵布阵,如何对敌,轮不到你来放肆!” 满都不由一怔,没想到印象中那个总是唯唯诺诺的帖木迭儿,竟然也会发火。而且他还毕竟占着理,满都只得讪讪地放开手,眼神中却掠过一丝的不屑。 对面的山崖之上,隐隐几面旗子交错挥动。而后,另一个山头也冒出几只旗子,就这样一直传到了火罗村的战时指挥部。 “帖木迭儿有些脑子啊!”赵权呵呵而笑,“还能看得出来,给他挖了个坑,他竟然还躲开了!” “我可是费了半天的劲啊!这下亏大了!”李勇诚哀嚎着说道。 “你反正不闲着吗!”陈耀瘪着嘴说道。 “我怎么闲了!”李勇诚大怒。 “都是你手下的兵在干活,我就没看到你挖过一铲子的土!” 李勇诚听着哈哈一笑,拍着陈耀的肩膀,嘻嘻说道:“这个确实,要不给匀两个兵给你?” “滚!” “不滚!我太瘦——” “我要坐死你!”陈耀怒吼一声便要向李勇诚扑去。 “嗑、磕、磕” 赵权拿指关节轻轻地在桌子上敲了敲,两个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不过,刚刚弥漫在指挥部里的紧张情绪,便两个人一打混,已经完全消失无踪。 “小耀,水怎么样了?” “灌溉用水都差不多了,但是各支流的水坝用水还远远不够。” “你估计要几天?” “最少还得七天。” “好,把水坝看好些,咱们就先耗上七天再说!另外,跟罗县长说下,让他组织人手,把麦田再看精细点,争取七天能够顺利出芽。” 都说春雨贵如油。 麦子一年到头,需要的水并不太多。但是播种后的七天之内,如果没有适量的雨水,绝大多数就会干渴而死。 火罗村春季少雨,山坡上种植小麦,就得从河谷之地肩挑手扛的打水上去浇地,这是件极耗人力的事。 只有筑坝蓄水,并挖沟灌水,才保证了种子播下之后,有足够的水量以保证这些麦子的顺利出芽。 既然帖木迭儿摆出了一副求稳的架式,赵权当然得安排人手,把这些麦苗伺候得更到位一些。这样,它们才能滋滋润润地拔节、抽穗、扬花。 而后就可以坐等着一个饱满的盛夏。 东真军严阵以待,却不主动进攻,是真的不急于一战。 帖木迭儿表面稳重,内心却是焦虑一片。一万兵马,光是人食马嚼都是个极为可怕的负担。 蒙古人出战,一向就食于敌,没有食物的敌人他们是不愿意去攻击的。但面这样有食物,却不敢攻击的行为,就会遭到蒙古勇士的唾弃。 帖木迭儿强压着内心的怒火,抹去脸上的唾沫,狠狠地盯着眼前的满都。 只是,满都似乎有一件事说对了,营寨离火罗村太远,极不利发动进攻的组织。尤其是像他们这样,马匹远远不够,每日全军往返一次,都要耗去大量的时间。 在四周山林中的游骑兵被东真军彻底压制住,不仅与洪福源的联络已经完全断绝,对于火罗村内部的防御情况,帖木迭儿也一无所知。 这仗,要怎么打,帖木迭儿同样不清楚。他唯一清楚的的一点是,自己似乎没什么退路了。 每天的小打小闹,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再不开战,满都绝不是往他脸上喷唾沫这么简单。 让帖木迭儿恼火的,不是两边山崖之上不时滚落下来的碎石,也不是丛林之中突然射出的冷箭,甚至不是三座如龟壳般让人无从下嘴的土楼。而是飘在合兰河中,站在木筏上对着他们肆意嘲笑的东真军。 权宋天下 第四百九十九章 南京府之战(1) 春寒料峭,虽然谈不上多冷,但没有一个蒙古人敢像这几个东真军那样,赤着上身在木筏上下翻腾。 离得远了,便被耻笑;稍近一些,就得小心从木筏上射出的弩箭;再逼近,那些人就扑通通的下水而去。要是有蒙古兵朝着水下探头探脑,就会不知道从哪里飞出一根梭标,贯脑而入。 看着满都骑着马在水边大呼小叫,帖木迭儿只能暗自摇头。这个满都,随祖父征战多年,是深受其喜爱的一员猛将。但他的勇猛,只能是在草原上纵横,到了这里,让他下水的话,他恐怕连刀都不知道该怎么拿了。 帖木迭儿对着自己的亲兵吩咐道:“派一支百人队,前盾后弓,看住水中的那些人。其他的,准备开始进攻!” 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木筏上的人虽然闹腾得厉害,但最多不过百人,忍住对方言语上的侮辱,是唯一的办法。 眼前这个圆形的土质楼屋,才是他必须要全力对付的目标。 那里面,必定有堆得满满的粮食与财物,有无数的美酒,还有享用不尽的女人。这些,都是蒙古勇士的最爱。 “攻破这座楼,所有的东西,都是你们的!”战鼓擂起,帖木迭儿大吼一声,伸出长臂,指向眼前的这座“火罗村一号”。 身边士卒吼出一声齐整的惊天动地。而后列出五支队伍,前面举着木盾,之后张着长弓,再后抬着长梯。 土楼前的河滩空间有限,出动五百人发动进攻,便已经把土楼围得几乎水泄不通。 看着这五百张充满稚气的脸,赵权叹着气对呼勒说道:“赶紧啊,看看有没你儿子,有的话喊他走开,要不然被杀死的可别怪我们!” 呼勒赤红着双眼,透过三楼的一个小窗子,紧紧地扫视着土楼之外的蒙古士兵,那张脸几乎就要被挤出窗户上的木栏。 他的手中,还紧紧捏着一件衣袍,这正是他冬天时送给他妻子的那件袍子。 “开始吧!”赵权见呼勒没有动静,便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三息之后,开设在土墙之上的小窗口,伸出了一丛丛的箭头。让土楼顿时成为一个长满铁刺的刺猬。 一声巨鼓擂响,百箭齐发。 一半以上的弩箭被木盾挡住,但还有一小半穿过缝隙,射入蒙古士卒的身上。 第二波与第三波弩箭如斜飞的暴雨般接连而至。 土楼之前,响彻一声声稚嫩的惨叫。 “射击!”帖木迭儿面无表情地看着倒下的蒙古兵,一声大吼。 一片箭雨飞起,层层叠叠而又错落有致地向土楼飞去。 “扑、扑”声响起,蒙古兵的箭矢,绝大多数多钉在了土墙小窗户的边上。但也有数枝钻入窗户,便有闷痛声传出。 三矢过后,最前排的盾兵已经靠贴在了土墙根上。 帖木迭儿略松了一口气,这个土楼虽然难啃,但人只要贴到墙,里面守卒就没有太多办法。这也许是这座建筑建大的漏洞。 满都骑在马上,靠近帖木迭儿,有些焦躁地说道:“要不要再派些人上去?” “麻烦满都将军,带人看好后面两座土楼,防止有东真军从里面出来夹击。” “好吧——”满都这次总算没再啰嗦,领命而去。 帖木迭儿暗暗地吁了口气,眼睛继续盯向攻向土楼的士卒。 五架长木梯,终于靠上土墙,第一批五个士兵嘴里咬着弯刀,一手攀着梯子,一手持着长矛,迅速地向上攀去。 “啊——”的几声长叫,五个人就摔下了四个。 剩下一个避开窗内射出的弩箭之后,手中长矛向窗户直插而入。矛尖捅空,却抽不回来。随之一股突然的反抽之力,猝不及防之及,这个蒙古兵身子连着长矛直接向窗户贯去。 “砰”的一声闷响,此人从上到下,如一块面饼一样,直接摊在土墙之上,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摔了下来。好在不高,身体并没有摔坏,但嘴角却被咬着的刀背砸出了一个大豁口,鲜血淋漓。 第一批五百个士卒,虽然大部分倒在土楼之下,但也有效地扼制住了土楼内射出的弩箭。于是第二批、第三批被帖木迭儿连续地派上,加入了进攻的队伍。 当夜色即将降临时,帖木迭儿终于下令鸣金收兵。 除了木筏之上,又跳出一些人在那嘻笑怒骂之外,土楼之内倒是没有一个东真军出来追击,任由蒙古军缓缓地退出了火罗村。 土楼之前,留下了数百个横七竖八的蒙古人。有些没死绝的,还在挣扎着缓缓蠕动。 这让赵权很头疼,咒骂了一顿帖木迭儿之后,还是得让人处理。 尸体是不能直接扔河里的,这样会对下游水源造成污染,直接影响到南京府城的饮用水安全。 也不能一一埋起来,这样会让人觉得自己有毛病。 让呼勒过来一一辨认,确定其中没有他的儿子之后,挖了一个大坑,把死得透透的全扔进去,一把火烧了。再用一百多个陶罐随便装好,一字摆开,整整齐齐地放在合兰河边上。 剩下的分成两批,一批还在蠕动但是已经四肢不全的,每个喂了点稀粥,再给个毯子,摆在陶罐边上。 另外有十几个人,看着还能再救一下的,便运回土楼。 一楼北侧的十来个屋子,已经隔出了一个单独的院子。作为医护室,几个壮妇正在忙碌地进出。 南京府缺少医生,或者说缺像样的医生,这是赵权一直着急却始终无法解决的问题。 还好,南京府内除了那些喜欢钻山入林的野人,大多收拾得比较干净,也没有像蒙古那般浑身充斥着各种寄身虫。 这些蒙古伤兵抬进来后,第一时间被洗剥干净,伤口稍微处理下,全部扔进一个屋子里,让其利用可能有些强壮的体魄,熬到伤口复原。 其实别说是蒙古人,东真军受伤的将士,大多数不是靠医药,而是靠熬。否则南征高丽时,战损就不会高到那么可怕的地步。 这个时代的辽东,在战场上丢了胳膊少条腿,还得活着的,百不存一。像罗纪明这么坚强,只能说他祖上烧了高香。 权宋天下 第五百章 南京府之战(2) 南京府虽然缺少医生,但这里的止血药倒是很有效果。 山林之中,有种叫“地榆”的药物,在春季将发芽或是秋季枯萎之时,挖出后除须、洗净、切片、干燥,便可煮汁药用。 赵权能做的,就是严令将医护室收拾的极度的干净。 消毒靠开水煮,消炎靠盐水与高度酒,至于截肢便只能靠斧头了…… 第一天的战斗,东真军战死的一个也没有,受伤的有二十一人,全部都是被射入窗内的箭矢所伤。 在这样短兵相接之中,土楼显示出了极为强大的防御能力,可是其短板也非常明显。 那就是,根本没办法发起主动性的攻击。 两军交战,只挨打无法反击,最好的战果只是消耗敌兵力量,却无法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而且还会让敌军的进攻,变得更加的肆无忌惮。 东真军上下,都感觉到了这个问题。 帖木迭儿不是傻瓜,他也看到了这个机会。 于是第二天,围攻土楼的蒙古兵又增加了一千人。 要不是整整齐齐地摆在河边、装着蒙古人烧化后骨灰的一百多个陶罐,与二百多个躺成一排的抑扬顿挫呻吟声,让那些年少的蒙古人感到惊心的震憾,他们可能会更加决绝地攻打土楼。 但是,现在每一人爬上梯子之前,都要紧张一下,暗暗地提醒自己,决不能受伤。否则今天晚上,运气好的还能躺在河边呻吟;运气不好的,就只能呆在那个小小的陶罐里了。 不过,即使如此,当十多架长梯一起架在土楼上时,还是给东真守军带来的巨大的压力。 整幢土楼,理论上最多可容纳一千人居住。但是战时,赵权自然不可能在里面塞这么多人。 实际上,刚搬进来没多久的居民,已经被全部暂时迁回府城,整座土楼,现在加上辅兵,也只不过六百人。 帖木迭儿将满都和他的一千骑兵,全部安置在合兰河对岸,以防备隐藏在村外的东真军发动突袭。又令一千人守着另外两座土楼的出口,而后将剩下所有的兵力,全部投入对“火罗村一号”的进攻。 进攻虽然猛烈,但暂时给守军带不来太多的伤害。可是帖木迭儿投入近五千的兵力,一刻不歇地轮番进攻,看来是准备把土楼内的守军活活地累死。 帖木迭儿在刚看到这些土楼时,就暗自嘲笑过南京府的人,这座楼上上下下布满了大大小小、毫无规则的窗户,使整幢看着有些雄壮的建筑,却像一个正在漏气的大筒子。 但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这些窗户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土楼外墙窗户虽多,但是一个人要把自己塞进去,还真的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偶尔有一两个能把脑袋挤入的,迎面就会挨上一铲,然后脸便成了一张肉饼。 无论梯子安放在哪个位置,都避不开窗户。士卒在梯子之上的任何地方,都会同时遭受三个方向的攻击。 而且,对于蒙古人来说,骑在马上空缰持弓射箭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不靠手抓着,人在梯子上就根本无法站稳。 于是,自然就腾不出手来张弓射箭。 密密码码贴在土墙之上的蒙古兵,不断地有人跌下,又有人继续往上努力地攀爬。 不过掉下来的,很少立即死去,大多在墙边翻滚哀嚎。 帖木迭儿不知道这么低的死亡率,对自己到底是不是件好事。 进攻彻夜未停。 围着土楼的蒙古兵已经不知道轮换了多少次。但帖木迭儿依然站在河边的军帐之中,看着这座难以下嘴的堡垒。 土楼前燃起的火把,映着他削瘦的脸庞,眼中精光阴晴不定。 “这样不对啊!”李勇诚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道。 “怎么了?”赵权斜卧在榻上,闭着眼睛问道。 “他们再这么搞两天,咱们可能得累垮掉。” 赵权摇了摇头,并未接话。 “弩箭有些不太够用了。按这样的用量,最多再支撑两天。” “嗯。” “小耀今天已经外面摇旗问了好多次了,他很不耐烦的样子啊,什么时候让他动手?” “等!” “另外两座楼里守军,要不要让他们出来转转?” 赵权依然闭着眼睛摇摇头。 “王铠窝在水里,会不会已经发霉了?” 赵权终于睁开了眼睛,哼道:“你是不很有力气?那你去顶楼接替毅中守着!” “不,不不!我其实也很累了!” “那还不闭嘴歇会!” 李勇诚终于关上嘴巴,但是没多久又低声问道:“你说,小耀那边能搞得定吗?” 赵权一脚踹出,被李勇诚灵巧闪开。 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但屋外依然是震人心魄的叫喊声与厮杀声,让赵权总是无法安睡。 “小权,权总管——”赵权感觉自己似乎只是小眯了一会儿,又被李勇诚吵醒了。 他翻身跳起,窗外竟然已经朦朦发亮。 赵权两只手在脸上狠狠地搓了一阵,长吐了一口气,而后问道:“什么情况了?” “蒙古士兵,经过一整个昼夜的艰苦奋战,刚刚快登上了楼顶。” 土楼的屋顶,与一般的不同,内圈是一个联接成圆环的大平台。栏杆之外,则是折斜向下的屋檐。 屋檐之上,并未铺盖瓦片,只是一块块拼在一起的粗木板,长逾两米。 五十个东真军,已经站在屋顶,严阵以待。 赵权对李毅中点了点头,扶着栏杆探出头往外看去。 淡淡的晨雾之中,土楼前的地上已经瘫着近两千名的蒙古兵,也不知道哪些是尸体,哪些只是累倒的士卒。 赵权看到了立在河边军帐前的帖木迭儿,微笑着抬起手向他挥了挥。 帖木迭儿没有任何反应,他脸上中并没有显出愤怒或是郁闷,而是眼神泛散,似乎已经神游天外。 一双手在出现在屋檐边缘,努力地向上抓着,但是上过桐油的木板光滑无比,根本无从借力。那双手拍了几下,发出“啊”的一声嚎叫,人便消失不见,随后“砰”的一声巨响传来。 这声巨响把沉思中的帖木迭儿吓了一跳。 帖木迭儿皱着眉头,看到又一个士卒从高高的楼顶上直摔了下来,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看似一个极为简单而可笑的土楼,却竟然如此难啃。 履盖在楼顶上的屋檐,长长地延伸出墙外。这使得再长的梯子都无处架脚,即便架住了,就会因为离土墙太远,而完全失去对窗户之中守卒的攻击力。 当攻打土楼的蒙古兵,好不容易攀爬到了屋檐之下,想要翻上楼顶,就得经历各种高难度的手抓脚蹬,才能从倾斜向下的屋檐边沿,反身向上攀爬上去。 然而,还是不行! 权宋天下 第五百零一章 南京府之战(3) 帖木迭儿已经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让我的人上去!”已经无聊了一天一夜的满都,终于憋不住了,开始请战。 有些犹豫的帖木迭儿,看了看四周的山林,又望了望另外两座土楼,再瞧了瞧眼前一地哀嚎惨叫的伤兵,缓缓地点了点头。 “别派太多人上去,最多两百个,其余原地守住后路!” 满都瘪了瘪嘴,扬起手臂,朝着对岸挥舞。 便有两百骑兵纵马趟水而过,齐齐跃下,列阵于前。其气势的确不是眼前那些稚嫩的部族兵可以相比的。 “这些可恶的猪欧,竟然敢在这里顽抗,该不该杀!” “杀了他们!”两百个蒙古兵齐声怒吼。 “今天,让他们看下,什么才是蒙古勇士!” 两百个蒙古兵,双拳在胸膛之上疯狂擂打,砰砰作响。 “杀光这里的所有人,再随我去杀光所有的东真军!” “杀!杀!杀!” 不得不说,满都对于士气的鼓动能力,远远的超过了自己,帖木迭儿眼中闪过一丝懊恼的希望。 满都一人当先,左手搭着木梯,纵身一窜,离地已经四尺有余。右手弯刀往左边一挡,磕飞一根弩箭,随即反手一劈,将伸出窗口的一根长矛拦腰斩断。 身子一刻未停,继续向上跃去。没用多长时间,便到了屋檐之下。 满都随手劈断扎在身上的两根箭矢,把刀别在腰后,脚踩着木梯向上纵身一跳,两只手便抓住了檐下的扛梁。 双手交替前行数次,便到了屋檐边沿处。 如壁虎一般的满都,两爪朝上定住自己,略歇了口气,腰一闪,又躲过了射来一支弩箭,身子开始慢慢地晃动。幅度越晃越大,而后大喝一声,双手松开,腰部一耸,整个人从下往上便倒翻上了屋檐。 身子未落,刀已拔出,狠狠地扎入木板之中,人终于稳稳地趴在屋檐之上。 虽然心里充斥着对满都的厌恶,但帖木迭儿却不得不在心里赞叹一声,这动作行云流水,自己要亲自上去话,还做不到这么流畅。 可是,一个“好!”字还没吐出嗓子眼,便看见满都已经手脚飞舞地从屋檐之上往下摔落。随后地上传来一声“嘭!”的巨响,与空中飘来“啊——”的巨吼同时窜入帖木迭儿耳中。 那一瞬间,帖木迭儿脑中竟然闪出一丝惊喜。 他敢紧摁住自己这种不太对劲的想法,在两个护卫长盾的保护下,快步走满都身边。 有点惨,就算腰没断,腿肯定是折了。 一只脚很诡异地向前弯曲,露出一截森森尖骨。 但满都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腰腿上的疼痛,却拿手轻抚着额头,口里发出“嘶嘶”的低吼。 他的脸,已经开了花。 额头上炸开了一个血坑,左眼上糊着血迹与陶瓷碎片,鼻子还瘪了一半。 但是,脸上这些伤都不是弩箭所伤,还没有摔下时造成的伤害严重。 “怎么回事?”帖木迭儿疑惑地问道。 满都又哼哼了两声,模模糊糊地答道:“不知道,像一个小石头,几个人同时发射,挡不住,碰到就炸开了。” “啊——呀——呜——” 边上,响扑嗵嗵的声音,二百个士卒,爬到檐顶的只有不到五十人,此时已经全部摔落在地。 帖木迭儿抬头看着檐顶,脸上终于露出阴郁的神色。 与帖木迭儿的脸色一样阴郁的,还有领着三万高丽兵的洪福源。 洪福源这辈子,可谓经历战阵无数。但是,他的战场,绝大多数都是在高丽。 二十五岁之前,洪福源随着父亲为高丽与蒙古人艰难作战。二十五岁之后,又为了蒙古与高丽人厮杀。 在他眼中,战争,远远没那么复杂。 与忠诚度无关,与意志力无关,甚至与将帅的领军水平也没有太大关系。 洪福源相信,有足够多的利益吸引,并且拥有相对优势的人马,只要不是一个傻子,打赢一场小规模战争,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当年的只不干,恰恰便是洪福源私下里认为的一个傻子。 但是,如今他领着三万人马,被六千的东真军阻在岗后三天之后,他开始有些担心自己是否也是那种傻子了。 不过洪福源相信,只要往回退至五老山城,东真军是完全奈何不了自己的。只是斡赤斤王爷给自己的军令很清楚,是要求自己配合帖木迭儿围攻南京府,但必须抢先一步攻占府城,只要这样,才允许自己成为南京府的总管万户。 不得不说,这个条件太诱人了! 这两年,整个东北,只有洪福源知道,南京府现在已经积累了多少的财富。 更何况,以洪福源现在的情况,想凭着军功挣个万户的职位,已经几乎不可能的。 东真军的情况,洪福源不敢说一清二楚,但也自认已经了解得八九不离十。整个南京府所有能出战的士卒不会超过五千人。分到南线与自己作战,不会超过三千。 剩下有两千多,自是没有任何战力的辅兵。 因此,洪福源对于这场战争,是信心满满的。他之前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如何攻打与占领府城。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五千多的东真军,竟然配备了两万多匹的马! 攻城之战,当然可以不在乎马匹数量的多少。但是在岗后这片相对平坦区域,碰到骑兵,自己的行动能力便被牢牢地扼制住。 洪福源扎的这个营寨,不仅牢固,而且充满着技巧。他相信,只要东真军敢来攻营,定可教其有来无回。 可是,东真军却只是牢牢地盯在营寨的二里之外,既不攻也不退。 战场之上,游骑兵的零星厮杀,高丽兵毫无优势。跟开元府兵之间的联络都已经被完全切断。 耗,洪福源觉得东真军未必耗得起。不过,自己也一样耗不下去了。如果不能赶在帖木迭儿之前攻占南京府城,还不如就此退兵回去! 在洪福源犹豫不决的时候,面似平静的辛邦杰,其实也一样的在犹豫不决。 相经洪福源,辛邦杰这一生经历过的战争只多不少。然而,经历的越多,他对战场的感觉却越加复杂。 这种感觉,辛邦杰始终无法准备地进行自我描述。也许,应该是紧张。或许,还带着一丝的畏惧。 当然,辛邦杰畏惧的是不生命的流失。 当年,跟随自己义父,在辽东时杀过契丹人、杀过高丽人;回中原后杀过蒙古人、也杀过降蒙的汉人与女真人;随真定军作战时,死在他枪下的宋人也不算少数。 战场的死亡,对于辛邦杰来说,已经是一个接近于麻木的存在。他也从不会因为自己有一天会死于战场,而感到恐惧。 权宋天下 五百零二章 南京府之战(4) 辛邦杰感到有点恐惧的是,他觉得自己根本把握不住战场。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学习,到现在为止,依然找不到义父在战场上的那种从容感。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统率一军作战。 不是像以往那样,只要尊从别人的军令,而不需要担心自己的错误命令,会给全军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 更何况,此战一旦失败,南京府迎接的,很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如果自己无法决断,不妨博采众议。”这是赵权在私下跟辛邦杰沟通过的建议。辛邦杰决定,看能否从“众议”之中,找到一些平息自己心情的良方。 赵玄习与李元由此,由此得以第一次参加了东真军的军议。 赵玄习还好,他毕竟也算是随东真军从北高丽厮杀至南京府,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已经获得了绝大多数东真军将士的认可。 李元却是一副坐立不安模样。他也不想这样,但每一次遇到战事,无论是身在高丽还是处于南京府,他总是忍不住的腿脚发软。 如有可能,他是绝不愿意担任南路军的军需官职责。但是,他甚至连推托的借辞都不敢提。 其实他倒是有些佩服那个王栖梧,一听说蒙古兵来攻,二话不说当即辞去火罗村代理县长职位,溜到更安全的罗津县去。这招金蝉脱壳之术,运用得简直是娴熟无比。 但是,王栖梧是汉人,而且是权总管亲自招揽而来。而自己,却只是一个降官。 想及于此,李元忍不住又看了正襟危坐的赵玄习一眼。他很奇怪,同为高丽降官,为什么赵玄元可以如此沉稳?难道不会害怕被当作炮灰,推去送死吗? 赵玄习没有理会李元紧张之中又带着警醒的目光,对着辛邦杰与马德铠双拳一抱,细声细气地说道:“末将愿领兵与洪福源先行一战!” 辛邦杰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我相信赵将军的武勇,但我想知道,你们对此战有何看法?” 赵玄习定了定神,说道:“以末将对高丽兵的了解,如果他们是在本土作战,不敢说会个个奋勇争先,但会依靠地形之利,与外敌缠斗,较难对付。 但是,洪福源手下这些高丽兵,一来已经远离高丽,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是为家国而战;二来,又远离沈州,失去地利优势。只要在首战之中将其击败,他们便无再战之勇。 敌兵虽多,但末将看来,多为乌合之众!” 辛邦杰点了点头,望向马德铠。 自从马德铠在北高丽助赵权杀了只不干的侍卫长阿叱之后,他便成为东真军中与赵权等人最为亲近的将领。赵权此次把马德铠派来给辛邦杰当副手,也正是有这方面的考虑。 马德铠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赵将军言之有理,不过首战还是交给我吧!” “你意思是,赞成先向洪福源发动进攻?”辛邦杰问道。 马德铠又点了点头。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来吧!”辛邦杰沉稳地说道。 “那怎么行——”马德铠与赵玄元同时说道。 “您是主将!” 辛邦杰正待坚持,却看见李元欲言又止,便说道:“李先生有话请说!” “先生”两个字,把李元听得浑身舒爽。他脸色微微一红,吸了口长气,这才说道: “我军的优势在于整支部队马力充足,移动灵活,进退自由。洪福源虽然兵力较多,但攻击力较弱。现在他们依据坚寨而守,此时进攻,下官觉得并非最合适的时机。” 看着辛邦杰与马德铠专注聆听的模样,李元又吸了口气,接着说道: “我们在战场外围拥有绝对的优势,可以把洪福源兵引开脱离现在的营寨,而后抄其后路,威胁其粮道。逼其做出选择:要么马上退兵,要么向我军发起进攻。 只要他们离开此处营寨,便会露出破绽。到时我军无论是衔尾追击,或是迎面破敌,主动权便在我等手中。” 辛邦杰眼睛一亮,他对李元使用尊称,纯粹是无意识的行为。倒是没料到一个高丽的降官,在军阵方面竟然能有如此水平。 其实在高丽能当上地方官员并不容易,首先必须得拥有深厚的汉学功底。其次,高丽多年的战乱,也逼得地方官对军阵战事必须深入了解。 李元能力并不差,只是天性胆小怕事,因此始终得不到高升,十多年的官场浸淫之后,依然只是在北高丽当一个小小的县令。 如今,在他觉得自身安全没有太大问题的情况下,便能一针见血地找到问题的关键点。 站在军帐之外,遥望着太白山上的铠铠白雪,辛邦杰心中终于慢慢地涌出了一丝豪情。 义父不在了,他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总是躲在他身后作战。而如今,自己更不可能让小权顶在自己的前方。兄弟几个,如果必须要一个人来承担这种责任,那就让自己来吧! 只有这样,才能不负义父所托! 辛邦杰徒手爬上望车,闭上眼,半张着嘴,认认真真地品味着辽东初春的气息。 这里,有他曾经的童年与少年,有他曾经的族人。如今,却是将成为需要他保护的兄弟们,寻求的立足之地。 辛邦杰相信,再给自己五年或三年时间,自己一定可以睥睨一切的战场。 那么,一切,都从今天开始吧! 辛邦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吐出胸中所有的浊气,向远处的洪福源营寨望去。 人数过万,无边无沿。 洪福源三万人马,依山建寨。护寨壕沟、望楼、辕门、木墙,森然有度。 两军即使没有交战,寨前依然有一个个俨然的方阵,如一堆堆坚硬的山石般,巍然不动。 辛邦杰在心里,不由得有些叹服,洪福源此人,虽然据说有些眼高手低。但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建的这个行军营寨,就让辛邦杰看不到一点的漏洞。 不过,李元说的对,这样的阵形他摆在那里没问题,只要引得他一动,就一定会有可趁之机。 权宋天下 第五百零三章 南京府之战(5) 当辛邦杰正在努力地寻找洪福源的漏洞时,赵权却因为土楼的漏洞终于被帖木迭儿发现而显得有些无耐。 一旦应付不当,明天很可能就是土楼被攻破的时候。 连续两天两夜的不间断进攻,帖木迭儿终于暂时撤离了火罗村,这次把一千多的伤卒全部带走,包括已经半废的满都。 安置在崖顶上的哨探半夜时传来信息,帖木迭儿正在连夜赶制攻城槌。 门,便是土楼最大的漏洞。 窗户进不去,屋檐翻不过,帖木迭儿终于把目光锁定在大门之上。 土楼的门虽然厚实,但是,只要不停歇的攻打,总会有攻破的那一刻。那时,整个土楼的守卒,便只能陷入最为残酷的肉博战。 合兰河的水越来越少,这样省了帖木迭儿很多的麻烦。他甚至已经不太担心自己的后路问题,没有河水阻挡,想撤随时都能撤出火罗村。 河上原来飘浮着的木板,正软软地趴在河滩之上,没了水的掩护,那些令人生厌的水鬼也不敢在上面闹腾。 这让帖木迭儿的心情感到更加的舒畅。 其实,他对于赵权并没有太多的仇恨。虽然他知道父亲只不干肯定是死于东真军之手,但他从来就没想过要为父亲报仇。 之所以主动要求出兵南京府,更多的其实就是想给自己争取一个立足之地。 如果可以的话,打败赵权之后,帖木迭儿倒是希望让他来管理自己的商业贸易,他相信这个家伙应该有这个能力,在最短的时间内为自己聚集出最多的财富。 帖木迭儿甚至已经想好了,会给赵权充足的权力与极为丰厚的条件。 让帖木迭儿心情尤其舒畅的是,半废的满都不在,他手下的一千骑兵,自己便可从容调度。于是,他只在河对岸留了两百个骑兵,其余的全部调入火罗村。 今天,帖木迭儿决定毕其功于一役! 也许是这些天伤亡人数太多,也许是因为有些人确实疲惫了留在十里之外的营地陪伴着满都,帖木迭儿没有发现的是,今天进入火罗村的士卒,又少了一千余人。 攻城槌,是一根巨大的尖头巨木,以上锐下方的生牛皮包裹,可抵御箭矢,下载四轮,其中可藏十来个士卒,推着前行。因此,又称“尖头木驴”。 这是攻打城门的利器。 这样的攻城木驴车,帖木迭儿连夜只造出了三架。长一丈五、径二尺余的攻城槌倒是有十几根。山林之地,就地取材造这些尖槌,还是比较简单的。 看到帖木迭儿把所有的兵力分成三股,分别拥着一个攻城车与数根攻城槌,围在三座土楼之前,赵权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又看了一眼守在合兰河对岸的两百个蒙古骑兵,赵权努力地平息着自己如雷的心跳,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说道: “开始吧!” 土楼顶上,一杆如火旗帜,望空而舞。随后,三座土楼内,同时响起惊天鼓声。 “吼——吼——吼!”三座土楼之上,东真兵将士仰天长啸。 远处的崖顶之上,一缕轻烟俏然而起。 帖木迭儿微皱了下眉头,手一挥,牛角号呜呜吹响。攻城木驴车开始缓缓向土楼推进。 木驴车毫无阻碍地推进到土楼大门之前,边上各有一队持盾蒙古兵守住两侧,防止东真军突然打开大门冲出来。这些人要做的,并不是杀退出击的东真军,而是必须在第一时间牢牢占住打开的大门。 “咚!”巨大的木槌撞在大门上,厚达两尺的包铁大门,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 “咚!咚!”整座土楼似乎被撞得轻轻晃动。 窗户之上,弩箭如蝗般飞洒而下,但并未给木驴车带来任何伤害。 撞击声依旧,此起彼伏,震天动地。 合兰河都被震得水波微起,开始不安的扭动。 土楼的窗户中,开始射出一些火箭。但是蒙军的攻城槌外蒙生牛皮,根本无法点燃,这些扎在牛皮上的火焰只能慢慢地变弱,而后熄灭。 有些火箭落在士卒身上,也被轻易拍灭。 一股奇怪的味道突然之间开始在空中弥漫。 帖木迭儿抽了抽鼻子,这肯定不是火罗村中特有的硫磺味,也不是臭蛋的味道,似乎有点像被泡了许多天的人粪味。 帖木迭儿疑惑地四处瞅着,却没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出现。 整个村子,似乎只是一瞬间,就被这种刺鼻的味道掩盖。 帖木迭儿终于发现了,从土楼的窗户中,一些东真军士卒正用一些水龙,往外喷着一些黑色的水。 “那是什么?”帖木迭儿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语。 木盾上、牛皮上、地上、还有一些蒙古兵的衣服之上,一些零星的火苗突然开始燃烧。土楼前,开始响起一声声惊叫。 随之,惊叫转为惨叫。那些士卒即使把身子拼命地在地上滚动,火苗却无论如何也灭不掉。 帖木迭儿有些惊惧地看着空中漂下来的黑水,他似乎听说过这东西,却想不起来这到底是什么。 几个身上已经着火的士兵狂吼着往河边奔跑,有两个一头扎入河中,但河水依然无法让他们平静下来。 惨叫声却更加猛烈。 “这是猛火油!不能用水,用砂土!”叫喊的是一个斡赤斤派给他的侍卫。 帖木迭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此人坚定又着急地说道:“是这东西!我看中原的汉人用过!” 边上已经有人刨出一些砂土,往着火的人身上拍去。果然有效,虽然惨叫声依然未止,但火起码已经灭了。 三座土楼的进攻暂时停了下来,帖木迭儿让所有的士卒开始挖掘沙土。没东西可包,大部分人只能把衣袍脱下来,把刨出来的土往衣袍里装。 土楼檐顶之上,赵权看着低下惨叫忙碌的蒙古人,脸现些许焦虑之色。 还好,那些蒙古人还不太清楚这石油的用法。这东西虽然好用,可是如果蒙古人把土楼大门用石油引燃,那代志就大条了! 赵权又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沙漏,离预计的时间应该还有十分钟左右。 “门缝都堵好了没有?”赵权问道。 “都好了!”李毅中答道。 “一楼的窗户,也要全部堵实了!” “放心啦!你已经问了十遍了,我做事,没问题——”。 “啪!”李勇诚还想继续叨几句,后脑勺就被抽了一下,他转过头一看满脸怒气的李毅中,只好把下一句话吞回肚子里。 “有看到小铠吗?” “入水前,有特地交代过他,要他必须绝对的注意自己的安全!”李毅中答道。 权宋天下 第五百零四章 南京府之战(6) 赵权点了点头,眼睛继续盯着沙漏。 每一粒细沙的下泄,都代表着一点点时间的过去。十分钟,会泄掉多少粒沙子? 赵权只能强迫着自己,把心思都放在数沙粒之上。 山林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吼叫,犹如刚刚舒醒的山神,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随后,整座山似乎都被惊动,发出一串串的轰鸣。 “来了!”李勇诚有些兴奋地低声喊道。 赵权长长地吐了口气。 在河滩上,正在将砂土打包的蒙古士兵齐齐愣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惊恐万状地抬着头四处查看。 帖木迭儿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漫至小腿的河水,一脸茫然。 “水——水——” 河对岸,留守在那的一百个蒙古骑兵,突然对着帖木迭儿手舞足蹈地狂呼乱叫。 顺着他们慌乱的手指头,帖木迭儿往合兰河上游看去, 阳光之中,一道刺眼的白幕墙,很突兀地出现在了帖木迭儿视线的前方。 那幕墙势愈奔马,刚拐出山坳时似乎才一人多高,转眼间已过数丈。如一尊狠辣的白袍之神,带着嘲笑的眼神,看着河滩上这些可怜的生灵。 “啊——” “水——洪水——” “快跑!” 数千个蒙古人,有些向对岸跑去,有些向下游狂奔,还有一些冲到土楼前,抱着光滑的楼壁,无助地向上耸动。 所有的惨叫声、痛哭声、哀嚎声,在巨浪的声势之前,全部化为虚无。 帖木迭儿仰天长叫,却根本听不到自己到底在喊些什么。 狂乱的巨浪撕扯着所经过的一切东西,冲到火罗村前的河滩时,身子略微矮了矮,但仍以超过帖木迭儿两倍多的高度,横扫而去。 那一瞬间,帖木迭儿想到的,却是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见过的父亲…… 洪水狂啸而来,又怒吼而去,河滩上,只留下一些怪异嶙峋的碎石。 当赵权睁开眼时,才发现两只手与李毅中、李勇诚彼此紧紧握着,湿漉漉的掌心之中,不知道是谁的汗水。 三个人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惧。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八年前那一场差点让几人葬送性命的淮水洪灾。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 赵权不住地提醒着自己。 然而,一战之中,数千个性命就此灰飞烟散,还是让赵权脸色苍白,甚至隐隐又有想要呕吐的感觉。 也许,再习惯几次就好! 土楼的大门被推开了,发出咿咿呜呜的声响。随后冲出的东真军,奔到河滩之上,开始疯狂的吼叫: “胜啦!” “万胜——” 是啊,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场完美的胜利。 到现在为止,东真军未死一卒,却几乎全歼了近万的蒙军。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些运气不错的人,还在挣扎地活着。 比如帖木迭儿。 当他舒醒过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无比蔚蓝的天空。帖木迭儿平生第一次觉得,原来天空竟然会是如此的美丽! 咆哮的合兰河,似乎已经远去。身下流淌的水,正温柔地舔舐着自己破烂的身躯。 帖木迭儿把身子扭了扭,还好,四肢完整,只是似乎被拴着动弹不了。 “醒啦?”边上传来一声轻笑,帖木迭儿随即被扯着扔在了木筏之上。眼前是一个光着上身的黑瘦少年,似乎就是这两天一直在河中木筏上调笑他们的东真兵。 帖木迭儿张口想说话,嘴里却涌出一堆和着泥沙的河水。他忍不住开始咳嗽,泥水瞬间从口鼻处喷涌而出。 那少年把帖木迭儿翻了个身,让他趴在木筏之上,吐了半天,才终于缓过劲来。 这时,帖木迭儿才看到,合兰河上,那些大木筏依然飘在水面之上,只是每个木筏边上,都拴着几个或十几个如落水狗般的蒙古兵。不知死活。 “干嘛要救我?”帖木迭儿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我是东真水军百夫长王铠!”那少年得决洋洋地拍着胸脯上的骨头。 “水军?”帖木迭儿还真不知道,东真军啥时候搞了支水军出来。 “我家总管让人给你传了数次话,想与你见面细谈,但你这人,不太好请啊!只好把你从水里捞里来,然后带你去见下权总管。” 帖木迭儿心下黯然。他当然知道战前赵权要找他聊什么,但自己心存侥幸,觉得此战即使没有十足把握,也当有九成九可以获胜。却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败得如此凄惨。 帖木迭儿并不是一个蠢蛋,否则他可能会生活得更加愉快与舒服。只是,他也不够聪明,要不然不会如此处处碰鼻。 一个人出生的身份就会决定一个人的地位,这是长生天赋予每个人不同的命运。对此,帖木迭儿谈不上怨恨。 他对父亲没有任何感情,但也从来没有怨恨过抛弃母亲、漠视自己的父亲。对于祖父更是从来不敢心生反抗,只是尽可能在他的允许之下,为自己争取稍微多一点点的利益。 对于弟弟塔察儿,帖木迭从心底不喜欢,却更多的只是羡慕。 如今,死过一次的自己,也许可以开始让自己做一些别的选择。 两次从东真军手中死里逃生,让帖木迭儿多少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而面对这个喜欢跟人谈判的权总管,帖木迭儿觉得,自己可能可以谈一个比较好的价格。 或许说,卖个更好的价钱? 只是,当他看着摆在面前的“开元府万户总管”委任书时,帖木迭儿便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他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价钱可以超过这个万户府的万户。 自从父亲只不干“失踪”之后,开元府的万户总管一职便一直空着。祖父曾经将塔察儿的名字报到汗庭,但因为其年龄太小,而未获批准。 帖木迭儿当然对这个位置流了无数多的口水,但从来就没敢开口跟祖父提过这个事。如今却没想到,这个万户总管的职位,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摆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相对赵权,帖木迭儿更加明白“万户总管”的意义。 在发动攻金之战前夕,成吉思汗第一次分封诸王,斡赤斤只不过得到了五千民户,加上其母诃额仑的三千户,斡赤斤最终掌控的连万户都不到。 而自窝阔台汗登位后,贵由承袭了其在叶密立的封地,也只有五千民户。 实际上,在成吉思汗去世时,整个蒙古国的户数也不过十来万。对于蒙古国来说,民户一向是最为稀缺的资源。 直到金国灭亡之后,受蒙古国管制的民户才开始大量增加。十年前,窝阔台汗令人括中州户口,除河南外得户七十三万余。 于是,中原受封的汉万户才从三个增加到了七个。但是直到现在,整个东北区域,也只有南京与开元两个万户府。 可见此时的万户在蒙古国有多么珍贵,而且还是既可管军又可管民的总管万户! 帖木迭儿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盯着赵权说道:“我不会接受南京府的任何命令!” 赵权呵呵一笑,说道:“我不会让你这么没面子的。而且,你也清楚,这并不是南京府发出的任命书。” 权宋天下 第五百零五章 南京府之战(7) “那,需要我做什么?”帖木迭儿问道。 “你需要公开承认接受汗庭诏令。”赵权淡淡地说道。 “好!”帖木迭儿咬着牙说道。他知道,现在一旦接受这个汗庭颁发的任命书,从此就公然与祖父决裂,而且隐然间还得接受眼前这位“权总管”的管制。 不过,帖木迭儿已经没有退路了,死过一次的人,有些时候会能够看得更开一些。 “南京府与开元府,自此以斜寸岭为界,斜寸岭以东以南,归南京府管辖。” “好——”帖木迭儿又咬着牙答应道。 “但是,斜寸岭周边的牧民……”帖木迭儿现在终于明白了,包括吉利吉思部在内,所有的妇孺,一定是被东真军令人掳走的。 “那些人,已经迁去恤品路了。” “你……” “你放心,迁过去的,全是斜寸岭以南的部族,以北的可都没动过。” 帖木迭儿不由一阵泄气,祖父领兵西征,已带走开元府大部分的兵力。斜寸岭以南的部民划归南京府,他手下还能剩下几个人? “洪水过时,除了你,我们还打捞了近千个士卒上来,你可以带走。” 帖木迭儿脸现犹豫之色。 赵权微笑地看着他,说道:“老规矩,你可以自己挑,包括留在你自己营地里的伤兵,其他不要的,算战损。这次,我可以不让你付赎金。” 帖木迭儿长舒了口气,要是赵权把祖父留给自己的一百侍卫军以及满都手下的那些人马,硬塞经自己的话,那不如不要这个总管万户了。 “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我会全力帮你经营开元府。相信我,三年时间,我会让你拥有远远超过你祖父的财富!” 对此,帖木迭儿倒是一点也没有怀疑过。他站起身,对着赵权深深一躬,说道:“如此,我当以权总管为尊!” 蒙古人以强者为尊,承认这一点,对于帖木迭儿来说,没有一点心里障碍。更何况,他现在很清楚,赵权身后,必然已经得到汗庭的支持。 赵权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欣喜,他望着窗外的火罗村,脸上反而有着深深的忧虑。 将帖木迭儿痛打一顿之后,得到他的表面上的忠心,对于赵权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此时,他所忧虑的,是辛邦杰那边的南线战事。 虎豹之间的战争,主要依靠的是身体与牙齿的力量,因此身体越强壮的总能取得轻易的优势。 猴子聪明点,懂得使用工具,所以聪明的猴子总是能打得赢笨一些的猴子。 狼却把战争提升到了合作的高度,即便是身体条件处于弱势,一群知道合作的狼,也能干翻一只猛虎。 人之所以高级,不仅是因为会制造并使用工具,而且还知道协调团队之间的合作。这使得人与人之间的战争,成为了一种艺术。 这种艺术实施,需要一个高效协作的指挥团队,以进行兵器打造、粮草供应、医疗保障,还得知道利用战场的自然与地理条件,并如何将团队的力量发挥到极致。 人数的多少,早已不是决定战争胜利的决定因素。 洪福源虽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不相信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他会是在这场战争中吃亏的那一方。 当然,洪福源也知道,相对于东真兵,自己的部队从单兵战力上远远不如。因此,即使他很想一天之内就打到南京府城,但还是强忍着自己的急躁心里,面对着岗后的一大片平原之地,稳稳地守了三天时间。 当他看到东真军终于开始后撤时,洪福源终于露出了笑容。 看来,辛邦杰已经撑不住了,很可能是火罗村战事不利,逼得他开始考虑回兵协助守卫南京府城。 只要东真军再往后退五十里,重新进入山林地区,那么东真军骑兵将基本失去作用,到那时,洪福源便有足够的信心,可以率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府城之下。 为了防止误中东真军可能设下的圈套,洪福源一直到了正午时分,才下令开始拔营。 今天他决定只把营地往前推进十里即可。 一声长长的号角响起之后,洪福源的大军终于开始动弹了。不过,先动的是左右两军中的辅兵。 一千骑兵缓缓地跟在五千辅兵身后,分成五支军阵,向前推进。犹如一只叉开的手掌,正在推着一个巨大的石磨。 这些辅兵当然不是为了与东真军作战,而是前行十里,准备开始搭建今日的行军营寨。只有等他们建好营寨之后,洪福源的中军才会继续跟上。 身后的山林中,突然隐隐传来一阵喊杀声。洪福源一惊,站起身,朝营寨之后望去。 不久,一骑飞奔而至。 “报洪将军,有一支骑兵突现山后,已切断回五老山城的道路!” 洪福源一怔,问道:“哪来的军队?有多少人?” 游骑兵有些犹豫地答道:“还不清楚,应该有几百人。原来在山林中的游骑兵,已经损失殆尽,请将军再派游骑!” 洪福源有些犹豫,大军正准备前行,但后路一旦被切断,先别说回不去的问题,五老山城与横岗现在都是没有多少部队驻守,万一大本营被敌军攻占,那麻烦就大了。 前方可以无功,后路却绝不能有失。 一千沈州战兵,离开营寨,往后朝山林中飞驰而去。 看到山上燃起的黄色烟柱,辛邦杰板着的脸终于露出了笑脸。 “诸君,成败在此一战!” 赵玄习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望着辛邦杰坚决的步伐,躬身而礼。 没有惊天的鼓声,也没有激扬的号角,辛邦杰身后亲兵旗帜一展,两千骑兵默默地接连上了战马,开始缓缓地向洪福源的前军行去。 骑兵在荒原之上,画出两条细长的黑线,一边前行,一边慢慢地拗汇成一个圆弧。 圆弧的前端,辛邦杰身着黑色薄铁甲,左手举弓,右手横握镔铁长枪。坚毅的眼神直视前方。 在他的身后,最外围的一层,是一群衣甲有些零乱的骑兵,有些身着皮甲,有些只是挂着一块护胸板,还有几个甚至直接赤着上身。 虽然衣甲不整,但个个眼神冷峻,双手已经离缰,手持精钢弩,腰斜长刀,每匹马身上还挂着三根短矛。 在这些骑兵之后的一层数百骑,则是手持长弓。 再之后,被紧紧围在中间的,是一百铁骑,手中所持,或是粗大狼牙棒,或是铁骨朵,或是斧子,还有一些则手持大号兵铲。 每个人全身上下,包括脸部,都被铁甲包得严严实实。身下的马亦是全身披甲,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拱后,一应俱全。如一个个掩在骑兵群中的坚实堡垒。 这些,才是赵权等人到了南京府之后,一年时间里攒出的最大资本。 这一百具装骑兵,其人马盔甲是按照当时真定军的重骑兵标准备配备,但座下雄骏的战马与骑兵身上发出的森然战意,已完全超越了当时的那支真定骑兵。 三叠东真骑兵,各自成阵,又浑然一体。如一支蓄满劲的巨大长弓,不急不缓地朝着洪福源的前军行进。 全军并没有发出令人激扬的怒吼,但节奏如一而沉闷的铁蹄声,却让所有东真将士的斗志盈满全身。 权宋天下 第五百零六章 南京府之战(8) 洪福源前军已经开始慌乱,毕竟这些人大部分是派来安营扎寨的辅兵。 一千个战兵,正在来回呼喝,鞭抽棍打,忙乱许久之后,终于开始摆出一个半弧形的防守阵势。 前有拒马,之后是长盾,盾与盾之间,斜伸出一片枪林。再后再是弓兵,弯指向天。 一千沈州主力战兵,有几骑已飞奔回后方的中军主营。一些下马,开始与那些辅兵列阵,并且不住地训斥着两股略战的辅兵。还有五百骑,分成两队守在整个阵型的两侧。 东真军缓慢的进攻速度,给了沈州前军充足的排兵布阵时间,以这个六千人组成的阵型,应对东真军两千骑兵,想战胜未必可能,但守住看上去肯定没问题。这使得洪福源手下的一千战兵,显得神清气闲,有些人还指着对面缓缓而行的东真骑兵,肆意地指指点点。 距沈州军还有五里时,东真骑兵终于开始加速了。 距离三里时,速度开始加快,圆形阵势如一朵在荒野中绽放的狼毒花,一层一层地向外开放。 对阵的两军,弓兵同时拉满长弓。 距敌阵一百五十步时,这朵巨大的狼毒花,已经完全盛开。 弩箭从花瓣的最前沿喷射而出,却是射向洪沈州军盾兵之后的弓兵。弩箭从半空中倾泄而下,许多弓兵手中的箭未出,便已纷纷被击倒在地。 当这些弓兵手忙脚乱地将箭射出时,东真军第一瓣已经绽开的骑兵,却在阵前各自拐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向两侧滑行而去。 随后是第二排的弓兵,手中箭矢不断,突到阵前五十余步时,已出了三箭,又放倒了数百个沈州军的弓兵。 东真军开始有骑兵中箭,这些倒地的士卒,随即便淹没在汹汹的马蹄之下。 第二队骑兵,逼近到沈州军阵前五十步时才向两侧卷开,马头急转,在阵前绕出两个圆圈,在阵后重新聚集。 他们之后,露出的,是一百个肃然前行的具装骑兵。 沈州军的守卒彻底慌乱了,临时摆出的阵型,应付普通的骑兵当然没问题,但在这些具装骑兵之前,那可就太不够看了! 虽然喝骂声不断,但还是有些士卒开始扔掉手中的手器,试图往后阵跑去。血光不断迸现,人头滚落,阵型总算还勉强保持着。 一百具装骑兵,达到阵前时,速度已经提到了最快。 拒马没有给他们造成太多的麻烦。阵势如斧,一击便劈开最前方的防卫,缺口瞬间便被撕开。 惨痛的呼叫声、恐惧的呐喊声,还有箭矢击在铁甲的脆响,混成一片。 更多的,则是“卟、卟”的重击声,沈州军士卒的脑袋,如一个个被敲烂的西瓜,红瓤四处飞溅。 缺口被劈开,防守阵型已破,看着重新绕到阵前的近千东真轻骑,洪福源的这支前军开始出现崩溃迹象。 缺口边上,慌乱的士卒让其他本来不是很慌乱的士兵,显得比他们还慌乱。 在武装到牙齿的具装骑兵面前,这些士卒如赤着身子的弱鸡,根本毫无抵挡之力。 “不要跑!不准退!上——” 还是有几个战兵拥至这些具装骑兵跟前,趁着其速度被阻,直接扑上。有些有枪捅,有些拿盾砸,有些甚至直接抱着骑兵的腿往下扭。 有些骑兵被扳下马,砸倒边上的敌兵,一时站不起身,便被更多的敌兵直接踩踏过去。 然而,依然在马上的骑兵,手中兵器挥舞得更加凶狠,残断的肢体不断地往空中飞去,溅起一片片恐惧。 看到有战兵在跟具装骑兵纠缠,一些辅兵趁机甩开胳膊,开始逃离这个修罗之地。 先是一百人,然后是两百人,再是一千人,前军大多辅兵,终于扔下手中的盾、枪、与弓箭,裹挟着对他们砍杀不停的战兵,向后阵狂奔而去。 沈州前军,如决堤的洪流,崩溃之势再无可挡。 而此时,辛邦杰与马德铠已经各领着最先滑出的数百骑兵,冲到了守在前军两侧的沈州战兵之前。 这本来应该是实力相当的两支部队,人数基本相同,装备基本一样。但洪福源部下,哪有辛邦杰与马德铠这样的两位勇将。 第一波弩箭攻击,再连续两波短矛飞出后,洪福源的这支骑兵便已少了一半,其余的掉转马头,以远超兵卒的速度向后阵撤退而去。 辛邦杰与马德铠的骑兵并未追击,而是略放缓马速,从两侧向已经溃散的步卒靠去。 军阵之中,只剩下不到五十骑的具装骑兵,终于停下马步,彼此依靠,结成一个更加坚实的小圆阵。如狂涛之中的一块坚硬黑石,抵挡着不住涌过的骇浪。 近两千东真轻骑,如一双张开的巨臂,在这片荒野中,驱赶着五千杂乱的士卒,向洪福源中军营寨逼去。 刚从洪福源中军营寨中离开,前来支援前军的数百骑兵,迎面看到这些发狠的溃卒,劈死了几个跑到最前头的步卒,眼见势不可挡,掉头便跑,重新撤回营寨。 洪福源目眦欲裂。 五千战兵,一千调去协守后路,一千已经溃散在前军,要是再损失掉刚派出去支援的这一千兵,洪福源主力战损将超过一半。那样的话,沈州危矣! 将是军魂! 一个一心求稳,无论对敌对友都心存猜忌的将领,是带不出一支勇往无前的军队的。 这些年来,洪福源把沈州几乎建成了一个“高丽别国”,俨然以小国君主自居。他对一切觊觎沈州的任何行为都视为大敌。 然而,对于蒙古人的恐惧,又使他将自己的势力牢牢地控制在沈州之内。甚至是在沈阳的东辽军已经溃散的前提下,都不敢把势力向沈阳发展。 他太怕蒙古人了! 或者说,只要确定实力超过自己的,就会让洪福源感到来自心底深处的惧怕。此时,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尽可能的保存自己剩余的实力。 否则,在辽东这个群狼环伺的地方,会很迅速地被吞得连渣都剩不掉的。 权宋天下 第五百零七章 南京条约 淡蓝色的天空中,泛着些许的黄色,如一片没有洗涤干净的白布。 洪福源抬头看着天空,耳边响起的却是寨外不住的哀嚎与痛哭之声。直到大半个时辰之后,哭叫声、斫肉声与喊杀声才渐渐停息。 洪福源看着营寨之内,脸色苍白的将士,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懊恼,问道:“营寨之内,还有多少兵力?” “一千援助前军的骑兵,已全部撤回营内。辅兵还余近两万,有些在营外,来不及撤回。” 洪福源点了点头,一战之下,兵力损失愈两成,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死命地淌着血。 “后路的一千骑兵,有没有消息?” “没有……” “派人,出去联络下。” “可是……我们被东真军围困住了。” “什么!”洪福源一怒而起。 两万多的军队,竟然被五千多人给包围了?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东真军,守住营寨的出入口,围而不攻……”亲卫低声说道。 “将军,我愿领兵出击,杀退东真狗贼!”说话的是另一个亲卫。 “你有把握?”洪福源问道。 “拼死一战,我就不信东真军舍得把命留在这里!” 拼死一战?洪福源看着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亲卫,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洪福源不知道东真军舍不舍得把命留在这里,但是他很清楚,自己舍不得!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个还没开始拆除的营寨依然牢固。凭此坚寨,洪福源就不信挡不住东真军的进攻。 果然,这一守便是三天,东真军骑兵只是在营寨外边不停巡视,根本没有发动任何的进攻。 无比坚固的营寨,却如一座宽阔的牢房,将洪福源困在其中。 虽然在这座牢房之内,一切还是洪福源说了算,但是却不能走出营寨一步。 此次出征,随军携带了半个月的粮草,最多还能再支撑四五天。四五天之后,该怎么办? 这事,洪福源已经想了三天三夜,却没有任何的头绪。 第一天,还觉得自己把辛邦杰部拖在岗后,让开元府军可能会捡个大便宜而愤愤不平,还一直琢磨着到时得跟帖木迭儿多要点好处。 第二天,有些奇怪,难道说帖木迭儿还没攻下南京府? 第三天,开始明白,看来帖木迭儿也吃了个大败仗,否则辛邦杰不会这样,一兵未撤,依然在寨外跟自己僵持。 洪福源开始有些后悔了,如果那天不惜兵力,跟东真军打一场硬仗,只要不惜兵力,起码回兵五老山城,还是能做的到。如今却被堵在营寨之内,进退不得。 此时再想突击出去,即使有更多的人命填进去,但早已衰弱的士气,已经让洪福源更加下不了这个决心。 而且洪福源很清楚的知道手下这些辅兵的战力,打顺风战时,以人多的优势没有问题。一旦碰到强敌,能支撑得下去的,只有数量不多的战兵。 可是,如果把战兵消耗光了,自己又该靠什么来控制那些辅兵呢? “无必救之军,则无必守之城。”这道理洪福源明白,可是即便现在能把信使派出去,又上哪给自己寻找援军? 洪福源叹着气,瘫在温暖的军帐之中,一边揉着身下的貂皮裘毯,一边盯着帐顶发愁。 “将军,五老山城信使回来了!”帐外突然响起亲兵的禀报声。 五老山城? 洪福源一惊跳起,冲出去掀开帐帘,门外候立的确实是他前些天派往五老山城的信使。 “你怎么进来的?五老山城还好吗?派去的一千援军,现在哪?”洪福源嘴里忙不迭地问道,看着这个全身上下,几乎一尘不染的信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些天,他派出无数信使。可是无论白天黑夜,无论翻墙还是挖洞,所有的信使全被截杀后扔在营墙之外。显然东真军已经完全切断了自己与外界的联系,这个信使能进得来,要么是东真军的允许,要么就是——细作! “报将军!”那个信使心里也是忐忑得很,单膝直接跪下,朝左右看了看,张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洪福源眼神一扬,一个亲卫便跑进帐篷,给他端了个垫着貂皮的椅子过来,另一个亲卫给他端出一杯茶水。两个亲卫一左一右站在那个信使身后,其他人退出三十步之外。 “说吧!”洪福源啜了口茶水,让自己尽量不显得那么焦虑,而后开口说道。 “是!”那信使见洪福源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只好继续半跪着说道。 “将军派往后路的一千援军,在路上被人伏击后,剩余近半人马撤至五老山城。” 洪福源手背青筋一鼓,却强忍着没有开口。 “五老山城还在我军手中,只是前后道路都被切断,与横岗之间也失去了联系。” 洪福源抓着茶杯的手稍微松了松。 “我从五老山城出来……被东真军……所……俘……”信使犹犹豫豫地看着洪福源。 “说吧,他们要干什么?”洪福源语气平静,眼神却更加阴鸷。 “他们,要求……要求将军,谈判。” 谈判? 这有点出乎洪福源的意料。 更出乎洪福源意料的是,当他派了三批亲卫去检查了设于营寨之外一里处的谈判地点,又怀着极为犹豫的心情亲临谈判现场时,发现他的谈判对手竟然会是侍其轴。 不过想想也对,南京府现在能拿的出手的,似乎也只有侍其轴这个人了。 既然是侍其轴,洪福源便放下了悬着的心,不管怎么样,这人起码不会杀了自己。 谈判之处,只有一个四面通透的遮顶小帐,内置一桌两椅。 阳光依然温暖。 一里地之外,辛邦杰领着十来个人,骑在马上,木然地看着这边。 看到侍其轴只身一人,洪福源也很大方地把跟着的亲卫赶走,让他们退回营寨之前。 侍其轴没有理会洪福源对他的拱手之礼,面无表情地指着桌上的一叠纸。 洪福源低头一看,这是一叠已经装订成册的文本。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南京条约”。 权宋天下 第五百零八章 做媒 洪福源翻开文本,扉页上写着:沈州千户所洪福源无视与南京府的合作关系,悍然发动对南京府的攻击,战败之后,与南京府签下此条约,以资双方共同信守。 洪福源大怒,桌子一拍,吼道:“什么叫悍然攻击?什么叫战败?我还有八成可战之兵!” 侍其轴两眼一翻,淡淡说道:“我,今天是代表南京府来跟你谈判,你一切的言语我都将理解为你的谈判诉求。如果你不同意,我绝不强求,想继续打下去,没问题!” “你……”洪福源语气一噎,看着面无表情的侍其轴,只好长吸了一口气,继续翻开手中的文本。 “第一条,因为沈州军非法的军事行动,给东真军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因此,沈州军自愿向东真军赔偿……” “啪!”洪福源又狠狠地把桌子一拍,手指着侍其轴,咬牙切齿说道:“你——” 侍其轴却直接打断了洪福源的愤怒,扶着桌子说道:“别乱拍了,伤了你的手就算了,弄坏了桌子,我还得找人再扛一张过来。” “你……你,莫要欺人太甚!” “欺人?”侍其轴随手朝桌子一拍,怒声说道:“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把我当猪,养肥来就要杀?欺人,你洪福源倒是说说看,我这一生,欺负过你什么?” 洪福源被侍其轴吼得一怔,脑子不由地转了转,虽然总是觉得这家伙在欺骗自己,可是还真的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被他骗了什么? 侍其轴斜视着洪福源,说道:“开元府的蒙古兵,对南京府发动的战事已经结束了,你想知道结果吗?” 洪福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侍其轴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 “帖木迭儿领了南京府代发的委任书,率剩余的一千蒙古兵,回开元府就任万户总管去了。” 洪福源觉得自己心脏“扑嗵扑嗵”地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张大的嘴巴里蹦出去。他睁大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侍其轴。 “你,没骗我?” “你觉得,你值得我骗吗?”侍其轴冷冷地说道。 洪福源瘫倒在椅,脑子乱成一片。 他预感到帖木迭儿可能战事不顺,却没想到败得比自己还彻底。一万人呐,剩了一千人? 而且,帖木迭儿接受了南京府的委任书,就说明他已经服软,甚至已经成为南京府可以操纵的力量。 万户总管? 洪福源眼睛微微一亮,看着侍其轴问道:“那,不知沈州,能否设个万户?” 如果有人也给他一个总管万户的职位,洪福源觉得这个谈判应该是自己可以接受的结果。 侍其轴却是一声嗤笑,“你洪福源,何德何能?” 看着洪福源又要开始恼羞成怒,侍其轴手一摆,说道: “我,不跟你浪费时间了。你既然没心情看这条约,我就直接跟你说。 第一,东真军此次阵亡三百五十一人,伤七百八十人。阵亡每人按二百两银、伤一百两银,作为赔偿,共计十四万八千二百两银。可以粮食相抵,计粮二十九万六千石。” 侍其轴不顾洪福源呆滞的眼神,继续说道: “第二,南京府准备在此建立抚松县城,沈州方面不许有任何阻挠与破坏行为。 第三,沈州与南京府相互开放市场,并允许平民间的自由流动与迁徒。” 侍其轴看着洪福源已经一片铁青的脸色,放缓了语气说道:“沈州千户所如果愿意继续石忽酒的经营,可以延续之前的协议不变”。 战败者,就要有战败者的觉悟。 因此,与洪福源的谈判对于侍其轴来说,没有任何难度。当他陪着辛邦杰巡视在已经空无一人的沈州军营寨时,却觉得一阵阵的头疼。 好不容易等到身边没有其他的士卒,已经犹豫了半天的侍其轴,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了辛邦杰。 “这是什么?”辛邦杰有些疑惑地看着纸条。 “杨氏二女,闺名淑琳,戊子,甲寅,壬辰,癸卯” 辛邦杰皱着眉头,又问了句:“这是什么东西?” “嗯,这个,权总管说,想给自己找一个大嫂。”侍其轴其实心里很觉尴尬,他这辈子干过乱七八糟的事不少,可是给人做媒,还真是第一遭。 “胡闹!”辛邦杰这才知道,纸条上面写的,是某个女子的生辰八字。他顺手就把字条团起,准备扔掉。 “别!辛将军,冷静!”侍其轴赶紧伸手拦住辛邦杰,说道:“这位杨氏二女,是大岩桓之妻妹。” 辛邦杰眉头再次一皱,重新摊开纸,问道:“这,是大将军的意思,还是小权的意思?” 把战争变成一个生意来谈,这个辛邦杰可以接受。可是,要把婚姻也当做生意来谈,这就让他觉得别扭。 “呃……这个,首先是权总管的意思。”侍其轴努力地组织着语言,“他说,他需要一个大嫂。” “嗯?” “你的几个兄弟,现在都长大了,小权的意思是,你是大哥,必须先娶亲,然后才能轮到其他人。” “可是……”这个理由确实很充分,可是辛邦杰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也许,这么多年来,只要是赵权做的决定,他就从来没想过要去质疑,久而久之,便养成了这种不反对的习惯。 侍其轴沉吟良久之,才又开口轻声说道:“过几天,权总管准备去趟和林。” “和林?”辛邦杰闻言一惊。 南京府距和林,数千里的路程,虽然说南京府刚获得一场大胜,但也是南京府正式开始建设的关键时期,小权这一去,没有一年半载,哪里回得来! “是忽察让他去的吗?”辛邦杰转头一想,便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算是吧…… 此次南京府之战,虽然说起因在于斡赤斤与贵由的汗位争夺战,但是即便没这个起因,南京府与开元府的势力也是早晚都得一战。开元府主力随着斡赤斤西去,反而给我们留下了最好的机会。” 权宋天下 第五百零九章 战后会议 侍其轴接着说道:“小王子虽然没有给我们实际上的帮助,但他没有接管南京府的兵力,就是对南京府最大的支的。 小权对人对事,总是牵挂太多,小王子对南京府有帮助,他是必定会想办法还了这个情。因此对于忽察的要求也不好拒绝。” 是啊,要不是小权这种极重情义的婆婆妈妈性格,即便是有义父的嘱托,辛邦杰也觉得自己不太可能如此拼尽全力的去帮助他。 “南京府要想立国,不去一趟和林,也是不可能的。”侍其轴淡淡地说道。 “立国?” 见辛邦杰想要追问,侍其轴摆了摆手说道:“并非权总管想要立国,而是为了大氏一脉,争取复国的机会。权总管,想要给大氏一个交待。 我对权总管的期望,呵呵,可不止是一个东真国或是渤海国。” 立国与否,辛邦杰还不是特别的关心,他只是担心赵权会不会因为想当国王而昏了头。既然不是,那他就无所谓了。 “也好,什么时候出发?我回去准备下陪他一起去!” “估计很快就要出发,忽察正在追击斡赤斤大部队,已经派了信使过来,请求权总管的帮助。不过,无论权总管这次带谁出去,你我肯定得留守南京府。” 辛邦杰有些明白了,既然让他留守南京府,与杨氏联姻,想来是最稳妥的做法。 “你别误会,权总管特地交代我,说绝不会因为某种目的,逼着你娶杨氏妹子。这姑娘我见过,长相不差,人也不错,大方得体。” 杨氏妹子,其实辛邦杰也见过,只是没太过注意,因此也谈不上感观如何。不过听说杨氏父母这些年在锦州,之所以能在张靖手下得以保全,此女子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 侍其轴继续说道:“当然,如果你有其他中意的人家,我老侍凭此张脸皮,一定替你说成此事!” “很急吗?”辛邦杰问道。 侍其轴点了点头,说:“权总管希望在走之前,能把这事定下来。 本来他是想自己过来跟你说的,只是现在确实走不开,我被派来跟洪福源谈判,就顺便领了这个任务。 权总管的意思,南京府外患暂时已去,就要开始大力的内部建设。在此之前,每个人都必须成家,只有这样,大伙儿才能安心地开始建设南京府。” 辛邦杰看着侍其轴的眼神,有些怪异。 侍其轴难得老脸一红,轻咳一声,说道:“家中老父,已经为我物色一个娘子,不日我便回贵德完婚。” 辛邦杰有些佩服地看着侍其轴。 侍其轴赶紧挪开话题,说道:“其他人都还好办,就是梁申那厮,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不肯娶妻安家。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梁申的问题,辛邦杰兄弟几个自是清楚,但这事夸不得也骂不得,更不能拿出来公然讨论。 辛邦杰挠了挠头,说道:“既然如此,我应下这门婚事!杨氏妹子那边,有劳先生费心!” “好!好!”侍其轴笑得很爽朗,搞定辛邦杰,可比搞定洪福源,更让他有成就感多了。 既然已经确定要在岗后设立“抚松县”,自然得先在此驻扎一支部队。 眼前有现成的营寨可以使用,马德铠便领着一千东真军暂居于此。李元受命,成为首任抚松县的“代理县长”。 此战中,洪福源手下的三百多战兵以及三千的辅兵,成为南京府目前最大的收获。这是用钱也买不到的免动力资源。 百夫长全部处死之后,加上火罗村中收集的数百蒙古兵,南京府劳役营人数又增加了四千人。 李元这里总共分到了一千五百个劳役,加上洪福源的战败赔偿,抚松县的建设,就此轰轰烈烈的展开。 用敌人的人,花敌人的钱,建自己的城池,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辛邦杰率余下的东真军,与侍其轴一起,回南京府休整。 当然,让辛邦杰赶回南京府,不是逼着他赶紧完婚,而是因为“海东军事学院”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开张。 此战中,东真军最大危机,并非是因为将帅不够善战,也非军士不够勇猛。而是后备兵力的严重不足。 保证后续源源不断的兵力补充,成为东真军的首要任务。 但是,如何吸收兵源,如何训练新兵,如果把辅兵管理成民兵,以及对百夫长以上的官兵如何进行更深阶段的培训,赵权还没来得及理清一个完整的思路。 这些都需要辛邦杰——这个海东军事学院的代理院长,一手去操办。 另外一个比较敏感的事情就是,未来如果南京府在大氏手下顺利立国,那么这支军队到底要听令于谁? 这关系如果没有处理好,南京府立国的那一天,也许就是其覆亡的那一刻。 阵亡351人、伤780,全是战兵,战损近二成。而且伤兵中近半为重伤。跟火罗村只受伤不到百人相比,这个战绩让辛邦杰直摇头。 这也让他有些犹豫,是否该接受军事学院代理院长这个职位。 所有人都清楚,既然以后所有的中级军官都必须出自军事学院,那这个院长便会是军队中的最高领导者。掌控部队,便意味着掌控了政权的一切。 在辛邦杰的坚持下,他的“代理院长”职位,变成了“代理副院长”。院长一职最终暂时空在那,等赵权从和林回来以后再议。 在取得南京府大战胜利之后的第一次会议上,不仅是辛邦杰,几乎每个人都领了一大堆的任务。 侍其轴、李治、元好问、姚枢要发动各自的关系网,从辽西、辽南、燕京、河北各地,召集或是鼓动各种人才来投。儒、医、工、匠、农、牧,什么人这边都缺。 最缺的,当然还是汉人。 南京府这个蛋糕已经准备开始制作,赵权绝不能让这里成为女真人、高丽人甚至是蒙古人的地盘,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处搜罗汉人来充。 刚建的抚松县,应该是个比较不错的移民目标的。起码离辽西会近些,而且有千里沃野之地,稍微整治下便能有万顷良田。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一十章 度量衡 李治要领着人,继续探查南京府周边的地形,尤其是矿产。赵权深知,东北这地方,矿产极为丰富,只是他也只能给李治一些大概的位置,能挖到什么东西,更多还是得靠运气。 这一年多来,运气算是不错,挖到了一个小型的铁矿与一座中型煤矿,还找到了一些石油。 不过对于石油的开发与利用,目前还只是处于初级阶段。赵权还没有太多的精力去精炼,有猛火油可用,已经算是一个非常大的成就了。至于煤油、汽油之类的东西,还需要时间。 负责军械改进与制造的李毅中,在战前除了打制出一百套完完整整的人马具装铠甲之外,就是研制出用弹弓发射的陶丸。 陶丸虽然打不死人,但只要击中人脸,炸开之后,便可令敌基本丧失战斗力。关键是陶丸制作简单,成本低廉,想要多少,便可在短时间内无限的供应。 对于守城的士兵来说,这绝对是性价比相当高的一种武器。 下一步,可以考虑,在陶丸之中,加点什么料…… 为了使大量制作出来的陶丸,有统一的重量与大小,李毅中在李治与陈耀的支持下,被迫开始重新整理统一的度量衡。 标准化作业啊,这是一定得要推行的事情。 “可以开始推行以‘米’为基准单位的度量衡了!”赵权有点兴奋地琢磨着。 “史言黄帝命‘隶首作算数’,又言黄帝设‘五量’,即权衡、斗斛、尺丈、里步、十百。少昊也‘同度量、调律长’,虞舜接尧之位后,更是‘同律度量衡’。”李治开始摇头晃脑地说道。 黄帝就开始设计度量衡?赵权脸露不相信的神色,不过他突然有些好奇,古代的人到底是用什么来确定长度、重量与容积单位的? 李治似乎看到了赵权的疑惑,接着说道:“《孔子家语》有言:夫布指知寸,布手知尺,舒肘知寻,斯不远则也。” 赵权听得一怔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忍不住地伸出手指头,自己比划起来。 中指中节上一横纹称为“布指”,这是一寸? 大拇指与中指一叉的距离,这是一尺? 两臂伸长的长度,这是八尺? 好像差不多,可问题是,每个人的手指长度、臂长完全不一样啊! 李治又摇头晃脑地说道:“《孔丛子》中有记:跬一举足也,倍跬谓之步,四尺谓之仞,倍仞谓之寻。寻,舒两肱也,倍寻谓之常,一手之盛谓之谥,两手谓之掬。” 李治看出了赵权的疑惑,便引经据点地跟他解释,到底什么是跬、步、仞、寻、常、谥、掬。但是赵权却更加迷糊了。 “李先生,古人与今人都是这么确定长度的?”赵权忍不住问道。 李治摇了摇头,说:“《汉书律令志》中有载:度者,分、寸、尺、丈、引也。本起黄钟之长,以子谷秬黍中,一黍之广,度之九十九分,黄钟之长,一分为一分,十分为寸。 黄钟长九寸,可以横排黑黍百粒。如果是能装一千二百粒黑黍的容器,那就是黄钟之龠,二龠为一合,十合为一升,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 一千二百料黑黍重十二铢,即半两,二十四铢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 黄钟,是上古的一种乐器,这个赵权知道。却不知道,中国古代竟然用乐器来确定长度与容积的兑换比。 “那标准到底是什么?黄钟,还是黑黍?”赵权依然没弄明白。 “秬黍,即黑黍,即便如今有,此黑黍也非黄帝时之黑黍。古黄钟律也只能根据古书中的记载考订,其律管所发之音,高低如何是无法确切的推断和证实的。 因此,制乐诸家,莫不各树其说,纠缠不清。 黄钟之声有变迁,使历代黄钟之长并不相等,而黍体本身大小与排列疏密,更是无法一致与统一。 这就使每一个朝代,根据各自礼器,所定的尺寸都不一样。 如西晋荀勖之尺、后周王朴之尺,开皇初调律尺、唐小尺,即便有宋一朝,蔡元定之尺与李照太府尺也不尽相同。” 好嘛,绕了半天,说了跟没说一样。赵权虽然算是长了见识,却已经完全糊涂了。 难怪以前一说到古代的尺寸,总是搞不清,原来就算一个宋代,尺寸的标准都不同。 可是,“米”呢? 赵权呆呆地望着屋顶,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米”是什么。 隐隐约约,他只记得这个单位似乎跟地球半径或是光年有关,除此之外呢,还能用什么办法来测量并确定? 所有人都呆望着发呆的赵权,不明白他为什么发呆。 良久,还是梁申轻咳了一声,说道:“接下去,还有许多事情待议的!” 是啊,还有很多事情! 那就待议吧。 无奈的赵权,只能告诉李毅中,一立方米的水是一吨,先把这个比例记下来,其他的,再议吧! 春耕继续进行。被迫中断的葑田已经来不及补种了,只得最大可能的开发麦田,尤其是抚松县的大片肥沃之地。 罗津的盐田今年要继续扩大生产,造船场也要开始进入试生产环节。 斜寸岭周边的一些牧民,既然已经迁去率宾府,就要想办法让他们在那里安居下来。那个呼勒,可以扶持他成为新的族长,欠他的一堆筹码,就当作是那些族人的赎金吧。 其他迁居到率宾府的蒙古部族,可以照此办理。另外,那里可不能光有蒙古人,其他部族,尤其是山里的野人,也得想办法迁一些过去。 率宾府是要建县的,就称为“海参崴”好了——为什么叫这名字?嗯,听说那边海参很多! 这里不仅要作为南京府最大的牧马场,还可以同时养些鹿。 代理县长的人选?再议吧。 南京府周边,现在算下来,已经有了火罗县、罗津县、抚松县与海参崴四个县级机构,对这些县的具体管理条程,需要老侍整理一下。 北琴海那边的水达达人,既然已经出山了,就争取不要让他们回去住那些猪窝。先给他们盖些房子,然后有可能的话,派些人去指导他们放牧,或者开始珍珠的养殖——这个东西很简单,回头再细说。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一十一章 妹子变嫂子 道路,一定要修,想要富,先修路。从南京府通往几个县的道路要尽快开始动工,最好是二十五里或是三十里,能设立一个驿站。 战后的行赏,需要老侍跟辛大哥再商议下。大的原则,是以土地奖励为主。 沈州洪福源手下的高丽人,应该可以试下诱拐的手段,不过一次别弄得太多人过来,慢慢来就好。 今年主要的对外贸易商品,还是以酒为主,会想办法再开发一些其他品种的酒,比如鹿茸酒或是啥鞭酒的。 如果铁矿能再找几座的话,除了兵器打造之外,需要保障农用的铁器供应。 夏国的冷锻剑,与在宋国时拿到的?筒木弩,需要加快研发力度。 火药?慢慢来吧,这东西搞不好会先把咱们自己给炸死的。 抚松县那边,要让人开始去寻找人参,这玩意有多少挖多少,不能卖,先存着再说。 石忽酒楼的拓点,让列维继续负责,开元府那里直接去开一家就好了,不过估计现在没什么人。最好能在燕京开个分店,姚枢可以协助下。 山东?这是下一个阶段必须开拓的目标,先看看谁能找得到关系。 不知不觉之中,这场冗长的会议竟然就开了两个多时辰。除了精神依旧抖擞的侍其轴,其他人全都已经东倒西歪。 赵权不停地揉着自己的额头,他发现自己的脑子真的有些不够用了。他甚至都有些记不得,自己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不过,高正源那厮正安静地坐在身边,回头让他再细细跟自己说下应该就没太多问题。或者找正在做记录的权承仁,也行。 会议终于被打断了,不是因为大伙儿肚子都饿得实在撑不住,而是因为小马哥的第八个老婆又生了。 自从小马哥第一个老婆生的小马驹夭折之后,小马哥的脾气就变得越来越暴躁。从第二个老婆的生产开始,它便只允许梁申负责接生。其他人一旦靠近,一定会被他厮咬得惨不忍睹。 小马哥,已经活成了南京府最大的爷。 走出参谋部,赵权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与辛邦杰一起,下意识地随着大岩桓,便往北院走去。 没走两步,身边一空,回头却看见辛邦杰犹犹豫豫在落在了后头。 赵权靠过去,笑嘻嘻地说道:“辛大哥,这事,你别怪我啊!” 辛邦杰摆了摆手,说道:“怪你还不至于,只是,现在去见她,合适吗?” “没事,都是自家人,反正每天都见面的,早点熟悉下也好。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而且,人家今天可是专门在等你呢!” 果然,院子门口,杨氏妹子拉着她姐,站在那翘首而望。 见到辛邦杰与赵权两个人过来,很大方地瞧了瞧辛邦杰,而后一福,说道:“见过辛大哥、权总管!”声音清脆,谈不上动听,却自有一番味道。 赵权突然心里感觉有些怪异。 虽然说这个时代,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也该出嫁了,可是把这样一个后世里初中刚毕业的小姑凉,嫁给一个比她大了一轮有余的大叔,真的合适吗? 而且,一个妹子突然就要变成自己的嫂子,让赵权不由地叹了口气:以后可不能肆无忌惮地瞧着人家了! 不过,更郁闷的可能会是小耀。他绝没想到,一路护送过来的一个小妹子,如今竟然成了他大舅妈! 想及于此,赵权忍不住地“噗嗤”笑了出来。 杨氏姐妹同时看向赵权,只是一个怒目而视,一个却带着娇俏的疑问。 “没事,没事,我……我先进去吃饭了!”赵权拔腿便溜了进去。 晚餐极为丰盛,据说都是杨氏妹子操持,让赵权大为感叹。看来,以后要蹭饭,直接去辛大哥他们家就好了。 杨氏姐妹都没有上桌吃饭,这让辛邦杰与赵权都松了口气。 大乌泰一边把努力要爬上桌的嘟嘟扯下来,摁在自己的腿上,无视嘟嘟剧烈的反抗与大岩桓忧怨的眼神,一边抓揉着嘟嘟的脑门,一边乐呵呵地说道: “既然你叫我一声大伯伯,我自会替你操持婚事。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我这就去锦州提亲。” “一切,全凭大伯伯做主!”辛邦杰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只是,小权着急着要动身,可能来不及参加婚礼了。” “没事,这样我也可以省掉一份大礼了!”赵权哈哈一笑。 辛邦杰却正色地对着赵权说道:“我觉得,我得跟你去!” 赵权瞅瞅隐在厅后的杨氏姐妹,压低着声音说道:“辛大哥,成婚对你来说也许无所谓,但对人家小姑娘可是一件大事。开头没搞好,以后一辈子会很麻烦的! 就是——就是——” 赵权看着辛邦杰疑问的眼神,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没事,没事,有岩桓兄陪我一起,肯定不会有问题的!”赵权摇了摇手。其实,他是想劝辛邦杰晚几年再要孩子的,但终于没敢说出来。 大岩桓把眼睛从嘟嘟身上挪开,对着辛邦杰咧嘴而笑。 “我觉得,你可以不去和林。”大乌泰突然开口说道。 “大伯伯放心,此去和林,其实主要是为了贵由,而不是斡赤斤。忽察已经答应我了,不会让我与斡赤斤部队作战。” 大乌泰摇了摇头,说道:“遭遇斡赤斤,那是必然的事。我相信忽察确实不会强迫你,但碰到了,战不战可由不得你了。” “古人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这个度,我会把握好的。 南京府不想依托蒙古国存在,却又离不开蒙古汗庭的支持。我不走一趟和林,我们永远都把握不住这种夹缝中的机会。在此偷安自然是好,但将来一旦蒙古国主开始关注辽东,我等势必是生死两难局面。” 大乌泰终于松开了嘟嘟,长叹一声说道:“你莫要让我愧对你父亲!” 赵权对着大乌泰躬身一拜,又对着侍其轴说道:“南京府,有劳侍先生了!” 挨个地拍了拍出来送行的权氏兄弟,随后翻身上马,对着众人拱手一礼,与大岩桓、丁武、姚枢、陈耀一起,就此离去。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一十二章 开元府 出了北城,赵权鼻尖不禁有些微微发酸。 这一去,遥迢万里路,他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回到南京府。 半年,一年,或是两年? 五天之后,一行人来到了开元府。 开元府,原为渤海国的夫余府。辽灭渤海后,改称为黄龙府。女真建国后,曾定都于此。 这里,便是宋国徽、钦二帝被掳“北狩”的地方,也是岳飞毕生想要攻破的所在地。 如今,却几乎光溜溜地呈现在赵权面前。 这里已经不能称为“府城”了,也许叫做牧民的大聚居地更为合适。 城门倒是还在,但只剩下一个拱状的建筑物,大概只是作为一个地标来使用。城门两侧,隐约延伸出去的,是断断续续的一些土墙。 土墙之中,被踏出了无数条的进出道路,使这个残破的城门,彻底地失去了门的功能。 一个个高矮胖瘦的帐篷,倒是错落有致地各自成堆。 城内牛羊成群,还有一些马正在欢闹。 当年经过汴梁时,看到了汴梁外城成为了蒙古人的牧场,赵权还心生过一番感慨。如今,这个开元府城,竟然整座城都成为了牛马之地! 城内一座完整的建筑都没有,零零散散的是临时搭建而成的酒肆与商铺。 帖木迭儿,正站在城中最豪华的一座镶金大帐之前,等候赵权。 赵权将封扬与两百亲卫留在城外,只带着大岩桓、姚枢、丁武、陈耀,进入金帐。 封扬,这位东征高丽之战中唯一幸存的保州兵,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相当合格的侍卫长,肯吃苦,耐得住丁武的调教,而且从来不会多嘴。赵权用得已经越来越习惯了。 两百亲卫,是在北高丽时大乌泰拔给他的那部东真兵,无论是装备还是战力,这支侍卫军,在如今的南京府都算是首屈一指了。 临行前的会议上,赵权派下无数任务,到后来才发现,只有丁武跟陈耀没有具体的活。把他们带着一起去和林,更多是给他们俩找点事做。 当然,有丁武在身边,赵权的安全保障水平可以说提升了很大的一个级别。 不过,有陈耀在边上,这安全防护等级可能被相应地拉低了。 对于陈耀,赵权似乎从来都没有放过心,能放在身边盯着最好,更何况这一去往返一两年时间,天知道留他在南京府,会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来。 比较可怜的是小马哥,为了陈耀,它忍着巨大的悲痛告别了他的十八只老婆。 至于姚枢,应该算是此次和林之行中,赵权最大的依仗。 宫斗,赵权不熟,但是姚枢熟得很。 多年混迹于蒙古国官场,让姚枢对于蒙古国汗王的传位机制,以及内部的权力争夺方式极为了解。在他看来,蒙古人汗位传承不过是一种初级的部族传承体制,与汉家朝廷相比,无论是争位的激烈程度还是凶险性,都远远不如。 对于姚枢的这种能力,赵权还是相信的。 战场上两军对敌,习惯内斗的汉人常常无法战胜以劫掠为生的蒙古人。要论到朝廷与地方的治理,汉人却可以把蒙古人甩出去最少两千年。 姚枢能力并不差,他缺的是,一个肯用的并且被他所信服的掌权者。 至于这个掌权者,是汉人或是蒙古人,赵权相信姚枢根本就不在乎。因此对于姚枢,赵权在心里总是存在的一种忍不住的提防。让他陪着去和林,对于姚枢是一个机会,对于赵权自己,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也同样是一个机会。 蒙古人很好客,只要他把你认为是自己的朋友,一定会倾尽自己的所有来热情招待。 帖木迭儿也是一样,他指着跪在帐中殷情侍候着大伙儿的几个妇人,对着赵权说道:“权总管有看上的,可以直接带走。” 赵权眼睛却环视着这座形如宫殿,极度富丽的大帐篷。嘴里顺口夸道:“不错啊,这么快就接手了!” 赵权说着,举起酒杯对着帖木迭儿遥遥一敬。 用南京府酿造的石忽酒与南京府生产的酒杯来招待自己,帖木迭儿的表现还是让赵权感到有点满意。 帖木迭儿脸上略显自得的神色,抓着酒杯凑过来与赵权一碰,便顺势贴在他身边。吹着酒气,凑近耳边,说道: “你看,最嫩的两个人,都还不满十五岁,我祖父才收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味道真的不错……” 赵权一惊,甚至都忘了得跟帖木迭儿稍微保持下距离。 “这边两个,是我父亲的侍妾。父亲不见后,我本来想要,祖父竟然一个都不肯给我,这下,嘿嘿——味道也不错的!” 赵权心下有些骇然,他是知道蒙古人不在乎这些礼仪,却没想到不在乎到这个地步。算下来,那些人应该是帖木迭儿的后妈跟后奶奶吧? 帖木迭儿没注意到赵权已经稍稍地挪开了位置,仰口把酒往嘴里一灌,咂吧着嘴说道:“你这酒,真是好酒啊!权总管,你不知道,这些天我过的生活,那才叫生活啊! 这么多年,我,我真的是白活了!” 帖木迭儿端起手中空杯,对着赵权大声喊道:“来,权总管!我再敬你一杯,从今以后,你旦有吩咐,我绝对尽我帖木迭儿的最大努力,不惜一切,来帮助你! 感谢长生天! 当然,还得感谢权总管……” 把这种恨不得将自己泡进酒桶里的人灌醉,对于赵权来说,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显然,此时已经跟帖木迭儿谈不成任何事了。赵权饮尽杯中酒,离席而去。 第二天一醒来,赵权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几个一直等着伺候他的女人,洗漱完毕之后,随着侍卫再次来到那顶硕大的金帐。 金帐之内,浓重的酒味依然未散去,杯盘也一样的狼藉。不过那些不知道是谁的女人,都已不见了踪影。 赵权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正襟危坐地看着帖木迭儿。 帖木迭儿脸现尴尬之色,说道:“抱歉,权总管,昨日是我失礼了,酒喝太多,控制不住自己。我向你保证,以后绝不会因酒误事!”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一十三章 哈剌和林 赵权点了点头,心里也暗舒了口气。 这厮被压迫了许多年,权力突然间不期而至,难免得意忘形。还好,酒醒之后也算是有些理智,否则赵权还真得开始琢磨,是不是需要另外培养一个开元府的总管万户。 帖木迭儿倒也不含糊了,他在赵权面前,摊开了一份地图。 这是一份自开元府往西,包括蒙可山、哈剌温山,一直到大泽的地图。 蒙可山与哈剌温山,即大兴安岭的北段与南段,大泽便是位于和林正北的贝加尔湖。 成吉思汗分封诸王时,虽然蒙古的势力还未越过大兴安岭,却将大兴安岭以东一直到最远的地区,全部封给了斡赤斤。 那时,斡赤斤的大帐其实是在大泽以东,哈勒河之北的区域。他受封的部族,也主要是生活在这些地方。 随着斡赤斤的势力越过大兴安岭,不断向东向南扩展,一些部族也随之迁徒而来。 这张地图上,标注的就是还留在大兴安岭以西的各个部族,这些部族也正是斡赤斤此去和林,需要召集的主要兵力来源。 虽然牧民逐草而居,但大体的位置不会有太多变化,尤其是冬季草场基本都是固定的。有这地图,就可以轻松判断出斡赤斤的行军路线。 由此,也能知道跟在斡赤斤身后的忽察,走的是哪一个方向。 地图上甚至还标出了各个部族的估计兵力,赵权大概数了下,确实不低于十五万。但他也知道,这些兵力不太可能全部抽调往和林,如果斡赤斤此行一无所获的话,那么被抽调一空的这些部族,会很难熬过这个冬天。 “兵力上,我这里,实在没办法给你过多的支持。”帖木迭儿有些犹豫地说道。 赵权点了点头,此行他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斡赤斤,也不打算跟斡赤斤打一仗,哪怕斡赤斤只有几万人马,也不是他现在可以对付的了。 解决斡赤斤的问题,可能还得想其他的办法。 而且,就算帖木迭儿真的给了几千人马,赵权也不敢将这些开元府的蒙古人带在身边。 “我只需要你派个向导给我。”赵权说道。 “这个没问题,而且绝对是我的亲信!” “怎样才能让你祖父相信,开元府已经脱离他的掌控?”赵权从地图上抬起头问道。 “把昨晚他的那两个女人脑袋送过去?” 赵权苦着眉头,让他带着两个少女首级,奔波数千里? “要不,那个满都的脑袋也行。” “除了脑袋,你就没别的东西了?”赵权头皮有些发痒。 “昨天,祖父有派了两个信使过来找满都,还没杀。我是担心你带他们在身边,会有危险啊!” 赵权有些无语,“你把他们放了,他们自然会去找你祖父告知这边情况,那不就行了!” “那倒是,不过……”帖木迭儿脸色犹豫。 “怎么了?” “权总管,你说,万一我祖父,回到开元府,我该怎么办?” 斡赤斤一旦回到和林,何止是帖木迭儿遭殃,整个南京府又将陷入不死不休的战争之中。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赵权只能寄希望和林之行会有所收获。 就是不知道,得知开元府被自己最讨厌的孙子占据之后,这个快八十岁的老头会不会直接被气死? “那就要看,你到底有多大的决心。”赵权淡淡地说道。 “好!”帖木迭儿咬着牙说道。 当赵权离开帖木迭儿的金帐时,一个被割了鼻子和一个少了两只耳朵的信使,正怒骂着上马,飞奔而去。 这是蒙古人对待敌军,相当严重的一种污辱方式。赵权有些满意,无论如何,这祖孙俩的仇算是彻底地结上了。 …… 春末的哈剌和林,风沙漫天。 “哈剌和林”,在蒙古语中,意思为“黑色的营帐”,汉人官员为了省事,常常将其直接称为“和林”。 这是蒙古国的第一座都城。 窝阔台汗即位后,将驻地从怯绿连河上游区域迁移到斡耳罕河上游。大概是厌烦了牧民们居无定所的生活方式,窝阔台汗令燕京工匠大总管刘敏主持修建和林城。 这座方十二里的都城,花了一年半时间才修好。整座城池只有四个城门、两条街道,一条自东往西,一条由北朝南。 在和林城的西南隅,有一座占地不足五亩的宫殿,其形式如中原汉式宫殿的缩小版,被命名为“万安宫”。 这所宫殿自此便成为大蒙古国汗王的皇宫。 日影微斜,万安宫中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蒙古男子。这男子中等身材,双腿微圈,辫发垂后,圆脸扁鼻,眉心微皱起,但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的喜怒。 一见男子出来,就有两个侍卫跑来一左一右跟在身后。 这男子也不言语,微仰着头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 离万安宫不远,靠近南门处,有一排样式如一的大院子,这是窝阔台为各位王公在和林建造的府邸。男子来到其中一所院前,门口两个侍卫恭身一礼,齐齐喊道:“见过大王子!” 这男人,正是蒙古国成吉思汗幼子拖雷的长子,蒙哥。 蒙哥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进门穿过庭院,来到厅堂。厅堂里正坐着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这男人长相酷似蒙哥,一样的圆脸浓眉,只是鼻子略微坚挺。 看到蒙哥进来,这男人收起手中的一本书,站起身来,对着蒙哥脸露欣喜之意,叫道:“大哥,回来了!” “忽必烈,跟你说了多少次,少看那些汉人的书,不但没用,还会影响你的判断力!”蒙哥语气不善,对于自己这个总是泡在汉人书本中的二弟,蒙哥总觉得有些恨铁不成钢。 “好的,大哥!我会注意的!”忽必烈满口应道。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有几个事,想跟大哥商议下。” 蒙哥点了点头,扬头喊道:“慕思迷儿!” “唉!”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随后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跑了出来。 小姑娘头梳几串小辫,露出甜美的笑容,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忽必烈。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一十四章 四王子 “你让后面的人,准备一些酒食过来!”蒙哥吩咐道。 “好的!”小姑娘眼睛闪了闪,蹦蹦跳跳地转身而去。嘴里还哼着一首汉语的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大哥,你总是嫌我喜欢汉人的东西,你自己怎么把一个汉人姑娘留在身边了?”忽必烈笑着问道。 蒙哥摆了摆手说:“这小姑娘,是母亲塞给我的,模样也不错,且留着,过几年看有谁想要的,赏下去就是。” 厨子很快地在院中摆上几盘羊肉,兄弟俩相对而坐,蒙哥递给忽必烈一个酒囊,说道:“尝尝,这酒不错,辽东的石忽酒。听说原来在稿城也有卖过。” “石忽酒?”忽必烈接过酒囊,皱着眉头茗了一口,果然是石忽酒。 “大哥知道这酒的来历吗?” “这是开元府的人运到和林来卖的,酒不错!是南京府酿造的。你喝过?” 忽必烈点了点头,说道:“这酒,原来是稿城真定军底下几个汉人酿造而成,由一个叫列维的石忽人经营,因此取名为石忽酒。”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蒙哥嘴里塞着割下的羊肉,含糊不清地问道。 “我此次来,正是想跟你谈南京府的一些事。” 蒙哥点了点头,示意忽必烈继续往下说。 “南京府这两年发展得太快了,据我了解到的消息,就是这几个稿城过去的汉人,在那里整治南京府,其势力已经开始威胁到开元府的斡赤斤。” “好啊!今天那个乃马真,正在为斡赤斤头疼着呢!” 忽必烈皱着眉头说道:“我觉得,南京府未来的威胁,会远远超过斡赤斤。” 蒙哥哧的一笑,手中小刀指着忽必烈说道:“我说吧,你看书看得有些傻了!南京府能有多少人多少兵?你知道斡赤斤现在带了多少兵过来?” 忽必烈摇摇头,说:“斡赤斤虽然现在兵多,但没有哪个蒙古王公会支持他的,就算他把所有的兵马都带到和林来,也成不了任何事,不足为虑!” “不足为虑?呵呵,你忽必烈这两年,口气越来越大啊!你知道乃马真手上能调用的兵力有多少?你知道咱们家现在才有多少兵力? 兄弟啊,有些事情,你想得太简单了!” “不是,大哥,我的意思是必须重视南京府,忽察得到那些汉人的帮助,未来肯定会给我们带来大麻烦。” “可是,斡赤斤的麻烦马上就来了!” “那是他跟乃马真之间的冲突。” 蒙哥终于放下刀子,吞下嘴里的肉,又喝了口酒,这才说道:“兄弟,咱们跟乃马真家族虽然有矛盾,那也是兄弟之间的矛盾。汗位如果被斡赤斤夺走了,以后就不可能有我们什么事。轻重缓急,你要分得清楚!” “我不是说就不重视斡赤斤了……” “你一直说,要依靠汉人的力量要争夺汗位,不是我鄙视那些汉人,他们就算人多,也都是一群废物。在中原还能有点用,到了草原,我保证他们活不过十天!还指望他们来打仗?你想得太天真的! 对待汉人,你可以养肥他们,再利用他们的财物,来发展自己的力量,这没问题。如果有一天,我们夺得汗位,靠他们来征服宋国,也没问题。但是,你千万不要把争夺汗位的希望放在那些汉人身上! 你这样不仅会害了你自己,连我们整个家族,都会被你害死的!” 蒙哥说话之间,眼神已经变得冷峻。 忽必烈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每次跟蒙哥谈论到汉人的话题,总是会搞得很不愉快。 蒙哥见忽必烈不再反驳,放缓了语气问道:“你了解到什么信息了,想要做什么?” 忽必烈犹豫了下,说道:“忽察前些日子回南京府,所带兵力不多,我想——让他留在回和林的路上。” “不行!”蒙哥的语气,不容置疑。 忽必烈皱着眉看着蒙哥,终于还是没有继续争辩。 “忽必烈,我再跟你说一遍,大蒙古国的汗位,必须由成吉思汗的子孙来继任,其他人绝对没这个资格!现在如果连我们都不支持乃马真,那无论是贵由还是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乃马真,还舍不得放手吗?”忽必烈嘀咕道。 蒙哥又开始细细地切起羊肉,说道:“这个不急,我们的实力,被窝阔台削弱得太厉害了,还需要几年时间来重新发展。 无论是贵由,还是乃马真,我相信都不是我的对手。汗位寄在他们那,我放心得很!” 成吉思汗去世时,父亲拖雷虽然继承了成吉思汗大部分的财产,并以执掌中央兀鲁思的名义,统领十二万九千部族军中的十一万一千人。 那时,成吉思汗的大儿子术赤,不过受封九千户;而窝阔台只有五千户。 父亲一生秉持着对成吉思汗的承诺,对窝阔台忠心耿耿,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窝阔台灭掉金国。 然而,在取得对金国最关键一场战役的胜利之后,拖雷却暴毙在与窝阔台汗北归的路途之上。 每一人都知道,父亲是为什么死的,但没有一个人敢出言质疑。因为窝阔台汗已经牢牢把持住了蒙古国的军队,因为凭着灭金之战窝阔台汗已经获得了无上的声誉。 还因为,那时几个兄弟中年纪最大的蒙哥,也不过十八岁。 含辛茹苦的母亲,对窝阔台不断的进逼选择了退让,放弃了对中央兀鲁思的统领权、放弃了西夏国的领地,领着几个兄弟躲到封地稿城。 十年了! 窝阔台终于去见了长生天,忽必烈相信,这天下一定会是自己兄弟几个的。 回到暂时属于自己小院落里的忽必烈,心里却总是隐隐的在难受。这天下,有一天,会跟自己有关系吗? 自己今年已经二十八岁的,可是却什么都没有。没有可用的兵,没有自己的封地,甚至连这个汉式王府,也是蒙哥和他们的母亲唆鲁和帖尼的。 四个兄弟中,大哥正努力地在表面上维持着与乃马真及贵由的关系;与母亲天天在一起的,是最得她喜爱的幼弟阿里不哥;三弟旭烈兀则每天在忙着寻找打仗的机会。 兄弟们都很忙,忽必烈坐在这个王府中小小的院落之内,突然感觉自己与这个草原、这个叫做和林的城池、还有这个王府,为什么为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 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走进小院子,对着忽必烈躬身说道:“四王子,刘秉忠到了。” 算上不是自己母亲生的孩子,忽必烈最少有十个兄弟。他排列老四,因此被称为“四王子”。可是忽必烈自己,对这个称呼总是莫明的不喜欢。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一十五章 中原儒士 忽必烈来不及对自己的这个畏兀儿侍卫廉希宪表示不满,脸上瞬间堆出笑意,喊道:“快快请进来!” 这个刘秉忠,自幼聪颖过人。原名刘侃,字仲晦,十七岁时便成为邢台节度使府令史,而后改名为刘秉忠。 金亡之后,刘秉忠弃官隐居于武安山,拜天宁寺虚照为师。云游云中时,被南堂寺海云禅师邀请到漠北与忽必烈相见,两个人彼此欣赏,刘秉忠便决定留下来给他充当幕僚。 这可算是两年以来,忽必烈的最大的收获。 刘秉忠年龄与忽必烈相当,左衽衣袍,头束方巾。修长的脸庞上,隐隐有些风霜之意。 在他身后,是一个更为年轻的儒士,剑眉薄唇,脸有菜色。身着单薄青衫,衣摆之后破了个大口子。 “见过王爷!”刘秉忠抱拳躬身对着忽必烈行礼之后,脸上带着欣喜之色,将身后的年轻人扯上前,说道: “跟王爷介绍一下,此位才隽,姓赵名璧,字宝臣,云中怀仁县人……” 忽必烈脸现惊喜之色,冲过去双手紧握赵璧胳膊,高兴地说道:“我听窦先生提起过你,九山李微、金城兰光庭之高徒!太好了,你终于来了!” 赵璧一怔,随即一喜,正礼一拜,说道:“我……在下……见过……王爷!” 赵璧蒙古语说得磕磕吧吧,显然刚学没多久。 忽必烈转头,问刘秉忠:“窦先生可好?他何时再回和林?” “窦默还在中原各地奔波,希望能为王爷再多寻访一些人才。只是,王鹗、元好问与姚枢他们……” 忽必烈摇了摇手,说道:“人各有志,此时我也养不了许多人,有你们在,我已经很知足了!只是,让窦先生如此辛苦,我心里委实难安!” 刘秉忠再次躬身下拜,真诚地说道:“能为王爷尽份心力,是我等的荣幸,自当努力为之!” “察必!”忽必烈突然转过头喊道。 一个年约二十岁的蒙古女子应声而出,手上端着两杯茶水。 这女子衣着简朴却不失整洁,一双浓眉大眼带着温和而柔软的眼神,对着刘秉忠与赵璧微微而笑。 刘秉忠急忙起身,对着这个女子拱手行礼:“见过王妃。” “察必,你去取一件我的新衣裳出来,给这位赵先生。” “好的!”察必放下茶水,转身而去。 王妃?赵璧有些反应不过来,一个地位如此之高的女子,却亲自出来递茶倒水? 没等赵璧怔过神,察必捧来一袭新衣,直接递给了赵璧。 赵璧面红耳赤地接过,说道:“失礼了……我……走的匆忙,衣裳弄……破了。” “没事,换上吧,王爷不在乎这等虚礼!”刘秉忠说道。 等着赵璧很别扭地换过长衫,忽必烈对刘秉忠说:“你先带赵先生安顿下来,晚上我为他洗尘接风。” 随后又指着赵璧换下的衣裳,对着侍卫说道:“廉希宪,你把赵先生这件破损的衣物给察必,让她补下再给赵先生。” “这……这,如何是好?”赵璧不禁有些手忙脚乱。 看到刘秉忠扯着局促不安的赵璧离去,忽必烈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淡了下来。 他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拳头,恨恨地想到:“姚枢、元好问、王鹗!这几个汉人,给脸不要脸,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现在的选择!” 忽必烈看了看自己窄小的院落,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知道,现在的他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了。他能依靠的,只有这些同样一无所有的中原汉儒。他还需要忍耐,还需要蛰伏,还需要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等待! 听到身后廉希宪的脚步声,脸色已经转为平静的忽必烈开口问道:“窦默那边有没问题?” “现在没有问题,他确实是在到处寻访隐居之士。” 忽必烈点了点头,说:“让人看紧他,一旦他也投奔南京府,直接杀了!” “是!” “四王子——”廉希宪有些犹豫地问道:“忽察那边——?” 忽必烈摇了摇头,说:“大哥坚决不让动手,忽察,先不去动他了。” “那,南京府那边……?” 忽必烈单手撑起自己的身子,缓缓地迈开脚,开始在这小院子中踱起步来。 数年前因骑马摔伤了腿,这脚看来已经治不好了,走起路来有些小瘸。在外人面前,他现在都不愿意轻易走路,也只有在这个最信任的侍卫跟前,才会如此放松。 “南京府,那个权总管的信息,你觉得准确吗?”忽必烈问道。 廉希宪眼光跟着在转圈的忽必烈,答道:“张靖自逃离南京府之后,被一路追杀,锦州也呆不下去了,这才过来投奔我们。我想在这事上,他是不敢欺骗我们的。 而且,也没有欺骗的必要。” 忽必烈点了点头,心下有些难以取舍。 从张靖那得到的消息,忽必烈的直觉告诉自己,南京府的这个赵权是个必须引起自己重视的人。但是,要说他是自己现在或是未来的大敌,倒还谈不上,只是看他在南京府的所作所为,显然所图甚大。 屯田也就罢了,汉人都擅长这个,不奇怪。 用了一些手段,将南京府内的异己一次性清理干净,这也不算太出奇的本事。 但是有意识的从中原收罗人才,这就让忽必烈感觉到隐隐的危机。而且收罗的,还是自己已经看上的那几个人! 本来以为中原这些汉人无人可欣赏,也无处可去。经营得当的话,只能投奔自己。 可是,南京府开了这样的一个先例,就会令中原儒士找到一个宣泄口,很可能一发而不可收拾。 只是,专门派人去南京府刺杀此人,值得吗? “你对这个权总管,印象如何?”忽必烈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没见过他,不过看他石忽酒与石忽酒楼的经营,当是个商业人才!” “你说忽察去南京府,会向他求助?” “忽察手下的人,是这么说的。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南京府本来就是忽察的,他这个万户总管,反而会去跟一个权总管求助?” “那你说,他会跟忽察来和林吗?” “不好说。” “忽察本身,根本不足为惧……贵由的几个儿子,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可是,要是他也开始依靠汉人……” 忽必烈在喃喃自语着,他并没有在意廉希宪的废话,不过边上有一个声音,可以让自己更好地理清思路。 “忽察只带五百个兵去南京府,凭这些兵力,他是不可能战胜斡赤斤的。” “对!” “他必须依靠南京府的力量,来拖住斡赤斤,或者吸引住斡赤斤的力量。” “是!” “如果开元府现在还在斡赤斤手中,说明此人不足为惧。如果……” “开元府易手,那么此人不能留!”廉希宪有些兴奋地抢先答道。 忽必烈点了点头。 “我马上派人去查——”廉希宪说道。 忽必烈又摇了摇头,说:“太远了,一来一去,最快也要一个多月时间。” “那,要不,我直接去南京府杀了他?” 忽必烈眯眼望天,沉吟良久,问道:“那一带,有可用的人吗?” “只有一个敌烈部,这是大漠以东,最远的一支愿意在私底下效忠我们的部落。不过,大王子有特地交代过,这个部落,如非迫不得已,不得动用。他们内部,还有一些分歧。” “你立即出发,带张靖过去!”忽必烈不再犹豫,对着廉希宪吩咐道。 “大王子那边?——” “第一,不要去动忽察!第二,如果斡赤斤继续领兵西进,不要去阻拦任何人,你们直接潜入南京府,我需要这个权总管的所有资料!” “是——” “第三,如果斡赤斤停止西进,那就找到这个权总管,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一十六章 遇袭 望着绵延不绝的山岭,以及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极为郁郁葱葱的林木,赵权突然狠狠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过了泰州,便要进入大兴安岭山区了。 “窝阔台汗七年——”姚枢一路上谈兴大发,似乎是个文人,都喜欢卖弄点文化。 不过赵权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在心里默默地换算了下,窝阔台1229年登上汗位,这个七年,应该就是1236年。 “在耶律楚材的强力推行下,以‘括户’为基础,蒙古国曾在其漠南推行‘画境之制’,并形成了十道建制。 就是将蒙古国的中原与东北,分为山西、北京、燕京、河东、彰德、河北、大名、山东东、山东西与陕西十道。并派驻大达鲁花赤进驻各道,监督各地世侯。 这是耶律楚材努力消除汉世侯在各地的影响力,并将世侯封地转向郡县制的首次尝试。 汉立国之后,分封天下。结果受封为王的刘氏子弟,却给汉朝江山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汉文帝无力解决这个问题;景帝想解决,却最终以交出晁错脑袋的代价,黯然收场;汉武帝在损耗了巨大的国力之后,才终于将权力收回中央。 分封制,是一个国家最大的弊端与隐患,他带来的只有一个结果,就是分裂。 但是,分封制对于无力登上皇位的王族来说,却是一个最高的追求目标。起码在自己的封国之内,就是一个执掌所有人生死大权的统治者。 无论是哪个王朝的反叛势力,‘共享天下’对于追随者都是最大的诱惑力,这种承诺可以将未来的富贵直接而具体地展现在追随者眼前,而让这些人拼尽毕生的努力,为了这个做出承诺的人去奋勇厮杀。 蒙古人的兴起,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此。 而成功之后的成吉思汗,也兑现了他的承诺,分封了西道诸王与东道诸王。窝阔台随之也采取分封世侯的方式,将汉地进行分封。然而,如今这种分封制已经开始形成了各自的势力壁垒。 对此产生焦虑的,似乎只有耶律楚材一个人。只是他想以一人之力,改变这种局面,实在是太难了——” 姚枢一边长吁短叹地说着,一边努力地控制着身下的马匹。 “在窝阔台去世前夕,十道制便彻底消亡了。 这十道之中,唯一涉及东北的便是北京道。 北京道,源于蒙古改自金国北就的北京都元帅府,在蒙古势力吞并东北之后,治所被迁至河北卢龙。所辖区域包括北京、东京、广宁、盖州、平州、泰州与开元府七路。 北京道理论上管辖区域是十道之中最大的,但东北势力基本都在各个东道诸王之手,加上燕京单独划出成道,北京道实际上就管不了什么地方了。 而处于北京道最北边的泰州,原来金国‘东北路招讨司’所在地,则早已荒废,咱们这一路行来,竟然连个城池都没见了。” 的确,自离开开元府后,一路上就几乎看不见人烟,更别说是城池了。 春末离开的南京府,到大兴安岭时,已是夏初。 “春天兴安岭,满山红杜鹃;夏日岭上行,林莽又飘香;秋日层林尽染,美景伴丰收;冬日银妆,皎洁晶莹美人松。巍巍兴安岭,积翠大森林。” 这段课文,赵权至今依然熟背如流。他不知道老舍先生有没有来过大兴安岭,只是在这里转悠了五六天之后,已经觉得这个地方,可能是世界上让他最为厌恶的所在。 的确,这里什么都有。 有遮天蔽日的巨大树木、有尖利无比的遍地荆棘、有不知深浅的沟壑洞穴、也有令人望而生畏的艳丽菌菇。 当然,还有全身坚硬如铁的野猪、有漠然威视的猛虎、还有怒则咆哮的狗熊。 夏天,是万物勃发的季节。大概有无穷无尽顺手可挑的美食,这些凶残的猛兽才会对赵权这些人不太感兴趣。 可就是如此,赵权等人还是被虎豹撵得如丧家之犬,狼狈不堪。 要不是帖木迭儿安排的这个相当专业的向导,以及大岩桓那只始终在天上指引着方向的海东青,这批人早就被埋在深达七八尺厚的落叶之中了。 七百里的山路,一行人走了整整二十天。 夏天,正在准备悄悄地溜过去。 大概是艰难与刺激的行程,让小马哥似乎忘记了离开老婆们的悲伤。也让他终于记起了,自己好歹也是一匹比较优秀的战马。 “卟!”沉睡中的赵权,下意识地往脖颈上一抹,手里便抓出一滩粘乎乎的东西。 “小耀!管好你的破马!”赵权大怒,闭着眼睛骂道。 边上的陈耀却只是略微挪了挪身子,此里嘀咕道:“那是你的破马……” 赵权觉得陈耀说的好像有点道理,抬脚便往帐帘处踹去。一脚踢空,胸口又被喷了一口沫沫。 随即响来小马哥很不耐烦的低低嘶鸣。 突然一声清亮的啼叫响起,是海东青在示警! 赵权扯着陈耀一骨碌爬起,抓起身边的钢弩,翻出帐外,蹲下身子,没空理睬睥睨着他跟陈耀的小马哥,眼睛不住地向外扫视。 帐前的篝火早已被熄灭。黑暗的林木之中,传来一声声不明所以的动静。 赵权伸手往后一捞,就将准备扑出去的陈耀抓住,隐在已经手持长盾的封扬身后。问道:“什么情况?” “发现了四五骑,丁武与大公子已经领着人包抄过去了。” 赵权点了点。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细细的铃铛声响,赵权与陈耀同时往侧边一滚,两人手中弩箭朝后便射。 黑暗中便有一声闷响。 距离帐篷之外不远的树上,又射下数支弩箭,声响处又重新回归寂静。 天将亮时,大岩桓与丁武终于回来了。 这是他们离开大兴安岭之后的三天内,碰到的第二起袭击。 都是斡赤斤的派出的游骑,而且应该还不是针对他们的,只是被游骑盯上之后,接连不断便有人过来,试图确认他们的身份。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一十七章 浪漫的夜 隐瞒行程,肯定是瞒不住了。 赵权这才发现,过了大兴安岭,斡赤斤对这片区域的控制程度远远超过了开元府。 他心里不禁有些叹气,果然如大乌泰所说,就算自己不想与斡赤斤冲突,也避免不了被裹入斡赤斤与忽察之间的战争中。 而且自己还得担心,忽察这厮现在到底跑到了哪。 赵权紧紧地盯着地图上的一个小圈圈,那里是捕鱼儿海,即后世的贝尔湖。 因为有了呼伦湖与贝尔湖,才有了中国最大的一个地级机构呼伦贝尔盟。但是这个贝尔湖只有湖边的一丁点是属于中国的,其他全被划给了蒙古国。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已经开始进入了后世的蒙古国境内。 “看出什么了没有?”见赵权半天没有动静,陈耀有些不耐烦地催道。 “哦,哦,我在算这里到捕鱼儿海的距离。”赵权终于晃过神来。 “有什么好算的,不到三百里,快马三天就到了!” 赵权嗯嗯了两声,把其他人招在一起,问道:“你们觉得,忽察现在会在哪?” “在捕鱼儿海啊!”陈耀把肥脑袋戳进人堆里,说道。 “废话!”赵权随手把他的脑袋给摁了出去,说道:“捕鱼儿海方圆近三百里,我们得上哪去找忽察?” 丁武与大岩桓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没来过大草原,哪里知道该怎么去找忽察。 几个人同时将眼神看向帖木迭儿派来的那个向导。 向导名为阿斯愣,是个身材高大的蒙古汉子。虽然年近五十,但全身似乎都充满着精力。 阿斯愣指着地图说道: “忽察王子部下不过几百人,在大草原之上,寻找这群人是件难度很大的事,而且他们也不太可能固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 但是,要跟着斡赤斤王爷的部队,就没什么问题了。几万部队,随军的牛羊无数,只要顺着这些牧畜留下的粪便,便可以找到他们的轨迹。 源于哈勒温山的合勒河,自东南往西北流入捕鱼儿海东北处。我想王爷的大部队,一定是顺着这条河流前往捕鱼儿海,在那边聚集了周边的部族兵之后,再往西一直到哈剌和林。” 阿斯愣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道长线,一直到西边的和林。 “但是,跟着王爷的军队,会有一个问题。”阿斯愣接着说道:“王爷行军,一向比较重视自己后路的安全,咱们一出山林,就已经遭遇王爷派出的游骑。他现在还未必知道是谁跟在大军身后,也不晓得我们的底细。 但如果继续跟随他们的话,肯定无法隐瞒我们的行踪。到时可能会遇到危险。” “草原这么大,有人追的话,咱们随便找个地方不就可以溜了!还会有人阻截?”陈耀又把脑袋挤了进来。 赵权也有些好奇,这次没有把陈耀脑袋摁出去。他想着在茫茫的大草原中,除非数万人,否则要拦他们几个,哪有那么容易。 阿斯愣摇了摇头,说道:“几个原因,一是我觉得在见到忽察王子之前,最好不要跟王爷先起冲突。” 众人不由的点了点头。别他们跟斡赤手部队厮杀了半天,忽察却已经利用别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反而会坏了他的事。而且就他们这两百多号人,也杀不了几个人。 关键队伍中,还有一个只能凑和着骑马的姚枢。 “如果王爷下定决心想拦截我们的话,派出的兵力不要太多,五六百骑就能把我们追死!” “为什么?” “春日牧草正嫩,我们走过的地方,很难掩去痕迹。除非我们不顾马力,一直狂奔不停,才有可能甩掉追兵。 而且,在大草原也不能肆意狂奔,很容易就迷失掉方向。” 自由、肆意而奔、无所顾忌的撒欢,这是赵权印象中的草原,却没想到刚到草原边上,就会有一堆自己未曾预料到的问题。 “那,你觉得怎么走会比较合适?” 阿斯愣手指头一边在地图上划着,一边说道:“哈勒温山以西,是建忒该山,咱们可以顺着建忒该山北麓往西,大约走三百里后折向北。在捕鱼儿海与建忒该山之间,有个地方叫多泉子,多泉子往南这一带,全是成吉思汗之弟、斡赤斤三哥合赤温王爷的地盘。 斡赤斤王爷的军队,正常是不会到这地方来,这样相对安全些,只是要绕一大圈。 多泉子离捕鱼儿海,差不多还有百多里的路程,到了这里,再想办法找忽察王子,就会方便许多。” 赵权算了算,这样绕一圈,差不多多走了三百里路,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到了这里,如今也只能选择相信阿斯愣了。 草原的夜色,真的很美,美到赵权恨不得把自己揉进这个苍穹之中。 仰躺在密密柔柔的草地之上,看着大若白玉珠盘的月亮西升,而后在头顶上渐渐东移,清泠地盯了他一整个晚上,再慢慢隐入天际。 天上,只剩下繁星,几乎触手可及。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赵权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穹庐”。 黎明前的夜空,真的就是一个倒扣的锅盖,正在努力地挤压着自己的视线。 当繁星也终于隐去的时候,赵权终于安安静静地枕着晨曦,听着自己悠长的呼吸,缓缓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小权、小权!” 耳边传来丁武有些焦虑的声音。一个如此浪漫的早觉,却被生生打断,让赵权极为不爽地睁开了双眼。 “你怎么了?”丁武的手直接探向赵权的额头。 赵权想伸出手拍掉丁武的爪子,却“呦——”地闷哼了一声,全身竟然酸麻无力,四肢已经都动不了。 “没事,没事,躺久了,麻了——” “小耀说你要自己躺着,不让人打扰。你就这样躺了一整个晚上?全身都湿透了!” 赵权挣扎了半天,气血慢慢地重新回到四肢。他坐起身子,揉着发软的双腿,这才发现,全身上下,不管是衣服盖住的还是没盖住的地方,全被蚊蝇盯出一个个包,如一堆堆刚刚种熟的草莓。 浪漫,是要有代价的。 赵权苦笑地借助丁武伸出的手,把自己拉起来,走入帐篷。把横着酣睡的陈耀扫歪,找到自己的背包,翻出一个药膏,一边抹着一边问丁武: “什么情况?” “离我们大概有三十里,确实是一个部落的聚居地。大概有八百多户。” “这么多?” “这是周边方圆三百里内,唯一的一个部落了。再往北五六十里,是斡赤斤的地盘。我们在部落边上探查一整个晚上,确实没发现斡赤斤部落的人,而且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 天大亮后,阿斯愣与大公子会先去拜访这个部落,再次确认没问题后,我们午后再过去。” 赵权打出了OK的手势,纳头而睡。 脑袋似乎是枕在陈耀的肥臀上,很不浪漫,不过睡得更舒服了。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一十八章 火不思 “这是源于高车的敌烈部!”姚枢看着前方的一片帐篷说道:“唐时,敌烈与乌古在克鲁伦河流域比邻而居。降辽后并称为乌古敌烈部,这两部对辽对金都是时降时叛,金国设置的东北路招讨司,主要管辖的就是这两个部族牧民。” “高车?是因为他们的车子很高吗?”赵权指着面前一辆辆车子问道。 这车子比他们在别的部落里见到的牛车,都要大了许多。 “确实,高车之名,是因其‘车轮高大,辐数至多’而得名。南北朝留在漠北的为高车,内附的称丁零,他们自己称为‘敕勒’。” “哦,敕勒川,阴山下的那个敕勒!”陈耀挤过来,有些小兴奋地说道。 “是的!”姚枢轻轻整了衣裳,身着右衽长衫,骑马多有不便。不过南京府既然这样统一要求,他也只能尽力遵守。 “草原一岁一枯,部民也多在流离中或生或灭。这片草原中,有数不清的部族曾在此生活过。但敌烈部能一直生存下去,对于这个部落,可是不能小觑!” “这是为何?”被姚枢这么一说,赵权突然就对这个部落产生了些兴趣。 “匈奴被驱逐出漠北漠南后,南北朝时,拓跋鲜卑在此兴起,并入主中原,即使强大如厮,到如今却见不到一丝影踪。而这个当时看似不堪一击的高车,却依然顽强存活下来。 辽时降辽金时降金,却又始终不肯完全并入契丹与女真。 女真兴起时,敌烈分成两部,一部随耶律大石西迁,一部降金。 当蒙古兴起之后,敌烈又分成两部,一部降蒙,一部附金。而如今,虽然他们依附于合赤温,却又能在此占据如此大的一片草场,还挡住了斡赤斤南下的扩张,这个部族还是有他的能耐啊!” 说话间,阿斯愣与大岩桓陪着一老一壮两个牧民缓缓而来。 赵权抬头看了看天上正在悠闲漂游的海东青,与丁武、陈耀、姚枢下马,迎上前去。 名为狄历的族长,年过四十,身材高颀。身着麻布衣裳,打扮得很干净,甚至让赵权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草原上生活的牧民。 跟在他身后的是狄历的侄儿莫古,着前胸,一副很雄壮模样,看着赵权等人,目光透露出毫不掩饰的提防。 对于眼前的这个的汉家少年,狄历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在他的印象中,汉人要么身子羸弱,瘦不经风;要么奸邪滑稽,面容狡诈。 而眼前这个少年,不仅身子健硕而结实,年纪虽轻却显然是久经军伍。虽然谈不上特别英俊,但脸上露着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真诚而充满着自信。让他忍不住就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欢迎你们,远方的朋友们!”狄历很热情地张开着双臂。 赵权拱手一礼,说道:“我等准备西去和林,路过贵地,打扰族长了!” “无妨,无妨!”狄历呵呵而笑,问道:“你们其他人呢,一起来吧!” “还有两百士卒,驻留在外,不敢过来打扰各位。” 狄历并未强求,乐呵呵地引着赵权等人,进入部落。 赵权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揉着脸,装13其实让人挺坚持不了的。 狄历的热情,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十只刚贴了些膘的肥羊被赶出羊圈,整整齐齐地排着队,如准备受检的温吞士兵。 十个壮汉,各执一把尖刀,相互一声大吼之后,挥舞起娴熟的刀子,开始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 切开一个口子、探手进入羊胸、掐断血管,待羊安安静静地软倒之后,从腿部拉开皮毛,不一会便扯出一张完整的皮毛,刀子左飞右舞,内脏扔入盆里,羊肉扔入锅中。 十只羊,总共就花了十几分钟就解决干净,地上竟然见不到一丝血迹。这让赵权不得不心生佩服。 夜幕降临,硕大的圆月再次准备升起。篝火已经被点燃,喷香的羊肉开始在草原上四处飘溢。 “石忽酒?”狄历接过赵权递过来的酒囊,欣喜地问道。就算他身为一族之长,也只是很偶尔才能有机会品尝到这个酒。 赵权点了点头,让满脸不乐意的陈耀,拿出十个两斤装的酒囊,全部递给了狄历。 狄历吃了一惊,这一酒囊的酒,其价格已经堪比自己的十只羊了。 朋友给的好东西,当然要收下。 “这些南京府来的好朋友,给我们送来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酒!让我们一起,为他们欢呼吧!”狄历对着嘴角流油的牧民们,狂吼了一声。 欢呼声顿时惊天动地的响起。 没拿出酒时,赵权等人是尊贵的客人。有了酒之后,他们就是英雄! 有资格参加这种宴会的男人并不多,场上肆意欢笑的人一通酒灌下去之后,大部分都已东倒西歪。 吆喝声、怒骂声、厮打声开始不断响起。当然,更多的是欢呼畅饮的号叫之声。 有人扯起嗓子,一声声悠扬而不太动听的长调开始波澜跌宕地响起。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是赵权上辈子最为向往的生活。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这片草原、这个部落,还有这群热情而奔放的牧民。 “崩——”一声浑厚而悠然的琴声突然响起。 正在欢乐的人群竟然不约而同的静了下来,许多人眼中闪出热切的目光。 琴声随即悠悠飘出,非泣非诉,却萦人心怀。 似翱翔的长雁,似狂奔的骏马,又如日落山坡上,孑孓而行的少女。 人生何处不相逢,有些相遇,只能在彼岸。 有些相逢,却如转身。 风停下,雪满的山中,一衣轻骑,恍若岁月。 赵权的眼中,慢慢地渗出一点点的泪水。 似乎为了与赵权心中的万转铰接相应和,一阵歌声又随着琴音响起,慢慢地向空中漂去。似朵彩云,努力地追寻着半空中的月光。 “浩瀚的是天空 强壮的是骏马 醇香的是美酒 英俊的是少年 尊贵的客人哪 是风,把你请到草原来 请你沉醉,在这绵绵的青山之旁。” 不知什么时候,歌声已经贴到了赵权的耳边。 歌声虽然动听,但是琴声停的时候,赵权却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心里似乎有根弦,在不停地随着余韵而颤动。 眼前一个身着暗红衣袍、脸蒙轻纱的姑娘,正踩着轻盈的步子,来到赵权身前。手中捧着一碗酒,一双跳动着快乐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赵权,笑意欲溢。 这姑娘不错!赵权突然就清醒过来,接过姑娘手中的酒,一饮而光。递回酒碗时,脸上已经现出温和而从容的笑意。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一十九章 酒后放歌 随着这姑娘撒下的清脆笑声,赵权的眼睛一直跟着她,来到一辆大车之上。 这里,还坐着一位绿袍姑娘,脸上一样蒙着轻纱,手中抱着一个有点像马头琴的乐器。 这琴长近一米,通体硬木制成,琴首如箭筒,左侧并列四个琴轸。琴身若梨,正紧紧地贴在那姑娘的胸腹之处。 “这乐器,名为火不思,源于西域,据说改自王昭君之琵琶,但又不相像,因此也被戏称为‘浑不似’。”姚枢在边上,看着赵权眼中紧盯着那姑娘的乐器,出口解释道。 “火不思?”赵权喃喃而语,双眼却已缠住绿袍姑娘的眼神。 这眼神似乎清澈见底,却又似乎深不可测,让人想沉迷于其中,却又隐隐地生出一种不安。 赵权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喜欢上这姑娘,但这一刻,他已经深深地知道,自己再不可能忘记这双眼睛的如水清澈。 边上又传来一声清咳,狄历凑过来,说道:“刚刚是我的两个女儿,献丑了!” 赵权悠悠地叹了口气,“感谢族长,这是我这辈子听到,最动听的琴声与歌曲了!” 狄历得意的哈哈一笑,说道:“客人喜欢,是对小女最大的奖励!” 赵权的视线终于离开了正腻在一起,悄悄说话的两个姑娘,抬眼望天。 空中一轮圆月,也在用清澈的眼神环视着赵权。 赵权心里一动,对着狄历说道:“为了表示我的谢意,我也为你们唱首歌吧!” “好!”狄历本来一张微红的脸,欢喜之下已经涨得通红。 听说尊贵的客人也要唱歌,周围的声音又开始沉寂下来。连姚枢都有些好奇,他可没听说过,这位权总管还会唱歌。 赵权的眼光从圆月之上,渐渐地挪向两位相互倚偎的姑娘,清了清喉咙,开始引吭而歌: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呦——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呦嗬—— ……” 酒后放歌,这是一个男人最正常的姿势。 一段唱罢,赵权从两个姑娘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的沉迷,歌声便愈加的悠扬。 第二段开始时,火不思的琴音缓缓跟起,如微风柔柔而又坚韧地缠着赵权的歌声。随即,那个红袍姑娘起身,踏着赵权的歌声,在他身边舒展起曼柔的舞姿。 这月亮、这篝火、眼前的姑娘,还有让自己微醺的醉意。 正当赵权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被自己的歌声给融化了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两声冷哼。 一声是陈耀的。 另一声却是狄历的侄儿莫古。 双眼赤红的莫古,腿步已经有些蹒跚。他擂着胸脯,恶狠狠地盯着赵权说道:“会唱歌算什么本事,来,跟我打一场,赢得了我,才算好汉!” 说着,探出手就向赵权脖颈抓去。 “住手!” “莫古,不要!”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声是急怒的狄历,一声是清脆的红袍姑娘。 那绿袍姑娘却用依然清澈的眼神,静静地往这边看着。 赵权背着双手,眼睛根本没有看着怒气勃发的莫古。 眼见莫古醋大的拳头就要击到自己的脖颈,边上突然伸出一手,往莫古拳头上轻轻一拍,而后绕着他的拳头一转,莫古身子便歪向了一边。 一脚跟着探出,对着莫古的左腿弯戳去。莫古身子根本无法承受这看似毫无力气的一击,左腿禁不住软下。随即一个鞭腿顺势抽中莫古后背,一个熊样的身躯直接扑倒在赵权身侧。 莫古吐出嘴里的草根,手一撑人便跳了起来,怒吼道:“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嗤!”两声轻笑同时响起。 一声是陈耀的,一声是丁武的。 丁武盯着莫古,单掌前伸,说道:“我们总管,轻易不与人动手,我陪你玩玩吧!” 莫古大怒,吼道:“看不起我吗!” 丁武嘴唇微动,虽然话没说出来,但莫古分明地看到了丁武说了“是的”两字。 莫古不再言语,鼓着愈加愤怒的双眼,往前大踏一步,同时举起双手,向丁武左右太阳穴贯来。 丁武不闪不避,直接欺身撞向莫古。抬起双手往左右一格,挡住莫古双拳,右腿同时一扬,正中莫古腹部,莫古又被一踢而飞。 莫古双手往地上一撑而起,虎吼一声,矮着身子又向丁武扑来。 丁武身形往左微微一侧,却从右边转到莫古身后,一只胳膊已经圈住莫古的脖子,轻喝一声,腰部稍微用劲,莫古就被背摔出去。 这次,莫古在地上挣扎了一会,终于没能再爬起来。 “好!”周边响起一阵阵喝彩之声。 “总管莫怪,莫古这厮,一向鲁莽惯了!”狄历一边说着,一边往莫古身上轻踹一脚,嘴里喝道:“别装死了,快给我起来!” “没关系,朋友之间的较量,不要紧的……”赵权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 “啪,啪,啪!”赵权顺着欢快的掌声望去,那个红袍姑娘一边跳着脚,一边拍着双掌,眼中透中毫不掩饰的兴奋。 但是,那个绿袍姑娘,却不见了身影…… 有人说,如果爱一个人,就应该想去占有她。不仅要占有她的灵魂,还要占有她的肉体! 也有人说,如果爱一个人,就应该将你的心给她,而不求回报,让她过得好、让她不流泪、让她此生过得没有遗憾。 还有人说,如果爱一人,就要让她自由地生活,不给她羁绊、也不给她压力,更不要让她有丝毫的牵挂。 两辈子为人,赵权没有爱过一个女孩,也没被任何一个女孩爱过。所以,他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爱了? 脑子里那双清泠如月的眼光,纠缠了赵权一整个晚上。直到又一个清晨来临时,赵权才放弃了与这双眼睛的相互对视,迷迷糊糊地准备入睡。 一声低低的马嘶响起,似乎是小马哥的声音。赵权懒懒地翻了半个身子,继续晕睡。 边上窜起一道身影,赵权闭着眼睛伸手一抓,陈耀却已经滚出了帐篷。 赵权没来得想好自己是不是该继续睡觉,一声怒喝已经从帐篷之后传来。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二十章 冲突 眼睛还未完全睁开,赵权便摸到了自己的钢弩,身子一翻,也冲了冲出。 “放下刀子,饶你不死!”微亮的天光中,陈耀曲着身了,手持钢弩,面对着一个壮汉。 那人,却是双眼依然赤红的莫古。他的一只手慢慢地松开手上的一根马缰,右手刀尖转向陈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紧紧地盯着陈耀手中的弩箭,一声不吭地就往陈耀扑去。 “卟”的轻响,莫古扭过身躲过陈耀射出的弩箭,脸露狰狞之色,脚步不停,继续前冲。 “不要——”赵权话刚喊出,一声“啊!”的惨叫已经响起。 赵权定睛一看,还好,陈耀还不算过分,一只弩箭插中的是莫古的大腿。 但是,莫古竟然不理睬腿上的箭伤,再一次确认陈耀手上的空弩,牙齿一咬,又向陈耀扑来。 “住手!”赵权急急一吼,他真的不是担心陈耀,而是担心越来越不知道顾忌的陈耀,会把莫古直接杀死在这。 如果说与丁武对敌,莫古还可能有一分的机会,因为丁武会光明正大的与他相斗。但是面对陈耀,莫古可以说一丝一点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除非在第一时间里不让陈耀出手,否则他层出不穷的手段,即便是丁武,也会觉得头疼。 陈耀随手又扔掉第二把钢弩,脚后错一步,左手摸出弹弓,右手摸出陶丸,没有任何犹豫,就是连续三丸射出。 “啊——”一声凄厉的惨嚎响起,莫古终于停下了脚步,倒在了地上。手遮住脸庞,却不敢去摸。 赵权叹了口气,看着正在收拾自己丢出去钢弩的陈耀,摇了摇头。 莫古的惨叫声,终于把其他人引了过来。 狄历看着莫古已经被血糊满的脸,又惊又怒。 边上一个牧民,指着赵权骂道:“你们这些汉人,如此无礼!我们待你们为贵客,你们竟然这样欺负人!” 几个牧民,跟着一起破口而骂。 陈耀却毫不在意地收拾好自己的兵器,不丁不八地站着,眯着阴冷的眼睛盯着依然哀嚎不已的莫古,根本懒得理会那些骂他的牧民。 见狄历想说话,赵权对他摆了摆手。走到几匹马边上,认认真真地查了查缰辔、鞍肚。而后又在小马哥的肚子上,看到了一丝的血痕。 赵权一手轻轻地安抚着很不满的小马哥,在小哥的肚子上轻轻蹭了点血。对着狄历说道:“这位兄弟不知道为什么,与我们的马结仇,不仅把所有的肚带都割掉一半,还伤了这匹马的腹部。” 狄历一听,脸现僵硬之色。 肚带割掉一半,不会影响战马的骑乘,但是一旦对敌狂奔,马匹在发力之后,就会挣断肚带,那时马上骑兵被抛下,绝对是一个非死即伤的结果。 而小马哥显然是因为躲闪,而被莫古刺伤。 “不就一匹马受了点轻伤吗?你怎么可以把莫古伤成这样!”有一个牧民依然怒骂着。 赵权对着狄历抱拳说道:“狄历族长,咱们先别追究是非,你看是不是先给莫古施救下?” 丁武走近莫古蹲下,捏住莫古的一根食指把他遮在脸上的手掌挪开。愤怒的莫古手一抖想甩开丁武,食指却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禁不住的又嚎了一声。 丁武扔掉莫古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腿,而后站起来说道:“腿被射穿了,应该还能救得回来。脸上一些小伤,只是再不处理,一颗眼珠可能会废掉。” “你们太狠了!” “把这凶手留下来!” 赵权没理会牧民们的吼叫,静静地看着狄历,带着询问的眼神。 “闭嘴!”狄历对边上的人一声怒吼,而后说道:“先救人吧!” 丁武直接一掌将依然挣扎的莫古击晕,在等着烧水的时候,先处理他腿上的伤口。 用携带着的水壶中清水清洗干净,浇上高度酒消毒,抹上南京府新合成的止血药膏,再用干净的麻布包裹扎实。 这一串眼花缭乱的动作,还有丁武身边那个看似装了无数宝贝的医疗箱,看得周边牧民终于关上了嘴巴。 不管明不明白,这些人都知道了一件事:这批汉人的治疗手段一定比他们强了很多。毕竟他们平日里要是受了伤,都是随便抓一把青草嚼烂了直接糊在伤口上。有些时候甚至会用刚出生的温热牛粪来止血。 这样的治疗之下,被箭射穿大腿的人,废掉一条腿,运气已经算是好的了。 丁武又取出一把镊子,清理莫古脸上的碎陶片。 丁武先夹起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陶片,对陈耀说道:“小耀,这批陶弹不行啊!炸不开啊,你发了三弹,只炸出了两三块碎片。你回头得跟毅中说下,质量还是得监督到位啊!” 陈耀瘪了瘪嘴,没说话。赵权苦笑地摇了摇头。 自从来到这个部落后,似乎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很奇怪。 派出去寻找忽察的游骑还没回来,赵权只能让几个人的营帐撤出敌烈的部落,并要求所有人没事不能随意出去走动。 与这个部落之间,并没有根本性的矛盾,赵权当然也不想与进入大草原之后碰到的第一个大部落,结成仇家,于是姚枢被派去与狄历见面,希望能缓解决一下双方目前的紧张情绪。 陈耀挨着正在发呆的赵权坐下,抽了抽鼻子,悠悠的问道:“小舅,你曾经答应过我,如果不行的话,你会为我去稿城把郭小娘子抢过来,是真的吗?” “嗯?——呃,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不信——” “你——怎么了?”赵权皱了皱眉头。 “要不,咱们先把那个姑娘抢了?” “哪个?”赵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要,我看得把两个都抢了!”另外一边,挤来了丁武,也挨着赵权坐下。 “我觉得,只要小权愿意,站那勾勾手指头,那姑娘就会自己跑过来的!”大岩桓一袭青袍,肩架海东青,玉树临风地说道。 “你们——胡扯什么!”赵权的咒骂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我觉得,还是抢比较直接些,简单方便。弄完就跑!” “这样不行,会坠了咱们南京府的威风!” “你觉得,老姚此次过去,能带几个姑娘回来?” “不会带几个胖婆娘回来吧?” “别胡说,老姚不是那种自私的人!” 几个人越说越不像话,赵权伸出胳膊,一把将陈耀的肥首摁倒在地,顺势站起身来。 远远的,姚枢正骑在马上,缓缓而来。 赵权不自禁的往前踏了一步,却马上缩回了两步。 “噫,没有小姑娘啊!” “也没有胖婆娘——” 陈耀殷勤地给姚枢塞了个小马扎,丁武给姚枢倒了杯茶水,大岩桓安顿好姚枢的坐骑之后,跟其他人一起围坐在姚枢身边。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二十一章 赤梅蝶 姚枢被几个人围观得有些不自在,抖了抖衣裳下摆,一副正襟危坐模样,而后才说道:“有些意外啊——” “怎么了?” “是不是两个都要送过来?” “他们敢不同意?我就一把火烧了草原!” 赵权很无奈地拍了拍额头,自己明明没有跟姚枢提起任何关于姑娘的事情。 “狄历族长表示,虽然我们出手有点重……” 陈耀冷冷地哼了一声。 “但是,确实是莫古惹事在先,因此狄历觉得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影响到双方的关系。” “然后呢?”丁武用标准的亚洲蹲姿势,挨在姚枢边上,急切地问道。 姚枢有些为难的看了看赵权,在他想来,这种事情其实不太适合拿出来给大家讨论的。 赵权一副高深莫测模样,并没有出言反对,姚枢又清咳了一声,只好继续说道: “狄历对咱们总管还是比较感兴趣的,我也跟他说了总管的年龄,至今尚未婚配,身居南京府高位,麾下拥有不少于千人的部队。 族长听后,表示很欣慰。并且一再向我暗示,他要求的不会太多,十只牛,或十匹马即可。 嗯——我们需要的话,他可以给我们十辆他们族的特产,就是那些高大的车子。” “哇,不错啊!这算是赚了吧!”丁武显得最为兴奋。 赵权忍着怒气,等着姚枢继续往下说。 “狄历说,欢迎我们继续去他们部落里做客,想呆多久都没问题。那位受伤的莫古,态度似乎也变得好些了。” “被揍怕了?”陈耀冷冷地问道。 “这个,应该不是,具体什么原因,狄历也没说。 狄历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先留下两匹马作订,等我们从和林回来后,再路过此地时,就可以把人带走了。” “哇,这么简单啊——”丁武叫得相当夸张,然后继续催问道:“还有没有?” 姚枢抬头看了看依然面无表情的赵权,只好又继续说道:“嗯,姐妹俩是双胞胎——” “咝——咝——咝——”三个围观的群众,同时抽了口冷气。 “姐姐叫赤梅瑰,汉语是安静的意思;妹妹叫赤梅蝶,意思是吵闹。” 赵权眉间,终于出现了一丝温和的笑容。这两个姐妹,还真是名如其人呐。 “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你看见她们的脸了没?配得上咱们总管不?”丁武着急地问道。 “弹火不思的那个是姐姐,跳舞的那个是妹妹。我也没见到她们的脸。” “万一到时分不清了,怎么办?”陈耀哈着嘴问道。 “上了床,都一样——” “你也没娶过妻,别整得好像经验十足的模样。” “那你问下大公子!” “呃,我只娶了一个,对这种事,也不算擅长。”大岩桓有些发闷,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就转到了自己身上。 “你们胡扯什么!”赵权冷着脸,怒斥了一声。 丁武又挪着蹲步,挨到姚枢身边,接着问道:“那,万一长得不好看怎么办?” 赵权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怎么可以长得不好看! 姚枢斜了丁武一眼,说:“八字都还没一撇呢!而且,有个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了?” 包括赵权在内,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姚枢。 “听狄历族长的意思,他只会将妹妹许配给总管,绝口未提姐姐的事。按道理,怎么说也得先嫁姐姐啊……”姚枢说道。 “为什么啊?” “妹妹也行啊,有一个算一个。” “妹妹搞定了,再搞姐姐不迟……” 赵权默默地皱起了眉头。 “这事,我现在还不好打听,首先得听听权总管的意思,如果权总管有意的话,我可以再去了解得更清楚些。”姚枢看着赵权说道。 赵权脸色转为淡然,默然不语。 “小舅,我觉得还是直接去抢过来,比较简单些……” “别胡闹!此事,再议吧,现在咱们一是要面对斡赤斤的威胁,还要远行和林。此时不宜再琢磨此事!” 赵权觉得,作为男人,面子还是必须得要的。既然人家不喜欢自己,就没必要把热脸贴过去。 男子何患无妻…… 可是,赵权的心里却空落得厉害。 玩笑归玩笑,见到赵权变了脸色,那三个忙着八卦的群众当然也知道适而可止。 当寻访忽察的游骑终于回来时,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得离开这个地方了。 赵权让姚枢给这个部落送去两酒囊石忽酒与十斤盐,就带着队伍绕过部落,开始缓缓北行。 “不送两匹马?”丁武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赵权默默地摇了摇头。 离开敌烈部已经小半个时辰了,身后终于响来急急的马蹄声。 赵权回过头,除了姚枢,还有一骑身着红袍的女子。 赵权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失望。 姚枢抢先过来,喘着气说道:“赤梅蝶坚持,要过来给你送行。” 赵权点了点头,脸露温和之色,看着赤梅蝶那双不停闪动的眼睛,说道:“多谢姑娘了!在下急事在身,没能当面跟族长告辞,有些失礼!” 赤梅蝶眼露迷乱之色,轻声问道:“你姓权吗?” 赵权一怔,随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在外人面前,大伙儿都称自己为“权总管”,也难怪别人以为自己姓权。 “我,可以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吗?”姑娘又轻声问道。 赵权还没回答,周边的人却溜了个精光。 赤梅蝶眼中亮光一闪,抬起手轻轻地揭去蒙在脸上的轻纱,一张未完全脱去稚气、精致而圆润的脸便出现在赵权眼前。 皓齿蛾眉、琼鼻秀挺,朱唇艳若雪中怒放的寒梅。 赵权莫明地松了口气,这个女子,虽然长得不算惊艳,但在牧民之中,绝对可以算得上翘楚了。 赵权随即眼中又露出迷茫的神色,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将那双清泠如月的眼睛,安放在了这张脸上。 “你会不会嫌弃我?”那姑娘轻声问道。 “不,不!”赵权一怔神,赶紧回答道:“姑娘貌如含芳,果然可称梅蝶!” “真的吗?”赤梅蝶露齿一笑,真若绽放的梅花。银铃般的笑声清脆而悦耳。 赵权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竟然被这双眼睛给迷住了。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二十二章 第一轮打击 赤梅蝶又问道:“你回来的时候,还会过来吗?” 赵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赤梅蝶笑得更开心了,双手轻拍,说道:“太好了!” 赵权没法解释下去,只好说道:“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这里……” “没关系,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赤梅蝶眼中的笑意,已经毫无顾忌地流淌了出来。 “这个……”赵权知道在草原上生活的女人,大多敢爱敢恨,却没想到,竟然会直爽如斯。 赵权叹了口气,对着赤梅蝶拱拱手,就准备打马离去。 赤梅蝶却又说道:“权大哥,我姐姐让我告诉你……” “什么?”赵权赶紧勒住已经掉转的马头。 赤梅蝶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依然清脆地说道:“我姐姐,她只能嫁给族长!” “嫁给族长,什么意思?”赵权闻言一震。 “我父亲是敌烈部的族长,但我没有兄弟,所以我姐必须嫁给下一任的族长,才能延续我们家族对敌烈部的管辖权。” 赵权眼中浮现出敞着胸毛的莫古,不由的牙根紧咬。 “我姐姐说,她会在这里一直等到你下一次的到来。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把我带走就行了……” 赤梅蝶即便性格豪爽,说出这些话之后,脸庞也微微发红。不待赵权回答,对着他挥挥手,掉转马头便往来路奔去。 “一路保重……” 赵权怅然的眼神,看着撒下一串串响铃之后远去的这个红袍姑娘。 前方吉凶未卜,大伙儿也没了开赵权玩笑的心思,都静静地等着他回复心神。 赵权此时的脑中,却莫明地出现了辰冰的那双眼睛。同样的清澈动人,只是一双温柔如水,让人只想去爱护;另一双却清泠如月,让人想去接近、想去爱怜,甚至想溶化于其中。 也不知道那个清澈如水的辰冰,如今会在哪? 赵权叹着气收拾起心情,纵马往前,两百个披挂齐整的士卒,跟在他身后,卷起一阵狂风,呼啸北去。 派出去的游骑,在捕鱼儿海西边三十里处,找到的忽察部队。 忽察的五百个兵卒已经伤亡近半,却依然在斡赤斤数万的大军身侧,不肯退去。 忽察的缠斗看似蠢笨,却似乎有了些效果。 斡赤斤一旦派出大部围剿,忽察便会立即远遁。然后再回来骚扰,一个月以来,斡赤斤部队没有任何损失,忽察却已经少了两百多人。 但是,斡赤斤大军已经在捕鱼儿海北部停留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赵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忽察的这种死缠烂打,让斡赤斤有所顾忌。 忽察现在面临的情况绝不容乐观,用危在旦夕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对于忽察,赵权的感觉很奇怪。 无论是忽察自己还是赵权,似乎都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王子来对待。赵权一见他,总是连打带骂,他看着总是怒气满脸,却又乐在其中。 把忽察当兄弟,赵权从来没想过。可是当他有危难时,赵权却更没想过会弃之不顾。 因此,当忽察派出的一个游骑兵,见到赵权的部队时,说忽察正在被两支千人队堵在了前方不远处。赵权没有任何犹豫,便领着麾下兵力往前奔去。 海东青在天上急剧地盘旋,捕鱼儿海的水,已经在远处荡漾。 赵权停下了队伍,开始做最后的休整。 陈耀与十个东真兵被留下来,保护姚枢。 陈耀虽然满腔的不乐意,但看着已是一脸肃然的赵权,只好默默地领命。只是望向姚枢的目光中,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丁武趴在地上,认真地听了一会,起身说道:“有一支骑兵,离我们大概十几里,应该有近千人。正从西北往东北方向移动。” “想办法分辨得仔细些!”赵权吩咐道,随后回头大喝:“小耀,过来计算下时间!” 陈耀嘟着嘴过来,趴在丁武身边。 丁武在地上画出一条弧线,标上箭头与距离。陈耀算了一会,说道:“距离十里,马匹均速六十里每小时,算上敌兵的移动速度,十五分钟后接敌。” 赵权手中这些骑兵,已经全部被他训练成每分钟固定的六十个呼吸。距离、速度、时间,在准确的计算之后,就会给骑兵的第一轮打击提供最准确的依据。 从而,在骑兵接敌之前,给对方造成最大的杀伤。 在赵权看来,骑兵与骑兵之间的对决,只要能在第一轮的打击中获得成功,那就可以掌控战场上一大半的主动权了。 赵权几人在前,一百九十东真兵在后,随着半空中的海东青一声长鸣,开始缓缓启行。 陈耀与小马哥一起,无奈地看着留下的数百匹马、十个兵以及一个略显局促的姚枢,恨恨地用袖子抽了下鼻涕。 五次六十个呼吸之后,开始加速,整支队伍一朵正在炸开的烟火,在草原上迸射而进。 一百九十个骑兵,慢慢地调整成四支队伍,分别跟在赵权、丁武、大岩桓与封扬身后。 当前方出现敌军骑兵时,速度已经调整到了最快。 散开之后,两百个骑兵,却刮出了近千骑的风势。 在东真骑兵前方的,是正在横向移动,准备对忽察残余部队进行最后夹击的近千斡赤斤部队。 虽然已经感觉到自己的侧后方有敌兵来袭,却只是分出一些游骑过来查看。大部队依然沿着既定的路线移动。 当东真军在他们的视线里出现时,领兵的千夫长,万没想到只有两百人的骑兵,竟然敢向他们这支千人队发起冲锋。 从惊讶到愤怒,再加上短暂的慌乱,斡赤斤的这支骑兵队在一瞬的犹豫之中,已经失去了先机。一大半还没接到命令的骑兵继续往前移动,一小半正在调转马头,准备与其他人一起接敌。还有少数的一些,则开始茫然。 疾风之中,赵权抬起左臂,将臂上圆盾挡在前脸。右手端起钢弩,不住地测算着距离。 “射!”赵权一声大吼,身后近五十支弩箭,同时飞射而出。 前方敌方立时倒下一片。 赵权挂起空弩,又抓起一把,这次不用他喊,三息之后,又一轮弩箭飞射而出。 此时距前方敌兵还余五十步,零零散散的箭矢迎面而来。 身上披有薄铁甲,只要不是破锥箭,即便被射中,也没有问题。赵权只将注意力放在正前方,以防脸上中箭。 第二把空弩挂起,标枪跟着投掷而出之后,东真骑兵前方已经看不见几个还在坐在马上的敌兵了。 “铲子!”赵权又是一声大吼。 身后诸人,同时抽出兵铲。近五十只兵铲,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黝黑的暗光。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二十三章 凿穿战术 赵权这支骑兵,现在应该算是整个南京府中,配备级别最高的骑兵。 每个骑兵,除了双马配备之外,还有两柄钢弩、一把短矛、一把兵铲,一把弹弓。而兵铲与身上的薄铁甲,全是在梁申的指导下,利用西夏的冷锻技术打造。 西夏的剑,之所以名闻天下,正是因为其冷锻技术的使用。 相比以前使用的兵铲。这一代的兵铲无论是重量还是长度都有所增加,其铲面的韧性与铲刃、铲齿的锋利程度远远超过之前的兵铲。 连续三轮的打击,使斡赤斤的骑兵始终无法组织起严密的阵型。战场上,已经开始有蒙古人四处逃散。 赵权手中兵铲一挥,后面跟着的几十个骑兵,继续分散而开。每三骑形成一个小箭头,如一根根尖锐的铁刺,迅速地插入敌兵这中。 赵权眼中,紧紧地盯着一个百夫长,错过迎面冲来的一个骑兵,抬起左臂圆盾挡住一支飞矢,右手兵铲抡出,砸在百夫长的弯刀之上。一声清脆撞击响起,弯刀便已经被磕飞了一半。 赵权头也不回,继续催马,眼角朝后微扫,这个百夫长的脑袋已经被自己身后的骑兵一铲送入半空之中。 凿穿的斩首战术进行的非常顺利。 五支如巨箭的东真军,化成六十多支更加尖锐的小箭,轻松地将这支近千人的骑兵切碎。 倒下的敌骑不到三百,但一个千夫长、五个百夫长直接被斩杀。 一支军队,有时战损超过三四成依然还会有战力;有些超过一万便很难组成攻守阵型。其主要在于中层军官是否还能发挥临场的指挥作用。 训练严格的军队,将帅是头脑,士卒是四肢,真正发挥重要作用的,则是如躯干的中层军官。 这是赵权第一次在战场上实施斩首战术,即将打击目标直接锁定在对方的千夫长与百夫长身上。这种战术让对方的骑兵很不习惯,也发挥了极大的效果。 但是,在斩杀对方千夫长之时,东真军也付出了十几个伤亡的代价。 敌兵陷入了完全的混乱。 当赵权缓缓勒住缰绳,回转马身时,战场之上,便只剩下了一些零零碎碎的骑兵,以及数百匹正在惨痛哀嚎的战马。 又一阵马蹄响起,东真兵迅速催动战马,三骑一组,全都汇聚在赵权身边,形成一个圆阵。 “是忽察!”丁武站在马上,眺望着那群有些狼狈的骑兵,对赵权吼道。 赵权松了一口气,要是自己也被敌兵围住形成前后夹击之势,那麻烦就大了! 忽察咿咿哇哇地纵马而来,脸上血迹斑斑,身上糊满了既黑且红的东西。 没等他近前,东真骑兵又开始催动战马。 这次,封扬顶在了最前头,重新组成一支巨箭,往来时的方向冲去。箭尾之处,拖着忽察以及他的一百多残兵,如一丛破败的扫把。 这支骑兵队又一次扫过战场,组织不起进攻的敌骑便完全溃散一光。队伍卷走了倒落地上的东真兵,不再与敌骑做任何的纠缠。 会合了陈耀等人之后,赵权根本来不及与忽察啰嗦,便率着这支队伍向东狂奔五十里,这才在湖边寻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停下休整。 这一场遭遇战,虽然算是大获全胜。但更多的是利用敌兵不备的突袭,敌兵部队远远超过自己,如果让他们反应过来,如果有一个强有力的百夫长,能把剩余的溃兵重新组织起来,自己再想获胜就基本不可能了。 一击即中,自然得全身而退。 东真军最终付出了伤亡十六人的代价。 看的出来,忽察是真的高兴。即使是赵权在处理一些东真兵的伤员时,他啃着干粮的嘴里,依然喋喋不休地喊个不停。 忽察只剩下了六十个完完整整的侍卫兵。但是,他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反而对赵权等人的铲子更加感兴趣。 可怜的赤思,全身上下几乎就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有的正冒着血,有些已经结疤的却流着黄浓,左臂骨头断了一截。背上一条半米长的伤口,看着更是触目心惊。 对于在战场上断胳膊断腿的伤兵,赵权除了稍微消毒,重新包扎之外,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其实对其他的伤势,他的办法也不是太多。走之前,丁武与两百个东真兵都接受了一些战场急救的临时培训,每个人又配备了一个医药箱。算是凑合着可以应付一些小伤势了。 丁武帮着把赤思的骨头重新调整到位,然后木板捆扎结实。背后的伤口先用盐水把里面的砂土清洗干净,刮去边上已经烂掉的腐肉,再用高度酒消毒。 丁武把羊肠线穿进一根大头针,而后一针一线地慢慢缝着赤思背后的大伤口,所有人都被丁武认真而细致的神态给迷住了。 连忽察也闭上了唠叨的嘴巴。 赵权有些心虚,这些救助手段,他毕竟只是理论上明白,他只能一边指导着丁武一边跟他低声探讨需要注意的事项。 整个过程,赤思只是狠皱着眉头,除了跟丁武要酒喝了一口之外,一声未吭。 这让赵权不由得有些佩服,忽察的这个侍卫头子,看来不仅是表面上狠辣,无论肉体与内心,也是一样的既狠且辣。 以后没事,还是少招惹这家伙。 九个直接死在战场上的东真兵尸体,被重新归整之后焚烧,直接埋在挖在湖边的坑里,立上牌子。赵权希望,等自己从和林回来时,能够路过这里,再把他们带回南京府。 只是不知道,回来时,自己身边,还能剩下多少人? 总算搞定了所有的伤员,赵权只觉得身心俱疲,很想就此躺倒,好好歇一阵。 偏偏忽察如一个兴趣宝宝般的,依然跟在他身后问个不停。 东真兵身上的铠甲,为什么又轻又好用? 每个人的铲子,为什么韧性提高了这么多,却丝毫不影响铲刃的锋利? 伤口上为什么要洒酒?为什么要把伤口缝得那么难看? 东真军为什么不配备角弓,却每人有两把钢弩? 要不是全身实在乏力,赵权早已把忽察踹了十八遍! “老大!”赵权有气无力地对着忽察说道:“给你一两银,求你闭会嘴行不?” “不行,最少得一斤酒!” “小耀,给一斤酒!”赵权呻吟了一声,喊道。 陈耀晃了晃手中的酒囊,仰着头给自己灌下一口,无顾怒目而视的忽察,把酒囊扔过去给他。 营寨之中,终于安静了下来。除了来回巡视游骑的马蹄声,只余风吹着湖水,轻轻的荡漾。 天空之上,升起的月亮虽然已经不那么圆满,却依旧清泠。 呆呆地看着天空,赵权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该忧郁一会?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二十四章 准备谈判 巡视归来的大岩桓,看到忽察正仰着头,努力地舔着酒囊口上正准备滑下的最后一滴酒。不由的露齿一笑,掏出自己的酒囊,递给忽察。 而后坐在发呆的赵权边上,说道:“斡赤斤的骑兵,应该没有跟过来。接下来,我们该往哪走?” 这些天,晚上的巡视要么交给大岩桓,要么就是由他的海东青负责。晚上的海东青,视力自然远超所有的人,也让大伙儿夜间的巡视压力小了许多。 对于这种做出巨大贡献的人,赵权自然得表现出起码的敬意。于是他坐起身来,又踹了忽察一脚,说道:“问你呢,接下去准备干啥?” “你们想干啥?”忽察咕嗵一声说道。 指望忽察主持工作,看来有些不现实。赵权只得让陈耀把丁武与姚枢叫来。 赵权给姚枢准备了一个沙滩椅,其他人各有一个小马扎。忽察又对这个小马扎研究了半天,最后还是一脚踢开马扎,依然一屁股坐在砂土地之上。 形势比赵权的预料会好些。 据忽察说,和林那边,除了远在罗斯的术赤一系,包括拖雷系与察合台系都愿意出兵支持乃马真对抗斡赤斤。 因此,即便是斡赤斤真的能召集十五万以上的士兵远征和林,也未必能讨得到好处去。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和林几个部的兵力召集还需要时间,忽察现在只能在这里尽可能的想办法拖住斡赤斤大军。 乃马真也已授权忽察,只要斡赤斤愿意退兵,可以跟他进行谈判。 当然,这其中,关键是南京府赢得了一场的胜利。这使斡赤斤的后路出现危机,如果南京府能够联合辽西辽东各家势力,并倾全力在后追击的话,斡赤斤此行不但不会有任何收获,反而有可能把所有的地盘一次性丢得干净。 这大概也是斡赤斤犹豫不前的主要原因。 从大势上来说,斡赤斤唯一的机会就是立即全速进军和林,并发动一场全面的内战,在军事上击败乃马真,而夺取和林的话语权。但是大战过后,他也不可能再有力量对付目前依然保持中立的术赤之子拔都,以及依然在虎视眈眈的几个东道诸王。 无论斡赤斤接下去会选择什么样的方略,目前看来,他是准备先把缠斗不休的忽察先歼灭再说。今日一战,只是攻其不备。一旦他知道南京府的援兵,不过两百之数,明天赵权等人很可能就得面临一场生死大战。 斡赤斤不一定有办法对付和林,但想回师辽东,收复开元府并灭杀南京府,还是没有问题的。 “咱们现在要讨论的,不是如何帮和林搞定斡赤斤,而是如何让自己安全地逃过斡赤斤的怒火。还得保证南京府的继续生存。”一番对形式的探讨与分析之后,赵权终于做了个总结。 众人随后便陷入了沉寂。 数年的准备,如今却面临着前进不能,后退无路的局面,对于此时的斡赤斤来说,何止是一个尴尬可以形容的。 不过,也许斡赤斤从准备出兵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有了失败的心里准备,否则他也不会如此数次的犹豫不决。 “如果可以,老夫愿意走一趟。”一直安静的姚枢突然开口说道。 “走一趟?去哪?”赵权有些反应不过来。 “老夫可以去与斡赤斤见面,并跟他谈判!” 赵权闻言一怔。 对于姚枢,他相信此人有相当强的政务能力,只是他似乎一直不太愿意把自己融入于南京府的体系之中。也许是因为南京府目前格局太小,也许是因为他还想直接争取蒙古汗庭的机会。 对此,赵权并没有花心思特地招揽,但也从没有故意为难过姚枢。 此次带着他去和林,一方面是希望他在面对汗庭诸王时,能发挥点作用。另一方面,也是给姚枢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赵权觉得,即便姚枢被和林招揽为官,对南京府也不算一个损失,反而未来肯定会有利于南京府。 虽然如此,赵权也从来没指望过姚枢会为南京府做出什么牺牲,更何况是与斡赤斤直接谈判这种九死一生的行径。 忽察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嘀咕着说道:“那老头,现在满身火气,你都不一定能见得到他。” “是的,所以老夫觉得,咱们现在重点讨论两个问题,一是和林可以答应给斡赤斤什么条件;二是如何才能让我见到斡赤斤。老夫倒不是怕死,只是见不到斡赤斤就死的话,未免有些没有价值。” 忽察说道::“我祖父在去世之前,曾经将斡赤斤属下的部民划走了两万户,这事当时让斡赤斤非常的愤怒。在他看来,我祖父之所以能登上汗位,没有他的支持,是不可能的。而我祖父不但没有任何感激,却做了些恩将仇报的事。 问题是,他也不想想,没我祖父的允许,他的势力如何可能从阔连子海往东,越过蒙可山,一直到了开元府?” 和林现在能聚集的兵力有限,赵权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些人不动用中原汉军,而是把战争限定在蒙古人与蒙古人之间。 要知道,忽必烈之所以能成为汗王,并最终灭了南宋,更多依靠的是北地的汉军,而不是蒙古军。 “撒吉思现在哪?他跟斡赤斤在一起吗?”赵权突然问道。 “他现在应该在捕鱼儿海以东的位置,负责斡赤斤后路的守卫。并没有跟斡赤斤在一起。”回答的是吊着左胳膊的赤思。 也不知是因为多日的苦战还是刚被赵权与丁武折磨了半天,此时的赤思虽然神色未见萎靡,但眼中的狠辣之色已经少了许多。 “这样的话,我明天先去见见撒吉思。”只要能跟撒吉思这个自称商业高手的人见个面,赵权觉得可以多些成功的机会。 “不行!”所有人,包括忽察,都立时出言反对。 “为什么?”其他人的态度赵权还能理解,他却不知道忽察为什么也出言反对。 忽察稍微迷茫了下,而后说道:“我,我本来是没想到让你参与到斡赤斤的这场战争中,而且你去了,回不来咋办?” 赵权心头掠过一丝的小感动,起码他再次确认了,忽察并没有任何伤害他的心思。 不过,于公于私,无论对于和林还是对于南京府来说,都必须尽可能先解决斡赤斤的问题。 对斡赤斤,赵权没见过这老头,也没有把握能搞得定他。 而且既然姚枢愿意承担这个极危险的任务,无论如何,自己都得出面把这个路先给他打通了。这样才可能将姚枢的风险降到最低点。 赵权对着赤思说道:“你明天派人,去找下撒吉思,就跟他说南京府特使姚枢与赵权求见,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我们的。”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二十五章 双赢 见其他人还想劝说,赵权摇了摇手,“我知道轻重,我只是陪着姚先生去见撒吉思,至于斡赤斤,还需要姚先生自己过去。” 其他人,见到赵权如此坚定的语气,只好就此散去各自歇息。 只有陈耀,板着一张脸,一直到赵权钻进帐篷,也不曾吭过一声。 赵权只好叹着气,在躺下之前,踹了他一脚。 陈耀狠狠地哼了一声,而后闷着声说道:“小舅,你猜,要是你不回来的话,我第一件事会去做什么?“ “溜去稿城,把那个小娘子抢到南京府来?” 陈耀呸了一声,幽幽地说道:“我会去石泉子,把那俩姐妹全给杀了!” “你……” “你不相信?” “我信,你小子就是现在想把我杀了,我都信!” “别以为我在威胁你!这事我一定会干的!” 赵权很头疼,十多年来朝夕相处,原来以为自己应该是最了解陈耀的那个人。可是如今,不但已经无法预判他的行为想法,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这个家伙了。 “小耀,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去做风险太大的事。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必须得我去做的!” “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在冒险!” “那你在乎什么?” “你自己说说,你答应了我多少次,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把我扔下不管。可是你现在,这种事已经做得越来越习惯了!” “我有答应过你吗?” “你……你是天底下,最无耻的舅舅!” “好了,小舅答应你,和林回来后,咱们一起想办法,把郭小娘子从稿城给抢过来。行不?” “滚!” “你人瘦了点下来,胆儿倒越来越肥了!”赵权一怒,腾的爬起身子,摁住陈耀的胖脸,胡乱地抹干净了他脸上的泪水。 两个人在相互的怨骂声中,渐渐睡去。 第三天,找到撒吉思的信使回来了,撒吉思听说是赵权,果然愿意与他一见。 赵权虽然表面平静,却是一路忐忑。 在距离撒吉思营寨还有五里的地方,赵权便让封扬与十个护卫就地等候。 似乎没有人在意赵权跟姚枢的到来,只是一声通报之后,他们俩就被直接带入撒吉思的营帐。 撒吉思让人把姚枢带出去,帐内便只剩下了赵权与撒吉思两个人。 奸商与奸商之间的谈判,有时反而会让人觉得更加愉快。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在这。更没想到,你竟然敢孤身一人到我这里。”撒吉思轻捋着自己及胸的胡须,眼中精光直视着赵权。 “呵呵,我也没想到,撒吉思大人愿意单独接见赵某!”说起来,虽然与撒吉思有过多次的交锋,但赵权还是第一次与撒吉思见面。 看来,彼此第一印象都算不错。 “说吧,什么条件?”撒吉思一点都不啰嗦,直接奔入主题。 对他来说,能通过谈判,为斡赤斤争取到最大利益的同时,还能为自己争取到一些小利益,那是令他最为高兴的事。 战场与战争,毕竟不是他的强项。 “我希望这一次,咱们依然可以达到‘双赢’的结局。”赵权说到“咱们”两个字时,特地加重了语气。 撒吉思饶有兴趣地看着赵权,露出一丝奸商般的笑容,点了点头。 “和林那边,愿意给你们王爷一些部族的补偿,具体数量,我觉得让与我同来的姚先生跟王爷当面谈。如何?” “你觉得会有多少数量?” “这个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反正你想怎么开口,要多少民户,跟南京府也没有任何关系。” 撒吉思想了想,缓缓地说道:“这是我们退兵的条件吗?” “不,我代表不了和林,我只能说这是给你们提供一次大家坐下来谈判的机会。说实在的,你们要是现在出兵和林,我就没必要担心南京府的安全了。只是麻烦的很,我还得回南京府招集人马,跟在你们屁股后面,开始追击。 你也知道,南京府最不喜欢做的,就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你们胜了,对我们自然不会有好处;可是你们败了,我们也一样捞不到任何利益。” 撒吉思微微地点了点头,说道:“还有吗?” “开元府那边,现在由帖木迭儿担任总管万户。这家伙是你一手扶持起来的,我想你应该也是最了解他的人。” 撒吉思又点了点头,的确,他知道帖木迭儿还不敢公开反叛王爷,他最多只是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地盘,以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 赵权看到频频点头的撒吉思,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不管此次谈判成与不成,起码自己的应该是可以活着离开撒吉思的营寨了。 “南京府并未染指开元府的任何事务,这点撒吉思大人可以转告王爷,请他绝对放心。不管从名义还是实际的归属上来说,开元府还是属于他们家族的地盘。 而且……” 撒吉思眼中精光又是一闪。 “而且,帖木迭儿有答应过,从明年开始,愿意将开元府收入的一半,划归大人支配。” 赵权虽然没有直视着撒吉思,但隐隐间感觉到他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撒吉思很清楚,开元府是谈不上有什么收入的。尤其是一场惨败之后,现在一定是处于入不敷出状态,如果没有外来的帮助,所有人都会觉得抛弃开元府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两年来,开元最大的一笔收入,就是南京府的石忽酒。只要继续控制住石忽酒对外的销售渠道,无论怎么计算,撒吉思都觉得是值得的。 “这些理由,很难说服王爷!”撒吉思皱着眉头说道。 “王爷那边的谈判,我不管。”赵权笑嘻嘻地说道:“我只是希望南京府与你之间,可以达成某种继续合作的协议。王爷——他老了!” 撒吉思心里一沉,王爷的年龄问题,其实也是他最担心的事。 有时候,他也很不理解,为什么王爷会如此热衷于汗位。即便真的能夺得汗位,又能在那个位置上守几年? 只不干已经不在了,其他几个儿子没有一个像样的,最让他看中的长孙塔察儿年龄又太小。 这些人,没有一人是能够守得住汗位的。无论是谁上台,撒吉思相信都活不过一年。 “我还可以给你提个小建议。”赵权说道。 “嗯?” “你可以要求和林那边,允许塔察儿立即承继王爷爵位,领斡赤斤兀鲁思。同时要求汗庭在十年之内,不得对斡赤斤兀鲁思发动进攻。” 撒吉思眼睛一亮,别说十年,有个五六年时间,等塔察儿到了十五、六岁,那时他便有足够的力量承袭王爷的所有部族力量了。 而且这样的话,自己起码还能继续扶持塔察儿五六年时间! 加上一直听命于自己的帖木迭儿,那自己的地位可就稳若磐石了!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万安宫 与撒吉思的谈判,在比较和谐的气氛中,终于结束了。 当着撒吉思的面,赵权给姚枢交待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并让他全权代表南京府与忽察,与斡赤斤进行谈判。 离开时,赵权用力地给了姚枢一个拥抱。而后,在姚枢很不习惯的眼神中,离开了撒吉思的营寨。 富贵险中求!赵权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姚枢,希望他能全身而退。 不过,赵权很清楚,此行一旦成功,姚枢此人,必将引起蒙古汗庭的极大重视。 继耶律楚材之后,姚枢很有可能成为蒙古国执掌中书省的第二个汉人。 …… 五月的哈剌和林,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气温已经开始彻底温暖,却又没到炎热时分。西来东往的客商,在此蜂拥集结,将整座和林城的繁华,尽情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一大早的万安宫,其喧闹犹如和林城。 大胡子耶律楚材,一张脸已经皱成了秋日的老菊,无奈地坐在左首第一位置上,呆呆地仰首看着朝堂上方的藻井。 整座万安宫,形如穹帐,遮天蔽日,显得无比的宽阔而宏大。 然而,上面的木质藻井,却用各种各样的涂料,画着各种各样的图像。有蔓妙诱人的飞天、有身负十字架的神像、有在火中狰狞的恶魔、也有面目慈悲俯视苍生的天神。 有娇艳盛开的花、有迎风翱翔的鹰、有凶猛漠然的虎、也有温顺可人的鹿。 整个藻井,如同一个一个勇猛的壮士,却披着一身五彩的霓裳。 让耶律楚材每看到一次,就会多增加一次痛苦。 然而,相对于闹哄哄的朝堂,耶律楚材还是宁愿把自己的目光停在这藻井之上。 视线的痛苦,可以有效地压制自己心内的烦躁感与无助的恶心。 自二十六岁金国中都被攻破之后,就跟随成吉思汗,为蒙古国服务至今已近三十年。即使是当年居无定所的成吉思汗,都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议事大帐搞得如此肮脏与邋遢。 也许,为蒙古人修建固定的都城与宫殿,会是个错误? “耶律楚材!你个糟老头!哈敦问你话呢!” 耶律楚材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黑影飞来,他下意识侧头一闪,竟然是一只靴子。站在他身后的长子耶律铸已经大怒,指着坐在对面的一个人破口而骂:“你,太放肆了!” “怎么了?想打架?”奥都剌合蛮不屑地看着耶律铸,对耶律铸钩了钩手指。 “你——” 耶律楚材伸手扯住自己的长子,盯着这个蓝眼卷发的畏兀儿人,强压住自己的怒气,说道:“你也是一朝重臣,这样做不怕有辱斯文吗?” “哈哈哈,斯文,那是什么,能值多少钱一斤?”奥都剌合蛮翘着自己的一只光脚丫,肆无忌惮地笑着。 朝堂之上,跟着爆发出数声大笑。 “咣当”一声,正在放肆的奥都剌合蛮脑袋上被一个东西砸中,他睁眼一看,竟然是一只羊拐。 还没等他发怒,一个声音暴喝而出:“奥都剌合蛮!你信不信,有一天,我会亲生杀了你!” 此人年近四十,浓眉阔鼻,唇上一溜小胡,正赤着双眼怒视奥都剌合蛮。 奥都剌合蛮见吼他的人是贵由,只能讪讪的闭上了嘴,但眼中却闪出一丝狠毒的目光。 朝堂上方,终于传来一声怒哼:“够了!贵由,你太放肆了!” 贵由转过身,朝堂上方,本来应该只有蒙古国汗王才有资格就坐的皇座之上,正端坐着一个年界六十的女人,峨冠丝袍,金玉满身,脸上却略带着愁苦之色。 这个女人,可以说是蒙古国自古以来,最有权势的女人了,正是窝阔台的六皇后,贵由的亲生母亲、如今执掌汗庭的乃马真哈敦。 但是,出声指责贵由的却不是乃马真,而是站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女人,法迪玛。 贵由脸上怒气更甚,手指向法迪玛,直接骂道:“你一个身份卑贱的女奴,竟然敢在朝堂之上向我喝斥!我要让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说道,便要冲上前去。 一身妖娆打扮,脸上抹满浓脂的法迪玛,对于怒气冲冲的贵由,却毫不在意地露齿妖媚一笑,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乃马真身后。 乃马真抬起手,对着贵由不满地挥了挥手,说道:“好了,安静,别闹了!” 见贵由依然不肯罢休,耶律楚材叹着气扯住贵由的袖袍,低声说道:“王爷息怒!” 而后又转身对着乃马真躬身一礼,说道:“老朽年迈耳昏,不知合敦刚才询问何事?” 边上有一人嘀咕道:“既然老朽耳昏,还不回家歇着,到这干嘛?” 乃马真视线扫过朝堂,嘈杂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她对着耶律楚材说道:“我想率汗庭西迁。” 号称拥有二十万兵力的斡赤斤,现在如悬在蒙古汗庭头顶之上的一柄巨剑,令所有人心生胆寒。 几个月的多方召集,汗庭周边如今能聚集的兵力也不过五六万,真要迎战斡赤斤,根本没有必胜的把握。 长子西征,带走了蒙古十五万精兵。可是至今为止,回到汗庭的兵力不足两万,大部的士卒,都被拔都以未结束的西征为由,滞留在了罗斯草原。 东道诸王的兵力,没有加入斡赤斤已经让汗庭觉得很幸运了,指望他们来护卫和林,完全不可能。 阔端的兵力,还在四川跟南宋纠缠不停。南征淮南的一些兵力,也没办法立时撤回。 横扫天下的蒙古铁骑,面对不足二十万的斡赤斤部队,竟然会慌乱到以西迁汗庭,来躲避其兵锋! 耶律楚材知道,这并非单纯是汗庭的蒙古将领怯战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坐在他正对面的奥都剌合蛮。 成吉思汗以雄壮的兵锋征服大漠,却无法用铁蹄来治理国家。对蒙古人来说,什么叫做“国家”其实他们并不明白,也不在乎。兵锋所至,攻城掠地,便意味着有无穷无尽的收入。他们不需要为属下牧民的生活担忧,也不需要为如何征税发愁,更无需去考虑辖下的治理、休养生息、乃至生产与发展。 没钱花了,去抢!不管是自己管辖的区域还是别人的区域。 民众不好治理,杀了!无论是汉人还是回回人。 当窝阔台汗灭了金国,占领中原之地后。蒙古才终于有了个国家的雏形,然而,没有人知道,该怎么管辖这个面积不及蒙古疆域百分之一,人口却愈百倍的地盘。 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这个拥有无尽财富的地方,继续填充着蒙古人越来越大的欲壑。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二十七章 汗庭西迁 定税赋、立造作、榷宣课、分郡县、籍户口、理狱讼、别军民、设科举、推恩肆赦。许多年来,耶律楚材侵尽全力,试图让蒙古人认识到,只有实行汉法、奉行儒学治国,才有可能让蒙古国成为可能延续的一个国家。 然而,耶律楚材经营效果太慢了。他每年从中原征收上来的微薄税赋,根本满足不了各个蒙古王公的无休止的需求。 于是,“买扑中原”的奥都剌合蛮便得到了窝阔台汗的重用。 买扑,其实就是包税制。这种制度的实行,对汗庭当然是最有利的,想要多点钱,就把任务发到各地执行;对各地的总管也是有利的,毕竟是汗庭的旨意,在遵照执行的时候,还可以适当的多增加些数额;对经办的课税官当然更有利,上下其手这是最正常的一种操作。 唯一不利的就是平民百姓,惨遭盘剥之后,即使生计弥坚,也没有多少人在乎。 窝阔台汗十一年,奥都剌合蛮一年扑买中原的银课就达到了二万二千锭。而此前的一年,耶律楚材在中源的税赋收入不及五千锭。 从此,奥都剌合蛮就得到了窝阔台汗的重用。乃马真掌权之后,继续由其充任提领诸路课税所官。作为整个蒙古国如今最大的财神爷,乃马真已经完全离不开这个来自畏兀儿的商人了。 朝堂之上,如今能被蒙古人视为奴仆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来自汉的儒士,一种是来自畏兀儿的商人。 耶律楚材脑子中,仿佛出现了两条正在抢夺一根骨头的狗,而自己正是其中的一只! 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让他有种万念俱灰的颓丧感。 耶律楚材晃了晃满脸的大胡子,努力地把这股突如其来的颓丧驱出脑子,而后对着乃马真躬身说道:“朝廷为天下根本,根本一动,天下将乱!斡赤斤虽然有所惊忧,但必然无忧……” 耶律楚材话未说完,就被一句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朝廷?什么是朝廷!还不是你们汉人宣扬的那一套。想我蒙古人,纵横天下,本来就应当随草而居,偏偏你们汉人要整出一个朝廷来,这就是给人准备一个打击的目标!” 出言反驳的又是奥都剌合蛮。 汗庭要是西迁,唯一的目的地,只能是窝阔台位于叶密立的封地,距离和林有三千多里之遥。汗庭一旦西迁,便将完全进入畏兀儿人的势力范围,只要过个两三代,这个国家到底是蒙古人的还是畏兀儿人的,那便很难说了。 “我不同意西迁!”耶律楚材转眼一看,出言反对的并不是贵由,而是蒙哥,不由心里掠过微微的失望。 在这种纷乱而惊张的局势之中,贵由如果能够振臂一呼,不管响应的人有多少,都将是他树立威望的一个绝好时机。但是,显然贵由也一样的倾向于西迁。 耶律楚材相信,贵由并不是怕了斡赤斤的部队,而是因为自窝阔台登上汗位之后,叶密立便成为了贵由的封地。把汗庭西迁至叶密立,在贵由看来,无疑是一个控制汗庭的绝好机会。 如果贵由不是窝阔台的长子,耶律楚材是绝不愿意支持这样的一个目光短浅的人登上汗位的。 耶律楚材看了一眼气势轩昂的蒙由,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为啥?”乃马真问道。 “各路兵马,正在往和林汇集的路上,此时汗迁开始西迁,会导致所有的兵马出现混乱。而且,斡赤斤虽然已经出兵,但快两个月了,距离和林最少还有一半路程。我觉得,路上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因此,还应该多派出游骑,尽可能查探清楚其动静。即使是西迁,不到最后时刻,也不应该轻易提起。” 蒙哥的话,博得了朝堂上大多数人的赞同,奥都剌合蛮想反对,却一时之间还找不到更强有力的理由。 贵由对蒙哥一瞪,蒙哥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宫门之外,突然响起一声大喊:“报!忽察王子有紧急军情来报!” 朝堂之内顿时又响起一阵阵的窃窃私语,一个信使冲入朝堂,单膝跪下,双手高捧一卷书信。 “是斡赤斤那边有消息了吗?”端坐着的乃马真,急切地问道。 未等信使答话,贵由便走上前,直接拿起他手上的书信,打开一看。随之便皱着眉头把信件递给了耶律楚材。 这信件竟然是汉文写的,贵由有些狐疑地问道:“是忽察送来的?”他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别说汉文,连蒙古文都不认识。 信使点了点头,说:“是忽察王子亲手交给小人,说所有需要交代的东西都在这信里了。” 贵由只好又将狐疑的目光投向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眼睛略扫一遍书信,脸露喜色,对乃马真拱手说道:“大喜!忽察王子已经和斡赤斤签订了协议,并说服斡赤斤不再进兵和林!” 奥都剌合蛮凑过去,看了一眼信纸,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信是汉文写的,莫不是你欺骗我等不懂,瞎扯一通来蒙我们的吧!” 耶律楚材抖了抖信件,环视朝堂,突然有些发呆。 窝阔台汗去世之前,中书省本来有三位中书相公,除了自己以外,粘合重山已经在窝阔台汗之前去世,同是畏兀儿人的镇海却因为得罪了奥都剌合蛮,而投奔阔端。如今朝堂之上,不仅只剩下自己一个光杆中书令,甚至想另外找出一个懂得汉文的人都没有了。 耶律楚材只好把信件递给自己的儿子耶律铸,低着说道:“念给大家听吧!” “是!”耶律铸接过信纸,看着乃马真,等到她点了点头,这才望向手中的信纸。开始念到:“臣忽察、姚枢奏禀合敦座下……” 耶律楚材皱了皱眉头,这个姚枢他自然认识,原来在燕京行省牙老瓦赤手下为官,后挂职离去。自乃马真掌权后,牙老瓦赤因为贪渎逃至窝端处寻求庇护。现由刘敏独自执掌燕京行省,一直在派人寻找姚枢而不得,却没想到他竟然跟随了忽察。 “是我儿子忽察的?”贵由问道。 看到耶律铸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贵由脸上立时出现得意之色。 耶律铸继续念到:“忽察王子历经艰辛,以五百兵力牵制住斡赤斤数万部卒,百战千里,死伤过半……” “忽察没事吧?”贵由又突然又打断了问道。 “应该没事……” “贵由,安静,不得打断!”乃马真有些无奈地喝斥道。 “忽察王子与臣下,多番努力,与斡赤斤王爷达成如下协议:一、斡赤斤部下不再领兵向西,原地驻扎听命;二、汗庭将归还斡赤斤部两万民户及和林的所有亲眷;三、汗庭将册封斡赤斤长孙塔察儿为其部之王;四、塔察儿将率领东道诸王,支持贵由为下一任蒙古国汗王。”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二十八章 强者为尊 吵闹声顿时如刚开门的早市,嗡嗡嗡地在朝堂之内响起。 “这是假的吧……” “怎么可能?” “忽察,有这么厉害吗?” “这个姚枢是谁?是不是斡赤斤设的局?” 其中声音最大的则是贵由,他脸已经涨得通红,甩着脑后的几根小辫,兴奋地吼道:“是的,忽察,我的儿子!太能干了!他,将成为继我之后,蒙古国最有能耐的汗王!” 耶律楚材看着难以自禁的贵由,又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忽察辛辛苦苦拼来的一个好局面,却被贵由接着下了一着最臭的棋。 东道诸王公开支持贵由,这对于贵由登临汗位,确实是有利的,但如此嚣张而不知自制的贵由,只能让所有人开始对他的汗位产生觊觎之心。 不过,对于这份协议本身,耶律楚材还是觉得非常高明,对于双方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虽然斡赤斤声称准备率十多万兵马前往和林,但耶律楚材觉得他不可能有任何的机会。能拿到两万户部族,这应该是斡赤斤可以争取到的最大利益了。 两万户,四五万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个数量还在汗庭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而敕封塔察儿为王,这也是应有之义,即便现在不封,过两年等塔察儿年纪大些,也一定会把这个王位封给他的。 只是支持贵由为汗这事,让耶律楚材闻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对斡赤斤来说,既然自已已经没有成为汗王的希望,一定会支持一个相对弱势的汗王,这样才可能给塔察儿争取一些成长的机会。同时,在这个时候抛出这样一个主张,他的目的,显然是要引发汗庭内部的争执。从而使汗庭势必无暇东顾。 外敌既去,内乱必生。任何一个朝代,一定都会如此! 整个朝堂,大部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毕竟斡赤斤大军不来,和林便能继续维持万商来往的兴盛局面,他们也可以继续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奥都剌合蛮与站在乃马真身后的法迪玛相视一眼,两人眼里俱露出失望的色彩。 “太好了!我就说,斡赤斤那家伙哪里敢来和林,来一个,我就杀他一双!” “不会是疑兵之计吧?” “我看,是可以考虑召开忽里勒台会的事了。” “我推举贵由王爷为汗!” 乃马真的神色却是几番变化,先喜再惊而后渐渐现出怒容。 斡赤斤不再进兵和林,这当然是件好事。但是她没想到,这事竟然会和汗王的推举之事联系起来。 她看着神情激扬而得意万分的贵由,不由得越发恼怒。 蒙古国内部现在势力分立,隐隐已出现分裂势头。即便是现在勉强把贵由推上汗位,凭他的能力,也根本无法控制得住这种复杂的局面。可是贵由自己,偏偏对这样的局面却没有任何感知。 “母亲大人,我觉得现在可以召开忽里勒台会议了,如果我能成为汗王,我将……” 贵由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暴喝打断:“你有什么能耐?敢成为咱们大蒙古国的汗王?” 贵由大怒,转过头,看到说话的人竟然是术赤的儿子、拔都之弟别儿哥。 贵由指着别儿哥,大吼道:“我,我要成为汗王,第一个就杀了你和拔都!” 别儿哥却毫不退让地盯着贵由,说道:“哼,咱们爷爷成吉思汗,一代雄主,开拓的疆域何止万里!那才是名符其实的汗王。就是窝阔台汗,也灭了金国,取得中原之地。而你,贵由,现在有拿得出来的功绩吗?” 贵由一怔,朝堂里也响出一阵阵窃笑。别儿哥虽然态度蛮横,但这话确实说的一点也没错。 诸长子西征,蒙哥与察合台长子拜答儿,兵锋直击宽田吉海,震服外高加索山以北诸部。拔都领兵北上,灭基辅公国、占领斡罗斯全境、一直打到了马札儿,其创下的丰功伟绩已经不弱于成吉思汗。 然而,贵由不仅在此战中,乏善可陈,此生唯一拿得出手的功绩,就是灭了屁大的东真国。 就算是贵由的弟弟阔端,以攻伐四川之攻,如今都已在西凉开府。 “我支持拔都为汗!”有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让贵由脸色大变。 “我支持蒙哥为汗!”又有一个声音叫了出来,贵由转过脸,怪异的看着蒙哥。 蒙哥却向他双手一摊,一副无辜模样。 “这汗位,应该是矢烈门的!”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那小屁孩,也有资格成为汗王?你傻了吧!”立刻又有一个人出声反驳。 贵由听到这话,脸色倒是平静了下来。如果说自己的功绩不足以为汗的话,那么年方九岁的矢烈门,显然就更没有资格了! “窝阔台汗生前,最喜欢的王子是阔出,可惜他早早死于征宋的战场。而窝阔台汗生前曾经有说过,想把汗位传给阔出之子矢烈门!” “喜欢,喜欢也能成为汗王的理由?你拿我们蒙古国的汗位当作什么了?” “我支持阔端!” “安静!都给我闭嘴!“皇座上的乃马真,终于发怒了。喊了数声之后,朝堂上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 乃马真揉了揉额头,对着安安静静坐着的耶律楚材问道:“耶律先生,你看……?” 耶律楚材拱手一礼,说道:“微臣认为,现在首要之事,是派出信使,确认忽察王子的位置以及此协议的真实性。并确定是否同意协议上的内容。 其次,微臣建议,确实得考虑忽里勒台大会的召开事宜。” 看着乃马真面色突然变冷,耶律楚材只好纳口不语。 权力,是一剂可以让人迅速上瘾的毒药,任何人一旦品尝到了,便极难摆脱。耶律楚材深知,得掌大权的乃马真,无论其出发点是什么,现在想要让她将整个蒙古国的权力通过忽里勒台会,移交给新的汗王,都是件很因难的事。 即使乃马真愿意,跟随她的那些畏兀儿人,也轻易不会同意,他们只会在背后继续怂恿乃马真,想尽一切办法将权力继续掌控在自己手中。 汗位虚待,牝鸡司晨,这是国家将要动乱的前兆! 也许乃马真有一点担忧是对的,贵由还不足以拥有一位汗王的威望。但是目前除了贵由,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成为蒙古国的汗王。 毕竟,他是窝阔台的嫡长子。 “立嫡以长不以贤”,这是儒法治国的根本。只要这样,才能避免其他人对皇位的觊觎,才能避免王族内部的血腥拼杀,这也是维持一个王朝长治的根本。 强者为尊,那是野蛮人的做法,这样也许适合一个马上族群的扩张需要,但绝不适合一个王朝、一个国家的管理。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二十九章 无妄无嗔 马上能得天下,但马上一定不能治天下! 只要这个王朝接受了更先进的汉家文明,推行以儒治国,这个王朝,才有延续的希望。 文臣可以凭其才华治理国家,武将可以凭其武勇征服天下,但高坐在帝位之上的那个人,他应该只是一个象征,一个可以让整个国家为之效忠的对象。 当一个王朝度过了开国初期的征伐之后,还继续让帝王继续领兵作战,以证明自己的功勋,在耶律楚材看来,这无疑是件极其可笑的事。 但是,这种想法,与任何蒙古人都是无法沟通的。 可惜,窝阔台汗在位时间太短了,以致耶律楚材的许多构想都未能得到实施。 包括取消分封实行郡县制、科举选拔制、皇太子继位制,以及重新修订礼法与律法…… 可惜啊,自己所剩下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 坐在自家院子中的耶律楚材,已经独自长吁短叹了很长时间。 耶律铸终于有些不放心,手持一壶热茶,递给了自己的父亲。 耶律楚材轻茗一口,有些诧异地问道:“这茶,哪来的?” “是燕京行省的刘敏,托人送来的。” 耶律楚材点了点头,刘敏为成吉思汗宿卫出身,现在的整座和林城以及万安宫都是此人所督造。在蒙古国的汉人官员中,他也算是难得的既有才华又有根脚之人。 自牙老瓦赤被逼离开燕京后,刘敏已经成为中原汉地的实际掌权者。他最近的表现相当活跃,显然希望可以进入汗庭,成为继自己之后的下一任中书令。 只是此人自小在军中长大,没有接触多少儒家学问,并非是耶律楚材理想中的接班人。 “杨惟中,如今在何处?”耶律楚材问道。 这个杨惟中,是弘州人,幼时被窝阔台收养,但自小研习儒学。随阔出南征时,受耶律楚材所托,四处寻访儒释医卜名士,并搜寻儒学典籍。后来,成为中书相公粘合重山的幕僚。 “他现在,还在燕京忙着太极书院的事。”耶律铸答道。 耶律楚材又点了点头,这个杨惟中,不仅学识深厚,也一直以弘扬儒学会己任。在他的努力之下,如今太极书院堪称北地第一书院。通过这个书院,他不仅网络了北地不少儒学大师,还给一些无处可居的学士提供了一个躲避战乱的清净之地。 姚枢凭退敌之功,很可能会在贵由父子的支持下进入中书省,杨惟中对其有知遇提携之功。如果这两个人搭档,自己即使不在了,也不至于人亡政息。 “你找个人,去通知他吧,让他有空来和林一趟。” “父亲可是想让杨惟中接任中书令?” “嗯,不过,当然得乃马真哈敦同意之后才行。” 蒙古国的中书令,源于成吉思汗怯薛军中的“必闍赤”,其职责便是掌军中文书往来。窝阔台汗灭金之后,文书事务百倍增加,这才将必闍赤扩充成为中书省。执掌中书省之人,便称为中书令。 但是,这个中书省所掌握的权力,与唐、辽、宋、金的中书省相差太多。根据成吉思汗“大札撒”的规定,蒙古国除了汗王之外,最高的掌权者为“断事官”。 成吉思汗任命的大断事官矢吉忽秃忽,被窝阔台调任中州断事官后再遭弃用。蒙古国至今“大断事官”一职一至空缺至今,这才使得中书省渐渐成为这个国家越来越重要的行政部门。 这也是蒙古国中唯一由汉人把持的部门。耶律楚材当然希望,自己的继任者是一个可以让自己放心的汉人。 耶律铸犹豫了一阵,开口问道:“不知,父亲有意推举谁为下一任汗王?” 耶律楚材饶有兴趣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说道:“说说,你的看法。” 对于这个长期跟在自己身边、年方二十二的儿子,耶律楚材还是比较满意的。此子不仅能赋诗属文,也擅骑射。能文能武,这一点连耶律楚材都自认不如。 “孩儿觉得,当可推举蒙哥为汗?“ “哦?”耶律铸的选择让耶律楚材有些惊讶。 在窝阔台去世之前,耶律铸就被其聘为矢烈门的伴读,一直至今。可以说,如果矢烈门登位为汗,耶律铸便是绝对的宰相之选。 “矢烈门,太小了!”耶律铸皱着眉头说道:“阔出死后,其手下势力几乎被几个兄弟瓜分殆尽,如今只剩不满十岁的矢烈门,这孩子今后只可能成为别人手中的工具,成不了任何事的。 阔端正在西凉培植自己的势力,如今有镇海与牙老瓦赤前去投奔,只是此人只肯任用汉世侯将领,而不肯用汉儒为臣,孩儿看来,也非明主。” 斡赤斤既然退出争夺,汗位自然是只能在成吉思汗的几个孙子之中产生。 察合台一系自是不必说,他们从来没有争夺汗位的雄心与能力。远在罗斯的拔都,隐然已有了自立的倾向,自不会回到和林来争夺蒙古国的汗位。 但是,拖雷系在这些年窝阔台的打压力,势力渐弱,想逆袭上位,起码目前是绝没有可能的。 “据我所知,蒙哥也不注重汉儒,你为什么会倾向蒙哥?”耶律楚材问道。 “我倾向的不是蒙哥,而是他的弟弟,忽必烈。 此人对汉儒极为亲近,而且开始在中原四处网罗各种人才,假以时日,当成潜龙之势。” 忽必烈?耶律楚材还从来没有去关注过这个人,因为他觉得即便拖雷一系能夺得汗位,那也是蒙哥的事。而蒙哥之后,只可能是蒙哥之子或是蒙哥幼弟阿里不哥。 从常理上来分析,蒙古国的汗位,是不可能落在忽必烈这样人的手中。 耶律楚材内心突然微微一动,一直以来,自己都是想试图改变蒙国汗王的思维,努力让其接受汉家文化,推行以儒治国。可是,为什么不去选择一个已经接受汉儒的王子,而扶持其成为汗王? 耶律家族本是契丹皇族出生,对于自己父子来说,入主中原者,无论是汉人、蒙古人、契丹人还是女真人,没有任何的不同。只要当权者愿意实行汉化、推广儒学,谁在那个位置上坐着,又有什么区别? 可惜啊,当自己明白时,却已经时不我待了! 耶律楚材长叹一口气,眼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蒙古国的未来、中原汉儒的未来,会经过此子的努力,得以延续吗? “因势利导,顺势而为,谨守本心,无妄无嗔。” 耶律楚材用这四句偈语,结束了与耶律铸的长谈,似乎放下了满腹心事,安然睡去。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三十章 棉花 赵权站在哈剌和林北门之前,微微抬着头看着这座听说已久的城池。 城墙高不过二丈,全为黄土堆成。没有瓮城、没有挡马墙、没有护城河,连城门都只是两片厚不及尺的木板。 这可是蒙古国的的都城啊!自己与丁武的两百东真军,估计天黑以后,只需一刻钟就能攻上城墙。 不过,攻下之后,似乎想守住也是不易。这个破城,其实也没有守的任何价值。 赵权盯着和林的城墙,正默默地作着评估,突然被后面来的人一撞,差点歪倒。 赵权正想发怒,却发现撞他的人带着一些怪异的目光盯着自己,顿觉有些不对,赶紧侧过头,闪过一边。 赵权悄悄地伸出手指往唇上一蹭,果然粘在嘴上的胡子掉了一半,只好胡乱地摁紧。这才瞅着前面已经准备进城的几个人,紧跟上去。 和林城虽然建得不怎么样,但赵权不得不承认,这应该是方圆数千里甚至是万里之内,最繁华的一座城池。 一入城门,便是一座马市,卖的东西除了牛、羊、骡、马、驴、驼、犬,还有各种凶猛野兽。不仅有活的,还有死的,或是分割清楚的肉、角、筋等物品。 售卖者的吆喝声与牲畜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人群与蚊蝇一起挤挤挨挨,各自忙乱。 有内急着,侧过身便与等待售宰的动物们一起排泄。于是涓涓黄流,汇成一股股恶臭,四处飘逸。 对这些让赵权闻之欲呕的东西,城中所有人却都坦然而对,没有任何的不适感。 马市之后是奴隶市场,光着或半光着的各色人种,摆在那任人挑选。 再往后,还有布市、粮市、药市、车市…… 整座城池只有两条街道,赵权站在最中心的路口,神情一阵恍然。这个城池外表看着虽破,赵权却不得不承认,其商业的发达程度却已经超过了自己对于蒙古国的想象。 在这里,真的可以说应有尽有,似乎就没有什么东西是被禁止买卖的,甚至包括刀枪箭弩,都在公开地销售。 不过,赵权并没有找到火药。 “小舅,看——”这时,陈耀挤到赵权身边,悄悄地指着大街一侧,正在施工的一幢楼低声说道。 赵权看去,那幢楼两层高,与周边低矮的店铺相比,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几个工匠正在把一个蒙着红绸布的牌匾挂在门楣之上,从红绸布的缝隙之中,隐约露出了“石忽酒楼”几个字。 赵权点了点头,不由的在心里夸了一句:这列维办事效率,倒还真的利索! 离开南京府之前,赵权让人传信给正在锦州的列维,让他想办法找人前往和林,在此开设一家石忽酒楼,作为南京府在和林的据点。没想到他的速度这么快,此时酒楼竟然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赵权对着身后的陈耀与丁武轻轻地摆了摆手,顺着大街继续往南而去。 相对于北城,南城虽然也挤满了店铺,但是这里并没有售卖活物,显得清静了许多。 三个人在各个铺店之间信步而行,许多东西别说是陈耀与丁武,连赵权也大多不认得。 眼前已经快到南门,街道渐渐冷清,正准备回头时,赵权看到街角有一间小小的店铺,摆满了花草,便抬脚而入。 “尊贵的客人,欢迎你们的到来!”一位面色粗糙,浑身沾满泥土的胡人,堆着满脸的笑容,很热情地跟赵权等人打着招呼。 招呼还没打完,这人却突然一声大吼:“别动!” 赵权一惊,回过头,却看到这老板紧紧扯着身后的陈耀,喊道:“各位请随便看,便是千万、千万别动,任何花草都不能动!” 陈耀甩掉他的手,嘴里嘀咕道:“稀罕啊……” “什么东西啊?”赵权来了兴趣,凑过头一看,却见陈耀跟前,有一株约一米高的植物,顶上开着数朵絮状的花。绵柔可爱,让人看着便会忍不住想去抓一把。 “棉花?”赵权大吃了一惊。 在辽东日子里,一到冬天,赵权就会想到棉花,那种东西的保暖性远非麻布可及。但是,这个时代据说只有福建产棉。为此,赵权还特地跟赵复请教过棉花的问题。 据赵复所说,福建的棉树,高及丈余,实如酒杯,口有绵,如蚕丝。确实可做布,但产量有限,织造不易,因此很少人会去用。 而且这种棉树,名为“木棉树”,又称“吉贝”,来自交趾,传到琼州后,再至福建。只能在南方生长,到了江西便无法成活,更不用说遥远的辽东了。 这事让赵权一直很纳闷。三米多高,那显然确实只能称为“树”了。 可是赵复口中描述的这木棉树,不仅跟赵权记忆中的木棉树不一样,跟棉花更是完全不同。后世全国棉花产量最大的地方可不是福建,而是与辽东差不多同一纬度的新疆。 “客官知道棉花?”店老板倒是有些诧异地看着赵权。 赵权点了点头,说道:“这棉花,卖吗?” 店老板脸带歉意,答道:“昨天刚被一位客人订走了。” “没有了吗?”赵权急急问道。 店老板摇了摇头。 “我想订什么时候还会有?” 店老板有些犹豫地说道:“这个,不好说,这棉花只要一到货,就会被人买走,这里人家里都喜欢摆上一两盆这东西。” “家里摆这东西?”赵权疑惑地问道:“家里摆这东西干嘛?” “好看啊!你们刚刚一看到,不是立刻被吸引住了吗?”店老板有些得意洋洋地说道。 赵权恍然而悟,敢情这个时代的棉花,会被当作一种观赏植物来对待。 也是,这东西看着确实可爱,比牡丹什么的又好养得太多了。 “把这一盆先给我吧,我多给你钱。”赵权有些不死心,开始缠磨着店老板。 丁武与陈耀虽然不知道赵权为什么突然会对这样一盆植物感兴趣,不过并没有开口询问,而是开始在店里四处翻找,看能不能再找出一盆来。 店老板一边提防着陈耀与丁武,一边甩着胳膊说道:“不行啊,这肯定不行,我已经收了别人的钱了!哎呀,爷爷们,你们别乱动啊!” 陈耀与丁武两人,一个滑不溜秋一个力沉如铁,店老板一个都扳不动,还得管着两个人,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语气中已经带着哭音。 赵权看到店老板焦急模样,明白他并没有欺骗自己,这店里的确已经没有第二盆棉花了。不过和林既然有棉花出现,肯定还能再找得到的,倒也不急。 三人终于罢手,在店老板感激声中离去。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三十一章 扫邻城 刚拐入另一家店铺,赵权突然就拍着额头,自嘲道:“我真是个驴啊!没有花,我就不知道跟他要个种子吗?” 随后跟丁武与陈耀说道:“你们俩在这等会,我去去就来。” 赵权说着,重新回到那家花草店。 店门口却已经站着一个彪形大汉,满脸警惕地看着头戴毡帽、脸上贴着小胡子的赵权。 赵权尽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走入店内。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头上梳着几根小辫,声音清亮,正对着她旁边的一个老妇说道:“婆婆,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棉花,漂亮吧!” 这老妇年约五十,葛衣淡妆,脸上满满的皱纹。 一双坚定而从容的眼神,从赵权身上一扫而过,随后回到小姑娘身上,化为满满的宠溺。 “这个老板说了,这棉花种多一些,可以把花采下来做衣被,咱们多种点,以后可以给婆婆做个被子,好不好!”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顺着老妇的余光,瞧向赵权。 这是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淡淡秀眉之下,眼眶中盈盈而出的澄清与透明,似乎如一只无形的手,将赵权的心脆脆地拔了一下,让他整个人为之一震。 看着赵权,小姑娘笑意盎然的眼睛中,露出一丝迷惑,隐隐有一点点的泪水,开始在眼角出现。 “慕思迷儿,慕思迷儿!”老妇连叫两遍,小姑娘才惊醒过来。 老妇皱着眉头,又看了一眼赵权,拉起小姑娘的手,对着店老板说道:“这盆花我拿走了!” “好的,谢贵客!”店老板捧着棉花,送到门口交给那个大汉。 赵权侧过身,眼神却依然紧随着一老一小,直到被彪形大汉狠狠地挡住了视线。 直到两个人身影消失不见,赵权依然没有缓过劲来,脑子里,全是那个小姑娘离去时带着一丝疑惑、却又恋恋不舍的回眸。 “客官?客官!” “嗯……哦……?” “不知,你有什么需要?” “哦,这个,我看刚才那个妇人,富态十足,不知道是哪个王府的贵人?”赵权小心地问道。 “贵客买不到棉花,莫不是要打听清楚了,去她们王府上偷不成?”店老板脸露笑意地问道。 赵权心里怦然一动,却苦笑着说道:“老板说笑了,为了一盆花,还不至于啊!” “呵呵——”店老板笑容满面,却并没有说出那老妇到底是哪个王府的。 棉花没有,种籽还真的不缺。 赵权买了一包种子,随即返身,吩咐了丁武数声。自己便与陈耀慢慢地顺着城中大街,往北而回。 和林城北十里之外,有一座形如堡寨的小城,名为扫邻城。 此城是当时窝阔台汗建造和林城之时,临时修建的暂居之地。和林城建好之后,窝阔台汗便迁入万安宫,扫邻城成为和林的护卫辅城。 贵由西征回来后,率着他的两千护卫军,驻守在此城之内。 赵权与忽察逋至和林,便被贵由安派入驻扫邻城。 与和林城内所有人的交往,赵权完全不出面。一表人才的大岩桓,以南京府万户副总管之子的身份,成为是陪着忽察应付场面的最佳人选。 文有姚枢武有封扬,也足够撑起任何场面了。 自到了和林,赵权的感觉就很不好。也许是因为对蒙古国第一个国都的不适应,也许是胡汉杂乱的人群让他觉得不安,还有可能是怕自己会受不了忽察的软硬兼施而接受蒙古国赏赐下来的某个职位。 于是,赵权干脆尽可能地隐起身,就是偶尔出门,也是贴个小胡子,把自己的形象略微地改变一些。 扫邻城方不过八里,全部由高不及丈的土墙围起,南北两门。 城中除了一府王府,只有十几栋分配给将官的土屋,其余人依然居住在城中兵营的帐篷之中。 夜色已墨,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帐篷之内,赵权与陈耀两人,正凑在一起,按照丁武的描述,在一张和林地图上作着补充。他的眼睛,此时正紧紧地盯在和林南城的位置上,眼神有些冷峻。 蒙哥的王府啊…… 赵权的嘴里在喃喃自语。 “小舅,你发现什么了?是不是准备去找蒙哥麻烦?”陈耀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我们得去看下,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 帐篷之外,突然传来一个低低的禀告声:“王爷与姚相公回来了。” “好!”赵权应了一声。随后收拾起地图,对着丁武说道:“我先过去看看,你们俩把道路研究清楚,关键是要寻好退路,被人堵在哪个角落可就麻烦了!” 自半个月前到和林以来,作为成功阻止斡赤斤大军进兵和林的功臣,忽察、大岩桓与姚枢三人,几乎天天被人宴请。赵权虽然没有参加任何的一声宴会,但还是与众人约定,不管多晚,几个人每天都尽可能的安排时间碰个面,把每一天收集到的情况做个汇总。 形势,有些不妙。 赵权有些怀疑,自己与姚枢的退敌努力,是不是反而激化了和林潜在的矛盾。 赵权等人还未离开捕鱼儿海时,斡赤斤退出汗位争夺战的消息,便已呼啸着卷入和林。和林从那时起,便进入数狼夺食的局面。 从军事实力上看,目前势力最强的当属术赤一系,拔都掌控着十余万的蒙古最精锐部队。只是距离太过遥远,回来争夺蒙古国汗位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势力渐涨的是阔端,但据说最近身体欠佳。 人缘最好的是蒙哥,虽然他获得了察合台系的支持,但整体实力却依然是最弱的。 最理直气壮的是阔出之子矢烈门,却是最不被人看好的一个。 作为窝阔台的嫡长子,贵由除了个人魅力值太低之外,看似占据了所有的优势。然而他却遇到了一个最不该反对他的反对者。 乃马真! 这简直是太出乎赵权的意料了。他本来以为,搞定了斡赤斤,还争取到了东道诸王的支持,又有执掌朝政的乃马真,贵由自然就该顺利称汗。 这样的话,大氏立国的目标便可以轻松达到,他来一趟和林也就不会有太多的麻烦。但现在,想要迅速离开和林回南京府,已经是不可能了。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三十二章 有点乱 更让赵权头疼的是,除了这些王爷在忙着各立山头之外,汗庭的官员也在相互对立中。 贵由得到了中书令耶律楚材的明确支持,但是包括刚到和林不久的杨惟中与燕京行省的刘敏,却都保持了缄默。 而现在权势滔天的奥都剌合蛮,却和一大群的畏兀儿官员一起,公然支持乃马真,要求将推举蒙古国大汗的忽里勒台会的时期无限期地延后。 忽里勒台会,这是成吉思汗在“大札撒”里规定的蒙古国汗王登位的必经程序。 当年,虽然成吉思汗在临终前已经明确地将汗王传给窝阔台,但身负监国之责的拖雷,还是以各种理由,将忽里勒台的会期往后拖了两年,这也导致了窝阔台被活生生地打压了整整两年时间。 有拖雷在前,乃马真延期召集忽里勒台的行为,便显得理直气壮。 而这种延期的决定,竟然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 奥都剌合蛮等人的行为,自然可以理解,他们一向被贵由瞧不起,贵由一上台,绝对没他们的好日子可过。要是可以的话,他们宁愿由乃马真一直执掌政权到死。 蒙哥正在积极地恢复着实力,忽里勒台会拖得越久,他得到的益处显然是最大的。 如今的汗位,看似只有窝阔台的三个子孙在抢夺,只有赵权清楚,这次如果贵由成不了大汗,接下去一定会是蒙哥的! 但是,最有实力的窝阔台一系,如今却被活生生分成了三四股力量,贵由、阔出之子矢烈门、阔端,还有乃马真。 可怜的贵由,被乃马真几乎剥夺了全部的权力,只剩下驻守在扫邻城中的两千侍卫军。其可用兵力,甚至连矢烈门都有所不如了。 现在,整个和林都已经知道了,贵由对其母亲的不满之心,已经快要摁不住了。 在情理上,赵权却觉得自己很能理解乃马真。 群狼环伺之下,偏生贵由却是一个让人无法放心的人。这跟后世时的许多母亲一样,越疼爱自己的儿子,就会越觉得儿子的不行。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不放心他的学习、工作与生活,甚至不放心他能不能搞定自己的媳妇。 窝阔台的六个皇后之中,与他相伴时间最长也最得他信任的,是他的大皇后孛剌合真,但是在窝阔台去世之前,孛剌合真便已离开人世。 二皇后昂灰,是蒙哥的养母,与蒙哥兄弟关系一向不错,为人一向低调,与世无争。 最受窝阔台宠信的,是他的五皇后木哥哈敦,正是成吉思汗死后被窝阔台接收的那个妃子。 根据窝阔台死时的旨决,木哥哈敦执掌斡耳朵,可是才半年多时间就莫明死去。汗庭的权力这才被乃马真接收。 乃马真出生蔑儿乞部,为忽都之妻,被成吉思汗所俘后,赏赐给窝阔台。 与贵由一样,乃马真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窝阔台的喜欢。乃马真只能将贵由当作自己完全的精神支柱,谨守严防。 已经三十七岁的贵由,除了有数的几次出兵之外,这一生几乎就没有离开过乃马真的视线。 乃马真甚至把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了贵由,并为贵由生了个儿子,名为禾忽。 是的,他们家的关系就是这么乱! 为了理清这些关系,赵权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但是依然觉得有些不可理喻,因此每次看着忽察的眼神中,就多了一些不可言语的意味。 赵权一边飞舞着思绪,一边随着封扬走入王府。 黑暗中突然探出一支胳膊,赵权下意识顿住脚,身子一闪,唇上一疼,粘着的胡子却已经被人扯了下来。 “我说你啊,是不是长不出胡子来?还得用这玩意粘着?” 赵权怒视着突然出现的忽察,嘴唇快速抖动,“MMP”三个音节终于没有滚出口去。 姚枢与大岩桓正站在厅前候着,满身的酒气。 “王爷呢?”赵权顺口问道。 “晚上又跟祖母吵了一架,这会大概累了,歇去了!”忽察挠了挠头说道。 赵权有些无语,每天的这种碰头会议,在他看来是极其重要的事。一是当天的信息交流与分析,二是得有个章程以应付越来越复杂的局面。 这位爷倒好,除了跟乃马真吵架,其他诸事不管。争夺汗位,倒似乎变成了他们几个人的事。 “今天什么情况?”坐定之后,赵权对着姚枢问道。 姚枢呼出一口长长的酒气,而后缓缓说道:“前些天,自耶律大人召见之后,直至今日,一直未得再见。今天前去拜谒,依然以身体抱恙为由,被其拒之门外。” 赵权听着并未插话。 他知道,耶律楚材虽然的确有病在身,不过最近从燕京来的杨惟中,几乎天天都在他家里呆着。 “今晚,是蒙哥王爷宴请我与大公子。” “哦,可有忽必烈?”赵权问道。 姚枢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赵权,他知道赵权绝对没见过忽必烈,却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此人如此感兴趣。但是,今晚的宴会,却又似乎在证实着赵权的某种判断。 “准确点说,应该是蒙哥宴请大公子,忽必烈,则似乎对在下更感兴趣些。”姚枢说道。 赵权在心里点了点头,显然蒙哥是想通过大岩桓布局辽东。而忽必烈已经开始在拉拢所有在他看来有用的汉儒。 “你觉得,这两位如何?”赵权问道。 姚枢略一沉吟,说道:“蒙哥此人,刚明雄毅,沉断少言,不乐燕饮又不好侈靡。胸怀大气,若不是实力太弱,当是贵由王爷大敌! 至于忽必烈,说实话,在下有些看不透。” “哦?” “他对蒙哥表面上极为尊重,但神态中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我不知道这是对蒙哥漠视汉儒的不满,或只是纯粹做给我看的一种姿态。 此子令人极易心生好感,却又觉得永远无法与他并起并坐。对着他,甚至会让我产生一种很奇怪的冲动,想要……” 姚枢犹豫了半天,终于说出了两个字:“臣服——” 是的,就是臣服。姚枢对自己的这种心态都很难理解,有些赧然地看着赵权。 赵权却没有任何意外,在他看来,一个千古之帝,想要搞定姚枢这样的一个文人,那简直就是手到拈来之举。 “你觉得忽必烈有可能成为蒙古国的汗王吗?”赵权又问道。 姚枢又看了一眼赵权,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赵权问的不是蒙哥,却是忽必烈。 姚枢想了想,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说:“蒙哥的机会已是不大,即使在贵由之后蒙哥能争得汗位,那也该是十年之后的事吧。就算蒙哥在位十年,那时忽必烈年已半百,恐怕与斡赤斤一样,即便有心也该无力了。”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三十三章 布局 赵权默默地点了点,而后转过头问忽察道:“你跟王爷手下,有没有什么可以绝对信任的人?” 忽察挠了挠头,说:“这些事,我从来没管过。估计我父亲也没怎么管,都是我祖母在打理。要不,我跟她要几个人来?” 赵权无奈地看着忽察,现在是一批人正在想办法帮助贵由对付乃马真,忽察竟然首先要要跟乃马真求助? 这父子俩,都什么人呐! 赵权嘴唇禁不住地又在抖动着“MMP”。 要不是正在努力地给大氏争取立国的机会,他是真的不愿意掺合进这乱七八糟的事情中来。 大岩桓看着赵权脸色有些不善,轻声说道:“小权,临行前,父亲特地交代过:事若不可为,千万莫要强求。” 赵权叹着气说:“南京府立国,不仅与你父子有关,这也是给咱们兄弟找个更稳妥的立身之地,否则将来天下之大,恐怕我等都无处藏身。” 姚枢点了点,说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不做尽早图谋,等各方势力布局完成,我等的确再难有如此良机。” 是啊,自从听说忽必烈在和林之后,心里隐隐的那块石头,每天都在疯长,压得自己越来越难以喘气,可是赵权却只能一个人硬扛着这种压力。 除非现在就去抱这条比成吉思汗还粗的大腿,否则就必须从现在开始,积攒全部的精力,以应付将来一定会出现的冲突。 “来,做个SWOT分析吧!”赵权狠狠地搓了搓脸,说道。 “斯-我-特?什么兵器?”忽察疑惑地问道。 赵权铺开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个四方格,一边念着一边分别写下“优势、劣势、机会、威胁”四个词。 姚枢一看,不由地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指着“优势”一词,说道: “大义名份在王爷,这是最大的优势。乃马真执掌斡耳朵,时间一久必不得人心,或迟或早,终得把汗位确定下来,否则动荡将生! 耶律大人的支持,当是第二个优势。 东道诸王,无论态度是真是假,既然已经放出话来,这也算的上第三个优势。” “南京府当然也会支持的!”大岩桓补充说道。 “还有钱财!”赵权说道,“石忽酒楼一开,就会带来源源不断的利润,这才能使王爷有足够的财力去收买人心。” 赵权一脚踹开准备腆着脸扑上来的忽察,对他正色说道:“石忽酒楼关系重大,有几个事你必须要注意!” 忽察哈着嘴死命地点着头。 “不要让你父亲知道南京府与石忽酒楼的关系!南京府运酒过来,太过遥远,运费成本太高。你最好能在附近找个安全的地方,直接把酒酿出后销售。” “就放在扫邻城啊,这里多安全,我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我——我也不会去偷酒喝的!”忽察拍着胸脯道。 赵权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是担心忽察偷酒,而且想趁这个机会,能设个更稳妥些的联络点,以备后用。放在和林,无论是乃马真、贵由执政,或是以后的蒙哥与忽必烈,自己都不可能控制得住扫邻城。 姚枢扯过地图,说道:“可以放在柔远。” 赵权看向姚枢指的位置,柔远,在燕京西北约四百里位置。这个地方,应该是后世的张家口。 赵权心里一动,张家口?张北?那里好像有一个地方,叫做“金莲川”? “此处靠近当年蒙金野狐岭之战发生地,距离和林近三千里,和林至燕京的驿道已经修建完成,快马二十天可到柔远。 而且,在下觉得,将酿酒厂设置于此,还能辐射燕京!”姚枢满含着深意,看向赵权。 “大善!这事就烦扰姚先生安排,所需一切物资,我会交代陈耀提供。” 即将到口的酒,却飞到了三千里之外,忽察不由的有些泄气,怏怏说道:“好吧,说说劣势吧,我觉得好像没什么劣势。” “兵力不足!形不成威慑力量。”大岩桓第一个说道。 “没有真心辅佐的文臣,与畏兀儿人大臣们关系极为紧张。”姚枢补充说道。 “与乃马真关系渐趋恶劣,目前也没有任何缓和的趋势。 除了东道诸王,没有任何王公表示公开的支持。甚至王爷的几个兄弟之间都没有支持的倾向。 最关键的是,缺乏脑子……” 赵权掰着手指头说道。 “脑子,是什么东西?”忽察的思维有些跟不上了。 “最大的威胁,不是阔端、不是拔都、不是失烈门,而是蒙哥!”赵权用很坚定的语气说道:“还有,忽必烈!” 姚枢眼中微光一闪,随即点了点头。的确,如果再给蒙哥几年时间,凭贵由的能力,是很难与其相争的。 “所以,现在的机会,还是在于乃马真!只有说服她,尽快的召开忽里勒台会,现在的王爷才有较大的机会。至于以后……”赵权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忽察问道。 赵权看着姚枢。 有赵权这张看似简单图纸的帮助,姚枢觉得思路突然就变得无比的清楚。他淡然一笑,说道:“合纵连横,以优补劣。” 赵权对着姚枢长长一揖,“如此,有劳姚先生了!” 姚枢起身还礼,“自当如此!” 两人相视而笑。 忽察挠着头问道:“你们,到底说了啥?” 赵权拍了拍忽察,说道:“你是贵人,这等劳心劳力之事你就不用管了。接下去,你要继续维持好与祖母的关系,然后不用把我们商量的事情与王爷透露过多。” 忽察有些狐疑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祖母,就疼爱我一人,弟弟脑忽与禾忽,从来都不被她放在眼里。” 赵权突然很怪异地盯着忽察问道:“我说,你为什么不去争下汗位?”随即哈哈一笑,未等忽察反应过来,便背着手与姚枢并肩而去。 仲夏的和林,缀着繁星的苍穹,与多泉子一样的美丽。但是赵权早已没了浪漫的遐思。 “权总管,你对贵由王爷很不看好吗?”沉默了一会的姚枢问道。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三十四章 窥探 “不,恰恰相反!我觉得,如果没有特别的意外,贵由此次一定会成为蒙古国的汗王。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尽可能的早点登上汗位。” “那你在担心什么?”姚枢不解地问道。 赵权抬眼望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天下,终究还是他们的。” 姚枢两眼一眯,轻声说道:“你是说,蒙哥?” 赵权在心里默默想着,即使现在倾南京府所有的力量,来帮助忽察,也没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让他直接成为汗王。 而凭着贵由的才能,想压制住蒙哥,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都完全不可能。 赵权唯一的希望,就是贵由可以给南京府争取到尽量多的发展时间。相对于已经是一个庞然大物的蒙古国,南京府,实在是太弱了。 看着赵权犹豫不决的眼神,姚枢两手一拱,说道:“权总管,旦有任何顾虑,不如与在下分说,力所能及之事,在下绝不推辞!” “姚先生,我想求你一件事。” 姚枢一惊,急急说道:“在下,当不起权总管一个‘求’字!” “可能会有些强人所难——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愿意在贵由手下为官,无论是谁哪怕你去投奔蒙哥,我都没有意见。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去辅佐忽必烈!” 又是忽必烈? 姚枢惊疑不定地看着赵权,问道:“权总管,不希望我回南京府吗?” 赵权呵呵一笑,说道:“你愿意回南京府,我求之不得。但相对于南京府,和林才是你施展才华之地。 而且,顺利的话,南京府,将会是大伯伯的海东国!” 姚枢眼中精光微微一闪,随后含着笑意说道:“刚到和林时,耶律大人在宴请在下时,曾经问了一个让我有些不解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如果可以选择,我是愿意劝说一位汗王去推广儒学,还是愿意辅佐一个愿意推广儒学的人成为汗王。” 赵权皱着眉头,耶律楚材这说的是谁? “我知道耶律大人以推广儒学为毕生最大信念,但当时无法猜透他的意思,因此并未立即作答。如今我却已经有了答案。” “哦,愿闻其详。” “我,为什么不直接辅佐一个汉人呢?那样,哪里还有什么儒学推广的障碍?” 赵权闻言心头一震,随即脸现苦笑。正想跟姚枢解释点什么,却听到小马哥传来很不耐烦的喷嚏声。 赵权转头一看,两个人漫步而行,竟然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扫邻城的北门处。 小马哥边上,丁武与陈耀正无聊地看着他。 赵权转身对着姚枢叉手而礼,恭身说道:“希望小子,终不负先生期望!” 接过丁武递来的结绳,赵权翻身上马,朝姚枢挥挥手,便与丁武、陈耀纵马出城而去。 三骑往北直走了五六里地,这才下马换上一身劲装黑服,又蒙好脸。 “列维已经到和林了。”丁武低声说道。 赵权闻言一喜,倒没想到列维会自己跑到和林来,不过此时不是细谈的时候。 三人重新上马,绕了一个大圈,朝位于扫邻城之南的和林城兜去。 来到距和林二里处,三人下马,再次收拾各自行装。 陈耀拍了拍小马哥的屁股,小马哥便颠颠地赶着两匹马自行离去。 三人摸到了和林城的东南角,这里应该是整个和林城防守最为薄弱的区域。 在城下趴了一刻钟之后,丁武站起身,解下一根钩索望上一抛。轻轻的一声脆响,钩爪已经扣在了城墙之上。 丁武率先轻松攀上墙头,随即把陈耀与赵权拽上去。三人猫着腰,潜入城下,往南城而去。 迅速地穿过依然灯火通明的大街,三人随即隐入黑暗的小巷中。前方便是和林城的王府区,大大小小有十几座王府,全聚集于此。时不时有夜巡的兵卒路过,三个人走的愈发小心。 丁武在一片高墙边上停下,对着赵权疑问的眼神,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赵权与陈耀靠在墙跟边,闭目养神。丁武则将耳朵贴在墙上,一边缓缓而行一边细细地探听院内的动静。 半晌之后,丁武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一处墙根边上,对着赵权招了招手。 赵权与陈耀潜行而至,两人一个半蹲着身子,一个双手并拢向上。丁武左脚在一人腿上一点,右脚踩着另一人的手掌,人便纵上了墙头。 势若狸猫。 随后,赵权顺着丁武垂下的绳索,攀爬而上。 墙头宽不过尺,赵权变换了好几个姿势,才把自己身子稳稳地伏在墙头之上。这才探出头,窥视墙内的小院。 院子并不大,只有数间厢房。隐约之间,有一个人影正伫立于房前。 赵权努力地侧了侧身子,希望可以看下这人的脸。那个人影似乎很配合赵权的想法,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后,缓缓地转过身子,迈开脚在院中踱起步来。 此人前额无发,脑后打着三根辫子。腿脚与梁申一样,似乎有些不利索。 圆脸浓眉,鼻子坚挺,一双扫视过来的眼睛,突然迸出一丝寒光,如随时准备出击的猎豹。 虽然身处黑暗之中,那一瞬间,赵权依然觉得自己如同一只送上口去的羔羊,完全无处遁形,不由的悚然一惊。 “嗖、嗖”两声刹那响起。 耳边传来“叮”的一声,丁武手中短剑挡去一根飞来箭矢,一脚却已经把赵权扫下墙头。 还好,砸到了皮糙肉厚的陈耀身上。来不及听陈耀的抱怨,赵权闷喊一声:“撤!” 两人分头撒腿便跑。此时,院内才响起呼喝声: “谁?” “有贼人!” “拦住他们!” 随后,乒乒乓乓声接连响起。有人纵上墙头追来,有人则打开院门,开始包抄。 跃下墙头的丁武,并不管已经逃去的赵权与陈耀,三纵两蹦,便自行消失于小巷之后。 往北潜行的赵权,一直绕进了牛马市中,才躲过身后的搜捕。还好,出动的这些人虽然个个精壮,但显然只是王府卫队,也不敢过于骚扰城中居民。对城中大部分的区域都没法全力搜索。 此时出城肯定不行了,赵权折而往南,来到大街的十字路口,闪至石忽酒楼的侧门。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三十五章 位面之母 酒楼正门内外,依然有人进进出出,在忙着开业前的各项准备。 赵权对着一个守在侧门的小伙计,伸出右掌,食指和中指并拢、无名指与小指并拢、再张开大拇指。 这是“瓦肯举手礼”,若非专门训练,一般人很难比出这种手势。 南京府中,只有与缉侦局有的人,才会出示这种手势,连大岩桓都不会。 那小伙计见到赵权的手势,一声不吭的就把他引入楼梯下的一间密室中。 一身清爽的丁武举着一杯酒,微笑着对赵权遥遥一敬,便滋入口中。灰头土脸的陈耀,正哈着嘴趴在凳子上喘气。 看到浑身冒着酸臭味地赵权,列维毫不犹豫地过来,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赵权费了许多劲,才推开列维,苦笑扯了扯身上充满味道的衣服,正要说话。一个甜甜声音响起:“权大哥——” 赵权愕然回头,竟然是权承仁。两手端着一个水盆,里面浸着一条布巾,胳膊上搭着一件袍子,正对着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 当时赵权让承仁前往锦州给列维送信,意思就是让承仁留在锦州,帮列维照看那边刚开业不久的石忽酒楼,没想到不仅是列维,连承仁都不远千里地跑到和林来了。 “我听说权总管有意往和林一行,怕这边没有人手可用,我干脆就带着他过来,以随时听用!”列维说道。 赵权点了点头。 跟列维的合作,比他预想中要愉快了许多。此人谈不上一个商业奇才,但是能够非常完好地将赵权所有的意图都执行下去。 不出错,才是最大的能耐! 而且,列维将合作双方的关系定位的非常清晰。 他代表犹太人,与赵权而不是南京府合作,绝对不参与南京府的任何军事民政事务。不过会通过酒楼帮着打听一些当地的消息,而后提供给南京府。 而涉及到一些机密的事务,列维都会交给陈耀或权承仁去打理,自己轻易不牵扯其中。 这是一个相当纯粹,而令赵权很满意的合作者。 “特别行动组”,或是称为“缉侦局”,虽然名义上是丁武为首。但实际操作者,外围人员的管理是陈耀,内部信息处理则是高正源。 现在就是连赵权自己,都有些不太清楚,陈耀到底通过各地的石忽酒楼,发展了多少的密谍人员。 总算把自己收拾清爽的赵权,抖了抖衣袍坐下。 今晚的行动,有些冒失了。 虽然最后全身而退,但是当时在墙头如果丁武的反应慢上一拍,自己可能就得挂在院墙之上了。 而且尤其让赵权懊恼的是,看到院中那人的眼神之后,自己竟然会失态如厮! “你确定那是蒙哥的王府吗?”赵权转过头问丁武道。 “是的!” “可是,咱们看到的那人,绝对不是蒙哥啊。” “应该是忽必烈。”列维插口答道,“听说他一直住在蒙哥的王府之内。” “哦——”赵权感到一阵释然,在忽必烈眼皮底下失手,似乎也没啥丢人的。 但随即又是一阵更加强烈的懊恼:为什么每次一听说这外名字,自己总会觉得有喘不过气来的惊惧?看来后世的历史知识不但没给自己太多的帮助,反而增添了许多没有必要负担。 这种源于心里上的弱势,再不想办法突破,以后只可能会更惨! “你们,要刺杀蒙哥?”列维狐疑地看着他们。 见到赵权有些犹豫不决,列维赶紧说道:“我没有打听的意思,只是想说——” 赵权摆了摆手,低声说道:“我怀疑,我见到了辰冰!” “啊?”屋内众人都吃了一惊,连趴着的陈耀都坐直了身。 权辰冰,对于屋内众人来说,都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 列维当时收养权氏兄妹,自然是几个小孩子当作自己儿女看待。而其他人对于这个唯一的小妹妹,都是疼爱有加。 陈耀当时没能在稿城中接到辰冰,更是让他发下重誓,此生必定要找回辰冰! 只是,让众人最担心的是,辰冰被送走时不过五岁,还没有什么记忆,过个几年恐怕就会把大伙儿忘个精光。那时,即使找回辰冰,也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意义。 “你见到她了?”列维问道。 “我想,应该是辰冰,我记得她的那双眼睛!” “就是花草店里遇到的那个?”丁武问道。 赵权点了点头,说:“当初辰冰在稿城,是被送给阿里不哥,后被蒙哥带往和林。今天我让丁武尾随时,那几个人进入的,如果确定是蒙哥王府。那么这个小姑娘,有九成九便是辰冰!” “我还以为,你想去刺杀蒙哥。”陈耀嘀咕着说道。 “我却着实没有想到,蒙哥府中,防卫会如此森严。我们什么人都还没见到,就差点伤在忽必烈侍卫的手下了。” 赵权心里默默地说道,要是可能,我宁愿先刺杀了忽必烈,而不是蒙哥。 “那么,那个老太太——?”丁武又问道。 “唆鲁和帖尼!”赵权说道。 四帝之母啊! 要说数千年的蒙古历史中,最被赵权佩服的一个人,绝对不是成吉思汗,也不是忽必烈或是蒙哥、窝阔台,而是这个培养了四位蒙古汗王的母亲,唆鲁和帖尼。 长子蒙哥是蒙古不弱于窝阔台的一个大汗;次子忽必烈更堪称千古一帝;三子旭烈兀则灭波斯、黑衣大食,并开辟了伊儿汗王朝;就是最弱的幼子阿里不哥,也曾被拥立为蒙古国汗王。 这个老太太,简直堪称“位面之母”! 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不过赵权对于唆鲁和帖尼的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这样的一个女人,肯定不会是个小肚心肠的人。她对辰冰的宠溺,自然而非做作。 辰冰在她身边,起码近几年会是安全的。 “那妇人,我也听说过,传闻是个很善良的人。”列维比赵权等人早了有半个多月到的和林,看来已经建立起了比较畅通的消息渠道。 “我们再去抢过来?”陈耀眼巴巴地看着赵权。 “不可!”列维赶紧说道,“蒙哥王府之中,虽然只有两百个护卫,但全是蒙哥西征带回的最为精锐的百战之兵,没有出动三五百人,绝对别想攻破他的王府。” 一边的权承仁脸上也露出焦虑之色。 “我可以想办法试试看,能否跟那妇人把辰冰买回来。”列维接着说道。 赵权摇了摇头,说:“我们现在必须全力准备贵由王爷的事,辰冰的安全既然没有问题,这事可以缓一阵子再说。不过,你们现在要开始想办法去接触辰冰,起码不要让他忘记了我们。” 赵权转过头,对着站在一侧的承仁说道:“这事交给你吧!” 承仁兴奋地点了点头。 “记着,暂时不要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尤其不要引起蒙哥或是忽必烈对我们的警觉。但是,一旦辰冰受到生命威胁,必须全力予以制止。 不惜任何代价!” 众人肃然而应。 “还有,”赵权接着说道:“此次,我们虽然在为协助贵由争夺汗位而努力,但这不是我们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哪怕是他成不了蒙古国的大汗,南京府不能立国,也不要过于在意。一切以保障每个人的安全为第一原则,事不可为,绝不得强求!”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三十六章 牛肉涮锅 和林的石忽酒楼才开业不到半年,却已经火了三个多月。 冬季已经快要来临,除了四川与淮河沿线对宋国的零星战事之外,蒙古国的军事行动已经几乎陷入停顿。 这正是一个享乐的季节,于是石忽酒楼的生意愈加火爆。 吸引和林王公与权贵到石忽酒楼消费的,不仅仅是石忽酒楼独特而雅致的装修风格与伶俐细致的小伙计。 酒楼供应的菜系,虽然材料平平无奇,都是所有人每天在吃的东西,然而其烹调之法,却是大部分人从未见过。 单单是羊肉,就有三十六种做法,包括焖、炖、炒、蒸、烤,加上一些佐料的配合,其丰富的滋味,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而牛的做法更是讲究,一头牛被细细解剖之后,分成了各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叫法。有脖仁、有匙柄、有吊龙、有肥牛、有三花、有五花。 当然,没人会记住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名字,吸引每一个吃牛肉的,是铜涮锅。 一个有着高筒的铜质圆锅,中间烧炭,边上一圈洒着数根葱段与红枣的清汤。等水滚时,拿肉片在里面涮涮,粘点酒楼特调的酱料,便是人间美味。 肉吃饱了,就着浓汤,再烫点草原上的曲麻菜、马齿苋、燕尾菜。 还有肚子的话,可以继续点一些车前草羊肉饺子或是嫩艾草饺子。 当然,绝对不能少的便是石忽酒。 火锅配石忽酒,才是石忽酒楼的最大特色! 这些年,在和林的市面上,只有很少量的石忽酒出现。这种酒来自遥远辽东,路途太远,运输不便,因此价格昂贵,而且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 必须得有地位的王公贵族才行! 即使如奥都剌合蛮这种掌控着帝国财政大权的人,也从来没有畅饮过石忽酒。 但是,现在石忽酒楼就有!而且是向所有的有钱人敞开了供应。 虽然酒楼里的石忽酒价格不菲,每斤卖到十两银,但对于掌控了蒙古国大部分商路的畏兀儿人来说,只要用钱能解决的了的事,那就不是个事! 更何况,喝石忽酒毕竟曾经是一种身份上的象征。 酒楼生意的火爆,最眼红的首先就是和林城里的畏兀儿人。 不少有心人,给石忽酒楼偷偷地算了个帐,一只再好的牛在和林售价不过五两银,被酒楼这么一解剖分割后,可以卖到五十两不止。 羊也是如此。而那些价格不低的野菜,草原上却随处都是,根本就不值钱。 这酒楼一天的利润,就相当于抢劫了一个小部族的收获! 但是,酒楼的大股东是贵由王子的长子忽察,贵由还特地从扫邻城派了十多个兵士,日夜守在酒楼。这就绝了大部分人的觊觎之心。 毕竟在这种敏感时候,谁都不愿意去挑逗已经快陷入疯狂的贵由。 而对于乃马真来说,只要贵由不每天追着她要求召开忽里勒台会,能多赚点钱,当然是她所乐见的事。 来自和林最高层的公开支持、精兵的守卫、新颖的运营方式、绝美的酒菜。这些使石忽酒楼日日客满为患,几个雅间的预定甚至已经排到了一个月之后。 酒楼二楼东南角,被辟出一个很独特的空间,这里有单独的通道上来,闲杂人员与一般的酒客,都不允许靠近此处。 这里有一个酒楼最独特的雅间,从来不接受预定。因为这个雅间已经被人包下来,而且一包三个月。 三个月的费用,一万两银,差不多是这个酒楼总的建造成本。 这个雅间并不大,最多只能供十人一起就餐。房间顶部穹拱向天,四周墙壁镶金嵌银,置身其中,犹如处于一顶极其尊贵的金帐之内。 房间内并未设置桌椅,只有一个木作榻榻米,一张圆桌升在榻榻米中间的下凹之处。 桌前围坐着五男一女六个人,守着一个硕大的铜火锅,吃得满嘴是油。 火锅的烟气,透过穹顶的天窗排出室外,让整个厅室虽然温暖如春,却并不憋闷。 主位上,是一个年约四十的女人,神态妖娆,脸上的浓粉在烟火薰蒸之下,正扑哧扑哧的往下掉。 那张脸便显出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滑稽,但其他几个人目不敢视,更不敢以此取笑。 因为,这个女人如今可以说是整个蒙古国中,身份最为高贵的畏兀儿女人——法迪玛。 一个女奴出身的人,因为攀上乃马真的关系,令其身份陡涨。如今竟然成了乃马真心目中最大的依靠,这样的一个女人,即便有更为可笑的事情,谁又敢当着她的面嘲笑? 坐在她边上,蓝眼卷发的男人,则当是这个国家中,地位最为显赫的畏兀儿男人,乃马真的财政总管大臣,奥都剌合蛮。 如果说,乃马真对于法迪玛只是言听计从,对于奥都剌合蛮则已经是完全的依赖。没了奥都剌合蛮,她很可能已是寸步难行。 和林城内,已经开始有谣言传出:这个蒙古国,如今到底是属于蒙古人的,还是属于畏兀儿人的? 另外四个人,都是畏兀儿人,他们分别掌控着和林城对外的四条最主要商道。往东至辽西辽东;往西至别失八里、叶密立;西南至西凉、东南至燕京。 其中一个肥首卷发的,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肉片,一边发出很不满的哼哼声:“这简直是个黑店!我吃了半天,也没吃几斤肉,还这么贵!” 另一个黑瘦的人喝斥道:“你这贼厮,吃得最多,意见还最大!” “确实有点黑,而且吃得实在不爽!” “这里是高贵的场所,要吃得爽,你们自己回帐篷吃去啊!来这干嘛?” 火锅旁的吵闹声不断,但几个人涮肉的速度丝毫没有因此减少。边上的空盘子不断地被伙计搬出去,又有装满着肉片的盘子被送进来。 只有法迪玛没有参与他们的吵闹,一边不紧不慢地涮着肉,一边尽可能优雅地咀爵着。 “吃饭时,不能说话。”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把乃马真培养出一的个好习惯,自己当然也得遵守。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三十七章 南京府来信 奥都剌合蛮抽空又喝下半杯石忽酒,终于觉得有些差不多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怒声说道:“我让你们包了这个雅间,并经常来此消费,不是让你们几个光吃肉来的!”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停下了筷子,只有那肥头的还在忙着往嘴里塞东西。 “你们要认真看看,认真思考,为什么别人就能把一个酒楼,经营成如此兴旺,还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把钱送给他们赚?”奥都剌合蛮有些不满地盯着那个肥头的说道。 “奥都剌大人,这种酒楼,还真的不适合我们。”其中一人说道。 “是啊,我们擅长的是行商,天天走南闯北,知道哪里缺什么,要从哪里进什么货,如何售卖才得获得最大利润。酒楼的精细管理,我们哪里有办法?” “日进斗金的生意,你们不想参与?” “不是不想,而是无从下手啊?” “如果……”奥都剌合蛮犹豫地看了看法迪玛一眼,而后说道:“我是说如果,我把这酒楼拿下来,交给你们,你们能做好吗?” 四个人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不怀疑奥都剌合蛮有这能耐,而且他在法迪玛面前说这话,意思就是准备让法迪玛去劝说乃马真。 “我是肯定不行,就是不知道从燕京抓一些汉人来管,成不成?”黑瘦的人无奈地说道。 其他几个人都摇了摇头。 法迪玛冷冷地哼了一声,又抖落了一些浓粉,而后继续优雅地涮着肉。 “不过,有一个生意,我觉得是可以做的。而且还很适合我们。”黑瘦之人突然说道。他经营的商道是东南方向的燕京,辐射中原之地。是这几个人当中目前利润最高的一条商路,奥都剌合蛮所了解与中原有关的信息,也基本是源于此人。 “哦?说说!” “听说这酒楼开始在卖期酒。” “什么意思?” “你们也知道,这酒楼里的石忽酒,每斤售价十两银。但是这种酒要是卖到西域,五六倍的利润,可能还是少的。我跟这酒楼的老板问了许多次,但他们说这酒产量有限,根本没法外销。 不过现在有个机会了。这酒楼前阵子放出风声,准备开始售卖期酒。” “期酒,那是什么东西?” “他们说,已经在柔远建造了一个酿酒厂,秋冬收上粮食之后,就准备开始明年的酿酒计划。初步定价是二两银一斤酒。” “价格这么低?不太可能吧?” “可以买吗?” “我们可能买不到,但奥都剌大人可以!” “哦,说具体点!”奥都剌合蛮来了兴趣。 “明年他们准备酿酒一百万斤,现在可以向他们预定石忽酒,每斤二两银,一年后交货。” 桌边几个人,包括法迪玛在内,眼中都闪出了精光。 二两银一斤,别说运去西域,单单在和林售卖,就是五倍的利润! “而且,如果是在柔远提货的话,价格更低,一两半就够了!” “一百万斤,需要银二百万两,有点多啊!”奥都剌合蛮有些犹豫,去年整个中原的包税收入,也不过二百万两。 黑瘦之人轻声一笑,说道:“我的大人,他们哪里可能给你那么多的份额!我求爷爷告奶奶,他们才松了口,说可能会划一千斤给我。 我想……你要是出面,能弄到一半的份额,咱们几个平分,我觉得应该是差不多的。” 奥都剌合蛮心里大动。 这些年,他虽然负责买朴中原,但包税制下其实本身是赚不到什么钱的。不过他每一次都是利用截留现钱的机会,投资到几个畏兀儿人的生意中,获得利润后再还给汗庭。 这种借钱生钱的手法,奥都剌合蛮已经玩得越来越熟练。只是他必须得法迪玛的配合,否则乃马真一旦细究的话,把自己砍了头都没人会说个冤字! 法迪玛停下手中筷子,沉吟一阵,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其他几个人,脸上顿时齐齐地乐开了花。 众人不再谈此事,而是放开了胸怀开始彼此劝酒。 酒气与欢乐声在深夜的和林城上空,依然飘满。 距此十里地的扫邻城内,却是一片寂静。 在一座很不起眼的帐篷之内,赵权正就着灯火,翻看两封来自南京府的书信,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第一封书信,是南京府派专人送来,路上走了整整四十天。 第二封书信,则是大岩桓让他的海东青,回了趟南京府,又从南京府将书信送来。路上竟然只用了六天时间。 南京府到和林,有近五千里的距离,海东青这种速度,虽然还达不到日行千里,但也已经差不离了。 只是,驯练海东青送信,实在是太费功夫。 大岩桓自南京府启程后,一路之上,不仅要带着海东青寻找适合它歇息与取食的地方。每隔几百里路程,就得让它飞回一次南京府,以记住飞行的路线。 也就是说,目前为止,花费半年多的时间,也只能让这只海东青学会从南京府送信到和林。想送去别的地方,按大岩桓的估计,绝不可能。 投入虽然巨大,但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六天与四十天,这个时间差,甚至足以改变一场战争的结局。 赵权不由的对其他海东青的驯养开始热切的期待。 这些年在南京府发生的数场战争,对南京府还是有好处的。不仅从内部肃清了一些不安定的因素,对外也有力地震慑了一些其他势力的窥探。 雨水丰沛、内外安定,使今年的南京府获得了一场绝佳的收成。 不仅是火罗县获得大丰收。 刚刚立县的抚松,经过李元的辛勤努力,在一千五百东真兵的陪同下,很委婉地从沈州劝拐了近三千的高丽人过来,开辟了十万多亩的良田,第一年的产量虽然不算大,但来年可期。 还有痛定思痛的王栖梧,从辽南招了不少工匠到罗津县,终于造出了第一艘可以在合兰河上逆流而行的车船。 海参崴的马场已经建起来了,除了一万匹马之外,还养了近千只的梅花鹿。 秋收已毕,整个南京府开始准备进入冬季轮训。所有士卒,加上辅兵,将会进入长达两个月的封闭性训练中。 王铠的水军,已经扩充到了五百人。 李治在扶松县西北、斜堆东南,原渤海国长岭府境内,发现了一处金矿。此处虽然现在名义上已经从开元府划给南京府,但是还未正式纳入南京府的管控之中。 因此李治建议,必须在此先行建立一个军事堡寨。同时还能补足南京府以西的薄弱防守。 最让赵权高兴的是,辛邦杰的妻子竟然已经怀孕了! 最让赵权同情的是,又有两只小马哥的老婆也怀孕了……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三十八章 蒙古人眼中的英雄 赵权的思绪,在遥远的东方绕了好大的一圈,终于飘回和林。 突然一阵烦躁袭来,赵权干脆起身,走出帐篷。 近半年的辛苦经营,虽然赵权几乎足不出扫邻城,但所有的布局都需要他进行精细的把控。到这会,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有些不够用了。 石忽酒楼开业的火爆,在他的预料之内。酒楼的经营虽然带来的丰厚的利润,但这些利润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让和林所有的人知道酒楼是个赚钱机器,并且还能继续源源不断地产生利润,这样才能坚定一些人的信心。 柔远酒厂的建设,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姚枢当年在燕京留下的一些关系,使酒厂在选址、招人、粮食收购方面得到了极大的方便。 列维从他的犹太人老乡那,不仅筹措到酒楼的启动资金,酒楼在迅速地收回本钱后,又将这些资金投入到柔远酒厂的建设中。 加上侍其轴特地从南京府的酒厂抽调了几个技术人员过去,这一切都保证了明年开春后酒厂的按计划开工。 诸事烦杂之中,自然也有让赵权感到头疼的事。 最麻烦的便是贵由。 其实平日里的贵由真的是个非常好的长辈,对子侄相当宽容、对部下真诚而不吝赏赐。 但是,此人极不善理财。叶密立的封地,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收益,而和林的对外贸易早就被畏兀儿人把控,旁人已很难有机会涉入其中,更不用说被奥都剌合蛮敌视的贵由了。 最要命的是,这位爷实在太缺乏政治头脑了。在朝堂之上,只要被人稍一挑逗,必定入坑。然后暴跳如雷,动辄以性命相威胁,令朝堂上下都对其心生忧惧。 要是贵由不参与夺汗,赵权相信他与忽察都会成为所有蒙古王公的朋友,而且还能一辈子活得无忧无虑。 可是,赵权有可能摁住忽察不参与汗位之争,却绝不可能劝得了贵由。 尽人事,听天命。只能如此了。 帮助贵由尽快登上汗位,赵权目前尚能应付。但是帮他治理蒙古国,对付即将壮大起来的蒙哥与忽必烈,赵权却觉得自己不但无心,也已无力。 贵由的事也就罢了,让赵权一直头疼的是辰冰。 自他和丁武及陈耀夜闯蒙哥王府之后,王府内外的防守更加森严,等闲人等一律不让靠近王府十步,更不用再去窥探了。 平日里,王府之中哪怕是一个仆役出门,身后都会跟着一个护卫,提防这些人与外人接触。整个王府,现在无论白天黑夜,都可谓是连水都泼不进去。 辰冰即使有出门,也是与那老太太一起,边上一定有护卫相随。 数个月以来,陈耀与承仁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无法接触到辰冰,急得一批人整日里抓耳挠腮,却是无计可施。 即使是赵权,如今也没有更多的办法。而且此事还不能拖,拖着拖着,辰冰很可能谁都记不得了。 赵权不禁有些后悔:那天如果自己没有粘着小胡子,不知道辰冰会不会当场把自己认出来? 秋风已紧,对着天空发呆的赵权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跟在身后的封扬,赶紧把手中的袍子递给赵权披上。 赵权对着封扬点了点头,信步往城西而去,那里还有一些微微的火光正在闪动。 扫邻城原来只有南北两个城门。此时,西城墙上,已经被破了个大口子,准备在这里再开出一个城门。 尚未完工的城门,如一个缺了牙齿的巨兽,在黑暗之中随时待机而食。 门边闪出一人,是扫邻城的万夫长野知吉带。 野知吉带,自幼与贵由一起在窝阔台身边长大,两人感情极为深厚。但奇怪的是,相比起自己的嫡长子,窝阔台却似乎更喜欢野知吉带,还曾将其任命为怯薛长。 长子西征时,野知吉带主动请求跟随贵由,窝阔台拔了两千兵给他,作为贵由的侍卫军。从那时起,野知吉带便一直跟在贵由身边,直到如今为贵由镇守扫邻城。 这是贵由在和林唯一能动用的力量。虽然说凭着两千人,在和林还翻不出什么波浪,但自保起码是没什么问题的。 一个万夫长,却甘心领着二千士卒,守卫在贵由身边,这让赵权对野知吉带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只是几次接触,此人对赵权态度一直不冷不热,让他有些不明所以。 野知吉带见到来人是赵权与封扬,只是盯了他们俩一眼,便要退回阴影之中。 自西城开了个大洞之后,他便将自己的营帐搬到此处,亲自监守。 西城之外,是一片杂乱的工地,隐约之间,可以看到正在堆建的土墙。 赵权从城门外缩回身子,挨到野知吉带身边,掏出一壶酒递给他,说道:“夜间天气变冷,将军来点酒,暖暖身子吧!” 野知吉带看着赵权,略一犹豫后,还是接过酒,饮了两口,递还给他。 “将军对我,似乎有些意见。”赵权决定换种方式跟野知吉带聊聊天。 “是的!”野知吉带毫不含糊地说道。 这极为肯定的语气,让赵权一时惊诧莫明。 “可以跟我说说原因吗?”赵权很真诚地问道。 “我们蒙古人,最敬重的是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英雄好汉,最看不起的是躲在别人背后耍阴谋诡计的那些人。你们汉人,遇战则怯,却喜欢指使别人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喜欢给人挖坑,还喜欢做些偷偷摸摸之事!” 野知吉带语气淡然,既不是在发泄自己的不满,也没有任何讽刺挖苦之意。似乎只是在跟赵权讲述一个常识性的问题。 赵权不由地脸现尴尬之色,苦笑着说道:“我这是在帮你们王爷!这种活我也不愿意干啊!” 野知吉带无喜无怒地看了眼赵权,说道:“我没有骂你的意思,但我就是不喜欢你们的这种行为! 你们做这些事,与那些令人讨厌的畏兀儿人,有什么区别?” 赵权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野知吉带会被贵由认为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也明白了为什么野知吉带会一直跟随着贵由。 敢情这俩都是一路的憨货!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赵权问道。 野知吉带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任何资格来指导你所做的事,你是大王子的朋友,我自然也会把你当朋友看待。我只是说,不喜欢你做事的行为。” 赵权稍微地舒了点心,又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帮你们王爷成为汗王?” 野知吉带挺了挺胸,说道:“我们王爷,从来就没有掩饰过想成为汗王的决心。在我们蒙古人看来,只要你对别人是真诚的,一定会获得真诚的回报! 我们凭着自己的能力去争取这个汗位,而不是阴谋诡计。这样即使是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一样会被别人视为英雄! 汉人们的那些招式,绝不能在蒙古人身上用得太多,这样会让别人反感而且产生提防之心。这样你以后想再取得别人的信任,就不可能了!” “你们蒙古人,都是这样的吗?”赵权突然有些疑惑。 “那是自然!”野知吉带的回答,铿锵有力。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三十九章 小白兔公仔 至今为止,赵权认识的蒙古人其实并不多,深交的更是了了无几。 赵权脑子中,突然晃出了几个人影。 只不干,虽然表现得很愚蠢,但的确不像是个甩阴谋诡计之人。 而至于忽察、贵由以及眼前的野知吉带,在赵权眼里,都属于直爽得让人痛恨之类的人物。 的确,这些人可能残暴、可能粗鲁、可能野蛮,但还真的谈不上奸诈。 如果给喜欢用计的汉人们,在血液里添加一些直率的蛮劲,也许他们也不会在数千年的历史中,总是遭受来自北方或东北方蛮族的蹂躏。 可是,如果让这些本就以力量与野蛮见长的牧族人,学会了奸滑,那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赵权在心里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忽察王子,对人一片赤诚,我希望权总管也能以赤诚之心相待。”野知吉带说道。 “那是当然!”赵权随口应道,他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第二天一早,蒙哥王府内,就响起慕思迷儿大呼小叫的声音。 “婆婆,婆婆,有人给你送礼来了!好多东西啊!” 坐在厅堂中,正在闲聊的蒙哥与唆鲁和帖尼相互对望一眼,都露出惊异的神色。 唆鲁和帖尼自回到和林后,便轻身简出,大小事情都是蒙哥兄弟出面处理,自己几乎不与其他王公贵族往来。有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和林呆了两年时间,更别说给自己公开送礼了。 “哇,好多、好多东西啊!都快把院子堆满了!”慕思迷儿颠颠地跳来,见到蒙哥瞪向她的眼睛,脖子一缩就躲在唆鲁和帖尼身后。 一个侍卫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长长的礼单,眼里含着一丝的迷惑,对着蒙哥说道:“南京府姚枢与权总管,前来拜见老夫人。” 蒙哥皱了皱眉头,姚枢他自然见过,此人凭着退敌之功,如今在和林可算是风头最为强劲的汉儒。进入中书省是肯定的事,而且很有希望继耶律楚材之后,成为下一任的中书令。 虽然跟姚枢交往不深,但他如果要见自己,自然完全可以直接过来,也不需要送什么大礼。 而那个权总管,据说是姚枢手下的一个幕僚,倒真是从未见过面。 蒙哥接过礼单,上面写的全是汉文,便顺手递给了唆鲁和帖尼。 “北珠一斗,鹿茸六对、百年人参三支、貂皮五幅、熊皮一张、虎骨酒十斤、蜂蜜十斤、金子十锭……” 唆鲁和帖尼念着礼单,不由地抽了口冷气。 即使是当年拖雷还在时,都没有人给他一次性送过这么贵重的礼物。一旁的蒙哥听着,更是涌出一股莫明的滋味。 “这些又是什么?”唆鲁和帖尼接着念道:“小白兔公仔一对……” “我知道,我知道!”慕思迷儿突然跳起来,拍着手喊道:“就是用由布做的小兔子,很可爱的那种,非常非常可爱!” “绢帕十幅,弹弓一只,鹿皮小靴子两双,披风一领,绸缎腰带一条。” 蒙哥脸色愈加怪异,前面那些贵重物品都是送给自己母亲,后面那些显然是送给小姑娘的东西。 竟然没一份礼物是给自己的! 蒙古人的腰带有着特殊意义,互送腰带被当作是最高贵的礼节,而且只能是至交或是亲友才能给对方送腰带。 男人是不能给别人的妻子送腰带的,而未出嫁的姑娘,其腰带只能是娘家人才能给她准备。 这些南京府的人,显然是为了慕思迷儿来的! “请他们进来吧!”蒙哥淡然地吩咐道,而后抖了抖袍子,步入院中。 “见过王爷!”走在前面的,正是姚枢。 跟在他身侧的小伙子,身子健壮而挺拔,面色虽然谈不上俊朗却也棱角分明。脸上一抹如阳光般的笑容,让人忍不住对他心生好感。 此人身后,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胖子,以及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童。 三人对着蒙哥拱手一礼,说道:“见过王爷!” 而后一齐转身,面对站在厅堂门口的唆鲁和帖尼,恭恭敬敬地一个叉手礼,齐齐说道:“见过老夫人!” 唆鲁和帖尼有些疑惑地看着几个人,还没开口问话,身后的慕思迷儿已经跳了出来,猛地扑向挺拔的少年,嘴里喊道:“权大哥!权大哥!我的小白兔公仔呢?” 那一瞬间,赵权的眼睛里便盈满雾气。他顿时觉得,这一切的所作所为,都已值了! 赵权示意身后满心欢喜的承仁,带着小姑娘去找她的小白兔,而后回身恭敬说道:“小子南京府赵权,曾在稿城居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不知老夫人也在稿城,因此未能拜访,失礼之处,今日一起补上。” “你在稿城呆过?”蒙哥皱着眉头问道。 “是的,当年小子在郭侃郭将军手下,为稿城军效力。后来随着郭侃军北征高丽。” 蒙哥点了点头,当年他从西域战场回到稿城时,郭侃的确是刚准备率军北征。 赵权犹豫了下,又说道:“在高丽战场时,因为小子年幼无知,独犯军规,被郭将军逐出稿城军,承南京府大将军收留,因此现在南京府求生。” 蒙哥的眼神有些怪异,战场上被逐出军队,这可是件很丢人的事。他倒没想到这个赵权竟然会对自己和盘托出此事,心里倒是对他多生出了一些的好感。 起码这人,并没有对自己隐瞒自己的过往经历。 “婆婆,快看,好可爱啊!”慕思迷儿大叫着扑到唆鲁和帖尼怀里,双手紧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兔子。 这兔子,是以羊绒与麻布做成。长长的耳朵、粉红的眼睛、微翘的嘴唇,果然便是一只惟妙惟俏的兔子。 摸上去,软绵绵柔呼呼,让人不忍释手。 唆鲁和帖尼此时心下已经明白,这几个人,主要是为了慕思迷儿来的。 当时在稿城,唆鲁和帖尼第一眼看上这小姑娘时,就喜欢上了她。将其改名为“慕思迷儿”后,就一直留在身边。 小姑娘送来时,才不过五六岁,唆鲁和帖尼因此也从来没在意过她的出身。这种侍女,养个几年,便会完全成为王府的人,如果调教的好,无论是赏给儿孙或是用来笼络蒙古王公,都是非常好用的人选。 南京府在蒙古国中,只属于边陲无足轻重之地,但最近却是风头渐起。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假以时日,南京府必将成为辽东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姚枢陪同,自然是以作保身份前来。可见这几个人在南京府中,不仅地位不低,也绝非坑蒙拐骗的家伙。 而且,如此贵重的礼品,加上赵权看着慕思迷儿坦然而欣慰的眼光,让唆鲁和帖尼在心里暗暗地点了点头。 权宋天下 第五百四十章 认亲 蒙哥虽然心有疑虑,但看着自己母亲和善的眼神,便将几个人延入厅内坐下。 赵权坐直身,对着唆鲁和帖尼又是一礼,说道:“小子原为蔡州人氏,曾经跟随郭将军南下淮南作战,几个弟妹是在北上路过汴梁时收留,此后一同前往稿城。” 赵权指了指已经跟辰冰玩在一起的权辰仁。 既然已经想好了对蒙哥公开自己的身份,这些细节赵权自然是不打算做任何的隐瞒,而且也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 “这小姑娘原名辰冰,是几个弟妹中最小的一个。因我等触犯军规,见责于郭将军,以致辰冰流落在外,也是她命好,得遇老夫人收留,不致饿死街头。” 赵权语气平淡,但眼神中流露着恰到好处的痛楚。 蒙哥与唆鲁和帖尼对视一眼,慕思迷儿被送来时,郭侃刚率军出征不久。从时间上来看,显然是送人在前,触犯军规在后。这期中可能有些隐情,但也不好过问,这小姑娘当时毕竟是阿里不哥弄过来的。 “前些日子,小子外甥陈耀,在街头偶然见到辰冰,令在下欣喜若狂,于是冒昧前来,所幸陈耀没有认错人!否则真要贻笑大方了!”赵权接着说道。 陈耀在边上一怔,不知道赵权为什么会突然把自己给推了出来。 见到唆鲁和帖尼的神色有些犹豫,赵权继续说道:“在下知道老夫人喜欢这小姑娘,如若你确实不舍,在下可以做主,让她继续在王府陪伴老夫人。” 唆鲁和帖尼微微一怔,她以为赵权送来这么多的礼物,就是为了要把慕思迷儿换回去的。却没想到那些东西,真的只是一个见面礼。 唆鲁和帖尼并不是一个贪财之人,但是自从拖雷去世之后,部族被窝阔台汗分割殆尽。虽然留着稿城一县作为食邑之地,但一年根本就没有多少收入。 她自己虽然只生了四个儿子,可是拖雷却留下了十来个子女。一些依然效忠的部族也需要不断的钱财支持。 如今和林风云正起,再不开始培植蒙哥的势力,以后汗王之位就不可能跟自己的家族有任何关系了。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钱财来支撑,而整个王府如今却几乎没有余财了。 “在下只求可以让辰冰几个兄长时常过来探望她,如果王府不方便的话,也可以让辰冰去石忽酒楼,承仁最近都会在那里帮忙。” 石忽酒楼?蒙哥听到这名字,眼神不由微微一动。 唆鲁和帖尼看到了蒙哥的眼神,便淡然问道:“那石忽酒楼,是南京府的产业?” “跟南京府是有关系,但还谈不上是南京府的产业。而是在下一好友,石忽人列维主持开设的。南京府算是股东之一,贵由王爷才是最大的股东。” 蒙哥的眼神之中,隐隐露出一丝的遗憾与懊恼。 赵权继续说道:“不过,在下个人也拥有酒楼一成股份,我想把这股份送给辰冰,交由老夫人代管,以应付辰冰在王府的开销。” 蒙哥闻言一惊,现在整个和林城的人都知道,石忽酒楼可谓日进斗金。赵权名义上送股份给辰冰,显然是想以此来与自己结交,这礼送得可是相当有技巧,还让自己无法拒绝。 却不知他所图为何。 唆鲁和帖尼脸色却是一片淡然,问道:“不知有何需要王府出力的事情?” “不敢,在下只有一事相求!” “哦,说说看。” “辰冰在王府之中生活,其人身安全在下自是不用担心。只是希望将来辰冰长大之后,能够做主自己的婚姻。” “就这?”唆鲁和帖尼愕然地问道。 别说是一成的酒楼股份,单单赵权送来的那些礼物,就足够买数百个小姑娘了。唆鲁知道,赵权是以这些方式来换取小姑娘的人身安全与自由,自然是没有问题。 而且日后,若是辰冰有异心,只要将其赶出王府,也不会带来太多的影响。 “是的!”赵权点了点头,却又现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唆鲁和帖尼略一沉吟,又问道:“权总管可是有什么难言之事,需要老妇人出面帮忙的?” 赵权心里一松,这老太太察言观色本事不错,不枉了自己一番表演。 赵权拉过陈耀,把他摁倒在地上,吩咐道:“你先谢过老夫人!” 正在无聊着的陈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无辜地看着赵权,见他眼神凌厉,只好跪下,端端正正地叩了个头,嘴里含糊说道:“谢过老夫人!” “他是在下的亲外甥陈耀,与在下同龄,自幼一起长大。当年在稿城时,对郭侃之妹郭筠极为倾慕,只是在下得罪了郭将军,不好向他开口求亲。因此,想恳求老夫人代为作伐。” “这事啊……”唆鲁和帖尼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笑吟吟地看着陈耀。 陈耀却一脸蒙圈,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令他整个人像被天外陨石击中一般,顿时痴傻在地。 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路。尤其是这个可能的朋友看似对自己造不成任何的伤害。 唆鲁和帖尼与蒙哥对于主动向自己示好的南京府,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辰冰被蒙哥认为义女,从此成了“慕思迷儿郡主”。 蒙哥又立即派人,前往稿城。先去了解郭侃的妹子郭筠,是否已经许了人家。 心上的一块巨石,消弥了大半。脸上戾气尽去的陈耀,显得可爱多了,现在进入蒙哥王府,如入无人之境。每次过来,都会给唆鲁和帖尼带来一些小礼物,把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 身为家里长子,蒙哥是最知道母亲辛苦之人。一个钱财拮据的王府,日子过得会比一般的家庭还要尴尬。 不能偷、不能抢、不能欺压族人,甚至在稿城的食邑之地,也只能关起门来,默默地忍受苦寂。 窝阔台的去世,让全家人都似乎重新苏醒了过来。而贵由的无能,则让他们看到了无限的希望。 只是,久病才愈之身,所有的行动都显得迟钝而缓慢,直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太多的实质性进展。 而南京府,却是第一个对他表示出投靠意向的势力。只是,众所周知的是,这个势力如今是贵由的势力范围,而且正在为其产生出源源不断的财富。 蒙哥不清楚,南京府接近自己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还是决定咬下这个鱼钩。 只要是摆在明面上的争斗,他就从来没有畏惧过。而且也不容他退缩,此次要是公然拒绝了南京府,就再不可能有其他势力敢向自己靠近了。 但是,王府之内,还是有不和谐的声音传出。 权宋天下 第五百四十一章 地契 “大哥,南京府绝不可信!那个权总管,你一定要想办法尽快清除这个隐患!”与蒙哥争执的人,正是他的二弟忽必烈。 “隐患?忽必烈,你也太看得起我们了?而且,你也太看得起南京府了! 我们现在几乎一无所有,全身都是大患,这时候,你有资格来关注自己的隐患吗?” 忽必烈努力地沉着气,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蒙哥说道:“大哥,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那个大汗的位置就是应该属于我们——不,你的! 这一点,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深信无疑! 父亲为什么会去世?是因为窝阔台汗在怕他!也在怕我们! 他觉得父亲是他的隐患,下手毫不迟疑。 所以,在通往汗位的这条路之上,所有的隐患,我们也一样得毫不犹豫地予以清除!” 蒙哥沉稳地点了点头,说道:“你有这种想法,我很欣慰!但是,饭要一口口的吃,路也要一点点地走,我们目前要先解决现有的困难。” “不就是一些钱财吗!我可以有办法的!”忽必烈紧紧盯着蒙哥。 “哦?说说!” “为我争取一府之地,不,一县之地即可,一年时间我便可以积攒出足够我们需要的钱财。” “你?”蒙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必烈,说道:“不是大哥我轻视你,你这些年虽然在外游历,却也从未经手实务,如何能治理一州一县?” 忽必烈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些事,哪需要我们自己去操劳?找到合适的人,让他们去做合适的事,我们要做的,是对大势的掌控!” “你就凭你手下的那些汉儒?忽必烈,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汉人不可信!也不可重用!” “那要看是谁在用!”忽必烈眼中精光一闪,又迅速地收回。 “而且大哥,你总是告诉我汉人不可信,为什么你会这么相信那个权总管?” “我没有相信他,我相信的是南京府!” 蒙哥脸上现出一些不耐烦神色,挥了挥手打断还想继续争辩的忽必烈,说道:“咱们兄弟几个,旭烈兀正在努力在军队中展示自己的影响力,阿里不哥正在结交各王公的子弟。我希望你也要找一个自己的方向,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汉儒身上!” 忽必烈脸皮一抽,却只能强压着自己心里的愤闷。 他有时候会怀疑,这天道是否对自己不公?为什么自己不能是长子,为什么家族的所有资源都要由蒙哥来处置,为什么母亲会视蒙哥为父亲天然的接班人? 长子并不一定为尊,正如祖父的长子术赤一样。可是自己为什么就没有窝阔台这样的机会? 打战,自己肯定比不过旭烈兀;结交纨绔,一定比不上整天吃喝玩乐的阿里不哥。但是忽必烈相信,无论是旭烈兀还是阿里不哥,甚至就算是大哥,脑子都未必有自己好用。 作为一国之君,可以不会打仗,但自己可以领兵,可以决胜千里之外;可以不会治理一县一府之地,但自己有信心能够管理一国疆域。这才是为君之道。 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个能将天下装进来的脑子! 可惜,自己的脑子可以管理万里疆土,可以统率百万之军,却对付不了自己的大哥与母亲! 忽必烈突然有些迷茫,自己即使是拼尽了全力,助蒙哥成为汗王。但是之后呢? 要么是幼弟阿里不哥,要么就是蒙哥的长子,自己还有机会吗? “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蒙哥见忽必烈竟然开始走神,不由的提高了声调。 “是!我知道了!”忽必烈看着背手离去的蒙哥,心中第一次突然生出对自己这个大哥的一丝怨愤。 忽必烈的事,对于蒙哥来说,毕竟只是小事。他相信,只要母亲依旧健在,无论是自己的三个同胞弟弟,还是其他的庶出弟妹,都不敢翻出太多的花样。 熬过这几年,只要等自己攒足力量,到时即便母亲不在了,要制服这几个人自然也在不话下。 眼前,最重要的还是钱财! 有了钱财,才能养更多的军队,才能培植自己的势力,才能结交其他的王公贵族。 厅堂里响来一阵乐哈哈的笑闹声,蒙哥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自从答应为那个胖子向郭侃提亲之后,那厮便三天两头,以看望慕思迷儿的名义往这里跑。 不过这胖子倒也熬得住,虽然谁都知道他很焦急地等待稿城那边的消息,他却从来不主动问起。只是极其努力地想方设法讨自己母亲的欢心。 老太太的确似乎有许多年没这么快乐过了! “你们知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厌哪两种人?”听到陈耀严肃的声音,蒙哥突然有些好奇,便在厅堂的侧门处停下了脚步。 “你的仇人?” “揍你的人?” “偷你钱的人?” 慕思迷儿连问了好几个,有些不耐烦了,说道:“到底是什么啊?你再不说,我就不问了!” “好吧——”陈耀懒洋洋地说道: “第一,记忆力差的!” “我记忆力很好啊!”慕思迷儿脆脆地叫道:“你昨天教我的诗,我已经都会背了!” “嗯,第二,不识数的!” “我识数啊,一百以内加减法,我都会啦!” “第三,记忆力差的!” “这不是有三种人吗?为什么你说有两种?”唆鲁和帖尼有些不解地问道。 蒙哥也稍微一怔。 慕思迷儿却已经喀喀喀地笑了起来,“胖哥哥,你太搞笑了!你记忆力好差啊!……” 蒙哥这才明白过来,摇了摇头,走入厅堂。 唆鲁和帖尼正捂着脸,喊道:“赶紧把这胖子赶出去,笑得我腮帮子都疼了!” 陈耀对蒙哥略施一礼,就拉着辰冰的手离开厅堂。 见到蒙哥,唆鲁和帖尼迅速地平息了脸上的笑容。从衣袍内摸出一张纸券,递给蒙哥。 “这是,地契?” 唆鲁和帖尼点了点头,说道:“这应该不是假的吧?是那个权总管让陈耀拿来的。” “姚枢进入中书省后,提出的第一项政令,就是制作地契,以厘清和林城内的商铺与住宅的所有权。这便是刚发行的地契,应该没有问题。” 和林城建造至今,不过十年时间。在建造之初,城内各王公贵族的府邸全是窝阔台汗直接赏赐。 慢慢的,有些胡商通过一些关系,据地盖房建铺。又有一些军队的官长,入城建房居住。现在和林城,已经越来越拥挤与混乱,经常发生住宅、商铺产权的纠纷。 地契的发行,的确可以慢慢地改变这种局面。当时在朝堂之上,蒙哥对这个政令也是持支持态度的。 权宋天下 第五百四十二章 商场如战场 “他拿这给我们做什么?”蒙哥问道。 “说是买了个铺子,留给慕思迷儿的。只是这个铺子,要三年以后才开始收租。” “什么意思?收租?那一年能收多少钱?” “我也有些琢磨不透,而且陈耀透露出的意思,是建议我们也去收购一些店铺。说迟了可能就收不到了。” “一个店铺要花多少钱?” “店大、店小及位置不同,价格也不尽相同,商铺与住宅又不一样。慕思迷儿这个店铺,位于东市,约一百方尺,花费了二十五两银。” 和林城中的店铺,基本都是胡商自己建造。向这些人收购店铺,非但不是自己经营,三年内还不收租金,这是干嘛? 买了给小孩子玩的? “母亲可曾问他,我们想预购一些石忽酒?”蒙哥皱了皱眉头,问道。 唆鲁和帖尼脸现疑惑之色,说道:“陈耀很肯定地跟我说,不要去买期酒,没有太多意义,但是话里话外,就是在建议收购一些店铺或是住宅。” “要不,你让忽必烈问下他手下的那些人?”唆鲁和帖尼的口气,有些不确定。 蒙哥听着,却莫明生出一股烦躁。 “那耶律铸,可有什么消息传来?”唆鲁和帖尼又问道。 蒙哥摆了摆手,说道:“我想,南京府那批人,还不敢坑我们,既然他们这样说,必定有他们的理由,我看不妨购进一些。即便是亏了,也亏不了太多的!” 唆鲁和帖尼看着蒙哥,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第二天,蒙哥就吩咐下人,去南市收购了一个店铺,而后就把这事扔在一旁,不再细究。 然而,一个月不到,蒙哥就发现,自己真的是“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 石忽酒楼二楼东南处雅间之内,传出一阵阵吼叫之声。 奥都剌合蛮,正懒洋洋地依在软绵绵的靠垫上,看着四个如斗牛一般相互瞪着红眼的畏兀儿商人。 法迪玛身着一袭暗红色袍子,外套一件黑红色对襟坎肩,一副很优雅的模样,坐在桌前,慢慢地剥着葡萄。 “我说,你们的争论,到底有了结果没有?”奥都剌合蛮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往燕京的商道,是利润最高的一条,这厮每年赚的银子起码是我们的三到五倍,当然就应该多出点资金!” “燕京商路,利润高没错,但你们有没想过,费用也是最高的!新修的驿道、驿站要我掏钱,打点燕京的大小官员要我掏钱,还有中原各路王爷都要我掏钱供着! 你们一个个,看着赚的钱少,可是每一毫都不落地全落在自己的腰包中。我口袋里的钱,今天是我的,明天却可能就不是了!” 这个黑瘦之人,委屈地对着其他三人大吼,眼角却偷偷地窥探着奥都剌合蛮的神情。 “上次说一起出钱购买期酒,你也是这么说的!这次怎么还是这种理由?” “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能调用得动的钱财,嘿嘿,我们可都清楚!” “购买五十万斤期酒,花费百万两银,我一人掏了三十万两,你们还要怎样?”见奥都剌合蛮依然没有动静,黑瘦之人的声音不由地提高了三分。 五十万斤的期酒买卖,一百万两银的投资,虽然耗资不小,但对于这四个和林最大的畏兀儿商人来讲,还是承受得起的。 只是原先奥都剌合蛮与法迪玛也答应要出资二十万两,结果两人不但一分钱没出,还活生生各占走了二成的股份。 出资最多的自己,却也只是跟其他几个畏兀儿商人一样,只有一成半股份。 奥都剌合蛮的理由是,期酒投资一年才能回本,从中原收来的税款不可能沉淀那么长时间。 这个理由让其他人无话可说,不管如何,五十万斤的期酒购买权也是那两位大人弄来的。几个商人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但这次可就完全不一样! 和林城已经快疯了! 商场如战场,这四个人之所以能成为和林甚至整个蒙古国最大的行商,当然得拥有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敏感性。 对期酒的判断,他们自信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对和林城如今隐隐升起的地价,他们觉得自己的判断,同样没有问题! 只要稍微地添把火,他们四个人都相信,在即将到来的这一场盛宴中,他们的身家将几倍甚至几十倍地膨胀! 自从汗庭采纳了姚枢的建议,开始在和林城强制实行地契制度之后,和林城内的商铺与住宅价格便没停止过上涨。 一个一百方尺的普通商铺,一个月间便从二十五两涨到了五十两,而且还买不到。有人开始在抢购,也有人显然正在持铺惜售,待价而沽。 让人有些不理解的是,宅院的价格涨得更狠,其价格甚至已经快要逼近商铺。 一个月就能让钱翻一番,还有什么生意比这更好赚的? 但是,对于这些畏兀儿商人来说,购买一两个店铺或是一两处宅院,赚再多的钱他们也看不上,要搞自然就要搞个大的。 和林城长近四里,宽两里有余。除却西南位置的万安宫与一些王府,其余地方的商铺加住宅,算起来有四百万方尺。 按照现在的价格,只要一百万两银,就可以买下半座和林城! 有半座城池的地契在手,今后和林城的地价,还不是由他们几个人说了算! 一百万两现银,对这几个畏兀儿商人来说,本来也不算大钱。但是前不久,刚花费了一百万两银购入期酒,如今再想拿出一百万,那就完全不可能了。 几个人已经在雅间里吵了半天了。吵的人清楚,看着他们吵架的人更加清楚。 这次不能再由他们几个人全部出钱了,奥都剌合蛮,必须得解决一大部分的资金! 而且,他们也真的掏不出多少现银了。 “我最多掏二十万两现银,这可是合敦的全部私房钱了!”法迪玛不紧不慢地说道。 “不能再等等吗?起码等第一批酒来了,回点现银再入场。”奥都剌合蛮有些苦恼地说道。 权宋天下 第五百四十三章 契税 从扑买的税银中挪个十几二十万两,这种事做起来不难。但要一下子整出大几十万,甚至近百万的银子,奥都剌合蛮还真的有些心虚。 “大人呐!”一个畏兀儿人见奥都剌合蛮口气有些松动,赶紧凑过来,压低着声音说道:“你看看,这一个月时间,地价就已经翻了一翻,再拖一个月,五十万的地价就得一百万了!那里有办法再等?” “是啊!现在购入,一个月后出手,咱们完全可以做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有没有了解到,是谁在买那些地契?”奥都剌合蛮依然在犹豫。 “其实真正买到的人并不多,许多人听说价格涨上去了,都不肯卖地了,这样又推高了价格。” “不过,听说是那些犹太人,正在想办法筹钱,准备大量购进和林的房产。”一人压低着声音说道。 和林城中,要论资金实力,也许只有犹太人能够跟畏兀儿人相比。 畏兀儿人早早便投靠蒙古人,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商场,都占据着极大的优势。但那些犹太人,几乎个个都是商业奇才,总是能从不可能中赚取丰厚的利润。 而且,他们拥有一个畏兀儿人永远也无法比拟的优势,就是团结。任何一人一旦有需要,招呼一声,必定会有一堆的犹太人前去帮忙,而且不需要任何回报。 自长子西征之后,越来越多的犹太人随着军队东至和林,如今已渐渐成为畏兀儿人在商场上最强劲的对手。 奥都剌和蛮掌握蒙古国财政大权之后,经过他对犹太人的一系列打压,畏兀儿人才能继续占据着优势。如今看来,那些犹太人依然没有死心,这次可能试图通过收购和林城内的地产,来达成他们的某种目的。 奥都剌合蛮又沉吟良久,看了数次法迪玛,却得不到她的任何回应。只好咬着牙说道:“我最多腾出五十万两银,而且只有一个月时间!” 五十万两银,加上法迪玛的十万两,也不过六十万。虽然距离几个人心目中的百万现银还有差距,但今天估计也只能榨出这些银钱了。 这些畏兀儿商人缺银不假,不过更重要的是,几个人早已协商好,此次无论如何得把两个大人实打实地拖下水,这样他们才能最大程度地借用两人手中的权力,用最快的速度收购和林城中的房产。 走出石忽酒楼的奥都剌合蛮,心神依然有些不宁。 五十万两现银啊!一旦无法回收,自己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慢慢地踱着步,来到酒楼边上的一个人流如织的店铺之前。 这个店铺,是汗庭租下来设立的临时税务所,只征收和林城内地契交易的税收。 这是姚枢上任后,自免费颁发地契之后推出的第二项政令,即和林城内,无论是商铺还是住宅,凡是交易都必须向汗庭交纳契税。 契税定的额度不算高,其参照标的并非是交易的价格,而是核定的土地面积。即无论交易的价格多高,税收都是固定的。 奥都剌和蛮总觉得姚枢推出这项政令,其中必有所图,但他一时却看不出问题来。在他的坚持下,这个临时税务所便由姚枢与他各指派一人管理。 通过这个税务所,奥都剌合蛮其实比那些畏兀儿商人,更早也更直接地了解到和林城内的地契交易情况。 确实如那几个人所说,这段时间交易量不算大,但已经日益活跃,而且价格不断攀升。 飞过的大雁自己都会想着要拔根毛下来,而如今这么大的一块饼,就摆在自己面前,怎么可能会忍住不去咬一口? 税务所里经办的一个人,是自己的绝对亲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会及时来告知。但即便是这样,奥都剌合蛮每天都会抽时一些时间,亲临现场查看交易情况。以防被姚枢钻了空子,将银子贪默。 店铺前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一脸不甘的蒙古人,另一个正是努力地隐藏着喜色的犹太人。奥都剌合蛮眼睛一眯,依旧一声不吭地在边上看着。 这两人交易的是一所宅院,手续办得很快。经办人员清点好税款,便收回蒙古人手中旧的地契,出具一份新的地契给犹太人。 交易的两人走后,税务所之内,一个人正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手中的材料,另一人则踏着小碎步向奥都剌合蛮走来。 “见过大人!” “嗯。什么价格?” “这一份交易,价格又涨了,两百方尺的宅院,成交价一百三十两,单价已经接超过半两。” 奥都剌合蛮在心里抽了一口冷气。 看来,是得抓紧了,否则就算动用官方的力量,也收不到多少地契。 与此同时,税务所边上,正蹲着的一个浑身邋遢、看不清面貌之人,似乎漫不经心地起身离去。 这人贴着墙根闪至城南一个街角,对着一个小厮低语几句。那小厮随即匆匆离去。 小厮拐入小巷,确认身后无人跟踪,这才叩开一个院子的角门,闪身而入。 小院之内,坐着的是忽必烈与已经到和林半年多时间的赵璧,站着的是忽必烈身材魁梧的侍卫廉希宪。 听过小厮的汇报,廉希宪走到忽必烈身旁说道:“地价又涨了,宅院现在每方尺快接近一两银了。” “王爷,不能再犹豫!再不出手,咱们可能什么都捞不着了!”赵璧一听,急急劝道。 忽必烈手指轻轻地敲着桌沿,对于这个精通儒学与术数的汉儒,他并非是不信任,而是自己始终无法搞清楚,到底是谁在做这个局?又是为了什么? “姚枢那边,怎么说?”忽必烈对着廉希宪问道。 “他的态度很坚决,说自己刚上任,政务缠身,根本无法抽出时间来给世子讲学。而且真金少爷年纪幼小,他希望过几年等他开智之后再说。” 忽必烈捏紧着拳头,轻轻地在桌子上捶了一下,眼中一丝狠光一闪即逝。 自己的长子朵儿只出生没多久后便因病亡故。如今这个儿子真金未满周岁,的确年纪幼小。为真金延请老师自然只是一个借口,没想到姚枢这厮竟然还是如此不知好歹! 如果姚枢都无法招揽,想要获得那个权总管的支持,显然难度会更大。 忽必烈知道,最近权总管已经开始在向大哥表达亲近之意,他原以为赵权会把手中的一些汉儒资源划给自己。看来,此子却是对自己有所提防。 可是忽必烈始终没有想明白的是,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会引发这样一个人的提防? “王爷,姚枢虽然身为中书相公,但其才学不显,在下觉得,请他为师对世子未必有益。且容我等为真金另觅良师。” 权宋天下 第五百四十四章 火中取栗 所谓文人相轻,赵璧自然是不希望如今身居高位的姚枢,过来统率他们这些刚到漠北的儒士。 忽必烈摆了摆手。起身歪着脚,开始在院子中慢慢地踱起步来。 “你觉得有几分把握?”忽必烈问道。 “不敢说太多,但七八成还是有的。”赵璧脸上一副自信满满模样。 “现在既不知攻方是谁,也不清守方何人。你如何有把握全身而退?” “王爷,和林城内现在可能马上爆发冲突的,无非只是那对母子。我们估且不管是否如此,我只守一点:不贪!” 忽必烈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现在和林城中,能调用大笔资金的,一个自然是那些畏兀儿商人,另一个则应该是石忽酒楼。据燕京那边传来的消息,柔远县酒厂虽然已经准备酿酒,但其投入资金不会超过十万两,由此可见,必定还有巨额的资金依然留在和林!” 忽必烈眼中精光一闪。 “咱们只要紧盯住其中一方,如果感觉他们的巨额资金已经全部进场,咱们就可以抽离了。” “你意思是,他们两家龙争虎斗,咱们只捡些残羹冷炙?”廉希宪不满地说道。 “这话虽然难听,但形势如此,如今我方弱势,自不能轻易上场博杀。所以不能过贪,一击即遁。所得必不如获胜的一方,但一定比失败的那一方强。” “火中取栗之道……” “如若王爷需要,在下可以从云中暂借一批现银过来,汉卿先生与秉忠已经在燕京等地开始筹借现银。总算大概不少于三十万银。只是……” “需要什么条件吗?”忽必烈心里一动,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钱财倒并非第一要紧之事。如果通过此事,能确认下这些汉儒的投效之心,并检验下他们的能力,这比赚几十万银子都重要得多了。 “倒不需要什么条件,只是近来有许多人携现银来和林,路上时有抢劫之事发生。如果王爷这边能调用一些驿站的使用权限,会让事情更加顺利,也更能节省时间。” “这事不难,就由希宪去办吧!” “诺!”廉希宪应了一声,又犹犹豫豫地问道:“四王子,这事,是否要跟大王爷说一声?” “他怎么了?” “大王爷,最近,好像有点焦躁。” 忽必烈看着有些不安的廉希宪,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而此时,一身焦躁的蒙哥,正绕着扶额而坐的唆鲁和帖尼,不停地转着圈。 “我说,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唆鲁和帖尼无奈地叹着气。 蒙哥终于停下了脚步,但嘴里依旧在嘀咕着:“那个店铺卖得太早了,怎么这么快就涨上去?是不是得再买几个店铺?或者,咱们把王府卖掉算了!” “胡说!”唆鲁和帖尼怒喝道:“一个王爷,把王府卖了,你丢得起这人吗?” “不,我不是这意思,但是,现在咱们不是缺这钱吗?” “那也不差这点钱!” “王府卖了,有钱,咱们就到城外再盖一座不就行了?当然,我也只是随便说说——”蒙哥觉得自己的脑子的确无法应付这些让人烦恼的琐事。 唆鲁和帖尼眼中却微微一亮,卖掉王府的钱,绝对可以在城外建座更好的王府,但离开了和林城,万一有什么事,自己一家可就被隔离在外了。她还是叹着气说:“这事,我看你就别管了,这种钱,不是我们该赚的!” “陈耀那胖子呢?最近怎么没来了?”蒙哥手指在空中迅速地一抓一收,似乎想狠狠揪出住某个东西砸上一顿。 “自从他听说你让人把那店铺卖掉之后,他就不再主动谈这事了,只是委婉地劝我,说辰冰的那个店铺,最好晚些时候再卖。” “那,要不咱们再购些房产进来?”蒙哥带着一些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母亲。 唆鲁和帖尼其实也是颇为心动,但是此时卖地契容易,要想买别人手中的地契,要么得出价比别人更高,要么得动用王府的势力强行收购。 王府内并无太多的现银,而且为了此事强行收购,对王府名声损害极大。这两者在唆鲁和帖尼看来,都不妥当。 “这和林城,看来要疯了!”唆鲁和帖尼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和林城的地价会突然狂涨,但她隐隐地觉到了巨大的不安。 是的,和林城已经快疯掉了! 这个冬天,与和林城之前任何一年的冬天都完全不一样。 无论是蒙古人、还是畏兀儿人,或是来自中原的汉人、或是来自西域各地的胡人,彼此之间,见面时不再有热情的拥抱与问候。而是相互警惕而闪烁地打听着对方所拥有的住宅或是商铺。 每一个人都支支吾吾,一旦听说有人想去他们家,便会以各种理由与借口推托。 每个人都在充满着激情中等待,又在忐忑不安中纠结。 税务所前无论白天黑夜,都是围着几圈的人。每当经办人员完成一笔交易的登记,周围便会爆发出一阵阵狂热的吼叫。 声音杂乱而无序,但最响亮的只有一种:“涨了——又涨了!” 声音的传播速度,总是比人更快。往往报信的人还没挤出围观的人群,整个和林城便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甚至是距和林城以北的扫邻城。 赵权的帐篷之内,陈耀晃着肥脑袋,紧盯着赵权,两眼微红地问道:“小舅,我觉得可以甩出去了!” 虽然自小被赵权夸为术数天才,但第一次经手这种百万两银的生意,陈耀这些天的日子可真的是有些不好过。 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赵权没理他,而是问道:“查清楚有哪些资金入场了吗?” 边上的权承仁,在一堆资料中翻找一阵,而后说道:“有一些从燕京与云中来的资金,已经进场了。不过,这些资金都不是畏兀儿商人的,应该是汉人的。” “汉人的?”赵权一怔,随即微微地皱了下眉头,嘴里喃喃说道:“是忽必烈吗?他对这也会感兴趣?” “有多少资金?” “差不多近三十万两银。” 三十万两银,对于现在的和林城来说,已经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了。 不过…… 赵权犹豫了一阵,决定还是先抛开对这笔资金的研究。 “畏兀儿人那边的资金什么情况?”赵权又问道。 “前前后后,已经进场五十万了!” “就这些?” “从几条渠道分析,我估计他们还准备了五十万银,就是不知道是在观望还是准备收手。” 赵权扯过陈耀放好,两只脚翘起搭在他的肥肚子,身子往后一歪,开始闭目沉思。 权宋天下 第五百四十五章 唯利是 陈耀忧怨地看着赵权,自从赵权开口求唆鲁和帖尼出面向稿城提亲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在小舅眼中的地位便开始一落千丈,却只能苦忍着而不敢有任何的不满。 良久不见赵权动静,陈耀捂着鼻子,闷声说道:“小舅,你要累了,不如,好好睡一觉?” “嗯——” 赵权终于出声了,缓缓说道:“先把你们手上的地契放出三分一,分七天时间,然后再安排一些不相干的人去抢。” “什么意思,先卖了,自己再买回来?”陈耀有些怀疑赵权是不是在说梦话。 “对!”赵权终于把脚放下,对着陈耀与权承仁正色说道:“放出时要有技巧,买回来价格尽可能抬高,这期间如果有人横插一脚,就让他们抢。 然后,继续按照这个速度,慢慢的全部放出去。” 承仁茫然地看着赵权,陈耀则在脑子中开始默默计算。 “你们把我的意思,一句不漏地跟列维沟通,他会知道怎么做的!”赵权说完,把自己彻底放倒在床上。 这一次,他是真的得睡一觉了。 一场漫天大雪飘飘而落,昭示着和林城进入了真正的寒冬。然而,这场雪却根本掩不住和林城的狂热。 七天之间,和林的地价又涨了一倍,现在每方尺已过一两! 似乎全天下的人,都跑到和林来买房了。 有些草原上的牧民,把整个族群辛苦储藏了几年、十几年的银货,全部弄到和林,希望参与这场盛宴,然而大多数都只能望而兴叹。 地价上涨的速度,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范围。 却也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牧民,用车推来银两,不由分说就从别人那高价抢来一个店铺或是宅院,然后就施施然离去。 这些,又刺激着更多的人将银钱砸入和林。 对和城地契交易量的火爆,最高兴的莫过于乃马真。当初同意姚枢推行地契制度,并收取地契交易税时,乃马真绝没想到,这看似鸡肋的交易税,竟然成为汗庭这两个月最大的税源。 交易量一天超过一天,有些房子甚至在两个月内已经易手近十次。 而推行此项制度的最大功臣姚枢,此时却一脸黯然地坐在一具卧榻之前。 他面前躺着的,是貌似已经奄奄一息的耶律楚材。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耶律楚材喘着气问道。 见姚枢良久依然未答,耶律楚材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忍心让一个将死之人,将疑惑与忧虑全部带入棺材吗?” 姚枢脸上强撑出一份笑意,说道:“老大人且安心养病,您只是偶染风寒,歇息几天就没事的!” “你的意思,是我暂时还死不了,所以不肯对我说实话吗?”耶律楚材淡淡地说道。 姚枢神情一滞,苦笑着说:“我是真的觉的老大人身体并无大碍,更何况现在朝堂纷争不断,还需要大人主持局面。” 耶律楚材长叹一声:“我这一生,为蒙古国尽心尽力,扶佐两位汗王,但是现在肯定是熬不到下一个汗王了!” 姚枢低下头,轻声说道:“只要老大人愿意,我想你依然可以成为下一个汗王的中书令。” 耶律楚材闭目不语,只有满脸发白的大胡子,在微微地抖动。 姚枢不由的在心里嘀咕了一声:老滑头! 如果耶律楚材现在就去世了,那一切都好办,自己凭着最近的声势,当可问权中书令。这个中书令在蒙古国内看似权势不大,却是目前号令中原群儒的唯一人选。 耶律楚材现在的虚弱绝不是装出来的,但姚枢看得出来,这位老先生再挣扎个一年半载,绝对没有问题。 耶律楚材虽然早已劝谏乃马真早日召开忽里勒台会,并推举贵由为汗。可是最近却突然没了声音。 如果没有耶律楚材的公开支持,即使他们把畏兀儿人打垮了,贵由登上汗位依然有着很大的不确定因素。 姚枢盯着耶律楚材有规律地抖动着的大胡子,缓缓说道:“我知道老先生一辈子辛苦,并非只为了蒙古人,而是为了延续儒学道统! 我想请先生放心,儒学断不会在我等手中断绝!” 耶律楚材终于睁开双目,看着姚枢说道:“就凭你们南京府?” 姚枢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道:“卑职现为蒙古国官员。不过——老大人要是有机会前往南京府,会对卑职所言有另一番见解!” “渤海先人,历代倾慕汉人文化,只是现在还能留下多少汉家衣冠?此事暂且放下不提,我只问你,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话题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姚枢知道,再不正面回答已经不行了。他对着耶律楚材一揖,说道:“卑职所图,只是想将唯利是图的畏兀儿人逐出朝堂。” “呵呵,你也把蒙古人想得太简单了!” “请老大人指教!”姚枢恭恭敬敬地说道。 “能登上蒙古国汗王之位的人,都不可能完全信任汉人的!哪怕他们愿意相信,其他的蒙古王公也不可能同意。 唯利是图,在你看来是畏兀儿人的大罪,在蒙古人看来,这才是他们最可信任的地方。” 姚枢闻言,悚然一惊。 是啊,一个只知贪财的族群,断不会对帝王之位产生贪恋之心。 “知道我会什么会在中书令职位上呆这么长时间吗?”耶律楚材问道。 “那自然是因为老大人的才干,当世无匹。” “不,是因为我姓耶律!” 姚枢默然无语。 当世几乎所有人,都将耶律楚材视为汉人,视为汉人在蒙古国中的代表。连姚枢也没意识到,如果不是因为他姓耶律,是契丹王室之后,成吉思汗与窝阔台可能都不会这么信任他。 “所以,不要将儒学等同于汉学。更不要给儒学设置人为的界限。” 姚枢站起身,对着耶律楚材真心真意地长揖一礼。 此时,他脑中突然出现赵权曾经给他们灌输的一个言论:所有的族群,必须让他们源于华夏,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将所有可能团结的力量团结起来。 耶律楚材半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臂,对着姚枢摆了摆。而后说道:“我希望你们只将打击范围缩小至畏兀儿人身上,不要祸及他人。” 姚枢沉吟一阵,而后说道:“权总管之妹,已经被蒙哥认为郡主。” 耶律楚材微微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若确实有意蒙古国的仕途,还需在和林再历练数年,勿要心急!” 姚枢心里感到一阵的失望,不过他也明白了,中书令的确是他现在不能指望的高位。确实如耶律楚材所说,即便是贵由这样的人,一旦掌控实权,也不太可能将任命一个纯粹的汉人为中书令。 大雪纷飞之中的和林城,依然沉浸在一片激昂的狂热之中,但姚枢眼神中,却多了一份索然无味的迷茫。 权宋天下 第五百四十六章 离开和林 和林城的狂热,全都拥挤在以石忽酒楼为中心的十字路口。 城南之处,此时却是一片寂静。 一阵风扫过,卷出一堆大大小小的雪片,在半空中一阵欢快的盘旋。 风停时,雪片只能坠落而下,掩住街上本来就不多的脚印。 唇上贴着一溜小胡子的赵权,裹着厚厚的裘袍,与丁武一起,正哆哆嗦嗦地在街上缓缓走着。 沿街的店铺大多都关着门。 和林城内,似乎已经没有人有心思继续做这种小本生意了。 见到有一个店铺半掩着门,赵权往前轻轻推开。一个面色粗糙的人回过头,看着赵权,脸上现出一丝惊喜,下意识说道:“尊贵的客人,你好……” 话未说完,脸上却现出黯然之色,“不好意思,我这个店已经不营业了。” “怎么了?”赵权上上下下打量了几乎空空如也的店铺,问道。 店老板摇了摇头,并未回答。 “我还想来买点棉花呢。” 店老板露出很真诚的笑意,说道:“我记得你的,本来答应你有棉花就留给你,但是你看,现在估计不会再有了。” “把店铺卖了?”赵权呵呵一笑。 店老板叹了一口气,说道:“客人莫要笑话我!这个店铺是我父亲在和林城建成时,就凭着军功,跟汗王讨要来的,临死时要我发誓必须把店铺好好经营下去。可是,我还是没能守住啊!” “被强买了?”赵权收起脸上的笑容,低声问道。 “人家也没有强买啊,给了钱,还给了不少钱,在我看来,已经远远超过这个店铺的价值了! 只是,我如果不卖的话,我在和林城中,可能连三天都活不去了!” “这话怎么说?” 见店老板言辞有些犹豫,一旁的丁武立时递上酒囊。 店老板接过喝了一大口,美滋滋地砸吧砸吧了嘴,说道:“好酒啊!你们知道吗,我卖了店铺,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赵权与丁武同时地摇了摇头。 “我去石忽酒楼,一口气要了一斤的石忽酒,爽爽地过足了一次酒瘾!”店老板哈哈一笑,随即又灌了一口酒,依依不舍地把口中的酒气喷出。这才慢腾腾地说道: “和林城自建城的那一天起,大汗便要将此城建成一座商业城市。多亏了畏兀儿人的努力,让这座城市成为整个漠北最大的城市。 现在,这些畏兀儿人,已经掌控和林城中近八成的物资来源。 粮食、皮毛、铁器、布匹,包括我的那些花草,几乎都是畏兀儿人运进和林城的。 我不想卖铺子,他们只要断了我的货源,我这店自然也就不用开了。那守着这个店,还有什么意义? 没了货源,做不了生意,那我还能靠什么活着?” 店老板一脸吸纳悻然。 赵权有些同情地看着店老板,问道:“那,你要离开和林吗?准备去哪?” “大雪已经下了很多天了,而且看这情况,还要再下数天。和林城外现在天寒地冻,我还能去哪?” 店老板苦笑一声,继续说道:“也算那些畏兀儿人有点良心,允许我呆到开春之后,否则现在和林城中,我就是想买个房子住,都根本不可能买得到了!” “你知道扫邻城吗?”赵权沉吟了一会,问道。 “知道啊,那是贵由王爷的驻所,一般人根本进不去的。” “那你知道扫邻城边上,正在建一座辅城吗?” “嗯,知道——你想干嘛?”店老板突然露出一丝警觉之意,看着赵权。 赵权咧嘴一笑,说道:“你别误会,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我觉得你可以考虑搬到扫邻辅城去住。” “不是还没建好吗?而且现在雪下怎么大,哪里还有可能继续施工?” “我只是跟你提个建议罢了,现在去说不得能找到不错的房子或是店铺,等建好了,你觉得还轮得到你吗?” 店老板挠了挠脸,“你这个客人,说的倒是有些道理!” “不过……”沉思良久的店老板,终于回过神来,想继续问清楚的时候,那俩却已经出门而去了。 风雪愈刮愈大,和林城内所有的畏兀儿人,在奥都剌合蛮一句“买下和林”的公然召告之下,进入了完全的疯狂之中。 所有的人力、财力全被砸入了和林城,这些畏兀儿想尽了一切可以想得到的方法,努力地收购和林城内的地契。 乃马真的放任,进一步助涨了这些畏兀儿人的嚣张气焰,大部分与畏兀儿人争购地契的人,都败下阵来。 九成的商铺、近半的宅院,终于全部被畏兀儿人收入囊中。 此时,和林城地契的均价,已经达到了一方尺五两银,比最早的交易价涨了整整二十倍! 奥都整合蛮领着畏兀儿人,投入了一百万现银,算下来,拥有的地契已值四百万两银。 还能有什么生意,是比这更好做的? 这场狂暴的激情,在和林城连续三天的暴雪之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暴雪阻路,城里的人无处可去,城外的人自然也很难进来。 所有人的相信,安静只是暂时的,待到风雪过后,冰雪消融之时,和林城将会迎来一场更加疯狂的盛宴。 可是,到底能有多少人可以熬得过这场寒冬,似乎没人在意。 而扫邻城中的赵权,却觉得自己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这里,实在太冷了! 帐篷里烧着三个煤炉,用裘袍把自己裹成一个粽子的赵权依旧不停地哆嗦。 本来就很少离开帐篷的赵权,这些天只能完全缩在煤炉边上。 一身轻裘的大岩桓有些同情地看着赵权,轻轻问道:“要不,给你弄个人过来暖暖?” “这主意不错!”丁武露出一丝银荡的笑脸,说:“我说,你也该练练了,要不然回多泉子时,技术不熟练,会出问题的!” “滚!”赵权怒哼道。 “权大哥,要练什么啊?我也想练练。”边上的承仁露出好学的神色。 赵权吸了口鼻涕,清咳一声,说道:“别理这俩牲口!赶紧的,把事情理一理!” 权宋天下 第五百四十七章 房子是拿来住的 “好的!”承仁清脆地应了一声。 “手中的店铺,除了石忽酒楼,已经全部脱手了。宅院的地契,还留有五六张。总的收入,差不多有近百万两现银吧。” 丁武与大岩桓一听,同时吸了口冷气。他们知道赵权最近在赚钱,却没想到钱会赚得这么多,而且这么容易! 要知道,赵权可是一两银都没有掏出来! 建石忽酒楼,花了近万两,贵由王府支了一小部分,另一大部分是由列维筹措而来。开业没多久,单单一个雅间的三个月包厢费,就把投入的成本完全收回来。 此后,利用五十万斤期酒的销售,成功地套了一百万两银。再利用其中的五十万两,炒热和林地契,由此一百万两现银轻松到手。 这空手套白狼的活,玩得也太溜了吧! 赵权点了点头,说道:“差不多了,石忽酒楼肯定是不能卖的。剩下的那些地契,有人要就卖掉,没人要就留着吧。” “不搞了?”丁武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赵权摇了摇头,说:“再搞下去,我们会把自己搞死的!” “为什么啊?”丁武与大岩桓都是脸不解。 “你是说,地契的价格会跌?”陈耀也有点疑惑。 “跌是必然的,至于什么时候会崩溃,这我还真的无法预料。” 见陈耀依然一脸迷茫之色,赵权顺手拿出一个酒壶,说道: “这一斤酒,你们觉得值多少钱?” “一两银!” “五两银!” “十两银!” 几个人纷纷说道。 “一斤石忽酒,其所需米粮不足为计,加上人工与酿造技艺之后,让这些米粮产生了附加价值,因此身价弥高。 长途的运输,或是酒楼的销售,又让其产生了更多的附加值。如果将其贩至西域,物以稀为贵,其价格自然还会有所增长。 但是所有价格的增长,都是因为有附加值在内。如果我们平白地将其价格定为一百两一斤,你们觉得还有人会喝吗?” 众人摇了摇头。 “和林的地契也是一样的。那只是宅院或是店铺的拥有证明,它本身是产生不了任何附加值的。 这几个月地契价格的狂涨,一方面是和林的地契原来是不要钱的,远低于其应当具备的价值,一旦定了价上涨是必然的。另一方面,就是人为的推高,利用人们的投机心理,使其价格远超过本身的价值。 可是,在没有附加值支撑的前提下,这种高价位是不可能守得住的。” 见众人的目光越来越迷茫,赵权扶着额头说道:“好吧,你们记住一点就行了:房子,是拿来住的,不是拿来炒的!” 丁武瘪了瘪嘴,满脸不信的神色。不过这种事他从来不会去操心,没搞明白就没搞明白吧。 陈耀却是在低头沉思,他知道小舅这番话主要是说要他听的。虽然理解得不太透,却隐隐有丝觉悟:房子也许不能用来炒,那其他的东西呢? 或者说,如果一直让房子拥有可预见的附加值,是不是就可以更加放心地去炒高其价格? “其他几笔大资金的出入,有查到了吗?”赵权看着陈耀渐渐清明的眼神,这才出声问道。 “嗯,奥都剌合蛮手下的那些畏兀儿人,资金进出数趟,都是进的多出的少,现在应该收了和林城过半的地契了。 燕京与云中的资金,倒是撤得很快,看来其中也有高人。” 赵权早已知道,操作这些资金的人,是到和林近一年时间的云中儒士赵璧。他还真的有些佩服忽必烈,看人与用人都是既准且狠。 如果是蒙哥能赚到这些钱,赵权决定不放在心上,但是忽必烈趁着浑水摸鱼之际,平白弄到这么一大笔资金,天晓得他会不会干出什么让人惊惧的事情出来。 也许,在临走时,可以黑他一把…… 和林的风雪,依旧在肆无忌惮地刮着。 城外,不停地传来了牛马被冻毙的消息。而且开始有牧民在风雪之中失踪,或是死亡。 这种持续而狂暴的风雪,对于赵权等人来说,自是不曾见识过。 对于一直生活在漠北草原上的牧民来说,却也不算少见,十来年之间,总会发生一两次。 以往一场白灾之后,许多牧民牛羊尽失,这时反而是这些牧民战斗力最强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唯一的出路,便是南下中原抢劫。 这种抢劫对他们来说,便是生死之战。打赢了,抢到物资,就能继续活下去;打输了,在战场上多死一些人,剩下的人才可能靠着不多的物资继续生存下去。 数千年来,这片广阔而无垠的草原,便是依靠着天灾与战争,来淘汰那些不断增加的牧民,以维持住这种脆弱的平衡。 然而,现在的天灾对于牧民来说,就真的是一场灾难了。 往西万里一直到大食、罗斯;往东近万里到辽东直至大海;往南五千余里至淮水。这些,已经全都是蒙古国的地盘,他们还能去哪里抢? 许多人心里已经隐然有些不安:国家小时虽然遇到天灾,他们还有活路;如今国土疆域无限地扩大,他们面对天灾,反而失去了任何的办法。 雪太大了,已经几乎断绝了和林城与外界的联系。牛羊、人马冻毙的消息,能传到和林城的,毕竟还只是少数。 和林城的狂热,已经被这场越来越大的风雪浇成了狂躁。 地契交易的突然停止,意味汗庭便少了一笔税收的收入。大灾之后,别说普通的牧民生活会变得艰难,即使对于汗庭来说,开春之后日子也不好过。 想办法开源,现在没有过多的办法,但尽快将各地未结清的税款收缴上来,那还是必须要做的。 于是,法迪玛与奥都剌合蛮就都要疯了! 一个拥有数百万财产的人,如今却连一万两现银都掏不出来! 石忽酒楼二楼东南处的那间最独特雅间之内,如今已经杯盘狼藉。 数个烧得正旺的煤炉,让室内温暖如春,却又令空气更加浑浊。 权宋天下 第五百四十八章 损失 法迪玛脸上的脂粉,已经化成一道道如蚯蚓爬过的泥泞,原本妖娆的眼睛之中,射出两道比和林城外的风雪还要冰冷的寒气,对着其向个畏兀儿商人怒喝道:“这钱,是合敦的私房钱,你们必须马上给我吐出来!” 奥都剌合蛮一头卷发,已杂乱如麻,他的吼叫的声音甚至已经超过了法迪玛。“开春之时,我的钱要是回不来,我被砍头之前,我定会让你们个个生不如死!” 四个畏兀儿商人,身子瑟瑟而抖,一个个苦着脸哀求道:“两位大人,这钱不是我们私吞下去的啊!每一笔出入,你们俩都清清楚楚,而且地契,也都在你们手中啊!” 法迪玛从怀里掏出一把地契,直接砸在一人脸上,尖声喊道:“好,地契给你们,钱我立刻就要!” 奥都剌合蛮却满眼警惕地看着四处飞撒的那些地契。 “大人呐,现在哪里还有现钱?我们几个人的底细,你们还不清楚吗?” “没银子,地契拿去卖啊!”法迪玛的声音越来越尖锐,直欲刺破众人耳膜。 “不能卖啊!”那个肥胖的畏兀儿人,已经满头是油,不知道是被闷出来的,还是急出来的。 “为什么?” “最近交易量几乎停滞,所有人都在观望,咱们这时候把这么多地契抛出去,恐怕……恐怕……会跌啊!” “什么?地契会跌?怎么可能?我怎么就没见它跌过?” “真是这样,大人!价格降一些卖一两张地契,影响还不大,但一旦大量抛出,价格自然就会往下跌!” 法迪玛满脸狐疑地看了看奥都剌合蛮,见他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知道他对这种情况的判断也是不明不白。只好略放低了声音,说道:“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有没办法,把你们的货抵押出去,借点钱来?”奥都剌合蛮问道。 “大人,现在整个和林城的现银,都在地契里了。谁还会有钱借给我们,您就是把万安宫抵押出去,也借不到任何钱了!”肥胖之人,带着哭声说道。 几个人打了一圈眼色,最后还是那黑瘦的畏兀儿人被推出来说话。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弄到一些现银,不过会亏不少的钱。” “说说!”奥都剌合蛮一脸焦躁。 “可以跟酒楼老板谈下,把购买期酒的银子退回来。” “对啊!买期酒不是还投了一百万两嘛,赶紧让他们退回来,期酒我可以不要了!”奥都剌合蛮脸上现出兴奋之意。 “可是……退回来是没问题,但要赔偿酒楼损失。” “为什么?我们不要酒了,他们损失什么了?”法迪玛尖叫声又响了起来。 黑瘦之人的视线不敢在法迪玛脸上多加停留,而是注视着奥都剌合蛮,说道:“当时与酒楼签这份购买期酒协议时,大人是亲自审核过的。” 奥都剌合蛮皱着眉点了点头。 “当时酒楼的人就说过,他们为了安排生产计划,必须提前购买酿酒所用粮食,如果我们要退单,理论上他们也是允许的,就得承担他们的损失。 也就是说,一百万现银,退给我们的,最多只有五十万两。” “那就退回来吧!”“那怎么行!”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让退回现银的,是法迪玛。与奥都剌合蛮不同,她所动用的,是乃马真的私房钱,已经被催问了好几次。再不把钱弄回去,别说赚钱,自己唯一的出路可能只有马上冒着城外的暴风雪出逃,能有多远就得跑多远。 另一个声音,是奥都剌合蛮的。当时投资期酒时,预想的利润最少是五倍,也就是说投一百万银,一年时间至少会赚到五百万。现在却只剩下五十万,亏了十倍! 这让他从情感上很难接受,但眼下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蛮都剌合蛮知道,法迪玛出的二十万现银中,属于乃马真的最多只有十万。五十万,他跟法迪玛分了,应该是可以撑到开春之后。 “另外……这亏损的,份额……”黑瘦之人犹豫地说道。 当时投期酒的现银可是他们四个人出的,可是不能只让他们四人来承担亏损额。 奥都剌合蛮理了理自己杂乱的卷发,半晌后才说道:“这些亏损,就用地契赚的利润来补吧!” 他心里其实是想把这笔亏损摁在那几个人头上,却怕一旦把这几个人逼急了,地契那边会出问题,只好先认了再说。 和林城的上空,狂风与暴雪依然示曾停歇,彼此交替肆虐着这座完全陷入忐忑不安的城池。 奥都剌合蛮两眼呆望着屋内的穹顶,眉头紧皱,满脸忧思:这场暴风雪,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奥都剌合蛮的日日祈祷,近十天之后,这场暴雪终于慢慢地歇息了。 近一个月不见的阳光,终于懒洋洋地从云层之中,透出一些温暖。 可是,这些温暖来不及在地面上停留,便被地上的冰雪反射回空中,让和林城的气温变得更加的寒冷。 走在冰冷湿滑的和林街头,陈耀一边裹紧身上的袍子,一边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正在化冻的道路。 偶尔停下来,陈耀看着这座陷入死寂的城池,心里不禁对小舅又产生了些许的膜拜之心。 “买涨不买跌!” 陈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从小就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小舅,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东西。 见到施施然而来的陈耀,门前的护卫不但没有阻挡,甚至连通报都没有,便直接让他进了院子。 阳光斜透院墙而入,洒在厅堂前的廊道上,照出一丝丝的氤氲之气。 唆鲁和帖尼裹着一披裘袍,半眯着眼坐在廊道的椅子上。伸开的双腿之上,正趴着懒洋洋洋的辰冰。 看到时来的陈耀,辰冰兴奋地蹦起,手上抓着一方靠枕,扑了过来。 “耀哥哥,耀哥哥!看看我的抱枕!” 赵权喜欢辰冰,是因为她一双一直清澈如水的眼睛。陈耀喜欢辰冰,却是因为她一直自然而亲切地喊自己“哥哥”!。 即使是承仁几个兄弟,偶尔肯喊自己为“哥”时,都是不清不楚、不甘不愿的。喊的人别扭,被喊的人更是不爽。 “耀哥哥,看,我的抱枕!我绣的兔子!” 只见辰冰手中抓的是一个麻布抱枕,上面绣着一只相当可爱的小兔子。黑线为边,粉线为里,白线为股,红线为唇。 只是两只黑眼睛大小不一,非方非圆,看着实在有些别扭。 看到这双兔子的眼睛,陈耀放下了他吃惊的心。 权宋天下 第五百四十九章 扫邻辅城 “这兔子绣得不好看!”陈耀很诚真地说道。 “真的——嘛?”辰冰眼中有些失望。 “不过,这对黑眼睛绣得太棒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兔子的眼睛!” “啊——真的啊!”辰冰拍着手跳了起来,冲到唆鲁和帖尼跟着,摇着她的双腿喊道:“婆婆,耀哥哥说我绣的那对眼睛最漂亮了!你听到了没!” 唆鲁和帖尼无奈地看着她,又看向了陈耀,露出疑问的神色。 这胖子可是有一阵子没来了。 陈耀呵呵一笑,走到廊道上,在和鲁唆帖尼身边坐下,顺手就把那个抱枕塞到自己屁股底下。 “哎呀,耀哥哥,你把我的兔子坐坏了!” “没关系的啦,我累坏了,你让我坐会。你的小兔子会很乐意的!” 辰冰扯了两下,根本扯不动陈耀,自己便跑进厅里,抱了个凳子出来,放在陈耀边上。 见陈耀终于把自己的屁股挪开,辰冰脸上便露出灿烂的笑容,把抱枕拿起,放在唆鲁和帖尼脚边,自己坐了上去,给唆鲁和帖尼轻轻地捶着小腿。 “婆婆腿还疼?”陈耀问道。 “是啊,一到下雪天,就疼得厉害。不过这两天好多了。” “给您送的那些虎骨酒,你可以拿出来喝一点,不过一次不能喝太多了,我小舅说那东西可以有效地缓解您这风湿的毛病。” “让权总管费心了!今年的腿脚,的确感觉比去年好多了!不过,人老啦,也没办法啊……” 陈耀从怀里掏出一些地契,递给唆鲁和帖尼。 “你们,又购进地契了?” 陈耀点了点头,说:“这不是和林的地契,是扫邻城边上那座辅城的几个商铺。” “扫邻城辅城?” “那个辅城准备规划成一座商贸城,按货物类别分成活物区、花鸟区、服装鞋帽区与手工艺品区四个大区,另外配有客栈、酒楼、食铺、当铺、管理大楼等系列服务性配套设施。还好好地修了下水道,以后肯定会是个很干净贸易城。” “那和林呢?” 陈耀咧嘴一笑,说道:“我小舅说,和林城现在商铺价格太高了,会把商人都吓跑的,这样会严重地打击商业的发展。所以给商铺老板另外建一个更好的贸易城。” 唆鲁和帖尼眼光微冷,说道:“你们家权总管,心机不浅啊!这座辅城,应该老早就打算好的吧?” 陈耀挠了挠头,憨憨地一笑,说道:“其实我是不太懂这些,只是和林城内,汗王官殿与各家王府都住在这里,跟各种店铺混杂在一起,确实又脏又乱的。 而且,我小舅说了,那座辅城,其实,其实是留给王爷的财产。” 唆鲁和帖尼眼睛一眯,问道:“就你手中的那几份地契,也算是留给王爷的财产?” 陈耀继续挠着头,辰冰在边上奇怪地问道:“耀哥哥,你头皮很痒吗?是不是天气太冷,好多天没洗头了?” 陈耀对着辰冰龇了会牙,只好放下手,说道:“这些不是地契,算是预售权证。等辅城建好之后,就可以凭这些证明,免费去选定店铺。小舅说的是,那座辅城是留给王爷的财产,这几个店铺,是留给辰冰当生活费的。” 唆鲁和帖尼闻言,心头微微一震,虽然还是有些疑惑,但没再多问,只是眼神已经缓和了许多。 “你们,要准备回南京府了吗?”唆鲁和帖尼淡淡地问道。 “嗯,可能,是吧。小舅要先回去,然后……其实,我是不想走的……” “为什么?” “我,舍不得……婆婆……” “哈哈,我一个老婆子,你有什么舍不得的?”唆鲁和帖尼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耀。 陈耀只能回以尴尬而有些期盼的眼神。 “稿城那边……”唆鲁和帖尼慢腾腾地说道。 陈耀半张着嘴,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唆鲁和帖尼的嘴。 “难得啊,你这孩子倒是一片痴心!”唆鲁和帖尼轻叹了一口气,稍微坐直了身子,说道:“消息是传回来了。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陈耀眼神出露出纠结而期盼的紧张。 “好消息是,那个郭小娘子,至今依然未曾许配,据说是受你所累。” 陈耀又想挠头,手抬起一半看着辰冰关注自己的眼神,只好又放了下来。 “坏消息是郭侃虽然没有表示反对,但郭小娘子扬言,必须让赵权亲自去稿城提亲,否则她宁死不从。” 唆鲁和帖尼又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耀。 陈耀哈着嘴怔在那,有些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该发怒还是该发愁。 “你回去,跟赵权商量一下吧,有需要老婆子做的事,尽管说!” 辰冰有些担心地凑过来,在陈耀眼前晃了晃手指,问道:“耀哥哥,你怎么啦?” 陈耀摇了摇头,迷迷糊糊地就离开了王府。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和林城,怎么让小马哥找到自己的,又是怎么让赵权找到自己的。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烂泥全身的陈耀,赵权感觉自己的头比他还疼。 让唆鲁和帖尼出面提亲,赵权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稿城是拖雷的食邑之地,虽然拖雷家族对于稿城并没有事实上的管辖权,但其势力在稿城甚至在真定都不容忽视。 别说是郭侃,就算是史天泽也不敢轻易不给这位老夫人面子。 因此只要唆鲁和帖尼愿意出面说亲,这事基本上就成功了一大半。 而且,赵权也想通过此举,进一步向蒙哥示好,当然作为南京府的属下,赵权此时是不可能直接向蒙哥投诚,相信唆鲁和帖尼也能够看得明白这点。 双方的合作,更应当是在贵由之后的事。 在这一点上,彼此之间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 但是,郭筠的反应委实出乎了赵权的意料。让自己前去提亲,为了质问?还是为了让自己服软?或是为了挑拨自己跟陈耀之间的关系? 自己去,或是不去,都会是个问题! 看着相对苦恼的甥舅两人,丁武一脸鄙夷。 “难怪大将军说你做事磨磨叽叽,这点破事,就能让你们俩这么头疼?”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五十章 诚信的故事 陈耀似乎从梦里突然间惊醒过来,扯着丁武胳膊喊道:“丁大哥,小丁叔……” “去——你才小丁!” “不,您不小丁!赶紧教教我,该怎么整?” 丁武嫌弃地撑开陈耀急凑而来的脑门,对着赵权问道:“你给个话,这事,是不一定要帮陈耀搞定?” “那还用说!”赵权还没回答,陈耀先吼道。 赵权叹了口气,两手一摊,说道:“你看,你要不想办法,这娃以后就会一直处于这种发春状态。” 陈耀忧怨地瞅着赵权,丁武却是哈哈一笑,说道:“这事,本来也好办得很!” “你说说。” “带几个人,直接抢走不就行了!我看郭将军也未必敢阻拦。” 陈耀眼睛一亮,赵权却皱着眉头。 “本来,这事我跟小耀去就好了,只是……”丁武有些犹豫地看着赵权。 和林的事已经算是基本结束了,等冰雪化冻之后,赵权便准备启程回南京府。此去数千里路程,没有丁武跟着,赵权的安全,谁都无法放心。 陈耀看看丁武,又看看赵权,牙齿一咬说道:“这事,我自己去稿城解决!” “我看,还是我陪小耀去吧!”一直没有吭声的大岩桓突然说道。 赵权有些犹豫,他本来是想让大岩桓继续留在和林,等着贵由登上汗位之后,领着南京府立国的诏书再回去的。 “小权回去的路上,有封扬也有丁武,而且不会再有大战需要应付,我想少我一人也没太大关系。 和林这边,其实我不在也没太多的影响。诸事有姚先生打理,我想他会处理好的。 忽里勒台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以开,就是开了,我的身份参加或是不参加都无所谓。 而且,如果贵由登上汗位之后,对南京府立国之事反悔了,我在这里也根本起不了作用。我想,咱们对立国之事,还是放开点心。 有,当然好,没有也没必要太放心上。” 这可真的是一个佛系帅哥! 赵权叹了口气,不过大岩桓说的的确有道理。 于是,赵权不得不加紧了离开和林的准备事项。 ……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名叫诚信。 有一天,他去海边玩,不小心被狂风吹落海里,漂到一座孤岛之上。 他一个人在岛上熬了三天三夜,终于看到了一艘快船,驾驶快船的是一个如精灵般的小女孩。诚信赶紧向她求助,这个名叫快乐的女孩却说:你太重了,会影响我船只前进的速度。说完就此离去。 诚信又看到了一艘极其高大的巨轮,驾驶这艘巨轮的人叫权力。权力很傲慢地对求助的诚信说:我的目光是整个海洋,我不会在乎你这种小人物的请求。 诚信等到的第三艘船,是由金子打造的极为豪华的游轮,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但是,驾驶这艘豪华游轮的财富对诚信说:带着你,会贬低我的身价,并影响我前进的速度! 在诚信近乎绝望的目光中,财富毫不犹豫地驾驶着他的豪华游轮离去了。 天上出现了一张大大的脸,那是时间! 诚信仰望着时间,问道:你是来救我的吗? 是的,时间答道。许多人不珍惜我,就像不珍惜你一样。 时间带着诚信掠过海面,诚信却发现海上三艘船,或已被浪打成一堆杂木,或已化成鱼腹之食。他惊讶地问时间,这是怎么回事? 快乐没有诚信,是不会坚持太久的;权力没了诚信,经不起时间的催残;财富没有了诚信,最终会一无所有!” “诚信确实很重要,但你们是不是过于抬高诚信的地位了?”听得津津有味的唆鲁和帖尼说道。 列维露出慈祥而温和的笑容,回答道:“《塔木德》中说道,金钱是山上的树木,诚信是山中的泉水。诚实守信是一个人取得成功的前提条件。绝大多数犹太人一生下来,就被告知:任何交易都要绝对诚实守信!” 边上正襟危坐的赵权,心里却打了一个哆嗦,这列维如今越来越像个有文化的神棍了! 今日,他带着列维,以很正式的名义造访蒙哥王府,拜见老夫人。希望通过这次的引荐,加强一些自己这批人在老夫人心目中的份量,为接下的可能合作确定一个基本框架。 没想到列维一开谈,便是这种对老太太很有杀伤力的小故事。通过这些小故事,深入简出的讲清一个道理。再以这些无从反驳的道理,让这位老夫人重视他所代表的身份。 “你们犹太人也信耶稣吗?不过《塔木德》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唆鲁和帖尼的思路,果然被列维引歪了。 “老夫人也信教吗?”列维继续温和地说道。 “前些时候,有幸与一个景教的大师会过面,他们所宣传的教义,让我觉得受益颇多。” 景教?赵权小小地吃了一惊。 列维点了点头,说道:“景教,其实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但被基督教视为异端。” “你们信的不是基督教?还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 “不,老夫人,我们的信仰是唯一与上帝共存的,犹太教。” “犹太教比基督教早几千年就出现了,当然不会是基督教的分支。”赵权在边上赶紧补充道。自己引荐的人,成了分支,那样的话,列维在这位老太太心目中的地位,可就降了一大级。 老夫人点了点头,问赵权道:“你今天介绍列维先生给我认识,是想劝我信犹太教吗?” “不,不!老夫人!”列维抬起袖子,轻轻地抚摸袖口的六角星,缓缓说道: “犹太教,并非是一种宗教,而是我们的信仰、我们的生命,也是我们生存下去的唯一依靠!没有上帝的指引,所有的犹太人,都会失去回家的方向。 但是,犹太教只是犹太人的,我们不会劝别人信奉我们的上帝,也不会用我们的信仰去拯救别人!” 对列维说的这话,赵权还是比较相信的。相对于其他宗教,犹太教给他的感觉的确是这样,没有侵略性也没有总想要说服别人的欲望。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五十一章 智慧的故事 对于像赵权这样,从来没有过信仰的人,犹太教也是唯一让他感到安全的宗教。 其实,上一世的赵权,还是很羡慕那些有信仰的人。只是他研究过佛道、研究过基督天主教、当然也从小被教育过各种红色专着。却没有一种信仰能从心里打动过他。 他觉得,这其实是自己的一种悲哀。 来到这个世上,没有宗教是不成的人。即使自己再不信,也得让别人信。 宗教,将会是一种工具,一种对统治者来说,极为便利的平复民心的工具。 “那不知道,先生今天造访,有什么需要老太婆去做的?”唆鲁和帖尼疑惑地问道。对列维的神色,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尊重了许多。 “我不日将回南京府,以后南京府在和林的生意,都会交给列维先生打理。他又是最早收养辰冰的人,因此带他过来与老夫人认识一下。以后在和林,如有需要,还望老夫人能够照顾一二。”赵权说道。 掌控南京府的生意?慕思迷儿的收养人。看来这个列维在南京府中的身份还是相当重要的。 唆鲁和帖尼大概明白了赵权的心思,赵权一走,南京府留下的姚枢已进入中书省,自然不能再公开代表南京府。此时推出列维这个犹太人,倒也合适。 “犹太人善经营,不知道列维有什么可以教教我这个老太婆的?”唆鲁和帖尼笑着说道。 列给微笑着说道:“我再给老夫人讲一个故事。” “好,好!” “从前,有一对犹太人父子,被人冤枉关入监狱,家产全被没收。儿子很绝望,整日痛苦不堪。父亲安慰他:我们虽然什么都没了,但是我们还有脑袋,这才是我们最大的财富! 记住,当别人说一加一等于二的时候,你应该想到让它大于二的方法。 后来,父子死于狱中,儿子被释放后白手起家,经营铜的生意。 别人一斤铜最多卖一枚银币,但是这孩子把铜加工成各种精美的工艺品,比如铜把手、铜扣子、铜妆台,铜烛台。于是,他卖一斤铜赚到的钱比别人卖一百斤还要多。” “这就是你说的,要给产品增加附加值?”唆鲁和帖尼疑惑地看向一边无所事事而又显得焦虑不安的陈耀。 “不,不仅仅如此。”列维说道: “赚钱,是一种智慧,更须要具备智慧的品格。你的品格承载着属于你的财富。 有些人,通过权势来侵占国家的财富而赚钱;有些人通过坑蒙拐骗而赚钱;有些人则通过抢劫别人的财产来赚钱。犹太人,只会通过智慧来赚钱。 我一直觉的,每个人缺的不是钱不是财富,而是通过自己的智慧来赚钱的决心。” 唆鲁和帖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赵权却有些狐疑地看着列维,他怀疑列维是否在暗地里批判蒙古人的抢劫本性。 “当然,这个智慧包括很多方面的内容。比如一个创意,一个很好的想法,一种技术的推广与使用,以及资金的调配。 最重要的,却是各种资源的整合利用,以及彼此间的协助。” 赵权终于放下了心,这厮绕了一大圈,总算说到重点上了。 “扫邻辅城,将会是一座极为兴旺的商贸之城,也是权总管临走时赠送给蒙哥王爷的礼物。” “扫邻城,是贵由的驻兵之城,怎么可能交给蒙哥?”唆鲁和帖尼眼睛微微一亮,随后问道。 “只要老夫人愿意支持尽快召开忽里勒台会,我想贵由是会让出那座辅城的管辖权。毕竟目前,那还是一座空城。”赵权说道。 “那需要多久,这座空城才会像和林如此繁华?” “这座城,今后居住的人口未必会比和林城更多。但其商业的繁华绝对超过和林。我觉得,应该把这座城的定位与和林城相区隔,和林城未来应该是蒙古国的政治中心,而那座辅城,则是经济中心。 至于时间,就看王爷想让他在多长时间内繁华起来了。”赵权说着,呵呵一笑。 唆鲁和帖尼闭目沉思。 扫邻辅城,这座很可能即将兴起的商贸之城,的确如赵权所暗示的那样,将会给蒙哥带来极为丰厚的收益。但是,这个收益的前提,就是要与眼前的这位犹太人合作,同时也得通过南京府,与贵由合作。 与贵由争夺汗位,目前的蒙哥确实力有不足,但唆鲁和帖尼担心的是,接下去呢?难道说就得让自己的儿孙们,一直臣服于窝阔台的子孙? “老夫人!”赵权轻声说道:“我会劝忽察不再参与汗位的争夺。” “为什么?”唆鲁和帖尼脱口而问。 赵权苦笑着说道:“我虽然没有资格将忽察视为我的兄弟与朋友,但我真心希望他不要死于非命。” “忽察会听你的话?” “未必!但我会很明白地告诉他,将来我不会支持他去争夺蒙古国的汗位,但我会在南京府为他营造一个安乐窝,只要他愿意过去,他便可从此享受清福。” 贵由绝非一个好的汗王,这一点几乎已经成为蒙古各位王公的共识。只是目前没有一人有实力与他相争。蒙哥,需要的是时间,但最怕的也是时间。 这个度,唆鲁和帖尼很难把握。时间太短,势力发展不起来;时间太长,又担心贵由一派彻底稳定了自己的权势。 不过贵由之后,无论是矢烈门,或是忽察三兄弟,起码目前看来,都绝非蒙哥对手。 南京府虽然一直对自己母子示好,唆鲁和帖尼心下依然疑虑难消。 “你,能代表南京府吗?”唆鲁和帖尼淡淡地问道。 “不,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赵权斩钉截铁地回答。 见唆鲁和帖尼目光微微变冷,赵权赶紧接着说道:“南京府立国之后,便属于大乌泰大将军。我自然不会成为南京府之主。但是,未来,我希望我可以代表辽东!” “你胃口倒是不小啊。”唆鲁和帖尼呵呵一笑。 “如果我愿意,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赵权毫不在意地说道。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五十二章 挑拨 赵权这话,唆鲁和帖尼倒真是没法反驳,扶持贵由登上汗位,这功劳就算给他封王都不为过了。把一片散沙的辽东直接划给赵权管理,对于贵由来说,的确不算难事。 “那你,需要我这个老太婆做点什么?” 赵权站起身,对着和鲁唆帖尼恭恭敬敬一揖,说道:“我希望老夫人,能够说服大王爷,赐予在下一份免死诏书。” “你想做什么?”唆鲁和帖尼这次是真的感到奇怪了。 诏书,这是汗王才有权利签发的东西。这小子竟然比自己还相信自己的儿子,有一天会成为蒙古国的汗王。为什么? 而且,他要免死诏书,目的何在? “老夫人莫要误会。”赵权又恭敬地说道:“我要诏书,纯粹只是防身之用。将来,如果大王爷能对在下发出正式诏令,在下必当谨从。在下只是担心,在大王爷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被其他人,以莫须有名义,假传诏令戕害。” 唆鲁和帖尼皱着眉头,喃喃问道:“你说的是谁?谁又会假传蒙哥的诏令?” 赵权并没有回答老太太的疑问,转而若无其事地说道:“此次和林城商战,不知老夫人收益几何?” 唆鲁和帖尼有些赧然地看着陈耀说:“若非小耀,我们不但颗粒无收,可能还会损失一大笔现银。” 赵权却露齿一笑,说道:“老夫人莫要谦虚,此次王府收入不菲!” 说着,伸出二个手指头,轻轻地晃了晃。 “二十万?怎么可能?” 赵权拱了拱手,不再言语。这种挑拨离间的事,当然不能做的太过头了,否则挑拨不成,到时那兄弟俩一起动手,绝对会把自己轻松地揍成肉饼。 唆鲁和帖尼努力地隐藏着自己的不满,缓缓说道:“你放心,有我在,没人会乱来!” “所以,我今天求见的是您老人家!您在,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甚至愿意将辰冰放在您身边侍候您。可是万一……” 良久,唆鲁和帖尼才叹了一口气说道:“兄终弟及,在你们汉人看来,不是件很正常的事吗?” 赵权也跟着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正常!兄终弟及,除非兄长无后,但蒙哥王爷已经有了数位王子。 而且,按照蒙古国的传统,即使是兄终弟及,也应该是阿里不哥王子吧?” 上一辈子,赵权所接触到所有的历史书籍中,从来没有人质疑过忽必烈成为蒙古国汗王的合法性。 不过,之所以没人质疑,可能是把忽必烈当作元帝国或是元朝的开创者看待,而非蒙古国汗王的继承者。 如今看来,忽必烈如果有一天承接了蒙哥的汗位,那一定是采取了某种极不适当的行为! 想想也是,像忽必烈这样一个堪称千古之帝的人物,如何会甘心雌服于蒙哥之下。 既然这样的话,那么他与蒙哥之间的关系一定存在着某种程度的裂痕。自己现在所做的,只是希望能将这种裂痕早点悄悄地挖大一些。 起码得让蒙哥有所警觉。 唆鲁和帖尼闭目靠在椅上,许久未曾说话,只是胸口隐见起伏。 这世上,要说最了解忽必烈的人,自然非她莫属。或者应该说,只有她,才知道自己的四个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拖雷去世时,最大的蒙哥二十三岁,最小的阿里不哥只有十二岁。 为了顺利接收蒙哥的部族与财产,窝阔台汗甚至屡次威逼利诱,要求自己改嫁贵由。逼得自己不得不远走稿城。 在家族面临最大危机时,是自己用尽一切手段,才将四个兄弟捏合在一起,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 但是,这四个兄弟都是可以共苦,却不能同甘的人。一旦自己百年之后,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几个一定会为了权利而相互争斗。 其中,尤以忽必烈为甚。 四个儿子中,最受自己支持的自然是长子蒙哥,自己最疼爱的是阿里不哥,最欣赏的是旭烈兀。而最让自己头疼的,却是忽必烈。 赵权静静地坐在一旁,并未打扰唆鲁和帖尼的沉思。 唆鲁和帖尼终于睁开双眼,眼中已经一片清明。 她对着赵权问道:“你打算如何经营辽东?” 赵权一怔,略加思索,答道:“打下高丽,让其永为属国;经营其土地,让其成为源源不断的物资与人口供应之地。” “然后呢?” “看您还需要我做些什么。”赵权微微一笑。 未等老太太回答,赵权便接着说道:“其实,到时无论您要求我做什么,我都是不会拒绝的。不过我想求老夫人一件事……” 唆鲁和帖尼看着他微微颌首。 “如果需要,我可以帮助王爷整合辽东势力,可以帮助王爷平定高丽,甚至可以帮助王爷出征西域。但是求老夫人,莫要让我随兵攻打宋国。” “这是为何?” “当年,我曾随真定军渡淮南征,那时年纪方小,经历之事不堪回首。也许自那时起便留下了一些心里阴影,如今一想到宋国的战场,便夜彻夜难眠。 曾经有个算命先生告诉我,此生绝不能踏上宋国战场一步,否则我必将无法生返!” 算命先生云云,唆鲁和帖尼虽然未必全信,但她也不会轻易去质疑。更何况赵权虽不愿参加攻宋之战,但也没有推脱对高丽与西域的战争,足见并非胆小怯战之人。 而且,就算赵权确实是个能征善战之辈,也不可能将蒙古国东、西、南的战事全部交给他这样的一个汉人。 唆鲁和帖尼轻轻摆手,笑呵呵地说道:“这事,以后有机会了,你再与蒙哥细说吧。” 见到赵权突然露出一丝赧然之色,唆鲁和帖尼有些奇怪地问道:“还有什么需要老太婆做的吗?不妨都说出来。” “我……嗯,想让陈耀以老夫人的名义,去趟稿城求亲。”诸多大事的商议,赵权一直胸有成竹,侃侃而谈。但这件小事,却委实让他觉得有些难以出口。 边上的陈耀眼睛一亮,终于轮到自己了!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五十三章 责罚 “你要去稿城,那就去呗。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去,我的意思是让陈耀自己过去。只是,我担心郭小娘子不乐意,因此打算,如果不行的话,让陈耀直接把人抢走!” 陈耀两眼一呆。 唆鲁和帖尼听着一怔,随即哈哈一笑,说道:“不错啊,只要陈耀有这胆量,让他尽管去干!你们打着我的名义去没问题,我想郭侃未必敢杀了陈耀。只是,如果碰到什么麻烦事,你们得自己处理了,这么远我可没力量跑到稿城去帮忙!” “这个,当然不敢劳动老夫人,只是怕损了老夫人的名声。” “你们要能抢得成,那是给我长面子啊!不用担心我的名声。不过,日后陈耀得把那个小娘子带到和林来,让我看看什么样的人值得你如此拼命。” “我,一定会的!”陈耀努力地睁着两眼,冒出浑身的杀气,狠狠地答道。 目送赵权三人恭身告辞离去,唆鲁和帖尼带着微笑的脸上,渐渐地布上了阴云。 “把老二院子里的赵璧,给我叫过来。”唆鲁和帖尼冷声吩咐道。 “是!”一个护卫应了一声,往后院而去。 不一会,护卫回报:“赵璧并没有在二爷院中。” “带几个人,我要在半个时辰之内见到这人!”唆鲁和帖尼语气若冰。 “诺!” 侧院内随即响起一些招呼声,十个护卫迅速地鱼贯而出。 一阵有些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忽必烈拐着脚,匆匆来到前院。 忽必烈一边将身上杂乱的袍子扎紧,一边奇怪地望着面若寒霜的唆鲁和帖尼,问道:“母亲找赵先生吗?不知有何吩咐?” 唆鲁和帖尼面无表情地盯着忽必烈,半晌才淡淡地问道:“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忽必烈的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母亲是生气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生自己的气。 忽必烈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却不知该跟母亲说些什么。因为自己私自结交汉儒?因为自己准备着手安抚即将落魄的畏兀儿人?还是因为自己暗地里开始训练自己的护卫? 唆鲁和帖尼见忽必烈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便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他。任满头雾水的忽必烈伺立一旁。 半个时辰不到,几个护卫赶着满脸愕然的赵璧进了前院。 赵璧浑身酒气,满面通红,对着忽必烈躬身一礼,有些含糊地说道:“见过王爷——” “哼!” 赵璧顺着声音转过头,才看到冷眼而视的唆鲁和帖尼。 “见过老——老夫人!”礼行一半,赵璧却打了一个酒嗝,喷出满口的酒气。 唆鲁和帖尼眉头一皱,怒喝一声:“拿下!” 角落里立刻扑来两名护卫,如鹰扑小鸡般,直接将赵璧摁倒在地。 赵璧大惊,嘴里大喊道:“老夫人恕罪,在下刚在酒楼宴请宾客,匆忙而来,失礼了!” 忽必烈则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轻声说道:“母亲?不知——” 唆鲁和帖尼冷冷地盯着忽必烈,见他依然不肯开口,单手一挥,说道:“抽二十鞭子。” “啪!”清脆的鞭子之后,是一声乍响的惨叫声。 赵璧酒已全醒,知道事情绝非因为自己失礼缘故。但这一场无妄之灾,到底是什么原因,一时之间哪里想得明白。 “母亲!”忽必烈在强忍着愤怒,声音陡然而高。 “怎么,你想替他受罚吗?”唆鲁和帖尼依然冷冷地看着忽必烈。 忽必烈神情一滞,耳中听到赵璧又是一声惨叫,终于没有出声。 十鞭过后,赵璧后背与臂部已经血肉模糊。没人出声求情,护卫下手不轻,没有打任何折扣。 赵璧嘴里发出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再抽十鞭,即使有幸不死,他的身子估计会就此废掉了。 忽必烈紧咬牙关,两额青筋浮起,一时之间,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应付显然已经处于盛怒之中的母亲。 “啊——”院门口响起一声惊呼,一个小姑娘飞快地跳了进来,直接扑到唆鲁和帖尼怀里。 “婆婆,婆婆,你怎么啦?好可怕啊!你生气了吗,婆婆?” 唆鲁和帖尼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揽着慕思迷儿的小脑袋,温声说道:“是啊,有人做错事了,婆婆正在罚他。” “怎么了,母亲?”跟着进来的是蒙哥。 本来昨天接到赵权等人的拜帖,他还准备今日呆在府中接待,却未料一早就被母亲赶出去,陪慕思迷儿在草原上转悠了半天。 回来时却见到了这样一个让他无法理解的场面。 见唆鲁和帖尼没理自己,蒙哥疑问的眼光挪向了忽必烈。 忽必烈努力地隐藏着自己眼光中的愤懑,双目低垂,缓缓地摇了摇头。 “婆婆,你看,我在草原上给你采了朵小花。这可是今年开的第一朵花啊!” 鞭子终于停下了,护卫犹豫不决地看着唆鲁和帖尼。 忽必烈铁青着脸,紧紧地盯着倒在地上,发出阵阵呻吟的赵璧。 唆鲁和帖尼宠溺地看着粘在自己怀里的小姑娘。凑近鼻尖,在那朵淡黄色的小花上轻轻一闻,感觉到一丝清新而透亮的香味直沁入心间。整个人心情为之一爽,怒气也渐渐地开始消散。 “婆婆,那个叔叔好可怕,你不要再打他了好不好?”慕思迷儿在老太太的怀里,不住地扭着身子。 唆鲁和帖尼心里微微一动,对着忽必烈说道:“慕思迷儿替你们求情,你怎么说?” 忽必烈圆目一睁,长吸了一口气,对着慕思迷儿说道:“叔叔承郡主的情,日后自当照料!” “二叔叔,谢谢啦!”慕思迷儿眉角一弯,露出甜甜的笑脸,脆声答道。 “领走吧!”唆鲁和帖尼手一挥,如同在赶一只让她心烦的苍蝇。 忽必烈拱手一礼,也不再跟蒙哥搭话,跟在拎着赵璧的护卫身后,回到自己的小院。 候在小院门口的廉希宪,接过赵璧,把他放在院中的一个备好的小榻上趴着。 听到动静的察必从屋内出来,低低地惊呼一声:“出什么事了?怎么打得这么狠?真打啊——”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五十四章 自请外放 察必抬头看见忽必烈铁青的脸,便住了口,回到房内,打了些水,便过来给赵璧清洗伤口。 赵璧扭着身子,挣扎着说道:“王妃,不可——” “别动,你莫非要让我亲自动手给你清理不成?”忽必烈轻声喝斥道。 赵璧果然不敢再动,只是嘴里发出咝咝的痛楚声。 忽必烈瘸着脚在院中踱起步,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烦躁。 这时,辰冰探头探脑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盒药膏,闪过脸色不善的忽必烈,来到察必身边,说道:“这是我耀哥哥送来的止血药地榆,婆婆让我给你们拿一些来。” “谢谢你,慕思迷儿!”察必对她温柔一笑,辰冰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良久,察必终于把赵璧背上的伤口处理清楚,给他盖上了一件新的单衣。 忽必烈坐在赵璧身旁,带着一丝沮丧的口气,说道:“今天让赵先生受委屈了!” “不,王爷,是在下事情没办好,拖累王爷了。”赵璧艰难地回答道。他心里清楚,肯定是自己做的某个事情,让唆鲁和帖尼极其不喜,才会当着忽必烈的面,将自己重重责罚一顿。 相比肉体上的伤痛,赵璧的心里更加苦楚:自负一身才学的自己,在这里竟然只是一只用以儆猴的鸡! “你能想得到,是因为何事吗?”忽必烈轻声问道。 “王爷可以了解一下,今天有谁来拜访了老夫人。” “是南京府的权总管三人。”廉希宪回答道。 忽必烈眼睛一眯,冷光瞬间射而出。 “这就对了,应该是和林城地契之事,可能那个权总管不忿我等蹭了些利益,因此告知老夫人。” “那厮竟敢如此下作,我立即去杀了他!”廉希宪怒气冲冲说道。 忽必烈摇了摇头,说道:“就是杀他,也不能在和林动手。” 此次赵璧经手,动用了三十多万两现银,快进快出,赚到了有二十万两银。这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忽必烈并不觉得赵权此人,会为了这些银两而心存报复之意。 王府内虽然说现银并不宽裕,但母亲也不致于为了这些银两,就跟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 看见忽必烈依然在深思,边上的察必忍不住说道:“王爷,我觉得——我觉得可能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哦,你说说看。” 察必出身于弘吉剌部,其父是该部的首领按陈,按陈的妹妹即察必的姑姑是拖雷兄弟的母亲孛儿帖。因此从辈份上来说,察必是忽必烈的姑姑。 这个察必,不仅心性敏捷,而且晓事达理,深得忽必烈喜爱,因此被忽必烈长期带在身边。 “我觉得应该不是那个权总管的原因,可能是老夫人觉得你们对她隐瞒了什么。你们没有主动告诉她,却通过一个外人才知道了某些消息。” 忽必烈闻言一呆,随即恍然而悟。 南京府的这个权总管,今日拜会母亲。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向母亲透露了赵璧经手地契买卖获利之事。母亲生的气,并非是自己偷偷地赚了些钱,而是因为被外人看出了破绽,留下了挑拨兄弟关系的可乘之机。 但是同时,她又逼着自己领下慕思迷儿的情,就是告诫自己,不可对权总管生出杀心。看来这个权总管已经与母亲达成了某些协议。 事情想明白了,忽必烈却感到更加的憋闷。刚才,他的确是想派人,不顾代价将其杀死在回南京府的路上。 “那,我应该做些什么?”忽必烈喃喃说道。 “去道个歉不就行了。”察必掩嘴而笑,“老夫人心胸广得很呐,哪会为这种事而真的生气!” “王爷!”趴着的赵璧挣扎着说道:“在下有个建议。” “哦,你说!” “王爷可以自请外放。” “我跟大哥说过这事,被他否决了。”忽必烈摇了摇头说道。 “在下觉得,您可以直接跟老夫人提起此事。”被莫明其妙地抽了一顿鞭子之后,赵璧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推荐自己来和林的窦默,始终不太肯在和林呆着;为什么刘秉忠动不动就会找借口去燕京。 敢情和林,就是一个烂泥坑。随时就能把自己这样的汉儒,吞得皮骨不剩。 赵璧此时,早已心存去意,却又舍不得离开这位被自己看好的蒙古王爷。如果能劝他去漠南或是中原之地经营,那就大有可为了。 “那,你觉得去哪里比较合适?”忽必烈依然有些犹豫。 “柔远县! 柔远县,位于草原南端,北魏六镇之一,辽时称燕子城。南距燕京三百余里,此时暂居柔远,不仅可以避开和林一时纷争,还能最近距离俯瞰燕京。燕京,才是中原之本…… 而且,南京府已经花费巨资,在柔远建造酿酒厂。可以向老夫人禀明,我等在柔远,可以就近监视南京府的举动。” 忽必烈眼睛大亮。 此时,赵权不知道的是,他的一个挖坑行径,却促使忽必烈提早了两年时间,开始布局中原…… 不过,即使赵权知道此事,他如今也已无能为力了。 此时的赵权,正浑身焦虑地在叮嘱着即将离去的陈耀。 凭着赵权对郭侃的了解,他相信郭侃绝不敢过分为难陈耀,起码不敢公开为难。他担心的是蒋郁山。 要说真定全军之中,赵权最该感恩的一个人,无疑就是老蒋。 当年郭侃将赵权驱逐出稿城军时,蒋郁山顶着巨大的压力,公然支持赵权。就凭着这一点,赵权都觉得自己得一辈子记着他的好。 但是,蒋郁山关照自己,是因为他坚守着自己的做人原则。在这个原则之下,赵权有需要时他会站出来,可是一旦自己对郭侃造成了损害,蒋郁山同样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 “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尊重郭将军的!我不会让郭筠受到伤害的!我会想办法说服老蒋的!我不会轻易跟稿城军开战的!”坐在马上的陈耀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 “你记住了,还有购买礼物所需要的银钱,去柔远酒厂支取。路过燕京时多买一些东西,到真定记得去丁武老娘坟头上个香!”赵权依然扯着小马哥的缰绳不肯放手。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五十五章 三弟禾忽 陈耀怒吼道:“再唠叨,我不去了!你去!” 小马哥跟着他的愤怒,也向赵权喷出一腔浓浓的口水。 赵权一怔,刚想发火。大岩桓过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权总管放心吧,我会看好小耀的,保准少不了他一根毫毛。” “如此,有劳兄长!事若不成,就先放手,日后再看有没别的机会。” “哈哈,权总管多虑了。这种事哪有做不成的,真不行,你我失了面子就罢了,丢了唆鲁老夫人的面子,她可要找你麻烦!” 小马哥朝着正在天上遨游的海东青,甩出一声长长厮鸣,前蹄一抬,就此绝尘而去。 身后,是大岩桓率着五十个借来的蒙古兵,紧紧跟随。 “好了,有完没完!”赵权身后,又响起一声怒吼,是脸色铁青的忽察。 赵权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叹:我最近招谁惹谁了,怎么谁见到都是一副不耐烦模样! 此次跟随赵权的东真兵,到了和林后只剩下了一百九十二人。为了给陈耀壮胆,除了分给他十个东真兵之外,又跟忽察借了五十个蒙古人去稿城耀武扬威。 于是,趁着这机会,忽察终于逮住了已许多天未见人影的赵权。 “你这就要走了?”忽察看着已经收拾清楚的军帐,一脸冷然。 赵权却抓过忽察身边的一个小男孩,揉着他光溜溜的前额,顺口问声:“你儿子?” 而后带着天使般的笑容,低下头说:“叫叔叔——” “叔——”一声略带胆怯的声音,还没发出,就被冲过来的忽察给捂住了嘴巴。 “混蛋!”忽察怒冲冲地叫道:“我哪来的儿子,这是我弟!” 赵权定睛一看,这小男孩全身裹着厚厚的羊皮裘子,光溜溜的额头上冒着淡淡的汗珠。浓眉细眼,长得跟忽察没有一点相像之处。一撮淡黄色的毛发,随意地垂在后脑。 身高不及赵权的腰部,也就是不到一米的模样。 赵权有些惊讶地看着忽察,问道:“这是你的三弟,禾忽?” 虽然没见过禾忽,但他知道忽察的这个弟弟今年应该已经八岁了,差不多与辰冰同龄,身子却比辰冰起码矮了半个头。 “是禾忽,怎么样,可爱吧!”忽察露出炫耀般的得意笑容。 “不错,颇有乃兄之风!”赵权顺口夸道,又从腰间摸了只小钢弩,递给禾忽。 “第一次见面,这个就当见面礼吧!” “多谢赵哥!”禾忽身子虽然弱小,但神气沉着,一副小大人模样。对赵权行礼表示完谢意之后,才用双手接过赵权的钢弩。 赵权示意丁武把禾忽带出帐外,自己随即瘫倒在座垫之上。伸手拿来一壶酒,倒满两杯,相互碰下,再将其中一杯递给忽察。 忽察奇怪地看着怅然浅饮的赵权,刚来时的一腔怒火早已不知忘到哪去了。 “你愁啥,怕陈耀吃亏吗?放心,我给你找的那些手下,打仗未必绝对勇猛,但作威作福可是一等一的高手!” 赵权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是嫌钱赚得还不够?和林一半的现银,都被你给赚走了!不要太贪心。”忽察一口滋干杯中酒,窝到赵权对面坐下,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忽察,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没问题,说吧!” 忽察答应得如此爽快,倒是让赵权神情一滞。 “怎么了?”忽察有些不耐烦地催问道。 “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参与汗位的争夺?” “我当然不会,那是我父亲的事!”忽察大大咧咧地回答道。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等有一天,贵由王爷……” “你是说,下一任的汗王?好还有好几十年的事,你操这闲心干嘛?”忽察很奇怪地看着赵权。 “你能不能答应我?”赵权突然提高了声音。 忽察默默地看了会赵权,说道:“像我这样出身的蒙古人,如果父亲没有成为汗王,一切好说。一旦父亲为汗,我作为长子,不去争取的话,别说会被天下人笑话,就是我想逃,都无处可逃。别人一定会看到我的首级之后,才能罢休。 蒙古人对汗位的争夺,比你们汉人残酷多了……” “去南京府,去辽东,我助你打下那边所有的土地!” “哈哈,我如果要逃,天涯海角,都逃不脱的!” “咱们现在开始布置,我相信有办法避免。” 忽察两眼又开始牢牢地盯过来,让赵权心里莫明其妙地感到一阵烦躁。他手一挥,拍散忽察的目光,说道:“跟你谈正事呢,干嘛老这么看我?” “你意思是,我打不过蒙哥?” 赵权苦笑一声,说道:“如果争夺汗位,打架能有用的话,我还来和林干嘛?” 忽察点了点头,说:“那倒是!” 赵权略一犹豫,接着说道:“我答应唆鲁和帖尼,不会支持你争夺汗位。” “哈哈!行,我信你!不过你答应她,那是你的事。哪一天我要是需要的话,你还得帮我!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揪出来!” 赵权长叹了一口气,知道没法跟忽察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他担心的,并不是忽察在汗位的争夺上会败给蒙哥。而是贵由会死于非命! 成吉思汗怎么死的,赵权并不太清楚。不过各种传闻特别丰富,有说是坠马而死,有说是被西夏国一个王妃咬掉JJ而死,有说喝酒中毒而死。 拖雷的死,在赵权看来则犹如一出闹剧。 在攻金之战大胜之后,窝阔台让拖雷与他一同北归,路上窝阔台突发急病,随军萨满要求一位至亲之人,自愿承接其身上的病毒,才可痊愈。于是拖雷,就这么死了。 窝阔台之死,说是酒喝多了突然暴毙而亡。只是赵权根本没有权力去调查这事是否有内情,当然他也没这兴趣。 窝阔台去世后,其实掌权的是他最宠爱的妃子木哥。然而,不到半年,木哥便莫明其妙没了,换上了六皇后,即贵由的母亲乃马真。 蒙古人对于汗位与权利的争夺,比汉家的任何一个朝廷都更加血腥,也更加惨忍。他们甚至不需要任何的掩饰与安抚。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五十六章 苏醒的草原 历史上的贵由,赵权并不熟悉。可想而知,此人并没有在汗位上呆多长时间。 现在的贵由也不过三十八岁年纪,其结局一定不会是自然的死亡,那么唯一的结果,就是暴毙! 可是,这种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事情,能够告诉忽察吗? “对了,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这时候要回南京府!”忽察突然怒吼一声,他终于想起来,今天过来找赵权,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还留在和林干什么?等着被人暗杀吗?”赵权两手一摊说道。 “谁会杀你?我砍了他全家!” “和林城的石忽酒楼,有一半股份是你父亲的。列维每个月会跟你结算一次,你也别去管那酒楼的经营,负责分钱就好。 这次和林城的地契买卖,利润不少,会给你留三十万两——” 忽察“咝——”地抽了口冷气,“这么多啊?” “这钱你最好小心点用,倒不是担心你一下子用光了,而是要用在正确的地方。这事我已经跟姚枢商量过了,最好让他帮你父亲安排使用。主要用于打点各位准备参加忽里勒台会的王公贵族。把他们打点好了,贵由王爷被推举为汗的成功率就不会有太多的问题。 今冬白灾,最好能拔点钱出去救济受灾的牧民。 但这钱千万别让你祖母知道,她有了这些钱,肯定会多撑些时间。 畏兀儿商人已经彻底破产,没有畏兀儿人的支持,奥都剌合蛮肯定活不过春天。法迪玛偷偷挪用你祖母的钱,一旦败露定会遭受弃用。这两人一去,你祖母便很难支撑汗庭的运营。 耶律楚材可能差不多了,我有交代姚枢,起码在他临死之前要出声,明确支持早日召开忽里勒台会……” “你跟我说这么一大堆东西,我哪里记得住?”忽察很不耐烦地打断了赵权的啰嗦。 “好吧……这些事,我都已经交代过姚枢了。你要实在不耐烦,就跟贵由王爷说下,让他多听听姚枢的意见。” “你现在走,南京府立国的事还没搞定啊。” 赵权摆了摆手,说道:“我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完了。我相信半年之内,你父亲一定会成为蒙古国新一代的汗王。至于他是否会愿意封大氏为国主,这已经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了。 我已经尽我最大的能力,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至于结果如何,交给老天爷决定吧。” “另外一个必须交代你的事。”赵权又补充道:“告诉你父亲,务必不要让野知吉带离开他身边。” “为什么?” “你父亲手下,我觉得只有此人,才可以完全信任!” “还有……” “好了,好了!”忽察是真的忍受不下去了。 赵权只好闭上嘴,悠悠地看着忽察。 这是赵权最为无奈之处,他到和林已经半年多时间了,直到现在为止,贵由一次都没有亲自召见过他。倒不是贵由傲慢,而是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事。 就像忽察一样,这对父子的性格似乎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一样。对这事细节与小事,从来不放在心上。 他想告诉忽察,一定要对阔端示好,把中原汉地的势力全部交给他掌控;一定要加强扫邻城的守卫,以防被人渗透;一定要主动结交拔都,防止被蒙哥捷足先登;要想办法分化东道诸王,否则将来会成为隐患;要注重商业开发,扶持犹太人以对付畏兀儿人;要重视汉儒的使用,否则这些人都会被忽必烈全部收罗一空。 重点的重点,是要防备蒙哥与忽必烈…… 其实,赵权之所以想现在离开和林,主要原因还在于,发现自己终究无力改变贵由,甚至连忽察都改变不了。 跟蒙古人讲道理,太难了! 尤其是这些只知武力,却不知脑力为何物的家伙。 一阵春风缓缓吹过,沉睡了一个冬季的草原便被唤醒了。 嫩绿的小草从还会完全化冻的土地中,争先恐后地挣扎着冒出小尖。土拔鼠纷纷窜出洞穴,四处扒拉着,时不时抓起一起东西便塞进嘴里。 或是直起后肢,耷拉着前爪,呆呆地看着微微颤动的绿草。 草原苏醒了,但和林城似乎已经被刚过去的寒冬完全冻结,依然一片沉寂。 没有牛羊的喧闹,所有集市上基本都空无一人。 空气中一股浓得几乎化不开的压抑感,让人无心喘气。 只有石忽酒楼内外,还晃动着一些人影,大多是畏兀儿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期盼与焦虑。 但是,他们所期盼的,也许是一辈子都无法接受的结果。 许多被迫卖掉店铺的商人,已经开始在恢复修建的扫邻辅城中,选好了店铺,准备重新开张。 这些商人,与那些被迫卖掉宅院的人一样,将会成为和林城这一场地契抢购战中,最直接的受益人。毕竟像他们这样无权无势的平民,又哪有资格遭受这样的房灾! 步出和林城,赵权再一次看着这座蒙古国的都城,咧嘴一笑,上马而去。 这一趟和林之行,可算基本圆满结束,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将赚到的数百万两现银带回南京府。 不过,大多数的银子已经运至柔远酒厂,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燕京、西凉、山西、河东、河北、大名、山东,将会遍布石忽酒楼的连锁机构。 春寒料峭,马蹄轻飞。 近两百骑东真兵,紧随赵权与丁武身后,纵马狂奔。 春种秋收,夏耘冬藏。 此时的中原之地,包括辽东、南京府,应该已经开始进入春耕前的忙乱之中。 一年之计在于春,没有把握好春时,农人一年便可能颗粒无收。 但是,草原的牧民在这个季节,显得更为悠哉。他们需要让草再长高一些,再密一点,才会离开冬季牧场,重新开始一年的游牧生活。 但是,今年的这个时候,一路上的所看到的牧民,已经完全失去了从容。 这个冬天的大雪灾,对他们影响太大了。渐渐回暖的气温,对他们来说,则是更加严重的煎熬。冻毙的牛羊,再也无法储存了。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五十七章 经纬度 见到鲜衣怒马,满面油光的赵权等人,所有的牧民都露出饥渴的目光。 如果眼光可以解决饥饿,赵权相信,自己些人马可能连骨头渣都剩不下了。 为了让自己少造点杀戮,引出不必要的麻烦,赵权等人一路上只能尽量绕开牧民的聚居地,尽可能的不跟他们产生任何的接触。 然而,麻烦还是悄悄地缠上了他们。 离开和林十多天后,丁武发现有一骑远远地跟在队伍之后时,大家还没有过于在意。 三天之后,一骑变成了五骑。再五天之后,五骑变成了二十多骑。 当身后的人马,变成五十多骑时,所有人都开始紧张了起来。 据阿斯愣所说,这些人,很可能是冬季受灾的牧民。他们需要抢劫一些路过的外族人,以弥补他们的损失。 而明显不似蒙古人的东真军,无疑是他们眼中最好的猎物。 之所以还没动手,便是沿途在继续召唤其他的牧民加入。一旦人数聚得差不多了,他们便会开始发动袭击。 草原的大部分牧民,只要给他一把刀,上马之后,便是一个合格的战士! 或者说,便是具备相当战斗力的强盗! 连续几天,那群人只是远远地坠在后面,东真军一旦派人过去,便一哄而散。不久,便又聚集而至。 驱不走,赶不散,打不着,撵不动。这些牧民,如附骨之疽,让人心生烦恶。 这天,当接二连三的马匹,跑着跑着就软下身子的时候,赵权明白,再不解决身后的这堆苍蝇,已经根本无法安全东归了。 “这不是蒙古人干的!”阿斯愣铁青着脸,看着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战马说道: “不仅是蒙古人,但凡是草原上牧民,都认为水是最纯洁的神灵。他们不会在河流中洗手或是洗澡,也不允许洗女人的脏衣服。更不允许将不干净的东西投入河中,更何况是给水投毒这种事情! 要知道,每一条河流,每一滴水,都是所有牧民的生命之源。” 的确,蒙古人虽然不爱洗澡,但会尊重每一滴水,无论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在水里投毒,对于蒙古人来说,是件很难想象的事,他们自己每天都是直接趴在河里吸水解渴的。 幸运的是,东真军在赵权的严令之下,绝不碰沿途的生水,每个人身上背的水囊,全是前一天晚上烧过的水。 十来匹中毒的马,并没有直接毙命,只是估计需要休息几天。情况还不算太严重,看来是昨晚宿营地边上的那条小河被人投毒了。 “一定是汉人干的!”阿斯愣咬着牙切着齿。 看到丁武等人脸上的异色,阿斯愣才反应过来,急急解释道:“我,说的当然不是你们,而是后面的那群蒙古人中,应当有个汉人。而且肯定是瞒着别人,偷偷投的毒。” 汉人? 要说是和林的畏兀儿人派人追杀他们,赵权自然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自己根本就没跟和林城中的汉人结过仇啊! 和林城中不缺汉人,有中原来的文人儒士,有北来经商的小商人,也有被抓来为奴的苦力。唯一缺的,就是敢于上场杀敌的汉人士卒。 “总管,我明天一早,愿领五十兵,尽杀此敌!”封扬主动请战。 阿斯愣摇了摇头,说道:“别说给你五十兵,给你五百个兵,你都不一定能杀得光他们。” “你——”封扬难得一次主动请战,却被阿斯愣毫不留情地打击,不由地脸涨得通红。 不过阿斯愣所说,确实有道理。草原广阔无垠,只要有马,对于蒙古人来说,便是可以尽情翱翔的天地。 当时在捕鱼儿海时,赵权手下也就两百号人,斡赤斤的两千人马,依然无法截杀他们。 “我今天看了,那五十余骑,一直跟我们保持着约五里的距离。只要我们派人追击,他们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分散逃亡。”阿斯愣说道。 “那我们就分散追击,我就不信,一对一还干不翻他们。”封扬依旧不服。 阿斯愣呵呵一笑,说道:“辽东山林密布,敌人从哪个方向来,能往哪里去,对敌时基本都能判断得出来。但是,这里可是大草原! 你要知道,这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地方。别说是你们,就是我,偏离了河道,没有那些指引道路的敖包,我也一样会在这里迷路。 像你们这样的,在草原上追击敌兵,一天之内我相信没任何问题,肯定能找得到回来的路。但是二天就够呛了,如果是三天,我敢保证你们任何人都搞不明白自己会在哪! 所以,千万不敢随便分兵,否则到时可不是一对一的问题,很可能你们分散之后,莫明其妙的就被人给包了饺子。” “老哥,如果是你,能坚持几天?”丁武凑过来问道。 阿斯愣犹豫了片刻,说道:“咱们往返,走的其实差不多都是同一条道路,都是顺着怯绿连河而走。 如果偏离了这条河道,我估计,我最多只能坚持五天。” 在草原里迷路,这是个问题!而且是肯定会发生的问题。 只是,背后这群苍蝇,不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这个麻烦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望着漫天星光,赵权突然心里一动。 他掏出一张地图,就着火光,对阿斯愣说道:“你把咱们现在的大概位置指出来。” 这张地图,是赵权西行和林时,一路走一路记,而后又在和林汇集了搜集而来的地图,重新绘制而成。 而且,赵权第一次在地图之上,标出了经度与纬度。 跟后世有所不同的是,他将燕京作为了经纬度的起始坐标点。只因他清楚地记得,北京的经纬度,是北纬395,东经1162。 和林与南京府及燕京相比,各差了约一个时区。如此,就可以往东往西划出经度线。 这个时代,北斗星跟后世的位置有点不太一样,但依靠牵星板,也基本能计算出每个位置的纬度差。只要有机会去趟燕京,测算出那里的牵星角度,这个世界任何地方的相对位置,对于赵权来说,将不会再是一片迷茫。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五十八章 牵星术 阿斯愣指着地图说道:“和林至捕鱼儿海,约有两千五百里路。我们离开和林已经有半个月了,行程过半。顺着怯绿连河往上游再走十来天,便能到捕鱼儿海。 这条路,其时是当年蒙古人西迁的路线。因此和林至辽东,或是蒙可山、哈剌温山,走的都是这条路。 只是怯绿连河一到夏季,水量充沣之时,经常改道,所以咱们也得小心点识路。不过,只要往东大致方向没错,总是能到得了捕鱼儿海的。” “好!咱们明天分兵击杀身后之敌,封扬跟着我,丁武与阿斯愣一起。” “那怎么行?” “你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丁武与阿斯愣同时喊道。 “放心,有阳光、有月亮、有星星,我起码不会迷失方向。而且,我也有把握能够知道我到底该怎么走。 记着,你们不能再次分兵,不可贪功,但要有所斩获。而后咱们都沿着怯绿连河往东。” “是要在捕鱼儿海会合吗?” “不,去多泉子!” “呵呵,好!”丁武银银一笑。 在悠然的火不思声中缠绵了一整个晚上,赵权突然就斗志昂扬了起来。 东真军上马起行才半个时辰,身后的那群人又远远地出现了。 赵权手一挥,近两百人四百骑便呼啸着朝后卷去。 那群人显然完全没意料到,东真军会如此坚决的出击。怔了一阵之后,才掉马而逃。 近半个时辰过后,那群人开始觉得不对劲,开始疯狂地抽打身下马匹,一边开始散开了队形往数个方向狂奔。 赵权与丁武相互对视一眼,各自领兵追击而去。 前方的人越跑越散,被追击的人却越来越慌乱。谁也不会想到,东真军一支百人骑兵,会这样不舍不弃地追杀一两个人。 这种追敌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终于,有一个人支持不住了,自己从马上摔了下来。当看到这一百东真军全部向他围来时,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挥着刀绝望地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那么多人你们不追,为什么追我!” “嘭、嘭”两声脆响,随后是“啊——”的一声惨叫。 这个蒙古人右腕与腿上各中一箭,手中弯刀摔落,人也跪倒在地。 “你是哪个部落的?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封扬上前,冷冷地盯着此人。 “我——我,我不知道你们是谁,我们路过的——” “啪!”封扬手中鞭子挥下,那人脸上便开出一道血糟,又发出一声嗷嗷的惨叫。 “你们受谁指使的?”封扬又扬起了鞭子。 赵权抬手止住了封扬,蹲在那人面前,和蔼地说道:“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也不想知道你是哪个部落的。告诉我,你们当中是不是有个汉人?” 那人两眼目光闪动,却并未答话。 赵权接着说道:“昨天有人,往我们露营地的水里投毒,我相信是这个汉人干的。” “不可能!他……他……”那人急急说了一半,又突然住了口。 “是不是他告诉你们,说我们从和林带了大批财货,抢到了都归你们?” 那人张着嘴怔怔地看着赵权。 “告诉我你知道的,我会放你回去,否则你只能被杀!” 赵权温和地看着犹豫不决的这个蒙古人,三息之后,赵权起身离去。 “不——”伴着一声充满后悔与恐惧的惊叫声,空气中便漂出一丝血腥味。 这个蒙古人,是真的穷,身上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他手上的那把破弯刀。不过,好歹还赚到了一匹马。 看来,确实是一群受灾之后,被人怂恿过来当强盗的牧民。 一百东真军返身往东,午后又成功地击杀了一个牧民。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逮到第五个牧民时,赵权才从此人口中得知。怂恿他们来抢劫的,并不是汉人,而是一个畏兀儿人! 不过,与这畏兀人一起的,是一个一直蒙着脸的人,看模样,倒真的有些像是汉人。 畏兀儿人与汉人一起? 这让赵权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一些怀疑。 只是,自此之后,身后的那堆苍蝇终于消失不见了。大概没有哪个牧民会觉得,自己还会有运气,可以逃脱被一百个东真军追杀至死的可能。 牵星术,是赵权从李治那学来的东西。 工具很简单。十二块用乌木制成、大小不一的正方形木板,还有一块象牙制成的缺角小方块。 这些,便是被称为“牵星板”的东西。 牵星术,据说老早就出现了,但大多数时候被渔民用在海上,以确定自己的位置。 最大块的牵星板,为十二指宽,最小的为一指宽。使用时,左手拿牵星板一端,板面与水平面垂直,木板上端对准定位的星辰。 不同高度便用十二块不同宽度木板,同时与缺角象牙板配合使用。 这样便可测出所在位置与指定星辰的角度,从而算出纬度值。 不过,牵星板与这个时代任何一种度量衡器的毛病都一样。工具的制作不但不标准、所使用的材料还易变形与损耗。而测量时唯一的依据,便是人的双眼。 其实,这种牵星术,跟赵权教给陈耀的“跳眼法”其道理都是一样的。就是根据勾股定理来测算目标的高度或是角度。 在赵权研究了半年多之后,总算摸清了其原理,并在和林购买到一堆象牙,制成一套相当完整,而且不容易变形的牵星板。 这东西,成了赵权在草原上确定自己位置的绝对利器。 方向靠罗盘;纬度位置有牵星板,找到北极星就可以了;现在就差经度位置了。 也许靠每一天太阳与月亮的轨迹应当可以。不过每一天这哥俩的升起落下的时间与位置都是不一样的,得制作一个完整的表格出来,才能使用。 要是有EXCEL就简单了…… 赵权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琢磨,一路完善自己的牵星测量术,带着一头雾水的封扬等人,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多泉子。 之所以放慢自己的速度,赵权其实在心底,很希望当自己来到多泉子时,丁武已经得意的在那等着他,并在见第一面时,给他打出一个“OK”的手势。 然而没有。 权宋天下 第五百五十九章 正妻 赵权心里感觉到了一阵空落落的失望。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丁武他们约定在多泉子碰面? 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地在回南京府的路上,再来多泉子? 其实,没有结果的…… 一阵歌声,突然从不远处的草丛之中飞出来,如一只优雅的云雀,慢慢地在半空之中起舞。 赵权驻马倾听。 “山路虽然崎岖 但并不遥远 河水虽然湍急 但并不宽阔 我心爱的人啊 你为什么还不来到我的身旁” 歌声清亮而温婉,仿佛让人看到透进玻璃窗的温暖阳光。 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声符,随着那蜿蜒的歌声,全部融入丝丝的烟波,再沁入心房。 赵权的心里,突然传来一阵的感动。但更多的,则是遗憾,歌声虽美,边上却没有悠扬的火不思。 看到端坐于马上,面带笑意,缓缓而来的赵权,赤梅蝶一声惊呼,蹦下站立的那个小山包,向赵权飞奔而来。 衣袍飞舞而起,如一朵盛开的红梅。 “啊!”的一声惊叫,这朵红梅突然倒在了地上。 赵权略一犹豫,还是从容地下了马,向她走过去。 赤梅蝶爬起身,顾不得拍打已经沾上泥土的衣袍,一直跑到了赵权跟前。琼鼻微皱,略露皓齿,一双泛起雾气的眼睛中,带着浓浓的期盼与兴奋。 “你好!”赵权强忍着,才没有张开自己的双臂,而是给了眼前这个小姑娘一个很灿烂的笑脸。 “太好了!权大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过来的!我一直跟姐姐说,你肯定会过来……我现在就告诉她!”赤梅蝶围着赵权身边,跳着脚一边拍手一边喊道。而后,又蹦蹦跳跳地回了部落。 丁武终于出现了,眼神中有揶揄、有开心、有兴奋,唯独没有胜利的显摆。 “这小姑娘,已经在这等你三天了!”丁武悄悄地说道。 赵权心里一沉,但还是尽量保持着脸上的平和,随丁武进入敌烈部。 当晚,不知道是因为赵权带来了无比丰厚的礼物,还是因为赵权本人重新到来。敌烈部的族长狄历,为其举行了盛大的欢迎晚宴。 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遥远的和林雪灾,并没有给多泉子带来任何损失。所有人在这场开春的第一场盛宴之中,都爆发了充分的热情。 最高兴的,当然是如蝶穿梭飞舞着的赤梅蝶。 或歌或舞,她努力地让所有人感受到她已经完全溢出心房的快乐。 但是,一整个晚上,赤梅瑰并没有出现。 而且,在接下去的三天之内,赵权也没有见到赤梅瑰。 “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走?”在帐前百无聊赖地坐了大半夜的赵权,突然问道。 “你问我?这事,不是该你说了算吗?”丁武很奇怪地看着赵权。 赵权眼望星空,无奈的说道:“我觉得,再呆下去,好像没什么意义了……” “那就,走呗!”丁武一说完,看见赵权怒视的目光,恍然而悟,嗑嗑吧吧地说道:“嗯,我的意思,是,要不先回去,过一阵子再说?” 赵权默默地长叹一声。 这种事,其实找丁武是一点用也没有。这厮在男女情感方面,跟自己一样的是空白一片。 那又该问谁? 梁申这方面情感倒是丰富,但已经丰富成了一个白痴。 辛邦杰虽然已经娶妻生子,但赵权相信,他只是把这种事当作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来做。不会有情,更谈不上有爱,不过只是多了些责任。 其他的,还能有谁? 侍其轴?姚枢?大岩桓? 这种事让这些人知道了,可能只会被他们笑话。 可是,赵权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办法解决。或者说,他现在脑中已经乱成一团,根本就搞不清自己该从哪个地方下手,来解决这个问题。 “要不,咱们出手抢吧!”丁武怂恿道。 赵权摇了摇头。 他可以容忍甚至鼓励陈耀去稿城抢走郭筠,是因为他知道郭侃不敢对现在的陈耀下狠手。也知道陈耀如今起码在心里上,已经完全离不开郭筠了。不为他消除这个心魔,谁也不知道陈耀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变态。 可是自己呢? 是不是就离不开那个姑娘了?赵权觉得,也许这才是自己最为迷茫的地方。 “你说,你是怎么分得清那俩姐妹的?就凭着衣服吗?可是你怎么知道她们是不是换了衣服穿?” 丁武在边上叨着,赵权苦恼地闭上了眼睛。一双清泠如月的眼睛却又坚韧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我觉得,可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那姑娘这几天也有出过来,不过换了她妹妹的衣服,偷偷地出来看你。结果你根本就没有查觉出来……” 赵权知道摁不住八卦心盛的丁武,只能任由他在耳边不停的啰嗦。 “狄历那老家伙,倒是狡猾得很,他说如果你不愿意留在敌烈部,还有一个办法也是可以的。就是你娶他大女儿为正妻,这样的话……”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赵权一激灵,猛地喝问道。 “嗯?就是说,你娶他大女儿为正妻?” “你之前怎么没有跟我说起这事?” “娶她为正妻?”丁武惊讶地问道,“你疯了吗?你知道娶她为正妻,意味着什么吗?” 以前,赵权总是偷偷地羡慕古代的男子,觉得他们可以娶三妻四妾,简直是太幸福了! 但是,现在他才明白,无论哪个朝代,真正的三妻四妾是不存在的。男人,可以有许多的妾室,只要你养得起。这些妾,便如同家里的财产一样,用过后可以随手扔掉,甚至拿出去送人。 但是妻子,只能有一个,也就是所谓的“正妻”。正妻,才是家中唯一合法的女主人。 但是,蒙古人不一样。上至汗王,下至平民,只要是正式讨回家的老婆,都是地位平等的妻子。当然,这些妻子对于许多牧民来说,也一样如同财物,可以转赠甚至还可以继承。 比如窝阔台的诸多皇后,其地位的高低,仅仅只是凭着受宠爱的程度而有所不同。 但是,她们都拥有着“正妻”,也就是皇后的身份。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六十章 诱饵 窝阔台灭金之后,不断有汉人因军功受赏,被赐予蒙古人的身份与姓氏。赵权此时想跟贵由要一个蒙古人身份的赏赐,那是轻而易举之事,说不得还会因此得到贵由更深的信任。 这样的话,赵权便可合理合法地象蒙古人那样,把娶回家的妻子都称为“正妻”。 但这怎么可能,赵权连想都没想过。他连受蒙古国管辖之下的“国主”身份都不愿意接受,更何况是一个蒙古人的身份。 既然不认为自己是蒙古人,自然只能遵从汉家礼法,只能有一个正妻。 娶一个蒙古人回去当正妻,估计还没回到南京府,赵权就会被所有人用唾沫淹死! 可想而知,无论是侍其轴还是李治、王鹗、元好问,甚至是辛邦杰与梁申,他们完全可以接受赵权随便抓一个女人回去为妾,却绝不可能接受他们未来的主母,是一个蒙古女人! 赵权相信,把赤梅瑰当作正妻带回南京府的那一天,便是南京府分崩离析的开始。 而这其中,将来最为痛苦的,显然便是这个可能已经被当作诱饵的女人。 既然给不了她幸福,自己又有什么权利去爱她? 更何况,自己真的爱她吗? 会为了这个至今未曾见过面的女子,舍弃自己的一切,去爱她吗? 那双清泠如月的眼睛,对自己真的有那么重要?甚至超过自己所有的兄弟与朋友? 赵权的脑子,突然一阵清明。 他相信狄历原来是想把大女儿留在部落中,绝不外嫁。 让赵权娶回去当正妻的主意极有可能,是外人给他出的主意。 那这个外人,又会是谁? “这些天在部落里,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赵权突然问道。 “部落里进进出出人不少,很多人我也不认识,好像,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怎么,你想到什么了?”丁武说道。 赵权狠狠地闭上眼,把那双眼睛努力地驱逐出脑海。 “明天,咱们就走吧!” “啊?”丁武有些意外,“那,那个姑娘呢?” 赵权缓缓地摇了摇头,说“一个女人而矣——” 然而,赵权的心里却突然掠过一阵揪心的痛。 丁武对着赵权,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却又悄悄地撞了撞他的肩膀,低声说道:“要不,晚上办完事,明天再走?” “什么?”赵权话还没问出,丁武却诡异一笑,闪身离去。 赵权愕然地回过头,却见一道倩影,在不远处正俏然而立,看着他的眼神之中,带着一些羞涩的欢喜。 赵权对着她温和一笑,说道:“这么晚了,姑娘过来,不怕被你父亲责骂吗?”说着伸出手,往身边拍了拍。 赤梅蝶便跳着过来,在原来丁武的位子上坐下,侧身看着赵权,眼波盈盈而动。 “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赤梅蝶低头沉吟着,再抬起时,脸上却是满满的忧伤。 “权大哥,我劝了我姐好几天了,可是她还是不愿意过来见你……”赤梅蝶眼中雾气渐现,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等待责罚的小姑娘。 赵权一怔,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小姑娘竟然会为了这种事而对感到对不起自己。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啊…… 见赵权良久没有反应,赤梅蝶又委屈地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想见我姐,可是我,我已经尽力了——” “我没有说想见你姐啊!”赵权苦笑着说道。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想见我姐啊!”赤梅蝶嗤的一笑,眼中的雾气甚至都还没有散去,脸上却绽放如花。 赵权一怔,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神情变化如此之快,让他有些适应不过来。但显然,她的忧愁与开心,没有任何做作的成分,完全出于真心的反应。 “所有人都知道?”赵权喃喃说道。 “是啊,你没来的时候,我姐姐也天天盼望着你过来。可是你来了以后,我就不明白,她为什么就躲着你了。”赤梅蝶坐在篝火旁,单手托腮,眉头轻皱。 所有人? 赵权心里突然一凛。 “你们部落前阵子,是不是有个汉人过来?”赵权淡淡地问道。 “有啊!不仅仅有汉人,也有其他部族的蒙古人,还有畏兀儿人,也有你们辽东来的女真人。 你不知道呀,再过半个多月,多泉子就会有一个开春后的第一次集会,到时来的人就更多了。这集会一年才有一次,非常热闹! 权大哥,你留在这里看完集会再走好不好?” 赤梅蝶满眼期盼地看着赵权。 “嗯,嗯。”赵权心不在焉地点着头。 他现在基本可以肯定,有人正在利用赤梅瑰给他挖了一个坑。但是到底是谁干的,他心里隐隐有些想法,一时却无法把这些想法串联在一起。 “权大哥,你带我走好不好?”赤梅蝶轻声问道。 “嗯,嗯。”赵权顺口应道。 “真的!权大哥,你愿意带我走!”赤梅蝶猛地凑过来,搂住赵权的胳膊就开始摇了起来,满脸惊喜。 “嗯?我,我说什么了?”赵权一脸蒙圈。 “你刚刚,答应说,要带我走的。” “不,不,那怎么行!”赵权在这个姑娘面前,第一次感觉到了慌乱。 赤梅蝶满脸委屈地看着赵权,眼中雾气又现。 赵权有些头疼,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自己都有些茫然,两个同胞姐妹,一样的身段一样的脸,只是眼神有所不同,为什么自己对她们的感觉就会差别如此之大? 他只好对着赤梅蝶,勉强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赤梅蝶却是“扑哧”一笑,眼中雾气又散。 她转过头看着身前窜动的火苗,语气悠悠地说道: “你知道吗,权大哥,你的笑容真的很迷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可以笑得这么好看!” 赵权右手微微一抬,偷偷地在自己的下巴上抓了一抓。 “你就像天上展翅翱翔的雄鹰,我就是地上一只快乐的绵羊 你是那匹奔驰不回的骏马,我就是一朵山崖上盛开的白莲花 我的心上人啊 你能否拿着我的皮鞭 顺便把我的心系上……” 赤梅蝶嘴里轻轻地哼着歌,声音轻婉飘柔。 在寂静的夜空中,赵权全身上下,万千寒毛突然直竖而起。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六十一章 春日稿城 赵权突然之间,非常后悔这一趟的多泉子之行。 他喜欢的人得不到;喜欢他的人,他却无法接受。 而无论是哪个人,都会因为自己的到来,此生必定陷入情感的纠葛与苦楚。 既然给不了她们幸福,给不了她们保障与安全,那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耍流氓吗? “去年冬天下了第一场雪的那天晚上开始,我就经常梦见你。梦见你带着我骑马飞驰,踏出的雪花在我们身后,滚滚奔流。梦见你的笑容,梦见你对我唱歌。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部落。可是在梦里,你会带我到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 我真的太开心了,甚至有时做梦都能把我自己给笑醒。” 赤梅蝶说着,脸上泛起淡淡红晕,让赵权目光一痴。 “我知道,你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我不像姐姐那样能帮到你,她什么都懂。我,却只会唱歌跳舞。 可是,我真的好想见到你的笑容啊,天天都想!” 赤梅蝶抬起脸,眼中并没有悲伤,反而充满着幸福的欢喜。她看着赵权说道:“权大哥,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赵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赤梅蝶双手轻挥,开心地说道:“一言为定啊!” 随后又坚定地看着赵权,说道:“我会在这,一直等着你的!” “可是,你——”赵权话未说完,赤梅蝶双手一扬,转身蹦跳着离去。 赵权感觉自己的脑袋,“嘭”的一声变得老大。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把自己灌醉。可是,凭着自己的酒量,欲求一醉,都是件很艰难的事。 一个人活得太清醒,其实是件很痛苦的事。 就像满桌宴饮之人,都沉醉于欢闹之中,只有你正在清醒地看着他们喜怒嘻笑。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都是别人的,与你无关。 第二天一早,赵权便领着东真军与狄历告辞后出发了。 虽然赵权又赠送了不少的礼物,但一匹马都没有。狄历看着赵权的眼神有些复杂,却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客客气气地将其送出部落营地之外。 绕过一个小山包,敌烈部终于消失在了远远的身后。 此一去,千山万水。赵权不知道,多年以后,自己还会不会再到来这个地方,还会不会有那种心情,为了那双清泠的眼睛而沉迷。 ………… 夕阳的余辉,随着滹沱河的水,缓缓地荡向稿城。于是土黄色的城墙边缘,便泛起一串银白色的波光。 城头之上,一人身着银白色铠甲,外披白袍,正对着夕阳肃然而立。 此人洁面无须,神色俊朗,正是稿城县的县令,稿城军千户郭侃。 只要是没有出征的日子,郭侃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立在城头之上,环视着这座在自己管辖之下,开始越发兴旺的城池。 视线的最远处,是一片刚整治出来的水田。 去年,在秦子绪的主持下,稿城县出人、真定府出钱,挖出一道水渠,引来滹沱河的水,又沿河修了一条长长的水坝,让稿城县第一次拥有了可以种植稻子的水田。 一个光着脚的农夫,正从田里拔出沾满烂泥的双脚,探进边上的水渠,将脚荡净。而后坐在水渠边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看着这一片已经布满嫩绿色的水田。良久之后,才在其他人的招呼声中离去。 再近一些,是稿城军原来的营地。 如今,里面住的全部是稿城百户以上的文武官员。整整齐齐的一座座小院落,如星拱月般,围着中间一座雕梁画柱的高大院子。 再近,则是那幢显得有些孤零的酒楼。 郭侃不禁皱了皱眉头,这酒楼已经转出好几手,可让他奇怪的是,似乎没有一个人有能力把这酒楼经营成功。看来,明天得交待秦子绪,干脆给拆了算了,放那委实碍眼。 郭侃的眼睛,随着渐渐退去的光线,扫了一眼开始溶入阴影之中的那座王府。 王府的侧门似乎微微一动,随即又陷入沉寂。 有人从和林过来了吗?郭侃念头刚起,眼中却感到一阵阵的酸涩。 他每日里,其实最享受着的就是这一段稍纵即逝的时光。在与夕阳对视近半个时辰之后,闭上眼,让每天剩下的阳光,从自己的眼皮上抚过之后,再消逝于天际之中。 这种感觉很舒服,令郭侃觉得自己在与阳光拥抱,在这阴阳交割之际,去感悟飘渺之中的天道。 于是,即便是乌云蔽日,甚至是雨雪满天,他也依然会一身银铠白袍,在此傲然而立。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郭将军——” 郭侃轻哼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再次向四周扫视一圈,而后抖了抖衣袍,走下城楼。 步出稿城西门,郭侃似乎又回到了人间,一阵烦躁感从四周向他汹涌扑来。 自从四年前升职为千户,并领稿城县令至今,在仕途官职上一直再没有上升的机会。 都是那场该死的高丽之战! 不过,真定府实在太小了,除了自己的义父史天泽之外,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万户。 而稿城县就更小了,一些日常琐事,根本无需自己出手,秦子绪便会处理得一清二楚。 这些年,虽然自己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参与对宋之战,但是依然一无所获。 北地总的军队数量虽然远远少于宋国,但打仗,根本就不是人数多少就可以决定胜负的。否则当时女真人也不会喊出“满万不可敌”的自负之语;蒙古人也不会只凭着十多万的军队,灭了拥有百万兵力的金国。 宋国之所以能支撑这么多年,在郭侃看来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蒙古派来的统帅太弱了!无论是塔察儿、口温不花还是察罕,都属于目光短浅之辈,眼中只有某一座城某一支军队,只想着抢一把便走,却不知道如何从根本上去将削弱宋国的国力。 他们不懂得整合北地汉军,不知道如何将这些汉军的战斗力发挥到最大,也不知道怎么将蒙古人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没有水军、不会造船。 不懂得用间,不知道渗透。 甚至对于宋国的朝廷动向都根本不关注。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六十二章 埋伏 虽然郭侃也经跟史天泽说了无数次这些问题,换来的却永远只是义父的叹息,而后不置可否。 如果给自己一个统领全军的机会,哪需要这么多兵马,打了这么多年仗,还灭不了宋国? 不过,也许自己需要的不是兵马,而是有一个赏识自己的汗王! 不知道蒙古汗王下一次发动西征会是什么时候,郭侃觉得,广阔无垠的西域,没有讨厌的江河阻隔,那里才应该是自己建功立业的所在。 想到这,郭侃心里涌出一股更加强烈的烦躁。 他万万没想到,被自己驱逐出稿城军的赵权,竟然攀上了贵由的嫡长子忽察!而贵由,是最可能成为下一任汗王的王爷! 懊恼或是后悔,已经不足于说明郭侃此时的心情。 有点怒,有点酸,也有点恨。 还不止于此。前阵,蒙哥的母亲托人前来询问郭筠的亲事。 蒙哥已经是郭侃这辈子可能结交的,身份最为高贵的蒙古王爷了。对于他会来关心自己妹子的婚事,郭侃感觉不仅仅是荣幸,还有惊喜。 但他没想到,唆鲁和帖尼的意思是想把郭筠许亲给陈耀,那个比赵权还令人讨厌的小胖子。 不过,在这方面郭侃觉得自己妹子说的有道理:要是赵权能亲自过来给自己兄妹陪个罪,双方之间也没有那么深的仇怨,自己也不是个斤斤计较之人,终究还是会原谅他的。 只是要说服郭筠嫁给那个小胖子,其难度似乎比自己原谅赵权还大些。 进入稿城县的营区之后,沿途不断有人向郭侃行礼招呼,郭侃却视若无睹,负手踱步往自家宅院而去。 其实这些年,自己的妹子无论是性格还是脾气,都已经变得好了很多。 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这个年龄的少女,即便没有出嫁,也早已定亲。 再留下去,真的会变成稿城的一个笑话了。说不定,连真定府的人都有人在笑自己,不知道给妹子找个好婆家。 要是中原有个汉人的皇帝就好了…… 院内,突然响起一声咆哮,随后是物品砸落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求饶,再是一阵怒吼。 郭侃生生地停下了正准备推开院门的手,在侍卫愕然的眼神中,转身离去。 “跟她们说,我今晚临时有紧急军务……” 距郭家宅院不远处,蒋郁山在自家的院门前束手而立。直到郭侃的身影重新消失之后,才微微地叹了口气,回到院里。 一只脚刚踏入庭院,蒋郁山的身子便突然一紧。 但他并未停下自己的脚步,脸未动,眼睛却转了几个圈子。 庭院不大,几乎空无一物,只有靠院墙的一角有几篷枯草。 蒋郁山提起全部精神,敌暗我明,自己现在不仅无处可躲,身前也无物可挡。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酒味,蒋郁山皱了皱眉头。这跟他每日里喝的酒有些不同,他的鼻子快速地吸了两下,随后屏住呼吸。 那丛枯草在渐暗的夜色中一动不动,但蒋郁山可以基本肯定,酒味是从那个角落传出来。那里,应该埋伏着一个刚喝过酒的贼子。 毫无预兆的,蒋郁山身子突然暴起。右脚往后一蹬,身子看似窜向左侧,却又诡异地往右一闪。左右脚掌各在地上点了一次之后,蒋郁山已经扑到那丛枯草之前。 一声暴喝破口而出。 只是人还在半空,蒋郁山便觉得不对,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但绝不会是一个人。 脑侧“咻”的一声响起,蒋郁山心下大骇,这正是弩箭射出的声响。但他此时已经无法完全闪开,只好努力地扭腰拱臀,以避开身上的要害。 屁股一痛,身子落地的蒋郁山朝后一摸,却没摸到弩箭,竟然是一支没了箭头的弩矢。 他顾不得查看伤势,往枯草丛中一捞,抓到一块石子,便往屋檐处砸去。 “哈——哎哟——呀!” 檐上,摔下一个肉乎乎的影子。 未待他落地,蒋郁山抬脚便往那影子捣去。 在自家院中被人暗算,这让蒋郁山愤怒至极,这一脚出去再不留情。 却未料那影子看着浑身是肉,却是灵活异常。眼看已经快被蒋郁山踢中,那人全身却在半空中拱成一个大肉饼,饼中探出两手,在蒋郁飞过来的腿上一摁,人便滚落在地。 随后在地上稍微一弹,又滚开了一丈多远。 蒋郁山一脚踢空,哪里还会给这贼人喘息的机会。双脚相错,往那人冲去,身子略微后仰,右拳便要飞击而出。 “老蒋,不要!蒋大哥,蒋叔,我是陈耀!” 那人一边后退一边开口求饶。 “给老子站住!”蒋郁山喝道。 陈耀便乖乖的立住,略侧着身子,微微前倾。蒋郁山收回拳头,抬起脚照着陈耀的屁股横扫而去。 “啊——”一声长长的嚎叫响起。 陈耀在地上滚了两滚,这才狼狈地勉强站起身,揉着屁股哭诉道:“老蒋,刚见面你就要踢死我啊!” “你个死胖子,竟然敢伏击我!不想活命了是不是?”蒋郁山又提起醋钵大的拳头。 “没有啊,老蒋,我开个玩笑啊——”陈耀又拍了拍屁股,小心地蹭到蒋郁山身边,说道:“我只是提醒你,那边放着一个孝敬你的酒壶,怕被你给碎了!” 陈耀说着,趴进枯草堆,抓出一个酒壶,恭恭敬敬地递给蒋郁山。 蒋郁山面色不变,心里却在苦笑,这胖子心眼越来越坏了,竟然用酒给自己挖了个坑,致使自己的判断出现差错。 一口酒美滋滋入肚,蒋郁山半眯着眼砸吧了砸吧嘴,问道:“就这些?” “老蒋要喝酒,俺绝对管够!” “怎么个管够法?”蒋郁山睥睨着陈耀。 “开个酒楼送给您,如何?”陈耀腆着脸说道。 “别的没长进,口气粗了不少……” “不敢呐,在老蒋面前,我什么都不敢涨……” “屁股的肉,厚了许多……” 转眼间,一壶酒已空。陈耀又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壶,陪着蒋郁山继续饮酒打屁。 “老蒋……”陈耀抓耳挠腮了半天,语气开始吞吞吐吐。 “哼,终于憋不住了吧!”蒋郁山就是不开口询问这厮到底过来干嘛,反正不会有好事。 陈耀一咬牙,便直接说开了。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六十三章 议亲 三天前,陈耀与大岩桓便到了稿城,人马现在全塞在蒙哥的那座王府之内。 本来按他的意思,是把人抢了直接溜走。不过大岩桓觉得,这种事如果公开说抢还没事,双方之间下手都会分寸,否则跟盗贼一样冲去抢人,万一出了人命,就有点不好看了。 与郭家之间,从此必会结下仇怨,好事也就变成了坏事。 心急而无奈的陈耀,便想着自己动手。 今天好不容易看到郭侃没有回宅院,却又看到了蒋郁山,只好先过来,准备挨顿揍再说。 “抢亲?”蒋郁山像看着一个神经病一样,看着陈耀。 陈耀很坚决地点了点头,“老蒋,这事,谁也不能挡着我。我一定要做这事,不管结果如何。哪怕你今天砍了我,炖了我,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也是会去做的。” “你知不知道,这样郭将军会很愤怒的!” “知道!” “你知不知道,郭小娘子……看不上你?” “知道!” “那你还这么无赖?”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来就没她什么事!” “你有吗?拿出来我看看。” “需要的话,我明天就去补办,你可以当我长辈!” “呸……” 这话题,有些聊不下去了。 陈耀与赵权,都算是蒋郁山看着长大的。 这小胖子在蒋郁山眼中,人并不坏,只是性格多变,有时看着人畜无害,有时却会突然显得极为暴戾。要不是有赵权在边上压制着,蒋郁山相信他很可能已经成为了一烧杀奸淫,无恶不作的奸诈之徒。 在这种战乱频发的年代,毕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机会活得长久一些。 结亲这种事,无法判定谁是谁非,郭将军有郭将军的想法;陈耀也有陈耀的坚持。 赵权不过来,大概也是觉得即便来了,也无法正常解决此事。 “我帮不了你……” “我不需要你帮!” “口气好大!” “我只求蒋哥一事……” “说吧,我不一定答应你。” “求蒋哥不要出手阻挡。” “不可能!” “你现在就可以揍我,只要不把我打死,都没问题……啊……真打啊!别打脸啊……” 第二天早上,天已大亮。 半夜偷偷溜回的郭侃还在沉睡,妻子进来将他催醒,说有南京府的大岩桓过来拜访。 大岩桓?郭侃虽然未曾谋面,但知道此人是南京府万户总管大乌泰之子。 最近南京府势头渐起,传闻说准备立国,如果真有此事,此人便会是未来的国主。 郭侃让人先行奉茶,自己花了近半个时辰才收拾清楚,出来见客。 这两个,都是面色俊朗,万里挑一的丰岸男子。一着青衫一着白衣,倒也一时瑜亮,难分伯仲,相互间不由得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寒暄之后分宾主入座。 侍从递了份礼单给郭侃。 郭侃也算见过世面的人,看了这份礼单也不由的有些心惊。 骏马十匹、精制锁子甲十副、上好弯刀十把。单单这些东西,就已值数万两银了。 还有,耶律楚材、王庭筠、金章宗与其他的一些名人字画。 郭侃虽然武将出身,但自小也深受各家文人墨客熏陶,自是知道这些字画即便有钱都未必都买的到。 而其他的一些来自西域的器玩物具,许多连郭侃都未曾见识过。 “兄弟大礼,不知……” 大岩桓起身长揖,说道:“这是替敝府权总管,前来问候郭将军。” “赵权吗?哼——他怎么不来?” “权总管自知见罪于郭将军,不敢轻涉稿城。” 郭侃在心里暗暗地哼了一声:这厮,倒也有自知之明! “另外,在下莽撞,还想与郭将军商议令妹亲事……” “就这些东西,想把我妹子娶走?”郭侃声音陡然变冷。 “不,这些东西,是权总管委托在下,送于郭将军的东西,至于财礼,自然要与将军另行商议。” “你,是替赵权来,还是替陈耀来说亲?” 赵权平白送来如此厚礼,郭侃自然不觉得自己还有必要将他的过错放在心上。既然他已经服了软,自己不妨大度一些。 毕竟,此人曾经是自己相中的一个妹夫人选。如果真的是为赵权说亲的话,他也相信自己的妹子会接受的。 大岩桓面露温和的笑容,略挺了挺胸,说:“我是替蒙哥的母亲,唆鲁和帖尼老夫人前来的。” 老夫人……? 郭侃面现愕然之色,心中却莫明出现一丝又惊且喜的期盼。 是她的哪个孙子?蒙哥的儿子,还是忽必烈,或是…… 不知道年龄有多大了? “老夫人交代在下,郭家如需财礼,请尽管开口,一切开销全部由王府支出。” “你,到底是为谁来提的亲?”郭侃眼巴巴地看着大岩桓。 “自然是,陈耀——” “啪!”郭侃一掌击向茶几,怒道:“怎么可能!陈耀,他还敢如此痴心妄想!” “郭将军——”大岩桓刚开口,厅后冲出了一个姑娘。 一双丹凤眼圆睁,一张瓜子脸上布满寒霜,藕臂直抬,葱葱秀手指着大岩桓,怒喝道:“你是什么人!也敢过来提亲?东西全给我扔出去!” 此女子果然长得一副祸国祸民的脸庞,只是这脾气…… 大岩桓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赵权对这姑娘会避之唯恐不及。 里面匆匆跟来一个妇人,挽着姑娘的手臂,说道:“妹子,此人是南京府来的贵客,你这样做很失礼的!” 姑娘甩开妇人的手,对着郭侃说道:“哥,我说过,除非……你,你还不把这人赶走!” 郭侃无奈地看着郭筠,说道:“此人,是代表蒙哥王爷的母亲过来……” “我不管是谁!”郭筠的声音已经尖锐而刺耳。 “如果需要,我还可以代表忽察,未来的蒙古国汗王贵由的长子!”大岩桓淡淡地说道。 “什么汗王,我才不在乎!他赵权欺负了我,不给我赔罪,我必不饶他!” 大岩桓眉头一皱,还好他对赵权算是比较了解,否则“欺负”这两个字,便会引得人产生许多莫明的联想。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六十四章 宣告抢亲 郭侃回过神,盯着大岩桓说道:“莫非,你是想以蒙古王爷之势来压我?” “是的!” 大岩桓毫不犹豫的回答,却让郭侃哑口无言。 以蒙古王爷的身份,莫说跟他要个妹子,哪怕把自己要走,又如何说个“不”字? “权总管交代的礼品,在下已经送到。此事已不负权总管所托。” 大岩桓对着郭侃长揖一礼,随后又昂着胸说道:“为陈耀求亲之事,是唆鲁老夫人交代,在下一定会办成!三天之后,在下自会陪陈耀过来。” “过来干嘛?”郭侃有些呆傻地问道。 “抢亲!” “你说什么?”郭侃与郭筠的声音同时乍起。 “我只会带五十人过来,你们如何布置,由你们说了算。我希望不要出现有人当场丧命的情况。 这五十人,都是跟忽察王子借来的蒙古兵,要是少了一人,我可不好跟他交代……” 大岩桓语气平淡,却让郭侃脸上刚浮现出的戾气,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我会杀了我自己,让你们什么都得不到!”郭筠有些歇斯底里了。 “这个,我不关心,唆鲁老夫人只交代我,可以抢亲,却没说必须保证你的性命安全。”大岩桓语气渐冷。 即便是他这样一个不喜与人争锋的性格,对郭筠也已经感到了不耐烦。他有些难以想象,把这样的女人抢回去,陈耀以后怎么可能管得住她? 用过后再杀掉?估计赵权可能会不允许。 “哇——”郭筠放声大哭,嘴里一边骂着赵权,骂着陈耀,骂着郭侃。 要死要活地威胁着别人和自己。 “郭将军,这三天内拜托你能看好你妹子,在下不希望一场好好的亲事却变成丧事。当然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想陈耀从此也可以死心了。倒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我们这些天就寄居在蒙哥王爷的府院,有任何需要,你尽管可以派人过来提。在下一定尽全力满足你们的要求。 告辞! 记着,三天以后……” 大岩桓对着郭侃再拱一礼,昂然而去。 郭侃勉勉强强送至院门口,却见门口蹲着两个蒙古大汉,正对他呲牙咧嘴地笑着。 “郭将军请放心,这两位蒙古兵士,绝不会踏入贵宅一步。他们会在此守三天,以免到时我等不知道郭小娘子去了哪里。” 郭侃面色煞白。 院内,又响起一阵波澜起伏的尖叫…… 草原之上,男人负责作战杀敌、负责为妻儿老小寻找额外的生存物资。因此在家里,掌控的是绝对的话语权。对此,女人不敢有怨言,也从来不会产生反抗的情绪与念头。 但是,其实草原最珍贵的东西,不是牛羊马匹、不是能征善战的男人、也不是正要成长起来的儿童,而是只知操劳的女人。 她们会放牧牛羊、会操持家务,最关键的是,她们可以生产。 家里没了男人很正常,只要有女人在,她们自然就会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新的男人。 因此,草原上女人永远都是最紧缺而必备的生产、生活资料与工具。 没有女人,不是问题。抢不到女人,那才是最大的问题。 抢亲,是草原遗传千年的传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一个女人的作用被发挥到最大,能够为不同的部族或是男人,增加更多的人口。 当年,成吉思汗的母亲,是被他父亲抢过来的。成吉思汗自己的妻子被人抢走之后,是他历尽艰辛才重新抢夺回来。运气不错,还顺回了一个大儿子术赤。 对此,没有人会鄙视成吉思汗。 在蒙古人看来,能抢回自己妻子的人,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如果乘着郭侃不备,领两三个人潜入郭家宅院,把郭筠给抢出来。这种事陈耀干起来,没有任何的心里负担。 可是,要让他领着五十个蒙古人,大摇大摆的上门,面对郭侃、面对蒋郁山以及以前的那些袍泽,公然抢亲,陈耀便觉得有些腿软了。 尤其是被蒋郁山阴冷的眼睛盯了整整一天之后,要不是大岩桓的从容而淡定,陈耀真的很可能就此溜出稿城,再徐徐图之。 “蒋大哥,此事绝无可能反悔,你莫要再为难小耀。如今就算陈耀放手,我也得把这事做了,否则既无法向唆鲁老夫人交代,也会被忽察王子嗤笑。” 听赵权等人说了许多次蒋郁山,大岩桓对他的态度比对郭侃有耐心多了。 蒋郁山自然也知道其中纠葛,问题是郭侃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自己,可是他如今也一筹莫展啊! 即便自己兄弟几个再勇猛,再想给郭将军挣点面子,问题是谁敢对过来抢亲的蒙古人下重手。事后就算自己不在乎,可是郭将军呢?他此生就再别想在蒙古人手下,获得任何的进阶机会。 这就是一场不允许获胜的战争! 大岩桓对着瘫软成一团的陈耀,淡淡地说道: “还有小耀,我提醒你一句,从今往后,你必须在郭家兄妹前挺直起胸膛。你是一个男子汉,就得有男子汉的风度,否则永远都不会别人正视的。 你的膝盖,可以跪你的小舅,可以跪蒋大哥。但我不希望看到你,向郭家兄妹下跪! 尤其是郭筠,你可以疼她可以爱她,也可以宠她哄她,尽可能的满足她的需要,但是你绝不能跪她! 你要记得,你如今的身份,可不仅仅只代表着南京府…… 否则,我会建议权总管,取消你的一切职务!” 陈耀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岩桓,平日里,他只觉得这位大公子,除了一张脸蛋外,几乎身无所长。却没想到他会说出如此的道理,言辞平淡无奇,却让自己根本无从反驳。 而且,自己的内心中,竟然还产生出了一丝的羞愧…… 相对于陈耀的尴尬与苦恼,此时的赵权似乎幸福得多了。 只是,与陈耀准备抢个姑娘不同,赵权觉得自己,好像被一个姑娘给抢了。 当他们费劲心力,从密密的大兴安岭钻出来,到了泰州。才歇下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竟然就看到了站在临时营寨之前,笑靥如花的赤梅蝶。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六十五章 快乐 自离开多泉子后,赵权便以为,此生之后可能很难再见到这个小姑娘了。一路之上,自也颇多念想。却未料,才不过半个月,她竟然便追上了自己。 欢喜过后,心下难免生出一些疑虑。 赤梅蝶朝侧后挥了挥手,说道:“多谢你了,莫古,回去告诉我父亲,说我已经平安到南京府了!” 赵权望去,才看一边正坐在马上的莫古,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心里便莫明地涌出一阵阵的恶心感。 赵权瞪了跟在身后的封扬一眼,封扬默默地离去。 “权大哥,我,我偷偷地跑出部落,你不会把我赶回去吧?”赤梅蝶小心翼翼地看着赵权的脸色。 “我会派人,把你押送回去的!” “我知道,你不会的!”赤梅蝶蹦蹦跳跳地来到赵权军帐前,掀开一角,侧着脑袋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不行!” “那我能去哪?” “……” “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要不,我给你跳个舞?” “你要是还生气,要不,我回去,带我姐偷偷跑出来找你好不好?我现在已经认得了路……” “我没生气!” “那你笑一个给我看看……不是这样笑的……”赤梅蝶凑过来,两只手扯着赵权的嘴角,往上拗了拗。 然后便发出咯咯的笑声,“对了,这样笑,你最迷人了!” 手指细腻如丝,一点不像赵权印象中那种粗壮的蒙古女人。 为了这个突然冒出的小姑娘,赵权只得在此停下行程。 直到傍晚时分,派出去的两个游骑才回到营地。 一路跟踪回程的莫古,游骑兵很肯定地告诉赵权,肯定还有人跟莫古一起,因为莫古对这里的山路也不甚熟悉,只是依靠路上有人给他的标记,才勉强行走。 但到底是谁,有几个人,两个游骑兵都没有探到明确消息。 赵权看着全身心都是快乐的赤梅蝶,陷入沉思。 赤梅蝶是真的在享受着快乐。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离开部落,第一次找到一个可以让她放心的男人,即便这个男人不爱她,她也根本没在乎过。 爱是什么,她不知道,似乎也不需要。 只要有快乐,那就足够了! 山间的每一道清流,每一块石子,每一座起伏的绿意,都会是她快乐的源泉。 林中的每一朵彩蘑,每一只绿蛙,每一对翩翩的彩蝶,都成为她歌唱的对象。 这是一个刚被释放出的精灵。 半天时间,赵权的提防心里,便已经被赤梅蝶的快乐驱散得无影无踪。 其实也不错,起码这个小姑娘不会也没有手段能害得了自己。 而且,还省下了十匹马…… “我不会嫁给你的!”终于玩累了的赤梅蝶,赤着双脚,抱着自己的双腿屈膝坐在赵权身边。 赵权神情一滞。 他发现自己似乎有些不太理解这个时代的女孩子了。 “我是帮我姐过来看着你的……” 赵权欲言而止。 “要是你娶了别的女人为妻,我就回去告诉她,她不用再等了,可以嫁给别人。” 好不容易才被赶走的那双清泠眼神,又浮现在了赵权的脑海之中。 “所以,在你正式娶妻之前,我不是离开你的!”赤梅蝶语气坚定,一双睁着大大的眼睛却满含着期盼,紧紧地看着赵权。 “你得去上学” 赤梅蝶狠狠地点了点头,虽然她并不太清楚,所谓的上学是什么。 “你要读书认字。” 赤梅蝶犹豫了下,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要……” 赵权话还没说出来,赤梅蝶的头已经点得频频了,如一个接上了电源的马达。 赵权突然想到,也许海东书院还需要一个教音乐与舞蹈的老师…… 这一夜,赵权睡得很安稳,边上帐篷里低吟轻唱的歌声,似乎彻夜未停。 但是,陈耀平生却第一次失眠了。 看着横枪立马,带着些许鄙视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蒋郁山,陈耀只好把一张浮肿的脸掩在大岩桓身后。 稿城军营区前的场地上,已经聚集百多个稿城军士卒。 许多人陈耀都是认识的,看到混在人群中的吴天与董用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陈耀似乎觉得自己又有了一些气力。 大岩桓并未着甲,全身劲装,发束于后。他一手轻轻地拍了拍陈耀的肩膀,接过一匹战马,轻点而上。 手中已经去了尖头的长枪在身前轻轻一掂一抖,抱住双拳对着蒋郁山遥遥一礼,两人便各自催马拉开距离。 想要抢亲,必须先过蒋郁山这一关,这是蒋郁山提出的条件。 大岩桓还真的想亲身见识下,这个被称为“真定军马战第一”的勇将。 围观的渐渐退开,让出一大片百余步的空地。 一边的稿城军眼中有些兴奋的目光,但无人出声言语。 另一边的五十个蒙古人,却是三五成群,正在肆无忌惮地大声谈笑,指指点点。 大岩桓脚后跟在马腹上轻轻一敲,跨下战马便踏蹄而动。 耳边风声渐起,大岩桓紧盯着向他飞驰而来的蒋郁山,双唇微张,身子渐渐弓起。 百步距离,双马齐飞,倏忽而至。 大岩桓双手持枪,在半空中抡起,对着蒋郁山兜头砸去。 蒋郁山一手抓着缰绳,一手紧握长枪,斜扫而上。 “咣!”的一声巨响,两柄铁枪在两马身前砸出一片火花,各自荡开。 其惊天声响让两匹马同时发出一声嘶叫,错身而去。 这一招两人都没有使用任何技巧,纯属以力打力。在外人看来,似乎不相上下。 只有两人心里清楚,大岩桓双手持枪对蒋郁山的单手,从气力上稍逊一筹。但大岩桓仅凭双腿,便可自如控制马匹,这方面显然是他更具优势。 大岩桓抖了抖有些发麻的双手,掉转马头,重新面对着百步之外的蒋郁山。 这种单骑对决的机会,在战场上其实是很少见的。骑兵比步兵更加强调配合,单个骑兵,不仅对敌杀伤力有限,即便是对着单个步兵,都未必有完胜的机会。 这个道理大岩桓当然清楚,只是既然蒋郁山划下道来,他自然得接着。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六十六章 抢亲(1) 百步之外,蒋郁山已经挂起长枪,持弓在手。虽然知道蒋郁山的箭矢必定已经折去箭头,但大岩桓心里还是略略一紧。五十步距离,常人最多射出两箭,但蒋郁山最少可以射出三箭。 大岩桓紧紧盯着蒋郁山手中的长弓,瞬间便将马速催至最快。他必须利用速度,尽快拉近与蒋郁山的距离。 第一只箭在预料之中,向面门飞射而至,大岩桓略一侧身避开。 身子未回,第二支箭已近跟前。大岩桓长枪斜上一挡,磕中箭尾,箭矢便落了空。 随即一声大喝,双腿一夹,缰绳猛地望上一扯,身下战马一声长嘶,竟然在急速的奔跑之中突然停下,人立而起,马的胸口,正被蒋郁山的第三箭击中。 一片枪影,夹着一阵列风,毫不停歇地向大岩桓脑袋砸来。 大岩桓单手长枪往回一摆,“嘭”的一声,手中之枪已经被蒋郁山击飞。 此时,双马已经错过,大岩桓趴低身子,贴伏于马背,抓住挂在马上的一支钢弩,望后便射。 终于停住奔马的蒋郁山,悄悄地揉了揉后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前两天,刚被陈耀用弩偷袭了一次,今天竟然又是败在了大岩桓的弩箭之上。 这南京府造的那些小钢弩,让人防不胜防啊! 四周响起一阵噼哩啪啦的拍掌与零零散散的叫好声。 两个人打得热闹,只是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谁赢谁输了。不过从场面上看,大岩桓手中兵器已被磕飞,再战下去显然不敌。 而且如果蒋郁山射出的箭矢要带着箭头的话,此时大岩桓的战马即便不死,也撑不了太久时间。 纵马而至的大岩桓,对着蒋郁山双拳一抱:“多谢蒋兄指点,在下甘拜下风!” 蒋郁山摆了摆手,也不言语,却让出营区大门位置。 在一群咋咋呼呼蒙古人的簇拥之下,陈耀尽量地昂着头,走入大门。 经过蒋郁山跟前时,还是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个躬。 郭侃并没有出现,院中端坐的,是他的妻子。 陈耀心下先松了口气。 最大的麻烦已经被大岩桓解决了,第二个麻烦自己避开不见,剩下的在陈耀看来已经都是土鸡瓦狗了。 大岩桓帮他再整了整身上的轻裘缓带,束紧头上方巾,再轻轻踢了踢他脚上的鹿皮软靴。 其实认真打扮之后,陈耀也算得上是一个健朗少年了。 只是,身子确实肥硕了一些。脸上如果长得不那么拥挤的好,就更好了。 郭夫人身侧与身后,堆满大大小小的女人,全是仆妇打扮。每人手中一根擀面棍,凶神恶煞般地盯着陈耀。 这显然不是来打架的,而是过来打人的! 陈耀边上的那些吵吵囔囔的蒙古人,不由的有些傻眼。在这种场合,让他们跟这群女人动手,实在有些不好看。 陈耀毫无顾忌地走上前去,离郭夫人六尺之远站定,对着郭夫人长揖一礼,而后恭敬说道:“小子陈耀,见过郭夫人!” 郭夫人脸上不见喜怒,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陈耀不以为意,伸手往后一招,几个东真兵便抬着一堆堆的东西进来,瞬间在郭夫人身边围成一圈。 首先是八尊大酒壶,上扎大花八朵,披着彩色罗绢。 接着是八挑各色面食,有牛羊鱼虾、花样繁多,各自栩栩动人。 还有八个箱子,打开后,全是绫罗绸缎。 再是八个小盘,上摆胭脂妆粉、金银首饰。 这些已经让郭夫人身后的仆妇看得两眼发直,最后竟然抬来了一筐铜钱,让她们彻底的不淡定了。 金国缺铜,大部分时间依靠从宋国走私来的钱币以支持境内货物的流通。而蒙古国至今也还没开始正式的铸币,如今市面上的买卖虽然大多以银子为主,但银子成色不一、重量不均,常人很难准确估量其价值。 因此,在普通人眼里,铜钱可是比银子更为好用的东西! 这筐满满铜钱,也就不到百两银,但其产生的视觉震撼力,可远非一百两银子可比。 陈耀站在院中,抱拳朗声说道:“各位姑姨婶婆,小子陈耀,真心真意愿娶郭家小娘子为妻,至死不渝!今日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希望各位莫要过分为难于我。 为此,我特备薄礼,以谢各位厚爱!” 说完手一挥,身后的东真兵便从筐里挖出一捧铜钱,往两侧抛洒而去。 阳光之下,圆溜溜的铜钱泛出令人眩目的墨绿色光芒,让人无法直视。 随后,铜板纷纷落地,发出“叮零咣啷”的响声,一群手持擀面杖的女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四处滚动的铜钱,蠢蠢欲动。 一枚铜板滚到一个女人右脚下,她缩起右脚,那铜板竟然又绕着她的左脚转悠。她忍不住弯下身子,想用手把铜钱拔开,抓着铜钱后,看脚边还躺着一个,便顺手也收拾而起。 腰还未直起,眼睛又盯上了一个。 边上已经传出叽叽喳喳如小鸡啄米的议论声,转眼间,议论声越来越大,而后便哄然炸开。 院子里便出现了一坨坨或肥或瘦的臀部,着急着相互拱来拱去。 “感谢各位厚爱!这边还有!” 陈耀话音一落,身后又往两侧撒出了两大把铜钱,院子里便充满着老母鸡般的欢叫声。 郭夫人再也无法保持默然状态,脸上惊怒交加。 对于陈耀抢亲,她自然不会故意阻挠,却未曾料到会被陈耀用这种方式轻易突破她设下的防线。 可是,她此时已经被众多财礼包围着,一步都踏不出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耀,在铜钱的护卫之下,往后院而去。 陈耀独自一人,轻车熟路地来到郭筠的小楼之前。 守在楼梯之前的,是郭筠的两个丫鬟青荷与绿眉。 陈耀没去搭理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青荷,而是走向脸色相对平和一些的绿眉。当年在稿城,这俩小丫头虽然都对他恶语以向,但起码绿眉从来没有动手打过自己。 陈耀从袖中掏出一颗金锞子,遮遮掩掩地递给绿眉,细声说道:“当年承蒙姐姐照顾,我今天是来向你表示感谢的!” 绿眉还未出声,青荷已经愤怒地叫道:“你们,当年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陈耀继续说道:“你不用担心,我给你的东西,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你自己留着就好了。” “啪!”青荷对着陈耀手一拍,金锞子滴溜溜地滚落在地。 “金子!”青荷吃惊地一声大叫,绿眉则满含着愤怒盯着她。 “没关系,我这还有。”陈耀又摸出了两颗金锞子,塞在绿眉的手掌心中。 “你……为什么,我没有?”青荷愤怒地叫着。 陈耀斜视着青荷,下巴一挑,说道:“地上那颗,想要拿去吧!” “她有两颗……”青荷说着便扑过来抢夺。 陈耀扬起手,一把抽向青荷后脑,跟着又抬起脚踹向她的屁股。 “啊!”的一声惊叫,青荷被踢倒在地,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陈耀。 陈耀露出恶狠狠的神色,对青荷说道:“你总共打了我七十二次,我今天还了两次,咱们的帐以后慢慢再算!” 说完,拍拍衣袖,在两个丫鬟惊魂未定的眼神中,上楼而去。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六十七章 抢亲(2) 郭筠房内,没有增添任何装饰,甚至连一点儿红色的东西都看不到。 房内摆着一张琴、一盘棋、一本书、一套笔墨纸砚。 白衣素面的郭筠,看着进来的陈耀冷冷说道:“棋琴书画,你随便挑一样,能胜得了我再谈其他。胜不了的话,你立即转身离去,我也不再为难于你。” “咣当”一声,陈耀一脚便踢开了古琴。 “你——”郭筠刚想发怒,却见陈耀来到桌前,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地画了数笔。而后对着郭筠勾勾手指头。 郭筠轻泯双唇,狠狠地瞪了陈耀一眼,还是走到桌前,探头看去。 站在她身后的陈耀,看着她脖颈上露出的娇嫩肌肤,深深地吸一口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几欲沉醉。 “你画得什么呀?”郭筠指着图上歪歪扭扭的图形问道。 陈耀轻咳一声,说道:“已知一个正方形,边长五尺,中有一扇形,求除扇形外的阴影部分面积。” “这……这……说的什么?” “在我们南京府,这是小学三年级的题目,你不会,哈哈,正常得很! 只是,你知道我在小学里是什么身份吗?” “上小学五年级了……?” “哼,我现在是南京府海东学院的小学教师!” “你敢骗我?” “我陈耀,从来不屑于骗人,尤其是你!” “你……你干什么?啊……放我下来……不要!……来人……你好大胆!我要杀了你!……” 楼下的青荷,正在把沾上灰尘的金锞子吹得干干净净,而后眼色不善地看着有些得意的绿眉。 听到“嗵、嗵、嗵”的脚步声传来,两人转身一看,只见陈耀一手夹着郭筠,一手塞在她嘴里,正快步而下。 郭侃牙齿紧紧咬着陈耀的手掌,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两个丫鬟正想上去阻挠,陈耀一声怒哼,冷冷地看了她们俩一眼。这两人心里便涌出一股寒意,只能看着陈耀夹着挣扎不停的郭筠扬长而去。 前院中,一群妇人依然一边喋喋不休地争论一边用锐利的眼光在院子中四处逡巡。 陈耀身子刚一出现,几个东真兵齐齐一声喝彩,上前便护在陈耀左右。 “你……你把妹子怎么了?”还被众多礼品圈着的郭夫人紧张地问道。 “没事,她正忙着咬我呢!”陈耀哈哈一笑,说道:“失礼之处,明日陈耀再向郭夫人赔罪!” 一声呼哨,小马哥颠颠跑来。两个东真兵一起发力,将夹着郭筠的陈耀送上马,一起离开院子。 五十骑蒙古人又大呼小叫地冲过来,挤开了正准备上前阻挠的稿城兵,围住陈耀,一顿狠夸。 有的夸陈耀的勇猛,更多人在夸小娘子的美丽。甚至有人凑着爪子,想上前感受一下。 陈耀低下头,对着泪流满面的郭筠说道:“你先松下口,我得揍那些人一下,我可不允许其他人碰到你!” 郭筠下意识地张开了嘴,陈耀一手依然紧紧夹住她的身子,腾出另一手提起鞭子就往一个探至身前的粗爪上抽去,嘴里恶狠狠地骂道:“再敢动手,酒没了,赏赐也没有!这是我的女人,谁都不能碰!” 那些蒙古人也不在意,依然嘻嘻哈哈地围在陈耀边上。 陈耀放下鞭子,把已经见血的手掌塞回郭筠嘴里,两腿一紧,小马哥便驮着他们俩往王府而去。 整座王府,已经被布置着富丽堂皇,每个角落都充溢着喜气。 陈耀下马,大声吼道:“今天,酒管够,诸位,尽情狂欢吧!” 在一片冲天的欢叫声中,陈耀把自己跟郭筠塞进厢房,关上了房门。 这一个夜晚,整座王府无人入眠。 院内,是狂欢的蒙古人,有酒喝,还是免费的好酒,蒙古人便能让人感受到极致的快乐。 厢房门口,蒋郁山的两眼早已不再赤红,而是一脸惊惧地看着满是诧异之色的大岩桓。 屋内的惨叫声,一整个晚上都未停止过,让人听着,全身数万根寒毛直立。 天之知道,屋内的人正在忍受着什么样的酷刑。 可是,这惨叫声,全是陈耀的…… “别打脸……” “我屁股肉厚……你可以尽管下手” “要不,你歇会再打?” “啊……“ “真的别打脸啊……要不然,你以后会后悔的!” “饿了没,我让人给你弄些吃的,养会体力?” “啊……痛!” 大岩桓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在布置新房时,陈耀特地交代他,把房间内所有的硬件全部搬空,留下的只有抡不动的桌椅与枕被。 第二天,日上三竿,一直守在厢房门口,早已疲惫不堪的蒋郁山与大岩桓终于看到了可怕的陈耀。 一身轻裘早已破败不堪,脸上挂满血丝,前胸、后背全是黑色与红色的疤痕,走路一瘸一拐。 那张表面残破的肥脸上却荡漾着幸福的笑容。 陈耀对着蒋郁山便是一个大礼,说道:“感谢老蒋,当年要不是你坚持不懈地揍我,我昨晚上可能会熬不过去的……” 蒋郁山的脸皮不断抽动,指着陈耀却说不出话来。 大岩桓努力地掩饰着心里的笑意,问道:“郭小娘子呢?你把她……怎么了?” “她只是累了,打我打累了,我没碰她!” 蒋郁山眼神复杂地看着满不在乎的陈耀,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陈耀甘受如此委屈,起码有一小半,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陈耀已经做到这份上,自己再出手阻挠,恐怕连最后的一点情面都保不住了。 而且,也毫无道理可言。 陈耀就这样地全身狼狈模样,出了王府,一路上坦然地接受蒙古人与稿城兵的哈哈大笑,到郭家宅院,求见郭夫人。 三天后,一百骑稿城兵,于晨雾之中离开稿城北上。 全身沾满露水的蒋郁山,满脸萧瑟地在道上走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边出现了大岩桓,默默地陪他前行。 “你说,郭将军到了和林,能得到王爷的器重吗?”良久,蒋郁山终于开口了。 “蒙哥王爷是个重才之人,只是现今无势;贵由不久必将为蒙古国汗王,但我感觉此人很难信任汉将。情况我也已经如实向郭将军说明,至于其他,我也无能为力……” “你们南京府,真要立国了吗?” “如果贵由王爷能信守承诺的话,应该问题不大,不过权总管的意思与我父亲一样,对此并不强求。” “嗐……” “蒋兄,不想去和林?”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受得了蒙古人的霸道与欺凌,我怕我这坏脾气,总有一天会坏了郭将军的事。” “那……?” “我希望,郭侃将军能允许我老死真定,我便已经知足了。” “权总管有交代,在真定准备建个石忽酒楼,有你一份股权。” “呵呵,他要敢不给,我会冲到南京府,把他揍扁!” “权总管另有交代,让我不得劝你去南京府,怕委屈了你……” “他是怕被我揍,脸面会不好看!” “此事……?” “不谈此事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絮叨,蒋郁山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 又过了三天,在蒋郁山的目送之中,又有一行数十骑兵大呼小叫着离开稿城北上。 这中间,有蒙古兵,有东真兵,还有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 马车之中,始终就没有停止过吵吵闹闹的声音。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 “我哪都不想去!” “你不想看看辽阔的草原?看看壮丽的山林?看看无垠的大海?” “我最不想的,是看到你这只肥猪!” “不要这样骂我,会让别人误会你是猪婆……” “你给我死远点!” “娘子……” “把你的脏手拿开!” “我财礼都给了……” “不够!” “我在真定准备开一个石忽酒楼,你占一半股份。” “还不够!” “那,我在燕京再开一个酒楼,都归你?” “你吹牛,就你这破身子,哪来那么多钱?” “呵呵,我现在穷得只剩下钱了!” “有钱,了不起啊?是不是已经有很多女人了?” “我陈耀发誓,这辈子只娶你一个!” “赵权没来给我道歉,我一辈子都不会嫁给你!” “可是,我不敢让他见你。” “什么意思?” “我怕他把你给抢走了!” “你给我滚出去!……别碰我!……你,立刻滚出去!” 马车一阵晃动,一个肥胖的身子滚了出来,对着侧耳偷听的小马哥脸上就是一巴掌,然后翻身上去。闻着手指头上淡淡香味,脸上露出银银笑容。 天空好蓝啊!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六十八章 泌阳城外 方脸浓眉的刘整在这片并不算太茂密的荆棘丛中,已经趴了整整一天了。 他用最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想要蠕动的欲望。 倒不是害怕被五里之外,泌阳县城的守军发现,而是稍微大点的动弹,全身就会被身边的荆棘刺烂。 在这个火热的七月里,身上一旦有了些密密的小伤口,自己将会被蚊虫、蚂蚁之类的小畜牲围殴而死。 这个泌阳县城,虽然目前处于蒙古军队的控制之下。但刘整对这个县城,几乎算是了如指掌。 当年为了躲避南下蒙古人的袭扰,刘整祖父带着他的父亲,从祖居的关中之地南迁到邓州穰城。 当年,刘整参加的第一支军队,便是泌阳的城防军。 泌阳离穰城不远,原是唐州的州治所在地,因为离宋国的襄阳府更为接近,南来北往客商的聚集,使泌阳成为河南一个相当繁华的城市。 金国灭亡之时,河南已经被打烂,包括泌阳与穰城在内,所有的城池都化成残墙断垣。 端平元年,蔡州一战之后,金国彻底灭亡。与许多北地汉军一样,刘整也投奔了宋国,被孟珙编入北军。 从那时起,刘整便开始为宋而战,对手是灭了自己国家的蒙古人,以及自己曾经的同胞——北地汉人。 这种感觉很奇怪,在刚成为宋国北军的那几年,刘整经常会搞不清,到底谁是自己的友军?哪个又是自己的敌人。 就像父亲死后的兄弟俩,各为其主,打着打着就会琢磨:为什么自家的兄弟不能联合起来,对付其他的人?为什么兄弟都在,可是家园却不能重建?为什么自己还要帮助别人,把已经烂掉的老家,打得再烂一些? 有这样感觉的北兵,刘整相信绝对不止是自己。 虽然为宋国作战,却被视为“归化人”,以区别于南军。这些北兵,在战场上作战能力更强,所立的战功也更多,但在升迁机会与待遇上,却往往不如宋国人。 这些种种的难堪与不平,让许许多多的北兵,总是在彻底降宋与反复叛宋之间纠结。 重新叛宋的人,到了蒙古人那,未必就会受到重用。重新降宋的人,回到宋国,却只能受到更严重的歧视。 刘整的心思在身边无数北兵的动荡之中,也算渐渐麻木了下来。虽说至依然未曾把自己完全等同于一个宋人,但毕竟始终在坚持着为宋国而战。 好在,这些年的日子似乎正在慢慢好转。 自乔行简离世,李宗勉死于任上之后,朝廷之中那些坚持反对北兵的声音已经逐渐消失。北军的编制已经被取消,像刘整这样的人,全被编入正式的禁军队伍之中。 北兵的威胁,似乎就以这种方式,被彻底消除了。 刘整有时候真的会不太理解这些宋朝大官们的想法,没有了北军的编制,就一定能保证北方汉人的忠心吗? 不过,就凭着蒙古军队现在的水平,刘整还是相信,留在宋国一定会比去蒙古国更有前途。 这些年,跟蒙古军队打仗,让刘整觉得很好有趣。 大概是因为蒙古人怕热,他们总是在秋后发动南侵,第二年夏季前一定会退兵。 蒙古军每一次的南侵,气势都很足,当然就得避其锋芒,作节节败退状。等到来年春后,只要跟在撤退的蒙古人后面,就能不断地收复失地。 这样便可以轻松而愉快地捞到大量的军功与赏赐。 来来回回打了这么多年,在刘整看来,宋国损失的无非是一些被掳走的人丁,起码至今为止依然保持着国土未失的大好局面。 这一切,当然得感谢孟珙。 当然,还得有史相史嵩之,要不是他的支持,孟帅也不会有如此的成就。 可惜啊,好不容易登上相位的史嵩之,竟然因为父亲去世,不肯丁忧,而惹了众怒,终于被迫离开中枢。 可惜啊,如今已是京湖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江陵的孟珙,失去了史嵩之的支持,从此之后别说进入中枢,要想保住这个位置都不太可能了。 当然了,最可惜的还是自己,经营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抱上了孟珙这条看似粗壮的大腿,如今却依赖不上了。 也不知道,如果孟珙失势之后,会是谁来接京湖这个大摊子。 是战功赫赫的杜杲?现在是沿江制置大使,还兼知建康府,但年龄实在太大了,七十二岁的人,即使不会老死在任上,也该再次引退了。 以太府卿身份兼任淮西与淮东制置使的李曾伯? 还是最近势头极旺,以宝章阁直学士,从户部侍郎调任沿江制置副使,还兼任江南西路安抚使的贾似道? 这两个人似乎都有可能,下一步自己又该投注到哪一方? 这两年李曾伯虽然在两淮战场,都有上佳表现,但贾似道毕竟还是有贾妃背景的支持。而且此人前几年在总领湖广财赋任上,因为成功地收换了湖广会子,使京湖路的物价,成为整个宋国最为稳定的区域。 连刘整这种不太看得起宋国文官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此人的飞速晋升,毕竟是因为其卓绝的才能。 只是贾似道出生勋贵之家,并非自己可以轻易攀交的对象。而且,此人年纪似乎太轻了些,今年才三十三岁,比自己还小一岁。去巴结他,万一不成,恐留笑柄。 也许,李曾伯可能会更好打交道一些。 在宋淳佑六年、蒙古国贵由汗登位第一年,公元1246年七月这个最为炎热的日子里,宋国京湖安抚制置大使孟珙麾下,襄阳军指挥使刘整,正与他的四百多个手下一起,苦苦地等待着破城之机。 思绪乱飞之中,刘整倒也借此打发了近十个时辰的难耐时光。 蒙军的游骑每过一段时间,就会从不远处疾驰而过,但没一个士兵过来关注这片人迹罕至的矮林。 刘整甚至还抽空,趴在那睡了好几个觉。 阳光渐渐的弱去。泌阳城前的荒野中,终于有了些动静。 一支千人左右的骑兵,正缓缓地向泌阳城推进。视线之内,泌阳城的守军开始出现了慌乱。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六十九章 泌阳城之战(1) 这两年,蒙古军队的对宋整体战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端平初年蒙古国与宋国正式开战之初,一些原金国的汉世侯军队,如张柔、史天泽之流,还想着在出现势力真空的河南圈划势力,便一边南下一边安排就地屯田。 然而,河南接连数年的旱灾与蝗灾,让这些屯田的军队损失惨重。 而后数年,蒙古军队基本秉持着蒙古人最传统的作战风格:打仗的目的,就是为了抢劫,抢完就走,绝不停留。 整个河南南部,自此人烟断绝,几乎成了无人地带。 连盗匪在这种地方都完全活不下去。 窝阔台汗去世之后,蒙古军队的作战风格又发生了变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掌权的乃马真,无力南顾。还是因为汉世侯势力渐起,开始获得了一定的话语权。 一些军队又开始在河南建城屯田。 不仅是河南北部的河洛之地,南部的邓州、唐州、颖州、寿州,甚至包括最为破败的蔡州部分地区,都开始有驻军修缮城池、屯兵种田。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于是京湖制置使孟珙与两淮制置使李曾伯,同时发出“打出去!”的号令。 要求辖下部队,以营为单位,轮番北渡,定点打击这些屯兵的蒙古军队。 这场战争,在刘整眼里,变得更加好玩了。 善长野外作战、以流动性为最大优势的蒙古人,现在开始据城而守。而擅长守城的宋军,却开始了蒙古人的袭扰战术。 当然,刘整觉得,要不是有孟珙攒下的这些北兵作为基础,宋国即使有心,也无力北渡淮水作战。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运气好的话顺几个蒙古人脑袋,军功便可以往上挪一挪。 刘整很希望蒙古人与宋人就这样的一直对峙下去,其实挺好。 一个精壮老将领着宋骑,以雁形阵势继续前行。 这个老将姓刘名全,现为襄阳太守,也是刘整的上司。 看到他,刘整脸上不禁脸出一些勉强的激动。 刘整相信,在湖广之地——或者说在整个宋国,除了孟珙,就是自己对他最熟悉了。 但即使是这样,刘整对他的身份来历也是知之甚少。 这个算是自己本家的人,已年过五十,同样是在端平元年金国灭亡时,被孟珙召入宋军。先是被编入“镇北军”,后又划归黄州“克敌军”。 许多北地汉人,加入宋国军队,说难听点,无非只是为了一个求活的机会。金国已经破了,凭着他们这些汉人,数量再多也无力复国。更何况,又有哪一个汉人会去真正怀念一个女真人建立的国度。 伤心是难免的,那是因为自己被迫沦落到异国他乡,被迫为别人而战。 至于国愁家恨什么的,刘整至今为止也没有见到一个。 毕竟,宋国也是金国灭亡的罪魁祸首之一。 为宋军在战场上努力拼杀,无非只是为了继续活下去,或者说希望自己有战功在手,可以活得更好一些。 但是,这个刘全不同。 刘整看得出来,他对于蒙古人,是真心的愤怒。那愤怒就如蓄洪之水,平日无声无响,一旦寻到泄愤对象,便是万钧齐至,不死不休。 刘整相信,如果有哪个统帅愿意给他一万精兵,刘全可能会立刻领着这些人马直接杀到和林去。 但是,没有用啊,即使杀到和林去又能怎么样? 灭掉金国的窝阔台汗已经死了,监国的乃马真已经失势了,即使把刚上台的贵由杀了,金国也不可能重现于人世。 所以,刘整对此人的行为,总是不理解。不理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在痛恨什么,或者说,在为了什么而努力? 更让刘整不理解的是,此人战场上奋勇杀敌,真的不是为了战功或是官职升迁。 这几年,刘全杀敌无数,负责捡战功的,大部分却是刘整。这也是刘整拼着命亲近他的最大原因。 人弃之如蔽履,我视之如瑰宝。 这样的上官,简直就是老天爷给刘整最慷慨的大礼! 只是,让刘整略微有些遗憾的是,此人虽然文武全才,但无意宋国仕途。自从担任了襄阳太守之后,更是寸功不肯取。身为襄阳太守,却连襄阳城都懒得打理,任由其一直破败至今。 一个文官,如今却在一心一意地干着刘整这个武官该干的活。 自宋端平三年,距今九年之前,襄阳的克敌军因受赵范所迫发动叛乱。虽然孟珙急调李伯渊率领其他北兵及未降的刘全等人成功平叛,但襄阳城已被焚毁一空。 而襄阳城内的四万七千百姓、三十万石粮食与二十四座仓库的军械,全部落入蒙军手中。 自那时起,宋国就再未曾有人愿意花精力重修襄阳城。 也许刘全是对的,这样一座重城,如果花了巨大的财力物力,重新整修之后,是不可能将其交给一个北军出身的将领,哪怕他有再大的才能。 这样也好,朝廷内外,无论文武官员,根本没人有兴趣跟刘全争抢这个如同鸡肋般的襄阳太守之位。 近千个骑兵,静默无声地停在城前三里之地。 从队伍中出来了十个骑兵,每人手持一根长竿。刘整把自己身子小心翼翼地从荆棘丛中弄出来,爬到一个视线略好的地方,放眼看去。 那十根长竿之上,竟然挂着十个脑袋! 脑袋前额无发,脑后飘着一些小辫,显然是十个蒙古人的脑袋。 刘整不由地暗抽一口冷气,随即心里又闪过一丝惊喜——呆会一定等把这十颗脑袋收集齐了。如今一个蒙古人脑袋,可是与百个汉人的首级相当。 十个脑袋一树起,泌阳城头便如沸油入水,瞬间爆出一声声的怒吼。 这些蒙古人啊,未免也太不经逗了!刘整在心里叹息着。 那刘全一声未吭,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举动,就令准备据城而守的蒙古人再也沉不气了。 眼见着蒙古人蜂拥而出,宋军骑兵只是缓缓后退,到距离城墙五里之处又停了下来。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七十章 泌阳城之战(2) 宋军显然并没有直接逃走的打算,而是耐心地等着蒙古军队整军完成后,与其进行一场正面的对攻。 这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 据刘整所知,泌阳城现在总的有守军二千余人,其中蒙古军有五个百人队。 泌阳城墙虽然有些惨破,但要想攻下这样的城池,没有三千兵力是绝不可能的。 刘整不知道,自己今天能不能创造一个小小的奇迹。 出城的蒙古军迅速地组成了一个“凹”字形阵势。五百蒙古人居中,两侧各一支千人汉军略微前凸,对宋军骑兵隐隐形成了包抄之势。 蒙军阵型完成,宋骑兵便开始向前催动战马。 雁字阵型一边不断加速前冲,一边向内收缩,终于缩成一根粗壮的箭矢。 箭矢的最前端,便是持弓横槊的刘全。 宋军骑兵的军容并不齐整,许多人身上的铠甲明显是拼补之后而成,有些缺了兜鍪、有的少了肩巾、有的没了护膊,有的下身只是布裙。 兵器更是五花八门,刀枪槊戟,让人看着眼花缭乱。 这些宋军,没有雄壮的呼喝,也没有激昂的怒吼,只是静静地催着战马,却卷出万丈的气势。 天下雄兵,也不过如此吧! 刘整看得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成为其中一员,与他们并肩而战。 但是,他毕竟还有更重要任务在身,此时不宜露出行迹。用这个理由,刘整很轻松地说服了自己,继续关注着战场的形势。 对于刘全,刘整还是相当服气的。手中兵力不多,但似乎每一个加入他手下的士卒,在战场上都能迅速地和成一股别样的气质。 这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蒙军也开始动了。 左右两支千人队直接将速度催至最快,中间的五百蒙古军则缓缓前行。显然是想以三面合击之势,将宋军困入阵中。 “嗵、嗵、嗵”数千匹战马,一齐践踏着泌阳城前的这片荒原,让观望的刘整不禁心跳如鼓。他用了很大的毅力,才控制着自己不站起身来。 三里、二里、一里。 裹着一股无畏气势的宋军,在刘全的带领下,突然微微地转了个方向,朝着右路蒙古汉军直冲而去。 “咻、咻、咻”三声箭响,距离蒙古汉军还有一百五十步时,刘全手中的长弓连响三次。蒙古汉军中,便倒下了三个背着队旗的骑卒。 “咻”,一箭再出,这次摔下马的是一个将官。这支军队便开始出现了稍微的混乱。 刘全挂起长弓,手中长槊一挥,扫落眼前数支箭矢。身后队型再次收缩,向对方直撞而去。 骑兵对冲,刘全疯了? 刘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经快冲到了嗓子眼口。 战场之上,骑兵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无论是什么样的骑兵,更多的是用于袭扰,或是包抄或是追击。即使是冲阵,那也得身披重甲的具装骑兵。 而骑兵与骑兵之间的对撞,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干的。一轮冲撞之后,即使能将敌兵击溃,自己一方也必是损失惨重。 这是杀敌一千,自损九百九的同归于尽式战术! 这支蒙古汉军看到宋军的决然之势,也为之一怔,最前方的骑兵不由自主地略放缓马速,试图调整下方向。后方的骑兵却依然往前,于是队型开始出现了混乱,十多个骑兵还未接敌,已经被身边的人直接撞翻于马下。 说时迟,那时快。 在一片又一片的箭雨之中,宋军骑兵却突然化成一柄巨大的拂尘,在蒙古汉军之前,极为精确地微微拐了个弯。 似乎有一个仙人,正隐身于战场之上,手持这把化为骑兵的拂尘,于不经易之中,轻轻地扫去一些灰尘。 尘尾滑过之处,灰尘随之而分崩而裂。 宋军骑兵跟随着执槊横扫的刘全,几乎是贴着蒙古汉军的骑兵,急掠而过。 转瞬间,宋军便冲出蒙古三支队伍的包围阵型,身后留下的是混乱的汉军与暴跳如雷的蒙古军。 奔出两里地之后,宋军绕了个圈,重新组成雁形之队,面向蒙古军,缓缓地停住马,神清气闲地立在那。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但所有人的眼神中却露出深深的嘲讽。 当十个蒙古人的头颅再次被高高举起时,蒙古人被彻底激怒了。 已经溃散的右路汉军,成为他们泄愤的最直接对象。数个百夫长被直接斩杀,其余的在蒙古人凶狠的吼叫声中,开始向宋军直冲而去。 随后是左路汉军。 宋军见势,整支队伍如一只翻转而去的大雁,拍着优雅的翅膀,向远处不急不慢遁去。 守在队伍最后的,依然是那个刘全。 当最后一抹阳光与蒙古骑兵一齐消失在视线的时候,刘整已经匆匆地填好了肚子。五百个与他一起潜伏了一天的手下,各自舒展过筋骨,离开这片荆棘密布的矮林,往泌阳城急速而去。 这是一场让刘整感到很惬意的攻城之战。 不需要难以制造与移动的弩炮,不需要笨重的攻城车,也不需要数人一起扛着的云梯。仅凭着一些绳梯,刘整便率着五百人,轻松登上了丈余高的泌阳城头。 在这个愉快的夜晚,刘整以伤亡不到五十人的代价,焚毁了泌阳城中的四座仓库,以及里面所有的粮食与器械。 刘整相信,这一战,将让宋军上下,彻底记住自己的名字! 当然,他还是要对刘全表示一下最为真诚的谢意,没有他的支持与努力,自己是不可能取得这样一场干脆利索的胜利。 晨曦之中,刘整有些心酸地看着浑身浴血的刘全。那张布满伤痕的脸,显得格外狰狞。也许只有刘整知道,在这个可怕的狰狞背后,是一种令人难以体味的疲惫。 他并不是因为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而疲惫,也不是因为一夜未眠而疲惫。那种疲惫感,似乎已经嵌在他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包括身上的铠甲、手中的长槊,以及背后的长弓。 刘整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有一天,自己能成为一方统帅,一定善待这个即将老去的勇将!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七十一章 曷懒路 “刘将军,你……”刘整有些艰难地把目光从那张崎岖破败的脸上挪走,开口问道。 刘全摆了摆手中长槊,说道:“你不用管我,但记着你的承诺!” “这个,自然无须刘将军吩咐!在下会将一切后续事情打理清楚的!”刘整躬身说道。 刘全不要军功,但他手下的兄弟当然得给他们安排好了3。这些年,刘整几乎已经成为刘全的后勤官,为他的军队组织粮草、安置伤员、申请抚恤。 为刘全做这些事,刘整是心甘情愿的。只有这样,刘整才能将所有的精力放之于战场,才能取得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各有所长,各取所需,也许这才是两个人一切配合默契的最主要原因。 几乎每年七月份,刘全都会消失一阵,或十天或半个月。除了他的十个亲兵侍卫,没人知道这些天他到底去了哪。 对于刘全来说,刘整存在的另一个重要意义,还在于必须在他消失的这些天内,安排好襄阳内所有的军、政事务,以及应付上官偶尔的巡查。 这点事,对于刘整来说并不难,起码比获得战场上的一次胜利要简单得多了。 看着刘全领着十人,往东悄然而去,刘整不禁有闪过一些好奇。 那里,是蔡州的方向,他会去哪呢? …… 七月的辽东,是个会让人觉得全身舒坦的季节。 太阳虽然不曾停止过它的毒辣,但人只要往阴影处一躲,便可遍体生凉。 站在海边,赵权的心情与浪一起澎湃。 这里的海,并没有柔密的黄沙,也没有让人厌烦的泥滩,有的是一片片嶙峋的怪石。海浪柔柔地扑在各种石头之上,给他们一卷卷湿润的拥抱,退去、又来…… 沿着海岸的,是起起伏伏的山岭。与海一样,似乎无边无涯。 那里绵延的,是自北向南的长白山山脉。 这是一片看似很贫瘠的土地,种不了麦稻、养不了牛羊,更没有牧马所需要的广阔草场。即使是面对广阔的海洋,却没有人能够依靠捕渔而生活。 然而,这又是一片很神奇的土地,除了山林之中极为丰厚的山货,赵权知道,这里还盛产着一种贵重的金属——黄金! 这里,便是金国时期的曷懒路。 其区域北至图们江、西起长白山脉、南至辟登水的咸州,东抵大海。 这里原来是秽貊之地,完颜女真部兴起之后,与高丽展开对此地的争夺。宋崇宁三年时,女真将领石适欢击溃高丽军,一直追击到了辟登河边。高丽被迫请和,此后金国便在此设立曷懒路。 只是,连赵权都不知道。这一片区域,后来怎么就成为了“友邦”的地盘。 自罗津县出发,顺着海岸线往南,赵权等人已经走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这种感觉让赵权很着迷,就好像是一只山中之王,正在巡逻着自己的领地。 是的,起码法律层面,赵权——或者说南京府,已经拥有了对这片土地的合法管辖权。 去年四月份,在和林举行的忽里勒台会上,贵由终于被推举为新一代的大蒙古兀鲁斯的汗王。 然而,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关于南京府立国的诏书依然不见踪影。 对此赵权心里虽然有过预感,但依然感觉到极其的不舒服。反而是大乌泰一直在安慰着他。 赵权也知道,此事不能过于强求。 就像把钱借给了朋友,你还不能讨,否则钱未必能讨得回来,但朋友一定是没了。 不过,经过姚枢的不懈争取与努力,贵由总算是给南京府做了补偿。大笔一挥,便把辽东一大片的土地全部划给了南京府。 其中,就包括这片曾经是金国管辖之下的曷懒路。 于是,南京府如今管辖的范围,北至北琴海以南的海参崴,西北至斜堆与开元府接壤,西南到临近沈州的抚松县,往南一直抵达高丽北境。 其面积比赵权刚到南京府时,扩大了四五倍有余。 曷懒路对于南京府来说,其意义绝不仅仅只是这里蕴藏着极为丰富的金矿,还在于为南京府打通了一条与高丽接壤的通道。 曷懒路地处辽东东南角,因为长白山的阻隔,别说中原的势力遥不可及,就是辽金时候,对此处的也只能实行最粗放式的管理。 此时,无论是辽西辽东的其他势力,还是自顾不暇的高丽,都不可能有力气来染指这块地方。南京府将曷懒路纳入彀中,正是恰到时候。 去年秋收之后,大岩桓便领着五百东真军,开始扫荡这片山林。 抓野人,对于这些东真军来说,如今已是轻车熟路。 首先当然是利诱,只要肯下山,给房子、给土地、给粮种、给农具。 利诱不成,当然也不会下死手。而是采取威逼与经济手段相结合的方式,一家家一户户地搞定。 辽东无论哪个山里旮旯,野人们的生活方式基本都是一样。看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生活物资是极为匮乏的。 依靠山林,的确有吃不完的野食,但最要命的一点是,他们没有盐。 几个主要出山路口一封,禁绝本来就越来越少的商人之后,这些人想再买到盐,就比登天还难了。 一个冬天之后,再让那些已经享受到新生活的野人,重新入山说服,就简单许多了。 一年的时间,南京府从这片山林中,挖出了一万多户共三万余人的山民。 这些山民的成份极为复杂,有人认为自己是秽貊人,有人说是肃慎人。还有靺鞨的、女真的、铁骊的、高丽的,甚至还有汉人。 语言更是五花八门,许多人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说的是什么话。 有一半人被安置在了抚松县,一小部分人北迁至海参崴与罗津县。少数身份看着比较高贵一些的,便被送入南京府城或是火罗村。 送去南京府的这些人,与他们的子女一起,成为曷懒路山民之中,第一批被强迫上学的对象。 今年,赵权给曷懒路制定的任务只有两个,一是修路,二是置县。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七十二章 图谋高丽(1) 修一条从罗津县沿着海岸南下,直到咸州长达八百里的道路。 赵权此行,身后跟着许多人,便是为了南下考察这条计划中的道路。 情况比想象中要好很多。 长白山脉在此斜探入海,留在岸边的多为坡地,但并不陡峭,也不至难行。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滑坡的问题。 但是这个时代的道路,对于滑坡也没有太多的办法,而且即使滑坡了,造成了损失也不像后世那么严重。 重新修整修整,也就基本可以重新投入使用了。 不远处的海面,与赵权等人并行南下的,是两艘罗津县刚制造完成的六百料海船。全为风帆加车轮驱动,这样就能使此船即使是在逆风逆流中,也可驱动自如。 虽然这并非是罗津造船场造出的第一艘船,但船上的水手几乎全是第一次出海的人。所有人都有些战战兢兢,包括身为总指挥的水军百户王铠。 “权大哥,你让我到船上去看看好不好!”赤梅蝶搂着赵权的胳膊,快要把自己挂在了上面。 赵权虎着脸,费了老大劲,才从赤梅蝶的沟沟壑壑之中抽出手。 “连小铠都不敢保证那船会不会散架,你有这么大胆子敢上船?” “散架了怎么样?” “掉海里啊,淹死了!” “那你会救我啊——” “不救!” “那要是我姐呢,你会不会救?” 赵权差点被一口气憋死,不由地怒视着赤梅蝶。 他知道,这小妮子绝对是故意的。自从随着他来到南京府之后,人前人后,她总是间歇性地提醒赵权,还有一个跟她长相一样的女孩子,一直在多泉子等着他。 这让赵权试图以忘却来解决这件事的努力,总是被轻易地付诸流水。 赤梅蝶的大眼睛忽闪着满满的真诚,看着赵权,让赵权再次败下阵来。 “张赫!”赵权大喊一声。 “在!”边上一个年约四十、方脸短须的男子应声而出。 此人,正是当年涉嫌跟随族兄张靖,挑动南京府内乱的张赫。 内乱平息之后,张赫被收入劳役营。但是事后细查,发现他也是因为受张靖蒙骗,又被其管家怂恿,才出来聚众闹事。 情节不算严重,赵权便给了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在此后算计斜堆吉利吉思等部落时,张赫领着人几乎跑遍了斜堆周边数百里的各个大小部落,可谓立下汗马功劳。 此人世代经商,对商业自有其独特的嗅觉,在轻松通过海东学院小学五年级的结业测试之后,赵权便带他南下,准备将整个曷懒路交给他打理。 “你觉得此处如何?”赵权问道。 自罗津南下,赵权一行人走了有三百多里路。此处,位于乙离骨水的入海口,是是原来金国时期曷懒路的治所所在地。 张赫环视一圈后,说道:“此处,位于曷懒路的南北中心位置,如果仅仅只是作为一路治所,倒也无妨,但是……” 张赫看了眼赵权,确认他并没有表现出反对神色,这才压低着声音继续说道: “小人觉得,如果想图谋高丽,在此设县,好像远了点……” “那你觉得,哪里合适?”赵权面色未变。 “不如……直接将县治设于咸州?。” 咸州,理论上来说,那里已经是高丽的地盘了。但是张赫说的有道理,把县治放在此处,安全是没问题了,可是离高丽还有四百余里,啥都干不了,也就没了意义。 图谋高丽,这是南京府下一步必须要走出去的路。 虽然南京府地盘扩大了不少,只是往北过了北琴海,地盘再大都没了意义,那里只有北极熊才可能生存。 往西拓展现在力有不逮,唯一可选择的就是往南。 柿子,都要挑软的捏,相对于蒙古人来说,高丽显然会更软一些。 这几年,也许是南京府能够肆无忌惮扩充势力的最后几年时间了。等到蒙哥上台,赵权相信他可能会允许南京府继续存在,但绝对会压制南京府的扩张。 而等到了忽必烈上台,赵权相信,南京府连存在,都将成为不可能。 时间真的不多了,赵权每一次接到和林的来信,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个意气风发的贵由,其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赵权与姚枢的意料。就象一匹刚刚成为森林之王的野马,正睥睨着表面上雌伏的一群老虎。 临行前,赵权留下的诸多建议,基本被完全地束之高阁。 也许是因为赵权多次拒绝了忽察让自己留在和林的请求;也许是因为自己与蒙哥母子走得过于接近;也许还因为贵由从来就没有真正记得有一个曾经尽心竭力地帮助过他的人。 所谓人走茶凉,说的大概就是如此。 耶律楚材的不支持,加上贵由的有意漠视,姚枢终于没能得到重用。中书令落到了重回和林的镇海手中,姚枢的地位还不如另一个中书相公杨惟中。 所有人都把姚枢看作是贵由的亲信与嫡系,偏偏只有贵由根本没在乎过这个人。姚枢如今在和林的日子,其实是真的不好过。 贵上登上汗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清算斡赤斤。虽然此人行为可谓大逆不道,但即使想要收拾,也不用这么着急。 惊怒交加的斡赤斤,在回捕鱼儿海的路上便一病不起,一个月后终于离世。 这让所有参加忽里勒台,并支持贵由为汗的东道诸王,为此心寒不已。 对于拔都,贵由不仅没有任何想要与其缓和关系的念头,甚至在忽里勒台会上,指着被拔都派来参会的弟弟昔班,肆意地辱骂拔都。在他看来,拔都没有亲至和林参加忽里勒台会,就是对自己的最大不敬。 尤其是最近听说拔都未经他允许,便在萨莱称汗,建立钦察汗国之后,贵由更是怒不可谒,已经数次扬言要派兵剿灭拔都。 四处树敌的贵由紧接着又把矛头对准经退居二线的乃马真。流放奥都剌合蛮倒也罢了,毕竟此人贪渎证据确凿。但是当着乃马真的面真接杖杀法迪玛,这行为就让人有些难以理解。 这是在直接抽乃马真的脸!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七十三章 图谋高丽(2) 不仅如此,当耶律楚材去世之后,念其劳苦一辈的乃马真,要求贵由厚葬耶律楚材,也被拒绝,这又让和林所有的汉儒都对其产生了深深的失望。 赵权不知道,现在到底还有谁是在真心的支持着贵由。 知谓知子莫若母,也许这世界上,最了解贵由的人,只有乃马真。 赵权现在才发现,乃马真对贵由的担心,是真的有道理的。她不放心贵由过早上位,不放心他独自掌权,可能最不放心的,是觉得贵由根本就不具备一个帝王应该拥有的心胸与能力。 不过,也许还有一种可能,是因为长期受到乃马真的压制,才使贵由产生了如此严重的逆反心理。 赵权只能这么想了,如此,他的心里才会觉得好受一些。 其实,只要不想贵由,这一路的行程还是让人觉得相当愉快的。 曷懒路虽然位置不是特别理想,但这里也不能忽视。这里原来就有个旧城存在,虽然已经惨破,修修补补之后也勉强能用。 赵权留下了李治,还有一千的辅兵与新兵。 这一年多来,东真军兵力整体增加不大。重新订立了新的考核方案之后,所有士卒,只有通过考核,才能成为全脱产的战兵,因此战兵数量不增反减,现只有三千人。 所有战兵不仅要会说汉语,而且必须通过海东学院二年级的测试,也就是相当于村长的任职文化水平。这是赵权的最基本要求,而且决不允许打折。 许多老兵,不是因为战力不行,而是因为不识字,被迫降为辅兵。 为此,诸多东真老兵虽然颇多怨言,但是揍了几顿之后,也只能从了。 对战兵的要求提高高,待遇自然也是不含糊。每人百亩职田,足以让所有人都为之拼命学习认字。而且这些职田,是不需要他们自己耕种的,全部交给辅兵统一打理。 此外,在战兵内部,打破了所有人的出身与种族,全部混在一起学习与训练。 一年多的打熬,赵权相信,如今这支三千东真军,在同等兵力的前提下,绝不会输于任何一支部队。 当然,打仗不是玩游戏,谁都不会同意预设军队数量。 战兵可以求质不求量,后备兵力的培养也是必须的。 因此,自两年前的南京府之战结束后,在辛邦杰的主持之下,南京府开始加大辅兵的扩军力度。 被暂时淘汰下来的老兵、战场上表现勇敢的新兵、从山里刚挖出来的野人、从沈州诱拐来的高丽兵、一些自愿加入的牧民,还有从辽西、辽南征召而的汉人。 庞杂的士兵来源,给辅兵的管理增加了无限的难度。但是只能慢工出细活,用更长的时间更大的耐心,将这些人慢慢打磨。 所有的辅兵,又被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刚刚征召入伍的士兵,无论年龄与能力,全被归入新兵编制,这些人是军队中的最底层。 除了饭管饱之外,没有任何额外收入,不仅要承担正常的农事活动,还经常被各路人马拉去打下手,包括修水利、做木工、打造兵器、盖房子…… 在东真军,新兵的待遇,就是比劳役营里的人会好一些,很多人根本就熬不过一年的新兵期。 因此,南京府的新兵总数增长得相当缓慢,目前只有六千人余人。 一年之后,学会了汉语,通过了海东学院一年级测试之后,才有资格成为一名光荣的辅兵。 辅兵的地位自然不如战兵,其实跟新兵也差不太多。不过成为辅兵之后,就有资格拥有了自己的职田。 赵权首先在辅兵之中推行最初级的军衔制度。根据他们训练的表现、所种田地的收成情况、以及所获战功,进行综合的评价后,来确定其级别:三等兵、二等兵、一等兵,以及士官。 如今,南京府的八千辅兵中,有近一成为士官。这些人大多是因为无法通过小学三年级的考试,而被迫留连于辅兵之中的老兵。 给李治留下的这一千人,需要干的活不少。 首先是得把这座破城修补完成;而后是在乙离骨水入海口处建一座码头;再就是根据沿途勘探好的线路,开始修建通往罗津的道路。 这里,未来将会成为南京府往高丽,一个非常重要的中转城市。 当然,李治还肩负着继续寻找金矿的任务。只要能再找到一座与长岭府相当的金矿,南京府在未来的五六年之内,都不用担心硬通货的问题了。 赵权带着李勇诚、封扬、张赫、赤梅蝶,还有两个刚通过海东学院五年级测试的小伙子,以及剩下的一千五百东真军继续南下。 当年的高丽之战,赵权已经收集了高丽西北部与北部极为详尽的资料。南京府之战结束之后没多久,张赫便自动请缨,以行商身份潜入高丽东北部,游走了近半年时间。因此对这一带也算是极为熟悉了。 这一日,一行众人终于来到了位于高丽东北角的咸州。 高丽人最喜欢称道的有两个祖先,一是殷商末年,不愿臣服于周武王而率众东迁的箕子;二是曾雄立于辽东数百年的高句丽。 当中原朝廷势力强盛时,高丽人就会把箕子供起来,作为与中原汉家王朝相沟通的桥梁;而当他们想染指辽东时,就会着重于强调自己是高句丽的后人。 高句丽王族姓高,而现在高丽的王族姓王,属于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唐高宗在灭了高句丽之后,曾在平壤设置安东都护府,以统高句丽旧地。部分高句丽族群被迁至中原内地,遗留的人或入新罗、或投靺鞨、或奔突厥、或流入汉人聚居的辽西地区。当然,也有大批人自此进入辽东山区成为了野人。 高句丽被唐所灭之后,在唐朝的扶持下,新罗王室曾一度统一朝鲜半岛。两百多年前,打出高句丽旗号的弓裔与打出百济旗号的甄萱联合灭了新罗,瓜分半岛。 不久,弓裔被其亲信,出身于松岳(今朝鲜开城)的豪族王建,取而代之。王建自此建立了“王氏高丽”。 此后,王氏高丽便经常以高句丽后人自居,无非是想以此承继高句丽对辽东的影响力。许多事情说多了,自己就会信以为真。高丽人甚至将自己的先祖顺着高句丽继续往上溯源,一直到前秦时的肃慎。 这也是赵权一直强调,让元好问等人要想办法厘清东北各族群渊源的主要原因。 趁着有这个能力,把这些人的祖先全部定案,免得后人再起争论。 不过,现在高丽,别说无力北上,连迁都回陆上的勇气都已经丧气了。对于边境的疆域,自然更是无法在意。 这绝对是给高丽人进行重新定位的最好时机。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七十四章 咸州城 东真军在距咸州城五里之地扎下营寨,营寨还没建好,李勇诚便带着几个游骑兵回来了,满脸怪异之色。 原来,东真军游骑刚刚在城外出现,城中的守军呼啦一声,便全跑了个精光! “跑了?给我们留了个空城?”不战而胜,这让赵权有些诧异,但又是他最喜欢的一种结果。这样便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东真兵的伤亡。 “也不算……我觉得,权总管还是得自己去看看为好!”李勇诚犹豫着说道。 与赵权在北高丽见过的数座城池一样,这座勉勉强强称为“城”的建筑,既小且破。 墙高不过丈,全为黄土垒成,起伏不平、厚薄不均。城墙之上,甚至连一面完整的旗帜都没有。 赵权在心里暗暗地点了点头:这样的破城,也难怪守军根本就没有任何作战的勇气与信心。 临近城门,还未下马,赵权便听到城内传来一阵阵的哭喊声,似乎全是妇人。 赵权皱着眉头看着李勇诚。 李勇诚两手一摊,说道:“你放心,你的手下绝不会有人敢做出欺负妇孺之事!” 入城之后,赵权放眼望去,不由地抽了口冷气。 数百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如一群僵尸般,从城内各个破败的茅草屋中涌现而出。 大部人身上衣不蔽体,最多只是在身下遮几条破布,上身晃出两颗干瘪的器官。 有些小孩子被抱着,有些被拖着,有些则叼在女人胸前,拉出一滴滴的黑血。 赵权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这些妇孺看到入城的东真兵,不但没有丝毫的害怕,反而一个个努力地向他们靠近。 有些已经跪在地上疯狂地叩头,有些一边蠕动着一边向他们伸出瘦长的胳膊,有几个略有力气的,已经死死地抱着几个东真兵的大腿,无论他们怎么扯都不愿松手。 “太惨了!”赤梅蝶喃喃地说道。 “叭!”一声鞭响,随后是一声嘶哑的惨嚎。 张赫正扬着手上的鞭子,狠狠地抽向一个试图抱住他腿脚的女人。随后又抬脚一扫,那女人便如一条裹着灰土的面团一样滚开。 “张县长!”李勇诚见赵权又皱起眉头,便扬声喊道。 张赫转过头,立时过来,倒提鞭子,对着赵权抱拳而立。 “这些人,是咸州城守军的家眷吗?” 张赫摇了摇头,说:“咸州早已经没有高丽守军了,跑走的那些人,应该是占据此城的山匪。这些人,有一部分可能是他们的家眷,只是称家眷可能有些不妥……” 张赫看着露出好奇神色的赤梅蝶,犹豫着没有往下说。 赵权瞪了赤梅蝶一眼,赤梅蝶只好嘟着嘴掩上耳朵。 张赫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有一部分人,应该是他们共用的家眷……” “其他的呢?” “卑职怀疑,是他们的备用粮。” “什么?”赵权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如果找得到粮食,就用不着这些妇孺。如果找不着的话……” 胃里一阵汹涌的翻动,让赵权差点就当场吐了出来。 他已经把高丽人的生活估计到最惨了,却绝没想到竟然惨到成为同胞的备用粮地步。 赵权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立即大吼道: “所有人,立即撤出咸州城!” “吩咐营寨,建立隔离区!” “烧开水,凡有进城者,包括我在内,全部热水全身消毒!” “凡有接触高丽人的,全部隔离,消毒!” “生石灰准备!” 命令一声声传下去,城内的东真兵,立刻甩脱纠缠着的高丽妇孺,转瞬间就全部撤出城外。 “封住城门!” 叮叮咚咚的响声之后,两扇城门便被封死。 “怎么了?”惊疑不定的李勇诚与张赫齐齐地看着赵权。 赵权吐出一口浊气,说道:“我担心,那城里有瘟疫!” 张赫脸色一白,如果真是自己所预料的那样,整座城池里面,不知还有多少备用粮残渣,在这种天气里,引发瘟疫那是可能性非常高的事情! 张赫不由地轻轻跺了跺脚,心下委实后悔,刚才真不该踢那个破女人一脚的。 “那,那些可怜的人,怎么办?”赤梅蝶揪心地问道。 赵权摇了摇头,说:“回营寨,先把我们自己处理清楚再说!” “那要派人守着这城吗?”李勇诚问道。 “留下一支百人队,城外看守,不得让城里人出来!不得靠近城门半步!其他的,回去守好营寨。” 大夏天泡热水,其实是件很不舒服的事。为了以身作则,赵权还是第三次把自己扔进浴桶之中,感觉自己已经快被煮熟了,这才从窄小的木桶之中努力地爬出来。 这桶其实是打水用的,拿来泡澡,真的太对不起自己了…… 一脚已经跨出木桶,赵权正小心地准备把另一只脚挪出来,以免撂翻木桶。 帐帘突然被掀开,一声似乎来自地狱的银铃般笑声响起:“权大哥……你洗好了没……啊!……你,还没洗好啊……哈哈……你……哈……” 赵权趴在地上,一脚拖着木桶,一手捂着自己光滑的臀部,怒吼道:“滚出去——” 古人说得对,行军,真的是不能带着女人的! 赵权只好又洗了一次澡。 一整个晚上,赤梅蝶的欢笑声就没有停过。虽然赵权知道她真的不是在笑话自己,但还是觉得满身不舒服。 李勇诚凑过来,悄悄地问道:“那妮子,刚问你说摔断了没,是什么东西摔断了?” 赵权仰天长叹,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绝对不会再带一个女人行军了,否则……否则…… 一声呜呜的号角声突然响起,敌袭? 赵权来不及收拾好自己满地的惆怅,快速地爬上望楼,向咸州城看去。 封扬也随着爬上来,将值守的军士挤开,站在赵权身边护卫。 黑暗之中,咸州城隐隐地冒出火光。但是,营寨周边倒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火光越来越大,转瞬之间便成冲天之焰。 赵权皱着眉头,今日在咸州城里,只是匆匆驻留片刻。里面似乎全是茅草屋,想来是这些草屋已经被全部点燃。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七十五章 别抄军 其实白天时,赵权就有些犹豫,要想对咸州城彻底消毒,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整座城给烧个干净。但是在未下达明确命令前,赵权相信城外的东真兵,不会无故进城纵火。 可是城里的那些妇孺没事自己把房子烧了干嘛? 对于城内的那些妇孺,赵权并没有过多的放在心上。本来对于高丽人,或者说对于所有的棒子,他都没有太多的好感。但是驻守在城外的一百东真兵,却让他有些担忧。 “派一支百人队,去城外看看什么情况。不——两支!情况复杂的话,先把人接应回来再说!” “是!”封扬应声而下。 营寨之中,迅速响起集合的号令。随后,两支百人骑兵队冲出营寨,往五里之外的咸州城奔去。 蹄声还未在黑夜中消失,一声声怒吼便已传至赵权耳中。 两支骑兵遭遇埋伏了! “敌袭!”身边值守的士卒一声大吼,随即不顾身边的赵权,抡起大棒槌,“咣!”的砸向了铜锣。 赵权耳朵一震,脑袋嗡然作响,感觉自己的灵魂被那锣声直接给扔到了九天之外。 “嗖、嗖、嗖” 营寨之内,火箭齐射而出,百步之内,顿时一览无疑。 “咻!”震颤之中的赵权,隐约地看到一束黑影朝着自己的面门直冲而来。他的头下意识一偏,黑影擦过自己的脖颈。 来不及感觉到疼痛,赵权便觉得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望楼之上。 耳边又是“咻!”的一箭响声。而后是望楼下传来的数声惊呼,其中最尖锐的,是一个姑娘的声音…… 大意了! 疼,并不难忍。疼到麻,并且让自己一直昏昏沉沉,那种滋味才委实不好受。 赵权感觉自己的意识还在,起码明白自己并没有说糊话,但就是醒不过来。 身上一会儿滚烫如火,一会儿又冰冷似雪。 身子不停地四处飘荡,抬头是布满银霜的黑夜,低下头则是忙乱而拥挤的帐篷。想望上而飞,却似乎有一根丝线将自己牢牢地系在这座帐篷的顶端。风一刮,便忽喇喇的一阵颤抖。 是害怕,还是紧张,或是无奈? 赵权已经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了。 半滴冰冷的水滴,落在自己的眼睑之上,赵权轻微地抖了抖。 水滴并未抖落,眼皮便觉得瘙痒难忍。赵权想抬起手去擦下,却发现全身酸软无力,只好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权……” 一双睁着大大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满满的雾气。小妮子上齿紧咬下唇,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让盈满眼眶的泪水再滴落下来。 赵权又眨了眨眼皮,总算把那滴泪水挤走了,这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醒了!” “权总管醒了!” 边上传来一声声轻轻的喜悦,便有人出帐,又有人匆匆进来。 “好!醒了就好!不用担心,问题不大!”凑过来的是李勇诚。 赵权能做的,只有微微颌首。 “被射雕手伏击了!”李勇诚接着说道。 射雕手?至少两石的强弓,可射中两百步外目标,这样的射手现在连东真军中都还没有发现一个。 看来咸州城里原来的守军,可不是一般的盗匪。 这次,真的是大意了! “还好,箭矢擦着脖颈而过,不算严重,就是失血有些多。感谢小蝶,给你做了非常认真而到位的包扎。” 赵权的眼珠子转向赤梅蝶,努力地向她流露出一丝赞赏的目光。 这小妮子到了南京府后,被赶去海东学院学习,成绩极差。汉语倒是会说了,但一年多时间,字依然认了不五十个。术数更是一塌糊涂,一年级的测试考了几次,至今也没通过。 但是,在护理方面却有些天分。 战场上的紧急救助与护理,是每个海东学院学生必修的课程,只是大多数学生会把心思放在其他更有用的学问之上,这样毕业之后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最重要的岗位机会。 心无旁骛的赤梅蝶由此成为护理方面的佼佼者。 “什么时候了?”赵权总算可以把嘴微微地张开。 赤梅蝶把耳朵贴近赵权唇边,一片柔嫩的冰冷。 一滴泪珠终于偷偷地挣脱赤梅蝶的眼眶,滑到了赵权的唇上。 赵权下意识地伸出舌头一舔,味道似乎不错,有点香甜…… “天已经大亮了。”赤梅蝶抬起头,眼睛里又恢复了快乐。 赵权把视线转向李勇诚。 “损失有些大。驻守在咸州城外的百人队,伤亡过半。前往接应的两支百人队被伏击,伤三十人、亡八个。共歼敌一百二十余人、俘三十余人。” 赵权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想想南下时,自己还觉得麾下东真军,足以傲视任何的军队,现在竟然就在高丽这个荒凉的阴沟处翻了船。 当年,刚被郭侃赶出稿城军,即使处于最狼狈的时候,对高丽大大小小经历了十几场战斗,也没有像这一次被打得如此难看! “咸州城中,原有守军四百余人,其中近五十个是别抄军。那批妇孺,确认是盗匪的家眷。” 高丽国原来实行的是“府兵制”,由二十至六十岁的良人壮丁服役。王室迁入江华岛后,北部各地管理几乎陷入瘫痪。 各地的府兵,有些降了蒙古被迁入辽西辽东,有些还能据城而守,有些则直接入山为匪。 而别抄军,则是高丽权臣崔瑀单独招募而建成的一支军队。正是凭着这支军队,崔瑀才完全控制了高丽的王室。 别抄军刚组建时,被称为“夜别抄”,扩成两军后,称为“左别抄”与“右别抄”。后来崔氏又将部分从辽西辽东蒙古人手下逃回的高丽人组建为“神义军”,这三支军队便合称为“三别抄”。 这是如今高丽国内,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了。靠着这支军队,崔氏才能在江华岛上遥控指挥高丽境内各州的管辖。 显然,张赫的信息来源有误,如果知道咸州城中隐着别抄军,赵权一定会加以重视的。只是,张赫毕竟只是靠着行商的身份,收集到的当然也只能是粗浅的情报。 以后凡有军事行动,还是得靠缉侦局事先把情报全都搞清楚了才行!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七十六章 丽八条 “咸州守军的计划,是想用城内的妇孺,引诱咱们留驻城里,然后趁夜纵火焚城。只是没想到我们并未进城,所以也算是逃过一劫。” 赵权一阵愕然,随后后脊背又感到一阵发凉。 那些妇孺既然是盗匪的家眷,自然就不可能是留下的预备粮。自己纯粹是因为害怕城内有过多死人引发的瘟疫风险,才下令撤出城外。想想城内全是茅草建筑,一旦烧起,即便能逃脱得掉,也势必损失惨重。 一个错误的判断,却得到了一个相对正确的结果。 赵权都不知道,是该责罚张赫,还是该对他进行奖赏。 “咸州剩余守军,已逃入山林。但已经被咱们围住,各个路上俱有重兵把守,他们绝对无路可逃。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伤,因此尚未下令搜捕。” 赵权扭着头想抬起头来,赤梅蝶轻轻地摁着他,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权大哥,你别着急,他们会处理好的。” 赵权只得又闭上了眼,不知觉中就昏睡过去。 只是这一次睡得很安稳,再没有随风漂荡的那种恐惧。 正迷糊中,身上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凉意。赵权一惊而醒,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却发现自己身上光溜溜的未着寸缕。 边上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赤梅蝶低声说道:“别叫啦,随军医生说你有些发烧,让我给你擦擦身子,降降温。” “你……我……”赵权直觉羞愧欲死。 “好啦,该看的我都看了,快好了,别动!” “你……你耍流氓!” “流氓是啥?好耍吗?我怎么没见过?”赤梅蝶嘴里说着,手却未停。擦完赵权的双脚,随手往他身上扔了件衣裳,便端着水出去了。 这蒙古女人,真是不要脸啊,怎么可以这样! 赵权一阵阵恼火过后,心底深处却闪过一丝奇怪的兴奋…… 赤梅蝶包扎手艺不错,熬粥水平却跟眼前这碗粥差不多,极烂。 在赤梅蝶温暖的目光中,被固定住脖颈的赵权只好无奈地吞食着她勺子中的米粥。满腔的愤愤不平,只能先深埋于心中。 帐外,张赫与封扬正并排跪在那。 赵权梗着脖子,先让他们俩站起,对着张赫说道:“你信息探查不明,这是你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此次揭过,以后再议!” 随后又对封扬说:“我没死,你就不用觉得羞愧了!” 封扬脸色憋得通红,双拳一抱,说道:“属下请命,入山剿杀贼匪!” 赵权摆了摆手,说:“领我去看下。” 几个亲卫抬着赵权,来到距东真军营寨不远的山脚下。 山势不高,但草深林密,是个利守不利攻的山地。 “贼人全被封在山林中,但那个射雕手委实利害,已经折了三个兄弟了!”正在紧盯着山路的李勇诚过来说道。 “烧了吧!”赵权沉默了一会,说道。 “嗯?”赵权的决绝,有些出乎李勇诚的意料。 见到赵权又点了点头,李勇诚立刻开始布置柴火,嘴里小声地嘀咕着:“早知你肯这么干,我也不用白白损了三个兄弟。” 慈不掌兵,这是许多人对赵权的劝告。他自然也知道,一上战场,一个不经意的犹豫往往就会给自己带来不可估量的损伤。 只是面对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始终无法做到陌然而视。也许,真的是书读太多,把自己给读傻了。 但是,山林中的这批高丽兵,是一群比盗匪更加狠辣的家伙。能用自己的家眷妇孺来当诱饵,并且全部将之烧死的人,已经不能把他们当人来看待了。 这是一群比野兽还狠的家伙,这种人即使是投降了,也得一律斩杀。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火势一起,林间便传来一阵慌乱的咒骂与求饶声。不久就有人冒火试图冲下山,大多数还没冲过火势就遭到山林中弓箭手的射杀。偶尔几个好不容易冲出火线,最终全倒在东真军的弩箭之下。 全歼咸州守军,赵权感觉不到一丁点的兴奋。 南下高丽第一站,就让他损失不小,而且自己还受了伤。看来,高丽这个又破又硬的大饼,并不太好啃。 赵权令东真军北撤二十里,在辟登水北岸择地重新安下营寨。 七天七夜,赵权足不出帐,夜夜秉烛而书。调动了他所有的脑细胞,结合后世与今生的所闻所感,耗费了无尽的心血,终于完成了一篇惊世之作。 《论高丽战争、政治、经济、文化改良方案及十年建设规划》。 这篇着作,对高丽半岛及其后的发展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影响,在这片窄长陆地上生活的人民,因为这篇着作,而终于准备站立起来了。 他们不再甘心为奴,不再过着毫无尊严的生活,也不再迷茫于自己祖先的由来。 文化上的愚昧与落后,因此这篇着作的出现,而渐渐地远离高丽,甚至辽东。 因为这是赵权在辟登水河畔的呕心沥血之作,后来将之称为“辟登水之书”。 也因为书中主要从八个方面,来阐述高丽的现状与未来发展方向,也有人将之称为“丽八条”。 “鸿蒙之初,天地之始,盘古开天,女娲抟土,中原有灵,传之万世……高丽本为蛮荒之地,诸恶之源……黄帝之二十五子,奉旨东来,斩恶除凶,辟疆拓土,繁衍万民,高丽始有人焉。 …… 千载之后,萁子怜其饥苦,携万民至此,教授其农耕、教化以王道、收孤寡、补贫穷、示恩义、度蛮夷。高丽先民始得存继……” 在这篇着作中,赵权首先肯定了高丽人,也是华夏后裔一支,炎黄传人。并且以无可辩驳的历史,讲述了数千年来高丽人的艰难生活历程,并展示了无比光明的未来。 这个未来,不仅需要高丽人自己的努力与奋斗,还需要整个辽东尤其是南京府万千民众的无私帮助。 为此,赵权在书中提出了八点的建议,这八点建议,便是后来所谓的“丽八条”。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七十七章 借尸换魂 一、扶持有潜力的王族成员,在高丽大陆建立亲民政府,鼓励并支持与大众百姓的联合,共同抗击江华岛崔氏非法政权对高丽百姓的荼毒; 二、利用五年时间,对北高丽每一寸土地进行精细化治理,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让山民有其居,给所有人一个可以生存下来的保障; 三、利用十年时间,令南高丽百姓羡慕并自愿投奔北高丽政权,对于那些顽固之辈,在劝告无效之后,可以采取适当的措施进行引导;对于那些漠视民生疾苦的豪强,应予以坚决的打击; 四、培养并鼓励高丽百姓接受、学习汉人先进文化,使其重新回归华夏族系,为此应当鼓励高丽与辽东的双向移民; 五、基于高丽低效的生产力水平,高丽之地,除了稻、棉种植,不建议其发展任何手工业;南京府将会向其提供源源不断的价廉物美产品; 六、将高丽纳入南京府的货币管理体系,并在合适时机,在高丽试行新货币的发行; 七、扶持发展属于高丽百姓自己的水军,南京府将从物资、人力与管理上进行全方位的指导与支持; 八、高丽,是一个新兴之地,可以将其当作南京府一个宝贵的试验田。无论是新兵的训练、新工艺的开展、新作物的种植、新管理模式的推行,都可以与高丽百姓展开深入的合作。 这份着作,一完稿赵权便令人飞马送回南京府。他对信使特地交代:要侍其轴亲自负责、由元好问认真研究,对高丽数千年的历史进行丰富与完善,并添加一些无可辩驳的典故与史料。 接到这份书稿后,留在南京府的几位老先生俱是惊骇莫明。谁都没想到,赵权对高丽能提出如此深远的建设方案。 惊骇之余,每个人的心思还是有所不同的。 心情最为复杂的是赵复,他很清楚这个方案一旦实施,十年之后高丽将再也摆脱不了南京府的控制。可惜,宋国相距太远,现在连自保都有些力所不逮,更别说去图谋高丽的蛮荒之地。 最激动的是元好问,能为高丽人定祖、修史,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件名垂千秋之事,他相信以后任何一个高丽人,说起自己的历史时,都不会忘了“元好问”这个名字。 王鄂则看到了机会。第二天,他便偷偷跑去找侍其轴,要求南下,参与对高丽的先期治理。 对于赵权的这份洋洋洒洒,足有万余字的着作,侍其轴虽然并未在众人面前露出异色,不过心里却委实觉得欣慰。 通过此书,他发现昔日那个只懂喝酒享乐的少年,是真的成熟了。知道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以俯视的角度来看待问题;知道面面俱到,不以结果论成败;最关键的是,知道给宏图霸业,披上一件华丽而诱人的衣裳。 有后人在整理侍其轴遗留下来的资料中,发现了他当年曾在手稿中记下这么一段话:“此乃借尸换魂之术,借高丽已经腐烂之尸,剔其筋骨,换上汉人之魂!此后,世间当无高丽人!” 不过,这些都只是后话了。 送出自己辛辛苦苦的着作之后,赵权意犹未尽,又花了一整天时间,给南京府参谋部另外写了一份关于高丽军略的建议: 一、让辛邦杰以高丽总督身份,暂领高丽军事与民政的所有事务。 二、对高丽的攻伐,不可心急。军事进攻为骨,经济渗透为肉。做到攻一城、占一城、经营一城。 三、水军,将是未来彻底平息高丽动乱的基本保障,因此所有的资源应当向水军倾斜。 四、对三别抄军发出追杀令,凡与别抄军有瓜葛者,必须全力剿杀。 五、每一个新兵,必须在高丽服役最少三个月时间,才有资格升为辅兵。 六、发动百姓、依靠百姓,让高丽的反对者陷入百姓战争的汪洋之中。 信件送出之后,赵权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大海,心潮汹涌。此时,他想的却不是高丽,而是与高丽一海之隔的日本。 赤梅蝶呆呆地看着海风吹拂之中的赵权,眼中又有雾气弥现。 “怎么了?”赵权奇怪地看着赤梅蝶。 赤梅蝶摇了摇头,并未说话,只是依然定定地看着他。眼里似乎有些委屈,一些乞求,还有一点点不舍。 赵权根本没有心思去品味小妮子复杂的眼神,他又把张赫与林进宇叫来,长谈了整整一天。 林进宇,便是此次随赵权南下的海东学院毕业生之一。 今年六月份,海东学院的第一批学子终于毕业了,但通过五年级测试的,只有十二人。其中大部份都是汉人。 相对于其他族群的子弟来说,汉人在学习与考试上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虽然感觉上有些不公平,不过赵权与海东学院的几个高层,都不打算去改变这种现状。 但是,在军事学院中,汉人的表现就远远不如其他族群子弟了。这种状况,赵权同样也不打算去做调整。 十二个毕业生,按照他们各自的意愿,全部分散到各个县级机构中,作为各个县长或代理县长的助手。 这个年方十八岁的林进宇,将协助张赫,组建合兰县最早的领导班子。 赵权同时给他们留下了近千人的兵力,这其中有五十战兵,领军的是百夫长冒一鸣。 冒一鸣当年也曾参加过南侵高丽的战争,对北高丽也算了解。此人另外还有一个张赫并不知道的身份:缉侦局高丽处处长。 该交代的事情,已经全部交代清楚了。赵权长吐了一口气,倒下开始狂睡。 半夜,赵权是被饿醒的。 许多天以来,每夜子时,赤梅蝶都会熬些很难吃的粥给赵权当宵夜,但今天竟然连难吃的粥都没有了。 赵权揉着肚子走出军帐之外,篝火之旁,只有李勇诚在那值守。 赵权看了边上的帐篷一眼,静悄悄的没任何动静,只好在李勇诚边上蹲下。 赵权默不吭声地找到李勇诚的水囊,又从他怀里掏出一块干饼,揉碎了胡乱往嘴里塞着。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七十八章 赤梅蝶的眼泪 “那小妮子,生气了?”李勇诚轻轻问道。 “啊?生气了?为啥啊?” “这么好的姑凉,你咋就不珍惜点呢,你要知道啊,过了这个村,可不一定就有这个店了。咱们可不比陈耀,还能抢一个中原的女子……”李勇诚一张破嘴,又开始叨了起来。 “闭嘴!”赵权抽空喝斥一声。 “听说她姐跟她长得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是不是啊?你怎么不都领回来?双胞胎啊……啧啧……” 赵权顺手抓起一根木棍就砸了过去。 “男人,不可以这么粗鲁的,难怪惹得人家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一个脆脆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 身着单裳的赤梅蝶,那身材实在有些不像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女。 赵权不敢多看,只好顺手就给了李勇诚一巴掌。 赤梅蝶没理冤气冲天的李勇诚,将一把洗干净的米放入陶罐,加了水,架在火上开始熬煮。 赵权突然想起一事,开口说道:“小蝶,我们明天准备走了。” “噢。” 赤梅蝶声音平淡,但赵权看得出来,她明显的在强忍着悲伤。 “你,怎么了?”赵权有些奇怪。 赤梅蝶轻轻地摇了摇头。 赵权感到莫明其妙,转过头,却发现李勇诚已经消失了。 赵权轻咳一声,说道:“那个,我想让你先回……” 话未说完,赤梅蝶终于没忍住眼中的雾气,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滴落。 “噫,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知道,你要走了。” “你知道?我还没说啊——” “你这些天一直很忙,每天都忙到深夜,一醒来又在忙。我知道,你是准备要做什么事。然后,那些书信寄回南京府,你肯定不是要回南京府…… 你也不会再留在这里了,我不知道你要去哪,但我知道,你不打算带我一起去…… 你,你总说不能带我随军。 我知道,我很笨,什么都帮不了你……” 赵权有些惊讶地看着饮泪而泣的赤梅蝶。 “要是,要是我姐有在,你就不会这么嫌弃我了……”赤梅蝶终于呜呜地哭出声来,把头深埋进膝盖之间。 头好大! 咸州毕竟算是高丽的边境,对东真军来说,还算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但接下去的行程,绝对更加艰险。而且行军之中,带着一个女人,即使自己没这方面的心思,也会对军心的稳定带来不利的影响。 把赤梅蝶送回南京府,显然是最正确的安排。 可是,这事与她姐又有何干系? 赤梅蝶哭了数声,抬起头,脸上挂着莹莹泪珠,定定地看着赵权。 赵权只觉得心下一阵哆嗦,咬着牙硬声说道:“不行!” 直到赵权离开咸州,赤梅蝶都没有开口要求他把自己带上。但一双充满雾气的眼睛,总是随时随地,或远或近一直缠着赵权,让他头皮发麻。 第二天晚上,在离咸州西北五十里之地扎下营寨,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听着阵阵夹着兽吼的林涛,赵权突然有些后悔了。 还好,也仅仅只是后悔而矣。 高丽东北角到西东北角,中间万山阻隔,极难通行。赵权等人只能先往西北,穿山越岭了四百余里,北渡鸭绿水后,先到国内城。 国内城,曾是高句丽的国都,如今早已惨破不堪。在此略事歇息之后,赵权又与李勇诚领着五百东真兵,顺鸭绿水西下。 八月初五,赵权等人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婆娑路。 想要控制住高丽,婆娑路是一个必须占领的要地。 蒙古人数次南侵高丽,走的都是婆娑路。高丽人要通过陆路往辽西、中原或者和林,也只能先通过婆娑路。 只要牢牢占住婆娑路,便已成功地卡住了高丽一半的喉咙。 另一半,则是赵权现在还无力涉及的海路,不过应该也很快了。 这些天的沉心思考,赵权也彻底想清楚了南京府的立国问题。 这事可能还真怪不得贵由。 窝阔台灭金之后,除了成吉思汗兄弟的东道诸王与四个儿子的西道诸王,其他原先封出去的王国势力,已经开始被削弱。 最典型的木华黎后人。 作为成吉思汗的“四狗”之一,早在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国的那一年,木华黎就以左翼万户长之职被封为“征金大元帅、太师、国王”,并赐九斿白纛。这是成吉思汗分封的第一个国王。 可惜的是,木华黎虽然把金国打烂了一大半,但始终还是没能灭了金国,这个“国王”的称号直到去世时依然只是一个称号。 窝阔台汗灭金之后,木华黎之子孛鲁虽然也承袭了国王的封号,但已经被降成了“鲁国王”。现在的鲁国王,是孛鲁的长子塔思,其势力又被进一步削弱,勉强承担着攻宋之战的一军统帅。 “鲁王”封号虽在,实际封地却一寸都没有。 另一个非“黄金家族”的王国封地,就是沈阳的辽王。数年前辽兵在高丽几乎全军覆没之后,耶律家族势力已经被开元府与辽阳瓜分殆尽,辽王封号显然根本保不住了。 “非王族,不得立国”。之前的贵由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会开出空口支票,成为汗王之后,他显然也不敢轻易去触碰这条底线。 不过贵由给补偿现在看来也不错。南京府的管辖区域,东南划到咸州,西南则划到婆娑路,与高丽实现了无缝对接。 高丽的王室现在西部海上的江华岛,主要的人口与部队也都是在靠西的陆地上。因此在赵权的计划中,婆娑路正面主守,合兰侧面主攻,两边一掐,高丽即使一时吞不下来,别的势力也万难插足了。 与五年前相比,婆娑路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千户所还是那个千户所,只是里面的守军有所不同。 迎接赵权的,是东真军辅兵士官史青。 因为没能通过海东学院的测试,史青被刷下来,成为南京府辅兵的第一批士官之一。 史青是跟着赵权最久的一批人之一,不过就算抛开这层关系,凭着他在高丽与南京府的数场战役中,立下的赫赫战功,都足以担任战兵的百夫长一职了。 如今却只是辅兵的士官,的确有些委屈了。 权宋天下 第五百七十九章 权承义 赵权并没有开口为史青求情,也拒绝了丁武把他调到缉侦局的建议。 这使史青成为了南京府这一次军制改革的反面典型。不过有了史青在前,也缓解了许多东真军老兵的不满情绪。 史青对此倒是从来没有在乎过,在他看来,只要不让他跟在蒙古人身后作战,不要在军中被人阴谋陷害,而且有战可打,当一个小兵他都无所谓。 憨厚人,有时会比聪明人更容易得到幸福。 从罗津县动身南下时,赵权便让辛邦杰派出兵力直接到婆娑路接管这边的防卫。南下的是东真军千夫长马德铠。 南京府的军事改制的推进远比民政体系艰难。 毕竟原来的南京府几乎没有文官,就如一张白纸,任赵权与侍其轴在上面如何做画,都没人会多加质疑。 但是源于蒙古国的军事管理体制,表面的万户总管府不能动,内部原有的东真军体系也不能轻易动。 赵权只能非常小心地慢慢进行。 东真军如今表面上,依然维持着一个副万户、三个千户的官职。但是实际管辖权已经被参谋部完全接管。 大乌泰依然是总参谋长,理论上的任期还有两年。 参谋长依然是辛邦杰与侍其轴,一个主管战事另一个主管后勤。 三个千夫长之中,缪风原来就是参谋之一,南京府之战结束后,马德铠被吸收成为新的参谋,另一个千夫长夹谷勒,却依然被排除在参谋部之外。 除了马德铠之外,丁武也成为参谋部的参谋。 现在,南京府对外所有的军事行动,都是以参谋部名义发出命令。所有的参谋最多也只是挂职百夫长,有任务时才以参谋身份领兵。 因此,现在无论是千户还是副万户,在南京府都只是一个名义上的职位。 在整个参谋部体系中,赵权其实并没有担任职务,连参谋都不是。他现在依然是“南京府临时管理委员会”的“权总管”。 这在外人看来,这个处境有点尴尬。也就是说,理论上,赵权没有权利参与任何与军事相关的决策。 但是,所有人似乎都习以为常。任何大的军事会议,赵权还是必须要参加的,而且往往他的意见才是最主要的意见。 婆娑路千户所,依江而建,面积不小。低矮的土墙之上,立满木栅,这显然只是一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大营寨。 营寨之内的守卒,个个脸色紧张。但是一些蒙古兵,却大马金刀地立在寨前,睥睨着几乎从他们眼皮底下经过的赵权等人。 东真军营寨,距离婆娑千户所不过二里地,确实就安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赵权看着这两个营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如果说,史青算是渐丁队中作战最勇猛的人,那么马德铠则可以算是东真中的第一勇将。 两人脾气相近,性格相当,都属憨厚老实之辈。赵权倒是没料到这样的人,也能做出这种欺负蒙古人的举动。 见到马德铠正在辕门处候着,赵权一下马,顾不得寒暄,便急急问道:“什么情况?” 马德铠含笑不语,身子闪开,后面出来一人,却是那个英俊的瞎子高正源。 “噫,你怎么来了?” 惊讶之余,赵权心下倒是松了口气。 马德铠与史青两人都是直肠子,作战没问题,就怕被人绕着弯给坑了还不知道。有高正源在,便能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了。 “权大哥!”高正源身边,又冒出了个小少年,是权承义。 自承仁被派往和林之后,承义便接替了承仁在南京府机要室的事务。 权氏兄弟几个,自幼随列维长大,虽然生活一直很艰苦,但列维从未松懈过对他们的学业要求。而且海东学院现在的课程设计,有一大半出于列维之手,对权氏兄弟来说,学得极为轻松。 去和林之前,承仁便已通过五年级的测试,同时还兼着一、二年级的术数教学。 承仁今年也刚从海东学院小学部毕业,理论上他已经可以担任县长一职了。只是毕竟年龄太小,被安排去机要室,给高正源当秘书。 几个兄弟之中,老大承仁从小就在承担着照顾几个弟妹的责任,为人最为滑头,但又进退有据,总是能给人留下极好的第一印象。 承义言语不多,倒是气度颇足,隐然有些大将之风。 最聪明的当属承礼,现在正在学习第三门外语。最笨的则是承智,如今竟然还没通过三年级测试。不过论起打架,除了承仁之外,其他几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最小的承信现在还看不出到底喜欢或是擅长什么。不过赵权相信,再给他们几年时间,每个人都将会在南京府占据相当重要的一席之地。 婆娑路在很长时间内,都属无人过问之地。当年只不干率军南征高丽之后,撒吉思在这里随便扔了支百人队,算是把婆娑路纳入开元府的势力范围之内。 而现在的千户所里的守军,则是辽阳也速不花的人马。 中军营帐之内,壁上挂着一幅辽南与北高丽的地图,承义举着一根小棍子,戳着地图,气定神闲地说道: “我们离开南京府之前,已经给辽阳府发去正式文书,也速不花王爷应该已经知道了和林将婆娑路划予南京府之事。 辽阳府距婆娑路三百余里,快马十天足够来回。我们到此已经半个月,并未拦截千户所派往辽阳的信使,但直到现在也未见辽阳府的确切回应。 因此,我们的判断有两个。一是辽阳府放弃婆娑路;二是也速不花认为我们不敢对千户所动手,里面毕竟有蒙古士兵。” 自与也速不花合作,在辽阳府开设一家石忽酒楼之后,双方的关系还算是不错。虽然没有再进一步的合作,但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南京府要想获得辽东的控制权,也速不花已经隐然成为最大的阻碍。双方迟早一天会有冲突发生。一旦交恶,石忽酒楼是会第一个遭殃的。 不过这点损失,南京府还是能承受的了。而且几年的经营,现在即使没有石忽酒楼这个马甲,缉侦局也早已把势力渗透到辽阳府的每一个角落了。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八十章 回回炮 “千户所兵力有多少?”赵权问道。 “五百余人,蒙古兵不到一半。” “你们是什么意见?” 高正源回答道:“我个人建议,还是要打一打。” “干嘛不打啊?反正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打蒙古人!”李勇诚有点着急。 赵权望向马德铠。 马德铠说道:“这次我带来的东真军,总数二千,其中战兵五百。加上权总管带来的兵力,打下千户所,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担心打完之后,要怎么守?” 赵权沉吟片刻,问道:“你们过来,路过五老山城时,是否遭到洪福源的刁难?” “没见到洪福源,五老山城守军并未有任何阻挡,但也没有任何示好之举。” 南京府的疆域一直往南划到婆娑路,沈州倒并未被囊括其中。但是抚松至婆娑路,五老山城是必经之路,一旦被洪福源切断,婆娑路便极有可能成为孤军之地。 这几年来,南京府通过各种手段诱拐洪福源手下高丽人,本想继续将他激怒后可以寻个由头,趁机收了沈州。倒没料到洪福源一直隐忍得很好,再不肯上钩。 但越是这样,赵权越是对洪福源不放心。如果辽阳联合洪福源,再暗地勾结高丽王室,那婆娑路无论如何都是守不住的。 “三个月,就算解决不了洪福源,也一定可以拿下五老山城。”高正源突然说道。 “好!”赵权闻言大喜。 缉侦局的局长是丁武担任,但其实所有的情报分析与细节性运作,都是高正源在负责。既然高正源有如此把握,那就说明没有什么问题了。 “那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随时都可以开打!”高正源微微一笑。 见到众人都有些兴奋地散去,李勇诚有些疑惑地拉着赵权问道:“不需要排兵吗?得让我上去打一场啊!” 赵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场战,交给高正源,你我明天负责看戏。” “高正源?你让一个瞎了眼的家伙指挥打仗?你确定?是不是……因为他比我帅?” 天未大亮,东真军营寨之前,已经摆出了十五架抛石机,正对着一里地之外的婆娑千户所营寨。 只是,这些抛石机跟李勇诚以前见到的抛石机不太一样。 一般抛石机的炮架上方,都会横置一根可以转动的轴,在轴之上又会固定一长杆,此杆称为“炮梢”。炮硝一端拴有皮套,另一端系有许多绳索,发射时以人力同时拉拽,将皮套中的石弹弹射出去。 炮梢有单梢、双梢,乃至七梢。最多的需要二百五十人同时拽放绳索。 但是,眼前的抛石机却没有拉拽炮梢的绳索,而是在梢端绑着一块巨石。炮架之上以铁钩钩住炮杆。 “这就是你说的回回炮?”李勇诚围着一架抛石机转了几圈,疑惑地问道。 赵权点了点头。 从列维召来的那些犹太人所带来乱七八糟资料中,赵权发现了一个攻城器具图纸,名为“配重式抛石机”。 赵权想了半天,才隐约搜索出上世的一些记忆。似乎忽必烈灭宋时,依靠的就是这种抛石机。因为源于西域回回人,所以忽必烈将其称为“回回炮”。 相比现在战场上使用的抛石机,这种回回炮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节省大量的人力。想想一架七梢炮就需要两百多人,真要发动大型攻城之战时,摆出一百多架,就得两万多人去拉炮,太浪费人力了。 依靠巨石形成的杠杆之力,回回炮只需要两三个人,就能射出与七梢炮相同重量的石弹。 而且,相比纯靠人力拉拽的抛石机,这种炮还有一个绝佳的优点,就是其各种数据都可以进行精确的测量。 配重石的重量、杠杆的力度与角度、炮弹的重量、飞行的角度与速度,解决这些问题,就能解决命中率。 精确与有效打击,才是这个时代战场上远程武器使用的王道! 十五架回回炮,彼此之间相隔十米,一字排开。 每架炮边上,都有四个人正在忙着最后的安装与调式。另外还各自有一个充当观察手的海东学院学生,正拿着一些大圆规与尺子,在进行详细的测量。 “就靠这个打吗?高正源行不行啊?”李勇诚满腹疑问。 “行了,你别瞎琢磨,安心看着就好!今天目的,不是为了攻下这个千户所,而是为了试炮!”赵权轻声喝斥道。 端坐在将台之上的高正源,面色平静,无神的双眼微斜向上,似乎直视着苍穹。 “风向?” “西南风,二级。” “距离?” “离敌方营寨420米。” “角度?” “上仰15。” “试炮!”高正源轻声吩咐道。 “七号位,试炮!”站在高正源身边的承义大声吼道。 “嘣!”的一声响,系在炮杠上的铁钩被砸开,重石落下,扬出一颗拳头般大小的石弹,在空中划出一道悠长的弧度,落在了千户所营寨之前。 石弹在地上轻轻跳了两下,便窝在那不再动弹。 千户所中,有蒙古人发出哈哈大笑。在他们看来,这么简单的抛石机,绝不可能有办法把大石弹射入营寨。而且,即使射进来了,拳头大的石弹,一次又能砸死几个? “调整角度!” “换重石!” “计算落地时间!” “风向再测!” “七号、八号炮同时试射陶弹!” 高正源镇定而清晰的命令,通过承义,迅速地传达给每个守在回回炮边上的观察手。 “嘣、嘣”这次是两颗头颅般大小的陶弹,同时射进了千户所营寨。落地之后,炸成碎片,一两个躲闪不及的守军,骂骂咧咧地搜索着身上的伤口。 “一号、十五号炮,最后一次试射,装火药陶弹!” 两个炮手用一张网兜,从身后遮得严严实实的车里,小心翼翼地抬出一颗陶弹,置入炮梢前的皮兜之中。 观察手最后确定了角度与方向,手中小红旗一挥。 又是“嘣、嘣”两声。 两根长长的火线,托着两颗头颅般大小的陶弹,随着众人的视线,一左一右,飞入千户所营寨。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八十一章 收获 “boo!”两声齐齐的巨响,在千户所营寨之内炸起。火光之后,是两团被揉实的黑烟,裹着四散乱飞的碎陶片,狠狠地击向四周毫无防备的守卒。 营寨之内,惨叫声四处而起,随后是一声声恐惧的嚎叫。 “这是什么?” “天雷吗?” “为什么会爆炸?” “快跑!” “站住!” “呲啦——啊——”一些慌乱的守军,立时被愤怒的蒙古人斩杀当场。 东真军上下,也被这两声爆炸,惊得一呆。包括李勇诚在内,虽然他也在南京府见过火药的试制,但绝没想到,这装入火药之后的陶弹,竟然会有这么强的杀伤力。 “一号位伤十二人,十五号位伤八人,风向略微有变。”承义看着望楼上的旗号,低声对高正源说道。 高正源露出淡然的微笑,说道:“让各炮观察手指挥,自由发射,注意风向的影响。再强调一下,对所有数据的如实记录!” 小红旗不断挥舞,十几个陶弹,在两军营地之间的上空上,拉出了一张巨大的黑网。 黑网的另一头,则是一声接一声的爆炸、冲天的火光与黑烟,还有再也弹压不住的慌乱。 “有守军开始出逃了!”承义低声说道。 高正源点了点头,说:“派一支百人队弩手,炮前百步列阵,阻杀来敌。入水的敌军,不用再管,其他的各炮自由调整角度,统计好时间与操作的错误率。” 坐在高正源侧后方的赵权,脸上露出极为欣喜的笑意。 让他感到高兴的首先就是这些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的新式火炮。 火药发明于中国,但是宋金之前,火药基本上没有在战场上出现过。 火药真正的起源,是道家的“火法炼丹术”,也是道家为了解决长生不老的问题而发明出来的一种辅助技能。相对于战争,对于长生不老的渴望显然要高尚许多,因此这种研究不乏历朝历代帝王的巨额投资。 曾公亮的《武经总要》问世之后,火药的配方便已无秘密可言。这本书中,记录了三种的火药配方,材料包括:硫黄、窝黄、硝、麻菇、干漆、砒黄、定粉、竹菇、黄丹、黄蜡、清油、桐油、松脂、浓油等。 这里许多辅料,实际上只是为了炼丹过程中达到“君臣相佐”之用,对火药本身并无太大意义。而且这些材料都不是贵重之物,任何人只要能找到材料,就可以自己调配出火药。 所差的,就是火药的威力与效果。 唐代火药的硫、硝含量基本相同;宋初为1:2;而此时火药之中,硝所占的比例已经越来越大,快要接近了后世的黑火药配方。 赵权给的研究方向,就是去芜存菁,然后重点在提纯,以及按照严格的测量标准进行配比的微调。 这个时代,糟糕的度量衡标准,才是影响各项工艺精细化发展的最大障碍。 当年在淮南战场,赵权曾见过真定军也在试过用抛石机抛射装着火药的石弹。但是基本上发挥不出什么威力。 人力拽索,是第一个障碍,直接影响到炮弹的飞行方向与时间。 火药引线也是一个关键点,传统的纸质引线很容易就会在飞行过程中被风吹灭,引线的长短、粗细以及质量不一,都影响着火药爆炸的时机。 棉纱,则成功地解决了这一大难题。 列维等人,带来相对严谨的治学理念、对术数的重视,使南京府的工艺制造走上了一道极为迅捷的发展之路。 当年在淮南战场中,赵权曾见过宋军使用的一种火器“突火枪”。材料用的是竹筒,里面塞进火药之后,点燃伤敌。 赵权有理由相信,那东西就是后世火枪的雏形。但是无论是突火枪还是《武经总要》中出现的“火炮”,其基本原理都是利用火药本身点燃爆炸之后,产生的威力伤敌。 这跟赵权印象中的火药使用有些出入。 火药更重要的作用,应该是一种推动力或是驱动力,利用其爆炸时产生的冲击力,使某一种材料的子弹在速度的作用下伤敌。 在这种条件下,除了火药本身的配方质量,重要的是枪管或是炮管的密封性与耐用性,竹管是绝对不能用的。 明朝时肯定已经出现了火枪与真正的火炮,怎么做的赵权并不清楚,但他相信沿着这个思路研究下去,他一定会成为这个时代里,真正的火枪与火炮的第一批见证者之一。 今天的这场战斗,赵权另外一个收获,就是——高正源! 给他一双眼睛,哪怕是别人的,他就可以拥有一片天下。 还好是个瞎子!赵权似乎每一次见到高正源,都要在心里这么感叹一下。 相对而言,眼前完全陷入鬼哭狼嚎之中的千户所,以及四处奔窜的溃兵,根本就没放在赵权的心上。 战斗很轻松地结束了,身上一尘不染的高正源,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他抬起双手,对着马德铠一拱,说道:“马将军,奉参谋部之令,在下代表缉侦局,将此批回回炮,以及一万颗陶弹,与你交接,请查点清楚。” 马德铠自然是早就知道,缉侦局联合李毅中手下的“军器局”,花了两年多时间,才完成这批回回炮的制作。他倒是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第一个拥有这批火器的领军者。 “哈哈,马某谢过小高!谢过权总管!我一定会照顾好这些宝贝的!” “这些回回炮,并不值钱!”高正源微笑着说道:“我希望马将军能重点保护那些观察手,他们才是最重要的宝贝! 这些人会在此实习两个月时间,然后海东学院那里会再来派一批学生,轮流实习。 另外,如果战场情况紧急,马将军不用太心疼那些回回炮,观察手会将其中最重要的钩件拆走,没了那些钩件,回回炮哪怕落入敌军之手,也是一堆废料了。” 马德铠喜滋滋地打扫战场去了。 高正源对着赵权说道:“权总管,这次回回炮试用效果不错,我也算完成任务,我得回南京府去了。” “此次,辛苦你们了!,不过,你还是先留在婆娑路一段时间……”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八十二章 丹东攻略 高正源脸现愕然之色,随之又掠过一丝兴奋,“正源正想跟权总管多呆一段时间,可以再学些东西。” 赵权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我已经快被你这厮掏空了! 随后又说道:“我也不会在这里呆多长时间,先不说这个,有几个事需要跟你交待的。” “权总管请吩咐。” “马将军为人豪爽,在战场上从不惧敌。但所谓刚不可久,我希望你能在这里,为他做些拾遗补漏。” 看到高正源面现犹疑之色,赵权接着说道:“你不用担心你没有能力来处置这些事,我只希望,有一天,当你有权利决定千万人生死时,不会因为眼中的黑暗而失去本心……” 高正源闻言,心里一震。 有权决定千万人生死?会有这么一天吗? “列维他们老家有一句话:上帝关上了一扇窗户,就会为你打开一个门。这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现在赠送于你,希望你能牢记一点:黑暗并不是这世界的唯一,光明才是永恒。” 高正源束手而起,对着赵权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弟子之礼,说道:“正源谨记总管赠言!” 看着高正源俊朗的脸上,镶着的一双无神眼睛,赵权喃喃吟道:“黑夜给了你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希望你能用他,来寻找光明……” 语气低微,连高正源都没听清赵权到底念的是什么。 见高正源侧着耳朵露出疑问之色,回过神来的赵权,赶紧把自己打住。清咳两声,接着说道: “婆娑路,自今日起,改称丹东县……” 高正源眉头微微一皱,有时他发现的确很难理解权总管的一些想法,比如把恤品路改称“海参崴”、把岗后改为“抚松县”,这个“丹东”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高正源只是静静听着,并未开口询问。 “你先留在这里,担任第一任的代理县长。等老侍那找到人选,再来接替你。” 高正源点了点头。 “只是……南京府那边,机要室的事务,你……?” “我这次过来,带了一对海东青,可以专门跑南京府到这里的这条线。” 赵权一拍额头,随即露齿一笑,“如此甚好!这样,你可以在这里多留一阵子了。” 这些年,经过大岩桓与水达达部兀需的努力,已经成功地培育了近百只二代混种的海东青,绝大多数在训练送信的过程中一去不返,只有两只可用。 据大岩桓说,接下去的速度与成功率应该会提高很快,让一度已经放弃这个计划的赵权,重新燃起了些许的希望。 南京府距丹东,直线距离约一千五百里,按海东青的飞行速度,最多两天便可飞至。这样的话,对高正源同时处理机要室的事情,就不会有太多影响了。 看来,还是经继续加大对海东青的驯练速度。自己总是在东奔西跑,身边竟然连一只装酷的都还没有…… “咸州那边已经立县,我准备让辛大哥南下,统管高丽的所有军务。 丹东这里,要做的是守,守好高丽的出口。 不过,有两个问题需要注意,一是沈福源——给你半年时间,最少要把五老山城以和平的手段拿下来。 另外一个就是辽阳的也速不花,虽然他未必会与我们发生直接的冲突,但是如果他联合洪福源与高丽的势力,那就必须要进行防备……” 赵权的思路突然活了起来,语速渐快,高正源只是静静地听着。 “千户所旧址,要修建一座县城,按三万人口的标准。城外,再建三座土楼,作为辅城……” “尽量招收辽南的汉民过来,尤其是文人,鼓励他们到南京府小学就读……” “对高丽山民,以抚为主,部分在此屯田耕作,大部分可以选迁去抚松县……” 跟高正源谈事,是一个很愉快的过程。赵权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的思路是否清晰,逻辑是否混乱。 高正源就如一台自带整理功能的录音机,再混乱的事情经过他脑子的处理之后,都会变成条理清楚的可执行文件。 “回回炮还需要改进,一是增加炮弹的重量与装药量,这个相对容易些。另外一个,得想办法弄一个可以放置于船上的弩炮……” “船上?”这一次,高正源忍不住地问了一声。 “是的,这个回回炮太重,船上肯定用不了。让那些犹太人去找找看有没这方面的资料,似乎是叫扭力炮什么的,利用绳索的扭力来发射,应该是这种道理……” “丹东县,必须再建一座码头,这里,以后应该是一个以商业为主的良港……” “想办法,找一个已经没落的高丽王族,找到后送去海东学院,让他先从小学开始学起。实在找不着的话,咱们就生产一个出来……” “要小心高丽水军的袭拢,咱们现在水军力量不足,在海上可能会打不过他们……” “棉花,可以先放在丹东县种植,以后再挪去高丽……” “以和林的名义,向江华岛催要已经欠了蒙古三年的贡赋,告诉他们,别以为窝阔台汗一去世,就没人记得这件事……” “那两只海东青,你觉得如何?”赵权突然又把话题拐了一个弯。 高正源一怔,随即说道:“一路过来,有专门的驯鹰人在伺候,表现还不错。从这里到南京府,试飞了几次,都没有出现过差错。 那个驯鹰人还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思路,我想可能可以加快海东青的大面积使用。” “噢?”赵权来了兴趣,高效的信息传递,是他一直想解决的问题,但始终找不到有效的办法。 “现在训练海东青的思路,是希望能够提供长途的信息传递,动辄千里,这难度相当大,成功率也极低。 而且现在培养出来的二代海东青,毕竟不是纯种海东青。指望它们都能像大公子的那只海东青那样长距离飞行送信,我觉得几乎不可能。 南京府从去年开始,加大了往外修建道路的速度,同时还在沿途设置驿站。我觉得,完全可以利用这些驿站,让每一对海东青只负责二百里之内的信件传递。” 对啊!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八十三章 海东青与驿站 简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每个时代的王朝都会修建驿道,作为急件或密件的传递。窝阔台登位后,也开始很努力地修建从和林通往西域、中原与东北的驿道。 这便是蒙古国的“站赤”。由各地千户投入人马,充任站赤役使。和林到燕京的近三千里的驿道,总共设了三十七个驿站,每个驿站都备有马夫二十人,马百匹。 一般的信件传递,到驿站之后换人换马后往下一站传递。快的话,一日一夜也能跑到五百里了。 按这个思路,二百里一个驿站,完全行得通!甚至三百里都应该没问题。 把要求降低,大批量使用海东青的话,其成本绝对远低于骑兵的传递,而且速度还更快。 高正源接着说道:“比如抚松到婆娑——嗯,丹东,中间隔着五老山城,咱们只要在南北各设一个驿站,就可以无视五老山城的阻挡,而实现无障碍信息传递。” 人才啊! 赵权衷心地夸了自己一句,毕竟是自己把高正源从高丽那个破地方活生生地给挖出来的。 “这事,交给你全权负责,要钱给钱,要人找人,要鸟让水达达部派人去搞!告诉兀需,哪怕整个海参崴县一年到头一匹马都没养活,也必须把海东青速速养出来! 今年的目标就是,南京府向外,路修到哪,驿站必须跟到哪,尽可能迅速地给驿站配备训练完好的海东青。 另外,你再跟他们商量下,我需要可以在海上飞行的海东青。也可以按照这个思路,一个海岛一个海岛的进行信息传递。 可以先从罗津县到合兰县的沿途海域进行试飞。 不过,还是得再往南些,也不知海东青能否适合南方的气候……” “往南?需要南到哪里?”高正源犹豫着问道。 “比你想的南还要南的那里……”赵权突然挥了挥手,“这事目前还不是急的,日后再说吧。” “还有,婆娑路对面的那个柴薪岛,有让人去了解过吗?”赵权话题又转弯了。 高正源又是一怔,但很迅速地跟上他的思路。 “前两年,高丽水军放弃柴薪岛后,成为一些渔民临时停靠之地。听说有山东的商船会在那里停留。” “山东商船?他们来这干嘛?” “自唐朝开始,婆娑路其实就是山东到辽东的一个重要通商港口。海商将货运至婆娑路后,或是往南至高丽,或是往北至辽西辽东。 金亡之后,婆娑路的港口也基本废弃。山东海商大多直接前往江华岛与高丽王室交易,只有偶尔一些船只会来婆娑路。但大多只是在柴薪岛上停留。” 辽东看似广阔,其实腾挪空间相当有限,而且周边大多为蛮荒之地。固守自然轻松,想要走出去却也困难。 山东与辽东相隔一个渤海,历来是中原前往辽东最方便的海上通道。当年唐朝数次征伐高丽,走的都是这条海路。 打通这条海上通道,是赵权前几年就有的想法。当然,对于如今的南京府来说,海上实力远远弱于高丽水军。要想通过海路联结山东,难度不小。 赵权此行的另外一个目的,便是想走一趟这条海路,看看能否找到一些机会。 只是高丽水军如今几乎控制了整条渤海道,想在他们眼皮底下寻找机会,难度不小。 当初,把造船场设于罗津,一方面是因为罗津县就在合兰河出海口,离南京府城不过两百里。另一个考虑就是远离高丽的水军活动范围,不至于在刚发展的时候就遭其打击。 但是,罗津县船场即使发展起来之后,其经济价值也是有限,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大力开展面向日本的贸易。 从罗津县绕过高丽半岛,把船驶到丹东,有四千余里路程。这距离基本上与丹东直到台湾相当,成本太高了! 以后,不管如何,还是得在丹东另外建造一个造船场。南京府水军的未来,一定是在丹东,而不是罗津! 高正源静静地看着沉思中的赵权,脑子却飞快地消化着赵权传达给他的各种信息。与权总管谈事,让高正源觉得,比指挥一场战争难度还大些。 “我要去趟登州!”赵权突然说道。 高正源一惊,这事他之前可不知道。 高正源脑子微微一转,说道:“我明日就派人上柴薪岛,看是否有登州过来的商船。需要交易的货物,我会想办法安排下。您计划带几个人去?” “十个吧?” 高正源委婉说道:“人多了,危险。人少了,可能会更危险!” 赵权点了点头,“先找到客商,看有没机会再说。有可能的话,还是要争取,能走尽量得走一遭! 对了,想办法,用最快的速度,让王铠带五十个水军过来。” …… 柴薪岛位于丹东东南面的海上,距海岸不过三十里,其东北方向则是高丽的龙州。 岛上原来长满了低矮的灌木丛,又有一口淡水井,因此一直以来,是周边渔民休憩的地方。还有一些渔民甚至直接把家安在了岛上。 高丽水军一度将此岛作为水军营寨,但两年时间便砍光了岛上的灌木丛,导致冬天无法取暖,夏天无处遮荫,终于放弃了这个岛屿。 天空无云,海上无浪。 岛边一个简易码头边上,停着一只海船,阔两丈有余。帆已尽落,留着四根高低不一的桅杆。 码头不远处,有一座歪了半边的凉亭,里面坐着两个男子。 其中一个,硕大而光滑的脑袋上,长满横肉,年近四十,眼神中隐隐透露一丝的疲惫。其上身不着寸缕,手中挥着一团破衣,不停在给自己扇着风。 此人姓赖,是码头边上那艘船的船长,整艘船的人都称他为“赖大”。 坐在他边上的男子,年纪略小,一身仆役打扮,眼神中却是一片清明,似乎没有受到这炎热天气的任何影响。 “我说,俺的伍大爷,明年咱们能不能不来这鬼地方了!来一趟亏一趟,俺就不知道你到底要来这做什么?”赖大脸色不善,却始终没敢对这位仆役打扮的人发火。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八十四章 登州老乡 这是因为没有眼前这个大金主的帮助,他以及这艘船上的四五十个伙计,早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只是合作了多年,他只知道此人名为伍及,到底是哪国人,有什么身份背景却一无所知。 而且奇怪的是,他合作的条件是每年这个时候,必须来辽东一趟。 走一趟的结果,就是将他一年赚的钱在此亏掉一半。 通过渤海道往辽东婆娑路,这在十多年前是利润极高的一条商道。但如今几乎无人问津,因为渤海道已经几乎被高丽水军控制。所有的商船过来,首先得跟他们交易,价格自然是由他们说了算。能赚取的利润,只是比被抢劫稍微好了些。 关键是,高丽水军不允许他们靠近辽东任何一个港口,这样就收不到回程的货源。空船而回,只有傻子才会干这种事! 因为这事,赖大已经成为登州船老大之间的一个笑话。 伍及没有理会赖大的抱怨,看着遥远的海面,问道:“你不是说,会有辽东的渔民载货到这个岛上来交易吗?” 赖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那时柴薪岛上还有柴呢,你看现在被那些高丽人弄成这么一个光秃秃的不毛之地……比我脑袋上的毛还少!” “那些高丽水军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他们的乌龟船,别的不行,速度比我们这种船快得多了,被追上,货被抢也就算了,尸体都拉不回去!” 伍及看着赖大已经写满了怒气的脸,微微一笑说道:“好了,赖老板,咱们现在暂时也走不了,你抱怨那么多作甚?” 赖大叹了口气,说道:“伍老板,我其实并不在意亏损多少钱,而是跑这条海道,风险实在太高了。我一条贱命扔这就算了,可是船上大大小小还是四五十个伙计啊……” 伍及斜了他一眼,“每年让你赚的那么钱,还不够他们养家吗?” “不是这个意思……是……”赖大的胖脸上,憋出了一道道暗红色的肉晕。 “而且,往南走,风险只会比这渤海道更高,怎么就从来没见你抱怨过?” 见赖大抓耳挠腮的还想分辩,伍及摆了摆手,说道:“好了,我答应你,明年再跑一趟,就不跑了。” “还要再跑一趟啊……”赖大的脸顿时皱成了一团苦瓜。 “努力了这么多年,没有任何收获,总是让我有些不甘心啊!”伍及望天叹了口气,而后又盯着赖大说道:“你要是能弄得到马,又何必让你我在此受罪?” 一听伍及提到马,赖大顿时泄去了全部的脾气。 山东倒是有马,可是一旦被蒙古人知道,自己偷偷往南边贩马,那可就不是死一个二个人就能解决得了的问题。 可是,这种守株待兔的经商方式,哪里会有个盼头? 赖大叹了口气,探出手摸了摸炙热的阳光,低声嘀咕道:“再十天,北风一起,咱们就必须走了。” 伍及默不吭声地点了点头,眼睛依然扫视着蓝汪汪的海面。 “看!有船!”已经昏昏欲睡的赖大被伍及一声大吼惊得立时跳了起来,脑袋四处乱晃。 “哪里?哪里?是不是高丽人来了?我们货都卖给他们了,他们还来干嘛?” “不是高丽人的,是一只渔船。”伍及已经起身往码头而去。 赖大放眼望去,终于在海上看到一艘摇橹船,不由的松了一口气,这种船的确不可能是高丽人的,只会是在近海打鱼的渔民。 “一只小破船,至于那么激动吗?把老子吓得魂都没了!”赖大一边嘀咕着一边也跟着往码头挪去。 小船上有三人,摇橹的是个又黑又皱的老者,船未停稳,他便一脸乞求地看着另外二人,说道:“两位爷,小人已经给你们送到了,可否,让小人先行回去?” “你这老哥,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别担心,我哥俩定能保得你安全!而且,你这一跑,我们怎么回去啊,游回去?”说话的是一个年约二十的小伙子,腰直背挺,身负剑、弩。脸上棱角分明,只是神情有些萎顿,双手紧紧抓着船舷,努力地稳着自己的身子。 在他边上的另一个小伙子,年纪略小,面色白皙,他对着渔夫拱手说道:“老丈莫慌,我们兄弟在此逗留片刻便回,定当重谢!” 说话转过身对着赖大两人说道:“在下于松,不知哪位是此船纲首?” 伍及眼睛一眯,能用“纲首”来称呼船老大的,显然是个读书人。 赖大一怔,看了伍及一眼,而后说道:“这船,是,是俺滴!你几个瘾,谁啊?” 于松微微一笑,顺着赖大的口音说道:“俺辽南滴,祖籍登州。” “老乡啊……”赖大立时露出欣喜之意。 “dei!”于松露齿一笑,问道:“老乡贵姓?” “俺姓赖。” “这位是李勇诚。” 赖大看着李勇诚身上的兵器,小心地给他作了个揖,把两人引上码头。 脚步有些发虚的李勇诚,回过头跟那个摇橹的又是一顿交代:“老哥,你一定要等着我们啊,放心,钱少不了你的!要不然我们游回岸,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那老者看着李勇诚不由分说地把缆绳系在码头上,无奈地看着四周空荡荡的海面,脸上皱纹愈盛。 “老乡,这船可是要回山东?” “嗯——”赖大应了一声,转过头看了下伍及。 “能否搭几个人,同去山东?” “这——”赖大又看了下伍及。 于松见状,站起身来,对着伍及抱拳一礼,说道:“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他……他,只是我船上,一个伙计。”赖大有些不利索地说道。 伍及轻轻地叹了口气,要不是在登州实在找不到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用赖大这么个憨货的。 “不敢称先生,在下伍及,祖籍鲁南。可否冒昧相问,不知是何人要搭船前往山东?” “是家主!”于松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伍及心中一动,这两位看着就不像一般人,文的卓越不群,武的身怀利器,显然他们的主人,必定是一方豪强。 也许自己寻找了数年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贵主人是辽东人氏吗?不知前往山东,是经商还是访友?” “经商!想看看能否重新开出一条山东往辽东的商路。” “这——这,你们不知道,那个,高丽水军……”赖大紧张地说道。 伍及抬手制止住赖大,对着于松说道:“实不相瞒,在下这艘空船正好要回山东,不知能否向贵主人购买一些特产?” “噢?好啊!不知先生想要何物?” “马!”伍及咬着牙答道。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八十五章 曾经的故乡 边上的赖大却在丝丝地抽着冷气。他犹豫地站起来,看着李勇诚盯向自己的目光,只好又坐了下来。 赖大开始给自己打气:没事,好歹船上还有四五十号人,留下这两个人不成问题,不用担心他们去报信。 于松闻言,却是哈哈一笑,并未直接回答伍及,而是转过头,对着李勇诚说道:“你看李哥,我说过我的运气不错吧!一出门就遇到一个大单!” 李勇诚呸了他一口,侧首望天。 于松又对着伍及说道:“马,辽东有的是,不过此事在下做不了主,先生需要与家主面商。” “不知,贵主人是……?” “在下,丹东县县长助理。” 这位于松,也是海东学院第一批毕业的学生之一。赵权此次南下,带了两人,一个已经放了在咸州,一个准备放在丹东。 于松与杜进宇,都是这批学员中的佼佼者,放在两个刚成立的县级机构给县长做助理,自是有考较他们俩的意思。 “丹东县?”伍及与赖大相顾茫然。 “就是婆娑路啦,刚改的名字。”李勇诚忍不住插嘴道。随即又是一阵嘀咕:“这名字改来改去的,让我都总是记不住……” 于松面色一紧,给婆娑路改名字,而且改成县制,一般人可不会这么无聊。 “贵主人为丹东县县令?” “不,县长是在下上官。” 于松眼睛一眯,只是他不清楚婆娑路现在到底归哪个势力管辖。 “不知,贵主人现在何处?” “就在婆娑路。”于松有些得意地说道。 他不能不得意! 三年前,刚满十五岁时,想着出门闯荡一番,就有在南京府任职的王栖梧到辽南召收工匠;跟着到南京府后,刚好碰到海东学院召收第一批学员;顺利入学后,三年跳了五级,成为第一批的毕业生;而且一毕业就被权总管挑来授以重任。 前天刚在李勇诚面前夸下海口,凭着自己的运气,一定能顺利促成权总管的山东之行。 果然啊,本来应该是他们求这个船老大给捎上一程的,这下好了,有人求上门,那就可以用更舒服的姿势来谈这个事了。 看来以后得好好珍惜老天爷给自己的好运!希望自己过一年的实习期之后,可以得到真正的重用。 于松看着有些犹豫不决的伍及,开始与李勇诚一起点评这个炎热的天气。 伍及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如此沉不住气了? 不过为了买马,自己已经耗去了几年的时间,再没成果的话,明年就算赖大愿意再来一次,估计自己也没资格再承办此事了。 成败在此一举,于公于私,伍及都不能放过眼前的这个机会! “不知,于……于助理,能否领在下拜访贵主人?” “好啊,没问题!”于松笑吟吟地回答道。 “伍……你……万一……”赖大一着急,说话又开始语无伦次。 “赖大,我必须走一遭!”伍及难得的跟赖大端正着态度说话:“你留在这,等我六天时间,如果我回不来,你就自己去吧!” “那,那怎么行……”赖大这回是真的有些急了。 伍及微笑着说道:“你放心,回到登州后,自然会有人与你结清款项,该你的一文钱都不会少!如果你还想往南走,也会有人给你安排好的!” “那就好——”松了一口气的赖大脱口而出,看到伍及微微变了的脸色,又赶紧说道:“没关系,我会一直等着你回来的。嗯,一直到等起北风的时候。” 小摇橹慢慢地摇到丹东海岸的时候,落日的余晖已经铺满了整个沙滩。 于松笑吟吟地看着李勇诚,李勇诚只好骂骂咧咧地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扔给摇橹的老头。说道:“这一趟,你看赚足了吧!别跑远了,过两天我还要找你。我看你就留在这给我们干活吧,走两趟,就够你一整年开销了!” 在老渔夫很真诚的谢意中,三个人直接跳下船,淌着海水往岸上走去。 “在下,南京府权总管!”赵权一落座,便开门见山地做了自我介绍。 “南京府权总管?”伍及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吃了一惊。 近年来南京府风声水起。但很多人以为是大氏父子的经营结果,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南京府所有的成就,完全源于这眼前的这个人。 伍及还真的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位权总管,想亲自从海路去一趟山东。 但他心中随即一喜,自己这次可算是找到正主了。辽西辽东势力众多,即使与蒙古人搭上了关系也用不了。除此之外,南京府自然就是最为合适的合作对象! 看到赵权点了点头,伍及不再犹豫,撕开衣袖夹缝,从里面摸出一封用油纸包着的书信,双手递给赵权,说道:“这是南京府赵复赵先生的来信,他在信中交代,若是有求南京府,可以此书信为凭证。” 赵权接过书信,略微扫了几眼,的确是赵复的笔迹。 赵复一直在试图联系宋人,这事他并没有隐瞒赵权,赵权也从来没有禁止过他这种行为。 赵权很清楚赵复的想法,他是希望宋国朝廷能派出使者到辽东,联合南京府的力量以对抗蒙古。 终宋一朝,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似乎都把抵御外敌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联金灭辽,结果北宋亡于女真人之手;联蒙灭金,如今又不得不承受着蒙古人的重重压力,而且在未来的某一天,南宋终于亡于蒙古人之手;现在,又想联南京府灭蒙了…… 赵权并不认为南京府已经具备了与蒙古人正面对抗的实力,也不认为宋国就会真正的相信南京府,以坦诚的合作携手共同围杀蒙古人。即便双方谈成了合作协议,最后的可能也是宋国出点钱粮,而后在淮河以南,坐看东真兵被蒙古人剿杀干净。 不过,宋国毕竟是赵权心中的一个结。他其实很清楚,如果有一天要与忽必烈相对抗,没有宋国的帮助,那是绝对无非取胜的! 而南方,毕竟是自己曾经的故乡……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八十六章 悲壮 赵权突然自嘲一笑,想太多了! 只是刚见到了一个完全游离于宋国朝廷之外的小人物,就是想合作,也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之远! 更何况,宋国现在感兴趣的,应该只是辽东的马。 伍及收回信件,见赵权并没有露出厌烦的脸色,心里大定。接着说道:“这信是赵先生去年所书,辗转经年才到在下手中,只是苦于无人接引,以致无法亲至辽东拜见权总管,深以为憾。今日得见,幸甚!” 嘴上虽然说得客气,但伍及还还一句话自然不敢说出来,赵复的来信是真,他想与辽东的合作也是真,只是他根本就不敢相信赵复。 开玩笑,一个投降了蒙古的文人,谁敢轻易相信? 如果是武将,本就鄙夫一个,降了也就降了。而一个熟读四书五经、深晓儒家大义之人,不能以身殉国,不能守节尽忠,此行径足以让家人蒙羞、让师门受耻,甚至让全天下的文人都不齿! 这样的人,如何能信? 正因为如此,赵复的信件才会曲曲折折转了一年多时间才到他手中。 要不是伍及听说赵复已经离开燕京,前往辽东南京府,他看到赵复书信的那一刻早就付之一炬了。 赵权让其他人退出,只留下高正源与权承义。 “此人为南京府丹东县代县长高正源,眼疾在身,失礼之处,伍先生莫怪!” 伍及心里又是一惊,让一个瞎子当县令?是因为南京府无人,还是因为此人有了不得的才能? 赵权话说的客气,伍及倒也明白深浅,虽然心中惊讶,面色却是一紧,立时站起身对着高正源一礼,说道:“伍及见过高县令,日后有叨唠之处,先请见谅!” 高正源还了一礼后坐下,嘴角勾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并未多言。 看到伍及忍不住地又扫了一眼高正源的双目,赵权也未制止,他现在就是利用一切机会,让高正源正视自己的失明问题,以此来塑造他强大的内心。 直到有一天,随便哪个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一个“瞎子”的时候,高正源能做到不以己悲,不为所怒,那才算完美。 “我能否知道,伍先生在为谁做事吗?”赵权开门见山地问道。 伍及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苦笑地说道:“抱歉,我只能说是以个人的名义。” 伍及倒不是不相信对方,而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朝中有人支持也必定有人反对,万一事情外泄,只会成为政敌攻讦的借口。 “那你需要南京府为你做些什么?”赵权也没在这种问题上纠缠。 “马!战马!”伍及眼中露出热切的神情。 “辽东的马,不一定能在淮河以南养得活,不过这些问题包括如何运输都不是南京府需要考虑的。想要马,没问题,只是不知,伍先生能为南京府提供什么?” 伍及陷入沉思,不久抬起头坚定地说道:“伍某可以帮助南京府,打造一支水军!” 赵权一听,差点跳了起来。 他没想到,此人竟然可以直击南京府软肋,而且其神情显然不似作伪。 赵权眼角处扫了下高正源,只见他眉角微跳,赵权放下了些心。 他让高正源过来,可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代理县长一职。 赵权并不太清楚宋国的谍报体系与具体管理机构,但此人显然是宋国安插在北地中,拥有极大份量之人,趁此机会也让高正源见识下他们的行为方式。 “我该如何相信你?”赵权强摁着内心的激荡,语气尽量平淡地问道。 伍及露齿一笑,说道:“鄙人一介小民,哪堪权总管信任,在商言商,只求南京府可以体谅我的冒昧” 这次轮到赵权沉默了,无论面前此人代表谁来与南京府作交易,宋国朝廷都是不会承认此事。 一旦交易败露,此人必死,但绝不会牵连出背后之人。南京府却得独自面对蒙古国上下的滔天愤怒。 见赵权露出沉吟之色,伍及咬了咬牙,开口说道:“十年之前,在下以及部分同仁,就开始资助高丽打造他们的水军。” 赵权恍然而悟。 马上长大的蒙古人,从来就没有重视过海上力量,现在连一支正规的内河水军都没有,更别说海上水军了。这也是高丽人能够控制渤海道的一个根本原因。 这些年,高丽半岛已经被打烂了一半,王室长期龟缩于江华岛上。按理来说,其资源已经完全匮乏,但高丽水军实力依然在持续地增长。 没有外来的支持,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只是宋人在其中的作用到底有多大,外人还是无法做出相对准确的判断。 “假如,南京府与高丽开战,伍先生会支持谁?”赵权问道。 伍及苦笑一声,答道:“权总管太高看小人了,这种战事,哪里是我这种人可以插手的!” 赵权正襟危坐,说道:“好吧,那你可以给南京府提供什么?” 伍及心里默默计算一阵,而后缓缓说道:“工匠总管一名,训练官两位,海船两种。” 赵权眉头微微一皱,说:“伍先生想用这些东西,换南京府什么?” 伍及咬着牙说:“良马五百匹!” “哈哈,赵某没想到,伍先生倒是风趣之人!” 伍及脸色微红,说道:“如有不够,小人愿以宋国所产货物充抵。” “伍先生倒是深谙经商之道啊!看来你我倒是真可以互通有无。辽东所产,虽不比宋国,但一些山珍也远非宋国所比,我也正想开拓一些商路,以后可以好好合作。” 赵权手说完,手一拱,便起身出去,留下了满脸愕然的伍及。 海面莹光闪闪,微微波浪荡着轻风,让赵权的焦躁的心里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南宋的海军,应该是如今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很强大,而是因为别人太弱小。 凭着水军与江淮天险,南宋君臣便以为从此无忧。却不知道当忽必烈也开始重视水军的建设之后,宋国貌视强大的水军,最终的命运却是跳海自尽! 十万水军跳海自杀,很悲壮吗? 赵权的心里,却涌出一阵阵的悲凉与心痛。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八十七章 晕船 对着黑暗的海风,赵权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地冷静下来。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生出这种暴躁的情绪。 伍及开出的条件虽然有些可笑,但错不在他,宋国对于水军的管控是件很正常的事,无论是工匠还是军事管理制度,能让伍及从手指缝中漏出那么一点点,已经算是难得可贵了。 更何况,这只是一种私底下合作的谈判而矣! 当赵权再回到营帐时,双方的商谈开始很顺利地一直进行了下去。 可以看得出来,伍及对于合作的态度还是相当真诚的,只是有些东西,确实是他力所不能及。 伍及愿意帮助南京府建造两种海船。 一种是海鹘船,此船长四丈五尺,形若海鹘,头低尾高,前大后小。左右置浮板,形如鹘翼,以翅助其船。并以生牛皮覆背左右,以挡弓矢。此船造价较低,只需宋钱三百余贯。 浮板的作用,是为了平衡在海浪中摇晃不定的船只,这种设计倒是让赵权眼中一亮。 另一种是戈船,又称窜船。双桅多桨,梁头阔丈二,每船约需宋钱五百贯。 海鹘船是小船,速度较快。戈船算是中型船只,速度稍慢,但可载兵士较多。 这两种船其实都只能在近海使用,远航肯定不行。 至于类似福船这种大海船,伍及坦言根本不可能给南京府,赵权倒也理解。 宋国即使是暗中支持南京府组建海上力量,以对抗蒙古人,也不敢让南京府的水军无限制地发展,这是防止南京府将势力直接扩充到宋国海域的必要手段。 海鹘船与戈船船型虽然较小,优势也很明显。造价低,能够快速成军,而且海鹘船来去灵活,甚至还能在鸭绿江下游行走。 至于水军营寨的选扯,伍及给了个建议。就是选在辽南半岛最南端的铁山脚下。 辽南本为蛮荒之地,直到高句丽时才在此建过一座石城——卑沙城。高句丽被灭之后,古城也毁于一炬。 辽灭渤海国后,契丹将渤海旧民南迁,于是辽南开始有了“复州城”与“苏州城”。女真立国之后,将苏州城改为“化成”,并设置合厮罕猛安以管辖辽南南端区域。 这个区域,实际上就是后世的旅顺。 对于蒙古人来说,凡是靠海的城池都属于毫地价值的地方。因此,即使是现在辽西势力最强的也速不花,对这里也是不屑一顾。 不过就算这样的无主之地,空在那都无所谓,一旦有人占领,肯定会激起矛盾。 这是伍及公然的一个阳谋! 占据辽南南端,挑起南京府与其他蒙古势力的矛盾,伍及就差把自己的心思画在地图之上了。 当然,对于伍及来说,在此建立水军营寨,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马匹的交易就可以避开高丽人眼皮底下的婆娑路,不至于一上船就被高丽水军吞个精光。 而且,从此往登州,海路不过两百余里,行程比婆娑路至登州少了一半有余。要知道,马是一种非常不适合海运的动物,百匹马运至千里之遥的江淮,能存活一半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虽然明知伍及的动机不纯,但赵权不得不承认,把水军营寨建在此处,确实比丹东有更多的优势。 旅顺是什么样的天然良港,赵权比任何人都清楚。而且只要守住旅顺北边的化成关,任有千军万马,也很难攻至旅顺。 何况,辽南迟早得占,现在显然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 占领辽南,才能让南京府完成对辽东的基本布局,从而形成对辽西的反包围之势。 这个钩有点毒,但赵权决定还是吞下去。 …… 说起来,这还是赵权这一辈子中第一次扬帆出海。 可是还没等他在船头站稳,张开双臂,享受下清爽的海风,就被李勇诚的呕吐搞得完全没了浪漫心思。 上船不到半天,李勇诚便快把胆汁给吐出来了。 “权大哥、铠子、铠哥、铠大爷,求求你们,让我上岸上吧,我肯定能追得上你们的!”李勇诚吐得涕泪齐流。 赵权不禁摇了摇头,船只仅仅只是沿着海岸线行驶,根本就还不算出海啊! 不过也许正是这样,平稳的陆地就在视线之前晃动,自己却只能在船上受苦,可望而不可及,这种痛苦可能才是最难忍受的。 赵权同情地看着被绑在桅杆之上的李勇诚,问道:“这样,合适吗?” 王铠笑嘻嘻地拍着胸脯说道:“没事,我手下的水军,全是这么训出来的!” “我意思是,这样把人家船吐脏了,合适吗?” 赖大凑过来,呵呵一笑,说道:“没关系,没关系,等他吐完,提点海水冲一下就好了!” “好吧,那就多绑两天!” “权大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呕……铠子……你敢这么对我……呕……我必¥¥……” 王铠招来一人,把李勇诚调整了一个更不舒服的角度,再牢牢地绑在桅杆之上。便召呼其他人各就各位地忙去了。 自上船之后,最忙的人就是王铠了。他很清楚,赵权让他带着五十个东真水军上船是为了什么。 虽然南京府自己也造了两艘船,但是正常船只的分工操作,南京府上下根本找不到一个很明白人。 眼前这条船,明是商船,但王铠一看就很清楚,给那些水手配些趁手兵器,再给船装上一些能阻挡箭矢的女墙与盾板,这就是一艘战船。 而且此船之上水手看似杂乱,其实每人分工都极为明确,包括火长、梢工、碇手、舵手、帆手、押火、杂役等,各有其职。 五十个东真水军,二三个一组,便依着岗位牢牢守住船上的每一个水手。当然,没有任何监督之意,每个人手中都揣着一些礼物,很真诚地向他们学习驾驶的技巧。 对此,赖大不但没有不乐意的神情,反而给了绝对的便利。 赵权看着如破被般挂在桅杆上的李勇诚,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克服晕船,确实没别的办法,就是吐到麻木,也许就不晕了。 而且,今后何止一个李勇诚,水军一扩建,赵权一定会把南京府所有的战兵都扔到船上来吐几天再说。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八十八章 艨舯舟 赵权不再理睬痛苦不堪的李勇诚,转过身对着赖大说道:“赖兄,我有一事想向你请教!” 赖大双手直摇,急急地说道:“权爷别折杀小人了,叫我赖大就好了!” 自赵权调来一大批的货物,将他的船舱塞得满满之后,赖大便觉得生活开始充满了乐趣与希望,对眼前这个少年自然是极尽巴结手段。凭他多年跑船的目光,自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此人可比那个阴晴不定的伍及有实力多了。 而且往辽东的商路一旦可行,无论是风险还是利润,都远远超过南边的航路。 赵权指着船舷右侧的陆地线,微笑地问道:“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前往登州,而是要顺着海岸线到铁山后再折向南?这样航程是不是多了不少?” 赖大挠了挠头,说:“好像所有人都是这么走的……” “是船不行吗?怕经不起外海的风浪?” 赖大拍着胸脯,大声说道:“权爷可别瞧不起俺这海船,看着破旧,坚实无比。只要给我手下配些兵器,再在船上……” 伍及轻咳一声,拦住赖大的话头,说道:“这样走,是为了防止迷航。” 迷航? 在漠北草原时,赵权琢磨了好长时间,才大致搞清了如何确定方向的问题。 牧民在广阔的草原中,依靠的是山脉、河流与后世称为“敖包”的东西。可是在海洋中,这时代的人又是如何给自己定位,以寻找方向的? 赵权突然觉得有些迷糊,他甚至有些搞不清,就是在后世时,如果没有GPS,又该如何给船只定位方向? “对,对,离开陆地和岛屿,谁能知道我们到底到哪了?”赖大点着大脑袋说道。 “不是有牵星板吗?还有——指南针?”赵权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伍及深深地看了一眼赵权,他倒没料到这位权总管竟然还知道牵星板这种东西。 “牵星板,在晴时夜间确实可用。到了阴云密布无星可看时,只能依赖指南针,也称指南鱼。但这东西经常出错,不足以依赖。 而且,这两种手段,都只能确定船只的南北位置,而东西位置就毫无办法了。” “没有办法?”赵权有些不可置信,“那要去远一点的地方,比如从宋国前往高丽,或是日本,又该如何?” 伍及犹豫了下,说道:“远洋航行,都需要海图。但是海图大多为父传子,师传徒,外人就是拿到了,也很难看得懂。” “你们这有吗?……别误会,我看一眼就好,只是好奇,想知道海图是什么样的。” 伍及给赖大使了个眼色,赖大左手摸着右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双手才好。 直到伍及冷冷地哼了一声,赖大才有点尴尬地说道:“权爷要看,当然可以,不过……” “权爷何等身份,会跟你这腌臜小人计较一份破海图?”伍及喝斥道。 赵权微微一笑,却未说话。 赖大进船舱翻了半天,终于带来一本破旧书册。 书册很薄,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在赖大很纠结的眼光中,赵权轻轻翻开书册,随即眉头一皱。 所谓海图,其实都是文字。 字迹虽然潦草,倒都认得,可是拼在一起什么意思,赵权就不知道了。而且其中还夹杂着很多莫明的符号,有点像是缉侦局他们正在编写的专用密码本。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赵权忍不住问道。 “我——我不认字,看不懂。”赖大挠了挠肥脸,不好意思地说道。 赵权狐疑地看着赖大。 伍及却说道:“赖大确实不认字,这也确实是这一带的海图。我虽然也看不太懂,但知道上面全是沿途见到的岛屿,很多岛是无人岛,所以记录之人一般会自己起个名字或用某种符号表示。这是外人很难看懂的原因。 还有些时候,会用长砣沉入海底,品尝海底泥土的味道来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 还有这种操作?赵权这一次真的是长见识了。 每个地方,海底的泥土味道都不一样? 赵权将海图递还给赖大,不由地陷入沉思。 这个时代,在海上航行,凭着牵星板与指南鱼,应当勉强可以确定自己在海上所处的纬度位置。但经度位置根本就测量不出来。 经度位置,应当——靠什么? 时间? 对,时钟! 应该是在时钟发明之后,才开始有了经度位置的概念,才让航行的准确定位变成了可能。 之后的世界,才开始真正进入了大航海时代。 也就是说,在时钟还没被发明的这个时代,任何脱离陆地海岸线与岛屿链标志的远洋航行,都是——耍流氓? 草原上的定位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如今看来必须得为海洋上的定位想办法了。否则即使自己的海军能建立得起来,有一天被风一刮,很可能一艘船都回不来了。 看着陷入沉思中的赵权,伍及也没再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边上。 “有船过来了!”正抽空蹲在桅杆上调戏着李勇诚的王铠,突然一声大喊。 赵权一惊,往商船左舷望去,遥遥的,两只如披着乌龟壳的船只似缓实快地向他们冲来,船上隐隐约约的,摇着一面黑旗。 “娘哟,是高丽水军的船!”赖大顿时在船头团团乱转,“这可怎么办?会被杀了喂鱼的!” 如果只是空船还好,高丽巡检的水军即便追上了,也不会过多为难船上人员。但是现在船上又有货又多了这么多的人,这个麻烦就大了。 伍及皱了皱眉头,每次给高丽水军运货,上下打点不少,怎么会突然冒出两艘船出来找麻烦? 他看着赵权,说道:“权爷,要不你先下去躲躲,我来应付。” 赵权摇了摇头,给王铠打了个手势。而后依然站在那,看着两艘高丽船,问道:“这是什么船只?速度如何?” “这种船,是艨舯舟,宽丈余,可载二十余人。以生牛皮蒙住船体,可挡箭矢。形式龟壳,因此也被称为龟船。 前后左右有弩穿矛穴,用以操桨射击。 此船速度极快,最适合在近海航行。咱们这船想跑,肯定是跑不他们的。” 权宋天下 第五百八十九章 第一次海战 两船一前一后,渐渐进入赵权视线。突然一点火光闪出,随后一声“轰”的巨响。 赵权被吓了一跳,“这船上,装有火器?” 伍及却摇了摇头,说道:“不能算是火器,伤不了人,只是以此作为警告以及彼此联络之用。” 听到这声响之后的赖大更慌了,“怎么办,我们现在没法靠岸啊!要不大家跳下水,游过去吧,那些货……那些货……” 伍及看了看不动声色的赵权,只好喝斥赖大道:“慌什么!落帆、停船待检!” 船上的水手顿时开始忙乱地喊起来,船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赵权对着伍及问道:“你了解这种船吗?他们一般是怎么进行战斗的?” “艨舯舟虽小,进退速度极快。如果与敌船对战,会采取围攻战术,或以火箭攻击敌船,或跳帮杀人夺船。 咱们这船,只是货船,没有攻防武器,根本阻止不了他们登船。 不过,这应该只是巡检,权总管要不还是避一避?” “你估计船上有多少士卒,装备如何?”赵权继续问道。 伍及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两艘艨舯舟,不会超过五十人。高丽水兵一般配刀与弓弩,除将官外,俱不着甲。” 赵权转过头,低声问王铠:“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王铠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要试啊,躲怎么行,没的说出去让人笑话!人数相当,以有心算无心,我就不信这些高丽人,会能到哪去!” 赵权呵呵一笑,说:“好,那去吧!记得把勇诚给收拾起来。” 伍及欲言又止,眼角瞥向王铠,只见他速度地将几个人召集一起,脱去上衣,取出一些物什。 伍及不禁有些好奇,见赵权并没有阻止,便认真地看了过去。 一批人手脚非常快,每个人先绑上一个大皮腰带,上面别着一些小武器。 每人手中所持兵器非刀非剑,却是一把铲子。 更奇怪的是每个人都掏出一块皱巴巴的东西,然后套入一根铁制筒管。“卟卟”数声之后,那些皱巴巴的东西便鼓了起来。 猪尿泡? “直接沉入水底!”王铠低声吩咐道。 其他们便纷纷往身上系一些石块。 这让伍及看着更加的诧异:这些人出门,还自带石头的? 封扬及几个侍卫躲入船头隐蔽之处。王铠与手下便卟通通地全从商船另一侧舷翻入水中。 两艘高丽艨舯舟,终于逼近。 一艘停在百步之外,另一艘靠近商船边上。 一个将官站在舟上,大吼一声,赖大便颤颤地抖下两个绳梯,随后上来了三个高丽将兵。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将领,上披胸甲,下着短裤,看着有些不伦不类。身后两个却与赖大手下一样,全都光着上身。 高丽将领手中执刀,一把拍开正在哆嗦着的赖大,眼中带着狐疑之色从赵权身上扫向伍及。 “将爷!我们是登州来的商船,数日之前,船上货物已经全部与贵军交易完成了。”伍及凑过去,话未说完,已经把一块银子塞入高丽将领手中。 高丽将领一手掂着手中的银子,另一手的刀依然指着伍及,说道:“你们船,前两天就应该走了,为什么现在才动身?” “将爷明察!船上有人身体不适,因此耽误了两天。”伍及一边说着,一边又往将领身后的两个士卒手中各塞块银子。 将领脸上神色略有缓和,说道:“龙州那边来报,说对岸的婆娑路,有不少货物进出。打开船舱,让我们兄弟查一下,没事你们就可以走了!” 伍及心下明白,这些高丽人还真不是特地来找他们麻烦的,应该只是在附近巡逻,然后顺便上船来看看。他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赵权。 “还有,这人是谁,面生的很!哪来的?”那将领突然将刀指向赵权问道。 赵权盯着这个高丽将领,嘴里发出一声冷哼,脚往后错开半步。 便听得“嗖!”的一声,一支弩箭从侧后面射来,直接透入这个将领的脑门。 赵权再往后退了两步,又是“嗖嗖”数声,另外两个正在玩弄银子的高丽士卒也随之中箭,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 五个东真兵从隐身处滚出,分别接住三个高丽将兵,将其轻轻放倒在船上。 伍及皱了皱眉头,他倒不是担心杀了高丽兵而惹来麻烦。而是发现,眼前这些东真兵,战力实在不弱啊! 此时赖大反而没了刚才的惊惧之色,眼中冒出精光,对着一个身材较短的手下轻声说道:“扒下那个将领的胸甲,穿身上,领两个人四处走走。” 看着赵权赞赏的眼神,赖大嘿嘿地笑了两声,感觉到了一些小小的得意。 赵权跟着离开了船舷。 不一会,底下高丽兵有些不耐烦起来,一个人扒在船头,朝上大喊。 另有一人开始拽着绳梯往商船上攀爬。 爬到一半,此人突然在绳梯上大喊一声:“敌袭!——敌袭!” 艨舯舟上的高丽兵茫然四顾。 却未料,居后的那一艘艨舯舟边上,同时浮起三十多个灰白色囊泡。接着,是三十把弩箭同时攒射。 如此近距离的贴船射击,任是艨舯舟四边有牛皮保护,也挡不住直透入缝隙的弩箭。 惨叫声、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喝斥声,此起彼伏响起。 艨舯舟开始在海上左右不停地晃动。 几个东真兵贴船举着兵铲,将牛皮缝隙撬得更大些,周边一颗颗陶丸随即飞射而入。 东真军的钢弩,虽然不太惧水,但水下发射也只能保证一矢。不过弹弓陶丸可是根本不受影响。 如今东真军的弹弓已经发展到了第三代,在精密测量的基础上,全部用软钢打造的弹弓已经具备了最佳的弹射效果。 再往下研究,只能从陶丸身上下功夫了…… 这艘艨舯舟上的高丽兵终于开始反击了,但是身上无甲的水兵,在被近距离围攻时,已经没有太多的办法。 一有人冒头,就是几颗陶丸过来,然后便哀叫着栽回去。 权宋天下 第五百九十章 太行八陉 有几个高丽兵咬着牙直接翻入水中,但迎接他的是数根上下左右齐至的兵铲,然后海面上便漂起一滩滩血迹。一波浅浅的海浪翻来,血迹迅速化在水中,扩散,而后不见。 靠着商船艨舯舟里的高丽兵,一见后船遇袭,便有些乱了。几个人想爬上商船先控制住这艘大船,几个人想操舟回去救援,还有几个人在大喊大叫着,试图把他们的官长召回来。 “轰”的一声炸响,示警的烟火散去之后,高丽将领依然还没出现。 剩下的高丽兵终于明白了,他们掉入一个大陷阱。但是已经迟了,两艘船现在一艘都逃不掉,甚至连一个回去报信的人都不可能有。 战斗结束得很快,这样的高丽降卒,东真军是不会接收的。 于是王铠很快地便拥有了两艘干干净净的艨舯舟。 “权爷,这种小舟,操持不难,重要的要控制其速度,需不需要俺派人,跟你那些手下互相学习下?” 赖大毫不掩饰他目光中的崇拜之色,虽然一直到现在,他也不清楚这位少年的真正身份,但他知道,敢直接歼杀两艘舟船的高丽兵,这已经足够他五体投地的追随了。 而伍及看着赵权的眼光,却愈加复杂。 临危不惧、狠辣果决,手下兵士更是配合默契且勇猛敢战。 伍及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所做出的决定是否正确?给这些人提供了造船技术,当他们拥有了各式战船之后,还有谁能在海上将其击败? 自己这么做,正是补足了对方的短板! 李勇诚被扶出船舱,浑身疲软。赵权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以示安慰,而后在他身边坐下,一起看着全身上下洋溢出无数兴奋的王铠。 此时的李勇诚,是赵权觉得最可爱的时候,因为他再也没力气唠叨了。 而此时的王铠,的确有资格兴奋。 自从跟着赵权来到南京府之后,王铠觉得他可能是所有人中,活得最为憋屈的一个。 无论大战小战,内战外战,王铠永远都只是一个小兵的角色。 好不容易成立了水军,自己也算是一个统领身份。可是竟然长期招不到水兵! 别说会游泳了,南京府内连敢下水的士卒都没有几个。而且赵权对于水兵的要求,简直是苛刻到了极点。 首先必须得是战兵身份,也就是说擅长马战与步战是水兵的先决条件。 会游泳,只是一个最基本的门槛。潜泳、博浪、高崖跳水、水下射击、攀爬,这些训练项目有些连王铠自己都扛不住,更别说其他人了。 除此之外,所有的水军还得了解造船的技术与流程,不仅要掌握船上每一种工具的使用,还得懂得船只的基本维修。 而且听说,接下去还要开始荒岛求生的训练…… 于是直到如今,投入了无数资源与钱财的水军,才只有三百个士卒。 不过,所有的辛苦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 南京府水军的第一战,以完美的姿势收关! 王铠相信,再给他几年时间,他绝对可以领着他强大的海军,横扫渤海之上的一切牛鬼蛇神! …… 秋天,是一个让人充满着期盼的季节。 当田地之中,渐渐积满累累的金黄之时,它便意味着即将的丰收,意味着一年努力之后,大多数人都可以继续来年的安定。 然而,对于绵延千里的太行山来说,枫林渐红,落叶纷飞,铺出漫山的金黄时,却意味着这座山脉即将进入最难熬的冬季。 这里,不会有饱满待熟的麦稷,也不会值得期盼的收成。 这座夹在山西与河北之间的神奇山脉,千峰互连、万壑沟深。孕育着中原最险俊的山峰、最壮丽的画卷,但也让这一整座山,成为中原最为贫瘠的所在。 太行北起幽州,南至河内。自古以来,只有八条道路可行,分别为:军都陉、蒲阴陉、飞狐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轵关陉。这便是“太行八陉”。 当年,吕不韦在《吕氏春秋》之中,记载了天下最重要九处关隘,称之为“九寨”,井陉为其中之一。 这也是太行八陉中,唯一一条可通大车的陉道。 井陉,西起河东平定(今山西阳泉),东至威州土门关(今河北井陉)。全长不过一百五十余里,是太原与真定的一条最为重要的通道。 也是一条充满着危险的通道。 太行山的盗匪,有近半都集中在这条陉道的附近。 金亡前夕,镇守真定的金国恒山公武仙,投降了木华黎四年之后,杀了真定都元帅史天倪,叛蒙归金。 一心为兄报仇的史天泽,四处借兵,击败武仙并将其逼出真定后。武仙反而成为了河南地区抵抗蒙军的主力,但最终还是溃败于孟珙之手。 武仙死后,其余部据守井陉,坚持不向蒙古投降。 窝阔台虽然数次下令清剿,但即使是对武仙部众痛恨入骨的史天泽,对占据着井陉的这些成为盗匪的金军余部,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真定府出兵,山匪便往西逃;平定州派军,山匪就往东走。 而隔着井陉,真定与平定想联合出击剿匪,其难度不异于登天。 两地官府,只能采取下策之中的下策,从东西两侧彻底关闭了井陉的通道。于是行商断绝,山中盗匪也终于失去了抢劫的对象与生活的来源。 但凡对这些盗匪有些关注的势力,都知道这些人,已经撑不了多少时间了。 在井陉土门关之北,距真定不过六十里的山脚下,有一极为险峻的山峰,名为“抱犊寨”。 看着这座山,丁武不由的感慨万千。 十二年前,他就是从这里离开了生活十多年的太行山,加入真定军。六年前,也是在这里,他带着赵权等人,经历了一次地狱之行。 那一战,是丁武这辈子中最狼狈的一次战斗。五十多个人,回来的不到一半,赵权更是身受重伤。 虽然这场失败原因有很多,包括对敌情了解不够,准备严重不足,军械短缺。当然,主要的原因还是郭侃当年对赵权等人的存心逼迫。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作为领军的丁武,始终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权宋天下 第五百九十一章 降匪(1) 正是从那时起,丁武再也没有独在战场上领军作战过,因为他对自己的领军水平,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 他并不是害怕战场,更不是害怕与作战,而是一种来自心底深处的紧张。 一想到自己的一个错误决定,便可能让数十个甚至数百个兄弟因此送命,丁武的头脑便会一片的混乱。 “怎么了,老丁?”嘴唇上,蓄起一溜薄薄短髭的陈耀,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奇怪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丁武。 丁武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突然觉得有些迷惘。 自从到了南京府之后,赵权见自己不愿领兵,特地把最重要的缉侦局交付给自己。可是机要室的情报汇总与分析,自己远不如高正源;密谍的发展管理,自己又不如陈耀。 丁武不知道,自己这个缉侦局局长,到底能做什么? 丁武忍不住地,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丁兄,听说你自小在这山里长大?”问话的,是一个年约四十多岁、五大三粗的方脸男子,真定军巡山百夫长张荣祖。 丁武点了点头,说道:“虽然自小在山里长大,但是……嗐……” 丁武回过头,看着跟在身后的一百个士卒,有些犹豫地问道:“咱们这点人,进山,会不会有问题?” 这一百个随他们进山的士卒,其中有十个是向忽察借来的蒙古兵。自上次抢亲成功之后,陈耀借蒙古兵就有些上瘾了,他发现把这些玩意放在中原地区耀武扬威,是真的有用。 另外有三十人,是丁武从南京府带来的战兵。其他的,则是张荣祖的手下。 陈耀咧着大嘴说道:“操啥心!有老张这个地头蛇在此,山里那些虫货,见了咱们,不都得绕着走!” 真定军中,百夫长自然不少,但挂职巡山的百夫长却是不多。 张荣祖负责的,就是真定府西侧太行山井陉的日常巡逻。说他是地头蛇,倒也不算错。只不过,这地头蛇到底管不管用,丁武就不太清楚了。 自陈耀在真定府开设了石忽酒楼之后,缉侦局的网络就以丁武无法理解的速度,渗入真定府的四周。 只是毕竟出身于真定军,陈耀现在又跟史家有了无法切割的关系。因此在布置密谍人手时,陈耀也不敢做得过于嚣张。 起码在史天泽父子身边,他就不好意思随便布下棋子。 不过,对太行山尤其是井陉一带的布置,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成果。 据相当可靠的消息,在井陉之中,坚持了十几年的武仙余部,终于快要撑不住了。而且从和林传来的消息得知,中书令杨惟中,正在着手准备招降这批匪徒。 对于长期在中原任职的杨惟中来说,真的想去推动此事的话,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如果能够利用这一机会,抢在杨惟中之前搞定此事,那么南京府就将拥有第一颗紧紧钉在中原的楔子。 为此,上个月,赵权便让丁武从南京府启程去燕京,与陈耀会合之后,一起来到了真定。 “放心吧!哥哥我虽然不敢保证一定会帮你们找到人,但是平安回到真定,那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不过……”张荣祖凑到丁武身前,压低着声音说道:“那几个蒙古人,是不是别让他们进山?” “为什么?” “万一,万一出了事,咱们兄弟死便死。可是蒙古人要在山里出问题,到时连累到咱们家人,就……” 丁武摇了摇头,说“这些蒙古人,我可指使不动!” 陈耀嘿嘿一笑,指着那些正在嘻笑玩乐的蒙古人,说:“别管他们,他们进来游山玩水,死了关咱们鸟事!” 张荣祖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小伙子,看来你是没吃过这个亏啊,想当初我也像你一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后来……后来,你们看,老哥年纪一大把,还只能在此巡山…… 说实话,既然从了军,自是该将生死置之度外,上了战场生死由命,我不会埋怨任何人。可是因为一个蒙古人出问题,而遭受牵连,那就太不值得了!” 张荣祖说这些话,绝对出于真心,也的确是在为陈耀着想。 丁武拍了拍张荣祖的胳膊,说道:“老哥别管他了,兄弟我好多年没进山,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老哥跟我们说说?” 这位张荣祖,其父亲生前为元好问的至交,父亲去世后曾跟了元好问几年时间,因此对于元好问介绍来的人,极为热情。 听说他们想进山找人,特叫领了自己的几十个部下,亲自到真定把他们接过来。 “也是啊,你们在辽东那种地方呆久了,其实真的不好。跟中原离得太远,任何消息都会变得很闭塞。我也跟我老叔去过几次信,让他回真定。我现在好歹也是百夫长了,肯定有能力给他养老。 元叔叔这人,这辈子就没有过过一天的安稳日子,我真不忍心他现在还在辽东那地方受苦。 他要是想做事,我就去求史元帅,在军中谋个清闲幕僚绝没问题。他要是想把日子过得再安静点,过两年等我把这山里乱匪清扫干净后,就在山上选个最好的地方,给他结庐隐居。 我就不明白了,他这么大年纪,为什么要去辽东那种地方?那么远……他能吃得饱吗?” 丁武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陈耀只能在边上翻着白眼。 “这里,就是抱犊寨?”丁武只好转移话题,指着眼前这座俊美的山峰问道。 “是的!”张荣祖有些自豪地点了点头,说道:“太行山的雄俊,是天下任何一座山都无法比拟的。在我眼里,所谓的五岳名山,还不如太行一峰!辽东,应该没有这么险俊的山峰吧!” 陈耀的两只眼睛已经快翻成全白了。 张荣祖痴痴地望着抱犊寨,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当年,韩信曾经在这里背水一战,以少胜多,大败赵兵。这里,也曾经是中山国的重镇,退可扼太行之颈,进则取天下如探囊。 要取天下必先得中原,要得中原则必先拥有太行山,而当你能占据住这座抱犊寨,太行山就是你的了!” 权宋天下 第五百九十二章 降匪(2) 丁武与陈耀听得有些发晕,听他这意思,只要占了这座抱犊寨,就可以拥有整个天下? 张荣祖话风突然一转,说道:“其实啊,我根本没必要在你们面前说这些。我夸或不夸,这些山都极为壮丽,是吧! 丁兄弟,你说我到时在这抱犊寨上,给元叔叔建一座草堂,他会不会很喜欢?” 抱犊寨名为寨,其实指的是一整座山。如一只老牛怀里抱着一只小犊子。昂着首的老牛两角斜侧向天,倒也确实是颇有气势。 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无论对于本职工作,还是对于身边的亲人,都充满着极大热情的汉子。 丁武此时很庆幸,多亏听了陈耀的话,没有把他们此行的明确目的,告知张荣祖。 抱犊寨脚下,便是土门关。土门关之内,才是张荣祖的负责把守的区域。土门关之外,则是隶属于真定府的威州军营寨。 把守营寨的两个士兵,拦住一了群人。 张荣祖他们自然认识,但是这支队伍中显然还有外人,尤其是十个蒙古人。 张荣祖用眼神安抚了下丁武,走近那两个守卒,低声说着。 丁武只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我的几个蒙古朋友……不用管……就当……责任自然我……” 突然之间,丁武发现自己紧张的情绪莫明地消失了。 连张荣祖这样的,都能在井陉活得如此滋润,还是什么是需要自己紧张的? “好了,搞定了!放心吧,有我在,没什么大问题!”张荣祖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得意之色,只是依然有些担忧地扫视了一眼蒙古人。 过了土门关,便开始蜿蜒入山。 在狭窄的山道上,十个蒙古人忽儿纵马急奔,忽儿挟弓乱射。时不时将正在列队行走的其他人撞得七零八落。 众人只能怒目而向。 东真兵却早已习惯了这些调皮的蒙古大兵,谁都没将他们放在心上。只有张荣祖很同情地看着陈耀与丁武。 “那些蒙古人,进山到底要找谁?”张荣祖低声问道。 “一个叫齐福的人。”陈耀随口答道。 “找他干嘛?”张荣祖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老哥认识此人?” “那当然!”张荣祖昂首答道,“井陉匪徒,总数千人,近半妇孺,我起码也认了个五六成。更何况是齐福!” “老哥认得他?这人很出名吗?” “说出名还谈不上,只能算是其中的一个小头领。 这些人中,大头领姓赵名贵,是金国将领武仙的同乡,也是武仙当年的亲兵之一。其实只要拿下此人,其余的便不在话下。 只是这厮一向深居简出,别说我,连许多他自己手下的匪徒都不清楚赵贵到底长什么样。” 陈耀听着,小小地吃了一惊。他费了许多心思才打听到这些匪徒的相关消息,没想到张荣祖倒是熟悉得很。看来也不算是一个浑人。 陈耀还没在心里夸完,便听得张荣祖继续说道:“不过,你们放心,凡有遇到匪徒,让我来对付他们!就算赵贵化妆成一个小啰啰,我也一定能把他给揪出来!” “你怎么揪啊?”陈耀嘀咕道。 “小伙子,你别不信,我这双眼睛,可毒着呢!看人,从来就没失误过!想当年……” 丁武赶紧打断了张荣祖,“你说老大是赵贵,老二是谁?” “匪徒之中,其实没有老大老二的说法,这只是我自己给他们做的排位。不过从重要性来说,应该是这样的……哦,老二是韩霸。” 韩霸! 丁武不由地握紧了双拳,当年他便是栽在此人手中。 “最近,听说他们当中有些不和。”张荣祖继续说道。 “怎么回事?” “整个太行山的匪乱,最难剿杀的就是井陉这一带。不过已经堵了这么多年,山中所有能吃的东西早已经吃光了。 没了食物来源,这些人当然就撑不下去了。听说有些人想直接向蒙古人投降,有些人想去投靠河东。还有一些人想向史元帅认错归附。 你们想想啊,史元帅的长兄当年就是死于武仙之手,他哪里肯轻饶了这些叛贼。 不过这一两年,大家也都打累了,史元帅觉得没必要为了这些匪徒,白白折损自家兄弟性命。只要他们不下山,不在我们眼皮底下出现,他们想逃去哪,那都是他们的本事。 我们只是负责把这片区域清理清楚便可以了。 这么多年了,吃没得吃,抢没得抢。现在,整个井陉,唯一可以种点粮食的地方,只有这里了……” 丁武顺着张荣祖手指的方向望去,眼前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一条细小的河水,在夕阳的映射下,缓缓地在山间流淌。 谷地边上,有数座茅草屋,早已破败不堪,显然已经没人在此居住。 谷地之中,东一片西一片,高低不平而杂乱无章的麦田,四处分布。只是麦田之中,只剩下一些枯黄的麦茬与干草。 “这麦子,被烧了?”丁武有些诧异地问道。 张荣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上峰的命令,不能不执行啊!每年夏末,抱犊寨的守军就会入山,将山中地里所有的粮食烧毁。 在这山里作战,他们占着地利,确实不好对付。但是要是与真定军正面对攻,这些匪徒,还没有这种勇气与能耐。” 陈耀有些奇怪的问道:“你们把这些人的粮食烧毁了,他们不恨你吗?你就敢带着这些人进山?” 张荣祖拍了拍陈耀的肩膀,一脸安慰的表情说道:“放心吧小伙子,知道你第一次出门,难免紧张。没关系,有老哥在……” 陈耀颤抖着双唇,却终于摁着自己没骂出声来。 张荣祖抬头望着夕阳下的谷地,目光深邃。 “其实,我是挺佩服这些鸟人的……” “为啥啊?”丁武很及时地问了一句。 张荣祖长叹了一声,问道:“大金国灭亡到现在,才不过十一年,可是现在有几个人还记得大金国?你,记得吗?” 丁武与陈耀一起茫然地摇了摇头。 权宋天下 第五百九十三章 降匪(3) 丁武父亲因武仙叛乱而死,自己从小在太行山中长大。出山时金国只剩下了一座即将被攻破的蔡州,对于金国他自然没有任何概念。 而金国灭亡时,陈耀不过七岁。不过别说是金国,现在连蒙古国对他来说,都没有放在心上过。 在他的脑海中,除了南京府,只有和林的蒙古人、中原的汉人、高丽半岛上的高丽人,以及淮水南边让他莫明不喜的宋人。 至于国家是什么,他还没去想过这个问题。 “想当年,大金国统辖区域南北数千里,东西近万里。可是如今,竟然只有太行山中的这些野人,依然记得大金国,依然在沿用大金国的天会年号,依然打着金军的旗帜! 我虽然并不喜欢这群如耗子般躲在山里头的贼匪,但张某人是真的佩服他们!” 丁武有些迷茫地问道:“他们不都是汉人吗?为什么会坚持打着女真人的国号?” “当年金国治下,女真人能有多少。还不是靠着汉人帮他们治理军政民政,只要老百姓有口吃的,其实啊,我是不关心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当年,包括汝州防御使姬汝作、义顺节度使禹显、平凉判官杨达夫、右司员外聂天骥、忠孝军元帅蔡八儿、济源郡王张惠、御史王国纲等等,不知有多少汉人为了大金国战死在蒙古人的铁蹄之下。 这些人,在张某心目中,可都是实实在在的英雄! 我元叔叔曾经说过:夷入华则华,华入夷则夷。中原之地,数千年来,华夷本就难辨,女真既然愿意秉持汉家文化,自然当视其为中原之主。 只是……” 张荣祖犹豫了一阵,喃喃而语:“我就不明白,元叔叔为什么要去辽东之地,那里不是蛮夷吗?” 沉思片刻,张荣祖咬着牙对丁武抱拳说道:“丁兄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被张荣祖说的一怔一怔的丁武赶紧回礼,应道:“噢,老哥您说!” 虽然觉得这位张老哥脑子好像有些不好使,不过却是一片赤诚,这也让丁武对他生出许多好感。 “此番事了,你们能否帮忙到辽东,把我元叔叔接回真定?当然,我可以帮你在真定军谋一个职位。只要你不嫌弃,到我手下来,一个十夫长绝对跑不掉的!” 丁武愕然。 陈耀两眼翻天,死命地摁着自己想要大笑的欲望。 “我觉得,你们还是不要跟着蒙古人,偶尔给他们办办事就算了,跟他们时间久了,不仅会忘了自己是汉人,还没的失了自己的骨气!” 原来,张荣祖一直以为这两人是被蒙古人逼着进山,为他们办事来的。 丁武听着有些感动。陈耀却不满地哼了一声,抱怨道:“我,你不管吗?” 张荣祖尴尬一笑,说道:“你年纪太小了,而且这个身材有点,有点走样,我怕你进了山,自保会有问题,也不好服众……” 丁武有些无语,要是这位张老哥知道了眼前这个看似没用的胖子,抢了真定军史天泽元帅的义女当老婆,他会怎么想? “当然,你要不觉委屈,当个巡山的小兵,其实油水也不少。”张荣祖说着,又有些得意起来。 “你们知道吗,我每年只要手指缝稍微松一点,漏出些东西,就足够那群野人饱餐好几顿了!” “你手上长能长出金子啊?”陈耀没好气地问道。 “金子?那当然长不出来,可是你看这些麦田。整个真定军,我相信没人比我更了解井陉了。我只要不指路,漏过一小块田,他们不就有吃的!” 这个倒还真是这样。 不管张荣祖是不是在吹牛,他对这片谷地的确极为了解。 每一座破屋、每一块烂田,他都能说道原主人是谁,又曾经属于谁。 包括他找的这块宿营地,也是一块绝佳的易守难攻之地。 “不需要布置岗哨吗?”饱餐之后,丁武看着准备钻入营帐休息的张荣祖,有些诧异地问道。 “不用了,这地方我一年没有来一百次,也有八十次了。从来就没有出过什么事。放心休息吧,走了一天山路,大伙儿都累了! 明天一早,我就带你们去找人。放心吧,一切有我! 有元叔叔交代,就是要死,我也会死在你们俩前面的!” 张荣祖挥了挥手,在丁武无语的目光中,钻入了自己的营帐。 丁武再回过头,却见张荣祖的数十个手下,早已横七竖八的各自躺下。而十个蒙古人也已是鼾声如雷。 还好,带来的三十个东真兵,已经各自潜入了黑夜之中。 临时宿营地之中,瞬时便安静了下来。 陈耀打了个肥肥的吹欠,问道:“你上半夜还是下半夜?” “没关系,你先睡足了再说!” “谢丁丁哥!”陈耀是从来都不知道客气为何物的人。 一瞬间,整个山谷,似乎只剩下了丁武一人。 望着这一座座曾经养育自己成人的群山,丁武突然又陷入了迷茫之中。就那样地呆坐在帐前,对着夜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一团团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纷沓而至。 有腐烂的朽木味、有被火烧过的荒草味、有死去的尸体味道,还有很淡很淡的山里野人身上独有的馊味…… “叮”一声极细的铃铛声响起,丁武静坐未动,耳朵却在分辨着这些声音的方向。 细细的叮当之声,渐次在周边响起,不久便传来了一点点略带慌乱的磨擦与滚动身。然后开始有人低声细语。 淅淅索索的声响已经盖过杂草中秋虫的低鸣。 一声闷哼传来,然后又是一声闷哼。 边上帐篷中,突然冲出一个大汉,对空一声大吼:“谁,鬼鬼祟祟的,给老子滚出来!” 正隐住自己身子的丁武,被这一声大吼吓了一跳,定眼一看,是张荣祖。 张荣祖这一声大吼,犹如撕开了一块黑夜中的遮羞布,响声顿时大作。 营寨之内,响起慌乱的叫喊声与催促声。 “有贼兵过来!” “哪里?” “怎么可能?” “张百户说……” “快点,应战……” 权宋天下 第五百九十四章 降匪(4) 营寨之外,一声声呐喊此起彼伏,其中夹杂着不断的怒吼: “啊——我掉下去了!” “我被夹住了!” “别过来,有陷阱!” “快放我下来!” “闭嘴——” “没事,都活着。” “小心——” “咻!咻!”箭矢开始从四周的草丛中,向营帐飞来。 “声音有些不对啊——”丁武喃喃地对趴在自己身后的陈耀说道。 “放心,他们……” 陈耀话音未落,张荣祖手中扑刀一挥,又是一声大吼:“你们谁的部下?好大胆子,敢偷袭爷爷?丁兄弟,小心,敌袭——” 几只箭矢,同时飞向了挺立在帐前的张荣祖。 “卟、卟”如刀破革之声,张荣祖捂着自己的额头软倒在地。 “他,没事吧?”丁武有些担心地问道。 “奶奶的,这群人也太不知好歹了吗!不好玩……火!” 陈耀掏出弹弓,摸出一颗带着捻信的小陶弹,凑到丁武跟前。 丁武吹亮火折,引燃捻信。陈耀默数三息之后,带着星星火光的陶弹在黑暗中划过一丝弧光,落下之后,“嘭!”的一声炸开。 爆炸声并不大,却像炸开了一个马蜂窝。 草丛四周,黑暗的树林里,纷纷闪出一颗颗的小火星。 如炒豆般的爆炸声,纷纷响起,围攻者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惊叫声了。 “威力还是太小了,中看不中用啊……”陈耀有些不满地嘀咕着。 “你又不想杀了他们,要那么大威办干嘛?”丁武没好气地说道。 “来个大的试下!”陈耀说着,摸出一个小脑袋般大小的陶弹,凑在丁武手边点燃捻信,眼睛盯着丝丝跳动的小火星,口中默念道:“一、二、三、四、五,走!” “轰!”这颗炸弹威办显然更加巨大,震得丁武的耳朵都有些发软。 “轰天雷……” “快撤!” 巨响之后,营寨四周,除了一些低低的呻吟之外,再无声息。 简易的营寨之内,情形相当的诡异。 几个蒙古人依然在酣睡,而且绝对没有任何伪装的意思。 张荣祖手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有些已经跑出营寨消失不见;有些人还在军帐中忙乱地寻找自己的武器;有些则茫然地看着燃着余火的草丛,还有几个围在张荣祖身边,焦急地晃着他的身子。 丁武拔开围观群众,在张荣祖身边蹲下。 张荣祖额头上有两个大包,身上倒是没有见血的伤,身边掉落着几根已经去头的箭矢。丁武略松了口气,说道:“没事,张百户只是晕过去了。” 疼! 张荣祖忍不住地就想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猛然一惊,伸出去的手往腰间一抓,却抓了个空。这才蹦起身,怒吼一声:“哪个狗贼……”两眼一睁,又生生地把咒骂声吞回肚子。 在他的眼前,一柄冒着寒光的刀直指自己的眉心。 执刀的,是一个两眼冒着阴光、衣裳破败,露出一身虬筋的男子。 张荣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半,认出眼前之人,此人正是井陉盗匪中的一个首领,王显! 张荣祖眼角一扫,三个认识的首领全在,都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坐在一旁的,竟然还有丁武与陈耀。 张荣祖勉强地沉住气,指着丁武与陈耀,对着王显说道:“那两位是我朋友,先放了他们,我留下!有什么事,冲我来!” 王显嘴里“啧啧”了两声,说道:“他娘的,你自身难保,倒还知道顾着别人!没空跟你这憨货多啰嗦,带下去吧!” 王显手上刀子一摇,两个贼匪过来就要扯人,张荣祖挣扎之余,却看见丁武对他暗示的眼神,只好摸着额头,带着满腹的疑虑,随两个贼人离开这个屋子。 这个屋子,紧紧地贴在一个山崖边上,说是屋子,不如叫棚子可能更合适。 张荣祖有些迷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更让他迷糊的是,屋外有两堆俘虏,一堆是被匪徒围着的七八个自己手下。还有一堆却是被丁武手下及蒙古人看守的二十多个匪徒。 张荣祖张了张嘴,却没再说话。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丁武与那批蒙古人,身手不凡呐!可是,那个胖子,坐在屋里头又在干嘛? 那个胖子,此时正窝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之上,脚翘得老高,一副很不耐烦的神色对着几个匪首说道:“你们老大呢?赶紧的,我们赶时间!” 三个首领相互盯了一眼,而后一个身高近六尺的大汉闷声说道:“我就是!” “韩霸,你想干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正是丁武。 韩霸眼睛一缩,说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认识我?” 丁武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自己怎么因为这样的几个野人而感到紧张?这群人跟陈耀说得一样,一群土鸡瓦狗而矣! 丁武突然觉得神志一阵清爽,犹如当年他突然悟透了那招“声东击西”之后的通畅。 叉剑自袖中突飞而出,直击韩霸左脸。 韩霸一声冷哼,身子未动,右手抬起便向叉剑直抓而去。可是那柄叉剑,如有灵性般在半空中生生拐一个弯,突然变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韩霸的右脸上刮出一道血丝。转瞬间又缩回,消失在丁武袖中。 “你……”韩霸身后冒出密密冷汗。这叉剑的力道,显然被控制得极为到位,再往上移三寸,自己的一只眼睛便要当场废掉。 “六年之前,我们兄弟几个,曾经是你的手下败将。”陈耀冷冷地说道,“那时,你假装是丁大哥父亲旧部,将我们诱入彀中,使我们损失惨重。” 丁武和其他几个人神色都是一怔。 “不过没关系,那时爷爷年纪尚小,败了就败了。你们不用担心,今日爷爷不是过来复仇的,我是来收复你们!” “就凭你?”神色阴冷的王显,吐出一声冷笑。 “咻!”的一声,一只弩箭迎面飞来。王显刀都来不及抬,脸一偏,险险避过。可是脖颈上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捂着自己的脖子,脸憋得通红,连个痛哼都发不出来。 还好,击中他脖颈的弩箭,并没有箭头。 还好,当时齐福跟他们约定好,见面时打一仗可以,但都不能伤人! 权宋天下 第五百九十五章 降匪(5) “你们几个,给老子放明白点。我说过,我不想杀你们,但并不代表着我杀不了你们!”陈耀的脸色更加不耐烦。 “给你们五息时间,再不把你们老大叫出来,我立码拍拍屁股走人!” 三个匪首又面面相觑一阵,最后一个瘦高个的出来,拱手一礼后,无奈地说道:“在下齐福,我们老大,现在……” “到底在哪?” “在屋外,被你们的人给看管着。” 嗯?陈耀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等丁武跟齐福领着一个俘虏进来,陈耀有些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在糊弄自己。 此人满身灰土,身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是一个扔在任何角落都不会让人留下任何印象的人。在街角一窝,便是一个乞丐;往酒楼前一放,就是一个伙计;在田地里一扔,就一农夫。 可是无论如何,他不都不像一个匪徒,尤其不像一个击败了多路围剿人马的匪徒,而且还是这群匪徒中的老大…… 一个动不动就把自己伪装成小破兵的人,难怪之前让陈耀费了许多心思,也没能打探到他的信息。 当了陈耀手下的俘虏,这位老大似乎也没有任何的难为情。 大马金刀的在主座坐下之后,赵贵两眼定定地看着陈耀,问道:“你们,到底是代表谁过来的?” 陈耀吧嗒了嘴,看着这个气势渐涨的家伙,他现在开始相信此人确实应该是这里的老大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符牌,随手扔了过去。 赵贵接住一看,微皱着眉头,说“这是贵由汗之子忽察的金符,你能代表他?” 陈耀摇了摇头,又扔去一个符牌,说:“忽察的金符,是我跟他借过来玩玩的,我代表辽东南京府而来,这位是我的老大丁武。” 赵贵翻开牌一看,牌子一面刻着“南京府”,另一面则是“缉侦局陈耀”。 赵贵递回两块符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肥胖少年。 自从军以来,赵贵便很喜欢观察别人,尤其是以一个被其他人忽视的角色,在别人的不经意之中去了解别人。 正因为如此,他昨天晚上才会混到偷袭的小兵之中,去近距离察看准备前来招降的这两个人。 不得不承认,这批辽东来的人,无论是作战方式、方法,彼此之间的默契配合,还是他们所使用的武器,都让他大为震惊。 没想到,在山里躲了许多年,外界竟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 “杨惟中前些日子派人过来,开出极为优厚的条件,你们南京府……” 赵贵话未说话,便被陈耀粗暴地打断,“我最后跟你们说一遍,我们,是过来降服你们的,不是过来跟你们合谈的!” “你——”韩霸最先忍不住,怒哼一声,便要出手,却被齐福扯住。 赵贵牢牢地盯着陈耀的双眼。 赵贵在观察别人的时候,尤其喜欢看别人的眼睛。在他看来,脸貌可以掩饰、服饰可以改变、身材可以变化,唯有一个人的眼睛,是绝对隐藏不住他真实的内心。 而他在这个外表慵懒的少年眼中,看到的是一种让他感到不安的自信。 “就算你们想收服我们,总得让我们知道,为什么会被你们给收服吧?”说话的是齐福。 陈耀懒洋洋地说道:“你们,想降蒙古人,我管不着。我甚至不会建议你们去投降忽察王子。杨惟中,算什么东西?跟他抢人,没得污了我的手。 要不是看在你们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才懒得在你们这些人身上花心思! 既然你们想了解,我就跟你们说清楚! 你们任何人想去想留,我绝不会阻拦。但是一旦决定了,就必须服从南京府的规矩! 南京府的规矩不多。 首先,你们的父母必须得到赡养!你们无力赡养,没关系,南京府来! 其次,你们的子女,无论男孩女孩,必须得到教育!你们没文化不会教,没关系,南京府来! 第三,你们必须得有自己的田地产业,太行山不行,去南京府,会给你们每一家每一户,安排好耕地。想自己种的,没问题,解完甲就给田。还有力气成为士兵的,南京府找人给你们种!” 几个匪首听得惊诧万分,这世上,当兵还能当得这么滋润的? 赵贵却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要不是为了照顾山中妇孺,他早就自由自在地出去闯一番天下了。如今却被牵绊于此,承受着越来越痛苦的压力。 这个条件一开始,赵贵便知道,自己这批人,再也逃不过这小胖子的手掌心了。 “降了我们,别的我陈耀不敢说,有一点我与丁大哥都可以为各位保证:你们此生,可以不用对任何一个蒙古人下跪,不用对任何一个蒙古人自称奴才,包括蒙古国的大汗贵由!” 如果说,陈耀对于家眷的安置让这几个人感到心动,那么对于蒙古人的态度就完全让他们震惊了。 这蒙古国中,还能有这样的势力存在? 这么多年了,他们苦苦煎熬,苦苦坚持,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怀念金国,而是实在不甘心在这些侵占了自己家园的蒙古人面前,卑微地下跪! 忽察的金符不会有假,房外被陈耀呼来喝去的蒙古人不会有假。面前这个少年眼中自信的神色更不会有假。 赵贵努力地平息着心中的惊涛,让自己尽可能更加冷静地进行权衡利弊。 只是,他发现,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衡量的了。 三天之后,张荣祖发现自己一觉醒来,莫明其妙地就回到土门关,手下士卒一个没少。 只是大部分人跟他一样,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少数几个信誓旦旦地说,太行山的那些匪徒,劫持着丁武与陈耀以及十个蒙古人,全部撤进了太行山深处。 张荣祖为此内疚了很长的时间,一个月内他多次率领手下,钻山入林,但是不仅没有找到丁武与陈耀,甚至连那些匪徒的踪迹也全部不见了。 井陉这条路上,太行山中最顽固的一群盗匪,金国遗留至今的最后一批军队,就此从人间蒸发。 权宋天下 第五百九十六章 有脾气的人 盗匪没了,感到最高兴的自然就是商人了。 真定府石忽酒楼凭着强大的后台,以每年一万两银的条件,承包了井陉的独家通商权。 不愧是石忽酒楼,在他们的经营之下,这条沟通山西与河北两地,最重要的一条道路,在短短一年时间里,便为真定府引来了无数的客商。 虽然有些客商,因为舍不得向石忽酒楼交纳过路费而偷偷潜入山中,结果人货全部失踪,但真定府的商业,还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猛地发展了起来。 当然,这些都只是后话。 此时,在真定往山东的道路上,一行十余骑正在缓缓而行。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缠着一个懒洋洋地歪在马上的胖子,不停地问道: “陈兄弟,你为什么要留他们仨在山里,不怕他们食言吗?” “你怎么把我们的家眷送到南京府去?这么远……” “那么多人留在山里,要吃什么?” “冬天快到了,他们有没有冬装可换?” “闭嘴!”陈耀有些后悔了,原来以为挑了四人中卖相最好的韩霸带着去山东,没想到这却是一个跟张荣祖有的一拼的憨货! “你把我大哥一个人,派去哪了?” “丁兄弟……” “你们不理我没关系,可是总得告诉我,到底要去哪里啊……” 真定到济南,五百五十里路。为了避免引起路人的注意,陈耀放慢了速度,花了十天才到济南。 这些年,南北的战争基本都发生在淮水沿岸。四战之地的山东,难得的有了数年时间的休养。 放眼望去,路上不再有慌乱的行人,也不再有拖家带口的乞讨者。 灰黄色的田野之中,零零散散的农夫,正在收掇着田间遗落的麦粒。 没有战乱的山东,是一望无际的平静,这种平静对于韩霸来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总是让他忍不住停下马,去跟路边的农田讨点水、聊些不知所谓的话题。 有田种,能在辛苦一年之后有属于自己的收获,让韩霸的心神,在一路之上不停地激荡。 对此,陈耀却很不耐烦地嗤之以鼻。 “你说,辽东真的有给我们自己的地吗?想种什么我就能种什么?”韩霸痴痴地望着两边的田野,问道。 “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上战场打仗也算凑合能用,整天想着种地作甚?你会种地吗?” “我爷爷是种地出生的,我父亲是种地出生的,我怎么就不会种地了!”韩霸说着,一声长叹,“你是不知道啊,在太行山时,要是能有一块可以安安静静的地可以耕种,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 “张荣祖那家伙不是说,经常让你们偷偷种地,没管你们吗?”陈耀问道。 “这个张百户,说实话人是不错。算是真定军中,跟我们有些交情的人物。只是他毕竟是一个百夫长啊,能有多大权力? 我们也不能让他太过难看,所以每种一次地都得换一个地方。所谓一年生二年熟的地,在太行山根本是不存在的。每年都要开发新的土地,每年的收成也都有限。 我们,真的是太难了……” “好了!别再唠叨了,回辽东,你爱怎么种怎么种去!” 韩霸无视陈耀的不耐烦,继续痴痴地看着在田间劳作的农夫,说道:“如果我现在能留在这里种地,那该多好啊!我一定会比他们种得更好的。 你信不信,我一个人可以把一百亩的地侍候得清清楚楚!” 陈耀嗤的一笑,说道:“这里是平原之地,一人种一百亩算啥?在辽东,我们人均需要种二百亩地才算马马虎虎合格。” “呵呵,你欺负我一个山间老农,没见过世面吗?辽东多山,每人还能种二百亩?” “就是欺负你没见过世面!你知道什么叫水坝?什么叫引水渠?什么叫灌溉渠?什么叫葑田?你知不知道我们辽东还能种水稻?在集体农庄的体制之下,你知不知道辽东的亩产量是这边的三倍!” 韩霸挠了挠头,说:“陈小哥,差不多点,吹牛也得有个限度。” “我跟你吹牛?我至于吗?没把你们骗到手之手,吹牛还有意义,现在有必要吗?” 韩霸一怔,好像的确是这样。 “而且,就算给你这些田,你能保住自己的田地吗?” 韩霸两眼一睁,怒道:“谁敢抢我的地,我杀他全家!” 陈耀两眼一翻,说道:“所以啊,你们杀着杀着,就把自己杀在太行山里头去了。” 韩霸又是一怔,是啊,当年不正是因为土地全被别人抢走了,自己才不得不逃进山里成为“义军”吗。 “而且,你知道在这里,辛苦一年,最后到你手里的又能剩下多少?” “总得有六七成吧。”韩霸有些不确定地答道。虽然长期都呆在山里头,但他也知道,蒙古国其实对农户定的税收并没有多少。这也是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太行山义军,出去寻找活路的主要原因。 有一阵子,当韩霸听到这消息之后,也心动了很长时间,要是实在舍不得山中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他也早就走了。 “兄弟,你想太多了!”陈耀斜了韩霸一眼,难得地有些耐心跟他说道:“金亡之后,北地实行‘五户丝’制,居民每二户出丝一斤输于官,每五户出丝一斤输于本投下。 自奥都剌合蛮在汉地实行扑买课税之后,赋税便翻了一倍不止。这些就已经去了农户二三成的收入。 此外,农户还得负担各地万户府的征敛,最少五成。你算下,每个农户一年能剩下多少粮食。 遇上丰年也就罢了,勉勉强强能给自家剩下一点。可是水灾旱灾之年,即使颗粒无收,这些赋税也是逃不掉的!” 韩霸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其实无论谁当政,我们都没办法安安心心地种个地啊!” 陈耀“呸”的一口沫沫差点喷到韩霸鼻子尖。 韩霸下意识地抹了抹鼻子,怒道:“俺也是有脾气的,你莫要欺人太甚!” 权宋天下 第五百九十七章 好大胆子 陈耀哼了一声,说道:“你有脾气没问题,但是没文化就不要乱说话! 在辽东,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田地。入伍者便有自己的职田。而且只要你拥有南京府户籍,便只需缴交收入的三成作为税收。此外,再无其他摊派。” “三成,够养你们这些官爷吗?”韩霸自然不会真的跟陈耀生气,难得碰到有一个愿意跟他抬扛的,他反而有些兴奋了。 “所有当官的、当兵的,都有自己的职田,干嘛需要别人来养?而且,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一旦成为南京府一员,无论你当到多大的官,也一样要缴税!” “你说什么?”韩霸这一次真的是被惊到了,“那个……谁,谁,也要交税?” 陈耀俨然说道:“是的,上至南京府万户大将军、总管、各个千夫长,所有人都要交税,无一例外!逃税,在南京府可是除叛乱、杀人之外的最大罪,你可千万别忘了!” “可是……如果我……” “你要是穷鬼,你还好意思在南京府呆下去?”陈耀很不耐烦地说道,“南京府只有两种人可以不用交税,一种是因为各种原因划归劳役营的人……” 陈耀说得口十干舌燥,看见前方有一个茶肆,手一挥,便领着众人在茶肆前下马,围着两张桌子坐下。 一个小伙计,头上盖着一个大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一手拎着一大壶水,另一手端着一叠碗,立时出现在桌前。摆开碗,开始往里倒茶。 韩霸还未坐稳,便扯着陈耀问道:“还一种,还一种是什么啊?” “死人啊!”陈耀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正在倒茶的小伙计被吓了一跳,手一歪,壶里的水便溅出茶碗。 陈耀往边上一闪,直接将韩霸撞翻在地。 小伙计慌慌张张地凑过来,拿着抹布要给陈耀身上擦拭。 “对不起,客官,对不起!”声音清脆而柔嫩。 陈耀微皱眉头,摆了摆手。 小伙计绕过陈耀身边,要去扶起韩霸。 韩霸却已腾地立起身,对着陈耀怒斥道:“你,太欺负人!干嘛没事骂我死人?” 一丝几乎淡不可闻的清香飘入陈耀鼻中,这绝非花香,当然也不是脂粉味。而是与郭筠身上一样的那种诱人的味道。 陈耀突然又有点想那个留在燕京的小娘子了。 见陈耀没理自己,韩霸只好叨咕着自己坐下,端起碗来开始喝茶。 “我说,你——” “闭嘴!”陈耀一声轻喝。 耳边传来几个人用蒙古语交谈的声音。陈耀用眼角余光扫去,这才发现茶肆的另一个角落里,坐着几个似乎蒙古人模样的汉子。 边上,还有一个老者正在小心地伺候着他们。 “那小子声音很好听啊……” “会不会是只小兔子……” “哈哈,你不会饿成这样吧,益都城马上就到了。” “抓来玩一下吧……” “这种小厮,弄到燕京去,应该也能卖不少钱吧。” “严三,你去!” “是!” 随即一个头裹皂罗巾,身着紧身灰袍,面目丑恶的男子指着茶肆的小伙计,大声喊道:“小子,给爷爷过来!” 蒙古人边上的老者,赶紧作揖说道:“各位爷,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老汉……” 话未说完,便被严三一胳膊扫开,指着躲在一边微微发抖的小厮问道:“你儿子,还是孙子?” 老者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子,哆嗦着说道:“是,是老汉的孙子!” “怎么,我叫你不听是吗?滚过来!” 严三耳中听到蒙古人一阵阵的讥笑,怒从心起,冲到小厮身前,一巴掌便直接扫过去。 小厮头一低,毡帽被扫落,一篷秀发随之散出。 严三一把揪住小厮的头发,拎起一看,惊讶地说道:“咦?小娘们?” 小厮双手高举,努力地想拉回自己的头发,嘴里发出一声尖叫。 严三一脚把扑过来的老者踹开,把小厮拖到几个蒙古人面前,兴奋地说道:“各位爷,这家伙是个小娘子!” 三个蒙古人一听哈哈大笑,全凑过来,捏脸的捏脸,摸脚的摸脚,还有的已经开始拆开小厮的衣服。 小厮嘴中,惨叫不断。 “各位爷,求求你们,饶了我们,各位爷——”老者爬过来,搂着严三的腿,苦苦求道。 严三低下身子,拍了拍老者的脸蛋,说道:“你运气来了,你这孙女跟着几个蒙古爷,今后可以享福了!” 严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砸在老者身上,说道:“钱给你,你孙女我们买了,可别说我们抢人啊!” “不要……”老者发出一声惨叫,涕泪齐流。 “别给脸不要脸!”严三从老者怀里抽出脚,又踏在他的脸上,说道:“蒙古爷爷看上的,你不要也没用,放心吧,用完了我再给你送回来!” 严三的脸转向几个已经兴奋起来的蒙古人,凶猛的神色已经变成谄媚与欣喜。 突然,严三感到脚一轻,人便侧歪而倒,一阵钻心的痛楚随即传来。他发出了一声惨嚎:“啊——我的脚——” 严三在地上滚了半圈,摸向已经倒在一旁的断腿,心胆欲裂。此时,他才看到,断腿旁边,站着一个胖子,冷冷地看着自己,手中一把铲子,正往下滴着血。 血滴到老者脸上,他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个蒙古人一怔,一人还摁着那个小厮,另外两人拔出刀,一左一右向陈耀包抄而来。 “你是谁,敢伤了我们的人?” “你们三个人可以滚了,这个人留下!”陈耀用蒙古语冷冷地说道。 其中一个蒙古人一听,倒是乐了,“会讲蒙古话,就敢管我们蒙古人的事?你是不是活傻了?信不信,我现在就砍——” 话音未落,却见胖子身后,十来个人手持短弩,十支弩箭如他们的眼光一样,冷冰冰地围着自己。 蒙古人神情一滞,不可置信地指着陈耀,“你,好大的胆子!” 另一个蒙古人则怒声吼道:“我劈了你们这些兔崽子,敢在爷爷们面前耍狠!”说着,刀一挥便照着陈耀脑门砍去。 权宋天下 第五百九十八章 心软了 陈耀手指一点,身边一支弩箭飞射而出,直射入举刀蒙古人的右腕,矢尖透骨而出。 这蒙古人右手一顿,牙一咬,刀继续向前砍出。 三四支弩箭同时飞来,瞬间就将他的右胳膊插成一串铁叉子。 这蒙古人手上再也握不住刀,“当啷”一声刀落在地。此时才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看着手臂上的弩箭,发出一声嘶吼。 茶肆内顿时一片寂静,几个蒙古人都万没料到,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胖子,竟然说动手就真的敢动手。 韩霸则满脸艳羡地看着身边的十来个东真兵,每个人手上大小一致的小钢弩,泛着黑油的光亮。弩箭射出的几个人,往后略退半步,左手依旧执弩,右手从箭囊中随手抽出一箭,往弦上一搭,一息之间便已重新上好了弩箭。 韩霸还知道,这种的小钢弩,每个人总共配了三把。另外一把更强劲的钢弩还挂在马上。 拥有这样装备的十个人东真兵,别说面对三个蒙古人,即便是三十个,数息之内便可一扫而光。 韩霸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他现在觉得,老大做出投附南京府的决定,是何等的明智! 最后一个蒙古人,终于放开已经衣裳零乱的小厮,阴沉着脸走上前,问道:“你们到底是谁?就不怕被灭族吗?” 陈耀盯着他,冷冷地说道:“别管我们是谁,放开他们,我让你们走。否则,我不会杀你们,但不介意让你们变成刺猬。” “呵呵——”既然眼前此人不敢杀自己,这个蒙古人的神色便是一松。他手一挥,说道:“把人带上,我们走!” “打!”陈耀一声冷哼,手中兵铲便抡了过去。 这蒙古人怒吼一声,根本不管陈耀照面而来的兵铲,刀直接往陈耀身上劈去,竟然是一个两败俱伤的打法。 对于此的勇狠,陈耀心下倒是有些佩服。 但佩服归佩服,陈耀还不至于傻到跟这种人拼命的地步。杀死此人事小,自己因此受伤事情就大了。 陈耀略错过身子,避开发锋,抡出去的兵铲也因此击空。 不过与此同时,身侧之后两只兵铲同时挥到,一只挡住蒙古人的弯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另一只兵铲却直接抡向他的侧脸。 “啪”的一声闷响,铲面结结实实地拍在蒙古人的脸上。蒙古人的半边大脸、右眼、侧鼻与半个嘴巴同时一歪,整个脸便被挤成一块肉饼,而后弹开。随着蒙古人痛苦的扭动,一蓬鲜血从嘴里四射而出,还夹着两颗黑黄色的门牙。 还未等到他发出嚎叫,又有两把铲子拍至,于是那个脑袋扁了又圆,圆了又扁。身子原地转了两圈之后,轰然倒地,拱着的身子不停地抽搐着。 另外两个蒙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甚至连断了腿的严三也已经忘了惨叫。 三个蒙古人,只有一个身上无伤,他的脸色从阴沉到震惊再到惊惧,变幻了数次,终于咬着牙从地上掺起脸上已经烂成一团的蒙古人,对着胳膊上扎着弩箭的蒙古人咬牙说道:“咱们,先走!” “慢着——”陈耀悠悠地对韩霸说道:“去把他们马上的弓箭全给劈了!” “你——” 韩霸颠颠地跑到三匹马边上,一一地抽出蒙古人的角弓,双手反抓,抬膝一磕,弓断弦耷。嘴里发出啧啧的叹息声:“这弓,质量不错啊,浪费了!” 有些不过瘾的韩霸,又把几个箭囊中的箭矢全部倒出来,看着满脸铁青的蒙古人,咧嘴一笑,蹲在地上,开始一根根地将箭矢拗断。 蒙古人狠狠地盯了几眼陈耀,再不多说一句,三人相互扶持上马,绝尘而去。 茶肆里突然响起一声哀嚎:“几位爷,别扔下我,带上我啊,求你们——”严三双手扒地,拖着断腿努力往外挣扎着,在茶肆的泥地上,留下一条弯弯扭扭的血迹。 茶肆中那个老伙计,嘴角血迹仍在,他紧紧地搂着浑身哆嗦的小厮,看着走近前的陈耀,眼中满是惊骇与乞求。 陈耀往他身上抛下一大块银子,说道:“我没杀他们,就是想有人证明这事跟你们没关系,但这里你们已经呆不下去了……” 陈耀话未说完,老者哆哆嗦嗦地指着陈耀说道:“你,你们杀了蒙古人,你让我们能逃哪去?” 陈耀有些犹豫,他当然知道,把这两人扔在这,一定凶多吉少。可是要把他们带在身边,更是麻烦。 山东对于南京府来说,如今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可以借用的势力。此行益都,可能自身都难以保全,又如何有多余的精力去保护这爷孙俩? 看着努力地把自己缩进老者臂弯里的小厮,陈耀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对着老者说道:“你要愿意,可以去真定府石忽酒楼,就说一个姓陈的胖子,让你们在那暂居一些时候。” 陈耀其实很讨厌这种感觉。 自己竟然心软了? 是因为那个老者怀疑与乞求的眼神,还是那个小厮瑟瑟发抖的身子? 或是因那小厮身上淡淡的,有点让人渴望的味道? 正如燕京那个一想起,就让自己期盼而苦恼的小娘子。 陈耀努力地甩了甩头,双腿一夹,小马哥仰头一声长嘶,甩开蹄子,望前率先疾驰而去。 直到陈耀等人身影完全消失之后,那小厮才从茶肆老板的怀里抬起头,找到自己的毡帽随意地盖住头发,微抖着身子轻声说道:“爷爷,咱们怎么办啊?” 老者摇了摇头,双眼绝望地看着零乱成团的茶肆,长长地叹了口气。 “要不,咱们逃去真定吧?” 真定距此,路途遥遥,即使那个看似良善的胖子没有欺骗自己,凭着自己爷孙俩,又如何能安全地走到那里? 可是,自己两人还能去哪里?惹了蒙古人,即使是有亲友敢收留自己,也势必给他们惹来天大的祸害! 小厮又轻轻地摇了摇老者的衣袖。 老者卷起衣袖,轻轻地擦了擦孙女的脸庞,想了想又在地上抓些泥灰抹在她脸上。 权宋天下 第五百九十九章 益都城 老者咬着牙,摁着自己的腿,努力地站地身。 全身疼痛依旧,但已经没空去料理了。 两个人匆匆地收拾几件衣物,看了一眼已经不再动弹的严三,相互扶持着往北蹒跚而去。 一个时辰,也不过走了十里地,天色却已渐渐晕暗。 老者发愁地看着四周的荒野,不知道今晚要在何处安身。 正在犹豫间,道上却传来一阵催马声,蹄声并不大也不急,在老者耳中却如一声炸雷。 老者慌乱地摁倒自己的孙女,一起滚落道旁。 蹄声慢慢地在他身边停下,下马的正是茶肆里三个蒙古之中的一个。 他阴冷的双眼落在两人身上,爷孙俩身抖如筛糠。 “想跑?”蒙古人语气中没有一点生气,仿佛在跟一个死人在说话。 老者长跪在地,颤抖着说道:“不关我的事啊,爷爷饶命!” “那人是谁,为什么会救你们?” “我不认识这些人,求爷爷饶了我们!” 蒙古人一鞭抽去,老者不敢躲避,只是侧过身紧紧地护着孙女。 “他们不认识你,会救你们这两个贱货?” 老者涕泪齐流。 “那你们想跑哪里去?” “真——真定。” “真定?为什么是真定?” 老者不再言语,只是磕头不止。 “那些人让你去真定的?” “不想说?呵呵——”蒙古人拔出刀,拍着老者的脖子,随后又挑入他怀中,戳向他孙女的后脑勺。 老者慌乱地松开手,哭求道:“不要,求你了,放过我们吧!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说吧,他们让你们去哪?我饶你孙女不死!” “你,不要骗我——”老者犹犹豫豫地说道。 蒙古人手往前稍微一送,怀里的孙女便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护向后脑。 “我说,我说!”老者双手虚按着刀尖,慌乱地说道:“他们,他们让我去真定的石忽酒楼,就说,一个姓陈的胖子交待的……” “石忽酒楼,姓陈?” “是,是,求你饶过我们!”老者苦苦哀求。随后两眼圆睁,嘴里发出嗬嗬的惨叫,那柄刀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慢慢地插入孙女的脑袋。 老者手指着蒙古人,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已经说不出来。 蒙古人拔出刀,顺势一挥,老者的脑袋便飞了出去。 “呸!”蒙古人往爷孙俩身上吐了口唾沫,上马缓缓而去。 …… 相对于辽东来说,山东的山只能算是一堆土包。 山上光秃秃的,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疙瘩,不要说像样的树一棵没有,连石缝中的杂草,都数得出来有几根。 山势看着有些崎岖,但陈耀等人却如履平地。 一行人在夕阳即将落下之时,抵达了益都城。 益都,原名青州。 传说,在大禹治水之后,将天下分为青、徐、扬、荆、豫、冀、兖、雍、梁九州,青州便是其中之一。 青州东扼胶东,南控沂蒙,北望渤海。“右有山河之固,左有负海之饶”,历来为山东重镇。 宋初时以汴梁以东设置京东路,包括一府、十五州、四军、八十一县,其治所便在青州。熙宁年间,京东路被分为京东西路与京东东路。 金国占据中原后,改京东东路为山东东路,青州自此被称为益都。 山东本为四战之地,处于战乱中心的青州城,屡建屡毁。 如今的益都城是南朝宋时所建,西、南靠着云门山,北有南阳河流过。只有东面地势相对开阔。 入城之后,陈耀先找家客栈安顿下来。 一年半之前,把郭筠顺利抢走之后,陈耀便一直在痛并快乐之中挣扎。 有蒙哥与忽察这两位王爷做虎皮,不仅是郭家,就是连史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门有些荒唐的亲事。 把多年来日盼夜盼的小娘子抢到手,陈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有不真实的幸福感。而且他发现,其实郭筠并不讨厌自己。 起码自己在真定开设的石忽酒楼,她拿走了一半股权;在燕京开设的石忽酒楼,她也笑纳了三万股份。 而且,郭筠似乎也认了命,很速度地进入了女主人的角色。包括在燕京置办房子,购买家私,添购奴仆;并且开始管制他的行动,检查他的私房钱,甚至每天晚上都要闻下他的衣领,看是否有其他女人的胭脂味。 所有陈耀想象得到或是想象不到的一个女主人该做事,郭筠全做到了。 只有一件,至今依然没有完成。 这也是让陈耀一直极为痛苦的地方。 能娶郭筠为妻,陈耀觉得此生已经可以知足了,他不止一次的在心里发誓,这辈子一定会对她好,为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更会努力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这些誓言实现的前提是,郭筠首先得成为自己真正的妻子啊! 赵权必须过来赔礼道歉! 这是郭筠自称的底线。 只要陈耀没有完成这个要求,哪怕如今已是名义上的夫妻,郭筠也绝不允许他碰自己的身子。否则就自尽! 陈耀看得出,郭筠是认真的。 可是让他要求小舅过来给自己的妻子道歉,哪怕陈耀再肆意妄为,他也不敢向小舅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 知道自己顺利与郭筠成亲之后,赵权甚至允许他不回南京府,把中原缉侦局与石忽酒楼的所有事务划给自己管理。 而且还从钱财上,给了自己最大的处置权。 钱,对于陈耀来说真的已经不是个事。但这世上,毕竟还有钱财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种事,熬一天两天也就罢了。熬一月两月可能也不算什么。可是一年多时间熬下来,陈耀觉得自己起码瘦了好多两。 前些日子,听丁武说小舅要秘密走一趟山东,陈耀简直是兴奋坏了。 这一次,即便是不能让小舅去给郭筠道个歉,也得让小舅给自己出个主意。 谁让他,是自己的小舅呢! 正在兴高采烈地处于幻想之中的陈耀,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不远的街角处,有一个蒙古人正躲在黑暗之中,默默地看着他们进入客栈后,转身悄然离去。 此人走到城南一处高大的宅院前,一闪而进,直接来到一个厢房前,推门而入。 权宋天下 第六百章 看戏 屋里,有两人正对案而座。 其中一人,是年仅二十许、身材魁梧的畏兀儿人。另一人,则是脸庞修长、身着青灰长衫的汉儒。 这两人,一个是忽必烈最亲信的侍卫廉希宪,另一个则是他最信任的幕僚刘秉忠。 蒙古人凑在两人跟前,细细地说了一阵后离去。 廉希宪有些兴奋地说道:“石忽酒楼,姓陈的胖子,这肯定就是陈耀了!” 刘秉忠点了点头,说道:“看来南京府中传来出的消息,还是比较准确的。你要交代下,把那人先安抚好,以后会有大用。” 廉希宪拍着胸脯说道:“你放心,此人把柄已经全部在我们手中,他这辈子都逃不脱了。” “你不可大意,南京府外松内紧,戒备着实森严,咱们费了这么多劲,才得到一人可用,一定要小心使用。而且切记,不要过于频繁与他联系,也不要过于逼迫太甚,否则会适得其反。” “这,我晓得!那接下来,咱们要不要动手?” 刘秉忠沉吟片刻,说道:“咱们此行匆匆而来,人手不足,陈耀这边十来个人我们都不一定做得干净,更别说是赵权那里了。 王爷临行前特地交代,若非绝对必要以及有绝对的把握,不可使用暗杀手段。” “这个我真的不理解四王子,不让暗杀,难道明着过去宰人?” “不,我觉得王爷这个想法是对的。双方争斗,死几个无关紧要的人都很正常,但是一旦发动针对重要人物的暗杀,表面上的平和就会被破坏掉。到时对方以牙还牙,别说是你我性命堪忧,就是王爷那里也难保安全。 更何况,现在你手下,能执行这种暗杀任务的人,又能有几个?” “花钱请人呗,这种亡命之徒,到处都是。”廉希宪不以为然地说道。 “这种心思,你莫要再去琢磨了,如果挑起王爷与南京府的直接冲突,到时受益的就会是别人。” “不让杀人,我们来干嘛?看戏啊!” 刘秉忠微微一笑,说道:“对啊,看个戏又有何妨!” “跟你们汉人谈事,就是费劲,有话你就不能说得痛快点!”廉希宪脸色有些烦躁了。 “不急,不急,咱们慢慢来分析下。”刘秉忠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抖开,悠悠地摇了起来,扇出一丝的凉风。 廉希宪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紧了紧身上的薄裘。 “咱们这次过来,一是确认南京府传出来的消息是否可靠,这个已经没问题了。 陈耀到益都,一定是来见赵权的。 其二,是要了解赵权到山东来,到底是要做什么。但是不管他做什么,都必须将其挡在益都之外。哪怕我们的势力渗透不了益都,也绝不能让南京府的势力进来! 还有,需要想办法坚定那个小王爷跟随我们的心思,赵权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到底怎么整,你倒是爽快点!”廉希宪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咱们现在,连那个赵权到没到山东,都还不清楚。你着急又有什么用?”刘秉忠斜了廉希宪一眼,折扇一合,说道:“咱们得如此……这般……然后,静下心来看戏即可。” …… 与赵权约定在益都见面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但是连续三天没有任何消息。直到封扬的一个手下赶来,陈耀才知道,赵权等人五六天前刚在登州上岸,如今还在登州,估计最快也得四五天才能到得了益都。 闲着无事,陈耀便领着一批人,开始在益都闲逛。 益都城内街道纵三横四,虽然谈不上繁华,却是陈耀在中原见到的最为整洁的城池。当然,跟南京府相比,还是有不少的差距。 对于陈耀的这种说法,韩霸虽然表示一定程度的不屑,内心却又增添了许多的期盼。——看来,此行过后,一定得先去南京府看一看,所谓干净的城池,到底应该长成什么样。 益都城最热门的地方,并不在城内,而是位于东门之外的东郭。 出了东门,一条狭长的土路两侧,堆满了风格各异的店铺。有木座有土垒;有低矮昏暗的单层建筑,也有高大富丽的两三层酒楼。 有依门而盼浓妆艳丽的女子,也有高台阁楼清雅幽深的青楼。 店铺与店铺之间的空地上,或是临时搭建的草棚,或是被人圈成杂耍之地。 街上人流如织,货品更是琳琅满目。有来自北地的山珍野货,也有来自南方的绫罗绸缎;有喷香扑鼻的胭脂水粉,也有腥味熏天的海货鱼虾。 韩霸感觉自己的两只眼睛已经瞧不过来,任何一样东西都让他怦然心动。他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向陈耀预支点银两。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东西买了一堆,却不知道该怎么带走。 陈耀却是边走边摇头,他有些搞不明白,益都处于南北交通要道,为什么却把能给益都城带来最大利润的商业,集中放置于城外。而且这里显然根本没有正规的管理,在华丽光鲜的店铺背后,不知道隐藏着多少阴暗的角落。 但即使带着批判的心思,陈耀也不得不承认,这里售卖的商品,比南京府的丰富太多了。即使是燕京也有所不如。 这条街道,足有千米之长。走了半个多时辰,却连一半都还没走完。 陈耀觉得身边突然一空,两眼一扫,却发现韩霸正在呆呆地站在一个店铺门口,嘴角处似乎有一丝淡淡的口涎正在向下延伸。 陈耀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家卖首饰的店铺。 整个店铺布置得珠光宝气,却又让人不觉得庸俗。 店铺正中,摆着一个硕大的珠冠,以漆纱为胎,缀以彩罗,三尺冠脚、一尺冠梳。上面密密地或插或贴着各种饰物。有金质头花、珍珠翠翘、双挺银钗、白玉龙簪。 陈耀的目光被其中的一支步摇给吸住,不由自主的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拈起。这支步摇以黄金缠绕成簪,上头挂着一只极为精致的小凤,凤尾下垂,缀着三串小珠子串成的流苏,流苏上还有一些铸铜小花。 陈耀拿着步摇,轻轻一晃,珠花相碰,撞出数声细小而清亮的脆响。 权宋天下 第六百零一章 步摇 陈耀的脑子中,不由地想象着,头上插着这支晶莹辉耀步摇的郭小娘子,一行一动之间,流苏珠玉随之而摇,再回眸对着自己嫣然一笑。 陈耀的眼中,不由地露出痴然的神色。 “客官小心!”在边上观望了半天的店铺老板,虚伸双手,苦着脸说道:“这步摇,来之不易,莫要……” 一个很美好的癔想被打断,让陈耀有些不爽。他斜了那老板一眼,说道:“这破玩意,能值多少钱?” “客官!你若不想要,还请放下这支步摇,你可知道,这是从临安进来的珍品。” 陈耀在心里点了点头,这么精致的东西,还真的只有那些闲着无聊的宋人才做得出来。 “你这破钗子,珠子太难看了,大小不一,不过尔尔。” 老板两眼一睁,说道:“这可是合浦南珠,你不识货,可不要乱说。” 陈耀一手探入怀中,随意一摸,而后摊开手掌,上面有五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圆溜溜地散发着柔润的光泽。 “你这破珠子,比我的如何?”陈耀问道。 南京府北琴海的珍珠培育虽然才开始两年,但是产出已经不少。如果需要,这种珍珠陈耀随时都能弄个几斗出来。 老板张大着嘴,呆呆地看着这几颗珍珠。珍珠不算很大,但是每一颗不仅圆润光滑,而且大小如一。这种珍珠拿来做头饰,绝对可以让饰品价增十数倍。 “你,这是北珠?” “怎么样?我这几颗北珠,能换你这根步摇吗?” 店老板犹犹豫豫地说道:“你这些珠子价值已超过这根步摇,我收你四颗即可。只是,能否把另外一颗珠子也卖给小人?” 陈耀呵呵一笑,说道:“你这老货,倒也实诚。五颗珠子全给你,再给我这个兄弟找个他喜欢的东西。” 韩霸没有被兴奋冲晕了头脑,他挑的是一个已经看了许久的玉镯。 “谢陈兄弟啦!”韩霸美滋滋地将装着玉镯的木匣子收入怀中,说道:“我领到薪俸后,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 一样美滋滋的陈耀,根本没空听韩霸在说什么。他掂着自己的锦盒,满脑子浮现出来的,都是郭筠收到这支步摇后,露出的那份惊喜之色。 不知道如果在她高兴的时候,是不是可以趁机遂了自己? 是在白天好,还是晚上好? 是该先把门关好,还是先把步摇给她? 迎面一人匆匆撞来,等陈耀发现时,来人几乎已经撞到了自己的鼻尖。 陈耀急忙侧身闪过,那人便从眼间滑溜而去。但另一侧却又有一人蹭过,陈耀一怒,回过头时,那人匆匆说了声“抱歉”,随即就隐在了人群之中。 陈耀正愣神时,边上的韩霸却一声怒吼:“贼厮敢尔!给老子站住!” 韩霸直接向前冲去,撞翻两个路人,引来旁人骂咧声。 陈耀一个激灵,这才发现手中的锦盒,竟然不见了! “他娘的!竟然还有人敢偷小爷的东西!”陈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面色微微一红。 店老板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陈耀,身子一缩,立时溜回店里。 “要不要追上去?”身边的东真兵问道。 陈耀眼睛一扫,这次带出来的五个护卫全跟在身后,他略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 步摇价值虽高,但对于已经掌控着数家石忽酒楼资产的陈耀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平生第一次给自家小娘子买礼物,还没送出去就被人抢走,这事传出去,面子可就会被摔烂了。 贼人跑得并不快,只是人多拥挤,加上那厮对此处地形相当熟悉,在七弯八拐的犄角旮旯中追了半个多小时,几个人总算把他堵在一个巷道之中。 陈耀眯着眼,盯着眼前这个贼眉鼠眼,浑身泛出酸臭味的贼子,右手一伸,说道:“东西还给我,饶你不死。” 这个贼子却没有任何害怕的神色,嘴角一翘,咧出两排大黄牙,说道:“我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没拿你们任何东西!” “那你跑什么?”韩霸怒吼道。 “这位爷,您这可就奇怪了,我在东郭闲逛,突然看到有人气势汹汹地追来,你说我不跑,等着挨宰不成?” 陈耀此时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但让他奇怪的是,他到益都也不过三两天,可以说谁都不认识,又会有谁给自己这样设局? 这条小巷道不过两人宽,前方与两侧都是近三米的高墙。 这是一个死地! “先拿下他!”陈耀对韩霸说道。而后手一挥,几个人开始往巷口退去。 身为一个强盗,却被一个小偷欺负,这种气韩霸如何能受!他嗷的一声轻吼,就朝那贼人扑去。 那贼人看着面黄肌瘦,身材不及韩霸一半,身手却是极为灵活,在墙根之间上窜下跳,根本不让韩霸近身。 “杀人啦!有贼寇杀人啦!” 那贼人一边躲着韩霸一边嘴里不停地大叫,“救命啊,这伙毛贼,要杀人劫财!” 韩霸怒气愈盛,抽出身后扑刀,猛吸一口气,正要发力,却只到陈耀一声冷哼:“韩霸,过来!” 韩霸回头一看,寒毛立时乍起。 巷口处,立着一排木盾,将出口处堵得严严实实。木盾之后,最少有三十个人挤成两排,严阵以待。 前排长矛透盾而出,后排弓手已经满弓待射。 韩霸再一回头,却见墙头上垂下一根长索,那贼人对着他咧齿一笑,抓住绳头,两脚在墙上一蹬,翻上墙后随即消失不见。 而后,三面墙头之上,探出了三排弓箭! …… 赵贵一向喜欢独处,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可以很清晰地思考问题。 这些天,趁着边上无人干扰,他再一次把这些年的太行山的日子重新梳理了一遍。 赵贵一直觉得,太行山义军成为现在的这种狼狈模样,自己应该承担绝大多数的责任。 无论是当年在金国军中跟随武仙,还是后来成为太行山义军首领,他总是喜欢隐在别人身后。当然,这并不是因为赵贵怯战怕死。而是他始终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统领。 权宋天下 第六百零二章 失踪 赵贵擅长揣摩别人,擅长探听分析敌情,擅长给别人做出最合适的建议。但每有事情需要自己做出决定的时候,却总是成为他最大的痛苦。 因此,他总是尽可能地躲在人后,尽可能的不被人注意。 他甚至骑个马都是尽可能的小心缓行,更别说像今日这样,在官道上纵马狂奔。 即使汗泥满身,腿脚早已酸痛不堪,他依然不敢停下马速。 赵贵没想到,归附南京府后,第一次离开太行山,就会遭遇如此诡异的局面。 他也没想到,陈耀似乎一次无意识的布置,竟然让自己从益都里的一张大网中脱逃出来。 但是,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赵贵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撕破那张网。 益都城,他平生第一次过来。虽然在城里已经独自晃了许多天,也认识了不少的城狐社鼠。但想利用这些人来对付这种事,是不可能有用的。 没奈何,他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赶向登州。希望自己运气不错,可以碰到陈耀所说的那个“权总管”。 可是,自己能得到权总管的信任吗? 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赵贵,就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狂奔了四百里路。 一直快到登州时,急行中的赵贵瞄到一行迤逦而行的队伍。这群人打扮与客商无异,但精气神十足,而且在许多人的背后,赵贵都看到了曾经让他极为诧异的一种武器——兵铲。 赵贵马鞭一抽,单手朝着马鞍一拍,身子跃起,落下时整个人便滚至那群人跟前。跨下之马往前继续狂奔了百余步,蹄子一软,终于软倒在了路上,口喷白沫。 “小马哥!”赵贵听到有人惊呼的声音,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在晕迷之前依然高举右手,中指与食指并拢,无名指与小指并拢,并尽可能地张开了大拇指。 封扬第一时间便抽出背后兵铲,催马护在赵权身侧,其他几个护卫则抬弩对着瘫倒在地的赵贵。 另有几骑纵马往赵贵来路直奔而去。 “是我们的人!”李勇诚凑到赵权身边说道,右手比出了一个“瓦肯举手礼”。 “就地驻营,救人!救马!”赵权吩咐道,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还好,赵贵只是虚脱晕迷,喂了些温粥之后,人便渐渐醒来。 赵贵挣扎着爬起,单膝跪地,说道:“南京府缉侦局中原处,陈耀属下赵贵,求见权总管!” “我是赵权,你是——太行山的赵贵?”赵权心里既喜且忧,看来陈耀已经顺利降服了太行山的盗匪,但是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赵贵却微微一怔,陈耀只是告诉他南京府的权总管会从登州到益都,他却不知道这个“赵权”到底是谁? 李勇诚有些着急了,说道:“那胖子怎么了?不是说好在益都等我们吗,为什么让你急急地把小马哥骑过来,这小马哥再能耐,也扛不住你这么用它啊!出什么事了?” 赵贵依然有些谨慎地看着赵权,咬着牙问道:“您是权总管?”他万没料到,自己的身份很快就被确认清楚,可是现在却不知道该如何确认这位赵权的身份了。 赵权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姓赵名权,为南京府权总管。是我让陈耀去太行山,说服你们投附南京府,事情可否顺利? 你们,有没有受到委屈?” 实在没时间再去确认身份了,赵贵决定相信眼前的这位赵权总管。 “陈处长失踪了!”赵贵说道。 “失踪了?其他人呢?”“小胖子失踪了?不会跑哪玩去吧?” 赵权与李勇诚同时问道。 “离开太行山时,陈处长要求我独自一人先行,到益都了解情况。我到了益都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陈处长他们到了益都之后,也安安静静地过了三天,四天前陈处长与属下义弟韩霸等几个人,同时不见。留在客栈的其他五个东真兵,一夜之间被人围杀而死……” “什么,死了五个东真兵?”赵权心里一痛,陈耀带出去的护卫,与自己的一样,全是东真战兵,这可是南京府中战斗力最强的士卒,每一个人放到辅兵中,都是足以担当百夫长的职位。 五个东真兵死亡,就相当于少了五个百夫长!这损失,实在是太大了! 看来,陈耀必定凶多吉少。 赵权眼中已经见红。 “属下在益都城寻访了整整两天,只知道陈处长他们,最后是出现在益都城东郭处。却查不到他们的下落,如今生死不明。 属下无能……” 赵权长长地吸了口气,微闭双目,脑子飞快地转动。 五个东真兵被当场剿杀,陈耀他们却下落不明。看来对方并没有杀死陈耀的意图,那是为了什么? 至今为止,南京府在益都没有任何布局,也没有与山东的任何势力发生过纠葛。 是因为歼灭了高丽水军? 赵权在心里摇了摇头,从伍登与赖三那得知,益都李璮与高丽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听到高丽水军遭殃,李璮只会感到高兴,绝不可能为高丽人报复。 显然应该不会是益都李璮所为。 “真定过来路上,有发生什么意外吗?”赵权问道。 赵贵摇了摇头,说:“我一人先行,并不知道他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陈处长到益都后,并没有要求我跟他会面,因此属下不太了解。” 封扬突然说道:“前些天,派了一个护卫到益都与陈耀见面,听说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几个强抢民女的蒙古人……” 蒙古人? 这事赵权倒也知道,教训了三个蒙古人而矣,没人会认为这算什么大事。而且这几个蒙古人显然身份并不高贵,即使他们想要报复陈耀,也不太可能有如此手笔。 赵权了解自己的这些战兵,没有十倍的兵力,绝难把手脚做得如此干净。 敌人是谁?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对付陈耀?还是给南京府下马威? 或是……? 而且,现在自己身边人手短缺,真的在益都城与敌开战,估计没有太多胜算。 这事有些难办了。 权宋天下 第六百零三章 投怀送抱 “权总管,我觉得得尽快赶去益都府城再说,要不然小耀他……”一旁的李勇诚,看着犹豫不决的赵权,有些急了。 “不可!”赵贵突然说道。 “噢?说说你的看法。” “属下匆匆赶来求见,就是怕权总管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进入益都城。属下觉得,对方可能正在张网以待……” 赵权皱了皱眉头,自己此次前来山东,除了丁武与陈耀,知道的人并不多,就是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封扬都不太清楚。而且陈耀也不可能把消息透露给别人。 要说有人在益都提前挖了个大坑等自己,似乎不太可能。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李勇诚问道。 “对方如果与陈处长有仇,势必会像对待客栈中的东真兵那样,直接将其斩杀当场。益都城并没有人认识陈处长,即使暴尸街头,也不会有人为此查访凶手。这是其一。 其二,敌方既然生擒了陈处长,必定是想了解某个消息,或是以他作饵,诱别人上钩。” 赵权点了点头,认真地看了这个面貌平平无奇的赵贵。他倒没想到,这位太行山的匪首,竟然会有如此清晰的思路,看来他们能在山里头撑了十几年,也是有道理的。 赵贵接着说道:“只是属下尚有两点疑惑未解,一是贼敌如何知晓陈处长的身份?二是贼敌针对的,是不是权总管您?” 赵权又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所疑惑的两个问题。 “因此,属下建议,权总可派人先去益都城,想办法查清贼敌虚实,再作打算。” 是啊,确实得先派人去摸下情况,起码得知道自己的敌人到底是谁。 可是,派谁去?在人生地不熟的益都,又该从哪里下手去查探? “我去吧!”李勇诚拍着胸脯说道。 “你?”赵权怀疑地看着李勇诚。这厮向来自称能动脑时,绝不动手,他又能从哪里去查探消息? “老伍啊!”李勇诚嘿嘿一笑。 赵权不由地捶了捶自己的额头,怎么把伍及给忘了。 辽南海上一战,虽然只是百余人之间的小规模战役,但是让伍及却感到了深深的震憾。 这是一场事先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使用过多计谋的实打实交锋。虽然说高丽水兵中了埋伏,但以这种方式潜入水下的伏击,伍及相信宋国水军之中,还没有一人能够做得到。 而且,无论是士卒之间的配合、武器的使用、攻防转换,还是面对强敌时的从容,伍及都从这些人身上看到了一股极为坚韧的精气。 伍及不知道,正在成长中的南京府最终为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巨兽,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数年之后,辽东必将成为南京府的天下。 一旦成为辽东之王,南京府是不可能停下自己的脚步的。有一天,他也必然会成为蒙古人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打不过蒙古最好,两败俱伤的结果伍及相信是所有宋国人都乐于所见的。能将蒙古人赶出中原也不算太差,起码这批人是汉人出身,都是讲规矩的人,也是可以静下心来坐在谈判桌前好好谈判的有文化的人。 而且,即便有这一天,伍及觉得那也应当是百年或是数十年之后的事了。 因此,船未到登州,伍及便下定决心,自己必须倾尽全力扶持南京府! 凭着自己的能力,培养出一个能与蒙古人对抗的势力,哪怕这个势力最终被蒙古所灭,自己也必将以此留名于青史。 只要能在史书之中占据一丁点的位置,便足以光耀先祖,并显扬子孙。 自己已经吃了大半辈子苦,过了大半辈子不能见天日的生活。但是,如果自己的后代子孙可以因此扬眉吐气,还有什么荣耀可以比这更能吸引自己的呢? 许多天以来,伍及总是会因为这样一个似乎可以触及的未来,而兴奋得全身发抖。他很确信,这绝不是自己的癔想。 当然,要实现这个目标,并把握好这种机会,难度很大。 事在人为,只要是一个并非虚幻的目标,把每一个细节落到实处,终究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扶持南京府,当然不能给他们输送兵力,也不可能给他们武器,更不可能直接送去金银铜钱。 最直接有效的,便是帮助南京府重启渤海商路。 伍及本身便是海商出身,他太清楚这条商路的价值。这不仅仅是沟通南京府与山东,往北可涉及辽西、辽东、高丽乃至日本;往南则涵盖了山东、淮北,甚至于大宋与南海诸国。 这条商路一旦开拓成功,受益最大的自然是辽东与山东。如此,便可以在北地同时培养出两大势力,以牵制蒙古人。 至于已经扶持了数年的高丽,也该到了放弃的时候了!像这种见到蒙古人就跑,却忙于内斗的政权,投入再多的人力与物力,都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 为此,在登州上岸之后,伍及陪着赵权,几乎走遍了登州的每一个角落。细细地考察登州沿岸的各个海湾,现有的商业状况,各个明面上与暗地里的势力分布。 伍及这种投怀送抱的行径,对于赵权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自然是全部笑纳。虽然双方都未曾挑破最后一层窗纸,但结盟,这已是必然的趋势。 两个时辰之后,伍及从登州赶来。详细了解了情况,二话不说,立时与赵贵、李勇诚带人往益都飞奔而去。 赵权则领着众人,缓缓而行。 三天后,赵权在益都城外十里处停下,按伍及的建议,派人到益都元帅府正式投帖。 金国末年,各地战乱不断,金廷对地方的控制力渐弱。为了改变这种局面,朝廷于各地设置行尚书省,并派出尚书省宰相、执政主持一路或二、三路军政,称为“行尚书省”或“行尚书省事”(简称行省)。 随着战争的加剧,作为兼管军事的战时机构,行省逐渐取代了原有的地方路级官府。 游离在金国、宋国与蒙古国之间的益都行省相公李全在成吉思汗去世那年降蒙,被授予山东淮南楚州行省一职。 权宋天下 第六百零四章 益都李璮 李全死于扬州之后,其妻杨妙真袭为益都行省。不久,此职又被其义子李璮所袭。 窝阔台汗画境之制将中原分为十道,并向各道分别派出达鲁花赤以监管。这十道的长官,基本上都是军民万户。比如济南的张荣,就是以山东行尚书省加授万户,其辖地虽然仅限于济南府、淄州及邻近数县,远不如李璮。但从职位级别上,却远远高于李璮。 如今,行省被撤销,虽然益都治下民户早已破万,但李璮的职位依然停留在“元帅”一级,未能得授军民万户。 因此,其府邸上挂着的匾额便是“益都元帅府”。 封扬已经在这座元帅府前等了整整三天,门口的护卫,依然只是懒洋洋地告诉他,元帅至今未回。 封扬知道,那个元帅一定在府里,但他只能耐着心,在府门之前继续等候。自己在这里站着,仅仅只是表明南京府的一个态度而矣。 封扬猜得没错。 此时的元帅府花园中,金菊怒放,蝶舞莺啼,数株硕大的桂花树,正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幽香。 凉亭内,一个年轻女子正在抚琴,流畅的琴音从她细佻的玉指中缓缓淌出。 案上,炉中轻烟,冉冉而起。 袅袅琴音,伴着舒缓的细烟,缭绕亭中。 一个年过三十的男子,身着一袭绣着云纹滚边的绿色长袍。脸若满月,目似流星,听着女子的琴声,手指和着节奏在栏上轻拍。 一曲既了,男子一动未动,似乎依然沉浸在悠扬曲调之中。 这个男子,便是如今益都元帅府的元帅李璮。 边上传来一阵清脆的拍掌声:“我女琴艺又长,可喜可喜!” 女子起声,掩袖而笑,说道:“爹爹,你这么夸我,会令外人笑话的!” “我夸我自己女儿,还怕人笑话?更何况,这里哪来外人!”说话的人,是一个年过半百、两鬓霜白的老者,姓王名文统,字以道。 此人不仅是李璮的首席幕僚,也是他的岳父。 李璮手轻轻一挥,那女子微敛裙裾,与收拾好古琴的侍女一同退出亭去。 “南京府来的人,还在府外?”李璮静静地问道,眼光依然游离在园中怒放的金菊之中。 “是啊,让他们等着吧!”王文统答道,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你觉得,他们来见我,是为了什么?”李璮收回目光,看着王文统问道。 “十多个军士,未向我等通报,便持械进入益都城。死一半俘一半,这些东真兵,实在不耐看啊!我看他们无非是请我等出面,去寻找那几个被俘的手下。” 李璮在心里摇了摇头,他这个岳父,经义进士出身,经世理财之能绝佳,但眼界总是太窄,对时势的判断总有偏颇。 不过,人无完人。益都这些年实力大增,如今已经几乎控制了整个山东东路。此人功不可没。 这样也好,这种人自己用起来更放心一些。 “对南京府,你莫要过于轻视。”王文统不明白南京府的实力,李璮心里却是清楚得很。这些年,南京府在辽东可谓一帆风顺,如果说有挫折,就是未能顺利立国。 许多人都以为,南京府因此会被和林打压,但李璮却不这么认为。管辖的地盘增加了一倍不止,而且已经拿下婆娑府。如果在未来几年,能够在与高丽的战争中保持不败,那么一定会成长为辽东最大的一个势力。 这个势力与自己隔海相望,从此也一定会成为自己必须正视的一个势力。 处理得好,南京府将可以成为益都的一个应援力量,甚至可以作为开发高丽的前锋来使用。但是处理不好,就会成为益都后背的一个威胁。 “我觉得元帅完全不用去理睬南京府的人,我估计就这两天,他们就要打起来了。” “你认为南京府的人没有胜算?” “城外东真兵,不过十来个人。塔察儿手下现在估计最少有百人,虽然都算不得悍勇,但我实在看不出南京府的人如何都斗得过塔察儿。 还好他们这次学得机灵些,没敢随便进城,否则这十来个人,估计也早被灭得一干二净!” 李璮摇头不语,不过他倒真的对双方的这场争斗有些期待起来。 也许王文统有一点说的对,不管如何,先让他们斗一斗再说。即使南京府想要与自己达成合作,也得让自己看清楚他们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 夜幕已降。 赵权依然伫立在营寨里的望楼之上。 营寨安扎在益都城外东北角处,正对着那座高大的魁星楼。 十个人的营寨,占地极小,但是赵权依然一丝不苟地让手下按行军标准来建造这个临时的营寨。 封扬终于回来了,看到在望楼上的赵权,不由分说就爬了上去,对边上的护卫怒斥道:“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不可让权总管站上望楼!” 赵权摆了摆手,他知道自己上次受伤后,封扬似乎就有些心里障碍了,就怕自己暴露在敌方视线之内。 下了望楼,封扬才舒了口气。抱拳说道:“今日依然未获回复,我看,是他们不想见我等。” “没关系,咱们礼到了便可,以免到时搅乱益都城,说咱们无礼。 勇诚呢?” “还在城里看着,他说已经确定了,今晚三更!估计有百余人。” 赵权皱了皱眉,问道:“知不知道,是什么人?” “肯定是蒙古人,但还不知道是哪一方的势力。” “好吧,既然不知道是谁,先把他们打疼了再说!吩咐大伙儿,尽早吃饭,休息好,做好开战准备吧!” 残月斜挂半空。 魁星楼上,灯火通明,一边映着城外东郭依然嘈杂的人群,一边虎视不远处孤立的东真军营寨。 一队黑衣人,自城墙根处游出,向东真军营寨悄然而行。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一片耷拉着身子的杂草,被这一群人踩过之后,发出极其细微的呻吟声,然后就再也挺不起了腰。 领头的是一个蒙古壮汉,他弯着腰在东真军营寨百步之前停住,细细地分辨着周围的动静。营寨之内,似乎传来一些笑闹声、呼喝声,以及低低的马厮声。 权宋天下 第六百零五章 敌袭 望楼上没人看守,寨前也没有护卫。这个蒙古人脸上露出凶光,狠狠地往杂草丛中喷了口唾沫,手向后一挥 一排火把遮遮掩掩地被点起插在地上,一支支弓箭开始被点燃,弯弓以待。 蒙古人右手向下一斩,百多支火箭,便如一簇簇流星般,撕破黑夜的寂静,泄向小小的东真军营寨。 营寨之中,立刻响起一阵惊呼:“敌袭!御敌!” 火箭不断射出,寨门与木栅转眼间便响起噼噼剥剥的声音,火烟四起,瞬间弥漫了整个营寨。 火把与人群前移三十步,火箭望空越过木栅,落入寨中,那些帐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化为灰烟。 蒙古人有些疑惑,他已经听不到营寨之中的任何动静。 但是,此时已经不容他有任何犹豫,他低喝一声:“上!” 身后十数人,奔至寨门之前,十几根绳索齐齐抛出,套住正在燃烧的寨门。一声发力之后,只听得“轰”的乍响,激起滚滚红尘。 “冲进去!杀光他们!一个不留!一个人头赏银十两!”蒙古人看着倒下的寨门,兴奋地挥手大喊。 身后百多人,嗷呜呜地叫着,蜂拥冲向寨门处。又突然站住,个个脸色一呆,随即开始出现慌乱。 红烟渐散,寨门口出现了一个大坑,十多个人,身上缠着绳索,在大坑底下惊慌地挣扎着。 “不好,中埋伏了!”为首的蒙古人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一片如地鼠啃木的声音。 他往后看去,黑暗中,杂草皮纷纷扬起,三三两两人影从地下如幽灵般地冒了出来。 “撤——”蒙古人话未喊出,一支弩箭便从黑暗中直射而至,没入他张开的嘴巴。 “快跑!” “不准跑!” “杀进去!” “向我靠拢!” “啊——” 百多个黑衣人,顿时一片混乱。 在他们的外围,掀起的草皮下,露出一道道壕沟,数十个东真兵,两两一组,一人装箭一人射击。 不到一刻钟,就射出了数百支弩箭。 弩箭尚未停止,营寨之外,就已经没有一个能站得住的人了。 战斗似乎还没有正式开始,就迅速地结束。只余一片跳跃的火光与满地的哀嚎。 王铠感觉有点小爽。一个月不到,打了两次战,虽然规模都不大,但自己手下一人未伤,却已歼敌数百。 他现在有理由相信,自己完全有资格被封为南京府的“水陆两栖作战第一人”了! 王铠领着五十个手下,本来在登州考察适合建造港口的位置,接到密令后便于夜间潜至城外。一个晚上时间便挖出埋伏的坑道与壕沟,一举建功。 东真兵依然两人一组,认真地扫过倒地的敌兵。这些人,只有少数是蒙古人,还有一些是畏兀儿人,大部分都是汉人。 无论是哪种人,快死的补上一铲,装死的直接拍扁,轻伤的则捆起来。 营寨之内,帐篷烧尽之后,火势渐弱。从寨外地道中钻出的赵权,长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说道:“再建一个营寨吧!” 所有的材料都是现成的,数十个东真兵,极为利索地开始分工协作。天未开亮,又一个营寨便已重新立起。 要不是边上有依然未烬的未焰,没有人会相信,刚才在这里曾经发生一场小规模的战事。 “死了九十八人,俘三十七,逃走两个。”王铠很得意地汇报到。 “跟上去了没有?” “李勇诚在外围守着,封扬也派几个人跟去了。” 赵权点了点头,虽然大获全胜,但是这种以自己为饵的感觉,其实并不太好。下次看来得让王铠那家伙来,不能总让他这么爽! 还没来得及对这些俘虏进行审讯,帐外便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还有一串很昂扬而且肆无忌惮的吐口水声音。 小马哥回来了! 赵权站起身,迎了出去。 一年多未见陈耀,赵权万没料到再见到他,会是这般模样。 狼狈不堪的陈耀,全身上下裹着灰泥,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血丝与鼻涕,一双眼睛似乎变大了许多。 陈耀收起躲躲闪闪的目光,摁住正在高昂着头的小马哥,下了马随手就给他一巴掌,骂道:“你个驴啊!这么晚才来找到我!” 小马哥发出不服的咆哮。 赵权走过去,挠了挠小马哥的下巴,又蹭了蹭他的脸,说道:“这次亏了小马哥,好样的!” 小马哥很难得的给了赵权一个亲昵的眼神,甩了甩头,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去。 “你是韩霸?”赵权看着陈耀身后,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问道。 “是,小的见过,权总管!”韩霸双手抱拳,满脸羞惭之色。 赵权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韩兄弟莫要责怪陈耀,事发突然,连累你受苦了!” “不,不,是小的护卫不力,不该……不该……” “没事就好,先洗洗歇歇,好好休息下!” 其他五个东真兵,身上都只有轻伤,除了精神有些不济外,倒也没有太多问题。这让赵权心中既喜又有些不解。 为什么留在客栈的几个人,被毫不留情当场斩杀。这几个人却几乎丝毫未损? 几个人都被引入了新的营寨,黑暗之中,突然又站起了一人,赵权一怔,才发现是赵贵。 “权总管!”赵贵抱拳说道。 赵权缓了缓内心掠过的一丝紧张,问道:“怎么找到陈耀的?” 赵贵跟在赵权身后,往营寨内边走边说道: “伍及到益都后,通过他的人大概确定了事发的东郭位置,而后亏了那匹马,我按您的吩咐,跟着马才最后找到陈处长。 里面的守卫,可能已经倾剿而来攻击咱们的营地。因此,救人行动非常顺利。” “伍及呢?” “他对背后指使之人,已经有了怀疑的目标,还需要一些时间确认。他说天亮之后便会过来。” “好,伍及一来,你就带他过来见我!” 赵贵随即又隐入黑暗之中。 陈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三大碗熬得粘稠的米粥倒入嘴后,这才拍着肚皮,喘着粗气,瘫在靠垫之上。 权宋天下 第六百零六章 食邑之地 “吃饱了?”赵权冷声问道。 陈耀木然地点了点头。 “说吧,这次准备怎么受罚?” “小舅——” 赵权抽出一根棍子,在矮几上猛地一抽,“蹦”的一声巨响,让帐内的三个人身子同时地抖了一抖。 “你还好意思喊我小舅?”赵权怒声喝道。 陈耀缩着身子,看着李勇诚与王铠,委屈地说道:“这帐内,就咱们四个,小舅不要这么见外,好不好——” 赵权哆嗦着嘴唇,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李勇诚看了看赵权的脸色,轻声说道:“小权,我觉得吧,这次还真不能怪小耀。” 王铠猛地从上往下抖着脑袋。 “哼——”赵权用鼻子喷出一个音节。 “对方早已盯上了小耀,专门给他下了个套。换作别人,估计也是逃不掉。而且,这次这个事,应该不止一家所为……” “是谁?小爷要扒了他们的皮!”陈耀恨声说道。 “闭嘴!”赵权又是一声怒吼。 “我跟着那两个溃兵,一直到了城南的一个府第。伍及也通过他手头的人,查清了这个府第的主人。你们绝对猜不出,这所府第是谁的——” 赵权与陈耀两个都紧盯着李勇诚的嘴巴。 王铠只好接过话头,问道:“谁啊?” “嗯——嗯——” 正抖着脚的李勇诚,见陈耀作势要扑过来掐自己的脖子,两手赶紧一挡,说道:“别急啊,小胖子,我润润嗓子不成吗?” 赵权心里莫明一松,心中的暴躁情绪渐去。也许只有跟着这几个小伙伴一起的时候,自己才可能完全放松下来。 “你们说,咱们加入东真军后,最值得称道的战绩是什么?”李勇诚问道。 “屁话少说!” “这怎么是屁话?”李勇诚很不满。 “好吧,那尽量快点进入主题。” 只要没有外人在场,这些人似乎有些越来越过分了。 李勇诚清咳一声,然后掰着手指头说道:“咱们第一战,斩杀只不干;第二战,击退了只不干的那个小儿子;第三战,彻底打服了帖木迭儿。 而后,你们又在捕鱼儿海从斡赤斤手中抢下忽察。 南京府可以说与斡赤斤家族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斡赤斤不是已经挂了吗?”王铠挖着鼻孔问道。 “是啊,帖木迭儿被咱们打服后,开元府实际上已经被南京府掌控。但是人家不是又有一个新王爷出来了吗?” “你是说,塔察儿?”赵权有些疑惑地问道。 “塔察儿,多大才?而且他们不是在捕鱼儿海吗?” “你们都不知道吧——”李勇诚得意洋洋地说道:“益都,也算是人家的地盘啊! 前些年,丙申分封的时候,益都被窝阔台汗分封给了斡赤斤。只是当时这位王爷根本就没有在乎过这地方,斡赤斤甚至到死的时候可能都没有来过益都。” 赵权心下有些明白了,正如蒙哥一样,他承继了拖雷在真定的封地,这封地只是他们家族的食邑之地,蒙哥对于真定并没有管辖权,但真定的确也算是蒙哥的地盘。 “可能是捕鱼儿海那一带生活太不容易了,去年塔察儿才派人到益都,开始向李璮讨要属于他们的食邑。 听说,塔察儿想让李璮把欠了几年的伙食费全部讨回来,因此跟李璮的关系闹得也不太愉快。” “你意思是,李璮没有插手此事?” “伍及的判断是这样。我还不清楚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不过我觉得可信。只是李璮手下有没有偷偷地参与此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被塔察儿惦记上,并承受他的报复行为,这种结果大家从心里上倒也可以接受。毕竟他爹是被陈耀活生生地给剁了。 只是,赵权隐隐地在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凭着那个不过十二岁的娃娃,就能设下这样的套子,把陈耀给套了进去? “你从头说,我还是不太清楚——”陈耀有些烦躁地挠着头。 “好吧——我早跟你说过,要多读书,没文化其实是很可怕的!”李勇诚抖着腿说道:“你先跟我说,为什么会在来益都的路上得罪了三个蒙古人?” “咱们得罪的蒙古人还少吗?”陈耀满不在乎地说道。 瞧着赵权双眼一瞪,陈耀赶紧说道:“他们在小爷面前,想要污辱一个小姑娘,你们让我在边上干瞪眼不成? 我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只是略施惩罚,而没有取他们性命。 而且,我还给了那祖孙俩银子,让他们,让他们——” 陈耀语气渐弱,犹豫着说道:“我让他们去真定石忽酒楼先躲躲。” “伍及的手下,在离你们呆过的那个茶肆不到十里的地方,发现了两具尸体,一个是老者,另一个是小女孩。”李勇诚的语气突然变冷。 “啊——”陈耀不由地呆住,而后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赵权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在益都东郭被伏击,这事如果说情有可缘。那么这种无始无终救助别人,还泄露了自己身份的行为,只能说是愚蠢了。 看着陈耀瞬间红肿起来的侧脸,李勇诚也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事啊,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你这家伙,是不是在燕京被那小娘子把脑子给掏空了?” 陈耀神色呆滞,难得的没有与李勇诚斗嘴。 南京府自设立缉侦局之后,虽然名义上是丁武主外、高正源主内。但谁都明白,这个局长之位,迟早是留给陈耀的。 可是,一个准备执掌缉侦局的人,却因为泄露自己的行踪而被人诱捕。这事说出去,丢脸的何止是陈耀一人,整个南京府都会因此蒙羞。 看着陈耀红透了半边的猪头模样,赵权心底深处却又升起一丝的不忍。 “你们被俘后,为什么没杀了你们?他们想要知道什么?”赵权问道。 陈耀抬起头,看着赵权,发现他脸上并没有生气的神色,这才略舒了口气,答道:“他们,主要的目的是你!” 赵权皱了皱眉头。 “守卫的人倒是没有对我们动粗,就是用了许多办法,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你的确切行踪。我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一口咬定你会来山东,而且判断我来山东是为了跟你见面。 后来大概看你们公然到了益都,也就没人管我们了,就是被饿了几天。” 赵权闻言,沉吟良久。脑子里隐隐有些想法,却始终抓不住思路。 他只好把这个问题先放一边,对陈耀说道:“山东这边的事,你暂时别管了,我准备把这里的缉侦局交给赵贵打理,你们觉得如何?” 其他三人,都吃了一惊。 把如此重要的岗位,交给一个刚刚投诚的盗匪,合适吗? 权宋天下 第六百零七章 谁家的酒楼 李勇诚与王铠眼睛一齐看向陈耀。他们俩心里都很清楚,陈耀既然已经犯下错误,惩罚暂且不说,再继续扩大他的权力,就有些不合适了。 缉侦局就如一张从南京府撒出去的网一样,这个网覆盖到哪里,南京府未来的势力才有可能延伸到哪里。 别说天下,单是中原一地,就需要无数的人手来进行缉侦局的布置。可是真正值得信任的人能有几个? 这也是限制着缉侦局对外拓展的最大因素。 吸引新人,这是必须的。可是这个人一旦脱离南京府的控制,那也必定会带来相当严重的后果。 这个道理每个都懂,但要如何去平衡与取舍,考验的可不仅仅只是智慧。 陈耀又用眼角扫了下赵权,再次确认他并没有真的生气的样子。这才认真地琢磨了一阵之后,说道:“赵贵此人,我觉得是可以用的。放在山东,应该很合适。他似乎天生就喜欢做这种事,就是可能得考虑给他配个助手。” 赵权点了点头,心里掠过一丝欣慰。 “你们,不怕他……”李勇诚有些诧异。 “小舅说,太行山这群人,都是忠义之辈。”陈耀的眼色渐渐清明,“对于所谓的忠义,我不是很在乎。他们的忠义对象是女真人,对于我们来说,这种忠义毫无意义,因此我不会以他们的忠义程度来判断是否使用或者信任他们。 我觉得,忠义是需要条件的。当一个人不但自己忍饥挨饿,还养不活父母妻儿,他的忠义终究不可能保持太长时间。 四人之中,韩霸为人直爽仗义,这种人一旦认可了我们做事的方式方法,让他没了后顾之忧,在战场上应该是可以依赖的。因此,我把他放在我身边。 王显性格阴冷,是四人中最不稳定的一个因素。我便安排他负责将太行山的老弱迁至南京府,待他安置完这些家眷,确认咱们不是忽修改他们,到时他会明白这些人唯一能依靠的对象只有南京府。也只有这时候,此人才堪大用。 齐福为人冷静而且理智,原来一直负责这群人的后勤。在这么艰难的条件下,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死活撑了这么多年,也算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我让他继续留在太行山,又给他留了三百多人,希望用五至八年的时间,可以控制太行八陉的所有商路。 这三个人都相对好办,只有这个赵贵,说实话,我看得不是很透,但是让他来负责益都,我觉得是可行的。” “把太行山还留给他们?他们不会继续跑去当盗贼吗?”王铠问道。 “要是有活路,谁愿意当盗贼啊!真定石忽酒楼的收益,足够养这些人一整年时间了。在此之后,一旦控制了河东与河北的商路,那就根本不用考虑生存的问题。而是应该发展…… 而且,这些人家眷迁至南京府后,十五岁以下,无论男女,必须在海东学院入学。三五年后,即使还有人想做那些占山为王之事,他们首先要面对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自家子女的反对。 而且,当时我也说得很清楚。不想投靠我们的,尽可以离去。于是有五六百人当天就走了。” “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李勇诚有些不信地问道。 “当然!”陈耀把胸脯拍得嘭嘭作响。 “切——” “你杀了几个?”赵权冷声问道。 “我一个没杀!而且,我当时把山寨所有的东西在他们每个人面前点的清清楚楚,总共有三十二石粮、五十六斤盐、一百二十把弓、五十八把破刀,我按人头分完后,那五百多人拿走了属于他们的那份,结算得可是一清二楚! 不过——” 李勇诚与王铠同时嘿嘿一笑。 “这五百多人,带着他们的家眷,听说最近有一伙富商要走蒲荫陉到易县,护卫不过二三十人。然后这些人就隐藏了消息,自己去劫富济贫去了。现在吗——嘿嘿!” 赵权皱了皱眉,不过没再说什么。也许这种处理方式,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 去芜存菁,肯留下的起码大部分应该都是能用的人。 “剩下的人呢?” “柔远酒厂那边需要人,燕京酒楼也需要人,真定酒楼安排了几个。还有保州的酒楼也准备开张了,人手随便安排,没有问题的!” 陈耀语气淡然,但脸上显然颇有得色。 李勇诚与王铠不由的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虽然有柔远酒厂的财力、南京府无限制的人力支持,以及列维那帮犹太人的倾力相助,但如果没有陈耀天生的商业头脑,也不太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开出这么多的酒楼。 包括辽阳、开元、和林、燕京、真定在内,石忽酒楼名声已起,而且已经开始形成了极为良性的连锁效应。 这些石忽酒楼,不仅开始给源源不断地为南京府输送巨额利润,还为缉侦局的开拓提供了极为通畅的渠道。 左手石忽酒楼,右手缉侦局。陈耀现在的职位虽然只是一个“华北处处长”,但其重要性,已经渐渐开始变得无人可以取代。 “陈大爷,这日子过得不错啊!”赵权冰冷如铁的声音突然想起。 陈耀的笑脸一僵,有些不解地看着赵权。 “一掷千金、鲜衣怒马、一手遮天、肆无忌惮,你是不是以为,整个中原都已经是你的了?” “我——我,我没有啊——”陈耀有种飞来横祸的感觉。 “那好,我问你,真定酒楼的股份,谁允许你让出去的?燕京酒楼的股份,又是谁允许你私自转给别人的?这一年多时间,你在郭筠身上花了多少钱?这钱你哪来的?你把这酒楼,当成你们家开的吗?”赵权声音越来越大声。 陈耀脸上有些蒙,犹犹豫豫地说道:“这酒楼,不,不就是咱们家开的吗?” “坐好了,别动!”赵权一声怒喝。随手抓起一个东西,就往陈耀砸去。 陈耀下意识头一偏,“嘭”的一声,一根粗木砸在自己肩上,辣辣的疼。他委屈地看着赵权,眼眶中泪水滚滚,却在努力地让他们不溢出去。 权宋天下 第六百零八章 委屈 “没有丁武,你能这么顺利地把缉侦局扯起来?没有高正源,你能搞得清什么才是有价值的情报?没有列维,你自己就能够经营酒楼了?没有南京府所有人的无私支持、没有东真将士在战场上的奋力拼杀,就凭着你这个吃货,就想把酒楼开到全天下去?” 赵权指着陈耀的鼻子,越说越激动,“离开和林前,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凡有重要决定,必须报知南京府,凡涉钱财,绝不可私自挪用。你自己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你咋不上天啊!” 李勇诚小心翼翼地说道:“小权你也没别生这么大气了,耀耀他,纯粹是无心之失。” “咱们几个中,你年纪最小,每个人都纵容你。我也更愿意给你展示你能耐的空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兄弟们在南京府如何做人?” 陈耀抬起袖子,擦了擦被喷到脸上的唾沫,顺便偷偷抹去眼中的湿润。 王铠摁下赵权颤抖的胳膊,轻声说道:“你好歹让小耀分辩两句。” 赵权喘着粗气,盯着陈耀,终于不再吼叫。 陈耀依然很委屈,撇着嘴说道:“真定酒楼虽然开始盈利,但太行山是个无底洞,需要酒楼源源不断的支持。燕京酒楼刚开业不久,至今还未收回成本。因此,股权——其实都是虚的,一个铜板的红利都分不到。” 见赵权又要开骂,陈耀急急说道:“这事我错了!我一定改!不管酒楼有没分红,股权就是股权,我会再认真处理!” 陈耀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这一年多时间,我自己一个铜板没花,一两银子没拿,我……” “钱呢?”李勇诚问道:“都花在郭小娘子身上了?” 陈耀点了点头,说道:“所有跟酒楼暂支的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一定会还上的!” “你这一年,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啊?”李勇诚有些好奇地问道。 “总共,总共是三千五百八十八两银。”陈耀低声回答。 “啧,啧,啧。看来小权说得对,果然是一掷千金呐!” 李勇诚看着陈耀涨红的脸,突然往他跨下一瞥,面带萎琐地问道:“我说,你一年多砸了这么多钱,为什么连个娃都砸不出来,是不是,不行啊——?” 陈耀脸色瞬时涨得通红,一个没忍住,眼泪扑扑地便从小眼眶里滚了出来。 三个人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你,你不会真的不行吧?”李勇诚的舌头有些打结了。 “郭筠,她,她到现在,还不肯跟我成亲——”陈耀语音呜咽。 “你人不都抢走了吗?怎么叫不肯成亲?” “她,她说只要,只要小舅不过去跟她道歉,她就绝不肯真正跟我成亲!”陈耀终于嚎淘而哭。 这些话,他已经憋了好长的时间,也只有在这几个人面前,他才敢宣泄而出。 三个人面面相觑。 “你,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陈耀嘶吼道:“我怎么开玩笑了?我想尽一切办法讨好她,给她钱花,许她酒楼股权,给她买各种漂亮衣物首饰,可是,可是她——” “你——”赵权哆嗦着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舅,我知道这事我不能求你。我,我是不是很没用?我连一个女人都搞不定!” 赵权长叹一口气,在他看来,一个搞不定自己的男人绝对是个没有的男人。但是一个搞不定女人的男人,应该是属于一个可以原谅的男人。 因为自己,好像也搞不定…… 一次本来准备针对陈耀的内部批判会议,结果却变成了陈耀委屈情绪大爆发的会议。这让赵权很头疼。 更头疼的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从小就让他觉得头疼的郭小娘子。 一样正在头疼的,还有窝在益都城南府第中的刘秉忠几人。 “全部被歼?怎么可能!”刘秉忠喃喃说道。 塔察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满脸懊恼与羞惭之色。 “王文统那边怎么说?”刘秉忠问道。 廉希宪狠狠地呸了一口,骂道:“这就是一个贪婪好色的无耻之徒,收了我们的钱,纳了我们给的女人,却依然不肯有丝毫松口。这样的人,刘先生确定要拉拢?” “此人在益都,地位独特,应该算是李璮第一心腹。跟其他汉万户府的幕僚不同,想拉拢绝没那么容易,但是咱们可以慢慢来,只要他不拒绝,那就是一件好事。 你不要总是去关心别人人品如何,对我们是否有用,才是最重要的标准! 他到底说了什么?” “哼——他说,明日一早,他就要去邀请东真兵的人入府,与李璮相见。他最多可以帮我们拖到午后。问我们有什么想法,尽快报与他知晓。” 塔察儿忍不住说道:“这次是我太大意了,我可以再组织几百人马,一定可以把那些东真军全部杀光!” “小王爷莫急!”刘秉忠慢条斯理地说道:“如今你身份已经不同以往,斡赤斤给你留下诺大地盘,需要你去精心打理,未来还有许多可能。报仇,千万不要急于一时。” “那贼人难得离开南京府,正是落单之时,这机会没把握住,我如何能再熬得下去!”塔察儿恨恨说道。 “咱们现在如果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把东真兵的人全部留下,也未必不可能。但是,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我跟希宪为了你的复仇,即使身死于此也是应该。可是小王爷您一旦有所闪失,我们可不好跟我们王爷交代。 而且,小王爷你有没有想过,你要出了事,你的妹子怎么办?你留在捕鱼儿海的地盘与族人怎么办?难道要全部送给帖木迭儿吗?” 塔察儿一听,脸上便现出犹豫不决神色。 “我们家王爷特地交代我们俩,必须全力支持你的复仇行动。但是,即使杀了这些人,也谈不上已经复仇……” “那是什么?”塔察儿疑惑地看着刘秉忠。 “要拿下南京府,吞下辽东,凡是与只不干王子之死有关的人,都必须处死!”刘秉忠眼中闪过一丝狠光。 “对,你说的对!必须全都杀了他们!”塔察儿小拳头狠狠地捶着桌子。 权宋天下 第六百零九章 拿下塔察儿 “所以啊,咱们得从长计议。”刘秉忠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说,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不,不,小王爷你误会了,不是听我的,而是要听我们王爷的。”刘秉忠双手急摇。 “你是说忽必烈吗?” 刘秉忠微闭双目,点了点头。 “好!我塔察儿今日在此,以我祖父的名义发誓,此生必定唯忽必烈马首是瞻!只要他有需要,我无论身在何处,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他。” 刘秉忠与廉希宪相视一笑,他们俩都没想到,事情比他们预计得要简单了很多。 在刘秉忠眼里,南京府日后固然会成长为一个威胁,但目前确实不是他们可以问罪的对象。自家王爷还正在攒聚实力,还是打磨团队,也正在苦苦地等待着机会。 虽然自己也很重视这个权总管,可是刘秉忠依然坚持认为,此时不宜与南京府或是这位权总管,发生直接的冲突。 这一次益都之行,能够利用南京府来挑逗塔察儿脆弱的神经,激起他的愤怒,并以此将其招揽到忽必烈旗下。对于刘秉忠来说,已经是一个绝佳的胜利。 要知道,塔察儿年纪虽然,但他代表的可是东道诸王中的最大势力。 只要熬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好好的利用塔察儿的振臂一呼,辽东便可不战而下。到时无论是南京府还是高丽,都只能成为自有王爷的掌中玩物。 “好!我代表我们家王爷,在此谢过你的盟誓。相信我,你绝对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塔察儿看着刘秉忠,坚定地点了点头。 自祖父去世之后,自己虽然承袭了斡赤斤的王位。但真正支持自己的人并不多,他很清楚,包括族人在内,以及其他的东道诸王,都在准备趁着自己年纪幼小,想方设法侵吞自己的一些势力。 要不是眼前的这两个人,自己现在很可能早已一无所有人。如今,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也只有这两个人。否则,别说报仇,连生存都可能会出现问题。 刘秉忠捋了捋颌下胡须,说道:“我觉得,咱们现在第一紧要的事,是必须将南京府的势力挡在益都之外。只要跟南京府有关的,手来砍手,脚到剁脚! 不可有丝毫含糊!” 塔察儿兴奋地点着头。但随后又有些犹豫地问道:“那,那些攻打东真军营寨的士卒怎么办?” 刘秉忠又捋了捋胡子,沉吟着说道:“这次行动,有些鲁莽了。好在我们也留了那几个东真军的性命,想来他们也不至于过分为难我们的派出去的手。死掉的那些,我们多给些怃恤补偿,被俘的汉人就算了,如果还有蒙古人留着性命,咱们再想想办法要回来吧。” 刘秉忠说着,看了眼塔察儿:“听说东真军不是很喜欢杀俘,更愿意把俘虏卖个好价钱。” 塔察儿脸色一红,嚅嚅无语。当年他便是在南京府被卖掉的那个人。 “希宪,你要跟王文统表达下咱们的意思。告诉他,塔察儿王爷,视南京府为仇敌。如果所有南京府的人退出益都,咱们可以放弃对他们的追究。否则,王爷将会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在益都发动一战!” “有必要吗?”廉希宪犹豫地问道。 刘秉忠翻了一个白眼,说道:“你就这么跟王文统说吧,他会明白的。” “咱们,还能给王文统什么好处?”廉希宪又问道,“那贼厮简直就是贪得无厌!” 刘秉忠沉吟一阵,说道:“你可以答应他,三年之内,如果他愿意,我可以将他送入燕京行省,为行省相公。” 廉希宪一惊,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除了和林的中书省之外,燕京行省如今已是蒙古国管理漠南中原之地的最高行政机构。王文统虽然在益都飞扬跋扈,但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连万户府都算不上的元帅府幕僚。 将这样的一个布衣,直接扶持成一个行省的最高长官之一,可能吗? “呵呵,一切皆有可能!”刘秉忠莫测高深地笑了笑,而后用极其坚定的语气说道:“三年之内,和林咱们可能无法插手,但漠南,还有辽东,一定会是咱们的!” “太好了!”塔察儿脸现激动神色,忍不住振臂而呼。 “不过,现在咱们要做的,依然是必须隐忍!是布局天下!而益都,是咱们必须拿下的一个地方。” “燕京行省相公?哈哈,以后我可真的要叫你为岳丈大人了!”李璮饶有趣味地看着王文统。 王文统嘻嘻一笑,说道:“真要有那一天,对于元帅来说,其实也是好事。” “噢?说说!” “刘秉忠敢以燕京行省许我,说明咱们有一点判断是正确的——蒙哥正在图谋和林! 蒙古内斗在即。对于益都来说,这可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李璮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益都这些年的飞速发展,正是得益于其他势力对益都的漠视。当所有的汉世侯忙着争取万户封号、忙着争夺地盘的时候,益都却在努力地消化与吸收现有的势力。 其实,无论是乃马真还是贵位在位掌权,李璮都发现对益都其实都是相当有利的,因为这两位的视线,要么放在和林要么放在对宋前线。对于益都这个弹丸之地,都不曾有过太多的关注。 与宋国的暗通款曲,也使鲁南看着战事不断,但战争规模一直被控制得相当精准。 就这样,益都才获得了极为珍贵的数年发展时间。 居者有其屋,路不见饿殍。 这是义母杨妙真将益都元帅一职交给自己时,唯一的要求。对此李璮深为认可,在他看来,如果连益都一地都治理不好的话,也别再谈什么逐鹿中原的雄心。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和林,剧变在即。也不知益都能否赶得上,在蒙古的这场内乱之中,尽可能的多捞一些好处。 益都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王文统静静地等着李璮回过神来,才继续说道:“到时,老夫人继续维持与宋国的往来,老夫可以全力应付蒙古人索取。而元帅负责居中坐镇主持,咱们便可将天下财富聚集于益都,大事如此可期!”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一十章 条件 李璮神色未变,淡然问道:“对于南京府的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南京府这两年,发展迅猛,但毕竟偏居辽东一隅,恐难有所作为。不过其间当有不少商业奇才,尤其是连续开了数家石忽酒楼,为其聚敛不少财货。 卑职以为,此次这位权总管前来益都,很可能是来商谈合作事宜。 如果能打通山东的商路,对辽东来说,当可成为其一大臂助。” 李璮皱着眉问道:“你的意思,是不跟他们合作?” “不,合作是当然需要的。他们想要进入山东,咱们不是还得想办法进入辽东吗。只不过,条件得咱们来定才好!” “第一,所有持械士兵,不得进入益都; 第二,不得在益都以南京府名义进行任何的活动; 第三,南京府所有向益都输入的货物,必须由益都元帅府指定的商家进行收购。 李元帅的条件,大致就是如此。”伍及对说赵权等人说道。 未等陈耀发怒,赵权却看着伍及,有些惊讶地问道:“我能不能问下,李璮李元帅,为什么会派你过来跟我谈这些条件?” 伍及看着众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其实,准确一点说,并不是李璮派我来的,而是他的义母,杨妙真!” “梨花枪杨妙真?”韩霸率先吼了起来,“当年凭着手中一把枪,横扫山东的杨妙真?” 伍及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我能见见她吗?”韩霸眼中闪着朵朵精光,像极了赵权上一世所见到的那些狂热追星族。 “滚出去!”旁边,却惹怒了陈耀,随手就给韩霸的后脑勺一巴掌。 韩霸看着陈耀,又看着一言不发的赵权,只好委屈地缩回了身子。 这个杨妙真,赵权倒也听说过,算得上是一个颇具传奇的女子。 金末中原动荡,益都兴起一支反抗金国的义军“红袄军”。其首领名为杨安儿,杨妙真即杨安儿之妹,号称“四娘子”。 杨安儿死后,杨妙真率领红袄军余部,转战山东之地,势力渐大。在与李全结为夫妇之后,红袄军才被李全接管。靠着这支部队,李全才勉强地在金国、宋国与蒙古国之间保持着半独立的地位。 但是不久,李全就被金军击败,因此降了宋国,被宋朝廷授为“武翼大夫及京东副总管”,后官至承宣使、保宁军节度使。 金正大三年时,李全在青州被蒙古元帅孛鲁围困而投降,接受了蒙古国封予的“山东淮南、楚州行省”一职。 但是,希望可以左右逢源的李全,一边继续向样国索要钱粮,一边还准备为蒙古国渡江攻宋,意取临安。最终为宋将赵范、赵葵所杀。 其余部一半降了金国,一半随了杨妙真回到益都。 辛弃疾曾经说过:“山东之民,劲勇而喜乱,虏人有事,常先穷山东之民,天下有变,而山东亦常首天下之祸。” 山东人好勇斗狠,却往往缺乏坚持到底的韧性。无论是赤眉军、瓦岗军还是水泊梁山,没有一支军队能够坚的到最后的,无不是以投降某个势力而告终。 当然,这也跟山东这个地方的地形有直接关系。 有山却守不住,有海却退不得。南北一堵,山东的兵马便没了腾挪之地。 李全的军队固然注定会失败,但此人两面三刀,吃软怕硬却是赵权极为鄙视的那一类人。 只是他有些犹豫,是不是该通过伍及,跟杨妙真见一次面? “那我死掉的五个手下,怎么办?”陈耀突然恨声问道。 伍及两手一摊,说道:“李元帅说,那些人是塔察儿王爷下的手,与益都元帅府无关。而且你们杀了可不止五个王爷的手下,其中还有几个蒙古人。” “好,那我现在就杀进王府,把那个小鸡贼捆过来!” 伍及只是默然地摇了摇头。 “你确认是塔察儿下的手?”赵权问道。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伍及回答道。 “他的背后,没有其他势力吗?” “这个,不好说。益都元帅府在此次事件中,确实没有插手。当然,他们也是存着观望的心态。以此来评估你们的实力,借此看看值不值得跟你见个面。 其实,我也觉得塔察儿背后,应该有其他势力在支持。 窝阔台汗三年时,纯只海被任为益都的军民达鲁花赤。窝阔台汗八年,益都被封为斡赤斤的分地后,纯只海改迁京兆府。从那时起,蒙古国对于益都的管理实际上处于放任状态。 正是如此,李元帅这些年才能得到迅猛的发展。 益都现在虽然算是塔察儿的封地,但他在益都并没有太多可以借用的力量。如果说有人支持的话,无非是其他的王公。比如辽阳的别里古台、真定的蒙哥,或是鲁王塔思。 不知,权总管觉得会是何人?” 赵权现在已经基本上确定,在这次事件中,塔察儿只是被人当作刀使。而且背后之人一定与忽必烈脱不了干系。 只是赵权依然不明白,他们如何搞清楚自己会来山东? 这个问题近日来一直纠缠着他,让他烦躁不安。他不能因此怀疑身边的兄弟,却又不得不把每一个人进行分析后排除。 如果只是某个人在言语之中无意的泄露还好,万一身边的人已经被忽必烈收买,那自己的处境就相当可怕了。 见赵权久久不语,伍及便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益都毕竟是塔察儿的封地。你们在辽东,想杀他砍他,谁都管不着。但是在这里,塔察儿万一出现意外,李元帅肯定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他一定得追究到底,否则,只能叛变了……” “这是李璮对我们的威胁吗?”赵权冷冷问道。 “不,这是杨老夫人让我转告你的。她还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没必要为这些事情过于钻牛角尖,其实你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件事,争取一些其他的条件。” 赵权更加好奇了,不由地问道:“杨老夫人,跟你们……?” 伍及看了看陈耀等人,默然地摇了摇头。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一十一章 贾氏门人 赵权手一挥,陈耀只好嘟着嘴,把其他人全领了出去。 赵权对着伍及双手一拱。 “此事,说来话长……” 伍及犹豫一阵,对着赵权抱拳说道:“此事涉及机密,万一泄露,小人生死倒在其次,累及家主,那可万死莫辞!” 赵权语气坚定地说道:“放心,我在此向你保证。如果有一天,你需要的话,我不仅可以全力救你于危急,甚至也可以考虑与你主家进行坦诚合作。” 伍及脸露苦笑,他知道自己所透露出的东西,想让这位权总管保证不泄露一句,那绝无可能。不过,能得到他这样的保证,也算是值了。 “不知权总管,是否知道宋国前淮东制置使贾涉?” 贾涉?这名字好熟悉。 “贾公为汉贾谊之后,他生有一女,如今为宋理宗皇帝最宠爱的贵妃。”伍及说着,抱拳往南方遥遥一拱。 “贾妃?贾似道的姐姐!贾涉是贾似道父亲?”赵权不由自主地惊呼道。 伍及眼中出现一丝夹杂着慌乱的惊讶,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赵权不知道贾涉,却竟然懂得贾似道。 赵权有些好奇地看着伍及,难道此人竟然会是那个历史上鼎鼎有名大奸臣的手下? 伍及迅速地恢复了平静,接着说道: “当年李全之所以会向宋国投降,其实是杨夫人一手主导。 嘉定十年宋金爆发战争,时任宝应县令的贾公,筑城抗金有功,一路升迁至淮东提点刑狱,兼知楚州。贾公力主招抚山东义军,并组建为忠义军,以此一度将整个京东路重新纳入宋国版图。 这是高宗南渡后,第一次也是如今唯一一次囊括了山东之地。 只是此后,李全狼子野心,不顾杨夫人劝阻,叛宋降蒙,致贾公于不义。 贾公因此遭朝中政敌攻讦,身心俱疲之下,撒手人寰。此后宋国便再也没有图谋山东的机会了……” 伍及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 “你的意思,是说李璮的义母,杨妙真是亲宋派?” “嗯,可以这么说。杨夫人一直坚持要依靠宋国的力量,抵御金兵与蒙古人。以至于到后来与其夫李全几乎反目成仇。李全曾率兵在楚州围攻贾公,是杨夫人亲至为贾公解围。” 赵权点了点头,又试探地问道:“你是,贾氏门人?” “先父曾为贾公手下,为其在北地奔波……” 赵权又暗自地点了点头,伍及父亲应当是贾涉安排在山东的一枚棋子,如今他承继父业,继续为贾似道服务。 看来,贾似道可能想继续走他爹的老路,通过伍及联系杨妙真,以影响李璮,劝其归宋。 “我想去见下杨夫人,不知是否方便?”赵权问道。 伍及摇了摇头,说:“权总管想见杨夫人,只能通过李元帅。只是杨夫人自从将益都交给李元帅之后,便轻易不见外客。” 见杨妙真,更多的是满足下自己小小的好奇心,对此赵权当然不会强求。 “伍先生的意思,杨夫人不会再支持益都降宋?” “如今对李元帅影响更大的,并非杨夫人,而是王文统。” “王文统?” “此人进士出生,颇有才华。为李元帅长子李彦简之师,李元帅原配死后,王文统便将自己女儿许配给李元帅,由此一步登高。 此人贪鄙无耻,却又精明强干。权总管若与此人见面,千万小心。” “利用自己的女儿,得到李璮的重用,这个还谈不上无耻吧?”赵权问道。 “权总管不知,这厮为了谋夺塔察儿在益都的家产,竟然劝李元帅娶塔察之妹为妻。” 赵权听着一呆,这是什么操作? “那他女儿怎么办?而且塔察儿妹妹,今年能有多大?” “塔察儿有一同母小妹,今年十岁。王文统为了促成这个婚事,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做小!” 赵权听着嘴巴都关不上了,十岁啊,天杀的! “如果这婚事能成,那意义绝对非凡! 一来,此前没有任何蒙古王公有将女儿嫁给汉人的先例。二来,娶了蒙古王公之女,便意味着李元帅从此将彻底向蒙古投诚,再无可能回归宋国。关键是一旦成亲,塔察儿每年的食邑,也就可以不用给了。” 赵权觉得自己可能得找堵墙扶一会儿。 “塔察儿,他会同意?” “这个在下不知,但是我想塔察儿要想在益都发展他自己的势力,把妹子嫁给李元帅,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赵权呆了一小会,才问道:“你希望我做什么?” 伍及沉吟良久,缓缓说道:“如果有一天,宋国北伐之时,万一李璮附蒙攻宋,在下希望南京府可以牵制住李璮的力量。” 宋国北伐?呵呵,不存在的! 起码在赵权的历史知识中,贾似道掌权之后的宋国,是没有任何北伐行为发生过。而贾似道之后,宋国连长江的防线都维持不住。 更何况,凭着宋国的兵力,据淮而守目前尚可,即使偶尔的一二次北伐,攻占淮水以北的一二座城池,也是守不住。不能野战,注定了宋国永远只能处于挨打而无法反击的狼狈局面。 这问题赵权相信身居宋国的高位者都已经明了,这也大概是伍及不惜一切代价,找南京府交易马匹的主要原因。 当然,赵权也知道,伍及想通过这场交易,把南京府拉入这个泥坑。到时无论是利用东真军扯蒙古人的后腿还是给李璮制造麻烦,对宋国来讲,总是有利的。 被人利用的感觉并不好,但是赵权却不得不欣赏这位宋国的密谍。 他把所有能透露的信息,都说得一清二楚。涉及到最后的机密,伍及不说,但绝对不会随意蒙骗。 在赵权面前,他努力地表现着自己的真诚,仅此一点,就让赵权觉得难能可贵。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南京府与李璮或是蒙古开战,宋国军队会不会突然支持他们进攻东真军?”赵权问道。 伍及不由面露苦笑,这种行为听着可笑,但是远交近攻、扶弱抑强,却一向是宋国朝廷那些士大夫们最喜欢做的事。 而且,就算伍及真的能给赵权做出保证,这保证又能有几分的效力?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一十二章 谈判 伍及双手一拱,说道:“伍某孟浪了,请权总管莫要放在心上!” 赵权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后问道:“伍先生觉得,我是否应该接受李璮的那些条件?” “李元帅这些条件,其实就是一个目的,不想让贵府任何势力进入益都。并且斩断你们想要通过益都扩进中原的意图。 益都为山东重镇,南北交通要道。王文统此人,深谙经营之道,他很想赚南京府的钱,却绝不愿意让南京府染指益都。” 赵权微微地皱了皱眉,这样被束缚住手脚,就算强横进入益都,也得付出不菲的代价。 伍及却是微微一笑,说道:“在下曾听说权总管在和林操作地契之事,其手法委实让我叹服!” 赵权眉毛一挑,看着伍及。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权总管当时可以另外修建一个取代和林的商城,现在自然也是可以。” 再修建一座益都?这也太不现实了吧! 和林的商业之所以繁华,并不是因为经营和林的人有多大的能耐,而是因为方圆数千里之内,和林是所有来往商人驻留的唯一选择。而且那时毕竟有贵由的支持,建一个辅城,还是比较轻松的事情。 “李元帅接手益都,其实时间并不长。益都能有如此成就,难能可贵。 但是益都在人才上先天不足,李元帅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把女儿嫁给自己的王文统。而王文统此人对权力极为贪婪,他宁愿自己辛苦,也绝不肯将手中权力分给他人。 这样就使益都在这些年的发展过程之中,进度似快实缓。如此虽然稳健,但外围相对空虚。 而且无论是李元帅还是王文统,他们认为商业的本源应当在陆上、在迎来送往的各个城市之中。所以……” 赵权眼睛一亮,他终于明白伍及的意思了。 通过海上贸易来创造巨量的财富,这个世界上也许再没有人能比南宋的海商理解得更为透彻了! 赵权神色复杂地看着伍及,要不是早已知道他是宋国密谍,他还真的想把他挖到南京府来。 有这样贸易思想的人,别说益都,就是搜遍整个辽东也找不到半个的! “登州,自古就是山东良港,只是毁于战乱,加上南北交恶而致商路断绝。如今的登州并没有引起李元帅过多的重视。 当然,这并不是说李元帅不重视登州,而是因为他没有更多的人手去接管。如果权总管有意,就可以利用登州的港口优势,在那里重新一个海上商港。” 赵权微微颔首,如今的登州确实如伍及所说的那样,虽然名义上归益都管辖,但实际上却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黑帮在瓜分着登州的贸易。 当然,这些黑帮身后,各有不同势力的支持,毕竟如今登州出海,无论往高丽还是往宋国,都属于走私。 走私的海商,说的通俗一点,其实就是海盗。没有一定的实力,是根本不可能在登州的海上讨得一碗饭吃的。 就比如那个赖三,显然就是被伍及暗中扶持的一支势力。 丹东建港、旅顺建港,加上登州,三个港口一旦全部建成。渤海便可以纳入南京府,而成为一个内海了! 现在,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从李璮的嘴里,抠下登州的一隅之地? …… 益都城外,东真营寨之前。 五座高高垒起的木架之上,躺着死去的五个东真军士卒。甲衣齐整,面容平静。 木架之前,数十个东真兵,在赵权身后,列成三个齐整方阵,肃然而立。 赵权右手扶胸,对着五座木架,朗声说道: “兄弟们,一路走好! 我会让你们的家人,继续骄傲地在活着。 我会让你们的牺牲,永远地镌刻在南京府的纪念碑之上。 有一天,我会带着你们最忠诚的朋友,马踏捕鱼儿海。但是,那不是为你们复仇,而是为了让你们知道,没有人会将你们遗忘! 你们的灵魂正在飘荡,但是不要悲伤,因为你们是真正的勇士!” 赵权身后的东真兵,泪眼满眶,齐声喊道:“兄弟们,一路走好!” 三通炮响,赵权与陈耀、李勇诚、王铠、封扬,各举一把火炬,点燃木架。 火光熊熊而起,东真兵诸人,各自抹去脸上泪痕,眼中现出愈加坚毅神色。 只有韩霸,依然哭得无法自抑。 这番场景,让他想起了太行山中的艰难岁月,想起了一个个因为饥饿、伤痛、战败而死去的兄弟。 看些这些火堆,魁星楼上,一个粗布荆钗的妇人,叹了一口长气,转过身下楼而去。 城下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棚中,李璮与王文统正紧紧地盯着越烧越旺的烈火。 王文统满脸鄙夷,李璮却是神色凝重。 李璮发现,自己似乎有些过于轻视这支不及百人的东真军了。 良久,赵权才带着陈耀缓缓而来。 “抱歉,让元帅枯坐久候,在下失礼了!” 王文统轻轻地哼了一声,李璮却抱拳回礼:“无妨,权总管来到益都,李某杂事缠身,未能略尽地主之谊,慢待之处,莫要放在心上!” 谈判的策略,并不是在谈判桌上为自己争取到多大的利益。而是在双方认定的规则之下,能否以最小的代价,收获有可能得到的权益。 谈判的过程也许并不艰难,更难的是如何保证谈判内容得到实施。 这不仅需要谈判者的智慧,也需要具备让对方感到威慑的绝对实力。 否则,谈判的结果,可能连一张纸都不如。 王文统虽然也认为眼前的这些东真兵,确实具备与益都兵一战的资格。但是仅仅只是资格而矣,他不认为这样的东真兵,南京府能够拥有多少。更何况在益都城下,再多的东真兵也没有用。 因此,在赵权愿意接受益都提出的系列看似不合理的条件时,王文统觉得这是对方很合适的态度。 只是他对这位权总管提出的要求,却有些不解。 “在登州,划一片,一巴掌的地方租赁给你们?”王文统已经是第三次进行确认了。 “是的!”赵权再一次回答道。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一十三章 巴掌之地 “我们愿意放弃追索因益都管理不善致五位东真将士无辜死亡的责任,并要求租用登州一巴掌之地以作补偿。益都除了向此地收取每年的租金之外,不得干涉南京府在此地之内开展的任何活动。南京府愿意向益都做出正式承诺,任何人一旦离开此地,将接受益都的合法管辖。”陈耀在边上,如背书一般把这段话又念了一遍。 王文统摊开自己的手掌,疑惑地看向李璮。 一巴掌的地方,刚好能立一根胖点的竹竿? 李璮虽然完全不明白“一巴掌之地”的含义,但还是努力地保持着脸上的深沉之色。 其实条件对益都来说相当有利。除了这个让人不解的条件之外,东真军几乎完全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不仅是一兵一卒不得进入益都,甚至不得以南京府的名义在益都城内外开设酒楼与商铺。所有南京府货物在益都城的购销,都必须在益都指定的商铺进行。 而且,东真军放弃五名死者的补偿要求,并不意味着益都不能借此向塔察儿榨一笔钱财出来。处理得好,这些年欠下的食邑便可全部钩销了。 沉默良久的李璮突然说道:“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在登州划一块‘巴掌之地’给你,而且可以作为南京府的永久产权。不过,我希望权总管可以答应益都一个条件。” 赵权倒没想到一直不吭不哈的李璮,能做出如此决断,心里倒是对他高看了两分。 “请元帅示下。” “我要求你们答应,不得向益都军民发动任何形式的攻击!” 赵权略一沉吟,说道:“我代表南京府,向益都做出正式承诺:无论发生什么事,东真军都不会率先向益都的任何一支军队、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个百姓发动进攻行为! 除非……” 李璮与王文统眼睛齐齐一睁。 “除非,南京府的平民与财产,在登州自己的属地之内遭到恶意的攻击。” 李璮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巴掌之地,里面还会有南京府的平民与财产? 李璮隐隐觉得,自己可能掉进了这位权总管挖的一个大坑里。但是转念一想,即使真的被他们划走了一片土地,对益都来说也谈不上是损失。 不仅是登州,益都以东一直到海,现在真正能接受益都元帅府管理的地方,还不到一半。如果南京府的人,跑到宁海州(现山东文登)去圈地,自己便只能干瞪眼了,益都的手,还伸不到那么远的地方。 “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巴掌足够大的人过来。”王文统站在登州的海边,冷冷地说道。 赵权却是笑而不语。 夕阳正斜,秋风习习,带来的海风微微沁入心骨。 “天气不错啊!”赵权看着已涨至最高潮的海浪,呵呵一笑。 王文统用眼角鄙夷地扫视了一眼赵权,眉头微皱。 为了就地监视这些南京府的人,防止他们肆意圈占地盘,王文统不辞劳苦,特意跟着他们一起来到了登州。 但是出乎王文统意料的是,这些人并没有进入那座完全破败的登州城,也没有去几个杂乱不堪的港口,更没有在一些充满腥臭味的渔市上流连。 而是来到这个距离登州城八里之外的海边。 两座小小的山脊,一前一后缓缓地探入海中,被他们拥抱于中间的,则是一片已经盈满潮水的湾地。 湾地向外,则是一串串黝黑如墨的礁石,一直延伸到很远的海中。 “手掌找到了吗?”海风虽然不大,却让王文统感觉到了不耐烦。 “王兄莫急!”赵权抬起手,遮住额角,望向夕阳,随后向封扬说道:“差不多可以了!” 封扬抽出一把小旗,望空挥舞。 王文统觉得天空似乎突然一暗,不禁诧异地抬头看去。却见一片暗影,遮住渐落的阳光,暗影的两侧,恰好是那两片山脊,而自己却被暗影盖在了正中间。 “定界桩!”封扬一声大吼,早已准备就绪的东真兵立刻围了上来,顺着那片暗影边缘,有些在地上撒着白灰,有些敲下木桩。 王文统一怔,对着赵权怒喝道:“你这是何意?” 赵权指着半空中的暗影,笑而不语。 王文统顺着赵权手指的方向望去,暗影尽头,有一个人正站在一座高高的望楼之上,张开一个手掌,挡住了即将坠落的夕阳。 自己身边的这片暗影,就是那人手掌投下的影子! 王文统张大着嘴,脑子一时陷入空白状态。 这就是一掌之地? 一只手掌,竟然圈出了足足百丈之地! 还好,这批人不能上天,要不然岂不是整个登州都得划给他们了! 王文统偷偷地抹了一把冷汗。 他却不知道,此时的赵权其实也是满身的遗憾:早就该想想办法,把热气球给弄出来! 两座山脊之间,大半是海水,就算能在这种地方建城,最多也不过挤入百人。万一有事,派个千把人过来,每人一口唾沫,也足以把他们淹死了。 因此,努力平息了自己的愤懑之后,王文统决定,将这片巴掌之地,赏赐予南京府。 益都虽小,但也应该具备上位者的大度才对。 “你确定只有这片方寸之地?”王文统斜视赵权,冷声问道。 “你放心,我绝不会多要一寸登州的土地!”赵权神色淡然,毫无得意之色。 王文统令工匠立下界碑,并亲自画出两幅图样,双方签字之后各执一份。这才在夕阳的余晖之中,纵马而去。 赵权对着开始退下的潮水,张开双臂,大声喊道:“这里,将会是我们在中原的第一座城——巴掌城!” “这么屁大的地方,也能建个城?”陈耀有些疑惑地问道。虽然他明白利用斜阳,可以让一只手掌的投影面积扩大万倍不止的原理。 但这片地方,还是太小了,在这里建城,放个屁可能全城人都闻得到了。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伍及,却神色复杂地看着赵权。他实在不明白,这个来自辽东野山崇岭之地的人,是怎么算得清潮起潮落的准确时间?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一十四章 估值 日落月升。 所有的东真士兵,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脚下越扩越大的土地。 这是一片极为舒缓的泥滩,不过一个小时,海水便吐出了近一里长的泥地。两侧的山脊,慢慢地抖出露出海面的礁石,就像抬起两条无限延长的手臂,紧紧地搂着这片越来越延展的土地。 已经无须赵权描绘了,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出现了一座城市的模样。一座准备在海上拔地而起的城池。 “权总管之举,堪称经天纬地,委实让人叹服!”伍及这一次,是真的服了眼前的这位少年。 赵权却摇了摇头,说道:“地虽然圈下来,但要想建起一座城池,难度还是颇大啊!” 伍及犹豫着说道:“在下对于城池的规划,并不擅长,如果权总管需要……” “不,我担心的不是城池的规划问题。而是如何在这座城池建起之前,能在这里站稳脚跟。” 没有自己的海力运输力量,就不可能建得起这座想像中的海上之城;没有自己的水军,海上的运输就无法得到安全保障;而没有自己的港口,即便有海军也无处停靠。 这似乎陷入了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怪圈。 在短短的时间内,南京府已经圈占丹东、辽南旅顺、山东登州三个港口。每一个港口都很重要,而且必须在其他势力反应过来之前,通过这三个港口对渤海形成合围之势。如此,才有可能让渤海成为南京府的内海! 但是,这个建设过程显然是艰难与痛苦的。南京府现在并不太缺乏同时开建三个港口的经济能力,缺的是一个可以规划统筹的人。 这个人不仅要懂得基本的建筑施工管理,还需要熟悉海洋、了解海船、知道海军。甚至是需要给予部分调动海上军队的权利。 南京府数年的建设,已经培养出不少的土建管理人员,但是要论海港的建设,可能唯有一个王栖梧能用。 让他过来,合适吗? “权总管,在咱们渡海而来时,不知您是否注意到,自辽南到登州的海面上,有一长串的岛屿分布?” “嗯,长山列岛与庙岛列岛”赵权脱口而出。 伍及一怔,他没料到赵权竟然识得这些岛屿。“其实这些岛屿上,有许多岛都有淡水,也适合居住。尤其是沙门岛。” 沙门岛,是北宋时重犯的刺配地。因为岛上有个妈祖庙,因此也被称为庙岛。 “沙门岛现在虽然已经几乎无人居住,但岛上港口设施还在,稍微整治就能使用。我的意见是,权总管可以考虑先占领这样的几个岛,作为辽南至登州的中转站。 同时,利用登州所圈之地,进行岛上的补给采买。待其他条件成熟后,再做经营。” 赵权突然转过头,狠狠地盯着伍及,一瞬间让他突然觉得毛骨悚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却听赵权一声长叹,而后悠悠地说道:“我真的有些好奇,很想知道一个什么样的主子,会舍得把你这样的人,放在这里埋没了十几年之久。” 伍及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小人胡言乱语,倒是让权总管笑话了!家父临终时,要求小人最少侍候家主十年时间。父命不可违……” “还有多长时间?” “刚刚过半。” 赵权看着伍及那张已见沧桑的脸,有些奇怪地说道:“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的话,你并非直接为宋国服务,在北地甚至山东这,虽非首要人物,但也是很关键的一个环节。像你这样的人,即使主家允许你回去,那些人会放你走吗? 你不怕被灭了口?” “在下与宋国朝廷,的确没有丝毫联系,我所尊从的只有家主的命令。不过……”伍及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赵权心里却是一动,一个以自己的名义在北地安插间谍,这得需要多大的财力与魄力在支撑! 会是那个贾赦之子,贾似道吗? 赵权对着伍及正色问道:“你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或是我要花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你归附南京府?” 伍及一呆,眼中闪出复杂的光芒,有激动、有兴奋、有苦恼,也有犹豫。 他整了整身上破败陈旧的袖襦,对着赵权端端正正施了个叉手礼,而后说道:“小人感激权总管厚爱,只是小人身不由己,不敢行此背主弃信之事。” 赵权眼中满含深意,看着伍及说道:“你不妨回去问下你们家主子,问他愿不愿意把你卖给我。” 伍及紧蹙眉头,看着赵权欲言又止。 “哈哈,你不用担心。我用人向来不会逼迫过甚,更不会去使用反间这种下作手段。但我想,天下间无论是人是物,总有他的价值所在。只要具备价值,便可交易与购买。” 伍及强忍着,才未出言反驳。 “我且问你,你自己估值几何?” “小人身无所长,不值一文!” “不,我觉得你在宋国,可值百匹马。你信不信,无论你主人是谁,我要是带着一百匹战马到宋国,就一定能换到你。” 伍及哑口无言,他认真地自我评估了一番,发现凭着自己家主对于战马的狂热,估计五十匹马都不用,就会把自己给卖了。 毕竟在宋国,好的战马可是千金难求。 赵权拍了拍伍及的肩膀,微笑着说道:“我玩笑之言,你莫要放在心上。其实对我来说,任何南京府属下,无论平民百姓或是贩夫走卒,皆是非卖品。他们既然相信我,愿意归附南京府,我自然会为他们排忧解难,管他们从生至死,而不是把他们拿去换取利益。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个很复杂的东西,这是根本无法用金钱与物质来衡量的。 卖了他们,就等于卖了我自己……” 伍及长揖而拜。 “你放心,我欣赏你,并不代表我会不择手段或是不惜一切代价得到你。但是你要记得,任何时候,即使在遇到最艰难的时刻,你也要惜身惜命。只要你愿意,南京府任何时候都会为你敞开大门。”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一十五章 习惯为奴 看着孑孓而去的伍及,陈耀露出肥脑袋,悄悄地问道:“怎么,没忽悠成?这种小事交给我来办就好了……” 赵权没有理他,一抖衣摆,在岩石上坐下,眺望着月光之下,泛着莹白色的波浪,心情与之一同起伏。 天地之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思绪,随着一阵阵的波涛,不停地拍来、退去。而后露出一片望不到头的泥滩。 潮退去后,一定还会再来。正如自己的疲惫与孤独。 每当独处时,赵权总会被这种痛苦包裹。这种感觉让他很迷茫也很觉难熬,偏偏又让他感觉自己似乎在享受着这种独处的痛苦。而且无法自拔。 还好,边上有一个很不知趣的胖子。 “我想去趟宋国。”赵权突然说道。 “啥?”陈耀扑腾一下滚起,扯着赵权的袖子,紧张地喊道:“你去宋国干嘛?你要跑走?你想扔下我们?” “我只想去看看宋国。” “不行,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我……” “我说了,我只是去看看!”赵权不耐烦地抖落陈耀的胳膊。 “小舅,我错了,我,我这就回燕京把郭小娘子搞定,你别扔下我不管……” “小耀,你今年多大了?”赵权悠悠地问道。 “跟你一样啊,十九岁了!小舅你今晚怎么了,说话都是怪怪的。是不是因为没给我过生日,而感到有一些内疚?” 赵权啪地一下,打掉了陈耀摸向自己额头的手。怒声说道:“你现在都不能跟我好好说话了吗?” 陈耀转着臀部,总算找到了一个比较舒服的资势,努力地睁大着眼睛,看着月光之下的赵权,而后说道:“我准备好了。” “咱们离开长临村,已经六年了。小耀,你说,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看看? 去看看咱们幼年时曾经的幸福日子。 去看看咱们曾经挣扎求活时的艰难。 去看看那房子是不是还在,去看看你的父母是否依然安歇?” 赵权语音低缓,陈耀的一股眼泪突然就喷涌而出。 “你说,咱们这些年如此拼命,四处奔波,是为了什么? 我从来没问过你的志向。我以前觉得,只要我在,我自然会护着你的安全,让你无忧无虑地成长、娶妻、生子。这样才对得起姐姐对得起姐夫的在天之灵。 我也从来没想过,给你过多的负担,让你承担太多的责任与压力。 可是,你毕竟还是走上了一条与我期望之中完全不同的道路。我其实不知道,这样对你到底是好是坏。 权势是一个很美妙的东西,他会带我们快乐与满足,但也一定会给我们带来痛苦与压力。 其实我觉得,一个人可怕的并不是没有权势,而是拥有之后的失去。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可能会失去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流离失所,四处逃难。真的到那个时候,你还会这样的优游自在吗?” 陈耀抽抽泣泣,一边拿着赵权的袖子擦着眼泪,一边含糊说道:“小舅,你要训我,就直接点好不好,不要说得这么严重!” “这不是我在胡言妄语,小耀啊,有一天,这个世界真的会被异族人占领与统治,汉人,只能作为下等人在角落中挣扎求活,在争夺着当个好奴仆的机会。” “原来不都是这样子吗?汉人不是已经在女真人、蒙古人底下生活了一百多年时间了吗?”陈耀有些奇怪地问道。 赵权神情一滞,是啊,都已经被奴役了一百多年时间了。所有的人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 无论是女真人还是蒙古人,都认为汉人天生就该被奴役;甚至连汉人自己,都觉得被异族奴役,没什么大不了。 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有一块自己的土地,能够勉强养活自己的家人,他们便会知足,哪里会去管高坐于皇宫中的人是汉人、蒙古人或是女真人。 对于士族豪强来说,能有一个荣升的机会,让他们在一定的程度上拥有更多的权利,过着比身边人相对优越的生活,他们也一样不会去在乎谁在管着自己。 为奴为仆,是会形成习惯的。 从契丹到女真再到蒙古,对于赵权来说一个极难忍受的问题,也许在所有人眼里,都不是问题。 “如果现在让成为蒙古人的仆从军,为他们打战,为他们掠夺物资,给他们贡献上自己的辛苦所得,你会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 “如果蒙古人逼迫于你呢?” “揍他们啊!揍得他们找不着北。” “如果打不过呢?” “怎么可能打不过?”陈耀圆睁着双眼,满脸诧异,“不行我们就躲在南京府,来多少咱们灭多少!” “倾覆之下,岂有完卵!”赵权长叹了一声。 这个时代,又有谁会想象得到,那个叫做忽必烈的人。在不久的未来,兵锋所至,不仅彻底灭亡了宋国,甚至铁蹄踏遍了绝大多数国人能想象得到的所有土地。 北至漠北以北的荒漠,南至大陆南端,往西越过青藏高原,东抵大海的边缘。 甚至连成吉思汗与他的这个孙子相比,都不值一提。 赵权一声冷笑,“是啊,你可以躲起来,在南京府安于享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儿子、你的孙子,甚至世世代代,都会被蒙古人奴役?” 陈耀猛地吸了口鼻涕,幽怨地说道:“小舅,我知道我很没用,连郭筠一个女人都搞不定。你也别再损我了。 我已经很努力了,我也想为你分忧解难,我也想让兄弟们日子过得更好一些。 你直接说了吧,我到底该怎么做?” 赵权在心里长舒了口气——现在要忽悠,不,是引导陈耀已经越来越难了。 赵权清咳一声,略微整理了自己的思路,开始说道: “在你搞定那个郭筠之后……” “我,我要怎么搞得定她啊?”陈耀脸又苦起了脸。 “自己想办法!” “我想不出办法……” “闭嘴!” “呜——呜?” “你要把她送回南京府,起码暂时送回南京府。这是为了她好!没的商量!”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一十六章 准备南下 赵权继续说道: “下一阶段,石忽酒楼要转为公开运营。 也就是必须开始放开股权,尽可能吸引当地有头有脸人物入股,南京府的股权必须渐渐稀释。未来的石忽酒楼,将只是一个纯粹的盈利性酒楼,不要赋予太多的功能。” “为什么啊?”陈耀终于憋不住了。 “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石忽酒楼是南京府的产业,你想想,这些人如果要攻击南京府,派兵到辽东不太现实,但打击石忽酒楼,那是分分钟的事! 所以,你必须将缉侦局的所有人员从石忽酒楼中分离出去,另外成立一家连锁商行。这一次,绝不能再暴露南京府的背景。 当然,要真的暴露了问题也不算大,就是你自己得想办法再做转移。钱财的损失不是关键,重要的要保护好你手下所有的缉侦人员,不得有任何损伤。” “小舅,你是不是觉得要出什么事了?” 赵权略一沉吟,说道:“乃马真病危……” “这我知道,今天刚收到的信息,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贵由已经派出野知吉带,先行前往叶密立。” 看着陈耀依然一脸迷茫,赵权禁不住摇了摇头,在情报的分析方面,这些人都得向高正源多学习学习才行啊。 “野知吉带可以算是贵由的第一亲信,我认为也是贵由身边唯一可以值得他信任的侍卫长。他把野知吉带派去叶密立,说明了一点,就是准备出兵斡罗斯了。” “他要打拔都?”陈耀不可置信地问道。 “贵由对拔都老早就不满,要不是乃马真压制,他可能刚登上汗位时就已经出兵了。” “可是,他就不担心和林老巢被人给抄了?” “是啊,当时我以为让他尽早成为汗王是在帮他,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害了他。贵由一旦正式出兵,和林必变。 他派出野知吉带,我们能判断得出目的是拔都,其他人也一样判断得出来。 我们的日子,要开始难过了……” 陈耀终于开始沉思。 良久,陈耀才问道:“我们,不帮忽察吗?” 赵权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帮不了他! 如果有一天,忽察的生命受到威胁,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救他。但是我不会去帮一个蒙古人争夺天下。” “为什么啊,这样不是有忽察可以罩着我们吗?” 赵权两眼一翻,说:“你能让忽察罩着你,可是你能保障忽察的子孙也会罩的你吗?还是你想把自己变成一个蒙古人,永远的被蒙古人罩着?” 陈耀一噎,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南京府现有属地的建设,必须要加快进度。在保证扩大农耕的前提下,再增强辅兵的冬训力度。所有通过考核的战兵,优先充实水军。 辽西的也速不花,要加速蚕食。 辽南的土地要尽快圈占,旅顺港口的建设尽早开工。 精耕辽东、控制辽西、占领辽南,这样才能以全力展开对高丽的攻伐。 稳住太行山,那里将会成为我们一支极为重要的助力。 跟申哥商量下,看看有没有可能在西夏故土,寻找到一支类似于太行山这样的势力,进行培养,以作后用。 还有,继续盯紧忽必烈……” 陈耀虽然也知道自己在南京府中地位独特,但是赵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事无巨细跟自己交代了这么多东西。这让他感觉极为别扭。 “小舅,你真的要去宋国吗?” 残月已经消失不见,海面上漆黑一片,只有一重一叠的波浪依然在不眠不休的拍着泥滩。 赵权默默地点了点头。 “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权对着夜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说道:“我来山东的行程,显然是有人泄露出去的。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陈耀心里一沉。 这两天他也认真地琢磨了这件事,按赵权的说法,就是细思极恐! 整个南京府,有权知道小舅详细行程的人,不会超过十个。留在南京府的,高正源肯定是第一个必须知道的人;此外,梁申与辛帮杰自然也会知道,大将军即使不过问赵权也会主动跟他提起。 除此之外,有可能知道的人,还有大岩桓、侍其轴、李毅中等人。 但是最该可疑的就是自己以及告诉了自己的丁武。 还好,自己自离开太行山后没有回燕京见郭小娘子,否则真就说不清了。 行程泄露,虽然没有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但此事不彻底查清,显然是不行的。 想想这些人要一个个的查过去,陈耀便觉得浑身发冷。而且万一其中有一个真的被证明成为了某个势力的间谍,那对于南京府来说,无异于一场地震! “你要什么时候走?” “最多十天,伍及有一批货南下,我答应卖点马给他,顺便跟船南下。” “那,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赵权努出一些笑容,看着陈耀说道:“小耀,小舅怎么可能离开你们,没有你们我在宋国可活不下去! 此次南行,估计最多半年时间,待到南风起时,我自会随着伍及的商船回来。 你放心吧,起码这一趟我是安全的,伍及想要买我们的马,他可绝不会舍得我出任何的意外!” “什么,你要自己随船南行?不行啊!”伍及大惊失色。 他有些怀疑,这位权总管是不是因为一夜未睡,而引起的精神混乱? “我的意思是,你派个其他人,跟我走一趟宋国就好了,你自己去,那怎么行?”伍及慌忙着说道。 赵权深深地吸了一口初升的阳光,丝丝温暖似乎驱散了满腔的郁气,一整夜未眠的疲惫,也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是担心,我去宋国会行不轨之事?”赵权问道。 “那倒不是!” “那你意思是宋国到处都是准备对我图谋不轨之人?” “这怎么可能?” “那你担心什么?” “我——万一,你……” “我的安全,你当然得保证!”赵权咧嘴一笑,说道:“我可不只值一百匹马!”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一十七章 病危 中原刚进入深秋,和林的冬天却已不期而至。 贵由在扫邻城前下马,看了一眼城门口卒悉数跪着迎接的守卒,扔开马缰,信步而入。 扫邻城中依然人迹了了,原来密布的军帐已经所剩无几,让整座城池更显空旷。 相比隔壁繁杂喧闹的辅城,这里显得有些过于安静了。 走在这座城池内唯一的街道之上,贵由脑子闪出一丝的恍惚: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来过扫邻城了? 似乎是忽里勒台会召开那时起,自己搬入和林城的万安宫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想及于此,贵由心里掠过一点点的内疚。 不管如何,自己毕竟是她的儿子,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但是,贵由随即便蹙起眉头。很多事情他一直到现在为止,也依然想不清。 她,为什么要霸占着汗庭的权位,迟迟不肯召开忽里勒台会议? 她,为什么总是以自己不擅处理军政为由,对于汗王权力的交接设置各种障碍? 为什么每一次见面,在她的眼里,看到的只有浓浓的不信任。 她不相信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不相信自己委任的每一个将军,甚至不相信自己处罚的每一个仇人。 比如竟然敢率兵威胁和林的那个老贼酋斡赤斤;比如那个一向轻视自己的奥都剌合蛮;比如那个贪图她财货的法迪玛。 尤其是那个竟然不来参加忽里勒台会的拔都! 一想起这个让自己咬牙切齿的人,贵由心中刚刚攒出对乃马真的一丝内疚,立时就变成了怨恨。 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经维护这个伟大的蒙古汗国,为了让蒙古人能够凝聚在自己的麾下继续征战天下。 母亲,她不知道,一个蒙古男人是需要尊严的。 更何况是如今天底下最有权势的蒙古男人! 为什么? 哪怕已经拥有数万里疆域的这位蒙古国大汗,也始终想不透这个问题。 也许真的是因为她的占有欲? 从小就不让自己离开她的视线,哪怕只有片刻时间。 她努力地操纵着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娶妻生子。 自己的长子忽察,在她身边的时间比在自己与他母亲海迷失身边加起来还多。 父亲死后,自己更是每一天都得活在她的安排之下。去哪个部落、见哪个王公、宠幸哪个女人、去哪里打猎。甚至于每天该花多少钱,该把钱花在哪里。 即使乃马真没有在自己眼前出现,贵由也能在任何一个角落里感觉到她的威严的唠叨: “不行……不可以……你不能……” 每每想起这四十年被压制住的疲惫,贵由就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 他总算有点明白了,这便是他为什么再不想到扫邻城的原因。 因为自从他把自己的母亲安置在这里之后,自己才开始肆意地呼吸着草原的每一口新鲜空气。 宫殿中,传来一阵压抑而嘈杂的鼓声,如来自九幽深处的鬼吼。 贵由皱了皱眉,对着在殿前跪下的守卫问道:“里面在干嘛?” “大萨满法师,在为太后跳神祛病。” “多长时间了?” “已经一天一夜了……” 贵由又皱了皱眉头,看来这次是真的有些严重了。 前几次发病时,自己让那个萨满法师过来,最多只跳两个时辰,再服些药就会舒醒过来。 鼓声时而低沉,时而急促,时而飘渺如云,时而狂躁如野马。 其中还夹杂着萨满法师断断续续的吟唱声。 萨满在治病,贵由自是不能进去打扰,他只好让侍卫搬个垫子,便在寝殿门前坐下。 也算给自己的母亲,守一次门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鼓声终于停了。殿门打开,浑身凝着烟火味的萨满法师步出宫殿,对着贵由长拜问安:“见过汗王!” 贵由扶起疲惫不堪的法师,问道:“醒了吗?” “是的,但是……” 贵由点了点头,面色波澜不惊。 送走法师后,贵由抬起脚便准备踏入寝殿,却听到里面隐隐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他凝神一听,似乎是自己的儿子忽察。 贵由略一犹豫,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寝殿之内,正是已经守了一天一夜的忽察。 他焦虑的脸上带着一丝浓重的疲惫,对着躺在榻上,刚刚服下药的乃马真问道:“祖母,祖母,你感觉得好些了没?” “贵由?你来了?”乃马真浑浊的眼神中闪出一丝惊喜。 “祖母,我是忽察!”忽察焦虑愈盛。 乃马真努力地眨了眨双眼,眼中的惊喜渐褪,一丝的失望闪过之后,看着忽察,眼中又出一些宠爱。 “你父亲呢?还在忙吗?” 忽察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乃马真长叹了一声,说道:“你,能把你父亲叫过来吗?” “祖母,你先歇歇,我这就去找他!” 乃马真却伸出枯瘦的手,抓住忽察,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他现在很辛苦,就不要为我再去打扰他了! 趁你父亲不在,有些话,我想跟你说说……” 贴在门外的贵由一怔,抬起的脚又缩了回去。 “你父亲,这辈子是被我给害了! 你祖父六个皇后,我是最不受他喜欢的一个。我的父亲死于铁木真之手、我的丈夫死于铁木真之手、我的第一个儿子也是死于他之手。 要不是铁木将我赏赐给你祖父,我也一样会死在他的手上。 你说,这是因为长生天在惩罚我,还是在眷顾着我? 你父亲,因为我的出身,一直就不被你祖父喜欢,从小就这样。 但是啊,他喜欢阔出,阔出却早死。他喜欢阔端,阔端却自幼多病!他还喜欢木哥,偏偏木哥一个儿子也没给他生出来。” 乃马真突然发出一声桀桀怪笑,而后看着忽察,长叹一声说道: “儿啊,你知不知道,我的丈夫死了,我却被迫嫁给仇人。我的家人死了,我却只能以仇人为主。 我的汗王不喜欢我,我没有人能依靠,我这辈子啊,只有你一个啊! 我不怪你,真的!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不知道,每次看到你受到伤害,哪怕只有一点点,我都有多么害怕。 成吉思汗的子孙,每个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啊! 你根本不知道,你拖雷叔叔怎么死的,你父亲怎么死的,你兄弟是怎么死的。还有……哈哈,那个木哥贱女人,是怎么死的…… 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所有的恶事,都让我来。 我愿意接受长生天的任何惩罚,哪怕坠入地狱,我也不后悔。 我只是,希望你啊,能安安稳稳地登上汗位,掌握这个帝国。” 殿门之外,贵由的眼泪默默地从眼角中流淌而下,顺着脖颈,汇入胸口,一片冰凉。 这一刻,从他的心底深处,突然涌出一股极其强烈的后悔与内疚。他觉得自己愧对母亲,愧对这个用一辈子保护着自己给了自己所有疼爱的母亲。 而如今,她却已经快要离去。 窝阔台汗死时,贵由并没感受到任何的悲伤。此时,却有一股越来越浓重的疼痛在他心里绞动不休,让他无法呼吸,甚至无法思考。 耳边,似乎有一丝漂缈不定的声音,在轻轻地催着贵由:“快进去吧,向你的忏悔,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一十八章 愤懑 “祖母,你刚醒来,先休息休息再说吧!”宫殿之内,忽察忍不住打断了乃马真。 “哦,你是忽察啊!我的乖孙子!你可比你父亲好多了! 他真的不来吗? 是啊,他的确会很忙的。这么大的帝国,他哪里管得过来啊! 他手下,没有一个是他可以信任的人。那些汉人,只想要一个能够推崇儒学的汗王;那些畏兀儿人,只想要一个能帮他们赚钱的汗王;那些蒙古王公,要的是不打仗却有无穷无尽的赏赐。 他甚至啊,连你的母亲海迷失,都不能彻底安抚啊! 我要不在了,你说,他以后该怎么办?” 门外的贵由,脸上泪痕未干,眼中怒气却慢慢升起。他努力地压制着胸中的愤懑,几次想推开门进去,却又总是停下来。 他抬起胳膊,蹭了蹭脸,终于一咬牙,扭头而去。 而寝殿的祖孙俩,却根本不知道一直期盼中的贵由,已经来过,却又已经离开。 “忽察啊,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乃马真又喘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祖母,你先歇歇吧,我陪着你,有什么事歇完了再说,好不好?” 乃马真摇了摇头,说:“我知道,其实你也知道,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忽察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已经枯瘦如柴的祖母,他知道祖母与父亲一向不和,他无法判断谁对谁错,只知道一点,祖母无论对自己还是对父亲,付出的都是绝对的真心与爱意。 乃马真的手紧紧抓住忽察,似乎害怕他就此离去。 “劝劝你父亲,不要向拔都出兵,他打不过拔都的!” 忽察面露犹豫之色。 “他,是不是已经把部队派出去了?”乃马真抓着忽察的手猛一用劲,忽察忍着生疼却不敢把她枯瘦的手臂扒开。 “都怪我,从小就没把你父亲看得太紧了,他这辈子过得太顺了。唯一的挫折就是当年随拔都西征时,与拔都闹了矛盾,结果还被你祖父训斥一顿。 这事,已经成为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了! 斡罗斯离此万里之远,他真要派兵过去,哪里能有半分胜算啊!而且,和林怎么办?这些事情他怎么都没想过呢?” “祖母……” 乃马真终于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躺下,只有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已经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祖母……”忽察等了半晌,见乃马真依然没有回应,便试图从她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胳膊。 “忽察!”乃马真突然又喃喃说道。 忽察只好停住手。 “答应我,如果你父亲出事,你不要再去争夺汗位!” “为什么?”忽察看着依然紧闭双目的乃马真,怀疑她似乎正在说梦话。 “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谁,你说我不是谁的对手?”忽察胸中突然涌起一股怒气。 “无论是谁,你都不是对手。 这不怪你,忽察!你们父子俩啊,都是这样。 你看看,东道诸王现在表面顺服,实际已经没人支持你父亲了。西道诸王之中,拔都就不用说了,蒙哥这两年势力已成。也速虽然被你父亲扶持为察合台汗国的汗王,但他的兄弟已经公然开始反对你父亲。 而你自己呢,也一样无法让你的那几个兄弟死心塌地支持你啊!” 忽察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理解父亲了,他强忍着心中的不忿,说道:“我不争汗位,别人也不会容许我活下去啊!” “你可以去南京府,在那里起码可以保你一辈子平安。这一点,你比你父亲好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点,东真军能保你平安,却帮不了你保住汗位。 我真的很想帮你们,让你们顺顺利利地接任汗位,这样多好啊—— 可是,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我帮不了你们了。” 忽察脑海里,浮现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带着一丝的戏谑,盯着自己。 忽察摇了摇头,刚想出言反驳,却发现乃马真的手终于慢慢松开。 乃马真终于没有熬到这个汉历新年的到来。 她的去世,在和林表面上似乎并没有引起过多的震动。 贵由并没有为乃马真举行隆重的葬礼,因为按照蒙古人的传统,葬礼是不需要过多复杂的仪式。 无论生前高贵与否,死去的人或是装在车里,让一只老牛拖着一直没入草原深处;或是找个没人知道的坑埋着,再重新盖上野草,来年春天之后,便会重归大地。 因此,对于死者的纪念也显得很没必要。 贵由把自己关在和林万安宫中,三天三夜没见任何外人。 再出现在其他人眼前的贵由,虽然胡子疯长,身子清减,眼神中却已找不到任何的迷茫。 他宣布,来年开春之后,他将亲自率军西巡,目标是如今已经归属于皇子忽察的封地——叶密立。 百官震惊,但贵由坚决不肯收回旨意。还当庭把苦谏不止的姚枢,直接扔出了万安宫。 “姚先生,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列维看着脸上伤痕未退的姚枢问道。 列维一身蓝色长袍,全身没有任何饰物,只有两只袖口上,各别着一个铜质六角星。 他的身后,是正在整理行装的十几个胡人。从穿着打扮上看,有犹太人、也有阿拉伯人,还有几个分不清哪个国家的胡人。 姚枢落寞地摇了摇头,努出一个笑脸,说道:“你们不用为我担心了,倒是你们不能等着开春后再走吗。 冬日草原多风雪,而且容易迷路,这样到南京府,风险太大了。” “我片刻都不想在和林呆着了,还是南京府好啊,那里才是我们自己的地方!”边上的权承仁兴奋地说道。 “南京府真的比这边好玩吗?是不是承义、承礼、承智、承信他们都在那?他们是不是已经不认得我了?权大哥也在南京府吗?” 粉雕玉琢般的辰冰,全身裹在狐皮裘子里,很兴奋地问着各种问题。 姚枢眼神萧瑟,低声问道:“你们把和林所有的势力都撤走,是不是太可惜了?以后,真的不再来了吗?”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一十九章 东归 列维说道:“这是权总管直接发出的命令,我虽然不太理解,但是会全力支持。 当然,和林的犹太教堂并不归南京府管辖,所以如果你有需要,可以找他们,他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你的! 权总管特地交代了,姚先生任何时候想回南京府,他都会代表南京府欢迎你的!” 姚枢摇了摇头,讷口不语。 他其实很不理解,这位权总管为什么会放弃和林。 虽然贵由并没有支持南京府立国,但并不表明贵由就对南京府失去了信任。而且权总管与身为王子的忽察亲若兄弟,和林再经营几年,一定会成为南京府最大的屏障。 就这样将和林的势力完全撤离,实在有些不明智啊! 让自己回南京府?还能回得去吗? 当时自己几乎一无所有的时候,南京府都已经没了自己的位置。如今自己身为蒙古国相,回去就一定能在南京府找到适合自己的职位吗? 想及于此,姚枢心里甚至产生了一丝的埋怨。 南京府与权总管,真的准备放弃自己了吗? 一阵蹄声突然响起,姚枢与列维同时回首望去。 十余骑从和林城中急奔而来,在他们面前纷纷下马。 “见过大王子!”姚枢躬身行礼。 脸上带着一些憔悴的忽察摆了摆手,对着列维刚想开口,却听到跟在他身后的禾忽突然大叫道:“慕思迷儿,你也要走吗?” 辰冰看着这个身上裹得比她还紧的光头男孩,微微皱了皱眉头,她实在想不起来这人到底是谁。 不过辰冰也没放在心上,和林几乎所有王公之子都认识自己,但自己当然不可能认识那边多的人。 辰冰嘴里微微一笑,说道:“你好!我要去南京府了。” 禾忽眼巴巴地看着忽察,问道:“大哥,我可以去南京府吗?” “当然可以了!”辰冰说道。 忽察却给了禾忽的光脑门一巴掌,喝斥道:“别胡闹!” 随后又问列维道:“你们真的不需要我派些护卫吗?” 列维拱手说道:“感谢忽察王子挂念!冬季草原虽然难行,但我们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了。” “好吧,如果……”忽察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终于没再说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辰冰低声问道。 “我是大汗最小的儿子,禾忽!”禾忽努力地挺着胸膛答道。 “禾忽,我记住你啦!你再长高点,就可以自己去南京府玩了。” “不,我不去南京府玩,我要去南京府娶你!” “哈哈——哈——”辰冰并未见恼,这种话她在和林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回了。被人喜欢对于刚刚十岁的小姑娘来说,其实是件很开心的事。 长长的队伍,在驼铃声中,终于缓缓地离开和林东去。 端坐在一匹白骆驼上的辰冰,回过头挥了挥手,大声喊道:“忽察王子,记得到南京府来看我啊……” 话音未落,辰冰便接着叫道:“小郭,你在哪里,快点过来!” 这个长长的队伍,泾渭分明地分着了几支小队。 走在最前头,是列维、承仁与辰冰以及几个护卫。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些学者打扮的胡人,再后则是七八个汉儒。 坠在最后的,是二十多匹载满货物的骆驼以及各种打扮的商人,有胡人也有汉人。 队伍已经拉出老长,可是这些商人还没有完全打理清楚。 听到辰冰的呼唤声,这堆人之中,挤出一个眉目清秀的十五六岁少年。 这少年捞起衣摆,腾腾跑到队伍前头,仰着头问道:“权姑娘,找我有事吗?” “没事,我就问下你好了没?” 这少年往后看了看,略一犹豫说道:“快好了,那些东西我得收拾清楚,千万别落下了!” “那你快点过来吧!”辰冰甜甜地笑着说道。 “好的,我很快的!”少年捞起衣摆,又腾腾地往后跑去。 权承仁两眼一翻,带着一丝怨气说道:“你这样折磨他,不心痛吗?” 辰冰一怔,单指托着腮帮,嘀咕着说道:“是啊,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要不,我过去帮帮他?” 承仁怒道:“好了,你别给他添乱,老老实实呆在骆驼上,他一会儿肯定会过来的。” 虽然语气忿恨,承仁可不敢真的生气,这俩可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辰冰自不必说,已经长得越来越像一个善良的妖精。蒙哥义女身份,加上忽察的关照,这是和林任何人也不敢得罪的对象。 而那个少年,却是赵权唯一下了死命令,要他与陈耀必须搜罗的对象。 此人姓郭,名守敬。顺德府邢台县人,自幼跟随祖父郭荣长大,家学甚渊。 赵权给承仁的资料中,除了“郭守敬”这个名字,以及据说他擅长天文术数之外,没有任何资料。 这让承仁一度绝望。 但是没想到上个月辰冰却在无意之中碰到正处于彷徨无依之中的郭守敬。 原来他受祖父之命,前来寻访祖父的好友刘秉忠,准备拜入他门下求学。可是到了和林才发现,不但刘秉忠已经南下,连他所依托的忽必烈也已不在和林。 承仁连蒙带骗地把这个疑似“郭守敬”的郭守敬安顿下来,好吃好喝伺候着。并以“太阳中心说”的理论将郭守敬成功地暂时折服,又花了无数心思,才劝得此人与他们一齐前往南京府。 结果承仁发现,自己亏大了。 辰冰对这厮竟然产生了兴趣。 在承仁眼中,自己的这个妹子未来嫁的,即使不是权大哥,也应当是清新俊逸、博学多才、身份高贵之士。 哪里可能是这个也许聪慧却总是一脸木讷之色的穷酸少年? 不过,不管如何,郭守敬还是愿意跟着去南京府,去看看被承仁吹得天花乱坠的那个海东学院。 和林城终于在身后消失不见,长长的队伍在辰冰银铃般的笑声中没入了草原深处。 每行一段,就有一两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骑兵,加入这支队伍中。 十天之后,当承仁看到浑身沾满鲜血,领着两百多个骑兵出现在他面前的兀需之后,承仁便彻底放下心来。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二十章 重构世界的郭守敬 此次东归南京府,赵权下达的命令是将所有明面上的势力全部收回。 数年经营,漠北草原中的各个部落中,已经撒满了南京府派出的缉侦局人员。不再适合潜伏以及可以轮换的人,此次全部一同东归。 留下的则会想办法在各个部落之中生根,而后期待着他们可能的发芽。 冬天的草原,威胁到这支长长队伍的不仅仅是恶劣的天气,还有无数忍不住想做一票的破落户。 这些人,有的是为了劫货,有的却纯粹是为了杀人。 好在组织力度并不强,有缉侦人员的帮助,兀需十天之内已经歼灭了十余支马贼。 不过,承仁与列维都知道,他们面对的真正威胁,还在不远的前方…… 承仁其实有些不清楚,为什么南京府突然利用他们的东归时机,准备发动一场这种规模的战争。 战争来的有些突兀,如果说有诱因,那么很可能就是因为年前乃马真的去世。 只是,承仁还有些理不清,到底乃马真的去世,跟这场即将发生的战争有什么样的联系。 是以此来呼应贵由准备开始的西征? 还是翦除反对贵由的势力? 或是以此来宣告南京府对外的正式扩张?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第一次身处这场战争的最前线,让承仁感到了全身的兴奋。要不是得看着同行的辰冰,他早就披甲上马,随兀需先去扫荡一些马贼,以安抚自己迫不及待的求战之心。 在郭守敬惊讶而又带着一丝迷茫的神色之中,承仁完成了对他们所处位置的经、纬度测量。看着承仁笔下这些奇怪而又充满着智慧的符号,郭守敬再一次对南京府的学问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郭守敬闭上眼睛,努力地在脑子中重新构建承仁口中所说的这个世界: 浩瀚的宇宙之中,别说是我们,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都不过是一个尘埃。 天空无边无垠,脚下的地却是一个圆球,称之为“地球”。 这个圆球每时每刻都在自己转着,于是产生了日夜。 这个圆球以一个固定的斜角,固定的轨道绕着天上的太阳在转,于是产生了春夏秋冬。 我们把这个圆球纵横相切,于是就可以利用经度与纬度来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 天圆地方,那只是一个笑话? 地球下方的人,之所以不会掉下去,那是因为有个叫“重力”的东西存在。 重力是可测量的,这也是为什么树上的果子成熟后只会掉下来而不会飞到天上去的原因。 是啊,水为什么会从高处往低处流?抛石机的石弹弹射出去后会成为一个弧度落下?雨水为什么会从天下落下,而烧开的水蒸气却会飘然而上。 许多郭守敬一直想不通的问题,竟然被这个比自己还小五岁的孩子轻松破解。 郭守敬明白,承仁的一些知识并没有完善,也无法解答自己所有的问题。但他学习的方向绝对是正确的。 一声清亮鹰啼声中,大岩桓的那只海东青,脚上绑着承仁封好口的一个小圆筒,在郭守敬带着期盼与一丝迷茫的注视之中,展开翅膀,向东翱翔而去。 冬日的阳光,给飞翔中的海东青,带不来任何的障碍与伤害。 空中飘着一些薄如纸片的雪花,还未落地,大多都已化去。 地下不断起伏的是灰白色的草原,一览无遗。 偶尔有一两只狼,带着艳羡而冷漠的目光看着这只天空中的霸主。 也有一些大眼贼从地上的洞中探出一个脑袋,极为警惕地仰视着自己的这只天敌。直到确认海东青已经飞过,这才窜出洞来,耷拉着两爪,顿着脑袋,昂然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一千多里的路对于这只南京府排名第一的海东青来说,已经根本不在话下。 一天一夜的不间断飞行之后,海东青便看到了横亘在天际边上的那片大森林。 在森林边缘的一个山坳中,有一队人马正安营于此,海东青在空中盘旋数圈,一声直破云天的尖啸声之后,缓缓滑落。 营寨内,一排木架上,数只正在歇息的海东青,同时发出或长或短的鸣叫,并兴奋地扑打着双翅,似乎在迎接着他们老大的归来。 海东青准确地停在大岩桓的肩上。 大岩桓微笑地递给他一块肉条,解下海东青脚上的圆筒,进入军帐之中。 军帐内,有几人正围着一幅地图,在上面不停地做着标注。 大岩桓随手将圆筒交给他的随军书记官廖辉,而后站在地图前静静地看着。 这是一张大兴安岭西侧、北至阔连海子、南到多泉子,以捕鱼儿海为中心的地图。 地图上,密密地插着各色图标。 大岩桓先找到自己部队所处的位置,正处于捕鱼儿海以东150里处。在北面,是缪风的部队,正插入阔连海子与捕鱼儿海之间。南面,则是李毅中的部队。 三支部队呈扇形状分别指向阔连海子、捕鱼儿海与多泉子。 廖辉靠近地图,在多泉子西侧上做了个标志,说道:“他们昨天离多泉子还有一百五十里路,估计最多三天可以到达。” 大岩桓点了点头,他发现自从把这些海东学院的学子充入军中作为随军书记之后,自己便轻松了许多。 所有后勤军需、粮草供应、军械补充、友军联络,诸事都有这些随军书记进行及时的处置。不仅效率更高,而且基本很难出错。 自己只需要考虑战时的指挥即可,这样的仗还没开打,就让大岩桓觉得一阵阵的舒坦。 不过他看着地图,眉头依然紧皱。 大岩桓倒不是害怕这场对于斡赤斤兀鲁思的战争不好打,而是战场之外的因素,有些过于复杂了,让他总是理不清思路。 斡赤斤死后,开元府的帖木迭儿完全脱离本部,不仅不再受本部的管控,还吸收了不少的本部的人马前往投靠。 承袭斡赤斤王位的塔察儿年龄毕竟太小了,很难压服本部各支蠢蠢欲动的势力。因此,表面上塔察儿属下还拥有二十万户的部民,但这些人已成一片散沙。 大岩桓等三人,此次虽然只出动了近万兵力,但大岩桓相信面对塔察儿部,即使不能取得全胜,想安全撤退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相比而言,东真军最大的劣势还是人太少。 如今所有的战兵、辅兵与新兵加起来也没超过两万。算上布防于高丽、丹东、抚松、辽南等地的兵力,南京府又几乎成了空城。 不过,这也不是让大岩桓感到忧虑的原因。 权总管行踪被泄露,引发南京府内再一次的动荡,成为压在大岩桓心中的一块巨石。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二十一章 战争目的 大岩桓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此次被任命为战前总指挥一样,说明自己还是深得南京府上下的信任。 只是大岩桓对自己有过前科的妻子,却始终没有太大的信心。虽然这些年,她已经完全不再参与南京府的任何政事,一心在府里当个贤妻良母。但大岩桓对她太了解,知道她郁郁的脸色之中,还是隐含有着许多的不甘。 如果自己的妻子此次是无辜的,那又会是谁? 或许只是某个人的无心之失? 大岩桓叹了口气,他发现对于这种事的处理,自己的确远远不如高正源那个瞎子。 这个奇怪的人,如今却是整座南京府中,除了自己父亲之外,最被所有人信任的一个。 在高正源的全权安排与谋划下,通过发动对塔察儿部的一场大战,将所有的武将全部调离南京府城,以鉴别内奸。 这才是这场战争的主要目的。 但是,大岩桓如今却不得不面对另一个问题:与他一起出征的另外两支部队中,是否会藏着已经降了外敌的内奸? 负责北线作战的缪风?绝无可能! 缪风自小就跟随在父亲身边,长期担任父亲的侍卫长。大岩桓相信,只要自己父子俩没有跟赵权反目,他就绝无可能背叛赵权。 负责南线作战的李毅中?也基本没有可能。 这个李毅中虽然看似木讷,其实极为稳重,而且深得赵权几个兄弟的敬重。他更不可能去做出不利于赵权的事情来。 另外两个,是跟着自己的史青与赵玄习。 大岩桓依然摇了摇头,他们也都没有背叛的丝毫理由。 可是要说理由,南京府内,现在又有谁会去背叛自己的父亲?会去背叛这个给南京府带来勃勃生机的权总管? 地图上,缪风等人的脸庞似乎相继浮现,看着大岩桓的眼神,或是坚定或是温和或是从容,但没有一个是飘忽不定。 大岩桓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这种事自己既然不擅长,为什么还要因此自寻烦恼?军中有缉侦局的人负责查探,一旦出现危险,他们自会在第一时间内发出警示。 自己,只需要把这场战打好,把尽量多的东真兵带回南京府,便是自己的胜利! 第二天天一亮,数只海东青便腾空而起,分别向几个地方飞去。 其中一只,望空冲向东方的云中,傲然而视身下已经铺满铠铠白雪的大兴安岭。轻轻扇动双翅,纵然而去。 所有的素裹银装、纷纷飘雪,都从这只海东青双爪之下掠过。 所有巡逡之中的虎豹熊狼,都只能仰视它在空中的雄姿。 所有的峻岭崇山、危崖险壁,在它眼中,不过是一个个落脚停歇的符号。 一天之后,这只海东青便轻松飞过这段在冬日中极为难行的大兴安岭,落在泰州一个设施极为完善的墩台之上。 随即,另一只守候在墩台上的海东青,振翅继续东飞。 在它的身下,山势渐缓,却依然延绵陡峭。 灰色与白色的山间,偶尔会有一丝丝的绿意。 有徜徉的牛羊、有欢腾的骏马、有忙乱的牧民、也有袅袅的炊烟。 这只海东青沿着它已经飞过许多次,极为熟悉的路线,越过开元府,落到了斜堆附近的一个墩台之上。 几乎同时,再一只海东青从这里腾空而起,掠过火罗村。在南京府城上空盘旋数圈之后,一声长鸣,直接没入了万户府中的一个院落之中。 院落之外的石质拱门上,挂着一个牌匾,上书“机要室”。 院子之中,是数排高低不一、错落有致的鹰架。十多个驯鹰师正在照看着这些毛色各异的海东青。 自从南京府改变了驯鹰的思路之后,不到一年时间,便驯出近十只可以一次飞行千里的海东青。而飞行五百里的海东青,如今已有数十只。 因为对这些海东青的品质要求降低,使训练的成功率大为提高,如今缉侦局手中可以用来中长距离送信的海东青,每日的数量都在不断地增加之中。 权承义从驯鹰师手中接过一个小圆筒,走入机要室。来到居中静坐的高正源身边,低声说道:“大公子他们几部人马,都已抵达预定位置。” 高正源点了点头,问道:“南北两个部落有没有动静?” “他们十多天前便已经知道消息,塔察儿部现在正在紧急征兵。多泉子的敌烈部大部分人马都被族长禁止外出,但也有一小部分正在偷偷四处联络,准备夹攻我军。” 高正源默默地点了点头。 看来内部消息泄露的对象,应该可以确认是这两部之一了。 这一次的内部清理行动,高正源可不仅仅只想清查出隐藏着的泄密者,他的目标是将这一整条的消息传递渠道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不过,无论消息受益者是塔察儿部还是敌烈部,这中间应该还有一个跳板。 是沈州的洪福源?还是开元府的帖木迭儿?或是辽阳的也速不花? “其他方面呢,最近有没有异动或新消息?”高正源问道。 “沈福源已经几乎闭门谢客,镇日躲在沈州千户府中,并无异动。帖木迭儿求战欲望甚强,愿意听从我们的所有指令。也速不花那边动作不少,一是因为我们占据辽南而愤怒,二是应该正在图谋开元府。” 高正源又微微地点了点头。 也速不花这两年,大概是因为环视辽西无敌,有些信心爆棚了。 整个东北,现在对于南京府能产生威胁的,也只剩下也速不花了。不过实际上,说威胁可能高看了也速不花。 只是对于这位蒙古王公,南京府确实不好下手。 斡赤斤与南京府的矛盾,毕竟是只不干挑起的,南京府更多是处于防守反击状态。而且南京府虽然控制了开元府,但不管怎么说,开元府的万户帖木迭儿也是只不干的长子,完全有资格承袭其万户一职。 因此,南京府与斡赤斤家族的官司,就是不用贵由的偏袒,斡赤斤也不占理。 但是如果南京府再对也速不花下手,这就一定会挑起蒙古诸位王公的紧张与愤怒。 可是却又不能让也速不花毫无顾忌地肆意扩张。 这个度,的确不太好把握。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二十二章 三计良策 “咱们,还是先从辽阳开始吧!”高正源喃喃而语。 不久,一只海东青从机要室的院子中振翅而飞,在扶松县的一座土楼落下后不久,又有一只继续向西南而去,直到辽阳。 此时,一个年近半百的儒生正背着双手,努力地稳着自己的身子踱出辽阳城的石忽酒楼。 此人身材高挑,脸上挂着优雅的络腮短须,剑眉飞拔,可以看出年轻时也是一个俊美男子。只是此时一只红透了的酒糟鼻将一张几乎完美的脸蛋破坏得一干二净。 而微凸的肚子,让整个人看上去充满着油腻感。 门口两个小厮,努力地掩藏着眼中的鄙视,微微低着头,等着这位大叔跨出酒楼。 却未料此人脚一滑,手便伸向边上小厮想让他扶住。那位小厮却下意识地身子一躲,大叔顿时摔了个四仰八叉。 另一个小厮“嗤”的一声便笑了出来。 大叔大怒爬起,甩手便一巴掌扇了过去,嘴里骂道:“你这个破落子!见我出来不但不扶住,还敢笑话我!” 小厮捂着脸,嘴里哆哆嗦嗦地说道:“王八——不——王大爷,小的没看清,小的错了!” 见这位大叔还想扬手再打,酒楼中冲出一个大汉,挤在大叔面前,拱手说道:“王大哥,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替他们给你陪个不是了。” “你算哪个葱!”大叔依然不肯罢休,抬着胳膊的身子往前一撞,却被大汉坚实的身子弹了回来,往后猛蹬几步,才勉勉强强站住脚。 大叔指着酒楼门前几个人,怒声骂道:“你们不想开这酒楼了!给爷爷等着,明日就让人来拆了这破楼!爷每次过来竟然都给爷气受!” 说着袖子一甩,怒气冲冲地昂然而去。 身后,那个小厮搓了搓脸,低着问道:“哥,那贼厮谁啊,为什么每次来吃酒,不但不给钱还这么狠?” 壮汉朝着离去的大叔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说道:“此人姓王名建禾,王府里的人。以后他再来,别去惹他了!” 王建禾继续背着手,慢慢踱入街道斜对面,王府隔壁的一个小院子中。 院门破败不堪,王建禾探出手,小心翼翼地推开似乎随时会倒下的木门,脑袋先往里一探,见没有动静之后,人才缩了进去。 一把扫帚横空而至,王建禾肩膀一缩,后背还是被击中,人往前倾,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还未等他站直身子,一声怒吼冲天而起,“你这个贼杀才!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你又跑出去吃酒!你还敢回来?你看老娘今日不撕了你!” 王建禾双手抱头,往前猛冲两步,躲过紧追不舍的扫帚,这才回过头,说道:“夫人息怒,息怒!” “啪、啪、啪!”王建禾又连退三步,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粗壮的女人,无奈地说道:“我有钱了!” 扫帚顿时停在半空之中。 那妇人甩着一只大胳膊,肉乎乎的脸上写满愤怒,小嘴不大,吼声却振聋发聩。 “拿来,你今天要不拿钱给我买米,信不信晚上我就把你给炖了!” 王建禾脸上露出一些苦笑,低声下气地说道:“夫人你先息怒,为夫已经想到一个好办法了。” “没钱?”女人手中的扫帚再次扬起。 “这次绝对有钱了!我已经想到一个好办法,能够帮王爷解决大问题的好办法,此事办成,定有大笔赏银。即便不成,预支点钱粮还是没有问题的。” “你又骗我?你知道辽阳现在粮价涨到什么地步了?” “你相信为夫一次,我好歹也是王爷幕僚,这次如果王爷采纳了我的意见,咱们飞黄腾达在即!粮价涨得再高,也不在话下。”王建禾眨巴着无辜的眼睛,真诚地看着这个胖女子,眼神中还泛出满满的爱意。 扫帚终于被放到它应该呆的墙角处,王建禾回屋换了件干净的袍子,在女人充满不信任而期盼的眼神中,拱手离去。 也速不花看着眼前的王建禾,眼里却是满满的失望之色。 他倒不是对这位自称饱学的汉儒失望,而是对所有的汉人儒士都感到极度的失望。 也速不花不明白,为什么和林最近会兴起重用汉儒的风气,为什么其他蒙古王公也在纷纷地笼络汉儒。为什么南京府在那批汉人的统率下,会以如此迅猛的速度发展。 可是到了自己这里,怎么招来的汉儒,就没有一个能用的。 手下的蒙古人根本懒得管理民政事务,畏兀儿人又贪财如命。天下之大,自己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辅佐自己的人! 也速不花叹了口气,淡淡地问道:“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没有?” 王建禾略候片刻,见也速不花没有给自己让座的意思,只好挺直身子说道:“卑职殚精竭虑,三日三夜未歇,现可为王爷献上三计良策,以破目前僵局。” “噢?”也速不花眼中闪出一点兴趣,下巴一点,说道:“你说来听听!” 也速不花最近的日子,过得委实有些尴尬。 按道理,自斡赤斤去世之后,东北之地自己便是老大。 但是现在他却发现四周之地,如泥沼遍布,每踏出一步,都让自己觉得有劲却使不出来。 沈阳虽然名义上早已被自己吞并,但残存的辽军依然没有完全顺服。开元府本该弱小不堪的帖木迭儿,势力却渐渐南扩,直逼沈阳。 沈州的洪福源水土不进,凭着一个个坚硬的山城,让自己无从下嘴。 最可恶的是南京府,凭着和林的旨意占去婆娑路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又将手伸向了辽南。 一个小小的南京府却敢如此嚣张肆意,自己一个堂堂的蒙古王爷,却总是束手束脚。 这让也速不花的感觉极其糟糕。 辽阳四周,到处似乎都是可以突破的机会,却又似乎有无数张看不见的巨网,从各个角度在阻挡着自己扩张的步伐。 也速不花相信,只要自己能找到一个契机,别说将势力囊括辽西,就是吞并整个东北,也未尝不能。 可是,契机现在似乎已经出现,自己依然迈不出脚步。 辽阳空有数万能征善战的将士,如今竟然筹措不出出征所需的粮草。 自己的府库中堆满着金银财宝,却没办法为自己的将士配置完整的铠甲、箭矢! 也速不花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 整个东北,包括一心一意生产粮食的洪福源,竟然也没有一粒余粮可卖。而各处牧民的牛羊,早在入冬之时,竟然全被人收购一空。 有兵却无甲、有钱却没粮。 也速不花努力地抑制着自己想抢劫辽阳府平民的欲望。 这种不能抢劫的日子,比收购不到粮食带给也速不花更大的苦恼!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二十三章 沈州之行 也速不花朝亲卫晃了晃脑袋,让他给眼前这个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的汉人幕僚搬来一张板凳。 板凳虽长,却也只能容得下王建禾的半个屁股。 王建禾努力地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微微抖了抖长袍下摆,遮好自己并起的双腿,而后慢条厮礼地说道:“卑职所献第一策,为助狼吞虎之策。” 也速不花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洪福源近些年受困于沈州,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知兵事,咱们可以派一支雄师,为其攻打抚松县。 当然,咱们也不是平白出兵。需要沈州向我们提供足够的粮草,这样就可以解决了目前辽阳最大的问题。 卑职可是听说,抚松县的粮草,堆积如山啊!” 也速不花眼睛微微一亮,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 王建禾的语气变得铿锵有力。 “卑职第二策,是借刀杀人。 王爷属地之中,现在唯一的潜在威胁,就是沈阳耶律氏的辽兵。王爷可以将辽南之地许予他们,让他们将南京府势力从辽南之地彻底驱逐出去。 这样既没有违背我们与南京府的长租协议,也能让咱们拔去这颗后背之芒。” 说到与南京府的这个长租协议,整个王府上下都已经没人敢再提此事,实在是有些丢人。 南京府想租用辽南南端的荒地,说只需要五张牛皮之地以暂时停靠渔船。结果他们将五张牛皮撕成细丝长条,测量之后,刚好可以从化成关的西海岸一直铺到东海岸。 结果活生生地就把化成关以南,一直到半岛最南端之地全部给圈走了。 见也速不花面色有些不善,王建禾赶紧接着说道:“王爷不用担心那些辽兵能够掀起什么风浪,他们如今已经没落,既然不愿全心投靠王爷,不如先将他们赶出沈阳。而且就一千人的部队,如今又没有任何势力支持,只要腾出手,什么时候都可以随便灭了他们!” 也速不花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又有些烦恼地晃了晃头,说道:“你继续说!” 王建禾拱了拱手,说道:“卑职第三策,是借道奇袭。 沈阳辽兵腾空之后,咱们可以通过沈阳直接进兵开元府。再与帖木迭儿商谈,与其合击南京府。如果他愿意,两路兵马足以踏平南京府。若是他不愿,那么王爷便可直接占了开元府!” 也速不花猛地一拍桌子,“好!不错! 那你看要从哪里开始?” “自然要从沈州洪福源那。” “你可愿意走一趟沈州?如果事成,我必有重赏!” “能为王爷效劳,自是卑职之幸!” 王建禾昂然地端着一百两赏银,将自己的婆娘砸得目瞪口呆之后,第二天一早,便单人独马往沈州而去。 饱读诗书,并不是王建禾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他觉得自己的能耐,是可以在酒楼、茶肆之地轻松地探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当全面地掌握了各路人马的底细之后,想出对策对他来说,那便是件极为轻松之事了。 要不是实在囊中羞涩,他相信自己绝非还是如今一个籍籍无名之辈。 当带着十足信心与勇气的王建禾出现在洪福源面前时,洪福源觉得自己的头疼更加严重了。 他头疼的,并不是自己无法看破这位王府幕僚的意图,而是为什么也速不花会派出一个这么蠢的人过来? 看来自己此生,再也不可能脱离南京府的控制了! 上一次也是被人当枪使,结果被迫与侍其轴签下屈辱的“南京条约”。 但不管怎么说,南京府自那之后,谨守条约内容,没有任何愈越。 只是洪福源发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南京府握在掌中玩弄,而无法挣扎。 辽西的汉人与沈州的高丽人每一天甚至每一时刻都在向南京府的抚松县逃亡。只因为他们允诺,任何人到了南京府辖地之后,经过一定考核并满足了一定条件之后,就可以申请入籍。一旦成功入籍,不仅可以拥有自己的永久性土地,还将受到南京府的庇佑! 卡在抚松县交通要道上的五老山城,如今虽然隶属于沈州。但洪福源已经足足一个月没有收到那里传出的任何消息了。 南京府以修路为由,切断了五老山城南北的交通。对此,洪福源甚至连责问的理由都寻不来一个,因为五老山城以南直至高丽北境,已经全被蒙古汗庭正式划给了南京府。 除此之外,通过锦州往中原的商路,如今也已完全失控。洪福源知道,只要南京府一声令下,锦州之内便再没有一个商人敢与自己做任何生意。 沈州,已经成为了一个将自己牢牢困住的囚笼。 洪福源四顾茫然,他不是没想过投靠辽阳的也速不花。 可是他很清楚,投靠也速不花的下场,绝对会比现状惨上百倍。到时别说自己的人马、钱粮,就是自己的生命都会被这个愚蠢的蒙古王公消耗得一干二净。 就像现在,竟然派一个如此不知所谓的幕僚来蒙骗自己,试图让自己再次与南京府为敌。 不管如何,南京府对于他们答应过的事情,绝对会如实遵守。而也速不花,把自己吞了之后,绝不会吐出哪怕一丁点的骨头。 “王先生!”不管眼前的这个人在洪福源眼里有多蠢,但他毕竟是也速不花王爷的幕僚,洪福源的语气还是必须显出尽可能的客气。 “你去过扶松县吗?” 王建禾得意地扬了扬头,说道:“某虽未涉足抚松,但经多方了解,已经完全掌握其内部所有情况与资料。驻守抚松的东真军已经大规模外调,如今抚松县几乎没有防守之力。此时正是谋夺抚松县的最佳时机!” 洪福源看着王建禾,良久才艰难地说道:“我建议,你可以先去抚松县走一遭,亲眼看看扶松县。” 王建禾脸色一变,怒斥道:“你想令我舍身伺虎?你敢这样对待王爷的一个心腹幕僚?” “不,不!王先生误会了。所谓知己知彼,走一趟之后咱们才能做出更好的布置。更何况,要是拿下抚松县,还需要王先生亲自出面安抚居民百姓,以尽快让其恢复管制。” 王建禾心里一动,如果真的能拿下抚松县,自己当一个县令也不错。 王建禾脑子里立时出现了自己身着官服,威风凛凛地怒视着自己的那个胖婆娘,边上一群衙役一声齐喝,顿时把她吓得两股战战,叩头求饶。 这种感觉,好爽! 到时,自己手指头一勾,那女人就会快快膝行跟前,抱着自己的双腿,带着一声哀怨与恐惧,腻声地哭着叫:“老爷——”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二十四章 抚松县 王建禾猛地吸了一口即将流出嘴角的唾沫,左掌右拳猛地相向一击,看着洪福源问道:“你真不是想陷害我?” 洪福源一脸正气地回答道:“当然,抚松县从来不会拒绝外人进入,我可以给你开具一份凭证,并派一两个亲兵随你前去。 放心,只要你不在抚松县里作奸犯科,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富贵险中求,为了迎接自己的第二春,王建禾决定拼死也要走上一遭扶松县。 只有这样,他才能为辽阳的大军制定出最为可行的军略方案。 沈州到扶松县近六百里路,走了将近一半,路上开始出现一群群的筑路工。 王建禾很惊讶地问洪福源派给他的陪同人员:“你们已经开始为出兵修路了吗?” 陪同人员摇了摇头,说:“这不是我们的人,是抚松县利用冬季农闲时期,聘用周边农夫与山民修整道路。” 王建禾闻言一怔,随即又是一喜。 看这道路,已经修好一侧,按这进度,开春前应该可以修好另外一侧。道路宽约丈余,足够大车通行。这样,岂不是为开春之后,辽阳军进攻抚松提供了绝佳的道路条件! 路上所见,给王建禾只是惊喜。当他站在抚松县城前时,心里涌出的已经是一阵阵的狂喜。 他已经预料到东真军已经被调离抚松县,却完全没有想到这里如今已成为一座完全不设防的城池! 城墙方不过五、六里,高不及丈。 城外的军营空空如也。 两座犄角而立的圆形建筑,斜斜地立在城门之外,显得分外的不协调。 而更让王建禾感到诧异的是,离城三里之处,是一排排极为整齐的平房。 “抚松县的居民,全是住在城外,城内只有茶肆酒楼与商铺集市。”陪同人员看到王建禾眼中的迷惑,解释道。 “他们住城外?城外还没有守军,这种城池,岂不是一战而下?他们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陪同人员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一进入抚松县的这座小城池,王建禾整个人便呆住了。他发誓,这辈子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么繁华的所在。 小小的城池之内,四处都是林立的高楼,而且一座座雕梁画柱、贴金挂银,极尽豪奢之色。 夜暮未临,街上行人如织,酒楼茶肆之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城内中央处,是一个大集市。集市之中,所有的摊位被划分得齐齐整整,上有顶棚遮雨,下有排水沟渠。 虽然这是一个以售卖肉、菜为主的集市,人行其中,却闻不到一点点的异味。 大冬天,在这里竟然有绿油油的青菜可以售卖,这已经让王建禾很无语了。 而看到那些挤在肉摊前买肉的平民,王建禾心里开始有些怀疑眼前的世界。 他,作为一个辽阳蒙古王爷的幕僚,自己的妻子已经三个月不曾闻过肉味了。可是这里,似乎任何一个平民百姓,却可以肆意地享受肉食! 世道,竟然会如此不公? 当王建禾坐在抚松县县长助理的面前时,他已经出离愤怒了! 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年,乳臭未干,竟然可以是一个县的二号实权人物! 王建禾睥睨着此人,口气生硬地说道:“王某代表辽阳也速不花王爷,知会尊县,十日之内,必须备粮十万石、牛羊三千只,送至辽阳。否则,大军不日而至,鸡犬不留!” 县长助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从边上一个书架中翻出一个卷宗,抖开一份资料,开始念道: “王建禾,曾用名王建。年四十九,辽南王氏旁支。八岁蒙学,屡试不第。先在金国右监军完颜承裕军中效力,又曾加入蒙古捏儿哥部、锦州临海王张鲸部、辽王耶律留哥部。可谓多姓家奴……” 王建禾一瞬之间,背后冷汗尽出,全身如坠冰窟。 那位县长助理仍然不咸不淡地继续念着:“今年春,王建禾脱离沈阳辽军,成为辽阳也速不花幕僚。 此人虽贪鄙恋财,却未曾残害他人,属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徒。 其妻彪悍,王建禾虽常受虐于室,却多年不离不弃,当属可贵。” 王建禾总算还过了一些魂魄,看着眼前的这位少年,勉勉强强地拱手一礼,“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在下,抚松县县长助理戴枫。”年轻人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建禾。 王建禾长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可知道抚松县如今危在旦夕,不过我可以为你们化解这场危机。” “嗯,多谢了!” 王建禾却没有从戴枫脸上看到任何感谢的神色。 “洪福源如果敢出兵,他也不会让你自己过来看一看抚松。也速不花那里,能筹措到的粮草,最多应付出征大军五日之需,而且还只能是三千骑兵。 从辽阳出发,按最快的行军速度,差不多刚到开始修路的那里。 这样的话,你们士卒正好可以帮我们再修些路。” 王建禾强摁着自己,才没有把胸中一口老血直喷而出,他不住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自己饱学之士,怎么可能会在言语上被这黄口小儿吓倒! 然而,内心的颤抖却在几个呼息之后便将自己完全压垮。 王建禾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抚松县没有一个守卒,整个县城的人却不会有丝毫的紧张。那些在路上的修路工,虽然只有二千余人,却足以让一支数千的大军深陷泥沼。 王建禾突然站起身,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叉手之礼,正色说道:“某,愿以余生,为南京府效力,至死不渝!” 戴枫似乎没有任何惊讶之色,依然坐在案前,收好卷宗之后说道:“南京府奉律法为尊,法未禁止皆可为。 你进入南京府后,须先到海东学院学习。只有通过相关考核,才能给你安排相应职位,并享受相应的待遇。 当然,你也可以申请留在抚松种地。 如果你想走,随时可以申请离开南京府辖地。只要没有做出为害南京府之事,不会对你有任何的追究。” 王建禾听后,心内暗自欣喜,看来自己刚才临时的决断是绝对明智的举动。 他脸现犹豫之色,说道:“只是……”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二十五章 沈水之战(1) 戴枫直接打断了王建禾,“你的妻子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估计两天之内会抵达抚松县。当然,你也可以领着她回辽阳,抚松县会负责你回去的路费。” “她——你们拐了她过来?”王建禾强忍着一丝怒气。 “不算拐吧,我们只是邀请她过来见你,同时请她吃顿抚松县的肉食。她是绝对自由的,没有人逼她。” “你们——”王建禾手指刚抬起,又立刻放下,随即低声下气地问道:“这顿肉食,是免费的吗?” 戴枫很严肃地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当王建禾离开这座挂着“抚松县县政府”牌匾的土楼时,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对生活这样地充满着向往与期盼。 隐隐将落的夕阳之中,一只大鹰横空而过,在王建禾惊讶的眼神之中,稳稳地停在土楼顶上。 “这楼上面,会有兔子吗?”王建禾晃了晃脑袋,又舔了舔唇角。他得好好计划下,在自己老妻到来的这两天里,争取去县城中寻些乐子。 王建禾的身影还未在土楼前消失,一个从海东青脚下摘下的圆筒便已被送到县政府顶楼一间办公室中。 里面正坐着抚松县县长李元,以及刚从丹东赶到这里的马德铠。 “什么,跑了?”马德铠见到这份情报,一声惊叫不由脱口而出。 随即眉头一皱。 看来,计划得做些调整了。 “什么,跑了?”与此同时,在辽阳的王府之中,也速不花发出了同样的一声惊叫。 “那么多人,跑哪去了?”也速不花喃喃地问道。 “派出的游骑还在查探之中,应该是出了沈阳,往西而去。”一个侍卫答道。 耶律收国奴,这位名义上的辽王,竟然放弃了沈阳,领着最后的千余辽兵,跑了! 对于这个消息,也速不花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愁。 看来是王建禾的策略有了效果,耶律收国奴显然不甘心迁去辽南,干脆弃城而走。可是,他们会去哪呢? 自六年前,辽军随只不干南征高丽溃败之后,耶律收国奴便一蹶不振。而在斡赤斤去世之后,只能在名义上归顺也速不花。 当年纵横天下的大辽,如今却只剩下了千余人马,想想也令人扼腕。 只征召契丹人与奚人入伍的辽军,如今兵源已经完全枯竭,别说恢复祖上曾经的荣光,想继续苟延残存下去,都已经成了奢望。 辽军的没落,最大的原因是,如今东北,无论是汉人还是东真人或是蒙古人,甚至是沈州的高丽人,都将其视为仇敌。 “王爷,你看,咱们是不是该派兵入驻沈阳?”侍卫见也速不花依然在那发怔,忍不住问道。 “对!马上派兵!”也速不花突然醒悟了过来。 辽军撤离,沈阳已是空城,此时不占更待何时? 既然辽军已经撤出沈阳,起码说,洗劫沈阳,对也速不花来说,可是没有任何的心里障碍。 有了沈阳的粮草,无论是继续北上拿下开元府,或是往东啃下遍地山城的沈州,都已经不是问题。 第三天一早,二千辽阳军在千夫长爪都的率领下,往沈阳急奔而去。 辽阳距沈阳,不过百来里路程,快马一个白天即到。 虽然知道王爷心急,但爪都还是早早将游骑撒出五十里之外。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所有游骑都没有找到任何敌兵的踪影。 当然,现在的爪都根本不知道敌兵会是谁。不过他也不是很关心,只要能在第一时间进驻沈阳,他便有十足的自信,可以守住这座城池。 即使守不住,给他三天时间,他也可以把沈阳扫得个精光。 其他势力看来对于辽兵撤出沈阳,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行到一半的爪都开始令全军极速前行,终于在日落时分来到了沈阳城南边的沈水边上。 眼见沈阳在望,爪都却不得不在沈水岸边安营。日落之后渡河,显然是一个很不合理的选择。 营寨依河而建,扎得中规中矩,爪都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游骑兵未发现敌踪而放松警惕。 三更过后,又巡视了一遍营寨的爪都终于回到自己的军帐中,刚准备歇下,一个侍卫便急急冲进。 河对岸,终于发现了敌情! 天上无月,零碎的星光,映在黑乎乎的对岸,只看到一些绰绰人影。 倚在营寨的木栅之上,爪都即使把眼睛睁得再大,也根本辨不清到底是什么人在对岸。 是辽军杀了个回马枪? 爪都摇了摇头,他们要是敢这么干,这两年也不会如此憋屈地一直窝在破败的沈阳城中。 “派人过去了吗?”爪都问道。 “已经派五批游骑泅渡对岸,无一回来。” 情况有些不妙,不过爪都不敢在夜间渡河,他相信对岸的人无论是谁,也一样不可能在半夜冒险渡河袭营。 对岸的人影忙乱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已经站在木栅边上盯了一个时辰的爪都,一颗心却突然提到了噪子眼上。 半空之中,突然出现一个脑袋般大小的黑影,爪都眼睛一眯,终于要开始了吗? 扎营之前,爪都便已经对可能遭遇的投石机袭营进行过预防。因此,辽阳军营寨虽然临近沈水,但离对岸超过了三百步的距离。 要造出能够击中三百步距离的投石机,没有三天时间那是不可能的。 因此,看到对岸飞来的这颗石弹模样的东西,爪都倒是放下了一半的心。 果然,那颗石弹未至营寨,便已力竭而落,“扑通”一响,溅起大片水声。 只是,空中似乎还滑过一条细小的火光,让爪都有些疑惑。 等他想再次辨认时,那条火光却已消失不见。 随即,对岸又传来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呼喝声。 爪都突然一阵胸闷,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却不知道危险到底是什么。 又一颗脑袋大小的东西迎面飞来,爪都开始有些慌张,他发现这颗石弹将要越过他的头顶,落到身后的营寨之中。 “注意!隐蔽!”爪都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 石弹落地,有些调皮地跳了一下,让转过头的爪都看着微微一怔。 还未等他有所反应,那弹子“砰”的一声炸响,爪都耳中与脑子里顿时混乱一片。 什么东西?还会爆炸! 营寨上空,似乎被生生扯起一块巨大的弹网,铺天而至的圆弹,有些落地后炸起,有些在空中便即崩开。弹片四处怒射,寨内顿时响起一片片的惨叫。 落下的圆弹还能躲避,但这些从四面八方炸来的弹片却根本躲无可躲。 陷入迷糊的爪都觉得脸上一疼,他顺手一抓,便拔下了一块弹片。 似乎是陶瓷?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二十六章 沈水之战(2) 这些炸开后的陶瓷弹,虽然一下子砸不死人,但数轮过后,辽阳军所有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已被陶片击中而受伤。 更糟糕的是,营内帐篷开始熊熊而燃。 “不准慌!稳住!”爪都努力地集中自己的精神,挥着刀大吼道。 “所有百夫长,收拢自己部下,贴靠木栅!” 有些人反应过来,赶紧靠着寨墙站立,这样起码不会四面中弹。 但大多数人,依然在营寨内狂奔突号,或是试图救火,或是努力地把自己蜷缩在角落之中。 营寨后方,响起数匹战马狂乱的嘶鸣声。 爪都心里一沉,面如土色。 营寨内还有四千多匹战马,这些爆炸声对于战马的伤害,无疑远远超过对士卒的威胁! 爪都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敌人的这些会爆炸的陶弹尽快地炸完。 然而没有。 陶弹似乎无穷无尽地飞来、落下、炸开。 战马的嘶吼终于响成了一片,甚至已经盖住了爆炸的声响。 几匹最为强壮的战马,冲出马圈,慌乱而愤怒地踏过燃烧的帐篷,撞倒试图拦截他们的士兵,激起一片片的火灰。 随后而至的是数十匹、百匹、千匹。 有些勇猛的骑兵,已经翻身上马,努力地试图把它们带回马圈,却激起身下战匹更加的狂乱。 “咣”的一声巨响,第一匹战马撞上了木栅,轰然倒地。 微微颤抖的木栅还没恢复过来,数十匹战马接踵而至。只是数息时间,木栅便哀嚎着倒下了一大片。 数千匹战马如出闸的洪流,狂泄而去。 爪都倒在地上,两条腿诡异地向两边岔开,全身上下插着无数尖锐的陶片,两眼呆滞地望着渐渐明亮的天色,双唇努力地张开着,但是他深凹下去的胸口已经再也无法容纳一丝丝的新鲜空气。 两千辽阳军,真正死在东真军陶弹之下的了了无几。在营寨之内被疯狂的战马踩踏而死的,却超过了一半。 冲出营寨的战马已经完全处于癫狂状态。八九百个骑兵,要想控制这样的一大群疯马,已经根本不可能。他们只能趴在马上,尽量地保证自己不被摔落下去。 只要人一落地,结局一定是一滩红色的烂泥。 冲出营寨的战马,一头栽入沈水之中。但水中响起的却不是战马的哀嚎,而是那些士卒的狂吼。 两百多个士兵就这样眼睁睁地被自己的战马拖入水中,瞬间不见。 剩余的士兵,齐齐发力,终于让余下的战马略略转了个方向,沿着河岸直奔而下。 天色终于微亮,惊狂的战马在疲惫之中安稳了下来,可是在狂奔之后,所有的战马都出现脱力情况,有些甚至已经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剩下的六百多个辽阳军面面相觑,爪都已经不见,他们该怎么办? 有些人要求立刻返回营寨,有些人则要求回辽阳求援。 有些人,正在试图收集开始四处逃散的战马。 还有一些,则开始四处查探,希望给自己找一条更加安全的退路。 不远处,一队黑影渐渐出现,是四五百队列齐整的骑兵。 辽阳军残兵彻底慌了神,马疲人累,将帅失踪,大部人身上连趁手的兵器都没有。此时对敌想要取胜,除非天降奇迹。 “列队,跟在我身后,跟他们拼了!”一个百夫长突然振臂大吼。 此时想离队脱逃,只会让自己死得更惨。其他人开始慢慢地汇集在这个百夫长身后。 相向而对的两支骑兵,同时怒吼着开始加速。 “咻,咻,咻” 相距两百步不到,连续三轮弩箭飞射而至。 迎面而来的东真骑兵稍微错开方向,每人兵铲在手,齐齐划过。 一个错面,地上又多了数百具辽阳军士卒的尸首。 还是有近百个辽阳兵,再不怜惜马力,马鞭死命后抽,裹着数百匹战马,绝尘狂逃而去。 东真骑兵在河岸拐了个弯,缓缓地停住战马。 为首的将领,是东真军千夫长夹谷勒。他的脸上洋溢着浓浓战意,手中长枪一挥,仰天一声长啸。 “将军,穷寇莫追!”边上,却有一个亲兵模样的士卒凑上前,轻轻说道。 夹谷勒胸中一腔豪情活生生地被噎了下去,脸顿时憋得通红。他怒目圆睁,狠狠地盯着这个刚从海东军事学院毕业不久的学生,长枪一抖,便想对着他的脑袋砸下去。 但是,此人依然不卑不亢地看着夹谷勒,抱拳轻声而语:“请将军三思。” 夹谷勒的长枪终于还是停在了半空,而后慢慢滑落在马背之上。 当场杀了这个敢在战场上违抗自己命令的家伙,自己也许可能会逃得过处罚,但此生再不可能领兵出战了。 想起离开南京府时,大将军对自己的严厉交代;想到在丹东的马德铠特地赶至抚松县,对自己的一再叮咛,夹谷勒只能叹着气,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残兵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内。 自三年多前,自己被张靖那厮蒙骗,莫明地参与了南京府内乱之后,虽然自己的千夫长职位依然保留,但是自那之后,自己不但被挤出最高的军事管理层,甚至连领兵出征的机会都已经被剥夺。 夹谷勒并不太关心此次为什么南京府会倾巢而出,甚至将所有主力部队部署到大兴安岭的西侧。也不关心权总管不在南京府之后,到底是由谁来主导这场跨度如此之大的战争。 他知道,这次领兵机会对他来说,真的是太难得了! 为此,他不得不接受在军中塞入一个监军的条件。 因为,他手下的一千东真兵,已经是南京府可以挤出来的最后一支可以野战的部队了!这支部队绝不容有失。 而且,他还得担负着将沈阳城中平民尽快转移的任务。 只是,这样的战斗,让夹谷勒真的是感觉太憋闷了。 当他领兵快马杀至沈阳时,因为耶律收国奴突然离去所引起的恐慌刚被平息,也速不花准备派兵前来的恐慌却开始漫延。 而后,有人出面安抚,有人四处张贴告示,有人劝平民离去,有人在宣扬南京府的各项安家奖励措施。 夹谷勒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南京府现在在外面的声誉怎么会如此之好,沈阳城虽然也有许多人不愿意离开沈阳,却没有一个人质疑南京府所允诺的条件。 辽阳军刚离开辽阳,这边便已经收到了消息。然后预设战场、安排伏击、组装回回炮,准备陶弹,所有的事情都被几个分配来的海东军事学院毕业生处理得井井有条。 夹谷勒从始至终,都只能茫然地点头称是。 好不容易等到可以上阵杀敌了,可是,前后只有一个照面,敌人就没了! 这,是属于他这个千夫长的战争吗?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二十七章 待敌入彀 夹谷勒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浓浓的疲惫。 此战过后,也许自己申请去给大将军当侍卫长,可能会更合适些。 初升的阳光,映着缓缓流淌的沈水熠熠生辉。 一只海东青迎着阳光,拍着优雅的双翅,一声低鸣,在夹谷勒忧郁的目光中,望空而去。 日暮时分,这只海东青落在了南京府城的机要室院落之中。 “好!”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正源,听到权承义念出的消息后,也禁不住地大喊了一声。 不久,高正源随着承义,拐出机要室,来到北院。 院前,已经五岁的大嘟嘟拖着一辆木质小板车,大呼小叫地跑着。板车之上,歪歪扭扭地坐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开正开心地拍着两只小手掌。 大岩桓的妻子杨氏,站在一旁吼着:“嘟嘟,你慢一点,你要摔坏了妹妹,小心你的屁股!” 杨氏的妹子杨淑琳则拉着她的袖子,说道:“姐,你别管他们了,嘟嘟会照顾好妹妹的!” 另一边,则是须发全白的大乌泰,老脸欣慰地看着落日余晖之中的两个娃娃。 高正源跟着权承义走到大乌泰跟前,躬身一礼,说道:“见过大将军!” 大乌泰点了点头,视线依然没有离开那俩孩子。 杨淑琳端来一把凳子,放到高正源身后,高正源略错开一步,拱手答谢之后,这才落座。 “情况如何?”大乌泰随口问道。 “沈阳初战告捷,夹谷勒率一千兵,击溃两千辽阳军,杀敌一千七百余人。沈阳城内百姓一万二,有八成正在迁往抚松县。” “我军伤亡如何?” “死十二,伤四十五。” 大乌泰叹了一口气,说道:“还好小权没在,否则又该发怒了。夹谷勒这厮,在这种优势之中,还有这么多伤亡! 其他地方,情况如何?” “沈州的洪福源,没有任何动静。高丽海军,有向丹东进逼态势,但应该不敢登陆作战。开元府帖木迭儿一直在请战,并愿意听从我们的任何调遣。 沈阳之战过后,辽阳的也速不花兵力折损近半,加上粮草无从补给,短期内已经不足为虑了。” “好!” 嘟嘟终于被他母亲扯走,板车之上才两岁的小姑娘也很不情愿地被杨淑琳抱下车。大乌泰的目光这才从两个孩子身上移开。 “看来,此次御敌于外的策略,还是基本成功的。” “是,这一切,有劳于大将军坐镇南京府,否则谁也不敢将南京府所有的兵力全部派遣出去。” “哈哈,我倒是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现在竟然还能当个镇宅之兽啊!” 高正源听着,不禁莞儿而笑。 当时,大乌泰做出这个决定时,他是真的被吓了一跳。所有将领的妻儿如今全在南京府,可是南京府竟然只留了数百个新兵在守城。 想及于此,高正源也不得不暗自佩服大将军的魄力。 “怎么样,事情查清了吗?” “基本查清楚了。” “有没有——需要我做的?” 高正源摇了摇头,说道:“此事,与南京府东真将士无关,具体的处置,还得等权总管回来后再说。” 大乌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这事——算了,你告诉他,此事不用再问我的意见了,让他不用有太大的心里压力。” “是,不过好在并没有产生太多的不良后果,此人应当也是受人蒙骗所至。 与外线的联系也基本查清,是来自开元府迁移至火罗村的牧民,已经完成监控。” 大乌泰点了点头,随后问道:“下一步,准备怎么打?” “网已张好,待敌入彀。” …… 捕鱼儿海,方圆三百余里,即后世的贝尔湖。捕鱼儿海往北两百里,有一面积远超捕鱼儿海的大湖,名为阔连海子。 此湖即为后世的呼伦湖。 两湖区域的数千里草原,是东北地区最为肥美的草场。 东北许多的牧族,其繁衍生息都与这个区域有着无法割断的渊源。 包括东胡、匈奴、鲜卑与契丹。 当然,也包括了蒙古。 当年,铁木真的先祖正是从此地开始西迁,而后发展壮大。铁木真称汗后,从塔塔儿手中夺回此地,并将这里经营成自己的大后方,为其四处征战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牛羊马匹。 成吉思汗第一次大封天下时,便将这片以两大湖为中心的区域,封给了自己的几个弟弟。 因此,这些人便被称为“东道诸王”。 其中,哈撒儿封地在阔连海子以北;哈赤温在阔连海子以西;别里古台在捕鱼儿海以南。 只有幼弟斡赤斤凭着“守灶”的资格,占据了阔连子海至捕鱼儿的中心区域。 以此为基础,斡赤斤率先越过大兴安岭,将势力扩张至了辽西,甚至直指高丽。 然而,斡赤斤一死,不到十岁的塔察儿继承王位,周边部族欺其年幼,不断地蚕食着属于斡赤斤兀鲁斯的地盘。 如今别说大兴安岭以东之地,就是两湖周边,塔察儿部所占有的地盘也比原来缩小了一半不止。部族民户也从最多的二十余万户,减少到如今的不到十万户。 塔察儿的敌人,可不止只是南京府。 因此,当南京府开始对塔察儿部展开攻击行动时,周边部族都下意识地撤离两湖地区。当然,他们并不是担心被祸及池鱼,而是希望能在更合适的时候,重新回来再啃走一些地盘。 对于这个情况,中军帐内,几个人都清楚的很。 指望外援,已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草原的冬天,其实是很难过的。撒吉思紧紧地偎在一个煤炉边上,才勉强地让自己冰冷的身子哆嗦得不那么厉害。 撒吉思看着这个南京府产的煤炉,百感交集。 要不是有这玩意,自己可能根本熬不过这几年的寒冬。毕竟年近六十,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只是撒吉思真的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一个东西,自己部落里的人就造不出来?还非得花大价钱通过开元府才买得到。 同样盯着这个煤炉,塔察儿却是一脸的愤怒。要不是看撒吉思实在年老体弱,他早就一脚把这破炉子踢出帐外。 所有南京府制造的东西,在他看来都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自己的部落里。 包括陶盆、陶碗、铁锅、小刀、锥子,还有最可恶的马奶酒。 只是塔察儿不知道的是,就是他们现在正在呆着的这座巨大而结实军帐,其骨架也产自于南京府。 如今草原上,只要花得起钱的人,用的全是这种轻钢龙骨搭建而成的帐篷。统一的尺寸、统一的构件,重量远远轻于木骨架却可以承受住更大的风雪灾害。 这种骨架不仅拆卸极为方便,而且一旦损坏,只要换掉构件,便能依然使用。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二十八章 斡赤斤的子孙 围坐在帐内的,是斡赤斤兀鲁斯的几个部族长老。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显示出烦躁不安模样的塔察儿身上。 听说东真军要越过蒙可山攻击自己的部落,塔察儿虽然有些怀疑,但还是在廉希宪的陪同下,不眠不休地从益都赶回了捕鱼儿海。 情况远远超出塔察儿的预料。 可以确定的是南京府派出的总兵力不超过一万,这大概已经是他们所有的兵力了。 可是让塔察儿极为愤怒与不解的是,竟然有人觉得他们面对东真军,没有必胜的把握! 这些人之中,甚至包括撒吉思,这个自己一直认为是祖父留经自己最宝贵的财富之一的幕僚。 要不是深知撒吉思的底细,塔察儿都有点怀疑这老头是不是已经被南京府给收买了。 “我看,咱们还是撤吧——”说话的是塔察儿最小的叔叔。 话未说完,就被一声怒喝打断:“你想撤哪?现在还有哪里能给我们撤的?你这个无胆的懦夫!” “放屁!我怎么无胆了?”塔察儿的小叔叔脸色赤红地吼道:“这些年,跟南京府打了多少次仗?在我们势力最强的时候都没有获胜,现在再跟他们打,只能白白地便宜其他人!” “那是我们从来没有把他们当回事,南京府总共才多少兵力,我们只要集中全力,完全可以碾压他们!” “你倒是说说,怎么才能集中全力?连塔察儿的大哥帖木迭儿,都在公然支持南京府。” “这种败类,根本没有资格称为斡赤手的子孙!” 军帐之内,又吵成了一片。 坚决求战的声音,渐渐的快被质疑声淹没。 “撒吉思大人……”塔察儿强忍着怒气,叫了声已经快要睡着的撒吉思。 撒吉思睁开双眼,挠去一坨挂在眼角的块状物,而后慢吞吞说道:“我已经老了,但我并不害怕死在战场上。而是怕我死得不值! 斡赤斤王爷去世之前,曾经一再交待,让我们要学会隐忍,要学会积蓄自己的力量,不要轻易去招惹东真军。 如今……” “现在是他们欺负到我们的头上了,你还要让我们隐忍?”怒吼的是塔察儿的一个亲卫。 撒吉思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他虽然只是一个幕僚身份,但无论是斡赤斤还是只不干都将自己视为绝对的亲信。而且正是在自己的努力经营之下,这些斡赤斤兀鲁斯的王公才可以翘着脚享受源源不断赏赐。 因此,别说是部落首领,就是塔察儿也不敢当面随意喝斥自己。 不过,撒吉思还是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不满,而是继续慢条厮理地说道:“南京府喜欢谈判,咱们可以跟他们先谈谈,如果可以的话,这未尝不是摆脱目前困境的一个方法。” “又是谈判,每次谈判,咱们都得吃个大亏!”说话的是塔察儿的一个异母兄长。 撒吉思淡淡地看了此人一眼,说道:“那你说,我们怎么亏了?” 这人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种场合,他能说那一次用一头牛从南京府手里换回塔察儿,是他们吃亏了吗? “还未开战,却先尝试和谈,在下觉得有些不妥。” 撒吉思眼角一扫,见开口的是廉希宪,便住口不语。 帐内却有人忍不住怒斥一声:“你这贼厮,哪里来的?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塔察儿说道:“各位不得无礼,这是陪同我前来的贵客,是蒙哥王爷的家臣。” 那人听说是蒙哥王爷的人,也闭上了嘴巴。 塔察儿转过身对廉希宪说道:“廉大哥,你有什么建议?” 廉希宪清咳一声,说道:“冬日草原,一向不是作战的最好时机,一是雪中根本无法隐匿大军行踪,二是士卒很难抵挡寒冷天气,在帐篷之外时间稍微呆长点便容易冻伤,更别说作战了。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东真军越过蒙可山而来,即使离他们最近的开元府能给他们粮草补给,那也不足以支持他们太长时间的战争。 只要我们守住自己的粮草不落于他们的手中,我想时间稍长一点,他们只能退军!” 军帐之内,顿时响起一片赞同声。 “对啊,现在是在草原作战,那些从山里出来的野人,还能在这里打败我们?” 连撒吉思也闭着眼微微颌首。 塔察儿有些兴奋地看着廉希宪说道:“这么说,你觉得此战我们一定可以获胜?” 廉希宪微微一笑说道:“两军作战,影响胜败的因素很多,我不敢说此战一定会获胜,但是无论如何,首先都得有一战的决心。否则,后果难料。” 一个阴测测的声音突然响起:“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死的都是我们部落的人,你自然可以无所谓!” 廉希宪脸色一变,还未等他反驳,那人又说道:“没有援兵,没有粮草支持,你们家王爷哪里会去关心准备死战的我们,他现在大概正在和林,舒舒服服地搂着女人,准备看戏吧。” 廉希宪脸上露出嘲讽之色,说道:“我们蒙古的英雄好汉,什么时候会变得如此害怕一场战争了?” “你,混帐!” “我们的事,哪里轮得到你这小子在这胡扯!” “带着你的人,马上滚出阔连海子!” “我先跟你打一架,看看谁才是蒙古好汉!” 军帐之内,顿时响起一片愤怒的吼叫。 撒吉思斜了一眼廉希宪,说道:“我知道廉将军勇猛威武,但是我们与南京府之间的恩怨,并不是你拿来评判是否英雄好汉的标准。 而且,无论哪里的蒙古好汉,也不会被人随意挑唆两句,就不顾后果上阵厮杀。 忽必烈王子是咱们蒙古国中最具智慧的人,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他当然擅长。 可是你要清楚,死的不是他的人,也不是蒙哥的部民。而是斡赤斤的子孙!” 斡赤斤兀鲁斯的这些王公,还有几个甚至都不知道撒吉思口中所说的“忽必烈”到底是什么人。但是廉希宪当然听得明白,他倒是没想到,这个不死不活的老头子,对自己的底细竟然一清二楚。 廉希宪脸上闪过一丝暗红,随后咬着牙胸脯一拍,狠声说道:“我廉某今日在此放下话,我与我同来的十多个人,定将与塔察儿王爷并肩杀敌,不死不休!” “好!”塔察儿率先拍案而赞。 帐内虽然还有人嘴里在小声嘀咕,但对于这种愿意以生命来帮助自家部落的人,不管如何,大家还是给予了表面上的敬重。 撒吉思对着塔察儿缓缓说道:“我看这样吧,我先去跟东真军的谈一谈……” “你去?那怎么行?” 塔察儿的第一个反应,是东真军会不会扣押撒吉思,然后跟自己要赎金。 撒吉思摇了摇手,淡然说道:“放心,我知道轻重,而且我们现在对来袭的东真军一无所知,也得有人去看看,了解下他们的情况。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回不来的话,你们也不用管我了,即便要撤,仗还是得打一次的。” 诸人眼神相互交叉闪动,谁都没想到,值此关键时刻,这老头竟然敢不顾身死,自己一人便深入敌营。 塔察儿看着撒吉思,眼中更有丁点的泪光闪动。 他咬着牙,握紧拳头,暗自发誓,此战要是不死,此生必将善待撒吉思!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二十九章 诱敌以粮 寒冬将无垠的阔连海子冻成一个巨大的冰洋,草原的时光似乎已经完全在停滞。 冰面之上,漂着一些如霜雪花。 即将开始的战争,将本来应该南迁至捕鱼儿海夏季牧场的数万牧民,冻结在了阔连海子沿岸。 这些老弱妇孺,只能与大军的粮草一起,窝在塔察儿中军营地的后方。 廉希宪与他二十多个随从的营帐,也安在这块冰面之旁的一个不起眼角落中。 凛冽的北风,将雪花不停地灌入廉希宪的脖颈。可是他依然巍然不动,静静地看着一览无遗的冰面。 “将军,咱们还是回营帐吧,这里……实在,太冷了。” 廉希宪回过头,看着身后哆嗦着身子,鼻尖已经冻得通红的这个汉人,微微皱了皱眉头,还是抬起脚往营帐而去。 对于这个汉人,廉希宪从心里头不喜欢,但是现在却是他最大的依仗。 此人张靖,原是南京府巨贾,是当年南京府内乱的挑动者。 事败之后,张靖被迫抛弃族人与家产,逃离南京府,投入自家王子手下。这些年来,倒也算勤恳做事,任劳任怨,因此颇受忽必烈重视。 只是,廉希宪知道像张靖这样的人,若非走投无路,绝非是一个甘为人下之徒。 他就像一条被迫冬眠的毒蛇,只要机会一来,一定会露出阴毒的獠牙。 但是,在忽必烈现有的属下中,此人却是最了解南京府的一个。 想要对付南京府,少了廉希宪也许可以,少了张靖却是不行。 “这种天气,东真军会倾巢而动,过来袭击塔察儿部?你那边的消息,确认过了吗?”廉希宪边走边问道。 四周白茫茫一片,廉希宪有些怀疑,那些东真军在这种天气中,要如何分辨方向?如何确定位置?又如何保持后勤运输。 蒙古人不是没有在冬日打过战,但是每人两马能携带的军粮最多也就十五天。 否则,就得靠大量随军行动的牛羊来保证自己的军需。 但是,在东真军中,至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一只的牛与羊! 难道,他们靠嚼冰吞雪来支撑吗? 张靖跟在他身后答道:“南京府里传出的消息,现在府城中守卒全是刚入伍才半年的新兵,而且人数不超过五百人。 可惜啊,如果在那附近能有一支精兵,只需轻松一战便能攻下南京府。 也不知道,也速不花能不能占到这个偏宜。” “那个赵权现在还是不知道在哪?” “是的,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没在南京府城。” 自赵权离开益都之后,廉希宪知道他去了登州。可是从登州消失之后,竟然就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 留在辽南或是婆娑路?或是去了高丽? 还是已经偷偷地跟随东真军来到阔连海子? 也许撒吉思那老头是对的,去跟东真军的见个面,起码可以判断出此次领军的人物到底是不是赵权。 廉希宪轻轻抖落衣袍上的雪花,进入军帐。 他的这个军帐,可享受不到煤炉的待遇。帐内气温与帐外相差无几,唯一的不同是肆虐在湖面上的风被挡在了帐外。 “赤梅蝶,现在怎么样了?”廉希宪淡淡的问道。 张靖的回答,有些犹豫,“她,人起码是活着,传出来的消息也并非是假消息。所以我觉得赵权的确不在南京府,而且应该是一直没有回去。 要不然,那傻妞不会一直这么闷闷不乐的!” 廉希宪不由地点了点头,那个小姑娘他曾经在敌烈部中见过,的确不是一个有心机之人,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落入张靖的陷阱。 “敌烈部,什么情况?” “狄历那家伙,软硬不吃,坚持说没有接受蒙哥王爷的直接命令,他是绝不会派兵参战的。即使是我以赤梅蝶的安全威胁,他也不肯让步。” 狄历的硬脾气,廉希宪可是比张靖还清楚。 这个敌烈一族包括族长狄历,是蒙哥王爷亲自布下的一枚暗棋,此人对蒙哥忠心耿耿,只是蒙哥之前就不允许忽必烈随意动用这枚棋子,现在他们不愿意配合,廉希宪也是没招。 当时,为了笼络赵权,廉希宪极力想说服狄历把两个女儿都送出去,却遭到他不留余地的拒绝。 之后,正是张靖想尽一切办法,才怂恿赤梅蝶私自离开部落,并在莫古等人“护送”下,投奔赵权。 而后,张靖再以敌烈部整个部落以及赤梅瑰的安全为要挟,逼着赤梅蝶透露南京府内部的一些情况,包括赵权的行踪。 这一系列的部署丝丝相扣,让廉希宪一度对张靖的能力相当佩服。 大概也只有如此阴险狡诈之人,才会想出如此难以防犯的阴招。 只是赤梅蝶虽然在南京府中地位独特,算是赵权如今最为亲近的人。但是,赵权毕竟还没有娶她为妻,赤梅蝶也未能接触太多的核心机密,如今能够传出来的消息价值还不算很大。 不过,上次透露出赵权可能会去益都,此次又将东真军准备对塔察儿部出兵的消息传递出来,廉希宪已经觉得很值了。 张靖看了看陷入沉思的廉希宪,又有些犹豫地问道:“将军,你真的要留在这里,为塔察儿死战吗?” “怎么,你害怕了?” “不,不,当然不是。只不过——在下觉得,将军身负重任,要是万一战死于此,会影响到四王爷的大计。实在不值……” 廉希宪内心微微一动,张靖说的倒是有些道理。 四王子如今正在努力地收聚各方人才,无论是文人儒士还是武夫猛将,他都是求之若渴。 汉人儒士还好,遍地如狗,给点肉都会扑过来。 但是有能力可以统兵上阵的将领,哪里那么容易招揽。 四王子麾下,虽然有不少随他一起长大成人的侍卫,个人勇猛没有问题。可是像自己这样自幼熟读兵书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这样做,好像确实有些不值得? 廉希宪脑袋轻轻一晃,立刻将刚浮现出的这个念头赶出脑外。 “如果我的战死,能为四王子换来一个部落的投诚,我的死绝对值了!” 张靖闻言苦笑一声,说道:“四王爷天纵之资,心怀四海。只是现在还缺一个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在下觉得,现在期望塔察儿完全投靠四王爷,还有是有些难度的。 不过,在下倒是有一计,如果指挥得当,不敢说全歼敌军,重创东真军应该还是可以做的到的。” 廉希宪眼睛一亮,“说说!” “在下觉得,将军有一点判断是完全正确的。东真军越过蒙可山,远道来袭,即使准备得再充分,粮草也是一个大问题。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诱敌以粮……”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三十章 杀一偿百 与此同时,在大岩桓的暖洋洋的中军帐内,撒吉思努力地放松着自己,看了一眼前这位本该是南京府未来之主的大公子。 而后端起眼前的一杯酒,轻啜一口。 酒香馥郁,色若琥珀,酒味浓而不烈,入喉之后,腹下似乎激起一股昂扬之志,瞬时让撒吉思浑身一颤。 “好酒!”撒吉思眼中,不禁现出兴奋之色。 他感觉得出,这酒跟他以前所喝过的任何酒,都完全不同。 “此酒,名为三宝酒,乃采虎、鹿、海狗之雄性精华泡制,另外还加了些许百年老参。可补肝肾、旺气血,最适合大人所饮。 此酒酿造不易,因此存量不多。大人走时可带走些许品尝。” 撒吉思眼睛一亮,随即又黯然地叹了口气,把玩着手中的杯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虽然撒吉思在塔察儿等人面前说得气魄十足,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为了大局着想,而不惜甘冒奇险。 却不知道与南京府打过数次交道的撒吉思,却是知道东真军根本不会杀害自己。 当然不是不敢,而是自己对他们,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用处。 让撒吉思纠结的是,他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东真军退兵? 大岩桓似乎并没有看出撒吉思的纠结,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问道:“不知撒吉思大人亲自前来,有何见教?” “嗯,我想问下,贵军到此处,所为何事?” “塔察儿在益都,无故令人杀了五名东真将士,我们这是过来报仇的。”大岩桓语气随意,似乎在跟撒吉思说着一件跟他毫无关系的事情一样。 撒吉思却张大着嘴,怔在那儿。 为了五个东真兵,然后他们派了近万人过来? “你,你们真的只是为了五个东真兵?”撒吉思感到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是的!” “五个东真兵,就让你们如此兴师动众?就算真的是塔察儿所杀,你找个给老朽递个话,要多少赔偿,我可以给你啊!” “此事,跟大人你没有关系,人是塔察儿杀的,自然要找他算账。更何况,你也赔不起。” “你,你们要怎么个赔偿法?” “杀一偿百!” “什么?” “每一个死去的东真兵,需要塔察儿付出一百人的性命来赔偿。” “你们,在开玩笑吗?”撒吉思觉得快要疯掉了。“死一个就要赔一百条人命? 你们为了这样的报复展开军事行动,又得死掉多少人?” 大岩桓淡然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不一样,两军交战,各凭本事,战争上为了获胜,使用的手段再恶劣,那也是应该的。将士如有死伤,那是领军者能力不足,自然不能怨天尤人。 但是,这五名东真兵,在益都无违法之事,对塔察儿更无伤害之意。在未得警示,也无宣战,便无故而死于塔察儿之手。 所以,这个账,我们是一定得跟塔察儿算一算的!” 撒吉思心里觉得说不出的别扭:杀你五个东真军,还需要找那么多的借口吗?又不是杀了赵权! “我——他们,不是还放了你们几人生还吗?” “所以啊,我们只要五百条人命,就够了!” “真的只是为了这个原因?”撒吉思仍不死心。 “当然!如果塔察儿今日还来五百个人头,我们掉头便回! 南京府谨以此战,宣告世人:敌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虽远必诛!” 撒吉思摇了摇头,为了五个被杀死的东真士兵而发动一场如此规模的战争,这个理由太难说服人了。 即使塔察儿相信,他也不可能就此给东真军献上五百个部族人头,那样他从此之后,也别想能够统率他祖父给他留下的这个兀鲁斯了。 战争,已经是无可避免。 既然如此,已经无话可说的撒吉思,带着两大瓶“三宝酒”告辞而去。 虽然没有达成让东真军退兵的目的,但撒吉思心里还是放松了许多。 他估计,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冬季的确不是个发动战争的好季节。 天地间,只余白色。只要站在稍微高点的位置,所有的动静就都能被收入眼底。 超过百人的部队,在这种色彩下,已经根本不可能隐匿住行踪。 东真军三部南北相隔两百余里,彼此之间很难做出及时的呼应。只要灭其一部,其他两部自然不足为虑。 从兵力数量上来说,塔察儿部显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现在整个斡赤斤兀鲁斯集结在两湖附近的有十几支部队,总的有三部分。 最大的一部是塔察儿嫡系,约有三万人,全在阔连海子南岸偏东位置。在阔连海子北岸的,是塔察儿几个叔叔的兵力,约有两万。而捕鱼海附近的两万余人,则是塔察儿几个异母兄长的属下。 但是,本土作战有优势,却也有一个绝对的劣势。就是他们必须分出兵力与精力来保护他们的妇孺与过冬的牛羊。 不过,即使如此,塔察儿部现在也已经充分地利用了游骑兵的数量优势,全面控制了两湖之间战场上的信息传递。 东真三军似乎已经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状态之中。 居北的一部,正在向东撤退;最南的那一部,正向两湖之间切入。只有中路大岩桓部,正在缓慢地向塔察儿中军逼近。 如今相距不过五十里。 大岩桓手中,最多不过五千人马,他们难道是要以这些兵力,主动向塔察儿三万中军发起进攻吗? 塔察儿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地透过乱糟糟的人群,看向同样陷入沉思的撒吉思与廉希宪。 “我觉得,他们是想迂回攻击!” “不,我看他们是想用中军的进攻来迷惑我们,他们想跑了!这时应该通知全军压迫上去,一举歼敌!” “对,别让他们钻进山里去,这群野老鼠,一旦进山,还真的不好对付。” “我们全军压上了,后路怎么办,老窝被端了,我们就算全歼了敌军,又有什么意义?” “你傻啊!东真军全在咱们的东面,一举一动都在我们游骑兵的监视之下,他们怎么端我们老窝?从天下掉下来吗?”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三十一章 冰上奇袭(1) “有发现东真军游骑兵的动静吗?”廉希宪突然问道。 但是没人回答,营帐之内,众人人依旧在闹轰轰地争论不休。 塔察儿只好憋着劲,跟着大问一声:“有没有发现东真军游骑兵的动静?” 众人的声音略微歇了歇,其中一人答道:“估计他们打不过咱们的游骑兵,怕死,全缩回去了。” “不应该啊,一个游骑兵都没见到?”廉希宪喃喃说道。 但依然没人理他,争论的人都努力地放大自己的嗓门,试图以此压制别人的声音。 “不如,把所有兵力全都聚集过来,跟东真军决一死战,一定能够把他们全都留在这!” “那怎么行!这里的牧场,哪里受得了数万十数万战马的践踏,明年还要不要这片牧场了?” “是啊,这样的话,粮草也没办法供应得上,天寒地冻的……” “给我五千兵,我先去杀一场再说!” “我三千就够了,保证可以将这些讨厌的东真人灭个干净!” 撒吉思带着些许同情的目光瞟了廉希宪一眼。 对于战场的军阵布置,他自认为并不擅长,因此在这种军议场合自是不愿轻易开口。 撒吉思估计,这位被忽必烈派来的侍卫可能会有些水平,只是要是把这样一场战争的指挥权交给外人,也的确不太合适。 塔察儿年纪还是太小了,无论是实力还是威慑力都不足以服众。 撒吉思觉得,这可能会是一个隐患。 不过,兵力如此悬殊,随便指派一个统帅,闭着眼睛就应该能打得赢这场战争吧。 起码,应该不会输! 东真军这次真的有些过分了,竟然提出五百个人头的赔偿…… 撒吉思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斡赤斤王爷一生英雄,可是传下来的子孙,这是一代代不如一代啊。 像塔察儿这么大的时候,十三岁的斡赤斤王爷在干嘛? 似乎也是在这片草原中,随着成吉思汗,与各个比他们强大得太多的敌人奋勇拼杀。 纵横数千里的草场、永不停歇的战马,还有每时每刻都能够畅饮敌人鲜血的弯刀…… 撒吉思的思绪不由地悠悠地飘到数十年前,那些令人向往而热血沸腾的战场。 那时的蒙古人,可是真强啊! “大人,撒吉思大人……” 塔察儿唤了数声,撒吉思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 “你有什么意见?”塔察儿耐心地问道。 “嗯,我觉得,我觉得这场仗可以交给脱迭来领军。” 脱迭,是斡赤斤的第二个儿子,也是塔察儿的二叔。从身份上来说,是目前整个斡赤斤兀鲁斯中辈份最大的一个。 此人作战极为勇猛,属下兵马数量仅次于塔察儿嫡系。 自只不干去世之后,此人对兀鲁斯的继承权便一直存有觊觎之心。 这种人虽然属于一个不稳定因素,但撒吉思对付起来却是得心应手。 整个兀鲁斯的财产控制权,全在撒吉思手上,他只要稍微倾斜一点,每年多给些物质补偿,脱迭便立刻的老实下去。 说到打战,撒吉思当然没有自信心。可是说到赚钱,斡赤斤所有的子孙加起来,撒吉思觉的都不是自己的对手。 听到撒吉思提及自己的名字,未等其他人反对,脱迭立时大声吼道:“此战交给我,我一定将他们打趴在草原之上!” 撒吉思却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而后说道:“此战一结束,你必须交出领兵之权,否则的话……” “那是当然,一切都听大人的!”脱迭拍着胸脯答应道。得意洋洋地扫视了一圈帐内诸人。 塔察儿看了看撒吉思,又看了看廉希宪,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默然地接受了撒吉思的这个建议。 还好,脱迭起码表现出一个当叔叔应有的大气。 他的第一个命令,是让自己的部族军从北向东,率先追击东真军后撤的北路军。而第二个决定,则是采纳廉希宪的建议,让塔察儿部空出中军,在阔连海子南岸、中军后营之处设下陷阱,引诱大岩桓前来攻击。 虽然张靖的计策通过自己,最终还是被脱迭所采纳。但廉希宪心里却升起了一阵的不安。 不安的根源,是他不相信眼前这个看似豪爽的脱迭,有能力组织起一场像样的诱敌计划。 而且,廉希宪也不相信,大岩桓真的会因为缺粮而不顾一切地从前营一直冲杀到后营来抢夺粮草。 就算抢到了,他们运得走吗? 他有些后悔了,不该把张靖的这个计策和盘托出。当然,如果是自己来主持这场战事,效果一定会不一样。 比如,应该把粮草挪到中军前营,甚至让粮草动起来,以此给东真军创造更好的机会。 同时更充分地利用游骑兵的优势,完全地遮蔽战场,调动各部在移动之中对大岩桓一部形成包围之势。 而不是静静地等在这里,等着东真军来攻。这样虽然相对稳妥,但是会不会诱敌不成却反遭东真军的暗算? 但是,现在廉希宪说了不算!他只以把隐忧深埋于心。 而让廉希宪更为担忧的是,他直到现在依然搞不清的是,战场上不见东真军的游骑兵,他们到底用什么手段来传递信息? 他们真的缺粮吗? 以五千兵力正面攻击三万塔察儿军,大岩桓哪来的勇气? 得掌大军的脱迭,当然不会去理会正处于迷乱中的廉希宪。 脱迭同时下令在捕鱼儿海的部队,全速赶到阔连海子南岸,在东真军南路兵力反应过来之前,完成对东真军中路主力的包抄。 背靠万里冰面的阔连海子,脱迭相信,只要东真军主力一旦靠近湖边,就是他们被歼灭的开始! 确实,光滑如镜的湖面,虽然冰层厚达数尺,根本不用担心坠入冰下的危险。可是想要在这样的冰面上行军,别说是战马,连人都只能靠滚才行。 当然,空中飞的,不会受到这种限制。 冬日的午后,一丝暖气也没有的阳光,被巨大的冰面反射后回到靛蓝色的天空中。 一只飘摇而来的海东青,在空中盘旋数圈后,落在一个被坚冰包裹着的土包之上。 这里,是一个方圆近一里的小岛,湖面上肆意的风掠过,卷走铺在岛上的雪花,让裸露出的黑土微微地颤抖。 海东青一落下,脚边的一块黑土被掀开,露出一个人的脑袋,此人全身裹着白色棉袍,伸出手臂轻轻揽过海东青,安抚一阵后,摘下它脚上的圆环,便缩了回去。 此人弯着腰,穿过一条半透风的通道,闪入一间大屋。 这间大屋,是刚挖出不久的一个土窝洞,一大堆人正围坐在一个煤炉边上。 来人将手头的圆筒递给坐在屋角的一人,又闪身出去。 这人拆开圆筒,靠近煤炉边上。 微弱的火光映出他的脸庞,却是东真军缉侦局局长丁武。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三十二章 冰上奇袭(2) 丁武细细看了手中的纸片,脸露欣喜之色,说道:“大公子同意了我们的计划,明天凌晨三点,行动!” “好!” “太好了!” 几个人都压低着声音,兴奋地说道。 “也该咱们这个特别行动组表演了!” 特别行动组,这是唯一一支真正属于丁武直管的作战部队。 这是一支倾注了赵权无数期望的部队,也是南京府用无数钱财堆积而出的部队。 最艰苦的训练、最好的待遇、最优质的兵器。 每一个人都是东真军中最绝对的精锐。 刚成军时,赵权是想把这支部队交给李勇诚负责,但李勇诚嘴巴功夫可以,想要掌管这样的军队实在力有不逮。直到丁武来之后,才开始在他手里慢慢地打造这支队伍。 过程很艰难。 一万多的东真兵,首轮挑选入队的不到千人。 两年之后,因训练而死亡、受伤退出的人员竟然达到九成。其伤亡率远远超过东真军的任何一次战争。 在诸多的质疑中,赵权罕见地以无比坚决的态度继续支持这支部队的打造。 直到吸纳了一些太行山投诚的士卒之后,这支队伍才终于勉勉强强到了百人之数,算是成军了。 明日凌晨,将是这支特别行动组的第一战! 架在煤炉上的铁锅,冒出一股肉香。 王显端着一个套钢质餐具,皱着眉头问道:“又是马肉?” 他倒不是讨厌吃马肉,只是在太行山多年的艰苦生活,让他对每一匹马都无比珍惜。在他看来,再劣质的马也是宝贝,如何可以这样的暴殄珍物! “放心啦!”丁武凑过来说道:“这马,是南京府专门培植出来的肉马,上不得战场,除了可以用来驮物,就只能拿来吃了。 这马就算不拿来当军粮,也不能养下去,太亏了!” 这点王显倒是很清楚,当他随着丁武从井陉来到南京府后,第一件事便是为太行山的那些家眷寻找安身之地。也曾为此去过海参崴,当时看到数千匹这种肉马时,便感到无比的惊讶。 却没想到带着这种肉马出征,竟然可以让军队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对粮草供应的依赖。 肉马本身就可以携带不少粮草,然后它自己还是一个可以移动的小粮仓。 星光渐弱,斜月似钩。 北风扫过坚硬的冰面,留下一整片瑟瑟的寒意。 土包之上,隐隐约约闪出一点光线,三明三暗之后,便无动静。 而后,距此不远的几个土包上,也相继闪出三明三暗的灯火。 丁武亲自逐一地检查了每个人身上的衣着。 在这种天气中行动,首先要保证的是不要被冻伤。 赵权从和林带来的棉花,在南京府的移植相当成功。而棉花生产出来的棉布,也首先供应于这支特别行动组。 白色套头棉帽、棉围脖、棉手套、棉大衣以及白色的棉披风,将每个人裹成一团白色的棉球。 脚上穿的,则是一双硬梆梆的牛皮靴子。每只的靴子底下,牢牢地钉着一把宽不及指,长约一尺的铁制刀刃。 这是南京府专为这支部队打造的速滑冰刀。 穿好冰刀靴的丁武,微屈双膝,两脚内八状稳稳地将自己定在冰面之上。 “都有了?” “是!” “出发!” 丁武右脚抬起,脚尖向后一蹬,左脚向前轻轻一滑,整个人便如一只轻捷的大雁贴着冰面,向前飞行而去。 跟在丁武身后的王显脚稍一用劲,整个人却突然往边上歪倒,他一只手便慌张的想要撑下地去。 侧边一个轻轻滑过,支起他的手臂,身后又有一人托着他的后臂,向前轻轻一送。王显终于顺势滑了出去,他也不再回头,只是向后送去一根竖起的大拇指,继续紧跟丁武而去。 这支百人队中,王显与其他两个太行山来的人入队最晚,但一些单兵对战的考核表现却极为出色。 只是毕竟长期在中原呆着,包括骑马、水战以及玩冰这些项目,还是远远不如训练时间更长的其他人。 不过王显有信心,再给自己一些时间,绝对可以在这支小队中脱颖而出。 这支小队开始在冰面上蜿蜒。 不久,又有四支小队在冰面上出现,各自寻着方向,往湖岸滑行而去,快愈奔马。 湖岸之上,塔察军营寨之内的隐隐的火光,准确无误地指引着他们前行的方向。 须臾之间,丁武便领着他这一支小队靠在了岸边。 留下一人留在湖中,其余人上岸,脱下冰刀靴子,从背包中另外拿出一双轻薄鹿皮靴换上。 这些人各自掏出兵器,背上插着兵铲。五人长弓、五人短弩、三人左盾右刀,还有几个人手上拿的,却是南京府新开发出来的连弩。 这些连弩,源于赵权等人当年在淮南战场上搜罗而来的?筒木弩。 宋国制造的?筒木弩,是赵权在这个世上见到的唯一一种可以连发的弩弓,但是粗糙的制作工艺严重影响其射击的效率与精确度。 改造的方法其实并不复杂,首先是将弩具换成全钢结构,其次是按南京府的度量衡标准,对于每一个构件的尺寸标准都做到精确无误。 再就是在装着矢箭的匣盒处,安上一些磁石,利用磁石对箭只的吸附力,来解决?筒木弩只能平射的问题。 赵权将改造之后的这种弩箭命名为“东真连弩”。 这也是东真连弩第一次被投入在战场上使用。 东边隐隐传来一些动静,丁武趴在地上听了会。 按约定,这个时候东真主力应该已经开始进入对塔察儿中军营寨的攻击范围之内了。 雄浑而悠远的牛角号声吹响。 塔察儿营寨之内,也传出了调兵遣将的呼喝声。 然而,所有的行动都在营寨的东面。在靠近湖边的这个后营位置,只有不多的士卒正懒洋洋地缩在避风处,连头都不太愿意探出来。 倒是离营寨不远的一些老弱妇孺,正探头探脑地茫然四处观望。 没有人能够想得到,空无一人、马不能骑的冰面上,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一支东真军。 五支队伍,从五个方向迅速扑向中军后营。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三十三章 冰上奇袭(3) “崩!”一声硬弓弹响,一支长箭稳稳射入望楼之内一个守卒的脑门。 未及这个守卒倒下,五支小队便从五个方向同时冲入毫无设防的塔察儿军后营。 后营之中不多的守卒顿时大乱,急促而慌乱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响起。 “敌袭!” “哪来的敌人?” “后面,后面!” “将军有令,前营来敌,注意埋伏!” “不是前营,是后营!” “后营——敌袭!——后营——” 丁武率着他的这支小队,迅速地冲至一个粮草堆边上。 三面盾牌架起,护住正面,身后连弩直射。 对于弓箭的防备,蒙古人也算经验丰富,但是这种射程达五十步,而且从几个角度都能连射的弩箭,却令他们根本无从防起。 手上持弓的蒙古兵,是首先被击杀的目标。 数息之间,匆匆赶到的第一个百人队,便折杀过半。 其他的蒙古兵,只好躲在数支盾牌之后,一边大声呼喊示敌,一边警惕地盯着这些入侵者。 火折子亮起,几个东真兵人摸出弹弓,点起陶弹上的纸捻,射向周边的几堆粮草。 “澎!澎!澎!”爆炸声不断响起。 声音并不剧烈,但是闪出的火星却带着让人心惧的黝黑色。 这些火星落在粮草上,瞬息之间便冒出黑烟,而后开始燃起。落在人身上,却如附骨之疽,拍不灭打不落。 歇斯底里的惨叫声与袅袅而起的黑烟,开始在塔察儿军的后营中弥漫。 陶弹继续如不间歇的大冰雹,泼落在粮草之上。 终于有几个咬牙切齿的蒙古兵,怒吼着冲到了丁武这支小队面前。 丁武一声轻喝:“上!” 王显手中扑刀一晃,率先扑出。一个盾手贴在他身侧挡住流矢,另一个弩手则紧跟在他们身后。 “嗡、嗡!”两声轻响,对面的蒙古兵就倒下了两个。 盾手一跨步冲到前方,挡下迎面而来的一把弯刀,王显挥刀一捅,而后手腕轻轻一抖,扑刀从腹侧划出,顺势一撩,迎向另一边冲来的蒙古兵。 “当啷”一声脆响,这个蒙古兵手中弯刀被荡开,随即“啊!”的一声惨叫,手腕已经被变招的王显切断。 “退!” 一个照面之后,王显并未恋战,三人呈品字形,退回到小队之中。 丁武领着他们,一边杀敌一边在粮草堆之中不停地穿梭纵火。 一支千人队从前营纵马而至,看着渐起的火势,领兵的千夫长脸现怒色。大声狂吼着,麾下一些兵力分出开始试图救火,另一部分有数百兵力开始攻向东真军。 然而,虽然营寨紧靠着岭西最大的湖泊,这些蒙古兵却找不到可以救火的水。 而且,被火油点燃的粮草,哪里有那么容易被扑灭。 烟雾之中,长箭、弩矢与陶弹不停地变化着方向,从各个角落射向这支蒙古兵。 一时之间,各支百人队都茫然无措。 救火没水,想杀敌却连敌人身影都捉摸不着。 他们甚至有些搞不清,在后营之中袭击他们粮草的敌兵,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有几个士兵开始茫然地看着天空,喃喃自语。 烟雾弥漫之中,长箭与弩矢不断射向这些还没找到头绪的蒙古兵。 被弩箭射中也就罢了,只要不是要害,就还能继续战斗。但是那些被陶弹击中的人,虽然不会立时死去,却只能在地滚爬哀嚎,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一个东真兵未见,这支来援的千人队,便已经倒下了近两百人。 而此时的中军营帐之中,更是乱成了一团。 “报!后营粮草已焚毁三成!” “后营求援!” 脱迭脸上青筋暴起。 粮草即使被抢,脱迭也觉得无所谓,他有十足的信心可以把丢失的粮草从东真军手中抢回来。 可是粮草被烧,这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了。 难道说,那些东真军不缺粮草吗? 粮草被烧没了,人还有办法熬得过去这个冬天,可是马怎么办? “确定是东真军吗?有多少人?从哪来的?” 报信的人一脸茫然。 “砍了!”脱迭大怒。 “将军暂时别发怒了,他只是他报讯的。”撒吉思在一旁劝道。 “报!东真军主力已经停在营前五里处,不再前进。”又有一个游骑兵冲了进来。 “多少人马?” “估计有七八千。” “什么?哪来那么多人?你看清楚了没有?”脱迭大吼道。 “没看清——他们的游骑兵突然发力,将我们驱赶出视线之外。只能大约估计有七八千骑。” “不可能,东真军哪还有这么多人马?” “有可能啊,一人双骑,三四千的兵力应该还是有的。” “二叔,是不是该派大军出去,先围歼了东真主力再说?”塔察儿忍不住问道。 有人立刻出言反对:“不行,后营防守空虚,危险性更大,万一他们趁着火势杀到前营来,挡都没法挡!” “闭嘴!”脱迭怒吼着,争吵声已经让他根本无法集中起精神来了。 但是还有人在嘀咕道:“不行赶紧滚开,我来!这么简单的战都不会打!” “你,就是你!”脱迭猛地冲到这人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吼道:“给你三千人马,把大岩桓脑袋给我提过来!” 这人是脱迭的幼弟,其他人怕脱迭,他却从来不惧。按照蒙古人的传统,他可是比脱迭还有资格接收斡赤斤家族的财产管理权。 他双手掰着脱迭的粗胳膊,恨声说道:“三千人对七八千敌骑,你当我傻啊!” 又有人说道:“不是说要诱敌入营再围歼吗?此时领兵出击,他们跑了怎么办?” 撒吉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些王爷们,这些年日子过得太滋润了。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没有人会打战了。 廉希宪则无奈地看着乱嘈嘈的营帐,数次欲言又止。 中军后营,火烟已经铺满天空。 “回来!”丁武口中大喝一声,脚步斜冲向前,手中叉剑飞出,直钻入一个蒙古兵的脖颈之间。手一抽,叉剑甩出一串血迹,洒入烟火。 但是这个蒙古人手中的刀,还是将王显的胳膊砍出一道口子,血丝转眼便渗出棉袄。 这个王显,让丁武有些头疼。 王显的个人战力不在自己之下,在这支百人队中足以排到前三。 特别行动组虽然也重视个人武勇,但是上了战场之后,更注重的是彼之间的配合与互补。 可是杀得性起的王显,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人,以致已经出现了数次的危险。 脚下土地又一次开始震动,丁武脸色一变,他知道最少又有一支千人队正向后营赶来。 他顾不得训斥王显,一声低吼,“撤!” 身后一支鸣镝望空射出,在混乱的战场上发出刺耳的“呜呜”鸣叫。 分散于后营各处的东真兵,相互呼喝数声之后,开始有序地撤退。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三十四章 冰上奇袭(4) 撤退,是赵权等人以极其强硬的姿态,坚持塞入东真军中的战术思想。 中原的汉人士卒,面对蒙古人这种极善马上作战的军队时,正面的对攻不一定会落于下风,但往往都惨败在撤退的路上。 逃跑并不是可耻的,在逃跑中被杀才是最可耻的! 如今东真军的任何一支军队,论攻击与防守能力,也许并不算强军。但是论逃跑战术的使用,可能天下已经没有哪一支军队可以超越他们了。 当然,战场上的撤退并不仅仅是逃跑那么简单,这是一个必须在高度组织性与纪律性的前提下,才可能实施的战术技巧。 首先需要一个将胆,需要一个始终挡在队伍最末端、愿意以自己的生命为袍泽争取撤退机会的将领。 只有这样,其他人才不会在撤退中因为惊慌无措而溃败,才会坚信当自己停下来为别人抵挡身后追敌时,不会被别人当作炮灰牺牲。 而后,才是撤退时对于工具的使用。 东真兵五人一组,各自迅速汇集。有人往岸边狂奔,有人站在原地继续射杀蒙古兵,有人则开始在撤往冰湖的路线之上设置障碍。 当时,赵权等人把兵铲当作自己的武器时,绝没有想过有一天,兵铲竟然会成长为东真全军撤退时的最大利器。 即使是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中,利用锐利的兵铲在地上挖出一条壕沟,也是件不太难的事。 壕沟不用太深,二三十公分即可,纵横无序交错。这是在撤退中对付追击战马最可怕的武器。 鸣镝射出之后,丁武便在原地站住,叉剑在手,环视着混乱之中的敌军后营。 王显见状,略一犹豫,还是向后方奔去,像他这样身上带伤的,必须在第一时间撤离,否则会连累到其他人。 一支盾牌倚在丁武正前方,其余几人手持弓、弩,不停地射向从烟雾之中探出头来的敌兵。 五个人,却将混乱的敌兵,挡在了二十步之外。 十息之后,丁武手一扬,五人散开向后狂奔。 脑后箭风袭来,丁武根本没放在心上,身子略微一侧,“叮”的一声脆响,一只箭矢正中他挂在后背上的兵铲。 丁武五人一口气奔到队伍的最后方,五人同时抽出兵铲,开始以极为熟练的动作往地上挖坑。 七八条坑道挖成之后,其他四支队伍也已陆续撤至他们后面,有人已经开始坐在冰面上,套着自己的冰刀靴子。 “轰”的一声炸响。 撒在最后一条浅壕中的火油与火药炸响,最后一批东真兵冲至湖岸边上。迅速地整理着自己的装备。 丁武转头看了一圈,还好,有人挂彩,但没人重伤。 蒙古兵已经感觉到了抵抗力度渐弱,开始兴奋地大叫着: “杀过去,他们没力气了!” “前面是冰面,这些贼人无路可逃了!” “杀光他们,重重有赏!” “啊——” 又一波密集弩箭射至,令这些狂躁蒙古兵的气势为之一滞,不由纷纷趴倒在地以避四处横飞的弩矢。 后面紧跟着又冲来一队灰头土脸的蒙古兵,直接踩过这些蒙古人,冲向湖边的东真兵。 “趴、趴、趴”收脚未及的蒙古兵,纷纷滑倒在冰面之上,如一条条脱水而挣扎着的肥鱼。 相互的埋怨与怒骂声顿起,随即却被一声惊吼压制下去。 “人呢?贼人呢?” 冰面上,几十条人影,贴在冰面之上,渐渐远去。 如一排低飞而行的大雁,在目瞪口呆的蒙古人眼里,渐渐消逝不见。 “飞走了?混蛋!” 脱迭一个耳光,将一个从后营跑来报信的蒙古兵几乎扇飞出帐。 “你当我是傻瓜吗?敢用这种消息来糊弄我?”脱迭冲上前,又一脚直踹而去。 塔察儿紧皱眉头,上齿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报——”又有一个游骑兵冲进军帐之内。 “东真军主力已至三里之外!” “好,随我杀出去!”脱迭恶狠狠地吼道。 “将军,不是说要诱他们入营吗?”边上又有人提醒道。 “诱个屁!咱们后营粮草都被烧了,拿什么诱敌?” “报——” 众人被不断冲来的消息,都惊得有些气浮气躁了。 “东真军主力八千匹马,骑兵只有不到一千,其他的全是马匹!” “什么?”所有人都被这消息惊呆了。 一千人,带着八千匹马,他们想干嘛? “报——东真军主力已经掉头撤离。” 跑了? 脱迭已经完全被整蒙了。 后营的敌人飞了,前营的敌人跑了! 那应该是追击那些飞的人,还是那些跑了的人? 营内众将面面相觑,只有端坐不语的撒吉思却暗暗地松了口气:跑了最好! 他就知道,东真军是不太可能直接攻击塔察儿中军的,这个有点不合逻辑,即使将这里攻破,东真军也一定损伤惨重。 一旦如此,今后可就再也别想跟南京府的做生意了。 损失点粮草,那就损失点!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钱财乃身外之物,粮草没了,想办法再攒一些就行了。只要能熬过这个冬天,粮草自然会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塔察儿失望的目光,从两眼呆滞的脱迭,转向老神在在的撒吉思,而后又停留在廉希宪身上。 廉希宪轻皱眉头,正独自一个盯着一副粗糙的地图。 根据他的计算,东真军此次出动兵力不会超过一万。数千北路军东撤之后,已经从塔察儿部的游骑兵视线中消失;中路军除了剩下的一千人,其他人一样不知所踪。 廉希宪不相信,东真军这么辛苦地越过蒙可山,只是为了烧他们一些粮草。 那么,他们目的是什么? 这些人,会被调到哪里去? 是捕鱼儿海?还是多泉子? 如果东真军正在集中兵力,发动对塔察儿部南路军的围攻,廉希宪还觉得无所谓。毕竟那里还有两万多的蒙古兵在,就是败了对于自己影响也不大。 如果是多泉子,那麻烦就大了。 廉希宪觉得,此次忽必烈王子的辛苦布置,很可能将因此而付诸东流。 难道说,此次东真军出兵,真正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塔察儿?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三十五章 长生天的处罚 廉希宪突然觉得有些无力感,自己虽然说也算熟读兵书。但是这一次面对的战场太大了,从阔连海子到捕鱼儿海再到多泉子,南北数百里。就是快马来回都得一两天时间,别说自己对塔察儿部没有任何发言权,就算真的让自己来统领这次战斗,他也不知道该从哪里打起。 可是,东真军又是如何在如此之大的战场上,把各支兵力调配得如此进退自如? 有那么一瞬间,廉希宪突然很心动:也许自己应该到南京府的军事学院去认真学习两年。 才安静没多久的军帐之内,争吵声再起。 “赶紧追敌啊,再不追,东真军全跑光了!” “全军出击!誓杀大岩桓!” “杀个屁,我们的粮草都被烧没了!你让追击的战马吃什么?” “那些飞走的敌兵,会不会再飞回来?” “对啊,到底是怎么飞走的?” “给我五千人马,我去,但是剩余的粮草都得给我,要不然追上了也没用!” 撒吉思重重地叹了口气,提议脱迭为临时主帅,看来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不过,也不算差,起码等这些人商议好了,东真军主力也该退走了吧。这样,以后还是可以跟南京府继续愉快地做生意。 三千人马终于被派出去了,脱迭答应领兵的将领,如果三天之内无法追到敌兵,可以允许他们退兵。 粮草是不可能再派兵送过去的,派出去的兵力,如果路上不能解决战马的粮草,别说三天,一天就得回营。 脱迭实际上已经放弃了对东真军主力的追击。 几个人又匆匆地赶到后营。 冲天的火烟之中,一些士卒徒劳地围着这些正在燃烧的粮草,无计可施。 冰面被砸开数个窟窿,即使从冰湖之中取出水来,也无法将这些冒着黑烟的火势浇灭。 粮草损失过半! 凭着剩余的这些粮草,别说与敌军开战,就是维持数万战万的过冬之需,都已是艰难。 “估计有一支百人队,真的是飞走了!”一个身上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士卒,跪倒在地,坚定地说道。 脱迭怒不可遏地吼道:“一百个人,杀了我七八百士卒,然后烧了我过半的粮草?你们全是猪吗?” 撒吉思却从脱迭的愤怒声里,听出了浓浓的不安。 如果只是一个人这么说,当然可以当作神经病来处理。如果是十个人这么说,也能当作妖言惑众直接斩杀。 可是,现在是在场的数百个士卒,都是众口一词,那这应该就是真相了! 许多老弱妇孺慢慢地围过来,呆呆地看着正在燃烧的粮草。 一个老头哆哆嗦嗦地跪在不远处,惊魂未定地哭喊道:“老爷、王爷、将军——这,这是长生天派人来,是长生天在处罚我们啊!” 脱迭的双腿轻轻地抖了抖,长生天? 似乎不可能,那又如何解释这种局面? 撒吉思清咳两声,缓缓说道:“伟大的长生天,只会眷顾我们,绝不会派人来惨害我们!这是来自魔鬼的力量,不过已经被我们英勇的武士赶跑了! 放心,这些人既然被打跑,他们就不敢再过来了。 所以,不用再害怕,你们应该重新鼓起勇气,守卫我们的草场、守卫我们的牛羊!” 同样是畏兀儿人,廉希宪与撒吉思一样,根本不会相信这会是长天生降下的天罚。 他站在湖边,眺目远望,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天际之处,隐约有一处凸起的土包。 近些天,他几乎每天都会站在这极目而望,但却是第一次注意起这个土包。那里,应该是湖中的一个小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突然出现的东真兵,一定从那里的隐身之地向后营发起袭击。 可是那里离这不近,即使是骑马过来,这边的守营护卫应该也能发现得了。更何况,这种坚冰上,根本骑不了马。 但是,不管东真军用了什么样的方式发动袭击,廉希宪相信,他们的人一定不会太多。而且想再发动这样的一次袭击,已经几乎不可能了。 想及于此,他低声对塔察儿说道:“塔察儿王爷,既然东真主力已退,请容廉某告辞!” “你要去哪?这里怎么办?”塔察儿语气中有些紧张。 廉希宪微微一笑说道:“王爷放心,我料定敌兵已经不可能再发动突袭了。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可以在这里沿着湖岸建些栅墙。我料定他们绝不敢再来!” 脱迭斜着眼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廉希宪没理他,对着塔察儿继续说道:“我担心,东真兵主力已经南移,准备对付贵部位于捕鱼儿海一带的部族。” “那糟了!不行,赶紧得派兵南下援助!”捕鱼儿海附近驻扎的是塔察儿几个异母兄长的部族,立时便有人紧张地喊道。 脱迭却不屑一顾地说道:“东真军无胆之辈!他们南路军最多两三千人,我们在南部的兵力可是超过两万!给他们十个胆也不敢干这种事!” 廉希宪犹豫了下,还是说道:“五天之前,咱们得到的消息是东真南路军正在切入阔连海子与捕鱼儿海之间的区域。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准备与中路军联合,发动对我们中军的攻击。 但是现在看来显然并非如此。咱们这里与捕鱼儿海的游骑联系,很可能已经被东真南路军切断。 三天前,原来准备向阔连海子以北进军的东真军北部,突然东撤,并且失去他们的踪迹。我现在怀疑,他们已经绕道南下,与剩余的东真主力开始围攻捕鱼儿海。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汇集的兵力,至少有八千。 而贵部在捕鱼儿海的总兵力虽然有两万多,可是并没有汇聚成一军,还有诸多老弱妇孺需要兼顾。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仓促迎战,恐怕……” “我马上下令,派兵救援捕鱼儿海?”塔察儿急急说道。 脱迭却质问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判断东真军准备围攻咱们的南路军,而不是位于阔连海子以北的部族?”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三十六章 京观 廉希宪神情一滞,他当然不能说,这是因为东真军很可能已经看破忽必烈的意图,准备在捕鱼儿海与多泉子之间,清洗忽必烈隐藏的一些势力。 而对塔察儿的这场战争,很可能只是东真军掩人耳目的一次军事行动。 当然,也不排除东真军真的存在对塔察儿的报复目的。一次这样的军事行动,顺手斩杀塔察儿部五百人,对于东真军来说,并非一件难事。 这一次出动一百人的袭击,单单在后营,塔察儿中军的死伤就已经超过五百人了。 脱迭见廉希宪说不出话来,略带得意地说道:“所以啊,我觉得南线,根本不用操心!” 塔察儿听后,狐疑地看着廉希宪。 廉希宪脸露苦笑,说道:“既然此处事了,廉某就此告辞!”。 脱迭却不肯罢休,冷哼一声后说道:“你想去给东真军报信?我就怀疑,你们这几个人为什么将营帐扎在此处,可是东真军贼人却偏偏从此处突袭我后军?要不是有内应,他们哪里能对如此了解我军的虚实?” “你——” 脱迭首次作为斡赤斤兀鲁斯的统帅领军,却遭遇如此不尴不尬的结果,他自然得先从内部寻找一些原因。 廉希宪正要发怒,塔察儿却怒斥道:“东真军越过蒙可山袭击我部,是廉将军传递给我的消息,也是他随我千里奔回。脱迭你不相信别人,难道还敢怀疑我不成?” 脱迭讷讷不语,心里却在嘀咕道:“你要是赶不回来,岂不是更好!” 塔察儿转过头,对着廉希宪说道:“廉将军,我亲自率兵,随你南下!” “不可!”廉希宪与撒吉思同时喊道。 塔察儿对着撒吉思坚定地说道:“我必须走一趟,别人可以不在乎捕鱼儿海的部族,我却不能不在乎。即使是来不及救援,我也得赶过去,否则连残局都没人收拾! 当然,如果赶得上的话,我相信廉将军会帮助我,给东真军主力致命一击!” 撒吉思在心里哀叹一声:“东真军撤走便撤走的,还非要去惹他们?” 但是,他也知道,如果让塔察儿那些兄长知道他不肯救援,那此后塔察儿就很难再号令他们了。 粮草确实不足,塔察儿也只能带着五百兵,与廉希宪的二十个手下,往东真军撤退的方向,追击而去。 第二天,塔察儿便遇到了已经成为溃军的三千人马。 战斗的过程很诡异,这三千人,甚至没有与东真兵交战,就被击溃了。 击溃他们的,是与东真军一起撤退的七八千匹马。 东真军撤退的速度并不快,追击他们的三千骑兵,逋一碰面,东真军便毫不犹豫地纵马正面冲阵。 这些马,没有一匹是战马! 每一匹马都长满肥膘,而且蠢笨不堪,根本不知危险为何物。被东真军将士一驱赶,就闷着头往前冲。 七八千匹马,就是站在那让他们杀,都得杀好长时间,更何况是在冲阵之中。 当蒙古兵砍了近一千匹马之后,一个东真军没见到,却已死伤过百。 这样的战争,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追击的蒙古兵,只能选择了溃退。 好在人马损失不算大,塔察儿让这三千人直接回营,自己率着带出来的兵马继续衔尾而追。 东真军行进速度并不快,塔察儿追击的速度却是更加缓慢。 一路之上,每到夜里,总是不停地被袭击。 塔察儿与廉希宪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后营的粮草被烧之后无法扑灭。 那些看着不大的陶弹,爆炸之后流出的黑色火油,只要沾到便会一直烧透皮肤,直透肌骨。直到将肉油熬尽之后,才肯熄灭。 即使能在冰冷的草地里刨出沙土灭火,留下的烧伤也难以治疗。 好在天气寒冷,伤口不致立时发脓,但也令人疼痛难忍。 只是士兵还能靠着勇武之气苦熬,本就粮草不足的战马,却是变得愈加狂躁。尤其是一到夜晚,就算没有袭击发生,那些马也是嘶鸣不已,不肯安歇。 五六天之后,人困马乏的蒙古兵,只好远远地坠于东真军之后,随着他们缓缓向南而行。 阔连海子到捕鱼儿海,快马只需一天的路程,他们却刚刚走了一半。 战场已经被东真军完全控制,派出去的游骑兵不断地被截杀,能逃得回来的一定是一无所获的人。 如今,塔察儿唯一能确定的事,东真军的目标确实如廉希宪所判断那样,是位于捕鱼儿海附近的部队。 可是他们现在才发现,目前的情况,根本不是他们在追击正在撤退的东真军,而是这些携带着数千马匹的东真军,正在堵截着他们南下的路线。 堵截他们的东真兵,其实人数并不多,但全是一人三马,略沾即走,绝不缠斗。只是不断地进行远程骚扰,而后在夜间进行突袭。 马力不如人、弓力射程不如人、夜战不如人,士卒之间的配合作战能力更是远远逊于他们。 这些东真兵,正在利用蒙古人最擅长的袭拢战术,打击着塔察儿的这支蒙古兵。 即使塔察儿与廉希宪脱离追击的路线,试图绕过东真兵南下,但无论往哪个方向转移,当天晚上就一定会被截住。 仿佛天上有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令人无处藏身。 塔察儿一路走一路郁闷。 廉希宪却在忧心忡忡之余,后脊背不断发凉。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忽必烈王子,会一直这么重视南京府的势力,会一直想要扼制住他们发展的势头。 在不经意之间,南京府竟然已经训练出一支如此可怕的军队! 按照这样的趋势,再给南京府十年——不,也许只要五六年时间,天下将再无人可以制衡南京府的发展。 想及于此,廉希宪暗下决心,这一次无论如何,自己都得想办法完成忽必烈王子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必须将那群从和林东归南京府的人,永远地留在草原之上! 这批原来根本不被人重视,以各地学者为主的队伍,一旦任其东去,对于南京府而言,不异于为虎添翼! 当塔察儿与廉希宪艰难地行到距捕鱼儿海不到五十里时,看到了一座京观,这支队伍彻底地崩溃了。 五百个人头! 堆成了一座不大的京观。 每个人头都是髡顶辫发。 每张脸上的血,已经冻成艳红色的冰渍。 或是惊怒,或是哀求,或是茫然,或是悲愤。各种心情,都被牢牢地刻在了脸上。 “啊——” 塔察儿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痛吼,破锣般的噪音,让人听得烦闷欲呕。 “东真军!南京府!赵权!大岩桓——我,塔察儿,今日对着长生天发誓,此生若不灭杀南京府,我誓不为人!” 廉希宪看着几乎陷入疯狂的塔察儿,内心冰凉一片。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三十七章 肉马 廉希宪终于明白了,这一路追击东真军,并不是东真军杀不了自己这些人。而是,他们根本不想杀。 他们堵着自己南行的方向,控制着自己前行的速度,再把自己这些人引到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塔察儿看到这一座京观。 整个战场,已经完完全全地被东真军控制。 而让廉希宪感到恐惧的是,他现在依然不知道,东真军到底是如何控制这样一个广阔的战场。 要知道,冬日的草原,万里无垠,所有的地方都是白茫茫一片,连分辨个方向都属不易,更别说准确地找到各支部队的位置,并且发动联合的军事行动。 而东真军各部,无论是东撤的北路军,还是佯攻的中路军,或是早已切入捕鱼儿海的南路军。他们显然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合围,并且最少击溃了塔察儿位于捕鱼儿海区域的一支数千人部队。 如此,才有可能摆下一座整整齐齐的五百人头京观。 这是东真军对塔察儿最大的折辱与报复! 虽然到现在,已经完全洞悉了东真军的意图,但是廉希宪却只能与塔察儿一样,对着铺满白色的冬日牧场,发泄着无助的愤怒。 他感到自己已经被扔出了战场,只能在一旁,呆呆地接受着东真军给出的结局。 正如廉希宪所预料的那样,大岩桓利用海东青,已经完全掌控了阔连海子与捕鱼儿海周围纵横数百里范围之内的战场。 而廉希宪一直想了解的随军粮草,却是此时随着他继续南行的数千匹肉马。 草原牧民养马,虽然比中原容易许多,但成本一样是很高的。 马只能给牧民带来便利,却无法带来效益。 没有马肯定不行,马多了却根本承受不了。尤其是战马,不仅得保障平日里不断的精饲料伺候,还不敢让它们过于劳累。 为了控制马匹的数量,能提供马奶的母马会被留下,但九成以上的公马,只能剥夺了繁殖能力后将其出售。 南京府原来的马匹饲养,也是如此。只是自从小马哥在南京府,以强横的姿态建立了它强大的后宫团,并产生了一大批“废马”之后,养马这件事,在南京府却开始变了味道。 梁申在海参崴,专门建了一个“废马”养殖基地,大肆生产不需要作战的马匹。这些马春耕时可作耕马,平日可作挽马,战时便是肉马。 相对来说,这些马养殖成本很低,根本不需要特殊的照应,也不需要太好的伙食。 这样算下来,养这种马,比养牛还要合算。 这一次从南京府带出的肉马,还发挥了另一个重要的作用,七八千匹马成功地让塔察儿部对东真军的主攻方向做出了误判。而且还利用这些无所谓损伤的肉马,将蒙古追兵牢牢地控制在短兵相接的距离之外。 这场战争到目前为止,进程过半,总体来说,都在事先的推演进程范围之内。 先是三部人马做出向塔察儿中军进攻的态势,以此吸引塔察儿中军的注意力。 而后,丁武率领的百人特别行动队,自埋伏的湖中小岛,直插入蒙军心脏,自内开花,成功焚其粮草。 此举不仅断绝了塔察儿中军大举出动追击的可能,还从斗志上给其全军狠狠一击。 与此同时,缪风率领二千北路军、史青与赵玄习率三千中路军,先后进行大范围的转移,直击捕鱼儿海,与李毅中的二千南路军一起,成功击溃一支约五千人的塔察儿部。 “掌控战场的信息传递,就能够完全地掌握战场的主动性。” 直到现在,大岩桓才深刻地领会到了赵权此句话的含义。 利用信息传递的优势,迅速而准确地调动各支部队,便可以在小范围内形成对敌的兵力优势。 虽然东真军总体兵力远远少于塔察儿部,但是塔察儿部十万之众,分布太广。靠着传统的游骑兵传递信息,其效率自然不可能与海东青相比。 加上东真军已经大致完成了对这一带草原的定位测量,对于方向与地形的了解,就是常年生活于此的牧民,也已远远不如。 塔察儿与廉希宪终于停下了南下的脚步。他必须留下,收罗已经溃散的部族。 否则开春之后,捕鱼儿海的这些部牧民,很可能就被其他部落全部吞并。 草原上不幸的消息,总是传得最快的。尤其是听说有一群从天而降的魔鬼,以五百个蒙古人的首级垒了一座京观,这些人第一个反应,就是得离这群魔鬼远一点。 这一带的蒙古人,已经平安了太久时间了。他们甚至不会相信,会有一支兵力敢向蒙古人开战,敢直接斩杀蒙古人,还敢筑成京观。 除了魔鬼,这世间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军队! 是啊,如今即使是在战斗最为激烈的两淮战场,蒙古人一年的战损都不会超过五百。而塔察儿这一战,死去的士卒何止千人! 而让塔察儿更加悲愤的是,他甚至连哭诉的地方都没有。 作为东道诸王之首,从来只有别人找斡赤斤兀鲁斯的掌权者哭诉。 如今塔察儿一旦对别人哭诉了,不仅东道诸王之首的地位无法保留,也会进一步加速了斡赤斤兀鲁斯的分崩离析。 更何况,谁都知道,南京府背后的支持者,是如今蒙古国的大汗王贵由。 塔察儿就算是要哭诉,也等熬到贵由之后的下一任汗王。 而且,这个汗王还不能是他的儿子忽察! 看到塔察儿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廉希宪决定留在捕鱼儿海北岸,帮助他收罗部族,重建部落民众对他们这个年幼王爷的信心。 只是,对于多泉子附近的行动计划,廉希宪只能无奈地暂时放手。他希望,即使自己不在,之前布下的两枚棋子,也能发挥出一些作用。 这两枚棋子,其中之一是大岩桓之前已经知道的,另外一个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近一个月前,耶律收国奴率着一千辽军撤出沈阳,这事大岩桓也收到了消息,却没有引起东真军任何人的重视。 所有人都觉得,已经穷途末路的辽军,或是投靠某个势力、或是钻去某处山林以待时机,无论他们去向是哪里,对于南京府来说都影响不大。 毕竟总共就一千人马。 但是,大岩桓没有想到的是,这支直接钻入盖州(今赤峰)崇山之中的辽军,再出现时,竟然已经绕过了哈剌温山与建忒该山,出现在了多泉子以南的位置。 他们的目标,显然是正停驻在多泉子以西的列维一行众人。 大意了!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三十八章 内刚外柔 大岩桓有些后悔。 赵权在许多场合,无数次地提醒他们,必须绝对地重视忽必烈此人,但是似乎没有人在意。 一个连拖雷的部族都没有继承权的小王子,当然没办法引起别人的重视。 虽然也算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孙子,可是跟忽必烈地位相似的孙子实在太多了! 术赤有嫡子十四个、察合台有六个,以及窝阔台汗的五个嫡子,这些人哪个身份地位会比忽必烈差的。 而且拖雷的四个嫡子中,蒙古哥自不必说,论战力与掌控的部族军,忽必烈都远远不如他的弟弟旭烈兀与阿里不哥。 这样的人,大岩桓真的不知道该重视他一些什么。 但是,这一次,大岩桓知道了。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忽必烈与赵权,两个人正各坐在云端的一边,遥遥地指挥着这场战斗。一边要灭杀列维等人,一边却要努力地保住他们平安抵达南京府。 不同的是,南京府实实在在地出动了一万兵力,而真正属于忽必烈的手下,却只有廉希宪带着的数十个护卫。 一万人对数十人,大岩醒不得不承认,此次过招即使东真军可以获胜,赵权似乎也完全落在了忽必烈的下风。 忽必烈凭着这数十个手下,不仅让塔察儿整个部落产生出了投靠之意,还在多泉子埋下一支伏兵,如今显然辽阳军也已经投入了他的麾下! 蒙古人并不可怕,但是像忽必烈这样种拥有谋略的蒙古人,挥手之间便能驱动数万兵马为其所用,委实让大岩桓感到了一丝的惊惧。 正如廉希宪所料,东真军此次几乎倾巢而出,一个目的是以此为契机来进行内部的调查。而另一个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将列维等人收集的一群学者安全地接回南京府。 报复塔察儿部,纯粹只是顺手为之。 当然,击溃塔察儿部的一个重要目的,还在于提前防备他们参与攻击东归的列维等人的可能。 如今,东真军的大部分主力,都在捕鱼儿海周围趁胜驱赶塔察儿的部族兵。大岩桓只好急调李毅中率两千东真军南下阻击辽军。 辽军人数虽少,但战力绝对超过塔察儿的部族。不过以两千对一千,全歼不指望,击溃他们还是没有问题的。 有问题的是,作为此战主将的大岩桓,如今身边却只剩下了两百护卫。 东真军,人数还是太少了! 如何继续增加兵力,那是此战之后回南京府探讨的问题。如今的大岩桓,必须得马上解决位于多泉子敌烈部的这个最大隐患。 敌烈部,才是引发这场战争的主要因素。 大岩桓知道,赵权之所以授意由自己来统领这场战争,并不单纯因为自己的身份或是能力,而是在南京府高层中,只有自己与丁武,来过多泉子。 也只有他们俩,明白敌烈部对于赵权的意义。 以及赵权对这个部落的极大纠结心理。 当然,就算排除掉赵权个人的情感因素,敌烈部也是一块极为烫手的山竽。 因为赤梅蝶的缘故,高正源让人特别查了敌烈部,才发现这个部落并不简单。 表面上依附于合赤温的敌烈部,实际上已经投靠了蒙哥,这也是他们虽然紧靠着斡赤斤,却能始终不被侵扰的主要原因。 这种暗地里的关系,赵权在从和林返回南京府不久后就已经知道。 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忽必烈竟然已经在敌烈部里活生生地分离出一股向其效忠的势力。 这股势力并不多,也就两百余人,却是足以影响整个战局的关键力量。 敌烈部现在整个部落已过千户,随时可以出动一千二百个部族兵。一旦族长狄历也投靠了忽必烈,别说灭掉东归的列维等人,就是直接冲杀过来,以大岩桓现在的兵力,也根本无法抵挡。 到那时,东真军就会与塔察儿部一样,一败而引发全身,而致全盘崩溃。 大岩桓一动不动地站在地图之前,已经有许久时间了。可是,他依然没能理出一个很完整的思路。 先把扫荡捕鱼儿海的缪风等人召回?万一塔察儿在短时间内安稳部族之后,展开大举反攻那该怎么办? 李毅中应该堵住辽军了吧?可是击溃他们容易,想把这些辽军完全驱离这片战场,却不是两三天就能解决的。 自己去见狄历?万一被扣在多泉子,那全军连个统帅都没有,这战也不用再往下打了。 大岩桓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让他领兵上场冲阵厮杀,没有任何问题。可以作为一军统帅,自己似乎还是差了许多。 也许真如父亲所说,自己只能为将,不能为帅。 不过大岩桓其实也不太在意这些,为帅太累,还是为将简单。 “大将军!” 大岩桓的视线终于离开了地图,进来的是随军书记廖辉。 对于这个刚从海东军事学院毕业的学生,大岩桓是极为满意的。要不是他带着数个还在实习期的学弟过来,帮他处理了军中所有的杂事,他都有些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打好这一仗。 大岩桓对他点了点头,坐在案前,接过廖辉递来的一迭文书,随手一边翻看一边签字。 这些都是军中物资的耗用、调度,以及各支部队调动的手续,还有将士战功的记录。 签完手头的资料,大岩桓随口问道:“我去趟敌烈部,见下狄历,如何?” 廖辉手中抱着文书,腰背笔直,正视着大岩桓说道:“根据我们的推演测算,大将军此时前往敌烈部,被扣押的概率超过五成。” 大岩桓眉毛一挑,问道:“怎么说?” “首先,大将军内刚外柔,容易让敌方产生轻视之心。”廖辉正色说道。 大岩桓莞尔一笑,对于廖辉的直言,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颌首示意他继续。 “将军被扣押,虽然对我军的士气产生不了太多的影响,但是会激发敌军的士气,认为东真军不堪一击,这样即使我军最后获胜,但也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而且,敌方一旦掌控了大将军,塔察儿部、辽军与敌烈部很可能会因此被捏合在一起,到时,我们只有全速撤退这一条路。 因此,扣押将军,对于他们来说,是值得一博的做法。” 大岩桓闻言一怔,全速撤退?意思是我要被扣押了,这些人就准备把我扔那不管了? 大岩桓随后摇头苦笑,东真军并未过多限制统帅的行动,但有一个原则是必须执行的。就是一军统帅一旦以身犯险,必须将军事管辖权移交副手,这样统帅如果出事了,也不会影响整支军队的正常行动。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三十九章 出使敌烈部 “那你们的意见是什么?”大岩桓问道。 “我,可以代表大将军,出使敌烈部,与族长狄历会谈。”廖辉昂首答道。 大岩桓沉吟片刻,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廖辉摇了摇头,说道:“在没有足够的数据参考前提下,这种把握度的预测都是不准的。我只能说,我的出使绝对不会让局面更加恶化!” 这些无论是海东学院还是军事学院毕业出来的学生,个性都相对随和,对上不卑、对下不亢。 也许是刚毕业不久的缘故,这些人在任何场合,都不会与人争执。 但是有一点,对于数据的统计、整理与计算,却是所有毕业生都最为坚持一件事。 他们要么不做结论,但一旦做出,就一定是最接近事实的结论。 大岩桓盯着廖辉,说道:“你要知道,如果你出现危险,我不会试图派兵营救。 不过,如果你被害,我会为你报仇的。 当然,不是现在!” “是的,我明白!”廖辉挺直胸膛脆声应道,随后又咧嘴一笑:“放心吧大将军,我去的话,活的机会肯定比你的大!” 刚靠近敌烈部落,一根长箭便呼啸着从半空中迎面而来,落在廖辉马前,微微而颤。 随后,数匹马狂奔而至。一个虎背熊腰、四肢粗大的壮汉,扬着手中一柄马刀,直直戳在廖辉眼前。 “东真军的奸细?过来找死的?” 廖辉脑子里闪过此人的资料:莫古,年过二十,敌烈部下一任族长的强力候选者。暗中已经投靠忽必烈,怂恿并帮助赤梅蝶离开敌烈部投奔赵权。并以赤梅瑰、狄历及部民的安全要挟赤梅蝶,令其泄露赵权行踪。 此人,正是敌烈部最不稳定因素的根源! 廖辉对眼前的刀尖似若未见,摇了摇头说道:“我并非代表东真军过来,我是代表权总管,来拜见赤梅蝶父亲狄历族长。” 莫古微微一怔,怒斥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廖辉露齿一笑:“没什么不一样。” “你……” “不管我代表谁来,你杀了我,都会被你们族长责罚。但是,你要是阻止我见赤梅蝶的父亲,恐怕你就再也没有成为敌烈部族长的机会了!” “你敢戏耍我?”莫古一声低低咆哮,马刀一收一抬,在半空中抡个圈子,便朝廖辉劈下。 廖辉端坐马上,脑袋微微一侧,马刀顺着他耳边劈空而下。 廖辉笑容未变,看着莫古的眼神却是一片清冷。 “住手——”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一匹枣红马旋即踏雪飞至。 “莫古,你好大胆子!”马上一个紫袍姑娘,对着莫古怒喝道。 莫古收回刀,侧转马头,脸含怒气,却不再言语。 “见过赤梅瑰姑娘!”廖辉拱手而礼。 “我妹妹呢,她好吗?”赤梅瑰转过头,气息未定便急急问道。 “赤梅蝶姑娘现还在南京府,我需要面见狄历族长,不知姑娘可否引见?” “不行!”赤梅瑰还未开口,莫古先怒声吼道。 “莫古,你不要太过份了!”赤梅瑰不满地喝道。 “哼,此人明显就是东真军派过来的奸细!不能让他去见族长!” “怎么,你是怕我会刺杀了族长吗?”廖辉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 “你敢!”莫古手中刀子再次扬起。 “够了!这是我的客人,你让开!” 莫古虽然让开了马身,却紧紧跟着,一直进入狄历营帐。 帐帘刚掀开,廖辉便狠狠地皱了下眉头。 帐外天寒地冻,帐内温暖如春。 一个烧得正旺的煤炉,摆在帐中。狄历瘫坐在垫子之上,脸色苍白。一只手正揉着自己的额头,皱着双眼扫视着进来的几个人。 “父亲,这是南京府来的人。”赤梅瑰靠近狄历,把他身后的靠垫塞紧,让他可以稍微坐直一些。 “在下,南京府军事学院首期毕业生廖辉,受南京府权总管委托,为赤梅蝶姑娘一事,特来与族长相见。” 狄历努力地眯了眯眼,手软软地抬起晃晃,勉强地跟廖辉打了个招呼。 “好了,族长现在人在这,有什么事赶紧说,说完滚蛋!”莫古不耐烦地叫道。 廖辉仔细地看了下狄历,摇了摇头说道:“权总管有交代,关于赤梅蝶姑娘之事,不得与外人相谈!” “你,信不信我劈了你!”莫古怒吼一声,就要把刀拔出来。 “放肆!莫古,这里是我父亲的营帐,你给我出去!”赤梅瑰一声怒喝。 “我看这小子不存好心,我是为了你们好!”莫古脚步未动,不过还是放下了刀子。 狄历抬起手,挥了挥。 莫古却是脸看帐顶,视若不见。 “出去……”狄历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语气虚弱,但是不容置疑。 话一出口,就引来数声剧烈的咳嗽。 “族长,他们东真军吃了塔察儿的亏,现在过来求救了,你可绝对不能相信他!”莫古依然不甘心地说道。 “莫古,你还没当族长呢,这里轮不到你来发令!”赤梅瑰冷冷说道。 “你——”莫古猛地把刀一抽,又往回一撞,发出“仓啷”一声清响,随后甩起帐帘,虎步而去。 狄历虚抬胳膊,对着廖辉召了召手。 “族长,你这是中毒了!” “什么,我父亲中毒了,什么毒?”赤梅蝶脸现惊惧之色。 这阵子,狄历身体每况愈下,赤梅蝶一直在干着急,却无计可施。 “头痛,眼花、视线模糊,全身疲劳,而且有时会恶心、呕吐。” “对,对,是这个情况。”赤梅蝶怒气涌上俏脸,问道:“这是什么毒?谁敢给我父亲下毒?” 廖辉指了指帐中的煤炉,说道:“这是煤气中毒了。” “不会吧,这煤炉据说是南京府生产的。是莫古费了不少心思才弄来的,确实可以帮助父亲抵挡寒冷。难道说……?” “煤炉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使用方法。 南京府出售的所有煤炉,都会配备一个排烟管道。但是,这个炉却没有。 以致煤烟之气全部淤积于帐内,人在里面,时间稍长,一定会中毒的!” 权宋天下 第六百四十章 慢性中毒 廖辉又认真地看了看狄历,而后说道:“还好,只是慢性中毒,不算太严重,但是继续下去的话,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 赤梅瑰脸色煞白,问道:“那,要怎么治才好?” “不妨,给你父亲换个通透点的帐篷,尽可能通风,当然,还得注意保暖!” 看到狄历被人移出自己的营帐,抬入赤梅蝶帐内。躲在不远处窥视的莫古脸色发白,眼中怒气迸现。 边上闪出两人,靠近莫古。 “出什么事了?”其中一人悄声问道。 莫古大拳一握,恨声说道:“可能被发现了,那贼鸟,刚才真该一刀砍了他!” “那怎么办?族长是不是怀疑到你了?”另外一人也压低着声音说道。 “不知道。”莫古的脸色阴郁。 “那个廉希宪不是说这两天要到吧,为什么还没过来?” “塔察儿部还在跟东真军打着,即使战事不顺,他也应该先过来再说啊。” “就是,我们现在都不知道那边到底什么情况了。” 莫古沉默不语,内心念头急转。 列维等人,已经在多泉子以西五十里处停驻了十来天时间。本来还想引着他们进入石泉子后动手,看来他们已经有所察觉。 而廉希宪,不见踪影全无,连信息也一直未曾传递过来。 大岩桓的数百东真军横在多泉子以北,完全切断了自己与廉希宪之间的联络。 万一狄古被廖辉说服对自己下手,自己跑都没地方跑! “我看,咱们今晚就得动手了。”莫古咬着牙说道。 “动手?要杀了族长吗?这……”两人同时紧张地看着莫古。 莫古两眼一翻,整个部落一千多可战之兵,他自己最多能拉出三百号人。即使可以杀得了狄历,想顺利逃脱都不可能,更别说接手族长之位。 而且,这三百号人,跟着自己在外面杀人放火还行,想在部族之内公然杀了族长,起码过半的人绝对不肯下手。 “我们晚上去杀了列维那批人。”莫古冷冷说道。 “哦,那些人啊——不等廉希宪了吗?” “来不及了。” “那,把所有的兄弟都叫上?” 莫古点了点头。 “可是,老婆孩子都还留在这,族长会不会一怒之下……?” “放心,狄历还不敢这么干。会引起众怒的! 那批人带来的货物不少,咱们完全可以趁机不备,将他们全杀了,货物咱们先分一些,其他的带回来,狄历就没话可说了。” 另外两人一听,眼中直冒金光。 趁着东真军腾不出手,先杀了列维等人,还有那个慕思迷儿。这样不仅逼着整个部落与南京府结成深仇,还能够让狄历不得不承担慕思迷儿被杀的责任。这样,敌烈部除了投靠忽必烈,请他向蒙哥求情,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只有这样,才得彻底绝了狄历与南京府勾勾搭搭的行为。 还有那个一直拒自己与千里之外的赤梅瑰,要是落入自己手中,一定让她…… 莫古脸上,现出狰狞的狠笑。他又狠狠地盯了几眼赤梅瑰的帐篷,领着身后满脸兴奋的两人离去。 而此时的帐篷之中,呼吸了许久新鲜空气的狄历,脸色终于不再那么苍白。 “还好才只有几天时间,中毒不深,否则就危险了。”廖辉看着狄历的脸色说道。 “莫古,他这是故意的……” 狄历摆了摆手,不让赤梅瑰接着抱怨下去。 此时,他心里自是清楚,莫古想用这种方式,在悄无声息中害了自己,这样就可以顺利接手敌烈部。 但这毕竟是自己部落内部的事,他也不想让外人过多的看笑话。 狄历对着廖辉问道:“东真军在捕鱼儿海的战事,是不是不太顺利?” 未等廖辉回答,狄历便长叹一声说道:“可惜啊,我现在身体虚弱,要不然我还能领兵前往,助你们一臂之力!” 赤梅瑰在边上,欲言又止。 廖辉微微一笑,说道:“族长且宽心养病,我此次来,确实不是代表东真军,而是受权总管所托,为赤梅蝶之事而来。” 狄力闻言,眉头微微一皱。 赤梅瑰急急问道:“我妹妹,到底怎么了?他,他是不是欺负我妹妹了?” 廖辉急忙摇了摇手,说道:“权总管一向敬重赤梅蝶姑娘,哪里会去欺负她。” 赤梅瑰听着,心里微微一动,脸颊之上,一丝红晕一闪而逝。 敬重,这个意思是——? 廖辉一声清咳,正色说道:“赤梅蝶,因涉嫌泄露南京府高级机密,而被一定范围的限制行动自由。” “什么?” “我妹,她做什么了?” 赤梅瑰与狄历,两人俱是一脸的震惊。 “两位且请放心,赤梅蝶只是涉嫌,具体情况还在继续调查中。 根据目前所掌控的消息来看,应该是贵部的莫古,受廉希宪蛊惑,以你们俩的生命与全族的安全为要挟,逼迫赤梅蝶泄露信息。” “廉希宪?”狄历深皱眉头,呐呐自语。 “莫古!又是他!”赤梅瑰俏眉横竖,眼中一片冰冷。 “鉴于以上原因,南京府不会对赤梅蝶姑娘进行过多惩戒,只是做了一些必要的保护措施,以防事态恶化。具体处理,还须等权总管回到南京府后再定。” “他,他把我妹扔下不管了?”赤梅瑰眉尖略挑。 “嗯,准确来说,权总管还不是特别清楚此事。” “他去哪了?”赤梅瑰脸色淡然的问道。 “权总管另有要事在身,只是嘱咐在下,必须过来拜见两位。” 帐篷之内,一时陷入沉默。 良久,狄历才吁了口气,问道:“你们,是以此要求我出兵吗?” “不,族长误会了!不管权总管回来之后,会给出什么处理意见,赤梅蝶姑娘的人身安全都可以得到绝对的保障。而且,也不会因为赤梅蝶而影响南京府与贵部的关系。 而且,东真军此次的军事行动,也与赤梅蝶姑娘没有任何关系。” 狄历心下略松了一口气。 其实,对赤梅蝶所为,狄历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否则当初也不会这么任由赤梅蝶偷偷逃出多泉子,前往南京府投奔赵权。 敌烈部多年来在几大势力中挣扎求活,在狄历看来,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不得罪任何一个大势力,但又必须与各个势力结交。 赤梅蝶,就是他用来结交南京府的一个手段。 只是,他没想到莫古这个蠢货,不仅被廉希宪挑唆去威逼赤梅蝶,如今为了着急谋夺族长之位,还对自己下了狠手。 想及于此,狄历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赤梅瑰一眼,自家的女儿要是能看得上莫古,也许就没有这么多意外的事情发生。 权宋天下 第六百四十一章 多泉子之战(1) 一个牧民突然慌慌张张冲进帐篷。 “族长,莫古带着三百人马,突然往西而去。” “他要干嘛?”赤梅瑰皱着眉头问道。 “好像听说,是要去杀了那,那群人——” 狄历突然一阵眩晕,喉咙发出“赫赫”的声响,想要站起,却突然软倒下去。 狄历这下是真急了。 之前,无论东真军与塔察儿之间爆发什么样的战争,自己部落只要保持中立,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是如今,莫古出动人马西去,明显是要杀了东归南京府的列维等人。这个仇一结,那可就不死不休了。 东真军因为在益都被杀五人,就可以出动全部的军力报复塔察儿部。这要是杀了他们几人,整个敌烈部都不够东真军报复的! “莫古带走了多少人?”廖辉沉声问道。 “大概,不到三百。” 廖辉开始默默盘算。 此次,负责护卫列维等人东行的兀需,手下应该有两百多人手。兵力虽然略少于莫古,但只要不盲目出击,廖辉觉得,守个一两天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要不,我带人去把莫古找回来?” 狄历与廖辉同时摇了摇头。 狄历很清楚,莫古此行已经完全不顾后果了,除非自己领着剩余的部族兵,直接将其灭杀。 廖辉对着狄历双手一拱,正色说道:“在下,想请族长答应一件事。” 狄历苍白的脸上,目光闪烁。 赤梅瑰却朗声说道:“你请说!我一定尽力去做。” “不,我希望你们能够答应我,什么都不要做!”廖辉双眼紧紧盯着狄历,说道:“尤其要保证,一兵一马,不得再离开多泉子。” 狄历暗暗缓了一口气,犹豫着说道:“那,莫古那边……” “莫古的事,我们会去应付,而且不管结果如何,绝不会牵涉于敌烈部其他任何人。” 廖辉一离开帐篷,狄历便坐起身来,脸上虽然苍白依旧,但眼神已经不再混浊。 身中煤气之毒,这是事实,不过到底中毒程度如何,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东行的列维等人,估计有两百多护卫,莫古率近三百人过去,只能算是势均力敌。 但是,大岩桓一旦派兵过去,哪怕只有一百人,前后夹击之下,莫古也必败无疑。 如果,自己…… 狄历不由的陷入沉思,不停地衡量着各种可能结果的利弊。 “父亲——”有些焦急的赤梅瑰打断了狄历的沉思。 “嗯?” “我带人去把莫古叫回来?” 狄历摇了摇头,“他,是绝不会回来的。除非我把族长之位让给他。” “那怎么办?” 狄历沉吟不语,眼中精光不断闪烁。 赤梅瑰一惊,问道:“父亲,你不会,是……” 狄历叹了口气,说道:“我不能看着族人去送死,却无动于衷啊!” 确实,敌烈部如今不过千户人丁,莫古就带去了三百人,一旦全部战死,敌烈部必将元气大伤。从此之后,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其他部落吞并。 赤梅瑰一咬皓齿,说道:“我带些人赶过去,哪怕叫不回莫古,我也得把其他人召回来!” 狄历犹豫着说道:“你要带几个人去?人少了没用,人多了,我怕引起东真军误会。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 “不,父亲!”赤梅瑰摇了摇头,说道:“咱们承担不起与南京府开战的后果。没有人会帮我们的,包括蒙哥王爷。一旦开战,要么全族灭亡,要么就会被廉希宪当作大礼送给其他部族! 我,只要带十来个人去就行!” 狄历两眼一翻,说道:“你要去送死吗?” 赤梅瑰露齿一笑,说:“放心吧,交给我!” 说完,如一朵云般卷出帐篷而去。 与此同时,大岩桓的海东青,从多泉子北部的东真军营寨中飞起,向西掠去。 在多泉子以西五十里的一片山林边上,有一片漂着浮冰的小湖。 列维等人,已经在这个湖边驻留了十多天时间了。 营寨之外,驻扎着兀需和他的两百个沿途收罗而来的护卫。 营寨之内,分成了三堆区域。 占据了一半多面积的是各路商人与他们堆积如山的货物。另外两部分,一堆是十来个汉儒,另一堆则是一群长着各种胡子的学者。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说的大概就这批人。 三者之中,无论是兴奋的商人,还是淡然的胡人学者,或是带着些许忐忑的汉儒,彼此之间都互不往来。 只有郭守敬一个人,不停地在三者之间往来穿梭。 在遇到郭守敬之前,权承仁虽然外表谦逊,但是内心却是极其骄傲的。 权氏兄弟虽然都入了海东学院,与其他小孩不分彼此地一同求学,从来不曾享受过特别的待遇。 但是既然被赐姓为“权”,私底下承仁便一向以赵权的大弟子自居。 而优秀的学业成绩,也让承仁有足够的自信,在心底保持着这种自豪。 然而,这种信心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竟然几乎被击溃了。 这个郭守敬,长相一般,但学习能力实在是太强撼了! 不到一个月时间,他从那些大胡子学者那里学会了阿拉伯语与希伯来语,现在正在开始学习波斯语。 同时,他还向这些人学习天文、历法、数学、建筑,甚至还包括艺术。 他向那些商人学习了解所有货物的产地、用途、性能与制作方法。并迅速地成为他们共用的记账先生。 他对所有的汉儒保持着最恭敬的态度,并向他们请教理学、宗教与汉家文化。 不仅仅是辰冰喜欢这个外表谦恭、待人和善的小伙子。 郭守敬的求知欲,已经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 这一个月以来,郭守敬所学习到的知识,承仁觉得自己可能花五年时间也没法完成。 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如果说在建造、水利、历法等方法不如郭守敬,承仁还能接受得了。但是在承仁自认为最具优势的术数方面,这个还没进入海东学院学习的小郭同学,却对自己形成了辗压性的优势。 权宋天下 第六百四十二章 多泉子之战(2) 仅仅如此也就罢了,承仁一向不与人作嘴皮上的较量。 可是,偏偏这厮还具有极强的动手能力。 随便找些木料,郭守敬便能轻松地做出一些房屋、桥梁的模型。甚至只是听承仁讲了两遍,就直接造出了一座迷你型的土楼。 这座土楼彻底让辰冰成为了郭守敬的小跟班。 这让承仁太受伤了! 这是个比高正源还让人讨厌的妖孽! 还好,失败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习惯了就好! 还好,小郭同学身子单薄,马上马下功夫俱是不堪一击。承仁估计自己把他打趴下最多只需要三招。 还好,海东学院,不管是文学院还是军事学院,所有的毕业生都必需文武兼修。 像郭守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妖孽,即使入了学,还未必就能够顺利毕业。 想到这,承仁又开始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与希望,并继续加紧了对这个营寨的巡逻。 营寨之外,归兀需;营寨之内,归承仁。 承仁事情其实不多,主要是每过一阵子,都要看下寨内是否会多出一两个莫明其妙的人,或是有没有人偷偷摸摸地消失不见。 最重要的,还是所有守寨的器械与物资,别被人给搬走了。 但是,巡着巡着,承仁的心情又开始有些不好了。 这个营寨,是郭守敬与那些大胡子学者一起探讨之后,建出的一个怪胎。 半圆形的营寨,朝外突出了五个类似马墙的堡台,实在是难看之极。但是承仁却不得不承认,加了这些东西,营寨之外,好像没有死角了。 而且这五个堡台,将营寨内外的防卫彻底联成了一体。守卫者就是不出营寨,也能攻守自如。 就是太难看了! 而且建这些东西,太费材料! 堡台上,摆着数架弩炮。这些弩炮与承仁之前所见识过的都不太一样,体积较小,搬动容易,而且只需一人便能操作。 原理似乎很简单,利用两束张紧的马鬃与牛筋缠绕而成的扭力簧,形成蓄力之后回弹,从而推动弩箭的发射。 虽然力道不算足,但射程也可以达到百步,五十步内可贯皮甲。 对于这支小部队来说,这种扭力弩简直是天赐神物。正好弥补了他们守寨器械的严重不足的情况。 随便派个人上去,教个十几分钟就可以使用了。 轻便、灵活、易操作,而且准确性还相当的好。这样的防守神器,竟然就是郭守敬在路上无聊时,跟着几个大胡子学者随随便便就鼓捣出来的。 承仁狠狠地叹了口气,有这家伙在,这日子没法过了。 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天才,现在才发现,自己与天才之间,可能还隔着好几个郭守敬。 营寨之外,一片很热闹的景象。 自海东青送来敌烈部可能会派人来袭的消息之后,郭守敬便领着人在营外挖坑道。 不仅是兀需手下的士兵,连那些商人与学者都被他发动起来。不过大家也知道,此时不出点力,一旦营寨被攻破,这些人基本也没了生还的可能。 郭守敬设计的坑道很奇怪,看着杂乱无章,却计算了敌人骑兵进攻的所有可能方向。 坑道深浅不一,上面覆着虚土。 纵横交错之中,却给自己骑兵的进出,留下了三条笔直的道路。 敌兵一旦发现有埋伏,确实没人会想到直冲过来反而是最安全的。当然,他们首先得会辨别出这三条安全的通道。 辰冰拖着一根兵铲,乐颠颠地跟在郭守敬身后,东刨一下西挖半铲,银雀般的笑声时时飘荡。 承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吧,她高兴就好! 天边刚透出一丝光亮,兀需手下的最后一个游骑飞奔而回,直入营寨。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兀需还是采纳了承仁的建议,把营外的驻兵全部撤了进来。 一声轻轻牛角号响,兀需一声大吼,早已准备齐整的守卫立时便登上了各自的位置。 “辰冰,回去!”承仁对着正试图爬上望楼的辰冰吼道。 “不,我要上去看看,我也要杀敌!”辰冰大大的眼睛,瞬间充满雾气,极其委屈地看着承仁。 “不行!”承仁眉头一皱,就准备爬下望楼赶人。 郭守敬对着他摆了摆手,而后走到辰冰身边,对他伸出手,轻声说道:“打打杀杀的,其实不好玩。跟我来,我给你继续讲阿里巴巴和四十个大盗的故事。” “好啊!你快说,阿里巴巴是不是真的很会骗人啊?” 承仁脸色不善地看着辰冰被郭守敬牵着的小手,一蹦一跳地跟着他进入了营帐。 阿里巴巴,是什么鬼? 承仁晃了晃脑袋,把这丝苦恼赶出脑外。 “敌袭!”承仁仰着头,一声长吼。 一阵轰然而响的马蹄声随即淹没了承仁的吼叫。 马蹄声齐整而有力,一片黑影迅速地出现在了视线之内。 “杀!”莫古冷冷地看了一眼紧闭的营寨,手一挥,身后队伍分成五支,马速未减,向安扎在寨外的十几个军帐直冲而去。 马未至,箭已发。 一箭之后,莫古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那些营帐,似乎全是空的! 难道这些人已经知道自己会对他们发动突然的袭击,而因此有了防备? 似乎有些不可能! 念头急闪之至,莫古手上弓箭未停,继续催马而前。 突然跨下一轻,身子顿时失去了平衡! 莫古叫声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战马一声惨叫,就将莫古整个人抛了出去。 莫古努力地蜷着身子,挥刀劈断缠着自己一只脚的马蹬。视线朝后一斜,身子努力一侧,避开从后冲来的马匹,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着。 身边惨叫声不断,三百骑有近半人仰马翻。 莫古终于站起身,左脚一崴,一阵刺骨的疼痛传来。 但是,他此时根本无心顾及自己可能已经摔断的左脚,心里掠过一丝懊恼。 寨外军帐之内,果然空无一人。 即使是游骑兵发现自己的行踪,他们也不可能撤得这么干脆利落。显然这些人的确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突袭行动。 一敌未见,自己先损伤了近半人马。 还好,虽然受了伤,但都还活着。 权宋天下 第六百四十三章 多泉子之战(3) 寨墙之上,稀稀落落射来一些箭矢。兀需在一面盾牌之后,现出了半张脸,对着寨外喊道:“哪来的毛贼,赶紧滚开,这里是东真军驻地,你们胆敢发动袭击,就不怕承受东真军的报复吗?” 三百人陆陆续续汇集而来,在莫古身边站定,有些茫然。 “怎么办,他们已经有防备了?” “可千万别让他们知道了我们是敌烈部的,否则……” “闭嘴!”莫古低吼一声,狠狠地盯着如龟壳般的营寨。 硬攻? 有希望攻得下,但身边这些人势必死伤惨重。 莫古牙齿一咬,对着身后的人吼道:“这批人,根本不是东真军的,他们是草原上的马贼。抢来了无数的金银财宝,那些本来就是我们牧民的财物。 杀进去!这些财宝大家分了,一辈子享用不尽!” 不少人眼中精光直闪,杀气渐起。 “攻——” 莫古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怒斥声远远传来:“莫古,住手!” 莫古眉头一皱,这女人,怎么还敢过来。 “开始,攻上去!”莫古不理渐近的声音,对着身边的人喊道。 但是,身边的杀气,似乎突然一滞。 “是赤梅瑰啊——” “要不,稍等一下吧,看下她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怎么把你的婆娘带来了?” “啊?” “拦住她!”莫古手一挥,立时有几人朝后奔去。 但是更多人开始犹豫地看着莫古。 “滚开!” “你找死啊!” 先动手的,不是赤梅瑰,而是她带来的几个彪悍的女人。 场面顿时开始混乱。 “你混蛋,敢打我婆娘?” “住手!” “莫古,你不管他们吗?” 莫古再也无法摁住自己的愤怒,怒吼道:“你们干嘛?我们现在准备攻打营寨啊!” 而后,又指着赤梅瑰骂道:“你这个女人,不想死就给我滚开!就凭你们这几个女人,想要干什么?” 莫古身后众人,不经义之间,已经分聚成两群。 一群紧跟着莫古,脸上有跃跃欲试的激动。 另一群则脸现犹豫,甚至有些人开始脸现不快。 赤梅瑰扬声说道:“诸位,你们有没有想过劫杀东真军的后果,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的行为会给你们的家人、还有敌烈部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你们,是被根本到不了手的财货迷住了双眼,还是被莫古诱骗得完全不懂事理了?” “闭嘴!”莫古脸色铁青,手中的马刀微微发颤。 赤梅瑰没理他,继续说道:“你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只要你们手上没沾血,我一定可以保证你们每个人平安回到部落。 冷静点,一旦杀了人,你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们真的想跟莫古从此去当马贼吗? 你们就不怕妻儿从此成为别人的奴隶? 你们就一定相信,莫古他从此会一直保护你们,会珍惜你们的性命?” 站在营寨望楼之上的承仁,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不要说要打战吗?怎么那女人一来,自己还先吵一架? 这女人,长得不错啊!难怪…… 不过,还是没有自家妹子好看。 可是,权大哥,为什么——? 莫古身后,越来越多的人脸上现出犹豫之色。 莫古一声大吼:“赤梅瑰,我不杀你,别以为我是怕了你!” 他的刀刚举起,几个彪悍女人便挤在赤梅瑰身前。 莫古身后有几人终于走了出来,对着莫古抱了抱拳,说道:“对不起了,莫古兄弟!”而后,站在那几个女人身前。 莫古心里已经知道,今天此事无法善了,哪怕能攻下眼前这个营寨,愿意跟着他离开的人也剩不下多少了。 但是,如果攻不下营寨,自己将会丧失一切的希望。 再拖下去,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 不能再跟这女人纠缠了!事成之后,会有那一天,自己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的! 还有那个早就该死的老货! 莫古一声大吼:“你们,还是男人吗?被几个女人吓成这样? 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还是男子汉的,就跟我去杀、去抢! 有了金银财宝,哪里会没有女人?” 几声狂吼跟着响起: “对!杀过去!” “有钱了,想要什么没有?我要讨十个女人!” “啰嗦什么?谁敢挡我,我立刻杀了谁!” 草原上生活的人,似乎都有一股带着血腥的豪性。 钱财对他们来说,确实得要,但有时候嗜血的本能引发的兴奋,比钱财更能轻易引发他们的斗志。 而这种斗志一旦涌现,是不需要理智的。 有头脑,会思考的人,对于很多牧民来说,都属于应该被藐视的对象。 于是,当莫古振臂一吼之后,还是有一百多个牧民,跟在他身后,向对面的营寨汹汹涌去。 “站住,莫古,你会害死他们的!”赤梅瑰的声音几近撕心裂肺。 边上的悍妇死死地拉着她,低声劝解道:“他们要去送死,由得他们去吧,你再过去,会被莫古给杀死的!” 一群热血上头的男人,嗷嗷乱叫地跟在莫古身后,向营寨冲去。 莫古相信,只要能靠近寨墙,躲进箭矢射不到的死角,再攀上营寨就不是一件多难的事了。 至于那些守卫,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一群不敢近身搏斗的弱鸡! 行至五十步,兀需的警告声再次吼起:“弩箭准备,靠近者,格杀!” “不用怕,他们不敢出寨,随我冲进去!”莫古一声大吼。 不远处的赤梅瑰,一双原本明亮如月的眼睛之中,早已泪水涟涟。 “那个姐姐就是权大哥的赤梅瑰吗?好漂亮啊!” 辰冰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偷偷地爬上了望楼。 承仁冲着她边上的郭守敬翻了个白眼,看来他也搞不定辰冰啊! “别乱说话,小心权大哥揍你!”承仁闷声说道。 “瞎说!权大哥才不会揍我。”辰冰喀喀地笑道,“你是不是经常被权大哥揍啊?” 承仁不屑于理她,把目光转向营寨之外。 “咻!”的一声响过,一只弩箭从堡台射向莫古。 莫古抬盾一挡,弩箭透入木盾,但并未伤及莫古。 权宋天下 第六百四十四章 多泉子之战(4) “小郭,你这扭弩不行啊,力道太弱。”承仁希望可以打击到郭守敬。 郭守敬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牛筋未经过鞘制,弹性与韧性都差了些。弩架结构也不太完善,确实需要做调整。 不过第一箭不用测距就能射中敌将,说明其瞄准性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力度好办,材料到位,制作过程再严谨点,我想百步伤敌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 五十步内用这种扭弩,不仅可破盾,也可破铁甲!” 承仁只好又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想跟他说话。 寨外喊杀声愈烈。 “随我杀进去!” “杀光他们!” 堡台上第一波弩箭射出,莫古身后倒下了七八人,反而更加激起了他们的狠劲。 有人射箭反击,有人继续前冲。 堡台上终于有守卫中箭,立刻有人上前换下。 五十步距离不算远,但莫古还是付出了近三十人的代价,才靠近寨墙。 然而,让他突然觉得有些绝望的是,在那些堡台的弩箭覆盖之下,他竟然找不到可以躲避的死角! “该死的汉狗!”莫古怒骂一声。 在盾牌的掩护下,几个人抛出一根绳索,挂住木栅,就准备往上攀去。 两侧弩炮同时调头,“噗噗”数声,几人便从栅墙之上掉落在地。 “上,他们没有多少弩箭!翻过这墙,再没人挡得住我们了!”莫古怒吼道。 更多的绳索抛出,十几个人同时顺绳向上攀爬。 弩箭按照固定的节奏,不紧不忙地收割着这些人的性命。但的确数量不够,终于有两个人爬到了木栅墙头。 然而,寨墙的那一头,却是一排已经张满的弓在等着他们。 惨叫还没来得及发出,这几个人的脑袋便已被射成刺猬。 又有几人爬上,这次的惨叫声终于有机会被吼出来了。 还有一个机灵些的,脑袋在栅墙上一探,见势不对立刻缩回,手一松,直接滚落在地。 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惊慌地喊道:“快跑!里面,里面有埋伏!好多人!” 这群守卫有多少人,莫古早是一清二楚。 原来他觉得带来三百人,对付对方两百多人,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寨前的坑道让他损失了近半的马匹。赤梅瑰的到来又让他损失了近半的兵力。此时即使他想放手,也无从可逃了。 他只能咬着牙,期望着可能出现的奇迹。 莫古抽刀一劈,正在揉着屁股的这个人,脑袋脱颈而飞,上面的一双眼睛,还闪着不可置信的疑惑。 血喷在莫古脸上,让他神色显得无比狰狞。 “上,里面根本没几个人,进去杀光他们!慌报军情者,该杀!” 贴在莫古身边的几个人,一起振臂狂吼,又继续顺着绳索往上攀爬。但是在队伍最后,开始有人抖抖索索地向着赤梅瑰的位置爬去。 一阵马蹄声渐渐响起,攻守双方同时色变。 有兴奋、有恐惧、有期盼、也有狐疑。 “是咱们的东真军。”承仁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而后又懒洋洋地说道。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辰冰跳着脚问道。 远处,只有灰尘,根本见不到人影。 郭守敬眼中虽然有疑虑,却并未开口询问。 但是转眼间,他便指着天上对辰冰说道:“看,那里有只海东青,正在引着这支军队过来,显然确实是东真军!” 承仁只能撇了撇嘴。 蹄声雷雷之中,一百骑兵转瞬即至。 莫古往左右看了一眼,有些人脸上已现出悔恨之色,有些人已经扔掉手中的刀子。还有几个依然眼含期盼地看着莫古。 一百骑兵肃然不语,只是默默地形成一个弧度,将寨外所有人,都围在其中。 皮甲如铁、衣袍似雪。 座下战马,呼出滚滚白雾,隐隐吞吐着汹汹杀气。 三骑一前两后,缓缓地从弧圈中走出,行至距寨前七十余步处停下。 前骑仰头吼道:“末将奉大将军之令来援,请兀需百夫长示下!” 兀需探出脑袋,看了看不远处呆然而立的赤梅瑰,略一犹豫,而后喊道:“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营寨内的守军与营寨之外的东真骑兵,齐齐发出震天的吼叫。 莫古脸色煞白,周边众人却脸若土色,腿脚发软。 “玎玲当啷”响声断断续续响起。 终于一个接一个,手中兵器不断摔落地上。 不久,手中还有兵器的,除了莫古,不过三五人。 莫古绝望的眼中,闪出一丝激愤,“好,好兄弟,来世——” 话未说完,“咻咻”两声,一左一右两支弩箭破风而入,直中莫古的脖颈。 “崩崩”连续弓弦之声响起,莫古身边最后站立的几人被扎成了刺猬,软软倒下。 营寨内外,一片死寂。 莫古带来的其他两百余人,被一百东真兵围在营寨之外,再也不敢动弹。 赤梅瑰搓了搓冰冷的脸,长吸一口气,向营寨走去。 领军的东真军,略转马头,给她让出了路。 赤梅瑰走到营寨门口,朗声说道:“敌烈部赤梅瑰,代表敌烈部族长,求见,求见——慕思迷儿郡主!” 营寨内外,所有人都是一呆,这个姑娘,想要求见年方十岁的辰冰? 不过,好像也没有毛病。 领兵来援的不过大岩桓军中一个五十夫长,其职位自是低于负责守卫的兀需。 但是兀需此次只是一个守卫身份,并不能代表东真军,也不能代表南京府。 而列维与承仁,在南京府官面上,连正式的职位都没有。 辰冰,却是被蒙哥收为义女,亲封为郡主的“慕思迷儿”。 算下来,这批人中,反而是她的地位最为尊崇了。 一批人正在怔神中,辰冰却从承仁身后探出脑袋,笑嘻嘻的问道:“漂亮的姐姐,你是在找我吗?” 赤梅瑰脸上努出一些笑意,说道:“是的,我可以进去跟你谈一谈吗?” “当然可以了!”辰冰说完便准备往下窜去。 承仁一把拉住她,低声说道:“她说什么,你都不能答应!” “为什么啊?”辰冰忽闪着大眼睛问道。 “因为……因为……” 承仁还没组织好语言,辰冰已经挣脱他的手,溜下望楼。 权宋天下 第六百四十五章 多泉子之战(5) 承仁愤怒地瞪了一眼站在边上的郭守敬,赶紧跟下。 留下一脸茫然的郭守敬。 寨门一开,辰冰就蹦蹦跳跳地来到赤梅瑰身前,拉着她的手半仰着头说道:“你就是权大哥说的那个姐姐吗?好漂亮啊!” 赤梅瑰脸色微微一红,心里似乎掠过一丝的甜意。 “权大哥说,好喜欢你啊!” 辰冰一句话,几乎震惊了所有的人。 承仁脑后一阵发凉,赵权要知道辰冰敢当众说这种话,自然不会去责罚辰冰,自己的一顿毒揍却是跑不掉了。 赤梅瑰脸色却是微微一滞,如果说辰冰第一句话还让她觉得一点欣喜,第二句话却让她感觉到了一丝的羞愤。 他,真的喜欢自己吗? 为什么连一个小姑娘都会知道? 那,又为什么那样对待自己的妹妹,而且至今未曾过问过自己一次? 辰冰看着赤梅瑰微冷下来的脸,吐了吐舌头,说道:“我,我说的是真的啊——” “权辰冰!”承仁一声怒吼。 辰冰却朝他皱了皱鼻子,对赤梅瑰接着说道:“你是不是想跟我们去南京府啊?太好了,咱们一起走吧,没人陪我玩,闷死我了!” “郡主——” “姐姐干嘛叫我郡主啊,叫我辰冰就好了!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赤梅瑰。” “赤梅瑰,你名字真好听!是权大哥给你取的吗?比我的名字好听多了,我也想改个好听的名字——” 承仁有些疑惑地看着辰冰,这妮子,故意的? “赤梅瑰姐姐,我给你介绍下,这是小郭,他可厉害了,什么都懂。” “见过赤梅瑰姑娘。”刚从望楼上爬下来的郭守敬一怔,只好对着赤梅瑰端端正正地施了一礼。 “郡主——辰冰,妹妹,我——” “你真的愿意认我当妹妹吗?”辰冰忽闪着大眼睛,满含着期盼看着赤梅瑰。 赤梅瑰头刚一点,辰冰就拍着手跳起来,说道:“太好了,那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南京府了!” 赤梅瑰脸色一变,终于咬着牙抢声说道:“我想求郡主,饶了我的族人,我会带回去教训他们的!” “好啊,那些人啊,我一点都不喜欢。只要你跟我们去南京府就好了!”辰冰没有一丝的犹豫。 承仁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些头疼的看着辰冰。自己这个妹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只小狐狸了? 对于敌烈部的这些人,承仁与兀需其实都很头疼。 要是他们不肯投降,杀了也就杀了。可是两百多人投降得也算干脆,难道就这样放他们回去? 赤梅瑰的身份相当敏感,莫古一死,她已经是整个敌烈部中除族长之外,影响最大的人了。 投附了蒙哥的敌烈部,是南京府现在不能去招惹的对象。而想要控制敌烈部,唯一的办法就是控制住赤梅瑰。 但是,谁又真的敢去威胁或是引诱这个跟权总管很可能发生一些故事的女子? 辰冰要求她陪着去南京府,那就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赤梅瑰听着脸色却是一滞,看着辰冰,犹豫着说道:“抱歉,辰冰妹妹,姐姐我现在还不能去南京府。” “你骗我?”辰冰嘴巴一嘟,两只清亮的眼睛中,立刻涌上雾气。 “我,我过些时候去好不好?”赤梅瑰急忙说道。 “过些时候,是什么时候?” “我,我得把这些人带回部落,处理一下……” “那,五天时间够不够?” 赤梅瑰抬起头,求助的目光看向四周。 她现在才发现,自己求见这个小姑娘,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承仁却恶狠狠地又瞪了一眼郭守敬,自家的妹子,绝对是被这厮给带坏了! “在下列维,见过赤梅瑰姑娘。” 赤梅瑰转头一看,一个两鬓留着卷发,身着蓝袍的男子,正温和地看着自己。 赤梅瑰眼睛一亮,对于这位在南京府地位独特的石忽人,她自然早已知道。 也许,只有此人才能帮得到自己与敌烈部了。 赤梅瑰对着列纺恭敬一礼,说道:“求列维先生,施以援手,帮助敌烈部!我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赤梅瑰姑娘不用紧张,辰冰跟你开玩笑呢!”列维温和地笑道。 辰冰吐了吐舌头,拉着郭守敬的手,转眼就消失不见。 列维还是一个比较温和的谈判对像。 也许是因为他并非南京府正式在职人员的原因,所以他提出的要求在赤梅瑰眼里,并不算过分。 战场上,除了赤梅瑰带来的几个女人,总共还有二百六十个活着的敌烈部人。赤梅瑰可以把他们赎回去,每个人折价百只牛或千只羊。 不过,赎金可以分十年还清,这样每年只需要付出二千多牛即可。 为了缓和并及时沟通南京府与敌烈部的关系,列维愿意自己出资,在多泉子建立一座犹太教堂。 列维向赤梅瑰做出真诚的保证,教堂里只会有石忽人,而且不会有东真军一兵一卒派驻。 赤梅瑰也愿意挑选部落内十岁以下男女百人,由列维代劳护送至南京府,进入海东学院学习。列维以上帝的名义,保证他们不会受到南京府的奴役,并且绝不会限制他们的自由。 在辰冰恋恋不舍的目光中,赤梅瑰终于带着两百多羞愧的族人告辞而去。 列维等人也拔起营寨,在东真军的护卫下,继续踏上东归的路途。 当这一行人掠过多泉子,经过捕鱼儿海,抵达大兴安岭以西时,身边已经聚集了此次出征的所有东真兵。 一同归去。 与此同时,一支十多人的骑兵刚刚奔至和林南城。 领先一人,圆脸浓眉,虽然满脸疲惫,眼中却透着一丝坚毅。 身后众人已经在城门前停下,他却不管不顾,纵骑直接奔入城中。 一人单骑上了清冷的南街,不久便拐至蒙哥王府处。 此人终于停下马,翻身下地,脚下却是一虚,只好站住定了定神,才把马缰扔给门口的护卫,扶着门框又吸了几口气,这才步入府中。 府院内,蒙哥大马金刀般的坐着,他扫了一眼进来的男子,淡淡地说道:“开始吧!” 权宋天下 第六百四十六章 鞭罚 “啪!”的一声脆响,随后一声闷闷的痛哼传出。 院中,一个半跪着的男人被护卫狠狠地抽了一鞭,已经被冻得通红的赤裸后背,顿时飞起一溜惨白色的血珠。 “大哥!”刚进来的男子眼神一冷,对着蒙哥说道。 “安静地呆着,抽完十鞭再说!” 进来的这人,正是刚从柔远应蒙哥召回的忽必烈。 六天六夜、几乎不眠不休的狂奔,却没想到蒙哥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来迎接他。 被鞭打的人,正是忽必烈的手下廉希宪。 忽必烈牙齿一咬,紧握双拳,努力地收敛自己愤怒的目光,站在蒙哥边上,耳中听着鞭子不停地抽下的声音。 这鞭子,比抽在自己身上,还让忽必烈更加无法忍受。 然而,他却只能生生地忍着。 第二次了…… 十鞭之后,廉希宪背无完肤,人已几近昏迷。 忽必烈缓缓地吐了一口长气,拱手沉声问道:“不知大哥召见,有何要事?” 蒙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道:“我可不可以知道,你最近在忙什么?” “我所有的事情,都有专人定期向大哥汇报。”忽必烈语气恭谨。 “真的吗?”蒙哥的眼中,似乎看不到一点的怒气。 忽必烈沉默不答。 “那此人呢,他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蒙哥指着正在地上抽搐的廉希宪问道。 “王爷,所有事,都是小人擅自所为,与,与四王爷无关——” “啪!”又一记鞭子抽去,廉希宪一侧脸上顿时添了一条狰狞的血痕。 “啊——”廉希宪终于没能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惨叫。 忽必烈眼角跳了跳,但依然没有吭声。 “你个狗奴才,你忘了,谁是你的主子了?”蒙哥指着廉希宪恨声吼道。 如果真的只是忽必烈的手下,背着自己在外面惹事,那也就罢了。偏偏这个廉希宪,原来是蒙哥拔给忽必烈所用。虽然没有明说,但蒙哥还是希望他能明白,他是自己安插在弟弟身边的一枚棋子。 现在倒好,棋子被忽必烈连皮带骨全给吞了。 这才是让蒙哥感到愤怒的根本原因。 “还有你!”蒙哥的手指头转到了忽必烈的鼻尖,“我让你去柔远,你告诉我,两年来,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忽必烈恭身答道:“这两年,我为大哥拢络了大批的汉儒学者。” “汉儒?汉儒能打战吗?汉儒有自己的地盘吗?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少理那些没用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在浪费我的钱财,也在浪费我的资源!” 忽必烈默然不语。 蒙哥看着自己的兄弟,不由自主的揉了揉额头。 自己这个弟弟,根本不像一个蒙古人。 自幼不喜弓马,却爱读书。 而且一向很有主意,在自己面前总是不吭不哈,让人摸不清他的想法。 而这种人,是蒙哥最讨厌的一种人。若非忽必烈是自己的同胞弟弟,蒙哥连正眼都不会去看他一眼! 习汉书、亲近汉儒、培养汉家子弟。蒙哥知道忽必烈想干什么,他是希望学习汉家王朝的管理模式,依靠汉人来治理汉地。 可是,那跟蒙古人有什么关系? 即便是成功了,这样的王朝,还是蒙古人的王朝吗? 难道说,有一天,依靠弓马夺取天下的蒙古人,还要跟那些酸儒去争夺对这天下的控制权。 太可笑了! 这脑子,简直就是被驴踢了! “好,我估且相信你的话,你确实招附了很多汉儒。那我问你,你把手伸向岭西、伸到阔连海子、伸到多泉子,又是为了什么?” 忽必烈心里一惊,但好在被召来和林时,便有所预料,此时倒也不甚慌乱。 “此次出手,是为大哥彻底降服了斡赤斤兀鲁思。” “哼,是为我降服,还是为你降服?” 忽必烈大惊,这帽子要是被盖实了,连母亲都不会帮自己! 忽必烈立时单膝跪下,双手一拱,说道:“大哥明鉴,忽必烈绝无此意。” 蒙哥冷然说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斡赤斤兀鲁思虽然势弱,但依然有十多万部族,而且身居东道诸王之长,如果能让塔察儿彻底投附,当是大哥一大绝对助力!” 斡赤斤部的重要性,蒙哥比忽必烈还清楚。只是他也试过几次,别说塔察儿,连他那些叔叔与异姓兄弟都无法招揽。 此次忽必烈竟然能趁着斡赤斤部与东真军大战之机,令塔察儿有了归附之心。 这让蒙哥在心底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这个兄弟。 然而,也正是如此,让他不自禁地对忽必烈产生了一丝忌惮之心。 直到现在,蒙哥也无法确定,塔察儿希望归附的是自己,还是忽必烈? 蒙哥稍微缓了口气,望向忽必烈,说道:“好,那我再问你,你们明知敌烈部是我好不容易才埋下的一个棋子,为什么要引发他们内乱?” 忽必烈犹豫了下,答道:“敌烈部不过千户,大哥应该知道,其重要性远远不如斡赤斤兀鲁思。” 蒙哥皱了皱眉,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反驳。 “而且,敌烈部与赵权纠缠不清,我觉得,已不可信任。” 蒙哥猛的一声怒喝:“赵权,又是赵权,你天天盯着赵权,到底想干什么?” 忽必烈一呆。 “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收服敌烈部? 你又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让赵权答应不去支持忽察争夺汗位。我甚至不惜认一个汉女为义女! 莫不你还真以为我喜欢那个慕思迷儿? 你是嫌我们的敌人还不够多吗?” “大哥,赵权不可交!” “你不是喜欢汉人吗,那就别去针对赵权!” “此人,必将成为我们的大敌!”忽必烈耐着心说道。 “大敌?呵呵!忽必烈,我看你是看书看傻了吧!你把这样的人当作你的大敌? 你当自己是什么? 我看,你连一个汉人的千夫长都不如!” 忽必烈一怔,为什么把自己跟一个汉人千夫长相比? “好了,我明确地告诉你,如果你想对付赵权、想对付南京府,我不会干涉你的行为。但是从现在开始,你不要想从我这里拿到任何的资助!” 见忽必烈还想争辩,蒙哥的手臂不耐烦地一甩,接着说道: “你不用跟我辨,你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咱们现在的敌人是谁。 是贵由的几个儿子! 是窝阔台的孙子! 是对大汗之位有企图的几个王公。 而不是根本不可能成为蒙古汗王的一个汉人。 忽必烈,把你的眼光放长远一些。哪怕我们现在暂时失去了辽西、辽东,只要我能掌控蒙古国大权,那些人不过土鸡瓦狗! 无论是南京府,还是赵权,我自然有让他们彻底服输的办法。” 权宋天下 第六百四十七章 弱点 忽必烈脸现疑问之色,蒙哥却没理会,神色转为淡然,说道: “你既然无法收服南京府,那你就不要去碰他们! 我让你去柔远,是让你准备接手漠南中原事务。如果,你对漠北感兴趣,没问题,你来坐镇和林!” 忽必烈心里一紧,知道自己这位大哥还是对自己起了一些疑心与提防。 而且,他也明白,蒙哥的不满也并非是因为他想去对付南京府,而是自己这一次将手直接伸向漠北。 这已经触及了蒙哥最敏感的位置。 蒙哥可以暂时不要漠南中源,暂时不管辽西辽东,但绝对不会放弃漠北的任何一块草原。 “我明白了,大哥,我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插手漠北的任何事务!”忽必烈咬着牙说道。 “你明白就好!”蒙哥长吁一口气,朝他挥了挥手。 忽必烈看了一眼廉希宪,终于没再说什么,拱手而退。 蒙哥没再管忽必烈,待他走后,才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你,有把握对付得了赵权?” 屋角隐蔽处,闪出一个白袍男子,轻声说道:“请王爷放心,此人末将自小看着长大,对付他,完全没有问题!” 蒙哥有对付南京府或是赵权的棋子?会是谁? 回到自己小院落中的忽必烈,一边踱着脚,一边琢磨着。 蒙哥对自己的猜忌,忽必烈其实并不是太在乎,这事或早或晚,总会发生。 蒙哥会不会成为蒙古国的大汗,他更没担忧过。 在忽必烈看来,窝阔汗的几个子孙,没有一人会是蒙哥的对手。 即使蒙哥成不了大汗,对于自己来说,反而可能是件好事。那样的话,自己也许就有更合适的借口,来争夺这个汗位。 的确,目前蒙哥最大的问题,是争夺汗位。但这并不是自己的问题! 忽必烈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 蒙哥如果成为汗王,漠北的势力肯定是归他的,自己应该可以拿下中原。起码应该可以暂时拥有对中原的管辖权。 对内部的清理与平定,最少要耗掉蒙哥两三年的时间。 四川与陕西难度很大,但不是没有机会。 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东北。 如果东北真的被蒙哥彻底收服,自己就很难获得足够的资本。 可是,那个赵权,真的会被蒙哥收服吗。 或者,真的如蒙哥所说,自己过于高看了赵权? 突然之间,忽必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一丝的疑虑。 是啊,自己为什么要把赵权当作劲敌? 他真的够这个资格吗? 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忽必烈慢慢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是那年,他让人截留了准备投奔自己的姚枢、元好问、王鹗与姚复? 还是他屡次拒绝了自己派人的招揽? 或是两年前在和林的地契之争中,自己与他相比完全落于下风? 是自己不如他,还是时机未到? 外派柔远的两年苦心经营中,忽必烈确实攒了不少的势力。但是他招揽的那些汉儒却远非蒙哥所能理解的汉人书生。 蒙古国自占领中原后,便一直未曾开过科考,这让北地所有的汉人都失去了正常的晋身机会。这些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出任各地豪强的幕僚。 忽必烈重点收罗的,正是这一批人。 他相信,再给他数年时间,他未必能控制得了各路汉世侯,但是通过他们的幕僚来影响这些世侯的政务与军务,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到那时,以这些汉人幕僚为点,便可以结成一张覆盖整个中原的巨网。 然而,即使他再努力,他却发现自己势力扩张的速度却远远不如南京府。 南京府可以公然招收汉儒,他却不行。 南京府可以肆意地通过柔远的酒厂、通过各地的石忽酒楼敛财,他也不行。 南京府的密谍体系已经密布漠南漠北之地,他却根本没有财力来支撑如此庞大的系统。 收服太行山盗匪并在太行山安插了秘密势力;开始攻略北高丽并进行吞食;甚至已经越过渤海,将势力渗透进入山东。 而刚刚过去的这一场跨越岭西岭东的战役,更是已经将南京府所有的敌对势力全部击溃! 南京府、东真军、赵权,真的已经失控了! 忽必烈相信,无论蒙哥手上捏着一枚什么样的棋了,都已经无法对赵权产生太大的影响。 除非,传言中,赵权那个还活着的父亲? 忽必烈摇了摇头。 他发动了无数人手去搜索这个名为“赵镝”的金国武将,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所有的信息,都终结于那一年的蔡州灭国之战。 羽翼已成的赵权,他的弱点会在哪里? “他的弱点在哪里?” 此时,远在京湖江陵府的花厅之内,一个与忽必烈年纪相近的大宋官员,正捧着一叠信笺,喃喃而语。 此人,是京湖制置使、知江陵府、兼夔路策应使、兼京湖屯田使的贾似道。 嘉熙二年,自中了进士之后,贾似道便一路稳升。 先是从太常丞转为军器监,不久就被临安知府史岩之荐入户部金部司任职。 淳佑元年,贾似道又由澧州知州改任总领湖广财赋。一年时间,他便成功地收换了湖广会子,抑制了整个湖广区域不断高涨的物价,因此受到朝廷的嘉奖而加封为户部侍郎。 去年,贾似道又以宝章阁直学士为沿江制置副使,并兼江州知州、江南西路安抚使。 今年九月,受京湖制置使孟珙临死之前的推荐,就任京湖置制使。 从一个正九品的籍田令,到如今的封疆大吏,贾似道用了十二年的时间! 如今,不过三十三岁。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贾似道能如此飞速进升,绝对是缘于其姐贾妃。 对此,贾似道并不否认。没有自己的姐姐,自己当初连个籍田令都当不上,更不可能以九品官职,便直接入了皇上的法眼。 但是,考取进士,这毕竟是自己的功劳;史岩之看中自己的理财能力,也不是因为贾妃的面子;因为成功收换了湖广会子而受到的朝廷嘉奖,更不可能是由于贾妃的原因。 而这半年以来,在京湖前线组织屯田、垦荒、筑建城寨,不仅补足了孟珙留下的巨额财政漏洞,明年更有希望以京湖的盈余来支援其他战区的用度。 财赋,才是国之根本。 然而,贾似道有力气改善湖广糟糕的财政状况,却无力改变整个大宋越来越可怕的财赋失衡。 虽然这还不是现在的贾似道可以涉足的领域,但是他相信,只要再给他几年时间,他一定可以改变这种情况的! 这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皇上对自己最为期待的所在。 权宋天下 第六百四十八章 泉州港 贾似道的思绪,不知觉中飘向临安,飘向那个依然未曾修缮完成的宫殿,以及这个世界上,最为雍容华贵的那个女人。 自己姐姐的照顾,当然天经地义,别人有意见,且随他们说去吧。 更何况当今皇帝,虽然平民出生,可不是一个傻瓜! 不过,听说姐姐最近身体欠安,自己是不是得抽空回临安去探望一次? “大帅!”站在贾似道身边的一个儒衫文士,对着他轻声唤道。 贾似道从沉思中被惊醒,看着身边的这个年轻人。 说他是年轻人,也不过比自己小了五六岁而矣。 此人姓李名庭芝,字祥甫。算是一个文武全才之人。金亡后,曾投入孟珙军中。淳佑元年,考取了进士,转为文职,在孟珙军中主管机宜文字。 这也是孟珙在去世之前,给贾似道推荐的一个让他极为满意的助手。 贾似道因此将其提为制置司参议。 “大帅,与辽东南京府交易马匹之事,咱们这运作起来,有些艰难啊!”李庭芝说道。 贾似道默默地点了点头。 战马,在宋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每一个战区、每一个统帅、每支骑兵队都需要。 而且,是有多少就会需要多少。 与南京府交易马匹,虽然名义上是自己家奴私人所为,但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各地阃帅。 京湖远离各处海港,即使这些马可以从遥远的辽东运至宋国,如果没有摆平淮东淮西将帅,也到不了自己手上。 这种事,就是告到皇上那,都没什么用。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种走私的行为。 不过,相比马匹的交易,让贾似道更感兴趣的,则是赵权这个人。 从伍及送来的诸多资料来看,此人年纪轻轻,到辽东也不过数年时间,却已经将南京府经营得风声水起。 这种人,会成为自己或是大宋未来的盟友吗? 自宋立国以来,远交近攻便是一个基本的国策。 只是,联金灭辽,却让大宋丢失了半壁江山。 联蒙灭金,又给大宋招来一个更加凶残的劲敌。 联合南京府夹击蒙古?会不会让大宋又陷入这样的尴尬境地? “对于南京府与这个赵权,你怎么看?”贾似道开口问道。 李庭芝略一沉吟,回答道:“卑职觉得,此人能在辽东苦寒之地崛起,实属不易,其能力堪比当年的阿骨打!” “噢,你的评价倒是不低!” “辽东本来蛮荒之地,即使没有阿骨打,也必然会有其他的野人崛起。但是,此人以一介汉人身份,能驯服那些山林蛮族,这一点,确实让卑职叹服!” 贾似道点了点头,李庭芝这话确实说的没错。 无论是当年的耶律阿保机,或是完颜阿骨打,还是铁木真。都是出自那片山林的蛮荒野人。 弱肉强食、劫掠吞并,在不断的融合之后,总会出现一些强势的部族首领。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赵权这样的一个外人,不仅能在辽东站稳脚跟,还可以在诸强林立之中,开始向外拓展。 甚至已经开始对高丽的攻伐。 自唐室衰微之后,又有哪个汉家势力能够做到这一步? “卑职觉得,不妨与这位赵权更深入接触,看看是否值得……” 贾似道两眼一闪,随即笑着说道:“你胆子倒是不小,不怕言官被弹劾吗?” 联络外部势力,这种事情只能私底下来做,否则即使真的对大宋有利,最后也逃不脱被攻讦的下场。 比如自己的父亲,当年以淮东制置使身份派遗都统司计议官赵拱,联络蒙古人共击金兵。后又说服李全降宋攻金,并一度将山东全境并入大宋版图。 然而,这样的丰功,却成为了之后被言官攻击的借口。 还有当初联络蒙古灭金的史嵩之与孟珙,一个被翻出旧帐而从右相位置落马;另一个则抑郁而逝。 因此,即使贾似道有心促成此事,也绝不敢落人于口实。 即使是如今最得自己信任的李庭芝,也并不知道这个赵权已经到了宋国。 李庭芝呵呵一笑,说道:“只是接触而矣,还触动不了他们的底线。无论如何,南京府比高丽更具备扶持的价值。” 贾似道摆了摆手,说道:“此事还容不得咱们来插手,你现在需要去找一个人。” “请贾帅示下!” “此人原姓赵,金亡时为镇南军万户,蔡州之战后失踪。如果活着,应该与你差不多时间加入孟珙的北军。” 李庭芝神情一滞。 自己祖上开封,金亡前夕迁居随州,但金亡时随州已在在宋国控制之下。 因此,到底自己算是宋国百姓还是降宋的金国余民,还真有些说不清楚。 不过孟将军当年将自己认定为宋国人,才使自己有机会参加科举,博得进士出身。 这事贾似道也清楚,李庭芝瞄了他一眼,似乎没有其他的意思,心下略宽了些心。 贾似道没理睬李庭芝的小心思,接着说道:“此人为蔡州长临人氏,应当已年过半百。” 镇南军万户、年过半百、端平元年时加入孟珙的北军,有这些资料,应该可以将筛选的范围缩小了许多。 “不知有没有人知道此人的相貌特征?”李庭芝问道。 赵权的画像,贾似道倒是可以让伍及送来,想来跟他父亲多少有些相象之处。 但是贾似道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先别管相貌了,你私下先找找看,若有发现再行商议。但是,此事绝不可外传!” “是!”李庭芝恭身应道。但是心底里闪过一丝疑虑。 姓赵,赵权?会是父子吗? …… “啊嚏!” 正在临舷而望的赵权,突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他轻轻地揉了揉鼻尖,继续呆望着眼前的这座海港。 这是一个完全颠覆他印象中的海港。 上一世他也去过泉州,见过泉州港。 虽然历史上名气很大,但别说跟沿海其他港口城市相比,就是在福建省,泉州港也算不上一个重要的港口。 甚至有一度因为准备被合并为“湄洲湾港”,而连名字都保不住。 如今,赵权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泉州港在历史上会如此的有名。 说万船齐至可能有些夸张,但万帆云动却是实实在在地摆在了眼前。 密密麻麻的船帆,甚至让赵权根本看不到陆地的模样。 “抱歉,权公子,要进港的船只太多了,咱们的船还得排队等候。”站在赵权边上的伍及带着歉意说道。 “你们的船,也要排队?”赵权是真的有些诧异了。 伍及赦然地点了点头。 “还要多久啊——”软软地挂在船舷上的李勇诚,一声惨嚎。 他实在是受不了,自十月底离开登州南下,到现在已经二月初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竟然没有下过地,他觉得自己至今还没有崩溃,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阿诚莫急,估计最多两三天就能排得上了。” 李勇诚往上斜盯着伍及,很不满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叫我阿诚?” “在这里,这么叫,显得比较亲热啊。” “我跟你不熟好不好!” 赵权给了他一脚,说道:“就这么叫,挺好的啊!” 李勇诚嘀咕道:“总觉得在叫阿猫、阿狗似的。太难听了!” 权宋天下 第六百四十九章 泉州蒲家 赵权看着已经完全瘫在甲板上的李勇诚,无奈地说道:“我说,你能不能争点气?怎么一瘫在那,就跟个章鱼似的?” “我的权大哥啊,以后叫你权大爷成不?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是陆军长官,你可以让我当骑兵,当不骑兵,当步兵也没问题,你却非要让我来船上当水军。你意思是非要把我折磨成章鱼吗?” 李勇诚有气无力,却依然唠叨个不停。 当然,他也只是唠叨而矣。王铠要留在登州与旅顺建立水军以及港口,不可能抽得出身陪赵权南下。陈耀也有一大摊事情需要处理。 似乎,只有他闲着没事干了。所以,只能他陪着赵权南下了。 “还有,那个章鱼,是什么鱼?很厉害吗?” “嗯,很厉害!”赵权随口应道。 确实不易,几个月的海上生活,连自诩“大海之子”的赵权,都有些受不了,更何况李勇诚。 本来到临安时,赵权还想去拜访下秦九韶。结果在船在杭州湾上停留了三四天之后,伍及终于还是没敢让他下船。 官路坎坷的秦九韶,自那年回临安丁父之忧后,前两年以通直郎得任建康府通判。但是上任三个月不到,母亲又去世了。 秦九韶只好再次辞官回湖州为母守孝。 见不到秦九韶,赵权也就没了去临安的欲望。毕竟在临安,他一个人认识的人都没有。 而且最近宋国朝廷气氛有些不对,好不容易爬上右相之位的史嵩之,却倒在了通往左相的道路上。 两年前,史嵩之父亲去世,丁忧被起情。结果惹得临安太学生黄恺伯等两百四十四人、武学生翁日善等六十七人、京学生刘时举等九十四人、宗学生三十四人联合上书,斥其不当起复。 甚至连史嵩之自己的侄儿史璟卿都站出来指责他。 被迫辞相回到东吴老家的史嵩之,如今似乎又有起复之意,但被一大群人死死压住。 杜范、范钟、游似,数人轮翻执掌中枢,虽然彼此倾扎不止,但面对史嵩之,却保持着一致的打压行动。 而当初主持端平北伐的郑清之,却似乎又有上台的趋势。 宋国…… 赵权摇了摇头,他现在都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对这个国家,到底应该抱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态。 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一路南行,虽然伍及始终没有正式承认他的主家是谁。但赵权已经可以基本断定,他原是贾世道父亲贾涉的门客。 贾涉去世之后,贾似道慢慢地接手了其父亲留在山东的一些资源。这些资源不仅为其收集北地的一些情报资料,也通过南北走私,为自己家里赚取不菲的利润。 只要是走私,自然都是暴利。 但知道是暴利却能涉足其中的,就需要强力的背景了。 贾家毕竟有一个贾妃,做些这种生意,还是没有太多的问题。 至于贾似道,这个赵权印象中的大奸臣,似乎还没有露出奸臣的特质。 而且名声似乎还不错。 战力如何不好评价,但他在京湖区域的经营能力,已经完全超越了他的上一任制置使孟珙。 是否要与贾似道合作?如何合作? 这是赵权南行时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现在贾似道虽然算是一方诸侯,论身份地位自己也不差于他,起码可以进行平等的交易。 可是,自己要从他那里拿到什么? 自己除了马匹,还能给他什么? 看伍及对自己尽心尽力的态度,赵权明白他一定是得到了贾似道的授意。 贾似道是有意与自己合作的,但很可能与自己一样,还没有想清楚到底要与南京府进行哪种方式的交易。 不让自己进入临安,大概也是想避免引出不必要的麻烦。万一自己身份暴露,自己的安全他未必担心,可是私下勾结外敌,这个帽子盖下来,现在的贾似道未必就能扛得住。 能买到战马,这对于大宋国来说,绝对是一件让上下都会感到欣喜的事情。 但购买的过程,却很可能会被许多人所唾弃与鄙视。 对此,赵权很理解,也并未放在心上。 这次南下,其实也并未带着太多的目的性,就是想看下,那个曾经辉煌的大宋,到底长成了什么模样。 一艘小帆慢慢飘近。 伍及突然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一边亲热地打着招呼,一边让船上的伙计开始放下绳梯。 赵权有些惊讶地看着这艘小船。船上并没有官府的任何旗帜,只是帆顶扬着一面小黑旗,上面绣着一个“泉”字。 船上四五人,服饰杂乱。 一个大汉,开襟露胸,单脚跨在床头,手上拿着一把朴刀,不紧不慢地拍打着船沿。 泉州天气虽然暖和,但这种天气穿成这样,让赵权也是心生佩服。 只是,这种睥睨模样,难道是前来收税的官府? 小船还未靠上,那个大汉口咬朴刀,手抓绳梯,两个纵跳,便上了伍及的大船。 “船上有外人?”大汉斜视着肃立的赵权,问伍及道。 “是,这位权爷,涟水人氏,这是第一次随小人到泉州。”伍及答道。 涟水,位于淮水北岸,与宋国淮南东路的楚州一水相隔。 李全归宋时,涟水也变成宋国的辖区。金国灭亡后,此地屡经战乱,十室九空,渐渐便成了鸡肋之地。 虽然名义上还是宋国地盘,但实际上如今已经没有官员愿意前往履职。 风险太大、成本太高。 不过,即使没有实际的管理,宋国还是视涟水百姓为宋人。 因此,伍及给赵权安一个涟水人的身份,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即使被发现,伪装成宋人可能会被问罪;伪装成涟水人,却是连查都没地方可查。 上船的大汉,倒拎朴刀,围着赵权转了两圈,哼着说道:“到泉州来,别惹事啊,否则别怪爷没提醒你!” 说着,肩膀一耸,就把赵权撞到边上去。 赵权皱了皱眉,边上却恼了李勇诚,刚想发飚,就被赵权暗暗地踹了一脚。 “船上有外人,停泊费翻倍!”大汉看着伍及递来的一叠会钞,说道:“而且,爷只收现银,不要会子!” “这,这可是十八届会子啊!” “别啰嗦,要么滚蛋,要么赶紧拿钱!船上按一百人算,每人停靠费一贯钱,共百贯!” 伍及叹了口气,只好示意手下,拿来一大块银子,凑到大汉身前,悄声说了一句。 大汉把银子在手掂了掂,说道:“好吧,我也不为难你,记得,别惹事!” 说完,打了个呼哨,下船而去。 “这谁啊?怎么这么嚣张?”李勇诚看着往另一艘大船靠去的这只小帆,嘀咕着问道。 “泉州市舶司的?”赵权也有些疑惑地看着伍及。 伍及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这是泉州蒲家!”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五十章 会子 “不是官府收税?”赵权诧异地问道。 “我们这船,其实不用缴税的。”伍及略一犹豫后说道:“泉州市舶司,对进出客商的管理,并非直接抽税,而是以抽解与和买方式。” 赵权点了点头,这两种都是实物税的一种形式。 “我们这船,隶属于皇商,其实大部分商品都是不用交税的。因此市舶司在我们这,捞不到什么油水。 但是,蒲家现在收的钱,却不是货物税收,而是船只停泊费用,直接按人头或是按船只大小来收取。” 赵权微微一怔,这蒲家什么来头,竟然连贾妃的羊毛都敢直接薅,而且还似乎不太给面子,以船上有外人为由,薅了两倍。 赵权突然心里一动。 “蒲家?蒲——寿庚?” 伍及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权爷日后要是碰上此人,当得多加小心。” 何止得小心,赵权心里微微一叹。 撤到福建的南宋末主,之所以被赶出福建,最后惨败于广东,此人的功劳占了一大半。 “蒲家,其实也只是一个称呼。这里还有泉州府、南宗正司以及各个商会的势力都包含于其中。否则,一年数百万缗的停泊费,他一家也吞不下。” 赵权心里暗暗吃惊,光停泊费一年都能收到数百万,那泉州一年的商品交易额也太可怕了吧。 “这蒲家,势力比泉州官府还厉害吗?” “泉州明面上有三大势力,一是市舶司与泉州府,第二是宗正司,第三便是蒲家了。 自元佑二年正式在泉州设立市舶司以来,其提举基本都由泉州知府兼任,因此两者可以算是一家。 高宗南渡之后,大宗正司也跟着南迁,其中西外宗正司入福州,南外宗正司入泉州。近百年以来,泉州城内赵氏皇族已有数千人,自成一体。” 数千人?看来泉州倒是一个好生养的地方。 “蒲寿庚自号海云,祖上为色目人,其父从广州移居至此。据闻其先辈为占成的西域海商,长年经营香料贸易。 现南洋至泉州的香料生意也完全被蒲家把控。” 香料,南洋,海外贸易—— 赵权心里感到了一阵阵的悸动。 这才是真正的高利润贸易,相比而言,他们现在辽东所经营的皮货、石忽酒、药材,真的只能算是小家子生意了。 “蒲家利用香料生意赚来的巨额利润,已经收服了福建外海上的大部分水匪。这才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最让人忌惮的所在。” “有海盗,官府不去剿灭或收服?”李勇诚忍不住插嘴问道。 伍及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些东西势力交错,纠缠不清,即使他有所看法,也不能去轻易评价。 福建山多地少,境内峰岭耸峙、丘陵连绵,河水穿插其间,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可耕种田地严重不足。 宋室南迁之后,北方人口大量涌入福建,又加剧了人地的矛盾。 这些新迁进的人,大多带着席卷而至的财富或是权势。一方面确实推动了福建商业的发展,另一方面这些人也能轻松地兼并福建原本就不多的土地。 经济是发展了,但平民百姓的生活却愈加困苦。以致民间已经出现将多余的刚出生女婴直接溺死的情况,称之为“生女不举”。 而男孩子长大之后,最好的出路便是出海讨生。 成为渔夫太苦,经商需要本钱也需要运气,当海盗则是一个相对不错的选择。 下海为盗,上岸为民。 每一个海盗,其实都与岸上的居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且此时的水匪,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并不是推劫海上商船,而是以非官方的身份,控制航道,打击其他商船,以维护自己对商路的垄断地位。 海商与海盗,在这个时候,竟然已经形成了一种稳定的生态平衡。 见伍及不愿多谈此事,赵权便转移了话题,指着他手中的会钞,问道:“我能看下吗?” “当然了!” 赵权接过会钞,细细端详。 这纸钞比他小时候见过的金国发行的会钞,印刷上精致了许多。 长方竖形,上半印着赏格“敕伪造会子犯人处斩,赏钱一千贯,如不愿支赏,与补进义校尉,若徒中及窝藏之家,能自告者,特与免罪,亦支上件赏钱,或愿补前项各目者听。” 中间一些难看至极的图案,插着几个单色小花。 下半右边为票面金额“大壹贯文省”。左边记着一些序号。 底下一行大字:“行在会子库”。 行在,指的便是临安,这的确是大宋官府发行的正式会子。 整个版面显然是雕版所印,单色,没套印。 赵权紧盯的双眼不住闪动——这玩意,仿制应该不难吧! 每一张会子上面,最重要的位置,留给了对伪造的警告与处罚,但假钞印制是连后世都无法彻底解决的问题。 看来有机会,得认真了解一下这个行业的规则。 “十八届会子,这指的是?”赵权问道。 “宋国会子起于民间,后由户部承办,可纳税和交易。 官交子分界发行,三年一换,界满以新交子收回旧交子。每界发行限额为一百二十五万六千三百四十缗,此为最高限额。 当然,偶尔也会有超发情况。 今上登位之后,只发行了两届会子。端平元年时发行了十七届会子,六年之后于嘉熙四年才发行了十八届会子。” 既然要与南京府进行长期的交易,就一定会涉及到结算问题。虽然知道南京府不太可能接受宋国的会子,伍及对此还是讲解得相当详细。 “十八届,发行了多少?”赵权顺口问道。 “呃,大概五万万缗……” 五万万?就是五亿缗,最少值五亿两银。 这也够狠的!限额一百多万,这个皇上竟然直接发行了五个亿! “刚才那哥们,为什么不收会子?” 伍及脸上现出一些尴尬之色,斟酌着回答道: “新会发行后,旧会回收需要一些折耗,因此以往一贯三百可以换到新会一贯。” “那这十八届会子呢?” “十八届会子一贯,可抵十七届五贯。”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五十一章 罗城 赵权恍然而悟。 货币贬值!而且是官方进行的强制性贬值。 总共发行了十八届,就算每届都贬值三成的话,三十年多年前,原本可以买到一石米的一贯会子,到现在还能不能买到一颗大米。 厉害啊! 难怪大家都不喜欢用会子。 钞票的发行,本来是以金本位或是银本位来进行。但是肆无忌惮的发行,将会对一个国家的经济产生重创 金国末年纸钞滥发,导致金国经济的全盘崩溃。如今,这一现象很可能在宋国,继续出现。 只是,明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偿到甜头的官府,也很难摁住自己肆意超发的欲望。 与宋国不同的是,金国的纸钞并没有换界之说,所有的纸钞即使在贬值,但都可以一直通用。宋国做了些许的改变,利用新钞的收换将旧钞进行强制性的贬值。 票面的购买力似乎还在,可是老百姓的钱袋却已经被官府悄无声息地掠走三成。 这个招术,可比公然抢钱容易得多了! 但是,官府付出的,却是自己的信用。一旦信用体系彻底破产,整个国家的经济体系也差不多崩溃了。 这,会是宋国灭亡的一个原因吗? 赵权摇了摇头。 货币超发,这是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政权都很难扼制得住的欲望。 宋国的灭亡毕竟还有数十年时间,也许有人,通过了某种手段,延缓了整个国家经济崩溃的速度。 到了第三天,伍及这艘船才在一只小帆的引导下,慢慢地挤进泉州港。 沿途的航道之上,不断地有小帆进出,为停留在外港的大船倒装货物。 伍及的船能直接入港,这大概是他们唯一的优势了。 在外海时,只是感觉船多。进了内港,才知道,什么叫作繁华的泉州! 即使有无数的船只被拦在外海不得入内,内河湾道各处依然拥挤着数不清的大小船只。而且大多数都不是宋国的船只。 “这是占城来的,这是交趾的船,还有真腊的,三佛齐的,苏吉丹……”伍及指着经过的船只,一一介绍着。 李勇诚听若天书,这些国家他一个都没听说过。连赵权也只是大概明白,反正都是南洋那一带的小城国。 “没有高丽与日本的吗?” 伍及摇了摇头,说道:“往北走高丽与日本的正常贸易,已经基本断绝了。” 赵权听明白了,正常贸易是断绝的,看来走私的还在。 “这些运至泉州的商品,主要有什么东西?” “进来的,以香料为主,包括三佛齐、阇婆的降真香;真腊的沉香;交州、阇婆的苏木;苏吉丹的胡椒;大食的乳香与龙涎。 还有南海诸国的一些玳瑁、珍珠。 乳香,是所有进口商品中的最大宗货物,也是目前整个宋国销量最多的香料。” “就是蒲家的产业?” “是……都是从大食来的。” 伍及似乎也有所顾忌,并不太愿意跟赵权讨论蒲家的事。 “除了南洋来的这些货物之外,也有不少是从宋国其他地方运来,比如江南的香布、丝绸;广东的纱绢、漆器;琼州的铁梨木与棉花。 量最多的,当是浙江与广南运来的粮食。” “粮食?福建缺粮很严重?” 伍及点了点头,说道:“福建本就山多地少,海商兴盛之后,大量的农田用来种植木棉、桑树与甘蔗。这些东西的产出值远远高于粮食,而且还能逃些税收。因此,现在种地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贸易的过度发展,开始冲击粮食为本的基本经济模式。 这,会是社会进步的一个体现吗? 对于现在的宋国来说,这种发展也许有利于商人、有利于权贵阶层,但是对平民百姓,绝对是个巨大的隐患。 一旦战争爆发,尤其是海上商路被封,整个福建,可将被饿死! “黑……黑……”李勇诚突然结结巴巴地喊道。 赵权抬手就往目瞪口呆的李勇诚后脑扇了一巴掌。 “这是那些海獠带来的昆仑奴。”伍及笑着说道。 “海獠?昆仑奴?是什么兵器?”李勇诚显得很没文化的样子。 “海獠,指的是南洋以及大食那边过来的蕃商。昆仑奴,是南海的黑人。是那些蕃商惯用的小厮。力大、任劳无怨,倒是为奴的上佳人选。” 黑奴啊,看来这个时代的非洲已经开始在往外输出劳力了。 “这么好用吗?那怎么没见多少个?”李勇诚问道。 “这些昆仑奴,在海上是一大助力,但委实粗鄙,且不善习华语。因此大多只在船上使唤,陆上大户之家,用这些人有辱斯文。” “这泉州府中,蕃商多吗?” “多!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了。 泉州城有专门给这些蕃人居住的蕃坊,位于泉南。蕃坊现有居民十数万,设署管理,曰蕃长司,置都蕃长,勾管一切公务。除管理蕃外,还负责招徕海外蕃商。 坊中居民,多为回回人,不食猪肉。” 蕃商?回回人?黑人? 难怪那个姓蒲的,可以在泉州称王称霸。 看来宋国朝廷以为已经被赵氏宗族掌控的泉州,也许早已是蒲家的囊中之物了。 船只顺着晋江缓缓上行。 江边,不是一个码头,而是一溜似乎无穷无尽的码头。 喧闹声渐次而来。有正在卸货的,也在有装货的。 晃动的栈板之上,时不时总会有连人带货掉入水中,而后引来一阵的狂笑或是怒骂。 船上岸边,开襟袒胸的搬运伙伴随处可见,南方人果然比较耐冻。 “这里,就是泉州城?”李勇诚有些好奇地问道。 “不,这是罗城,连外城都不是。”伍及回答得颇有些自豪。 赵权在心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繁华的泉州,在宋国肯定算不上一流的城市,却远远超过了赵权之前所见过的所有城池。 包括早已破败的汴梁、中原的重镇真定、山东的中心益都。 还有拥有万里江山的蒙古帝国现在的国都和林,以及未来元朝的国都燕京。 甚至连自己辛苦打造的南京府城,也是远远不如。 如此富足的宋朝,为什么会灭亡? 赵权突然产生了一丝的兴趣。 真的是因为历史书上所说的昏君、奸臣卖国吗? “泉州城始建于唐代,五代时的留从效扩建外城,环城遍植刺桐。 有诗云:‘如叶先萌芽而花后发,则五谷丰登’。因此,泉州城又被称为刺桐。 此处罗城,为外城之外,沿晋江而起。并无充足的城防设施,主要是供往来货物调度储存之用。” 伍及指着晋江北岸,继续说道:“外城,为普通百姓居住。主要的官府衙门、学院、宗亲与豪族宅院,都在内城。”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五十二章 伍家 船只终于靠岸停下,立时就有一群人被指挥着开始往下卸货。 首次交易,赵权给伍及提供了五十匹战马。船过长江时,伍及已经安排其他船只运走了。 赵权并没有过问到底运去哪,他与伍及的约定就是在辽南最多是在登州交易,马匹存活率能有多少,也不是他去关心的东西。 此时船上,倒有不少赵权从辽东带来的东西。主要就是一些人参鹿茸、北珠药材之类,倒也不是为了贩卖,赵权主要是想带些过来,顺便了解下这边的市场需求。 东西不多,下了码头之后,伍及立时招呼人把他的物货全部搬上数辆驴车。又唤了一顶软轿,招呼着赵权坐上。 封扬目不斜视地跟在轿侧,李勇诚而幽怨地看着轿中的赵权。 第一次坐这东西,别说,还真的有些小滋润。 轿子悠悠荡荡地晃过罗城,从镇南门穿过外城,再进崇阳门,才进入了泉州内城。 内城显得比外城与罗城安静多了,宅院幽深,商铺雅净。 往来的行人,多为衣冠楚楚。 李勇诚哈着嘴,眼角不住地瞄着带着香风飘过的女子。赵权却看着一些熟悉的建筑,心里唏嘘不已。 开元寺的东、西塔。 关帝庙。 还有妈祖庙…… 轿子在离宗正司不远处的一座宅院前停下,院门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伍宅”。 一老一少两人,正在门口相候。 “这是在下大伯及堂弟。”伍及对着赵权说道。 赵权跳下轿子,抱拳施礼,“涟水权之肖,见过伍伯父、伍兄!” 院中已经摆好一桌酒菜,稍微洗漱之后,赵权被引入座中。 一壶淡雅清酒,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精致小菜。所有杯盘碗盏俱是清花白瓷。 主人家的接风宴虽然没有特意操持,但也足见用心了。 三杯过后,伍及开始为赵权作正式的介绍。 这里居住的,竟然是伍氏的主家。 三十多年前,伍及的伯父伍文翰,为了躲避山东战乱,携带族人,自鲁南南迁至此。 赵权略有所悟,想来当年贾涉还在负责山东战场时,很可能收复了这一家子。老大及家人迁至泉州,老二父子留在了山东。 只是不知道,现在伍文翰父子是否跟伍及一样,也在为贾家服务。 年过六十的伍文翰,精神矍铄,兴致勃勃地跟这个上一世在福建沿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辽东人,介绍泉州的各种奇异习俗。 李劝诚听得津津有味,赵权却是屡屡愣神。 伍及的堂弟伍佑,是他三叔的儿子,今年二十五,自小在泉州长大,是个极为典型的闽南人。 为人相当直爽,没半个小时,就开始与赵权称兄道弟。 好酒,酒力不行,但酒风不错。不过半斤多的清酒,舌头就开始有些大了。 然后三句话中,必有一句是问候他人母亲的话语。 伍文翰虽然脸色略有不喜,但并未过多干涉,显然他也有些习惯自己这个侄儿的作风了。 酒宴很快结束,赵权等人被安排在一个相对独立的小院中。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仆人便送来了早餐。 粥与小菜。 加了一些山药与猪肝熬的粥中,不仅有小米还有糯米,看着粘稠却粒粒饱满。 几种小菜,有腌制的萝卜与白菜、有干煎的小海鱼、有晒干的小虾米、还有味道很奇怪的软螺。 李勇诚眉头大皱,但看着泪眼汪汪的赵权,只好压下心中的不满与愤怒。 只是让他奇怪的是,为什么边吃边哭的赵权,却干了三大碗的烂粥。 饭毕,赵权捧着肚子,微闭双目,半仰着头,努力地寻找着空气中带有的那丝丝海风味道。 辽东虽然也近海,但是在赵权的感觉中,两者味道完全不同。 辽东的海风更加粗犷而冰冷,而这里的味道却是清柔而温暖。 这些,都加剧了赵权的长吁短叹,却不能与人述说。 正当李勇诚有些同情地看着正在转圈的赵权时,伍及进来了。赵权立时恢复了常态。 “我准备离开一段时间。”伍及开门见山的说道。 赵权点了点头,他知道伍及这大概是要去京湖,跟贾似道当面汇报具体的交易情况,以及听取接下来的指令。 “大概多久?” “前后估计得一个月。也可能更长时间,但一定会在四月前,南风起时回到泉州,不会误了权爷北上的行程。” “这个倒是无妨。”赵权又长长地吸了一口夹着海风的空气,悠然说道:“我倒真的有些喜欢泉州了。” 伍及咧嘴一笑,说道:“权爷喜欢就好,在下还担心你会不习惯南方的水土。如此,我也放心了!” “不知,我等在此,是否会连累到你伯父?” “这个权爷放心,伍家在泉州,虽然算不上大户,但也是有根有底的家族。寻常人不会无故前来滋事。 只要权爷没有透露出你们的真实身份,大体不会有问题出现。 左右邻居,都没有特别权势之家,权爷若有出门,无须特意理会。” 赵权点了点头,又问道:“我们出去,是否得注意些什么?” “舍弟自幼在泉州长大,也算是此处地保,不仅对泉州熟悉,北至兴化、南至漳州,都有生意往来。因此权爷若是想四处走走,可以让舍弟陪同。 当然,你们若嫌舍弟碍眼,也可以不用理他。他这人,有时会咋咋呼呼,但办事还是比较牢靠的。” 赵权点了点头,看来伍家对伍及的真实身份比较清楚,但很可能除了伍及之外,其他人并未涉入其中。 “你们带来的一些货物,虽然不多,但在泉州应该也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如果觉得麻烦,你就直接扔给舍弟,让他代为售卖。要是发现他坑了权爷,你可以直接打断他的腿。” 赵权笑着摆了摆手,“这个不急,反正也值不了多少钱。” “权爷的二十多个手下,我已经安排在南门外罗城的一个船场处。明后天,会有师傅带他们做些船只维修的活。” 赵权点了点头。 此次南下,赵权带了三十多人过来。除了李勇诚以及封扬与十个亲卫,跟着自己入驻伍家之外,其他人全让伍及当作普通的水手安排。 这些人进入船场,赵权希望他们多少能学点东西。 伍及当然知道赵权的打算,并没设置任何的障碍。当然,也没有特地安排师傅去进行专门的指导。 在这里,想让师傅用心去教导一个徒弟,也没那么简单。有钱没钱那得另说,关键是得让师傅看顺眼了而且愿意提携才行。 这没有三两年的情感投资,基本上是实现不了的事。 伍及能做到这份上,也算是尽了一些心力。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五十三章 八闽 “如此,有劳伍兄!”赵权说道。 “权爷客气!既然到了泉州,在下自然得尽好地主之宜。不知权爷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赵权略微沉吟后,说道:“船场那边,既然已经安排好,我就不再去看了。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去看看这里的棉纺织造、瓷器制作、书籍印刷、茶叶生产等工坊。 另外,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去兴化军与漳州或是嘉禾屿看看。” 伍及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随后说道:“工坊的事,我会交待舍弟安排,如果只是看看,问题不大。 去兴化也无妨,只是嘉禾屿一个小岛,上面不过数百户渔民,不知权爷……” “无妨,只是想着要在泉州呆上两三个月时间,四处走走而矣,若是不方便,也无所谓。” 兴化军,也是后世的莆田。 福建之所以称为“八闽”,是因为宋时将福建划为八个州府机构,包括福州、建州、南剑州、汀州、泉州、漳州,以及邵武军与兴化军。 赵权对兴化军之所以感兴趣,是因为历史上兴化军是整个福建最后一个沦陷于元军的地方。那里出了两位大名鼎鼎的抗元英雄,陈瓒与其侄儿陈文龙。 去转转,说不定能碰上,还能提前见识下。 而嘉禾屿,是昨夜在宴席之上听到伍佑提起时,赵权才知道,那里便是后世的厦门岛。 如果有机会,能想办法占下厦门岛,学习郑成功同志,把这里建成一个水军基地,那么未来就会产生出无数可能。 即使占不了嘉禾屿,能拿下相距不过六海里的浯州屿,也是不错。 浯州屿,便是后世的金门岛,据说并无渔民定居。 要拿下这样的岛屿,难度不小。不过此时宋人似乎对所有的海岛都不太感兴趣,未必就没有机会。 “此次马匹交易,不知权爷想以何种方式结算?”伍及有些犹豫地问道。 五十匹战马,赵权开价每匹五百两,这是真正的辽东率宾马。 若不是赵权,伍及是绝难以这种价格在其他地方买到。 因此,对于价格,伍及没有任何意见。但是要让他在山东筹措二万五千两现银,确实有些难度。 赵权倒也没有为难,同意到了泉州之后再行结算。 宋国如今官方的交易货币,除了会子之外,还有各种交引、公据,甚至包括僧道度牒都可以使用。 但是民间,尤其是海商,却基本以银子为主。而各式铜钱,却是海商们最喜欢的货币。 一枚铜钱,到了南洋,可以当作两枚甚至三枚来使用。 早些年时,就有不少海商,就是造往海外运输宋国铜钱而发了大财。 无论是之前的金国或是现在的蒙古国,包括日本、高丽,以及南洋诸国,都没有进行大量的铜币铸造。宋国的铜钱,在任何地方,都属于绝对的硬通货。 但是,相对于会子来说,铜钱铸造显然成本太高了。加上需求量过于庞大,如今还在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已经越来越少。 伍及当然希望赵权能接受宋国的会子,但显然已经不太可能了。 “这个不急,我再看看,如果可以,我会采购一些货物随船北上。” “如此,甚好!权爷旦有需要,无论钱财货物,俱可交由舍弟办理!” 伍及说话,告辞离去。当天下午,便从伍家消失了。 日子,开始以一种平缓的节奏展开。 虽然身处敌国,但是这种生活节奏,却让赵权觉得莫明其妙的心安。 这里,没有战争;没有那些需要赵权劳心劳力的琐事;没有冰天雪地的寒冬;没有需要他去巡视的各个山林、草场。 赵权此时,真的完全理解了宋人的这种安逸心情。 战争对于他们来说,很遥远。哪怕听到了,也不会过多地放在心上。 前方,有无数的将士会将敌人挡在江淮以北。 天塌了,会有高个顶着。 女真人也好,蒙古人也罢。再凶悍,也打不到长江以南,更打不到福建来,更别说泉州了。 门一关,哪管屋外洪水滔天。 更何况,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想管他们也没能力去管。 但是,赵权很清楚的知道,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 未来的日子里,这天下,没有一处是他能够藏身的地方。 忽必烈的铁蹄,将踏遍他可以理解的每一寸土地。北至大漠极北,西至葱岭青藏,东到大海,往南甚至到了爪哇。 远方没有诗,只有血腥遍地的战争。 的确,不能一直沉迷于这种令他全身都感到舒适的生活。 但是,为什么不暂时沉迷一阵呢? 哪怕只是两个月的时光。 于是,每日早起,先享受下令他身心都觉得感动的清粥小菜。而此时,隔壁人家的小院中,总会响起叮叮咚咚的练琴声。 琴声并不太流畅,却给了赵权一种莫明的心安。 早起暖暖的阳光,院中清新的空气,在琴声的陪伴之中一边散步一边消食。 无聊是属于李勇诚这种人的,对于赵权,其实还是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 但不是忙乱的折磨,而是一种充实的享受。 赵权不仅“又一次”去参观了开元寺,还去看了道教传入福建后建立的第一座道观——白云庙。 去崇福寺寻找传说中的少林寺传承,未遂。 费了许多劲,才找到刚建没多久,却已呈破败之象的摩尼教草庵寺。 带着一些复杂的情绪,在回回们的清净寺门口转了转。 还有府文庙、关帝庙、东岳庙、真武庙 并认认真真地拜谒了妈祖庙。 在泉州见到的寺庙,比赵权这辈子见到的所有寺庙都要多。 闽人信神,而且无论是哪路神仙,只要觉得对自己有帮助,就会有人去信。 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中,每一个朝代都要面对民间信仰的问题。不让信,是不可能的;放开信仰却又担心威胁到统治的根基。 历史上,以宗教信仰为引发动的民间暴乱与起义,数不胜数。 包括以“太平道”起家的张角;北魏时以“大乘教”为名起事的法庆;五代时借摩尼教之名的陈州毋乙暴动。 以及同样披着摩尼教外衣的方腊。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五十四章 信仰之力 信仰,不仅仅是因为对一些未知的空洞解释,更重要的是一种寄托。世间之人,只要有欲望,就一定会有信仰。哪怕是抢劫、或是杀人,都会有人希望可以得到神灵的保护。 比如回回们、比如以抢劫为毕生事业的蒙古人。 而越是这样的人,他们反而越容易被宗教所俘获。 明朝之后,蒙古人不再为患,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因为蒙古人已经从了喇嘛。这个宗教,在成功地将藏民调教成良民之后,又给蒙古人放荡不羁的灵魂中,塞入了顺从。 从那之后,世间就再没有暴躁不安的蒙古人了,他们可以顺从中原的明朝、可以顺从东北的女真,以至于顺从那只位于更北方的大黑熊。 因此,未来,想要真正降服蒙古人,宗教是一个不或缺的工具。 但是这个具备双刃剑威力的工具,如何使用,赵权至今为止,依然没有寻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不过,既然已经准备先从海洋开始,那么,此时倒是应该考虑如何为未来的海上版图塑造一个精神上的共主。 而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对象——妈祖。 妈祖,原名林默,出生于兴化湄洲岛。以超越凡人所能理解的海上救助能力,而闻名于福建。 赵权肃立于泉州的这座妈祖庙前,细细地读着自徽宗以来,对这位海神的敕封。 前后至今已有十次敕封,包括宋徽宗、高宗、孝宗、光宗、宁宗与当今圣上。基本一个皇帝都没有落下。 最近的一次,是嘉熙三年,受封“灵惠助顺嘉应英烈妃”。也就是说,这位目前的尊号还只是“妃”,离之后的“天妃”或是“天后”还有不少的距离。 如今在泉州,妈祖的香火与地位,还远远不如已经成为海神的通远王。 但是,这个世上,大概没有人会比赵权更清楚,这位妈祖在海洋上将会发挥出的巨大威力。 华人所至,只要有海的地方,就将会有妈祖的香火。 和平女神、海洋之神,护国之神? 除了寺庙,各处工坊也是赵权重点考察的对象。 宋初福建对外贸易,往南洋的需要到广州市舶司领取凭证;往北至日本、高丽的,则要到明州领证。 自宋哲宗元佑二年,宋国在泉州正式设立市舶司后,虽然几经罢除重建,但贸易量不断飞速增长,至今泉州的贸易额已经超过了广州。 将泉州视为当今世界最大的贸易港口,丝毫也不为过。 一方面,闽人长期出海在外,商路一通便有许多人回乡经商,同时带回大量的海外商人。另一方面,由于出闽道路的修通,与作为宋国政治中心的江浙之间交往,比起广东更加方便,也促进了泉州贸易量的发展。 广州的海商,以蕃人为主,其产品多集中于民用商品。明州的贸易则侧重于官方所需,自高丽、日本商路断绝之后,其贸易量逐年下降。 而泉州,众多生活于此的皇族保证了商品的档次与需求。较为宽松的管制环境,使朝廷王公大臣需要的一些海外奢侈品,多从泉州进货。 而最关键的是,赵氏宗亲插手海外贸易,无论是什么样的违禁品,都可以从容进出。走私,更是成为了泉州对外贸易的常态。 这一系列的原因,让泉州港的繁华,愈演愈烈。 贸易的发展,也迅速地催熟了福建的手工业。 在这里,几乎可以找得到宋国所有行业的手工作坊。 赵权对这些手工作坊感兴趣,倒并不是为了偷师或者学艺。对他来说,这些技艺再先进,毕竟是千年前的东西。 赵权现在需要了解的是,这个时代的各种行业工艺,到底发展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这样,他才有可能利用现有的材料与产业链,对生产工艺进行有针对性的改进。 只要能让自己掌控的技术,领先这个时代一小步,便已经足够了。 就比如对火药的使用。 赵权已经可以完全地确认,这个时代对于火药的使用,仅仅还只限于火药本身爆炸引发的威力。而并非将火药当作一种推动力来使用。 火药的爆炸,确实会产生杀伤力,但是杀伤半径太有限了。就像当年在淮南战争上见到的突火筒,点燃后火药的喷射可以伤敌,但最多也只能伤及十步以内的敌人。 如果把火药当作推动力量,加强管筒的承受力,那么火炮的生产就将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了。 也许正是因为欧洲人明白了这一点,才率先发明出了枪炮。 有伍及的陪同,所有工坊的老板都对这个年轻的“北商”,大开方便之门。 在这里,赵权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吉贝”,与赵复的判断一致,宋国的吉贝是木棉,而非赵权自和林移植过来的棉花。 福建的木棉源于南洋,由琼州传入,因此有些地方也称为“爪哇棉”。 这种木棉也根本不是后世赵权所熟悉的那种矮株植物,而是形如江南的小桑树,最高可超过两米。 称之为“木棉树”,可能更合适些。 这种源于南洋的木棉树,应当属于热带植物,因此最北只能在江淮流域种植。也难怪北方根本没有见过。 后世的棉花,其传播路线,应当与赵权的相似。自西域、中亚而来,经过新疆而后传入中原。所以,后世的棉花产量最大的区域是在新疆,江淮以南同样无法大面积种植。 福建的吉贝棉纤维粗短,产量也不高。其生产出来的棉布,质地较硬,保暖性能也不算良好。但对于南方人来说,已经是取代麻布的一种绝佳布料了。 无论是种植成本、还是成品质量,吉贝棉都远远不如棉花。 赵权当时在和林无意之中淘到的棉花,一旦开始大面积推广种植,未来可期啊! 不过,原材料品质虽然说自己占有优势,但棉布的加工技艺,的确远远不如这里的工坊。 雕版的刻制与印刷,也让赵权大长了眼界。 但是,赵权却找不到一家做活字印刷的。 毕升,很多印刷的师傅都知道,却说他搞的那套泥活字,根本没法用。 至于为什么,没人知道。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五十五章 大叔 赵权为此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思,自己曾经读的历史,是假历史吗?还是自己的理解有问题? 不过,活字印刷肯定是未来的一个趋势,怎么想办法突破,也许还需要花时间与精力去研究。 百工技艺,赵权不可能做到每一项都超越这个时代。无论是科学还是技术,都需要一个密切合作的环境。揉合中西文化与技艺,取长补短,才有可能获得实质性的进步。 南京府虽然地处偏僻,人才短缺。但是赵权拥有这个世上无人可比的眼光,只要能够把握住大致的发展方向,将南京府打造成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学术中心,完全是有这个可能的! 胸怀四方,兼收并蓄,同时尊重每一个人的研究成果,并让他们可以因此而获利。这些,才是所有技术研究得到健康发展的最基本保障。 以人为本,以科技为本,以海洋为本…… 南京府的未来,还需要什么? 赵权捧着一本书,倚在一个书架前,呆呆出神。 “大叔——”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赵权耳边响起。 赵权依然沉寂在自己的遐想之中。 “大叔——”声音略略提高了一些,还带着一丝的幽怨。 赵权一怔,把眼睛重新聚焦,往左右看了看。 一个满脸秀气的小姑娘,正盯着自己,秋水如波。 此外,边上再无一个。 大叔?这是在叫我? 赵权突然觉得很受伤,用更加幽怨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位身高不及己肩的女孩子。 “大叔,你能让一让吗?我把这本书放回去。” 赵权怀疑自己受到了污辱,却没有证据。 只能默默地移开身子,顺便瞄了一眼小姑娘手中的那本书。 薛景石的《梓人遗制》。 赵权心里不禁闪出一丝惊讶,这个差不多十岁的小姑娘,竟然在看一本这么专业的着作? 这本书他也翻过,是这个书坊中刚刊印不久的书籍。 薛景石此人为金国遗民,此时应当还活着,但赵权并未听说过。 这是一本关于织机制造的书籍,书中对于立机子、华机子、布卧机子和罗机子的制作工艺以及使用技巧,进行了极为详细的描述与讲解。 这个时代,所有的工匠技艺,大多是父子相传或是师徒相授。让工匠把自己的家传工艺公诸于世,是件很难得的事。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种事情并不少,但毕竟还算是师徒之情。 可是教会其他不相干的人,对于一个师傅来说,就是一件很难忍受的事了。 更何况,宋代雕版印刷的普及,虽然让出书比以前简单了许多。可是出一本书,依然耗资巨大,而且没有任何稿筹。 作为北人的薛景石,不可能到宋国来出书。更不能从宋国的出版的书中,得到一个铜板的分润。 盗版?那是不存在的,这个时代,有人为你出书,那是看得起你。 因为,你赚到了名声!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罩在书架之上,映着小姑娘粉润的侧脸,数丝细细的绒毛,在初春的阳光中,微微发颤。 春天来了吗?赵权伸出手,轻轻抚着数缕经过自己眼前的阳光。 阳光中,似乎有浅灰色的精灵,正在哼着没人听得到歌,转着轻盈的舞步,慢慢地靠近那个小姑娘。 “大叔!” 一声大喝,把赵权正在飘在空中的遐思砸落地上。 “嗯?”赵权眉毛轻轻一挑。 小姑娘粉润细腻的脸上,现出一抹嫣红。被赵权眼神一探,不由的敛下眉梢,语音也随之降下。 “非礼勿视,你这样盯着别人,是不是不太合适?” 呃…… 可是,她才是个孩子啊! 非礼?那为什么又要叫我大叔? 赵权满腹心酸,只能匆匆施了一礼,走出书屋。 院中,三两朵桃花,正在含苞欲放。 百无聊赖的李勇诚,正蹲坐在树下,跟一个小丫鬟大眼瞪着小眼。看到赵权出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起身拍了拍屁股,问道:“权爷,今天这么早啊?” 赵权瞥了眼那个小丫鬟,之前来这书坊时,似乎也有见过,但从未在意过。看来屋里那个小姑娘,也应该是一个大家闺秀,被自己那么盯了数眼,似乎是有些不太稳当。 赵权没说话,神色俨然地朝李勇诚扬了扬头,背着手踱出院子。 这个院子不大,但只是这座书坊三个院子之一。 步出书坊,赵权回过头,看着门口上挂着的“持敬书坊”匾额。 匾额的落款是真德秀,宋国当世大儒,估计是当年在泉州知府任上时,被此间主人求来的字。 赵权在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宋国,这文化底蕴还是太可怕了! 自己辛辛苦苦拐骗至南京府的赵复,在北地汉儒眼里已经算是一个大家了,但是放在宋国,还根本没什么学术地位。 而泉州城内,就这样一个随随便便的书坊,便能求来名声能力远超于赵复的真德秀真迹。 关键是,这个书坊的藏书。经史文章自不必说,百工技艺、医学药术、天文历法、植物图谱、小说杂录、音律琴谱,几乎无所不包。 在这里,赵权不仅看到了曾公亮的《武经总要》,也看到了陈旉的《农书》。这两本应该是对赵权影响最大的两本书,如今就那样摆着让人随意翻看。 此外,还有郏亶关于水利的着作《吴门水利书》,陆佃关于生物学的着作《埤雅》,王灼对于种庶与制粮的专着《糖霜谱》,陈仁玉的菌类专着《菌谱》,蔡襄关于荔枝栽培的专着《荔枝谱》。 甚至还有贾似道的专着《促织经》。 相对于海东学院的图书管来说,这个书坊的图书数量确实不如。 但这只是一家私人开设的,以卖书为目的的普通书坊。 而且,整个泉州,这样的书坊起码还有十数家。 也就是说,单单一个泉州,拥有的书籍,绝对远远超过整个东北! 赵权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后人总是说,宋朝拥有当时世界上最为辉煌的文化成就。 但是,这样辉煌的文化,到底给宋国朝廷、给宋国百姓能带来什么呢?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五十六章 泉州的海商 文人着书,并非是为了推广知识,而是为了彰扬自己的名声。 因此,赵权现在能看到的所有书籍,都是一家之言,根本成不了体系。这大概是这个时代无论哪种学科都无法成为科学的根本原因。 当然,儒学除外。 赵权对此实在提不起任何的研究兴趣。 持敬书坊与伍宅,在同一条街上。 两者之间,隔着一座院子。 院墙很长院门却很小。素墙灰瓦,歇山压脊,衡门双柱。 赵权对着身侧的李勇诚,随口问道:“那谁啊?” “哪个?”李勇诚不解地说道。 “就是你准备勾引的那个小丫头。” “我……”李勇诚忍了忍气,才指着正在经过的路边宅院,答道:“就是这家的人。” 赵权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看了看院门。 门上却没有悬挂任何的牌匾。 “这家人吗?是谁啊?” 李勇诚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啊,要不要我去打听下?” “算了。”赵权摆了摆手。 今天还有一个聚会,得去参加。 这个时节,北风已去,南风未来,所有商船都窝在港湾之中。而所有的泉州人,似乎也都开始闲了下来。 于是,城内城外,山里海边,四处都是在进行聚会的闲人。 最多的,是文人书生组织的诗会。赵权做诗自然不擅长,只会背数首诗,却怕把其他人给吓着,因此这种聚会是肯定不敢参加的。 最热闹的,则是各种商会。 各地海内外的客商,利用这个时机,或大聚或小聚,寻找着各种新的商机以及更深入的合作机会。 有伍家的作保,加上一个多月以来,这位来自淮北的权老板,不仅眼光不错,而且手头显然有足量的订单,已经吸引了泉州许多客商的注意。 邀请函每天都不少,但是大多都被伍佑给推掉了。 今天的聚会,是伍佑为赵权精挑细选的一场。 聚会安排在泉州北外城的一个湖边水榭之上。 水榭以朱栏长桥与岸相接,双层亭屋,绕以蓝色帐幔。 一帘珍珠,将二楼厅室隔成内外两间。 赵权被引入内间,在座诸人纷纷起身问候,一时热闹。 此次的聚会的召集者,是泉州王家的家主王永昌。 王永昌先祖王元懋曾经南下占城,机缘巧合之下,成为占城国附马,在占城居住十年之后,回归泉州。并且一度掌控了泉州至占城的绝大多数贸易。 另外一个是朱家的朱化云,此人先祖朱纺以经营香料起家,曾控制三佛齐直至临安的香料贸易,十年时间便积累了二十万贯家产。 第三位是李家,其先祖李充则是专营泉州至日本的生意,以丝织品与陶资的贩卖为主。 显然,这是一个有些特殊的商业团体聚会。 泉州的海商,如果单从明面上的贸易额来看,排在首位的自然是蒲家,即蒲寿庚与蒲寿宬兄弟,以及蒲寿庚的女婿佛莲。泉州往南洋大半的贸易,已经全被蒲家收归囊中。 紧跟其后的,是施家。施家的先祖为大食人施那帏,早年寓居泉州,已过五代,成为泉州的永住者。 也就是说,如今泉州至南洋的贸易,最少超过八成,都被这些蕃商所掌控。当然,他们的背后,还有皇族的力量夹杂其中。 只是,到底是皇族控制了这些蕃商,还是蕃商控制了皇族,这就不得而知了。 而今日在座几位,可以算是泉州海商的第二大势力。他们虽然是泉州最早从事海外贸易的家族,但如今已被挤入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南洋贸易的份额逐年下降,北上日本、高丽商路断绝。现如今,也只能做些与宋国其他地区的买卖。 这些境内贸易,虽然交易额也是巨大,而且不受季风影响,一年可以行走多趟,但是与南洋贸易比起,利润薄了太多。 就像一个每天可以赚一个亿的那只企鹅,让他花一个月去赚一千万的钱,可能会让他感觉到淡淡的污辱。 内厅觥筹交错,外厅一个官装女子,在袅袅的香气中,操琴而歌。 香是好香,女子技艺也不错,歌声婉转悦耳,琴声欢快而流畅。 但是赵权心里,却感到一阵莫明的烦躁。 他突然想起,每天早上,听到隔壁院中传出的,有些生涩却会让自己觉得心静的琴音,是那个称自己为“大叔”的小姑娘弹的吗? 大叔? 赵权再次摇头苦笑。 “权爷,可是对在下安排有所不满?”问话的是年近五十的王永昌。 赵权一怔,端起酒杯,说道:“王公为长者,千万不敢如此称呼小子。” 王永昌捋了捋略有些发白的胡须,笑着说道:“如此,我就托大些,喊你一声兄弟吧!” 未等赵权拒绝,王永昌也端起酒杯,朗声说道:“在座诸人,看得起王某,大家日后都以兄弟相称,若无异议,请共饮此杯!” 桌上诸人,哄然响应。 赵权微微一笑,也不甚在意,举杯而饮。 “不知权兄弟,在北地主要做的什么生意?” 赵权酒杯还未放下,一人便侧过身来问道。 问话的是李家李维汝。 赵权淡然一笑,说道:“某家,主营山东至辽东航路的商路。” 在座诸人,眼睛一亮。 包括伍佑在内,他隐隐知道自己的堂兄一直在山东,为贾家服务,包括自己与大伯一家之所以能在泉州立足,也多是依托贾家之势。 不过堂兄从未与自己谈过关于山东的任何事情,虽然自己也很想开发一些山东的走私贸易,但并未获得堂兄的明确支持。 眼前这位自己陪伴了许多的天,自称权之肖的人,伍佑并不太清楚他的真实身份。 但是伍及知道,能让自己的堂兄如此重视的人,绝非一个简单的客商。如果能搭上他的势,在南北贸易中分上一杯羹,自然是一种很不错的选择。 往南洋的贸易,已经越来越不好做了。 其他人,心思与伍及大体一样,都是颇为心动。 尤其是李维汝,他自然是最清楚往高丽、日本的贸易,其利润绝不低于南洋。 只是,现在黄水洋南北,就是连信息的传递都已经很困难,更别说进行正常的贸易。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五十七章 泉州的海贼 “权兄弟家中,可有涉及高丽或是日本的生意?”李维汝试探性地问道。 赵权摇了摇头,面露无奈之色,说道:“先祖父原本就是经营登州至高丽、日本商路。但是自高丽王室迁至江华岛后,商路已经被禁绝。 因此现在只能与辽东交易。” “辽东,现在有人吗?” “是啊,那里不是野人出没之地吗?还有购买能力吗?” 赵权脑上拉出数条黑线。 却只能继续保持着淡然的神色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南京府正在辽东攻城掠地,势力已经扩展至辽南及鸭绿江流域。 登州至辽东海路,估计再有一两年就能打通。如此贸易不仅可覆盖辽东、辽南,还能涉及辽西、辽北,甚至北高丽。” “此事可是属实?” “辽西辽东有汉人居住吗?” “那里有什么特产?人参吗?那倒是好东西,在南方绝对可以售出高价!” 几个人,眼里同时迸出亮光。 赵权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说道:“权某此次南行,一来是看泉州这里,是否有充足的货源可供辽东。二来,也是想寻找一些志同道合之人,共同开发这条商路。 这个市场,实在不是权某一家能承担得了。” 的确,开发一条商路,需要探路、需要打点关系、需要寻找客源,这些前期的花费都是天文数字。 不过,前期的投入还在其次,商路开通之后,如何保证自己的利益不被他人侵占,保证人货在海上的安全,这才是最关键的所在。 王永昌与其他两人,不断地用眼神相互交流着。 只有伍佑有些郁闷,这位被堂兄介绍过来的客商,是真的有这实力吗?为什么不直接找伍家合作? “当然,权某并不指望来一趟泉州,就能把这事情谈妥。家里也有人前往明州与杭州,寻找合作机会。”赵权继续说道。 王永昌终于开口说道:“权兄弟年纪轻轻,便能有此担当,让老哥佩服! 只是,老哥有些疑问,不知……” “王兄但说无妨!” “其一,商船北上,一过淮水,到了黄水洋,便算进入敌境。万一事情败露,风险不小啊……” 赵权没有回答,而是示意王永昌继续往下说。 “其二,过了淮水,万一遭遇水匪,该向谁求救?当然,吾等知道凡是出海,风险总是与利润并存,没有风险的地方就不可能有诱人的利润。 只是,如果没有求存的机会,那利润再多也没了意义。 还有,交易地点会在哪?是登州,还是得深入辽东交易?说实在,我们几人可没有人去过那些地方。” 赵权点了点头,说道:“王兄说的有理!” “诸位也知道风险与利润共存的道理,这样就简单了。我的想法是,商船在淮水以南的风险由诸位自行承担;过了淮水,全由权某负责。” “你意思是,货物在海上交易?”伍佑忍不住地插嘴问道。 赵权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此人脑子倒是活络,要不是顾及贾家的关系,其实伍家倒是最佳的交易人选。 不过不急,反正此次来泉州,本来也没有预定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海上交易?那怎么整?” “是啊,难道连船带货一起卖吗?” 赵权眼睛微微一亮,答道:“诸位要愿意连船带货一起卖,权某自然可以全部接受,只是你们如何向市舶司解释船只丢失问题?” 几个相视一笑,哈哈一笑说道:“船只在海上遭遇风浪颠覆,岂不是很正常的事!” 赵权拍了拍额头,笑着说道:“这倒是。 不过,北上船只,总是颠覆,也不是个事。 我的想法是,准备在淮水以北,寻个海岛建个中转站,以接转南北交易的货物。” 几人同时抽了口冷气,在海岛上建中转站,可不仅仅是建个码头那么简单,还得涉及避风港的建设,以及仓库。而岛上一旦有人生活的话,建房、拓地,粮食与淡水的供应设施都得跟上。 这些费用,可远远超过一条商路的开拓。 眼前此人,有这个实力吗? 赵权看出这些人眼中的疑惑,带着随意的语气说道:“这当然只是我的一个设想。资金方面倒不是问题,现在我是缺海岛建设的人才。 当然,如果能在泉州近海寻一个无人岛进行开发,也是可行的。” “这个,需要很多很多的资金啊——” 赵权手一摆,“资金问题不是现在需要去考虑的,我觉得,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那就不叫问题!” 赵权铿锵有力的语气,让王永昌几个不由诧异地看着伍佑,他们都有些好奇了,这小伍今天带来的人,到底是哪方神圣? 还是说,只是一个吹牛皮的家伙? 伍及只好摆出老神在在模样,说道:“伍家的财力,各位也算清楚。但是与权兄弟家族比起,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赵权自然不会去纠正伍及的谎言,要真算起财力,伍家可能连九十牛一毛都没有。 其他人眼神都微微一震。 伍家的财力在泉州,虽然比他们各家都有所不如,但是他们都知道,伍家在杭州以及其他地方,都有许多生意。真要算下来,可能比他们三家加起来还要略强一些。 王永昌犹豫着说道:“想要占一个海岛,资金的确算不上大问题,就是官府这边关系的处理,各位也都有各自的门路,但是……” “蒲家的海贼!”朱化云低声说道。 “是!” 蒲家,赵权可以理解。海贼,赵权也一样可以理解。 可是蒲家的海贼,什么情况? 朱化云起身,走到外厅挥了挥手。 琴声停下,外厅几人全部退出阁楼。 王永昌这才慢慢说道:“权兄弟来泉州这段时间,应当也感觉到了蒲家在泉州的势力。” 赵权点了点头。 “虽然蒲家在泉州,如今还谈不上只手遮天,但是权兄弟可否知道,他们为什么可以垄断了南洋的香料生意?” “是因为海贼?” “是的,有海商的地方,一定就会有海贼。但蒲家如今,商即匪、贼即是商!” “此话怎讲?” “福建外海,原来势力最强的海贼,是周旺一。手下有船近百,匪过千。十四年前,应该是先皇绍定五年吧,周旺一犯泉州,官兵无法抵挡。 蒲氏兄弟蒲寿宬、蒲寿庚自筹船只水军,助官府击退周旺一。周旺一虽然被击杀,但其船只与手下俱不知去向。 从那之后,蒲家就开始迅猛地发展起来。 而且从那之后,我们原来走南洋的商船,就不断地遭遇海贼的袭击,损失惨重。 那些海贼自称周旺一旧部,却从来不抢劫蒲家商船。时间一长,大家也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只好慢慢地退出南洋的商路,即使还在经营的,每年都必须将利润的大多数交由蒲家。” 赵权听得暗暗心惊,海商与海盗相勾结,他倒是预料得到。只是没有想到福建沿海,如今最大的海盗,竟然就是蒲家! 大概后来的郑芝龙一家,也是这种套路吧。 “泉州官府,不管吗?”赵权问道。 朱化云苦笑着说道:“怎么管?官府连原来的周旺一都打不过,现在海盗势力已经远远超过周旺一了,还怎么打?” “是啊,而且的海贼只是在海上劫掠,不再侵犯泉州,泉州知府当然乐于装作没看见了。 如今泉州官府只会感谢蒲家,哪里可能派兵去清剿?”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五十八章 茶叶生意 对海权的漠视,别说是宋朝了,就是后来的明、清,也同样不在意。 赵权曲指轻敲桌沿,陷入沉思。 现在他起码已经确认了几个情况:一是蒲家在泉州,到现在为止也不过发展了十多年,其根基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深厚;二是蒲家通过控制海盗来发展海上贸易,接下去只会越来越强,不予阻击的话,除非自己此后不再涉足福建;第三,起码这个时候,本土海商还是有反抗蒲家的欲望与实力。 另外一个很关键的信息,就是只要拥有百艘的船,就可以在福建的海上称霸! 这似乎,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自己组织船队,剿灭那些海贼,有这可能吗?” 朱化云摇了摇头,说道:“难度太大了。蒲寿庚前两年与一蕃商联姻,单嫁妆就给了五十艘船。如今他的女婿佛莲名下,就有船近百艘。 据说,海上那些贼匪,都是由佛莲在统理。想正面击溃,根本不可能。除非……” 边上传来数声咳嗽。 朱化云叹着气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赵权看了眼这位年约四十,面黑身瘦的中年人。看来,此人倒是对蒲家占据着南洋航路一事,最为耿耿于怀。 而其他人,显然心里有所顾忌,也是踌躇未语。 不急,不急!赵权提醒着自己,起码不能让他们看出自己很着急的模样。 而且,还得给些空间与时间,让他们几个自己去商量个章程出来。最好让他们觉得是在占自己的偏宜,而不会怀疑自己的真实企图。 否则,白送给他们的赚钱机会,他们也未必就会珍惜。 赵权略一沉吟,随后展颜一笑,说道:“此事那就再议吧。其实权某今日,是想向各位请教关于茶叶的一些事情。” 朱化云张大了嘴,想继续说些什么,看了看别人,却终于又把嘴闭上。 其他两二则神色怪异地看着伍佑。 伍佑也是一怔,随后讪笑一声,对着赵权说道:“这个,呃,怪我,那天没跟权兄弟说清楚——其实,嗯,咱们家就是做茶叶生意的。” “就是,伍家可是控制了泉州近半的茶叶生意,而且在建州还有一大片自己的茶山。”王永昌有些玩味地看着赵权。 赵权脸色略微一滞,随后手一挥,说道:“这我知道!我要的茶叶,你们还未必能有。” “昵娘啊——” 赵权一看伍佑准备发飚,赶紧抬起手把他摁下去,说道:“伍兄别急,先听我说!” “我要的不是你们现在做的这种团茶,说实话,北方人粗鄙,还享用不了这东西。” “这倒是,我们那茶叶,一年往北方根本卖不了多少。”伍佑火气来得急,去得也快。“兄弟你要是自己喝的话,尽管开口,每年给你百八十斤的,我还是能做得了主。” 赵权微微一笑,他也知道,建州团茶贵若黄金,百八十斤茶饼,价值千两都已经不止了。 “我要喝茶,当然在家里直接拿,哪需要伍兄特意费心。这些天,我考察了一些茶场,有些想法,因此想与诸位探讨。 我想看看诸位是否有兴趣,可以将建州茶叶移植一些到泉州山上种植,而后加工成砖茶,销售到北方。” “砖茶,像砖一样的茶?” “压制茶的话,与茶饼差不多吧?北方人茶饼团茶接受不了,能接受得了砖茶?” “北方人会喝茶吗?” 众人一听,倒也没有太多兴趣,不过还是纷纷开口询问。 确实如赵权所说,就是在宋国,能消费建州团茶的,也只是很小一部分的文人雅士。这东西虽然利润很高,但量没办法做得很大。 “北方人,也喝茶,不多,而且多为碎茶。这种茶伍兄应该比较清楚,贩运不易,损耗太大。就是卖过去了,也没多少利润可言。 我说的砖茶,制作工艺可以参考饼茶,但工序简洁,成本应该可以做到极低。至于销售,我想一年百万斤还是可以卖得掉的。” “百万斤?”伍佑不由得乍舌,“这,整个福建路十年的产量都不可能有这么多啊!” “所以,我才说,得把茶叶移植到泉州来,并且可以进行大量的种植。而且,我想完全可以在荒山上种植,这样就不需要抢占田地。” “这,能行吗?” “不急,不急……”赵权手又一挥,毫不在意地说道:“我也只是临时起意,制作工艺方面,当然还需要再研究下才行。” 王永昌几个面面相觑。 今天的聚会,更多是看在伍佑的面子上召集。他们也想想了解下这位权之肖的深浅,并寻找可能合作的商机。 但是赵权抛出的生意,却完全听蒙了他们。 北方航线的开拓、建海岛为中转站、一年超过百万斤的茶叶生意。 无论哪一个项目,都不是几万或几十万两投入能解决的。 当然,真要做成了,未来的收益也极为可怕。而且关键是,这些生意目前还没人涉及,也就不存在竞争问题。 就算蒲家要插手,也未必有这个心力。 可是,真的可行吗?众人心里不由生出万分的疑虑。 对于他们的疑惑,赵权自然一清二楚,却并未多做解释。宴席过后,便施施然离去。 他在等,他相信这些人会去琢磨,等琢磨清楚了,自然会找自己再来细谈。 如果这些人真的甘愿继续接受蒲家的挤压,那这种人也没必要与其合作了。 不过,那三个人还没来,伍及却先跑回来了。 大概是伍佑也被赵权给绕晕,于是想办法把伍及用最快的速度给召了回来。 “权爷,真的要在泉州投入重金做生意吗?”伍及当然不会怀疑赵权的经济能力,不过他还是搞不清赵权真正的目的。 赵权轻啜一口香茗,自从那天之后,伍佑便天天给自己送来好茶。只是对这个时代再贵的茶,赵权也喝得不是很习惯。 当然,有好茶喝,无论如何都是件很舒爽的事! “你们贾——家主,什么意见?”赵权淡然问道。 权宋天下 第六百五十九章 家主的态度 伍及明白,赵权问的当然不是伍家家主的——自己伯父的意见。 “家主明言,只要能保障战马的交易,可以便宜行事,并让在下全力配合权爷。” “没有其他条件?” “最好是不要以权爷的名义进行各项贸易。” “这没问题,我会把李勇诚留在泉州。” “什么——”正昏昏欲睡的李勇诚一蹦老高。 “出去!”赵权随手往门口一指,李勇诚憋红着脸,怏怏蹲守在厅门之外,愁眉苦脸地挠着头。 “家主希望权爷最少能保证两点。” “伍兄请讲。”贾似道肯提条件,看来是愿意与自己合作了。只要肯谈,一切都好说。 “一是,如果有一天,蒙宋之间发生大战,希望权爷可以在东北出兵牵制。” 赵权心里微动,这贾似道感觉到了宋国的危机吗?这时候就开始寻求外援。 “第二,权爷麾下,一兵一马,不能过淮水!” 伍及盯着赵权,眼神中有些犹豫,但语气颇为坚定。 赵权哂然一笑,“合作的谈判,是需要双方能够共同承担相应的权利与义务。如此才有可能叫做合作。 别说贵家主现在只是家主,就算有一天真的成为宋国当家之人,他就一定能保障我的权益?” 赵权手一摆,止住伍及的辩解,继续说道:“我明白贵家主的意思,一方面想获得好处,另一方面又不想承担由此可能产生的恶劣后果。这是,人之常情。” 伍及脸色一红,低声说道:“权爷误会了!” “呵呵,对于贵家主,我可能比你还更了解他的为人!” 伍及脸色微变。 “伍兄莫要在意。说实话,我之所以愿意与贵家主做生意,完全是因为看中伍兄的为人,而不是贵家主。” 伍及拱手而拜,“权爷折杀小人!” 赵权正色说道:“对于贵家主提出的条件,我不会当作合作的必要条件。你知道我的为人,一旦答应,我一定会去遵守。 南京府与蒙古人之间的矛盾,很难调和,未来难免还会有争斗。但是,那是南京府自己的选择,绝不会因为贵家主的要求而爆发与蒙古人爆发战争。那样的损失,不可能是贵家主有能力弥补的! 而且,如果南京府与蒙古人之间爆发战争,我想贵家主也不太可能派兵北上牵制。 南京府对宋国的土地不感兴趣。我可以告诉伍兄,除非南京府的人在宋国被人故意谋害,否则不会有兵马南渡淮水。更不会无故侵占宋国的一寸土地。 起码,在我有生之年,会是这样!” 伍及神色复杂地看着赵权,犹豫着问道:“权爷的保证,我可以转告家主吗?” 赵权摇了摇头,说:“他代表不了宋国,我也代表不了南京府。起码,现在不行!” 伍及脸上现出淡淡的失望。 “贵家主不方便与南京府做生意,我能理解,也可以接受。这没关系,只要伍兄愿意跟权某继续做生意,就已经足够了!” “这……” “我与令弟所说的几个生意,倒并非蒙骗,而是确实可行的生意。当然,合作对象我会首选伍家,只是如果伍兄觉得不方便,或是可能会连累伍家的话,我可以另外寻找愿意合作的伙伴。” 对于贾似道,赵权现在有些迷惘,这是一个跟他印象中的历史有很大不同的人物。 家世相当显赫,父亲贾涉作为一方大佬,曾经镇守淮东前线十数年,更是说服李全回归、一度将山东收归宋国版图的幕后操作者。 如果不是因为有个贾似道这样被历史所批判的儿子,赵权相信,贾涉这样的人绝对会被塑造成为一个抗金英雄! 而作为国舅的贾似道,现在自己的声望也是如日中天。 一直无法平定内部关系的贵由,给了贾似道极为难得的机会。宋蒙前线的暂时安宁,让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京湖的内部建设之中。 贾似道所获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他不是靠着贾妃的照顾,也不是靠着父亲的荫蔽,更不是以钻营之道获得的这些成就。 成为南宋的首相,其势将无人可挡。 然而,越是这样,赵权越无法放心与贾似道的合作。即使他知道,现在投资贾似道,未来绝对可以获得更加丰厚的收益。 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与更多的手段来控制这样的一个人。 正如他没办法控制忽必烈一样。 对于宋国的土地,赵权并没有过多的渴望,起码现在如此。他还需要时间,来消化东北与高丽更加广阔的疆域。 可是,对于如今无人问津的海岛,赵权却有许多想法。未来,要让南京府拥有进退自如的空间,海洋是唯一的出路。 而沿着陆地周边的海岛,则是占领海洋的必备条件。 在这个时候,最好的方法,是能够不引起这些大佬的注意力,而进行悄然的布局。 南京府,需要时间,更需要沉淀与积累。 伍及沉吟良久。 “小人感谢权爷厚爱,只是……” 赵权摆摆手,说道:“首先,你无须感谢我任何东西。我对你的确另眼相看,但这是因为你的为人,而不是因为你代表着谁或是在为谁做事。 其次,我没有任何要拉拢你的意思,或是让你做出违背令家主之事,你不需要有任何的心里负担。 在此前提下,我希望你能把你与伍家分开来谈合作。你是你,伍家是伍家。我可以继续向你卖马,但我不会与你进行深入的合作。 伍家可以!” “我明白权爷的意思!若有一天,伍某侥幸能获得自由之身,定当为权爷效力!” 赵权心下暗喜,但嘴里却说道:“此事再说。当然,只要伍兄愿意,我自然任何时候都是欢迎的。不过,希望伍兄不要带有任何的心里负担。” 伍及点了点头。 “权爷想要在泉州经营,就避不开与此地势力的合作。如今泉州可供选择的势力其实并不多,想来权爷来此经月,也有所知。 蒲家,非我族类。他愿意与人合作,但基本都是吞并对方的结果。权爷可以成为他们一员,这自然也无可厚非,但从长远来说,权爷一定会与蒲家爆发冲突。” 蒲家通过控制海洋,来控制海外的贸易。宋国朝廷未必会为此而感受到危机,但是伍及与赵权的想法一致,如果南京府想控制海洋,未来可能不一定会与宋国发生冲突,但一定会与蒲家一战! 除非一方自愿被另外一方吞并,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权爷不愿与蒲家合作,那只能选择伍家或是王家、李家、朱家为代表的这些势力,他们有皇商为背景,有一定的资源。又被蕃商打压得厉害,有机会,这些人是愿意做些投资的。”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六十章 砖茶的生意 伍及继续说道:“不过,小人觉得,权爷未必非要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中。” “此话怎讲?” “比如,权爷的茶叶,可以与伍家合作。舍弟虽然孟浪,但有些事情他还是分得出轻重。 北路航线的开发,权爷可交由朱家朱化云主导;海岛开发以及未来南洋航路的事情,牵涉过大,只能慢慢图之。 权爷见过的三人之中,王永昌为人狷狂,不易容人。且家世颇为富足,即使全部丢掉航线份额,也伤不了其筋骨。 朱家在北线航路断绝之后,便开始日渐衰弱,而花大力气投入了南线航路,却是年年亏损。再无其他出路,朱家便只能放弃从商了。因此,此人倒是会真心与权爷合作。 李维汝目前还控制着很少一部分南洋的份额,虽然也是逐年减少,但勉强应付场面文章,还是没有问题。因此,关于南洋航路以及海岛开发的事,可以交由他去慢慢倒腾。” “这些合作方案,是你自己的主张,还是贵家主的主意?” 伍及犹豫了下,回答道:“这是小人自己的主张。不过,事后,家主必须得知道。” 赵权点了点头。 此事既然要拉上伍家,想避开贾似道耳目还是不太可能。 至于如何摆脱贾似道,只能徐徐图之了。 而现阶段,哪怕能够脱离贾家,说不定还会被李家、王家缠上。与其跟完全不认识的大佬打交通,还不如贾似道。起码其间还有伍及,可以作为缓冲。 只是,这个度,确实不好控制啊! 砖茶的制作,是几个项目中最为简单的一个。 当然,这只是对于赵权而言。这个时代,蒙古人还没学会喝茶。无论是草原上还是高原上的牧民,都只能喝些腥味浓重的马奶或是牛奶。 奶茶,将会成为他们调剂无趣人生的一个重要工具。而且,势将伴随着他们继续走过数千年的历史。 某一天,即使是蒙国帝国灭亡了,以砖茶与牛奶调配出来的奶茶,也会茁壮地生存着。 宋国最名贵的茶在福建建州,建州最有名的茶是“腊茶”。 腊茶的制作工序极为讲究。采茶时间,得在凌晨日出之前,采摘时必须用指甲,不得用手指,以免损伤嫩叶。 采来的鲜叶要迅速焙制。 首先是蒸茶,将鲜叶挑选、洗净后入甑蒸。此时的火候掌控极为关键,既不可过熟,又不得不熟。 蒸好的茶称为“茶黄”,须反复榨去其水份和膏汁。再放入瓦盆,用木杵反复捣磨研碎。 研好之后的茶放置特定的模具中,压成各种形状精美的茶饼。 最后将茶饼用烈火烘烤、沸汤熏蒸数次之后,才得成茶。 自蔡襄制出每斤价值黄金二两的“小团龙茶”后,建州饼茶更是名声大振。 赵权要做的砖茶,当然不是这种饼茶。 他选用的材料,是福建人根本不喝的茶碎。也就是做饼茶剩下的边角料。 这种碎茶,其价格还比不上从建州运到泉州的运费。 给牧民们喝的茶,只求味道,不求品质。不仅材料要低廉,制作工艺上更不需要过于精细的工序。 杀青、揉捻、渥堆、晒干,四道工序即可。 这其中,最关键的是,要让茶叶充分的发酵。也就是渥堆的过程。 小院中一大堆跟垃圾一样,色泽由绿转黄再变成黑色之后的茶叶,经过数天的发酵,却弥漫出浓郁的茶香。 伍家上下,全被吸引了过来,甚至小院的墙上还探出了一个细细的脑袋,好奇地偷窥着。 再接下就容易了,直接压成砖头模样即可。不过这个步骤,赵权却要求的最为严格,每块茶,毛重必须是准准的一斤重,半两都不能出差错。 未来,这个砖茶,赵权将会把它培养成数万里草原上,唯一的一种硬通货! 一块一斤重的砖茶,不算茶青运输成本的话,制作成本不过十文。卖一两银,应该不贵吧? 不过一百倍的利润。 只是,宋国现在的银价腾高。十年之前,一两银便值3600文,现在如果折算成十八届会子的话,已经突破5000文。 这利润,连自称数学水平极佳的赵权,都有些算不清了! 当然,销量一旦放大,碎茶肯定供应不上。就必须得有自己的茶山,这样成本会高些。 还得算上包装、运输、销售以及损耗的成本。 利润还是很可怕! 所以,制作的秘方伍及必须负责绝对保密。至于销售价格,更得保密。 赵权手执一把砍刀,在伍及兄弟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中,剁下一块砖茶,扔进一个大锅之中开煮。 而后加入牛奶,熬。 这种对茶叶极其不尊重的煮法,让伍佑在边上坐立不安,一直搓着手喃喃自语。 还好,这些茶叶本来就是没人要的碎茶。 茶煮好了,带着丝丝的甜香,闻着味道倒也不错。 赵权倒出一碗,却先递给自己的侍卫。 这个出身于牧民的侍卫,有些受茫然地接过茶碗,未等茶凉,便如壮牛饮水般,直接灌入口中。立刻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这,这什么东西啊,太,太好喝了!” 随后不由分说,自己又倒了一碗,开始美滋滋地继续品尝。 实在熬不住的伍佑,自己端了个碗,也倒了些奶茶。紧皱眉头,浅尝一口。 茶未入喉,便“卟”地喷了出来,满脸涨红,指着茶碗,却是敢怒不敢言。 赵权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就对了!你们不爱喝,也看不上,这样就不会有人仿制。” “这,这东西,是人喝的吗?真的会有人喝?” 赵权指了指已经开始抢夺大茶壶的几个侍卫,笑而不语。 伍佑狠狠地叹了口气,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对于茶叶这种东西,有什么误解。 按照这么个喝法,一户家庭一个月消费个十斤八斤,根本不在话下。 蒙古人,就按三十万户来算,一年下来,天文数字啊! 赵权把伍氏兄弟拉入一个小房间,正色说道:“伍兄,这个砖茶的制作,我可以完全交给伍家来执行,但是,这其中的风险,我想你们应当要明白!” 赵权所说的风险,当然不是砖茶经营的风险。 而是如此巨额的贸易与利润,一旦被外人所知,势必会引发所有人的觊觎。如果伍家没有实力的话,非但赚不到这个钱,反而会因此而遭罪。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是这个道理。 广州与泉州,两地的市舶司一年的收入,不过两百万缗。 而这砖茶一年的收益,绝对可以轻松超过这个数。到时,他们面对的,可就不只是蒲家这种匪商。 而是宋国的朝廷! 为了这些利润,就是派支大军过来公然抢夺,都是件很可能发生的事。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六十一章 关于流求 伍及与伍佑,面面相觑,脸色发白。 “所以,我原先的想法,是圈占一个无人岛,可以将茶厂直接建在上面。这样有些东西,就不会为世人所知了。”赵权循循而诱。 “昵娘啊,我干了!”伍佑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 伍及的双眼,却依然不停闪烁。 “伍兄,我知道你的为难之处。我觉得,你可以跟贵主言明,伍家正在协助南京府做一些茶叶生意。 这生意太大,凭伍氏一家,支撑起生产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要想保住这生意,难度很大。而且还可以给伍家带来灾难。因此找个靠山,那是必须的。 而这个靠山,如果仅仅只是某个皇族,那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军方的势力,才能保障。” 伍佑看着自己的堂兄,眼中带着热切的期盼。 “当然,我并不是在劝你们做些什么。对于我来说,如果合作不成,想抽身而退还是没什么问题,无非是一年少赚一些钱。 但是伍家不一样,根子都在泉州,想跑也跑不掉。 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能圈占一个海岛,可以当作私人的生产基地,只要保密工作到位了,起码可以做到进退自如。” 鸭绿江北岸的丹东、辽南的旅顺、登州的巴掌城。然后淮水以北还想占个海岛,再加上福建沿海的海岛…… 伍及的后背冒出丝丝冷汗。 但是,这些海岛,就是宋国根本不在乎的东西啊! 赵权瞥了眼伍及,继续说道:“如果你们选定了靠山,我可以让出一成的利润,专门用以支付。 前提是,不得干涉砖茶的生产与销售,不得以任何理由索取砖茶的制作秘方。 而且,如果不能有效清除沿海匪患的话,应当允许咱们自己召募岛上守卫。 当然,这些守卫只能在岛上,未经允许,绝不可踏上陆地一步! 这也是我,做出的承诺!” “那,岛上的护卫,要召募多少人?”伍及犹豫着问道。 “只求自保!” 这事,赵权已经琢磨了许多天了。在他看来,宋国的数千里海疆,处处都是漏洞,根本没有海防之说。 海岛之上,除了一些渔民,也就是水匪海盗之流,而且都只是将海岛作为临时的驻点。 但是,没人占据,并不等于自己就可以随便进驻。 如果自己只是个商人,甚至是海盗,那宋国上下可能还真没人在乎。 既然摆脱不了如此尴尬的局面,那只能曲线救国了。 趁着贾似道还没有掌控这个国家大权的时候,对他做一次试探性的投资,哪怕失败了,起码不会亏。 而一旦能依靠某个海岛,站稳脚跟,那么南北数万里海域,就将会是自己的纵横翱翔之地! 当然,赵权的企图,不会是宋国的土地,而是位于海峡对岸,至今无人知道的台湾! 是的,他发现,似乎真的没人知道在泉州东南方向,有一座巨大的海岛! 这个海岛,在后世的史书中,有人将之称为“夷洲”,也有人称之为“流求”。 关于流求,赵权在南京府时也曾请教过李治。 按李治的说法,流求国最早出现于《隋书》之中。当在建安郡以东,五天的水程。国民居于岛上,其王姓“欢斯”,山上多为土洞。 李治很肯定地说,现在所有的史书上,所记载的都是流求国,而非流求岛。 也就是说,在福建的东面或是东南面,一定存在着一个国家,至于这个国家,他们生活的区域是一个大岛、或是一片小岛礁、甚至是一块很大的陆地。没有任何相关的记载。 也是,现在还没有形成相对完整的地理概念:陆地之外,就是太平洋,太平洋再远些,还有一块陆地。 整个宋国,连个完整的国家地图都没有。更何况是关于海洋,关于世界的地图? 根据这些说法,赵权一直怀疑这里所说的“流求”,应当是后世的琉球群岛,而非台湾。因为这个时代,行船的人可以勉强辨别纬度,但绝对无法分得经度位置。 台湾海峡有黑潮与中国沿岸流相向而行,无论靠风还是靠着洋流,想从泉州或是福州出发横渡台湾海峡,抵达台湾,都是件很艰难的事。 远离大陆的航行,别说五六日,只要过了半天,看不到陆地,就一定会迷失掉方向。又如何去探索未知的流求? 行船能到台湾岛,绝对是偶然因素,而非必然的结果。 船只顺风顺流而下,到菲律宾比到台湾还更容易一些。当然也不排除路上碰巧到了澎湖列岛。 因为澎湖列岛的东西两侧,正是两股相向而行的洋流。 “流求国,当泉州之东,舟行约五、六日程。王姓欢期,士人呼为可老……” 赵权手里捧着的是赵汝适的《诸蕃志》,这是宋宝庆年间,担任泉州市舶提举的赵汝适关于记载海国诸国的一本书。 这里面关于流求国的描述,显然是抄自《隋书》。 也就是说,这个时代的宋人,对于流求的认识,与隋唐之时相比,基本没有更进一步的概念。 发现台湾,应该是在欧洲大航时代之后的事,或者说,是时钟出现之后,对经度有了确切的定的位之后,才有可能做得到的事情。 赵权突然自嘲一笑:我这是闲得没事干吗?竟然去琢磨台湾是什么时候被人发现的! 他只要知道,宋人不知道流求的具体位置,甚至连澎湖都不太清楚。这就足够了。 “大叔——” 一个很嫌弃的声音在赵权耳边响起,他一怔,赶紧收住脸上的僵笑,从手上的书中抬起眼,往边上看去。 果然,是那个小姑娘。 “怎么了?”赵权卷起书,尽量装作不生气的模样问道。 “我说,大家都是坐着看书,你为什么要站着,还挡着书架?” 为什么要站着看书? 好像,好像是当年在大学图书馆里养成的毛病吧? 赵权无语地让过身子,眼角瞥去,那个小姑娘手中的一本书,竟然是范成大的《揽辔录》。 这是当年出使金国的范成大,所记录的关于金国地理环境变迁和人物情况的书籍。 自己在看地理书,为什么这个小姑娘也要跟着看地理书?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六十二章 赤果果的报复 看着小姑娘一丝不苟地把书放入书架整好,赵权忍不住问道:“你天天都到这来看书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不把书买回家看?” “我没钱!” 虽然觉得自己话问得有些蠢,赵权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一句:你们家住那么大院子,然后告诉我说没钱? “你不也每天都来这看书吗?”小姑娘似乎不经易地说了一句。 “我这是在挑书,我准备买的,而且要买好多好多!” “你看书这么慢,能买多少书?” “我要把一整艘船都装下了为止。” 小姑娘的秀气瑶鼻轻轻一怂,让赵权看着一呆。他突然觉得,这小姑娘似乎长得不错啊! 没有娇媚的风情,也没有惊艳的姿色。但是小小的身躯站在那,就会给人一种极为舒适的恬静。 就是——太小了,年龄估计跟辰冰差不多大。 “你喜欢看什么书,我送你些书吧?” “为什么?”小姑娘略歪着头问道。 “对于喜欢读书的小孩子,我总是应该给予一些鼓励的,是吧!” 小姑娘鼻子又是微微一皱,轻轻哼了声,说道:“大叔,我今年已经十一岁了!” 十一岁?就比自己小八九岁,叫大叔还叫得如此理直气壮! 看着赵权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小姑娘低下头,而后轻声问道:“你要走了吗?” 赵权一怔,而后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我得回去上班赚钱了,要不然会饿死在泉州了。不过,应该没这么快吧。” 小姑娘听得也跟着一怔,随即抿嘴而笑。 “娴儿说,你们在做一种闻起来很香,喝起来却——却,很那个的茶?” “娴儿?谁啊?”赵权随即往院中瞟了一眼,问道:“你带来的那个丫鬟?” “不是,她是我表姐。说不放心我一个人过来看书,偏要陪我过来。可是,她又不喜欢看书。”小姑娘脸露无奈之色。 娴儿?名字很不错的样子。 可是,你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赵权摇了摇头,算了,随便打听人家小姑娘的名字,也不太好。 虽然还只是个毛孩子。 小姑娘侧身敛袂,曲膝而谢:“如此,多谢大叔了!” 直到小姑娘身影消失在书屋之外,赵权才反应过来:“我送她书,她竟然都不客气一下吗?” 步入院中,赵权在怅然若失却又百无聊赖的李勇诚身边蹲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让你留在泉州,那是因为泉州太重要了!不要这么想不开。” 李勇诚嗡声答道:“我没有想不开啊!只是,只是,这里饭也难吃,一出去坐船我就得吐,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我也不认识几个人。呆久了,我会闷傻掉的!” 赵权侧身轻轻地撞了撞李勇诚的肩膀,悄声说道:“我帮你打听到了那个小姑娘的名字,怎么样,感动一下?” “哪个?”李勇诚茫然地问道。 “就是天天跟你眉来眼去的那个姑娘啊。” “切!”李勇诚很不屑一顾的模样。 “我费了很大的心力,还花了很大的代价!你竟然一点都不感动?”赵权很愤怒。 李勇诚两眼一翻,用背诵课文般的语气念叨道:“吕若娴,女,年十三岁。建州人氏,家有茶山一座,乌泥窑一口,刻印书坊两间。 父母健在,有长兄一人,在江西为官。” 看着赵权呆若木鸡的模样,李勇诚得意地扬了扬眉毛,问道:“你刚才说,帮我打听到了谁的名字?” 赵权盯着李勇诚,有些怀疑这家伙最近可能欠收拾。是不是得带他出海再蹓蹓? 跟这家伙,已经没话可说了! “要不要我告诉你,跟你一起看书的那个小姑娘名字?” 赵权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抬脚便走。 这次轮到李勇诚惊诧莫明了:“你,你知道了那小姑娘的名字?” “没有!不感兴趣!” “真的假的?”李勇诚有些不死心。 赵权闭着嘴,快步走出书坊。 一袭碎花裙子,刚刚隐入伍家隔壁宅院的那个门内。随即又探出一个小圆脸,回眸甜甜一笑。 赵权侧过头,却见李勇诚背着左手,抖动右臂,脸上灿烂得,尤如一朵绽开的苦菊花。 再回首时,院门已经关闭。 赵权不由自主地轻哼一声,踱回伍宅。 “好了,我本来还以为,把你留在泉州难免孤苦,现在你寻着乐子,我也就可以放心地走了!”回了屋的赵权,轻啜香茗,淡淡地说道。 “别啊,权哥,权爷!把我扔在这,我真的不习惯的!你不能留封扬在这吗?那小子肯定耐得住。” “不行!” “为啥啊?” “因为你不能胜任一个侍卫长的岗位。” “我……” “你觉得,封扬会在陪我的时候,抽个空去泡妞吗?”赵权盯着李勇诚,脸色相当的不善。 “你……” “我说错了吗?” “你,这是赤果果的报复……”李勇诚有气无力地说道。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留在这里的……”赵权突然悠悠地说道。 “真的吗?那……还是算了!你不回去,他们会杀了我的!”李勇诚颓然而坐。 “好了,不跟你扯了。”赵权说着,掏出一份信笺,递给李勇诚。 这是南京府刚送到的密码信件,从南京府辗转到泉州,竟然花了一个多月时间。 李勇诚拿出纸笔,一边破译一边开始大呼小叫。 “耶律收国奴的辽军放弃沈阳,夹谷勒在沈水,击溃辽阳军,成功将数万百姓迁至抚松! 东真军在阔连海子、捕鱼儿海、多泉子获得了一场绝对的大胜利! 丁武率百人特别行动队,从冰湖上奇袭塔察儿后营,烧其大半粮草。” 李勇诚突然抬起头,哭丧着脸对赵权说道:“我说,我要留在南京府,你非逼着我下来。让我一路晕船就算了,还没能赶上这样一场战斗! 看看,特别行动组啊,本来是我的……我这是不是算被开除出队了?” “别啰嗦,继续!” “李毅中成功击溃自沈阳突袭而至的一千辽军。 缪风、史青等人击溃塔察儿南路部族军,筑五百首级京观!”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六十三章 和林有变 李勇诚狠狠地吸了口冷气,喃喃地说道:“连史青这个槌子,都能立下这种大功了!” “大岩桓中路军,成功阻击塔察儿主力,令其十万大军首尾不得呼应,获得大胜!” “廖辉出使敌烈部,成功安抚狄历族长,令敌烈部主力始终保持中立态度。” “兀需、权承仁成功击退莫古袭击,东归众人,包括列维、辰冰与诸位学者以及所有商人在内,全部安全返还南京府!” 李勇诚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一堆的羡慕。 “没了?” “嗯,差不多了……” “什么叫做差不多了!” 看到赵权又要发怒,李勇诚赶紧说道:“噢,别急,是还有。” “你那个——那个,姐姐,赤梅瑰带着几个族里女人,赶至交战前线,成功地瓦解了莫古部下的战斗意志,也算是立了个功。 然后……” 李勇诚一边看着密信,一边努力地组织着语言。 “内部消息的泄露,经确认,是赤梅蝶受到莫古的威胁与蛊惑,在无意之中所为。莫古的指使者,是忽必烈的侍卫长廉希宪以及已经投靠忽必烈的张靖。” 赤梅蝶——张靖——忽必烈! 虽然早在事情发生之时,赵权便有所猜测,但如今在确认之后,依然让他心潮难平。 张靖,当年平定南京府内乱之后,被他趁势脱逃。赵权也曾让人搜索,却始终不见踪影。却未料到终于投附于忽必烈。 此人,不过疥癣之疾,赵权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忽必烈,这个似乎是他命中注定要面对的敌人,强大得让他总是难以直视。可是南行的这段时间,让赵权终于可以从容地思考这个时代的一些人物。 包括蒙哥、忽必烈、贾似道,以及高高端坐于宋国朝廷皇位的宋理宗。 蒙哥、忽必烈虽然贵为王子,但是一直都属于被打压的对象。直到今天,也还没有直正挤入蒙古国的政治中心。 贾似道,虽然有父亲的功劳荫蔽、姐姐尊贵身份的帮助。但更多的还是靠他自己,在每一个职位中苦苦地打熬。在京湖前线这些年,辛苦经营,才获得现有的成就。 而如今的皇上,更是出身于平民之家,多年苦忍。起码在登位之初,过得并不比普通人更加容易。 没有人,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功的! 没有人,是天生就被命运所眷顾的。 哪怕贵为帝王,也得拥有比常人更加坚韧的意志与抗压能力。 更何况是自己呢! 而且,现在已经拥有南京府实际管辖权的自己,实力已经不弱于忽必烈。自己完全没必要,再因为忽必烈未来的睥睨天下而感到纠结与胆寒。 对历史的预知,应当成为自己的优势,而不是包袱! 如今,忽必烈的手已经不仅伸向了南京府,还伸向了自己身边的人。 自己必须开始面对,对于任何敢伸过来的手,必须做出最激烈的反应! 否则,这一次是赤梅蝶,下一次可能就会是自己身边的其他人。 赤梅蝶…… 赵权刚刚鼓起的斗志,突然就泄掉了一半。 他的脑海中,立时晃出那个如快乐精灵般的姑娘。也不知道,她现在会是如何的伤心? 自己,又该如何处置她? 赵权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气势轩昂,一会儿却又是抚额长叹。 李勇诚呆坐一旁,看着他,只能无奈地摇着头。 良久之后,李勇诚见赵权终于恢复了平静,才凑过前问道:“归位了?” “什么?” 李勇诚赶紧答道:“没啥,没啥。不过,我觉得啊,那个赤梅蝶,你根本用不着过于纠结。” 赵权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一个蒙古女子,你完全没必要放在心上。你对她过于尊重了,反而会让所有人都觉得别扭。” 赵权眉头已经拧成一团。 “这样说吧——我们都很理解,你尊重每一个女人,无论这个女人地位显贵与否,你是出于本心的尊重,而不是因为她们的身份或是你的故意示好。 可是,那是一个要身份没身份要地位没地位的蒙古女人啊!连她自己的父亲,都是将她当作一个礼物送出去的,你又何必在意? 看上了,收了就是。看不上,赶走也罢。 可是呢,你收在身边,却又不肯用。 你这样,让大伙儿都摸不着头脑。就会有很多人觉得这姑娘对你来说很重要,当然就会从她身上入手做些文章了。” 赵权听得怔了神,真的是这样?难道说,赤梅蝶出了事,是我自己的原因? “而且,你这么做,其实让这姑娘也会无所适从。她根本搞不明白你到底是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如果你真的在乎,我想她为你去死都可以。可是如果你不在乎,那她为自己的族人做些考虑,我觉得吧,也无可厚非。” 赵权看着李勇诚,发现自己在对付女人方面,的确不如他。 而且是大大的不如。 后世一些自然而然的想法与做法,在这个时代,似乎就成了异类! “你要明白,无论你怎么做,兄弟们都会无条件的支持你。但是,其实大家比较头疼的是,你什么都不做。或者说,大家最怕的是,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赵权悚然而惊。 是啊,一个赤梅蝶,就把南京府搞得如此鸡飞狗跳,以后如果再来个更重要的女人,那岂不得天下大乱! 好不容易正经一会的李勇诚,突然又笑嘻嘻地拱到赵权边上说道:“这事吧,你以后就交给我去办好了,一定给你找一些让所有人都能满意的主母,你只管妥妥地娶回南京府,就行了!” “滚!”赵权一脚踢空。 “别,还有啊——” 赵权抚额而叹。 “和林最近估计有变,敬请总管尽快回归南京府。”李勇诚捧着密信念道。 “什么变?” “不知道啊,没说……” 赵权不由怔住。 和林有变?是不是贵由又搞了什么幺蛾子,这是给蒙哥寻找了什么机会吗? 蒙哥要上位了? 原本以为对塔察儿的一场胜利,可以为南京府再争取最少四五年的发展时间,自己也可以更从容地进行布局。 包括对高丽的攻略,对山东的经营,对辽南与辽西的重新规划,对中原的渗透,以及对于海洋战略的进一步细化。 如今,看来有些来不及了。 贵由,真的是成事不足啊!赵权不由地摇了摇头。 赵权担心的,并不是蒙哥。这是一位典型的蒙古人,只要是蒙古人的思维与行事方法,总会让赵权寻找到相适应的对策。 可是忽必烈不一样,一个不按规则与套路出牌、一个拥有汉人式的奸滑与狡诈的蒙古人,就让人有些难于应付了。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六十四章 图谋海岛 蒙哥一上位,忽必烈必会掌控一定的实权,可想而知,这家伙将会爆发出什么样的能力。有了钱有了兵,这天下还有他不敢干的事情吗? 蒙古国,将会进入蒙哥时代?什么时候开始,会进入忽必烈时代? 宋国,知道这事吗? 宋国的军队,会不会利用蒙古国这段内部混乱的时机,趁机北伐? 赵权摇了摇头,其实自乃马真掌权后,蒙古国内部就一直没有完全安定下来。蒙宋之间的战争强度,显然比窝阔台汗在位时弱了许多。这种变化相信宋国朝廷上下都有所察觉,但是基本没有太多的动作。 也许确实是财政困难,完全已经入不敷出;也许是因为想给前线军队多几年的休养;也许是因为孟珙老了,宋国再没有具备北伐能力与勇气的将领;也许,朝廷的主和派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 不得而知。 赵权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他已经有准备启程回辽东,但是没有想到这么着急。 如果有可能,他是真的不想回南京府。 倒不是因为那里是蛮荒之地,也不是因为那里远离中原的繁华。 而是,泉州给自己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这里毕竟是自己曾经的故乡,曾经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 这里,有自己曾经的父母留下的汗水,有自己曾经的亲人留下的欢笑,有自己曾经的十年苦读,也有自己曾经梦里的安逸。 然而,如今,这里却是别人的国度! 再也回去了…… 李勇诚看着又开始神游天外的赵权,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大,真的要把我扔这吗?” 赵权木然地点了点头。 “好吧——”李勇诚泄了会气,看着赵权有些不善的脸色,站起身,整整装,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正色说道:“请权总管指示!” 赵权翻了个白眼,想开口骂人,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骂起。 李勇诚这厮,没有外人时,嘻笑怒骂,从来都是由着性子来。而且还总喜欢惹自己生气。但凡有外人在场,哪怕是封扬,这厮都会摆出一本正经模样。 可是一旦李勇诚正经的时候,赵权又会觉得有点不习惯。 不过,赵权心底其实也希望这样。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如果非要搞得那般生份,生活哪里还有乐趣可言? 赵权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先掏出一张地图。 这是一张宋国沿岸的海图。在南京府时,对于中国南北大陆的海域图,只是凭着赵权的印象,绘制得相对比较简略。 利用在泉州的这段时间,赵权将其做了更为详尽的补充。 “淮水、长江的出海口,是黄水洋。黄水洋以北,你不用操心,我会另做安排。黄水洋以南一直到福建沿海,你需要重点关注沿岸的一些岛屿。 长江出海口的海门,以及位于长江中的崇明岛; 苏州洋南边、庆元府外海上的昌国,以及周边一些拥有淡水的岛屿,可以重点关注梅岑山岛与桃花山; 闽江入海口外的上、下竿塘山; 福清外海的海坛山岛; 兴化军外海的湄洲屿; 同安的嘉禾屿与浯州屿。 需要评估岛上的宜居条件,包括能否建立避风港,是否有淡水,是否有适合烧砖建房的石料、木料与土料。” “咱们要占这么多岛吗?” “不,你先多方了解下。先期的重点,还是放在嘉禾屿或是浯州屿。必须让伍家想办法,先拿下一处,才以开始砖茶的生产。” “伍家,搞得定吗?” “无非是利益的问题,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保证,相信他们会去努力的。拿下岛屿之后,你要按照最高级别的防卫需求来建设这个岛屿。无论花费多大代价,都必须把它建好!” 李勇诚坚定地点了点头。 “福建海域,是咱们必须拿下的地盘。因此,除了这些岛屿,你还必须深入了解沿海水匪的具体情况。包括蒲家的具体实力、水匪可能的临时落脚点。有可能的话,可以想办法先收服一些小海盗,并暗中进行扶持。 再远点的海域,找一些老渔民,看是否有人知道关于澎湖屿与流求的具体航路与情况。 有机会,重金收购你能见得到的所有海图! 湄洲屿上,有一尊海神,名为妈祖。泉州有她的一座庙,你要深入的去了解这尊海神。想办法,以后我想让她成为咱们的供奉之神。” “供奉一尊宋国的神像?”李勇诚感到很惊讶。 赵权很严肃地看着李勇诚,说道:“别的兄弟我先不管,你既然留在泉州,你首先得有这个意识,无论南地北地、无论汉人宋人,咱们都是同一个祖宗出来的。千万莫要进行生硬的区隔。” “好吧……” 赵权的手指,从地图上的海域,挪向了泉州的内陆。 “茶山的开发,以伍家的意见为主,但你也稍微关注下。 晋江上游,有两条主要的河流,一是流经永春的桃林江,另一条流经安溪。可以在这两个地方的山上种植茶叶,顺水而下能够节省不少的运输成本。 选择的茶山,不用太高,但也不能太低,海拔差不多在五百米上下。这些伍家的人未必会懂,具体你可以给他们多提些建议。” “这么多事,我一个哪里搞得定啊……”李勇诚苦着脸叫道。 “在船场学习的三十人,我全部留下来给你。估计再两个月时间,我会另派一些人南下。所以,人手不是问题。问题是人来了,你有没有办法安置? 而且,你在泉州,也必须想办法召一些自己能用的人,有重点地进行培养。 还有一些人才工匠,你也尽可能的多找一些来备用。” “另外,有件事,我必须现在就正式地警告你!”赵权语气突然变得严厉。 “权总管请吩咐!”李勇诚肃声答道。 “泉州是个奢靡之乡,我不担心你不习惯泉州,而是怕你沉迷其中。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这话说得虽然有些夸张,但我希望你能明白,百多年来,宋国人为什么在战场上会表现的如此懦弱,被契丹人打、被女真人打,又被蒙古人打。 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的生活太富足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宋国皇帝给了百官他们想要的富足,给了百姓他们想要的安乐,然而这些都是以战场上的退败与低头换来的。 这样的富足与安乐,其实很可怕! 如果,你在泉州,能够抵挡住种种诱惑,我想对于你我、对于咱们的一众兄弟、对于整个南京府甚至是所有的汉人来说,都将是一件幸事!”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六十五章 海鲜大餐 李勇诚听得一阵发晕,他有些怀疑,赵权是不是自己有点想在泉州享受这种安乐了? 算是,还是让他赶紧回去吧。 这些诱惑,让自己来承受就好了。 没啥问题,不就酒色吗。 佛说,入了地狱,才可能挡得住地狱的诱惑。咱们这,还是得先进地狱去看看! 李勇诚虽然心里腹诽不止,但还是脸色端正地答道:“请权总管放心,属下定不辱使命!” 赵权突然又怔了会神,这才继续说道: “如果你真的觉得适合的话,你可以在泉州成亲,将来把家安在这也好想回南京府也行。只是你莫要始乱终弃,害了人家姑娘。” 李勇诚脸色微微发红,看了看赵权,没有接话。 “宋国对福建的治理,其实与早期的南京府有些相似。虽然整个福建路有六州两军,但是闽北、闽西与闽东,还有大量山民生活在崇山之中,官府根本无力管治。 我估计,这些山民的数量最少还有十几二十万,包括畲族与客家人,这些人你可以先想想办法去招揽。将来可以作为咱们的有生力量,无论是海岛开发还是船员补充,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李勇诚点了点头,南京府的人,在收罗山民这方面,都有极为丰富的经验。 “泉州的官府与皇族,尽量不要去接触,这些都可以让伍佑出面处理。 你要尽可能多认识这里的商人,不单单是泉州,还要包括明州、广州,以及海外的蕃商。” “那蒲家那里?” “蒲家,你要记住了,这一定会是咱们的敌人,而且属于完全不可调和的矛盾。有办法的,开始布局与渗透。当然,也不急于一时,徐徐图之。” 李勇诚头越听越大,抓起纸笔,开始赶紧记录。 记了一会,却没听到赵权继续说话的声音。 抬起头,只见赵权两眼有些呆滞地看着院子。 院中有两棵树。 一株是桃树,枝上只剩数朵残花,微风过处,摇摇欲坠。 另一株是刺桐,却开得灿烂似火。 院墙的那一头,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吟诗声。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词句哀婉,但小姑娘恬淡的吟哦声却缓缓地冲刷着赵权心底的些许忧伤。 赵权背着手轻轻步入院中,看着花已掉落、叶却茂密的桃树,不由生出一些痴意。 此时,隔壁院中的吟诗声再次传来。 “刺桐依客舍,晴绿上窗纱。 昨夜还飞叶,来时未作花。” 赵权转过头,看着另外一株叶子已所剩无几,但枝头却如烈焰一般绽放的刺桐花,不由哑然失笑。 有花开,必有花谢。 有国兴,必有家亡。 此地是我家或不是我家,又有什么可忧伤的? 离开,也许就是为了下一次更加愉快的到来。正如花开花谢,一年总是比一年更加的灿烂。 如果有必要,相信有一天,只要自己看中的地方,就一定会成为自己的家! 赵权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温和而坚定的笑意。 对于赵权突然间的爽朗,李勇诚这些天感觉有些茫然。 是因为伍及兄弟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始圈山种茶,并准备在嘉禾屿开设茶厂? 还是因为临行前这些天,淘到了一整船的好东西? 包括一整套的纺织设备,有华机子、立机子、罗机子、布卧机子,还有泛床子、经牌子、掉籰子等工具; 包括德化屈斗、安溪桂瑶、晋江磁灶、泉州东门还有同安汀溪几座大窑里的上品陶瓷; 包括从持敬书坊里购买的数千本书籍; 包括数百斤装在陶缸中的糖霜; 还有伍佑送的一百饼建州团茶,以及这段时间加工出来的二千多块砖茶。 临行的前一个晚上,兴致盎然的赵权,为了感谢伍家的盛情,竟然亲自下厨,为伍家上下整出一桌好菜。 虽然以前赵权在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大家做些好吃的。但是在长临村时,根本没什么物料。到了南京府,诸事烦扰,也没那么多闲情。因此,即使是李勇诚知道赵权会做菜,却根本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会做菜! 一桌以海鲜为主料的绝美佳肴。 主食除了南瓜烙,还有春饼。 汤是蚬子汤、、冬瓜瑶柱汤与红菇豆腐汤。 主菜包括:白灼大虾、白灼章鱼、白灼小鱿鱼、白灼苦螺与花螺、炒麦螺、炒海瓜子、清蒸海蟹、插蛏、酱油水丝丁鱼、酱油水花蛤、酱油水黄花鱼、银鱼煎蛋、爆炒鲎鱼、干煎马鲛鱼、海蛎煎、紫菜煲。 唯一的一盘肉菜,是姜母鸭。 唯一的小菜,是一大盆糖醋萝卜条。 甜点,是爆炒金钱粿。 每道菜,看着简洁易懂。吃到嘴里,却是多彩多姿,而且让人难以理解的美味! 别说李勇诚这个山里来的憨货,就是伍及这个自小在海边长大的地道泉州人,看着也是目瞪口呆。 每一道菜,绝对都是闽南人最熟悉的口味。而且从做法上来看,并不复杂,都属于家常菜。 可是为什么,他却几乎没有吃过? 宴席就摆在院子之中,酒过三巡之后,就再没有人有空去喝酒的,都在抢着桌上的一道道海鲜。 八九个人,准备了二十多道菜,竟然还不够。 赵权只好又进了厨房。 还好,伍家后厨准备的海鲜很充足,而且有厨子帮忙。无论是白灼还是酱油水,都属于简单而快速就能搞定的菜。 不需要多久,一道道菜又如流水般地端了上来。 李勇诚吃得泪流满面,他突然觉得,在泉州呆着,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正吃得高兴,院门被敲响。 进来的是隔壁那个圆脸的姑娘,伍佑的妻子刚要站出来跟她打招呼,满嘴酱汁的李勇诚却腾地跳了起来,冲到她面前,腆着脸问道:“娴儿,你吃饭了没有,过来,一起吃点吧!今天我大哥主厨,做的菜可好吃了!” 那姑娘探头看了看满桌的狼藉,悄悄地吞了下口水,说道:“不用了……我妹子,还在等着我呢。嗯,这是我妹子让我送过来给你大哥的,说多谢他赠送了那么多的书籍。”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六十六章 泉州皇族 李勇诚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奇怪地看了眼正襟危坐的赵权,低声问道:“你妹子?她不来吗?” 姑娘摇了摇头,又探出头,对着赵权甜甜一笑。 赵权只好对着她,在脸上努出笑脸。 姑娘又跟伍家众人打了声招呼,这才转身离去。 李勇诚满脸狐疑地回到座上,把捏在手上的东西递给赵权。 这是一块小拇指大的羊脂玉佩,虽然肉质细腻、莹透纯净,但显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羊脂玉并未雕琢成形,而是用红绳缠绕成坠,下方打着一个精致的花结,花结上似乎还隐着一个字。 赵权也没细看,拿着羊脂玉在大伙儿眼前晃了晃,便随手放入怀中。 顶着李勇诚疑问的目光,赵权吃了几口,又站起身到厨房里,再做了几个菜,让人给隔壁送了过去。 李勇诚终于憋不住了,跟进厨房,扯着赵权低声问道:“你跟她谈了?” “谈什么?” “那她为什么会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贵重?这么个小破玉,谈什么贵重?别想歪了,我就是看她喜欢看书,所以送了她一些书。 小孩子家家,可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回了个礼。” “没这么简单吧?”李勇诚有些不死心。 赵权随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想什么呢?屁大一个孩子,亏得你,思想太龌龊了!” “龌龊?”李勇诚极度委屈地看着赵权,嘀咕道:“那,她比她大了二岁,应该不算龌龊吧?” 赵权冷冷一笑,说道:“你有能耐,你下得了手,那是你的本事。别老往我身上扯!” “我,我这不是为你操心吗——起码,她比那个蒙古女人要好一些。” 赵权心里微微一动。 自从南下以来,那双一直缠绕着自己、清泠如月的眼睛,似乎就再也没有在脑海中出现过了。 是因为时间,还是因为距离? 还是…… 赵权打了个冷颤,死命地摇了摇头,真是龌龊啊! 这个时代的人,实在让人不习惯…… 赵权随即对着李勇诚,怒喝道:“我的这种事,以后少TMD的操心,管好你自己!要是让我发现,你干了禽兽不如的事情,我不揍你,但是我会让李毅中过来,把你直接揍烂了倒海里去!” 李勇诚浑身一哆嗦。 赵权说要揍他,大多只是嘴上说说而矣。但是他哥要揍自己,那可是绝对不会有半点含糊的。 “我错了,权大哥!可是,你得告诉我,怎么样才叫禽兽不如吧?” 赵权略一沉吟,而后说道:“她十八岁前,不准成婚!” “别啊,权大爷!”李勇诚一声哀嚎,“别说十八岁,再两年没动静,她就得嫁给别人了!” 赵权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 “那好吧,可以成婚,但十八岁前,不能让她怀孕生子!” 李勇诚张大着嘴,“这,这是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不要再啰嗦,这是底线!” “可是,可是,成了婚,让怀孕我还能努力下,不让怀孕,我又该怎么整?” 赵权甩手而去。 你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 说的好像跟我结过婚似的! 站在船头,直到泉州港消失在自己眼中之后,赵权才从怀里掏出那块羊脂玉佩。 手指尖上,传来淡淡的体温。 红绳打成的花结,略显粗糙,不过可以看得出做得很用心。 上面用淡黄色细丝,绣着一个“矜”字。 “名叫‘矜’吗?”赵权喃喃自语道。 “是的!” 赵权微微一惊,却是伍及含着笑看着自己手上的羊脂玉。 “赵子矜,也算是一位皇族之后。” “皇族?她们家好像没什么财势啊?” “泉州皇族宗室子弟二千余人,真正有势力的能有几个。泉州府每年要花费十五万贯钱,才能勉强支撑这些宗室的俸钱。你算算,摊在每个人身上,能有几个钱? 只有极少数的宗室子弟得以出任为官,再有一些经商养家,其余大多数都只能混吃等老了。” 宋室南渡之后,大宗正司留在杭州,西外宗正司迁去福州,南外宗正司迁至泉州。 宋国对于宗室子弟一向采取厚养而不用的政策,并严防其结交外臣与军方将领。然而,如今,宗室子弟越养越多,朝廷已经根本没办法做到厚养。 包括宋朝的当今皇帝赵昀,在入宫之前,虽然贵为宋太祖十世孙,在父亲赵希瓐去世之后,其母全氏也只能带着他们兄弟两人,寄居于娘家求生。 近些年,开始渐渐放开宗室皇族不得为官的限制,正因为如此,才给身为外戚的贾似道铺平了青云直上之路。 二千多人,一年十五万贯,每人每月不过五、六贯钱。这些钱买个略好些的头面首饰也就没了。 难怪泉州市舶司会对皇商的海外贸易免税,这大概也是在鼓励皇族子弟们自谋出路。 但是,有能力做生意,而且做了生意还能不亏损的,毕竟只是少数。像那姑娘家里,宅院看似阔绰,家中可能真的没有太多的余财。 伍及似乎犹豫了一阵,才接着说道:“这赵子矜家,情况比较特殊。家里三代,都是女子。” 赵权静静地望着眼前起伏的波涛,强摁着好奇的心里,等着伍及继续往下说。 “家里没有男子,也就没法出面做些生意。但家境也不算很差,娘家在建州,还是有些产业,倒可以补足其生活所需。” “她们这样,不会有人上门欺负吗?” “这倒不至于。不管怎么说,都是算是宗亲皇族。泉州府即便不能完全满足她们的生活所需,家人的安全,还是必须保障的。 皇家子弟,一旦被侵犯,那可是死罪!” 赵权心里,莫明地涌出一丝危机。 还好,自己似乎没有生出什么歹意。 只是,赵权有些不解。一个女孩子,也算是宗亲子弟吗? 那出嫁之后,是否还算皇族? 如果…… 南风徐徐,一路无话,直向北去。 四月初的东海,是最适合北行的时候。 南风已起,台风未至,商船一路鼓帆破浪。 自泉州进入东海,绕过黄水洋、黑水洋与胶东半岛,十天之后,直抵登州。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六十七章 巴掌城的梁申 自十一月离开登州至今,转眼间竟然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 赵权看着踞于海边,已经初具规模的巴掌城,心里不禁略觉感慨。 半圈高十米的城墙,护住一湾海水,将巴掌城与登州完全隔离开。 城内,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正在紧张施工的人员,但是忙而有序。 城外,已经形成了或大或小的数个集市,杂乱而喧闹。 除了城墙之外,巴掌城内已经成型的纵横两条街上,建起了一幢行政楼、一幢三层楼客栈、一座仓库。 此外,就是一个设施相当完整的码头。 在伍及“啧啧”的称奇声中,赵权跳下货船栈板,冲到微笑的梁申跟前,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辛苦了,申哥!”看着两鬓微霜的梁申,赵权心里掠过一丝的歉意。 这家伙,无论当年在长临村或是稿城,甚至到了南京府之后,都是一批人之中最辛苦的一个。 而且任劳任怨,从无怨言。 辛邦杰可以专心于战场,李毅中可以醉心于器械改造,只有梁申,几乎是哪里有需要,他就会出现在哪里。 伍及下船之后,便自行离去。他还得继续为目前的这个身份而做事,与南京府的首次交易,算是圆满完成了。 下一次交易,需要静待北风。 赵权随着梁申来到他的办公室。 行政楼建得不算小,但梁申的办公室却不过二十平米。一张薄帘将办公室分隔成前后两个部分。 屋角处,摆着一床、一桌、一椅。 “你不去客栈呆着?那边好歹条件也好些。” “不用,这里更安静。”赵权把自己往单人床上一扔,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和林那,什么情况啊?很严重吗?” 梁申给赵权倒了杯水,放在桌上,微笑着说道:“还好,不算很严重。我是怕你不舍得回来,所以让他们把事情说得含糊一些。” 赵权神情一滞。 竟然被梁申不幸而言中,要不是南京府密信中说和林有变,他绝对会在泉州继续呆下去。 起码得再呆个两三个月再说,毕竟还有许多地方还没来得及去。 比如嘉禾屿、比如准备种植茶叶的安溪、比如隐藏着许多山民的漳州,还有兴化的陈氏叔侄…… 不过,这许许多多地方,就是再给自己一年时间,好像也走不完啊! 赵权心头,掠过一丝苦笑。 “贵由汗上个月,启程往西巡了。” “去叶密立?”赵权脱口而出地问道。 贵由去年底就开始准备西巡叶密立。可是整个和林,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目的地是更加遥远的金帐汗国。 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以为没人知道这事。 因此,赵权听到这消息,也没有任何的意外。 梁申点了点头。 “和林交给谁了?”赵权随意地问道。 “海迷失。”梁申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 “海迷失?皇后海迷失?” 梁申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是忽察?” “这,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人知道贵由汗到底在想什么。” 赵权与梁申相视而望,不约而同地长长叹了口气。 海迷失是贵由的第三皇后,脑子不是最好、势力也不是最强,却是对权势最有欲望的一个皇后。 而且,此人与忽察关系极差,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难道说,贵由是故意的,把和林临时交给海迷失,用此来限制忽察的势力? “和林到金帐汗国的都城拔都萨莱,万里之遥,哪怕贵由出征顺利,来回也得半年时间。这半年,也不知道和林会被折腾成什么模样了。” “我担心的是,他很可能回不来了……”赵权悠悠地说道。 梁申怔了怔,这可能性还真的存在。 蒙古人谋杀自己的大汗,杀了也就杀了。只要你有能力夺得下一任的汗位,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咱们,真的不在和林掺和吗?”梁申问道。 “起码明面上不再参与了。忽察从未跟我直接提过这要求,我不知道他是相信自己搞得定,还是没有查觉到将要面临的危险。 不管是哪种情况,我觉得都已经没有必要去公开支持他了。 前两个月的这场大战,击溃了塔察儿部,我觉得效果刚刚好。在一定的范围内展示了南京府的实力,这样不会随便来个人就会想去染指东北。 但是,咱们毕竟人少,派兵远征和林,力有不逮。 胜了,不仅会引起其他蒙古王公的警觉,连忽察都未必对咱们放心。 败了,南京府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梁申点了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把忽察扶持上位,南京府也是得不偿失。 “可是,南京府对蒙哥公然示好,你不怕忽察因此而不满吗?” “我把忽察看作异族兄弟,但并不意味着我会帮他去争夺这蒙古国的汗位。这事,我其实在和林时就与他沟通过了,我很直接地告诉他,他不适合当蒙古国的汗王。” “他没生气?”梁申惊讶地问道。 赵权两手一摊,说道:“生气啊,但没办法。不过,我是有答应他,虽然我不看好他,但是如果他有需要,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他平安。” 梁申有些无奈地看着赵权,说道:“你,这是故意的?” “为啥?” “你不知道,说蒙古人不行,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而且,你还是当面告诉他……” “你看,我这么当面告诉他,他除了表示不想理我,也没有别的动作。 既没想当场对我拔刀,又没问我到底为什么,更没想知道,我心目中的下一任大汗到底是谁。 所以啊,他这样的一个人,只能成为一个蒙古国的勇士,根本成不了汗王。” 梁申有些无语——你这是当面打别人的脸,然后还要堵住他的嘴! 也难怪忽察不肯开口要求赵权帮他争夺汗位。 换成其他的稍有些志气的蒙古人,也不会开口啊! “那接下去,咱们是不是要开始对付蒙哥了?” 赵权摇了摇头,说道:“蒙哥,需要关注,但没必要过于在意,咱们还是得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忽必烈身上。”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六十八章 西夏故地 梁申不禁沉吟。 他有时,真的不知道这娃的脑子里,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构。自小时,便能对未来形势,做出相当准确的判断。 有些没道理,却不得不让人信服。 可是,忽必烈真的会有那么大的威胁吗?甚至超过了蒙哥? “我觉得吧,即使忽必烈真的如你所说,具备威胁到南京府的实力,起码他现在还什么都不是。 但是对于蒙哥,你是不是过于轻视了一些?” “嗯?” “拖雷死后,其部七散八落,被窝阔台汗打压得体无完肤。正是蒙哥经过多年的辛苦,才慢慢地重新把部族聚拢起来。 这里自然有拖雷妻子唆鲁和帖尼的功劳,但主要还是蒙哥的努力,跟忽必烈应该没有太大的关系。 另外,我曾经怀疑窝阔台汗的死跟蒙哥有关系。当然,也只是怀疑而矣,没有任何的证据。 如果此次贵由汗出征,在攻打拔都时死在战场之上,那还好说。万一是暴毙呢?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当然,这也是我随便猜测。” 赵权听得猛然一惊。 对于蒙古人,他心底其实并不讨厌,甚至有些喜欢结交,因为他们豪爽,也因为他们在战场上的勇猛。 但心底,其实是有些看不上这个族群的,觉得他们太笨,不知道拐弯。 蒙哥怎么死的,赵权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无论是传说中在襄城城下被杨过拿石头砸死,还是在钓鱼城暴毙而亡,都是死在宋国人的手中。 这也是唯一一个死在宋军战场之上的蒙古大汗。 其实很丢人的。 正因为如此,赵权从来就没有把蒙哥当一回事,也没觉得他能有多大的能耐。 可是,正如梁申所说,他能让拖雷兀鲁思起死回生,并在短短的数年时间里,就拥有了争夺蒙古国汗王的实力。 这绝对不是一个他可以看轻的人! 他那给人略带憨实的表现、对于南京府的容忍、对于赵权等人的略表亲近,都只有一个目的。 这是一只静静地盯着猎物,随时准备暴起一击的猛兽。 赵权的后背,隐隐沁出一些汗水。 他认认真真地回想着与蒙哥接触的一个个场面,还好,似乎没有太多的漏洞。但是,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补救的空间。 “申哥说的,的确有道理,是我有些忽视了。”赵权喃喃说道,“看来咱们下一阶段,还是要固守南京府,专心经营东北。” 梁申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此时还是不能全退,而是要增加和林的力量,起码要做到消息及时而准确的传递,这样才能让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应对各种可能发生的局面。” 的确如此,凡事皆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一旦真的有放弃和林的行动,想再夺回来,就太困难了。 赵权缓缓地从床上站起身,透过窗外,看着巴掌城中繁忙的劳作者。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泉州呆了几个月,自己似乎已经不太习惯这种时刻都必须警醒的生活了。 “申哥,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下。” “权总管请吩咐!”梁申抱拳而应。 “我不想要和林,当然,那里还是得保留必要的人手,用以消息的传递。 我要的是大夏国故地!” 大夏国故地?梁申一阵恍惚。 十九年了,离开故国四处飘零,梁申已经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身份。 眼间突然又出现了那一幕,中兴府的最后一次血战,以及那一场让中兴府军民彻底丧失斗志的大地震。 已经瘦骨伶仃的父亲,对着自己,带着万分不甘的嘱咐:要活着,不可擅言报仇,不可轻言复国…… 十九年了,自己真的还有力气回到故国,去再看一眼吗? 赵权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心潮澎湃的梁申。 自大夏国被灭,中兴府被屠得一干二净。夏国故地便成为了窝阔台的封地。 窝阔台即位后,册封其次子阔端为凉王,辖夏国故地以及青藏地区,建斡耳朵于凉州。并将原属拖雷的三千部族军全部划给窝端。 西北之地,自此完全成为了窝端的地盘。 蒙古数次南攻宋国蜀地,都是由阔端主持自北向南发起。 不仅如此,在窝阔台汗11年时,窝端还派遣部将道尔达答剌罕率兵南进乌思藏,兵锋直抵尼婆罗边界地区。 再不染指西北,整个雪区,将很快变成了蒙古国的囊中之物。 许久之后,梁申才终于缓过了心神。 脸上泪痕依然,他也并未擦拭,对着赵权拱手说道:“国破家亡已久,梁某如今残疾之身,也无力谋夺故国了!” 赵权南下后,陈耀有曾经提过一次在大夏故地建立兵团的事,但语焉不闲,自己虽然心动,但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而矣,也就不曾放在心上。 看来,此次赵权是真的动了心思。 “不,申哥。不会要求你复国,也不会让你做如此危险之事。 夏国旧地,为中原往西域的必由之路,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无需我多言。我希望能在那里伏下一支暗兵,与东真军遥相呼应,并且对中原形成钳制之势。” 梁申看着眼前这位显得英姿勃发的年轻总管,颇有老怀甚慰的感慨。 离开大夏十九年,他有十三年时间,是在看着这些娃娃们长大。 如今,这些孩子真的已经具备了问鼎天下的勇气吗? 但是不管如何,梁申内心里对于赵权的布局,还是相当佩服。 以南京府为根基,向西向南侵蚀,从而将整个辽西当作屏障。布局太行山与大夏国旧地,以形成东西向的链状呼应。 如果再完成南北海路的链状布局,即便无法掌控中原,也势必在将来的争战中立于绝对的不败之地。 不过,梁申不知道,这样的布局,到底需要多少时间来完成。 即将崛起的蒙哥,会给他们这样的时间与机会吗? “请权总管吩咐!”梁申拱手而言。 “此事的运作,理论上来说,并不太困难,最麻烦的一点是,我,不想让你亲自去。” “为什么?”梁申已经做好了孤身回到故国的心里准备,却没想到赵权会是这样的态度。 “因为,危险。”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两只铁翼 危险?确实是。 虽然大夏国已经灭亡十九年,当初指挥灭国之战的成吉思汗与窝阔台汗都已不在人世。但是一旦让蒙古人发现有人正在聚拢夏国残余势力,那一定是会追杀到底的。 而且梁申自身实力有限,真要碰到危险,连自保的能力都有所不足。 梁申苦笑一声,说道:“你这是在嫌弃我?” 赵权咧嘴一笑,“申哥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哪怕我自己去,我都不愿意你轻身涉险。没必要! 每个人,都应该有他合适的岗位,你的作用,在于后方的稳定,有你在,我们兄弟几个在外面无论怎么闹,总会是心安的。知道后方有人镇守,有人会为我们考虑下一顿的饭食,考虑今年的冬衣。 所以申哥,你要明白,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重要!” 虽然知道赵权此话有些拍马屁的嫌疑,但说明自己起码还具备被拍马屁的价值。梁申压制住内心的一些欣慰,默然不语。 “把你能想得到可能的资源,尽可能的整理出来。让人前去暗中先去联系下。” “倒是有一个部落,与梁家纠葛颇深……” “对,有这样的部落最好。只要是申哥能信任的,我们就进行全力的扶持。” “还是得先让人去了解下情况,十九年了,发生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嗯,好!这事得麻烦申哥,全权进行处理。需要人手或是财物,咱们设个专款,进行专用。 最好能把这个部族的子弟,多送些到南京府来,或是去海东学院,或是入军事学院。学个四五年,再回去就能用了。即使不想回去也行,他们在南京府,还会认识许许多多的同学。” 五六年,十九年都过去了,又何必在乎五六年时间? 那一瞬间,梁申心里荡出一股强烈的希望,这个希望已经被他自己狠狠地压抑了十九年的时间。 当年,赵权说要加入真定军,梁申没有意见;赵权要随着蒙古军队与宋国作战,梁申也没有意见;赵权到稿城依附郭侃、随稿城军北征高丽、离开稿城军再到南京府,所有的事情梁申都没有意见。 他只是担心,有一天,赵权会认蒙古人为父,以蒙古人为天。真要到那时候,梁申依然不会有意见,但他只能选择离开。再次一个人去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或者,去长临村,独自一人结庐而居,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还好,赵权并没有这么做。 依附南京府,在此开疆拓土,名义上还是在蒙古的管辖之下,只要没有与和林爆发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种状况很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是故夏国就不一样的,一旦在那聚集人手起兵,与蒙古人必将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这是整个战略攻防思路转变的开始。 只要有了开始,就有了希望! “东夏与西夏,将是咱们腾飞的两只铁翼!” 梁申两眼炯炯,再也无法摁住内心的激荡,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说道:“谨尊权总管之令!” 赵权被吓了一跳,连忙握住梁申双肘,说道:“申哥,你别吓我。我哪里受得了你这种礼!” 梁申没再坚持,望着赵权,目光如即将点燃的火炬。 “对于蒙哥,咱们还是得保持敬意,起码是表面上的尊重。不过,底线是要守住东北,维持现有的局面。 我们可以允许帖木迭儿继续管理开元府;也可以允许也速不花继续呆在辽阳,甚至占据沈阳;洪福源的沈州地盘,咱们也不会吞并。 但是,其他势力,再想进入东北,就必须予以最坚决的制止。 尤其是,忽必烈……” “支持蒙哥,打击忽必烈?”梁申沉吟着问道。 “是的,尤其是趁蒙哥在忙于上位的时候,必须要给忽必烈一次教训。” “这样,会不会引发与蒙哥一系的矛盾?” “我看重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咱们得让蒙哥明白,我们只是支持他,起码不反对他成为汗王。但是,其他人,不行! 有一天,他会明白咱们做出的选择。 而且,目前表明态度,但未来有一天,我们与忽必烈彻底反目的时候,起码道理,是站在咱们这一边的。” 梁申虽然还是有些疑惑,但是并未出言。 “发出通缉令!通缉南京府的叛变者张靖,勾结外敌,不但在南京府挑起内乱,还意欲联合外敌伏杀东真军。 发出追捕令!追捕畏兀儿人廉希宪,私自收留南京府的叛变者,怂勇塔察儿部与东真军为敌,鼓动敌烈部一小撮不良牧民,无故攻击南京府百姓。致东真军损伤惨重。 任何人,只要能提供这两人的线索,南京府将给予重谢。 咱们,不鼓励暗杀,只要活人。死的,不会给赏金。 但是,若有人阻挠我们捉捕这两人,我们会予以坚决的反击!” 风雨将至,梁申却感到被激起了全身的斗志。他勉力地抑制着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 好不容易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梁申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着赵权低声说道:“上个月,派人去了趟长临村。” 同样处于心情激荡中的赵权,尤如一辆正在高速行使的大客车,突然活生生地被人给踩了刹车,由于巨大的惯性,赵权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快被甩出窗外。 有点晕车的呕吐感,赵权却不得不迅速收回心思。 转而愕然问道:“长临村,什么情况?” “去给令堂与令姐、姐夫扫墓,并且看了看村里的情况。结果有些奇怪……” 赵权眉头轻蹙,问道:“村里,还有人吗?” “只剩下一个李遥李老汉了。” “真的,竟然还有人活着!他,他靠什么活着?” 梁申却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派人过去时,有见到李老汉。说这些年,一直有人定期给他送来粮米以及过冬的衣物。” 李遥,差不多也有八十岁了吧。 赵权是真的没想到,长临村竟然还有人依然能活着,那一瞬间,他突然很想自己跑过去,再看一眼长临村。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七十章 长临村的消息 “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不过也许一样,李遥已经分不清楚了。他也不知道是谁让人送东西过来。 春秋两季,一定会来人,有时冬夏时也会过来。 村子其他人去世时,也是那些人过来,帮着一起下葬。 那些人也曾问过李遥,愿不愿意离开长临,但李遥宁愿守着长临村等死。那些人,最终也没有强求。 咱们的人去时,李遥神智也算清楚,说话还比较利索,绝非被人逼迫或是蒙骗所致。” 儿时的一些记忆,突然如潮水一般涌入赵权的脑海。 “另外一个事,就是令堂等人的墓,被打扫得很干净,问李遥,他也说不知道是谁打扫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些送东西过来的人。” 赵权双拳猛地一握,呆呆看着梁申,欲言又止。 谁? 谁会经常的派人去长临村?谁会去照顾唯一的孤寡老汉?又是谁,会给自己的亲人扫墓? 赵权脑子有些混乱,他努力地想抓住什么,却只是让自己更加的迷茫。 “你自己派人去的吗?”赵权终于艰难地出声问道。 “是——我让陈耀派人过去的。” 赵权皱了皱眉头,临行前,自己还特地交代陈耀,让他抽时间回长临村看看。显然陈耀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结果还是梁申想到此事,催促陈耀派人去了趟长临村。 “小耀呢?” 梁申脸上突然现出一些怪异的神色,“他,他正在修路——” 修路? 是的! 不过,更准确点来说,此时的陈耀,正在锦州,一边与郭筠过着没羞没躁的生活,一边遥遥地监督着数千人,在百里之外热火朝天地修路。 自在山东与赵权分别后,陈耀便赶至燕京,把自己跟郭筠关在房内,三天三夜,足不出户。 第一天,陈耀只用一句话,便很轻松地就挑起了郭筠的怒火。 “我小舅让我转告你,你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像你这样的女人,他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哪怕就是有时间,他也绝不可能特地过来见你,至于道歉,那更是无稽之谈!” 被突然关进屋里的郭筠,如一颗被点燃的旱雷,顿时起爆。 数年的委屈,愤懑,不服。 被陈耀劫掠式的逼婚,而家里竟然没有人过来干涉。 到燕京后,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与朋友,尤其是陈耀一走数月,连个发泄的对象都没有! 她不止一次地想象,如果赵权在自己面前出现,自己应该怎么对待这个无礼的家伙。 是漠视他,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 或是让下人狠狠地打他一顿,此事作了? 或是连见都懒得见他,让他羞愧至死? 然而,她却等到一个让自己如此羞辱的结局。 想想自己,一个世家出生的大小姐,身份尊贵,几个兄长都是军中高级将领,义父一方诸侯!这样的身份,哪怕配不上这个可恶的赵权,还不能让你过来见我一面吗? 郭筠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双眼赤红,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往陈耀身上砸去。 陈耀头略一侧,茶壶砸在他胸上,壶未破,壶中热水却将他浇个结实。 陈耀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阴声说道:“我给你一天时间,这一天都是你的,只要不出这个门,无论你怎么发泄,我都接下了! 但是,不能打脸!” 屋内乒乒乓乓的声音开始奏响,伴着郭筠撕心裂肺的吼叫,还有陈耀不断的闷哼声。 屋外所有人面面相觑,但没人敢进去,此时撞入枪口,那俩,可真的都会杀人的! 第二天,天还未明,守着的几个仆从,就听到了更怪异的声响。 “你发泄了整整一天,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除了脸,身上每个角落都让你揍遍了。现在,你连发泄的力气也没有了吧? 今天,该轮到我了……” “陈耀,你,你想干什么?” “你好大胆子……敢脱我衣服!” “死胖子,我,我要让人杀了你!” “不要……疼……” “呜……” 似乎是女主人的嘴巴被什么东西给塞了进去,再也骂不出声来了。 屋外几个不由地把脑袋凑到门边,侧耳细听。 “砰”的一声炸响,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屋里砸到门上,把几只贴着的耳朵震得嗡嗡乱叫。 而后里面传出陈耀冷冷的怒哼:“都给我滚远一点,敢乱说一句,我就剁了你们喂狗!” 第三天,屋门终于被打开了。 衣衫褴褛的陈耀出现在门口,全身上下,除了一张脸之外,几乎体无完肤。 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黑一块。 犹如掉进了染料缸中,色彩缤纷却又让人望而生惧。 陈耀疲惫至极的脸上,却闪着一丝胜利的狞笑。 “不准开门!”屋里响出郭筠的羞怒声,柔软而无力。 “好好!”陈耀往屋里抛了句谄媚的回音,又对外吩咐道:“熬些粥来,多放点好料!” 门随即又被关上。 “疼……” “别动,我下次,会小心点!” “你找死,不可能有下一次的!” “没事,第一次都疼。”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有好几次了?” “我对天发誓,我也是第一次!” “你说,以后咱们家都是我说了算?你有没有骗我?” “当然了!不过,只是在这屋里,有外人时,你当然得给我留点面子。我希望啊,你有气冲我发,随便你打随便你骂,我绝不还手!你就是别把愤怒闷在心里就好。 我真的很想跟你好好过一辈子…… 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赵权那家伙,真的敢那样骂我?” “这个,是我瞎扯的,你要在意的话,再揍我一顿好了!” “你以为我就没力气撕了你吗?……” 搞定了郭筠,让陈耀觉得人生一片坦途。 其实,对女人,真的不能太好了。 当然,也不能太坏。 不过,不管是哪种态度,像小舅那样,漠视与逃避,都是一种最为拙劣的手段! 充满斗志与信心的陈耀,用最快的时间处理好燕京石忽酒楼的一些事情,便带着郭筠去了趟南京府。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七十一章 榆关走廊 打扮得一清二楚,显出端庄模样的郭筠还是很招人喜欢的,她以让人完全挑不出错误的礼仪,拜见了大将军与各位叔叔伯伯,还有陈耀的兄弟们。 大部人都不在南京府,这也让郭筠私底下松了口大气,不过很迅速地便与杨淑真与杨淑琳姐妹,建立了极为深厚的友谊。 彼时,多泉子与捕鱼儿海的大战还未结束,形势虽然紧张但并不紧迫。 大乌泰与特地从辽南赶回南京府的梁申,为刚成为夫妇的陈耀与郭筠,张罗了一场还算盛大的婚宴。 在南京府呆了一个月不到,陈耀便带着郭筠来到锦州。 锦州一向是东北最重要的门户,也是中原进入东北的唯一通道。 但是,这只是对于中原王朝势力而言。 对于出身自东北山林或是草原的蛮族势力来说,一旦以东北之地攻占中原之后,锦州自然就没那么重要了。 这里,无非就是一个交通要道而矣。 尤其是攻下中都,占据整个东北之后,锦州对于蒙古人来说,就显得更加无足轻重。 但是,对于南京府来说,锦州却是一个不得不守的门户。 守住锦州,就意味着将南京府的防线往前移了五六百里。 守住锦州,就意味着以后南京府就可以完全按着自己的想法来规划整个东北,以及高丽。 守住锦州,就必须先占据锦州至海阳长达近四百里的榆关走廊。 自窝阔台为汗之后,便开始在蒙古国管辖区域内,推动驿道的建设。蒙古以骑兵立国,道路状况对于军队的重要性来说,不言而喻。 淮水以南,之所以一直攻打不下,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蒙古人的战马无法顺利渡过淮水,以及长江。 无论是和林还是燕京,对于东北的管理,一直处于粗放式的状态,就是受限于进出东北的糟糕道路。 如今,和林至燕京的驿道已经修建完成。下一阶段,必然是修建燕京至中原各地的驿道,而燕京往东北的驿道,一定会修。 只是什么时候修,大概没人知道。 承建燕京往锦州的驿道,正是时候。 秦灭六国后,秦始皇曾下令大修驰道,但是自无终往东北的通道,最终只修到了碣石,而未能贯通全程。 这个碣石,也是当初曹操痛吟一首传世佳作的那个碣石。 金太宗时,曾在此通道上置驿,但并未完成整个榆林道的修建。这条路,实在是太难修了。 整条通道,背山面海,丘陵起伏,形势险要。 沿途河流密布,四处是河床、沙石、杂草、淤泥与浮柴。稍微一场雨,便是洪水成涝。 当然,陈耀不会以南京府的名义来承建这条长达近四百里的驿道。 出面承揽这个大工程的,是锦州张家。 立足锦州数百年的张家,曾是锦州的第一豪族。 五十年前,张鲸在锦州反金,自立为临海王,归附蒙古后却被以谋反罪诛杀;其弟张致又自称汉兴皇帝,兴兵反蒙,归附金国。不久,这个张氏政权就被木华黎率兵剿灭。 自那时起,锦州张家便一蹶不振。 但是张氏大族,其子弟与旁支依然分散于锦州各处,乃至东北其他州城。 数年前挑动南京府内乱的张靖,便是张氏族人。 而如今,还能公开代表张氏族人的,就是张靖的族弟张赫。当时跟随张靖一起在南京府发动内乱,被捕后投入劳役营。 只是,外人不知道的是,张赫如今已是南京府派驻合兰县的代理县长。再有两年,若是没有失误,一个正县长职位是跑不掉的。 与张赫一同被投入劳役营的,还有一个张氏的旁支张一丁。此人原是张靖的管家,从劳役营出来后,在海东学院任教至今,算是勤勤恳恳的教书育人了数年时间。 此次出面揽下这个工程的,就是这位张一丁。他的副手,则是在南京府商业开拓上屡建功勋的丁慕。 张一丁与丁慕,代表的当然不是南京府,而是锦州张家。 他们为了拿下这个驿道修建工程,准备了一套极为详尽而且诱人的承揽方案。 这个方案彻底打动了燕京行省的中书令刘敏。 张家承诺,会在半年内修通海阳至锦州四百里的驿道。 驿道修筑的所有人工、材料费用由张家自行筹措。在修建驿道的同时,还会参照和林至燕京的修建标准,每五十里建一驿站。 张家的要求,或者需要燕京行省付出的,其实并不多。 一是,允许张家征召锦州百姓三千人,进行驿道的修建。 第二,允许张家在驿站边上修建客栈与车马行,为来往行人提供有偿服务。 第三,张家今后有权参与中原所有驿道的修建。在同等条件下,燕京行省应当将承揽权交由锦州张家。 锦州张家,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商行“张氏车马行”。 客栈与车马行,就是陈耀将南京府缉侦体系,从石忽酒楼剥离之后,开始重新经营的一个谍报体系。 驿道修到哪里,车马行就跟随设到哪里,缉侦局的网络将会以一种更隐秘的方式,重新布置到中原的每一个角落。 行省中书令刘敏,年四十六岁,出身于成吉思汗的“怯薛军”,算是蒙古国汉人官员中,跟脚最强的少数人之一。 此人在成吉思汗时,就曾出任燕京路征收税课、漕运、盐场、僧道、司天等事。窝阔台汗时,主持了和林城的修建,又被任为燕京行尚书省中书令,与牙剌瓦赤共同治理汉地。 牙剌瓦刺被罢逃离燕京后,刘敏便成为整个燕京行省甚至是整个中原的最高行政长官。 刘敏对于张氏车马行的这个修路方案极为重视,如果这个方案可行,不仅可以为蒙古国的驿道修建减轻了巨大的财政压力,还能极大的提高驿道的修建速度。 “站赤”制度,是成吉思汗定下来的必须在境内实施的一项制度。 如今,蒙古国的扩张速度,已经远远超出驿道与驿站的建设速度。 有人愿意主动修建驿道,对于行高官官来说,不蒂于雪中送碳。 为此,刘敏特地将自己的副手——燕京行省郎中杨闵,任为临时总管,全权负责与张氏车马行的对接。 这个杨闵,出生于锦州。年不过二十,做事认真负责,细节尤其到位,而且从不参与权利的争夺。 除了有些贪渎的小毛病之外,一切都让刘敏非常的满意。 年轻人,谁能没有一点小毛病呢?对此,刘敏反而更加放心地使用。 两年时间,刘敏便将他直接提拔到行省郎中的高位。这也是当年姚枢在燕京行省时所担任的职位。 只是,刘敏不知道的是,这个杨闵,却是海东学院第一批毕业生的最优秀者。为此,他还被赵权赠予表字:“辰东”。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七十二章 驿道修建 杨闵领了任务,便与张一丁与丁慕一起,顺榆关往锦州而去。 一路上,众人一边考察线路,一边探讨驿道的修建方案。 为了尽快完成这项巨大的工程,杨闵同意,这条长达四百里的驿道,可以分成四段同时施工。 在修路之前,可以顺着这条驿道,沿海修建了四座码头与四个客栈及车马行。 码头,是为了可以更快捷地从各地调运物资与人手,以分段同时施工。客栈及车马行,则是为了因为修路影响交通时,给来往的客商提供尽可能的便利。 三个人一到锦州,便先去了杨宅。 杨淑真姐妹嫁去南京府后,杨家父母终于全部移居南京府养老去了。留下了杨宅,正好给陈耀所用。 而这杨宅,对于杨闵来说,自然也是熟门熟路。虽然他出身杨氏旁支,但小时候也没少来这里,正因如此,他才会被推荐成为海东学院的第一批学子。 陈耀坐于厅堂之上,身边摆着数十箱白花花的银子。 “这里,总共有十万两银,是咱们这项工程的启动资金。”陈耀非常豪气地指着那些银子说道。 十万两银,不过十万石粮的价值。对于南京府来说,算不上什么大钱,但是摆在面前,白花花的一片,却是晃眼得很。 杨闵眼中,不由的闪出一些精光。 陈耀不由的冷哼一声,说道:“杨闵,你是海子学院的骄傲,让你学着贪污点钱财,你别真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杨闵身材秀颀,显得有些瘦弱,但无论坐立,都是腰板挺直。只有一双不停闪动的眼睛,偶尔间会让人产生疑虑:这到底是个老实的学子,还是一个充满智慧的狡诈之徒? 杨闵没理陈耀,眼中继续冒了会精光,才说道:“你以为我愿意啊!为了能让刘敏抓住我的一些弱点,我不得不以此自污。燕京行省一年上下,都出入不了几两银,就是真的贪污了,也没啥意思! 话说,我现在到底归谁管啊?” 陈耀有些头疼地看着他,哼了一声说道:“不想让我管,就直说,要不我们都归你管?” 对于杨闵,陈耀确实没什么招。 杨闵身份特殊,即使他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南京府的事,陈耀也只有监督的权利,而没有直接处置权。 “哪能啊,耀哥!”杨闵收回嘻皮笑脸,正色说道:“还请陈局长吩咐,给这个驿道的修建工程,定个章程出来。” 陈耀看了看眼前的三个人。 杨闵是他管不了的人,当然其实也不用他多管。能从海东学院顺利毕业的人,可不仅仅是学业上的考核,最重要的还是必须通过忠诚度的考核。 张一丁,他的出生就注定了这只能是一个边缘性的人物,虽然这些年没有再犯什么错,却很难再委以重任。 真正能让陈耀放心的,只有丁慕。 三四年前,在南京府利用“人头马”酒打击斜堆的吉利吉思部落时,丁慕以优异的表现同时受到高正源与陈耀的关注。 这些年,又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南京府的对外商贸与经营。 唯一的缺点,快三十的人,竟然还只是勉勉强强通过海东学院四年级的测试,竟然始终拿不到学院的毕业证书,以至于无法得到正式的授职。 也许,确实是因为琐事太多了。 陈耀缓缓说道:“这项工程,有一点诸位必须清楚,我们不是在修路,而是给南京府修一条四百里的防守通道! 所以,最重要的是……” “码头!”杨闵与丁慕不约而同喊道。 矮矮胖胖的张一丁,抖着颌下白须,茫然地看着他们。 陈耀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是四个码头!有了码头,未来咱们凭着水军,可以在四百里长的通道上,随意投放兵力。这样,就可以将主动权牢牢地控制在我们的手上。 当然,要做到趁敌不备进行兵力投放,四个码头还是不够的。除了公开的码头之外,还得修一些隐蔽性较强的小码头,或者说可供登陆作战的简易码头。 码头一旦建成,不管驿道修成什么样,南京府的防线就将一直推进到榆关!到时,哪怕有数万十数万敌军来袭,也成不了大患。” 杨闵对着陈耀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第二重要的,是客栈与车马行。十万两银,只是首期的启动资金,后续如果没必要,最好不要再向南京府申请资金。 咱们必须尽快做到资金的良性循环,也就是说,必须以路养路!” “可是,路都还没修,客栈与车马行短期之内哪里能产出利润?”丁慕有些疑惑地问道。 杨闵的脑子也在飞快地转动,但一时半会他也想不出如何才能尽快地赚出第二笔钱来。他在海东学院学习时,就以政务成绩最佳,军事方面也算出众。但要论到商业运营,的确不如眼前这位胖小伙子。 “不,不,客栈与车马行,只是为一些过往行人提供最基本且必须的服务。有些人因为道路受阻,被迫留滞于路上十天半个月,要是没有我们服务,这些人万一饿死病死,闹出了事,就会让杨郎中比较难做人。 当然,既然提供了服务,那收费贵一些也是合情合理的。 不过,这些都是小钱,赚得再多也应付不了修路的庞大开支。 你们想想啊,道路一修,中间遇到事,比如暴雨洪水,或是工人逃跑,人手不足,各种天灾人祸,意外之事,都会使工期被合法的延误。 而且,这么长的时间里,一些南来北往的货物运输,一定会受到影响,甚至被完全阻隔。 为了保障最基本的民生,张氏车马行,只能临时做一些海上运输的活,租用商船开辟海上商道。 可以从塘沽寨入海直到锦州,也可以从登州入海直到辽南。 这种海上生意,风险可大可小,利润可高可低。 不过,既然榆关、海阳到锦州的商路完全断绝了,我觉得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也许还能跟燕京行省的申请一些补贴过来……” 陈耀眯着小眼睛,一副悲天悯人神态。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七十三章 张氏大族 “奸商!” 这次,连张一丁都明白了陈耀到底在打什么心思了。 以修路为由,完全阻断陆上的商路交通,同时利用海上商路运输商货,直接垄断关外与关内的所有贸易! 这得多大胃口啊! 虽然说这种垄断最多只能一年时间,但是一年过后,天知道还有几个贸易商能够坚持得下来的? 而且即使是坚持下来了,市场与客户也必然丢得一干二净。 南京府的对外发展策略,杨闵自然清楚。 辽东如今完全被南京府直接控制,开元府算是南京府的附翼,辽阳的经济民生也已经全在南京府手中。 如果此次能够通过贸易方式,彻底打垮锦州现有的势力,那东北的确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南京府对外的策略,一个核心点,就是以战争手段为辅,以经济手段为主的侵蚀。 战争,终究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当然,战争也是一个必须随时准备动用的手段。 不费一兵一卒而攻城掠地,赵权对外扩张的这种战略思想,已经不知不觉地融入到了南京府的整体战略之中。 杨闵看着陈耀的神色,不由地又庄重了三分。 “码头与驿站,必须在一个月内修建完成,而后再开始修建驿道。 驿道本身的修建并非难事,只要钱到位人到位,我相信很快就可以完工。 但是,在修建的过程中,对于驿道的每一个细节,我希望你们都能做好最详尽的记录。 包括可能发生灾害的地段、可以藏兵的角落、可以设伏的地方,以及可以迂回攻击的地形。 这些,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驿道建成之后,咱们首先要控制的是,监视往来的行人。一些试图进入南京府的奸细,最好能在这条驿道上就被发现。 第二当然就是要使用一些相关的手段,有序地控制往来的商旅,使东北的正常贸易不受影响与冲击。 至于锦州与辽南,剩下的,就交给辰东兄吧……“ 这个“辰东”叫得陈耀有些吃味,他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让小舅也给自己起个辰啥的表字。可是一想这样把自己跟辰仁他们混在一起,却又浑身难受。 杨闵点了点头,说道:“在此之前,锦州与辽南,都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无主之地。也速不花只在分别在两地各设一个千户所,但是常驻兵力不过数百,且多为老弱,连马匹都是不足。 因此,蒙古人的势力不足为惧。需要咱们重视的,是当地的世居豪族。 锦州世家,以张、杨为首。张家如今完全没落,杨家已经准备放弃锦州。因此,现在由南京府掌控锦州,正是最好时机。 我的想法是,对外以张氏大族名义经营锦州,在内则遵循南京府所有的法度来实行管理。 所有的职位,全部由南京府派人担任。 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只要将张氏大族,直接改为锦州县,族长改为县长,一切制度与管理便能顺利承继。” 以家族的名义,实施地方政府的规范管理,这主意有些出乎陈耀的意料。 但细细一想,这应当是目前最好的一种策略了。 同样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在各个势力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控制住锦州。 这次,轮到陈耀给杨闵竖了根大拇指。 “辽南的情况,与锦州大致相同。辽南地域更广,但人口稀少。由于其交通一向不便,又不适合饲养牛马,蒙古人一向不重视,几乎是放任不管,也使辽南如今愈加萧条。 还一些汉人家族如今依然坚守在辽南,但大多已经破败。 最具代表性的莫过王家。 我觉得,一样可以扶持一个家族,以他们的名义开始扩大在辽南的影响,并进行实质性的治理。” “确实,辽南千里之地,最适合汉人耕种,现在缺少的就是人力,如果有办法迁移汉民进入的话……”张一丁终于有机会发表下自己的意见。 人力?南京府现在啥都不缺,最缺的就是人力了。而且还不单单是简单的劳动力,而是包括所有的妇孺儿女。 南京府控制的区域内,汉人比例还是太少了。 “有什么办法吗?”陈耀对着杨闵问道。 “人,倒真是不缺,就是怎么向锦州与辽南输入,得想个好办法。 自蒙古人占据中都燕京之后,数十年来幽燕之地倒是没以有再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人口渐聚渐多。但是,人多地少的问题又开始出现了。 大半的土地被蒙古人划为牧场,剩余的良田已经基本被各地豪强瓜分。属于百姓自己名下的土地,十中无一。 那些没有田地的百姓,要么被迫成为蒙古人奴仆,为其牧牛放羊。要么就成为豪族的佃农,为其种田勉强糊口。 因此,在蓟州、顺州、平州、滦州这些地方,无地百姓不少,只要按南京府的政策,给田给地,并保证其拥有自己一定比例的收获所得,一年迁个十万八万过去都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劳动力一旦大规模流失,就会令这些地方的豪族遭受损失,从而引发动荡甚至小规模的战争。 南京府能否抵挡得住这种压力?” 打战,对于东真军来说当然不怵,但一旦因为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引发诸多势力群起攻击,这确实是个麻烦事。 “还有一个可以引入劳动力的地方,是胶东半岛南部以及山东南部。这些地方如今也处于势力真空地带,尤其是鲁南,经年战乱,百姓流离。 我估计再过几年,便会有势力将这些地方收入囊中,要迁移百姓,也只有三两年的时间了。” “好,既然如此,咱们这一次就争取多解决几个问题吧!”陈耀轻捶扶手,朗声说道。 “总共十万两银,五万两拿去备料并准备一些必须的施工器材,我会从南京府那边再调用一些过来。 另外五万两,就当作安家费,每人给五两,先招一千人过来再说。” 张一丁暗暗地吸了口气,一人五两银,相当于普通三口之家一年所用了。这比当佃户为他人种田的收益,可多了许多。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七十四章 民户征召 杨闵却呵呵一笑,说道:“给我三万两银,我帮你弄三千人过来!” 显然自己的做法被嘲笑了,陈耀有些羞恼地骂道:“有屁快放!” “真的需要三万两!” “再不说,老子劈了你!” “好吧——”杨闵也不敢过分的撩拨这位缉侦局的重要人物。 “丙申分封时,窝阔台汗根据耶律楚材的建议,对中原封户采取‘二税户’的食邑制度。 即每二户出丝一斤,以供官用;五户出丝一斤,以供分封之王。除此之外,民户还需要负担朝廷的兵、站诸役。 折算下来,中原每一户每年承担的银钱全额约为银11两。意思是哪怕你一年到头,没田可种,也什么事没做,都得缴纳这么多银子。 而且,这还没算上必须负担朝廷的诸项杂役。 站赤,即为诸役之一。 派充站役的民户要自己备马、备粮,轮流守护驿站。单单这一项,就已经使和林至燕京的多数民户面临破产境地。 窝阔台汗去世后,和林朝政陷入紊乱,各地法度不一。诸王肆意在各自封地内搜刮财赋,他们擅招民工、拘刷工匠。令许多民户无法承担愈加沉重的赋役而逃亡。 如今仅在燕京周边一带,民户就已减少近两成,而且每日里都在增加。 既然咱们有这笔预算,倒也简单。 一万两给行省中书令刘敏刘大人,先堵住他的嘴。 其他的两万两,足够帮两千民户缴纳一年的税赋,两千户少说也能征三千人过来。 也就是说,咱们用两万两银租用这些民户一年时间,这期间咱们只要管他们每日伙食即可。” “既然是帮这些民户缴足了赋税,为什么还要给燕京行省一万两银?”丁慕有些不解地问道。 杨闵又是呵呵一笑,说道:“这是给刘敏的,不是给行省。万一这些民户,干了两三个月,自己跑了,咱们不还得通过行省,去再召些民户过来?” 陈耀与丁慕同时一怔,随后相视无语。 没想到浑身上下充斥着儒雅之气的杨闵,竟然也是蔫坏的一个家伙。 只有张一丁茫然地问道:“跑了?能跑哪去?” 陈耀斜了张一丁一眼,心下有些怀疑,这厮当年能成为张靖那家伙的管家,理应也是个圆滑之徒。他这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着糊涂? 丁慕倒是很主动地为张一丁解释道:“既然现在四处都有民户逃亡的情况发生,咱们征召过来的民户,出现逃亡就很正常了。 这些人,可能逃到中原、可能逃去漠北,当然也就可能逃往锦州、辽南,甚至继续深入到东北山林之地。 这样也不错,可以避免南京府因为公然吸引民户迁移,而引起诸多势力的警觉与不满。 相当于咱们花十两银买一个人,不,是一户人。 这生意,我觉得合算! 前期投入虽然不小,但只要两年时间就可以让他们创作出远远多于十两银的价值。” “好,那就这么定了吧!咱们在征召民户时,就让他们举家而来,而且可以为他们全家提供每日粮食。” “还有,修路期间的护卫问题……”丁慕问道。 陈耀微眯双眼,说道:“这个先不急。南京府现在四处开战,一时半伙派不出人手过来。而且,直接让东真军进驻,也有些不妥。 过一阵吧,等工地上爆发一些冲突之后,咱们再招一些乡勇,用以维持现场秩序。” 爆发冲突? 丁慕与张一丁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杨闵却朝陈耀翻了个白眼,这厮尽准备着不干好事! 有燕京行省的批文与行省郎中的全力配合,所有事情都进展得相当顺利。 三千民户很快便征召完毕。 一个月时间,榆关通道上的四座码头便已建成。一座在榆关附近的海阳,一座在六州河的入海口石家店,一座在桃花岛,一座在锦州城以南、小凌河的入海口。 整个工程进展得很顺利。 陈耀有些佩服自己的眼光,丁慕此人,真的是太好用了。 除了每五天过来跟自己汇报下进度之外,几乎不来打扰自己目前正处于蜜罐中的日子。 二月的锦州,虽然依旧白雪纷飞,但丝毫也阻止不了陈耀灿烂的心情。 即使晚上再怎么被折磨,第二天一早,陈耀总会满血复活,带着郭筠,在锦州城外呼啸游乐。 郭筠白衣胜雪,跨下也是身无杂色的一匹雄骏战马。蛾眉之下,那双丹凤眼转动之际,隐隐溢出淡淡的春意。 陈耀则一身黑袍,配着小马哥暗棕色毛发,在铠铠白雪中,背影显得尤其风流。 远处青山如黛,两人两骑,微风细雪之中,宛如一幅绝美画作。 只是一旦驻足回头,陈耀那张肥脸,与小马哥眼鼻之处的那块墨迹,活生生地煞了眼前这番风景。 犹若清水濯足,花上晒裤! 好在,郭筠终于习惯了。 或者说,彻底认命了。 晚上回到杨宅,陈耀总会努力地展示自己相当拙劣的厨艺。给郭筠做一个小菜。 即使被各种嫌弃,陈耀依然乐此不疲。 然后便开始等待着,又一个晚上的被折磨。 痛并快乐的生活,在列维与西出大兴安岭的东真军全部撤回南京府后,终于结束了。 又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过之后,榆关通道的施工进度,终于慢了下来。 施工破坏了原就脆弱不堪的路况,海阳至锦州许多地方道路被堵。行人勉强还能通行,但货物已经很难过去。 往北的货物被堆积在海阳,往南的货物则堵在了锦州。 锦州的货无法南下,那倒也罢了,毕竟还没出锦州城,安置不难。 可是中原客商,连人带货拥堵在海阳,时间稍微一长,就会让人生出暴躁之心。 海阳倒是修了一间条件不错的客栈,名为“张氏车马行海阳客栈”,收费也不算贵,但停滞的客商越来越多,货物迅速地如山而积。 谁也不知道路要修到什么时候,更没人知道这条路什么时候可以通行。 每日里,海阳客栈内都是充斥着一片的骂声。 然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应该骂谁。 有人实在忍受不了,抱着侥幸心里,赶着骡车试图硬闯。 运气好的,还能退回海阳客栈继续骂娘。运气不好的,连人带货直接摔没。 有人终于熬不住南撤榆关,但依然有人继续北上拥入海阳。 有酒有肉,还有进退不得的烦躁,便就会有人闹事。 吵吵闹闹之中,客栈终于出现了人命事件。 于是,张氏车马行经过官府同意,自己掏钱,聘了一支百人队乡勇,以保护客栈内商旅的人生财产安全。 乡勇领头的,是个身高六尺的壮汉,操持着真定口音,姓韩名霸。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七十五章 心结 有乡勇入驻,客栈的秩序果然安定了许多,但是食宿费用同时也相应上调。 让这些滞留的客商惊讶的是,韩霸竟然为他们联络到了登州的一家船商。 船商为“赖氏船行”,船老大便是赖大。 年约四十,虽然满脸横肉,但看上去倒也憨实。 赖大从直沽寨那接了一些货,准备运往辽南,转送辽阳。 辽南旅顺新建了一个港口,赖大也是第一次接这样的海上货物运输,因此货舱未满,就顺便拐到海阳这,看能不能再收些货。 海阳以北的海域,此时全是海冰,即使有船也无法将货运至锦州。但是通过辽南转走陆路,要绕上好大一圈,大部人都只能望而兴叹。 只有一两个本来就准备去辽阳的客商,倒是兴高采烈地将货转运上船后离去。 其他人,只能继续等待。 依然没人知道,这路到底要什么时候能修好。 也许十天,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甚至更长。 到了三月底,好不容易海阳北上的路通了,但是到了石家店又被堵上。 群情激愤! 这次事情闹得更大了。 似乎一开始是有十数个山贼盯上了北上客商的货物,趁着他们拥挤在石家店“张氏车马行客栈”的时候,出手抢劫,还伤了人。 客商货没了,人受重伤,但客栈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诸多客商很确定,这绝对是客栈与山贼的一个合谋。于是,激愤之下,砸烂了客栈,导致正在石家店附近的修路工人,逃走了近千人。 一地鸡毛。 客栈的老板伙伴找客商麻烦。 客商代表四处托人找关系,向根本懒得理睬此事的官府施压。 张氏车马行,又不得不补征一些民户,继续修建通道。 工期被延误,通道的完成时间继续遥遥无期。 为了保护往来客商的人货安全,张氏车马行又招揽了五百个乡勇,入驻在石家店。 对于这些事情,陈耀并没有太多的关注,每天依然在享受着他没羞没臊的生活。 但是,四月初时,一份从登州来的急件,终于改变了陈耀优雅而放浪的日子。 “通缉令?通缉张靖。还有追捕令?追捕廉希宪。而且还不能暗杀!”陈耀看着这份急件,有些挠头。 找到这两人,并不太困难。 多泉子的战争已经结束,这俩要么躲和林,要么去了柔远县忽必烈处。 让丁武带上几个人,直接暗杀了,也不算难事。 但是要追捕活捉,那难度还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赵权的?”见到陈耀终于正襟危坐地思考问题,郭筠忍不住地凑过头来问道。 陈耀点了点头,收起急件,两眼盯着郭筠,正色说道:“老婆,我觉得有件事我做得有些不对。” 郭筠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不说话。 “嗯,这个,你不问下什么事吗?” 郭筠摇了摇头。 “嗯,好吧,你晚上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吃你做的。” “芙蓉蛋好不好?我已经试了好多次了,这次肯定能成。” 郭筠做呕吐状。 陈耀脸露惊喜之色:“有了?” “放……放……”郭筠脸憋得通红。 “没关系,有就有了吧,我巴不得的!” “你人长得丑就算了,心思不要这么丑好不好?” “好吧……晚上想吃什么?” 郭筠娇翘的鼻尖微微一皱,脸上露出嫌弃的神色。 “要不,你问下?” “你烦不烦呐!好吧,你什么事做的不对?” “我觉得,在我小舅没成婚之前,我就结婚了,是不是做的不对?” “怎么,后悔了?”郭筠俏脸一沉。 陈耀看着她起伏不定的胸口,伸出舌头舔了圈嘴唇,而后色迷迷地说道:“我是真担心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郭筠冷冷哼道。 “我觉得,小舅没成婚,我不能带你去见他。” 郭筠觉得自己又快到了爆发的边缘,似乎从那天晚上之后,自己就没再这么生气过了。 “你今晚,到底想吃什么?” “啪!”郭筠手一甩,在陈耀的脸上留下半个精巧的掌印。 陈耀抚着自己震颤不已的颊肉,委屈巴巴地看着郭筠说道:“现在,是白天,不是晚上……” 郭筠眼中的些许悔意一闪即逝,立起身就准备离去。 陈耀赶紧抓住她的双手,可怜兮兮地说道:“我其实呐,是害怕,你们俩那个,旧情复燃……” 郭筠一怔,随后一声尖叫:“陈耀你个死胖子!你不想活了?” 陈耀紧紧地摁着郭筠的双手,眼中迅速地挤出两滴泪水,用尽可能深情的语气,哀哀说道:“筠儿,我是真的,真的,很害怕。我怕会失去你……” 肉麻与感动,让郭筠的脑子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但是,许多年来,与陈耀相识的点点滴滴,再次在郭筠眼前闪现。 虽然自己出身豪门,兄长们对自己都宠爱有加。但是,还真的没有一个人,会像眼前的这个胖子这样对待自己。 说逆来顺受,那是一点都不夸张。 郭筠心中一软,眼色复杂地看着这个男人。 “你,真的那么在乎我?” 陈耀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因为,你就是我生命的一个部分。不,是我生命的全部!” 郭筠轻轻地抽出一只手,摸着陈耀脸上依然有些发红的掌印,柔声说道:“你觉得,还会有人要我吗?” “你是最好的!” “如果,我真的跟别人走了呢?” “我会杀了你,然后自杀陪你!” 郭筠长叹一声,说道:“我脾气真的很坏的。” “我知道!” “我爱慕虚荣。” “我知道!” “我受不得委屈。” “我知道!” 郭筠又是一声更长的叹息,喃喃说道:“我答应你,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陈耀把脸埋在郭筠的双手之间,呜呜地哭出了声。 这一次,是真的流泪了。 这个曾经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女子,终于肯将她的心向自己敞开。 多年的委屈,曾经的自卑,无数个日夜的纠结,在这一刻,令陈耀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水般,再也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 当然,还有一丝令他难以置信的欣喜。 陈耀相信,郁结在郭筠心里,多年的心结,应该也已经彻底地开解了。 院门被推开,陈耀蓦然抬头,愤怒的眼神透过院角低垂的数枝梨花,怒视着正在踏进的一只脚。 进来的丁武,则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那张肥脸。 “啊——哈!——今天,天气真不错啊!”丁武背着手踱入院中,抬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一些雪片又开始纷纷而下。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七十六章 柔远任务 丁武看了一圈天气之后,再回首,院中只剩下了陈耀,正拿着袖子胡乱地往脸上擦着。 “小日子过得不错啊!”丁武又转过头看了半圈院子,啧啧地赞了两声。 没多久,匆匆把自己稍微收拾了一下的郭筠,从房里出来,对着丁武侧身一敛,说道:“见过丁大哥!” 丁武急忙还礼,口中称谢。 丁武可以跟陈耀肆意地开玩笑,但是在郭筠面前,他还真的不好过于孟浪。 不管怎么说,丁武都算是郭筠如今唯一指望得上的娘家人。 陈耀虎着一张脸,盯着丁武,手掌摊开,直直戳到他身前。 “咋了?”丁武一脸不解。 “我们俩成婚了,你还没给贺礼!” “啥?”丁武不可置信地看看陈耀,又看看郭筠,“你们,你们已经成婚两年了,好不好!” 郭筠脸色微红,站在边上,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 陈耀依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那个,不算。最近才算! 而且,上次的你也没给,就一起吧!” 好像,真的是这样。 丁武脸现赧然之色。要是只有陈耀在,他当然无所谓了,可是现在当着郭筠的面赖帐,似乎有些不好看。 但是,身上确实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丁武突然出手,在陈耀手腕处轻轻一拔,陈耀便不由自主地在原地转了小半圈。丁武手再往前一探,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往身前一捞,搂着陈耀便往院外拖去。 嘴里说道:“那个,弟妹啊,我找小耀出去一下,有要事相商,见谅见谅!” 郭筠愕然地看着这俩别别扭扭地出门而去。 陈耀却被一声“弟妹”迅速地抚平了羞怒之气。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来到石忽酒楼之前。 自陈耀将中原缉侦局明面上的力量,从燕京与真定石忽酒楼撤出之后,锦州的石忽酒楼,便成为了南京府缉侦局面对着中原的最前哨。 位于锦州城最中心位置的石忽酒楼,高只两层,但面积很大,几乎占据了半条街面。 另外半条街面,则被正在施工中的“张氏商行”占据。 酒楼一楼内,有四五十人正在埋头大吃。 陈耀一眼扫去,竟然大多都是熟人,全是丁武特别行动组的成员。 陈耀略一拱手,便与丁武往二楼包厢而去。 甫一落座,丁武便问道:“收到了吗?” “追捕令?”陈耀一怔之后问道。 赵权应该是从登州同时向南京府与锦州发出对张靖与廉希宪的追捕令。 登州到辽南旅顺再到抚松,而后至南京府,利用海东青送信,最多两天便可送达。锦州虽然离登州更近,但最近道路不通,送信的速度反而慢了许多。 看来锦州也得去弄些海东青过来,否则反应速度确实会跟不上。 丁武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有用吗?你是不是准备直接去搞暗杀?” 丁武挠了挠头,说道:“要是让我去暗杀,我还有七八成把握。可是权总管的意思,咱们要先礼后兵,要以势迫人。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以势迫人? 能迫得动吗? “南京府的那些人,怎么说?”陈耀问道。 “老侍倒是很支持权总管的做法。他的意思,大概是咱们做这事,不能落人于口实。实行暗杀行动,虽然感觉很爽,但毕竟存在风险。而且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有一天南京府的人遭到别人的暗杀,我们再去指责别人,就会显得理不直气不壮。” 陈耀瘪了瘪嘴。 虽然他有些不以为然,但也不好提些反对意见。 更何况,现在提意见也确实没什么用。 “人确定是在柔远?” 丁武点了点头。 随着燕京石忽酒楼一起撤离的,还有柔远县酒厂明面上的势力。但是私底下,还有数十人,已经撒落到了柔远县的各个角落。 包括忽必烈在柔远县的府邸。 这些人,如今由陈耀直接人掌控。高正源可能会记在脑子中,丁武却是从未关心过,如今当然是不清楚。 “你需要些什么支持?”陈耀问道。 “还是那两个人,我们到柔远县后,得保证那俩还在那。别吵了半天,人不在,那不是白费力气?” 陈耀摇了摇头,说道:“我猜小舅的意思,并不一定是要你们非逮到人。说真的,我并不看好你们的行动,忽必烈的确不太好对付。张靖也就罢了,在他面前把廉希宪直接拘捕,难度太大。 打狗还要看主人,更何况,蒙哥也未必会同意。 你们过去,更大的意义应该是向忽必烈,或者说换一种方式,向蒙哥传达南京府的一种态度。” “什么态度?”丁武有些迷糊。 “不要打南京府的主意,也不要打东北的主意!否则,后果难测……” “嗯,有道理。你意思是,就是抓不到廉希宪,问题也不大?” “过程比结果重要!哪怕明知抓不到他,但还是要去做,否则真的会被这些蒙古人蹬鼻子上脸的。 留在柔远县的人,对你们此行帮助有限。不过如果你只是想确认信息的话,那是没有问题。” 陈耀看着依然有些苦恼的丁武,强摁下自己跟着丁武一起去柔远的念头。 丁武其实并不太适合领这种任务,这一点陈耀相信不仅仅自己明白。 只是他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是小舅照顾自己最近“新婚”?还是对自己最近状态有所不满? 算了,其实一直到现在,陈耀对赵权的气恼依然没有平息。 陈耀无法理解,赵权为什么要坚持去宋国。 无论宋国是强是弱,无论是宋蒙之间的战事如何发展,陈耀对于宋人,始终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宋人,这是陈耀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过得去的一个坎。哪怕他愿意忘记父母被杀的仇恨,这辈子也不可能将宋人当作可以合作的对象,更遑论是朋友。 “柔远县旧东门,打更人,王二根,看上去五十岁。” 虽然对陈耀给的这个联系人信息有些不理解,丁武还是先牢牢地记在心里,而后率着五十个特别行动组成员,出锦州往西,过北京大定府、兴化,往柔远县而去。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七十七章 首次交锋 柔远,即后世的张北,古称“天闲刍牧之场”。 此处也便后世称为“京北第一草原”。 这里往北,开始进入一望无际的草原。这里往南,则是汉人世代的耕作所在。因此,这里是中国传统历史上,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交汇的最核心区域。 商周时,鬼方、无终、山戎都曾在这里生活过。汉初,高帝刘邦北征失败之后,这里改属匈奴。自此,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柔远便一直被牧族政权所控制。 金国大定年间,置柔远镇,后又设柔远县,始有柔远之名。 县城不能叫破,因为这里实际上连座城池都算不上。 无墙、无街、无衙。 密布的,是各自聚集成堆的帐篷。 这里,有以放牧为生的牧民,也有一些在低矮坡地上耕种的汉民。 整个柔远县,只有两座固定建筑。一座是在旧城南边,已经废弃的柔远酒厂。另一座是在旧城北边,并不豪华的忽必烈王府。 打着“东真军”的旗帜的五十人百余骑,一近柔远,这一带的牧民就有些被惊到了。 近年来,南京府东真军名气愈响。虽然兵力不多,但战力极为强悍。尤其是年前在多泉子一战,更是令漠北震惊。 一万兵力击溃塔察儿十万军! 哪怕传闻有些水份,打个对折,也相当可怕了。 当然了,也有人对此不以为然。自斡赤斤试图进兵和林,又半路退缩之后,他的家族就已经被所有的蒙古人视为懦弱之辈。 而斡赤斤一死,剩下一个毛都未长齐的塔察儿。 无非就是一只羊领着一群半死不活的老牛,如何打得过一群出林猛虎? 好在,东真军并不轻易离开东北,而且也从未主动挑衅或袭扰其他部落。因此,得到消息的牧民,虽然有些惊慌,但也没有太多的害怕。 至于那些汉人,多多少少都曾经受过柔远酒厂的好处,倒是准备心安理得地看热闹。 柔远县并没有县令,也没有常驻的守军。 理论上,临时派驻于此的忽必烈,便是此处的最高行政长官。 接待丁武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汉人,一个貌视是契丹人。 汉人神态谦和,契丹人眼中则透着一丝的阴狠。 “在下赵璧,不知丁兄所来何事?” 这厮不是好人! 丁武有些头疼,他最烦的就是面对这种摆出笑脸,却已准备好暗箭,然后还在心里鄙视着自己的读书人。 这种人,杀人未必眨眼,因为他其实不需要动自己的刀。一个眼神,旁边的那个契丹人很可能就会立刻动手攻杀自己。 一个小时之前,丁武便将南京府正式的追捕文书投进忽必烈的王府。然后自己默默地在府外等了半天,这厮见到自己后,竟然问说想来干嘛? 丁武盯着那个契丹人,认认真真地上下扫视几眼。而后对着赵璧说道:“希望贵府能配合,不要包庇被南京府追捕的恶徒。” “南京府?什么鸟玩意!”契丹人冷冷一哼。 赵璧却是剑眉一扬,拱着手施施然说道:“丁兄是否误会了,王府并未包庇……” 话未说话,眼前一抹精光闪过,却见丁武身子似乎化成一片不断闪动的残影。随后一连串砰然作响的声音,稍现即逝。 赵璧再能看清时,却见丁武左前臂上的一个铲面上,沾着些许血痕,右手持着叉剑,斜斜地戳住契丹人的脖侧。 而面如土色的契丹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怒。 赵璧心里一紧,这契丹人的能耐他当然清楚,单打独斗能力在整支辽军中绝对可以排到前三位,却在丁武手下一招未到便即落败。 “丁兄……”赵璧有些犹豫,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让这个蛮不讲理的家伙放开手中叉剑。 强势威逼?还是以理服之? 丁武左臂上化为盾牌的铲面,朝上虚扬,右手叉剑缓缓收回。 但是,叉剑如同受到莫明的惊吓般猛地一抖,突然跳起,贴着契丹人的脸颊一击,随即缩回。 一片耳朵,如一只断了翅膀的雏鸟摔落,在地上跳腾两下,寂然不动。 “啊——”的一声嚎叫,这时才从契丹人口中吼出。 一半是惊惧,另一半则是愤怒。 他万没料到,这个看着不起眼的汉人,竟然敢在这里下此狠手。 周边几个王府护卫,眼色同时一紧,手全摸向腰间的弯刀。 丁武身后几人,却懒洋洋地看着这些护卫,似乎这事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污辱我,可以,最多找你打一架。再敢污辱南京府,不死不休!”丁武将叉剑收入袖中,淡淡说道。 赵璧想发怒,底气却似乎有些不足。 “一个张靖,一个廉希宪。这两人,南京府要定了!希望王府相关人员,尽快归还。我等此来,不是为了杀这两人,而是为了让他们到南京府,为自己解说清楚。 有罪服罪,无罪自然会为其开释。 贵府诸人,莫要逼我等在此杀人!” 丁武说完,转身而去,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 “砰!” 忽必烈一拳砸在案几之上,青筋直爆。 屋内诸人,看着紧咬牙关的忽必烈,神态各异。 或与他一样的愤怒,或努力地保持着自己的镇定。 或忐忑,或自责,或沉思。 “四王爷,你让我出去,我自己去处理这件事。”说话的,是脸色依旧苍白的廉希宪。自从在和林被蒙哥鞭罚后,他随着忽必烈来到柔远养伤,至今依然未能痊愈。 忽必烈脸色阴沉地扫视屋内诸人。 能有资格坐在这里的,都是他最器重的幕僚与侍卫。 包括刘秉忠、赵璧、廉希宪,以及宿卫阿里海牙。 还有从多泉子率着六百契丹兵,撤至柔远的原辽军主将耶律收国奴。这也是忽必烈筹谋多年,得到的唯一一支具备战力的部队。 这些人,隐然已经是一个即将成型的管理团队。忽必烈相信,再给自己几年时间,这个团队将会以无与伦比的速度,迅速扩大。而自己可以掌控的地盘与实力,将会随着这个团队,以柔远为中心,无限地漫延。 从燕京到中原、从中原到辽西、辽东、西凉与川陕,再南下覆盖整个江南,乃至囊括漠北。 可是,这样一个拥有雄心壮志的团队,如今竟然面对着一个小小的南京府,一个如蚍蜉般的丁武,却束手无措! 不过,这终究只是暂时的麻烦。 百折不挠,才应该是一个明君的本色。 历经千劫万难之后的成功,才是自己的应有之路。 自己的未来,绝不可能被微不足道的南京府所阻挡。他们,不应该有资格成为自己的障碍!。 无非,不过是一群窝居偏僻蛮荒之地、苟且安生的跳梁小丑罢了。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七十八章 憨货 忽必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将自己的心神稳定下来。 刘秉忠正在缓缓地摇着头,斟酌良久,方才说道:“不妥。你不出现,还有进退的空间,你一旦在东真军前露面,就是你死我活局面。” “我愿一死……” 廉希宪话刚出口,就被忽必烈摆着的手摁了回去。 刘秉忠看着他,苦笑着说道:“廉将军还是莫要动不动求死,咱们在座每一人,都不可轻言生死。王爷把我们召集一起,并不是让我们做无谓的牺牲。 相信我,廉将军,你在王爷的眼中,可比一整座南京府都还要值钱!” 忽必烈频频点头,脸露欣慰之色。 “要不,让耶律将军,率部下把那些人直接赶走。”赵璧问道。 多泉子一战,几乎所有的蒙古部族都知道了南京府轻易不能惹,这批人睚眦必报,真的要在柔远县杀了丁武等人,恐怕会给忽必烈直接惹来天大的麻烦。 已经将名字改为耶律石剌的耶律收国奴,欲言又止。 刘秉忠又摇了摇头,说道:“不妥。耶律将军率辽军余部来此,从规矩上来说,有点瑕疵。但是和林将乱,只要能熬过这一阵,问题就不是很大。 耶律将军作为王爷新招的侍卫长,身份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是六百契丹兵,如果同时出现的话,势必会引发和林的警觉。 毕竟,以王爷目前的身份,最多只允许拥有百人侍卫。” 刘秉忠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一旦忽必烈此时暴露出这种实力,别说是和林汗庭,就连蒙哥都会对他心怀疑忌。 耶律石剌的心里略略地松了口气。 在座的所有人中,也许他的心情是最为复杂的。 在东北孤立无援,本以为舍弃沈阳,以一战之功可以为自己与手下谋得一条新的路子。 却没想到,在石泉子竟然被东真军轻松击溃。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最后只能投奔忽必烈,而不是他原以为的蒙哥。 辽王耶律留哥之后,受蒙古国正式授予的万户,如今竟然只能委身为一个领百人的侍卫长!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场该死的高丽之战。 自己全部的精锐,被只不干葬送之后,就再也没能恢复元气了。 曾经纵横天下的契丹军队,真的会在自己的手中就此落幕吗? 耶律石剌在心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靖,现在哪?”忽必烈淡淡地问道。 刘秉忠悄然地看了忽必烈一眼。看来,忽必烈是准备放弃张靖,以平息此事。 只是,一个张靖,会让东真军满意吗? 廉希宪答道:“张靖现还在我帐中,等候,等候消息。” 忽必烈,点了点头,却未再说什么。 “要不,让张靖去见下丁武?”赵璧说话间,眼神不停闪烁。 “那怎么行,张靖有功于王爷,怎么能让他就此前去送死?”廉希宪急急说道。 这个憨货!刘秉忠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却并未言语。 “能为王爷而死,且死有所值,这是他的荣幸!我想,他会理解的。”赵璧的语气,云淡风轻。 安静的屋中,突然响出一声急促的喘息声。 “怎么了?”忽必烈望向立在身边的阿里海牙。 年方十九的阿里海牙是屋里众人年纪最小的一个,与廉希宪一样,都是畏兀儿人,不仅马上功夫了得,很难道的是,他也与廉希宪一样,习得畏兀儿文字。 这也算是一个文武全才之人,而且为人梗直尽责,因此才招来不过半年时间,就颇得忽必烈喜爱。 阿里海牙脸色涨得通红,嚅嚅数声,昂然答道:“我愿意为王爷,与东真军一战!” 忽必烈与刘秉忠同时微微地皱了下眉头。 赵璧哂然一笑,说道:“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何必搞得这么麻烦。更何况……你是没有见到丁武那厮的战力,我觉得你……” 赵璧话未说完,就被阿里海牙打断,“没战,就认输,那是懦夫!我,我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意靠出卖他人,来,来……” 赵璧斜了阿里海牙一眼,说道:“张靖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你们畏兀儿人,你在乎那么多干嘛?” 阿里海牙觉得胸口一股闷气涌来,让他浑身难受。 他真的难以理解,这些汉人看着满肚子墨水,却浑不把出卖自己族人当回事。这样的人,对王爷真的会有帮助吗? “我觉得阿里海牙兄弟说得对!我也愿意与阿里海牙共同作战!”廉希宪说道。 忽必烈有些头疼,他有些后悔,不该让这俩憨货一齐前来议事。 “耶律将军不能出面的话,你们总共就不到一百的侍卫,战败了还在其次,出现无谓的伤亡,真的有些没必要。”赵璧试图以理说服阿里海牙。 “来的东真军,只有五十人,我只需要五十人,定将其击溃!” 赵璧还想驳斥,见到刘秉中飘来的眼神,终于闭上了嘴巴。 忽必烈望向耶律石剌,问道:“耶律将军,你有何看法?” 耶律石剌躬身一礼,说道:“但凭王爷吩咐!” 忽必烈又把眼光投向了刘秉忠。 刘秉忠清咳一声,说道:“卑职觉得,张靖之事再议不迟。王爷当尽快派人往和林,向大王爷详报此事,如大王爷有令,吾等自当遵守。否则,可请耶律将军部下乔装,当可尽歼来此闹事之东真兵。” 刘秉忠的建议,大概只有忽必烈完全听明白了。 张靖之事再议,也就是说刘秉忠也同意自己的想法,只是用什么样的方式让张靖出现在东真军面前,此事还得另议。 向蒙哥汇报这里的事情,一方面是向蒙哥求助,另一方面是打个伏笔,以免蒙哥发现自己收罗了这么多兵力,心生芥蒂。 如果东真军得到了张靖,依然不肯罢休的话,那只能采取第三个方式了。 尽歼柔远县的东真军! 而且,为了防止消息透露,还可能得以马贼为名义,尽屠柔远县的民众。 不到万不得已,忽必烈也不愿意行如此之事,这样会损害自己的名声。以后再想招揽部族,无疑会增加许多的难度。 但是如今,也只能采纳刘秉忠的建议。 权宋天下 第六百七十九章 打更人 夜已入深。 屋内众人先后离去,只余忽必烈及刘秉忠留在屋内。阿里海牙也退出屋子,默默地守在屋门之外。 四月的草场,牧草开始飘逸。 深夜的凉风刮过身上,依然会侵入心髓。 廉希宪走出王府府邸,望着青幕之下,黑寂一片的柔远,仰天长吐出一口浊气,漫行而去。 忽必烈王府之外,军帐密布,看似随意,实则错落有致。 紧邻着王府的,自然是最得他信任的宿卫。 但是,也有像廉希宪这样的宿卫,将自己的军帐安置在稍远甚至更远一些的地方。 那里,有些是耶律石剌手下的辽军,也有一些是已经投靠忽必烈的牧民。 黑暗中,不远处的牧草似乎正在微微颤抖,廉希宪疑惑地睁大着眼睛扫视一番。 许久又未见动静。 也许是风吧。 廉希宪稍微的认下方向,往自己的军帐走去。 随后,军帐内亮起微弱的灯光,两个人影一现即逝,军帐随即重新融入黑夜。 近一个小时后,两个身影从一丛牧草中慢慢地拱起身,蛇形而退。 速度极慢,但很坚决。 近千米的距离,两人挪了足有一个小时,这才停下。 此时,已至柔远县旧东门处。 这两个终于抬起身,在早已垮掉的城门堆边坐下。 其中一人,是丁武。 另一个,面色苍老,两眼呆滞,坐在那佝着背,如一只被熬烂的大虾。 可是,在丁武极度诧异的眼神中,这人却扭着身子,慢慢地将背挺直。又在脸上狠搓几下,然后显出一张虽然不算俊俏,却是棱角分明且年轻气盛的脸。 “你,你是王二根?”丁武犹豫着,是不是得把自己的叉剑捅出去。 “陈局长是不是交代你,找貌似五十岁的打更人吗?” 丁武不由地点了点头。 “那不就是了,他又没说,我就是五十岁。” “可是,这个……” “丁队,你想想看,要真是五十岁的家伙,如何能在这种地方,每天干着把脑袋别在裤腰里的事? 当间谍,得有体力啊!” 说得好有道理。 丁武只能信了,心下还是相当佩服眼前的这位王二根的易容水平,自己跟他呆了大半夜,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查觉。 王二根从废墙根中掏出一锣一锤,“哐”的一声,敲出一声脆响,把丁武响惊得几乎蹦了起来。 那一瞬间,他差一点以为自己已经被这厮给卖掉了。 还好,眼耳感知之处,除了他们俩,再没一个隐藏的人。 “你,你干啥?” “打更啊,你不知道我是打更人?” “可,可你就这么随便打的?” “那要怎么打?” “你不看时间,就怎么打,不会让别人怀疑吗?” “我上哪看时间去?鬼知道这个时候会是几点?” 丁武一怔,好像的确如此。 这里,没刻漏、没圭表,的确没办法搞清楚到底几点。 “那你打更干嘛?” 王二根一本正经地答道:“打更,是告诉别人,我还活着,我负责看守的区域,没有出现象你这样的危险分子。” 丁武翻了个白眼,表示无话可说。 “看清楚了吗,那个廉希宪进入的是自己的军帐。但是里面还有一人,应该就是张靖。” 丁武点了点头,说道:“要杀这两人,倒也不难……” 王二根呵呵一笑,说道:“真要杀人,哪需要你们过来。我手下人的人,虽然比你带来的人是差很多,可是杀他们还是很轻松的。 我担心的,这很可能是个坑。” “坑?”丁武闻言一怔。 “是的,忽必烈心黑的很。我觉得他完全有可能把那俩当作饵料,把我们这批人给钓出来。 契丹人的营寨,外松内紧。如果是你跟手下的人去暗杀的话,即使成功了,也很难全身而退。” “那你,有什么建议?” “忽必烈有一百个宿卫,召来没多久,都比较年轻,战场经验有限,不足为惧。相信你和你的手下,歼杀他们不会很难。 但是那六百契丹兵,可不好相与。一旦他们发狠,你那几十人,还真不够杀的。 只是,我觉得无论是耶律收国奴还是忽必烈,未必会轻易动用这支兵力。 因此,必须得时刻防着他们偷袭。” 丁武频频地点着头。 “自忽必烈到柔远后,我就开始负责这里的缉侦分部。观察他有好长时间了,有个事情我一直很奇怪。” “哪方面的?” “忽必烈坐镇柔远,其意显然是在中原。因此,他对汉儒可谓求贤若渴。只要是稍有点名气的,他绝对都是笑脸相迎,因此在汉人文士中,忽必烈如今可以说是名声最显的一个蒙古王爷。 当然,除了汉人儒士,他也努力地结交各地汉世侯,但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一家势力表示公开投靠。 你可能没有发现,他的一百个侍卫中,畏兀儿人最多,占了近半,汉人则占了另外一小半。可是,蒙古人却了了无几。 甚至可以说,属于忽必烈的蒙古人亲信,好像一个都没有。 有几个蒙古侍卫,很可能是蒙哥派来监视他的。” “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嗯,好像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这位王爷,更像一个汉人或是畏兀儿人的王爷,而不是蒙古王爷。” “好吧,咱们把思路回到刚才那个……” “等等!”王二根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头,陷入沉思。 丁武只好干坐着等他回神。 许久,王二根才缓缓说道:“我想通了一个问题。忽必烈不是不想要蒙古人,而是他在蒙古人中根本没有威信! 或者,咱们也可以这么理解,是蒙哥不想让他在蒙古人中拥有威信!” 嗯,有道理!丁武又呆呆地看着王二根。 “所以,咱们的机会,应该就在这里。配合蒙哥,继续削弱忽必烈在蒙古人心目中的威信。这样,即使咱们与忽必烈爆发冲突,起码蒙哥不会因此过于刁难南京府。” 王二根目光炯炯地看着丁武,却没等到他的喝彩,只好继续说道: “不主动动手,但是守住柔远往外的通道,立保张靖与廉希宪不敢公然离开柔远。 有人敢硬闯,就公开挑战他们。无论是一对一、还是多对多,只要人数相当,你们自然便拥有绝对优势。 这样打几场架下来,把他们脾气全部打垮了再说。 只要是公开的决斗,为了面子,忽必烈就不敢过于使用诡计。 不交出那两人,就一直打下去,打到他尽失了颜面为止。这样,即使此次,咱们逮不回那两人,你也算是立了一个大功!” 立功与否,丁武倒不是很在意。只是让他再琢磨出一个更好的方法,实在不现实。 脑壳疼!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八十章 挑逗式挑战 “说好不打脑子的,打傻了怎么办?”一个拼命揉着自己脑壳的壮汉,在场中怒吼道。 “膨!”的一声,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条突然出现的鞭腿,将他直接出圈外。 “啰嗦!”王显拍了拍缩回的小腿,不屑一顾。 “你他娘的,又给老子耍阴的!”被踢出圈外的汉子极其不服。 “呵呵,这是战场!难得咱们还得按吟诗作对的风格来比?” 王显不再理那汉子,转过身,对着站在场外的另外一堆人吼道:“轮到爷爷了,你们,谁来!” 这一堆人,年龄都不大,许多人脸上甚至稚气未脱,眼里大多闪出一些犹豫之色。 “没胆吗?好办,叫一声爷爷就好,然后哪来回哪去,给爷爷老老实实呆着,绝不会杀你们!”王显把上衣一扯,往后抛去,而后有些嚣张地将身上密布的虬筋拍得膨膨作响。 对面的数十人,全是忽必烈的侍卫,被丁武手下挑衅半天之后,终于答应接受他们的挑战。 可是,没多久就已经连败两场。 一个身材魁梧的畏兀儿人,拔开人群,进入圈子。 未等此人开口,王显伸出单指一勾,说道:“你不是我对手,再来一人!” “你……”此人眼中虚火直冒,却不敢直接向王显发动攻击,眼角不自禁地向后瞟去。 又有一个默不吭声地跳入圈内,两个一左一右,呈夹角之势站好。 两人刀已脱鞘,相视一眼,便向王显围去。 “准备好了!”王显大吼一声,身随形动,似左忽右,左腿一探右脚跟上一扫,激起一些尘土。 两个畏兀儿人眼前同时一花,那一瞬间,竟然不知道王显要向谁发动攻击。两人齐齐一声大吼,挥动手中刀子,向眼前的身影斩去。 “咣!”的一声脆响。王显手中兵铲磕歪了右首一人手中的弯刀,身子一矮,已经绕到这人身侧。 贴着弯刀的兵铲顺势侧滑,直接向对方执刀手掌削去。此人手中一顿,刀略上提,试图避开兵铲。 王显却并未追着他躲开的手腕,兵铲直接下剁。 “啊——”的一声惨嚎响起,这人的脚掌已经被削去一半。 王显身子一侧,右腿飞出,将踮着半只脚的这人直接扫出圈外。 惨嚎之声,在半空中延续了一息,随后砰然落地。 这个畏兀儿人在地上滚了两圈,却再也站不起来。一脚断了半掌,一腿已折,显然已经废了。 王显没再理他,舔了舔嘴唇,目光阴冷地看着另外一人,身子往前一冲,却倏然后退。左脚又一顿,人已经转了半圈,手中兵铲向这人下三路削去。 马上民族,喜欢将弯刀当作兵器,是有利于马上作战。利用马的冲力,骑兵可以最大地发挥弯刀的砍杀之力,轻松地收割敌方的生命。 尤其是骑兵与步兵对战,灵活多变的出刀方式,让步卒很难抵挡。 但是,马下作战,弯刀实在不是一件很好的兵器,它根本无法护住持刀人的下三路。加上这些自小在马背上生活的骑兵,下了马连跑步都不利索,武功更是几乎自废一半。 这个同样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畏兀儿人下意识往后一退,以躲开王显呼啸而来的兵铲。 王显一击落空,口中又是一声低吼,兵铲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以弧光,继续往前削去。 畏兀儿人虚劈一刀,只能继续后退。王显速度太快了,兵铲力道又极为强劲,而且即使劈中,估计自己手中的这把弯刀也挡不住那排只精光直闪的锯齿。 圈外突然响起一串吼叫:“出圈了,已经出圈了!不得再追击!” 王显一怔,只好停住脚步,幽怨地看着那个站在圈外,脸红耳赤、垂头丧气的畏兀儿人。 还没打呢,他怎么就跑了! 但是,规矩定了,出圈就算认输。王显只好站定身子,略垂兵铲,对着面前的一群人吼道:“再来两个!” “不行!” “滚下去!” “如此嚣张,还要不要脸了!” “闪一边,自己玩去!” 一声声怒吼响起。 骂王显的,却不是被迫等待挑战的忽必烈侍卫,而是丁武的一群手下。 随即一群人直接扑入圈中,蜂拥而上,或抬或抓或扛,将正在挣扎的王显扔出了圈外。 坐在一旁的丁武,无奈地看着这个乱糟糟的场面。 这批人,实在是憋坏了。 在南京府时,有军令约束,这群牲口还不敢过于放肆。 但是,只要一出南京府,便似出了窝的饿狼一般,看到敌人,两眼便直冒绿光,恨不得可以天天与人厮杀。 最好的装备、最精美的营养、最艰苦的训练,加上经历了阔连海子一战的胜利,让这一支百人队,个个信心爆棚。 的确,这样一支特种作战部队,可以说只要不被十倍的敌兵围攻,基本上是可以做到辗压对手。 只是,太贵了! 养一个这样的兵,比养一只百人队的成本还高。 根本没过到瘾的王显,只能在场外骂骂咧咧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而场中的争吵声再次响起。 “老子都快生锈了,你还跟老子抢!” “娘的,说好下一个是我的,你们别欺负我老实人!” “滚一边去,你老实?苍天都会瞎掉!” “快点过来啊,这里有个老实人,正在求围观!” 砰、砰、砰,一片拳打脚踏的混战声响起,终于又有一个壮汉昂然立在圈中,狂吼一声,双手猛击自己的胸脯,如一只勃然的大猩猩。 对面忽必烈的侍卫,却是个个脸色发青。 害怕倒是没有,毕竟事先就说好,挑战可以,不得伤人致死。 但是,屈辱感却已经开始在侍卫之中弥漫。 一对一,败了也就罢了。二对一还被人这么轻松击败,侍卫们都不知道该找些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接受这种结局。 挑逗式挑战每天都在继续。 从天一露白便开始,一直持续到夜色来临。 廉希宪,始终没有下场。接下去的五六天时间,他也再没露过脸。 为了满足这些牲口无处发泄的欲望,挑战的圈子越划越多。 挑战的项目也变得琳琅满目,马战、箭术、摔跤、投掷、套马……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八十一章 蒙哥的底牌 忽必烈的侍卫们,也终于迎了偶尔的胜利,比如在二对一的摔跤比赛中。 其间,有人看到一个相貌酷似张靖的家伙,时不时的在场边出现。但是,竟然没人有空理他。 太好玩了! 比赛项目越来越多,还出现了三人制蹴鞠、障碍跑、跳高、翻跟斗、拔河…… 甚至已经有百里之外的牧民,闻风而来,兴致勃勃地下场参与比拼。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畏兀儿人、汉人、蒙古人、契丹人、东真人…… 整个柔远,几乎都成为一整片的比斗场,四处都是欢乐的吼杀与震天动地的喝彩声。 牧民们平日的生活,实在是太枯燥了,难得有一场这场的热闹,简直比过年还让他们感到兴奋。 最敏感的自然是商人,即使没人组织,一个个摊位也被整整齐齐地摆好,吆喝声绝不弱于比赛场上的呼喝声。 夜幕一旦降临,喧闹声一去,换来的就是堆堆更加狂热的篝火与一声声撩惹的歌声。歌声停后,一丛丛正在恣意而生的牧草之中,就会传出一些痛苦而欢乐的呻吟。 谁也没预料到的是,自此之后,柔远就开始有了一个极具特色的运动。人们将之称为“那达慕”…… 东真兵与忽必烈侍卫之间的挑战,已经没人去关注了。 他们之间的比拼,不会死人,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观赏性。还不如围观着两串人,如扭动的蜈蚣那般地相互拔河或是群殴。 于是,无聊的东真兵,只好给自己另外寻找乐子。 他们与畏兀人一起,勾搭蒙古妹子;与契丹人一起,狂揍不良的胡商;与汉人一起,盖些临时的客栈出租。 这批东真兵为人粗鲁,却又极为豪爽,很快地获得许许多多人的友谊,包括忽必烈身边那些年轻的侍卫们。 忽必烈的脸,已经铁青了整整十天时间。 他不能去训斥自己的侍卫们,因为没人告诉这些侍卫是不是应该把这些轻松击败他们的东真兵当作生死仇敌。 他不能把柔远县欢乐的人群驱散,这些人未来很可能就是自己最忠实的子民。 他更不可能让六百契丹兵伪装成马贼攻击东真兵,因为柔远周边、方圆数百里内的马贼,现在全部都在柔远,跟着东真兵一起亦歌亦舞。 而刘秉忠与赵璧,自从有天晚上出去,不小心被一伙马贼打得半死不活之后,就再也不敢踏出府邸一步了。 六百个勇猛善战的契丹兵、一百个侍卫,竟然保护不了自己幕僚的安全,保不住曾经为自己出生入死的属下。 而且,还被只有五十个的东真兵把自己的地盘搅成乱粥。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忽必烈还是忍下了。他也必须忍下,他得等着蒙哥,派来使者处事此事。 十多天的狂欢之后,拥集在柔远的人群,终于渐渐散去。 春天万物勃发。 把自己攒了一个冬天的热情发泄出去之后,这里的人们也得为自己一年的生计而开始辛苦了。 汉人忙着开始春耕,牧民们则开始赶着他们的牛羊,向夏季牧场迁移。 这十多天的时间里,丁武与王二根一起,已经将忽必烈府内包括六百个契丹兵的所有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契丹兵战力自然是有,但显然装备与给养都严重短缺。可怜的忽必烈,根本无法从容地养活这么多的人马。 因此,春天一到,这些契丹兵,还得去放牧牛羊来养活自己。 王二根的判断是,最多再五六天时间,在这些契丹兵离开柔远之前,忽必烈很可能会熬不住,与东真兵爆发一场直接的冲突。 作战计划,丁武已经准备了许多套,撤退的道路也安排了许多条。 只要忽必烈敢开打,丁武有十足的信心,将这支契丹军彻底击溃。毕竟现在这支部队中,已经有不少人成为了东真兵的“好兄弟”。 然而,所有的准备,在这个春天和煦的早上,随着一小队骑兵的出现,全部都化成了丁武心底深处,最为纠结的恐慌。 出现在柔远县的这支骑兵,只有十一骑。 当先一人,白袍银铠,手持镔铁长枪,跨下一匹雪白骏马。 “郭,郭将军——”丁武磕磕巴巴地行了个礼。 此人,正是由大岩桓推荐之后,由稿城前往和林投奔蒙哥的郭侃。 “丁将军啊,别来无恙啊!”郭侃并未下马,上身微微前倾,以尽可能的俯视姿态,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丁武。 虽然已经被蒙哥收用,但郭侃的千夫长一职却被降成百夫长。 不过,在郭侃眼里,蒙哥王爷的侍卫百夫长,可比真定军的千夫长含金量高多了。 丁武猛吸了口气,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再次施礼,说道:“丁武见过郭将军!” “呵呵——” 郭侃朝他挥了挥手掌,一抖身后白袍,催动白马,往忽必烈府邸而去。 对于蒙哥派遣郭侃过来,忽必烈也是满心的疑虑。 郭侃,他之前虽然未曾谋面,但真定稿城,毕竟是他们家族的食邑之地。对于郭侃多少还算是了解的。 忽必烈的疑虑是,难道说郭侃,就是蒙哥手中对付南京府的一张底牌? 以他一人之力,对付已经将势力几乎渗透整个东北的南京府? 郭侃,有这个实力吗? 看着脸色大变的丁武,王二根很不理解。 可是,丁武却没办法向他解释。 他不能告诉王二根,如今南京府身居高位的几个人,赵权、梁申、陈耀、辛邦杰、李毅中、李勇诚、王铠,包括自己在内,全部曾经是此人的手下。 就是连侍其轴,也算是郭侃曾经的治下之民。 他也不能告诉王二根,此人曾经在权总管等人最困难的时候,保护了他们数年时间。从某个方面来说,没有郭侃、没有他率着东真军驻扎在长临村,赵权等人很难会有顺利熬到现在,更难取得如此成就。 虽然高丽之战,郭侃将赵权等人逐出东真军,但以赵权的为人,他是极难公然与郭侃为敌的。 丁武更不能告诉王二根,如今他的顶头上司,缉侦局陈耀的妻子,正是眼前这人的亲妹妹! 此人,是南京府最大的软胁。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八十二章 尴尬结局 而在此之前,似乎没有一个人想到过这个问题。 郭侃来柔远,直接去见忽必烈,显然是蒙哥派过来解决问题的。如果郭侃插手,丁武相信自己此趟之行,很可能一无所获。 这倒也罢了。 让丁武感到纠结与慌乱的是,蒙哥显然已经明白了郭侃对于南京府,对于赵权等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果有一天,郭侃率着稿城军旧部,与南京府的军队作战,赵权会咬着牙,对这些人痛下杀手吗? 别说是吴天、董用、吴一虎这些同为渐丁队的袍泽,单是蒋郁山一人,赵权可能就过不了这一关! 真要到那么一天,丁武自己还能躲着不见他们。 可是,赵权能躲吗?他又能躲哪里去? 当天午后,丁武就被郭侃召见了。 是的,召见!当然,是以蒙哥侍卫百夫长的身份。 丁武犹豫一阵,还是只身前往。哪怕被郭侃斩杀当场,他也只能一个人前往。 这样的话,起码他并不代表南京府,也不代表东真军。 仅仅只是代表他自己。 还好,郭侃并未在忽必烈府邸中见他。 营帐之内,也只有郭侃一个端坐。 见到丁武进来,郭侃对着他微微点头,就着手中的瓷盏轻啜一口香茶。 “跟你商量个事。”郭侃微翘小指,轻轻放下瓷盏,对着丁武和颜说道。 丁武犹犹豫豫的,却不敢立时答应。 郭侃哂然一笑,说道:“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 而后,指着身边的一个木匣,淡淡说道:“你打开看下吧。” 丁武打开木匣,抽了口冷气。 里面,是一个人头。 很新鲜的人头。 还冒着热气,以及一丝的怨气。 “这是张靖的人头。你带回去给赵权,也算给他一个交代了。至于廉希宪,蒙哥王爷有令,不能给你们!” 丁武看着木匣里的人头,努力地想把脑子转得更快一些。却发现,似乎有些无能为力。 “怎么,不满意吗?” “这,倒不是,只不过……” “你放心,如果赵权怪罪于你,跟我说,我找他去! 或者,你是希望直接把我带走,去面见赵权吗?” 郭侃的语气微微发冷。 “这,丁武没有……” “那就好!你离开真定军,我并未说过什么,当然以后也不会说什么。无论是东真军还是稿城军,我的态度一直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去留自由! 留下来,我郭侃会把所有人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离开的,只要你们愿意,我郭侃依然会把你们当兄弟。哪天用得着我,吩咐一声,我自当竭力。 当然,看不上我郭侃,也没有关系。我别的本事没有,自认为还是个颇为识趣的人。” 丁武觉得,自己这次来柔远,简直就是找虐来的。 “不过,你们此次在柔远,没有使用武力肆意动手,蒙哥王爷对此还是相当满意的。因此这个张靖也算是给你们一个交代。 蒙哥王爷让我转告赵权,他已经知道南京府的委屈,也已经为此事斥责过忽必烈与廉希宪。因此,希望你们不要再把此事放于心上。 他也知道你们的苦心,最多再过数月,王爷会对南京府另行补偿。” 郭侃说着,脸上突然现出些许的疑惑。 为什么要过数月?难道蒙哥王爷这几个月中,会有什么关键性的举动? 可是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 想及于此,郭侃看了眼丁武,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他觉得,自己都不知道的事,眼前这个丁武,更不可能知道。 丁武的确不知道,此时一份密件,正离开和林,快马东去。 不过,即使丁武知道和林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会过多的在意。他在意的是,柔远之行的尴尬结局。 来的时候虽然未必有很充足的信心,但也是意气勃发。可是回去时,虽然多了一个人头,却是沮丧萎靡。 丁武突然在想一个问题。 如果郭侃在自己面前,被其他人所杀,自己会不会舍命救他? 如果郭侃被自己的手下杀死,自己会不会为他报仇? 如果,自己杀了郭侃,赵权会不会为了平息其他人的愤怒,而牺牲自己? 陈耀,又会不会为了讨好郭筠,而对自己下死手? 丁武摇了摇头。 他相信赵权,却对陈耀实在没有信心。 他太清楚这些年,陈耀为了得到郭筠,付出了什么样的艰难。 如果自己得罪了陈耀,也许打一架就没事了。但是得罪了郭筠,很可能自此就与陈耀结仇。 而杀了郭侃,与郭筠之间,势必是一个不死不休的结局。 太难了! 来南京府投奔赵权,丁武其实最想要的职位是赵权的侍卫队长。因为在那个位置,不需要也不允许有自己太多的想法,只要遵令就行了。 而自己的身手,让丁武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帮助赵权排除许多危险。 但是,偏偏赵权太过器重自己,先是把缉侦局扔给了自己,接着又是特别行动队。 如果只是一个行动队的普通成员,丁武还会很享受在行动组的时光。 可是,作为队长,要做决策啊。 实在太让人头疼了! 丁武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当年离开稿城离开真定军时,不是已经准备从此悠游山林了吗?怎么游着游着,就游到南京府里去了? 还好,特别行动队,是个最能发泄郁闷的地方。 有痛苦、有憋屈、有难受,打一架就好了。 不行就打两架! 丁武在这支队伍里的权威不容置疑,倒并不是因为他的队长身份,而是因为整支队伍中,一对一没人打得过他。 就是一对二,能胜过他的组合,也没有几个。 他想发泄,抓几个人过来虐上几顿,也就舒服了。 五十一人与一个脑袋,在锦州略事停留。 这事,瞒不了陈耀,丁武也没法瞒他。 问题是自己发现的,怎么解决还真的得靠其他人。 于是,锦州去南京府的队伍中,又多了一个眉头紧皱的陈耀。 该来不该来的,似乎全过来了。 回到南京府的丁武,第一次看到了同时出现的这么多文武高层。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八十三章 贵由死了 有一直留守在南京府的大乌泰、侍其轴与高正源; 有随着东真军主力东归后,还在修整军队的大岩桓、李毅中、缪风、马德铠; 有从宋国刚刚北归不久的赵权; 有正在督建旅顺与巴掌城的梁申,在辽南训练水师的王铠,从高丽赶回的辛邦杰; 还有从海东学院钻出来的赵复与王鹗,恋恋不舍地离开火罗村、一直沉浸于自己的诗、史世界的元好问,正在满东北乱转的李治; 以及,作为海东学院首期毕业生代表、特邀嘉宾的杨闵杨辰东。 除了还在泉州的李勇诚,南京府参谋部与临时管委会的人,全部到齐。 看着屋内泱泱的一大群人,丁武心里愈加忐忑:郭侃的事情,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吗?需要把所人、甚至还在外面忙着的人全都召回南京府来讨论? 在座的许多人,脸上也充斥着疑问与凝重。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召回南京府。 然而,摆在丁武身前,那个看似显眼的木匣子,却始终没有人过问。 “贵由死了。” 赵权语意平静,不喜不怒,却令大多数人惊得一呆。 贵由死了? 可是赵权宣布这个消息时,怎么会淡定如斯?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国之君啊! 龙驭宾天,那语气,就跟死了个阿猫阿狗一样? 就是死个东真军,赵权都要痛苦半天,难道说贵由在赵权眼里,连个最普通的东真军都不如? 众人听着,都是咂舌不已。 而且,这种消息,在这样的情况下传出来,也让人觉得怪异。 要说这也算是绝密的消息,在事情明朗之前应当绝对封锁,可是赵权却无所顾忌地在这么多人面前直接公布。 丁武有些恼怒地看着陈耀,看来他是早就知道这个信息,才会跟着一起来南京府。而根本不是为了自己一直纠结的郭侃。 陈耀两手一摊,无辜地眨了眨一双小眼睛。 震惊之后,便是疑惑。 “怎么死的?” “为什么会死?” “暴毙吗?” “死在哪了?” “汗位传给谁了?” 会议室内,响着一阵阵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赵权静静地站了会,等着嗡嗡声略为平息之后,才接着说道:“目前能掌握到的消息是,一个月前,贵由汗率部西行叶密立,至横相乙儿一带,突发疾病,不治而亡。” “突发疾病?” “不可能啊,贵由汗今年才多大?四十吧?这不正是壮年吗!” “是啊,他又不像窝阔台汗那般喜欢酗酒,而且平日里也没听说他身患重疾。” “会不会,有问题啊……” “这当上汗王才几年啊?一年多时间!” 会议室中,又响起一阵阵压抑的议论声。 元好问、王鹗等人,却是面面相觑。 这是一个皇帝啊,死了以后,没有人觉得应该悲伤一下吗? 赵复神色却是更加复杂。 作为敌国的汗王,暴毙而亡,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却没有丝毫这样的激动。 似乎无喜无怒,才是最正常的情绪。 正如站在会议桌主座之前,昂然而立的赵权一样。 赵权并不急着安抚室内嘈杂的声音,他首先需要安抚的是,自己平静的外表之下,其实也是激荡起伏的内心。 对于贵由,赵权是有怨恨或者说是委屈的。 不管怎么说,没有自己的帮助,贵由都不可能那么顺利地让乃马真让出和林的掌控权。或者说,不可能这么快地夺得蒙古国的汗位。 但赵权现在真的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完全地害了贵由。 就像给了一个儿童一把极其漂亮的冲锋枪,拥有了这把枪,他能炫耀,也能肆意杀人。但迟早,他都会死于这把枪之下。 可是赵权却没能力,也没这个魅力去教会这个儿童,如果合理地使用这把枪。 帝王之位,所有人都向往,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坐在那的。 古往今来,夭折其上的,不知几许。 贵由不会是第一个,自然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贵由的死,赵权心里多少已经有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让赵权有些难受的是,此人,毕竟是忽察的父亲。可想而知,忽察从此会开始卷入什么样的争斗。 而这个争斗的战场,并不属于赵权。 起码,现在不属于! 待到室内声音渐渐平息,赵权一声清咳,终于让会议室又恢复了安静。 “贵由汗的去世,和林到现在为止,并未发出任何公开的诏令。因此,对于此事,南京府上下,需要奉行以下几个准则: 不公开议论、不公开追查、不举丧,但也不得有任何庆贺的行为发生!” 这意思,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贵由汗虽然死了,但南京府该吃吃、该喝喝,该干嘛的,就继续干嘛。 这事,跟南京府没有关系。南京府也没打算与之发生关系。 王鹗与元好问觉得有些不妥,两个看着李治,露出询问的眼色。 李治轻轻地摇了摇头,王鹗与元好问只能同时叹了口气,保持继续的安静。 这两人,现在南京府中,地位相当特殊。 元好问诸事不管,尽情沉迷于学问之中,或是帮着学院编一些教材,或是寄情山水,发一些老年性的悠情。 生活的惬意远远超过他前半生的想象。 一套即将成书的《华夏渊源史略》,以及《金史》,不仅让他被赵权尊称为“南京府的瑰宝”,也使元好问隐然成为北地文人的执牛耳者。 这样的身份与如今的地位,即使元好问觉得南京府此举于礼不合,也不愿出口反对。 更何况,他从来对蒙古人就没有过好感。 而作为海东学院山长的王鹗,如今虽然没有太多的权力,但是地位一样不低。谁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 山长,并非院长。 对于海东学院的学子来说,院长自然是老大。但是对于文人学士来说,山长的称呼显然更加尊崇。 只是,海东学院至今为止尚未任命正式的院长,梁申也只是挂一个代理院长职务,主要负责基建与后勤。 对此,王鹗已经很满意了。 而且,要不是北高丽战局尚未稳定,同时照顾自己的年纪,他随时都可以去北高丽就任“临时总督”。 他现在主要的职责,不是给海东学院的学生设计课程、编辑教材。而是努力地四处搜罗中原的文人学士,一方面延请至南京府,或是进入海东学院,或是进入南京府的人才库,以备后用。 有空时,给元好问打个下手,协助其编写史书。 同时,王鹗还充分利用着自己与元好问在中原的影响力,将海东学院毕业的学生,以各种名义推荐给现有的地方执政者。 杨闵,就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个。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八十四章 二五计划 赵权朗声而言: “自南京府临时管理委员会成立至今,已近五年。 这五年的艰辛,在座诸位,有目共睹。 但是,无论是天灾或是人祸,无论是内忧还是外患,咱们全都熬了过去。 这五年中,南京府控制的区域增长了十倍有余,拥有火罗、抚松、罗津、海参崴、长岭、合兰、丹东七个县级机构;旅顺、巴掌两个在建港口;从经济上,完全控制了开元、辽阳两府,沈州、锦州两州; 辖下在册人口已经突破三十万,而且每一天,都在数以千计的增长之中。 可以说,现在整个东北,都已经在南京府的掌控之下!” 室内,传出咝咝惊叹的抽气声。 赵权略作停顿,而后继续说道: “这些成就,来之非易。在此,赵权谨代表南京府临时管委会,感谢大将军绝对无私的信任与支持;感谢各位同仁的努力与拼搏;有了你们,才有南京府如今的成就! 对于生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要求;对于幸福,不一样的身份同样也有不一样的期盼。我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们诸位,都能像过去的五年那样,一起努力、一起奋斗,并一起享受南京府的未来。 相信我,南京府未来的美好,将会超出你们每一个人的认识。 即使你来不及看到这种美好,你的子孙也会因你们而得享荣光! 前途很光明,道路却很曲折! 因此,在未来的五年时间来,我将与诸君一起,继续奋斗。 首先,南京府将继续加大对教育的投入,除了扩建海东学院与军事学院之外,将设立科技学院与医学院。并继续大力普及辖内民众的识字率,力争五年内将汉语推广成为整个东北区域的通用语言。 其二,倾力加强水军建设,打造数支水陆两栖作战部队。同时,完善巴掌城、旅顺、丹东以及庙岛的港口设施,以形成对渤海的完全控制。 其三,完成对北高丽的攻略以及消化与吸引。” 这是赵权领导下南京府临时管委会未来的五年计划。 前面两项也就罢了,后面一项,公然提出开始对高丽的征伐,又让众人开始纷纷议论。 虽然此前南京府已经开始向高丽集结军队,但毕竟还只是在双方控制的边境线区域,进行试探性的进攻。 如今将此事摆上桌面,难免会引发外界的质疑。 尤其是和林,会答应南京府这种事实上的扩张吗? “在下一个阶段,南京府将会以商业立府。以水军实力的增长作为最强后盾,发展与山东、日本、南高丽以及宋国的贸易往来。” 赵权的语气转缓,室内果然又响起一片的质疑声。 商业立府,实质上就是商业立国。 有哪朝哪代会这样重视商业的,这简直是舍本逐末! 士农工商,赵权之前强调农业与工匠的重要性,大家还能理解,可是把商人地位提到立国的位置,那就匪夷所思了。 而且,在准备攻略北高丽的同时与南高丽展开商业往来,这种操作,会不会让别人怀疑,南京府有失信义? 而宋国……除了绫罗绸缎,珠宝玉石,有什么东西会值得南京府去交易的? 那些东西,只会让人玩物丧志,从而令南京府的上下将士,与宋人一样,懦弱畏前,只知偏安一隅,自得其乐。 众人的疑虑,赵权已有预料。 别说这么多人,他之前在预备会议中提及这个立府思路时,就是连侍其轴也不太理解。 南京府现在的在册人口虽然已经突破三十万,但还是太少了,只堪堪比过一个泉州府。 这样的人口基数,想对东北区域进行有效管制,都有些捉襟见肘,更别说高丽了。 而至于中原,即使三十万人全化作士兵,也会被迅速淹没于汹汹人潮之中。 在人为的控制上有目的地发展商贸,全面打击对方的经济体系,从而让这个区域无法保持经济上的独立。 垄断、倾销、利用虹吸效应大量地吸引劳动力的外流,破坏其最根本的经济结构,让其失去经济上的自主能力。 这,才是赵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精粹所在。 战争,终究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 而要反抗这种经济上的渗透与侵略,最有效的办法,也许就是清末时的“闭关锁国”。可是即使如此,也只能解决一时的麻烦,彼此间的差距终究会被越拉越大,从而崩溃。 无论蒙古与中原,他们在军队的实力上远远超过南京府。但论经济体系的建设,实质上只是处于一个相当原始的阶段。 没有统一的市场调度,缺乏各个区域间的经济协助,更没有一个能随时补缺补漏、并调动各方资源以应对经济打击的中央集权式机构。 可以想象得到,在忽必烈正式掌权、建立远朝之前,中原是不可能出现一个与南京府相抗衡的经济体。 至于像宋国这样,已经开始流行纸钞的金融体制,在赵权看来,想要将其破坏,可能更加轻松。 宋国朝廷支付军队的俸禄与奖励,大多使用会子。而宋国的会子,目前显然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只要加把火,加速其会子贬值的速度,从而引发整个支付体系的崩溃。 这,并不算一件太难的事情。 一旦会子变成废钞,数量巨大的宋国军队,转眼之间,就会变成一堆用废钞堆出的纸人,从而失去任何的战斗力。 这样的军队,即使有一百万,赵权相信只要出动三、五万的东真军,也能将其轻松击溃。 当然,赵权现在的目标,并不是宋国。 这套经济制衡的理论,南京府在辽阳实际已经施行了数年,结果大获成功。 年前也速不花的辽军,之所以被迅速击败。经济上的辗压,是个重要的因素。 下一步,赵权想做的,就是在全面攻占北高丽之后,继续利用经济手段,将南高丽的整个经济结构彻底击溃。 这种手段与方式,在南高丽如果能够得到可行的验证,那天下,就没有南京府攻不破的堡垒了。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南京府在军事上拥有足够的威慑力。 尤其是拥有绝对实力的海军。 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对高丽海域的围堵,切断他们与日本以及中原、宋国的所有贸易往来。将他们生生地圈在半岛以南,予取予夺。 经济掠夺为目的,军事打击为手段。虽然可能要耗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但这样的接手过来的,将会是一个后遗症极小,而且可以迅速恢复实力的区域。 而不是蒙古人那样,如蝗虫过境,草木不剩。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八十五章 郭侃的问题 赵权很忙,是真的很忙。 会议一结束,他就分波地跟人继续探讨、争论,以及不停的解说。 他并不指望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一些思路与想法,但起码得打消过多人的反对心里。尤其是不能让一些人把这种不理解深埋在心底,而后慢慢地发酵成为无声的对抗。 直到第三天,丁武才逮到了脸色疲惫的赵权。 “郭将军的事,我知道了,你跟陈耀商量着处理吧。”赵权揉着额头,对丁武与陈耀说道。 陈耀翻了个白眼眼。 丁武却有些瞠目结舌。 “我知道你的担心,不能说没有道理!”赵权耐着心说道。 “但是,你要明白,郭将军他本身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使用他的人! 我之所以不想参与和林汗位的争夺,一直向蒙哥示好。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南京府现在实力不济,我们没有那么多精力也没那么多人手去参与这种事。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怕引发与一些中原汉世侯势力的冲突。郭侃,现在可以算是这些汉世侯的一个代表人物了。 咱们惹不起,可以暂时躲一躲。 蒙哥是个明白人,即使他现在已处于上风位置,但要真正成为蒙古国的汗王,最少还需要一两年时间。而成为汗王之后,他还必须整肃和林内部各个势力之间的矛盾,清理反对他的那些王爷的势力。 等蒙哥把这些事都做完,时间也已经过去四五年时间。这些时间,就是留给南京府发展的最宝贵机会。 而且我估计,蒙哥一旦真正掌控大权。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发动西征,只有西征才能迅速地给蒙古国劫回源源不断的财货。第二件事,是攻打南宋。 至于南京府,即使发兵来攻,对他来说,也是得不偿失。” “那,万一郭将军被任命为辽阳或是沈阳某个府的军政长官,又该怎么办?”丁武追问道。 赵权手指轻敲桌沿,这的确是个麻烦。 哪怕郭侃过来,啥事都不干,就在那当个摆设,南京府上下也是不好处置。 正思索间,赵权猛然抬掌给自己额头一击。 我,真的是驴啊! 自己当年第一次听到郭侃的名声,之所以产生震惊心里,就是因为知道此人在为蒙古西征时,立下了极为显赫的战功。 一个对军功拥有如此狂热欲望的人,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地守在东北之地。 这里对他来说很安全,但一辈子都给不了他赫赫战功! “小耀,你记住我说的两点。一是蒙哥一旦掌权后,一定会先发动西征。二是,全力协助郭将军,为其谋取领兵西征的机会。” 陈耀眼中略现迷茫之色,随后有些犹豫地问道:“他,会不会死在西征路上?” “不会!我跟你保证!郭将军,是有福之将。他一定会在西征途中立下战功,而后顺利回归中原。” “那,他立了战功回来,起码是万户了吧。到那时,再率兵来攻打南京府,岂不是更加难以抵挡?”丁武继续问道。 赵权有些郁闷地看着丁武。 这厮不动脑子时,很好用。一旦用了脑子,便是个麻烦。 但是,对丁武可真的不能没有耐心,否则他会钻进自己的牛角尖里而无法自拔。 “对于郭侃,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对他也不会有任何的心里障碍,这点你们应当明白。有心里障碍的,是小耀!” 陈耀鼓了鼓鼻子,最终还是没有出言反驳。 “咱们已经帮他郭侃一次忙了,正因为如此他才得到蒙哥的重用。再帮他一次忙,助他获得西征立功的机会,也许能封侯拜将。到那时,陈夫人就是有意见,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陈夫人……陈耀听着,不自禁地又翻了个白眼。 “另外一个最关键的事情是,如果郭侃真的有那么一天,已经站到了武将的最高位置,你们想想,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赵权问道。 “兔死狗烹?”丁武脱口而出。 “这应该还不至于。但是,鸟尽弓藏还是会的。 蒙哥看似心胸博大,其实未必有容人之心。连忽必烈都一直被他提防着,更何况是一个汉人将军?郭侃一旦得势,被雪藏是其唯一的结局。 否则,一旦让他掌控中原汉军的兵权,对于蒙古人来说,将会成为一个巨大的威胁。” “真的会这样?”丁武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陈耀。 陈耀只好对着他点了点头,以示敷衍。 赵权又陷入沉思,随后缓缓说道:“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郭侃真的领兵西征。蒋大哥他们又不太愿意随行的话,看看,能否想办法把他们留下来。” “那还不简单,我找人把他腿打折了,他就去不了了。”对于蒋郁山,陈耀倒是没有太多的心里障碍。 “你敢!”赵权一声怒斥。 “他的腿折在我手上,总比他的命死在你手里好吧!”陈耀忍不住顶了句嘴。 “滚——” 丁武与陈耀正准备滚出去的时候,赵权又叫住了他们:“安排人,去查下贵由的死因。不要公开查,我只是要验证下我的一些猜测。” 什么猜测? 丁武刚想问,见陈耀肃然地点了点头,也就把话咽了回去。 这俩刚出门,赵复在王鹗与李治的陪同下,又进来了。 “见过三位先生!”赵权强忍着疲倦,起身行礼。 赵复清瘦的脸上,终于长出了一些肉。 自从到了南京府,赵复就很少出现在人前。尤其是姚枢离开南京府去了和林任职之后,赵复几乎将自己关在海东学院之内。 十年之前,赵复在德安为姚枢所救,被带到燕京后,杨惟中为了留住他,让其为北地儒士讲授程朱理学。 这让赵复多少找到了一些存在感。 但是,到了南京府之后,不但赵权等人对理学基本都不感兴趣,学院内的学生也没人愿意去研习这些儒家经义。 以致到南京府许多年,姚复的学问一直只在从中原到此的儒士中流传。后继无人,这让赵复心里难免产生许多郁结。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八十六章 理学的传播 一方面,赵复原本就无意在北地主动传播理学,在他看来,北地文人传承已断,根本没资格接受这些学说,尤其是朱熹理学。 另一方面,自己满腹经纶,在南京府却没有人欣赏。这种感觉甚至比在燕京时还让他觉得憋屈。 但是,当时引荐他的姚枢已经去了和林,自己苟活于燕京或是南京府也就罢了。跟着姚枢去和林侍奉蒙古王公,日后哪里还有脸去见先人。 于是,赵复只能努力地将自己沉寂于学问之中。除了与王鹗一起帮助元好问编辑《金史》之外,自己也开始撰写《希贤录》,载以伊尹、颜渊诸儒言行,以供世人遵循。 赵复希望此书成后,能成为海东学院学子处世之圭臬。 然而,直到现在为止,似乎感兴趣的人也不多。这让赵复未免愈加失望。 学问上不被认同,赵复还能熬得住。 但是在南京府呆着,却寻不着机会为宋国做些事,这才是让他觉得最为焦虑的所在。 因此,与赵权见完礼,不等落座,赵复就直接拱手而问:“不知故国可好?” 赵权去宋国时没多少人知道,回来后给诸位都带来了一些礼物,因此大伙儿也都知道了他的行程。 赵权闻言一笑,回答道:“泉州府歌舞声平,乐不思蜀。” 赵复脸色一黯。 自高宗后,宋国朝廷上下,无不以恢复北地为国事。然而,百多年来,从隆兴北伐、开禧北伐,到端平北伐,每一次都是以惨败收尾。 到如今,金国已没,北地的收复却越来越看不到希望。以至宋国朝野上下,现在连北伐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百年之前,北地百姓还多自认为宋国遗民,如今北地汉人,又有几人认为自己还是宋国人? 即使真的能将中原之地重新纳入宋国,这里的汉人,还会支持宋国吗? 更何况,如今宋国财赋艰难,承平已久的宋人,又有几个愿意为了恢复北地而承受更重的税赋? 歌舞声平、乐不思蜀,赵权这句评价,简直就是一针见血啊! 看着良久不语的赵复,赵权又微笑着问道:“赵先生,可欲往故国一游?” 不仅是赵复,连王鹗与李治都是一怔。 “赵先生莫要误会,你刚来南京府时,我就说过,你在这是自由的,想走或是想去哪,没有人会对你有所羁绊。 当然,我还是希望你可以留在南京府。” 赵复一声长叹,“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是赵复可容身之所?” “如果你有意,我可派人护送你往泉州一行。” 赵复不可置信地看着赵权。 当时姚枢把自己从德安救出时,几乎是半邀请半胁迫地把自己带至燕京。虽然未曾明言,但其意很清楚,是绝不可能让自己回到宋国的。 可是,南京府就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让自己回去? 毫无顾忌倒也不会,但对于这种被视为“理学大家”的人物,赵权如今还真的不太在乎。 赵复被姚枢、杨惟中等人视若珍宝,那是因为中原多年战乱,理学不继。而这些汉儒希望能以理学来影响未来的中原之主,成为他们治理中原的基石。 但是,对于赵权与南京府来说,理学根本不实用。 宋初,胡瑗、孙复、石介为理学开创先河。胡瑗的“明体达用”、孙复的“尊王”、石介的“道统”为赵宋奠定了治理天下的理论基石。 此后,周敦颐、张协、邵雍、程颐程颢兄弟渐渐将理学发展成为官学。 朱熹,是宋国理学的集大成者,平生数起数落,直到赵昀上位之后,因为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之说深得帝心,才将其追赠太师、封为“信国公”。端平更化之后,又将朱熹和诸位理学大师入祀孔庙。 从而在官方上确定了理宗的最正统地位。 然而,朱熹之后,宋国理学家虽然名声日益显赫,却大多只会空谈道德文章,视经济财赋为末流。 “能言不能行”,这不仅已经成为理学人士的顽疾,更是反对者攻击理学人士的最有力武器。 当年,曾经是理学代表人物的郑清之推行“端平更化”,却惨遭失败之后,连宋皇赵昀都极为不满地评价:“虚论诚无益于国”。 而如今宋国朝堂之上,理学人士虽然济济一堂,但真正有能力执掌朝政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按赵权的理解,这种有益于集权统治,尤其是统一民众思想学说,在一个王朝的上升或是进入平稳发展阶段,对于统治者来说的确是有益的。 但是当这个王朝开始衰弱,或是如南京府这样刚刚兴起之际,便将理学奉为奎臬,百害而无一益。 赵复如果在南京府,依然一心一意宣扬理学,哪怕他不是为了宋国考虑,赵权也不可能重用他。最多只是当一个拥有儒家学说背景的教师,养着便是。 至于他想回宋国,那更简单。赵权相信,像赵复这样经历过战乱之苦的人,一旦到了歌舞升平的泉州,被排斥绝对是其唯一的下场。 更何况,泉州虽然商贾遍地,但饱学之士也着实不缺,毕竟那里还有一大批吃饱了只能读书的赵氏宗族。 赵复这样的学问,到了泉州,还真的不太够看。 这些道理,显然赵复也是明白。因此他的脸上便显出阴晴不定的神色。 他不怀疑赵权会真的允许自己回到宋国,却不知道赵权是否会利用自己达到其他的某种目的。 王鹗欲言又止,李治却直接说道:“权总管,你就不用打哑迷了,需要仁甫兄做些什么,直接交代,我想他会惦量清楚。” 李治与赵权一起,几乎走遍了东北可能拥有矿产的山间林地,相对于王鹗与赵复来说,跟赵权更为熟悉,因此说话也比较直接。 赵复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言不讳。南京府现在准备重架管理机构,其中的外交部负责人,还未确定人选。我有意推荐赵先生就任外交部代理部长——” 三人脸上,同时显出迷茫之色。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八十七章 外交部 “哦,外交部,就是鸿胪寺。不过,鸿胪寺一般隶属于礼部,而南京府的外交部,将是一级部门,比礼部地位更高。” 比礼部地位更高? 要知道,在宋国礼部为六部之首,礼部尚书就意味着有很大的可能进阶为宰相。 但是,赵复闻言眼中迷茫之色更甚。赵权会将如此重要的职位,交与一个外人吗? “外交部,就是代表南京府,负责对外的交流与协商。包括蒙古、中原各家势力、宋国、日本与南高丽。” 赵复心里,微微抽了口冷气。 将南京府与蒙古及宋国并列而视,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之所以取名“外交部”,而不称为鸿胪寺,大约也是为了堵住天下人之口。 有些事情,的确是做得但说不得。 “对于赵先生的能力,我没有任何质疑。如果你对这个职位感兴趣,我只需要赵先生很确定地答复我一句话:你,是否愿意继续留在南京府?与我等同心协力,共谋未来。” 现在南京府所有文官之中,要么是金国遗老,要么与蒙古国或是中原势力纠葛过深之人。只有赵复算是无牵无挂,倒是最合适的一个外交部负责人。 如果他真的能够抛却自己对于宋国的执念,只要他做出承诺,赵权对于此人还是比较认可的。 与其让他把自己关起门来做学问,不如放出来做些事。 而且,只要他接受了这个职位,想回宋国也必将受到宋国那些酸儒们的排斥。 看着赵复有些犹豫的神色,赵权接着说道:“赵先生可以不用着急答复我的提议。如果你想,可以先回宋国看看,我会派人护送赵先生前往。回南京府与否,全在赵先生的一念之间。” 赵复呆呆地看着王鹗与李治露出的鼓励与欣喜之色,沉吟良久。终于向赵权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说道: “赵复有幸,得遇权总管青睐,必将以某余生之力,报知遇之恩!” “好!” 解决了外交部的负责人,还有一大批的人事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军事方面,基本维持原有的参谋部制不变,着重于中层军官的调整与培训。 赵权的目标,是希望通过几年时间的努力,对剩余的三千战兵进行不断的优胜劣汰,同时将这些人全部培养成为合格的百夫长或是千夫长。 这样,当辅兵的兵源充足之时,便可以这三千人为纲,迅速地拉出数万甚至数十万的可战之兵。 培训的方法其实也很不算复杂,理论与实践结合。 理论上,通过海东军事学院进行灌输。而北高丽形态各异的战场,则为这些人提供了最好的实践场所。 南京府兵源虽然不多,武将还算充足。 但是能充任文职的人实在太缺了,老的老少的少,要么就是一群好不容易请来的却只会掉书袋的家伙。这些人只能全部扔去学院教书,让他们担任重职,赵权还没这个胆子。 矮子里面挑高个,又连轴转了四五天,赵权与几人一起,才勉勉强强地把南京府的管理班子搭建了起来。 南京府的政务管理体系,依然是以临时管委会为基本架构。 权总管为南京府临时管委会的最高权力代表者。 管委会之下,设立两个行政机构。 一是侍其轴所负责的政务院,管理南京府现有的县级机构。二是梁申负责的办公厅,下辖外交部、教育部、商业部、科技部、监察局、人事局等部门。 各地的县级机构建设还算基本完备,起码县长或是代理县长已经都有了。但是梁申底下的这些部门,绝大多数都只是空有其名,连部长人选都没办法确定下来。 只能慢慢地进行补充。 在赵权的极力坚持下,在临时管委会之外,单独设立一个大法官职位。由大乌泰担任首任大法官。 大法官负责南京府法律的编撰与施行,全境讼诉案件的审理,以及各地方法官的任命。 这个大法官,有点像宋国的“提点刑狱司”。只是,提刑司为宋朝廷派出的路级司法机构,中央一级并无此常设官职。 不过,路级的提刑司,其权力却远远大于赵权所设立的这个体系中的地方法官。 宋初虽然就有提刑司,但是到了宋仁宗明道年间,提刑司才成为宋朝的常设机构。除了掌本路郡庶狱之外,提刑司还兼监察官吏、保任廉能、劝农采访、管理屯田及镇防诸军。与安抚使司、转运使司、提举常平司一起,合称为宋路级机构的“四司”。 这个官职,最为后人所知的,应当就是被冠以“大宋提刑官”之称的宋慈了。 宋慈? 赵权突然想到这个人,似乎也是这个时代的,似乎也是福建人,这时候会在哪呢? 得让李勇诚没事的时候去找一找。 “膨!”的一声,正低着头琢磨的赵权,刚拐出门就迎面撞上了一个憨实的身躯,让他顿时一阵头晕。 “这个——小权,没事吧!”来人,是辛邦杰。 赵权扶着头,晕乎乎地看着辛邦杰,一脸疑问。 “嗯,我是来提醒你,那个,今天晚上的家宴,你莫要忘了!”辛邦杰扶住赵权。 “噢——好的——” 要不是辛邦杰过来提醒,赵权还真的忘了这事。 这些天,实在是把自己忙得快傻掉了。 此次家宴,是大岩桓妻子杨淑真与辛邦杰之妻杨淑琳共同张罗的。 难得兄弟几个基本都在,张罗一次家宴,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自辛邦杰与杨淑琳成婚并生下一子之后,杨淑琳在府中的地位水涨船高。 与其姐不同,自小便在锦州协助其父亲打理家中买卖的杨淑琳,为人大方而且性格开朗。年纪虽然较小,却深得府内上下喜欢。 自从所有的办公机构全部迁入一直空着的王府之后,大乌泰的副万户府,便已经成为一个纯粹的住所。 安排仆役、照顾起居、洗衣换被,几乎全是杨淑琳在负责。 尤其是因为辛邦杰的缘故,杨淑琳对赵权几人更是照顾有加。郭筠当时到南京府来时,也是杨淑琳出面,负责她的所有起居安排。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八十八章 离去 对于这个年龄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大嫂,赵权是真是感到了相当的满意。只要他人在南京府,几乎每天都要去辛邦杰家蹭饭。 只是这一次,从宋国到登州再回到南京府城后,赵权便日日陷入满轴转的状态之中,的确有好些天没到大哥家吃饭了。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大嫂才会正儿巴经地以一次家宴,让大伙儿可以暂时地放下手头的工作。 好好的聚一聚,放松一次。 赵权点了点头,却见辛邦杰犹犹豫豫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随后有些烦恼地摇了摇头,扭头而去。留下茫然呆立的赵权。 辛邦杰虽然话不多,但对赵权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不会藏着掖着,更不会把话给憋回肚子里去。 赵权不明所以,只好跟着走出府院大门。 府院大门边上,竖着两块大牌子,一个是“南京府临时管理委员会”,另一个是“南京府军事参谋部”。 牌子两侧,是一溜的卫兵。 赵权对着半斜的阳光,微闭双目,狠狠地伸了个懒腰,噼哩啪啦的声响中,全身肌骨都发出一些畅快的呻吟。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人影,狠狠地打断了赵权正在伸展的懒腰。 赵权双手停在半空,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已见清瘦的姑娘。 赤玫蝶。 辛邦杰带着她来见自己,然后不好意思明说,先跑了? 赤玫蝶与杨淑琳同龄,两人性格相近,而赤玫蝶更是毫无心机之人。因此一到南京府后,便天天与杨淑琳腻在一起,几乎成为她们姐妹的跟班。 赵权回来后,之所以一直没去辛邦杰家蹭饭,潜意识中,也有躲着赤玫蝶的意思。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姑娘。 赵权明白,在这个时代,谈情说爱不仅是个很奢侈的事,也很可笑。 更何况,即使两世为人,赵权也依然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时吸引赵权的,是赤玫瑰那双清泠如月的目光,而不是赤玫瑰本人,更不是她的妹妹赤玫蝶。 然而,当赤玫蝶不由不顾地离开自己的部落,穿过大兴安岭追随赵权而来时,赵权还是深为所动。 赵权很清楚,这种感动不是情也不是爱。可是他同样清楚,这个姑娘已经深深地爱着自己、迷恋自己。 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被一个美丽的姑娘迷恋,都是件很享受的事。 赵权也一样。 如果找不到一个你爱的人,好就找一个爱你的人。 赵权觉得这句话,说得太有道理的。这样的感情,你不需要付出,也不需要承担责任。 但是,最大的问题是,得到这种感情的人,却往往不懂得珍惜。 这一点,赵权从没遇过,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赤玫蝶的过错,可大可小,而且谁都知道她是无心之失。因此在南京府,没人因此怪罪于她,包括负责此事的高正源,也并未提出具体的处置意见。 可越是如此,赵权便越觉着难办。 让赤玫蝶继续留在南京府,未尝不可,但一定会有无穷后患。这个后患不仅是对于赵权本人而言,对于赤玫蝶,今后更将会充满着危险。 堡垒第一次被攻破之后,往往会从同一个地方继续被攻破两次、三次…… 危险对于赵权来说,倒还在于其次。关键是,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把一个自己并不爱的姑娘收入房中。 先纳妾,再娶妻,这对于所有人来说都不是个问题。 偏偏赵权却很难过这一关。 这倒不是他有精神上的洁癖,而是一旦身边已经有了个女子,赵权觉得自己很难再去全心全意地爱一回。 这会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遗憾。 赤玫蝶满眼蓄泪,却努出一脸的笑意,看着赵权。 一身轻薄绿纱,微风掠过,似乎摇摇欲坠。 赵权心里闪过一丝内疚。 这事,的确得尽快做个决断,否则对于眼前的这位姑娘来说,是最大的不公。 “权——权大哥……”看到迎面而来的赵权,赤玫蝶欢喜的眼神中,隐隐出现了一丝的惧怕。 这让赵权心里莫明一痛。 那个大方而直爽,如快乐精灵一般的姑娘,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我,我明天准备回多泉子了。”赤玫蝶微敛双目,低声说道。 要走了么? 赵权怔怔地看着赤玫蝶,心里感觉一松,却随之紧紧一抽。 其实,她自己提出离开南京府,应该是最好的结果吧。这样,自己也不用因为把她赶走而内疚了。 只是,为什么心里又会觉得一阵阵的难受? 赵权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吐露出挽留的言语。 赤玫蝶眼中,似乎闪过一点点的失望,随即隐没。 “我,我让权大哥失望了……”赤玫蝶双手紧紧地叠握着放在身前。 赵权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没怪你。” “真的吗?”赤玫蝶抬起眼,认真地看着赵权的双眼。 赵权咬了咬牙,躲开赤玫蝶的目光,犹豫了下,又对着赤玫蝶张开一只手掌。 如往常一样,赤玫蝶把伸出的食指放入赵权掌中。 合上,轻轻握住。 赵权就这样,牵着赤玫蝶,缓步而行。 夕阳欲下,在南京府城中,撒下一片桔黄色的光晕。 人来人往,不时有人跟他们打着招呼。 隐约之中,传来一些悠长的军号,那是召集正在操练的新兵回营的号声。 “你还会去看我跟姐姐吗?”赤玫蝶悄悄地看了一眼赵权侧影,眼中显出迷醉的神色。 赵权略一沉吟,而后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去的,但是,不是看你们俩!” 赵权攥着赤玫蝶突然变得僵硬的手指,回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会去看你!” “真的吗?”赤玫蝶眼中闪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赵权郑重地点了点头。 赤玫蝶把挣出手指,轻拍双手,跳着脚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太好了!权大哥,谢谢你!” 看着赤玫蝶蹦跳着离去的身影,赵权心下却是一阵迷惘。 他不知道,自己答应赤玫蝶,会去看她,是因为同情她,还是因为不忍让她伤心,或者是因为这个姑娘已经在自己的心底占据了一个再也无法抹去的位置。 权宋天下 第六百八十九章 家宴 副万府内,张灯结彩,一片喜庆之色。 所有的仆役都换上了新衣,正在穿梭忙碌。 这让走到府院门口的赵权,脚步不由一滞。 他努力地想着,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没听说谁要娶妻;也没听说谁的孩子满月;或是谁要做寿? 赵权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有些转不过弯来。 但是,这确实只是一个家宴,一个以大乌泰为名义召集的家宴。 包括大乌泰与大岩桓一家、辛邦杰一家,梁申、李毅中、王铠、陈耀以及权氏兄妹。 还有一身盛装而出的赤玫蝶。 赤玫蝶上梳云髻,下垂几串柔软小辫。 身着翠绿捻金团衫,紫帛缠线为腰。脚下踩着一双青嘴红鹤靴。 手腕之上,则带着一对赵权送给她的亮银镯子。 难道是杨氏姐妹特地为赤玫蝶办的送行宴?赵权一头雾水地看着梁申与辛邦杰。 梁申也一脸茫然,辛邦杰却是躲着赵权的目光,两眼望天。 赤玫蝶脸上,已经没了任何的忧伤,幸福的笑容溢满了整个府院。 看到赤玫蝶的笑脸,赵权突然松下了一口气。 其实只要她高兴,在临走时不会感觉到痛苦,又何必去在乎这一场丰盛的家宴,是为了什么? 赤玫蝶是真的高兴。 菜刚上桌,她已经围着两桌人敬了一圈酒,一张粉脸,艳若滴血。 而后,在众人的赞叹中,边歌边舞。 一个侍卫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火不思,悠扬的琴声伴着欢快的歌舞,将众人热情瞬间点燃。 今晚的主角,无疑是这个深陷快乐之中的姑娘。 赵权的眼中,不禁闪现出那年在多泉子,第一次看到她们姐妹俩时的情景。 那抹让自己颤动的目光,那段令自己深深迷醉的歌舞。 今昔何昔,赵权突然有了想让自己谋得一醉的欲望。 在美酒中沉醉,对于其他人来说,也许并不难。但是赵权不知道,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醉过了。 他不敢放松自己,不敢让自己轻易地迷失,也不敢让自己一醉之后不醒人事。 更何况,这世间,又有谁值得自己一醉? 不过在此初夏的夜晚,有亲人陪伴,有歌舞佐酒,当可一醉! 家宴还未正式开始,便已进入了高潮。 坐在主位上的大乌泰抚须而笑。 就连一直躲避着赵权目光的辛邦杰,几杯酒下肚之后,也开始与众人应和而歌。 而辰冰,已经下场与赤玫蝶,相互翩翩而舞,如一对舞动着的精灵。 稍小一些辰礼辰智辰信,已经醉下桌子。 陈耀与王铠红着眼睛相对不停地拼酒。 “我穿上火红的衣裳 我骑上黑色的快马 我迎着夏日的和风 我摘下娇美的花朵 我带着我跳动不停的心 我端着醇香醉人的美酒 我的哥哥啊 且饮下我这一碗满满的思念……” 当赤玫蝶端着一碗酒,踩着歌声来到赵权面前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神色各异地看着他们两个。 被蒙古人唱着歌敬酒,是让赵权觉得最为讨厌的一种喝酒方式。 他们的歌不停,手中的酒就不能歇。 而擅长唱歌的蒙古人,总是会上一世的赵权,彻底地醉倒在无穷无尽的歌声之中。 然而,如今面对赤玫蝶手中的酒碗,赵权却喝得毫不犹豫。 一碗一口而干。 然后是第二碗、第三碗。 这可是高度的石忽酒。即使酒量如赵权,连干三碗之后,也开始有些迷糊了。 三碗酒之后,赤玫蝶的歌声终于停了。 未等赵权歇气,一堆人蜂拥而上,甚至连侍卫、仆役也端着酒碗过来向他敬酒。 有人在怂恿! 但是赵权依然酒到碗干。 不知多少碗之后,赵权终于倒下了。 感觉真好! 如梦似幻,似假或真。 有柔软、有甘甜,有激情的澎湃、也有舒爽的疲惫。 如驾驶一只轻舟,在狂风之中疾驰;又如骑着一匹温存的小马,在和风细雨之中缓缓而行。 似乎有温柔的呻吟,又似乎有依依不舍的呢喃。 云开雾散,灿烂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涌入,如一只大手,轻轻地拍抚着床上的赵权。 宿酒已醒,但赵权依然徜徉在一整个晚上的绮梦之中。 枕上香甜之味缭绕未去,脸上似乎还留着泪滴。 赵权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床顶。 身上衣裳完好,但他知道,昨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而且是让他难以置信的事情。 只是赵权依旧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梦? 直到日上三竿,赵权才终于起身,开门而出。 屋外门槛之上,坐着辛邦杰,看着赵权,脸上露出略带尴尬的疲惫。 “大哥——?” 辛邦杰拍了拍身边的门槛,赵权只好挨着他坐下。 “这个,这事——你大嫂,有些,怎么说呢—— 她说是对你好,而且大将军也同意了—— 然后,嗯——不过,我会帮你处理好的。” 赵权一脸蒙然地看着辛邦杰,问道:“大哥,你想跟我说什么?” “你,这个——还好吧?” “我?没事啊!” “那,就好!” 然后一阵长长的安静,赵权只能耐着心等待辛邦杰重新组织语言。 “你别怪你大嫂,她是为你好。我虽然也不同意,但觉得吧,好像也错不了的样子。所以,就没拦住她。” “大哥,你能不能好好地跟我说话?” “你,昨晚不知道?” “昨晚?”赵权隐然又想起自己一整个晚上,在梦境之中的缠绕与温暖。 记忆,突然如汹涌的潮水,向赵权兜头砸来。 那不是一个梦! 赵权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一场如此喜庆的“家宴”,为什么辛邦杰昨日对自己总是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为什么盛妆的赤玫蝶会快乐如斯。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不约而同地向自己敬酒,这就是一心一意地要把自己放倒啊! 受委屈的是赤玫蝶,可是赵权却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落得厉害。 怎么会是这样? 赵权茫然地看着辛邦杰。 “你,没事吧?”辛邦杰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半晌,赵权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不能生气,没理由生气,也没资格生气。 权宋天下 第六百九十章 被火化 赵权明白,这事,大嫂是出于好心,绝没有陷害自己的任何意思。她喜欢赤玫蝶,也希望给赤玫蝶提供一次机会。 而其他人,根本就没把这事当作一件正儿巴经的事情来看待。 无非是一个女人而矣,而且还是自愿送上门的蒙古女人。 只要赵权不吃亏就行。 “赤玫蝶走了吗?”赵权喃喃问道。 “是的,一早跟着几个犹太人走的。那边新建的犹太教堂,列维派了几个人过去主持。” 才走半天而矣,赵权有些犹豫,此时快马追去,一定是能追得上的。 可是,追到了,让赤玫蝶回来吗? 回来后,又能怎样? “小权,我觉得吧,你也别太纠结这事了。本来我也想留下赤玫蝶,但她态度极为坚决,她说她感谢我们给她的一切,也会永远记着你,但是陪着你呆在南京府,只会让她感觉到害怕。” 是啊,那本是一个快乐的精灵,一旦圈养,便会如枯萎的花朵情事凋零。 而且自己,还给不了她最起码的安全感。 “赤玫蝶还说,你答应她,会去多泉子看她。她会在那里等着你的。 你放心,这次我给几个犹太人派出一支百人护卫队,这支护卫队会以守护犹太教堂的名义,长期驻守在多泉子。也可以就近保护赤玫蝶。 我要求他们必须坚守最少一年时间。如果三个月之后,有什么动静的话,我会再加派人手过去。” 一年?三个月?为什么啊?赵权觉得有些困惑。 但是辛邦杰并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继续说道:“在那之后,如果你能忘掉赤玫蝶,那就忘掉好了。如果不愿意忘的话,再接到南京府来,或是你有空就去多泉子走走也好。” 好吧,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有人为自己打理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用自己操心。 但是,只负责享受的滋味,为什么会让自己觉得如此难受?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传来,赵权脸色一肃,立刻站起身来。 敢在副万府里纵马狂奔的,只会是缉侦局的信使。 “报——”马蹄声一停,就有一人长吼道:“和林急件,机要室高正源主任请权总管一见。” “辛大哥,一起过去吧!” 辛邦杰点了点头,两人并行而去。 赤玫蝶,只能暂时置之于脑后了。 “贵由已被火化,骨函已运抵和林,不日将在起辇谷安葬。诸王支持贵由皇后海迷失暂时执掌和林朝政。” 高正源语气波澜不惊,赵权却如闻炸雷。 蒙古人死后,极少火葬。而且不管死在哪里,尸首都要运到故地埋葬。因此蒙古人战死在战场之后,如果有人能把他的尸骨运回的话,就有权力分享死者的家产。 成吉思汗死于西夏中兴府之后,虽然秘不发丧,但其灵柩一直被运到漠北之后才下葬。此后,拖雷与窝阔台都葬于和林附近的不儿罕合勒山。这里,便是被汉人称为“起辇谷”的地方。 贵由身为蒙古国汗王,死后之躯竟然被直接火化,而没有运回,这事可称骇人听闻。 而诸王支持海迷失称制,更是耐人寻味。 汗王去世,皇后摄政,其实蒙古国并没有这样的定制。 成吉思汗去世时,虽然已经下旨将汗位传与窝阔台。但拖雷依然以其母名义与守灶之责,执掌朝政两年时间。而后才召开忽里勒台会,推举窝阔台为汗。 但是,窝阔台死时,幼子守灶之说再没人提起,和林政权落在皇后乃马真之手。 直到如今,蒙古国内外的管理,尤其是汗位的传承制度,大多依据成吉思汗传下的《大扎撒》。 后人把大扎撒称为蒙古国的第一部法典,那是在给成吉思汗脸上贴金。这就是一部将成吉思汗平日里在各种场合发布的一些口头命令,汇编而成的行为准则。 在“大扎撒”中,对于汗位传承的唯一规定,是汗王之位必须通过忽里勒台大会推举产生。无论是窝阔台或是贵由,倒都忠实地遵行了这一制度。 忽里勒台由成吉思汗家族的主要成员、万户长、千户长和主要那颜组成。这是所有原始氏族部落的一种基本管理方式,这种方式看似民主,实际上可操作的空间太多了。 嗯,也许有点像后世的村干部选举。 威胁、收买、笼络,无数的手段,都可以影响到汗王推举的结果。 海迷失称制,显然是有人早已开始布局。 “和林传来的消息,称诸王有意推举矢烈门为汗。而且留驻和林的别儿哥,已经代表拔都,支持海迷失称制摄政。”高正源继续说道。 阔出之子矢烈门,今年才十二岁。 都说窝阔台当年心痛阔出之死,有意将汗位传于矢烈门,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是作为忽察的母亲,海迷失不支持忽察为汗,却去支持跟自己没有啥关系的矢烈门。赵权真的不知道这女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难道是因为觉得矢烈门年幼,上位之后,她就可以将其捏弄于手掌之中? 有吕雉的欲望却没有她的能力,这种女人下场一定是极为可悲的。 当时乃马真虽然也贪图权势不放,但她毕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了能给贵由一个更容易让他掌控与接手的蒙古国。 只是可怜了忽察。 如此一来,窝阔台系内部彻底分裂,本就势弱的忽察,已经不可能有反抗之力了。 蒙哥——赵权不得不在心里再次提升了对这位未来蒙古汗王的重视。 屋内四人,高正源依旧脸色淡然。 辛邦杰皱眉沉思,侍其轴则有些骇然地看着赵权。 他实在不知道,这家伙是如何在几年之前,就判断出蒙哥拥有争夺汗王的实力。要知道,那时候,蒙哥手下,几乎连一支千人队都凑不齐。 而蒙哥之后,真的会如赵权所预料的那样,蒙古国将成为忽必烈的掌中之物吗? “忽必烈在哪?”赵权突然问道。 高正源眉头微微一紧,说道:“忽必烈这段时间一直在柔远未动,直到三天之前一直未动过。” 赵权点了点头。 柔远到南京府,海东青的传信需要经过燕京、锦州、抚松之后才能到达。三天一报,频率已经算是很高了。 “初步估计,除了益都李璮的幕僚王文统之外,包括东平的严实、保州的张柔、河间的马氏、济州的石家、河西的巩昌,都有汉世侯的慕僚开始向忽必烈投靠。” 赵权听着有些头疼,忽必烈人在柔远,几乎被南京府派出的缉侦局手下盯死,却依然可以发挥出如此巨大的影响力。 这就是决胜千里之外的能力? [t1]火葬并非蒙古人固有的习俗。自藏传佛教传入蒙古之后,信仰佛教的上层贵族之中,才开始流行于寺庙之中进行火葬。 权宋天下 第六百九十一章 对策 “老侍,你怎么看?”赵权望向侍其轴。 对于忽必烈,赵权真的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你真的不担心蒙哥吗?”侍其轴总觉得此时花心思对付忽必烈,有些舍本求末之意。 “蒙哥,必将成为蒙古国下一任汗王。但是,我觉得在蒙哥手中,南京府起码还有生存的机会。可是如果现在不开始重视忽必烈,未来天下之大,将再无我等存身之处!” 一个向东打到日本,向南一直打到爪哇的帝王,如果没有尽快拥有与之对抗的实力与准备,未来的确是逃无可逃。 但是,如今南京府上下,包括侍其轴在内,刚刚开始把目光锁定在蒙哥身上,却根本无人顾及忽必烈。 这才是让赵权觉得最为烦恼的地方。 侍其轴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南京府现在人力有限,如果要开始布局对付忽必烈,就得收缩在其他方面的投入。” “我的目标是中原,对于漠北,南京府暂时无力涉及,也没必要花太大心思。” 侍其轴点了点头,在这方面他与赵权的想法倒是相当一致。 漠北之地,广阔无垠,但是这些只能放牧牛羊的苦寒之地,对于他来说,根本不值一哂。 而且,既然赵权无意于蒙古国汗位,将来只需将蒙古人赶离漠南,据中原之地而王,理论上就会简单许多。 “吾有一策,供权总管参议。” “好!侍先生请讲。” “派人辅佐忽必烈,并助其尽早称王。” 连辛邦杰都被侍其轴这个建议吓了一跳,刚不是在商量对付忽必烈吗,怎么反而帮上他了? 赵权不语,只是看着侍其轴。 “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忽必烈既然有不臣之心,我等便助其加速膨胀,最好能在其做出充分准备之前,便将其野心暴露于世,再对付此人,当事倍功半。” 天欲其亡,必先令其狂。侍其轴这主意,对付一般的人,还可能真的有用。 让一个平庸之辈,误以为自己拥有争夺天下的能力,怂恿并鼓励其早早宣示于天下。就如当时的袁术、袁绍,他们的失败就在于过早地扯旗称王,使所有的盟友都成为了他们的敌人。 就像吹气球一样,吹着吹着,缺乏自我控制能力的气球,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吹爆。 但是,忽必烈毕竟不是气球,这种招式放在别人身上可能有用,在他身上实施,效果如何,不得而知。 最怕的是,派去辅佐忽必烈的人,不但没有让其膨胀,反而被其吸收与消化,那就太尴尬了。 不过,如何对付忽必烈,赵权已经苦苦思索了两年。 他现在要做的,倒不是商量出一个对付忽必烈的完美布局。而是首先得让自己身边的人,尤其是侍其轴明白,这事已经不容轻视! 南京府在临时管委会下分设政务院与办公厅两个管理机构,明眼人都知道,两个机构的负责人侍其轴与梁申,实际上就是相当于左相与右相。 梁申还好,能力足够,做事也尽心尽责,关键是心里即便有不同意见,他也会先把事情安排下去再说。 但侍其轴不一样。 他的能力的确强于梁申,可是脾气也更为坚硬,不让他心服,他是绝不会配合做事的。 而在对于忽必烈的判断之上,赵权其实也提不出更好的证据,来表明此人将来会带来的毁灭性威胁。 蒙哥已经进入了自己的发展轨道,他未来的举措,便有迹可寻,也能让人理解。 但忽必烈的未来有许许多的可能,或者说不可能。他对于南京府的威胁,同样的也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既然侍其轴开始为此事操心,先别管他的意见有没有用,只要有了开始,接下去就好办了许多。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争吵声,随之一声清脆的断喝:“不行!” 赵权与高正源同时皱起了眉头。 机要室重地,非事先约请,谁都不得随意进出。 可是,竟然已经有人连闯数关,连呆在外屋的权辰义都有挡不住的架式了。 随后,一声如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南京府权总管帐下,权辰冰求见权总管!” 赵权不由苦笑。 这小妮子要说身份,可谓尊贵,不但是蒙哥义女,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妹子。难怪可以一直闯到这里来。 也就守在外屋的权辰义能把她挡下来。 还好,辰冰自到南京府后,倒从未恃庞而骄,也从来不拿自己身份说事。一个对所有人都笑脸相对的小姑娘,想见自己大哥,估计外面护卫也不好随意阻挡。 “让她进来吧!”赵权还未开口,高正源先出声吩咐道。 屋门被推开,先进来了权辰义。一脸俨然说道:“辰义未能挡住外人,打扰诸位大人议事,甘愿请罚!” 赵权看着小大人模样的辰义,不由一笑,这娃倒是有原则性得很。 辰义胳膊底下,钻出一个秀丽的脑袋,一双清流的眼睛往屋里溜溜地转了一圈,随即咧出一脸笑意。 “我有急事啊,权大哥,让见不?” “好吧,把你脑门先拔出来,别被夹坏了!” “哎呀,辰义哥哥,你先让开啊!”辰冰嘀咕着终于从肃立不动的辰义身边绕出。两只小手一拱,说道:“辰冰见过权总管、侍大人、辛将军,还有高兄——” 一声“高兄”,把高正源也叫出了一脸苦笑。 “说吧,啥事?” “权大哥,你有空不?” “没有!”赵权回答得毫不含糊。 辰冰俏鼻一皱,说道:“不行啊,我答应那个家伙了,你一定可以有空的!” 郭守敬? 赵权心头掠过一丝无奈,心中升起一股郁闷,眼前一颗洁美的大白菜,似乎正准备被猪拱了。 而且这只猪,还是自己千里迢迢地连蒙带骗弄过来的。 “郭守敬让你来的?” 辰冰双手急摇,说道:“不是,不是,他说你最近没空,没必要让你过去。但是,你真的得去看一看啊,太,太厉害了——” 赵权心里微微一动。 权宋天下 第六百九十二章 成长中的白菜 郭守敬的厉害,赵权早已有了心里准备,要不然也不会费这么大劲把他挖到南京府。 但是,此人的学习与动手能力,依然远远地超出了赵权的理解。 到南京府后,三个月时间,郭守敬便通过了海东学院五年级的所有课程测试! 术数上,郭守敬辗压南京府的骄傲——陈耀;语言学习方面,他比掌握三门外语的权辰礼还多了两门;地理水利上的见识,让李治甘拜下风;而对天文历法知识的学习速度,更是让所有的犹太学者惊若天人。 跟他比起来,赵权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标准的学渣! 拿到毕业证后,郭守敬如鱼入海,开始遨游于南京府的各个角落。 帮南京府重新确定了度量衡标准、对所有的农具提出了改进的方案、对南京府庞大的水利系统提出了极为中肯的整合思路。 还抽空制作出一个相当精准的计时仪器——莲花漏。 虽然客观上来说,郭守敬之所以能这么快地进入状态,与南京府之前开始形成的学术体系有很大关系。 包括水利系统的整合方案,也是建立在李治对南京府周边完善的资料收集前提之下。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能耐站在巨人肩膀之上,还能再往上更进一步。 南京府的地基打得不错,但确实缺少一个像郭守敬这样,能够统领全局、高屋建瓴的总工程师。 不到一个月之前,刚回到南京府的赵权把开发火炮的任务交给郭守敬。这是赵权心目中真正的火炮,而不是利用抛石机投出燃烧物的火炮。 看来,郭守敬已经有所突破了。 想及于此,赵权也是心里大动。 “李毅中也在那边吗?”赵权对着辰冰问道。 “嗯,今天一早我跟他一起过去的,然后我自己跑回来找你。” “好,辛大哥,你跟我一起吧,再叫上申哥!”赵权说着,看了一眼侍其轴。 侍其轴摆摆手,军械制造由李毅中负责,后勤军需现在依然归梁申管,他去了也没有太大意义。 东真军的军械制造场,位于南京府城西北十里处的一处山坳之内。 赵权等人出了西城,沿合兰河纵马奔行。 河滩上,飘荡着遥遥无际的葑田,冒出的青幽幽稻苗,正迎风而长。 要说五年来南京府最大的成就,绝不是添加了多少人口,也不是找到了多少矿藏,或是练出了多少兵,养了多少马。 而是眼前的这些葑田! 如今,南京府稍大一些的水系中,几乎已经全部筑坝拦水,并在河滩之上铺建了葑田。不算平原上的田地,光是这些近万顷葑田,就足以保障南京府现有所有军民的粮食之需。 而且还是旱涝保收! 就是抚松那边的最佳良田,都做不到这一点。 因此,每次看到河滩上的这些葑田,赵权的心情都会大好。 这些,才是他最大的底气所在。 在辰冰一路的叽叽喳喳声中,一行人不多时便到了军械制造场。 长宽各四百米的试练场中,摆着十几根大树干。 看着这些一人都抱不过来的粗鄙之物,赵权有些无奈地看着郭守敬,问道:“你急颠颠地让辰冰叫我过来,就让我看这个?” “我没让辰冰找您啊!”郭守敬怔怔地说道。 话音未落,辰冰便摇着赵权的胳膊,说道:“不是他叫我的啊!是我真的想让你过来看一看,这东西,实可怕了,把我的耳朵快轰聋掉了!” 就这种树干,能把耳朵轰聋了?赵权疑惑地看着李毅中。 李毅中含笑不语,眼睛却瞟向郭守敬。 “这只是试制品,还不完善,而且很危险。” 赵权疑惑更甚,听郭守敬的语气,意思是这树干的东西,不是做着玩的,还真的能发出火炮来? 赵权走上前,绕着圈细细查看。 十几段树干粗细不一,长短不齐。最大的胸径近一米、长近两米,最小的差不多五六十公分、长约一米。 前方开口,后方闭实,上留一孔,中间箍着数圈铁条。 树干表面极为粗糙,只是打去枝条,有些甚至连表面上的树皮都没有剥净。 赵权手指顺着箍条摸过,才发现这树干是切开后,将中间挖空,再箍合一起。内壁倒是被处理得相当光滑干净。 这长相,确实有了五六分赵权理解中的大炮模样。只是,用树干做的大炮,能行吗? 赵权的印象中,似乎某个抗日神剧也有这样的大炮,还炸掉了日本军一个炮楼。只是他对这种神剧一向不感兴趣,此时不禁有些小后悔了。 “这东西,不能用!起码现在不行!” 看着赵权围着这些树干,不停地转着圈,似乎有想试一下的欲望,郭守敬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什么呀?”问话的人,是辰冰。 “因为,权总管在,太危险。” “权总管?他不危险啊,没关系的,有我在,他不会打你的!”辰冰的小手轻拍着努力昂起的胸膛,信誓旦旦地说道。 “不行!”郭守敬并没有试图解释辰冰对于危险的误会,只是坚持着说道。 “哎呀,你不让权大哥看一下,哪来的钱继续投入做出真正的大炮啊?”辰冰有些急了。 赵权眼睛微微一眯,看来的确是还有后文。 李毅中依然微笑地看着辰冰,似乎是正在享受邻家白菜被猪拱的快乐。 赵权两眼一虎,斥道:“你个小妮子!谁允许你来参与这种事的?小心我揍你!” 辰冰舌头微微一伸,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郭守敬,依住赵权,摇着他的胳膊,哼着说道:“好的,权大哥,辰冰一定听你的话!” 赵权一脸嫌弃地甩着胳膊,却没能把辰冰的手抖开。 “小郭,你跟权总管先解释下这玩意怎么操作,安全问题,有辛将军在,你不用操心的!”李毅中开口说道。 “好的!”郭守敬对着大伙略一施礼,走到了一根还没箍上的树干之前,朝着边上挥一挥手。 立时有两个士卒过来,扒开树干,里面果然是一个空心的炮筒。 权宋天下 第六百九十三章 树** 郭守敬指着树干说道:“这是根据权总管的设想,所做出来的试制品。做这个东西的目的,我只是为了验证一点,权总管的设想是不是空想!” 赵权两眼一翻,这厮说话,跟这炮筒一个模样,直来直去。 “权总管的理论,是在炮筒之后,以火药爆炸时产生的冲击力推动前方某种材料的炮弹,射出后以炮弹而不是以火药伤敌。 这个理论,没有问题。 火药的爆炸力、推进力,弹药的材质、重量、体积大小,这些数据都可以测算。唯一不好处理的,是这种炮筒的密封度与牢固度,能否承受得到火药炸起后的冲击。 至于射程,不同的材料肯定会有不同的效果。 像这树干做的火炮,最大火力可射三斤重石弹,射程可达七十余步。” 石弹?七十余步? 虽然赵权有疑问,但这是小问题,关键是这玩意真的能射出东西来? “用树干做炮,发射肯定没问题。但最多支撑两到三炮,但是目前更普遍的情况是,一炮未发就炸掉了。” 赵权吁了一口气,这样的结果才应该是正常的吧。 “怎么控制?”赵权问道。 郭守敬摇了摇头,说道:“没办法控制,靠运气。” 呃…… 郭守敬却奇怪地看着赵权,问道:“权总管不会是真的想把这些树干搬到战场上杀敌吧?” “不行吗?”辰冰代替赵权问了一声。 “会被人笑话的!”郭守敬正色答道。 杀敌还怕被人笑话?赵权觉得自己很难跟得上这些学霸的思路。 “我的想法,是用铜或铁来铸造炮身,铜质地更好,但成本太高。铁的话还需要改进一下精炼技术,否则太脆,不耐用。” 一股热血突然涌上赵权心头,铜炮、铁炮?这才是赵权心目中的大炮啊! “你估计铸个这样的炮,要花费多少?”梁申开口问道。 郭守敬略一沉吟,答道:“以现在的条件来算,无论是铜炮还铁炮,其花费都在万两以上。” 辛邦杰与梁申同时抽了口冷气。 赵权倒是可以接受这个数字,凡事开头难,尤其是在无法批量生产的情况下,生产成本的高企,那是难免之事。 “不过如果一旦技术稳定的话,生产成本会大幅下降。因此我觉得,现在讨论每尊炮会花费多少,没太大意义。” 这次,连梁申都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 “主要的问题,是接下来的开发与试制费用。” “我先给你五万两银!”赵权咬牙切齿地说道。 却未料郭守敬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地说道:“不够。 最少得要二十万两。” 轮到了辛邦杰翻白眼了,二十万两,足够他养一年的东真军了。 用一年的军费,去研究一尊火炮,值得吗? “所以,我先用树干来进行第一批的试制,尽可能地收集完整的数据,前期做的越充分,接下去就可以少走许多弯路,也能省下不少的开发费用。” 辰冰摇了摇赵权的胳膊,轻轻地说道:“我有一些用不上的首饰,可以拿出去卖的……” 赵权不由的一阵气苦,女大不由兄啊! “先试一炮再说吧!”辛邦杰说道。 郭守敬有些犹豫,李毅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始传令。 一队士卒举着长盾,如墙般将赵权等人牢牢挡在近百米之后。 赵权无奈地看着郭守敬,郭守敬却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这么远,虽然看不见,但是安全! “再近些?”赵权问李毅中。 李毅中稍微犹豫之后,赵权等人往前又挪了二十米。 赵权没法再提要求了,再提也别在这看,省得给他们带来麻烦。 一切准备就绪,树炮之中被塞入一个火药包与一颗石弹。一个全身铠甲的士兵,举着火把,点燃引信后立刻闪在两个竖起的大盾之后。 “轰!”的一声巨响,这段树干直接炸上了天。 众人的耳朵嗡嗡震响,不远处的几匹马慌乱地嘶叫。 辰冰张着的小嘴,已经合不上了。 还好,离得比较远…… 赵权觉得心有戚戚焉。 李毅中倒是面色未变,看来他已见过不少这种场面。 郭守敬朗声喊道:“下一个!” 几个炮手动作倒是相当流畅,测量风向、估算距离、调整射角、准备药包石弹与引信。 第二架树干上的引信很快被点燃,又是“轰”的一声巨响,树干前方吐出一颗石弹,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砸向前方。 离预定的目标,还有相当的距离。 连续十炮的测试,树干当场炸毁了三架,两个士兵受伤。 最好的成绩,是离目标偏左了有三米。 成绩,很难看。 销烟散尽,众人走近横七竖八的那些树干之前,沉默不语。 “石弹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太重。而且想大批量生产出重量一致的圆形石弹,难度相当大。用陶弹的话,还没出膛就会被炸裂了,效果更差。 用铁弹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不过空心铁弹需要开模,还须再行测试。” 郭守敬脸未改色,不紧不慢地说道。 辛邦杰指着那些树干,出声问道:“用这些树干,有没有可能保证最少成功发射一次火炮?” 郭守敬奇怪地看着辛邦杰。 “没事,我不怕被敌人笑话。”辛邦杰微笑着说道。 “如果只要求一次的话,那就简单了。不过,要做到射距的可预测以及标准的统一,除了火药用量与炮弹材质重量,树木的挑选与使用上,也必须提前做准备。” “这样的费用需要多少?” 郭守敬默默地算了算,说道:“单炮成本不超过五两,前期还需开发费用一千五百两银。” 辛邦杰吁了口气,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是郭守敬却皱着眉头,看了眼辛邦杰,又转向赵权。 对于辛邦杰的想法,赵权倒是理解。这种树干做成的火炮,价值低廉,想用的话随时都可以在军队内大批量配备。 而且,树干不像铜炮或是铁炮那般笨重,在东北的山路上,运输也更加方便。 但是,这毕竟是树干。 别的不说,一旦受潮,整个树就基本报废了。 而且对于操作的人来说,危险性太高,一旦炸膛,死掉一两个炮手,那可比炸掉一个树干损失惨重得多了。 “申哥,你怎么看?” “邦杰的需求,我觉得可以先行满足一批。反正无论是研发试制还是正式生产,树的花费都不算多。只是这些炮配备军中,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人要去适应,而是马!” 赵权轻轻抚额,这点他倒真的没想到。 这种树干做的火炮,未必能精准杀敌,但对付众多的骑兵,倒真是堪用。 哪怕打不死敌人,把敌骑的战马吓傻一匹,那是肯定能做得到的。 权宋天下 第六百九十四章 未来可期 “至于小郭所需要的后续研发费用,我觉得,是不是再慎重考虑下?”梁申接着说道。 赵权知道,梁申并不是舍不得火炮的研发费用。只是把二十万两巨资投在一个刚到南京府只有半年时间的年轻人身上,是不是过于冒险了。 而且,没有人能够保证,这个年轻人有朝一日,会不会投向敌营的怀抱。 对此,赵权倒没有过多的担心。 郭守敬能力的确是强悍无双,但任何一个人,即使他再伟大,也不可能以一已之力,生生创造出一项超越这个时代的科学技术。 没有南京府的初具规模的科研体系,没有之前打下的严谨学术氛围,以及南京府极力追求的精确性制造标准。 谁来了都没用。 更何况,即使是现在的忽必烈有能力招揽郭守敬,他现在也根本无法提供给郭守敬一个完整的支持体系。 郭守敬的光芒,只能闪耀在和平而稳定的时代。他对这时候的忽必烈,毫无用处。 而对于南京府而言,即使郭守敬不在,只要那些测试资料都保存着,换个人来,火炮的研发依然有成功的可能。 当然,南京府也一定会因此而耗费更大的代价。 “还是先给你五万两吧,再想多要,没问题,但是得过参谋部会议商议通过。”赵权一边说着,一边把胳膊从不断摇晃的辰冰手中抽出。 “条件是,从今日开始,权承冰同学,不得踏入军械试制场一步!” “属下谨遵权总管之令!” 辰冰没想到郭守敬答应得这么爽快,小脸急得通红,但只是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再吭声。 看着辰冰委屈模样,赵权心头掠过一丝不忍,只好补充了一句:“你从海东学院毕业后,可以申请过来。” “真的,谢谢权大哥……” 赵权的胳膊又被摇了起来。 “这东西,能装在船上吗?哦,当然不行……”赵权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摁住辰冰的脑袋,把自己被摇得快脱臼的胳膊解救出来。 这才继续说道:“把王铠找来,再研究一款可以安装在船上使用的火炮。” “船上用的?”郭守敬眼露迷茫之色,“这,需要解决的问题可能会更多,包括后坐力、防水防锈、射程准度,以及发射的角度问题。” “装在侧舷,长度一米五之内,其他的慢慢解决吧。”后坐力什么的,赵权根本搞不明白,当然也提不出更具体的意见。 “如果是船上用的话,倒是有一款弩炮,现在就可以用了。”李毅中说道。 “这么快?纽力炮吗?” “是的,还有舰载重力抛石机。其实原来已经做的差不多了,小郭来了以后,解决了标准化生产的问题,就基本没有太大问题了。” “试过了吗,效果如何?”赵权脸上又显出一些兴奋。 “还没试,效果不知。”郭守敬答道。 “为什么没试,不是说都可以生产了吗?” “可以生产,指的是可以标准化生产,而不是实际的投产。一些相关的构件细节,必须得实际调整之后,才可以进入生产程序。” “这我知道,我问的是为什么没去试?”赵权忍不住打断了郭守获的专业解释。 郭守敬依然一板一眼地答道:“嗯,因为没船。” 没船? 赵权有些无语地看着梁申。 “现有的一些船太小,而且需要改造之后才能安装这种纽力炮。新造的船确实还没好,不过快了。” 好吧,赵权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有些心急了。 但是,未来的确可期啊! 不过,无论有多少可期的未来,没有现在的拼搏,一切都将会是空中楼阁。 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说实在的,上辈子的赵权对这句话并没有太多的体会。 如今,他却知道,现在如果不努力,自己可能连活到徒伤悲的那一时候,都不太可能。 所幸,赵权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一个新兴的政权,总是在其刚刚踏上征程的时候,才会具备最强的活力与团结性。 因为在这艘船之上,所有人知道,必须共同协作、必须展示各自的最大价值、必须防备随时而至的狂风巨浪。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这艘船上占据一个各自的位置。 在各种危机与压力面前,个人的需求与欲望,往往就会被暂时放诸脑后。 也只有当这艘船可以驶达目的地时,他们才有可能获得最丰厚的回报。 而赵权的使命,就是要让这艘船,保持着绝对正绝的航向。 为此,他要物色最合格的船长,给每个岗位安置最合适的人选,为这艘船创造自我生存的能力、防护能力以及攻击能力。 还得时时提防着,其他势力的影响,令这艘船被迫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而如今,摆在赵权桌面上的一份诏令,隐然已经开始影响到了南京府这艘正准备发力前行的巨舰。 这是两份来自和林的诏令。 诏令肯定不会做假,盖着蒙古国的汗王之印。 但是签发的人,却是海迷失。一个前不久刚被赵权骂为蠢女人的那个临时执政者。 也是如今蒙古国表面上,最大的权力掌控人。 一份诏令,是以极为强硬的语气,命令南京府所有军队立即从高丽撤军,不得在高丽国土之上,留驻一兵一马。 另一份诏令,则是对赵权提出嘉奖,并任其为南京府军民总管万户。另调大乌泰为开元府军民总管万户。 这个赵权眼中的蠢女人,一上台就给南京府与赵权,连续来了两记直击要害的组合拳。 赵权不得不承认,他又一次小看了蒙古人,而且还是一个蒙古女人。 “这女人已经完全不足为惧了!”侍其轴把两份诏令扫过一眼,便随手扔到案几之上。 但是半天之后,侍其轴却依然微闭双目沉思不语,而且眉头渐渐皱起。 “为啥?”不见侍其轴解释,赵权只好主动开口问道。 侍其轴倒背双手,如老树临风般肃立,缓缓而语: “作为一个临时摄政的皇后,她不该以蒙古国汗王的名义发出诏书,这是僭越! 海迷失,已经成为别人的棋子了!她已经失去了在未来汗位争夺之中的资格,所以,这样的人,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只是……” 权宋天下 第六百九十五章 和林诏令 赵权耐心地等着侍其轴理清自己的思路。 “这应该是哪个汉臣给她出的主意。可是为什么却会留下一个如此明显的漏洞?”侍其轴喃喃自语。 汉臣?会是姚枢吗? 想起这个最早来到南京府的汉儒,赵权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好不容易把他捧到中书省相公的位置,但是他根本发挥不出赵权所希望的作用。没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贵由的赏识,也就无法真正获得一个中书相公的权力。 这是一笔相当失败的投资。 不过,让赵权难受的,并非是姚枢无法在和林给南京府提供应援。而是哪怕姚枢在和林呆着再憋屈,他竟然始终不肯回到南京府。 贵由一死,难道说他会立刻成为海迷失所信任的中书省大臣吗? “不是姚枢!”侍其轴似乎已经读出赵权心中的担忧,断然说道。 “为啥?” “姚枢此人,虽然能力有限,但便并非毫无底线之人。他受南京府之恩,才得以上位,即使不顺,还不至于做出恩将仇报之事。 而且,他也想不出如此毒计!” 侍其轴似乎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转过头,对着赵权开始侃侃而言: “诏令之一,是让南京府从高丽撤军。高丽在和林一直有派驻使者,但是高丽与和林之间的交通,早已被南京府切断。能说服海迷失发布此诏令的人,显然并不是依然龟缩于江华岛上的高丽王公。 高丽使者王佺,虽然长居和林,但我相信他绝无可能具备直接说服海迷失的实力。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可能,就是他也被人当作刀使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双方合作的结果。 诏令之二,其意之毒自不用细说,明显是在挑拨南京府内部的关系,以期将南京府一分为二,并埋下无穷后患。 如今和林中书省内,掌中书令的是畏兀儿人镇海,他几乎不管中原汉事。另外一人,则是杨惟中,听说他与忽必烈一向交好,如今看来,正是此人在为忽必烈谋划,说服海迷失发布这两份诏令,以使南京府内外交困。 看来,权总管对于忽必烈的担忧,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赵权倒是没想到,这两份让自己有些头疼的诏书,却起到了一个意外的效果。 总算让这位老侍进一步明白了,忽必烈真的将会成为南京府的一个重大威胁! “计将安出?” 侍其轴右手轻击左掌,随之脸上深沉一笑,说道:“此事要想解决,倒也简单。 让大乌泰将军,上书直接回复和林,不奉诏!” 赵权眉头一皱,这是要让大乌泰来背这个黑锅? 赵权倒是相信大乌泰肯定不会反对这个做法,但是这种事不去麻烦大乌泰就算了,再让他背锅就有点过了。 “当然,我知道你不太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这样的话,咱们可以采取温和一些的手段来化解。 大将军可以接受开元府万户总管的诏令,当然也没必要去上任了,咱们就保持现状即可。至于你,可以让大将军代为回复,说找不着你,因此你也无法接收诏令。” 找不着我? 呃,好像是个办法。 “高丽的问题,一是拖,二是借。” 拖倒是好理解,借又是什么? “既然有人以高丽国名义,要求咱们撤出高丽。咱们完全可以找一个能代表高丽国的人,邀请咱们的军队,借势入驻高丽。” 此计倒也确实可行,如此南京府在北高丽的军政行动,就让和林无话可说了。 只是,上哪去找一个不仅有一定的身份与地位,还可以这么傻的高丽人? “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啊!”侍其轴又露出迷一般的微笑。 “哪个?” “代表高丽国王,随和林信使一同前来南京府,已经被你晾了许多天的高丽使者,王佺!” 提起王佺,赵权不由地想起数年之前,那场在高丽的战争。 那场至今为止,赵权所经历过的最艰难一战。 六年之前的宣州之战! 在宣州城下,随只不干东征高丽的汉军被基本打光之后,蒙古军营被袭,只不干也受到重创。 在郭侃的指使之下,赵权被迫领着借来的一百东真兵,在死伤过半之后,才终于攻占宣州城门。最终取得宣州。 然而,也是此战过后,获胜的赵权不仅没得到嘉奖,却被郭侃从稿城军中革除。 当时,驻守宣州的是高丽太守是金承先,而负责与蒙古人出面谈判的就是高丽新安王王佺。 宣州城破之后,太守金承先溃逃而去,只身前往蒙古大营试图和谈的王佺被只不干扔去了和林。 自那之后,王佺数次奔波,终于说服了执政的崔氏恢复向蒙古岁贡。但是王室依然缩在江华岛,并未内迁。 窝阔台一死,蒙古国内部自顾不暇,贵由汗上位之后,高丽国又停止了岁贡。理由是陆路交通被南京府所阻。 对于这个惨破的高丽国,蒙古国上下心里其实也是相当的矛盾。 打,得耗费无数的人力物力。关键是即使打下了,也没多少油水可捞。一整个高丽半岛的收获所得,还不如宋国一个州府。 对于把战争当作生意来看待的蒙古人,已经基本失去了对高丽的攻伐兴趣。 所剩下的,无非是一个面子问题。只要高丽王室认怂,蒙古国可能也就此揭过。 但是高丽王室显然是愿意认怂的,偏偏掌权的崔氏不肯。 尤其是在江华岛上缩得习惯了,崔氏坚决不肯回迁陆地。他们太清楚,凭着蒙古国的实力,一旦朝廷迁回陆地,无法依靠海岛避险,就意味着将自己摆在案板之上,到时就只能是刀俎之下的鱼肉。 更何况,崔氏还必须在全高丽人民面前,保持住他们一向的抗蒙形象,只有如此,才能得获得继续控制朝政的支持与底气。 “汝为谁来?”一脸邋遢胡子的侍其轴,睥睨着瘦骨嶙峋的身躯之上、架上一袭儒衫的王佺,犹如一个流氓正在欺负一个孤苦的读书人。 王佺束衣整冠,向天叉手而礼,肃然说道:“吾代表高丽王而来。” “呵呵,高丽王,贵姓?” “敝上王姓,传承至今三百二十八年。” 权宋天下 第六百九十六章 忽悠 自弓裔部下王建,发动宫庭政变夺取弓裔王位,建高丽国至今,的确已历经三百余年。这比中原大部分的王朝所延续的时间更长,这大概也是高丽人唯一引以为豪的地方。 “小老儿孤陋寡闻,还以为高丽王姓崔。” “侍先生召见王某,莫非为消遣而来。如此,某当竭力以满足侍先生所好!” 这王佺虽然看着势弱,却是油盐不进。 侍其轴只好收起调笑心态,正色说道:“何为君?何为臣?何为民?” 王佺一听,脸色略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在战场上无法与这些人相争,但是眼前这位既然想与自己坐而论道,在自己最擅长的方面,得想办法挣得一些颜面。 “君为臣纲,臣,代天牧民。” “敢问,高丽之民,如今流离失所,困苦不堪,君之过,臣之过?” 刚提起点精神的王佺,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高丽百姓如今悲苦万分,这难道不是蒙古人入侵、不是你们这些该挨千刀的人肆无忌惮征伐的结果吗? 可是,王佺却不敢说。尤其是现在还得借助着蒙古国的名义,要求南京府的势力撤出高丽。 见王佺一时说不出话,侍其轴不紧不慢地说道:“君者,能群也者,善生养人者也,善班治人者也,善显设人者也。 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 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 王佺渐渐平复了心里的郁结,不管如何,侍其轴这段关于君主的论述,还是让他颇觉受益。 为人君者,就得有当君主的能力与气魄、必须为民谋福,只要这样,才能受到百姓的景仰。 这是无可反驳的天地至理,也的确是为君之正道。 “天为君而覆露之,地为臣而持载之。君使臣以礼,臣奉君以忠。此为君臣之道! 为臣者,当上不负君,下不负民。” 王佺颔首,以示受教。 “然!”侍其轴语气突然一转,让王佺不由一怔。 “如今高丽国,为君者有社稷而不能爱民、当国者却不能利民。 为臣者,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挟君以令下臣。此,国贼也! 而诸位臣工,却待国贼如父、畏国贼如虎、视国贼为君。 当不为人子!” 侍其轴这番言语,几乎是指着王佺的鼻子骂娘。 高丽王室长期被崔氏控制,高丽政权也被崔氏把控。高丽国内,自然不缺王佺这种真正忧国忧民之人,但是只要这些人还活着,就说明一个问题,他们早已默认了崔氏对高丽国的统治。 说他“不为人子”,倒也不冤。 王佺涨红着脸,满腹的委屈与无法发泄的怒气,让他的身子,摇摇欲坠。 好不容易,他才憋出一句话来:“此为敝国内政,请侍先生莫过妄议!” “呵呵…… 人臣太贵,必易主位。如今高丽,君不君臣不臣,何以为国? 用国者,不得臣之忠、不得民之富,天下去之不远矣!” 王佺一张红脸转为青白。 亡国,似乎很遥远,可是当崔氏实力与威望达到一定地步,取代王氏皇族之后,高丽国还是原先的高丽国吗? 人臣太贵,必易主位。 这道理谁都懂,可是这却不是王佺有能力去改变的事。 “不知新安王是否想过,如今贵王之所以还幸存于世,是因为崔氏还需要他来鼓舞不多的士气,以御外敌。 一旦外敌尽去,你觉得,贵王还能存活于世吗?” 王佺后背立时渗出丝丝冷汗。 是啊,如果没有外部的威胁,最好的情况是崔氏会扶持另一个王室成员为傀儡,那样的话,王室起码在表面上还能维持王位。 但是最差的情况却是,王氏王族从此被他们从高丽上抹去。高丽从此成为崔氏的高丽。 而当今王上,面临的唯一结局,就是暴毙。 那样的话,自己如今在做的事,是在帮助王上,还是在协助崔氏以尽快完结王上的性命? 王佺不由顿首拜下,“请侍先生教我!” 无论是为国也好,为民也罢,他王佺毕竟是王族一员。崔氏一旦完全掌控朝政,别人还可能随着他分享果实,而最惨的就是如王佺这样的王室成员。 一旦动手,必是连根被拔。 历来王朝更迭,莫不如是,绝无侥幸可言。 蒙古国已经指望不上了,王佺也很清楚,自己只是一枚用以对付南京府的棋子。 可是当明知前方是一条死路的时候,自己这枚棋子,也只能更换门庭,死中求活。 侍其轴心中长长地吁了口气:总算把这厮给忽悠过去了。 但是,侍其轴却并没理会已经放下身段的王佺,而是长叹一声,悲天悯人般地看着他,说道:“吾,救不了你。南京府,也求不了高丽王室。” “侍先生旦有吩咐,王某必竭力以事!” 侍其轴摆了摆手,说道:“你莫以为侍某准备落井下石,或是狮子开口。救高丽者,唯有高丽人。 南京府在高丽派驻官员,其实并非如蒙古人那般贪图高丽财货,而是不忍高丽百姓之苦。 而且,新安公也应当明白,高丽地皮早已被刮去三尺不止。” 确实,蒙古人数次征伐,别说南京府在北高丽已经根本不会有任何收获,就算是东真兵全部撤出北高丽,高丽朝廷也根本无力在短时期内恢复那里的民生。 当然,这只是对北高丽而言。 一旦东真军深入到南高丽,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侍其轴又做了一会沉吟状,而后才下定决心说道:“这样,我派个人陪你,你先在南京府走走,看望下在这里生活的高丽人。 而后,咱们再具体商议一个措施,一个有利于高丽百姓,有利于新安公,也不至于让南京府承受过多压力的举措。 不管如何,高丽人与汉人同源同宗,都为华夏之民。 是吧,新安公!” 王佺脸色再变。 所谓有利百姓之言,自然只是托词。侍其轴的意思,是可以保住自己以及家人的安全。但前提是,吞并高丽? 王佺心思已乱,他本就并非有急智之人。一时半伙,哪里能想得到对策。 只能先忍着,再说。 权宋天下 第六百九十七章 接待 被侍其轴派去陪同王佺的,是刚从罗津县县长一职,调任外交部负责高丽司的王栖梧。 三年前,因为害怕即将到来的战争,王栖梧从火罗县代理县长位上申请调往罗津县。 当年的罗津,可谓一穷二白。从最富裕的火罗到最贫瘠的罗津,几乎相当于发配了。 好在自知理亏的王栖梧,自此也算发奋图强,三年时间不仅一手建起罗津港口,还扩建了近万亩盐田,并自辽南、辽西征召了不少工匠,建成了南京府的第一座造船场。 其功足以掩过了。 在侍其轴看来,贪生怕死为人之常情。更何况,一个行政人员,还是应当给予适当的照顾,而不应当将其放诸战场前线的危险之处。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即使王栖梧在南京府文武官员之中,名声极恶,却深得侍其轴喜欢。并将此人郑重其事地推荐给了梁申,让其在外交部正式任职。 一个敢于无耻的官员,也许比一个过于梗直的人,更适合现在的高丽。 三年的艰难,将王栖梧打磨成一个更加圆滑的人。只是原来的他圆滑外露,现在却已经将圆滑深埋于骨髓之中。 王栖梧毕竟不是个蠢人,欣欣向荣的南京府意味着什么,他看得很清楚。 因此他也明白,如今最重要的,是要让自己的能力得到高层的赏识,只要这样,才能在其他能人被发现之前,以最快的速度占据尽可能的高位。 至于贪点捞点,其实真的可以不急的。 南京府的展示出的丰富多彩,在王栖梧眼中是拥有无限可能的。但是,在王佺眼中,则让他感到了绝望。 他的绝望,并不是因为看到比和林还繁华的南京府城,也不是看到一个个气势昂然的东真兵,更不是见到守卫森严的城头。 而是府城之内,随处可见的彬彬有礼之君,是占据着城北大片土地、依然在扩建中的海东学院,是藏书已经达到十数万的海东图书馆! 让王佺完全死心的,则是许许多多高丽孩子,操持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对着自己恭敬地行礼问好。 眼中,没有热切、没有期盼、没有痛苦、没有哀告,见到故国王公,如见路人。 王栖梧对于被召见的高丽孩子,并没有特地去隐瞒王佺的身份。 君子可欺之以方。 对付粗鄙的武夫,王栖梧会觉着气短三分。但是,这些自诩饱学之士的读书人,那简直就是他的盘中之菜。 被王栖梧领着,在南京府城及周边认认真真地逛了半个月之后,王佺被迫真挚地邀请王栖梧,代表南京府,协助高丽王室,治理北高丽,以恢复此处民生。 一行人,离开南京府城,先至抚松。 县城门口,一人正翘首而立。 王栖梧看着此人,微微皱了皱眉头。 此人,是他的本家王建禾。 辽南王家,早已没落,包括作为嫡系的自己,都不得不寄身于南京府。而眼前这个年近半百的旁支,更是落魄不堪。 家境没落倒也罢了,但此人不仅曾为金军效力,还曾在蒙军、锦州叛蒙的王家以及辽王府都呆过。 可见此人,绝对是个心性摇摆,不堪大用之徒。 王栖梧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南京府会连他这样的人也征召录用。只是算下来,此人辈份还在自己之上,王栖梧倒也不好在他面前露出嫌弃心态。 相较半年前而言,如今的王建禾,面色更加的油光发亮。一脸络腮短须,打理得井井有序。只是那个酒糟鼻子,却已经红里发紫。 未等王栖梧下马,王建禾便已腆着肚子,颠颠来到马前,拉住辔头,仰着头满脸兴奋地说道:“抚松县办公室副主任王建禾,见过王司长!” 王栖梧眉头又是一皱,上次自己还是罗津县代理县长时,在南京府见到王建禾,他可没这么热情。 不过这家伙虽然看着让人不喜,倒还算懂事,没在外人面前给自己摆出一个族叔模样。 待王栖梧下马,王建禾又过去与王佺热情见礼。 而后将众人引入城中安顿,一切倒是安排得井井有条。这让第一次以中枢要员身份出行的王栖梧,产生出莫明的满足感。 一顿极为丰盛的欢迎酒宴之后,王建禾又给安排了系列的活动。 听了会小曲,有小婢侍候,一边捶腿一边拿嘴喂着饮茶。 看了会相朴,那种身不着寸缕的女子相扑。 泡了会澡,那种需要好长时间运动的澡。 这些活动别说是王佺,就连王栖梧都觉得应接不暇。享受之余,王栖梧心里也有些不平,自己在罗津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辛苦劳作,抚松县的人,却已经坠落如斯! 不过,确实舒服啊! 而且似乎效果很好,自己与王佺之间的关系,不敢说已经肝胆相照,但也算是彼此交过心了。 重新沐浴更衣之后,已经过了午夜,王栖梧却依然精神十足。 随着宵夜一齐进来的,还有低眉顺目的王建禾。 “不知王司长可有其他吩咐?” 王栖梧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示意王建禾坐下。自己则是安安静静地把一碗甜而不腻的汤圆吃完。 待人收拾干净之后,王栖梧这才轻抖身上的便服,问道:“这样规格的招待,是不是超标了?” “不会啊,王司长放心,我特地问过了。外交部那边,本就有招待费可以开销,但似乎没人花过。而且县里也有一些招待费可以开支。 另外,鄙人难得见到王司长,因此自己也掏了些腰包。王司长绝对不用担心留人话柄。” “哦?”王栖梧倒是没料到这位偏宜族叔如此会做人,不由地又看了他两眼。 “如此,倒是让王主任费心了,回头我让人把你出的钱补上。” 王建禾双手急摆,“不敢如此,王司长莫要折杀我。也算是我顺便给王司长接个风,更何况,也没多少钱!” 王栖梧没再去问他,额外花了多少银子,做上官的自然得有上官的一些气度,有时过于拒绝下属的好意,反而会让人寒心。 不管他为自己花多少钱,想来他心里也明白,总是有机会从自己这里再挣回去的。 官场,不就是这样的吗。 权宋天下 第六百九十八章 抚松的高丽人 王栖梧突然定定地看着王建禾。 王建禾心里有些忐忑:莫不是他怀疑自己没花银子而装腔作势? 自己可是实实在在地花了钱的,一两银子虽然不算多,但也是钱啊! 想及于此,王建禾满脸坦然地迎上王栖梧的目光。 王栖梧心里不由微微地点了点头,看来此人能在抚松县任职,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你愿意到外交部任职吗?”王栖梧问道? “外交部?”王建禾以最快的迅速将心中涌出的惊喜压下,立刻回答道:“大人若有需要,尽管吩咐!” 王建禾很清楚,凭着自己只能通过海东学院三年级测试的水平,得到抚松县办公室副主任一职,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了。想要通过正常途径上升,基本无望。 可是,如果被特招入外交部,简直就是一步登天啊。 一个是中枢机构的职员,一个是地方县城小吏,两者岂可同日而语。而且有自己这个侄儿照顾,前途无量! “你是自家人,我也不多说其他。我看中你,当然是因为你的能力,而不是因为你王家人的身份,这点你一定要明白。 若是哪一天,你做出有违法令之事,我是不会对你网开一面的!” “那是自然!建禾虽然痴长数年,但其中轻重,自是清楚明白。” 外交部初创,本就没多少人。自己名义上的领导赵复,已经去了宋国。而高丽司至今更是一个空架子。 人肯定要招的,但招什么样的人,王栖梧这些天也一直在考虑。 能力太强的不敢要,否则自己地位不保。 胆子太小的不能要,否则遇到危险比自己还路得快,那就无趣了。 不放心的人更不能要,将来一定会有许多事情,是自己不好出面处理的。 王栖梧面露沉吟之色,淡淡地说道:“今后,有许多事,我这里……” 王栖梧话说得一半都还没到,王建禾便急急说道:“王司长莫要多说,有些事情,属下自然得去处理得妥妥当当,不至令上官为难,于公于私,这都是本人份内之事!” 王栖梧一怔,此人倒是有些明白事理,而且显然深谙官场之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混得如此不堪? 给他一些时间,如果真的好用的话,倒是可以成为自己在高丽的助力。 也许,王家的重新兴旺,可以从此人开始。 “这两天,我有些累了,明天开始,你去陪陪那个高丽使者,让他在抚松转转。” “没问题!就是……王厅长,需要什么样的效果?” “嗯,此人,日后会是平定高丽的关键人物,我希望,他能为王家所用……” 王建禾眼珠骨碌一转,对着王栖梧露出会心一笑:“我明白了,都姓王,这就好办了。” 直到天光渐亮,王建禾才气势轩昂地离去。 望着院中的那株梨花,王建禾忍不住内心喷涌而出的诗意,肃立片刻,便低声吟道: “满树梨花落 遍地海棠惊 待到春再来 蝶舞花争俏” 虽然一宿未眠,王建禾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疲惫。对于年近半百的自己来说,这也算是一个奇迹吧。 也许,自己的第二春已在眼前。 吟完诗的王建禾,满心的通达与舒畅。他决定明年春后,一定要再次到此,看下院中的这个梨树,来欣赏一番“满树梨花压海棠”的美景。 那,将会是一段佳话。 这日之后,王建禾便以极为亢奋的姿势,迅速地进入紧张而烦忙的工作状态之中。 连续数天奔波,王建禾精神未减,被陪着的王佺却已疲态尽显。 两人年龄相近,但体力差别也太大了,对此王建禾给予了王佺极大的同情。因此,今日行程比较轻松,只是在县城附近走走。 城外不远,一片千里沃野之中,齐整地竖立着一排排红白相间平房。 阡陌之间,辛苦之中的男女,无论老少,脸上都扬着一些希望的笑意。 今年麦苗长势不错,显然又会是一个丰收之年。 离城越远,王佺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眼前的土地,显然是刚开发不久,麦苗长势颓然。而田里的农夫,一个个面黄股瘦,颧骨嶙峋。 这些人,一看就知道,一定是高丽人。 “抚松县的高丽人,都集中在这吗?”王佺指着眼前的这些人问道。 “这些?何止啊!”王建禾两指揽须,顺势翘着食指,悠然说道: “抚松县人口近十万,现在已经是南京府最大的县级机构了。其中近半是高丽人,这些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不,准确点说,这些人,还不能算是抚松县的人口。” “为什么?因为他们是高丽人?” “南京府,从来不会歧视任何一个族群,包括高丽人。任何人只要自愿申请入籍,均会一视同仁。 包括咱们刚才来路时所见,其中有不少原来就是高丽人,但入籍之后,与其他人一样,同样离有自己的土地、房产。只要他们遵守南京府的法令,缴纳税收,他们的所得,会得到同样的保护。” “高丽人,在南京府可以拥有私产与土地?”王佺不可思议的问道。 在他看来,即使有少数原来跟随东真军北撤的高丽人,享受到了南京府给予的好处。对于数万流浪或被劫掠至此的高丽人,难道不该把他们当作奴隶吗? 王建禾呵呵一笑:“当然,新安王若有兴趣,回程时咱们可以到这些人家里去看看。但是——” 王建禾指尖虚指,说道:“他们不一样,这些人都是在战场上曾经参与对抗东真军的兵丁。” 但是,这些人不一样。他们都是在战场上曾经参与对抗东真军的兵丁。” 对抗?王佺心里涌出一股莫明的滋味。 在王建禾的指点之中,一些正在田里劳作者,停下手中农具,望着这一行前来参观他们的人。 看着王佺身上的高丽官服,眼中神色各异。 有些人脸现悲愤,有些则平静似水,有些人泪眼朦胧,有些人甚至跪下叩首。 王佺内心百感交集,脚往前微微一抬,却还是缩了回去。 权宋天下 第六百九十九章 忐忑 王栖梧继续说道:“王公莫要为这些人担心。南京府的原则,是不轻易杀俘的,除非他们的手上,沾着东真军的鲜血。 改造与欢迎,是我们一贯的主张。在劳役呆满年限之后,只要他们愿意,还是有机会入籍的。 只要可以入籍,与其他高丽人一样,便既往不咎。 当然,入籍之后,会讲汉话、写汉字的人,其待遇也会有所很大的差别。” “听说,贵县县令,也是高丽人?”王佺沉默片刻后问道。 “他可不是一般的高丽人!”虽然心底对于李元李县长的出身,有些瞧不上,但对于自己这个顶头上司的能力,王建禾还是真心感到佩服的。 “李县长,他可是第一批随着权总管北撤的高丽人,如今别说是抚松县,就是南京府城的官员,又有哪个敢把他当高丽人看待的。” 的确,凭着李元的政绩,估计只要再一二年时间,一定会上调中枢任职。 不过,自己的脚步似乎比他还快了一些。想及于此,王建禾不由露出矜持一笑。 “王主任,能安排我见下贵县县长吗?” “这个,着实不行。”王建禾面露为难之色。 王佺眼中,闪出求恳之意,双手挽住王建禾衣袖,一块银子悄无声息地滑入他的掌中。 王建禾轻轻一捏,略为沉吟之后,说道:“这事,待我回去,再为你争取一番,不过,李县长最近的确很忙,我不敢保证他一定会有时间。” “只要王主任尽心,在下自当另行重谢!” 王佺嘴角挂着笑意,心里却冰冷一片。 离开和林时,自己手持盖着蒙古国汗王大印的诏令到南京府,那时不敢说信心满满,但也认为此行,定将会是自己重振高丽的开始。 到了南京府,不多的信心却被侍其轴一击而溃。 南下之初,自己的心里底线已经开始退守。也许高丽王朝,还能守住高丽半岛的半壁江山。 北高丽本就贫瘠之地,让给南京府,对于高丽朝廷来说,反而是负担的减轻。 而如今,王佺的信心却已经崩塌殆尽。 他总算明白了,南京府,不会满足于一个北高丽,甚至要的绝不仅仅是整个高丽半岛。 他们要的,是高丽的未来,以及世世代代的子孙! 抚松县县长已经不认为自己是高丽人了,对于自己这个高丽国的使者,连见都不见;南京府城之内,已经几乎没有会讲高丽语的孩子了,读汉书习汉字,他们的目标,是进入海东学院,而后为南京府效力。 而抚松县,所有的高丽人,都在为自己的将来而努力,他们努力的目标,是成为汉人! 而施施然的王建禾,却也没有想到,自己随口之语,给王佺带来了如何深重的打击。 “王公若有旧识,在下倒是可以为另开方便之门,帮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脱离劳役营。” 王建禾见王佺没有反应,轻挑剑眉,说道:“王公……” “哦,如此……” “你不用担心,我走的绝对都是正常程序。如果你有需要,还能帮助他们在军中或是在各县机构里,谋得一些职位。 你知道的,某家家主,就是陪你南下的王厅长…… 他也需要一些人手的。 而且,未来,咱们在高丽,还可以进行各种方面的合作…… 都是姓王,本就一家,是吧,王公!” 一股震憾感再次卷袭了王佺。 他怔怔地看着这位做飘逸状的半百男子,有些难以置信。 他,想收买自己? 一个县政府的吏员,要收买自己这个高丽国的王公? 王佺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感觉到被羞辱之后的愤怒,还是应该觉得荒诞之中的可笑。 他想起昨晚,潜入自己房中的那人,与自己的一番长谈。 当时自己还有些不以为然,如今看来,高丽的未来,也许已经被那人料中了十之七八。 “王公……”王建禾的语气之中,已经有了一丝的不耐烦。 在王建禾看来,高丽的灭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无非就是时间的问题。 这事,王厅长明白,这位高丽的王公也应当清楚。 接下去,无非是如何去瓜分这块大饼。 有王厅长的支持,高丽王族还有希望留下一块不错的份额给自己,否则族灭只在眼前。 自己已经表示出了足够的诚意,却没想到这位竟然还一直犹豫不决。 过了这个村,可未必就有这个店了! 王建禾心里鄙夷,但脸上依然保持着尽可能的和煦。 又有两大块银子从王佺袖内滑入王建禾掌中,王建禾嘿嘿一笑,就没再去管依然怔神的王佺。 且给他一些时间,消化了再说吧。 王佺的确需要时间来消化。 目前的态势,虽然非常复杂,但经过多日来的剥丝抽茧,王佺总算也理出了一些思路。 南京府准备开始攻略高丽,其势难挡,而且他们的胃口,如今看来,只能说深不可测。 王栖梧,显然是被推出来的表面执行者。至于军方或是暗地里的其他行动,王佺一无所知。 作为被王栖梧的代表,王建禾则开始为王家捞取利益。当然,最大的利益显然就是以自己为代表的剩余王族势力与财产。 而另外那股势力,之所以愿意支持自己,无非是想通过高丽的战争,最大限度地将南京府的力量耗尽在高丽。当两败俱伤之后,他们便可以来收割果实了。 相比南京府而言,这些年一直在支持着自己的这股势力,也许是如今唯一能动用的力量了。毕竟连此次自己带过来的十个护卫,都是他们提供的。 前有狼,后是虎,窝里却盘踞着一条巨毒的大蛇。 王氏高丽,还有救吗? 王佺心里极为忐忑。 与他一样忐忑的,还有王栖梧。 只是王佺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忐忑,王栖梧却是感觉到一阵阵莫明其妙的忐忑。 这种感觉有点像当年自己初任火罗村代理县长时,感觉到战争来临之前的那种忐忑。 或者,准备点来说,是害怕。 这让王栖梧很不理解。 高丽是正在发生战争,但战争涉及的区域并不太大,毕竟北高丽早已被打烂了。而且自己此次的目的地,并非深入高丽,只是到丹东而矣。 关键是如今在高丽的战争,主要目的是为了练兵,所有的攻略都是以“稳”为主。 要说危险,其实真的不算大。 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会去争取外交部高丽司一职,并且暂时挤开了准备任职高丽总督的王鹗。 当然,还因为现在设立总督时机并不是很成熟,容易引发各方的反弹。最重要的是,王鹗年纪太大了,并不适合高丽。 自己以外交部高丽司名义,在高丽只要再熬两三年,总督便是囊中之物。到时,便是一方诸侯,其重要性堪比中枢部长。 顺利的话,将已经衰败的王家迁往高丽,不敢说割据为王,但延绵数代的富贵,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 这些算计,王栖梧已经不知在心里推演了多少次,他已经排除了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 但是,当他准备离开抚松时,这股莫明而来的心悸,却开始缠绕而至。 他感觉到了危险,却不知道危险到底来自哪里。 如今,却已经不可能回头,重新找个地方躲避危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南下。 权宋天下 第七百章 圣地石沟 看着身前身后迤逦而行的队伍,王栖梧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支队伍中,除了王佺与他的十个护卫。其他的一百个东真兵,看似自己的人马,但王栖梧知道,这一百个人,真正听命自己的可能一个都没有。 王栖梧还知道,这百人队中,至少有两个人是属于缉侦局的人员,但具体是谁,他并不清楚。 不过,自己一旦遭遇危险,这些人是不可能放任不管的,自己毕竟代表着南京府的颜面,这也是王栖梧如今唯一的底气了。 一路无话,似乎每个人都在忐忑,除了始终保持着兴奋状态的王建禾。 看到前方依然屹立的五老山城,王栖梧暗暗地松了口气。 行程总算过半了。 去年底,沈州的洪福源终于主动放弃了五老山城。 南京府并没有派出一兵一卒进行攻打,只是守住山城的前后通道,对运往山城的所有物资征收重税。 当价值一两银的一石米,运入山城之时,需要收取五十两银的税收时,洪福源只能乞求南京府允许他,将城内所有守卒撤回沈州。 条件是每年给南京府一万石粮,让他们代管五老山城。 半年多的时间,五老山城便成为方圆数百里之内的一个重镇。 毕竟这里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 往北便是抚松;往西过沈州、贵德直抵沈阳;往南过石沟可到昌州直接进入高丽,西南再走四百余里达丹东。 拥有五老山城,也意味着南京府打通了辽东的所有节点。 但是,五老山城毕竟名义上还是属于沈州的地盘,南京府也只是代管而矣。因此对在这里进出的商旅,并没有进行过多的限制。 五老山城也开始成为整个辽东,鱼龙最为混杂的所在。 所幸山城本身不大,能容纳的人也不多,基本都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这种人蛇混杂之处,是让王栖梧最觉得没有安全感的地方。因此在此驻留一个晚上之后,他便领着这支队伍,继续南下。 这日,众人行至石沟村。 数年之前,赵权与大乌泰率着北撤的东真军,与追击的只不干部在此连续爆发两场大战,使这个原来默默无名的小村子,因此在东北全境声名鹊起。 这里已经几乎成为南京府的一个圣地。 村子里原来的居民就不多,有些迁往抚松与丹东,但也有人从附近的山林中,到此定居。 石沟虽然地处南北交通要道,但是除了一条狭长脊道,便全是水泽,根本无地可耕种。靠着附近山林的猎货,也无法养活太多的人。 近年来,南往北来不断增加的商旅,才使得这个村子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来源。由此,才勉勉强强地养活了村中不到三百的人口。 驿站的客房并不多,王栖梧与王佺几人入住之后,其他人便依着驿站,沿水结帐。 村子正中,立着一个高大的石碑,上书“东真军烈士纪念碑”。碑上,密密地刻着数百个名字。 “那一年,权总管与大将军率领我们北撤,第一战,就是在这里打响的。前有阻敌,后有追兵,权总管却凭着五百个骑兵,活生生地突破了数倍的敌兵包围。 那一战,就直接把只不干的手下打得完全丧失了战意…… 此后,大将军……” 站在碑下,正在夸夸而谈的,是此次随王栖梧南下的百夫长安迪,一个当年随东真军北撤的高丽兵。 加入东真军并不难,但成为一个正式的战兵,并不容易。每一个战兵,不仅是战力上要达到百夫长的水平,也意味着他的军事能力与文化水平,都已经通过了海东军事学院的测试。 当年北撤时,赵玄手下的数百高丽兵只是临时召集而成的辅兵,能最终成为东真战兵的,不过十数人。 这种经历,也的确值得安迪得意。 对于当年的石沟之战,王栖梧也略有听说,但所知不多,在一旁倒也听得颇有滋味。 “你一个高丽人,为异族作战,还引以为荣吗?”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安迪兴致勃勃的讲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此人。 此人应该是跟在王佺身边的十个护卫之一。一身薄皮甲,身材不算高大,却显得憨实而稳健。 王栖梧眼神略略一扫,却没有发现王佺的身影。 让王栖梧有些意外的是,安迪并没有显出任何的羞恼之色,而是冷冷地望着此人,说道:“你从哪里来的?是从高丽吗?” 安迪自己出身高丽,手下也有不少高丽兵,但一路同行,倒是并没有与这些人有过任何的交流。 “我从和林,随着新安公而来,一路保护新安公,有问题吗?” “自从蒙古人发动对高丽的战争以来,成千数万的高丽人,死在他们的手上,无数的高丽人被掳掠奸杀,整个北高丽完全残破。 请问你,在和林时是如何隐藏住你的对蒙古人的愤怒? 如何能摁住自己的仇恨,与蒙古人平和相处,甚至还叫过他们大爷吧? 或者,你已经手刃了许多蒙古人,因此才有脸在这里大呼小叫?” 那个神情一滞,在和林杀蒙古人,疯了吗? “兄弟不才,在这里,就在这个石碑的这个位置,我亲手杀死了一个蒙古人。 我没能耐,不能为我所有死去的兄弟报仇,但是有人帮他们报了! 就你,报过仇吗?” 安迪看着那个护卫,一脸鄙夷。 “我就问你,是不是高丽人?”另一个高丽人模样的护卫,怒声问道。 “是高丽人怎么样?不是高丽人又怎么样?” “是高丽人,就应当知道东真军对高丽人安着什么样的心思,你这是在为虎作伥,助异族人惨害自己的族人!” 此话一出,全场皆惊。 作为高丽使者的护卫,说这种话,明显地是在挑拨东真军内部的关系。这护卫,哪来的胆子? “惨害族人?你知道我们在高丽时救活了多少高丽人吗?你知道若不是我们的坚决阻挡,高丽早就被蒙古人吞得连骨渣都不剩了! 你们,这些只会巴结蒙古狗的人,又为高丽做了什么? 还有,你问问你们的新安王,他知不知道,高丽人因为他、因为他的王上,受了多少苦?这些有人管吗? 一群无耻之徒,还有脸来说别人!” 安迪神色激愤,口水直喷那个护卫的脸上。 那护卫却没管脸上的沫沫,依然定定地看着安迪,问道:“就问你,是不是高丽人?” 安迪脸上憋出怒色,却一时不知该如应对。 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算是个高丽人了,但出身高丽的事实,却也是个事实。 权宋天下 第七百零一章 高丽人 此时,一个年轻人拔开人群,对着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王栖梧略行一礼,而后说道:“这位兄弟,我想问一句,高丽人哪来的?” 此人,是原抚松县的县长助理戴枫。 王栖梧之前并不认识他,只知道他是海学学院的第一批毕业生,在任上政绩相当不错,才被侍其轴特地指派给自己做助手。 助手,如果不是自己的亲信,那就是一个隐藏着的最大风险。 但是王栖梧真的是找不出一个可以胜任自己助手的人。与自己配合了两年时间的罗津县的县长助理,原为东真军一个文书,自己调任之后,县长之位自然由他顶替。更何况,此人虽然在罗津县任长与自己配合默契,但终非算不上自己的亲信。 而遍寻家族之中,也就一个王建禾能够稍微上得了台面,其才能却远远达不到助理职位。 因此,虽然王栖梧在心里上有些抗拒,却只能接受侍其轴与梁申的这种人事安排。 “高丽人,当然是来自于高丽?这有什么可问的?” “那高丽人的祖先,又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从石头里嘣出来的不成?” “这……” 高丽人的祖先哪来的,有人知道吗?那个护卫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同伴。 戴枫微微一笑,说道:“殷商末年,萁子为了躲避战乱,率部从中原东迁,建朝鲜国,始有朝鲜之名。萁子在此,授人以礼、教化民众、垦田植桑,朝鲜先民始开民智、知羞耻、有人伦。 如今高丽,源于朝鲜。但即使是朝鲜先民,也与汉人一样,同属炎黄之后。 元好问元裕之先生,在其着作《华夏渊源史略》中考证而知,黄帝居轩辕之山时,娶西陵氏女为妻,此为嫘祖。 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三子,为昌意、玄嚣、龙苗。昌意之少子悃受封北国,自其之后,东北始有人居住。 因此,只要是在东北出现的先民,无论女真之祖靺鞨或是契丹之祖东胡,或是高丽之祖朝鲜,全为昌意之后。 而昌意之后,与数千年生活于中原的汉人一样,都为炎黄之子。 如此,纠结于是高丽人,还是汉人,或是东真人,还有意义吗? 就像兄弟几个,在父亲死后分家而居。难道说,他们便不认同于一个共同的父亲了吗? 此种行径,便是数典忘祖!” 王栖梧在心里暗暗点头。戴枫的表现,让王栖梧有眼前一亮的感觉,看来自己的这位助手,并非是一个读死书之人。 元好问所谓的考证,源于北魏魏文帝在太和二十年时颁布的一份诏书:“魏之先出于黄帝,以土德王,故为拓跋氏。” 自此之后,源于东北鲜卑一部的北魏,便自认为黄帝之后。 拓跋北魏国灭之后,其中一支改为元姓,便是元好问之祖。因此元好问在这个问题上,倒是多少有些发言权,也并非胡言乱语。 至于事实如何,谁又能说得清呢? 起码在新的考据出现之前,元好问的这番说法,将会成为东北始祖渊源的最正统观点。 而且一直到现在为止,高丽依然以汉家道统为尊,历代高丽王都敬葚子为高丽之祖。在高丽国内,也只有身份尊贵之人,才可以讲汉话、写汉字。 几个高丽人模样的护卫,面面相觑,论口舌,这些人哪里会是海东学院高材生的对手。而唯一而与之匹敌的王佺,此时正窝在驿站的客房之中,咬牙切齿。 面若苦灰。 他觉得自己,觉得高丽,已经没有退路了。 是夜,当那道黑影再次潜入自己房内时,王佺终于对着他,缓缓地点了点。 第二天天未亮,王佺便被一阵嘈杂声惊醒。 “大人!”一个护卫撞进客房,满脸惊疑之色。 “怎么了?” “有两个护卫,失踪了。” 失踪?王佺不由地深皱眉头。 是那些人开始动手了吗?可是为什么失踪的会是自己的护卫? 王佺出来时,王栖梧已经站在村外的脊道之上,一脸冷峻。 几个高丽护卫脸现张惶之色,护卫失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失踪,而且直到早上准备启行时,才被别人发现。 村子并不大,人也不多,很快地被搜罗了一遍,并没有找到这两个护卫的行踪。 王栖梧再次确认,自己的手下一人未少,稍稍地吐了口气。心下不禁生出疑虑:原来以为自己此番南下,会有危险,可是为什么失踪的会是高丽护卫? 难道说,是王佺有危险,可能连累到自己? 可是,一个落魄而在外流浪多年的高丽王公,有谁会蓄意在自己眼皮底下对付他? “找到了!”一阵惊呼突然响起。 王栖梧犹豫一阵,还是走到高丽护卫的军帐之旁。 十个高丽护卫,两人为王佺轮流值守,两人轮流巡夜。失踪的是同帐的两个人。 帐内散乱着碎杂的衣被与血迹,后帐被割破了一个大口子。这两个护卫显然是在熟睡之时,遭人偷袭。 几个东真兵,正趴在离军帐近在咫尺的水泽边上。 其中一人,上半身几乎探入水中,努力地拨开水草,正是此人,发现了隐在水草之下的一段胳膊。 他已经勾到了那个胳膊的手指,慢慢地扯近,随后往上一拉。却不料用力过猛,差点把自己拉翻。 一段胳膊从水下直飞而上,在一片惊呼声中,甩落在王栖梧身前。 王栖梧瞳孔一缩,若不是双腿正颤,他几乎便要转身而逃。 而此时,自己身边,竟然连一个帮自己挡一下的人都没有! 王栖梧有些茫然地四处而望,要是此时有藏在暗处的贼人,对自己突施冷箭,那绝对是必死无疑啊! 终于有两个人跑过来。 一个是戴枫,他只是看了王栖梧一眼,略拱拱手,并未停下脚步,继续向水边跑去。 另一人,是王建禾,他停在王栖梧身前,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嫌恶地指着地上的胳膊,喊道:“赶紧,来个人,把这腌臜东西拿走!” 权宋天下 第七百零二章 内应 一个士卒从水边跑来,拎起胳膊上下辨认,甚至还贴近鼻子嗅了嗅。 王栖梧只觉肚内一阵翻涌,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才忍下那股呕吐的欲望。 其他部位渐渐地被打捞上来,拼一具有点多,拼两具又太少。 虽然一直未见到头颅,但从碎块上的衣着来看,基本可以确认是那两个失踪的东真兵。 王栖梧与王佺,两人俱是一脸铁青之色。 只是,一个是惊怒交加,另一个则是依然没能摆脱突如其来的恐惧。 不过还好,死的不是东真兵。 缓了半日,王栖梧总算重新找回了精神。 虽然他不清楚,到底是谁跟这些高丽人有如此深仇,但也懒得再行追究。 包括王佺在内,没有人知道,凶手为什么要残杀高丽护卫并碎尸。也没人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目标。 石沟村南北通透,本身根本就没有防卫力量,凶手从哪里来又躲在哪里,谁都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只能说,一切都有可能。 而可能性最大的是,凶手应该还躲在水泽中的某一个岛屿之中。 村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与其他村民一样,虽然主要以捕渔为生,水性却很一般。之所以能被任为村长,只是因为他会讲汉语。 在他的陪同下,安迪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认认真真地搜索了每一个村民家里,依然一无所获。 即使加强了防卫,当天晚上,依然有人被偷袭。 又失踪了两个王佺的护卫。东真兵这边,一死一伤。 高丽的护卫失踪或死去,只能引起大家的警觉。但是东真兵被杀,这性质就已经完全不同了。 被袭的东真兵,其营帐紧挨着高丽护卫,很可能是只是被波及。 发动袭击的敌兵有近十人,唯一能确定的,全部由水泽中上来,又从水泽中逃去。 几个熟悉水性的水真兵,下水之后,除了又捞到一些看似新鲜的残肢,依然没找到敌兵的行踪。 王栖梧脸色已经发白,他觉得有些后悔,其实昨天就应该撤回去的。 昨天如果从石沟向北退往抚松,这种行为最多只能称为胆小。但是今天一旦撤走,那就是“怯战”了! 别说今后仕途无望,甚至还会被军方追罚。很可能,下半辈子自己都得在劳役营中熬过。 现在的王栖梧,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是否继续前行,他都必须在石沟,把凶手找出来。 “这是末将的错!”安迪满脸羞愧地向王栖梧请罪。 一个外表平静的小村子,让这个老兵失去了警惕之心。他没有想到,有人会隐藏在水泽之中发动偷袭。更没想到的是,竟然有人敢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直接袭杀东真士兵。 军中将士,可以战死,但必须让敌人付出加倍的偿还。这是东真军的规矩。 临时营寨,在半天不到的时间内被迅速搭建起来。 营寨选在离开水泽最远之处,离村民聚居处相隔三里的位置,依着村子里的那座小山而建。 木栅为墙,挖壕为沟。数架弩炮被迅速地组装架设。 安迪此时,确实是满心的懊恼。 随王栖梧南下,只是护送的任务,毕竟不是行军打战,没有按照行军的规矩每日安营扎寨,这倒还情有可原。 但是,昨日已经出现了状况,却依然没有引起自己的重视,这就不该了。 一个多时辰之后,更坏的消息传来。 往南北分别派出的游骑回报,石沟材脊道两端,已经被敌兵阻断。 不知道是哪里的部队,不知道人数有多少,不知道为了什么。 王栖梧等人,竟然被人莫明其妙地包了饺子。 不能逃,也无处可逃。 此时的王栖梧,倒是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惊慌情绪,开始冷静地思索此事。 王栖梧怕死没错,但他并不是一个蠢人,否则不会在罗津县取得如此政绩,自也不会进入侍其轴的法眼。 “把你队中,缉侦局的人叫过来吧。”侍其轴对着安迪沉声说道。 安迪脸色一垮,拱手而言:“大人,此次失误,我会自行申请处罚……” “你失误与否,不在我的职责之内。现在也不是追责的时候,你先叫一人过来吧。” 东真军每支百人队中,最少有两个缉侦局人员,一明一暗。 明的是谁,百夫长肯定知道,负责协助百夫长进行特殊的军情传递与分析。暗的那个,只负责监察与记录,不参与具体事务,连明面上的缉侦人员,都不知是谁。 军帐不大,四五人在里面,便显得有些拥挤。 “我首先需要确认几个事情,第一,石沟村中或者咱们这支百人队里,是否有敌方内应。第二,敌人是谁。第三,目标是谁。” “属下军中,绝无一个会是敌方内应,我可以人头担保!”安迪首先回应。 王栖梧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某,附议!” 说话的,是这支百人队中缉侦员,姓余,一个很精干的小伙子。 “安将军麾下百人队,现有五十名战兵,全是入伍三年以上老兵。其余五十人,包括十个一等兵、十个二等兵、三十个三等兵。全为辅兵,无一新兵。” 王栖梧心下暗自点头。 此次这支百人队,名义上是护送自己与王佺南下,并非归属自己管辖。因此之前并未做过多的深入了解,倒未料到这支军队的战力其实不弱。 这样的兵力结构,显然是准备以此百人队为框架,到高丽后再迅速扩建成一支正式的千人队,甚至于万人队。 要知道,即使是三等辅兵,都有资格统领五个新兵。而五十名战兵中,每一个人最低也是百夫长职位。 不过这些眼自己暂时还没有太大的关系,王栖梧知道,只有当自己从外交部高丽司顺利成长为高丽总督之后,才可能有权利去掌控一支当地的驻军。 余某继续说道:“这支部队,虽为临时成军,但所有将士在行前已经过严格筛选,因此基本可以排除有敌方内应的可能。 石沟村中,这两天也认认真真清点过数次,全村二百九十三人,五户一保,并未有一个生人出现,也没人失踪不见。” 权宋天下 第七百零三章 目标 王栖梧脸色略缓,如果可以确定不是内部有问题,那此事的危险性便可以降低一大半了。 “信息,传出去了吗?” “这里驿站,有海东青可以随时送信。只是……” 王栖梧心头一紧。 “这一只海东青,品种与驯养级别都不高。我担心的是,去了就没办法顺利回来了。所以,最好能等到有确定的消息之后,再行传递。否则就浪费了这个机会。” 王栖梧听着,有些犹豫。 现在消息不明,内外交通已经断绝,想依靠这里的这些人获得更多的消息,几乎不可能了。 如果事态急剧恶化,外无援兵,那就不仅仅是无处可逃的问题了。 全军覆灭,都是件可能性很大的事情。 “下官觉得,不妨先让海东青将这里情况传递出去。危险等级与程度,我想抚松那里的相关负责人,会做出判断。再不行,从抚松往南京府城传递,不过多半日时间。 求援,我觉得还是需要的,否则等事情突变,恐怕有所不及。” 提出建议的,是戴枫。 王栖梧暗暗地松了口气,由他来提出求援,最合适不过。否则难免又让人说自己这个主事之人,贪生恐死。 王栖梧不由地有些嫌弃地暗暗瞟了王建禾一眼,心里掠过一阵失望。 现在自己总共就两个手下,本来想培养为第一亲信的这个族叔,如今竟然悠然地坐那,根本就不知道提些好的建议,为自己分点忧。 余某沉吟片刻,说道:“如此也可,某即刻便办。” “你觉得,援兵最快需要多少时间能到?”王栖梧忍不住又问道。 “走正常流程的话,估计至少五天。如果事态紧急的话,从抚松那,临时调动一支千人以下援兵,最快也得三天。” 三天啊,自己在这里最少还得熬上三天时间,能熬得住吗? “大人请放心,安某虽然只有一百兵力,但想杀光我们,没有五天时间,即使对方有十倍兵力,也绝难办到!” 十倍兵力? 如今在东北范围之内,想在短时间内凑出这么多敢公开与东真军对抗的兵力,还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王栖梧的脸色,明显地舒缓了一些。 “你们觉得,这些人的目标,是本官,还是王佺?或是……” “肯定是王佺那厮,不知道在哪惹得一身麻烦,害得我等遭殃。”王建禾义愤填膺地说道。 王佺的护卫损失了四个。而东真兵一死一伤,只是被误杀吗? “我觉得未必。”戴枫没打算跟着王建禾和稀泥,“如果只是针对王佺,对方不会对我们隐瞒身份,而且根本没有必要把石沟脊道的前后道路全部堵住。 这显然是不打算让我等所有人出入了。” 对于这位把自己召入南京府的同僚,王建禾虽然心有不服,却也不敢肆意驳斥。 “是,我觉得,即使对方的主要目标不是我们,但起码是不畏惧东真军,很可能还有什么目标与后手。”余某说道。 “狗厮鸟,要是让爷知道是谁干的,我必杀之!”安迪愤愤地低吼着。 可是,如何才能知道,对方是谁? 起码得有人,走一趟敌营,确切地了解下虚实。 王栖梧望向王建禾,王建禾猛地一哆嗦,眼中现出哀求之色。 “我去吧!”戴枫起身说道。 “那怎么行!还是,我……我……”王建禾一阵口吃,却终于没能憋出那个“去”字。 “没事的,王兄。我若不能回来,王厅长还需要你多加照应!”戴枫神色平淡,并没有露出嘲弄之意。 “我派几个人,跟你一起过去吧。”安迪说道。 “算了,我一人足矣。若真有危险,你们也能多几分守卫的力量。” 王栖梧心若涛动,起身整冠,对着戴枫,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叉手之礼。说道“汝孤身探营,即便无功,也必是南京府之楷模!” 戴枫回拜,单身只马,告辞而去。 等待的过程很煎熬,而伴随着这种焦虑的,还有王栖梧对自己过往行为的一些迷茫。 畏死贪生,人之常情。但那也是对于常人面言,自己如若只想布衣一生,遇险则避自然没有问题。 可是,既然在仕途上有所求,那自己还有权力总是在躲避吗? 煎熬的时间并不太长,一个多小时后,戴枫便安然而回。 只是满身灰土,脸上则带着迷茫与无奈的神色。 “对方全部黑衣蒙面,属下着实无法判断,是何处贼人。 观其行事,肆意无度,不像某支军队,而更像是山匪。而且,还是分属几个势力的山匪。 人数,约两百余,已经牢牢守住脊道出口,想冲过去,势必会损伤惨重。 而且,似乎还有人正在赶来。” “这些蟊贼,哪来的胆子?竟然敢公然对抗东真军,不怕被灭族吗?”王建禾听着,一声大喝,怒气勃发。 王栖梧没理处于激动中的王建禾。瞧着戴枫神色,似乎有未尽之语,便问道:“可是有不合常理的要求?” 既然对方有所求,王栖梧倒是放下了一半悬着的心。 无论要财要货,甚至让出王佺等人,他觉得只要暂时脱出困境,事后再行弥补,问题都不算很大。 能不战,最好还是不要战,太危险了。 “他们要求,要求王厅长前往一晤,而且只能是王厅长一人。” 王栖梧一怔。 “不行!”王建禾已经吼开了,“他们这是痴心妄想,想以此轻松就控制我们所有人吗?绝不能答应,这要求不仅无理,而且可笑至极!” 王栖梧看了一眼王建禾,心里略松一口气:这厮总算学会说人话了。 而且这个拒绝的理由,找不出任何的毛病。 “不妥!” “确实不妥!” 余某与安迪也出言反对。 王栖梧虽然不算军中主将,却是此行中的最高长官。让他独自去敌营,那真的是仗都不用打了。 一旦王栖梧出事,在场的所有人,唯有死战。 死战倒也罢了,可是这种未战就把主动权先交给敌军的行为,会让所有人都死得憋屈,而且毫无价值。 权宋天下 第七百零四章 求援 “我一再向对方辩说,希望他们可以提出其他要求,但是,最后被扔了出来……”戴枫有些无奈。 王栖梧私下以为,此次突然出现的敌兵,其目标应该是高丽人,很可能是有人想通过截杀王佺,以破坏南京府公然入驻北高丽的计划。 但是如今看来,自己想的,还是有些简单了。 引诱自己孤身前往敌营,再以自己胁迫他人,从而达到他们某种过份的要求,这应该是敌方的主要目的。 而不是为了杀死自己。 外交部高丽司司长,官职看似很大,但毕竟现在连正式上任都还没有。即使在这里杀了自己,对于他们来说,意义不大,反而会引来东真军不死不休的报复。 因此,理论上,自己过去,个人的安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即使如此,王栖梧也不打算以身涉险。 自己如今,代表的可是南京府的颜面,岂能以这种方式自投罗网。 既然都达成了一致意见,倒也好办,先守住再说。 王栖梧虽然心头依然沉重,但是没有人出言建议他孤身前往敌营送死,这省了他许多天人交战的痛苦。 军事上,王栖梧的确不擅长,也无权去做过多干涉。看到安迪气势十足模样,他稍巡了会营之后,也就不再操心。 石沟驿站的那只海东青,已经北飞。 如果一切正常,这只海东青此时差不多快到五老山城了。 那里的驿站,常备有两只级别较高的海东青。一旦接到石沟传去的急件,必然会有一只立即将急件传往抚松。 到了抚松,就好办些。那里的海东青数量不少,级别更高。会以最快的速度将急件传去南京府城。 或者,如果驻守抚松的军中长官,感觉到事态不对,会立刻调动一小部分兵力前来查探。 驻守抚松的是谁? 是缪风,还是夹谷勒? 王栖梧有些茫然,他跟军方的交往实在太少了。 其实,除了侍其轴以及当年跟他同时投奔南京府的元好问与王鹗,他跟南京府的整个官场,无认文武,都缺少实质性的交往。 不是王栖梧不愿意,而是自从在火罗村走了步错棋之后,自己便已经很难融入那个圈子。 王栖梧内心之中,不禁又涌起些许的悔意。 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战争本来就是军人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手无缚鸡的文官顶在最前面? 这,其实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 此时,在五老山城山下的一个驿站中,一只体型偏瘦的海东青扑嘞着双翅,从半空中降落。 一个驿卒有些惊讶地过来,嘴里嘀咕着:“石沟村的海东青?有什么事吗?” 虽然有些奇怪,但这个驿卒也没有多想,很熟练地从这只海东青脚上解下信筒,换至另一只海东青脚上,系好。 随之放飞而去。 自沈州的洪福源放弃五老山城之后,五老山城前后两座驿站便直接裁撤了一座。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海东青被驯养并投入使用。现在从丹东一直到抚松、南京府城,海东青都是直接进行传递。 南北一线,如石沟村这种地方驿站上的海东青,被使用得频率就越来越少了。 而石沟村的这只海东青,虽然已经可以从石沟送信至此,回去却得有人领着,否则很可能就不知道飞哪去了。 天色见晚,明天再说吧,这种事,其实一向不急的。 夜色很快席卷了整个辽东,五老山城的海东青也在即将沉没的夕阳中,落在了抚松一号土楼的屋顶之上。 半个小时之后,李元所在的县长办公室内,便汇集了抚松县目前几个军、政长官。 包括县长李元、千夫长夹谷勒以及缉侦局的抚松处处长章泽。 “听说那个王栖梧,胆小如豆。看来传言不虚啊!”夹谷勒把手中的急件往桌上一扔,哂笑一声,说道:“这才没走多远呐,就找了个借口,想撤回来?” 章泽以尽量平和的口吻说道:“王司长现在,想撤也撤不回来了,脊道已经被封了。” “几个毛贼,还真当回事了!安迪这混帐,回来让他滚去当辅兵去!啥用没有!” “最近我们缉侦局,确实发现五老山城附近,有些身份不明之人,频繁出没……” 章泽话没说完,就被夹谷勒打断:“你们缉侦局,整天闲着,就是没事也得挖出点事,不要总是这样草木皆惊!” 章泽无奈地看了眼李元。 南京府现在仅有的三个千夫长中,夹谷勒是混得最差的一位。年前沈阳一战中,在其率领这下,东真军击溃辽军,夹谷勒自此才重新获得重用,驻守在抚松县。 但是,无论夹谷勒是个什么样的将领,都不是章泽可以随便评论的。 更何况,缉侦局常规的工作,只是负责情报的收集与整理,再提供给当地的军政长官参考。具体的行动,除非有缉侦总局下达直接任务,否则不能对地方的行为进行过多的干涉。 李元清咳一声,对着章泽说道:“你先按正常的流程处理吧。” “急件已经安排送往南京府城了。” 虽然对于王栖梧同样有质疑的心态,但对于自己的助手戴枫,李元可是了解得很。此子稳重而不失机灵,绝不会故意夸张石沟村的形势。 既然他都同意发出求援信,说明那边的情况是有些危险。 李元看向夹谷勒,说道:“夹谷勒将军,你看,是不是派人到石沟去看看?” “行啦,能有什么破事!”夹谷勒单手一挥,“我明天派一个人过去看看。” “一个人,是不是太少了,你看,能不能……”章泽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想让我去不成?”夹谷勒圆目一睁。 章泽只好闭嘴。 夹谷勒虽然说得毫不在意,但第二天一早,还是派出了一支五人队游骑。 当这五个游骑兵离开抚松,纵马南下时,从石沟村传出的急件,也摆在了赵权等人的面前。 对于王栖梧,赵权的看法倒是与侍其轴有些相似。 从见到此人的第一天起,赵权其实就不太喜欢他。为人过于奸滑,而且喜欢揣摩上官颜色。 这样的人,肯定是成不了赵权的朋友。不过成为下属,倒是不错,起码能够做些事。 相对王鹗来说,其实赵权倒是更支持王栖梧去高丽。 唯一的问题,就是王栖梧名声差了些。不过关系也不大,反正在高丽那鬼地方,扔个鬼过去,也许效果会更好。 知道王栖梧怕死,但是赵权可不认为他会怕死到虚报军情的地步。 要知道,这可是王栖梧拼搏了三年,才得到的机会。赵权相信,如果不是到真正危急时刻,如今的王栖梧绝对不敢再逃一步了。 权宋天下 第七百零五章 贪生不怕死 “这个王栖梧,在搞什么鬼?怎么会被人堵在石沟村?”侍其轴喃喃自语道。 “这事,不简单。”高正源沉思一阵后,吩咐道:“把十天之内,抚松缉侦处与丹东缉侦处,以及辽阳、沈州传递过来的所有情报,全部找出来。” 不一会,承义拿出数撂资料,摆在赵权等人面前。 “十五天之前,王栖梧到抚松县,他被任命为外交部高丽司司长并准备南下高丽的消息,开始为人所知。 十天之前,抚松县周边开始有不少陌生人出现。有些是从来没到过抚松的商人,有些是从山里头出来的猎人,有些是从沈阳过去的牧民,也有沈州过来打算移民的高丽人。这些人在抚松出现后,于一天内同时离开抚松。” 情报很多也很杂,赵权翻了数张,便停下手,专心听高正源的分析。 “差不多四五天之前,五老山城开始出现不少无所事事之人,这些人有的只是路过,有的在五老山城最多停留一个晚上,随之不见。 沈州与辽阳那边也有消息传来,差不多同一时间,或数人或十数人一伙,往东而来。 丹东、辽南一带,都有同样的发现。 之前,我一直不太明白,这些人到底想做啥。如今看来,他们的目标正是王司长。” 辽西辽东各处缉侦局虽然已经形成网络,但更多的是监察进出商旅以及一些其他势力的动向。像这种规模不大的人群流动,想要一一监测到位,还真的不太容易。 “你的意思,是有人精心设伏,要袭击王栖梧?” “是这样。对方的目标,显然是想破坏南京府的高丽方略。但我依然有三个疑点。 第一,为什么会是王佺的护卫先出事?第二,即使杀了王栖梧,就能破坏得了高丽的方略吗? 还有,敌方对时机把握得极为精确,显然是有内应。这内应如果没找到的话,王司长那里,危矣!” 赵权眉头微皱。 内应,这是让他感到最棘手的事情。 自当年张靖在南京府挑动内乱之后,赵权便着力加强内部的清理。如今南京府虽然谈不上铁桶一块,但是如果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这支百人队,还有敌方内应潜伏,那问题就相当严重了。 这不仅会伤及南京府的根本,还会因为再次的清理而令人心动荡。 这才是那批来历未明贼人的目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这些人的智商也未免太高了点吧? 赵权后背冒出了一点点的凉气。脑中不禁又出现了忽必烈的模样。 这手笔,也只有那厮才整得出来吧。也只有他和他的那些手下,才有能力有理由,发动一场如此细腻而颇具规模的围剿行动。 蒙哥可能还允许南京府拥有整个东北,但忽必烈绝对不行。他应该很清楚,一旦南京府的高丽计划开始实施,并获得一定程度的成功。 东北必将成为一块无法攻破的铁板。 可是,赵权依然找不出任何证据,来向别人证明这是忽必烈所为。 不过,已经没必要了。 再向蒙哥投诉,会成为一个笑话。而在南京府内部,其他人能理解最好,不理解,执行就是。 “发动缉侦局所有力量,把这些贼人布局于东北的网络,全部打击干净。鸡犬不留!” 赵权,这一次是动了真火了。 侍其轴眉头紧锁,“权总管,觉得会是忽必烈在后指使?” “不管是谁,咱们不能有任何退缩了。中原的事我们暂时不碰,但东北之地,手进剁手,脚来砍脚! 这事,让陈耀全权负责。” 如今,大概也只有陈耀,做起这活来会没有任何的顾忌。 “那,王司长那边……” 王栖梧,的确很棘手。 石沟村的地形地势,以及那里的一草一木,早已全部映在赵权的脑子之中。当年在那里,要不是有这条山脊,东真军主力恐怕大多都得永远地留在北撤的路上。 如今攻守易位,王栖梧被堵在石沟村,如果没有外力相助,要想安全破局,难若登天。 而且,凭着安迪与他的百人队,即使能熬到援来到来,但内应未除,危险便时一颗放在他们身边的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会被引爆。 派援兵过去,还不算麻烦,可是又派谁过去? 在那种复杂交错之中,救出王栖梧,确实是个难事。 丁武是能打,可是似乎总是缺少一些临时的机变能力。 “让承仁跟着丁武去吧。”高正源静静地说道。 赵权一怔。 承仁今年才多大?十四岁? 高正源微微一笑,说道:“你当年这么大的时候,正在石沟村打了一场大胜仗。” 赵权两眼一翻,这厮,不用眼睛就能猜着自己的心思。 还好是个瞎子! 好吧,把承仁拉出去,好好蹓蹓也行。 “令——丁武经五十特别行动组,火速前往石沟,尽最大能力救出王栖梧。 令——王显领五十特别行动组,到锦州听调,以配合陈耀的清剿行动。 令——抚松守军出动一千人马,困住五老山城,同时自北往南清剿石沟匪徒。 令——丹东守军出动五百人马,向北清剿石沟匪徒。” 整个东北,随着从南京府城发出的一道道军令,轰然而动。 王栖梧绝对没想到,他因为一时的贪生畏死,而提前发出了求援急件,竟然会在辽西辽东引起一连串的巨大反应。 惜命非所报,慎行诚独艰。 贪生,是每一个人的本能。 一个人之所以强大,在于他能否以自己的意志力,将这种本能压制在心底的最深处。 有些人,一生都无法抗拒这种本能,所以他会遇难而避、遇敌而降、遇险而惧。 有些人,却以各种的危险来磨砺自己,而让自己更加的强大。 当然,也有更多的人,则是倒在了这种磨砺的道路之上。 许多年之后,王栖梧依然为自己这一次的决定而唏嘘不已。 贪生而不怕死,也许是他在这一次遭遇之中的最大感悟。 不过,感悟,那是后来的事情。 此时的王栖梧,缩在石沟村东真军营寨之中,正在经历着他这一生中最痛苦的煎熬。 权宋天下 第七百零六章 胁迫(1) 可能都不止是煎熬! 烈火烹烤、油锅煎炸,应该都没有这么痛苦。 今天,已经是东真军的营寨立起的第三天。也是王栖梧等人,被滞留在石沟村的第五天。 虽然无论是东真兵还是王佺的护卫,都没有出现损失,但是看着寨前不断拥挤而来的敌兵,王栖梧却感觉到了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可是,他却根本不知道,这种恐惧到底从何而来。 这是王栖梧第一次面对战争,但是,他觉得这应该不是自己感到恐惧的主要原因。 从南北包操而至的敌兵近千,乌泱泱地围在营寨之外,气势薰天。这也应该不是王栖梧恐惧的原因。 他相信安迪手下的百人队,即使无法击溃敌兵,但凭此坚寨,守上四五天,的确没有任何问题。 莫明的恐惧,折磨得王栖梧坐立难安、虚汗直冒。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也无法做出清晰的判断。 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缩在自己的营帐之中,暗暗地祈祷,抚松县的东真援兵,能够尽可能快地抵达石沟村。 还好,王建禾终于发挥了一些作用。几乎每过半个小时,他都会跑进来跟王栖梧汇报一下情况。 近千贼兵,显然来自许多不同的地方,有汉人也有蒙古人,还夹杂着一些畏吾儿人与高丽人,甚至还有一些从山里出来的野人。 人虽杂,但个个身子彪悍,倒也并非没有战力。 尤其是其中有两支貌似主力的百人队,脸蒙黑布,身着皮甲、手持硬弓、腰悬长刀,进退有据。 在寨外吵闹了一整天之后,敌兵终于发动了一次试探性进攻。但是,一个回合不到,便一击即退,营寨之外,甚至连一具尸体都没有留下。 东真军营寨没被受到任何的损坏,却却又进一步加深了王栖梧的恐惧。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是在等待更多的敌兵汇聚而来吗?一千人,其实真要肯攻打这座小营寨的话,按道理也够了,人再多并不一定有用。 或是在准备攻打的器械? 或是在商量攻打的方法? 这一次,连安迪都有些看不懂了。 “我觉得,会不会他们根本不知道咱们已经把求援信息发出去了?”王建禾小心翼翼地说道。 几个人眼睛一亮。 还真的有这个可能性。 利用海东青传信,已经慢慢地开始在东真军中普及。不过,操办此事的一向都是缉侦局,其他人也不允许过多插手。 就是南京府内部的普勇民众,对于海东青的作用,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这些贼兵,堵住石沟村前后通道,不就是为了防止他们把信息传递出去,引来援军吗? 也许他们的确根本没想过,援军到来的速度之快,会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因此,这些人也就不急着攻打营寨,或许此时正在寻找一个更稳妥的破寨方法。 就连戴枫都向王建禾投来赞赏的眼光,让他一时颇为自得地含蓄而笑。 然而,王栖梧的眉头依然紧皱,心里的隐忧更加的沉重,已经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王佺在做什么?”王栖梧挨捏着自己的额头问道。 “他一直在自己的营帐中呆着,一步未出。六个护卫也始终守在那,未曾离开。” “外面那两支百人队,能得出来是哪来的吗?” “有点……有点像是高丽的别抄军,不过他们都蒙着脸,无法分辨清楚。”安迪回答得很不确定。 高丽人?别抄军? 蒙古人?是忽必烈手下,还是辽阳过来的人? 还有哪些势力,会想要杀了自己的? 或是一心一意想杀王佺? 王栖梧,越想越是头大。 他虽然怕死,其实并不是一个愚蠢之人,只是身处危险之地,却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自己的精神来。 其他人看着王栖梧模样,却是神色各异。 王建禾脸现痛惜之色,戴枫则是满脸担忧。 而从安迪眼神之中,一闪而逝的却是一丝鄙夷。 六月底的石沟村,虽然凉风不断,但是营帐之中,依然闷热难耐。 王栖梧步出营寨,站在营帐之前,呆呆地看着半天空中的那勾细月。 耳边一些细细的议论声,把王栖梧的视线扯回营寨之中。 王佺的几个护卫,正在低声地交谈着什么。看到缓行而来的王栖梧,齐齐地住了口。 这两天心思紊乱之际,也没与王佺见面,也不知道他一直躲在自己的营帐中做些什么。 然而,看到那些护卫木然的目光,王栖梧不自禁地又停下了脚步,转身进入自己的营帐之中。 当夜无话。 直到凌晨,王栖梧才勉勉强强睡着。但是,眼睛刚闭上,就被寨外的一阵阵哭喊声吵醒。 “不好了!”王建禾连滚带爬地冲入帐中。 王栖梧无奈地仰起身,轻轻地捶着自己的额头。 “司长,不好了!”清晨的阳光,透过营帐,映出王建禾一脸的张惶,让王栖梧心头,不由地生出一股极度的厌烦之情。 “那些贼人,挟持着全村的人,要求……要求……” 王栖梧心头一紧,猛地从床榻上站起,问道:“要求什么?” “要求司长,单独前去与他们见一次面……” 王栖梧脑中一阵眩晕,石沟村的村民,自己怎么会把这些人给忘了? 戴枫眉头深锁,安迪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的波动,只是看着王栖梧的眼神中,依旧带着一些异样。 在王建禾的搀扶之下,王栖梧勉强地在寨墙之后站定,往外看去。 全村的老少大概都在这了,密密地被捆成一窝,堆在距离营寨五六百米之外。 在这窝人之前,还有十个村民,被摁着跪向营寨,每个人眼中都露出惊慌之色。 那个老村长,则在一旁朝着东真军营寨歇斯底里地哭求着:“救救他们,救救我们,放了我吧,跟我没关系啊……” 看到寨墙上露出的王栖梧,一个身着皮甲,脸蒙黑巾的人,静静地走近营寨。双拳一抱,闷声说道:“我等没有恶意,只求与王司长一晤。” 王栖梧满心郁结,这些贼人,死盯着自己不放了?而且现在竟然还以村民的性命相威胁,这一招,让自己想安安静静地躲在营帐之中,都已经不可能。 权宋天下 第七八零七章 胁迫(2) “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谈,王司长在此,我可以代表他,无论你们提什么条件,都能谈,但是王司长,不能孤身自投罗网!”戴枫在一旁朗声说道。 “你,资格不够!”蒙面人手指朝着戴枫轻轻摇着,“王司长,我等先礼后兵,莫要等撕下脸面,彼此都不好看。” 王栖梧咬着牙,不吭声。 “我可以入你们营中为质,以保障王司长安全。” 开玩笑,你是谁都不知道,还蒙着个脸,这种交换谁能接受? 见王栖梧依然不肯出声,蒙面男子手臂往下一挥。 后方刀光一闪,一颗人头望天暴飞。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阵慌乱与愤怒的叫喊。 “杀——杀了?” “快——跑啊!” “跟我们没关系啊,放开我们!” “你们为什么杀人?” 蒙面男子,看着王栖梧,静静地说道:“王司长,再给你一个时辰时间,时间一到,我每一息杀死一个村民。 三百息之后,你还不肯相见,我会放弃此次行动,撤离石沟村。 相信我们,对你没有任何恶意。” 跪在一旁的村长,两眼一呆,随后有如发狂般的以头抢地,嘶喊道:“大人,救救我们吧!别杀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许多人在面对选择时,总是会感觉到痛苦。可是更痛苦的,其实是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一生谨慎的王栖梧,万没想到,自己会在上任的途中被以这种方式,几乎被逼到了绝路。 “能,能救得了他们吗?” 王栖梧看着安迪,面露乞求之色。 “救他们,为什么要救他们?”安迪却有些满不在乎,“东真军,在战场之上,绝不接受敌人的任何威胁,即使是妻女在前,该杀一样得杀!” 这是海东军事学院对每一个参加培训的东真士兵教授的一个重要课程。 当然,其目的并不是让士兵漠视人质的生命与安全。而是在强调一个军人,必须无条件服从上官的命令,服从于作战任务的需要。 一旦令下,无论前方是妻是女,是官是民,该出刀时绝不可有任何的犹豫。 东真军,是南京府手中的大刀。而士兵,则是每一个将领手中的利刃。他们需要做的,是服从长官意志,将这些利刃的威力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作为军人,安迪的想法无可厚非。 敌方能用村民的性命来要挟王栖梧,同样也会用王栖中的安全来要挟自己这支百人军队。 那样的话,到最后的结局,就是全军覆没。 可是,王栖梧不行啊。 他是文官,而且是刚从县长一职升迁的父母官。 别人可以不顾这些被当作威胁工具的村民,唯有他,却不可能。 王栖梧的脸色煞白,但心情却莫明地慢慢平静下来。他走下寨墙,略整衣冠,语气微微颤抖,但是语意坚定地说道:“我去吧,不能让他们在我面前杀死村民。” 每个人都看出,王栖梧在害怕,而且非常的害怕。但是,这次他是真的准备以身饲虎,没有任何的做作。 “不行!”出言否决的,是安迪。 “这里是军营,我说了算!我若触犯军法,由我一人承担。但是,你不得离开军营一步!” 余某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虽然不是军法官,但是安迪是否会被追究责任,余某的意见会是最直接的证据。 王栖梧的目光在他们几人脸上一一扫过,而后长叹一声,说道:“你们莫要再阻我,此事因我而起,自然得我去解开此结,否则我,我如何……” “护住王司长!”安迪一喝,两个东真兵立时靠在王栖梧身侧。 王栖梧的坚持,完全颠覆了安迪对他的看法。 在此之前,他很难想象,一个如此贪生畏死之人,竟然会被授予高官之位。这让像他这样从战场上血战出来的将领,心里感觉到了极度的不平衡。 在安迪看来,一个人可以没有本事,可以坑蒙拐骗,但是绝对不能怕死。 因此一路之上,虽然他对王栖梧没有显露出鄙夷之色,但也谈不上任何的尊敬。 可是此时,安迪虽然态度粗暴,但眼神之中,却已带着一丝的敬意。 这个男人,虽然看得出来,依然怕死,但不失担当,为了眼前那些村民,明知有危险,却不退缩、也不再逃避。 只是敬意归敬意,安迪可不会放任他独自前去敌营。 他这次的任务很清楚,就是把王栖梧安全地护送到丹东。除此之外,跟他以及自己的这支百人队,没有太多的关系。 要不是担心王栖梧的反对,安迪都会下令,直接冲出去与敌兵拼杀。 获胜的可能性绝对不低,只是代价也有些大。不仅那些百姓得死掉大半,自己这支百人队,也会折损惨重。 最稳妥的方法,当然是等待援兵到来,只是现在看来,这可能未必就是最好的方法。 安迪隐隐之间,感觉到了一丝悔意。 应该早点主动出击的。 被护送回帐的王栖梧,目光呆滞地扫过静立的王佺,以及他身边的六个护卫。而后进入自己的帐中,双腿终于不再颤抖。 我见不得他们在我眼前杀死村民,但是我现在已经失去人生自由了,眼不见为净,这样——也好。 但是,王栖梧的脑子依然无法平静下来。 他知道,此事不想出一个解决方案,会有无穷的后患。 现在,即使是援兵火速赶到,也无法保证能让那些被挟持的村民全部脱离险境。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夕阳映泛过水泽,映在东真军营寨之上,折射出一片的腥红。 “王司长,时辰已到,请出来相见!” 寨墙百步之外,一个蒙面汉子,对着营寨大声吼道。 然而,营寨之内,没有任何反应。 这汉子,眼中显露出一丝无奈的愤懑,右手一挥,几个村民被绑来扔在地上。 响起一声声悲惨的嚎叫。 汉子抬起右臂,眼睛紧紧盯着寨墙,却依然没有露出王栖梧的身影。 他的手开始慢慢下划,眼角一丝黑影划来,他下意识侧身一闪,心里叫声不好。 只听“咻,咻”两声响过,一支弩箭贴着自己的耳边飞过。另外一个正准备挥刀的人,却被当胸贯穿。 “退!”蒙面汉子低吼一声,急急后撤。 该死,东真军内,竟然还有弩炮!而他竟然不知道这事。 寨门“轰”的一声被冲开,十余骑东真兵,狂奔而出。 蒙面汉子大惊失色,再不顾依然留在原地的其他人,双腿如风,直接奔入自己的阵中。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两个蒙面男子,却没他幸运。一轮弩箭之后,十余骑辗压而过,地上便只剩下了两摊肉泥。 几个村民被骑兵捞上马,退回营中。 权宋天下 第七百零八章 劫持 殿后的安迪,横刀立马,指着严阵以待的敌兵,吼道:“不管你们是谁,不管你们从哪来,不管你们想干什么。再敢拿村民性命相威胁,我们拼了身死,也会在此杀光你们。 一个不剩!” 几个缩在自己阵中的蒙面人,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人数占优,但是要真把那些东真兵逼狠了,不管不顾地冲杀而来,这支百人队最后必定会全部战死于此,但是自己这近千人,最终还能剩下几个,还真没人敢预料。 两败惧伤,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当然,接下这个任务时便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可是如果任务没完成便死去,那就太没有价值了。 当夜无月,繁星满天。 一阵细细嗦嗦的声音,将尚未入眠的王栖梧彻底惊醒。 “又有村民被杀了吗?死了几个?”王栖梧颤抖着声音,急急问道。 他回到帐中,早已过了一个时辰,外面情况如何,至今未知。 没人回答他,帐外却响起“卟、卟”两声,如刃入肉。 有人袭营? 王栖梧猛地一哆嗦,不由自主的缩在卧榻的角落之中,心里再次涌出的恐惧,甚至让他忘了呼救。 那一瞬间,王栖梧感觉到的,却是无尽的后悔。 升官了,外交部高丽司司长,前途无量,有多少人眼红羡慕。 可是,真的不如继续在罗津呆着。那里条件虽然艰苦,但是安全啊,在罗津自己绝不可能一直在面对着无穷无尽的危险。 两道黑影从帐外翻入,往卧榻一扫,便揪住了正在发抖的王栖梧。 此时,营中警锣被猛然敲响。随后,呼喝声、呐喊声、怒骂声,响成一声。 火把渐次燃起,营寨之中,一片通明。 一个东真兵在帐外,怒吼一声,便要冲入帐中。却被候在帐帘后的黑衣人一脚踹飞。 随后,王栖梧被拎出帐外,一把发着幽光的匕首抵住他的下颚。 王栖梧不敢再有任何的挣扎,眼角余光扫过,两个东真兵一左一右倒在帐前。 “都站那,不准过来!”一个声音对着不断蜂拥而至的东真兵,冷冷地吼道。 此人,竟然是王佺的护卫!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已经被羞愤完全包裹着的安迪与缉侦员余某。 这绝对是他们的重大失误! 一直怀疑军中有内应,也经过了数次排查,却没有想到,内应竟然会是高丽的使者,会是他们这么多天,一直在保护的对象。 不过,这的确不能怪安迪跟余某,实在是敌人太狡猾了。 他们到石沟村第一天,王佺的护卫就被杀了两个人,第二天又死了俩。每个人都以为有人正在准备暗杀王佺,谁又能料到,对方是利用这种手段,首先消除了王佺的嫌疑。 王佺被他的另外几个护卫押着过来,满脸无奈。他挣开挤在身边的两人,对着王栖梧拱手而言:“王司长,抱歉,这绝非我的本意。我也是,身不由己。” “放下王大人,我让你们安全离去,否则,格杀勿论!” 安迪怒吼道,他的身侧,十多支弩箭同时举起,朝着王栖梧与王佺的方向,亮出刺眼的幽光。 王栖梧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灵光。 现在虽然无法判断,到底是哪方势力在处心积虑地针对自己,但是显然对方并没有恶意。 起码说,在无法判断自己是否有利用价值时,对方还没有杀死自己的打算。 可是,一旦把安迪逼急了,他可能真的会不顾一切,将自己和这些高丽人全部射杀当场。 安迪比贼人还危险! “放开我!”王栖梧冷声说道。 拿着匕首的人一怔。 “放开我!”王栖梧又是一声大喝。 匕首犹犹豫豫地离开了王栖梧的脖颈,却又抵在他的后背之上,刺及皮肤。 “安将军,让你的手下,放下弩箭吧。”王栖梧对着安迪拱了拱手。 安迪也是一怔,不过还是挥手示意身边士卒,收起了弩箭。 王栖梧站定身子,慢慢地整着身上零乱的衣裳,而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要想活命,不能靠身后人的良心发现,也不能指望安迪能有解救自己的良策。 一切都得靠自己!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大概就是如此吧。 王栖梧的灵台,一片清明。 只要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不让人觉得可以利用自己的胆怯,这一次劫难,还是有希望熬过去的。 “可是要我过去?”王栖梧对着王佺问道。 王佺却是两手一摊,脸露苦笑之色。他大概想让在场的人都明白,其实他也是被逼的,也是受害者之一。 王栖梧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庞,而后努出一些笑脸,说道:“让我过去,可以,把石沟村的百姓,全部放出来!” 身后两人,相互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是我唯一的条件,把人都放回来,我跟你们过去。不管你们提什么条件,都可以好好谈一谈。否则,你们也知道东真军的规矩,宁死也不接受威胁!” “不行!”安迪一声大吼,“留下王大人,否则,死!” 王栖梧有些无奈地看着安迪,说道:“安将军莫急,我愿意孤身前往敌营,是为了石沟村的百姓。我不是军人,也无法按照军中法规行事,请安将军成全!” 安迪双目赤红,却无话可说。 是啊,自己是军人,只要遵照军令行事即可,当然可以不用顾及人质安危。 可是,王栖梧却不是军人,他虽然是被劫持胁迫,可也是为了救石沟村的百姓,以身赴险。这种行径,绝对无人可以非议。 “你们谁能做主?否则,就去找个能做主的人来!”王栖梧说道。 王佺身后,走出他的护卫首领,对着王栖梧抱拳说道:“感谢王司长的配合,请打开寨门,我派人出去,放百姓入营。” 见安迪还想反对,戴枫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随后说道:“我等如何才能相信,你们会保证王司长的安全?” “我可以留下两人为质。”那护卫指着王栖梧身后两人,说道:“你们俩,刚对王司长无礼,就留在这吧。” “嗨伊!” 王栖梧眼睛略微一转,轻声说道:“你们,是倭国人?” 那两人相互对视一眼,抽出怀中匕首,“卟、卟”两声响起。 王栖梧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地侧开,却见两人的匕首已经切开各自脖颈,歪倒在地,血丝慢慢地渗成一条细线,而后迸出了一串的血珠。 王栖梧一阵头晕,自己一句话,就杀了两个人? 所有人都惊呆了。除了王佺的几个护卫。 权宋天下 第七百零九章 君子之道 如此果决的自裁行径,让东真军上下,都生出一股寒气。 真是狠! 对敌狠不难,对自己狠的人,才是可怕的。这些人要是到了战场,绝对是个劲敌。 十个人,先分两批送上四条人命,以躲避自己内应的嫌疑,再送两条人命,以示自己的诚意。 这些人的性命,似乎只是一种单纯的消耗品? 王栖梧侧身站在营寨门口,被两个高丽护卫挟持着,一边数着入营的村民,一边坦然地接受他们痛哭流涕的感激。 这种感觉,对于王栖梧来说,很新鲜,也让他第一次觉得,应该为自己感动一次。 按百人标准建立的营寨,塞进了三百个村民,此时几乎连腾挪之地都没有了。 如果接下去与敌兵再次爆发战争,这样的营寨无论是攻还是防,都会让东真军处于极为不利的局面。 这也是安迪之前并未考虑将村民置入军营的原因。 安迪皱着眉头,看着认真数数的王栖梧。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看不清此人了。 他这是在用计?把村民全部赚来后,就让自己把他抢回来? 当最后一个村民挤入营寨之后,安迪手握长刀,便欲挥刀下令。 王栖梧却对着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叉手之礼,而后说道:“王某此去,生死未知。虽然未能赴任,但若护得此处百姓安全,虽死无憾!” 安迪的手停在腰上,满脸迷茫地看向戴枫。 他,这是真的要自己过去送死? 可是,他一死,自己护送任务完不成了,怎么办? “有劳戴助理,将此间诸事说明清楚,安将军已尽护卫之责,其中所有过失,由王某一人全部承担。” 戴枫无言以对,只得长拜而起,眼中隐然已有泪光闪烁。 “我,我,我要跟你一起去!”王建禾终于鼓起了勇气喊道。 王栖梧侧头而问:“可以吗?” 王佺的护卫首领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王建禾四顾茫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出这一噪子,可是为什么会没有人出面制止住自己? 所谓骑虎难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自己挖的坑,无论如何也得含泪往下跳。 悲痛欲决的王建禾捞起长衫下摆,塞在腰间,走到王栖梧身侧,将他扶上战马。在王佺与四个护卫的押送之下,缓缓而去。 王栖梧几人身影终于在眼前消逝,安迪铛啷一声,拔出长刀,望空一劈,怒喝道:“这厮,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不让我出手?” 村民既然已经安全回来,安迪相信,只要王栖梧稍微配合一下,他最少有七八分的把握,能把他给抢回来。 戴枫望着王栖梧远去的背影,缓缓说道:“文人重诺,既然王大人已经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再作反悔,委实不妥。” 其实就是连戴枫,此时对于王栖梧,也是惊诧莫明。 一个以奸滑胆怯闻名于南京府的人,如今竟然敢孤身前往敌营送死?难道说,之前的传闻,都是假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王栖梧的这种行为,还是实实在在地解救了三百个村民。就此一点,便已经完全折服了戴枫。 余某说道:“此事王大人既然已经愿意承担一切责任,那安将军也不用担心任务没有完成之事。” 安迪烦躁之心略退,但依然赤着眼,哧哧地喘着粗气。 “咱们,还是得商议下,接下去怎么办。毕竟王大人现身在敌营,生死未卜。” “不知道援军,要什么时候才来?” “可是,现在王大人在敌营之中,援军来了,也没什么用啊?” 是啊,如果有用,安迪也用不着眼睁睁地看着王栖梧,堂而皇之的就被敌劫持而去。 如果,万一来一个比安迪更加守规矩的将领,很可能二话不说,直接纵马踏营,那什么都不用讨论了。 大伙儿如今要做的事,很可能就是商议一下,如何给王栖梧办一个风光的葬礼。 一百多黑衣蒙面人,在敌营之前,列队相迎,并无一人恶语相向。 王栖梧心里又多了一些安定,看来无论这些贼人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对自己倒是的确没有太多恶意。 当然,没有恶意的前提,是自己要对他们有用。 此处,只有营,而没有寨。 估计这些人,觉得自己人数具备足够的优势,因此根本没有担心过东真军会主动来袭。 当然,他们也有可能存在着引诱东真军来攻的心思。 主帐之内,一儒衫青年,剑眉虎目,对着下马而来的王栖梧,长揖而拜。 “稿城董文炳,见过王司长,得罪之处,请多见谅!” 稿城董家? 王栖梧脑中略微一转,大概明白了此人的身份。 金末河北大乱,投降木华黎的稿城人董俊,在逼降武仙之后,被木华黎授龙虎上将军、行元帅府事,此后驻于稿城。 在金国灭亡前夕,董俊领兵追击金帝时,却死于战阵之上。 其长子董文炳,以十六岁的年纪,凭着父荫,被任为稿城县令。可算少年英才。 说起来,此人与南京府诸人倒是有些渊源。 当年赵权等人从淮南战场北撤至稿城时,当时的稿城县令便是董文炳。 史天泽的势力随着董家的衰弱,而渐渐雄厚。但是专心经营稿城的董文炳,却始终不肯刻意迎合史天泽,结果被史天泽直接挤出稿城。 而顶替此人接任稿城县令的,便是郭侃。 王栖梧还不仅一次听侍其轴谈起董文炳,当年侍其轴因为师命留在稿城董家,为其教导董文炳九兄弟。算得上,是董文炳的授业恩师。 董文炳给侍其轴,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还有遗憾。 侍其轴原来曾经以为,他可以用余生,来辅助董文炳的。却没料到,此人被史天泽稍一挤兑之后,竟然直接弃官而走。 就是不知道,这些年,他到底投靠了谁? 看着彬彬有礼,状若君子的董文炳,王栖梧又放下了另外的一小半个心。 君子之道,能动口莫要动手。 而这,却是属于王栖梧的专业领域。动手,他会手脚哆嗦;动口,他觉得自己可以睥睨天下。 更何况,君子嘛,就是那种可以欺之以方的的一类人。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一十章 喜欢就好 两杯香茗被奉上,王栖梧轻啜一口,频频点头。 此人,确实有些雅趣,在这种条件下,还能带着这么好的茶叶。 一盏茶热茶时间有些长,但是王栖梧却不急不躁,一边嗅着茶香,一边啜一边品。茶水见底,对着董文炳微微一倾。 董文炳倒也有耐心,着人给他又换了一盏热茶,看着他继续品茗。 “茶多伤胃,最好的办法,是得准备一些小点心为辅食。但是千万要记住,辅食不能太腻,否则会严重影响茶香。 当然,董兄弟出门在外,让你准备辅食,的确有些为难了。 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得跟董兄弟好好交流一番,否则,真的会贻笑大方的。” “王大人请讲。”董文炳的脸上,保持着含蓄的笑意。 “你这茶,当是宋国走私而来的。” 董文炳脸色微微一变,这个是过来查走私的? “知道从宋人手中买茶,董兄弟倒也是雅人。此茶名为小龙团,价愈黄金。兄弟家财,委实雄厚啊! 可惜——” 董文炳刚准备显示出来的谦虚之色,僵在了脸上。 “宋茶,总的来说,分为片茶与散茶两大类。小龙团,为片茶之中精品,产于福建建州,又名腊茶。 片材在冲泡之前,需将茶研磨成末,将茶末平铺于茶盏之中,注入适量滚水,同时用茶筅细搅成糊,再不断地击拂、泛花,使茶汤面上浮起一层雪涛。此为斗茶。 茶汤之色,以纯白为上,青白、灰白、黄白,则等而下之。 此方为品茶之正道。 而散茶,就没这么讲究了,就如董兄弟这样,直接粗水注入,冲泡即可。 但是这,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片茶与散茶,其价值譬若天鹅与鸭子。董兄弟倒是用一两黄金的好茶,泡出一个铜板的效果。” 赵权从宋国回来时,带了不少好茶,王栖梧也蹭了些。兴趣之余,还跟赵复讨教了一些宋国的茶道。 蒙别人可能够呛,但对付这个试图附庸风雅的董文炳,那就绰绰有余了。 董文炳闻言,脸上一涩。他哪里懂得这个,拿出好茶来招待王栖梧,本想让这南京府蛮荒之地的土老冒,长些见识,却没想到脸没打成,却击中了一块铁板。 “敝府最近倒是生产了一些好茶,其实挺适合董兄弟的,哪天方便时,我送董兄弟一些,你一喝之后,保准爱不释手。” “哦,南京府还产茶?” “是啊,而且这种茶,只有南京府能产,连宋国那边都做不出来。” “愿闻其详。” “此茶名为砖茶,做法讲究,但冲泡容易,最适合如董兄弟这种风流英雄。至于这些小团龙,我觉得并不适合董兄弟。 冲泡过于讲究,诸多麻烦。只能适合像我这样,闲适无聊之人,慢慢倒腾。 你若还有不耐烦喝的,我倒不嫌弃,全给我吧。我哪天拿些南京府产的砖茶,跟你交换。” 董文炳脸色再变。 他有些不确定,这是公开向自己索贿,还是在暗讽自己不懂风雅,却偏偏装腔作势? “哈哈,开个玩笑,董兄弟千万莫要当真。 话说,品这种绝佳好茶,用普通茶碗可是不行,必须得配上产于建州的建盏……” 董文炳终于受不了了。 好不容易把这厮弄过来,结果他却施施然跟自己传授起茶道。 为什么没有任何的惧怕之色,这的情报,未免也太不靠谱了吧? 董文炳根本想不到的是,他收到的情报其实没有任何问题。 王栖梧正是怕死,才最终选择自投罗网。否则,很可能被安迪连一群高丽护卫,带着自己,全部斩杀当场。 “茶道之事,待日后有空,再向王兄请教。” 董文炳不得不出言摁住了兴致盎然的王栖梧,“王兄可知,为何我等要付出如此代价,请王兄前来一晤?” 王栖梧面露惨然之色,说道:“王某在南京府,厮混数年,一事无成,倒落下奸滑怕死之名。 莫非董兄弟,也是如此?准备与某同病相怜? 咱俩,倒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啊! 不过,董兄弟倒莫要在意,不就一个稿城县令嘛,其实不算什么的。” 董文炳感觉到自己的心尖,被狠狠地戳了一刀。 丢掉稿城县令,可是他此生至今,最大的伤痛!甚至超过了当年父亲战死沙场时,给自己带来的影响。 心痛之余,还得让脸上继续保持着温和的笑意,这就让董文炳感觉到了难以忍耐的苦楚。 董文炳清咳一声,说道:“前些日子,董某授业恩师来信,向董某推荐王大人,说王兄有经天纬地之能,因此……” 王栖梧眼露精光,问道:“他当真这么说的?可是我离开南京府城后的事?” 董文炳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他还夸我什么了?这个老侍,你不知道,为人悭吝,总是不肯轻易夸人。如此看来,此人倒是颇有眼光! 对了,他是你老师,你要是想送礼给他,我倒是可以顺便捎带过去。 这小龙团我看就不错,带着也方便,可以先来个十斤八斤的。” 董文炳感觉到了淡淡的心累。 十斤八斤?要知道,一斤小龙团,在北方,价值超过一百两现银。价若黄金,可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董文炳又一声清咳,说道:“在下不才,如今正在为忽必烈王爷筹谋……” 董文炳话未说完,就被王栖梧打断。 他的脸上,充满着好奇的神色,问道:“忽必烈啊,我知道。听说他的妻子,是他姑姑,容貌秀丽、禀赋娴雅,是真的吗?” 董文炳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怒色。 忽必烈的妻子察必,出身于弘吉剌部。其父是该部的首领按陈,而按陈之妹,便是拖雷兄弟的母亲、忽必烈的奶奶孛儿帖。因此算下来,察必的确是忽必烈的姑母。 这种关系,对于汉人,尤其是儒学人士来说,是绝难接受的。 但是,蒙古人,似乎根本不在乎。 喜欢就好。 这种事,放在肚子里腹诽一番也就罢了,当面说出来,无异于指着和尚骂秃驴!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一十一章 布局 董文炳脸色有些发冷,问道:“王大人对于董某,莫非有些意见?” 王栖梧双手急摆,说道:“哪里哪里,董兄弟误会了。王某落魄子一个,何德何能,敢对董兄弟有意见! 我,是真的羡慕啊! 啧啧!” 王栖梧脸上,没有任何歉意,却带着一丝轻佻的艳羡。 场面有些尴尬,没法再聊下去了,王栖梧适时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抱歉,年纪大了,一夜未眠,实在有点受不了,可以找个地方,让我稍微歇歇,成不?。” 见董文炳脸上现出不愉之色,王栖梧接着说道:“我是真的累了,这样吧,一切你们先跟我的助手谈,好吧。反正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也是,这老滑头浑身油腻不堪,让人无从下手。跟他直接谈,也许还抹不开面子。 依旧沉迷于自责与懊恼中的王建禾被叫了上来,看着淡然的王栖梧,满脸委屈。 “建禾啊,我实在是有些累了,年纪大,不中用……” 年纪大?王建禾有些怀疑地看着他,说的是你还是我? “嗯,这个,这位董先生,中原豪杰!他有些事,需要合作,你代表我,跟他好好谈谈。记着,该有的利益可不能少。不该有的,也不要过于奢望。” 王建禾有些发蒙,不过起码有一点他听明白了,就是自己得帮这位老爷,多争取些好处! 争权,王建禾未必可以。夺利,他在行! 跟王建禾的谈判,极为顺利,顺利得让董文炳失去了任何的兴趣。 无论什么样的合作方式,可能或不可能,王建禾全都一口答应。 要求也敢提,为他自己,为辽南王家,为王栖梧,开出了一大堆极不切实际的条件。 不过,此也倒是实诚,旦有所问,必有所答。 而且所透露的信息,基本真实。只是这些信息,董文炳早就掌握了,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毕竟,王建禾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小吏而矣。 再深入一些,王建禾却是全然不知。看的出来,他是真的不知道。 董文炳背手站在帐前,望着天边隐隐而现出的晨曦。 数个日夜,不眠不休的辛苦布局,眼见成果在望,他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关于王栖梧的情报,与此人严重不符,也许计划得重新调整。可是董文炳隐隐地觉得,时间已经有些不够用了。 虽然他已经完全切断了石沟南北的通道,可是终究隐瞒不了太长的时间。 在董文炳最初的计划中,其实根本没这么麻烦的。不过为了稳妥,他还是准备了两三套的预备方案。 可是没想到是,预备方案都用上了,却依然啃不下王栖梧这根看似软弱的骨头。 董文烦在脑海里再次复盘了此次行动的每一个细节。 自告奋勇地从忽必烈王爷手中接到此项任务之后,自己精心筹划了计划的每一个步骤。 包括利用忽必烈隐藏于东北的眼线,尽可能地收集需要的情报;包括潜至江华岛,与高丽的实际掌权者崔瑀面谈,并得到了他们支持的两百个别抄军兵卒。 还有高价雇用了八个倭国浪人。 以及从辽西从辽东各个反对南京府势力中,收罗而来的八百士卒。 这支力量,攻打一个府城,董文炳觉得可能不行。但是想劫持一个缺少重兵护送的官员,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事实也是如此。 虽然利用村民的行为,不太顺利。但是那些作为内应的倭国人,还是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本来,董文炳以为,自己见到的王栖梧,应该已经是两股战战,惊慌失措,痛哭求饶的模样。这种人一旦一心求生,只要不杀他,无论什么样的合作条件,他都会甘之如饴。 如此,他便将会成为自己的掌中之物,予取予夺,皆在自己一念之间。 可是,现在事情,似乎已经有脱轨的迹象。 杀了王栖梧? 这真不是件难事。 只是,杀人只是一个威胁手段,并不是董文炳的目的。 而且杀了之后呢? 难道说,自己这次辛苦的布局,就此付诸流水吗? 自己,又该如何跟忽必烈王爷交代? 蒙哥王爷眼见登位在即,如果这时候自己不能立下大功,等到忽必烈掌控大权之后,自己又该从何重新寻得进身之资? 当日自己可是在忽必烈王爷面前,拍着胸脯作下保证。即使无法马上破坏南京府的高丽战略,但一定可以在这其中,埋下一颗足以撬动其根本的棋子。 “你们觉得,这个王栖梧,是真的怕死,还是你们传递的信息有误?”董文炳依然背着手,冷冷地问道。 帐内三人,彼此默默而视。 先开口的,是王佺。 “我与王栖梧相处时间不短,从诸多迹象可知,此人的确是个贪生惧死之辈。而且那个王建禾,更是贪渎无度,为人毫无底线。 至于为什么会表现的如此从容,我也有些不解。 或者,是他料定我等,不敢杀他?” “那就杀了试试?我就不信,有人会在我的刀下,还能保持如此从容模样!” 说这话的,是董文炳此次借调而来的别抄军统领崔沆。 此人为高丽崔瑀庶子。个子不高,一脸凶相,少年时因为作恶多端,被其父赶出家门为僧。去年才被召回,此次崔瑀便将两百别抄军,交予其率领,以配合董文炳的行动。 “杀了他,你想以两百别抄军,抵挡东真军的怒火吗?”王佺低喝道。 对于崔家的人,王佺如今是越来越觉得烦闷难耐。 崔沆眉毛一挑,说道:“听王公的意思,是要把这位王大人供养起来?” “我们是在寻找可以跟我们合作的人,而不是在制造另外一个敌人!” 董文炳手微微一摆,止住了想争辩的崔沆,转而望向另外一人,说道:“你觉得如何?” 此人年纪略小于董文炳,姓高名天锡,辽阳人。 其父高宣,在窝阔台登位为汗那年,被封为元帅、赐金符。 三年前,高天锡被其父推荐成为忽必烈宿卫。去年潜回辽阳,开始为忽必烈建立辽西的情报体系。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一十二章 棋子 此次董文炳的行动,所有的情报收集与整理都是由高天锡负责。 正是他,召募了八个倭国浪人,扮作高丽护卫,与自己一起守在王佺身边。 高天锡并未直接回答董文炳的问话,而是带着一丝忧虑,说道:“不管王栖梧此人是真的怕死,或是装作不怕死。董兄都得尽快做些决断,必须尽快离开此地。 我怀疑,东真援军到来的速度会远超我们的预料。” 董文炳眉头一皱,“你估计,还有多长时间?” “最多一天。抚松那边,似乎有部队正在准备集结。五老山城附近,我虽然还安排了一些伏兵,但数量并不多,估计挡不了东真军太长时间。” “需要的话,我可以再调些别抄军过来,在此伏击来援的东真军?”崔沆说道。 高天锡摇了摇头,说道:“伏击东真军,并不是此次的任务,我们还是要尽快降服王栖梧,莫要节外生枝。” 不是高天锡不信任别抄军的战斗力,而是他太清楚东真军的实力,尤其是在这种山林之中的作战能力。 而且他现在还判断不出,会有多少东真援军前来。 高天锡知道,高丽国境以北的山林中,还隐着不少的别抄军。但是一旦来援东真军超过千人以上,调来的别抄军人少了无异添油。 而急切之间,根本调不来数量相当的别抄军。更何况,隐在暗处的别抄军,也不可能太多。 董文炳却是心里一动,问道:“崔兄,有没有办法调动一支兵力,不需要太多,但是要对丹东形成佯攻之势,以防咱们南撤道路丹东驻军所断。” “这个没问题,可以调数艘舰船,进逼丹东,让其守军不敢轻易行动。” “如此甚好,有劳崔兄!” 后路的问题解决了,如今摆在面前的,依然是如何搞定王栖梧的问题。 王栖梧面前,摆着一叠厚厚的文书,每一页上,都有王建禾的签名。 王栖梧瞄了一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着王建禾招了招手。 “建禾啊,我跟你说过,为人既不能浮夸,又不能过于实诚。该有的权利,你要学会争取,不该拿的东西,不要去碰。 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王建禾眨巴着一双已经有些睁不开的的桃花眼,看着王栖梧,一阵茫然。 王栖梧又对着王佺说道:“王公,咱们一路行来,你屡次在私下与王某密谈,你不想当北边那位的棋子,更不想当南边那位的棋子,可是现在看来,情况与你所说不符啊!” 王佺等几人,眼色同时一变。 北边的那位,说的自然是忽必烈。而南边的那一位,说的到底是高丽王还是崔氏? 王佺刚想分辨,王栖梧手一摆,接着说道:“我知道王公为难之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原以为自己会是那个渔翁,但是现在发现,很可能依然只是一只小鱼。无论谁是最后的胜利者,你都只是别人嘴里之食。 难呐! 别说是你,我心有戚戚焉! 本来我已经被你说服,既然同为王氏一族,所谓五百年前是一家,现在未必就不能再次融为一体。可是呐,现在看来……” 王栖梧遗憾地摇着头。 谁都看出来了,王栖梧这是在赤裸裸的挑拨,可是似乎很有效果。 一路之上,王佺为了交好王栖梧,好话尽出、陪尽笑脸,可问题是这家伙从来就没给过什么正面的答复啊! 董文炳有些狐疑地年了一眼王佺,他担心的不是王佺承诺了什么条件,而是王佺是否已经透露了忽必烈的相关信息。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些事情的时候。 董文炳说道:“王司长,你属下替你草签的协议,你都没看一眼,怎么就会质疑我等的诚意?” “我这个族叔啊,自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你们想收买他,其实没必要花那么多代价的!”王栖梧说着,朝着王建禾勾了勾手指头。 王建禾面红耳赤地挣扎一番,开始从怀里不停地往外掏东西。 先是几块银子,还有一些薄金片。看着王栖梧不善的目光,王建禾只好继续把怀里的东西往外掏。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他的怀里如同一个杂货铺一般,东西越掏越多。 金钗银簪玉手镯、数方精美的绢布锻巾、几颗圆溜溜的珍珠、几株皱巴巴的野山参,还有一块拳头大的铜块。 王栖梧叹了口气,说道:“我说了你多少次了,不要这么贪,你说你这些东西,都能值几个钱啊?” 说着,又转头对着其他人说道:“所以啊,这老货,稍微意思地打点他一下就可以了。给多了,他会把自己的老妻都卖给你们的!” 王建禾羞红的老脸之上,委屈愈甚。 “我们王爷的意思……” 王栖梧又摆了摆手,打断了董文炳,“我知道,你的意思,还有高丽崔王的意思……” 高丽崔王?王佺听着,不由地怒视了崔沆一眼。 王栖梧面色平静地继续说道:“看了上我手中的一点点权利,希望拉拢我,扶持我,或者说,让我当个有用的棋子。 嗐,这天下,棋手了了无几,你我诸人,只能是皆为棋子。 若说有区别,就是哪个是现在就没用的棋子,而哪个是未来没用的棋子。 但是,决定你我是否有用,不是你我能力如何,而是要看棋手的心情。 高兴了,咱们可能成为好棋,烦了,那就是弃子。” “你是在拖延时间?”高天锡冷冷地问道。 王栖梧苦笑一声,说道:“我已经卸任罗津县长一职,现在南下赴任,可不是还没到丹东吗?现在身份不过一介平民。 我倒是想快点到丹东啊,好歹过过当个高官的瘾。可是,已经被你们阻在这里五六天时间了。也不知道,南京府的那些大佬,会不会以为我干的一些肮脏事东窗事发了,所以畏罪潜逃了?” 董文炳一阵头疼。 东窗事发?他现在,正在担心这个? 到底是谁,给了南京府几个掌权者如此的勇气,将一个如此奸滑之徒任为高官的?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一十三章 破阵 崔沆猛地抽出短刃,直抵王栖梧脖劲,怒喝道:“你再啰嗦,信不信我杀了你!” 王栖梧吓得一哆嗦,绝对不是装的! 他瞄了一眼有些不以为然的董文炳,伸出两指,轻轻捏着脖子上的短刃,稍微挪移分寸。而后说道:“这位老大,其实没必要这样的,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们想想啊,我现在还未正式上任,即使答应你们了,也算不得数的。 到时又说我王某言而无信,奸诈狡猾云云。 大家其实都很清楚,需要合作的对象,并非王某,而是南京府外交部高丽司的司长。如果王某无法上任,那我觉得你们最好能找到一个向阳的山坡,把我杀了之后就埋在那。 我怕冷,向阳的会好一些…… 所以,还不如,咱们趁着东真军还没赶来,抓紧时间南下。到了丹东,我能说了算的时候,啥都好谈了。 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一边走一边聊一边争一边谈,是吧!” 这厮,说的好有道理! 往丹东的通道,已经被自己切断。董文炳相信,一直到现在,那边的守军都未必知道石沟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挟持着王栖梧,尽快到丹东让他正式任职。到时,哪怕南京府那边不认王栖梧所签的协议,自己也将占据着绝大的主动权。 起码,可以让忽必烈王爷以此,劝谏蒙哥正视南京府的威胁。 而且,利用王栖梧的掩护,趁丹东守军不备,即使夺不下指挥权,也可以水陆联合,将其全歼。从而据守丹东为已所用。 如果王栖梧愿意配合,董文炳会助其占据北高丽。无论是高丽王室还是崔氏,如今都无力在短期内恢复北高丽的统治。因此,将此地交由王栖梧,是最佳的选择。 当北高丽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半独立的政权之时,北可阻击南京府南下,南可威慑高丽王室北扩。 董文炳相信,再给忽必烈王爷十年时间,等他消化完中原的势力之后,便有精力重整东北。而那时,自己所扶持的王栖梧,就将成为其平定东北的最重要力量。 时已近午,董文炳下定决心,撤离石沟。 董文炳将五百人马交由高天锡,由他负责守住石沟村以南的脊道,堵住安迪部南下之路,一天后再行撤离。 而董文炳自己,则与崔沆一起,率着剩余的一百五十别抄军,以及一百五十其他兵卒,赶往丹东。 看着缓缓南撤的贼兵,安迪只能在那如雷般暴跳。 所谓投鼠忌器,便是如此。 早知道,当时就应该以蛮横的手段,留下王栖梧。哪怕留下的只是一具尸首,结果也比眼下情况更能让人接受。 与当年东真军阻击只不干部的战术如同一辙,贼兵在南向脊道上,垒起数堵高低不一的土墙,牢牢地将东真军挡在了石沟村。 强攻? 也许三百人死掉八成后,应该能破得了这些土墙,但是这样的话,即使追上贼兵前军,还有什么意义? 绕水而攻? 三百人依然太少,即便是扎木为筏,在水面之上,只能成为移动的靶子。 正当安迪彷徨失措的时候,东真军的援军,终于赶到了。 只有五十人。 人数虽少,但看到领队之人时,安迪等人,同时地舒出了一口长气。 来的人,正是丁武与他的五十个特别行动组成员。 话说,叫特别行动组,又拗口又不好听,还显得没有气势。前些天赵权有跟丁武商议,准备正式授予军队名称。 叫什么好呢?勇猛军?威武军?特别军?尖刀军? 还是从赵权给的意见里挑一个,踏白军,或是侦察连? 算了,这些事,让那些书读得比较多的人去琢磨。 丁武一边想着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一边听着余某给他汇报这里的情况。而后,拿着下巴指了指正在画草图的权承仁。 承仁心里腹诽不止,但是不敢反抗。 只要自己一跟上丁武,这位老大一定是啥事不管的。打架的事,现在基本归王显负责。而不打架的事,全扔给了自己。 自离开南京府城后,一路南行。包括与其他缉侦人员的情报联络、与抚松驻军的沟通、在五老山城轻松歼灭了一击百余人的伏兵。 一直到现在,这位老大的脑子似乎都没用过。 可是,没办法啊,谁让自己那么优秀呢! 承仁在自己的草图上最后补了几笔,而后说道:“我的建议,明天凌晨时,丁队与王副队分别率二十人,从脊道左右两侧,潜水至敌军后方三里处。 凌晨五点十五分,由安将军开始发动佯攻,以助丁队等人从后袭杀。” 承仁说完,拍拍双手,计划就是这样,简单,但应该很有效。 “那你准备干嘛?”丁武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我年纪最小啊,当然是领着另外十人,居间协调。” “意思是,你才是这支队伍的队长?” “不,不,老大,别误会,我没这个意思!”承仁一脸谄媚地看着丁武。 “再废话,把你扔捕鱼儿海去!” 承仁脸上一垮。 他知道,丁武可不是在威胁他,最近好像确实准备派人去多泉子,而且据说是长期据守。 那鬼地方,偶尔去去,吃些好羊肉也就罢了,时间呆长了,人会变傻掉的。 目标的直线距离差不多有五里,但是为了不被敌兵发觉,承仁等人,在水泽中绕了个大弧圈,足足潜游了十里才到预定位置。 还好,承仁带着一个皮浑脱,才勉强撑到了最后。但是,最后上岸时,还是被人如死鱼般地拖上了脊道。 不过,也没人笑话承仁。即使这些人全是南京府中战力最强的代表,但是其中绝大部分人,在承仁这个年纪时,可没有他这么好的水性。 在脊道上作战,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迷路。 等到天色微明时,四十个特别行动队员,已经摸到敌兵背后不过五百米之处。 时间一到,随着安迪发令,其部从北往南强攻敌兵。王显等人自南而北,同时发动夹击。 几轮连弩过后,如秋风扫叶般,守阵之敌便彻底崩溃了。 东真军三百五十人,轻松围歼了五百敌兵。东真军六人受伤,全是安迪手下。 安迪脸色讪讪,难怪自己当时连特别行动队的初选资格都排不上。这战力,差的不是一般的在啊! 敌兵被杀身死的倒是不多,大部分为弩箭所伤。 “扔水里,还是坑了?”正在收尸的东真兵问道。 承仁苦着脸劝道:“还是费些劲挖个坑吧,万一哪天咱们又得下水呢?” 嗯,好吧。 有村民在,挖坑倒也不难。一些看似重伤的贼兵被挨个扔进了坑里。 承仁好不容易才把一具后背插着五六根弩箭的家伙,拖到坑边,却感觉有些脱力。只好停下略歇了口气,一转头,却露出惊骇的神色。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一十四章 有大鱼 “老大——”承仁对着丁武狂喊道。 丁武过来,抬腿就想给承仁一脚,却被他怪异的眼神搞得一怔。 顺着承仁的眼神望去,坑边这个趴在地上的贼兵,脸已埋进土里,左手紧紧抠住坑沿,右手张开,食指与中指、无名指与小指俩俩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这是“瓦肯举手礼”! “有……有大鱼……”这个半尸首模样的贼兵,终于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 还好,丁武等人随身带着不少伤药。 划开皮肉、拔出箭矢、清理伤口、酒精消炎,地榆止血,纱布包扎。 流程很顺畅,救个只是受了箭伤的人,对于特别行动队队员来说,完全不是难事。 确实有条大鱼,高丽崔瑀之子崔沆。 高天锡,勉强算是条小鱼。至于董文炳是谁,丁武根本就不清楚。 被救的这人姓金,是隶属于沈州缉侦局的密谍。最近辽西、沈州一带的异动消息,基本都是此人上报到抚松缉侦处的。但显然,未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听到王栖梧的表现,丁武等人也感到有些意外,看来此人倒是还有解救的价值。 承仁劝住了想立即追击的丁武,“他们离开已一天时间,咱们现在就是追上去,也不一定就能马上解救出王司长。 既然有大鱼,咱们能不能考虑,把线放得更长一些?” “你把谁当鱼饵了?王司长?你不怕被老侍喷死?” “没有啊,是那个崔沆……” “钓谁?” “别抄军啊。北高丽一直到丹东一带,除了别抄军,还有不少抵抗的零散组织,你看,能否趁这机会……” 这小娃娃,倒是敢想! 丁武翻了个白眼,不过,似乎好像可行。 “高天锡那边呢?” “让海东青跑一趟,北边的事务,本来就归陈耀,这次就让他一次性吃个饱。咱们负责南边的。可能不好啃,但是吃得会更有嚼劲些,不是吗?” 丁武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 只是,事情没那么简单。 高天锡扯出了辽西辽东一大堆隐藏的势力,这些势力大多与忽必烈有关,或者是已经开始向忽必烈靠拢,这是必须首先清理的对象。 但是涉及范围多地,包括锦州与辽南的一些汉人世家、辽阳的也速不花、沈州的洪福源,都有牵涉。 处理得好,东北此后将一片清朗。处理不好,东真军将得需要很长的时间疲于奔命地在各地灭火。 丁武眼中的小鱼,却是赵权从未曾料到过的大鱼! 收到从抚松辗转而来的情报时,已经当天下午。 一个时辰之后,十数只海东青从府城之内,纷纷射入空中。 不久之后,南京府城南门大开,数支骑兵,滚滚而出,延绵不绝。 这其中,有赵权、有高正源、还有大岩桓。 当日,七月初一,鬼门大开,主杀。 傍晚时分,两个从抚松出发的游骑兵在快到沈州横岗时,终于追上了陈耀的队伍。 这支队伍,除了陈耀与他的五十个护卫之外,另有拔给他暂用的五十个特别行动组队员。 在五老山城停留了一天,这一百个人,已经在那里杀了三百余人。 凡是确认不是南京府的在籍平民,但有嫌疑,陈耀也懒得甄别,直接下令砍人。 善后的,全部交给随后而至的抚松驻军处理。 管杀不管埋,这种行动对于这批人来说,最合适不过。一批人虽然略带疲惫之色,身上也是血迹未干,却都是兴奋莫明。 南京府无论是正式的战兵,或是当地驻军,非战期间绝不允许肆意杀戮平民,哪怕明知道对方有问题,也得交由地方新任的法官审理。 这是南京府刚刚颁布的法令。 但是,这条法令,对于正在执行任务的特别行动组的队员来说,可以免责。 陈耀眯着眼,看着南京府传递过来的最新军令,切了切牙根,说道:“你们一个先到辽阳,并通知当地缉侦人员,开始盯人,别让他们跑了。 我处理好洪福源,随后便到。 另外一个,回五老山城,催促抚松的部队,让快些过来! 另外,去完辽阳,再跑一趟锦州,一定要见到我夫人,告诉她,一切小心!切记!” 两个游骑各自分头而去。 其实抚松有海东青,可以直接往辽阳、锦州送信。估计游骑未到辽阳,军令早已到了锦州,也自然会有人到自己家里护着郭筠。 但是陈耀依然有些不太放心。 派个人过去,纯粹只是为了自己安心而矣。 “头,准备怎么搞?”韩霸凑过头,贴着陈耀的耳边问道。 陈耀有些嫌弃地偏了偏头,说道:“杀呗,还能怎么搞。爽了你们这些杀胚! 你先领着两个人,堵住横岗城门,别让他们把门关了,否则还得费劲去攻打。” “好咧!” 韩霸一声呼啸,领着两人,往横岗飞奔而去。 建于山崖之上的横岗城,易守难攻。这也是洪福源长期以来,能踞守此地的主要原因。 然而,现在不行了。 只要他一关上横岗唯一的城门,横岗通往外界的所有道路,立即就会被南京府封锁。 而横岗,除了粮食比较富足之外,所有日常必需品,包括盐、油、布匹、农具、铁器等等,便会立刻被断了供应来源。 如今,横岗的这个城门,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都未曾关闭过了。 三骑飞驰而至时,城门守卒一看是东真军,便没多理睬。 这些人很讨厌,不过只要不惹怒他们,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韩霸等人在城门处下马之后,往城门一蹲,便不动弹了。 “三个将爷,可是要去见洪将军?”一个守卒大着胆子过来问道。 蹲坐在城门的韩霸摇了摇头。 守卒狐疑地看着他,又问道:“将爷可是要入城歇息,需要安排下吗?” 韩霸又陌然地摇了摇头。 “那……” “别管我,我正在看风景!” 守卒茫然地抬头,看着渐落的夕阳。这风景,很美吗? 可是,为什么要蹲在城门口看风景? 耳中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守卒脸色一变,刚想振臂而呼,韩霸直接给了他一肘子。 那守卒捂着塌了一半的鼻子,惊惧地看着韩霸。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一十五章 降沈州 另外一个守卒,在两把刀的逼迫之下,只好跟着蹲在了城门口。 “别乱喊,就不会有大事,否则,屠城!”韩霸冷冷地说道。 百余骑兵,转瞬而至。 当最后一人进入横岗之后,城门,终于被重新关上了。 入城的一百人,分批守在城内唯一的一条石子路上。 韩霸则直接冲向洪福源的宅院。 “卟、卟”数声响过,守在院门口的护卫,根本来不及开口,就倒地而亡。 弩箭不停。 当陈耀出现在洪福源面前时,院子中,已经倒下了近二十具的尸体。 “你,你们,要干嘛?”洪福源放下手中碗筷,满脸苍白地看着横着进来的陈耀。 “啧,啧!洪大爷果然是洪大爷。这饭吃的,真是奢侈啊!” 几天没有好好吃饭,看着满桌的美食,陈耀肚子油然而生出一串的咕咕之声。 但是,现在不是享受美食的时候,陈耀只好暗自吞回口水,虎着脸把南京府的军令扔向洪福源。 “砰!”的一声巨响,洪福源一掌扫向桌上酒菜。 汤汁羹肴,四处飞溅。 “你们还要我怎么样?我打败了,我服气,没问题!我缩在横岗,没问题!我谁都不惹,你们还要这样逼我! 我做什么了?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三十万高丽人,现在剩下不到三万,你们还让不让我活了?” 洪福源双目赤红,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这个反应,有些出乎陈耀的意料。 不过,洪福源似乎没有要召集手下反抗的意思,陈耀倒也放下了一半的心。 横岗城不大,但常驻的兵卒也至少有一千人。 洪福源若是真的想破罐破摔,凭着陈耀带来的一百人,还真的是不太好对付。 陈耀也没管溅在身上的油渍,拉了把椅子坐下,从桌上拎起半条鱼,侧着头咬下一块肉,砸吧两口,而后说道:“洪大爷,你人不咋样,可是你的饭菜在南京府可是大名远扬啊!” “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洪福源冷冷问道。 “军令上不是都写着吗?” “跟我真的没关系……”洪福源无力地说道,缓缓地坐回椅子之上。 陈耀瘪了瘪嘴。 “石沟村发生的袭杀南京府大臣事件,当场捕获的匪徒中,你的手下便有二百六十三人。跟你没关系?呵呵……” 对于洪福源,陈耀可是没有任何的同情之心。 这家伙占据着沈州,一向以土皇帝自居。前些年抚松一战,被打垮之后,表面上看着是老实了很多,但从来就没有真正顺服过南京府。 沈州,现在算是辽东的一块法外之地。 从不交税倒也罢了,洪福源治下民众,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好处。该压榨还是继续压榨,甚至比以前更甚。 因为沈州的人,越来越少了。大部分跑去抚松求生,也有一些去往辽南,一些脑子稍微灵活的,已经移居锦州,成为锦州无数新兴商人的一份子。 南京府不主动攻击沈州,当然不是害怕他的山城易守难攻,而是洪福源毕竟与侍其轴有一份香火之情。当然侍其轴表面上无所谓,赵权却不得不在私下照顾一些他的情绪。 洪福源与此事没有直接关系,陈耀是相信的。但是他不信,洪福源不知道这事。手下至少有三百人参与此次袭杀行动,就算洪福源不是主导者之一,定他个纵容之罪,一点也不冤枉。 洪福源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说道:“被你们抓到了,该杀该剐,随你。我还能怎么样?” “洪将军,你说的倒是轻巧啊。”陈耀眼神突然变得阴冷,“你还有几个手下,依然随着那些匪徒,劫持王司长南下。如果王司长出了差错,洪将军,那就不是我坐在这里跟你扯淡了!” 洪福源一哆嗦。 他自己杀人,从来都不讲理由的。似乎此时也很难要求眼前的这个胖子,跟自己讲些理由。 更何况,如今证据确凿,想完全脱身已经不可能。 洪福源心里不禁有些后悔。 那个见鬼的高天锡,说什么此举定无差错,说什么蒙哥登位在即,说什么南京府一定会受到惩戒。 洪福源默默地叹了口气,两眼呆滞地望向屋顶。 自己这是从一个坑跳到了另外的一个更黑的坑。 可是,自己周边,似乎全都是坑。没有人能给自己提供真正的帮助,没有人是愿意与自己平等相处,谁都把沈州当作一块肥肉。 如今的沈州被啃得已经连骨头都没剩多少了! 地倒都在,也没人去侵占。可是,人没了,光有地,能自己长出粮食吗? 原来三十万人,还能撑住五千多的兵力。如今仅剩三万余人,连维持一千多的兵力,都已经是极为艰难。 手下人心渐散,都在另外寻找出路,洪福源也无法阻挡。 内忧外患,洪福源很清楚地知道了,沈州,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这是洪福源始终无法理解,也难以接受的一件事。 洪福源两手轻轻一拍,厅后转出数位侍女,开始收拾桌上桌下的残渣冷炙。 刚收拾干净,转眼之间,又上了一整桌的飘香四逸的菜肴。 陈耀啧啧地叹服数声,也不客气,举箸便吃。 数盏酒之后,依然黑着脸的洪福源,举杯对着陈耀,低沉地说道:“请陈处长教我。” “别闹!我一个吃货,能教你什么?” “我是真心的!” 见洪福源举着手中的杯子,一直不肯放下。陈耀只好端起酒杯,朝着洪福源随手一晃,仰头饮干。 “解散你手中军队,杀一存九。而后,想去哪,随你挑。”陈耀淡然说道。 洪福源眼睛一眯,“是你的意思,还是南京府的意思。” “我个人的建议,不代表什么,也没人逼你。当然,也没人会给你承诺什么。你做到了,我自然会想办法帮你争取。你不肯去做,那也无妨……” 无妨? 洪福源自然明白陈耀所说的“无妨”是什么意思。 五老山城,就是“无妨”的结果。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一十六章 平沈阳 的确,洪福源相信,南京府不会派兵过来抢占他的横岗。但这不是因为南京府怕攻打不下这座小城,而是因为他们觉得完全没必要在此浪费一兵一卒。 洪福源自己,已经不值得他们付出哪怕一个东真军的生命了! “没有别的选择了吗?”洪福源喃喃地问道。 “有啊,投靠忽必烈,叛回高丽,投靠崔瑀。或者,跟也速不花一起,再闹一场?”陈耀眼中,闪着阴冷的幽光。 洪源福,把自己手中的酒杯一抛,环视着这间装饰华丽的花厅,一声长叹。 从此,没了…… 陈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肥臀挪出椅子,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在此歇一个晚上,明天一早出发,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老大,你歇在城里,合适吗,万一他们关门打狗,怎么办?”跟在陈耀身后的韩霸,有些着急,悄声问道。 “你才是狗!”陈耀抬脚便踹了过去。 这一夜,陈耀鼾声如雷,韩霸却是胆战心惊,一夜未眠。 一早起来,推开屋门,韩霸被吓了一跳。 院子中,整整齐齐地摆着一百多个人头。 即使是长年在太行山为匪的韩霸,看到这一幕,也是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院门口的街道上,近千高丽兵,列队待阅。 大多数的人人,都是衣甲零乱,面黄肌瘦,目光呆滞。 沈州兵,已经被洪福源彻底养废了。 看着转过身的陈耀,队伍中,几个衣甲还算齐整的兵卒,努力地隐藏着眼中的凶光。 这是一顿最后的早餐,无比丰盛。 看着面无表情的洪福源,陈耀打了个大大的饱嗝,有些苦恼地摸着又涨了一圈的肚皮,对着韩霸哼了一声,说道:“走吧!” 韩霸一呆,指着街上的那些惨兵,问道:“那,那些人怎么办?” “挑十个看不顺眼的,直接杀了!”站在院门口的陈耀,面无表情地说道。 洪福源脸色一僵,未等他说话,兵卒之中,就有人怒吼道:“我等杀了这些狗贼,为兄弟们报仇!” “杀了他们——”又几人跟着叫喊起来,向陈耀直扑而去。 “卟、卟”数声弦响,院门前又倒下了十二具尸首。 陈耀探出脚,随意地挑了挑离他最近的一个脑袋。叹着气说道:“我只是随便说说,干嘛呢,这是?” 洪福源脸色终于变得煞白,他原以为,已经将心思不定的部下,全部清理完毕,没想到,还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冒死一击。 自己曾经拥有的数千士卒,真正忠于自己、听命自己的人,到底能有多少? 这一刻,洪福源彻彻底底地绝了所有的心思。 与南京府相争,败了,他还努力地留下一口气,希望能寻找再生的机会。 与自己部下相斗数年,却让自己几乎成为了独夫。 此生,再也没有机会了! “有劳洪将军,暂代东真军百夫长之职,前往沈阳平乱。” 百夫长? 洪福源一怔,心头涌出百般滋味,有惊喜也有羞恼。 自己一个蒙古国正式授职的副万户,现在被南京府任命为百夫长?而且还不是正式的! 不过,他也明白,陈耀肯把这职位授给自己,已经说明自己已经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认可。至于今后,也许还得看自己的表现。 想当初,当赵权刚被东真军招纳时,侍其轴还劝自己投靠赵权。要是那时就旗帜鲜明一些,现在何必要去面临如此尴尬境地! 可惜啊!洪福源在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惜。 只是,既然为百夫长,意思是自己只能挑选一百个手下,那剩下的呢? 洪福源不由地打量着正处于惴惴不安之中的这一群手下。 是旧手下! “韩霸,你叫上五个人,随洪百户一同前往沈阳。其他的兵,就地驻守,等候抚州军前来重新整编。” “那沈阳那边,要怎么处理?” “确认非南京府在籍百姓的,格杀!” 韩霸脖子一凉,这个小老大,这两天杀气好重。 陈耀不再停留,在马上,深深地看了一眼洪福源,抱拳说道:“有劳洪百户!” 说完,扬鞭策马而去。 自从到了南京府之后,陈耀的位置就一直不断地变动。从刚开始几乎全权组建缉侦局,到后来成为丁武手下,又将机要分出给高正源。 而后被派往漠北和林,再去中原,如今撤至锦州。 虽然上次被赵权抓去狠狠骂了一顿,但现在的职位,依然是缉侦局中原处处长。但是,还兼负着商业部的许多职务。尤其是南京府经由锦州而至中原,所有的商业贸易。 此次发生的王栖梧被劫持事件,虽然说主要责任并不在陈耀身上。 但不管怎么说,把责任推给一个瞎子或是名义上的局长丁武,都不合适。 人手不足,重视程度不够,权限有些不明。也许便是这次突发事件的主要原因。 不过也好,所谓乱世用重典。整个东北区域,之前顾虑和林的态度,手总是不敢伸得太长。趁着和林权力出现真空的时机,重新将辽西辽东捋一遍,正是时候。 至于沈阳那边,陈耀倒也不是很在意。 上一次的沈阳之战,城内能迁的人口几乎都迁光了。没迁走的人,渐渐的也被也速不花的手下劫了个干净。 那里几乎已经成为一座死城。 只是近来有一些势力,开始聚集沈阳,并且有意识地收罗人手。包括原来只不干留在开元府的旧部、也速不花的一些手下,还有就是从沈州挖走了不少高丽人。甚至包括中原的汉人与一些从山里出来的野人。 劝过了,赶不走。 既然如此,不如一次性解决。 也让洪福源与他的手下见见血,否则这些人躲在横岗数年时间,可能连弓箭怎么开,都已经快忘掉了。 陈耀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情报上提及的许多名字。 李元、夹谷勒、兀需、赵玄习、赵复、张赫、罗纪明……还有一堆海东学院的毕业生。 这些,是丁武在石沟,从高天锡嘴里挖出来的名单。 据他交代,他跟这些人都接触过,有些答应了跟他合作,有些严辞拒绝。 陈耀还无法判断,高天锡到底是否真的接触过这些人,是否真的有人应允了什么。或者,只是高天锡搅扰南京府官场的一种手段。 不过,小舅与那瞎子已经赶往石沟,看来他们开始重视此事。 就扔给他们去处理吧。 棘手的问题还有不少。 南京府的地方行政管理,刚刚完成县一级机构的建设。绝大多数的村长,都只是随便抓一个人暂管。而至于山林中,依然活跃的野人,也只完成了初步的人口统计,根本没办法进行有效管辖。 此次,被怂恿出山参与劫持事件的野人不少,也得分点人手去清理。 人,还是不够啊!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一十七章 战辽阳(1) 一路狂奔,一天半时间,陈耀等人赶了三百多里山路。 在落日的余晖之中,一行人,终于在离辽阳城十里之外的东梁河边,寻了个地方开始休整。 没多久,便有一人从不远处的矮林中迎来。 “见过陈处长!” 来人是辽阳的密谍,姓仇。 陈耀点了点头,问道:“情况怎么样?” “王府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兵马也未见集结。但是他手下的汉人幕僚,似乎正在准备逃离辽阳。” 此次辽阳方面与高天锡相勾结的,主要是也速不花手下的几个汉儒。 对于这些汉人书生,陈耀有些不太理解。 既然投靠了也速不花,就该好好为主子做事。偏又跟忽必烈的人纠缠不休,为其提供方便,还从辽阳鼓动了不少蒙古人参与此事。 不过,也速不花应该也知道此事。也许与洪福源一样,都对此采取默认态度。 蒙哥有很大的希望成为下一任汗王,忽必烈的地位必定水涨船高。这些人,大概都存在着投机心里。 哪怕现在不会直接去表忠心,也不太愿意得罪蒙哥兄弟。 “锦州那边呢?” “郭娘子一切都好!” 陈耀满意地“嗯”了一声。 “张氏商行已经派出一千护卫队,估计明早可到辽阳。” 自南京府以张氏商行的名义接管锦州之后,便以东真军战兵为骨,组建了一支护卫队,现人数近三千。 真的只能算是护卫队,战力一般,相当于东真军辅兵水平。平日里负责城内秩序维护,吓唬人可以,真要拉出去,估计连洪福源手下的高丽兵都打不过。 只是,这一千人却是陈耀如今手上,唯一能马上借调而来的兵力。 “抚松驻军,什么时候会到?” “三百前锋,在你们离开横岗不久后,就出发了,估计最快也要明早到此。后续有七百兵力,应该是明日此时抵达。” 三百?加上手头的人马,不足四百人,能搞得定也速不花吗? 陈耀在心里默默地算计着。 “陈处,非要明早动手吗?”仇某忍不住问道。 “怎么了?” “也速不花的王府内,就有守卒三百余人。此外,城内城外,还有驻军三千。咱们兵力,太弱了吧?” 陈耀摇了摇头,说道:“论兵力,咱们无论如何都没法跟也速不花比。要想从南京府调兵至此,毕竟不方便。 不过,也速不花的三千人,也不可能在同一时间迅速到位。这里,还是有时间差可以打的。 关键的是,如果藏在他身边的那些跟此次劫持事件有关的人,全部跑光的话,再追捕难度就很大了。 一旦消息外泄,一定会有人出面来保他们、来保也速不花。 所以,此战,必须发挥绝对的速度优势。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给予重击!” 见陈耀坚持,仇某就没有再行劝说。 “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已经全运去石忽酒楼了。” 虽然南京府已经将石忽酒楼的股权,全部卖给了也速不花,但是这座名义上属于也速不花的产业,实际上依然是原来的那些人在打理。 辽阳的石忽酒楼,也成为缉侦局安置在辽阳,一个任何人都不敢搜查的据点。 辽阳有城无墙。 夜半时分,陈耀等人将马留在城外,分批潜入辽阳,在石忽酒楼会合。 仇某给每一个人都准备了三个鹿皮袋子。 一个装的是钢弩使用的箭矢,一个装的是连弩的矢,另一个则是陶弹。 “王府内院院门口,还有一大堆的备用武器,如果这些陶弹不够的话,可以在那边找。” “你们把陶弹,直接埋在王府里面?太能了吧!”一人竖起拇指夸道。 仇某微微一笑,“不是埋的,你们到时就能直接看到了。” 凌晨五点,副队长薛余领着十人,率先闪出酒楼。数个呼息之后,隐隐约约的身影,便出现在街对面的王府门口附近。 “卟、卟”数声轻响之后,王府门口的几个守卫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就倒地而亡。 陈耀挥手,剩下人鱼贯而出。 四个王府守卫,被摆出瞌睡模样,放在了门口。 大门被轻轻打开,众人迅速窜入,大门又被缓缓关上。 前院内的角落中,已经叠着七八具尸体。 陈耀手右手抬起,近百个人,分成三支队伍,分别向前院左、右的厢房与中间的正厅扑去。 五人一组,在厢房门口与窗户之前站定。 陈耀右手向下一切。 一声声暴响,两排厢房的门窗同时被撞破,守在外面的诸人抬弩便射。一瞬间,五架连弩一口气喷出三十支弩箭。 无差别、全覆盖射击! 随后两人冲入房内,一人补刀,另外一人收回弩箭。 “有敌——”一声喊叫突然响起。 陈耀有些恼怒地顺着声响望去。 院子角落中,一个胡子花白、腰身佝偻的老者,正在惊恐地看着他们,胡乱地挥舞着手中的一根扫把。 一个护卫端着弩箭,急奔而去。却在老者十步之前停下了脚步,稍一犹豫,老者拖着扫把便向内院路去。 嘴里发去“嗬、嗬”的叫喊声。 这个护卫咬着牙,端弩一射,箭却被扫把挡住。 老者又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吼。 “敌袭——” 随后七弯八拐,竟然闪入一丛丛树木之后,就此不见。 内院里,终于响起一声呼喝。 陈耀叹了口气,偷袭成功了一半。 不过没办法,迟早也会被人知道的。 好在前院已经基本清理完毕,正厅中也未见有人。 众人接替向前,冲向内院。 除了韩霸带走的几个护卫,陈耀现在还有四十五个护卫,与五十个特别行动组队员。 两者之间的战力差距还是相当明显的,陈耀护卫中,就是五个战兵,也远远弱于特别行动组的队员。 这些护卫,也只能给那些牲口打打下手。甚至有时连下手都打得不太好。 好在他们都比较自觉,总是把最有利于进攻的路线与位置,全部让出给行动队员。 内院门口,一处正在修建的花坛边上,杂乱地堆放着许多的木石。 几十个护卫一起动手,利用这些杂物,迅速地在内院门前垒出两层防御工事。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一十八章 战辽阳(2) 陈耀执弩在手,在两个护卫的陪同下,缓缓地进入内院。 两边,散落着不少的蒙古侍卫,有些还在挣扎着蠕动。 惨叫声与喊杀声开始在内院中漫延,陈耀的两个护卫,开始兴奋地给那些蠕动者补上一刀。 “好大胆,哪来的贼子!”内院一房内,突然响起一声暴喝。 随后,一阵噼哩啪啦的打斗声响起。 “是东真军的贼子吗?你们想干嘛?”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喘着粗气怒问道。 但是,没人回答。 桌椅的劈碎声、花瓶砸烂声、门窗的损毁声,响成一片。间或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 男人的声音愈加愤怒,但也是只能愤怒而矣。 没多久,一个捆成粽子模样的人,被行动队员从屋里拎出来,扔在了陈耀跟前。 “总共三百五十二人,其中蒙古护卫三百人。另有一些妇孺,已经集中关押。还有一人,正在搜查。” 陈耀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全杀了”几个字咽了回去。 屠杀妇孺,别人知道也就罢了,让小舅知晓,免不得又是几日几夜的啰嗦。 “啊——王爷——”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者,被捆了过来,手中还紧紧抓着他的扫把。看到落在各处的尸首,以及瘫倒在地的也速不花,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 “把这人,跟那些妇孺关押一起吧。”陈耀挥了挥手,而后走到也速不花身边,把他扶起,端放在屋前台阶之上,而后拍了拍手,坐在他身边。 “你是,南京府的陈耀?”年过四十的也速不花,身上衣裳零乱,显然是从床上沉睡之中被惊醒。 仓促之间,竟然还能在几个特别行动组的队员手中,坚持了不短的时间,也算不易。 虽然全身上下狼狈不堪,但也速不花依然圆睁着虎目,怒视陈耀。 陈耀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考虑减肥了。否则这体形往哪一站,都会被人立时给认出来。 “南京府商业部陈耀,见过也速不花王爷。”陈耀双手对着空中一拱,说道。 “商业部?你缉侦局出来做此腌臜之事,都不好意思表明身份了?” “好吧,南京府商业部兼缉侦局陈耀,见过也速不花王爷。” “你南京府,这是要造反吗?” “谈不上,杀了你一些护卫而矣。更何况,即使是杀了你,也远远谈不上造反。” “你有胆,倒是把我杀了试试!” 陈耀挠了挠头,还真的有些不好办。 成吉思汗五个兄弟,如今唯一还留在世上的,只有也速不花的父亲别里古台。 只不过,别里古台是庶出,因此地位与斡赤斤比起来,天差地别。 但是即便如此,斡赤斤死后,蒙古国中要论地位最为尊贵的王公,非别里古台莫属。 只是,这位老王爷一向低调,长期以来与其长子罕秃忽驻守于和林,从不参与任何的派系冲突。 三子口温不花一直在领兵与宋国作战。 只有二子也速不花,驻守在辽阳的封地。 杀了也速不花,就意味着将始终保持中立态度的别里古台一系,彻底推向南京府的对立面。也许,这正是忽必烈想要的结果。 可是,不杀他,他也不可能给南京府任何的支持啊! “王爷,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成为别人用来打击南京府的一个工具?” “把我放开!”也速不花怒吼道。 陈耀却是懒洋洋模样,“我不敢,我把你放开了,怕被你捶死。” “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如此羞辱一个蒙古王爷,就不怕被灭族?” 灭族? 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小舅根本不需要操心。 以前是不怕被威胁灭族的,现在还真的有些小担心。 还有自己的郭娘子啊…… 陈耀呆呆地想了一小会,又说道:“你知不知道,你手下人勾结高丽人,劫持南京府的官员?” 也速不花根本不理他。 “你知不知道,这样会给你,给你的部下带来很多的麻烦?” “你知不知道,南京府,对这种事是绝难容忍,会展开很疯狂的报复的!” “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 “呸!”也速不花一口唾沫喷出。 还好,他的脑袋无法灵活转动,唾沫飞不到挨着他的陈耀身上。 “南京府?什么东西!就你们那些破烂玩意,信不信,我父兄大军一到,就可以让你们一个个,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我相信啊,可是……” 陈耀话音未落,突然“轰”的一声炸响。 王府大门被撞开,七八个蒙古兵冲进院内。一边四处乱瞟,一边吼道:“人呢,是不是出事了?” 随之看到严阵以待的东真军。 “你们是谁?” “好大的胆子,谁敢私闯王府?” 一人搭箭待射,其余人执刀虎步而来。 迎接他们的,是“卟、卟”的弩箭之声。跑在前面的几个蒙古人,应声而倒。 射箭者心里一震,箭矢已不知飞向何处。 他转身便退,摸出一支鸣镝,望空而射,发出一串呜咽的呼啸。 “敌——” “咻”的一声响,一箭直接贯入他的后背。 “你的人来了。”陈耀淡淡地说道。 “你现在放了我,跟我跪下,磕几个头,我还能考虑饶你一命。但是,你的手下,必须死!” 陈耀挨个数着手指头,说道:“你这儿,已经死了三百个护卫。外面能有多少人?应该也就几百吧?” “就凭你们这几个,若不是偷袭的话,几百人,足以灭杀了!”也速不花满脸不屑。 “那——且看看吧。” “你放开我!” “再——看看吧。” 院门外,响起一片整军的号令之声。随后,一支百人队涌入院中,前排持盾,后排数轮箭矢漫天而来。 东真军以木板为盾,“秃、秃”声不绝。 副队薛余,对着这些蒙古人,大声吼道:“你们王爷在此,你们不想让他活命吗?” “放了他!” “该死的贼人,是东真军吗?” “无耻,竟然用王爷来威胁我们!” 一个千夫长模样的人走出队伍,冷冷说道:“放了王爷,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一十九章 战辽阳(3) 陈耀拿胳膊撞了撞也速不花,问道:“这个谁啊,是那个爪都吗?” 也速不花冷冷地哼了一声。 “哦,我忘了,爪都年前的时候,好像战死在沈阳了。这怎么又出来一个千夫长?你手下还几个千夫长?” 那个千夫长,在院外一声大吼:“王爷,你还在吗?” “叫你呢!”陈耀又轻轻地撞了下也速不花。 “你们到底想干嘛?找死吗?”也速不花突然一声怒吼,把陈耀耳朵震得一阵发颤。 “王爷,你还在啊!”前院响起那个千夫长有些兴奋的叫声。 随即声音又转冷,问道:“你们到底是谁,想要干嘛?” 薛余正色回答道:“把你们王爷麾下,所有的幕僚全部送来,我们可以保证不杀你们家王爷!” 千夫长有些疑虑地问道:“就这些?说话算数吗?” “当然,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南京府的人,说话不算数的!不过,你可别私藏,我这里都有登记在案的。少一个人,都不行!”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头吩咐了一声。 也速不花也是狐疑地看着陈耀。 陈耀两手一摊,说道:“你看,我正在帮你的忙啊。你手下的那些幕僚,啥事不会,只会怂恿你去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然后打着你的名头,跟外勾结。 导致现在,已经完全激化了王爷跟南京府之间的矛盾。 所以,清理是必须的!” 也速不花依然有些不理解。这两年,蒙古王公使用汉儒为幕僚,似乎已经形成了一股潮流。他自然也不能免俗。 但确实如陈耀所说,这些汉人,没有一个有用的。 上次难得有一个让他眼睛一亮的王建禾,领命出使沈州,他却竟然跑到抚松投了南京府。 这些汉儒,倒确实都是可杀之徒。可是这厮费这么大劲,绑着自己,就为了杀这些汉人吗? 不一会,七个儒生打扮的汉人,被押入府内。一个个都是满脸的茫然,不知所措。 “让他们过来!”薛余似乎有气无力地喊道。 “不行,放了我们王爷!” “我只答应不杀你们家王爷,可没说要放了他。” “你……信不信,我直接砍了这些人!” “不信……” 蒙古千夫长手中刀一挥,一个汉儒满脸呆滞地倒在血泊之中。其他人开始慌乱地叫喊与哀求着。 “你这千夫长,不行啊——”陈耀叹着气说道。 也速不花有些无语,心里也是大骂不止。 “不要杀他们——”薛余软绵绵地叫着,如一只被阉了的公鸡。 “扑!” 又一颗人头落地。 千夫人冷冷地看着薛余,刀上的血在缓缓地滴落。 “救命啊——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不要杀我们!” 一众汉儒,肝胆俱裂,苦苦哀求,涕泪齐流。 “你再敢杀人,我们定会报复的!”薛余怒气满面。 不错,陈耀在心里夸了一声,挺会演戏的! 也速不花脸色一沉,努力扭过头,看着陈耀。 “你们这是,借刀杀人?” “没有啊——”陈耀一脸无辜,“你看看,都是你手下,非要杀了这些人,劝都没用。” 虽然断定东真军此举,定是借刀杀人之计,可是也速不花依然有些不理解。即使是跟南京府关系不好,但是想杀这些人,有必要这么复杂吗? 说个好话,给一点点补偿,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剁光这些一点用也没有的汉儒。 蒙古千夫长,执刀而立,状若疯虎。他眼里已经略显狂躁,吼道:“你们,还不交出王爷吗?” 薛余不答。 千夫长旋起弯刀,左一劈右一砍,又有两个人头飞起半空,伴着残血,滚落在地。 剩下的三个儒生,已经吓得完全说不出话来,茫然的看着千夫长,不知道该向谁求救。 薛余接过一只钢弩,慢慢地张弦上箭。 连弩虽然好用,但是有效射程不过六七十步,而且费箭。要论效率,还是这种射程过一百五十步的钢弩更好用一些。 薛余抬起钢弩,瞄向千夫长。 千夫长心里略一咯噔,还是推开身前的一个盾牌,冷冷地盯着薛余手中的钢弩。 “放下弩箭,否则,这几个人也得死!” 薛余手中的钢弩朝天作势一扬,千夫长稍稍地松了口气。 却听得“咻、咻”两声。两支弩箭从薛余两侧,直透而出。 千夫长大惊失色,身子急急一侧,却只躲过一支,另一支直接钉入他的脖颈。 “将军——”边上响起一声声的惊呼。 千夫长难以置信地看着薛余,口中嗬嗬作响,却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你不知道,东真军从来不接受威胁的吗?”薛余看着他,满脸鄙夷。 也速不花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陈耀,“你们,杀了他?” “是你们的人杀了那些人好不好。” “我说的是我的千夫长!” “不知道啊,死了吗?”陈耀屁股不动,脖子抻得老长,试图往外瞅着。 院中的蒙古兵一阵慌乱,有些人在怒吼,有些人在斥骂,还有两人顺手就把四个汉儒砍杀在地。 “该死的,东真军!” “杀了他们!” “为千夫报仇!” “交出我们的王爷!” 蒙古兵,虽然有些慌乱,却被彻底激起了怒火。 数十个蒙古兵嗷嗷齐叫,左手持盾,右手扬刀,向东真兵冲杀过来。 十数颗陶弹,晃着火星,在这些蒙古兵中噼哩啪啦地炸响。 这些人同时一慌,脚步相错而乱。 几个在脸上炸开的陶弹,让这些人发出一阵惊恐的哀嚎。 一篷弩箭,从晃开的盾牌之中,寻隙而入。 第一波进攻的蒙古人,纷纷倒地。有些身上已经燃起火苗,火势虽小,却扑打不灭,烧得他们惨叫不止。 府院之外,又冲进了上百个蒙古人,立时把院门堵得水泄不通。 几十个蒙古人嗷嗷地叫着,又冲了过来,许多人甚至连盾牌都懒得拿了。 薛余看到不少陈耀的护卫面现紧张之色,淡淡地说道:“你们靠后,留下所有弩箭,专门射陶弹。” “所有人,连弩单发,省点弩箭!”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二十章 战辽阳(4) 陶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 也速不花怔怔地听着,喃喃说道:“这就是你们东真军的大杀器吗?” 当时爪都兵败沈阳,就是因为营地被陶弹轰炸而崩溃。 不过,那时动用的可是回回炮的大陶弹。今日只是用弹弓发射的小陶弹,杀伤力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小陶弹,炸在脸上会重伤敌人。炸在其他地方,最多也只是轻伤。 但是陶弹之中,加入了火油,一旦燃起,便会直接烧入肌骨。 地上哀嚎的蒙古兵越来越多,但是从院外涌入的蒙古人,依然络绎不绝。 终于有人冲到东真兵之前。 几个队员一手持弩继续射击,一手抽出兵铲,左拍右劈。 残肢鲜血,四处飞溅。 怒吼与惨叫,铺满了整座王府。 也速不花脸上原有的一丝得意之色,早已不见。 哪怕没有亲眼看到战况,他也已经明白,这一支东真兵,人数虽少,但自己众多的手下,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优势。 “你们蒙古人啊,马上作战还成,下了马,都是渣渣!”陈耀叹着气说道。 这时,一个护卫跑来,犹犹豫豫地对着陈耀说道:“那个,陶弹,好像有些,不够用了。” 也速不花一听,脸上终于有了讥笑之色。 “笨啊,不是说,在内院门口,放了一大堆备用武器吗?” 也速不花一呆,你们把武器放在我们家里了?还公然放在院门口! 王府的护卫,都瞎了吗,没人看见? 那个护卫也有些疑虑,跑到内院门口,在一些杂物上稍微扒拉下,露出了数堆小碎石。 此人大喜,这些显然都是事先按同一规格打制而成,专供弹弓使用的小石子。 堆在这,所有看到的人,都以为是为了修建花坛而准备的材料。 石弹自然无法燃烧,但是一旦打中敌人眼部,可以直接爆掉眼球而让其丧失战斗力。 几乎是无限量的石弹供应,让东真兵打得更加放肆。 一个多时辰之后,前院里,便已经堆满着蠕动的蒙古兵。死的倒是不算多,但大多数都已经失去了战力。 蒙古兵越打越怒,倒下的越多,涌进来的更加凶猛。 没有人能相信,近千蒙古人,竟然始终攻不破这个不到百人的东真兵。 许多蒙古人,甚至都已经忘掉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如此疯狂地发动进攻。也根本没人提醒他们,也许还可以使用其他的进攻方式。 数十人上去,倒下,蠕动着挪开。再更多人的狂吼着继续,几乎绵绵不绝。 虽然石弹管够,但是那些不停地拉着弹弓的护卫,也开始手臂酸软。准头,比原来时差了太多。石弹的杀伤力,开始不断地下降。 而特别行动队成员也不得不开始与蒙古人肉博。 东真兵,终于开始有人受伤了,也开始出现了些许的慌乱。 薛余手中兵铲,就未曾停过。 “砰”的一声,他一铲将靠近的一个蒙古兵脸砸扁。 随即抽回兵铲,“咚”的一声脆响,挡住了一支冷箭。左手抬起钢弩,在人缝中照着那个箭手便射,又杀一人。 而后,头也未回,左手空弩往边上一放,又抓起一支上了弦的钢弩。右手兵铲再次一砸,荡开一支挥来的弯刀。 身后一颗石弹瞬时飞至,眼前的这个敌兵,痛吼一声,眼球又被击暴。但是,此人倒也硬朗,依旧不退,一脸狰狞又和刀扑来。 薛余左手抬弩,板机一扣,弩箭贯着这个蒙古兵的脑袋,直摔落地。 砰然砸地的响声,如水滴入河,淹没在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喝杀之中。 放下手中空弩的薛余,左手一探,却摸了空。他略转身子,却发现为他上弩的那个护卫,已经倒在一支箭矢之下。 薛余暗骂一声,干脆两手持铲,倒是抡得更加顺畅。几个呼息之间,逼到身前的蒙古人,便已悉数倒下。 此时,就是连薛余,也感觉到了些许的疲惫。 还有一百多蒙古兵,依然如不绝的海浪一般,拍向东真兵。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蒙古人的呼喝声。 院内的蒙古兵,立时高声呼应。 “援军来了,太好了!” “杀光这些猪欧!” 东真兵,则个个脸色冷峻。 打得这份上,的确有些力不从心了。再来几百人,可能会抗不住。 蒙古兵鱼贯而入,不多时,又将有些放空的前院堆满。 陈耀的护卫之中,已经有不少人两臂战战,无力再举。许多人都回过头,看向陈耀。 但是还没等陈耀想好如何应付,院外传来一声大吼:“北城外,有一千骑兵来袭,快,出城迎敌!” “王爷在里面啊,不是得先救王爷吗?” “不知道啊——没人说要救王爷啊!” “一千骑兵一旦入城,我们就会失去优势了。” “先出城迎敌再说!快点!” 短暂而慌乱的吵闹之后,新来的蒙古兵开始扭头而退。 留下相互愕然的两支惨兵,面面相觑。 “攻上去!” 薛余一回头,却发现束甲持弩的陈耀,正站在自己身后。 “怔着干啥啊?攻出去啊!”陈耀一声低吼,率先跳出垒墙。 陈耀估计,这个时候抵达辽阳的军队,只会是锦州的一千护卫队,其战力根本不能与蒙古兵相比。最多能也只能拖住一千蒙古兵力,而且时间还不会太久。 薛余又是一怔,他还真没见识过,一只如此宽硕的肥鹅,身子竟然可以这么矫健。 又有两个护卫急急跟着跃出,各持一盾,挡在陈耀身子两侧。 薛余这才反应过来,急吼一声,“攻!一、二、三队,出击!” 三十个特别队成员,迅速汇在陈耀身后,又如潮水般漫过他,卷向院中还剩下的百余蒙古兵。 “杀!”齐齐的一声怒吼,几乎震响半个辽阳城。 本来还有些斗志的这些蒙古兵,此时却完全陷入了混乱。 三十个特别队员,如虎入羊群,手中兵铲横劈斜斫。倏忽之间,将这百余蒙古兵悉数放倒。 然而,未等他们歇口气,院门口又涌入一支百人队。原来是刚才的那支援兵,觉得有些不放心,又将这支百人队派回援助。 可是,他们根本没想到,这里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战斗。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二十一章 战辽阳(5) “弩,射!”陈耀在人后,一声大吼。 众人同时向腰后一摸,三十支连弩,近两百支弩箭直接倾泄而出。 弩箭未停,三十个人又随着三十把兵铲扑将而去。 战斗,终于暂时告了一个段落。 陈耀虽然没杀几个人,但这一番有些剧烈的运动,也把他累瘫在地,哈着嘴吐着舌头,不断地鼓翕着肥肚。 费了半天劲,解开身甲的陈耀终于爬回到也速不花身边。 “你们,把我的兵都杀了?”也速不花怒目如欲喷火。 “没有啊,你不有三千人吗,这些,好像一千都不到呢……” “你们,到底要怎么样?”也速不花已经不止一次在问这个问题了。 “退出辽阳,我就收手。” “你说什么?” “退出辽阳!”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们还有力气继续打下去?” “且——看着吧。” 也速不花愤怒地看着依然在喘着粗气的陈耀。 良久,终于又问道:“我不退出辽阳,你敢杀我?” “说实话,不敢。不过,我为什么要杀你啊,擦屁股太麻烦了。 但是,我可以把你手下杀光。你看,我一百人不到,已经杀了你们近千人了。 我想,你要灭了我们,起码得再耗上一支千人队吧。 你也看到了,虽然我们对你使用了一些诡计,但对你的部下,可是正面对杀,没有任何的花招。可是,你的这些人呐,太弱了!。 没办法! 等我们被杀光了,你倒是可以领着剩下的人,继续守在辽阳。到时有人问起,王爷啊,你不是有数千人马吗,怎么转眼间就剩这么一些残兵败将了。 你就可以拍着胸脯回答道:我数千人马,被一百可恶的东真兵杀得只剩这些了! 瞧,多有面子的事!” 也速不花无语以对。 虽然事实并非如陈耀说的那么夸张,但近千兵被一百人全歼,这确是实实在在的事。 这事情传出去,不但自己的脸得丢光,就是在和林的父兄,也会为此蒙受羞耻。 也速不花脸上,现出挣扎之色。 “王爷在辽阳,有件事应该比较清楚。如果南京府想对付王爷,其实不难。商路一断,我想你手下这些兵马,只要数天时间,就得全部饿死。” 也速不花一怔,商业领域他根本不懂,也从来没有过问。但是,这两年来,辽阳王府入不敷出的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 这让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始终搞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 年前与东真军一战,别说衣甲兵器,甚至连出兵的粮草都凑不齐。这也是那一场惨败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这是南京府干的?可是,他们又是怎么做到的? 也速不花感到很茫然。 “辽阳对于王爷,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在此,你没机会打仗,没机会建立军功,更没机会发展自己的势力。甚至今后,连生存可能都会存在问题。” 也速不花这次听明白。 打仗有机会,就是面对东真军,但显然已经不可能打得赢了。 而自己能否在辽阳继续生存下去,也许得开始看南京府的脸色才行。 可是,辽阳是父亲用大半生的血汗拼来的封地。当年,自己也是拍着胸脯承诺父亲,会好好地守住这块封地。 如今,就这样让给别人? “和林大变在即,我想此时王爷要是能早点离开辽阳,才能尽快地圈占更多的地盘。只有这样,新汗登位时,王爷以及你的父兄,才能得到更多的话语权。 到时,无论是谁成为蒙古汗王,你们家族,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也速不花眼睛微微一亮。 其实,当年成吉思汗在征金战争之前分封诸王时,别里古台的封地,不仅包括漠北的斡难河与怯绿连河部分地区,也包括了辽阳一直到恩州(今赤峰附近)的大片区域。 但是,对于其他家族的不断吞食,别里古台唯一的对策,就是退缩。 而且不断的退缩。 如今真正属于他们的领地,十不存一。 看到也速不花进入深思之中,陈耀轻轻地吁了口气,继续说道: “王爷,你看,辽阳土地贫瘠,根本不适合于放牧牛羊。在这里,远离和林,无论对于你还是对于你手下的蒙古勇士来说,都无法给你们提供最合适的牧场与战场。 而恩州,牧野千里,往北直通漠北。往南不远,就达燕京。到时,只要经营得当,你稳坐于恩州,既可以接济在和林的父兄,还能呼应在淮水沿线作战的兄弟。 我想,你的父亲一定会支持你这个决定的!” 也速不花继续沉默不语。 作为一个蒙古身份还算尊贵的王爷,手下只有三千人马,这是相当可怜的。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在辽阳,没有了劫掠对象,也就没有了财源来养兵。另一方面,辽阳牧场缺失,牧民更是少得可怜,导致兵源无法补充。 如果在恩州,有自己的牧场、有自己的部族,从任何一个方面来说,都比在辽阳更加有利于自己的发展。 “如果王爷愿意的话,我可以代表南京府,答应你。不仅提供你迁移所需的一切物资,还可以派人帮你经营恩州,尤其是商业方面。 多的不敢说,我想两年以后,帮你养个一万的兵马,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也速不花眼中,开始现出一丝的精光。 陈耀心里开始暗自得意,在心里不断地拾柴,准备烧上最后的一把火。 此时,却听到一阵马蹄声轰然响起,滚滚而至,夹杂着蒙古兵狂热的呼吼声。 陈耀叹了一口气,只要再给他五分钟时间,他相信一定能搞定也速不花。 他并没有指望从锦州赶来的一千护卫军,能击败辽阳的蒙古兵。但是哪怕装腔作势地多拖一会儿,也可以啊! 也速不花眼色中迅速地堆出了一些讥笑,冷冷地看着陈耀。 陈耀叹了口气,起身、束甲、给钢弩上好箭,而后走到内院门口。 接下去,真得有一场恶战了。 只是,弩箭也剩下不多了。而且,自己的几十个护卫,如今已几乎失去了战斗力。 别说与敌肉博,就是打弹弓,都没有力气找准头了。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二十二章 华夏元年 “要不陈处长先撤?我们兄弟挡着?”薛余低声问道。 陈耀摇了摇头,此时他要是撤走,这场仗就算白打了。再想让也速不花心甘情愿地离开辽阳,几乎不可能。 陈耀忽然有些怀疑,为了赶走也速不花,有必要把阵仗搞得这么大吗? 其实,有许多办法可以实施的。 比如把石忽酒楼的人员全部调走,彻底断了王府的财源。 比如把所有卖给王府的物资价格全部调高十倍,要不了多久王府就得卖血。 再比如让特别行动队组员,埋伏于城外,一天杀他十几二十个人,也很轻松的。 只是,这些办法似乎都得花不少时间。 算了,还是先撑住再说吧。 前院之内,已经整整齐齐地站着三排蒙古兵,气势轩昂。也许是城外迅速地击溃了一支千人队,让他们找到了极为充足的自信。 “射!”两声怒吼,同时在王府前院吼出。 两片箭雨同时升起,遮住了前院的天空。 蒙古人角弓射出的箭,先斜飞向上,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再向东真军盖去。 东真军的弩矢,被掩在了下面一层,却迅若流星,撞向蒙古兵。 叮叮匡匡之声,不绝于耳。第一轮箭矢,双方都没有太大的损失。 蒙古兵箭雨不绝,东真军却停下了弩矢。 三轮过后,蒙古兵吼叫着开始冲来。 东真兵则透过木板的缝隙,向外瞄准,几乎弩无虚发。 但是,也不过两弩之后,蒙古兵便冲到了跟前。 “撤!”陈耀大吼一声。 特别队员同时转身后跑,在一排已经被护卫竖起的木板之后停下,持弩正对着内院之门。 蒙古兵兴奋地吼叫着,叮零咣啷,没多久便拆散了东真军留下的垒墙。 “咻”一声响,内院门口,刚冒出一个蒙古兵,一弩便直入其脑门。 其他几个脑袋瞬息又缩了回去。 有人大吼道:“王爷,王爷!你还好吗?” 也速不花清咳一声,说道:“还没死——” “快放了王爷,否则,杀无赦!” “狗贼,好大的胆子!” 陈耀头一歪,问道:“王爷,还打不?” 也速不花沉默不语。 陈耀无奈地瘪了瘪嘴,这厮,嘴硬,着实难啃。 可是,再这么打下去,自己这批人得全挂在这了。哪怕再留下数百蒙古兵,似乎也不合算。 陈耀又一次抬头,往酒楼方向看去。 一小簇烟火,似乎在那里爆起。 陈耀心头一喜。 随后,又有两股烟火接连爆出。 陈耀大喜,咧开嘴,对也速不花说道:“王爷,你真舍得再死数百个手下吗?你没多少人啦。而且,俺们的援军快到了。” 果然,一匹游骑直接冲入前院,狂吼道:“南城之外,又出现三百敌兵,已冲入城中!” 抚松驻军,终于赶到了! 陈耀把手中钢弩往边上一扔,四仰八叉地躺在也速不花身边。对着那些犹豫不决的蒙古兵喊道: “你们王爷,我陪着呢。放心吧,绝对不会杀他。东真军说话,绝对算数! 你们可以先出去把我们的那些援军解决了,再来厮杀。 我跟你们家王爷,在这等着你们凯旋。 去吧,去吧!” 陈耀努力地抬着一只手,往外挥着。 单从数量上来说,东真兵依然处于弱势。但是看到陈耀完全放松的模样,也速不花却莫明地泄了气。 是啊,再打下去,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 就算把眼前这个可恶的胖子斩杀当场,又能如何? 公元1246年,丙午年、蒙古贵由汗即位二年、宋淳佑六年。 七月下旬,驻守辽阳的别里古台之子也速不花,撤离辽阳,移驻高州。 南京府,终于完成了对东北全境事实上的掌控。 其疆域北至北海乃至更北,西北至大兴安岭,西至辽阳、锦州以及榆关通道,南括辽南、丹东、甚至包括了北高丽的部分区域。 名义上的南京府,依然只是那个南京府。 但是,这一年趁着和林出现权力真空的难得时机,南京府坚定的扩张策略,为这个初生的政权,挣得了极为难得的发展空间。 这才是南京府的立国之基! 没有这一年的胜利,南京府根本不可能撑得过之后多年的艰难。 因此,当南京府正式立国之后,一众高层在讨论新的纪年方法时,经赵权提议,所有人都同意,将这一年定为“华夏元年”。 自此,以华夏为纪年的方式,彻底取代了以帝号为纪年的传统,而绵延无数个日月。 当然,此时的陈耀根本没想过,他真正第一次立下的战功,会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 降沈州、平沈阳、战辽阳。 三次的胜利并没有给他这来太多的激动,现在的他,反而有些惴惴不安。 特别行动组队员,终于出现了伤亡,一死四伤。 这是这支特种部队组建以来,第一次在战斗中出现的战损。 陈耀感到很头疼。 这支行动队太好用了,但他当然也知道其组建的不易。出现了战损,别说一向小气的小舅会唠叨个不止,就怕丁武以后不再借给自己使用。那就麻烦了。 与也速不花在辽阳订立盟约之后,陈耀给丁慕留下了一千锦州的护卫,以及五百抚松援军,让其暂理辽阳、沈阳。 陈耀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五百抚松援军,以及四十五个特别行动组队员,还有十个护卫,直扫辽南。 辽南刘家与徐家,如今算是辽南的最大的两个汉人豪族。在此次的劫持事件中,出力不少。 但是,豪族再大,面对陈耀的数百精兵,也兴不起任何的反抗之心。 陈耀懒得屠杀这种人,没意思。直接将两个豪族连根拔起,全部迁去抚松,移交给李元处理。 七月初十,陈耀终于到了辽南的最南端旅顺。 到旅顺的第一件事,陈耀便是把自己扔进营帐,开始狂睡。 这段时间,连续不停的作战,确实是把他累得够呛。 饿醒时,帐内帐外,昏天黑地,不知今昔何昔。 正迷糊间,帐帘掀开,一对白得渗人的牙齿突然飘了进来。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二十三章 王铠的水军 陈耀后背汗毛直竖,手脚四处乱摸,尖叫道:“谁?什么东西?” 那排牙齿在半空中一顿,然后吐出一声恼怒的喝斥:“干嘛啊,你个死胖子!” “你,铠子?”陈耀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他终于摸到了自己的钢弩,心里也安定了不少。 “你个驴啊!”王铠怒骂道:“是不是打了两场胜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不——不是啊——” 陈耀总算缓过劲来,揉了揉眼睛里排泄物,定睛望去,真的是王铠! 只是本来就黑的一个人,如今已完全黑得不成样了,以至于张着嘴进来时,陈耀只看到了那两排牙齿。 “可是,你,咋黑成这个样子了?” “天亮后,随我上船,我会给你一个极为满意的答复!”王铠没有好气地回答道。 碧空如洗,云若奔马。 王铠给予陈耀的答复,相当的具体。 上船才半个小时不到,陈耀浑身上下,便如涂了一层猪油,而后架在洪炉之上,细细翻烤。 而且,上下左右,全无死角。 很热,热得陈耀根本缩不回他的舌头,可是身子上下去见不到一滴汗水。 汗还未渗出皮肤,就已经被烤得精光。 陈耀可怜兮兮地不时随着船帆的阴影而移动,但是身体实在太宽了,总是有些地方遮不到。 赤着上身,王铠敲着自己如焦麦般的胸膛,笑吟吟地看着陈耀。 这是一艘约千料的海船,可载两百余人,不算大,但已经是南京府自己制造出来的最大的一艘战舰了。 甲板上的所有人都与王铠一样,赤着上身,一起围观衣甲齐整的陈耀。 如同一群猩猩,正在好奇地欣赏着掉入他们之中的一个人类。 在王铠哂笑的目光中,陈耀只好蜕去上身衣甲,露出一溜滑嫩肥醇的白肉。 那肉浪,抖得比海面上的波涛更加富有喜感。 陈耀把胳膊架在胸前,幽怨地看着王铠。 王铠哈哈一笑,拎起陈耀的衣甲,搂着他肩膀,说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黑了吧?” 陈耀点着头,如肥鸡啄米。 “走吧,可不敢让你再晒下去,否则你们家郭娘子不让你回家,我的罪过就大了—— 本来就胖,再变黑,真没法见人了……” 脸上刚绽出笑脸的陈耀,怒而圆睁,手肘一捅,王铠便捂着肚子,软软倒在甲板之上,如一只被晒干的黑虾米。 陈耀吓了一跳。 王铠随即又嘻嘻地跳了起来,说道:“好了,小耀,你把我重伤了,也报了仇了,走吧,进舱去。这甲板还真不是你能呆的地方。” 陈耀眯着眼,看着头顶刺眼的阳光,爽朗地步入船舱。 “厉害啊!小耀。”王铠对着他竖起拇指。 他这次,是真的的佩服陈耀了。 不仅是因为他一连收服了横岗、沈阳、辽阳与辽南。而且,是这一系列的组合拳打下来,东真军竟然没有损失多少。 受害于赵权的思想,这些人如今都变得有些小家子气,总是舍不得手下伤亡。尤其是东真兵的减损。 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陈耀随意地拱了拱手,找个角落把自己瘫倒下去。 汗,终于开始流出来了。瞬间就在船舱的地板之上,凝出一滩水痕。 “不要随地大小便!”王铠咧着嘴笑道,递给了陈耀一大杯的水。 陈耀一口就把水全灌入嘴里,抬起胳膊蹭了蹭嘴角,而后问道:“屁话别说了,情况怎么样?” 王铠收起嘻皮笑脸,稍微整理了下思路,开始说道:“前天,嗯,今天初几来着?” “七月十一。” 陈耀顺口应道,随即有些恍惚,他记得自己好像答应过郭筠,要跟她一起过七夕节的,怎么就给忘了? “王栖梧王司长,他们七月初八,到的丹东。” “从石沟到丹东,不到两百里路,走了八、九天?这条路不难走啊?” 王铠点了点头,说:“是啊,这王栖梧,真的可算神人!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带着那批劫持者,一路磨蹭。 辽南、辽东有一大批原本隐藏着的莫明其妙之人,从山里出来,一路与董文炳他们会合,一起到了丹东。 不仅有高丽人,还有汉人、契丹人、铁骊人,甚至包括这些年战败后躲入山里避难的蒙古人。 真是什么杂鱼都有。 知道的,明白王司长这是被劫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准备陪董文炳聚众作乱呢!” 聚众作乱? 陈耀小眼一眯,喃喃说道:“应该不会吧?” “呵呵,那要问你们缉侦局了。” 应该没事的! 陈耀知道,除了在石沟村中,自动表露身分的那个密谍之外,跟在董文炳身边的,至少还有一个缉侦局的人。 到现在为止,此人还没有发出示警,就说明情况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北高丽一带的别抄军,也开始往丹东聚集。看来,此次董文炳是想联合高丽崔氏,占据丹东,并以此为据点,北拒我东真军,试图完全控制住高丽北部区域。” “咱们的人呢?” “丹东守军,见敌势大,已经主动撤出丹东。丁武的部队,已经尾随至丹东附近。大公子的部队,在其之后近百里;权总管已至朔州;合兰县守军正自东向西移动。” 陈耀默默地在脑子里标上各路军队的位置,突然一怔:“这是,要包饺子吗?”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目前董文炳与崔沆,显然根本不在乎。他们觉得,东真军根本没有实力,能把他们围在丹东。” “为什么啊?” “因为,他们不知道有我!”王铠昂着胸脯说道。 陈耀愕然,随后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随后却又带着一些鄙夷的口吻问道:“就你那几条破船,能搞得定高丽水军?” “呵呵,这个就不是需要你担心的事了,过些天,且看哥哥给你露几手。” 陈耀瘪了瘪嘴,“那需要我做甚?” “当然是情报了!你这个情报头子,得想办法把情报给我整清楚了,尤其是高丽水军的行动计划与方向,不能有任何差错。 就算我打得过他们,也得在海上找到人才行啊!” 也是,海上万里无垠,要找几只艘船,还真的有些麻烦。 这个,似乎是一个新的课题。 “有海图不?” 王铠给他拿来一张巨大的海图,陈耀直接在地板上摊开,趴在上面,开始认认真真地研究起来。 这个海图之上,虚线成网,纵横交错地标出了各个位置的经纬度。 从辽南环绕着辽东湾,一直到北高丽,沿海的所有海岛位置清晰可见。 看来王铠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也不仅仅只是造了几艘船、练了几百个兵而矣。 陈耀看着这张海图,满意地哼哼了几声。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二十四章 诱敌深入 王铠见他进入状态,也不去打扰,关上舱门,来到甲板之上。 明晃晃的太阳,正高挂空中,王铠却迎着七月毒辣的阳光,站在船头上振臂长啸。 这是一支长相很奇怪的舰队。 最大的只有一艘被当作旗舰的千料船,长165米,宽110米。 四角船幅,下侧渐狭尖如刀刃。船材以松为主,两侧双重板,船底达三重。船上立有五桅帆,分为布帆与利蓬。 跟在旗舰之后的,是两艘六百料帆船,这是当时在罗津县建造的两艘海船。 这三艘舰船,算是气势十足。 但是其他的船,就让人眼花缭乱了。包括一艘改造后的商船、两艘从高丽水军那缴获的艨舯舟,以及游戈于四周的五艘海鹘船与六艘戈船。 这些,便是归王铠统属的南京府水军舰队。 舰队绕过辽南南角旅顺,沿着海岸线,缓缓向北而行。 王铠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被高丽水军当作后花园一般看待的辽东湾,自今天开始,将会开始纳入南京府的管辖范围,并终将成为成南京府的一个内湖! 当然,这只是王铠的想法。 如果在丹东的董文炳与崔沆,此时得知王铠的这种想法,绝对会嗤之以鼻! 辽东湾,是高丽水军的天下,这似乎已经是世人的共识。 这也是高丽被忽必烈与董文炳看重的唯一原因。 董文炳不是一个蠢人。 丹东守军西撤,留下无人防守的丹东给他们,这显然是没安什么好心。 除此之外,董文炳也知道有一支东真军正从北南下,很可能已经吃掉了断后的高天锡。另外,丹东的东部,隔着鸭绿江的北高丽,似乎也有东真军的动静。 丹东,的确似乎快要被包了饺子。 但是,董文炳对此一点都不在意。 所有人都知道,东真军总数并不多,因此即使真的三面包抄,能投入作战的兵力也不会太多。 西撤的丹东守军,不过六百人;跟在自己身后南下的追兵,最多一千,而且董文炳估计与高天锡一战之后,兵员损失最少三成;北高丽的东真军,最多也就只能凑出一支千人队。 满打满算,便只有三千东真军。以这些数量,要想从三路包抄自己,那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而自己南下路上所聚集的,以及从各地汇聚至丹东的部队,很快便将超过三千之众。 丹东周边,方圆数百里之内全是山林。在这种复杂的区域,东真军兵分三路,想要彼此联合协同作战,这是件极为困难的事。 别的不说,单是相互传达个军情,从东到西即便是最快的马,最少也得花上三天的时间。 因此,只要能在丹东集聚起兵力,对东真军形成局部小战场上的优势,再分批击溃。此后,也就不会有多少悬念了。 董文炳相信,一旦在丹东重挫东真军,南京府必定从此元气大伤。别说再图北高丽,就是自保,都会出现很严重的隐患。 更何况,高丽的水军主力,已经高开江华岛,北上丹东。 有这支水军的帮助,进可从陆上任何一个地方,突袭东真军,退则可直接撤至南高丽。 包饺子?没有可能的事! 诱敌深入,再分块吞食,这才将会此战的精髓。 只是,对付东真军不难,对付王栖梧,却让董文炳伤透了脑筋。 自石沟南下,王栖梧倒也一路配合,并且一到丹东之后,就亲自前往丹东驻军营地,劝其投降。虽然没有成功,但驻军也因此撤离丹东。免去了董文炳手下兵力,在大战之前的无谓损失。 但是,王栖梧却一直没有明确答应与自己的合作。 这种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很不好。 还好,哪怕董文炳故意放松对王栖梧的监护,也没有发现他有任何脱逃的举动。 如今,董文炳也没办法腾出过多的精力来彻底搞定王栖梧,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高天锡没跟上来,虽然在他预料之中,但也给他带来的许多麻烦。 最大的问题,是对敌情、对周边的形势无法做到清晰明了的把控。 董文炳看着眼前,铺在桌几上的一张地图。地图不小,但极为粗糙。勉强可以分清地图上画的大陆、海洋与主要河流。 不过董文炳对此倒也没有不习惯,他这辈子所见识过的地图,基本上都是如此。哪怕是中原的地图,也未必能详细到哪去。 或者说,他就不知道,什么才叫详细的地图。 “贵国水军,到哪了?”董文炳问道。 “大概这里吧。”崔沆拿手指,往地图上随便一戳。 董文炳顺着崔沆的手指头看去,眉头微微一皱,这是哪? 身弥岛吗?还是宣州?宁州? “你估计,还需要多长时间能到此地?” “嗯,快的话一两天。慢的话可能四五天,不过也有可能六七天也说不定。” 董文炳的眉头皱的愈紧。 “怎么会差这么多时间?” “这个时间哪里会差很多了?如果只是一两艘舰船,当然简单。可是你想想,这可是一整支水军出动,哪有那么容易。路上还得考虑补给点,还得看下风向,还得考虑与陆军的协同作战准备。 而且,现在正是南风季节,还好办一些,一旦风向有变,更无法把握准确时间。 当然,董兄弟也不用过于操心,我想肯定误不了你的事。 这支水军,可以算是我们为高丽培养出来最精锐的部队了。有他们在,咱们就足以进退自如了!” “会有多少船?” “最少十艘艨舯,一艘运兵马船、一艘运粮船。大概五六百人吧。” “就这么点?” 崔沆有些不高兴了。 “这已经是我们家,近半的水军了。来的太多,万一王室的水军造反,如何弹压?而且,这次派水军前来,本来就不是为了参与陆上之战,而是为了更加顺便地接应数支陆上战斗的部队。包括在丹东的数千人马。 更何况,人来多的,还得派多少船来运输粮草?” “不,不,崔兄莫要误会。”董文炳赶紧收起眉头,这个时候,他可不敢过于得罪这位崔家的太子爷。 “董某只是以为,高丽国总共就这些水军,因此有些讶异,仅此而矣!” “放心吧,十来艘船,已足矣横扫高丽西海岸了!” 董文炳点头应和,不过心里还真的有些惊讶。 他所惊讶的是,高丽的水军,竟然还分属王室与崔氏。 而王室水军,想造崔氏的反? 也许这其中,还有机可乘! 不过这事也不急。 董文炳现在最着急着确定的一件事,是南京府的那个权总管,是否会率军前来。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二十五章 重回朔州 对于“权总管”这个总是被王爷所念叨的名字,只要是忽必烈的幕僚,每个人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 来之前,董文炳特地去找了廉希宪,认认真真地了解了赵权的所有情况。 虽然廉希宪一再叮嘱他,一定要对赵权有十足的重视与提防。但是董文炳依然搞不清,对于这个年仅二十的年轻人,需要提防什么? 提防他始终不肯接受和林的策封? 还是因为他在南京府的影响力? 或是因为他善于领兵作战,几乎未有败绩? 董文炳研究过赵权所经历的所有战事,他承认此人在整军方面,是有一定的能力。但这种能力,还远远没有让他达到惊艳的地步。 无非是以少胜多,败中求胜。 这些招术,可以看出许多真定军留下的痕迹。 无论是真定军的史天泽,还是史家兄弟,或是郭侃,没有一人会被董文炳放在心上,更何况是这个真定军旁系出身的赵权。 而且,东真军在山林中的作战能力,这跟赵权似乎也没有太大关系啊。 这些人,本来就来自山林的野人,当然更适应于山林。 董文炳还是希望,自己布下的这个局,能够吸引到赵权的到来。 如果此战能够重挫东真军,再解决了赵权这个王爷的心头大患,那就太完美了。 说不定,掌控大权之后的忽必烈王爷,会为自己争一个东北王的位置…… 只是,这个赵权,现在会在哪呢? 董文炳的眼睛,开始在那张地图之上细细搜索。 在辽南?到了石沟?去辽阳?或是依然在南京府? 但是,董文炳根本没想到的是,此时的赵权,正在鸭绿江上游,南岸的朔州城! 朔州,可以算是赵权的一个发家之地。 在这里,他第一次与东真军合作,攻下朔州,因此而得到大乌泰以及全体东真军的认可;在这里,他发动高丽人屯田,熬过了严重缺粮的那个最艰难时候。 也是在这里,他收获了一枚瞎子。 如今正站在他身边,对着一座青坟,静静地流着泪的高正源。 坟前青烟缭绕。 山下的朔州,似乎还是那个朔州。 只是城墙更加破败,城前原来为高丽人建造的棚屋,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蛇鼠之窝。 此时,正有不少衣裳褴褛之人,正在几个东真兵的带领下,搜集可用的材料。 偶尔,会有人发出数声兴奋的叫喊,然后就有几人扑过去,或是扯出一条长蛇,或是逮到一只肥鼠。 如果碰上大只的獾或兔,就会有东真兵的弩直贯而入。 这些收获,都会给那些招集而来的高丽山民,当作他们修整朔州城额外的奖励。 朔州,如今是南京府在北高丽,除了合兰县之外,开始接手管辖的第二座城池。 五年多前,东真军北撤时,赵权带走了有三千高丽人,余下不愿离开朔州的,如今百不存一。 朔州城自那时,便遭到了废弃。 入驻这样的城池,对于高丽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缺乏军队的庇佑,普通百姓在城池里呆着,只会成为被劫掠的对象。 而已几乎化身为山匪的零散高丽军队,在城池里根本活不下去,因为没人可以供他们劫掠。 一个月前,五百东真兵,自合兰县西至,开始重整朔州。但是到现在为止,召来的高丽山民,也不到五百人。 当然,人要真的来多了,此时的东真军其实也养不活他们。 山坡之上,只有疯长的野草,但是当年开垦出来的土地还在,只要稍加整理,便是万亩良田。 但今年,显然是来不及了。 不过只要能带着这五百个高丽人,熬到明年的夏收。赵权相信,来年的朔州,完全可以恢复甚至超过到当年的繁华。 这一次,东真军将会从这里开始,对北高丽的精细化经营。 而朔州,也将成为北高丽的第一个真正永久性的屯区。 一声清亮的鹰鸣自半空中传来。 赵权抬头一看,正是大岩桓的那只海东青,他啜唇一啸,那只海东青摇了摇双翅,开始缓缓降落。 如董文炳所估计的那样,东真军的确兵力不足。尤其是现在辖下区域迅疾扩大,除了开元府之外,所有的东北之地,都需要增派驻守兵力。 即使加上辅兵,也依然不够用。 此次与大岩桓南下,两人也不过带了三千兵力出来。留了一千兵在抚松,以补足已经空虚的驻军。 在石沟村与大岩桓分手之后,赵权带着八百兵直入朔州,其余的,交由大岩桓随在丁武身后,继续南下丹东。 听到鹰鸣,正沉湎悲伤之中的高正源,头微侧起,泪珠如玉,缀满棱角分明的脸颊。 “我来吧,你再陪你母亲呆一会。”赵权和声说道。 高正源摇了摇头,对着赵权躬身一揖,而后说道:“高某感谢权总管厚爱,派人特地修葺了家母的坟墓。但是……” 这个墓,是当时赵权离开朔州时,着人修建的。只是当时朔州的高丽人营区,遭到蒙古人的洗劫,高正源母亲尸首不见,这里其实埋的只是她的一些衣物。 高正源一声长叹,“我记得,权总管曾经说过,悲伤是可以的,但不得太久。 我想,家母见我这样一个瞎子,还能在乱世之中存活,还能废物利用,还能再来祭拜她、看望她。 她,此时若知,当会欣慰万分的!” 高正源说着,两眼中,又淌下一些泪水。 不过这次他很快抬起袖子,把脸揉干,而后轻轻喊了一声:“承义——” 权承义颠颠地跑过来,拆开手中的圆筒,开始念道: “丹东驻军六百人,又西撤至丹东以西百里处。吾与丁武部,共1300兵,北距丹东150里处。丹东敌军现已聚集三千余。抚松驻军正在清扫石沟周边的山匪。 王铠六百水军,在丹东西南区域缓行。陈耀要求,在北高丽沿海及岛屿布置观测点,以监测高丽水军动态。 具体的作战计划,请指示!” 几支部队已经都按计划到位了。 让丹东敌军聚集了三千人,是经过精确计算之后的结果。 既让董文炳觉得有获胜的机会而不会仓促逃窜,又可以让东真军可以不用费太大的劲来将其击败。 算下来,赵权他们离丹东距离最远,有近两百里。不过,若是开始行动的话,朔州军队反是最快到达的一支。 合击的时间,的确得把握好。这是这一场战役获得胜利的最大关键。 当然,自从得知高丽崔氏会派水军接应崔沆等人时,赵权的目标,已经不止满足于董文炳了。 而是正在前往丹东的这一支高丽水军!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二十六章 身弥岛之战(1) “合兰县出发的五百驻军,现在到哪了?”赵权问道。 “已离开龟州,快到宣州了。” “你有什么建议?”赵权又问道。 高正源沉吟片刻,回答道: “丹东驻军与大公子部,距离丹东都不过百里,给他们一天时间足矣。咱们这,顺鸭绿江而下,到丹东只需半日,不过得留一天时间准备木筏。 监控高丽水军倒不难,可以立刻让合兰驻军布点进行。只是,如何向王铠传递信息,倒是个问题。” 东真军的海东青,虽然数量与质量都增加了不少,但也只能勉强实行几个县级机构之间的固定信息传递。 此次,三支部队之所以能保持联系,还多亏了大岩桓的这只海东青。只有它,才能找到赵权并顺利回到大岩桓身边。 可是,王铠的水军在辽南沿海之处,从北高丽西岸,想让海东青跨越整个辽东湾,将信送到他手中,完全不可能。 “让王铠,直接到身弥岛来吧。”赵权说道。 身弥岛? 在宣州以南的海上,距海岸最近处有十里。 高正源犹豫着说道:“此岛,倒是高丽水军北上的必经之路,也是高丽水军补给之处,但是岛上应该还有驻军。” “驻军一定会有,但不可能太多。 此战,必须从这里开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掌握住主动性。该冒的险,还是得冒的,否则得付出更大的代价。 咱们必须在高丽水军主力到达之前,攻占身弥岛!” 高正源略觉惊讶,没想到一向求稳、总是以零战损为目标的权总管,这次为了一座身弥岛,竟然肯如此舍得了。 不过,高正源也明白,此次好不容易利用董文炳与崔沆,引出高丽水军。如果能将其击溃,哪怕收获不多、损失再大,对于南京府水军来说,也将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开局。 有了第一次的胜利,之后与高丽水军争夺辽东湾的控制权,必定将会势如破竹。 只是,身弥岛距陆地,最近处也有十里。如何在不引起岛上驻军警觉,成功登岛,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给王铠三天时间,三天后午时前必须抵达身弥岛。 两天之后日落之前,让合兰驻军开始登岛。我相信,五百人哪怕只有一百人成功上岛,也应当可以拿下此岛了。” 高正源暗暗吸了口冷气。 这次权总管竟然已经做好了八成甚至九成战损的心里准备,看来得有一场恶战啊! 七月十三,天色未黑,渐满的月儿便已高挂空中,淡淡地俯视着波涛起伏的海上。 海浪涌起之时,将海面上一个个黑灰色的囊泡,推得四处飘散。 当天边只剩下最后一丝光亮的时候,这些囊泡,有的已经逼近了身弥岛,有的还在三四里之外,还有的却已经不知去向。 渐渐地,这些囊泡同时开始向身弥岛移动。只是,有些速度不慢,渐渐靠近,有些却是渐行渐远。 百夫长屠磊躲在一块礁石之后,看着脚下已经褪去的潮水,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他的运气不错,随浪冲来时,礁石虽然只露着一个脑袋大小的石尖,但是靠着卡住水下石缝的兵铲,好歹一直坚持了下来。 屠磊解开绑在腿上的浑脱与一块一人多宽的木板,就是这两样东西,助他从陆地上漂了十里,一直到这个岛上。 屠磊把早已放空的浑脱圈成一团,塞入礁岩底下。又打开一个油布包,先掏出一个水囊,一口灌下半壶水。 在海水里泡了半天,人都已经快被泡虚脱了。 接着,屠磊又拿出一个馍馍与一个陶罐,陶罐里装的是南京府新研制出的军粮,其实就是腌肉配萝卜。不过陶罐经过内釉处理之后,即使在夏天,也可以保证至少一个月不腐坏。 填饱了肚子,屠磊又一一收拾好自己的衣甲与兵器,这才站起身,望向身前的这个岛屿。 这个岛屿不小,渐渐涌起的夜色之中,根本看不到岛屿的边际。 视线之内,看不到一个人,既然没有敌兵,也没有其他的东真兵。 屠磊叹了一口气,此次行动,不知道登岛的能有几个,最后又能有几人活着回去。 这应该是东真军这些年,最为艰难的一场战役。 虽然行前权总管已经把所有的危险向他们一一说明,但五百人,终于没有人退缩。 屠磊知道,也许有人是不敢退缩,也有人是不好意思退缩。 但是屠磊却是响应得最为坚定的一大批人之一。 这不仅仅因为他的百夫长身份,也不仅仅因为他是这支队伍中水性最好的一个人。 既然身为军人,就得有军人的职责的荣誉感。为南京府而战,为自己的未来而战,这是海东军事学院教给他们最基本的认知。 对此,屠磊是绝对的认可,而且没有任何的勉强。 只是,早知有今日,其实应该先解决自己的婚事,万一战死在此,也能给屠家留下了点香火。 也不知从山林之中,迁入平原享福不久的老父,要是知道自己绝了他的后,会不会一怒之下,追着自己再生生将自己打活了? 那可是当年方圆数十里内,最为霸气的一个猎人! 屠磊龇了龇牙,晃晃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赶跑,再看了看四周,开始努力地让自己进入战斗状态。 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成功登岛,也必须完成此次的任务! 占领这个岛,或者起码得为明日午时到来的东真水军,提供一个安全的临时停驻点。 身弥岛之上,高丽人的营寨与码头,全都集中在东南位置。行动计划的集合点,则在身弥岛东北位置,距离营寨七八里处。 月色尚可,起码能让屠磊大致辨别出方向。但是,没走多久,就传来一阵马蹄的声音。 屠磊伏下身子,拿着木板遮住自己身子,一队十骑从身前不远处掠过。 一个小时左右之后,又过来了一支十人队。 高丽人巡岛的频率不低,看来岛上的驻军,应该不会太少。 往南,继续缓缓地潜行了近一个小时,屠磊看到了一座趴在海边,如巨龟般的礁岩。他轻轻地停下脚步,啜唇一声轻啸。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二十七章 身弥岛之战(2) 不久,回声传来。 屠磊心里略微一松,看来已经有人到了。 起码此战自己不会孤身送死了。 休息了半夜,到天色即将放亮时,屠磊再次清点了人数。 五百人渡海,能到此会合的,不到一半。而其中,有六个人,挣扎到此之后,因脱力已经完全失去了战力。 还好,五十战兵基本都到了,只少了一个。 还没开打,损失就超过五成。 但是,现在不可能去寻找他们,这些人飘在海上,天明之后,也许应该还能回到陆地。 屠磊将236人进行了重新的编制,分成十个小队。 屠磊面色冷然地低着说道:“一队,伏击高丽巡逻兵,留两个活口。二队,负责接应。” 一队队长应诺而去。 不久,数声怒吼声与战马的嘶鸣声响起,在已经朦胧的清晨之中,显得分外惊人。 二十五人,伏击十个游骑兵,战斗结束得很快。 “高丽水军营寨中,总兵力近五百,还有三艘艨舯舟。”一队队长低声汇报到。 屠磊点了点头,挑几个人,迅速地换上高丽军的服装。 其实驻守在此的高丽兵,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统一的军服,只是东真兵一个个衣甲过于齐整,让人一看显然就会产生怀疑。 穿破点,就对了。 八人骑马,其余分成数队,各持木板为盾,前后左右错开队型,缓缓往高丽军营寨而去。 距高丽水军营寨不过三里地,又出现了一队游骑兵迎面而来。 对方放缓了马速,似乎有所疑惑。 东真军两骑往前,其他驻足于后。 “怎么回事?”高丽兵大声问道。 “发现有人摸上岛了,派了两个人过去看,我等回来禀报。” “有敌情?什么情况?” “站住——” “你们俩是谁——” “啊——” 两名东真兵,同时拔出匕首,往马臀上一插,两匹马发出一阵长嘶,踏蹄如飞,向高丽兵直冲而去。 “咻!”的一声,两支长弩直贯而出,分别没入两个高丽兵的咽喉。 这两个东真兵,行动如出一辙。一箭射出之后,空弩往路边一抛,往侧鞍上一摸,左手端弩右手直接扣动板机。 如此,五息之间,便各自射出五支弩箭。 随后,两把兵铲挥舞而出,各自拍向一个高丽兵。 交错而过之后,两名东真兵身后,只剩下了一个目瞪口呆的高丽兵,不知所措。 又一支弩箭从路边草丛之中飞出,就此全歼这一队游骑兵。 屠磊指挥着士兵,以最快的速度处理这些高丽兵的尸首。而后,十骑骑兵在前,其余相隔一里之地跟随,继续冲向高丽营寨。 营寨的守卒,警惕性显然比那些游骑更差。也许不能怪他们,在这个岛上已经驻扎了许多年,从来就没见过有敌兵可以成功登岛。 这些人哪里会料到,在清晨这个最让人犯困的时刻,会有人冒充高丽游骑,突袭而至。 轻松破开寨门之后,屠磊不顾营寨之内开始出现惊怒的吼叫,率人向码头直奔而去。 码头建设得不错,三艘艨舯舟正静静地停靠在栈桥边上。 东真兵五人一组,在码头前一字排开。 一个辅兵倚在木板之后,静坐于前。一个战兵端着于后,硬弩架在前面辅兵的肩膀之上。身后,则是三个负责给弩上箭的辅兵。 数百个高丽兵终于慢慢地围了过来。 大部分人都赤着上身,连衣衫褴褛都算不上。 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的原因,或是这些水军原本就没有配给军服。 只有一个衣甲略微整齐的长官模样,脸上带着疑虑与怒气,走到东真兵之前一百五十步处站定。 “你们是谁?为什么采取如此卑鄙手段,偷偷上岛,无故——” 话未说完,两支弩箭突然破空而至。 一声闷哼之后,这个高丽军官脸上中箭,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身子缓缓歪倒。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高丽兵显然被吓了一跳,拖着这个高丽军官,往后狂退数十步。 愤怒的骂声,响成一片。 “哪来的贼子?” “太无耻了——” “杀了他们!” 一篷箭矢,自高丽兵中飞来,但是远远地便摔落在地。最近的,离东真兵也有三十余步。 所有的东真兵,默默地看着这些羽箭,一矢未射。 高丽兵有些不知所措。 一阵推搡之后,十数个持弓者,往前走了十余步。停下,张弓,但是射出的箭依然离东真兵还有一些距离。 这几个高丽兵咬齿一咬,继续往前。然而这一次,还没等他们张弓,十余支弩箭便飞射而至。 只有一个高丽兵,连滚带爬地逃了回去,手中弓箭,早已不知去向。 高丽兵又陷入混乱。这些人,长年战于水上,对于这种硬碰硬的破阵杀敌,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一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是那个中箭的高丽长官,竟然还活着! 一支弩箭插在他的脸颊之上,颤微微地如一个斜挂的破灯笼。 此人两眼怒睁,顾不得拔去脸上弩箭,带着漏风的怒气,嘶哑地喊道:“马来!” 近三十匹战马,被牵至阵前。 有个游骑兵有些犹豫地问道:“长官,这是咱们这仅剩的马匹,万一死伤严重,连巡岛都没有办法……” 这个长官一把揪住游骑兵,死死地盯着他,斥喝道:“岛上突然来了几百个敌兵,你们这些游骑兵个个吃屎的吗?杀光他们,否则,你们将会是第一批被喂鱼的那些人!” 那游骑兵被骂得一声不敢吭,只好把营内所有的游骑兵召集过来,各自翻身上马。 “杀了这批贼子!”三十余人齐声怒吼,马蹄一开,便发足全力往东真军狂奔而去。 不少东真兵,看着滚滚而来的扬尘,脸色煞白。 步对骑,他们不是没有经历过。却没人经历过这样的步骑之战。 更多的人,关心的不是迎面而来的敌骑,而是站在众人身后的屠百户,是否会发出躲闪的军令。 然而没有! 屠磊一声未吭,就意味着所有的东真兵,必须保持一动不动,准备用肉身与战马相博。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二十八章 身弥岛之战(3) 不过,大多数的东真兵都明白,他们的身后,就是码头与海水,后撤肯定不行。 而一旦闪避,码头落入高丽兵手中,他们此次的任务就很难完成了。 缓缓升起的阳光,映在屠磊的脑后,泛出淡淡的光晕。 屠磊脸色如铁。 东真军,无论是战兵还是辅兵,一上战场,所有人都知道战场纪律是必须无条件遵守的。 这无关胆气、也无关意志。似乎已经是一种深入每一个东真兵骨髓中的习惯。 所以,屠磊不太担心自己布下的阵型会被那几十个游骑兵冲垮。 让他感到担心的,却是跟在游骑兵身后,已经开始蠢蠢而动、看似杂乱无章却弥漫着战意的高丽兵。 或者,更准确点说,这是一群正准备步战的水兵。 足有七百余人! 一比三的比例。 似乎东真军每一次出门打战,都必须要面对以少敌多的局面,这让屠磊觉得有些抑郁。 不过,他很快地收回自己的思绪。 转瞬之间,三十多游骑兵裹着飞尘,已冲近眼前。 “咻、咻、咻” 弩箭接连而发,或射马眼,或射人首。 但是,即使有人帮着上弦,也只够东真军射出两轮弩箭。 有人中箭,也有人落马。但是只要眼睛被有被射爆,那些空鞍的战马,也依然随着惯性向东真军狂扑而来。 “避!”屠磊一声大吼。 话音刚落,东真兵便盯着这些战马,各自滚开。 而那些手持钢弩的东真战兵,在最后一瞬间,依然射出一箭。 人仰马嘶,骨错肉崩。 一个躲闪不及的东真兵,眼看着马蹄从半空直踏而来,牙齿一咬,人呈半蹲之姿,双手执铲,挥力一削。 高丽兵的马蹄顿时便削去一截。 战马一声惨嘶,歪着身便向东真兵砸去。马上高丽兵慌乱之中,弃鞍腾身,想纵跳离开。那东真兵却又是一声怒吼,双手将铲往前一推,和着身子,连铲带人直接撞入高丽兵怀中。 两人一马,和着身下的血泥,滚成一团。 烟尘散尽之后,还能动弹的,却只有那匹战马。 近二十个东真兵,就此命丧当场。 而那些高丽游骑,却再也无法勒住狂奔之中的战马,“卟嗵嗵”地直接冲入海里。 “聚阵!” 屠磊又是一声大吼。 那些各自滚开的东真兵,又五人一个小阵,迅速聚集,但阵势开始显得有些零乱。 数百个不着衣甲的高丽兵,不求阵型,放弃了弓箭的打击力,嗷嗷乱叫着向东真军扑来。 有些人手上拿着短刀,有些拿着矛枪,有些是鱼叉,有些则只有木棍。 持盾的只有三四十人,而且手上拿的,全是圆形小盾。上遮不住脸,下挡不着腿。 面对东真兵的弩箭,连自己都防护不全,更别说保护跟在他们身后的其他士兵了。 弩箭不停,盾牌手在第一时间便几乎全被射翻。 十轮之后,围攻而来的高丽兵倒下了一百多。 但还是有四百多高丽兵,如疯了般的汹涌而至。 屠磊小小地舒了口气,还不错太差,这一波弩箭有效地拉近了双方人数的差距。 “御敌!”屠磊又是一声大吼。 依然是五人一个小阵。 临时充作伍长的战兵,将手中钢弩转交给身侧之人,拔出兵铲居前。两个辅兵各自持铲侧其身后。 剩下两人,一人持弩,一人上弦,继续向高丽兵射击。 一边是杂乱吼叫,一边却只有一声冲天而起的“杀”声。 两边的士卒,如两股相向撞击的巨浪,交错在一起的,却是不绝于耳的惨嚎与怒吼。 东真兵五人一队,两队一组,彼此照应。不断地将拥挤而至的高丽兵切割、分散、打乱。 兵铲不断地飞舞,上路削脸、中路劈胸、下路剁脚。 残肢败血,杂着断碎的枪棍,不住地在半空中飞舞。 不过半个小时,码头边上,还能站着的兵卒,已经不到一半。 高丽兵的战力其实并不太强,但他们的韧性,却让东真军不止一次吃到苦头。 只是今日,身弥岛的码头必须抢夺在手,且不容有失。这让屠磊被迫放弃东真军最擅长的灵活与迂回打击战术,只能硬对硬地与高丽兵死抗。 一旦离开这个码头,再想抢回来,就得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 双方的人数,都在不断地减少,喊杀声却一浪更甚一浪。 营寨内,不再有其他的高丽兵出现。看来,所有的高丽人都在这里了。 屠磊拔出兵铲,一声轻吼:“上!” 身后,三个战兵随之而动。 这是屠磊留下的最后一点兵力了,其中一人,手上拿的却不是硬弩,而是长弓。 如四只暴起的猛虎,屠磊四人呈锥形,直接向高丽兵最密集之处插去。 三柄兵铲横拍竖斫,一把长弓出箭不停。四个人活生生地在酣战的高丽兵之中,犁出一条血路,直穿而透。 高丽兵的气势,为之一滞。 四个人,除了那个弓箭手,身上尽是血迹淋淋。大部分是高丽兵的,小部分是自己的。 屠磊左右看看,见三人身上伤势都不算太重,又是一声低吼,再次杀入乱战之中。 这一次,他不再求凿穿,而是开始协助一个小队,迅速斩杀他们的对手,而后聚集。 接着是第二个小队、第三小队…… 半个多小时之后,东真兵重新形成了一个弧形阵式。 顶在弧形之前的,是依然还有战斗力的士兵。被围在弧形之间的,则是弩手与伤、亡士卒。 此时,双方能战的人数终于已经相当,都只有不到五十人。 两军相斗勇者胜。 但是战场之上,光有勇,是远远不够的。 还需要纪律、韧性与更具优势的兵器装备。 打到这份上,剩下高丽兵的韧性终于被磨平了。大多数人满身浴血,眼光中的疯狂已经渐渐消失,换之而来的,是一丝丝的犹豫与闪躲。 只有那个军官,依然没有任何的退意。 脸颊上的箭矢早已被拔下,留下一个烂糊而可怖的窟窿,不断地往外冒着黑血。 而他的身上,几乎就没有一片完整的肌肤。一条腿以一种很怪异的姿势弯曲着,被拖在身后。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二十九章 身弥岛之战(4) 屠磊看着这个这家伙,心里也是暗生佩服。 就这货一个人,起码导致了自己十几个手下的伤、亡。 作战任务已经基本完成,再熬到东真水军登岛,便算全胜。 然而,这损失,实在是太过惨重了。 面色冷然的屠磊,此时在心里也闪过一丝悔意:如果不用强攻,换个其他的进攻方式,自己手下的伤亡,会不会少一些? 双方士卒,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相互对峙着。 高丽兵还有战意的,只剩一个失去了大半战力的人。 还能站着的东真兵,依然结成弧形,静静地站在屠磊身后。 “上啊!你们这群胆小鬼!杀了他们!”高丽军官怒吼道。 余下的高丽兵面面相觑,但是终于有人往前踏上一步。 有一个便有两三个,乃至更多。 屠磊猛吸一口长气,强忍着胳膊上剧烈的酸痛,缓缓举起兵铲。 然而,迎面散乱攻来的高丽兵,却突然发出一声声惊呼: “有船!” “援兵来了?” “艨舯舟!” “是我们的水军!” 屠磊沉静的脸色,终于起了变化。他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苦叹:没想到,高丽水军还是比王铠的水军,早一步到了身弥岛。 看来,自己剩下的这些人,也保不住了! 屠磊的眼睛,依然紧紧盯着那个高丽军官,脑袋微微一侧,对着身侧的人说道:“看看!” “有两艘艨舯舟——不对,三艘——似乎还有……” 屠磊心里一凉,随即牙齿一咬,低声吼道:“杀过去!” 无论如何,他现在都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先把营寨中的高丽兵解决掉再说。 “杀!” 几十个东真兵一齐颤微微地举起兵铲,与对面的高丽兵相比,他们所剩下的唯一优势,也许就是手中的兵铲依然能用。 屠磊率先向那个高丽军官扑去。 这高丽军官,怂了怂肩,却终于没能抬起胳膊。却把脑袋昂起,怒视着屠磊,狂乱的眼神中带着诡异的讥笑。 近身的屠磊,和身一滚,靠着身体的冲势,把身中的兵铲对着高丽军官唯一支撑身体的一条腿扫去。 “膨!”的一声响,那高丽军官就此歪倒在地,身子不住扭曲,但再也无力起身。 屠磊张大着嘴,猛烈地喘着粗气,嘴里冒出浓浓的血腥味。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 他的胳膊也已经抬不起来了,只能柱着兵铲,勉强爬起,又将铲柄顶在自己的胸腹之处,和身往另外一个高丽兵直撞而去。 双方再次扭杀成团,却似乎只有扭,没有杀。 没有一个人,杀得动。只是勉强地相互冲着、撞着,甚至是挤着滚着。 此时,也许只要来个持刀小儿,都可以把这剩下的双方士兵全部杀死。 “轰!”的一声巨响突然炸起。 码头外的海面上,随着这声巨响,一篷巨浪冲天而起。随之,便是一阵阵的喊杀之声。 “是我们的,我们的水军也到了!”一个东真兵嘶哑着声音,兴奋地喊道。 屠磊心头一松,整个人几乎便垮了下来。他猛地一咬舌尖,努力让自己保持着一丝的清醒,只是柱着兵铲,连喘口气都已经觉得有些艰难。 胸中如火似烧,闷痛难当。 一惊一乍之间,那些高丽兵终于彻底垮了下来。 码头前,还能站着,只有不到三十个的东真兵。 而码头之外的海上,两支意外之中遭遇的水军,一瞬间就爆发了最猛烈的战斗。 虽然都是艨舯舟,而且东真水军的两艘艨舯舟还是从高丽人手中夺来的。但不一样的是,东真水军的艨舯舟之前,却在船头,裹着一根底粗头尖的撞杆。 两船相撞,高丽的艨舯舟顿时一破而散。 然而,即将抵达码头的高丽艨舯舟,足足有十条之多。而东真水军,却只有两艘。 东真艨舯舟左右挡板一开,弩箭飞射而出,落入水中的高丽兵来不及挣扎,便纷纷中箭而亡。 此时,其余的高丽艨舯已对两艘东真舟形成合围之势。即使他们想撤离码头区域,也已经来不及了。舟上浆橹尽出,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方向。 又一艘东真舟挺着撞杆,向对方直冲而去。 那艘高丽舟急急地侧过船身,两舟相蹭而过,发出令人牙酸的挤撞之声。 飞桨横拍,弩箭齐射。 突然几个高丽兵,纵身一跳,便跃上了东真军的艨舯之上。 弩箭急追而至,瞬间便将这些人射入水中。 东真舟还未能冲出包围,迎面又有两艘高丽舟急驶而至。舟上的高丽兵,跃跃欲试,正准备跳来抢攻。 “退!” 随着一声大吼,两艘东真军齐齐倒划船桨,努力地试图脱离包围圈。 只要被一只高丽舟粘住,就意味着他们得面对数倍于己的敌船缠斗。 这对于东真水军来说,还不是最麻烦的。 麻烦的是,没有人知道,身弥岛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接应的登岛部队,到底来了没有。 不过,如今唯一的退路,也只有身弥岛。这大概也是围攻而至的高丽水军的意图,把他们逼上岛,再与岛上驻军合击歼敌。 可是,让双方水军都觉得意外的是。海面上爆发了如此惊人的战斗,码头上却既没有高丽兵出现,也没有东真兵出现。 没别的选择了,只能赌一把。 第一艘东真艨舯一靠上码头,二十多个水军便跳上栈桥,以最快的速度摆出两个防守阵型。一个对着海面,一个对着栈桥的另一侧。 当栈桥上出现了两个相互搀扶的人影时,这些东真水军,全都惊得一呆。 全身衣甲尽碎,皮开肉绽,或红或黑的血裹满了全身。脸上已经糊成一团,根本分不清五官。 只有手中的兵铲,向他们表明着,这两个,似乎是东真兵! 这两人对着有些发呆的水军,各竖起一根大拇指,而后缓缓坐倒,瘫坐在栈桥之上。 “救护!”朦舯舟舰长一声大吼。 两个医护兵急急地冲向栈桥的两个人,要给他们检查伤势。但是,这两个却对他摆了摆手,又往后一指。 当两个护卫兵看到营寨之中密密码码的伤兵时,相顾骇然。 只是,他们能做的其实也不多,只能为这些东真兵大概检查了伤势。 手断腿折的,已经顾不上了。 口鼻之中被血肉堵住而导致呼吸困难的,是优先处理的对像。 大部分的伤员,甚至连止血都不需要。有些伤口已经被黑泥堵住而凝固,而未曾凝住伤口的,早已没了呼吸。 剩下的,只能焦急地等待大船上药品的到来。 守住码头的东真水军,此时倒时放下了大半的心。码头在自己人手中,只要据此而守,来再多的高丽水兵,也对他们造不成任何的威胁。 剩下的九艘高丽艨舯,一边搭救落水的士兵,一边在码头之外游弋。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三十章 身弥岛之战(5) 显然,这些高丽水军也很犹豫,一方面不知道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另一方面则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攻上岛去。 两艘高丽艨舯舟向码头缓缓靠近,然而未等高丽兵的弓箭射出,码头上东真兵的弩箭便从半开的矛穴中,直击而入。 东真军的硬弩,无论是射程还是准度,都是高丽兵无法企及的杀器。 高丽艨舯舟逡巡一阵,却找不到任何上岸的机会。 两艘船一南一北驶离码头,看来是准备去寻找其他的登岛点。 海面之上,又隐隐出现风帆,高丽水军开始出现混乱迹象。 让他们出现慌乱的,并不是那艘挂着风帆的大船,而是行在帆船之前,数艘快愈飞矢的舰艇。 这几艘船形,头低尾高、前大后小,左右各展一块浮板,如飞鹘般在怒涛之中破浪而来。 “海鹘船?” “是宋军吗?要不哪来的海鹘船?” “不对,是东真军的!全是东真军!” 对于南京府的水军,高丽人没有任何的心里准备。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几乎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东真军竟然可以扯出这么惊人的一支水军力量。 出现的两艘艨舯舟,他们还能理解,毕竟这从他们手里丢失的。但是海鹘船,这是只有宋国水军才有的船型,难道说是宋国水军远渡重洋,北上联合东真军作战? 而在另外一个方向的海面上,则出现了数艘行动略显滞缓的戈船。双桅多桨,梁头阔约丈二。 这些舰船,与先前出现的两艘艨舯舟一样,在船头都安着一根黑黝发亮的撞杆。 海鹘船与艨舯舟一样,体型较小,只能装载二十余人。戈船略大。 再加上随后的那艘大帆船,东真军无论是战舰数量还是水军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些高丽水军。 显然,这些试图包围东真艨舯的高丽兵船,却已经被其他的东真舰船包围了。 高丽艨舯舟在海面上急急地转着圈,刚离去不久的两艘艨舯舟也飞速归队。 九艘船,列成两排,斜向东北,试图从尚未合拢的包围圈之中突破而出。 然而,艨舯舟速度虽快,却依然无法在第一时间摆脱东真军的舰船。 五艘海鹘船,在海面上划出一条小小的斜线,从侧面直接撞向高丽艨舯。 速度、风向、海流、角度,对于这些数据的判断,东真水军显然已经做到了极致。 九艘艨舯,当即有一艘被直接撞翻,另外两艘严重破损。 其他六艘见状,顾不得援救,继续斩浪而逃。 眼见还有数百步,就可以冲出包围圈,只要能摆脱海鹘船,那些略显粗笨的戈船,是很难追得上艨舯的。 “嘣!”的一声巨响。 如半空中突然出现的一支巨弩,直接贯入艨舯舟之中。 高丽水兵被打蒙了。 这种巨弩,应该是守城才可能用得上的床弩啊!难道这些东真军,把床弩搬到船上来了? “嘣、嘣!”接连的巨响不断从那些戈船之上出现,高丽艨舯舟接连中创。 速度终于被拖慢了下来。 艨舯舟上的高丽兵,眼见已经无法脱离包围,干脆全部放下长桨,执刀弯弓,咬牙切齿地静待与东真军的接驳之战。 然而,这些戈船在离他们百余步之处,却停了下来。 随后,一声清脆弦响,一个比脑袋略小的东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形,闪着微微的火光,落在弦侧。 “卟”的一声轻响,这圆形东西刚要炸起,就被海水淹没。 这是什么兵器? 高丽兵个个面面相觑。 东真军船上,隐约之中传来一阵阵呼喊: “角度,调整……” “方向,调整……” “风速……” “引信……” 又一个个圆球升起,高丽水军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球状东西落在自己船上,手足无措。 “膨、膨、膨!”球状物体同时炸响。 有些落在眩侧,有些滚落舱中,有些却是在头顶上直接炸开。火油随着火苗,甩在肌肤之上,直烧入骨。而圆弹中,夹藏着的细铁钉与碎片,立刻将这些不着衣甲的水军,伤得体无完肤。 高丽艨舯舟之内,响起一片的惨叫之声。 对于士兵来说,最痛苦的不是被人打败或者战死,而是只能眼巴巴地站在那里被打却根本无从还手。 即使有再强的战斗意志,在这样的打击之下,也会迅速崩溃。 从戈船上发射出来的,正是东真正刚装备在戈船之上,可以发射陶弹与巨弩的纽式弩炮。 纽弩不多,每艘戈船上只配备了一架。 但陶弹数量不少。 六艘戈船对着六艘艨舯,一边保持着与艨舯舟的距离,一边以稳定的速度,不急不慢地发射着陶弹。 轰然作响的爆炸声中,夹杂着高丽水军悲愤莫明的怒吼。 持续半个多小时的打击,高丽水军终于崩溃了 还有近百高丽兵,爬出已经开始燃烧的船舱,纷纷跳入海中,如煮不开的饺子,上下浮沉。 已经解决了码头前战斗的海鹘船,此时也围了过来,开始在海中捞“饺子”。 不过,捞以前,东真水军都会很客气地问一声:“降不?” 见到面色犹豫或是一脸愤怒的饺子,便是一杆拍下。 最终能被捞上来的,不到二十人。 两艘六百料船,向南驶去。那里,还有准备到身弥岛与高丽水军会合的一艘运兵马船,与一艘运粮货船。 王铠与陈耀,随着旗舰,缓缓靠在了身弥岛的码头之侧。 走过栈桥,刚刚因为大胜而处于兴奋之中的两个人,便如同在冬日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冻若木鸡。 死伤,已经不是“惨重”两个字可以形容! 两人相似一眼,眼中都闪出一些懊恼之色。 虽然说,登岛之战,并不归水军指挥,但要是他们能来得再快些,岛上的这些东真军,伤亡就不会这么严重了。 只是,舰队第一次横渡辽东湾,随行的艨舯与海鹘,虽然短途内速度很快,但无帆的船只,经历如此长距离航行,能按时抵达,已属不易。 想再快点,起码在目前,王铠根本办不到。 但现在也不是讨论责任的时候。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三十一章 悲歌可当泣 王铠一方面派出几艘海鹘船,赶去配合两艘帆船对高丽水军的继续围歼。同时将剩下的快艇全部遣出,围着身弥岛搜索漂在海上的其他东真兵。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夕阳将落时,未能登岛的二百六十个士兵,找到了一百八十名。大多下身浮肿、上身布暗红色死皮,身陷晕迷。 其中有不少被冲回陆地之后,继续跳回海里,向身弥岛浮渡。 五百名登岛作战的东真军,至此算来,战死161、失踪80,其余全部重伤在身。 最后能活下多少人,谁也不知道。 战损百分百,无一幸免! 这一刻,赵权觉得自己已经心痛的无法呼吸! 天上圆月逐云,朔州城前烛火缭绕。 那是高丽百姓,正在祭拜自己死去的亲人。 战争,是会死人的。这道理,赵权一直很明白。可他就是无法接受自己的人在战争中死亡。 他怅然地站在城墙之上,望着铺满着银色月光的城外。 思绪飘摇,如风如渺。 赵权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厌烦。 当年随着稿城军,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还是想着如何在乱世中挣扎求活,如何给自己的兄弟们谋一块避乱之地。 如今,自己手握大权,一声令下,就会有无数人为之赴死,也有无数的敌人在自己面前身死魂消。 可这些,真的是自己希望去做的吗? 而未来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于更多年的时间里,还会有多少人,因为自己而成为飘荡在这空中的孤魂野鬼?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一声低吟,在赵权耳边响起。 “权总管,视士兵为手足,士卒自会以国士报之。为君赴死,为南京府而牺牲,这是所有人的信念。 也包括我!” 赵权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缓缓说道:“有时,我会在想,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什么? 为了活下去? 还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 是为了探寻世界、仰望世界,或是俯瞰这个世界? 或者说,你我诸人,都只是造物者手中无数个不经义之间制造出来的玩具之一,生死存活,无非是在命运的指缝之中,去争得一线微弱的生机?” 高正源沉吟良久,才说道:“属下以为,人活于世,是为了族群的延续。” “族群?呵呵,你可知道,蒙古族一说,是自成吉思汗之后才有。之前的匈奴、突厥、柔然,今又安在? 而在女真、东真之前,肃慎、勿吉、靺鞨,如今又在何处? 其实就是汉人,谁又能说得清,到底是哪些人?” 这也是赵权自从来到这个世上之后,最难以理解的一件事。 所谓民族,起码在这个时代,是不存在的。 后世大多数人认为,汉人,指的就是汉族人。自强汉时出现,延续唐宋元明清。 孰知自北宋开始,所谓的汉人,指的就是生活在燕云之地,被辽国所统治的那些中原遗民。 金国沿续了辽国对汉人的称呼,只不过将汉人的范围扩大至整个淮水以北区域。生活在这个区域的大多数非女真一族,全被称为汉人。 而如今,中原生活的女真人,再不敢以女真一族自称,也开始被称为了汉人。 但是,宋国的百姓,那是叫做宋人! 一直都是。 这也为什么在元朝建立之后,会有所谓的四等人之说,即蒙古人、色目人、汉人与南人。 那么,自己这个来自后世的人,到底该把自己当作北方汉人子孙,或是宋人子孙? “属下所说族群,与权总管所说,并非一致。” “哦?说说看。” “权总管所说,无论蒙古、匈奴、突厥,或是肃慎、勿吉、女真,只是生活于这种区域,当他们势大成国时,对该国国民的一种称呼而矣。 其实,人还是那些人,无非是一种延续称呼的不同。 譬若高丽,在高丽国成立之前,源于中原移民,这里也曾生活过汉人、生活过朝鲜人、也生活过高句丽人。 只是现在因为有高丽国,才称为高丽人。 日后……日后,说不定会称为南京府人也未必。或者是,华夏人……” 高正源说着,脸上露出淡然的笑容。 “属于还是更倾向于元好问元裕之的说法,无论哪里之人,无论称呼为什么,都属华夏之后。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乎此时称为什么呢?” 赵权眼睛一亮。 元好问的这套学说,其实是在赵权的怂恿之下,为了融合东北乱七八糟的族群,而开始创立并渐趋完善。 如今自己还无法跳出民族与族群的观念束缚,其他人却似乎已经坦然接受。 是啊,既然都为华夏之民、炎黄之后,又何必去在乎汉人还是宋人? “战争,在属下看来,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其终究是强者为尊。 但什么样的人,才是强者? 属于以为,只有在文化、科技、律法、制度,完全超越其他的弱后族群的人,才可称之为强者。 如,现今的南京府!” 赵权有些惊讶地看着高正源,他还真的没想到,这个一向不吭不哈的瞎子,竟然会有如此深入的思考。 “而战争,就是淘汰弱者的一种手段。 当然,有些越是愚昧的族群,在战争中反而会越占有优势。但属下认为,这只是一种暂时狂欢,时间终究会让这些人付出代价的。 而南京府,如果想要维护族群文化的延续,只能依靠战争。如此,才可澄清玉宇、涤荡乾坤! 也唯有如此,方不负上天对于权总管之厚望。” 赵权一怔。 上天,对自己真的有厚望吗? 既使有,他也感受不到。 不过,他是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了南京府所有人对自己的厚望。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赵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悲伤是可以的,但不能太久。自己如此劝慰别人,但是自己可不能一直深陷于悲伤的纠结之中。 不管怎么说,毕竟已经取得了一场大胜。 东真军不仅占据了身弥岛、全歼了岛上的七百高丽守卒,还歼灭了高丽崔氏的北上的一整支水军,收缴一艘运兵马船以及一整艘的粮草。 而且,还有一场胜利,正在丹东等着东真军去收获。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三十二章 大鹧鸪 第二天,在发布了总攻之令后,赵权率着朔州的东真军,扎筏顺鸭绿江而下,不过半日时光,便已漂至丹东以北十五里之处。 “天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大鸟?”董文炳看着漫空而飞的苍鹰,疑惑地问道。 “楚赵有鸟甘自腴,嘲嘲自名为鹧鸪。此为大鹧鸪!”王栖梧摇头晃脑地说道。 董文炳剜了他一眼。 “王司长走眼了吧,这哪会是鹧鸪?鹧鸪可没这么大的,还飞得这么高。而且这里也不可能有鹧鸪。”崔沆不屑地说道。 “海底鱼兮天上鸟,高可射兮深可钓。管他是不是鹧鸪,射下来应该都可以吃吧。”王栖梧无所谓地说道。 “呵呵,王司长可是饿了。可是你这些天,也没少吃啊!” 王栖梧悠悠地长叹一声,说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君不见,饱汉不知饿汉饥……” 高丽水军的粮草一直没有送来,加上外围的战斗还没进入激烈阶段。因此营内,所有非战斗人员,每天只提供一顿饭食。 尤其包括王栖梧与王建禾两个人。 不过,他们俩一顿吃的东西,比其他人三顿吃得还要多。 董文炳与崔沆相视一眼,觉得这家伙最近可能被限制了自由,脑子似乎出了点问题。 算了,不管他,反正丹东一战之后,此人若是依然不肯投诚,那他的死活也就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他们俩却不知道,王栖梧一边在嘴里叨着莫明的诗句,脑子里一边却在飞快地转动。 天上海东青不停飞过,说明四面的东真军,正在不断地加强彼此的联系,大战一触即发。 那么,自己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才能在大战爆发之前,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把那俩忽悠傻了不难,要想忽悠他们放了自己,却实在是有很相当的难度。 一天一顿饭,很不人道,但王栖梧无话可说。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俩是不是背着自己偷偷加餐。 为了省些气力,他只好又回屋里躺着。 丹东守军撤离后,营寨内原有的营房也给自己分了一间。起码在住的方面,还不算被虐待。 王栖梧双手枕在脑后,闭目休憩。 不久,曲起胳膊,往枕头底下一摸,一根黑灰色草茎正卡在枕头底下。 这种草茎,正是南京府制作草茎纸的主材料。也只有南京府的人,才能明白有这东西出现,意味着什么。 王栖梧眯着眼往屋外瞄了一眼,而后仔细掰开柔韧的草茎,摊开里面的一张纸条。 上面只写了几个字:“明早九点,码头落水” 明早九点,王栖梧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是码头落水,什么玩意? 一夜无事。 当然,无事的只有王栖梧。董文炳与崔沆两人,显然正在着急地布置着什么,一脸焦虑。 第二天一早,一天唯一的一顿饭食,吃得过于结实了。王栖梧只好端着微凸的肚子,在营寨中踱步消些食。 营寨不小,除了一排营房,就是布满着各种杂乱的帐篷。 有人在操练,有人在互相斗殴,也有人正躲在阴影处翘着腿发呆。 看到走过的王栖梧,有人跟他点头招呼。但更多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发出一两声哂笑。 码头边上,只有一艘被征用来的小摇橹,静静停靠。 一个士卒拦住王栖梧,说道:“你不能上船。” “我就看看。” “不行,董将军有交待,你不能上船!” “我又不会操船,你还怕我把船弄走吗?” “不行……” “放肆!”王栖梧脸色一变,挥掌便往士卒脸上抽去。 “你!”这个士卒,万没料到平日看着贪生怕死、让所有人都看不起的一个酸儒,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这么直接抽自己耳光。 “当啷!”一声,这个士卒便抽出腰刀,指着王栖梧,怒喝道:“你找死吗?” 王栖梧强忍着心中的一些惧意,梗着脖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敢顶撞上官,不怕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凭你?”士卒脸现鄙夷之色,把刀往前一送。 王栖梧脸色一变,两条腿打着哆嗦,禁不住往后腿了一步。 “停!”士卒突然吼了一声,想伸手往前,可是手中的刀却又递出两寸,几乎捅及王栖梧的胸膛。 王栖梧脸色发白,指着士卒,既惊且怒。脚又往后退了两步,然后一脚踩空,挥舞着双手,扑通一声摔入水中。 “救……”刚喊出一半,整个人便被水吞没。 那士卒觉得既好气,也好笑,果然是个贪生怕死的人,自己只是吓一吓他,就把他给吓落水中! 他收起手,蹲在水边,看着王栖梧落水的方向,等着他挣扎上浮,喝饱了水之后,再搭手救上来。 然而,水面上打了一个诡异的旋涡,王栖梧竟然就此沉没于水,消失不见了! 王栖梧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 一落水的那一刻,他就有些后悔了。万一那纸条上写的,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该怎么办? 似乎有一只海怪,扯着自己的小腿猛地往下拽,王栖梧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法踢开。 整个人迅速下沉,王栖梧的心也在不断下沉。 哪怕不是海怪,只是一些海底水草缠住自己的话,自己可能真得挂在这里了。 而且还没人知道! 半分钟不到的时间,王栖梧却觉得已经过去了有半生的时间。 当胸口的那口浊气快要炸开时,一根草茎突然被塞入王栖梧的嘴巴。 吸入嘴里的空气,很腥还夹着一些馊味,但王栖梧认为,这绝对是自己这辈子呼吸过的最美味空气。 王栖梧终于稳下了心神,这才有力气睁开眼。 两个赤着上身的人,一左一右挟着自己,其中一个身上还挂着一个大浑脱。浑脱上面,伸出了三根草茎。 而浑脱下面,而拴着一块巨石,让这个浑脱可以在水底里漂着。 王栖梧突然有些不想再呼吸了,难怪那味道会那么奇怪。 那俩拖着王栖梧,在水底潜游一阵,等露出头时,王栖梧才发现已经离码头有两百多米远,那个士卒依然蹲码头上,眼睛盯着王栖梧的落水处。 迷茫而呆滞。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三十三章 谈判 不知从何处,漂来一个木筏,两人把王栖梧挂在筏子边上,踩着水推着筏子,就此渐漂渐远。 “糟了,把王建禾给忘了……” 趴在筏子上喘着粗气的王栖梧,感觉有点懊恼。 虽然是大夏天,但被海水泡了半天,还是让王栖梧浑身颤抖不已。 当然,之所以颤抖,更多的原因,是微笑的赵权正站在岸边,等着他。 惊喜、委屈、感动,还有一点点的担忧,各种情绪交杂之下,让王栖梧已经完全无法抑制自己。 眼泪,莫明其妙地汹涌而出。 还好,这时候,身上依然是湿的。王栖梧急急地扯开紧贴在身上的衣袖,往脸上胡乱抹着。 赵权伸手,拉着王栖梧登上岸边,张开双臂,在王栖梧有些局促的不安中,给了他一个拥抱。而后,赵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王司长辛苦,先去换身清爽衣服,咱们再来细谈!” 虽然一路之上,王栖梧并不是很担心被董文炳直接杀死。毕竟到今天为止,自己在他眼里,还是有些利用价值的。 但隐隐之中,王栖梧真的是有些担心,他会被东真军忽视,在无差别的打击之中,随着董文炳的数千手下,一同灰飞烟灭。 东真军,从来不跟劫持者谈判,这是军律。谁都无话可说! 如今,才让王栖梧一颗悬了好长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而且他知道,自己在南京府的前途,从此可谓一片光明。 当然,前提是,自己不能犯下低级的失误。 怕死?应该不算失误吧…… 十天之后,这位南京府最为怕死的长官,又回到了丹东董文炳的营寨之中。 而且,还是颤微微地从码头上回的。 不过此时,在他身后,码头之外的海面上,正停着大大小小十多艘的东真水军舰船。 董文炳眼光泛散,崔沆则满脸铁青。 看到因为落水却死不见尸的王栖梧,董文炳的精神在那一瞬间,几乎崩溃。 他知道,王栖梧绝对是借水遁逃了。 万没料到,这个自己一直觉得被控于股掌之间如蝼蚁般的人,却自始至终都在轻松而惬意地玩弄着自己。 甚至于此后数天之内,当一个比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时,董文炳早已心若死灰,彻底放弃了抵抗。 董文炳觉得,这一次惨败,主要的原因,一是因为高天锡的配合出现失误。他对于南京府与东真,无论是在整体实力、战力以及兵力分布的情报收集方面,都出现了极为严重的误差。而且,对于东北隐藏着的反对南京府的势力估计,显然也过于乐观。 原因之二,则是高丽水军的全军覆灭。崔沆对自己的水军,过于自信了,甚至于至今依然不肯相信这个消息。 而水军的覆灭、整艘粮草被劫,使他好不容易在丹东聚集的三千兵马,活活地饿了三四天时间。 军队没有粮草,一切都谋划,便如镜中月水里花。他董文炳自认有再大的能耐,也无法让一群饥饿难耐的士卒,冲出东真军的包围圈。 更别说想按原先的计划,依次吞食东真军的每一支部队。 董文炳一向自视极高,否则他也当年也不会因为看不起真定史天泽,觉得羞于在其手下为官,才会挂印而去。 如今,这场辽东行动的惨败,他虽然觉得大多原因是因为别人的支持不力。但他还是决定由自己来承担所有的责任。 只要这样,才对得起忽必烈王爷对自己的信任,才不会辱没稿城董氏的威名。 在此之前,他还是愿意陪着崔沆一起,与南京府代表进行一场谈判。 只是,当他看着谈判的对象,竟然是王栖梧时,便再也无法控制住心中愈来愈盛的死志。 这是王栖梧第一次以南京府的代表身份,出面与敌谈判。 这让他觉得有些惶然。 当然不是觉得自己承担不了这个责任。而是因为自己几乎是孤身进入敌营。 好在,陪在自己身后的,可是南京府的第一高手、特别行动队队长丁武! 王栖梧又给自己鼓了几番劲,才清咳一声,说道:“那个,两位,能否把我那个不长进的族叔,先还给我?” 当瘦骨嶙峋的王建禾,嘴里发出“厄……厄……”的悲声,满身鼻涕眼泪地紧紧抱着王栖梧的大腿时,王栖梧也觉得一时凄惶。 可怜呐,已经饿都连喊都喊不出声了。看来自己以后还是对这族叔好一点。 谈判不算顺利。 对于南京府提出的所有要求,崔沆一律同意,但是到了王佺手上,却全部予以否决。 南京府的要求,在王栖梧眼里,不算过分。 一是高丽半岛西至清川江入海口、东至合兰的以北区域,包括沿海的诸多岛屿,全部划归南京府管辖;二是将西京平壤南北五十里之内的区域,设定为非军事区,无论是高丽王室、崔氏私兵或是南京府的东真军,都不得在此有任何驻兵。南京府可以派行政人员,代管这一区域,并向高丽王氏按约纳税;三是相互开放所有的商路,不得以任何名义,阻挠商人的南北进出,也不得以任何名义,阻挠百姓的自由迁移。四是南京府向高丽或是崔氏租用高丽南部耽罗岛五十年时间。南京府将会把这里打造成渤海、黄海区域最大的贸易岛。 如果洪福源有看到这份合约,他会明白,这几乎就是当初他跟南京府签定的“南京条约”放大版。 王栖梧觉得,对于高丽还是不能逼迫太甚,否则他们很可能连崔沆都不要了。 合兰现在已经在南京府的实际控制之下。而清川江以北,无论是宣州、龟州、还是龙州、义州,高丽都早已放弃了管理。唯一有驻军的,只有身弥岛。 当然,现在也没了。 而开发耽罗(后世的济州岛),这对于高丽其实是有利的。任何人都明白,一旦真的可以把此岛建成一个贸易岛,北可吸引南京府、高丽,西有中原,东有日本,南有宋国。 四方巨量的财货,将会在此汹涌聚集。 这个贸易岛未来的交易量与收益,将会极其的可怕。 当然,凭着高丽自己,不可能建得成这样的贸易岛。没钱、没人,而且除了日本,其他势力根本不太愿意与其合作。 更何况,凭他们现在的实力,即使建得起来,也未必有实力守得住这座孤悬高丽以南的岛屿。 王佺同不同意,其实也无关大局。更何况,即使他同意了,合约也不可能跟他签。 于是,崔沆派出两个亲信,带着南京府的条件以及他与王佺的两封亲笔信,送去江华岛。 崔沆这边,只能暂时如此。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三十四章 又是郭侃 董文炳这里,赵权其实是有些犹豫的。 他知道忽必烈的眼光,只要被他看中的,基本都是当世大才,且必有过人之处。 但是如果在忽必烈之前,能搜罗到这些人,那也就罢了。一旦被忽必烈玷污过,赵权再接手,感觉上就有点别扭。 杀了倒是简单,可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犹豫再三,赵权决定弃这两人。当然,需要董文炳适当弥补一些东真军所受到的损失。 可是,让王栖梧意外的是,对于他提出的任何条件,董文炳对于合约,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自始至终,就没有正眼瞧过王栖梧一眼。 生无可恋的表情直接写在了脸上。董文炳,显然已经一心求死了。 对于这个结局,赵权也有些无奈。 看来,王栖梧这一次,是把他给玩残了。 杀之无味,弃之不甘。如果不能从这两个人身上,捞到一些好处,赵权总觉得,这一场战,打得有些不太爽。 正当赵权在纠结时,陈耀苦着脸蹩进船舱。 “郭侃,又来了——” 赵权愕然,这厮,没完没了了? “他到哪了?为什么之前,没收到情报?” “刚到锦州,就在那呆着了。如今,住我家里……”陈耀两眼呆滞地说道。 赵权一怔,看着陈耀,也很无语。人家过来看自家妹子,没任何不对啊! “他这次,又是代表谁过来?” “说是,替忽必烈要两个人。” “带着多少人过来?” “就带着一人进锦州,蒋郁山。其他的,全在锦州以西三十里之外。” 赵权抚额而叹,虽然他明白来锦州未必是老蒋的本意。但是人来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事看来自己又得吃个暗亏了。 赵权曲着手指,轻敲桌子,沉吟不语。 “属下觉得……” 赵权抬眼一看,说话的是神色有些犹豫的王栖梧,便对着他点了点头。 受到鼓励的王栖梧,神情略微一振,说道:“我觉得,可以把董文炳与高天锡送去,换那个老蒋过来。” “那怎么可能?老蒋要愿意,早就过来了!”陈耀不屑地说道。 赵权却又看了一眼王栖梧。 自己这些人,与稿城军尤其是蒋郁山的关系,在南京府不算机密。但是真正搞得清楚的人,也不算很多。 而王栖梧从只言片语之中,竟然这么快就能抓到问题的关键点。看来他能把董文炳玩残了,绝非只是运气问题。 这一招,不可谓不毒。只要向郭侃提出了这个要求,以后老蒋就再不可能得到他的绝对信任了。而且,如果郭侃拒绝的话,那又会在忽必烈的心里,埋下对郭侃的不满。 王栖梧对着陈耀和煦一笑,说道:“如果能换得来老蒋,陈处长觉得,这生意能做吗?” “当然可以,可是……” “没关系的。如果郭将军不愿意,咱们可以提其他的要求。那两个人都可以给他,还可以让他们再挑五十个人带走。 条件是,他需要为这些人支付赎金。董文炳与高天锡贵些,一人五十万两银,其他的便宜点,一人十万两。总的,是六百万两银。” 船舱内,纷纷响起抽气声。 陈耀目瞪口呆地看着王栖梧,这厮,比自己还奸商啊! “当然,我们也不需要郭将军付现,我想他不可能带着这么多的银子来锦州。他可以写欠条,不管是以他自己的名义,还是以忽必烈的名义。即使是以蒙哥的名义,咱们也收。 不过,属下建议,需要有人做保……” “做保?我吗?”陈耀斜眼看着王栖梧。 “属下觉得,由郭夫人做保,可能更合适些。” “那有什么区别!”陈耀怒道。 赵权却在心下暗暗点头,无论是欠条还是做保,其实最后能拿到钱的希望都不大。不过通过此举,也让郭侃明白,下次再想来要人,起码得把这笔巨款还清了再说。 而且,一次做保之后,郭筠以后也不太可能出面,再次做这种让陈耀难堪之事。 听说自己可以回到中原,高天锡脸上有些欣喜,但是董文炳却依然脸色淡然。 而听说需要忽必烈付出巨额赎金时,董文炳甚至想跟王栖梧学习,直接跳入海里把自己淹死算了。 董文炳与高天锡都很清楚,别说六百万两,就是六万两现银,现在的忽必烈都未必能拿得出来。 柔远一县的收入,大半要交给和林。现在忽必烈手下,几乎所有的幕僚,不但没有任何的薪俸,还得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忽必烈养成数百人的契丹兵。 为了能给自家的王爷省点钱,董文炳与高天锡甚至都不想再带走任何一个人。 可是,看着自己的手下满脸的哀求之色,他们俩还是咬着牙挑出了五十人。 然而,剩下的人看着他们的人眼光,却已经从期盼变成了绝望,甚至还带着一些怨毒。 陈耀领着人,泱泱而去。 赵权又让人叫来了那六个被高天锡招募的倭人。 六个倭人表现得相当直率。一见面便直接向赵权单膝下跪。齐声说道:“我等几位,愿为权总管效力!” 这几人,相貌不咸不淡,身材看上去倒是都很匀称。行为举止之中,隐然有一些军人的气度。 除了为首那人,其他人目光内敛,都不敢直视赵权。 “你们,是浪人还是忍者?” 几个倭人脸现迷茫之色。 “武士?”赵权又问道。 几人依然沉默,但似乎都在隐藏着眼睛中的些许愤懑。 赵权有些奇怪。眼间这几个人,战力相当不错,进退有序,即使不是军人出身,也一定是曾经在军队中历练。难道说,这些人都不是从那个岛国来的吗? 不过,赵权不知道的是,所谓浪人和忍者,是在江户时代才出现的称呼。这个时候,当然没人知道了。 “我们是僧兵。”为首一人,犹豫一阵之后,终于说道。 僧兵,那是什么兵器?怎么用? 这些人都是和尚吗? 赵权不由地看着几个人的脑袋。这些人都理着短发,看着与他人是有些不同,但毕竟都长着毛啊。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三十五章 僧兵 赵权本来还以为可以弄几个武士或是忍者过来玩玩,现在显然有些不对路,不由的兴趣缺缺。稍微问了两句,便让人先把几个倭人送了下去。 “权总管对倭国,可是有什么想法?”赵权正沉思间,王栖梧凑前悄声问道。 赵权下意识地把头一偏。 对于王栖梧,赵权本就不算讨厌,但也绝谈不上喜欢。 此人无论是优点还是缺点,都太有特色了。但如今在赵权心里,依然还属于不得不用的角色。 人无完人,赵权也不可能要求他是一个很完美的官员。 不过对于王栖梧未来所能发挥的作用,赵权多少还是心存期待。 只是,期待是一回事,但是他与王栖梧之间,始终无法像与其他人那般觉得可以亲近。 赵权迅速地坐定身子,说道:“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不知……权总管将来,是否图谋倭国?” 图谋日本,当然有,只要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相信都会有这个理想的。 只是,现在力有不逮啊! “你对那些所谓的僧兵,了解吗?”赵权不想跟王栖梧探讨图谋日本的问题,起码现在不想。 王栖梧点了点头。 “汉时,这个岛国向汉王朝进贡,并受赐金印,自此后便自称‘奴国’或是‘倭国’。 在平安时代后期,倭国钦慕中原礼仪文化,引入隋唐制度,在国内将贵族所有的土地收归国有。而后根据功劳、职位、地位,把土地进行分封,从而产生了土地的私有化制度。 在此基础上,倭国出现了大量的庄园主,也就是大地主。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这些庄园主招募私兵,并加以训养。这些不事生产的私兵,便是武士。 百多年之后,不断发展壮大的庄园主,依靠武士,彼此间不断吞并扩张,之后形成了平氏和源氏两大集团。 五十多年前,源氏家主源赖朝剿灭平氏之后,受后鸟羽天皇册封,成为‘征夷大将军’,并建立了镰仓幕府政权。从此,天皇便沦为幕府傀儡。” 赵权有些惊讶地看着王栖梧,他倒是没料到,这货对于日本的历史,如此熟悉。 “幕府政权成立之后,武士地位大涨,已经成为倭国实际的掌权者。 倭国皇室,一向尊崇佛教。因此,随着土地分封制的推行,遍布倭国的寺院,也获得了无数的寺产、土地。僧兵,就是寺院为了保护他们的财产,而豢养的私兵。 其当年的地位,与武士其实都是一样的。 据说最盛之时,整个倭国不下十数万僧兵。其中京都附近大一点的寺院,如延历寺、兴福寺、本愿寺等僧兵,少则数千,多则上万。” 一个寺庙就有上万的僧兵? 这个数量是有些可怕,想想看,南京府如今不算新兵的话,正式的兵力也不过上万。其中能成为战兵的,只有数千。 “只不过,当武士掌权之后,这些僧兵地位开始急剧下降,乃至不容于幕府。 如今,同样处于尴尬地位之中的皇室与寺院,开始联合对抗幕府。 不过,目前的情况,似乎是幕府武士依然处于优势地位,各地寺院有些被剿灭或是被迫解散。而那些原本依附于寺庙的僧兵,开始四处逃亡。 属下以为,那些被董文炳招募而来的,应当就是这种流亡在外的僧兵。” “你,对这些事情,怎么会这么了解?”赵权好奇地问道。 “辽东其实与倭国的往来,一直比较密切。尤其是当年渤海国时期,倭国便是其极为重要的贸易伙伴。 而罗津,便曾经是双方贸易的一个港口。 只是后来渤海国灭,加上倭国国内幕府上台后,内乱不止,因此双方再无贸易往来。 在罗津时,属下便有意于重启与倭国的商路,只是诸事烦杂,加上属下能力有限,因此迟迟未得推动。” 这个王栖梧,倒是可以不断地给赵权一些小意外的惊喜。 “那几个僧兵,你搞得定吗?” “可以用之,不可以信之。” 赵权点了点头。 “不过……” 赵权看着又开始犹豫不决的王栖梧,微皱了眉头,说道:“你以后跟我说话,有任何事情皆可谈,即便错了,我也不会追究你的任何责任。但是,不要尝试猜测我的意图,也没必要总是吞吞吐吐。” “是,是,属下知错! 属下的意思是,是否可以考虑,在倭国培植一个亲南京府的势力……” 王栖梧一边说,一边又习惯地瞥了赵权一眼。 亲南京府的势力? 这是一个很大胆的思路。 其实,现在的日本与高丽,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王权旁落,权臣当道。 所不同的是,作为岛国的日本,不像高丽那样,要么威胁辽东的政权要么就是被辽东政权所威胁。无论是乱是治,大多在岛国之内自然发酵。 岛屿资源缺乏,严重限制了日本的发展。但也给他们的自我调整,提供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与环境。 日本人民其实应该是善良的,但需要引导,否则就会跑偏的。 要给他们灌输汉文化的优雅与理性,要让他们认识到生命的美好,而不能把心思长成歪瓜劣枣,否则很难收拾好。 就比如武士这个物种,有点类似于欧洲的“骑士”。他们是一个阶层的代表,理论上必须文武双全,除了要擅长剑术、马术、射术等武艺,还必须习汉文、练书法、做文章。尤其需要精通兵法与韬略。 “忠诚、信义、廉耻、尚武、名誉”,这些都是武士出现时,必须具备的基本品德。但是,到后期,武士却成为一个除日本之外,神憎鬼厌的称呼。 这就是长歪了的结果啊! 不过还好,距离那个让人恶心的年代,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赵权相信,只要趁早为这些武士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应该是可以纠正未来可能出现的这种不良趋势。 这样,就可以让这个岛国的居民,为汉文化圈的繁荣与发展,做出更有益的贡献。 “权总管,您觉得呢?”王栖梧轻轻地提醒道。 “嗯,你这想法,可以。不过,不急。 你现在要做的事,首先是把北高丽彻底纳入南京府的管辖之下,而后再图南高丽,最后才是日本。 如果咱们所有的政策,诸如分化渗透、经济侵蚀、彻底汉化等措施,在高丽可以试行无误之后,我想对日本,咱们就不会茫然无措。 所以……” 王栖梧努力地隐藏着心里的期盼与企求。 赵权在心里微微一笑,看着王栖梧,认真地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职权?” 王栖梧脸上涨得通红,急忙答道:“但凭权总管吩咐!”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三十六章 高丽总督 “高丽总督之位,满意否?”赵权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 王栖梧“嗵”的一声便跪了下去,惶然说道:“属下绝无求权之意,无论权总管是赏是罚,属下不敢有任何怨奢!” “好吧。”赵权有些无奈地抚起王栖梧,说道:“我从来没有要求你们要向我下跪,你们也不用向任何人下跪,这是我对所有南京府文武官员的承诺。” “是,是!”王栖梧颤微微地站起身。 “我并没有任何试探你的意思。我可以把高丽总督之位授予你,不过,这是南京府第一个总督之位,必须通过临时管委会的核准。另外,须是在与高丽的协议签订之后才能授职。 现给你的,依然是代总督一职,两年考核期,如果通过了,那你将会成为第一任的正式总督。” “谢权总管信任!”王栖梧泪蒙双眼。 他的感动,是绝对真诚的。在整个南京府,也就侍其轴与赵权,愿意如此相信自己。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刻,这种为权总管尽心而死的激动,已经充斥着王栖梧的整个心间。 “高丽半岛,所有的行政事务,都归你管辖。包括各个县级机构的县长任命、农垦水利、商业贸易、税赋征收。以及对于南高丽的各项政策推行,并总揽对日本的经营。 军事方面,你有权拥有五百个亲兵护卫,并拥有两支千人队的直接调兵权限。” 王栖梧哽咽难言。 “但是,有一点你要明白。高丽总督只是暂时设置的一个职位,我希望不久的将来,高丽将会与其他地方一样,只是南京府辖下,一个个普通的县级或是路级机构。” “属下明白,必将不辱使命!” 高丽的战事,终算是告一段落了。 只要北高丽与辽东湾掌控在手,水陆都有了缓冲的空间,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处理。 赵权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 然而,正在前往锦州路上的陈耀,却如心揣巨石,一路闷闷不乐。 海路到旅顺,再从陆路北上。 陈耀领着五十个护卫,押着一百零两个俘虏,花了十天,终于抵达锦州。 安置好俘虏,陈耀单身匹马便急急地赶回家去。 宅院还是那个宅院,门上挂着的牌匾依然还是“杨宅”。 只是宅院门口,却有一丝诡异的安静。 “人咧?”下马之后的陈耀,有些诧异地吼了一声。 小马哥却在边上轻轻地拱了拱他的肥臀,而后对着宅院门口耸了耸脑袋。 陈耀望去,只见门口的角落里,瘫着一个虬髯大汉。双手枕头,两眼呆滞,翘着的腿遮住了大半个脸。 曲起的一条腿下,是一只满是黑泥的光脚丫。翘着的脚上,则趿着一只破烂布鞋。 “谁啊,这是!堵我们家门干嘛?”陈耀看着便是一身怒气,抬起腿便要踹过去。 却被身后的小马哥叼着衣服,猛地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 “你干什么?”陈耀朝后低声怒吼。 小马哥又轻轻地拱了拱。 “你认识那货?” 陈耀侧着脑袋打量一番。 “老蒋?” 陈耀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两条脏腿,查探下那汉子满脸邋遢的胡子,而后恭身一礼,说道:“见过蒋大哥!” “你小子,玩爽了,再不回来,信不信老子拆了你的狗窝!” “呃……,蒋大哥,进去喝一杯?” “滚进去,老子现在不想理你!” “别啊,这样,人家会以为我这里是丐帮呢……” “再不滚,我会让你连滚都滚不成了!” 陈耀还想再劝,院子里走出一个仆役,一看到陈耀,便哭着扑过来,委屈地喊道:“爷——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我们……” 那仆役一边掩着泪,一边偷偷地瞧着继续呆滞的蒋郁山。 看来这些天,自己的这些仆役已经被无聊的蒋郁山折磨得生不如死了。 陈耀只能默默地步入宅中。小马哥朝着老蒋探出鼻子,被挠了两下之后,也颠颠地跟了进去。 厅堂之上,正坐着一个娇美的年轻女子。脸若半月,眼似桃花。 两个青衣侍女,一个正给她揉肩,一个则给她捶腿。 “娘子——我的——娘子——” 一声如破锣般的叫喊在院子中响起,这女子眉尖一蹙,还未说话,一个侍女就瘪着嘴嘀咕道:“这胖子,怎么还这样咋咋乎乎的。” 另一个侍女立刻斥道:“青荷,提醒你多少次了,小心你那张嘴,别又惹得爷抽你!” 青荷耸着鼻轻轻一呸,但终于没敢再说什么。她现在很清楚,在这个家里,那个让人讨厌的胖子,地位越来越高,已经不是她轻易可以招惹的对像了。 而且关键的是,郭娘子似乎也不愿意像以前那样,总是护着自己。 “娘子——”陈耀扑将进来,一屁股拱开正在捶腿的绿眉,腆着脸对着女子说道:“你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的?是不是不开心了?有没有想我了?你怎么越来越好看了……” 这女子,正是郭筠。 郭筠皱着眉头,忍受着陈耀不住嘴的啰嗦,直到被夸后,她才忍不住“卟哧”地笑出声来,脸上灿若如花。 她觉得陈耀的对自己的夸赞绝对是出于真心的,这段时间,连身边的两个侍女也都在说,自己长得,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郭筠抬时起绣腿,轻轻地踹了踹陈耀,说道:“别贫嘴了,自己去洗剥干净了再来,臭死了!” 陈耀不以为意,接过绿眉递来的热毛巾,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抹。而后随手拉了把凳子,坐在郭筠边上,端过她的脸,轻轻地揉了揉,说道:“这些日子,好像清减了。” “你是嫌我以前太胖了?”郭筠冷眉一竖。 “哪有啊!我是怕你太瘦了,那可不成。” “意思是,我胖了,你可以找个瘦点的?” 陈耀嘴巴一努,说道:“那俩我都还没力气要呢,我费那么大劲再找干嘛?” “呸,呸!”两个侍女,同时啐了陈耀一口。 郭筠又轻轻地踢了陈耀一脚,嘴角往厅门努了努。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三十七章 四个月 陈耀转过头一看,一个白衣男子,正背手肃立,神色淡然的看着自己。 陈耀屁股未动,扭了扭身子,双手一拱,说道:“见过——郭将军。” 郭侃与郭筠两个,同时重重一哼。 “好吧——”陈耀只好站起身,对着郭侃再次拱手,说道:“见过郭大哥。” 郭侃面无表情地步入厅内,寻个靠背椅,一抖衣摆,正襟而坐。 青荷立时端来一盏茶,放于郭侃身边案几之上。 郭侃微闭双目,深吸一口茶香,再轻啜一口茗茶。而后问道:“你干嘛去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 陈耀两眼一翻,本不想作答。郭筠却探出两指,狠狠揪着他从腰缝间流下的横肉,重重一扭。 陈耀呲着牙,讨饶地看着郭筠。嘴里急急答道:“忽必烈派了一大堆人过来捣乱,搞得我天天四处奔波灭火。真真的烦人!” “沈州、辽阳、沈阳,都已经被你收在手中,石沟战事早已结束,这段时间,你又跑哪去了?辽东吗?打完了?” 陈耀心里突然一惊。 丹东战事刚结束没多久,他就收到了郭侃要人的消息。难道说,军中有人向忽必烈偷偷传递消息? 郭侃看了陈耀一眼,依然淡淡地说道:“你别想太多,高天锡在石沟被俘、董文炳南撤婆娑之时,忽必烈就断定他们必败无疑。 希望你们,还没有把人杀光了!” “忽必烈有那么厉害啊?那为什么总是要用这些低劣的手段,不停地骚扰我们?还没有一次成功的。” “竖子狂妄!”郭侃怒喝道。 “别以为打了一两次胜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真要等蒙哥王爷上位,你再敢如此不知进退,我会亲手过来,取你性命!” 陈耀沉默不语,因为腰间的那坨肉,又落入郭筠手中。 郭侃沉吟片刻,突然说道:“陈耀,带我妹子离开锦州,随我走。” “什么?”陈耀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郭侃。 “蒙哥王爷登位在即,你们南京府,如今不过秋后蚂蚱。一旦吸引了蒙哥王爷的注意力,覆灭不过在须臾之间。 即使蒙哥王爷愿意放过你们,你们也绝不可能是忽必烈的对手! 隐忍不发的忽必烈,你们都对付不过来。更何况日后得掌实权的忽必烈!” 忽必烈,又是忽必烈! 陈耀现在有些相信赵权对忽必烈的判断了。 “离开锦州、脱离南京府!无论你想要去和林,或是去真定,我都会求蒙哥王爷,给你寻个好的位置。哪怕你什么事都不愿意做,去稿城,当个富家翁,守着小筠,我觉得也比在这鬼地方呆着更强!” 郭筠一脸期盼地看着陈耀。 陈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郭侃怒喝道:“我的时间不是你可以浪费的!我在此等了你半个月,就是想救你一命,别不知好歹!” “多谢郭大哥惦记。我自己的未来,我明白如何选择。” “放肆!”郭侃腾地站起身,手指着陈耀的鼻子,骂道:“你陈耀,有什么资格来让我郭侃来惦记?你死一百次,我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行,你不走可以,让小筠跟我走!” 陈耀脸色一变,怒视郭侃,“你想都别想!要我命可以,想带走小筠,绝无可能!” “哼,要你命?你的命在我眼里,一文不值!若不是小筠,若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你陈耀对于我来说,与路人何异!” “什么?”陈耀一呆,看着郭筠,喃喃问道:“孩子?” 郭筠脸上红晕浮现,看着自己的肚子,低声说道:“本来是想七夕时告诉你的,可是你竟然不回来……” “真的吗?”陈耀跪在郭筠身侧,倚着她的腿,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肚子。猛地又缩了回去,在身上迅速地蹭了蹭,这才轻轻地放了上去。 郭侃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连小筠怀有身孕,你都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陈耀怔怔地看着自己手底下,略有些凸起的肚子,双眼之中泪水突然滚滚而落。 郭筠被吓了一跳,问道:“你,你怎么了?” 陈耀呜咽不已,突然跳起身来,冲到院中,仰天长嚎:“爹、娘,你们知道了吗?我,就快要有儿子了!爹、娘,你们听到了没有——” 这是陈耀自他父母死后,第一次在人前对着父母痛哭。 这一刻,除了满心的欢喜,突然涌出的遗憾,让陈耀已经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悲痛。 要是爹娘还在,他们该会多高兴啊! 郭筠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嘀咕道:“还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啊——” 郭侃背手肃立,冷眼看着院中激动难抑的陈耀。 院门,一脸邋遢的蒋郁山探进头,看了一眼,又嘟囔了几声缩了回去。 半晌之后,陈耀终于止住了自己的哭泣,跳起身来,回到郭筠边上。 郭筠看着他满脸的鼻涕眼泪,嫌弃地哼了一声。 陈耀讪讪地稍微拉开身子,接过绿眉递来的热毛巾,细细地把自己的脸擦了数遍。这才重新靠近郭筠。 “几个月了?” “有四个月了吧。” “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晚上睡得如何?会不会觉得恶心?” 陈耀嘴里问着,心下却突然觉得有些慌张。 “我,我该做些什么?还要请谁过来?不行啊,没有一个放心的。要不……要不……” “小筠,会跟我回去的!我会找人照顾她!”郭侃冷声说道。 “不行!不可能!想都别想!”陈耀暴跳而起。 “你懂什么?自己都还管不了自己,如何照顾小筠?” “我,我可以的!小筠,相信我!” 郭筠脸上,露出了犹疑之色。 “对,对,我找大舅,大舅他老婆懂,什么都懂。没错!咱们这就走,去南京府,那里什么都不缺,一定会给你照顾得好好的!” “这事,你说了算吗?”郭侃冷笑一声说道。 “小筠,你,你不会离开我吧……”陈耀看着郭筠,满眼乞求之色。 郭筠偷偷看了郭侃一眼,欲言又止。 陈耀突然地清醒过来,直起身对着郭侃说道: “你,不是想要人吗?好,人我给你!”陈耀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抖开后,摊在郭侃眼前。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三十八章 六百万两 郭侃一看,纸上写着:“现有忽必烈手下,董文炳与高天锡两人,纠集辽西辽东数千匪徒作乱。被俘之后,鉴于认罪态度良好,决定予以赎还。但需支付赎金一百万两银。 另有从犯一百人,需支付赎金五百万两。合计六百万两银。” 郭侃猛地抽了口冷气。 六百万两?这些人当土匪上瘾了不成? 六百万两啊,整个真定府一年能收上来的税赋都没有这么多。 抽完冷气的郭侃,目光如剑,盯着陈耀。 陈耀急急说道:“你看啊,郭将军——噢,郭大哥。这些人,给南京府带来了极度恶劣的破坏与影响。而且全是杀人不眨眼的匪徒,按正常情况,早该将他们剁碎了喂狗才行! 再不济,也得发配去劳役营,让他们先服个一百年的劳役再说。 是我,没错,就是我! 在我小舅那撒泼打滚,费了无数的心力,才把人争取要到的。 所以,这六百万两银,一分都不能少。我可是以小筠的名义,给你做过保的!” 郭侃沉默不语。 先别说陈耀到底有没有为这事出力,但这张盖着南京府大印的条子,的确不似做伪。 可是,谁来掏这钱? 别说自己没钱,有钱也不能当这冤大头啊。 让蒙哥王爷掏钱?南京府的未必敢去找蒙哥要钱,只是这一趟来锦州,蒙哥并不知情。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未经他允许,就趟此浑水,今后难免心中会有些疙瘩。 让忽必烈掏钱?那自己这一次的人情,基本就攒不下来了。更何况,忽必烈都不一定愿意拿六百万两换这些人回去。 郭侃微侧着头,看着陈耀。 陈耀猛地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心神,语速略微放缓地说道:“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帮你付这六百万两!” “什么?”郭侃兄妹同时惊叫一声。 不过郭侃语气中带着置疑,郭筠则是满含焦虑。 “这钱,我帮你们付了!这个人情,免费送给你。条件是,从今往后,你不能以任何理由,让小筠离开我!” 郭筠一人,就能值六百万? 此时这对兄妹,都有些疑惑。 “你,真要为我,背上六百万的巨债?”郭筠看着陈耀,喃喃问道。 陈耀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开我的,这辈子都不会!” 其实,在离开丹东之前,赵权也私下跟陈耀交过底。他们俩都很清楚,想通过这些人收到六百万两银,基本不现实。 因为郭侃此行,还带了一个他们根本无法抗拒的武器:蒋郁山。 哪怕他们提的要求再苛刻,郭侃最终都会把蒋郁山抛出来处理此事。 只是赵权原来希望能用六百万两银的条件换来蒋郁山,陈耀这里直接给换成了郭筠。 嗯,还稍带上她肚子里的那个娃。 “为什么?”郭筠依旧迷茫。 “你是我老婆啊!” “那你拿什么去还这六百万两?” 陈耀哈哈一笑,拍着胸脯说道:“放心,你夫君是个商业奇才。我会去努力赚钱的,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把这钱还清。 哪怕赚不到钱,我可以去偷、去抢、去骗,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那,咱们是不是,得开始过苦日子了?” “不会啊,我把你送去南京府,咱们以后就在那呆着。没钱就一家一家地吃过去,放心,大舅哥家里有钱,而且就算把他们家吃穷了,我相信他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还有一个梁申呢——陈耀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 郭筠眼中,慢慢地滴下晶莹的泪水。 从认识这个胖子的那天起,说实话,她就从来没有正眼瞧过陈耀一眼。 那时的她,根本不可能想得到,自己有一天,会嫁给这样的一个外表粗鄙、身份低下之人。 跟他成婚,更多的是被动甚至是被逼。直到现在,自己也没有觉得嫁给他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然而,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在陈耀心中,确确实实占据着最为重要的地位。 她也终于相信了,陈耀会为了自己去努力、去拼杀,甚至于付出他所拥有的一切。 郭筠泪水汹涌,但是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可以哭得如此幸福。 陈耀慌慌张张地抹着郭筠缀满泪珠的粉脸,说道:“小筠,好老婆,你别哭,相信我,我一定可以赚到很多很钱的!真的,不骗你!” 郭筠柔媚地含泪而笑,对着陈耀轻声说道:“我相你!” 郭筠转过头,望向郭侃。却见他依然盯着那张纸,沉思不已。她撑着陈耀的胳膊,努力地站起身,走到郭侃面前,盈盈拜下。 “哥哥,小妹多谢你许多年以来的宠爱与护佑,如今,我……我,必须要随我夫君而去。望哥哥今后,多加保重!” 郭侃看着郭筠,心下一声长叹。 他自认为一向视金钱为粪土,也绝非贪财之人。如果只是六万两,自己哪怕倾家荡产,哪怕厚颜向义父借支,都不会有任何犹豫。 可这是六百万两啊! 自己这辈子,即使能拥有这么多现银,那也应该是自己成王封侯的那一天。 但是,现在确实不行。 郭侃又是一阵沉吟,而后缓缓说道:“如此,也好——” 随后又对着陈耀,狠声说道:“我妹子,日后旦有长短,即使你逃去天涯海角,我也定将斩你! 你,好自为止!” 郭侃说着,将衣摆一甩,背着双手,便欲踱步而去。 “等等,郭,郭大哥。”陈耀喊道。 郭侃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不怒自威地盯着陈耀。 “你得签个字啊,要不然南京府的那些人,会以为我私自放了那些人,我如何跟他们交待?” 郭侃略一犹豫,还是接过陈耀的纸笔,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力透纸背。随后大喝一声:“蒋郁山何在?” 院门口,老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两只脚趿着一只鞋,小跑而来。 “剩下的事,你去处理吧,我先归营了!” 郭侃说完,再未回头,出门而去。 蒋郁山怔怔地看着郭侃,又转过去看着陈耀与郭筠,摇了摇头,叹口气说道:“六百万两银呐,拿来买酒,够我下半辈子都泡在酒里了。” 陈耀手一挥,豪爽地说道:“我虽然现在穷光蛋一个,但是老大要愿意去南京府的话,哪怕我去卖身,也得管够你的酒!” “意思是,只有我去南京府,才管?” “那当然!” “问题是,我去了南京府,还轮得到你来管我的酒?” “呵呵,老大可以抽空让我管一下的。” 蒋郁山勉强地努出一些笑脸,突然给了陈耀一个拥抱,而后说道:“不管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此次之事,我承你、还有南京府一个情。”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三十九章 潜在价值 “没关系的老大,不就六百万两嘛,我陈耀搞得定!”陈耀把胸脯拍得膨膨作响。 蒋郁山摇了摇头,他心里很清楚。这个胖子从来不是个肯吃亏的家伙,但是不管怎么说,肯把郭侃要的人带来,毕竟多少是顾了自己的面子。 这一点,郭侃很清楚。 就是因为知道郭侃清楚,才让蒋郁山觉得难过。 今日,郭筠的价值已经被郭侃完全榨干。可是,此后的自己还会被他再榨几次? 看着一路沉默不语的蒋郁山,郭侃终于淡淡地问道:“郁山,你对我的所作所为,有所不满?” “末将不敢!” 郭侃在马上挺了挺身子,轻声说道:“你是最早跟着我的兄弟之一,你不明白的,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给兄弟寻找更好的出路。” “可是……”蒋郁山张了张嘴,终于没有把话说出口。 郭侃也不以为意,如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有一天,当我可以统率千军万马的时候,我会让你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今日所做,到底为了什么。我相信,只要跟着我,我不会让你们所有的人感觉到后悔。 但是,我一定会让他们后悔! 后悔他们对我的背叛,后悔今日的选择!” 郭侃说完,也不等蒋郁山的回应。双腿一夹,身下白马一声长嘶,飞蹄而去。 渐起的秋风中,白袍似雪。 此行锦州,对于郭侃来说,原本只是一个意外。 蒙哥王爷远行,却把他这个新上任的侍卫百夫长留在了和林。 蒙哥去了哪里,为了什么,郭侃有所猜测。因此他断定当蒙哥王爷回到和林时,必然会掀开蒙古国最新的一页。 然而,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候,蒙哥却竟然弃自己而不用。或者更准确点说,是暂时不用。 这让郭侃有些淡然的失望。 他不知道蒙哥这一去,需要多长时间。也许半年,也许一年,甚至更为长久。 郭侃不知道,也没人会告诉他。他只好离开和林,南下散心,于“不经意”之间,来到了柔远,并见到了忽必烈。 对于忽必烈,郭侃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但他起码知道一点,蒙哥一旦成功登位为汗,忽必烈地位必将水涨船高。 而且,忽必烈与蒙哥最大的不同,是他在蒙古国内几乎没有根基,也缺乏自己支持者。因此,他依赖汉儒,大肆结交汉地世侯。 只要想谋个出身的北地汉人,现在几乎都开始在寻找通往柔远的道路。 这种事,郭侃是不屑为之的。但是,偶遇,应该没有问题。 如果有一天,在蒙哥那得不到的机会,说不定会从忽必烈那获得。 谁知道呢? 因此,当忽必烈郑重地请求郭侃去辽西,为他的两个手下提供庇佑时,郭侃自是一口答应。 在他看来,南京府所有的高层人员,都是自己曾经的属下。既然可以要过一次人,第二次要人就没有太多问题了。 事实上,虽然有点小插曲,但董文炳与高天锡毕竟还是全须全尾地要来了。而且还多了一百人。 一路之上,无论是董文炳还是高天锡,都对郭侃尊崇有加。尤其是听说他是蒙哥护卫百夫长时,更是倾力结交。这让郭侃终于将心头的一丝抑郁,完全抛诸脑后。 忽必烈亲自到府邸之外十里处,迎接郭侃等人。 对于满脸愧色的董文炳与高天锡,忽必烈只是稍加抚慰,而后便拉着郭侃的手,一直进入到自己的府邸。 府邸内外,人流如梭。 郭侃稍微瞄了数眼。进出府邸的,有畏吾儿人、有契丹人,更多的是汉人,但罕能见着蒙古人。 看来,传说中忽必烈可能统领漠南中原的说法,还是相当可信的。 宴席相当丰盛。 当然,所谓丰盛,指的也是有无数的牛肉与羊肉,当然还有敞开了供应的石忽酒。 满脸和煦笑意的忽必烈,向郭侃一一介绍在帐内同席诸人。 有些郭侃原本就认识,但大多都是第一次见面。 包括刑州刘秉忠、云中赵璧、中山王恂、陈州徐世隆、泽州郝经。 最让郭侃诧异的是,在座的,竟然还有耶律铸。 这位前中书令耶律楚材的公子,如今也公然投靠了忽必烈? 郭侃环视帐内,全为当世大儒,却没有一个领军的汉人将领。看来,汉地并没有多少实权人物投靠忽必烈。或者说,忽必烈还没敢公开招揽汉世侯的将领。 想及于此,郭侃又把后背再次挺得更直了一些。 忽必烈看着举止俨然、外表俊朗的郭侃,心里暗暗地点了点头。 伟岸而凛然,飒爽而威武,这是一个很标准的军人! 正如郭侃所看到的那样,现今的忽必烈,在地位大涨之际,北地有许许多多的汉人,开始簇拥而来。 但是,愿意公开投效、并掌控实际兵马的汉人将领并不多。 忽必烈当然也不着急,对于汉儒的招揽,蒙哥不会有太多的意见。但是一旦现在就想染指兵权,那就是件非常招忌的事。 哪怕是亲兄弟,也是如此。 此次董文炳主持辽东之事,结局让忽必烈大失所望。 不仅一无所获,反而把自己在辽西与辽东隐藏的棋子,一次性消耗精光。 从此,想要布局东北,又得从头做起。 忽必烈之所以郑重其事地宴请郭侃,当然不是因为郭侃帮自己成功捞回了董文炳与高天锡,也不是郭侃为自己省了六百万两现银。 而是,他再一次认识到了郭侃潜在的价值。 蒙哥对付南京府的这一张底牌,如今看来相当好用。如果放在自己手上,忽必烈相信完全有办法,在精心筹划之下,利用郭侃给予南京府一次伤筋动骨的打击。 可惜的是,现在还不宜从蒙哥手上抢人。但这并不妨碍在郭侃身上,先打下一丝自己的烙印。 宴席过后,众人皆退,忽必烈独留下了郭侃。 “郭将军,此次多亏有你,我在此代表文炳与天锡,再次表示一下谢意!” 郭侃拱手而礼,说道:“不敢,能为王爷效力,是郭侃的荣幸!” 忽必烈颔首而笑。 权宋天下 第七百四十章 试借君王玉马鞭 “不知,郭将军,有何心愿?”忽必烈问道。 郭侃心里一动,略一沉吟后,答道:“某,愿身先士卒,为主平荡天下。” 忽必烈一听,脸上显出大喜之色。 郭侃说的是“为主”,而不是“为蒙哥”! “好,郭将军好志向!希望有朝一日,能与郭将军,共驰沙场。” 郭侃叉手而礼,恭声说道:“愿为王爷前驱。” 两个都是聪明人,一问一答之间,已经都明白了彼此间的心意。 当然,这种事都是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 忽必烈双掌一拍,喝道:“来人!” 帐外进来一个护卫,双手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根马鞭与一大坨足有三斤重的金子。 “郭将军此行,为忽必烈节省了六百万两银巨资,我现还没有能力回报于你。这些金子,权作我支付给你的定金,来日定当重报。 这根马鞭,是我常用之物,赠于郭将军,愿郭将军不忘今日之约。” 郭侃站起身,取下鞭子握紧,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王爷莫要再以六百万两说事。不过,这鞭子,郭某便笑纳了!” “哈,哈!郭将军真乃豪爽之人!”忽必烈不由的开怀大笑。 “啪”的一声脆响,骑在马上的郭侃,在半空中甩出一朵漂亮的鞭花,双腿一夹,率着部下如飞而去。 此鞭软梢铜芯,外缠切丝牛皮;胡杨木为杆,牦牛角为柄。 若说价值,不过数两银子。但是,柄上却刻着忽必烈的蒙文名字。 也许,这应该是忽必烈送出去的第一根刻有名字的马鞭吧。 郭侃越看越是喜爱,这一趟出来,值了!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郭侃一路狂奔,直到和林时,才渐渐缓下了有些亢奋的心情。 如今的和林,气氛诡异,可谓群魔尽出。郭侃不得不一直提醒着自己:低调,一定得低调!起码在蒙哥王爷回来之前,自己不能沾染上任何的麻烦。 进城之后,郭侃忍不住往石忽酒楼瞥了一眼。 那里依然人潮如织。 一个略有些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 郭侃并未在意,那里如今是忽察王子的产业,即使真有什么可疑之人,也不是他可以去探究的。 跟在郭侃身的蒋郁山,看着漫不经心、缓缓而行的郭侃,却陷入纠结之中。 蒋郁山只看了那人背影一眼,便已认出是谁。 但是,蒋郁山终于还是默不吭声,随着郭侃,进入了蒙哥的王府。 其实,蒋郁山一直都知道,虽然南京府早就将石忽酒楼的全部股权卖给忽察,但是这里,依然是南京府密谍人员在和林一个重要的联络站。 刚刚闪进的那个人,却是蒋郁山昔日的属下,史青。 跟在他身后的,则是离开辽东战场不久,缉侦局特别行动队的副队长,薛余。 两人被引入二楼一个小雅间。 史青与薛余相互一让,同时坐下。彼此间也不言语,只是点好酒菜,开始默默地吃菜喝酒。 偶尔间,会望向窗外,看着似乎有些杂乱的和林城。 夜色渐深,酒楼的客人终于渐渐散去。雅间门被推开,进来一个胖大厨子。 这厨子年约三十,满身是肉。一手端着三盘热菜、两盘凉菜,另一手叉着三个小酒壶。进来后,屁股一拱,关好门。 放下酒菜之后,厨子一边擦着满身的汗水,一边面带歉意地说道:“慢待二位了,厨房的活刚歇。” 史青与薛余相视一眼,又有些狐疑地看着此人。 来之前,陈耀有交待到和林的酒楼与一个胖子见面,他们俩却根本没想到,这胖子竟然会是酒楼的厨师。 “某家姓于,见过史爷、薛爷!” 被一口叫出名字,史青与薛余再无怀疑,相互见礼而坐。 此时,于某却微微地皱了皱眉。对于南京府派这两人过来,他有些不理解。 史青与权总管一样,出身于稿城军,这不算一个秘密。因此,了解他身份的人不在少数。 从这方面来说,史青的忠诚度绝无问题。只是听闻此人率直易怒,以他为首来负责西北之事,真的合适吗? 对于薛余,于某之前倒不认识,只知道此人在特别行动队中,单兵战力不输于丁武。 但第一眼看去,两个似乎都非机灵之人,这让于某心下未免产生出一丝的忐忑。 不过,这事于某毕竟说了不算。上面派什么人下来,他都只能接着。 想及于此,于某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取出里面一卷羊皮纸,递给史青。 “这是从忽察王子那里,拿来的诏令。史爷凭此诏令,可去凉州阔端王爷帐下,先领一个十夫长职位。” 阔端,窝阔台二子。在窝阔台上位之后,受封凉王,领西夏故地及青藏地区,设府于凉州(今武威)。 守护西北区域的阔端,这些年算是为蒙古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除了清除西夏与畏兀儿故地之外,阔端还遣兵杀入乌思藏,直抵尼婆罗(今尼泊尔)边界,逼得雪区萨迦班智达主动要求与其商谈降蒙事宜。 此外,蒙古国在西路发动的对宋之战,一直都由阔端挂帅。到如今,川蜀之地已有近半疆域为其所占。 也难怪当年贵由在争夺汗位时,视其为劲敌。若论战功,十个贵由也抵不过一个阔端。 薛余看了眼诏令,问道:“这个忽察王子发出的诏令,有用吗?” 于某点了点头,说道:“只要这个诏令是真实的,就没问题。” “可是……”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忽察王子毕竟只是王子,本来是没资格发出诏令。但和林现在已经乱成一团,很多情况连我都很难理解。 就比如诏书。 贵由出征时,朝政是交给其皇后海迷失暂管。现在海迷失直接就以蒙古国汗王的名义,四处发出诏令。包括前一阵,南京府收到的那一份。 我估计,是有人给她挖坑,这行为明显是僭越,到时一旦被新汗王清算,她有嘴都说不清。 忽察还好,他只是以新晋王爷的身份来发诏令,虽然也不是很合适,但起码比海迷失吃相好看些。” 权宋天下 第七百四十一章 西北之事 于某接着说道:“还有一个更奇怪的,是忽察的二弟脑忽。他竟然也开府准备称汗,并且以王爷名义对外发布诏令。要知道,无论是长子袭爵还是幼子守灶,跟脑忽都没有任何关系。” 史青听得眼中一片茫然。 倒是薛余点着头,说了一句:“这脑忽,跟忽必烈的身份与地位,很像!” “是的,无论是根据蒙古国的传统,还是成吉思汗的大札撒,汗位都不可能传到脑忽手中的。所以,这也是和林现在都不看好忽察的原因。他们自己家里,都已经分成三派,忽察一个都搞不定,哪还有力气跟外人相斗! 不过,这些你们都不用去管。 反正你们只要知道,一是这诏令能用,二是可以用忽察的名义来解决你们的身份问题。 自贵由汗上台后,他便屡屡地在尝试分解阔端的兵权与属地,动不动就将其召回和林,活生生地把阔端憋出毛病来。 这段时期据说病得不轻,虽然现在贵由不在了,但阔端却再也没有力气去重整自己的属地。 因此,现在各路势力都纷纷往阔端军中塞人,史爷去了,不用担心为人所疑。反正你这两年的任务,就是在那好好地当个普通的十夫长,争取通过战功升迁。” 史青闻言,有些犹豫地问道:“加入阔端的军队,对敌时,是不是得考虑哪些人不能杀?” 于某抖着脸上的肥肉,笑着说道:“你尽管杀,哪怕杀错了,也有人给你担着。反正东真军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西北或是西南区域。” “也是!”史青说着,将一卷诏令收入怀中。 “薛爷这边,南京府那里另有交代,我就不再赘述。你们俩的分工,一明一暗,史爷为主,薛爷为辅。 缉侦局的规矩,薛爷也清楚,若有需要,请尽管吩咐。凉州缉侦局的筹建,有劳薛爷了!” “于兄,可以说下乌斯藏那边的情况吗?”薛余问道。 于某点了点头。 “乌斯藏,是权总管去年就开始叮嘱我等必须要关注的地方。只是限于人手,能拿到的消息还不够详尽。 唐昭宗乾宁二年,吐蕃王朝灭亡之后,雪区各地佛教大兴,两百多年时间,先后出现了噶举派、萨迦派、宁玛派等教派。这些教派以各地的寺庙为发展基础,形成了各自的势力。 阔端兵入乌斯藏后,萨迦教派大约看到机会,因此准备归附蒙古。 据说班智达已经带着整个雪区的地图出发前往凉州,希望能与阔端会面。 我的看法是,班智达很可能是要借助阔端的兵力,助其一统雪区。” “吐蕃人打不过蒙古人吗?”史青诧异地问道。 “到了草原,吐蕃人当然打不过。但是到了高原,蒙古人其实也没有太多优势。主要是现在吐蕃乱成一团,你们想想,吐蕃地广人稀,一个寺庙能聚到多少兵力? 阔端当年也不过派了支千人队过去,结果一不小心,就把整个雪区打穿了。” “那……权总管所交代之事,我该如何施行才好?”薛余问道。 于某不停地拿着一条已经半湿的毛巾擦着身上的汗水,看得薛余浑身莫明地发热。 都快八月底了…… “这个事情,如今倒也不算很急。那个班智达虽然已经在路上了,但是阔端抱病在身,他来了也不一定能见得着。 即便见到了,在蒙古国新汗王被推举出来之前,他想要归附也没人能做主,更别说指望蒙古人帮他出兵平藏。 因此上,咱们还有时间。 就算这期间,来不及诱拐班智达,到时咱们可以到雪区,抓个其他派别的和尚过来谈合作。班智达本身代表不了整个雪区,而且其他派别的寺庙如今也一定都在蠢蠢欲动,只是找不到可以投靠的势力而矣。” 薛余点了点,暂时把班智达的事放开。 虽然权总管一再交代,要注意雪区,要想办法将其纳入未来的势力范围之内。但凉州之地,南京府如今的势力几乎一片空白,图谋雪区毕竟是下一步的事。 此行,最重要的,还是得想办法把梁申梁家可能隐藏的旧部找出来,再想办法在西夏故地培植出一支隐藏的军力。 如此,才有可能将势力慢慢地向周边区域渗透。 这件事,才是他与史青去西凉投军的主要目的。 虽然出身于特别行动队,但终究是缉侦局的体系,这些规矩薛余本就清楚。不在自己负责范围内的事情,不得打听、不得干涉、不得讨论。 哪怕他再信任眼前的这个大胖子,也不能在此过多询问他的意见。 甚至不能让史青牵涉于其中。 也只能等自己到了凉州之后,再想想办法。 看着史青与薛余离去之后,于某一边擦着汗一边走下楼梯。 酒楼内只剩下一些正在收拾的伙计。于某直接走到后厨边上的一间小屋内,那是给他与两个助厨专用的休息室。 于某进屋后,对着里面的两个小伙计点了点头,走到床边,直接掀开一块地板,而后将自己塞了进去。 下面,是一间地下室。 于某点起一盏油灯。地下室不大,靠墙处摆满木架,上面尽是一些瓶瓶罐罐。 也许是因为处于地下,进来之后,于某身上的汗终于停了下来。 他开始在室内中间的一张工作台上,鼓捣着那些瓶罐。嘴里一边不停地念叨着: 毒蘑?不是! 绊肠草,有点像? 草乌头? 还是毒蕈? 直到天色微明,于某才从地下室里爬了上来。他满脸疲惫地将手中的一根铜管交给屋里的伙计。 “可是确认了?”一个伙计低声问道。 “还不太肯定,证据不是很足。但中毒这点,基本上是可以肯定的。” “是草乌头吗?” “应该差不多。” “草乌头,别名五毒根。母根为乌头,侧根为附子。用之得当,可以入药,用量若多,便成毒药。服后四肢冰凉、口中流涎、肌肉强直、呼吸痉挛。” 那伙计喃喃说道。 另一个伙计吸了口凉气,说道:“这症状,似乎跟当年拖雷王爷的有点像啊。” “是,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于某已经把自己扔到了床上,闭着眼挥了挥手,说道: “好了,你把这东西送出去吧。这段时间,交代兄弟们,多长几个心眼。把该做的事情提前做好,等蒙哥王爷一回来,就要重新进入蛰伏之中。 首要原则,不得出现无谓的伤亡!” “好的,属下明白!” 于某突然又睁开了眼睛,问道:“蒙哥的行踪,打探得如何?” “和林到伏尔加河的萨莱,即便没有万里,也有七八千里。蒙哥没有半年时间,肯定是回不来的。” 权宋天下 第七百四十二章 舰队体系 于某又闭上了眼,嘴里嘀咕着:“这两位,可真是不一样啊。一个不远万里要去打他们,一个却是真的跑个万里去寻求支持。同样是王爷,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呢? 可是啊,咱们那位忽察王爷,却还在这里跟他那个傻妈斗狠!” “要我说,还是唆鲁那个老太太厉害!没有她的支持,蒙哥还不一定成什么样呢?而且贵由也……” 于某两眼一睁,轻声喝斥道:“这事,不能再乱扯了!咱们只负责找证据,不做断论。 好了,赶紧滚吧,我得睡会。” 这次,于某眼睛终于闭上,两息不到,呼噜声便滚滚而出。 拿着铜管的那个伙计起身说道:“还是我走一遭吧,今天本来也该轮到我去采买了。” 小伙计离开酒楼,直接去了扫邻辅城。 这个当初由赵权主持修建的辅城,已经成为一个相当繁华的贸易之城。 与如织人流一起的,是弥漫于这个小城中的腥臊之气。不过,所有人似乎都在享受这种味道。 小伙计沿着辅城内唯一的一条街道,来到一个肉店前。 “老板,老规矩,二十只羊,一只牛,洗剥干净后给我送过去!”小伙计说着,甩出一袋银子。 “好咧,小爷,我带你到后院去挑下吧。”老板利索地接过银子,哈着腰说道。 小伙计刚想进去,街道一头,突然想起一阵惊叫。 “砍人啦,快躲开!” “在这里也敢砍人?谁这么大胆子?” “滚开!” 小伙计刚想躲开身子,却被冲过来的一个大汉差点撞飞,怀里的铜管滴溜溜地滚落在地。 小伙计大惊失色,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会不会被人出卖了?他一个虎扑,就将铜管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还好,那撞人的家伙看都没看他一眼,又撞翻了几个肉架之后,继续狂奔而去。 身后,又追来几个持刀之人,边跑边吼着: “站住!” “是好汉就别跑!” “今日一定要将你斩杀在此!” 一只脚将倒在街中的小伙计踢开,另一只脚却直接踩上。小伙计一动不敢动,死死地护着身下的铜管,咬牙苦忍。 几个人瞬间先后奔出市场,肉店老板这才扶起呲牙咧嘴的小伙。 “怎么回事啊?”小伙计忍着痛问道。 肉店老板摇了摇头,说道:“忽察王爷跟他弟弟脑忽王子的人,已经斗了好几天了。辅城还好,扫邻城里面已经快被打烂了。” “好了,你赶紧把事去办了吧。” 小伙计不再言语,蹩进肉店,进了后院。 在院子的各种牧畜中,小伙计寻到了角落中的海东青,将铜管系在它的脚下。而后松开脚扣,轻轻拍了拍它的翅膀,望着它腾空而去。 这只海东青只是向东飞了十多里,便在一处山腰落下。 一声清鸣之后,隐于林间的帐篷内,出来两个牧民打扮之人。 其中一人,解下海东青脚下铜管,往怀中一塞,打声呼哨,牵来三匹马,塞了些干粮,随即往东狂奔而去。 南京府的海东青,虽然在不断地培养之中,但数量依然不够用。如今重点布局于东北及各个开发的海岛之上,和林对外的信息传递,只能短距离的依靠海东青。 这样起码把情报安全送出和林,已经不成问题了。 一人三马,一路狂奔。十天之后,终于来到了多泉子。 在一条蜿蜒着的清澈河流边上,一座正在修建中的犹太教堂突兀而立。 一支百人队在不远处驻扎,再隔着五六里远处,便是敌烈部的聚居处。 信使急驰至军营前才停下马,不顾满身的疲倦,掏出铜管交由军营内的缉侦人员。 此位又拿出一根管子,一起拴在一只海东青脚上。 放飞而去。 三天之后,经过数站不停传递的两管情报,被送到了南京府城的机要室之中。 机要室会议厅内,几个人正在聚首商议。 “这次的海战,算是南京府水军成立之后的第一战,虽然胜利了,但还是暴露了不少的问题。 比如速度。 风帆船远航可以,近海就不够灵活。 海鹘与艨舯近战灵活,但是要应付超过两百里的调动,其实还是有相当大的难度。 如何结合两者优势,是下一轮海上作战舰艇开发的重点。 一个完整的舰队体系的组建,需要哪些船,如何做到合理的搭配,包括人员、粮草运输、武器配备,都需要进行探讨与研究。 当然,我不是说现在这只舰队不行。我想打高丽水军,还是可以的,不过碰上硬战,可能还是有些危险。 因此,咱们必须做些突破。未来,我们还会在海上面对比高丽人难啃十倍甚至百倍的敌人。这点,我希望各位千万莫要忽视。 另外一个,舰载的纽弩,此次效果还算不错,依然得改进。最终的方向,一定是火药在舰艇上的使用。这是军事研究机构,必须掌控的方向。 而且,要坚持这个方向的研究。 包括上一次那个树干火炮的升级。用铜、用铁,都可以去试试。 南京府人口太少,东真军无论是陆军还是水军,其绝对数量与周边势力相比,都有明显的差距。 咱们只能一靠精兵的训练,二就是保持兵器军械上的绝对优势。 记住一点,决定未来的战争胜负的因素,一定会在海上,也一定是依靠火药! 当然,这个未来有多久,我还无法给诸君进行准确的预判,但这个方向,绝不允许更改!” 赵权一口气说了半天,终于缓下来喝了点水。 门口,探出承义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说道:“打扰诸位长官,和林急件。” “进来,念!” “南京府派来的两位,已送往凉州阔端军中,西北行动会按已拟定计划展开。” 赵权点了点头。 “郭侃与蒋郁山已回到和林蒙哥王府之中。” 赵权又点了点头。 “忽察王子与海迷失皇后及脑忽的矛盾,已经渐渐激化。不但无人调和,甚至有诸多势力在推波助澜。” 赵权听着沉默不语。 权宋天下 第七百四十三章 未婚先孕 “从现有已掌握的证据来分析,贵由死因存疑……” 室内众人的注意力,立时被吸引过来。 “通过骨灰融解试毒的方法……” “等等,谁解释下,什么叫做骨灰融解试毒?”赵权问道。 高正源回答道:“取少许骨灰,放入一个干净碗中,加入纯净之水搅拌直至骨灰全融于水。而后用银针探测,看是否变色。 如果银针变黑,则可以肯定是中毒。 不过,银针不变黑的情况,也不一定就说明没中过毒。” 赵权点了点头。 承义接着读道:“通过这个方法的测试,可以确定贵由是中毒而死。” 侍其轴面色微微一变,问道:“能确定是贵由的骨灰?这中间,会不会有所差错?” 对于侍其轴来说,虽然贵由汗的死亡,他也不是很放在心上。但是将一个汗王直接毒死,然后焚尸灭迹的行为,还真的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我相信和林缉侦局,既然他们有把握说是贵由的骨灰,那应该就不会错了。” 赵权心内倒是没有太多波澜,对于这些蒙古人,无论他们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他都觉着正常得很。 “经过与其他喂毒动物骨灰的比对,可以大致判断,此毒为草乌头。” “草乌头可入药,但是如果服用过多,会导致四肢冰凉、口中流涎、肌肉强直、呼吸痉挛。”高正源淡淡地说道:“据说当年拖雷死时的症状就是这般模样。”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侍其轴吸了口凉气。 高正源却摇了摇头,说道:“草乌头是草原常见的一种植物,即使是拖雷症状如此,但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不过,这种毒药得引起军中一些注意。 解毒方法不难,大量服用绿豆熬制的粥水,可缓解。” “贵由汗之死,还有什么其他相关的情报?”赵权问道。 “是有几条与之相关的情报。”高正源略一思索,而后说道: “一是在贵由汗离开和林之前,唆鲁和帖尼曾秘遣一勇士西去,据说是前往位于伏尔加河的拔都王帐; 二是贵由汗刚离开和林,和林便盛传贵由此去,并非只是去往自己的封地叶密立,而是准备讨伐拔都; 三是贵由西行至横相乙儿时,遇到拔都部下思梯坎。思梯坎为贵由献酒,后与贵由汗发生冲突,被贵由汗处死。 而两天之后,贵由汗死于横相乙儿。” 室内几个,相继隐入沉思。 这几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如果分开来看,也许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但是经过高正源在脑中消化处理之后,串联起来,便形成了一个清晰的脉络。 虽然依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说明贵由汗死于蒙哥母子之手,但是起码说这对母子,已经是贵由暴毙的最大嫌疑者。 侍其轴脸现悲凉之色。 一国之君、一国之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毒杀而死。但是,却无人为他寻查真相,为他报此血仇。尸骸未寒,其妻、其子、其叔伯、其兄弟,却已经开始为了这腾空的汗位,开始争个头破血流。 但是悲凉没多久,侍其轴便哂然而笑:自己为那些蒙古人,操哪门子的闲心? 的确,在座之人,无论是赵权还是辛邦杰与梁申,脸上都只是现出惊讶之色,而未见任何的愤怒。 侍其轴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情绪来得有点奇怪。他清咳一声,问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消息?” “嗯,这一份来自多泉子,只有几个字:怀上了!” “怀上了?什么怀上了?郭筠吗?她不是来南京府的路上了,怎么消息从多泉子过来?”赵权有些惊讶地问道。 其他几个,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兴奋之意。 “你们,怎么了?”赵权感到更加的奇怪,“陈耀老婆怀孕,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有什么好激动的?” 高正源面色始终平静,梁申抬眼看着屋顶,侍其轴面露奸笑,只有辛邦杰脸现尴尬之色。 这事,主谋者是他的妻子,别人都可以甩锅,只有他逃不了干系。 “这个,确认了吗?会不会出差错?”辛邦杰犹豫了下问道。 “应该不会有差错,当然,我估计再两天就会有人将更确切的消息送来。 南京府这边,还是需要再派一支人马过去。包括必要的护理人员、有经验的女人、以及提供更强一些的护卫能力。”高正源嘴角微翘,表达了他的些许笑意。 “这些,当然是必须的!”几个人纷纷应和,脸上笑意更甚。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赵权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辛邦杰瞧着这几个人,只好无奈地咬了咬牙,说道:“应该是赤玫蝶……” “赤玫蝶?她怎么了?” 赵权脑子里,突然现出那个姑娘离去时羞涩而幸福的笑容。 自她离去,有几个月了? “好了!真是的,这事情有什么不好说的!”侍其轴不耐烦地说道:“你的赤玫蝶,怀孕了!” “怀孕了?为什么?”赵权脑子依然转不过弯来,下意识地问道。 随后猛地跳起,惊问道:“你们说什么?” “据现在得到的消息,可以初步确认,赤玫蝶姑娘怀孕了!”高正源淡然说道。 赵权脑子一片浆糊,已经完全蒙了。 那天晚上,模糊的快乐重新在脑子里翻滚而现。 其实一直到现在,赵权都有些分不清,那一个晚上的旖旎,到底是真还是梦? 他只能从别人的眼神那里,来求证其真实性。 但是这几个月的忙乱,却让他慢慢地让他把这种复杂的情感几乎忘却。 如今突如其来的一个消息,却让他彻底陷入了无限的迷茫之中。 “我这是让她未婚先孕了? 那我该怎么做? 我得先娶了她?要抓紧了,要不然…… 不,还是我过去,我得去一趟! 她现在不宜再长途奔波了吧? 可是…… 要不然……” 众人都有些无语地看着茫然失语的赵权。 赵权虽然遇事不算果断,但还真的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如此慌乱过。眼前的赵权,倒是让他们感觉到了一种新鲜。 以及一种不能明说的快乐! 权宋天下 第七百四十四章 等待 侍其轴两眼一翻,说道:“你想太多了!人家可没说要嫁给你。” “她不想嫁给我?”赵权有些难以理解。 “而且,就算她想嫁,一个敌烈部的女子,这事也不是她说了能算了。” “要狄历族长同意吗?我这就让人去提亲?还是得……得……” “好了,老侍你别难为权总管!”梁申终于看不下去。 他拉住正在机要室里打着转的赵权,摁在椅子上,而后说道: “老侍说的没错,不过你想娶这个姑娘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她的身份只能是妾室,而不可能成为正妻。 这是其一。 其二,赤玫蝶姑娘如果所生为女,倒也好办。若是生子,只能是庶长子,其地位与权利会有受到很大的限制。 另外,我个人建议,即便你要娶她,也得等正妻入门之后再说。 当然,你随时可以收她入房,但不得举办任何仪式。” 赵权虽然已经平复了自己激动的心情,但听着梁申的话,却觉得自己更加迷茫了。 娶个妻子,要这么复杂吗? “赤玫蝶姑娘的安全,你倒是不需要担心。她离开时,有派了一支百人队,以保护商队与犹太人的名义,如今已经驻扎在多泉子了。随时都可以就近保护赤玫蝶…… 嗯,还有她的孩子。哦,你的孩子!” 辛邦杰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赵权的目光,有些赦然。 “意思是,你们都知道这件事?” “那谁能预料得到?只是防范于未然而矣。” “当然,不是为了赤玫蝶考虑,当初只是想,万一权总管留下骨血,却为敌利用,那对南京府会是件极为不利的事。”侍其轴说得相当坦然。 赵权一阵阵的心塞。 一个与自己有了密切关系的女人、一个已经正在成形准备出生属于自己的孩子,此后都得为了南京府而让路吗? 不过想来,似乎也没啥毛病。 自己的生命、身边所有的家人与兄弟的性命,都已经与南京府紧紧相系,更何况是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以及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爱还是不爱的女人? 辛邦杰继续说道:“等多泉子的信使过来,了解最确切的消息之后,我会马上再派一支千人队,驻扎在多泉子,力保那边的安全。人员已经基本挑选完毕,只要军令一下,随时都可以出发。 这事,就无须权总管操心了。” “我,我总得去看下她吧……”赵权犹豫着说道。 “不可!”几个人竟然异口同声的反对。 “南京府如今万事举头并进,你怎么可以在此关键时刻离开?” “你去了,其实反而会给赤玫蝶母子带来危险,如今其实真正知道她为什么怀孕的人,并不多。” 梁申与辛邦杰都苦口婆心地劝着。 侍其轴却吹了吹胡子,不屑地说道:“人家怀孕期间,你去了什么也干不了,就是想偷个欢,好歹也过几个月再说。” 赵权怔怔地看着侍其轴,只能在心里大骂了一声: 老流氓! “而且,郭娘子马上就要到南京府来,你作为他们的长辈,怎么可以在此时离开南京府?”梁申又劝道。 “申哥,你过分了啊!陈耀老婆生孩子,可是我的孩子也快要出生了啊!” “人家生的,是嫡子!” 这个回答,让赵权只能抚额长叹。 锦州到南京府城,道路已经基本修筑完成,而且在刚刚进行的这场大战中,也已经厘清了境内隐藏的危险因素。因此即使郭筠有孕在身,也可以保证她平安而舒适地来到南京府。 可是多泉子到南京府城,要翻越大兴安岭。冬日将至,路上若是遇上一场稍大的雨雪,便可立时绝了交通。 而且,这一路过来,随时都可能遇到塔察儿残部的攻击,甚至一些依然隐藏于大兴安岭中的野人。 这对于一个怀孕的女子来说,完全没有必要非要在这个时候,去经历这种凶险。 所以,即便赵权心里再有不甘,他也只能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而等待,似乎很容易就可以成为一种习惯。 比如,等待戈多…… 还好,自此之后,缉侦局加大了对多泉子至南京府城海东青的投放力度,并保证每五天都有一封信件送来。便可以让赵权全方位地了解那边的情况。 包括犹太教堂的建设进度、敌烈部几乎每一个人详细情况,以及多泉子方圆五百里之内,所有牧族的动静。 在大兴安岭第一场落雪之前,南京府派出了一支千人队西行多泉子。 这支队伍中,不仅包括一百个战兵与大量的生活物资,甚至还有两个老妈子。 郭筠的到来,只是让赵权心里起了一丁点的波澜。 两人相互正式施礼之后,在郭筠看着陈耀幸福而坚定的眼神之中,昔日一切,若过往云烟,再不留一丝的芥蒂。 至于陈耀欠下的六百万两巨款,赵权只能让他自己想办法来填补这个漏洞。 以免被郭筠发现到事实的真相。 “小舅,你说辽东这鬼地方,咱们原来根本不屑于来的,怎么就一口气呆了这么多年了?” “小舅,咱们会不会回中原去定居?” “小舅,你说海外会不会有仙山,咱们去找个仙山看看,我觉得一定比这里更加漂亮……” 深秋的凉风,寒气渐重。 赵权与陈耀两人,已经在城东之外的这个小亭中,呆了大半个的晚上。 亭外,是汩汩东去的合兰河。亭内,伴着温暖的火炉,陈耀一边继续饮着酒,一边嘴里不停地唠叨着。 赵权却呆呆地看着黑漆漆的天空,神游天外。 “小舅,我看你还是别要那个女人了,让我叫她舅妈,太丢份了! 不过,算了,我也不能管你的事。 我们家小筠,这次真的是原谅你了,我也放心了。你想娶谁就娶谁吧…… 但别太多啊。 我叫舅妈倒也算了,你让小筠叫这么多舅妈,她会生气的!” 赵权终于从夜空中收回目光,无语地看着满脸已经赤红的陈耀。 “你放心,我不会喝多的。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见我喝多过?我知道自己身份敏感,我每时每刻都得让自己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哪里敢让自己喝多了?” 权宋天下 第七百四十五章 挺进中原 “小舅,我真的在问你啊,是不是得一直在南京府城这里呆着?这里离中原,实在是太远了点吧!” 赵权犹豫一阵,终于回答道:“再过几年吧,等形势稍微稳定点,可能会考虑先把行政管理中心移至抚松或是辽阳。这里当作学术中心与科研中心。” “这还差不多……不过,如果哪天蒙哥死了,忽必烈也不在了,小舅你是不是得考虑挺进中原了?” “挺进中原干嘛?”赵权顺口回应道。 “当皇帝啊……” 当皇帝? 赵权心里,又是一阵迷茫。 他实在很难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头戴冠冕、身着黄袍,坦然地面对着一众兄弟对自己的三叩九拜。 可问题是,自己又更加无法忍受,对着别人三叩九拜。 蒙哥不行,忽必烈不行,而南边的那个皇帝,更加不行! 不想被人朝拜又不想朝拜别人,在这个时代,似乎根本不可能。 赵权只能将目光,重新投回空旷的夜空。 “哪怕不去中原当皇帝,在东北当个皇帝也算不错啊!我跟我们家小筠说了,你当了皇帝,我可是这世上,最牛的外甥。 就是辈份有点低,这真的很烦人的! 不过没办法,大概习惯就好了。” 陈耀一双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线,手在桌上摸了半天,也抓不住酒杯。 赵权叹了口气,把陈耀眼前的酒杯端起,一口喝干。而后把空酒杯塞进他的手中。 喝不醉,对于以前的赵权来说,是最大的悲哀。 无法让自己的脑子麻痹,无法不让自己思考,也无法彻底地融入其他人的狂欢与放肆。 这样的生活,其实真的少了太多的乐趣。 可是,唯一一次的酒醉,却给自己留下了无穷的后患。 赵权不知道,自己今后的人生之中,还敢不敢让自己喝醉。 陈耀仰着头,把空杯中唯一的一滴酒灌入口中,将杯子往桌上一顿,轻喝道:“倒酒!” 随后又开始叨咕道: “你说,咱们俩指腹为婚如何?我觉得我生的一定是儿子,你们那个生的肯定是女儿。 不过要是反过来,好像就不太合适了,我们家的要大两个月。 不对啊,凭什么我们家的早出生,却又矮了一辈? 可怜的娃,也不知道会不会怪我这个矮辈的爹。 不行,以后得让我儿子,离你们家的远一点,肯定会被欺负个半死。那样的话,小筠又该伤心了。 小筠伤心了? 那我该怎么办?” 陈耀的声音终于渐渐低沉,随即趴倒在桌上不再动弹。 赵权有些羡慕地看着这个胖子。 在很多年之前,陈耀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为了自己所喜欢的女人拼命地去努力、争取,最终得成正果。 可是,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伴着淡淡的忧虑与深深的迷茫,以及陈耀时断时续的呼噜声。赵权在这个小亭子中枯坐,直至天明。 忧虑是属于晚上的,当天亮的时候,各种不必要的情绪,就必须随风抛去。 陈耀可以醉酒不醒,可以受自己的照顾而享受数日难得的休息时间。 但是,自己却是不行! 迎着又一天的朝阳,赵权重努起气定神闲的脸庞,开始又一天的忙碌。 高丽的和约,谈得不算顺利。 虽然崔沆依然被扣押在东真军手上,但崔瑀却丝毫都不肯妥协。 反而是高丽王室的态度相当配合。除了耽罗岛之外,其他条件全部应允了下来。 耽罗岛位置的确敏感,高丽目前来并未在这个岛上投入太多的精力经营,那只是因为他们无力而为。 敝帚尚会自珍,更何况一座耽罗岛。 如果强攻,南京府水军想抢占耽罗岛,自非难事。但如果面对无休止的反朴,那抢来了耽罗岛,意义也不大。 更何况,若是把高丽逼得太急了,一旦联合日本势力对抗南京府,那便会给下一阶段的图谋带来更大的不确定性。 赵权判虽然有些怀疑,崔氏与高丽王族一个在唱红脸一个在唱白脸。但他终于还是决定支持王栖梧的决定,与高丽王氏签订了身弥岛条约。 让赵权有些意外的是,被释放的崔沆,回到江华岛之后,其父崔瑀却似乎根本没在意他在辽东的失败,依然将其委以重任,授予左卫上护军,统领崔氏三支别抄军之一的左别抄军。 也好,起码高丽军中有一个是王栖梧认识的人,以后打起交道时会方便了许多。 五年,赵权给了王栖梧五年的时间,希望到时能让自己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高丽半岛。 与忽必烈之间的暗斗,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停了下来。 双方隐然间以榆关走廊为界,一方在拼着命扩张自己在中原的影响力,另一方则全力开始经营东北与北高丽。 隐藏于东北的势力几乎被一网打尽之后,忽必烈大概也终于认识到,再与南京府纠缠,会严重地影响到他在中原的布局。 所以,只能暂时隔置。 益都突然调集了一支军队,驻扎与巴掌城相邻的登州城。益都李璮终于以此行动,向忽必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与立场。 对此,赵权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不过益都兵似乎也只是驻扎而矣,并没有过多干涉巴掌城的经营。但是却彻底扼制住了巴掌城试图在登州悄然扩张的计划。 还好之前,巴掌城已经以租赁的方式,又在巴掌城之外,临时圈了十倍于巴掌城的面积,并建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商贸市场。 而且,自巴掌城建立之后,沿海百里之内,无论是船工、船匠还是造船大料,已经几乎被巴掌城收罗一空。巴掌城虽小,但对岸的旅顺可是拥有无限的腹地,再多的人与船也都安置得下。 登州城,想再发展水军与造船业,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条件。 这一点,别说登州或是益都,就连忽必烈都没有意识到,在他未来与南京府的争战中,失去的先机,竟然会在这个小小的巴掌城。 开春之后,南下宋国的赵复终于北归。 虽然满身的疲惫,但赵复的眼神中却清明而透亮,并隐隐带着一丝的坚定。 权宋天下 第七百四十六章 失望 许多年未曾回到宋国,当赵复以南京府外交部负责人身份重新造访自己的故国,他所看到的,已经是一个与他印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宋国。 笙歌依旧,暮气已沉。 往来诸人,除若衣冠楚楚之文人雅士,便是指划江山之激莘莘学了。 所有人都在悠然自得的享受着后方的安平与富足,没有一个在担心前线战事。在他们看来,讨论宋国是否会灭亡,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此行让赵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赵权会让自己亲身前往宋国。 只要蒙古国新汗一立,全力南下,凭宋国那些人,是绝难抵挡得住蒙古军的全力进攻的。 说赵复是现在最了解蒙古内情的宋国人,这一点丝毫也不为过。 他很清楚蒙古国的现状与短板,宋国想要获得对蒙战争的最终胜利,如果无法利用这两年蒙古国权利真空的难得时机,以后只能此消彼长,而渐渐走向失败甚至灭亡的深渊。 但是,宋国人不这么认为。 自端平元年金国灭亡至今,与蒙古人的战争已历十余年。虽然整体上来说,宋国败多胜少,而且淮水防线屡遭突破。但是蒙古人毕竟从未攻至长江沿岸。 对于现在的宋国人来说,蒙古人再凶狠,也不过是一群财狼,让他们捕到一些食物之后自然便会退去。 像赵复这样把他们描绘成虎豹,无非是危言耸听而矣。大概为了给南京府争取更多的支持,而夸大蒙古人的威胁。 一如当时的高丽。 据江淮之险、凭万千水军,以及十倍百倍于北方的士卒,那些只会马上作战的蒙古人,哪里可能打得到临安? 正因为如此,赵复在杭州不仅饱受卖国的指责,还被士子们形容为一个色令智昏之徒。为了新东家的利益,甚至已经抛弃了一个文人最基本的操守。 看看安于享乐的宋国士子,再看看正在奋发图强的南京府诸人,赵复明白,想救宋国,想保留住汉家王朝,想让汉文化得以延续,唯一的希望,只能在南京府。 自己不被故国之人所理解、被他们谩骂与责难,对于赵复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在年近半百的时候,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值得自己为之而奋斗的目标。这才是他最觉得庆幸之事。 虽然在杭州的赵复根本不受待见,但是在泉州的赵复却若众星拱月般,不仅是海商日日宴请,就连当地的皇亲宗族与文人士子,也是邀约不断。 不管如何,赵复在士林之中,还是拥有一定的声望。尤其是其代表着东北的一股新兴势力,只要是势力,便说明拥有无限的商机。 显然,泉州的官商比临安的官员,现实多了。 有赵权打下的基础,有李勇诚的坐镇,有伍家的尽民力合,还有李家与朱家的倾力支持,此次北上,一次就组织了八艘商船的货物。 这八艘货物,虽然金额也算相当巨大,但对于泉州海商来说,却只是小试的牛刀。只要能顺利地从巴掌城或是旅顺、丹东,将同量的货物安全运回泉州,才谈得上重开南北海上商路的可能。 如今北方水域,除了登州,再无其他商船运行。 高丽水军经过身弥岛之战,元气大伤,也不敢轻易发起挑衅。 剩下在山东沿海的一些小股水匪,完全不成气候。只要离海岸线稍远一些,便构不成任何威胁。 而南方水域,其实最大的威胁,却是泉州的蒲家。 “蒲家,的确必须当作海上商路开发的第一大隐患,但是别说南京府水军目前还无法进行如此长距离护航,就是可以,我们也不能随意进入宋国水域,无端引发紧张势态。”赵权沉思了一阵后说道。 赵复点头称是。哪怕对宋国再失望,他也不愿意看到南京府与宋国之间爆发直接的军事冲突,无论谁获胜,最终得利的只能是蒙古人。 “李勇诚有什么意见?”赵权问道。 赵复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赵权,说道:“李将军说,此信必须亲手交给权总管。” 赵权有些狐疑地撕开封口,信纸好多张,第一张却只有几个字: “几个哥哥,赶紧过来一个主持下,否则快要禽兽不如了!” 赵权一年,不由轻骂一句:“这个驴啊——” 脑海之中,不禁又出现了那个圆脸小姑娘,以及总是在她边上、粉润清秀的小女子。 她送自己的那个玉佩,扔那了? 赵权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回头得赶紧找找,丢了似乎不太合适。 “权总管?”赵复还没有习惯赵权这种动不动就走神的情况,见他良久不语,不由地略带奇怪地问了一声。 “哦——” 回过神的赵权把李勇诚的第一张信笺顺手往桌子上一扣。 承义探出手,便要去拿来。赵权赶紧按住,说道:“这个不用入档。” 随后把信笺折好,交给承义说道:“找个人,马上送给李毅中。” 接下的信笺里,谈的倒都是正事。 第一批砖茶的生产,已经顺利完成,此次随船共运了三万斤过来。因受限于低价茶青的收购量,第二批砖茶只能等春茶采摘完成之后才能进行,量依然不会太大。只有等伍氏所建茶园出茶之后,才能真正开始大量的生产。 嘉禾屿的租赁并不顺利,岛上如今毕竟还有近千的渔民。而且宋国之前从来就没有把岛屿租赁与人的先例。 因此,李勇诚建议,要把目标放在位于嘉禾屿外海的浯州屿。这个岛面积与嘉禾屿相仿,海岸线更为曲折,不仅利于避风更利于避开宋国水军耳目。 只是浯州屿现在,有三四支小股水匪驻扎。想要占领此屿,宋国官方肯定不会干涉,当然也不可能借力。 唯一的办法,就是以盗制盗。私下里组织一支海盗,或是收编或是直接歼灭岛上水匪,再完全占据此岛。 进而以此为基础,不断尝试吞并泉州以北海域的水匪,最终形成一股可以与蒲氏相抗衡的水军力量。 这种方法,优点与缺点同样明显。 权宋天下 第七百四十七章 何为良相 赵权把信笺递给辛邦杰,说道:“你先看看,而后让王铠等人,琢磨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出来吧。” 接着又对着赵复问道:“赵先生此行,对于宋蒙之间的战局,可有新的看法?” “赵氏官家若在,当可无忧。官家一去,宋国必危!” 赵权心里一动。 后世的史学家,对于南宋的灭亡众说纷纭,但似乎还没有一个史学家,会把宋理宗的死亡当作南宋灭亡的主要原因。 无论赵复是不是想要一语惊人,赵权都有些好奇,他是如何得到这样的一种判断。 “今上……”赵复一开口,先习惯地双手朝南方一拱,而后突然觉得不妥。勉强地将手放下后,脸上显出略微的挣扎之色,随即恢复淡然。 “赵宋官家,出身平民,但其志不小。自掌大权后,先是为收复汴京、洛阳,而发起端平北伐。而后又重用理学诸臣,推行‘端平更化’。然,外有强敌而致北伐失利,内有无能腐臣,致宋国财赋不断恶化。 郑清之、乔行简、李宗勉、范锺、杜范、吴潜之流,执政者皆为碌碌无为之辈。 此为臣之过,而非君之失。 但即使如此,十数年的对蒙战争中,宋国并未后退一步,淮水防线至今未失。前线名将鹊起,宋军士卒依然有一战之力。 宋国君主,若能得一良相辅佐,重整内政,与蒙古之战,胜负当有五五之数。” 赵权陷入沉思,这个良相,会是贾似道吗?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成为宋国宰相。 问题是,他最终也没能救得了南宋啊! 而且,赵复所说,指望一个良相来拯救宋国,这想法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赵权有些疑虑地看着赵复,却见赵复脸色一变,竟是带着些许的悲愤之色。 “正月时,赵宋官家赐其弟赵与芮之子赵德孙名孟启,授宜州观察使,并送去荣王府训习!” 这是什么意思?赵权一头雾水。 侍其轴脸色微微一变,问道:“宋国国主,这是要立太子了吗?” 赵复摇了摇头,说道:“虽然并未诏立建储,但也差不多了。” “这是为何?” “入冬之后,贾妃便长病不起……” “贾妃,是那个贾似道的姐姐吗?”赵权忍不住打断了赵复,问道。 赵复略为惊异地看了看赵权,点了点头。 经过赵复一番解释,赵权才大致明白了赵复的担忧。 南宋诸帝,大多子嗣艰难。上一个皇帝宁宗生了八个儿子,却一个都没活成。这才使赵昀得到被立为太子的机会。 但是赵昀如今同样也碰到了这个问题。 赵昀如今已年过四十,但是只有贾妃为他生过一儿一女。 儿子赵维不到一岁就夭折,只有女儿长大成人。这大概也是贾妃最受其宠爱的原因。 而如今,唯一能生出孩子的贾妃却已经病入膏肓,绝了赵昀再有子嗣的希望。加上朝臣不断的劝谏,赵昀只好加快了立储的进程。 赵昀七岁时其父去世,母亲全氏带着他与弟弟赵与莒相依为命,因此赵昀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极为疼爱。 立赵氏宗亲子弟为储,赵昀倒是可以接受,不过他的首选便是自己亲弟弟的儿子。 六年多前,赵与莒的妻子李氏与侍妾黄氏同时受孕,但是李氏之嫡子,一出生便即夭折。 而黄氏在怀孕之时,就被李氏逼着服药打胎。最终胎是保下来了,但其子出生后天生休弱,手足发软,很晚才能走路,到现在已经六岁了,也不过刚刚学会说话。 将一个智力不健全的孩子立为一国储君,这不仅让宋国朝臣头疼,赵复也一样的为此忧心忡忡。 但是宋国君臣可以将希望寄托在此子的大器晚成,赵复却已经看到了宋国完全没有希望的未来。这样的人,如何去挽救将倾的宋室大厦? 对于未来的宋度宗,赵权没有太多印象,只知道此人以荒淫而闻名,据说曾创下一个晚上连战三十四妃嫔的纪录。 南宋在度宗手上,迅速地衰败下去倒是事实。也许真的是跟他在娘胎里落下的毛病,有很大的关系。 “属下以为,若宋国得一良相治国,当可与其联手灭蒙。若是当今官家殡天之后,朝中依然无成事之人,当可,取而代之!”赵复坚定地说道。 但这是赵复第一次如此鲜明地表明了自己对于取代宋国的态度。 虽然附加了一定的条件,但已属不易! 只是,赵权并没有显露出欣喜之色,而是问道:“赵先生以为,何为良相?” “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此为治国之良相。” 这句话,是战国时李悝回答魏文侯关于“良相”的看法。意思是评判一人是否可以成为良相,需要看他在地位变化前后对于亲朋好友、对于其他人的举荐任用、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有什么不同。 只是,用这种方法,去评价一个官员的品德,那是没有问题。想很清楚地认识他的能力,根本不现实。 修己成人,这是古人的立身行世之本。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历来被置于第一位置,是所有宏图伟业的基石。 这个观点理论上似乎没错,但是在赵权看来,道德水平的高低与治国的能力完全没有必然的联系。 更何况,什么叫道德?要根据什么来评判一个人的道德水准? 儒家有儒家的道德水平,蒙古人有蒙古人的道德要求,古人与后世之人的道德观念更是千差万别。 就是北地的汉人与南方的宋人之间,道德标准也完全不同。 以德服人,不过是理想状态下的一厢情愿。 以德治国,更只是上古时代的一种传说。 “赵先生认为,贾似道可算良相?”赵权问道。 赵复一怔,又是贾似道? 他却不知道,赵权整日里念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北边的忽必烈,另一个就是南边的贾似道。 其他人早就习以为常,都饶有兴趣地看着赵复。 权宋天下 第七百四十八章 羡慕 “属下并未在临安见到贾似道,因诸事纷扰,也未能前往江陵见他……”赵复犹豫着说道。 赵权一听,心里微微有些失望。 赵复行前他特意交代,要想办法与贾似道一晤。有伍及的牵线,自己去见贾似道可能不太妥当,但赵复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属下离开临安时,贾妃已不久于人世,但贾似道并未前来探视……或许,是私下前来,属下未得获知。 贾似道此人,年少时多为轻狂之事,浪荡不羁。有今日之高位,多拜贾妃所赐。贾妃一去,大树即倒,此后恐怕难以担当大任。” 赵权听着,心里掠过淡淡的失望。 南宋朝廷,长期被士大夫把持,对于外戚与宦官防范极严,甚至连皇家子弟都很难得任高位。作为贾妃之弟的贾似道,近年来连连高升,受人所忌,倒也是正常之事。 只是赵复的眼光,毕竟还无法跳出宋人士大夫的桎梏,一样不能更加客观的进行评判。 “宋国阃帅,如今青黄不接,这才是贾似道得任京湖置制使的主要缘由。但是,此人晋升速度太快,根基毕竟不稳。武功方面,很难与扬州李曾伯、四川余玠相比。 而文治上,此人文采,着实看不出有任何过人之处……” “那赵先生以为,如今宋国,有谁可以成为良相?”侍其轴问道。 赵复不由陷入沉思。 自史嵩之被迫辞相之后,七十四岁的范钟以左相兼枢密使,不过一年,便告老而退。 六十四岁的右相杜范已于年前因病去世,接替右相的游似,似乎只是一个过渡型人物,当然称不得良相。 参知政事陈韡、吴潜、赵葵? 或是可能准备重掌相位的郑清之? 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赵复能看得上的。 赵复皱着眉摇了摇头。这些年,宋国相位更替频繁,大概也是因为宋国官家手头一直没有让他满意的可用之人。 看着频频摇头的赵复,赵权不禁在心里也摇着头。 “我看,无论是联宋抗蒙,或是取宋代之,都不是咱们现在需要去考虑的事情。目前的南京府,重要的不是对抗谁或是迎合哪家势力,而是要集中全力,发现经济。只有让我们自己强盛起来,才能有资格存活于世。 才有‘任凭狂风暴雨,我自巍然不动’的资格。如此,无论在哪一个战场上,我们都可以掌握一定的主动权。而不会受制于人,受制于自身的短板。 因此,现如今对于宋国,我的看法是,不结盟也不轻启战事,但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发展与宋国的贸易往来。 此事,有劳赵先生,全权处置!” “喏!” 夜色之中,副万户府内,灯火如织。 西侧原来机要室的院门上,已经换成了“筠园”的牌子。院中人声鼎沸,时时有清亮的婴啼之声传出。 今夜,辛邦杰夫妇在此为陈耀的儿子主持满月庆宴。 陈耀已经满脸赤红,郭筠笑颜盈盈如花,在她怀里的胖小子,半眯着眼,挣着双手,或者哼哼唧唧,或者干嚎数声,肆意地发泄着自己那悲喜莫明的啼叫。 主座之上,是胡须皆白而满脸慈祥的大乌泰。左手坐着不停地颔首微笑的辛邦杰,右手则是满脸挂着欣喜泪水的梁申。 声音最大的,却是如一只蓝色精灵般于席间穿梭不停的辰冰。 “辰信,这边没酒了,快让人把酒送过来!” “辰智,看好大嘟嘟!” “辰礼,跟厨房交代一下,再来几个热汤!” “绿荷,给你们家娘子拿个披风过来,别被冻着了!” “辰义——” “别喊我,我没空!”陪着高正源,静坐于席中的权辰义,一脸不淡定。 “大嘟嘟,不准欺负弟弟!”辰冰突然又是一声怒喝。 大嘟嘟看着辰冰,委屈地把手从辛德勒挣扎着的脖子上收回。 没了大嘟嘟的牵绊,辛德勒终于凑近郭筠身前,抓起她儿子正在摇晃的肉乎乎小手,就往自己嘴巴里塞了进去。 “哇——”郭筠怀里的小娃娃放声大哭。 “嘟嘟,不是让你看好弟弟吗?” 杨淑真与杨淑琳同时过来,各自抓走了自己的儿子。 大嘟嘟委屈吧吧地说道:“我要抓住弟弟,让他别欺负小弟弟,可是,被辰冰姐姐骂了——” 辛德勒不停地扭着身子,试图挣脱母亲的手,一边呜呜地喊道:“小弟弟手很甜,真的啊——我还要——” 这娃,正是辛邦杰三岁的儿子。刚学会说话后,就被列维莫明地看上了,将其郑重地收为弟子,并为之取名“辛德勒”。 在南京府的扶持之下,列维如今已成为东土犹太人组织的领袖级人物。抛却这些犹太人拥有越来越多的财富不说,单是他手头掌控的犹太人学者,就是一支相当可观的力量。 能被列维收为弟子,也算是给辛邦杰的儿子铺就一条极为豪华的学术之路。 而且,就算是辰仁几个兄弟,被列维抚养了数年时间,列维也不曾将他们看作是自己的弟子。 宴席早早便结束了,陈耀站在院子门口,对着众人一揖到底,朗声说道:“我明天就得干活去了,小筠与小子,拜托诸位叔叔伯伯爷爷哥哥姐姐,多加照顾!” 赵权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拥抱。 陈耀却嘻嘻一笑,悄声说道:“小舅啊,你现在可别羡慕我。说不定,过一阵得我羡慕你啊,齐人之福——啧、啧——哎哟,疼……” 郭筠揪着他的耳朵,满脸俏丽的冰霜。 赵权笑着摇摇头,慢慢地踱回自己的院中。 洗漱之后,赵权坐在桌前,挑灯翻书。每天睡前看半个小时的书,已经成为他养成了多年的习惯。 桌上摆着的,是赵复带回来经他的两本新刊印出来的书籍。 一本是秦九韶的《数书九章》,一本是宋慈的《洗冤录》。 书页之中,泛出淡淡的油墨香味。可是赵权此时,却没了刚收到这两本书时的惊喜。 春寒料峭,屋内孤灯冷光。 陈耀说的对,赵权的确有些羡慕他了…… 权宋天下 第七百四十九章 高州 窗外微风,柔柔拂过,似乎带着一丝呜咽的歌声。 赵权呆坐窗前,直至天明,终于咬着牙在心里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南京府城城门一开,陈耀便领着数十人,狂奔而去。 一路未停,直到锦州。 丁慕已经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陈耀领着一百多人,押着货物继续西行。 路上虽然偶有小股山匪出没,但是看到气势俨然的东真军小队,都只敢远远地观望,而后消散不见。 不多日,陈耀终于来到了高州。 也是他费了许多劲,才劝说也速不花自辽阳迁移而来的高州。 辽西至中原,最便捷的道路自然是榆关走廊。但是高州也是一条相当重要的通路。 从高州往西越过燕山北脉,八百里过后便是柔远。柔远往西南是河东大同府,东南则直通燕京。 因此,高州对于辽西来说,也是一道不容有失的门户。 高州,源于唐代的信州,武周时以契丹室活部置州。 辽圣宗开泰年间,辽圣宗伐高丽,以俘虏置高州,建立三韩县,迁入扶余、新罗、高丽三国之入。 自此,高州便成为辽国极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北接上京道、南联中京道,东至东京道、西往西京道。 可是,到了金国后期,与金国北方许多州城一样,高州被蒙古人攻占后随即破败,直至今日。 也速不花虽然举众迁居至此已经半年多时间,但高州城内,依然连一座可以住人的房屋都还未建成。 在城外的大帐中,脸色冰冷的也速不花看着陈耀,噬人的眼光中,隐忍着滔天的怒火。 “见过王爷……” “王爷……可好?” “王爷,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放肆!”也速不花终于出声怒吼道,看着这张堆满微笑的肥肉,恨不得一巴掌将其拍烂。 “呵呵,王爷啊,你倒跟我说说,到底有什么难办之事。我人也过来了,要杀要剐,也得等我帮你解决完了问题再说吧!” 陈耀一脸的人畜无害。 “你——”也速不花狂吸了一口气,才把恼怒勉强地压制下去。 “你知不知道,我军已经快要断粮了?可是直到如今,高州城依然没有任何建成的迹象。而且,你答应给我的养军之资,到底在哪里?” 陈耀微微地瘪了瘪嘴。 这个蒙古王爷,也算一个奇葩。被忽悠得离开了辽阳之后,自己曾按三千人马给他拨付了半年的粮草,可是到了高州,竟然坐山吃空,几乎再没有任何进项。 享受久了,一匹草原上的狼就成了一条家养的狗。 辽阳在他手上,即使自己不取,也估计保不了几年时间。 如果现在自己扭头便走的话,真不知道他得到哪流浪去。 不过,高州让也速不花来守,比东真军自己派兵驻守更合适些。一来东真军兵力毕竟不足,二来东真军把兵力直接派出辽西,实在是过于敏感了些。 说起来,高州也算是也速不花家族的封地,因此他目前的窘境,并不是因为他离开了辽阳而迁至并不熟悉的高州。而是因为,他手头现在根本没可用之人。 在辽阳时,虽然他的一众汉人幕僚,多存异心,但毕竟是有人在帮他打理所有的资产。加上有石忽酒楼,为他轻松而且源源不断地提供着不菲的财源。 但是,现在帐下所有的幕僚杀的杀逃的逃,以至于到了高州之后,他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开始打理自家的封地。 抢劫倒是简单,但是抢自己的封地,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这个事啊……我既然来了,当然就不需要王爷再操心了。”陈耀哈着笑脸说道。 也速不花冷冷一哼。 “我这趟,给王爷带了半个月的粮草。其他的,十天后还会再送过来。粮草不是大问题,好办! 不过,我也给王爷带了几个理财的高手,可以帮王爷打理下生意。你需要的话,我就把他们留下来,不需要的话没关系,我再把他们带走。” 也速不花沉默不语。 南京府这是公然要往自己这里塞人,可是自己能拒绝吗? “其实啊,王爷如今的问题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如果王爷心狠一些,高州周边牧民虽然不算多,但十数万还是有的。派兵走一遭,牛羊还不是随手可得。 不过,我也知道王爷心善,舍不得对自己封地的子民动手。这些牧民也的确不易,这两年年景不太好,和林那边又是索取无度,如果压力太大的话,把牧民饿死了,对王爷来说当然损失就更大了。” 也速不花皱起了眉头,这的确是让他最为忧心之事,可是眼前这个胖子跟自己说这些,想干嘛? “我这次,可是给王爷带了好东西来,王爷莫急,先试下,保你一见必然烦恼尽去!” 陈耀说着,抬起胳膊对身后的韩霸勾了勾手指头。 韩露拿来一个油纸包,递给陈耀。随后出去,要了一大壶牛奶进来。 陈耀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块方方正正的茶砖。他抽出一把小匕首,在茶砖上撬出一个缝隙,挖下一块,扔进牛奶壶中,架在火上开煮。 也速不花满脸狐疑地看着陈耀倒腾那一坨黑褐色的东西,心下暗自警惕,可别又让这小子戏弄了! 然而没多久,随着陈耀不停的搅拌,帐内开始漂出一股香甜而浓郁的茶味。 “这是,茶?”也速不花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这味道,他喝过也闻过。只是他见到的,大多是无比精贵模样的茶饼,哪里有这种如坨牛粪般的难看。 但味道,的确还是那个味道,而且多了让人神精气爽的奶香。顺着鼻尖漂入肺腑之后,口中竟然生出莫明的津液。 也速不花其实很爱喝茶,但茶叶基本产于宋国,几乎不在北方售卖。只是偶尔有人给他送些从宋国劫掠而来的茶饼。这东西有钱都买不到,更何况真要花钱去买,就算他是一个蒙古王爷,也未必能消费得起。 陈耀又拿出几个精致的带柄瓷杯,舀入煮好的奶茶,送到也速不花面前。 “王爷,细细品尝下,看是否合你口胃?”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五十章 乃公贵姓 也速不花端起瓷杯,鼻尖追寻着袅袅的香气,半闭上眼深深吸入一口,脸上露出悠悠的迷醉。 但随即又睁开眼,问道:“你不会在这里面,下毒吧?” “哈哈,王爷,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幽默了!”陈耀也端起奶茶,对着也速不花遥遥一敬,略略吹凉后,啜入口中。 也速不花终于放下心,将杯子凑近唇边,一小口吸入,便是满嘴甜香。他的喉结忍不住一鼓,再继续一口。随后不顾滚烫,直接将余下奶茶唏哩呼噜地灌入嘴中。 而后长哈一口热气,舔了舔唇外胡须上沾着的余汁,忍不住大喊一声:“好茶!好喝!好生舒爽!” 陈耀呵呵一笑,又给他添上一杯,送至手中。 “这茶,你是送给我的吗?”也速不花问道。 陈耀摇了摇头。 也速不花脸色一变,自己难得开口要点东西,这厮竟然这么不上道! 正当也速不花犹豫着是不是得直接开抢之时,陈耀却淡然说道:“这是给你的养军之资。” 也速不花愕然地看着陈耀,这茶虽然好喝,可自己的战士也不能光喝茶啊! “这茶名为砖茶,每块重量刚好一斤,计划售价一两,五成利润。 你可以自己拿去卖给牧民,需要的话我也可派专人过来帮你销售。 按我们的估计,每户牧民正常情况下,一年消费十斤砖茶没太大问题。单单你高州附近,就有不下五万户牧民,这样的话,一年销售就是五十万斤茶,利润就是二十五万两银。 当然,牧民可以拿牛羊等物资交换,不一定非要用银子。这样的话,养你五千人马绰绰有余了!” 也速不花眼中,精光开始闪现。 “如果,你有能力向和林或是向其他地方销售,也没问题。我可以答应你,在一定区域之内,给你独家的销售权。 当然,量还是需要保障的话,如果达不到的话,我在下一年就会另外再寻找其他人,协助其开拓销路。” “一年,得有多少销量才行?”也速不花犹豫着问道。 “最少一百万斤!” 也速不花猛地抽了一口冷气,一百万斤,就意味着一年有五十万两银的收入。有这些收入,养一万人马,确实完全没有问题。 他却不知道,南京府如今总的砖茶不过三万斤。 当然,明年之后到底能从泉州拉多少砖茶来,谁都不知道。 也速不花看着周边目光呆板的护卫,却开始在心里懊恼,他如今的这些手下打战还行,让他们去做生意,不如直接杀了他们。 送东西或是抢东西还行,卖东西真不会! “如果……”也速不花刚要开口,一个护卫在帐外大吼一声:“报王爷,有客人求见!” “谁?” “忽必烈手下,赵璧。” 也速不花与陈耀脸色同时一滞。 也速不花带着些许疑虑,陈耀眼中则闪过一丝恼怒。 怎么哪里都有忽必烈? 赵璧一进帐,便看到了陈耀,眉头不由一皱。 “见过王爷——” 未等也速不花回话,陈耀便站起,对着赵璧恭身一礼,说道:“赵先生可好!不知贵臀是否已然无恙?” 赵璧脸色一怒。三年之前,就是因为南京府的人挑拨,自己虽然帮忽必烈王爷赚了二十万两银,结果不仅钱被没入蒙哥王府,自己还被蒙哥当众鞭罚。 此事,被自己视为毕生之耻,却未料到这厮竟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揭自己伤疤。 “竖子无状!”一声大喝传来。 陈泡侧过脸一看,却是站在赵璧边上的一个老儒。 年过五十,胡子白了一半,脸色却是红润油光。 陈耀嘴里啧啧地叹了两声,满脸无奈地说道:“我说赵先生,你打不过我就算了,干嘛把你爹给叫来了?” 这两人都是身着儒衫,一个年过五十,一个三十岁不到,站在一起,还真的有点像是父子。 “你——”赵璧两人同时大怒。 “乃公贵姓?”陈耀依然面带笑容地问道。 “鄙人,姓李——”这位老儒话刚出口,便知不对,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几欲滴血。 “南京府的人,只会呈口舌之欲吗?”赵璧冷冷地说道。 也速不花有些茫然地问道:“你们,说的什么意思?他干嘛这么生气?” 陈耀两手一摊,说道:“我问赵先生,他父亲贵姓,可是这位老哥非要自己跳出来说姓李,我也很无奈啊!” 好像是没毛病! 蒙古人从来都只有名字,没有姓氏。也就是成吉思汗之后,才给自己家族冠以“孛尔只斤”的姓氏。绝大多数蒙古人即使有姓,指的也是自己所在的部族。 父亲死后,或者父亲所在的部族消亡之后,儿子转投其他部族,当然就得以新部族为姓。 而记不得自己父亲的姓氏,对于许多蒙古人来说,是一件极为正常之事。 也速不花觉得这两个汉人,为此而发怒,有些无聊。 不过看在蒙哥的面子上,他也不好当面喝斥他们。 “这位——李什么来着?是蒙哥手下?” 赵璧答道:“李——李德辉,太原交城人。” “都是河东人啊,一个在云中,一个在交城,好像不远……”陈耀不阴不阳地说道。 赵璧胸口一闷,觉得一口老血快要喷了出来。 可是自己与李德辉的确都是河东人,这似乎无可反驳。 李德辉冷冷地说道:“小儿只知呈口舌之利,别以为你们这些人如今看似光鲜,当年在真定军手下,却若一群丧家之犬,若不是史元帅可怜,你可有今日?” 陈耀心下略惊,眼色却是未变,眯着眼问道:“你的意思,咱们还是老熟人?” “某原为真定史元帅手下经历官,现已升为参议。”李德辉脸上有些得意之色。 “哦,又是一个金国余孽!” 这种年纪的儒士,又在汉世侯手下效力,只能是金国的遗老遗少。估计也是这一两年才升为参议,否则陈耀应当认识。 “你——”李德辉胡子一翘,可是未等他说话,陈耀又接着说道:“升了官,有了资本,这是准备换个主人看门了?”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五十一章 泼皮 “小子,你是在给自己找死吗?”赵璧冷冷地问道。 “没问题啊,来吧,单挑?群殴?我都接着!不过,就你们俩都老胳膊细腿的,我看不耐揍啊!” 李德辉急了,撸起袖子就准备上前。 也速不花终于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好了!别闹,你们俩来,有什么事?” 也速不花可是亲眼见过这胖子发狠时是什么模样,这俩加一起的确还不够他打的。 赵璧努力地平复了心里的愤懑,对着也速不花又是一礼,说道:“在下代表忽必烈前来,问候王爷。忽必烈王爷听说王爷最近遭遇困难,因此特遣我等前来相助。 李兄一向有经邦济世之才,可以为王爷左臂右膀,以协助王爷处理内政财赋等琐碎杂事。” 陈耀心中一凛,这忽必烈,竟然跟南京府想到一块去了,同时要往高州这里塞人。 也速不花却左右打量着陈耀与赵璧两人,心里感觉有些不舒坦。 自己在高州困了半年多时间没人搭理,现在一来就两波人。 “你准备怎么为我打理财赋?” 李德辉轻抖衣袖,说道:“高州之地,不仅有纵深的山峦,也有辽阔草场,无论是林间山货或是放牧之牛羊,都足以养活大量的族群。 王爷一时困顿于此,所缺者,唯有贸易。 忽必烈王爷镇守柔远数年时间,柔远已经成为方圆千里之内,极为重要的商贸集散之地。因此,李某可为王爷在柔远谋得贸易上的最大便利性。以有换无,在提高牧民收入的同时,可为王爷以最快的速度,收取各项税赋。” “你估计,一年可为我,收多少税赋?”也速不花问道。 “最少五万两银!此后每年增加不少于一成!”李德辉昂然而应。 也速不花无奈地看着嘻嘻而笑的陈耀。 一年五万两银,如果从税赋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了。要知道,这半年多来,也速不花在高州,总共只收到了价值不到五百两的税赋。 但是,这些税赋跟那胖子所答应的收入比起来,差距实在是相当的大啊。 这其实真不能怪李德辉没有能力,要是只收税,陈耀可能还不如李德辉。 同样是贸易,李德辉是想通过贸易来收税,而陈耀则是直接赚取贸易本身的利润。 就像当年南京府刚开始售卖石忽酒一样,这数量与利润,哪里是区区税赋能比得上的? “呵呵,蒙谁呢?你们柔远一年税赋有没有五万两?竟然敢在这里大放厥词!”陈耀冷笑着说道。 柔远一年税赋有没有五万两,陈耀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忽必烈报给和林的税赋,一年最多只有一万两银。 赵璧脸色一变,却只能生生地将反驳吞进肚里。 “而且啊,一年五万两银,够咱们王爷干嘛呢?或者是说,你们也想在高州,贪污这里的税赋?” “胡扯,柔远地域狭小,辖下民户有限,税赋自然比不上高州。”李德辉忍不住说道。 陈耀挥了挥手说道:“行啦,别卖弄你们那一套,又是私吞财赋养兵,又是四处笼络各地不长进的幕僚。把忽必烈搞成穷鬼一个,又要来祸害咱们王爷了?” 赵璧怒道:“陈耀,你敢诽谤我们家王爷?” 有些事做的,但说不得。 很多人都看出来忽必烈已经在布局中原,但只要蒙哥一天没上位、一日没给忽必烈正式授权,他这种行为,就属僭越。 也速不花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神色。他神情冷淡地说道:“好了,我知道你们家王爷的意思了,我这里暂时不需要他的帮忙,你们先回去吧。” 赵璧恨恨地盯着陈耀,若不是他,今日绝不会被也速不花轻易拒绝。只是,却不知道这些南京府的人,用了什么手段,才让也速不花选择与他们合作? 赵璧的双眼,开始不住地在帐内搜寻。 李德辉却很不甘心,他对着也速不花恭身一礼,说道:“希望王爷能再认真考虑一下,南京府狼子野心,莫要被他们欺瞒。否则,等蒙哥王爷登位之时,会给王爷带来灾祸……” “膨!” 陈耀一脚踹翻身前案几,指着李德辉怒骂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威胁我们家王爷?王爷之父忠心耿耿,为数个汗王守卫和林;王爷大哥为了蒙古国,数年来一直在前线征战。 你们这群酸儒,除了挑拨离间,还会做些什么? 就凭你们,还敢置疑王爷的决定?” 说着,手上抓着一个茶杯,直接就砸向李德辉脑门。 茶杯没破,里面有些滚烫的奶茶,却浇得李德辉掩面而嚎。他哪里想得到,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胖子,竟然会如此肆无忌惮。 简直就是一个混迹街头的泼皮无赖! “滚!”也速不花终于愤怒了,他指着三个人大吼道:“都给我滚出去!” 陈耀在前仰首挺胸,赵璧与李德辉黑着脸随后。 但刚步出帐篷,里面却又传出也速不花不耐烦的声音:“那个胖子,给我滚回来!” 赵璧与李德辉面面相觑,回头看着帘门紧垂的大帐,终于叹着气离去。 两人并肩在马,缓缓而行。良久之后,李德辉突然回过身,望着身后破败不堪的高州,喃喃说道:“我们,就这样离去了?” 赵璧薄唇微动,却没有开口。 四年前,自己带着一腔雄心投奔忽必烈,真的并非只是单纯地屈从于蒙古人的威势。 与大多数北地汉儒一样,赵璧觉得,中原之地,不能再这样继续让蒙古人蹂躏下去。如果没有相应的对策,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之后,北地汉人将再无生存的空间,而至于汉儒传承,势必会断绝在只知破坏的蒙古人手中。 要想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只有两条路径,一是扶持汉世侯势力称王中原,另一个便是支持一个愿意接受汉化的蒙古王公。 前者看不到任何希望,后者则出现了忽必烈。 这是一个起码在表面上对汉儒表现出极大真诚的蒙古王公,虽然身份地位如今有些尴尬。但赵璧与刘秉忠等人一样,坚信在他们的支持与辅佐之下,忽必烈哪怕不能成为蒙古国的汗王,也一定可以成为中原之主。 这样的话,通过对忽必烈潜移默化的影响,甚至延及其下一代的继承者,未来一定会出现一个倾慕汉儒、全面推行汉化的蒙古之王。 一如当年的北魏拓跋。 可是,近两年来,势力一直处于迅猛发展中的南京府,让赵璧感觉到了迷惘。 这股势力,一样以中原汉人为支柱,甚至以华夏传承为渊源。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五十二章 祸水东引 另外,聚拢于南京府中,无论是侍其轴还是元好问、李治、王鹗,这些人北地的影响力,都不是如今在忽必烈身边的这些儒士可以相比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的核心,是一个汉人!以汉人为中心,以汉语为通用语言,以汉文为必学文章。 自己这些人,却必须学会蒙古语之后,才有可能成为王爷的幕僚。 这让赵璧对自己的选择,开始产生了怀疑。 只是南京府虽然依靠汉儒,却似乎又不重视汉儒。除了前些年投奔的那几个大儒之外,近些年再无受重用的中原儒士,而是更注重于从内部的培养与提拔。 如果,当然只是如果,像自己这样的人投奔过去,会受重用吗? “宝臣,宝臣……” 李德辉连唤两声,赵璧才醒悟过来。在忽必烈身边呆久了,已经不太习惯别人喊自己的表字。 赵璧苦笑着说道:“李兄?” “宝臣,你觉得南京府会用什么样的方法,才会让也速不花不惜舍弃一年五万两银的税赋?” “舍弃?我倒觉得他未必是舍弃,而是陈耀可能给他提供了一个更好的方案。” “还会有更好的方案?”李德辉勒住马,指着四周的葱葱山林说道:“高州五万民户,近半藏于山林之中,真正能纳税的不过六成。一年五万两银的税赋,我已经略有高估,想再多一分都绝难做到!” “我说的不是税赋。” 赵璧摇了摇头,端坐马上,闭目深思。初春的林间,飘来一阵淡然的香草之气,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突然一阵通透。 “其实咱们都陷入一个误区,往日里,总是在税赋之上下功夫。税赋收入虽然细水长流,但对于只拥有一地的王爷来说,收入远远不够。 当年的南京府,地处偏远蛮荒,这些年之所以发展如此迅猛,靠的绝非税赋。” “那,会是什么?” “商业!” “商业?别说南京府,就是整个东北,以有什么东西可卖的?人参?鹿茸?还是皮货?” “南京府这些人,在商业上总是有些出人意料之举。前些年的石忽酒与石忽酒楼,让他们迅速地积聚了海量的财富。现在酒楼股权虽然已经全部退出,但石忽酒依然只有南京府可以生产,我估计一年的销量绝不少于百万斤。 北珠,原来是贵人之家的传世之宝,南京府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大量出货,搞得价格狂跌。使收藏北珠的许多商人,叫苦不止。但是钱,却全被南京府的人给赚走了。 你可能不知道,如今整个东北,食盐已经完全自足,每年还偷偷运到漠北草原私自销售。 还有纸张,还有棉布,还有粮食……” 赵璧其实原来也没有很认真地分析过南京府的商业现状,可是突然之间,他都被自己所说吓了一大跳。 在不经意之中,南京府竟然已经建成了如此庞大的一个商业王国。 而且不仅如此,赵权当年在和林,似乎只是随手在扫邻城建了一座辅城,那里便已成为一个极为繁盛的商贸之城。 而柔远,一年以来之所以贸易大兴,一大半的原因,得归功于南京府那批人去年在和林搞出的“那达慕”。 李德辉吧嗒了一声,问道:“那你觉得,南京府这次,会帮也速不花卖什么?还是酒吗?” 赵璧微耸鼻尖,追寻着让他神清气爽的清新。 一丝淡淡的奶香味飘入鼻子,还夹杂着一点其他的味道。 茶? 赵璧有些疑惑地睁开眼,看着李德辉,朝着他又耸了耸鼻子。 李德辉看他模样,禁不住掩起袖子,闻了闻。随即一脸尴尬的说道:“刚那贼厮,不知道把什么腌臜东西泼在我身上。” 赵璧靠近李德辉,拈起他的袖角,又闻了闻。 “这是茶与奶混合的味道,看来这东西应该就是南京府为也速不花新推出的商品。但是,茶这么精贵的东西,能卖得动吗? 加了牛奶?好像味道确实更适合于牧民。” 不管是奶还是茶,赵璧已经可以确定,南京府新开发出的这种商品,又将开始为南京府带来海量的财富。 赵璧掉转马身,看着远处的高州,深皱眉头。 在经济收入上,柔远已经被南京府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可是作为幕僚的自己,却已经毫无应对的方法。 沉思良久,赵璧眉头却越皱越深。 南京府从来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商业布局,也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在商业上的成功。 可是赵璧就是想不出,如何去破这个局。 就像是在下棋一样,痛苦的不是无法预判对手的招术,而是明知道对手接下去的每一步落子,自己却依然无计可施。 “老朽有一策……” 赵璧有些惊讶地看着李德辉。 其实在他心里,与陈耀一样,是有些看不起这些金国遗民的。作为一个文人,既然不能为国而死,就该找个地方隐居养老。 再另投他主,不仅于节有亏,而且他们的学识根本就无法适应如今的年代。 “李兄请说。”虽然心里在腹诽,赵璧言语之上依然不失客气。 “高州位于联结东北与漠北漠南之枢纽之地,无论将来是攻是守,都不容有失。而且王爷若是开府,只能在漠南靠近中原一线,高州也必定会成为王府未来的屏障。 榆林走廊已失,高州一旦落入南京府之手,东北将成铁桶一块。到时想攻破,就千难万难。而南京府却能守住要道,首先保住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进可攻,退则可守。 王爷一旦开始逐鹿中原,南京府必将会成为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所以,老朽觉得,还是应当趁此机会,哪怕咱们无法将势力渗入高州,也必须将南京府的影响从高州清除出去。” 这道理赵璧当然清楚,他点着头示意李德辉继续。 “首先,当然得派人去查探下,陈耀到底与也速不花做的是什么交易。其次,我觉得可以在高州之地,想办法解决掉陈耀,以绝后患! 祸水东引,也可以避免给王爷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五十三章 大意了 赵璧无语地看着这位刚成为忽必烈幕僚不久的老儒,看来这位老哥根本就不知道东真军的战力有多可怕,而且更不知道一旦惹怒了东真军,会遭受如何可怕的追杀。 就如年前曾经信心十足的高天锡与董文炳,若非王爷求得郭侃出面,那两个绝对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赵璧缓缓地摇了摇头。 “宝臣不认同老朽的意见?” “不,只是觉得,根本解决不了陈耀。” “为何?” 赵璧沉默不语。 李德辉有些着急,他凑过身来,对着赵璧低身说道:“那支契丹兵,现在应该驻扎在离高州不远的地方吧。 临走时,王爷有交代,在情况紧急时,可以允许你调动三百人以下兵力,护你安全。 加上你我现在的护卫,总的有三百五十人可用。 而陈耀带来的一百多人中,我看有战力的最多只有五十。三百多人对付五十人,应该可以做到绝杀吧! 而且,方圆数百里之内,应该再没有可以给予援助的第二支东真军了。”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赵璧的心里微微一动。 夜半时分,潜回高州查探消息的人终于回来了。 南京府与也速不花准备交易的商品,是奶茶。据说产于南京府,靠这东西,陈耀答应一年最少帮也速不花赚取二十五万两银的利润。 听到这消息,李德辉满脸不可置信。 赵璧却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已沉落谷底。 他并没有过于在意一年二十五万两的巨额利润,而是敏锐地发现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茶叶,只有宋国有产。无论贵贱与否,南京府想要茶都只能去宋国购入。而从东北陆路前往宋国,根本不可能。 那就意味着,南京府已经开通了直接往宋国的海上航道? 这个判断,让赵璧感觉到了巨大的不安,却一时理不清,这个不安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但是,现在不是详细分析的时候。 赵璧不得不开始认真地考虑李德辉的意见,该如何将陈耀永远地留在高州…… 而此时的陈耀,正躺在高州之外的帐篷中,做着他的美梦。 脸上,还带着淫淫的笑意。 陈耀的确是可以美一阵。 也速不花在辽阳时,他接收了辽阳;也速不好到了高州,他又搞定了高州。他还真的希望也速不花可以继续迁移到别的地方,那他就可以顺势收拾更多的地盘了。 让他觉得更美的,还有砖茶的销售。 赵权答应他,每销售十块砖茶,可以给自己一两现银的提成,这样的话,卖掉六千万斤……嗯,有点多! 睡梦中的陈耀皱起了眉头。 不过,管他的,反正是挂在帐上,总有一天,自己应该可以完成这个销售额吧。 那时,自己跟小筠就可以一身无忧了。 不对,还有石忽酒、盐,还有一大堆东西,凡是自己开发出来的渠道,都得有提成吧。回头得跟小舅再好好念叨一番。 眉头展开,陈耀又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一觉醒来,身轻气爽。 也速不花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接受了陈耀的建议,留下丁慕等人,开始为他打理内务财赋。 陈耀拍着胸脯答应,这些人绝对不会干涉他对军队的控制。而且只要也速不花有任何的不满,他都会立刻将所有人召回南京府。 陈耀花了五天时间,与丁慕一起,走访了高州周边十几个小部族,与诸位族长进行了亲切的交流。 陈耀不仅给这些小族长送去了盐、棉布、铁锅等礼品,还亲自为他们煮制奶茶。 这个来自南京府的胖子,用和煦的笑容,亲切的拥抱、让人动心的礼物,以及满帐的奶茶香味,轻松地获得了这些小部族族长们的友谊。 茶酣耳热之际,丁慕适时地对各个小部族细细讲明也速不花家族对于高州的意义,南京府与高州合作销售的商品,以及他们应该缴纳的些微税赋。 效果很好。 尤其是每到一个地方,陈耀首先宣讲的是也速不花对于高州的合法统治,其次是南京府与高州的和睦关系,最后才是南京府琳琅满目的商品。 当然,所有这些东西,都得通过高州的也速不花王爷,才可以购买。 这让也速不花老怀大慰,也彻底地接受了南京府的奶茶销售,以及他们派来帮助自己的团队。 送行酒宴之后,也速不花犹豫着终于把陈耀单独留了下来。 “有一支百人队,刚过高州,往东而去。” “谁的啊?”陈耀满不在乎地说道。 也速不花看了他一眼,而后说道:“还有一支百人队,正在往高州的路上。后续可能还有,具体人数不清楚。” 陈耀有些疑惑地望向也速不花。 这货跟自己说这些干嘛? 难道说,这两支百人队跟自己有关? “你明天要回锦州,自求多福吧!” 陈耀一怔,真的是冲自己来的? “别啊,王爷。你看,我帮你辛辛苦苦跑了这么多天,你话就不能说的利索点吗?” “呵呵,陈处长不仅掌管南京府的商业部,还负责缉侦局。这些小事,我要说多了,岂不是欺你南京府没人吗?” 陈耀翻了个白眼,这货心眼小得很呐。虽然现在没有陷害自己的意思,但绝对是存着看看热闹的心思。 “要不,再多少透露点?” “来的人是谁的军队,我知道,但不会告诉你——” 也速不花看着陈耀吃瘪的样子,立时感觉到多日的憋闷舒坦了许多,不禁哈哈大笑。 陈耀只好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爽完。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你很容易判断是谁与你为敌。 不过,目前的确只发现两支百人队,后续还有多少,在哪,我真不知道。当然我也没必要知道。 他们轻易不会在高州出手。当然如果出手的话,我也不会帮你,最多是你快被打死时,我出手救你一次。只是,按你们南京府的规矩,这出手是有代价的。 可是出了高州,我就管不了。” 大意了! 谁会对自己出手,的确不用也速不花说,陈耀就能大致猜测得到。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五十四章 突围计划 陈耀只是没想到自己忙着帮也速不花卖东西赚军费,退路竟然就被人给抄了。 南京府与也速不花的关系,现在正处于很微妙的时候。 不管如何,也速不花毕竟是被自己给逼离辽阳。哪怕现在给他再多的补偿,对于一个蒙古王爷来说,都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 向他求助,陈耀相信也速不花肯定会护佑自己在高州的安全。但正如他所说,南京府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可想而知,会极为昂贵。 而且自己一旦开口,南京府从此势必会在也速不花面前矮上一个头,还会让他怀疑南京府的实力。 只是,这一关,单凭自己,能闯得过去吗? “如此,多谢王爷了,陈耀这就告辞,容后再报!” 陈耀的态度有些出乎也速不花的意料,他原以为他会要求在高州再赖几天。不过,他当然不会开口留下陈耀,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离去。 “我觉得,咱们可以在高州多留几天啊,还有许多小部落都没来得及去呢!”看着回到帐中,脸色铁青的陈耀,韩霸小心翼翼地问道。 也不知为啥,跟着这位小爷的时间越长,韩霸却越是捉摸不透陈耀的心思。 脾气好时,似乎谁都可以调戏他。狠起来时,人挡杀人神阻屠神。 有时用的手段,连自己这个土匪出身的人,都会感到莫明的心悸。 陈耀没理韩霸,而是对着丁慕问道:“呼某怎么说?” 呼某,是陈耀安置于高州一个小部落里的密谍。此人牧民出身,刚成为密谍不久,因此在情报的收集上,显然有所延误。 直接的后果,就是让陈耀一行陷入了极大的被动之中。 “东去的一支百人队,是契丹兵,估计是埋伏在前方,阻在我们回锦州的路上。后续百人队,随时准备夹击。 另外,最少还有一支百人队,以高州以西的外围处,准备接应。 这是,柔远那边传来的消息。” 柔远!契丹兵! 除了还在淮河一线与宋作战的零星契丹兵,现在唯一的一支成建制契丹兵,就是撤离辽阳后暗地里投奔忽必烈的东辽军。 陈耀觉得一阵牙酸。 要照自己的脾气,早就该领着一支军队,直接杀入柔远,把忽必烈先剁碎了再说! 偏偏小舅就有那么多的顾忌。 什么南京府现在必须全力发展经济,不得过于张扬;不能惹起蒙古人过多的警觉,不能让蒙哥以全力来对付南京府。 还有,得提防郭侃…… 嗯,其实这个妻舅才是让陈耀最头疼的地方。 别人可以不在乎,他却不能不在乎啊! 不过,这次郭侃应该不会参与吧。也不知道当他听说自己妹夫被人围攻时,是幸灾乐祸还是会表现出矜持的愤怒? 高州距离锦州近七百里,小半是山路,一旦被夹击,几乎无处可逃。 而离高州最近的示警墩台,在兴中府(现辽宁朝阳)的和龙山,距此也有三百里路。 向锦州求援之路,已被断绝! 陈耀盯着眼前的地图,陷入沉思。 此次带了一百多人来高州,其中近百人都是运货的民夫。有战力的,只有自己身边的五十个护卫。 “陈处长,你看这样行不?”丁慕沉声说道:“我领着那一百个民夫,假装是你,先往东撤,以吸引契丹兵,而后……” 陈耀摇了摇头。 “陈处长,你身份跟我们不一样,你绝不能有失。放心,这事是我自愿去的,没人逼我!” 没有陈耀的提拔与亲身教导,丁慕可能至今依然只是一个打杂的小伙计。能为陈耀去吸引敌兵的注意力,他绝对是心甘情愿,哪怕明知这一去必死无疑。 “假扮我?你凭什么假扮我?我一个顶你俩好不!”陈耀没有好气地说道。 丁慕挠了挠头。 还真是,凭着陈耀这身材,现在手头还真找不出能假扮得了他的人。 “我可以弄一个马车,就说生病了,在里头呆着不出来就是。这样也可以让敌兵,真假难辨。” 陈耀拍了拍丁慕的肩膀,说道:“放心,要是你的死能有用的话,我绝不会有任何的舍不得!这一次,我感觉得到,忽必烈一定会紧抓我不放。 在辽西辽东受挫多次,他估计也被打得恼火。能杀我,无疑可以让他的那些手下欣喜万分。 不过,嘿嘿,就是要杀我陈耀,他最少也得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那,陈处长有什么计划,需要我怎么配合?”丁慕有些焦虑地问道。 “你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在高州呆着。这样,起码你们是安全的。” “这怎么可以!”丁慕急了。 “但是你们在这里,必须盯着也速不花。我相信他不会派兵与我作对,万一有这种情况出现,就需要你想想办法。 当然,你也没法跟他打,只能使些死缠烂打的招术。起码得让他明白,一旦出兵,他承受不起这个代价!” 丁慕看着陈耀,只好应道:“陈处长放心,哪怕我死在高州,也会劝阻也速不花不出一兵一马!” 陈耀怒道:“别总给老子说要死要活的,你死了对我有个屁用!哪怕我死了,你也得给老子活下去收尸!” 韩霸在边上“哧”地笑出声来。 丁慕只能无奈地赧然称是。 第二日天刚开亮,用过早饭后的陈耀,对着站在帐前的也速不花双手一拱,随即上马,率着五十个护卫,绝尘而去。 陈耀没有开口向也速不花求助,这既让他觉得似乎在情理之中,但又在意料之外。 此时,他心里倒是有些期待,不知道这个胖子是否会给自己一个意外的惊喜。 惊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惊讶倒是马上有了。 陈耀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往东向锦州逃离,五十一人百余骑却全速西进! 这五十一人,即将消失在视线之外的时候,一分为二,再化为五人一组,从不同的方向各自没入远方的山林之中。 高州地处燕山北麓,四周全是山林环抱。 往西,穿过了三百里广袤的林地之后,西南可通柔远,但西边与北边,都是一望无际的沙地。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五十五章 突围(1) 更何况,这个方向还有最少两支契丹百人队迎面而来。 因此,陈耀一行选择往西突围,不仅使也速不花感觉到诧异,令那支正向高州行进的契丹部队,也大出意外。 先撞上的,是这支百人队派出的一支五人游骑兵。 数支东真小队,同时出现,只是一个照面,这支契丹游骑便被全部射翻。 “留活口!”陈耀冷然说道。 有人下马,翻看倒在地上的契丹兵。一个当场已死,其他几个貌似还可以挽救。 此人二话不说,给这些还喘着气的契丹兵补上一铲,或剁折一腿,或捅去一眼。留下这些人在地上打滚惨嚎。 埋伏在林间的东真兵,不久之后便等来了第二支五人游骑兵。 这次运气不算太好,只留下了三人,跑了俩。 与辽东的崇山峻岭有所不同,高州附近的林木虽然也算茂密,但地势大多平缓,绝少奇石怪崖。 纵马在这样的山林中骑行,对于长期混迹于辽东、北高丽的东真兵来说,基本可算轻车熟路。 快速地穿梭林间,化整为零,从各个方向用各种方式袭扰契丹兵。这就是陈耀定下的突围之策。 当然,在三百里的林地里,实施这样的突袭行动,首先得保证自己不会在山林之中迷路。 可是,就算他们突破了这三百里林地,这支五十人的东真军,又能撤去哪里? 难道说,他们还真的敢以五十人的兵力,再次奔袭六百里之外的柔远? 这是最让耶律石剌想不通的地方。 “前方,什么情况?”耶律石剌问道。 “第一支百人队,如今已过高州,应该到了高州以东五十里处堵截。第二支百人队,今日遭遇敌兵,游骑兵一死七重伤。现原地待命。” 一死七重伤? 耶律石剌深皱着眉头,这些东真兵,下手够狠。把人重伤却留着一口气,显然是给自己增加更多的负担。 救,会拖累整支部队的行进速度,而且就是救活了也已失去战力。不救的话,对士气又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后续的部队到哪了?” “三支百人队,在我们以西,山林之外候命。” 耶律石剌点了点头。 这一次,契丹兵出动的不是三百人,而是全部六百人兵力! 以六百人兵围剿五十个东真兵,耶律石剌受命时还有些不以为然,如今看来。自己这六百人,要想灭杀陈耀,似乎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出动游骑兵,与敌遭遇,几无胜算。但不出动游骑兵,又如何能掌控得了敌兵的行动路线?甚至对自己前后各支部队的信息传递,也已经被东真军给切断了。 东真军把五十个人,全部化为游骑兵作战,这种战术完全出乎了耶律石剌的意料。 难道说,自己也得这样,以游击战对抗游击战? “把消息向柔远传递了吗?” “是的!” 耶律石剌挥手让护卫退下,站起身往营寨之外望去。 林木葱葱,云杉与白桦,交替而立,如一支支静待检阅的列兵。 耶律石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为什么会活成这个样子。 一个受蒙古国正式任命的军民万户总管,不仅民户全失、手中只剩下了六百兵力,而且还得偷偷地依托于一个肯定成不了汗王的蒙古王爷手下,以放牧为生! 这不仅是自己的耻辱,也是曾经伟大的契丹一族的耻辱! 难道说,契丹一族,终究会断送在自己的手上吗? 这一仗,耶律石剌其实是根本不想来打的。不仅是因为他觉得以六百人击杀五十人,完全没有必要。 而且,六百人行军,竟然每人只准备了十日口粮,没有后勤军需的补充、没有完善的情报的支持,甚至不能以打出任何正式的部队旗号。 他们,不是东辽军、不是蒙古军、更不是王府护卫军。 而是一群正在山林中与草场中游荡的契丹马匪! 胜了,没有人会公开给自己嘉奖;败了,更没有人会给自己应得的抚恤。 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支成建制的契丹军了,但是却不能为国而战,也不能为了自己的族群而战,更无法为了自己而战。 耶律石剌不知道,自己领着这些人,在这里,到底是在做什么? 倾覆之下,岂有完卵。 这句话耶律石剌以前不信,他觉得只要依附于强大的蒙古人,彻底灭杀了女真之后,总有契丹一族重新崛起的机会。 但是没有!女真一灭,契丹人似乎开始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而且与女真人一样,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迅速消亡。 契丹的文字早已消失,契丹的语言也正在消失。 生活于中原以及辽西的大多数契丹人,宁愿自己被称为汉人! 这也是耶律石剌被迫撤离沈阳的最主要原因。 不被自己的族群认可,失去了新鲜血液的注入,自己的军队,只能成为一支孤军。 有时,耶律石剌真的很羡慕汉人。这个被他以及契丹先祖所鄙视的种族,为什么会如果的顽强? 数千年的时光,不断被外族捶打,不断的内乱争斗,却始终延绵不绝。 如一只看似良善可欺的吞天之兽,所有曾经的敌人,却已经被它全部吞入肚子中去。 如鲜卑、如高句丽、如女真,如契丹…… 契丹,还有机会吗? 当夜,营外突然人声鼎沸。 一个护卫匆匆跑来,未等他开口,耶律石剌便问道:“派出的游骑兵,又出事了?” “是的!”那个护卫脸色难看地说道:“一死四重伤,马匹全部不见!” 马不见了,游骑兵身上携带的弓箭兵器也必然随之而去。 这倒也罢了,但是自己的游骑兵遇袭,说明陈耀部下,已经有人突破了前方的那支百人部,攻到自己不远处。 形势对契丹军似乎有利。只要两支百人队前后一围,理论上东真军便插翅难逃。 可是,派出的游骑兵不断被袭杀,如何才能与让前后形成一致的军事行动,彼此配合围剿处于弱势之中的东真兵?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五十六章 突围(2) 耶律石剌牙根一咬,终于狠下决心。这一战,他必须歼杀这支东真军部队,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 否则,蒙古一国,将再无自己可容身之处。 天一亮,陈耀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们碰到的,已经不是五人一组的游骑兵,而是十人一队甚至十五人一队的骑兵。 小队与小队之间的拼杀,顿时在方圆十数里之内的林间爆发。 东真军原本如一条条蜿蜒小溪般的流畅行军,立时被全线遏制。虽然场面上,东真军胜多败少,但是契丹兵这种以二兑一甚至以三况一的换子战术,却使东真军根本无法承受。 避开一支十五人的契丹兵之后,陈耀与身边的四人转眼间就碰上了一支十人小队。 “杀!”陈耀低喝一声,催马上前。 林间行驰,根本无法保证彼此间的严整队型,但五个东真兵依然努力地呈一条横线,扫向迎面而来的契丹兵。 未等契丹兵弯弓出箭,陈耀已经接连射出三支弩箭。 挂好空弩,接着是弹弓。与敌兵错身之际,陈耀抽出兵铲,斜向一挥,拍中对方手中长枪,“咣”的一声巨响,震得陈耀手中兵铲几乎飞去。 这是个劲敌! 身边,只剩下了三个东真兵,以及七匹战马。 “走!”陈耀一声怒喝,拨马狂奔而去。 还有九骑契丹人,狂吼着急追而来。 “这里有个大胖子!” “杀了他!” “快追过来,这里有胖子——” 陈耀在心里大骂,却只能继续埋头催马狂奔,一边努力躲闪迎面劈来的枝枝杈杈。 不多时,人、马身上,便被刮出一道道血痕。 左前方的林木之中,突然出现一声低低的鸣镝。 陈耀心中一喜,略转马头,往左前方突进。 一匹瘸了腿的马,孤零零地被拴在一棵树下,慌乱地嘶叫着。 陈耀手一挥,身后几人同时翻身下马,一边分辨着地上的痕迹,一边牵马,迅速进入林中。 一箭之地,众人停下,以无比迅捷的速度,抽出兵铲开始挖坑。 挖坑,如今已是每个入伍的东真兵必修项目。 标准是十息之内,必须挖好一个深60公分,外斜15度,口窄里阔的陷马坑。 坑刚挖好,后方便传出一阵战马的惨叫声。 一人驱马继续潜入林中,其余人随着陈耀隐身树干之后。 不一会,后方便跳来五个东真兵,对着陈耀等人比着手势。 陈耀点了点头,还剩六骑。 六个契丹兵随即怒吼而至:“无耻小人,竟然用这些卑鄙手段!” “今日定要杀光你们!” “嘶——昂——” 一阵战马惨叫的声音再次响起,夹杂着契丹人恼怒的吼叫:“怎么还有坑!” 不过,这次多少有了防备,马未倒地,人已离鞍跳起。 然而,树干之后,陈耀等人闪身而出,一轮弩箭过后,人铲合一直扑而去。 “噼——啪——啪——” 几声干脆利索的声音过后,契丹兵再无人可以站起。 “撤!”陈耀又是一声低吼。 众人给倒在地上的契丹兵补上一铲,而后搜罗了马上的兵器与干粮,追上隐身于林中的其他人,翻身上马,闪身离去。 从日出到日落,高州以西的密林之内,不断地发生着这样小规模的战斗。 等到夜幕降临时,无论是陈耀还是耶律石剌,都已经搞不清,这一天的战况到底是什么结果。 让部下各自为战,对于一个领军将领来说,其实是一个相当可怕的局面。 他无法根据战场上的局面来调整战术,无法利用地形地势的特点扬长避短,无法调集优势兵力给予敌兵关键性的打击。 还好,陈耀根本不是一个将领,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成为一个将领。 这种街头泼皮的群殴方式,反而最大的发挥了他的强项。 只是当他将十数人聚集在一个山凹处时歇息时,也不得不感觉到了一阵的气馁。 这才第一天啊! 陈耀再次数了数人头,加上自己,只有十六人了。而且一个个疲惫不堪,满身血污。 有的小队,可能与他们一样,正躲在林间的某个角落休息;有些小队,可能已经被灭杀;还有一些小队可能被阻而转身东撤。 那些东撤高州方向的小队,最终肯定难逃被围杀的结局。 真他娘的累! 陈耀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嘴里的腥味不仅没有吐干,反而愈加的浓重。 胸口如有一团火在干烤着,腹中传来一阵阵的饥饿感,偏偏根本吃不下东西。 不敢升火,十六个人,分成三堆,彼此背靠着背相互取暖。 陈耀狠狠地咬了一口生硬的牛肉干,灌了半皮囊的水,而后拱了拱身边的人,说道:“去看下,现在大概在什么位置。” 边上这人,腾身而起,串上一颗树,从怀里掏出一套牵星板,开始寻找天穹之上的星星对位。 半晌之后,此人下来,在众人的掩饰中,燃起一些微火,拿出一张地图,细细辨识。 “这里离高州约为六十里,按今天的速度,往西离开这座山林,还需要三四天时间。” 陈耀闭目沉思。良久方才说道:“明天一早,咱们往东杀回去!” “这样的话,离开山林的时间,可能得再拖一两天了。” “先这样吧,后头可能还落下几支小队,半天时间,能捞几个算几个,捞不到咱们回头接着跑路!” 话刚说话,陈耀头一歪,呼噜声随即响起,手中还捏着半块没啃完的牛肉干。 陈耀睡得着,耶律石剌却是彻底未眠。 以散兵对散兵,虽然有效扼制了东真兵对自己游骑兵的袭杀。而且前后几支部队也终于联系上了。 但是自己这支百人队,却折损了七八成。 耶律石剌不知道,这七八十人,有几个已经战死,有几个是受伤正等待救援,还有几个是已经完全迷失在丛林之中,而找不着方向。 兵放出去,却收不回来。 耶律石剌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领兵作战时,身边竟然只会剩下五个亲卫! 这时要是遭遇一支东真军小队,那此战休矣! 还好,黑夜不仅让耶律石剌找不到东真兵逃窜的方向,也同样让东真兵无法摸清自己的虚实。 只是,等明天正在回撤的那支百人队过来之后,自己还要这么打吗? 耶律石剌的心里,觉得一阵阵地发虚。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五十七章 突围(3) 天色将亮微亮之时,耶律石剌终于和衣而眠。 然而,眼睛刚闭上,一个亲卫就在帐前禀报:“将军,发现东真军的信号!” 耶律石剌急跳而起。 “西北方向,似乎有两朵烟花,无法判断距离。” 东真军以烟花为号,显然是在给散落于林中的其他东真小队发出今日行动的讯号。耶律石剌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出一些传达这种讯息的方法? “东面的百人队,什么时候能赶到?” “估计还要一个时辰。” “去催促,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 亲卫有些犹豫地说道:“可是,我一去,将军身边只有四个人了!我觉得,要不咱们一起东撤,与后面百人队会合?” 耶律石剌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我不能撤!否决散落于山林中的兄弟,更找不到我了。我就在这里!” 耶律石剌略一犹豫,而后又吩咐一个亲卫道:“出去找到咱们的弟兄,通知各支小队,速速到我这汇合!” 剩下几个亲卫,都面色复杂地看着耶律石剌。 自己的主将在赌,赌东真兵在丛林中找不到他的位置,赌东真兵会继续向西逃窜。甚至于有可能将自己当成诱饵,准备实施对东真军的包抄。 只是,战争本就是一种赌博。要想获得一场胜利,除了主将的领军之能、士卒的勇猛战力、后勤的完备保障,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运气。 乞求或是依靠运气获得战场上的胜利,这无可厚非。 但是,当一支六百人的部队,面对只有五十人的敌兵,还需要靠运气来获胜时,这就让耶律石剌身边的几个护卫,感觉到了无比的怪异。 而且,这场发生在高州以西山林之内的战争,运气到底在谁那一边,还真的不好说。 起码,现在的陈耀觉得自己的运气就相当的差。 天气刚亮,自己十数人往东突袭了半个小时,无论是自己的手下,还是契丹人,一个都没见着。 就像狠狠攥着拳头,却一击而空,让人难受至极。 “上树看下!” 陈耀只好勒住马,喝令道。 一个东真兵蹭蹭便窜上树干,望空射出一支鸣镝。 不久,两个方向分别传出呼应的鸣镝声。 “北偏东约三里,南偏东约五里,有两处!要不要分兵?” “不分,先北后南!全力剿杀!” 十六人各自催马全力向北而去。 这次运气不错,得亏没有分兵。遇到的是一支十五人契丹小队,被围攻的三个东真兵,正极其狼狈地在林间闪躲逃窜。 看到成群而至的东真兵,那些契丹人都愣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他们害怕不敌,十五人对十九人,有差距但也差不到哪去。 他们只是不明白,昨日一整天都是不超过五个一组的东真兵,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么多人出来。 然而就这一愣神的功夫,契丹兵的先机便失。 陈耀根本没有二话,马未近身,弩箭已至。十六骑在巨树林立坡地上,行如平地。 十六支弩箭,射翻了九个契丹兵。但是,陈耀身侧,也有一个东真兵中箭,闷哼一声栽下马去。 林中对战,转身逃跑只有死路一条。余下的契丹人,大吼一声,挥刀驱马迎面撞来。 陈耀身侧,人人都拔出兵铲,晃出一道道黝黑色的悠光。 只有陈耀挂起空弩后,掏出弹弓,两息之内,便射出五颗石弹。暴掉了契丹兵五个眼球。 契丹兵怒吼而来,哀嚎而过。 三个刚刚被围攻的东真兵,跟着三箭射出,又下两骑。 四五匹马载着生死不知的剩余契丹兵,狂奔而逃。 “别追,最快速度收拾。” 陈耀来到落马的那个东真兵身前,蹲下身子,一根长箭透过他开裂的皮甲,斜斜地插在他的胸口。 虽然还略喘着气,但显然已经救不活了。 “我会记着你的,金连玉!”陈耀紧紧地看着此人的眼睛说道。 金连玉,现年28岁,最早加入东真军的高丽人之一。两年前成为正式战兵,一年前成为陈耀的护卫。 于抚松安家,有一母一妻一子。 金连玉眼中,露出释然之色,对着了陈耀努力地点了点头,缓缓闭上眼睛。 陈耀抽出匕首,对着金连玉脖颈一划,未待血冒出,便将他缝在皮甲内侧的标牌扯下,揣入兜中。 收起金连玉的弩箭与兵铲之后,陈耀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在小马哥头上蹭了蹭手,翻身上马。 “往南!速度!” 救了三人,却损失一人。马倒是多了六匹。 众人都不言不语,随着陈耀,往南狂奔。 这一趟终究还是来得有点晚。 虽然全歼了八个契丹兵,但只救下了一人。 韩霸看着陈耀如欲噬人的目光,赶紧扶住树干,挣扎着站起身来,说道:“我还活着,还能动弹。腿折了没关系,骑马肯定是没问题的!” 陈耀恶狠狠的目光透过韩霸的身子,落在他身后的四具东真兵尸体上,银牙紧咬。 他不得不承认,面对自己手下的死亡,他还远远无法做到淡然处之。 如撕心,如裂肺。那种感觉,真他娘的难受! “咚!”的一声巨响,韩霸脖子不自禁一缩。 陈耀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他脑袋边的树干之上,血迹顿时迸裂而出。 “往西再走半个小时,如果没有发现,全速东撤!”陈耀冷哼一声,上马挥鞭而去。 “等等,别扔下我啊!”韩霸刚喊一声,就被人抓住脖颈,甩到了一匹马上。 韩霸手忙脚乱地把自己安置好,嘴里嘀咕着:“爷爷不要面子吗?你们想扔就扔?” 忍着腿上传来的巨痛,韩霸双腿一夹,纵马跟上。 时间慢慢地流逝,阳光渐渐笼向这片坡地上的山林,但是依然没有一个契丹回归。 耶律石剌脸色平静,眼中却现出挣扎的目光。 一阵轰然作响的蹄声突然响起。 耶律石剌嘴角一抽,随即又安下心来。 这蹄声,最少十五骑,不可能是哪支东真军小队,肯定是自己第一批回归的手下。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五十八章 突围(4) 耶律石剌一边紧紧地盯着蹄声传来的方向,一边扯着疆绳,将战马拉到自己身前。 阳光映射的枝叶之间,终于闪现出一些骑兵身影。 “东真兵!撤!” 耶律石剌猛吼一声,翻身上马,身子前倾,狂奔而去。心里却在阵阵发苦。 这东真军,到底会不会打仗?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严阵以待要跟你对攻,你化整零。 我以游骑兵对敌,你却突然又聚起这么一大群人。 真是——太不要脸了! 跟这样的部队打仗,就是赢了,也实在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 前方动静传来,陈耀看着也是一怔。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几骑契丹兵,而且跑得还很坚决而且速度贼快。 虽然只有三骑,能吃下也不错。 陈耀正准备发速开追时,两侧方向同时传来一阵蹄声,都不少于十骑。 还好,刚才那三骑契丹兵,没有原地对自己进行堵截,否则被两侧人马包抄住,想全身而退,就完全不可能了。 前方只有三人,追倒是应该追得上,但侧方的十骑应该更香一点。 陈耀五指张开,往右侧一挥。 二十人,立时散开成四支小队,各自拨转马头,如倾泄而出的山洪,向右侧卷袭而去。 在这种山林中穿梭骑行,契丹兵跟东真兵比起来,差距的确有些大。 当对面的契丹兵察觉不对,转身而逃时,东真兵便很轻松地缀在身后,驱赶着这支不足十人的契丹兵,往西而去。 半个小时的追击之后,灭完这支小队,陈耀再不回头。 二十个东真兵汇成一股狂风,再无停歇,卷入密林深处。 一整个白天不停歇的奔波,终于没有再见到一个契丹兵。 契丹兵的三支百人队,应该都已经被自己甩在了身后。可是陈耀的心里,依然沉甸甸的难受。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带出来的五十个护卫,如今只剩下了二十的原因。 还是自己依然没有完全摆脱危机的直觉。 “疼!慢点——真的疼!——娘哟——”一声惨叫响起。 陈耀转过头看去,韩霸正被两个人扶下马,鬼哭狼嚎般地嘶喊着。 双腿血肉模糊,左小腿一根断骨已经刺出肤外。大腿的血痂粘在马鞍之上,下马之后,留下了小半块血淋淋的肉皮。 两三个护卫围着韩霸,不顾他继续的嚎叫,如行云流水般地处置着他身上的伤势。 拔出身上的三个箭头,把露出体外的胫骨塞回去、固定好,缝合几处破败不堪的皮肤。然后高浓度白酒消毒,再抹上南京府特产的止血良药地榆。 最后包扎。 韩霸叹着气看着自己如稻草人般,四处破败的身子,对着陈耀问道:“陈爷啊,咱们还得走几天啊,我这模样应该能撑得住吧?” “放心,你要死了,我们会帮你找两个风水好些的坑,一个坑埋一半。”边上有人调笑道。 “畜生啊,死了都不让我安生!”韩霸不满地嘀咕道。 “你是想上半身一个坑下半身一个坑,还是左半身一个坑右半身一个坑?” “要不,你那玩意单独给你弄一个坑。” “他那玩意小得很,不用坑了,找个树洞塞进去完事!” 调笑声中,各人各自开始忙活。 有些在外围布置一些丝线铃铛,以防有人或有动物夜袭;有人开始升火煮水;有人架起兵铲开始煎烤干粮;有人则继续在处理一些伤员,有人伺候马匹,还有人爬上树梢值守。 陈耀则静静地坐在小马哥身边,一边下意识地捋着小马哥蹄上的毛发,一边独自沉思。 往西撤离高州,此时算是暂时逃出生天,然而却离锦州越来越远。 他知道,出了这片林地,便是一望无际的荒漠与沙地,唯一的出路,只能向北。 可是,自己这些人,能熬过这千余里的跋涉吗? 从契丹兵身上,倒是获得了不少干粮,战马足有五十匹也完全够用,但是弩箭几乎已经用尽。 若是再有一支敌兵出现,哪怕只是百人队,便已绝难抵挡。 这一趟出来,亏大了! 没有人能料到,忽必烈会如此迅速地派出契丹兵突袭高州。他难道不怕暴露实力之后,被蒙哥猜忌吗? 看来,对于忽必烈的打击,还是不够狠。 陈耀暗自发誓,下一次,逮到忽必烈属下任何人,一定将之大卸八块。 哪怕是郭侃—— 陈耀突然就叹了口气。郭侃他是可以不管,可是小筠他却不能不理啊! 这时的小筠,会在做什么呢?还有自己那可爱的儿子。 真的很像自己啊,胖了乎乎,肉了嘟嘟。 不行,得先跟自己的儿子见一面再说。 头顶的枝丫之间,洒下点点星光。陈耀微翘着嘴角,闭上了双眼,不一会便发出轻轻鼾声…… 与此同时,柔远王府忽必烈的书房之内,灯火通明。 四五个聚集于此的幕僚,都有些不解地看着忽必烈。 “王爷,我觉得为了一个陈耀,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吧?您已经将六百契丹兵全部派出去,还要再遣出三百人马。这可是你最后的兵力了。 万一此时有敌来袭,凭着仅剩的不到一百护卫,如何能保得您的安全?” 忽必烈点了点头,并没有直接回答赵璧的疑问,而是温和地扫视着其他几人。 “你们都说说吧,对此有什么看法?” “东真兵虽然战力不错,但我认为即便能突破耶律石剌三百兵力的包围,也得靠天大的运气。可是想再突破埋伏在山林之外的其余三百兵,难愈登天!”先开口的,是李德辉。 “我倒是觉得,陈耀很可以会杀个回马枪向东逃回锦州,否则他们往西出了山林,还能去哪,总不会逃入荒漠吧?”高天锡说道。 高州战况的情报刚刚传来不久,让大家都意外的是,陈耀并没有选择直接东撤,反而往西突围。 这让原先拟定的,由几支契丹兵前后堵截的计划,落于空处。 可是,让这群幕僚更加决外的是,除了已经派出的六百契丹兵,忽必烈竟然想把半年多来,好不容易收罗来的三百兵全部派往高州。 权宋天下 第七百五十九章 未来的冲突 “天锡说的有理,我也觉着,再派出三百兵力参与围剿,有些没必要。”赵璧说道。 “不!”廉希宪站起身来说道:“你们都忽略了一个地方,多泉子!” 忽必烈眼中露出赞赏的目光。 “多泉子?是什么地方?”李德辉轻皱眉头问道。 “陈耀往西如果能逃出了那片山林,可以顺着燕山北脉西麓,一路向北,直抵多泉子。路程有一千两百多里,全速行进的话,估计最多六天可以抵达多泉子。” “他去多泉子干嘛?”李德辉还是有些不解。 “多泉子那有一支东真军百人队,以犹太教堂护卫名义驻守。而且敌烈部虽然……嗯,但是应该会给陈耀一些庇佑。” 李德辉看向说话吞吞吐吐的赵璧,虽然还有疑惑,却没有继续追问。 毕竟来此时间不长,有些事情还需要自己私下去打听可能会更好些。 “敌烈部的事情,是属下没有处置好!”廉希宪主动站出来。 的确,要不是自己屡屡犯错,也不会浪费了蒙哥王爷埋下的一枚暗棋,莫古等人不仅完全暴露,甚至被东真军清剿得一干二净。 致使原来表面上宣称不参与任何部族争斗的敌烈部,终于开始慢慢地向南京府投附。 忽必烈摇了摇手,说道:“此事,与你无关。任何人,做不了朋友,那便是敌人!这世上,没有谁能脚踏两只船,让敌烈部早点表明自己的立场,是件好事,免得有些人对他心存奢望!” “多谢王爷!” 廉希宪恭身行了一礼,而后接着说道:“年前,南京府以行商护卫名义,向多泉子派了一千人马。其中有多少正式的东真兵,还不知道。但属下估计,绝不少于五百。 因此,陈耀西出高州山林之后,必然向北逃窜。路上可能还会派出信使向多泉子求救。 如果敌烈部不出兵的话,援军可能有五六百人。但是敌烈部出兵的话,多泉子很可能只剩下老弱妇孺……” 忽必烈听着,眼睛微微一亮。 “时间上,你觉来得及吗?” “目前凭高州附近的三百契丹兵,很难拦住东真兵,起码没办法全部拦下来。 契丹兵并不太擅长在山林中作战,哪怕把另外三百兵力全部投入,也未必就能全歼东真兵。 因此,属下以为,放他们出山林,在山林之外围歼,难度会低一些。 但是,依然不能排除这些狡猾如鼠的东真兵,逃脱围剿的可能。 如果这样的话,两支契丹兵可以汇合之后,尾衔而击。 多泉子收到信息后即使能派出援军,最快也得六天时间。加上陈耀逃出山林的时间,总的算来,从今日开始,十天内如果还不能剿杀陈耀,就会与多泉子援军遭遇。 到时就应该放弃这次的行动,让耶律将军回撤。” 六百契丹兵,十几倍兵力,十天时间,从山林之内一直追杀出来,还解决不了陈耀的话,再遭遇援军,便已经很难打下去。 “廉兄的分析,真是细致而到位!”赵璧抚掌而叹。 “属下完全同意廉兄分析,故此,属下觉得。如果六百契丹兵解决不了陈耀残兵,再派去三百人,也没这个必要。” 忽必烈依然沉默,而且似乎是不置可否的模样。 赵璧心里微微一沉,难道自己与廉希宪都没有猜对这个主子的心思? 忽必烈的目光转向一直未曾开口的刘秉忠。 “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刘秉忠说道。 忽必烈终于露出笑脸,“好,那有劳刘先生了!” 在座诸人,只有刘秉忠被忽必烈尊称为“先生”。其他人都已经习惯,李德辉却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看来,要想成为这位王爷的心腹之人,还需要不少时日啊! 众人散去,廉希宪犹豫一阵,还是紧跟着刘秉忠来到他的寝屋之内。 所有的幕僚,只有刘秉才在王府之内拥有自己的寝屋,其他人起居都在王府之外的营帐之内。 寝屋很小,不过打理得清洁井然。 廉希宪自己找个地方坐下,也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刘秉忠。 “怎么,有疑问?” 廉希宪点了点头。 今日忽必烈王爷所做的决策,的确让他感到万分疑惑。 为什么要把仅剩的兵力全部都派出去追杀陈耀? 六百人如果杀不了陈耀,再多一倍人马出去,估计也一样杀不了。 兴师动众之下,不担心王爷自己好不容易掌控的一些兵力,全部暴露出去吗? 陈耀对于忽必烈来说,真有那么大的仇怨吗?毕竟前不久,人家看在郭侃面子上,刚刚送回了董文炳与高天锡。 而且,隐隐之中,廉希宪有点感觉,忽必烈似乎想要出兵攻打多泉子? 刘秉忠看着他,突然问道:“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蒙哥王爷与忽必烈王爷发生冲突,你会支持谁?” “怎么可能!”廉希宪脱口而出。 然而随即沉默,他其实也知道,这是不仅有可能,甚至可以说是将来一定会发生的事。 只是他在心底,不太愿意去琢磨两位主子之间的矛盾。 自己是受蒙哥王爷指派,成为忽必烈王爷的侍卫。虽然大王爷从来没有交代过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但是在很多人眼里,自己就应该是大王爷的亲信与眼线。 这些年,廉希宪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的看法,只是一心一意为忽必烈王爷办事。 他觉得,一个属下,其实是不需要有自己太多思想的。 王爷想让自己做什么,照做就是,上层的争斗,根本就不是自己应该参与的。 但是,去年因多泉子之事遭受蒙哥王爷责罚之后,廉希宪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开始陷入这种争斗而无法自拔。 他并没有因此埋怨蒙哥,只是觉得烦闷。 也许忽必烈王爷说的是对的,一个人不可能永远脚踏两只船,该做选择的时候,就必须做出明确的决定。 这世间的人,非友即敌。 真的是如此吗? 廉希宪看着刘秉忠,满脸迷茫。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六十章 最后的契丹(1) 刘秉忠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果然如王爷所料,他就说,让你这厮现在就做这种抉择,必定为难得很。 罢了,王爷都无所谓,我也就不在这事上纠结。” 廉希宪明显地松了一口。 “蒙哥王爷回归在即,这一次,他必将会以势无可挡之姿,成为蒙古国的新汗王……” “凭什么?”廉希宪忍不住打断到。“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意思是你为什么会如此坚信,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这,就不是需要你我操心的,咱们要考虑的,是如何把眼前的事做好。” “好吧,您——继续!” “蒙哥王爷雄才大略,但其实并非胸襟开阔之主……” “胡说——” 刘秉忠两眼一翻,说道:“你能不能安静点?历史上哪一个胸襟开阔之人,能成为雄主的?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也有玄武门之变的狠辣,更何况他人?” “那——那,好吧,我再不打断你了!” “蒙哥一旦上位,虽然会给忽必烈王爷一些权势,但有一种权利,他是不绝不会给的!” 刘秉忠这正等着廉希宪追问,却见他双唇紧紧闭着,一时觉得极度不适。 无奈,只好自己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 “那,就是军权!” 廉希宪略一思索,随后默默地点着头。 “忽必烈王爷之前收罗六百契丹兵,之后又有三百各地英雄来投,这其实不算秘密。加上他自己原有的一百亲卫,兵力已达一千。 这支军队,的确给王爷增加了不少的威慑力。但其实却是一个极为巨大的隐患。 一旦有人以此做文章,惹得蒙哥王爷不喜,就将陷忽必烈王爷于不义。那时,别说给忽必烈王爷封地与管辖权,甚至将其发配到哪个苦寒之地放牧,都有可能。” 廉希宪不由陷入沉思,他其实并不傻,只是生性梗直,不肯去做这些弯弯道道的功夫。 蒙古人对军队的管理,总结一句话,就是“战时为兵,闲时为民”。 所有部族十四岁以上的男子,受到征召时都得自备马匹、武器,加入自己的部族参战。 因此,原来的蒙古国并没有常备部队,除了汗王的怯薛军。 当年为成吉思汗领怯薛军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四狗”:博尔忽、博尔术、木华黎与赤老温。 怯薛军又称为“宿卫”,不仅仅是一支军队,而是包括了各种执事。如掌弓箭的“火儿赤”、掌刀的“云都赤”、掌鹰的“昔宝赤”、掌文书的“必阇赤”、掌饮食的“博儿赤”、掌马的“阔端赤”、掌衣物的“速古儿赤”、掌酒的“答剌赤”,以及负责翻译的“怯里马赤”。 包括廉希宪自己与刘秉忠等人,现在都属于忽必烈宿卫的一员。 而忽必烈,只被允许拥有一百名宿卫。 除去越来越多的幕僚,其实真正负责护卫的不过七十余人。 一百个亲卫的名额,忽必烈却拥有一千的私兵。这种事一旦被人追究,论多大的罪其实都不为过。 “您的意思,是准备放弃这两支九百人的部队?不怕,其他将士寒心吗?”廉希宪终于想明白了这点,脸色有些煞白。 “不能叫放弃,只是想办法让他们尽力一战!以最小的代价为王爷谋得最大的利益。 而且,如果一旦忽必烈王爷拥有了自己的领地,到时想要再组建军队,便容易操作了。不用像如今这样偷偷摸摸,还落人口实。” “可是,陈耀身边,现在最多也就三四十人马,用得着派出九百人围剿吗?” “苍鹰搏兔,尚用全力。更何况是面对必杀之人。 此子目前,看似无害。但据我判断,应当是赵权最为亲近之人。 杀了陈耀,破坏南京府与也速不花的合作,我们才有可能渗透高州。 陈耀若死,南京府必将出兵报复。而东真军只要敢出东北,便可以让所有人、包括蒙哥王爷在内,看透其隐藏已久的不臣之心。 如此,才可以让蒙哥王爷下定决心,尽早清理这个蒙古国最大的毒瘤!” 廉希宪嘴角微微一抽,明明是四王爷一直想要灭杀赵权,却非要给南京府安上一个“毒瘤”的罪名。 “追击陈耀残兵,还是需要一些技巧的。不可追之过急,但也不可放得太松。 要给他一些机会,派人去多泉子求援。如果多泉子援兵一来,便可全力以攻,起码得灭杀掉敌烈部的大半主力。” “如果没有援军呢?”廉希宪忍不住问道。 “没有援兵,那就一路追杀,直至多泉子。陈耀总是要到敌烈部避难的,到时就有借口了。敌烈部不交人,灭之;敌烈部若是交人,从此便可彻底切断了他们与南京府之间的私下交往。 否则,终将也是一个隐患。” “就凭咱们的八、九百人,要奔波一千余里,攻打敌烈部?” “嗯,这个也无须你操心,捕鱼儿那,还有塔察儿的一些兵力,最近正打算找敌烈部的人报仇雪恨。”刘秉忠淡然说道。 廉希宪的后脊背上,隐隐冒出冷汗。 这些汉儒,太阴险了。 竟然可以想出这种歹毒的计策,而且还是一环套着一环。 杀陈耀,不仅可以继续实施对高州的渗透,还能激怒南京府,逼着他们暴露实力,便能让蒙哥王爷下定决心,即便不能灭杀东真军,也必然让其元气大伤。 九百私兵,如今已是鸡肋,让这些人前去攻打敌烈部,显然没准备让他再回来。最好的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利用陈耀引诱引出驻守于多泉子的东真军,同时让塔察儿部族军南下,如若趁敌烈部不备,整个部族被灭,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这何止是一箭三雕之计,都已经有四雕五雕了。 “可是,如果万一东真军真的全力出动报复,我们又该如何迎敌?”廉希宪问道。 “放心吧,南京府离此数千里,他们若未奉诏令便敢出动数千上万兵马,那自然会有人去对付。我想连忽察王子,都不会容忍他们的这种行径。 更何况,咱们大不了撤往和林,把柔远留给他们便是。我就不信,东真军还敢打到和林去?”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六十一章 最后的契丹(2) “柔远城墙,刚开始重建,就这样放弃了?”廉希宪疑惑地问道。 “这不是刚开始嘛,你放心,只要蒙哥王爷一天不上位,柔远城肯定一天都不敢建成。现在,也就是先圈个样子而矣。” 廉希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可愿意领兵走一遭?”刘秉忠盯着廉希宪问道。 廉希宪默然不语。 他不怕领兵打仗,更不怕战死战场。 只是这样领着部下,去打一场送死之战,的确让他心里有些无法接受。 “呵呵,王爷就知道你不肯接受这个任务。没关系,我再安排其他人去吧。不过此事,你既然知道,能否先藏于心里?” 廉希宪吁出一口浊气,坚定地点了点头。 三天之后。 陈耀等人的眼前,林木终于开始渐渐稀疏。 马上就可以出山了,众人都有些莫明的兴奋。有些人开始放开马蹄,就准备纵马而奔。 陈耀却缓缓地停下,令道:“在此驻扎休息。” “不能停啊,老大!”一个护卫有些着急:“后面的契丹兵,快追过来了。” “你,上树去看看!”陈耀不为所动。 那人只好攀上树枝,回头遥望。 “老大,没见着……” “那你就在那呆着,什么时候看到动静,什么时候下来。” “我……”这个护卫满脸郁闷,只好如大马猴般地蹲守在枝头。 “出去三人,分北、西、南三个方向,最少查探十里,看下是否还有伏兵。” 陈耀知道,忽必烈手下的契丹军,总共不下六百人。此前遭遇了三支百人队,另外三百人如果有出战,必然是在林外等着合击。 派出去的游骑,很快回来。 林外,果然还有三支契丹的百人队! 陈耀的感觉很不好。 后有追兵,前有拦截,往北千余里的逃亡路程,自己能熬得到多泉子吗? 还需要死多少人? 陈耀看着全部安静下来的护卫,眼色恍惚。 “看到追兵了!”蹲在树枝上的“大马猴”大叫道。 “还有多远?” “有四、五个山头。估计还要半天时间。” 陈耀只得打消了离开山林北上的念头,在山林之中直接北撤。 然而,行踪已露,两路契丹兵,一外一内,都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往北移动。 也许这些契丹人,是想慢慢地耗尽自己这批人最后的斗志; 也许他们是不想再出现伤亡,试图以最小的代价斩杀自己; 也许是两部人马之间,还没有协调好进攻协作的节奏; 也许,还有其他的目的。 陈耀无法做出清晰的判断,但他知道,以这种速度在山林中行进,也许永远也到不了多泉子。 午后,略微歇息时,陈耀把众人召集一起。 “呆会,分两批突围!” 众人相视一眼,都坚定地点了点头。总共才二十人,再分两批,实际上会更加削弱自己的战力。此举,只能说拼运气,逃掉一个算一个了。 大家此时都在想着,自己得留下断后,以给陈耀挣得一些生机。 “韩霸自己一人向北,其他人跟我向西!” 韩霸一怔,“为啥啊?” “你一个残废的,误事!”陈耀嫌弃地说道。 “我……没残……”韩霸满脸委屈,挣扎地辩解道。 “都已经不能自理了,还叫没残?” “我……我真的可以的……我这两天不都自己骑马,也没需要别人照顾啊!” 其他人也有些诧异,真的嫌弃韩霸了?可是为什么却让他往北,其他人却要往西。 往西跑,哪怕能突出契丹军的包围圈,也是一望无际的荒沙之地。想通过这个方向跑到多泉子,九死一生。 “没废的话,证明给我看!” “行吧……陈大爷,您说,我该怎么证明。”韩霸一脸忐忑。 “给你配三匹马,三天之内,到多泉子,求援!” “咝……” 韩霸已经有预感,陈耀会给自己挖坑,却没想到是这种坑。 他吧嗒着眼,可怜兮兮地看着陈耀,说道:“爷,我废了,跑不动。要不,你去报信求援吧!” 引开敌兵,留一人去求援。很大的概率是,十九个人都死了,只可能活下一个报信的。 “别废话!”陈耀黑着脸说道:“我带着其他的兄弟,先往西打乱敌兵部署的围剿,而后再折回向北。 我们会想办法撑六天,援兵要是六天不来,你就过来给我们收尸!” “别啊——各位大哥,你们也劝劝,我可以留下来挡住敌兵的……” “你想当老大?”陈耀怒喝道。 “不……不是啊,老大——” “那就别废话!” 最后一次的修整之后,陈耀给韩霸留了一把弹弓一袋石弹,将兵铲折叠后插在他身后,给他的马上塞了三日的干粮,又捏了捏他的断腿,这才面无表情地上马。 “走!” 十九个东真兵,如风卷云,突然奔出山林西去。 林外的契丹兵,显然根本没有预料到陈耀等人会突然向西突袭。 一阵忙乱的呼喝声之后,放马衔尾而追。 等林外都安静下来,韩霸这才最后望了一眼远去的东真兵。狠狠地切了牙齿,一人三马,悄悄溜出山林,往北而去。 狂追一阵之后,契丹兵开始放缓速度。 似乎这些人也知道,哪怕陈耀等人真的突破西去,也终究是无路可逃。 马蹄之下的绿意渐渐褪去。 眼前出现一片高高低低的丘壑,黄土被扬起在身后,渐大渐长。 越往西,沟壑渐多,东真军也被迫放慢了速度。 身后的契丹追的不急,这不仅没让陈耀松口气,心里却愈加的沉甸。 眼见夕阳欲落,陈耀勒住马,往四周望去。 峁梁状的土丘之上,覆盖着厚厚的黄土。 寒鸦阵阵。 突然,一个土丘之上,现出一道人影,叉着腰站在那,对着陈耀等人哈哈大笑。 “王爷英明!竟然料定你们会往这边逃,这下落入我的手中了!兄弟们,买卖来了,收网啦——” 土丘边上,陆陆续续现出一堆堆的人马。 这些人,衣甲混乱,兵器十花八门,也根本没有任何的旗号。 看上去,就是一窝刚出笼的马匪。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六十二章 最后的契丹(3) 陈耀的心彻底地沉了下去。 忽必烈,竟然还在这里安排了一支伏兵! 自己怎么就把他给惹成这个样子,为了自己这几十人,前后出动近千人马,安排下如此必杀之局! 陈耀觉得有些冤。 但是,好在这些马匪为了得意,提前从埋伏点现身。否则等陈耀等人近前再突然袭杀,那就绝难逃生了。 陈耀二话不说,往斜刺里一冲,折返向北。 “兄弟们,追啊,别让他们跑了!” “那都是咱们的银子啊!” “快点,别说那群契丹奴给收走了!” “杀——啊——” 急驰中的东真兵一个个脸上铁青。 有多少年了,他们都不曾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竟然被一群根本上不了台面的匪兵追得四处逃窜! 西、南、东都已经出现了追兵,浪费了半个下午的时间之后,陈耀等人被迫又绕回到原路之上。 山林中耶律石剌的几支契丹兵,也已经出了山林,开始贴着山麓往北追击。一旦缀上,便可彻底断绝了陈耀等人退入山林的机会。 十九个人,剩下的弩箭加起来不过百支。 差距太大,连死磕的机会都没有。 陈耀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再痛惜马力,低头狂奔。 这一次,他是真的有些陷入绝望之中了。 他不知道他们还以跑几天。 更不知道,这一次,要如何才能逃出生天? 陈耀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从小到大,似乎每次遭遇凶险时,小舅都会在身边陪着自己。可是,这一次,小舅会在哪? 他知道了吗…… 天边,落日的余晖依依不舍地荡漾着。翠绿色的草原,被铺上一层柔滑而轻盈的金光。 此时的赵权,正站在多泉子犹太教堂的围垒之上,眺望南方,眉头紧锁。 这一次,陈耀能逃得了追杀吗? 没错,就是连陈耀都未曾预料到,此时的赵权,竟然会在多泉子! 自参加完陈耀儿子的满月宴之后,赵权便一直心神不宁。 赤玫蝶有孕时,他可以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依然呆在南京府。 可是当算着赤玫蝶已经到了生产时间时,赵权就再也忍耐不住了。终于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只带着些许护卫,悄声来到了多泉子。 是个女儿! 赵权很庆幸自己的坚持。 让他可以第一时间看到这个世间上,最美丽的天使。 这是上天,给自己一份最为珍贵的礼物。 她柔嫩的肌肤,胜过这世上所有最华贵的绢丝。 她银铃般的笑声,尤如天籁。 她的哭声,并不太响亮,似乎总想在跟自己表达着什么。 她的眼睛,既有赤玫瑰的清泠,好像又有赤玫蝶的欢乐。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让赵权深深迷醉。 无法自拔! 这是一种让赵权感到很莫明其妙的爱恋。 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竟然会让自己沉迷如斯! 而且,还是个女儿! 赵权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中怕摔了”。 每次看到她,赵权都有种冲动,想去了解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咿呀之语、她的哭泣与欢乐、她的呼吸,还有她沉睡时的梦境。 赵权的态度,出乎了敌烈部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赤玫蝶生了个女儿而感到有些泄气的狄历,终于放下了大半的纠结。 女的也不错,毕竟赵权还没正式娶亲,如果是庶长子,在哪个地方都会是个麻烦。 既然有了外孙女,外孙应该总会有的。 赤玫蝶则是完全放下了一颗紧张着的心。 对她来说,赵权爱不爱自己,是否会给自己一个名份,是不是会让自己跟在他身边。这一切都不重要。 只要他真的疼爱女儿,那一切都不是问题。 更何况,赤玫蝶还在赵权的眼中,看到了对自己的感谢,以及总是夹杂着的一丝内疚。 如此,足够了! 于是,赤玫蝶的每一天,都充斥着真诚的快乐。 赤玫瑰在赵权面前,终于放下了她的面纱。 也许是因为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也许是因为当神秘被揭之后就会让人失去探索的欲望。赵权的心思,已经根本没空在她身上驻留。 跟眼前的这个小生命相比,这世上的一切,仿佛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包括南京府、包括东真军,包括忽必烈,甚至包括这个正在动荡中的世界…… 然而,却似乎不包括陈耀! 七天之前,当陈耀等人从高州西撤时,留守的丁慕便遣人快马至和龙山的墩台报信。而后陈耀遇袭的情报,便以最高速的级别开始传递。 从锦州到抚松再到南京府城。 又从南京府城到开元府,而后越过大兴安岭,三天之前,终于送到了多泉子。 同时收到的,还有从捕鱼儿海送来了发现塔察儿部异动的消息。 以及从柔远送来了忽必烈出动兵马的情报。 赵权明白了,这是忽必烈设的一个局。甚至可以说,不算阴谋,而是一个阳谋。 哪怕自己不在多泉子,也必定会下令,倾多泉子之全力,经救援陈耀! 一支百人队,在收到情报当天就已经立刻被派出南下。 而后,是六支百人队。 为了防止陈耀从其他方向突围,赵权又让敌烈部派出两百人,分五路南下接应。 如此,多泉子剩下能调用的人手,便只有敌烈部的牧民。 还好,这次赵权在这。 还好,赤玫蝶为赵权生了个女儿,让狄历不仅坚定了举族投附的决心。也使整个部族,充斥着高昂的斗志。 这两点,大概是忽必烈也未曾意料到的变数。 当然,其他的变数也许还有,但是此时的赵权,只能静静地等待着。 夜色渐至,蹄声如雷,却开始慢慢的混乱不堪。 陈耀等人,座下的战马,终于疲了! 而身后头的蹄声渐隆。 陈耀茫然四顾,自己还能带着这些护卫,跑去哪里? 边上一个护卫咬牙切齿的吼道:“头,咱们回去,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俩还赚!” 杀俩还赚? 这种生意,陈耀是从来不会做的。 哪怕十九人,杀了他们一百九十人,他也觉得是亏的。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六十三章 最后的契丹(4) 又有一人吼道:“拼了吧!否则等马力完全支撑不住,连拼的资本都没了!” 陈耀望向右侧的山林。这里的林地,已经不再平缓,躲入林间之后,马反而会成为累赘。 弃马而走? 把小马哥都扔了吗? 或是让一人带着马先跑,其他人进去开始当野人? 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陈耀虽然面色灰败,却依然有些不死心。 “头,看,海东青!” 前方的山林边缘,一只青灰色的海东青,迎着落日的最后一丝余光,翩然而舞。 别说漠北漠南,现在就是整个辽东,都已经很难找得到一只无主的海东青。 所有能见得到的,正在趴窝的,甚至刚生下来的蛋,都已经被南京府的人一一做了登记,以备驯养。 海东青,根本就不够南京府所用。 陈耀看着这只海东青,心里隐隐一动,但是并未多说话,而是催马继续向前。 海东青依然在那盘旋着,并未离去。 在它的身影之下,山道的拐弯之处,一个骑在马上的模糊影子,正对着自己双手乱舞。 那是,韩霸! 这厮竟然还在这呆着! 前方已有人在大吼着:“别射!” 陈耀努力地解读着韩霸的手势,可是直到韩霸身影消失,陈耀也有些难以置信。 他的意思,是告诉自己,准备伏击后面的敌兵? 不管了,先跑再说。 陈耀等人队型突然加速,往右斜冲,作势准备逃入山林。 果然,右后侧的追兵有些着急了,顿时加速,飞奔插来。 黑夜将至,这批东真兵一旦窜入山林,会给围剿增加许多的麻烦。 东真兵拐了弯,暂时消失在视线之内。 追击着的契丹兵急了。 “快,追上!” “跟紧了,别丢掉!” “啊——” “有埋伏!” 道路边、山石之后、巨树之上,弩箭如飞而出。 不断有追兵落马,可是急切之中,他们却无法勒马转身。 箭雨终于停了,两百多追兵,只剩下了五十余人。 契丹兵相顾骇然。 前方蹄声又起,似乎有千军万马,反杀而来。 “哗——”的一声响,五十余契丹兵掉转马头,顿时往西狼奔而入渐沉的夜色之中。 要说,这些契丹兵,也算是饱战之士,本不该如此慌张。 只是,多日的追杀,在人多势众的情况下却折兵损将,士气早已被夺。 而这突如其来的伏兵,实在让他们措手不及,根本做不出冷静的反应与判断。 陈耀等人也不再追击,慢慢地勒住奔马。 韩霸从林中现出身,挥舞着双手,兴奋地喊道:“老大,这里!” 陈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问道:“是谁来了?从多泉子吗?” “我,韩霸,被你们抛弃之后,怒观天象。见老大有难,不甘独自离去,于是撒豆为兵,这是天兵啊老大! 我把天兵请下来,救你们了! 厉害吧——” “说人话!” “嗯嗯……老大英明,多泉子来的!” 陈耀有些疑虑,多泉子,这么快就派出援兵了? 随即释然,想来是丁慕在第一时间向锦州发出了求援信息。 但是,当陈耀看到领兵的是封扬时,还是吓了一跳。 这意味着,赵权把自己身边的一百亲卫,全部派了出来。 “小舅——权总管,在多泉子?” 封扬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所以我明日必须全速赶回多泉子。一来向权总管报个平安,二来必须得守在他身边。” “多泉子,不是有大几百的兵力吗?为什么会把你派出来?” “都派出来了……” 陈耀觉得鼻子略有些发酸。 “明天,估计最迟午后,那六百人部队会到此汇合。权总管有交代,此次如果你没有受伤,那么这六百人全部交由你统领。 想立刻北撤回多泉子也可以。 想给自己报仇,也没问题,但是最好不要打着东真军的旗号。 而且,不能伤及无辜,尤其是平民!” 陈耀努力地忍着胸中的委屈。 还是小舅理解自己,吃了这么大一次亏,不报仇,自己一辈子都会觉得难受。 “多泉子那边,什么情况?有危险吗?” “嗯,有点麻烦。”封扬看了一眼陈耀,略有犹豫之色。 “此次,忽必烈动作有点大。估计是想通过你,引出多泉子的驻军,而后联合塔察儿余部,发动对敌烈部的袭击。” “那小舅,岂不是危险了!咱们,要不我,明天跟你们一起杀回去!” 封扬摇了摇头,说道:“忽必烈应该是不知道权总管在多泉子。此次行动倒不是专门针对权总管。 权总管特地交代,只要你还有气力,就去做你想做的事。给忽必烈一次教训,也不错。 他可以忍气吞声,却不想让你受委屈。 而且,权总管那边,应该还有其他的安排。让你放心,不用去担忧多泉子的问题。” 不用担心?别有安排? 这话陈耀倒是相信,小舅从来就不是一个愿意去冒大险的人。 只是不管不顾的话,似乎总觉不妥。 陈耀一个晚上为此而纠结,但是离他们不远处,忽必烈的两支人马,却已经快要打起来了。 三百如匪的杂兵,却在气势之上却隐隐地压住了四百多的契丹兵。 率领这批杂兵的,是一个回回人安布,马匪出身,到柔远被忽必烈收纳,不过半年多时间。 耶律石剌自是在柔远见过此人,只是从来没有打过交道。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像一个孙子一样,被这样的一个马匪指着鼻子臭骂。 “你们契丹兵,我看就是吃屎的! 六百人啊,竟然五十个人都吃不下。还死伤了近二百人! 就你这样,还好意思自称将军? 我——呸——! 我把人赶到你们面前,你们竟然还能给他再放跑了。 被人偷袭,却连敌人情况都没摸清楚转头就跑?你们也不嫌丢人,我都不好意思跟你们为伍了!” “够了!”一个契丹兵忍不住大喝道:“我们的失误,自然有主将责罚,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放肆?” 安布斜着眼看着这个契丹兵,又呸出一口唾沫。 “怎么了,丢了人,还不让别人说了?”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六十四章 最后的契丹(5) 安布探出一根黑粗的手指头,直指此人,“明天,就你,带着你们契丹兵,把那个姓陈的脑袋拿来,否则,我斩了你!” “你,好胆!”这契丹兵怒气一现,右手便欲将刀拔出。 “还敢动手?”安布脸现不屑,脚步却向后稍挪半步。 “你倒是先问下你们家这个耶律将军,他敢对我动手吗?” 耶律石剌铁青着脸,努力地平息着自己的怒气,沉声问道:“王爷,可有交代?” 行前,忽必烈并没有跟自己说会另外派来这支杂军。他们在此突然出现,让耶律石剌隐隐不安。 这是忽必烈安排过来恶心自己的吗? 安布得意地哼哼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一小卷羊皮纸,在耶律石剌面前抖开。 就着篝火,耶律石剌看向这卷纸。 上面用蒙古文写着:“追击行动,烦请听从安布调配。” 耶律石剌知道安布此人,无论是汉文、回鹘文还是蒙文,都是大字不识一个。虽然纸上并未加盖王府之印,但耶律石剌知道,这必然不是安布自己弄出的作假文书。 没盖印,说明了什么问题? 是忽必烈王爷不想落人口实? 还是,自己可以不遵此令? 不遵此令,耶律石剌很清楚,起码自己与手下都不会死。但是柔远,肯定是回不去了。 但是遵令的结果,就是会被这群杂兵玩死! 耶律石剌心里一片冰凉。 撤离沈阳投奔忽必烈时,他就在担心,有一天会被卸磨杀驴。却万没想到,磨还未拉,这位王爷就把驴驱逐出去了吗? 可是,自己还能去哪? 投奔东真军吗? 手上沾了东真军的血,就绝不可能容于东真军。也许忽必烈正是料定了这一点,才会放心地让自己离去。 看着依然得意洋洋的安布,耶律石剌已经没有任何想跟他争锋的念头。 自己被忽必烈放弃,离开了也许还有一条生路。 但眼前此人,以及他的三百杂兵,一旦没有自己兵力的支持,显然是要面对必死的结局。 真是狠呐! 甚至连最后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耶律石剌突然觉得极度的疲惫。 翌日。 让耶律石剌和安布都很惊讶的是,派出的游骑兵,很轻松地就找到了东真兵的行踪。 这些人,竟然在离自己不到十里处,据寨而守。 安布大喜,但是耶律石剌的心里却是更加的惊惧。 这支东真兵的战力如何,他已经深有体会。 他们不逃,说明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依仗。 营寨不大,但是寨墙、壕沟、马道,一应俱全。 耶律石剌看着这个营寨,半晌无语。起码他自己知道,凭着他现在的这些手下,根本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搭建起一座如此严实而攻防兼俱的寨堡。 凭寨据守以消耗己方的兵力及士气,再等待援军到来,击溃自己。 东真兵,必然还有援兵! 有多少?什么时候会来?不得而知。 耶律石剌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已成了一个瞎子。根本掌控不了战场十里之外的任何讯息。 是强攻这座小营寨还是围点打援?在安布与耶律石剌之间,首先爆发出了冲突。 在安布看来,什么攻守兼备的营寨,什么东真援兵,都只是借口。 是耶律石剌不想打硬战的托辞! 这个无能的契丹奴,手下死得太多了,现在舍不得再投入人命。 总之,就是怕死! “我有王爷的诏令,你敢不听我的?”安布怒气冲冲地吼道。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耶律石剌冷冷说道,“更何况,王爷并没有要求我一定要听你号令。” 安布一怔,“你乱说,王爷明明要求你,在接下的所有行动中,契丹兵要听我指挥。” 耶律石剌在心里微微地吐了口气,说道:“你自己把诏令看清楚了再说。” 安布真的被耶律石剌给唬住了。 真的吗? 可是那个刘秉忠临行前特地跟自己交代了,可以任意指挥这支契丹军,还拥有生杀予夺之权。 而且还暗示自己,最好能让契丹兵与东真兵打个两败俱伤,而后自己坐等功劳在手就好。 是自己理解错误了,还是这契丹奴感觉到了什么? “铛啷!”一声,安布拔出佩刀,指着耶律石剌,大喝道:“你敢不听军令,信不信我立刻杀了你!” 耶律石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边上的契丹兵张弓待射,隐隐将这群杂兵围在中间。 一阵骚动之后,归于平静。 好汉不吃眼前亏,对于这些专业做没本钱买卖的杂军来说,与契丹奴斗狠,会失了自己的身份。 而且还耽误自己建功立业。 大局为重,安布决定作些让步,与契丹兵各自从南北两个方向,一同向东真军营寨发动攻击。 南面地势较为开阔而平缓,由契丹军负责。 耶律石剌一时无法判断营寨之内到底有多少东真兵,估计应该有两三百号人。 虽然占据着人数上的优势,契丹兵依然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列队由下往上仰攻。 北面地形狭隘且略为陡峭,安布率领手下,齐齐一声吼,举盾的举盾,持枪的持枪,呼拉拉地便往营寒俯冲而下。 间或,有人停下往营寨上随意地射出几箭。 寨墙之上,偶尔也有弩箭射出,安布根本不在意,一边催促手下前冲,一边大喊道: “里面没多少兵了,像样的箭都没几只,冲过去,杀光他们,回去王爷大赏!” 两百多号杂兵汹涌而上。 寨前一条有些不起眼的壕沟之内,突然冒出一溜人头。随后,一篷篷弩箭闪射而出。 这是东真军的连弩。 突如其来的成片打击,让这支杂军瞬间倒下一半。 安布眼前一空,心里猛的就慌了起来。 手下开始慌乱地喊叫着。 “不好,有埋伏!” “好多人!扯呼——” “站住,不许跑!”安布歇斯底里地吼道。 然而,这群杂兵来的欢,去的也快,转瞬间便跑得精光。 还好,有几个还有良心的,把正在怔神中的安布一挟,跟着撤出射程。 此时,契丹兵的攻击阵型离东真军营寨还有至少一百五十步。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六十五章 最后的契丹(6) 北面传来的慌乱喊叫声,让契丹兵的阵型,也禁不住地出现了松动。 耶律石剌无奈收兵,暗自叹着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第一波的进攻,很轻松地崩溃了。 恼羞成怒的安布又跟耶律石剌吵了一架。 “你会不会打战? 不会打给爷滚回去! 这么怕死的士兵,老子长这么大,就没有见过! 我们在前面冲锋,你在后面看戏。我们一死人,你们就跟着跟路。 回柔远后,我一定要向王爷禀报清楚,像你们这样的人,全都得砍了! 一群贪生怕死的契丹奴!” “啪!”一声脆响,安布被耶律石剌一巴掌扇倒在地。 安布与他的手下,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耶律石剌。 “聒噪!”耶律石剌的眼中,已见赤红。 “你不会打仗,不想打仗,没关系,坐边上好好看着就行!” 耶律石剌强忍着满脸的愤懑,让手下把安布先押起,也不管那群茫然无措的杂兵,看着不远处的东真军营寨,低头苦思。 他的愤怒,不仅仅是因为安布。 而是因为自己的彷徨。 如果自己拼死攻下眼前的营寨,杀了陈耀,不知道会不会得到忽必烈王爷的重新收用? 忽必烈手下,总共就这九百私兵。耶律石剌就不信,他一个都不留。 但是,如果拿不下陈耀,自己又死伤惨重,那便万事皆休。 而且,即便拿下了陈耀,自己如果没剩多少人马,结局依然是悲惨。 这一纠结,半天时间就又倏忽而去。 耶律石剌终于咬着牙下定了决心。不管是不是考虑能被忽必烈重新接纳,眼前这一战,是必须要打下去的。 一旦不战而退,自己这些手下,无论把他们带去哪时在,都将会彻底丧失作战的勇气与欲望。 队型重新整好,契丹兵分成三路,在耶律石剌一声怒喝之后,再次准备开始向东真军营寨发起攻击。 此时,一骑却突然飞奔而至。 是契丹军放在外围的游骑。 “将军,有六百东真兵,自北而来,即将抵达此处!” 列队待战的契丹兵,闻言又是一阵慌乱。 先是五十人,他们灭不掉。 寨中如今有不到两百人,他们依然有些束手无措。 如今再来六百人,还能打吗? 耶律石剌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一声大喝:“全军,上马,迎敌!” 十息之后,所有的契丹兵便已上了战马,齐齐大吼一声后,拥着耶律石剌,往南而去。 是的,往南! 安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敌兵从北而来啊,不是说好去迎敌的吗? 但未等他反应过来,营寨之内的东真兵,便全部杀将出来。 即使契丹兵全部撤走,此时安布手中的兵力,也略胜于营寨之内的东真兵。 但他们这些人,做些抢劫商人、偷鸡摸狗之事,也就罢了,如何是这些如狼似虎的东真兵对手。 当安布终于明白耶律石剌为什么会拿不下陈耀时,他的脑袋已经被数个铲子同时拍成烂碎。 战斗结束得很快,哪怕这群马匪试图投降,也没有一个东真兵愿意收手。 目送封扬带着一百赵权的亲卫离去之后,陈耀看着从多泉子一路南下的六百援兵。 这六百人,战力不算太弱,有一百战兵、一百新兵,四百辅兵。 打那些落荒而逃的契丹兵,应该是足够了。 陈耀先派出游骑兵紧跟着往南逃窜的契丹兵。 而后,让这六百人歇足了两个小时之后,才再次出发。 而此时在多泉子,守在赵权身边的,仅仅只有十个亲卫。 近千人马离开多泉子,无论如何无法完全隐藏住消息。塔察儿部的动静因此渐大。 自去年惨败后,塔察儿部在捕鱼儿海周边生活的部落几乎被一扫而空。 但是,现在又开始有牧民,南下在此聚拢。 赵权将敌烈部所有的妇孺,包括自己的女儿,全部暂时迁入教堂。 这个占地足有五亩的教堂已经基本完工,只是外围准备建成菱形的城墙,施工量太大,而未能完工。 但是起码足以挡住骑兵的全力冲击。 赵权把十个护卫,全部打入敌烈部之中。每兵领百人,以最快的速度建成了一支千人队。 并且将存于教堂之中的各类军械,包括皮甲、圆盾、部分钢弩与连弩,以及上好马刀,把这支千人队迅速地武装起来。 同时被武装的,还有躲入教堂之中的青壮年女子,三百个女子,一百五十把钢弩,全部交由赤玫瑰带领。 这些女子,野战肯定不行,但是守住教堂,绰绰有余了。 赵权每天派出两支百人队出动,开始扫荡捕鱼儿海到多泉子一带区域,但凡见到陌生流民,便即击杀。 对此,这一次的狄历表现出了极大的支持。 狄历明白,此次忽必烈通过围剿陈耀,调离多泉子的东真兵。目标就是自己的敌烈部,而非赵权。 没有赵权在此,他虽然可以带着族人离开多泉子,但是逃亡路上牛羊、妇孺势必损失惨重。保不住人口与财货,敌烈部不仅会元气大伤,甚至连覆亡也就是数年时间。 塔察儿再惨,也不是如今的敌烈部可以匹敌的。 还好,有赵权在,有自己的外孙女在。只要他们没有离开,就给敌烈部、给狄历以莫大的勇气。 这一仗也许很艰难,敌烈部上下,却充满着莫明的信心。 三天之后,陈耀终于咬上了耶律石剌。 耶律石剌已经快要疯掉了。 无论他往西逃或是往南奔,陈耀的数百人马,都是远远地坠在身后,不急不缓。 他停,东真军也跟着休息。 他走,东真军便跟着走。 有时晚上偷偷摸摸拐个方向跑路,但第二天一早,东真军总是可以很准确地找到他们的行踪。 东真军并不急着与他们进行最后一战。 而是如群狼斗虎般,时不时在契丹军慌乱的身躯上咬下一口,慢慢地享用。 但凡有落单的游骑兵或是试图离队的逃兵,无一不被立时歼杀。 分兵也不行。 第一次分出几十人,想避入山林,半天之后便被东真军如恶虎扑羊之势,灭了大半。 剩下的只好又仓惶地逃回到耶律石剌身边。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六十六章 最后的契丹(7) 契丹军只能如丧家之犬死命逃亡,东真军却如戏鼠之猫不紧不慢地追赶。 两军一前一后,终于逼近了柔远。 契丹军派出的所有游骑兵都是有去无回,而不过五里之外的柔远,竟然没有任何人过来干涉的东真的行动。 耶律石剌心里真的有些慌了。 他以为陈耀必定会在柔远前却步,不肯直接面对忽必烈的威压。 他以为忽必烈哪怕没有兵力来援,也一定会以王爷身份过来驱退东真军。 他觉得,既然安布的那支杂军已经没了,忽必烈无论如何都得保持自己这支军队。 可是,没有! 难道说,忽必烈一个私兵都不需要了吗? 耶律石剌并非怕死惜命。 而是因为自己这批人,已经是这个世上,最后一支纯粹的契丹兵了。 耶律石剌不想让祖上曾经的荣耀,彻底地断送在自己的手中。 他只能向东真军派出信使求和。 他愿意接受东真军提出的任何条件,只是希望留下自己这些人。 然而,去了两个信使,被直接斩了一双。 不谈、不和,也绝不受降!。 出兵时,契丹军只带了十日的补给,如今粮食已尽,箭矢早缺。 而东真军的连弩,让契丹兵根本无法近身作战。连同归于尽,都不可能。 只剩下一条路了,耶律石剌带着最后剩下的三百多契丹兵,一头冲入了柔远。 柔远,竟然已经成了空城!只余半截城墙。 或者更准确点说,忽必烈在柔远的王府,空了! 这一支最后的契丹兵,终于完全崩溃了。 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可怕的并不是杀敌、更不是战死沙场。 而是被抛弃。 被祖宗抛弃、被族人抛弃、甚至于被新的主子抛弃。 这世上,再没有契丹人的立足之地了。 辽国被灭时,契丹人并未屈服于世仇女真人的屠刀之下。 可是,当蒙古人兴起时,契丹人却在他们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远去西土的耶律大石,所建立的西辽被成吉思汗所灭。 躲在东北的东辽,降了蒙古,却依然找不到任何的生路! 也许从那时起,这个世上,就不该再有契丹人存在了。 战斗很轻松,东真军以伤亡十六人的代价,尽屠军心全失的契丹兵。 全身沾满血污的陈耀,看着静寂无人的王府,赤红着双眼,满脸狰狞地吼道:“烧了!” “不要啊!”一个佝偻的老头连滚带爬地从角落里出现。 “啪!”陈耀看都未看,一鞭子便甩了过去。 那人如一只烂球,被抽出老远。 不多久,王府便燃起熊熊大火。 当晚,东真军就驻扎在王府边上。 那只佝偻着的皮球被拎进陈耀帐中。 护卫退出,这个老头,渐渐地展开身子,向陈耀躬身行礼。 眼神不再苍老而呆滞。 “东门打更人,王二根,见过陈处!” 此人,正是缉侦局在柔远的负责人。 陈耀点了点头。 “你怎么留下来的?” 王二根找个地方蹲下来,说道:“忽必烈要求有人留下来,看看情况。等你们走了,得有人给他报信,然后我这个打更人,就被逼着留下来了。” “这贼厮,跑得还挺溜!”陈耀不满地嘀咕道。 “也好啊,属下觉得此时与忽必烈发生冲突,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也没想拿他怎么着,但总得杀了他的一些幕僚,解解气! 是你让忽必烈跑的?” “哪能呢?我是一个打更人啊,怎么可能有这个能力!” “也是——看来,忽必烈手下,还是有几个,是知道死活的。” “陈处一把火,烧了王府,真的有些可惜啊……” “怎么了?” “那王府,在建的时候,咱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弄了些暗道。今后机会合适时,可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你也太小家子气了! 别说忽必烈未必就没有发现这些暗道。毁了,他总要再建一座,咱们依然还能再搞。 只要他要建王府,就必须得依靠汉人。他要建个更好的王府,咱们就得弄一个更好用的暗道。” “陈处高明!” 两人相对奸笑数声。 “多泉子那有消息传来吗?” “前些天来的消息,大概你那边也收到了。 就是塔察儿部估计会南下,这次兵力不算多,但也有七八千。 春季发动战争,正是牛马养膘之时,此战若是受挫,恐怕塔察儿部更难恢复元气了。” “忽必烈,他才不会在乎这些。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娘的,我现在发现,连我都是!” 自己杀光了他的两支私军,可是他自己却一声不吭就跑了! 陈耀虽然不太清楚忽必烈举有何深意,但是自己绝对是入了他挖的一个坑。 不过他也不在乎,入坑就入坑,爽了再说。 否则,如何跟死在高州的那些兄弟交代? 修整一个晚上之后,陈耀领着近六百东真兵,全速北上,往多泉子而去。 此时的多泉子,战火已经渐渐燃起。 在修了一半的城墙之上,赵权已经从日出一直站到了日落。 城墙之内,高三层的犹太教堂静静伫立。 教堂之外,则是一圈圈的帐篷,不停的有人在穿梭攒动。 小孩子们依然无忧无虑地玩闹着,老妇人则忙着缝制皮甲、准备干粮,年轻的女人们则跟着赤玫瑰一起,兴致勃勃地把弄着分到手中的弩箭。 东真军的钢弩,对于这些女人来说,只要试过三箭,就基本可以掌握了。至于命中的精度,大体上也不成问题。 气氛略有些紧张,但并没有太多的恐惧。 偶然间,赵权能够感受得到赤玫蝶姐妹俩投过来的关注眼神。 不过,两人都没有主动过来打扰赵权。 赤玫蝶微蹙蛾眉,带着淡淡的失落。 赤玫蝶的眼中,却总是漂逸着幸福。战争跟她似乎没有任何关系,只要眼中有这个男人在,怀里的宝贝依然在哭在笑,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她去担心的了。 只是,她们俩都不知道的是,此时的赵权,也并未在为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担忧。 也并非在挂念着千里之外的陈耀。 而是用眼睛,在不停地丈量着这片广阔无垠的牧场。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六十七章 经营多泉子 之前,虽然数次在多泉子停留,因为那姐妹俩的关系,也对这里有过许多的想法。 或是诱之以利,以势相逼,或是结盟相助,或是置之不理。 但其实都没有过一个很明确的思路。 大兴安岭以西的这个部落,对于赵权来说,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不甘。 但是,现在必须开始认认真真地考虑这个事了。 敌烈在此,前后生活了近百年时间,几乎成为一个半定居状态的牧族。 不随季节而迁移,就意味着少了与其他部落的冲突。也不会因为在迁移过程中,丢失了牛羊与财产。 敌烈部之所以能一直存活于此,跟这种生活方式有很大的关系。而另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族长狄历。 对于此人,赵权其实并不太喜欢,当然也谈不上讨厌。 作为一族之长,首先考虑的当然是一整个族群的利益,这无可厚非。 女儿、包括自己在内,自然得退居其次。 即使现在蒙古人已经很少在草原上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但要维持这样一个部落的生存,的确不易。 所以,狄历会主动投附于周边有势力的蒙古王公,以求庇护。 甚至于连赤玫瑰都明白,她的未来,必然得肩负起整个部族的生存重任。哪怕会为之付出自己的婚姻,以自己的一生为代价。 利益的互换,有时很现实,也让人很难接受。 但有了利益的牵绊,也才能使彼此之间,放下最后的防备。 多泉子,赵权如今就算是不想要,也必须地拿下来了。 而且,还得想办法,让这里的敌烈部成为一个最安全的聚居地。 一团被马蹄扬起的灰尘,裹着十个骑兵,慢慢地停在城墙之前。 是封扬回来了,神情疲惫,但眼神淡然。 这说明陈耀没事,既然如此,赵权倒是开始有些期待起这场战争。他感觉,不肯死心的塔察儿,也许会给自己送来一份大礼…… 一只海东青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从半空中俯冲而来。 赵权仰头望去,啜唇而啸。 那只海东真带着一丝不屑的傲气,停在赵权肩膀之上。 赵权露齿一笑,解开它脚脖子上的木环,打开看了看。而后捋捋海东青的脚脖,轻轻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吧!” 封扬登登登地跑上半截城墙,看着孤身一人的赵权,满脸焦急与自责。 “还好吧!” “属下离开时,陈处长没啥问题,就是看着有点小委屈。” 赵权微微一笑。 也好,让陈耀用他的小委屈,去查探下忽必烈的底线。 “损伤如何?” “五十个护卫,死三十,伤一个。” 赵权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陈耀这次带出去的,全是战兵级别的护卫。这损失虽然不能用简单的数字来衡量,但是三十个人放在军中,就是三十个百夫长。 相当于三支千人队的建制被打破。 算下来,真是有些惨重了。 “权总管,你一人在这,太危险了!”封扬忍不住劝道。 “封扬,你跟在我身边,有多长时间了?” “七年前,属下有幸得遇权总管,成为总管的护卫至今已有五年多时间了。” “七年啊……时间过得好快啊! 七年前,你我一样,身无所依,在高丽颠沛流离,几乎算是白手起家。 到如今,终算是拥有了立足之地。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惹人,人却要惹我。 咱们,还是不能一味躲避啊!” 封扬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愿意出来领兵吗?”赵权突然问道。 “我……”封扬一怔。 当初随着赵玄北上的许多高丽兵,都已经成为了东真军中的正式战兵。只要是战兵,便能享受百夫长的待遇。 有少数几个,甚至已经具备了领数支百人队的资格。 而封扬直到现在,最多也只能领百人护卫。 当然,他手下的这些护卫,每人毕竟都拥有百夫长的身份。 以权总管护卫长身份外放,成为千夫长甚至是万夫长,这是迟早的事。这些想法封扬当然会有,却总觉着有些不妥。 “你不用担心我这里,所有的护卫,我都不可能把他们留在我身边一辈子。把你们放出去领兵,其实才能发挥最大的用途。” 封扬点了点头,他明白了。 这也算是在军中培养嫡系的一种最简便方式。 而且,他还是必须把这个护卫长的位置腾出来,让权总管重新去培养一个可用之人。 封扬单膝下跪。 “愿听权总管吩咐!但是,属下希望可以在这一战打完之后。否则,你身边暂时无人,属下无法安心。” “那,好吧。这样,这次你就负责这整个城堡的安全防卫。 放心,我会一直在这呆着,不会离开这里。 人手吗,只有身后的那些人。” 顺着赵权的手,封扬与一群大小妇女相顾而视。有几个小媳妇,很兴奋地扬手跟他打起了招呼。 这厮,在这的人缘似乎还不错! 封扬脸上一苦。 “不乐意?” “没有,没有,只是……” “你自己去挑人。不好意思的话,让赤玫瑰去也行。这些人,以后可能都得归你管了……” 封扬心里一动。 自这次来到多泉子之后,权总管对敌烈部的态度大变。 不是之前的迷茫,也不是留恋。 而是似乎总带着一些经营的念头。 他,要把刚出生的大女留在这里吗? 自己,以后就要陪着大女在这里驻守? 封扬一阵兴奋,朗声应道:“属下遵令!” 赵权伸手虚抬,示意封扬站起。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走在半截城墙之上。 “这里,当时的设计只是想给教堂加个可以防卫的围墙,有些小气了。 此事之后,我会让郭守敬重新设计一下。可能需要再大一些,可以容纳更多的人。万一有事,这里就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临时避难所。 城墙还需要加高加宽,防护等级也必须提高。 除了教堂,我会让人重新建一座城堡!” 多泉子以南不远,便有小山,采石倒也算方便。只是草原地势略平,把城堡建在这里,可能更多的原因是赵权自己的喜好。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六十八章 再战多泉子(1) 封扬小心地问道:“这是以后给大女用的?” 赵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以后长大些,还是得去南京府上学的”。 赵权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爱自己这个刚出生的女儿。 愿意给她建一座一城堡,甚至愿意给她打下一整个海。 她,必定会成为自己最为疼爱的小公主。 但是,赵权知道,想让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对她来说,反而可能会是一个麻烦。 她既然是草原送给自己的礼物,那就让她守在这片土地之上。 这样,对于赤玫蝶来说,也许会更公平一点。 “给她找一些玩伴,不一定是敌烈部的。可以在南京府或是其他地方寻找,要女孩子,不一定聪明。以后可以跟她一起长大、一起学习,一起享受这世间的美好。或者,一起忍受痛苦……” “是!” “好了,你稍微歇息下,该去忙了! 这里能用的青壮也就两百多号人,老弱不少,你看如何合理安排下。 刚回来的这些护卫,你做个统一协调。一带一或一带二,应该可以多出不少战力。 跟赤玫瑰多商量下,别敌兵过来,还没打,这里先乱了套。” 封扬领命而去。 赵权独立墙头,眺望着远处,夕阳渐没。 此时,在离捕鱼儿海西南方,离海岸十里处,一片绵延了十余里,却忽疏忽密的营地之中,却树立着一座防守极为森严的营寨。 营寨样式,完全参照汉军的行军规范。 寨墙全是由高一丈,胸阔一尺的粗木围成。 要知道,在草原上想凑齐这么多的树木,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里,是塔察儿的中军营寨。 营寨远离捕鱼儿海,大概是因为塔察儿已经被丁武打出心里阴影了。 已经十四岁的塔察儿,在帐内烛火的照射之下,显得越发的挺拔。 唇上只有一些淡黑色绒毛,眼神之中却总有厉色闪现。 “各位,多余的话我不再说了,此战至关重要。赢了,咱们不仅可以夺回捕鱼儿海,还能拿下多泉子。扫清前往漠南的最大障碍。 我不希望再像上一次那样,相互拆台,相互提防,以至被敌趁虚而入!” 帐内诸人,寂静无声。 上一战,的确把他们这个部落如落花流水。 重要的不是死伤多少,而是人心几乎被散了。一些小部落就此消失,或是被其他部落趁机灭杀,或是降附于其他部族。 甚至有些往东进入辽西,降了帖木迭儿。 直到几乎发疯的塔察儿大开杀戒,杀了不少人之后,才慢慢地重新收拢住人心。 但是,武力威逼,毕竟只能让人表面上顺服。 如果塔察儿不能收复整个部族中最肥美的捕鱼儿海周边牧场,不能带着他们获得额外的财源。 对他的顺服,很可能转眼之间就会变成危机。 这一点,撒吉思看得最为明白。 然而,已近六十的他,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个脾气渐大的小王爷。连说服他的力气都已经攒不出来了。 他曾经劝过塔察儿,不可与忽必烈走得过近。 他也劝过塔察儿,不能总是与南京府为敌。暂时放下心中的仇恨,才可能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发展机会。 而如今,现在整个塔察儿部族,无论是牛羊财物,还是生活物资,连开元府的帖木迭儿都已经快比不上了。 更别说是南京府了。 攻打多泉子,是不是一个好机会,撒吉思已经无法判断,也不再去判断。 哪怕他判断得再准,不符合塔察儿的心思,也是白废! “脱迭,中军大帐的安全,由你全权负责,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塔察儿的这个二叔脱迭,嘴里嘟嘟囔囔地回答道:“这个营寨,防守如此严密,一只马蝇都飞不进来,还用我来守?我还是去打仗杀敌的好!” “打赢了这场仗,我自然会将捕鱼儿海重归于你,我不需要你操心这个。但是中军一失,而导致全军崩溃,我保证你什么都不会有的!而且,就算你是我二叔,我也要追究你的责任!” “好,好,知道了!”脱迭忍着自己的脾气,无奈地应道。 这小子,现在是真的会杀人,不是随口说说而矣。 “哈喇温山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一个护卫应道:“没有发现东真军的动静,不过——” “你别担心了,东真军要过来,没有一个月,根本到不了这。多泉子的东真兵既然已经被调离,这次我看他们插翅也飞不来了。”脱迭插嘴说道。 塔察儿眉头一皱,哼了一声,看来刚刚回话的那个护卫。 “不过什么?” “昨天往东派出两支游骑兵,今天还没回来。可能有情况,已经再派两队出去了,还没确切消息。” 派游骑兵出去,有时未必能查探到有用的消息。 但是游骑兵不见了,这就代表着一定有不好的消息。 塔察儿皱了皱眉头。 不过,只要东真大军没有出动,就算丁武的特别行动队再来,一两百人也不可能改变这场战争的结局了。 “再派出两支百人队,重点巡视捕鱼儿海以东区域! 其他的,明天天一亮,开始全军南进。凡遇其他部族牧民,一率剿杀! 直到多泉子!” “诺!” 这一仗,塔察儿打得极为谨慎。 没有忽必烈手下幕僚的支持,他无人可依赖,只能靠自己。 因此,塔察儿将此战视为自己平生的第一战。 他要让所有人明白,即使爷爷不在、父亲不在,自己也是可以撑起整个斡赤斤兀鲁斯。 他绝不会让这个兀鲁斯,在自己的手中沉没。 他会让部族的人、会让与自己敌对的人,更会让忽必烈与蒙哥王爷明白,未到十五岁的自己,会是整个蒙古国最为能征善战的统帅! 塔察儿中军大帐,与多泉子之间,不过百里距离。 双方零星的战斗,已经打了三、四天。彼此都有伤亡,还谈不上谁更具优势。 但是在塔察儿看来,如果不是敌烈部中,有少许的东真将领在支撑着,他们根本不堪一击。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六十九章 再战多泉子(2) 敌烈部,已经底牌尽出了。他们根本无力推进到自己的大阵之前,却已经被自己的小股部队不断地向南挤压。 但是敌烈部,并没有举族而逃的任何迹象。 这让塔察儿有些不解,更多的,则是庆幸。 在他看来,一个本该以游牧为生的部落,现在竟然开始学汉人过定居的生活,那这个部落离死也不远了。 即便不是落在自己手中,终有一天,这样定居的部落也会被其他部落吞食干净。 而如今塔察儿要做的,就是将战线继续向南推进,不仅要稳还得要狠。 近万主力,随着塔察儿的中军,一天时间,从捕鱼儿海西南位置向多泉子移动了四十里。按这速度,再行进一天,最多两天之内,便可抵达多泉子。 如果敌烈部还不逃的话,那决战也就是两天之后的事。 若是敌烈部见势不对,举族逃窜,虽然追杀起来麻烦点,但是会让这场仗打得更加的愉快。 天色还早,塔察儿便重新扎下营寨。 部族诸将,虽然有些不解有些腹诽,但是都在执行着他的命令。 这些人,如今也都看清了形势。 这一仗打赢了,好办。多少都以分得一些好处。 一旦输了,整个兀鲁斯便得面临崩溃的局面。 这个时候,确实不宜动些小心思。但是该有的布置,也得稍微安排一下。 比如自己的部队应该往哪个方向攻,才能劫掠到更多的粮食、牲口与女人。 应该守在哪个位置,才不会捞不着一点的好处。 于是,暗地里,也免不了有这样或那样的小动作出现。 塔察儿看在眼里,倒也没有过多的干涉。 恩威相辅,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当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就有护卫来报。 派往东边巡逻的那支百人队,依然不见回来。 塔察儿百思不得其解。 真的会是东真军吗? 如脱迭所说,南京府距此两千余里,想要调动数千兵马,跨越哈剌温山,没有一个月时间是绝对不够的。 还是说,他们有未卜先知之的本事,一个月前就派出兵马来,准备与自己决一死战? 不可能的事啊! 无奈之下,塔察儿只好又请出了撒吉思。 昏昏沉沉的撒吉思,努力地睁开迷糊着的双眼,追寻着塔察儿不断移动着、略带烦躁的身影。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确定有一支军队已经越过哈喇温山西进的话,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帖木迭儿。” 帖木迭儿? 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长兄? 塔察儿几乎都已经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大哥。 如果是他的话,那还好,不算什么大问题。 塔察儿脸现释然之色。 撒吉思叹着气,摇了摇头说道:“你,不仅是你,你们都太小看帖木迭儿了!” 自懂事开始,帖木迭儿虽然一直陪在塔察儿身边,但这位大哥的地位,与家里的奴才并无二样。 小看他,那是件很正常的事。 塔察儿可以高看东真军、高看赵权甚至于南京府所有的将士,但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高看帖木迭儿。 既然可能是帖木迭儿,来了也好,一起收拾掉,说不定此仗之后,还能把开元府重新收回来。 撒吉思并没有再劝说什么。 一来,他实在没有精力多说话了。二来,若不是兄弟俩身份差异太大,他其实更看好帖木迭儿。 要知道,当年与南京府的第一次合作,还是他与帖木迭儿一起执行的。 也正因为如此,可以说是他自己帮助帖木迭儿赚到了第一桶金。 这事一旦被塔察儿知道,第一个被追究责任的人,肯定就是自己。 午后,又派出去的两支游骑兵,终于传回来了消息。 的确是帖木迭儿的开元府军。 总共有十几路兵马,已经从东、北、南三个方向,围聚而来。 分散的兵力,让游骑兵无法精确地判断,开元府到底派出了多少人马。 少则五六千,多则可能上万。 塔察儿惊怒交加。 他万没想到,帖木迭儿还真有胆子率军前来攻击自己。而且,还带着近万兵马? 这应该是开元府能出动的全部兵马了吧。 把开元府的人全部搬空,他不要开元府了吗? 他这一走,东真军势必趁势占据开元府,自己再想夺回开元府,那难度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还是说,这蠢货宁愿把开元府送给东真军,也不愿意交还给自己? 塔察儿恨恨地在心里大骂着。 本来的计划,是要以辗压之势,一举歼灭敌烈部。 却被这个没脑子的帖木迭儿,全部打乱了。 如果帖木迭儿只有五千兵马,自己还是有十足把握可以将其击败。 可是如果来的有上万,数量便与自己相当,想同时对付敌烈部与帖木迭儿,就有些难度了。 塔察儿有些后悔,此次其实应该再多征召一些兵力过来。 哪怕会误了春天最佳的放牧时节。 灭了敌烈部,所有的损失,应该都可以弥补了。 退兵,那是不可能的。 塔察儿所犹豫的,是先打敌烈部,还是先打帖木迭儿。 或是同时向两家开战? 还未等塔察儿想明白,就有护卫冲进来禀报。 数支敌烈部,开始全速往北攻来! 不过一千人马的敌烈部,竟然敢主动向自己发起进攻? 塔察儿不由大怒。 “令,三支千人队,立刻向南迎战敌烈部!” “令,五支千人队,往东建立防线,准备接敌!” “其余的,随我守住中军营寨!” 三支千人队,两前一后,狂呼乱吼着往南席卷而去。 跑在最前面的,是来自阔连子海西北三百里外,斡难河流域的千户索都。 这差不多已经斡赤斤兀鲁思统辖之下,最北的部族了。 长年严寒的天气,将这一族人的体肤不仅锻造得极为厚实,脾气也相当暴躁。 这是塔察儿属下,战斗力最为强悍的一支部队。 却也是整个兀鲁思,最为贫穷的一个部族。 他们所居住的地方,终年酷寒。单靠牛羊,是根本不可能养得活自己的。 他们依赖的是,是战争、是劫掠、是别人家的牛羊。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七十章 再战多泉子(3) 然而,许多年都未曾有过大战了。而这两年发生在捕鱼儿海的小规模战争,却总是以一场接着一场的失败告终。 再不打一战胜战,索都的部落,一定撑不过今年的冬天! 战争有胜有负,这是很正常事。对此,索都倒是没有过多的怨恨。 但是,塔察儿过稳的战术方略,却让索都感到了极度的不耐烦。 近万兵马,对仗不足一千的部落。需要这么谨慎吗? 这种小战争,一天就可以搞定了。可是,前前后后至今,竟然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两军却还没有正式接敌! 蒙古人的战争,不应该这样的打! 不应该去计较一时的得失,不应该去琢磨过多的计策,更不应该去考虑自己后路的安全。 整个草原,都可以成为蒙古人的战场,哪里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后路。 打仗,就得敢打,豁出命来打! 否则,勇猛如狼的蒙古人,一定会变成只知算计的狗! 无视其他两支千人队的呼喝。索都领着自己的队伍,越跑越快。 他在享受着草原上呼啸而过的风,在享受着血液中慢慢沸腾而起的亢奋。 哪怕就是战死了,也得让自己好好跟敌人真刀实枪地干一场再说! 不要迂回,不要配合,更不要包抄。 就算只有自己这支千人队,索都也有十足的信心,踏平多泉子! 前方的视线之中,终于出现了一支敌烈部族军。 不过百人,但全配着双骑。 一看到索都部队,立刻慌乱地转身就逃。 索都舔了一圈略有干裂的嘴唇,大吼道:“追上去,杀了他们!” 有部将靠过来,试图劝阻。未等他开口,索都便是一鞭子抽了过去。 而后再没管他,催马提速,领兵在前猛追而去。 只是从中军营寨至此,已经急奔了二三十里路,马力开始见疲。 整支队伍的速度,终于慢慢地缓了下来。前方那支百人队,却是愈跑愈急,不久之后,就再也寻不见人影。 “这些胆小鬼,只会逃跑!”索都怒骂道。 而后狂捶胸脯,仰天大吼:“来啊,来与我一战!是英雄的,就放马过来!” 身后的两支千人队,已经被自己抛得无影无踪。 身前,渐渐平息的轻尘之中,是自己追不上的敌兵。 站在一小片高坡上的索都,狂躁难平。 一敌未接便掉马回头,这决不是索都的选择。 与其被敌人拖着在草原上瞎转,不如直捣敌穴! 没有一个部下能劝得动索都,从来都没有。一旦他决定的事,其他人也只能跟从。 于是,一千人马,继续往南狂奔。 半个时辰不到,侧方终于又出现了一支百人队。 敌烈部,果然不敢放任自己向多泉子发动直接的攻击。 索都在心里冷笑一声,依然保持着自己的速度与方向,却在冷眼估算着双方越来越近的距离。 “准备弓箭!”部将大吼一声。 所有人同时抽出一箭,搭上。在颠簸的马上,箭矢斜指向天。 差不多两百步时,自己手下已经有人忍不住射出箭矢。 索都也不在意。 他相信,若论射速,自己手下哪怕不会远超敌兵,也绝不可能输给他们。 而且此时,还要通过这些提前射出的箭矢,来判断风向与双方逐渐拉近的距离。 一百五十步。 “射——” 两片箭云,同时飞起。 一高一低,一密一疏。 高的如乌云压顶,低的却只似一丝丝刺眼的银光。 “啊——” 一声声痛哼响起。 双方同时有人中箭坠马。 但是,近千支箭与近百支箭对射,反而是索都的手下死伤更多。 对面,用的是东真军的钢弩! 索都回头瞟了眼自己倒下去的数十手下,心下也不甚在意。 钢弩虽然强劲,射速却太慢。一轮弩箭过后,对方应该就得逃了。 索都收起弓,扬起手中的弯刀,一声怒吼:“追上去,杀光他们!” 这一战,哪怕只灭了这支百人队,也是一次胜利! 而这样的胜利,只要再来七八次,敌烈部便注定崩溃! 身后的箭雨再次漫天而起,盖向对面的七八十个敌兵。 叮叮咚咚声音不绝于耳。 虽然敌烈部每人手戴臂盾,但依然不停的有人中箭落马。 骑兵打战,还戴臂盾? 未战就怕死,一群懦夫! 索都对这样的对手,只会先鄙视,而后杀光! 一百步。 斜冲而来的敌烈部,开始变幻着队型。 似乎想逃? 索都双腿猛地一夹,身子却未伏低,他必须亲眼看着敌人逃跑的方向,以在第一时间领兵追杀而去。 数支弩箭突然闪现而来,索都下意识在马上扭身一闪,同时一手持刀尽力望空扫去。 然而,身上竟然还是中了三箭。 三箭? 直到倒下去的那一刻,索都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东真军传说中的连弩吗? 可是,为什么敌烈部的人也会有配备这种绝杀的兵器? 东真军,就不怕敌烈部的人有一天用这武器,猎杀东真军士兵吗? 敌烈部的五六百支弩箭,在两军相错的一刻,倾泄而至。 倒下的士卒不算多,但是除了索都与他的副将,竟然还有六个百夫长也同时中箭而亡! 这轮箭后,敌烈兵没有任何犹豫,距离索都部还有三四十步时,齐齐掠过而走。 索都手下,一阵茫然。 没人给他们发出命令,是该追击这支仅剩一半的百人队,还是继续向南杀向多泉子? 而后,才有人发觉了不对。 呼号与怒吼着不断响起。 “将军——” “兄弟——” “不——” “我要杀了他们——” “冷静——” “怎么办啊?” 几个百夫长面面相觑,跑了大半天,刚正儿巴经遇上一支百人队,自己这边领军的竟然几乎被一窝端了! 然而,灾难并没有随着自己长官的死去而消失。 没多久,又一支敌烈的百人队在视线中出现。 剩下的六、七百骑兵在狂怒之中,狂奔追上。可是,那些敌烈兵却是转身便跑。 “回来!别跑散了!” “不要落入敌人的陷阱!” 有人大呼着劝止。但是也有人在怒吼着,不肯罢休。 混乱了半天,索都的兵力才重新聚集。 愤怒而茫然。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七十一章 再战多泉子(4) 眼见天色渐暗,几个百夫长商议一番之后,只好带着几个中箭身亡的将领,往中军营寨方向撤去。 可是,一路之上,袭扰不断,如嗡嗡不绝的牛蝇。 一旦分兵去追,那些人扭头便跑。 不追的话,敌烈兵就立在一百五十步之处,不紧不慢地用硬弩发动攻击。 而所有蒙古士兵所使用的角弓,虽然射程也能达到一百五十步,但有效杀伤的距离,最多也就一百二十步。 几次过后,索都这些部下,干脆不再去理那些袭扰者,一心向北撤退。 于是,在这片广阔的战场之上,出现了一道奇特的景观: 一支六七百人的队伍,被一支百人队撵得头也不敢回地纵马狂奔。 然而,索都的这种队伍,还不是最惨的。 三支出战的千人队,有一支往南走了三十里之后,便放弃追寻敌踪,北返回到中军,算是无功无过。 另外一支千人队,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极差,竟然没有受到任何阻挡,而直接窜到了多泉子的教堂之处。 一座伫立着的教堂,半截围绕在外的城墙,守卫城墙的,竟然大多是妇女! 敌烈部,显然是把部族内所有的妇孺全藏在这里了。 哪怕没有财物,把这数百个女人劫回去,也是一大笔收入! 女人,比牛羊可值钱多了! 领军的千夫长大喜,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派出两支百人队,选定一处最矮的墙头,纵马直杀而去。 只要进了这个城墙,里面的所有人就可以任自己歼杀了! 城墙前的草丛之中,闪出一些淡淡的银光。 “不好,小心马蹄!”话未说完,这批蒙古兵的战马便纷纷在惨鸣之中失蹄。 人仰马翻! 那是撒落于草丛之中的铁蒺藜。 城墙之上,突然冒出一些女子,弩箭如飞而至,瞬息之间,便收下了这两支百人队的大部性命。 躲过了铁蒺藜的骑兵,却躲不过这些女人手中的弩箭。 这里的女人,竟然如此可恶! 领兵的千夫长大怒。 “下马,攻上去!” 又有四支百人队,分成四个方向,有些在前面清除着地上的铁蒺藜,有些张弓向城墙上急射,有些一边扫着飞来的箭矢一边往半堵城墙处急奔。 教堂顶楼之上,轻轻地摇着自己怀里的闺女,赵权看着乱哄哄的蒙古兵,摇了摇头。 数年之前,自己随着真定军打战时,就感觉蒙古人是真的不会攻打城池。 而数年之后,发现他们依然没有学会。 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屑于去学如何攻打城池。 这些正在攻打城墙的士卒,别说没有一些器械辅助,甚至连盾牌都没有。 勇气虽然可嘉,但是只有蛮力与勇气,是不可能攻得下这些城墙的。 哪怕才修了半截。 一千人太少了,不经死。来个五六千人,可能有会有那么一点希望。 怀里的闺女咿咿呀呀地哼了几声,赵权立刻收起不屑的神情,转而温柔地看着她,两手轻轻地颠着,嘴里哼着一些不成调的小曲。 闺女,可能饿了,得给她觅食去。 这可比什么都重要! 城墙之上,突然竖起一排木板。 卟卟之声不断,完全挡住了城下蒙古兵飞来的箭矢。 一群女人,在木板之后,端着钢弩,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蒙古兵的性命。 “换连弩!”封扬一声大吼。 连弩的射击,比钢弩还要简单,基本上不要瞄准,哪人多就往哪射。 蒙古兵迅速地在减少,剩下的人见势不对,终于开始犹豫着后撤。 城墙上的女人,又换回钢弩,认认真真的挨个瞄准着打。 小小的城墙,没打多久,这支攻打的千人队,兵力竟然已经折损了近半。 千夫长面色铁青。 这些,真的是敌烈部的女人? 大意了! 领兵的千夫长,不禁有些后悔。 自己不该贪功,以为抢在索都之前赚到了大运,却没想到这是一个根本啃不动的带刺铁疙瘩! 如果三支千人队都在的话,这个小小的破城墙,哪里需要费去这么大的气力? 正犹豫之间,两支敌烈部的百人队,隐隐出现在身后,向他们包抄而来。 “撤!”这一次,千夫长没有任何犹豫。 但还是来不及了。 先是两支百人队,然后又出现了一支。 越往北撤,敌烈部出现的兵力越多。 如讨厌的蚂蚁,又如可恶的狼群。 被缠上之后,便甩不掉、逃不脱。 当天色终于暗下之后,这支只剩下三百余人的千人队,终于溃散,逃入黑夜之中,消失不见。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跑去了哪里。 包括塔察儿。 三支千人队,一支无功百返,一支将领几乎全失,一支完全失踪! 这便是他以为本该具备的碾压之力? 本来塔察儿是计划先击溃敌烈部之后,三千人马可以往东横扫,两路合击帖木迭儿,击败他就不是难事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自己三千兵马,竟然被敌烈部的一千人打得如此之惨! 塔察儿木然地望向依旧昏昏沉沉的撒吉思。 那老头,努力地睁了睁眼,却似乎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即使能说话,撒吉思又如何能给他军事方面的建议? 与敌烈部之间的战争,以一种很奇怪的姿态缓和了下去。 塔察儿不主动去攻,敌烈部也不会凑近了来打。 当然,零零星星之间发生的战斗,没有一刻停歇。 塔察儿还是把目光,锁住越过哈剌温山的帖木迭儿。 总兵力不过千的敌烈部,三倍兵力打不过,那就先解决帖木迭儿,然而以五倍、十倍的兵力去打! 而且,帖木迭儿的行为,已是公然的背叛。 他一个女奴之子,竟然敢统率着父亲的旧部,与自己这个正宗的王位继承人争夺领地。 这种行为,绝不可姑息! 攘外必先安内,这道理塔察儿明白得很。 此战如果不能将其灭杀,势必会让旗下诸部,军心大乱,诱使其他人也会跟着蠢蠢而动。 于是,除了留下一千兵马监视南面的敌烈部,塔察儿开始将所有的兵力向东转移。 此战,不杀了帖木迭儿,塔察儿已经觉得无法罢休!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七十二章 再战多泉子(5) 但是,没有人可以理解主帅的这种行为。 发动这场战争,明明是要抢夺地盘、财物与人口,是为了灭杀敌烈部。为什么却要为了他们哥俩,先打一战? 少数人虽然不明白,却依然坚定地顺从塔察儿的决定。 还有一部分人懒得问,另一部分人则根本不敢问。 双方的战争陷入了胶着。 虽然有南京府在后勤军需上的大力支持,但是帖木迭儿终究是长途作战。而且若从战力上比较,开元府兵与塔察儿部族相比,还是有所差距。 十天的混战,双方似乎都打出火来了。 一个坚决要灭之而后快,一个却打死也不肯退回哈剌温山。 但是,战线却慢慢地持续向东挪动。 而此时,被塔察儿暂时遗忘的多泉子,正在展示着一年中,最靓丽的美色。 五月初的多泉子,草长莺啼。 软软的微风吹过,夹杂着新鲜的青草与牛粪味,让人闻着莫明的一阵舒爽。 犹太教堂前的一个亭子之内,大岩桓紧紧地盯着正在煮茶的赵权。 从接触到砖茶的第一天开始,大岩桓就迷上这东西。 而更让他着迷的,是赵权亲自煮的奶茶。 一样的材料,一样的手法,甚至连每个工序需要花费的时间,大岩桓都曾经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可是自己怎么弄,就是没有赵权煮出来的奶茶好喝。 这让大岩桓百思不得其解。 亭中小炉之上,随着渐沸的茶水,牛奶的清甜之香开始飘满亭中。而轻浮于上的,则是闻之欲醉的醇茶之香。 两种迥然不同的香味,层次分明,却又刚柔相济,交汇出沁人心脾的甘美。 三盏之后,大岩桓才缓缓吐出一口心满意足的长气。 “如何?我日后将这门绝艺传给我闺女,让她在草原上开一个茶馆,起码饿不死吧?” “呵呵,你这样做,会让草原上的小伙子都喝破产掉的!” “其实啊,我最喜欢的日子,就是如此,一杯香茶,一点小酒,再有二三兄弟,足矣!” 大岩桓脸现悠然之色,说道:“你,就算了吧!这种好日子,兄弟我帮可以帮你过,你还是多操心这天下吧!” 赵权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你别想了!就算天下安定了,也没你啥事。该你忙的,你还得接着忙!” 赵权只能苦笑。 是啊,哪怕这天下有一天真的安定下来了,那安定跟自己也没多大关系。 那时,要么自己已经战死,要么自己便会更加的忙碌。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这时候自己还能偷个闲,煮茶喝酒。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有这个闲心,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那种闲情? “你真的准备把那家伙扔那不管了?”大岩桓又干了数盏奶茶之后,开口问道。 “帖木迭儿扛不住了吗?求你说情来了?” “扛倒是应该还能扛个几天,只是死伤过于惨重的话,怕他心里会有其他的想法。” “你这次跟着他这么多天时间,对帖木迭儿有什么看法?” 此次与塔察儿作战,除了早就派驻在多泉子的数百东真兵,南京府基本一兵未出。 一方面,确实如塔察儿所料,从南京府哪怕用最快的速度派兵过来,没有一个月也根本抵达不了多泉子。 那样的话,敌烈部早已被塔察儿灭个精光。 因此,在南京府收到相关情报之后,高正源立即建议,可以支持开元府的帖木迭儿出兵攻打塔察儿。 自从彻底投附南京府之后,帖木迭儿倒是安心地守着开元府之地。 而且在南京府派驻的文职人员打理之下,开元府已日渐繁盛。 帖木迭儿只要坐在那,翘着腿,每年都有无数金银收入。这些收入,是他之前绝对难以想象的。 而且拿得心安理得。 但是,任何人对于物质的欲望,总是无休无止的。 这也许是一种拼搏的斗志,也许是一种潜意识里的贪婪,或许还有对未来的某种奢望。 其实无可厚非。 帖木迭儿,哪怕在家族中不为人所重视,他毕竟也是只不干的长子。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只是一味守着开元府,享受这种安逸。总有一天,还是会被淘汰出局的。 或是南京府,或是其他的势力。 在南京府的管辖之下,帖木迭儿的财富也许可以一直增长。但无论是管辖的地盘还是人口,只可能日渐萎缩。 乃至有一天,连一尺容身之地都不会被允许存在。 所以,当他见到大岩桓,得知南京府可以支持自己攻打捕鱼儿海的塔察部时,帖木迭儿几乎派出了开元府的所有兵力。 不过,也只有五千余士卒。 开元府军一开拔,南京府就开始组织民夫跟进粮草与军械的运输。 但是,哈剌温山实在不太容易走,即使南京府出动了大量人力,后勤依然也无法得到十足的保障。 这也是开元府军颓势愈现的原因之一。 大岩桓沉吟一阵后,说道: “帖木迭儿此人,我觉得最可贵的一点,是他的自知之明。 他很清楚,在南京府的羽翼之下,开元府虽然能保住一时平安,却根本不会有发展的空间与机会。 与其如此,不如到捕鱼儿海与阔连海子这里,寻找更多的机会。 哪怕不占捕鱼儿海,方圆千里的阔连海子,也够他闹腾了。 这也是他此次下定决心,全力出兵的主要原因。 当然,有一天他在此发展壮大了,是否会成为另一个塔察儿,或是成为别人攻伐南京府一个工具,现在还是不好说。” 自知之明! 大岩桓对于帖木迭儿的这个评价,倒是深得赵权认同。 但是,现在没有野心的确无法保证未来就一定没有野心。 正如当时陪在塔察儿身边时,帖木迭儿根本就没有起过任何的念头,试图去取代塔察儿在家族中的地位。 可如今,无论是南京府诱惑也好,是他自己试图抓住时机也罢。帖木迭儿终于站到了塔察儿的对立面。 击溃塔察儿部,取代塔察儿在斡赤斤兀鲁思的地位,成为一个兀鲁思的实际掌权者。 这个机会,一旦把握住,帖木迭儿离一个真正的蒙古王爷,已经不远了。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七十三章 再战多泉子(6)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赵权淡然说道。 “别说是帖木迭儿,就是南京府现在控制的那么多地盘。如果有一天咱们垮了,那些势力自然也就分崩离析。 这跟帖木迭儿是否有异心,或是其他的想法,其实关系并不太大。 咱们要做的,就是持续不断地加强自己的实力,如此,与其他诸部的联盟,才有可能坚实稳固。 比如帖木迭儿,比如高丽,比如这里的敌烈部。” “你这一次,是想给你大女打下一些嫁妆吗?”大岩桓嘻笑着说道。 “嫁妆?呵呵,说不定会是聘金呢!”赵权满不在乎地说道。 大岩桓俊脸一垮,“你不会要招个赘婿吧?那样的话,我们家大嘟嘟岂不是没希望了?” 赵权呸了一声,说道:“你想得美!还想让嘟嘟老牛吃嫩草?” “过分了啊,嘟嘟今年才六岁,怎么就老牛了?” 赵权心里突然涌出一股烦躁之意。 先是辰冰,然后是自家的闺女。为什么总有人惦记着这几颗上好的大白菜。 可恶! 赵权脸色一板,“别跑题了!” 大岩桓暗地一声嗤笑。 赤玫蝶生了个女儿,让南京府所有人都松了一口大气。 尤其是以侍其轴为首的汉儒。 没有一个人,希望赵权长子之母,是个敌烈部的女人。这样,日后难免陷入嫡长之争。 不过,女儿就不一样了。 无论赵权会如何宠她,都无关紧要。 甚至于赵权想把捕鱼儿海的塔察儿部完全清空之后,送给自己的闺女,也没关系。 这反而是一种将敌烈绑在南京府战车上的极为有效的行为。 担忧一去,南京府诸人又开始起了其他心思。 尤其是大岩桓与辛邦杰。一个儿子今年六岁,另一个儿子今年三岁。年龄正合适,能够结亲自然是最理想的结果。 这两人已经成为排位最为靠前的竞争者了。 还好,幸亏陈耀的儿子辈份不对,否则说不定根本没他们什么事。 “去年第一次五年计划会议之后,其实我是想集中精力,先清除内患,而后专心内部建设。基于这个目的,才以王栖梧被劫为由,发起了丹东之战。 此战的目的,咱们算是达到了。 原以为这一战之后,南京府起码可以争取到五年的休息时间。 但是我却没料到忽必烈竟然还要再来一次。 这人我也算是服了。 他似乎不需要一兵一卒,却总有人不停地给他卖命。也没什么来钱的路子,却有人自愿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资金。 一块金子,就有人自愿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资金。 就像这次一样,轻轻巧巧地,就又让这个神经病一样的塔察儿,几乎举族来攻。 所以啊,咱们要真的都凭东真军跟忽必烈相斗的话,迟早有一天,会被他给拖垮了。” “也是,不过,此次敌烈部死伤颇多,你那个——狄历,会不会有意见?” “蒙古人虽然粗糙,但有一点做得相当不错。牧民们平日放牧,战时为兵。这是全民皆兵的举措,这点也是蒙古人保持旺盛战力的一大法宝。 敌烈部的人,再不经历战争,尤其是这种生死之战,时间一长,就根本不会打仗了。就像如今的塔察儿部一样。 敌烈部的安全,不该完全由东真军负责,他们必须学会自己站出来保护自己的部族。 只有这样,我才可能安心地将闺女放在这里。” “你真的要将大女留在敌烈部?”大岩桓诧异地问道。 “先看看吧,这也只是选择之一。当然对于敌烈部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大岩桓听着,心头却是更为火热。 如果自己的儿子能够入了赵权的法眼,以后离开南京府,为未来的南京府牧守这一片草原,其实也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这事,看来得回去找自己的老爹出面才行…… 大岩桓暂时摁住这个心思,转而问道:“帖木迭儿那边,需要想办法应缓吗?” 赵权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应该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 大岩桓跟着望了下晴朗的天空,什么差不多? 一阵隆隆蹄声,似乎从天际边传来。 不多久便清晰可闻。 大岩桓心里一动,这是陈耀过来了? 大岩桓跟在赵权身后,步出城堡围墙,与赵权一样,给了浑身尘土的陈耀一个拥抱。 那尘土,却掩不住他全身上下浓重的血腥之味。 “我那妹子呢?快端出来,让我瞧瞧!”陈耀大呼小叫道。 “去把全身洗刷干净了再说!”赵权一脸嫌弃。 陈耀却没理他,扑进城墙之内,左瞅右寻,而后张开着双手,怪叫一声:“妹啊,哥哥来了——” 这叫声,听得怎么如此别扭? 赵权脸上怒气涌现,匆匆扔下正在发怔的大岩桓,急急追了过去。 一边大喊道:“死胖子,你敢用那脏手碰我闺女,看我不剁了你!” 还好,一阵嘻嘻哈哈之中,一群有点彪悍的女人,终于拦下了陈耀,不顾他的挣扎,直接把他给扔出了人堆。 战争,终于进入了赵权的节奏。 六百名归来的东真兵,以势不可挡之势,直接冲垮了塔察儿以一千士卒布下的防线。 其实,从士卒本身的战斗力上相比,即便是留守的东真军、敌烈部再加上西进的帖木迭儿,在草原之上,三家联合也未必能胜出塔察儿多少。 但是,首先在兵器上,塔察儿部落后太多。传统的角弓,已经很难匹敌钢弩与连弩的配合。而为了减轻骑兵的负担,塔察儿部族兵身上除了薄皮甲,几乎不配盾牌。 防守薄弱,攻击落后。 不仅如此,真正让塔察儿难过的是,他完全失去了战场上的信息传递能力。 游骑兵屡遭截杀,连十里之地都出不去。 塔察儿根本想不明白,无论是小范围内的联络还是长达数百里之内的配合调动,敌兵到底是如何做到如此的精确无误? 仿佛天上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双方的一举一动,而后将自己最薄弱的环节,肆无忌惮地向敌兵通报。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七十四章 再战多泉子(7) 后面一千人溃败的消息刚传来,一千多东真兵与敌烈部族联兵就已经攻到了自己的身后。 塔察儿甚至不清楚,为什么会多出六百多的东真兵? 难道说,这些原来被忽必烈引诱离开的东真兵,杀完了忽必烈之后回来了? 而且没有伤亡! 这让塔察儿的心里,生中一股浓浓的惊惧。 这些天战事陷入胶着时,他还指望忽必烈在诱杀了六百东真兵之后,能派些兵力来多泉子协助自己。 现在看来,这种希望太过可笑了。 或者说,是忽必烈放弃了诱杀这六百人,还是放弃了自己? 这仗已经很难再打下去了。 对帖木迭儿的正面战场,虽然依然保持着一定的优势,但是塔察儿却无法将这种优势转化为胜势。 他不得不将正面的兵力抽调一些协助随时准备偷袭自己后路的东真兵与敌烈部。 更让塔察儿感到惶然的是,这两天,军中开始有谣言在暗地里传播。 说帖木迭儿已经得到和林颁发的诏令,将其委任为斡赤斤兀鲁斯的新任汗王,接管兀鲁思所有的封地与人口。 暴怒如雷的塔察儿,立时砍掉了数十个脑袋。 然而,他心下却知道,这事很可能是真的。 南京府与忽察的关系,路人皆知。只要赵权肯开口,找忽察要一份这样的诏书,易如反掌。 虽然所有的蒙古王公都清楚,这种诏令并不具有多大的约束效力。如果新汗王即位,这些发出去的诏令可能都得全部作废。 可是,却无法否认,这诏令并不是伪造出的诏令。 更让塔察儿恼火的是,还有传言,只要现在投靠了帖木迭儿,每个部族不仅都可以保住自己的领地,还能随意在捕鱼儿海甚至是多泉子一带放牧。 甚至会借钱给他们经商,销售所有南京府生产的物品。 想去辽西或是辽东,过上安定的生活,更是没有任何问题。 对此,塔察儿彷徨无措。 他一直以为,决定战场上的胜负很简单,无非就是战马是否雄壮、将士是否英勇。最多需要考虑的是,粮草的供应是否充足。 可是,这一战让他明白了许许多多。 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下一次领兵作战的机会。 塔察儿的中军营寨,已经有好多天没有移动过了。 前进,已经被缓过气来的帖木迭儿死死顶住。 后退,就得承受敌烈部与东真兵如幽灵般的骚扰。 派往前方的游骑,还多少能探得到开元府军的一些动静。而往后的游骑,有多少人出去,就有多少人回不来。 这些失踪的游骑兵,是战死了?是被俘了?还是自己直接就逃离了战场? 他感觉,自己眼睛已经几乎全瞎掉了。 战场的大部分,都已经被东真军完全遮蔽! 在中军营寨的一个角落里,成团的蚊蝇如黑墨般的盘旋着。忽而落下,若乌云压顶,忽而又轰然而起,炸出一股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里,并不是塔察儿部的埋尸之处,而是他们的伤兵营区! 不停的有人抬着伤兵,扔进去之后,便没人再去管他们。 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 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被隔离出来的这个营区,五个军帐之内,已经堆积了近三百号不知是死是活的士卒。 有些人还有力气哀嚎,有些人却只能默默地看着自己生拿的流逝。 能爬得动的,就会挣扎着到军帐之外,喝点水。 只有水,和极少的一丁点食物。 这是塔察儿部对待伤兵的规矩。 受伤了,抹点莫明的草药,然后扔进这个隔离区。能熬得过的,自己恢复伤势后走出隔离区重新归队。 熬不过的,便就永久地在里面呆着。 令人作呕的味道,已经渐渐地溢出隔离区,往四周逸散。 只要稍大的一阵风过去,整个中军营寨里便溢满着恶臭,令人无法大口呼吸。 撒吉思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窒息而死了。 他甚至已经无法继续昏迷! “王爷——”撒吉思终于睁开眼,看着烦躁的塔察儿,抖抖索索地说道:“不能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塔察儿眉头一皱。 “那你想让我们去哪?” “撤吧。” “还能往哪撤?”塔察儿暴喝道。 “往北。”撒吉思有气无力地说道:“趁着敌兵还没从东西方向合围,往北,撤回阔连子海,再往北。这,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合围,就他们那点兵力,还要合围我?” “王爷——老臣,老臣无用,不能再帮你了。趁着你还能控制得了部下,撤吧——” “闭嘴!”塔察儿猛的一吼,“你,你个老货!要不是看在你辛辛苦苦为我们家服务了几十年的份上,我立刻就斩了你!再敢说撤,我就治你动摇军心之罪!” 塔察儿怒气冲冲,甩袖出帐。 帐外,天青日朗,和风徐徐。 但是,空气中的恶臭却如化不开的浓墨,令塔察儿也禁不住地掩住了鼻子。 撤退? 是自己不愿意撤退吗? 不,是如今,根本就没法撤退了! 东真兵、敌烈部、开元府军,东西夹击,看似给自己漏出一条撤退之路,但是塔察儿知道,只要自己一旦开始往北撤退,便是全军溃败的开始。 天上地下,似乎已经布满了东真军的眼线,连求援的游骑都派不出去,自己还能逃向哪里? 中军营寨之外,似乎四处都是战场。 每一处,都响起士卒的怒吼声与厮杀的惨叫声。 开元府军的韧性,完全出乎了塔察儿的意外。 每每觉得他似乎已经快要崩溃了,第二天之后却又能组织起兵力,进行反击。 兵力不如自己、战力不如自己、指挥能力不如自己、粮草不如自己,而士兵的损伤绝对是远远超过自己。可是这个该死的帖木迭儿,为什么现在依然不退? 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这个奴才?让他竟然坚信,可以取得这场胜利! 这,根本不是塔察儿印象中的那个帖木迭儿! 塔察儿突然一怔,随之竦然而惊。 会不会是南京府那个权总管、赵权,正在多泉子?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七十五章 再战多泉子(8) 塔察儿越想,觉得这个可能性越大。 否则,帖木迭儿绝不敢倾开元府之力,向自己发动进攻;开元府兵也绝不可能得到东真军物资上如此的支持。 也只有赵权坐镇多泉子,帖木迭儿才能如此顺利地拿到忽察的诏令。 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突然在塔察儿脑海中涌现。 壮士断腕! 而此时,正在跟自己女儿腻歪的赵权,却根本料到塔察儿竟然会猜中了自己的行踪。 “小舅,把我妹子借我玩几天,好不好?” 陈耀看着赵权怀里肉呼呼、粉囊囊的女娃,两眼不住地闪着精光。 “滚!” “不要这么小气啊,我也可以把我儿子借你玩两天。” “去,这事,你说了算吗?” “怎么不算啊,我总有一半的股权吧,要不借你一天?” 赵权无语地看着陈耀,“你这两天,这么闲吗?” “你都闲着,好歹也让我闲两天啊!” “我这是在打战!” “抱着我妹子打战?”陈耀从鼻子里哼出两声不屑。 “你看,我妹子喜欢我咧!” 赵权低头一看,怀里的闺女一手抓住陈耀的肥指,嘴里呀呀地笑着,淌着一丝丝的口水。 赵权抽出一方绣帕,轻轻地擦干净她的口水,又把陈耀的肥指提出来扔掉。 “你哥哥的手脏,咱们不要,哦。” 说着,就把自己的手指头塞进闺女的掌中。 陈耀满脸哀怨。 “有什么要求,说吧!” 这两天,陈耀一直围着自己打转,显然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本想不理,但赵权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受不了他了。 有他在,自己就别想跟闺女安静地呆着。 “这个……那个……” “不说,就滚吧!” 陈耀切了切牙齿,满脸挣扎地说道:“小舅啊,咱们商量个事。” 来了!赵权睥睨着陈耀。 “你看吧,虽然咱们同年出生,但你好歹还大我一个月,所以啊叫你舅也算是应该的。 可是呢,我儿子比你闺女还大一个月,你说以后让他管这个妹子叫——姑姑?嗯,是姑姑。 这样的话,是不是很没面子啊?” “怎么,想造反了?” 陈耀双手急摇,“没有,绝对没有。你永远都是俺的小舅。这毫无疑问!我的意思是,能不能给我儿子留点点儿颜面之类的东西?” 赵权闻言,摇头苦笑。 许多年以来,就因为矮了自己一辈子,使陈耀在所有的兄弟们面前,都短了一截。这几乎成为了他的心结。 尤其是在李勇诚和王铠,只要他们俩一提这茬,就可以轻松把陈耀激怒。 原以为,年纪大了,也已升级为父亲,应该早已放下这个心思。 却没想他,这小子竟然一直惦记如斯。 “好吧,你爱咋叫咋叫吧。不过我警告你,你们父子要敢打我闺女的主意,小心我亲手剁了你!” 陈耀一张肥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哪能呢!你就是赐给我,我也供不起啊!放心,以后谁敢欺负我妹子,我儿子一定会把他们全家都砍了!有我儿子在——” “保护姑姑,是他应尽的职责……”赵权悠悠说道。 陈耀被噎得一口老血,几乎狂喷而出。 得,看来这姑姑又将成为自己儿子一辈子的坎。 作孽啊…… 半空中一声清亮的鹰啼突然响起,赵权抬眼望去,脸色微微一变。 大岩桓离开多泉子,此时应该刚到帖木儿那,就有信过来,看来战场形势出现了变故。 赵权一手抱着闺女,一手解开海东青脚脖上的信件。 “塔察儿留下两千人马,挡住开元府军,其余近五千兵全速西撤。” 往西撤? 这让赵权有些意外。 本来,他以为以塔察儿的脾气,肯定会跟帖木迭儿纠缠不休。哪怕是撤军,也会选择向北,撤回阔连子海。 那样的话,自己三路人马,虽然可以在后追击杀敌,但是塔察儿想逃出生天,还是有很大的机会。 可是向西撤,是什么意思? 就算他冲垮了拦截的一千多人马,还能撤去哪? 小掌中的手指头被抽走,赵权怀里的女儿开始呀呀地叫唤着,两手轮流地拍着自己的不满。 赵权端详着闺女,露齿而笑。 这塔察儿,看来是准备直接冲到多泉子来了! 也好,本还想给塔察儿一些机会,多带些人北撤。这下子可以让他们都留在多泉子了! “麻烦吗?”陈耀凑过来问道。 赵权把信件递给他,抬眼望天,怔怔出神。 这一仗,快要结束了。 自己,必须得回南京府城了! 舍不得…… 舍去两千人马断后,其余五千兵转身轻松击溃身后的一千多联军。 转而西进的塔察儿,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突破僵局的最好机会。集中兵力,形成局部的优势,对多泉子展开致命一击。 只要捉住赵权,或是杀了他。别说此战将再无悬念,南京府自此势必大乱。 而后,自己便可重新站稳脚跟,杀了帖木迭儿,吞了敌烈部。再向东顺着自己父亲、祖父的脚步,越过哈剌温山,占开元府,灭南京府。 而后是辽西、辽东。 乃至于高丽…… 一片宏大的蓝图,在西行的塔察儿脑中,迅速地成形。 然而,一天之后,仅仅只是一天之后。 塔察儿断后的二千人马,便即崩溃。 近半直接降了帖木迭儿,少数被杀,其余的全部溃散于茫茫草原之中。 与此同时,敌烈部与东真军全线出动,百人一队,密布于塔察儿西行的前方,开始不断地对大军进行袭扰。 前后两军,相隔数十里,可是竟然可以同时发动。 让塔察儿顿时陷入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 他们,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难道说,东真军的游骑兵会飞吗? 塔察儿不禁疑惑地望向天空。 晴空万里,只有微云摇过。 一只海东青傲然在空中展翅而飞。 塔察儿心中一动,弯弓搭箭,抬手而射。但是那只海东青只是轻轻地晃了晃身子。 箭矢飞到了一半,便掉头而落,离空中的海东青,还有不少的距离。 也许,东真军的游骑,就是这么飞的。 塔察儿心有所悟,随即又暗自苦笑一声。 一切都得等自己打完这一战再说。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七十六章 再战多泉子(9) 塔察儿领兵,继续往西突进。 然而,在如此广阔的牧场上急行军,想保持五千人马一致的速度,那不是一般的困难。 不断的有人掉队,有人失踪不见。 开元府军一分为二,帖木迭儿与大岩桓各领二千多人马,轮流发力,交替前行追击。 速度并不太快,却可以很轻松地收割着塔察儿落下的散兵游勇。 而前方的联军,却依然是百人一队,不停出现又不停消失。从各个方向开始袭扰塔察儿部主力军,以延缓他们前进的速度。 追,得分兵,就会有危险。 不追,一旦让他们凑近,弩箭的打击防不胜防。 塔察儿咬着牙,不再管周边袭扰不断的敌兵。率着不断减少的主力军,全力杀向多泉子。 可是,当塔察儿终于历尽艰难,终于抵达教堂之时,他已经憋了数日的一口血,终于狂喷而出。 让塔察儿愤怒的,不仅仅是因为身边仅剩下的三千多人马,也不是因为眼前这截防卫森严的未完工城墙。 而是在城墙之外,被悬挂而起的近千个人头! 塔察儿总算明白了,自己第一次派出却失踪的一千人马,到底去了哪。 塔察儿紧咬牙根,把口中剩余的鲜血全部咽回肚子。他举起刀,手却有些发抖。 “赵权——”塔察儿仰天长嚎。 “叫我吗?”赵权在城墙之上,现出身影。 一袭青袍,迎风而立。 “你——你——”塔察儿满腔的悲愤,却抖索着骂不出一句话来。 赵权朗声说道:“各位斡赤斤兀鲁思的兄弟们!” “数十年之前,无论漠南漠北,战乱不止,牧民们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是谁,解救了你们?是谁,让你们有了牛羊?是谁,给了你们活下去的尊严与勇气?” 赵权一开口,塔察儿下意识地就想打断他。 可是,部下的人却立刻被赵权说的话给吸引住了。 他问的,可是让所有蒙古人最为骄傲的事啊。 就像你父亲是首富,偏偏有人跑你家门口,大问道:“你们知道吗,这里谁最有钱?” 这种问题如果不回答的话,简直会把人的心直接痒死。 “是成吉思汗!” “蒙古族,伟大的铁木真!” 有人窃窃而答,有人则是高声应喝,激动满面。 “不!”赵权一声断喝,让所有人同时一怔。 这贼人,敢质疑蒙古国最伟大的汗王? “我觉得,给了你们幸福的,是伟大的斡赤斤王爷!” 塔察儿身边,又响起了窃窃之声。 “是啊,是咱们王爷啊!” “成吉思汗伟大,没咱们王爷帮助,他也不会那么伟大啊!” 塔察儿觉得心口之血又要喷涌而出。要不是这厮,要不是南京府的下作手段,自己的父亲不会死,自己的爷爷早已经攻占和林并登位为汗! 可是,这家伙,现在竟然在自己与部下人面前,公开夸奖自己的爷爷! “斡赤斤王爷,一生为了蒙古而征战。从西到东,纵横何止万里。在他的刀下,无数敌人人头滚落,无数曾经欺压你们先辈的仇人被族灭。 斡赤斤王爷,领着你们的祖父、领着你们的父亲,为你们打下了数万里的草原。 他,才是你们天!才是你们的神!” 赵权背手而立,在风中仰望苍穹,做缅怀状。 塔察儿心里又是一惊,这厮在干吗?想让所有的蒙古人都崇拜自己的爷爷吗? 并且取代成吉思汗? “可是!”赵权转过身,手指塔察儿,满脸怒色。 “伟大的斡赤斤,如今却有一个蠢如猪牛的孙子。 黄毛小儿一个,屁事不懂!被别人随便挑拨几句,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其他的牧民兄弟发动战争。 可怜呐,斡赤斤的孙子,现在只会给人当刀使! 内不能服众、外不知兵事。不自量力,也根本不知道怜惜手下的民众。 他,在让你们送死!而且是毫无价值的送死。 被这样的一个小孩子领导,斡赤斤兀鲁斯,没希望了! 这样一个屁事不懂的小破孩,就该找个地方再吃些奶去,战场,不是他可以玩得起的!” 塔察儿在马上摇摇欲坠,偏偏周边竟然还响起隐隐约约的窃笑声。 蒙古人崇拜英雄,鄙视战场上的失败者。 自己屡战屡败,乃至被自己的部族人所鄙视,对此连塔察儿都无话可申辩。 赵权再次提高了声音。 “为了重振斡赤斤兀鲁斯,为了不让斡赤斤兀鲁斯在这个无知小儿手中覆灭,为了伟大的斡赤斤家族不被塔察儿所污辱。 今,奉和林诏令,以斡赤斤王爷长孙、帖木迭儿王子,为新的斡赤斤兀鲁斯汗王,统辖斡赤斤兀鲁斯所有部族!” “和林的诏令?是真的吗?” “是蒙古汗王的诏令?” “帖木迭儿啊,是塔察儿那个长兄。” “好像——也不错。” “起码还是在自己人手中……” “听说,那位在开元府,牛羊无数,钱财堆积如山啊。” 塔察儿的部下,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议论声。 和林高层的争斗,对于他们来说太过遥远。他们不知道也不会去关心到底现在是谁在掌权,但是只要是出自和林的诏令,那就应该就没太大问题吧。 而且,帖木迭儿掌控斡赤斤,肯定比被外族吞并好太多了。 关键是那位王子比现在的塔察儿有钱,说不定一高兴,就可以平白获得无数赏赐。 塔察儿却是脸色苍白如雪,又一丝浓血,缓缓地从他的嘴角渗出。 赵权刚一开口,就夸成吉思汗,夸他的祖父,让所有人都不敢打断他。可是现在想打断,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终于明白了,赵权与南京府,到底在做什么。 他们不出动东真兵,并不是因为他们出动不了。 而是想通过帖木迭儿,来当南京府的代理人,掌控自己的兀鲁斯。而且,在此之前,还让自己与帖木迭儿杀得两败俱。 兵力大损之后,即使接任了兀鲁斯的汗王,帖木迭儿也不可能再有力气反抗南京府了。 起码十年之内,绝无可能! 可是这些,帖木迭儿那个蠢货,知道吗?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七十七章 兄弟之战 赵权静静地等着塔察儿部的士卒讨论得差不多了,这才继续朗声说道: “帖木迭儿王子,为人仗义疏财。我相信,在他的领导下,诸位一定可以过上极为富足的生活,不用为了生计奔波,不用为了几只死去的牛羊而痛哭,更不用为了一些可笑的承诺,白白丧失自己的性命。 帖木迭儿王子,委托在下,向各位做出郑重承诺——” “别听他,杀了他——”塔察儿身边,终于有人发出了怒吼。 可是,却有好几个士卒,对他怒目而视。有几个,甚至躲在其他人身后,发出了嘘声。 “不想继续参战的,后退三里,帖木迭儿王子,绝对不会再追究各位任何的罪责。 杀塔察儿的,赏牛羊万只、仆从百名、银钱万两!” 所有人,眼中绿光直冒,看着塔察儿犹如看着一座金山。 这赏赐的财富,可以算是可敌一国了。就算是塔察儿,都不可能拥有如此的身家。 塔察儿身边的护卫,立时将其拥住,纷纷拔刀,警惕地看着周围如狼的目光。 赵权声音转冷,“不战便退!但是若有继续跟随塔察儿,宁愿受其蒙蔽而不知悔改者,那些人头,便是你们的下场! 而且,自此刻起,再有跟随塔察儿为乱者,妻、子发配,世代为奴!” 守在塔察儿身的几个护卫,眼中不禁现出犹豫之色。 自己战死就算了,妻儿为奴,还是世代的,这可是比诅咒还狠呐! 塔察儿茫然地看着昂然而立的赵权,又回过头,看着身边的士卒。 有些人悲怒莫明。 有些人眼中闪着贪婪的目光。 有些人跃跃欲试,有些人却躲躲闪闪。 还有一些人,已经开始退出队伍,往后走去。 这些人,未必敢奋起搏杀塔察儿,但退出战场的勇气,多少还是有一点的。 有一人,便有两人,然后是十人,百人…… 守在后头的敌烈部,并没有为难这些人,只要求他们交出身上的长弓,连刀都未收走。 而后将这些人以百人为一队,分隔而立。 不过,最后守在塔察儿身边的,依然还有一千余人。 这一千多士卒,少数几个依然脸色惶然。但是大多数脸现悲愤之色,一边大声咒骂着那些后撤的士兵,一边盯着塔察儿。 只要等他一声令下,这些人还是愿意为他去攻打这个看上去很不起眼的破城墙,哪怕为此而战死! 塔察儿此时,却心若死灰。 总共就剩一千人啊,如果一千人都攻得破这个城墙的话,眼前也不会有这些近千个的人头。 塔察儿心中涌出一股深深的后悔。 如果自己的行动果决一些,如果先集中所有兵力攻打多泉子,直接斩杀赵权。 这一仗的结果,会完全的不一样! 城墙上下,都出现了一丝诡异的静谧。 塔察儿咬着牙,举棋不定。 对于必死之战,任何人都会犹豫的,更何况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 哪怕他是一个高贵的蒙古王爷。 赵权依然背着双手,抬眼望天。 他不急。 对于塔察儿,赵权虽然讨厌,但其实心下还是相当佩服的。 但是同样是汗王的后代,塔察儿如果在战场上与忽察相遇,足以碾压忽察了。 给塔察儿留了条生路,他却不走。那么这一次,他是必须死在这里了。 这样也好,否则再给他十年二十年的成长机会,此人必定会成为忽必烈手下的一员猛将! 不过,塔察儿,可不能死在自己手中。 半空中,一只海东青摇着双翅,一声长啼,缓缓地落在赵权的肩上。 海东青?果然是海东青! 塔察儿圆睁着双眼,看着赵权从海东青的脚脖上解下一个圆筒,感觉一阵眩晕。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海东青,竟然可以用来送信!而且还能在数千人之中,如此准确地找到赵权! 塔察儿却是不知道,南京府驯养的海东青,能送信是不假,但想找到赵权,也只有大岩桓的这一只才能做得到。 赵权瞄了眼信件,拈在手中,对着塔察儿遥遥一晃,露齿而笑。 塔察儿眼前一黑,软软地从马上歪倒在地。 多日不眠不休的苦战、殚精竭虑的谋划。 从准备辗压敌烈部,到如今完全的溃败。不仅自己性命不保,甚至连爷爷传下来的整个封地,都将拱手与人。 这样的打击,已经远远超过了塔察儿的承受能力。 他终于彻底垮了! 身边的护卫,全都慌了手脚。 扶身的扶身,抬脚的抬脚,呼叫的呼叫。 有些护卫立时排出人墙,以防止敌烈部的人趁机发动袭击。 赵权却淡然而笑,挥了挥手,就此步下城墙,消失不见。 城墙之上,一排排的长盾之间,透出一根根令人发寒的弩箭。 这些护卫纷纷下马,将战马横于身前,迅速围着一圈。崩紧长弓,紧紧地盯着那些长盾。 可是,弓张了半天,城墙上的弩却迟迟未射。似乎只是在观察着这些护卫,还能保持多久的倔强。 一阵碎乱的蹄声传来,似缓实急,又从急到缓。 踏在这些护卫的心尖之上,让他们刚缓下去的满弓,又紧紧崩起。 近半护卫,将弓箭转向后方,直指渐渐拥来的骑兵。 来的骑兵,是帖木迭儿的开元府军。 全军数千人,队伍显得有些杂乱,但一个个眼中冒出狂热的杀气。 那些已经被分隔开的塔察儿部士卒,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些人。 还好,开元府军只是轻巧地绕过他们,散开,围住城墙前的最后一千多塔察儿部族军。 精瘦的帖木迭儿,横刀马上,眼中精光直接透入人群,看着晕迷在地的塔察儿。 “王爷——王爷——”几个护卫围着塔察儿,焦急地呼喊着。 塔察儿总算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四周。 帖木迭儿冷冷地说道:“最后给你们十息时间!愿意降者,我既往不咎,否则,杀无赦!子女后代,永世为奴!” 塔察儿勉强地坐在了马上,对着帖木迭儿吼道:“帖木迭儿,你这个蠢货,你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吗?”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七十八章 舍不得 “十……” “你在勾结外敌……” “九……” “你……” “八……” 塔察儿又是一阵眩晕。 “好,我让你随便处置,你放了我的这些手下!” “七……” “咱们跟他们拼了!”塔察儿身边的护卫,突然一声大吼,催马向帖木迭儿狂杀而去。 “杀了他们,全部!”帖木迭儿冷冷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这基本上是一场屠杀。 塔察儿剩下的一千人中,真正还有勇气、还有精神敢于拼命的,不过五六百人。 面对数倍的骑兵围攻,没有任何防守,没有退路,没有指挥者,也没有彼此间的协作配合。 仅凭着胸中一腔愤懑,那是杀不了敌的! “杀!”开元府军一轮近千支钢弩同时射出。 正在驱马狂奔的五六百人,立时倒下了七八成。 “不——”塔察儿歇斯底里地吼道。 武器上的差距本来就大,加上不顾一切的自杀式战术,这五六百骑最终能到开元府军跟前的,不过数十人。 开元府军近千骑兵直奔而出,轻松绞杀了这十数人之后,马不停蹄,直接扫向依然将塔察儿围在中间的数百护卫。 一轮弩箭过后,马踏刀斫。 战场之上,尸首纵横,血流盈野。 映着残阳,如血。 又一场大战,终于结束了。 赵权凝望着渐渐熟睡的女儿,久久舍不得离去。 赤玫蝶踮着脚尖进来,盘着腿坐在女儿身边,痴痴地看着赵权。 “权大哥,你要走了吗?” “是的。”赵权的视线,终于离开了女儿的脸庞。 “那,那我可以经常去看看女儿吗?”赤玫蝶小心翼翼地问道。 赵权满脸惊讶地看着她,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我知道你喜欢女儿。可是,我,我还是想留在这里,陪我的父亲,陪我的姐姐。 我,笨得很,去了南京府,只会给你添麻烦。 我只是希望,你可允许我,半年,不一年去一次就好了,看看就好,我决不会在那逗留,给你添乱……” 赵权心里,突然现出一股怜惜之情。 这个姑娘,把她的一切都给了自己,无怨无悔,甚至从来没有任何的要求。 赵权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赤玫蝶脸上现出黯然之色,低声说道:“我,我知道了。” “不,你不用去南京府看你女儿。但是,我会经常到多泉子来看我的女儿。” “你说什么!”赤玫蝶一蹦老高。 “嘘——”赵权轻轻地摇了摇手指头,熟睡中的闺女,扭了扭脖子,挣了数下胳膊,又沉沉睡去。 赤玫蝶扯着赵权的衣袖,努力地压下自己的兴奋,问道:“你,要把女儿留在这里?留在多泉子? 可是,你,你舍得吗?” “我舍不得啊——不过,她既然是草原赐给我的礼物,我也只能让她回馈草原。这样,对你——” “你,你不用考虑我的,真的!” “真的嘛?小心我会后悔的。” 赤玫蝶犹豫了下,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要不,你把我姐,把她带去南京府吧?” “把她带去南京府?干啥?” “她——你不是更喜欢她吗?我想,她应该也是愿意的。”赤玫蝶轻咬着嘴唇。 “别胡说!”赵权轻声喝道。 “而且,我觉得,她去了南京府,也能帮到你。不像我,总是这么笨!” 赵权心里一动,随即迅速摁下。 赤玫蝶也许不清楚,自己把她姐姐带去南京府,意味着什么。但是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衡量,这都会是一个大麻烦。 更何况,他现在的的确确已经很难再拥有当年对于赤玫瑰的那种迷恋之情。 也许,这便是男人的通病吧。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赵权轻轻地拍了拍赤玫蝶的后脑勺,说道:“好了,别瞎想了,替我照顾好我的女儿,其他的,你莫要操心。” “是的,权大哥。”赤玫蝶的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 赵权轻吁了一口气,走出帐篷,往城墙之外而去。 战场虽然已经被打扫干净,但半空中,依然漂浮着浓重的血腥味。 墙外不远处,树着一个大帐,帐外护卫森严。 赵权对着护卫点了点头,掀帘而入。 帘内,灯火通明,酒香四溢。 帐内所有人,都已经进入了酒酣耳热的状态之中。看到进来的赵权,纷纷起身问好。 赵权对着众人,略略拱手,而后微笑着问道:“撒吉思大人,身体可否无恙?” 席间,一个花白胡子之人站起,作揖而回:“谢权总管关心,老朽应该还能再撑几年时间。” 此人,正是撒吉思。 塔察儿下定决心,准备全力回兵攻打多泉子时,将他与两千人马留在阵后,抵挡开元府军。 可是,撒吉思却是两千士卒中,第一个向帖木迭儿投降之人。 彼时,总是在塔察儿面前晕晕欲睡的撒吉思,如今却已经满面红光,眼中精光直闪。 为了争取撒吉思的反水,东真军也算是花了许多的气力,甚至不惜暴露了隐埋于塔察儿军中的一个密谍。 撒吉思的投降,不仅让塔察儿断后的部队在最快的时间内崩溃。而且此人,还是赵权布局捕鱼儿海的一个关键棋子。 酒席散去,帐内收拾干净之后,赵权开始摆出物什熬煮奶茶。 不一会,茶香飘出,赵权给每人倒上一盏。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狄历已经离开,却让赤玫瑰坐入帐中。 这老头,倒是越发的有些机灵了。 赵权也不点破,环视一周,帐内坐着的,还有大岩桓、陈耀、帖木迭儿与撒吉思。 赵权端盏以敬,自己也缓缓地啜了数口。 此战,因陈耀在高州遇袭而起,至塔察儿兵败被斩而结束。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却给了南京府一个意外的收获。 自此,从阔连子海、捕鱼儿海到多泉子,再至高州一线,已经全被南京府的盟友所控制。 或者说,未来的盟友。 这也是南京府第一次将势力向东北之外渗透。 此后,外敌想攻入辽西辽东,就会更加的艰难。 赵璧此次在高州碰壁,赵权不敢说以后就能完全杜绝忽必烈对高州的再次渗透。 但是在这条防线上,南京府起码已经打下了相当坚实的基础。 权宋天下 第七百七十九章 新的王爷 凭着南京府的商业手段,赵权相信,只要三年甚至两年时间,就可以完全控制高州的经济命脉,令也速不花根本摆不脱南京府的影响。 哪怕蒙哥或忽必烈想拉拢,也得付出极高的代价。 因此,高州的经营,还是需要时间。 而敌烈部在此战中,出力不少,伤亡也不低。算是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 狄历大概也明白了,他已经无法撕去南京府的标签。与其首鼠两端,不如选择彻底的投靠。如此,也能为敌烈部尽早地争取到更多的好处。 让赤玫瑰出面,狄历是在传递着一个很明显的信息:敌烈部准备奉赤玫瑰为族长。不管赵权要或是不要赤玫瑰,显然他都会支持狄历的这个试探性举动。 奉一个女人为族长,这事不常见,但也未必就行不通。只要内能服众,外有大势力支持,自然就没有太大问题。 剩下的,就是帖木迭儿了。 这也是今天晚上在此,首先要解决的最大问题。 帖木迭儿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这是赵权最满意的地方。 此战中,开元府军战损四成,帖木迭儿没有任何的抱怨。他也明白,自己首先得削弱一些势力,以此来向南京府表明自己的心迹。 他无意坐大,但愿意继续成为南京府的附庸。 只是,人的欲望是会无限放大的。 就像当年刚刚离开长临村的赵权,只是想努力给自己的家人与兄弟寻找一个可以安身之地。而后到了南京府,也只是为了帮大乌泰保住东真军不被斡赤斤吞噬。 但是,到了现在,陈耀偶尔在他耳边提起入主中原的想法时,赵权竟然也会感到微微的心动。 有时候,其实自己都未必会有过多的欲望,而是身边的人在推动着你,必须得拥有这些欲望。 赵权放下茶盏,清咳一声,说道: “此次大战,诸位损失惨重。好在,总算彻底清理了塔察儿之患,我想以后,最少十年之内,多泉子、捕鱼儿海一带,再不会有大规模的争战了。 帖木迭儿王子,当为首功!” 帖木迭儿抱拳一礼。 “大战之后,除了抚恤死伤,接下去便是休养生息。 我想听听,诸位有何想法?或是,有何需求?” 帖木迭儿与赤玫瑰,一个面无表情,一个低垂眼睑,俱是沉默不语。 撒吉思转了转眼珠子,开口说道:“老朽,并没有其他要求,只是不知,需要我做些什么?” 赵权手一摆,说道:“你的不急,咱们呆会再说。帖木迭儿,你呢?” 帖木迭儿沉吟片刻,说道:“我,从此自是遵从南京府号令,唯权总管马首是瞻!只是有几个问题不明……” 赵权颔首示意他继续。 “一是我希望可以交出开元府,专心经营岭西区域。 二是,既然要保持斡赤斤兀鲁的称号,那能否划定大概的区域与位置,免得引起牧民之间的争端。 另外,就是关于贸易上的事。这非我所长,希望权总管能照顾一二。” 赵权在心里暗自点头,这个帖木迭儿,还是有些想法的。也难怪撒吉思更愿意辅佐他。 还好,他不是嫡长子,否则与斡赤斤兀鲁斯的数年战争,结局如何,还真的难以预料。 “先说贸易上的事。 不仅是南京府与贵部之间的贸易,日后,北起阔连子海、南至高州乃至燕京,都将会并入南京府统一管理的贸易网络之内。 高州那边,已经有人在负责。敌烈部这里,到时,嗯,赤玫瑰可以去南京府挑一人,来协助你……” 赤玫瑰微微点头。 “而斡赤斤兀鲁思,我看,还是由撒吉思继续接管吧,你反正本来也熟。” “是!”帖木迭儿与撒吉思同时应道。 “但凡南京府出品的东西,你们都可以经营。但必须遵守南京府拟定的一些商业准则与价格体系,包括不可以势凌人、不可以次充好、不可欺瞒牧民,尤其是必须保护往来行商的安全。若发现劫掠者,必须在第一时间予以清除! 无论是开元府军民总管万户,还是斡赤斤兀鲁斯汗王,都是奉和林之诏令任命。咱们还是不要随意取消或是更换。 我的意见是,帖木迭儿王子——嗯,现在应该称王爷了! 可以继续以兀鲁斯汗王身份兼任开元府万户一职。 如果需要的话,南京府可以继续派人代为打理。万户府内所有收成,依然归你所有。 不过,派出去人的薪俸,你得给够了!” “这是当然!”帖木迭儿急忙回答道。 赵权对于开元府的态度,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如今斡赤斤兀鲁斯各部族,元气大伤。若有开元府的收入,自然可以在最快的时间收服这些人。 至于日后,南京府想收回开元府,那也正常得很。 “斡赤斤兀鲁斯,原来的封地,南括捕鱼儿海,与多泉子接壤。 此事我得跟王爷商议一下——” 帖木迭儿站起身,急忙说道:“权总管但有吩咐,在下无不遵从!” 赵权微微一笑。 “该说的,还是要说的。你若是有不同意见,尽管提,没关系! 我的意思,是将捕鱼儿海及周边十里之内,划为禁渔禁牧区。未经允许,任何部落的牧民都不得驻足于此。 捕鱼儿海以北,依然归王爷的兀鲁思管辖。以南至多泉子一带,暂由敌烈部打理。当然若有需要,王爷的部族也可以到此放牧。只是不得与敌烈部民众发生冲突。” “诺!” 帖木迭儿口中答应,心下却有疑虑。 蒙古牧民极少以鱼为食,将捕鱼儿海周边地区设为禁区,对牧民基本没有影响。这是设立一个军事缓冲区吗? 而捕鱼儿以南区域,虽然说是由敌烈部代管,却又没说归属于谁。 这是另有什么打算? 赤玫瑰终于抬起眼,看了看赵权,眨了眨眼睛,却依然没有说话。 只有陈耀耸着鼻子哼哼两声。 小舅,大手笔啊!真的打下了一片海,给自己的这个妹子。 嫁妆?还是未来的聘礼?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八十章 水心堡 赵权说道:“另外,东真军提供诸军所用的钢弩与连弩,必须尽快全部回收。无论是完整的,或是已经残废,最好连零散的配件,都要收回。 此事,诸位当予以重视。这两种武器,都不得流失在外。 我会在教堂城墙之内,另外设置武器库,以存放这些弩箭。一旦爆发与外族的战争,会再向诸部提供。” 东真军的钢弩与连弩,已经成了对付骑兵的一大利器。 回收弓弩,早在给他们提供武器之时,都交代清楚。此时倒也没有引出更多的异议。 “权总管,老朽还有一事……未来,若是和林有变,新汗王上位,那……”撒吉思犹豫着问道。 如今的和林,可以说乱成了一团。 明面上试图争夺汗位的,有忽察,有忽察的弟弟脑忽,有忽察之母支持的矢烈门。而稍有点头脑的人,都已经知道,最具实力的,却是远赴罗斯寻求拔都支持的蒙哥。 既然继承了东道诸王之首的位置,帖木迭儿自然也得在即将展开的汗王争夺战之中,表明自己的态度。 赵权闭目沉思良久。 “我觉得,你们可以先不作表态。但是可以声明,无论谁登位为汗,都会为其效忠。” “不支持忽察王子吗?”撒吉思惊讶地问道。 赵权摇了摇头。 “南京府无权参与忽里勒台会,自然也轮不到我们去表态。但是你们不同,不过我也不想你们陷入汗王的纠纷之中,于事无补!” 撒吉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来这位权总管,根本不看好忽察啊! “但是,我对各位有一个要求!”赵权脸色突然转为严肃。 “你们支持谁为汗,我不会干涉。但是,未来,绝对不能对忽必烈有任何的支持行为。这,是我的底线! 若有违,吾必将追究,不惜一切代价!” 撒吉思与帖木迭儿相互对视一眼,同时坚定地点了点头。 众人相继离去。 走在大岩桓身后的陈耀,突然对赵权努出几个鬼脸。 赵权抬腿便给了他一脚。 陈耀揉着没被踹着的屁股,嘻嘻而去。 赵权转过身,帐内只剩下一人,离他一尺之后,亭亭而立。 烛火之中,与赤玫蝶一样的蛾眉琼鼻,一样的辫发粉颈。 一双眼睛已经不再清泠,却泛出淡淡的温馨。 一袭紧身墨绿衣袍,扎着一条洁白腰带,更见婀娜。 “出去,走走?” “嗯!”赤玫瑰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眼若弯月。 赵权在前,赤玫瑰斜跟于后,步出帐去。 天上无月,繁星漫空。 幽黑的穹庐,将自己笼进这片无垠的草原之中。让赵权突然觉得,夜空下的自己是如此的渺茫,却又若一棵老松,脚抓大地,正在努力地向上挺拔。 站在身后的赤玫瑰,默默地看着这个腰板笔直的男子。 眼中波光,盈盈而动。 “你真要把你们的女儿,留在敌烈部吗?” 赵权寻了个小缓坡,坐下,往身边拍了拍。 赤玫瑰又看了他一眼,也跟着坐了下来,相距半尺。拢起双腿,双手抱膝,下巴枕着自己的双手,侧过头,一眼望天一眼看着星光之下的赵权。 “我相信,你们会对她好。我只是希望,你们莫要过于宠着她了。不过,六岁时,我会带她去南京府上学。最少五年时间,然后,且再说吧……” “你舍得?” 赵权露出一丝苦笑,“赤玫蝶因我,所受委屈甚多,这样也许是最好的选择。等孩子长大了,有了她自己的主意,那时也许会好办一些。” “你喜欢我妹子吗?”赤玫瑰突然问道。 赵权一怔,点了点头。 “那,你喜欢我吗?”赤玫瑰的两只眼睛,全部看向赵权,没有乞求也没有期待,反而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好奇。 “这个,可不可以不回答?” “你是南京府的大总管,当然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赤玫瑰语气中,倒没有丝毫的不快。 “你,你如果有喜欢的小伙子,就,就嫁了吧。”赵权犹豫着说道。 “你舍得吗?” 赵权又是一声苦笑,发现自己在赤玫瑰面前,似乎总有施展不开手脚的别扭。 “你们汉人呐,就是花花肠子太多。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总是要考虑那么多的后果?” “我,现在给不了你们任何的保证。” “我什么时候说,需要你的保证了?”赤玫瑰轻声一笑,直欲荡人心魄。 “我父亲说,会让我接管族长之位,你会支持我吗?” “当然了。只是……” 赤玫瑰悠悠地说道:“我不会嫁人的,哪怕有一天真的嫁了人,也不会带走敌烈部。我会等到赤玫蝶的女儿长大,然后把敌烈部交到她的手里。” “什么?” “你可以不用给我任何的保证,你也可以不用再管敌烈部的生死。但是,我想,你应该不会不管你女儿的事情吧?” 赤玫瑰的眼中,闪过一丝略带狡黠的笑意。 赵权默然无语。 他把自己的女儿留在敌烈部,敌烈部却要让她当族长? 到底是他给敌烈部送了一个女儿,还是敌烈部给她的女儿送了一整个部落? 这事,有些扯不清了。 “好啦,你也不用为这事纠结。反正时间还长得很,在你女儿成年之前,我,肯定不会嫁人的。除非……” 赵权无法接话了。 “不过,你走之前,还有一件事,你得给办了。” 赵权疑惑地看着赤玫瑰。 “你,总得给你女儿起个名字吧。” 嗯,这事,确实得办一下。 赵权沉吟片刻,“就叫赵沁吧。” “为什么,有什么喻意吗?” “我家族,以五行为字辈。家父讳谪,我名为权,我姐名为槿。接下去,当是与水相关。 而且,我这个女儿,看来也是与水有缘。连出生,都是在多泉子。” “难怪啊,你要把捕鱼儿海留给你女儿……那,你准备建的那个城堡,也要与水相关吗?” 赵权点了点头,“我会让人,引入一条河水,作为护城河。以后,这个城堡的名字,就叫水心堡。”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八十一章 布拉格 赤玫瑰的眼神,有些迷离:“水心堡……我真的有些期待,这个城堡,会建成什么样子。” 半晌之后,赤玫瑰突然又说道:“权大哥,我给你女儿起一个蒙古名字,好不好? 就叫,布拉格——” 布拉格?捷克首都? 赵权一脸蒙然。 “其实,这不应该是蒙古名字,更准确点说,是我们敌烈部的名字。就是泉水的意思。” 布拉格之春。 布拉格的城堡——水心堡。 听着很不错的样子。 赤玫瑰见赵权点头应允,不由眉开而笑。 她站起身,轻咬下唇,对着赵权说道:“权大哥,你,能站起来一下吗?” 赵权有些莫明其妙地站在他跟前。 姐妹俩身材齐高,发梢撩着赵权的鼻尖,传来一丝淡淡的奶香味。 似乎连这味道都是一样的。 不过,这个应该是牛奶的…… 赤玫蝶腮边,突然隐现出一抹桃红。 她解下身上的腰带,捋了捋,认认真真地扎在赵权的腰间。 “你明天就要走了,我没什么可以送给你的,就把这腰带给你吧。不求你总是带在身上,只要别弄丢了就好……” 草原上的女孩子,给人送腰带,意味着什么,赵权自然清楚。 可是,他能把这腰带解下来,还给她吗? 赵权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两手圈住赤玫瑰的后背,轻轻地抱了抱她。 胸与胸之间,还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谢谢权大哥……” 这一声呢喃,在赵权耳朵萦绕了一整个晚上。 次日,天方破晓。 帖木迭儿领着他的开元府军,押着投降的两千多原塔察儿部下,自己找地方整编去了。 有撒吉思在,帖木迭儿将会以最快的速度上手,成为新一代的斡赤斤兀鲁斯。反对他的人,自然还有,不过已经不需要赵权去操心了。 封扬有些犹豫。 他想了半天,还是近前说道:“权总管,要不我再护送你一程,等回到南京府,有了新的护卫长之后,我再过来?” 赵权拍拍他的肩膀,“我交代给你的,可不是一般的任务,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封扬单膝跪下,“属下宁死,也会完成权总管所托!” “不,我不需要你死!而且不允许你随意决定自己的生死! 拜托了!” 封扬再次顿首而拜。 “你要做的,不仅仅是保护她的安全。而是尽可能的,要让她在不被打扰的环境下,自由地成长。不要限制她的行动,更不要禁止她接触外人。” 封扬脸上露出些许的迷茫。 “这事,说起的确有些复杂,也会给你增加许多不必要的难度。 我知道,你不怕任何的困难…… 我的意思,是不希望她成为花园之中,娇嫩的花朵。而是去接受应当有的风吹雨打。 只有这样,才可能长大成人,成为一个在这个乱世之中,起码有能力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人。 而你要做的,便是将她在成长过程中,可能的隐患,清理干净……” 封扬脸上纠结之色愈显。 赵权只好停下唠叨,准备开始重新组织语言。 “你,看看你——”陈耀撞了过来,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 “这种小事,还搞得这么啰哩巴嗦的!放心啦,交给我!” “你?准备怎么做?” “首先,我会在此增加密谍的人手。当然,明面上的那个人,会让封兄知晓,其他的,你不知道也无所谓。 封扬,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好。 用各种手段,警告敌烈部所有人,不得泄露与谈论我妹子的出身及真实身份。 这事,狄历族长那边,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他知道轻重。 然后剩下的,就交给密谍。 敢说出去的,有一个剁一个。简单!” 赵权皱了皱眉头,他觉得自己担心的好像不是这个事。 可是具体是什么,似乎有很多,却又说不清。 “好了,别再纠结了! 再给一两年时间,等打通了横越哈剌温山的道路之后,就算从南京府过来,也不需花费太长时间了。” 好吧…… 赵权眉头依然未能展开,抬头看去。 半截城墙之上,自己的闺女正竖在赤玫蝶胸前,一只大手拢着一只小手,一齐向自己挥舞。 赵权翻身上马,左边是陈耀右边是大岩桓,身后,跟着一百个护卫。 正欲启行,却见一人三马狂奔而来。 这是,信使? 来人转瞬即至,翻滚下马,喘着气低声禀道:“和林急件!” 赵权重新下马,接过信件。 “蒙哥已离开萨莱,正在回和林的路上。估计最多一个月时间可到。 在拔都的支持下,诸王在萨莱召开忽里勒台会,推举蒙哥为蒙古国汗王。拔都令其弟别儿哥领军护送其返回和林。” 在萨莱召开忽里勒台会? 蒙哥已经是蒙古国的汗王了? 赵权不禁愕然,这样也行吗? 忽里勒台会,意为“聚会、会议”,其实并非源于蒙古国或是成吉思汗。而是长期在草原牧族中流行的一种议事制度。 草原地域太广,各部族常年分散而居,想聚一次相当不容易。于是就慢慢地形成这种不定期的碰头议会制度。 各部落通过这种原始的民主议事方式,决定重大的军事活动、并确定部落之间的联盟,以及推举联盟的领导者。 成吉思汗之后,将忽里勒台定为蒙古国汗王推举的一个必经程序。要求诸亲王及有关宗亲、贵族都到到齐才能召开,而且必须在蒙古国本土之内举行。 蒙哥此举,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先给自己安了个汗王的头衔。显然必定引发和林诸王的愤怒。 拔都倒是对其几乎是全力支持,不仅为其召开忽里勒台会,还借了兵力给他。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有多少人马,但拔都帐下兵马,如今应该算是蒙古人中,最具战力的一支。 这是准备在和林开杀了? 赵权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他一直在等忽察的消息,然而,忽察却始终拒绝去南京府。 甚至因为被赵权劝说退出汗位的争夺,而数次发怒。 可是,忽察手下还能有多少兵力与蒙哥相抗?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八十二章 致胙于王 赵权甚至都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有人跟忽察说蒙哥准备血洗和林,他一定会不屑一顾。 在他看来,蒙哥根本没那个胆! 赵权不知道,现在到底有几方势力在支持蒙哥。 也不知道,蒙哥带回了多少人马。 更不知道,如今和林局势到底如何?忽必烈是否有其他的后手?他们的母亲,唆鲁和帖尼,是不是有其他的安排? 赵权禁不住向西远眺,眉头紧皱。 但是他也清楚,从和林传递情报至此,着实不易。哪怕再紧急的情况,情报最多也是五天送一次。 想要尽快地了解更多的情况,自己还得在这,再等五天? “要不,你跟小耀先回南京府,我在这里守些日子。”说话的是大岩桓。 如此,倒是不错。只要自己不改变行进的路线,那只海东青总是可以很顺利地找到自己。这样,自己便可以在第一时间收到情报,以做出反应。 而且,自己还真的必须尽快赶回南京府,尽快拟定一个相对完善的对策。 但是,直到赵权回到了南京府,才终于有新的情报传来。 缉侦局在和林的一个情报传递站,毁于忽必烈之手,死了两个人,情报传递被迫中断。 直到数天之前,才重启系统。 蒙哥已经到了和林。 拔都给蒙哥派来了两千护卫,使蒙哥如今成为和林拥有兵力最多的一个王爷。 一到和林,蒙哥立时收缴了所有人的大印,并进行封存。包括海迷失手上的汗王之印,以及忽察与脑忽自己重刻的王爷之印。 这样一来,谁都无法从外调兵前来和林。 蒙哥用这个手段,轻松地获得了和林的绝对话语权。 不过,蒙哥答应,在来年春天时,可以在怯绿连河重开忽里勒台会,并重新推举蒙古国的汗王。 目前,除了拔都对蒙哥的大力支持之外,察合台系分为两派。 一派是曾经被贵由汗废黜的察合台兀鲁斯汗王哈剌旭烈,已经公开表明支持蒙哥。另外一派,是被贵由汗扶持的也速蒙哥。不过他虽然反对蒙哥,却显然不知道该支持谁。 这样算下来,成吉思汗的四大嫡传派系中,蒙哥最少已经获得了二派半的支持。 而窝阔台一系,分为三派,依然在吵闹不休。 至于东道诸王,几乎都已经没落,他们的意见,也仅仅只是个意见而矣,根本左右不了和林的形势。 距离约定的忽里勒台会,还有半年多的时间。 南京府,能做些什么呢? …… 公元1248年,华夏三年,宋淳佑八年,戊申猴年。 整个冬天,蒙古草原片雪未下。 突如其来的这一场大旱,从东至西,绵延了蒙古草原的数千里区域。 全世界的大战,似乎因此被摁上了暂停键。 只是包括宋国在内,大部分被蒙古人蹂躏的国家,都不知道的是,蒙古人停止对外战争,不仅仅是因为这场绵延数千里的旱灾。 旱灾还没开始显示其巨大的破坏力,即将召开的忽里勒台会,却让蒙古国上的神经,崩到了极致。 这也许会是蒙古国历史上,最为血腥的一次忽里勒台会。 和林来的消息,断断续续,让南京府根本做不出及时而有效的反应。 所以,只能等,等着尘埃落定之后,可以预见得到的结果。 忽必勒台的相关消息还没传来,另外一则情报,却把赵权惊住了。 忽必烈,受邢州权太守职,暂管邢州民政事务。 邢州,也算是河北重镇,位于真定府以南,南太行以东。 窝阔台丙申分封时,将邢州一万五千户分赐给斡鲁纳氏两个兄弟,并由他们自派达官员管辖。但是,十年之后,邢州百姓不堪重负,四处流散。 如今,整个邢州仅剩下了五百余户,十不存一。斡鲁纳氏被逼无奈,向和林请求派员接管。 在蒙哥的支持下,忽必烈很轻松地就得到了这个职位。 离开柔远县的忽必烈,却换来了一个州府! 蒙哥虽然还未上位,忽必烈却已经成功地将自己的手,伸入了中原的最核心地带! 忽必烈的首席幕僚刘秉忠,正是出身于邢州。这大概是也他为忽必烈挑选邢州的主要原因。 出乎所有人意料,到了邢州的忽必烈,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当地的孔庙祭拜。并受执事回赠祭品。 “致胙于忽必烈,这些人,都疯了吗?”侍其轴喃喃说道。 赵权有些疑惑地看着屋子里,这些满脸灰绿的老儒,不明所以。 他关注的是,忽必烈竟然可以这么快地就占住了一个根据地,以此他势必会开始将手脚伸向中原的其他区域,并且迅速地落地生根。 而这些人,却为了祭品的几块猪肉而心疼? 李治看出赵权的疑问,说道: “致福,谓诸臣祭祀进其余肉,归胙于王。昔年葵丘之会,天子使宰孔致胙于桓公。桓公赏服大辂,龙旗九旒,渠门赤旗,诸侯称顺焉。 自此,祭礼之胙,非王不得受用。” 元好问掩卷而叹,长息不语。 赵权大概听明白了。 忽必烈拜祭孔庙,意思是他准备认可儒家的地位。作为回报,孔庙执事代表当地的儒生们,准备接受并拥戴忽必烈,并直接将其视为未来的中原之王。 收服北地汉儒,就这么简单吗? “孔子为万代王者师,有崇与否,于圣人无所损益,但以此可以其崇儒之心。北地汉儒,自此必当甘为忽必烈所用。”王鹗说道。 说实话,别说北地的那些不知其能耐的儒生,就是现在南京府养着的这些扛鼎老儒,赵权真正能看得上,也只有侍其轴一人。 而要说实用,王栖梧那个奸滑之人,也比其他几人更能成事。 这些儒生,满口礼义道德,满身正气昂然。 可是无君可忠时,却去抱一个蒙古王爷的大腿。以此来获得未来的仕途与地位。 也许他们想曲线救国,试图去影响忽必烈,而实现儒家治国的目的。 也许他们为生计所迫,希望可以混一个从龙之功。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八十三章 兴儒的希望 对于这些种种,赵权觉得都无可厚非,起码说他们现在的出发点,未必就可以与“无耻”两个字搭上关系。 只是赵权觉得,这些人把兴儒的希望寄托在忽必烈身上,未免太可笑了一点。 忽必烈是谁啊?吃人不吐骨头的千古一帝! 所有的人,在他眼中,都只是一个工具。用过之后,便可随意丢弃的易耗品! 看着元好问等人如丧考妣模样,赵权也不好当面打击他们,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权总管,老朽觉得,此事,还是不得过于轻视……”王鹗又劝道。 赵权正襟危坐,“我并无任何轻视之意,不过忽必烈在邢州,鞭长莫及啊!” 对于忽必烈,赵权何止只是不轻视,他从来都将他视为自己最大的对手。若是搞不定此人,他这辈子,绝对别想有好日子可过。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有忽必烈,才逼迫赵权不停地成长着。 “倒是不说,现在要对忽必烈做些什么。而是咱们自己,是否也得做些推崇儒道之事?否则,道统终将不会在我等手中……” 推崇儒道?学忽必烈那样,建个孔庙,时不时去拜下,再分点猪肉回家。 然后把所有的儒生,当大爷供着? 别说这招在忽必烈之后已经不好用了,哪怕能用,在东北之地也发挥不了太大的效果。 赵权摇了摇头,“南京府不同于中原,我们招揽儒生,却不能在此推崇儒道。” 见几个老儒面显焦虑之色,赵权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我要推崇的,是汉化之道!” “东北,无论辽西、辽东、辽南,乃至高丽,一向被称为蛮荒之地。 这蛮荒,并不单指不服王化、不尊儒者。而是因为数千年以来,生活在这里的人,受困于艰难的地理环境,食不裹腹。 所以,我们努力要做的,首先是让他们吃饱饭,才能谈及其他。 汉化的基础,是在他们能活得下去的前提下,教他们识文认字。如此,才会以华夏之后为荣,才会认同我们的治国理念,并延续于子孙万世。 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才能真正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儒道,是为了君王服务,是王者之道。 汉化,则是为了平民百姓,是治国之道!” 王鹗与元好问眉头依然紧锁。 侍其轴与王治则相顾颔首。 忠君或是忠国,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个问题。 君为天,有君才有国。 君死,若无后祚,则国灭。 一个国家,延续的是一个王朝,而非人民、文化与政府。 而儒道之所以能延续数千年,是因为儒家所宣扬的“仁德、顺服、以礼为尊”,对于君王的统治是有利的。他服务的是一个国的君主,而不是一个国的百姓。 想要与忽必烈抗争,建国是一定要走的道路。但是未来要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赵权并没有很清晰的思路。 只是无论未来的这个国家长成什么样子,赵权都不希望,会是以赵家为延续的一个朝代。 而维系这个国家,得以存续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对汉家文化、对华夏文明的认同与尊崇。 而非简单的儒家道统。 当然,现在跟那些老儒讲这些东西,根本就讲不清楚。赵权也不想多增添彼此间的隔应。 相比与这些老家伙谈事件,赵权还是更喜欢在机要室呆着。 这里,才是真正做事的地方。 “十年以来,逃离邢州的民户,有约六千户移居周边的磁州、相州、大名府、冀州、真定等地;穷困绝户近千;其余大多西入太行山避难。 这两年以来,从太行山转迁至南京府辖地的邢州民户,约为两千多户。” 高正源如背书般地说着。 邢州民户见空,主要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南京府偷偷地迁移人口。但是,南京府的确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 还好,邢州府的民户,已经快被薅光了。否则忽必烈一到,绝难再从邢州迁走一个人口。 “太行山那边的人口迁移行动,得稍微收缩了。”梁申说道。 这些年,利用隐藏于太行山中的那支军队,南京府从河北、河东、河南一带,迁移了大量的民户至东北。 之前,周边无论是蒙古达鲁花赤或是汉世侯的管理者,对此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南京府的人上下打点之下,大多都能轻松摆平。 但是,现在想在忽必烈眼皮底下做这事,难度就相当大了。 这是忽必烈执掌邢州,给南京府带来的第一个直接损失。 人口,是所有生产建设与发展的基础,但凡有些眼光的人,都不会轻易放任人口的流失。 可以预料,忽必烈不仅会严控邢州的人口外迁,还会想尽一切办法从周边辖区迁移人口进入邢州。 他可以公开这么做,南京府却是不行! 隐然之间,中原的形势,已经开始向忽必烈倾斜。 “对于河北的人口迁移行动,可以暂停。但是河东山西那一带,必须抓紧进行,我估计咱们最多也只有半年时间了。” 众人都理解赵权这话的意思,蒙哥一上台,自然会加强内部的管理。之前无论是乃马真、贵由,还是现在的海迷失,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把目光放于中原。 “邢州张文谦,近日已经成为忽必烈的一个幕僚。除此之外,河北、山东一带,有不少的汉世侯幕僚,已经开始纷纷与忽必烈手下联络,希望可以与忽必烈一见。” 张文谦,邢州沙河人,为刘秉忠同窗。在北地汉人中,也算是一个术数名家。 对于这样的人,赵权倒是比较感兴趣的,也托人去找了数次,却得不到回应。 除此之外,赵权手中还有一大批的名单。 有些已经成为入幕之宾,有些正在成为入幕之宾的路上。 虽然嘴里总是说不在乎这些人,但自己招揽不到却被忽必烈收走,难免也让赵权心里吃味。 汉儒—— 赵权真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这个团体。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八十四章 权氏子弟 赵权叹了叹气,说道:“算了,先不管这些人了。咱们真要把这些儒生全召来的话,南京府就会彻底乱套掉。 指望他们,不如指望我们自己。 这些年,让你们收留的孤儿行动,现在进展得如何?” “至去年年底止,以南京府的名义,总共收留了五岁以下的孤儿3798名,近半来自辽西、辽东,汉族为主,但大部分都不知道自己的族源。 另外一半部分来自太行山那边,出身于中原。部分来自高丽。” 收留孤儿的计划,自三年前就开始进行。 三年时间近四千余名,不算少了。这些孤儿,有些直接交给有能力抚养的家庭,有些安置在各县设置的“抚幼局”之中。 这些人,只要年龄到了七岁之后,就必须全部安排进行各地的学校中,开始接受南京府系统的教育。 他们,才会是南京府未来的希望与最大的依仗! 高正源继续说道:“另有256名收养的孤儿,今年已达入学年龄。只是这其中,许多人还未有姓名,大家的意思,希望权总管可以给统一的赐名。” 这是,把这些人当自己嫡系看待了? 其实无论是南京府还是东真军,都是蒙古国留下的东西。 现在以这两个机构对外自称,没有太多问题。但是终究有一天,得做改变。而无论是机构还是军队的调整,没有自己的嫡系,便会如沙上建城,风一刮就会迅速垮塌。 而嫡系中,最重要的,不是自己身边的这些高层管理者。而是需要大量的中层执行者。 要将这些人培养成为嫡系,利用姓名打上最直接的标志,的确是很有效的做法。 “申哥,你有什么意见?” “我觉得,那些有人收养的,可以跟收养人的姓氏。其余的,全部赐姓为权。” “姓权,太好了,那岂不是意味着,我以后有许多的小弟小妹?”权承义眼冒金星,相当的兴奋。 “是这个意思,你们兄弟几个,算是权总管的第一代弟子,以后但凡是孤儿培养成长的,都可以算入权氏子弟。” 十年一代,一代起码数千人,这样会不会成为一个尾大不掉的隐患? 梁申看出赵权的担忧,“凡事有利必有弊,这些都得在试行过程中进行调整。而且,我希望这些人,未来可以成为王族的守护者。” 守护者? 赵权在心里微微地点了点头。 任何的一个王朝或是国家,权利都不可能完全归属于君主,总得有那么一群人与其共享天下。 比如汉时的武将、晋时的门阀、唐时的世家,以及宋时的士大夫。 任何一个群体,只要参与到国家的管理,确实有利处也会有弊处。一旦掌权的时间长了,难免就会有腐败有坠落有贪渎。 而这些人,一旦拥有了权利,就会舍不得失去。后代越无能,越会陷入对权利的无限欲望。 每个朝代的改革,无非就是将一个团体的既得利益,向另外一个团体分散与转移。 这也是任何时代,改革都会遭遇阻碍的主要原因。 权衡,是唯一的手段。 利用未来可能形成的这个“权”氏集团,来制衡王族,或是协助王族,共同治理这个国家,也许真的是个不错的想法。 不过赵权也知道,现在找孤儿容易。一旦这些孤儿成长之后,他们的后代,也不可能成为孤儿了。 而再想有新的孤儿加入这个团体,则会被新的门槛所阻。 不过,这毕竟是数十年之后才可能出现的矛盾,起码现在还没有太多问题。 “这些孤儿,无论出身是汉族、蒙古族、女真、契丹或是高丽,无论来自哪里,告诉他们,都是汉人!必须学汉字、习汉文、知汉礼。都为华夏之后,也必须以守护华夏传承为已任。 这些,都必须在入学的第一天,就让他们明白并牢记在心!” 众人齐齐点头。 “那,是否该给他们排个续字?你的第一批弟子为辰,接下来呢?”梁申笑着问道。 “辰龙巳蛇,俺们算属龙的,接下来该轮到属蛇了吧!”承义气势轩昂地说道。 赵权挥手给了承义后脑勺一巴掌,“这是辰冰的辰,不是你们的承!” 承义脖子一缩。 高正源却淡然说道:“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属下觉得,以‘辰’为始,以‘宿’为续,挺好。” 赵权微微一怔,高正源这意思,是以后这批娃都交给辰冰来管制? “另外,属下觉得,可以让承义,去接管这批孩子。” 赵权看着跃跃欲试的承义,问道:“你,觉得行不?” 承义胸脯一挺,“过完年,我已经十五岁了……” “虚的!”赵权提醒到。 “那,那也是十五啊!”承仁脸上微微一红,随即鼓出更多的气势。 “承仁现在已经在到处乱跑了,我觉得,我也可以出来给权大哥分忧。” “意思是,你在小高这边,啥事都没做?” “那,那当然不是!不过,我们兄弟几个被培养这么多年,放在这里当秘书,屈才了!” “哈哈——”赵权几人,同时大笑。 的确,这几个兄弟原来基础就不错,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也显出各自不同的能力。 承仁最近跟着丁武,东奔西跑,无论是个人战力还是行为处事能力,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赵权已经准备将他召回身边,顶替封扬的亲卫队长一职。 除了辰冰之外,最小的承信,如今还海东学院学习,自几个哥哥毕业后,他便成为了学院内的第一学霸。 当然,这个学霸跟郭守敬那种人比起来,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最笨的却是承智,这个跟他名字严重不符的孩子,在三年级这一关上熬了三年,才终于离开学校,被承仁扔去军中锻炼去了。如今个人战力,虽然远不如丁武手下的特别行动队员,但对付一般的东真兵,倒也是胜多败少。 “就让承礼过来接替承义吧,这孩子自从学会了五门外语之后,有些飘了。把他交给小高,你再给熬熬?” 高正源点了点头。 无论他的能力再强,毕竟还是需要一个助理来当自己的眼睛。 而这个位置太过敏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担任。让权氏兄弟过来,最合适不过。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八十五章 未来的都城 “承义,你需要时刻记住,你这个位置的重要性以及未来将会产生的影响!”赵权脸色转为严肃。 承义也收起了脸上的嘻笑与兴奋,躬身而听。 “你得理一个章程出来,如何去管理与引导这些弟妹。如何尽可能的不让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不出现偏差。 每一个阶段,都必须有每个阶段的考核标准。而这考核,绝不只限于学业! 如果,一直达不到考核标准的话,也得有相应的处罚措施。 最严重的,可以取消其权氏门人称号。即,剥夺其赐予的姓氏,改续字为姓。” “诺!”承义正色应道。 此事即了,还有其他的许多事,继续探讨。 包括今年与宋国开始的贸易计划,以及其他对外的商业拓展。 北高丽的经营,以及对南高丽的商业渗透。 贯穿于辽西辽东之内所有县域,数条官道的修建。 庙岛、柴薪岛、身弥岛等几处海岛码头的修建。 几处船坞的扩建,海船的继续建造。 以及巴掌城、丹东与旅顺的重新规划与建设。 时间,太紧了。许多事情,都必须在蒙哥上位之前,完成布局。 而如今,中原暂时是染指不上。赵权将南京府发展的所有重心,都移向了海洋! 未来数年,所有的建设,都必须围绕着海洋来进行。 如此,才能另辟蹊径,才能拥有与忽必烈相抗争的资本。 而这里,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旅顺城的建设。 南京府城,自渤海国时就存在至今,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其地处过于偏远。 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交往。 其实不仅是南京府城,就是整个辽西辽东,都是如此。 外界力量很难进来,但是一旦进来了,这里所有的势力都无处可逃,唯一的途径就是躲入山林中等死。 而且,辽西辽东的势力,想要攻出去,难度更大。 未来若要建国,国都迁离南京府,那是必然之势。 有人提议辽阳,有人看中沈阳,有人中意锦州,还有人希望是抚松。 这些地方,各有各的优势。 或是拥有大片良田,或是依山傍水,或是扼守要道。但是,所有人依然只是将目光,放在陆地上的战争。 或是有利于防守,或是可以埋伏出击,或是可以留下未来对外扩张的空间。 赵权看中的,则是旅顺。 辽南半岛,三面临海。 除非极端气候,旅顺外海上终年无冰,是辽东极为难得的不冻港。这就为海上贸易的发展,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而且,未来一旦与忽必烈或是蒙古发生冲突,哪怕穷尽整个东北,无论是人口、兵源或是物资,都很难与其对抗。 只有利用海洋,发挥海洋的优势。不但可以无限拓展南京府的腾挪空间,还可以利用海军的碾压性优势,永远保持对陆上军队的威慑力。 辽南如今依然如同一片白纸,从城市规划角度上来说,倒是没有任何的障碍。但是,平生建设一座城池,而且还是按未来国都的级别城池,别说建设的难度,就是投入的资金,都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数字。 “郭守敬回来了吗?”赵权问道。 “回来了,呆了一个晚上,又走了。” 可怜的郭守敬,自从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就从海东学院毕业之后,他便成为了整个南京府最为忙碌的一个人。 他要负责南京府辖下,所有大型建筑工程的施工审核,包括道路、桥梁、水渠水库、农田改建、城池规划与建设;还参与南京府新历法的修订;并且是李毅中手下,军械制造部的重新成员。 不仅如此,郭守敬每个月都得最少得抽出五天时间,去给海东学院高年级的学生授课。 同时,他还是海东学院数门学科的教材编写参与者。 虽然直到现在为止,郭守敬都还没有一个正式的职务,但是他的权限却着实不小。 可以直接调用价值十万两银以下的物资;统管南京府内所有的工匠;东真军除了战兵之外,都可为其暂时借用;所到之处,每个县的县长,必须倾力配合其提出的人力、物力需求。 虽然忙,郭守敬倒是乐此不疲。 却惹恼了辰冰。 她已经不止一次的在抱怨,南京府与赵权,虐待少年。 确实,对于这个还不满十七岁的少年来说,工作量似乎是有些大了。 不过能者多劳,更何况,郭守敬是真心地喜欢南京府加诸于他身上越来越多的事务。 在他看来,南京府这群人,很神奇。 对自己几乎不了解,不关心自己的经历,不过问自己的出生。对自己开放几乎所有的重要设施,并让自己享受最新的研究成果。 这些人还不顾自己的年龄劣势,给了自己那么大的权限,却从不怕自己跑了。 虽然感觉上总是很奇怪,但郭守敬却是真的喜欢这个地方。 喜欢对事不对人的工作态度,喜欢开放的研讨精神,喜欢那里拥有的万国藏书。尤其是所有人,都有一种对新鲜事物的狂热喜好。 还有那个,总是在为自己鸣不平的小姑娘。 不过,今天是郭守敬第一次,在心里感觉到了忐忑。 趁着开春之前,合兰河水量较小的时候,郭守敬在辽东的暴雪之中,用近一个月的时间,走完了整条合兰河,并确定了河上的葑田、岸上的农田调整方案。 而后再去看了位于罗津的盐田,拟定了今年的扩建方案与生产计划。 回到南京府城,歇息一个晚上之后,再次出发南下。 结果,就发现自己的十个护卫队中,多了一个小妮子。 郭守敬这张脸,如今在南京府就是一个通行证。城卫根本就没注意就放行了,而随行的护卫,却是没有一个人敢吭声。 看着笑意盎然的辰冰,郭守敬挠着头。 凭自己的实力,想把辰冰赶回去,是绝对做不到的。他倒不是担心辰冰路上会有危险,而是担心她跟着自己会受累受苦。 “你确定不赶我走吗?”摘下毡帽的辰冰,甩着一头细细辫发,再次问道。 郭守敬只好又点了点头。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八十六章 收买 辰冰抬手一扬,呼啦啦的便从路边各个角落里窜出十几个护卫出来。 这些,是南京府为辰冰配备的护卫,总共应该有两支十人队的,不过似乎没来全。 护卫等级,比郭守敬还高。 这下,郭守敬更是赶不走辰冰了。 “你外出有得到权总管的同意吗?” “当然了,我出门,谁敢管我?” 郭守敬眼神透露着深深的不信,但无法反驳辰冰。他只好招来自己的护卫,匆匆地写了个条子,让他立刻送回南京府。 他不傻,自然知道这妮子在权总管眼中,是如何一个宝贝。万一遇险受伤倒不一定有人怪自己,可是要让权总管以为自己把他妹子偷偷拐走,绝对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有辰冰在,路上确实热闹了许多。 几个护卫被派去打前站,于是一行人无论是吃的、喝的、住的,级别都往上提高了一大截。 倒不是因为郭守敬没钱享受,而是他没空。 一路之上,辰冰便如老妈子般的,把郭守敬照顾得妥妥帖帖。 甚至在路过抚松时,还给郭守敬订做了两套新衣服、两双新靴子。 两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停,一路享受着紧张的工作之余,轻松而惬意的自在。 似乎,没有人觉得有任何的不妥。 整个冬天,草原上的雪似乎都堆积到了大兴安岭以东区域。辽西辽东多处地方,雪厚过米。 这对于南京府来说,是个灾难,但也是机会。 熬过这场大雪,春后必定会是个瑞年的开始。 南下的郭守敬,顺便巡查了各地的受灾情况,并对即将到来的春耕用水,进行细致的部署。 从抚松至横岗,再到沈阳与辽阳。 这一天,两人与二十多个护卫终于抵达辽南的旅顺。 此时的旅顺,除了几座军营,便是海边正处于繁忙之中的造船场。 李治刚到没几天,但是他手下的一批海东学子,却已经在此花了一个多月,初步完成了对旅顺及周边区域的土地勘测。 见到并肩而至的郭守敬与辰冰,李治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俩。 郭守敬脸色微红,脚步稍顿。辰冰却如一只骄傲的小母鸡,昂然而立。 可是,当李治身后,现出王铠的身影时,这只小母鸡立刻便蔫了翅膀,而后被王铠直接拎走。 “权总管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铠子哥——” “你要意识到你的错误!” “铠哥,你看,你给你带了好多好东西!”辰冰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大堆在路上买的东西。 包括几只布娃娃,一颗饴糖,一个小铜铃,还有几方绣帕。 王铠剥开纸包的饴糖,直接扔进嘴里开嚼。 辰冰眼巴巴地看着他,这饴糖是南京府刚出来的东西,精贵得很,关键是很难买得到。 “一颗糖就想收买我?太甜了——我说你以后少吃这种东西,据说对牙齿不好!” 辰冰一言不发,眼中泪水开始涌现,挣扎着准备滚落下去。 果然,眼泪比任何东西都管用。 王铠立时便气短了。 “权总管来信了,让我一见到你,就立时押你回去。 没得商量!” “铠子哥——”眼泪还没落下,辰冰的脸上就绽出了笑容。 她凑上前晃着王铠的胳膊,“我刚来啊,你让我陪你几天不好吗?我可想你了!” “呸——” “真的,你怎么可以不信我呢!” “好,我现在就出去,把那姓郭的赶走,然后你在这陪我几天!” 辰冰忧怨地看着王铠,眼中泪水又开始蓄势。 王铠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 其实别说是他,就是连赵权现在拿这个小妮子都没有太多的办法。 说是妹子,赵权几乎是把她当女儿来宠的。 倒不是因为辰冰顽劣或是恃宠而娇。 这小姑娘在南京府身份独特,但是她从来不拿自己的郡主头衔说事。 学业上,相当勤奋,去年已经通过了海东学院的五年级测试。 上小姑娘小嘴甜得很,人又大方,所以南京府上下,无不对其宠爱有加。哪怕偶尔有些小错,也绝没人舍得出言喝斥。 平日里,辰冰不仅总是在帮助杨氏姐妹打理内宅事务,而且几乎包办权氏几个兄弟的所有生活起居事务。 兄弟几个,平日里就是有争执,也没人敢跟她动手。哪怕是在外面打架从不肯认输的承智,在家里时反而会被她揍得哇哇乱叫。 吵架,连自称南京府聪慧第二的承信,也不是她的对手。 大概也就一个权承仁,能够稍微地压制住她的气势。 此次,辰冰私自离开南京府城,大伙儿倒确实没有太多的担心,只是就这么被郭守敬拐走,总是让几个当哥哥的心里不舒坦。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一个是赵权最宠爱的妹子,一个是赵权最看中的英才。 两人如今表面上的地位虽然差别极大,可是只要郭守敬不出大差错,未来的内阁部长,一定是有他一个位置。 王铠重新组织了会语言,说:“承义,最近领了一个极为意义的事。” “我不回去……”辰冰甜甜地说道。 王铠:“承义太笨了,领了任务,结果现在搞得一塌糊涂。可怜啊,那些女孩子们,都快被他折磨死了……” “他怎么了?他是很笨啊,可是也不至于把人折磨死吧?你,是不是在吓唬我?” “南京府近日成立了抚幼局,你知道吧?” 辰冰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王铠。 这事,跟承义好像没有太大关系啊。 “抚幼局有一批两百多的孤儿,到了可以上学的年龄了,其中有不少女孩子……” “嗯,我知道,256人,其中小妹妹有130人。” “承义不会管啊,那可是女孩子啊,需要什么、住在哪里、每天要吃什么、要给她们准备什么,嗐,反正现在完全是乱七八糟了。 很多女孩子都哭着不肯上学,还经常被承义凶。” 但凡是在南京府城里的孤儿,辰冰平日时有空,都会去关心他们,老早便成了那批人中的大姐大。 让承义去管这些人,她还真的有些不太放心。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八十七章 建设旅顺 辰冰轻咬下唇,犹豫不决地看着王铠。 “要不,我再呆半个月回去?” “三天!” “十天!” “有个小姑娘,已经三天不肯吃饭了!” “五天,不能再少了!” 王铠轻轻地吁了口气,五天就五天吧,也算可以交待得过去了。 “只是,你在这干嘛呢?没活给你干,你不怕碍事吗?” 辰冰有些烦躁地说道:“你们这些男人啊,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我不跟着,他可以一天一夜不睡觉、不吃饭。这样用不了几年,就会变成一个傻子,还怎么用啊?” 王铠听着目瞪口呆,被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如此训斥,却竟然让他无法反驳。 看着笑靥如花的辰冰,郭守敬终于松了一口气,重新收拾了心情,对着李治说道。 “辽南半岛地势狭长,旅顺位于南端,三面临海,地势起伏。从传统的角度来看,其实并不是一个适合建都的地方。 但是,如果南京府坚持面向海洋、以商业立国的政策,我觉得选址于此,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一是海洋将会成为旅顺天然的屏障,都城甚至连城墙都可以不建。 不但不需要城墙,也不需要护城河。因为我们会拥有一片,护城之海! 当然,如果未来有一天,旅顺被敌军海上攻破,那说明咱们的立国之策出了问题,连海军都打不过别人,那我看这国家也差不多可以灭亡了。” 李治脸上一白,这小伙子,贪图嘴快,怎么连这种话都敢说。 郭守敬却毫不在意,指着草图继续说道: “其二,旅顺周边,俱是天然良港,可以为未来的码头与船场提供最为充足的场地条件。 其三,从旅顺走海路到登州,不过两百余里。一旦庙岛码头建成之后,整个渤海湾便可完全为我所用。 这样,日后便可使南京府辖下疆域,得到无限的延伸。” “可是,这里很难找到一整块平地,建设一座容纳百万人口的城池。” “李公莫急。”郭守敬耐心地说道:“如果不建城墙的话,其实整个辽南半岛,都可以当作国都。” 李治依然不解。 建不建城墙,他们俩说了都不算。可是把整个半岛都建成国都,这想法未免过于惊奇了。 “半岛中部,原卑沙城旧址之处,此处可建一座小城,作为扼守半岛之用。其余的,咱们先把整体道路建好,基础设施尤其是用水的问题解决了,可根据需要先建一些公署与宅院。 我觉得吧,先期计划有十万人,足够了。” “不考虑皇宫吗?” “皇宫?当然不!李公莫非觉得,南京府真有人会在数年时间,登基为皇?” 李治神情一滞。 的确,起码赵权没这意思。看他的模样,十年内都不可能称帝,连称王的可能性都不太大。 李治心里略叹了一口气。 自己与元好问等人,虽然是第一批投附南京府之人,但是若论对权总管的了解,恐怕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年轻人。 郭守敬并没有感觉到李治心思的浮动,依然滔滔不绝: “水的问题,必须要先解决。别说百万人,哪怕五十万人的用水,都会是一个大问题。 依靠辽南几座小山的冬日融雪,筑坝拦水,以及地下井水,可以解决部分用水问题。但远远不够。 因此,我觉得必须从半岛北端,再引一些河水南下。” “这个,工程量很大啊!” “无妨,这是百年甚至千年大计。建渠引河南下,不仅可以解决南部供水问题,同时还可以在半岛中北部,开拓出万顷良田。这样的话,就无须耗费人力物力,就地便能解决旅顺数十万人的就食问题。 以卑沙旧城为界,居旧城之北为农,旧城之南为商为仕。 而沿海一带,日后可以全部划为水军营寨、船场与各类加工场。” 辰冰静静地坐在一旁,单手托腮,看着口若悬河的郭守敬。 虽然有些舍不得,五天之后,辰冰还是启身,在自己护卫的陪同下,返回了南京府城。 …… 二月过后,和林到南京府城的情报传递终于开始恢复正常。 各种消息纷沓而至。 中书省的运作倒也一直正常,如今蒙古国政令大多由中书令镇海签发。耶律铸得到重用,姚枢却完全被架空,但是他依然没有表示任何想回南京府的意愿。 已经五十六岁的唆鲁和帖尼,在和林爆发出极为强大的斗志与影响力。 两三个月的时间,她几乎走遍了和林周边千里区域内的所有部落,带着礼物一一拜访各位宗亲王公。无论是支持谁的,唆鲁都与其耐心地促膝而谈。 这样的坚持不泄,竟然然又拉拢了许多原先支持海迷失的部族。 勃然大怒的海迷失,唯一能做的,却是将十四岁的矢烈门,紧紧地拴在自己身边。而后不停地派出护卫,或是沿路截杀唆鲁一行,或是威胁摇摆不定的部族王公。 和林虽然吵闹不休,倒还未见血。不过和林往各个部族的路上,却已是杀得血流成河。 忽察倒是没什么损失,因为本来支持他的人就不算多。于是他便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个女人之间的争斗。 虽然大部分的宗王,都还没有公开表态会支持谁为新的蒙古国汗王,但是越来越多的人,都表示会去参加忽里勒台会。 愿意参加由唆鲁和帖尼发起的忽里勒台会,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而此时的忽察,依然还无法说服自己的弟弟与母亲。窝阔台系的势力,彻底分崩离析。可怜的忽察,连三分之一的支持都没争取得到。 已经回到凉州的阔端,对外发布声明,自己与凉州驻军,将不参与推举汗王的任何行动,保持中立。 有阔端在前,开始有人跟着发出不参与的声明。包括斡赤斤兀鲁斯的新任汗王帖木迭儿。 有人一直在坚持,也有人在各路人马的劝说之中,改变了主意。 形势似乎开始明朗,却又混浊不清。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八十八章 追杀(1) 无雪的草原,倒是为各处信息的传递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但是和林的信使始终未进入南京府。 赵权不知道,是因为辽西去冬的大雪阻住了这些信使的通路。或是和林诸位王爷,完全漠视了南京府的存在。 不过,身为南京府副万户军民总管的大乌泰,本来也没有参加忽里勒台的资格。 四月十八,是忽里勒台召开的时间,此时的南京府,早已开始了全面的春耕。 对于南京府来说,保证一年的收成,远远比谁成为新一任的蒙古国汗王,重要多了。 赵权深信,蒙哥必定当选为汗,这事其实没有多少变数。他唯一担心的是,忽察能否在失败之后,逃过此劫。 然而,和林对外的情报传递再次断绝。 和林,显然被彻底封锁住了。 春暖花开之际,赵权又一次蠢蠢欲动,他想女儿了…… 在权承仁与辰冰的陪同下,赵权又悄然地来到了多泉子。 看到赵权张开的双手,赵沁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晃着双手,颠颠地跑开。还没跑两步,便歪倒在地,肚子顶在地毯上,划着四肢,“哇”的便是一声大哭。 看着赵权苦着的脸,辰冰嘻嘻一笑,在赵沁身前蹲下身子,柔声说道:“沁沁宝贝,乖,让姨疼你好不好?” 赵沁止住了哭声,瞄了瞄静立一旁,眼中含笑,却一动不动的赤玫蝶,再看看赵权,最后还是把眼光留在了辰冰身上,犹豫着对她伸出一支肥嫩的小胳膊。 辰冰大乐,把赵沁抱起,亲个不停,两人一起咯咯而笑。 赵权无奈地站起身,拍了拍双掌,又开始纠结。 这女儿长期没在身边,不是个事啊! 直到三天之后,赵沁才愿意让赵权在她身边呆着,但是只要赵权一伸出双手,就又摇着身子跑开。 “对不起,权大哥!”赤玫蝶柔柔地说道。 “这不怪你!”赵权无奈地说道。 是啊,当然不能怪赤玫蝶,可是又该怪谁呢? 赵权相当的惆怅。 本来只想看过女儿就回的赵权,为了能成功地抱她一次,生生地在多泉子又停留了十天时间。 冬日无雪的草原,比遭遇雪灾还要可怕。 草原上河水断流,草木枯黄,牛羊牲畜渴死饿死无数。 还好,这场几乎是百年一遇的大旱并未给多泉子带来太大的影响。只是,遭受大灾的草原牧民,开始东迁,希望分享多泉附近依然肥美的草场。 于是,纷争开始出现。 还好,无论是封扬支持下的狄历,还是守在捕鱼儿海之北的帖木迭儿,态度都相当强硬。但凡有人入侵草场,驱逐不成的话,就全部掠走,而后押往开元府。 不管如何,起码经这些受灾的牧民,寻找一条可以活下之路。 对于这样的劳动力,南京府最为喜欢。 开春之后至今,便已押去了两万多牧民。也有不少完全失去生活来源的牧民,开始主动往辽西迁移。 一些蒙古王公为此而大为焦虑。 草原的灾害,其实相当频繁,一场雪灾或是旱灾往往都可以将一个不小的部落,轻松灭绝。 往年,只要有灾害发生,蒙古人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开始南下劫掠。 但是,今年所有人,都只能等着和林新汗王的诞生。然后,率领他们开始新的征战。 青青草木之中,水心堡的棱形城墙巍峨而立。 正在绕墙缓骑的赵权等人,突然见到数骑自西飞奔而来。 未等赵权出声,封扬便已率人纵马迎去,不久便带着数人过来。 “救我!快救我!我是禾忽,你们是东真军吗?有人要杀我!” 来人浓眉细眼,光着的脑门上汗水涔涔。 避在其他人身后的赵权,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此人,的确是忽察的弟弟禾忽! “赵权有没有在?你们谁去跟他说一下,赶紧找人来保护我!我大哥说了,他必需保护我安全!”禾忽有些疯狂的目光,不停地打量着封扬等人。 等到封扬把禾忽与他的两个护卫领走之后,赵权不由地陷入沉思。 看来,蒙哥很可能已经登上汗位了,如今是开始清除异己? 不久,又有十多个骑兵轰然而至。 领先的是一个蒙古百夫长。 “你们是谁?敌烈部的吗?让狄烈过来见我!”百夫长傲然地对迎上前的权承仁说道。 “我们是路过的,在此借居,你们又是谁?” “滚开!否则,杀无赦!” 百夫长刚拔出刀,数枚石弹便齐齐飞射而出。他哇地大叫一声,捂着脸直落马下。 “你们好大胆,我等是蒙古国蒙哥大汗帐下,你们要造反吗?” 蒙哥啊,终于成了大汗了! 百夫长身后,十余骑蒙古兵大怒,一阵大骂之后,挥刀催马直冲而来。 赵权手一挥,承仁等人一手收起弹弓,一手抽出连弩,瞬息之间,便将这十余骑全数射落马下。 剩下的百夫长,万没想到这批人如此狠辣,一言未合竟然将自己部下悉数杀死。 他又惊又怒,又惊又怒,语音颤抖地叫吼着:“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敢杀了汗王的护卫,该死的——放了我!” 两个东真护卫上前,一掌将其切晕,直接押走。 待得这个百夫长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房间之内,虽然依然被捆着,但身上似乎没有其他的伤势。 眼前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正看着自己,面露笑意。 “你,你是慕思迷儿郡主?”百夫长惊疑不定地问道。 “你认得我啊!太好了!”辰冰高兴地说道。 “我把你从一群强盗那里救下了,你现在安全了,不用担心,也不用感谢我了!” 你一个小姑娘,把我从一群强盗那里救下来了? 百夫长满腹疑问,却不敢反驳。 当年他在王府任护卫时,可是亲眼看见这小姑娘有多么受老夫人疼爱。 “老夫人还好吗?我可想她了,好几次想去看她,可是,太远了。我一个人,又不敢去……” “嗯,老夫人,还好……” “蒙哥王爷还好吗?他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也不过来看我?” 权宋天下 第七百八十九章 追杀(2) 百夫长努力地挺起胸,说道:“蒙哥王爷,如今已经是蒙古国大汗了,郡主得改个称呼才行!” “真的啊!”辰冰拍着双掌,跳起来说道,“他是不是让你带什么赏赐给我了?赶紧拿来!” 百夫长脸露尴尬之色,嚅嚅不语。 辰冰眉头一皱,“是他根本没有赏赐,还有有了赏赐却被你私吞了?” “没有,没有——”百夫长慌乱地说道。 “不可能!我就不信,他当了汗王,连赏赐都没有!我,我要去找老夫人告状!你这次死定了!” “不关我的事啊……” “怎么不关你的事,我生气了,老夫人自然不会拿王爷怎么样,但要想让我出气,杀了你,就行了!” 百夫长后背寒毛一竖。 刚才他手下被杀,他都觉得没有这么让他惊惧。 也许,他是觉得自己身为大汗新任的怯薛军百夫长,宵小之徒肯定不敢杀了自己。但是老夫人只要点个头,那自己是真的会没命的! “郡主,息怒!要不,我马上回去问问大汗的意思?” “想骗我?没那么容易。你没带赏赐来,那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我,我受大汗之命,追杀逆贼!” “追杀?贵由家那个幼子?他抢了王爷给我的赏赐?” “不——不是,没有——” “好啦,有话赶紧讲,我没空跟你啰嗦!”辰冰脸上现出很不耐烦的神色。 百夫长脸上一阵挣扎,终于咬着牙说道: “王爷在忽里勒台会上,被推举为汗之后,一群原窝阔台汗手下不服,聚众闹事。大汗虽然下了封城令,可是这个禾忽却私自出逃,所以,我奉大汗之令,得将他抓拿回去。” “有说要杀了他吗?” “那,倒没有——” “你们路上,有遇到马贼吗?” “嗯?有啊,有很多。不过一看到我们是大汗护卫,没人敢跟我们动手的!” “哦,知道了。” 辰冰扭头便要离开。 百夫长一脸蒙然,随即喊道:“郡主,等等!” “还有什么要给我的?” “没,不——”百夫长小心翼翼地说道,“今天遇到的那些人,是东真兵吗?” 对于这些胆大妄为的贼人,百夫长相信绝非是一般的马贼,更不可能是狄烈部的牧民。 “不知道啊,我回头给你问问去!” 辰冰蹦跳着离开这个百夫长,出门拐进了另外一间屋子。 里面是依然惊魂未定的禾忽。 “嗨!”辰冰挥着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你是慕思迷儿?”禾忽惊喜交加,“你是来救我的吗?太好了!我,我有救了!” “站住,别动!”辰冰一声大喝,禾忽伸出的手顿在半空,迷茫的问道:“我是禾忽啊,忽察的弟弟,我的父亲是贵由大汗,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当然认得你,但认得你并不表明我会让你碰我!” “我是禾忽啊!我是蒙古大汗的幼子啊!我——我——要娶你为妻!” 一阵凶猛的咳嗽差点把辰冰给噎死。 好半天她才缓过劲来。 这是第一个向她表白的男子,辰冰突然觉得有点失落。 辰冰把两个凳子摆开,相距两米,指着禾忽说道:“坐下,好好说话,要不然我就走了。” “嗯!”禾忽乖乖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光头,有些不明所以。 “怎么回事,谁在追杀你,出什么事了?” “该死的,那些人!蒙哥这该死的家伙,他,他想杀了我们。”禾忽突然又蹦起,面红耳赤地吼道:“我,我要杀了他们,他不仅抢走了汗位,还要杀我们!” “闭嘴!” 禾忽有些委屈地看着辰冰。 “赶紧的,到底怎么回事?” 在禾忽一会激动一会愤怒,又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辰冰总算大概地了解到了和林发生的事情。 忽里勒台会,不仅是蒙古宗王推选大汗的会议,同时也是一次部族间的聚会。是各个部族彼此之间交换有无、联姻结盟的聚会。 所以,这种会议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一次很快乐的体验。 会有无数的美酒美食,会有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也会有各个王公贵族身边最勇敢的猛士。 因而,忽察兄弟对于隐藏在此次忽里勒台会上的危机,一无所觉。 刚到会场区域,所有的护卫就被缴了械,驱赶至另外区域安置。 让忽察终于开始感到担忧的,不是自己失去了护卫,而是大部分参会的蒙古王公,竟然都支持唆鲁和帖尼的这个举动。 于是,会议之上,虽然各方吵吵闹闹,倒也一直未见血光。 在忽察与禾忽看来,蒙哥拿下汗王的手段,不仅卑鄙而且无耻。 会议的第一天,唆鲁和帖尼并未讨论关于大汗的人选问题,而是抛出了大量的人证物证,向所有的蒙古王公,极为详尽地阐述了三件事。 第一,当年拖雷之死,与窝阔台汗有直接的关系。从各种迹象说明,拖雷所中之毒为草头乌。 而且,当年劝拖雷服药的巫医弟子,也作证是窝阔台指使他师父,以蒙骗方式让拖雷服下此药,导致拖雷在为蒙古国立下大功之后,却被毒杀。 第二,窝阔台汗死后,负责执掌斡耳朵的木根哈敦死于非命,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她是死于乃马真的亲信法迪玛。 这些证据,包括法迪玛死前一份签字确认的供词。 第三,无论是乃马真还是贵由,或是海迷失执政的这近十年时间里,蒙古国国势严重衰退、对外战争除了拔都之外几无胜迹。各宗王势力林立,各自为政。 蒙古国已经处于分崩离析的边缘! 这一切,都是拜窝阔台子孙所赐! 因此,当蒙哥顺利地被推举为汗的那一刻,蒙哥随即宣布,自他之后,窝阔台系后代,不得成为蒙古国的大汗! 忽察等人大怒,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忽里勒台一结束,蒙哥随即以大汗名义出动兵马,封锁和林。开始追索一些人罪责。 第一个被捕的是海迷失。 不甘心被封禁在和林的矢烈门与脑忽同时发难,结果所有随从直接被斩,两人自此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权宋天下 第七百九十章 不靠谱的禾忽 忽察见势不对,想了许多的办法,才让人将禾忽送出和林,让他向东逃去南京府。 这天下,也许只有南京府才可能给他一点点的庇佑。 看着辰冰拿出的忽察王爷大印,赵权默然不语。 南京府在和林的缉侦人员,既然可以把禾忽送出和林,那么忽察想走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赵权曾经答应过忽察,只要他放弃对汗位的争夺,无论如何都会救他一命。 而此时,忽察让禾忽带上此印,便是很清晰地向赵权传达了一个意:他不需赵权救命,但禾忽需要! 其实,从一看到禾忽时,赵权便知道了忽察的这个决定。 这是一个极其憨直的蒙古人,宁折不弯。他很清楚自己并未具备争夺大汗的能力,但却从不肯退缩。 他明知自己必定会死于蒙哥之手,却依然不肯乞活。 明知之前如果全部出动东真军,可能还有一战之力,却从来不肯动用。 也许他是想给禾忽留下一些东山再起的兵力,也许他是看不上东真军表面上的战力。 也许,他把赵权,当作了真正的朋友…… 可是赵权如今,却只能站在距他数千里之外的地方,掩面而叹。 赵权能救得了他的命,却根本无法帮他实现夺得汗位的努力。 “咱们把蒙哥王爷的护卫杀了,会不会有事啊?”辰冰轻声问道。 “不杀,咱们就得把禾忽交给蒙哥领死。” “那小家伙,我看实在……实在……”辰冰皱着鼻子,试图在脑子里努力地寻找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禾忽。 “不靠谱?” “嗯,对!就是这个意思!他还说,忽察以此印传令南京府,要我们把东真军全部派出去,到和林灭了蒙哥。” 赵权摇了摇头。 忽察若有此意,早在忽里勒台会议召开之前,就会向自己提出这个要求了。 如今蒙哥大权在握,此时出动东真军进攻和林,那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赵权最终也没跟禾忽见面,第二天就派人将他与另外两个护卫直接送去海参崴。 禾忽虽然不太靠谱,但是他的两个随身护卫,好歹知道轻重,对于这种安排,倒也没有太多的异议。 拖雷是否死于草头乌之毒,赵权并不太清楚。 但是贵由却是的的确确身中此毒而死。 只是,南京府和林密谍的调查,最主要的证据来源于贵由的骨灰。 这个证据,即使赵权敢拿出去,也许第一时间就会遭到所有蒙古人的追杀。更何况,对于蒙古人来说,通过骨灰来验毒,简直就是无中生有之事。 赵权不得不感叹,自己与唆鲁和帖尼这个老太太相比,功力还是差了好大一截。 当然,唆鲁和帖尼是在为自己的家族、为自己的儿子而努力。所以会倾全力去收集,甚至制造证据。 而赵权,却纯粹只是出于好奇之心。他从来就没有过一丝一毫,想要为那个贵由申冤的念头。 “辰冰,如果,我是说如果,唆鲁和帖尼要求你回到她身边,你愿意去吗?”赵权淡淡地问道。 辰冰有些犹豫,摇了摇头说道:“老夫人对我,其实挺好的。不过,我还是喜欢在南京府呆着。” “那,如果收回你的封号呢?” “我本来就叫权辰冰啊!”辰冰露齿而笑,“我知道你的意思啦,蒙哥王爷成为大汗,我要是肯去和林,就不止是郡主了,而是正牌的公主! 不过,我还是喜欢跟权大哥一起。我要走了,承义他们,会造反的!” 辰冰又有些紧张地看着赵权,低声问道:“权大哥,你不会赶我走吧?” 赵权抬手,轻轻地抽了抽辰冰的后脑勺,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怎么可能?我老早就说过,你得跟着我的。我以后还指望你给我养老呢!” 对于辰冰,赵权其实并没有太过担心。 他知道,辰冰绝不会贪图一个郡主或是公主的名号。只是担忧唆鲁和帖尼利用辰冰对她的感激之情,将其控制在手中,并以此当作对付南京府的一枚重要棋子。 辰冰嘟着嘴说道:“你都有大女了,凭什么让我给你养老?” 赵权却是一声长叹,“我感觉,我的女儿很可能不是我的了——” “放心啦,权大哥,我觉得不会的,沁沁那么可爱,肯定不会是个没良心的。你要是跟她再多呆几天……” 辰冰说着,吐了吐舌头,这事说来容易,可是要想让赵权在这里再多呆几天,那确实是不合适。 “我想让你在多泉子,再呆一阵子,行吗?” “让我帮你照看沁沁?没问题啊,不过,你要给我什么赏赐?” “在这里再呆半年,我可以给你一个月的假期。” “真的吗?一个月假期?我去哪里你都不管吗?” 赵权点了点头,心里掠过隐隐的酸涩。 这位,似乎也是留不住啊! “沁沁现在正要开始学说话,我希望你留在这,要教她首先学会汉语,这很重要! 另外,你在这里,还有一件事需要出面处理。” “有需要我处理的事?” “是,你要在此,等待和林过来的诏令。 我估计最迟三个月,最多半年。蒙哥一定会以大汗的名义,向南京府发布诏令。” “那,他会让我们做什么?” “不知道,不过无论什么诏令,咱们都得小心处置。熬过这一关,我想南京府应该可以再安静几年吧。” 虽然赵权从来没有看得上蒙哥赐予辰冰的郡主身份,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有这个身份,如今应付蒙哥的诏令,多少还是有些用的。 他并不指望辰冰有办法解决对南京府不利的诏令,但是起码可以给南京府尽量争取更多的反应时间。 而且最关键的是,有辰冰在,前来传诏的护卫军就不会故意为难多泉子的敌烈部。 至于追杀禾忽的那十几个护卫军,就让他们永远地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之中。 在数千里的草原之中,想搞清楚这些护卫,到底是被谁杀了,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回到南京府的赵权,一边继续狠抓内部的建设与对外的贸易,一边全力打探来自和林的消息。 权宋天下 第七百九十一章 中原之主 六月初,唆鲁和帖尼下令,处死海迷失。 理由是她暗中微动窝阔台系宗王,试图起兵作反,同时还请来巫师作法暗害蒙哥。 涉嫌共谋的忽察、矢烈门、脑忽、察合台之子也速蒙哥,以及这些人的近百手下,全部被捕。 没多久,又有消息传来。 忽察、矢烈门与脑忽,畏罪自杀身亡。近百手下,以谋逆罪被处死。 得知消息的赵权默然而立。 看来蒙哥是已经基本掌控了和林的势力,才不再隐瞒这三个人死亡的消息。 畏罪自杀? 赵权不知道矢烈门与脑忽会不会做出这种事,但忽察,绝无可能! 赵权突然涌出一股无力感。 从明知忽察会失败,明知他会死,直到确认他的死亡。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却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为了一个蒙古王子,搭上自己的家人、朋友,乃至整个南京府的基业。 这不可能! 这甚至是一个根本不需要赵权来选择的结果。 虽然残酷,却必须正视。 六月底,蒙哥悍然出兵,镇压窝阔台系宗王。贵由汗的怯薛长野只吉带被杀,忠于贵由的最后一支军队彻底瓦解。 七月,蒙哥将窝阔台宗王封地全部从漠北漠南迁往西域。 同时,阔端因病在凉州去世,其辖下军队,由八千户削减至三千户。 八月初,蒙哥原侍卫长忙哥撒儿被任命为蒙古国大断事官;畏兀儿人牙老瓦剌、布智儿、赛典赤为燕京行省事;讷怀、麻速忽为别失八里行省事;阿儿浑为阿姆河行省事。 僧海云掌佛教事,李志常掌道教事。 和林中书省被解散,中书令镇海与中书相公耶律铸、姚枢同时入狱。 八月中,忽必烈被任为“总领漠南汉地军政事务”。 在大多数人北地汉人看来,这个职位,就意味着“中原之主”,甚至是“中原之王”! 邢州府衙之内,一片喜气洋洋。 大厅之内,挤着数十个汉儒。除了少数几个有位置可坐的,其他人几乎连转过身都有些困难。 这些人,神情各异。 有些早几个月便到邢州的,脸上便显出一些得色。 有些近日才来的,便有些落寞与失望。 还有少数几个,眼里却闪出淡淡的不屑。 但不管是谁,在忽必烈一出现时,便齐齐朗声喊道:“恭喜王爷!为王爷贺!” 一同发出的声音,却依然显得有些乱,明显有许多人蒙古语用得还不是很熟练。 忽必烈抬起双手,拱手一礼。 “忽必烈在此,多谢过诸位先生。各位不远千里,前来邢州助我。忽必烈不才,现在还无法给各位应得的回报与待遇。但是相信我,也请相信你们自己的眼光。让我们一起,尽我们的努力,为中原百姓、为蒙古帝国,迎接即将而来的盛世!” 这段欢迎辞说的相当有气魄。 有些儒士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大部分却都感到了震奋。 自金灭亡之后,中原一带,无论是汉人、女真或是蒙古人,再无人敢宣称“开启盛世”。这不仅需要一份充足的底气,还需要与之相匹配的胸怀。 也许此人,真的会是所有中原文人的希望? 谁不希望自己可以避开战乱,生活在安定和平的盛世之中。 醇酒美女,和风细月。 醉可枕长诗入眠,醒可饮狂歌解饥。 也只有在和平年代,他们这样的文人儒士,才不用仰武将鼻息以求活,才能重拾自己的尊严,为治理这天下而呕心沥血。 而不是像现在,连当个最小的官员,都没有任何的机会!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些儒士,花厅内还剩下五六人。这些才算是忽必烈最核心的幕僚。也是跟了他,最长的一批人。 “士子之心,纯若白雪,当可大用!” “臣等,为王爷贺!” 这几个人是真心的在为忽必烈祝贺。 当然,也是在为他们自己祝贺。 自收到和林的任命那一刻起,他们这几个人,将会以管理者身份,协助忽必烈,开始展开对中原的治理。 是整个中原,而不是现在的邢州之地! 未来,也有可能,是整个天下…… 从这一天开始,未来的丹青之上,必将为在座诸人,留下一席之地。 而这一切,都源于眼前这个,不过三十三岁的王爷。 从今日起,这位王爷将不仅仅是他们的主子了。他们将会陪伴着他,辅佐他,一起走向盛世。 想及于此,刘秉忠等人,不禁热泪盈眶。 在这样人的面前,自称为“臣”,让这些幕僚都感到了全身心的通透与舒坦。 忽必烈再次对着各位团团一揖,说道:“忽必烈能有今日,首先应当感谢各位的鼎力支持。日后,我等当竭力为这天下苍生,为黎民百姓,尽某一份薄力!” “愿为王爷前驱!” 激情终于慢慢平息。 忽必烈对着众人说道:“诸位随我,自和林到柔远,再至邢州,不离不弃,忽必烈铭记于心!如今,咱们终于可以在中原之地大展身手。 不知诸位,何以教我?” 刘秉忠环视四周,在座诸人,或是他的同乡或是他的旧识,但无一不是通过自己的拉拢,而聚集在忽必烈的身旁。 因此,从资历上来说,自己当算是忽必烈帐下第一幕僚。 确认没人想在他之前说话之后,刘秉忠清咳一声,开始缓缓说道: “王爷,虽然和林授予大权,但其实中原危机重重,吾等必当如履薄冰,小心前行,方能排除前途之艰险。 属下觉得,如今还需要先厘清几个事情。 首先,王爷希望将中原治理成什么模样?” 在座几人,包括忽必烈的眉头,俱是同时一皱。 “当然是立足中原,而后图谋天下!” “不,我觉得,首先应当清除汉世侯势力,以解决事实上的割据状态。如此才能统合中原力量,为我王所用。” “当发榜,以搜罗天下人才来投。” 刘秉忠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属下以为,王爷当辞去和林诏令的一半职位?” 忽必烈依然不解地看着刘秉忠。 权宋天下 第七百九十二章 果子熟了 刘秉忠昂然说道: “蒙古,以战立国。而且无论哪一个朝代,哪一个帝王,军权都是最为敏感且不可轻易交付于人的权利。 大汗初掌大权,和林纷争依然未能完全落幕,尚需时间平定。 此时,将漠南中原的军政大权,全部交付与王爷,有两种可能与后果。 一是试探,以此试探王爷对于蒙古国、对于大汗的忠诚。 二是借刀,让王爷冲杀在前,以王爷之刀削汉世侯之兵。” 这几人,除了刘秉忠外,无论是赵璧还是高天锡、董文炳、李德辉,都与各地汉世侯有极深的瓜葛。 他们或受汉世候庇佑而得保存家产,或托身汉世侯帐下为其幕僚。 虽然这些各地汉世侯曾经给这些人极大的帮助,但是既然现在要辅佐忽必烈,就必须站在忽必烈的角度来重新思考中原的现状与问题。 这些汉世候势力,若不加紧清理,未来必将成为中原的毒瘤,这是每一个人都很明白的道理。 而清理的手段,绝不会是兵不血刃。 这是虎口夺食的战争。 让忽必烈去面对这种战争,别说他现在手下还无一兵一卒。哪怕真的拥有了自己的军队之后,胜了必遭主上之忌;败了,便可能身死道消! 想及于此,众人身后,不禁都有冷汗渗出。 看着刘秉忠的目光,更加信服。 此人,的确可当得“第一幕僚”的称呼! 忽必烈瞬息之间,也明白了这个道理。 “刘先生的意思,是辞去军管之职?” “是的,漠南汉地军民总领,只取民而不取军。 如此,王爷便可一心一意,管辖中原之民生政事。一来不会因拥兵自重而遭忌,二来暂时不用应付各地世侯之反朴,反而可以得到他们的大力支持!” 忽必烈点了点头,“刘先生所言有理,其他还需考虑的问题是什么?” 刘秉忠瞥了忽必烈一眼。 忽必烈刚得大权,自己就给他泼上凉水,心里可能会很不舒坦。但这事现在不说的话,肯定会出问题。 不过刘秉忠也相信,忽必烈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要是面对蒙哥的话,他可就不敢这么直接谏言。 “第二,蒙古国今年大旱已成定局。若是和林要求中原供粮以缓解漠北旱情,王爷可有对策?” 忽必烈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然邢州一府,经我等治理之后,卓有成效,只是想以邢州一地所产,供漠北近百万灾民所用,万无可能!” “我可以尝试,去说服真定、保定诸府,让他们出些粮草,以补不足。”李德辉说道。 “我可去河东……” “益都那边,可以交给我……” 几人很踊跃地就准备各自领走任务。 忽必烈却皱着眉头。 草原大旱,和林那边已经向漠南征集过数次粮草。其实漠南与中原今年也有灾情,粮食并不太富足。 再征,量少还可能,量一旦过多,必然会引起诸多反弹。 刘秉忠没有直接回应诸人,而是继续说道:“第三,便是南京府的问题!” 这下,所有人都深皱起了眉头。 与南京府打了数年交道,忽必烈没有占得任何的偏宜。 最近一次,更是将所有私兵全砸进去,依然一无所获。连塔察儿也兵败身死,捕鱼儿海至阔连海子一带,彻底沦为南京府的属地。 南京府,已成心腹大患! 如果忽必烈未来真的只想经营中原之地,那一切好办,只要守住燕京通往辽西的榆林通道,东真军便绝南进入中原。 可是,无论是忽必烈还是在座诸人,现在都已是心怀天下。区区一个中原之地,可远远不够这些人,一展宏图! 只是,忽必烈现在虽然抢到了大义名份,但要与南京府相争,还是得需要时间再次积蓄力量。 更何况,刘秉忠刚刚还劝说,要辞去漠南军管之职。 那,还有什么是可以依赖的? 忽必烈疑惑地看着刘秉忠。 刘秉忠淡然一笑,说道:“臣有一策……” 忽必烈强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手下这些幕僚,就这点最让人讨厌,动不动就要装模作样地让自己请教一下。 可是自己偏偏还得摆出一副不耻下问的真诚态度。 若有一天…… 忽必烈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暂时赶出脑去。拱手问道:“请问刘先生,有何良策?” 刘秉略回一礼,说道:“其实,第二个问题与第三个问题,可以此策一并解决。” “南京府数年经营,众人有目共睹,如今可谓稻粮满仓。东真军虽然数年来四处作战,其实每次所出动的人数并不多,因此粮食消耗有限。 从南京府所销售的大量石忽酒,也能看得出来,其存粮巨大,甚至远超我等想象。 因此,属下觉得,可以建议和林,以诏令形式,要求南京府向漠北供粮,以缓解草原旱情。 不仅是南京府,包括开元府、锦州、辽南、沈州、辽阳诸地。已有数年未向和林缴纳过贡赋。 此次,可以令其一次性缴清。” 忽必烈闻言,眼睛不由一亮。 南京府原来归属忽察所管,其收入别说缴纳税赋,养数千东真兵,都力有不逮。 但是现在不一样啊,忽察已死,南京府当收归和林直管。 此时马上进行裁军、官员重新任命,可能会引起南京府的反抗。但是以草原大旱为由,让其缴纳贡赋,这可是一个绝对让其无法推诿的理由。 有了第一次,便可以有第二次,然后再是第三、第四次,无止无境,直到将南京府最后一滴血抽干为止。 若是不从,也简单。 这样就可以让已经是蒙古国汗王的大哥,趁早看清南京府所包藏的祸心,以及拥兵自重带来的危害。 只要他一旦真正地明白这个道理,南京府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到那时,如果可以接管南京府,哪怕只有辽西数府,也将成为自己如今最大的助力。 占据辽西,便可以卡住南京府的进出之道。那里终于也会成为自己的后花园,成为自己最富足的粮仓。 如刘秉忠所说,南京府经过数年的经营,沃野万里,藏粮无数。 这个果子,已经熟透了!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权宋天下 第七百九十三章 赋税 初春时的那场暴雪,给整个辽东带来了极为丰沛的水量。 这本来应该是个让人极为愉快的丰收年。 然而,赵权望着山间谷地,遍野金黄的麦粮,心头却涌出一股沉甸甸的忧虑。 上个月,和林终于派来使者到南京府宣诏。 但是出乎赵权意料的是,来人并未追索失踪的禾忽与十多个蒙古护卫,也未要求南京府宣誓效忠,更未有派员来接管南京府或辽西诸府。 而是要求,南京府向草原受灾的牧民,提供赈济。 此次大旱,波及漠南漠北的数千里草场。受灾牧民,不下百万。 各地牧民因此流离失所,草原动荡不安。 辽东巨量的藏粮也许可以瞒得住和林,地上的作物,却不可能去做任何的掩饰。 综合利弊,赵权最终还是同意经提供五十万石的赈济粮食。 从辽东运粮前往和林赈灾,其实算下来,是件很可笑的事。这些粮食,哪怕是运到离多泉子最近的受灾草场,也有近两千里的路程。 更何况,在穿越了大兴安岭之后,五十万石粮,人吃马嚼,最后还能剩下多少,交到真正受灾的牧民手中? 赵权知道蒙哥此举,目的并不单纯。 但是,赈灾是必须的。而且相比其他的条件,五十万石粮现在对于南京府来说,还真的不算什么。 更何况,这是蒙哥成为大汗后,对南京府颁发的第一份诏令。 再有疑虑,也得先执行了再说。 可是,让南京府诸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个月不到,和林又来了诏令! 这次,是要求南京府缴纳税负。 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国之后,其实一直就没有实行完整的税赋制度。 因为那时的蒙古国,根本不需要缴税。 成吉思汗将打下的牧场土地、劫掠来的牛羊人口,自己留一部分,其他的全分封给诸王。诸王以此养兵征兵。 但是牧场上的牛羊,从来都不是蒙古人主要的收入。他们依靠的是劫掠与杀戮。 只有战胜者,才有资格从他们的铁蹄之下,获得养活自己的物资与财物。 这也是蒙古兵之所以能成为这个时代最强军队的根本原因。 因为他们不是士兵,而是强盗! 他们居无定所,不需要操心自己的后勤,不需要顾及对战败者的安抚与管理。 更不需要去遵从这个世上,所有国家都必须维护的底线——保护平民。 只要是一个国家,就一定会有需要守护的平民百姓,这也是每一个国家最大的软肋。 但是,蒙古人没有,起码成吉思汗手下的蒙古兵没有。 在窝阔台成为大汗,并占领中原之地后,蒙古国终于开始面对任何一个国家都需要面对的问题。 他们需要治理中原,需要中原人有自己的生活来源,也需要他们将自己武装起来以防范宋国的北伐。 而漠北的蒙古王公,需要安抚与赏赐,需要不劳而获的享受,这些都得有大量的财富来支撑。 这迫使窝阔台开始在中原实行税收制度,从这点上来说,蒙古在窝阔台时代,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国家。 然而,虽然蒙古国拥有万里疆土,但收税的对象只是中原十道。 不仅未涉及漠北漠南,也从未要求对辽西辽东诸地州府纳税。 但未要求,并不等于如今的南京府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缴纳税赋。 一个出自蒙古大汗,合理又合法的诏令,想拒绝接受,要么得有充足的理由或借口,要么就得准备迎接他的怒火。 对于蒙哥,赵权的印象其实并不差。 起码,他在辰冰最需要人保护的时候,很好地保护了她。 而且,蒙哥始终都没有显示出对自己、对南京府的恶意。 他甚至直到今日,都未曾要求自己向他宣誓效忠。 赵权相信,只要他跪倒在蒙哥面前,南京府一切问题都将烟消云散。 可是,可以吗? 跪下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膝盖。而是跟着自己,对自己抱着无限希望的南京府近百万民众。 而自己一旦跪下,此后自己的子孙,自己的后代,再无可能有机会,作为一个昂然而立的汉人,生活在这个世上。 夜色将临,赵权终于回到了府城的机要室。 机要室内,人声激昂起伏,大伙都在努力地争论着。 只有高正源,静静地坐在角落中,一言不发。 见到面带疲惫的赵权,众人纷纷起身。 赵权虚抬双手,拉了把椅子在高正源身边坐下。 “讨论得如何了?” 有人脸上悲愤莫明,有人悠悠吐出一声叹息。 “这是蒙古人的阴谋,他们试图采取温水煮青蛙的毒计,慢慢侵吞南京府的血肉,直至南京府不堪重负而死!所以,属下觉得,绝不可答应他们的任何条件。” 说话的,是海东学院的第一批毕业生,杨闵杨辰东。 两年前,杨闵被秘密派往燕京,成为燕京行省郎中。 但是如今,燕京行省已经全被蒙哥换成了畏吾儿人,为了安全考虑,赵权把杨闵召回南京府。 并以杨闵为首,成立一个新的机构“秘书处”,归赵权直管,以分摊高正源越来越繁重的事务。 而进入秘书处的职员,全是清一色的海东学院毕业生。 “说不答应,是简单,可那是蒙古大汗的正式诏令啊,可不是原先海迷失的诏令能相比的。” “怕啥,大不了一战!” “对,我就不相,凭咱们的军队,还打不过那些蒙古人?东真兵在辽西辽东,可从来就没有过败绩!” 在座的,有近半都是与杨闵一样,语意激扬。 倒不是说他们天真,或是误判了形势。 这里的每个人,起码在学院里都学会了一点:自己的任何一个观点或是言论,都必须有充份的数据来佐证。 作为一个管理者,信口开河是最大的忌讳之一。 因此,他们觉得可以利用主场之地击败来犯的蒙古兵,那就一定是可以的! 对于这点,赵权倒没有任何疑问。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击败蒙古兵之后,我们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赵权问道。 权宋天下 第七百九十四章 不战 “首先,蒙古人会封锁榆林关的出口,以切断我们与中原最主要的商贸通道。 其次,他们会对高州威逼利诱,封锁辽西以西的出口。 第三,他们会对多泉子出兵。 这会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将会失去多泉子这个基地,以及敌烈部这个盟友!” 梁申与侍其轴,同时看了侃侃而谈的杨闵一眼,但并未打断他。 赤玫蝶在多泉子,为赵权产下大女,这事已经是南京府的最高机密之一。杨闵还没有资格了解这个机密,所以他的判断也只停留在失去盟友这样的结论。 “如果,如果南京府不想与蒙古发生大战的话,我们可以把敌烈部,全部迁至辽西。这样,虽然会失去对多泉子与捕鱼儿海的控制权,但是起码我们可以不用愧对南京府的盟友。 而后,南京府可以集中精力,经营高丽。我想利用十年时间,拿下南高丽。那时,就可以具备与蒙古主动一战的能力!” 不妥协、不乞求、宁折不曲! 这大概是南京府内,大部份学子们的想法。 这些人有此激情与勇气,赵权心里多少还是感到了一些安慰与欣喜。 起码,海东学院的教学成果,是足以让自己满意了。 当然,有些事情他们未必能考虑得到,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愚蠢或是年轻识浅。而是还没把他们放置于更重要的位置上,他们的眼光自然就会受到一定的限制。 “你们觉得,如果我们现在就与蒙古人,与蒙哥爆发冲突,谁会是受益者?” “两败俱伤,无人受益!” “不对,宋国是最大的受益者。蒙古军队一旦受损,宋人可能就会重新发起北伐。” “还有高丽,这样的话,我们就无力继续经营高丽了。” “是忽必烈!”一个声音淡然说道。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他。 此人姓云名容,比杨闵晚一期毕业。之前也曾到其他县里担任过县长助理,刚被杨闵召进办公厅。 云容为人极为低调,总是默默做事,轻易不发表言论,让赵权平日里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却没想到能有如此惊人的判断。 忽必烈自从领了“漠南中原总领军政事务”一职以来,声势如日中天。但即使如此,南京府的大多数人,依然没有觉得他会是一个具备威胁性的人物。 “为什么?”杨闵皱着眉头问道。 云容站起身,对着赵权拱手一礼,而后说道: “虽然南京府如今只有战兵三千余人,但还有源源不断的辅兵与新兵。因此想要攻打南京府并且获得胜利,没有十万人,是办不到的。 蒙哥如今,还在继续收拾窝阔台系旧部,近万里的区域,都需要嫡系部队的镇守。因此他也不太可能派出过多的蒙古兵,唯有动用中原的汉军。 中原的汉军,如今理论上都归忽必烈管辖。算上河东、河北、燕京、山东等地,总数已超过六十万有余。 诸位,你们觉得,若是让忽必烈派兵,他会派谁来攻打南京府?” 杨闵皱着眉头,回答道:“不听他的话的汉军?” “是的!这样,不仅无损忽必烈的势力,反而可以通过此战,加速完成他对中原各个势力的整合。 此战之后,两败俱伤,不——算上蒙哥、南京府与北地汉军,应该是三败俱伤。那么即使南京府侥幸得存,也再不可能是忽必烈的对手了! 包括蒙哥,也不是!” 云容这个分析的结果,有些匪夷所思,可是众人认真思量之后,后背都不禁沁出丝丝冷汗。 若这场纷争是由忽必烈挑拨而起,那这个家伙的心思,未免太可怕了一些! 他想削弱的,不仅仅是南京府的势力,还有蒙哥的! 这,可能吗? 蒙哥刚刚成为汗王,他的亲弟弟就准备布局对付他! 赵权禁不住对云容伸出了大拇指。 这是第一次,在他没有任何提醒的前提下,南京府有人主动去发掘忽必烈的动机与隐藏的枭雄之心。 云容脸上现出激动之色,毕竟是第一次被权总管赞同,而且还是当着南京府这么多高层的面。 “那你觉得,南京府要如何应对?”赵权问道。 云容沉思片刻,回答道:“不战!” “不战,并不是畏战。而是因为此时,非战之机。 学生以为,蒙哥汗王,并未对南京府采取直接的压制手段,不仅仅因为南京府在名义上是忽察的辖地,可能有两个方面的考虑。 一是蒙哥汗还腾不出手来对付南京府。 第二种可能,便是他想在手上,留着一把最尖利的暗刃!” 说蒙哥腾不出手还能理解,可是暗刃又是什么意思? 连赵权都疑惑地看着云容。 “蒙哥将忽必烈任为漠南军政总领,意思是总管中原军、民的所有事务。但前一阵,听闻忽必烈自呈和林,辞去军事管理一职,只领民政。 此呈虽然尚未得到蒙哥批复。但由此可见,其实忽必烈自己都清楚,蒙哥对他,并非无条件的信任。 同样是弟弟,旭烈兀就不一样,他已经受命为蒙哥帐下的第一万夫长,统领除怯薛军之外,大半的蒙古兵力。 本来两个弟弟,一个在漠北统率蒙军,一个在漠南总领汉军,蒙哥自此可以无忧。 但是偏偏直至今日,蒙哥依然没有将南京府交付于哪个弟弟管辖。 这很可能说明,蒙哥想将南京府收由自己直管,并以此当作未来制衡忽必烈的一把暗刃! 当然,是否成为他的暗刃,蒙哥还要不停地试探权总管的态度。 向南京府收取赋税,应该只是蒙哥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若我所料不差,这一次收的的南京府税赋,接下去,还会有开元府的、沈州的、辽阳的、辽南的,甚至还会有北高丽的贡赋!” 有人不由地抽了口凉气。 真要这么征收的话,南京府如何承受得了? “战又不能战,一味服软更是不行。那,你有何良策?”杨闵问道。 云容两手一摊,答道:“说实话,我也还没想到,应该如何应对!” 杨闵不由现出失望之色。 不过这个学弟能将局面分析得如此细致,就这一点来说,已经比自己更强了。自然也不能对他有过多的奢望。 权宋天下 第七百九十五章 劫粮(1) “承义,你把王栖梧从北高丽发来的信件,给权总管看下。”一直未曾出声的高正源说道。 接过承义找来的信件,赵权看着,脸上不由露出苦笑。 大概也就是王栖梧这家伙,才能想得出如此接地气的主意。 不过,这办法,能够应付一次两次的麻烦,却依然解决不了根本的危机。 还需要一些手段。 最好能够可以埋进最深层的底部,经过长期的发酵后,慢慢显示出其威力,而且还得有润物细无声的效果。 杀敌于无形? 兵不血刃? 争取把他们卖了,然后让他们帮南京府数钱…… 赵权不禁陷入沉思。 …… 秋后,草原上终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雨。 然而,大多数早已枯黄的牧草刚饮完这场迟到的雨水,就得开始迎接凛冽而至的北风。 雨停之后,一支漫长的运粮队离开了多泉子,开始继续往西的艰难行程。 在他们的前面,还有两千多里的路,才能抵达和林。 护卫运粮队的,是从和林派出的两支百人队。为首的,是蒙哥的新任怯薛百夫长也孙哥。 自在多泉子从南京府的人手中接管这批粮草之后,也孙哥便有很不好的预感。 这个草原,太饿了! 饿的不仅仅是枯黄的牧草。 还有地上一群群的饿狼,天上一只只的秃鹫,以及那些隐藏于草原深处的一窝窝马贼。 上一次从南京府押运粮草的护卫,便遭遇了无数支马贼的袭击。结果五十万石粮,运到和林之后,剩下不到一半。 也孙哥其实有些不太理解,为什么要这么老远的从南京府运粮至和林。 和林再艰难,这数十万石粮其实也解决不了太多的问题。 但这不他能关心的事,他只是有些担心,这次的一百万石粮,最后能有多少运到和林。 还好,这一次南京府提供了大量的驮马,粮食装在马上,起码去和林的速度会快了很多。 当然,这速度再快也是有限,如今一天也不过走七八十里路。 这样的速度,会给那些马贼提供充足的反应时间。若是有十几支马贼联合起来对自己发动攻击,这批粮草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有贼!”边上一个护卫一声大吼,随即五骑纵马而从。 不远处的山头上,两道骑在马上的人影一闪即逝。 五骑护卫追了一圈,终于还是空手而归。 这些马贼,如附骨之蛆,让人感觉一阵阵的恶心。一追即跑,不理他们的话,又总是远远地窥探着自己。 若不是要护着这些粮草,也孙哥一定会带着手下直追而上。只要不死不休地追上两三个时辰,一定可以将其斩杀。 杀他几批之后,其他人自然得退。 但是,也孙哥又担心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这让他有些纠结,又感觉极度的憋屈。 他一个蒙古的勇士,本来应该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才对,为什么会让自己来充当运粮官? 也不知道大汗,要什么时候才会开始发动战争。 只要大战一开始,草原上的任何问题就将迎刃而解。 这些马贼自然会回归部落,随着他们的族长参战。 无论是南下,还是西去。只要跟着军队,去杀去抢,绝对比当一个马贼要安全得多了! 马贼终于越聚越多。 最少有八支马贼,总人数已经超过三百人。 也孙哥无法知道这些马贼来自哪个部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全是蒙古人! 运粮队被迫停下了行进的步伐,不彻底解决这些马贼,凭着他手下的两百个护卫,绝对无法将粮食运至和林。 与马贼的第一战,相当成功。两支十人队,一支诱敌,一支包抄。顺利地歼灭了一支十二人的马贼。 对仗第二支马贼时,开始出现了伤亡。 到第三支马贼时,也孙哥的护卫队甚至已经落入了下风。 自此,连续三日不停不休,越聚越多的马贼,分成数批不停地发动攻击。马贼可以轮休,护卫队却几乎根本无法歇息。 再强壮的勇士,也不可能再支撑下去了。 派出去的求援的五个人,有三个人成功向西突破。这让也孙哥感觉到了一丝的希望。 离和林,还有一千多里,最快的话三四天可到。只要大汗能马上派来援兵,自己在此坚守上十天,应该还是可以将这些粮食顺利运回和林的。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看似数量众多的马贼,却陷入了内讧。 近五百个马贼,以加入时间的不同,明显地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已经在这一带活动了半年多时间的蒙古人哈愣,他以自己的十六个同族兄弟为基础,聚集了近两百个马贼。 这百万石粮,是哈愣从多泉子就开始盯上的货物。 另一派的人更多些,都是后来陆陆续续加入。 为首的名为呼勒,长似蒙古人。 但哈愣却怀疑,不仅是他,包括此人带过来的大部人,很可能只是近些年才加入蒙古的其他小部族。 双方内讧的原因很简单,分赃不均! “我们从多泉子,一直跟着这群肥羊,十多天已经损失了三四十个人手。眼看着马上就可以击溃这些护卫,凭什么由你们来捡这个偏宜。”哈愣吼道。 年过四十的呼勒,丝毫不肯妥协,“你们跟了十多天?你知不知道我们跟了多久?我们已经跟了快一个月了!在哈喇温山就已经损失了近百个兄弟,跟我谈损失?” “你们,来自哈喇温山?” “是啊,怎么样,这一单做完,请你到我们山里去爽一阵子?那里可比这草原安全多了,抢完东西,随便找个山沟沟一躲,谁都找不着!” 哈愣有些心动。 确实如此,在草原上抢劫相对容易些,但一旦被那些正规军队盯上,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头,别听他胡扯,把这一单生意做完再说!”有人提醒到。 “对!”哈愣猛地惊醒,又怒吼道:“没得商量,这批货我们七成,你们三成!” “呵呵,你们吃得下这么多粮食吗?” “这,不需要你来操心!” 权宋天下 第七百九十六章 劫粮(2) “这样吧,你看,咱们就按人数来,包括你死掉的那些兄弟,所有人均分这一百万石粮。如何?”呼勒放缓了语气说道。 哈愣又有些心动了。 加上死去的那些人,十多批马贼加起来有近五百号人,就算均分每人也能得到一万石粮,似乎更合算一些。 只是,是一万石吗?哈愣突然觉得有些晕,他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算错了。 “不行!”未等哈愣发话,边上就有一人喊道:“你们根本就没出多少力,凭什么这么分,这样你们得到的,比双方平分的还要多!” 是啊,哈愣这才醒悟过来。 这些人不老实!想坑自己! 自己在这片草原上,有这么多的兄弟,专干的就是坑别人的事,现在竟然还有人敢这样坑自己? 哈愣大怒,拔出自己的马刀,指着呼勒,骂道:“你这贼人,好大胆子!信不信我直接劈了你!” “没的商量了?”呼勒淡淡地问道。 “是的!而且,现在我们要八成,你们只能分二成!”哈愣凶相毕露。 要不是看在此人颇有些指挥能力,哈愣早就做了他。 而且让他有些忌惮的是,此人找人倒是有些手段,近些天也不知道用了些什么手段,不停地有人加入。 其中不少人,看上去凶悍无比,却似乎又很听呼愣的指挥,显然肯定不是普通的牧民。 这样下去,只要再过个两三天,很可能自己就得吃亏。 “不能商量,那就算了。”呼勒依然淡淡地说道,手一抬,似乎是在无意之间往前挥了一挥。 一点点寒星,汇成一丝丝银光,从呼勒身后众人手中倾泄而出。 哈愣身边,立时响起一阵阵惨叫。 直到闭上眼睛时,哈愣的脑子里依然一片混乱。 这些人是谁?为什么身上会带着弩箭?而且还是连弩! 为什么连他们自己带来的一些人,都被杀了? 他们,想要干嘛? 惨叫过后,周边终于清净了下来,五百多马贼,依然有三百人昂然而立。 “再确认下,有没有活口!收拾清楚,歇息一个小时,准备战斗。”呼勒淡然吩咐道。 “是!”众人开始各自干活。 却有一人挨到呼勒身边,夸了一句:“呼勒,你现在真的有点像是一个领兵的将军了!” 随即又低声抱怨道:“我说,咱们俩同时入伍,凭什么你可以成为正式战兵,我却还是一个辅兵?” 呼勒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骂道:“让你认字你不肯认!让你学汉话,你学得跟鬼叫一样!让你学术数,你到现在一百以内还数不清! 就你这样,我看当一个辅兵都不够格!” “唉,我是你安答啊,你怎么总是不分场合的揍我?” “就因为你是安答,我才揍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换作其他人,我理都懒得理!” “呼勒,你变了,我觉得你不像我的安答了!” 呼勒一怔,变了? 他的脑中不禁闪现出那个冬天,他与自己的安答格根被丁慕从斜寸岭的吉利吉思部落中,勾引去火罗村卖羊,而后因为疯狂的消费而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再去弄自己部落的马、别的部落的马抵债。 这一系列行为导致斜寸岭周边数万的牧民无马可战。 斡赤斤部被南京府最终击溃,也许就是从那一夜开始的吧? 那一夜,离现在有多长时间?呼勒已经想不起来了。 自斡赤斤部在火罗村兵败之后,吉利吉思部也几乎崩溃。好在南京府的人还是言而有信,兑现了自己所有的卖马所得,并扶持自己成为吉利吉思部新的族长。 不仅如此,南京府还派人来教自己学汉文、认汉字、习术数,逼着让自己通过了海东军事学院的测试。 而后,竟然就成了一个东真军的正式战兵。 一切,似乎只是做了个梦? 但是,这个梦怎么会让人觉得如此舒坦! 尤其是开元府被帖木迭儿王爷接管后,自己的族人完全没有了任可的后顾之忧。 放牧的牛羊,无论多少都有人按价收购。 有人去了海参崴,为南京府养马、养鹿。 有人,迁入火罗村、开元府,甚至是南京府。或做些小生意,或是去临近工场打工。 有人直接去了高丽,据说那里可以凭战功换取更多的土地。 甚至有人,去了辽南加入那里的水军,想成为一名海军士兵。 一个牧民,想成为海军? 呼勒虽然觉得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疯了,不过无论族人想去哪他都会支持的。 毕竟,人走得越多,草场就不需要承受越来越多的牛羊压力了。这些剩余的族人也不用总是大范围的迁移放牧。 族人的生活,以看得见甚至摸得着的速度在发生着变化。 这一切,难道都是因为源于当年自己当年的那一场受骗? 呼勒又陷入沉思。 如格根所说,他觉得自己真的变了。 与大多数的蒙古人一样,呼勒原本觉得,生活就应该打打战、放放羊。有钱时喝最好的酒,没钱的时候就去忍受自家婆娘的唠叨。 但是,现在似乎什么都得自己去思考了。 怎么领兵,怎么布阵,怎么破敌,还得知道如何调配后勤军需。 这些东西有点烦,但感觉真的很有意思! 包括此次,以马贼身份,联合这一带的马贼,准备抢劫被送往和林的这一批粮食。 粮食既然是南京府的,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份,凭什么要白白地送往和林? 哪怕是那个蒙哥汗王想要,也不行! 战斗很轻松。 三百个手持钢弩与连弩的东真兵,以有心算无心之下,也孙哥剩下不到两百人的部队,半日时间,便被杀得一干二净。 这些下了马以防守架式准备作战的蒙古人,在失去了机动性与灵活性之后,不过是一堆没了腿的葫芦。 连逃跑,都失去了任何的机会。 除了被放跑前往和林报信的三个蒙古兵,一个蒙哥大汗的怯薛百夫长,两支百人队以及百万石的粮食,自此便消失在了这茫茫的草原之中。 如同无数支在草原上被劫杀的商队与部落一样,再无人可以寻找到任何的踪迹。 权宋天下 第七百九十七章 圈养 和邻城之北的扫邻城,这座原来属于贵由的行宫,如今却是一片破败不堪。 接连数场动乱,扫邻城血流成河。 忽察、脑忽、矢烈门,被关押于此后,据称自杀而亡。 贵由最信任的怯薛长野知吉带,以及无数窝阔台系的宗王,关押于此后被杀。 被充作死牢的王宫,一片沉寂,没有了哀求声、没有了惨叫声,也再没有了愤怒的吼叫声。 只有一片死寂。 在王宫的一处角落里,依然圈养着三个人。 三个曾经掌管着蒙古国最高权势的人。 一个是和林中书省中书令镇海。 另外两个,则是他的手下,中书相公姚枢与耶律铸。 一个畏兀儿人,一个汉人,一个契丹人。 自蒙哥登位为汗后,以忙哥撒儿为大断事官,取缔中书省,三人便被同时羁押至今。 而另外一个中书相公杨惟中,早在忽里勒台召开之前,便已辞去了中书相公的职位,得以逃过这一劫。 在这里,三个人亲眼目睹了窝阔台系各位宗王的不甘与反抗,也亲历了无数血淋淋的厮杀。当一切都重归于平静之后,陪伴他们的,只有扫邻王宫中,依然浓郁不散的血腥。 在这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或亮或暗的天光与夜色。 三个人都已经记不得到底被关押了多长时间,彼此之间,也完全失去了谈话的兴致。 镇海始终端坐于墙角,闭目养神,似乎对外界再无任何兴趣。 耶律铸脸色也一样平静,只是时不时睁开双目,看着半闭的宫门。 最为忐忑的,也许就是姚枢。 虽然同样是曾执掌中书省,同样是身陷囹圄,但是姚枢知道,如果说三个人中有一个必需要死的话,那肯定就是自己! 镇海的畏兀儿人身份,未必会让蒙哥对其痛下杀心。 镇海在任上时,对于所有派别的争斗,既不参与,处事也未曾有过偏颇,算是颇得人心。而且,如今在和林掌权的畏吾儿人,也一定会在蒙哥面前,为他求情。 耶律铸是前中书令耶律楚材之子,就凭着这个身份,蒙哥也不会轻易的杀他。他唯一的罪过,可能就是当了矢烈门数年的伴读。 只有自己,一个让蒙哥最为鄙视的汉人身份,又与南京府及忽察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单凭这两点,蒙哥也绝难饶了自己。 会有人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触怒蒙哥为自己求情吗? 姚枢觉得有些绝望。 王宫的门,被缓缓推开。 姚枢与耶律铸,同时转头望去。 来的人,是忽必烈的侍卫阿里海牙。 又是一个畏吾儿人! 姚枢感到一阵泄气。 阿里海牙走到耶律铸跟前,半蹲下身子,对他说道:“耶律相公,王爷已经向大汗求情,将你释放,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耶律铸眼睛一亮,“真的吗?” 阿里海牙点了点头。 “那,镇海相爷呢?” 安坐于一旁的镇海,眼皮微微一动,眼睛却依然没有睁开。 阿里海牙转过身,对着镇海抱拳一揖,涩然说道:“王爷为了相爷,已经跟大汗吵了数架,但是大汗始终不肯松口。不过相爷放心,我们家王爷不会放弃救你的,他正赶往和林,准备当面与大汗再争取一下。” 镇海终于睁开了眼睛,淡然说道:“替我谢过你们家王爷,但是不要再为了我触怒大汗。我的生死,大汗自会做出公正的判决!” 阿里海牙恭身一拜,说道:“我记下了!” 耶律铸也跟着朝镇海一拜,“如此,下官先行,我争取尽快面见大汗,为大人申冤。” 镇海略微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不再言语。 耶律铸对着姚枢稍一拱手,随着阿里海牙就此离开。 看着两个缓缓消逝的背影,姚枢的心里,一片灰暗。 王宫的门或开或闭,有人送来食物又有人取走俩人总是没吃完的东西。 这一天,姚枢如往常一样,神情麻木地抓着送来的一块硬饼,慢慢掰着,一点点送入嘴里。 “嘎”的一声轻响,姚枢从嘴里摸出一块纸条。 趁着如厕的功夫,姚枢展开纸条,细细地看着上面写着的密密码码文字,黯然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的微笑。 随后,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一丝淡淡的悔意。 和林的万安宫之内,众臣正战战兢兢地面对着充斥着怒火的蒙哥。 蒙哥不能不生气。 费尽心思夺得了汗位之后,似乎自己所有的运气都已经耗尽,一切开始变得极其不顺。 母亲染上重疾在身,本该陪伴在她身边的幼弟阿里不哥,却只知放肆地玩乐,根本不知照顾。使得自己在焦头烂额之中,还得为日益消瘦的母亲而烦躁。 旭烈兀忙着整军,这是如今重中之重的事,不能假手他人。只有将蒙古国最核心的军队掌控在手中,自己才可能成为真正的大汗。 可是,军队七零八落、军械装备马匹差额巨大。 人心不齐,后勤断供。让整军一事,进展得极为缓慢。 而各个王公,时不时爆发的内讧与不服,又分去了他无数的精力去镇压。 这倒也罢了,最让他觉得烦躁的,却是忽必烈。 这个从小就让自己有些头疼的弟弟,总是不肯顺着自己给他安排好的路子走,总是要尝试脱离自己的控制。 让他打理漠南事务、让他筹措赈灾粮食、让他收集宋国情报。他一件事没做,却专门跑了一趟和林,要求自己释放镇海与耶律铸! 他这是在收拢人心! 而且就是当着自己的面,近乎肆无忌惮地做这种事。 可是,蒙哥却只能将不满深埋于心底。现在,外敌未去,兄弟几个先闹起来,只会让自己好不容易夺来的汗位,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 漠南不稳、别矢八里不稳、阿姆河不稳、漠北大旱…… 帝国疆域有些太大了……蒙哥心里突然生出了些许的无力感。 而现在,表面上已经顺服的南京府,送来的一百万石赈灾粮食,竟然在路上被马贼劫得精光。连派去的两支百人护卫,竟然也只活下了三人! 蒙哥明白,如果他再无法迅速地解决眼前的这些问题,看似强大的蒙古帝国,分崩离析只在眼前。 权宋天下 第七百九十八章 大断事官 蒙哥冷冷地看着跪在一地的大臣,脸色铁青。 他生气的不是蒙古国碰上的这些问题,而是这些手下,讨论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案。 “大汗!” 说话的是新上任的大断事官忙撒儿哥。 成吉思汗时,大断事官主管一切内政事务,其职位相当于汉人王朝的首辅。 但是窝阔台时,开始成立中书省,并由耶律楚材担任中书令。大断事官一职就此被架空。 这样做,有违成吉思汗的遗命,蒙哥一上台后,便予以坚决的纠正。 他必须让蒙古国,重新回到成吉思汗的传统之下,只有这样,才可以保持蒙古国的最纯净的传统,才能让蒙古勇士永远保持最强憾的战斗力。 不要汉化、不要胡化,其他任何的族群,只能是蒙古人脚下,卑微的奴仆! 蒙哥对着忙撒儿哥,漠然地点了点头。 “大汗,如今蒙古国内,内乱也渐渐平息,问题虽多,其实只有一个——钱粮! 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蒙古国的铁骑就可以开始出征,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财富,重新汇聚到汗王的脚下。其他所有的问题,也都将迎刃而解!” 蒙哥微微地点了点头,把视线转向跪在忙撒儿哥身后的阔阔木,阔阔木负责帑藏,也是如今实际上的财务大臣。 阔阔木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汗滴,小心翼翼地说道:“大汗,我们在接手和林时,帑藏其实已经是空的。贵由与海迷失,挥霍无度,太能花钱却又不知生财。加上这些年,蒙古国对外的战争,几乎没有什么收获,如今实难再筹出发动一场战争所需的粮草。 哪怕只是一场万人士兵参加的战争。” 战争是来钱最快的途径,这无须置疑。但是发动一场战争,怎么样都得有先有一批粮草,以支撑到大军获得第一场胜利的时候。 和林,却连这些粮草都已经没了! 该死的贵由!该死的海迷失! 蒙哥如今也只能在心里骂他们了,毕竟都已经死了。他们留下的烂摊子,与这个帝国,终将还得由自己去收拾。 “其他的王公,或是其他地方的税赋,还能再挖一些出来吗?”忙撒儿哥问道。 阔阔木摇了摇头,“窝阔台系的王公,能抄家的都抄过一遍了。不能抄家的,其实还欠着不少应该给予的赏赐。 而漠南汉地,连明年的税赋,都已经收过了……” 忙撒儿哥其实很清楚,钱财粮食来源,无非就这几个渠道,能想的能做的,他们早已做了好几遍。 在此重新说一次,无非只是让蒙哥明白,并不是他们无能,而是蒙古国,如今是真的见底了! 再刮下去,没等蒙古兵出征,漠南漠北都将可能陷入大乱。 “南京府那边呢?”忙撒儿哥继续问道。 “南京府,两次供粮共一百五十万石,单从税赋来说,已经足够了。如果还想让他们继续供粮,恐怕会有些难度。 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过,还得找一个其他的借口,一个不会让他们反感的借口。” 阔阔木有些为难地说道。 听到阔阔木提起南京府,蒙哥心里微微一动。 “另外一个问题,其实比向南京府征粮,还要麻烦。 南京府距和林,三四千里的路程,正常的损耗本身就相当可怕。再加上草原上泛滥成灾的马贼,即使他们还愿意供粮,可能我们还是拿不到。” 这才是蒙哥感到烦躁的原因。 不是因为没有粮,漠南的粮再征会引发那些汉儿的反对;南京府的粮却送不到和林。 草原上的马贼,任何时候都有,只能算是小疾。 只要有足够的粮草在手,发动对外征战,那些马贼自然就会消失。但是,不先消灭这些马贼,粮草却是运不到和林。 这似乎已经陷入了一个怪圈。 阔阔木又擦了擦额头,瞥了一眼蒙哥,说道:“大汗,要不,把姚枢找来问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姚枢?是谁?”蒙哥眉头一皱,又是汉人? 忙撒儿哥眉头也跟着一皱,阔阔木收了南京府的钱吗? 为什么会帮姚枢说话,难道说姚枢真有什么办法? 还是纯粹找个借口,想为姚枢开脱? “姚枢原来是忽察推荐,进入中书省,在镇海手下为中书相公。现囚禁在扫邻城。” 忙撒儿哥回答道。 召姚枢一见,忙撒儿哥自然不会故意为难。若是真有办法最好,没有办法,也是阔阔木需要承担这个罪责。 “他能有什么办法?”蒙哥喝斥道。 “听说,最近那些犹太人正在搞什么飞票、钱庄。姚枢原来跟他们就比较熟,找他来问问,实在不行,让他出面,跟犹太人借些钱也是可以的。”阔阔木答道。 犹太人? 蒙哥讨厌汉人,是因为他深知汉人文化的可怕,一不小心蒙古人就会被同化掉。 但是对于西域的这些胡人,他倒从来没放在心上。包括畏吾儿人在内,这些人无论是马上马下,都不可能是蒙古人的对手。 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国对于各种宗教都执开放状态,不鼓励但也绝不会禁止。 就比如自己的母亲信奉的就是景教聂思脱里派。 也正是因为如此,蒙哥才会任海云掌佛教事,任李志常掌道教事。 姚枢被带入万和宫,脸上疲惫不堪,全身发着一股馊气。 不过万和宫内,似乎也没人在乎这种味道。 姚枢整了整身上又黑又皱的衣裳,在庭上跪下,叩首长呼:“罪囚姚枢,见过大汗!” “南京府粮食被劫之事,你知道吗?”蒙哥直接问道。 姚枢犹豫了下,跪趴着点了点头。 “还算老实!跪起来吧!” “谢大汗!” 姚枢得到了与其他大臣相似的待遇,可以不用趴在地上回话,但依然还是跪在庭堂之上。 “说吧,有什么想法?” 姚枢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看来蒙哥对于自己会出现在这里,有所疑惑也有所猜测,自己还是老实点,可能效果会更好些。 权宋天下 第七百九十九章 飞钱 姚枢又磕了个头,而后跪直起身子,说道: “大汗辖下,如今蒙古国拥有的疆域,何止万里!哪怕最快的马,从东至西、从南到北,也得跑上数月时间。 疆域太广,管理不便是一个问题。更大的问题是,交易买卖以及纳税的不方便。 之前的数位大汗,对中原的税赋,以物为主。无论是丝还是粮食,要运到和林,损耗都极为巨大。 因此,罪臣以为,可以参照旧金国与宋国所发行的纸钞,在蒙古国内推行类似的飞钱制度。” 纸钞?飞钱? 听着似乎有些不靠谱,但是蒙哥还是被提起了兴趣。 “飞钱,有两个最主要的用途。 一是携带方便,比如一个商人,想从和林携带一万两银到中原,起码得有几辆车数十人押运才可行,很难而且不安全。如果是纸钞就简单得多了,一个人就能轻松携带。 而且,还不用操心银子的成色与重量。 二是,可以为货物的交易与缴纳税赋,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就如和林如果需要向南京府收税,只要让其缴交飞钱即可,根本不用担心路上会被马贼劫去。而和林又可以凭着飞钱向就近的商人,直接采买粮食等物资。 三是,可以向飞钱的发行者,提供抵押物,而后借支一些银钱用于应急。” 蒙哥听说,兴致愈浓。不由地往前略倾着身子,问道:“这种飞钱,有什么不良的后果吗?” 姚枢点了点头,说道:“最大的后果,是滥发!” “金国灭亡之前,因为国库空虚而滥发纸钞,导致纸钞迅速贬值,最高时达数十倍。如今的宋国,也因为滥发,引发了许多的问题。” 滥发? 蒙哥隐隐觉得似乎有座金山摆在自己的面前。 他关心的,不是滥发而引起的后果,而是可以滥发! 其实无论叫纸钞还是叫飞钱或是称为会子,在这个时代都不算什么新鲜的东西。 金国与宋国自不必多说,虽然明知有问题问题,但官方始终就没停止过超额度的发行。 就连如今中原各府,或多或少,都在发行自己的纸钞。不过这些纸钞只能在自己一府之内使用,到了其他汉世侯管控的地盘,就没法用了。 所以也一直无法得到大范围的推广。 蒙哥看向忙撒儿哥与阔阔木,问道:“姚枢所说的这个飞钱,可行吗?” 忙撒儿哥此时心里却在琢磨,这个飞钱是姚枢想出的应对方法,还是南京府? 他们会有什么企图吗? “飞钱不失为解决目前和林困境的一个办法,当然可能的后患,也远不止滥发一项。不过,姚枢说的也有一定道理,滥发应该是最坏的后果。” “有办法制止滥发吗?” 忙撒儿哥看了一眼蒙哥,说道:“能否制止滥发,关键在于大汗。” 蒙哥心里掠过一丝欢喜,这意思是,只要自己想滥发,就可以随便的发? 阔阔木补充道:“其他问题,还是有不少的。比如如何保证其信誉以及流通性,如何防止假钞出现等等。” 蒙哥望向姚枢,“这些问题,你都知道吗?” “是的。 罪臣原来在和林,结交过数个犹太人,他们曾经为金国设计并协助发行过纸钞,所以都具有充足的经验。 大汗若是需要,我会与他们认真商量,并向大汗提交详细条呈。” “好,我可以暂时赦免你的过错,允许戴罪行事,想找谁你尽管去找。三天之内,我需要见到完整而且可行的方案。 呈上来之前,你先跟忙撒儿哥与阔阔木商量清楚了! 不要让我看到什么漏洞!” “是!”姚枢三人,同时应道。 “一个月,有没办法推出这种东西?”蒙哥又问道。 姚枢有些犹豫地看着忙撒儿哥。 忙撒儿哥摇了摇头,说道“大汗,这事牵扯甚广,仓促上马的话,会有许多后患。” “那是你们的事!”蒙哥不容置疑地说道:“就给你们一个月时间,开春之前,如前诸事不能准备清楚,唯你们三人是问!” 忙撒儿哥心中一凛,看来蒙哥对于出征的时间已经有所决断。在此之前,如果自己不能准备好出征所需要的后勤军需,所有的责任都将落在自己身上。 这事,看来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 时隔半年,姚枢终于回到了自己在和林的小院子中。 之前已经得到消息的容氏,正在焦虑地等着他的回来,形若枯槁。 “老爷……”一看到又黑又瘦的姚枢,容氏话未出口,泪已满面。 姚枢左右看了看这个自己已经生活了数年的小院子,还好,并没有遭到破坏。想来蒙哥应该也只是对自己暂时羁押,并没有想杀了自己。 喝过一点小粥,姚枢把自己扔进浴桶之中,在满室腾腾烟气内,终于长长地吐出了已经憋在心里数个月时间的一团浊气。 这段时间,对于姚枢来说,太难了! 自从离开南京府,受忽察推荐而平步青云直入中书省之后,他其实就没有退路了。 他,是南京府献于汗庭的一个爪牙! 这个标签,无论愿意或不愿意,都不可能撕得掉了。 对于贵由,他愿意侍奉,但并不被重视。 对于忽察,他愿意辅佐,可是忽察却根本没有夺权的机会。 而现在的这位蒙哥,显然对于所有的汉人与儒士,都有深深的排斥感。 每当姚枢想起当年,随着王鹗与元好问前往南京府时,都会有一丝丝的后悔。如果那时选择的不是南京府,而是忽必烈,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自从听到忽必烈被任为总领漠南军政事务之后,这问题就一直在姚枢心中缠绕,尤其是在被关押的无聊日夜中。 但是,依然没有答案。 其实,也不需要答案了。 没有南京府的帮助,哪怕蒙哥不杀自己,也必定是流放的结局。而忽必烈,他肯出手救耶律铸,肯为镇海求情,却始终没有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自己在忽必烈眼中,已经是一文不值了! 权宋天下 第八百章 石忽银行 和林事变之前,南京府不断派人过来建议自己回南京府躲避这场灾乱。就是家中老妻,也不止一次苦苦哀求。 但是,姚枢把儿子姚炜送去南京府后,自己还是选择了留下来。 一方面,他心底毕竟对这个局势还存着那么一丝侥幸的希望。而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回不去了。 一个人活着,就必须对其他人有价值,没有价值的人,是不会有人珍惜的。 这是姚枢年近半百之后,才终于醒悟出来的道理。 南京府,不缺纵横捭阖之人,早就没了自己的位置,也没了自己的基础。在那,无非是多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老儒,于事无益。 但是南京府到现在为止,一直缺一种人,缺一种肯在蒙古人面前,奉上自己膝盖的人! 对蒙古人的刚,南京府上下,完全没有任何心里障碍。 但是对蒙古人的顺,却无人愿意甘心承担。 刚过易折,惟有阴柔相济,方可纵横天下。 南京府既然存在着这个漏洞,那从今往后,就让自己补上这一缺吧! 第二天一早,把自己收拾清楚的姚枢,告别了一脸忧虑的容氏,直接来到了扫邻城的犹太教堂。 列维早已经这里候着他了。 两个也无太多虚礼,直接进入主题。 姚枢接过列给拿出来的一叠细则,认真地翻看。 良久之后,姚枢微皱着眉头问道:“某有一事不明,按这条呈,其实推广纸钞对于南京府来说,并无太多利益,反而在前期需要投入巨款。无论是与发行总额相对应的储备金银,或是遍布各地的票庄分号,所费极巨。 但是相对收益来说,其实并不合算。 这样做,是有其他方面的考量吗?” “是的,南京府此举,其实是在帮助蒙哥。” “帮助蒙哥?”姚枢眉头紧蹙。 难道说,赵权自此放弃了对中原的觊觎,准备一心当个蒙古国的顺臣? 列维盯着姚枢的眼睛,问道:“你还记得,当年你离开南京府前往和林时,权总管有过与你的约定吗?” 姚枢肃然地点了点头,“只要我不依附于忽必烈,南京府不会对我有任何的限制。” “南京府此时,希望在蒙古国内推行纸钞,一方面是以此来缓解蒙哥艰难的财政困境,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以此布局,未来用以对付忽必烈。” 姚枢吃了一惊,“忽必烈?权总管觉得,忽必烈未来会取代蒙哥?” “不知道,他没说,我也没法做出这种判断。且当是未雨绸缪的一种手段吧。” 姚枢点了点头,如此,倒也是说得通了。 金国灭亡之前,北地货币体系就已经处于崩溃状态。 但是蒙古国接收了中原,却根本没去重新厘清这个体系。 杂乱无序的支付手段,不仅给商人给百姓带来了极大的损失,也给蒙古国的治理,造成了相当大的障碍。 但是,无论是窝阔台还是贵由,或是执政的乃马真与海迷失,似乎更喜欢沿续蒙古人以物易物的传统,就连收税,也是以物为主。 在中原,收的是丝物与粮食。在草原,则是羊与马。 一直到现在,银两虽然成为交易时的参照货币,但是银子本身质地差别极大,而且还不好计重,交易时都只能算个大概。 早在南京府召开第一次五年计划之时,赵权便将标准货币的制定与发行推上了日程。 但是无论金币、银币,或是宋、金曾经使用的铜钱,发行成本都相当高。 宋国之所以强力推行会子,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由于周边的政权都不具备发行铜钱的能力,使宋国铜钱大量外流,给财政带来了巨大的损失。 以至于一直到现在,铜钱与军械一样,都是宋国绝对禁止对外贸易的商品。 而要想在最快的时间内,利用最低的成本,大面积铺开货币,唯有纸钞。 当然,正如忙撒儿哥与阔阔木所担心的那样,纸钞的发行使用,有许许多多的隐患,并会带来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 不过,南京府已经为此,准备了一整套相当完整的应对措施。 首先,就是发行主体的问题。 以后的蒙古国会不会再次发行纸钞,南京府并不太关心。但是此次的发行主体,是绝不可能交给和林的。 这不仅仅是担心和林会在巨额利润的刺激下,如宋、金那样毫无顾忌的超发与滥发。而是因为一旦被和林掌控了纸钞发行的主动权,那南京府一切的筹划,就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因此,南京府将第一次的纸钞,定义为“飞钱”,并且定性为非法定货币,而是基于第三方交易时的一种信用凭证。 以犹太商会为发起人,联合了张氏商行等数家长期在漠北、辽西、辽东、凉州、西域等地的行商,成立一家名为“石忽银行”的机构,以掌管飞票的发行与推广事宜。 这家机构,起始股本金为一千万两银,允许任何人购买原始股份,每百万两银拥有一个股东席位。 同时,免费赠送给和林一成股份,由蒙哥指定专人代表和林行使股东权利。 石忽银行所发行的第一期“石忽飞钱”,面额包括一两、十两、一百两三种。可以在所有的签约商行之内,通过飞钱进行任何货物的购销交易与资金存取。所有草原上的牧民,也可以凭此飞钱,向联盟内行商购物。 银行只向异地存取款的商人,按金额的百分之三,收取费用。 银行同时还推出资金借贷服务,在对抵押物如实评估的基础上,可以借出资金,月息一成。 制度设计得很完善,未来的利润也足够诱人,但是石忽银行与飞钱想要推广,没有蒙哥的点头,是万万不行的。 可是,当蒙哥看着面前的一大叠文书时,动都未动,只问了一句话:“我需要的东西,一个月内,可以准备好吗?” 忙撒儿哥面露为难之色,叩头回道:“若是汗王批准这些条呈,估计最迟在明年二月份,开春之前,可以备足五万出征将士所需的第一批物资。” 权宋天下 第八百零一章 纸钞 蒙哥默算片刻,说道:“按十万人需要的物资计算,必须按时到位!” “这……” “你不行,我便砍了你,换个行的人来!”蒙哥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我,一定照办!”心撒儿哥咬着牙应道。 “而且,我不管你们拟定的是什么章程,我也不会去考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是,一旦出现了你们控制不住的局面,那我只有一个办法,你们三人,全杀了!族灭!” 忙撒儿哥与阔阔木的冷汗,顿时汩汩而出。 这飞钱的风险,确实有点大。 可是若不冒这风险,完不成大汗下达的死令,他们一样得死。 距离二月的最后期限,虽然还有两个多月。但是,真正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只有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必须召集各位有意向的股东进行股权的认购;要成立一个专门的管理部门,对石忽银行与飞钱的事务进行监督与管理;要拟定一部尽可能完善的律令,来约束银行现各位股东的行为。 对于忙撒儿哥来说,尤其关键的是,他得想清楚飞钱在发行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每一种后果,以及预备解决的方案。 好在对于纸钞,忙撒儿哥多少已经有所了解。 只要不是利用权力无限制地发行纸钞,并且保证其面额兑付的信誉,其他的风险都可以暂居其后。 在这方面,犹太人与张氏商行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 他们愿意首先兜底出资一百万两黄金,如果无其他股东愿意认购,就由他们两家全额出资,将这批黄金当作保值储备金来使用,并愿意接受和林派出专人的监管。 无论是漠北或是漠南中原,甚至是南方的宋国,黄金都并非是可以直接交易的货币。但黄金的价值却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也基本上接受其与白银一比十的兑换比例。 对此,忙撒儿哥倒没有太多的异议。 双方的分歧在于,这一批黄金到底应该存放在哪里? 存在和林,姚枢死活不同意。开玩笑,那真的是往老虎嘴里送肉了。 存在南京府,忙撒儿可一样不认可。一来监管不便,二来万一出问题,监管的人连报个信都是困难。 两个争执不下,最后还是阔阔木说道:“我看,可以考虑放在多泉子。多泉子位于和林与南京府之间,万一有事需要商议,大家过去也比较方便一些。 姚枢你也别太坚持,真要放在南京府,所有人都会怀疑南京府的企图,反而于事不利。” 姚枢沉默不语。 忙撒儿哥却看着阔阔木,充满疑虑。 他一直怀疑这家伙早已收取了南京府不少的好处,才会引出飞钱与银行的事情来。只是现在和林库存早已见底,哪怕明知这是一颗苦果,忙撒儿哥也得吞入肚中了。 姚枢掏出两张飞钱,递给两人。 飞钱长约一掌,宽为半掌。 材料肯定是纸质,可是忙撒儿哥却无法判断是什么纸。摊在手上,平直不曲;提起一抖,竦竦而响。 硬而不脆,折而不断。 飞钱正面,有“石忽银行”、“飞钱”、“一两银”等字样,还有一串根本看不懂的密码花押。 飞钱反面,却是一幅万里江山的彩画,虽然谈不上精美,但山水树木也是纤毫毕现。 让忙撒儿哥奇怪的是,两张飞钱,完全一模一样。连反面的彩画彼此也绝无差异。 “你这飞钱,是画出来的?”忙撒儿哥有些不确定。 姚枢笑着摇了摇头。 “是印出来的!不瞒大人,这飞钱的印刷技艺,是南京府利用犹太人传来的一些技术,经过不停的试制之而成。 这纸张,是结合草茎纸与白棉纸的制作工艺造成。今后,这种制作工艺将会被封存,所有纸张只能作为飞钱使用。 纸张所用油墨,尤其是背面的彩色油墨,为特调的专用色墨。其配方将列入绝密保护,此后,也只能用以飞钱的印刷。 而印刷工艺,是以普通的雕版印刷,结合分色挂网而成,因此看上去,真实如画。” 忙撒儿哥虽然面色不变,但心里早已惊叹不已。 他见过金国时的纸钞,也见过宋国的会子,但印刷上远远不如手头的这两张飞钱精美。 至于中原各府自行发行的纸钞,与这飞钱相比,尤如垃圾! 特制的纸张、特调的油墨、特殊的印刷工艺,单单从飞钱本身来看,要想仿制,起码忙撒儿哥想不出有任何的可能。 “大人,你也别在这两张纸片上浪费时间了。” 见忙撒儿哥两眼一瞪,阔阔木赶紧解释道:“大人你看,这银行的储备金他们自己准备,和林一分钱不用掏。这飞钱也是他们自己印的,跟我们也没太多关系。如果有人造假,也是石忽银行损失,咱们可不会为此承担任何责任!” 忙撒儿哥微微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个道理。 “咱们呐,只要派人看好那批储备金,别让人把金子给偷梁换柱了。剩下的,其实也没多大事!” 姚枢脸露微笑,并未言语。 前些年,李治便在长岭府找到了一个金矿。虽然不大,但一年的产量也有千百两。这些金子其实很难拿出去作为交易的货币使用,用作石忽银行的储备金,是最合适不过的。南京府自然没必要再去偷偷地运走。 几个主要的问题既然已经解决了,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很多。 诸事虽然烦杂,但忙撒儿哥总算在正月结束之前,批准了石忽银行及其分支机构的成立,以及一千万两飞钱的正式发行。 一千万两银貌似巨款,但对于跨越万里的行商来说,也无法从根上立即改变他们习惯的交易方式。 而且,其流通范围并未涉及到漠南之地,因此并未在中原激起一丝的水花。 但是对于蒙哥的和林来说,飞钱的正式使用,起码解决了从南京府到和林运粮的麻烦。而且关键的是,蒙哥通过忙撒儿哥,得到了石忽银行发放的第一笔五百万两银的贷款。 至于这笔贷款是由谁出资、具体股东有哪些,货物通过谁来采购、由谁供应,那就不是他感兴趣的事了。 权宋天下 第八百零二章 债务 作为一个管理着万里疆域的帝国大汗,蒙哥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去关心这么小的事情。 他只需要结果。 以结果为导向的事情,有些时候反而比较容易解决。 比如忙撒儿哥因此以蒙古国大断事官名义,签署了一份“银行管理条例”的法令。 法令的内容相当详尽。 在蒙古国全境,十年之内不得设立第二家银行机构,任何人或任何形式的商会、组织都不得发行跨区域流通的纸钞或是飞钱。 和林承认石忽银行的合法地位,并接受任何人以其发行的“石忽飞钱”作为缴纳税赋的凭证。但是,石忽银行不得强制他人使用飞钱,并且必须无条件按票面金额兜底回收。 和林接受犹太人列维为石忽银行第一任银长的任命,孛兰合剌作为唆鲁和帖尼的私人代表,代管石忽银行一成股权,并拥有与之相对应的权利与义务。 除此之外,其他的几家股东,分别是: 代表犹太商会与石忽酒楼掌握三成股权的列维; 代表斡赤斤兀鲁思与东道诸王掌握一成股权的撒吉思; 代表张氏商行与赖氏船行掌握二成股权的陈耀; 剩下三成股权,由多泉子的敌烈部、和林商会与凉州商会各自派人代管。 这个名单的最后,有姚枢留下的苍劲笔迹:“幸不辱命!” “好!” 赵权欣喜万分。 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搞定了石忽银行与飞钱发行的所有准备事宜,这姚枢居功至伟啊! 石忽银行的股权,看似分散,其实大部分还是掌控在南京府的手中。 其中,只有唆鲁和帖尼的一成股份,是南京府绝对无法动弹的,这也是南京府向蒙哥表示出的一种诚意,或者说表面上的投附。 免费给他一成价值百万两银的股权,不仅给他分红,还接受他的直接监管。 蒙哥让他母亲接管这个股权,一切便在不言中了。 和林商会中,不仅包括一些畏吾儿商人与蒙古王公,也包括了一些受南京府资金控制的汉人行商。 自南京府退出石忽酒楼的经营之后,石忽酒楼便成为了犹太人与贵由家族的产业。而其中属于贵由的部分,南京府会留给禾忽——贵由如今唯一可能还活着的儿子。这事虽然没有明说,既然蒙哥不反对,那就视为默许了。 “其他的我都明白,可是这凉州商会是怎么回事?”梁申问道。 赵权把眼神抛给了正抓耳挠腮的陈耀。 非常努力地抑制了自己的兴奋之情后,陈耀清咳了十数声,才缓缓说道:“这是我们开发大西北,取得的丰硕成果。” “史青和薛余到了凉州之后,一个在阔端军中效力,一个聚拢申——嗯,梁叔家族留下的旧部,发展得相对比较顺利。 在和林缉侦局的支持下,凉州的缉侦局也成立了,而后是凉州的商会。 现在主要经营和林——凉州——青藏一带的生意,搞得不错,我已经对他们表示了我的满意!” 赵权冷然地盯着陈耀,“你是不是有所误会,这些事情,都是你做成的?是不是觉得自己当上石忽银行的股东,就可以飘起来了?” 陈耀脸色一垮,“没有啊——我这么胖,哪里能飘得起来……” “哼,你别忘了,你还欠着南京府数百万两巨款,没还清呢!” 陈耀大惊失色,“小舅——不,权总管,你可不能这样啊,我为南京府流过血、丢过脸,你还让我继续背这么沉重的债务,还让不让我活了?” “一是一,二是二,有功自然会赏,该你承担的债务还得继续承担!” 陈耀欲哭无泪,眼睛四处乱转。 其他人都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只有梁申在不停地给他使着眼色。 可是,陈耀却看不懂。 梁申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两年以来,陈耀负责开拓的一些商业渠道,销量增长显着。按当时的约定,他应当有一定比例的提成。因此,到上个月末为止,小耀的负债总额尚余四百一十万三千六百两。” 赵权闻言一呆。 陈耀则喃喃说道:“我竟然已经赚了一百多万两啦……” 梁申继续说道:“另外,我觉得,可以给小耀再设定一个目标值,就是在代管石忽银行股权时,如何协助飞钱业务的拓展,并以此为奖励抵消他的债务。” 赵权无语地看着梁申。 其实谁都清楚,所谓的债务,不过是赵权加在陈耀身上的一个玩笑,时不时拿出来用以敲打陈耀。 却没想到梁申会把这事记得这么清楚,大概是因为他觉得,不能让欠债这种事,成为陈耀身上的一个污点。 有时,他总会感觉,梁申就是陈耀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内贼! 偏偏陈耀还总是不肯领情,起码在表面上,不肯。 “那你来吧。”赵权面无表情地对着梁申说道。 “我觉得,一年之内,几个银行的分部得建立起来。辽西辽东自不必多说,其他的包括高州、多泉子、凉州,都得有。柔远与燕京等地,属于漠南的地盘,是不是先建个代办点……” “一年,时间太紧了吧?”陈耀嘀咕道。 “要不,两年?”梁申不确定地问道。 陈耀做沉吟状,却被赵权粗暴打断,“你们俩够了啊!” “各地设点,那是列维该考虑的事,做成了跟陈耀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梁申脸上,难得现出讪讪之色。 “石忽银行的事,和林那边全部让列维去打理,咱们不宜过多插手。 除了凉州那边,我们的重心还是放在两辽之地,锦州、辽阳、旅顺、开元府、丹东,这些点是必须要布的。 而后是登州的巴掌城。 再然后是从北高丽往南高丽渗透。我希望能用两年的时间,让石忽飞钱成为整个高丽的通用货币。在这期间,可以允许少量的亏损。 以超量的货币,加上纸张、棉布制品、陶瓷以及其他产品的低价倾销,用最快的速度打垮南高丽的一些支柱手工业。让这里成为一个彻底的只能以种粮为生的区域。 此后,南高丽将会成为我们主要的储粮区,而且我们必须要获得南高丽粮价的绝对话语权!” 众人眼色都是一凛。 这是要准备开始全面进攻南高丽了,但并非凭借军队,而是以南京府势不可挡的经济实力与手段! 权宋天下 第八百零三章 母亲 “滚出去!” 突然一声大吼,宫庭之上,所有大臣两股战战。 忙撒儿哥有些惊惧地看着王座之上,怒气勃发的蒙哥,心里掠过一丝自责。 跟着这个主子,已经有二十年时间了。虽然平日里,蒙哥总是不苟言笑,但是他从来不会像其他蒙古王公那样,随意责罚手下。 可是,自从他坐上那个位置之后,脾气却日益暴躁。 这不能怪他,显然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是自己的能力太差了,无法帮助到自己的主子,迅速地平息蒙古国内的一切不安定因素。 不过还好,今天的这一次当庭暴怒,应该跟自己无关,而是庭下那位,一脸茫然的忽必烈。 忽必烈呆呆地看着蒙哥。 他知道自己与这位大哥一向心性不合,但是始终觉得,自己也是在为家族努力,为大哥能坐稳蒙古的江山而不计付出。 哪怕有些争执,也只是因为对未来道路的不同,对于如何治理这个国家的想法有异的缘故。 他,至于对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而且是在这个象征着蒙古国最高权利的万安宫,在诸位大臣的面前,直接的羞辱自己? “唰——啦——” 蒙哥奋力一掷,一叠奏本直接砸到了忽必烈跟前。 纸片如被狂风裹着的雪花,在王庭之中,上下翻滚。 那是忽必烈与刘秉忠,带着诸位幕僚,花费了近半个月时间,整理出来的一份“万言书”。 这份奏章中,忽必烈详尽地罗列了蒙古国如今面临的问题,漠北的大旱、西北的凋弊、中原的困苦,以及东北的巨大隐患。 这些问题的根源,在忽必烈看来,都源于弊政。 改革弊政已刻不容缓! 因此,忽必烈在万言书中首先提到,恢复镇海的中书令职位,同时调整各地官员的任命、厘清赋税并进行适当的减免、对汉世侯的支持以及鼓励农桑。 其次,希望可以兴办学校,以培育更多的人才。 尤其是那个石忽银行与飞钱,忽必烈虽然还看不懂南京府的最终目的,但是忽必烈在万言书中,花费了大量的笔默,指出了隐藏的危害,并建议必须直接取谛! 可是,这样的一份呕心之作,却被蒙哥视若敝屣! 忽必烈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还不滚?要我让人把你叉出去吗?”蒙哥冷冷问道。 忽必烈咬着牙,离座叩拜。 “回去好好想清楚了,再来见我!” “是!” 在各位大臣躲闪着的目光中,忽必烈离开了万安宫。 一身萧索。 想清楚,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无非就是不让自己过于依靠汉儒,不要总是把希望放于中原之地,不要一直把敌视的目光对着南京府…… 和林,终于下雪了。雪不大,还未及身便已消融于空气之中。 每行一步,都会发出嘎吱的踏雪声,和着忽必烈冰冷的心情,一路到了王府。 蒙哥已经搬入王宫居住,旭烈兀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某个军营里呆着,阿里不哥人影不见。 这里,如今只有自己的母亲,独自而居。 忽必烈站在王府门口,突然有些恍惚。 自己,有多久没有陪过母亲了? 似乎成人之后,便四处游荡,总觉得日后应该还有许多的时间可以陪在母亲身边。 但是,现在大哥成了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君主,自己以后,真的还会有更多的时间吗? 或者说,自己会心甘情愿的在这里呆着,陪着自己的母亲吗? 王府大门突然打开,里面走出一人。 竟然是姚枢。 姚枢看着静立在雪中的忽必烈,也不禁一怔,正想施礼,忽必烈却目不斜视,从他身侧慢慢地踱入府中。 王府之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仆从正在忙碌地收拾着庭院中摆着的一大堆礼品。 见到进来的忽必烈,纷纷顿首叩拜。 忽必烈随意地挥了挥手,往母亲房里走去。 唆鲁和帖尼正靠在榻上,清瘦的脸庞看着边上一个仆妇,满脸无奈地翻着一封书信。 见到忽必烈,未等他施礼,唆鲁和帖尼手便一抬,乐呵呵地说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快点过来,帮我把这封信念下。” 忽必烈有些疑惑地接过书信。 书信是汉文所写,字迹端正而绢秀。 “婆婆,我又想你了——” 忽必烈看了一眼母亲,唆鲁又乐呵呵地说道:“是慕思迷儿,这小妮子,终于知道给我写信了!” “和林下雪了吗,南京府雪可大了,快把我给淹没了。 我想去和林看你,但是他们都不让,说路上马贼太多,不安全。就是啊,上次南京府送了那么多粮食过去,都被抢了。 那些马贼,太可恶了! 婆婆,你们应该没事吧,我有点担心…… 我让人送了不少礼物过去,其他的你可以赏给别人,不过一些果脯可是我自己做的,很甜很甜,可好吃了!这你得自己吃,省着点啊。 下次我要到和林,再给你带一些。 我还学会做菜了,保证你吃了得狠狠地夸我……” 良久,唆鲁和帖尼才稍微地抹了抹眼角,喃喃说道:“我十一岁时,被许给你们父亲,十七岁时生下你大哥,然后是你们兄弟三人。 我一直跟你父亲说,我想要一个女儿,让他赐给我一个好闺女。他也答应了,可是还没等女儿出生,你父亲就走了…… 还是女儿好啊,会惦记着我,会想着给我做好吃的,会想着要过来陪我……” 忽必烈脸露尴尬之色,望着自己的母亲。 似乎才不到两年时间,她的脸上却多出如刀斫般的皱纹,鬓间白发,愈加浓厚。 这些年,自己的母亲,真的是太辛苦了! 忽必烈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愧疚。 良久,唆鲁和帖尼的眼中,终于恢复了平静,她接过忽必烈递来的书信,折好收起。而后问道:“你来和林,可有什么事?” “我,我是来看望母亲的。” 唆鲁和帖尼哧的一笑,“你们兄弟几个啊,就你心思最多。要不是我自己生的,我都有些怀疑,你到底是不是蒙古人,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弯弯?” 权宋天下 第八百零四章 惆怅南归 “不过啊,其实有弯弯也没什么坏处。我一直跟你大哥说,当蒙古勇士,当然得勇猛豪爽、不能事事计较。但是想成为一个汗王,必须得学会这些小鸡肚肠的本事。 否则,你们的父亲,就是一个前车之鉴! 有时候,我在想,你要是肯好好配合你大哥,两个人一起,一定可以将蒙古国治理成延绵万世的帝国。 那样的话,你们父亲,该会有多么高兴啊!” 唆鲁和帖尼的语气人容,没有责怪更没有训斥,但是听在忽必烈的耳中,却如针直刺入心。 “母亲,我……”忽必烈脸色有些挣扎。 唆鲁和帖尼却轻轻地摆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他是你大哥啊。我唆鲁辛劳一生,把你大哥扶持成为汗王,也算对得起你们父亲了。 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还会去扶持第二个汗王……” “母亲,我绝无此意!”忽必烈脸色一变。 “你别忘了,我是你母亲!”唆鲁和帖尼淡然地说道:“旭烈兀与阿里不哥就别说了,蒙哥知道你不太听话,却也未必会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真的只是想好好辅佐大哥,没有别的心思。我已经跟大哥提出辞去漠南中原的军管一职,专心经营民政。” “专心?手上无兵,你怎么专心?你无非是不想当这个罪人而矣。汉世侯势力,终究有一天,必须要清理掉的。你意思是想让你大哥当坏人,然后你去收拾残局?” “我……” 即使是面对暴怒的蒙哥,忽必烈都不会觉得如此无力。 也许自己的母亲说的对,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可是为什么自己却偏偏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疼爱的儿子? “蒙古国如今疆域何止万里,但最富庶之地,只有中原。蒙哥把这个盘子交给你,可不是让你用来培植自己的亲信。 你重用汉儒,依靠汉人,这都没问题。可是你让别人称你为中原之王,这个心啊,就有些大了……” “这不是……是,我错了,我回去一定严禁他们,如此称呼!” 忽必烈后背,隐隐沁出一丝冷汗。 没受正式册封而称王,哪怕不是自己授意,蒙哥若要凭此追究自己,被杀了没人会替自己喊冤。 “不过啊,你也别太担心,你大哥那人,虽然对你有意见,但心思没你的多,也还没到要防着你的地步。” “那,为什么现在还留着南京府,任他们坐大?” “那是我让你大哥留着的。” “为什么?南京府未来,一定会成为蒙古国最大的隐患!” “是为了防备你的。”唆鲁和帖尼淡淡地说道。 如一桶冰水兜头而下。 忽必烈一直在怀疑,蒙古给自己安排了一枚暗棋用以遏制自己。却绝未想到,此事竟然会出自母亲之手! “那,母亲如何就可以肯定,南京府一定会受你掌控?” 唆鲁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要掌控南京府,但是我明白,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南京府就不会公然反判。他们也要时间,去发展人口、去聚培植势力。但无论如何,终究是外人,要是敢反判,我相信所有蒙古人都会将其视为一致的敌人。 到那时,南京府再坐大,又以有什么意义?” “母亲的意思,是宁愿将南京府放在外人手中,也不肯,不肯……” “不肯交给你是吗?呵呵,我老了,眼可还没昏。只要你掌控了南京府,一年之内,就是你们兄弟相残的开始!” 忽必烈脸上神情一滞。 “或者说,你别要中原了,我让蒙哥把南京府给你?” 忽必烈沉默不语。 “有中原的数百万人口,再有辽西辽东的无穷财富。你是不是就要开始正式组建军队,然后把我们蒙古人,驱离漠南中原?” 这帽子盖下来,连忽必烈都承受不住了。 他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孩儿,绝无此意!” “那就是说,要取代你大哥,成为新的汗王?” 忽必烈无言而叩首。 唆鲁和帖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活不了几年时间。你想闹,也等过了几年再说吧。起码,等我去见你们父亲时,他问起你们时,我还能很自豪地告诉他: 我一个人把你们兄弟几个全部拉扯长大,没有改嫁,没有给他丢人; 甚至时窝阔台汗逼着我嫁给贵由,我也没答应; 我带着他的儿子们,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我帮助蒙哥成为了这个帝国的汗王,完成了他最后的心愿! 我无愧于他了! 你们几个兄弟,起码在我走的时候,还相亲相爱…… 至于我死了之后,你们,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吧,反正我也看不见了。” 唆鲁和帖尼的声音渐弱,仆妇过来,给她盖好了被子。 忽必烈跪在榻前,呆呆地看着自己母亲紧蹙的眉头,良久之后,终于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阿里海牙正在王府门口等着忽必烈。 “见到了吗?” 阿里海牙摇了摇头。 忽必烈心里一冷。 蒙哥无视自己的求情,释放镇海,倒也罢了。现在连自己的人想见下镇海,都不允许。 呵呵,这叫对自己没有防备之心? 忽必烈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王府,翻身上马。 “走吧!” “去哪?” “回中原去!” 这一去,忽必烈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到和林,还会不会再见到自己的母亲? 与惆怅南归的忽必烈有所不同,此时东去的郭侃,却在春风之中,带着一丝的得意。 汉军千夫长,领五千人马,参与西征。 这大概是蒙古立国以来的第一人吧! 五千人马,其实可以堪比一个下万户了。 不知道为什么,得到蒙哥这个任命的第一时间里,郭侃想到的却是远在辽东的妹妹,以及窝在某个角落中,那个曾经被自己驱赶出军的赵权。 正好,西征之前,自己还得完成大汗交代给自己的另外一个重任。 于是,马踏春风,锦衣绣袍,郭侃一路兴奋,直至锦州。 权宋天下 第八百零五章 陈府 然而,眼前的锦州城,却让郭侃看得一怔。 九年前,他第一次领兵出征路过锦州时,全军狼狈。那时锦州还只是一个残破至极的小镇,没几所房子,也没几个人。 三年前来锦州时,榆林通道已经基本修建完成,锦州虽然变得热闹,但依然是一座没有城墙的破城。 如今,横在郭侃眼前的,却是一座方十里高六丈的巍峨之城。 城内城外,人潮如织,车马接踵,却又井然有序。 有些时候,郭侃不得不在心底深处感觉到一丝的佩服。 谁又能想得到,当年淮水北岸一个根本不起的小村庄中,会走出一个能将东北完全掌控在手中的人物。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当时自己对他的态度稍好点,或是再用些强硬点的手段,他会不会为已所用? 郭侃觉得有些后悔。 倒不是因为不能收服此人而后悔,而是后悔于当时在长临村,就不该救下他与那群莫明其妙的小孩,不该带着他们去战场历练,不该给予他们过多的机会以辅助他们的成长。 如今,这些人不仅不能为已所用,还丝毫不知道念着自己的好。 “将军!”一个亲卫轻轻提醒道。 郭侃缓过神,下了马把缰绳甩给亲卫,背着手慢慢踱入锦州城。 春寒料峭之中,斜风吹过,郭侃身上的薄衫竦竦而响。 原来的“杨宅”,已经被改正了“陈府”。 青荷正站在府院门口等候,看到施施然而来的郭侃,欣喜地将他迎入府中。 陈耀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老婆弄到手了,儿子都生出来了,这个让他一直心烦的大舅子,也就没必要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郭侃倒似乎并不太在意,与郭筠一起,逗了会她儿子,听着他“揪揪”地叫着亲热,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挂在他的腰间。 看在自己儿子收到了礼物的份上,陈耀勉强收起冷着的脸,端坐在花厅,陪着郭侃喝茶。 然而郭侃似乎只是为了品茶而品茶,不紧不慢,不焦不躁。 终于还是陈耀先崩不住了,只得开口问道:“郭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你是不是觉得我妹子,从此之后,就跟定你了?”郭侃淡然说道。 “呵呵……” “开春之后,我会领兵西征。” “如此,恭喜郭将军,得尝所愿。” 蒙哥春后准备开战,首选西征,郭侃将统率着五千汉军随军。 这事,陈耀知道的可比郭侃还早。要知道,和林缉侦处的人为了推动这事,可花了不老少的钱财。 郭筠提着裙裾,突然从后厅跑出来,焦急地问道:“哥,你要去西征,那么远,出了危险怎么办?” “为将者,自然要通过战场来赢得军功,何来危险之说?” “可是……” 郭侃摆了摆手,说道:“你也不用替我担心,领兵西征也算是遂了我的心愿。在为大汗奋勇杀敌之时,我自然也不会罔顾自身的安全。” 郭筠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陈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了,为什么都不跟我说?” 陈耀两手一摊,还没等他辩解,郭筠便是一竖蛾眉,“回头再跟你算账!” 随即又挽住郭侃胳膊,“哥,那你在锦州多呆几天,妹妹好歹给你多办几顿饯行酒。” “我明日便走。” “那怎么行……” 郭侃缓缓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郭筠,而后对着陈耀突然拱手一礼。 陈耀一蹦老高,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自己这个大舅哥,可是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对待自己,显然绝无好事。 “我这妹子,自小顽劣,却是我兄弟几个最为疼爱之人。既然她如今愿意归于陈家,我也不再多说什么。 此次多则两三年,少则也得年余。 唯希望你能照顾好她们母子,莫要做出令我为难之事。” 陈耀收起嘻笑之意,正色的说道:“别的我不敢答应你,只要我陈耀活着一天,绝不会让小筠受到丁点的委屈!” 郭侃点了点头,“我还希望,在我西征归来之后,你们俩与我的外甥,最好能随我去中原定居。” “什么意思?”陈耀惊疑不定地问道 上次过来,郭侃便以蛮横的姿态想带走郭筠。这次来,态度好了些,但似乎另有隐情? 郭筠则看了看郭侃,又瞧了瞧陈耀,抿着嘴并未说话。 能回中原,去真定生活,对她来说当然是最为开心之事。但是她知道,陈耀绝对不会同意。 郭侃摇了摇头,悠然说道: “有些事,我不说,你们应当也明白。有些事,我就算说了,你们也未必听得懂。 你看得见云起,又何尝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落? 蒙古国的底蕴,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辽东,毕竟只是天下之一隅。 天地之辽阔,英雄之辈出,又如何是你们能理解的了?” 陈耀呆呆地张着嘴,这厮,得到领军出征的机会之后,病情怎么好像加重了? 郭侃斜了陈耀一眼,说道:“我还是那句话,我西征回来后,你愿去中原,我自然会庇护你一家三口无忧。你若不愿去,还希望你莫要害了我妹妹母子两个性命。” 陈耀翻了翻白眼,“我说,郭将军,你到底想说什么?” 郭侃轻轻一挥衣袖,“算了,此时与你说这些,也无甚益处。” “大汗知道我行前要来看我妹子,让我交代几个事,你可听好了!” “嗯,嗯,听着呢!” “一,大汗允许南京府继续保留现状,也允许东真军继续存在。但是作为一个万户府,东真军的兵力不得超过一万,这个底线绝对不得突破!” 陈耀微微一怔。 东真军现在战兵虽然有四千作,但是若加上辅兵与不断征召入伍的新兵,人数早已超过五万。 只是郭侃这理由似乎也说的对,哪怕南京府控制的范围再大,毕竟名义上还只是一个万户府,要求兵力控制在一万以内,的确好像不过分。 “第二,南京府一兵一卒,不得西出辽西。若有发现,以谋反罪论,格杀不饶!” “第三,和林不日将向辽阳派驻达鲁花赤,监管除南京府、开元府之外的所有两辽之地。呵呵,你们且伺候清楚了!” 权宋天下 第八百零六章 达鲁花赤 陈耀眉头紧皱。 从表面上看,和林的这些要求,没有任何一项是在针对南京府。却让人感觉到极其的难受。 军队无调令,不得离开自己辖地,这要求无话可说。而且蒙哥好歹还放宽了限制,只是要求不得出辽西。 自也速不花撤出辽阳后,辽阳如今名义上无人镇守。和林派来达鲁花赤,也不算过分。而且并未将手伸向南京府辖地。 应该说,蒙哥的决定已经是相当客气了。 但是陈耀不太理解的是,既然想要防着南京府,为什么却只是做这些小动作? 是想圈养南京府? 或是想温水煮青蛙? 看着郭侃隐隐透露出来的意思,难道说等西征结束,蒙哥腾出手之后,就要开始集中全力对东北用兵? 看着陈耀终于皱起的眉头,郭侃心里感到了一种莫明的舒坦。 “我另外可以向你们透露一个消息……” 陈耀无语地看着郭侃,只好拱了拱手说道:“请郭将军明示。” 郭侃满意地点了点头,腰板突然更加挺直,双手对着西方一拱,说道: “本来大汗是想派我过来,并准备授予辽阳太守一职。但郭某一介武将,无心于地方政事,因此向大汗推辞不就。大汗才另选他人,不过在我的建议之下,只是向辽阳派了个达鲁花赤,而并非太守。” 陈耀眼皮又是一翻,心内不由的有些气苦:自己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自恋的舅哥? 辽阳如今是什么状况,和林谁会不知? 过来当太守,基本上是死路一条,连政令都不太可能出得了辽阳府。 如果非要派人,也就郭侃过来大概还能活着回去,起码南京府的人不好意思在明面上对他有所动作。 这也是赵权为什么早早就让陈耀想办法把郭侃送入西征军队的主要原因。 蒙古国一向以军功为上,郭侃要是运气好,能随着蒙古国的西征捞些军功,回来升为万夫长,还是比较有希望的。 那样的话,可比一个辽阳太守有价值的多。 “大汗此次派往辽阳的达鲁花赤,名为多可,是大汗的宿卫出身,对大汗极为忠诚。希望你们能够想到对付他的好法子。 此人作战极为勇猛,对大汗又是一片赤胆忠心。侍候得太好了,对你们未必有好处;但是侍候不好,南京府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陈耀麻木地点了点头。 对于多可,他掌握的资料远比郭侃列加详尽,而且如何搞定此人,也已经制定出了不下十套的方案。 “你可知道,这个多可过来,主要的任务是什么?” 见到郭侃投来的诧异目光,陈耀赶紧停下正在习惯中的点头,顿了顿,摇起头来。 郭侃恍若未见,背着手踱至厅门,眼望庭院露出些许的迷茫。 “当年,我带你们东征高丽,那时候你们才多大啊?的确未曾想到过,你们几个,会选择离开稿城军,会投靠南京府,会一路走到现在……” 陈耀在他背后瘪了瘪嘴。 “如今,看似繁华似锦,却终究只是一场空啊,徒作他人嫁衣而矣!” 陈耀双眼不停闪动,似乎还真有什么信息,是郭侃知道却是自己还未掌握的? “听说高丽西京,黄金铺地、珍珠为帘,可惜上一次东征折戟中途。也不知道,待我西征归来,还能不能再去一趟。” 陈耀眼珠微微闪动,他已经大概明白了郭侃,到底想要跟自己说什么。 心里也不由的一乐,看来自己这个舅哥,也不是个完全不知好歹的人呐。起码知道在这种时候,跑到锦州来给自己暗示一点什么消息。 这个消息,谈不上有多少重要,但是能提前知道,还是多少可以掌握一些主动权。 比如,从北高丽的王栖梧那,将他的手下王建禾急调至辽阳。 一大早,王建禾便守在辽阳城外,全身衣袍浆洗一新。 为了符合自己接迎使的身份,王建禾特意梳理了自己颌下的三绺美髯。 头戴一顶狐皮毡帽,腰围一条丝质腰带,脚踏一双鹿皮长靴。 这身行头,让王建禾足以睥睨进出辽阳城的所有客商了。 不过,他还是不断地在心里提醒着自己:要低调、要稳重,这毕竟是第一次独自承接如此重要的任务! 远远百余骑,踏着春日的薄雾,以势不可挡之姿向辽阳直冲而来。 一些躲闪不及的农夫,直接被撞入路旁。 哀嚎之中,夹杂着一两声怒骂。 但是随之而来的长鞭,立刻将这些骂声抽得无影无踪。 这是蒙古人,是和林来的蒙古人! 前些天就有各村里长发出告诫:近日有蒙古要来辽阳,一旦遇到,能躲先躲,不得与其发生冲突。若有损失,会有人专门登记,三个月之后进行统一的补偿。 于是,这些农夫一边躲避一边大吼着:“蒙古人来啦——快跑!” 忽喇喇,如一阵风刮过,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一扫而光。 百余骑马裹着一卷似龙尘土,一直滚至辽阳城前。 王建禾一急,赶紧咧开嘴,大声喊道:“迎接使王建禾,在此恭迎和林上官!” 还好,那些人听到了王建禾的吼叫,马速终于缓了下来,并且停在王建禾跟前。 王建禾轻轻地吁了口气,顾不得甩去髯上灰尘,上前半步,躬身而礼。 “这位将军,可是和林过来达鲁花赤?” 领先一人,年三十余,胡须满脸,虎目圆睁,呲着满嘴黄牙,俯视着王建禾。 “你是谁?” “某为辽阳迎接使,在此恭候各位到辽阳上任。” 迎接使?这是干嘛的? 别说蒙古人不知道,就是王建禾,其实也不太清楚。因为在他之前,南京府根本就没设立过这个职位。 “上官,可是多可将军?” 多可淡然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多可将军可以随我进城吗?我已经为各位安排好了住所,诸位可以先行歇息再说。” “在前领路!” “是!”王建禾颠颠地小跑在前,领着这队蒙古人进入了辽阳。 还好,这些人身上虽然戾气颇重,但进了辽阳之后,倒是有所收敛。只是不时发时一些嘀咕声,似乎是对辽阳的繁盛有些不解。 权宋天下 第八百零七章 迎接使 确实是不解。 十多年前,多可就随着蒙哥西征,铁蹄之下,何止踏过百个国家与城池。 在多可的眼里,这天下,没有哪个国家的城池可以与和林相媲美。这是他的骄傲,也是整个蒙古帝国的骄傲。 然而,第一次东行,看到的这座辽阳城,就让他产生了巨大的疑惑。 没有城墙、完全不设防,这样的城池多可觉得凭着自己的一百手下,只需要一个时辰便可屠个精光。 可是,这样一座完全没有御敌能力的城池,为什么来来往往的行人,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而且,看着纵横的街道、渐渐喧嚣的集市、已经开门迎客的店铺,其繁华程度,竟然远超和林! 难道说,是因为辽阳是辽西辽东第一座大城,所以大汗把自己派到这里来管辖? 应该是如此的! 想到这,多可禁不住将胸膛更加挺直。 自己可是代表大汗过来的,一定会将这里所有的人,整治得服服帖帖! 让他们,不仅不敢生出任何的反叛之心,而且将会心甘情愿地为大汗献出所有的财富! “看,这里竟然也有一座石忽酒楼!” “比和林那座还要大啊!” “咱们晚上去乐乐?” “就你兜里几两破银子,还想去这种地方消费?” “跟多可将军问下,看有没有……” “别问将军了,不如直接问那个汉人,我想他应该不敢不带我们去吧……” “这主意,我看可以……” 多可转身,怒目向后一扫,那些兵卒同时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王建禾将多可引到石忽酒楼斜对面的王府之内。 自也速不花撤离辽阳这后,这座王府便空了下来,如今刚好安置多可一行。 王府够大,一百人全塞进去,没有任何问题。 多可显得有些满意。 “诸位,先歇歇,我已经在石忽酒楼安排下酒宴,稍后引各位过去,为大家接风。” “去石忽酒楼?” “真的吗?有石忽酒吧!” 这些人如今虽然也算是大汗护卫,但级别上与多可相差甚远。 可是,哪怕是蒙哥宿卫出身的多可,也还没有实力能去和林石忽酒楼这种地方肆意消费。 王建禾露出和煦笑容,说道:“诸位都是蒙古国的勇士,酒,当然得有了!而且管够!” “呜——嗬——” “闭嘴!”多可一声大喝,把这些人的欢呼声全摁了回去。 “还有其他人参加吗?”多可问道。 “没有啊,我把石忽酒楼全包了下来,只接待各位将军!” 多可又瞪了自己准备欢呼的手下一眼,皱着眉头问道:“辽阳的官员呢?为什么不来?” “官员?辽阳没有官员啊!” “没有官员,什么意思?辽阳为什么会没有官员?” 任何一个城池,都得有官员治理。哪怕多可第一次被外派为官,这点道理他还是懂得。 这么一个繁华的城池,没人管,谁去收税? 来之前,就有人特别交代自己,要小心汉人,所有的汉人都是狡诈之徒。自己可别刚到辽阳,就被这个貌似和善的汉人官员给骗了。 王建禾小心翼翼地回道:“辽阳原来就是也速不花王爷的封地,自从他撤离辽阳后,南京府曾经派人来代管一段时间。但是听说大人要过来管理辽阳,因此南京府所有的人都已经撤走了。只留在下一人,在此听候大人吩咐。” “没有官员?那……” 多可有些犹豫。 他是正式受任的达鲁花赤,但是达鲁花赤只有监管的职能,正常是不能插手地方民政事务。而且,让多可自己来管辽阳,又该从何下手? “大人可以自己任命官员啊?看看你带来的人谁比较能干的,直接让他们来就是了。” 多可看着自己那些蠢蠢欲动的手下,心里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走时大汗也没跟自己说,辽阳竟然没有官员啊! 手下这批人,让他们砍人杀贼,没有任何问题。可是,让他们去治理一个城池? 多可默默地摇了摇头。 “或者,我走一趟高州,让也速不花王爷给大人推荐几个人过来?” 找也速不花借人?那样岂不是坠了大汗的威风! 还是算了吧。 “这事,先缓缓。不过,如果你表现得不错,我可以向大汗推荐你来当这个城守。” 王建禾一听大喜,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多谢大人,多谢提携!我,卑职一定会让大人满意的!” 脸上无比欣喜,心里却未免有些遗憾。 王建禾很清楚,任谁为辽阳城守,眼前这位说了可不算。 辽阳如今的确没有官员,那是因为没有一个归属于蒙古国的官员。辽阳,早已纳入南京府的管辖体系之内,只是接管辽阳的,却是“张氏商行”。 为了充分展示自己的能力,王建禾把整个石忽酒楼全包了下来,而且是三天。 楼上楼下,无论是包厢还是大厅,日夜不休,全为多可与他的百人护卫服务。 多可觉得有些不妥,但禁不住手下的哀求。想想也就算了,这些人跟着自己,也没什么享受过,辽阳看着好像没什么贼人,就让大伙儿彻底放松三天再说。 于是,石忽酒楼里的狂欢声,三天三夜,就不曾停止过。 王建禾觉得自己真的是太机智了,公款吃喝的感觉,就是舒服啊! 别说这些蒙古人,就是连王建禾这辈子都没有如此放开胸怀,享受了如此之多的美酒。 醒了就有酒有肉,醉了直接倒在地上睡会。 吐了就有人过来及时清扫,饿了…… 怎么可能会饿呢? 但是,酒喝得过足,许多蒙古人就会生出一种另外的遗憾。 趁着多可也醉着的时候,几个蒙古人拉住王建禾,闪到一边开始嘀咕。 “王哥,你看,有酒、有肉,是不是还得有别的什么啊?” “就是啊,我们蒙古人可是最好客的,你要到我们那做客,有个东西是绝不可少的……” 王建禾眨巴着眼,有些迷惑。 这种招待级别,还不够? “你不明白?不可能吧,作为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会不明白?” “哈哈,王哥,不会不是一个男人吧!” “滚!”王建禾趁着酒劲,给了这个蒙古人当胸一拳。 大伙都已经熟得相互泡在酒坛子里了,受这不轻不重一拳,自然没人在意。 权宋天下 第八百零八章 狂欢之后 王建禾打了个酒嗝,歪着身子说道:“把姑娘召到这里来,肯定是不行的。这场子人家以后还要做生意的。不过……” “别卖关子了!” “以后到和林,到我们部落,你看上谁,哥哥们,全塞给你!” 王建禾怦然心动,很让人向往啊…… “嗯嗯,辽阳我熟。只要兄弟们有需要,包我身上!不过我担心的是,你们将军会怪罪下来啊。说我带你们那个啥的,到时你们没事,我脖子上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当然,为了兄弟们的快活,我死了也就死了,可是谁还能去陪各位去玩乐啊?” “也是噢,那,瞒着将军不就行了?” “这样吧,过几天,我去安排下。然后你们自己轮着来,我偷偷带你们去找乐子。说好了,每次最多只能去三个人,要不然我会死的!” “哈哈,王哥就是豪爽!” “你这兄弟,我们交定了!” “但有个事,咱们得说在前头,要不然,我,我可宁死不从!”王建禾突然板起脸说道。 “王哥你说!” “只能找我带你们去的,良家的不能碰!” “良家?什么叫良家?” “我们蒙古人都很大方的,只要是朋友,你随便碰!” “哎呀,这里不是蒙古啊!”王建禾有些急了,这些蒙古人真要惹出什么事,他有可能逃得掉多可的责罚,却绝对逃不脱南京府的处置。 “这里真的不行,不过啊,有一个地方可以……”王建禾脸露神秘之色。 “哪里?” “真的吗?谁都可以?” “只要你逮到的,就是你的!”王建禾左瞅瞅右看看,“但是,我不能说……” “别,别打!不能打脸啊!我,我说……” 王建禾从几个蒙古人手中,挣出自己的一条胳膊,捋了捋自己的长髯,说道:“有个地方,黄金铺地、珍珠为帘。你们,听说过吗?” “听说过啊,不就是高丽的西京吗!” “假的啦,哪有可能!” “黄金啊,珍珠啊我不知道,但是那里的女人,都是一窝一窝的!”王建禾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有这种事?” “当然了,你们想想,高丽这么多年的战争,男人快死光了,还剩下什么?” “对啊!” 几个蒙古人,眼中绿光直冒。 “好像,好像咱们将军有说过,准备对高丽开战的?” “这话不要乱说!” “没关系,王兄自己人。” “我也听说了,是准备让东真军去打高丽,然后,然后……” 王建禾很严肃地摁住这个蒙古人,说道:“你别再说了,我可没听到。万一这话别人知道了,将军以为是我传出去的,那我麻烦就大了。你们当我兄弟,当然知道我不会乱说,可是将军不知道啊!” “是,是,王兄说得有道理!” “所以啊,咱们以后有机会,到了高丽再说。现在,诸位得控制控制情绪,别闹得太过分了!” “行!” “没问题,既然当你是兄弟,自然不会做那些害你的事情有。你放心,有事,我们几个跟你一起担着!” 三天的狂欢之后,又缓了两天,多可才完全清醒过来。 终于可以开始干正事了。 王建禾抖擞着精神,带着多可,视察了他需要管辖的领地。 虽然多可受任的是辽阳达鲁花赤一职,但是除了南京府与开元府之外,整个东北区域都在其管辖范围之内。 从沈阳到锦州、从沈州到辽南,走了一大圈,就花去了多可近一个月的时间。 可是无一例外,所有的地方,虽然秩序井然,却没有一个地方官员。 多可不由的深皱起眉头,这得需要找多少人来治理啊? “卑鄙有个建议,大人可愿听听?” “嗯,你说说看!” 近一个月的相处,这个汉人给多可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有能力,懂得自己的心思,出门在外所有的行程都给自己打理得一清二清。 而且也不像有些汉人那样,要么有股莫明其妙的倨傲,要么就是卑贱得一塌糊涂。 关键是能喝酒!酒量这么好的汉人,多可还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过。 “咱们可以在辽阳,发出公开的招聘。大人看看到底需要多少人,需要什么样的人,需要他们做什么,定个规则出来。” 王建禾瞄了一眼微皱眉头的多可,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如果嫌麻烦的,下官可以帮大人料理此事。” “其实啊,大人你想想看,咱们招一些人过来,无非是让他们暂时打理这些城池。好的就用着,不行直接赶走。而且,他们手下又没有一个兵,还怕他们造反不成?” 多可点了点头,这汉人,说的有些道理。 他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辽西这么多城池,没有军队吗?” “都撤走了啊。” “那,平日里谁来维持城里秩序,抓奸拿盗?” “噢,这些城池,如今都有些行会的自助组织,他们会雇用一些乡勇,一来保家护院,二来就是防止一些小偷小闹的人。至于御敌的军队,现在是一个都没有。 所以这事,还真得大人亲自操点心。民政管理的人,我还能帮大人想办法,军队用兵方面,我就一窍不通了。” 多可又点了点头。 如果这个汉人,想以此机会为向军队伸手,那自己一定得小心了。不过看来,这人还算实诚,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但是,没有军队,下一步又该怎么办? 原以为到了辽阳,起码可以接管一些城防军,如今看来,还得另外想个办法。 “大人想要组建军队的话,招募兵员倒是没太多问题,这事下官就可以帮你去办。只是训练与管理就得大人自己多操些心了。 另外一个比较难办,就是得有军费开支。 这又涉及到征税的问题,还是得先有人来管这些城池啊。” 募兵组军? 没有一两年,哪里可能成军? “东真军现在,有多少兵力?”多可突然淡淡地问道。 “东真军啊?具体的我不太清楚,总的大概有数千人吧。” “你不清楚?你不是南京府的官员吗?” 权宋天下 第八百零九章 密谋 王建禾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大人明鉴,我确实不是南京府的官员。只不过卑职原来在也速不花王爷手下担任过幕僚,对辽阳算是比较了解,才被家主临时从北高丽调来借用。” 北高丽?家主? 多可不由地皱起眉头,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哪些很重要的信息。 “家主姓王名栖梧,他倒是南京府的正式官员。只不过……” “他什么职务?可有领兵?” 王建禾哭丧着脸说道:“家主原来是火罗县的第一任县长,因为不肯与斡赤斤王爷作战,也不肯与也速不花王爷为敌,被一贬再贬,如今竟然被流放到北高丽,去忍饥受苦。” 王建禾掩脸而泣,“可怜呐,我那家主,满腹才华,却无人赏识,如今在高丽,苦不堪言啊!大人若是,若是……” “好啦!”多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有机会,看在你面子上,我会向大汗提起这事的。” 王建禾卟嗵一声又跪倒在地,“多谢大人,家主若是得救,卑职,小人,一定唯大人马首是瞻!” “你既然从高丽过来,跟我说说高丽的情况?” “是!”王建禾拿袖子细细地擦了擦眼角,平稳了自己激荡的心情,开始说道: “自当年只不干王爷南征高丽之后,北高丽便一片残破,几无人烟。 南京府的官员,如今将北高丽当作流放之地。凡是稍有过错的,都被扔那,几乎自生自灭。没几个兵,粮食也不够,时不时还得应付既是兵又是匪的高丽人。 大人你是不知道啊,那些躲入山里的高丽人,一个个凶恶狠辣……” “说重点!”多可不耐烦地打断了王建禾。 “是,是! 江华岛上的高丽王族,其实心慕上国,一直想恢复对和林的纳贡,只是,只是……” “你尽管说,不用顾忌,有我在,保你无事!” “是!”王建禾咬着牙说道:“东真军打了几次,损兵折将不说,却一直挡着高丽的北上之路。所以,现在双方就一直在那对峙僵持,已经有两三年了。” “你觉得,如果,要拿下整个高丽,得需要多少兵马?要多长时间?” “这个,我真不懂!不过常听家主感叹,如果能给他五万兵马,他有足够的把握,横扫高丽。” 五万……? 从多可目前掌握的消息来看,东真军的兵力绝对不少于一万,应当在两万左右。 大汗想攻打高丽,目标很明确,并不是贪图高丽的土地,更不是高丽的人口财物。而是希望以此,牵扯住南京府的精力。 蒙古大军一旦开始西征,南征应该也不会拖得太长。如此和林兵力就会出现空虚。 如何利用高丽之战,在消耗掉东真军实力的基础上,又得防止南京府势力趁机往高丽扩张,这事有些难办啊! 多可犹豫半晌,说道:“你让南京府的人,过来见我吧!” 王建禾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大人想见谁?” “谁能代表南京府,就让他过来啊!”多可不耐烦地说道。 “是这样的,大人。代表南京府的应该是大乌泰将军,但是呢,他已经基本不管事了。管事的是权总管,可是他又没有正式的官职。” “权总管?那个赵权吗?” 多可有些犹豫,来之前大汗特地提醒自己要在面对这个赵权时要小心些。在没有把握之前,最好不能跟他发生直接的冲突。 要真的是他来了,自己能叫他干嘛?他要是拒绝了自己的命令,岂不是会损了大汗的威严? “或者卑职让人去把慕思迷儿叫来?” “慕思迷儿郡主?” “是啊,她现在应当算是整个南京府里,地位最尊贵的一个人了。卑职觉得,也只有她才有资格跟大人见个面。” 多可更加纠结了。 谁都知道老夫人很喜爱那个郡主,而且说不定大汗什么时候一高兴,就把她封为蒙古国公主。这样的人,哪里是自己惹得起的? 看着跃跃欲试的王建禾,多可的心里突然微微一动。 在辽阳城打听王建禾的消息,似乎并不太难,许多人都认识他。一天之后,就有两个手下收集来了此人的信息。 王建禾,的确出自辽南王家,家主王栖梧如今也确实身在高丽。 身份基本上可以确认,唯一让多可有些意外的是,辽阳凡是认识他的人,对此人的评价极低。 贪生怕死、贪财好物、贪权附贵! 当年在也速不花手下任幕僚时,第一次代表辽阳出使抚松,竟然就直接降了南京府。 多可心下却是大喜。 这种人,才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人啊! 于是,他放下了所有的戒心,开始与王建禾密谋。 这一谋,就是三天三夜…… 十天之后,一份由多可以辽阳达鲁花赤名义签署的第一份命令,被快马送到了南京府。 已经埋在一大堆案牒之中的赵权,接到杨闵送来的这份命令,稍微看了看,而后揉着额头闭目沉思。 “这个月的例会,是什么时候召开?” “三天之后。” “提前到今天来,让高正源那边,把近月以来,比较重要的信息,全部整理下,呆会做个通报。” “需要通知谁来?” “除了老侍、申哥、辛将军外,让王鹗、李治、赵复、大岩桓他们都过来吧。” “是!” 杨闵干脆利索地离去。 对于自己的这个大秘书,赵权还算是比较满意的。 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处理公文也细致而到位,尤其是与南京府上下的关系,打理得一清二楚。 可是,自己的事情还是太多了! 看着桌上如山般的公文,赵权又揉着额头长叹了一口气。 这日子,看不到头了…… 南京府的临时管委会,自成立起便只有四个成员。辛邦杰分管军务;侍其轴分管政务院,主理各地县村级机构;梁申分管办公厅,主理各部事务。 都很忙,而且随着南京府管辖区域与事务的不断扩大,将会越来越忙。 看来,机构还是得再调整,还得再找人继续分担自己的事务。不能事事都拿来让自己审批。 这样下去,绝对会把自己给累傻掉的!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一十章 长征之路 赵权来到会议室时,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 他直接开口说道:“辽阳达鲁花赤多可,提了几个要求。一是准备在辽西征兵一万,让南京府预支征兵费用并先行提供三个月军粮,以辽西各地后续的税收为抵。二是指定王栖梧,作为南京府的代表,去辽阳与他见面,他需要了解高丽目前的战况。” “多可,这是准备出兵高丽?” 赵权摇了摇头,说道:“多可想要出兵,肯定要等和林的诏令,不过应该不会太长时间了。估计他与王栖梧会面之后,应该有具体的出兵计划上报和林。” “让王栖梧去见他,合适吗?” 赵权摆了摆手,“他想见王栖梧,就通知他过去,这没什么问题。高丽之战,东真军肯定要被绑上战车,不过这事不是今天讨论的重点。正源,你把近期收到的一些重要情报,给各位说说。” “是!”高正源站起身,空洞的眼眸扫了一圈,淡然说道:“驻河南蒙古军队,在马步军都元帅察罕率领下,从涡口渡淮水,南攻宋国光州。” “蒙古又发动南侵了?战况如何?”赵复忍不住问道。 “双方,互有胜负。这次,应该只是试探性的进攻。” “赵先生少安毋躁,和林暂时平定,蒙古肯定要发动对外的战争,但这一次,宋国应当不是蒙哥的主要目标。而且蒙宋之间的战争,也不是咱们这次会议关注的重点。”赵权对着赵复轻轻摆了摆手。 “是!赵某孟浪了!”赵复赧然重新入座。 高正源继续用淡然的声音说道: “蒙哥近日准备分封诸王,我们现在得到的消息,可能不是最终的结果,但应该出入不会太大。 窝阔台系仅留叶立一地,察合台系的封地基本保持不变。 阿姆河以北直至斡罗斯区域,全部划归拔都所建立的钦察汗国。” 清算窝阔台系,重赏拔都,这些倒是都在众人的意料之中。而且蒙哥这一次,是以蒙古国汗王的名义,正式承认了拔都的钦察汗国。 赵权心里不由的有些唏嘘。 术赤系已经独立,窝阔台系分崩离析,蒙古帝国大概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要进入分裂的局面了。 “上个月,忽必烈在曷里浒东川处驻牧开府,名为‘金莲川幕府’,汉儒从者无数。 蒙哥对此似乎有所不喜,因此忽必烈暂缓了在金莲川建城的计划。” 忽必烈,终于要开始登上舞台了。不过还好,这些年不断的给蒙哥上眼药水,似乎也发挥了那么一点的作用。 只是赵权不知道,这样的作用,到底能持续多久? “十日之前,蒙哥在曲先脑儿草原,召见忽必烈。据收到的未经确定消息,蒙哥可能准备让忽必烈进军大理。” 进军大理? 这消息,却是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后晋天福二年(公元937年),后晋通海节度使段思平联合洱海高、董两家,灭太义宁国,建国“大理”,定都羊苴咩城(今云南大理)。 大理偏居西南,建国三百余年,与中原王朝并未有太大的冲突。 一方面是西南交通千山万壑,极不利行军。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宋国“不暇远略”的外交政策,对西南根本就没有重视过。 现今南宋,连贵州都尚未完全平定,哪有余力涉及云南大理。 数年之前,蒙军曾从四川临关出兵,攻打大理,但因窝阔台汗去世而撤军。现在蜀中已经被宋军收复大半,蒙军要重新南下,谈何容易? “有四川、大理的地图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向赵复。 在座诸人,可能也就赵复有去过四川。 赵复摇了摇头,就算他去过,也没有这东西啊。 承礼拿出了一份地图,摆在桌子上。 这是一份以甘肃凉州为主的地图,包括陕西大部与四川北部区域,重庆只画了个大概,青藏、云贵由基本处于空白状态。 赵权示意承礼再拿出数张大纸,铺在这张地图之下,开始凭着印象进行勾勒补充。 画这种地图,对他来说,还不算什么难事。只是后世的各省形状与现在的势力分布有所不同,所以无法很精确。 但是起码西北至西南各处主要的地形地势与山脉走向,倒是大致可以描得出来。 在众人啧啧的惊叹声中,赵权将这地图补充完成。 最惊讶的,无疑是赵复。 这是他第一次,一目了然地看到了自己曾经生活了数十年的宋国,竟然是长成这个模样? 而且,真的才这么一点吗? 就是与南京府目前管辖的区域相比,也差不了太多。 “别怀疑了,宋国就是这么大!”赵权对着赵复说道,“不过,与东北相比,宋国同样的地盘,却养活了近二千万户人口,南京府现在怎么算人口总数都还未破百万。这个差距,可是相当的大啊!” 对于宋国,赵权如今的感情是愈加的复杂。 南宋看似占据着淮水以南的半壁江山,但是四川、重庆多山;贵族广西多山;湘南粤北多山;福建更是超过一半的面积全是山地。 真正的产粮区只有荆湖、两浙、江西与成都。 以这么少的土地,却养活着如今全世界超过10的人口,这是任何一个朝代都不曾做到的事。 然而,过于注重民生,其代价却是外交上近乎屈辱性的退让。 这个代价是否值的,赵权觉着,真的很难评判。 “各位怎么看?”赵权问道。 眼前的地图,虽然很模糊,但是各处的地理位置已经一目了然。所有人都能轻易地判断出来,蒙军想越过四川攻打大理,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从临洮出发,借道吐蕃诸部,走松潘到黎州,而达大理。 这一条,也是后世的长征之路,需要趟过松藩大草地,也需要翻越座无数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山,还得渡过大渡河。 所不同的是,红军当年是从南往北撤,而忽必烈竟然想从北往南攻。 果然是千古一帝啊,连行军线路的选择都可以相拼! 只是,当年红军经过长征之后,将士十不存一。忽必烈又准备在这条行军路线上,折杀多少人马? 他,消耗得起吗?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一十一章 所图甚大 “我觉得,不太可能吧,忽必烈怎么会选择一条如此艰难的行军线路?而且,他去攻打大理,就算攻下了,又有何用?”赵复说道。 “我看也只有这条路了。成都南下路已被阻,肯定无法直接通行;想通过河南、湖北南下,更不现实。” “那,他攻打大理,就算他劫了许多的财货,哪里又运得回去?” 默然不语的辛邦杰,突然拿起笔,在地图上从东至西,画出了几个自北向南的箭头。 一是自山东往宋国的淮东,一是自河南息州往荆湖,一是自利州往成都。 这三条线路,是许多年来蒙军攻宋的主要路线,一目了然。 辛邦杰接着又画出第四个箭头,自大理斜向东北,直入广南西路、静江府而至江陵。这箭头与南下荆湖的那个箭头,正好遥遥而对。 众人不由的发出一些惊讶声。 “应该是这样!”侍其轴点着头说道:“忽必烈若能吞下大理,自大理北上,直攻宋国内地,这里几无重兵守卫,破腹确有可能!” “这,这……”赵复脸上冒出一滴滴冷汗,“我,咱们,是不是得跟宋国的人说一下?” “呵呵,你觉得,宋国人会相信我们吗?而且,我们为什么要告诉宋国的人?”侍其轴毫不留情的说道。 “这……”赵复环视一圈,显然没有人会支持他的想法。 也是,坐视蒙古军队与宋军拼得两败俱伤,才是最符合南京府利益的行为。 赵复看着赵权,眼中闪过一丝乞求之色,“或者,我们可以凭此与宋国结盟?” “赵先生莫急,与宋国结盟不是目前我们需要着急的事。哪怕忽必烈可以攻下大理,最少也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而且收复大理,估计也一样需要时间。在此之间,大理必然会向宋国求救。哪怕宋国不肯出兵援救大理,他们也必然会移兵驻守静江,此事我等操心也是无用。 咱们现在要分析清楚的是,忽必烈此次出兵,除了想破宋国之腹,还有没有其他的心思?” “此次攻打大理,我想,忽必烈应当也是被迫的!”侍其轴突然说道。 “哦?” “忽必烈自从得到漠南军政总领一职后,人气大旺,中原儒者如今只知忽必烈而不知有蒙哥。此乃大忌! 而蒙哥显然也感觉到了这种危机,近日种种都已经说明,这俩之间,关系有所恶化。 可是哪怕忽必烈已经自辞军事总领,无错之下蒙哥也无法轻易剥夺已授予他的民政总领一职。 因此,我想这应当是蒙哥故意为难忽必烈之举。” 众人听着,不由频频点头。 “正如权总管所说,此次攻打大理,哪怕一切顺利也得需要一两年时间。这样,蒙哥便拥有了更加从容的调整与布局时机。” 蒙哥以攻打大理为由,将忽必烈调离中原,这确实是暂时扼制住忽必烈的一个很有效手段。只是赵权总觉得,似乎还有其他的一些原因存在。 “申哥,你觉得呢?” 梁申点了点头,说道:“忽必烈想要通过这条道路直攻大理,能调用的兵力,一是凉州原阔端属下的蒙古军,二是陕西、山西一带的汉军。听说,除了真定史天泽,山西刘黑马也已经公然表示,愿意支持忽必烈在漠南的管辖之职。” 刘黑马,原名刘嶷。在蒙古灭金之战中,立下大功,是蒙古最早分封的三个汉万户之一。现为统领西京、河东、陕西的诸军万户。 忽必烈的幕僚,大多集中于河北、山西一带,看来他的这些幕僚,确实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竟然成功地说服了,北地势力最强的两个万户开始投靠忽必烈。 不过,也许正是如此,才加深了蒙哥对忽必烈的防备之心。 窝阔台系的势力如今已经被蒙哥清理得差不多了,还剩下的就是阔端在凉州的几万兵马。以此为借口,同时削弱阔端与刘黑马的势力,这蒙哥,所图甚大啊! 这是蒙哥的手段吗? 那个在赵权眼中,看似率直的蒙哥? 或者,是他们的母亲,唆鲁和帖尼? 一双总是很从容的眼睛之中,透露着却是让人难以预测的决绝! 梁申又拿起笔,在纸上画出数个箭头。 一是从和林一直往西,越过阿姆尔河直指中亚;二是辽西向南而至高丽。 “蒙哥令旭烈兀西征,这是必然之势。但是未必今年就会成行,一来漠北去年大旱,和林元气未复。二来既然让忽必烈南征大理,蒙哥想再调动第二支军队,粮草上未必就能供应得上。 而且,旭烈兀西征,一定会带走蒙哥最嫡系的蒙古军队,在此之前,蒙哥势必会先清理漠南漠北的一些隐患。 隐患之一,是阔端余部; 隐患之二,是忽必烈以及支持他的汉军; 隐患之三,便是咱们的东真军!” 侍其轴抚掌而叹:“梁兄的分析相当到位!因此,赵复你也无须为宋国瞎操闲心,此时蒙古军,即使再次发动攻宋之战,也只是小规模的战争。倒是咱们,的确要认真琢磨,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高丽之战!” “确实如此。如果是南京府可以将高丽之战控制在自己手中,按照既定节奏进行,哪怕有所损失,也是在计划之内。 但是,蒙哥既然派来达鲁花赤,在其监督之下的被迫参战,东真军的损伤很可能会被无限地放大,以此来削弱南京府的实力。 而且,东真军在高丽战场上的所得,将会被多可以蒙古国的名义,全部征收!” 赵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再次更新了自己对蒙哥的看法,也很庆幸当年第一次到和林时,好歹在唆鲁和帖尼那留下了点香火情。 如此,这母子俩哪怕要对付南京府,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 更何况,他们很可能依然会将南京府当作对付忽必烈的一枚暗棋。只要忽必烈还存在着对蒙哥的威胁,蒙哥起码不会将南京府赶尽杀绝。 攻打高丽,无非是想以此防止南京府的尾大不掉。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一十二章 华夏五年 既然已经彻底明白了蒙哥的所有布局与底线,制定出相应的对策,就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不想让东真军出东北,那就不出吧。 想让东真军在多可的监督之下,攻打高丽,那就打吧。 至于东真军在战场上的损耗与收获,无非是个数字问题。赵权相信,王栖梧与王建禾这两位,应该有足够的手段,来应付这种事。 但是,完全出乎南京府众人意料的是,过了三个月,夏日已尽,忽必烈却依然在临洮按兵未动。 而多可对于高丽的征伐,却再也拖不下去了。 秋日已至,多可凭着和林的诏令,成功地征到了一万的士兵。 其中,开元万户府提供了三千兵,高州的也速不花提供了两千兵,其他的都是王建禾从辽西各地征召百来的流民。 这一万人马之中,没有一个蒙古人,不过多可也不太在意。不是自己嫡系的蒙古兵,反而更不好控制。 让多可很惊讶的是,王建禾将这五千人不知带去哪训了一个月后,便基本能做到令行禁止,其俨然的军姿甚至超过开元府兵与高州兵。 似乎有一根隐然存在的长绳,一端系在临洮的忽必烈,另一端拴在南京府。 双方都在暗自角力,都在想方设法的不肯先行出兵。 只是,这一次,借口各多的忽必烈显然占据了上风。 各部族的兵马需要时间聚集,汉地的士卒正在整编,尤其是出军所需要的粮草,迟迟未能凑足。当西北的第一场雪落下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指望忽必烈今年出兵,已经不现实了。 而同样的第一场雪落在辽东之后,南京府却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借口。 和林免去了南京府今年的秋税,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出征高丽。哪怕南京府上下,将办事效率放至最低,也根本拖不下去了。 十一月,当长白山已经笼于一片飞雪之中的时候,大岩桓领着一万重新整编过后的东真军,经过艰难的跋涉,终于抵达丹东。 多可与他的一万人马,早已在此结寨等候。 看着东真军一个个浑身泥泞,饥寒交迫的模样,多可一直紧崩的脸,终于露出了些许的满意之色。 帅帐升起,多可满脸不怒而威之色,端坐于寒风之中的中军帐内。 王建禾侧站于其后,十个蒙古护卫,昂然立于两旁,睥睨着帐外的两万将士。 “高丽王室,不服王化。此次,某受大汗所托,南征高丽,诸位可愿助我?” “愿随大帅,誓杀高丽贼人!”帐外响起或高或低的应和之声。 “好!”多可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 “我随大汗征战数十年,不敢说立下汗马功劳。但是,我却深知大汗的治兵之策。 一,爱兵若子,我绝不会轻易牺牲各位的性命,也不会让诸位去打一场必输之战。 二,有功必赏,有错必罚! 战后,我会亲自为各位去和林叙功。跟着我,你们不用担心功劳被贪默,不用担心大汗不知道你们在战场上的勇猛。 如果你们愿意,我多可,不仅可以带你们横扫高丽战场,更可以带着你们,横扫天下!” 帐外的听训的士兵,大多显出兴奋之色。 “大帅威武!” “我等愿随大帅征战!” 多可静静地等着欢呼声平息,而后说道:“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对我有意见或是对于南征高丽有意见,现在可以提出,我绝不追究各位的责任。但是今日过后,若有违抗军令者,我定斩不饶!” 多可冷冷地扫过挤在一起的士兵,眼角瞄着独自站在一旁的大岩桓。 大岩醒微笑不语,士兵们脸上却纷纷开始露出坚定的色彩。 很好,军心可用! 虽然这是多可第一次独自领兵,但是他相信,凭着自己在西征时参加的大小数十场战役,领两万兵马,对付高丽这个撮儿小国,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只是,这一场战争,多可需要的不仅仅是胜利。 他知道的是,大汗需要的也不是战场上的胜利。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参战的东真军,更不需要战场上的胜利。 所以,对于所有参战的人来说,这是一场需要技巧性的战争! “大岩桓将军听令!” 大岩桓闻声,对着多可躬身而拜。 看到大岩桓并未跪倒,多可眼中闪出一丝阴冷,随后迅速隐去。 “令你为前锋,领二千兵马,明日起,先行渡过鸭绿江。探听敌情,寻访敌踪,不得有误!” “末将遵令!” 多可紧盯着大岩桓,见他并未显示出不豫之色,似乎对自己在第一时间夺去他的八千兵未曾在意,这才稍稍地放下了心思。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只要八千东真兵在手,多可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掌控这场战争的所有主动权! 随后,多可连续不断地发出了一道道的帅令。 高州兵两千人马为左翼军; 开元府留两千人马为右翼军;抽调其中的一千人,与一千东真兵,交给王建禾,负责粮草督办。 剩下的七千东真军与五千多可自己征召的兵力,全部打散,分成一百支百人队,由他的一百个护卫,各领一支,组成多可的中军。 营寨之中,雪花不断飞舞,吹气成冰。但是多可的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当这些兵马,全部折损在高丽的时候,应该就是自己胜利回归和林的那一天。 他相信,大汗一定会让自己重归怯薛军,那才是自己最大的荣耀! …… 公元1250年,华夏五年,宋淳佑十年,蒙古蒙哥汗三年。 正月,多可率辽西辽东两万兵马,轻松踏过已经结出厚厚冰层的鸭绿江,开始南征高丽。 二月,蒙哥分赏诸王,忽必烈得到京兆封地及三万三千余民户,建立京兆宣抚司。 史天泽、杨惟中、赵璧被任为河南经略史,整军准备对宋之战。 三月,忽必烈在六盘山正式召集军队,准备南征大理。 十万军马由速不台之子兀良合台领军,忽必烈居上统辖。王府幕僚与护卫,几乎倾巢相随。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一十三章 高丽战场 半个中原的势力,几乎都被忽必烈的南征而惊动。 有稿城董文炳之弟,董文用、董文忠率四十六私兵投附。忽必烈委以粮草督办、赞襄军务之职。 京兆鄠县人贺贲献出五千两银以资助大军,其子贺仁杰应召成为忽必烈宿卫。 曲沃许国桢来投,被任命为随军医官。 此外,还有蔚州赵秉温、泽州郑鼎、易州解诚、南阳姚天福、丰州谢仲温…… 以及来自西太行山的齐禄。 六月,忽必烈大军自临洮誓师南下,开始了蒙古国历史上最艰难的一次远征。 与此同时,蒙哥下令,旭兀兀率十万军,开始蒙古国的第三次西征。 战争,在蒙古国相距万里的数个边境,全部打响了。 战争的恐慌,开始随着蒙古人的铁蹄,席卷了全世界近四分之一的人口。 哪怕是乃马哥与海迷失执政的时期,蒙古国都未曾彻底停止过与宋国的战争。或是蒙古军队南渡淮水,或是宋国军队北上袭扰。双方保持着奇怪的默契,战争一直在延续,但是双方都控制着规模。 似乎都在积蓄力量,以待下一场大战的爆发。 察罕这一次的对宋之战,依然是在不紧不慢地进行中,显得很从容,但是没有任何的目标。 谁都不知道,需要打成什么样子,需要什么样的战果。或者随时都会被叫停,或者就会莫明地成发展成为一场国战。 西南的忽必烈,自进入松藩草地之后,麾下之兵就开始不断地减员。 他们遭遇的不是敌人,没有敌人可以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下去。草地与雪山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视同仁的。 夺命于无形的烂沼瘴气,随时准备塌陷的泥滩,逼仄而崎岖的山路,稀薄的空气,还有六月天依然弥漫的积雪。 比人员损失更为惨重的,则是战马。这些原本可以在万里草原纵横的良马,到了这里,其生存能力甚至比不上一只蝼蚁。 还好,这些死掉的马,给了忽必烈充足的口粮补足。 还好,不断死去的士卒,使忽必烈大军大大地降低了补给的压力。 与忽必烈的艰难相比,旭烈兀的西征却势如破竹! 所有的敌人,若是不逃,便一路直摧而去。遇城破城、逢敌屠敌。 与旭烈兀的西征军一样兴奋的,则是紧跟在他们身后的一大群商人。但是,真正获得利益的,却是犹太商人与少数的汉人行商。 西征之前,蒙哥就发布诏令,允许商人随军,向出征将士提供部分后勤军需,并可以直接收购将士们在战场上的缴获。 犹太人早在年前,就开始在西征路上提前屯储了大量的粮草,这使得他们在粮草供应方面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而愿意与将士们进行飞钱交易的,也只有犹太商人,与部分来自凉州商会的汉商。 对飞钱依然存在巨大质疑的畏兀儿商人,便迅速地败下阵来。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过,如果不鼓励西征将士与商人之间的飞钱交易,蒙哥在石忽银行借出的五百万两巨款,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 而此时的高丽战场,却令多可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完全控制了战场,却感受不到任何胜利带来的喜悦。 每天都有或大或小的战事在不远处的山林里发生着,可是他却只听得到厮杀的怒吼与惨叫,没有真真切切地看到过一个高丽敌兵。 他有时甚至都在怀疑,自己到底在跟谁打仗? 每天都有士兵战损,或失踪或死亡,可是他眼中所见,只有军营之中从来未曾断绝过的哀嚎声,却见不到一具的尸体! 是的,似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在他面前死去。 刚进入高丽时,他还在为此鄙夷东真军,觉得他们无视袍泽性命,即使士兵在外战死,也根本没人想到过要把这些死去的尸骸带回来。 对于蒙古人来说,只要你抢得到战死蒙古人的尸体,并将他带回草原,你便可拥有对方一半的家财。 当然,东真兵也许并没有这种传统,但是传言之中,珍惜每一个士兵生命而闻名的东真军,到了高丽战场,为什么会变得有些冷漠无情了? 半年的时间,从鄙视到怀疑,再到如今的茫然。多可觉得似乎有一条条隐藏在半空中的丝线,开始慢慢地缠绕着自己,甚至已经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鼻子与耳朵。 战损最大的是大岩桓的前军,如今只剩下的五百士卒,个个带伤。但是大岩桓却从来没有过半句的抱怨,依然天天领命出击,在山林之中寻找敌踪、与敌坚持不懈的作战,然后麾下士兵不停的失踪。 左翼与右翼一样也有不同程度的伤亡,甚至后军的王建禾,也是人员损失惨重。 还好,哪怕损失再大,王建禾也从来没有因为粮草运送的延误而失职。因为,他有王栖梧的全力支持。 这也是多可如今唯一还能在高丽战场上坚持下去的最大助力。 多可发现,自己从和林带来的一百个护卫,竟然还不如这对王家的主仆好用。 宣州的城楼之上,多可望眼远眺。一面是碧波万里、看似平静的大海,一面是怒涛起伏、充满着危机的山林。 半年时间,大军突进到王栖梧的驻地宣州城,离西京平壤还有三百里。 在草原上,三百里路不过两天便能到达,可是在这鬼地方,似乎再前进十里,都已经相当艰难了。 四处都是看不见的敌兵,麾下全是疲惫不堪的将卒,还有越来越长的供给线,这一切都让多可的大军,如强弩之末,再也无力挣扎向前。 敌兵可以清剿,士气可以鼓舞,可是供给线的问题,多可还真的毫无解决的办法。 大军南下需要的粮草,南京府倒也愿意全额供给。但是哪怕从最近的沈州调粮,运到丹东都需要近一个月的时间。再从丹东过鸭绿江到宣州,又得半个多月。这一路上,尤其过了鸭绿江之后,不断有山林钻出来的贼兵袭击粮道,给大军带来巨大的损失。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一十四章 度日如年 多可觉得自己的脑壳,有点疼。 耳边,突然响起王栖梧的怒斥声:“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走那条路!你是吃屎的吗?养你这么多年,为什么总是在这种事上出差错?” 多可怔怔地回过头。 王建禾正面红耳赤地站在王栖梧面前,手足无措。 “我,这不是为了省时间吗?不走那条路,粮草不能及时运到,我可是要被砍头的!” “那就砍了好,你看看这一趟,你又损失了多少人?再这样下去,你就自己去运粮吧,谁还敢跟着你?” 多可转过头,皱着眉头问道:“又怎么了?” “大帅,这厮此次运粮,又折损了三百多人!我看,要不大帅还是换个押运官吧,这老货办事,实在让我不放心。”王栖梧愤愤地说道。 “我……”王建禾刚想分辩,被王栖梧双目一瞪,顿时闭口不敢言语。 多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免掉王建禾,自己还能让谁来押运粮草? “你可知道,那些高丽兵,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王栖梧苦着脸说道:“大帅有所不知,这北高丽山高林密,当年的只不干将军就是因此而被迫中断高丽的征伐。虽然南京府近年来加大了清剿的力度,但也只能稍微地保证丹东到宣州这条线路的安全。只是海上的高丽兵,却实在无力应付啊!” “海上的高丽兵?” “是的!”王栖梧一脸坚定。 “我已经无数次上书南京府,希望他们可以加强水军的建设,以对抗高丽水军,但是始终没有下文。 这样下去,其实包括我在宣州的驻守,都是毫无意义的,不但无法从高丽战场上得到任何的收获,还白白地折损人力物力!” 多可心里闪过一丝疑虑,高丽水军?为什么之前没有人提醒过自己,要注意高丽的水军。 当然,别说是南京府,就连整个蒙古国,都不可凑出一支水军来。 看来,自己有些小看高丽战场了。 “大帅不知道,我在这里真是度日如年啊!还请大帅回师之时,千万莫要忘记……” 多可挥了挥手,说道:“你莫要担心,我肯定不会忘掉的!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带你离开高丽、离开南京府。只是,我等在高丽战场上的目的,没有达到的话,我又如何跟大汗交代?” 王栖梧瞥了王建禾一眼,王建禾立时闪到门口,朝外贼头贼脑地打量一番,回头示意没人在外。 王栖梧这才压低着声音,对多可说道:“大帅,你看,咱们这一次南征高丽,目的无非是两个。一是争取在高丽有所斩获,为大汗缓解一些和林的财政压力;第二,便是尽可能消耗东真军的实力。” “如今,第一个任务的确会面临许多艰难,但是第二个任务,咱们已经完成得很不错了。东真军至今,已经损失了三千余人,我想再过个一年半载,让这一万人全部陷于高丽战场之内,也不是件不可能的事。 当然,前提是得保证大帅与你那些护卫,可以安全地北返。这才是最困难的事。 我想,只要大帅能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有此大功在手,大汗绝对会重赏大帅的!” 多可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 在此消耗南京府的钱粮,消耗东真军的将士,以此削弱南京府的整体实力。这可比在高丽战场上搜刮点金银回和林,要重要得多了! 哪怕这两个目的都不能达到,只要他能将东真主力拖在高丽,让精兵尽出的和林无后顾之忧,那也是大功一件了。 一旦西征军回归,大汗彻底掌控漠南漠北之后,被削弱了实力之后的南京府,不过一堆土鸡瓦狗! 多可不由的频频点头。 王建禾急急地凑过来,“两位爷,你们走的时候,可千万要把我带上啊,否则我可就死路一条了!南京府的人,最喜欢的就是秋后算账了!” “滚一边去!”王栖梧一声喝斥。 多可却温和地拍了拍王建禾,说道:“放心,你们两位,此次如此诚心帮我,我绝不会扔下你们不管的。” “太好了,王建禾谢过大帅!谢过老爷!”王建禾一脸兴奋, 与王栖梧的一席话,让多可舒心了不少。 看着他施施然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王建禾腆着脸凑近王栖梧身旁。 “老爷,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可笑啊?” “怎么可笑了?” “你看,就算咱们不动用朔州的大批存粮,就龟州那些粮草都够这支军队所用了。可是偏偏还得从数百里之外的抚州、沈州调粮,这一路运粮过来,浪费未免也太严重了些! 而且,海上的那些水军,还得时不时假装成高丽兵,来打劫一番。这……” “多嘴!这事,是你可以妄加评议的吗?” “我,我没有评议啊,只是担心那些人,哪天收不住手,顺便把我也给劫了。” “你操啥心?你看失踪的那些士兵,有哪一个是真正死掉的?你就算被劫了,起码性命也是无忧的!” “我这是不怕万一嘛……” “更何况,你最近干的可笑的事情,还少吗?” 王建禾讪讪而笑。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参与南京府的战争,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战争竟然是可以这样打的。 除了也速不花的两千高丽兵掺水较少外,开元府的三千人马甚至包括自己征召而来的五千人,全都是东真兵! 只有过,大多都是辅兵甚至只是刚入伍两三个月的新兵。 这样的一支队伍,到高丽之后,与之作战的却是隐藏于山海之中、早已驻守在北高丽的东真军。 然后,得不断地安排有人受伤、有人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还得舍弃近在咫尺的龟州粮草,却辛辛苦苦地从数百里之外转运而来。 其实,到如今,西起宣州东至咸州的北高丽,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南京府控制住了。 而代表南京府的实际控制人,就是眼前这个一直在多可面前苦着脸的家主! “王建禾——” 城楼下,突然响起数声吼叫。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一十五章 鞭罚 王建禾脸上显出一丝喜色,随即掩住。嘴里嘀咕着:“这么早,这批丧货,怎么又来催了?” 王建禾瞥了王栖梧一眼,确认他并无任何不快,这才躬身说道:“那,我先去了——” 王栖梧展开一份文书,对他挥了挥手,就像在赶走一只苍蝇。 王建禾便颠颠地下了城楼。 五个多可的手下,嘻嘻哈哈地围过来,“老兄啊,晚上准备带我们去哪乐去?” 王建禾指了指依然斜挂在天的太阳,埋怨道:“现在才什么时候啊,你们就溜出来。万一让大帅知道了,我脑袋就没了!” “放心啦,大帅不会知道的!” “不对啊,不是说好一天只出来三个人的吗?今天怎么跑了五个人出来?” “走啦,别这么啰嗦!都是兄弟!” “就是,一天三个,太麻烦,一个月才能轮一次,哪里受得了?” “万一被大帅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啦,快点!被发现了,我等会为你求情的!” “赶紧的!” “好好,走!别推我——不过你们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啊!” “知道啦,你要是到了和林,一切都包在我们兄弟身上,每天给你安排十个,行不行?别到时把自己的老腰弄断了……” 笑声很银很荡,渐渐出城而去。 城楼上的王栖梧,默然而视。 他的心里其实很纠结。 倒不是怕被多可知道了王建禾天天带他的手下出去玩乐,而是担心南京府的人,知道自己这个代总督,竟然纵容手下引诱蒙古人玩弄高丽女子,自己的名声又要臭上一层了。 不过,想想自己身边,缉侦局的人绝不仅一两位,该知道的南京府大概也早已知道了。更何况自己本来就不是个爱惜名声之人,臭就臭吧! 把事情办好了,哪怕名声再差,也会有人给自己兜底的。 月升,月又将落。 多可站在城头之上,努力地压制着自己满腔的怒火。 夜前难得查营,自己手下竟然有五人不知去向! 以前夜间,总会有二三个人不在营中,多可倒也不曾在意过。可是同时五个不见,这还是第一次发生。 这可是战时啊! 其他人支支唔唔,有些人说出去小嘘嘘,有人说出去大嘘嘘。 有人说城外发现了可疑之人,几个人跑出去查看。 有些人却说,他们应该还在其他地方巡逻。 多可觉得其中一定有诈,于是下定决心堵住这几个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堵,竟然一直等到了天色将明。 几个雄浑的吵闹声,终于从不远处的山角处飘出。 数个歪歪扭扭的身影,骑在颠三倒四的马上,缓缓地出现在多可的眼皮底下。人在城下,酒气却已直冲上了城楼。 “拿下!”多可一声怒喝。 城门处,扑出十几个蒙古兵,一把将这五人掀翻落马。 “谁?” “大胆,哪个敢动我?” “来人——我的刀呢?” 噼哩啪啦声响起,这五个蒙古人被十几双拳脚轮了一圈,而后捆绑结实,拎向城头。 一边夹着他们,一边有人贴着耳向他们嘀咕道: “大帅查岗,你们被发现了!” “小心点,别乱说话!” “王建禾那家伙呢?” “刚,刚说肚子疼,还在那拉着呢,让我们先回来。”这五个蒙古人酒醒了一半,但倒都没有太多的惊惧。 “嗯,还好。别把那家伙供出来,否则兄弟们以后可就没的玩乐了。” “行,行,我们知道。” “知道就好,呆会抽你的人下手不会太重的。熬着些!” 五个捆成粽子般的蒙古人,被扔在多可的脚下。 还未等多可开口,五个人便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大帅饶命!” “大帅,我等并未做错什么啊!” “大帅——嗝——” 多可抬脚一踹,这个打出酒嗝的家伙就滚了出去。 “你们,几个狗贼!战时擅自离营出城,还敢去喝酒!信不信我直接砍了你们?” 当啷一声,多可拔出腰刀,直指其中一人的鼻尖。 “大帅,听我们解释啊——” “冤枉啊,大帅!” “说,到底怎么回事?敢骗我,我就回和林屠了你们全家!” “是这样的——” “我们发现了敌踪……好多人呐……” “是高丽兵!” “闭嘴!你来说,其他人给我安静些!”多可烦躁地把刀往前一递,那个蒙古人鼻尖便沁出一小窝的鲜血。 “大帅饶命啊!”这人吓了一跳,还好多可又收回了刀子。 “是这样的,晚上我们几个吃过晚饭后,出来稍微蹓跶,看到外面似乎有几个人在暗中偷窥。因为怕他们跑了,也没来得及跟大帅汇报,就直接追了过去。结果,发现了距此大概十里处,有十来个高丽人的隐藏据点。 还好我们发现的及时,否则被他们发动偷袭,我们肯定得损失惨重! 不过可惜的是,这些高丽贼人太狡猾了,可能发现不对,还没等我们近前,就全溜了个精光。 当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找了个山洞,躲了一夜。 大帅你也知道,这山里头一到晚上,实在是太冷了。因此我们兄弟几个,只好喝了点酒御寒。” 多可听着有些发蒙。 隐藏在山里的高丽兵?准备偷袭?喝酒御寒? “他说的可是真的?” 另外四人齐齐点头。 “大帅要是不信,呆会,我们愿意带人过去再查探一次。” 站在多可身后的几个护卫,偷偷地向这几个人竖了个大拇指。 多可觉得有些头疼。 他很怀疑这几个人的说法,可是却没有证据。 “哪怕是真的发现敌情,没有及时上报私自离营出城,就是死罪。估且记下,每人先抽三十鞭再说!” “不要啊,大帅,饶了我们啊!” “我们说的是真的啊,大帅!” 有人贴到多可身后,悄声说道:“把这几个贼货打残了,也不好啊。会被其他东真兵笑话的。而且万一出现突发情况,就没人领兵了。大帅,要不少打一些?” “十鞭!”多可说完,一声怒哼,头也不回地走下城楼。 身后传来一阵阵呻吟,这是在给那几个人挠痒痒? 多可脚下一顿,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后脑勺,终于还是没有回头,就此离去。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一十六章 耽罗岛(1) 多可突然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尽快结束这场高丽之战? 只是,他根本想像不到,高丽之战虽然由他代表和林发起,想结束这场战争,却并非取决于王栖梧与大岩桓是否配合,更非取决于自己是否决定撤兵。 而是取决于远在高丽南端,耽罗岛上的这一场谈判。 耽罗岛,即后世的济州岛。这是高丽半岛沿海,最大的岛屿。 耽罗岛与高丽半岛最南端相隔约200里,往东500里,是对马岛。 五六百年前,此岛上曾有一国,名为耽罗国,国主高氏,后成为百济与新罗的属地。 新罗灭亡之后,耽罗国又臣服于高丽,国号被取消而成为“耽罗郡”。其岛上的统治者依然被称为“星主”,但是数十年来,对于耽罗岛的实际掌控者,一直就是高丽的权臣崔氏。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对于所有岛屿的经营,都没有太多的概念。崔氏控制耽罗,无非是将其作为狡兔之窟,万一在陆地上呆不住了,可以在此躲避,以图东山再起。 正如江华岛一样。 但是对于赵权来说,卡在高丽、日本通向渤海、黄海与东海之间的耽罗岛,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聚宝盆。 无轮是从军事角度还是商业贸易角度考量,这个岛都是赵权实施海洋战略之中,必须要夺下的一个最重要的目标。 只是,上一次虽然拘了崔沆,让高丽付出了不菲的代价,却未得拿到耽罗岛。 于是这一次,赵权亲自来了。 与他随行的,还有王铠的三百水军,以及八艘大小战船。 其中,两艘为罗津县船场最早打造的六百料船,其余是六艘为戈船。 相比较而言,停泊在码头另一侧的十八艘高丽艨舯,数量上似乎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是在气势上,隐然被压制了一大截。 这让崔沆感觉很不舒服。 不过,让他觉得更不舒服的,是坐在他对面,正眺望码头之外海面的赵权。 还有站在赵权身后十步之远,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那个丁武! 这个可恶的家伙! “听说崔相抱病在身,最近可有好转?”赵权突然开口问道,却并未将视线从海上收回。 崔沆一怔,这个态度让他很不爽,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崔沆微皱眉头,说道:“多谢权总管问候,家父最近的确身染重疾,但是我想,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不容易啊,八十岁的人了……” “七十九!” “噢,八十岁的人了,还要为国事操劳。而且哪怕在病榻之上,还不肯稍微的歇歇。” 崔沆脸微微一变,这家伙似乎在嘲讽自己的父亲? “有些东西,拿到了的确不能轻易放下,就比如权势。哪怕你想放,也不是你说了能算的。你周边的支持者不会答应,你的子孙不会答应,甚至于你的敌人都不会答应。 一旦放下了,不一定是轻松。 而是死亡!” 赵权似乎在喃喃自语。 崔沆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这厮冒着极大的风险跑耽罗岛来见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正在崔沆想开口直奔主题时,赵权却似乎突然醒悟过来,终于将目光望向崔沆,拱手说道:“如此,某当为崔将军贺!” “你——”崔沆脸色一黑,刚想暴起,但是看了一眼丁武,只能强吞下满腔的怒火。 自己父亲快死了,他却为自己贺? 简直是不当人子! “哦,崔将军别误会。”赵权露出淡淡的微笑,“虽然在丹东战败被俘——” 崔沆有点受不了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但是,自回高丽后,崔将军便一路提拔,这升迁速度,委实让人羡慕。” 总算说了句让人爱听的话。 从辽东回来后,自己就被任为左别抄上护军、户部尚书。去年又升任枢密院知奏事,并得到父亲的私兵五百人。 私兵虽然不多,但这是父亲在向自己移交权力的开始。 自己并非嫡子,却最终被父亲选中。当然是因为自己比任何一个兄弟都优秀! 崔沆相信,也只有自己,才能让崔氏继续掌控高丽的实际权力,甚至有一天,取王氏而代之! “不知令尊百年之后,崔将军有何打算?”赵权问道。 崔沆很深沉地想了一小会儿,说道:“到时,再说吧。” 随即,语气转为冷冽。 “南京府一向自称,以诚信为本,以契约尊。那么请问权总管,这一次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崔将军此话从何说起?”赵权满脸讶异。 “陈兵数万于宣州,居心叵测,你还问我从何说起?南京府不想遵守双方协议,莫非以为我们高丽就会怕了你们不成?” “崔将军,你是否管得有些过宽了?当初协议是将清川江以北,全部划归南京府管治。宣州,可是还在清川江以北吧?” 崔沆神情一滞。 的确,这几万兵马一个都未过清川江,可是莫明的聚集这些人马,难道说是过来游山玩水的? “不过,说不定,这些人马还真的可能越过清川江,向南攻击西京平壤。” “你说什么?”崔沆一怒而起。 “崔将军莫急,来来,坐下接着聊。” 赵权对着崔沆招了招手,崔沆看了盯着自己的丁武一眼,怒哼一声,重新入座。 “这一次,领兵南征高丽的,是蒙古大汗的亲卫多可。因为高丽一直没有恢复对蒙古国的贡赋,所以啊,蒙哥很不满,多可就代表蒙哥自己来讨要贡赋了。” 崔沆一听有些急了,“我们倒是想恢复贡赋啊,可是你们为什么总是不让?现在连水路都封了……” “呵呵,这点我不否认。可是蒙哥不知道啊!” “你——” “当然,多可现在还在宣州停留,只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顾一切领军向南进攻。” “就凭着你们的几万人马?”崔沆不屑一顾。 “打高丽指望蒙古人,肯定是不行的。只不过我想说的是,这一次如果发起战争,并不是南京府违约,而是不得不遵从和林的诏令。” 近些年来,南京府所作所为虽然让崔沆极为厌烦。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凡是南京府正式签下的协议,一定会如实遵守。 无论是商业上、还是军事上的协议,都是如此。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一十七章 耽罗岛(2) 也正是如此,崔沆才愿意与他一见。 更何况,耽罗岛本身就是自家的地盘,在这里根本就不用害怕他们翻脸。 说不定,自己还能从此人身上捞点好处,以应付即将到来的大乱。 父亲一死,反对自己上位的人肯定很多,如果能得到南京府的支持,也许可以成为一大助力…… “我倒是很想知道,权总管准备怎么凭着两三万的人马,攻打高丽?”崔沆突然冷静了下来,他觉得有必要再试探下这个家伙。 或者,他们真的还有什么底牌没用? “真的想知道?” 崔沆疑惑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让你的人,从艨舯舟上下来。” “下来,做甚?”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崔沆一头雾水地看着施然起身的赵权。 赵权走到亭子边上,一手挡着烈日,一手指着码头右侧的高丽船只。说道:“打哪个好啊?” “我看最远的那只船吧,这样他们跳水时不会撞到其他船只引起误伤。”跟上前的丁武说道。 “好吧,就那只吧!” 守在一旁的权承仁,掏出一红一黑两面旗子,向着海面交叉挥舞。 东真水军的船上也展出两面旗子,随之应和。 船上号令声响起,十数人随之各就其位,各施其责,杂而不乱。 可是并没有人扬帆,也无人操浆,更没有任何准备发动攻击的架式。 崔沆稍微地放下了心,却又生出更大的疑惑,这些人要干嘛? 船上的水军,迅速地在船舷上组装起一架武器,似乎是一架弩炮? 又有些不像。 崔沆脑子中,突然想起上次身弥岛之战时,几个侥幸逃生的水军汇报的情况。 那可能是东真水军的纽弩! 可是,这东西不是应该直接造在船上吗,这现场组装是什么意思。 早知道他们船上有这种武器,自己就不会将船停靠在这么危险的距离之内。 崔沆心中闪过一丝莫明的慌乱。 东真军的船上传来数声冷静而清晰的声音。 角度…… 风速…… 方向…… 纽力…… 炮重…… 高丽艨舯舟上,一群原本嘻嘻哈哈的水兵,都变了脸色。 “点火!” “蹦!”的一声脆响,一颗陶弹在空中划过一条优雅的弧线,越过两支舰队之间的海面,准确无误地落在最后一艘高丽艨舯舟之上。 “膨!”的一声炸响,毫无防备的艨舯舟上,响起一片的惨叫。 “你——你——”崔沆瞠目结舌。 赵权却点了点头,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不错,定点发射,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第一颗炮弹刚刚炸开,第二颗炮弹随即而来,而后接连五颗,连续不断地落在同一艘艨舯舟上。 舟上爆炸声不断,火势随即而起。 而海面之上,则飘落了一圈的碎木板与高丽水兵。 炮声终于停止了,崔沆沉默不语地坐回位置之中。 他知道,赵权此举,并非想跟自己开战,而是一种纯粹的示威! 是的,示威! 曾经不可一世的高丽水军,在对方的打击之下,如今竟然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了。 两支水军如果再次遭遇,高丽水军,将会败得比上一次还惨! 崔沆茫然地看向码头之外,已经慌成一团的水军。难道说,从今往后,这一整片海洋,都要易主了吗? “好了,接下去咱们可以谈点正事了。”赵权一抖衣摆,正襟而坐。 “你想谈什么?”崔沆木然问道。 “耽罗岛啊!”赵权单手伸出,往四周划了一个大圈。 “不可能!这个岛不能给你!” “那我只好自己来打了。” “你不想履行协议了?” “没有啊,我这是被蒙古人逼的啊。我帮他们打下这个岛,再跟他们谈租下这个岛,可能比跟你谈会简单些。” “你们南京府,真的要跟高丽全面开战吗?”崔沆恶狠狠地盯着赵权的双眼。 “这是你说的噢,我可没想要主动开战。”赵权作无辜状。 “不过,开战其实也不会跑耽罗岛来战,正常情况下,我们会派水军围攻江华岛,直到把你们打回大陆为止。 蒙古人对你们的要求,崔将军可别忘了,是弃岛、入质、纳贡。 那我就被蒙古人逼着,完成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再说。” 崔沆面色泛白。 高丽王室之所以这些年还有些底气,就是因为躲在了岛上,并且可以利用水军灵活的兵力运输,才能让所有入侵高丽的敌兵陷于泥淖之中。 可是如今,水军优势渐失,他们还有什么可以依仗的? 王室一旦迁回陆地,最终的结果,就是被蒙古人随意揉捏! 不仅是王室,还包括他们崔家全族。 “我知道,耽罗岛对于你们崔家的意义,无非是最后的一个逃生之地。南京府可以答应你,与你们分享耽罗岛开发带来的所有权益。而且也愿意答应你,若是有一天,你崔将军需要帮助时,我们可以全力保你一脉!” 崔沆眼中,微光隐隐一闪。 “我还愿意答应你,如果你想成为高丽之主,我就帮你灭掉高丽王族。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没事。我可以找王佺来谈,看他愿不愿意让我帮助高丽王族,清一下君侧。” 崔沆心里生出一股无力感。 这厮,对高丽太了解了! 助自己灭王室,或是助王室灭崔氏。无论是自己还是王室,都不可能抵挡得住这样的助力。更何况,凭着东真军如今的实力,哪怕崔氏与王室联合,都不一定能有取胜的机会。 “我个人另外还有一个要求。” 崔沆忍不住地又想要愤怒。 我一个要求都学没提,这厮竟然没完没了了! 还没等崔沆拒绝,赵权便说道:“令尊去世之后,我希望你能把他现在的那个妻子,带来给我。” 崔沆愕然地看着赵权,“我那继母,已经快五十了……” 不对,崔沆突然想起,他这个继母,姓大! 难道说,跟南京府大乌泰有关系? 自己之前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大氏来自南京府? 崔沆与大氏的关系一向不好。母亲去世之后,父亲迎娶的这个大氏女人,竟然还带了个前夫之子。 这让崔沆很不理解,以父亲的权势,什么样的女人娶不到?却偏偏找了个死丈夫还带拖油瓶的!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一十八章 耽罗岛(3) 从见到大氏的第一面起,崔沆就不喜欢这个女人。 而大氏入门之后,仗着父亲的宠爱,母子俩插手家里的各项事务,导致崔沆与他们之间,关系越来越紧张。 最终惹怒了父亲,直接将崔沆赶出家门为僧。 还好,父亲最终还是会将权力传给自己,否则也不会将自己重新召回身边。 “怎么,有问题吗?”赵权淡淡地问道。 “这个大氏,跟南京府的大将军有关系?”崔沆试探性地问道。 “这个,无须崔将军操心,只问你,有没问题?” 崔沆沉吟不语,心里在不停地计较。 为了一个女人,得罪赵权、得罪大乌泰,以至得罪整个南京府,是否值的? 若不是赵权今天提起这个女人,崔沆在真正掌权之后,她绝对是自己必须在第一时间里要杀死的人之一! “若是南京府能支持我,帮我平定反对者,我……” 赵权直接打断崔沆,“你们内部的事,怎么打,我不会去管。你有没有想过,我如果管了,就不一定能轮得到你上位?” 崔沆在心里狠骂了一声。这又是威胁,赤果果的威胁! 可是他却毫无应对之策,若是不遂了这个家伙的心意,崔沆相信赵权未必会杀了自己,但捣个乱对他来说,却是极为轻松之事。 “大氏可以给南京府,她与前夫所生之子,不行!” “怎么,怕我们支持他取代你成为高丽的掌权者?” 崔沆倔强的目光迎着赵权略带嘲讽的神情。 “那你先关着吧,要的话咱们再谈,你可以开些条件。放心,哪怕你把这个异父异母的兄弟送去南京府,我们也不会扶持这样的人上位。跟他又不熟,还不如你呢。是吧,崔将军?” 崔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这话说的,真让人放心。 大氏的事是小事,赵权也就这么顺便提了下。 其实大乌泰并不曾跟他说过这事,只是赵权知道大氏有一支早年入了高丽。而现在姓大的人很少,说不定就是大氏的另外一脉。 把人弄来,让大乌泰确认一下,他要愿意认就把大氏留在南京府。大乌泰要是懒得理会,再还给崔沆也行。 其实这时候崔沆要真的坚持杀掉这个大氏,赵权也没什么办法,总不可能为了大乌泰都还没确定的一个远房亲戚,就跟崔氏开战。 两个人终于回到了关于耽罗岛的谈判之中。 海面上落水的高丽兵,全都被捞上了船,一个个盯着东真兵,敢怒而不敢言。 这使得崔沆开始认认真真地思考耽罗岛的未来。 耽罗岛崔氏是自己家族准备的最后退路,这个不假。但是崔氏却始终没有开始对耽罗岛进行规划与建设。 一来这种投入是个无底洞,多少钱都不够用。二来崔瑀并未觉得到必须开始建设耽罗岛的时候,过早经营后路,会让家族的继承者失去前行的动力与决心。 因此,直到现在为止,耽罗岛还是那个耽罗岛。 椭圆形的耽罗岛,虽然面积很大,但是除了中间一座高耸的汉拿山,四周却是一片毫无遮拦之地。 不仅四面招风,还什么风都挡不住。 岛上土地贫瘠,种什么都很难成活。至今全岛居民尚不足万人。 若不是耽罗郡的郡主,念着这个岛是祖上传下来的土地,可能就是弃岛而去了。 不过,对于崔沆来说,自家的东西,哪怕放在那里烂着,也是自家的事。 可是被别人盯上了,想要拿走,就会让人觉得很不舒爽。 敝帚也得自珍啊! 还好,这次赵权并没有狮子大开口,也没想一口气就把整个耽罗岛吞下。 开出的条件也算不错。 南京府愿意出钱,向崔家购买耽罗岛东南角的千亩土地。 同时租用万亩土地百年时间,并要求得到在耽罗岛其他区域永久经营的权力。 而且赵权答应,自此之后,不会向岛上居民、也不会向崔氏发动主动性的攻击。南京府所属势力更不会参与崔氏在高丽的任何内斗。 如果崔沆个人有需要,南京府还愿意庇护他的绝对安全,保他一世的衣食无忧。 前提是,崔沆的手上,不能沾染任何南京府官员与东真兵的鲜血。 崔沆犹豫半天,终于咬着牙,决定将售卖千亩的土地所得,以及预收的百年租金,全部折算成现银,入股南京府即将在耽罗岛建设的渤海贸易中心。 似乎是崔沆以土地入股,空手换得股权,但是这土地今后却是属于南京府的。 为此,赵权还是很慷慨地给了崔沆两成的股份。 是给崔沆个人的,至于他是否要跟高丽王族或是家族内部分成,以及如何给予耽罗郡一些好处。跟赵权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不关心。 只要有了这份协议,以后驻守在耽罗岛上的东真军,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击杀任何敢于觊觎南京府财产的非法入侵者。 对于崔沆来说,这生意当然是合算的。 南京府与赵权的经营能力,有目共睹。自己实际上一分钱没花,就获得了未来可能的巨额收益。 而且不管如何,耽罗岛还在崔氏的控制之内,耽罗郡的郡主也没有受到任何的威胁。如此,起码对得起高丽国,也对得起疾病缠身的父亲。 父亲已经卧榻难起,也许明天就走,也许还会再挣扎一年半载。在此期间,崔沆必须要给自己安排一条后路。 是自己的后路,而不是崔家的后路。 现在高丽国内,高丽王族算是崔家的敌人。而崔沆的敌人,则是自己父亲之弟崔珦、以及自己父亲一大堆亲生或非亲生的子女。 虽然崔沆在南京府栽了一个大跟斗,但也许正是如此,崔沆心里反而愿意信任南京府、信任赵权。 确实,赵权想杀他,早就杀了,也没必要留到现在。 凭着东真军如今的实力,打江华岛估计够呛,但是真要攻打耽罗岛的话,高丽水军根本无法提供充足的支援。 耽罗岛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 剩下的,自然有人过来接收地盘,划定区域,并开始耽罗岛上“渤海交易中心”的规划与建设。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一十九章 对马岛(1) 耽罗岛以东五百里,是横亘于高丽与日本之间的对马岛。 对马岛再往东五百里,则是闻名于后世的石见银山所在地——石见国。 石见国,是日本的令制国之一,属山。 山,又名北面道,是五畿七道之一,位于本州日本海西部,即后世差不多岛根县的范围之内。 石见银山啊,曾经是世界上产量最大的一个银矿,最高时占据了全球产量的三分之一强。 这是让赵权一直很流口水的银矿。 关键是,这个时代的日本人,似乎还没有发现到这个银矿巨大的潜在价值。 找某个势力一起合作开发? 像耽罗岛这样,先买块地再租,然后慢慢开发? 直接打上去?干脆直接灭了这个国家,然后什么就都是自己的了…… 许多念头与想法,已经纠结了赵权很长时间了。 但是灭国,毕竟只是想想而矣。 别说东真军现在没这个实力,就想有这实力灭了他们,又得去哪里迁移这么多人来治理这个岛国? 总不成把南京府所有人,都移到岛国上,然后把花花江山,全部让与忽必烈? 那有一天,自己反攻回去时,会被后人怎么以为?似乎有些可笑啊—— 灭国的想法是不太现实,但是打终究还得打一仗的。否则,即使是遇到某种愿意合作的势力,也不可能长久。 在赵权的印象中,这是个并不太愿意讲诚信的国度,但是对于实力却有着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打不过,一切心计与手腕都会成为废话。打得他们服了,再谈才有可能。 只是石见距离罗津近两千里,就是离位于北高丽的合兰县,也有千余里。 如此长距离的运兵,对于东真水军来说,不算大问题。 需要担心的是,一旦战争陷入僵持,后勤的持续供应,压力会变得无比的大。 就食于敌?还是,想办法从高丽弄点? 一个个想法不断涌现,又被赵权自己否决。 脑子似乎有些不够用了。 对日本的情报收集还是有些少,石见如今被什么势力控制?附近又有哪些可以揍一揍的人,都还不太清楚。 要是有个带路党就好了。 带路党? 赵权突然想起了扔在王栖梧那的六个日本僧兵。也不知道他现在把这些人调教得咋样了。 想及于此,赵权立即拟写了一封给王栖梧的密信,让承仁送出。 站在船头,赵权望着北去的海东青,心里不禁有些嘀咕: 这是他第一次从海上正在行驶的舟船之中放飞海东青,也不知这一只能不能到得了身弥岛。 到了身弥岛之后,会再换一只海东青,将此密件送到身处宣州的王栖梧手中。 不过此时王栖梧应该正忙于应付多可吧。 信送出去后,赵权有些急躁的心反而平定了下来。 之所以突然念叨起石见银山,是因为刚拿下了耽罗岛,才有了这些念想。要拿占据这座巨无霸式的银矿,还是需要尽可能妥当一些的前期计划。 既然现在没被开发,想来也不会差这一两年。 不过,赵权还是忍不住的继续驱舟往东,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也是不错的。 而且,趁此机会,得领着王铠他们,把高丽以南、日本以北海域的海图尽可能的描绘清楚。 七八天之后,船队的正前方,出现了一溜海岛。 “那里是对马岛!”王铠凑过来说道,“这是日本北部最大的岛屿了,对马岛以南百多里,有个小点的,是壹歧岛。再往南就是倭国本岛。” 赵权眼睛一眯。 对马岛啊,忽必烈的元朝军队,两次东征日本,就是在这个岛上损失了十数万人。 十数万人? 赵权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元军征日,在后世的历史中离此还有数十年时间。那时的元军依然可以算是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军队,可是十数万人会被歼灭于这样的一个破岛之上? 那时候的元朝水军,可是逼得十万宋军跳海而死。怎么可能呢? 难得说这数十年时间中,日本就雄起了? 还是对马岛上有什么很强的军队驻守? “全船戒备!”赵权面色冷峻地下令。 王铠一怔,让旗手开始向后船打出旗号,而后有些诧异地问道:“怎么了,发现什么不对的吗?” “我觉得,那个岛上,可能有重兵防守,别离得太近了!” “重兵?这个小破岛,哪来的重兵?” “没有重兵?你对这个岛,很了解?” “很了解倒是谈不上,这个区域,我来来回回好歹也经过了许多次,岛上是有些水匪,至于重兵,根本谈不上。” 没有重兵?难道说是自己的判断失误了? 赵权有些怀疑地看着王铠。 “对马岛总共有五个小岛屿,内部水路极为复杂,据说是宗氏的封地。 岛上土地极少,宗氏更多得从高丽购粮。因此对马岛长期以来,是高丽与日本贸易的中转地。 但是,这十多年来,高丽那边忙于对付蒙古人的战争,而且倭国本岛也是战乱不断。双方对于这个岛都缺乏有效的管控,以至于在岛上渐渐聚集了一些水匪。” “海盗?倭寇?” “具体的不是特别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这些水匪不仅有倭人也有高丽人。至于原来的岛主宗氏,可能已经躲到壹歧岛上了。” “这些海盗的实力,有了解吗?” 王铠摇了摇头,“每次经过这片海面时,都是有事在身,因此看到疑似海盗的船,便直接绕行。被追了一两次,但对方的船速似乎都不太快。而且船只大多也是一些渔船改装而成。” 赵权心里微微一动。 海盗能占,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可以占一占? 赵权往后望去,三艘戈船正井然有序地跟在他们之后。 在耽罗岛留下了丁武与一半的船及水军,凭着剩下的一百五十人,如果与海盗遭遇,应该没问题吧? 眼前的岛屿渐近,林木葱郁,山石嶙峋。 大小四艘船,离着岛岸三里多的距离,缓缓北行。 不远处,摇出几艘小船,随即一闪而去。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二十章 对马岛(2) 赵权刚想松口气,王铠却大吼一声:“全船就位,准备御敌!” 船上水军,迅捷无比,各自就位。 “他们这是要去叫人了!”王铠匆匆地说了一句,离开船艏,船上各处开始响起王铠的喝斥之声。 东真水军,两艘戈船在前,一艘拖后。 车船两侧,士卒们已经将组装完成的纽弩,全部安在船舷之上,左右各有五架。 随后,有人从船舱之中搬出陶弹,有人在调整角度,有人开始测风,有人则准备试炮。 一切准备就绪。 前方同时出现了八艘船只。 大小与东真军的戈船相近,只有一艘略大些,但最多也只有两三百料模样。 “怎么搞?”王铠凑到赵权跟前问道。 “有把握吗?” “如果只有这些船的话,那当然没问题!” “那就打吧,最好能逮两三个舌头过来。” 小旗挥舞。 双方船只渐渐地靠近,赵权甚至可以看见对方船上,几个浪人模样的水匪,露出的贪婪而兴奋的神情。 两艘戈船,如两根突然抖开的龙须,一左一右瞬间加速向最外侧的两艘敌船冲去。 那些水匪一见两船飞来,于是纷纷收拾刀箭,准备开始跳帮。 却不料来船竟然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一怔神之际,“轰、轰”两声巨响。 两艘戈船便直撞而去,船前的两根铁质撞杆几乎将敌船直接撞翻。 嘶哑的撞击声中,弩箭齐飞,敌船上的水匪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便已纷纷中箭。 惊慌声与怒骂声开始在其他船只上响起。 可是没等他们包抄上来,两艘戈船却各自飞速而去。 此时,赵权所在的车船已经侧过船身,左舷迎向来敌。 “点火!发射!” 五声轻脆的响声过后,五颗陶弹在半空中划出五条弧线,同时击向敌方主舰。 “膨——”的爆炸声接连响起。 一弹落水,四弹在主舰上同时炸开。 而后又是五颗,接着再来五颗…… 船上一片鬼哭狼嚎之声,船帆起火,船只开始晃悠悠地在海面上打着转。 敌舰上的水匪,全乱了。 这是哪来的?这么凶惨! 我们还准备过去问下情况,他们一言不合就开打了,而且还用这什么鬼东西来炸我们! 太无耻了,太过分了! 不行,受不了! 有两艘船开始溜出战场,往岛上狂逃而去。 但也有两艘船咬着牙向车船逼近。 而其他船上的人,或怒骂,或叫嚣,或忙着抓耳挠腮。 尾随在车船之后的戈船已经移至车船前方,两架纽弩各自对着两艘敌船,开始发射。不过戈船较小,并未使用陶弹,而是弩箭。 如果从杀伤力上来看,弩箭显然效率更高,但动静并不太明显,听着没有用陶弹那般让人解气。 两艘敌船终于靠近,但是没等水匪翻出船舱,车船之上便伸出数十把钢弩,只一轮的发射,这两艘船的匪兵便安静了下来。 或是在水上躺着,或是在船上瘫着。 一艘车船、三艘戈船,彼此配合之下,很顺利地主围歼了六艘敌船。 而后继续保持着战斗队型,向逃窜的那两艘船追击而去。 赵权面前,跪着三个湿漉漉的水匪。 其中一人,嘴里一边往外吐着海水,一边恶狠狠地骂着什么。 听不懂…… “拍了!”赵权轻声说道。 一把铲子,从侧面直飞而至,那个嘴巴很忙的水匪脸就没了一半。 赵权看向第二个人,温和地问道:“会讲汉语吗?” “卡……叽……我……” 那人嘴里哆嗦着,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真不会讲汉语。 还是听不懂。 “剁了!” 一把刀挥过,脑袋滚落。而后连头带身,全被扔进了海里。 剩下一个以头抢地,砰然作响。 嘴里不停地叫着,听着好像是高丽语。 意思是这家伙是高丽人? 看到赵权又开始露出些许不耐烦神色,王铠急忙贴近身边,说道:“咱们船上有会高丽语的。” “算了,不会讲汉语的,听着费劲!” 手一挥,最后一个人也没了声响。 王铠目瞪口呆地看着赵权。 这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暴戾了? 抓三个舌头上来,难道不是为了了解下这批海盗、以及岛上的情况吗? 怎么一句话未问,三条命就都没了? 而且看着赵权,似乎很爽朗的样子。 的确,赵权两世为人,第一次感觉到这么的舒坦。 杀人,他也算是没少杀过了。 杀宋人,始终有心里障碍;杀汉人,感觉很不舒服;杀蒙古人,虽然不会惧怕,但总会有沉甸甸的压力;杀高丽人,太简单了,没有成就感。 而杀这个只会讲鸟语的岛国人,才会让他感觉得全身似乎都在莫明其妙地—— 灿烂! 不过,灿烂之后,好像也没啥意思了。 这些水匪的战力太低,一点也没有海盗的尊严与仪式感。 不会讲汉语的海盗,绝对是一批没有前途的海盗。 意气飞扬的赵权,决定到他们的老窝里去认真的瞧上一瞧。 看赵权的架式,王铠也没法劝了。于是安排手下,开始准备登陆作战。 车船之上,只留二十人,其他的全塞进三艘戈船之中。 凭着一百三十人,去攻打水匪的老巢,王铠还是有些忐忑的。 但是,这一仗还真的必须得打。对方的实力不强,拿来检验自己这批手下的两栖作战能力,刚刚好! 见到东真军船只追辍而至,两艘正在逃窜的船上,水匪们一个个脸色发白,但船只前进的速度却并未加快。 这是力竭了,还是想引诱自己入彀? 王铠又扔过来了一个疑问的神色。 赵权向他回了一个手势。 明白了,这是准备硬刚! 船上水兵迅速换上装备。 兵铲折叠于后背,弹弓挂在腰间。另有一把三尺冷锻钢刀,不算长也不算短,最适近距离战斗。 每人上身铁网漆皮胸甲,脖带顿项,手有护臂,下有腹吞,脚穿长靿鹿皮靴。 这靴子是南京府军部第一次生产出来的东西,硬实的靴底不仅有波浪形纹路,还隐着细小的排水孔;靴尖包铁、靴跟加厚;两侧都有透气细孔。 这实际上就是后世的溯溪靴子。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二十一章 对马岛(3) 水军士兵,三人一组,一人钢弩一人连弩一人木盾,两攻一防。 这种装备的水军,在外人眼里可能会是很难以理解与接受的存在。 不是因为费钱,而是太重了。 穿着这样的装备,根本无法跳帮作战。而且一旦落入水中,便会如石头般直沉于底。 但是,这一支两栖作战部队,拒绝跳帮! 两栖作战部队,或者称为海军陆战队。 这是东真军除了丁武手下的特别行动队之外,真正精锐的所在。 可惜,还是太少了。 到现在为止,勉勉强强也就组建了五支百人队。 南京府算上辅兵与不断征召的新兵,所有的兵力如今接近五万,百分一的合格率。 这一仗之后,也许就可以确定今后这支部队的发展方向了。 是继续不计代价的投入扩建,还是有限制地慢慢调整与发展。 立在车船船头的赵权,看着这一百多水军,有期盼,也有些许的质疑。 数十个海盗,从两艘船上蹦下浅滩,连滚带爬地向岸上扑去。 这里应该还不是海盗老巢,连码头都没见着。 不过没关系,刚上去再说! 一百三十个东真兵,三人一组,两侧在前,中间缩后,呈V型漫向海岸。 先登岸的,并不急着追击,而是定下身子结阵防备,以待全部人员安全登陆。 海滩之上的高地处,陆陆续续探出一些形态各异的脑袋,不下两百个。 显然很犹豫,面对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狠货,他们虽然人数占优,但并没有太多的获胜把握。 有人在大声吼叫着。似乎是在询问,或是威胁。 东真军没有理睬。 老大说过,不会讲汉语的,直接杀了了事! 又不是过来做生意,或是找人,不用顾忌太多。 百多个东真兵,汇成一个半圆形阵势,木盾在前,王铠居中,踏着整齐的步伐,向滩岸之上稳步而去。 当人影消失在滩上的高地之后,惨叫声便渐次响起。 没有雄壮的呼喝声,也没有激扬的呐喊声。 赵权甚至没有听到一个东真兵发出的声音,只能无聊地敲着船舷,瞅着不时飞上天空的一枝枝箭矢。 这一届的海盗,太差了! 一个多小时之后,终于有人从岸上跑回来。 “伤亡情况如何?”赵权开口问道。 “重伤一人,腿摔断了。轻伤二十二人。杀贼一百八十名,逃了二百多。” 赵权点了点头,还算不错。 重伤的那一人,看来是自己给摔的。这种人伤治好后,得重罚! “发现一个水匪的据点,王将军让属下问权总管,是否亲自前往一看?” 好吧,算是第一次登上倭国的领土,好歹到此一游下。 匪窝不算大,全是木头房子,挤在距海滩四五里之处的一个小山坡旁。 没死的男人全跑光了,还剩下数十几个妇孺儿童,缩在屋里如惊慌的耗子。 “有找到什么好东西吗?”赵权舔了舔嘴唇问道。 王铠怪异地看着赵权。 从来没有发现赵权会露出如此兴奋且带有近乎贪婪的神色,似乎到了这个对马岛,看到这些海盗,竟然就把他心底最深处的欲望给完全勾引出来了。 “粮食有一些,不多。兵器大多破烂,船只应该只剩下海滩上那两艘了。其他的,倒是找到了不少银子。” 粮食就算了。银子,是个好东西,笑纳了! 一间破屋子之内,突然冲出一大一小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冲到赵权跟前,纳头便叩,膨膨作响。 “大人,救救我们,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讲的是汉话,但口音有些怪,也许是因为许久不讲的原因。 赵权略皱了眉头,“汉人?还是宋人?” “奴家,宋人……”这女人怯怯地抬起头说道。 两人都是衣不蔽体,新旧伤疤布满全身。大的那个三十来岁,眉目之前略显端正,小的那个不过五六岁,黑瘦如猴,瞪着一双眼珠子,看着赵权等人,似乎感觉不到太多的害怕。 “你从宋国来的?什么时候?”赵权有些惊讶。 南宋到日本的商路早已断绝,一个宋国的女人还能跑这么老远过来,给倭寇送菜? “奴家,祖上与日本经商,女真入主中原前,全族迁居于此……” 北宋时迁过来的? 赵权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边上的那个瘦猴,眉毛微挑。 “这,我的孩子,也是宋人!不,是汉人!他父亲是高丽的汉人,长期经营高丽到倭国的商路。 他父亲,我全家,已经全死在这些水寇手中。 求,求将军,带走我的孩子!救救他!” 这似乎是个有些悲惨的故事,一个北宋时随家族迁来日本的女人,嫁给了一个在高丽做生意的汉人。然后全家被倭寇端了,这女人为了保护她孩子,忍辱负重,在这贼窝里偷生至今。 可是赵权却莫明其妙的,生不出任何同情心。 是因为她祖上从中原逃离了? 或是因为她没有在贼窝中保住贞洁? 眼前这具干枯杂乱的身子? 为了保住自己孩子不顾一切的冲动? 还是那丝从她眼中突然掠过的狠色? 似乎都不对啊。 算了,先不想了。 赵权望向王铠,问道:“怎么样,有兴趣吗?” 王铠的黑脸顿时更黑了。 “权总管,有人已经跟我提亲了……” 赵权一怔,怒道:“我说的是那孩子!你不觉得跟你小时候长得很像吗?” 王铠心下松了口气,随即又开始愤怒:我小时候有这么黑吗? 我当了水军以后被晒的,才这么黑好不好! “你家孩子,我们可以收养,不过你……” 赵权话未说完,那女子又是“膨”的一声叩了个大响头。呜咽地说道:“奴,谢过将军!” 说着,对着身边的孩子惨然一笑,而后站起身,突然跳起,脑袋对着侧方的一块石头就撞了过去。 “你……” 赵权话未喊出,边的王铠伸脚一钩,那女人便扑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 “娘——”小男孩终于发出慌乱的喊叫,拉着女人试图将她的身子翻过来。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二十二章 对马岛(4) 赵权抚额而叹,“我没说不收留你啊,急啥呢这是?” 女人挣扎着撑起身子,稍稍地抹去泥里的灰土,苦笑着说道:“将军肯救我的孩子,为先夫留下一点香火,我已经感激不尽。奴惨破之身,不如死去,免得沾污各位将军!” 赵权松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看着王铠。 看看,你嫌弃人家,所以她要自尽。这是你的锅,你得背着。 王铠一张脸,彻底成了黑锅之色。 赵权清咳一声,说道:“你别急,我的意思是问你想要去南方的宋国,还是回北地中原,或者……” 女子神色有些凄凉,“宋国我根本没有亲人,中原也早已断了联络,此地家人全已死在贼人之手。 若是各位将军愿意收留,为奴为仆,我绝无怨言!” 收获不错,尤其是在这个女人的帮助下,竟然又找到了十数万两的藏银。 值了! 近三十万两的银子,搬了好多趟才运回船上。 一群水匪远远地看着,却没人再敢靠近。 赵权站在船头,朝着这些渐渐汇回贼窝的水匪挥了挥手,双手扩在嘴边,大喊道: “我——还会回来的——” 车船升起风帆,载着满满的收获,带着三艘戈船往西而去。 收获确实不错。 当然,指的不是辣么多的银子。 而是此战之后,赵权对于这一支水陆两栖部队,拥有了无比的信心。 跳蛙战术的实施、敌后突袭、截断粮道、登陆之战…… 只要兵力充足,赵权相信,此后沿海任何区域的三十里之内,将都会是他们的天下! 当那个女人洗干净了脸,换了一身衣裳之后,赵权感觉到顺眼多了。 聊了会,赵权与王铠面面相觑。 原来这个女人,才是他们此行最大的收获! 女子姓李,夫家姓撒。 撒姓也许不是汉人,赵权倒也不是很在乎。但从这女子的谈吐来看,祖家确实出自中原无疑。 说是夫家经商,聊了一会赵权才明白,大概夫家的生意,都是这女人在打理。 高丽到日本之间,什么货好卖,哪些东西要从哪里进货,销去哪里,利润能有多少,门清! 李氏本托庇于对马岛上一代宗氏的家主,但却不为这一代家主所喜。因此宗氏家主暗中指使岛上的两伙水匪,对李氏下手。 因为略有姿色,被其中一支水匪的匪首看上而留在身边。 对于岛上水匪的底细,包括各支水匪的实力、身后是哪个势力在支持、赃货销往何处,李氏一清二楚。 包括躲在壹岐岛的宗氏,她也多有了解。 人才啊! 赵权再次对王铠挑了挑眉。 这女人,不收了委实可惜。而且她儿子,跟你长得真的很像。 ——是小时候的你很像! 王铠憋着气,敢怒不敢言。 整个对马岛上,大大小小水匪十数支。装备与战力都差不了太多,总的人数算下来,大约有千人。 这些水匪,有些是宗氏养着,有些依靠的是倭国本岛的某个势力,甚至有一两支是高丽的家族在支持。 水匪之间,平日里冲突不断,相互抢人抢货,时有发生。但是若有外敌前来,倒基本能联合御敌。 这次赵权他们来得突然,虽然只有一百多人,实力却完全超出那些水匪的想象。这才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但若是东真军在岛上滞留到明日,肯定会遭受其他水匪的群攻。 “你觉得,需要多少人马,可以全歼这些水匪?”赵权问道。 李氏有些犹豫,“打战,我不是很了解。但我想有个三四百人,应当够吧。” “不过,岛上地形复杂,山高林密,他们要躲起来的话,一时半伙不一定能剿杀干净。而且,壹岐岛的宗氏很可能也会派兵前来支援。” 这关系,有些奇怪。 作为对马岛的宗氏,被海盗赶出后龟缩于壹歧岛。可是不但不想着收复对马,一旦岛上海盗遇敌,还会前去救援? 大概看出赵权的一些疑惑,李氏解释道: “对马岛扼守着高丽与倭国贸易的最主要通道,许多势力都想染指。不过宗氏毕竟是受幕府正式委任的岛主,别的势力只好以通过支持水匪的方式,来分这一杯羹。 可要是外人占领了这海岛,宗氏可能连最后的一点份额都保不住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如果想占据对马岛,必须要连壹岐岛的宗氏兵力都得计算进来?” 李氏有些犹豫。 “可能,还不止宗氏,还得包括其他水匪背后支持的势力。除非将军,愿意把更多的份额,分配给其他人。” 得,这海盗还不好对付。 杀了一支,其他十几支都会过来。 杀了十几支,他们背后的势力又会涌到。 岛上看似千把个海盗,可能最后需要应付的,会有一两万甚至更多的敌兵。 但是,此行过后,原来对于对马岛没有太大概念的赵权,却知道,这个岛,自己必须得吃下来! 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未来的耽罗岛贸易中心,不被海盗袭扰。否则,谁敢轻易将货物运至耽罗岛上交易? 也只有这样,才能堵住高丽对外贸易的最后一个漏洞。从此之后,高丽的经济想要平稳发展,或是迅速崩溃,得由耽罗岛说了算! 关键中的关键,以此为跳板,才可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将那座银山,收入囊中。 往返对马岛的半个月时间,留在耽罗岛上的东真军,已经开始了贸易中心一系列的前期建设工作。 包括与耽罗郡郡主高家签署了正式的土地协议,完成了跑马圈地以及初期的规划。 规划之中,准备建一座占地三十亩的贸易中心,一座行政大楼,一个造船场,三个码头及配套的仓库,一座学校。 以及一座犹太教堂。 毕竟犹太人是这个贸易中心的最大出资方,不过所占股权只有两成。 也就是说,南京府一两银子没掏,就筹到了足够多的建设资金,甚至可能还会有盈余。 条件是总共让出了四成股份,南京府依然是最大的控股股东。 效果不错!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二十三章 渤海海JUN 王栖梧比较顺利地收到了信件,但暂时的确无法离开,不过会把几个日本僧兵送来。 有李氏在手,赵权倒也不是很在意这几个人了。 赵权在耽罗岛上设立了临时作战指挥中心,开始搜集更全的情报,重点是跟石见银山有关系的势力,以及银山目前的开采情况。还得想办法派人潜入,实地考察。 银子肯定是在那的,如果大概知道位置,到时圈起地来也比较有目标。 同时,从北高丽、旅顺、辽东调集作战部队,进行集中的作战训练,舰队整编,后勤军需的调配。 在与辛邦杰等人来来回回数次的信件商议之后,赵权终于决定,再立一军——渤海海军。 这是第一支被赐予正式军队番号的部队。 五百个两栖作战部队,是这支军队的主力作战人员。又从其他部队中,调入五百辅兵与两百新兵。 军旗是黑龙旗。 军长王铠,他也是整个南京府,被第一个正式任命为军长的将领。 同时,赵权要求南京府军事学院,在最快的时间内,加速对水军的训练与培养。 诸多事情忙乱,不知不觉中,就到了这一年的冬季。 多可统率下的高丽战争,彻底崩溃了。 战场上不断失利,士卒迅速减员,这还在其次。 对东真将士的肆意谩骂,大伙也习以为常。 但是,自己带来的一百个蒙古护卫,却成为了多可噩梦的源头。 打战可以,哪怕战死对于蒙古人来说也能接受。 可是,在没战可打的情况下,不让他们寻欢作乐、不让他们肆意妄为,这就强人所难了。 将官与士卒之间的矛盾,在任何一支军队里都发生过,这并不少见。 但是一个战场上的统帅,与所有将领之间发生矛盾,这就很罕见了。 动辄怒骂,重辄鞭罚,还总是被勒令不能随意外出。 惨遭虐待的蒙古护卫,终于集团爆发了。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多可离奇地失踪。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也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更没人知道接下去的高丽之战该怎么打。 在王栖梧与王建禾的大力协助之下,多可的一百个手下,推出了另外一个蒙古人阿士,暂代达鲁花赤之职,并继续统领这支越来越少的南征部队。 向和林发出的急报之上,多可死于对敌的奋勇作战之中,为了承担这个责任,阿士及其他一百个蒙古兵,自罚百鞭,并在接下去的战争中,化悲痛为力气,一口气杀死数万敌兵。 悲痛自然得有,还得尽可能的真实。不过悲痛之后的阿士们,从此在北高丽终于过上了幸福、自由而快乐的生活。 崔沆的老爹终于挂了,在对崔沆表达了有限度的悲伤与恭喜之后,赵权汇集了十五艘战舰、一千二百整编完毕的渤海海军,以军长王铠为帅,再次斩波劈浪,冲向对马岛。 派出协助王铠的,是李氏与六个日本僧兵。 对于李氏这个女人,赵权相信她绝不只是一个海商那么简单。 一个或是两个家族,想在群狼环伺的对马岛生存下去,而且还撑了百多年时间,家底肯定是不太干净的。 不过赵权也不是很在意她的出身,既然她自己明白地承认汉人身份,那就当汉人来看待吧。该有的特殊待遇,还是得有。 尤其是她的儿子撒小宁。 赵权看得出,李氏极其地在乎她的儿子,有这层牵挂在,此人起码暂时可用。 对马岛也许可以凭着单纯的实力来解决,但石见银矿肯定不行,行前期大量的准备工作,更多的,还得依赖李氏与六个日本僧兵。 渤海海军的第一次正式战争,赵权全部交给了王铠负责,派出的实习参谋多达百人。有些的确是具备随军参谋的能力,有些则是尚未毕业的海东学院学子。趁此机会,前来实地观战。 赵权自己则留在了耽罗岛,开始水泥厂的建设。 两三年之前,就有犹太学者在研究建筑材料时,从故纸堆里翻出的一些资料中得知,古罗马的许多宫殿,是以火山灰与石灰为主材料建造而成。 这些宫殿哪怕在海水的冲刷之下,也可以维持千年而不倒。 这东西,显然就是水泥。或者说,是水泥的前身。 他原以为这个时代生产不出水泥这东西,没想到千年之前就出现了! 后世的水泥大多是以石灰岩为主材料,然后加些黏土锻烧而成。火山灰既然可以,那就更简单了。 东北现成火山灰不多,火山岩却是遍地都是。石灰岩更是比牛毛还多。 水泥的研究试制相当顺利,无非就是各种材料的配比,然后确定锻烧的与技术流程。 水泥加些碎石进去,便是混凝土。 中间插些铁丝或是铁棍,就是铁筋混凝土。 钢筋混凝土理论上也可以,但把珍贵的钢材拿来盖房子,显然有些可笑。 就是铁筋,也不好弄,铁丝的生产成本,比铁棍还高。 用竹子当筋其实也行,后世曾经有许多不良包工头就是这么干的。又不指望建个十几层的高楼,或是数十米的桥梁,竹筋也基本够用了。 一年之前,南京府就已经完成了这项研究,如今正好拿来就用。 耽罗岛上,别的矿基本没有,但半个岛全是火山岩。 水泥厂成为南京府在耽罗岛上建成的第一个工厂,很快地就在第二年春季之后,就生产出了第一包水泥。 码头被迅速地建了起来,港口短时间内就初见雏形。 而后是船只维修厂,与各式林立而起的建筑。 耽罗岛上的建设热火朝天,对马岛上的战斗,势如破竹。 正如李氏所预料,此战的困难并不是攻占,而是坚守。 渤海海军第一战,便轻松击溃了岛上的十数支水匪,俘获近千人。但是,还是有少数漏网之鱼,窜至壹歧岛。 岛上的宗氏反应速度不算慢,在最短的时间内,倾全岛之力,率领三十多艘战船、近两千士卒,向对马岛发起反攻。 无论是战船还是兵力,从数量上渤海海军根本不具备优势。 但是王铠还是选择了坚决的出击。 这一仗,打得相当艰难。 初生的渤海海军,以死亡八十六人、伤两百四十人、报废了五条战船的代价,终于击溃宗氏水军。 王铠趁胜席卷壹歧岛。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二十四章 黄海海JUN 如果说海上的战争,还有人能利用尚未进入状态的渤海海军相匹敌的话,那陆上的战争,同等兵力之下,这世上大概已经没有哪一支军队可以与东真军相抗衡了。 壹歧岛被彻底清洗。 数万多斤的金银财货。 三千多的战俘,还有数不清的妇孺。 两场战役,还得到了破船近五十艘,修补之后,还是可以充实下海军的部分实力。 如今的南京府,不缺钱、不缺粮、不缺马,甚至不缺战争所需要的任何材料。 唯一缺的,依然是人。 第一批水泥送到对马岛之后,王铠就开始利用俘虏,大肆建造永久性的防御工事。 除了对马岛,耽罗岛需要人、北高丽需要人、旅顺需要人、庙岛需要人,甚至是多泉子、北琴海、罗津,各地都需要人。 当然,太远了也指望不上。 数千俘虏被旅顺、耽罗、合兰、庙岛、巴掌城一抢而光。 剩下的挑一些杀了祭天。 只有妇孺不太好处理。 无人领养的数十个五岁以下孤儿,被直接送去南京府,归辰冰与承义安置。 愿意去本岛投奔亲戚的,放行。 剩下无处可去的人,全扔给了李氏,在壹歧岛设立专门营地,随意使用。 南京府最早一批被充入劳役营的,如今有不少人已满羁押时间而被释放。 根据南京府对于劳役人员的管理条例,这些人如今都成为了自由民。意味着他们可以离开南京府甚至辽西;也可以向南京府申请贷款买地种田。 有不少人则申请加入东真军,毕竟如今在南京府,战兵的待遇还是最好的。 而且一旦成为一名正式战兵,就可以立即洗去自己身上的劳役营印记,从南京府最底层的人群一跃而至最高层的阶级。 当然,他们在成为战兵之前,还得经历许多的困难。 参加军事学院的测试,成为新兵,然后辅兵。在攒下一定的功劳之后,才可能成为一名光荣的战兵! 这一次,从劳役营是筛选出来的人有两百六十名。 赵权以这些人为新兵,从渤海海军中抽出三十名战兵为骨干,再塞进五百多新进的俘虏为水手。 重新组建了一支军队,被命名为“黄海海上特别行动巡逻军。” 这是一支未正式入编的军队,有人自称“黄海海军”,有人直接称其为“黄海海盗”。 出身于太行山的王显,暂领此军,骷髅为旗。 其目标,一方面搜山检海清理所有可以登陆的海岛,歼灭其他势力的海盗。另一方面,则是对所有的海商宣示,一年之后,但凡没有经过渤海贸易中心允许,而进行跨海交易的,将一律被视为打击的对象。 简单点说,一是宣示海上主权,二是为耽罗岛贸易中心招商,而后对那些不太听话的海商进行顺便的打击。 壹岐岛被交给李氏与六个僧兵打理,他们在此,收罗俘虏、教导规矩,为黄海海军源源不断地培养出可以充当消耗品的普通水手。 同时,联络倭国本岛一些愿意投附的势力,并开始向石见进行前期的小范围渗透。 全世界似乎都在忙着打仗。 蒙古西征军势如破竹,已经渡过阿姆河,继续向西挺进。 南征的忽必烈,遥无音信,只知道一路之上,人马损失惨重。 四川、河南、淮东各处战场,蒙古军与宋军,从零星的战斗开始,渐渐有漫延的趋势。双方似乎都在积攒着力量与愤怒,准备随时进行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 东真军也很忙,忙着与高丽的作战。虽然斩获不算多,但起码他们已经被完全牵制在了高丽战场。无论是中原还是漠北,都再没有任何东真军出现的痕迹。 对此,蒙哥已经很满意了。 至于南京府支持下的一些势力,忙着承接各地驿道的建设,蒙哥也不甚在意。 肯为蒙古国出力,赚些钱也是应该的。 当然,蒙哥根本搞不清楚,承接巨量工程的“张氏车马行”,一年到底能赚到多少钱。 他也搞不清楚,随着驿道的铺开,张氏车马行同时开张的驿站连锁,一年能有多少利润。 他更不清楚的是,在遥远而似乎无人可以生存的大海之上,已经出现两只正在横扫渤海、黄海、日本海与高丽海峡的巨鳄。 对于这两支正在茁壮成长中的海军,崔沆的心情可能是最为复杂的。 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南京府的海军,就这么一点点地成长、发展,然后成为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要知道,东真军最早拥有的两艘船,还是从高丽水军那抢走的! 不服? 不行! 哪怕有机会重来,崔沆都依然不知道可以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把这种成长的势头掐断。 但是,崔沆的心里又不得不觉得庆幸。 东真海军打天打地,打得倭国人血漫大海,壹歧岛的势力被绞得粉碎,似乎还有本岛的势力正在组织人手,准备不知所谓的给他们送人头。 除了那些主动去送死的水匪,至今为止,东真海军未曾对高丽的海岛露出一丝一毫的企图。 耽罗岛丧失了一半的主权,但是对于完全丧失权力的对马岛与壹歧岛,崔沆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极为正确的。 惨不可怕,有人过得比你惨,就好了。 而且如今,其他的岛屿,尤其江华岛,还是安全的。 当然,崔沆不知道的是,东真海军不动高丽的海岛,主要的原因是,这些岛屿在赵权眼中,大多没有价值。 高丽半岛周边,岛屿无数,南京府现在有了北高丽的身弥岛,又在最南端的耽罗岛钉下一个永世也无法撬动的钉子。加上将对马岛收入囊中之后,高丽便已被完全合围。 其他海岛再多,也已经失去了攻掠的意义。 渤海之上,庙岛的初期建设也基本完成,旅顺、庙岛、巴掌城形成了渤海湾的第一条岛链,牢牢扼住了整个渤海。 北部海洋布局完成,赵权的目光开始向南移动。 北风起时,在黄海海军远远的护送之下,赵权再次启航南下。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二十五章 棋盘园 夜色渐临,华灯初上。 秋末的泉州城,开始沉寂。 只余城南一处的喧嚣。 伍佑一身长衫,面带忧色,独自一人走到城南的这座大宅院门前。 院门口,“蒲”字灯笼高挂,院内传来一阵阵的丝竹饮乐之声。 伍佑略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份请柬,递给守在院门口的仆从。 仆从鼻孔向天对着伍佑。 不但没有坐轿子来,连随从都没有一个。这种人,根本没必要给好脸色看的。 仆从面无表情地说道:“伍佑啊,跟着我来吧!” 伍佑摁下心头闪出的一丝恼怒,又从怀里掏出一份礼单。仆从接过一看,脸色才稍微好转了些。 不过嘴里还是嘀咕着:“就不能让人直接抬过来吗?还得我们再跑一趟,麻烦!” 伍佑闭紧双唇,跟在这个仆从身后。 廊道弯曲,四处都是通明的灯火,院内洞天渐显。 转过一个溪亭,拐入一个花香扑鼻的院子。 有桂花沁人心脾的香气,有茉莉花的悠香,也有木芙蓉的淡香。 最浓郁的,则是四处飘洒的酒香与脂粉味。 一阵喝彩声突然冲天而起。 出现在伍佑眼前的,是个方约百尺的庭院。 四周灯火如织,中间有两群薄衫女子,似乎正在相向纠缠。 左侧红衣,右侧绿裙。体态凹凸有致,凉风吹过,各自微微发抖。 这是在演练阵法?似乎又不像。 是在给客人起舞助兴?却又无伴奏之声。 感觉到了伍佑的疑惑,走在前的仆从,脸上闪过鄙夷之色,淡然说道:“这里是棋盘园,你的位置在亭子东南角处。你自行过去吧!” 棋盘园? 坊间盛传蒲寿庚家里有个棋盘园,以三十二个美女为棋,听从棋手之令而上场厮杀。 原来是真的! 伍佑摇了摇头,这蒲寿庚,原来行事就有些肆无忌惮,现在又被任命为泉州市舶司提举,接下去大伙儿的日子,将会很不好过了! 亭子里一侧已挂上挡风廉席,亭子中摆了六张圆桌,已经坐了大半宾客。 伍佑直接来到东南角落的一张桌子前,这里坐着的,都是泉州的一些商界熟人。 包括王家的王永昌与朱家的朱化云。 看来,泉州现在还没被蒲家完全吞并的海商,都被安排在这一桌了。 在座诸人,与伍佑一样,面色冷然,似乎带着满腹的心事。 凭着手中越加壮大的船队,蒲氏一族,现在已经控制了南洋商路九成以上的份额。其他海商,要么被吞并,要么被海盗剿杀,根本无人可以与其相争。 南洋的海贸一直就是泉州最大的收入来源,无论是海商还是泉州市舶司,甚至是泉州的官府,大半个泉州城的官民,都依靠着这条商路而生存。 可以说,没有南洋的商贸,就没有如今的泉州城。 利用几乎完全垄断的商路,蒲家已经在泉州布下了一张极为厚实的大网。 海商得听他的、官府得听他的,就是连赵室宗亲都得听他的。 否则就无法从这条商路上分到任何的利润。 对于泉州市舶司来说,更是如此。市舶司每年近百万缗的抽分与和买所得,八成来自南洋商路。而其中,几乎全是蒲家的生意。 也就是说,泉州近三十万户人口,蒲氏一家就养活了大半。如果算上周边向泉州供货的商家,这辐射量就更加可怕了。 蒲氏,已经成为泉州、甚至是大半个福建的商贸巨擎。 也许朝廷中已经有人看到了这种情况可能带来的恶果,也有人开始想要对付蒲氏。 有宋以来,国内无论是山匪还是民乱,朝廷最拿手的应对措施就是——招安! 比如梁山好汉,比如高宗时的海贼郑广兄弟、闽北的范汝为。 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似乎成为朝廷上下,所有人都极为热衷的一种游戏。 一个“市舶司提举”的官职,让蒲氏与朝廷一拍即合。 朝廷自此可以稳定市舶司的收入; 海上的大部分海盗从此可以洗白,或成为蒲家私兵,或成为泉州的正式驻军。 而蒲寿庚,则凭着提举身份,重回泉州官场,并且正式成为泉州的掌权者之一。 从此官、商、匪一体,还有谁能动他? “好!杀了她——”一阵突然爆发的吼叫,打断了伍佑的沉思。 庭院之内,一个后背贴着“马”字的黑纱女子,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扑向红纱主将。一把将其摁倒,抽出一把刀子,兜头劈下。 衣碎纱落,晃出诱人的波峰。 红纱主将对着落下的刀,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边上其他的女子,则笑嘻嘻地看着她蹬脚抽搐。 “这就杀了?”伍佑感觉到不可思议。 “放心,假的啦!”面黑身瘦的朱化云低着声说道。 果然,不一会,被劈倒在地的红纱主将,自己从地上爬起,也未掩上零碎的纱衣,与其他女子一起,对着众宾客团团一揖,在众人的叫好声中,离场而去。 山珍海味,如流水般被送上酒桌。 “伍兄弟,北线的商路,如今怎么样了?”朱化云又低声问道。 五年之前,在赵权的主导之下,伍佑代表泉州伍家,与王家王永昌、李家李维汝、朱家朱化云,共同出资开发北线商路。 这其中,除了伍家之外,朱化云出资最多、出力最大,热情也最高。 前期的开拓总是艰难的,但这一两年来,终于开始看到了越滚越多的利润。 希望就在眼前,但是伴随而来的,却是更大的危机。 伍佑两手一摊,说道:“你也看到了,这些年的投入终于开始回报。正常的话,我觉得,不敢说太多,今后每年翻上一翻是没什么问题的。” “每年翻一翻?”朱化云翻了个白眼。 十年以后,岂不富可敌国了? 不过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三四年之内,一年翻一翻还真的有可能的。 底子还比较弱,增长当然就会比较快。 到了一定地步,想快速增长就不太可能。这道理并不复杂,当然也就没必要过多纠结。 当然,朱化元若是知道,现在北方商路已经从登州、辽南,一直开拓到了北高丽、耽罗与对马岛,完成了对辽东、高丽与日本的全面覆盖。他大概就不会对富可敌国的这个可能,产生出怀疑了。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二十六章 抢劫起家 “蒲家那边,什么态度?”伍佑低声问道。 朱化云长叹了一口气:“很简单,交出北线航路。当然,可以有很多方式,比如他们以船入股,但是必须要占九成份额。也可以直接收购我们所有的股份,不过总价最多出到十万两银。” 十万两银,差不多就是船队跑一趟北线的利润。 “昵娘啊!干嘛不去抢啊!”伍佑愤愤地骂了一声。 “人家不就是在抢吗?” 是啊,蒲家最在的倚仗,不是因为他们的蕃人身份,更不是因为他们长期经营南洋航路,也不是因为他们与泉州各个势力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 而是因为以抢劫起家的蒲氏,至今依然有着抢劫的能力。 哪怕被招安了,蒲寿庚的女婿佛莲,手下依然还有五十多艘船游离在泉州港之外。 朝廷已经兑现了承诺的官职,蒲家拿到官位,却还是不肯完全交出这私兵。 如今佛莲掌控的这支船队,可以算是整个福建沿海,最大的一支海上军事力量。 甚至远远超过福建的沿海水军! 泉州殿前司左翼军水军,初建于高宗时期,那时还有有兵二千余人。到光宗时仅剩五百多。到了宁宗时期,竟然连一艘船都没了,光剩一个水军之名。 真德秀知泉州时,好歹还给水军添置了一些战舰,包括大战船、宁海船和平海船。但近二十年过去之后,人船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朝廷,这官府,就没人管他了吗?”伍佑看着满桌的酒菜,却无心下箸。 “你也不看看,主桌那边都有谁!” 伍佑顺着朱化元的目光望去。 主位之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络腮卷须,身着白细布襕衫,头顶一幅东坡巾。 若不是深眼碧目,谁都会以为此人是一个儒雅文士。 这便是如今整个泉州最为炙手可热之人,新上任的泉州市舶司提举,蒲寿庚。 坐在主客位的,是刚卸任半年多的泉州知州兼市舶司提举,赵师耕。 泉州的市舶司提举,原本都是由知州兼任。也就是在赵师耕之后,蒲寿庚成为了第一个不是知州的市舶司提举。 其余在座的,有清净寺的主持、有蕃坊的都蕃长、有南外宗正司的少卿、有左翼军的副统领,有除蒲家之外最大的几个海商。 还有作陪的蒲寿庚女婿佛莲。 可以说,除了现任的知州韩识之外,泉州的大佬,基本都在这了。 哪怕老大没有亲至,最少也来了副职。 “昵娘啊——”伍佑忍不住又在嘴里骂了一句。 管人的还有被管的人,全在这了,还能跟谁哭诉去? “他们,什么态度?”伍佑用眼角瞟了下坐在对面的王永昌。 感受到伍佑的目光,王永昌对着他,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 “王兄,已经决定放弃了,现正在找下家。他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的出价能比蒲家稍高一些,他就将王家的份额直接转让给我们。” 当年的四家发起人之中,王家虽然实力最强,但投入却是最小的。 对于北线航路的开发,王永昌也一直处于游离的状态。遇上蒲家这种级别的对手,他想抽手而退,倒是可以理解。 王永昌为人狷介,其实并不太好打交道。早退出也好,否则终究会成为一个隐患。 “李家南洋航线的份额,已经被蒲家全部吞得一干二净,以致气血攻心,这些日子抱病在床。听他的意思,如果是单走登州的话,一年贸易量再大,也是有限。 他还是试图开辟对日本的航路。但是也知道,很难。 所以,很是彷徨,不知道如何自处。” “你呢?”伍佑看着朱化元问道。 朱化元一声苦笑,“我如今是上了贼船,所有身家都已经押上了,想跑都有路。你们伍家这次要是扛不住,我也只能变卖掉不多的家产,逃离泉州!” 伍佑默然。 朱化元话说得很惨,但伍佑知道,这些人再惨都是有不菲家底,哪怕真失去北方航线,也不至于一蹶不振。只是若要想跟蒲家争夺北方航线,的确得做好被赶出泉州的准备。 辛辛苦苦,费了无数人力物力,重新开发出的这条航线,就这样拱手让人,换谁都不甘啊! 伍佑有些头疼。 论后台,官府指望不上、赵氏宗亲皇商几乎被蒲家一网打尽、临安那里能动用的力量也不如他们深厚。 论财力,泉州其他所有海商加起来,现在也比不过蒲家一族。 论狠,人家还有五十条游离在外的,专下黑手的匪船。 白道黑道,都干不过他们啊。 昵娘卡后! “伍兄弟,”朱化元又把身子凑得更近了些。 “你觉得,权爷那边——” 这也许是他们如今的唯一机会,只要那个权相公,坚持与他们四家进行交易,那这条航路依然可期。 不过,凭着蒲寿庚的狠劲。也许他会做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事。 他拿不到手的,干脆利用水匪重新绝了商路,谁都走不了! 而且,这种事一旦被捅到官面上,安个私通敌国之罪名,连船带货都被抢了,也无处可说。 还是得回去跟李勇诚那家伙再商议商议,想来他们做了如此之大的投入,也必然不会甘心把这条商路拱手送人。 次日一早,伍佑来到李勇诚居住的小院中。 院子中发出“呼哧呼哧”的一声声低吼。 李勇诚赤着上身,只着一条大短裤,双手着着架起的一根横杆,靠着双臂把身子往上扯,放下,再扯起。 据说这玩意叫“单杆”,这是李勇诚每天早起必要做的锻炼项目之一,引体向上一百下。 伍佑搞不懂这玩意到底能练什么,反正自己是一下都拉不上去。 伍佑裹了裹身上的袍子,找个角落坐下,燃炉煮水。 “嗬——” 李勇诚终于从单杠下来了,古铜色的身子,泛着一层汗滴,如被抹了油般的发出光亮。 “伍哥啊,这么早,不急的话,再等我一会啊——” 不等伍佑回话,李勇诚一个翻身,脸朝下,双手撑地,又开始动了起来。 这个项目叫“俯卧撑”,伍佑倒也是能做几下,不过跟李勇诚的不太一样,他是胸脯贴地,自己一般情况下都是肚子落地。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二十七章 不约而同 又是一百下过去。 李勇诚大喝一声跳起,来到院角的井边,唰唰打上一桶水,兜着头便将水直冲而下。 “啊——好爽——!” 伍佑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这神经病的,秋末了,天气凉得很啊! 把自己折腾虚了,看你怎么应付隔壁那个小姑娘! 李勇诚又冲了一桶井水,而后抓过一幅布巾,把身子囫囵擦干,套上袍子,呵呵地在伍佑身边坐下。 伍佑已经泡好一壶茶,斟上,虚手以请。 李勇诚端起,轻啜一口,呼出一声长长的舒爽之气。 然后一饮而尽。 在泉州数年来,最大的成就,是他现在喝这种刚泡出来的茶水,再也不会觉得烫嘴了。 嘴皮子,变厚了,耐烫! “伍兄,有何指示?”又连续三杯之后,李勇诚才有空开口问道。 “昨晚,去参加了那个蒲寿庚的宴席,情况似乎有些不妙啊!” “怎么,那贼厮还要想北方的航路?” 伍佑点了点头,面带忧色。 “王家已经决定退出了,李家应该是在观望,朱家倒是没有退出的意思,但是焦虑得很。” “你们伍家呢?”李勇诚似笑非笑地问道。 伍佑一声苦笑,“我还能跑得掉吗?全部身家都押在你们身上了,还能跑哪去?” “要不,离开泉州,跟我们北上?” 伍佑跟着呵呵一笑。 两人都知道这只是玩笑话而矣,伍家真要北上,完全放弃泉州的生意,首先不答应的人一定是那个权相公。 其实伍家在北线航路的实际投入,连朱家的一半都不到。主要经营的,也是茶叶的生意。虽然利润率高得可怕,但总量算下来,目前也不是很大。 不过伍佑隐隐知道,家里真正大的生意,是自己堂兄在负责的,与辽东之间的战马买卖。这个就根本无法用普通的货物来衡量价值了。 但这生意不算伍家所有,却是伍家有资源开发北线航路的根本原因。现在如果失去这条航路,那影响的可绝不仅仅只是伍家与李家、朱家的生意这么简单。 但是偏偏伍及背后的人,不能直接出面干涉,甚至连伍及都不能露于人前。 这才是让伍佑感觉到棘手的主要原因。 “我们不跟他们做生意,难不成蒲家会吃了我们不成?”李勇诚倒是不太在意。 伍佑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哦?说说看!” “他们会出动官府的力量,先清扫咱们在浯州屿、烈屿的茶厂与基地。” 当年,赵权最先看上的有两座岛屿,一座是同安外海的嘉禾屿,另一座就是嘉禾屿外海的浯州屿。 嘉禾屿岛中,有个极为适合停靠船只的海湾,但是岛上还有千多户的渔民定居。把人全赶走肯定不合适,操作动静也有些大。 于是最终选择了离泉州更近些的浯州屿。 这岛上无人定居,伍及还是去官府做了报备,花了一万两银把整个岛买下。同时圈走的,还有浯州屿跟嘉禾屿之间的烈屿。 “这不是我们的私产吗?官府说查,就查啊?” 伍佑两眼一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李勇诚嗤之以鼻。 但是,却不得不承认,离泉州这么近的海岛,泉州府要是想登岛搜检,还真的不好公然反抗。 岛上除了茶厂之外,可是有不少的私兵存在。 “哪怕官府懒得去浯州屿,蒲家的水匪,可不会管你是不是私产。再说了,即使他们上不了岛,咱们的船总得出海吧。 他们只要蹲在海上,张大着嘴等我们入彀就好了。” 李勇诚点了点头,这点倒确实需要防备。 现在人手不够,船只也大多只是商船,真要碰上四五十艘船的海盗,打不过是肯定的。 “李兄弟,不知道你们那个权相公,什么时候才会过来?”伍佑试探性地问道。 权之肖一走数年未回,总是听李勇诚说他不久就会过来,五年过去了却始终人影未见。 若不是自家堂兄一直老神在在,伍佑都会怀疑,那个权之肖纯粹就是李勇诚拿来忽悠自己的一个路人。 李勇诚皱了皱眉头,其实他也在想这个问题啊,不知道赵权是不是忘了自己还蹲守在泉州这个事? “其实呐——” 李勇诚正斟酌着,突然响起一阵如雷般的砸门声。 “李勇诚——开门!快点开门!” 伍佑无奈地看着李勇诚。 这么早就跑过来…… 而且还这么主动!实在是…… 李勇诚颠颠地起来,一边跑过去,一边应道:“来了,来了!” 门一开,便喷来一堆香沫。 “李勇诚,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你今天要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咱们俩从现在开始,就一刀两断!” 李勇诚没顾得上抹去脸上的唾沫,对着这个女子歪了歪嘴。 这女子这才看到呆坐于院角的伍佑,不禁怔了怔,而后迅速地换上了一张笑脸,提着裙裾,慢步走到伍佑跟前,轻启小口,道了声万福。 这女子,正是住在伍宅隔壁的吕若娴。 伍佑轻咳一声,说道:“吕姑娘,找勇诚啊,要不,你们俩聊?” “不,不,不是的。”吕若娴两手直摇。 没人看到的时候,两人偷偷在一起呆会也就罢了。现在被人看见了,还跟这男子独处,传出去自己就别再嫁人了。 当然,本来也没打算嫁给别人。 可是,这个可恶的李勇诚,到现在也没个准数,还不懂得去提婚,真真得把人气杀! 吕若娴转过头,又狠狠地盯着李勇诚,恨不得直接拿目光将其剁碎。 李勇诚小心翼翼地说道:“娴儿——” “闭嘴!” “阿娴——” “滚!” “娴娴——” 伍佑打了个哆嗦,浑身万千寒毛直竖而起。 吕若娴却突然安静了下来,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左顾而右盼。 伍佑只得又是一声清咳,给她寻了个凳子坐下,再给她倒上一盏茶,而后问道:“吕姑娘,可有急事?” 吕若娴轻捻衣角,犹豫着说道:“我,就是想来问问,那个权相公,什么时候才会过来?” 伍佑哑然一笑。 不约而同啊!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二十八章 师文败类 这个姑娘关心权相公的到来,显然是着急着让李勇诚去给她们家提婚。 也是,十八岁了,再不嫁人,放家里会坏掉的。 伍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李勇诚。 吕若娴却急了,摇着手说道:“不是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 伍佑一脸正色,“不知吕姑娘以为,我想象的啥样子?” 吕若娴张着嘴,却不知该如何辩解。脸色一红,转过头怒斥李勇诚:“都是你害的!我跟你说,你死定了!” 李勇诚瞠目结舌。 发生什么事了?我做错了啥? “那,要不姑娘说说,到底是为了何事?”伍佑问道。 “这个,昨日蒲寿庚让人,去我们家求亲了!” 又是蒲寿庚! 李勇诚大怒而起,“求什么亲!我去杀了他!” 吕若娴仰着头,甜甜地看着李勇诚,说道:“好了,不是我啦!别这么兴奋。” “咦,那会是谁?”李勇诚吧嗒地就坐回了凳子上。 伍佑却是脸色一变。 不是吕若娴,那只能是赵子矜。 这姑娘今年十六岁,也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只是她身份极为敏感,知道的人不一定敢娶,不知道的人却是攀扯不上。 蒲寿庚求亲,这是因为他想给他儿子混个皇亲的身份,还是别有所图? 泉州城皇室宗亲数千人,待字闺中的女子也不少,蒲寿庚怎么会突然相中赵子矜? “是我表妹啦!”吕若娴应道。 果然如此! 李勇诚诧异地问道:“有人跟你表妹提亲,你着个啥急?而且,这跟我权、权兄弟来不来泉州,有什么关系?” “你个死没良心的!”吕若娴声音突然又升了上去,“你不是说,要把我表妹介绍给你们家权相公吗?” 伍佑又在心里暗自发笑,自己都还没嫁出去,现在却先做起冰人来了。 不过还真别说,如果那个权相公有意的话,倒是挺合适的。 家财肯定是万贯不止,相貌也端正得很,关键是他未必知道赵子矜的身份,就不会夹杂着乱七八糟的企图。 只是,此人身为北国之人,会愿意南下泉州为民吗? 而且,这些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娶了亲没有。 赵氏宗亲之女,那绝对不可能给人做妾的。 娶亲是没有的,不过已经偷偷生了个女儿。这事李勇诚根本不敢提起,怕被吕若娴揍。 李勇诚挠了挠头,说道:“这个,权相公大概,可能快来了吧。”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像你这么没良心!”吕若娴怒骂道。 伍佑一脸茫然。 关我甚事了?怎么连我也被骂上! “罗夫人,同意了吗?” 罗夫人,是赵子矜母亲。赵子矜祖母,早已出家为尼,如今府上,除了一直在这陪伴她们的吕若娴,只有她们母女俩相依而居。 其实如果不是吕若娴,伍家平日里也不敢与赵家有过多的往来。 倒不是因为两家没有交情,恰恰相反,伍家不仅与罗氏娘家交情菲浅,而且还在暗中照顾着这对母女的日常生活。 “我姨啊,她从来就没什么主见,说什么要去问下老夫人,说什么她做不了主。好奇怪啊,自己的女儿,她不做主,谁做主? 我说,要不我做主吧,她又死活不肯答应。” 伍佑看了李勇诚一眼,这女子倒真是跟他相配,都很啰嗦。 而且似乎还隐隐压过李勇诚一级。 “我早就听说过那个蒲家,不是东西。一个蕃货,也想娶我们家小矜,癞蛤蟆都不如啊—— 他那个儿子,叫啥来着? 蒲斯文,是不是斯文败类的那个斯文啊?” 伍佑很想说,蒲家的大儿子,名叫蒲师文,而不是斯文。想想算了,听着都差不多,凑合着用吧。 吕若娴叽里呱啦地说着心里的不满,那俩根本插不上嘴。 半天之后,两人才大致护明白了,这女子根本就不是找他们拿主意的,纯粹就是想找个垃圾筒,把心里的所有不满倒空。 而后便兴高采烈地走了。 蒲家在泉州势力就算再强,与皇室结亲,也不敢硬来。 至于可以预料之中的龌龊举动,伍佑如今也没有很好的对付办法。 且看看再说吧。 在安溪种下的茶叶,今年终于获得了大面积的丰收。 在这里种植茶树,其实真的不难,伍及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之前从来就没有人想过要在这里开辟茶园? 伍及顺势,又在安溪买下了数万顷的山,准备继续开垦。 山地根本不值钱,只是交通不便,而且人手缺失,茶园的开垦速度倒也未必能有多快。 好在有条西溪直通晋江而至泉州,采下的茶青运出山来倒是不难。 让伍及始终纠结的是,这茶叶生意,到底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一艘装满茶青的三百料大船,却轻飘如若无物,缓缓地驶出晋江。 一只小帆突然横出,一个壮汉立在帆头,大声吼道:“停船——待检——” 待检? 李勇诚有些狐疑地看着伍佑。 伍佑也是一脸茫然。 别说他们并非是运货入港,根本无须检查。而且以伍家身份,也不会有人过来查这些不值几个钱的茶青。 不过,伍佑还是把船停了下来。 那壮汉带着两个人,直攀而上,脚未站稳,便吼着:“船主姓名、货物、数量、运往何处、有无违禁品,一一报来!” 伍佑看着几个衣裳不整,身上没有任何标识的家伙,皱着眉头问道:“你们,是哪来的巡检?” “我问你话,不是你在问我!”壮汉当啷一声,便抽出朴刀。 李勇诚鼻子一哼,往前跨出半步。 伍佑虚手挡住,说道:“这是伍家的船,要运茶青到浯州屿。” “伍家的啊,听说伍家一直私通外敌,卖了不少违禁品出去。自己交代,可有此事?” 李勇诚与伍佑同时恍然,这就是特地过来找茬的。 “你们,是市舶司的?” 伍及有些不确定。 壮汉抖了抖朴刀,呵呵一笑,“算你们有眼见力,知道爷爷们出身,赶紧的!” 伍及叹了一口气,摸出一张百两会子,递了过去。 壮汉斜眼一瞧,“打发叫化子是吗?”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二十九章 官匪 伍及脸上一黑,“那你想要怎样?” “一万贯,铜钱,不要会子。否则,查你个底朝天!” 一万贯?整艘船的茶青都不值这么多钱。 更何况,谁又会把一万贯钱放船上。若是真的拿出这么多钱,那估计还会被安上一个私运铜钱出境的罪名。 “怎么,爷的话不管用?”壮汉甩着刀子便要往伍及脸上拍去。 李勇诚心头一怒,刚想冲上前,伍佑却直接抬脚就踹。 那壮汉“嗷”的一声,捧着肚子,如一只煮烂的大虾,蜷倒在地。 跟在后面的两人大惊失色,同时拔出刀,“你们,要造反吗?” “造反?就凭你们?”伍佑呸地一口唾沫飞出,“什么破虾米,都学会打劫了?” “赶紧的,亮明身份,否则我不介意,把你们几个直接扔下海去!” 碰上狠的了! 有些出乎这些人的意料,其中一人略一犹豫,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在伍佑面前一晃。 “没看清!”伍佑一声大吼。 那人手中刀子一紧,却没有抬起刀,还是把腰牌摆在了伍佑面前。 “果然是市舶司的啊。我就想问一句,我这船运茶青出去,关市舶司鸟事?” 揉着肚子的壮汉,终于站起身来,恶狠狠地说道:“你们,摊上大事了!我们,这是代泉州府临时巡检,你们,竟然敢抗检!” “呸!”伍佑又一口唾沫,直接喷到这壮汉脸上。 李勇诚愕然地看着他,这么多年相处,他是第一次发现这家伙的脾气,竟然暴躁如厮。 “蒲家捞了个提举,还真把自己当知州了!你们知不知道,滥用职权,我就是砍了你们也没人给你们申冤! 昵娘啊,还敢公然敲诈! 就你们几个?刚从水匪窝里爬出来的吧? 老母的! 先把眼屎洗干净了再来!屁事不懂,就敢拿鸡毛当令箭!” 几个人被伍佑吼得一怔一怔,滥用职权什么的他们并不太清楚,但的确是刚从佛莲的私兵那调入市舶司的。 几个人滚下船,恨恨而去。 李勇诚啧啧而叹:“看不出啊,伍兄,气魄很足!” 伍佑脸色却是一垮,说道:“若不是李兄弟在这,我也没这个胆量啊!” 李勇诚嘿嘿一笑。 这话,爱听! 伍佑随后又涩声说道:“这几个小杂鱼,是容易打发。可是接下来,咱们可能得有越来越多的麻烦了。” “怕啥,大不了打一架呗!” “民不与官斗啊!这倒在其次,若是官面的文章,伍某倒多少有办法应付,就怕他们白道黑道一起来,就不好对付了。” 这确实很烦。 饶是自称多智的李勇诚,转了无数圈眼珠之后,依然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 浯州屿那里还藏着二三百号人,但那些人真要用起来,缚手缚脚。光是公然对抗官府一条,都能把这些人全吓跑了。 有点憋屈,但也只能得憋着再说。 船只出了泉州湾,往南过围头,再行半个小多小时,便是浯州屿。 绕过浯州屿之北,来到西边的一座小岛,烈屿。 这里离对岸的嘉禾屿,不过十海里。 伍佑虽然买下浯州屿,但这个岛屿太大了,不好防守。因此茶厂与相关的重要设施,如今全都安置在烈屿之上。 浯州屿,如今是李勇诚专门用来训练私兵的一个大场地。 每个月,李勇诚都会抽十天至半个月时间,在这里呆着练兵。 实在是因为,除了练兵,没事可干啊。 不能总是在家里呆着,否则会被那小姑娘催到怀疑人生。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一上船就晕的人,如今却在船上跳跃如履平地。 日出之时,开始带着手下晨跑、操练。 日落之时,又带着手下,在几个岛之间来回游上数趟。 潮起潮落之中,斩涛博浪,李勇诚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开始有些喜欢这种生活了。 五年了,也不知自己再回辽东,还能否习惯那里的天寒地冻。 那里有兄弟,这里却有一个自己这辈子大概放不下的小姑娘了。 当然,兄弟也有,数年来渐渐召集了两百六十人,李勇诚无法跟他们坦诚自己的身份,但还是尽可能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兄弟来看待。 尽可能的与他们同吃同睡,同歌同乐。而且尽可能的把他们的家人,全都搬来了烈屿安置。 哪怕未来这些人不会全跟着自己,李勇诚也希望能多留下一些。 转眼之间,又过去了半个月,既不见第二只运载茶青的船,也不见伍及过来接他回去。李勇诚突然之间,开始有些担忧。 浯州屿一个隐蔽的码头之中,缓缓地驶出一艘商船。 这艘三百料的商船,只经过了些许的改装。不过,此时船中无货,李勇诚的一百个手下隐于船舱之中,他则昂立船头,望向海面。 船只依然沿着围头北上。 波浪之中,荡出一片片散落的碎叶。 这是茶青! 李勇诚心里一悬,眼睛睁得愈大,不住搜寻。 茶青越来越多,在起伏的波涛之中,裹成一团,又随后散去。 一个尸体被打捞了上来,是伍及的伙计。 李勇诚脸色越发冷峻。 五个手下,入水登岸,与船只保持平行,一起往北搜索而去。 伍佑的运茶船若是出事,应该也不会离岸边太远。 一个多小时之后,岸上之人终于发出信号,在泥滩之上找到人了! 伍佑还活着! 李勇诚总算暂时吐出了胸口一腔闷气。伍佑若死,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挽回,自己很可能得在为他报仇之后,撤离泉州。 如此,五年在泉州的辛苦经营,将为成为泡影。 有些大意了! “是佛莲的人。”被搬上船的伍佑呻吟着说道。 “他们杀了几个伙计,把我扔进海里,然后把船弄走了。大概就是想警告我一番!” “因为北方航线的事?” 伍佑疲惫地点了点头。 “前些天,找人过来跟我谈了,我没理。这次大概也是个开始,如果还不接受他们的条件,接下去咱们的船别说往北走了,连泉州港都很可能出不去。” 李勇诚双拳紧握,指间发青。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三十章 袭营(1) “泉州官府,真就不管了吗?” 伍佑双目无神地说道:“管啊,行文已经发往临安了,正在等待那边的批示。估计走个流程,大概三五个月就可以知道结果了。” “好,既然没人管,那就我来!” 李勇诚腾地站起身,腰板笔直如山。 “你,别干傻事,还是我来想办法吧。”伍佑挣扎着想爬起来。 李勇诚这些手下,是以茶厂名义招收的制茶工与护卫。在岛上呆着还没什么人去管,一旦结队出现,就会引发别人的警惕。 如果带有器械,那就是蓄养私兵之罪。 伍及虽然早已给李勇诚办好了从涟水迁入泉州的身份证明,但他知道,李勇诚与权之肖绝非普通商人那么简单。 一旦他们与蒲家发生公然的冲突,货失人亡还在其次,引发两股势力之间的大规模争夺,估计就连自己堂兄背后的那个靠山都未必能压得住。 到时,那可就是天大的祸事了! 李勇诚回头看着自己的手下,有些人忿愤难忍,有些人蠢蠢而动,还有好多个却是目光泛散、脸现犹豫之色。 李勇诚默默地叹了口气,没见过血的兵,真的不能算是真正的士兵。这些人,连南京府的辅兵都比不上。 虽然南京府那边陆陆续续有派些人过来帮他练兵,但是一直呆在岛上,身体是练上去了,战斗意识与求胜的欲望,是绝不可能练得出来的! 李勇诚半蹲下身子,对伍佑郑重地说道:“放心伍哥,我有分寸。有些事情可以忍,有些事情不能忍,哪怕现在忍了,也必须随时准备等待爆发。否则,会忍成习惯的!” 船上诸人,除了三个东真兵是从南京府调来不足一年。 其他每一个人,最长都跟了李勇诚五年时间,最短的也已过了一年。每一个人,李勇诚对其都了如指掌。 谁比较莽,谁比较精明,谁可能会畏战,谁又绝对会奋勇争先。 这是一支完全由自己培养出来的队伍。 遗憾的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为谁而战,也不知道自己会为什么而战。甚至许多人都在怀疑,自己会参与战争吗? 身强体壮,弓箭娴熟,甚至全都被逼着学文习字。 可是,他们依然不是战士。 他们没见尝过血,不知道战争的可怕,不知道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些人,都太安逸了! 而与他们一样,李勇诚突然发现,自己这五年的生活,也一样的太安逸。 安逸得自己都已经忘掉了与小伙伴们在战场上曾经的挣扎,曾经忍受过的痛苦,曾经的枕血而眠。 这种生活,不应该是自己有资格去享受的。 起码,不是现在去享受。 蒲寿庚与佛莲的势力,的确不是他现在可以对抗的。但是,不能因为无力对抗,就退缩。 一味的退缩,只会让自己行成退缩的习惯。 真要到那时候,自己哪里还有颜面,与那些小伙伴一起,再去并肩而战? 赵权肯定会再来泉州,这一点李勇诚从未怀疑过。 而要想在泉州有所作为,要想继续维持或是扩大辽东与泉州的贸易,与蒲氏一族的冲突再所难免。 那么,起码在赵权来之前,自己得做好所有的准备。 如果探路需要有牺牲的话,那就让自己来吧! 李勇诚的目光,缓缓地扫过这些人,而后从中挑出三十人。 有些人兴奋难耐,有些人却明显地感觉到了紧张。 “今天,我要带你们去杀人!” 李勇诚话一出口,三十人的神情明显为之一滞。 “如果不想杀人,可以退出,我不怪你们。”李勇诚又缓缓地说道。 两三个人目光流离地左瞅右看,终于还是没人愿意退出。 “好,既然都愿意去,那我只有一个要求,令行禁止! 让你们拔刀,你们就拔刀。让你们砍人,你们就咬着牙往下砍。让你们撤退,就必须无条件地撤离。 记住,这次不是训练! 在跟随我之前,你们有些人是山里的良民,有些人靠打渔为生,有些人却是饱受欺凌的佃农。但无论是谁,辛苦半生,却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家人。 我不想跟你们探讨,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你们的苦困。这和我没有关系。 但是,我把你们招来,和你们一起建造茶厂,生产砖茶。哪怕是烈日暴晒,或是台风暴雨,咱们都是靠着自己的双手,才建起这个茶厂,才让各位开始衣食无忧。才使家人得有余粮。 我们不偷、不抢。只是在守护着自己的劳动所得。 可是,有人不乐意。 我们的人被杀了,我们的船被抢了。 我们却投诉无门! 既然官府指望不上,那就靠我们自己来吧!” “他们,人那么多,咱们打得过吗?”终于有一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放心,你们每一个人,都倾注了我无数的心血。把你们训练出来,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 带你们去,是去杀人的。 是为了让你们明白,守护自己的家园,需要付出,需要流血。 只有这样,你们才能真正的成长起来,才有能力应付未来越来越艰难的生存环境。 十年之前,我与你们一样,根本不想打仗,只想有一个安身立命所在,平平安安地过此一生。但是后来我明白了,这个世上,你想自保就必须学会杀人。 否则,你连当条狗的资格都没有! 不去争取,你不可能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任何东西! 别的,我不敢答应你们。 但有一点,希望各位相信。 死了,我会为你们安葬并抚养你的妻儿父母。 伤了,我会为你们延医救治。 惨了,我养你们一辈子!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李勇诚的兄弟,我不会扔下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三十个人,分成三队,由三个东真兵各领一队。 众人平复了有些激荡的心情,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 一身水靠。每人一个洗净的猪尿泡,配着一根小竹管。 一个防水袋子,里面装着一些干粮、一个水壶、一套衣物、一副半身皮甲,一把短弩,二十支短箭,一只二尺长短刀,还有一双鹿皮软靴。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三十一章 袭营(2) 只有王铠与另外三个东真兵,另外还有一只折叠兵铲。 三十四个人,对着船上留守的各人抱拳一礼,便卟嗵嗵地挨个跃入海中。 佛莲的老剿并不隐密,他的四十多艘船只,全都停在围头以北三十里的深沪湾之内。 无论是佛莲,还是他的丈人蒲寿庚,似乎从来就没有想过,需要去隐藏这些匪船的行踪。 李勇诚带着人,游上岸之后,换上干爽的衣物与皮甲,顺着海岸往北潜行。 夜色渐临时,他们已经可以望见水匪营寨之中,不断进出的人群。 所有人停下歇息,各自取出干粮,安静地就食。 三个东真兵凑到李勇诚跟前,悄声问道:“真要打吗?怎么个打法?” 李勇诚缓缓地摇着头,说道:“第一次带这些人出门,稍见点血就好了。别把他们给吓坏了。重要的还是得走出这一步,再让他们慢慢适应。有人受伤不要紧,但第一次最好可以不死人。在这前提下,尽可能多了解下那匪窝的情况。” “不等权总管他们过来吗?” “我们不能坐这干等,起码得把那水匪的情况摸清楚再说。今天之后,你们得轮流带人过来,或截杀水匪或刺探情报。 动起来,让他们开始头疼。 一来可以暂时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二来权总管一旦过来,也可以让他们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跟他们为敌。” “那,我们要不要打个旗号什么的?” 李勇诚陷入沉思。 是啊,不能说自己是烈屿茶厂的护卫队吧,手下人也会觉得没有一点气势。 而且,这种身份是绝不可透露的。 打个旗号,万一有人被俘,好歹也能应付一二。 以东真军为名,更是不妥。会把泉州官府吓死掉的。 “我倒是有个想法,咱们那个烈屿,据说原来是一个名为三条陈的水匪据点。” 李勇诚点了点头,“是,陈长五、陈长六、陈长七三个兄弟。” “没错,这三人当年也算有些小名气。曾经聚集了十来个人,两三条船。平日打鱼为生,有时会帮人带点私货。遇到落单的船只,就顺便打个劫。 只是后来,这一窝水匪不肯顺从佛莲,直接被他剿杀了。” “你的意思是——” “咱们,是不是可以说是三条陈的手下,过来找佛莲报仇的?” 当海盗啊? 李勇诚有些纠结,赵权原来倒是想在这里拉出一伙海盗的,但是自己总是觉得别扭。 一个英勇无敌的东真兵将领,去当海盗? 这,会不会被陈耀那批人笑话? 李勇诚却不知道,此时赵权却已经组建出来一支数百人的海盗团伙。 其实陈耀那伙人真要笑话自己,也影响不到太多。李勇诚真正担心的,是会不会被邻家的那个小姑娘知道了。 也罢,就先当个海盗玩玩吧。 于是,这一支未来令南海所有客商闻之失色的海盗军团,就在深沪湾边上的一个黑漆漆的泥滩之中,成立了。 名称很大气,称为“大条陈”! 三支小队,一前两后,在黑夜中,顺着海岸线交替前行。 佛莲的水匪营寨,既没有营,也没有寨。只是在码头上盖了一溜的草木屋,许多人依然住在船上。 外围也没有安置任何的防护暗哨。 三支小队,各寻一船,潜游而去。 李勇诚与一支小队,摸上停在外侧的一艘船。 船舱之中,隐隐传出一阵争吵声。 “你娘的,还在这挺尸!该到你巡逻了!” “放屁,时间还没到呢!” “你怎么知道时间还没到?” “我当然知道——” “快给老子滚出去!” 李勇诚哑然一笑,敢情外围不是没安排暗哨,而是这暗梢正在这里吵架。 两个手下绕着这艘船,慢慢地游了一圈,确认甲板上没人。 于是数人合力,先将李勇诚与另外一个东真兵送上船。而后垂下软绳,再拉其他人上来。 动静有点大了,船舱里吵架的声音突然停下,一人掀开席帘,骂骂咧咧地出来。 “哪个夭寿的——” 李勇诚抬手就是一弩,那人捂着脖子上的小箭,口中发出嗬嗬的惨叫,挣扎着倒在甲板之上。 “快上!”李勇诚一声催促。而后拔出兵铲,和身扑入船舱,借着一闪而逝的月光,挥铲便拍。 “卟”的一声,舱内另外一人被拍得撞向舱壁,声息俱无。 李勇诚暗暗地吐了口气。 第一次在船上跟人干架,感觉似乎还不错! 李勇诚把人拖出船舱,似乎还有口气。 其他几个人陆续攀上船,围在此人身边,七摆八弄,不一会就给弄醒了。 李勇诚将短刀逼在此人惊慌的眼球上,冷声说道:“我问,你答!否则,死!” 那人努力地躲着贴在眼前的刀锋,连挣扎都不太敢。被李勇诚捂住的嘴唇,发出呜呜的低鸣声。 李勇诚慢慢地松开手,低声问道:“佛莲在哪里?” “他,他,今晚没在——” 李勇诚手中短刀往前一送。 “爷爷饶命,他真的不在这!” “你们这个营寨中,总共多少人?” “有——有——” 船舱之后,突然响起“卟嗵”一声响起。 李勇诚愕然抬头,环视四周,自己这支小队的人都在,没人落水。 不好,肯定是船舱中还有一个水匪,自己竟然没注意到。 “敌袭——”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吼叫,在水面上响起。而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划水声。 李勇诚冲到舱舷,探头而望。 黑漆漆的水面上,已经看不见任何的人影,连划水声都已经消失了。 显然,这个有些机灵的水匪已经潜入水底而去。 哪怕此人在水下只能憋气一分钟,李勇诚也已经没有把握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截杀了。 “撤!” 李勇诚望空射出一支鸣镝,回到甲板上,说道:“哪个敢动手的,宰了他!” 几个人相互对视一眼,两把短刀同时抽出,一左一右,捅入这个水匪的胸膛。 两股血同时溅出,周边数人脸上同时闪出惊惧之色。 来的迅速,撤得坚决。 第一次行动,三支小队共杀死了五个水匪,无人受伤。 但是发现的问题很多。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三十二章 求亲 不仅仅是这些初次拿刀杀敌的手下感觉有些混乱,包括李勇诚,也突然发现到,其实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率领一支水军作战。 若不是运气不错,可能还没摸上船就已经被对方暗哨发现了。 最不该的,是上了船,竟然没发现船舱中还隐着一个水匪。若是此人手中有弓弩,这一次就必定会出现不必要的死伤。 水下,也得有人接应,不能全跑船上去。结果看着水匪溜走,却只能在船上干瞪眼。 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难题,如何从容地撤退? 没有马的战场,让李勇诚很不习惯。 靠船撤退,很可能跑不过这些水匪。 如果不能够保证有安全的撤退方法,这种偷袭行为,一旦稍有差池,只能在最快的时间撤离。被盯上了,就是死路一条。 李勇诚心时涌出一阵悔意。 五年了,这里的生活已经让自己不会打仗! 真的早该去当个海盗了! “啪!”一个大耳光抽来,硕大的佛莲在原地转了两圈,咬着牙撑着自己,才终于没有软倒在地。 “废物!一群大废物!”蒲寿庚一把扯开自己身上的儒衫,指着佛莲破口大骂。 “早就说过,不能要你这样的女婿!你就是吃干饭的! 除了喝酒、玩女人,你还会干什么? 一条狗都比你强!” 佛莲的光脑门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掌印。他的眼中凶光刚刚闪起,对上蒲寿庚阴冷的眼神,随即熄灭得无影无踪。 眼前这个爷,可不仅仅是自己的岳父。 他可是自己的天! 没有他,自己可能还是任何作贱的蕃奴。 没有他,自己也不可能娶上他的女儿,虽然那个女人比自己还要硕大。 没有他,自己更不可能在泉州的海上呼风唤雨,横行无忌。 佛莲知道,自己只是此人手下一个打手,一个比较高级的打手。离开了他,自己什么都不是。 这是他每天都要提醒自己的一点。 可以让他觉得自己无能,但千万不要让他感觉到自己有反抗的心思。 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佛莲哆嗦着跪下身子,叩头说道:“求父亲大人息怒!” “父亲,什么父亲!就你这种蠢货,也敢称我为父亲?” 蒲寿庚又是一脚踹去,佛莲只好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 “十天时间,死了三十二个人! 你怎么不去死? 就你这样,还想领兵?还想成为水师统领?还想造船招兵? 人死了就算,谁干的你现在竟然还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能马上蠢死掉?” 噼哩啪啦一阵响起过后,厅堂之上,桌椅碎了一地。 浑身血迹斑斑的佛莲,看着气喘吁吁的蒲寿庚,小心翼翼地爬到他脚边,低声说道:“爷,要不你先歇会再打?把身子累坏了,那就太不值得了!” 蒲寿庚抬脚又是一踢,佛莲身子歪了歪,不过这一次没有打滚。 他低着头,把蒲寿庚脚边的一些碎木屑扫开。又艰难地站起身,去花厅角落里端来一把完好的椅子,放在蒲寿庚身后。 “爷,坐下先歇歇,气顺了再揍我不迟!” 老半天,蒲寿庚才终于略微地缓下了怒喘声。 “爷,你再给我十天,我一定可以查出是谁干的事。” “啪!”蒲寿庚又是一巴掌朝佛莲的光脑门扫去。 “你还敢再要十天?你嫌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你知不知道,已经有人在怀疑我们了。怀疑我们竟然连一小股水匪都收拾不了,怀疑我们到底有没有统管泉州的实力。 甚至已经开始有人,在寻找这股该死的贼人。” “找他们干嘛?”佛莲一怔。 “取代我们啊,蠢货!”蒲寿庚又是一巴掌扫去。 佛莲脖子一侧,巴掌落空。 看到蒲寿庚又要发飚,佛莲急忙说道:“爷,谁这么大胆,还能取代我们?” 蒲寿庚怒目而视,他已经懒得跟这蠢货多说话了。 取代,当然只是一个威胁。或者说,只是一个借口,无非是想以此为筹码,在自己这里多要走更多的利益。 自从当上这个市舶司提举后,看似油水更多了。但令蒲寿庚没想到的是,需要伺候的人,却莫明地翻了好几翻。 临安大小官员自不必说,泉州的、福州的,甚至连广州、明州的官员,都来打秋风。 而且一个个理由充足。 因为泉州的外商汇聚太多,严重影响到其他几个地方的收入,所以要求泉州市舶司做出相对的弥补。 见了鬼了! 当上了官,蒲家的收入却不增反减! 佛莲看着蒲寿庚阴晴不定的脸色,牙齿一咬,终于狠声说道: “我觉得,一定是伍家干的!” “伍家?你发现到了什么?” “这,还没有……先别打,听我说…… 那些贼人,自称是什么‘大条陈’,为当时的‘三条陈’报仇来的。 但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整个泉州,看咱们不顺眼的人不少,但是有力气对付咱们的,也就是那些海商。其他的都已经被打趴了,还有两三家,哪怕不服,也不敢吭声,都在拖着。 就是这伍家,找他们谈合作,根本不理。 给脸不要脸! 而且还听说,大公子去赵家求亲之事,也是他们在从中作梗!” 伍家所为,其实佛莲根本就不太清楚,大多只是自己在猜测。但是看到蒲寿庚疑惑的眼神,他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管如何,先找人来顶顶,出手了,哪怕干错人,另外再找个目标。也比现在总是处于没有目标强些。 蒲家向赵子矜家求亲,泉州起码有一大半的人不看好。而作为赵子矜家的邻居,伍家的态度如果是支持蒲家,那才是见了鬼。 说他从中作梗,应该也不算冤枉了。 “听说伍家背后的人,可能会是贾妃……”蒲寿庚有些犹豫。 “一个已经死掉的妃子,能有什么能耐?更何况,贾妃又不是伍家什么人! 贾妃也不算赵氏宗亲,在泉州并没有太多的影响力。 再说了,强龙还不压地头蛇,这是咱们的地盘,怕他作甚?”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三十三章 轰塌的决心 蒲寿庚还是有些犹豫,他并不是怕伍家,也不是担心贾家。而是手头没有证据,就对伍家出手,难免会引来上官的追责。 还是不当官好啊,不会有这么多的顾忌…… “有个事我倒是打听清楚了,伍家把嘉禾屿外面的浯州屿给买下了,在上面建了个茶厂。最近的茶清都是运到那里做加工的。 我觉得,可以先把那个茶厂给打掉。 泉州城里,咱们的确不好动手。 出了城,到了海上,哪个岛不是咱们说了算? 把人杀光全埋了,泉州城都不可能有人知道的!” “一个茶厂?就这也值得你动手?” “伍家做出的茶,全都是销往北方的,一年据说利润相当可观。” 蒲寿庚盯了佛莲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女婿的能力,看来他是死活查不出那群屡次袭击自家水寨的势力,只能先转移下视线再说。 不过,无论是不是伍家所为,先把他们的气焰打击下来,对自己绝对是大有好处的。 如果能把伍家打怂了,起码北方航线与赵家女子结亲的事,会顺利许多。 的确,在海上一个岛上,杀再多的人,谁又能知道? 杀人,对于蒲寿庚来说,就是一个手段,一个用以震慑别人的手段。 粗暴、直接,而且有效! 对于李勇诚来说,杀人同样也是一种手段。 一种练兵的最有效手段。 一个月时间,通过数十次的行动,以各种方法,不断袭击佛莲的水匪营寨,几乎每人手上,都沾染了一些鲜血。 所有人的战斗意识,包括彼此间的配合,以及水下作战与船上的作战能力,都得到了质的提升。 这支队伍,终于勉勉强强地有一点军队的影子。 但是,现在已经杀不动了。 二百多手下,战死八个,其余个个带伤。 而且,佛莲那边已经加强了防守力度,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十来匹战马过来,以随时追击。 还是先缓一阵子再说吧。 时隔一个多月,李勇诚终于又回到了伍宅。 疲惫,心神俱疲。 好久没这种感觉了。 其实以前在辽东,在高丽,包括在淮南,任何一次的战斗强度与危险都远远超过对付泉州的这几百只鱼虾。 但是,那时候有赵权在,有自己的兄弟们在,有人管后勤,有人管侦察,有人负责器械。自己只需要跟在人后,杀敌就行。 而现在,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去考虑、去琢磨、去承担。 再这么打下去,李勇诚怀疑,手下的人没有崩溃,自己可能先扛不住了。 也许,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北方,才是自己的家。 辽东,才是自己的战场。 刚进入院子没多久,墙头便晃出的那个小姑娘的小圆脸。 不久,院门就被推开,吕若娴闪身而入。 李勇诚努出一张笑脸。 吕若娴走近身边,突然扯开他的衣袍,把李勇诚吓了一大跳。 “别动!”吕若娴一声轻斥。 李勇诚只好放开双手,任她查看自己布满全身的未愈伤痕。 吕若娴看了一番,轻轻掩上衣袍,双目泪眼欲滴。 “还疼吗?” 李勇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吕若娴突然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喃喃说道:“一个多月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李勇诚感觉到脑海突然被人敲了一棍,嗡然作响。 与这个小姑娘认识五年了,虽然嘴里在谈着婚嫁,心里有时却总抱着一种玩笑的心态。 至今为止,他连她的手指头都没碰过一次。 当然,之前他坚信自己会娶他,只要赵权或李毅中过来,替自己求亲,便可以了却自己的心愿。 然而这一个月之中,李勇诚已经不止一次在想着,自己是否还应该在泉州呆着,在这里陪着这个小姑娘过安逸的生活。 或是吃喝等死。 或是有一天,被人欺凌而死。 李勇诚甚至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赵权年前不来,他在明年开春之后,无论如何都要回去辽东。 然而,这个决心,却在吕若娴一声低低的哭泣中,轰然而塌。 吕若娴似乎突然反应过来,推开李勇诚的胸膛,脸色微红地说道:“你饿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弄些吃的?” 李勇诚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带了些点心,你要不先吃着,我给你煮些茶。” 说着,就小碎步跑到院角,开始燃炉烧水。 “我母亲过来了,带了些很好的秋茶,你有口福了!” 李勇诚突然就有些不自在了,情不自禁地往墙头看去,就怕那上面又冒出一张大圆脸来。 “你母亲,她知道你来这里了吗?”李勇诚小声地问道。 “知道啊!”吕若娴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李勇诚无语。 难道说在她母亲眼里,自己是个完全可以信任的人? 沉默了一会,李勇诚忍不住又问道:“你不问我这段时间干嘛去了?” 水已烧滚,吕若娴一边烫洗着杯具,一边浑不在意地说道:“男人吗,总得有自己忙的事。我只是小女子一枚,自然不能多加过问。只要你还会回来,不要过于折磨自己。我其实也没啥好担忧的……” “你突然这么贤惠,我有点不习惯啊……” “那你喜欢贤惠点的,还是不贤惠点的?” 一壶滚水落下,院中便飘出沁人心脾的茶香。 李勇诚耸着鼻尖,追着茶香在吕若娴小手边上轻轻一嗅,一副迷醉模样,“我还是喜欢这种味道。” 吕若娴脸微微一红,把茶给他满上。而后抽回手,托在腮下,双眼眯成弯月,看着李勇诚啜入茶汤。 各自的心满意足。 “你表妹被求亲的事,怎么样了?” “没事啦,我母亲过来,就是解决这事的。我母亲不同意,我表妹自己也根本不乐意,这事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你母亲,比你,还厉害……?” “那是当然!你不知道啊,我姨什么事都不肯做主,也不会做主,都得我妈来! 蒲家算什么,信不信我妈可以骂到他们狗头喷血,还不止!” 李勇诚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回辽东,才可能安然度过下半生。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三十四章 浯州屿之战(1) “我母亲说了,大不了一家子再回建州。就是我姨说什么,她们不好离开泉州啥的。 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还赖在泉州,有什么意思?” “你也要回建州?” “是啊!”吕若娴露出甜甜一笑,“你想让我回去吗?” 李勇诚双眼急剧闪动,端起空盏,仰头一吸,“嗯,这茶,真的不错啊!” 吕若娴轻轻地哼了一声,继续给他倒上茶。 “我知道,你最近有事,而且大概比较棘手。 你忙,没关系,我不会催你。 就是哪天真的想走了,跟我说一下,可以吗?” 吕若娴忽闪着双眼看向李勇诚。 李勇诚不由地点了点头,随即赶紧摇摇头。 吕若娴脸色一变。 “不,不,别误会,我意思是说,我不会走。 嗯,也不是,不会随便走。 也许吧……” 李勇诚突然有些气馁。 “好了——”吕若娴剜了他一眼,拍拍手站起身来,“我先回去了,你歇好了,我再来看你。” 李勇诚点着头,如小鸡啄米。 仰卧榻上,李勇诚思绪如飞。 小姑娘圆脸上甜甜的笑意,努力隐藏着的忧虑,飞溅的鲜血,残肢断腿,还有如雷的战马蹄声,曾经的袍泽或痛苦的怒吼或兴奋的吼叫。 混杂在一起,让李勇诚的心里充斥着悸动。 与不知所措。 迷糊之中,似睡未睡,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匆匆而来的伍佑将他叫醒时,李勇诚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下来。 “出事了!” 李勇诚腾身而起。 伍佑急急说道:“佛莲要带人,去扫荡浯州屿。” “什么时候?” “估计明天一早就会行动。” 李勇诚一脚就冲出院子,随即停下,对伍佑说道:“这些天,你就在家里呆着。” “我,也去吧?” “不用,那边有我就行。” “他们有近千人啊——”伍佑一脸惊忧。 “放心,打战的事归我。你把家守好就行。不要让他们趁机把家给端了。” “在泉州城里,他们还是不敢乱来的。不过我会再去召集人手。” 李勇诚脚步再次一顿,“隔避那一家,伍兄一起看着点。” “放心吧!” 李勇诚这次不再停留,出了院,直接冲向外城伍家的一个仓库,这里有伍家唯一的一匹马。 这条路,李勇诚已经跑了无数次。哪怕黑夜中骑马狂奔,也没有任何问题。 天色微明时,已至围头。 一支轮袭的小队,正在这里修整,李勇诚将所有人召集一起后,全部撤向浯州屿。 李勇诚现在总共只有一艘可战之船,海上的对抗无论如何不可能是佛莲水匪的对手。 相对烈屿,浯州屿显然更适合作为预设的战场。 临近午时,正在巡航的李勇诚,终于望见了北方出现的一大群船只。 乌泱泱的船帆,如欲遮天。 有大货船、有小渔船、有轻舟。在最前的,却是数艘如飞驶来的海鳅船。 此船长十余丈,形式海鳅,是绍兴之后宋水军的主力战舰之一。 船上隐隐还有宋国水军的旗号。 李勇诚心里暗骂一声。显然,泉州左翼水军也出动的,官匪一体,沆瀣一气,竟然联合出来打劫。 这世道,哪里会有良民的生存之地? 哪怕如伍家这样背景深厚之人,在这样的打击之下,要么彻底投附,要么只能被赶离泉州。 李勇诚驱船,转头而撤。 三艘海鳅船迅速逼近,船上有人大吼道:“停船,检查!” “你们是谁,凭什么让我停船?”李勇诚站在船尾,冷然问道。 “哈哈,凭什么?凭我们是你大爷!” 海鳅船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怀疑你们是海贼,这理由够了吧!快停船,否则,定杀不饶!” 李勇诚很憋屈。 是的,人家只要凭着怀疑,就可以蛮干。 但自己只要一停船,杀人的绝不会这些官兵,而是那些随之而来的水匪。更何况,就算挂着水军旗子的三艘海鳅船里,李勇诚估计都没几个是正儿巴经的官兵。 不能反抗,反抗会死。 但是不反抗,死得会更惨。 一只海鳅船贴住李勇诚的大船,绳钩抛出,挂住大船。海鳅船上之人大吼道:“停船!否则格杀勿论!” 李勇诚让人放下绳梯,但是船只依然未停,反而加大帆桨,向浯州屿之北的一个海湾处驶去。 软软的箭矢从海鳅船上射来,风一刮,就不知去向。 海鳅船上众人面面相觑,这厮,不太好糊弄啊! 但还是有五六个人咬着牙,开始攀绳梯而上。 这几人刚上船舷,还未露头,却听得一声低喝:“拿了!” 随后从舷下扑出数人,两人一组,合力揪着这些贼兵往甲板上一抡,便捆了起来。 “大胆——”骂声未出,嘴里就塞被进破麻布。 拖在绳梯最下面的一个人觉得不对,手一松,就把自己砸落小船之上。 李勇诚不再管他们,把捆着的几个拖到舱内,各自问话。 还好,虽然这群水匪中,确实有来了五个泉州左翼水军的官兵,但已经有四个人被逮住了。 大船拖着三艘海鳅,进入水湾。 海鳅船上,怒吼声不止,却暂时拿这大船没有太多的方法。 三船总共五十人不到,哪怕此时都能上得了船,也根本不够一战。 大船终于在海滩上停住,船舷之上,同时荡下数十人,各自扑向三艘海鳅。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水匪根本没料到对方如此果决,一时间手忙脚乱。更令他们未曾料到的是,水底突然又冒出数十水鬼,同时扑向三艘海鳅船。 第一次正面的战斗,结束得无比迅速。 当后面的船只终于围上来的时候,海滩之上,只留下了四十多具尸体,五个水军官兵消失不见。 大船之中早已空无一人,海滩上,只有杂乱的脚印,铺向岸边的密林。 佛莲暴跳如雷。 没想到,这些贼人一面未见,自己这边就先损失了数十个手下。 连高薪借来的五个泉州水军,都落在对方手中。 这五人,万一被杀的话,虽然对方再难逃一死,可是水军统领的职务,自己这辈子是绝没希望了。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三十五章 浯州屿之战(2) “上,给我,杀光他们——”佛莲一声怒吼。 “头,岛上情况不太清楚啊……”有人试图提醒下佛莲,却被他一巴掌扇开。 “把这座岛给我推平了,也要给我杀光他们!我就不信,他们还能逃到哪里去!” 近千个水匪呼啦啦地蹦下船,向海岸弥漫而去。 陆地上,才是李勇诚的主场,而且依靠浯州屿熟悉的地理条件,在此他可以不怵任何的敌人。 但是,双方的数量差距太大了。而且手中提着五个泉州水军官兵,放不得、杀不得,还严重地延缓了队伍转移的速度。 幸亏,双方都没有马可以代步。那些长期在船上生活的水匪,靠双脚自然跑不过李勇诚这些天天训练的手下。 跑,不是目的。岛再大,总会被堵在一处的时候。 如何在尽可能减少伤亡的情况下,击溃这些水匪,才是让李勇诚感觉头疼的地方。 而如果想要控制住愈滚愈大的麻烦,除了击溃,还得想办法将这些水匪全都留在岛上。 这,太艰难了! 狂奔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李勇诚一群人已经甩了水匪一座山头。 看着已经脚步虚俘的水匪们,李勇诚召集大伙,停下休整。 “李队,怎么打?”另外三个东真兵凑近前来问道。 “几个问题。第一,必须争取全歼他们!” 其他三人同时吸了口冷气。二百多人对仗近千敌兵,取胜虽然没有问题,但也得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同进还得依靠一些运气。 但要想全歼,感觉有点异想天开了。 “第二,还得保证那五个废物不死。” 一个东真兵嘴巴一瘪,几个宋国水兵,杀了就杀了,至于吗? 李勇诚正色说道:“如果是在战场上相遇,真正与宋军为敌,有多少自然得杀多少。但现在不行,咱们在宋国的地盘上,杀了宋军就是与宋国公然为敌。不合适,哪怕不被人所知,也不能做这些事。 我们不是普通人,而是正式的东真军!” 南京府诸人,对宋国的态度一向都很微妙。 以侍其轴、元好问为代表的北地儒士,觉得宋国的理学是他们必须学习与推广的瑰宝。但对于宋国人,从心底里头是看不上的。 陈耀的心中始终塞满了对宋国人的恨意。受他的影响,梁申也对宋国一向抱着不太友好的态度。 但是,赵权显然更倾向于亲近宋国。有他的支持,赵复才能在南京府的权力中心里,占据着一席之地。 不过,对于大多数的将士或官员来说,宋国太过遥远,而且从未发生过交集。还谈不上喜欢或是厌恶。 相对宋国人,蒙古人才是大多数南京府人关心的对象。 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从最早不死不休的斡赤斤父子及塔察儿,到曾经依附的忽察,以及如今的蒙哥与忽必烈。 无论未来是谁主政,每个人都已经明白,与蒙古人的大战,终将不可避免。 除非,对着蒙古人,下跪! 在泉州生活了五年时间的李勇诚,对于宋国的感觉,已经与其他人完全不同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泉州已经成了他第二个故乡。 哪怕未来不能在此安家,他也不会让自己成为引爆南京府与宋国之间的战争导火索。 而且,一旦把宋国推向南京府的对立面,在未来形成蒙宋联盟对付南京府的局面,那南京府就会面临巨大的危机。 其他三个东真兵,倒没有太多的反对意见。 战场上个人有点小意见是可以,但是一切的军事行动还是得以长官意志为准则。 李勇诚先提来五个泉州水兵,拍去其中一人口中的麻布,顺手提着一把刀,开始在他腿上蹭着。 “你,你们想干嘛?想杀官造反?” “你知道吧,你挡住我们兄弟的财路了!你大难临头,快死了!” 宋军一脸狐疑。 “前些天,我们老大想把人塞进左翼水军,结果你们老大说左翼军满员了,不予接收。我们老大就给你们老大塞了一千两银子,可是你们老大不地道,才送了五个人过来,这还差五个人呢?” 这些天,蒲寿庚到处找人,想塞人进左翼水军,这都不是秘密。可是,关自己什么事?那宋兵一脸蒙然。 “不明白?”李勇诚拍了拍他的脸蛋,说道:“你们少了十个人,我们就可以顶十人进去啊!可是现在才送了五个人,叫我们兄弟怎么分?” 明白了,就是把自己这几个人杀了,他们就可以冒名顶替,去当正规军领军饷。 泉州左翼军,可是正规的禁军编制,一年可领到的俸禄已经不少。加上泉州这个富得流油之地,随便逮个海商,就能刮出无数油水出来。一个军中名额,卖一百两银,两年就能赚回来了。 想及于此,这个宋兵脸色刷地变得煞白。 自己得罪了上官了?竟然被卖了一百两银子? “要不合作一次?” 宋兵咬牙切齿地问道:“怎么合作?” “我跟你一样啊,也是被坑了。他们想借我的手杀了你,然后还要抢去五个名额。钱我掏,罪我顶,名额却归他们。 昵娘的,这世道还有天理吗? 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还得保护你,否则没人给我作证了!” 其实这一趟出门,这几个宋兵还真的不知道是干嘛的。原以来只是一次普通的打劫,一艘落单的商船,自己露个脸,应该不需花太多的精力就可以有一点不错的分成。 这种事,干了已经不止一次了。 却哪想到,竟然会被人给卖掉。 事情是否如此,现在没法查证。但听此人说不会杀自己,宋兵明显也放下了一颗悬了半天的心。 能把命保住,一切都好说! “我会把你们几个暂时放在一个山洞里保护住。你们配合我两天,大家都没事。一旦被那些人知道了,我只能杀了你们。所以……” “放心,我们一定会配合的!” “好,我会给你们留下三天的口粮,但最多两天后会来接你们,安心呆着就好!” 李勇诚留下三人,将五个宋兵看守在一个隐蔽的山洞之内,算是搞定了一个后顾之忧。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三十六章 浯州屿之战(3) 接下去,就可以全力对付那近千的水匪了。 李勇诚将余下的人员分成三队,一队引、一队伏、一队截。 黑色降临时,两百多人迅速地隐入岛上的矮林之中,潜伏而开。 岛上的夜晚,并不好过。北风刮得一群水匪彻夜难眠。 直到太阳出来之后,许多人才开始在渐渐回暖的沙地上进入最舒服的梦乡。 然而,梦还没做完整,就被愤怒的佛莲吼叫而醒。 佛莲疯了般地踹起几个大头目,大头目愤怒地踢醒小头目,小头目又劈头盖脸地把水匪们全部铲了起来。 队伍在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出发了。 对于这些水匪来说,在并不颠簸的岛上露天熬了一夜,远远比在船上漂泊一个月更觉着痛苦。 虽然歇了足足一个晚上,却依然有人觉得腿脚无力。 “前面有人——” 一个水匪的一声惊呼,倒是唤醒了所有水匪的注意力。 “追过去!” “砍了他们!” “杀完了,回去好好歇着,晚上不能再睡这鬼地方了——” “给老子们停下来——” 未等佛莲吩咐,一群水匪便嗷嗷叫着向前方逃窜的人影扑去。 双方相距不过百丈,对方正往拼着命往一座小山头上翻越。 这些水匪正在下坡,冲得极欢。 距离渐渐缩短,眼看就快到一箭之地。前方逃窜的人明显有些发慌,甚至还有人好不容易跑到坡顶之后,就直接滚了下去。 水匪士气大盛。 有人狂喊,有人开始停下射箭,还有人在继续出言威吓。 然而,等水匪们一个个喘着粗气爬上坡顶,前方逃亡的人群竟然又拉开了百多丈的距离。 水匪们又是一阵破口大骂。 这些胆小鬼,太狡猾了! 趁着我们爬坡的时候,竟然溜得那么快! 无耻! 一口气松泄之后,许多人又软倒在地,瘫开四肢,躺成杂乱无章的一堆。 天杀的,他们只是一些渔民啊,谁会让渔民跟兔子一样在山里奔跑的? 作孽哟—— 还是有十几二十人,憋着一股子气,继续朝前追去。 好不容易佛莲也腆着一肚子的粗气,登上了坡顶,放眼一看,却感觉到了不妙。 近千人的队伍,如一根被拆了股的绳子,松松散散地扔在这一大片丘陵地之中。 最前方的一人,与最后方的一个,竟然相差足足有两里之地。 而停船的海岸,此时竟然已经完全消逝在了视线之中。 形势有些不对! 不能再追下去了,如果被敌集中兵力一击,说不定自己的老命就得交代在这里。 必须、马上,得撤! 不是自己太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了! 前方,一定会有埋伏,绝对不能上当。 这群水匪进攻时没太多章法,但撤退时却是相当踊跃。 破锣一敲,后队转前队,以极其迅捷的速度,就朝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 没人喊腿软,也没人顾得上气喘。 每个人都知道,一旦跑得比别人慢,肯定是最先死的那个。 李勇诚怔怔地看着瞬间消失无踪的水匪,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 李勇诚原来的计划,是由他这一队负责将水匪主力尽可能的引入岛中深处;第二队埋伏在水匪的后路之上,以延缓他们撤退的速度;第三队则直接绕去海滩上抢船。 只要将船全部抢走,那被滞留在岛上的这些水匪就基本如瓮中之鳖了。 可是,李勇诚完全低估了这群水匪的怕死之心。 他万没料到,这些水匪还没怎么开始追,就突然撤退了。而且看似有气无力的一群家伙,撤退起来,速度竟然会如此之快。 此时,其他二队,根本就来不及赶到指定位置。 “追上去!”李勇诚咬着牙喊道。 可是,他们发现,竟然有些追不过撤退中的水匪了。 “啊——” 跑得正欢的水匪们,突然发出一声声惨叫。 坡间矮林之内,射出的数十支弩箭,一瞬之间便放倒了一片水匪。 “有埋伏!”趴倒在地的水匪们,慌乱地吼叫着。 佛莲一怔,狠狠地抹了下光头上的汗水,努力地喘着粗气。 他原来以为伏兵会在自己往前追敌的道路上,却没想到却是在自己身后。 不过,哪怕有伏兵,人应该也不会太多。 想让自己的这些手下组织起有序的进攻,基本不现实。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惜人命,硬闯! 佛莲牙齿一咬,吼道:“想要活命,往前冲,冲回船上去!” 一听说要逃命,这些水匪立时鼓出全身的勇气。 呼啦啦的一声,再不管前方是谁,有多少人正在埋伏,直趟而去。 一只猫再强,也挡不住一群急于逃命的老鼠。 这支负责阻击的近百人小队,也只比佛莲的水匪早到些许时候,根本还没来得及布下任何阻击阵势。 甚至只来得及射出第二波的弩箭,水匪们便已如潮涌至。 “稳住,拔刀,杀——”站在队前的一个东真兵,挥铲喝道。 其余人勉强摁住有些胆战的惊惧,聚成一阵,拔刀迎战。 虽然南京府私下里给了李勇诚不少的援助,但兵器的配备也不敢过于嚣张。 弩,是短弩;刀为短刀。 全为近战之器。 杂乱无章的水匪,手中兵器更差,但是他们人多。 一个人被砍杀在地,其他人根本来不及感觉到害怕,便有十数人紧跟拥上,瞬间就将这支拦截的队伍冲溃。 只一个照面,地上就躺下了两百多具尸首。 虽然大多数是佛莲手下,但是迎敌的这支小队,也是伤亡惨重。连领队的这个东真兵,身上顿现淋淋血迹。 他只能领着小队往后稍退。 不能转头跑,否则被水匪趁势追击的话,那就是完败! 他根本没想到,这支水匪竟然悍勇如斯! 没有阵型、没有配合、没有胆怯,不顾伤亡,就这样直推而过。 他更没想到的是,当他领着手下让出道路时,这群水匪竟然没有一人回头趁势而攻,呼啦啦地又全部逃走不见。 这个东真兵一时怔在那。 这仗,打得他很不习惯啊! 接下去怎么办?追还是不追? 手下的人,大多身上染血。有些双腿颤颤,有些蹲在地上干呕。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三十七章 浯州屿之战(4) 情况不对! 这东真兵突然想起,水匪们是要撤回船上。以这种架式,剩下一支小队,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正在犹豫之间,李勇诚率着其他人终于追到此处。 看着水匪过后留下的血腥战场,一脸铁青。 “所有人,提起精神来,追杀过去!不为杀敌,咱们必须把另外一路人救回来!” 如果说,这一场发生在浯州屿的战争,只是为了击退水匪的话,目的已轻松达到。 但想全歼或是把水匪全都留在岛上,已经根本不可能。 李勇诚现在能做的,只能尽最后的努力,减少另外一支小队的伤亡。 当李勇诚赶到海滩的时候,眼前场面,让他目眦欲裂。 尸体与鲜血,从海滩之上,一直铺进海里。 所有的船只,已经开始漂向海中。几乎所有的船上,依然还有人正在死力拼杀。 回到船上的水匪,如神魂归位,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 他们在船上跳跃,穿插、喊叫,肆意砍杀。 每个水匪,对自己的船了如指掌。船只不仅是他们的生存的工具,也是他们生活的家。 而且在人数上拥有绝对的优势,杀得李勇诚手下根本无力抵挡。 每一刻,都有人被砍落水中。有些人还能扑腾挣扎,有些人只能随浪浮沉。 李勇诚直冲入海,直到水没胸口才挣扎着停下。他对着渐去的船只,嘶哑着嗓子大吼道:“撤!跳水!所有人,离开船只!” 有人听到了,开始跳船逃生。 有人想跳却根本无法撤退。 死伤依然在继续。 李勇诚茫然四顾,却无计可施。连自己原来的那艘船,也已落入对方手中。 看着渐渐离去的匪船,李勇诚仰天而嚎。 这一仗,打得太失败了! 坐在自己舰船上的佛莲,好不容易才平复了悸动不已的心情。 这一仗,有些莫明其妙,有些侥幸。 但是,似乎也有点刺激! 若不是见机得快,那些该死的贼人一旦将船只抢走,只能是自己这批人留在岛上干嚎了。 现在,想想那群人被迫留在岛上,痛哭流涕模样,他的心里就一阵爽然。 爽过之后,佛莲开始纠结。 这一次登岛,还没开始搜寻,就与敌遭遇。 还没正式开打,自己就先跑了。还丢了五个宋兵,这个真的有些麻烦。 接下去该怎么办? 再召集人手,继续攻岛? 或是怂恿左翼水军过来扫荡? 佛莲眼珠子乱转。 死了手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应付蒲寿庚可能的怒火。 不过,起码说任务也算是完成大半了。对方也是死伤惨重,再想发动对自家水寨的袭击,也没那么容易。 而且,既然知道他们的老巢确实是在浯州屿,接下去只要封锁这一带水域,彻底清剿这股势力,也不算太难。 这些贼人躲在浯州屿,浯州屿又是伍家买下的资产,显然自己当时随口做出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 哪怕他们不是伍家养的私兵,也跟伍家必定有脱离不了的关系! 那么,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弄死伍家? 只要达到这个目的,自己所有的错误,在蒲寿庚眼里,都将不会是问题了。 “有船,有船来了——” 一声大吼,打断了佛莲正在整理的思路。 他提起拳头,就想揍人。 海上出现船,很奇怪吗? 有必要这样大呼小叫的? 佛莲手搭在额前一看,洋面上,自北而南,来的不是一两只船,而是一支船队! 佛莲心下一惊。 船队数量不多,只有十来艘,大小不一,但整齐有度而气势俨然。 一艘主舰在中,前有两艘小艇开路,两侧数艘战船护卫。 船与船之间,保持着一致的间隔,顺风而行。 这船队阵型,让佛莲顿时紧张了起来。 任何一支宋国水军,都不可能有这种阵势,更别说自己的那些手下了。 那又是哪来的? “有个旗,好像,是骷髅——”有人小声的喊道,诧异声中带着一些惊惧。 佛莲头皮开始发麻。 听说在南洋以西,远在大食附近的洋面上,经常会有打着骷髅旗的海贼出没。杀人劫船,凶狠无比。 难道说,这群人是从那边过来的? 可是,相隔最少有万里啊! “戒备,迎敌!”佛莲一声大吼。 主舰之上,旗帜乱舞。 此时海面之上,刮的东北风,佛莲他们处于下风之中。因此,第一要做的,就是抢到风头。 数十艘船齐齐而动,扯帆的扯帆,操桨的操桨。 但是,有些船已经绕了一小圈,侧向而行,有些却还只是在原地转着圈。 不过没关系,对方不过十来只船,蚁多咬死象。只要能围上去,利用数量上的优势,完全可以击溃这支贼兵。 这是佛莲最常用,也是最为擅长的战术。 渐渐缓下紧张情绪的佛莲,不断地开始指挥旗手,督促船只奋勇而进。 贴近、跳帮、杀光他们! 佛莲舔了舔嘴唇,恶狠狠地盯着海面上,琢磨着自己这只主舰,呆会该挑哪一只船下手攻击。 双方渐渐接近。 但是,让佛莲感到意外的是。 对方的船只并没有鼓帆加速逃离,也没有集中力量寻找突破,却不紧不慢地摆出了一字长蛇阵。 两艘大船在前,一艘大船在后。中间是十二艘大小不一的船只。 这些船无论从大小规格,还是桨帆的配备上,跟佛莲手下的船只,并无太多差别,大多是渔船或是商船改装。 可是列阵而行之后,却让佛莲感到了一丝的忌惮。 自己手下四十多艘船,如凶猛的群狼,气势十足。对方却似乎是一座蜿蜒的小山,只顾着对抗船边起伏的波涛,却根本不在乎那些嗷嗷乱叫的猛兽。 十五艘船,风帆斜切,从东北向西南缓缓而行。 这是想拦住自己回去的航道? 佛莲眼睛一眯。 他不得不在心里重新评估下对方的实力。 能驱使船只在海上,以齐整队伍前进,这船队的指挥显然拥有相当强的领军能力。而且这船队队型,似乎是以围歼自己为目的? 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三十八章 浯州屿之战(5) 虽然心里隐隐有些危机,但佛莲依然坚信,海上的战斗,数量的差距是决定胜负的最直接因素。 更何况,自己这些手下,在陆地上的确战力不行。但在海上,他相信绝不差于任何一支水军。 哪怕是宋国的正规水军! 只是佛莲依然有些犹豫,是把四十多艘船全部压上,还是留下一些力量,万一形势不对,可以护着自己逃离这片海域。 忐忑之间,双方船队间的距离在不断缩小。 十几艘水匪的船操桨直接冲向这支船队,另有几艘船已轻松抢到上风,开始从船队之后追击包抄。 对方船上,突然吐出一些圆球。 石弹?抛石机? 佛莲有些不理解,在船上安装抛石机,显然是个很可笑的举动。 而且这些石弹模样的东西,还未击中自家船只,便纷纷落入水中,引来水匪的一阵哄堂大笑。 水匪们更欢乐了! 吼叫声在海面随风飘开,桨手奋力将船催至极速,向对方船队直插而去。 佛莲突然才想起,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这支船队是哪来的?想要干嘛? 对方似乎也没有想跟自己开战的意思啊,这样直接干过去,会不会被人诟病? 算了,现在摁住自己的手下,有些来不及了。先打一仗再说,大不了到时把这十几艘船分一半给左翼水师那边,就可以轻松地给对方安一个贼人的名头了。 更何况,看这船队的吃水线,每艘船肯定都载着不少的货物。 先干再说! 佛莲的主舰,终于也开始向对方直冲而去。 前方的喊杀声已经传出,有人开始准备接驳跳帮。 此时,又有几颗圆弹从对方船上飞射而出,在佛莲毫不在意的眼神之中,升空、落下。然而发出“膨”的炸响。 所有的水匪都被吓了一跳。 原来以为这些射程不远的圆弹,根本给自己带不来任何伤害,却没想到,这是会爆炸的圆弹! 还好,七八颗圆弹,只有一颗击中水匪的船只。 遥遥地似乎传来水匪的惨叫,佛莲略松了一口气。 哪怕这圆弹能把船击沉,这些手下想逃生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然而,紧接着,是同时射出的十几颗圆弹。而后,又是三十多颗。 海面上,突然绽放出一道道黑色的弹幕,大半落在海面上,但是也有十几艘匪船被击中。 船只的确安然无恙,但是水匪们却发出一声声痛苦的惨叫。 佛莲心里又生出惊惧,这是什么武器?如果是石弹,击中大不了一死,也不会这么半死不活的在满船里乱喊乱叫。 视线所及,有些水匪已经贴住敌船。船上突然冒出一排弩手,一轮银光闪过,所有准备跳帮的水匪,纷纷中箭落水。 这一次,大多数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喊出来。 三艘敌船,突然横出船队,船头晃着一根长约三尺的黑铁钎。 众桨同时发力,三艘船如离弦之箭,飞速地冲向匪船。 “咣——”的三声巨响之后,船毁人翻。 敌船之上,又各自闪出两排弩手,以极为轻松的姿势,射杀那些处于慌乱之中的水手。 形势不对啊!佛莲又开始纠结了。 可是,自己的船如今处于下风之中,就算要跑,也没地方可跑了。 总不成,又跑回浯州屿去吧? 佛莲怕死,而且非常的怕死。 但并不表明他就是一个愚蠢之人。否则,也不会被蒲寿庚看上,而招为女婿。 此时若调转船头而跑,不仅这艘主舰落单之后,很可能无处可跑,还会导致整支船队的完全崩溃。 想及于此,佛莲咬牙大吼:“冲过去,集中力量,冲击他们的小船!不要恋战,冲过去,回深沪湾再说!” 有些慌乱的匪船,终于稍微地汇聚在一起,乱哄哄地就朝那些小船直冲而去。 圆弹继续轰然炸响,弩箭也不停地发射。 数艘被撞毁的小匪船,慢慢地垮在海面之上。有几个侥幸未死的水匪,不停地挥舞着手脚求助。 然而,根本没人有空理睬他们。 石弹继续从空中落下,有些炸在空中,有些爆在水面之上。还好,只要不是在船上爆炸,基本伤不到人。 但是,一旦在船上爆炸,火星溅及人身,那火便无法扑灭。 是火油! 这些贼人,竟然在圆弹之中装了火油! 佛莲不由地打了个哆嗦。他躲在几块竖起的木板之后,一边努力地判断着这些石弹的落点,一边大吼道:“全速,冲过去!不要停留!” 不得不说,佛莲这种不顾一切的逃跑战术,还是相当成功的。 横在面前的船队,虽然战力惊人,但船只太少,根本拦不住这些一心准备逃命的水匪。 在撞翻了对面的一艘小船之后,还剩下的三十余只匪船,终于冲过他们的拦截,望西而去。 再不回头。 此时,准备拦截包抄的那艘主舰,慢慢地横过船身。 在风中飒然作响的骷髅旗下,并立两人,一起看着疯狂逃窜的匪船,满脸肃然。 其中一个问道:“王将军,还追吗?” 这个王将军,就是刚从特别行动队调来的王显。 而这只船队,就是刚组建不久的“黄海海上特别行动巡逻军”,又称黄海海盗集团军。 虽然都是盗匪,但是出生于太行山的王显,其实根本搞不清该如何统领这支海上的匪军。 所幸赵权给他配备的两个副手相当有实力,是最早被王铠训练的水兵中的两个。 一路南下,海上所有的行动,其实都出于这两个人的命令。 王显,似乎只是一个被架空了的船队长官。 不过,王显倒并不很在意。 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懂得指挥一支船队作战,这并不代表他今后就不会。 而且,权总管之所以把这支船队交给自己手里,不单单是因为那两个副手的资历不足以担任一支船队之首。还在于权总管要求,这支船队,不能只懂得在海上作战! 发展两栖作战能力,这已经成为南京府海上力量建设的共识。 王显,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要弥补这支船队士卒的这个短板。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三十九章 妇人之仁 这任务不算重,目前整支舰队有835人,其中只有30人是从渤海海军调拔而来,230人是已满羁押的劳役人员,其他的全是俘获而来的水匪。 从人员组成来看,这支海军,倒是可以算得上名符其实的一支海盗军团。 而且是一支拥有无限炮灰兵力的海盗军团。 只要管好260个,保存住核心的战斗力。其余人员旦有损耗,就去海上抓人。海上抓不着,就去倭国各个岛上抓。 当然,若碰到少许几个一心悔改又可以改造的炮灰,王显还是愿意将其转为正式的海军。 看着第二艘小船被佛莲的匪船撞翻后,王显终于开口说道:“放他们去吧,打扫一下海面,能救的人救上来,死掉的就别管了。先找到李勇诚再说。” 835人,死67,伤29。海面上可以看得到了水匪尸首有近三百具。 船毁两艘,俘获敌船七艘。这些船修修倒是都可以再用。 这些伤亡,对于王显来说,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更何况,死伤之中,一个东真兵都没有。 十多艘船,重新整好队型,向浯州岛而去。 此时的李勇诚,正面对着一个死去的东真兵,久久无法缓解自己心中的悲恸。 三个东真兵,死去了一个! 不仅仅是悲痛。 让李勇诚难以忍受的,却是对自己深深的怀疑。 自己,已经不会打战了吗? 如果说在船上打不过佛莲的水匪,还有各种的借口可以安慰自己。 可是,在岛上一仗,在占据优势的场面之下,自己竟然还遭受了如此惨重的损失!这又该如何解释? “有船来了——” “是那群水匪,他们回来了吗?”有人语气慌乱。 李勇诚抬起头,双眼赤红如血。 他发誓,这一次哪怕自己战死于此,也必须将佛莲的脑袋割下来,以祭奠自己的兄弟! “好像不是佛莲的船啊——”身边的人喃喃说道。 确实不是。 但李勇诚已经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了。他努力了抑制住心里的悲愤,沉声吩咐道:“你们后撤,准备迎敌!” “不能放你一人在这啊!太危险了!”一名东真兵劝道。 李勇诚摇了摇头,说道:“速去!” 见众人全都隐入海滩之上,李勇诚拔出兵铲,立在没膝的海水之中,仰然盯着愈来愈近的船只。 看到李勇诚手中的兵铲,王显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 这厮,还活着啊! “李勇诚,是李勇诚吗?哥哥来救你了!”王显站在船头,双手扩在嘴边,一声大吼。 站在王显边上的副手,不由诧异地看了王显一眼。 这位长官,以前自己并不认识。只知道出自特别行动队,据说对敌狠辣无比。而且脸上总是一副阴冷模样,生人勿近。 却没想到此时会有这番兴奋的举动。 也难怪,李勇诚要是出了问题,大伙儿在权总管面前可就难过了。 听到王显的吼叫声,李勇诚一怔之后,心中悲喜交加。他挥着兵铲,仰天长吼:“佛莲,你等着,爷爷要去杀了你!” 然而,被接上船之后,王显一句话就把李勇诚满腔的复仇之心摁回了肚子。 “权总管有交代,无论伤亡如何,无论你是死是活,先按兵不动。不能对任何人展开报复行动!” “权——权总管来了?” 王显点了点头。 有那么一瞬间,李勇诚几乎扼制不住自己满腔的委屈。 “他——你们怎么这时候才来!” “抱歉了,兄弟。我们自耽罗岛南下之后,在庆元府以东海面的桃花岛上,清剿了一群水匪,并留了些人在那建立基地,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 “那,权总管呢?” 王显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哪,不过我们一起到的泉州。后来伍家的人前来报信,说你在浯州岛有危险,所以我领着人就先过来了。” “那,什么时候可以行动?” “行动什么?”王显一脸诧异。 “报仇啊!我的手下,死了那么多人。” 王显看了看海面,“能有多少人?有我的多吗?我过来才一个照面,就伤亡近百了。” “死了一个东真兵!”李勇诚咬牙切齿说道。 王显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不好劝解。 在他心里,自然觉得打仗死人很正常。东真兵也是人,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 当然,这话很多人都这么以为,却不能挂在嘴边。 “别伤心了,哥哥有个好消息带给你。” 李勇诚木然地摇了摇头。 “听权总管的意思,准备再建一支海上力量,大概会称为南海水军。准备交由你统辖。” 李勇诚眼睛一睁,却迅速地黯淡了下去。 自己,行吗? “怎么,没有信心?” 李勇诚又摇了摇头,随后又茫然地点了点头。 “某,出生于太行山中,当年生活苦困,为了一斤粮一粒米,兄弟们都得去拼命。那时若是有人愿意拿十斤粮换走我一个兄弟的性命,其他人我不知道,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生命,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无非是一个可以计算的数字。 有办法,我会尽可能地保住每一个兄弟的生命。没有办法,我只能抛弃。 这是乱世生活的基本准则。 只有你强大了,有能力了,才有资格谈什么保护兄弟的豪言壮语。否则,一切都只是笑话! 无论是权总管也好,你们几个兄弟也罢,都是重情重义之辈。不过,舍不得牺牲,痛惜手下的伤亡,这点王某其实是有些瞧不上的。 我们面对的,是乱世,是未来不死不休的战争!怎么可以凭着妇人之仁,来指挥一场战斗? 不过,王某私下里,却是真心喜欢你们的这种妇人之仁。 这很矛盾,有时我也想不太明白。 或者,矫情一点,就是南京府,给我一个‘家’的感觉。在这里,你无须提防你身后会出现什么问题,无须顾虑你的妻儿明天会不会有饭吃,更无须担心你死后你的家人会不会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你只要全心全意,上阵杀敌,如此足矣!” 李勇诚的目光,渐渐出现一丝清明。 权宋天下 第八百四十章 第一次见面(1) “离开太行山之前,莫说海军,我连大海都未曾见到过。可是权总管却把一整支海军无条件交给我打理。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因为王兄早已立下赫赫战功?” “哈哈,王某的战功,在诸位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李勇诚心下也有些疑惑。 虽然这几个来自太行山的匪首,不管是如今负责中原缉侦的赵贵、一直留在太行山坐镇的齐福、还是始终跟在陈耀身边的韩霸,都算是极受重用。 但是,独领一军者,唯有这个王显。 而且此人之前,甚至都未曾正式担任过百夫长一职。 看着李勇诚迷惑的眼神,王显洒然而笑。 “因为,我舍下让部下送死!” 李勇诚听得一呆,这,也能成为理由? “当然,你可能还不太清楚,我现在这支军队,有些特殊。真正的战兵没多少,大多数是俘获而得的海贼。 要想驯服这些心思不纯的降贼,就得让他们在真正的战场上拼杀,不给他们任何见风使舵的机会。得让他们面对真正的凶险与死亡,在血中锤炼他们的意志,以此,淘汰弱者,淘汰那些不该侥幸生存下去的懦夫!” 李勇诚张大着嘴,“那,岂不是得死很多人?” 王显淡然说道:“战争,就是要死人的!更何况,这些俘虏而来的水匪,任何一个人都是死有余辜。 很多时候,我们在战场不仅需要勇猛的士兵,也一样需要炮灰!” 冷血!无情!草菅人命! 可是李勇诚却又觉得,他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当然,战场上决定士卒生死的因素很多,有些是目的,而有些则是手段。这些,我觉得其实你都明白,只是不太愿意深入琢磨而矣。” 李勇诚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好了,咱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你这支海军的事。” 李勇诚神色又是微微一垮,“你,你知道权总管,现在哪吗?” 王显摇了摇头,他是真不知道赵权现在到底跑哪去了。 别说王显,就是连赵权自己,也完全没有预料到,此时的自己,会在伍家的一艘楼船上呆着。 泉州港内外,类似的大船不少。这种只能在近海行驶的三层楼船,最适合一些王公豪门在此谈论隐秘之事。 楼船的二楼内,隔档屏风尽去,空荡荡的楼阁内,只摆了一张方桌。 方桌之上,布满果馔。 方桌一边,端坐着赵复,赵权侧身相陪。 方桌的另一边,则坐着两个身着儒衫之人,一青一白。 青衣者,为宋国端明殿学士、两淮制置大使兼淮东安抚使兼知扬州,贾似道的首席幕僚廖莹中。 白衣者,为贾似道的另一幕僚师悦生。 打横而坐的,则是满脸欲言且止的伍及。 带着伍及,与王显的黄海海军一起南下,刚到泉州时,就有伍家之人来报,蒲家利用佛莲的水匪,对伍家出手了。并且殃及李勇诚。 与伍及商讨之后,赵权让王显领兵往浯州屿助李勇诚一臂之力。自己则被伍及安排,在此会客。 这个的确是赵权必须要见一面的贵客。 地位不算显贵,但所代表的身份很重要。 赵权当然也得推出一个身份相对重要的人与之接触,南京府外交部代理部长,赵复。 廖莹中与赵复两个倒是旧识,彼此之间,小心翼翼地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 赵权的目光,却始终在打量着廖莹中身边的这个儒士,师悦生。 此人年近四十,洁面无须。偶尔飘来的淡然眼神中,却隐着一丝的深遂。 对方的兴趣,显然也不是赵复,却似乎将大半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赵权有些怀疑,却又有点不敢置信。 师悦生突然站起身来,对着赵权说道:“权相公若不介意,不如我们到船上各处走走。把这里留给他们俩,可以更好地进行实质性的协商。” 赵权起身拱手答道:“如此,甚好!” 赵复与廖莹中,同时看着这两人,满脸怪异,却都没有开口制止。 甲板之上,已经摆上了一个茶几与两把靠背椅。 两人并排而坐,眼光同时飘向泉州港外,穿梭如织的大小船只。 “泉州,真的是一生至少要来一次的城市!”赵权喃喃说道。 “一生至少来一次?权相公这说法,倒也新鲜。是因为泉州的好吗?” “是啊——陋巷诵诗书,满街都圣人。” 师悦生莞尔一笑,“朱熹此言,倒是有失偏颇。” 赵权的眼角,闪过师悦生淡然的脸色,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下的猜测。 朱熹死后,被赐谥号为“文”。宋国当今皇帝在宝庆三年,追赠其为太师,封徽国公。端平更化后,朱熹又被入祀孔庙。 此时,已被尊为“朱子”。 他的言论,虽然未必得到所有人的附和,但敢于公然质疑,要么就是有着身居高位的底气,要么就是文章学问皆超过朱熹之人。 眼前这位,显然不是后者。 “权相公久居北地,不知北方可有如此繁华之城市?” 赵权摇了摇头,说道:“海丝之始,梯航万国。某足迹遍及北方数万里,的确未曾见识如泉州般的城池。然——” 正准备沾沾自喜的师悦生,闻言一怔。 赵权淡然说道:“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 师悦生眉毛一挑,“权相公的意思是,北方有许多城池,不仅繁华富足,而且无惧天灾兵祸?” 赵权摇了摇头,说道:“天下安有如此所在,师先生胃口,未免有些大了。” “那不知,权相公的胃口如何?” 两个打着机锋,话外有话。 绕了半天,总算接近正题。 “权某所图,无非为家族多谋些传世家财。生意,自然是越多越好。” “包括你带来的那些水军吗?”师悦生语气,开始有些咄咄逼人。 “不过数百沿途俘获的水匪,这些人,很值得师先生在意吗?” “权相公并非三岁小儿,当知寇兵侵境,意味着什么。” “师先生意思是,普天之下,万里海域,皆为宋土?” 权宋天下 第八百四十一章 第一次见面(2) 师悦生神情一滞。 普天之下? 宋国丢失北方国土已愈百年却不能收复,再谈普天之下皆为王土,未免自辱。 “终不成,泉州海域,便不属宋国管辖之境了?” 赵权双手一拱,说道:“权某无意冒犯,但有几个问题请教师先生。” 师悦生微微颌首。 “师先生说泉州海域为宋国之境,却不知,此海域囊括几何?三里、五里、百里,或是万里? 既然师先生说此海域为宋国管辖,为何又任海贼横行无忌,却不见官府有何作为?” 师悦生脸色微微一红,“此为痼疾,当徐徐图之。” “师先生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我售卖的东西,安全交至贵主手中;我需要的货物,却得任由水匪劫持。 既然如此,我自己出钱出人,来保障我货物的安全。师先生,觉得不妥吗?” “一兵一卒,不得入境!”师悦生斩钉截铁说道。 “泉州水匪存活一日,我等就必须具备自保能力!” “你要开战不成?”师悦生陡然高声说道。 突然响起的争吵,把二楼的赵复与廖莹中听得面面相觑。 两个人都搞不懂,明明自己才是名义上会谈的主角,怎么那俩在外面,就先要打起来了? 只有伍及的一张脸,愈加苦涩。 却听赵权淡然说道:“若是宋国君臣,都能像师先生如此敢战,权某倒真的该五体投地而佩服。可惜啊,数百年来,畏敌若虎。对辽不敢战,对金不敢战,对蒙古更是不敢战! 倒是对于权某,就敢战了?” “你——”师悦生腾身而起,指着赵权,怒目而视。 赵权迎着他的目光,眼中并没有嘲讽,也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有些许的悲哀。 师悦生吐出一口浊气,脸色一转,又束手而坐。 “师某倒未曾料到,权相公口舌,如此犀利。” 赵权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道:“积弱难返不可怕,可怕的是安而忘危、盛不虑衰。更何况,宋国如今,半个国境遭敌涂靡,一旦倾覆,哪有完卵?” 这一次,师悦生倒是没再出口反驳,反而略微地走了会神。 良久,师悦生才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而后说道:“可以允许你们派出护卫船队。每年战马,增加至千匹!” 赵权斜了他一眼,答道:“一年最多五百匹马,而且,权某要求一岛之地!” “不可能!” “那你先把泉州水匪剿灭干净后,与我再谈!” 师悦生不得不又开始强忍自己的怒气。“你可知道,如此,得罪的可不止一个蒲家。是一整个泉州、是半数赵氏宗族、是几乎全部的在朝之臣!” 赵权暗自吸了口凉气。 他知道蒲家背后势力不弱,却没想到如今已牵涉到了几乎整个宋国朝廷。 “浯州屿依然归伍家所有,但是我等会向伍家申请暂时的休整与停靠。此外,权某可以答应尊上,一兵一卒,若非允许,一兵一卒,绝不入宋国国土!” “汝之护卫船队,只能在泉州以北活动,不得往南侵扰。” 赵权稍有犹豫,但还是点头答应。 看来计划中的南海海军,得另觅基地了。 南洋航线,哪怕暂时不经营,也必须布局。否则未来,必将受制于人。 楼船缓缓靠岸,伍及陪着赵权与赵复走下栈板。 赵权低声问伍及道:“你没跟我说他要见我?” 伍及脸现尴尬之色,“是小人的错,只是家主名讳不敢轻提,他表字师宪,号悦生。” 赵权恍然而悟。 贾似道,字师宪,号悦生。所以化名为师悦生。 倒是跟自己有的一拼啊! 也的确不能怪人家出现的突兀,名字已经隐晦地告诉自己了,只是自己没想到。 赵权在岸上立住,回过头,对着倚在楼船上的贾似道,拱手一礼,就此离去。 直到赵权的身影消失不见,贾似道才回过身,重新坐入椅中。 “贾帅,此人,便是赵权?”廖莹中走近跟前,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贾似道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觉得如何?” “蛮荒之人,果然不知礼仪,面对贾帅却毫无尊卑……” 贾似道眉头轻皱,摇着手说道:“我并未公开身份,他也只是一个北地客商,谈不上谁尊谁卑。更何况,此人好歹也算掌控了一隅之地。” 东北有多大,贾似道并没有清晰的概念,但是若论疆域面积来说,绝对不会比现在的宋国少。 而且,名义上的“权总管”,却是南京府的实际掌权者。而自己却只是一方阃帅,哪怕成相,还有一个皇帝在上。 尊卑之说,的确不好评判。 廖莹中当然不会这么认为,贾似道也不会去纠正他的想法。 但是他对于赵权的看法,贾似道觉得还是有必要听一听。 与贾似道一样,廖莹中也是第一次见到赵权。 之前所有与南京府相关的事务,都是由他与李庭芝操持。赵权这个名字,可没少接触过。对于此人,廖莹中也花费了不少的心究研究。 “属下以为,此人,毕竟长期混迹于辽东,无论是心胸还是眼界,都有所不足。” “此话,怎讲?” “泉州的确繁华,但在大宋,泉州别说与临安、建康无法相比,就是明州、福州、广州,也是远胜于泉州。 此人震惊于泉州之繁盛,却不知他若是见识到其他城池,会做何痴状! 而且,赵复此人,眼高手低。一个贪生畏死之徒,竟然可得重用。可见赵权手下,人才已经匮乏到极致矣! 属下觉得,此人,不足为惧!” 贾似道摇了摇头。 这个廖莹中,也是进士出身,曾授官太府丞、知州,却皆不赴。其才能的确绝非一般文人书生可比,就是自视极高,极难有人能入他之眼。 “贾帅是担心与南京府交往,会落人口实,或是担心此人日后将成为大患?” 贾似道微微颌首。 “若是前者,属下以为,可以联络前线几位阃帅,共同联名以担此责。他们想要马,一定会愿意承担这点责任。对于咱们来说,不求无功,先求无过。 同时,贾帅可私下与官家秘报此事,以绝后患。” 贾似道点了点头,这主意,还不错! 权宋天下 第八百四十二章 苦日子 廖莹中说道:“若说此人,将为日后大患。在下倒是有一计,不知……” “但说无妨!” “贾帅所担心,无非是此子将会成为阿骨打之徒。一旦蒙古被灭,就会纵兵南下,侵占中原之后,觊觎江南。 但是此人身为汉人,又是化外之民,只要让他在泉州多加流连,必会贪图此地安逸而不舍归去。哪怕日后真有战事发生,他也必然会念此香火之情。 此为其一。 属下听闻,那位长期在泉州驻守的李勇诚,一直对吕家之女有意。赵权此行,当可为两人定下亲事。” 用泉州的安逸生活,来拴住赵权与他的手下,这倒确实有一定的可行性。 看赵权或是南京府行事,都非真正野蛮无理之人。不像当时的女真,繁华似锦的宋国,只会激发出他们更大的抢劫贪欲。 而且,据伍及所言,赵权对于身边的人,都极为珍惜。 李勇诚若能在娶亲之后,留居泉州,的确可以加深双方之间的情感联系。 需要时,多给些赏赐。不需要时,直接驱逐出境,以免后患。 “另外——”廖莹中小心翼翼地说道:“一直受贾帅之令,由伍家暗中照顾的赵氏之女……” “赵竑的那个孙女?” 廖莹中点了点头。 贾似道不由的再次陷入沉思。 赵氏宗亲啊,这与和亲有何区别? 大宋立国两百余年,外交一直处于相对的弱势。但是,宋国上下对于外族的态度,都出奇一致。 可以纳贡,甚至可以称臣,但绝不可以和亲。 纳贡,是以物质以厌其欲。 称臣,是形式所迫,不得为之。 和亲,则被视为真正的自取其辱。 当年,辽兴宗曾向宋国提出以和亲、增币代替割地的要求时,宋朝宁愿允许增币,也不愿和亲。 当然,徽宗北狩,随行无数帝后公主,沦为金将之妾之奴。那并非主动的和亲,而是源于女真人的兽行! 是的,这是被逼的,所有的宋国人都这么认为。 看出了贾似道的担忧,廖莹中又低声说道:“泉州宗室之女无数,此女虽然身份敏感。但,总比被蒲寿庚那种人娶回家,好些…… 据属下所知,赵权至今依然未有妻室。” 没有妻室,这是一个最大的优势。哪怕真的是和亲,日后若能成为一国之母,自然会反哺于大宋。 可是,这女子有可能成为一国之母吗? “如此,是否会适得其反……” 廖莹中自信而笑,“只要贾帅不反对,此事属下自会安排妥当。而且绝不会落下丝毫痕迹。” 贾似道斟酌良久,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此事,暂缓!” 廖莹中还想劝说。 “如果他们真是两情相悦,我们最多不予阻止。但是将两人强扭在一起,一旦被知晓,会惹下无穷后患。此事,你不要去碰! 我会让伍及去提醒伍家,顺其自然。能成,是他们两位之幸。 宋国未来形式,哪怕再艰难,我等也不能将希望押在一个女子身上!” “是——” 廖莹中见贾似道态度坚决,便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 只是连他都不知道,贾似道虽然不想利用赵氏之女,却依然还有一张底牌—— 一个连廖莹中都没听说过的老男人! 贾似道与廖莹中会给自己设圈套,赵权并不奇怪。 只要宋蒙的战争还在继续,只要宋国不能灭掉蒙古国,无法彻底消弥蒙古人的威胁,自己就一定是安全的。 而想让宋国凭现有的实力灭掉蒙古,这未免太科幻了! 能见到这位自己已经念想了许多的大奸臣,赵权有些意外,但也有点欣慰。 说明,此人起码不糊涂。 知道如今单凭宋国之力,终究无法抵御蒙古人的兵势。知道寻求外援,以备来日与蒙古的恶战。 第一次见面,感觉还算不错,为人还算坦荡,并非想像中的奸诈之人。他并没有掩饰对自己的提防,但也没有对自己做过多的防备,或是设置一些看似可笑的障碍。 贾似道的态度很明显,泉州对自己完全放开,想来就来,想走可走。 但是,无论是东真兵或是假装成水匪的海军,都不行。 这是贾似道的底线,正因为他坚持这个底,也让赵权对此人产生了一丝的敬意。 两淮制置大使、兼淮东安抚使兼知扬州!封疆大吏啊! 如今整个宋国边帅,也只有以兵部尚书身份任四川制置使的余玠,可以与其相比了。但论出身,余玠哪里会是这个进士出身,又曾是皇帝小舅子的家伙相比。 赵权突然有些期待,不知道贾似道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爬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位置。 时至初冬,泉州城中依然飘扬着慵懒的暖意。 一夜无梦的赵权,推开屋门,伸出一个长长的懒腰,感觉到满身的清爽。 权承仁肩披毛巾,端着一脸盆的温水,脚步虚浮却努力地稳着身子,颠颠而来。 “怎么了?昨晚当贼去了?” “权,权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权承仁苦着脸问道。 “我到现在腿还是软的。昨晚又吃的稀饭,饿了一个晚上…… 泉州人日子很苦吗?怎么连顿米饭都吃不上?” 赵权哈哈一笑,“别担心,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边上一个忧怨的声音传来:“上次他也是这么说的,结果我在这里已经呆了五年……” 李勇诚犹如一个丢了船的渔夫,光着脚丫,蹲在院角,满脸的沧桑。 权承仁有些担心地看着李勇诚,又转过头看看赵权。 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也要在这里呆五年? 他突然决定收起对李勇诚的同情心。千万别因为自己的同情,而让自己顶替他,留在泉州。 五年啊,太可怕了! 承仁不敢多说话,去给赵权端来早饭。 还是稀饭! 承仁忍不住又有些同情李勇诚了,天天吃稀饭,真不晓得他这五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太苦了! “蛋有点老了,跟厨子说一声,下次我只要单面煎的就行!”赵权一边扒着稀粥,一边随口吩咐道。 蛋老了?是生蛋的母鸡太老的原因吗? 权大哥真是厉害,连这都能吃得出来! 权宋天下 第八百四十三章 信仰 赵权没理满脸惊讶的承仁,也没理睬浑身忧怨的李勇诚,美美地用过早餐之后,用最舒服的姿势坐在院墙角落中的靠椅上,对着李勇诚勾了勾手指头。 “快点啊,怎么跟木头似的杵在那!” 李勇诚仰着头,无力地叹了口气,起身在赵权对面坐下。 点燃泥炉,收拾茶具。 “真不想在这呆了?” “我,已经被你玩废了!”李勇诚泫然欲泣。 “呵呵,你倒是会甩锅!” “当年,我就说不能让我在泉州,你说一年就好。一年一年又一年,这就五年时间了! 这倒也罢了,第一年还给我留了三五十人,第二年只剩下了十人。现在,只有三个人留下! 结果,还死了一人……” 赵权收起嘻笑的神色,说道:“我知道,你很珍惜手下人的性命,这是好事。可是,若是因为他们的战死,而让你一蹶不振,我想他们会死得很不甘心的!” 李勇诚抓了抓头发,苦恼地说道:“我不是一蹶不振,只是……” “五年来,大家在辽东、在辽南、在高丽、在草原上,奋勇杀敌,立功无数。我却只能窝在这里,一事无成。 现在连战都不会打了。 再这样下去,我还能干嘛?” “不,你错了! 五年前,我把你扔在泉州,是因为在南京府的海洋战略中,泉州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没有泉州的经营,我们不会获得商业上的巨大成就,不会有北线航路的顺利开发,不会有南京府学术与科技的迅猛增长。 更不会有如今咱们在辽东湾与渤海湾的高歌猛进。 以及渤海海军、黄海海军,还有未来的南海海军的建设,这一切都源于我们对于泉州的开发。你李勇诚,当算第一大功!” 李勇诚听着一呆,自己,有这么厉害吗? “我不是在安慰你,或是想继续忽悠你留在泉州。你我兄弟,自小你们就知道我的脾气。对于你们几个,我从来不愿去算计,有需要就得让你们出死力。不需要,我也不会多说。” “可是,南海海军……” “渤海海军主要目标是高丽与日本,黄海海军针对的是中原,而南海海军的未来……” 李勇诚悄悄地抽了口冷气,“咱们这是,要对宋用兵吗?” 赵权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怕让你明白,我对宋国没有任何贪图之心。建立南海海军,并不是为了征伐宋国,而是有一天,很可能需要用这支海军,来救宋国。” “救宋国?你觉得,宋国会被蒙古所灭?” 赵权悠悠地叹了口气,“如果有一天,蒙古人与宋人爆发生死之战,你会选择助蒙攻宋,还是选择联宋抗蒙。” “这还用说,当然是……” 李勇诚脱口而出,随即一怔。 十年之前,自己这些兄弟还随着真定军,参与蒙古的攻宋之战,可是现在自己却觉得应该帮助宋国。 这是为什么? 李勇诚茫然地看着赵权。 “蒙宋战争已经十多年来,虽然宋国一直处于弱势之中,但是蒙古人真的有可以灭掉宋国吗?” “是啊——”赵权悠悠地叹了口气。 “连你都认为,宋国不太可能会被蒙古人所灭,更何况是外强中干,却又自傲得一塌糊涂的宋国人? 他们可以让自己的海域落于水匪之手,也不愿有外人插手清理。 他们丢失了半壁江山,对女真人甚至称臣以伺,却始终以上国自居。 前线战士,终年拼血死战,后方士子却依然保持着优雅而从容的风花雪月。 怒气不幸,恨其不争吗? 可是咱们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他们?” 李勇诚听得一阵阵发怔。 赵权却如自言自语般地一直在说着。 “我们未来会立国,立国就得有信仰,我们的信仰又会是什么呢? 中华文明数千年,王朝更迭无数。所以,一家一姓王朝,不应该是信仰的根源。 儒家道学,已经成为一个工具,一个愚民牧民的手段。一时有用,终将没落。 只有华夏的文明与传承,才应该是我们所信仰的。 我们之所以喜欢宋国浩瀚如海的文化,喜欢他们的幽雅与安逸,正是因为他们以民为本的传承之心。 正因为有宋国,我们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什么,才知道数千年的文明渊源在哪里,才知道在我们之前,先人留下了什么样的瑰宝需要我们去传续。 赵宋一家,也许代表不了中国王朝的正朔,但宋国的文化,一定是华夏文化传承的主要脉落所在! 无论女真也好,蒙古人也罢,也许他们在战场上曾经拥有催枯拉朽的勇猛战力。但是他们只是在破坏,而不知传承与建设。 让这样的种族统领华夏,是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李勇诚,听得晕晕欲睡,却又知道赵权这些话大概很重要,不得不强打着精神。 “我想要帮助宋国,并不是因为赵宋皇家或是这些豪门巨贾,而是不希望,这文化传承在蒙古人手中断绝。 但是啊…… 我更担心的是,咱们有心,别人未必有意。 有一天,哪怕宋国灭亡在即,他们依然视我们为敌,视我们如寇。” “是啊,都是一群中山狼!”李勇诚终于插上了一句话。 水已滚,注入茶碗,迸出一丝幽香。 赵权拈起茶盖,置于鼻前,将茶香纳入鼻中。微闭着双目,良久才吐出一口闷气。 “你要是真想回辽东,把婚事办完,就回去吧。”赵权突然说道。 “什么——”李勇诚手一抖,赶紧放下手中茶碗,不停地搓着被烫着的手指头。 “怎么,你不是催着我过来,给你提亲吗?” 李勇诚突现扭捏之色,“这个,我,不知道她们家,会不会同意?” “咱们小李子,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又是年少多金,还有搞不定的姑娘?” 李勇诚脸色微红,带着一丝的兴奋,还有忐忑。 赵权却突然皱起眉头,“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俩成亲之后,如果你想回辽东,她会不会跟你过去?那地方,她能习惯吗?而且,辽东与泉州相隔万里,她们家里人,会同意吗?” 李勇诚一怔,是啊,这个问题他可从来没想过。 权宋天下 第八百四十四章 亲事(1) 之前,李勇诚觉得自己似乎就会在泉州一直呆下去,两人成亲之后,再置新家,日子似乎就可以坦然地过下去。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想回辽东呢? 李勇诚突然又是一阵迷茫。 留在泉州?还是回辽东? 然而,完全出乎赵权与李勇诚意料的是,由伍家出面请的媒婆,第一次上门提亲,就被吕若娴之母一口拒绝。 理由很简单。 就是连媒婆其实都不太清楚,这个李家小子,家世如何,祖籍哪里,家中到底还有何人。 最关键的是,在媒婆口中,李勇诚的万贯家产,却让同样豪商出身的罗氏,根本就瞧不上眼。 “哪怕不是一个进士,最少也得有个解试举人出身!”这是吕若娴母亲罗氏的底线。 宋国科举,分为解试、省试、殿试三级。诸路州府的解试,是科举考试的最低等级。 解试举人,其实就是相当于明清时的秀才。 吕若娴长兄一直在江西为官,也算是官宦之家,没要求嫁个官员,只是要求对方是个文人出身,这要求的确不算过分。 但是,李勇诚可以通过海东学院的最高等级测试,却未必能博得一个解试举人出身。 更何况,他一个南京府的人,到宋国参加科举,那岂不是太过可笑了! 看着神情沮丧的李勇诚,赵权有些诧异。 “那小姑娘,不知道你的情况吗?” “我没说,不能说。她也从来没问过,好像也不关心我到底是哪人,是干嘛的。” 赵权啧啧而叹,这俩,倒是发于情、止于礼,小纯情一对。 “要不,这事,算了?”李勇诚犹豫地说道。 “你舍得吗?” 李勇诚茫然地摇了摇头。 求亲,人家不许。 总不能像陈耀那样,直接把人抢走吧。 那样的话,除非自此之后,将南京府的相关势力全部撤出泉州。 李勇诚蹲在院中,双手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赵权心头,莫明生出一股焦虑。 这种事,自己实在是太不擅长了,这比打一场大仗还艰难。 不管,有些于心不忍。管吧,无从下手。偏偏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赵权背着双手,在院中茫然踱步。 耳边,突然响起数屡琴声。 琴声渐渐清晰,如春雨拂面,又如潺潺而动的清泉,悄然浸润脑间。 轻柔序曲之后,一声略显犹豫的歌声哼出: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词意哀婉,如絮语千言,欲诉还休。 但是低吟的歌声,非泣非诉,真情含而不露。如一个轻蒙面纱的美女,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撩开那层遮挡,而一看究竟。 赵权心里的焦虑,被这琴歌之声渐渐抚平。 一股清爽的恬淡,如醍醐灌顶,让他身上的万千毛孔,随着节拍舒动。 突然之间,很想见见她。 哪怕见不到她,在她眼前露下脸,也是好的吧。 在媒人搞不定的情况下,自己亲自出面,为李勇诚说亲,应该是个很不错的理由。 为此,赵权特地叫回了伍及。 其实说亲这种事,让伍及的伯父伍文翰出面更合适些。但是为李勇诚说亲,伍文翰未必知道意味着什么,伍及却是一清二楚。 见面礼带多了麻烦,赵权直接让承仁抬去了一箩筐的珍珠。 吕若娴之母罗氏,两只眼睛睁得比珍珠还大。良久,方才把掌中的一把珍珠慢慢地倒回箩筐之中。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伍及,说道:“老身知道伍家财势雄厚,却万万没料到竟然已经富可敌国了!” 又看着赵权啧啧赞道:“你们倒是好运,抱到了伍家这个大腿。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还能说动伍家,为了这门亲事,饶上半个身家!” 赵权愕然。 原来以为一箩筐的北珠,可以直接砸晕这个眼高过顶的夫人,却没想到,她会以为这些珍珠是伍家出钱买来的。 伍及也露出尴尬之色,“罗夫人误会了,伍家这些年的经营,大多托庇于这位权相公与他的兄弟李勇诚。这些珍珠,其实就是他们特地从北方带来,给夫人与小娘子们的礼物。” “呵呵,倒是看不出,伍家兄弟,很会做人啊。”罗夫人一番哂笑。 “本来嘛,有伍家兄弟作保,我也相信你们不是什么歹人。权相公也就罢了,可能真是往来南北,执掌大宗生意。可是李勇诚,据老身所知,在伍家已经白吃白喝五年之久,一事无成。 我看,最多也就是你伍家一个看院的。 当然,也许身份会更高些,我不清楚。否则也不会让你等如此靡费。 不过,我不关心这个李勇诚,真实的身份是什么。我还是那句话,我的女儿不会嫁给一个商贾,也不会嫁给一个武夫。 我不强人所难,不会要求他一定要当什么官,只要曾经考取过举人,我绝无二话!” 赵权耐心地说道:“我那兄弟,自小在北地长大,北方的教育体系与南方完全不同。四书五经的确不行,但是术数经济、天文地理,可是精通得很!” “呵呵,你们欺负老身没什么文化,四书五经都没学过,还敢自称读书人?” 客厅帘后,传来嘀嘀咕咕的讨论声。 赵权知道,那小姑娘应该在后面偷听,焦虑地等着自己驳倒她的母亲。 可是,不会四书五经就不算文化人,这得上哪说理去? 伍及两手一摊,也是满脸无奈之色。 赵权试探地问道:“要不,罗夫人可以出几道题,考下我那兄弟?” 罗夫人脸色一冷,“你这是讥笑老身不识字吗?” 第一次当媒人,很失败! 赵权不仅一无所获,还被迫留下了那一箩筐的北珠。因为一进门时,就说那是见面礼,而不是彩礼。 赵权与伍及刚跨出院门,吕若娴便号啕而哭。 “闭嘴!”罗夫人大怒,“看看你,现在身上哪个地方像一个大家闺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还想着自己挑选夫婿?娘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你还敢哭出来?” “不是的,娘……他,他真的……” “我说了,闭嘴!明天你就跟我一起,回建州去!” “不要……呜……” 权宋天下 第八百四十五章 亲事(2) “还有你们两个!”罗夫人指着想要开口相劝的妹妹与外甥女,“跟你们说了多少次,别在泉州这鬼地方呆着,非不听。看看现在有多少麻烦事。 先是蒲家,再是这姓李的,你们都招惹来什么鬼! 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赵子矜心里掠过一丝难受。 自己姨母在家中一向强势,不过刀子嘴豆腐心,语气虽然不善,出发点却是为了保护姐妹两个。 但是,这种不由分说的保护,终究会让人觉得无法忍受。 尤其是她总是相信自己的理解与判断,却很难接受别人的劝说。 她不像自己的母亲,长年生活在泉州,对伍家与李勇诚有更多的了解,也知道他为人的确不错,绝非一个纯粹的武夫或是商人。 可偏偏自己的母亲,本来就是一个生性怯弱之人,在强势的姨母面前,就愈加的不愿说话。更别说与她争执甚至是反驳她的意见。 但是,总得有人为自己表姐争取一下吧。 赵子矜敛衣微微一礼,“姨母,先歇歇气。要不咱们先把这斛珍珠送回伍家?” “凭什么?”罗夫人双目一睁,“他们自己要送上门,又不是我要的!他好意思拿走,我没话说,让我主动送回去,别想!” 赵子矜略松了一口气。 姨母虽然并非是个贪财之人,但是对方的财势,多少还是令她有所触动。 如此,应当也是有些机会的。 “要不,女儿替姨母出些题,考考李家公子?” “你们姐妹俩,一丘之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甩什么手段!” 赵子矜无奈地说道:“其实,姐姐与李家公子相识五年以来,从未发现他有不良举止。为人正直诚恳,的确是个可托付终身之人。 而且,姨母应当知道,伍家如果不是坚信他们的为人,绝不会为其出面。” 罗氏心里一动。 的确如此,伍氏一家,之所以与赵家比邻而居,就是为了暗中保护子矜。尤其是伍佑,她多少还是知道,他的出现,也许就代表着他背后那个人的意见。 这么多年来,自己把女儿扔在泉州陪着子矜母女,一方面是因为她们不肯回建州,另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有伍及与伍家的保护。 “李家公子,的确是个文武双全之人。只是,他无意于功名,也不愿混迹官场。若是可以,姨母不妨再观察他数日。我想也许会有不同的看法。” 脸上挂满泪珠的吕若娴,紧咬下唇,点头如若岛蒜。 罗氏双目一寒,正想怒斥,转过头却看见自己妹妹一样的微笑颌首。不由哼道:“你不好好管自己的女儿,想添乱是不是?” 子矜母亲脸现愕然之色。 自己一句话都没说啊,怎么又被骂上了? 罗氏心头愈加烦躁。 “你们,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子矜你也是,蒲家那里虽然我已经出面拒绝了。可是谁都知道他们定然不会死心。哪怕不敢强来,也是件腌臜事。 你倒好,有闲心来管你姐姐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吧,你看看你母亲,也不知道尽早打算下,给你找个婆家。省得这番被贼人惦记,污了赵家名声!” 赵子矜母女,同时闭口不语。 是啊,姐姐的亲事,还有她母亲操心,还有自己帮着说道。可是自己呢?将来的婚事,谁能做主? 是成为利益的交换?还是献祭的牺牲? 看着赵子矜伤心的脸色,罗氏心下不忍。她拉过赵子矜,圈入怀里,语露怜意。 “我苦命的矜儿,姨母是担心你啊!将来若是处置不好,你可是会一辈子受苦的!” 赵子矜泪水不由涔涔而落。 吕若娴终于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出声。“娘啊,我才是你的亲闺女啊!你怎么不考虑下,我一辈子,会不会受苦啊——” “闭嘴!”罗氏嫌弃地看了吕若娴一眼,“你要是嫁错了人,大不你娘我打上门,逼他们退婚,再给你另外找一个改嫁。而且你这呆货,又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 吕若娴哭着扑到子矜母亲怀里,“姨母,你说,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我娘亲生的?” 罗氏轻轻拍着赵子矜耸动的肩膀,眼珠子微微转动。而后抚起赵子矜,问道: “今天来的那个人,姓权吗?他跟那姓李的小子,又是什么关系?” 赵子矜举袖抹干泪水,答道:“他们是异姓兄弟,自小在一起长大。” “不是亲兄弟啊!我看着权相公年纪似乎不算大,不知道成亲了没?” “应该——没有吧,这事,可能得问下伍叔叔,他会更清楚些。” 赵子矜有些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姨母,怎么突然把注意力转到权相公那了? “那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应该知道我是皇室宗亲,不过,其他的,可能不清楚。”赵子矜转头看向吕若娴。 “李勇诚肯定不知的!我才不会那么无聊,跟他说这些事!” 既然两个女儿没有说,伍家也应该不会主动提起此事,如此,倒是…… 罗氏两眼抬向屋顶,心里在不停地算计着。 “娘,你不会看上那个权相公,想把我许给她吧?”吕若娴胆战心惊地问道。 “你想得美!闪一边去!” 吕若娴与赵子矜,同时地松了一口气。 “矜儿——”罗氏又把赵子矜揽住,低声问道:“姨娘问你,那个权相公,为人如何?若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赵子矜腮边,现出一抹红晕。 吕若娴却拍着手说道:“可以,可以,妹妹五年前就喜欢上他了。不过那家伙有点没良心,一走就是五年,直到前些日子才回来。说什么忙着上班赚钱,也不知道有没有干坏事去!” 五年? 一来一去就这么长时间? 这姓权的家伙,会不会很不顾家?而且五年时间,是不是早已经娶妻生子了? 或者是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 罗氏又开始有些纠结。 这时候,她却又发现,与五年一个来回的权相公相比,那个李家小子,似乎还更靠谱一些。 权宋天下 第八百四十六章 小农 罗氏迷茫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 “这样吧,矜儿,如果你不反对,我会私下找伍及先探探口风,先了解下此人底细。当然,你要是不喜,当姨没说过。 现在就家里咱们几个人,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 以后是你们俩在一起过日子,终究还是得你自己做个决断。” 子矜母亲有些犹豫,“这个,子矜的身份问题,会不会……” 罗氏大手一挥,“我说妹妹啊,你平日里既然不肯管,那就别管了!运气好你就跟着矜儿享福。运气不好,你们下半辈子,我来养着好了! 矜儿,姨母说话难听,你别放心上。指望你娘,你很可能就嫁入匪窝了;指望你祖母,你只能去当尼姑。” 赵子矜盈盈下拜,“矜儿知道姨母疼爱。如此,矜儿任由姨母作主!” 吕若娴急了,“我的呢?别扔下我不管啊!” “一边去,哪有一个姑娘家家,这么急着嫁人的?也不知谁家的孩子,一点淑女模样都没有的!” “哇——姨母,娘,她太偏心了!” 罗氏挥着手,像赶苍蝇的把几个人赶出去,独自一人陷入沉思。 权之肖,李勇诚。 这两人,其实给罗氏的感觉都算不错,当然权之肖更好些。所以她觉得,得把这人留给更苦命一些的赵子矜。 当然,把李勇诚说给赵子矜,估计两个女儿都会不乐意。 对于子矜,罗氏其实是很焦急的。 这一两年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辗转向自己传递信息,想迎娶子矜。 有些是官面人物,有些是仕林子弟,也有些商贾之家。 子矜这个身份,真的很好用。 既是皇室宗亲,偏偏又不受重视,爹不疼娘不爱。娶了她,既可以享受到皇亲身份的便利,又不用担心受到娘家人强势的欺压。 最关键的是,还可以利用她祖父的身份,进行一场赌博。 赢了将享受无比尊荣,输了也根本损失不了什么。 权之肖如果在不知道子矜具体身份的前提下,不带任何功利性的接受这门亲事。那罗氏真愿去菩萨面前磕头烧香了。 至于权之肖的身份,罗氏觉得处理起来应该也不难。 只要伍及同意,就说明他身后的金主是支持的,那也就意味着权之肖此人绝对可以信任。 这样的话,也能顺便解决李勇诚的问题。 哪怕真的有一天,他们要回北地,姐妹俩彼此之间有个照应,也总比一人孤零零地活在千里之外好一些。 这是罗氏的一点私心,也是她权衡许久之后,寻找到的最佳对策。 行,两门亲事一起定。不行,自家的女儿也别谈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了事,两个女儿一起受苦,谁也跑不掉。 这也算是一场豪赌吧,只能这样了! …… 又是一个有点明媚的早晨。 懒洋洋的阳光,映在院中的桃树枝头。 看着懒洋洋的李勇诚,赵权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隔壁女孩的妈,还没有最后的拒绝,在赵权看来,应该是还有点希望。只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继续争取。 且徐徐图之吧。 赵权在屋前刚伸完懒腰,隔壁就响来“叮咚”一声的勾琴之声,似乎在跟他问候早安。 赵权精神为之一振,抬起手遥遥地挥了挥,也不在乎那个弹琴的人,是否知道。 早练过后,先喝上一泡茶,洗洗胃,然后才用早膳。 自己亲手开发的砖茶,如今在草原上销量无比的好,但赵权其实是喝不惯的。还是得到福建,才有真正合自己口胃的好茶。 正如面前的一碗清粥。 心情不好没关系,该干活时还得继续干活。 李勇诚被踹了两脚之后,只好满脸忧怨地取出海图,在赵权面前铺开。 “查了大量的资料,也寻访了所有能见得到的老渔民,目前这张海图,绝对是你现在可以看得到的,当今世界上最全的一张了!”李勇诚傲然说道。 这个地图,主要包括福建以东洋面的一些大小岛屿,其分布的确已经与赵权印象中的地图相当接近。 只是台湾岛的面积,只比琉球岛略大一些。 “不错啊,看来这些年,你也是知道做些事情的!很好!” 李勇诚稍稍地翻了个白眼,手指戳住地图上的琉球群岛,说道: “你当年说,这里有个琉球岛,上面有一个小国,叫琉球国。确实如此。 能找得到的最早史料,是唐朝僧人鉴真,在《唐大和上东征传》中的记载,说此地的居民,自称‘阿儿奈波’。但是没人知道这是啥意思。 岛上有一个小王国,原来称为天孙王朝,现在说是一个舜天王掌权。 岛上人口大概两三万,淡水资源充足。 位置大概是福州以东,约两千里。” “两三万人口?怎么样,有兴趣不?” 李勇诚苦着脸说道:“老大,两千多里啊!那么远的岛,拿来做什么?” 赵权把李勇诚摁在地图上的手拍开,换上自己的手指头,在地图上画了个大圈。 “琉球群岛正北,就是倭国的南部。顺着这条岛链,北偏西可达耽罗岛、对马岛。再往北则是南高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啊,你想把这整片海域都吞了!” “孺子可教!” “可是,老大啊,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手头有几个人?有几艘船?而且吞下这片辣么大的海域,拿来养鱼吗?” 赵权一怔。 看着这些海外岛屿,尤如看着丢失了千年的宝贝。 自己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必须得把这些宝贝,重新揣回兜里,这样才能安心一点。 可是,这个时代,要这些岛屿,确实好像没什么用啊。 大陆沿岸,还有无数的大小岛屿,都嗷嗷待哺般地等着自己去占领与开发,哪还能抽得出人力与船力? 有些小农了。 但还是舍不得放弃! “这事,我现在不逼你,但你得放在心上!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五年,最多十年,你必须把那个岛给我占了!” 好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那就五年以后再说好了。 权宋天下 第八百四十七章 澎湖的未来 李勇诚又指着琉球群岛西南边的那个岛说道: “这个岛,也有人称为琉求,就是你非要称之为台湾的这个大岛。可能隔海太远,陆上之人分不清,逮个岛就叫琉球或是琉求或是流求……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到一个去过台湾岛的渔人。但是在台湾岛以西的澎湖,倒是不有少人去过。 这个岛,也有人称为平湖,离泉州近三百里,估计四五天水程。 岛上大约有一两千民户,最大一户姓张,说是从同安迁去的人家。” 赵权握着拳头,往湖湖上一敲。 “好,就它了!” “又想要啊?” 李勇诚很无语。 自家老大,对中原谨慎无比,轻易不去触碰。对江淮以南的宋国土地,重来不念。偏偏对海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岛屿,却充满着各种奇怪的欲望。 “马上,立刻!派人前去探路,然后用最短的时间内占领这个岛屿!” “五年?” “不行,给你五个月,不,最多三个月的时间!” 李勇诚一张脸,皱成苦瓜。 赵权拿起笔,开始慢慢地修改台湾岛的地图,越画越大。 李勇诚张大着嘴巴。 “你瞎画的吧,有这么大吗?快赶上整个福建路的面积了。” “没那么大,差不多有福建路的三分之一吧。而且最近处,离澎湖不过百里。” “怎么可能?” “就是这么可能!” 赵权满意地看着自己修补后的地图,这样就差不多完整了。 “占领澎湖,是为了开发台湾!当然,你说的有道理,咱们现在人手不足。这个岛的开发,的确可以略晚一些。 以澎湖为中转站,先让人探查下台湾岛的情况。 记着,那边有几道相当复杂的洋流,行船时必须做好准确的定位,否则很可能直接漂到南边的麻逸去了。 而且,澎湖岛,应当是咱们未来南海海军的基地!” 李勇诚快哭了,“老大,我在泉州这五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你不满意,打我骂我踹我罚我,我无话可说。可是,非要把我发配到那么远的荒岛上吗?” “你知道个屁!”赵权怒斥道。 “浯州屿,已经被宋国官员盯上了。这个岛以后虽然在名义上还是归属于伍家,咱们的船也可以临时停靠。但是,想把海军基地放在浯州屿,势必会与宋国爆发直接的冲突。 而澎湖岛,无疑是非常合适的地方。 岛屿够大,上面又有可用的居民,说明已经具备起码的生存条件。 需要的物资,可以从浯州屿中转后送过去。离泉州又不算太远,我估计咱们的船在改进之后,三天肯定能到!” 李勇诚死命地搓着没有泪水的双眼。 赵权视若无睹。 “我未来的计划,最少得有四支海军。渤海海军驻地,是庙岛;黄海海军驻地为耽罗岛或对马岛;东海海军放在桃花岛;澎湖则归属南海海军。 不仅要监控福建沿海,负责台湾的开发。而且,还必须掌控整个南洋的商路!” 南洋商路的重要性,李勇诚如今比赵权还清楚。他终于停下了抱怨,开始认认真真地看着这张海图。 其实也不算糟糕,离泉州不过三天行程,往返一趟也不算麻烦。 只是,自己还会在泉州呆下去吗? 李勇诚有些纠结。 “好了,剩下的,你自己琢磨吧。”赵权把笔一扔,拍了拍手掌说道。 “另外,蒲家的水匪,这些天让承仁跟你一起,你们再做些更详细的探查。趁着手热,找时间跟他们再打一仗。” “这次一定要灭了他们!”李勇诚咬牙切齿地说道。 赵权却摇了摇头,“蒲家牵扯太多,一旦将他的势力全部打没了。会给咱们惹下太多的麻烦,现在精力不能被他牵扯过多。打他,是要让他明白,咱们完全这个能力。但是这个度,我们也得控制好,否则很可能被直接赶出泉州了。” 李勇诚嘀咕着说道:“这仗,打得也太憋屈了。不能主动进攻,不能灭其老剿,不能打得太狠。 还得防止宋国水军的参战,抓到宋国水兵,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说,不能伤了他们、不能让其自残、得全须全首地把他们送回家。 这种仗,有什么可打的啊——” 赵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咱们现在控制打击力度,正是因为我们的力气还不够大。哪一天,你李勇诚可以领着海军,横扫宋国所有水军,那时,你说了算!你想怎么打就由着你怎么打!” 李勇诚立时便把嘴闭上。 赵权往窗外探头看了看,说道:“好了,你跟承仁做个完善的计划,我得走了。” 蹲着在屋门口的承仁,拎上赵权的袍子,就准备跟他出门。 “你跟着我干嘛啊?”赵权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权承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道:“权大哥,我,还是你的侍卫长不?” “是啊。” 承仁胸膛一挺,“那你走哪,我就得跟到哪!” 李勇诚一脸嫌弃,“小屁孩,啥都不懂!别在那添乱了,跟哥哥好好在家呆着吧!” 赵权哧的一声轻笑,懒得理这俩,施施然踱出院子。 街上丝丝凉风拂过,清静而幽长。 正如这条安逸的巷子。 伍及兄弟前些天,说想把这座宅院送给自己,当作在泉州的住所。 赵权还真的有些心动。 说起来,他这辈子还没有拥有一座完全属于自己的房产呢。 当然,上辈子也没有。 泉州市中心,有天有地,占地七八百平米的大院子,在上一世得花多少钱啊! 五千万?还是一个亿? 还是这辈子好啊! 起码自己也是有房有……马,的人了! 走过赵家小院,院门依然紧闭。 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持敬书院。 书院内,几个伙计正在整理书籍,见到进来的赵权,对他点了点头。其中一人对着赵权,眼角往院内其中一间书屋瞥了一眼。 赵权含笑抱拳而入。 看到赵权进来,坐在长桌边上的赵子矜抬起头,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粉红,随即又将头埋入书中。 权宋天下 第八百四十八章 患得患失 “早啊!”赵权随意抽了一本书,坐在赵子矜斜对面,开始翻起来。 两人各自看书,屋内安静得甚至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就像当年在学校图书馆,见到自己心仪的女孩子,总是会端上一本书,装模作样的一边看书一边偷偷地打量她。 许多女孩子,是经不起这样近距离的端详的。 但是,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却似乎越看越有味道。 坐在桌旁的身子,腰膀笔直,双肩圆润却透着一些隐隐的羸弱。 未施粉黛的眼眉已经长开,清秀的脸颊一片柔嫩,让赵权忍不住想抬出手,去掐上一把。看能否拧出一些水来。 赵子矜腮边又现出一丝红晕,头未抬,轻声问道:“权相公,是过来看书的吗?” “啊——哦,我,是看下,你在看什么书?” “《洗冤集录》。” “宋慈的书?你连这种书都看啊——” 赵子矜点了点头。 “可惜了宋慈,英年早逝。” “你认识宋慈?”赵子矜终于抬起了头,好奇地看着赵权。 “上一次来就想去拜访他,可惜他不在福建,我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此次过来,却已天人路隔,实乃生平憾事。” 赵子矜眉头微皱,“这宋慈,竟然可以如此值得权相公高看?” “是,如今宋人,能让权某佩服的,此人起码可以排名前三。” “哦,我可以知道,还有谁吗?”赵子矜终于掩上了书卷。 “另外一个,当属秦九韶。” “《数学九章》。” “赵汝适。” “《诸蕃志》。” “陈自明。” “《外科精要》,还有……《妇人大全良方》。” 赵权突然感觉有些怪异,似乎回到学生年代,与舍友一问一答地在背诵作家与作品…… “还有吗?”赵子矜托着腮问道。 “嗯,贾似道,也算一个。” “《促织经》,写得不怎么样啊。” 赵权佩服贾似道,当然不是因为他写了一本《促织经》,但是这个原因还真不好说清楚。 “其他的,没有了吗? 后村先生,被今上赐同进士出身的刘克庄?” 赵权摇了摇头。 “沉翁先生吴文英?他新写的一首词,真的很不错啊! 螺屏暖翠,正雾卷暮色,性河浮霁…… 又上苑,春生一苇,便教接宴莺花,万红镜里。” 赵权又摇了摇头。 “那,东发学派的黄震黄东发? 朱熹先生的嫡传,何基、王柏?” 这小姑娘,怎么什么人都知道啊! 赵权有些头疼,书看得太杂,相比而言,自己似乎有些没文化了。 什么黄震、何基,王柏之类的,根本就没有太多的印象。 “我对于理学及诗词,嗯,不是很感兴趣……” 赵子矜点了点头,“明白了,你就是对那些杂学家比较佩服。你觉得,这些人的学说,对于治国有利?” 赵权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以后,就多看些这种书。” 两人一时无话,又各自安心看书。 腹中传来一阵饥饿感,赵权有些犹豫,是不是该请对面的这个小姑娘去哪吃个饭? 关刀巷的青精饭? 州顶待的百合面? 舶司库巷的梅花汤饼? 水门街的椿根馄饨? 执节巷的金煮玉笋? 后城巷的银线糊? 或是回去自己弄点小海鲜? 赵权一边纠结着一边不自禁地吞咽着口水。 “你饿了?”赵子矜奇怪地看着赵权。 “没有,不是——”赵权吧嗒一声关上嘴巴。 “嗯,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赵子矜站起身,把书放回书架。 赵权突然咬着牙问道:“你,明天有空吗?” 赵子矜停下脚步,头略微一侧,说道:“我明天,本来想去趟妈祖庙,去烧个香……” “我,可以陪着你去吗?”赵权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的期盼。 “你愿意陪我去?” “当然了!” “谢啦——大叔!”赵子矜微露皓齿,笑靥如花。 赵权脸上又现出一丝黑线。 怎么还叫大叔啊? 我有那么老吗? 那一瞬间,赵权突然就有些不自信了。 不过,也许她只是开个玩笑吧? 对,应该如此! 看着赵子矜离去的背影,赵权不禁自嘲一笑。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有多少年没经历过了? 似乎,自己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吧? 此刻,心情如杯鸡尾酒,百味杂陈。赵权默默地独自品尝。 有一丝的甜蜜,有一点晦涩,有些兴奋,还有几许的迷茫。 自己,这是爱了吗? 赵权不知道。 但这种味道,真的让他很着迷。 第二天,天色有点阴暗,赵权的心情却一片爽朗。 赵权内着劲装,外披一件长袍,对着紧跟在身后的承仁说道:“我去趟妈祖庙,你别跟着!” “不行啊,权大哥!”承仁很委屈,觉得自己好像被解雇了。 “妈祖庙在外城之外,罗城之内,那里龙蛇混杂,你一个人出去还没事,但是……呵呵……”李勇诚不怀好意地笑道。 赵权顿住脚,“那,好吧。派两个人,暗中跟着就好了。没事别找事!” 赵子矜家,院门半开,隐隐传出吕若娴压低着的大噪门。 “我知道,你……他,可是……我娘今天不在……你……而且……” “我知道啦,姐,你不会告诉你娘,是吧!” “不,我要!” “李勇诚在家里,正伤心着,你要不要去看看?”赵权倚在院门前,淡然说道。 “我,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嗯,好吧!”吕若娴提着裙子就从赵权身边闪过。 刚走两步,又折回身子,指着赵权说道:“你要让我表妹,少了一根毫毛,我肯定饶不了你!” “好的,我记住了!” 跑了两步,吕若娴又一次回过头,喝道:“等一下。”说着便奔入院中。 赵权愕然。 赵子矜脸上也露出无奈之色。 吕若娴出来时,手上提着一把油纸茶,递给赵权,“可能会下雨啊。还有,我表妹要是走不动了,记得给她雇辆车子,有轿子更好!回头,我把钱给你!” “知道了,大姐!”赵权无奈一揖。 吕若娴猛地又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怒气冲冲地骂道:“你叫我什么?大姐?你一个大叔级的人,敢叫我大姐?你是不是活得……” 权宋天下 第八百四十九章 雨巷 赵权对着吕若娴,眨眼示意。 吕若娴略转半个身子,隔壁院门中,探出了李勇诚的脑袋,带着一脸的茫然。 “嗯,那你们,自己照顾好自己啊,别让我担心了!记得早点回来——”吕若娴说着,转身翩然而去。 妈祖庙在泉州城南外的罗城处,与内城之间还隔着一个外城。但相距不过两三里,不算远。 赵权略错开半个身子,走在赵子矜身侧之后,鼻中飘来淡淡的幽香。 是兰花?还是茉莉? 或是,丁香花? 鼻子追寻着香味,赵权的身子不由的凑近赵子矜,两个胳膊稍微一碰。赵权便感觉到她的身子明显地一僵,只好立时缩回手臂。 空中落下一点雨丝,赵权打开伞,递到赵子矜手中。 眼前,便似乎出现了一幅幽美的画卷。 有斜漂的细雨,有娇柔的女子,还有一把鹅黄色的油纸伞。 “我给你念首诗吧?” “嗯?”赵子矜微侧着脸,看向赵权。 赵权压低自己的嗓子,让自己的吟诗声,听起来尽可能的深沉一些。 “撑着油纸伞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 赵子矜掩着嘴,咯咯而笑,“哪有这样的诗,你是在糊弄我吧?” 然而,笑声未停,她的心里却突然一酸。 丁香一般,结着愁怨的姑娘? 在一个寂寞的雨巷,孤独而孑孓的身影。 无人可以求助,也无人可以倾诉。 从自己懂事的时候起,似乎就一直被这种茫然而包围。 无法挣扎,不能自拔。 身边这个男子,是真的懂了自己吗? 再抬起头时,赵子矜脸上,已经是涟涟泪水。 赵权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心中怜意大生。 每个男人,心里都会有一位独自撑着油纸伞、丁香一般的姑娘。 因为她的孤独,因为她的忧怨。 更因为希望,自己会是那个解开她心头凄婉的男子。 对于眼前这个小女子的身份,赵权其实并不太了解。并不是他无法了解,而是不愿。 五年之前,只觉得彼此会是个路人。 五年之后,如今却有些担心,一旦过多的了解隐藏在她羸弱身躯之中的秘密,会影响到自己对她的感觉。 在泉州,自己只是一个商人。 最多算是一个身家不错的商人。 不要有任何势力的影响,不要勾心斗角的联姻,不要有利益上的纠葛。 赵权只希望,此生可以安安静静地去喜欢一个人。 当然,赵权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世上会有纯粹的爱情。 只是凭着自己如今的身份,只要曾经爱过,足够了! 他也想过,这个姑娘会不会是伍家甚至是贾似道安排下的一个暗子。 可是,那又如何! 如果自己真的喜欢,哪怕是一颗炸弹,赵权也准备把它吞入肚子中去。 而后慢慢地消化,让她成为自己生命中,再不可分的一部分。 赵权伸出袖袍,轻轻地擦着赵子矜脸上的泪水。 这一次,她的身子并没有僵硬。 赵权接过赵子矜手中的油纸伞,挡在她的头上。两个肩并着肩,缓缓而行。 “这诗,是你写的吗?” “不是啊,一个姓戴的家伙。” “你不是不喜欢诗词吗?” “嗯,需要的时候,我还是会喜欢的。” “这人,还写过什么诗吗?” “有不少,以后等你不那么伤心了,我再念给你听吧。” “他出了诗集吗?我怎么没读过?” “嗯,还没出呢,就挂了。” “为什么呀?” “他没事喜欢乱飞,结果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你骗我的吧……” 雨巷之中,留下一串轻轻的笑声,如琴声低吟。 “小女子赵子矜,求妈祖保佑,保佑我祖母身体康健;保佑我母亲、姨母一世无忧;保佑……” 背手而立的赵权,看着双手拈香,虔诚祷告的赵子矜,心里微微一动。 便也拿起一枝香点燃,持在手中,面对神像肃然而立。心里默默言道:“你若是佑我,得偿所愿。我当允你,一个天妃之位!” “你得跪下祷告,才有用啊!”站起身的赵子矜,一脸诧异地说道。 赵权摇了摇头,并未回答。 这个世上,当得起自己一跪的人,似乎已经没有了! 任何在民间被信仰与崇拜的对象,只有经过人间之主的敕封之后,才可能成为有资格享用香火的神祗。 出了妈祖庙,赵子矜忍不住问道:“你求的什么啊?” “我想要一个老婆。” 赵子矜神情一滞,偷偷瞟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而后问道:“你,还没娶妻吗?” “没有啊。” “你这样的富家子弟,会还没有成亲?” “是没有,不过……” 赵权犹豫了下,终于没有说出自己还有一个女儿的事。 并不是想对赵子矜有所隐瞒,而是此事滋体重大,一旦透露出去,沁沁的安全就会受到直接的威胁。 自己有多久没见到女儿了? 赵权突然有些想她,食指忍不住的微微抖动。 若不是有她,自己会不会就在泉州长居下去? 赵权摇了摇头,这里虽好,但自己终究还得回去,面对未来可能无休无止的征伐。否则,只能与泉州人一起,埋葬在蒙古人的铁蹄之下,而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见到赵权犹豫不决的神情,赵子矜心下涌出一阵波涛。 他已经成过婚?或是原配已死?或是家有小妾? 那,自己会算什么?外室吗? 赵权轻轻一笑,说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是真的未曾娶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详情。你现在就别多想了。” 赵子矜脸色微微一红。 我想什么,他会知道吗?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我想了他五年时间,他会知道吗? 他,会不会觉得我主动接纳他,有什么企图? 会不会觉得,是我因为蒲家的逼迫,才把他拿来当挡箭牌? 还有,姨母,会同意吗? 一时各种的情绪,纷沓而至,让赵子矜身子禁不住瑟瑟而抖。 赵权解开自己的袍子,展开,披在赵子矜身后。 赵子矜微微一僵,随后便揪紧袍领,将自己裹住,向赵权投去一丝感激的目光。 目光扫过他的腰间,却发现那里挂着一块玉佩,正是当年自己送给他的那块羊脂玉。 不值钱,但是缀着玉佩的花结,却是自己耗费了三个日夜才亲手做成。 那也是自己平生第一次送出去礼物。 嗯,也是自己唯一一次给一个男子送的礼物。 ——一个大叔! 想及于此,赵子矜不禁“卟哧”一笑。 “大叔——” 赵权无语地看着她。 “大叔——”赵子矜一声呢喃,有些犹豫、有些迷茫、也有些淡淡的温暖。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五十章 增资扩股 日子,开始在舒缓而恬静之中,慢慢地流淌。 赵权每日一早起床,与隔壁的琴声打过招呼之后,早练、泡茶,再一顿令人胃口大开的早餐。 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偶尔,去隔壁书院,两个人也只是各自默默地看书。 没有想象中的甜蜜腻味,也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缠绵不舍。 如一杯加了些许柠檬的薄荷水,饮之似乎无味,舌根之中却弥漫着无穷的酸甜。 李勇诚与吕若娴似乎也习惯了忐忑,两个人恢复到了之前的嘻嘻哈哈。 罗氏大概通过伍及,正在与贾似道或者其他人,做些商议与衡量。赵权因此也不急,这事现在连赵子矜都被牵涉其中,就没那么容易可以解决的。 不急,徐徐图之! 真要到了有一天,自己觉得放不下的时候,大不了跟李勇诚两人,把人直接劫走,扬帆北归。 至于泉州的基业,放弃就放弃吧! 拿江山换美人,赵权可能会有些犹豫。但是拿一个注定会被蒙古人攻破的泉州城,来换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这就没啥可犹豫的。 唯一让赵权有些头疼的是,权承仁每一天都要忧怨地问上好几遍:“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去啊?” “嗯,年后……再说吧……” “权大哥,咱们离开南京府,已经半年多时间了……” “有那么长吗?” 嗯,好像真的是有。 去年六七月份,自己便离开南京府南下耽罗岛。而后又从耽罗岛,与王显一路清剿海上水匪、占据桃花岛,再至泉州。 趁着忽必烈不在中原,蒙哥又根本没空关注南京府的这几年空档期,必须尽可能地推进南京府的海洋战略。 只要这样,才可能在未来的战场上获得更多的主动权。 这是公事,也是赵权滞留在泉州的最大借口。 当然,还有私心。即使没有赵子矜的原因,赵权也真的喜欢在泉州呆着。 只是,这个理由说不出口。 “年关将至,诸事都需要打理,过了这个年,咱们再谈这事,行不?”赵权的态度相当温和。 “权大哥,我不是因为在泉州呆着不习惯,才催你回去的……临行前,梁先生特地交代过,让我得提醒你,别赖在泉州不肯走!” 赵权拍了拍权承仁有些瘦削的脸颊,“行!我的侍卫长大人!” 承仁嘟囔着转身离去。 不一会,带来了一个年约二十多的小伙。 此人姓赵名长河,是赵复本家侄儿。 赵复第一次回宋国时,才发现当年德安被蒙古人攻陷之后,全族几乎死光。赵长河是他唯一能找得到的族人。 这孩子有幸逃离德安后,被赵复友人收留,才得以存活。 赵复便把他带去南京府,直接送入海东学院学习。 赵长河毕竟出生名家,为人也算机灵。在海东学院三年时间,便完成了五年级的课程。毕业之后,此次跟随赵权南下,一同来到泉州。 泉州的生意,还是需要有人专门来打理。让李勇诚做这事,有些浪费了,而且他也不喜欢。 这一个多月以来,在李勇诚与伍佑的提携之下,赵长河上手极快。估计再二三个月,他就应该可以出来独挡一面了。 官府与皇室的关系,赵权并没有让赵长河涉及,这些还是交给伍家更合适些。 赵长河所要做的,就是通过伍家,在泉州联系采购商,以销售南京府的一些产品。同时还要协助几个家族,为明年正式开通北方航线,组织货船与商品。 “最近的货源,有些小问题。”赵长河说道。 “嗯?” “蒲家已经公开放出话,哪家供货商或是作坊,敢向咱们供货的话,他便会断绝对这些人的采购。并且将会永远取消这些人参与南洋航线的资格。” “蒲寿庚?疯了吗?” “明年算是北方航线的第一次正式通航,宋国官方上并没有公然许可,当然也未明令禁止。加上咱们第一年的订单也不敢下得太多,因此许多工坊还在犹豫之中,不太愿意接单。” 驱利避害,人之常情。 更何况是以利润为唯一目的的商人。 对此,赵权倒也没有怪罪于泉州的商贾。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发现机会并将其抓住的能力。 只是,蒲家这种死缠烂打的态度,委实会让人心生烦恶。 “朱家的朱化云,是唯一一个持全力支持态度的家族。但是他们的货源组织也一样不太顺利。 王家王永昌彻底放弃北方航线,他的股权伍家已经全部吃下。 还有就是李家李维汝,股权虽然还未放弃,但货源的组织也未投入太多。” 王家的退出,倒是在赵权意料之中。但是李家的骑墙态度,却让人感觉有些不舒服。 对此,赵权也已经琢磨出了一个对应之法。 增资扩股! “扩大股本金,逼着所有人表态。相信我们,就把身家性命全部砸进来。不相信,慢慢地稀释他的股权,并清理出局。 无论是李家还是朱家,或是是以他们为名义参与进来的各个势力。这一次,必须让他们表态。 如果不想增加股本金的投入,就统一收购他们现有的股权。 否则,等生意做大了,以后会更麻烦。 哪怕其他人全部退出,有伍家与朱家的合作,其实也足够了!” 赵长河一边听着,一边做着记录。努力地用最快的速度消化赵权的思路。 “明州那边,可以找个时间去考察下,如果那个港口让走的话,其实也不错。 福州也可以了解下。 泉州不是不能放弃,但是能留在这,那是最好的选择。” 离开泉州,蒲家的手不可能伸得太长,但是也意味着必须放弃南洋航线,这也许才是蒲家的意图。 北方航线已经插不进手了,南方航线再失,蒲家就得全盘尽墨。 转眼之间,便已到了腊月。 伍家虽然还没有将房屋正式赠予赵权,但家人基本已经搬走,只留一些仆妇伺候。 打理屋子、重新整理房间、购买家俱,安排各人住所。 诸事烦杂,承仁见年前回去无望,终于歇停了数天。开始加入准备过年的节奏之中。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五十一章 泉州的新年 这是赵权第一次在泉州过年,虽然忙乱,却极为投入。 腊月廿四为交年,是新年与旧岁交替的日子,祭灶神。 赵权也不免俗,特地请来几位道士,念了会经,又准备酒食送神,在灶上贴好灶马。并用酒糟涂抹灶门,此名为“醉司命”。 当夜,又在各张床底下点灯,号称“照虚耗”。意思是不得浪费,要勤俭持家。 祭灶日,女子是不能参与的。 赵权这天便把李勇诚赶到隔壁院中,帮她们打理。 往年的赵家,都由家中老仆办理。今年,好歹有个男人主持。 面色挂满寒霜的罗氏,一言不发地任由李勇诚从早一直忙到晚。直到夜半之后,诸事料理完毕,才在李勇诚走时,打赏了他一颗珍珠。 是的,就是赵权送给他们那一箩筐里的一颗。 李勇诚为此,乐了三天三夜。 腊月廿五祭食神。而后便到了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岁除日。 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 然后还得祭祀祖宗,这个让赵权有些茫然。 他这才想起来,忙了这么多年,连自己的族谱、先祖都还没整理清楚。 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啊…… 算了,随便先设一个再说。 是夜,院中摆宴。李勇诚、权承仁、赵长河、王显一桌;四五个仆役一桌。 赵复虽然也在泉州,但他毕竟代表着南京府的公开身份,不好参与这种家宴,就没让他过来。 王显手下的水军,大多留在浯州屿。 赵权的其他护卫,则安置在罗城的码头处。那里虽然混杂,但对进出人员的盘查也相对宽松。 赵权又是亲自掌勺,每道菜都是三份。一份主桌,一份仆役,另有一份送去隔壁。 宴席未散,全城烟花已不断燃起。 在李勇诚大呼小叫的勾引之下,吕若娴终于趁着两个罗氏不注意的时候,把赵子矜拉了过来。 两个小姑娘,缩在院子角落中,胆战心惊地看着勇敢的李勇诚,燃起一朵朵艳丽无比的烟花。不断地拍掌而呼。 不过,一个晚上欢乐的代价有点昂贵。一怒之下的罗氏,紧闭住了院门,差点让两个小姑娘无家可归。 还好,有赵子矜。 第二日一早,赵权准备了一大堆的红包。每个红包之中,都是一张十两银的会子。 家里的每一个仆役都有,李勇诚等人也是一视同仁。 而后,赵权又带着李勇诚,却隔壁院里,给了她们家拜年,每个人同样一个红包。 换回的一人一张两银的回礼,又把李勇诚乐得合不上了嘴。 在他看来,没被罗氏直接轰出门,就是一件伟大的胜利。 正月初一为鸡日,初二为狗日,初三为猪日,初四为羊日,初五为牛日,初六为马日,初七为人日。 据说是因为女娲娘娘在这一天,造出了人,因此是人的生日。 这一天,也是“送穷日”。 相传,穷鬼是上古帝王颛顼之子。他身材羸弱矮小,只喜欢穿破烂衣裳、吃剩饭。即使有新衣服,也会被扯烂或烧出洞之后才会穿在身上。因此,被称为“穷子”。 “穷子”死于正月初七,宫人将其埋葬后,称“今天送穷子”。 自那之后,送穷子、送穷鬼便成为民间过年时,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尤其是在泉州这样一个商贾遍地的城市,对于送穷日犹为重视。 是日,天色大晴,阳光明媚。 听到院门之外,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赵权与李勇诚一起推门往外看去。 顿时目瞪口呆。 赵家门口,六七个打扮得相当奇怪的女人,推推挤挤,相互整理着头上的饰品。 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一个小人! 有些用彩纸做成,有些是丝帛。饰以金银纸片、绢花软布。 加上脸上宛若油彩画的浓妆,让人目不忍睹。 这堆人中,有罗氏姐妹、有吕若娴、还有几个仆妇。还好,没有赵子矜。 李勇诚指着吕若娴,张口结舌地问道:“你们,这是准备去演戏吗?” 吕若娴抛来一个大白眼,“没文化的家伙!今天人日,我们这戴的是人胜!” 人胜? 好吧,赵权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自己没文化。 吕若娴又得意洋洋地说道:“今天,我娘要带我们,去外城的文庙,看庙会!” 李勇诚一脸纠结,期期艾艾地说道:“那……” 吕氏却是一声大喝,“今天,不准你跟着我们。我们一群女人,你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老缠着,算什么事?” 赵权施施然略行一礼,转身回到院中。 没自己啥事,挺好! 李勇诚跟着进来,沮丧之中带着一些窃喜。 “你不跟去?”赵权有点诧异。 “人家的娘,不让跟着啊!” “你个驴啊!不让跟,你不会远点跟着?” “我跟着作甚?热脸贴那个——啥的。” “庙会上人多杂乱,万一出什么事,我看你得去跳海!把承仁一起带过去,好有个照应。” “权大哥,你又把我支使走,是不是……”承仁相当委屈。 作为一个侍卫长,除了保护赵权的安全没做过以外,啥杂事都得做。 实在很伤自尊心啊! “赶紧都滚吧,今天让我安静地歇一天。我哪都不会去,放心吧!” 赵权拿出一本书,泡上一壶茶。 隔壁院中,又响起轻柔的琴声。 不知不觉之中,赵权竟然在琴声与茶香之中,悠然而睡。 琴音渐低,缓缓地流入赵权的梦中,他甚至还得听得见自己轻微的呼噜声。 突然,一阵如雷般的捶门声响起。琴声嘎然而止。 赵权有些迷惑地睁开眼,皱着眉头起身,打开院门。 外面是气喘吁吁的权承仁。 “权,权大哥——有些不妙……” 赵权眉头皱得越深,负手而立,静静地等着承仁把气喘匀。 “吕姑娘,吕姑娘不见了……” “在你们的眼皮底下,不见了?” 承仁脸上微微一红,迅速地说道:“庙会上,人太多,挤着挨着,大多都是女人。我们一跟近些,就被罗夫人臭骂。稍远一点,就分不清了,都戴着那些奇怪的头饰。 然后,只好远远盯着,干着急! 结果,她们自己也没发现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等罗夫人叫我们的时候,根本就找不着人了……”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五十二章 劫持(1) “李勇诚呢?”赵权问道。 “他已经快疯了,还有两个兄弟陪着他。” 赵权闭目沉思。 这么大个人,自己走丢了,不太可能。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劫持了。 无论是子矜母女,还是吕若娴,平日在家绝少出门。有事也是仆役打理,或者让伍家的人出面。整个泉州城,人都不认识几个,更别说得罪谁了。 而罗氏平日刚来泉州没多长时间,若说是她,也只因为拒绝亲事而得罪过蒲家。 “罗夫人她们呢?” “已经报官了,有点急怒攻心……” 虚掩的院门被推开,赵子矜满脸忧色走进来。 “是不是,我母亲她们,出什么事了?” 赵权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说道:“你姐姐,若娴不见了。现在还在找寻之中。” 赵子矜一阵眩晕。 赵权拉来一把椅子,扶她坐下。 “她,会没事的,是吗?”赵子矜紧紧盯着赵权的双眼。 “是的!”赵权语气坚定。 赵权背着手,慢慢地对承仁说道:“找个人,去叫伍及过来一趟。” “是要让伍家出面?可是,还不知道……” “不,伍家可能都解决不了,先去叫伍及。然后,再把赵长河也叫来。 你自己,跑一趟外城,叫那边的兄弟们做好准备。另外,通知王显……” 通知王显?承仁眼睛一眯,这是要搞大事了! 赵子矜双眼,紧紧锁着赵权,似乎害怕他一不见,自己的姐姐就再也回不来了。 赵权略感无奈,看来自己只能守在这里了。 “明白了吗?”赵权问道。 承仁点了点头,“我会让人,先从外城的开始搜寻,不行的话,就去深沪湾。” 赵权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赵子矜的紧追不舍的目光中,赵权依然背着手在院中缓缓踱步。 这事,如果是蒲家所做,倒是不用太担心吕若娴的安全。 蒲寿庚如今算是朝廷命官,哪怕手段再龌龊,也不敢太过分。无非是想利用吕若娴,逼迫罗氏应承赵子矜的亲事。 需要考虑的是,如果对他们采取强硬的报复手段,是否会引发泉州官府的反弹,是否会引起伍及乃至贾似道的不满,甚至是宋国朝廷的干涉。 赵权在骨子里,是个很怕麻烦的人。最理想的生活,就是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上一辈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选择一味的忍让。 被人欺负到头上了,再不出手,那未免太可笑了! 更何况,出事的李勇诚心仪的女人、赵子矜的姐姐! 打击蒲家,赵权没有任何心里障碍。 可是他却有些担心,万一吕若娴落在哪个泼皮手下,后果倒是委实难料。 不过,有承仁在,这厮胆大心细,如果是屑小之徒所为,应该可以很快找得到人。起码在入夜之前,是没有什么问题。 门口传来一声嘶心裂肺的嚎叫,是赵家的仆妇。 “小娘子——小娘子——不好了!” 赵子矜匆匆走出院子,不久又缓缓而回,依然坐在院子角落中,眼神静静地随着赵权而转动。 伍及与赵长河很快到来。 赵权瞥了赵子矜一眼。 没法再躲着她说些什么了,那就不躲吧。 “吕若娴事情,如果是蒲家所为,我会扫荡深沪湾!” 两人同时一惊。 赵长河随即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告诉我叔叔,让他准备出面与官府交涉,以平息战后对我们的不利影响。” “好,告诉赵复,不用有所顾忌!” 赵长河点头而去。 伍及却是一脸纠结。 伍家在泉州,身负保护赵子矜家人的任务。可是如今,她家人出事了,伍家却毫无办法,还得指望赵权等人相助。 没办法,蒲家在泉州太强势了,就算是贾似道今日还在这里,蒲寿庚都不一定会卖他的面子。更别说是泉州的官府了。 这倒也罢了,赵权如果对蒲家开战,那影响可绝非只是伍家或是子矜两家。甚至会影响到整个泉州府、福建沿海的整体兵力对比,乃至宋国的未来! 可是,现在就算动用八百里加紧,也根本来不及与贾帅汇报此事。 这个愚蠢的蒲寿庚,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没有理睬伍及的纠结,赵权直接说道:“伍兄,我尊重你,所以找你过来。不是在跟你商量。” 伍及恭身一礼,苦笑着说道:“伍某明白!我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可以阻止权爷的决定。只是……希望权爷能够考虑下,尽可能的减少对子矜姑娘的影响。” 赵权望向子矜。 赵子矜脸色有些迷茫,轻咬下唇,却依然一言不发。 赵权心里闪过一丝犹豫,此事因她而起,却也必须得考虑到,从此之后,她能否受得了可能的后果。 “那,你有什么意见?” 伍及又是一礼,“一,兵不得入泉州。二,不得伤及无辜。三,不要打旗号。” 后面两项倒也罢了,但是兵不入泉州,自己又拿什么跟蒲家甚至是可能包庇蒲家的官府相争? “你们伍家,在泉州城中,还有可用之人?” 伍及苦笑着说道:“哪怕有人,又怎么能跟官府相比。一旦违逆,形若造反!” “不过,伍某觉得,可以雇一些泼皮流氓,事成之后,人可以消失的那种……” 伍及眼神,不停闪动。 赵权听明白了,其实还是那一点,不要打出自己的旗号。让自己的手下,装成泼皮就行。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依然棘手。 赵权看着子矜,欲言又止。 自己理应出城,主持此事。却又放心不下赵子矜,万一她在这里再被劫持,但岂不是丢掉西瓜去寻芝麻? “伍某觉得,权爷还是不出面的好。” “嗯?” “现在泉州,知道李勇诚的有,但是知道权爷的还不多。尤其是蒲家,并不清楚权爷的身份。如果权爷出面,以后进出泉州,会有诸多不便。” 赵权眉头微皱。 “伍某,可以陪在这里。一来与权爷共同照看子矜姑娘,二来可以暂时出面。同时,伍家在泉州的人,想对抗蒲家可能不成,但传递一些消息,还是没有问题的。” “如此,有劳伍兄!” “伍某愧不敢当!”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五十三章 劫持(2) 有伍及在,的确解决了一个大烦。传信的人,可以公然在内城骑马狂奔,极大地提高了信息传递的效率。 赵权吐了一口气,在子矜对面坐下。 茶已泡好,香气四溢。 赵子矜看着赵权的眼神,有些呆滞,有些感动,也有些掩藏不住的情愫。 眼前这人,她其实根本不了解。 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不知道他可能拥有的权势。 但是,他在乎自己。而且,有能力保护自己! 最关键的是,他说还未娶妻。 有此,足够了! 哪怕他是一个盗贼,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又有什么关系? 赵权努出一丝略带尴尬的笑脸,想开口解释,赵子矜却对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给他的空盏中,注满茶汤。 消息不断地传来。 官府派出十多个衙役,在文庙附近搜寻,一无所获。 李勇诚带着人,在外城与蒲家一些商铺大打出手,一无所获。 时至午时,权承仁带着人,在罗城码头暗中搜索,有所发现,但是还是迟了些,人可能被运出海了。不过已经基本确认,劫持吕若娴是佛莲手下的人所为。 承仁已经找到一艘船,与李勇诚等人出海追去。 午后,在浯州屿的王显,收到消息后开始率领船队向深沪湾进发。 夜色渐临时,罗氏姐妹终于回来。 一向坚强的罗氏,精神几乎崩溃。被几个仆妇架着,才没有软倒在地。 头上戴的小人儿,早已不知去向。脸上的深妆,也化成一道道可怖的油彩沟。 看到赵子矜,罗氏话未出口,泪已满面,一声声哽咽,令人闻而腹酸。 “姨母,且宽些心。权——权相公,与伍先生,又经让人开始搜寻姐姐了。” “真……真的吗?”罗氏眼睛望向伍及。 “是的,罗夫人先莫急,权爷定当,会找到若娴!” 罗氏挣开仆妇,一把抓住伍及双手,“如此,老身,先谢过伍先生!” 好吧,感情这位罗夫人,已经知道自己这边出手的事情,却似乎不太肯领自己的情。 是因为李勇诚,还是因为自己? 赵子矜有些尴尬地看着赵权。 赵权摇了摇头,微笑以对。 “你先陪你母亲与姨母回去吧,让她们好好歇着,放心,一切有我!” 用过晚膳,赵权与伍及又坐回院中角落,开始泡茶。 见到伍及欲言又止的神色,赵权淡然问道:“伍兄,可是担心我的手下,会给你们惹出麻烦?” “伍某不敢!此事,本来就应该是伍家出面处理,就算惹下天大的麻烦,伍家也避无可避。哪怕伍家因此失了泉州的家业,伍某也不能怪罪于权爷!” “如此,权某倒就不用内疚了,不过伍兄放心,我那些手下,还是知道分寸的!” 伍及讪讪而笑。 两盏茶之后,伍及还是憋不住,犹豫着说道:“伍某,想问下权爷,关于婚事……” “噢,是李勇诚的吗?”赵权来了兴趣。 伍及却摇了摇头,“是权爷的——” 赵权愕然地看着伍及。 “子矜姑娘有意于权爷,就不知权爷——” 赵权微闭双目,陷入沉思。 对于赵子矜,他是满意的。起码说,两世为人,这是第一个让他想携手一生的女子。 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娶这样的女子为妻,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面貌谈不上惊艳,但绝对耐看; 心地善良;有很强的求知欲; 虽然家势羸弱,但总是努力地不给别人带来麻烦。 还有她的琴声,如她一样,总是能迅速地安抚自己的烦躁情绪。 如果说有缺点,就是她肯定很复杂的身份出生。 当然,还有自己的身份。 娶一个宋国女子,还是赵氏宗亲的女子为妻,南京府的官员、自家的兄弟、以及梁申,会支持吗? 赵权脸露苦笑,娶妻,本来是件很私人的事情,怎么就搞得如此复杂? 可是,放弃吗? 为了这样的理由放弃,让赵权委实有点不甘心。 “权爷若是无意于子矜,就当伍某没说过此事。” 赵权终于睁开眼,说道:“你们,需要我答应什么条件?” “伍某不敢有任何要求,只想可以跟权爷商量几个事。” 赵权点了点头。 “权爷,应当还未正式娶亲吧?” “没有,这点无须欺瞒。而且,连妾都没有!” “那,子矜可以为正妻否?” 赵权稍一犹豫,还是坚定地答道:“可!” 伍及站起身,略整衣裳,对着赵权恭敬一礼,“如此,伍某代表子矜之母与祖母,谢过权爷!” “伍兄言重了!” 伍及重新入座。 “子矜身份,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皇室宗亲,伍某想来,权爷已有所察觉。在成亲之前,权爷能否答应,不对她身份进行深究?” “可!” 伍及又是拱手一礼。 “成亲之后,子矜能否不离开泉州,移居辽东。” “这个,我不能答应你,我肯定会带她回去一趟。不过,想留泉州或是想在辽东生活,这事可由子矜来决定。而且,我会在泉州安个家,哪怕她人没在泉州,家也会在!” “伍某明白!” “最后一项,子矜所生长子,可否,姓赵?” 赵权愕然地看着脸露尴尬之色的伍及。 权之肖只是自己的化名,自己姓赵,伍及原本就清楚。也意味着他身后的贾似道也知道这事。 难不成,自己的儿子会跟别人的姓? “这事,得顾及赵氏宗亲脸面。家主担心,日后有人查究此事,会以为家主在行和亲之举……” 赵权点了点头。 嫡长子姓赵,表面上就是跟随母姓。这样在外人眼里,自己就属于入赘。确实给赵家长脸了。 哪怕是当今宋国皇上的女儿,一旦成亲,也只是嫁人而不可能是招赘。 “好吧,你们喜欢就好……” 伍及脸上,笑意盎然。 解决了一桩大事,心情不由相当的舒爽。 伍及并不太清楚,贾帅有意撮合赵权与子矜的婚事,到底有什么目的,或是安排了哪些后手。 这事,赵权应该清楚,他只要愿意接受这桩婚事,也会有相应的手段对付。自然无需伍及替他担心。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五十四章 捆绑销售 伍家自此之后,总算可以卸下保护子矜母女俩的责任了。 这责任,已经越来越难以承担了。尤其是如今在泉州,被蒲家给盯上的情况。 凭着赵权的为人,日后定会对伍家另眼相看。伍家,可以分出一支,移居北方了! 投附南京府,无论如何都比直接投附蒙古国更能让人接受一些。毕竟,如今统治南京府的,全是汉人的势力。 “那,李勇诚那边呢?” “只要权爷这里没问题,李家兄弟,自是水到渠成。” 捆绑销售?还是准备一网打尽? 赵权脸现不善之色。 伍佑急忙解释道:“此事,绝非伍某妄作主张,是罗夫人的意思。她担心自家女儿,万一跟随李兄弟移居北方,一人孤苦。如此,姐妹俩好歹,也算有个照应。” 赵权脸色放缓,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强悍的罗夫人,竟然会为了自家的女儿,考虑得如此深远。 “只是,今晚之后,不知吕姑娘是否安然无恙。万一……伍某着实有些担心……” 是啊,如果过了今晚,还没救出吕若娴,她一旦被贼所污,场面还真的有些不好收拾了。 李勇诚会发疯,就意味着王显的海军就必须发疯。 那这一场仗,就得不死不休了! 而后,自己是不是得撤出泉州? 赵子矜会跟着自己离开吗?还是把她打晕了带走? 然后跟宋国正式开战? 赵权突然有些纠结了。 也不知道王显那边,是否顺利? 此时,泉州港之外的海面上,半月斜挂。 王显肃立船头,伴着一盏巨大的探照灯,紧紧盯着微波荡漾着的海面。 这盏探照灯,中间燃着一支粗若儿臂的牛油蜡烛,三面是磨光的球面铜镜。经过这些铜镜的反射,将光聚焦于远处。 这个按照灯,其实就是赵权当年南渡淮水时,所制作的信号灯的放大版。 光线可投射的距离不过两百米,但是对于夜间的船只搜寻,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站在王显身边的,是一个年近三十的汉子,膀大腰圆,比王显还高了半个头。 此人是王铠配给王显的副手狄畅,这支海军的作战统领。 狄畅看了看并列左右的三艘船只,有些担心地问道:“王将军,此次作战,全部交给俘虏,会不会出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王显淡然地说道,“不就多死一些人吗!” 狄畅欲言又止。 哪怕是俘虏,这几个月来,也费了自己不少的心思,训练、整合、打磨。 好不容易差不多能用了,这位长官倒好,把这些人全当作消耗品来用。甚至连陶弹的价值都比不上。 今夜,王显已经将船上所有的弩炮拆得精光。他宁愿消耗这些俘虏,也不舍得自己的陶弹! 也就是说,这些俘虏将会在没有任何远程打击协助的前提下,进行一声最为传统的水军之战——跳帮! “不理解?” 狄畅叹着气,点了点头。 “打战舍不得死人,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要搞明白,舍不得死的是哪些人! 东真战兵,晚上不得出战;劳役营的部分出战;其他人,必须得死一些! 这些俘获而来的水匪,生性凉薄,仅靠训练就指望他们归心,那是不可能的事。唯有在战场上,才能真正的打磨打们。历经生死之后,才能让我们知道,哪些人是可能可以使用的,哪些人是必须要立即淘汰的! 以后,咱们会有源源不断的俘虏加入进来,成为我们的一份子。按照你的方法,太慢!” 狄畅吸了口凉气,“意思是说,以后会不断地死人?” “那是必须的,别忘了,咱们是只海盗军团!是海上的土匪!”王显冷冷地说道。 是的,海上的土匪! 这是王显对这支黄海海军的定位。 渤海海军,肯定是东真海军的嫡系部队;南海海军未来是什么样王显不太清楚,但若是交由李勇诚统领的话,应该也是一支正规军。 只是他这支夹在渤海与南海之间的黄海海军,不可能也不应该是一支正规的海军。 这必定是一支沾满血腥,令所有大洋上岛国、岛民闻之丧胆的海盗! 财物与人口,但凡南京府看不上或是不准备占领的那些岛国,都将是自己的口中之物。 每想及于此,王显就热血沸腾。 他觉得,赵权之所以把这支海军交给自己,也是有此打算。 一些正规军队无法出面处理的肮脏事,就得自己来! 既然如此,就得按自己的想法,来打造出一支自己理解的海盗军团。 首要一点,就是不怕死人,而且必须得用死人来堆出一支极其惨暴的海军! 倭国,有巨量的人口可以劫掠;不久之后,南高丽人也会加入被劫掠的对象;还有蒙古人、南洋一带的蕃人,以及据说台湾岛上的野人。 “此战之后,咱们这支海军,得先建立士兵的等级制度。” 狄畅有些犹豫,“渤海海军的士兵等级,还未开始,咱们要先弄吗?” “是的,咱们弄咱们的,而且跟渤海海军肯定体系会不一样! 当然,战兵可以参考渤海海军。这也是咱们这的第一等级军官。 第二等级便是劳役营释放的人员。第三等级是那些抓来的俘虏。 每级分上、中、下三等。 一级战兵维持在三十人数量;二级兵最多限额三百人;三级兵数量,上不封顶! 每级士兵,以军功叙级。三级兵军功积累够了之后,便可升至二级兵;二级兵升至一级兵之后,可以申请调任,或者去其他水军,或者转为马步军。” 王显随口说着,狄畅认真地记着。 “那,咱们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级兵,不是得给别人作嫁衣?” 王显斜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所有的战兵,全是自己人,你不担心这支军队失控吗?” 狄畅讪讪而笑,“有王将军在,哪里有这种可能!” 话是这么说,狄畅也是暗自心惊。 没想到,这位看似冷血的匪首,竟然会心细如斯。 确实,只要高层核心军官,一直接受南京府军部的调遣,无论是谁想真正完全控制这支海军,都不可能!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五十五章 深沪湾之战(1) 王显继续说道:“我们这支海军,必须建立起森严的等级制度。上级军官,对于下级士兵,要拥有绝对的权威。尤其是对三等兵,可以凌辱、可以打骂、甚至允许虐杀,只要是真的犯了错! 当然,奖励也得跟上。有功,就得重奖! 不要怕死人,不要温情,更不得让他们抱团取暖。 必须让这些俘虏兵明白,获得战功,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那,万一他们打到一半,降了对方,又该如何?” “呵呵——”王显并未回答,只是一声冷笑,却让狄畅全身寒毛,不由地直竖而起。 船队缓缓地驶过深沪湾之前,熄灭探照灯,静静地横在深沪湾与泉州湾的航道之上。 从深沪湾内,摇出两艘小艇。 看到横在海面上的几艘大船,一只小艇扭头就跑。另一只小艇远远地打转了会圈,犹豫着靠了过来。 “哩,虾狼啊——”小艇上有人吼道。 闽南语,听不懂。王显隐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 小艇摇了半天,终于靠了过来。 “误狼钵——腻娘啊——死狼啊!” “打!” 一阵吼叫传出,大船上,同时伸出数根拍杆,兜头便砸了下去。 小艇瞬间被砸得几乎散架,艇上数个水匪纷纷落水。 怒骂、哀嚎,还有疯了般的吼叫声:“是浯州屿那些贼人——” 几个水手嘴里咬着匕首,扑嗵嗵地跳入水中。 海面很快地平静下去。 数具尸体,在月光下,随着波浪,起起伏伏。 已经回到自己船上的狄畅,驱使三艘大船,往深沪湾缓缓而行。 王显静立主舰船头,依然静静地望向泉州港的方向。 一阵风吹过,隐隐送来一阵凄厉的怒吼:“停——我要杀了——给老子——” 王显嘴角勾出一些微笑,似乎是李勇诚的声音。 看来,自己时间掌握得还算不错,起码已经把人堵在了深沪湾的门口。否则让这些贼匪把人劫持回匪窝,就很麻烦了。 王显头一摆,身边几个穿着水靠的士卒慢慢地滑入海中。 王显听到的嘶吼,确实是李勇诚的。 自早上出门,一直到现在,李勇诚已经十多个小时粒米未进。并不是不饿,而是吃不下。 心口被堵着,总有一股莫明的呕吐感。很想吐,可是肚里空空,只能不停地泛着酸水。 似乎回到当年出海晕船时,所经历的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的手脚其实早已酸软不堪,却仍然操着一把长桨,拼着命地划着。 双目之中,冒着狂乱的怒火。 前方的小船总是在他可望而不及之处,挣扎前行。 权承仁叹了一口气,劝道:“李哥,我来吧!” 李勇诚双手依然紧紧抓着长桨。 “得罪了!”承仁直接给了李勇诚一肘,这才把长桨从他手中夺走。 李勇诚大怒,正待奋起反击,却被另外一个护卫摁住。 “李哥,赶紧趁机歇会,要不然呆会没了力气,谁来救嫂子啊?” 嫂子? 李勇诚的眼中,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还不是呢! 对啊,都还不是呢!而且她娘还不答应这门亲事,那自己着个啥急? 不过,哪怕现在不是,将来一定也会是的! 李勇诚切着牙齿,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开始揉捏自己的四肢。两眼继续恶狠狠地盯着前方。 前方的船缓下了速度,转了半圈,似乎要调转方向往外海驶去。 这是要干嘛? 要知道夜间行船,本来就风险极大。一不小心,就会迷了方向,因此必须紧靠陆地而行。 否则一个浪下来,都不知道会被卷到哪里去。 不管如何,先追上再说。 趁着前船犹豫的一会儿时间,承仁与另一个护卫,猛地发力,斜插向前。双方的距离被明显地缩短了。 两只都是无帆小船,纯靠人力划桨。 划了半天,前船显然力气已经有所不支。 船身渐渐可见,船上的人也显露出了身影。 两人正拼着命划桨,另有一个紧缩在船后,隐约间正在挣扎蠕动。 “若娴,是你吗?”李勇诚大吼道。 没人回话。 “两个混账,把船给老子停下来!否则,我剁碎了你!”李勇诚两眼又开始见红。 承仁心里叹了口气。 所谓事不关心,关己则乱! 李勇诚这般的大喊大叫,对方既然知道他很在意,就很可能有恃无恐。 果然,前船传来一声大叫,“停下,不准追过来,否则我杀了那个女人!” “你敢!”李勇诚大怒。 承仁默不吭声,跟另一个护卫打了个手势,两人挥桨愈快。 劫人的水匪急了,一人抛下桨,扑向船后,提出那个蠕动的人,狠声叫道:“再敢过来,我将她直接扔海里去了!” “是,是若娴……”李勇诚不由自主地摁住了承仁的胳膊。 承仁只好停下桨,无语地看着李勇诚。 另一个护卫,已经摸出弩,上好箭,开始瞄准。 李勇诚突然大急,压低着声音说道:“承仁,你们别急着射箭,别把若娴一起杀了。她……我……我来想办法,千万别!” 李勇诚语无伦次了。 东真军的一大军律,是面对劫持者,不得接受对方威胁,一律射杀! “你们还敢过来,再过来,我让你们直接收尸!” 水匪把手中捆着粽子般的人往舷外一抖,那人发出呜呜的哭声。 “真的是,若娴——” “我们没有划啦——”权承仁抬起手说道:“是船,自己漂过去的。把人还给我们,我可以保证让你们安全回去。” 承仁此时已经看到不远处,安安静静地停着的一艘大船。 应该是王显他们的,承仁心里顿时大定。 “换弹弓!”承仁低声说道,“李哥,准备下水救人。” “停住,把船停止,往后划!”水匪继续吼道。 “好的,别急,我们这就退后。”承仁大叫着,随后又低吼一声:“动手!” “卟卟”两声,两枚石弹直击劫持水匪面门。 同时,“扑嗵”一声,李勇诚已跳入水中,奋力向前游去。 对面传来“啊——”的一声怒吼。 面门中弹的水匪,手一松,被捆着的吕若娴便掉入了水中。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五十六章 深沪湾之战(2) “杀了她!”另一个水匪扑过来,提起木桨,便朝落水的吕若娴拍去。 水下突然伸出一手,抓着木桨往下一拉。猝不及防之际,这个水匪连人带桨被扯入了水中。 一轮拳头兜头而至,两人随即纠缠成一团。 与此同时,另一侧船舷翻上两个士卒,向剩下的一个水匪扑去。 这个水匪倒也机灵,忍着面门上的疼痛,跳起身,站在船尾,两脚各撑着一舷,同时发力,船便左右晃抖。 立足未稳的两个士卒,顿时摔倒在船内。 等他们好不容易站稳身,那个水匪却已跳入水中,不见身影。 此时,李勇诚终于游到了吕若娴的落水处,一个下潜,将她捞住。 李勇诚一手揽着吕若娴,一手扯掉塞在她嘴里的麻布,嘴便对了过去。 渡了一口长气,李勇诚托起她的身子,送上船,解开绳索,跪在她身边,两眼定定地看着。 胸脯还在动,还好! 李勇诚终于松了一口气。 “嘤——嘤——” 吕若娴呻吟着睁开眼,一看到李勇诚,顿时号啕而哭。 “李勇诚,你怎么才来啊—— 你个天杀的,你是不是不想管我了! 还有,你,你竟然趁人之危——你偷偷亲了我——” “我……”李勇诚心里闪过一丝后悔。 刚才应该让她在水里多泡一会…… “我要告诉我母亲,说你不管我,说你不想要我了——呜——” 承仁把船靠了过来,给李勇诚递过一件衣袍,有些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勇诚抖开衣袍,将吕若娴裹住,拥紧。 吕若娴稍一挣扎,便贴入他的怀中,嘴里依然呜呜地哭着。 跳入海中的水匪,被逮了回来。两人被捆扎结实,一左一右地挂在船舷两侧。 两个护卫被承仁派回去报信,其他人则划着小船,向王显的大船驶去。 一上船,李勇诚便给吕若娴灌了一大杯温水。 吕若娴也终于安静了下来,但是依然腻在李勇诚怀里,不肯离开。 一阵寒风吹过,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哆嗦。 王显呵呵地看着他们俩,承仁则翻了个大白眼。 “我说,你们俩是不是该去换件干净衣裳。冻死你就算了,把人家小姑娘冻伤了,小心你的皮被剥了!” “哦,哦,对啊!” “可是,可是,我没力气了——”吕若娴依然紧紧揪着李勇诚的胳膊。 “要不,让李兄弟帮你换衣服?”王显很慈祥地问道。 “不……要——”吕若娴嘤嘤地说道。 “好了,船舱有热水,有干净衣裳,你们俩自己去处理吧!” 李勇诚呵呵一笑,扶着吕若娴往船舱而去。 吕若娴挂在他的胳膊上,一边走一边不满地嘀咕道:“李勇诚,你老实交代,这些是不是你的兄弟?怎么一个个都跟流氓似的?以后不准你跟他们多来往,小心我告诉我娘!” 一阵喊杀声传来。 “燃灯,启航!”王显收起脸上的笑意,轻喝道。 此时,深沪湾之外,双方之间的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黄海海军的三艘船边,已经密密地围着十来艘匪船。 所有的俘虏兵,全被狄畅赶下船,每人半身皮甲,一把三尺砍刀,正在匪船之上与水匪们杀成一团。 喊杀声乱成一团。 有讲汉话的、有闽南语、有高丽语、还有倭国的语言。 三艘大船两侧,不停有水匪攀着挂上的绳索,往船上翻去。 此时,黄海海军的每艘船上,仅有二十人留守,这些人聚在甲板中间,结成圆阵面对船舷两侧。 只要有水匪在船舷上冒头,便是一箭过去。 偶尔有几个水匪能翻上船来,也根本攻不到这个小圆阵的三尺之内。 留下一堆尸首之后,水匪们终于觉得不妙了。 有人狂吼道:“攻不上去,快撤——” 燃起的数十支牛油蜡烛,将三艘船照得如同白昼。 水匪身影,无形可遁。许多水匪被照得顿得一怔。 摆在他们面前的形势,似乎有些不对。敌船攻不上去,自己的船人却陷入了恶战。 这样下去,有败无胜。 而且这些对敌之兵,虽然彼此之间,缺乏默契的配合,但是大多如凶神恶煞般,悍不惧死。 渐渐的,没有水匪愿意再跳帮攻打这三艘大船。转而全力攻打小船之上的敌兵。 船上弩手,阵型一散,两人一组,贴近船舷,开始对着在小船上酣战的水匪射击。 水匪们终于受不了了。 落水声有节奏地响起。 原来还处于优势之中的水匪,陷入了慌乱。 “撤啊——”一个凄厉的声音喊起。 有一人喊出声,便有许多人跟着叫道:“快跑,这些人不好惹——” 对于这场突然的遭遇战,这些水匪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心理准备。离开水寨的任务,只是为了接应一只劫人的小船。派出这么多船,已经算是很重视了,却没想到会遭遇如此强悍的对手。 而且,看这几艘船与这些人,应该就是前些日子准备围剿自己的那支船队。 呼喇喇的,有些船开始掉头而走。 有些还在缠斗的水匪,一时无法夺得船只的控制权,只好直接扑入水中。一边努力地向撤退的船只游去,一边惨吼着:“别扔下我——” 王显派出两队战兵,驶着两只小船,一边不紧不慢地收罗着还在水中挣扎的生命,一边清点战果。 此战,歼灭水匪126人,俘37人。黄海海军,死158人,12人失踪。 王显脸色有些铁青。 不是因为己方超过水匪的死伤而愤怒,而是那些失踪者。在水匪慌乱的撤退过程中,若非战死,想要跳船而逃,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被海浪冲走,可能会有,出现十几个人,只能说有人临阵叛逃了。 天色刚亮,泉州城一片大乱,如临大敌。 左翼军全军出动,十几条破船,封锁住了泉州港,所有船只不得出入。 外城封锁,内城紧闭。 在泉州府衙的花厅之内,此时一片吵闹之声。声音最大的,是络腮卷须的蒲寿庚。 清癯脸庞、胡子微白的泉州知州韩识,眉头深皱地看着这位神色嚣张的下属。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五十七章 衣食父母 泉州市舶司自成立以来,大多时候都由泉州知州兼任,可是到了韩识这一任上,却活生生地多了一个蒲寿庚,来分走自己一半的权力。 而且,还是油水最肥的那块权力! 这说明,此人的背景与实力,绝不弱于自己。若非他是蕃客出身,而且没能考取进士,连知州的位置都可能会被他给拿下来。 正因为如此,自到任之后,韩识大多时候只能将对蒲寿庚的不满深埋于心底。 但是这厮,似乎有些越来越不知进退了。 “你们左翼军,太弱了!敌兵已经攻到泉州门口,竟然不敢迎敌!你们如此畏战,对得起供养你们的黎民百姓吗?对得起泉州的父老乡亲吗?” 蒲寿庚的手指头,几乎戳到了左翼军统领的鼻尖上。 但是,此位统领只是嘿嘿而笑,唾面而干。 左翼军弱不弱,他心里有数。水军确实是差了些,但马步军的战力,起码在福建一路,可不输于任何一支驻军。 要是水军强了,还有你们蒲家什么事? 不过,供养左翼军的大部分军资,倒还真的都出自市舶司。所以,挨点骂,对于统领来说的确不算什么大事。 衣食者,父母也! 见骂不倒左翼军统领,蒲寿庚又转身面对韩识,冷声说道:“泉州遭遇贼人攻击,韩知州一点也不紧张吗?” 韩识蹙眉不语。 “你以为,闭上双目,掩住耳朵,就可以退敌了?想得未免过于轻松了点吧!” 通判见自己的上官依然不开口,只好说道:“蒲提举,莫要心急,如今贼人形势不明。左翼军那边已经派出探子打听。而且起码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贼人攻入泉州港。若真的形势不对,知州与统领,自然……” “放屁!”通判话未说完,就被蒲寿庚粗暴打断。 “一群贪生怕死之徒!等贼人打入泉州港,就凭你们这几个人,想御敌?笑话!” 韩识脸色一变,怒气隐现。 厅外,突然传来一声传报:“南宗正司知正,到——” 韩识略松了一口气。 泉州宗亲,包括宗正司里的官员,家中生意大多已被蒲家所控。明面上,几乎没人会公开对抗蒲寿庚。 但是,这位知正,倒是颇为洁身自爱。 韩识起身。 进来的,除了赵知正,还跟着一人,是伍及! 韩识眼睛微微一眯。前些天,自己刚悄悄地送走他的主子——如今宋国前线上,最为炙手可热的阃帅,贾似道! 有些意思了。 不管如何,苦主来人,是战是和,他们自己闹去。 自己总算可以抽出身来了。 在座诸人,南宗正司的知正虽然权力最小,身份却是最高。 包括蒲寿庚,都不得不执礼以见。 赵知正回礼之后,在韩识身边坐下。伍及肃立于身后。 “蒲提举,火气似乎不小啊!”赵知正淡淡一笑地说道。 “泉州正遭遇贼人攻击,我等正在商议退敌之策。我看赵知正还是回家躲着去吧,免得被贼误伤!” “贼人,哪来的贼人?”赵知正做茫然状,看向其他人。 却没人回话。 “别一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贼人已经封锁深沪湾,攻打良善渔民,死伤惨重。再不出兵,泉州必将遭其涂毒!” 赵知正呵呵一笑,说道:“据我所知,深沪湾内,一个良善的渔民也没有,倒是盘踞着不少水匪。” “我也想问问各位老爷,为什么会放任这些水匪,长期虎视泉州、袭扰商船?” 众人默然不语。 蒲寿庚眼睛一眯,冷冷说道:“知正的意思,那些攻打泉州的贼人,是你的部下?” “那些人,是伍家请来的护卫!”伍及淡然说道。 “伍家?谁给你们的胆子,蓄养私兵,想要造反吗?”蒲寿庚怒喝道。 “那不是私兵,只是伍家收罗了一些散居的水匪,作为商队的护卫。而且,是否造反,市舶司还没有这个定性的权力吧。” “怎么了,我说他们造反,在座有人反对不成?” 韩识等人,眼观鼻鼻观心,果然没人出言反对。 “蒲提举,是谁在蓄养水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而且,深沪湾这群水匪,公然抢劫货船、打击所有不与蒲家合作的商人。如今,竟然还敢公然进入泉州,劫持宗亲子女。 泉州城,如今已是可以任由盗贼如此放肆了吗?” 韩识两眼一睁。 两家人在泉州湾之外,怎么打都是他们两家的事。但是如果真有宗亲在泉州城被劫,自己这个知州的责任,那可就大了! “放屁!哪来的宗亲子女,根本不是!” 伍及嘿嘿一笑,是不是宗亲不重要,蒲寿庚无意之中承认了自己在泉州城中劫了个人,这才重要。 而其他人,现在才明白这次冲突的缘由到底是什么,不由都看向蒲寿庚,眼神各异。 “谁被劫了?”韩识终于开口问道。 “那些水匪,在外城想劫持赵罗氏未遂,却将其外甥女劫持而去。” “人在哪?” “已经救回。同时俘获劫匪两人,已经带至府衙之外。” 韩识松了口气,人没事,什么都好说。 不过这厮,也不是好人! “你们伍家,到底想怎样?”蒲寿庚有些恼火了。 “为了解救被水匪所劫持的人,伍家护卫死伤二百人,每人一千两赔偿!” “放屁!”蒲寿庚一声怒吼。 “另外,伍家护卫之中,有十二人身陷深沪湾,把人交回来,此事不再深究。” 蒲寿庚冷冷地盯着伍及。 伍及面色淡然,继续说道:“若要想接着打,没问题,伍家继续奉陪。我那些护卫也不太值钱,打光了,我去借兵。泉州左翼军不行的话,就去兴化军、去福州、去明州,我想多少可以借些水军过来。” 左翼军统领一听急了,不住地给蒲寿庚使着眼色。 贾似道曾任大宗正丞,如今又是封疆之帅。他真要出面,以保护赵氏宗亲的兵义,借些兵来泉州,还真的不算难事。 真要如此,自己可就别想继续在军中厮混了!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五十八章 封地 韩识侧过头问道:“赵知正,你觉得呢?” 大伙儿都已经听明白了,这事到底是蒲寿庚不对,他指使水匪,潜入泉州城劫人之后,想逃去深沪湾水寨,却被伍家护卫拦截,结果大败。 若说错,伍家一样有问题,说他蓄养私兵,一点都不冤枉。 可谁知道,这些私兵,到底是伍家的,还是那个贾帅的? 一个是强龙,一个是地头蛇,韩识都惹不起,只好把皮球踢给赵知正。 “赔偿,这是必须的!入城劫人者,诛!此后,双方都不得再起冲突。而且,任何图谋不轨者,绝不允许再入泉州城!” 蒲寿庚刚想反驳,赵知正冷冷地看着他说道:“蒲提举,哪怕你能耐再大,莫要忘了,泉州终究还是大宋的泉州!” 伍及心里微微一凛。 赵知正这是在警告蒲寿庚,同时也暗地里在警告着自己。 如果再放任那些北地之人,自由进出泉州,必然会继续惹出诸多的麻烦。 不过,似乎贾帅对此,已经准备了一些的后手…… 不得进入泉州? 赵权的眉头,凝成了一个大结。 这宋国人,真的是不识好歹啊! 百姓被人劫持,自己出人出力,帮他们击溃了贼匪,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赵权不禁有些兴致索然。 “因为考虑到对方也有损失,因此最后将赔偿的经额,定为五万贯会子。”伍及说着,语意中带着尴尬。 五万贯?还是会子! 赵权摇头苦笑。 其实无论对他还是对蒲寿庚,赔偿的银钱都只是数字,对谁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这是面子问题。 夺了蒲寿庚的面子,却又恶心了赵权。 泉州官府,本想谁都不得罪。结果却成功地同时与双方结怨。 看着怔怔发神的赵权,伍及接过铁壶,滚水注入茶碗,给赵权盏中添满茶汤。 赵权微曲食指,下意思的在几上轻扣。 “权爷,不知接下去,这个亲事需要小人,做些什么?”伍及试探性地问道。 “亲事?不是要把我赶离泉州了,还谈亲事吗?” “权爷说笑了,没人要把权爷赶离泉州,只是……只是,权爷那些手下,在泉州继续滞留,有所不便。” “包括李勇诚?” 伍及点了点头。 赵权环顾伍家这所院子,露出微微的讥笑。 “留我一个人在这,很好玩吗?然后再给我包个饺子? 你们伍家,也是好算计,说好要把宅子送给我,这下倒好,又收回去了?” “小人惶恐,权爷千万别跟小人开这种玩笑!” 赵权摆了摆手。他也知道,伍家如今已经被打上了自己的络印,轻易摆脱不得了。若是自己有异动,伍家躲在哪里,估计都是第一个遭殃的对象。 “子矜好办,我把她带走,想来她不会有太多反对的意见。包括若娴姑娘也是。 不过,你想好了没,一旦祸及子矜家人与伍氏全族,你们可有避祸的方法? 或是,全部随我北迁?” 伍及拱手一礼,“不瞒权爷,伍家会派出一个旁支子弟北迁,希望可以得到权爷庇佑。当然,无须特别照顾,只要能给予正常人的身份与待遇,足矣!” 赵权点了点头。 虽然他对这种分头投资的家族避险行径,很不喜欢。但也无法加以臧否。 “此外……” 赵权奇怪地看着伍及。 相识数年,他其实很喜欢这个人,作为贾家安插在北地的一个密谍,却从来不对自己隐瞒身份。许多事情,能说的他绝未含糊过;不能说的,他也一向直接言明。 像今日这样,犹犹豫豫模样,还是赵权第一次见到。 “权爷见谅,小人多嘴,再确认一件事。 就是,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权爷都会娶子矜姑娘为妻吗?” “若是,我不想娶妻呢?” 伍及神情一滞,苦笑着说道:“那样的话……赵复等人,可以继续留在泉州。权爷若想,也可以。不过要以南京府的名义,正式报备。鸿胪寺当会出面,进行正式的接待。” 赵权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自己此后,不能偷偷摸摸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也是,自己为什么总是想隐藏着身份在泉州呆着。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许多人其实都明白,却装着谁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也许,只是满足下自己那颗试图寻找安静的心,或者依然有那么一丝逃避的企图。 “不过,子矜与若娴姑娘,可能会很伤心……” “好了,你个老货,今日竟然学会给我挖坑了。放心吧,只要子矜愿意跟着我,无论多大的困难,我都会出手解决的! 多大的事!” “如此……”伍及终于咬了咬牙,左右打量一番,院中再无旁人,这才下定了决心说道:“家主的意思,是想给子矜争取一块封地。” 封地? 赵子矜,一个没落的赵氏宗亲之女,她有资格得到封地? 要知道,即使是现在的宋国皇帝十一岁的女儿延昌公主,也只有封号,而无实际封地。 “本来,这事是想等权爷成亲之后,才会与权爷商议。毕竟申请封地,还有许多不可预见的因素。 怕此时答应,却未能得成,反而难堪。 只希望权爷明白,谋取封地,绝非权爷成亲的条件,也非对权爷的要挟。 而且,这个封地,是实封。而不仅仅一个封号。” “可以知道下,封地在哪吗?”赵权有些好奇地问道。 “嘉禾屿!” 嘉禾屿?后世的厦门岛,郑成功的起家之地。也是赵权之前一直希望拿下,却未能成功的岛屿。 “岛上,现有渔民千余人。子矜受封后,这些人便是她的属下之民。当然,若是她不想要这些人,可以给些钱把渔民全部迁出嘉禾屿。 名义上,嘉禾屿依然归属泉州府管辖。子矜一旦受封,在岛上可拥有三百名护卫,但是未经泉州府同意,这些护卫不得登陆。” 嘉禾屿啊,实封之地! 赵权不得不在心里赞了一声,这贾似道,会来事,竟然能有如此大手笔出现。 “贵国朝廷,对封地不会没有任何制约手段吧?” 权宋天下 第八百五十九章 孤女寡母 伍及苦笑着说道:“自大宋立国以来,还未有过封地。怎么管,伍某的确不知。也许,伍某只是猜测,会让伍家出一人,来代管嘉禾屿。其他的人,也未必肯来。” 从面积上看,嘉禾屿略小于浯州屿,但距离大陆几乎近在咫尺。只要会游水的,都能轻松过去。 若是从岛上聚兵攻往大陆,很轻松。但同样的,如果从陆地调兵围剿嘉禾屿,也不算是一件难事。 把封地放在嘉禾屿,既是拉拢,也是就近方便于监督。 不过,赵权估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源于宋国人,对于海岛的漠视。岛上生活条件艰难,时有台风暴雨。若是离开大陆物资的支持,光靠打渔,是很难在任何一座岛上生存下来的。 给一个破岛,换取与南京府的继续合作,这生意对于宋国朝廷来说,还是相当合算的。 “不过,家主另有一事,委托伍某与权爷商议。” “伍兄请讲!” “朝廷会默认北线航道开通之事,但是希望权爷十年之内,不再对南线航道伸手。” “这是用封地交换的条件?” “不……不算,即使没有封地,家主也希望就此事,与权爷达成一致意见。” 宋国的财富,大多源于海贸,而南洋航线则占据了如今宋国海贸九成以上的份额。的确不容有失。 可是,如今南洋航线却已经落入蒲家之手,轻易夺之不得。 贾似道拉拢自己,大概就是想给蒲家培养一个潜在的对手。有一天,等他掌权之后,就有了对付蒲家的实力。 十年?难道说,贾似道觉得自己十年内,一定可以掌控宋国朝政? 而且,他就这么有把握,就一定能让南京府的势力为其所用? 赵权渐渐的想明白了,贾似道联合南京府,并不是为了对付蒙古人,而是为了日后对付蒲家。以期将巨额的海洋贸易收归朝廷。 或者,收归于他自己?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赵权缓缓地说道:“权某可以答应你们,十年内不插手南洋贸易。但是,伍家插手,可以吗?” 伍及又是尴尬一笑,“这个,倒没说不可以。” “哈哈,行,我明白了!” “只是,子矜何德何能,能得授封地?当然,若是伍兄不方便说的话,就当我没问过。” “此事……说起,也不算多大的秘密。权爷信人,一直未遣人打听过子矜身份背景,小人在此先行谢过!” 伍及拱手一礼。 赵权勤快地给他的盏中加满茶汤。 事情既然说到这份上,了不了解子矜的身份,其实影响不大。赵权问起,纯粹是抱着一种八卦的心态。 伍及沉思片刻,缓缓说道。 “先皇宁宗共生九子一女,但无一存活,皆为幼年夭折。后选太祖后裔燕懿王德昭九世孙、六岁的赵与愿为养子,赐名为严,封卫国公。 后改名为询,十三岁时立为皇太子。 然而,三十一年前,嘉定十三年,皇太子在二十九岁时因病去世。” 赵权摇了摇头,这皇帝,真够可怜的。 被诅咒了?谁当他儿子,谁就得死? “嘉定十四年,又进宁宗之弟、沂靖惠王柄嗣子贵和为皇子,赐名竑,授宁武军节度使,封祁国公。次年加检校少保,封济国公。 当时,朝政为史弥远把控,竑皇子对其极为不满。曾数次放言,若他日得志,必将其决配八千里! 由此与史相交恶。” 这故事,有点意思。 一个缺心眼的皇子,还没掌权就得罪了当朝权相,看来下场一定可悲! 赵权一边泡着茶,一边兴致盎然地听故事。 “宁宗病重时,史相通过其幕僚余天锡将今上,引入宫内,立为沂王嗣子,赐名诚。 嘉定十八年,宁宗殡天,史相与杨皇后共召今上即皇位。 而原皇太子赵竑,则被封为济王,出居湖州。 今上登位后,宝庆元年正月庚午日,湖州渔民潘壬、潘丙兄弟,图谋不轨之事。并胁迫赵竑,以黄袍加披其身。 赵竑反抗无效,在官兵前来讨伐之前,自缢而死。” 果然,有点惨! “后来呢?”赵权忍不住问道。 “今上听闻赵竑自缢,停朝以哀。并赠送白银千两,绢布千匹,钱币万贯作为丧资。赠其少师、保静镇潼军节度使。 端平元年,今上亲政。诏令追复赵竑官爵。其妻吴氏做了比丘尼,赐号为惠净法空太师,每月供给钵钱百贯。” 赵权有些意外,这个宋国皇帝,竟然还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不过想来也算正常,权相史弥远,把持了南宋二十多年的朝政。直到史弥远死了之后,憋屈了十年的赵昀才得以亲政。 当年,赵昀便开始罢黜史党,亲擢台谏,立志中兴,推动端平更化。 同时,因为金国的灭亡,给了赵昀无比的信心,加上郑清之等人的鼓动,仓促之下开启对蒙古的战争,结果遭遇惨败。 但不得不说,这个皇帝还是有些想法的皇帝。 而且也看得出来,他对于史弥远,是极度不满的。只是,没有史弥远,他也没机会登上这个皇位。 这大概是赵昀最为矛盾的地方。 不过,相比而言,赵昀比那个赵竑可就聪明得多了,知道自己干不过史弥远,就一直熬到他死了,才肯亲政。 真是不易。 只是可怜了赵竑,还有他的妻子,只能去当尼姑。 等等! 赵权突然想起,子矜的祖母也是尼姑,皇室宗亲,莫非她们……? 看着赵权突然惊疑的神色,伍及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的,这位赵竑,就是赵子矜的祖父!” 卧艹! 赵权不止一次暗中猜测过子矜的身份,却绝未曾想过,他看上的这个女子,竟然差一点就是正牌的宋国公主! “赵竑死时,其镝子赵铨与其一同赴难。子矜之父,为赵竑庶长子赵铄,当年为真德秀所救,带回其老家建州浦城避难。后娶建州女罗氏为妻。 绍定五年,真德秀被起知泉州,进官徽猷阁学士。赵铄夫妻随其迁居泉州。 端平二年,赵铄生女子矜。不久因病去世。只留下孤女寡母,自此长住泉州。”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六十章 嘉禾屿 孤女寡母…… 赵权刚刚听八卦时兴灾乐祸的心情,早已消失不见。 子矜,难为她了! 也许正是因为有如此坎坷的身世,才使得这个女子,看着谦和,内心却是坚韧无比。 难怪啊! 如果没有当朝皇帝的同意,贾似道也不敢私自指使伍家,为子矜母女提供庇佑。 也因为如此,贾似道才会有把握说服赵昀,给子矜争取一个封地。 子矜如果是一男子,现在即便不是济王,也应当是一个保静镇潼军节度使的封爵。 赵权长长地吁了一口。 这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明摆着,贾似道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如今是跳也得下去,不跳也得下去了! 原以为,自己可以有一个不带任何政治色彩的婚姻。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贾似道,果然不负宋国一大奸臣之名。这一回合的交锋,自己已经输了一着。 伍及看着赵权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下有些忐忑。 “权爷……” 赵权摆了摆手,“此事,不会怪你。你能在成亲之前,就坦诚相告,我会领你这个情!” “谢权爷成全!” 事已至此,那就接着吧。 赵权不可能因为发现了赵子矜的身份,便绝了娶亲的念头。 一个女孩子,即使是一个封主,又能有多大个事?哪怕她就是当今宋皇之女,吞了,也就吞了! 婚事礼仪,自有伍家与罗夫人去操办准备,想来他们也不会为此大张旗鼓,赵权便乐得清闲。 只是在犹豫,自己这边的长辈,该由谁来出面? 让辛邦杰过来,倒无不可。却可能会引发南京府的一场大地震。 自己要正式娶亲,而且娶的是一个宋人,还是一个赵氏宗亲! 麻烦! 为此,赵权特地把赵复叫来商议。 自家主公能与宋室结亲,对于赵复来说,无疑是上天赐下的恩泽。 但是,赵复也知道此事牵涉甚广,虽然兴奋,却也不敢肆意表露。 “属下冒昧相问,不知成亲者,为权之肖,或为赵权?” 姜还是老的辣,赵复这一句话,便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是啊,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以“赵权”的名义娶赵子矜为妻。那样话,估计就是连贾似道,都不敢支持这桩婚姻了。 外交礼仪,是一个根本过不去的槛。 南京府与宋国,到底算什么关系? 敌国,或是属于敌国的一个割据势力? 邦交国,更谈不上。 兄弟国?属国?君臣之国?都不是。 赵复至今为止,还未求见宋国皇帝,也正是出于这一方面的考虑。 而且,赵氏宗亲之女,与一个姓赵的男子成亲,听着似乎有点乱…… 若是以南京府权总管赵权的身份,还不如直接把子矜抢去南京府,可能更加简单。不过代价就是,必须中止赵权一直在坚持推行的海洋战略。 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难怪古来帝王将相,对此总是无法做出果断的抉择。 “权总管若是想让辛将军过来,恐怕确实无法瞒住南京府诸公。若是权总管身在南京府,倒也容易解释,但远隔万里,说不清道不明,会引发诸公百般猜想,乃至人心浮动。 此为上位者大忌!” 南京府如今的政权结构,已经算是基本稳定。有对自己绝对信任的大乌泰镇住场面,无论是侍其轴、梁申还是辛邦杰,都是绝对可信之人。 乱,是不至于。 但的确如赵复所说,可能会引起人心的浮动。 “因此,属下以为,大人不妨依然以‘权之肖’名义成亲,对外便称自幼失怙。我想是否有长辈到场,赵家应该也不会过多在意。” 赵权点了点头,权之肖这厮,都允许儿子随母姓了。真要家里长辈来了,也不太好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权之肖已经是赵家的赘婿。 这锅,的确不能让赵权来背。 “那,子矜姑娘算什么?” 赵复沉吟道:“权之肖正妻,赵权之外室。” 外室? 比妾的地位还不如?就是不能领回家的小老婆。 赵权头大如头。 本来就是想轻轻松松地讨个老婆,结个婚。如今却已经是完全的作茧自缚,不得安心了。 “属下以为,大人完全不必为子矜姑娘忧心。 此女心性坚韧,并非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我想,直到今日,她看上的只是你本人,而非你所代表的身份。 既然如此,又何必让这些身外之物,迷乱其心智,徒增其烦恼。 若有一日,大人得掌重位,君临一方。那时,大人是将其扶持为正,或是另设后位,自是无人再会非议。” 好吧,那只好先委屈子矜了。 不过,似乎也谈不上委屈。更委屈的是“权之肖”,得给人当上门女婿,家里人都不好意思派过来参加婚礼。扔他一人,去嘉禾屿任人摆布。 看在嘉禾屿的份上,忍了吧。 赵子矜与吕若娴大概都感觉到亲事已成,最近也不太好意思过来。连琴都已经不太弹了,每天只是勾两个音,问候一下而矣。 罗氏对李勇诚态度虽然大为缓和,现在却连门都不让他进。 有些百无聊赖了。 这天,赵权带上李勇诚与权承仁,泛舟往嘉禾屿而去。 此时的嘉禾屿,当然还不是后世美丽而地价腾贵的鹭岛。这是一个连渔村都算不上的破岛。 一千多个户渔民,近半窝在岛屿西南角的一个渔港之中。其余的,大概散落在岛上的各个不知名的角落之间。 渔港之上,数排破烂的屋子,与渔港之内的小船,一样的疲惫不堪。 看到赵权等人过来,没人有畏惧,也没人有兴趣搭理。 这里似乎是一个被官府遗忘的角落,这也是一群被官府遗忘的百姓。 稍有点力气的渔民,已经成为水匪。留在这里,大多是老弱妇孺。 船前屋后,堆积着死鱼烂虾,人一过,便飞起一篷如乌云般的苍蝇。 污水弥漫之中,偶尔能看到一些泥地。光着臀部的小娃娃,脚淌着着这些泥水四处逃奔。一两个摔下之后,身上往往裹的不是泥,而是各种各样的排泄物。 看了数眼,赵权的心情就变得更糟了。 这与他想象中的嘉禾屿,简直就是天差地别啊! 贾似道竟然给自己挖了一个如此之烂的大坑!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六十一章 海上快递 李勇诚与承仁,并不清楚赵权为什么特地跑到这个破渔村来观看破渔民,看到这份景象,纷纷皱着眉头。 辽东再苦寒,他们俩也不曾见到过有人竟然可以在如此破烂的地方生存。 赵权在这个破渔村之前瞄了数眼之后,便即退出。 实在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心情有些糟糕,但是赵权依然趋舟,绕着嘉禾屿北上。 不久后,便见到了一个巨大的海湾,如一只巨兽,正张大着嘴,吞吐着巨浪碧波。 这里,是后世的筼筜港。 海湾的喇叭口,阔近三里,两侧山峰微耸,俯瞰着港湾之内的潮水,或起或退。 赵权的心情为之一爽。 这才是他要的嘉禾屿! 这一片港湾,是极佳的避风港,即使是数千艘的战船,也完全容纳得下。 当年,郑成功正是在这里,练出了他平荡台湾、威震南洋的舰队。 虽然在泉州呆了这么长时间,李勇诚也是第一次来到嘉禾屿,他如今的眼光自然也不会差。 他立刻就明白了赵权来到嘉禾屿,是为了什么。 “找个人来,把这里的地形地势全部测绘清楚,尤其是这个海湾。” “有办法拿下这个岛?”李勇诚低声问道。 赵权没有回答。 站在船头,看向横在海湾之中,一座犹如绿珍珠般的小屿,白鹭轻展双翅,掠过水面,偶尔探出细长脖颈,再起时嘴里就能叼起一只挣扎不休的小鱼。 要是在这个小岛屿上,建一个庄园,里面再盖一间书屋,不知子矜会不会喜欢? 不行,台风一来,这个小屿可能受不了。 赵权眉头微皱,望向海湾两岸。 北侧山略高,南侧低缓。 看来即使要建庄园,也只能北倚山势。只是,还得担心泥石流问题…… 这一瞬间,赵权已经在脑海子构思出一个完完整整的庄园模样。包括边上会有一个书屋、一间茶室、一片花海。还有一块人工沙滩,以后可以陪着自己的孩子在上面挖沙堆泥。 沁沁应该也会喜欢这个地方吧? 还得有个马场,再有一些小羊,看能否弄些鹿过来一起养着。 最好还能单独给她盖一幢公主房才好! 还是太远了…… “权老大?”李勇态伸出手,在赵权眼前摇了半天,才终于把他的心神摇了回来。 “啪”赵权一把扇开他的手掌。 “这个港湾,所有的数据,我都要。包括每一段的水流速度、海水深浅、涨潮的最高度。以及台风来时的风向,还有土壤、山体。包括山上每一个洞穴里,是不是有野兽出没或是野人居住。 必须了解得一清二楚。 而且,速度得快!” 李勇诚张大着嘴巴,“你,要在这里安家吗?” “不是我……” “那是谁?” 是我们! 赵权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心情,终于云开雾散。哪怕只是为了这个海湾,权之肖同学所受的这一番委屈,也值了! 船只离开嘉禾屿,直接往南,上了烈屿。 王显的主舰正停靠在码头边上,桅杆之上,挂着十一具已经风成半干的尸首。 深沪湾一战之中,王显失踪了十二个手下,其中一人被海流卷走,十一人竟然在作战时便降了水匪,偷偷地跟随他们撤回水匪营寨。 要回这些叛逃的手下,赵权态度极为坚定,蒲寿庚倒不是很在意,直接就把人给送了过来。 结果,当天就被王显直接挂在了桅杆之上。 王显此人,杀气真的很重。 但是,既然决定把这支海盗军团交给他,赵权也不会多作干涉。 也许王显说得对,既然是一支海上的土匪,那就得有土匪的样子。 船上,一群着身子的俘虏兵正在被王显操练得生不如死。 赵权摇了摇头,登上码头。 岛上茶香弥漫,今年的秋茶,正在进行渥堆。 数年的市场培育,如今砖茶正在成为草原上越来越受欢迎的一个商品。 携带方便、熬煮简单,不仅可以解腻,还能补充精神与气力。 因为制作的精良,每一块砖茶都是分毫无差。在有些部落,砖茶甚至已经成为了货币的代用品。 比银子好用太多了! 银子还得分辨成色、还得估计重量。 但是砖茶不用,一块完整的砖茶,就是代表着一两银的价值。 只是,建在烈屿上的这个茶厂,产量依然跟不上,今年最多只能生产出一百五十万斤的砖茶。 看来,无论是茶山还是茶厂,都得想办法进一步的扩建。 赵权刚坐下,王显就跟了进来。递给赵权一根铜管。 里面是一张空白信笺,只有一只海东青的印记。 赵权一看,猛地站起身,惊喜地问道:“成了吗?” 王显点了点头,“十几对海东青,这是第一只送到信的。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去。” 这些年,随着占据的海岛,南京府的势力不断向南扩张,依靠海东青的信息传递也随之在海上延伸。 南京府距离泉州,实在太遥远了。正常行船,从旅顺到泉州,即使是顺风时,也得花上近一个月的时间。 一年之内,能顺利往返一次,已属不易。 信息传递的滞后,是赵权最为无法容忍之事。 空中无敌的海东青,是解决远途信息传递的唯一手段。 从旅顺经庙岛到巴掌城;从丹东经身弥岛到耽罗、对马岛。这两路的海东青传递已经基本上没有问题。 去年南下时,顺道占据的浙东昌国桃花岛,离耽罗直张距离约千里,如今也训练出了一对可以送信的海东青。 然而,桃花岛至浯州屿,1500里的海程,却终于拦住了南京府的海东青。 也许是因为距离过远,也许是因为气候的严重不适应,直到今天,赵权才看到了一封被送到的信件。 看来,从桃花岛到浯州屿之间,要想让海东青可以顺利送信,中间还得需要再占几个岛屿才行。 王显又递来一个圆管,“这是通过快船,从桃花岛转送而来的信件。现在顺风,走了六天。” 六天时间,加上南京府一直传递至桃花岛,差不多十天时间。往返不到一个月,勉勉强强也能接受了。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六十二章 何时归来 一撂信件,不厚。但是每一张都写得密密码码。 第一张的第一行,写着:“总管何时归来?”签名侍其轴。 第二行写着“总管何时归来?”签名梁申。 接下,全是一样的文字,不一样的签名,一大堆。不过,没有大乌泰的。 赵权不由苦笑,随手把这个信纸扔给了李勇诚。 李勇诚很委屈:“为什么,就没人想要催我回去?是不是所有人都忘了,泉州的李勇诚还活着?” 赵权没理他,对着承仁说道:“通知李毅中,让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泉州。直接说,过来主持李勇诚的婚礼。” 自己成亲时,可以没有父母兄长出席,但是李勇诚还是得给他安排一个。 李勇诚脸色一喜,却期期艾艾地问道:“你的呢?准备让谁来?” 见赵权还是不理睬,李勇诚只好把权承仁拉到一边,低声说道:“跟我哥说下,带点钱给我,我总得买点财礼啊什么给人家。还有人参珍珠鹿茸啥的,多弄些来,那些东西在泉州,还是比较好忽悠人的。” 承仁朝赵权努了努嘴。 李勇诚有些急了,“我成亲,他当然得花钱啊。可是我哥的钱,这时候不拿,以后就没机会了!” 赵权冷冷说道:“你若不闭嘴,我就让毅中否了这门亲事!” 李勇诚撇了撇嘴,终于没敢吭声。自己找了个角落,蹲下去继续嘟嘟囔囔。 今年整个东北,雨水不算充足,但是南京府依然获得了不错的收成。 受益于不断扩大的种植面积与持续改良的稻种与麦种,水稻比去年增长了两成,麦子则有五成。 棉花在北高丽的种植,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可以预见,未来棉花将成为南京府一个极为重要的支柱产业。 “茶!”赵权看着高兴,一声大吼。 李勇诚左看看,右瞅瞅。茶厂内无论是管事的还是干杂活的,都已经被赶出去了,只好幽怨地开始煮水,给这位爷泡点茶。 “承仁,记一下。” 权承仁早已拿着纸笔在边上等着了。 “棉花的种植面积与体量,要继续扩大,尤其是北高丽。除了朔州、合兰、宣州等已经初步成型的城池周边可以少量种些粮食之外,其他地方,全面推行棉花的种植。” “有这必要吗?”承仁一边记一边忍不住问道。 “鼓励北高丽人,出来种植棉花,就可以快速地提高他们的收入与生活水平。让他们见识到最直接的好处,以接受我们的管治。 同时,把粮食掌控在我们手中,就不用担心他们吃饱了闹事。没粮食的人,什么事都搞不成的。 另外,北高丽既然不产粮了,就可以从南高丽大肆收购粮食,有多少收多少!南高丽,未来只允许有粮食生产存在。其他的手工业,必须用经济手段完全催毁! 另外,告诉王栖梧,开春之后,必须全力推进石忽飞钱在北高丽的通行使用。并且想办法,用最快的速度向南高丽渗透。” “好黑啊……”正煮着水的李勇诚忍不住嘀咕道。 北高丽的管理,有些出乎赵权的意料。 山民不断被收拢驱赶进城,听话的有饭吃,不听话的抓了扔进劳役营,更不听话的直接被消失。 大棒与胡萝卜的结合,在王栖梧手中,发挥了巨大的效果。 一些密林之中,依然有不少山匪,但是王栖梧并不着急清剿,而是将其留给轮训的辅兵与新兵。 对于这些人来说,北高丽是一个绝佳的训练场。有危险,但程度又不算高。关键是在这里作战,不仅需要绝佳的体力与持久的耐力,作战部队之间,还必须得有极为紧密的联系与配合。 丁武已经把他的特别行动组的训练基地迁至身弥岛,并正式改名为“踏白军”,军旗为一匹雄健的双翅飞马。这是南京府第二支正式建制的军团。 军团兵力,已经从一百人,扩充到了千人。身弥岛,也成为了这支军队的驻营地。 军团长由缉侦局局长丁武兼任。 驻军代理参谋符旭,是海东军事学院的第一期最优秀毕业生,文武俱佳,受赐表字“辰北”。 耽罗岛的贸易市场,已经完成了第一期的建设。招商开始进行,南京府不少商贾闻风跟进,南高丽、倭国以及山东、河北、燕京一带的商人,也有不少人前来实地考察。 对马岛与壹岐岛,已经整肃完毕,正在派人对石见银山进行初步的探测。 旅顺城,已经完全了全部的规划设计工作。开春以后,就可以准备动工了。 自己虽然不在,但一切都很顺利,这让赵权感觉相当的惬意。 当权者,不能既劳心又劳力。什么事都得自己上,真的会把自己累傻的! 滋一口香滚的茶水,赵权继续翻阅信件。 和林已经被蒙哥基本平定,虽然蒙古精锐尽出,但余下的反对者势力,或是被分化瓦解或是被充入西征、南征部队,已经掀不起太多的风浪了。 西北的经营,不太顺利。 阔端死前,成功地与到访的萨迦班智达师徒见了一次面。 历史上,蒙元之所以能把雪区全部纳入统治的版图,阔端此人功不可没。 在他出兵击穿雪区之后,各个分立的教派看到在军事上已经无法与蒙古军抗衡,不得不在表面上表示了屈服。 阔端也明白,利用军事手段,可以击垮吐蕃人一时的反抗之心,却根本无法支持蒙古人对于雪区的长期统治。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降服藏传佛教,以让吐蕃人彻底臣服。 因此,阔端要求吐蕃派出一位佛教领袖,到凉州与其见面。 但是,前藏的几个主要势力,包括止贡噶举、蔡巴噶举、噶玛噶举等宗教首领,都畏惧不前,却怂恿位于乌斯藏(后藏)的萨加班智达前往凉州。 此时的萨迦派在雪区,一直受到压制,班智达便想着借助蒙古人的军队,统一雪区,并可以趁机抬高萨迦派的地位。 这事,还真的被他给干成了。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六十三章 绝不抛弃 在后世的历史上,班智达死后,其徒弟八思巴与忽必烈一拍即合,一方奉上雪区的所有土地并服从忽必烈的统治;另一方则将所辖区域,包括中原与万里草原全部向藏传佛教全面开放。这使得中原王朝第一次将疆域覆盖了整个雪区,同时也使得藏传佛教第一次真正走出高原,成为传播最广的宗教之一。 其影响力,甚至超过了汉传佛教。 草原上的牧民,自那时起,也全成为了藏传佛教的信徒。 八思巴成为了名符其实的“帝师”。不得不说,他与忽必烈,都是拥有极高政治智慧的两个人。 当然,在赵权的这个历史上,这是不一定会发生的后话。 萨迦的班智达在凉州已经停留了数年,而阔端因为和林数年来的不断动荡,终于在蒙哥上位之后,才有精力与其师徒会面。 虽然双方已经大致达成了一些合作的协议,但是会面之后不久,班智达与阔端就先后病死。 如今,已经成为萨迦派新一任教主的八思巴,正在等着蒙哥汗的召见。 薛余到了凉州之后,也尝试着与八思巴师徒有过接触。然而,别说是和林,就是与阔端相比,南京府的影响也不足为班智达所重视。 哪所是阔端死后,八思巴也依然不太看好南京府。对他来说,辽东太远,而且无法支撑他成为雪区领袖的企图。 不过,通过凉州商会的努力,已经开通了从凉州直达逻些城(拉萨)的商路。虽然交易量还不大,而且路途太过遥远,根本没有太多的经济价值。但是,薛余却利用这条商路,终于联系到了前藏的一些势力。 目前还处于试探性的接触阶段,找到一个取代萨迦的教派,成为南京府的合作对象,应该是有这个可能的。 另外,在贺兰山中,薛余好不容易寻找到了梁家当年遗留下来的一个部族。男女老少加起来不到二百人,成年男子不过三十。 虽然有所疑虑,但是年方四十五年却已老态龙钟的族长,决定相信薛余,并接受他的帮助。 当护送着七八个年幼的孩子到南京府,并当面确认了梁申的身份之后,这支残留的部族终于成为了薛余开发大西北的最早班底。 如今,他们也成为了凉州商会的主要力量。 憨憨的史青,已经在阔端军中,成长为一个勇猛的百夫长。 西北的消息,看得赵权有些沉重。 不过好歹薛余已经站稳脚跟,接下去就是想办法如何将资源进行长距离的投放。 中原方面,主要是以张氏车马行随着驿道的建设,铺出越多的驿站。网络已经渐渐形成,但现在还不会动用这支隐藏的力量。 哪一天,当这些驿站可以将西北、中原与东北联成一体时,那才是它应当显示威力的时候。 接下去的消息还有不少,赵权翻阅速度越来越快。 山东的商业开发很顺利,巴掌城发挥了无比重要的作用。 留在太行山的齐福,在中原缉侦处赵贵的配合下,如今已经完全控制了太行山东西的商道。正在闷声发大财。 麾下人马,已经增至千人。不是增加不了,而怕声势过大引起蒙古人的注意。多出的人马与家眷,全都被送往南京府。 而且,自忽必烈离开中原之后,又开始源源不断地从太行山附近向东北迁移人口。 榆林通道已经修建完毕,包括四个设施完善的小港口,还有三个随时可以运用的隐藏码头。 翻到最后一份信件,赵权终于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 “忽必烈在大理大捷,春后可能回归。” 大理啊,一个国家就这么被忽必烈轻松给灭了! 当然,可能不太轻松,但是前后还不到两年的时间。 是大理太弱,还是忽必烈太强了? 要知道,这可是忽必烈第一次领军啊! 凭此大功,哪怕蒙哥再不喜欢忽必烈,也必定会给他大量的赏赐。此后,飞黄腾达,大权在握,潜龙升天? 不行,得想办法把这货从天上拉下来! 赵权的心,沉甸了半天,终于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在泉州安逸下去了。 也许,自己就不配拥有这种安详舒适生活的权利。 可是,在这种乱世之中,又哪里来的安详与舒适? “我可能无法给你一个安定的生活,也不能保证你此生不会颠沛流离。你甚至会因为我,远离故国、令家人伤心失望、与族人反目成仇。 你,会后悔吗?” “你会抛弃我吗?”赵子矜没有回答,而是看着赵权,脸带痴然地问道。 赵权微微一笑,“也许这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对你保证的事,绝不抛弃!” “那,以后呢?” 赵权虎着脸说道:“你要求不能太高,以后的事我哪知道!我只能答应你,有生之年,绝不抛弃!我死之后,随你改嫁!” 赵子矜甜甜一笑,“如此,足矣!妾身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 赵权两眼一翻,什么鬼? 你本来就姓赵好不好? 随即,心里又掠过一丝疑虑。莫非,她其实早知道自己其实是姓赵? 这事,还真不好说。说不定李勇诚这些天,心神激荡之际,已经被吕若娴给套问出了一些东西。 或者那个精明的罗氏,也应该已经明白了一些东西。 也好,省得自己老觉着是在欺骗她。 “你确定,不后悔?”赵权两眼紧盯着子矜。 子矜缓缓地摇了摇头,“妾身自幼孤苦,身为宗亲,却不得不寄人篱下。自记事起,唯见母亲日夜忧心,终年不得欢颜……” 赵权心下,又生出了一些怜意。 “祖母难得一见。但每一见面,便会有诸多告诫,不得生事、不能抛头露面、需自重。 幼年懵懂之时,我尚觉委屈。长大成人之后,方知这是在替祖父偿债。 只是,我不明白,我与母亲,欠了赵家何债? 应该是,赵家欠我母子才对……” 子矜声音低沉,有些委屈,却没有任何埋怨的情绪。也没有把埋藏于心底的愁楚倾诉之后的舒坦。 似乎只是在叙说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一件事,这个人,让她有些同情、有些可怜、更多的而是无奈。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六十四章 新宅 赵子矜继续说道:“我知道,权大哥从来不在乎我的身世,不在意我们母女俩所受到的桎梏。 我也知道,我未必就是权大哥的良配。 我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道如何侍候夫君,如何为你缝衣叠被,如何为你奉上一顿可口饭菜。 更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妻子,一个能让你满意的妻子……” “不好意思,这些我都会,我可以教你!” 赵权插了一句话,逗得子矜扑哧一笑。随即正色说道:“我知道权大哥的能耐,相信我,我会努力去学习。只要对你有帮助的,我都可以去学。学会,如何当一个让你满意的妻子。” 赵权摇了摇头。 子矜看着他,目光带着疑惑,却没有丝毫的担忧。 “好吧,我承认,我很喜欢你!我这人,不太会表达,也许会让你觉得跟我之间有些距离,这不是我希望的样子。 而且,我也不希望,你总是活在我的阴影之下。你,首先是你,然后才是我的妻子!” 子矜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我,明白了!” “你真的,不后悔吗?”赵权又问了一句。 “为什么?”子矜歪着头反问道。 “我担心……有一天,或者……”赵权有些烦恼。 其实他也知道,子矜看似柔弱,内心还是相当的坚韧,否则也熬不过这许多年的艰难日子。 只是他忍不住地就想问她会不会后悔,而且问得似乎很没道理。 犹豫了半天,赵权终于开口说道:“我有一个女儿,今年……五岁了。” “你很喜欢她,是吗?” 赵权狠狠地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片暖意。 “那,她应该叫我什么?” “呃……” 不知道! 赵权是真的不知道。 后妈?当然不是! 叫娘?又不是她生的。 子矜的眼神之中,却有些忧怨。 “那,你想让她叫你什么?”赵权试探性地问道。 子矜甜甜一笑,“叫大娘可好?” 好吧,你喜欢就好! 赵权原以来,子矜会在乎自己与别的女人生了个孩子,却没想到,她更在乎的是这孩子应该怎么称呼她。 可是,沁沁姓赵。跟她成亲的是权之肖,好像没啥关系啊? 这一刻,赵权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 还是尽快的让权之肖消失吧,否则总有种不可言说的难受。 婚礼开始进入倒计时。 虽然一切从简,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有。 好在,所有的事情,伍家早已开始准备。如今不过是从一对夫妻变成了二对。 第一阶段的纳采,在交换完定帖之后,便即完成。 然后是第二阶段的纳币。 赵权重新备了两份不薄的定礼,包括珠宝首饰、金器、销金裙褶、缎匹、茶、酒、饼食,另加双羊。 下完聘礼之后,婚前的准备工作就算结束。只等迎亲。 但是,这却没法着急了。 一方面,得等着李毅中过来。另一方面,新房还没盖好。 经过双方协商,决定还是把婚房建在烈屿。 罗氏虽然有所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两个女婿,都非常人,让他们继续在泉州城里住着,时间长了,的确难免出事。 好在烈屿不远,往来都不算困难。总比直接被骗去北方长居,要好太多了。 伍佑发挥了最大能耐,一个半月时间里,就在烈屿盖好了两座一模一样的宅子。 两座宅子相临而立,中间篱笆相隔。 宅子分前后院,歇山前厅,单侧挟屋。后为三间悬山房。 宅院并不奢华,但显得干净利索。 宅院附近,还建了一座小庙,里面供着特地从湄洲岛请来的一尊妈祖神像。 此外,伍佑还顺便修建了烈屿上茶厂的工房,同时盖了不少屋子,以接待房客与护卫入住。 当李毅中登上烈屿岛时,看到了两座并肩而立,装饰一新的宅院,立时就发现了事情的不对。 “我不同意!”李毅中坚定地说道。 几个自小长大的兄弟中,李毅中年龄最大,为人也最为沉稳。 但凡有事,总是他冲在最前。 李毅中不太爱说话,但是只要说出来,就是连赵权也会很尊重他的意见。 而且李毅中一向心细如发,但凡他发现的问题,的确很可能就是一个大问题。这也是为什么赵权会把南京府所有的军械制造全部交给他管理的原因。 “哥,这么多年没见面,你可不可以,体谅一下弟弟的心情。我难得结一次婚……”李勇诚不停地揉着干巴巴的眼睛,却见不到一滴眼泪。 李毅中没管他,眼睛定定地看着赵权。 意思是,不反对李勇诚的婚事,却反对我的? 赵权无奈地说道:“李哥啊,我也是难得结一次婚……” 李毅中摇了摇头,说道:“权总管的婚事,关系虽然重大,如此草率,日后自有南京府诸公、有大将军与辛大哥与权总管再行协商。我没资格干涉,也无法干涉。” “只是,权总管是否想过,把夫人安在这个岛上,能否保证她万无一失?能否保证她不为人所利用? 或者说,权总管从此之后,就准备守在这个岛上,亲自守卫夫人的安全?” 赤玫蝶给赵权生了个女儿,就把南京府上下搞得紧张半死。偏偏赵权还把女儿扔在了多泉子。 他是照顾到了赤玫蝶与敌烈部的情绪,可是南京府诸将,却不得不绞尽脑汁,想了许多的办法,来确保赵沁的安全。 如今,又在这个岛上安置了一个比他女儿还要重要的人。难道说,赵权从此就不回辽东了? 这才是李毅中最担心的地方。 赵权看着李勇诚,问道:“你怎么说?” 李勇诚把胸脯拍得膨膨作响,“放心,哪怕我死了,也保证权夫人的安全!” 李毅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就能保证,你死了,权夫人就一定是安全的吗?” 是啊,一旦有事,李勇诚战死,那就基本说明要暴发大战了。 李勇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了。 在别人哪怕是赵权面前,李勇诚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吹牛,可是面对李毅中,他还真就不敢信口开河了。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六十五章 婚礼 “还有其他的担心吗?”赵权问道。 李毅中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勇诚蠢笨,不知上下尊卑。我知道权总管不在意,但我不能不说。两府宅院,比邻而居,多有不便,这是其一。两位同时成婚,礼数相同,实在不妥!” 李勇诚很不服,张着嘴刚想反驳,被李毅中一瞪,只好又把话缩了回去。 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同意赵权把他哥给叫过来。 这家伙,比那个丈母娘还难伺候。 赵权沉吟片刻,说道:“我答应你,成亲之后,我随你北上,返回南京府,这是其一。其二,两年之内,我会让她们俩一起,去南京府生活。其三,除了王显留守在此,我会再调一些战兵过来,以加强防卫。” 李毅中最大的担心,其实还是怕赵权迷恋宋国生活,不想回南京府。这不仅仅是他的担心,也是南京府所有人的担心。 由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宋国富足而安平的生活,很容易消磨掉一个人的意志。自小一起长大的李毅中,更是清楚赵权从心底里,喜欢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就是这种,在一个无人关注的地方,自得其乐,忧游闲散。 成了亲,有了孩子之后,恐怕他真的会把自己培养成为一个与世无争的岛主。 先抛掉南京府诸多事务不说,万一哪一天南京府与宋国开战,让东真将士,又该如何面对宋人? 好在,赵权也明白这个道理。两年之内,如果有孩子出生,一起带回南京府。这个后患也算是可以解决了。 “属下,为权总管贺!”李毅中恭身一礼。 很无趣的一礼。 赵权脸色刚变,李毅中又直起身,给了赵权一个拥抱,乐呵呵地说道:“毅中为兄弟贺!” 赵权只好无奈地收回正准备暴发的脾气。 在这种场合,如果李毅中还是坚持对自己行上下之礼,他真的会受不了的! 三月初十,冲牛煞西,宜嫁娶。 这日一早,两顶小骄,将赵子矜与吕若娴抬出泉州的赵宅。出城后,上了一艘花船。 船上等候着的婆子,开始给两个姑娘更衣、饰容。 午时,船行至烈屿,礼乐奏起,一溜六尺宽的大红地毯,自码头一直铺到了新建的宅院门前。 两位新人,身着青绿嫁衣,大袖连裳。凤冠霞帔,两博鬓以金银之钗,流苏遮面。 从船上被扶下后,在罗氏姐妹泪眼婆娑的凝视中,袅袅地踏上地毯。 两个法师,口中念念有词,一手捧斗,一手抓着斗中的谷米、豆子、铜钱、果物,不停的望空而洒。 又有两人捧镜在前倒行,引着新娘跨过鞍、草、秤,而后各入院门。 院中篱笆墙已经拆开,挤在庭院之中的观礼之人,只有十来个。大多是伍家亲眷,以及赵复叔侄与赵权的几个亲卫。 天地须拜,这无话可说。 李勇诚两个,对着罗氏与李毅中,恭敬叩拜。 赵权却只是对着子矜母亲躬身一礼。 这让一直关注着他的李毅中,稍微地松了一口气。他的眼角扫过观礼之人,似乎没有人对此不满。 视线之中,有一个靠在院墙的身影,突然引起了李毅中的注意。 此人,身着青衫,正抬着袖子,不停地擦拭着眼中汹涌而出的泪水。 这是悲伤?还是高兴? 伍家的人,李毅中大多不认识。 一个似乎不相干的人,在婚礼上却哭成这样,让李毅中感觉到了奇怪。他不由地将目光停留在此人脸上。 等着他放下衣袖,李毅中再看时,却完全呆住。 此人年过六十,两鬓霜白,脸上布满了交错而可怖的伤痕,根本看不清他原来的长相。 这长相,一般人根本不敢多看,但是看过一眼之后,总是能留下极深的印象。 此人,自己一定见过! 李毅中不由地陷入沉思。但是当他再抬起眼时,院子中却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这到底会是谁? 虽然说,赵权对伍家有绝对的信任,可是李毅中却无法完全放心。 只是婚礼还在进行,他只能暂时按下自己的狐疑。 “昨夜焚香告祖,今朝喜气兴隆。 郎才女淑皆前定,富贵荣华禄万钟!” 两个侍女,一起吟唱,同时动手,将两对夫妇的头发各执一绺,系结一起。 又递给夫妇每人一个紫金钵,钵底用红、绿丝线打着同心结。 四人两两相对,各自饮尽钵中之酒。 此为合卺之礼。 侍女继续唱着: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玉镯。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跳脱。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何以结同心,素缕连双针。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 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 一边唱着,一边给两位新娘各自戴上十样定情之物。 而后,新娘被引入新房,坐虚帐。新郎出来,答谢宾客。 日暮时分,婚礼,总算是结束了。 庭院中摆了十多桌酒席,大多数护卫与茶厂管事各自就坐,觥筹交错。李毅中作位两位男方的唯一代表,也不得不忙于应付宾客的敬酒。 当李毅中好不容易抽开身后,再想寻找那个脸上带着可怖伤痕的老者,却已经人影不见。 看着脸色疲惫,却满心欣喜的赵权,李毅中只好暂时摁下心思。 婚后第三天,女婿复面拜门。 赵权与李勇诚,各自带着新妇,泛舟进入泉州城,来到子矜旧居。 罗氏姐妹,端坐堂前,接受四人叩拜。 子矜长跪于地,头枕双手,双肩不停地怂动,哽咽难言。 子矜母亲离开椅子,跪坐在她身前,扶身而哭。 “乖女,母亲没用。你出嫁之前,照看不了你,你出嫁之后,更是不能给你任何的帮助……如今,此后,母亲再不能陪伴你身边,有苦有难,你也得自行承受了……” 子矜呜咽地摇着头。 子矜母亲又起身对着赵权微微一福,“老身……希望,权相公,日后能尽量照顾小女。老身无以为报,来世……来世……” 赵权急忙躬身而礼:“岳母大人言重了,此生往后权某定当照顾子矜,让她一世无忧!”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六十六章 他是谁 “我儿命苦,希望权相公多多担代。若是对她不满,烦请告知老身,老身会领她回来。只望权相公,切莫,随意遗弃。”子矜母亲掩脸而泣。 子矜抬起头,泪眼朦胧。母女俩抱头大哭。 本来还在高兴中的罗氏,被她母女一哭,眼圈也不禁发红。 她擦了擦眼角,对着她的妹子喝斥道:“你说什么呢!大喜日子,以后又不是见不着面。而且,权相公,权相公……” 吕若娴在边上叉着腰,恨恨说道:“他若要敢对我妹子始乱终弃,我,我就撕了李勇诚!” 李勇诚神情呆滞,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个刚过门的新媳妇。 赵权心有戚戚,今日一别,子矜母亲会跟着罗氏回去建州。自己也会带着子矜去烈屿,然后或是长住嘉禾屿,或是移居辽东。 她们母女,见面的机会真的不多了! 赵子矜在一边哭得梨花带雨,完全不能自已。 吕若娴却缠着罗氏,悄声说道:“母亲啊,你之前答应给我的东西,什么时候送来?” “有吗?我怎么可能答应给你什么东西?” “我的嫁妆啊!” “什么嫁妆,你哪有嫁妆?” “你——我是不是你女儿啊?” “不是!” “哇——”吕若娴终于也放声大哭了起来,这一哭反而让赵子矜终于停住了她的泪水。 赵权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对着母女俩说道:“放心吧,我答应你,若是岳母愿意,我会在北地寻找一个避开战乱之处,让你母亲安心养老的。” “不能在泉州吗?”子矜抬起泪水婆娑的双眼。 赵权轻轻地摇了摇头。 泉州,还能安定几年呢? 他不知道。 罗氏眼珠子转了转,倾过身拉了拉赵权的袖子,“小肖啊——” 小肖? 哦,是在叫我—— 赵权无语地看着罗氏,拱手问道:“姨母有何吩咐?” “那个,你知道啊,最近若娴出嫁,陪了不少钱,嗯,那个听说北方航线的生意?可以吗?” 赵权咧嘴一笑。 子矜这个姨母,虽然看似小气,在家里又总是霸道十足。其实对子矜是真的很好,就凭着这一点,哪怕她不提,赵权都会关照伍家,让出北方航线的一些生意给她。 “嗯,这个嘛,我这儿有点难度——” 罗氏有些泄气,她可是鼓了好大勇气才开这个口的。 “不过,你可以找勇诚啊!其实很多事情都是他在操办的。” 李勇诚不由地鼓起胸膛,但是脸上又显出略微的迷茫。 “真的吗?”吕若娴揪着李勇诚的胳膊,两眼忽闪忽闪地问道。 “当然了,那个——” “好!老娘,这事交给我了,你放心!”吕若娴撸起袖子说道。 “说吧,你想要哪个生意,我来!” 罗氏脸上现出喜色,勾着头开始琢磨。 “不过,你得先把我的嫁妆还给我!”吕若娴的手,一直伸到了罗氏的下巴底下。 “啪!”的一声脆响,罗氏一巴掌把她的手拍开,怒吼道:“你这个赔钱货,胳膊肘这么快往外拐了!” 罗氏也懒得理她,直接对着李勇诚问道:“勇诚,你给个准话,行,还是不行?” “当然啦!咱们家,不都你说了算吗!” 罗氏这才满意地点着头,露出了些笑脸,“这女婿不错,比我女儿会说话多了!” 随即,却又满脸担心地看了看若娴,说道:“我这个女儿啊,也不知道是谁生的,自小没什么礼数。勇诚,咱们说好了,退货,我肯定是不收的!” “嫁出去的女儿,卖出去的货,咱们两不亏欠。不过,你若是实在受不了,我可以作主,给你多讨几房小妾。” 李勇诚哈着嘴,口水都快要流了出来。 “李勇诚——”吕若娴一声惨叫,“我要,撕了你!” 赵权看着,摇了摇头。 心里其实真的有些羡慕。 真好啊,有个母亲…… 烈屿岛,终于又归平静。 只是,时不时地从岛上某个位置,会传出吕若娴或是愤怒的吼叫,或是爽朗的笑声。 给这个岛,似乎增添了许许多多的生气。 茶香,继续在岛上弥漫。 看到终于安定下来的赵权,李毅中把他单独拉在一侧,问道:“你是否还记得,当年咱们刚刚从军的时候,受史帅之令,从寿春到六安,再从六安返回寿春的路上……” 赵权点了点头。 “那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个宋兵模样的人,手持长朔,一人挑了我们一整支渐丁队。” 赵权想了想,皱着眉头说:“那个一脸全是伤痕的人?” “对!” “怎么了?” “你成亲的那天,我在婚礼上,看见他了。” “什么!”赵权惊喝道。 这个人,那次一见,就再无信息。 当然,一个当年在战场上偶遇的宋兵,哪怕自己再次参与对宋之战,跟他再见,也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只是,他一直在怀疑这人的身份,却始终无从确认。 “事后,我问过伍及,他说此人姓刘名全。”李毅中说道。 “对,我记得,当年他就告诉我们,是刘全!” 赵权觉得心里有一团火,正准备燃起,浑身突然之间急燥难当。 “伍及说,刘全是端平年间加入孟珙的北军,曾任过襄阳太守。但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辞官不就,现为伍及家主的亲卫。 此次过来,是代表他主子,为你们送贺礼过来。当天晚上,便回扬州去了。” 扬州? 赵权想起来,贾似道现在是两淮制置使兼淮东安抚使,兼知扬州。 可是,如果此人,真的是自己所猜测的那个人,他辞去襄阳太守的行为倒是可以理解。可是怎么可能会去担任贾似道的亲卫? 赵权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关于此人,掌控的信息与资料太少了,目前还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可是,万一真如自己所料,那这会是一个阴谋吗? 是应该感到狂喜,还是应该感觉忧惧? “贾似道……这一次,若是让辛大哥来就好了!” 赵权喃喃地说着。 “辛大哥,知道这个刘全是谁吗?” 赵权点了点头,“他应该是可以认得出的,我却从来没见过他原来的面目。” “那,他会是谁?”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六十七章 父亲 赵权咬着牙,吸了口气,说道:“此人,很可能是我的父亲,赵镝!” “你的父亲!”李毅中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左右看了看。 还好,没有旁人。 他绝没想到,只因为自己偶尔的关注,却会牵扯出一个令他如此惊诧的结果。 哪怕是一向心志坚定的李毅中,这时候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可是,可是,令尊不是,不是已经战死在蔡州了吗?” 赵权摇了摇头,“我跟辛大哥,都不太愿意相信这个结果,也从来没有人见过我父亲的尸首。也许是在冥冥之中,留给我兄弟的一点奢望,可是现在……” 年过六十,端平年间加入北军;当年见面时,对自己奇怪的态度;还把自己的一把弹弓给要走了…… 如今,又在自己的婚礼现场,痛哭难抑。 赵权心里,突然绞起一股强烈的疼痛。 如果真是自己的父亲,那自己可真是不为人子了! 让老父亲,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却未能承奉膝下,从来没尽过一点点的孝心。 其实婚礼那天,自己是有高堂可跪拜的! 可是,他又为什么不与自己相见? 他在担心什么? 是被贾似道所迫吗? 还是,根本就不想与自己相认? 一时之间,思绪纷杂,让赵权感觉一阵欲裂的头疼。 他恨不得,给自己弄上一对翅膀,直接飞到扬州。当面看看,这个刘全,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在见了自己之后,却就此甩手而去,不见自己、不留一语? 此时,在扬州府衙的花厅内,贾似道正乐呵呵地看着刚回到扬州的刘全。 厅内杂人,都已被贾似道支开,只留下一个李庭芝。 刘全对着贾似道拱了拱手,脸上的伤疤怂动,令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喜还是怒。 李庭芝冷冷地哼了一声。 贾似道却毫不在意刘全的无礼,笑眯眯地说道:“刘将军,现在可信了我的话?我并未对你有任何的欺瞒。” 刘全语气淡然地说道:“有劳贾帅,如此费心,到底所欲何为?” “吾看刘将军,本非池中之物。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说贾某人爱惜你的勇猛战力,有些言过其实。你虽然的确是一良将,但年纪太大了,不好用!指望你上阵杀敌,也杀不了几个人。 我只是想让你安安静静跟着我,别出事就好!” “就这么简单?莫以为我年老好欺,看不透贾帅的计谋!” “哦,那刘将军倒是说说,我有什么计谋?” “无非是想以我为筹码,逼那姓权的尊从你的一些指令,做些违心之事。可是你觉得,这手段,能制得了我吗?” “直到现在,你还不承认你的身份吗?赵镝赵将军?”李庭芝一声大喝。 刘全默然不语。 这个刘全,确实就是赵权的生父赵镝! 当年蔡州城破时,赵镝苦战之中身受重创而昏迷城头。醒来后,却发现已经被自己两个部下带着降了宋军。 当时的赵镝,全身上下,包括一张脸,都已伤得不成样子。所幸孟珙急于收罗北兵,加上他两个部下的四处哀求救治,这才活生生地把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赵镝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与蒙古人作战。所效忠的金国,灭在了宋蒙之手,自己却由宋军所救。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与诸多降了宋军的北兵一样,赵镝始终处于迷惘之中。 他有死志,却始终不肯死心,只想着能见一次自己从未曾见过面的儿子。 只是人总会有奢望,那一年,在战场上见过一次之后,又希望可以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成人而后娶妻生子。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也好! 赵镝自己也没有意料到,本来只是想在宋军混混日子的他,此后在战场上却是立功不断,不停升迁,乃至到了襄阳太守之位。 哪怕他把大多战功都让给了刘整,却依然被人关注到了。 这才有李庭芝,也才有贾似道。 “我不瞒你,让庭芝把你从襄阳挖出来,就是有一天为了对付这位权相公!”贾似道倒也干脆。“不过,你这枚棋子,我是不会轻易动用的。” “你就不怕,我自尽而死吗!”赵镝冷冷地说道。 看到自己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成亲,此生无憾了! “怕!”贾似道呵呵一笑。 “可是,你为什么会自尽呢?这,贾某就有些想不通了。我不会用你,来逼迫任何人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也不会利用你的性命,来威胁他服从于我、或是服从于宋国。 没必要! 贾某虽然不才,倒也不屑于做此下做之事。” 赵镝嘿嘿冷笑,抬眼望天。 却恼了坐在边上的李庭芝,他怒斥道:“你一介降将,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如此无礼!” 贾似道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赵镝,镇南军万户。 虽然在金国灭亡前夕,一个万户的含金量已经严重缩水,但是镇南军毕竟是当时金国战力最强的一支军队。 而且,凭着这些年赵镝在战场上的表现,就可以料想得到,此人当真是一员良将! 就算没有赵权的因素,若是能将此人收入麾下,得其真心效力,也可抵千万之兵。 孟珙组建的北军,虽然让宋国朝廷相当头疼。但是贾似道却不得不承认,如今宋军前线的顶梁之柱,却大多出身于这些北军之中。 但是,自从对赵镝的真实身份产生怀疑之后,贾似道就有些舍不得将这样的人放到对敌前线了。 当然,之前只是怀疑。 因为赵镝绝不肯承认。 不过,当贾似道跟他见了一次面,并允许他代表自己去参加赵权的婚礼时,赵镝的眼中突然爆发出了难以抑制的激动。 这足以证实贾似道之前的怀疑了。 这位老将军,倒也算是信人。走时答应自己,只看一眼便回,还真的就重新回到了扬州。 “你可知道,你这位权相公,如今是什么身份?”贾似道看着赵镝,饶有兴趣地问道。 赵镝有些茫然。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六十八章 控制 这些年,赵镝想尽了一切的办法,去偷偷打听自己儿子的消息。 但是,能得到消息太少。 只知道他随着稿城军东征高丽,而后可能加入南京府,成为大乌泰的属下。此后的消息,便再无从知晓。 去泉州之前,赵镝心里怀着极大的疑虑。他不相信贾似道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儿子,更不相信贾似道会真的让自己父子相见。 然而,见过之后,惊喜之余,更多的却是忐忑,以及心里升出浓浓的不安。 他不知道,赵权如今是否还在大乌泰手下,或是已经与大乌泰反目成仇?要不然,为什么会出现在宋国的泉州,为什么会与赵宋宗亲之女成婚。而且还是以“权之肖”的名义。 这身份隐藏得,也太失败了吧!连老子都被挖了出来,显然贾似道是早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情况。 难道说,是这位面善心黑的贾帅,正在给自己的儿子铺设一个巨大的陷阱? “南京府权总管!辖下战将无数,势力已经遍及整个东北乃至于北高丽。甚至连整个辽东湾,都已经成为了他的内湖!” 贾似道啧啧地叹了几声。 “难以想象啊,一个无根无底之人,不过十年时间,竟然能取得如此成就。权相公、权总管、赵权! 不怕刘将军笑话,这个人,如今连我都不敢轻易得罪了。” 赵镝惊疑不定地看着贾似道,他口中说的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吗? 那个原来只会把弹弓带在身旁当武器的家伙? “我没必要骗你,我依然是那句话,不会利用你来威胁他做什么。如果有这心思,我就不会暗中推动他与赵子矜成婚。 把赵子矜控制在手中,显然比控制你要容易得多了!” 贾似道嘴里说着不会胁迫他人,但语意之中,恶意十足。 赵镝却是听明白了,如果自己不肯接受他的条件,他就会把赵权刚成亲的妻子直接控制起来。 赵镝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贾帅也非常人,十年间就迅速爬上如此高位!难道说,用的都是如此见不得人的手段吗?” “放肆!”李庭芝一声怒骂。 “某虽降于仇敌,但战场上,败了就败了,无话可说。贾帅也是一方封疆大吏,可是心胸手段,比孟珙差了太多!” 李庭芝神情一滞,这话,他没法往下接了。 谁都可以把贾似道与孟珙放在一起作比较,只有他,这个被孟珙推荐给贾似道的人,不行。 说新主子好,不行;说旧主子强,更不行! 赵镝却盯着李庭芝不放,“不知,李将军是否也因为有把柄落于贾帅之手,这才不得不成为门走走狗?” “你,一派胡言!”李庭芝立时又是大怒。 贾似道却微微地叹了口气。 在前线数年,最大的遗憾是至今也未觅得一个可以让自己完全放心的良将。 这个李庭芝啊,能力是有,心性还是差得太多了。 “其实啊,我本意是并不想让你在权相公婚礼上出现,而是将你当作一枚暗棋,在需要时,才给他当头一击。那样才会让你这枚棋子,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赵镝怒目而视。 贾似道手轻轻一挥,淡然说道: “刘将军提防我,是应该的。但是,赵将军难道没有觉得,我做这些事,是在向你、向你们父子示好吗?” 赵镝眼中精光微闪,“你是想利用我,来要求南京府出兵,夹击蒙古人?” 联金抗辽、联蒙灭金,世人都知道宋国人很喜欢玩这种远交近攻的把戏。 贾似道摇了摇头,“南京府虽强,但是现在那些兵力也就勉强自保,蒙古人一旦西征结束,南京府若不想彻底臣服,就得面临蒙古国的倾国之征。现在南京府,承受不住!” 赵镝冷冷地说道:“为什么,你不觉得蒙古人在西征之后,会先攻打宋国?” “当然,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所以,若是南京府不肯答应你的条件,到时你再杀我,是吗?” “老将军纵横战场数十年,若是战阵杀敌,我相信老将军自当独挡一面。但这是国事,需要政治家的头脑,你不懂! 你别生气,我实话实说。 我答应让你与权相公见一面,我做到了。你答应我,见完就回来,你也做到了。 如此,我今日才会坐在这,与老将军细谈。 我相信,你心里很清楚,为什么不敢当场与他相认。 你担心你的降将身份,会影响到他,会让蒙古人起疑乃至问罪。父亲是宋国的降将,天天在前线屠杀蒙古人、屠杀汉军,这事说不清啊!” 贾似道端起手边茶碗,轻茗一口,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 “我不会利用你,逼迫权相公玩一些夹击蒙古人的把戏,真的没太多意义。这事,拿到朝廷上去商议,也通不过。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如果你坚持要用自尽的手段来对付,我也没太多办法,只能遂着老将军的意愿。但是权相公的妻子,可能会受点苦。 我这人做事,喜欢丑话说在前头。其他的太过分的事,我不会做,也不屑于做。” 赵镝闭上双目。 眼前此人,不简单! 把自己已经捏得死死的,无论是信他或是不信他,其实根本就有选择的余地。 “老将军若是愿意,我会把你安排在我身边,做我的亲卫。你也不用再去上战场打打杀杀,就当我替权相公,给你养老了!” “不可,贾帅请慎重!”李庭芝急急说道。 贾似道摆了摆手,看着沉思不语的赵镝。 良久,赵镝才缓缓睁开眼,站起身,在李庭芝极度紧张的目光之中,走到贾似道面前。 见李庭芝想拦在身前,贾似道对着他摇了摇头。 赵镝抱拳而拜,“刘全感谢贾帅收留,此后,当为贾帅帐下效力!” 贾似道站起身,扶住准备下跪的赵镝,哈哈大笑:“好!刘将军放心,贾某必不负将军!” 一个非要坚持自称刘全,另一个也不在意,依然称他为刘将军。都觉得没有任何的不妥。 只有边上的李庭芝,独自在那零乱。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六十九章 老公老婆 赵镝一离开,李庭芝便急急地说道:“贾帅,你把此人留在身边,是否过于凶险了?万一他心起歹意……” 贾似道嘿嘿一笑,“你别看这位老将军,貌似强硬得很,其实内心牵挂太多。据说当年就是为了留在长临村的妻子,他才领着十几个手下渡海从辽东回到中原。隐名埋姓这么多年,还总是偷偷地回到长临村给他亡妻上坟。这样的人,只要捏着他儿子,他是绝对不会做出傻事来的! 更何况,他跑了或是死了,还有赵权的新婚妻子。他妻子跑了,还有丈母以及丈母的全家。我想抓随时可抓,这些人,可都是他亲眼所见。” “那,贾帅的意思……” “既然好不容易让赵权落了坑,就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地爬出来。 当然,这只是一枚暗棋而矣,也未必就一定用得上,算是有备无患。 这事你也别太操心了,此后必须彻底封锁信息。有需要的时候,咱们再说……” 李庭芝后背泛出丝丝凉意,躬身称是。 …… 烈屿上,两座新宅内的院子中,移植不久的一株桃树,竟然开始冒出一丁丁的细芽。 身着罗裙,头盘云髻的赵子矜,俏立于树前,呆呆地看着这一枝新芽。 “老婆!”堂屋里传出一声大喊。 赵子矜无奈地吁了一口气,虽然已经成亲一个月,但她对这个称呼依然还是很不习惯。 “来了!”子矜提着裙摆,踩着小碎步来到堂屋。 “你给我女儿准备的礼物,放哪了?” 堂屋之内,摆着十数个箱子,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赵权正挠着头站在边上。 赵子矜笑着摇了摇头,在一个红桃木箱子边上蹲下,一边整理着箱子的东西,一边说道:“这个箱子里,下面一层的东西,都是给沁沁准备的。上面的一层,是给……沁沁她母亲的。” 呃…… 赵权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在她边上跟着蹲下,轻声说道:“其实,不用的。” 子矜笑了笑,没说话。 很快地把几个箱子重新整理清楚之后,子矜才站起身,说道:“妾身……” 赵权虎目一睁。 “嗯,我,我不知道你有几个兄弟或是亲朋,只好随便准备了一些礼物。你到时,就看着给吧……” 赵权轻轻地拥过子矜,“老婆,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子矜抬起头,眼中有些淡淡的雾气,“有一点。不过,我相信,我的,我的……老公……” 子矜说着,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轻轻捶着赵权的胸脯,“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叫你,好难听啊!” 赵权端着她的双肩,正色说道:“你看看,书读了这么多,还是没什么文化吧!” “嗯?”子矜歪着头,满脸疑惑。 “唐时有一麦姓书生,得志后嫌弃老妻,想另纳新欢,便写下一联: 荷败莲残,落叶归根成老耦。 其妻见后,续道: 荷黄稻熟,吹糠见米现新粮。 此书生不觉内心愧疚,与老妻重归于好。 其妻内心欣喜,又写下一联:老公十分公道。 麦姓书生回道:老婆一片婆心。 这,便是老公、老婆的由来。” “真的假的?你,又忽悠我?” “真的啊!叫老公老婆,这样就显得我不会抛弃你的!” 好吧。 子矜觉得赵权一定是在胡说八道,只是说笑之间,也让她心里的离愁被冲淡了许多。 子矜把头轻轻枕在赵权的颈窝之中,良久方才抬起,“时候不早,老公……该起身了。” “好吧! 记着一点,我走后,你想去泉州玩就去。想做什么,你就尽管做。别把自己憋坏了。我最迟在秋时,便会回来! 那时,咱们再讨论要不要跟我去趟北地。” “嗯!”子矜轻点螓首。 南风鼓起船帆,将三船战船渐渐吹离烈屿。 站在码头上的人,早已消失在视线中,烈屿也慢慢地远去。 这种感觉很不好! 倒不是因为离别,而是因为遥远。 最牵挂的两个人,一个在依然飘雪的北方,一个却在已是春风烂漫的南方。两地相隔万里,哪怕赵权始终在路上,一年最多也只能一个来回。 “权大哥,在为嫂子担心吗?”看到忧心忡忡的赵权,权承仁凑过来问道。 “要不,咱们再留些人在烈屿?” 赵权摇了摇头,“已经留下了三百个护卫,加上茶厂原来的一些人手,五百多人,足够了。需要人手的话,勇诚会去想办法。” 而且,现在哪怕想多留些人,也腾不出。再从王显那抽调战兵,他手下那些俘虏兵很可能就会造反。 用俘虏兵,终究还是有些隐患。 日后扫清了黄海与东海的海贼之后,王显的这支军团,不能再以海盗身份出现了。 但是,现在只能暂时先这样。 赵权皱着眉头,似乎一离开烈屿,一离开赵子矜,生活又开始回归到原来诸事纷杂的节奏。 海洋、陆地、辽东、辽西、中原、高丽,所有的烦恼同时迎面扑来。 还有即将回到中原的忽必烈…… 以及那位在扬州的老头子! “毅中——” “怎么了?” “我呷昵贡啊——” “你说啥?” “我跟你说啊——” “嗯?” “这次,回到南京府,要是有人对我的婚事啰嗦,你得顶上!不要还是跟锯嘴葫芦一样!” “我——我顶上干嘛?你本就不该这样!” “你想清楚点,这次要不是李勇诚结婚,我根本不会叫你过来。那就没人知道这事了。既然你来了,你当然得顶这个锅!” 李毅中无语地看着赵权,他感觉到赵权此次南下,整个人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变得有些,无耻了? “你可以跟大伙儿解释一下,我老婆贤惠得很,知书达理,而且绝不会干涉我的任何事情。” “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行不?”李毅中翻了个白眼。 “嗯,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只要我不被人啰嗦,随你怎么说都成!” “是啊,我也觉得大嫂真的很不错!起码,起码比郭家那个娘子,要好多了!”承仁急着说道。 “去!小屁孩子,懂什么!”李毅中一巴掌把承仁扫开。 几个人趴在船舷上,说笑间,船队慢慢地横过泉州湾。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七十章 压力山大 十多艘商船,已经在此等候,这是伍家与朱家组织北上的货源。 王家主动退出,李家也已被劝退,如今北线航路,大多落在以这两家为首的商家之手。 这样的结构,让赵权觉得很满意,不需要面对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尤其是首鼠两端之人,比反对者有时还要麻烦。 至于伍家与朱家背后,还有多少势力参与其中,就不是赵权需要去操心的事了。 伍及搭着一只小摇橹,上了船。见过礼后,脸色犹豫地看着李毅中。 赵权带着伍及与李毅中进入船舱坐下,却让承仁在舱外守着。 “怎么样了?” 见赵权没有避着李毅中的意思,伍及也不再强求,开口说道:“小人不负权爷所托,已经见到了刘全刘将军!” “如何?他,他是……”赵权不由地抓紧了伍及的胳膊。 “老爷子没有承认,但是,也没有否认。” 赵权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伍及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恭恭敬敬地递给赵权。 信纸上只有几个字:“一切安好,勿念!勿见!保重!” 字迹方正坚挺,力透纸背。 赵权努力地搜索着脑海中的印象,幼时曾经收到过父亲的一封亲笔信,可是早已淡忘。 赵权怔怔地出神,他突然发现,这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在自己的心里,从来都是模糊的。不知道他的脾气,不知道他的喜好,更不知道他这么多年的辛苦与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是那一次在淮南的相遇,其实也没给自己留下太多的印象。 相对于辛邦杰,自己这个亲儿子,对父亲的念想,是不是太过随意了? 赵权只好收起信笺。拿回去给辛邦杰看下,他应该会比自己更能认得出来。 “老爷子看上去很高兴,也很欣慰。但是什么都没有多说。”伍及又恭敬地说道。 “是贵主,不让吗?” 伍及苦笑着摇了摇头。 “家主,已经把小人驱出门下了……” 赵权又是一怔。 他刚结识伍及时,便很想拉拢他,一方面是因为欣赏此人的能力,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挖出他身上所掌控的一些私密信息。 随着认识时间越长,他是越来越欣赏伍及,但拉拢的心思反而渐渐淡去。 可是现在,这个拉拢的机会突然就出现在面前时,又让赵权觉得有些猝不及防。 “根据当年的约定,小人在贾家的服务时限已至,因此家主开恩,已经让小人回归自由之身!” “贵主,真的会放心?” “他是否会放心,我不太清楚。但小人如今的确是自由之身,感觉一阵轻松呐!” 伍及很难得的露出爽朗的笑意,看得出他是真心的高兴。 “不过,希望权爷见谅,伍某现在,还不能为南京府效力。” “为啥?” 伍及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赵权脸上露出遗憾之色。 有些虚伪,但心下却是稍微地松了口气。 伍及的确是个聪明人,像他这样,曾经身为贾氏密谍,既然不是背叛旧主离开,南京府无论如何是不敢用他的。 伍及明白这个道理,想来贾似道更加明白这道理。 真是老奸巨滑之辈啊! 把人给你了,你还不太敢用! “据小人看来,老先生并没有受到过多的委屈。他有自己的住所,也没有受人就近临视,如今是是贾帅手下正式的护卫统领。 不过,手下除了一个打杂的仆役,没有一个士卒可用。 军令上,除了贾帅之外,老先生可以不尊任何人号令。行为举动上,除了不能私自进出扬州城,也未多加限制。” 意外不断,今天从伍及这里收到的这些信息,不断地刷新了赵权对于贾似道的认识。 他这是在干嘛? 如今看来,这个刘全八九成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尴尬的是,贾似道似乎比自己还要坚信这一点。 若是对自己没有任何图谋,赵权是绝对不信的,贾似道就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难道自己的父亲有什么把柄落在那厮的手中? 还是说,父亲根本看不上自己,觉得自己与南京府的力量保护不了他? “你觉得,贾似道想干嘛?” 伍及的神情,也带着一些迷惑,“贾帅的想法,小人其实并不太清楚。 贾帅有托小人向权爷转达他的几个想法: 宋蒙之间的战争,各凭实力应付。贾帅不会代表宋国与南京府订立任何的同盟,更不会以任何手段胁迫权爷出兵出力夹击蒙古。 当然,若是权爷或南京府有这需要,那另外再议。 其二,他并未限制刘将军的任何行动,你要是想见他也可以直接去扬州。” 去扬州见父亲? 赵权有些心动,眼神闪烁地看着李毅中。 李毅中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开玩笑,好不容易把这货从泉州弄走,再跑扬州赖那了,怎么办? 而且泉州毕竟靠海,只要有海船,想撤相对简单。扬州可不行,如今在海上纵横的海军,到了长江,还真的未必会是宋国水军的对手。 “另外,贾帅答应,北线航路如今已经开通,他不会再主动插手干预。但是,所有的贸易,都只能在泉州进行。其他的港口,无论是福州还是明州,都不合适,也不会再开放。 南线航路,贾帅依然是那个意思,希望权爷不要轻易插手。” “他是利用——那个,刘将军,来要求我不挺手南线贸易吗?” 伍及摇了摇头,“这个只能说,小人的判断,不是。如果贾帅要提这要求,完全可以用不开放北线航路来要挟。用刘将军,有点,似乎大材小用了……” 也是,年前与贾似道第一次会面时,他就是以北线航路的开通为条件,要求自己不得插手南线航路。 如今也没必要多此一举了。 控制自己的父亲,利用他,要求南京府出兵的话,赵权说不得会倾南京府之力协助宋国。 可是,贾似道说他不会这么做? 是真的如此?还是试图以这种空洞的承诺,暂时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还是,以此手段来防备南京府有一天,会对宋出兵? 一个忽必烈,应付起来让赵权都有些气喘吁吁。如今贾似道,又跳上了前台,开始给自己作局。 压力山大啊!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七十一章 权氏门人 想不透,赵权只好先放下这些念头。 这个忧虑刚摁下,另一个担心又起。 “伍先生脱离贾氏,那伍家还是子矜家里,会不会受到影响?” “不瞒权爷,伍家的生意,最主要的支持者,是贾家。伍某虽然已经获准脱离贾氏,但两家生意上的合作,并不会受到影响。 另外,伍某想求权爷恩准一事。” 恩准?说的这么严重? 赵权好奇地看着伍及,没有直接答应。 “小人,希望可以成为权氏门人,为权赵氏效力。” 权赵氏? 谁啊? 赵权有些蒙。 缓了一会,才琢磨清楚。这个权赵氏,不就是自己的妻子,赵子矜吗! 赵权无语地看着伍及,直接说不行吗?非得绕这么大一个弯。 但是随即恍然。 伍及要为权赵氏效力,服务的对象是皇室宗亲,而非南京府权总管的夫人。这样,宋国上下包括贾似道在内,都不会找他麻烦。更不会引起南京府上下官员的警惕与排斥。 赵权觉得,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精神分裂掉。 不过这样,似乎也不错。 子矜身边,还真的需要一个像伍及这样的老江湖,为她打点一切。否则单靠李勇诚,也只能给她明面上的保护。至于暗箭的伤害,李勇诚肯定瞧不着。 “行,那我就代子矜,收下你了!” 伍及起身,重整衣冠,双膝下跪,拱手至地,稽首而拜。 这是臣对君之大礼,连南京府的诸位文臣武将,见到赵权,都没有行过这种礼仪。李毅中见状,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看到赵权坦然而受,终于没有说什么。 既然成为权赵氏的门人,伍及此后足迹,基本不会再涉及北地了。 看来,贾似道也是有这心思,想在两个人之间,安排一个双方都相对可以信任之人,可以进行单线的联络。 这样哪怕有问题,也不会被人追究。 也许,还有一层意思。 贾似道借此,向自己表示他的确不会有为难自己的父亲。哪怕自己见不着,伍及也是可以代表自己,时常拜见。 赵权抽出一把弹弓,递给伍及。 “你代我去再见一次刘将军,告诉他,让他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总有一天,我会去接他回家的!” 希望不会太久……赵权悠然地想到。 “另外,你可以告诉贾似道。大理国可能已被灭了,忽必烈不日回归中原。 蒙宋之战,很快就会重启。 也许宋国已经有所防备,也许没有,这我不关心。 如果贾帅一定要派刘全上战场,我希望他可以事先告诉我。我,会领他这个情!” “是!” “烈屿上的事情,你可自行主张。家里的一应收支,今后就交由你来打理。李勇诚此人,处理事情有时会粗枝大叶,你多看着些。” 看着应诺而去的伍及,李毅中有些担心地问道:“权总管如此信任此人,合适吗?” “伍家此次,分出一支北迁南京府定居。是伍家大房伍文翰之孙,伍及之侄伍锵。伍家此举,大概也是以此来作为投名状。 当然,这不是我信任伍及的主要原因。 认识他这么多年来,我觉得,此人还是可以托付一二。 不过,南京府缉侦局,在宋国的事务,也必须开始着手安排了……” 李毅中犹豫一阵,还是开口问道:“如果有一天,南京府与宋国发生战争,权总管有想过如何应付吗?” 这种话,回了南京府,李毅中不会主动问起。但是现在就他们兄弟两人,他的确有点想了解下赵权的一些想法。 “说实话,没想过! 你们几个,是知道我的。我其实很烦打仗,自小就怕看到死人。这些年见多了,心里承受能力也强了些。但是每一次见到或是听到身边的兄弟战死,依然极不舒服。 大伯伯总是说我做事婆婆妈妈,我也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总管。 不过,这些年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你不想打别人,并不意味着别人就能放过你。所以,主动权还是必须掌控在我们自己手中。 为此,我将整个东北打成一个铁桶,让我们有完全无忧的后方。 我攻略高丽,让他们未来不会跳出来捣乱。 我发展海军,圈占海洋,使南京府拥有无限的腾扫空间。 但即使如此,若不取中原,南京府终究只是无根之木,无法自守。 因此这些年来,我所有的心思,都是中原、都是忽必烈。 但是宋国,我真的没想过。”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有一天宋国会与蒙古人联合起来,先打垮南京府?” “哈——要真能有那么一天,我倒是会觉得很高兴。” “高兴?” “是的,就是高兴。因为宋国人,终于让我看到了雄起的样子。” 赵权说着,又摇了摇头,“不可能的!连我到了泉州,都生出苟安的欲望,更何况是长期安逸享乐的宋国人!” “那,万一呢?”李毅中依然坚持问道。 赵权摇了摇头,“其实,发展海洋战略,就是为了在海上可以压制住宋国军队。宋国依靠江淮,抵挡了北方军队百年时间,靠的就是他们的水军。当我们的水军力量远远超过宋国时,他们在我们面前便没了任何的优势。 蒙宋若是形成联盟,宋国军队只能从海上发动攻击。 我不主张主动攻击宋国,并不意味着,如果宋国来犯,我会拱手而让!” “那你的意思,希望未来可以与宋国,划江而治?” 赵权看着李毅中,微微皱起眉头。 他有些奇怪,他今日为什么会在这个问题上与自己纠缠不放。 李毅中缓缓说道: “华夏一统,金瓯无缺,这难道不是每一个开国者的最大志向吗?如果有一天,你希望完成华夏一统的战争,或者说,南京府诸公希望你甚至逼迫你,完成一统之战。小权,你将何以自处?” 赵权眉头拧成一团。 “今天,只有咱们兄弟俩在,你面对的只有我。但是总有一天,你得面对南京府诸公的诘问。这个问题,你想好如何回答了吗?” 赵权缓缓地摇了摇头。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七十二章 自保 统一中国啊—— 这理想,很伟大,伟大到让赵权感觉到了一丝的窒息。 南宋看似柔弱可欺,其实真的不好打,否则也不会抵挡了女真百年,又扛住了蒙古人数十年时间进攻。 比南宋更难对付的,是忽必烈。 想统一天下,就必须要扳掉这两座大山。 坐等忽必烈灭完宋国,再来对付忽必烈,这是下下之策。到时忽必烈席卷大势,驱赶宋国的数十万兵力,便足以将整个东北淹没了。 先取了宋国再对付忽必烈? 这应该是中下之策,两败俱伤之后,最终获利的一定是忽必烈。哪怕自己拥有海洋之利,也别想再有气力染指中原之地。甚至到了那时,连保住江南与东北,都会力有不逮。 或是联宋灭蒙? 这是上上之策,也是成功率最高的一种可能,却必定是可行性最低的一个选择。 宋国人与南京府之间,只会存在是相互利用的意图,却绝对无法亲密的合作。 而且,一旦灭了蒙之后,真的就能划江而治吗?宋国人不会甘心,南京府的文臣武将一样不会甘心。 赵权看着李毅中,露出一丝苦笑。 “人的欲望,其实真的是一件很难捉摸的东西。当年,咱们兄弟几个,只是想找个能躲避乱世所在,以求苟活。 来了南京府,一切的努力,也只是为了南京府可以生存,可以自保。 如今,自保能力倒是足够,心却根本收不住了!” “不,小权,你错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想自保,可是谁又敢让你拥有自保的实力?而且,南京府,原本就不是咱们兄弟的南京府。为什么老侍与元先生他们会追寻你?为什么帖木迭儿会臣服于你?为什么敌烈部会向你示好? 如果你只是将目光锁定于辽东,这些人终究都会离你而去。 如果你只是图谋自保的心态,我估计你连弟妹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赵权悚然而惊。 是啊,若非贾似道感觉到南京府已经拥有了问鼎中原的实力,他有必要如此地容忍自己吗? 一个只想自保的人,在这世上,是根本不会得到别人尊重的。 就如一个不想拥有权力的人,其结果一定是委曲求全、是奴颜苟活、是小心翼翼。 是将失去妻子、失去儿女、失去所有的兄弟,直至一无所有! 人,不是为了权力而活着。但是没有权力的保护,就会失去活着的资格。 赵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毅中放缓了语气,“你知道,我们兄弟几个,都是绝对支持你的,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是当海盗,还是当岛主,甚至想去当野人,都没问题! 可是小权,你现在背负的责任,已经越来越多了,我其实是有些担心,担心你有一天觉得自己背不动的时候,扔下兄弟几个,撒腿就跑!” 赵权无语地看着李毅中。 看来,此次南下,还偷偷地在泉州娶了赵氏宗亲之女,给李毅中的刺激相当的大。 连李毅中都是这个态度,可想而知,回到南京府后又得面临多少的麻烦。 李毅中突然咧嘴一笑,“当然,我知道,你不会!但是——” “若有一天,我们与宋国发生了正面的冲突,那个贾帅摆出令尊,要求南京府向宋国投降,你会如何应对?” 赵权一听,脑子中如醍醐灌顶,刹那间一片通透。 他总算明白了,李毅中到底在担心什么,也明白了贾似道到底想干什么。 贾似道的承诺,现在看来,起码有一点是可以相信的。他不会用自己的父亲来威胁南京府对抗蒙古兵。 但是,正如李毅中所说的那样,贾似道有一天,很可能会利用父亲来直接对付南京府。或是抵御南京府对宋国的侵袭,或是吞并南京府。 当然,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后者的话,也许贾似道是有这种念想的。吞并了南京府的势力,掌控主动权之后,将蒙古人驱出中原,其成功的可能性还真的很大。 赵权不由的哂然而笑。 这些人,想太多了! 现在的蒙古人也许不可怕,但是他们难以想象未来的忽必烈会有多么可怕!尤其是当完成了对中原汉地军阀势力整合之后的忽必烈,将会有多么可怕! 这一点,李毅中不懂,南京府诸公不懂,贾似道同样也不懂! 他们在隐隐之中,都将南京府当作宋国最终的敌人。 宋国人确实不弱,挡住了北方军队百多年的不断侵扰,凭着江淮坚守不退,甚至近年来在小规模的战争中还略有胜迹。 可是,凭这些,就能击败忽必烈? 赵权也明白了自己的误区到底在哪。 南宋灭于忽必烈之手,这是后世任何一个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的事。可是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相信这一点的。 对于宋国来说,蒙古人很讨厌,但有多可怕,根本谈不上。因为他们坚信,没有水军的蒙古人,永远都打不过江淮防线。 但是,南京府的海军可以! 而对于南京府的来说,十数万的蒙古人,都已成了东真兵刀下的亡魂。 斡赤斤兀鲁斯降服、也速不花避退。而且,现在南京府内,无论是劳役营还是养马场、甚至是一些农田与海船之上,都能见到蒙古人的身影。 既然蒙古兵对于如今的南京府来说不值一提,那么显而易见,南京府未来的敌人,也只能是宋国! 世人皆醉我独醒吗? 赵权摇头苦笑,不知道该如何跟李毅中分析清楚这其中的关系。 虽然已经大致明白了贾似道的目的。自己的父亲被他控制在手中,终究还是一个隐患。 这事,得想办法去处理。 可是,无论是什么样的解救手段,都需要自己父亲的配合,这老爷子如果咬着牙不肯离开扬州,那才是最大的麻烦。 如何解决这个麻烦,赵权还理不出一丝的头绪。 一路北行,一路纠结。 掠过桃花岛,留下王显一军。在身弥岛稍做停留,与商船船队分开之后,便来到了旅顺。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七十三章 有些飘了 几乎整个辽南半岛,现在都成为了一个大工地。 上了一号码头,一条宽约五米的大路,直通一幢两层建筑。青石为基,水泥为墙。 这是临时的办公大楼。 稍微洗漱之后,赵权进了大楼的一号会议室。里面竟然泱泱地坐了一大堆人,除了大乌泰之外,南京府几乎所有的高层都来了。 赵权有些头疼,自己不就在泉州成个亲,至于嘛,一个个如临大敌似的。 十来个人,包括高正源在内,起身向赵权问候之后坐下,定定地看着赵权。 良久,没人出声。 赵权觉得有些心虚了。 他看了看李毅中,那货也一样定定地坐着。 赵权轻咳一声,开口说道:“诸位——” 一边说着,一边转着头查看各位的眼色。 突然发现辛邦杰赤红着眼盯着自己,赵权赶紧从怀里掏出刘全给自己的信笺,递给他。 辛邦杰只瞄了一眼,眼泪便滚滚而落。而后站起身,躬身抱拳。 “请权总管下令,辛某愿领兵出征!” 赵权吓了一跳。“领兵出征?要打谁?我怎么不知道?” “我等愿誓死一战!不灭宋国,誓不罢休!”众人齐齐怒吼道。 叫的最大声的,是陈耀。一张肥脸,已经涨得通红。 赵权彻底蒙了。 我娶个老婆,然后你们就要把人家给灭国了? 是不是太过分了! 赵权突然反应过来,回过头,问侍立在自己身后的承仁:“你送回来的信件里,到底说了什么?” “我,我说怀疑太公可能落入宋国人的手中。” 太公? 哦,是我爹! 叫太公,一个让赵权很不习惯的称呼。 赵权暗暗地吁了口气,这架式,应该不是为了自己娶亲的事。 他伸出双手,做安抚状,“大伙儿,先别激动,坐下再说。” “权总管,这信笺,确实是义父所书!”辛邦杰急急地说道。 赵权翻了个白眼,“几个字,能说明什么问题,你信不信,你给老侍看一下,他马上可以给你写出个十封八封出来。” 辛邦杰看向侍其轴,老侍面色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仿造他人笔迹,对他来说,的确比吃饭还简单。 辛邦杰长吸了一口气,没再争论,只是眼睛依然定定地看着赵权。 赵权的眼神看向在座中,唯一一个面色还算平静的高正源,“正源,你来说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是! 属下收到承仁的急件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安排人手,渗透到淮水前线,收集了不少的情报。 从各种迹象来看,那位刘全刘将军,襄阳前太守,如今的确被控制在扬州。 此人,为权总管父亲的概率,最少有八成。 如果,权总管带来的那份信笺是真的话,概率可达九成。” 赵权不由地叹了一声,这缉侦局的效率,可真高! 自己还没搞清楚,他们竟然已经全明白了。 大岩桓起身说道:“大将军临行前有交代,让我们放心的打出去,他负责看家!” 王铠也起身说道:“海军,已经备好大小战船二百三十艘,随时待命!” 丁武说道:“这活,我觉得可以由踏白军来完成,人少,进出方便,应该问题不大。” 众人情绪高涨,竟然没有一个出声反对。 或者说,没有一个敢出声反对? 赵权脸色变得严肃,“我想请问各位,有没有想过,南京府、东真军,做好了跟宋国开战的准备了没了? 你们,对宋国了解吗? 宋国的兵力有多少?宋军的优势在哪里? 长距离作战,咱们的后勤能不能跟得上? 如果这时候,蒙古人遣兵进入南京府,我们怎么抵挡?南京府拥有了两线作战的能力吗?” 这些年,在彻底平定东北之后,缉侦局终于开始抽出人手,进行西北与中原的布局。 但是,即使是对于中原,渗透率也是极低。更不用说是淮水以南的宋国。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听到自己父亲的一些消息,缉侦局绝对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但这也仅限于淮水前线。 再深入一些,包括淮南、江浙,乃至福建、广东,缉侦局的势力基本是一片空白。 一旦与宋国开战,那就得做好国战的准备! 南京府,有些飘了! “那,是你亲爹啊!”陈耀低声地嘀咕了一下。 赵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今日,哪怕就是我被敌人掳去,我也绝不会允许你们如此轻易地就决定要开启战争。那样,会毁了所有人这么多年的一切努力!” 群情激昂的声音,终于弱了下去。 辛邦杰双眼依然赤红,但是一声未吭。 侍其轴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的赞赏。 一群撸着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家伙,被赵权泼了一大瓢凉水之后,个个蔫了巴叽地散去。 赵权把侍其轴、梁申与辛邦杰叫在一起,关进另一间小会议室。 这四个人,依然是如今南京府临时管委会仅有的四个委员。 海上近一个月的颠簸还未缓过劲来,刚上岸就被一群人闹了半天,赵权便显得有些精疲力竭了。 “权总管,此事是末将考虑不周,东真军目前的确无力发动对宋之战。只是,属下希望……” 辛邦杰话未说话,就被赵权懒洋洋地打断,“辛大哥,你要明白,你现在不仅仅是我父亲的义子。你是南京府级别最高的军事统领,你的肩上,担负着近百万人的安危。你想扔下这些人不管吗? 一个个在家里,都说我想扔掉你们不回来了,现在倒好,轮到你了?” 辛邦杰嚅嚅无语。 “我觉得,权总管还是要理解下辛将军的心情。”梁申劝道。 “你意思是,我根本不想管我的亲爹?” 赵权心情很不好,是因为他隐隐地发现,自己在这个事上,的确显得不太主动。似乎很放心自己亲爹,在贾似道那做客。 侍其轴摸出一把折扇,轻轻地摇着,“此事,辛将军的确有私心,但是可以理解。不过除了辛将军之外,我看权总管未必明白,这事情对于南京府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七十四章 太上皇 赵权懒洋洋地抬手一拱,说道:“请教老侍——” 侍其轴吹了吹胡子,嘿嘿一笑,“你莫以为这是小事,这事关一国脸面的问题!” 一国的脸面,怎么越扯越远了? “你要知道,南京府一旦立国,令尊,可是太上皇!” 赵权一蹦而起。 太上皇?你们也太敢想了吧! “难道不是吗?一国之太上皇,却落于敌手,你让我等有何嘴脸,面对万民的质疑,面对敌国的嘲笑?更别说有朝一日,宋国以令尊来作为要挟的手段?” 赵权背着手,一边踱着步一边缓缓摇头。 “你们呐,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原以为,你们只是飘了,却没想到如今,竟然已经是不知天高地厚!” “申哥你怎么看?”赵权下意识地问道。 梁申看了看沉默不语的辛邦杰,说道:“说实话,对宋出兵,我跟老侍都持保留意见。但是辛将军的情况,比较特殊,因此不能反对。”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烦心呐! 还好,起码手下两个最重要的文官,还保持着基本清醒的认识。 “辛大哥……” “权总管不用多说,此事,是属下考虑不周。你放心,你任何想法,我都不会有意见的!” 赵权摇了摇头,说道:“你现在,跟我自称属下,说明你是在跟我谈公事。但是你得明白,父亲的事,对于南京府来说,那是咱们俩的私事!公私不分,大忌!” 辛邦杰赧然称是。 “关心则乱,权总管应该明白……”梁申说道。 “我担心的,其实并不是这一点。而是所有人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后怕……” 三个人,都有些不太理解地看着赵权。 “这些年,南京府打了不少仗,胜多败少,甚至可以说基本没有败过。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并不是因为南京府力量有多强,更不是东真军有多么善战。 和林多年动荡,十年时间换了五个执政者。所以,我们是运气好,在蒙古人最虚弱的时候,借机发展而起。 如今人口,就是算上北高丽的辖民,也不足百万。兵力就是算上不断征召的新兵,也不足十万。这些人,也就只能在高丽岛上耀武扬威。 真要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只要一场,南京府就将回到十年前的困境!甚至于覆灭。 我真的不明白,你们的自信,是哪来的? 忽必烈就要回到中原,只要他得到蒙哥的支持,想拉起三五十万的兵力,简直是易如反掌。 而宋国,你们知道他们有多少兵力吗? 近百万呐!各位老哥。 算上他们所有的屯驻大军、禁军、厢军,以及维持地方秩序的士兵与弓手,这总量与我们的总人口相当! 咱们出动两三万人马,就想去攻击这只巨象吗?凭什么?” 侍其轴三人相视一眼,同时躬身而礼,“属下孟浪了!” 侍其轴低声问道:“能否跟宋国,那个贾帅,谈些条件,把太公接回来?” “这事,我们兄弟几个会去商议解决。但是,我再强调一次,这是私事。”赵权坚定地说道。 “行,那我先不过问这事了。再问一下,你在泉州成亲的事,算公事还是私事?”侍其轴直起身,脸色淡然地说道。 赵权心下一咯噔,怎么终于把话题给扯到这里来了? “这,当然也算是私事了。” “嘿嘿,那么请问权总管,还有哪些事,是你的私事?咱们一次性把道划清了!” 赵权神情微微一滞,“好像,应该没有了吧?” “你能确定吗?” “不能!”赵权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侍其轴“呼、呼”地吹起胡子,手指赵权,却不知该从何训起。 梁申拱手一礼,说道:“权总管,须知,天子无私事!” “天子?”赵权终于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我说,你们这一个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子?皇帝?就这么想着找一个人,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吗?” “可是,南京府,未来不需要立国吗?” “立国,也是未来的事。起码现在不行!不要让我们的人觉得真的可以天下无敌,觉得可以放马南山,觉得可以睥睨天下! 三位大人,这种思想真的很危险!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这个道理,你们不懂吗?” 梁申与侍其轴面面相觑。 他们根本就没有料到,赵权会突然提出了这么一个有见地的主张。 是啊,集中精力积蓄力量,尽量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当别人的势力都被削弱的时候,才应该是南京府发动扩张的时机。 道理很简单,如一语惊醒梦中人般的让两人感到了极其的震憾。 侍其轴恭恭敬敬地对着赵权行了个叉手礼。 “权总管远见!老朽佩服!” “你先别佩服!短期内不立国、不称王,这其实几年前我就跟你们提过。我不知道你是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漠视。 这且不说,五年之内,甚至十年之内,都不要再谈立国的事。” 侍其轴有些迷茫,前几年提过吗?为什么自己会没有任何的印象? “那,权总管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不知道!”赵权两手一摆,“不过相信我,到了那一天,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侍其轴两眼转了转,低声说道:“权总管的意思,是要等到蒙古灭了宋国之后,再立国?” “没有!我没这么说,这都是你自己说的!” 看到侍其轴还想啰嗦,赵权狠声说道:“我的兄弟,已经全卖给南京府了。我的妻子必须是我的私事,没的商量!谁再跟我提这事,我跟谁急!” 两军交战,先夺其势。 侍其轴被赵权这么一吼,果然怔住了,一时竟然有些词穷。 梁申轻轻劝道:“小权,你有些急了,包括老侍在内,没人想干涉你的婚事。” “真不干涉?”赵权有些不信。 “真是如此!不过——” 见到赵权又要发飚,梁申急忙说道:“你别急,听我说清楚先。” “南京府如果要立国,就意味着要立王。那么,你的妻子,就是王后,甚至是皇后!” 赵权神情一呆,好像是这么回事!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七十五章 一号炮 梁申这话的逻辑,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你只是娶个妻子,没人会干涉你。可是你要为南京府确定一个新的皇后,此事可是关系到南京府未来国势。” 赵权是真的头疼了。 他只想拥有一段简单的感情,一个尽可能不受政治因素所左右的婚姻。 却竟然是完全的不可能! 自己太天真了? “那,要怎么处理?”赵权带着一丝求救的目光,看着梁申。 “不需要处理啊!只要她不是南京府未来的皇后,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你在外面养的女子越多,大伙儿只会越发的为你高兴!” 梁申脸上,露着真诚的祝福。 对,男人嘛,出去寻欢作乐,在外面随便地养个女人玩玩,只要不领回家,无所谓的! 赵权盯着梁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梁申,你变了!” 这个自己一直以为纯情得一塌糊涂的老男人,骨子里竟然也是一个视女人为无物的家伙。 梁申愕然地看着赵权,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申辩。 赵权疲惫地摆了摆手,“既然大家对于我成亲之事,没有太多的意见。那此事,先到此为止吧,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其实此次,对于自己在泉州成亲,只有侍其轴在私底下给自己提了反对的意见,这种态度已经很出乎赵权的意料。 装作疲惫的样子,也算是给自己刷上一层保护色吧。 只要现在不反对,过个几年十年,天下成了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那时早已米熟成粥,再解决这问题,应该会更从容一些。 不过,赵权同样没想到的时,大伙儿似乎对自己父亲现在的状况,更加的在意。 想想也是,妻子甚至于未来的皇后云云,不满意随时能换。 可是亲生父亲,那可是唯一的! 赵权转过身,对辛邦杰说道:“辛大哥,我想让你放下手中事务,去一趟扬州,亲眼见一下那个刘全刘将军。” “真的?”辛邦杰激动地问道,随即又有些犹豫地看着另外两人。 “辛将军一个人去,那太危险了!”“辛将军能见到太公?” 梁申与侍其轴,同时说道。 “首先,我至今为止,还没有完全确认刘全将军的身份。当然,是我父亲的可能性会很大。 其次,我说过,他在扬州很安全。不过,我说了不算,而且我自己的确不可能孤身前往。那么,唯一的人选,只能是辛大哥。 安全方面,起码我觉得是没有问题的。那边也答应,无论谁想去见他,都可以。唯一的条件,是不能让他离开扬州城。” “两位若是没有意见的话,我愿意辞去一切职务,前往扬州一行。”辛邦杰抱拳说道。 侍其轴与梁申彼此相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赵权既然把这事定性为私事,还真的只有辛邦杰出面是最合适的。 毕竟除了辛邦杰,能认识赵父的,只剩下一个大乌泰了。 “辞去一切职务,这就没必要了吧……” “不行!”赵权大喝一声,指着辛邦杰说道:“我警告你啊,辛大哥,你要是敢去了扬州不回来,说什么要陪在他身边侍候他之类的,我就敢把你们家的辛德勒直接卖了!” 辛邦杰一怔,从小到大,自己似乎是第一次被赵权这样当面喝斥。 可是莫明的,心里就生出一股安心的感觉。 小权,终于有些当权者的气度了。 “是,我会尽快回来!”辛邦杰低头应道。 赵权背着手,微微地皱着眉头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清楚。辛大哥你如果能见到他,问一声,他到底为什么不想见我?他在担心什么?不搞清楚这点,咱们可能永远都没办法,让他离开扬州。” “是!” 日子,从踏上旅顺港的那一刻起,就又回到了连轴转的节奏中去。 没有人觉得,应该给从远方归来的赵权,多几天的休憩时间。 第二天一早,赵权便被王铠与郭守敬请到了造船场。 造船场全被安置在辽南半岛的北岸。 围在四个造船场边上的,还有一个木材加工厂、一个铁件厂、一个油漆厂,还有一个守卫极其森严的火炮厂。 听说火炮厂已经正式投产,赵权抬脚便冲了过去。 可是,第一眼看到的场面,却让赵权感觉到了有些失望。 忙乱的工人很多,看到的火炮却很少,而且全都是小炮。 “这么小啊……”赵权喃喃地说道。 郭守敬似乎没有听到赵权的不满,走到一尊炮前,说道:“此炮被暂命名一号炮,全身长950毫米,身管内径75毫米,前端外径150毫米,后端外径220毫米。” 赵权凑过去,比了比,炮身长不足一米,也就半个人多的高度。这样的炮,能打得了什么东西? “炮弹三斤,为半空心铁弹,有效杀伤距离,约三百米。” 三百米,四百余步,这距离听着似乎不错。 “可催毁城墙吗?” 郭守敬默默地计算了一会,“如果有一百尊这种炮,同时面对一段土质城墙,每尊炮发射五十枚炮弹之后,应该可以!” 一百尊、五十枚,意思得连续发射五千枚炮弹才行? 还没等赵权准备客气地表示一下自己的不满,郭守敬继续说着:“但是,这种火炮,如果连续十炮之后,不进行有效降温或是冷却,唯一的结果就是,炸膛!” “那,你们造这种炮,干嘛用的?”赵权脱口而出。 郭守敬奇怪地看着赵权:“不是权总管要求造这种火炮的吗?” 我? 赵权有些苦恼地看着郭守敬,又看向王铠。 “这是在船上用的炮,可以取代纽炮。”王铠提醒了一句。 噢,对!船上可以用啊! 赵权突然醒悟了过来。 现在海军战船上装载发射陶弹的纽炮,虽然很方便,但其实更多的是给敌兵造成视觉上的震憾,以及利用陶弹中的火油燃烧来伤敌。 真正能直接收割敌兵性命的,还是得靠弩箭。 三百米的射距,一颗炮弹都未必能收割到一个敌兵的性命,但是船用的火炮,重点是在于催毁敌船。 一旦射中船上桅杆,便可令对方的风帆失去作用,船只便无法行动。击烂船舷,船只就会面临沉没的危险。 还不错! 起码在火炮的制作技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七十六章 凉州 “那,如果要制作更大些的炮,目前面临的问题是什么?”赵权心里,还是希望能够拥有一锤定音的那种大炮。 “目前的这些火炮,采用的是铸造法。 先用泥作粗坯,再用黄铜作细坯,而后以铁水浇注成型。 在铸造上有两个问题,还无法得到完美的解决。一是炮管内壁光滑度不够,二是管外虽然强以炮箍,但依然无法防止炮管炸裂乃至炸膛的情况。 炮管越大,这两个问题越严重。 而且,在发炮的时候,至今还无法找到后座力的解决方法。这样就会影响到火炮发射的准确性,每发一炮都要对角度进行重新的调整。 这种小炮还好,炮身过大,根本来不及把大炮推回原位置较准。那样的话,就基本是鸡肋了。” 嗯,不错! 虽然眼前的小炮还不能让人完全满意。但是起码已经知道问题在哪,而且最关键的是,方向肯定是对的! 离开火炮厂,赵权又去看了几个造船厂。 修船厂,用的是船渠法。 就是先在码头边上,挖了一个大渠,渠内竖立木桩,上架横梁。而后将海水引入水渠,将待修船只引进渠内木梁之上。再堵塞通道,车出渠内之水,船只便空架于梁上,即可对船底与船身各部分进行维修。 造船厂则采用的是舟船滑道下水之法。 在码头边上将船造好后,取新秫秸辅地,边上佐以大木。船造好之后,夏日以稀泥布地,曳船入水。冬日则可利用地上的冰霜拖曳。 逛了一圈,就花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第二天,开会…… 第三天,继续开会…… 需要讨论的东西很多,趁着大部分高层都在旅顺,赵权便与各位进行了尽可能详细的沟通。 毕竟已经有近一年时间没有开会了。 此次会议的重点,不再是内部的建设,也不再是外部的扩张,而是忽必烈。 即将回到中原的忽必烈! 哪怕这些年来,给予了忽必烈再多的重视,赵权依然觉得,根本无力扼制住忽必烈的崛起之势。 对于中原汉儒的忽视,让赵权多少的尝到了一些苦果。 依靠这些汉儒,忽必烈在中原得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支持。 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名声也有了名声。 不过,如果给赵权再一次的机会,他依然不会选择这些儒士们。 赵权不是忽必烈,他永远不可能得到蒙古人的正式授权,代表蒙古人,得到治理中原的机会。 赵权在心底,看不上这些汉儒。同样的,那些汉儒也未必就能相信赵权会给予他们一个尊显的未来。 只是,对于如此轻易地奉一个异族之人为主,这让赵权更加坚定地把这些汉儒拒之于门外的念头。 这是一个让赵权至今也无法理解的群体。 千年来,他们一直在努力地延续着儒家的文化与传承。自从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历世的儒家便深深地明白一个道理:要想让儒学传承万代,就必须依靠掌权者,必须为掌权者所用,必须得到掌权者的欢心。 所以,他们不在乎谁是统治者,不在乎这些统治者来自哪里,是汉、是蛮还是夷?只要这些人愿意接受和依靠儒学,他们就会成为儒家的侍奉对象。 利用儒学,成为一个国家或是王朝的统治思想,以此获得管理国家的权利,再形成一个稳固的利益集团,而后就是坐享其成。与统治者分享红利,源源不断地吸取治下之民的血肉,直至这个国家流尽最后一滴的血。 然后,再换一个人侍奉。 所以,得到这些汉儒的支持,对于一个新生的势力来说,是个极为诱人的助力,但是一旦有一天,统治者觉得不能将儒学当作治理国家的唯一依赖时,就会给国家的统治带来巨大的隐患与困惑。 这种矛盾一旦爆发,只有两种结果。一是统治者认怂,服从于强势的儒学,不断地拔高其位置,乃至尊其为圣。另一种则是从思想与肉体上,直接灭杀儒学。 赵昀,采取的是第一种做法;未来的忽必烈,则是第二种。 儒学,对于忽必烈来说,只是一个可以暂时利用的手段。 被他所利用的,何止是儒学。 还有此刻正窝在凉州,一心弘扬藏佛却处于茫然之中的八思巴。 凉州,即后世的武威。古称雍州,是中原通往西域的由必之路。 宋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李元昊攻占甘、凉二州,将河西纳入西夏版图。自那之后,宋国便被切断了与西域的直接联系。 在成吉思汗去世的前一年,蒙古人攻下了凉州,交由阔端。一直到四年前去世,窝阔已经在此镇守了二十年时间。 对于阔端的能力,哪怕是心气极高的忽必烈,也不得不在心里叹服。 这是窝阔台诸子之中,唯一一个曾经让他觉得忌惮的王爷。 但是,也仅仅只是忌惮而矣。 平西域、攻吐蕃、镇西北,大功在身,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大哥蒙哥。 但是,有重兵在手,却不敢轻易动用。虽然有想法,却没有太大的心志,也缺乏一个很好的幕僚为其辅佐,最终也无法更进一步。 这样的人,只能是一方诸侯,其实还是相当好用的,给他再大的权力也威胁不到汗王的统治。 可惜了,要是当年贵由能够好好地使用阔端,自己的大哥还未必能有机会夺得汗位。 阔端已死,忽必烈也只能留下一丝的遗憾。只是不知道,如今他的这个儿子、继袭凉州的只必帖木儿,能否堪用? 骑在马上的忽必烈,静静地看着五里外的这座凉州城,他不由地想到了西夏故地、西边的畏兀儿故地、南边的吐蕃诸部,以及北边的和林…… 这一大片远远超过中原的疆域,最关键的核心,就在眼前这座不大的城池。 想要西北,必得先取凉州! “王爷——”刘秉忠的声音在忽必烈耳边轻轻响起。 忽必烈并未回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王爷亲身至此会见八思巴,是否有过轻率了?” 忽必烈依然未开口回答,刘秉忠看着他拉后颈,心情有些复杂。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七十七章 京兆府 这位王爷,自从南征大理之后,整个人就似乎变了个模样。 是因为南征路途的艰难导致手下死伤惨重?还是因为第一次领兵作战亲身见识到战场的鲜血与残酷?或是因为至今为止依然没有收到蒙哥王爷的嘉奖? 刘秉忠第一次发现,自己一直以为很了解的这位王爷,如今竟然有些看不透了。 冷漠、淡然,喜怒不形于色,心若迷渊、深不可测。 隐隐的,刘秉忠心里还有一个想法:也许这才是这位王爷本来的面目,一个将天地全部纳入于心的棋手。所有人,都被他视若棋盘上的棋子,或是敌人的,或是自己的。 而且,这付模样,竟然已经让自己的心里,开始产生出了一丝的畏惧。 刘秉忠晃了晃头,把心里刚生出的这丝异念迅速赶出脑海。依然低声说道:“王爷,只必帖木儿如今态度不明,而且凉州中可能还有南京府的细作。属下觉得,哪怕王爷重视八思巴,也可令他前往京兆府封地,接受王爷的觐见。” 忽必烈淡然说道:“南京府,手再长,伸到这里也早已无力,不用管他们。既然要见八思巴,还是显出一些我的诚意。” “可是,那个八思巴,不就一个和尚吗?” 忽必烈终于回过头,看着既黑又瘦的刘秉忠,脸上现出一丝和煦的微笑。 “秉忠啊,这一路,你们真是辛苦了,还是得想办法,抓紧时间休养,可千万别落下病根。” 刘秉忠心里莫明地松了口气,抱拳说道:“属下再辛苦,也不如王爷的殚精竭虑!” 忽必烈呵呵一笑,又回过头望向凉州。 “你们,可能都不明白凉州的意义,也不明白八思巴的意义。这不仅仅只是一个凉州城啊!” 刘秉忠默然地等着,却未等来忽必烈继续的解释。 第二日一早,不顾诸位幕僚的反对,忽必烈只带着五个护卫,进入了凉州城。 忽必烈在凉州一呆,就是两天两夜。 这期间,没几个人知道他跟八思巴到底谈了些什么。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竟然私下里,去见了一次凉州的镇守,只必帖木儿。 离开凉州之后,忽必烈依然没跟刘秉忠等人多做解释,率着从大理随他归来的五百人马,直接往京兆府而去。 南征大理,忽必烈其实是不愿意去的。 当然,蒙哥也知道他不愿意去。为此,在行前,将京兆及周边三万三千户封给了忽必烈。并且允许他建立京兆宣抚司。 这是实封之地了,为了自己获得的第一个封地,忽必烈终于还是率军南征。 然而,这一路的艰难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十万兵,三十万马,到了大理城下时,却只剩下了两万多人、不足三万匹的马。 其他人,永久地留在了南征的路上。 这是忽必烈第一次领兵作战,灭了大理国,兵力损失却接近八成。 这算是成功了,还是失败?连忽必烈都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评价。 这一战,给忽必烈的唯一收获,就是让他觉得,自己的大哥,这位蒙古国的汗王,是个蠢货! 排除异己,忽必烈可以帮他想出几百种方法,蒙哥却用了一种最低劣的手段。 斡腹之策?通过攻占大理,再从大理出兵直击宋国内腹。这种策略在忽必烈看来,一样蠢得令人发指。 大理兵弱,就算灭了国也收不到多少能用之兵。即使有,难道会比南征的十万蒙古兵还善战吗? 而且,宋国既然知道大理已经被灭,怎么可能不会移兵加强对西南的防备? 更何况,到时想南北呼应击溃宋国的江淮防线,又如何进行彼此的消息传递? 或者说,自己的大哥以此想让自己永远地留在大理? 之前忽必烈还有些怀疑,但是得知自己南下不久之后,母亲便已病逝,这念头就已经在忽必烈的脑海里开始生根发芽。 再也无法褪去。 也罢,既然给了京兆府,那么就让自己从这里开始吧! 看着有些破败,但依然威严的宣抚司府第,刘秉忠等人眼中闪出难以掩饰的激动之色。 自家王爷,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地盘,问鼎中原,当从今日开始! 接下去,只要凭着平灭大理的不世奇功,得到和林的嘉奖,中原之主,应该不远了。 然而,出乎刘秉忠意料的是,一直到了半个月之后,和林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忽必烈似乎不急不燥,但刘秉忠却坐不住了。 这日一早,刘秉忠与数位同僚,来到书房求见忽必烈。 看着一个个神清气爽的属下,忽必烈展颜而笑。半个月的修整,让这些出征归来的人,总数基本都恢复过来了。 见礼之后,众人各自落座。 忽必烈放下手中书卷说道:“此次诸位随我南征,一路艰难,好在,诸位都没有出现太大的损伤。幸甚!” 众位幕僚,皆应声附和,且面有得色。 与王爷一同南征高丽,拿下了宋国两百余年都无法染指的大理,这功劳足以让诸人在史书上占据一席之地。 开疆拓土啊! “当然,留守的两位先生,也一样功不可没。托两位之福,我们才有了安稳的后方,也有了初具规模的宣抚司衙门。 否则,这时候大伙儿可能得在外流浪乞讨了!” 忽必烈哈哈一笑,众人皆附。 原先面色有些尴尬的窦默与李德辉,相视一眼,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南征大理之时,两位老先生因为年龄偏大,都已年过五十,因此被忽必烈留了下来。这俩当时还觉得有些侥幸,如今看来,的确是错过了一场天大的富贵。 不过,似乎忽必烈并没有把两个人与其他人区别对待,两人心情又舒缓了不少。 窦默还好,毕竟他算是最早跟随忽必烈的一批人之一。李德辉却是暗下决心,此后在帮助王爷治理天下时,一定得好好施展手脚,如此才不负自己满腹的才学。 忽必烈略略收起笑脸,众人肃然。 “咱们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宣抚司,比之前的邢州更进一步。接下去,该当如何,我想听听诸位的想法?”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七十八章 赏赐 李德辉略整衣裳,起身拱手一拜,而后说道:“某愿领一州之地,以助王爷!” 京兆,便是长安。南宋绍兴十二年时,宋割陕西秦岭大散关以北之地予金国,金国改宋永兴路为京兆府路,辖一府七州。包括京兆府、桢州、商州、虢州、乾州、同州、耀州与华州。 忽必烈受领封地只有京兆府三万三千户,但是京兆宣抚司管辖的范围已经囊括了京兆府路的所有区域。 也就是说,现在忽必烈最少需要一个知府与七个知州,来协助他管理整个京兆府路。 京兆宣抚司的框架是李德辉与窦默共同建立起来的,如今万事俱备,所有岗位人员都已物色完毕,现只等忽必烈正式任命下来,钱粮到位之后,便可开始对京兆府进行实质性的管治。 边上议论声纷纷响起,其他人都没想到,李德辉一来就跟忽必烈要官。 想想也是,这些地方肯定需要人来打理,在座诸人哪个不是自诩才华之辈。十年寒窗,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吗?千里壮游只为官,如今就有一条捷径摆在眼前,这机会自然轻易不能失却。 于是,又有三四人立起,主动请缨,或请一州之位,或请副使、监军、参议之职。 忽必烈沉吟不语,刘秉忠的眉头微微皱起。 看着忽必烈望向自己的目光,刘秉忠站起身,说道:“王爷、在座诸公,某以为,官位人选且容后议,当前还有诸多事情,急需要一个清楚的条陈。” 忽必烈微微颌首,“你且说来!” “首要之事,宣抚司如今钱库空空如也,若是无法筹措钱粮,衙门便无法实际运作。” “此事好办,我可出面,先筹措一些过来,应付急需。”赵璧说道。 自成为忽必烈幕僚之后,赵璧便负责王府的一应钱粮之需,对他来说,回云中找人调拨一些钱粮,的确不算难事。 “可以在辖下境内,先预收两年税赋。” “可以去跟和林申请一些钱粮啊!” “找一些富商过来,让他们都认捐一些。” “听说石忽银行可以无条件放贷,只要允许他们在京兆府设立分行即可……” 众说纷纭之中,忽必烈原来平静的脸色,听到“石忽银行”几个字后,突然一变。 刘秉忠清咳一声,压下众人的议论声,说道:“其二,除京兆一府七州之外,周边区域,包括河南、河东、延安府、凤翔府,是否需要关注、是否需要开始经营?如何实施?” 有人暗暗地抽了口冷气,京兆府都还没开始着手治理,这家伙倒好,已经把目光盯向了周边的地区。这心思,有些诡异啊! 然而,未等有人提出异议,刘秉忠又迅速地接着说道:“京兆府以南,便是宋国利州路,一旦开始攻宋之战,京兆府是否该出兵出粮,这些咱们是否得未雨绸缪?还有——” 刘秉忠瞟了忽必烈一眼,见他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于是说道:“王爷取得大理之胜,捷报早已至和林,至今却未见封赏,属下以为,是否该催问一二?” 众人面色,顿时肃然。 有功,得赏了才有价值,否则接下去,大伙儿可以就会失去再立功勋的动力。 忽必烈终于开口了,“刘先生觉得,又该如何?” “和林,或许有自己的难处与考虑,但属下觉得,不能一味等待,否则难免寒了将士之心。” “那你认为,讨要什么样封赏比较合适?”忽必烈饶有兴趣地问道。 刘秉忠沉吟片刻,答道:“一是钱粮赏赐,此为应有之举,但应该不多,对王爷意义也不大;属下觉得,可以再向和林申请一块封地。” 未见和林的赏赐,要么是蒙哥故意的压制,要么就是蒙哥其实也不知道该给自己什么样的赏赐,在符合自己战功的前提下,不会壮大自己的力量。 封地,自己好不容易才争取了一块,想再拿一块,可没那么容易。 “你看上哪了?”忽必烈问道。 “怀孟,河南怀孟。” 忽必烈露出疑问之色。 “怀孟,为山西河南交界之处,西望京兆,东联太行。此处并非兵家必争之地,但多为民众聚集所在。河南经年战乱,民生凋敝,可先经营怀孟,再图河南。” 对于河南,和林近年来虽然派遣了不少官员前往治理,但是官员过去了,钱粮的支持却几乎没有,因此恢复速度极为缓慢。 图谋河南,从长远来说,这是一条必走之路。从北往南开始循序而治,倒是一个不错的思路。而且,京兆与怀孟相隔不远,时机成熟时,将两地联成一片,就几乎可以把半个河南收入囊中了。 忽必烈看着刘秉忠,又是微微一笑,问道:“如此,诸位对于赏赐,就没有要求吗?” 未等其他人说话,刘秉忠便回答道:“所谓一人得道,鸡犬生天。吾等诸人,鸡犬之辈,在王爷得道之前,一切赏赐对于属下来说,都是镜花水月。” 有些人脸上顿时显出一些焦虑之色。跟着王爷立下如此不世之功,怎么可以说不要赏赐呢? 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刘秉忠的这一番奉承之语,的确是颇见功力! 其他人就是有异议,也不知道该从何反驳。 忽必烈听后,朗声而笑。 “好,那此事就交由刘先生,你草拟一份奏章,向和林表述下我等心意。” 众人在纷纷的议论中离去,书房内重归平静。 忽必烈却没了看书的兴致。 蒙哥—— 南京府—— 宋国—— 忽必烈不由地摇了摇头,手下这批人,都已经有些跟不上自己的节奏了。哪怕是最为深谋熟虑的刘秉忠,也未必能明白,自己如今所要面对的最大危机,是什么。 母亲? 忽必烈又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唆鲁和帖尼的去世,并未在忽必烈的心里引起过多的波澜。她在世时,忽必烈只有怨愤,怨愤其对蒙哥的偏心。 但是,现在忽必烈却感觉到,母亲的去世,反而可能会让蒙哥对自己再无任何的顾忌。 有功必赏,这是常理。 可是若有过呢?他又会如何惩罚自己? 会让南京府出手对付自己吗? 或是找借口收回自己的封地? 还是把自己扔到对宋前线,战死沙场? 权宋天下 第八百七十九章 希望 其实此次南征之初,忽必烈便意识到了一点,也许蒙哥根本就不希望自己活着回来。或是死在路上,或是老死在大理。 在遥远的大理,当一个大理王,这大概是蒙哥对自己最大的赏赐。 然而,自己还是回来了…… 十天之后,刘秉忠代笔的奏折,出现在了蒙哥的案前。 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份密报。 看着跪趴在一侧的姚枢,蒙哥不由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带着嫌弃的哼声。 这些汉儒,难怪会让人看不起。没有节操,没有尊严,满脑子的阴险与狡诈。 但是蒙哥又不得不承认,汉儒的确比畏吾儿人好用。 就比如这个姚枢。不仅通过石忽银行为和林解决了极为棘手的财政问题,还通过各地的石忽银行分行,为自己源源不断地送来不少的情报。 包括摆前案前这一份,关于忽必烈的密折。 这忽必烈,果然有大问题! 大理之战,死伤如此惨重,在他送来的几份奏折中竟然只字未提。 未经自己允许,竟然私会乌斯藏的八思巴。以及阔端的那个儿子,只必帖木儿! 更可恼的是,哪怕把他遣去大理,他的手下依然在大肆的招揽人手。 益都李璮的幕僚王文统、东平严实的幕僚刘肃。 还有忽必烈长子真金的新任伴读王恂,怀庆河内人许衡、陈州西华人徐世隆…… 看着这长长一串的名字,蒙哥不由地在心里又怒骂了一声。 “起身吧!”蒙哥强抑怒火,冷冷说道。 “是!”姚枢直起身,但依然跪在地上,低眉望向蒙哥。 “那家伙,在京兆府,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姚枢语气有些犹豫,“自四王爷到了京兆府之后,几乎足不出户,大多事情都是其属下在打理。因为石忽银行在京兆府并未设立分支机构,对其相关行动,无法了解更多。” “分行啊——” 对于石忽银行这两年的运营,蒙哥总体来说,是相当满意的。 方便,而且总可以为自己提供源源不断的资金。 虽然蒙哥隐隐地觉得,可能会有些后患。但是他觉得自己,凭着自己的自律,控制住无穷的欲望,就有把握把这银行的潜在威胁,灭杀于端倪之中。 至于姚枢通过石忽银行,发展出一条收集情报的途径,对他来说倒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各地设立分行,是否会有后遗之症?” 姚枢恭声答道:“银行要想发挥其最大的功效,方便性与流通性,是最基本的条件。而这些,就得依靠各地的网点建设。只要保证银行本身的信用,保证其充足的承兑能力,如此分行就基本不会有过多的隐患。” “那,意思是,还需要增加资本金的投入?” “是!” “怎么解决?” “南京府与犹太商会,愿意出资承担所有的新增资本金。不过,如果汗王允许,属下将会与其商谈,继续保留老夫人的一成股权不变。” 石忽银行原先投入的资本金为五百万两银,一成股权是五十万两。如果资本金扩大为一千万两,一成股权不变,就是平生多了五十万两出来。 这条件不错! “行,这事你去办吧!”蒙哥似乎有些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姚枢应喏而起,正准备退出时,蒙哥又不经意地问道:“赵权,最近在干嘛?” 姚枢略一犹豫,回身答道:“听说,最近在辽南,准备建设旅顺港。” “辽南?旅顺港?他想做什么?” “东真军对高丽的战事,一直不顺,赵权以为主要原因是水军势弱所致。因此希望可以在旅顺训练出一支可用水军。 此事,去年时已有密报,送至大汗。” 蒙哥想了想,印象中确实有看到这个消息。 蒙古国至今还没有一支像样的水军,连内河都没有,更别说是在海上能战的兵力。南京府有这想法,也算不错。反正不需要和林掏钱,真能训得出来,也不错。 说不定日后,还能调来以做他用。 蒙哥挥了挥手,姚枢躬着身子倒退而出。 夏日的和林,一片清爽,街上行人从容,大多袒露胸膛,勾肩搭背,彼此呼喝。 只有姚枢,独自在街沿慢慢行走,犹如一个僵硬的木偶。 终于来到自家的小院,掩上院门之后,姚枢这才吐出一口长气,软软地歪倒在了长椅之上。 一个哑仆给他端来一杯水,随即又消失不见。 自从去年,把诈死的老妻偷偷送往南京府之后,家里便只剩下自己与这个老仆了。 姚枢看着空落落的院子,突然有些茫然。 这样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已经快到知天命的时候,却天天以奴颜示人,以委屈而奉上,这种日子自己还要熬多久? 到底在为什么? 为了自己在南京府求学的儿子?还是为了身后之名? 十年了,如此努力的付出,自己依然一事无成! 姚枢并不畏辛苦,更不怕受辱,他怕的是在百般的努力之后,却发现自己一无所获。 自己的人生,还能剩下几个十年? 可能连半个都不到了! 可是,南京府的那位,至到今日,还依然让自己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自己还能坚持得下去吗?还要坚持下去吗? 可是,不坚持下去,又能往哪去? 所有的路,似乎都已经被自己给走死了,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与终点…… “他,看不到希望了吗?”望着巴掌城外,堪称雄伟的防波堤,赵权喃喃地问道。 “是的。”辛邦杰点了点头,不过语气有些犹豫。 “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吗?他在怀疑我?怀疑我的能力,或者说根本就不相信,他的儿子愿舍弃一切,去救他出来?” “不,我觉得……”辛邦杰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可是抬起头时,发现赵权空洞的眼神根本就没有看向自己,而是依然在喃喃自语着。 “他觉得我不该依附南京府吗?不该向蒙古人示弱?不该从来没想过要为他报仇? 所以,哪怕他见到了我,也不想跟我相认? 他既然选择了投附宋国,是不是意味着我也得跟着他? 可是,宋国,可靠吗? 还是说,就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 我已经很努力了,真的——”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八十章 再到益都 许多天以来,赵权一直被这件事纠缠着。他始终想不清楚,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近在咫尺,却不肯与自己相认,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什么样的难处,竟然可以成为父子相认的障碍? 让赵权隐隐感到害怕的,却是自己的父亲根本不想见到自己,因为自己做的不够好! 这,几乎成为了埋藏在赵权心底深处的魔怔。 平日里,赵权还能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事。可是,当见到了从扬州回来的辛邦杰之后,这念头就如疯长的野草般,再也无法抑制。 “不是的——” 辛邦杰说了几声,赵权却没有任何反应,嘴里依然碎碎地喃喃而语。 “小权!”辛邦杰猛地一声大吼。 赵权半张着嘴,看着辛邦杰,看着辛邦杰,两眼之中,弥漫着淡淡的泪水。 辛邦杰在心里叹了口气。 此次,孤身前往扬州,倒也算顺利,在伍及的安排之下,贾似道与其手下并未过多的为难自己。 终于见到了义父,虽然面目全非,而且他也自始至终都没承认自己是赵镝,但是辛邦杰知道,那绝对是自己的义父,是把自己抚养长大、是自己牵挂了二十余年的义父! 然而,与赵权一样,哪怕当面见到了义父,他同样也无法理解,义父为什么如此坚定地留在扬州。 带走义父,无论是以谈判的方式还是以战争的方式,南京府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可是辛邦杰觉得,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是义父觉得南京府付不起这样的代价,还是觉得贾似道根本不可能放他离开? 不过,即使不理解,辛邦杰也并未像赵权那般的沮丧。 “你别想太多了,虽然义父并不一定很清楚你到底有多努力,但是我知道,他对你绝对是满意的! 不过,也许他是真的看不到希望,觉得南京府无论是对抗蒙古,还是对抗宋国,都没有取胜的希望。 或者说,是看不到任何逃离扬州的希望。 他可能是不希望给我们增加无畏的伤亡,不希望给我们太多的压力,或是不希望我们暴露出太多的实力……”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赵权依旧茫然。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那个李庭芝一直跟在边上,日夜不休,我根本就找不到私下跟义父相谈的机会。” 罢了! 该预料到的赵权早已预料,不知道的如今却依然不清楚。 那确实是自己的父亲!现在虽然被限制了一定的自由,但人起码是安全的,也未受到过多的委屈。 若真是派人前去武力解救,按照东真军的规矩…… 赵权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但愿真的如辛大哥所说,父亲并不是因为对自己的失望而不愿意离开扬州。 赵权只能靠着这个想法,来调整自己,否则必将陷入沮丧之中,而无法自拔。 七月的登州,清爽宜人。 赵权缓缓地走在巴掌外城,一步一步地丈量着这座半弧形的城池,从一个海滩,一直到另一个海滩。 巴掌城已经基本建设完毕,城内除了一千驻军,都是南京府派驻于此的管理人员。 此城,如今更像是一座港口管理与服务中心。 城池毕竟太小,并没有接纳外人居住。但是在城外,现在已经建起了十数座小镇。这些小镇从巴掌城,一直联接到了登州城。 北方航线的开通,以及巴掌城的建设,让登州成为了整个山东,最为繁茂的商业城市。 只是,有巴掌城在前,登州已经彻底成为了一座没有任何海上运输能力的临海之城。 陈耀与权承仁,带着数十个护卫,站在巴掌城唯一的城门之前,静静地等待赵权。 赵权又从城墙的一端再次回到了城门口,抬头看了看天色,终于翻身上马。 一众人缓缓地在吵闹的集市之中穿行。 “小舅,那个,真是外公吗?”陈耀凑过身问道。 赵权木然地点了点头。 “难怪啊,长临村那,我爹娘的还有外婆的坟墓,应该就是外公,或者是他让人去打扫的。”陈耀喃喃说道。 赵权心里,微微一痛。 “你找些人,回长临村看着点吧,起码得把坟墓守好。你外公现在暂时回不去,咱们再不管,真就没人管了……” “是,我会去办的。”陈耀的脸上,难得一片肃然。 离开长临村至今,已经十五年了。 可是自己却一次都没回去过,把姐姐姐夫以及母亲,冷冷清清地扔在那。 理由很多,但都不够充足。 幸亏有父亲啊—— 赵权心里又是一阵阵的难受。 不能再想了,否则自己根本没法集中精神来做事情。 自己必须以最佳的状态,来应付此次的益都之行。 忽必烈离开中原的两年时间,南京府依靠四处延伸的驿道与驿站,初步完成了中原缉侦的网络架设。加上在太行山中越发壮大的力量,算是拥有一定的反应能力。 但是,远远不够。 明面上,南京府必须得开始正式进入中原,否则将彻底成为局外之人。 陕西、山西,没有机会。 燕京、河北,没有机会。 河南,虽然算是自己的老家,却依然没有机会。 唯一的机会,就是山东益都了! 此行,不容不失! 第二次来到益都,李璮显得热情了许多。 这些年来,益都飞速的发展与扩张,大半要归功于登州的巴掌城。如今李璮在登州城的商税收入,早已远远地超过了益都城。 而且,南京府也一直遵循他们当初的承诺,除了巴掌城,再无一兵一卒未经许可而进入登州与其他区域。 对他们来说,对商业利益的追求似乎远远超过对地盘占领的欲望。 一场声色俱佳的宴席过后,李璮将赵权与陈耀延入元帅府后花园之内。 凉风习习,花香扑鼻,不远处是一缕幽然的琴声。 一盏茶后,双方迅速地进入主题。 “我们希望可以在李元帅辖区之内,开设石忽银行的分行。” “不行!”李璮还未开口,王文统便一口否决。 其他三人的目光,同时瞪向王文统。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八十一章 益都银行 “南京府想通过石忽银行进入益都,达到你们不可告人的目的,别人猜不中你的祸心。呵呵,可是想瞒过老夫,却绝不可能!” “那请问王老夫子,我们又如何通过银行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赵权淡然问道。 “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伎俩,还需要我说吗!”王文统一副老神在在模样。 其实对于这两年风靡于漠北、东北的石忽银行,王文统也深入地了解过。但是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银行与飞钱,无论是对于商家还地方执政者,都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商人不再需要携带大量的现钱,执政者可以很放肆地从银行中借到发展民生所急需的资金。 若说有不足,那就是资本金还是太少了! 如果不是益都实力不够,而且中原各地未能形成统一势力,王文统都想在山东发起成立一家类似的银行。 尤其是那飞钱,一张破纸,说他值多少钱,就能值多少钱。这利润,真的是太可怕了! 不过,既然忽必烈那边特地来人交代,要警惕此事,王文统自然得先反对了再说。 当然,不仅是他,就是连忽必烈的那些手下,到现为止都不明白,石忽银行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恶果。 “王先生的意思,是在质疑大汗决策的正确性吗?”陈耀冷冷地说道。 王文统神情一滞,这话,他可不敢公开承认。 蒙哥大汗拥有石忽银行的股权,这事根本就不是秘密,甚至是南京府的人一直公然的宣传。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给的好处不够?再给你一万两银,你敢收吗?” “你——”王文统大怒。 他收钱的时候,可没答应会支持在益都设立石忽银行分行。 “行了,你们也别吵!”李璮微笑着摆了摆手,“咱们就事论事来谈。” 李璮转过头问道:“王先生觉得,在益都或是登州设立银行,对我们现在来说,弊或利?” 王文统有些犹豫,但不得不答道:“目前来说,确实利大于弊,只是……” “行,只要目前没有弊处,我看就可以实施。说吧,你们打算给我们什么样的条件,或是好处?” “李元帅说笑了,这好处,可不是我们给的。在益都设立银行,对于益都对于元帅,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好处。 就单单是收税的便利性来说,一年就可以为益都省下不少费用。 还有贪默……” 赵权说着,瞟了王文统一眼。 王文统脸色大变,正待大喝,赵权却又继续说道:“不过,考虑到益都的特殊性,加上李元帅也是诚信之人,因此可以考虑授予益都一百万两的贷款额度。利息比照和林,月息一成。” 蒙哥大汗以皇帝之尊,也只有五百万两的贷款额,自己能拥有一百万,已经算是不错了。 而且一成月息,确实也不算高。 “另外,我有一个初步的想法。可以考虑在益都另外成立一家银行,就叫益都银行,我看这名字不错!” 李璮与王文统眼睛同时一亮。 不过王文统依然质疑道:“这银行,你想成立就能成立得了?” “这银行,算是地方银行吧。我的想法是,股本金暂定五百万两银或是五十万两金,不能私自发行飞钱,但是可以向普通商家提供借贷服务。 可以向商家募股,也可以向有兴趣的各世侯势力开放,比如济南、东平。 甚至是大名府、中山府,乃至燕京等地。 石忽银行在其中,要占过半的股权,当然出资也会过半。这样,就算是石忽银行的子银行,这样和林那边也好说一些。 当然,这些都是只我一些初浅的想法,成或是不成,还需要继续探讨。” 李璮微闭双目,琢磨一阵之后,问王文统道:“王先生,你觉得呢——” 然而,未等王文统回答,李璮又接着说道:“我看挺好,石忽银行分行的事,就这样先试行吧。你们可以在登州先成立一个。至于益都银行的事,咱们再详细探讨。” 其实南京府完全可以在巴掌城直接设立一个石忽银行,自然便可以涵盖整个登州城。 这位权总管之所以正式到访协商,一方面是想在益都开设分行,另一方面也算是尊重自己的意思。 李璮自认为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对方敬我一尺,我自得回礼一丈。真要闹得太僵,对于益都没有任何的好处。 至于石忽银行,或许存在各种隐患,那也是以后的事。李璮有足够的自信,只要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再在的隐患他也有办法轻松化解。 赵权微微一笑,“如此,陈耀,你与王先生,找个地方,把一些细则谈清楚。我在此,与李元帅,再坐一会。” 陈耀应声而起,王文统却不肯起身。 他狐疑地看着赵权,觉得他似乎有意想支开自己,与李璮密谋一些什么。 “王先生,那就有劳你了。”见王文统不肯动,李璮随即说道。 无奈的王文统只好站起身,一边走一边狠狠地盯了赵权数眼。 李璮看着眼前的赵权,心绪有些起伏。 七年之前,自己初识此人时,只感觉他是一个自己根本没必要放在心上的路人。 当年之所以放任他在益都为所欲为,一方面是抱着坐岸观火的心态,有心看着他与忽必烈手下及塔察儿相斗。另一方面,则是缘由母亲与伍及的面子。 而后,此人竟然以一个低劣又看似可笑的手段,占领登州的一小隅之地。 这个真的只能算是巴掌大小的地方,却让他经营出了无限的潜力。 巴掌城的成功,让李璮不得不承认,此子在商业上的能力,不仅远胜于自己,而且早已稳稳地压过了王文统一筹。 这让李璮,不得不重视起这个人。 “权总管,可是有何难言之隐,需要李某私下协助?李某定当竭力!” 赵权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该帮助的,李元帅其实一直都在帮助,权某谢过!只有一事不明,想私下问下元帅。不知当否?” “权总管尽管说来!李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权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此人虽然有些自负得过头,但起码在态度上还是表现出了相当的洒脱。 “山东,四战之地。非雄才大略者,不足以在此立足!” 李璮听着,面有得色,笑容中略带矜持。 “蒙宋多年战争,鲁南与淮东战事不断,但是从未对益都有所影响。河南一片惨破,益都反而是越打势力越为强劲,委实令人叹服! 只是,李元帅没有查察到,这其中的危机吗?”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八十二章 结盟失败 危机? 李璮微微地眯着眼,“不知权总管的危机,指的是什么?” “窝阔台汗时,对中原几乎放任不管;贵由汗时,无心管理中原;如今的蒙哥汗,却还来不及将心思放于中原。 这才让中原各地世侯,可以培植各自势力,各自为政。 可是,李元帅觉得,这种局面,会一直这样维持下去吗?” “权总管的意思,是想与益都结盟?” 赵权又是一怔。 说起来,南京府的情况,与益都还真的有些相似。 益都暗中与宋国勾结,表面上在淮东年年与宋国大战,实际各自都没有太多的损失。而南京府则利用对高丽的征伐,来转移蒙哥的视线,并且在暗中壮大自己的势力。 想来,李璮不傻,从许多蛛丝马迹之中,也看到了一些端倪。 对付一个很聪明的人不难,双方很快地就能明白对方到底想说什么;对付一个不聪明的人,一样简单,让他顺着你的思路走就好。 最麻烦的,却是眼前这位。有点聪明,却也有着莫明的自负,总是会把话题给带进沟里去。 赵权被迫重新调整谈话的思路。 “不知,李元帅对于忽必烈此人,有何看法?” “忽必烈啊?说实话,我不太了解。但是据王文统所说,此人有成为中原之主的可能!” “你不觉得,此人对益都,将来会是个威胁吗?” 李璮颇为赞同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摇着头说:“可能吧,但是李某觉得,对其他人会是个威胁,对益都,未必!” “这是因为元帅对于王文统王先生的信任?” 李璮又眯了一眼,王文统准备支持忽必烈,虽然不算太大的秘密,但是南京府既然知道这事,说明他们也已经在忽必烈身边,布下了不少的眼线。 “不单单如此!”李璮悠然地说道。 王文统投靠忽必烈,赵权不知道是李璮的指使,还是王文统忽悠李璮的结果。 赵权判断,后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些。 也许李璮觉得,如果王文统真的可以被忽必烈吸纳,凭着他的能力肯定能成为忽必烈的核心幕僚之一。这样,未来哪怕忽必烈对益都有所相法,也足够他作些充分的防备。 同时赵权还知道,李璮与其父亲李全一样,始终保持与宋国的私下沟通。 李全面对的是贾赦,李璮则面对的是贾似道。 这两对父子彼此利用的父子,也算是一道奇观。 李璮如今的心思,与当年的李全如同一辙,都是想着,不行的话就直接投降宋国了事。到时还能从宋国要些好处,反攻蒙古。 看到陷入沉思之中的赵权,李璮和颜说道:“李某知道,南京府一向与忽必烈交恶。若是需要,我可以让王文统想想办法,为南京府做个和解之人。” 赵权不由苦笑地摇了摇头,“如此,倒是权某杞人忧天了!” “真的不需要?”李璮有些疑惑。他一直以为,赵权特地遣开王文统,是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或是想让自己帮他解决一些什么事情。 赵权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来日方长!希望此后,益都可以与南京府一起,携手以进!” 益都现在开始进入飞速发展的时期,李璮又给自己准备了不少的后路,让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对抗未来可能入主中原的忽必烈。 可是赵权知道,李璮不行!中原,没人可以! 在这种情况下,想跟益都结盟,进行更深层次的合作,已经没了任何的意义。想利用李璮,来阻止忽必烈一统中原的想法,现在看来也是有些异想天开。 益都之行,只能说成功了一半。 起码随着石忽银行的开设,石忽飞钱终于可以第一次进入中原的区域。 飞钱在漠北虽然已经通行无阻,而且随着蒙古的西征,渐渐向西域渗透,但是这两个地方,都不可能是未来的主要市场。 西北凉州,应该也快了。 华北,还没发到任何机会。 但是,飞钱在高丽的推广,却有些出乎意料的顺利。 王栖梧采取的手段,简单而且粗暴。 北高丽,民间本来就没多少钱银存货,所有纳入管理的属民,直接以行政手段,强迫其使用飞钱。 对于南高丽,利用的则是经济手段。 向南高丽销售的商品,以飞钱购买,一律在原价上优惠一成。 除粮食之外,所有南高丽外销的商品,不接受飞钱者,一律不予采购。而售卖粮食者,愿意接受飞钱付款的,收购价上涨一成。 如此,前期投入虽然巨大,但是效果真的不错。 不仅让南高丽所有的手工业在这两年来迅速萎缩,也使飞钱在民间得到迅速的推广。 剩下的障碍,就是飞钱依然还不能成为南高丽官方的纳税凭证。 不过,应该也快了。 耽罗岛的贸易中心建成之后,南高丽将渐渐失去自主进口的能力,尤其是一旦金银铜钱的输入被断绝,南高丽官府唯一能选择的货币,就只有石忽飞钱了。 虽然已经预料到蒙哥准备发起全面的攻宋之战,但是赵权还是没有预料到,蒙哥的速度竟然会这么快。 这一次,多亏了姚枢! 大概全天下,也只有他在这时候就感觉到了蒙哥的决心。 无他,石忽银行增加的资本金刚到位不到一个月,和林就又借出了五百万两银。 这些钱,有近半被直接调拨到凉州,有百万两给了燕京。 赵权微微地松了口气。看来,蒙哥这一次攻宋的主要方向,是放在了四川。淮东一线,即使是有,兵力也不会太多。 石忽银行的支持,大概是蒙哥敢于如此迅速发动大战的一个重要原因。 有了钱,就可以去抢更多的钱了! 旭烈兀率领的西征军,正在势如破竹地继续向西挺进着。 西征的胜利,以及源源不断被送回来的战利品,让蒙哥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战争带来的好处。 然而,这些战利品,大多属于西征将士的家眷,分至和林汗庭的,其实并不太多。 蒙古人,战功至上! 自己的祖父,伟大的成吉思汗,灭国无数,为蒙古国开拓了万世基业。 自己的父亲拖雷,跟随祖父东征西战,更是打下了大半个金国,这才使得金国最终在窝阔台手上覆灭。 拔都,攻占整个罗斯,掳掠波兰、匈牙利诸国。 如今,自己的弟弟继续着父、祖的雄风,横扫阿拔斯。 就是连最让蒙哥厌恶的忽必烈,手上也已经拥有攻灭大理国的奇功。 所以,自己必须以宋国的灭亡,向父、祖,向所有蒙古人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蒙古帝国大汗! 而不是如贵由那样的一个废物!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八十三章 忧虑 只是,现在的攻宋之战,对于蒙哥来说,最大的困难,不是蒙古精锐的缺失;自然也不是物资的短缺。 而是那个,让自己始终放心不下的弟弟,忽必烈! 为此,他把忽必烈召来了和林。 看着万安宫,忽必烈有些恍惚。 万安宫还是那个万安宫,但是坐在王位上的人,却已经换了三个。有一天,自己会不会成为第四个主子? 不! 坐在这里,却想控制数千里之外的中原,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蒙古人,还摆脱不了自己的牧民身份吗?还一定要坚持着草原的传统,来治理汉地吗?这其实,真的是一个极为愚蠢的想法。 可是,自己的这位大哥,却以坚持蒙古人的传统为豪,以成吉思汗的法令为尊。蔑视汉人、摒弃汉官。这样的统治,怎么可能长久? 忽必烈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自己不取中原,未来的中原,一定不会是蒙古人的! “哼!”蒙哥看着呆立不动的忽必烈,重重地哼了一声。 忽必烈回过神,整理衣冠,双膝跪倒,双手抚地。 “忽必烈,拜见蒙古国大汗!” 虽然宫庭之上,只有他们兄弟俩,但忽必烈还是相当严谨地行完了君臣之礼。 当然,是按照汉式礼仪。蒙古人,一直到现在也没人定出规矩,什么才是君臣之礼。 蒙哥见到恭敬执礼的忽必烈,脸上的怒气略去。 这礼不错,看得让人舒坦。 “起来吧,自己找个地方坐下!靠近点。”蒙哥对着忽必烈勾了勾手指头。 忽必烈再施一礼,这才起身。左右瞅瞅,自己抱了个垫子,挨在蒙哥脚边坐下。 “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蒙哥淡淡地问道。 忽必烈低眉沉思,片刻之后说道: “此次南征大理,虽然已经灭了大理国,但是损失惨重。这一切,全是我的责任,我愿意接受大汗的所有责罚!” 蒙哥似笑非笑地看着忽必烈,“你真的甘心,愿意接受我所有的责罚?” “是的!”忽必烈毫不犹豫地答道。 “行,我记下了。责罚事先不说。你这次到底损失了多少,为什么没有在奏折里上报?” 忽必烈又是叉手一礼。 “我离开大理时,大理城已破,但是段氏、高氏余孽还有不少。因此,我将大部分将士交由兀良合台。除了我带回的五百兵力外,现尚余一万六七兵、马两万余匹。” “呵呵,你倒是敢损失,十万人被你带走,剩下不足两万!” “是,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忽必烈面色恭敬,心里却闪过一丝忧虑。 看蒙哥的情况,他显然早已经知道具体的战损。这在南征军队中,是机密。除了刘秉忠等少数几个,大部分的部下其实知道的都不清楚。 会是谁向蒙哥提前透露了消息? “因此事兹体重大,臣下担心消息泄露出去,会引发和林震动,以至影响到大汗接下去的国策,因此不敢在奏折里详报。” 蒙哥想了想,觉得这话说的有些道理。 一份奏折,从汉地到和林,数千里的路程,会经过许多人之后,才会被送到自己案前。泄露消息那是难免的事。 “好,看在你没有故意隐瞒的份上,我不再追究此事。 我且问你,我准备明年亲征宋国。京兆府,准备提供什么样的支持?” 忽必烈闻言大惊,“大汗,不可!” 蒙哥强忍怒气,“说说看!” 这事,的确太让忽必烈觉得意外了。他根本没想到,蒙哥竟然会这么着急地发动全面的对宋战争,而且还是亲征。 这可是国战啊! 忽必烈以最快的速度隐藏住自己的震惊。 “大汗明鉴! 旭烈兀十万精锐,还在西征路上;如今蒙古国内,已无太多蒙古精兵。现在亲征宋国,太危险了! 而且,中原多年久治未安,各地府库空虚,如何能支撑一起这样的大战?” 蒙哥冷然说道:“有兵没兵,有钱没钱,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我只问你,京兆府,能支持什么?” 忽必烈脸皮微微抽搐,犹豫着答道:“属下刚接手京兆府,府中如今空空如也,实在无法提供任何支持。” “旭烈兀西征,路途何止万里,可是他却源源不断地送回了无数战利品。你灭了一个大理国,缴获呢?不会告诉我,一个银子都没有?” “银子与缴获,倒确实有一些。不过大理到中原,路途艰难,无法携带。因此,所有的物资,如今都留在大理了。” “呵呵!”蒙哥抬眼望天,冷笑两声。 “好,我也不要跟你索要战利品,你京兆府,自己去找石忽银行借些钱出来,供大战之需。” “大汗,不可!”忽必烈又是大惊失色。 今天的蒙哥,给了他太多的意外。 这个蠢货,怕蒙古国不死吗? “大胆!忽必烈,你如此无视我的命令,真以我治不了你吗?”蒙哥怒气勃发。 “大汗,这银行真不能继续让他存在下去了。只要数年时间,整个蒙古国的经济命脉,都将被他们操控。而且,向银行借贷,寅吃卯粮,大汗又如何去弥被越来越大的亏损?” 蒙哥睥睨了忽必烈一眼,心里腹诽不已。 都说忽必烈手下有一大批擅长经济的幕僚,却连一个懂得利用银行的人也没有。 经济被银行控制?怕什么! 银行不就是自己家的吗?我蒙哥,想让他存在,他才能存在。哪天不想让他存在,直接取缔不就行了? 更何况,现在用的钱,全是南京府与犹太人的钱。为什么不用? 至于还,反正贷款期限一到,挪一挪,填进去马上就可以再贷出来。这种钱,需要还吗? 可笑! 也好,看来忽必烈手下也没有太多能人,自己此后不用太担心他了。 此刻,虽然忽必烈也被蒙哥在心里同样划到了蠢货的行列,但是对他却放下了一半的戒心。 看到忽必烈对银行的警惕心里,蒙哥又在心里做了个重大的决定。明年开始,可以让姚枢大力在中原推行分行的建设了。如此,才可以继续扩大储备金,为自己继续提供源源不断的钱银。 最关键的是,确如姚枢所说,利用银行来搜集中原的情报,确实是太好用了!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八十四章 条件 想及于此,蒙哥略微放缓了语气,说道: “我跟你要战利品,你说没带回来。我让京兆府提供支持,你说府库空虚。我让你去找石忽银行借贷,你说会有诸多隐患。 那么我问你,我亲爱的弟弟,我亲征宋国,你就准备坐在一旁,看热闹吗?” 一声“亲爱的弟弟”,让忽必烈的后背,寒毛直竖而起。 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被蒙哥如此称呼。 “或者,你是又想跟我谈条件?一如让你南征大理的时候?” “属下不敢!” “这天下,还有你忽必烈不敢做的事吗?”蒙哥淡然地说道。 忽必烈沉默不语。 “行,既然跟我谈条件,那我答应你!你想要怀孟的封地,给你!你想要在龙岗另建城池,作为漠南总领衙门,我也答应你。 你不想在辖内区域开设石忽银行,我就不让他们去。 那么,你能给我什么?” 忽必烈咬着牙,脑子开始飞快地转动。 他倒是有些后悔,不该听刘秉忠的建议,伸手向蒙哥另外讨取封地。 不过,确实是谁都法预料得到,蒙哥竟然会这时候就开始准备一场对宋的亲征之战。 怀孟封地有一万一千余户,京兆封地三万三千户,就算从这些民户中,每户一年硬征十两银,也不过四十余万两。 而京兆宣抚司,至今还等着有额外的钱银入库,开始启动正常的政务治理。到明年底,能弥补亏空已算不错,哪里能指望有多余的钱粮输出? 忽必烈抬起头看了眼蒙哥,眼中带着一丝的祈求。 可是,蒙哥眼里,却闪过一些戏谑的目光。 忽必烈吁了一口气,收回目光,顿首而拜。 “臣下,在明年京兆府第一场落雪之前,会为大汗提供五十万两粮的钱粮物资。” “五十万两啊——很多啊!或以让我多出一支千人队的装备了。真是难为你这个当弟弟的!” 忽必烈紧闭双唇,脸色泛青。 蒙古人出征,所有马匹弓箭都得自备,理论上是不需要给士卒提供装备的。五十万两,到底能装备出多少支千人队,不好说。 但是,出征了,总得有粮草供应,总得有兵器损耗,这些确实都需要钱。对于一场汗王亲征的战斗来说,五十万两,确实不过九牛一毛。 忽必烈心下也是委屈,就算是加上还没到手的怀孟封地,自己辖下人口,不过占据整个蒙古国的百分之一还不到。凭什么自己就得承担更多的大军之需? 只是,任何不满的话,都只能憋在心里。 蒙哥是借此在敲打自己,哪怕今天就是开口答应给他五百万、五千万两,他也一样不会满意。 “你,可以走了,好自为之!”蒙哥挥了挥手,冷然说道。 忽必烈不再言语,躬身而退。 步出和林,回望一眼,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座城池,和林,蒙古国的都城,已经没有任何让自己可以留恋的地方了! 随着和林不断发出的诏令,即使蒙哥还没有公开发布攻宋战争的旨意,但是消息依然开始在各处汹涌而起。 北起和林,南至中原,西起凉州,东到南京府。每一个势力,都在为这一场必将席卷天下的战争,而开始着手进行各种的准备。 或征召兵力、或准备粮草、或精心布局、或安排后路…… 相对于忽必烈,南京府在应付蒙哥的需求方面,显得更加的主动、大气,而且从容了许多。 银行就是自家开的,只要蒙哥愿意接受飞钱,愿意推动飞钱在更多区域内的使用。 没关系,尽管用! 不够? 那就再次增加黄金储备,让那些无法在市面上流通的黄金,转化成一摞摞面值各异的飞钱。从石忽银行,飞至蒙哥的案前;再从和林,通过正式的官方渠道,撒向各个商家、工坊,乃至商人、牧民与匠人。 中原各地,尤其是商业渐渐开始繁华的燕京、太原、济南、益都、保州、真定等地,终于开始被迫出现了石忽飞钱的身影。 顽强而似乎不可扼制。 石忽银行刚完成第二期五百万两的增资不到一个月时间,第三期的增资一千万两的要求,又摆在了赵权的案前。 两三个月前,赵权还在为飞钱在中原的推广而发愁,如今却不得不因为扩张太快而担忧。 货币超发的隐忧,终于在意料之中,却以意料之外的速度出现了。 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货币的贬值,银行信誉的飞速下跌,市场重新回到混乱的货币年代。 再接下去,就是物价飞涨、商家破产、百姓穷困潦倒,各地诸侯利用权势疯狂搜刮治下之民,乃至引发区域内的战争。 然后,天下大乱…… 当然,现在的情况,还远远没到那份上。毕竟再增发,石忽飞钱在市面上的流通总额也不过两千万两银,要到赵权希望看到的这种局面出现,起码得到了一亿两银后才有可能发生。 只不过,速度太快了,快到南京府都有可能受到迅速增发的飞钱所影响。 飞钱,犹如一个在蒙哥面前打开的藩多拉盒子,让他的欲望开始慢慢地倾泄而出。 赵权乐见蒙古国内经济的崩溃,但是这种崩溃的进度与范围,必须是在他可控的范围之内。否则,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而且,赵权突然想起了一个让他极度心悸的问题: 蒙哥,会不会在死在这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之中? 按金老先生的说法,蒙哥是被过儿拿小石头弹死的,赵权表示不相信。 同样的,若说此时的宋军,可以在战场上正面击杀蒙哥,赵权一样的无法理解。 蒙哥会是怎么个死法? 赵权没有一点头绪。他翻遍了脑子中不多的历史知识,隐约想起了一个地名:钓鱼城。 钓鱼城在重庆,蒙哥亲征所选择的线路,正是自西北往西南主攻。这一点起码是吻合的。 目前宋国镇守西南的是以兵部尚书身份统领四川一切防务的余玠,只是听说此人与宋国的左相谢方叔不和,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熬得到蒙哥攻宋的时候。 蒙哥一旦真的死去,就意味着忽必烈将会上台。这天下,真的要开始大乱了! 而且,若是蒙哥真的没了,和林欠下石忽银行的巨款,很可能会被忽必烈一笔抹销。 必须要开始提前做好防备了。 为此,赵权特地召来了列维。 也许是因为相信上帝的存在,列维对于赵权一些奇怪预判从来就不会产生任何的质疑。 比如,蒙哥不久会死在攻宋战场上。 赵权根本没法跟南京府的任何人沟通这个想法,但是列维可以。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八十五章 算计 列维态度极为认真地陪着赵权,探讨出一系列的方案。当然,都是针对石忽银行的预案。 石忽银行给予蒙哥的第一笔五百万两银贷款,抵押物是东北全境未来十年的税赋。 第二笔五百万两银,抵押物扩大至阔连子海的斡赤斤兀鲁斯、多泉子的敌烈部以及高州的也速不花部,甚至还有北高丽,这些区域内未来十年的税赋。 这些大多数是和林至今也收不到税的地方。 对于这两笔贷款,赵权与列维其实已经做好了蒙哥不肯归还的准备。利用这种方式,南京府便可合理合法地对这些区域,进行实质而公开的管理与掌控。 如今,再贷出一千万两,又该让蒙哥拿什么来做抵押物呢? 蒙哥倒是有意把和林城拿来当抵押,可是现在的和林城可不是当年赵权炒过地皮的那个和林城,根本值不了几个钱。而且石忽银行与南京府的能耐再大,还能派兵派人去接收和林? 哪怕蒙哥真的愿意交出和林,以蒙古人的脾气,挪个窝那简直就是太简单的一件事。 甚至都不用再建座新城,有帐篷,哪里不能成为蒙哥的都城? 这也是赵权对于增加一千万两资本金,感到很头疼的主要原因之一。 列维的手指头,往地图上戳了戳。 “燕京?” “是的!” “可是,南京府现在根本控制不了燕京啊,而且燕京重地,蒙哥哪里有可能拿来做抵押?” “燕京再重要,有和林重要吗?”列维问道。 这倒是,从重要性来说,燕京在蒙哥的眼里当然比不过和林。连和林他都愿意拿出来抵押,更何况是燕京城呢。 但是燕京城不比高州等地,南京府别说是控制,连渗透的工作现在都还没有做得很到位。 “一千万两银的损失,南京府现在能承受得了吗?”列维问道。 赵权呵呵一笑。 贷出去的又不是银子,而是飞钱。哪怕真的成了无法回收的坏帐,最后受损最大的,也绝非是南京府与列维的犹太商会。 对此能够理解的,这个世上大概也只有赵权与列维两个人了。 列维给了赵权一个温和的笑容,“既然南京府可以不太在乎这些损失,那就先做好损失的准备。我觉得燕京挺好。” “这次一千万两,拿燕京来抵押,。下一次还要钱,咱们干脆就要一整个河北!这样的话,蒙哥多少也得收敛下了。 如果他敢要一个亿,我看权总管就可以成为中原之主了!” 赵权点了点头。 虽然列维的说法有些夸张,但这个思路还是没问题的。 哪怕拿不到燕京的控制权,起码有蒙哥的抵押文书以及燕京中书省的背书,将来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跟忽必烈争夺燕京了。 “另外,那一成挂在唆鲁和帖尼名下的股权,此次可以一并去处理下。既然老夫人不在了,正好可以让蒙哥直接指定一个继承者。 无论是他的幼弟阿里不哥,还是他的长子班秃,或是幼子辩都,或是他最喜欢的三子玉龙答失。 都行! 未来,这个人也许就会是南京府扶持的对象……” 扶持一个必定将会成为忽必烈对手的继承人。 赵权手头,已经有了一个棋子禾忽,再来一个也不错。给这些人一些助力,让他们成为忽必烈争夺汗位的对手。即使不太给力,但敌人多了,南京府才能乱中取势,夺得先机。 看着施施然的列维,赵权不由地一阵感叹,这家伙,已经在奸商的道路上,愈行愈远了! 赵权突然又有些担心地问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准备把我那侄儿,培养成一个什么样的?” 列维略微一怔,回答道:“辛德勒啊,我不会让他成为商人的。” “他现在,主要时间都在海东学院里学习。我其实教给他的东西,并不多。只是经常带他去认识些我的朋友,听他们讲犹太人的故事,听犹太人的歌,并且能够理解犹太人的习性与想法。” 赵权有些疑惑地看着列维。还好自己知道犹太人不会向非族人传播犹太教,否则真得担心这个大奸商想利用辛德勒干一些出格的事情。 “数千年来,犹太人一直在痛苦中挣扎生存。但是,每一个犹太人,都深信,我们必将回到故乡,必将重建故国。 有些人,把这个希望寄托在基督与真主身上,希望他们的传人可以良心发现,把我们的耶路撒冷归还给犹太人。 有人把这个希望,寄托在蒙古人身上。希望蒙古人能凭着他们的铁蹄,帮助我们夺回耶路撒冷。 可是,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 这些人,都是食人不吐骨的恶虎! 哪怕蒙古人能够攻占耶路撒冷,那也是他们的战利品,是他们劫掠的对象。 他们根本无法理解,耶路撒冷对于我们,对于所有的犹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赵权咝地抽了口冷气,“所以,你想让辛德勒去帮你们夺回耶路撒冷?大哥,他才八岁啊!” 列维又露出了他招牌般的微笑,“权总管,你当年可是答应过我,要领着我们的族人,重回圣地,重建家园的!” 赵权吧嗒着嘴。 有吗?忘了! 好吧,就当是有吧。 “我想过,真的指望权总管亲自带兵,前往万里之外的耶路撒冷,不现实。哪怕十年之后,南京府可以占领中原,打败蒙古人。你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治理这些地方。 当然,我也并没有想着一定要让辛德勒去做这件事。 我是希望,作为我的弟子,他应该了解犹太人的历史,了解我们正在忍受的痛苦。 他,应当同情我们!” 列维收起脸上的笑意,语气卑微而且充斥着痛苦。 “我还希望,十年之后,他能念着师生一场的情谊,帮助我们,起码继续保留着回到耶路撒冷的希望……” 赵权无话可说。 这奸商,都算计到这份上了! 可是,即使他没有这么算计,有能力时,赵权是真的会愿意给他们一些帮助。 不过,什么才叫有能力?连赵权自己都说不清。 是南京府立国之后,是将蒙古驱离中原之时,或是要直到一统南北的那一刻。 可是,就算真的有那一天,西南需要平定,西北需要扫荡,还有一整片的青藏高原,以及散落在宋国沟沟壑壑中的一撮撮流民。 即便能抽出兵力,又能有多少,又能舍得派出多少精锐,去进行一场如此遥远的大战? 这个希望,的确有些飘渺。 列维看到了,也感觉到了。他用自己的方式,在南京府下一代中,寻找一个代言人或是同情者。哪怕第一代来不及,第二代也抽不出身,起码可以把这种支持的态度,继续传延下去。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八十六章 鸿雁传书 列维也许相信,只要有一代接着一代的人,将这种同情与支持继续下去,总有一天,真的会有充满正义感的将军,率领着强憾的军队,带着这些流离失所的犹太人,重回故土,再建他们的圣地。 十年、二十年,甚至于百年、千年,多少的时间,对于列维来说,都完全不是问题。 这种情感,其他人是根本难以理解的。 但是赵权可以。 因为这世间,也许只有他清楚,在千年之后,这些犹太人依然在坚持着他们的这种信仰与等待,直到建国的那一天。 蒙哥既然可能会死,就意味着忽必烈定将崛起! 这可能性有多大?赵权无法判断,但是无论如何,南京府都得开始着手准备了。 立国,这是对付忽必烈所建立的元朝所必须具备的基本条件。也是吸引南京府诸公注意力的最佳办法。 元好问,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如何建立一个国家或者称为朝代,对他这样的老儒来说,是绝对的专业。 但是,这些人心目中的王朝,与赵权脑海里的国家,必然会相去甚远。 没关系,先拿出一个方案再说。包括国号、年号、帝制、国体,以及立国的礼仪与典章。 赵权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机构设置上,无限地拨高大法官的地位。至于其他人会不会怀疑在照顾大乌泰,没关系,就当作是照顾好了。 军队方面,也得开始进入整改。 大体上,赵权的意思,是把东真军分成两大块,一是马步军,一是海军。这两支军队,从属于军部,再称为“东真军”肯定不合适了,必须得重建番号与军制。 另外一块则是整合在地方政府体系下的衙役,成为警察机构,负责缉盗、治安与救灾事宜。 对于将都城设立于旅顺,大多数人包括大乌泰在内,倒是没有过多的意见。 南京府毕竟太偏僻了。如果只是想偏安一隅,南京府城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想涉猎天下,还窝在南京府,必然会失去所有的机会。 那里,更适合的定位,是一个全世界最重要的学术中心。安全、而且不会被打扰。 转眼之间,秋风又至。 然而,赵权却无法实现自己对赵子矜的承诺,他已经根本走不开了。 好在,现在海东青的往返送信,终于已经正常。一趟差不多只要十天时间,而且普通的风雨根本阻挡不了遨游于高空之中的海东青。 真的是鸿雁传书了。 聊解相思之苦。 其实,每天都忙得团团乱转的赵权似乎也没觉得有多苦,心下更多的却是对于子矜的一丝愧疚。 虽然,每一封的信件上,她都说很好、也很快乐。 每日里弹弹琴、看看书,甚至还跟吕若娴养了一窝鸡。只不过八月的一场台风,将十几只毛绒绒的小鸡全刮得不知所踪。 为此,子矜在来信中,很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哭了两天一夜。 海岛上的台风! 赵权脑中,顿时出现了一个个可怕的画面。 彻夜怒吼狂乱不止的巨风、四面八方肆意砸落的暴雨,连根而起的大树、半空中颠狂的屋顶,以及倒灌的海水…… 这个时代的海岛,之所以没人居住,最大的原因其实就是因为台风。本就穷困的渔民,哪里能有坚实的房子,以抵御这样的风暴。 子矜之所以会哭了两天一夜,自然不是因为那一窝可怜的小鸡。而是新婚之后,自己却没能陪在她的身上,凄风苦雨之际,孤独才是最难以面对的艰难。 还好,此后的来信中,子矜恢复了她的淡然。 其实,大悲固然不是赵权希望看到的,大喜赵权也未必就会高兴。淡然而从容的赵子矜,才是赵权最为放心的妻子。 然而,在十月初时,送来的一封洋溢着赵子矜满纸欢欣的信笺,却让赵权不淡定了! 此时的赵子矜,正倚在自家的庭院前,看着吵闹一片的邻居,脸上笑意盎然。 “李勇诚——” 吕若娴叉着腰,仰天大吼道。 “来了,来了——” 卷着袖子、裤脚,头发乱成一团、身上满是油渍的李勇诚,手上提着一把锅铲,冲出厨房,急急应道,“怎么了?俺的娘——子?” “我饿了!”吕若娴鼓着腮子说道。 “知道了,马上就好!”李勇诚说完,又冲进了厨房。 赵子矜扑哧一笑,“你还吃啊,午时未到,你都已经吃过三顿了!” “我真的饿啊——而且,不是还得管一个人嘛!” 吕若娴说着,瞟了自己的腰身一眼,低声嘀咕道:“怎么肥事啊,好像没有变化啊。” “怎么没变化啊,你自己去照下镜子,脸胖得都快裂了!” “真的吗?”吕若娴揉了揉自己的脸蛋,苦恼地说道:“不会真的补到脸上去了,那肚子里那个,咋办啊?” “行啦,我看你,纯粹是没事找事,折磨勇诚的。” “哪里有啊——”吕若娴摸了摸自己依然纤细的腰身,说道:“你不知道啊,女人也就这段时间,能够恃宠而骄了。错过这个机会,孩子生下来,身材变了样,脸也黄了之后,我看他呐,连瞧都不会多瞧我一眼了!” “你瞎说的吧——” “你别不信,这可是我娘告诉我的!她当年就是这样,不过幸亏第一个生的是儿子,让她可得意了许多年。可是自从生下我之后,我爹就不怎么理她了,她说这事得赖我,就因为生了我这个赔钱货,导致我爹又娶了两房小妾! 你说,我会不会也生了个赔钱货?那样的话,可就糟糕了!” 吕若娴说着,从窗台的一个小碟里抓起一个果子,扔嘴里叭叭地嚼着。 哪怕不说话,嘴里也没闲着的时候。 “你要不?” 赵子矜摇了摇头。 “我娘也真是的,让她过来照顾下我,她也不肯来,说什么要等你也怀上的时候,一起来,省得跑来跑去的麻烦! 这到底是谁家的娘? 我说,子矜啊,你要什么时候——嗯,那个啥,这个,好像问你也没用——” 赵子矜抿了抿嘴唇,没有答话。 “伍及这个家伙,在哪里找了几个老婆子,一点都不好用。既蠢又笨,做的饭菜又难吃! 哎呀,真的好烦人啊! 李勇诚,到底好了没有——” 吕若娴又冲着厨房吼了一声。 厨房里隐隐传来一个应答之声。 “子矜,中午就在我家一起吃饭吧?李勇诚饭虽然做的不太好吃,凑和凑和也能把肚子塞饱了。” 赵子矜摇了摇头,“你们俩吃吧,我也已经把粥熬上了。” 赵子矜说着,对若娴摇了摇手,进了自家的厨房。 一个婆子,正百无聊赖地守着一个煤炉,炉上一个砂锅冒出滚滚的热气,一股香浓的味道,正在厨房里弥漫。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八十七章 显灵 “差不多了吧?”赵子矜凑过头问道。 婆子站起身,手中垫块纱巾,揭起锅盖,“应该可以了。” 子矜手拿小木铲,探进砂锅轻轻搅拌。 “这粥煮的好啊!我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还真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精心伺候一锅粥的!夫人的厨艺,真的不赖啊!” 赵子矜笑了笑,没说话。捞起几颗饭粒,看了看。 还是有些不行啊,有些过粘了,比他做的,要差了很多。 “夫人中午,就吃这粥吗?要不要老婆子再给你弄些别的菜?” 子矜摇了摇头,“你帮我盛些,我吃这个就可以了。” 粥刚盛上餐桌,吕若娴便撞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婆子,拎着一堆饭菜。 “怎么了?”子矜诧异地问道。 吕若娴撇着嘴,双手叉在腹前,等着饭菜摆好,坐下一边挑挑捡捡地吃着一边开始唠叨。 “这男人啊——我娘说什么来着? 拆房子放风筝——只图风流不顾家! 你看吧,人一来,就把我给赶出门了!好过混啊!” 赵子矜微微一笑,也不接话,只是给若娴打了一小碗自己熬的粥。 她知道,自己这个表姐,嘴里唠叨,天天看似嫌弃李勇诚。但其实心里可爱他得很,但凡有外人在前,或是李勇诚有正事要做时,从来不会去故意烦扰。 “哇,子矜,你这粥熬得,大有长进啊!比李勇诚那家伙好多了!要不你教教我吧——算了,你熬着,我来吃就可以了!” “谁来了啊?”子矜淡淡问道。 “那谁谁,跟那谁谁——”吕若娴不停的往嘴里塞着东西,脑子根本没空使用。 子矜略侧了身子,往门外瞥了半眼。 隔壁院中,除了李勇诚,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岛上的护卫首领,另一个是似乎见过,没太多印象。 “你知道吗,最近听说,外城妈祖庙的妈祖显灵了!”吕若娴囫囵地说道。 “是啊,夫人你也听说了?真的显灵呐,可神了!”跟在若娴边上的婆子,满脸兴奋,开始叭嗒嗒地说了起来。 “前些日子,城南包家的伙计,出去收钱时,丢了东家的银子,急得想要跳海。后来去妈祖庙里求祷,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了?”另一个婆子问道。 “第二天啊,他走在路上,一不小心,脚就踢到了一包碎银子,跟他丢的那些差不多。你们说,神不神奇啊!” “我也听说了,石井村有一个渔民,上个月出海。就是台风的那两天,结果虽然船毁在海上,可是人却漂到海滩上,还让人给救了。他醒来后说,是因为他在海上,一直在向妈祖祷告,那天妈祖在海上显灵,把他给救回来了!” “对,对!这事我也听说了,现在他们村里正在筹钱,想给外城的那座妈祖庙,重塑下金身。” 两个婆子,越聊越高兴。姐妹俩却面面相觑,真的假的? 妈祖常会保佑沿海渔民,她们俩没少过这种传说。但是有名可查的神迹,还真的是第一次听闻。 “夫人呐,你们可别不信——” 吕若娴翻了个白眼,“谁说我们不信了,不信能在宅子边上请了个妈神神像吗?” “对,对!所以啊,这一次台风,泉州港跟泉州城都损失严重,可是咱们这个小岛,偏偏就没事。这一定是妈祖在保佑!” 烈屿上房屋其实并不多,但是每一座都结实得很。加上台风来前,就已经做好了各种防备,没有什么损失那是正常的。不过赵子矜也不会因此去反驳两个婆子。 “还有呐,你们知道吗——”吕若娴身后的婆子又压低着声音说道,“听说,妈祖托梦给湄州祖庙的一个庙祝,说看上了嘉禾屿,想带着金身过来走一走……” 姐妹俩又相视看了一眼。 嘉禾屿,很可能会跟赵子矜发生某种联系,具体的她们俩都不是很清楚。但是妈祖想去嘉禾屿?这事听着好像有些蹊跷。 两个婆子还在相互嘀咕着。 “嘉禾屿,就是对面那个吗?上面连个妈祖庙都没有啊!” “夫人呐,我倒是觉得,可以让老爷去再请个神像,在嘉禾屿上盖一座妈祖庙,咱们家也可以先供些香火,这样妈祖真要来的话,看在咱们家这么虔诚的份上,肯定会多给些庇佑的。” 吕若娴点了点头,“我看这主意不错,回头让伍及去办一下,就以权家的名义,去安个庙。嗯,你看下,那俩走了没?” 婆子打开半扇门,脑袋探了出去瞄一眼,又迅速地缩回来。 “还在呢——” 吕若娴撅着嘴,碎碎地念叨着。 赵子矜倒了两杯茶水,递给婆子,头朝外扬了扬。 婆子端着水,走到隔壁庭院中,低着眉在李勇诚身边放下茶水,敛身而回。 李勇诚对着另外两人,指了指水杯,眼睛依然紧紧地盯着摆在桌子上的地图。 这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岛上的护卫首领,出身于丁武特别行动队的风心羽。 另一个则是黄海海军王显的副手,狄畅。 “你们觉得,先打北边这串岛,还是南边的这个岛?”李勇诚手指在地图上不停地上下移动。 “得先打北边的琉球,占了这几个岛后,咱们便可以利用外海的这个洋流,把耽罗、琉球一直到浯州屿,全都串在一起。这样可以避免南来北往时,遭遇宋国水军,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我觉得,还是先打澎湖。咱们必须得先在南洋航线上扎个钉子。趁着那里还没完全纳入泉州管辖,及早下手。否则到时不太好看。” 风心羽跟狄畅两个人,有些争执。 “要不,一起打?”李勇诚喃喃说道。 “不行!”两个人同声反对。 李勇诚摆了摆手,他也只是随便说说。往一个方向打,凭着他现在能调用的兵力,都有些气喘吁吁了,更别说分兵作战。 “我看,还是先打澎湖吧!”狄畅坚持说道。 “直到现在为止,咱们的海军其实都还没真正进行过一场远离补给基地的作战。琉球离浯州屿太远了,不确定性的因素过多,根本无法及时把控。 先把澎湖之战,当作一次练兵。海战,跟陆战差别太大了,尤其这远离陆地的战争,咱们都没经验,我觉得还是得以稳为主。” 风心羽撇了撇嘴,觉得这些学院出生的孩子,就是过于保守。打战,就图个痛快,算来算去的有什么意思! 不过,他自己确实对海战也不熟,对于狄畅的意见,也无法提出有针对性的反驳意见。 “行,那就先打澎湖吧。如果有机会,咱们顺便去那个台湾岛上看看。这一次,狄畅为主将,我为副。” “不行!”狄畅与风心羽又同声反对道。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八十八章 山民与疍民 “什么不行!”李勇诚虎目一睁,“到了海上,你可以说了算,现在,我是老大!” 狄畅垮着脸说道:“不是啊,你走了,两个夫人怎么办?” 李勇诚转头看向风心羽。 风心羽嘻嘻一笑,“你要是晚上不怕被夫人打,我是没意见的!” “滚,就这么定了!” “可是,可是权夫人那边……”狄畅依然试图劝说。 李勇诚的夫人出了事,那他自然得自己承担后果。可是权夫人要是出问题,那大伙儿都得去跳海了。 李勇诚也有些犹豫,但还是咬着牙说道:“唯一有可能对烈屿动手的蒲家,打过一次之后,短期内不可能再敢动手了。” “即使他们敢打,咱们不出海,在岛上还打不过他们?而且,既然都开打了,我在这跟风心羽在这,又有什么区别?” 李勇诚是真的着急了。 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努力,可是只有他自己,感觉到似乎开始进入家庭主男状态。 娶了妻,妻子怀了孕,然后再几个月后孩子便要出生。如果这时候还不能出门,以后就更不可能了! 而且,再这样下去,自己绝对是连战都不会打了。就如这一次的出击,他只能将海上作战的指挥权,交给了狄畅。 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得出去打一场仗了。 可是,鼓起勇气是容易,想坚定自己的决心却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 尤其是当吕若娴捧着自己还未鼓起的肚子,默不吭声地看着他,眼泪哗哗直流的时候,李勇诚便有点慌了。 直到李勇诚屈辱地答应她,回来之后连续给他做三十顿的饭,吕若娴才恨恨地开口说道:“三个月,你要是不回来的话,我就带着你儿子改嫁!” “别啊,娴娴——” “就要!” “你看吧,咱们儿子出生后,得等着你妹子生个女儿,然后娶了她的女儿,这样你妹子的家产都是咱们家的,多好啊!” “是噢——你说的好有道理啊!”吕若娴破涕而笑,然而眼神之中,依然有着浓浓的忧虑。 十天之后,李勇诚与狄畅各领一艘大船,扬帆而去。 此次,两般共有三百二十个水军。其中东真战兵一百人,其他的都是李勇诚这两年又征招而来的士卒。 名为征召,不如说是坑蒙拐骗而来。 福建多山,其实真正被官府有效管理的区域不到三分之一。 福建耕地极少,但是税赋却极重。算上春秋两税、盐税与役钱,平均每人每年要承担850文的税钱与490斗税粮。 这使得大量的山民不敢出山以躲避官府的重税。 但是山里生活,其他的还好办,盐却是一个极缺的必需品。在海边十文钱一斤的盐,进了山,便可以卖到两百文甚至更高。 李勇诚拿着盐,进了几趟闽西的山林,便轻松地勾出了近百个愿意跟随他入伙“大条陈”的山民。 另有百多人,是生活在福建广东沿海的“疍民”。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族群,始载于魏晋时期,隋唐时被称为“蛋人”。 这些人,大多生活于海边的船上。宋国官府视其为贱族,因此不准其上岸居住。所有的文书中,也不承认这些人为宋国国民。 可想而知,这群人的生活条件得有多么艰苦。 李勇诚让人主动送些物资过去,与其进行相当公平的交易,历经年余,才得到了漳浦沿海一支疍族人的信任。由此,又从其中拐来了百多人。 这两百多人,无论是山民还是疍民,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憨厚听话,而且只要吃食足够,浑身便会充满着气力。 尤其是疍民,把这些人培训成水军,简直是太好用了。 既然都不是宋国官府在册的百姓,李勇诚用起来,也就没有任何的心里障碍。 如果澎湖这一战,这些人表现得不错的话,估计用不了几年,可能都得被李勇诚给拐个精光。 澎湖的这场战争,虽然也算重要,但还是没有引起赵权太多的重视。 一座孤悬海外的小岛,哪怕一时有反抗的能力,在没有任何援军的支持下,也挡不住李勇诚接二连三的攻击。 这的确只是一场练兵。 但是,攻取石见银山,却已经不能再滞延了。 不仅是因为地盘越扩越大的南京府,已经开始出现银钱不足的苗头。 而且,一支军队,如果长期不打仗,很快就会废掉。 东北已经无战可打;中原不能打;高丽依然还是在小打小闹;唯一能挑起稍大一点战役的,只有石见银山了。 把仗打到别人的地盘上,有破坏也是破坏别人家的东西,这样最好。 而且,必须在蒙哥的攻宋之战前,结束这场战争,然后开始龟缩,安安静静地继续积攒气力。 为了这场战役,赵权离开了旅顺,再次来到耽罗岛。 与旅顺相似,耽罗岛的整个东南角,如今也成为了一个大工地。 在这片大工地中,已经建好了几座建筑物,并投入使用。包括两座水泥厂,一座办公大楼,一座贸易馆。 建到一半的,是连在一起的一座犹太教堂与一座耽罗初等学校。 贸易馆占地十亩,全部采取前店后院样式。分为宋货馆、山东馆、辽东馆、辽西馆、辽南馆、高丽馆、倭货馆以及骡马市场。 除了宋国馆与倭货馆之外,其他馆的店铺都已被基本占满。 联接这些建筑物的,是一条条宽五米的道路。碎石为基、夯土为里、水泥为面,侧用砖石砌沟。 从南至北贯穿整个交易中心的,是一条宽十二米长千米的大道,自码头开始一直通向位于北边的办公大楼。 赵权下了码头后,就这么背着手,顺着这条大道,一直向北走着。 路修得相当不错,空气有些干,还夹杂不少的土灰。但是,哪怕嘴里被刮进了不少尘土,赵权依然怡然自得。 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这个世界,正在因为自己而改变。而自己,又会利用这种改变得到的收获,继续改变着这个世界。 权宋天下 第八百八十九章 石见银山(1) 耽罗岛,对于赵权来说,可远远不是一个贸易中心那么简单。 哪怕未来的中原之战中,他无法战胜忽必烈,无法制止他一统南北。但是赵权相信,起码这一整片海洋,都将会是自己的! 包括北面的高丽还有南边的倭国诸岛! 会议室内,窗明几将。门窗一关,便挡住了工地上四处嘈杂的声响。 要是有玻璃就好了—— 可是啊,自己不知道怎么弄! 赵权把视线从窗户挪到了自己的桌子上,手边正摆着一份黄纸皮诏令。 “天佑敕令延历寺大劝进为山北道石见守护代。” 落款是“龟山皇建长五年”。 字写得不错,起码赵权都看得懂,可是什么意思,赵权就不太明白了。 “用的全都是汉字吗?”赵权喃喃地问道。 “是啊!”王栖梧凑过来,探着脑袋看了一眼,轻声应道。 “西汉时王仁从百济渡日,传入论语十卷及千字文一卷。自那时起,倭国始有文字。 后有倭人用汉字楷书偏旁造成片假名,又以汉字草书偏旁造为平假名。 汉字是男文字,是唯一的官方使用文字;假名为女文字,上不了台面的。” “这样啊……” 男文字?女文字? 有点意思! “那,这诏书上,啥意思?”赵权觉得,自己有些不耻下问的意思。 王栖梧清咳了两声,才缓缓说道。 “现在倭国实际的掌权者,是北条家族的北条时赖。他们通过守护、地头掌握全国军权;另有皇帝,通过国司掌握全国政权,称为院政。但是,幕府又通过六波罗探题,来临视皇家的朝廷与公卿,令院政有名无实。 现在倭国的皇帝,名为龟山。其皇位传自兄长后深草。后深草虽然已出家为僧,却依然把持院政,龟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院政的控制。 在龟山皇的支持下,部分皇族以大觉寺为名义,开始形成了另外一股拥护龟山的势力,以对抗后深草的院政。” 赵权听着有些晕。 “现在日本实际掌控实权的,是北条幕府?” 王栖梧点了点头。 “然后龟山名义上是日本皇帝,可是皇室的权力又被他哥,前皇帝后深草完全控制了?” 王栖梧竖起大拇指,“是这样的!” “那,你拿的这个诏书,意思是最没用的一份诏书?” 王栖梧小心地回答道:“其他两个人的诏令,咱们要不到啊!” 嗯,也是。 看来这份诏令,不是蒙来的,就是骗来的。一个完全没有权势、甚至连傀儡都当不了的皇帝,的确好骗一些。 “那这些,跟咱们准备攻打石见,有啥关系?” “是这样的,”王栖梧躬着身子回答道:“延历寺,是大觉寺下属的一个寺院,也是支持龟山皇的。” “数年之前,支持后深草的僧兵与支持龟山的僧兵,曾经爆发过一场大战,延历寺所有僧兵被逼跳崖自尽。 延历寺主持在死之前,把大劝进一职,传与僧人佐佐木。那个佐佐木,就是权总管当时赦免的六个倭国僧兵之一。” 赵权哈着嘴,怔怔地看着王栖梧。 真是不易啊,还能这么七弯八拐地扯来了一个关系。 利用这个已经投诚的僧兵,给他找了一个天大名义上的背书,然后就可以合理合法地出兵石见了! “倭国山北道有八国,丹波、丹后、但马、因幡、伯耆、出云、石见、隐岐。石见位于山北道最西边,境内九成以上为山地,只有北方靠海有些许平原。 现守护代为稻用佑盛。 境内有民户近万,兵不满千,多羸弱。属下以为,当可一战而下!” “花了不少钱吧?”赵权突然问道。 王栖梧顿了顿,答道:“倒是没有太多,不过那个龟山的特使,提了个要求——” “说说看。” “要求我们控制石见后,必须公开支持龟山皇。” 呵呵,海外势力的支持? 也不错,现在日本国内,不仅是皇室打成一团,就是执政的幕府也正在闹窝里乱。这种情况,是最让人喜闻乐见的。 那就,让他们继续乱个几百年再说吧! 赵权看向坐在边上的王铠,问道:“怎么样,有没问题?” 王铠的眼睛从地图中抬起,淡然笑道:“打,肯定是没任何问题的。” “渤海海军,现在有八百海军陆战队员,如果还打不过石见的防卫军,那我真得去跳海了! 还是那个问题,打容易,守很难!” 十多年时间,南京府从一个方寸之地,到如今拥有纵横近万里的海域,攻略无数,但是始终都在面临着一个相当痛苦的问题。 人,太少了! 以至于南高丽,赵权都已经放弃了武力攻占,而是在确认其对南京府没了过多威胁之后,充分利用经济手段,让其慢慢地瓦解。 哪怕是十年、二十年都没有问题。 扩张太快,无论是作战人员、守卫人员或是地方行政管理人员,全都跟不上。这会埋下许许多多的隐患。 可是,赵权却不得不再快些,否则会被忽必烈赶上后,乱鞭抽死。 “所以,属下的意见,还是要依靠那些僧兵,用大觉寺的名义,或是用延历寺的名义。站稳脚跟之后,再谈其他。” “那,会尾大不掉!”王铠不是很赞同这个主意。 “好办,到一定地步,就可以再换一批人,或是换一个寺庙,另外找一个僧官来。倭国人不少,有官职在身的和尚更多,一抓一大把。” “兔死狗烹?” “呵呵,属下以为,给倭国人当狗兔的机会,那是看得起他们!”王栖梧一声冷笑。 赵权极为震惊地看着他。 王栖梧此人,是个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民族概念的人。之前,他对日本谈不上仇恨,却反而有相当的兴趣。可是,现在这么搞得跟一个愤青似的。 难道,是为了迎合自己的喜好? 可是赵权觉得,自己在言语上,对日本已经相当客气了,起码没有动不动就把“倭人”、“倭国”啥的一直挂在嘴上。 这还真的是个人才啊! 可惜,南京府中,这样的人太少了。 赵权不禁开始琢磨,是不是得让他改任日本总督,或是日本高丽总督? 权宋天下 第八百九十章 石见银山(2) 王栖梧接着说道:“石见主要的防守兵力,都在南部沿海的浜田。 攻占浜田,就基本上相当于占领了石见。 浜田以北的海边,有两个小镇,江津与大田,相隔近百里。而现在探测到有银矿的石见银山,正好在这两座小镇之间。 因此,属下以为,可以在石见设置三层防线。 浜田、江津、大田,沿海三镇为第一道防线。 石见银山周边方圆五十里,为第二道防线。 石见周边,有一条河流江之川,自南往西环绕大半个石见境。沿江每十里,设置一个墩台,以形成联防之势。此为第三道、也是最外围的防线。 只是,这第三道防线,已经不止囊括了石见国之地,还包括了周边的安云与出云一些地盘。但是,我想王将军应该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 王铠点了点头,“不行的话,把这两个令制国灭都给灭了吧。” “你这第三道防线,需要驻守的士卒不少吧?有那么多人吗?”赵权问道。 “属下大概估算了下,第三道防线,全程百余里,需建十多个墩台。以每个墩台二十人配置,需兵力近三百人。 属下的意见,包括防守银山的兵力,都以汉兵为主,另外可以配给大量的高丽人。 高丽人,王将军需要多少,我就可以提供多少!” “让高丽人来对付日本人,能放心吗?”王铠有些疑惑。 “没任何问题!高丽与倭国,基本可算世仇。两国之间,几乎是五年一小战,十年一大战。让高丽人直接上战场,战力难免偏弱,但基本可以排除他们投降倭人的隐忧。” 计划整得不错,那就开战吧! 对于攻占石见国,最兴奋的人,绝不是赵权与王铠,更不是王栖梧。 而是之前已经被王栖梧调教清楚的六个日本僧兵。 能得到新兴的南京府政权全力相助,帮他们打回本土,给昔日的敌人予以重击,并为自己所效忠的皇帝献上一些可以掌控的地盘。 佐佐木等人,当然不会以为南京府的势力出兵石见,是真的在为了帮助自己、帮助龟山皇帝。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其他的目的,更好!各取所需而矣。 只要有那么一丁点的希望,就足以让这几个人奉上自己全部的性命,更何况这一次的希望,真的很大! 因此,这几个带路党,不仅提供了石见国极为详尽的各方面资料,连周边几个令制国、数个畿道的资料,也基本都有了。 哪些是可以合作的,哪些是可以暂时不用管的,哪些是一定会发生冲突,一清二楚。 在他们无比热忱而焦虑的期盼中,十一月底时,所有备战的物资,终于全部运抵对马岛。 十二月初二,渤海海军舰队,包括三艘六百料大船、两艘六橹八百料运兵马船,十艘海鹘快船。离开对马岛,缓缓向东而行。 舰队一离开对马岛,本岛的一些势力就惊动了。 谁都不知道,这群在对马岛与壹岐岛,葬送了无数本岛兵力的凶神,下一步的目标会指向哪。 行程之中,有不少船只试图靠近登船询问,无一例外全被驱逐。 这些船只,只好遥遥地跟在舰队的后头。 对马岛至石见浜田,直线距离不到六百里。当夜,舰队在外海的见岛栖息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午时,舰队全部船只抵达浜田海面。 浜田的几艘破船,根本不敢靠近这支舰队,但是报信的人早已奔向浜田。 海滩之上,隐隐有一群杂乱的士卒,正准备列阵以候。 两艘海鹘船,留在海面上负责警戒。八艘海鹘在前,两艘马船在后,逼向海滩。 船一搁浅,船上的士卒便飞跃入水,站稳。五人一队,三队一阵,依着各自的船舷而守。 二十息之后,五百六十名海军陆战队士卒,已经全部下船。但是海滩上的守兵依然有些杂乱。 这些人显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摆出进攻阵型还是该防守阵型。 一个将官模样的人,躲在一面长盾之后,对着渤海军狂吼着。 没人听得懂,也就没人理他。 渤海海军士兵,从容地上岸、布阵。最前方的四支小队,张弩以待。 这一次出动的海军陆战队,全为战兵编制,而且还是战兵中的精锐。对付这些如土鸡瓦狗般的守军,如鹰博兔。 两轮弩箭之后,这些守军便扔下十几具尸体,呼拉拉地全都撤进了浜田城。 浜田城,建在一个缓坡之上。名为城,不如说是一个大点的庄园。 除了一圈高不及丈的薄土墙,什么防护设施都没有。 当渤海军逼近围墙之外二百米时,城门紧闭,一个将官立在墙头,歇斯底里地大吼着。 一名渤海兵手持钢弩,瞄准,一箭射去。那将官头一缩,倒是躲开了箭矢,却再不敢露头了。 五尊铜炮,被抬至城前。 这些,是南京府试制成功的第一批火炮——“一号火炮”。 紧紧围在这批火炮边上的,是隶属于渤海海军、除海军陆战队之外的第二支特别序列部队——海军炮兵队。 这支部队,现在总共只有89人,全是海东军事学院毕业生。 这是一支相当特殊的部队。 要说累,他们比所有的海军士兵都要累。去哪,都得扛着这些火炮;其他人打完仗可以歇息,他们得把火炮先安顿好;其他人在海上行船时可以歇息,他们得侍候火炮火药以免受潮。 但是,他们也是待遇最好的一批人。但凡遇到敌袭,他们可以扔下所有的袍泽甚至是火炮,先撤至安全地带。 也就是说,在渤海海军之中,火炮是被重点保护的对象。而这89个人,受保护的等级还高于火炮。 毕竟,整个南京府目前也只培养出了这八十九个合格的火炮兵。 当然,第一批出来了,以后这个兵种的培养也相对简单了许多。 挖土填基、安置炮架、摆好炮身、测量角度风向。 炮兵们各自有条不紊,将五尊火炮安好。 浜田城头,那个将领时不是冒出头,大声吼叫,但是依然没人理。 权宋天下 第八百九十一章 石见银山(3) 突然,一声汉语在那将领身边响起:“你们,是不是渤海军的,为何无故攻打石见?速速退去!” 这话以听得懂,于是渤海军前方阵形略微打开,那个僧兵佐佐木上前,吼道:“奉日本皇帝诏令,接收石见国。汝等不降,杀无赦!” 说完,佐佐木又用日语吼了一遍。 城上的人面面相觑。 “胡说,哪来的诏令,你们假传诏令!” 佐佐木扬了扬手中的诏令,不再说道,退回阵中。 “打吧!”一声轻哼响起。 “开炮!”炮兵将领一声大吼。五个执火的炮兵,点燃炮后引信,三息之后,火信燃尽。 “砰、砰、砰”五声炸响, 五尊火炮各自吐出五颗石弹,轰向石见城墙。 一颗落在城前十数米处,一颗砸至城头,其余三颗全部轰中城门。 近乎地动山摇。 城墙上的守卒,惊得面无人色,茫然四顾。 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立在城前的五尊黑黝黝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是火炮,第一次出现在了这个世界的战场之上。 石见守卒很幸运,他们见证了这一刻的历史,见证了必将被铭刻于世界科技史与战争史之上的这一场战役! 几尊火炮略微调整了角度之后,又是一声喝令,“开炮!” “砰!” “轰——” 这一次,五颗石弹,同时轰在城门之上。 本已岌岌可危的城门,在一阵吱吱呀呀的压挤声中,终于碎了一半。 然而,火炮声未停,石弹继续轰入城门。 门内守卒唯一的反应,就是鸟兽而散。 “攻!”又是一声令下。 渤海海军士卒,五人一队,两盾三弩,迅速冲入已经被轰成木渣的城门。 城头上,一个弓兵刚刚冒出半个头,两只弩箭便急飞而至,直接将其叉下城去。 “杀!”渤海军齐齐一声大吼,汹涌入城。 被火炮轰得神志尚未完全清醒的石见守卒,在慌乱之中,只能勉强地各自为战。 原来站在城头上的将官,一身武士装扮,双手握着一把太刀,双目赤红,吼叫不止。 缩在他身后的一人,用汉语不停地喊着:“你们,到底是谁?别打了!我们愿意和谈,别打啊——” 这是一场从实力上严重不对等的战斗。 石见守卒,说有数百人,但大部分都是毫无战斗经验的佃农。 二十来个貌似凶悍的武士,在渤海兵弩箭的打击之下,根本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 有些见机得快的,已经扔下手中的武器,抖抖索索地趴在一旁,不敢起身。 但凡手中还有武器的守卒,哪怕是举着一根木棒,渤海军的弩箭也毫不犹豫地直射而入。 如一架轰然作响的推土机,半个时辰这后,整座石见城便再也见不到一个敢站着的守卒。 石见城守护代,稻用佑盛在乱中被杀。佐佐木亲自执刀,斩杀其一家十余口人。 至于一百多俘虏,还是得留着的,毕竟接下去需要干苦力活的人,还需要很多很多。 第三天,传诏江津,不降,尽屠两百守卒 第四天,传诏大田,守将降,降卒纳入劳役营 第七天,佐佐木带来了二十多个出云国的僧兵。 对于渤海军的战绩,这些僧兵佩服得五体投体,全部跪倒在地,发誓将成为渤海军最忠诚的盟友。 第十天,三百多个僧兵来投。 王铠派出五十个渤海海军,与佐佐木等六人一起,统率三百多僧兵,北伐出云国。 一战而下之后,只留下十个渤海兵,将整个出云国交由佐佐木管辖。 而后,转而攻打石见东部的备后、南部的安云、西南的周防与西部的长门。 一场席卷日本本岛西部的战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山北道与山南道突然爆发了。 这场被扩大化的战争,就是赵权给王铠设计的第四道防线。 扫荡石见周边诸令制小国,并交给愿意追随渤海军的僧兵势力。以这些名义上效忠于日本皇帝的僧兵,来吸引渤海海军占领石见国的注意力。 把战场漫延至石见以外的区域,接下去哪怕要打,那些想收回石见的势力也得跟僧兵先打一场再说。 等双方相互消耗数年之后,渤海海军也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在石见站稳脚跟了。 但是,连赵权也没有预料到的是,这场规模与等级似乎都不算太大的战争,却如星火缭原,断断续续却又始终没有停止过。 慢慢地,诸多势力都被牵涉其中。包括北条家族的幕府一系、与北条幕府一直相对抗的三浦泰村一族、京都朝廷的院政系以及龟山手下开始崛起的僧院系。 以至于,到后来竟然发展成为一场席卷整个日本的战争。 日本,提前两百年,进入了战国时代! 但是,没有一个日本人能搞得明白,引发这场战争的起因,到底是什么! 更没几个人知道,当渤海军全面控制了石见国之后,立刻布置了三道防线,断绝内外的一切交通,开始进入最高等级戒备。 一个月之后,从石见银山里挖出了第一块含银量相当丰富的矿石。 一个半月之后,炼出了第一块银子。 七个月之后,第一次成功地批量生产出三十多斤的白银! 直到这时候,赵权才明白,为什么石见银山至今还未被日本人大范围开发。 其实这座银山,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有人发现藏有银矿。但是这时候的日本人,炼银技术太差,就是找到矿石,也炼不出太多银子。 典型的守着宝山不识宝! 此时日本人炼银,是在挖出矿石后,使用镰刀形锤链,凿去矿石上的杂质,而后放入水中,洗净矿石上泥土。再将这这些矿石置入栗木盆中,注入清水来回摇晃,以将砂土进行分离。 为了分解矿石中的杂质,矿工会在地面上挖一个坑洞,坑洞内侧涂上炭灰和黏土。将矿石置于洞内反覆燃烧,以溶解银矿石。在刮去浮在表面的铁、硅酸等杂质之后,加入铅灼烧。 这种矿石炼出的银,是含铅银,或称为“贵铅”,距离银还有相当的距离。价值自然远远比不过高纯度的银子。 权宋天下 第八百九十二章 小公举 李治主持的冶炼,称为“灰吹法”。 这种方法,源于中原的炼丹之术,最早见载于汉朝时狐刚子的《出金矿图录》。 在赵权从宋国运回来的大量书籍中,李治又找到了更加详细的记载。 包括宝庆元年孟煦撰写的《金华冲碧丹经秘旨》、隆兴元年吴俣的《丹房须知》,也有更加详尽的记载。 灰吹法,就是一种利用银和铅的不同熔点,将共生的银与铅分离,从而提炼出高纯度银的方法。 这个方法的使用,使石见银山成为了不为外人所知的真正宝藏! 有了源源不断的银子,赵权自然不可能将这些银子投入市场而转化为直接的购买力。 所有石见银山出来的银子,全被秘密押送至罗津县。 这里,是最后一段即将入海的合兰河。拦河筑坝,利用水流落差,建立了一个水力铸币厂。 没多久,一枚枚银币就被铸造而出。 银币圆形齿边,直径5公分,重30克。正面是一艘扬帆破浪的战舰,上印“华夏银行”四个字。 背面为“壹两银”字,周边环以麦穗。 没错,华夏银行! 这是一家还未公开成立的银行,总部设在辽南旅顺,如今已经开始进行前期的筹备工作。 包括准备金、更加详尽的管理制度、对东北各个石忽银行的职员进行新一轮的培训。 赵权的要求是,一旦需要,所有的机构可以立刻地改头换面,以完成石忽银行到华夏银行的完美转身。 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石忽银行的使命,已经基本完成,未来的蒙古国不可能容忍这个银行继续存在。这点,其实无论是蒙哥还是赵权都很清楚。 不清楚的,是由谁来负责承担关闭石忽银行所产生的后果。 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的赵权,一边琢磨,一边涂涂写写。 “有人吗?”门外传来一声怯怯的叫唤。 思路被打断,让赵权有些恼火,不由自主地就想喝斥守在门外的权承仁。 自己已经特别交代,这一个小时内,不能让人过来打扰,可是为什么还有人过来! 随即恍然,露出一丝苦笑,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一个人会在这个时候敢过来打扰自己。 赵权在自己的脸上搓出一些温和点的笑意,起身过去,打开门,蹲下身子,对着门外张开了手臂。 可是,没人! 门外只有权承仁一张略显尴尬的脸。 “咦,人呢?飞哪去了?是不是跑到天上去了?”赵权说着,抬着头看上乱瞅,“上面没有人啊,到底去哪了?” 边上传出一阵喀喀的笑声,墙角处探出了一个小圆脸。 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眼若水波,盈出满满的笑意。 “爹爹,你好傻啊,人怎么可能飞得上去呢?而且,这里还有屋顶挡着呢!” “不,你才傻!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女儿,我女儿可厉害了,一个屋顶怎么可能挡得住她呢?她想飞,一定是可以飞得上去的!” “你女儿真的有那么厉害吗?”墙角处,走出一个身穿火红衣裙的小姑娘,歪着头看下赵权,轻轻地甩出脑后十数根精致的小辫。 “那当然了!”赵权正色答道,“她,可是我的小公举啊!” “小公举?那是什么?很好玩吗?”小姑娘诧异地靠了过来。 “嗯,小公举,就是可以想把自己举多高,就能举多高的人!” “你是不又在骗我?——啊!” 赵权手一伸,揪住小姑娘的袖子,直接拉入自己怀里。而后耸着自己的下巴,在她的粉脸上开蹭。 小姑娘一边啊啊地又叫又笑,一边扭着脑袋极力躲闪。 父女俩闹了一会,赵权依然蹲在门口,抱着沁沁安在自己的一个膝盖上,轻声问道:“今天,怎么没去上学啊?” 赵沁给了她爹一个大白眼,“今天学校休息!” 赵权拍了拍额头,露出懊恼之色。 “你是不是,也忘了今天要带我去看大海的事?” “没有!”赵权正色答道。 “那,你是不是还忘了,要把我娘接过来的事?” “没有啊,是你娘,她不想过来的——” “哼!”小姑娘鼻尖一翘,“你就是,那个什么的,噢,有了新人忘旧人!” 赵权脸色一虎,“谁说的?” 赵沁晃着小脑袋,手往外一指,“是他!” 赵权转过头一看,墙角一个脑袋一闪而逝。 还没等赵权发火,赵沁却从他的腿上挣扎下来,叉着腰喊道:“可可,你给我站住!再跑,我就告诉我哥去!” 墙角露出一个无奈的脑袋,“我叫陈诃,你干嘛老叫我可可?” “我是你姑——” “我比你大!” “我是你姑——” “我比你早上学,我是你学长!” “我是你姑——” 陈诃两眼一翻,哭丧着脸,“你再这样,我不带你出去玩了!” “你敢!我是你姑——姑——姑——” 陈诃嘴角一撇,一副马上就要哭出的模样。 赵权头疼地站起身,看着两个一般个子的姑侄,心下闪过一丝歉意:还真的被陈耀说中了! 女儿今年六岁了! 本来去年就该接过来上学。可是大家都忙着搬家,把一些主要的机构部门,开始从南京府城搬到旅顺。 与此同时,海东学院重新调整了所有的学制与结构。 留在南京府城的海东学院,包括军事学院、医学院、理学院等院校,全部升级为高等院校。 另外,设立初等教育部,五年制小学教育,要求所有在籍户民,无论官位高低、无论男孩女孩、无论富贵贫穷,都要尽可能将12岁下以子女送入初等学校接受教育。 凡是愿意入学者,免去一切学杂费用。 入学年龄最低5岁,最高12岁。初等学校毕业后,可以申请到高等院校继续学习,也可以经过测试,申请为村长一级的助理。 如果在初等学校阶段学习八年,依然未能顺利毕业,必须强行结业。可申请直接加入军队,也可去申请最低级的吏员助理职位。不过,这种吏员助理,只能算是临时工。如果始终无法取得初等教育的毕业证书,就永远无法成为正式的政府职员。 权宋天下 第八百九十三章 看海 一年以来,在南京府的管辖区域,已经开设了南京府城、抚松、辽阳、平壤、耽罗五所初等学校。总的招收学员两千余人。 旅顺这所初等学校,是第六所,刚刚成立不到两个月时间。这里的学生比较特殊,少部分是从南京府搬迁至此的官员子弟,大多数则是这些年抚幼局收养的孤儿。 今年春后,赵沁从多泉子直接来到旅顺,开始进入一年级的正式学习。但是,陈耀的儿子陈诃已经在南京府城入学了半年多时间,于是自称为一年级的“老生”。 赵沁来时,赵权倒是有想过要把她母亲一起接来旅顺。但是赤玫蝶不太愿意,赵权也就没有强求。 “爹——爹爹!你到底带不带我去看海?”赵沁撅着小嘴,催促道。 赵权回头瞅了瞅堆在桌案上,如小山一般的文书,有点纠结。 “沁沁,你就别烦舅爷了,我带你去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陈诃说道。 “不,我不答应!” 赵沁双手叉着腰,怒冲冲地看着陈诃与赵权。 而赵权此时心中,却正在纠结——自己如今,竟然已经是爷爷辈了…… “老爹——”赵沁小脚一跺,不满的颤音,直钻入赵权耳膜。 赵权愣愣地回过神,蹲下身子,很真诚地看着女儿的眼睛,说道:“沁沁,要不……” “不,我不要!” 好吧——赵权觉得自己似乎搞不定这个姑奶奶了。 赵权叹了口气,直起身,对边上的承仁说道:“去码头看看吧,把陈耀叫来!” 陈诃吓了一大跳,急急说道:“舅爷,我没有欺负,沁——姑啊,你干嘛要叫我爹来?” 赵沁幸灾乐祸地在边上拍着手掌。 “小诃别担心,叫你爹来,不是要罚你,而是跟你爹商量下,怎么奖励你的。” “真的嘛?”陈诃依然惊疑不定。 站在码头上,心情极为忐忑的陈诃,看到舅爷并没有向匆匆而来的父亲告黑状,这才牵着赵沁的手,一溜烟地跑上了船。 赵权与陈耀随后步上这艘大船,看着大呼小叫的两个儿女,轻轻地吁出一口长气。 这是一艘刚造好没多久的六百料战舰,还在做最后的修整,当然不会出海。不过在这船上能看得到海,就应该算是已经完成了对女儿的承诺吧! 八月底的海风,最是宜人时候。 港口内外,千帆怂动,遮蔽了大半个海面。 赵权倚在船舷边,眼神追随着沁沁的身影,嘴里问道:“中原那边,怎么样了?” “只能说,进展算是顺利。”陈耀答道。 “尤其是石忽银行,凉州、太原、燕京、益都,几个地方的分行都已经开起来了。京兆、真定、汴梁等地,还没去动。” “中原的点,虽然要开,但速度不能太快,而且数量上还是稍微控制下,否则以后不好收拾。”赵权有些担心地说道。 “放心!我很明白。”陈耀笑得很沉稳。 “石忽银行,终究会是一个大坑,有多大、能埋多少人,就得看忽必烈的本事了。 当然,中原的布局,我们也不会只是指望这些各地设立的分行。这是吸引他们眼球的一个手段。 这样,忽必烈那批人就不会去注意咱们已经发展出的另一条暗线。 中原驿道的承建,到这个月后会全部停止。随着驿道开设的驿站与车马行,已经基本布设完毕。如果不需要,这些就是生财的工具;需要的话,就是一个绝对谁都逃不掉的情报网络!” 赵权点了点头。 中原的布局,两条腿走路。明一条暗一条,相互配合,如今看来还是相当有必要的。 明的一条,准备喂给忽必烈,哪怕撑不死他,也会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 而暗的一条,则是未来攻略中原的最主要助力。 不过,凭着这条暗线,就想取下中原,那还是在痴人说梦。只能说,南京府现在对于中原,对于忽必烈,手段与方法都还是太少了。 正面刚,还是没把握啊! 蒙宋之战一旦爆发,如果蒙哥授予忽必烈领兵之权,哪怕只有十万二十万的兵力,要想对抗忽必烈,也会变得更加的艰难。 “还有准备了其他什么招吗?”赵权问道。 陈耀嘿嘿一声奸笑,并没有直接回答。 “怎么了?”赵权皱起眉头。 “是准备一些阴招,但你别说我心黑啊!” “我不说,你心就不黑了?” “那不一样啊,你不说,就代表着没有官方正式承认我心黑啊!” 赵权瞪了陈耀一眼,“都当爹了人啦——” 陈耀不由地清咳两声,收敛了脸上的嘻皮笑脸,说道: “忽必烈答应今年落雪之前,给蒙哥送去五十万两银的军资。看情况,他应该是可以完成的。 他手下那批人,还是有些想法的。满天下搜罗便宜货,包括河东的牛皮、河南的铁件,河北的驴子。 加上京兆府境内,自己就有丰富的木材资源。又发动匠人,自己加工成各种军需品。 五十万两的物资,真正花出去的钱,可能只需要十万余两。 而且还有不少的物资,存在着偷工减料的行为。 比如军士的皮甲,主要的防护部位采用牛皮,其他部位用的驴皮甚至是猪皮。军士的服装也是如此,大多采购一些陈年旧货。烂也不至于,就是不耐穿。 话说回来,这些东西在战场上本来就易耗品,坏了谁又能说是材料太差的原因。” 陈耀一边说着,嘴里一边啧啧地赞叹。 “不过啊,忽必烈肯定没想到的是,这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有人给他登记得一清二楚了。到时事发,哪怕忽必烈没事,他那些手下总得杀他个百八十个的才行!” 赵权听得,头皮有些发麻。这厮怎么会越来越黑了? “你就不怕忽必烈一怒之下,把你埋的那些暗线,全给掀了?” 陈耀无所谓地笑了笑。 “先不说他能不能找得到我的暗线。我其实已经给他留了一些手脚,他让人去查的话,一定会查到石忽银行身上。毕竟现在已经有许多人都知道,姚枢手中已经有了一条专门给蒙哥服务的情报收集系统。 姚枢啊,谁都知道,他能有什么资源?无非就是石忽银行了!” 权宋天下 第八百九十四章 损失 赵权脸色一沉,“你,这是要把姚枢当牺牲品吗?” “不会的,你放心啦!”陈耀拍着胸脯说道,“我陈耀对敌人狠,对自家人可从来没下过任何黑手!” 陈耀在小事上,总是有些肆意妄为,但大节无亏,也未曾利用手中权利做过任何过份之事。 赵权脸色略缓,但还是带着疑问的神色看向陈耀。 蒙哥一直以为姚枢是通过石忽银行来为他收集情报,其实在银行里任职的大多员工,都不是缉侦局的人。通过这些人,根本收集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所有具备价值的情报,都是缉侦局通过布在各个驿道的驿站与车马行收集而来,然后交给姚枢上报。 忽必烈找到姚枢的漏洞是一回事,由陈耀把姚枢的漏洞暴露给忽必烈,那又是一回事。两者结果相同,性质全完全不一样。 陈耀坦然说道:“石忽银行,以后肯定是不可能继续存在下去的。哪怕忽必烈不上台,蒙哥在反应过来之后,也得取缔石忽银行。若是他不取缔,就说明他还想继续从石忽银行中继续吸血,那咱们也得必须关门开溜。” “我想姚枢可能也明白这个道理,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他现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回来,总觉得这里没他的位置。你放心,无论如何,他人身的安全我是一定会保住的。到时哪怕他不想,我也得给绑回来!” 赵权微微地摇了摇头。 姚枢目前的状况,大概确实如陈耀所分析。想回来,没位置。想在和林,立些大的功劳,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机会。如今反而把自己折磨得进退两难。 也许陈耀这么一逼,绝了他的退路与念想,真能回来,哪怕到海东学院中担任一个院长,对他来说也是好的。 “石忽银行若是被迫关闭,列维那批犹太人,会有多少损失?” “损失?哪会有损失? 这么多分行设立,你都不知道啊,中原那些人,完全红了眼。商人不用说,股权都是用抢的!还有各汉世侯的势力、各地方的官员,总是能找到七弯八拐的关系,讨买一些股权。 当然了,对于这些热心参与石忽银行的人,我的态度是很明确的。咱们不蒙他,也不会骗他,更不会故意抬高股权的购买价格,所有人一视同仁。 而且我还一再降低咱们与犹太人的股份,全给了他们。 不过,犹太人与咱们的储备金,现在是在多泉子。而和林留的储备金,全是这些人的。 到时……嘿嘿!” 陈耀突然一声奸笑,让赵权又有些毛骨悚然。 “不管是蒙哥还是忽必烈,无论是他们想强行接收石忽银行或是关闭银行。他们就会发现,所有中原有钱人,都会找他们拼命的! 我还真的有些期待啊,忽必烈死活不肯在京兆府开设银行。可要是有一天,发现了他手下的人、跟他关系比较好的势力,全部都跟石忽银行牢牢地绑在了一起,那个脸啊,肯定是诱人得很!” 说到兴奋处,陈耀狠狠地舔舔自己的嘴唇,两只小眼直冒精光。 “给宋国的马,准备得怎么样了?”赵权突然淡淡地问道。 如一盆突然兜头而下的冰水,立时将陈耀的兴奋之情浇得无影无踪。 他看着赵权,目光极其复杂。 有一丝愤怒、有些不解,还有点无穷的忧怨以及许许多多的难受。 赵权娶赵氏宗亲之女为妻,南京府诸位,其实的确没人放在心上。当然,有人会有点不满,却也不算很多。 但是赵权知道,这不满的人里面,一定会有陈耀一个。而且,他应该是所有人中,最不满的那位。 父母亲死于宋兵之手,这是陈耀深埋于心底的一道伤痕。年龄渐长,阅历渐多,他也知道当年也许只是一场意外。 陈耀也早已放下了对宋复仇之心,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去亲近宋人,愿意与宋结盟,甚至愿意接受宋人成为自己的家人! 自赵权成婚北归之后,陈耀从来没有对赵权表示过他的不满,但至今也一句话都未曾过问赵子矜的状况。这其实便是陈耀对赵权表达态度的一种方式,一种让赵权最为难受的方式。 两人之间,隐隐出现的裂痕,让赵权感觉到了巨大的不安。 这种不安,就如身体里的一个囊肿,若不捅破,只会继续恶化直至糜烂。 与宋国这批战马的交易,便是赵权用来捅破这个囊肿的尖刺! 这些年来,与宋国或者说与贾似道的马匹交易,每年数量最多也就二三百匹。但是去年赵权去了趟宋国,交易量就变成了五百匹。今年本来已经完成了五百匹的交易,可是这个月南京府又莫明其妙地准备再向淮东交易五百匹战马。 哪怕率宾府产马,也经不住如此的交易啊,这些可都是上好的战马! 在陈耀看来,这种行为无异于“资敌”! 是的,在潜意识里,宋国就是他的敌人,是他必须要仇恨的对象! “有意见?那就直接说!”赵权看着脸色不善的陈耀,心下也觉得有些烦躁。 “我说了,你会接受吗?” “不会!” 陈耀翻了个白眼,略一沉吟,还是开口说道:“小舅,你也知道咱们现在的情况。马,是有,但还没有多到随处乱扔的地步。现在战马充足,是因为咱们还没进行全面的扩军,如果有一天,战兵增加到两万、三万甚至五万,那时候咱们自己的战马根本就不够用了! 而且……而且……” 赵权冷眼看着陈耀。 陈耀虽然有满腔的愤怒,可是当他想把这种愤怒表达出来时,却禁不住的有些语无伦次。 “我知道,你的意思,想用这些马换外祖父的安全,希望那个贾帅可以善待他一些。可是,这样下去,多少马都不够填他们胃口的。人的欲望……这个,我,真觉得,不对劲!” 赵权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外祖父的原因?” “不是!” “那,是什么?你想攀个高枝?” 赵权抬手,一巴掌便扫了过去。这次陈耀没躲,双眼却充斥着忧怨,定定地看着他。 权宋天下 第八百九十五章 私事 赵权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对宋人有怨恨,这很正常。” “可能,不正常的是我吧! 我觉得,也许我的上辈子,是宋国人。 我喜欢宋国,从心底深处、莫明其妙的喜欢。 喜欢他们的印刷术、造纸术、丝织术、造船术…… 喜欢他们精美的瓷器、优雅的文化、极致的审美、繁华的都市、诱人的美食…… 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若没有宋国,我们将永远地沦为异族的奴隶,永远地失去自己的祖先,也永远地失去自己的文明! 但是,我也讨厌宋国人。 讨厌他们的懦弱怯敌,讨厌他们的割土媚敌。 对外屡败乞怜,对内惨害功臣。 文官爱财、武官怕死。 民穷、兵弱、财匮,还有满大街无耻的士大夫…… 这样的一个国度,这样的一个王朝,实在让人无法放开了心情去喜爱啊!” 陈耀咬着牙,低声嘶吼道:“难道,你就没有因为宋国人杀了我爹我娘,而因此痛恨他们吗?” 赵权看着陈耀,苦笑地说道:“小耀,姐姐姐夫被杀,我心里的痛苦,你是知道的。可是,难道因为有两个宋国人杀了他们,我们就该屠了数千万宋人报仇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耀眼中,泛出一丝赤红。 “你若真的是这个意思,没关系。那我问你,若是有一天,有人帮你完成了这个心愿,屠杀了千万的宋人。小耀,你会感激这个人吗?你会把这个人视若恩人吗?你会因此而完全放下对宋人的仇恨吗?” 陈耀眼中露出一丝迷茫,“有人会屠杀千万宋人?” 想了一会,陈耀还是摇了摇头。 他讨厌宋国人不假,但若真是用千万宋人的性命来为自己父母报仇,想想还真的是受不了。 “你恨宋国人,我能理解。我也从来没逼过你,要去接受宋国人,要去喜欢他们,或是帮助他们。 但是小耀,咱们现在不是为了自己在拼搏。是为了所有的兄弟们,为了南京府,甚至有一天,会为了这个天下……” “你娶了个赵宋宗亲之女,也是为了这个天下吗?”陈耀撇了撇嘴说道。 赵权差点被他噎死,虎着脸低声吼道:“这是我的私事!” “君王无私事!” 赵权斜了陈耀一眼,“你要真把我当君王,还敢这么放肆?” 陈耀嚅嚅无语。 “好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那个赵子矜,她如今就是我的妻子、你的舅母。他日若是见面,你敢对她不敬,我会把你直接剁碎了喂狼!” 陈耀满脸不服,却终于没再出声反驳。 小舅愿意把这件事掰开了跟自己聊,堵在心里头的那个梗,已经明显地舒缓了许多。 “联合宋国对抗蒙古,这未必行得通。倒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宋国一定会防备着我们,怕重蹈联金灭辽、联蒙灭金的后果。 对我们来说,攻略中原,力有不逮,因此必须借助宋国的力量。但并非指望他们能击败蒙古人,他们没这实力。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多拖延一段时间,把蒙哥与忽必烈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在中原。再给咱们十年时间,我相信,到时绝对会有不一样的局面!” “所以,你这是在利用宋国?” “你要这么理解,也行!” “那,小舅——母,你也是在利用?” 赵权扬手,就准备扇过去。 陈耀缩着脖子一躲。 “别放屁了!缉侦局在宋国的布置,现在必须开始安排下去!” “已经,已经安排了。但是宋国国境太大,你觉得,哪里要当作重点?” “泉州与扬州,自然是第一重点!此外,考虑下重庆,那里有个钓鱼城,你想办法派人渗透进去。不一定要做什么,但得了解到第一手的资料。” “钓鱼城?” “此外,如果还有人手的话,襄阳要去关注。” “临安呢?要不要派人进去?” “有人手的话,收集一些公开的资料即可。” 陈耀点了点头。 赵权双手撑住船舷,长长地吐着胸中的一股浊气。眼神越过这片海,这片极长极长的洋面,努力地搜寻着遥远南方的那个小岛。 “爹爹,听说你结婚了——” 一声略带愤怒的质问声突然传了过来,胸中半口未吐出的浊气,立时呛得赵权猛地咳了起来。 赵沁腾腾地跑来,一边甩开陈诃试图抓住她的手,一边继续喊道:“爹爹,你结婚了,是不是就有新人了?那我娘就是旧人了?你有了新人不想要旧人,就是因为你结婚了吗?” 看着怒气开始涌上赵权的脸庞,陈耀怒吼一声:“小子,你死定了!今天谁都救不了你!” 说着,身子便如一个怒射的肉球般,直蹦而起,闪过赵沁身边,扑向茫然之中的儿子。一抄到手,脚再不停,直接拎着就扑下船去。 这一顿操作,行云流水,看得赵权父女俩目瞪口呆。 “我哥,他,怎么了?真要揍小可吗?他为什么不在这里揍,却抓着他就跑了?” 这世界好复杂啊,赵权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解释这种事。 陈耀看似对自己的儿子又叫又骂,其实宝贵得要命,哪里舍得会揍陈诃。 不过,被陈耀这么一闹,赵权与赵沁似乎都忘了刚刚在为什么而生气。 赵权蹲下身,环着赵沁,看着她微蹙的眉头,问道:“大海好看吗?这船好不好玩啊?” “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没牛没羊没马,就算了,连一条大鱼都看不到!” “想看大鱼,简单啊,哪天爹弄一艘船,咱们……” 看着怒目而视的赵沁,赵权立时说不下去了,可不能再随便开出空头支票,兑现不了,又得惹来好大麻烦! 赵沁拱着赵权的颈窝,闷闷说道:“爹,我想娘了。” “那你写个信,叫她过来啊。” 赵沁翻了个白眼,“我娘,不识字。我,也不会写!” “你可以画个画啊!” “对啊!”赵沁拍着手,跳着脚说道:“我画的画,可好看了,我娘一定喜欢!” “可是——可是,她不想过来?为什么啊,爹?是因为你结婚了吗?你为什么要结婚啊?” 赵权一阵头疼,怎么又给绕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自己在泉州成婚,最大的反对者会是陈耀,这一点赵权已经预料到了,不过起码目前已经解决了一大半。 但是,另一个更大的麻烦,竟然来自于沁沁,这却让赵权完全的始料未及。 权宋天下 第八百九十六章 占澎湖 赵沁盯着她爹,继续委屈。 “你结婚了,是不是就不要我娘了?不要我姨了?而且,不要沁沁了?” “怎么可能呢?” 赵沁眼中,泪水盈盈“你肯定是不想要沁沁了!我也是旧人了!” “沁沁,你看呐,你现在年龄最小,总是被大嘟嘟、辛德勒、陈诃他们欺负。你就不想要一个你可以欺负的弟弟或妹妹吗?” 赵沁歪着头,想了想,有道理啊!不由的破涕而笑,随之却又皱起眉尖。 “我不要弟弟妹妹,我要姐姐!爹,你给我生一个姐姐好不好?这样她就可以保护我,不被别人欺负了!” 这要求,难度很大啊! “你可以找辰冰姨啊,她那不是有好多姐姐吗?而且,不是还有很多姐姐与你从多泉子一起过来的吗?” “她们,都不敢跟我玩,也不敢欺负我……” 一阵“嗵嗵嗵”的脚步声,终于把赵权从继续头疼的状态中解救了出来。 “澎湖战报!”权承仁递来一份情报。 “太好了!”赵权脱口而出。 当然,并不是因为有这战报而叫好。 一个破澎湖岛,李勇诚竟然打了近一年时间,还没打下来。哪怕这次是报捷的战报,赵权也没觉得能好到哪去。 赵权兜着女儿,“沁沁,爹得忙去了,你跟着承仁叔叔,去找辰冰姨,好不好?” “不——”赵沁圈着赵权的脖子,不肯放手。 “要不,你跟辰冰姨商量下,怎么把你娘接过来,可好?” “你肯让我娘过来吗?可是她要不肯来那怎么办?” “你可是我最聪明的小公举啊,这点小事,还难得到你?” “是噢!”赵沁嘴角一翘,随即又很严肃地盯着赵权:“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小公举?” “没有啊——” “那为什么,我是最聪明的那个,说明肯定还有不聪明的那个……” 赵权把女儿往承仁怀里一塞,落荒而逃。 澎湖岛的确是打下来了。 近一年时间,十数场大小战役,死伤两百余人,才终于拿下了整个的澎湖岛。 战局很难看,但的确不能过于怪罪李勇诚。 泉州离旅顺,实在是太过遥远,能给的支持并不太多。这场胜利,几乎都是靠李勇诚以一己之力而获得。从这方面来说,当属不易! 除了原来留在烈屿的一些兵力,南京府再没给李勇诚更多的人手。 在确保烈屿安全防护的前提下,出兵澎湖,人力不足就成为了最大的问题。李勇诚为此想尽一切办法,山中的野民、海边的疍人,都成了李勇诚勾引的对象。 此外,去年秋末,第一次出兵,竟然就遭遇了台风,连澎湖岛都没见着就铩羽而归。 还好,那一场台风不大,但也损失了一条船,死伤数十人。 过年前夕,第二次出兵,顺利拿下了澎湖一个外岛,却遭到了平湖渔民极为坚决的抵抗。 让李勇诚根本没有预料到的是,一千多户的澎湖,竟然可以出动一百多艘渔船前来围攻。而且个个悍不惧死,死不肯退,更别说是投降了。 这些人,可不是士兵,而是岛上居民。杀这种人,一个两个也就罢了。杀多了,谁的手都会发软。 李勇诚不得不退守于外岛。 此后,李勇诚不停地派人上岛,与岛上最强势的张氏族长,屡次地协商。但无论李勇诚提出什么条件,一律遭拒。 今年三月份时,李勇诚无意中见到了靠近澎湖的一艘海船,发现是蒲家的船只。 打这里打蒲家的船,就没有太多顾忌了。 反正是水匪对水匪,杀多少人都无所谓。 一场酣畅淋漓,让李勇诚无比舒爽的战斗过后,全歼此船。 此战之后,那个张氏族长态度大变。李勇诚至此才明白,原来张氏早已投靠蒲家。 虽然蒲家不是很在意澎湖,更不太在意澎湖的张氏。但是毕竟是有蒲家的支持,才使张氏在澎湖得以保持说一不二的权势。 查清实情的李勇诚,态度一样大变,杀起那些渔民来,不再手软。 又花了三个多月时间,屠尽澎湖岛上的张氏全族之后,其他的渔民,终于再不敢有任何的反抗。 澎湖,从此算是并入版图之内了! 李勇诚又派人去探索了台湾岛,在西北角上岸之后,没多做停留,而是放了几十把火便离开。 岛上坟虫瘴气太多,用火烧是最直接的方法。清出一片宜居之地后,再慢慢迁人上岛经营。 东南,能做的事情,基本上也就这些了。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并不算艰难。 相比较而言,西北的经营,才是真正的艰难。 人员不方便输送,物资不方便投入,周边皆是不友好的势力,举步维艰! 还好有薛余,还好有梁氏留在故国的一支隐藏力量。 条件,确实是太艰难了! 哪怕是自小便经历无数艰难因苦的梁椴,也觉得快要受不了这个地方了。 空气极其干燥,稍一动弹,就会让人有喘不过气的难受。 这里,几乎没有夏天,只有温季与寒季。 有阳光的白天还好,太阳一落山,整个世界便会被寒冷接管。 最可怕的是随处可见的风暴,不仅吞人吞马,连周边的山水都吞。一场劈头盖脸的风暴过后,石崩地裂,宛若历经千年的沧桑。 可是,这里还仅仅是青唐之地,还没翻过昆仑山,进入真正的雪区。 在梁椴的坚持之下,他并未按照薛余制定的计划,前往逻些。 逻些,据他所知,这个昔日吐蕃的国都,如今无认是从商业上还是从政治上来看,都已经失去了经营的价值。 四百年前,吐蕃内乱,逻些城毁于战火。此后,鲁悔、巴、惹、征四大部族不断在此相互攻伐,连城内的寺庙都几乎损毁殆尽。 如今的逻些,虽然已经被蔡巴噶举派所控制,但早已没了数百年前的繁华。别说是势力渗透,就是商队跑一趟的损失都根本弥补不了。 在梁椴看来,与其花费极大的代价,去觊觎遥远的吐蕃故地,不如集中些气力,先把昆仑山以北的这一大片土地先经营清楚再说。 权宋天下 第八百九十七章 嘎巴拉碗 吐蕃瓦解之后,赞普后裔唃厮啰,一度在青海崛起,成为青唐的雄主。 大量的藏民随着唃厮啰来到了青海。 而在唃厮啰去世之后,他的三个儿子拥兵自立,青海再次陷入分裂状态。围绕着青海湖周边与湟水上下游流域,如今大大小小的部落近百个。 部落多,就说明每一个部落都不会太强,这便是梁椴眼中的机会! 阳光渐斜。 “你们,好了没有?”梁椴扬声吼道。 “马上——” 回话的人,姓唐名异,与梁椴是海东军事学院的同期毕业生。与他一起在补充地形地图资料的,是安牧。 另外一个正在忙着统计整理物资的,是整支队伍中,年龄最小的权宿杰。 这四个人,全是一年半之前,自海东军事学院毕业后,主动申请前往凉州,以协助正在西北艰难拓展基业的薛余。 结果,全被派往了青海。 这四人中,毕业测试综合成绩最为优秀的是唐异。身手最强的,是安牧。天份最高的,则是年仅十三岁的权宿杰。 这位,是南京府数年来,抚养的四千余孤儿中的佼佼者。当然,与他同期,有资格在海东学院就学的不算多。 只是十二岁就可以从学院顺利毕业,足以让他成为权氏第二代子弟中,隐然的领军人物。 比权宿杰身份更加特殊的,则是这支队伍的统领,梁椴。 今年21岁的梁椴,身材颀长,脸若刀削,梭角分明。 他原是梁氏留在西夏故地一族的族长之子,被送去南京府后,梁申看着喜欢,直接将其过继给自己当了儿子,并改名为梁椴。 当时,对于梁申的这种行为,赵权是有些反对的。但是梁申不愿意娶妻生子,赵权也无法硬逼着他去当新郎。 《尔雅释草》有记:“椴,木槿”。 为什么梁申要给自己的嗣子取这个名字,也许只有赵权明白。这个一辈子活在“柏拉图”式爱恋之中的男人,让赵权在敬佩之余,总是有一股莫明的恻隐。 为此,赵权特地赐予梁椴表字“辰西”。 杨闵杨辰东,是海东学院的第一界毕业生中的最优秀者,如今是赵权的大秘。 符旭符辰北,是丁武管理踏白军的助理,显然将会成为这支特种部队的领军者。 而这位梁椴梁辰西,则被赋予了赵权对于西北布局的无限期望。 有薛余的全力支持、有唐异、安牧与权宿杰的鼎力协助,加上梁氏一族在凉州等地尚存的余热。一年多时间以来,梁椴终于扯出了三百余人的一支队伍。 唐异勾完最后一笔,收起工具,与安牧一起过来,对着梁椴说道:“咱们现在往西北方向全力奔袭,一个小时之后应该可以拦住那批喇嘛,半个小时解决战斗。再拐向西南,日落之前,应该可以赶到。” “好,那就出发吧,记着,十个喇嘛的脑袋,别毁了,人家特定订制的,也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毛病,拿别人的脑袋当酒杯喝,有些变态!”梁椴嘀咕道。 “脑袋当酒杯喝?那酒,喝得下去吗?”权宿杰一阵干呕。 “一群没文化的!”唐异脸现鄙夷之色,“是头盖骨,不是脑袋!” “头盖骨不是脑袋,难道是屁股?”几个人予以及时的反击。 “这个东西,在藏传佛教中有个名称,‘嘎巴拉碗’,这名字有点坳口,你们也记不住,给个好记点的,骷髅碗!” 权宿杰乖巧地接过话:“嗯,骷髅碗,记住了!骷髅喝酒的碗。” 唐异闪过一道白眼,接着说道:“这是一种法器,把头骨盖打磨完后用金银装饰,在密宗修行者举行灌顶仪式时,上师需一手持装有圣水的壶,一手拿盛酒的头器。 施法时,将圣水洒在修行者头上,并让其喝下头器内的酒,再授予密法。” “你怎么知道的?” “想经营西北,藏传佛教一定是咱们必须要接触的,我早在入学第二年,就把目光放在此处。你们以为啊,拍拍屁股,拿把刀就可以把西北经营得风声水起?” 其他诸人,纷纷给唐异竖起大拇指。 果然是学霸,风格与其他人确有不同。 梁椴听着,心下感觉到了些许的压力。对凉州他很了解,但是对于那些喇嘛,知道得还真不多。自己在学业上,确实比这几个人差了很多。 不过,经营西北,第一负责人是薛余,自己只能算是第一助手。这是权总管亲自下达的任命,其他人倒也没有太多意见。 只是,此后必须要投入更大的努力,否则自己这个名义上的老二,很可能反而成为了拖后腿的那个人。 “要不,咱们也弄一个这什么巴巴拉碗回去,肯定得把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同学吓死!”权宿杰眨巴着淳朴的小眼睛,说道。 “小屁孩子,不好好学习,天天琢磨这些坑人的事情。回去后告你们家大姐去!” 一听这些人竟然拿权辰冰来威胁自己,权宿杰立时蔫了,呆呆地说道:“各位哥哥,不能这样欺负人啊!我还小,很容易受到心灵上的伤害的!” 众人齐齐地给了他一个中指。 这小家伙,其实坏得很。在学院里,就没少欺负比他大的学长。偏又总是顶着一双无辜的小眼睛,显出呆呆模样,让许多人被骗了还不会对他产生任何的怀疑。 也只有比他更油一点的老油条,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个家伙,唯有权辰冰能治!连承义等兄弟都不行。 不过,他毕竟年龄最小,大家虽然喜欢占他口角上的一些便宜,其实心下都是佩服不已。其他几个人,在权宿杰这么大年纪,可没有他这种能耐。 凭他的水平与身份,无论是加入踏白军,或是如今最热门的海军陆战队,都会被视为重点培养的对象。却偏偏跑到西北来,跟着几个大男人一起吃风受累。 因此,在无意识之中,大家其实都已经把宿杰当作同龄人来看待。 说说笑笑之间,远声飞来一骑。 众人收起笑意,静待归来的游骑兵。 权宋天下 第八百九十八章 青海之地(1) 游骑兵安全归来,前方一切都在预料之内。 三十二个喇嘛,一支近四百人的护卫队,可以一战! 三百余人,五百余马,呼啸而出。瞬时分成五支小队,散入茫茫草原之内。 半个多小时之后,梁椴便远远望见一队正在迤逦而行的队伍。 看到突然出现的这支骑兵,众僧纷纷下马,将一个头戴鸡冠帽的喇嘛围在中间。其余的护卫,迅速分出数十人,持弓迎面而来。 “站住,这是上师法驾,速速退去!” 这些护卫,一个个发如鸟窝,面色黝红,裸着单臂,一个个怒吼不止。 梁椴一手持弩,一手抬臂,紧紧盯着这些渐近的护卫,默不吭声地抬起一支胳膊。 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梁椴不停地在判断的距离。 眼前这批人丝毫未放缓马力,对面的护卫有些怒了,催动跨下之马,迎面冲来。 “射!”梁椴手往下一切,数十支弩箭飞射而出,随即马头一转,便拐出了对方的射程。 马蹄不停,梁椴朝后微微一瞥,对方护卫已经倒下了近二十人,还有十余骑,狂呼怒吼着衔尾追来。 数支羽箭,轻飘飘地飞在梁椴等人的身后,未及身便软软坠下。 给钢弩重新上好箭,梁椴伸出手左右一挥,队形散开,稍稍放缓速度。随即又是一声大喝,“射!” 诸人回头便射,一箭即出,再次催马狂奔而去。 还剩不到十个的护卫,相视一眼,再不敢追击了,只好立住马,叽哩呱啦地狂骂一顿之后,撤回那群喇嘛身边。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喇嘛,鸡冠帽下的面相,庄严之中而透着一些疑惑。他并未开口询问,只是望着梁椴撤去的方向,陷入沉思。 见这位上师不说话,其他人也只是默默地围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没多久,又一阵急促的蹄声传人。 护卫们脸上顿现愤怒之色,正要整队出击,上师却轻轻地摆了摆手。 于是众护卫下马,以马为盾,紧紧护在外围。 看到无人出来迎敌,对面的这支队伍,慢慢地缓下马步,在射程之外停下。 可是,让人惊讶的是,一个才十多岁的孩子,却孤身一人下马,张开双臂,就这么向这一群喇嘛走来。 渐行渐近,脸上竟然还带着呆呆的笑容。 一个护卫,满弓对着这孩子,怒吼着,语气充满威胁。 小孩终于停下脚步,呆呆地笑了笑,大声问道:“请问,你们是萨迦的上师吗?姓昆的——” 小孩子,讲的竟然是蒙古语! 一群喇嘛不少人听得懂,都是微微一怔。 上师拔开围着他的僧人与护卫,上前几步,问道:“我是昆桑擦索南坚赞,来自萨迦奔波日山的萨迦寺。不知施主找我,有何事询问?” “上师好!”这孩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很不规范的礼,而后直起身,说道:“我家王爷,让我向上师问好!” 王爷?索南坚赞脸色未动,心下却生出更大的疑惑。 自己此行,虽然不算太大的秘密,但是去往何处要去见谁,知道的人却绝不会太多。 “你们家王爷,谁啊?”边上已经有一个喇嘛开口问道。 “忽必烈啊!”这孩子又露出呆呆的笑容。 “你们什么时候才会到凉州啊?我们家王爷,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让我过来问下,要不然,你就别去了,他最近有点忙。” 索南坚赞再次一怔。 他的确是准备要去凉州见忽必烈,可是如果真的是忽必烈派来的人,怎么会突然在此出现,这里离凉州可还有千多里的距离。 索南坚赞再往外走了两步,挤在最前排的护卫之间,持礼说道:“刚才有一群马匪,跟你们,是一齐的吗?” “不是啊?没见到什么马匪啊?” 权宿杰的茫然绝不是装的,因为他的确没见到任何的马匪,这事可不能乱说,尤其不能对和尚撒谎! “你们碰见马匪了?” 权宿杰茫然地挠着头,胳膊从头上一直探到后背,突然拔出硬弩,对着索南坚赞就是一射。 然后转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我真的没见过马匪啊,忽必烈王爷真的说了,你可以不去见他了——” 护卫们目瞪口呆。 其中一人看向索南坚赞,突然一声大叫:“上师!上师!” 一根弩箭斜斜地插在索南坚赞的颈窝处,他的脸上没有痛苦,反而有更深的迷茫。 喇嘛们一片慌乱,十多个护卫翻身上马,大吼着往权宿杰追击而去。 弓箭不断,偶尔有一支追上他的后背,撞出“迸”的一声脆响。 权宿杰手下的骑兵在他一转头时便急速奔来,射出一轮弩射之后,抢在喇嘛护卫之前,捞回权宿杰,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一南一北,同时又响起两阵如雷蹄声。 护卫们有些茫然,不知道是该继续追击这批逃掉的人,还是该迎战即将来袭的贼兵。 往南?还是往北? 而此时,所有的喇嘛也一样的茫然而慌乱,他们的上师,他们的精神支柱,索南坚赞,身中敌箭,已经奄奄一息了。 还没等他们发出痛苦的喊叫,两支彪悍的骑兵,已经从南北两个方向逼近喇嘛们。 这一次,唐异与安牧率领的两支队伍,进攻的相当坚决。 一轮弩箭之后,马刀在手,一片冲天的杀声吼起。 部分护卫纵马迎敌,部分护卫却还在找犹豫是该上马还是留下守卫。 南北两支骑兵交错而过,扔下了十多具尸体,喇嘛的护们却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个。 这些护卫,再不肯出动,牵过马匹,紧紧地团住三十余个喇嘛。 又一支骑兵轰然而至,是最早退开的梁椴。 梁椴领着他的数十个手下,在距离喇嘛两百米处停下。开始不慌不忙地给弩上箭,然后瞄准、射击。 大部分箭击中拦在前方的马匹,但也有不少从缝隙钻入,搜索着那些喇嘛与护卫的性命。 而护卫的箭矢,却始终离梁椴有数米之远,而无力飘落在地。 一个喇嘛怒气冲冲钻出保护圈,冲着梁椴大吼道:“你们到底是谁?竟然敢对上师动手?难道不怕——” 话音未落,一箭飞来,直贯入他脑门。 权宋天下 第八百九十九章 青海之地(2) 又有一个嘛喇钻了出来,努力地抑制着慌乱,大喊道:“别打了!你们要什么,我们都给!上师快死了,快救人啊!” 又一支弩箭冷静飞来,准确地射中这人的额头。 光挨打而无法反击,有六个护卫终于无法忍爱,推出插满箭矢的战马,翻身而上,急奔而出。 有两人还未上马,就中箭而倒。一个刚刚催动马匹,跨下之马却嘶鸣着软倒。 剩下三个,还未跑出十米,身上已中数矢而落马。 严守的护卫缺口一打开,剩下的,便只有屠杀了。 权宿杰挠着头,说道:“这么多和尚,怎么办啊?” 梁椴看了看天色,催促道:“别啰嗦了,快点干活,要不然天快黑了!” 一阵刀砍斧斫之后,权宿杰又挠了挠头,说道:“不太好吧,起码给挖个坑。” “你知道个屁啊!人家,这叫天葬,只有真正的上师才有资格享用的。看看那些秃鹫了没,就是要引领他们去天堂的!” 权宿杰打了个哆嗦,“唐哥,你莫要忽悠我!” “跟你这种没文化的,没法沟通!” “那,唐哥,你以后要想天葬,我给你操斧好不?” “你找死啊!” 打打闹闹之间,三百人与一具尸体、数十个脑袋,向西南疾驰而去。 时间还有一些空余,大伙也就没有放开马力,换个马,让战马稍微地休息一会。 “好奇怪啊,我们杀了那批和尚,然后又去找这批和尚合作,那为什么不跟那批被杀的和尚直接合作?感觉他们已经被吓破胆了,条件应该更好谈一些。” 权宿杰如一个好奇宝宝般,一路上总有没完没了的问题。 几个哥哥嘴里骂他没文化,但是只要明白的,却总是会跟他解释清楚。 哪怕不太明白的,也会趁机胡说八道一通。理不理解,那就是权宿杰自己的事了。 “你知道那个上师,是谁吗?” “请唐哥指教!”权宿杰在马上腾出双手,对着唐异一拱。 “装,你不是已经知道,那厮是萨迦教派的索南坚赞吗!” “安哥说的对!”权宿杰对着安牧双手又是一拱。 “朗达玛灭佛之后……” “谁是朗达玛?”权宿杰问道。 “吐蕃赤祖德赞兴佛……” “谁是赤祖德赞?” “闭嘴!” “哦……” “赤祖德赞兴佛过甚,引发吐蕃贵族不满,拥立朗达玛为吐蕃赞普。掌权后的朗达玛开始禁佛灭佛,这段时期被称为吐蕃的‘灭法期’。 百年之后,佛教从西康地区与后藏地区重新开始传播,其中萨迦派就是在后藏兴起的一个教派。” “后藏在哪里?”权宿杰忍不住又问道。 唐异没理他,继续说道:“萨迦派虽然在后藏,畅行无阻,但是无论是在卫藏、西康或是如今的青海,都被噶举派所压制。” “什么是卫藏?”权宿杰又发问了。 梁椴听不下去,替唐异答道:“吐蕃原来分为三部分,一是象雄古国所在的阿里;一是以日喀则为中心的后藏,又称‘藏’;还有一块,是以逻些为中心的前藏,又称‘卫’。西康是灭佛之后,佛教被迫外流至川西云南一带,对那里的称呼。” “哦——”权宿杰恍然大悟的模样。 “萨迦派想发展,就得绕过在前藏实力更加强大的噶举派。 当年阔端派兵,就一直打到了后藏萨迦的地盘,这让萨迦一派看到了机会,于是便想借助蒙古的兵力,助他一统雪区。而萨迦一派可以提供的,就是献出原本就不属于他们的土地。” 权宿杰满脸震惊,“凭什么啊?” 这样,都可以吗? “萨迦开派祖师,是吐蕃贵族昆氏家族后裔、赤松德赞时内相大臣的儿子,当时的七觉士之一。所以,他们觉得凭着高贵的出身,大概有权利处理吐蕃留下的土地吧。 萨迦派宗主都是父子相传,去凉州的班智达,是第四代。再传给八思巴,算是第五代了。 而今天遇见的这个索南坚赞,是班智达的长子、八思巴的亲生父亲!” 大鱼啊—— 众人不由惊叹。 但是权宿杰却有些懊恼,“早知道,不该杀死他啊,活的,应该比死的值钱吧?” “差不多,反正是要拿来作嘎巴拉碗。据说,身份越高的人,这碗的法力就会越大……” 在太阳完全落下之前,梁椴等人,终于看到了孤立在山前的一座喇嘛庙。 庙门残破,院墙斑驳。 几个转经筒,无力地耷拉在院外的木架之上。 “这么惨的一个寺庙,就是我们要合作的对象?”权宿杰咂着舌头。 “别小看这座寺庙,在青海这一带,名气不小。” 梁椴看着其他人,说道:“还是我先进去吧!” “我陪你!”安牧下马,走到庙门处,轻轻一推,门便咿呀地开了。 安牧抬脚而入,不一会出来对着梁椴招了招手。 唐异与权宿杰依然守在庙门外,其余的骑兵有些下马开始准备晚饭,有些散出去警戒,有些则围住了这座小庙。 庙里,只有一殿一堂一屋。 两个小喇嘛,左右分立在一位大喇嘛身侧之后。 这个大喇嘛,头顶白色俄尔帽,身着白色僧裙,披黄绸坎肩,脚穿厚底绵缎鞋。满脸庄重,肃然而立。 “见过大师!”梁椴合掌而礼。 大喇嘛微微颌道,略躬腰身,双掌向上平展,让出屋门位置。 梁椴让安牧守在屋门之外,自己脱下靴子,在门口摆好,赤足入内。脚上的味道很重,但是大喇嘛脸上却现出满意之色。 屋子里,燃起的数盏酥油灯,令整个房间充斥着浓浓的酥油味。 两人相向而坐。 “多谢施主,为我佛扫荡恶魔,铲除妖邪!却真为施主而贺,为苍生而贺!” 梁椴嘴里称着不敢,心下却佩服不已。 将异派教徒称为恶魔妖邪,真是个不错的法子。杀起来心里就不会有任何的纠结。 眼前这人,本名却真,尊号噶玛拔希。刚成为楚布寺法座不久,隐然已是噶玛噶举派的领袖人物。 权宋天下 第九百章 青海之地(3) 噶举派发源于藏南,如今已经是前藏地区的最大教派。 噶举一派,自创始人之后,便形成了噶玛噶举、帕竹噶举、拔戎噶举和蔡巴噶举四大支派。而后又衍生出八个小派,如今大大小小教派已达数十个。 甚至是一地、一寺、一僧,都会自称一派。 这种迅速衍发的能力,使噶举派用了不到百年的时间,就发展成为雪区最大的佛教势力,前藏是他们的、西康是他们的,现在连青海也几乎已经是他们的。 然而,这种快速的发展,也给噶举一派带来了无穷的隐患。支派太多,谁都想发展,谁都不服别人,这使得如今的噶举派,大而不强。 而这位,被认为是噶举派创始人化身的上师,自小便发下宏愿,他不仅要成为噶玛噶举派的领袖,更要带领整个噶举派,成为所有信徒的唯一信仰。 但是,抢先与蒙古人搭上联系的萨迦派,让噶玛拔希感觉到了浓浓的危机。 在他眼里,萨迦派并非生死仇敌。仇敌是可以被饶恕的,萨迦派的教徒则不行。 这是道争,不死不休! 必须从肉体到灵魂,将其灭杀! 梁椴的这支军队,很荣幸,成为了噶玛拔希手中的一把刀,一把在他的加持之下,极为锋利而且勇猛的大刀! 跟这位上师相比,梁椴觉得,自己的段位,太低了! 不过也好,如此双方才有合作的空间,各取所需。 反正,本来那些跟忽必烈勾搭的萨迦教徒,也属于该杀之人。这样的合作之后,不仅能顺便卖个好价钱,还可以得到佛主的谅解与支持。 多好啊,一举三得! 梁椴出人、出力、出刀。 噶玛拔希提供萨迦派出行僧人的准确行踪,并为梁椴的这支队伍提供所有的给养。 双方的合作,相当愉快。 今日被杀的这些萨迦派喇嘛,不是第一批,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批。 士兵,只有在战场之上,才可能成为真正的战士! 这是梁椴在这场合作之中,得到的另外一个收获。再给自己三年时间,他相信,一定可以在这片青海之地,练出一支雄师! 唃厮啰去世之后,吐蕃在青海的政权被宋军摧毁,此后部分地区被纳入西夏,大部分地区都处于无人管辖的混乱之中。 除了大量的藏民移居此地,还有从四面八方拥入的各族人群,包括羌人、畏兀儿人、汉人、蒙古人,以及早已不敢表面自己身份的党项人。 这是一片比当年辽东还混乱的土地。 没人关心你是哪一个种族,也没人关心你是什么信仰,更没人过问你以何为营生。 有能力,就聚起一伙人,抢! 没能力,就把自己奉献给随处可见的庙宇,包括自己的财产、自己的身体以及自己的精神。以这辈子所有的虔诚,来换取来世,一个尊贵的幸福。 如果无法拥有神佛的代言之力,那就得掌握一把杀戮之刀。 唯有如此,才能在这片近乎荒漠的土地中,获得自己的势力。 这是梁椴,为南京府、为东真军、为梁家,在青海所谋划的一条立足之道。 很艰难,除了一些弓弩,薛余没办法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帮助。没有兵员补充、没有粮食供应、没有钱财支撑,甚至连缉侦局的情报体系,都无法覆盖此处。 但是,梁椴相信,依靠自己的努力,依靠着唐异等人,一切问题终将得到解决。 如此,才不负梁家之名,才不负自己被权总管亲自赐于的表字“辰西”! 他,梁椴,凭着空手白拳,必定可以在这个西部,打造出一支未来的铁军! 这样的一支军队,如果在凉州出没,太敏感,一定会招来蒙古人的注意。 但是在青海,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施主——” 噶玛拔希有些诧异地看着梁椴,这位进屋后往那一坐,就开始怔神。 难道说,是因为自己的影响,而让他感悟到了一些佛祖的神谕? 顿悟吗? 噶玛噶举一派,讲究佛法口语相承,极重感悟。 噶玛拔希倒是真的希望梁椴能体悟到什么,甚至由此而皈依,让自己得到一支极强的护法之队。 但是,这个顿悟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长到一向自认稳重的上师也有些受不了。只好主动开口,打断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思索。 “上师——”梁椴眼中的歉意,一闪而逝。 噶玛拔希露出雍容华贵的笑容,说道:“不知施主,还有何需要,我可让人去准备一些。” “我希望,可以借助上师之力,在青唐之地,建一座小城,以作休整所在。” “可以,不知施主看中了哪里?”噶玛拔希毫不犹豫地应道。 梁椴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还是这些喇嘛有钱! 建个城,跟玩似的! “青海湖至西宁之间,湟水北岸,可好?” “行,三个月,会为你建造一座千人之城。” “如此,多谢上师!”梁椴脸上,没有任何的激动之色,只有满满的谢意。 “那,敢问施主,你未来,如何取信于我?”噶玛拔希语气淡然地问道。 任何投资都有风险,这支颇具战力的部队,算是噶玛拔希一手扶持而起,若是日后万一成为萨迦派,或是其他噶举派的助力,那可不是噶玛拔希愿意看到的结局。 梁椴稍微思索之后,答道:“首先,梁某为了助上师诛奸除魔,已沾染不少萨迦派教徒性命。若是日后存有异心,上师当可聚起所有佛徒,以伐梁某!” 噶玛拔希点了点头,但未接话。 虽然手头捏着梁椴的把柄,但是这些把柄,显然不够。 梁椴又想了想,咬着牙说道:“弟子愿择日,接受上师灌顶!” 噶玛拔希脸上露出善意的微笑,但依然一声未吭。 还不够? 梁椴强压着心下的一丝恼怒。 我都把我自己奉献出去了,竟然还想要更多? “梁家,愿与上师结为福田与施主!” 噶玛拔希终于开了口,“是梁家,或是……?” 福田与施主,就相当于双方的一种结盟。 一方承认对方拥有治理这片土地的权力,另一方则承认对方的最权威宗教地位。 其实,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在开空头支票。 当然,噶玛派好歹在青海拥有了不少的寺庙。关键是,也培养了无数的信徒。 虽然这些信徒,大多分不清萨迦派、噶举派或是噶玛噶举派,但毕竟是信徒。 因此,如果这种结盟的对象只是故夏国的梁家,噶玛拔希是根本不屑于为之的。 其实,哪怕梁椴背后的南京府,他原来也根本看不上。但是没办法,蒙古人已经被萨迦派抢了先。如今中原唯一可能与蒙古人相对抗的势力,只有远居东北的南京府。 虽然现在很弱,但实在是没得选了。 而且,如果有自己的全力支持,噶玛拔希相信,这一支军队,也许无法攻取中原,也无法击败蒙古人,但是起码可以帮助自己,一统雪区。 到那时,再与蒙古人进行谈判,就会拥有足够的底气与优势。 梁椴这一次犹豫的时间更长了。 “我如今无法给予上师确切的答复,我只能决定我自己的命运,甚至是梁家的未来。但是对于敝上,我无权做决定。 不过,我会对敝上进言,为其分析利弊!” 噶玛拔希微微一笑,轻若拈花。 权宋天下 第九百零一章 钩考关中 “福田与施主,这是在为贵上谋取福报。此事,可遇不可求,一旦错过,此生只能继续受苦。甚至把持不住,将坠六道轮回而不能自拔。 当然,我知道你的虔诚,也知道贵上,于佛光暗弱之处,正在挣扎求存。 我佛慈悲,渡人渡已,放下执念,来生可期!” 这和尚,有话不好好说,光打些莫明其妙的机锋。 梁椴一边腹诽,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不过看这模样,他对自己的态度还是比较满意的。 没有拒绝他,也没有随口答应。 当然,双方其实也清楚,这种彼此利用的关系,需要平衡。只要一方发展过快,必定会扔掉另一个合作者,而另攀高枝。 无可厚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更何况是一个努力要往外拓展生存空间的地方势力。 但起码目前来说,双方还是存在着一定的合作空间。或者说,彼此都还有一定的利用价值。 噶玛拔希洒脱地挥了挥手,“城,我会让人先建,希望施主保持一颗虔诚之心,时机到时,我会让人为施主,传授佛法真谛!” 看不上自己? 梁椴反而松了一口气。 虽然接受灌顶,并不说明自己要去当和尚,但能不入这门,最好! 梁椴离座,趴伏在地。 噶玛拔希探出一掌,在他头顶轻轻一抚,说道:“如此,去吧!” 梁椴再拜,出屋,穿上鞋子,离去。 这一趟,收获不错。不仅狠狠地打击了准备与忽必烈结盟的萨迦派势力,让留在凉州的八思巴断掉一大臂膀,还得到了这个噶玛噶举派大佬在一定程度上的支持。 八思巴父亲被杀的消息,传至京兆府的时候,京兆府刚刚飘下了今年的第一片雪花。 整饬一新的府衙之内,一片欢声笑语。 一府七州、以及怀孟之地的主官,全都聚集于此。 他们正在举杯豪饮,相互庆祝着这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确实是不容易。 在这过去的一年里,这些人,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艰难,终于完成了蒙哥大汗下达的任务。 价值五十万两的物资,一分不少,在第一片雪花落下之时,已经全部封存在府库之内。只待和林来人接收。 众位官员,终于可以长松一口气了! 忽必烈独自一人,离开了这群开始进入微醺的庆祝者,步入自己的书房之内。 刚刚攒起的一丝兴奋之意,如今已是荡然无存。 八思巴的父亲被杀,对于忽必烈来说,算不上什么痛惜或是悲愤。 但是他知道,这一定是南京府的人所为。 南京府的势力,竟然已经越过了和林,越过了京兆府以及他牢牢盯住的凉州,正在青唐生根、发芽! 这是一群如蟑螂般,让人恶心的东西! 杀不死、灭不完、除不尽、防不住! 忽必烈在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浓浓的无力感。 自己早已预见到了南京府的威胁,早已着手对付他们,可是一年一年看着他们成长,看着他们不断地扩张着势力,却依然束手无策。 和林有他们隐藏的势力;太行山有他们隐藏的军队;整个东北已经是他们的天下;高丽完全落入他们的口中;如今又增添了青唐! 这个天下,还能剩下多少地方,是自己可以争取的地盘? 而自己,还需要多少的时间,才有掌控天下的资格? 五年?十年? 到那时,这天下,还会是蒙古人的吗? 自己的机会,又在哪里? 这一刻,忽必烈真的有些急了。 被蒙哥长期压制,而且可以想像得到,只要蒙哥活着一天,他就会压制自己一天。甚至他死了,自己也未必能有太多的机会。 那些蒙古王公,不在乎中原,不在乎东北,更不在乎如何去精心治理一地、一府、一国。 对于有些人来说,也许中原给别人更好,这样他们抢劫起来,就可以更加的肆无忌惮。 治理中原,哪里有比抢劫中原更舒服? 刘秉忠一手端碗,一手持壶,轻轻地走入书房,倒出一碗滚热奶茶,推至忽必烈手前。 忽必烈下意识地接过,端起轻嗅一口,便准备送入口中。 突然之间,心下生出一股烦恶,扬手就把碗一扔。 “砰”的一声,茶碗在地上打了个滚。碗未破,滚滚的茶水四溢,书房之内顿时弥漫出浓重的甜香味。 “王爷?”刘秉忠面色大变。 自己拍个马屁,怎么就把这位给惹恼了? 忽必烈一怔,嘴角勾出淡淡的苦笑。 自己,已经压制不住心里的愤怒了吗? 砖茶,虽然是南京府所产,但是这一年来,也为京兆府赚了不少的银两。自己痛恨南京府,有必要连赚钱的工具一起恨上吗? 忽必烈对着刘秉忠摆了摆手,“无妨,我手滑了!” 刘秉忠叫来一个护卫,清扫了地板,拿走壶碗,端坐在忽必烈的侧前方。 “王爷——”刘秉忠欲言又止。 忽必烈努出一丝笑意,“今日诸公同庆,刘先生当谋一醉才是!无须在此陪我。” 刘秉忠有些犹豫,看了看忽必烈貌似平静的脸色,还是站起身,恭身一礼后退去。 可是,没多久,刘秉忠又来了。 忽必烈眉尖现出丝许愠意,一闪而逝。 “王爷,和林来人了。” “哦,是来接收物资的吗?”忽必烈淡然说道。 “似乎……不只是接收物资。” 忽必烈斜了刘秉忠一眼,“什么意思?” “来人,要求王爷前去一见。” 忽必烈眉尖一挑,心里有疑惑,但是问刘秉忠肯定没用。于是站起身,缓缓地跟在刘秉忠身后,出了书房。 来的人,是和林掌宫庭、帑藏事的阿蓝答儿。 “见过王爷!”阿蓝答儿语气恭谨,人却大马金刀般的坐在椅子上,看着过来的忽必烈,一动未动。 “阿蓝答儿,想见我,有事吗?”忽必烈淡淡地问道,对他的无礼似乎毫不在意。 “奉大汗诏令!”阿蓝答儿双手向天一拱,“某,现任陕西行省左丞相,受命于关中设钩考局,查核京兆、河南财赋诸事。” 如一声晴天霹雳,把厅内众人惊得慌然失措。 忽必烈现掌管京兆宣府司,负责的只是京兆府路,如今活生生地给他的头上,安了个行省左丞相? 而且,还是要钩考京兆府钩、钩考关中? 出什么事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零二章 阿里不哥 京兆府,可是刚刚完成了蒙哥给了艰巨任务啊!府库之内,价值五十万两银的军资,全在那封存着,谁也不可能去动过的! 忽必烈,则面色铁青。 蒙哥会对付自己,这完全是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但是忽必烈没想到的是,会在这个时候。 而且竟然没有收到任何的消息。 自己,竟然被蒙哥成功地遮住了耳目! “请问大人,为何要钩考关中?”刘秉忠鼓着勇气问道。 阿蓝答儿盯着他,冷冷说道:“刘秉忠,是吧?你在质问我,还是质问大汗?” “不敢——”刘秉忠顿时气弱。 “别说我不懂规矩,给你们两天时间,该补的漏洞补上,该做的掩盖做好。两天之后,开始封帐,若是让我查到一些问题,放心,我是不会直接处理你们的…… 至于忽必烈王爷,大汗有令,让你去和林觐见。不过,得带上你的妻儿!” 忽必烈面色一阵惨白。 小觑蒙哥了! 自己的大哥,竟然早已处心积虑地准备对付自己。 接手漠南中原,没多长时间就让自己领兵南征大理。回来没多久,又逼着自己领下筹集巨额军资的任务。 好不容易完成了,现在来钩考! 这天下,忽必烈就不相信,有谁能够经得起钩考。 吹毛求疵也好,鸡蛋挑骨头也罢。想整自己,想整自己手下的人,再完美的账目,都会找出许许多多的问题! 不是因为贪腐,而是因为政治的需要! 这是蒙哥自己的意思,还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谁在替蒙哥收集资料,又是利用了什么渠道来收集自己手下可能存在的罪证? 姚枢?南京府?还是蒙哥自己? 让自己带着妻儿去和林,这是要囚禁自己吗? 一瞬之间,忽必烈无数念头闪现。 然而,他发现自己却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似乎一个小丑般,自以为无数布局、进退自如的应措、还有许许多多的后手,可是在蒙哥毫无道理的一巴掌之下,荡然无存! 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谋划,都是笑话! 不甘心! 又能如何? 寒冬将近,腊月不远,北雁南飞。 忽必烈却只能带着他的妻、儿,与近百个护卫,迎着寒风,怆然北去。 王府还是那座王府,但人已经完全不是曾经的那些人。 母亲已经不在了,王府中的一切,让忽必烈觉得无比的陌生。 忽必烈呆呆地站在庭院之中,四年之前,自己在这里看了最后一眼还是病榻之上的母亲。那时,心里充斥着对母亲的怨念以及不甘,总觉得母亲对于大哥过多的偏心,是自己举步维艰的最大根源。 然而,母亲终于不在了。 也许,幸亏她不在了! 忽必烈相信,总有一天,母亲会明白,自己一定比大哥更适合蒙古汗国、更适合成为这天下的掌管者。 “砰!”的一声响起,身后随之传来阿里海牙的一声怒吼、妻子察必的惊叫还有儿子真金的痛哭声。 忽必烈木然地回转过身子。 被撞翻在地的真金,茫然无措地看着正在与侍卫长阿里海牙纠缠在一起的一个壮汉。 “你这贼厮好大胆,不想活了吗!” “什么人啊?堵在院子中做什么?” “混蛋!”暴怒的阿里海牙,一手揪着那壮汉的衣领,一手攥着拳手就朝他面门直击而去。 那壮汉歪头躲过拳头,双手扣住阿里海牙的胳膊,身子发力,顶着阿里海牙直接冲到堂前台阶之上。嘴里喊道:“哪来的狗崽?私闯王爷府邸,我弄死你再说!” 两人拳脚相加,滚成一团,你一拳我一脚,劈劈啪啪地厮打起来。 府门处堵着两三个人,挡住想进来的其他护卫,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 那壮汉气力不小,但在近身格斗技巧上略输了一筹。 边上不停地传来了喝倒彩的声音。 “孛罗欢,你这个笨蛋,连一只嫩羊都打不过!” “不行说一下啊……” “哈哈,三顿酒啊,你这下输惨了!” 察必搂着两腿打着哆嗦的真金,远远地躲开正在缠斗的两人。 忽必烈则紧闭双唇,脸色铁青。 盏茶之后,两人依然分不出胜负。堵门的几个人看得有些不耐烦了,顺手扔来一根木棒。那壮汉探手抓住,朝着阿里海牙侧脑一抡。 阿里海牙嘴中嗬嗬作响,身子终于软软的瘫倒在地,不停地抽搐着。 “哎哟,这谁啊——” 厅堂里,踱出一人。年过三十,眉目间与忽必烈略有相似,但是显得更加粗犷。 “哎啊!竟然是我的二哥!”此人语气一变,冲着庭院怒喝道:“你们好大狗胆!竟然敢殴打中原之主的人!不想活了!” 语气凛烈,眼中却闪着一丝的戏谑。 此人,正是蒙哥与忽必烈的幼弟,阿里不哥。 那壮汉赶紧扔掉手中的木棒,冲着阿里不哥叩首讨饶:“小的不知道啊,他们也没说是谁,一声不吭地跑进来了,小人还以为是贼人偷偷溜进府了。” “笨蛋!滚!”阿里不哥手一甩,背着手步入庭院。 “二哥啊,你来了,也不说一声,我可以让人去接你们啊!” 忽必烈依然紧闭双唇,淡淡地看着阿里不哥。 阿里不哥没管他的冷眼,踱至察必面前,啧啧叹了两声,“这是二嫂啊,好久不见了,越来越丰满,不错!看来汉地的日子过得挺滋润!” 说着,便朝她探出一手。 察必脸色一变,身子微微缩后。 阿里不哥呵呵一笑,手在半空中拐了个弯,重重地拍在真金肩膀上。 身子削瘦的真金,哪里经得住他这么一拍,猛地一歪,若不是被察必扯着,此时早已趴倒在地。 “啧啧,这身子骨,果然是,汉人的种呐——” “阿里不哥,管好你的嘴巴!”忽必烈冷冷说道。 “哦,口误,口误!二哥莫怪!多日不见二哥,有些兴奋过头了!” 阿里不哥转过身,盯着忽必烈的双眼,问道:“二哥这是过来玩一玩呢,还是准备在这长住啊?” “我住我原来的院子。” “嗯,好吧。母亲走时,特地交代了,那院子得给你留着。所以,我也没敢动,真的,一点都没敢动! 那你们去吧,有需要什么,二哥尽管吩咐啊!” 权宋天下 第九百零三章 长子 被堵在院外的几个护卫,终于进来了,扶起瘫软的阿里不哥,向侧后小院而去。 这小院子,阿里不哥的确没有动过。 连打扫都没有。 院子里,堆满着黄土与落叶,甚至还有人畜粪便。 “这么脏啊,怎么住啊?母亲,我不想住在这!”真金摇着察必的胳膊,不满地叫着。 “没关系,打扫一下就好了。” 察必抽出手,挽起袖子,就安排几个护卫,开始四处寻找打扫的工具。 “可是,我饿了。我不想在这里,我们回中原好不好?”真金哆嗦着身子,猛地吸了口鼻涕。 和林的天气,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冷了。 “闭嘴!”忽必烈一声怒吼。 真金吓了一跳,躲开忽必烈的眼神,闪到了她母亲身后。 汉人的种? 忽必烈相信,阿里不哥并不是公然污辱自己或是察必。而是自己的这个儿子,的确一点都不像蒙古人的孩子。 十岁的蒙古孩子,已经是一只狼娃了,而真金却像一只时刻处于担惊受怕之中的绵羊! 这孩子,被那些汉儒给教坏了! 忽必烈心里,隐然闪出一丝后悔。 如果自己不那么依赖汉人,不那么信任汉儒,自己的处境会不会好一些? 自己的大哥与母亲,会不会更容易接受自己一点?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而且,自己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就如这座王府,母亲一死,就是属于幼弟阿里不哥的财产,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依靠汉人,不依靠汉儒,自己还能依靠谁? 后悔、疑虑、衡量、苦闷,各种情绪争先在忽必烈脑中闪现。 忽必烈突然想起,自己与母亲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时,母亲说,她在的时候,不会让兄弟几个闹起来。她走了,也管不了。 如今,她不在了,大哥终于要对自己下手了吗? 还有那个,更加跋扈的四弟…… 忽必烈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天下,能把自己四个兄弟拧成一根绳的,也许只有母亲了! 小院子很快地打扫干净,一家三口在此安顿住下。 这一住,就是近一个月。 此间,阿里不哥再没在忽必烈眼前出现。 蒙哥倒也没有过多限制忽必烈的自由,也未彻底断绝了他与外界的联系。 但是忽必烈也不敢再轻易动用自己在和林的暗线,只能去打听一些公开在外流传的消息。 比如攻宋时间,已经基本确定在了开春之后。 比如大理的末代国主,段智兴到了和林觐见蒙哥,被任为大理总管,世袭子孙。 比如西征的旭烈兀已经灭了木剌夷国,正在攻打阿拔斯。 而自己留在关中的那些官员与幕僚,境况据说很难堪。 刘秉忠与廉希宪被重点拷问;被拘着二十余人,有两个已经死在狱中;只跑走了一个窦默。 对于这些汉儒,忽必烈心有略有歉意,但也没太在意。 现在自身难保,想救他们也无从下手。 蒙哥主要是想对付自己,想通过这些人收集自己的罪证。哪怕这其中真的有人贪腐,蒙哥也不可能在意。 只要他们熬过这一关,终究会没事的。 至于死掉的,那就死了吧。 夺取天下,不可能没有死人的! 更何况,中原之地,骏马不一定想买就有,汉儒想收,一大堆! 摆在忽必烈面前,最严峻的问题是,自己如何闯过这一关。 哪怕不能立刻回到中原,也得想办法暂时平息蒙哥的怒火。 雪花不再飘落,但是厚厚的积雪却已将草原铺成一片刺眼的银白。 忽必烈骑在马上,静静地听着不远处的山中,传来阵阵的呼喝之声。 身侧之后,真金裹着数件裘袍,紧紧地缩在他母亲的身前。眼神之中,带着一丝畏惧,也有一丝的兴奋。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蒙古人的冬猎。 一声长长的怒吼,自山林中传来,惊动天地。 “老虎!竟然有老虎!” 待猎的蒙古骑兵之中,发出一阵阵兴奋的惊呼声。 自从蒙古人横扫草原之后,老虎便在这大片草原上渐渐销声匿迹,这次陪着大汗狩猎,竟然能碰到老虎,运气真是不错! 真金又朝察必怀里缩了缩,小声地问道:“母亲,真的是老虎吗?会不会,有危险啊?” 察必紧了紧双臂,低声说道:“别怕,有你父王在,老虎冲不到咱们这的!” 说着,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自家王爷说的对,这个儿子,这些年在中原,生活太过安乐了。小小年纪,装了一肚子汉家学问,却舞不动刀枪、御不了战马。这以后,如何能上战场杀敌? “老虎啊,真的是老虎!”真金一边尽力往母亲怀里缩着,一边指着山林的方向。 一群小兽,自山林中飞奔而出。 一只吊晴白额大虎,从林中纵出,跃至一块巨石之上,仰头发出一声怒吼。而后冷冷地看着拦在山外的这支狩猎队伍。 “大汗,威武!”一千多军士,齐齐发出一声长吼。 所有人都热切地看着九斿白纛之下的蒙哥,希望能得到击杀这只山中之王的荣誉。 杀死一只考虎,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猛的武力。 还得有天大的运气! 蒙哥双目含笑,扫过众位将士。眼光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脸上略作停留。 忽必烈现出些许的畏惧之色;阿里不哥则满脸不屑,懒洋洋地趴在马上。 一丝鄙夷的眼神在蒙哥眼中一闪而逝。 “班秃,可敢一试?”蒙哥威严的声音一出,有人兴奋,有人泄气,也有人松了一口气。 一个年纪不到二十、虎背雄腰男子应声而出,大声应道:“谢父汗,孩儿一定为父汗献上一张完美虎皮!” 此人,是蒙哥的长子班秃。 班秃一声大吼,十个护卫纵马而出,齐齐的向那只出了山林的老虎奔去。 雄踞山石之上的老虎,看着越来越近的这几个人,眼中现出浓浓的睥睨之意,一声威严怒吼,裹着一阵狂风,卷起一篷篷的雪花。 班秃手上持着一根狼牙大棒,前身贴伏在马背之上,身子离鞍拱起,努力地加快着速度。 然而,这一声虎啸,却让战马蹄子一软,一声悲鸣,战马便欲裹足。 权宋天下 第九百零四章 兄弟情深 班秃牙齿一咬,抽出匕首,朝后一挥,直接插入马臀。战马发出一声更加惨烈的嘶鸣,扬着头,梗着脖子,不甘愿却无法控制的向大虎直冲而去。 只有百步距离,大虎依然立在山石之上,冷冷地看着冲在最前的一人一马。 身后的山林内,闪出近百个全身武装的士卒,封住了这只大虎的退路。 班秃架起狼牙棒,抽箭搭弓,望着大虎,一箭飞出,直入虎眼。 “大王子,威武!”前后响起冲天的叫好声。 班秃左手举弓,一声大喝。 那大虎一声惨痛的怒嚎,甩了甩头,却无法将眼中的箭矢抖落。一眼流血,一眼怒视,而后纵身一跃,从山石上向班秃扑将下来。 班秃咬着牙,扔下弓箭,又抽着一只匕首,对着马臀狠狠插入。 落地的老虎,急奔几步,一跃而起,带着一股腥风,扑向近在咫尺的班秃。 “啊——”探头观望的真金,刚发出一声惊呼,立时被察必捂住嘴巴。 班秃一声大喝,挥棒望空横扫,“卟”的一声闷响,正中大虎耳侧。 大虎落地时,脚步踉跄,脑侧淌出一丝鲜血。它怒吼一声,转着头看向四侧。 所有的退路,都已经被其他护卫封住。它只好又转过头,狠狠地盯着班秃。 班秃费了好大的劲,才拔转马头,但是无论如何催促,跨下之马再不肯向前一步。 班秃再取一弓,一箭轻射,直入大虎另一只眼睛。 大虎仰天怒吼,如半空中突现的焦雷。班秃跨下战马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倒下。 班秃一声怒骂,脱开脚镫,举着狼牙大棒,翻身下马,吸了一口长气,就往大虎扑去。 老虎威风依旧,但气势已弱,尤其双目全伤,再也无法视物。 班秃狼牙棒在手,围着它不住缠斗,只往虎首上招呼。十几棒之后,这只老虎终于被彻底击倒,一声带着极度不甘的怒嚎之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巴图鲁!巴图鲁!” 山下、林外、周边的雪原上,冒出无数的将士,齐声欢呼。 忽必烈怔怔地看着高举双手、向天而立的班秃,虽然喘着粗气,全身上下鲜血淋淋,衣破体伤,可是那股气势,似乎欲逼云霄。 蒙古人,终究还是以武勇为尊! 忽必烈转过头,看着自己正在兴奋地拍着手掌的儿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同样是长子啊—— 大帐之外,架着十数口大锅,每个锅中都滚着肉香。 围在锅边的,是纵情狂欢的蒙古将士。 看到老虎,已属不易。能尝到虎肉,更是难得。 这一次的狩猎,大获成功。 来年的攻宋之战,也必将大胜! 欢闹之声,直到夜幕来临时,才渐渐平息。 中军大帐之内,挂着一张完整的虎皮,上面挂着一颗颗冻结成冰的血珠。 蒙哥端坐在虎皮之前,脸带笑容,看着一脸木然的忽必烈。 “中原,可有与我手下一样善战的将士?” 忽必烈摇了摇头。 “中原,可有与我儿一样,敢与虎一搏的猛士?” 忽必烈又摇了摇头。 “那么,我亲爱的弟弟,你在中原,给我准备了什么?” 忽必烈嘴唇动了动,但是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蒙哥眼神渐冷,“你,就没想要眼我说的吗?” 忽必烈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垂双目,缓缓说道: “那一年,我站在母亲的病榻之前,责问母亲,为什么不让我阻止南京府肆无忌惮的增长,为什么要把整个东北之境拱手让于他人。 母亲说,那是留给大哥,用以防备我的最后手段!” 蒙哥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嘴角随即勾出些许略带得意的微笑。 “母亲忍着病痛,对我痛哭而斥。说我不知好歹,不懂兄弟情义,不明白她的辛苦……” 蒙哥立时被忽必烈勾入对母亲的回忆。 母亲…… “自父亲死后,母亲无时无刻不在操劳,不在辛苦,战战兢兢。却不得不面对着外有强敌、内有兄弟不和的艰难。我,愧对母亲。 这是我,至今为止,最为追悔莫及之事! 多年四处奔波,总以为凭着一己之力,可以挥斥方猷,可以激扬天下。却竟然未能对母亲尽上一分一毫的孝心! 子欲养,而亲不在。 我不知道,母亲的在天之灵,是否会原谅我这不孝之子……” 忽必烈语音哽噎,涕泪长流。 蒙哥看着他,眼前却是闪现出各种的画面。 那些年的艰难,那时兄弟几个的拼搏与努力,那时自己对几个弟弟不遗余力的照顾,那时母亲看着自己的欣慰眼神。 “当年,我离开母亲之时,曾跪在她榻前发誓,我,忽必烈,哪怕此生无法在母亲膝下尽孝,也必定尽我全部的心力,扶持大哥,让我的大哥,总有一天会成为蒙古国、成为这天下,名符其实的千古一帝! 可惜,我终究没有做好。 不仅有违我对母亲的誓言,还让大哥失望……” 忽必烈掩面而泣,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帐之内,一时安静无比,只余忽必烈断断续续的抽泣之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只会流血从不流泪的蒙古人! 那一瞬间,蒙哥眼中温情渐现。 是啊,这是自己的亲兄弟啊! 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是不是太长时间没见到忽必烈,以致对他产生了生疏感?是否是因为一些小人总是在自己耳边说忽必烈的不好,才让自己对他心生厌烦? 其实,没必要的! 天下这么大,就算忽必烈想贪点钱财,又算得了什么? 他想要中原,那就给他吧! 也许母亲当年,就是这样认为的。 蒙哥迅速地揉了揉有些微红的眼睛,而后努力地保持着淡然的语气,说道:“那,你今后,想要什么?” 忽必烈离席,叩首而拜,“我只希望从今往后,与妻、子长住和林,陪伴在大哥身边。愿为大哥马前之卒,若有需要,万死不辞!”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此刻的蒙哥,反而有些不忍心了。 自己原来想把他发配去西域,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权宋天下 第九百零五章 开平城 “只是,忽必烈有一小事,想求大哥应允。”忽必烈躬身说道。 “嗯,你说吧!” “我想搬出王府,另外寻找住所。以免睹物思人,愧对母亲。” “这小事,可以,你自己去找个地方吧!” “忽必烈谢过大哥!” 以前被忽必烈叫大哥,总是让蒙哥觉得不舒服。而这一次,一声声的大哥,却反而让他觉得,这位弟弟,其实是真的把自己当作大哥来尊敬的! “也好,你就先在和林呆着吧。开春后,也许会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忽必烈撑起身子,躬着腰,缓缓退出大帐。 夜已深,身边的察必搂着真金,早已入眠。忽必烈依然头枕双臂,呆呆地看着黑乎乎的帐顶,一动不动。 帐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躺在帐帘处的阿里海牙一骨碌而起,侧耳细听之后,爬到忽必烈身边,轻声说道:“耶律先生来了——” 忽必烈侧身看了看依然熟睡的察必母子,起身,轻轻走到帐帘处。 帘子掀开一个小角,一个黑影随着一股寒风闪身而入。 “王爷吗,在下耶律——” 忽必烈“嗯”了一声,轻轻地拍了拍来人的肩膀。 阿里不哥闪出帐外,两个人直接坐在帐帘处,低声而语。 “汗王自领西路军……东路军,可能是……我觉得,应该有机会…… 不过,时机……” 小半个时辰之后,黑影闪出帐外,融入黑夜之中。 一切,重归平静。 …… 公元1254年,宋理宗宝佑二年,蒙古蒙哥汗七年,华夏九年。 春三月,蒙哥在斡难下游、豁儿豁黑主不儿之地,召开了由诸王参加的忽里勒台会,决开始伐宋之战。 春四月,蒙哥在斡难河、成吉思汗建国之处进行祭奠仪式。为攻宋之战,向长生天与先祖祷告。 五月,蒙哥大汗南下。 七月,抵六盘山之地,开始召集参加攻宋的各路人马、粮草。 天下震动! 除了开平。 开平,位于桓州以东,滦水以北。距柔远东北五百余里。 金大定八年,因为此处遍生金莲花,而将其改名为“金莲川”。金国曾在此建有景明宫,作为避暑之地。 当年撤离柔远、受封漠南总领时,忽必烈就想将总领衙门建于此处。早早便将此地改名为“开平”。 这里是漠北与漠南相接之处,离高州也不算远,正好可以盯住南京府西出的门户。 只是,忽必烈向和林申请了数次,始终没能获准在此建府。 三月蒙哥离开和林之前,终于取消了对关中与河南的勾考。但是同时取消的,还有京兆府宣抚司与河南经略司。 并允许忽必烈,在开平建城。 这一系列的任命,让忽必烈感受到了蒙哥的纠结。 想用自己,但是不放心。 撤销了自己京兆府宣抚司的官职,但允许自己继续保留漠南总领的职位。虽然这个职位现在完全只是虚职,但是起码不会再继续问罪了。 也好,且让自己看看,蒙哥的这场攻宋之战,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结果。 刘秉忠,的确还是相当有能力的。 四个多月的时间,就把一座开平城给建起来了! 忽必烈看着眼前的这座城池,貌似平静,内心激荡不已。 这毕竟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第一座城池! 这里,将来也会是属于自己的第一个最为牢固的基地。 再进一步,往南,就是燕京! 忽必烈扫过站在城前的诸位幕僚,有兴奋、有疲惫、有难过、也有坚定。 人还是少掉了一些,但是不多。 有几个还在被关在京兆府牢中,说是贪渎数目巨大,等着筹钱去抵罪。 当然,也有少数几个,早已离开。或者过不了多久还会回到自己的身边,谁知道呢! 经过这样的一次劫难也好,留下的人从此之后,只会更加的坚定跟随着自己。 城门口,蹲着一个看上去年过五十的老头。面目苍老、两眼呆滞,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似乎害怕被忽必烈看到。 瞧着有些眼熟,忽必烈不由好奇地指着此人问道:“那,谁啊?” 陪在忽必烈身边的刘秉忠,瞧了瞧,答道:“此人,原来是柔远县的打更人,名王二根。柔远县城被毁之后,只有他一个人留守在那,苦苦熬着等我们回去。属下见此人倒是忠诚老实,因此把他调来,当个城守。筑建开平城,他也出了不少气力。” 忽必烈点了点头。 这样的人,确实会让人喜欢,用得也放心。 不错! 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忽必烈步入城中。 一北一南两个城门,一条已修建完成的街道,清清爽爽地联接南北。 街道两旁,零零散散地立着数座府邸。 其他一纵两横的街道已经规划出来,还有许多正在建造的房屋。 漠南总领府衙,位于城池的正中间。 没有金碧辉煌,也没有雕梁画柱,更没有飞檐走兽。 但是府内建筑,错落有致。前后两院,功能俱全。 忽必烈满意地点着头。 “感谢刘先生,感谢诸公。如今,咱们也算有个家了……” 忽必烈语气平淡,眼中却有泪花闪现。 在座诸人,皆是感慨万千。 这一年时间,大伙儿过得太不容易! 原以为大功告成之后,和林哪怕没有赏赐,大家也可以暂时地松一口气。可是还没来得及享受成功的喜悦,便是一根天外大棒飞来,打得所有人几乎魂飞魄散,惶惶如丧家之犬。 还好,终于熬过来了。 还好,王爷又回来了! 即使现在权力还未回归,但是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就绝对会被他们牢牢抓住,并成为王爷重掌实权的踏板! 一番相互的祝贺、勉励与展望之后,大多幕僚告退。 忽必烈在刘秉忠的陪伴下,来到了府厅之后的一间大书房之内。 阳光透过窗棂,塞满了整间房子。一点点尘埃,正在暖暖地起舞。 一排排的书架之上,摆满书籍。 忽必烈伸出手指,轻轻划过。 “秉忠,难为你了!” 刘秉忠心中激荡,跪伏在地,“微臣,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力,继之以死!” 忽必烈扶起刘秉忠,长叹而道:“这些年,若不是你,我也无法顺利地走到这一步。日后但有所成,先生当为首功!” 为人臣者,最大的成就不是你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而是要让你的主子明白,你到底付出了多少辛苦。 主子看到了,心里记下了,对于刘秉忠来说,足够了! 他相信忽必烈,相信这个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王爷,绝非一个生性薄凉之人,更非一个在将来会兔死狗烹的无情君主。 权宋天下 第九百零六章 隐疾 “王爷,微臣无能,赵璧与廉希宪至今依然身陷囹圄,无力施救……”刘秉忠悲痛难忍的说道。 “无妨,我问过了,他们暂时没事。皮肉之苦难免,也算一次历练吧。他们、你、我,其实也都是在历练。这种暂时的煎熬,我想,这对于我们来说,也许都是有益的。” 刘秉忠稍稍的舒了口气。 看来,自己的主子,心性依然坚韧。百折不挠,这是一个帝王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 在此之前,刘秉忠的目标,仅仅只是想为中原儒士寻访一个中原之主,让中原成为一个接受和林管辖或是承认蒙古为宗主国的自治之地。 但是如今,他终于发现,自己的主子,与蒙哥之间,已经有了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 这样也好,既然没了退路,那就勇往向前。 置之绝地而后生! 虽然,这条路会比以前更加艰难,但收获无疑将会十倍、百倍地放大。 一统中原,整合北地所有的汉人势力之后,漠北将不会是问题;宋国,也只是时间上的障碍。 然而,东北、南京府,又该如何处理? 这是个隐疾,一个无关天下大局,却让人不得不面对的隐疾。 似乎听到了刘秉忠心里的忧虑,忽必烈开口问道:“对于南京府,刘先生可有什么想法?” 刘秉忠有些犹豫,王爷第一个事情,问的不是中原,不是漠北,不是即将开启的伐宋之战。却是南京府? 难道说,自己以为的隐疾,在他看来,却是心腹大患? 是自己判断错误,还是王爷过于看重南京府? 刘秉忠斟酌着说道: “南京府,属下依然以为,芥藓之疾。 南攻高丽数年,几无寸攻。所夺之地,收获了了无几。 重商抑儒,眼中只有蝇头小利,成不了大事。起码,无法得到中原诸公的支持!” 忽必烈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点,其实也是他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南京府的势力,以汉人为主,一直在大力推崇汉化,可是偏偏对于中原的汉儒,并不太愿意接纳。 是他们根本无意于中原,还是看不起这些汉儒。 蒙哥不想用汉儒,是因为他觉得高贵的蒙古人,只能利用汉人而不可依靠汉人,否则蒙古总有一天会被汉化,一如辽、金。 那南京府不想用汉儒,又是为了什么? 靠唯利是图的商人来争夺天下吗? 这岂不是一个笑话! “东北之地,易守难攻。这是多年来,东真军占据优势的主要原因。但是,南京府的势力想要走出东北,一样的困难! 开平建城,除了沟联漠北漠南,属下以为,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可以防备南京府势力向中原的渗透。 守住榆林通道,任是有千军万马,东真军也别想侵入中原一丝一毫。 至于高州的也速不花那里,我想,只要王爷拥有大义,此人哪怕不会支持我们攻打东北,也不敢轻易借道于东真军。” “大义?” “是的!南京府诸人,贪小利而不识大义。 当年,刘备刘皇叔,不过织席贩履匹夫,却以刘汉、以道德、以信义,而得天下三分。 如今,王爷贵为天皇贵胄,若能持儒家正道,何愁天下不平?” 忽必烈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又是儒家正道? “派谁去守?” 刘秉忠脸现尴尬之色。 他可以帮忽必烈治理天下,可以帮他收敛财赋,也可以帮他征招兵马。 可是,现在蒙哥不让啊! 兜兜转转了数年,忽必烈手下,可用的兵力,依然还只有一支百人队的护卫。 凭这些人,能保护忽必烈周全已是运气,让他们上阵杀敌、去阻挡东真军的侵袭,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是,这不能怪他刘秉忠啊! 刘秉忠偷偷地瞥了自家王爷一眼,他觉得忽必烈说这话,应该不是针对自己的不满。 的确,忽必烈完全是无意识说出这话。 兵马! 没有兵马,再大的地盘也将是一场空。 中原的汉军,如今看来,对自己名义上的支持可以有,但是实际上的拥护,根本不可能。 这些人,不仅仅对蒙哥心存畏惧。更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不想介入漠南漠北之争,也不可能在势态还未明朗之前,就出来表明坚定的支持态度。 也许,这就是刘秉忠所说的大义吧! 大义,自己又凭什么能获得这个大义? 蒙哥,是自己最大的障碍。 可是蒙哥之后呢,又如何得到大义? 幼弟阿里不哥?蒙哥的长子班秃? 而且,支持自己的蒙古王公,能有多少? 如果没有南京府,起码还有一个斡赤斤兀鲁思,还有塔察儿在支持自己。 有斡赤斤兀鲁思的领头羊作用,东道诸王就基本不成问题。 可是,现在,连一个上得了台面的王公都没有了! 兜兜转转,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南京府的身上。 拔都,绝无可能支持自己! 西域诸王,最多只能争取到一两个现在无法掌权的没落子弟。 而最反对自己的,反而将是自己父亲的这一系王公。 自己的处置,比当年贵由之子忽察还惨呐! 忽必烈不由地自嘲而笑。 当然,自己可不是忽察! 刘秉忠眼神不定地看着忽必烈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下又开始忐忑。 忽必烈没去理他,依然在脑子中一个个地过滤着,寻找着。 西北凉州,原来阔端一部,虽然已经开始经营,但时间太短,渗透不深。而且凉州作为蒙哥此次亲征的主要方向,若有动作,无异作死。 这样的话,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或者说,一个最为特殊的家族! 刘秉忠有些坐立不安了。 这是他最尴尬或者说最迷茫的状态:与王爷面对面彼此相不过相距一个桌案,然而心里上的感觉,犹如一个在漠北另一个则在漠北。 他不在乎自己在想什么,自己却根本不知道他准备想什么。 一个护卫匆匆来到书房门口,轻声禀道:“王爷——” 刘秉忠起身,打开书房。 这个护卫他认识,是那年忽必烈领军南征大理时,赤身来投的一个义士齐禄,似乎出身于太行山,是个孤儿。 此人在南征往返路途之中,立下不少功劳,回来后成为忽必烈的亲卫。 能成为亲卫,前途绝对不可限量! 而且齐禄在南征途中,还给过刘秉忠等人许多的照顾。对于这样的人,刘秉忠绝不会吝惜自己温和的笑脸。 刘秉忠接过齐禄递来的一份情报,强忍着好奇之心,交给了依然在沉思之中的忽必烈。 忽必烈扫了数眼,脸上露出兴奋之意,忍不住地轻攥拳头,在桌子上轻轻地捶了数下。 权宋天下 第九百零七章 大战在即 刘秉忠探了探脖子。 忽必烈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不过还是把手中的情报递给了他。 “大汗亲率西路军,领凉州蒙汉驻军、合答黑、末哥、阿必失合、纳邻等蒙将,以及史天泽等汉军,共四万。自西北攻打四川。 霸突鲁率东路军,领也孙哥、忽林池、纳陈等蒙将,东平、益都、保州等汉军,兵力五万,自河南攻略荆襄。 兀良合台率南路军,领云南蒙军、蛮僰军一万三千人,经广西、贵州趋潭州。 三路军马,必须于后年正月,会师潭州,而后顺江东下,直取临安!” 总兵力十万,不算多,但全是如今蒙古国内能调集出来的最精锐兵力了。 没有忽必烈的名字! 刘秉忠眼神有些阴郁,他原来以为,哪怕蒙哥对自家王爷有些猜忌,起码也得给一个某路军的副统帅之位。 而且,这名单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让人欣喜的地方,为什么忽必烈的神色,却似乎有些欢喜? 刘秉忠巴巴地看着忽必烈。 “霸突鲁——”忽必烈嘴里,终于吐出了这个名字。 霸突鲁? 木华黎之孙、孛鲁之子。 说起这个家族,可以算是蒙古国最特殊的一个家族。 成吉思汗十二年时,木华黎被成吉思汗封为太师、国王,全权指挥攻金之战。 成吉思汗四杰,被封为国王的,只有木华黎。这也是唯一一个被成吉思汗正式授封的异姓国王。 木华黎去世之后,其子孛鲁承袭国王之位,继掌经略中原事,统领留在中原的蒙古军队。 孛鲁32岁去世,长子塔思十八岁便袭爵国王,但是死时也才28岁。 塔思之子年纪尚幼,国王位由其弟速浑察承袭,而中原的蒙军则被交给了塔思的另外一个弟弟霸都鲁。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情况?刘秉忠有些不解地看着忽必烈。 难道说,自家的王爷已经在霸都鲁身边埋下了什么伏笔? 忽必烈嘴角,勾出一些微笑。 的确,这个霸突鲁算是一个伏笔吧。 但是更重要的是,忽必烈由此,终于确定了一点。参加狩猎的那天晚上,偷偷潜来与自己会面的耶律铸,此子可用! 是他最先给自己透露了霸突鲁会成为东路军统帅的消息。 也是他,答应自己,会想办法说服霸突鲁,在这一场攻宋之战中,支持自己! 蒙哥的书记官,仅仅只是书记官,与他之前中书相公的身份天差地别,也许这才是耶律铸投靠自己的主要原因。 当然,还有自己在耶律铸身上,持续不断的投资与经营。他应该知道,只有自己而不是蒙哥,才有可能真正的重用他。 但是不管什么原因,耶律铸可用,这也许是自己如今唯一能寻得到的转机了。 而且,这一场蒙哥亲征之战,应该是自己最后的一次机会。 若是蒙哥获胜,挟灭宋之威,世上再无人可以动摇他的帝王之位。 当然,在忽必烈看来,以这十万军队就想灭掉宋国,可能性极低。现在根本就不是灭宋的最好时机。 若是蒙哥在战场上失利,班师之后,定然会通过自己开始压榨中原,以弥补在战场上的损失。从而,让自己在中原尽失民心。 只要数年时间,便足以耗尽自己所有的资源,而最终磨杀。 那自己的机会,到底在哪? 与此同时,一份一模一样的出征将帅名单,摆在赵权的案前。 霸突鲁率领五万东路军,攻打荆襄? 然后三路兵马汇合于潭州,再顺长江东下攻打临安? 这就是蒙哥损耗了八万蒙古兵,攻下大理之后埋下的后手? 对于蒙哥的这个战略,赵权有些看不懂。 先别说蒙哥的西路军能否横扫四川、重庆;也别说兀良合台的一万多南路军能否顺利地从云南、广西一直北上突破至长江南岸。 根本没多少水军的东路军,凭什么就能攻下襄阳之后,一直打到长江北岸。 哪怕真的成了,他们又从哪去生出那么多船来顺江东下攻打临安? 据赵权所知,蒙古人现在唯一的一个水军千户,是易州人解诚。 他手中,最多不过两三百艘这些年从宋军手中抢夺而来的小船。也许又造了一些,但能有多少。 关键是,有船,也未必能马上找到擅长操舟的将士啊。 一支千人的水军,面对的可是数万的宋国水军,哪来的机会? 不过,这些不是赵权最关心的事项。 蒙哥亲征,主力放在四川,霸突鲁的五万部队主攻方向是荆襄,那就意味着淮东应该不会有太多的战事。 这让他长舒了一口气,只要贾似道不发疯,让自己父亲恢复襄阳太守一职,就不会有太多的问题。 赵权又拿起一份诏令,是和林送来的。 数年时间,蒙哥从石忽银行中,已经借走了千万两的飞钱。此次攻宋之战,蒙哥倒没再要求南京府再提供其他的支持。 诏令之中,也未提及任何与攻宋之战相关的内容。一是要求南京府继续全力攻打高丽,二是要求南京府准备三千兵马,交付益都待用。 看来,蒙哥还是备了一手。淮东并不是不会爆发战争,而是蒙哥手头已经没有再多余的蒙古兵了。留着淮东,大概是想以益都为首,组织一支以汉军为主的兵力,如果其他战线无法突破,就在此另辟一个战场。 也好,趁此机会,可以与李璮认真切磋下,如何在淮东战场,打一场有准备有条理、而且有张有弛的战争。 赵权又翻看着一些从南边送来的情报。 大战在即,宋国的皇帝依然在忙着更换他的丞相。 左相谢方叔试图扳倒内侍董宋臣未遂,反而被弹劾而罢相;与其长期不和的右相吴潜,没有捞到任何好处,却因为水灾之责,接着遭罢。 右相兼枢密使董槐,上任没多久,就被侍御史丁大全弹劾,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这个丁大全,出身低微,四十八岁时才考中进士。凭着其妻皇亲侍女的身份,另辟蹊径,极力结交内侍卢允升与董宋臣,此后官运亨通。 权宋天下 第九百零八章 迎接 宋自立国以来,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对内侍与外戚的权力限制极严。数百年来,除了一个童贯,几乎没有内侍干政的情况发生。 这一点,无论是之前的汉唐或是之后的明清,都无法做到。 赵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执掌朝政的文人,不仅看不上武将,更加看不上的便是内侍与外戚。 而丁大全算是士大夫中的一个异类,不惜自毁声誉,与内侍同流,通过把控台谏而影响朝局。 现在看来,丁大全这条道,似乎已经走通了。 当然,能走多久,谁也不知道。 朝廷的相互攻讦,令宋国前线也是动荡不安。 七月,余玠在四川暴卒,有传闻说是服毒自尽,原因不明。 大战在即,宋国却失了一方边帅,宋皇为之辍朝。 顶替余玠的是权刑部侍郎余晦。此人官声不显,一上任便斩了利州西路安抚使王惟忠,罪名是潜通蒙军、丧师、庇叛。 四川有点乱,看这情况,不换人根本撑不了多久。 天下动荡不安。 没有战事的东北,竟然终于成为了这世上,难得的一块平安之地。 这场战事,应该也不会影响到东南。但是为了安全,也为了不让赵子矜揪心,赵权还是让赵复把她接了过来。 李勇诚生了个女儿,很有些沮丧。便以孩子还小为由,留在烈屿,正在努力为要一个儿子而奋斗。 这段海上的行程,别说对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就是对于一个不经常出海的成年人来说,都是无比艰难的。 去年时,王显的黄海海军,在温州外海处又占住了一个无人岛,洞头岛。 这个岛,没有太多的驻兵,只是作为往来商船的停驻补给之地。这样从泉州到桃花岛,近千里的海路,就有了一个休憩之所。万一路上遇到台风,也有地方可避。 但是,从桃花岛到耽罗,六百里的海路,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靠岸的岛礁。 这也是从泉州到旅顺最艰难的一段行程。 过了耽罗往北,沿途岛屿不少,渤海海军直接占了两座无人岛,高丽王室与崔沆都没敢吭声。 过了南高丽,直接往登州的巴掌城,或是旅顺,就基本安全了。 即使一路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但是总共二十天的海上漂迫,也足以让一个没出过远门的人发疯。 赵权忐忑不安地站在码头之上,不住地眺望着港口之外的洋面。 一直过了一个小时,依然不见有船只进港。 承仁第三次劝道:“权总管,我在这里看着吧,船一来我就去叫你,保证绝不误事!” 赵权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即使自己回去呆着,也是没有心思做任何事的。 他瞅了瞅,码头边,正靠着一艘备用待命的戈船。 “通知,那艘,开船!” 赵权抬脚便向那艘船而去。 “等等……唉……” 承仁有些无奈,只好快步超过赵权,赶走几个水兵,手下的护卫接管此船。 戈船很快驶出码头。 半个小时之后,眼前终于出现了一艘三桅大船。船帆之上,飘着一面金边黑龙旗。 “是王铠王将军的船!” 戈船迅速地靠过去,在一阵低低的惊呼中,赵权捞起袍子下摆,蹭蹭地就窜上了网梯。 翻过船舷,迎面站着呆立的赵子矜。 脸色苍白,眼窝略陷,但是眼中满满的惊喜。 赵权直接揽过,紧紧地拥在怀里。 这感觉,很奇怪。没见到的时候,也想,但也就是想想而矣,实在是每一天过得太忙了。可是一看到人,却觉得身心完全被想念给塞满。 还好,总算是又见着了! 赵子矜满面红晕,软软地倚在赵权怀中,螓首低垂。 良久,一声咳嗽响起,子矜轻轻地挣脱赵权的双臂,有些局促。 赵权斜了站在一身的王铠,恨声说道:“你就不知道避个嫌吗?” “避嫌的机会有的是,你看看,是不是该让夫人去稍微梳洗下,呆会得见见公婆啥的。” “不见!承仁,你去通知下,让他们别过来了!”赵权转过头,对着刚要翻上船的承仁吼了一声。 子矜有些疑惑地看着赵权。 “我,是怕你太累了,明天再说——” 赵子矜轻声地问道:“你没告诉我,你跟我公婆住在一起。” “哪来的公婆?别听王铠瞎扯!今天好好歇歇,明天再说!” 赵子矜松了口气,想了想,便不再坚持。 码头上,还是有一个人在候着,是辰冰。 一看到赵权两个人,便扑将上来,抓着子矜的双手,甜甜地喊道:“嫂子好!嫂子辛苦了!” “你是,辰冰?” 辰冰频频点头,有些满意,看来自己是属于被赵权重点介绍过的人之一。 辰冰扯过两个小姑娘,推到赵子矜身边,“这两个侍女,安排给你的,一切起居,交给她们打理就是。如果做的不好,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换两个!” 两个侍女一听,急急跪倒在地,“郡主,我们一定会侍候好夫人的!” 郡主?赵子矜疑惑地看了一眼赵权。 他可没跟自己说过,他这妹子是个郡主。 而且,妹子是郡主,难道说他是个王子不成? 赵权轻轻地摇了摇头。 辰冰接着说道:“这两个,是高丽姑娘,嫂子不用过于怜惜她们。该用就用,该打就打!” 高丽女人? 子矜觉得,开始有一种来到异国他乡的感觉。 赵权轻轻地说道:“先回家吧!” 一辆马车靠过来,辰冰扶着子矜登上马车,赵权骑马在边上相陪。 “嫂子,晕船了吗?” 赵子矜点了点头。 “我以前,特别想看看大海。可是出了几次船,我就受不了。晕船难受,而且在船上呆到第二天,所有的景色就一模一样,无聊的很。 我觉得,还是草原好玩。骑马骑上十天半个月,每一天都能见到不同的景致。” “瞎说,你以前明明说很喜欢大海的!”一个声音突然从座位底下传出来。 “啊——”辰冰发出一声尖叫。 “怎么了?”赵权吓了一跳,凑过去问道。 “你个死妮子,你躲在这干嘛,想吓死我啊!” 赵权狐疑地撩开车帘,探眼看去。 “爹,姨打我——” 一个小圆脸出现在帘内,满脸委屈,正是他的女儿赵沁。 权宋天下 第九百零九章 大娘 赵权又探头看了一眼子矜,她的眼里,有些惊疑不定,但随即露出微微的笑意。 “安静点,否刚我揍烂你的屁屁!” “女生说这个词,很不文雅啊!小心你以后嫁不出去……”赵沁嘀咕着,缩进了车子。 辰冰搂着赵沁,把她摁在自己的腿上,在她的大腿上轻轻地抽了两下,狠声说道:“你有能耐,别找你爹,看我怎么收拾你!” 赵沁叼着自己的食指,看向子矜,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我的大娘吗?” 赵子矜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长得,比我姨好看啊!” 赵子矜脸色一呆,辰冰却怒道:“屁屁还痒着啊?没打够?” 赵沁转过头,正色说道:“姨的意思,是你长得比我大娘好看?” “你——” 赵权骑在马上,扶额而叹。 看来,现在连辰冰都管不了这娃了。这以后可咋办? 也不知道子矜以后会不会为难? “沁沁啊,其实女孩子是得好看一些才好。可是呢,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女人,不需要好看。当然,只要她的丈夫觉得她好看,就可以了!” “这样啊——”赵沁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那你觉得,是我好看,还是我姨好看?” 辰冰一时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挺了挺胸。 “你是可爱,你姨当然好看了。等你姨嫁了人,你就可以最好看了。” “那,我姨要嫁不出去怎么办?” “死丫头,你才嫁不出去!” “那你说,你要嫁给谁?那个书呆子吗?” “你,你——” 哪怕辰冰心性豁达开朗,被一个小姑娘当面谈论自己的婚嫁,也羞得有些无法驳斥。 “你再说,我把你扔下马车去!” 辰冰端起赵沁,作势往窗口推搡。 赵沁却顺势,直接坐到了子矜腿上,鼻子一怂,委屈巴巴地说道:“大娘,姨欺负我,你不会像我爹那样,不管我吧?” 赵子矜哈哈一笑,搂着这个小姑娘,一路的疲惫似乎瞬间消散。 离码头五里地,依着一座小山,是一个占地百亩的庄园。庄园的围墙之上,每隔百米,就有一个岗哨立守。 庄园之内,阡陌交错,数十座宅院,看似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庄园之内。但是相互之间,却隐隐彼此守护相望。 一幢幢的宅院之间,或是绿树成林,或是绿篱相隔,也有流水淙淙,亦有花草相映。 甚至还有几只小鹿,正怡然嬉戏。 “你们家,好大啊——”下了马车的赵子矜,牵着赵沁的手,呆呆地说道。 “我自己也有一个家,比这还大呢!”赵沁仰首挺胸说道。 “是在草原?” “是的,是我爹给我建的,叫水心堡。大娘哪天跟我去看看吧,我还有一个海,我爹说也是给我的!” 草原里的一个海? 对这子矜倒是没有太多的概念,但是给女儿建了一个城堡,她相信这种事她爹还真的做的出来。 只是此时,她对于自家官人的身份,倒是又生出一点点的好奇之心。 哪怕她再高估,似乎还是低估了他的身家。 “你,很有钱吗?” 旁人都已离去,洗漱过后的子矜换过一身干爽的衣服,吃着赵权亲手给她熬煮的稀饭,夹着一些咸菜,随口问道。 “本来没有的。后来,我想不行啊,我老婆要来!于是这拼命地干活,拼命地赚钱。然后买了块地,盖了些房子。免得你来了,看看不对劲,又跑了。那我可亏大了!” 子矜扑哧一笑,“又在胡说八道!” 随后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挑着筷子,痴痴地看着赵权。 “你回到这里,瘦多了!” “是啊,有老婆的男人,不拼点命赚钱,说不过去啊!” 第二天,在辰冰的主持下办了个家宴,为子矜接风。 来的人不少,都是在这片庄园之中居住的人。有权氏兄弟,有王铠带着他的新婚妻子,这些都是赵权的异姓兄弟。子矜应付起来,倒是颇为自如,落落大方。 让她感到奇怪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胡子见白、孤身一人的梁申,孤独却并不落寂。没人告诉她此人到底是谁,但是每一个人似乎对他都很尊敬。 另外一个让她更加奇怪的,是陈耀。 这应该是在场诸人中,唯一一个与自家官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但是,却是对自己态度最为应付的一个人。 有些淡然,也有些疏离。 倒是他的妻子郭筠,对显得极其亲热。尤其是对自己从泉州带来的一些绢缎刺绣、香物饰品,非常的感兴趣。 看着这些小玩意,眼光热烈、爱不释手,但并不是贪婪。而是似乎找到了知音人的感觉。 还好,总体来说,这一次与“公公婆婆”们的见面,算是顺利得很。 没人特意去询问她赵氏宗亲的身份,也没人会跟她聊起宋国聊起蒙古国。 这让赵子矜也放下了一颗微悬着的心。 不过,委实出乎意料的是,她原以为自己相公的一个家,可能会是一大幢房子。 来子之后觉得这一整片庄园应该都算是他的家。 过了两天,感觉这个正在建设中的“旅顺城”,很可能都是他的家。 等出了旅顺,这才发现,这个家,远远比她想象中要大了无数倍,而且根本没有尽头。 车窗一侧,是随着道路绵延至山间、至天际,一望无边的农田。车窗的另一侧,则是往来不断、在海中遨游的大小船帆。 一路北上,时不时会有快马前来,递给赵权一些军报,或是汇报一些事情。 子矜知道自家官人辛苦,却完全未料到,会辛苦如斯。 要管理如此之大的土地,要管理如此之多的人群。 但即使这么忙,他依然每天都会陪着自己,看山、看水、看海。 看正在夏收的农人,看正在撒网的渔民,看正在辛苦劳作的伐木工,看正在筑路建屋的匠人。 有时路过一家农户,会停下来歇息一二,顺便了解他们家的人口以及收成。 有时会带她去听满山的涛浪,看醉人的山花。 在丹东,遥望着曾经的高丽。 在石沟,细听当年的苦战。 在五老山城,游览当年高句丽留下的“金字塔”。 在扶松,入住让她极为讶异的土楼。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一十章 放不下 一路往北,赵子矜完全放开了自己的心怀。她不再去纠结自己的出身,也不去继续猜想赵权的身份与地位。 他愿意陪伴自己,也愿意让自己陪着他,足矣!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南京府城时,已是桔红铺山漫野。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哪怕赵子矜自认为不是一个矫情的女子,此刻也完全沉醉于眼前的这些美景之中,依在车窗之外,痴痴呆呆。 “官……老公,你们家,好美啊!” “哈哈,这算什么!如果你想看,还有更美的!万里冰封的湖面、成群自由飘浮的天鹅、风吹草低的牛羊,还有万里大漠的孤烟……” 赵权紧紧地拽着子矜的手,缓缓走在南京府城的街道之上。 人流依然如织,但是安静了许多。 尤其是那座副万户府,虽然已经变成了海东各个学院高级老师的宅院,但依然显得空空落落。 须发全白的大乌泰,坐在院前的椅子上,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两人。 子矜跟在赵权身后,恭恭敬敬地跪拜而下。 随着赵权,口中称道:“子矜,拜见义父!” 大乌泰摆着手,说道:“别行此虚礼,走了这么远的路,累着你媳妇,我老头子可得内疚半天!” 赵权不语,依然完整地行完一礼。 杨氏姐妹过来,一左一右打量着子矜,口中啧啧赞个不停。 赵权走到大乌泰跟前,蹲下身子,轻轻挽起他的裤脚,面带忧色地看着他的双腿。 小腿发黑,肌肉萎缩,瘦若枯柴。 “行啦,别摸了,我死不了!” 大乌泰想抬起腿踹他一脚,大腿动了一动,小腿却毫无动静。 将未来的国都设在旅顺,而不是南京府城,这是必须之举。但是大多数人搬离之后,大乌泰却不肯离去。 倒并不是他对南京府城有多么留恋,而是因为他的双腿出现了严重的萎缩症状。 好在所有的学院都依然留在南京府城,包括新建不久的医学院。 若论医疗条件,这里甚至超过了还未完善的旅顺。 大岩桓夫妇与辛邦杰妻子,都留在在这里陪着大乌泰。 但终究相隔太远,赵权往来看视一趟都属不易。 看这病情反反复复,似乎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我父亲,时日无多了!”大岩桓面带忧色说道。 赵权吓了一跳,“不可能吧,顶多不方便走路,不会影响到生命的!” 大岩桓轻轻地摇了摇头。 “父亲一生,大半时间都在战场上厮杀,无数隐疾缠身。加上早些年,南京府缺医少药,伤势虽然暂时压住,但却始终没法根治。多年积压,其实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 “这么严重吗?”赵权心里泛出无数辛酸。 大乌泰,在赵权的心里,其实已经远不是一个伯父这么简单了。 自小没见过父亲的赵权,早已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来看待。 可以说,没有大乌泰的全心支持,没有他毫无条件的信任,赵权或是南京府,都不可能发展成为今日模样。 人力有穷尽,南京府的医疗资源虽然还谈不上当世最强,但是中外之间的医疗合作研究却已极其深入。如果在这里还想不出有效的解决方法,去任何地方也都没有用。 夜色洒在宁静的操练场上,赵权与大岩桓并肩漫行,一时心头沉重。 “人生七十古来稀,你其实也不用太为他担心。我父亲一直在说,他这辈子,值了! 曾经有一个最好的、可以生死与共的兄弟,也有一个当世最有能耐的义子。 孙子非常可爱,只有儿子差了一点。” 大岩桓苦笑地摇了摇头。 赵权听着却是莞儿一笑。 大伯伯已经七十了!在这个年代确实算是高寿,的确也可以算是没什么可遗憾的。 可是,自己的父亲,今年多大了? 赵权突然有些迷茫,似乎,算不清? “他其实,心头还有几件事,一直放不下,否则可能早走了!” 赵权微微皱眉。 放不下,因此努力地撑着,希望可以在这世上多停留一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是立国,前几年算是他的心结。但这些年,也淡了。” “需要的话,我可以立即安排……” 大岩桓摆了摆手,“今夜与你说这些,并不是我父亲的意思。只是这两年来,时时陪在他身边,他虽然很烦我,但我也大体理解了一些,之前我看不懂他的许多东西。” “他对我不满,是真的不满,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但是他对我的爱护,也是真的爱护。不掺杂一丝一毫的功利。 他要立国,仅仅只是为了大氏的传承能得到延续。如今他的这个目标,已经没有问题,那么立国就早已不是他的心结。” “那,还有什么?” “一是他想看到你成亲、生子,使南京府或者说未来咱们的国祚有太子可以承继……” 太子? 赵权一阵发晕,是否立国都还没整清楚,这老爷子已经想到了太子这个问题了! “另一个,是他希望,还能再见老友一面。” 赵权沉默无语。 自己的父亲啊,也许真得想办法把他给弄回来了! “小权,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并没有要求你做什么的意思。只是这些事情,憋在我心里,我有些难受,所以我必须得跟你说说。” 好吧,我就是那个垃圾桶。 赵权有些郁闷地看着大岩桓。 大岩桓露齿一笑,很坦然。 “你真要立了国,有了儿子,你父亲又回来。你信不信,我父亲第二天便会辞世归西。” 是这个问题。 不解决老爷子的心事,他走了也会有些遗憾。可是一旦心愿了结,他走了,自己这些人又难免心伤。 也罢,赵权便与子矜在南京府城住了下来,算是多陪着老爷子一些时日。 相比起正在建设中的旅顺,子矜更加喜欢这座如今安静恬淡的南京府城。 尤其是图书馆中海量的藏书,更让子矜留连难返。 有时还能去文学院听听课,去医学院学一些急救的小技巧;还会去抚幼局照顾一些收罗而来的幼童,或是去小学给小孩子上会课。 回到院中,便会跟着杨氏姐妹学女红、学厨艺、学习家务的操持。 这终究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在后世,正是最灿烂的年纪。 充实而快乐!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一十一章 新航线 有海东青的往返传递,哪怕相隔遥远,公务的处理对于赵权来说也不成问题。 正好利用在南京府城的这段时间里,赵权重新梳理了法务部与监察部的架构。 大乌泰的大法官任职,已经到了第二个五年时期。 这两年,身体的原因,许多事务都是大岩桓帮他在处理。 尤其是《华夏法典》的修订。 这部法典,消耗了南京府近百人的精力,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整理了中外历史上无数的法令条文与资料,终于基本成稿。 这个法典,包括一部民法、一部刑法、一部讼诉法还有一部商法。试行了两年之后,又进行修缮,算是基本完备了。 现在需要完善的,还是法官的制度。 在赵权的劝说之下,大岩桓父子终于同意,让大岩桓放弃军职,准备接任大法官。 对于这个职位,赵权的理解是,不需要有多么专业的能力,但是必须要公平、公正,而且知人善用。 不仅要教会所有的法官以抵挡住各种利益的诱惑,还得知道,如何去保护这些大小法官,让他们可以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如何维护律法的尊严之上,而心无旁骛。 今后,南京府所辖之地,刑狱将从政府管理中彻底剥离。所有司法相关人员,归大法官直接管理与任命。 各地政府官员,对于所有的案件审理,有权旁听也有权提出异议,但不得进行任何的干涉。 大法官辖下,分立民事法庭与军事法庭,互不隶属、互不干涉。 为了可以更多的培养出所需要的法务官员,海东高等学院与军事学院中,各自增设了一门法学系。 赵权希望,在十年之后,所有的法官,无论民事与军事的就职官员,都必须拥有法学系的正式毕业学历。 缉侦局,被一拆为二。 南京府管辖地之外,所有情报监察交由陈耀的缉侦局负责。 管辖地之内,则设立监察部,由高正源统领。 当然,这些机构的调整,一切都还是在规划之中。 赵权希望可以在正式立国之前,把这些机构尽可能的做到完善。 他有预感,也许南京府立国的时间,不会等太久了。这个契机,应该就是在这场蒙宋之战结束的那一刻。 对于蒙哥准备发动的这场大战,宋国显然也有所感觉,开始四处调兵遣将。 只是,出乎赵权意料的是,先动的却是沿海制置司。 从右相位上被贬的吴潜,就任沿海制置使、判庆元府。 吴潜除了接管原有的定海水军,又在长江口部署许浦水军、在临安外围部署金山水军与澉浦水军。 澉浦、金山都统司水军,设立于孝宗时期,最多时拥有水军五千人。之后日渐萎缩。 绍定年间,吴潜曾在嘉兴知府任上重建两支水军。如今又回到了吴潜的麾下。 半年多的时间,吴潜单单在浙江沿海,便布置了四支水军,共有战船千艘、将士三万人! 这兵力,甚至远远超过了南京府拥有的所有水陆军队。 在赵权看来,这是一支足以横扫天下海域的水师。可惜,宋国人只会把这样的一支兵力,布置在浙江沿海。 那么,宋国人在防什么? 这让赵权很难以理解。 蒙古人现在即使有水军,也是在内河晃荡,根本不具备出海的能力。 益都李璮吗?也不可能有从海上攻击宋国的实力。 难道说,在防备自己的水师? 似乎也不像。无论是渤海海军、黄海海盗军或是李勇诚如今的“大条陈”水匪,都从来没有流露出对宋国一丝一毫的敌对情绪。 而且,宋国也根本搞不清楚,这几支海军的真正实力。 如果要防备的话,可能第一时间就会先把浯州屿给端了。 那么,剩下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原因,就是这几支水军的目的,是为了在事不可为时,帮助皇室从海上逃离临安。 一如当年的赵构。 陆地上打不过,可能逃不了,逃到海上就肯定是安全的。 这大概是宋国能为他们水军安排出的最佳战斗方式。 对这种判断,赵权很无语。 但又能怎么样,难道说,他去给宋国皇帝写个海军使用的说明书? 只要不是针对自己辖下的海军,赵权本来也无所畏他们到底如何布置。但是这一番动作的结果,却是把北线航路重新彻底封死。 这一封,可就麻烦了。南北货物再一次断绝,刚刚发展中的耽罗岛贸易中心交易量,将会少掉一半。 而且,需求量继续膨胀的砖茶,一旦断货,会给南京府带来巨量的损失。 没办法了,必须另辟蹊径。 赵权将目光锁定了琉球,这次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好在,石见的战争已经基本告了一个段落,渤海军在石见如今以防为主,所有对外的攻伐,全部交由那些僧兵自己去执行。 这些狂热的僧兵,为此而感动不已。 他们现在完全相信,南京府不会无故去抢夺他们的国土,侵占他们的势力。他们此后,是为了日本皇帝而战,是为了自己而战! 这种感觉,真的很神圣。 腾出人手的渤海海军,向黄海海军补足兵员与战船,汇同取得澎湖之战胜利后的李勇诚部,凑出八艘大船、一千水军,向琉球展开攻击。 还好,这一场战争,除了海路远了些,没有其他的麻烦。 统治琉球岛的国王,是舜天王朝的义本王。但是实际掌权的却是英祖。 三万多人的一个小国,却经历了十多年的内战,英祖成为义本王的摄政,不过一年多时间。 整个琉球能组织起的抵抗力量,甚至比澎湖还弱。 一战而下。 数百兵上岛,直接斩杀了义本王与摄政的英祖。而历经内乱的岛民,根本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心,反而有许多人为此而欢呼。 这让李勇诚很不爽,早知道应该先打琉球了。 从泉州过台湾岛北端,再经琉球群岛一路北上至耽罗,总的海程多了数百里,但是利用外海的一条洋流,北上的行程反而快了两三天时间。 而且沿途可以提供补给与避风的岛屿更多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一十二章 海州之战(1) 这边航线的事情刚刚搞定,蒙宋之间的战争也终于正式爆发了。 完全出乎赵权意料,这第一战,竟然会是先从淮东打响! 早在宋国收到蒙哥准备亲征的情报时,贾似道就开始在淮东着手大力整顿防务。 当时,赵权还曾暗自嘲笑过贾似道,觉得他看不清蒙古军的主攻方向,防守上有些南辕北辙。 但是,赵权心下也有些疑虑,在他看来,贾似道在淮东一定是与李璮达成了某种默契,双方不可能进行真刀真枪的实战。 他还以为,贾似道的防务只是做做样子。 正月伊始,贾似道先是征集民船渔民五百余人,组建定海水军,驻防在海州不远处的云台山岛。同时扩建海州月城。 而后,在扬州以北七里处,修建宝佑城。在清河口和五河口两地,修建堡寨。在淮水两岸,增建一百二十余座烽火台。 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贾似道共动用了军队、民夫五万余人,花费楮币近二千万缗、米十五万石。这些钱粮全由两淮各项税收节余支出,甚至据说贾似道还从自己腰包中掏了不少钱粮出来。 但是的确没有从宋国朝廷另行拨付钱银,单就这一点来说,贾似道的生财能力在宋国可算首屈一指了。 蒙古中路军霸突鲁主力未动,前锋一到河南,就分成两支。 其中一支与李璮的益都兵配合,直攻扬州。 贾似道似乎未卜先知,让来援的镇江都统夏贵在白马庙成功设伏,击溃此路蒙军。 同时,贾似道趁胜出兵海州,败益都军,俘其统帅。 贾似道凭借此功,以两淮制置大使身份,兼任两淮安抚大使,成为两淮前线上的最高统帅。 而夏贵也得升迁,成为吉州刺史、带御器械,兼镇江都统兼知怀远军。 霸突鲁另一支前锋,与驻扎在唐、邓两州的史枢、史权,攻打襄樊。被襄阳守将,京西安抚副使高达击退后,双方在这个区域陷入拉锯之战。 与此同时,宋国令吕文德为湖北安抚使,兼常德等地镇抚使,镇守常德;令向士璧为湖北安抚副使,兼知潭州,镇守潭州。两人呈犄角之势,以防备自南向北攻打的兀良哈台部。 最激烈的战场,无疑是在四川。 在窝阔台去世之前的最后一次攻宋之战中,成都被蒙军数次占领,而因此完全破败。宋军被迫收缩防线,扼守嘉定府、叙州、泸州等岷江、长江重镇,形成了以重庆为中心的川东防御体系。 此后,蒙军放弃成都,但宋军已经无力修复成都的防务。 余玠接掌四川军政之后,采纳播州冉进兄弟建议,把合州州治迁到钓鱼山,修筑钓鱼城。又以钓鱼城为中心,在青居山、大获山、云顶山等地修筑十几座山城。采取守点的策略,在嘉陵江、涪江、沱江、岷江沿线利用有利的地形,进行层层设防。 然而,突然暴病身亡的余玠,令四川的防务立时出现漏洞。 金国降将汪世显之子汪德臣,作为蒙古西路军前锋,节制川北所有屯戍之兵,自利州城南下,先攻苦竹隘。 汪德臣先是俘获了向苦竹隘供应军需的宋国提辖崔忠等人,通过这些人招降苦竹守将南永忠。 而后,再陷阆州,攻破隆庆府,知府郑炳孙自尽而死。 又破大获山城,城守王惟忠弃城而逃。 一直打到了合州,才被守将王坚、曹世雄尽力阻住。 这一路,几乎势如破竹。 此时,离余晦到四川就任,不过数个月时间。虽然斩了王惟忠,但是依然无法止住四川在战场上的颓势。 宋国只能临阵再次换将,召回了一事无成的余晦,换上蒲择之。 蒲择之一上任,便率兵重新攻至苦竹隘,利用还有一些坚持不肯降蒙的守将,与汪德臣部僵持在了苦竹隘与大获山一线战场。 此时,已经到了公元1255年、华夏历十年的八月。 初秋的海风,自北而南灌入海州城,撞到城南的白虎山,呜呜地在城里盘旋一圈之后,再从东西两门,接连不断地冲出城池。 这是一片有些神奇的土地。 数百年之后,黄淮数次泛滥,带来的的泥沙,不断地填埋城北之外的海滩,包裹了海上的云台山岛。生生地将海岸往东、北方向推出了六七十余里。 沧海桑田,大约便是如此吧。 自宋高宗南渡之后,海州便成了南北两个势力争夺的重要区域。 绍兴年间,宋国水师曾在此以少击多,大败南侵金兵,导致完颜亮南征的最终溃败,以致丢了皇位。 此后,海州数次易手。 持续不断的战火,让海州周边百里之地,已经完全没了人烟。 即使偶尔有人努力地种些地,也无法保住自己的所得。 蒙古人过来,扫走一片;宋军过来,带走一些。其他的或是成为战场上的炮灰,或是早已饿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之中。 这里是双方的对敌前线,蒙古人连中原都不太想经营,更何况是这种常年战乱之地。 山东益都的势力无力经营,宋国也只愿意将这里当作战略之地来对待。 普通人的性命,哪里有一个前线重镇重要! 这些年,趁着蒙古与益都无力南顾时,贾似道又重新占据了海州,这也成为了近些年贾似道在淮东的最大功劳之一。 海州城不好守。 并不是因为距离此城最近的宋国驻军,远在百多里之外的涟水。 也不是因为,城中加上刚刚组建完成的定海水军,不过只有一千二百人的守卒。 而是海州城,对于宋国来说,是一座完全可以放弃的城池。 有了海州城,可以将防线北推进百余里。没有海州城,无非是将防线收缩,影响不大。 当然对于淮东的阃帅来说,丢了海州城,固然是个过错。过一阵子,重新收复又会是一场大功。 就如战场上的厮杀。宋兵若是损失一万人马,那算不上什么。但若斩敌一万,那就是泼天的功劳! 可惜,战场如棋局,不是靠简单的兑子就能分出胜负的。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一十三章 海州之战(2) 海州不好守,但也未必好攻。 即便攻下来,李元帅也没有必守的决心。 这是益都军统领齐元彪,最为烦闷的地方。 攻不下来,难免受责;攻下来了,自己来守,最可能的结果,不仅是城守不住,自己麾下的人马还得全部折损于此。 但是,军令不可违。谁让自己得罪了那个王文统呢! 逼着自己来攻打海州,这报复已经算是轻的了。 好在,益都上下都明白,来来回回地打了数次海州,无非是做做样子。让蒙古国的大汗明白,益都也在为攻打宋国努力,也在战场上拼着命作战。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一次元帅竟然给自己送来了一千个高丽兵。 虽然据说是南京府东真军淘汰下来的辅兵,但是没关系,越是这样的兵,越是好用。 用光了,没人会怪自己的。 而且还可以体现出益都兵奋力作战的壮烈场面! 元帅这一招,真的很厉害,也不知道益都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不过应该不会太多,王文统那人,虽然为人奸诈而贪婪,但是对益都的利益还是看得相当的紧。 也不知道,今后是不是还会有这样的炮灰。 难啃的骨头他们上,有功自己拿,多好啊! 想及于此,齐元彪的一丝抑郁情绪渐渐消失不见。他看着五里之外的海州城,脑子开始飞快地转动。 元帅没有给自己下达一定要攻占海州城的军令,那么自己唯一的任务,就是得打一场看上去很激烈,但是自己兵马又没什么损伤的战役。 难度应该不大。 海州城守军千把人,自己的兵力就有五百,加上那些即使看上去有些散漫的高丽兵,也足以催毁这座城池了。 区别在于,让谁先上,由谁先去送死,要死到多少人。 或者说,有没有必要非把大部分的高丽兵都葬送在这座城池之下。 死的人太多了,万一南京府此后不肯再送高丽兵过来,似乎会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日已上三竿,海州西门城头上,旗帜飘扬。 宋军三三两两地站在城墙之上,似乎很放肆地在那说着笑着。 有些远,看不太清楚,但是这种态度让齐元彪感觉很不爽。 这些宋军,难道不应该紧张,甚至害怕一下吗? 与宋军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大小战役十数次。齐元彪对于淮东的各路宋军,其实是相当了解的。 能打敢战的,都是北兵出身,这些年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基本只是属于会守而不敢攻的南兵了。 宋军最大的依仗,就是源源不断的士卒,这大概是如今宋军剩下的唯一优势。 但是打战靠的可不仅仅是人多,人越多,他们的补给压力就会越多。有时候,人太多,反而会成为一场战争失败的主要原因。 就如齐元彪自己,每一次领兵作战,绝不会越过一支千人队。 五六百人的队伍,对自己这样一个副千户来说,正合适! 前阵,没有动静! 齐元彪皱了皱眉头,昨天已经特地交代过那些高丽兵,让他们今天必须先试探下海州的城防实力,这些人在干嘛? 城门缓缓地打开,一小支宋骑慢悠悠地晃了出来。 齐元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宋兵,竟然敢出城,这是赤果果的挑衅! 他怒不可遏地吼道:“那些高丽兵吃屎的吗?还不趁机攻上去?他们在干嘛? 把高丽兵主将给俺叫过来!” 不一会,高丽主将被几个亲卫推搡而至。 此人身材高挑,面目白净,根本就没有军人该有的粗犷。若是换身儒衫,倒更像是一个读书人。 齐元彪觉得,此人肯定是南京府某个富商的私生子,没办法承继家里的财产,只好塞到军中,谋个出身。 捞军功,有那么容易吗? 齐元彪看着这位姓符的家伙,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之色。 “见过齐将军!”来人抱拳行礼,两眼闪过一丝呆呆的畏惧之色。 对于此人的害怕,齐元彪感觉到了些许的满足。但是面对自己竟然没有下跪,又让他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一个卑贱的高丽人,胆敢如此! “你,知道违抗军令的后果吗?”齐元彪鼻孔朝天。 “某不敢!我等,并未违抗军令啊!” 齐元彪胳膊一抬,手中马鞭直击而出。 “啪”的一声脆响,竟然打空了! 此人,竟然敢躲开自己的鞭子! 齐元彪更加愤怒了,自己被蒙古人抽鞭子的时候,可是绝不敢躲闪的。 “大胆,来人,拉下去,砍了!” 几个亲兵一拥而上,符某急急后退,脚步踉跄。 “别啊,将军,你要杀我,好歹让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死啊!” “昨天已经给你们下令,要去试探海州的城防,为什么今日一动不动?” “有啊,正准备着呢!” “什么时候开始?” “马上,马上!将军请勿担心——” “滚!” 符某后退的脚一歪,差点摔倒在地,狼狈而退。 齐元彪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心里有些爽朗地骂了一声:“这小兔子,也敢到战场上来混军功!” 然而,一刻钟之后,高丽兵依然没有动静。 又一刻钟之后,高丽兵还是没有动静! 一个亲兵带着一些怒气回来,“禀报将军,那个高丽人说,恐怕宋军有埋伏,必须得小心应对!” 齐元彪气得都有些乐了。 怕死的将军他不是没见过,这么怕死还想捞军功的人,他还真的是第一次见着。 此时,那一支不过十人的宋军骑兵,甚至都已经下了马,站在城门之外,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击鼓!执法队上前,高丽人再不出兵,直接斩杀!”齐元彪冷冷地下令。 一通鼓响起,高丽兵终于动了起来。 二通鼓响起,高丽兵开始整队,彼此呼喊。宋军骑兵翻身回到马上,警惕而视。 三通鼓响起,高丽兵一声大吼“杀!” 但是,所有的高丽兵依然还在原地打转,不肯向前! 齐元彪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些高丽兵。 五十个执法队员,拔出刀直接冲入高丽军的后阵。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一十四章 海州之战(3) 高丽军队形一散,随后反向一围,就把这些执法队包入其中。而后,就在齐元彪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将五十个执法队员,全部放倒在地,捆好,扔成一堆。 这些高丽兵,疯了吗? “全军,上马,剿杀高丽兵!”齐元彪怒吼道。 “可是,将军,咱们人少啊,这样硬杠,是不是不合适?”一个亲卫有些犹豫地问道。 “人少?你们还怕那些高丽人?他们会打仗吗?” 其他益都兵纷纷应和,带着不可置信的睥睨。 齐元彪留下了一百人马,以作意外的防犯。领着剩下的三百余人,怒气冲冲地杀向高丽军后阵。 一些软软的箭矢飞射而来,齐元彪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摁不住满腔的怒火了。 这些卑贱的高丽人,竟然敢向自己发动攻击! 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此战之后,一定要向元帅进言,杀尽留在山东境内,所有的东真军、所有南京府的人,无论是官是兵,是商人还是平民百姓! 否则,这些人日后必将成为益都之患! 落在阵后的一些高丽兵,似乎有些慌乱,向冲杀而至的益都兵,拼着命地摇手。 想认怂? 来不及了!刀已出鞘,若不见血,绝不收回。 齐元彪舔了舔嘴唇,手朝前一挥,身边的益都兵持弓待射。 突然,身下马蹄一轻,齐元彪大叫一声,腾身而起。 然而,完全的猝不及防之际,一只脚竟然无法脱离马镫。人在半空中,齐元彪有些茫然地瞥向前方的高丽兵。 许多人,脸上竟然有些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些高丽兵,肯定是疯了!竟然在这里挖陷马坑! “膨!膨!”的一阵巨响,三百余骑几无幸免,大多扑倒在地。 人仰马翻,惨叫声此起彼伏。 数十支弩箭飞射而出,躲过陷马坑的益都兵,还未从茫然之间醒悟过来,便全部中箭落马。 一支骑兵从高丽军阵之中,突然一闪而出。随之,数百张渔网从天而降,兜住在陷马坑之前挣扎的益都兵,立时将他们绕成一团团的粽子。随后,两人一组,扑将下去,直接捆好,扔在一堆。 齐元彪目眦欲裂。 这还是他眼中,那支犹如弱鸡的高丽兵吗? 他愤怒地吼叫着、威胁着、咒骂着。 来了一个士兵,随手割下一块破布,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 其他人的待遇就没那么好了,凡是在喊叫的,直接就是一铲拍去。 兵铲! 齐元彪心里一寒,这兵铲,可是东真兵的标配。 难道说,这是一支伪装成高丽人的东真兵? 他们来这,干什么? 为了抓拿自己? 这些人,已经与宋军勾结,准备围攻益都了吗? 齐元彪冷汗直冒,努力地让自己静下心来。眼角扫去,那些正在城外犹豫的宋骑,似乎也一样的目瞪口呆。 鬼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余下的益都兵,顿时慌了手脚。有些在怒骂,有些在喃喃而语,有些转头乱瞅寻机跑路。 两队骑兵包抄而至,那些高丽人在马上大喊道:“放下枪械,降者不杀!” “放下枪械,降者不杀!” 数百人齐声大喊,声浪冲天。 有几个不太死心的益都兵,张弓便射。 箭未出,弩已至。十多个持弓益都兵立时中箭身亡。 前后也就半个小时,五百个益都兵,死了近百,其余全部被俘,无一幸免。 “这样,合适吗?”符旭喃喃说道。 “怎么了,手软了还是心软了?”边上一个汉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倒没有!”符旭抬手在脸上狠狠一抹。 一张略带呆气的脸,已经充满着坚定与刚毅。 一声令下,所有的东真兵五人一队,两队一组,结阵而坐,各自从身上掏出瓶瓶罐罐,开始狂吃。 无论是在海州城上守望的宋卒,还是在城前依然犹豫不决的骑兵,都不由的面面相觑。 敌军内乱,而且似乎不像作假,杀成一团,真的死人了! 这机会,太难得了吧? 而且,那些人,杀完友军,跟没事似的,一个个捧着一些小陶罐,拼命掏着挖着继续吃。那股劲,好像是在吃最后一顿饭似的。 难不成,真的是自家的内应? 可是为什么没人通知,也没人给个暗示。 如果对方趁此机会,要求自己打开城内,把他们接应进来,那接还是不接? 还好,这些人智商似乎不太够,一个个只是在那闷着头吃。没有想以此示好的意思,更没有一个人主动过来套近乎。 海州城内,上至城守将军,下至普通兵卒,此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了。 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一堆的军功,捆得好好的摆在城墙之外,等着他们去捡呢! 这诱惑,太大了! 大到负责守城的侯畐都觉得无法忍受了。 城门之上旗子猛挥,一支宋军步卒冲将出来,横在城门之外。长盾于外,长枪斜刺,满弓随后,全副戒备。 城外的十余个骑兵,仰着头再次确认了城墙上的旗号,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迅速地列于一阵,开始向城下那一堆堆看似散落的贼军,缓缓逼近。 没人理他们,该吃的继续吃,该喝的举着水囊继续灌。 十几骑宋兵,渐渐加速,但是不敢过快。最前方的那个,正在努力地计算着距离,希望可以在一箭之地外停住。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 正当宋骑准备拔转马头时,两队东真兵扔下手中的陶罐与水囊,抽出弩箭便射。 “咻、咻”的一阵弩响过后,十余个骑兵,落马一半。 余下如风,在战场上极其快速的拐了个弯,溜回城门处,个个脸色煞白,怒不可当。 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自己友军也打,宋军也杀,到底跟谁一伙的? 城上城下,几支部队,以一种很诡异的态势,相互僵持住了。 一支兵全部被捆,能怒不能言;一支犹豫不决,想打不敢打;一支却似乎毫不在乎,只是分兵守住了海州的东西两个门。 其余的游骑,开始绕城而驰。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一十五章 海州之战(4) 海州小小的府衙之内,挤着近十个人,正在争吵不休。 “侯通判,把兵全交给末将,我一定可以杀光城外之敌!” “不可,这批人不知是友是敌,不能妄动!” “不是说他们是高丽兵吗,哪里像高丽人啊?” 侯畐被吵得头疼欲裂,不由大吼道:“安静!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伙儿面面相觑。 “谁能知道啊?估计连那些被捆的益都兵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求援信发出去了没?知府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侯畐相当无奈。 知府不在,理论上自己这个通判可以节制海州城所有兵力。但仅仅也只是理论上,城中如今没有一个民户,全是大头兵。 这些人,要是打了一场胜仗,还能把他们心给聚齐了。 可是这种不尴不尬的境地,自己都觉得有些棘手,更别说去想办法压制他们越来越暴躁的脾气。 “三天前,求援信就发出去了。正在路上生病的知府应该收到了,不过估计病情会越来越重。” “而且,现在东西门之外,都有贼兵守着,游骑兵已经无法出去了。” “打吧!一遇仗事,就关在屋子磨磨叽叽,打个屁战啊!” “你一介武夫,懂啥战阵?若不是知府不在,这里有你说话的机会吗?” “你——” “闭嘴!” “把白虎山上的观查哨兵喊来!” 白虎山,原来在海州城之外。此次贾帅重修海州城,把白虎山囊括其中,成为城内向外观察的绝佳之地。 但是,这一次,观察哨兵也没能看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北边是海,南面是山,西城之外是结阵而坐的步卒,东城之外则是数支游荡的骑兵。 宋军所有的斥侯,全被堵在城里,一个也出不去。与外界的联络,被完全切断。 “水军呢?” 五百定海水军,常驻于与海州城一水之隔的云台山上。这可不仅仅是一支为海州运送补给的水军,也是一支可以直接从海上向扬州传递战场情报的最安全通道。 还是一支可以在关键时候,接应海州城守进行撤退的最后保障。 “云台山上,看不到任何动静,只能等他们派人过来联系,咱们这已经派不出人了。” “举烟为号啊!让他们上岸,内外夹击,肯定可以一战击溃城外贼兵!” 侯畐沉默不语。 那支水军,看着似乎有五百人,但大多数是刚征召而来的渔民。让他们在海上驾船,没有任何问题。到陆上来打仗,歇了吧!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通过那些水军,向扬州求援。 可是,这一来一去,没有半个月,援军根本达不了海州。 海州城,能守半个月吗? 好像可以,只要城外敌兵没有其他增援。 那就守吧! 有些人很不满,但大多数人都平静接受。 守城,这才是宋军最擅长的。战场之上,本来就不该以己之弱,硬抗敌军之强。 可是,两天之后,不仅城外没有任何想要攻城的动静。云台山的水军,也一样的似乎完全的消失无踪。 第三天凌晨,从云台山下的码头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昏昏欲睡的守卒,惶然惊醒。 军营中、府衙内,迅速地窜出一堆堆惊慌失措的人。 大家都茫然地望北而看。 战场上,让人最无措的,不是坏消息,而是无法确认详情的坏消息。 云台山离海州城十里,隔着海,站在北城墙之上,只能隐隐望见一些火光,以及轰然作响的火炮声。 定海水军什么情况,不知道。 跟谁在打,不知道。 死伤如何,不知道! 定海水军虽然只有五百人,但是益都如今可是连个百人的水军都凑不出来的。哪怕不敌,定海水军想撤,应该是没人可以拦得住他们的。 难道说,是高丽水军参战了吗? 还是说,东真军?而且还是带有火炮攻击能力的东真水军! 侯畐心里冒出一阵阵的凉气。 贾帅明明说过,东真军不可能参战的。 如果真是东真兵,别说海州城,就是连扬州与整个淮东,都将得面对极大的危机,甚至于整条防线的崩溃,都是件极有可能之事。 哪怕海州城不保,自己都必须将这一信息立刻传至扬州! 可是,海州城外,又完全被敌兵包围,再也无法派出一个人了。 一时之间,侯畐急如热锅之蚁。 虽然他心里有所怀疑,却根本不敢跟其他人商议此事。否则,军心将会彻底崩溃! 炮声断断续续地响了近一个时辰,而后又传来隐隐的喊杀之声,再后来就归于寂静。 侯畐的心,却悬得更紧了。他站在北城墙上,死死地望着海面之上,那座不太巍峨的云台山。 但是,半天过去了,海面上始终没有出现一只船帆。 无论是定海水军,还是正在攻打定海水军的敌军,再无踪影。 这真的是一场让海州守军完全茫然的战斗。 不知道敌人是谁,不知道敌军到底有多少人马战船,不知道他们想干嘛。 唯一知道的是,定海水军,必然已是全军覆没了。 当然,在海州城中呆望的这些宋兵,更不知道的是,此时一支船队正缓缓地离开了云台山,往南驶去。 十艘鱽鱼船,船头方小,尾阔底尖,长约五丈。这些船实质上都是渔船,轻便快捷,常被宋国水军用于追捕沿海沿江的水匪。 船只大多带损,只能勉强地在海中航行。只有最前方的一艘船完好无恙。 丁武坐在最前方唯一一艘完好无损的鱽鱼船头,满身忧郁地抱怨着: “我说啊,你可不可以不要去?你这样,让兄弟们压力很大啊!你瞧瞧,本来是一次很轻松的军事行动,被你这么一搞,我都有些后悔接下这个任务了! 你知不知道,南京府的人,会把我给杀了! 万一,你要挂了……” “你有完没完啊——”赵权头枕双臂,仰面躺在甲板上,看着漫天温吞的云朵,懒洋洋地说道。 “你现在下船,我立刻闭嘴。而且这辈子都可以不在你面前啰嗦!” “迟了——你可是自己说的,只要让你们踏白军负责这次行动,你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的。” “可是,我没答应你要跟来啊!”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一十六章 目标扬州 丁武是真的后悔了! 潜入扬州,把赵权他父亲从贾似道手中弄回来,这是一次看上去相当艰难的任务。却也是很合他胃口的一次行动。 利用绝对精锐的小支部队,渗透进入扬州城,潜入扬州府衙,将人带离扬州。这样的行动,对于刚成立的踏白军来说,成功率绝对在九成之上! 为此,他的助手符旭已经做了不下十套的行动方案。 最终确定实施的这个方案,效果很好。 假扮当作炮灰使用的高丽兵,与益都兵一起参与攻打海州。在海州城前,先搞定了那些讨厌的益都兵。再围住海州城,切断所有的内外信息传递。 而后利用海军,轻松歼灭留守云台山岛的定海水军,带走十二个愿意充当带路党的宋国水兵,准备假扮战败的定海水兵,潜入扬州。 在此之前,所有的行动都非常的顺利。无论是益都兵还是宋兵,一切的反应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令丁武绝未曾意料到的,却是以观战名义来到云台山的赵权,突然要求跟着他们去扬州! 可是,偏偏这让人难以接受的命令,却有辛邦杰的背书! 这就让丁武没地方说理去了。 “行了,这样吧,我答应你。事不可为,允许你们先保护我,而不是我的父亲,这样行了吧!”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赵权终于坐起了身子,盯着丁武说道:“丁大哥,我没有任何怀疑踏白军战力的意思。我相信你们,可以安全进入扬州城,也能顺利撤离。可是,如果我那老爹,他不肯走,以死相逼,你们敢把他打晕了带走吗?” 丁武张了张嘴,却无话可反驳。 “所以,这次不单单是一次依靠武力或战力就能解决的行动。没我亲自去,就是连辛大哥都没用!” 丁武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些很倒霉的感觉。本以为这会是踏白军第一次展示军威的绝好机会,却没想到很可能成为踏白军的最后一次军事行动。 好在丁武也不是一个很会纠结的人,既然赵权赶不走,他只能静下心来,开始跟他认认真真的核对行动中的每一个细节。 两天后,这支败退的“镇海水军”安全抵达长江口。凭着虽然有些破但还是可以清晰分辨的旗号、十多个熟悉长江所有布防水军的纯正镇海水兵,这支船队沿长江逆流而上。 目标,直指扬州。 两天之后,扬州府衙之内,淮东战区的最高掌权者贾似道,有些坐立不安。 海州的信使已经有许多天未见来人,派出去的也一个没回。 海州显然是出事了。 虽然海州守住或守不住,对自己或是对淮东来说,并没有太多的影响。但是真实情况如何,还是有必要知道的。 否则,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向朝廷请罪。 大战在即,如果经营得当,登堂出相,未必没有可能。可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海州,而让自己成为别人攻讦的借口。 海州可以失,但不能失得莫明其妙。 入夜时分,李庭芝匆匆来见。 “贾帅,定海水军回来了!” 贾似道腾身而起,“什么情况?” “定海水军溃败,逃回了百多人,海州城情况尚不明朗。外面有两个士兵,说有重要情况,要面报贾帅。”李庭芝皱着眉头说道。 贾似道有些疑惑,却下意识地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李庭芝身影刚刚消失,贾似道却突然一惊,:“等等!” 话音未落,两个人影直接撞入府衙。 一人手中拎着李庭芝,一人如只夜枭,向贾似道飞速奔来,转眼即至。 贾似道只退了两步,就被此人赶上,一柄叉剑抵至他的后背,直透肌肤。 此时,府衙之内的护卫才反应过来,一阵阵怒吼声轰然响起。 “大胆,哪来的贼人!” “找死啊!” “放开贾帅——” 李庭芝被拎到贾似道身边,满面赤红,又羞又恼,两眼死死地盯着这两个伪装成定海水兵的贼人。 丁武凑在贾似道耳边,轻声说道:“在下丁武,奉权相公之令,请贾帅一晤。” 权相公? 贾似道一怔,一怒,随即又长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迅速地平缓下来。 “他,想要干嘛?” “放心,权相公绝无恶意。只是想跟你见个面,与你商议一事。” “有必要这样吗?”贾似道冷冷地问道。 丁武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也觉得没必要这样。可是他这人呢,有时就是莫明其妙的,非要过来当面跟你谈。” 贾似道脑中急速转动,有些想不透那个赵权,到底想胁迫自己做什么。 “他在哪?” “被挡在扬州城外了,就是南边的水门之外。” “他来扬州了?”贾似道又是一怔。 这贼厮,胆子还真是不小! 丁武抽出一只手,挠了挠头,“我拿他没办法了,你要不去见见,办完事我们会赶紧走人的!还有,让那些兄弟先退了吧,伤到一两个人,我跟权相公没法交待。他可是一再勒令,绝不允许我杀人,哪怕误伤也不行!” 李庭芝咬着牙低声吼道:“放开贾帅,什么事我去!否则,我绝不会让你们离开扬州!” 贾似道瞥了李庭芝一眼,问道:“就在水门那会面?” “嗯!” 贾似道又看了一眼依然怒气冲冲的李庭芝,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问道:“是扬州城南的水门?” 丁武扑哧一笑,“这位,李庭芝吧!贾帅手下第一幕僚啊——不过,我现在不能放你走。你可以找个人,先去水门看看,但是千万不要跟权相公发生冲突。否则,我就无法保障贾帅的安全了。我们,原来是没有恶意的,被你们逼出恶意后,大家彼此就不好相处。这样,不好!” “行了,走吧!”贾似道挥了挥手。 他如今,也只能相信赵权对自己没有恶意了。正如他当时希望赵权相信他也没有恶意一样。 “还有啊,出去了别大喊大叫,要不然就太影响你们贾帅的形象了!”丁武特地对李庭芝交代道。 李庭芝一阵气恼,无语而怒。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一十七章 一次交易 丁武与贾似道并辔而骑,身后跟着同样并肩的李庭芝与另外一个东真兵。 十几个护卫,徒步相随,一个个面色惨然。 但是,的确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贾帅在自己府衙被敌生擒,喊出去不仅是贾帅面子有失,自己这些护卫全得抄家抵罪! 扬州水门的码头之上,十艘鱽鱼船安安静静地一字摆开。 丁武领着贾似道踏上其中一艘,船舱之内,只有一人一几,正在煮水烹茶。 赵权虚手一抬。 丁武退下船,舱门与窗户大开。眼中所见,船上除了他们俩之外,再无一人。 码头上,数百个护卫已经将行人与其他船只全部清空,严阵以待。 “权相公,好大架子!”贾似道哼了一声,一甩衣袍,在赵权对面坐下。 赵权倒出两杯茶汤,自己先滋一口,而后将别一杯推至贾似道面前,这才嘻嘻笑道: “此举多有得罪,希望师先生大人大量,不会计较。我也没办法啊,师先生官威甚大,不用些手段,见你不易!” 贾似道悄悄地转了转眼珠子,船上舱内的确再无他人,端起杯慢慢饮尽。 赵权又为其续上。 “说吧,什么事?” “一个请求,一次交易,一场富贵!” “怎么,最近赚了不少钱,想赏我一点富贵了?” 赵权没理他的嘲讽,“既然你对富贵最感兴趣,那咱们先从富贵谈起。” “师先生如今封疆大吏中第一人,中枢与相位尚差一步之遥。然,缺一契机,或者说缺一个上位的理由。没有这个理由,哪怕宋皇愿意任你为相,师先生恐怕也无法服众。” 贾似道看着赵权,眼睛一眯。 “这个理由,我想我可以帮你找到,而且没有太多的风险。”赵权施施然说道。 贾似道为相,这是必然之事。但是什么时候能爬上那个位置,赵权不太清楚。不过没关系,先让他有个印象,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与南京府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如此足矣! 所谓富贵险中求,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但是大多数人都是在追求富贵的途中被危险击倒。 尤其是对于贾似道来说,普通功劳对他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但是越大的功劳,风险一定是大得可怕。若真是能得到一个没有太多风险的大功,那贾似道还是愿意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 “海州守卒到现在为止,还都活着,只是被困于海州。定海水军,留了大半。人与城,如何处置,可以师先生说了算。” “这,就是你说的富贵?” “哪能呢?这只是权某留给师先生的见面礼。你想要城不要人,或是要人不要城,或是人城都不要,吩咐一声,我即刻照办。” “你在威胁我?” “没必要!我不会做这种事。想威胁你,现在就可以,我不会拿其他人或是你手下的人来威胁你。 没水平!” 赵权的语气,有些怨愤,也有些讥嘲。 贾似道听着,反而笑了笑,没接话。 自己就是要以他父亲来威胁他,而且还很乐意看到他吃瘪的模样。 “海州丢失了,你自己上个请罪折,没太多关系。你想让谁去收复,我就把海州城交给谁,对于你对于你的手下,都算是一个功劳。当然,你可能不在乎,但是培养一个手下,是不错的机会。” 贾似道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倒是,可是要将这功劳赏给谁? 李庭芝,夏贵,范文虎,或是…… “这算是今日得罪你的赔礼,也算是一次小交易吧。至于请求,你明白我需要什么。” 贾似道有些不理解:“令尊在我这,很安全,我没有恶意!更何况,他要真想走,我也拦不住。” “我不清楚,你到底用什么方法,让他竟然不愿意离开扬州、离开宋国,但我不关心这些。此次跟你要人,不是因为怕他在这不安全。哪怕你真的派他上战场与蒙军作战,我想他也会心甘情愿上阵杀敌。 我不会因此而怪罪于你,这一点师先生大可放心。” 赵权又饮下一杯热茶,往小泥炉中扔进两块木碳,继续煮水。 “我父亲,有一故人,在临死之前,想见他一面。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放人。” “这么简单?为了见他一面,你就如此大动干戈?” 赵权点了点头,“不管你信不信,就是这个原因。我不想让我父亲的故人,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人世。” “南京府的大将军?”贾似道试探性地问着。 赵权不置可否。 贾似道沉吟片刻,“我,如何相信你?” 赵权两手一摊,“没让你相信我啊!一场富贵,一次交易,一个请求。我都已经摆出来了,你愿意选,最好!你不愿意选,我只能想其他的办法。” “非要这样?” “所以说,我这只是一个请求。” 赵权把姿态放得很低,倒是让贾似道的一些怒火发不起来。可是,他心里依然有些隐隐的不甘。 “你什么都没付出,就想这样把人带走?” “权某,欠你一条命!日后你若有难,我自当歇尽全力,救你一命!” 赵权说得一脸俨然,贾似道却在心里鄙夷不止。 我,贾似道,正儿巴经进士出身,身为一方封疆大吏,是当今皇上最为信任的亲信,需要你来救一命?你何德何能! 赵权幽幽说道:“我相信当今宋皇,可保你无忧。可是宋皇百年之后,你能保证继任者,一如继往地信任你?或者说,师先生要如史弥远那般,当一个擅行废立的权臣?” “大胆!”贾似道勃然而怒。 赵权拱了拱手,“我没有对贵上有任何不敬之意,只是想说,师先生若无史弥远这种心性手段,就得为自己考虑一个后路。权某,就算是你的一条后路替补,对你来说,也无伤大雅。” 这话让贾似道心里又是微微一动。 官家今年不过五十,春秋鼎盛。但是,如今那个皇子,的确有些捉摸不清啊…… 贾似道手一挥,一副毫不在意模样,“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还是那句话,蒙宋之间,希望权相公不可介入太多,而且……” 赵权幽幽地打断,“意思是不需要我的情报,不需要我的帮助,师先生自认为可以徒手挣得一场大功,以作进阶之资?” 贾似道神情一滞,斜眼看着赵权,“南京府,未来是想与大宋划江而治吗?” “我倒是希望宋国将士,有胆有勇,北复中原!” “然后呢?南京府臣服大宋?”贾似道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呵呵,给你们五十年,两百年时间,能先把河南收复了吗?” 赵权看不起的模样,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对宋国的军力,没有抱过任何的希望。别说收复河南或是中原,能撑多久,还是个问题呢!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一十八章 敬意 贾似道嘿嘿一笑,“你们若是不从中作梗,此战击退蒙军之后,我自然有办法让大宋重心恢复昔日盛况!” 赵权朝贾似道竖起大拇指,“如此,权某先为中兴之臣而贺!” 赵权说着,嘴角一歪,心里腹诽不已。 大宋,一个让人着迷却又让人伤心的朝代。 立国数百年,什么时候雄起过?哪怕恢复到了最强的时光,又能如何? 不过,蒙哥死后,南宋的确在此人手中,多挣扎了几年,若不是忽必烈,也许真的就中兴了。 可是,终究也没改变被覆亡的命运。 一泡茶,味道已淡。赵权倒出茶渣,重新煮水,放入茶叶,再启一泡。 这种喝茶的方法,对贾似道来说倒是有些新奇。 茶叶不算精品,跟小团龙自是没法比,却又喝出一种独特的风味。 赵权手中动作行云流水,嘴里也没停。 “我说,你是不忘了给我妻子封地的事?”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给你妻子封地?” “别啰嗦,敢紧办了。要不然儿子生出来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那我就不让子矜回去了……” “有了?”贾似道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 赵权点了点头。 若不是子矜怀孕,而且医学院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检查出来,肯定是儿子。南京府诸公,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冒险走一趟扬州的。 大伙儿意思很清楚,自己有后了,死了没关系,有儿子就行。 “此事,官家自有主意,倒不需要我多做主张。当然,还需要一个契机……” 赵权两眼一翻,“别什么都需要契机。给了,我就要;不给,我也不求!一个破岛,你们还当作一个宝了。诱惑我?” 贾似道脸色一正,“权相公,可以让师某知道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吗?” “权某自幼孤苦,托庇于诸位兄弟,才得以在乱世之中存活。 因此,某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寻找一处安乐之地,让我的家人、我的兄弟能不被世人所打扰,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 但是,这种希望,说实话,听着是有些可笑,也有些矫情。 对于我一个人来说,一岛、一屋、一舟、一妻,足矣! 但是兄弟们不行。尤其是如今越来越多的兄弟,既然信任我,愿意追随我,我自然得让他们不会为这种追随而后悔。 我只是想自保,但是没人会相信我,于是我只能不断地加强自己的实力,逼着别人相信。一直到有一天,那些不相信我的人,就会咬着牙骂道:看,这厮,当年说想自保,果然狼子野心! 你看,生活就是这样子。 许多东西,未必是你想要的,但却逼着你不得不去争取。 有时候,我倒是很羡慕你,名门之后,生下来便知道自己的道路在哪,知道自己的最高目标是什么,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努力。哪怕中间有障碍、有曲折,但终究会无怨无悔。” 赵权一边斟着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他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跟这个看上去与自己不可能产生过多交集的人去说这些东西。 “数年之前,我曾经跟子矜说过,当今宋国,最让我佩服的人有三个,师先生是其中之一!” 贾似道有些怀疑地看着赵权。 “不用提防我,我没想从你这要到更多的东西,更没必要现在去巴结你。我说的是实话。 不过,我现在倒是特别好奇一件事,你是如何让我父亲心甘情愿留在扬州,留在你身边?当时我义兄过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却始终不肯离去,到底是为什么?” 贾似道轻轻地挑了挑眉头。 “我自小,父亲就不在我身边。金国灭亡之战,又令我父子天人两隔。说实话,我对他真的不了解,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他痛恨什么,更不知道他希望我做些什么。 有时,我会觉得茫然无措,我如此努力、如此拼搏,却换不得父亲的一声赞叹,我是不是太失败了?” 扬州城水门之外的这个码头之上,气氛凝重。 入夜已深,李庭芝看着船舱之内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心中烦躁益盛。只能不停地在寒风中来回踱步。 然而,舱内这两人的谈兴,却似乎愈来愈浓。 “端平元年,宋国联蒙灭金,在许多人眼中,是一次重大的策略性失误。这些人认为,应当扶持金国,把金国当作阻挡蒙古军队南下的壁垒,当作隔离在蒙宋之间的一座肉身长城。如此,宋国便可继续坐山观虎斗,以避免卷入与蒙古国的直接对抗之中。 殊不知,这是宋国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最后的机会?”赵权顺口问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茶具已经被挪去一旁,泥炉之上,开始温着酒,香气渐渐漂逸在船舱之中,有些暖人。 “是的,收罗北兵的最后机会了。那一年,投奔宋国的北兵无数,孟珙孟将军因此组建北军。这些北军,直到今日为止,依然是宋国最具战力的部队,包括,你的父亲。 孟将军,当年组建这支北军,不知道顶了多大的压力。实在是让师某佩服!可惜啊,北兵带来战力的提升,也带来了许许多多的问题。自孟珙之后至今,竟然再也没办法重新组建一支了。 就这点来说,师某不如孟珙多矣!” 赵权暗暗地点了点头。 宋国不是没有兵,而是缺乏敢打硬战的猛将。 以文御武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原因是如今的武将,升迁上来之后,都在忙着惜命享福,没人愿意把性命随意扔在战场之上。 相对来说,反而是文臣更加需要战功,如此才能得到更快的升迁。 其实宋国,并不是招揽不到北兵,而是这些北兵战力太强、要价太高,严重挤占了土生土长南兵的上升空间。 于是被排挤、被猜忌、被压制,甚至对他们关上了招揽的大门。 所谓劣币驱逐良币,大概就是如此。 “愿意投奔宋国的北兵,大体可以分为两种人。 一种是觉得南兵软弱可欺,来了之后可以迅速上位,为所欲为,甚至彼此之间相互联合,以期形成一个新的势力。 另一种,则是以军人为荣,或者说除了打战,他们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世上生存。这些人,虽然没有家国之念,没有守护之心,更没有尽忠之职。但是,他们却将服从命令、上阵杀敌当作自己的天职,很纯粹,不夹着丝毫的个人情感。 可惜,这样的北兵,如今已经越来越少了。 一如令尊! 我说过,我不会为难令尊,其实更多的原因,是他这样的军人,会让我心生敬意!”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一十九章 放倒 赵权听着一呆。他才不信贾似道会是一个如此真性情之人。 不过,他还是举起杯,对贾似道表示了下谢意。 “我在令尊身上,用了些小手段。不怕你笑话,这些手段上不了台面,无非只是为令尊找个借口,找一个可以留下来的借口。 别人不知道,你应该会了解。子矜,一个宗亲之女,我用她来威胁一个归化将领,说出去会让我颜面扫地。更别说用子矜的家人的性命,来威胁令尊了。” 赵权点了点头,这也是最让他难以理解的地方。 “令尊是一个军人,一个极为纯粹的军人! 他认为,归附宋国是他这辈子身上最大的污点。 但是,他有牵挂,他不得不背负着这个污点继续存活于世。所以,他宁愿把自己当作刘全,宁愿受我控制,也不愿意跟你回去。 南京府,再怎么样,如今也是归属于蒙古国治下。对于令尊来说,去南京府,不啻于投降蒙古国。 那样的话,就不只是污点了,而是耻辱! 三姓家奴的耻辱! 对于其他人来说,也许从此可以作威作福,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可以成为一方霸主。但是对于令尊来说,从此只能是无休无止的耻辱,而且终身无法洗刷干净。 所以,对于令尊,我不否认我在利用他,但是我确实尊敬他。 这样的人,现在不多了!” 被贾似道尊敬! 这个待遇让赵权都有些为自己的父亲飘飘然了。 赵权似乎听到了贾似道,发自心底深处的真诚敬意。 在这个秋日的深夜,赵权突然觉得,似乎有一座桥,在空中架起,一端是有些茫然的自己,另一端却是面现忧虑而欣慰之色的父亲。 有些不和谐的是,中间竟然还站着一个慈祥的贾似道! 那一瞬间,赵权几乎都被贾似道感动了,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这家伙说得好有道理,要不就让父亲继续留在扬州算了! “呃——” 一声浓浊的酒嗝声突然呼起。 贾似道满脸通红,赧然说道:“师某,有些不胜酒力了,没想到权相公,海量啊!” 两人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喝了不下两斤石忽酒,而且还是温过的石忽酒。 赵权没想到,酒意正浓时,自己竟然差点被贾似道给忽悠瘸了。 更让贾似道没有想到的是,自小混迹于酒肆勾栏的自己,竟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将眼前的这个嫩家伙放倒。 自己,却委实支撑不住了! 娘的! 看着憨憨然的贾似道,赵权大怒。端出两个碗,再摸出一大壶石忽酒,倒满。 而后朗声说道:“师先生,若是看得起权某,干了这碗,从此权某认你为兄弟!上刀山、下火海,但有吩咐,无不相从!” 贾似道脸色一白,正想搪塞,赵权却拿起一碗摁在他手上。 “不喝,那是看不起兄弟!” “我,真不行了——” “男人,不能说不行!权某先干为敬了!” 赵权不由分说,先把一整碗酒咕嘟嘟地灌下,干干净净的碗底亮向贾似道。 贾似道眉头直皱,只能勉强地端起酒碗,强忍着不适,慢慢地将酒饮干。 “好,师先生爽快!” 赵权立即又将两个酒碗满上。 贾似道脸色终于变了,这么喝下去,自己绝对会被彻底放倒。 “权相公,今日夜深,来日咱们再找机会畅饮,可好?” “好事成双,再干这一碗,然后说其他的。否则,你不仅是看不起我权某,而且是看不起我身边的兄弟,看不起我的妻子,看不起整个赵氏宗亲……” 贾似道抚着额头,感觉一阵发晕。“师某,贾某不胜酒力,来日再与你赔罪。” “今日有酒今朝醉,哪管来日洪水滔天!再干一碗!兄弟我,先干为敬!” “先,别……” 贾似道话音未落,赵权又已经干掉了一整碗酒。 两个人眼睛,同时盯向了贾似道面前的这一碗酒。 “贾某,真的不能再喝了!现在是战时,特殊时期,我若喝醉酒,会遭弹劾的!” “那你说,怎么解决?说个章程出来。” “贾某——师某,认输!我,酒量,不如权相公!” “呵呵——” 贾似道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 船舱之内,充斥着香甜的酒气。还好,没有酸臭味,说明自己没吐,还没露出最狼狈的模样。 窗户半开,透进一缕暖暖阳光,照着自己身上的薄被。 头倒不疼,但是全身依然酸软无力。 “人呢——”贾似道攒出一丝气力,仰头喊道。 舱帘一掀,进来一人,是他的幕僚,廖莹中。 廖莹中放下手中的一杯温水,将贾似道扶着靠在舱壁上,在他身边坐下。 灌入一整杯温水,力气开始慢慢地回到了身上。 贾似道悠悠地叹了口气,这酒是不错,但还是喝太多了! 真是见了鬼,竟然遭遇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酒桶! “人呢?”贾似道问道。 “凌晨时分,权相公他们,凭着贾帅手令,带着刘全刘将军,让李庭芝护送,顺水而去。此时,应该快到长江口了吧。” 贾似道把空杯往几上狠狠一顿,嘴里骂道:“这厮,不为人子!” 战场上失败、朝堂上失利,都不会让贾似道觉得如此难以接受。 自己,竟然被人用酒给逼倒了,耻辱!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廖莹中打量了一番贾似道的怒火,压低着声音说道:“权相公离去时说,海州城会给我们再留三天时间,如果我们不要,他就会去处理。但是那些剩下的海州守卒,就留不住了。” 重新收复海州城,当然可以算是自己又立一大功。 可是这个功劳,如今却让自己如梗在喉,吞咽得难受,而且有点恶心! 廖莹中又低声说道:“属下有一策……” 贾似道木然地点了点头。 “贾帅可以派刘全刘将军,去收复海州城,并为其叙功。” 刘全? 贾似道有些狐疑地看着廖莹中。 “收不回海州,就可以对外宣扬,刘全降敌导致海州彻底战败。收回海州,无论刘全走到哪,他都将成为宋国击败蒙军、歼灭益都的有功之将!”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二十章 重掌军队 初冬时,蒙哥亲率中军主力,终于离开了六盘山,取道汉中,抵达利州。 而后,从利州南下,搭浮桥渡过嘉陵江,进剑门。 平苦竹隘、破长宁山城。 宋国利州知州王佐战死,守将王仲降。 大获山守将杨大渊降,通判赵碘自尽身死。 青居山龙州守将王德新、偏将刘渊降;运山守将张大悦降、转运使施择善殉国。 大良山城守将蒲元圭降;石泉军守将赵顺降。 不过一个月时间,蒙哥便将宋军川北防线撕成粉碎。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宋国城守、将领投降无数,数量甚至已经超过了十数年宋蒙之间战争的总和。 这些降将,是宋国川北战线如此飞速崩溃的最主要原因。 战场上,一次的败场、一城一池的丢失,都不算什么。但是,但是,一城之守、一军之将的投降,这意味着宋国前线的军心,正处于瓦解的边缘。 宋国朝廷上下,为此震动。 可是,所有人包括好不容易登上相位的丁大全,完全束手无策。 似乎余玠一死,便再无第二人能守得住四川了。 相比西线蒙军如虹的气势,中线的蒙军却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寸功未建,而且让蒙哥看不到任何突破宋军防线的希望。 一怒之下的蒙哥,从四川战场上发出诏令,剥夺了霸突鲁中路军主帅一职,重新启用忽必烈,令其接管中路军,负责攻宋之战。 十一月底,忽必烈在开平城行祭旗礼,正式出兵,几乎所有的汉儒幕僚,全部随行。 辖下兵力,包括霸突鲁本部的一万蒙古精兵、张柔顺天万户、严忠济严忠嗣东平万户、解诚水军万户、史权真定万户。 同时,节制益都李璮、济南万户张宏,以及河南各地屯驻军队。 这样算下来,忽必烈有权调动的军队,已经不下二十万。 忽必烈,以一种让许多人都意料不到的方式,重新掌控了中原的军队。而且这一次,竟然直接成为了事实上的“中原之主”! 掌管着中原的军队,才意味着掌管着中原的一切。 更何况,这军队里中,还包括最为精锐的一支——原来中原名义上的国王、木华黎的后代、霸突鲁及其辖下的蒙古骑兵! 这一个任命出来,天下皆惊。 所有与赵权有过接触的人,都同时想起了赵权一再的提醒:小心忽必烈! 中原诸儒,则抚额相庆:忽必烈,确确实实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明主! 这位蒙古国,地位尊贵的王爷,将带着他们,整饬中原秩序,重新恢复中原气象,在蒙古汗王的允许之下,建立一个以儒学为尊的道统之地。 既然要顺从,那就得趁早。 这些汉儒,在第一时间内,开始相互联结成盟,相互鼓动游说。而他们的目标,就是中原各地,执掌军队的汉人世侯与越来越多的汉万户。 真定史氏与保州张氏的依靠,让忽必烈轻松掌控了河北、河南。东平严氏与济南张宏又让忽必烈得到了半个山东。 河东山西,是早已在暗中一支持忽必烈的刘黑马。 除了始终对蒙哥忠心不二的巩氏与流露出独立姿态的益都李璮,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忽必烈就已经控制了整个中原,近八成的汉军。 包括刚刚组建不久的解诚水军! 攻宋的中路蒙古军,还是那些军队,但士气,明显地有了太大的不同。 这让贾似道,不得不细细地梳理了这一年多以来淮水南北的所有战事,终于发现到了问题所在。 淮东战场,自不必细说,长期以来,都是他跟益都李璮在相互攻打。这两年来,双方出战最多一次的兵力,加起来不过五千人。即使有大战或是恶战,也是从淮西经过息州、光州的蒙汉军队引发。 所以,淮东战场,对于蒙宋双方来说,都属于最为安全的战场。不会大败,但也绝不可能大胜。 在荆湖战场,宋军虽然一直在加大对襄、樊两城防务的投入,但是终究也没能完善。其实如果霸突鲁真要咬着牙投入兵力狂攻,不敢说他一定会拿下襄樊,但是起码会为其他战区的蒙军,创造出更多的机会。 但是没有! 霸突鲁的军队,始终都是在襄樊外围作战,连一次像样的攻城之战都没有。 或者有兵力不足、指挥能力欠缺等各种原因。 可是,这么长时间下来,寸功未进,兵力几乎毫发无损,只能说明一点,霸突鲁与李璮一样,都在消极怠战。 李璮纯粹就是在保存自己的兵力,霸突鲁的唯一目的,却只能是为了给忽必烈重新掌权,创造一个契机。 也就是说,忽必烈早在蒙宋之战爆发以前,就已经为了自己的重新掌权,而精心布局。 那他,还有什么后续的举措? 这样一个突然冒出的对手,让贾似道感受到了浓浓的危机。 在他眼里,蒙古兵并不可怕,北地汉军也可以应付,但是一个瞬间便可以让蒙古军与汉军同时听令的人,无疑将会给宋国,带来巨大的威胁。 年底时,四川的战事,继续糜烂。 蒙军千户都统总领李忽兰吉,率两艘战船,在钓鱼城附近,击溃宋国水军,成功劫获宋军的四百余艘运粮船。 这是宋国水军第一次如此凄惨地败于蒙古水军之手。 与此同时,史天泽领兵攻占定远七十关;纽璘领兵克简州、降隆州、破雅州、败叙州宋军,直抵涪州;石抹按只,率七十余艘战船,在马湖江击败一支拥有五百余艘战船的宋军舟师。 宋国于四川的军队,无论水军陆军,尽皆溃不成军。 直到二月份,蒙哥麾下军队,才终于停下了席卷四川的脚步。 挡在蒙军面前的,依然是钓鱼城! 战场形势虽然没有继续恶化,但是对于宋国来说,依然危悬一线。 蒙哥一旦击溃钓鱼城,拿下重庆,而后利用越来越庞大的水军战船,顺江而下,在江陵、潭州会合南下的忽必烈部与北上的兀良哈台部,而后直接攻至建康府,再突入临安,未尝是件不可能的事。 还好,有钓鱼城的坚持。 还好,南下的忽必烈,突然放缓了行军的脚步。十一月从开平城出发,三个月之后,才走到了河北邢州。 还好,北上的兀良哈台,也被挡在了广南西路。 直到这时候,宋国朝野似乎才开始进入了战争的紧张状态,并且自上而下,对整个战区做出重大的调整。 二月初,宋国皇帝发布诏令,任贾似道,为枢密使兼京西湖南湖北四川宣抚大使、都大提举两淮兵甲、总领湖广京西财赋、总领湖北京西军马钱粮、专一报发御前军马文字、兼提领措置屯田兼知江陵军府事。 这一系列的头衔,实质上就是一个意思,宋廷将对蒙作战前线的所有重任,全部交给了贾似道。 宋国,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协调所有战区,进行统一指挥的前线统帅! 贾似道,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往那个至高之位,又前进了一大步。 但是,摆在他面前的,却是数十万压境的敌兵,是随时都可能出现崩溃的万里防线,是这一座将倾的大厦。 熬不过这场危机,击不退此次入侵的蒙古兵,别说相位,连自己的性命都将与这个国家一起,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二十一章 龟速 摆在贾似道面前的首要问题,却不是击退蒙古兵,而是如何稳住自己的防线! 四川不增兵,显然是不行的。 可是广南西路要守、京湖南路要守、京湖北路要守、淮西淮东都得守。 大宋国内,看似兵力雄厚,可是真正能战、敢战的军队,如今全在前线。后方已经根本提供不了更多兵力上的支持。 正在贾似道彷然无策之际,一封密件自海上辗转至伍及,再由伍及亲自送到了贾似道手上。 “我为你拖住忽必烈南下步伐,先守四川,后平荆湖。” “什么意思?”贾似道紧皱眉头,看着密件下意识地问道。 伍及顿首一拜,“权相公有言,他的建议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别无他义!” 贾似道陷入沉思。 帮我拖住忽必烈? 赵权有这能耐吗?他会用什么办法来拖住忽必烈? 还是随便说说而矣? 应该不至于! 不过,如果真的能拖住忽必烈的话,就给自己排兵布阵,争取出太多的空间了。 贾似道突然问道:“子矜可好?听说她已产下一子?” 伍及再拜,回道:“是,母子平安!” “可曾取名?” “姓赵,名溢。” “赵溢——”贾似道沉吟着点了点头。 虽然感觉上有些自欺欺人,但是赵权没有发神经让自己的儿子姓“权”,还是让贾似道略舒了一口气。 只要姓赵,一切都好说。 “你帮我备些礼物,送去给子矜母子吧。” “是,小人定当不负贾帅所托!” 贾似道看着这个伍及,这个自己曾经的手下,有些欣慰。 这是一个做事相当有原则的人,虽然已经改换门第,但面对自己时,不心虚、也不畏缩,而且还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尊重。能做到这些,贾似道已经相当满意了。 看来自己放离伍及,是一个很正确的举措。如今大概只有他,才能成为自己与赵权之间的一个最安全联络渠道。 与赵权来回交往数次,不久前还被他摆了一道,对于这样一个似敌非敌似友非友之人,贾似道谈不上喜欢,但心里还是有些欣赏。 胆大妄为却小心谨慎,有些奸诈却不无耻,为人大气又不方正,尤其是其生财能力连自诩经济高手的贾似道都时时赞叹不已。 数年之前,贾似道还觉得这个偏居蛮荒之地的势力,并不会有太多的价值与发展空间。如今却发现,南京府的实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刚刚崛起时的契丹与女真。 这是个机会,还是个威胁? 贾似道一时无法做出定论。但是他知道,要解决宋国如今的危机,南京府已经是一股必须要利用的力量! 会有后患,也会引发许多难以预料的风波,但有所得,必有所失。 如今朝廷诸公,尽皆清流自诩,无有远谋之人。大敌当前,依然在忙着相互攻讦与权利争夺。 学富五车之人,数不胜数,却无一人可为官家解忧,愿到前线领兵却敌。这些人尸位素餐、蝇营狗苟,居其位而不谋其职。偏偏以理学门人自居,让圣上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也许,对这些人来说,朝廷不重要、君王不重要、国家亦不重要。只要是理学得到传承的道统,无论谁是天下之主,就是他们的胜利! 当然,贾似道觉得这些理学人士对大宋的威胁还没到这地步。可是,如果圣上再不重视,这势必会成为灭国之祸。 文人惜名贪身、武将爱财怕死。 贾似道很清楚,宋国要是有一天为蒙古所灭,文臣可以降武将也可以降,唯有他与官家,却是不能降! 此生,自己当与君子斗名、与小人斗利、与天地斗巧。只有如此,方不负此生,不负圣上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这一瞬间,贾似道突然觉得自己充满着斗志。 与宋廷正式的任命书一起送来的,还有从内库中拨付的三千万楮币。 贾似道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可是官家的私房钱啊! 贾似道当即从扬州移师江陵。 一路之上,军令不断。 两淮的防卫,交给了升任两淮制置使、兼知扬州的杜庶。 淮东的战事,本来就不激烈,而且在贾似道多年亲自的经营之下,蒙军想从此突破,难若登天。加上利用南京府提供的战马,贾似道已经训练出两支千人的骑兵军团,放在涟水,足矣应付淮东的战事了。 马光祖被任为沿江制置使兼知建康府,严守长江防线。 吕文德被任为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在铜锣峡击败纽璘部蒙军之后,吕文德率舟师沿嘉陵江北上,援救钓鱼城。 夏初,南路的兀良哈台部,击穿老鼠隘,过宾州、渡黔江,再击溃柳州守军,逼近静江。被广南制置使、兼知静江府的李曾伯所阻,终于暂时停住了北上的步伐。 与此同时,南下的忽必烈,竟然真的又停了下来。 这一次,是濮州。 邢州到濮州,不足三百里的路程,忽必烈竟然走了三个月的时间! 就是爬,这么长时间也早该爬到到了。 坐镇江陵的贾似道,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生出了许多的好奇之心。 赵权,是怎么做到的? 竟然让忽必烈可以公然地抗旨不遵,这可是在战场上啊,而且还是蒙宋之间的国战! 这行为,比寸功未进的霸突鲁还严重。蒙哥一道旨意下去,直接斩了忽必烈,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若真的是赵权所为,贾似道倒觉得有必要重新评估此人的作用。 不止是贾似道在好奇,齐聚于旅顺的南京府诸公,此时也都好奇地看着一脸淡然的赵权,等着他解惑。 赵权眼神瞟向陈耀,陈耀曲起一指,搓了搓唇上的一层黑须,朗声说道:“这个结论,源于缉侦局诸位同仁数年来的不懈努力,源于海量的情报收集以及精确的综合分析。 说句夸张点的话,那忽必烈如今放个屁,我都能判断出他昨晚去了哪,吃了些什么!” 会议室内,有人哄笑,有人摇头,也有人对陈耀竖起大拇指。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二十二章 让路 赵权却是一声冷哼。 陈耀急急的两声轻咳,略正了脸色之后,继续说道: “蒙哥此次发动的攻宋之战,除了东路的李璮之外,三路大军,目标都是江陵。 西路蒙哥亲征,虽然受阻于钓鱼山城,但已经算是达到了其第一阶段的战略目标;南路兵少,如今还在宋国之腹地中艰难转战,但也已经击穿了大半个宋国;反而是兵力最多的中路军,颗粒无收。 霸突鲁,虽然比起其父、其祖来说,差距不小,却也非怯战之辈。如果他真能全力攻打襄樊或是从息州南渡淮水,即使没有多少收获,也必可让宋军防线陷入混乱。在东西兵力调度、首尾无法兼顾的情况之下,以点破面,未尝没有成功的机会。 但是,霸突鲁的消极应战,使蒙哥所有的布局落空。 此战中,缉侦局关注的重点,并非是孰胜孰负,而是霸突鲁为何不肯全力应战! 结论,有点意外,也有些惊悚!” 陈耀突然停下,捂着嘴狠咳两声。 承仁见状,颠颠地给他倒了杯水送来。 一口饮干之后,陈耀舔了舔嘴唇,看了满屋子好奇而期盼的目光,这才施施然说道:“霸突鲁,在以牺牲蒙军战场优势为条件,给忽必烈的重新掌权让路!” 一语即出,举座皆惊。 陈耀很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细节可能有些出入,但大体的判断不会有错。如今统领中原的蒙古王爷,要么已老要么已死,其他诸人无论是资历还是战场指挥能力上,连霸突鲁都不如。霸突鲁怠战,蒙哥必然换帅,那唯一的人选,就只能是忽必烈了!” “忽必烈具体答应了霸突鲁什么条件,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从霸突鲁这些年的遭遇来看,他对蒙哥,心里应该是有些怨愤的。 从中原的国王,到鲁国王;从麾下的数十万将士,到如今只有一万的蒙古兵。霸突鲁的地位每况愈下,再过两年,估计他的封地都会被蒙哥收回。 这时候,他投资忽必烈,虽说有风险,但收益也将是巨大的。 另外,长期居于中原,霸突鲁应该是对中原形势最为了解的蒙古王公,他已经嗅到了中原一丝异动的味道,也明白忽必烈终将会成为中原之主。” 依靠忽必烈,也许无法让木华黎家族重回巅峰时候,但是起码可以保住这个家族的封地与一个国王封号。 从这几个方面来衡量,霸突鲁还真的有可能为忽必烈做出违反蒙哥旨意之事。 “可是,忽必烈现在不是拿到军权了吗?为什么还要公然违抗蒙哥旨意,借故停滞途中?”有人疑惑地问道。 “他是怕了宋军吗?根本就不想与宋军作战?” “忽必烈这样,蒙哥还有希望打赢这场战争吗?” “没有希望的!”赵权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联合宋国,出兵中原,在忽必烈彻底掌控中原之前,灭了他!” 有几个人眼中同时闪出精光,看向赵权。 赵权却又摇了摇了头,“这一场战争,蒙哥的谋划与战略意图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最终结果肯定不佳,甚至会比失败还惨……” 比失败还惨? 有些人禁不住抽了口冷气。 但是赵权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解释。 “我觉得,忽必烈此举,一方面是不想马上投入攻宋之战,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在观望,在张网以待,看到底有哪些人哪些势力,是敢于公然与之为敌的存在。如果有,我想他绝对会先聚集所有的兵力,进行全力的打击。 并且很可能以此为借口,彻底放弃攻宋之战。 南京府没有接到蒙哥的任何诏令,此时出兵中原,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高州的也速不花。这些年的经营,虽然也速不花对于南京府已经几乎失去了对敌之意,但若说他会支持南京府的所有行动,这绝对不可能。 益都,也是如此。 李璮可以把咱们当作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但绝不可能支持我们对中原的任何攻略行动。” 赵权的态度出乎了在座大多数人的意料。 数年的时间,赵权始终在不遗余力地宣扬忽必烈的可怕,时刻提醒着所有人必须对忽必烈加以防备。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完全可以倾尽全力,将此人灭杀在萌芽之中。 可是赵权却又似乎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机会。 “那宋国呢,不能与其联合灭了忽必烈吗?” “宋国,自顾不暇,哪怕愿意跟我们联合,也有诸多我们无法控制的因素存在。 首先,没人敢公开主张跟我们合作。宋皇不敢,贾似道不敢,其他人更不敢。哪怕事实上合作了,表面上还得骂咱们一顿。热脸贴冷屁股,何苦呢! 需要我们时,宋军会很高兴看到我们从背后夹击忽必烈。一旦忽必烈转过头全力对付我们,宋军唯一会做的,就是坐在那,拍着胸口看热闹!” 陈耀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方面他从心底里讨厌任何与宋国合作的行动。另一方面,他还真的有些担心小舅,为了老婆娘家,不管不顾就出兵与蒙古开战。 还好,小舅脑子,依然清醒得很! “忽必烈现在,虽然以各种借口拖延行军速度,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在行军,正在向宋国前线行军。他还未公开反叛蒙哥,而且估计永远都不会。 那,我们以什么名义去征伐忽必烈? 因为他是南京府的仇人?还是因为我们想帮助宋国? 对于中原诸军而言,无论哪个名义都是极为可笑的。 这样的战争,中原汉军不会支持、东道诸王不会支持、西道诸王不会支持。甚至连蒙哥都不可能支持! 南京府如今实力,自保有余、想问鼎中原,还远远不足!” 打不打忽必烈,对南京府诸人来说,其实根本没有太多的急迫感。至于救助处于危急的宋国,除了赵复,更没人会为此事操心。 宋国都不急,自己急个甚?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二十三章 以国对国 其他人渐渐离去,会议室内,只剩下了四人。 “真不打?”侍其轴勾着头问道。 “怎么打?兵力根本就不够。”赵权两手一摊,眼睛望向辛邦杰。 “确实。这些年总的兵力,虽然增长不少,但是底子太薄,总量依然有限。 东北野战军,有三千人;踏白军,一千人;西北准备成立的野战军,现不到一千;准备成立的中原野战军,也是差不多一千人。 另外渤海海军陆战队,一千人。这些是目前所拥有的战兵总数,总的算下来,也就七千。 辅兵目前大概有三万。入伍三个月以上新兵,近五万。这些,就是咱们拥有的所有战力。 当然,不包括各县、各地的城守,黄海与南海海军如今依然只能算是编外的海盗,还有可以动用的数万劳役人员。 如果遭遇外敌强攻,一个月之内,应该可以征集到三十万的兵力。但是想发动对外作战,怎么算,兵力都不足十万人。” 赵权之所以称南京府现在自保有余,也是因为如此。 本土守卫,不仅仅可以占据地形地势的一切有利因素,还在于随时可以召集而至的兵力。 可是,对外作战,这些兵力,实在不够看。 海军虽然已经具备了对沿海势力的打击能力,可是这个时候,又有几座城市是靠近海边的?宋国还有一些,北地几乎没有。 北地势力对海洋不重视,一方面让南京府轻松控制了整片海域,但是同时却让他们没了打击的目标。 现在凭渤海海军的力量,占领一个海岸、建立登陆点补给站、再组织部队进行登陆作战,这些都没问题。可是想将部队运至远离海岸的河北河南之地,完全没有可能。 赵权让贾似道以为是南京府之力,才拖住了忽必烈南下的脚步。其实若非忽必烈自己在搞鬼,南京府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望洋而叹。 “你觉得,蒙哥会死在战场之上?”梁申突然问道。 赵权刚才所说,蒙哥此战,可能会比失败更加严重,大概只有梁申注意到了他这个听起来有些奇怪的措辞。 赵权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只是我的猜测。我觉得,这是忽必烈最好的,很可能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蒙哥如若暴毙,蒙古国上下势必出现混乱,他便是中原唯一之主,有权有兵,即使成不了整个蒙古国的大汗,掌控中原,无非是顺势之举。” 侍其轴轻捋半白胡须,眼光闪动。 这个预判,似乎完全没有道理,但不能不说,的确有这可能。 前提是,忽必烈此人,得是一个枭雄中的枭雄。 在战场上直接坑杀自己的皇帝兄长,忽必烈干得出这种事吗? 侍其轴有些发怔,他想起赵权一再提醒的一点:无论怎么高估忽必烈的威胁,丝毫也不为过! “那,咱们现在要做什么?”梁申问道。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做不了。” “不!”侍其轴定下心神。 “咱们先假设,蒙哥很可能真的会死于攻宋战场,那权总管觉得,会是什么时候?” “这个,我判断不出来。”赵权两手一摊,“也许一年,也许半载。” “好,那这问题先放放。另一个问题,如果蒙哥暴毙,忽必烈会做些什么?” “称汗、立国,甚至重新建立一个王朝。” 元朝…… 侍其轴与梁申相视一眼,同时微微一震。 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不过,也的确只有这样,才会让忽必烈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大义名份,并以此凝聚北地人心,成为他逐鹿天下的最大凭仗。 “以国,对国!”梁申缓缓说道。 侍其轴站起身,右拳轻击左掌,迅速地理顺自己的思路,“那就加紧立国进程!” 好在,这些事都有所准备,赵权一直强调,南京府立国需要一个契机,也许这就是契机。既然不想屈服于忽必烈,那只有与其相抗到底。 以完全独立的姿态,与忽必烈进行绝对切割。 坚定所有支持者的立场,同时也杜绝一些人的侥幸之心。 从此,南京府与忽必烈之间,再不可能割地守望、再无妥协的机会。 都城有了,机构设置差不多已经完善,国主人选没啥争议的。剩下的,就是国号—— “这个,老侍你就扔给元好问他们去考虑吧。年纪大了,再不给他们多安排点事做,睡着睡着可能就过去了……跟他们说,这事很重要! 年号为华夏,这不再商量,其他的,你们说了算。 所有的礼仪,一切从简,不要搞登基啥的乱七八糟一套。” 赵权语气一顿,左右看了看,又说了一句:“王后与王太子什么的,一切暂时不谈。” 这与礼不合,不过侍其轴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倒不是看不上子矜与刚出生不久的赵溢。而是这事情,牵扯太多,如果非要在此时讨论这个问题,只会无限增加立国的复杂性。 这样挺好,一切以立国为目标,其他的搁置,有空再谈。 “所有对外的战争,必须在今年年底前全部结束!”赵权继续说着。 辛邦杰接过话,“南高丽的战争,基本处于小规模阶段。如果需要的话,派驻在高丽的达鲁花赤阿士,随时都可以英勇战死。南高丽的王室与崔家,如今除了钱财,已经剩不下什么东西了。” “因为石见银山引发的日本内战,现在打得火热,不过咱们基本没再参与。当然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成为主导的力量。 现在主要是继续加强石见国境的防护力度。 除了壹歧岛与对马岛,位于石见东北外海的隐歧岛也拿下了。石见到曷懒路、罗津的航道如今完全畅通无阻。 往南通过琉球、台湾北角、再至澎湖、浯州屿的航道,也没有太多问题。” 赵权点了点头,“趁这机会,跟日本那个皇帝,签个石见国的代管协议。咱们的要求也不用太过份,先签个九十九年再说。” 其他几个,脸上有些异样。 有必要吗?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二十四章 班秃战死 赵权毫不在意地说道:“没关系,先签了再说。让那个龟山皇帝放心地打战,咱们绝不对在他背后拖他后腿。而且可以答应他,只要他在位一天,绝不会再多要一块日本本岛的土地。” “另外,粮草、棉布、各种军用物资,开始要加大生产力度。尤其是兵器所需的钢铁,必须让所有的冶炼厂满负荷运转!” “对于其他的势力,我觉得,也得开始行动了。”侍其轴说道。 这些年来,赵权几乎是放弃了对中原的经营。一来人手着实有限,二来既然不想过多的依赖汉儒,对中原也无掣肘之策。最重要的是,中原是忽必烈最大的基本盘,过早跟忽必烈发生直接的冲突,对南京府未必有利。 如今,京兆府、河北、河南、河东,包括燕京,对于南京府来说,几乎都是一片空白。唯一留下来的,只有隐藏于太行山中的那支队伍。 山东与益都的经贸关系火热,彼此之间却始终达不成进一步的结盟。李璮此人,眼高手低,想利用宋国更想利用南京府以达成他自立的最终目的,却不肯有丝毫的付出。 “中原,咱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加强缉侦局的力量,无限加强!除了忽必烈身边的情报,几个主要汉军万户,也需要去渗透。让陈耀,全力以赴! 太行山中,想办法积蓄粮草,以待来日之需。 西北青海,让薛余他们要想办法切断吐蕃喇嘛与忽必烈的联络,宁可错杀…… 高原练兵,是个不错的方法。这方面申哥与辛大哥多想想办法,两年时间,看能否在那里练出一支万人部队。 练兵应该是没太多问题,有问题的是,远在万里之外,如何保证那些兵卒拥有绝对的向心力,这是必须预防在前的。” “多送些我们军事学院的毕业生过去。”侍其轴插了一句。 赵权点了点头,“送人过去历练,这是一定要坚持下去的。只是,需要开拓一条相对安全的通道。东北、漠北、西凉、青海,实在是太远了!不过,也许因为远,才会有机会,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充分地利用商路,利用行走于各地的商人,利用咱们已经成型的驿站体系,将西北与东北这条线经营起来,打造成一条最坚韧的通道。也许,日后会发挥出意料不到的效果。” 梁申听着,若有所思。 “即使咱们立国,东道诸王中,也只会帖木迭儿继续支持咱们;也速不花最多保持中立,其他的倒是无所谓。西道诸王……” 众人齐齐地摇了摇头。 帖木迭儿的支持,是因为他早已经被绑上南京府的战车,别无选择。 至于其他蒙古王公,即使有人真想投靠,南京府还未必敢收。 “不,咱们要换个思路。牧民,可以收留可以慢慢同化,蒙古王公,不行! 没必要去跟他们谈合作,也不要去拉拢。但是,要让他们充分认识到,蒙哥一旦去世,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机会,一个成为蒙古人英雄的机会! 这样挺好,草原上如果只有一个英雄,那多没意思啊。英雄多了,嗯,起码热闹些!” 侍其轴呲牙裂嘴地看着赵权。 这厮,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奸诈了?不过,他喜欢! “拔都想来,行,咱们支持。他来不了,看有没有不要的儿子,弄一个过来参与竞争。 察合台系的,算了,这一系没一个像样的。 忽察?可惜啊,要是他熬到现在,咱们就可以摆出架式支持他了……” 赵权一边嘀咕着,一边伤感。 确实,忽察要是肯忍一忍,在这个时候,振臂一呼,哪怕响应的人不多,起码比当时的情形会好看一些。 “禾忽——”梁申轻轻地提醒了一句。 赵权眼睛一亮,但是有些犹豫。 禾忽,如今可以算是窝阔台系最为嫡系的继承人了。 赵权犹豫,并非因为禾忽没有封地也没有属民,几乎光棍一个。而是因为此人,在率宾府养了几年之后,如今成为了一个标准的铁憨憨。 孔武有力,弓马娴熟,身手相当了得。偏偏气量极小,动辄喜欢发些小脾气,倒是不会故意伤人,就是让身边的人烦不胜烦。 而且,每天依然把辰冰挂在嘴里,非她不娶,亦让人哭笑不得。 把这样的人推到前台,利用他达到分裂蒙古国的目的,让赵权有些下不去手。 这简直是在欺负一个弱智的小朋友! 侍其轴却搓着双手,略带着兴奋之意,说道:“这主意,可以!” “有咱们的支持,不,咱们不能支持!有东道诸王斡赤斤兀鲁思的支持,禾忽起码不弱于其他的蒙古王公。东道诸王,可以在禾忽的名下,形成一股势力。 合失之子,海都最近气焰不小,总是在叫嚣着要拿回窝阔台系的属民。这也可以算是一股不弱的势力。 阿里不哥,负责和林的守卫,绝对不会甘心把权势让于忽必烈。此人,必会是忽必烈第一个要面对的夺权者。 旭烈兀,若是挟西征之威回来,也是一个极为有力的汗位争夺者。 除此之外,还有蒙哥的长子,班秃;此人勇猛能战,一定会代表蒙哥一系去争夺汗王之位……” “四川战场急报!”会议室门口,一个声音突然打断正处于兴奋中的侍其轴。 侍其轴接过云容送进来的战报,打开一看,顿时怔住。 “蒙哥长子班秃,死于战场,死因存疑。” “好!”忽必烈猛的一拳击下,茶几砰然作响。 厅内众人,尽皆愕然。 忽必烈脸现讪然之色,生生地收起笑意,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惜了——班秃,我的侄儿,一员虎将啊!就这样战死在战场之上,可恼,可怒!” 班秃死了? 一众幕僚,有些人不明所以,少数几个则暗暗心惊。 班秃,蒙哥长子,这是最有希望成为蒙哥之后,下一代的汗王继承者,就这样死在了四川战场之上? 自己的主子,以如此缓慢的行军速度向南行进,是在等这个消息吗?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二十五章 质疑 场面有些尴尬,诸多幕僚,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 一声悠然的叹息,突然响起。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末座很不起眼的位置上,坐着的一个年过三十儒生。 此人姓郝名经,字伯常,河东陵川人,原为张柔家中西席。 郝经为人鲠直,投靠忽必烈时间并不长,平日里总喜欢把他最尊崇的赵复与元好问挂在嘴边,便与其他幕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有人主动跳出来转移大伙的注意力,是件好事。 不过见到是郝经,刘秉忠又有些担心,不知道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会不会又冒出什么惊人之语。 郝经一脸肃然,站起身整冠而拜,朗声说道:“自古行天下者,以德不以力。今宋尚无败亡之像,而我军空国而出,内虚于外,民苦于外。天下,危矣!” “一派胡言!”座中立时有人,毫不客气地出声反驳。 郝经却不为所动,“皇长子战死沙场,此为上天警示,我王当引以为戒!不如屯兵不动,颁行德政,施恩于民,招贤纳士,笼络守臣。如此方上合天心,下从民望,时至而动,可轻取宋国。” 忽必烈听着,脸上现在略微的怪异之色。 这场战,他当然不想打。并不是怕打不过宋国,而是因为即使打下了,功劳也是蒙哥的。 不止如此,宋国虽然懦弱,但是正如郝经所说,并未显露败亡之象,此战最多重挫宋军,想要灭宋,完全不可能! 忽必烈倒是没有想到,麾下幕僚无数,能有如此见地并敢于当面说出的,郝经却是第一个。 “伯常此言谬矣!”李德辉起身说道:“宋兵羸弱,所凭者,无非江淮天险。我军三路齐发,只要大汗攻下重庆,顺流东下,汇合我军,必可得奇功!” “若是,大汗攻不下重庆呢?”郝经冷然问道。 “你——你,竟敢公然质疑大汗军威?”李德辉不可置信地指着郝经。 看到忽必烈微蹙起的眉头,刘秉忠终于在心里确定了一件事:自己的主子,显然根本就没想过要好好地打一场对宋之战! 刘秉忠望向另外一个沉默的幕僚,眉尖一挑。 一个年近五十的儒士,迎着刘秉忠的目光,微微颌首。此人商挺,原为东平严忠济帐下经历,颇有经济之能。是刘秉忠此次南下时,邀约而至。 用这样的新人来试探,哪怕说错话,王爷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商挺站起身,拱手一礼说道:“商某,觉得郝先生,言之有理!” 李德辉有些发怔,他的眼神在商挺与刘秉忠之间游移片刻,便有些不自信起来。 “蜀道险远,大汗亲身涉险,其实不妥。王爷若一意攻宋,一样会将自己处于危险之地。不若留于后方,前线,指派一位勇猛之士,足矣!” 忽必烈眼神继续闪动,他当然不想亲临前线,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没有太大意义。不过,单凭商挺的这个台阶,还是不够! 在刘秉忠鼓励的眼神之下,商挺继续说道:“保州张柔、真定史氏,兵力全出,如今河北完全空虚;东平严氏,同样如此。益都李璮,首鼠两端;东北南京府,更是狼子野心,若是在此时心生叛意,谁来抵挡? 蒙古国王军以席卷天下之势攻掠宋国,然内忧外患,若坝上群蚁,伺机而动。 属下以为,攘外必先安内。攻宋,操之过急,必将反噬己身!” 忽必烈眼光瞟向刘秉忠,刘秉忠却陷入了沉思。 看来,自己的判断是对的。王爷根本就不想打这一战,但是用什么理由退兵,这还真的是个难题! 等不来刘秉忠的反应,忽必烈又看向身边的一个老者。 此人姓杜名瑛字文玉,年已过五十,身长七尺,颌下轻飘的三缕美髯,让他看上去,犹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高人。 杜瑛霸州信安人,不仅精通老释之学,对医药亦皆洞究。金亡之后,避世于河南缑氏山中。 这人,也是忽必烈南下以来,召见的数十个中原儒士之中,声望最高的一个。 “杜公,何以教我?” 似乎刚从天外神游回来,杜瑛缓缓地张开双目,对着忽必烈略一拱手,说道: “王者之军,攻伐为上,杀戮为下。 汉唐以来,人君所恃以为国者,法、兵、食三事而已。国无法不立、人无食不生、乱无兵不守。 今宋皆蔑之,殆之将亡,兴之在圣主。 王爷当上应天心、下顺人心,选拔贤能、任用将材,如此天下平定,不远矣!” 忽必烈抚掌而叹,“杜先生,儒之大能!” 心里却在摇了摇头,这些大儒,名声在外,却多是一些只会动嘴皮的家伙。真正让他们去推动去实施,没几个能用。 法、兵、食,三事,治国可以,以此平定天下,远远不够! “不知杜先生,能否随忽必烈南下,一展胸中之志?” 杜瑛有些犹豫,看了看在座的十几个儒士。有些认识的,眼中露出殷切的期盼;不认识的,大多陌然,有一两个甚至隐隐现出忌惮的神色。 沉吟良久,杜瑛欠身答道:“杜某老矣,久病缠身,不良于行。唯祝王爷与诸位贤士,旗开得胜,载誉而归!” 众位儒生,眼神俱变。 忽必烈一路南下,数个月时间,招揽儒生无数,自然也有一些推辞不就。但是像杜瑛这样当面拒绝忽必烈了,还真从未发生。 忽必烈倒也不太在意。 如今麾下儒士,其实也些多了。 多便杂,杂便乱,乱便难治。 不过必须以此手段,来昭显自己包容天下之心。既然有人不愿意跟随,也无所谓了。 这种人,一旦等待自己平定中原之后,不过蝼蚁! 忽必烈的思绪,重新回到眼下不得不参加的这场战争之中。 史权与张柔,已经在河南屯田数年,但是河南依然惨破,远远不足以支撑十数万大军之需。 缺人,这是最主要的问题。 兵源无处可补,屯田人力不足。生产所得,也就勉强应付河南近十万的屯驻大军。忽必烈南征所需粮草,依然得从河北、山东西路与燕京等地调集。 漫长的供给线,是根本无法支撑十多万大军太长时间的需求。 而且,随时可能进入中原的东真军,的确如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让人不得安宁。 三年! 忽必烈默默地计算着时间,三年之内,先平益都,再整合中原所有的势力,积蓄起足够的物资与兵力。到那时,要么一战而灭宋国,要么扫平东北。必然可得一胜。 但是,眼下这场战争,自己是无法避免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二十六章 钓鱼城 七月中旬,忽必烈终于抵达蔡州,与霸突鲁军会合,正式接管中路蒙汉大军。 原中路军统帅霸突鲁,被任为先锋官,率领一支两万军队南下,对宋国大小城池采取围而不攻之策,直趋长江北岸。 杨惟中与郝经,被任为正副宣抚使,随军在长江北岸设立行台,以招纳降附。 同时,开始四处督办粮草。 八月初,忽必烈率领主力军队,渡过淮水,破大胜关,抵达黄陂。 鄂州,只在眼前! 鄂州之后,便是蒙哥攻宋之策中的会师点,江陵。 胜利,离忽必烈似乎已经不远了。哪怕他已经用最慢的速度行军,却依然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太快了! 因为此时的蒙哥,依然在钓鱼城下,寸步难进。 八月的川东,闷热难耐。 大战,几乎每一天、每一时刻都在钓鱼城下、在周边的山林中、在各条大江小河之上暴发着。 山林,是黑色的。河流,是红色的。而灰暗色的天空中,则充斥着各种令人作呕的腐臭之味。 疫病,开始悄然地出现于蒙古军中。 “咣!”一个大茶壶被踹翻。 “叮——当——咚——”杯盘被砸出,帐内一片狼藉。 诸位蒙汉将领,缩着脖子,默不吭声地迎接着蒙哥的怒火。 这位一向以坚韧、果敢自居的蒙古大汗,此时却是一脸赤红,暴躁之气四处横溢。 一顿持续的咳嗽之后,蒙哥脸上的红光渐褪,转瞬间却浮起一片苍白。 “半年了,忽必烈终于爬到了前线,可是你们,竟然还没爬过钓鱼城! 咳—— 养兵千日,咳—— 你们,竟然连一个小小的钓鱼城都打不下! 咳——” 一个亲卫,端着一碗药水,小心地递到蒙哥面前。蒙哥手一挥,“叭”的一声响,亲卫连着药碗一起滚落而去。 “我还没死,班秃死了,但我不会死!”蒙哥恶狠狠地吼道,“给你们五天时间,再攻不下钓鱼城,我就把你们全葬在这座城下!” 大汗,已经魔怔了! 所有将领的心里,都掠过了一丝忐忑不安的惊惧。 “大汗——”躬身而立的将领之中,终于走出一人,单膝跪下。 此人,是年过五十的老将史天泽。 这次南征,史天泽亲率一支万人军随蒙哥攻打四川。其侄史权,新任的真定万户,则与史枢、史格一起,在中路作战。 一门两万户,史家如今可以算是中原汉军中,实力最为强劲的一个世侯。 史天泽也可算得上,对蒙古国最为忠心的汉将之一。 虽然在数天之前,史天泽领着水陆蒙军,击退了来援的吕文德,立下大功。但是连他如今都看不到太多的希望了。 钓鱼城的宋军,顽强的程度远远地超过了他、超过了所有蒙汉将领的意料。这座不过数万人的城池,却已经鲸吞了蒙汉两军近两万的兵力! 史天泽不知道,即便能攻得下这座城,蒙古国军队,还能剩下多少?还有余力再顺江东下直到江陵吗? 或者说,还有没有余力,一直打到建康,打到临安? “为了大汗的健康考虑,末将请求大汗撤军——”史天泽咬着牙低头禀告。 “噗——” 眼角余光处,一道银光迎面飞至,史天泽下意识一偏脑袋,肩膀已被击中。 一把刀,蒙哥的佩刀! 还好,带着刀鞘。 史天泽肩膀一阵酸软,却丝毫不敢动弹。 “你们这群懦夫!我就知道,汉儒靠不住,你们这些汉军,也靠不住了吗?” 蒙哥眼中,闪出疯狂的怒意,“再敢说撤军者,定斩不饶!咳——” 在蒙哥剧烈的咳嗽声中,众将默默退出中军大帐。 “耶律铸,站住!” 一声冷哼,让混在众人中的耶律铸脚步一顿,转过身,躬身拜向蒙哥。 其他人见状,迅速地拥出了大帐。 “忽必烈,他到底想干什么?”蒙哥语气之中,夹杂着一阵冰冷的寒意。 “臣下,不知——”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暗中与他勾连!” “臣下,没有——”八月的闷热天气,却让耶律铸觉得一阵寒意自脚底直冲入心。 “把我当瞎子吗?咳—— 若不是看在你父亲,为了蒙古国一辈子殚精竭虑,劳苦功高,我早就斩了你! 不杀你,你莫以为我不敢动手,更别以为,我舍不得动手!” 耶律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已。 “告诉忽必烈,我不管他想做什么,也不管他现在正在做什么,一个月时间,让他必须拿下江陵。否则,他也不用来见我了!” “可是——”耶律铸有些犹豫地抬起头,面色发白。 “你以为,我们真的就打不过宋国这些军队了吗?” 蒙哥又是一阵勃然而怒,“若不是霸突鲁怠战,若不是忽必烈故意拖延行军速度,怎么可能容得宋军如此从容调兵援助四川?宋国如今一半的精锐,全汇聚在川东、在钓鱼城,可是……咳——” 是啊,可是蒙古国最精锐的部队,如今几乎全部都在西征的路上。 耶律铸有些忧怨地偷偷瞄了一眼正在与咳嗽激烈作战的蒙哥,随即又低下眼睑。 这是一场注定无法获胜的战斗,耶律铸继续在心里腹诽着。 而眼前,这个自视过大的汗王,却从来不肯认清这一点。 蒙古精锐不在、中原汉军远远未完成整合、河南惨破、四川宋国防线依然坚固。最关键的是,蒙古军队,依然缺乏一支水军,一支可以定鼎长江的水军! 北人擅马南人擅舟,耶律铸始终有些不明白,自己的这位大汗,为什么非要以己之短,对敌之长? 没有足够数量的水军,就无法彻底封锁住宋军对钓鱼城的支援。 没有强劲的水军,根本不可能挥师东下直至江陵乃至建康。 再打下去,蒙古国最后可战的军队,将会全部丧失在四川前线。而接下去的,便是分崩离析、乃至覆灭。 真的那时,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滚!” 在蒙哥的怒吼声中,耶律铸茫然地退出中军大帐。 五里之外的钓鱼山城,喊杀声依然震天动地。 这是一座突出于山峰之外的孤堡,山高约三十丈,方四十里,三面悬崖临水。 这座城池,是余玠当年命冉氏兄弟所建。王坚接任郡守后,又征发合州所属五县民丁十七万人,予以加固完善。 钓鱼城高低起伏,依山而建,以峭壁为墙,极难攻打。 周边山寨虽然已经被蒙军基本扫荡一空,但是源源不断的水军支援,使这座城池依然牢牢地横亘在蒙军东进的必经之路上。 半年多来,大小数百仗,让蒙军死伤惨重。 自贾似道总揽宋军前线大权、吕文德率兵突破至重庆府之后,钓鱼城就更难打了。 为蒙古国立下汗马功劳的汪德臣死在城下。 蒙哥大汗的嫡长子,也死于攻城之战中。 然而,即使这样,依然无法让蒙哥下达撤军的命令。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二十七章 蒙哥之死 夜色渐至,钓鱼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可是喊杀声却依然没有停歇。 怒吼声、嘶叫声、呼号声,夹杂着或激昂或尖锐的金鼓之声,从钓鱼山上,飘向四周的河流,又荡向天空。 而后,便是充溢于天地之中的悲鸣。 耶律铸呆立良久,直到眼前只剩下了点点星火,才长叹一声,回到帐中,纳头而卧。 然而,未及闭眼,耶律铸突然一蹦而起。 “谁?” 黑暗之中,军帐角落处传来一声悠悠地叹息,“耶律先生,忧国忧民,让某好等。” “你到底是谁?”耶律铸努力地睁大着双眼。 一点火星亮起,火折子在一张脸之前一闪而灭。 耶律铸轻轻地吁了口气,此人他认识,是忽必烈的一个汉人亲卫齐禄,曾随忽必烈南征大理,立功之后被收为忽必烈亲卫,深得其信任。 这两年来,自己与忽必烈的往来交往,基本都是通过此人传递。 “你怎么进来的?”耶律铸疑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的埋怨。 “军心已乱,别说是摸到你这里,就算摸到大汗帐中,我看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耶律铸重重地哼了一声。 “王爷让我带话,问下耶律先生把计划安排得如何,要不然他那边,得开战了!” 耶律铸没有答话。 “怎么了,有些难受?” 耶律铸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你也知道,这场战,没啥胜算。非要让王爷在这种情况继续跟宋军作战,不仅危险,而且会让实力白白受创,那样的话,日后,不好办呐——” 耶律铸嗤的一声笑,“若不是想着把兀良哈台那一万多兵力接收到手,你们早就撤回去了吧!” “嘿嘿,这是主子们的想法,可不是你我能非议的。” 耶律铸又陷入沉默。 “还是王爷说得对啊,你们这些读书人,最大的优势就是想法比较多。但是最大的问题,也是想法太多。做什么事,都要思前顾后,衡量利弊。 没劲! 让人想相信你,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相信。” 耶律铸脸色一变,还好,帐内漆黑一片,齐禄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依然自顾自地说道: “事情都做到这份上了,还在犹豫,也不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到底在计较什么? 你可知道,王爷听说班秃死在战场上,有多么高兴……” “那,那跟我没关系!”耶律铸终于出声了。 “没关系?这么一份大功你竟然说跟你没关系?我倒是希望跟我有关系,那我下半辈子,可以翘着腿享福了! 不过,你还有一个更大的功劳在等着,也是,这种小功劳不在意,是对的。” “不行的……”耶律铸轻声地说道,有些挣扎。 “行不行,你说了算!反正啊,你是君子,负责动口,我们只是小人,负责动手!” 军帐之内,一时寂静。 远处,隐隐传来的,依然是并未停息的喊杀声。 良久,耶律铸终于吐出了一个字“药——” “药?给他下药?会不会太明显了?” “不! 军中疫病不断,随军巫医束手无措,已经有不少军士死于非命。他也身染重疾,如果现在能北撤回和林,不,只要回到凉州回到六盘山,一定就可以康复。 可是,他不愿意……” “你到底要怎么做?”齐禄有些不耐烦了。 这些读书人,既想当那个,又想立那个的。听着就烦! “想办法,经他换药。不要毒药,他所有喝的药,都会有人先试毒性的,毒药没用。 换成没有任何效果的药,就行了。” “那,会不会太慢了?” “很快的……” “行,那就听你的吧!” 果然。 很快! 十天之后,八月初九日,蒙古国大汗,拖雷长子蒙哥,暴毙于钓鱼城下。 八月十一,消息传至旅顺。 几方势力中,旅顺虽然离钓鱼城最远,却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一方。 得到消息的几个人,一番面面相觑之后,倒能迅速地压下心中的惊悚。 还好,事情已经在预料之中,唯一没想到的是,竟然会这么快! 整个东北,包括多泉子、捕鱼儿海、巴掌城、北高丽、耽罗岛、对马岛、石见国,乃至琉球,全都动了起来。 一切只为了,备战! 征粮、征兵、练兵、武器锻造、火炮装备、墩台修筑、海东青…… 整个南京府,如上了发条的一座巨大机器,开始快速地转动起来。 赵权在码头边,叫住了正准备上船的陈耀。 “中原那边,情况如何?” “赵贵,做得很好! 河南、河北、山东缉侦局已经全面铺开,河东、京兆府会弱一些。燕京也算是基本在掌控之中,虽然未必能制造出什么动荡之势,但第一时间的情报收集与传送,已经完全没有问题。 太行山中,已经完成了三个基地的设置,暗中控制了太行八陉的一半。 往青海的联络,已经开拓了两条通道,一是北线经凉州、宁边、大同、柔远、开平至高州、锦州;另一条南线,经临兆、京兆、怀孟、邢台、真定,北上燕京至榆关。 这两条通道,基本涵盖的忽必烈如今的势力范围所在。” “开平城那边,如何?” 陈耀嘿嘿一笑,“早在刘秉忠建城之前,咱们的人就已经过去了。整座开平城,大概是除了东北之外,缉侦局势力最强的地方了。想怎么搞,一句话的事!” 赵权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陈耀有些委屈,四处瞅了瞅,还好,边上没其他人。 “小舅,我现在好歹也是当爹的人了,别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的,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赵权怔了怔,看着陈耀讪讪而笑。 是啊,现在已经不止是长大了,马上就三十了,都已经开始向老化的状态发展。 赵权轻轻拍了拍陈耀的肩膀,安慰道:“好,我知道了,以后会尽可能多揍你的,要不然,老了就揍不动了!” 陈耀翻了个白眼,无语而视。 “开平城、燕京,这两个地方,都得注意。我估计忽必烈如果称汗,应该会选择其中一个地方作为新的都城。” “不是和林吗?”陈耀惊讶地问道。 “和林,数年之内,不可能是忽必烈的。” “行,我记住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二十八章 抢亲 “齐禄那边,怎么样?安全有问题吗?”赵权又问道。 “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忽必烈对他信任得很。我这次去太行山,会跟齐福与赵贵再确认下,如何给他提供更多的协助。” “让他回来吧。”赵权沉吟片刻说道。 “回来?咱们费了这么大劲,好不容易埋了这个个大棋,这就让他回来,太浪费了吧!” “小耀,你要明白,缉侦局的成就,不是能获得多少有价值的情报、做了多少常人无法办到的事情,而是你拥有一大批值得你去珍惜的忠勇之士! 齐禄已立大功,这样的人我们就该去珍惜,要不惜一切代价护得他的安全!” “行,我会想办法劝他回来的。也是,否则忽必烈要是杀人灭口的话,他可能真的会没有活路。” “此去中原,一切小心。尤其是不要跟益都的人多做纠缠,可以的话,把益都的缉侦人员尽量收缩,保证随时可以撤回。” “李璮,会有危险?” “我不知道,但是如今整个中原,忽必烈也就剩下益都这个地方还没吞下来。李璮此人,眼高手低,他既然不想跟我们合作,那咱们也得做好被他卖掉的心里准备。” 看着陈耀的身影,渐渐隐入远去的帆船之中,赵权心内,喟然而叹。 也许,从陈耀这一次踏上中原的土地开始,自己便得开始进入与忽必烈争夺天下的战争中了。 而且,不死不休! 不能躲避、不能隐藏、甚至不允许惧怕! 可是之后呢? 若是败了,一切自不必说。若是胜了,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宋国? 划江而治?降附宋国?还是再来一次大战? 那时的自己,还有力气对付宋国吗? 而且,哪怕战胜了宋国,得到的,也必然是一个惨破的南方。生民涂炭、伏尸百万、流血漂橹,那会是自己所希望的结局吗? 海风渐急,码头边上,波浪涌动,不住地相互撕打。 一朵朵巨浪,在海面上凝结成花,瞬间绽放,又瞬间凋落。 忽然,一阵狂呼传来,“爹——不好啦——出大事啦!” 赵权愕然回头。 一袭轻袍的赵沁,一手持缰一手挥舞,正狂呼乱叫地奔来。 跨下,是气喘吁吁的小马哥。 已经二十多岁的小马哥,早已不堪骑乘,如今开始进入养老状态。现在也就赵沁与陈诃还能欺负它,连赵权都已经不让骑了。 小马哥还未停稳,赵沁便从马背上飞纵而出。 赵权伸手一把将她抄入胳膊,摆在地上,怒斥道:“你已经是大姑娘了,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 小马哥喷着气,把脑袋拱进父女俩之间,一脸哀怨地模样。 想求安慰。 赵沁抬手捏住它的鼻孔,喊道:“你等下,我这比较急!” 赵权拍开赵沁的手,挠着小马哥的下巴,问道:“你能有什么急事?饴糖被谁给偷走了?还是作业又没完成?” “不是啦!”赵沁双手急挥,“是辰冰姨啊,有人来抢了,你快点回去,要不然,被抢走了!” 有人敢在旅顺里抢辰冰? 赵权一头雾水看着赵沁,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烫! “我好得很,没有发烧,真的啊!你快点,要不然辰冰姨就没了!” 赵权手一扬,不远处的承仁颠颠跑到跟前。 “有人抢辰冰,知道怎么回事吗?” “辰冰啊,可能是禾忽。” 禾忽? 把禾忽从海参崴召来,本来是想借他之势,开始布局和林。可是他这一出,是什么意思?想把辰冰抢走? “禾忽一到旅顺,就哭着喊着要娶辰冰,听说她已经跟小郭成亲,这些天正闹着呢。” 赵权脸上怒气顿现。 本来把辰冰嫁出去,就让自己觉得万分难受。 可是女大不中留啊!而且除了郭守敬,辰冰也看不上任何人。赵权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可是禾忽这憨货,也敢如此放肆! 以为自己不敢杀了他吗? 承仁瞥了一眼赵权,解释道:“禾忽,虽然呆直,倒也没有乱来。他是按照蒙古人的传统,准备抢亲的。” 抢亲啊,谁有能力,抢到的女人就归谁。 虽然南京府并没有认可抢亲的习俗,但也并没有在律法上予以禁止。还真的不好以禾忽这种鲁莽的行为来给他定罪。 “回去看看吧。” 赵权抓着女儿,翻身上了一匹马,让小马哥跟在身后,与承仁一起,往庄园赶去。 庄园门口,聚集着数十个蒙古人,正对着庄园的护卫,大呼小叫。 赵权瞄了一眼,还好,这些人闹是闹,倒是没有一个人携带弓箭兵器。 见到赵权过来,一众人声音都弱了下去。 只剩下禾忽,顶着光脑袋,依然在那叫嚣:“你们让开,我要进去,我要把辰冰抢走!要不然你们把姓郭的给我叫出来,看我撕了他!” 没了其他人的应和,禾忽有些纳闷地回过头,见到了阴沉着脸的赵权。却兴奋地跑过来,叫喊道:“权,权大哥,你得为我做主!我大哥要你照顾我的!我现在,就是要娶辰冰为妻!” “辰冰,已经嫁人了!”赵权冷冷说道。 “没关系,我不在乎!你让他们让开,我进去直接抢走,她就是我的妻子了!我一定会对她好的!我还要让她做我的妃子!我,是窝阔台汗的孙子!” 一个憨货,竟然可以把抢别人家老婆这种事,喊得如此理直气壮。 赵权真恨不得一巴掌直接盖过去。 此时,庄园护卫突然让开,头梳云髻的权辰冰牵着一身儒衫的郭守敬,漫步而出。 笑靥如花。 “辰冰——辰冰,跟我走吧,我,我要封你为我的王妃!”禾忽一看到辰冰,便兴奋得手舞足蹈。 “你要抢我回去吗?可是,不行啊。” “为什么?”禾忽很迷茫,是真的迷茫,不是装的。 “有人不同意啊!” “谁,谁敢不同意?”禾忽脸上顿时现出狰狞之色,凶狠的眼光四处扫射,看到赵权时,不由一滞,急急说道:“权,权大哥,你不同意吗?我,我一定会对辰冰好的!” 庄园门口,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但是大多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倒没人在为辰冰担心。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二十九章 首富 赵权皱着眉头,看向辰冰。 辰冰却是嘴角微翘,笑着说道:“权大哥,这事,我们夫妇俩自己解决吧,没问题的!” 夫妇俩? 赵权看着她身边,神清气闲的郭守敬,心里生出一股莫明的烦躁。 姓郭的,怎么都那么烦人! “行,那我就不管了!” 辰仁颠颠地从庄园护卫岗那搬了把椅子过来,赵权揽着女儿坐下,顺口问道:“有瓜子不?” 赵沁翻了翻衣兜,掏出三颗炒熟的西瓜籽,赵权翘着腿,开始嗑起。 刚嗑出一颗籽仁,就被赵沁抢去,直接塞进自己的嘴巴,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赵权。 见赵权真的不管,禾忽放下心,得意洋洋地对着辰冰说道:“权,权大哥说不管了,这下没人有意见了吧。走,我今天就带你走,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 辰冰摇了摇头,“不行啊——” “为什么?” “因为,我不同意!”郭守敬往前踏出一步,不太俊俏的脸上,显出一丝淡然的坚定。 “你,你是谁!” “我是郭守敬,权辰冰的夫君。” “那你知道我是谁?” “禾忽,一个蒙古人。” “嗬!我是蒙古国大汗窝阔台的嫡孙!我是蒙古国大汗贵由的嫡子!你凭什么阻挡我?” 郭守敬呵呵一笑,“凭我是辰冰的夫君!” 禾忽曲手往胸口一捶,怒吼道:“好,我就与你斗斗,看看你能在我手上,撑过几招?” 说着,右脚朝前一顿,跺起一阵飞土。 郭守敬一手轻轻推开辰冰,另一手朝后腰一摸,一支精致的钢弩便指向禾忽。 禾忽一怔,指着郭守敬哆嗦地喊道:“你,你们汉人,怎么可以这样,竟然用弩来跟我打架?” 郭守敬眉毛一挑,“你可以用武器,刀枪箭弩,你随意。” 禾忽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吼道:“是好汉的话,放下武器!” “不想单挑?”郭守敬弩尖下垂,“行吧,群殴?五对五、十对十,还是要百对百?” 辰冰身后,走出五个小伙子,都是十四五岁年纪,在禾忽面前一字排开,叉腿抱胸,面色不善地上下打量着禾忽。 “好,来四个人!”禾忽看见这五个人,身材不算强壮,年纪也都比自己小,心内大喜。 可是,禾忽的手在空中挥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人走近跟前。 他诧异地回过头,手下那些跟随,全都畏畏缩缩地看着自己。 这些手下,可是禾忽亲自从海参威与斜寸岭等地牧民中挑选而来,绝非胆小怯懦之人,怎么突然就害怕起来了? 一个年纪稍长的护卫走过来,凑在禾忽耳边低声说道:“这五人,权氏五豹,凶猛异常,咱们如果只出五个人,打不过的。” 权氏五豹,禾忽虽然没见过,却早已听说这几个人。 权宿豹、权宿理、权宿名、权宿元、权宿山。 五人全是海东军事学院在读学子,都姓权却非亲兄弟,五个人结成团伙,以权宿豹为首自称“权氏五豹”,打遍学院无敌手,又时常四处闹事。 这几人,倒从来没有杀人劫货,就是喜欢打架。走一个地方打一个地方,东北但凡有牧民集居的地方,都饱受过他们的铁拳之苦。 五个人单打独斗,倒也平常。只是不知从哪学了一套合击之术,常人哪怕十几二十人,也斗他们不过。 一拥而上? 禾忽倒也不太傻,看着一旁虎视眈眈的庄园护卫。自己这边人再多,也没他们多啊! 禾忽一时有些犹豫。 “你的刀。”那个护卫又在他耳边提醒道。 刀? “对,把我的宝刀拿来!” 这个护卫从战马背囊里捧出一把弯刀,递给禾忽。 赵权一眼睛一眯,这个护卫他认识,当年护送着禾忽从和林一直逃至南京府,名为铁勒。而他拿出的这把刀,刀鞘之上镶了三颗蓝汪汪的宝石,正是忽察曾经使用过,传自成吉思汗的那把“蓝月宝刀”。 接过刀的禾忽,似乎又找回了所有的自信,他高举蓝月宝刀,大声吼道:“这把刀,来自我的太爷爷、蒙古国最高贵的成吉思汗,我要以此刀为聘礼,迎娶辰冰!” 禾忽说着,斜了一眼赵权,见他没有出声质疑,更加得意地指着郭守敬,“你呢,一个穷鬼,你有什么能耐,可以拿出更加贵重的礼物给辰冰?” 边上围观群众,尤其是一些蒙古人,看着这把刀,眼里精光直闪,乃至现出迷醉神色。 成吉思汗的宝刀啊! 当世之中,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这宝刀更加珍贵的? 赵沁不知道从哪个兜里又摸出几颗西瓜籽,摆在赵权掌心之上,眼巴巴地等着他给嗑好。 郭守敬重新抬起手中钢弩,说道:“我的聘礼,就是这把弩。” “哧,一把钢弩,能值多少钱?十两银?还是百两银?你知不知道,我这把刀,就是一整座和林城,都换不来的!” 这话倒是不假,当然也得看是谁去换。 禾忽自己去的话,估计连人带刀都会被消失掉。 “你可知道,这把弩,叫什么名字?”辰冰走上前,依在郭守敬身边,接过他手中的钢弩,笑意盎然地问道。 “一把弩,还要有名字?” “这弩,名为‘冰弩’!”辰冰转过头,看着一脸淡然的郭守敬,满身心的骄傲。 “弩臂长45厘米,弦长52厘米。通身由精钢打造,臂上箭匣,装箭三支,百米之内,可透皮甲。 这把钢弩,是由小郭主持开发的最新一代连弩,轻便、上箭速度极快,每分钟最高射速可达五十支。 小郭把这弩的命名权与专利权,全部当作聘礼送给了我。” “专利权?”禾忽不懂,一脸疑惑。 “就是此后,南京府只要每生产一把这样的钢弩,就得付给小郭一两银。” 围观众人之中,传出丝丝的抽气声。 一把弩一两银,一年翘着腿都有几万两银收入了。 大财主啊! “除此之外,小郭还拥有火炮二号、郭氏纺车、郭氏计时器等十几项产品专利。禾忽,很不好意思地告诉你,你用这把刀当聘礼,不够啊!” 别说禾忽,整个南京府若只计算个人的预期收入,郭守敬绝对可称首富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三十章 中秋团聚 “我,我可以为南京府,打下整个漠北!他的功劳再大,能有我开拓万里疆域的功劳大吗?”禾忽憋红着脸吼道。 “开疆拓土的功劳固然很大,但是怎么可能有比养活近百万民众的功劳大?”赵沁终于再也掏不出瓜子了,赵权把瓜子壳拢起塞还给赵沁,拍了拍手站起身说道。 “更何况,禾忽,你的功劳,还早着呢,连计划都算不上。这点,你的确比不上小郭。 他这些年,最大的功劳是规划并负责重修了南京府所有的水利系统以及改良稻种,单这两项,每年为南京府增加了不下百万石的粮食。” 赵权说着,眼角瞥了一眼郭守敬。 可是被赵权当众夸奖,对于郭守敬来说,是一件很不以为然的事情。他的眼光,依然停留在兴奋的辰冰身上。 赵权在心里撇了撇嘴,继续对着禾忽说道:“当然,我相信你有一天,一定会立下奇功。可是,你若是只把眼睛盯在辰冰身上,你觉得会有功劳从天下掉下来砸到你头上吗?” 禾忽顺着赵权的手指头往天上看去,茫然地摇了摇头,随后又是一声大吼:“不!我,我要娶辰冰!” 赵权看向略带尴尬之色的铁勒,责问道:“你们,就是这样纵容禾忽的?我看你们也没必要去和林了,在南京府寻块牧场呆着,我养你们一辈子!” 铁勒拱手下拜,“我,让权总管失望了!” “不,我从来没指望过禾忽会给我带来什么。我可以替忽察照顾他,给他一个平安的一生,没问题。但是如果总是无法惦量自己,看明白自己的力量所在,他去和林,只会送死!” “不!我不怕死!”禾忽满脸通红,连光脑门顶上都冒着赤光。 “我,就是要娶辰冰!” 围观群众,都被惊呆。这憨货,还真是执着啊,都这样了死活就是不肯放弃。 只有郭守敬,依然保持着淡然的微笑。 赵权觉得有些头疼。 “算了吧,你赶紧去立功,等你觉得你的功劳可以打动辰冰时,再来。” “那——那——” “我答应你,只要你立下足以媲美郭守敬的功劳,我就支持你用合理的手段来抢亲。” “真的!” 赵权点了点头,“或者,你可以熬,再熬数十年,等辰冰老了,小郭不想要她的时候,你就可以把人接走。” 辰冰抬脚一跺,怒视赵权。 郭守敬却紧紧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 禾忽两眼闪出希冀的目光,从郭守敬身上扫向权辰冰。 虽然没人理他,禾忽的胸中还是生中无限豪气,张开双臂大声吼道:“辰冰,你要等着我,等着这汉人不要你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说完,带着他的数十个手下,呼啦啦席卷而去。 “这样,行吗?”侍其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赵权身后,看着离去的禾忽,喃喃说道。 “不行!”赵权叹了口气,“反正本来也没指望他做出什么事来,死马当活马用吧。” 这憨货的脑子,似乎少了一根弦。 “其实也未必,你们觉得他笨了些,但是我却觉得,禾忽起码有个优点。为人憨直,认定一个死理,并且轻易不会罢手的。”梁申说道。 这倒是,所以禾忽在赵权的眼中,就是一个铁憨憨! “多派一些人去辅助?”侍其轴问道。 赵权抓着赵沁的手,塞给辰冰,在两个姑娘愤怒的眼神中,背着手与侍其轴与梁申施然而去。 “让权承智去吧,给禾忽负责招兵与训练兵马。但是具体的作战指挥,让铁勒来。 南京府所有的战兵,尽量不要参与他们与和林之间的战争。起码在开始阶段,不要。 另外,再选一个人,给禾忽负责文书往来与后勤事宜。 云容,就他吧! 另外,跟辛大哥商量下,从军事学院毕业生中挑一些人,去做实习参谋。可以多派一些人,两年轮换。” 漠北,终将会有一场混战发生。 如果漠视不管,这场混战一定会波及多泉子,这是赵权不愿意看到的事。 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起码可以把战事阻挡在多泉子之外。 禾忽如果实在扶不起,帖木迭儿就必须推出去了。 该准备的所有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此时的战场,应当是忽必烈与贾似道两个人的舞台。 八月十三,赵权携女北上南京府城。今年,可以与老父亲一起过个团圆的中秋节了。 与此同时,一封密件,以最高等级的速度,从旅顺开始向宋国江陵传递而去。 圆月高悬,通透而温软地照着南京府城副万户府。 整个府院之内,欢声笑语不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些快乐。可是,真正的快乐,只属于那些相互玩闹的孩儿们。 其他人的快乐,却带着一些压抑的沉甸。 大厅上首,端坐着两个须发皆白之人。 一位满面红光,身子却枯若干柴,咧着嘴哈哈而笑。另一位腰板挺直,满脸刀砍斧斫般的伤痕,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担忧之色。 这两位,正是大乌泰与赵镝。 孩子的玩闹被喝止之后,大厅渐渐安静了下来。 肃然而立的赵权,虚抬一手示意。辛邦杰与大岩桓有些犹豫地对视一眼。 在赵权坚定的眼神之中,两人终于并肩走到两位老者之前,后面跟着他们各自的妻子杨氏姐妹,以及各子的儿子,大嘟嘟与辛德勒。 “拜见父亲!” “拜见爷爷!” 六人同时跪下,叩首而礼。 大乌泰呵呵而笑,嘴里囫囵地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言语。胳膊微微一动,手却没有抬起来。 赵镝嘴角略翘,狰狞的脸庞微微抖动。扶着大乌泰的一只胳膊,抬起,嘴里轻声说道:“都起来吧!” 第二批跪拜的赵权等人。 在他左手边,是抱着赵溢的赵子矜;右手边则是牵着赵沁的赤玫蝶。身后,并排而立着权承仁、承义、承礼、承智、承信与辰冰。 第三批,是李毅中与王铠各自携着妻儿,还有牵着陈诃的郭筠。 权宋天下 九百三十一章 父与子 跪拜而起之后,陈诃嘴巴撅着老高。厅内所有人中,就他的辈份最低。其他孩子都喊“爷爷”,只有他得喊“太爷爷”。 赵镝眼中,流露出微微笑意,抬手对着陈诃一招。 陈诃有些犹豫,被郭筠一推,这才屁颠颠地过去,被赵镝直接抱着坐在腿上,不由地得意而笑。 却又惹恼了赵沁,怒哼哼地甩开赤玫蝶的手,蹩到赵镝跟前,爬上另一条腿,对着陈诃怒目而视。 看着自己父亲眼中流淌着暖暖笑意,赵权只能摇头苦笑。 中秋团圆夜,一大家人,除了前往中原的陈耀与还在守在浯州屿的李勇诚,算是来全了。 只不过,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与大乌泰的团聚。 大伯伯,已经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赵权看着面色依然红光的大乌泰,满心无奈的酸痛。 其实,年过七十的大乌泰,忍着满身的病痛,强撑到如今,已经在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见到了归来的老友,心愿大多已了。 走,对他来说,也许是个解脱! 宴席过后,赵权与赵镝,一人牵着一个孩子,在府院中的操场上漫步而行。 没走两步路,赵沁与陈诃口角便起,两个各自挣脱之后,打打闹闹,瞬时不见人影。 赵镝负手而立,看向两个孩子,眼中波光溢动。 赵权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老父亲,如望着一棵苍劲的老松。 自从在扬州把赵镝接回之后,赵权便把他直接送到南京府城,与大乌泰陪伴。而自己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其实基本没与他见过几面。 不知道为什么,在心里念了数十年的父亲,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时,自己感觉到的却是一种陌生。 是的,陌生! 甚至一直到现在,自己依然不知道,父亲长得是什么样子。 这样脸上伤疤纵横交错的人,绝不是自己脑子里的父亲。 如果不是大乌泰的念念不忘,估计一直到现在为止,自己都不可能下定决心把父亲从贾似道手中抢了回来。 对于自己的这种情绪,赵权其实很不理解。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隔阂? 人,就站在身边,却仿佛相距千万里之遥。 “你母亲的坟墓,有让人去照看吗?”赵镝突然轻声问道。 “啊?噢,有的。每年清明之前,都会让人过去。” “有想过,要把她的坟墓,还有你姐、姐夫的,一起迁过来吗?” 赵权略微沉吟,摇了摇头。 “不打算迁了,但是我想,总有一天,可以回去,好好地陪着他们。” “会很久吗?” “不知道……” 赵镝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熬到那一时候。” 赵权沉默不语。 想回到长临,就得占据蔡州、占据河南,甚至是占据整个淮水的南北两岸。 自己真的可以做得到吗? 而且,父亲的确也已经快到七十人!他能等得到那一天吗? “大氏后人,你打算怎么安置?” 赵权心里微微一动。 父亲问的不是大岩桓,也不是大嘟嘟,而是大氏后人! “大氏在高丽,有一分支,倒是愿意认祖归宗,不过被大伯伯与岩桓兄拒绝了。 我知道他们,是怕有人扯着大氏之旗,而生出异心、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期盼。 这事,我也曾经跟大伯伯商议过,甚至愿意以国主之位相让。但是……” “他不会接受的!”赵镝淡淡说道,“我知道,你并非一个生性薄凉之人,也不是一个不懂知恩图报之辈。我看出来,你对他们父子,是真心的。将来,也绝不可能做出让大家都很尴尬事情。” 赵镝转过头,两眼盯着赵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不会有人利用大岩桓父子,乃至大氏后人,做出一些完全脱离你与你的子孙掌控的事情?” 赵权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大氏,会是将来自己建立的国家中,一个隐患吗? 赵权相信大岩桓不会,大嘟嘟也应该不会? 可是正如父亲所说,谁又能保证,没人不会利用大嘟嘟,来做些不轨之事! 在东北,大氏毕竟代表着曾经的皇族,这是一个可以直接利用的旗号。 而大嘟嘟或是他的后人,一旦参与其中,唯一的下场,就是灭族。 赵权有些明白了,也许这才是大乌泰挣扎着、不肯轻易离去的主要原因。 一定要见到赵镝,一定要看到赵权立国成为国主。只有这样,才会让他觉得可以放心,如此方能让大氏一族继续有机会存活于世。 想明白了,赵权心里也就释然了。 大乌泰并不是担心自己容不下大氏一族,也不是担心他的儿孙会有反叛之心,而是害怕有一天被人推上前台被人利用。 杞人忧天啊! 大氏一族,即使在南京府会得到一些人的支持,可是现在这种单纯的支持都还能有多少?一千,一万,还是数万? 哪怕真有数万人,放置于整个东北,放置于中原,乃至放诸于天下,不过沧海一粟。 “这样好了,你可以收大岩桓为义子。” “义子?”赵镝有些疑惑地看着赵权。 “情感上,收他为义子,你们俩都没问题吧?” 赵镝点了点头。 “一旦立国,你是一定会封王的。封什么,我还不知道,要等大伙儿讨论。本来我对这事不是很在意,现在倒是有个想法,先跟父亲探讨一下。 立国势在必行,国体与制度还需要慢慢的完善。可是无论是异姓王还是同姓王,将来肯定要分封。只是,封在哪里,就得慎重衡量。 东北现有南京府与北高丽之地不能封、未来中原之地不可封,江南之地再说。 其他的,包括南京丽、漠北、青海,甚至于吐蕃、西域、日本诸岛、琉球、台湾,都可以作为分封之地。 如此,有能耐的,就去开疆拓土。没能耐的,风光一两代之后,也别想着世代荣华。” 赵镝看着自己的儿子,有些惊讶。 看来,这些年来他能打下这一片诺大疆域,绝非只是大乌泰的庇佑,更非运气使然。 赵权脸上露出嘻嘻的笑意,“反正你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封王之后,你的王位也没别的人可以继承,就当便宜了大岩桓吧。如何?你可以先挑地方。”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三十二章 家人的幸福 赵镝暗暗地点了点头。 此举倒是可以解决大氏的后顾之忧,有王位的名义,起码可以保大氏一族两三代的平安无忧。封王于外,既不会对赵氏中央皇权产生过多的威胁,又可以成为继续开疆拓土的助力。 “这个世界很大,远远比我们视线之内可以看到的更大。哪怕蒙古人的西征,把世人的目光向西拓展了数万里,但这依然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我觉得,无论是咱们也好、大氏子孙也罢,甚至是那些将来可能抱成一团的权氏子弟,都要把目光放在整个世界,去不停地开拓。只有这样,这有可能不会把精力放在内耗之上,才会让我们更加团结。” 赵权看着眼光闪动的父亲,露出一些赧然之色,“当然,这些只是我对未来的展望。现在嘛,还是得面对现实,现实是咱们不一定能熬得过忽必烈,更别说图谋中原了。” 赵镝点了点头,还好,自己这个儿子并没有太漂,还是知道要面对如今最大的敌人。 “对于宋国,你是怎么打算的?” 赵权有些犹豫。 对于宋国的情感,自己一向很复杂,也很难与人说清楚。但是他明白,自己的父亲,在宋国军中生活了数十年,他对宋国的情感也许比自己还复杂。 “先谈谈贾似道吧。”赵权想了一阵,说道: “此人,跟我想象中的贾似道,有些不太一样。能力很强,并非是依仗父荫的纨绔之辈。而且为人知道取舍,也知道变通。未来必将成为宋国的扛鼎之人。 只是,他能力再强,也终究脱离不了宋国士大夫的桎梏。 跟这样的人合作,私底下还好,一旦摆在桌面上,什么事情都谈不了。不是他不愿,而是不能。 贾似道如此,宋国亦是如此。 哪怕今天宋国面临覆国的危机,我们派兵相助,上至皇帝下至平民,都不会有任何人感激我们,反而会百般提防并且设置各种障碍。 除非……” 赵镝眉毛微微一挑,看着赵权。 “除非我把你继续押在宋国,让他们觉得我不敢再觊觎宋国的土地。让他们觉得,我可能从此会尊宋国为主,并臣服于他们。如此,才有可能接受我们的援助。” 赵镝微微颌首。 作为被宋国收纳的北兵,他对此深有体会。北兵战力,是宋国前线十多年来最大的依仗,但是却始终无法放心使用,不仅产生了严重的内耗,还绝了如今再征北兵的希望。 以至于现在宋军的战力,已远远不如孟珙时期。 “所以,对于宋国,哪怕有一天他们遭受灭国之祸,我也无法提供太多的助力。而我们,更不可能把希望放在宋国可能的帮助之上。 靠人,不如靠己!” “子矜呢?你……” “对了!”赵权突然兴奋地打断赵镝,“老爹啊——” 赵镝一怔,心头掠过一点点的不习惯。 “现在吧,你有两个儿媳妇,一个是子矜,另一个是沁沁她妈。立谁为正妻,都会有人不满意。我也没心思再去娶一个,你看看,这事你来决定如何?” 赵镝两眼一翻。 一个是蒙古女子,关系有些不明不白。另一个是赵氏宗亲之女,好歹算是明媒正娶。 这还用挑吗? 这一年的时间,儿子没见几面,但是子矜却是一直与杨氏姐妹一起,奉伺自己与大乌泰。对于这个儿媳妇,赵镝自然是极为满意的。 甚至因为她的宋人身份,而增添了更多的亲近感。 至于赤玫蝶,是为了中秋的聚会,特地把她从多泉子叫回来。赵镝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赵权与她之间存在的一些疏离。 而且,一个草原上的牧民之女,赵镝还真的有些看不上。 也好,让自己给儿子背锅,也是应该的。 又解决了一件大事,赵权感觉到满身心的舒坦。 小院之中,窗棂内,透出淡淡的光影。 赵权推门而入,子矜起身相迎,略带疲惫的眼神中,闪出一丝欢喜。 “你,没去找赤玫蝶姐姐?” 赵权扯过她,往自己怀里一塞,说道:“没有你允许,哪敢随便去找别的女人!” 子矜轻淬一口,螓首低垂,轻轻倚在赵权胸口,半闭着眼睛说道:“其实,我觉得赤玫蝶姐姐,挺好的。人长得漂亮,又大方爽朗,没什么心机。你,你为什么……” “行了,咱们不谈她了。” 赵权倒不是不耐烦,而是觉得抱着一个女人,再谈论另一个女人,感觉实在是极不和谐。 “嗯。”子矜抬起头,问道:“你饿了吗?” “不饿。”赵权端起子矜的脸,打量一番。 烛光之中,微见削瘦,但肌肤红润,倒是比原来显得更健康了一些。 “在这呆着,无聊吗?” “怎么会呢?我每天可忙呢!又要帮你管儿子,又要帮辰冰管理抚幼局,还得经常去看望那些烈士眷属。” 子矜嘴里抱怨,但语气却显得有些得意与满足。 她觉得,在这里,所有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真真切切地在帮忙,用自己的双手,在为赵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是,总见不到你,怕你太辛苦了……” “男人吧,养家糊口,应该的。家有老有小,个个都能吃,不多干点活,养不起啊——” 子矜又是扑哧一笑。 “我跟我老爹说了,让他出面主持下,会立你为正妻。” 子矜听着一呆,嘴间的笑容立时凝固在脸上。 到南京府这么长时间,即使她再不关注赵权的身份,如今也完全明白自己的夫君,到底是什么样人,掌控着什么样的权力。 惊讶之余,她倒也未曾放在心上。 对于权力与地位,赵氏宗亲出身的子矜并没有太多的欲望,反而有一丝的畏惧感。 父、祖的遭遇,让她自小就明白,涉及的权势越大,被卷进去的危险就越大。 有时,她倒是希望赵权真的只是一个商人,远离权力的漩涡,才有可能安安静静地度过此生。 知道了赵权的身份,子矜自然也知道一个赵氏宗亲之女,在南京府的尴尬处境。 但是,既然现实如此,子矜也不会去抱怨。而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融入赵权的生活。她的性格本就随和,也不是个不能吃苦的人。无论对谁,都和颜以色,也从没把自己当作一个主母或是高高在上的女人。 因此,哪怕是对于赵权一直有些别扭的郭筠,也把子矜视若南京府最亲的亲人。 “这样做,会不会为难父亲?” “我是他儿子啊!没事,他也该为他的儿子干点活了。这种事,不让他去做,他可能还不乐意!” 子矜心里,却突然觉得一阵慌张,“要不,你再找一个更好的?” 赵权的正妻,必然是未来的王后甚至于皇后。赤玫蝶姐妹不合适,但是自己,同样也不合适。 解决这问题并不难,再找一个即可。只要是出生于南京府境内的汉人之女,无论身份地位,想必南京府诸公,都可以接受的。 “怎么了,你想要休夫?” 子矜有些委屈地应道:“你把我的权之肖还给我。” “哈哈,该打!在你老公身边,竟然想着那个姓权的家伙!” 这个中秋之夜,让赵权第一次感觉到了真真切切的幸福。 家人陪伴的幸福!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三十三章 荆湖战场 八月十六,荆湖战场。 聚集在黄陂的忽必烈大军,突然全军出动,一反半年多慢吞吞的节奏,以极为猛烈的姿态向宋军发起狂攻。 张柔部从蕲春、严忠嗣部从安陆,同时向鄂州发起进攻。而忽必烈则利用宋军各部被拉扯开的最佳时机,直接逼近鄂州城。 一旦占据鄂州,凭着扼守汉水、长江的地利,忽必烈哪怕无力攻取临安,也足以搅动宋国的半壁河山。 此时,贾似道还在西距鄂州四百里的江陵。 移师江陵,本是为了贴近荆襄防区,贾似道根本没有预料到,忽必烈却会从荆襄与淮西之间突然切入,从息州破大胜关后,直接杀近鄂州。 这是防守上的一次重大战略失误! 求援文书通过八百里加急,直送临安。 但是,贾似道知道,临安已经不可能再派出任何兵力了。所有的兵力,都在自己的麾下,而可调用的精锐,大半集中于重庆、围堵蒙哥部主力。 宋国朝野大震。 沿江制置使调三千舟师援鄂,淮西调五千兵马援鄂,淮东调三千兵马援鄂。 宋皇从内库提出钱一千三百万缗、银六万两、帛五万匹,以供犒军。 这一次,赵昀的内库被这一场战争给彻底清空了。 八月廿八,忽必烈在香炉山设置中军营帐,招降鄂州失败之后,兵围鄂州,开始日夜攻打。同时,在外围的蒙军,不断扫荡鄂州周边村寨,短短数日之间,便收集到两百余艘船只。 解诚开始领着水师,南攻岳州。 十万蒙汉军队,已经聚集到鄂州方圆百里境内。而鄂州城内的守军,不过三万余人。 再不救,鄂州根本撑不了太长时间。 九月初六,贾似道自江陵进驻汉阳。 因为左相丁大全拒绝往前线督军,被赵昀直接免职。吴潜重新上位,被任为左相。而正在汉阳前线,努力救援鄂州的贾似道,则升任右相兼枢密使,并仍兼宣抚大使等职。 贾似道终于踏上了相位之路。 但是,他很清楚,只有击退忽必烈,自己才可能安全回到临安为相。否则,自己将会随着鄂州的陷落,一起葬身。 别人能逃,被宋皇于前线捧至如此高位的贾似道,却再也没任何的退路。 只是,严峻的形势,让贾似道几乎束手无措。 四川宋军与蒙哥之间似乎陷入僵持状态,但是具体战况如何,贾似道还不清楚。 这算好事,起码不用再往重庆继续无休止地投入援兵。但是,援助川东的精锐部队,却无法即刻调援鄂州。 宋国并非无兵,而是没有堪战的精锐之兵! 这才是让贾似道最觉痛苦所在。 而且,他始终没想明白,忽必烈,到底想要干什么? 从各方面分析,哪怕打下鄂州,对于忽必烈个人来说,也未必有太多的好处。 还是说,其他的战场之上,出现了让自己还未了解的变故? 看着沉思良久的贾似道,翁应龙小心翼翼地说道:“要不,派个人过去,跟忽必烈谈谈?” 贾似道还未反应过来,李庭芝却突然暴怒而起。 “鼠辈敢尔!尚未接敌,竟然就想着求和,你想让贾相成为天下之罪人吗?” 廖莹中、翁应龙,为贾似道两个最为亲信的幕僚。但是翁应龙只是挂着“馆客”之名,并未在军中担任实职。李庭芝轻易不敢顶撞廖莹中,但是对于翁应龙却根本不放在心上。 而且,此时鄂州守军正浴血奋战,这边却想着与敌媾和,消息一旦传出,立时便会寒了全线将士之心。 翁应龙嚅嚅不语。 廖莹中却有些不快,“只是派人去打探一些消息,而且可以查探敌方虚实,何来媾和之说!” “无故遣使,不是求和又为了什么?你们真当天下人,都是瞎子不成?而且,就算是遣使,也应该是忽必烈派人过来,而不是我们派人过去!” 见廖莹中还想争辩,贾似道抬手止住了他,“此事,再议!” 李庭芝却不肯罢休,“贾相,你如今已登高位,一言一行,便代表着宋国颜面,千万……” “行啦,我知道!” 贾似道揉了揉额头。他知道李庭芝对自己一片忠诚,这番劝谏是出于真心,但是两军对仗,宋军势弱,如果不能寻找其他的对策,此仗想要取胜,几无可能! “请贾相下令,末将愿领兵杀入鄂州城,与鄂州将士共同御敌,宁死不退!”李庭芝见贾似道依然在犹豫应付,单膝跪下求战。 “李将军,没人会质疑你的忠诚。可是你想过没有,如今贾相身边,总共就五千士卒,你要领多少人入鄂州救援?而且,你把兵带走了,贾相的安全,又由谁来负责?” 李庭芝知道廖莹中说的有道理,可是在汉阳远远望着鄂州城,有劲却使不上,让他觉得委实憋屈。 贾似道对着廖莹中微微点头,廖莹中脸色未变,眼皮却眨了数眨。 第二日。 一个蒙军信使,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奔波,终于被迎入香炉山的忽必烈中军大帐。 “蒙哥大汗,于钓鱼城前驾崩!”信使说着,哭倒在地。 如一声惊雷炸响,举帐皆惊! 少数一两个人,眼中闪现着庆幸与狂热。 但是大多数人,都处于慌乱、恐惧与茫然之中。 各种情绪与低声的议论顿时在帐中弥漫。 大汗驾崩?一国之主就这样死在四川战场之上! 怎么死的?怎么可能会死? 接下去该怎么办? 中原怎么办?和林怎么办?还有,这场战争怎么办? 宋国,知道了这消息没有? 该撤军吗?还能不能撤得走? 需要派人往四川奔丧吗?还是…… 所有人在震惊过后,都看向巍然而坐的忽必烈。 忽必烈皱着眉头,一声大喝:“封锁中军大帐,所有人不得进出!护卫,严禁消息外泄!” 阿里海牙应声而出。 忽必烈这才看向跪伏在地的信使:“你是谁的手下?具体,怎么回事?” 信使抬起头,答道:“小人,亲王末哥手下。蒙哥汗在军中暴毙而亡,死因现在还未查清。末哥希望王爷可以尽快北归,以维系天下人之心。”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三十四章 议和 大帐之内,又响起淅淅索索的议论声。 蒙哥一死,和林必乱。 窝阔台汗死时如此,贵由汗死时也是如此。如今蒙哥汗一去,别说和林,连整个天下,都会为此而动荡。 但是,众人眼中的忽必烈,却依然沉稳如山,没有丝毫的惊惧与慌张。 这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为所动的气势,顿时让所有人为之叹服。 这,才是王者之霸气! 忽必烈则陷入沉思。 他考虑的,根本就不是蒙哥为什么会死的事情。早在半个多月之前,当他正式下令全军攻打鄂州时,他其实就已经知道了这消息。 现在,自己的异母弟末哥第一个派来信使,这是一种表态。只是不知道如今还在四川的蒙汉军队中,还有多少人会公开支持自己? 自己既然收到了已经半公开的消息,那么留守和林的阿里不哥,也不会晚多少天。 会不会被他给抢了先机? “王爷!”第一个出声的人,是郝经,“大军当归!否则必有倾覆之患。” 忽必烈脸现不豫之色。 撤军,势在必行,其实无须讨论。可是现在就大谈撤军,难免引发军心浮动,甚至蒙哥去世消息一旦扩散,很可能导致整支部队的崩溃。 郝经此人,眼力有,也总是能最迅速地看清事件的本质与重点,却偏偏总是不注意场合,总是毫无顾忌地谈一些令人难以接受的言论。 这一点,让忽必烈感到极度的不适,却又不得不和颜以对。 “易经有云,惟圣人能知进退存亡,不偏不倚。王爷才智过人,刚毅果断,足以统御天下。然自出师以来,进而不退,臣下于真定、于曹、濮、蔡州等地,反复进言,今形势急迫,故再进狂言。 大汗驾崩,天下将乱。王爷理应遣使至各军统帅,相继退军,回归京师以处置皇位承继大事。如今大军于此,不当进而进、江不当渡而渡、城不当攻而攻,耽误时日,我军必疲。而川东敌军一旦回援,封锁江河,堵截我军,那时就是想撤军也无路可撤。 大汗驾崩,信息一旦扩散,我军必乱而敌军气势必盛,战机已去,胜不可求! 且阿里不哥若登基正位,传诏中原,行赦江北,那时王爷将何以自处?” 道理说的很明白通透。 忽必烈只能强摁着满心的不耐烦,问道:“郝先生以为,当如何撤军?” 两军混战,其实最麻烦的便是撤退。 一支大军,尤其是十万人的大军,在进攻或与敌正面对战时,保持如虹气势并不算太难。但是想在撤退时,还能保持顽强的军纪,保证大军在敌兵的追击之下撤而不溃,几无可能。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必是千古名将。 忽必烈虽然有自信可以控制住这支南征之军,但也没有觉得自己可以堪比千古名将。 战场之上,毕竟不是他最为擅长的所在。 “议和!”郝经昂然答道。 “留重兵截住江面,与宋议和,允其割让淮南、汉上及梓、夔两路,划定疆界,贡纳岁币。而后王爷可留下辎重,轻骑渡信,直抵燕都,以定中原。再遣一军迎回蒙哥大汗灵柩,接收皇帝宝玺,遣使召旭烈兀、阿里不哥、末哥及诸王驸马,会集于和林,为大行皇帝治丧,以得大义名份。 差官至汴京、京兆、成都、西凉、东平、益都、南京府各地,以抚慰军民百姓。如此,天下可定!” 忽必烈微微颌首。 郝经此人,虽然让人觉得讨厌,但是这一系列安排,倒也滴水不漏。 只是,阿里不哥会听自己的吗? 旭烈兀会从西征途中回师吗?他回来了,是支持自己还是阿里不哥? 而最让忽必烈忌惮的,却是南京府! 赵权,若是得知蒙哥去世的消息,他会怎么做?也许自立,也许支持某个蒙古王公。忽必烈不清楚。 唯一能肯定的是,南京府一定不会支持的人,就是自己! 如果南京府与益都一旦结成盟友,将会是自己掌控天下的最大变数。 忽必烈沉稳的脸庞之下,是不断翻滚的思绪。 形势预判、兵力衡量、钱粮估算、分合定策…… 兀良哈台! 这支依然在宋国中部苦战的部队,是忽必烈这次南征的主要目的之一。 跟随自己南征大理的十万蒙古精锐,就只剩下兀良哈台这一万多人。平定西南、苦战宋国,这是一支除了旭烈兀西征之外,最精锐的蒙古部队了! 也是比霸突鲁手下还要纯粹的一支蒙古人军队。 忽必烈舍不得放弃,也绝不能放弃。 一旦能将他们从宋国的泥淖中接回北撤,兀良哈台必将成为自己最为忠诚的蒙古军队。不仅如此,这支军队将会成为自己震慑漠北、获得漠北蒙古部族支持的最大依仗。 而想把这支军队接应北归,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攻打鄂州! 还打? 大多数部下与幕僚,都怔在了那。 郝经悲愤莫明,大声喊道:“王爷明鉴,必须即刻停止鄂州之战,迅速北归。否则,祸不久矣!” 忽必烈脸色一沉,这厮乌鸦嘴,着实讨厌! 其他幕僚见到忽必烈突然阴沉的脸,大多都纳口不言。 郝经被忽必烈怒目一视,打了个轻轻的哆嗦,不敢多加顶撞。却手指诸位同僚,怒道:“诸公,同为幕府佐助,为何临危而退,不与某竭力相劝王爷?刘秉忠刘忠晦,你往日自称幕府之首,为何明知王爷行事不妥,却不劝谏!” 刘秉忠一怔。幕府之首?自己这么说过吗? 他脸现尴尬之色,瞥了一眼忽必烈。 还好,似乎没有生气。 但是,此时再不表明自己态度,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了。 虽然自己也认同郝经的观点,觉得王爷应当立即起兵北撤。只是王爷如今心性越来越为坚定,早已不是自己当年可以窥探心思的那个蒙古王子了。当众驳斥他的意见,只能自取其辱。 刘秉忠有些无奈地对着忽必烈拱手施礼,而后对着郝经说道:“为幕僚、为臣子,自是该尽心力为王爷提供良策,为王爷拾遗补阙。但是,却不能为王爷行决策之权! 王爷深图远虑,我等自愧不如!” 这话,说得圆滑,没有公然说出自己的意见,却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什么。 可是,忽必烈心头,又掠过一丝不喜。相比刘秉忠,郝经似乎突然间让人觉得没那么讨厌了。 郝经正待指责,阿里海牙掀帐而入。 “有一宋人,自称宋军使者,求见王爷。” 宋人来使? 郝经急急问道:“可是过来和谈的?” 阿里海牙摇了摇头,“不知道。” “姓甚名谁?” “宋京。”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三十五章 晚到的密件 众人脸现茫然之色,谁也没听说过这宋京这个人。 “郝先生,你去见见此人吧!”忽必烈突然说道。 郝经大喜,施礼而下。 刘秉忠眼中,却闪出一些异样的情绪。 鄂州之战,继续的如火如荼。 贾似道再也无法静下心来。 鄂州外围不断有消息传来,但是没有一个消息可以得到确认。 唯一能知道的是,鄂州守卒,死伤无数。 鄂州,危在旦夕。 廖莹中匆匆推门而入,随手又把门关上。 “如何?”贾似道急急问道。 廖莹中环视屋内,确定再无旁人之后,才凑近贾似道身边,低声说道:“割地、称臣、纳贡……” 贾似道呵呵一笑,“他忽必烈,倒敢狮子大开口!” 听到这个条件,贾似道心情反而舒缓了下来。 这种试探性的接触,大家心里都明白,不可能达成什么实质性的协议。 忽必烈代表不了蒙古国,贾似道同样也无未获得宋皇的任何授权。 鄂州虽然危险,可是哪怕鄂州失守,也远远未到国灭之时。忽必烈提出这个条件,无非是漫天要价,坐等自己还价。 只要有心思谈判,一切都好说,怕就怕一刀把派去的使者砍了,那就意味着,只能死战! “出面的是谁?” “郝经。赵复曾经提起过此人,家学深厚,性情耿直,不知迎合。” “还有其他要求吗?” “郝经没有,但是郝经离开之后,送宋京出营的是刘秉忠,言语之中,隐隐提起自云南北进的兀良哈台部。” 贾似道心里恍然。 看来,这一支目前被堵在潭州的蒙古军,应该才是忽必烈的真正目标。 兀良哈台在广南西路、荆湖南路往返征战数个月时间,造成的破坏与影响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忽必烈的中路军。 潭州一旦被攻下,宋国无异于腹部被剖开,势将造成全境的动荡。哪怕潭州未破,这路军马挥师往东,进入江西,距离临安不过数百里。 那才是宋国真正的危机。 贾似道可用之兵,之所以捉襟见肘,一半原因是支援四川,另一半原因则必须在江西布下重兵,以防兀良哈台东进。 这一支一万多人的蒙古军,却牵制了宋国不下二十万的军队。 如果兀良哈台真的愿意随忽必烈北撤,反而是解决了宋国一个最具威胁的问题。 如同拔去喉中之刺! 一个愿意走,一个愿意放。可是问题在于彼此之间,如何才能完全的信任,相信对方不会在这场交易过程中,埋下后手? 而危在旦夕的鄂州,却已经不容许贾似道有过多的纠结和犹豫了! 九月下旬,鄂州战场形势突变。 吕文德终于率着一支三千人的舟师,从重庆顺流而下。 兵力不多,但是带回的信息,却让贾似道极为震惊。 钓鱼城前的蒙军,已经停止了进攻,川东所有的敌军都在收缩阵型。虽然还没有撤军,但是隐隐已经有了不稳的趋势。 贾似道意识到,四川蒙军之中,一定发生了自己所不知道的某些事情。 这应该是宋军获得战场主动的一次机会。如果四川蒙军真的撤军,那么集中宋军上下游的力量,将忽必烈部驱离鄂州城,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否则,就得继续派人与忽必烈和谈,做出一些更大的让步,如此才可以化解眼前的危局。 可是,万一蒙哥是示我以弱,故意为之,又该如何? 一旦抽离四川的防守部队,蒙哥趁势击穿川东防线,那局面就会彻底糜烂了! 正在贾似道为此而纠结、犹疑之时,历经艰难的伍及,终于将南京府的密件送到了他的大帐之中。 密件在中秋节那天,自旅顺发出,三天后伍及便接到了这个任务。 但是,当他在第一时间赶往扬州时,贾似道已经移师江陵。 哪怕作为贾似道曾经的密谍,想在全军戒备之中横穿整个荆湖战场,也并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从扬州到江陵,伍及花了二十多天的时间。 然而,到了江陵,贾似道又移师汉阳。 一直到现在,伍及才在吃尽苦头之后,于汉阳见到了贾似道。 看完密件,贾似道面色寂静无波,内心却巨涛狂涌。 蒙哥死了! 宋国最大的敌人,蒙古国的大汗,竟然死在了钓鱼城下! 贾似道微闭双目,慢慢地消化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假情报? 应该不会,赵权没必要这么做,他更不可能与蒙古人沆瀣一气,设下如此惊人的陷阱。虽然他父亲已经不在自己手上,但是子矜家人还在。不看僧面看佛面,宋国对赵权来说,毕竟存在着些许的香火之情。 而且,一旦宋国在此战中被蒙哥兄弟重创,对赵权对南京府来说,反而是更大的危机。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窥视。 一旦解决了宋国的威胁,蒙古人下一个目标,必定会是苟安于东北的南京府! 如果这个信息是真,那么忽必烈的所有行动,便可以理解。他也是在赌,赌宋军无法在短时间内获知蒙哥去世的消息,赌宋军不敢全力援救鄂州。 忽必烈的真实目的,也许真的只是为了被困在潭州之前的兀良哈台军! 蒙哥一死,和林必乱。 蒙古人没有太子继位之说,此时的忽必烈,很可能比任何人都要焦急。他必须要赶回去争夺汗位,否则即便是灭了宋国,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战争,宋国已经取得了胜利! 只要能答应让兀良哈台部安全北撤,答应不再追击忽必烈部,这绝对是忽必烈可以接受的和谈条件。 那,是要和谈,还是要继续与蒙古军队缠斗下去? 蒙哥一死,蒙古军队必退,从这方面来说,自己这场泼天的功劳已经稳稳在手。战后回到临安,再过两年吴潜一旦退位,左相必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到那时,许多曾经想要努力推动的变革,就可以开始大刀阔斧地实施。 许多前人未曾做的事情,便可以凭着绝对的实力进行推动。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三十六章 大胜 贾似道相信,自己所有的主张,一定会得到官家的支持。 冗兵、冗官、冗员,吞噬了宋国绝大多数的财赋;越来越严重的土地兼并,又不断地侵吞着国家的税收;还有军队中的贪默、部队战力的大幅度下降;朝中理学人士越来越强硬的态势…… 内忧已经完全超过了外患! 大宋,再不想办法改变,哪怕能躲得了这一次的灾祸,也一定逃不脱下一次的外敌! 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有必要拉着忽必烈,继续打这场对双方都没有必要的战斗吗? 鄂州城内,终于有守卒拼死突围前来报信。 荆鄂都统、权知州张胜战死。 守军战死一万三千人,可战之兵,所剩不到三千。 再不想办法,鄂州城的倾覆,就在眼前! 贾似道终于咬着牙,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 亲自领兵,入鄂州城督师,助守鄂州! 这个决定,李庭芝想不到,廖莹中与翁应龙一样想不到。 甚至包括还在鄂州城内外激战的宋蒙军队,也没有一个人都想得到。 当然,这些人更想不到的是,在贾似道出兵的同时,宋京又悄然地潜入了香炉山的忽必烈中军之中。 此后,跌宕起伏的荆湖战场局势,让所有人都看花了眼。 隶属于吕文德的张世杰,领一千兵马率先杀入鄂州城。贾似道的五千兵马,汇合京西安抚副使、兼知襄阳的高达,随之进入鄂州城。 一夜时间,在贾似道的勒令之下,宋军沿城墙内壁重新建造木栅,形成夹城,立时稳固了鄂州城的防卫。 紧接着,是知鄂州的应飞,也率领麾下人马,应援鄂州。 鄂州的危机,终于得到了缓解。 然而,忽必烈又派张柔另率一军,突破浒黄州,在白鹿矶大败宋国水军,沿江制置司咨议官吕文信战死。 张柔顺势攻下寿昌军,扫入江西。 临安大震。 宋廷没有料到,一直防备的兀良哈台部并没能威胁到江西,反而是张柔这支奇兵,已经轻松地突破了鄂州东部的防线。 宋皇急令,让正在鄂州城驻守的贾似道,移师江州(今九江市)。 在孙虎臣与七百兵士的护送之下,贾似道从鄂州突围,击败宋国降将储再兴的部队后,就地驻司黄州。 两淮、江西宋军士气,为之大振。 江南西路的防线算是稳下来了,但是岳州防线又出现了松动。在三千蒙军的接应之下,兀良哈台部成功渡江北撤。 这场有史以来,蒙宋之间最大的一场战争,终于还是以宋军击退蒙军而告终。 大胜之余,自然不会再有人去探究,为什么忽必烈军撤离鄂州时,宋军没有衔尾而击;为什么兀良哈台北撤时,竟然未曾损失一兵一卒。 甚至于,为什么忽必烈大军已经撤离荆襄时,张柔的一支军队,依然牢牢地钉在浒黄州的白鹿矶上,筑城为守。 没有一个人能预料到,忽必烈看似闲散的这一步棋,给宋国带来了什么样的危害。 十月十五,包围鄂州城的蒙古军全线撤离。 吕文德因功升为检校少保、京湖安抚使制置使、兼知鄂州、兼侍卫马军都指挥使,获赏钱一百万缗,得浙西良田一万顷。 高达升为宁江军承宣使、右金吾卫上将军、湖北安抚副使、兼知江陵府、夔路策应使,获赏钱五十万缗。 向士壁迁兵部侍郎,刘整升任知泸州兼潼川安抚副使。 张世杰升为黄州武定军都统,范文虎升为左武大夫、环卫官。 其他诸将,各有赏赐。 此战,居功至伟者,自然非贾似道莫属。 自淮东临危受命,移师江陵统领全线战事。遣吕文德援应重庆钓鱼城,冒险进入鄂州城助守,又从鄂州城突围至黄州以稳定江南西路的防守。 为此,宋廷赐其金器一千两、金币一千两。 贾似道以再造之功,被召入朝。宋皇亲自领着百官,在临安城外相迎,下诏加其少傅、卫国公衔。 宋皇为其赋诗一首,《赐贾相》: 力扶汉鼎赖元勋,泰道宏开万物新。 声暨南郊方慕义,恩流东海悉来臣。 凯书已奏三边捷,庙算全消万里尘。 坐致太平今日事,中兴玉历喜环循。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对于贾似道,无不以中兴之臣而视之。 而贾似道,也隐然超越左相吴潜,在朝中权势,一时无俩。 回到临安,各种不断的宴饮连续持续了半个月之久。 哪怕久经沙场,贾似道也觉得有些支应不住了。 好在新年休沐在即,诸官开始忙碌,让贾似道终于可以在家好好歇上几日。也让他终于有空接见已经等候多日的伍及。 伍及神色,一如既往的尊敬,从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件,递给了贾似道。 信件之中,没有恭贺宋国大胜的应有言辞。更没有恭喜自己得此大功的祝贺之语。至于贺礼,显然是一个子都没。 贾似道鼻中轻哼一口,展信细看。 良久之后,贾似道收起信件,问道:“子矜何时会回泉州?” “家主未曾告知。” “让她,回泉州吧!” 伍及有些犹豫地答道:“小人,会将贾相之意,向家主传达。” “我也不瞒你,此次蒙宋之战,权相公出力颇多。一是牵制了忽必烈南下的进军速度,使我得以腾出兵力援助重庆。二是令你送来密件,虽然有些迟,但错不在你。 这些功劳,我记下了。 春后,我会向官家奏请,为子矜及其子申请封地之事。” “小人,替家主谢过贾相!” “无妨。”贾似道摆了摆手,说道:“我会让人备些绢布绸缎、茶酒之物,赐予子矜,以作贺礼。” “是!” 等候良久,贾似道有些奇怪地看着伍及,“你还有何事?” 伍及看着贾似道,有些纠结,一阵犹豫过后,叩头问道:“不知贾相,可有回话?” “什么回话?”贾似道满脸惊讶。 “书信中所提之事……” “书信中?没有需要我回话的东西!” 伍及一怔,随后只能苦笑。 他虽然不知道信中到底说了什么事,但是赵权一定是在跟贾似道商议或是提了什么要求。而贾似道,显然根本就没打算理会。 伍及无奈,只能叩首而去。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三十七章 立国 虽然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但是得知贾似道的态度之后,赵权依然感到了深深的失望。 贾似道成功击退蒙军南侵,这个赵权早有预料,只是让他根本没有想到的是,贾似道竟然会允许忽必烈安全北撤,还会允许他接走了兀良哈台的一万兵马。 这倒也罢了。 蒙哥一死,北地必定立即陷入纷争。也许贾似道觉得忽必烈势力太弱,想给他留些搅乱天下的本钱,以平衡各地势力。 而后坐观虎头,再准备收取渔翁之利? 或者说,贾似道真正防备的,是南京府?想以忽必烈来挡住南京府对宋国可能的侵犯? 赵权想及于此,摇头苦笑。 这些人,根本不会明白,忽必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此时的忽必烈,还处于权势大爆发的萌芽状态,赵权真诚的希望,贾似道可以携大胜之余威,遣兵北上。哪怕灭不了忽必烈,也可以给他一统北地带来牵制。 趁此机会,宋国拿下河南与川北的利州,也未必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此时自己再从东北出兵呼应,得不到和林支持的忽必烈,就基本没有反击的任何机会了。 可惜啊! 联宋灭蒙,终究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也罢,此时的宋国不愿结盟,以后也可以断了与宋国结盟的念想。 …… 公元1257年,华夏十二年。 正月伊始,为了庆祝对蒙古战争的胜利,宋皇改年号为景定,此为景定元年。 二月初,忽必烈拒绝了阿里不哥要求他回和林参加蒙哥葬礼的诏令,直接在在开平召开忽里勒台会。与会者,有西道诸王窝阔台系的只必帖木儿与合丹、察合台系的阿只吉;东道诸王也速不花之子爪都、哈撒儿系的也孙哥、哈赤温系的忽剌忽儿。 还有木华黎之孙霸突鲁、纳陈驸马、勃里察、亦只里等王公。 在此次的忽里勒台会上,诸王共同推举忽必烈为蒙古国新一任的汗王。 忽必烈肆无忌惮的行为,遭到和林所有王公的一致谴责与唾弃。 成吉思汗留下的“大礼撒”,明确规定,所有蒙古汗王的推举,必须经由忽里勒台会。而忽里勒台会的召开,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位于蒙古国本土,二是所有蒙古王公贵族参加。 当年即使是已经被拔都支持为汗的蒙哥,也不得不遵循这道法令,于斡难河重新召开了一次忽里勒台会,这才顺利登位为汗。 而且,参加忽必烈这一次忽里勒台会的王公,大多只是现有王公家族中的子侄之辈,根本代表不了大部分王公贵族的意志。 更让和林诸公与阿里不哥愤怒的是,蒙哥灵柩运往和林,忽必烈不闻不问;让他前往和林参加蒙哥葬礼,忽必烈予以拒绝;对于掌控蒙哥汗王大印的阿里不哥,忽必烈更是不屑一顾。 如今,未经和林诸位王公允许,未经阿里不哥与蒙哥诸子同意,忽必烈竟然私自在开平城召开忽里勒台会。 这种行为,是赤果果的挑衅,是公然的背叛! 班秃一死,蒙哥诸子俱无力于汗位的争夺,回到和林的阿速台、玉龙答失、昔里吉三子,全部选择了投靠阿里不哥。 拥有汗王的印玺、拥有蒙哥南下之前的摄政授权,加上身为蒙哥的幼弟,阿里不哥由此得到了和林大多数蒙古王公的支持。 三月初,阿里不哥在和林按坦河召开忽里勒台会。支持他的除了蒙哥诸子外,还有汗廷诸臣与阿兰答尔等蒙哥的亲信与怯薛军。以及漠北大部分蒙古诸千户军队、北撤至六盘山的四万蒙古骑兵、散落于川北、西凉的部分南征汉军。 在此次的忽里勒台会上,阿里不哥直接宣布登位为汗。 三月中旬,忽必烈在开平城登基为汗,发布即位诏书《皇帝登宝位诏》,定年号为中统。任翰林侍读学士郝经为国信使,翰林待制何源、礼部郎中刘人杰为副使,出使宋国,准备与宋国开始和谈。 第三个称汗的,是位于捕鱼儿海的禾忽。 凭着成吉思汗传下来的“蓝月宝刀”,以窝阔台汗嫡孙与贵由汗嫡子身份,禾忽得到了斡赤斤兀鲁思与其他东道诸王的支持,麾下拥有十万蒙古军队。 此时,已经攻下了叙利亚的旭烈兀,得到蒙哥的死讯之后,留下了怯的不花五百军守叙利亚,率其余兵马东归。行至波斯旧地时,又接到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各自登位的消息。伤心之际,旭烈兀就此留在波斯之地,自建伊儿汗国。 蒙哥帝国,彻底分裂了! 从兵力上来分析,阿里不哥拥有数量最多的蒙古军队,汉军最多不过两三万;忽必烈则拥有总数量不下六十万的北地汉军,但是蒙古士兵,却只有霸突鲁与兀良哈台,两支两万余人的部队。禾忽最弱,哪怕加上南京府的所有兵力,可战之兵也不到二十万。 从经济实力上来看,漠北一向苦寒,地穷荒徼、草薄土瘠。长期以来,一直依靠漠南的税赋支持,才使和林诸公,不需要通过对外战争的掠夺便能得到源源不断的财富。 而掌控中原之地的忽必烈,显然将会在经济上辗压漠北。 有南京府的支持,禾忽看上去最为羸弱,却很可能拥有最可怕的爆发力。其综合实力,绝不输于阿里不哥与忽必烈其中的任何一方。 然而,出乎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意料的是,禾忽称汗后不久,便以东蒙古国汗王名义发布诏令,允许南京府脱离蒙古国自立。 四月初一,赵权正式宣告立国,定国号为“权”,定都旅顺,定年号为“华夏”。奉炎黄为祖,以华夏为源,视诸族同根。 “补天瓯、除奸邪,收复中原,还天下一方晴朗乾坤,令万民不为奴不为仆; 让耕者有其田, 让贫者有其屋, 让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得到受教育的权利, 让每一个百姓,都能够有活着的尊严!” 大权国的立国诏书一出,天下震惊。 有人疑惑,觉得这个新立之国夸夸其谈,近于妄想;有人担心,觉得其心可诛;有人愤怒,觉得他们在欺骗天下之人。 有人却充满着对这个国家的向往与渴望。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三十八章 智必知权 “大权国?”翁应龙看着手中的书信,不由一声嗤笑,“贾相,他们这简直是……” 翁应龙抬起头,看到书房内其他三人依然全神专注模样,只好把话吞回肚子。挥手让信使离去后,便手持书信,候立在侧。 这座宋皇亲赐的半闲堂,位于西湖湖畔,刚刚建造完成。其他居室,全是由他人负责装饰,只有这间书房内所有物品,都是贾相亲自挑选后,一一摆放。 有汉时的青铜洗、有唐时的兽首玛瑙杯、有大食商贾进献的磨花长颈玻璃瓶、有一斛半拳头大的北珠…… 除了近千卷孤本藏书,还有无数名人字画。包括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展子虔游春图、怀素自叙帖、欧阳询行书千字文、李白上阳台帖、柳公权神策军纪圣德碑拓文…… 廖莹中本就是当世金石收藏名家,在他的帮助下,贾相这间书屋的藏品,也许只是略逊于皇宫了。 这也是廖莹中最得贾相欣赏与亲近的主要原因。 翁应龙有些羡慕地看着陪在贾似道身边的廖莹中。 还有一人,是一个年已七十的老者,当世大儒后村先生刘克庄刘潜夫。 在他们三人面前,是三扇木雕书屏,正中一面外笼轻纱,上面挂着,正是赵昀亲题的那首诗《赐贾相》。 刘克庄的鼻子几乎已经贴到了字画之上,却依然摇头晃脑地吟哦不止。 廖莹中揪着心,终于忍不住轻声提醒:“后村先生……” “无妨,老先生眼神不好,让他再细细观摩片刻。”贾似道对着廖莹中摆了摆手。 “确实是官家真迹啊!好诗!好字!好一个贾相!” 刘克庄终于离开了书屏,抚掌而叹。 贾似道含蓄一笑,“老先生,谬赞了!” 刘克庄晃了晃颌下白须,看着左右两扇屏风上的书画,有些犹豫地问道:“贾相,把老朽的字,与官家摆在一起,是否不妥?” 左侧书屏上,挂的是宝佑元年的状元、太子舍人姚勉一幅亲笔所书《贺丞相贾秋壑启》。右侧书屏上,则是眼前这位老先生所书《贺贾丞相启》。 “属下倒以为,老先生与姚先生两幅字,与官家之诗,摆放一起,相得益彰,并无任何不妥。” 刘克庄摇了摇头,一声叹息:“老了,笔力大不如前,贻笑大方啊!” 贾似道脸上却是颇有得色。 得到官家的亲笔赠诗,自然是无上荣耀。但是得到朝中这两位一向以刚直闻名的先生认可,无疑会让自己的名声立时显赫于仕林之中。 尤其是这位后村先生刘克庄,师从真德秀,一生诗文无数,如今已是宋国江湖派诗人的执牛耳者。 当年,正是因为他的坚持,宁宗才力排众义,特赐朱熹谥号为“文”,自此才有“朱文公”之称。 自今上登位以来,刘克庄极受器重,然而他在朝堂之上却宁直不弯,勇于进谏,得罪大臣无数,且数次见罪于皇。乃至四度立朝,五次罢官。 得到这样一个人的肯定,对于在朝诸官而言,贾似道当为第一人。 贾似道将刘克庄引入椅中坐下之后,这才看向翁应龙,问道:“你适才说,大权国?何意?” 翁应龙将手中书信递给贾似道,嘴里又发出一声嗤笑,“南京府,真是蛮夷之地啊,定国名竟然如同儿戏。国主赵权,国名为权,这岂不是一个笑话!” 权国? 贾似道稍微看了下书信,递给廖莹中。 廖莹中看完,沉吟片刻说道:“属下倒觉得,以‘权’为国,似乎另有含意。” “权国?怎么回事,说来听听。”刘克庄眯着眼睛问道。 “位于东北的南京府立国了,国主赵权,以权为国号。”廖莹中答道,“商朝时,在汉水之侧便有一国,为武丁后裔所建,国主子姓,国都位于荆湖当阳县。权国亡于春秋时楚武王之手,历时五百余年。” 翁应龙脸色微微一红,这些故纸堆里的学问,他自然比廖莹中要差了许多。 “只是,如今东北这个权国,与千年之前的权国,应该并无太多联系……” “智必知权,老朽倒觉得,这个‘权’国之称,确实颇有深意!” “哦,请教后村先生……”贾似道来了些兴趣。 “权,本为衡器之称。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 论语尧曰有云:谨权量,审法度。南京府以‘权’为国名,当是以法度为先,准备以法制代替礼制,作为治国之本?” “那干嘛不叫‘法国’,却要称为‘权国’?”翁应龙忍不住地嘀咕了一声。 廖莹中一眼扫过,翁应龙不禁赧然。 贾似道却陷入沉思,脑海中不由地闪过当年在参加锁厅试之后,与官家奏对时的一幕。 贾似道很清楚地记得,自己锁厅试策论的题目,是《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 以法治国,是自己年轻时的心愿,如今亦然。 只是,现在虽然得掌大权,却深深地明白,以法治国,该会有多大的难度! 官家推荐理学,重视理学人士,但无论是郑清之、李宗勉,或是范钟、谢方叔、吴潜,这些人没有一个可以利用理学为宋国寻得一条中兴之路。 可是即使如此,朝野上下,却已完全充斥着理学门人。他们不仅试图影响国策,也在影响着仕林风气。以至于自己,都不得不与眼前这位理学大家,折节而交。 当年,自己还主张以“儒表法里”治国,如今还能做得到吗? “以权之名,立国尚可,治国……”刘克庄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行呐!而且听说南京府那批人,对于理学人士极为排斥,我看终究气数有限。” “排斥,倒也谈不上。赵复如今身居高位,也算是南京府对理学人士表露出的些许善意。”廖莹中的语气,显得很不坚决。 “我倒是记起一事。”贾似道悠然说道:“数年之前,某在淮东任职时,曾易服至泉州见过那赵权一面。当时与他并不相识,闲聊之中,赵权说他最佩服的宋人有三个……” 几个人一听,都被勾出了兴趣。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三十九章 与谁为盟 “应该有贾相吧?”翁应龙及时地接过话。 “贾某有幸,不过,忝居于末。” 众人眼光一阵闪烁。那时贾相还只是淮东安抚使,官声不显,能得到赵权的佩服,可见赵权眼光不弱。 “不知另外两位何人?”刘克庄老神在在地问道。 不好意思,没你! 贾似道心里念叨一声,说道:“赵权自称,平生最佩服之宋人,为宋慈。” “宋慈?一个提刑官?” 贾似道点了点头,“也许从那时起,赵权此人,便一心奉刑律为上、希望以法治国。” “听说南京府已修订完成《华夏法典》,若有机会,倒是应该让他们送一套过来。看能否与大宋刑律相媲美。”刘克庄轻抚白须。 “《华夏法典》,在下也未曾一见。不过,听说大权国的确已将法部地位无限拔高。 法部部长一职,由原南京府大将军之子大岩桓担任。此人为赵权异姓兄弟,地位超然。大岩桓又身兼大法官一职,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连外相侍其轴与内相梁申,都有所不如。 其负责的司法刑狱,独立于朝堂之外,不受诸公限制,有极为自由的裁决之权。” “如此,其国必亡!”刘克庄摇头叹息。 送走刘克庄,贾似道心情依然难以平静。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对赵权深深的羡慕! 赵权,终于立国了!虽然在东北偏远之地,但毕竟是一个国主。他可以完全依照自己的意图,去治理这个国家,去展现自己的抱负。 或许有一天,他还会问鼎中原,还会…… 贾似道摇了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刘克庄与姚勉赠文的兴奋之情,早已被“大权国”的消息驱散得无影无踪。 自己如今即将登上人生的巅峰,可是即便如此,也无法以自己的意志去治理这个国家。也许这辈子,再也无法超越此人了——一个自己当年并不太在意的化外之民! “贾相!”廖莹中打断了他的沉思,问道:“忽必烈与赵权,同时派使前来商议和谈之事,该如何处置?” “郝经?” 廖莹中点了点头。 贾似道冷笑一声,“当时鄂州战场,我一心想与其和谈,却被拒绝。如今忽必烈四面皆敌,现在想主动和谈了?” 廖莹中又点了点头,“那——” “拘着吧!” 廖莹中神情微微一滞,“益都方面,也遣使前来……” 贾似道眉头微皱,“李璮,与其父一丘之貉。他此次,又想作甚?” “无非是希望宋国,再提供一些粮草辎重。” “贪得无厌之辈,先晾着吧!” “那赵复呢?” 贾似道心里突然生出一股烦躁,“南京府,赵权,他们敢出兵对抗蒙古吗?还是与益都一样,只想从宋国身上吸血食肉,却不肯有任何的付出?而且,宋国刚击蒙军,损失惨重,他赵权坐山观虎斗,倒是看得个不亦乐乎。现在还想跟宋国结盟?” “那,贾相的意思是,任何一方都不予理睬?” 贾似道突觉无力,缓缓坐下,目光透过穿棂,看着窗外的西湖。 碧波荡漾,和风日丽。 “这一仗,所费超过亿缗。此战虽胜,府库其实早空。如今咱们宋国,还能拿出什么东西与人结盟?以如今财赋,至少还需三十年才能抹平亏空。 三十年啊,你我还能熬到那一天吗? 可是,莫说与南京府与权国结盟,哪怕多一些生意往来,都会被朝堂诸公唾骂不止。我皇胸有大志,奈何无一臣工能真正为官家分忧。以至,积弱难返啊!” “所幸,贾相今后,定当可以拨乱反正,中兴大宋!”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廖莹中默然无语。 良久,贾似道突然问道:“你觉得,忽必烈与赵权,谁能获胜?” “属下以为,忽必烈胜算更大。” “嗯?说说看。” “金亡之后,北地便已在蒙古国手中,忽必烈身为蒙古王公,接手中原统治,顺势可得。此为天时。 南京府地处东北,无论是粮食或是物产,都远逊于中原。忽必烈又得地利。 此外,忽必烈经营中原十数年,深得北地儒士拥戴,又占人和。 赵权不出东北,尚可守成。一入中原,几无胜算!” 贾似道摇了摇头。 实际上,他的判断与廖莹中并无太大差别。但潜意识中,却又觉得赵权未必就没有一些机会。 他其实依然在担心,有一天,若是赵权击败了忽必烈,趁势南下时,宋国该如何应对? 与其争天下之道统? 争华夏之传承? 北地脱离宋国已百年,宋国又如何与其相争? 也许,与赵权的香火之情,还是得留上一些! …… 随着大权国传檄四方的立国诏书,中原各个汉万户势力,开始出现游疑之态。 加入大权国,为恢复华夏道统而共同努力,让中原重归汉家统治。或是依然奉异族为主,为之征战,再图谋天下,沿袭百多年来的中原统治现状。 哪一种情况,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利益? 在这样的混乱局势之中,原本似乎已经被忽必烈捏成一块铁板的中原,开始出现了松动。 保州张柔、真定史天泽、东平严忠嗣,依然坚定地支持着忽必烈;河东部分势力开始处于观望态势;燕京却突然选择了和林。 蠢蠢欲动,伺机准备自立的则是益都的李璮。 青海在大权国西北野战军的号召之下,有不少势力公然支持大权国。 正当新生的大权国,开始在全境内进行总动员,准备全军备战之时,后方却突然出了问题。 这些年,南高丽的工商业一直在走下坡路,但是数家依附于高丽王族与崔氏的粮商,凭着他们独特的身份与权势,掌控着南高丽绝大多数的粮食贸易,势力因此急速膨胀。 在南京府长期的经济封锁与压制之下,南高丽的粮价始终被稳定地控制在一个很低的价位之下。 如此,普通百姓的温饱起码可以得到保证。 真正因为低粮价受损的,是拥有大批田地的勋贵。 权宋天下 第九百四十章 宁为玉碎 加上这些年,已经有数十万的佃农向北高丽迁移。这些人,通过北高丽,流散至东北各地,乃至海参崴与岭北岭西。这些人,只要会讲汉语,便可以被优先安置;如果会写汉字,便有入仕机会。而他们的子女,无论贵贱,都可以得到三年免费初级教育的机会。 南高丽境内,佃农的流失,一直在持续。大量的作坊主不断破产;土地主的生存空间不断地被压缩。以至于境内近八成的财富,都集中在王室与崔氏家族手中。 但是,也许这些人还不满足;也许是有人在怂恿;也许是有人感觉到了南高丽的真正危机而试图进行的最后反抗。 在大权国立国伊始,在全民备战的紧张时刻,南高丽的粮价,一夜之间,突然狂涨。 短短半个月时间,南高丽的粮价从每石一两银,便飚至了每石八两银,而且涨势根本无法扼制。 陈粮已尽,新粮未出。大批大批的平民因此惊恐,在一些潜在势力的推波助澜之下,暴乱在离江华岛最近的京畿道爆发,随之是江原道、忠清道、庆尚道。 除了离耽罗岛最近的全罗道之外,暴乱几乎在瞬间便漫延了整个南高丽。 在这场猝不及防的暴乱之中,许多商家被砸被抢,尤其是平日里看似高人一等的大权国商人,损失极为惨重。 财货的损失还在其次,许多大权国商人与驻地代表被拉上街头,肆意污辱。还有一些人则被愤怒的暴徒直接分解。 伴随着恐慌的血腥之气,传至平壤府时,立时让这个大权国高丽总督府驻地,充斥着愤怒的戾气。 “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满脸怒气的王栖梧,拍案而起,低头俯视着坐在他面前,一脸镇静的王佺。 年过五十的王佺,如今须发全白。一张脸上,皱纹如枯树之根,老态尽显。 可是王佺依然努力地挺直着腰板,眼中闪现出一丝极为坚定的从容。 “只想求上国,给高丽子民一个生存下去的希望!”王佺语气,有些淡然,也有些无奈。 “你知道,现在搞出如此大事,对于高丽意味着什么吗?”王栖梧又是一声怒喝。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高丽,已经没有退路了。再不反抗,只会亡国。” “亡国,哈哈——”王栖梧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数年在高丽的仕途,让他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磨灭了骨子里的残余的一些书生之气。 “亡国?你告诉我,什么才能代表高丽国?是你王佺?还是高丽王族?或是掌权的崔氏?还是高丽数百万始终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平民百姓? 亡的,到底是何人之国?” 王佺默然不语,神色中依然带着一些淡然的倔强。 “你们这些人,就是一群蝗虫,吸食百姓血肉,却不知为百姓解忧!眼中除了自己的权势与财富,何曾管过他人的生死?内无法治国外不能御敌!尸位就餐之徒,还想救国? 就算你们成功了,这个国,对于平民对于百姓,还有多少的意义?” 王佺脸色憋得通红,指着王栖梧,哆嗦着说道:“若不是,不是你们这些虎狼之辈,我高丽国,何至于此!” 成功地把王佺撩怒了,王栖梧反而安静了下来,一抖衣摆,施施然坐下,说道:“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王佺一阵怒火攻心,却只能强行摁住。 “允许高丽自治,大权国不得干预高丽国内任何的民政与商事。不得收罗高丽流民,所有私自出逃的高丽百姓都必须送回。 允许高丽王室接管耽罗岛。 允许高丽商人,自由出海贸易;同时允许海外商人自由进出高丽进行直接的交易。 恢复高丽原有的货币体系,石忽银行的飞钱一年内退出高丽交易市场,同时绝对禁止华夏银行的发行的任何货币在高丽流通!” 在大权国正式成立之前,华夏银行已经率先开始在高丽运营了半年时间。 如今,石忽银行与石忽飞钱实际上正在逐步地退出整个高丽市场,取而代之的,则是华夏银行及其为主体发行的一整套货币。 这套货币,包括面额一两的金币与面额一两的银币,金银的兑换比为一比十。 另外还有一角、五角、一分、五分的纸钞。 不是飞钱,而是正式的纸质钞票。 无论是金币银币或是纸钞,都将取代所有银钱、铜板与飞钱,成为大权国内唯一的合法货币进行流通。 新货币的发行,真正地触及到了南高丽皇商的根本利益。 王栖梧斜着看了一眼王佺,问道:“那你们,准备付出什么?” 王佺咬着牙答道:“如果上国可以同意这些条件,我们可以纳贡、称臣,并正式将北高丽划归上国管辖。”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高丽王室的意见?崔氏,同意了吗?”王栖梧斜着眼问道。 “当然不是我个人的意见,王上与崔相,都会同意的!” “嘿嘿,你们还真拿这半个高丽破岛当宝了!我也不杀你,回去告诉你那些主子,既然想搞乱南高丽,我就帮你们一把! 王某痴活数十年,就没有见过尔等如此蠢货!以自惨的方式来威胁别人,不知所谓!” 王栖梧甩袖而去,留下脸色煞白的王佺,呆若木鸡。 此后,数天之内,大权国十数支部队从各个方向开入南高丽,包括高丽王室所在的江华岛。 所向披靡! 此次由大权国东北野战军与渤海海军联合的行动,并不以占领任何南高丽城池为目的,只是为了掩护大权国商人与驻地代表,安全撤离南高丽。 同时,渤海海军出动一百多艘战舰,一战便歼灭了江华岛的高丽水军,彻底切断了江华岛与陆上的所有联系。 留在南高丽半岛上的城守军与崔氏别抄军,立刻便陷入各自为战的局面。面对表面并没带着太多敌意、以撤离被困人员为主要目的的大权国军队,这些高丽军队一时之间,也无从抵抗,甚至都无法接收到抵抗的命令。 权宋天下 第九百四十一章 渔翁之利 所有与大权国相关的人员,很快撤出南高丽。 平民与暴徒的打砸抢行为,却没有因为这些人的撤离而有所缓和,反而愈演愈烈。 在撤出大多数人之后,大权国宣布封锁南高丽所有的海陆边境。 任何物资只准出不准进,并在高丽中部、平壤以南的黄州、交州、高城等地,以及耽罗等岛设立难民营地,接收所有从南高丽逃亡而出的百姓。经过甄别之后,大部分被送入劳役营,小部分有人作保的,可以送往大权国内部各地暂时安置。 留下的,则是几乎成为人间地狱的半个高丽岛。 南高丽,瓦未保全,玉已全碎! “这样,合适吗?”梁申看着王栖梧送来的报告,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我觉得很好!”侍其轴抢先说道,“南高丽,也到了必须要彻底解决的时候。否则大战一起,这终究会是一个隐患。只有这样,大权国才能全心全力应付中原之战。” 赵权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道理,我明白。我只是担心,大权国成立伊始,用如此手段,导致高丽生民涂炭,是否会对国主的声誉产生影响?” 赵权挥了挥手,说道:“申哥……” 话刚出口,就被梁申打断,“请国主,称呼臣下为梁相!” 赵权翻了个白眼,有些无趣地看着梁申。梁申眼神之中,却露出毫不退缩的坚定。 “好,行了,别那么盯着我,我也需要一个习惯的过程!” 梁申拱手而礼。 高丽动乱的背后,一定是有忽必烈的势力在推动。大权国刚刚建立,诸事繁杂,难免被其趁虚而入。虽然南高丽被长期封锁,但也不可能真的不留下任何漏洞。 也好,趁此机会,将这颗虽然虚弱但依然庞大的脓肿一次性挤破,待脓流尽之后,再来重头收拾。 一如北高丽。 “南高丽的问题,的确必须全力先予解决。 我的意见,还是支持王栖梧拟定的策略,围而不攻,待南高丽彻底糜烂之后,再来收拾。” “如此,大权国就必须先放弃攻略中原的计划。” “后防不稳,就势必无法全力介入中原之战。也好,既然忽必烈想拖住咱们的脚步,不想立即与大权国开战,说明他对于大权国,也是心生忌惮!”侍其轴语气之中,带着一些淡淡的得意。 赵权并未接话,眼睛盯在墙上,那幅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天下堪舆图”。 图中,以不同的颜色标出各自不同的势力范围,泾渭分明。 包括雄踞中原的忽必烈、稳守江南的宋国、占据着最大地域的阿里不哥、正在蚕食捕鱼儿以西区域的禾忽、以及偏居东北的大权国。 而面积最小的一块,则是在忽必烈与宋国之中的夹缝里,有些悠然自得的益都。 “你们觉得,忽必烈会先挑谁下手?”赵权问道。 “阿里不哥!”几个人异口同声答道。 忽必烈在开平城称汗,虽然暂时让自己获得到中原各个势力的拥护,但是却无法摆脱自己的尴尬局面。 他这个大汗的称呼,无异于自封,名不正言不顺,尤其是无法得到大多数蒙古王公与军队的认同。 要想改变这种局面,唯有灭了阿里不哥。 漠北万里疆域,对于忽必烈并没有太多的帮助,但是如今投靠阿里不哥的那些蒙古军队以及一些汉军,才是忽必烈一定要争取的对象。否则,无论忽必烈向谁开战,阿里不哥都会在背后给他一记重创! 这境况,与大权国有些想似,都是后方不稳。先清理最大的隐患,再谈其他。 “那你们觉得,忽必烈的第二个目标,会是谁?” “禾忽!” “益都李璮!” 梁申与侍其轴同时说道。 辛邦杰却有些犹豫地问道:“你们,为什么都觉得,忽必烈一定可以击败阿里不哥?” “阿里不哥看似兵力雄厚,但是却缺乏一个能征擅战的统帅。阿里不哥,一个纨绔之徒,无论治军治民,与忽必烈相差太远了!而且许多年来,漠北长期依赖漠南输血,无论粮草后勤或是兵器补给,都无法自足。 此战阿里不哥若是在短时间内有办法将漠北蒙古军队,凝聚一心,并给忽必烈以雷霆一击,尚有获胜可能。但是,若是时间超过半年,阿里不哥必败无矣!” 赵权点了点头,侍其轴这分析,还是相当中肯。 多年以来,忽必烈就游荡在漠南漠北,早早便为这一天做了许许多多的准备,也吃了不少的苦。包括南征大理,领兵攻宋,都为他积攒下雄厚的资本。 而阿里不哥,除了获得大义上的名份,他甚至都不一定能让漠北那些桀骜的蒙古王公真正的臣服。 当然,如今的中原各个势力,也未必完全真心臣服于忽必烈。不过,只要忽必烈能够切断对漠北和林的一切经济援助,时间稍长,阿里不哥一旦无法通过战争劫掠到足够的物资,等待他的,只能是溃败。 “那,半年时间,咱们能彻底平定南高丽吗?”辛邦杰又问道。 几个人同时陷入苦思。 南高丽确实已经羸弱,可是想在半年时间内清楚这个后患,即使是把大权国现在所有军队,全部派入南高丽,依然绝无可能。 良久,赵权才从堪舆图上收回目光,对着其他三人说道:“南高丽,癣疥之疾。咱们在处理时,切忌一点,不能让大权国军队,陷入南高丽战争的泥潭之中。” 众人齐齐点头。 别说南高丽,早已被蒙古人打成一片惨破的北高丽,到如今也花了近十年时间,才慢慢地完成了初步的整治。 “除了缉侦局,其他人员全部撤离南高丽,不再插手南高丽内部的任何争斗。” 侍其轴抚掌而赞:“如此,为了争夺最后的生存机会,高丽王族与崔氏一定会率先开战,我等倒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赵权却摇了摇头,“我不想要渔翁之利,我要的,是一个如北高丽一样干净的南高丽。让所有的高丽百姓认清,无论是王族还是崔氏,都不可能给他们带来真正平安的生活。让所有对我们心生抗拒的人都明白,没有我们,就不可能有他们的未来!” 权宋天下 第九百四十二章 股权之祸 “这样的话,南高丽的平定,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梁申有些犹豫。 “不怕,我们要做的,是花半年或是一年的时间,彻底歼灭南高丽的水军。让整个南高丽,片帆不存。 海洋,是我们的战场,也是我们的优势。陆地,就留给高丽人自己玩,咱们只负责收拾烂摊子。 同时,沿平壤以南,黄州、交州与高城一线,密建墩台,以防守为主,无论哪支高丽军队,想要往北突破,就击退。把战火牢牢地限制在南高丽境内。 八年,或是十年,直到他们打不动了,直到南高丽连最后一颗粮食都吃光殆尽。到那时,我想高丽人会非常愿意迎接大权国对他们的统治。这烂摊子,收拾起来也可以省了许多的气力。 而这期间,除了海军之外,南高丽也不会牵制咱们过多的马步军兵力。 唯有如此,大权国才能用最快的时间,从南高丽中抽出足够的兵力,以应付中原之战!” 侍其轴与梁申,想对而视,眼光中都有一些莫明的惊诧。 这是绝户之计! 这不仅是在灭国,而且是灭了高丽人的根,灭了他们的信仰,而且连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都将在这一场乱战之中,变成一个人间地狱! 自此之后,相信没有一个人会以曾经的高丽国为荣;也没有几个人,会想念高丽曾经的历史;更没有一个人,会去怀念统治过这片土地的高丽王族与崔氏。 无论是高丽王族还是崔氏,对于未来还能在这个半岛上生活的人来说,都将是高丽灭国的罪魁祸首! 发生在南高丽的这场暴乱,给人的感觉犹如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但终究不是心腹大患,无非是打乱了赵权的一些计划。 大权国真正的对手,终究还是忽必烈! 来而不往非礼也。 在撤离和林前夕,姚枢代表石忽银行发布了一则通告:大权国放弃原南京府拥有的所有石忽银行股权,并按股权原价撤资。同时,认可蒙哥之子玉龙答失代表蒙哥家族继承其拥有的石忽银行股权。 大权国的撤资,倒是没有在和林引起太多的反响。 石忽银行,最早的资本金是五百万两银。两次增资之后,资本金总共达到两千万两银。作为相对应的黄金储备,一半在和林另外一半在多泉子。 近些年来,虽然蒙古国在忙着与宋国的大战,但是石忽银行每一年的贷款利息收入都相当稳定。投资石忽银行,在这样的战乱年代,成为许多商人的首选。 因此,石忽银行的股权早已成为了香饽饽,在和林每成石忽银行的股权,如今售价已近六百万银,是原始股权价格的三倍。 哪怕大权国不撤资,也会有人开始着手准备把大权国的势力彻底从石忽银行之中清理出去。 当然,和林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无论是犹太商会还是大权国,早已将手中多余的股权销售殆尽。留下的,刚好只有五成股权。 撤资,其实只是一个形式上的通告。留在多泉子的储备金,刚刚好能抵得上撤回的资金。 引发和林与漠南一些商人震动的,是蒙哥家族的那些股权。 两个大股东撤资,原来的小股东一跃成为石忽银行最大的股东。而且一成的股权转眼之间扩大成为两成,在市面的估值达到了一千两百万两银。 这可是凭空而多出来的一笔巨款! 蒙哥诸子,瞬时之间便不淡定了。 凭什么,要给玉龙答失?他既不是蒙哥的长子,也不是蒙哥的幼子,更不是蒙哥财产指定的继承人! 兄弟几个,刚开始为此争吵不休,甚至拳脚相向。 阿里不哥不由分说,也介入进去。在他看来,所有拖雷家族的财产,自己才是拥有唯一处置权的那位! 对于阿里不哥的蛮横,蒙哥诸子虽然有所不满,还是乖乖地献出他们拥有的石忽银行股权。毕竟大伙儿都清楚,以蒙哥汗庭的名义,向石忽银行借贷的巨额飞钱,终究还得算在阿里不哥的头上,由他负责归还。 而此时开平城,却因为石忽银行的这则通告,几乎炸翻了天。 登位伊始,忽必烈就开始着手应付石忽银行在漠南中原越来越大的影响力。 想要切断中原对漠北的物资支援,石忽银行是一个根本绕不过去的坎。 可是,如今的石忽银行,却与中原的商业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在河东、河北与燕京等地,飞钱已经成为了默认的通用货币。 银行与飞钱,的确给中原经济的发展带了巨大的促进作用。可越是如此,忽必烈却越为石忽银行的扩张而担忧。 隐然之间,他发现,中原之地,竟然已经离不开石忽银行、离不开石忽飞钱了! 而且,只有依靠飞钱,忽必烈才能用最快的速度,彻底打破各地相对封锁的政治与经济壁垒,将人权、财权与商业流通的管辖权,收归开平城。才能使自己这个汗王真正拥有对各区域实际的管理权力。 没有银行,实现中央的集权统治,最少还需要五至八年的时间。 忽必烈,等不起了! “此事不难!”王文统昂然环视忽必烈诸位幕僚,施施然说道。 御书房之内,有人目光闪烁地看着他,有人不屑一顾,有人却露出一丝的好奇之心。 不过,无论是谁,还真的没人敢小觑这位已经年过六十、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者。 此人虽然刚刚成为忽必烈的幕僚成员,但其名声早已显赫于中原之地。他不仅仅是益都元帅李璮的岳父,也是李璮手下的第一幕僚。 正是在其经营之下,益都才拥有了隐然超越中原其他汉万户的综合实力。 塔察儿战死在捕鱼儿海之后,王文统劝自己的女儿让出正妻之位,使李璮得以娶塔察儿之妹为妻。以此全部接收了斡赤斤家族在山东的所有封地与财产。 这是自蒙古国建立以来,第一位迎娶蒙古王公之女的汉人将领。 就凭这一点,也足以让忽必烈重视这一对翁婿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四十三章 逐利的天性 不过,对于益都,忽必烈现在还只能以安抚为主,只要李璮不立刻宣布自立,他完全可以先行搁置。但是对于王文统,忽必烈还真的起了收拢之意。 一来当然是因为此人在益都已经显示出了非凡的治政理财能力,如果能为己所用,当成为自己的一大助力;二来,让王文统离开益都,便可以直接卸下李璮的一支臂膀。 王文统愿意投奔,也许是李璮主动释放出的一些善意,也许是想让王文统打探自己的一些深浅。但是忽必烈却觉得,把中原最不稳定的因素,放在自己的身边就近监督,也许才是一个最好的防范手段。 看到陷入沉思中的忽必烈,御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 忽必烈的沉默,让一直仰首而待的王文统,大为意外。 石忽银行的问题,自己早有所料。在来开平城之前,便料定忽必烈定会为此而困扰,自己也已经准备了一整套应对之策。 可是,为什么连个接话的人都没有? 这让王文统感到了极度的不适。 边上,终于传出一声清咳,是刘秉忠。 王文统吐出闷在胸中的一口气,脸上重现莫测高深之态。 “大汗——”刘秉忠对着忽必烈,轻声叫道。 “哦——,王先生啊!”忽必烈似乎被突然惊醒,开口问道:“不知王先生有何良策?” 王文统向刘秉忠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沉了沉气,朗声说道:“想解决石忽银行对于中原的影响,不难!重新设立一家银行即可!” 重新设立一家银行? 忽必烈眼睛微微一眯,和声说道:“愿闻其详。” 中原诸地,除了石忽银行之外,只有益都另外成立了一个“益都银行”。 益都银行虽然在名义上归属于石忽银行,使用的也是石忽飞钱,直到现在也不过有两家分行。但是益都银行从开设到正式运营,王文统毕竟全程参与。 可以说,整个中原,王文统都可以算是对银行最为了解的一个人了。 “另外开设一家银行,总部设在开平城或是燕京。以大汗之力,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在中源诸地开设十家甚至是二十家、三十家的分行。以此,便可以轻松取代石忽银行在中原的作用。” “搞这么复杂做甚?直接取缔石忽飞钱在中原的流通,岂不省事?”有人觉得王文统在故弄玄虚。 凭着忽必烈如今对中原的掌控之力,禁止石忽飞钱的流通,的确不是一件难事。而且可以从根源上切断漠南与漠北所有的经济往来。 王文统斜了此人一眼,并未出言反驳。 赵璧却立即起身反对,“不妥!即使是立即禁止石忽飞钱的流通,但是咱们也不可能完全阻止漠北直接使用银子的购买行为。而且,石忽银行一旦倒闭,和林也并不会因此而损!” 和林不会因此受损?那损失的会是谁? 连忽必烈都有些疑惑地看着赵璧。 赵璧却突然犹豫着,说不出话来。 忽必烈皱了皱眉头,眼神转向王文统。 一丝自得在王文统脸上,一闪急逝。 “大汗明鉴! 石忽银行最早的主要发起者,是南京府与犹太商会。储备金也大多由这两家提供。和林虽然拥有股权,但是并没有掏出真金白银。 因此,若是石忽银行倒闭,和林损失的最多只是预期的收入。甚至说来,和林可能巴不得石忽银行的倒闭,这样,他们欠下的巨额贷款就可以不用归还了。” “你的意思,损失最大的是石忽银行的股东?”刘秉忠问道。 “是的! 不过,据在下所知,南京府,嗯,也就是现在的权国,已经将自己多余的股权全部售出,并拿走了一半的储备金。 那么,损失最大的,便是现在接手石忽银行的这些股东了……” 此言一出,诸位幕僚脸上神色各异。 “说清楚点!”忽必烈有些不耐烦了。 王文统却依然不吭声,似笑非笑地看着赵璧。 赵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汗,如今……除了和林,石忽银行剩余的股权,已经……大多被中原商人收归囊中……” “而且,是河东一派的商人,占据最大的股份。”王文统小声地补了一句。 赵璧瞥了一眼王文统,恼怒之余,心中又闪过一些的疑惑。 王文统今日,明显是有的放矢,利用石忽银行一事,不断地打击自己。或者说,打击那些支持着自己的河东商贾。 王爷初登汗位,匆忙之余,所有的行政官职人选都未敲定。 自潜邸之时,赵璧就跟随忽必烈,他对官职的要求并不高,户部尚书或是财务大臣即可。 难道说王文统也看上了这个职位?因此想把自己挤开? 可是,他一个新进的幕僚,何德何能? 或者,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这厮竟然已经与某个人达成了攻守同盟? 赵璧不由的将视线撇向刘秉忠。 却听得一声震响,赵璧一哆嗦,眼睛转向忽必烈。 忽必烈桌前,杯盏狼藉。他强忍着怒气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赵璧牙齿一咬,恭身答道:“这些年,南京府和犹太人断断续续的在私底下出售石忽银行股权。见有利可图,因此中原各地商贾,纷纷购入。其中……的确以山西河东的商人,所占股权最多。” 中原各地,河东商人是最早也是忽必烈最坚定的支持者。如果没有赵璧的引荐、没有这些商人提供的资金支持,自己肯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商人逐利,这是天性。 对此,忽必烈倒也可以理解,也能接受。 “还有谁?”忽必烈冷冷地看着一屋的幕僚。 “扑嗵嗵”的,跪下了一堆的人。 忽必烈环视一圈,心里一阵冰凉。 近二十个幕僚,依然站立的,除了王文统,只有刘秉忠与张文谦两个邢州人。 这些,就是自己准备将天下托付给他们的肱股之臣? 刘秉忠看着忽必烈布满寒霜的脸,心下反而舒了一口气。 他不怕自己的主子生气,怕的却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生气。 权宋天下 第九百四十四章 帝王之心 “大汗——”刘秉忠躬身轻禀,“各位同僚必为无心之失,况且大汗登基在即,此时不宜过于追究。” 无心之失? 听到刘秉忠的开释之辞,跪在地上的幕僚中,有几个人略舒了一口气。赵璧心中,却涌出一股酸楚。 这些年,随着投靠忽必烈的汉儒逐渐增多,刘秉忠在忽必烈眼中的地位不断地下降。 也许是忽必烈不想过于依赖麾下某一个人,也许是刘秉忠的所作所为让忽必烈有所不满。不管如何,这对于赵璧来说,都是机会,是超越刘秉忠,培养出属于自己势力的机会。 如此,才可以在未来的朝堂之中,按照自己的意图,治理这个天下,并成为汗王手下的第一重臣! 然而,这一切,都在今天,变成一个笑话。 “大汗——”赵璧泪流满面,以头抢地。 看着懊恼的赵璧,忽必烈突然就静下了心来。 无心之失?也许还真的是无心之失! 要是有人说赵璧愚蠢、能力平庸、目光短浅,忽必烈还可相信。但是若说赵璧等人是因为贪财,想通过石忽银行赚取一些银子,那未免就有些可笑了。 石忽银行产生的利润再大,还能比得过在自己手下,身居高位的他们,未来的收益?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赵璧等人为自己筹措的银钱,何止百万! 这其中,必定另有缘由。 忽必烈闭目沉思。 对石忽银行最在意的,唯有商人。 作为最早支持自己的河东商人,他们有能力也有欲望,想通过石忽银行圈占更多的地盘,在未来的商业领域,得到更多的话语权。 入股石忽银行,成为石忽银行拥有话语权的股东,显然是他们选择的一条看似轻捷的道路。 既然有河东商人为首,其他地方包括河北、河南、京兆等地商会,势必会参与其中。 不仅如此,每一个幕僚,背后都有地方的支持势力。也就是说,如今中原的汉军万户,也都与石忽银行有了无法切断的纠葛。 取缔石忽银行,禁止石忽飞钱的使用,确实会给漠北的经济予以重创。但是,却一样会给如今深陷其中的中原商人与汉军万户带来巨大的损失。 这不是一千两或数千两的事,而是涉及到数千万两的生意! 这损失算起来,起码在短期之内,已经远远超过了和林。 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五。 别说是取缔,哪怕用另外一家银行来取代石忽银行,也是现有的那些石忽银行股东不可能承受得了的。 问题是搞明白了,如何应付,忽必烈却觉得有些茫然。 初登汗位,先对有功于自己的商人动手,此举不仅会令天下人心寒,也很可能引起商人的恐慌而导致资金逃离中原。 哪怕是鸟尽弓藏,也得先把鸟打下来再说。 忽必烈的眼神,瞟向刘秉忠。 刘秉忠又望向王文统。 对于这个将自己引荐给忽必烈的人,王文统还是心存结交之意的。而且他也明白,没有刘秉忠的支持,自己绝不可能在忽必烈即将确定的中枢人选中,占据一席位置。 “大汗!”王文统再次理清了自己的思路,躬身说道: “如果无法立即取缔石忽银行的话,不妨让新的银行,与石忽银行暂时共存。 新银行,可以发行新的飞钱。先期以一比一比例兑换石忽飞钱,慢慢地降低兑换比例,直到一比五,甚至一比十。以此手段,将石忽飞钱彻底清理出中原市场。” 忽必烈微微颌首。 他看重飞钱,主要是因其使用方便,对商业有极强的促进与管理作用。 以新飞钱逐渐取代石忽飞钱,不仅让自己依然拥有这一大利器,还可以延缓与中原商人的冲突。 “如此,新的银行岂不是要承担兑换石忽飞钱的损失?而且如今在中原市场流通巨量的石忽飞钱,那得有多少的储备金来应对新飞钱的发行?”刘秉忠问道。 石忽银行以黄金作为储备金,如今中原想在短时间内凑足那么多的黄金,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忽必烈的蒙古国,说白了还只是一个空架子。别说养军队的钱,就是连御书房内这许多的幕僚,至今依然没有一个人领过一两银子的薪俸。 “储备金?为什么要有储备金?”王文统目光闪烁地说道。 所有人,包括忽必烈在内,都疑惑地看着王文统。 “石忽银行当初设计储备金,无非是为了保证其兑付的能力。但是在下以为,此举纯属多余。这天下,还有什么东西的信用,能比得上大汗? 大汗在,以整个天下的财力,还怕应付不了一个银行的飞钱?” 忽必烈眼睛一亮,倒不是因为被王文统小小的拍了个马屁。 而且他突然明白了王文统的意思,自己掌控这天下,自然不怕银行缺少兑付的能力。如果自己失了这天下,还用得着去管银行是否会兑付已经发行的飞钱吗? 该发愁的,是那些有能力与自己抢夺这天下之人。 正因为如此,也许当年的蒙哥,才敢利用石忽银行,疯狂地贷支飞钱。 当然,自己与蒙哥必定是不同的。这天下,也没有一个人具备与自己抢夺的资格! “属下以为,新银行成立之后,第一期可以直接发行五千万两银的新飞钱……” 五千万两银? 御书房之内,传来一阵阵的抽气声。 这厮,太狠了! 王文统清咳一声,继续说道:“这五千万两银,首先可以用来支付大汗麾下亲卫怯薛军的粮草薪俸;其次是诸位臣工的补贴。 而后,是收兑市场上已经流通的石忽飞钱。 对于那些已经入股石忽银行的商人,可以用新的飞钱折价收购其股份。并且大汗可以做出承诺,若是平定和林叛乱,可以优先补足这些人的损失。” 赵璧等人,面面相觑。 用一些实际上一文不值的飞钱,来收购自己真金白银购买的股权,而且还是折价! 这王文统的吃相,未免太难看了! 可是众人看着忽必烈露出的满意眼神,心下知道大势已去。 不过,总比石忽银行被彻底取缔好些,如此好歹还能留着一丝念想,总有一天可以挽回损失。 赵璧脸上丧气之色愈浓。 钱财的损失,哪怕再大,他都有足够的自信弥补。可是今日一过,自己想执掌汗位财赋之权的希望,便将永远落空了。 这损失,何止是千万两银! 忽必烈清冷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赵璧的沮丧、王文统的自得、刘秉忠的谨慎,以及其他人的忐忑,皆入他眼中。 称汗至今,中枢人选悬而未决。到底该依靠谁、把这个国家交给谁管理,是自己犹豫的根本原因。 蒙古人自不必说,至今为止忽必烈也找不到一个可用之人。畏吾儿人过于贪婪,而眼前的这些汉人,同样让人无法委以重任。 隐然之间,手下这些幕僚已经开始形成了几个派系。 有以刘秉忠为首的邢州术数一派;以赵璧、李德辉为首的经邦理财一派;以窦默、许衡为首的理学一派;以徐世隆、刘肃为首的史学一派。 还有聚集于廉希宪、阿里海牙身边的宿卫一派。 朝堂之上,拉帮结派,忽必烈并不担心,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任何一个君主,都必须利用不同的派系,以达成相互制衡的目的。这是帝王之术的根本。 这也是忽必烈为什么会对刘秉忠渐渐冷淡的主要原因。刘秉忠能力再强,自己也不可能给他机会,令其一支独大。 不过,这个王文统,虽然也是刘秉忠推荐而来,在还未完全融入刘秉忠一派之际,倒是可以先予以重用。 很快,忽必烈终于确定了第一批重要官员的任命。 窦默、徐世隆为翰林侍讲学士;李德辉被任为河东宣抚使;廉希宪出镇关中,任京兆、四川道宣抚使。 出乎赵璧意料的是,虽然觉得自己在石忽银行这事上,失了分,但依然得受重任,以中书平章政事一职出任燕京宣慰使。 同样出乎王文统意料的是,他竟然成为中书省首任的平章知事,掌管日常政务和财务。 而出乎所有幕僚官员意料的是,刘秉忠竟然以白衣之身,侍奉于忽必烈左右。 几乎让天下人感到意外的是,忽必烈的中书左丞相,竟然落在了耶律铸的身上! 帝王之心,不可臆测! 任职诏令一出,开平城内,无数人彻夜难眠。 开平城中央,原来的漠南总领府衙,已经成为了忽必烈的王宫。在王宫四周,拱卫着四座军营,这里驻扎着他的一千二百个亲卫。 在东面的一座军营主帐之内,一场庆宴刚刚结束,酒未酣耳未热,许多人意犹未尽,赖在主帐之中,不肯离去。 “诸位!夜已深,再不肯走,我要动用军法了!”主座之上的阿里海牙,语气凶猛,脸上却显得极为无奈。 此次,自己被正式任命为大汗的万户怯薛长,今夜同是亲卫的袍泽来贺,哪怕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阿里海牙,也不好真的发脾气。 众人嘻笑依然。 “将军啊,就今夜啦,明天我等一定老老实实遵守军令!” “是啊,难得一个晚上,放松一下。大汗也已经给假了。” “可惜,廉孟子不在,要不然大伙儿肯定会更开心的!” 廉孟子,说的便是廉希宪,此人算是忽必烈亲卫中的一个异类。身为侍卫长,却熟读儒学,因此被忽必烈戏称为“廉孟子”。 正是因为廉希宪自愿出镇关中,怯薛长一职才落到了阿里海牙的身上。 除了廉希宪,包括高天锡、董文用、贺仁杰、姚天福、齐禄,甚至是医官许国祯,都必定会得到大汗的重用。 显然,在大汗的心目中,对于这些亲卫或是宿卫的信任,远远超过了那些汉儒幕僚。 这才是他们今夜感到兴奋的真正原因。 吵吵囔囔之中,许国祯起身,对着大伙儿说道:“我看,时间确实不早了,大伙儿还是散了吧。你们应该明白,乐极生悲的道理,在正式任命下来之前,还是收敛一点的好。” 作为侍卫军中的医官,许国祯的话有时反而比阿里海牙还好用。 得罪了阿里海牙,顶多被抽一顿。得罪了这个医官,他一旦给自己来个漠视,很可能一条腿或者胳膊就没了。 众人只好懒洋洋地爬起,歪扭着身子,三三两两步出大帐而去。 贺仁杰一把抓起身边似乎已经进入昏睡状态的齐禄,喝道:“走了,难不成今夜还想赖在将军这儿不成?” 齐禄勉强睁开双眼,有些迷糊“散了吗?” “我说,你怎么回事?这一阵子,总是无精打采的,是不是被哪个娘们给嫖了?” 贺仁杰与齐禄,都是在忽必烈南征大理之时加入并成为他的亲卫,两个关系一直不错。只是这家伙在攻宋前线上,突然失踪了半年多时间。回来后就这付蔫了吧叽模样,让贺仁杰极为诧异。 齐禄不肯说,贺仁杰也不好多问,只得平日里多多提醒,免得他犯下什么差错。 齐禄借着贺仁杰的手,把自己扯起,扭了扭脖子,发出咯咯的脆响。而后对着阿里海牙随意地抱了抱拳,说道:“走吧,走吧,散了散了!”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别扭。 贺仁杰皱着眉头看了齐禄一眼,跟在他身后,离开大帐。 两个人走到宫墙边上,解开裤子,一阵长长的嘘嘘。 初夏的深夜,肆无忌惮的嘘嘘之后,再来一阵舒爽的哆嗦,一阵惬意自脚底开始往身上漫延。 “咣——” 突然一声惊锣,把这两个正舒爽的哆嗦者,吓得一怔,差点缩了回去。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声有气无力的声音喊起,随后又是一锣敲响。 “找死啊!差点把老子吓出毛病来!”齐禄怒气冲冲的收拾好自己的裤子,抬脚便踹了出去。 贺仁杰赶紧拉住他,“哥哥,你跟一个打更人置什么气?” 佝偻着身子的打更人,张着白多黑少的眼珠,瞟了两人一眼,继续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 权宋天下 第九百四十五章 布局 齐禄挣着贺仁杰的胳膊,还想继续踹上一脚。 “行啦,齐哥,这打更人可踹不得,人家可是自柔远时就跟着大汗的人了。资格比咱们都老!” 齐禄一脚踹空,嘴里捣咕着:“这老帮菜,小心别让我一个人碰见你,定得把你打出屎来不可!” 这老头,身子看着疲弱,耳朵似乎还不错。听到齐禄的嘀咕声,回过头,白多黑少地盯着他,冷然说道:“信不信,我可以让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齐禄突然发力,一把挣脱贺仁杰,纵身一扑,便摁倒了打更人,抬起拳头直接砸了下来。 “duang”的一声闷响,齐禄的拳头砸在铜锣之上。 疼! 齐禄掂着自己的拳头,龇牙咧嘴之后,愈加愤怒地盯着打更人。 打更人嘴里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撤!” 随后又是一声大吼:“打人啦!汗王亲卫要杀人啦!来人呐!” 贺仁杰又惊又怒,一把揽住齐禄还想砸下去的拳头,低吼道:“你疯了?快走!” 大帐之外,探出了阿里海牙的身子,一声喝问:“谁在哪?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是我,贺仁杰!我们这就回去了!” 贺仁杰说着,对着齐禄后脑勺一切,拖着软下身子的齐禄,骂骂咧咧而去。 两人的军帐,离着主帐不远。 一个巡逻的亲卫走来,问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这家伙这两天,有些发癫了!来,搭把手。” 两个人合力,把齐禄扔进他的军帐。 贺仁杰抬脚,撩下帐帘,皱着眉头,看着齐禄的军帐,发了会呆。又摇了摇头,嘀咕数声而去。 第二天白天,并非轮值日。 贺仁杰一直睡到近午时分,才被一个亲卫喊醒。 “阿里海牙将军在找齐禄呢,知道去哪了吗?” “没有军帐里?” “里里外外找了几趟,都没人。” 贺仁杰挠了挠头。 这支由阿里海牙率领的亲卫军,是大汗最信任、也是如今唯一一支可以直接调动的军动。也是即将成立的大汗怯薛军,最主要的兵力来源。 总共三千人不到,一小半在王宫内守卫,一大半驻扎于王宫之外,负责整个开平城的安防。 所有亲卫,未经侍卫长阿里海牙允话,一律不得离开开平城。但是对于在城内的活动,只要非轮值时间,倒也没有过多的限制。 贺仁杰去了齐禄平日常去的几个地方,竟然都没找到人,只好蔫蔫地去阿里海牙那复命。 主帐之内,除了侍卫长阿里海牙,还端坐着一个脸色冷峻、目光阴郁之人。 此人高天锡,原来是忽必烈安置在辽东的密谍。数年前,辽东行动失败,整个密谍体系被南京府一锅端走。高天锡自此性格大变,轻易不再会见外人。慢慢的就成为这支亲卫军中的一个异类,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与其结交。 “不知道去哪了?”高天锡盯着贺仁杰,一脸置疑。 贺仁杰很不舒服了侧了侧身子,努力地让自己避开他的目光。 “你昨晚,跟他一起回去的?”阿里海牙问道。 “是啊,他还差点揍了那个打更人,然后我把他扔回去了。” “打更人,什么情况?”高天锡插嘴问道。 “就是城里年纪最大的那个打更人,王二更。” 高天锡点点头。 这个打更人,大部分亲卫都认识。孤、寡、老、弱,但是每夜打更,风雨未阻。甚至连大汗都亲自交待过,任何人都不得随意欺辱此人。 “那就继续找吧。”阿里海牙有些不在意地说道。 贺仁杰走后,高天锡陷入沉思。 这是他接手密谍司统领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原本以接手到擒来,却没想就出了差错。 隐隐之间,高天锡觉得有些不对劲。 难道是消息泄露?不应该啊! 大汗昨日亲口交待,自己可是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透露过口风。 “怎么了,很麻烦吗?”阿里海牙问道。 “必须要找到人!”高天锡有些烦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确定?” 高天锡点了点头。 阿里海牙心里掠过一丝阴影。 无论如何,齐禄都是自己的手下。大汗让高天锡来提人,却不肯说明原因。真要弄死了,自己如何跟手下的兄弟交待? “我可以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吗?” 高天锡淡然地摇了摇头。 “你要知道——” 高天锡直接打断了他,“阿里海牙将军,能说的,我一定会告诉你!这事,我也只是执行旨意。” “行!我不问了——”阿里海牙虚伸一手,准备赶人。 高天锡却又摇了摇头,“我必须在这呆着,一直找到人为止。” 好吧—— 全城搜寻。 城防守卒极为确定,自昨夜到今日午时,总共只有十六个人出城,每个人都记录在案,并无齐禄,他肯定还在城内。 开平城不算大,找一个人也不算太难。 鸡飞狗跳之后,在一个犄角旮旯之中,发现了一具碎尸。 死亡时间不超过一天,全身包括脸面已经被野狗咬烂,只能从尸体上的衣服佩饰上大概分辨出,此人应该就是齐禄。 死亡原因,应该是仇杀。 只是,哪怕与齐禄最为亲近的贺仁杰,也根本不知道,齐禄曾经得罪过什么样的仇敌,要用如此狠辣的方式,来解决他的性命。 难怪,这些天来,贺仁杰一直觉得齐禄心神不宁,也许他自己都感觉到了什么。 可惜,作为朋友作为兄弟,自己竟然对他的遭遇毫不知情,竟然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还把他打晕了扔在自己的军帐中不予理睬。 如果不是如此,齐禄应当不至于连反抗都来不及,就此命丧黄泉了! 贺仁杰有些后悔,也有深深的懊恼。 更懊恼的,则是高天锡。 慢了半天,一个本来极为简单的任务,就此失败! 一个亲卫,在防卫森严的军营之中,被人偷袭杀死,而且没有一个人发现。高天锡根本就不相信这世上有人可以做得到这一点。 可能性更大的是,齐禄自己偷偷离开营地,遭遇仇敌而被杀。 但是那具尸体真的就是齐禄的吗? 高天锡又花了三天时间,一一确认了当天出城的十六个人,无一纰漏。 而开平城中,除了王宫,几乎被翻了个遍,却再也没有其他的发现。 无奈的高天锡,只好将这具唯一发现的尸体,当作了齐禄,就此上报忽必烈。 听说齐禄被人杀死,忽必然脸上神色没有任何的变化。 既没有高兴、也没有悲伤或是愤怒。 一个亲卫之死,对他来说,似乎引不出任何的波澜。 高天锡心下,其实有许多的不解。 齐禄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捉拿他?为什么要通过自己秘密地杀死他? 许多问题,高天锡有所猜测,却不敢深思,更不敢开口向忽必烈探究答案。 作为密谍司统领,了解得太多,便是忌讳! 不过,有一点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主子,似乎对于齐禄死在外人手中,毫不在意。 其实,并非是忽必烈不在意。 而是他此时的心思,根本不在齐禄身上。 案前,是不久前派往坐镇关中的廉希宪,传来的喜讯。 廉希宪与商挺、赵良弼一起,抵达京兆府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阿里不哥委派的尚书省官,并诛成都军将,就此接管川蜀蒙古军团。 同时,廉希宪在巩昌、秦州、平凉等二十四城征调兵力一万,又由平阳、京兆两路宣抚司签兵七千,在凉州只必帖木儿的配合下,一战击退从青海来袭的大权国西北野战军。 首战告捷之后,廉希宪并未趁胜出兵青海,而是挑选一万精兵,准备回来协防开平城。 这也是忽必烈第一支真正嫡系的作战部队。 除了霸突鲁与兀良哈台的两支万人队蒙军,忽必烈又抽调一万真定军守住燕京东北的榆关通道;调一万东平军驻守燕京以北,守住燕京至开平城的通道;调一万保州军驻守开平城东部,同时防住可能西来的高州也速不花部与南下的多泉子部。 中原布局已经基本完成,有王文统在手,暂时稳住李璮没有任何问题。 让忽必烈有些头疼的是宋国的态度。 忽必烈原先的计划,是希望通过和谈,来安抚宋国的情绪,给自己争取三至五年的时间。待自己平定阿里不哥与东北之后,那时的宋国,便不足为俱了。 可是,南下的郝经一行,借道山东东路,刚进入宋境,就被新任扬州知府李庭芝扣押于军中。 不杀,但也拒不放人。 恼火之际,忽必烈倒也放下了一半的心。起码说明,宋国很可能会采取隔岸观火的态度,让自己与阿里不哥或东北先打一场,以让他们捡些便宜。 如此也好,忽必烈继续抽调汉军北上,屯集于开平城周边。 燕京,顺势而下。 此时,已经进入深秋。 相对于忽必烈的稳步推进,赵权却觉得举步维艰。 赵权原来的计划,是联系宋国、益都李璮、高州也速不花以及和林的阿里不哥,同时起西北之兵。在忽必烈立足未稳的情况下,从四面八方将其围杀于中原。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无论是伍及还是赵复出面,贾似道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含糊。不拒绝但也不给予任何进一步沟通的机会。 贾似道给的是软钉子,而左相吴潜那边,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唯一的收获是,贾似道总算兑现了承诺。宋皇敕封赵子矜,为“嘉禾郡主”,嘉禾岛也成为了赵子矜母子的封地。 这使得赵子矜在大权国的位置,反而更加尴尬。虽然在赵镝的主持下,子矜成为了赵权的正妻,如今却无法给予“皇后”的尊号。而同样的,立赵溢为太子的呼声,一时全都安静了下来。 赵权与子矜两个人,对此倒都不在乎。 贾似道此举,好歹还留下了一丝联盟的机会。但是赵知道,除非大权国灭了忽必烈,否则决无可能与宋国结盟。 持观望态度的,还有李璮。 对于结盟,甚至是出兵,李璮倒没有完全拒绝。 不过,他的要求是大权国不得借道山东出兵中原,而要求其从锦州过榆关走廊,直接攻打燕京。一旦夺下燕京之后,益都必会订下盟约,并自山东出兵攻打河北诸路。 这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 李璮,自以为是一只可以翱翔天际的雄鹰。孰不知,很可能只是一头能扑得高些的辣鸡。 与也速不花的谈判也同样不顺。 不过,鉴于高州的经济,已经对大权国形成了相当大的依赖性。也速不花倒也没有故意为难。他答应赵权,愿意在未来的诸方大战中,保持绝对的中立。 高州不会支持大权国借道攻伐开平城或是燕京,但同样也不会允许忽必烈或阿里不哥军借道高州,攻打东北。 拿下高州,对于大权国,不算太难。 不过此时与也速不花先打一战的话,只会让忽必烈捂着脸偷乐。 态度最差的,则是阿里不哥。 阿里不哥割去禾忽一个使者的耳朵之后,放出话来,禾忽必须无条件向和林投降,同时让大权国必须立即送回私吞的石忽银行储备黄金,否则将率兵东进,先灭禾忽一部,再扫荡大权国。 这是一个不知道脑子为何物的家伙! 愚蠢的阿里不哥、奸滑狡诈的贾似道、自视甚高的李璮、安稳如苟的也速不花,全部结盟失败! 对此,赵权也有些无奈。 所有的人,都严重地低估了忽必烈的可怕! 他们不相信,一个蒙古王公,不依靠蒙古兵,却可以将看似懦弱的北地汉军,整合成一支横扫天下的雄军! 还好,南高丽在后方掀起的风涛,已经基本被控制住。 经过半年的全境封锁,在物资与粮食愈加匮乏的情况下,支持高丽王族的军队,与崔氏的别抄军,终于打起来了。 王栖梧严格执行绝不干涉的策略,也不与任何一家进行和谈,但是答应无论是高丽王族还是崔氏,其中一方彻底被灭之后,他便愿意代表大权国与获胜者进行正式的磋商。 要生存,就得彻底击败另一方,别无选择! 权宋天下 第九百四十六章 捉襟见肘 近半年的战争,南高丽完全破碎。 数十座城池,没有一座能保持完整如初。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半年的时间里,因为这一场战争,南高丽人口又锐减了数十万。一部分死于战乱、一部分死于饥饿。只有十多万运气比较好的平民,能向北逃亡,越过中线之后,得到了高丽总督府的援救。 而日本本岛,战乱也一样的在持续。虽然没有南高丽那么惨,但数方势力都已经打出火来。原先最弱的龟山皇室力量,在大权国暗地的支持下,渐渐崛起。但是要想彻底击败京都朝廷的政院系、北条幕府系以及三浦泰村一族,显然力有不逮。 这两者,都已不足为虑。 赵权将眼光重新放回中原的地图之上。 西北野战军,虽然速度发展相当快,但还是因为远离东北,供给不便,最多也只能起到骚扰作用。 依旧潜伏于太行山中的中原野战军,此时还不宜出动。 这战,该从哪里先打起? “陈耀现在哪?”赵权随口问道。 “自进了中原之后,就不知道他的行踪。”权承仁答道,“不过,缉侦局所有的情报往来,一切正常。” 情报往来正常,就说明陈耀还安全。 赵权把视线从墙上的地图挪开,转过身,环视着眼前的这座略显空荡的会议大厅。 会议厅面积近四百平米,穹顶高窗,边上开着数个小门,每个门都联着其他部门的办公室。 而赵权自己的办公室,也就在这座会议大厅的隔壁。这样,便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召集到所需要到场的人员,举行会议、商议政事军事。 大权国的都城旅顺,没有守卫森严的皇城、没有金碧辉煌的大小宫殿,更没有太监守护的后宫。 有的,只是一座平实无奇的政务中心。 几乎所有的部门,包括侍其轴的外相厅、梁申的内相厅、辛邦杰的军部、大岩桓的法部、高正源的监察部,杨闵的办公厅,以及礼部、商贸部、科教卫生部、财政部、人事部数个一级部门,全纳入政务中心之内。 这种设置,让主持立国事务的元好问极为不满,但是大多数臣工都支持赵权的意见。 有人的确实为不需要在宫殿建设上虚耗帑币;有人则认为旅顺毕竟只是大权国临时的国都,未来取得中原之后,国都势必要另迁重建。 越老越倔的元好问,无法容忍与礼不合的种种行径,愤而辞去礼部部长一职,继续关起门来着书立说。 也好,大家都可以因此而清净。 大权国的礼部,剔除教育管理职能,除了礼乐之外,重点是扩大了外交职权。其重要性甚至已经超过了后世的外交部。 礼部部长,落到了从和林撤回的姚枢手上,皆大欢喜。 商贸部,依然挂在陈耀名下;郭守敬接手了科教卫生部;李治与王鹗则分管财政部与人事部。 会议厅的正中间,几个人围着一张圆桌,正压低着声音争论着。 这是军事会议,陈耀不在,郭守敬从来不参加这种会议,李治与王鹗也基本不来。其他的人,今日倒是都出现了。 “忽必烈一定会先攻打阿里不哥,咱们就不要参与了,看着不好吗?” “可是,你要知道,阿里不哥一灭,下一个就是我们的大权国了!” “和林拒绝与我国联盟,如之奈何?” “从锦州出兵,主动攻打燕京,如何?” “榆关通道,路虽然修好了,但是依然不太好通行,一次行军过多,就容易出乱。” “而且,没有五万以上兵马,哪怕到了燕京城下,也发挥不了太多的作用。” “牵制一下,也是好的……” “从海上,入大沽口,逆卫河而上,先攻直沽,如何?” “不妥,卫河水浅,如何容纳海船通行?就算换船逆流而上,一次性根本投入不了太多兵力。而且,海军陆战队,兵虽精但人太少,这种远距离的军事行动,不太适合。” “那,真的只能看着阿里不哥覆灭了?” “我倒觉得,和林起码可以支撑一年半载,没有太大问题!” “从多泉子派兵南下呢?” 众人皆摇了摇头,距离太远,后勤粮草,会是很大的问题。 而且开平城边上,如今已经聚集了十多万的蒙汉军队,哪怕有办法做到以少胜多,敌烈部也凑不出三四万的兵力。 捉襟见肘啊! 更何况,别说远袭开平城,敌烈部真正要做的,反而是必须随时防备忽必烈派出奇兵,北上主动攻击多泉子。 赵权背着手,慢慢地踱至圆桌主座坐下,双手叉在颌下,静静地听着众人的议论。 支持阿里不哥以对抗忽必烈,让和林尽可能的多撑一段时间,这无疑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可是,阿里不哥那个蠢货,会不会突然与忽必烈联合,给自己一个背刺? “禾忽的部队,现打到哪了?”赵权开口问道。 “捕鱼儿海以西的怯绿连河流域,离和林大概还有一千五百里的距离。”高正源答道。 虽然高正源如今正式的职务是监察部长,但所有的军事情报,赵权依然会让他过下脑子,以备随时查询。 “通知禾忽,停下西进的步伐。” “那家伙,很可能会拒绝执行这命令……” 赵权点了点头。 不是很可能,而是基本上不会执行这命令。这家伙的脑子,比阿里不哥好不到哪去。 “他手头,现在有多少人马?” “帖木迭儿,有一万人马,正在扫荡阔连海子以北区域;有一万人马在多泉子协助敌烈部驻守,其余的三万五千人交由禾忽统率。 这三万五中,有一万五千蒙古人,汉人一万,其他部族军一万。 禾忽离开海参崴后,沿途以自己的名义不断召集蒙古人跟随,如今属于他自己的部队,有三千人马。 如此算来,归属禾忽的士卒共有三万八千人,其中蒙古人一万八千人。” 赵权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高正源这能力,依然好用!关键是他总是很清楚自己到底需要的什么样的资料。 权宋天下 第九百四十七章 榆关走廊(1) 赵权一边踱着步,一边说道:“把所有愿意跟随禾忽的蒙古人,全都留给他。他想继续往西打,没问题,不用多加阻挠。 给多泉子的封扬再留一万人,准备南下,进行防御性试探攻击;其余的,让帖木迭儿,尽快加紧扫荡岭北的战事,争取在半年,最好是四个月之内,结束岭北战事。或是挥师西进以接应禾忽,或是准备南下,进攻开平城。” 以静制动,动静结合。 一方面,做出佯攻开平城之势,让忽必烈不敢全力出兵和林;另一方面,依然在和林方向保持着一定的兵力,在防备阿里不哥向东突进的同时,可以坐等那兄弟俩厮杀之后的渔翁之利。 对此,在座诸位,都无异议。 赵权揉了揉眉心,“你们再看看,我总觉得还有些细节,未曾考虑清楚。” 圆桌边,又响起低低的讨论声。 “燕京急报!” 权承仁急急来到会议厅大门口,接过情报,站在赵权身侧,撕开信筒,展声念道: “史权一万真定军,已过榆关北上;东平一万汉军,至榆关驻守;顺天路新军总管张弘彦,已集结三万汉军北上榆关。” 赵权听着一怔,随后才醒悟过来。 忽必烈,竟然主动派兵过榆关北上。他的第一个目标,不是阿里不哥、不是益都李璮,却是东北的大权国! “怎么可能!”姚枢立时出声质疑,“会不会,搞错了?” 赵权摇了摇头,情报搞错?这几乎不可能! 高正源淡然的声音响起: “两个月前,东平严家兄弟,前后共领三万军北上,其中有两万已驻扎在开平城附近,此次应该是严忠济统率一万军至榆关。 真定史权一万汉军,半个月前离开真定,看来是直接过榆关,一刻不停北上。 张弘彦,保州张柔第八子。文武兼得,从父攻宋时因功被授新军总管之职,忽必烈称汗后不久,任其为顺天路新军总管。半年时间,张弘彦已练得新军三万余人。” 三万新军,战力应该不强。 但是东平军与真定军的两万汉军,可是久经沙场的老卒。 尤其是真定军。 中原所有的汉军中,赵权最了解的就是真定军了。但是对大权国军队最为了解的,同样也是真定军。 忽必烈,明显是有的放矢。 赵权努力地压制着心里涌出的一股不安。 真的要与真定军在战场上,见个生死吗? 退缩,是不可能的! 赵权担心的是,自己听到真定军都会心生不安,那么其他将士,会不会有一样的情绪。 包括辛邦杰、李毅中、丁武,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与真定军一博生死吗? 战场上,一旦有这种犹豫的情绪,必将引起全军的溃败! 看着沉默不语的赵权,众人脸上都掠过一丝诧异。 “国主……” 赵权摆了摆手,说道:“临战应敌,总指挥是辛将军,你全权负责就好!” “是!”辛邦杰抱拳而应,神色之中没有半分的犹疑。 赵权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却见权承仁在身侧不安地扭着身子。 赵权瞟了他一眼,“怎么了?” 承仁哼哼了两声,没敢开口。 “不想跟我了,想去领兵打仗?” “不,不是不想跟着国主,只是……” 赵权呵呵一笑,“行啊,想领兵,是好事!有啥不好意思的!” 权承仁腆着脸,频频点头。 “我可以放你走,不过用不用你,是辛将军说了算。但是在此之前,我先问你,你怎么看忽必烈的此次出兵?如果你上了战场,准备怎么打?” 权承仁收起脸上的嘻笑,对在座诸公抱拳一礼,肃然答道:“忽必烈派出三路五万兵马,直指榆关走廊,但是属下以为,此举并非想与我军直接开战,而是希望堵住我军进入中原的意图。” “噢?”赵权眼睛微微一亮,“继续!” 承仁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膛。 “榆关走廊虽然逼仄,但是我军想进入中原,榆关走廊是最近也是最便捷的一条道路。忽必烈自然得对此有所防备。 只是对于忽必烈来说,在海阳守住榆关走廊的南端,不如北上直接钉住锦州。 这样,哪怕我军出击,他们也能缓缓南撤,给燕京、顺天争取出更多的时间。” “所以,你觉得忽必烈此举,是以攻为守?” “是的!”承仁坚定地回答道:“当然,五万兵马全部进入榆关走廊,如果有机会,我想他们会争取先攻下锦州,以掌控局部的主动权。” 赵权在心里,暗暗点头。 看来这些年跟在自己身边,权承仁起码在眼光上还是有不少的长进。 “如果让你领兵,你需要多少人?准备怎么打?” “一万兵,守锦州。放他们进来!其他的,借助渤海海军运输兵力,从榆关走廊的中部与南部进行突袭,令其首尾不得兼顾。待敌兵溃散之后,自可追而歼之。” 赵权眉头微微一皱,却并未说话,而是把眼光望向辛邦杰。 “没问题,国主既然愿意放人,我可以许你连长一职。” 权承仁脸色一垮。 军部如今已经完成了对将官军职的初步改制。 五人之长,为伍长;两伍一班,长官为班长;三班一排,长官为排长;三排一连,长官连长。 再往上,都实行三三制,即三连一营;三营一团;三团一旅;三旅一师;三师一军。军长一职,又分为上将军与少将军。 大乌泰去世之后,大权国内,如今唯一的上将军只有辛邦杰一人。 这其中,连级长官,不算炊事班与临时配备的辅兵,手下不过90人。这比他现在的侍卫队还少。 “还嫌弃上了?”辛邦杰低声一喝。 “不,不,没有!谢过辛将军!”权承仁低首一拜,满脸委屈。 辛邦杰冷冷一哼,“你知不知道,此次真要让你领军,第一个被斩的,一定是你!” “啊?为啥呀?” “不明白?” 承仁茫然地摇了摇头。 “现在什么季节了?” “马上十月份了……” “渤海,冬季会结冰吗?” “正常的时候,旅顺沿海终年不冻;锦州海域,结冰时期大约在十月份底;榆关走廊外海,越往南,结冰期……”承仁正说着,突然哑口。 是啊,冬季即将到来,渤海会结冰,那根本就没办法通过海船向榆关走廊投入兵力。 赵权笑吟吟地看着承仁。 承仁抓耳挠腮,突然醒悟过来,“不对啊,咱们可以……” “好了!”赵权抬手摁住承仁,说道:“就按辛将军说的,想去,给你一个连长。不想去,回来继续窝我这,也行!” 权承仁虽然跟在自己身边已有数年,从身份地位上来说,已远远超过一个连长。但毕竟从未正式在军中领兵作战,给他太高的职位,的确未必合适。 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凭着军功一步一步往上爬,这才是正途! 承仁只好泄气地闭上了嘴。 “辛将军,此战,你准备由谁来领军?” “洪福源!” 所有人都是一怔。 洪福源,曾经是南京府最主要的敌对势力之一。 当年赵权随着东真军,从北高丽战场北撤回南京府时,被洪福源阻在五老山城,差点全军覆灭。后来,洪福源又先后被斡赤斤与忽必烈怂恿,与南京府为敌。 好在此人不善经营,始终并没有给南京府带来实质性的伤害。手下数十万的高丽移民,最终却被南京府几乎蚕食殆尽。 十一年之前,在陈耀的逼迫之下,洪福源彻底放弃沈州横岗,投附南京府。使东真军得以横扫辽西,令也速不花也不得不离开辽阳迁至高州。此战之后,东北全境被纳入南京府辖下。 这一年,是南京府打下东北基业的开始,也是大权国得以立国的根源。 正因为如此,那一年才被大权国定为“华夏元年”。 权宋天下 第九百四十八章 榆关走廊(2) 一个受蒙古国任命的沈州军民总管万户,自那时起成了东真军的代理百夫长。大概觉得没有了退路,也无人可以投靠。洪福源自此倒是跟换了个人似的,一心一意为南京府领兵作战。 凭着对辽东与北高丽的了解,洪福源出山入林,花了五六年时间,几乎肃清了这一带的所有山匪。以此战功,得升千夫长。 此次军职改制,洪福源成为了大权国东北野战军的一位旅长,可领2500战兵,算是又升了半级。 洪福源领兵作战的能力,已经在战场上得到了证明。可是,面对与中原汉军的第一战,用这样的人来领兵,能放心吗? 他,毕竟并非东真军的嫡系。 赵权却是微微颌首,他大概能明白辛邦杰为什么要使用洪福源了。 权承仁则是一腔的委屈,自己第一次出征,顶头上司却是一个曾经被东真军打成落水狗般的家伙。 不爽!但是却不敢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之意。 大权国成立之后,对军队编制进行了重大的调整。全军分为海陆两军,原东真战兵全部转为野战军或海军编制。 独立成军的,有丁武的踏白军二个团1500人,以及炮兵团近千人。 青海的西北野战军与太行山的中原野战军,只有番号,数量上其实远不够单独成军;高丽野战军现有两师一万五千人,以及近三万的辅兵。 大多数的战兵,都集中于东北野战军。总数两万五,一军三师,军长为少将缪风。 此次,迎接中原汉军的第一战,便是隶属于东北野战军的第一师第三旅,旅长洪福源。 除了麾下的2500战兵之外,洪福源能调用的兵力,还包括锦州城防军在内的两万辅兵。 自愿调入东北野战军参战的权承仁,如今便正式成为洪福源麾下的一个连长。 加上亲兵,权承仁总共有一百个可以直接调用的手下。 看着并立在自己眼前的这些人,承仁不由地皱了皱眉。 这些人,都是从各团、各营抽调而来,大多数入伍不超过三年,成为战兵也只有近一年的时间。 不能说这些人没有战力,但显然是洪福源手下,战力最弱的一群士卒。 或者说,是被各团、各营最看不上的那群人。 承仁不爽,却依然只能接受。 凭着承仁现在的能力,如果可以,他完全能够马上召集出一支三五千人的部队。但是现在所有的士兵,都由军部统一调配,想以自己的意愿成军,完全不可能了。 所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去深入了解这一百个陌生的士卒。 还好,虽然承仁不认识他们,但是每一个人起码都认识权承仁。 同吃同睡,这是正常。同操同练,也没太多意外。让这一百个士兵很不习惯的是,每天辛苦操练之后,晚上也不得休息。所有人都得被集中起来学习一个时辰,而且还是这位连长亲自授课。 成为战兵,习文识字,是最基本的要求,但也仅限于此。会讲汉语、看得懂文书情报与一些粗浅的地形地势图,对这些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当然也有人知道,大权国军中,想要升迁,除了战功,文化考核是一个根本躲不过的槛。 加上当了赵权数年的侍卫长,承仁自有威严在身。大伙儿也只能天天晚上忍着疲惫不堪的痛苦,熬夜苦读。 时间,过得充实而疲惫。 一个月倏忽而过。 这夜课后,三个排长一直待其他士卒走后,依然不肯离去,犹犹豫豫地看着权承仁。 “有事?” 三个人相互推搡片刻,二排长李亦安小心翼翼地说道:“连长,咱们,这样天天一边训练一边上课,还得多久啊?” “怎么了,受不了了?” “不是啊,上课当然重要了。可是,连长,现在咱们是在前线啊,是不是得准备开始打战了?” 承仁微微一怔,“此战,由洪旅长负责,咱们可没接到准备出兵的命令啊。” 李亦安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没有任何的军令?” “是啊,怎么了?” “可是,可是……” 三排长有些不耐烦了,捣了捣李亦安的腰肢。 “可是,其他的部队,都已接到出兵命令了,而且有些营、连早已出动,为什么没我们的?” “不可能吧?”承仁有些不确定。 他们这个连队,一直驻扎于锦州城内,承仁对于外部的兵马调动,还真的不太清楚。 “就是的,一团已经出去半个多月了,一直就没见回来。” “对,就咱们二团,三个营也轮翻出兵过数次。” “还有咱们营的其他两个连队,前天也被派出去。为什么就咱们连没动?” “是不是,连长接到的命令,就是要让咱们这个连队去准备考秀才的?” 这个笑话,不太好笑。承仁剜了二排长一眼,心里不禁生出许多疑惑。 第二天,承仁第一次没跟连队一起操练,去求见旅长洪福源。 与数年前相比,洪福源黑黝的圆脸,已经削掉了一半,如一颗被挤扁的煤球。 看着恭身行礼的承仁,洪福源满眼冷漠,语气似冰。 “你不去熟悉你的手下,未召而来,作甚?” “属下,已经完全熟悉一百个兄弟了。” 洪福源用鼻子看着权承仁,“狂妄!你以为光知道他们姓名,就是熟悉了?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 一百个手下,年龄最大32岁,最小21岁。 其中,汉民45人、高丽人23、牧民18。 所有人,一个月之前达到小学二年级文化水平,如今可以轻松通过三年级测试。 军事素质考核,所有人都可以达标,超过一级标准线的有29人。 善射者,26人;善跑者,19人;善投者,34人;善水者,12人……” 洪福源放下自己的鼻子,斜视着承仁,哼哼了两声。 “行,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承仁有些无奈,他总算看出来了,哪怕洪福源不是有意在为难自己,也是想办法在特意的疏离。 “洪旅长,属下能否了解下……” “不能!”洪福源丝毫不给脸色。 一个在边上肃立的亲兵,忍不住“扑哧”地轻声而笑,随之又尴尬地看了眼承仁。 承仁抬腿对着他便是一踹,亲兵闪身一躲,却便承仁扯过胳膊,绕在自己胸前,臀部一顶,背摔而落。 亲兵张牙舞爪地在半空中呀呀叫着,晃了半个圈子,“膨”的一声,砸落于地。龇牙咧嘴地爬起后,却不敢跟承仁发怒,而是忧怨地看着洪福源。 “你个笨骡!”洪福源不耐烦地扫了扫胳膊,亲兵灰溜溜而去。 承仁对着洪福源拱手而礼,“洪旅长……” 洪福源突然照着桌子一捶,身子蹦得老高。 “我说,你他娘的是不是在消遣老子? 你好好的国主侍卫长不干,跑老子底下当个连长?不待见老子,没问题啊,把老子赶走,我不当这个旅长了,行不行? 想坑我? 何必搞这么麻烦? 我跟你结过仇吗?我得罪过你吗? 老子出生入死,拼杀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不放过老子?” 权承仁目瞪口呆地看着怒气勃张的洪福源,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怎么,没话说了?想砍我了?来啊!”洪福源一根粗大手指,已经直戳至承仁的鼻尖。 “不是,我说,老大……” “你才是我老大!你全家都是我老大!” “旅长……”承仁双脚往后微微一错。 “老子不当这个旅长了,给你当,现在开始,你是我旅长!” “你有完没完!”权承仁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被他一吼,洪福源反而舒出了一口气,“老大,您请说!” “我……”承仁一时之间,突然忘了自己要过来说什么。 “你想回国主的侍卫队了?太好了,啥什么时候走?”洪福源搓着双手,一脸期待。 “你想什么呢?”承仁总算有些明白了,洪福源到底是什么心思。 洪福源又出现了暴走的迹象,“我说,你们这些大老爷,到底在图什么?好好的侍卫长不呆,跑来恶心我?还是监督我?你知不知道,你一来,平白就让我损失了一个连的战力!你以为这些人是你的兵?他们是保护你的!你要出什么事,他们都得去陪葬,我也得去上吊啊你明不明白!” 承仁侧过脸,躲开洪福源喷出的沫沫,轻声说道:“咱们军中,还没配置冰弩,我给你要一些来?” 洪福源半哈着嘴,仰着头,舌头如同被一根隐藏的丝线拴住吊在半空,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闷响。 冰弩,大权国如今最先进的弩箭。只要有射击经验的人,半天便可熟练掌控。 只是产量极低,一年不过两三千把,每一支部队为抢这装备都快打起来了。 现在刚刚完成对踏白军的装备,第二批是给渤海海军。真要轮到自己这一师这一旅,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 “洪旅长……” 洪福源总算合上了嘴,一把揽住权承仁,“大爷,权大爷,你来当旅长好不好,我给你当副官?” 权承仁叹了口气,说道:“洪旅长,我来军中历练,没别的意思,你想太多了!” “我不是来监督你的,更不是来夺你权的,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安全当儿戏。我仅仅只是想在战场上凭着自己,获得一些战功。” “真的?” 承仁坚定地点了点头。 “要不,咱们这旅的后勤都交给你管?”洪福源眼光闪动,凭着权承仁与军方上层的关系,让他管理后勤,即可以保证他的安全,又可以给自己这个旅要到足够多的好处。 承仁恨不得一巴掌拍扁这头黑驴,“到底要不要冰弩,不要我走了!” 洪福源定定地看了承仁两眼,此时他终于相信这厮不是军部派过来,准备找借口替换自己旅长一职的。 “说说你的计划吧。” 谈话,终于进入了正常模式。 承仁此时胸有成竹,将自己的作战计划和盘托出。虽然他自信这个计划没有任何问题,但要实施,自然离不开洪福源的全力支持。 洪福源闭目沉思。 此战,对他来说,不是场很难打的战。对方拥有人数的优势,自己却拥有地利。守锦州城,自然不成问题,若想进一步,就得以奇兵制胜。 “这样吧,你去要冰弩,包括其他的装备,有多少要多少。能装备多少人,这些人我都交给你管!你能拿到三百人装备,我就给你一个营的兵力。拿到一千人装备,我就给你一个团!” 承仁不由心动,“这样,合适吗?” “合不合适,我来处理。能不能建功杀敌,你自己看着办!” 承仁舔了舔嘴唇,这主意不错! 手下人更多一些,装备更精良,军功自然也可以拿得更多一些。 虽然承仁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些,可是作为国主的侍卫长,战场上的成绩太难看了,打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的脸。 冰弩的确很紧俏,但是好在承仁也没指望一次拿太多。 让辰冰找郭守敬,通过李毅中拿了一点;自己跑去找辛邦杰,要了一些;又跟梁申哭诉一番,再从王铠与丁武的牙缝里抠下不少。 终于凑来六百把冰弩。 还有许多上等的盔甲、皮靴,最新式的弹弓以及无数的陶弹。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军长缪风也给予了最大的支持,承仁所有要来的装备,从军到师,一件未扣,全部下拨到洪福源手中。 洪福源果然又给他抽调了五百士卒,全部交给权承仁,成立了“独立连”。同时还为其另外配备了四百辅兵。 于是,原来只有一百个手下的权承仁转眼之间,便成为了一个实际的千夫长。 承仁,终于找到了大战的感觉。 领兵出去几趟,熟悉锦州之外的战场,承仁对洪福源的印象有了绝大的改观。 这半老头子,虽然一开始没能抓住机会支持虚弱中的东真军,以至后来不得不以近乎屈辱的方式投附。而且为人生性多疑,又无法轻易取信于人,使他在南京府混得并不如意。 但是,不得不说,他对于战场的掌控,还是有他的一套。 权宋天下 第九百四十九章 榆关走廊(3) 忽必烈以史权的真定军为前锋,此时已经行进至距离锦州百余里的桃花岛附近。榆关走廊南端,是严忠济一万兵镇守。其余的三万人马,正在真定军身后五十里处,缓缓前行。 这一仗,对于大权国与忽必烈来说,都是第一次的彼此试探。 大权国想集中兵力,全歼真定军与顺天府军,并不难,但是自身的损失难免惨重。 而对于忽必烈来说,算得上有价值的,只有一万真定军。这些军队哪怕全部折损在锦州城下,对于中原汉军来说,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也许,还有更深的一层意义,如果这一万真定军全部被大权国所灭,那么便可以切断赵权等人与中原的最后一丝情谊。 从此之后,忽必烈也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真定史家诸将了。 史权的一万兵马,不算什么。但是真定十数万汉军,如今却已经是中原一支举足轻重的兵力。 以一万人马的代价来检验史家的忠诚度,对于忽必烈而言,只赚不赔。 这事,大权国的几位高级将领都心知肚明,但是没人对洪福源指手划脚,倒是把这一战的所有决定权,全都交给了洪福源。 洪福源的确没太去在意这其中有些复杂的关系。与敌兵甫一接触,他便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两支军队的最大问题。 一是,真定军很强,但是顺天府军却极弱,两支军队战力相差甚大;二是两支军队显然是各自为军,并没有一个统帅。包括守卫海阳的东平军,也与这两支部队各不统属。 也不知是因为史权与张弘彦彼此不服,还是忽必烈有意为之。 洪福源采取的针对性战术很清晰。 海阳距离太远,暂不攻打;真定军兵力不弱,以袭扰为主;重点的攻击,全部放在处于中间地段的顺天府新军。 榆关走廊难行,那是对于必须携带大量辎重的部队而言。对于长期跟随洪福源,在山林中剿匪的这支部队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 而且,他们所拥有的,还是这天下最善长在山林中奔跑的战马。 无论是真定军还是顺天府军,行进速度都不快。 四百里的榆关走廊,已经走了一个多月,真定军部依然还没抵达锦州。携带大量辎重的顺天府军,尤其缓慢,到现在后军也只是刚过石家店。 也许是被大权军多次袭扰,顺天府军一路行进,极其小心。游骑兵始终在西侧山中,与大军并行而前。但有风吹草动,便立即严防戒备。 犹如一个移动的大龟壳。 这让权承仁有些意外。 一路过来,已经杀了不少顺天府军的游骑兵,但是这根本满足不了承仁的胃口。 绕了一大圈,权承仁领着六百个手下,直接插至顺天府军身后。 承仁的计划,就是跟在顺天府军之后,衔尾而击,慢慢地蚕食他们落在最后的散兵,以此来磨灭敌兵全军的斗志。 然而,让他很惊讶的是,顺天府军却有两支千人队,已经在石家店附近的大道两侧,相隔一箭之地,各自安好一座堡塞。 堡塞不算结实,却已牢牢地守住了榆关走廊北上的通道。 断尾求生?还是兑子之术? 看来,这张弘彦受忽必烈器重,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洪福源所有派出袭扰的军队,需要穿山越林,因此不仅无法携带攻城器械,连军粮也每人也只够十五日之需。 强攻,这两座营寨挡不了太长时间,但是独立连,势必得付出较大的代价。这是承仁领兵的第一战,不仅得获胜,还不能太难看,否则上下都不好交代。 海阳方向,暂无一兵一卒北上接应顺天府军,这让承仁首先松了一口气。 两座堡塞,搭建得相当有水准。宽百余米,一人多高。前有壕沟,侧有拒马。相隔不过一箭之地,正好处于可以相互守卫的距离之内。 第一天与第二天,承仁百般引诱,顺天府兵完全不理,绝不离开堡塞一步。 第三天,承仁开始试探性进攻。 两个加强排,各一百人,同时向两边堡塞结阵而上。 一百人中,有三十人手持长盾,将军阵的前方、两侧与头顶,护得严严实实。行进到堡塞外五十米之处,两阵各自拉开,在盾牌的严密守护之下,身前插上一排火炬。 此时,堡塞之内,飞箭如蝗而至,但是基本都被大权兵的盾牌挡住。 “目标,五十米,准备!” 大权兵挂起弩箭,掏出弹弓,燃起引信。 “射!”一声令下,数百颗陶弹齐齐升空,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落入敌方堡塞之内,相继爆开。 声如炒豆。 动静不大,随后却响起一声声尖叫与哀嚎。 在这个距离上,弓弩的杀伤力很强。但是面对严防的堡塞,却很难击伤到敌兵。而利用陶弹,哪怕击不中敌兵,爆炸出来的火油与碎片,却也足以伤敌。 陶弹不停的升起,落下,爆炸,燃烧。 不时有慌乱的敌兵,从堡塞出滚出,试图射避这无休无止的恐怖。却无一意外,死在飞射而至的弩箭之中。 空气中,开始弥漫一阵阵夹着肉焦味的黑烟。 连续近一个小时的打击,其中一个堡塞中的士卒隐隐出现崩溃的苗头。 还没等大权兵兴奋,一个将官怒吼一声,劈倒一个正准备爬出堡塞的士兵,随即磕飞一颗陶弹,大喊道:“守住,任何人不得离开堡塞,哪怕烧死,也给老子死在这里头!” 数颗陶弹同时向他射来,随即在他身上炸开。此人竟然不再闪避,依然持刀督战。 几个亲卫或拿沙土,或持破布,捂在他身上将火熄灭。 但是被火油烧透的肌肤,依然“滋滋”的作响。 此人脸色不变,声音愈加洪亮:“贼兵陶弹快射完了,再坚持一会,守住!” 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大权军总共射出数万的陶弹,眼见成功在即,但是,陶弹的确即将告罄。 在敌兵无法逃出堡塞的情况下,陶弹的击伤力是相当强的,这些人哪怕不立时殒命,战后大多也会因为无法及时救治而渐渐伤重而死。 但是,再大的损伤,毕竟也只是损伤,一时之间,还无法立即抹灭其战力。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五十章 榆关走廊(4) 六百人对两千人,在对方军心未溃的情况下,想啃下这两个堡塞,依然有相当大的难度。 “连长,让我们上吧!” “还是二排来,一个小时,拿不下堡塞,我头给你!” 承仁一拳敲开拱过来的脑袋,“我要你头干嘛,当夜壶不成?” 几人一阵哄笑。 李亦安有些不死心,依然坚持说道:“连长,我知道你心疼兄弟,不肯让我们去送死。但是你放心,没有一人会抱怨的!” 承仁摇了摇头。 “可是,再过几天,粮食吃完,咱们就得回去了。岂不是白白出来一趟,寸功未建!” 三个排长被分配给承仁手下时,原来都觉得此战他们基本没有出来建功的机会了,因此心里对这个国主的侍卫长,多少有些轻视之意。 但是,这位长官,一来没有在锦州坐等军功上门,二来更没有想以兄弟性命换得军功。 出身好、有能力、在战场上不冲动、又爱惜兵力。 有这样的长官,已足够让所有人都燃起汹涌的战意! 对于三个排长急切的求战,辰仁依然呵呵而笑,胸有成竹的说道:“不急,不急!” 时间又过了两天。 带来的陶弹早已用光,粮食也所剩无几。 堡塞之内的守卒,天天哀嚎不断,但显然士气已经被稳定下来。他们在等,等着大权军粮尽之后,自然得退兵而去。 三个排长面面相觑,却委实想不出他们的连长,还能会什么好招,来攻破这两座难啃的堡塞。 这日午后,一个负责在海岸边上守望的士兵,终于跑过来,惊疑不定地喊道:“有船!海面上有船!” “胡扯,这时候,哪来的船?天上掉下来的吗?”一个排长怒斥道。 石家店附近的海面上,虽然并未完全结冻,但四处都是厚重的浮冰,船只根本无法航行。 承仁却掸了掸衣袖,施施然说道:“走,去瞧瞧!” 海面上,果然有船。 不是一艘,而是一串! 行驶在最前方的,是一艘看上去相当怪异的船只。 船只很短,船身却很宽;全身包满铁壳,尖削的船艏,如一把泛着精光的巨斧,正缓缓地辟开海面上的一撂撂浮冰。 船身两侧,转动着一人多高的钢制车轮,在搅碎冰块的同时,推动着这只船向前匀速而行。 “这是什么船?”几个人极为诧异地问道,“还可以在冰上行走?” “破冰船。”承仁平静的脸上,带着一丝得意。 这艘刚刚建造完成的破冰船,跟他当然没有任何关系,却是他费了许多的劲,才说服王铠与郭守敬,让这艘船提前投入了使用。 跟在破冰船之后的,是两艘运兵马船与一艘运粮货船。 五百海军陆战队队员,以及一整船的粮草与物资! 承仁捶了一拳目瞪口呆的排长,“怔着做甚,快去接应啊!” 三个排长齐齐地吸了口即将溢出的口水,大呼小叫地找人,开始清理码头。 石家店的码头,还是当年陈耀主持修筑榆关通道时,一起修建的四个码头之一。 东平军一到海阳时,便破坏了那里的码头。但是他们可能根本没想过,时已入冬,海面四处浮冰,竟然还有船能将物资与兵力运抵石家店。 “才这么点人啊?”承仁挠着下巴,喜滋滋地抱怨着。 “要不,我把人带回去,找王军长给你多弄些人来?”领兵的,是渤海海军陆战师,一旅旅长屠磊。当年以攻占身弥岛之功,一路升迁,而成为海军陆战队如今唯有的两个旅长之一。 海军陆战队,一师编制,但是师长空缺。两个旅长归王铠直管,全部兵员五千人。 屠磊以一旅长之,此次却只能领着五百部下出战,心里其实有些不爽,作势便要回运兵马船。 承仁赶紧抱住屠磊的熊腰,“哥哥,我错了!海军陆战队一个顶十,你五百人就相当五千大军了,足够足够!” 屠磊抖了抖脸上横肉,呸了承仁一小口。斜着眼说道:“王将军交代了,说我们都归你管,说吧,想让我们做啥?搬砖还是盖房子?” 几个小排长,听说连一向眼高于顶的海军陆战队旅长,都要听自家连长调遣,眼中惊羡之色愈来愈浓。 这绝对是一条自己必须死死抱住的大腿! 承仁搓着双手,腆着脸说道:“屠磊长,莫要折杀兄弟了!杀人的事,我们这些粗人来就行了,你负责监督可好?顺便给兄弟们提些意见,这些人,没见识什么大场面,可比不上您这个百人屠了!” 屠磊冷冷地哼了一声,脸上得意之色一闪而过。 身弥岛一战,他领着手下以少击多,杀敌无数,活生生熬到水军援兵的到来。此后之后,他便得到了一个“百人屠”的称号。 “炮,带来了吗?”承仁眼巴巴地看着屠磊问道。 屠磊手一扬,有十余人,拥着两尊火炮,小心翼翼地从船上挪向码头。 此行,参加对顺天府军的作战并不是屠磊的主要目的。保护这十余人与两尊火炮,才是他与五百个海军陆战队员的最重要的任务。 这两尊火炮,是新开发不久的二号炮,可射五斤重空心开花铁弹,射程达五百米。 承仁眉开眼笑地伺候着十多个炮兵。 炮兵部队独立成军,五六年的时间,从八十多人发展到如今的六百余人。最高长官营长,直接听令于王铠。 两尊火炮被推进到距离敌军堡塞350米的距离,安好,测风向、调角度,一颗颗黑黝锃亮的铁弹,被堆放于火炮后侧。 堡塞之中,隐隐又出现了一阵慌乱。 大多数人都茫然地看着,只有少数几个人,面含惊惧之色,试图偷偷溜出堡塞。 “大胆,你们竟敢临阵脱逃!”敌军将领持刀怒吼。 “将军,那,那是火炮啊——” “火炮,干嘛的?”有人茫然问道。 “一炮轰过来,这里,会——”话音未落,一刀飞过,此人脑袋便被撩上了天。 其他士兵被吓得一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五十一章 榆关走廊(5) 此时,一声轰响突然传出,如平地旱雷,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之上。 半空中,划来一颗铁球,撕着空气,“膨”的一声落在堡塞边上,一段木石垒起的围墙,如腐木般就此破败而塌。 一群人,怔怔地看着这段塌落的围墙,不知道该继续骇怕还是该感觉到庆幸。 数息之后,人群怂动。哪怕这玩意打不准,也没人敢安静地呆在堡塞里了。 已经被陶弹轰得心神俱散的顺天府兵,哪里还有坚守下去的决心。 守将一声嘶吼:“安静,都给老子安静!” 他身边的十数个亲卫,同时举起刀枪,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被砸出来的堡塞缺口,只要有人敢爬出去,立时便会一刀斩下。 这边还在慌乱,那边又同时响起两声轰响。 两颗铁球同时升空,砸落、炸开。 “啊——” “不好!” “快跑!” “不准动!” 又是两颗炮弹升空,准准地砸进两个堡塞之内,惨叫声再也无法抑制住了。 连跟在守将身边的护卫,都开始慌乱。 “将军,快撤吧,在这里躲都没法躲啊!” “叭!”守将一个大耳括扫过,随后又嘶吼道:“趴下,趴下!散开点,别挤在一起——” 还好,十炮过后,炮声终于停了下来。 但是,全世界似乎也随之安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除了满脑袋嗡嗡的轰鸣。 守将努力地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守卫,挣扎着爬起来。 堡塞之内,已成一片灰土,塞墙塌了一半,几乎所有人都被炸开的弹片击伤。还有一些残肢,正挂在塞墙上摇荡。 守将张着嘴,吼了两声,却完全听不到自己在吼什么。 又一阵地动传来,他茫然地往堡塞外望去,一群骑兵突然就出现在了墙外。一支闪着银光的弩箭,在他眼前地限放大,倏忽之间,却从自己的视线之中消失。 此时,自己的耳朵似乎才恢复了一些听觉。 急促的马蹄声、嘶喊的哀嚎声、兴奋而昂然的喊杀声,飘忽而来,随即彻底消逝。 两个堡塞,两千守卒,全部被歼。 六百人灭了两千人! 自己的首战,成绩可人呐! 权承仁脸上,绽若春花。随后扑向一脸不爽的屠磊,紧紧一抱,还未等他出脚,便赶紧退开。 “谢谢屠哥!谢谢诸位炮兵哥,谢谢炮兄!” 承仁挨个地给了个狠狠的拥抱,最后扑向大炮一搂,随即“哇”的一声跳开。 还好,刚才大炮已过了一段时间的降温,否则承仁此时已成一堆烤肉。 屠磊紧崩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笑意。 其实在他心里,对于承仁的指挥能力,还是颇为赞赏的。 虽然堡塞中的守卒,完全被两尊大炮轰蒙了,但是承仁与手下的六百士兵,突击的时机掌控得恰到好处。最后一颗大炮还未落下,他们已经上马而去,没有一人有丝毫的犹豫与惧怕。赶到堡塞时,炮弹已经炸开,在幸存的守卒还未恢复意识时,便干脆利落地予以全歼。 而且承仁手下,一人未伤。 令行禁止,对于一支军队来说,这是最基本也是最难达到的素养! 两天之后,去而复返的破冰船,又带来了两艘运兵马船与一艘运粮船。 这一次,是从旅顺调来的一千辅兵。 这些辅兵,一下船,便以石家店码头为中心,开始搭建堡寨。 此后,破冰船与马船往返不断,半个月时间,便运来了一万多辅兵。并建起了一座高两米的堡寨。 这堡分前后两座城墙,中间俨然成为一座小城,将整条道理堵得严严实实,彻底截断了榆关走廊的南北通道。 人马,还能从山间绕行。但是运粮车辆,再不可能通行了。 直到此时,驻守在海阳的东平军才发现了不对。可是当他们连续在北上的路途中折损了两支人马之后,东平军终于放弃了北上救援的行动。 顺天府军与真定军,粮草彻底被断! 而承仁,则与海军陆战队一起,护着两尊大炮,缓缓往北推进。 “大汗,再不发兵救援,顺天府军与真定军,危矣!”看着一脸淡然的忽必烈,刘秉忠咬着牙劝道。 顺天府三万新军倒也罢了,真定府的一万军,皆为史天泽最为精锐的部下。若是此战全部折损,定然会令其元气大伤。 而且,无论是张弘彦还是史权,都是张家与史家第二代中,最重要的领军之人。 战场上的胜败,兵家常事。哪怕真的全军覆灭了,史天泽与张柔也不敢对忽必烈有任何的埋怨。但是一定会把所有的愤怒发泄到自己身上。 正是因为自己的建议,忽必烈才会采取“以攻为守”之策,派兵进入榆关走廊,主动向锦州发起进攻。 可是,谁又能想得到,大汗这根本就不是想要堵住锦州,而是希望用这五万人马,兑去大权军一些战力的同时,拖住其进入中原的时机。 这两支军队要真的被大权军全歼于锦州城下,那自己以后在中原诸军中树立起来的形象,将会立时崩塌。 自己推荐的王文统,令中原诸强在石忽银行的经营上损失惨重;自己的军事建议,又令其子侄白白送死而得不到救援。 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哪家势力,敢轻易与自己合做了! 因此,哪怕明知忽必烈此刻不想商议此事,刘秉忠也只能出头劝谏。 忽必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李德辉,问道:“李宣抚,你意下如何?” 李德辉,刚被授予河东路宣抚使,正准备前往太原上任。锦州城之战,跟他并没有太多关系,但是此人出身于史天泽帐下。忽必烈问他,其实问的就是史天泽的意见。 李德辉有些犹豫的答道:“经月之前,史将军曾寄书于臣下,提醒臣下日后当专心民政,未经大汗授命,不得干涉军事。并曾云,真定全军,当以大汗旨意为尊,且不会附加任何的条件!” 李德辉,这话回答得相当圆滑。 不仅撇清了自己与军方拉帮结派的嫌疑,还替史天泽向忽必烈表了忠心。意思是,哪怕史权与一万真定军,全部战死,救或不救,都会遵从忽必烈的旨意。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五十二章 贬谪 忽必烈含蓄一笑,似乎对这个回答相当的满意,又问道:“耶律丞相,意下如何?” 刘秉忠眼角瞟向耶律铸,心情极为复杂。 这位,年仅三十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左丞相。而自己,虽然年长于他,服侍忽必烈也已十五年,如今却只能仰望于他。 刘秉忠一直觉得,自己在忽必烈麾下,是不可或缺之人。一旦立国,哪怕没有左相之职,也必定是右相之位。 万没想到,直至今日,昔日同僚,或入中枢或为一路宣抚,或是受人尊崇的翰林学士。 只有自己,依然一身白衣!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一身傲骨,超然事外,不肯入仕。有人甚至因此而夸自己为世上高人。 而诸位曾经的同僚,却无人不知自己如今的尴尬。 刘秉忠不知道,这是忽必烈以此来敲打自己,或是准备彻底摒弃自己? 可是,自己十数年来,忠心耿耿,为忽必烈殚精竭虑,从不敢有任何差池,甚至连石忽银行的股权,都未曾沾上一丝一毫。 大汗,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耶律铸迎着刘秉忠的目光,面色淡然地问道:“不知真定、顺天府两军粮草,还能支撑几天?” “最多十五天。” “他们出兵至今,有多少时日?” 刘秉忠默默地算了下,答道:“已近两个月。” 耶律铸呵呵一笑,“两个月,四万兵马,却连锦州城角都未曾触及。那么,攻下大权国,是不是得需要四百万的兵力?” 刘秉忠一怔,攻城掠地,是这么算的吗?耶律铸这是在当众质疑自己吗? 可是,大汗下令出兵锦州,这事情是自己能左右的不成? 刘秉忠瞥了眼忽必烈,忽必烈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容。 “大汗!”耶律铸似乎没打算继续深究刘秉忠的责任,对着忽必烈又是一躬,说道:“大汗初即位,天下纷乱,靖内攘外,千头万绪。大汗需有取舍!” 忽必烈点了点头。 耶律铸便继续说道:“和林、多泉子与东北,同为叛乱之敌。属下以为,当先内而后外。 阿里不哥王爷,受人蛊惑,对大汗有所误解,但毕竟有手足之情。当先令其知晓轻重,而后再同心对外,清除余敌。” 耶律铸这是主张先对付阿里不哥,收罗其蒙古旧部之后,再对付大权国与禾忽。这本就是忽必烈之前确定的对外整体攻略。 而且此时,包括霸突鲁、兀良哈台的蒙军与河东、真定与东平的部分汉军,共十万人马,早已出征,此时差不多已经快要与阿里不哥接战了。 刘秉忠有些疑惑地看着耶律铸。 “故,臣下提议,应当集中所有人力物力,一战而先平和林!” “臣,附议!”出声的是董文炳。 刘秉忠有些茫然。 耶律铸已经联合了一群人,真的要准备放弃对困在榆关走廊军队的求援? 否则,视史家为仇敌的董文炳,不会在这时候跳出来,急急附合耶律铸。 忽必烈闻言,微微颌首。 耶律铸面色平静,继续奏言:“除了和林,如今另有一事,必须即刻着人处理。” “何事?”忽必烈淡然问道。 “开平为大汗龙兴之地,但距离中原过于遥远,往来不便。臣下以为,当另建新都,以就近统辖中原诸地。” 朝堂之上,响起窃窃的议论声。 忽必烈将开平城作为都城,是因为他称汗的时候,这是他唯一能控制得住的城池。 但是开平城的确太小,根本容纳不了太多的人。别说是一国之都,哪怕作为一县治所,都显得有些局促了。 这也是刘秉忠早已与忽必烈形成的共识。而且,未来的都城,刘秉忠都已经帮忽必烈规划完成。 便是金国曾经的中都,燕京! 一方面是因为燕京东控辽碣、西连三晋、背负燕山、左拥太行、右濒渤海,可挟五关之险而凭临中原。另一方面,是一直以来,燕京都不属于中原任何一方势力所有。可以说,这是一座最干净也最容易纳入中枢直接管辖的城市。 唯一的问题,是燕京屡遭战火,城池早已破败。都城,必须得要重建。 可是,此时四面皆敌,根本不可能腾出人力与物力,新建都城。 然而,出乎刘秉忠意料的是,忽必烈却点着头说道:“甚好!你觉得,派谁去督建新都,比较合适?” 耶律铸对看刘秉忠略略躬身,说道:“臣以为,刘秉忠刘先生,精算数、善推步、仰观占候、六壬遁甲、易经象数,无不通晓。且有督建开平城之功,不避险艰、忠勤不倦……” 耶律铸这一顿突如其来的夸赞,如行云流水,却让刘秉忠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阵阵的心悸。 “故,臣以为,督建新都,除非刘先生,余人皆不足以胜任!” “善……” 忽必烈轻声吐出的一个字,却如惊雷般在刘秉忠脑子里炸响。 他茫然地看着这一对君臣。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刘秉忠自认为从来没有得罪过耶律铸,甚至与他之间都未曾有过太多的交往。虽然知道耶律铸成为大汗的首任中书左丞,其中必有曲折,但刘秉忠也从来没有公开反对过大汗的这个决定。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给自己挖个这么大的坑? 是想把自己从开平城中排挤出去? 还是大汗对自己不信任,而在怀疑些什么吗? 一直到看见燕京城破破烂烂的城门,刘秉忠还是没有从这一场巨大的打击之中清醒过来。 十数年来,披荆斩棘、算计谋划,历无数艰难。如今眼见着路已开辟,大厦将起,而自己这个帷幄之人,却被弃之如敝屣。 同样是来到了燕京,赵璧是以燕京宣慰使身份前来就任。 刘秉忠近乎被驱离中枢而外放,虽说拥有督建新都之职,但一无财权二无人权,连个工部郎中都不是。 赵璧看着一夜之间似乎便老了二十余岁、满脸呆滞的刘秉忠,心里不由地起了些许的恻隐之心。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五十三章 木兰花慢 忽必烈帐下,幕僚无数,但刘秉忠的确可以称得上第一幕僚。若论功劳,无人可以将其超越。 可是,正因为如此,几乎所有同僚都在刻意地与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君王最忌讳的不是朝争,而是一言堂! 想想,朝堂之上,诸位臣工都是刘秉忠的手下;中原汉军,全听刘秉忠调遣。那大汗,还会是这个国家之主吗? 赵璧有时也不明白,这样一个颖悟绝伦之人,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这种事情,赵璧也无法与刘秉忠分说清楚,一旦传入忽必烈耳中,自己便会落下毁谤君王之名。 那自己的下场,绝对会比刘秉忠还惨! “为什么?”刘秉忠依然在喃喃自语。 “嗯,仲晦兄,小弟以为不妨先在燕京,歇息数日,待大汗……” “你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吗?” “这……” “你可知道,史权、张弘彦一死,史天泽与张柔必会心存芥蒂,此时大汗正需中原汉军的鼎力支持,为其征战天下。 可是如果因此而削弱诸军斗志,后果,堪忧啊!” 赵璧闻言一怔,皱着眉头看着苦恼的刘秉忠,心里有些疑惑。 看模样,他在意的,似乎并非自己被贬之事? “仲晦兄,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刘秉忠似乎终于恍过神来。 “不应该啊,此事又不算什么机密。” 刘秉忠的心神,似乎又被刺了一下。 不算机密的消息,自己却已经不能够知道了! “其实,告知仲晦兄,也是无妨。不过,还望仲晦兄,勿传入第三人之耳。” 刘秉忠木然地点了点头。 赵璧左右看了看,确认屋内已无他人,这才向刘秉忠略倾过身子,低声说道:“大汗派出的援兵,其实已经在路上了!” “当真?”刘秉忠腾身而立,他这一次的惊讶,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赵璧虚抬一手,让刘秉忠坐回椅子上。 “此事,是耶律丞相亲自促成。领军的,是西征归来的郭侃……” 刘秉忠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响。 他原以为,是因为自己长期对东北对南京府,缺乏足够的警惕之心,以至于现在的大权国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忽必烈才因此而怪罪于自己。 然而,这一刻,刘秉忠突然明白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自北上和林,决定辅佐忽必烈开始,刘秉忠就有一个信念。他觉得既然无法从中原觅得一个汉家雄主,那不妨寻找一个愿意亲近汉人的蒙古王公。 所谓“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只要这位蒙古王公,愿意接纳华夏道统、愿意尊崇儒家理学,与扶持一个汉人帝王,又有何不同? 许多年以来,忽必烈的确是按照自己给他铺设的这条道路,一直挣扎前行。 包括笼络汉儒幕僚、祭祀孔庙、以汉法治汉地;为嫡长子聘请汉人,让真金学汉文、习汉字、着汉衫、行儒家礼仪。 甚至在自己的建议下,建“中统”年号,还准备摒弃“蒙古大兀鲁思”的这个国名,乃至在未来某个时候,重开科考。 这一切,无不显示出忽必烈愿意接受汉化的最大诚意。 刘秉忠相信,即使忽必烈最终不愿意接受彻底的汉化,当真金接替皇位时,也必定是这个国家彻底汉化的那一刻。 一如当年的北魏孝文帝拓跋宏。 如此,自己无论经受什么样的委屈,刘秉忠觉得也是值的! 可是,刘秉忠如今才发现,所谓汉儒所谓汉化,在自己的这个大汗眼中,不过是他获得天下的一个手段。 大汗不是在拒绝自己,而是拒绝自己继续推行的汉化政策! 将自己驱离中驱,是为了给耶律铸腾出足够的经营空间。拒绝自己救援真定军的提议,是准备将这一场救援之功,让给耶律铸。救援不成,是自己的错;救援成功,无论是史天泽还是张柔,感谢的人就不会是自己,而是耶律铸。 这一切,只因为耶律铸,是一个契丹人。 是一个已经没有任何军队支持的契丹人! 在可以想象的将来,当忽必烈击败阿里不哥、扫平禾忽与大权国之后,庙堂之中大概再也看不到汉官的影子了! 自己,到底扶持了一个什么样的帝王? 刘秉忠面色煞白,只觉得浑身冰凉,禁不住轻轻地打着哆嗦。 赵璧裹了裹身上的裘袍,带着歉意说道:“宣慰府破败,年久失修,难御风寒。刘兄他日若是重建新都,赵某倒觉得,可以给主要衙门增添一些保暖设施。” 刘秉忠呆呆地看着赵璧,满脸悲戚之色。 赵璧被看得很不自在,清咳一声,说道:“仲晦兄一路劳累,要不先去歇息,以免风寒侵体,落下病根。” 刘秉忠茫然地点了点头,起身走出燕京宣慰府。 落脚之处,是一间位于城南的客栈。 客栈倒也宽敞亮堂,只是自从忽必烈出兵榆关,断绝了与东北的商旅往来,燕京人迹渐少。这客栈也显得空寥安静。 刘秉忠不吃不喝,在客栈中躺了一日一夜。 苦思冥想,却依然不得要领。 刘秉忠觉得,自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十多年来的辛苦与努力,得不到回报暂且不说,如今却发现自己一切的行为,都已经成了一个笑柄。 一个足以让天下人口诛笔伐的笑柄! 早知如此,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去辅助以汉人为尊的南京府? 直到第二天夜幕将临时,随他前来燕京的老仆,终于看不下去。不由分说,将他拉出客栈,来到离客栈不远的一处酒楼。 这酒楼名为“燕山阁”,是由当年的石忽酒楼改建而成。虽然如今生意大不如前,但依然是整个燕京城里,最为有名的一座酒楼。 刘秉忠如行尸走肉般,随着老仆进入二楼一处雅间。 桌前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刘秉忠却一筷未动,呆呆地看着窗外这座渐渐没入夜色中的城市。 寒风呜咽,灯影忽暗忽亮。 街上行人寥寥,唯有酒楼之中,依然传出此起彼伏的欢闹之声。 四十年的人生,如一幅幅画面,在刘秉忠的脑子中不停地闪动。 年幼时的苦读求学,却遭遇天下大乱。 满肚子的才华,想货于帝王之家。可是中原,竟然已经没了帝王! 曾立下的雄心壮志,被这个乱世打击得零乱不堪。 绝望之余,弃官为僧,云游天下。 直到被海云法师邀至和林,见到忽必烈。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落魄的小王子,没有任何势力,不被其他蒙古王公所重视。连他的母亲,都在明里暗里地打压他,把家族里所有的资源向蒙哥倾斜。 那时候,他平易近人。但凡有中原儒士前来,总是倒履以接,促膝相谈。 那时候,他们心若赤子,视这天下如棋,激昂江山,挥斥八极。 心情一时激荡,刘秉忠低声喝道:“笔墨,伺候!” 不多时,雅间门被推开,一人进来,将饱墨之笔递到刘秉忠手中。 刘秉忠眼睛盯着雪白墙壁,提笔凝思片刻,举笔挥墨于墙,走若龙蛇。 “望乾坤浩荡,曾际会,好风云。 想汉鼎初成,唐基始建,生物如春。 东风吹遍原野, 但无言,红绿自纷纷。 花月流连醉客,江山憔悴醒来。” 一阙刚完,刘秉忠驻笔而思。却听身后一声大叫:“好诗!好词!好字啊!” 刘秉忠愕然回首,却发现一个不太胖的胖子,手上端着墨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此人,竟然是陈耀! “你——”刘秉忠大惊失色,手腕一甩,墨汁直扑陈耀而去。 一道断断续续的黑墨,如行云流水般地从陈耀的脸上,一直盖到了身下。 “刘先生,何至于此!”陈耀幽怨地看着刘秉忠。 “你……你为何会来此?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刘秉忠眼光闪动,雅间内却已经没了自己那个老仆的身影。 “行了,别找了!你那老仆,我让人先伺候起来,没有任何危险,放心!” 刘秉忠心里略定,想想此人真要动手的话,自己大概早已死了十几二十次了。 “你欲何为?” 陈耀摇了摇头,看着墙面上雄健洒脱的字迹,问道:“你写完了吗?还有没有?” 刘秉忠一怔。 一首词,写了一半,但被陈耀打断之后,脑子中再也寻找不到另一阙的任何踪影。 他只好摇了摇头。可惜了! 陈耀撩起衣袖,在脸上胡乱擦了擦,单手一摆,说道:“不想写,那要不咱俩喝点?” 刘秉忠吐出一口浊气,扔下手中之笔,在桌前坐下。 “来个人!”陈耀朝门口一声大喊。 雅间门被推开,进来数个伙计,有人将满桌一箸未动的酒菜全部收拾走,又有人如流水般端上诸多热菜、酒食。 刘秉忠突然想起,这座燕山阁,最早便是此人所建的石忽酒楼,不由心下愈加惊惧。 陈耀满上酒,举杯邀饮,“敬刘先生!” 刘秉忠微茗一口,放下酒杯,突然问道:“陈处长……” “请叫我,陈部长!” “……?” “某,现忝为大权国,商务部部长!”陈耀满脸嘚瑟。 “陈部长……,鄙人涂鸦之作,得入法眼,想请教——” 陈耀侧过头,看了眼墙上的龙飞凤舞,点着头说道:“这书法,融入儒家的坚毅、果敢与进取,也蕴涵了老庄的恬淡、散远与沉静。笔法中,已不见尘世浮华,唯有空远真味!” 刘秉忠心下又惊又喜,这半阙《木兰花慢》,当是他此生最佳之作。不仅词意幽远,激愤之中,一手草书更已抵达自己笔力之巅峰。 好东西,自然得有人会品鉴才行! 看着刘秉忠略带期盼的眼神,陈耀心头暗骂:一墙草书,犹如画符,鬼晓得你到底写的什么! 再说下去,肯定要露馅了。 陈耀一声清咳,一口饮干杯中酒,亮底示意。 刘秉忠此次,喝得爽快。 陈耀随即满上。 “贵国大军,四处征战,倒没想到刘先生有些闲情,跑到燕京来泼墨。” 刘秉忠眼色一沉,“陈部长费尽心思,找到刘某,有何见教?” “呵呵,心思倒是没怎么费,见教也谈不上。只是想请刘先生去旅顺一行。” 刘秉忠眼角一挑,冷冷一笑,“陈部长莫非以为,在燕京你也便能肆无忌惮?某虽无缚鸡之力,也不是可任你为所欲为之人!” 陈耀摆了摆手,“刘先生莫要误会,我是真的邀请你,绝对没有强迫的意思。当然,你可以拒绝,你不想去,我绝不会绑着你走,没必要!” “何意?”刘秉忠一脸提防。 “是这样的……”陈耀慢吞吞地吃了口菜,又滋了口酒,带着一些不经意的神色说道:“你知道,大权国,为什么要以‘权’立国吗?” 刘秉忠撇了撇嘴,“世人都说,国主赵权,师心自用、夜郎自大。竟然以其名为国号。不过,刘某倒认为,不仅如此。” “谨权量,审法度。权国这是试图以法立国,其志不小!不过……”刘秉忠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陈耀向刘秉忠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他倒不是佩服刘秉忠的学问,而是他坦然的认同,让陈耀多少有点意外。 “刘先生,觉得不可行?” “法不外乎人情,刘某不觉得贵国诸君,能逃得了人情的治理。无论什么样的刑律,君王用之可为法,不用它便是一堆废纸!以权立国以法立国,最终也不过一些脸面上的文章!” “刘先生所言,也许有理。不过陈某相信一句话,事在人为。凡事,总得有人去做,才可以知道能否行得通。没去做,这世界上,就不可能会出现希望中的结果。” 刘秉忠微微颌首,这句话,说得倒是有些道理。 “说实话,这些治国的大道理,陈某不太明白,其实也不太感兴趣。凭着俺的出身,本来应该是大权国中,最能享受荣华富贵之人。可是如今,还得四处奔波,劳累难安。” 刘秉忠又点了点头。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五十四章 条件 以法立国,首先受损的,其实就是勋贵一族。平民百姓守法容易,让这些既得利益者,尊守法纪,才是天大的困难。 “而且啊,大权国如今让人很讨厌的一点,所有人都得交税,个人所得税!真是莫明其妙的规定,农民种田交税,天经地义。可是我这样,出身高贵、为国流血流泪、饮风餐露,每天都在刀口上过日子,才拿那么一点点的薪俸。可是呢,我竟然也得交税。 可是,连我们国主都得交个人所得税。你说,这让我上哪说理去?” 刘秉忠惊诧莫明,一个国主也要交税? 哪怕他这是在做表面文章,也够骇人听闻的。 “商业与贸易,曾经为南京府的立足与发展,提供了无可替代的作用。正是因为我陈耀,赚来了无数的银粮,大权国才得以发展、得以立国! 可是,你知道不,现在大权国政务院中,我的商贸部,竟然排在诸部之后! 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着陈耀愤愤不平模样,刘秉忠心下生出一丝鄙夷。 历朝历代,何时有“商贸部”之说?让其列为一部,在刘秉忠看来,已经实属破格。 “这也罢了!”陈耀继续喷着,“他法部,竟然被尊为诸部之首!凭啥啊?” 刘秉忠眉头一皱,“你今天缠着我,到底所为何事?” “嗯,说来话长——来,刘先生经日未食,还是先填些肚子再说……” 腹中突然一阵饥饿感传来,刘秉忠也未矜持,举箸而食。 “南京府原大法官,拥有绝对的刑律裁决之权。首任大法官大将军卸任之后,大岩桓继任大法官,现又兼为法部部长。 许多人觉得,此举不妥。 大岩恒也因此,想辞去法部部长或大法官之职。” “谁担任大法官,还不是你们家里人说了算?左右手互搏,以欺骗天下人而矣!” “所以啊,我们家国主的意思,是想找一个跟大家都没太多牵联的人,来担任这个大法官。以尽可能的不涉及彼此的纠葛。” 刘秉忠的筷子,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而且,国主的意思,是准备实行大法官的终身制。一旦被国主任命为大法官,除了叛国或是年老致仕,不得撤换!” 刘秉忠手一松,筷子连着一丝肉片,啪嗒的掉落,溅起点点油渍。 “如何……?”陈耀探头探脑地问道。 刘秉忠沉默半晌,语气有些艰难地问道:“为什么,是我?” “我可没说是你啊!只是说,邀请你去旅顺看看。放心,真的不是强迫。你不想去,没问题。去了想走,更没问题。当然,能不能或是如何留下,你得跟我们国主谈。这事,我说了可真的不算!” 刘秉忠沉吟良久。 世事在他眼中,突然变得有些滑稽。 自己,本来应该是忽必烈手下首辅之选,却被贬斥;而如今敌对之国,竟然会对自己生出延揽之意,并许以如此要职。 这世上,除了皇帝,还有什么官职是可以终身为任的?从某一方面来说,大法官的重要性,已经远远超过了中枢首辅! 他相信陈耀没必要特地来蒙骗自己,只要自己真的愿意去一趟旅顺,一切自然可见分晓。 若是受骗,无非一死而矣。 而自己现在,对于大汗来说,已如弃子。若真的死在大权国手中,反而可能是件好事,起码大汗不用背负戕害良臣的罪名。 “你倒不用现在就回复于我。我可以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之中,大权国的承诺绝对有效!” 一年? 刘秉忠微微地松了口气。 “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 你不愿意去旅顺,咱没什么话好说。之后该杀杀,该砍砍。当然,我也不会拿今天的相见去忽必烈面前说事。 但是,你若是到了旅顺,离开之后,就不能再与大权国为敌。你可以置身事外、可以隐退山林,甚至投附宋国都成,我等自此也不会为难于你。” 刘秉忠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个条件,不算过分。既然想去旅顺,就不得再三心二意,否则如何取信于人? 刘秉忠随即又是一怔,自己怎么会起了去旅顺的念头? 哪怕现在自己被忽必烈暂时速之高阁,也是公认的大汗帐下第一幕僚,真要如此,让大汗情何以堪? “大权国,不是不用儒士吗?为何又看上我了?” 陈耀摇着他的食指,说道:“大权国,从来没有看不起儒士。看不起的,是那些自以为学富五车的书呆子。这些人,认为熟读四书五经,便可治国治民;识得几个字,就看不起这看不起那,凡事唯儒为尊,其余皆是下品。这样的人,只会乱国乱政,根本没法使用。” “咱们需要的,是不仅仅会写字会看书,而是会经算财赋,知民生熟农耕的知识分子! 像先生这样,上知天文地理,下晓文经武略,对天下事熟若指掌,应该就比较好用了。” 陈耀对刘秉忠咧了咧嘴,接着说道:“当然,也得试过才知道,也许我想太多了。说不得,你还不一定能胜任得了。” 刘秉忠神情一滞,敢情说了半天,人家对自己还不一定满意。 陈耀突然把身子前倾,神神秘秘地说道:“还有一种合作方式,你要不要听听?” 刘秉忠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陈耀却有些犹豫,“这种合作方式,有些不入流,刘先生可能不屑为之。咱们先说好,你若是不喜,可别骂人!” 刘秉忠看着他,不说话。 “嗯,算了,不说了,说出来,也没啥用,估计不成……” 刘秉忠拾起筷子,继续吃菜。 半晌,见刘秉忠依然不开口,陈耀反而有些急了,“你怎么不问啊!” 刘秉忠哧的一笑,“刘某又非三岁小儿,陈部长此举,未免可笑!” 陈耀挠了挠头,叹口气说道:“也是啊,好像是有些不对。” “算了,就当交你个朋友,送你一些信息——你信不,我有办法让耶律铸下台,名败身死!” “吧嗒”一声,刘秉忠的筷子又从手中掉了下来,惊怒交加的死死盯着陈耀。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五十五章 西征归来 陈耀却满不在意地说道:“你放心,我们做事,一向是有原则的。可以挖坑、可以设伏、可以布局、可以引诱,但绝不会去诬陷,更不会采取最下作的暗杀之术。” 刘秉忠舒了一口气。 虽然已经被逐出中枢,但他也不希望看到耶律铸受到冤杀。 “我们可以把耶律铸弄垮,也就意味着可以扶持你登上相位。怎么样,有没兴趣合作?” 扶持自己成为忽必烈的丞相? 刘秉忠冷冷一笑。 也许面前的这个胖子,真的能此能力。但是被敌人扶持为相,意味着自己今后只能做个提线之下的木偶。不仅从此天天担惊受怕,还会落个千夫所指下场。 如此,哪怕真的成为一国之相,又有何意义? “我就知道吧,你不会接受这种合作方式吧。算了,当我没说!” “你们,会采取什么手段?” “不可说,起码现在不可说!” “我要如何,你才能让我知道?” “你要愿意明天跟我去旅顺,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要不愿意去,时间一到,你自然就可以知道了。” 刘秉忠咬牙切齿地看着陈耀,陈耀却还以嘻嘻的笑脸。 “我有一个信息,可以跟你交换,如何?” “噢,你有什么信息还能是我不知道的?说来听听。” “换是不换?” “有价值的话,当然可以了!” “你大舅子,要回来了。” “嗯,噢……” 陈耀心神大震,如遭雷击。他猛地夹起一大口菜,塞进自己嘴巴,囫囵着说道:“知道啊,还给我们家小郭写了封信,让她带着儿子去见他。被我骂了一顿,再不敢跟我提这事了!” 刘秉忠紧紧地盯着陈耀的双眼,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真的?” 陈耀脸一垮,说道:“就知道瞒不过你这老贼!事实是,我不让小郭去,结果我被她臭骂了一顿,而且把我赶出家门。所以我才找了个差事,来燕京见你。没脸在家呆着了,我这一家之主,当得委实有些窝囊!” 刘秉忠叹了一口气,终于放弃了打听的念头。这家伙,奸商一个,不付出相应的条件,是不可能从他嘴里得到真实的消息。 刘秉忠满腹心事,琢磨着自己是否该给忽必烈上书陈情,最后争取一次机会。 陈耀也没了任何继续招揽刘秉忠的心思。 两人相互胡乱地吃了些菜,酒也没多喝,就此匆匆散去。 离开酒楼后,陈耀死死地扼制住自己内心的焦虑,慢慢地往城西而去。 刘秉忠透露的这消息,太让他震惊了! 忽必烈已经派出一支一万多的军队,准备援救榆关走廊,这事陈耀早已知道。但是,郭侃从西域回来,自己竟然不知道这消息! 结合刘秉忠的神态,陈耀基本可以断定,必然是郭侃领着这一万兵准备攻打榆关走廊。 这支军队,战力如何且先不说。 郭侃若是死在大权军手中,其他人可能不会在乎,自己从此以后却再也别想过安定日子了,可能真得离家出走避难。 而且,郭侃既然从西征战场上归来,蒋郁山等人必然随之而至。万一蒋郁山战死,又会惹来许多麻烦。 小舅说不定会发疯。 该死的,这些人干嘛不死在西域?跑回来作甚? 行至西城,穿行在一堆破败的小房子之间,陈耀确认无人跟踪之后,这才推开其中一间很不起眼的小院门。 院中,两个人正在相对小酌。 一人是陈耀的亲卫韩霸,另一人则是诈死逃离开平的齐禄。 齐禄本是太行山齐福的族弟,当年以义士身份随一群中原人投靠忽必烈,并跟随其南征大理,一路上立下不少功劳。北归之后,得到忽必烈重用而成为其亲卫。 在开平时,王二根探听到忽必烈准备指使高天锡准备对其下手,以诈死之法,引其从开平地道之中逃离。 被陈耀接应到后,一起来到了燕京。 “收拾东西,连夜离开这里!”陈耀急急地吼道。 韩霸吓了一跳,嘀咕道:“怎么回事?头,你暴露了吗?这大晚上的……” “闭嘴!” “唔……唔唔……唔?” “有屁快放!” “让放吗?” “没屁就闭嘴!” 齐禄在边上呵呵而笑。 这位在太行山匪寨中排名老二的韩霸,一直便以脾气暴躁而闻名。对谁都动不动以老拳相向,自己年少时也没少因为他的蛮横而遭罪。如今看他如此吃瘪,倒是有趣得很。 韩霸狠狠地瞪了齐禄一眼,对着陈耀,有些委屈的说道:“咱们也没啥东西可收拾的,拍拍屁股走人就是。可总得通知下城里其他的兄弟吧,让他们明白接下去该做什么。而且,这大半夜的,跑出去,很容易遭贼的!” 陈耀轻吐了一口气,总算冷静下来。 燕京城墙破败未修,城防四处都是漏洞,出入完全无碍。但是大半夜出行,的确会惹出许多动静。 而且,此行去锦州,势必会撞上忽必烈派出的援兵,还是得多做几手准备。 起码,也得再次确认一下,郭侃与他西征归来的那些部下,会不会在这支军队之中。 陈耀摁住自己满心的焦虑,熬到第二天早上,直到街上开始出现行人时,才开始出门联系缉侦局的密谍,打探消息。 郭侃,的确就在这支援军之中! 而且,此时全军已经过了海阳,开始进入榆关走廊。 身后,是正在日夜赶工修复的榆关。往前,则将会是一片尸山血海铺就的征途。 空中飘荡着的一股若有若无血腥味,让郭侃精气神为之一振。 男儿就当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郭侃对着诸位将士,奋声一吼:“换上铠甲、打出旗号!” “换铠甲、打旗号!” 一万将士,齐声大吼,声震于空。 所有人,动作整齐如一。褪下身上略显破旧的有袍,取出铠甲,齐齐一抖,一股浓若血墨的腥味,顿时冲天而起。 转眼之间,一支看似杂乱的军队,便成为全军披甲的黑铁之军。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五十六章 征东元帅 榆关上的守将与役工,不由地望向关外的这一支军队。每个人的眼中,不仅有艳羡,也有莫明的惊惧。 这可是一支从西征前线上刚刚归来的雄师。 他们的马蹄之下,有无数的冤魂;他们的刀枪之上,更是沾满了无数的鲜血。 军旗高高扬起,上书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征东元帅郭”。 旗下,已经换上一身白铠的郭侃,骑在白马之,一杆亮银长枪斜指向天,一双沧桑的眼中,满含深情,从将士身上一一扫过。 这一万士兵,有些是当年西征时蒙哥大汗拨付给自己的汉人军卒,有些是西征途中俘获而来的汉人降卒。 而其中最能战、对自己最忠诚的,则是从稿城就跟在自己身边的兄弟! 可惜,从稿城带出去的一千多士兵,如今仅剩下了百余了。 还好,真正的兄弟,依然还在,一个没少! 包括秦子绪、施玉田、吴一虎、吴天,以及蒋郁山。 “果然是一支百战之师,名不虚传!恭喜郭元帅,军心可用啊!” 郭侃身边的马上,端坐着全军唯一一个身着半甲之人——受忽必烈委派前来辅助郭侃的高天锡。 郭侃缓缓收起长枪,微侧着脸,眼神依然看着自己手下的将士,嘴角勾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说道:“高先生过誉了,此战,还需高先生多多上心!” “这是高某人的荣幸!” 郭侃手中长枪一甩,划出一幕银光。 “全军,开拔!” 一万士卒,先分出近千游骑。一些前驱探路,一些扑入西侧山林。 不久,山林中便响起一些厮杀之声。 有惊呼,有怒吼,炸起飞鸟无数。 余下将士,分列三队,每人双骑,昂然前北行进。 第一日的行程并不快,全军不过走了五十里路,就地安营驻扎。 随着郭侃仔仔细细地巡视了一圈营地之后,高天锡真诚的感叹道:“观郭元帅行军,真是章法有度,果然不负常胜将军之名!” 常胜将军? 这是对自己的称呼吗?虽然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但是感觉不错。 历经西征无数的艰苦战役,活着回到中原,称一声“常胜将军”似乎名至实归啊! 这一场前后七年的战争,带给郭侃太多的感慨。 有伤痛、有悲苦、有艰难的挣扎、也有杀敌的快意。 但是,这一场战争也给郭侃带来了深深的遗憾。 七年以来,杀敌破城无数,累积的战功足以让自己提升为万户,而且还应该是上万户! 可惜,蒙哥汗去世,旭烈兀王爷东归却又留在了波斯之地。 虽然继续跟随旭烈兀,万户必然在手,但是自己这支由汉人组成的军队,终究还是选择了回到中原。 而代价是,自己依然只能以一个千户长的身份,投奔忽必烈。 这也罢了,让郭侃心里不平的是,自己西征时,中原万户不超过十个,如今却几乎遍地都是万户。 单就史家,除了史天泽之外,连史权与史枢都已经是万户了。一家三万户,却没有自己! 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个曾经被自己抛弃的手下,如今竟然已经是大权国的国主。 刚听到这消息时,有那么一瞬间,郭侃几乎对自己七年前的选择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怀疑自己的一生,会不会成为一个笑话? 难道说,一个人的成功,与自己的努力没有任何关系? 还好,忽必烈以其真诚与热情,让郭侃重拾信心。 虽然并没有给自己一个万户的职位,但却给了一个远比万户更加显赫的称号“征东大元帅”! 而且,大汗还亲口允诺,只要能攻占锦州,守住三年,就可以考虑封自己为“辽西王”。 大气! 这样的汗王,才是自己必须为之征战的君主! 三兄弟,三个大汗。 蒙哥时常会让自己感觉到高高在上的威严;旭烈兀更多像自己的一个兄长、一个极为合格的将领。唯有忽必烈,才令自己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君王。 恩威兼济、宽恤爱人、资赋英明。想来秦皇汉武,不过如此。 看到郭侃一直巍然不语,高天锡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了中军大帐。 帐内,烛火已经燃起,诸位将领团团而坐。 “见过大帅!”众人起身,抱拳而呼。 郭侃点了点头,一甩白袍,端坐而下,晃得身上的铠甲叮当作响。 “开始吧!” 先开口的,是吴一虎。那道长长的伤痕,几乎融入坑坑洼洼的脸庞,加上遍布下巴的白胡茬,让他显得尤其粗犷。 “据游骑兵探听消息,与高先生提供情报验证,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前方石家店守军约有万余人,大多辅兵配置。 依靠石家店码头,敌兵具备充足的人员与粮草补充能力。 史枢与张弘彦,如今已逼近锦州城下,但攻打不顺,且粮草将尽。 锦州守将洪福源,拥有战兵二千余人,守城辅兵两万余人。我军还需要对这些守城之军的战力,进行更细致的评估。 另外还需要了解,大权国军队,会对锦州做出什么样的增援。 以及,若是我军占领锦州之后的下一步行动计划与安排。” 高天锡心下暗自佩服,虽然有自己提供的情报支持,但是郭侃早在两三天之前,就派出游骑,对每一条情报都进行尽可能的确认。 高天锡相信,这并非是郭侃对自己的不信任,能坦然地让自己参加军事会议,已经说明了郭侃的态度。 自己在名义上虽然是协助他,但彼此都很清楚,这也是大汗对郭侃监督的一种方式。 监督的可不仅仅是郭侃,还有在座的诸位将领。 高天锡默默地观察着帐中诸将。 心思沉稳的施玉田,是郭侃的第一副将;面色阴柔的秦子绪,是郭侃的后勤总管;大大咧咧的吴天,刚刚被任命为郭侃的代理侍卫长。 其他的,还包括一个自小生活在西域的汉人左荣,一个最年轻的百夫长向锦。 最让高天锡感兴趣的,则是坐在角落中,始终不言不语的蒋郁山。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五十七章 长趋而入 这位满脸花白虬髯的老将,据说是郭侃军中第一猛将,每战必先,战功无数。但坐在帐中,似乎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眼前这些人,虽然在军中的正式官职全是百夫长,但是每一个人最少领兵千人。想来此战之后,待得郭元帅受任万户,这里的大多数人便可以直升千夫长了。 第一次的军议,并未浮于形式,除了蒋郁山,每一个人都参与了讨论。 郭侃的战术安排没有引起太多的异义,在继续增加游骑兵对榆关走廊西侧山林的渗透与控制的同时,以最快的速度攻下石家店的堡寨。 第二天,整支军队突然加速,当夜便赶至石家店。一天急行五十余里,对于骑兵来说不算什么,但是整支军队一兵未落,连所有的辎重与提前准备的攻城器械,也一样同时抵达。 第三天凌晨天刚蒙蒙亮,郭侃便投入重兵,以势不可挡之势,开始攻打石家店。 “这么快?”权承仁诧异地问道。 报信的,是二排长李亦安手下的一个班长。他点着头说道:“而且攻得相当急促,负责守卫的二排长说,快顶不住了!” 承仁大怒,“顶不住,给了他一万多人,他说顶不住?让他自己找条狗喂了拉倒!” 这班长脸色发苦,“真的顶不住啊,他们准备的攻城车与抛石机威力极大,而且将士个个极为悍勇,远非那些顺天府军可比。第一天,我们就战死了近千人。” “敌方伤亡如何?” “大概,有百多个吧。”班长脸上微微见红。 同样的兵力,以守对攻,战损竟然是对方的近十倍! 这大概是东真军十多年来,打得最难看的一仗了。 权承仁不由陷入沉思。 自己刚收到援军将领是郭侃的消息,他竟然就已经开始攻打石家店了。 大权军上下,对此人极为忌惮,是因为郭侃隐然之中,很可能成为大权军最大的软肋。 只是这些年,郭侃随着旭烈兀西征,几乎所有人都将他忘诸脑后。却没想到回来时,竟然直接领兵前来攻打锦州。 更没想到的是,郭侃部下,如今竟然可以拥有如此强大而凶猛的战斗力。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劲敌! “洪旅长怎么说?” “他的意思是,锦州失守,算他的责任。石家店保不住,就是连长的问题了。”一排长答道。 这个老帮菜! 承仁在心里暗骂一声。 本来,这场战打到现在,可谓有滋有味。 已至锦州城下的史权一部,无论是粮草供应还是攻城器械,都严重不足。而且真定军与顺天府军中,彼此的协调出了很大的问题。 前方既要攻城,又要在后方重兵防备,进退失措。 而自己领着近千兵力,跟在顺天府身后,捡尽便宜。 按这情况,只要再有十天,最多半个月,这两支军队必然不战而溃。 但是,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的后路也出了大问题。 “两尊大炮,也挡不住吗?”承仁问道。 “敌方的伤亡,有近半是大炮的功劳。但是,炮太少了,而且还损毁了一尊。屠旅长已经分出一半人马,护送炮兵先撤了。” 两尊大炮,的确数量太少了,发挥不出决定性的威力。 屠磊主要的任务就是保护炮兵,能留下一半人马助守,已经仁至义尽。 看来,是真挡不住了。 三天之后,大权守军终于撤离石家店。郭侃留下部分军队,看住石家店码头,其余人马,直击锦州。 一路之上,大权军队虽然不住袭扰,但是之前无往不利的弩箭,在这支全甲骑兵面前,几乎发挥不出太多的威力。反而是陶弹给这支骑兵带来不少伤害,但也仅仅只是伤害而矣。 一到锦州城下,在高天锡的宣示之下,郭侃立时接管了史权的真定军与张弘彦的顺天府军。 没有太多的叙旧,郭侃直接开始了对锦州城的攻打。 细细雪花,开始在辽西飘落。 郭侃的突然出现,并且以如此强势的姿态长趋而入,直至锦州,这完全出乎了大权国军部的意料。 此时,军部之内,便显得有些慌乱。 要不要让国主回来? 这是所有人首先探讨的问题。 得知忽必烈以真定军为主力开始进入榆关走廊之后,赵权便决定率领一支部队西去多泉子。 既然忽必烈把首战放在大权国,赵权便决定在漠北加大进攻力度,从侧面上给予阿里不哥一些支持。哪怕这憨货不愿意接受大权国的好意,赵权也希望以此举可以让阿里不哥多支持一段时间。 起码能达到更多地消耗一些忽必烈兵力的目的。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赵权想避开来袭的真定军,以免洪福源等人在作战时放不开手脚。 但是,这次可不仅仅是史权的真定军,还是郭侃、蒋郁山以及曾经与赵权等人出生入死过的一批兄弟。 “辛将军……”梁申看着沉默不语的辛邦杰,心绪复杂难言。 赵权不在,军事会议自然以辛邦杰为主。 其他人在担心,辛邦杰是否会因为赵权私人的原因,而对郭侃军会心存犹疑。只有梁申明白,辛邦杰从来就没有在乎过郭侃。 在长临村时没有,在淮南战场没有,在稿城更是不曾有过。 当年在高丽,被郭侃逐出稿城军,最高兴的人便是辛邦杰。 真要在战场上与郭侃相遇,辛邦杰绝不会有任何的留手。 让梁申担心的却是,郭侃一旦被杀,陈耀必然后院起火,这火不仅不好覆灭,甚至很可能影响到陈耀与辛邦杰的关系。真要这样,陈耀一家三口,以后的日子会过得相当尴尬。 但是,再婉转的建议,梁申也说不出口,只能在眼中传递着淡淡的求乞。 辛邦杰轻轻地拍了拍梁申的肩膀,语气坚定地说道:“国主,即便要回来,也只能开春之后。大雪将至,如何穿行哈剌温山!” 众人只能一声叹息。 开元府横穿哈剌温山的道路虽然已经修通,但是雪中行军,就算一路平安,回来起码也得两个月的时间。的确,还不如开春之后再说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五十八章 锦州之战(1) 辛邦杰说道:“锦州告急,我的意见,不能什么事都指望国主。如今不过第一场战而矣,有一天,当诸位要领军,为国主争夺天下时,难道说每一个战场,都需要国主亲身而至吗?那,需要我等何用!” 作为大权国最高的军事长官,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上将,辛邦杰其实并未显示出过于优秀的领兵作战能力。 在此之前,南京府所有的大战,几乎都是由赵权亲自参与指挥。辛邦杰更多只是一个默默的执行者。 可是今日这一番话,倒是让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连侍其轴眼中,都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之意。 “郭侃此军,的确战力非凡,不可等闲视之。但终究不过一万兵马,只要击败此部,真定军与顺天府军,便完全不足为俱! 我担心的,不是锦州。哪怕一时胜不了郭侃军,守住锦州也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锦州周边,才是更应该重视的地方。 锦州以北,山林密布,很难防住敌军的小部队渗透。所以,锦州不能只守不攻,而必须要主动出击,尽可能把郭侃部主力留在锦州城下。 所以,我会亲自去锦州,与郭侃一战!” 会议室内,议论声嗡嗡响起。 辛邦杰手轻轻一挥,止住其他人的异议,语气坚定地说道:“诸将听令!” 会议室内,诸位将官,肃然而立。 “旅顺外海防卫,由王铠负责,所有往来商船,一律暂停进入旅顺港口,拒绝接令者直接击毁! 踏白军一团,从冰上潜至桃花岛,待命! 辽西除锦州之外,所有防务,由军长缪风全权负责。尤其是沈阳、辽阳等地,需防敌兵突袭! 大岩桓,暂领旅顺城防军,实施战时管理条例,以护旅顺安全!” 众将轰然而应。 只有大岩桓,面露艳羡之色,但并没有出声反对。 军令一出,各路人马纷纷启动,从北高丽、丹东、抚松、沈州、南京府城向辽西诸城汇集。 当陈耀为了躲避郭侃散派出去的游骑,绕了一大圈赶到锦州时,锦州早已硝烟弥漫,成了一个巨大的搅拌场。 飘飘扬扬的雪花,被喊杀声震得不停地打旋,迎上四起的烽火,小半已被融化于空中,化作灰雨垂落。 和着地上的残雪,被人马一裹,瞬间就是一团团的泥泞。 战场之上,双方的每一个将士身上都裹成了泥俑。身着皮甲的还能把泥扒掉一些;披着铠甲的士兵,却不得不承受愈加湿冷的负担。 然而,这些对于郭侃的部下,并没有太多的影响。即使有些士卒冻得在微微哆嗦,却依然咬着牙一丝不苟地执行将官的军令。 城上,火炮不住轰鸣。 城下,一字摆开的近百架抛石机,已经几乎损毁殆尽。 匆匆登上城墙的陈耀,看到依在城墙边上,望着战场崴然不动的辛邦杰,微微地松了口气,扯着嗓子问道:“如何?” 在轰然作响的炮声中,陈耀自己都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 辛邦杰点了点头,并未答话。陈耀便定下心,双眼不住地搜索着城前的战场。 锦州城配备的六门二号炮,此次发挥了极其得要的作用。 这些火炮其实对于人马的杀伤力有限,哪怕六炮齐发,轰死的人对于数万敌兵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 火炮轰击的主要目标,是郭侃军的抛石机。 这些抛石机,也是东真军数年便使用的、被赵权称之为“回回炮”的配重型抛石机。威力大、射程远、使用人力少。正是这些抛石机,才在最短的时间内便催垮了权承仁在石家店布置的防线。 还好有火炮! 相对于回回炮,火炮的射程正好可以将其覆盖。利用如今已经相当成熟的较准与发射技术,清理郭侃的回回炮,难度并不大。 不过,六尊火炮也花了四五天时间,才将城下的这些回回炮全部轰毁殆尽。 火炮的轰鸣声终于停了下来,但战场上的喊杀声依旧。 城外敌军开始整军,真定军在前,顺天府军居后。 “这是要开始攻城了吗?”陈耀总算恢复了一些对外界的感应,喃喃问道。 “是的,不过麻烦的不在这,还是在城外的战场。” 陈耀顺着辛邦杰的手望去,城外三五里处,两军绞杀成为一团。但是大权国军明显处于弱势之中。 “郭侃此军,确实难啃啊!”辛邦杰悠然叹道,“这些人,对冰寒天气的忍耐力,竟然比我军将士还强!” 陈耀也大致看明白了。 郭侃兵的优势,不仅仅是对这种天气的耐受力,而是他们全身的铠甲,让大权军最为凭仗的连弩,几无用武之地。 除了脸部之外,弩箭根本就穿不透这些铠甲。 而在个人战力的对比上,大权军士卒与其相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若不是凭着灵活多变的战术与极为严谨的军纪,此时城外的万余大权军估计早已被郭侃军击溃。 但即使如此,大权军似乎也坚持不了太长时间。毕竟一万多人中,战兵也不过两旅五千人。 “铿!”的一声脆响,把陈耀吓了一跳。 眼前刀影飞过,辛邦杰磕飞了一支飞来的长箭,淡然说道:“小心些,郭侃军中有不少射雕手。” 城上几尊火炮,与数架床弩,同时将铁弹与弩箭怒射而出,轰倒一片敌兵,也不知道藏于其中的射雕手是否逃出生天。 陈耀背后渗出一些凉意。 一阵冲天的战鼓敲响,数千敌兵开始向城墙奔袭而来。 城上弩箭飞射,这个距离,处于大权军硬弩的最佳杀伤范围之内。 敌兵一路跑一路被射杀,能到城下的,不足三成。但是后续兵力,依然不断涌来。 火炮不再发射,十多架床弩却不住地收割着敌兵的性命。 “全军,御敌!”洪福源一声大吼。 “御敌!杀!杀!杀!”城上士卒,跟着一声齐吼,声震天地。 陈耀心头,不由地涌出一股火热的战意。 一架长梯突然出现在陈耀的眼皮底下,他微微一怔,便抽出弩箭准备探出头去。却被辛邦杰猛的一扯,往后急退。 身边立时补上一队守卒。 这些守卒,三人一组,一盾一弩一枪。 所有人并没有贴着墙垛向下射击,而是往离城墙数米之处,结成一个个小阵全神以待。 “咻!”一声轻响,刚探出脑袋的敌兵应声而落。 一个个敌兵的脑袋开始从墙头探出,迎接他们的必然是一支弩箭。大多哀嚎着滚落城下,有一些能翻上城的,面对的往往是两队六人的夹攻。 一盾靠前挡住敌兵手中兵器,两只长枪从侧面配合贯入,边上再有弩箭补射,便可在最快的时间内解决此敌。 然后,是下一个。 喊杀声不停不歇,一直震响了两个多小时。 城上已经堆积了千余尸首,被杀死在城下的敌兵,数倍于此。但是大权军的伤亡,却不过百。 充分发挥弩箭的近距离杀伤力,尽量避免与敌兵贴身缠斗,不仅可以避免过多的伤亡,还能最大的保持体力与战斗力。 在城墙的攻守之战中,大权军保持了极大的优势。 夜幕渐至,攻城的真定军与顺天府军终于退去。 城外与大权军一直缠斗不休的郭侃部,直到战场上最后一个攻城之兵退回营中之后,才缓缓收兵。 全军最后一个离去的,是虬髯满面的蒋郁山。 “老蒋啊——真能打!”陈耀不由地叹息。 却见辛邦杰与老蒋相互之间,各自遥遥地抱拳而礼。 陈耀心里不由的有些怪异,不知道自己那个舅子看到老蒋这模样,会不会给他小鞋穿? 战场上终于安静了下来,城上守卒将敌方尸首直接扔下城去。双方各有将士出来搜罗战死遗骸,互不干扰。 陈耀随着辛邦杰步入城上箭楼。 自从到了锦州之后,辛邦杰的吃住,便全在箭楼之内。 桌上已经摆着一些饭食,辛邦杰招呼陈耀坐下。 “郭筠,和小诃,不见了。”辛邦杰盯着陈耀,缓缓说道。 “你说什么?”陈耀曲起小指,掏了掏耳朵,感觉自己刚在城楼上,被大炮轰得耳朵有些不好使了。 “郭筠与小诃,不见了。”辛邦杰依然缓缓说道。 “不见了?他们俩,能去哪?”陈耀有些不理解。 大乌泰去世之后,赵镝依然留在了南京府城。大乌泰与辛邦杰之妻、杨氏姐妹以及赵子矜便全留在他身边侍奉。 连着郭筠,也被安顿在了南京府城。 赵子矜母子随赵权去了多泉子之后,郭筠更是无处可去,便与儿子一直留在那。 辽西正在大战,势必波及辽南。此时的南京府城应该是境内最为安全所在。那他们母子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陈耀一脸疑惑,又认真地掏了掏耳朵。 辛邦杰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因为调兵,南京府城略有动荡,以至于出现些许漏洞。郭筠带着小诃,想要前往旅顺,态度极为坚决。其他人也不好阻挡,而且见她带着一百护卫,只能任由她离去。结果,过了抚松之后,郭筠竟然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甩开护卫,就此消失不见。” 陈耀呆呆地哈着嘴,尤如在听一个神话故事。 甩开一百个护卫消失了?要么这一百个护卫全是笨蛋,要么就是自己的妻子,脑子出了问题! 可是,那一百个护卫全是自己挑选出来的战兵,怎么可能会是笨蛋! “搜索的过程中,只发现了你们家一个侍女,被人打晕后扔在路边,生命倒是无忧。” “是绿眉?”陈耀下意识地问道。 家里始终只有郭筠两个陪嫁的侍女,一个青荷一个绿眉。 一直以来,青荷待已冷漠而绿眉态度相对温和,但是郭筠却偏爱青荷,甚至有意让自己纳青荷为妾。 陈耀自然不喜,结果导致这两个老侍女如今的关系越来越紧张。 “应该是吧。人已经正在送往锦州的路上,苏醒过后,你可以再详细问清楚。 目前的情况,初步判断,郭筠应当不是被劫持,而是与接应的人一起离开了。” 私奔? 绝无可能! 陈耀立刻把这念头驱逐出脑海。郭筠这辈子,就没认识过其他的什么男子。 那么她会被谁接走?又会去哪? 陈耀脸色渐渐煞白,眼中红丝渐现,切齿扭头,望向箭楼之外,已经隐入夜色的郭侃大军。 第二天,四点刚过,眯了三个多小时的辛邦杰从卧榻之上起身。室内只余半只残烛,陈耀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眼窝深陷,双目已经完全赤红。 辛邦杰叹了口气,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整装披甲,往城墙而去。 这事本归缉侦局负责,陈耀既然回来了,辛邦杰就不会再去插手。 郭筠失踪,以目前的情况判断,最大的可能性是郭侃所为。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这算是他们的家事。如何处置,只能由陈耀自己去把握。 锦州大战正酣,辛邦杰必须将所有的精力,放在攻城的敌兵身上。 天光挤开厚厚的云层,艰难地透出一点亮意。 雪花依旧飞舞。 城外的战场之上,一层厚实的银霜,已经将泥泞不堪的地面,重新刷成一片灰白。 城墙之上,传来一阵缓慢而沉重的鼓声,敲醒这个宁静而充满血腥之气的早晨。 锦州城门,伊伊呀呀打开。辛邦杰全身铠甲,横握长枪,缓缓地催马而出。 身后的骑兵渐次而随,肃然林立。 一队游骑兵从两侧斜驰而出,如乍破的银瓶倾斜至战场之上。 其中一骑,直接奔向十里之外的郭侃中军营寨,勒马而立于寨门之前,一声大吼:“大权国辛邦杰将军请战,蒋郁山将军,可愿一战!” 郭侃中军营帐之内,整装待出的诸将神情俱是一怔,诧异的目光齐齐刷向懒洋洋的蒋郁山。 辛邦杰? 如今大权国的最高军事指挥官,却亲自下场,与老蒋一战? 他这是想干嘛? 他就不怕万一在战场上被老蒋所杀,而引起锦州全军的崩溃吗? 或者,是想在战场上劝降蒋郁山? 蒋郁山眼中精光一闪,腰板渐渐挺直,默然不语地看着郭侃。 权宋天下 第九百五十九章 锦州之战(2) 郭侃轻皱眉头。 他倒从来不会担心老蒋会背叛自己,只是辛邦杰如此自降身份,要求与自己麾下一个百夫长决一胜负,让他总觉得有些许的不对劲。 拒绝肯定不行,对军心会有很大的影响。 换自己上去,有些没必要! 可是全军将士,除了自己与蒋郁山,还真没人有把握在真枪实刀的对战中,可以赢得了辛邦杰。 毕竟辛邦杰曾经当过自己的护卫长,对于此人的战力,郭侃了解得还是相当清楚。 高天锡有些焦急地不住给郭侃使眼色。 郭侃眉毛微挑,问道:“老蒋,要不辛苦一趟?” 蒋郁山也不答话,对着郭侃双拳一抱,并未理会其他人的目光,昂然步出中军大帐。随后一声大吼:“整军,出战!” 帐顶雪花,被吼声惊得飒飒而落。 战场一侧,辛邦杰一动不动地昂然端坐于马上。半个小时的时间,盔甲之上便已堆满雪花,如一座座微雕的雪山。 郭侃中军营寨大门缓缓打开,一骑飞驰而出,正是蒋郁山。 辛邦杰露齿一笑,双腿一夹,催马独自迎上。 两骑在战场中间相遇。 “谢蒋大哥,愿意与辛某一战!小权不在,今日就由我替小权向蒋大哥问安。已备薄酒一壶,且当为蒋大哥接风。” 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只酒壶,一只抛向蒋郁山。 蒋郁山顺手接过,拧开壶盖,仰口倒入。酒尚有余温,依然还是那种熟悉的味道。 蒋郁山一口饮干,仰天长吐出一口悠长酒气,喷得半空中的雪花轻旋而舞。 “好,小权!痛快!” 辛邦杰以此方式与自己在战场上相见,已经出乎蒋郁山的意料。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是以“小权”的名义与自己相见,而不是以“大权国权国主”的名义。 可见不仅是赵权,而且包括辛邦杰等人,都相当在乎与自己的昔日情谊。 如此,足矣! 蒋郁山把空壶望空一抛,抱拳说道:“蒋某人,有幸得遇诸位兄弟,就此谢过!此战之后,恩义两断,再无胶葛!” 辛邦杰面色肃然,对着蒋郁山恭敬一礼,“辛某,记下了!请!” “好!爽快!” 蒋郁山自心底深处,发出一串极为爽朗的笑声。似乎已经扫清了自回到中原之后,所有的烦闷。 “他们在说什么?在战场之上,还相谈甚欢,不合适吧。”高天锡盯着掉转马头的蒋郁山,嘴里不由地嘀咕道。 郭侃脸色冷峻,一言不发。 辛邦杰驱马往回百余步之后停下,转身,面向蒋郁山再一抱拳。脚后跟轻轻一磕,战马小跑两步,旋即加速。 “杀!”辛邦杰与蒋郁山,两人一声齐吼,同时轻抖长枪,向对方杀去。 许多年之前,在长临村,当时是蒋郁山一骑败在了几个尚未成人的小孩手中。如今,轮到自己了。 冰冷的雪花拂过脸侧,让辛邦杰有些恍惚,嘴角不由地勾出一些温和的笑意。 同时勾起笑意的,还有倚在城墙上观战的陈耀。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蒋郁山身后营寨之前,隐隐而现的郭侃等人时,目光突然一片冰冷。 飞奔的马蹄溅起无数雪泥,战场上的两员猛将转眼间相距不过百步。 辛邦杰左手斜握长枪,右手抓起冰弩便射。眼前一杆黑影却突然闪至,辛邦杰左枪照前一撩,一股巨力传来,令手腕突然发麻,单手握不住的长枪随即振荡而飞。 这厮,好大的气力! 蒋郁山竟然以铁枪为矛,掷击之下,让辛邦杰差点中招。 而此时,辛邦杰右手之弩早已失去了准头,箭矢不知射向何处。 三箭破空,接连而至。辛邦杰俯下身子,抽出的兵铲在前一竖。一箭飞空,一箭击射中右肩铠甲,另一箭被兵铲挡住,发现“当”的一声脆响。 右肩又是一阵酸麻。 两人交错而过,第一招交手,辛邦杰显然略处下风。 “威武!”郭侃营寨之前,发出一声如雷吼声。 吼声未停,马上的辛邦杰身子侧扭,右手冰弩望后再射。数支弩箭飞射而出。 “扑、扑”几声,蒋郁山长刀后撩,击飞一箭,其余三支却全部射入战马臀部。吃痛的战马,一声长嘶,差点将蒋郁山掀落马下。 虽然失了趁手兵器,但是令对方战马受伤,辛邦杰算是扳回了一些场面。 “好!痛快!再来!” 蒋郁山两眼精光直射,抛掉手中长弓,左手持缰,右手挽刀,对着辛邦杰大吼道。 辛邦杰甩了甩左右胳膊,心下着实有些佩服,这家伙年已半百,却依然有如此气力! “来!”辛邦杰怒喝一声,挂起冰弩,右手持着兵铲,双腿后磕,催动战马,再次向蒋郁山飞奔而去。 “咣!” “当——” 一刀一铲,在战场中央,不停碰击,一息之间便撞出一串刺耳的脆响与一溜银色的火花。 两人同时再次转身,蒋郁山放缓马速,待辛邦杰靠近,突然贴近身,舞出大片刀影,向他急攻而来。 又是一串“当、当、当”的脆响。 辛邦杰挡得有些手忙脚乱,双腿用劲,试图让战马拉开距离,却根本无法摆脱蒋郁山一刀狠过一刀的快攻。 辛邦杰只能与蒋郁山贴身而战。两人刀斫铲劈,拳势如飞。呼喝声中,血迹隐现半空。 这是两个真正男人之间的战争,没有阴谋算计,没有花拳秀腿,几乎拳拳到肉,招招见血。 无论是锦州城上城下,或是郭侃营寨前肃然而立的士卒,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上这两位酣斗不休的将军。 心神为之摇曳。 几番缠斗,辛邦杰已经渐渐落于下风。久经案牍的辛邦杰,哪怕比蒋郁山年轻数岁,可是无论是气力还是攻防技巧上,都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气力渐竭的辛邦杰,却已经无法从缠斗中脱身。眼见蒋郁山又是一刀斜劈而至,辛邦杰咬着牙侧身以臂甲相挡。 一声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起,辛邦杰的臂甲竟然直接被一劈而裂。辛邦杰左胳膊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六十章 锦州之战(3) 马身稍微交错,辛邦杰右手挥动兵铲,几乎用尽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照着刺在马臀上的弩箭,猛地拍去。 箭尾直没入臀。 受伤在前,又历经不停不休的缠斗,再遭此重创,这匹战马终于无法坚持下去,一声惨嘶之后,软软倒地。 趁着蒋郁山倒地翻身之际,辛邦杰急急催动跨下战马,一溜烟的望锦州城而去。略微回头,对着蒋郁山喊道:“辛某人不敌,谢老蒋指教!” “哈,哈,哈——”脱离马身,立在战场之上的蒋郁山,迎着雪花,仰天长笑。 浑身浴血,宛如一尊战神。 笑声停歇,蒋郁山抬起一手,往前一挥。 身后,近千骑兵同时振声而吼:“杀!” 如一股黑色巨流,掠过兀然而立的蒋郁山,向锦州城滚滚攻去。 锦州城下,肃然而立的骑兵,分出一个缺口,任伏身在马的辛邦杰冲过。从后阵涌出一支骑兵,列阵于前。 这同样是一支身着黑铠的骑兵。 每个骑兵,从兜鍪、面甲、顿项,到肩吞、胸甲、护臂、腹吞、胫甲,以及战马身上的马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与寄生,全是利用冷锻技术打造的精制铁甲。铠甲表面,透出一股清亮的幽光。 这是一支具装骑兵! 是赵镝为大权国打造的一支战斗力最强的骑兵。 五百个骑兵,手持长槊,五骑一列,踏着齐整的马步,行进速度并不快,却犹如一座坚不可催的巨峰,向敌兵倾压而去。 轰然的蹄声中,蒋郁山的骑兵瞬间而至。见到眼前的这支武装到牙齿的具装骑兵,所有人都不由一怔。退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继续往前狠冲,不过领头的数骑,已经稍稍地偏转了马头。 哪怕他们自信为天下第一的骑兵,也不敢与这样的一支钢铁堡垒对冲。 弓弦声不断响起,落在大权军骑兵身上,除了钉铛脆响之外,带不来任何的损伤。 具装骑兵射出的,则是百步之内可破皮甲的硬弩。虽然破不了对方身上的铠甲,但对于铠甲覆盖不到的位置,一旦击中,必造成重伤。 尤其是他们身下,未披寸甲的马匹。 双方还未照面,蒋郁山的骑兵已经倒下了百多骑。 眼见双方只余一箭之地,大权骑兵速度依然不快,手中四米长马槊缓缓抬起,立时让敌兵发出一声声惊呼。 这马槊,太长了!单就槊首锋刃,就长达两尺,几乎与他们手中弯刀相近。如此,一旦接敌,刀未及身,自己便会被轻松捅落马下。 敌兵前骑努力地侧着马身,试图避过这支具装骑兵的长槊。 然而来不及了,突然加速的大权骑兵,随着一往直前的马槊,直接切入对方骑兵队伍当中。 马槊或劈、或盖、或截、或挑,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敌兵纷纷落马。 迸射而出的鲜血,立刻把一片片纷飞的雪花,染成了艳红。 铁蹄踏上,倒下的士卒旋即成为一瘫瘫肉泥。 这一幕,让依然挺立于战场之上的蒋郁山,眉头急竖。他根本没有预料到,辛邦杰手上,竟然还藏着一支如此强势的骑兵。 哪怕自己在战场上的骑兵数量是对方的两倍,显然也根本无法匹敌。 蒋郁山再次抬起胳膊,往前一挥。 然而,身后却没有任何动静。 他恼怒地转过身,却见郭侃紧崩着一张冷峻的脸,一动不动。 元帅怎么了? 蒋郁山皱了皱眉头,抱拳而呼:“大帅!” 郭侃听若未闻。边上整装待发的其他骑兵,只好带着尴尬的神色看着蒋郁山。 “大帅——”蒋郁山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然而,郭侃既未派出援兵,也未鸣金收兵。 “马来!”蒋郁山紧攥双拳怒吼道。 终于有一个士卒,催来一匹战马。 蒋郁山翻身而上,劈头夺过此人手中长枪,向战场上急奔而去。 浑身血迹斑斑的辛邦杰,在两个亲卫的搀扶之下,终于登上了墙头。看着孤身而前的蒋郁山,不由微微地皱了眉头。 “要留下老蒋吗?”陈耀贴过身问道。 辛邦杰摇了摇头,“估计,留不下!真是猛将啊!老而弥坚!” 杀声震天,血肉翻飞之中,蒋郁山单骑飞至。 立时便有数骑拥在他身后,随着他在厮杀成一团的两支骑兵中左冲右突。 几个来回之后,跟在蒋郁山身后的骑兵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一个坚实的圆弧阵型。 蒋郁山,几乎以一人之力,终于将剩余的骑兵,扯出泥淖。 但是一千骑兵,却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人。 蒋郁山领着骑兵,在外围划出一个弧度,阵型化成巨箭,贴着大权骑兵急驰不停,寻觅着可以进攻的机会。 辛邦杰叹了口气,吩咐道:“收兵吧!” 一阵清亮的金锣声敲响。 城下另一支骑兵,列阵而出,护送着战场中央的具装骑兵,缓缓退回城中。 “万胜!万胜!万胜!” 城中将士,欢呼声如雷响起。每个人眼中,都闪出艳羡而狂热的激动。 雪花飘落在铠甲之上,化成冰水,从破损不堪的铠甲之中沁入每一个伤口,让疲惫不堪的蒋郁山,涌出无限的愤闷。 这一战,不应该打成这样的! 如果还有其他骑兵可以及时压上,哪怕自己已经损失了数百骑兵,依然可以将这支具装敌骑留在战场之上。 可是,如今自己的五百个部下,白死了! 蒋郁山一语不发,与士卒们一起,收罗战场上遗留尸首。 大部分都已经成了碎片,或是混在泥血之中。蒋郁山只能挑起其中的某些部分,搭在马鞍之上,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回营而去。 身后,有些人如他一样,牵马载着尸首而行;有些人趴在马上残喘;有些人还不肯罢休,依然在雪泥之中翻找着。 但是,没有一人哀嚎,也没有一人出声抱怨。 营寨之外,静候的将士列阵于郭侃身后,神色各异,静静地看着回营的这些残兵。 蒋郁山如同一个突然被抽去灵魂的行尸走肉,目光呆滞地牵马入营而去。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六十一章 僵持 高天锡有些诧异地看着一脸冷然的郭侃。这样目无长官、桀骜难训的部下,他都能忍得下来?他嘴唇动了动,却终于没有说话。 心里却暗自下定主意,哪怕这支军队以后真的可以为大汗所用,蒋郁山此人也决不能让他继续留在这支军中。 连郭侃似乎都有些控制不住,更不用说其他人。 开口的,反而是秦子绪。他朝着身后的士卒一声怒斥:“怔着干什么,还不去把他们接应好!” 哗啦啦的跑出去几队士兵,接马的接马,扶人的扶人,送医的送医。营寨之内,似乎恢复了生气。开锅烧水,熬粥送食。四处响起丁零当啷的解甲声与将士的呻吟之声。 “大帅,老蒋一时晕了头,绝非故意冒犯大帅……”刚入中军帐内,还未坐稳,施玉田便急急说道。 虽然他平日里看蒋郁山也有些不顺眼,但知道这货纯粹是脾气太硬,但是对于郭侃始终是忠心耿耿。 郭侃摆了摆手,面色淡然地说道:“兄弟们一起,十几二十年了,我还能不了解!” 施玉田脸上忧色更甚,他知道自己家的元帅,心里越是愤怒,面色却越显平静。 “不过,鄙人以为,军中还是应当有军中的规矩,否则必成隐患!”高天锡并没有理会边上诸将不善的脸色,又施施然说道:“当然,高某只是外人,不好妄议郭元帅军中之事,纯属个人见解。这个蒋将军,勇则勇矣……” 高天锡摇着头,一声长长叹息。 “可是,今日如果我再领千骑杀入敌军,哪怕不能全胜,也必能重创敌兵!”向锦忍不住说道。 在座诸人,他年纪最小,但是与蒋郁山的关系却是最好。今日观战之时,明明还有战机,自己也向郭侃请战数次,却始终不得获准。 他相信,对此不理解的,绝非只是自己一个人。 “放肆!”施玉田一声怒喝,“你有什么资格质疑元帅的指挥?你知道敌军中到底还有多少具装骑兵?你知道这是否是敌军的一个陷阱?你知不知道,你一旦上去,还得往里填入多少兄弟?” 高天锡还在摇头,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 向锦对其怒目而视,却终于闭口不再言语。 有外人在场,与其他将领争论,只会成为此人的笑柄。 郭侃沉声说道:“都忙去吧,今日战事到此为止。玉田你代我去看下受伤将士,其余人守好营寨!” 见众人离去,高天锡对着郭侃拱手说道:“郭元帅,你真觉得蒋将军,不会有问题?那他与贼将在战场上把酒言欢,又对其手下留情,这是为何?” 郭侃依然俊朗的双目中,闪过一丝烦躁。 确实,对于手下这帮人,他了解得太深了。自然也明白这个老蒋是什么样的家伙。 他有十足的把握,相信老蒋不会背叛自己。但是,这并不等于自己可以一再地容忍他在战场上的肆无忌惮。要知道,这里不是西域,而是中原之地! 而且,军中还有一个高天锡,一个忽必烈派来的亲信。 见郭侃不答,高天锡又忍不住喃喃而语:“也不知道,蒋将军在战场上,跟那姓辛的,到底说了些什么?” “高先生多虑了,老蒋为人虽然粗爽梗直,但绝不会向敌将泄露我军中隐秘之事。” 高天锡频频点头,以示赞同。却又带着疑惑的语气说道:“你说,蒋将军会不会透露令妹之事?” 郭侃眼睛一眯,正色而言:“我妹子,遇人不淑,以至进退失据,身不由己。此番蒙高先生所助,将其带回,此后我自当严加管教。但是,郭某不会让她成为任何人手中的棋子!” “郭元帅说笑了!高某怎会拿你妹子的性命与安全,当成赌注!” “如此,便好!” 高天锡闻言,心里一阵哂笑。 难怪当时与郭侃商量计策时,他一定要坚持把那个外甥一起带回。妹子不行,外甥可以! 只是,此事军中知情者不多,但郭侃手下不少人参与此事。高天锡无法确定,蒋郁山是否有所查察。更无法确定的是,蒋郁山今日是否会在战场上向对方透露这个消息。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招隐藏的后手,效果很可能将会大打折扣。 …… 绿眉终于醒了。 事情的经过,与陈耀的判断并无太多差别。 离开南京府城之后,绿眉才见到了暗中随行的郭侃侍卫长梁城,也才知道自家主母已经被其说动,准备与郭侃一见。 虽然有郭侃的亲笔书信,绿眉也认识梁城,但依然不相信梁城的说辞:郭侃重病在身,希望于弥留之际,见郭筠母子最后一面。 绿眉对此极为不理解,百般劝阻,却被不耐烦的青荷直接砸晕,半路上扔于路旁。 陈耀缓缓地吐了口气,如果真是郭侃所为,起码自己的妻、子暂时性命无忧了。 只是,郭侃骗走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此胁迫锦州投降或是让出锦州? 或是想收服自己? 还是郭侃真的要死了? 陈耀立即排除了最后一个可能。要死了,蒋郁山还能在战前跟辛邦杰把酒言欢? 神经病差不多! 缉侦局的力量,已经撒出了大半,但是没有任何消息。 东北遍地山林,这批人随便往哪里一转,很难在短时间内搜索到他们的踪迹。而且,如今投鼠忌器,真要逼急了,苦得最终还是自己的妻、子。 搜索依然在继续,但陈耀似乎已经没了太多的方法。 所有的主动权,都已经被郭侃掌控。 锦州城外的战事,突然就停了下来。 在摸清锦州城内具装骑兵的底细之前,郭侃再也不敢轻易发起骑兵之间的对攻战。 其他两支军队,在攻打锦州城中,死伤惨重。史权还好,即使不满,也只能在私底下与郭侃分说。 张弘彦却已暴跳如雷。 三支军队中,虽然他的部下战力最差,但是人数最多。不仅要承担攻城任务,还得负责三军的后勤粮草、扎寨安营,甚至是在战场上收罗尸首等杂活。 可是,无论是史权还是郭侃,似乎对他的日渐损失的兵力,视而不见。 若不是高天锡的极力安抚,张弘彦早已率领剩下不到一半的人马,撤回海阳。 双方在城下陷入僵持状态。 但是在锦州周边,尤其是北部至辽阳、沈阳一带,小战事不断在爆发着。 史权的真定军,化整为零,或一两百,或三五百,从山林的各个缝隙之中渗入辽西各处,战火四处纷起。 这种战术,基本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真定军以惨重的死伤代价,给大权国带来了极大的破坏。 辛邦杰只能继续调兵,对这些如流寇般的敌兵进行围追堵截,尽可能的将战乱控制于辽西的范围之内。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六十二章 悲哀 连续十多天的雪,终于停了下来。 潜至锦州以南桃花岛的丁武,领着八百踏白军,踏冰而击,与始终游荡在榆关走廊的权承仁部相互配合,三战三胜,再次截断郭侃军的辎重部队。 承仁的部队,对郭侃军来说威胁不大;在海冰上来去自如的踏白军,却让郭侃这支横扫西域的骑兵,唯有望洋而叹。 一击即退,追之不能。 也许春天海冰融化之后,郭侃还能守住自己漫长的粮道。但是,郭侃首先得保证自己能熬得到来年的春天。为此,郭侃被迫再次分兵,派遣主力部队参与粮草运送的防护。 正月时,锦州城前的战事,终于完全停下来了。 颇为自得的丁武,来到锦州,直接踏上城墙箭楼之中。眼前所见,却是相对默然不语的辛邦杰与陈耀。 辛邦杰满脸忧虑。 陈耀整个人,却几乎瘦了一半,眼窝深陷,眼球赤红,胡子拉碴。身上衣服又脏又皱,还隐隐发出一些馊味。 “怎么了?被你老婆赶出家门了,这么惨?”丁武试图开个玩笑,却迎来两双恶狠狠的目光。 见势不对,丁武立时闭嘴。眼睛瞟向摆在两个面前的一封信件。 信件只有了了数字:“吾与诃儿一切平安,勿念!” “出什么事了?”丁武挠了挠头,忍不住又开口问道:“是你把老婆赶走了?” “郭筠跟陈耀的儿子已经失踪了一些日子了,这是郭侃那边送来的信件,是郭筠所书。”辛邦杰开口解释道。 “回娘家去啊——”丁武话刚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这到底咋回事?” “你还不明白吗?”辛邦杰又狠狠地盯了丁武一眼。 “我,去郭侃那走一趟,我一个人!”陈耀抬起腥红的眼,咬着牙说道。 “不行!”辛邦杰一口否决。 丁武终于反应过来了,“你们的意思,是郭筠被郭侃劫到他们军中了?” “是的,现在还不知道郭侃到底要干什么。我的意见,救人是一下要救的。如何救,还得稍加计议。叫你到锦州,也是这个意思,看有没有可能让踏白军去救人。” “郭将军,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丁武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 在他印象中,郭侃是个极其骄傲与自负之人,虽然自己早年离开他投奔南京府,但其实在心里,一直都非常的尊重郭侃。 而如今,竟然会拿自己的妹妹与外甥,当作威胁自己妹夫的手段? 陈耀缓缓地摇着头,“没用,动用任何的军事力量,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而且必然会让他们母子处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要不,我去一趟?或者,我想办法,先找下老蒋问问?” 陈耀依然缓缓地摇着头,“这事,由郭筠而起。我必须当面去问问,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搞清楚,谁去都没用!” 说着,便要站起身来,却被辛邦杰一把摁下。 “这样,让丁武陪你走一趟。你不要反对,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过去,有危险至少也让丁武陪你一起扛着。哪怕真要战死在郭侃军营中,我也不想你变成孤魂!” 丁武闻言一呆,这意思是让自己得去给陈耀当陪葬? 印象中木讷少言的辛邦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皮了? “你今天好好休息一个晚上,把身子收拾干净。否则你这模样会把小诃吓坏的,以为有人冒充他老子。 我跟丁武再商量下,一个晚上时间准备。争取找到一个最佳的接应方案。” 第二日。 陈耀与丁武,并辔而骑,缓缓行至郭侃大军营寨之前。 丁武贴着陈耀的耳朵,轻声说道:“只要把人抢出营寨,这里就有接应的人!” 陈耀眯着眼,往两侧微微一扫。 营寨门前两侧,未曾经历战场上马蹄践踏之处,堆着许多半人多高的积雪。除此之外,陈耀一时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别乱瞅!” 陈耀正襟危坐于马上,眼神紧盯着缓缓打开的寨门。 战马与所有兵器,都留在营寨之外。两人被引入至一个军帐之外,丁武正准备掀帘而入,却被护卫拦住。 “怎么了,我可是你们郭元帅的旧识,我要进去跟他聊一聊!” 护卫摇了摇头,说道:“只能进去一人。” 陈耀轻轻地拍了拍丁武的胳膊,昂然而入。 帐内,只有一个。 竟然是高天锡——忽必烈新任的情报头子! 刹那之间,陈耀脑中一阵通透。 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筠离去,绝非是她的本意,一定是落入此人精心布下的陷阱。而郭侃,显然在有意无意之中,成了此人的帮凶。 所有的精气神,如醍醐贯顶般,立时重新回到陈耀的身上。 看着突然露出笑脸的陈耀,高天锡眉头不由一皱。 这场面,跟他预料的有些不太一样啊。 陈耀自己拉了个垫子,在高天锡对面盘腿坐下,呵呵一笑。 “高大人呐!高将军啊!好久不见了,这可是过来还债的?都说忽必烈手下,全是信义之辈,我原先还觉得匪夷所思,今天见到你,我算是服了!” “你想说什么?”高天锡冷冷说道。 陈耀诧异地看着他,“你今天约我过来,不是还债的吗?” “我平生,从不欠人钱财!” “呵呵,高兄别玩我,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被你害得有多惨!为了你,我的背都快被压折了,每天只能以泪拌饭。你看,现在搞得我变得消瘦如斯。赶紧的,还了我的钱,我好歹能开始吃上饱饭了!” 高天锡呵呵冷笑,“你若是有空闲,我倒愿意陪你在这里扯上三天三夜。” “不会吧,你真的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贵人呐!可以原谅。”陈耀撑起身子,脑袋一直探到高天锡面前,咬牙切齿地说道:“华夏元年,也就是十一年之前,你被生擒之后,你怎么活着回去的,心里没一点数吗? 是我,是我陈耀!帮你垫付的赎金!” 高天锡一呆,十一年前,那是他平生最为屈辱的一次失败。 如同一个已经被自己遗忘的伤痕,生生地让陈耀重新撕开。 “你与董文炳,两人共一百万两银。还有一百个士卒,总数六百万。不知道高兄、高将军大人,今天带了多少银子过来? 可别跟我说,一铜板没带啊。 很丢人的。 最起码,你得把自己的五十万两银给付了吧!” 高天锡大怒,“你说五十万两,就五十万两?我……我……” 陈耀斜眼而视,“怎么,你觉得自己不值五十万两?那行,你说个数吧。你要觉得自己一文不值,我认了这亏,绝不还价!” 高天锡脸憋得通红,觉得心头一口老血,即将喷射而出。 把自己抓走,然后给自己定个天价,再让人支付赎金,也只有南京府这批无耻之徒,才会干出这种龌龊之事! “要不,你也定个价,你只要敢开口,我就敢接!” 听到此话,高天锡反而慢慢地定下了心神,悠悠地看着陈耀。 有些急了! 陈耀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在这厮面前露出破绽,好不容易逮到的一丝丝主动权,又没了。 “好吧,我承认,我很在意。你说,开个条件,到底想要什么。” 高天锡轻吐一口浊气,略整衣袍,正襟而坐。 “第一,把你们在开平城所有的密谍全部撤出。” “可以!” 这么爽快?高天锡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 “第二,把齐禄交给我。” “齐禄,谁?” “不要给我装,把齐禄给我,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高天锡紧紧地盯着陈耀的双眼,陈耀却是满脸无辜。 “我真的不知道此人是谁,你给个线索,我去找,要死的还是活的?” 高天锡略为沉吟。对于齐禄的死亡,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却没有任何依据。此刻提起此事,纯粹是想诈陈耀一次。 可是,陈耀的模样,依然让自己看不出任何的破绽。 难道说,是自己的感觉有误? “第三,你在中原布置的密谍网络,我……希望,可以共享!” 共享?你倒敢开口! 陈耀带着些许鄙夷的目光看着高天锡,“你想要怎么个共享法?” “我要你们在中原所有密谍负责人的名单……”看着陈耀不善的眼神,高天锡又说道:“当然,你若需要,我也可以把我手下主要负责人的名单给你。” 高天锡的密谍司刚成立没多久,所谓的负责人,根本就没有几个,即便是双方进行真实的交换,显然亏的也陈耀。 而且还是巨亏。 “你,不怕被撑着?” “高某自幼,胃口颇大。” “不可能的!而且,我又怎么知道,你手下的名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或者,我可以换个方式。你先把和林、益都与宋国的负责人名单给我,我保证你不会动这些人一根毫毛。不过,我要这三地你们收获的所有情报。” 现成的情报,这大概才是高天锡的主要目的。 先战和林,再除益都,然后是大权国或宋国。而高天锡的情报网络建设严重滞后,哪怕真把负责人交给他,他也发挥不了太多的作用。 陈耀沉吟半晌,冷冷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把人还给我?” “你的人撤出开平后,把名单送来,我给你一人;我确认之后,看到第一批的情报,再给你另外一人。” “砰!”的一声巨响,陈耀怒吼声随即而起。 站在帐外的丁武心里一紧,便想掀帘而入。与他并排而立的两个护卫,同时伸手一挡。 丁武有些犹豫,这时候出手,是否合适? 哪怕他手头没有兵器,对付这两个护卫也是手到擒来。 突然间,从不远处的中军大帐内,炸出一声怒吼,隐约是老蒋的声音。 丁武与两个护卫同时望去,满脸诧异。 暴怒而吼的,的确是蒋郁山。 此时的他,须发怒张,直立如箭,几欲迸射而出。 蒋郁山手指直接戳直施玉田鼻尖,“无耻匹夫,某羞于与你为伍!” 施玉田皱着眉,微微侧头,蒋郁山的手指头,却依然狠戳而下。 “蒋郁山,你莫要欺人太甚!”即使施玉田自己觉得涵养再好,也已经压不住满腔的怒火了。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蒋郁山,大帅面前,你敢如此放肆!不想活了?”站在边上的秦子绪阴阴地说道。 “啪!”蒋郁山甩手便是一个大耳刮子,在所有人瞠目结舌之中,秦子绪被直接抽飞,在帐中狼狈地滚动。 “够了!”郭侃脸色铁青,“老蒋,你到底要做什么?” 蒋郁山强忍着自己的怒气,对着郭侃拱手问道:“大帅,蒋某想问你一句话,兄弟们数十年来,跟着你南征北战,却是为何?” 郭侃神情一滞。 年少时,曾与这些兄弟,立下宏愿。此生当存凌云之志,涤荡乾坤,救民于水火;哪怕不能成王封侯,也当为国之柱石;再不济,也一定会让跟随自己的兄弟们,封妻荫子,世代无忧。 可是,如今…… 郭侃眼中,闪过些许的愧疚。 “郭某无能,累及兄弟们。当年答应你们,要给你们荣华富贵,如今却依然只是百夫长……” “不,大帅,你错了!”蒋郁山的眼中,饱含着浓浓的悲哀。 “兄弟们跟着大帅,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高官厚禄,更不是为了安富尊荣!”蒋郁山指着侧脸俘肿,刚从地上挣扎而起的秦子绪,说道:“我相信,哪怕是兄弟们中,最为无耻的秦子绪,也不会为了这些而跟随大帅。” 秦子绪捂着脸,一阵愕然,而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因为你,不仅向来胸怀坦荡、对我等以诚相待;也因为你珍视家人,从不肯让家人哪怕吃一丁点的亏。 可是,郭侃郭大帅,你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蒋哥,你冷静点……”吴天脸色焦急,试图安抚蒋郁山。 吴一虎则阴着一张脸,始终默不吭声地盯着蒋郁山。左荣与向锦面面相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六十三章 砍人 “冷静个屁!这种情况还要我冷静?我他娘的狗眼都瞎了你还要我冷静?你们给老子说清楚,到底是谁出的主意,是你施玉田,还是你,秦子绪?”蒋郁山的手指头,在帐内乱戳。 “不关我们的事,是那个姓高的……”秦子绪莫明地打了个哆嗦。 “他一个破落户,没你们这两个狗腿子,他能干出个屁来!行,跟你们没关系是吧,我这就去宰了他再说!” “放肆!”郭侃脸上青筋暴起。 “大帅——”蒋郁山看着他,满目悲怆。 “把他给我拿下来!”郭侃咬牙切齿地说道。 帐内诸将眼中同时闪出犹豫之色,不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能打得过蒋郁山,而是这种情况,确实是第一次遇到。 平日里再怎么相互看不顺眼,再怎么明争暗斗,但毕竟是并肩一起战斗了十数年的兄弟。如此内斗,实在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帐内一时陷入瞬间的平静。 郭侃眼神扫过,施玉田视若未见;秦子绪抚着伤脸的手,顺便把自己的眼睛掩上。 吴一虎与吴天,同时看向郭侃身边的梁城。带着郭筠母子回到来之后,郭侃就又恢复了他侍卫长的职务。 梁城往前踏上一步,有些无奈地抱拳说道:“蒋兄——” “呸!”蒋郁山一口唾沫直接喷向梁城脸面,“吾羞为你兄!拐人妻、女,用以要挟,这种下做之事也就你这条烂狗能做得出来!” 一滩口水缓缓在梁城面颊之上往下淌,梁城抽搐着脸,双手依然抱拳未动,“蒋将军想杀我,没关系,我绝不还手。但是,敬请蒋将军,莫要在此生事。这里,是军营,是中军大帐!” “老蒋,别闹了!”施玉田小心翼翼地劝道: “双方正在交战,难免会用些手段。而且,我军只是忽必烈前锋,若是拿下锦州城,三个月内,最少有二十万汗王大军会进入锦州。 等到大汗灭了阿里不哥,漠北大军挥师向东,再越过哈勒温山,拿下辽西易如反掌。所谓大权国,终将灰飞烟灭。 到那时,东北全境,皆为叛军之属,陈耀又如何保得郭家妹子安全。你忍心看着她,为奴为妓不成? 小筠毕竟是大帅的亲妹子,也是我等诸人之妹,如何会做出伤害她之事?而且,小筠至此,是想来看望大帅,绝对没人相逼。” “看望?呵呵!既然看过了,人家正主也来了,就让那母子俩回去。我蒋郁山认错,给诸位叩头赔罪!” 施玉田眼光闪烁,却答不出话来。 这事,自家元帅做得的确有些不厚道。战场上对敌,可以用计或设陷,为了胜利哪怕屠杀整座城市,所有人都不会在意。 可是,拿自己的亲妹子与外甥来要挟别人,这吃相确实有些难看。 更别提这要挟的对象,与帐内大多数人都有着无数纠葛不清的关系。 郭元帅最早得到蒙哥汗的重用,是他们的推荐;郭侃出面在柔远保下廉希宪,是他们给的面子;高天锡与董文炳被俘,陈耀为此自己担了六百万两银的债务,把人给了郭侃。 而那高天锡更是无耻,竟然还有脸过来,继续行此令人难堪之事。 当然,诸将也只能在心里腹诽,却没人敢像蒋郁山这样,公然发飚。 见没人应话,蒋郁山哈哈地一声冷笑,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此,我就去杀了那对母子,断了大家的念想,省得你们这群贼厮,利用他们,污了大帅的名声!” “不可!” “老蒋,千万别啊——” 众人大惊失色,便预拥上前劝阻。 蒋郁山“咣啷”一声拔出佩刀,“今日谁要劝我,先把我砍杀再说!” “蒋——郁——山,你好大狗胆!”郭侃怒气勃发,气得浑身哆嗦。 天地良心,虽然他默认高天锡拿陈耀之子来要挟陈耀,自己却从来没想过要以妹子为质。 可是,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蒋郁山为人貌似粗鄙,实则心细如发。他再闹,言辞之中始终是在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所有的怒骂对像,全是其他的将领。 难道真得对这样一个“忠心耿耿”之辈,痛下杀手不成?可是,这真的要让他出去把郭筠杀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大帅一向知道,蒋某人身无所长,只有一身狗胆!你们别迫我向自家兄弟动手,等我片刻,我自然会向诸位兄弟,自尽赔罪!” 蒋郁山倒横佩刀,慢慢退出营帐,拔腿狂奔。 自尽?众人都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蒋郁山却已消失不见。 “站住!” “老蒋——” “拦住他!” 诸人蜂拥而出,朝蒋郁山追去。 丁武目瞪口呆地看着从中军营帐中拥出的这一大堆将领。 他身边的两个护卫,同样面面相觑。 这些老大,自己打起来了? 混乱之中,一个身影向丁武此帐奔来。丁武睁眼一看,是吴天。 当年郭侃成立渐丁队时,蒋郁山算是渐丁队的直接领导,队长是丁武。而吴一虎、吴天、董用与史青四人,则是郭侃特意调拔至渐丁队,负责扶携赵权、陈耀、李毅中、李勇诚与王铠。 这其中,心机较深的吴一虎总是把自己游离于渐丁队之外,除他之外,粗爽直率的史青最早加入东真军;董用不知去向;与几个小伙伴相处最为愉快的却是毫无城府的吴天。 见到冲过来的正是张牙舞爪的吴天,丁武便上了心。 “快动手啊,赶紧啊,老蒋要杀人了——”吴天大呼小叫着,从丁武眼前拐个弯掠过。 “动手!”丁武对着帐内一吼。单手一伸,扯过一个护卫,顺势捏着他的脖子往另外一个护卫撞去。 同时,身随形动,连勾带切,对着两个护卫后脖颈分别一个手刀,将其击瘫在地。 帐内响起噼里啪啦的打斗声,以及高天锡的怒吼声,半晌之后才趋于平静。 陈耀衣裳零乱,气喘吁吁地掀帘而出。 “呵呵,虚了吧,这半天才搞定……” 陈耀朝丁武翻了一个白眼,瞅着乱成一团的军营,有些疑惑,“咱们错过了什么吗?” “老蒋似乎发飚了,要去砍人。” “砍谁?” “应该是你老婆跟儿子。”丁武淡然说道。 “你——”陈耀差点就扑过去把丁武给啃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六十四章 我错了 丁武一把拽住往前冲的陈耀,奇怪地问道:“你也要去砍人?” “你他娘的,那是我老婆跟儿子啊,亲生的!” “行啦,你还真信老蒋会把你老婆儿子砍了不成?” 陈耀被丁武一喝,脑子略微清醒了些。想想也是,可是老蒋这唱的是哪一出? 丁武窜动着身子,在周边不停地四处打量。 陈耀瞧着有些发晕,怒道:“你发什么神经?” “找退路啊!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脑子落哪了?” 陈耀怔了怔,晃了晃头,确实有些跟不上节奏的感觉。他苦笑着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心慌得厉害。” 正说着,却见蒋郁山一手提刀,一手挟着陈诃,大步流星而来。 陈诃手脚在半空中挥舞,嘴里嘶喊着:“放下我,我要找我娘,娘——爹——快来救我啊!” 在蒋郁山的身后,挤挤挨挨着数十个士卒。 有些人茫然而顾,有些人拿着刀望空虚劈,有些人大吼大叫着却又止步不前。 还有一两人,默不吭声地伸脚使绊,令好几个正在急急追赶的士卒倒成一摞。 场面,相当的混乱。 之间,还夹杂着一个跌跌撞撞的女子,秀美的脸上已经写满张惶,手提裙裾,嘴里发出凄厉的哭喊。突然脚下一绊,俯身便倒,却被一只胳膊直接提起。 “哥,求求你,放诃儿回去!放他回去好不好,我,我在这,随你处置……” “闭嘴!”郭侃一声冷哼。 “小筠——”陈耀看着自己的妻子,胸膛如若炸开,又一声大吼:“郭侃,放过小筠!” “爹——”一声哭叫传来,陈诃惊惧的小脸从陈耀眼前晃过。 “快滚!”蒋郁山一声大吼,一手挟着陈诃,一手作势挥刀,脚步丝毫未停,往寨门直奔而去。 挡着无不披靡。 “走啊!”丁武肘尖捅了捅陈耀,陈耀却呆在原地,茫然地看着被蒋郁山擒着快到寨门的陈诃,又转向还在营寨之中被郭侃抓着的郭筠。 丁武叹了一口气,扯住陈耀的衣领,拖着他跟在蒋郁山身后狂奔。 “蒋郁山,给本帅站住!”郭侃仰天怒吼。 “老蒋,别跑了——” “不要太过分了!” “把人放下——” 边上,众人一边很“努力”地往前追,一边时不时停下喝斥蒋郁山。 “都给老子滚开!” 蒋郁山噪门大开,一声炸响,守在寨门之前的士卒,连滚带爬而走。 “蒋郁山,最后一次警告你,给本帅站在那!”郭侃的脸色苍白若雪,唇间甚至隐隐现出咬牙切齿的血痕。 众将士之中,只有梁城,极其担心地看着郭侃。也只有他知道,元帅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蒋郁山却如若未闻,奋力将寨门撑开一条缝,拎着胳膊底下的陈诃便往外甩去。在雪中滑行的陈诃,吓得甚至忘了哭泣。 跟来的丁武把陈耀塞出去,对着蒋郁山拱手抱拳,有些犹豫地轻声说道:“要不,一起?” “滚,给老子滚!老子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们了!” 趁着丁武一怔神之际,蒋郁山一脚扫向他的后臀,直接将丁武踹出寨门。而后缓缓将寨门关上。 “小筠,小筠——”陈耀突然醒悟过来,扑向寨门。 蒋郁山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抱歉,哥哥只能——呃——” 蒋郁山的脸色突然一僵,抬起手,试图抓向后背。手伸到一半又停在半空,而后缓缓垂下。 蒋郁山慢慢地转过后,他的后背,正插着一支箭羽,几乎透胸而过。 所有的人,全呆住了。营寨之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郭侃紧握在手中一把轻轻抖动的强弓,正发出微微的颤音。 “呵呵——”蒋郁山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愤怒,“我这一生,南征北战,杀敌无数,也受创无数。这,这还是第一次后背中箭——” 蒋郁山表面上,脾气极为暴躁,别说是对普通士卒,哪怕与他同级的其他将领,也没少受过他的老拳。 但是,任何一个人,都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在战场上的表现,无人能比。 不仅每战争先,不仅在战场上总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救助每一个遇险的袍泽。而且确确实实,从来不肯把自己的后背朝向敌人。 如今,他的后背,却被自己人所破,而且还是元帅! 大多数将士的目光,从呆滞到怀疑,再从惊愕到茫然。甚至有些人眼中,已经隐然生起了一丝的悲愤。 施玉田与秦子绪相视一望,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心里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军心,要垮了? 吴天喃喃地说着:“他们,不是在开玩笑啊——” 蒋郁山缓缓地跪倒在地,嘴角淌出一股血丝。他的脸上,愈加平和,咧着嘴想笑,却牵动剧痛的内脏而深皱着眉头。 他只好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缓缓说道:“真不错,真的!如此,我就不欠任何人了。郭——元帅,对不?我蒋某人平生,最烦的就是欠人债务,现在,咱们俩清了……我,谁都不欠了……此后,不要再说我老蒋,没脸没皮,欠债不还……” 陈耀两手撑在寨门之上,呆呆而立,如灵魂出窍。 “老蒋,出来,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医生,你可以没事的!”丁武焦急地说道。 蒋郁山微侧着脸,嘴里咕噜道:“蠢驴,再不滚,想滚都滚不了了!” “蒋大哥——”郭筠突然从郭侃身边跑出,跌跌撞撞地向蒋郁山奔去。 郭侃探手一捞,空手而回,便冷冷一哼,柱弓而立。 其他人,则默默地看着这个踉踉跄跄的身影。 如寒风中的孤柳。 郭筠终于跑到蒋郁山跟前,双膝落地,两只手颤颤微微地扶着他的双肩,泪如飞雨。 “蒋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我连累你了。是,是我的错!蒋大哥,你不要死——” 蒋郁山在乱糟糟的脸上努出一些笑意,“妹子,我没事。你,别怪你哥。你哥,是真心为你好……西征这么多年,你是她最记挂的人了。他,就是担心,担心你在这里,不习惯,会被人欺负……所以,你,千万别……” 蒋郁山的脑袋,终于耷拉了下来。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六十五章 代价 “不——”郭筠瘫倒在地,散乱的目光从蒋郁山身上移向扒在寨门外的陈耀。 “小筠,小筠——”陈耀眼中,终于恢复了一些生气。 “拦下他们!”郭侃冷冷说道。 身边侍卫,犹犹豫豫地往前挪动。 “拦下他们!”郭侃大吼道,脸上已现狰狞之色。 梁城一声不吭地越众而出,往寨门奔去。其他几个侍卫,终于开始跟上。 “小筠,快出来,跟我一起走!”陈耀怒吼道。 “娘——”终于爬到陈耀身旁的陈诃,努力地摇着巍然不动的寨门。 郭筠撑起自己的身子,对着陈耀惨然而笑。柔柔地抬起皓腕,从头上摸下一根铁柄银簪,握在掌中,刺着自己的脖侧。 “你干什么?”郭侃惊喝道,扔去手中长弓,抬脚便赶过去。 “哥,你别过来!”郭筠牙齿一咬,银簪入肉,沁出一滴血珠。 郭侃与梁城等人的脚步,不由同时一顿。 “哥,求求你,放他们走好不好?我,我可以任你处置。我,可以出家为尼,可以回真定,可以去任何你要我去的地方。只要你放他们走,好不好?” 郭侃双唇紧闭,额上遍布青筋。 “不要——小筠!”陈耀吓得手脚哆嗦,“你放下簪子!” 郭筠转过头,看着陈耀与陈诃,眼中铺满凄凉的泪水。 “小耀,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离开南京府城,我不该意气用事。 诃儿,娘不好,娘对不起你们……” 陈诃小脸紧紧压在寨门上,探进的两只小手,不住地摇晃,“娘,我要娘回家——” “小耀,我不是一个好妻子。我,从来都不知道珍惜,我只知道你对我好,却从来不知道怎么对你好。对不起——” “闭嘴,我不要你对不起,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陈耀嘶吼着,便去推扯寨门,却又不敢过于用力。 腰板依然挺直的蒋郁山,牢牢地卡在了寨门处。 “小耀——”郭筠手上簪子,又往里刺了一分,“快走,带着小诃离开,要不然,一个都走不了!” 郭侃又往前踏了一步。 “哥——”郭筠的声音,已经低弱无力,两眼绝望地看着郭侃,“你,真的要痛下狠手吗?” “我现在是在打战,这是战争!不是过家家,不是儿戏!”郭侃一张俊美的脸,已经完全扭曲。 “夫君,下辈子,我一定当个好妻子,好吗?不要怪我哥——”郭筠咬着牙,握着银簪,用力一刺,直没簪尾。 鲜血迸射而出。 “小筠——娘子——” “娘——” 陈耀父子,齐声长嚎,撕心裂肺。 郭侃抬起的脚停在半空中,呆若石像。 为什么,这个从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妹子,会如此决绝求死? 为什么? 随即,郭侃发出一声如怒兽般的吼叫:“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 梁城手一挥,二十余个士卒,终于没有了任何的犹疑,向寨门冲来。 丁武叹了口气,一手抓着陈耀,一手拎着陈诃,发出一声清亮的长啸。 一支鸣镝,呜咽着自营前雪堆中射出。 十多个白衣白袍士兵随即从雪堆内窜出,或盾或弩,迅速地在丁武身后,堆出一个严密的防守阵型。 锦州城下,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梁城大惊,一声怒吼:“敌袭!戒备——”心里暗自责备,营内大乱,敌兵潜伏于营前一整夜,竟然没人知晓。 不过,这些人长时间埋伏于此,个个嘴唇发白、脸色发青,显然没有太多的战斗力,这又让梁城稍松了一口气。 “丁哥,你放下我——”陈耀身子不住地挣扎着,“你让我再去看一眼。” 丁武不为所动。 “你他娘的放下我啊——我,我得把小筠带回去!” 丁武又叹了口气,放下陈耀,随即甩开胳膊,一掌切在他的脑后。 两个白袍士兵,分别接过陈耀父子,翻身各上一马,往锦州城疾驰而去。 营寨大门,终于被打开,一群士卒拥出,张弓而待。 丁武立在盾阵之后,朗声说道:“某今日,为谈判而来。不欲开战,望各位莫要徒增伤亡!” “杀!”梁城一声怒喝。 箭如飞蝗而下。 但是丁武手下,只是将盾护得严密无缝,同时缓缓后撤,却并未出弩反击。 突然“轰”的一声炸响,如平地惊雷。 营寨之前,积雪从地上倒卷向天,伴着泥土,遮天蔽日。 郭侃军营之内,所有人都被惊得一呆。 这些贼厮,竟然在营前埋下炸药? 还好,似乎没多少,而且并未靠近寨墙,没有造成任何的损失。 只是当泥土落地,耳中轰鸣渐去时,丁武与他的白袍部下,已经退去了数百步之远。而且,一支骑兵,已经出现在视线之内。 “骑兵!准备出战——”梁城又是一声大吼。 然而,没有动静。 紧急状态下的临时军事指挥,本来都该归蒋郁山统筹,也只有他,才明白这时候,到底该派哪一支骑兵上去。 大权骑兵倏忽而至,如一阵狂风,卷起丁武与十多位白袍士卒,又转眼消逝。 战场之上,唯余滚滚而起的冰碴与飘飘扬扬的雪片。 营寨之内,郭侃双目迷离,缓缓地坐倒在郭筠的身侧…… …… 二月的多泉子,呵气成冰。 可是敌烈部的驻地,却欢闹如春。 数十堆巨大的篝火,已经燃烧了三天三夜,一直未熄。 无论白天黑夜,总是有人在此纵情豪饮,尽情歌唱。 不仅仅是方圆五百里以内的所有部落,最远的甚至有岭北以北千里之外的部族,都派使前来祝贺。 祝贺敌烈部的长女赤玫瑰,与大权国国主赵权成亲。 新娘子依然美丽动人,但是赵权却完全找不着当时的感觉。 也许是心境不再单纯,也许是身体不再冲动,也许是漠北与锦州的战事一直让他郁结于心。三天三夜的狂欢,赵权却觉得自己恍若外人,只能静静地看着,却无法融入其中。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这种以政治为目的的联姻,已经在内心深处,产生着一种抗拒。 想要平定漠北,敌烈部必须保证绝对的稳定。 与其让赤玫瑰有可能招外人为婿,接管敌烈部,不如把赤玫蝶收在身边,彻底消除隐患。 很无奈,也很现实。 也是一个最简单,并且可以得到所有人接受的最佳方案。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六十六章 号啕 “夫君,你不喜欢吗?”子矜柔柔地环着赵权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轻声问道。 赵权回身将子矜揽在身前,叹着气问道:“作为一个妻子,给丈夫讨小老婆,我有时不太理解,你怎么会一点都不觉着别扭?” “别扭?”赵子矜有些惊讶地撑开身子,看着赵权的眼睛,“你觉得我给你添麻烦了?” “不,不,不是麻烦。” “你不喜欢这个姑娘?” “呃……没有不喜欢……” “听说她是你的初恋啊……”子矜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目光。 “别胡说……”赵权脸色一板。 “这可是赤玫蝶姑娘亲口告诉我的?” “你算清楚点啊,在认识她们姐妹之前,我就已经遇到过你了。” 子矜略侧螓首,有些疑惑地说道:“真的吗?” “当然了,那时你才黄毛那个丫头,有些不记事,我可以原谅你。” “好吧。”子矜甜甜一笑,“我知道了,我是夫君、嗯,我老公的初恋……” 赵权挽着子矜的肩头,看着水心堡外,白茫茫的天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岁月一时静好,自己却无法浅笑淡然。 子矜有些紧张地看着赵权,“你是不是,真的不高兴了?” 赵权摇了摇头,“不是,是郭筠死了。” “什么?郭筠?出什么事了?”子矜惊问道。 “郭侃用计,诱使郭筠带着小诃,私自脱离护卫军队,去其营中相见。结果被当成人质用以要挟陈耀。为了让陈耀与小诃能安全逃离,郭筠自尽而死……” 对于郭筠,赵权的情感是相当复杂的。 当年与郭家最早的矛盾,大半缘于此女。与陈耀成亲后,郭筠的跋扈行径虽然收敛许多,但是赵权还是极少与她直接见面。 并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觉得没必要。 这些年,郭筠基本上都住在南京府城,与子矜一起,侍奉自己的父亲。尊老、相夫、教子,没有任何的差错。 如果说还有不足,就是与南京府上下家眷之间,依然很难相处。 不过,郭筠却与子矜俩人的关系,却相当融洽。也许是因为外柔内刚的子矜,并不在她面前摆出任何长辈的架式;也许因为自幼精通琴棋书画的子矜与她之间有更多共同的兴趣与话题。 赵权心头,掠过一丝浓浓的悔意,其实自己真的该对她、对陈耀夫妻俩好一些。多一些关照,多一些过问。如此,郭筠也不会总觉得自己无法融入南京府城的生活,无法把大权国当作自己真正的家。也不会如此轻松地,就被拐骗到郭侃军营之中。 子矜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一时哽咽难言。 “早知道,早知道我应该坚持把她叫上,一起来多泉子……”子矜低低的哭声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悔意。 赵权此行多泉子,不仅带来的赵沁与赵溢,还有已经担任自己侍卫长的大嘟嘟,以及辛邦杰之子辛德勒。 陈诃曾哭闹着要一起过来,却被郭筠怒斥。 其实原因还在自己吧,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有露出任何想要与他们母子同行的意愿。赵权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其实,更让他难受的,是蒋郁山之死。 老蒋啊—— 赵权不知道,老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死志? 以他的身分地位,哪怕在军中犯了再大的错误,郭侃按道理也不会直接将他射杀。除非老蒋自己一心找死。 赵权更不知道,对于老蒋之死,自己应该感到惋惜还是应该感到庆幸。 郭侃整支军队,也只有老蒋一人,会让自己感觉到忌惮。此人一去,郭侃部队,从此不足为虑。 即使如此,赵权心里的悲痛,依然难以疏解。 身后,突然撞来一个滑溜溜的身子,从赵权与子矜之间拱入,仰着头看子矜,幸灾乐祸地笑道:“大娘,你是不是被爹揍哭了?” 子矜脸一红,掩上袖子,急急地擦去脸上的泪痕。 赵权给了女儿后脑勺一巴掌,虎着脸说道:“跟你说了多少次,现在十一岁了,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没皮没脸的!” “爹,你不喜欢我了——”赵沁瘪着嘴作哭泣状。 “是啊,你现在长得跟一坨牛粪样,怎么让我喜欢?” 十一岁的赵沁,身高已经逼近子矜,连体重都跟她都差不了多少了。姑娘长得太快,不好玩,便时常遭到赵权故意的嫌弃。 赵沁哇地一声干嚎,“大娘,自从你生了弟弟以后,爹,他就不喜欢我了!” 子矜把赵沁脑袋揽进怀里,安抚道:“没关系,爹不喜欢你,大娘还是喜欢的!” “跑进来,什么事?”赵权把女儿的脑袋从子矜怀里扯出来问道。 赵沁撇了撇嘴,“弟弟又拉在裤子里了……” 子矜一听,赶紧抽身离去。 “还有什么事?” “嗯,那个,辛德勒今天下场比试,连胜三场,可厉害了!” 赵权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女儿。 “嗯,我觉得这小伙子不错,爹是不是考虑下,可以让他上战场了……” 赵权曲起手指,给了女儿脑门上一个轻轻的暴栗。 “哎哟,你干嘛揍我?” “你收了辛德勒什么好处?” “没有,绝对没有!” 赵沁搂着她爹的胳膊,扭着身子腻身问道:“行不行啊,爹——” 赵权心里闪过一丝恍惚。 女儿今年11岁,后世不过小学五年级。但是现在却已经快成为被猪拱的白菜了。 大岩桓与辛邦杰都为他们的儿子探听过此事。 大嘟嘟今年17岁,辛德勒今年14岁,年龄似乎都很合适。 赵权只好放出话来,一是女儿十八岁以前,绝不出嫁。二是等她到了十六岁,脑子长成后,自己去挑。 不过,为了体现公平,在大嘟嘟以新任侍卫长身份随自己来多泉子时,他也只好把辛德勒带在了身边。 赵权被女儿晃得一阵头晕,费了好大劲才把胳膊挣出来,无奈地说道:“你让他自己去找大嘟嘟,不就行了?” “他说,不想去大哥哥那,怕被揍。” 赵权不由苦笑,“行了,那去找封将军吧——” “好勒——”赵沁拔退就跑。 “站住!” “炸啦?” “去把大嘟嘟叫来。” “大嘟嘟,我爹喊你——”赵沁开口吼道。 大嘟嘟闻声进来,对着赵沁略一拱手。 赵沁却别别扭扭地提着裙摆,侧着身从他身边一闪而去。 赵权看着逃走的女儿,心情有些复杂。 长相酷似其父的大嘟嘟,身高已经与自己比肩。此子也算是海东军事学院第一批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文武俱修,可谓马上可击贼、下马能安邦。 只是为人过于方正,总是不苟言笑。在南京府出生的官二代中,属他年龄最大,所有的弟弟妹妹都被他管得死死。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赵沁,在他面前,也不敢过于放肆。 这种性格,当自己的侍卫长,自然没任何问题。 可若是…… 算了!赵权把这种念头赶出脑海。 “国主!”大嘟嘟抱拳而立。 “给旅顺发个信件,让陈耀过来一趟。” 大嘟嘟有些犹豫,但还是答了声,“是!” “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属下觉得,陈部长此时,未必肯来多泉子。” “是啊,我就是担心他被愤怒冲晕了头,会让辛邦杰很被动。你有什么主意?” 大嘟嘟沉吟片刻后答道:“属下建议,可以答应陈部长,只要他肯来多泉子,就为他签发对于高天锡的必杀令。而且,包括高天锡的家人与全族。” 祸不及家人,并尽可能的不采取暗杀等手段,这是赵权始终坚持的原则。 交战双方,都有家人,一旦对敌方采取如此手段,难免会遭到对方的报复。 可是如今,高天锡首先触碰到了底线。再不予以报复,不仅会被人轻视,而且还可能引发更加肆无忌惮的相同行径。 “另外,属下还觉得,可以让陈部长自己决定郭家的未来。就是如果有一天,彻底击败郭侃之后,他与他的家人,可任由陈部长处置。” “行,雪化后,让他尽快过来吧!小诃想来,就一起带来。” “属下遵令!” 让赵权有些意外的是,雪未化,陈耀便已经赶到了多泉子。 大概是辛邦杰已经受不了他,便把他直接赶了过来。 为了躲避哈剌温山的风雪,陈耀借道高州,竟然还拐去开平城,悄悄打探一番后再北上多泉子。 这还是那个时常被自己踹来踹去的胖子吗? 看着全身憔悴的陈耀,赵权鼻中一阵发酸。 陈耀倒似乎已经走出了悲痛,满不在意地说道:“小舅新婚,我走的匆忙,别跟我要贺礼啊!” 赵权给了个白眼,问道:“锦州战事如何?” “真定军损失过半,已经无力再对辽西其他地方发动袭扰之战,除锦州之外,其他地方的战事,算是告一段落。 锦州城外,郭侃与真定、顺天府军残余兵力,往南撤了三十里,这一个多月以来,已经没有力气攻打锦州城。锦州城算是解围了。 目前,东北野战军诸部,正集中兵力,在山林中与郭侃军缠斗,在截杀他们粮道的同时,令其无法轻易砍伐林木。估计最近他们军中,因缺少取暖的柴木,受冻伤毙的人,不在少数。 应该熬不到开春了,就这些天可能会一直撤到海阳。” 赵权点了点头,这结局并不太出乎他的意料。 “小诃呢?为什么没把他带来?” 陈耀一声长叹,“这兔崽子,我搞不定啊——” 赵权心时一紧,问道:“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 “想他娘!天天想,夜夜想,实在很烦人!” 陈耀脑袋突然一仰,鼻子一吸,正准备流出眼眶的泪水,瞬间全部倒流而回。 “他总是在问我,为什么不把娘接回来。为什么我要扔下他的娘亲不管。 而且……还,哭……哭着要去找他舅舅。 要去看下他的娘亲,到底还在不在舅舅那里……” 陈耀实在无法抵制汹涌的泪水,只能任其顺着两侧耳根,淅淅沥沥地向下流淌。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总不能告诉他,是他舅舅骗了他的娘亲。 是他的舅舅,逼得他娘亲自尽而死。 是他的娘亲,为了让我们爷俩安全回来,选择了自尽。 是他的爹爹,没有能奈,连他娘亲的性命,都保护不了……” 陈耀终于号啕而哭。 “小舅,你说,我是不是命太硬?克死了我爹娘,又克死了我老婆,接下去,会不会该克……” “胡扯什么!”赵权喝斥道。 “我,我实在是没力气安抚小诃了。我怕他看到他爹这模样,会看不起我,会觉得我没用。也许他离我远点,会更安全些……” “现在谁在看着小诃?” “绿眉……” 赵权微微地松了口气。心头突然一动,也许只有这妮子,才能让这对父子尽快地从这场变故之中走出…… “小诃现在也长大了,其实很多事情,他自然会看得明白。哪怕现在不懂,用不了多长时间,他自然会知道,他那个舅舅是什么样的人,他的爹爹是什么样的好汉! 你如今在怀疑自己,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对自己的儿子,还是要多些信心才好!” 陈耀使劲地吸了把鼻子,点了点头。 “让你过来,是有些事情想跟你探讨清楚,你现在……是不是得再给你几天时间?” 陈耀捞起尽是油渍的袍子,在脸上胡乱地擦拭一番后,吸了一大口鼻涕后说道:“没事,我也就在你面前敢这样。但是,人绝对是清醒的。放心,我不会乱来!” “行!”赵权也不矫情,“一是对高天锡的必杀令。” “这事,我已经让齐禄去负责。查清楚了,高天锡在开平城有一妻一妾,两个儿子。他家原本是辽阳人,前些年直系亲属已迁居河东,共有二十八口人。” 赵权略一犹豫,但是终于没有开口。 “辽阳高氏族人,我只是给予警告,不会去动他们。” 赵权稍松了口气,接着说道:“其二,和林的阿里不哥,败像已现。估计开春之后,他的军队就会全部崩溃。我的想法,是要抓住他败亡的时机,利用机会,让禾忽接收他手下的一些兵力。同时支持禾忽攻占和林。”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六十七章 落魄 陈耀有些疑惑:“支持禾忽,攻占和林,还有可能。但想让这憨货得到阿里不哥部下的支持,难度很大啊!” “耶律铸——”赵权轻轻答道。 陈耀恍然而悟,“好主意!” 和林的布局,还得等一段时间发酵,内心如火山欲喷的愤懑,已经让陈耀无法安静地在多泉子呆着了。 三月二十。 大权国对于高天锡全家的必杀令,传至开平城。同时,还有一份大权国的正式通牒被送到了耶律铸的手中。 这份通谍细述了高天锡以他人之妻、子为质,毫无底线的无耻行径。并且以大权国国主的名义,发出正式通告:如果忽必烈不能即刻回复对高天锡的处置方案,大权国将会自行采取行动解决。 忽必烈对此,毫不在意。 然而,第三天夜里,高天锡一家四口人,就被杀死于开平城宅中。杀手,不知所踪。没人知道这些人是否从城外潜入,是否已经离开。 开平举城震惊,所有人都为之胆寒。 貌似守卫森严的开平城,竟然如一个漏筛一般,任大权国杀手来去自如,如此轻松地将人杀死之后,还不留任何影踪。 如此,有谁敢放心将家人留于开平城。 可是,其他地方,也一样不能保证安全。 两天之后,消息传来。高天锡在河东的一族直系亲属二十八口人,全部被灭。 人人,因此而自危。 如今再检视高天锡这种不择手段的行为,的确会让所有人都感觉到恶心与愤怒。 于是,谴责高天锡行为的奏章,如雪花般地飞向忽必烈。还有人,直接要求忽必烈下令,诛杀高天锡。 忽必烈无奈之下,只得撤销高天锡所有职务,并将其拘回和林受审。 领旨前往郭侃军中提人的,是孛罗欢。 此人原是阿里不哥的侍卫长,投奔忽必烈不过两个月时间。 当年,忽必烈见疑于蒙哥,应诏携妻儿北上和林,初回王府时,正是孛罗欢当着忽必烈的面,把阿里海牙狠揍了一顿。 即使如此,孛罗欢投降之后,忽必烈依然喜爱他的武勇,而将其招为自己的亲卫。并且很可能成为即将组建的怯薛中,四个千夫长之一。 这让孛罗欢很得意,他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的那个金子,无论放在哪里都可以发光。 当孛罗欢带着随他一起降附忽必烈的十六个兄弟,来到海阳时,郭侃等三路大军,刚刚撤至榆关。 东平军被调往开平城;史权率着所剩不到一半的真定军,直接回了真定;顺天府军也慢慢地撤回自己位于顺天府的驻地。 海阳的防卫,全部移交给了郭侃。 看着有些空旷而杂乱的营地,孛罗欢一脸不屑。 汉人,太弱了!数万人马,几个月时间,一个锦州都打不下来。这就是传说在西域跟着旭烈兀,平了数百座城池的郭侃? 看来,是个极会吹牛的家伙。 吹牛倒也罢了,让孛罗欢极为愤怒的是,这家伙竟然连见都不见自己! 若不兄弟们拦着,孛罗欢恨不得拔刀直接冲入中军,剁了这狗贼。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这些人,代表着大汗,辛辛苦苦从开平城过来,需要好酒好食招待的吗? 还好,没等多久,饭食终于被送来。但是十多个人,竟然只给了一只羊,而且还没有酒。 孛罗欢正发着脾气,又进来两个汉人。一个眉头紧蹙、全身散发着萧瑟与颓废之气;另一个则强努笑脸,眼中则有掩饰不住的慌乱。 其中一人略略拱手,说道:“在下,东征军元帅帐下监军施玉田,见过将军。” 孛罗欢斜了一眼,“东征军啊,好大威风,听说打了个大胜仗,不知杀了多少敌兵?” 施玉田眉头皱得更深,指着边上之人,淡然说道:“此人高天锡,现移交给将军。” “你就是高天锡?” “正是鄙人。”高天锡恭敬一礼。 “你干了什么鸟事,还得老子亲自跑一趟,把你提去见大汗?” 高天锡心里一紧,问道:“不知大汗是否有旨,准备如何处置我?” “鬼知道要怎么处置?还有,我说,那个姓施的,兄弟们一路辛苦,酒你总得有吧!” 施玉田摇了摇头,“大军刚接手海阳的驻防,诸事杂乱,粮草欠缺,正在四处调集之中,还请将军担带。” “放屁!你们缺粮草,怎么能缺了我们兄弟们的酒食?还有,赶紧弄点粮草,吃完我们要带走!” 施玉田不答话,拱手一礼,便欲离去。 高天锡却紧紧扯着他的袖子,语意哀恳,“施,施将军。烦请看在高某面上,多要点军粮,否则我等路上,如何能熬得到开平?” 施玉田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好,我再跟老秦商量下。” 高天锡依然扯着施玉田的袖子不放,用汉语说道:“我,我想再见下郭元帅……” “他,不会再见你了。你且放心离去吧,过些天,等元帅心情平复些再说。” “那……你能不能问下郭元帅,再派几支百人队,随我去开平?否则,就他们这十来个人,如何能保证我一路平安?” 边上的孛罗欢好生不耐,怒吼道:“两个贼厮,躲着我嘀咕什么?想逃跑吗?” 施玉田抖开袖子,对着孛罗欢说道:“高大人怕此去开平,诸位不能保证他的安全,所以让我多派人护送。” “放屁!”孛罗欢还没说话,却早已惹恼了他身边的兄弟们,一个个指着高天锡,拔刀的拔刀,提拳的提拳,随即围将上来。 “不是,不是,诸位误会了!”高天锡脸色煞白,双手急摇,“我绝无此意,只是想多一些人为各位寻找一些粮草,以供路上之需。” 孛罗欢嫌弃地挥了挥手,几个蒙古兵这才重新归座。 高天锡幽怨地转过头,施玉田却只是木然地拱拱手,离帐而去。 高天锡长叹了一口气,满脸落魄。 他现在明白了,这一次的失误,无论是郭侃还是他手下的将士,心里都充满着对自己的怨气。 可是,这能怪自己吗? 是郭侃亲口同意了自己的计划,是他派出自己的侍卫长去接郭筠母子,是他在暴怒之下射杀了蒋郁山,也正是他逼得自己的妹子自尽身亡。 这一切与自己何干? 自己,仅仅只是想通过谈判,从陈耀手中多挖些利益而矣。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伤害他的妻子与儿子。 但是,高天锡也明白,失败了就是失败了。没有人会去分析失败的原因,只会把所有的责任都赖在自己的身上。 还好,起码大汗还是念着自己,专门派人来把自己接回开平。哪怕是以治罪的名义,早早离开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就是,人太少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六十八章 追杀 既然指望不了郭侃派兵护送,高天锡只能苦苦哀求孛罗欢尽快出发。 从海阳到开平,最近的路程是往西北,直接穿行燕山北麓。如此,近千里路程,快马行走,五六天可到。 可是,这一路山高林密,必然危险重重。高天锡摊开一张地图,对着孛罗欢耐心地解释道:“咱们往西南,经过顺天府防区,而后到燕京折向西北至柔远,再到开平。路虽然远了些,但全程皆有军队驻守,当可无忧。” 孛罗欢一把拍掉高天锡手中地图,喝斥道:“你们这些汉人,一个个胆小如鼠,难怪连个区区的锦州城都打不下来!” 边上响起哈哈的嘲笑声。 “就是,几万人马,败得这么惨!” “我等刚从这条路过来,哪来的贼人埋伏?” “我们得用最快的时间赶回开平,否则赶不上对和林的大战了!” 高天锡心里不由苦笑,孛罗欢,这个阿里不哥的侍卫长,是自己费了无数的心思,趁着和林粮食已尽的时候,安排手下将其诱降。如今,这样的一个人,却在嘲笑自己兵败锦州? 但即使如此,高天锡也不敢出言反讽。 这些蒙古兵却似乎得理不饶人。 “你们说,忽必烈怎么会找个这么胆小的人来统领密谍司?” “听说,他曾经被东真军俘虏过,可能早就吓破胆了……” “这种人,不如回家抱着婆娘生娃去呢,上什么战场的!” “嘘,别扯了,他们家,被杀光了……” 正在怔神中的高天锡,下意识地问道:“你们说什么,谁家被杀光了?” 孛罗欢看着他,眼神中充斥了不屑一顾的怜悯,“你还不可知道吗?可怜呐,一个密谍司的统领,自己家人被杀光了,竟然还不知道!” 高天锡猛地扑上前,揪着孛罗欢的衣袖,吼道:“不可能,你……” 孛罗欢胳膊一甩,冷冷地看着滚落在地上的高天锡,“死就死了,有什么好吼的?就你这熊样,我看不如自杀了拉倒,还浪费我等兄弟辛苦地跑这一趟!” “你,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高天锡把自己的上半身从泥土里撑起,目光狂乱地在几个人身上逡巡。 其中一个蒙古兵,腿盘在马鞍之上,俯视着高天锡,眼中带着戏谑的目光说道:“大权国发布了对高大人的追杀令啊,你的两个老婆两个儿子,已经走了,据说很安详。” 如一只铁锤,重重地击在自己的脑袋之中,让高天锡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大权国,赵权,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他就不怕,被天下人所唾骂吗! “大汗,大汗可有传旨,要替我做主?”高天锡满含着悲愤而期盼的眼神,看着孛罗欢。 “做主?为什么要为你做主?”孛罗欢觉得这个汉人有些莫明其妙。 “就是啊,大伙都忙得很呐!” “我说,你能不能快点,我们赶时间啊。” 是了,大汗正准备攻伐和林,并不是他忽视了自己与家人的安全,而是在百忙之中为敌所趁。只要赶到开平,不,只要跟着大汗出征和林,自己就一定是安全的。 躲过这一劫,再想办法为自己的妻儿报仇。 高天锡咬牙切齿地想着。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高天锡忽儿脸色狰狞,忽儿心如刀绞,忽儿寻思如何借力复仇,忽儿又精神恍惚无措。 当年的南京府,如今的权国,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在他们手上占到过任何的便宜。 迷糊之中,高天锡也失去了与孛罗欢争辩的气力,就此随着他们,往西北钻入山林而去。 几个蒙古人,看似一直在打打闹闹。不过一进入行军状态,便收起嘻笑模样,虽然只有十六人,却个个分工明确。 无论是分兵探路还是晚间戒备,孛罗欢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除了夜间实在看不清道路,白天几乎马不歇蹄,一路狂奔。 转眼三天便过去,高天锡略松了口气。只要够快,哪怕路上有人伏击,也应当可以将敌甩开。 按这速度,只要再有一天,便可冲出密林,应该就安全了。 密林? 高天锡突然一阵揪心,当年,也是这一片略靠北些的密林中。忽必烈前后派了一千多的人马,竟然没有堵住陈耀不到一百人的队伍。反而令最后一支契丹兵就此消亡。 此时,攻守易位,若是有贼兵围剿,自己能如当年的陈耀一样逃出生天吗? “咻!”的一声轻响,落在队伍最后的一个骑兵痛哼一声,栽落马下。 “走!”孛罗欢一声大吼,剩余十六骑,没有任何犹疑,往前纵马急奔。 半晌之后,树林中冒出几个人头。 陈耀满脸愤怒,“这哪来的蒙古人,这么怕死?连掉了一个人都不管的!” “还追不,头?”韩霸舔了舔嘴唇问道。 陈耀有些犹豫。 正如孛罗欢所预料的,这群蒙古兵的速度,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今日好不容易赶上灭了一个,却没料到他们竟然跑得更加决绝了。 追是肯定要追的,只是想要隐藏身迹,已经是不可能了。 陈耀看了看身边的二十个人,两个手指往前一叉,韩霸便领着其他九人往前急追。陈耀领着其他人与剩余的数十匹马随后,前后保持五百米的距离,同速前行。 前方的孛罗欢急奔一阵后,缓下马步,头略一扬,一个蒙古人翻身下马,趴地上细听一阵。起身说道:“两批,总共约四五十骑,不知多少人。” 孛罗欢眼睛微眯,手一挥,“先杀他一轮再说。” 看他们准备杀回去,高天锡大惊说道:“将军,那批贼人,弩箭极为厉害,这样拼杀,你们会吃亏的!”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孛罗欢怒喝一声,留下两个,领着其他蒙古兵,便向来路杀去。 迎头看到突然回头的蒙古兵,韩霸不由一怔,大喊道:“风紧,扯啦——” 十骑呼啦啦的立即掉头,散入山林中,一些弩箭不痛不痒地落在蒙古人马前。 孛罗欢淬了一口,也不追赶,再度回头,往西急奔。 就这样,双方你追我赶。只要孛罗欢一回头,大权兵便即刻四散而去。 一个多时辰过后,孛罗欢的马力终于渐渐弱了下来。而他们离密林边缘,最少还有百里的路程。 高天锡一阵焦虑,这种情况,最好的方式,就是留下一半人马,堵住贼人,断尾求生。他巴巴地看着孛罗欢,却不敢开口建议。 倒是有个蒙古兵主动请求道:“将军,要不我领几个人,把他们堵在住?” 孛罗欢终于停下马匹,狠辣的眼神扫过众人,最后停在高天锡的脸上,冷冷地问道:“后面追击的人,是谁?” 高天锡心里一抖,苦笑着说道:“可能,可能是权国缉侦局陈耀……” “缉侦局?你的同行?为什么要追杀你?” “嗯,锦州战场上,敌我双方,相互得罪,在所难免。将军要是听我建议,不选择这条密林之路,应当会少了很多麻烦。” 这是实话,走南线,沿途有驻军,的确安全很多。 目前的情况,有些出乎孛罗欢的意料。 他没想到,大权国士兵,竟然敢深入燕北之地追击自己。而且对方每人最少双骑,自己有些轻视了。 那些人现在不肯接战,显然是想拖到自己马力尽疲时再发动进攻。 对方兵力应该不会太多,若是拼力一战,未必就没有获胜的机会。 可是,值得吗? 为了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汉人?而且还是一个大汗已经降罪的犯人。 高天锡依然犹犹豫豫地劝道:“我觉得,这位兄弟说的有道理,得留下几个人断后。其余的,尽快离开这片密林……” “行,听你的!”孛罗欢咧着嘴,扯出一个恶狠狠的笑脸。 高天锡愕然地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 “你,留在这。座下的马,归你的。其他的,撤!” 高天锡左右瞅了瞅,有些疑惑:“就留一个人吗?会不会……” 话未说完,前后左右战马齐动,众人齐齐一声轻喝,瞬息狂奔而去。 “等等……到底留谁啊……怎么都跑了?不,不可能……留我?该死的……孛罗欢,你好大胆!” “停下来,等等我……” 迎面一箭飞射而至,直贯马胸。高天锡跨下战马一声悲鸣,往前冲了数步,软软倒下。 “该死的,孛罗欢!你竟敢抛下我,我要上奏大汗,我要让你死无完尸!” 高天锡悲愤莫明,却只能从马上胡乱摘下一把长刀,提着窜入山林之中。 然而,没多久,一群人马便将他围住。 为首之人,正是瘦若胡瓜的陈耀。 高天锡长叹一声,抛下手中长刀,整了整杂乱的衣裳,对着陈耀抱拳一礼,说道:“高某人见过陈部长。同为密谍统领,高某人的确不如陈兄!” 陈耀满脸好奇,“你怎么跑着跑着,成一个人了?是你主动要求引开我们,给那些蒙古人活路吗?” 高天锡苦笑不言。 “啧,啧,看不出啊高大人,高丰亮节!舍己为人!真是我辈楷模啊!” 陈耀翻身下马,抽出兵铲,“啪啪”地拍着高天锡的脸颊,说道:“不知道高丰亮节的高大人,这一次准备花多少银子把自己赎走?” 高天锡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去,梗着脖子说道:“士可杀,不可辱。” 陈耀抬脚照着他的肚子直踹而去,“老子就是要辱你,有意见吗?若不是条件不允许,我连你家人都辱了!” “你——”高天锡双眼顿时通红,挣扎着撑起自己,指着陈耀怒吼道:“竖子,是你杀了我妻儿?” 陈耀两眼冒出幽幽的绿光,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止你的妻儿,还有你在河东的亲族二十八口!” “我,我杀了你——” 高天锡怒吼着,四肢齐齐发力,向陈耀扑去。 陈耀抬脚又踹,耳中却听得“卟”的一声,一脚踹空。 高天锡额头挂着一支明晃晃的弩箭,仰面躺倒在地。双目圆睁,直直地望向天空。 陈耀大怒,回过头狂吼道:“你干什么?找死啊!” 韩霸吸了吸鼻子,晃晃悠悠地走到高天锡身边,一边拔下高天锡额头弩箭,一边说道:“国主特地交代我了,你报仇可以,但不可入了魔怔。” “你——”怒及的陈耀抬脚对着韩霸后背踹去。 不躲不闪的韩霸,被他踹得在地上翻了数滚,哀哀叫疼。爬起时,脸已皱成一朵苦菊花。 他抚着胸、佝着身子,蹒跚地来到陈耀跟着,嘀嘀咕咕地抱怨着: “我就知道,倒霉的一定是我。国主说,我得忍着,骂不能还口、打不能还手。 造孽啊,我上辈子做差了啥,要让我受如此折磨?” 说着,胸微微一挺,咬着牙说道:“来吧,只要打不死我姓韩的,随你揍。” 陈耀一声怒啸,眼睛已经赤红,提拳直扑而来。 韩霸双脚往后一顿,有些慌张地转过身,抱头下蹲,痛嚎着:“老大,你别来真的……啊……救命,轻点,老大……别真把我打死了……” 陈耀嗷嗷叫着,双拳如飞,照着他的熊背,瞬间便是数十拳击下。 其他人面面相觑地围在边上,谁也不敢上前,也没人敢出言劝解。 自郭筠出事后,陈耀受令北上多泉子,见了国主之后随即南下,安排人潜入开平城刺杀高天锡一家,再亲自领人堵截高天锡。整个人显得无比冷静,不仅与平时无异,甚至思路比之前还更加清晰。 但是,只有跟在陈耀身边数年的这些护卫才感觉得到,在他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一股极其可怕的暴戾情绪正在不断地堆积着。 他们心里都清楚,若不是韩霸一箭干脆利索地杀了高天锡,自家老大真的可能将其剥皮抽筋,慢慢地用各种办法将其折磨至死。可如果不让他把这股气发泄出去,憋在心里,绝对会出大问题。 也许,真的只有老韩用这种方式,让陈耀彻底发泄之后,才有可能恢复正常。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六十九章 传檄天下 韩霸抱着头,蹲在地上,忍着如雨而下的拳头,哀嚎声渐弱,直至几不可闻。 有人担心地悄声问道:“老韩,不会真被老大揍挂了吧?” “放心,那货皮糙肉厚的,拿刀子割都不一定有事,更何况老大只是动动拳手。” “那,要不要给老大递个刀子?” 看着边上几双杀人的目光同时盯来,说话的人赶紧闭上自己的嘴巴。 转眼之间,陈耀已经打出了数百拳。最后的一拳软绵绵地落在韩霸头上之后,整个人贴着他的身侧,缓缓瘫倒在地。 两眼空空,茫然地看着四周。 韩霸撅起后臀,从下往后看了看,而后撑着腿站起身,整了整被陈耀捶乱的衣甲,对着众人说道:“老大打完了,开始干活了!” 十多个人立时开始忙乱。 有人拿着纱布药水,给双拳见血的陈耀包扎。 有人找来石头、木条,搭了个简单的案子;有人拿出香炉,燃香插上;有人摆出一些果碟祀品;有人取出一大叠纸钱以备焚烧;还有人拿出一个牌位,端端正正在放在香案的正中间。 上面刻着:“爱妻郭筠之位”。 陈耀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些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细如发了? 这显然不是韩霸的风格。 韩霸努了努嘴,说道:“所有东西,都是国主塞给兄弟们的,包括那个灵位。” 一人走到高天锡身边蹲下,拔出刀,剜下他的脑袋,血淋淋地放在香案之前摆好。 韩霸蹲着,一边烧着纸钱,嘴里一边叨着: “弟妹啊—— 噢,叫你弟妹,没问题吧?要不叫你嫂子?可是老大没我大啊—— 弟妹啊—— 仇人,兄弟们帮你杀了,他们家人也搞定了,族人估计也跑不掉了。咱们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再多,老大的老大不让,兄弟们觉得似乎也不太合适。 只能委屈你了,你别太介意啊。” 烟火缭绕,韩霸做侧耳倾听状,随即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行,你满意就好。” 陈耀满脸怪异地看向韩霸,犹如看着一个神经病。 “小诃,很乖的,我们一定会为你照顾好他的。不过—— 你也知道,老大那人,活得有些粗糙,不太会管孩子,对小诃不是打就是骂的。 所以,兄弟们觉得,还是给小诃再找个娘为好——” 韩霸又倾听了片刻,频频点头。 “我知道了,二婚的不要,太小的不行,来历不明的绝不准进家门。你放心,要是她敢对小诃不好,兄弟我第一个不答应! 好了,你安心去吧—— 还要跟我们老大聊聊? 行,老大,你来吧……” 陈耀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韩霸拍拍后臀让出位置。 陈耀蹲在案前,眼光不再茫然。 韩霸的一番插科打诨,把陈耀满腔的悲痛,冲淡了许多,一时情绪有些复杂,只是静静地看着灵位。 半晌之后,陈耀昂然起身,眼中精光微现。对着众人一声低喝:“收工!” 韩霸等人,相视一喜,各自收拾香案灵牌,随即上马离去。 林中,唯余尸首分离的高天锡。 …… 四月初,忽必烈亲自率领两万蒙古军、十二万汉军,亲征和林。 对漠北近半年的经济封锁,使和林出现了严重的饥荒,军心大乱。阿里不哥被迫遣使四处求援。 此时,和林外围,西侧有占据窝阔台最后一块封地的海都;西南处有掌管察合台封地的阿鲁忽;东边则是领着斡赤斤兀鲁思部族的禾忽。 三个势力,其实都有意于和林。但是阿里不哥拒绝了所有人出兵相助、共击忽必烈的商讨,只愿意接受粮草的支持。 结果,只有西南处的阿鲁忽,提供了部分的粮草。 半个月之后,和林粮草再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阿里不哥竟然直接向西南出兵,击败阿鲁忽并抢占了察合台封地。 阿鲁忽只能投降忽必烈,并以最积极的态度参与了对阿里不哥的攻打。 四月底,忽必烈前锋也相哥在巴昔乞地区击败阿里不哥右军。五月初,合丹在甘州击败阿里不哥左军,阵斩阿兰答儿与浑都海。 忽必烈手下的蒙古军团,迅速扩张到了十余万。 五月中旬,忽必烈以驻守和林的也相哥为饵,佯装退兵,诱使阿里不哥重新发动对和林的进攻。而后迅速回师合围,一战将其彻底击溃,俘获阿里不哥,大胜而归。 也相哥十万兵马正式入驻和林,并分出两支兵力,一支一万挡住西北的海都,一支五万向东,准备征服禾忽。 可是,还未等忽必烈回到开平城,一份檄文突然开始在各个地方传阅。包括漠北的和林、漠南的开平以及中原的燕京、真定、保州等所有汉军万户所管辖的城池。 檄文有蒙、汉两种字体,印刷极其精美,并装订成一个薄薄的册子。 所述内容,从蒙哥发动的攻宋之战开始,细细分析忽必烈所有的行为。 霸突鲁任中路军元帅时的懈怠,是为了给忽必烈的上位腾出位置。而忽必烈接任元帅后,并没有按照蒙哥汗的旨意,从中路攻打宋国以配合在四川苦战的蒙哥主力,反而一路缓缓行军,将主要精力都放于收罗中原民心之上。直到得知蒙哥长子班秃意外死于战场之后,才突然加速行军。 而蒙哥之死,也在这份檄文中,得到极为详细的揭示。 忽必烈派出亲信,与当时担任蒙哥汗的书记官耶律铸勾结,威逼利诱随军巫医给蒙哥换药,令其加重病情,最终暴毙于钓鱼城前。 所有的言行,都有证人证言。包括被灭口的巫医临死前的一封亲笔书信、忽必烈亲信齐禄的证言,以及许多涉事的将官。这些人有的已死于意外,有的已经失踪。有的公然宣称已经躲至安全所在,只要有需要,便可现身作证。 所有的证据都表明了,忽必烈是蒙哥汗之死的最大元凶。而耶律铸,这个蒙哥的亲信、曾经身居高位的中书相公,则是最大的背叛者与罪魁祸首! 檄文的最后,对忽必烈的无耻行径进行了最大的谴责,并号召全天下蒙古人共击忽必烈。同时要求,忽必烈应立刻将耶律铸斩首示众,以暂时安抚全天下的愤怒。 耶律铸,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而忽必烈,也不配成为蒙古国的汗王! 天下,因为这份檄文而轰动! 最先被击垮的,是留守和林的也相哥。 也相哥是成吉思汗之弟合撒儿次子,算是东道诸王中,最早表明支持忽必烈的王公。 可是,即使是他,看到这份檄文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此事定然并非作假。 统帅不过犹疑,而手下的蒙古将士,被人稍一怂恿,便发生了哗变。尤其是原来被迫投降的阿里不哥部属。 在和林西侧,准备与海都作战的一万蒙古兵,全部反水投附海都。 而打得禾忽几无反手之力的东路军,则立时溃散。禾忽在收罗了两万降卒之后,趁势急攻和林。 内乱未平,强敌已至。也相哥根本无法抵挡气势如虹的禾忽,被迫率领最后愿意跟随他的近万人马,仓惶撤离和林南下。 和林,再次易主。 阿里不哥兵败之后,本已走投无路、准备随着阿里不哥投降忽必烈的蒙哥之子玉龙答失,转投和林。并且向禾忽奉上了蒙哥大汗的玉玺。 禾忽在和林,正式登基为汗。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七十章 担责 在距开平城西北百里之处的忽必烈大军营地内,一片肃穆。 十多万的大军,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喧哗之声。 天空中,似乎有一层浓重的乌云压顶,让全军将士都喘不过气来。 只有在守卫森严的中军大帐之内,才隐隐传出一些争执之声。 忽必烈看着堆在自己面前,近百本的檄文,牙根紧咬,脸色冷若腊月的冰霜。 徐世隆战战惊惊地跪在座前,伏地而禀:“开平城一夜之间,出现了一万多份这种檄文,现已几乎收缴。但是被私藏的,可能远远不止此数。此外,开平城外,所有的牧族部落与村庄,都有檄文发现。据臣估计,单就开平城周边百里之内,恐怕就有不下十万份的檄文散播……” 帐内隐隐出现“咝、咝”的抽气声。 十万份啊!而且还光是开平城附近。 若是加上燕京、河北、河东、陕西、山西、河南以及漠北各处,总理不得有百万份。这得花掉多少的资金与人力来印制? 而且,数量如此之多的檄文,一夜之间出现于横跨数千里的各处城池内外,这幕后之人显然早已筹划多时。 而开平城、大汗以及中书左丞相耶律铸,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这是严重的失职。若不是高天锡已死,此人当诛! 忽必烈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诸君,可有良策?” 帐内文武,鸭雀无声。 历来檄文,真正要做到传檄天下,没有经年数月,哪有可能做得到。 同样发布檄文以应对,无论是反驳、谴责或是辨解,对于窦默这些大儒来说,都不是件难事。可是别说数量如此巨大的印刷与制作,单就短时间内撒发中原各地,便非如今的开平中书省可以解决。 大权国的组织能力,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浓浓的忌惮。 “怎么了,没有一个人有想法吗?”忽必烈冷冷地问道,心头掠过一丝难以明言的情绪。 有愤怒、有无奈、有烦躁,还有一丝丝的后悔。 他觉得,这么多年来,最让自己得意的事情,并不是成为蒙古国的汗王,而是对于这些汉儒的利用、驱使与掌控。 蒙古国的汗王,绝不是自己的最终目标,全天下的共主才是!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汉人与儒士,是自己迈向终极目标绝对不可或缺的助力,但也是自己有一天真正君临天下时,最大的障碍! 其实忽必烈与蒙哥有一点是一样,他们在骨子里根本就瞧不起这些汉儒。也一样担心,依赖汉儒,总有一天,会让自己的辖下之民,忘记了自己的蒙古人身份、忘记了自己的牧民血统,甚至会失去自己的语言与历史。 蒙哥因此而几乎完全摒弃了对汉人的使用。但是忽必烈却有所有不同,他要利用并榨取汉儒的所有资源,而后渐渐将这批人隔绝于管理层之外。 温水煮青蛙,当这些汉儒有一天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对国策、对朝堂产生任何影响的时候,想反扑便已完全无能无力了! 可是如今看来,自己的脚步,似乎太快了一些。 最有能力的刘秉忠,已经被贬去燕京;最敢进言的郝经,却被派去与宋议和而身陷宋境。如今朝堂汉儒之中,原来最擅长避祸的窦默,却隐然成为了诸公之首。 把脑袋深埋于地毯之上的窦默,一边忍受着令人作呕的腥骚之味,一边努力地平复着自己心中的悔意。 大汗令郝经使宋时,自己其实应当出言反对的;大汗贬刘秉忠去燕京时,自己其实应该出言进谏的;大汗亲征和林时,自己最应该做的,是留在开平城,坐镇翰林院,而是不随侍在大汗身侧。 大帐之内,悄然无声,没有任何人出声回答大汗的疑问。甚至似乎连众人的呼吸声全都停了下来。 窦默后背之上的冷汗,不由涔涔而出。 “窦默,你来说说——”忽必烈冷然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果然是我! 窦默心里发苦,颤微微地说道:“微臣以为,此为躁言丑句,勿需理会。世人多健忘,过些时日,自会烟消云散。” 忽必烈鼻子中,喷出一声冷哼。 视线扫过,看到了欲言又止的史天泽。 “史将军,你觉得如何?”忽必烈问道。 史天泽,窝阔台汗时最早受封的三个汉万户之一。也是最早对自己表示出投附之心的汉世侯势力。 而且,此人麾下的真定军,无论是在窝阔台汗时还是在蒙哥汗年代,都是蒙古国攻宋的最强主力军。尤其是在此次的和林之战中,年近六十的史天泽,在战场上却依然进退有据,立下不小功劳。 河东刘黑马、真定史天泽、保州张柔,有此三人在,中原基本可以无忧。 “大汗!”史天泽挺直着腰板回答道,“末将以为,窦先生有一点说的对。躁言丑句,没必要放在心上。” “除和林之外,中原最大的敌人,便是窝居东北的权国。大汗为人行事,他们如何有资格妄加评议?更何况,被敌人诬陷抹黑,岂不是常有之事。 中原诸军,既然视大汗为共主,也不会因为一份檄文,就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忽必烈听着,心头略略一宽,看着史天泽的眼神中,已现出一丝赞赏之色。 帐内文武官员一堆,但是能一直保持这种坐姿的,唯有史天泽。 蒙古诸将,一下马就是各种歪歪扭扭模样。而那些文臣,只要在忽必烈面前,便气短三分。尤其是这些年,忽必烈气势越盛,不怒自威,更令那些臣属轻易不敢直视。 “只是,大汗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消弥这份檄文对于蒙古将士的影响。”史天泽继续说道。 “你们汉人,知道对大汗表忠心。难道说,我们蒙古人对大汗便不够忠诚吗?”霸突鲁大怒。 “霸突鲁将军误会了,史某的意思,是对于在外的那些蒙古人而言。两军交战,有时需要争取民心,蒙古人的民心向背,在草原、在牧民,而不是大汗如今掌控之下的中原。” 忽必烈微微颌首,“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史天泽有些犹豫的说道:“当有一人,承担所有罪责。” 帐内汉人文臣武将无不为史天泽捏了把汗。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身为蒙哥书记官的耶律铸,会如此受到忽必烈的重用,甚至挤掉刘秉忠而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左丞相。 让耶律铸为大汗背锅,大汗会同意吗?如果不同意,史天泽今日之后,一定会遭到耶律铸疯狂的报复。 他这是何苦呢?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七十一章 搁置不攻 忽必烈沉默不语,不过神色之中,明显已经舒缓了许多。 “至于宋人,影响更是微乎其微,甚至末将以为,宋国人根本不会关心这些事。”史天泽说道。 “噢,何以见得?”忽必烈突然来了兴趣。 史天泽眼神突然锐利如鹰般的扫视了帐内一眼,而后说道:“末将听说,有宋将准备归降大汗……” 忽必烈微微一怔,随即恍然,而后环视一圈,冷然说道:“此事,不得再议!” 这是忽必烈刚收到的消息,全军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其中,包括史天泽。 宋国贾似道掌权之后,开始在军中推行“打算法”,查核各地日益庞大的军费开支。 在忽必烈看来,宋国将领的贪渎,实在是一件极为正常之事。因此人觉得,贾似道很可能是想通过这种手段,来弥补宋国在刚刚结束的这场大阵中,严重的财政亏空。 查出军方的贪渎,不仅不用给予巨额赏赐,还能以查抄的名义得到收益。一进一出,相差巨大。 贾似道的“推算法”,在宋国军中引发了一场大地震,多名前线将领被牵扯其中,包括赵葵、史岩之、杜庶、高达等将领因此被罢官,曹世雄、向世璧据说因此而死。 就连在钓鱼城一战中,立下奇功的王坚,也因此受到牵连,被诏回临安。 但是,在赵昀的强力支持下,无人能撼动声势正隆的贾似道。 宋国军中,人人自危。 这期中,就包括泸州的刘整。 刘整此人,出身北兵,凭着战功一路攀升。鄂州之战中,又立下大功,由此升任泸州知府兼潼川路安抚副使。成为四川制置司属下,四大主力将领之一。 但是,北兵出身的刘整,本来就与宋国诸将不合。此次又因为军功的分配,与四川、京湖诸将吵得不可开交,由此而受到四川制置使俞兴与策应大使吕文德的排挤。激愤之下,生出异心,并已经秘密派人与成都路军马经略使刘黑马联络。 而根据忽必烈的判断,应当是刘整贪渎数量不小,朝中又无人为其掩饰,只好一溜了事。 不管如何,刘整如果可以降附,他便会成为第一个投降忽必烈的宋将。这意义,远比一洲一府或是一将一军更加重要。 有了一个,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 忽必烈沉吟许久,心下觉得史天泽所说,确实颇有道理。 哪怕蒙哥真的是死于自己手中,对此在乎的也不过是一些目前左右不了大局的蒙古人,中原的汉人不在会乎,南方的宋人也一样不会在乎。 相对于蒙古人来说,宋人才是未来真正的目标! 忽必烈看着史天泽的眼神中,已经多了些许的赞赏之意。 众人有些疑惑地看着史天泽,心里多少都有些震惊,但是没人敢开口询问。 只有依然低着头的窦默,眼珠子在不停地闪动。 “如何收复和林,诸位有何想法?”忽必烈开口问道。 “禾忽黄毛小儿,末将愿领兵,尽杀其兵,重夺和林!”霸突鲁率先请战。 “末将愿领兵,切断禾忽与多泉子之间的联络,以协助霸突鲁将军。”董文炳应声附和。 “可另派一支兵,自开平城直接北上多泉子,令其首尾不得兼顾。” “不妥,高州的也速不花已经公然宣称支持禾忽,从高州西侧北上,必须防备也速不花突然出兵袭击我军后路。” 看到忽必烈的脸色已经缓和如常,帐内诸人开始纷纷出言,或是请战或是献策。 然而,忽必烈的心里,却又是一沉。 自己自和林南撤,之所以迟迟未曾回师开平城,其实最担心的一点,就是开平城,如今已经不安全了! 先不说高天锡一家被人在开平城公然刺杀,以及一夜之间出现了数万份檄文之事。单就也速不花立场的转变,自己回到开平城后,势必寝食难安。 开平城离高州,不过五百里。即使中间隔着一座山,但大军也只需三五天便可轻松攻至开平城。 当年在开平建城,目的是为了盯紧可能自高州西出的东真军。如今看来,有所失策,开平城四周,缺少天险阻蔽,着实是易攻难守之地! 看着一直低垂着脑袋的窦默,忽必烈突然问道:“汉卿,你觉得如何?” 窦默身子微微一抖,脱口说道:“老臣不擅军阵之事,大汗何不询问史将军。” 所有人的目光,又投向了史天泽。 史天泽有些不解地看着窦默,自己向大汗提了建议,耶律铸相位必然不保,不出意料的话左丞之位当属窦默,可是他似乎不太领情? 忽必烈鼻子中又是一声轻哼,转眼看向史天泽。 “末将以为,对于漠北,大汗不妨先行搁置不攻。” 众人又是一惊。 不打和林,那大伙儿这近一年来的辛苦,为了啥? 而且,不灭了那个自称蒙古大汗的禾忽,自家的大汗又如何能够成为天下唯一的蒙古国大兀鲁思的汗王? “说下去!”忽必烈脸上,平静无波。 “当年和林事变时,忽察、脑忽兄弟暴毙,禾忽逃离,使窝阔台的封地落到了合失之手,再传至其子海都。此子,虽然得位不正,却素有大志。他既不愿依靠大汗,也不愿投附阿里不哥,现在更不可能曲从于禾忽之下。 而禾忽作为贵由唯一嫡孙,在某个程度上,比海都更有理由承继叶密立封地。 因此,末将以为,只要大汗不主动攻打和林,海都与禾忽之间,必有一战,而且不死不休!” 忽必烈不由地点了点头,心里大为惊讶。他之前竟然根本没有发现到,史天泽不仅在战场上表现可圈可点,对于局势的判断竟然还能有如此独到之处。 和林对于蒙古人,尤其是禾忽与海都来说,意义非凡,但是对于自己而言,犹如鸡肋。 哪怕再次拿下和林,自己依然不可能将其当作未来的国都。离中原太远,不便于经营,而且和林居住人口一多,会给漠南中原带来永无止境的供给压力。 完全得不偿失。 放弃和林,便可集中兵力,先把中原的隐患清楚再说。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七十二章 改革中原 忽必烈眼光扫过大帐,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身影。 “赵璧,你从燕京至此,不是有事禀报吗?为何迟迟未言?” 赵璧从角落里膝行而中,跪伏在地,嚅嚅不敢言。 “怎么了?刘秉忠呢?他规划的燕京新城,进展如何?” 赵璧的脑袋,埋得更深了,隐隐声音传出:“微臣……罪臣,犯下大错,求大汗责罚!” “起身,好好说话,怎么回事!” 赵璧终于缓缓抬起头,眼中有泪水闪烁,“刘秉忠已经不告而别。” “什么!”忽必烈怒喝道。 “五日之前,刘秉忠突然从寓所中消失不见,只留一份万言奏折,让罪臣转交大汗。”赵璧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奏章,双手高高捧起,端在头上。 忽必烈没有去接那份奏章,冷冷问道:“为什么现在才来说这事?为什么没发动去寻找?他到底去哪了?” “是……全是罪臣过错……” 忽必烈不想用刘秉忠,却并不意味着他会允许刘秉忠私自离开。这种人,无论去了哪,对自己来说,都是一个重大的威胁。 “此事,微臣以为,不全是赵璧先生的错……”史天泽忍不住开口说道:“是高天锡……” 忽必烈猛吸一口气,长吐而出。 确实,高天锡被杀,他刚刚建立起的密谍司,势必还处于群龙无首状态。对于刘秉忠的监视,便难免出现漏洞。 该死的,这厮一定跑东北去了! 侍立身后的阿里海牙,取下赵璧手中的奏章,递给了忽必烈。 洋洋洒洒,真有万言。 刘秉忠在奏章之中,并没有任何的怨愤之语,只是说近来心有所动,决定外出游历。主要的内容,是针对中原的现状,给了许许多多的建议。 刘秉忠觉得,中原治理应首重农桑。包括各种水利的修建、以减免赋税来吸纳各地流民、边境区域的军屯改良,尤其是对于黄河的治理必须提上日程。 其次是教育,除了在各县级区域加大学堂的建设与投入之外,应尽快地重开科举,以选拔贤才,改变如今以推荐为主的官员任命体制,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一个明朗而通畅的仕途渠道。 第三是贸易的开拓,重点要发展与西域的贸易,同时重视与宋国全面贸易的开展。可以参考金国故例,在淮水两岸,择扯开设榷场,以鼓励双方的民间贸易,促进南北商货流通,以期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中原的经济。 在刘秉忠看来,目前中原内部最大的危机,是汉世侯依然拥有相对独立的区域治理权力。各汉万户在自己的领地之内,不仅拥有治兵权,还有制定税赋的权力。忽必烈虽然已经称汗,实际上不过是中原的“共主”,而非国主。 这其间,最严重的当属益都,兵不受调、官不听宣。再不改变,国将不国。 为此,刘秉忠提议,应当对所有的汉万户进行军民管理的分权。每个世侯之家,或军或民、或将或相,只能保留一人。即掌军权者不能任一路以上或中枢为官,任职高官的便需放弃军权。以此,将中原各地的军民管理,真正收归中央。 同时,推广行省制度,改路为省,正式厘清各省地域与管辖范围,以实现对地方的有效管治。 对于燕京新城的建设,刘秉忠也给了许多的建议。包括新址的确定、都城的规划、皇宫的规模、官民的住宅配置。甚至还考虑了河道的疏通,不仅要通过卫河联接大沽寨以获得出海口;还建议考虑重新挖通运河,以打通南北的水路运输。 忽必烈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把这份万言奏章看完。 掩卷长息。 这万言书中,其中很多的内容,是当年蒙哥刚刚上位时,自己与刘秉忠促膝夜谈,提出的中原治理方案。但是,也加入了刘秉忠许多新的思路与更加切实可行的实施细则。 十多年来的一幕幕影像,不由自主地在忽必烈脑海中闪现。 自己在和林时落魄无依,刘秉忠义无反顾地成为自己的第一个助手; 在柔远时,无人无钱,是刘秉忠帮自己四处招贤筹款; 在邢州,是刘秉忠让自己得到了中原诸儒的第一次认可; 获得京兆封地时,最兴奋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刘秉忠! 那时候,任何一个小小的成绩与收获,都能让两个人欣喜不已。那时候,两个人几乎夜夜抵足而眠,日日奔波劳累却乐在其中。因为他与刘秉忠,始终都坚信一点,自己一定会成功,一定会成为整个中原,唯一的主人!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身边,不再有刘秉忠的影子了? 忽必烈皱眉沉思。 是历尽艰难险阻,攻灭大理之后北归?还是诸儒欢庆成立金莲川幕府的时候?或是攻宋之战之后?或是自己匆匆称汗之时? 帐内文武,看着心神不定的忽必烈,都努力地摒息着自己的呼吸。 跪得双膝全麻的赵璧忍不住歪了歪身子,牵动忽必烈茫然的视线,让他重新看向赵璧。 忽必烈的心中,涌出浓浓的悔意。 刘秉忠—— 确确实实是个人才啊,而且是栋梁之才。 如今自己的朝堂之上,无论是赵璧、王文统、窦默,甚至是耶律铸,都远不及此人。 刘秉忠当年选择自己,说明他的眼光极为长远;而自己看中刘秉忠,一样说明了自己的眼光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自己真的不该将他放逐于燕京。 而是应当,将其直接斩杀! 这样的人,一旦为权国所用,无异于为其送去了千军万马。 忽必烈的视线从赵璧头上,移至史天泽身上,只是静静看着,不说话。 史天泽浑身毫毛直竖而起,良久之后,只能躬身说道:“不知大汗,有何吩咐?” “对于东北的权国,你有何看法?”忽必烈淡淡地问道。 东北的权国啊—— 史天泽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这是他的义子郭侃当年留下的祸端,如今却成为了心腹之患。史权的真定军在锦州损失惨重,郭侃横扫西域的远征军同样一无所获,且惹出了一地鸡毛。 谁又能预料得到,当年在淮水北岸一个小破村子里走出的这一小撮娃娃,如今会长成一个这样的巨人。 “史权、郭侃兵败锦州,末将愿领大汗责罚。” 忽必烈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我现在不想追究谁的责任,只想问你,有何对策?” 史天泽沉吟片刻,答道:“末将以为,可令郭侃驻守海阳。诸军攻打锦州,四百余里的粮道,是最大的漏洞。若只是驻守海阳,贼兵即使能攻破榆关,也必得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忽必烈一声轻叹,“难道,就无法灭此跳梁小丑吗?” “攘外先安内,眼下当务之急,需先厘清中原之患……” “中原之患啊……谁可为将?” “末将愿意一战。” “除你之外呢?” 史天泽心里一惊,偷偷打量忽必烈,并没有在他脸上看出任何不豫之色,这才沉吟片刻后说道:“霸突鲁将军?” 虽然搞不懂忽必烈与史天泽在打什么哑谜,但是听到从史天泽嘴里吐出自己的名字,霸突鲁下意识地便挺了挺胸膛。 忽必烈却沉默不语。 中原各个势力,河北、河东、京兆,算是忽必烈的基本盘,燕京如今也没有任何问题;河南这些年依靠屯田,大部分区域已经被张柔与史天泽瓜分;山东西路与济南分别在严氏与张宏手中。剩下的,便只有益都李璮了。 蒙哥发动的攻宋之战,所有参战的汉世候势力多少都有所削弱。如史氏的真定军,不仅在锦州城前死伤惨重,在剿灭阿里不哥的战役中,更是出了死力;而张柔,直到今天,依然坚守在鄂州附近的白鹿矶上,宛若孤岛。 唯一一个势力不减反增的,便是益都李璮,此战之后,竟然趁机将整个山东东路全部收入囊中。 史天泽所谓的安内,指的正是益都李璮。 忽必烈的沉默,显然并不是他不想对李璮动手,而是因为他觉得霸突鲁,无法担此重任。 那还能有谁? 一个个将领的名字,在史天泽的脑子中不停闪过。 不让自己去,张柔不让撤兵,刘黑马驻守川北…… 兀良哈台驻兵息州,以接应张柔;霸突鲁不堪使用;也相哥兵败和林,正在南撤的路上…… 其实郭侃倒是挺合适的,但史天泽已经不敢提这建议了。 或者,大汗在乎的,不是谁为主帅,而是应当派哪支兵力去剿灭益都? 史天泽犹犹豫豫的,嘴里又吐出了一个名字:“李恒——” 说完,他便有些后悔。 李恒,西夏神宗李遵顼后人,是唯一留存于世的一支西夏皇裔。 当年,成吉思汗攻灭西夏国时,李恒祖父战死,其父亲李惟忠却降附了也相哥。而李恒则被移相哥收为义子。 此人年仅二十一,但是在战场上的表现,可圈可点。此次也相哥兵败和林之后,还能带着近万兵马南撤,其中有近半功劳应当归于李恒。 唯一的问题,就是年纪太轻了! “李恒是谁?”帐内有低低的询问声响起。 有些人面露茫然之色,有些人却一脸诧异。 而忽必烈,却是微微颌首。 推荐之人得到忽必烈的认可,史天泽的心里却是微微一沉。 李恒身份特殊,他是也相哥的义子,代其统率部分蒙古军队自然不成问题。而且他并非汉人,就不会与中原的汉军产生太多的纠葛。 大汗,这是在怀疑自己会与李璮暗中勾结? 还是在怀疑别的汉万户? 史天泽正惊疑不定时,忽必烈突然说道:“史将军,可有意入中枢为相?” 这话,如一声惊雷,把帐内文武炸得目瞪口呆。 “这……”瞠目结舌的史天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自己从小便随父、兄在军中厮杀,就没正儿巴经读过一天的经书。让自己领兵上阵,纵然面对千军万马,也无所畏惧。可是让自己领着一群文官,管理政事? 大汗,是在给自己难堪,准备看自己笑话吗? 忽必烈扫了史天泽一眼,淡然说道:“刘秉忠有个建议,诸路管民官理民事,管军官掌兵戎,各有所司,不相统摄。我觉得,很不错。史将军若是有心,可以考虑一二。” 大汗,这是要剥夺自己的兵权! 史天泽恍然而悟。 一些同情的目光,纷纷投向史天泽。 “微臣领命……”史天泽起身,缓缓下跪,眼中闪出一些苦涩。 “只是,微臣不擅财赋,怕……” “无妨,财赋之事,你可与王文统多行协商。而且,我允许你,可以挑一些人以辅助。” 史天泽眼光微微扫过帐内的文臣,略微松了口气。原来自己的一些随军幕僚,如今大多在忽必烈手下为官,重新召回使用,配合上倒是没有任何问题。 忽必烈既然允许自己有挑人的权力,也许他真的并非是出乎对自己的不满而剥夺自己的军权。 或者,是以自己来警告那些不想放弃军权的汉万户? 耶律铸被除去相位,乃至自杀身死,这并不让赵权感到意外。 可是接替他的人,不是窦默、不是平章政事王文统,而竟然是武将出身的史天泽! 而此后,史天泽迅速地发布了一系列的政令,在中原全面实施军民分权、罢侯置守,并推行迁转法、省并州县。开始在燕京大肆筹建新都;并四处征召屯田军士。 这一系列的举措,让赵权有些不明所以。 也不知忽必烈这是在准备对付大权国,或是有其他的目的。 为此,赵权赶回旅顺,特地与刘秉忠见了一面,结果什么话都没套问出来。 得知蒙哥在战场上去世的真相之后,刘秉忠给赵璧留下一份万言奏章,在大权国密谍的协助下,从大沽口泛舟来到旅顺。 大权国所有官员,对于刘秉忠的到来,都表示了极大的热诚。除了在南京府城,已经几乎挪不动身子的元好问之外,与他认识的文官全都来了旅顺与其相见。 几乎凭着一己之力,将一个蒙古王公辅佐为中原共主,刘秉忠值得他们表现出这种尊重。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七十三章 萁国(1) 大权国给了刘秉忠绝对的自由,无论他想去哪,想看什么,想见谁,想了解什么东西,都一律给予满足。当然,郭守敬下属李毅中的科技司,以及军部的器械制造部门还暂时未对他开放权限。 刘秉忠表现得也相当配合,在长达近三个月的考察期间,他将主要的精力放于民间,了解各地百姓的生活状况、大权国的基层管理制度、粮食生产、手工业的发展、贸易的规模与流程。最感兴趣的,则是大权国正在缓缓推进的华夏银行。 眼中所看、耳中所闻,早已颠覆了刘秉忠对于这个“蕞尔小国”的印象。但是,他依然只是默默地观望与思考。 哪怕赵权特地从多泉子赶回接见,刘秉忠依然没有敞开自己的心胸。 对此,赵权也有无奈,但也没有过多强求。他从来就没有把自己或是大权国未来的希望,寄托在某一人身上。 天下之大,没有一个人能够承担这样的责任! 在赵权的邀请下,刘秉忠与他一起前往南高丽。 南高丽,终于到了收成的时候。 或者说,再无外力介入,南高丽便将彻底沦为一个人间地狱。 数年的战争,使南高丽再没有一座完好的城市、一个安全的村庄,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参与打战的,不仅有高丽王族与崔氏,还有数十股完全断绝了生计的匪帮,以及叛出军队的将士。 整个南高丽,唯一可以生存的条件,就是打劫。 打劫平民、打劫王族、打劫贵族、打劫军队。 每一天,都有源源不断的难民向北迁移。被安置在沿着平壤一线,从西到东的数百座临时收容营寨。 成功逃亡至此的人,无论平民百姓或是高官贵族,全都被严格地执行半军事化管理。 凡是士兵或是曾经是士兵的人,一律充入劳役营。其他的,定期不定期会有人过来招工,只要愿意以劳作换取口粮,活下去倒是不成问题。 至于一些依然试图以曾经的身份换取超然地位的人,只能让他们渐渐地湮没于难民之中。 赵权此行,是受高丽王族一个旁支子弟的邀请而来。 高丽王王皞死于侍卫兵的叛乱之中;其子王禃死于与别抄军的一场小规模战斗。 江华岛已经成为一座完完全全的荒岛,寸草皆无。 崔氏比王族还惨,内战一起,崔氏便分裂成十几股势力,各自掌握着部分的别抄军。在与王族正式开战之前,这些人都已经在自相残杀之下而消亡殆尽。 苦苦邀请赵权前来南高丽的王偾,是高丽王族旁支,也许是如今唯一硕果仅存的王族了。 王偾愿意放弃王族身份,并代表王氏永远放弃对高丽全境的管治权,包括所有的土地与海岛。 高丽,在内战之中,彻底消亡了! 赵权并未进入南高丽,只是停驻于平壤,代表大权国正式接收高丽全境。 高丽被一分为二,在北高丽设平壤省,下辖平壤、宣州、朔州、宣州、嘉州、合兰六个地级市,以及46县与372个村级机构。 原来位于鸭绿江出海口南岸的龙州,被划归丹东管辖;东北角划归曷懒路。 南高丽改名为“萁国”,用以纪念两千多年前,率部族东迁的萁子。 赵权将萁国封给了自己的父亲赵镝,并授予其“萁国公”封号。这是大权国第一个分封出去的属国。 无论将来赵镝将萁国传于何人,国主都只拥有封地食邑,而没有官员的任命权,更没有军队的管理权。 赵权没去南高丽,刘秉忠自然不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 窥一斑而知全豹,处一隅而观全局。 在平壤附近的难民安置营走了十多天之后,南高丽的境况,刘秉忠便已了然于胸。 倾覆之下,岂有完卵。南高丽的惨状,并没有让刘秉忠产生出所谓的悲愤之情。 战争无所谓对错,更何况这的的确确是南高丽自己内部爆发出的战争。 说他们自己作死也好,说是首鼠两端也罢,终究是实力不如人,又看不清形势,该受此祸。 当然,如果没有外敌的入侵、没有他人的挑唆、没有边境的全面封锁,这场内战,不至于打到这么惨的地步。 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可是,刘秉忠的心里,却隐隐现出一线光明。随着他对南高丽了解的深入,这线光明渐渐变成了一份坚定的希望,一份让他看清了未来自己道路的希望。 这一路行来,刘秉忠很清晰地看明白了一件事。权国主不仅仅只是想占有南北高丽,而是要将整个高丽,作为他推行各项政策的试验地。在此试验成功之后,才会在权国本土内大范围实施。如此,就可以将政策失误引发的损失,降到最低点。或者说,这种损失,就不需要由本土的百姓去承担。 这里,没有反抗的势力,也还没有开始形成随时要鲸吞利益的集团。 而相对北高丽来说,萁国更是如同一张白纸,一张被强行抹去任何痕迹的白纸。只要有想法、有企图、有能耐,你便可以在这一片区域之内,放肆施展。 在一片废墟之中,重新引来人口、分配土地、建设村庄与城池,再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社会组织架构。如此,便可以最完整地体现执政者的治国理念与能力。 哪怕大权国如今人才济济,也未必就能找出几个合适的执政者。而且,刘秉忠有足够的自信,没有一个人,会在这片土地上,表现出比自己更优秀的能力! 离开燕京时,刘秉忠便已经明白,哪怕自己不在大权国任职,也必定不可能回归中原了。因为那里有自己这一生中,最失败的一个作品。 他可以容忍忽必烈的奸诈狡猾,也能理解他的冷酷如冰,但是根本无法接受他的弑兄行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指望他奉儒学为圭臬? 尊崇儒学,重用汉儒,这只是忽必烈的一个手段,而绝非目的! 这样的一个君主,哪怕他重新依重自己,再侍奉下去,也已经没了任何的意义。 但是,大权国的招揽,对于刘秉忠来说,也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七十四章 萁国(2) 刘秉忠没有任何看不起赵权的意思,这么多来,赵权始终是他极为重视的一个对手,如今更是成长为一个值得他尊敬的对手。 只是,耶律铸出事之后,只要自己愿意继续留在中原,首辅必然是自己的掌中之物。可是哪怕大权国真的让自己出任首相,又能如何? 更何况,根本不可能。 他相信赵权的雄心,相信大权国的诚意,也相信无论是法部部长或是大法官,都将拥有极大的权力。但这些,着实无法让自己心动。 一个外人,单就融入这个陌生的大权国,就不知道要花去多少时间。而且,如果哪一天真的融了进去,自己还能绝对独立地行使大法官的职责吗? 刘秉忠对此,并没有太大的信心。 这是一个人情的社会,只要自己活着,就一定会有亲戚、有朋友、有同僚、有下属。哪怕自己能抵挡世间所有的诱惑,他也不相信自己身边的人,能够做的到。 但是,赵镝的萁国公,让刘秉忠终于寻觅到了未来的一丝希望。 虽然这丝希望如今有些渺茫,也似乎遥不可及,但刘秉忠相信,这必然是他下半辈子,最正确的选择! 从此之后,他不用去辅佐某一个人,也不用陷入各个势力之间的角逐,更不用去考虑儒学能否在中原得到延续。他只要为了自己活着,将萁国治理好,并以此为契机,将眼光放于海外。 一国王公,自己是指望不上了。但是挣个海外的侯爵身份,完全有这个可能。 如此,此生足矣! “你愿意为萁国国相?”刘秉忠的选择,让赵权极为意外。 对于刘秉忠的到来,赵权有所期盼,但也并没有对他有过多的期望。 指望某一个人,就能给大权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或是在实力上有迅猛的增长,这太不现实了。 之前让陈耀接触刘秉忠,纯粹是顺手为之,唯一的目的,便是让忽必烈从此彻底不用刘秉忠,从而斩去其一臂。 倒未曾想到,这个目的,竟然通过对耶律铸的布局而实现。 因此,对于刘秉忠不咸不淡的态度,赵权也没有花费过多的心思去说服或刻意拉拢。但是他还真的没想过,刘秉忠愿意来此一穷二白之地受苦。 秋风微起,和着淡淡的海腥味,拂过两人。 身上的青衫与脑后的长发,随风轻飘。赵权背手而立,视线所及,满目沧桑。 其实,对南高丽实施如此几近灭族的手段,还在给赵权的心里,带来了太多的压抑。但是,他倒从来不曾后悔过。 就像当初自己对王栖梧所说的那样,必须用最低的代价,来获得最大的胜利。既然舍不得自己将士的伤亡,那只能让始终不肯臣服的南高丽人去承受这极其高昂的代价了。 只是,未来如何重建萁国,让这个封国长成什么样子,时至今日,赵权依然没有太清晰的思路。 “刘先生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不妨说说。” 刘秉忠沉默良久,却未直接回答赵权的问题,而是反问一句:“不知权国主,能给什么政策?” 赵权转过头,看向刘秉忠,脸上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你想要什么政策?” “华夏银行的贷款。” 一语中的啊!百废待兴,无论是民众返迁聚拢、农田重新开垦,以及城镇的建设,没有钱什么都别谈。而这钱,绝非几百万几千万两就能解决的。 可是,让大权国源源不断地输血,中枢诸相根本不可能允许。 依靠有限的资金与人力,来建设萁国,当然也并非不行。只是那时间,可能是三五十年,也可能是数十年甚至百余年。 刘秉忠在赵权的心里,不由地被拔高了好几层。 “华夏银行的贷款,刘先生倒是可以自己去争取,但是抵押物呢?” 刘秉忠抬起手,轻轻弹开自己飘飞的长髯,顺势往前一挥,“这一大片的土地,无数的矿山,千里沃野,以及源源不断贸易税赋。我想只要执掌银行的官员,不是个傻子,一定可以看得明白的。” 赵权点了点的。 这些未来的资产,确实无比丰厚,但是要转化为收入,不仅需要有眼光有能力的人来经营,还需要与大权国的各个部门一一厘清各自的权属。尤其是贸易的税收,一旦扯不清,萁国很可能一点利益都争取不到。 赵权心里微微一动。 这个萁国,是封给自己父亲,那么他确实需要有一个代理人,愿意为去争取一些权益。这种事,父亲自然不会出面,自己更不合适。眼前此人,倒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 “官员呢?你想要些什么人?”赵权问道。 刘秉忠毫不在意地说道:“官员的任命权利,自然是在政务院,派谁来任何职,我并不太在意。我相信,只要有人愿意到这种地方,与刘某一起吃苦,我就有足够的把握可以让他留下来尽心助我!” “只是,军队虽然不归我管,但是我需要城守军的管理权力。” “可以!”赵权沉吟片刻答道,“当然,每个城池配多少人,拥有什么等级的兵器,还需要你自己去争取。” “这个自然!” 刘秉忠神色淡然,似乎对于赵权爽快的态度没有任何的惊讶。 “民众呢,从何而来?”赵权问道。 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国以民为本,没有百姓没有人口,一切都只能是虚谈。要知道,哪怕经过十数年的努力迁移,整个东北依然处于劳动力严重不足的境况。 刘秉忠指着难民营中衣衫褴褛的百姓,问道:“这些人,当算萁国子民吧?” 赵权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刘秉忠淡然笑道:“刘某知道国主意思,不想萁国从今之后,还是属于高丽人的国度。如此,就必须改变萁国国民的人口比例。” “如今平壤沿线难民,已近百万。这些人对于大权国与高丽总督府来说,无论是迁移或是就此安置,都是一个巨大的压力。 我准备留下三十万即可,其他的以二比一与大权国本土进行人口的交换。” 赵权眼睛一亮。 “无论大权国本土,给我送来的是汉人、蒙古人或是山里野民,或是俘虏盗贼,我一律接收,绝无二话。 如此,就有三十万非高丽人从此成为萁国子民。 倭国本土混战多年,可以少量接收一些无家可归之人。 此外,山东大战在即……” 赵权又是心里一动,这是刘秉忠第一次主动透露忽必烈在中原计划采取的行动。看来,李璮真的要倒霉了。 “刘某以为,可以将巴掌城作为转运基地,组织海上运力,对那些即将遭受战乱的流民伸出缓手,助他们迁移离开山东。 萁国,只需再来三十万人,这样便有近百万人口,足够了!” “好!”赵权抚掌而赞。 果然是个人才啊! 看着刘秉忠微霜的两鬓,赵权悠然说道:“此后,这里没有高丽人、没有日本人、没有蒙古人,只有萁国人——汉人的一个分支。同为炎黄之后,华夏族裔,以萁子为祖,以汉文化为尊。未来,这里必须是一个大权国不可分割的领土!此为祖训,请刘先生时刻牢记!” “属下——谨尊君命!”刘秉忠大礼以拜。 “我允许,但凡你能招到人手,无论士民工商,无论中原日本,甚至是宋人,萁国都可以接收。 我允许你建立各种寺庙,但不得奉任何宗教为国教。 我允许你,有自己的远洋商队,并自行确定税赋的比例。 但是,任何萁国国民,不仅是你,哪怕是萁国国公,都必须交税。” 交税,正努力地压抑着自己兴奋之情的刘秉忠,不自禁的一怔。而且连萁国公都得交,那就意味着无论是高官或是士子,都无法逃脱了。 “是的,个人所得税,但凡有收入,就必须缴纳。此为永例,不得更改!” 纵观中国数千年的历史,王朝或起或落,每一个王朝最多不过百年而衰。在赵权看来,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土地的兼并。 重农抑商,使每一个朝代的财富绝大多数都产自土地,也聚集于土地。当王朝进入发展期之后,土地便成为所有特权阶级疯狂攫取的对象。 土地兼并不是造成社会矛盾的原因,因为土地兼并带来的分配不公,才是矛盾的根源。 王朝结束初始的创业进入发展期后,所形成的特权阶级渐渐固化。为了维护甚至夺取更大的权利,这些高居社会顶端的人,不仅通过各种手段继续疯狂收集土地并垄断各种资源,同时还利用手中的特权免交赋税。 强者愈强,弱者愈弱。 掌控大多数财富的人,在享受利用特权获得财富的同时,却不肯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当底层的平民百姓被越来越沉重的税赋压断了生活的希望之后,王朝各种矛盾爆发,内乱与外患一旦同时袭来,随即崩溃。 而后,新的王朝开始重新分配土地、特权阶级被打破,却又开始产生了新的特权阶级。 便开始一个新的死循环。 税赋的调整,其实也只能治标却不能治本。而且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再好的制度设计,十年数十年之后,会被执行成什么样子,谁都无法预料。 但是,在形成定例的制度之下,终究有法可依,以此强迫着所有人接受这种纳税的观念,并以行政手段自上而下实施,以尽可能的缩小因特权而带来的收入与付出不相匹配的结局。 当然,税赋的调整,并非打击人们追求财富的欲望,反而是要鼓励所有人,充分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去创造财富。 只要交了税,便可以合法、安心而大胆地享受财富。 刘秉忠有些迷茫,但似乎也有所悟。 “你想为萁国国相,我允了你。不过,你还需我父亲同意。你且择日动身前往南京府城,与我父一晤。” 萁国名义上是赵镝的封国,但现在终究还是大权国管辖之下的领地。征求赵镝的同意,是应有之意,不过无非也是一个必须要走的流程。 刘秉忠心下大定,脸色却丝毫未变,端端正正地躬身而礼:“微臣遵命!” 看着匆匆离去的刘秉忠,赵权微微怔神。 这个自己曾经最主要的对手,一心一意琢磨对付自己的人,就这样收服了? 可是,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成就感。 是因为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完全对自己敞开他的全部心思吗? 赵权随即摇头苦笑,自己要求有些太高了。 刘秉忠,以延续儒家传承为己任,为此他不惜侍奉一个蒙古王公为主,希望能通过他的君临天下,让儒学重回国学的至高无上地位。 他的出发点,无可厚非。只能说,做法有些愚蠢。 一个将自己视为儒家道统继承人的文士,真的若是一转头就把旧主子给卖了,赵权心里可能会更觉别扭。 好在,他临走时已经改口的自称,以及恭恭敬敬的大礼,说明他也已经开始把自己当作大权国的一个臣子了。 当然,也许在他看来,萁国的臣子与大权国的臣子,毕竟是不一样的。 赵权眉头突然又是一皱。 如此分析,刘秉忠似乎是想通过萁国,让他的儒学在此生根、成长? 未来,这里会被他经营成一个儒家的圣地吗? 天下即将大变,他这是在为儒家寻访一个化外之地吗?是要改变儒家以适应这片崭新的土地,还是要改变这片土地,以适应延续数千年的儒学? 赵权莞尔而笑。 自己始终在追寻改变,改变东北全境所有人的生活习惯,让他们对汉文化的绝对认同感;改变文武官员的作风,改变他们重农轻商的固有思想,改变他们对术数科技的漠视态度。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在意刘秉忠试图的改变呢? 譬如忽必烈,他所做的改变,其实是让赵权极为叹服的。 他可以暂时抛弃和林,不再让自己陷入无谓的名义之争;可以任一个武将为相,甚至准备开始动手从根子里清除汉世侯势力。可想而知,一旦将地方军权、财政收归忽必烈朝堂,中原必将只剩下一种声音。而且从此之后,中原所有的汉人势力必将为其所用, 至于益都李璮,无非是在这场倾天覆地变革之中,一只被儆猴的鸡。 那宋国呢?他们又在做什么样的变革? 在后世的历史中,忽必烈的变革无疑是成功的,而贾似道却最终以惨败收场。 为什么? 赵权的心思,不由地飘向远远的南方。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七十五章 贺信 深秋的西湖,些许凋零的树木与一片残荷,让整个天空略显肃穆。唯有雷峰塔前的一排红杉,开始冒出丛丛的红意,牵扯着游人的情绪,令人难以忘返。 将落的夕阳,把天空与湖水同时染成赤红。 一群水鸭,沐着金光,对水自怜。 一艘富丽堂皇的花船,缓缓驶过断桥。悠扬的丝竹声响起,流淌的是令人迷醉的淡然,有若天籁。 堤岸之上,有几个正在漫步的太学学子,不自禁追着琴声而行。 “这是哪家的花船?还未入夜便出来了?” “被人包了吧?” “啧啧,这一个晚上,起码得数百两银子吧。” “看看那弹琴的姑娘是哪个,我之前怎么没听过这曲子。” “算了,看了又能如何?” “这必定是个绝色女子,看一眼最少值十贯。我等一起,今日便省下了数十贯。也算不虚此行了!” “哈哈,兄台高见——” 一行学子,热情开始高涨,各自张大眼睛,只等船上女子现身。 丝竹之声终于停歇,一个身影从船上阁楼中缓步而出。 此人身着靛蓝长衫,身高六尺,皮相不错,可惜,是个男子! 堤岸之上,众学子一阵索然,便有人挥袖准备离去。 “是,是贾相——” “真的,却敌数十万,致蒙哥汗战死的贾帅、贾相公!” “卫国公啊——” 有人语意艳羡,有人脸上现出激动之色,有人则向船上跳着脚不停地挥舞着手臂。 一声冷哼却突然响起:“挟奸之徒,尔等竟如此惺惺作态,哪有一丝一毫的文人节气?” 其他人一怔,纷纷出言反驳: “贾相亲上前线,为国却敌,如何便成挟奸了?” “是啊,我等敬仰贾相,又怎会是惺惺作态?” “哼,自班师回朝后,便极力排除异己,如今大权独揽,朝堂已成其一言之堂。刚清算完前线有功之将,如今又开始觊觎富田之翁,此人,必成误国之权奸!” “噤声,噤声!” 几个学子被此人一番言论惊得一呆,纷纷四处乱瞅。还好,花船之人离岸还远,这边的议论似乎还传入他的耳中。随之,不顾大放厥词之人反对,挟着他飞速地离此远去。 船上之人,正是贾似道。 他自然没有听到岸上学子们对他的评价,不过即使听到了,他也无可奈何。 自在军中推出“打算法”之后,原本对自己一片赞誉的朝野,立时出现了许多不同的声音。而在得知自己还要推出“公田法”,这反对与指责的声音已经快形成一股扑面而至的巨浪。 当然,支持的声音还是有,而且不少。只是支持者,大多是那些不会受到“公田法”影响的新晋之士。 自立国以来,大宋承袭中唐之后两税法的举措,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因此宋国数百年来,土地买卖极其自由,所谓“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有钱则买,无钱则卖。” 除了归属私人的田产之外,宋国朝廷还有不少的“公田”。公田也称官田,主要来源于户绝田、籍没田、抛荒田、濒江沿海的沙田或涂田,以及边境的一些屯田。朝廷利用官田的收入,以弥补财政不足,用以赏赐文武、支持办学、补助孤寡。 然而,近些年来,朝廷官田的流失极为严重。一是朝廷主动变卖官田以弥补国库亏空,二是丰腴良田被不断侵占,如今所剩大多为贫瘠之地,其产出已远远无法应付所需之资。 加上如今南北商路断绝,陆上商税呈断崖式下跌;海上商税则被越来越强势的皇商把控;拥有大量田产之人以各种方法逃避赋税;以及靡费上亿的这场战争。让宋国国库,早已空空如也! 千疮百孔啊! 望着天际边残余的晚霞,贾似道心潮涌动。 终于站到人生的最高峰了,他却发现,自己却已快被逼入绝境。 “相爷,日落风寒,且请相爷顾惜身子。”一个二八女子,花枝招展地自阁楼中出来,贴上贾似道的胳膊,语音娇柔。 贾似道收回自己的心思,搭着女子,走入船阁。 船阁之内,横着一张大书案,廖莹中正趴在如山的公文书信之中,埋头翻看。 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缓。 “贾相,今日又有几封恭贺相爷的书信传来。” “哦,谁啊?”贾似道在案前坐下,接过女子递来的热茶,轻啜一口后,朝她轻轻地挥了挥手。 “这一封,是方回为丞相所做《梅花百咏》。倒是首不错的小诗。” 方回?贾似道轻皱眉头。 此人他倒也听说过,善论诗文,以黄庭坚、陈师道为宗首自立江西诗派。诗作不少却不见佳作。数年之前登第之后,一直未得实职。这是想通过献诗来谋取官位? 看到贾似道对此人不感兴趣,廖莹中将方回书信放于一旁,又取出一封,说道:“这封书信,贾相应当会有些兴趣。” 贾似道闻言,放下手中茶盏,接过信纸,抖开细看。 “贾师尊鉴——”笔迹隽永,遒劲灵动。 贾似道不由的有些好奇,自己并没有在各个学院中讲过学,也未担任过主考官,称自己为师的人其实并没有几人。 贾似道直接翻至信末,落款是“文天祥”。 贾似道不由地在脑海中搜索此人的资料。 此人原名文云孙,宝佑四年进士,在集英殿奏对时,“以法天不息”为题议,为官家所喜,亲拔其为进士第一状元。主考官王应麟夸其“忠心肝胆好似铁石”。自此改名为文天祥,并改字为宋瑞,又字履善。 只是文天祥中举不久,因父去世而归家丁忧。算算时间,守丧期已过。 这也是过来要官的? 贾似道又重新扫了一眼书信,信中只是一些简单的问候,以及对自己的祝贺之辞。倒是没有直接提到起复之事。 一个状元,虽然没有正式为官,但学问与能力是没问题的。此人,倒是可以略为培养一二。 贾似道抖着文天祥的信件,问道:“你觉得,此人如何?”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七十六章 公田法 廖莹中沉吟片刻,答道:“属下以为,可任宁海军节度判官。” 宁海军判官,倒是一个很能锻炼人的位置。既管民事,又作为节度使佐理,掌军中文书之职,可称节度之内第三人。 “可!此人,需多加观察,以备后用。” “诺!” 廖莹中接过信件放好后,又说道:“属下以为,丞相还需要多提拔一些人才是。” 贾似道悠悠地叹了口气。 自己起于边阃,朝中真正属于自己的门生亲信,其实了了无已。以至于有些事情,想要推进,总是如陷泥淖,有力却无处可使。 “那个陆秀夫,如何?”贾似道问道。 陆秀夫,字君实,年方二十三,为文天祥同科进士,受李庭芝招揽至麾下。此人才思清丽,性格沉静,给贾似道留下很不错的印象。 廖莹中苦笑着答道:“与李庭芝说了两次,他绝不肯放人。说与其入朝为小官,不若放在他那于前线历练。” 贾似道听了,倒也没太在意。李庭芝是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的人,他能考虑到网罗并培养人才,对自己来说,终究是件好事。 自己离开前线之后,如今四川有吕文德、两淮有李庭芝,这两地的防务都足以让自己放心。就是襄阳的高达,总是与自己格格不入。 此人在鄂州之战时,随着自己也立了些功劳,但是为人过于狷介,此次又以打算法名义,狠狠地杀了他一些威风,大概因此怀恨在心。 本来贾似道对这样的一个人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高达所倚仗的叶梦鼎,不仅升任兵部尚书,还兼任国史编修及实录检讨。 兵部尚书叶梦鼎、兵部侍郎向士璧,这是朝中反对自己“打算法”,态度最坚决的两个人。 而且可以预见的是,自己即将推出的“公田法”,叶梦鼎必然会是自己最大的阻力。 但是,皇子赵禥两个月前终于被立为太子,并已入住东宫,举行了册封礼。 而叶梦鼎与杨栋一起,则成为了太子詹事。 左相吴潜因为反对立储而被弹劾罢相,自己再对太子詹事动手,不仅会引得太子一党的猛烈反扑,还会让官家产生恶感。 可是,一旦这些围绕在太子身边的人,形成气候之后,想再出手只会让自己付出更大的代价。 想及于此,贾似道在心里不禁生出对官家的一股怨气。 虽然他摆明旗帜支持自己在军中、在朝中的各项改革措施,却又总是在明里暗里给自己设置种种障碍。 走了一个吴潜,却来了一个更难对付的叶梦鼎! 忽必烈一旦平定中原、扫清东北,势必会染指江南。 自己,还能有多少时间? 三年、五年? 还有,官家精神日渐不济,他还能给自己多少时间的支持? 或者,与权国结盟? 给他们一些支持,联合益都一起,攻伐中原,让中原彻底陷入战乱,自己再取渔翁之利? 贾似道摇了摇头。 别说那赵权愿不愿意,一旦自己流露出这样的意图,必然会被朝中以叶梦鼎为首的理学人士,抓住把柄而发起攻讦。 “嘉禾岛那边,情况如何?” “并无异状。”廖莹中头也未抬,顺口答道。 “有人,在关注吗?” 廖莹中放下手中之笔,轻轻揉着额头,答道:“对于子矜母子的身份,倒是没有太多人质疑。不过,已经有人开始反对以封地的名义赏赐嘉禾屿。好在这岛直到现在,依然没太多人入住,也确实没多少价值,暂时来说,还没引出过多的恶评。当然,这一切,本是源于官家的授意,本非咱们私下所为。” 贾似道微微颌首。 官家对于故济王赵竑,情感是相当复杂的。 统嗣之争,你死我活,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留有余地。但是许多年来,官家隐隐之间对济王有许多的内疚。 这是一个总是纠结在个人情感之中的帝王。包括对自己姐姐的感情,对他同胞弟弟荣王的感情,乃至于对如今的这个太子。 情感牵挂太多的帝王,会是一个好帝王吗? 贾似道不敢做过多的评价,但无论如何来说,自己能有如今的地位,最早的基础还是离不开官家对自己姐姐的宠爱。 自姐姐离世之后,虽然这层关系的影响已逐渐消失,但是自己怎么可能去劝他切断与同胞兄弟的情感牵连? 更何况,自己也做不到! 起码现在不行。 可是,若等官家百年之后,太子登基,荣王便是太上皇般的存在,自己还有能力对付他吗? 想及于此,贾似道突然有些烦躁。 “叶梦鼎,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表面上,叶梦鼎是如今朝野上下,理学人士的代表。其实他最大的倚仗,还是荣王。所以,属下以为,叶梦鼎如今也要不了更多,无非是想要贾相的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支持太子,继承大统。” “我从来就没有反对过这个太子啊!” 赵禥,荣王赵与芮之子,虽然幼时智力不全,但被官家立为皇子之后,贾似道便默认了这一决定,从未在这个事情上多说过一句话。 既然自己的姐姐没能诞出皇子,那么其他任何人继承皇位,对自己来说,都没有任何的区别。 如今这个太子,年方十八,行事有些荒唐,其实并非贾似道心目中理想的太子人选。但既然是官家亲定,他绝不会出言反对。 吴潜就是因为反对立赵禥为太子而遭罢相。同时,官家还怀疑吴潜预立自己的外甥魏洪,导致魏洪被迫自杀身死。 一向待人温婉的官家,在立储之事上,却显示出如护犊之兽的坚决。 “是啊,贾相无意于介入太子之争,你我明白,他们却不一定明白。贾相的态度,对于官家多少还是有一些影响力的。” 当年,官家还只是一介普通皇裔时,被史弥远扶持,经历各种曲折反复,在最后的时刻竟然将赵竑拉下马而成功登顶。 如今自己的权利与地位,堪比当时的史弥远。若是强行插手,如史弥远一样,另外扶持其他太子,会有不同的后果吗? 谁都不知道。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七十七章 元国 贾似道沉吟良久,说道:“本相,绝不会支持另立太子。你可以跟他们谈,让叶梦鼎不要过于嚣张。” 廖莹中的眼神,掠过一丝失望,但神色之间,也明显地放松了许多。 “属下倒是与叶尚书门客闲聊时,他们透露过一些口风。只要贾相不插手太子之事,他们会做出一些让步。” “什么样的让步?” “有限度的支持贾相即将推出的公田法。” 有限度? 贾似道皱了皱眉头。 “他们,可以支持在一府或一州之,先试行数年,以观成效。” 公田法势在必行,叶梦鼎大概也觉得硬扛不是一个好办法,因此有所松口。在一府一州试行,看似稳妥,却必然使公田法的推行陷入永无止境的扯皮状态。 而且,一府一州之地,又能收得了多少公田? “一府不够,最少得一路!” “贾相,欲速则不达啊……” 贾似道摇了摇头,“咱们,真的没有太多时间了。” “那贾相觉得,哪一路为好?” “浙西吧——” 熙宁年间,朝廷分两浙路为东西路。两浙西路辖临安、平江、镇江、安吉、常州、建德、嘉兴七府与江阴一军。 两浙西路虽然不是宋国物产最为丰腴所在,却是土地兼并最为严重的一个区域。包括荣王,以及贾家最主要的地产,大多集中于此。 廖莹中憋了一眼贾似道,相爷这是要先啃硬骨头吗? 贾似道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坚定地点了点头,“贾家,会先拿出一万亩地,以作官田。” 廖莹中龇了龇牙,一万亩啊,大手笔!如此,倒是可以堵住他人之嘴了。免得反对者以贪利为由攻讦相爷。 “那,如何回买公田?” 贾似道站起身,背着踱步,缓缓说道:“首先,得成立官田所,日后凡涉及官田的事务,都归此衙门处理。” 廖莹中提笔开始记录。 “以租额高低确定回买公田的价格,租额一石以上,每亩暂定二百贯;九斗一百八十贯。以此下推。” 这个价格不算低,而且还比市场行情略高一些。但是哪怕回买公田只有十万亩,也得耗钱二千万贯。国库,还有钱吗? 廖莹中疑惑地看着贾似道。 “别看我!钱,确实没了。 可以给银半成,官告五成,度牒二成,其他的就用会子吧。” 廖莹中暗自咂舌。 宋国的货币体系,比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复杂。市场上真正为大众接受的,只有铜钱,但是最缺的货币也是铜钱。 除此之外,会子是最易贬值的一种货币。银子,只能用于大宗采买。 度牒是出家人的凭证,以此可以免除捐税,甚至躲避刑责。因此自宋立国以来,度牒都是可以交易的一种凭证。如今一道度牒的交易价格,已过千贯。 官告包括官府发放的交引与公据,这些钞券的价格或高或低,就不太好估算了。 如此,倒是免了国库空虚无法以现钱回购公田的尴尬。但是,势必埋下了诸多隐患。尤其是以会子支付,就必须继续加大会子的发行,直接的后果就是加速市面上会子的贬值。 只是,想尽快的推动公田法的实施,减缓财政的压力,大概只能采取这种办法了。 宋国,如一艘外表豪奢,内部却又千疮百孔的巨大花船,在贾似道的推动之下,在浅滩中艰难转身,试图挪向远处的海湾。 在贾似道眼中,成功的彼岸并不太遥远,但是阻碍他前行的,却不仅仅是巨浪,而是脚下无处不在的泥淖、不远处张牙以待的巨鲨,以及在空中盘旋观望、随时准备俯冲而下的恶枭。 改革,是艰难的。 尤其是对于宋国这样一个奉行“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国度。谁敢觊觎士大夫的利益,等若与整个国家为敌。 一如当时的范仲淹与王安石。 甚至下场更惨! 而同样在改变自己朝政的忽必烈,却如一柄出鞘的长剑,剑锋所过之处,挡者披靡。 忽必烈凭借的,是贾似道无可比拟的优势,他虽然只是蒙古国名义上的大汗,却是中原事实上的主人。中原之地,他足以傲视群雄,当汉人儒士与势力最强的汉军拜服在其身前之后,其他人便只能诺诺而从。 这是忽必烈的优势,也是任何一个新兴王朝的优势。 正如新兴的大权国。 只是,三者之中,大权国底子还是太薄了。加上一向谨慎的赵权,始终不敢把步子放得太快。 在他看来,稳定,才是一切发展的基础。 内部一旦失控,比外敌带来的损害更加可怕。 暗流涌动的冬天转眼即逝。 华夏十四年,公元1259年,忽必烈中统三年、宋景定三年。 春三月。 忽必烈发布建国诏书,向天下宣告建立大元国。 “……我太祖圣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震天声……既成于大业,宜早定于鸿名……可建国号曰大元,盖取《易经》‘乾元’之义。” 蒙古国从成吉思汗到窝阔台、贵由直至蒙哥,都未曾使用过年号。忽必烈甫一称汗,便仿汉制,从儒家《春秋》、《易经》中,选定“中统”一词作为自己的年号。 所谓中统,就是“中华开统”,忽必烈以此自视为华夏中央王朝的正统。 “元也者,大也。”大不足以尽之而谓之元者,大之至也。 “大元”不仅寓指自成吉思汗到忽必烈的历古所无之“大业”,还源于儒家“至公”之论,以此试图将大元朝厕身于夏、商、周、秦、汉、隋、唐的大一统王朝序列。 忽必烈之雄心,令天下震惊。 最兴奋的,自然是依然留在忽必烈身边的文武官员。 大元国的建立,不仅意味着这些人,已经成为了“从龙”之臣。而且无论是国号还是年号,都让这些人相信,自己的国主,开始抛弃蒙古国的传承,不再在意于蒙古国大兀鲁思的汗王尊号,而是一心一意尊崇儒家,把自己以及这个王朝,视为最正统的汉家王朝。 如此,足以让这些北地汉人,为之奉上自己的热血与生命! 赵权建立大权国,从筹备到规划再到实施,前后经历了五六年时间。 可是忽必烈的大元国,似乎一夜之间,便已建成。 随着建国诏书的发布,忽必烈改开平城为“上都”。即使燕京还刚开始重建,忽必烈依然将其改名为“大都”,并正式迁都至此。 国都的改变,从某个方面来说,忽必烈已经放弃了对漠北的企图,放弃了对和林的争夺。 许衡、窦默主持订立“大朝仪”,开始颁布实施。 正式设立中书省,以史天泽为右丞相,蒙古人忽鲁不花为左丞相;王文统、廉希宪及畏兀儿人赛典赤为平章政事。自此,以右为尊。 册立皇子真金为太子,并封燕王,同时领中书省事。 在王文统近一年的努力之下,中统钞的发行开始布入正轨。 不得不说,此人还是有一定的能力,有石忽银行的经验在前,王文统对于中统钞的运作,便显得轻松自如。 中统钞面值包括壹拾文、贰拾文、叁拾文、伍拾文、壹百文、贰百文、叁百文、伍百文、壹贯、贰贯十种。不限年月,通行流转;可用于缴纳各种赋税。 在忽必烈的强力支持之下,一年的时间,王文统便采取各种手段,彻底清理了中原各路旧有钱钞,包括石忽飞钱。中统钞,也成为了元朝唯一的法定纸钞。 然而,由于其印刷质量与华夏纸币相差甚远,更比不上华夏银币与金币的精美,因此依然有些地方,包括燕京、河北、山东一带,依然有商人在私下里继续使用着华夏货币。 早在大权国推行华夏货币之时,大权国政府便为其作了背书: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人,只要愿意兑换华夏纸币,华夏银行必将全额满足要求。不会溢价兑换,但也绝不会给持币者带来折价的损失。 与石忽飞钱与华夏货币不同的是,中统钞实行以银为本。允许百姓持钞倒换白银,也可用于缴纳各种赋税。 第一期五千万贯发行使用至今,一切顺利,整个中原的物价不仅没受到影响,反而趋于稳定。钞一贯可买绢一匹,六七百文可买米一石。 没有人质疑,王文统手中,到底有没有与之相对应的银本。 五千万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想来已经掌控整个中原的忽必烈,应该不至于连这点银子都没有。 为了应付新都的建设,为了让大元国能展示出其磅礴的实力,为了如期发放各级文武官员的薪俸,也为了即将开始的对外征战,在忽必烈的授意之下,王文统咬着牙,又向市场推出了五千万贯的中统钞。 钱、米、绢、布,各种原材料,应声而涨…… 但是,似乎没人有空去关心这种小事。 元国令人震惊的消息,一个个地接踵而至。 四月初,史天泽签署中书省令,开始在中原诸地推行军民管理分权制度。 大公无私的史天泽,先拿自家子侄开刀,史家上下,有十七个被解除领兵之权,收回虎符,转为各地民政官员。其次是保州的张氏,包括张柔八子张弘略、九子张弘范,都失去军职。 东平严忠嗣则被罢去万户总管职务。 同时,忽必烈发布敕令,将中原各地所有的私属户改隶民籍。自此,从金末以后出现在中原的“汉世侯”,无论是在名义上还是在实际拥有的权力上,彻底走向了消亡。 如今中原,只有文官武将,再无公侯万户。 这些诏令,传至中原各地,也一样地传至了益都。 不过对于李璮来说,这些敕令对他的影响不是很大。益都原本是斡赤斤家族的食邑之地,本就没有万户设置。加上自从李璮听取王文统建议,娶了塔察儿妹子为妻后,益都的地位便显得与其他地方迥然而异。 名义上,李璮是一军之帅。民政管理上,他仅仅只是代行之职。 正当李璮施施然地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时候,又有两份敕令传至益都。 其一是任李璮为江淮大都督,即刻起移驻临沂。 两淮大都督,这职位比益都大元帅可高了一大级。但是两淮之地,从来都是在宋国的管控区域之内。李璮想要让这大都督名至实归,首先得攻占宋国的淮南西路与淮南东路。 临沂,也是山东南部最靠近淮水一线的驻军之处。其意不言而喻:开始整兵,即刻开始准备从山东南部发起对宋之战。 别说蒙宋之战刚刚结束,忽必烈还在整合中原各地的军政结构,无论是四川还是河南,忽必烈都不可能给山东任何的支持。哪怕真的对宋全面开战,李璮也不可能真正的把主力部队投入这种无谓的战事之中。 这倒也罢了。 另一封敕令,是设立益都行中书省机构,并任谢仲温为行中书省左丞,即刻上任。 釜底抽薪、雀占凤巢? 对于忽必烈,李璮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警惕。这些年,一直在修城储粮、蓄养强兵。尤其是在元国宣布建立之后,他知道忽必烈势必会染指益都。但是,李璮没有料到的是,忽必烈竟然这么快地就出手了。 而且让李璮迷惑的是,王文统竟然没有给自己任何的警示。 摆在李璮面前的路,只有两条。 一是让出益都,移驻临沂备战。自此成为元国忠实的臣子,若是夺得宋国的两淮之地,不失一个封疆大吏。 另一个,便是反了! 这种选择,对于李璮来说,并不困难。 在他看来,让益都兵去攻打宋国,忽必烈不仅不会有任何的支持,反而可能趁机控制粮草供应以将自己逼入绝境。最终的结果,很可能就是在对宋前线,与宋作战时降了宋国。 但是,如今忽必烈尚未平定漠北,漠南还处于整合的混乱之中。此时出兵与忽必烈开战,他必将会得到其他受压迫的北地汉军支持,必将得到宋国缓缓不断的物资甚至是兵力的援助,而且若是说服大权国出兵,南北夹击之下,拿下燕京,指日可待。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七十八章 益都之乱(1) 益都能有今日,有两个人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其一是李璮的义母杨妙真,当年李全兵败之后,杨妙真携年幼的李璮回到益都,几乎以一己之力,重新立足于益都。 另一个则是王文统,在他的辅助下,使益都无论在民政还是经济上,都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如今的益都,在综合实力上,确实足以傲视中原其他的汉万户势力。 只是,杨妙真已经去世,王文统音信俱无。 不过,李璮觉得,接下去的战场,是属于他这个元帅的战场。王文统,毕竟只是有一个幕僚出身。经济财赋方面,李璮确实自认不如。可是若论领兵作战,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六月初十,在等不来王文统的回信之后,李璮驱逐了谢仲温的使者,宣布脱离元国自立。 同时,李璮派出使者,四处联络盟兵。 首先是传檄天下,与诸路万户共约起兵,以抗击准备侵吞北地汉人利益的元国。 其次是向宋国表示,愿意割让海州以南城池,降附宋国,同时请求宋国出兵北上共击元军,,收服北地。 再次,向大权国递交结盟要求。 一时之间,山东动荡,北地动荡,局势一片扑朔迷离。 当益都的结盟请求传至旅顺时,赵权正在被铁憨敢的禾忽大汗,整得颇为头疼。 忽必烈放弃图谋和林、迁都燕京,并宣布建立元国,这世间最高兴的人,很可能就是禾忽。 阿里不哥兵败之后,生死不知。忽必烈如今成为元国的皇帝。这世间,唯一剩下敢跟他争夺蒙古国汗位的人,就剩下一个远在叶密立的海都。 也不知道受了谁的怂恿,开春之后,禾忽便不顾所有人的劝阻,率领发誓对他效忠的四万多蒙古兵,悍然出兵叶密立。 留在和林的,只剩下权承智与不到一万的兵马。 若是可以,赵权恨不得手执长鞭,抽死这只铁憨憨。 可惜,这世上没有一支长达万里的鞭子。赵权只能看着地图,长叹以息。 “国主,人来齐了。”大嘟嘟恭身提醒道。 围着会议室的圆桌,已经坐了一圈的人。 包括外相侍其轴、内相梁申;上将军辛邦杰;统管外交部的礼部部长姚枢;办公厅主任杨闵;以及法部部长大岩桓。 见刘秉忠无意于大权国的大法官之位,赵权正式改任高正源为大权国第二任大法官。 若论对法律条文的熟悉程度,目前整个大权国,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强闻博记的高正源。而且高正源至今孑然一身,平日里也不喜与人私下交往。确实是目前大法官的最佳人选。 大岩恒卸任代理大法官一职后,专心于法部职务,同时接管高正源的监察部。 目前这些人,便是赵权指定的战时总参会议成员。 赵权坐在主位之上,对着杨闵说道:“把益都的要求,给大伙儿说说吧。” “是! 益都希望尽快能与我大权国结盟,并提出以下要求: 一,提供总价值不低于二十万两银的钱粮支持,而且不接受华夏纸币或是银币,要求现银或是现货。 二,即刻自锦州出兵,经榆关走廊攻打海阳,两个月后与益都会师与燕京,共击元国新国都。 三,由大权国出面,说服禾忽,自和林南下,攻打元国的漠南诸地。” 大伙儿听得面面相觑,这李璮,哪来的自信?竟然会向大权国提出这样的要求? “李璮传檄中原,有多少人在响应?” “目前所知道,公开响应的有太原总管李毅奴哥和达鲁花赤戴曲薛,但是没过两天,就被人告发而捕杀。在河东没有引起任何的动静。 忽必烈没有阻拦李璮对外传檄,大约也是存在着钓鱼的心思,希望通过李璮,把一些心存异志的势力一次性消灭殆尽。” “此外,听说济南张荣之子、邳州行军万户张帮直及姜郁、李在等二十多人也有响应的意思。 张邦直之所以支持李璮,很可能是因为元国令其侄张宏承袭张荣济南总管之职,因而心生怨愤。但是张荣、张宏父子倒是旗帜鲜明地反对李璮,并愿为先锋,领兵剿灭益都之叛。 李璮派往德州军民总管刘复亨处的使者,则被直接斩杀。 因此,恐怕真正能够出兵支持益都的汉军,了了无几。” “宋国的反应如何?” “据说给了五万贯,不知道是楮币、铜钱还是现银。” 现银?宋国朝廷还能筹出五万两现银吗?可若是楮币,那就有点好玩了,五万贯看似不少,但是这么多楮币到了益都,估计一根鹅毛都买不到。 “李璮所割让的海州以南土地,其实自贾似道任两淮制置使时起,就在宋国的控制之下。 倒是益都自称归附宋国,让宋国朝廷一片欣喜,理论上,他们又一次在名义上收复了山东的国土,此举足以告慰祖宗了。 听说宋皇又给贾似道赐了首诗,为其庆贺。 同时还给予了李璮保信宁武军节度使、督视京东河北军马、齐郡王之爵。” 这宋国,与忽必烈的手段如同一辙啊。 一个给了李璮“两淮大都督”的职位,鼓励他攻打宋国的淮西淮东。另一个则给了李璮“督视京东河北军马”称号,把没有一个宋兵存在的山东河北军队,全部交给他统领。 “另外,不排除宋军有出兵北上的可能。领兵者,很可能是一个叫青阳梦炎的人。” 青阳梦炎?众人茫然。 杨闵在情报堆里翻了一阵,找到一张条呈,展开念道:“青阳梦炎,年方25,字梓卿,四川成都人氏,寓居临安。为选补太学生,进士及第授官。” 一个从未领兵上过战场的太学生?就算是中了进士,也只能说明此人笔头功夫不错,让这样的人去领兵深入益都作战? 众人不禁齐齐地摇了摇头。 中原其他汉军势力显然是指望不上,宋国也是不靠谱。这李璮,能有胜算吗? 姚枢起身说道:“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宋军能有援兵,自河南北上;禾忽有兵自和林南下;咱们的军队能兵出榆关;加上益都本身的五六万兵马,当可与忽必烈一战。但是也仅仅只有一战的可能。若不能借此鼓动中原其他汉军势力共同举兵,胜算最多五成。” 五成? 还是最理想的状态。实际上可能连五成都不可能有。 别说禾忽的兵跑了,宋军几无可能从河南北上牵制。单就这么多势力,如何合纵联合,就是一个极难解决的问题。 由谁发号施令?以谁为主?攻击的主要目标在哪里?都是很难在短期之内能够协商清楚的问题。 权宋天下 第九百七十九章 益都之乱(2) 姚枢继续说道:“不考虑外部援军的因素。我觉得,李璮的成功,几无可能。若是李璮能在益都按兵不动,凭着对益都多年的经营,至少可以坚守一年以上。但是,若是李璮贪兵攻占济南,那最多只要半年,必然败亡!” “确实,五六万兵马,守一城尚可。守两城,无论粮草兵力的配备,势必会出现严重不足。” “那,咱们到底出不出兵?”辛邦杰忍不住问道。 要不要打,得战时总参会议成员讨论通过。怎么打,才由辛邦杰说了算。 众人脸上都现出沉重之色。 正如姚枢分析的那样,这时候进兵中原,哪怕联合益都与北上的宋军,也不过只有五成的机会。一旦败了,便会让大权军元气大伤。 那么,有必要为了一个猪一般的队友,去拼这个命吗? “如果现在出兵榆关,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赵权问道。 “不考虑忽必烈后续援兵的因素,想击溃郭侃部的海阳守卒,最少需要付出五千战兵的伤亡。”辛邦杰答道。 五千战兵?意思是如果派辅兵上去的话,伤亡将会成倍增长。 这代价有些承受不起啊。 “可是,现在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再过几年,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吗?”侍其轴喟然而叹。 是啊,这些年大权国一直在飞速地发展,但终究底子太薄。想拥有与中原相对抗的实力,最需要的依然是时间。 宋国同样需要时间,去弥补蒙宋之战带来的巨大损失。而忽必烈,几年之后也许便已经彻底完成了对中原的整合。那时候,大权国是否依然追不上中原的脚步? “一年!”梁申说道:“再给一年时间,咱们的重炮应该可以生产得出来,到时攻打榆关,应该就不需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了。” 辛邦杰却摇了摇头,“正在研制的东西,别说一年到底能不能出得来,具体效果也只是理论上的评估。不能把获胜的希望放在未知的武器之上。” 梁申点了点头,并未出言反驳。 火炮一直是大权国花最大气力研究的方向,但是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从一号炮到二号炮,性能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但要想生产出真正能轰得倒城墙的重炮,不确定的因素确实太多。 辛邦杰继续说道: “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现在一定要出兵援助的话,就必须做好与元国全面开战的准备。 禾忽的兵力咱们先不说。 忽必烈放弃漠北,对于咱们最大的好处,是完全打通了与西北的联系。组建中的西北野战军,战力不弱,但是兵力也只是刚刚过万。对元国京兆诸府可以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想击溃元国西北的守军,难度极大。 再给些资源的支持,这支军队可以得到快速的发展。 太行山中的中原野战军,如今实力未增反而被削弱的厉害。河东与河北两地,已经开始合作,入山围剿。短时间内,指望这支军队发挥多大的作用,很难! 忽必烈虽然迁都燕京,但无论是在顺天府还是在开平,都布有重兵。哪怕不考虑榆关守卒的因素,单单面对这些防守兵力,咱们可以都会很吃力。” “我倒是有个想法。”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大岩恒。 “既然无法谋求一战而胜,那是否可以考虑给益都提供一些帮助,让他们尽可能多撑些时间。以此为契机,让元国尽可能的陷入长期的战争之中,以延缓忽必烈整合中原的速度。 咱们的军队,可以自巴掌城登陆,以登州为驻扎之地,控制益都至登州的战场,为益都保证后方的安全,助李璮尽可能的守住益都。如此,哪怕益都被攻破,李璮也可以撤至登州,继续与元军作战。” 赵权眼睛微微一亮。 姚枢却摇了摇头说道:“李璮此人,刚愎自用,总会有种莫明其妙的自信。他既然轻易起兵,就说明他不会相信自己会败于忽必烈之手。因此,我的判断,他大致会攻出去,先占济南,而不是固守益都。 历年以来,无论是李璮还是其父李全,总是觉得可以把宋国玩弄于股掌之间。对于宋国,需要时便以山东之地投附,不需要时转眼便反目为敌。这一对父子,都属狼子野心之辈,却偏又眼高手低,不足以成大事。 李璮希望利用宋国、利用大权国的支持,来达到他的目的。但是在他心底,绝对不会相信也不会依赖于外部的援助力量。 近年来,益都不断加强在登州的驻军,便可证明这一点。李璮始终没有接纳我们,反而一直在防备我们,担心他的后路会被我们所占。 因此,我以为,李璮绝不会把登州让给我们作为驻军之地。而且必然不会允许我们的军队自巴掌城登陆。” 姚枢对李璮的分析,可谓入木三分。 众人不由地齐齐叹了口气,这样的人,别说是猪队友,甚至连当队友的资格都不行。 叹息一阵,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赵权。 参战或不参战,都有利有弊。大权国如今也未必就无法承受一场战败的损失,只是如何评估这样的损失是否值的,每个人的角度都会有所不同。 但是,若是为了一个不欢迎自己、怀疑自己、不能并肩作战的人而战,显然没有人会愿意。带着这种情绪介入战争,无论对中枢高官还是普通将士的军心,都会产生消极的影响。 未战,而先现败征。这样的战争,还有意义吗? 赵权手指轻叩桌面,沉吟良久,缓缓说道: “我以为,大权国与元国的战争,并非在一城一池一地的争夺。而必将是国与国之间实力的比拼。 将士作战是否勇猛、帅官领兵是否机智、武器装备是否精良,这些都是决定一场小规模战争胜负的关键。 但是,在长期的战争之中,能否保证有一个正常运转的大后方,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如此,有源源不断的物资粮草供应,有充足的兵源补足,有可供受伤将士充分休整的安全之地。咱们首先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哪怕一两场战争失败了,不要紧,总会有机会重新再来。” 嗯,打不过,得有地方跑。这是大伙儿对国主这段话的理解。 相对中原,大权国在这方面确实具备着无可比拟的优势。 其实宋国之所以能在与金、蒙的对抗之中撑了这么多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宋国主要的产粮地,几乎都未曾遭遇过兵灾。 不过,自从四川被打烂之后,全国的供给压力,全部集中在江南与两浙之地,便让其有些不堪重负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八十章 益都之乱(3) 赵权说道:“反过来思考一下。 咱们与忽必烈之间的战争,是国战,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他绝无可能投附大权国,大权国也一样不可能尊从于一个蒙古人的统治。 这之间,没有妥协,不可能和谈,也绝无第三条道路可走。 如此,咱们的眼光就不应该局限于一城一池或是一州一府一地之争。而是应当将眼光放于全局,置于最核心的问题之上!” 侍其轴眼中现出一丝的兴奋与赞赏;梁申与姚枢则若有所思。 其他人,都带着期盼的目光看向赵权。 “军队,是一个国家得以建立的基本保障,但是军队的强大,并不意味着国家的强大,过于重视军队建设,反而会成为国家发展的桎梏。 哪怕是忽必烈,拥有强盛的中原汉军,他所做的事情,依然是想尽一切方法,削弱各军侯的影响力。而将重心放于农桑、在中原各地兴修水利、退牧还耕。 经济与民生,才是一国之本!” 众人不禁地频频点头。 其实无论是昔日的南京府,还是现在的大权国,一直在控制着军队的总量,而走精兵发展之路。 否则,将士一多,以东北总是严重不足的人口,根本不可能取得如今的成就。 当然,还有一种方式,如蒙古或是契丹、女真的以全民为兵。他们以抢劫为生,用战争来消耗内部一些不擅长战争的人员。这样便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聚集起一支战力极为强盛的军队。 但是,劫掠是会让人上瘾的。当他们发现周边已无人可劫时,势必会走上快速的削弱。 一如现在的蒙古兵。 在赵权看来,若非出现了个奇葩的忽必烈,除了留在中亚的那支旭烈兀军团之外,如今的蒙古兵根本就不是中原汉军的对手。 “与宋、元相比,大权国的军队数量肯定是最少的,战力也未必就多强。但是咱们在经济与民生方面,具备足以辗压他们两者的潜力。 我以为,未来的战争,势必是经济与民生的战争!” “总不成,现在开始跟忽必烈比谁粮食生产得多吧?按总量、按人均,还是按存量?就算少了,就会有一方直接认输吗?”大岩桓终于憋不住了问道。 侍其轴站起身,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折扇,打开、关上、再打开,唰唰作响。眼中则透着兴奋之意,悠然说道:“国主崇论闳议,令吾委实叹服!” 赵权呵呵一笑,难得啊,这老头终于学会拍自己马屁了。 “正如国主所说,大权国最大的优势,是经济民生。这种优势,指的不是我们一年能生产出多少粮食,能制造出多少武器农具,或者可以增加多少人口。而是我们地处东北,易守难攻,哪怕全天下都陷入战乱之中,大权国依然有大片的土地,来保证我们源源不断的物资供应。 咱们拥有最稳定的大后方,然而,中原没有! 无论河北、河南、山东,还是河西、京兆,都是四战之地。战火一旦燃起,无处可以幸免。不过……” 侍其轴眼神之中,又现出犹豫之色。 赵权摇了摇头,说道:“破坏中原的农田、屠杀耕作的百姓,这是下下之策。我们不是盗贼,哪怕不以劫掠为目的,妄杀平民,也一样不可取。” “即便是哪一天,我们击败了忽必烈,那时也无法收回中原的民心。中原不是高丽,也不能成为高丽。那样的中原,不是我所要的中原。” “那……?” “咱们要发动的,是一场针对元国的全面经济战争! 贸易、粮食、必要的生产物资,还有货币与金融。 中统钞的发行,对咱们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而且,若我所料不差,益都之战结束以后,必然是王文统被杀之时。” 看到座中有人眼中露出的迷茫之色,赵权虚抬双手,接着说道:“这场经济之战,同样不是短时间之内可以见出分晓,而且很可能比真实的战场还可怕。但是一旦成功,必能给元国以毁灭性的打击!” “不过,在此之前,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包括对中原诸地经济状况尽可能详细的调查、各项数据的收集与分析、还需要建立模板并进行推演…… 这件事,让陈耀去全权负责! 诸位务必要给予全力的支持。” 众人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南京府能立足于辽东并迅速扩张至整个东北,乃至吞并高丽,占据整片海洋,商业与贸易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然而,直到今日,就是连侍其轴与梁申,对于赵权的商业发展思路,依然做不到准确的把握。更别提辛邦杰与大岩桓了,他们对于赵权所说的“经济之战”,根本无从理解。 不过,既然交给陈耀负责,他们要做的,确实只要配合好了就行。 “先期,主要是大力扩充中原缉侦局的人手。让陈耀自己去南京府各大学院中挑人,无论是已经毕业的还是在读的,在术数与经济学科上成绩优异者,只要他看得上,全部给他。 让丁武的踏白军配合,尽可能保证在这些人进入中原之后的安全。 具体的操作细则,我另外找时间,拟定一个大致的条呈出来,而后开始推进实施。 另外,这事还得有列维进行全方位的配合……” “那,益都之战,到底打不打?”辛邦杰一脸纠结地问道。 这个会议本来就是讨论军事问题的,怎么说着说着,跟自己似乎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益都之战,可以按照姚枢部长的意见执行。物资粮草方面,可以给予一定的支持。但是也得让益都做出一定利益方面的让步。 另外,明确告诉他们,咱们现在无法说服禾忽自漠北南下,更不可能在这时候攻打榆关而兵指燕京。唯一的可能,就是让益都开放登州,让大权军队登陆,协同其守住益都。 不过,即便如此,咱们提供的粮草物资,也不能直接运至益都。否则,李璮一旦守不住,所有的粮草只会便宜了围攻益都的元军。 若是李璮能守住一年、最多两年时间,我想中原形势应该会有所变化。” “是!”姚枢起身,领下任务。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八十一章 遗忘 然而,益都战事的发展,被姚枢不幸而言中。 李璮不仅拒绝了大权国从巴掌城登陆、驻兵登州城的要求,还公然谩骂大权国上下不守承诺、见利忘义、落井下石。 而且,李璮再次从益都调兵至登州,完全隔绝了巴掌城与陆上的所有通道。人、货一律禁止上岸。益都以断绝了整个山东东路海上贸易的做法,来惩戒大权国的“不道义”行径。 还没等姚枢做出具体的反应,四川却传出一个令全天下震惊的消息。 宋国潼川安抚副使、知泸州刘整,率部下官吏二十七人、泸州十五郡、三十万户百姓投降忽必烈! 这是第一个投降忽必烈的宋国将官。 也是宋国南迁之后,第一个以一州之地降敌的守将。 蒙哥攻宋之前,宋国在四川的防线主要由水陆两条交叉而成。一是从嘉定、泸州、重庆直到夔州;另一条从大巴山沿嘉陵江而至重庆,与长江交汇。 蒙军退兵之后,宋军勉强地保住了这两条防线。在这两条防线之中的区域,是川中的潼川路和川西的成都路。而泸州,则是两条防线之中,极其重要的据点。 泸州一降,四川危矣! 还好此时攻打四川的蒙军已经基本北退,否则,危险的就不是一个四川,而是整个宋国! 宋国被迫再次提升全线的战备等级。领着五千兵马,刚刚渡过淮水,进入山东南部的青阳梦炎,转头南撤,就地驻守楚州。 自此,李璮想象中的无数援军,没有一兵一卒能够进入益都。 刘整率三十万户泸州百姓投降,绝非一夜之间就能成事。忽必烈令其在此时公然易帜,显然就是趁此打击宋国,使原来就犹疑不决的宋国,有理由也有借口,就此退出益都战场。 利用刘整的投降,引燃宋国后院;挑唆禾忽,引兵西征海都,缓解漠北蒙军南下的隐患;利用郭侃堵住大权国出兵榆关;又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迅速清除呼应益都的中原势力。 天衣无缝的布局!忽必烈,以一敌三,连消带打,彻底分化、瓦解了外围试图支援益都的所有兵马。 当然,也有李璮自己的功劳,他亲自断送了大权国派兵协守益都的努力。 在忽必烈刚刚建立元国,因军民分治导致内部不稳之时,漠北尚未平定,东北又有大敌虎视,李璮起兵其实是掐到了一个相当好的时机。 然而,此后一系列的军事行动,却一如姚枢所料,李璮首先排除了一个最正确的答案,然后选择了一个最烂的方案。 六月底,李璮兵出济南,一战而下。 济南路总管张宏,所部兵卒不足千人,弃城北撤。 七月初,水军万夫长解诚、大名万夫长王文干、东平万夫长严忠济聚兵东平;济南万夫长张宏、归德万夫长邸浃、武卫军炮手元帅薛军胜聚兵滨棣。同时,大名、洺磁、彰德、滨棣、卫辉、怀孟、河南、真定、邢州、顺天、河间、平滦诸路修缮城防,籍民为兵,以防李璮向外突袭。 七月中,忽必烈以李恒为诸军统帅,宗王合必赤、董文炳为副。以谢仲温行中书省事于山东,宋子贞为参议。总共十五路兵马,进围济南、益都。 李璮给自己挖了个坑,跳进去后,就被忽必烈顺利围住,再也无法跳腾出去。 北地所有汉人的注意力,全部都被吸引在了山东。 有些人感到悲哀与绝望,有些人感到了庆幸。有些人则开始兴奋,只要剿灭李璮,便意味着有军功可拿。尤其是在忽必烈正在整合各地军队的时候,被去职的将领无数,却也因此腾出了更多的职位等着有人递升。 而这期间,最无奈和抑郁的人,应该就是驻守在海阳的郭侃。 一万虎狼之师,自西域归来,马未歇息人未解甲,便直接投入锦州之战。 在锦州城下,这支军队的伤亡并不算大,战死数量不到百人。但是从锦州南撤至海阳,一路上却损失了近千士卒。 士气极度低迷。 一大半的原因,是自七年多前离开中原之后,这支军队就从来没有得到过休整,鏖战至今。 但是,任何省亲之假一律不批。因为,他们的驻守的榆关,位置极其重要。必须时刻防备着大权军队自此突破进入中原。 无奈之下,一部分士兵只能卸甲而去。 很惨,不仅征战西域的功劳没有得到任何赏赐,如今却只能两手空空的离开军队。 有部分真定人氏,倒是被史权接收,随他一起返回真定休整。虽然这些人同样没有任何赏赐,但好歹还保留着军职回家。 如此,又去了两千余人。 还有一些不告而别,不知是被仇人所杀身死、或是受人诱骗而去。 如今,依然跟着郭侃的士兵,已经不到五千人。 但是,郭侃已经没有心思顾及自己部队的非战斗力减员。每一天,他都必须凭着自己莫大的毅力,来压制住自己内心,无时无刻都欲喷薄而出的狂躁。 妹妹意外身死、锦州战事失利、军心开始泛散,这些郭侃觉得自己都能忍受。 然而,他这样的一支横扫西域的骑兵,如今为什么会被安置在海阳这样的一个偏僻之地,来看守一个破关? 这是他郭侃该干的事吗? 天下纷争未定,英雄辈出,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而自己,却只能困于此处,浪费生命? 史天泽被正式任命为元国的中书右丞的信息传至海阳时,郭侃曾为之而兴奋。他不求自己的义父给能自己要来高官或是赏赐,只要求为自己、为自己的部将谋取一个出征益都的机会。 然而,没有! 郭侃亲自向忽必烈上书求战。 依然没有任何回音。 郭侃只能日日坐在榆关之上北望,他真心希望大权军队能如义父所说的那样,南下攻打榆关,会与益都兵南北合击燕京,会让自己得到一次浴血作战的机会。 然而,依然没有。 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把他遗忘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八十二章 河西商路 九月初,益都城破。 十月底,李璮兵尽粮绝,绝望之际,放开城门,任部众自寻出路。 麾下尚余的六千益都兵,相继出城而降之后,李璮亲手杀死爱妾,乘舟入大明湖,投湖入水却未溺死,被俘斩首而死。 从起兵到消亡,李璮不过坚持了四个月的时间。这一场貌似轰轰烈烈的叛乱,在中原几乎没有掀起太多的波浪,更未给忽必烈带来任何的损失。忽必烈反而利用这一次叛乱,彻底收回了各地汉军的兵权。 益都城破之后,仅余的数千益都兵大多降元,少数东撤至登州,与登州守兵一起,开了城门,迎接大权国军队。 此时再想派兵解救困于济南的李璮,已经根本不可能了。大权国军队只能在益都以东逡巡,尽可能的收罗自逃出益都以躲避战乱的百姓。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除了五千多益都兵之外,总共收罗了五十余万难民。 这些人,以最快的速度被运往庙岛后,大半迁往南高丽,其余的分别送到辽西、辽南、辽东各地安置。 攻占济南的元军,挥师东向,迅速攻破登州。随即,炮手元帅薛军胜,统率他的炮军,日夜攻打坚若磐石的巴掌城。 十一月中,巴掌城告破,大权国所有军民,全部撤出登州,留兵驻守一水之隔的庙岛。 自此,整个中原,西起凉州,东至登州,已经全部纳入元国的统辖之内。只要灭了隐藏于太行山中的那股盗匪,中原对于忽必烈而言,便再无隐忧。 只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超出忽必烈想象的方式,开始在中原悄然打响。 ……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历代文人眼中的凉州,有大漠的风沙、有孤傲的落日、有悠悠的羌笛,也有舞姿娇俏的胡女。 斜卧软榻,品葡萄美酒,听风吹沙,看舞女摇曳。这才是一个心怀大志之人,该去的地方。 然而,自李元昊建西夏国、攻占凉州之后,这一片土地就与中原王朝断绝了所有的联系。文人墨客,也只能从古诗之中,继续品味凉州的悲壮。 成吉思汗去世那年,蒙古国终于灭了夏国,此后镇守凉州的阔端,打通了凉州至西域的通道。但是直到窝阔台灭金,才重新将中原与西域勾通在一起。 从中原,过兰州,西出凉州,沿着焉支山南麓,经甘州、肃州,直到瓜州、沙州,慢慢地恢复了商旅的往来。 尤其是在蒙哥派出旭烈西征之后,跟随其作战的大批商人,从西域带回无数的金银财宝,让这条通道,终于重新焕发出了诱人的风光。 驼铃声中,两支商队一前一后,相隔三里,正缓缓地自西向东行进。 居前一支商队,有三百余只骆驼,百余护卫。 领先两个,俱是一身劲装打扮,身骑高头骏马。 其中一个是糙面汉子,身着皮甲,后背箭囊,腰悬长刀,手持镔铁长枪。 与他并辔而骑的男子,年近三十,唇红齿白。满面风霜的脸上,难掩其曾经的书生之气。 此人姓赵名青慕,河东云中赵氏一族嫡系长孙。 云中赵氏,近百年前,以皮货走私起家。从当年在宋国与契丹之间的夹缝里挣扎求生,到后来与女真人、蒙古人做生意。北地多年的战乱,反而让赵氏一族的生意越做越大。 如今元国的燕京宣慰使赵璧,便是出身于云中赵氏。虽然赵璧只是家中旁支之子,但是他扶持忽必烈的行为,却得到了全族的倾力支持。 赵青慕自幼聪慧,三岁能文、五岁能诗。赵氏族小便对其从小悉心培养,四处延请儒士为其授课。十二岁时,便已精通经史子集。 有赵璧成功在前,赵氏族长便期望赵青慕走科举正道,为家族谋得一个光宗耀祖机会。忽必烈刚刚登位为汗时,曾对下天儒生允诺,不日将重开科举。可是至今正式建国已经过了一年多时间,朝堂之上,科考之声反而渐渐销声匿迹。 作为准备承继家业的嫡孙,科举之路暂不可求,与其靠着赵璧的脸面谋求一个不尴不尬的职位,不如重新执掌商贸,如此才有可能名正言顺地接掌整个家族的生意。 忽必烈称汗之后,赵氏地位大涨,隐隐之间成为河东商界的执牛耳者。实际上,其中甘苦,只有族中高层才知。 不过,实实在在的好处,还是有的。一方面,赵氏一族打通了与元国军方的生意关系,成为元国军队最主要的皮货供应商;另一方,虽然漠北的贸易被禁绝,赵氏却成功地开拓出了河东经河西走廊直通西域的商路。 只是,自从阔端去世之后,河西走廊重陷混乱局面,盗匪横行。尤其是近来从青海一地,冒出数支强为强横的马贼,让往来商旅苦不堪言。 赵氏族长,只能通过赵璧,求助于军方。随行的这一支护卫,正是军方给予的最大支持。一百个人,全是退伍军人,其战马装备,甚至已经超过了中原一些汉军的水平。 护卫队长许立,在离开军队之前,则是刘黑马手下的一名百夫长。 看着前方的一个破败土堡,许立缓缓地停下马步,身后清脆的驼铃声渐渐安静下来。 两个护卫纵马而出,往土堡直奔而去。 头顶上的日光虽然已斜,但还远未到驻营时候。 “晚上在此扎营?”赵青慕有些奇怪地问道。 许立点了点头。 “可是——”赵青慕端着手指头往上指了指。 许立并没有跟着抬头,眼光一直追随两个已奔到土堡前的骑兵,随口回答道:“前方,可能有危险。” 赵青慕一揪缰绳,眼睛四处探寻。 前方除了吹着沙的风,什么都没有。 天上,只有一只苍鹰在悠然盘旋。 “此处,离凉州不过百里,应该没什么危险吧?而且,咱们离开凉州时,不是一路顺畅吗?” 许立依然目不斜视。 赵青慕撇了撇嘴,百无聊赖地回头望去。却见隔着三里之后的那支驼队,竟然也慢慢地停下,倚着一座小山包,开始整队搭帐。 危险,难道会是后面的这支商队? 可是,这支商队,总共人数不过三十人,能带来什么样的威胁? 赵青慕忍不住又开口问道:“许队长,那支商队,是否对咱们有所企图?” 看到两个骑兵远远地摇动的手势,许立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是随口应道:“不用管他们。” 随后,拔马而去。 赵青慕眼中怒气一闪,随即隐没。 他知道,这支商队能否平安回到河东,靠的绝非自己这个族长嫡孙,而是眼前这位队长。 而且,经历了科举无望的打击,再遭受了三个多月塞外苦寒的折磨,赵青慕早已不是那个指点江山,总是喜欢意气用事的书生。 作为读书人,他必须珍惜自己的脸面。作为一个商人,要脸干嘛? 赵青慕也知道,许立应该不是针对自己。这一路上,他对所有人似乎都是这种生人勿近模样。 赵青慕催马跟在许立身后,哒哒地进入土堡。 土堡内空无一物,围墙倒是基本完好,但大门早已不见。十数间屋子里,一溜溜的土坑,铺上草席之后,倒勉强也能睡人。 起码,晚上可以不用躺在帐篷里了。 天寒地冻,一到夜间在野外露营,真的很难熬。 许立忙着在土堡四周墙边安置望哨,又着人去不远处的山上劈来一堆木柴。有些留备夜间烧火,有些则做成简易排叉,挡在土堡门外。 真的有危险? 赵青慕倚在墙头,站在许立边上,四处远望。视线所及,除了远处起起伏伏的灰色山脉,就是另外的那支商队。 以及四周茫茫的茵芸之地。 “许队长,我想去拜访下那支商队,是否合适?” 许立收回远望的目光,一言不发地看着赵青慕。 “不行吗?” 许立摇了摇头。 摇头,是行还是不行啊? 赵青慕有些疑惑。不过他觉得,既然同时行商在外,自己这边发觉了危险,还是得提醒对方为好。 出门在外,不要主动树敌,但在自己力所能尽的可能下,能帮到别人的,还是帮一些为好。 护卫队没有任何人阻止许立离去,倒是有一个伙计稍微劝下,随即作罢。 “在下云中赵青慕,不知这位兄长……” 眼前这个男子,年龄与自己相仿,黑红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炯然有神。 “在下怀州安牧,不知兄台过来,可有需要安某人协助之事?”男子拱手和颜说道。 言辞举止之中,谦逊而又从容,让赵青慕顿生好感。 此人哪怕不是读书人,也最少上过私塾,否则不会有这般气度。 “赵某见诸位同路而行,因此起了些结交之意,倒是孟浪了!” “哈哈!好说好说!”安牧笑得很坦荡,对于赵青慕流露出的一些怀疑,没有显示出任何的不满。 而且让赵青慕有些惊讶的是,安牧此人,对自己不仅相当客气,拿出了好酒好食招待。而且相当健谈,天文地理,几乎无所不知。 尤其是对于河西走廊,了若指掌。何处有美景险境,哪里有风物特产,数若家珍。 赵青慕不由的眼界大开,跟此人聊一个时辰的收获,远远超过跟着许立在一起的三个多月时间。 果然,读万卷书,得行万里路啊! 而且,凭着自己的眼光,赵青慕觉得,此人绝无可能是许立所防备的贼人。 天色渐暗,安牧既未出言留客,脸上也未显出任何不耐烦之色,只是淡然地举杯邀饮。 赵青慕终于站起身,抱拳说道:“与安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安兄他日若是得闲,希望可以到云中赵家,赵某人定当竭诚以待!” “云中赵家啊——”安牧微笑着应道:“如此,定当叨唠!” “只是——”赵青慕犹豫了一阵,还是低声说道:“我家护卫说,明日路上可能有贼人袭击。赵某本来应当邀请安兄同去土堡避险,只是……” 安牧眼珠团团一转,脸上露出真诚的笑脸,“赵兄客气了,你能特意提醒,安某已感大德!” “那,你们明天,自己注意些……” “安某记下了!” 赵青慕抱拳便要转身离去。安牧却又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铁牌,直接挂在他的腰上。 赵青慕提起一看,只见铁牌的一面刻着“薛氏”两字,另一面则是“车马行”。 “你们东家,是薛氏车马行?” 这薛氏车马行,赵青慕倒是听许立提起,这一两年在河西一带出现的,专为商人代押货物。商行总部设在凉州,背后大股东很可能是名盛中原的张氏车马行。规模不大,信誉却极好。在河西走货,即使出了事,也会全价赔偿货主的所有损失。 “敝东家长年在河西行走,道上有不少兄弟都会卖几分薄面。赵兄若是万一碰上剪径之徒,可以试试用这牌子,或许可以帮赵兄免去一些麻烦。” 难怪,这位安牧就带着这些人,便敢在这条路上行走无忌。 赵青慕正在抱拳说谢,安牧又说道:“赵兄在云中,若是方便的话,倒是可以帮兄弟介绍一些生意。” 哈哈,原来是找客户来的! 赵青慕爽朗说道:“一定一定!日后安兄有到云中,赵某定当为你引荐一些朋友。” 拱手作别,赵青慕一身轻松回到土堡。 不错,出门在外,认识一个这样的朋友,感觉真的很好。 而且,还是自己可以帮得到的朋友。 许立看到赵青慕腰间系着“薛氏”铁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眼神之中似乎闪过一丝莫明的情绪。 第二天一早,安牧一行终于没有再跟在他们身后的意思,而是直接继续东行。 直到晌午时分,赵青慕见许立依然没有动身,不由奇怪地问道:“许队长,今天咱们不走吗?” 许立如木桩般地靠在墙头,安静远望,淡然回答道:“再等等。” 赵青慕又偷偷地撇了撇嘴,暗下决心,下次再有出门,一定得跟自己祖父要求,绝不能再与这家伙同行。 太无趣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八十三章 贼匪 又过近半个时辰,墙头上终于传来许立的一声大吼:“贼人来了!准备应敌!” 赵青慕听着一怔,真的有贼人过来?不由的想爬上墙上去观望一二,却被一个伙计一把拉下来。 “少东家,墙头危险,千万不敢露面。”这伙计说着,就把他摁在墙边蹲下。 百个护卫,不慌不忙,数人一队,各守一截土墙,严守以待。 赵青慕心里闪过一丝疑惑:这许立似乎已经预料到有贼人过来,但是为什么既没派人出去求助,也没有加紧赶路? 此处距凉州虽然有百余里,但离最近的兵寨不过五十里。 许立却似乎是故意在此等着那些贼人? 赵青慕平生第一次觉得,出门行商,绝对远不止自己在家里所了解的那么简单。 一阵蹄声传来,似乎有百骑,又似乎有千骑。 贼人似乎已逼近了土堡,射了些箭矢之后,又退去一些,只在外围狂乱地吼叫。 赵青慕被伙计死死地拖在墙根之处,索性罢了好奇的念头,支愣着双耳,细细分辨墙外的动静。 隐隐又有一阵蹄声传来,数量绝对超过第一批的人马。 赵青慕心里发紧。 出门之前,可从来没人告诫过自己,河西的盗匪会有这么严重。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一直板着脸的许立,此时却露出兴奋的神色,站在墙头上振臂一挥,吼道:“上马,出堡,随我夹击贼人!” 赵青慕大惊失色,这许立疯了?外面两批最少数百人马,他凭着这一百人,去跟谁夹击去? 早已整装待命的一百个护卫,各自上马,随着许立鱼贯而出。 土堡之内,只剩下一群面面相觑,惶然无措的伙计。 哪怕赵青慕再不经事,他也明白了,这许立,肯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 他挣脱了摁着自己的伙计,扒上墙,探出头往外望去。 土堡之外,喊杀震天,烟尘蔽日。战马与战马不停地交叉穿掠,半空中时不时有飞溅而起的血光。 有人被挑起,有人被直接从马上砍落,掉在地上,马踏过去之后,就是一滩肉泥。 赵青慕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在跟谁打战,更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在打战。 一阵胆寒的心悸过后,他总算能强迫着自己沉下心来,努力地去观察战场中的形势。 土堡之外,视线所及,似乎全部都是战场。 杂乱的马蹄声,如踏心房。大地不停的摇晃,似乎随时要将这半破的土堡撕裂。 有人在纵马疾奔,有人在凶猛厮杀,有人在疯狂吼叫。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对赵青慕藏身的土堡正眼瞧上过一次。 只有偶尔一些流矢,轻飘飘地坠落于堡前。 这些人的目标,不是自己从西域带来的货物? 许立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人? 赵青慕只是缺乏历练,却并非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 许立一些奇怪的行为与方式,让他渐渐地生出了诸多疑惑。可是,按道理,此人应该是他、是整个家族最信得过的人才是。难道这其中,还有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交易? 在混杂的几支部队中,赵青慕终于找到了许立的身影。 他正领着自己的一百个护卫,与另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在围攻另外一支近百人敌兵。不远处,似乎还有数百匹马与一小队骑卒,正在观望。 赵青慕眼睛一缩,他在那支敌兵之中,竟然发现了安牧的身影。 许立与安牧? 这两个人,都在欺瞒自己? 可是,两个人的目标,似乎都不是自己。 赵青慕只能按捺着焦躁不安的心情,继续倚在墙头观望。 安牧身边,不过百余人。许立与另外一支队伍,加起来却有近六百。 厮杀一阵后,安牧终于不敌,怒吼着边战边退,却始终无法脱离战场。 赵青慕不由地悬起了一颗心。 他自己都不太清楚,到底是希望安牧能够逃出生天,或是希望许立可以尽快斩杀安牧。 透过夹杂着红色雾的茫茫灰尘,战场外侧的百余骑卒,开始忙乱。 似乎正在换装? 而战场之内,许立与另一支队伍已渐渐形成合围之势,安牧骑兵腾挪空间越来越小,显然支撑不了太多时间了。 赵青慕紧攥拳头,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这是他一次亲身亲历战场。 以前在书本上所涉猎的兵法,与眼前这些刀刀见血的真实拼杀相对应,许多学识不由自主地具现在脑海之中。 “凡战,所谓饵者……如交锋之际,或乘牛马,或委财物,或舍辎重,切不可取之,取之必败。法曰:饵兵勿食。” 《百战奇法》中,关于“饵战”的诠释,突然冒了出来。 赵青慕心里猛地一惊,随即恍然。 自己,应该是许立拿来引诱安牧这批盗匪的诱饵! 自己昨夜竟然孤身深入盗营,与匪首相谈甚欢? 可是,哪怕只有短短一个多时辰的相处,赵青慕也无法把安牧这样的人,与一个马贼联系在一起。 或许是传说中的侠盗? 各种思绪,在赵青慕脑子里不停的翻滚纠缠。 战场上的形势再变。 远处的那近百骑兵,终于整好队形,开始缓缓地催马杀入战场。手中所持,竟然是丈余马槊。 显出愕然之色的,是许立的人马。 随着这支新介入部队的加速逼近,战场对敌双方立刻重陷混乱。 “具装骑兵——” “该死的,怎么会有重装骑兵?” “哪来的?” “顶住!” “都跟着我来,别乱了——” 许立歇厮底里地吼叫着,甫一接敌,手中长枪便被磕飞。只好奋力地挥舞长刀,闪出一片急急的刀光,死命抵抗。 可是,敌骑的长槊,却似乎如入无人之境,在刀光之间直贯而入。 “哗啷啷”一阵脆响,刀影破碎,槊矛正中其胸。 许立双腿用力,催着座下战马努力后退,却终于无法躲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子,随着这根槊矛的抖动,飞向半空,摔落。 赵青慕有些疑惑,眼前所见的具装骑兵,似乎跟他印象中的重骑不太一样。 起码战马没有全铠,只在马首之处罩有面帘,当胸甲有一半,其他包括马身与搭后,却是片甲俱无。 马上骑兵,只在面部与上半身着有重甲。 赵青慕有些不解,按理说既然想要有能力打造一支具装骑兵,也不会缺这些铠甲的钱啊。 这算是半具装重骑兵? 此时,安牧的近百骑,分成两支,护在这支半具装重骑之侧,如躲在一座巨岩边上的两波恶浪,狠狠地往前拍去,又迅速回撤,而后就是再来一波。 汹涌不断,似乎无穷无尽。 轻骑与重骑战术的完美结合!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八十四章 安兄弟 许立的那支军队,终于先行崩溃了,一百个护卫只剩二三十骑,一哄而散。甚至没有一个人往土堡这边再看一眼。 随后撤离的是另一支只剩百余骑的队伍,倒也没有溃散,努力保持着队形,往东而去。 安牧手一招,数十匹空骑战马涌来。瞬息之间,数十人便已换好马,重整队形,手持钢弩,呼啸着望东追击而去。 土堡前的战场上,一时之间,只剩下近百重骑兵,冷冷的目光同时向赵青慕扫来。 正看得满身热血沸腾的赵青慕,如兜头淋下一桶冰水,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头一缩,直接跌下墙头。 自己还是一只待宰的肥羊啊! 赵青慕有些茫然地看着正各自缩成一团的伙计,相顾惶然。 “少……少东家,许队长,他们,他们打赢了没?” 赵青慕木然地摇了摇头。 “不会吧,他们人多,怎么可以打不赢?还有,外面的贼匪呢,还在吗?” 一个伙计咬着牙攀上墙头,脑袋刚探出去,人就滚了下来。 “不好,那些贼人过来了!” “哐啷!”一声巨响,临时安在土堡门洞上的遮挡物,被一槊撩开。 “出来!”外头传来的吼叫,直刺耳膜。 所有的伙计都手足无措地看着赵青慕。 “三息之内,滚出来,否则,放火焚烧,一个不留!” 赵青慕叹了口气,站起身,略整衣袍,抖抖袖子,往门口走去。 “少东家,别出去——” 赵青慕摆了摆手,低声说道:“什么事情都别做,不要试图反抗,安安静静呆着!” 眼前,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具装骑兵,全身铠甲血迹斑斑。斜指的槊矛之上,还挂着丁点的肉块。 赵青慕拱手而礼:“在下,云中赵青慕,见过军爷。” 哪怕赵青慕再没什么见识,此时也已经明白,这支骑兵,绝对是一支正规军队。只是到底属于哪家势力,却判断不出来。 “参战中,有一支部队,是你们派出的?”那骑兵冷冷问道。 赵青慕摇了摇头,“是我们家聘请的护卫,但我确实不知道,他是何方的势力,又为什么会与贵军在此交战。” 骑兵脸上,似乎挂出一丝讥笑,“里面还有什么人?” “全是我们有的伙计。” “把人全叫出来!” 赵青慕稍一犹豫,而后回过头,吩咐道:“你们,全都出来,不要带任何东西,一个个慢慢走出来。” 土堡内的伙计还在犹豫,那骑兵却一声暴喝:“给老子都滚出来!” 挤挤挨挨的,伙计们一个个贴着墙跟而出,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家的少东家。 这些伙计长年在外,被抢劫之事,哪怕没亲身遇见过,也听人说过许多次。 运气好,碰上只是求财的贼匪,不仅性命无忧,还能领一些食物以保障熬到下一座小城或是兵站。 运气不好,那只能连人带货一起消失在这茫茫风沙之中。 这其的关键,还是在自己的少东家,若是应对得当,舍得财货,还是有希望救下众人性命。 “里面没人了?”骑兵冷冷问道。 赵青慕细细地点了点人头,答道:“我的伙计,都在这了。我,可以陪着军爷进堡看看……” 骑兵有些艰难地翻身下马,拔出长刀,踏着叮当作响的甲片撞击声,一步步而来。眼光掠过,突然停在赵青慕的腰间。 赵青慕顺着他的眼光,看向系在腰上的铁牌,心里掠过一丝惊喜。 看来,这位凶神恶煞般的军爷,应该认识那个姓安。 赵青慕赶紧摘下铁片,双手捧着递给骑兵。 “谁给你的?” “是安牧……安兄弟。” “安兄弟?” 骑兵脸上闪过些许的犹豫,随即把铁牌抛回去,转身淡淡说道:“全进土堡里呆着,一个都不许外出,否则丢了性命,别怪我没提醒!” 说罢,重新爬上战马,就此离去。 伙计们面面相觑,而后看着自己的少东家,既惊且喜。 赵青慕却知道,自己这些人的危机,并未消除。 这个军爷虽然给了安牧一个面子,暂时懒得处理自己。可是自己此次从西域带回的货物,运至河东,最少可值十万两银。若折成中统钞,恐怕三十万贯都不止。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杀了自己与所有的伙计,吞了这些财物,天经地义的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许立才会把自己当作引诱这批人的饵料。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昨天认识的这个安牧,是个自己印象中的正人君子。 赵青慕突然心里又是一惊,自己昨天已经向他透露了云中赵家的身份。只要有些见识,都会知道云中赵氏,意味着什么。 那安牧,会不会不但吞了货物,还把自己绑了问家里要赎金? 然后再撕票? 惊惧交加之中,天色不知不觉便暗了下来。 呼啸的寒风夹着一点点的雪花,不住拍入堡内。 土堡之外,又响起轰轰的马蹄声,随后是一串串冲天而起的呐喊与吼叫。 听着,犹如狂欢中的群魔。 土堡之内,伙计们蹲在角落中相互挤着取暖。没人有心情生火,更没人有心情准备夜食。 终于,一串踢踢踏踏脚步声传来,随后是一声爽朗的笑声,“赵兄可在,安某来了!” 赵青慕撑起发麻的双腿,长吸一口气,在脸上努出一丝笑意,拱手而待。 “怎么冷冷清清的?”安牧一手提着一个酒囊,一手拎着一条腿肉,诧异地问道。 未等赵青慕答话,安牧便把腿肉直接扔给一个伙计,呼喝道:“赶紧的,生火做饭,把肉给我煮熟了,与你们少东家下酒。饿着我们,我要砍人的!” 语气凶狠,但脸上却带着嘻笑。 几位伙计见状大喜,立即开始忙乱。 找柴的找柴,生火的生火,也立时有人开始收拾安牧带来的这支腿肉。 “安兄……”赵青慕尽量平淡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些犹疑,也有一些委屈。 安牧呵呵一笑,拉着他找个地方坐下,开了囊塞,狂饮一口后扔给他。 “我是大权国在西北的代表,隶属西北野战军。”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八十五章 云中赵氏 “咳……咳……”赵青慕差点被刚倒入嘴里的那口酒呛死,好半天才憋红着脸,指着安牧。 大权国啊,如今算是敌国的军队,自己竟然跟此人称兄道弟? 真是,找死…… 安牧依然笑呵呵地看着他,“昨日蒙赵兄折节而交,真的很荣幸!不过……” 等着赵青慕终于停下了咳嗽,安牧脸色转而严肃。 “并非我有意隐瞒赵兄。 你们家请的那些护卫,是河东刘黑马安插在你们家的人手。令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另一支部队,是凉州驻军。 刘黑马指使你们家护卫,以你们家货物为饵,试图诱杀我们。” 赵青慕半哈着嘴,完全怔在了那里。 他对于许立的行动,有所察觉,却根本没有想到,此人竟然会有如此来头。尤其让他感到惊疑的是,这件事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祖父,知道吗? “我不瞒你,本来我军对你们家的这批货,是有些想法的。如今河西走廊,除了薛氏车马行的货,其他的很难能顺利运回中原。尤其是像你们这种,与中原军方长期有生意往来的家族,更不会允许通行。 这也是京兆、四川宣抚使廉希宪廉大人,着手对付我们的主要原因。 你们家国主忽必烈,断绝了漠南漠北的贸易、断绝了与大权国的贸易,还断绝了与宋国的贸易。如今,只剩下这条对外的通道了,再夺不回去。我看,你们中原的这些生意人,得改行啦……” 赵青慕脸色一片铁青。 河东这一年来,所有商家生意都陷入困境,他还以为是家族之人经营不善的缘故。却没想到,这似乎是整个中原现在面临的共同问题? 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弃文从商,面对的岂不又是一条绝路! “如今,别说中原往海外的所有商路,无论是漠南漠北,还是河西西域,所有的商路都已经在大权国的控制之下。” 看着昂然而言的安牧,赵青慕心头却略松了一口气。 他愿意在自己面前如此显摆,起码自己的性命已经无忧了。 果然,安牧接着便问道:“如何,赵兄可有兴趣与我合作?” 赵青慕沉吟片刻,问道:“如果赵某拒绝,是否会被杀人灭口?” 安牧哈哈一笑,说道:“赵兄可真会说笑。我等又不是真的盗匪或是马贼,阻断商路,只是为了对忽必烈开展一场经济贸易之战。安某与自家兄弟征战无数,双手却从未沾染过一个平民百姓的鲜血!” 赵青慕脸上露出淡淡的质疑之色。 安牧摆了摆手,说道:“我说此话,并非想要取信于赵兄。而且我可以直接答应你,无论你愿不愿意合作,我都可以保你须发俱全回到云中。你们这批货,我分毫不取。当然,你回到云中之后,人与货会被如何处置,是否会被贵国官府追究,这我就无从知晓了。” 赵青慕心里微微一惊。若是自己此行,真的是被人故意陷害,回去之后势必会引发不小风波。 想及于此,赵青慕语气恭敬了许多,“请安兄指教!” “只要你愿意,我们会向你或是你家族,开放所有掌控的商路。” “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安牧摇了摇头,说道:“说实话,我们需要的东西,你现在根本付不起,也没能力支付。不过,我需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请赵兄明言。” “愿意合作,具体细节当然会再谈。若是你不愿意合作,我只希望你不会把咱俩今天所言,向他人透露。否则日后你我便不好相见。” “这是自然!若是,若是日后赵某有能力,不知道可为安兄做些什么?” 安牧眼中,闪出赞赏之色。 此人的确不错,虽然有些书生子的呆气,但是脑子还是比较清楚,而且好歹没有沾染上商人的奸猾习性,属于可以培养的对象。 “我希望,你能致力于创办河东商会。当然,是对本国态度亲近的一个商会。” 赵青慕眼中现出犹豫之色。 这是要公然造反吗?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去做超出你能力之事,更不会让你所为损害到你的家族。” 肉已烧好端来,安牧拿出一把小尖刀,剔下些肉递给赵青慕。 “你应该知道,大权国有个商贸部吧?” 赵青慕嘴角扯着肉,点了点头。 “士、农、工、商,商贸部在大权国中,其重要性确实不如农、工,却也是部级机构,你知道这是为何。” 赵青慕停下咀嚼,皱着眉头想了想。 自己之前似乎没注意过这个问题,历朝历代,似乎就没有这样的一种部级机构。这是干嘛的?经商还是管理商人? “这不仅仅是因为大权国重视商贸,依重商业,而且是给了商人,一个入仕的机会。” 商人入仕?赵青慕怔怔地看着安牧。 “是的!只要是识书认字,通过相关考核,便可以在商贸部中任职!” 赵青慕耳中,如旱雷炸响。 商人可以当官! 自己苦读诗书二十年,虽然家境无忧,谈不上寒窗之苦。可是如今已近而立之年,却发现科举无望,自己二十年的努力几乎变成一个笑话。 接手家里的生意,是自己在极度无奈之下的选择。 自己是翰林之才啊!却只能去卖皮货? 赵青慕倒是从来没有看轻过商人,只是让他抛下书卷,投身商路,整日与一些粗鄙脚夫伙计打交道,还得面对无处不在的盗匪马贼。 这种委屈,实难与人细说。 可是,眼前的安牧,却似乎给自己打开了一扇新的世界大门。而且门后,还有一条简直是为自己在量身定做的道路! 十年,二十年之后,大权国商贸部尚书之职,会是自己的吗? 赵青慕胸口起伏不定,终于无法摁住自己狂热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安牧的嘴角。 “说实话,若你只是个单纯的儒生,我不会感兴趣。但你竟然准备接手家族的生意,那咱们便有了合作的空间与前景。 我们会提供一些协助与机会,助你掌控在家族里的一些商业资源。但是,我们不会介入你们家族内部任何的争权夺利,更不会助你争夺族长之位。 在商言商,咱们之间,只谈生意,起码在最近几年是如此。” 赵青慕频频点头。 “建立河东商会,利用商会的资源,打造一个联合体。并以此为模式,复制到河北、河南各地。未来,这个河东商会,也许会发展成为中原商会,甚至是天下第一商会…… 当然,这是后话,咱们先不提。 你若能入主河东商会,大权国掌控的外围商路,可以对你全部开放,你想买什么卖什么,想卖给谁,都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要求,是销往中原的商品价格,得我们来定。 嗯,当然是在保证你们赢利的前提。其实主要是担心你们会做一些亏损的买卖。” 这条件如此越?而且还不允许自己亏损! 安牧嚼完最后一口条肉,在自己衣袍上蹭了蹭手指,站起身说道:“你先别急着答复我,明日,我会带几个兄弟护送你们回河东。当然,若是你不需要也无妨,你先考虑一个晚上再说。” 赵青慕拱手作别,此夜辗转难眠。 其实,赵青慕很清楚,自己的选择会是什么。 云中赵氏,之所以能在河东商界占据一席之地,凭的是百年积累之下,遍布漠北各处的商业脉络与资源。 可是,忽必烈称汗之后,为了封锁和林,强行断绝了与漠北的所有生意往来。熬到忽必烈立国,漠北的生意却又被大权国隔绝。 可是,如今河西往西域这条商路也基本在大权国控制之下。若不与其合作,赵氏一族,真的只能转行了。 科举路断,商贸不通,又能转去做什么? 种地不成? 安牧带着赵青慕,并没有从凉州直接东去。而是选择了从北绕过凉州,经野马泉、再顺黄河东行,过云内而至云中。 路程虽然远了些,但一路平安,既无官兵盘检,又无盗贼袭扰。而且每隔百里,每有一处简易驿站,以供商旅休憩。 条件不算好,但是该有的基本都有。淡水、粮草、柴火,甚至还有煤炉提供。 而且,每个驿站附近,还有兵站守护。 一路走来,赵青慕既惊且喜。 这样的商路,还需要自己冒着丢失生命的风险,去艰难开拓吗?现成的,只要愿意,随时可用! 在赵青慕的热情邀约之下,安牧陪着他一直来到了云中。 云中,辽称大同府。始建于赵武灵王之时。秦始皇十三年,秦国在此设立云中郡。 生活在云中的居民,以汉族为主。但是云中在很长的时间内,一直在北方牧族的管治之下。这使得云中,成为漠北漠南交界之处,商业最为发达的城池,也是中原马匹与皮货最大的交易中心。 到了云中之后的第五天,赵氏族长在自己在家里设宴招待安牧。 除了赵氏族长赵益民,作陪的还有赵青慕的父亲以及三位族叔。 以半个主人身份,介绍完自家长辈,赵青慕有些奇怪地看着安牧身牧的一个男子。 这男子,面皮松软,似胖实瘦。一双小眼之中,总是会闪出令人惊诧莫明的精光。身上衣袍并不华丽,而且边幅不修,看着似乎是安牧的跟帮,安牧却偏偏站于他侧后,一副恭敬模样。 看到菜已上齐,仆从全部退出了花厅,安牧这才拱手说道:“鄙人,薛氏车马行掌柜安牧。”而后,又虚指身前男子,“此位为我们大老板,陈耀。” 安牧真实的身份,赵家诸人都已经清楚。能被他称为大老板的,自然应当是权国高层。 陈耀? 赵氏族长看着他,既惊且疑。 大权国商贸部部长,兼缉侦局局长来访? 可是,听说此人是个胖子,怎么长成这番模样? 陈耀呵呵一笑,率先于客位入座。而后说道:“别在意我是谁,我今日只是被安牧这家伙死活给拉过来凑数的,我负责旁听,你们聊你们的。当然,有需要我解决的问题,在所不辞!” 赵益民轻捋白须,微微颌首,招呼众人入座。 酒过三巡。 安牧率先开口:“此次敝车行在河东的行动,给贵少东家带来一些惊扰,安某在此,先表歉意!” 此次西域之行,虽然遭遇一场惊吓,但是人财俱全,对于赵家来说可谓万幸。 赵青慕结识安牧,难免落入他人眼中,此后必然会有一些麻烦,但毕竟是赵青慕主动在先。而且终究是赵家内部出的问题,去怪罪安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此事,在这些天家族内部的商讨中,已基本确定了统一的意见。因而无论是赵族长或是赵青慕的四个父叔辈,都对安牧表示了真诚的谢意。 “来云中之前,安某便与赵兄说过,我们在商言商。目前来说,不会也不希望你们介入大权国与元国之间有矛盾与争端。当然,若是你们因此遭到忽必烈的责难或是清算,我们也不会立刻出手,更别指望大权国为了诸位,会发起对元国的战争。 除非……” 赵家三代人脸上的苦笑同时僵住,各自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安牧。 “除非诸位正式加入大权国,成为大权国的国民。当然,这不太现实……” “只要成为大权国国民,就能入仕吗?”赵青慕突然急急地问道。 席间,赵氏族长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己的长孙,赵青慕父亲眉头深皱而起,三个族叔则神色各异。 加入大权国,成为大权国国民,意味着投靠敌国,这在他们眼里倒不算什么。近百年的经营,国家的概念对于云中所有的商人来说,都淡薄如水。 可是,这是否意味着,赵青慕要放弃继承家业的权力? “这事,咱们稍后再议……”安牧嘴角往陈耀那稍稍一歪。 赵青慕恍然,热切的眼神转而看向陈耀。 陈耀提箸开吃,似乎这些人跟自己没啥关系似的。 安牧拿出一张单子,递给赵族长,说道:“这是我们现在所掌控的商路,以及可以对外经营的货品,老爷子不妨先看看。”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八十六章 河东商会 赵族长双手接过,扫了一眼,呼吸顿时一滞。 商路方面,除了他已经知道的漠南、漠北,河西、西域的商路一直延伸到了青海乃至整个逻些。而且,竟然还有河东穿过井陉直通河北的商道! 太行八陉,数十年来,只通行了不到五年时间。但是那五年来,却给赵家带来了极为丰厚的利润。他也一直在想办法联系太行山中的各个势力,可惜始终不得门路。 在赵益民眼中,这条商路若是能够开通,其价值绝对远远超过河西西域。 中原往西域,一年最多一个来回,哪怕商货利润极高,但交易总额其实有限。而从河东河北,一个月跑个两三趟,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 赵益民目光继续扫向单子,呼吸愈加急促。 这单子里,不仅有盛产于东北的各种名贵药材、北珠,还有包括石忽酒在内的各种高档补酒。甚至还有盐! 自王文统成为忽必烈的第一财政大臣之后,便开始在中原推行盐酒专卖。但凡是专卖品,利润自是极高,可惜赵氏一族根本无法介入这个生意。自己赚不到钱也就罢了,还得接受官商的重利盘剥。 皮革制品,是赵氏的起家之本,却也是他们如今最缺的货品。 砖茶,这东西虽然中原的销量远不及漠北,但如今也属极为紧俏的货物。 此外,竟然还有铁制农具、粮食、棉织品…… 赵益民几个子侄,见老爷子死死攥着单子不松手,只好起身凑在他身后,探头而看。一个个都是边看边吸着冷气。 这些单子上的东西,真要全交给他们经营,别说是河东首富,成为中原首富,也不过三五年之事。 可是,凭着赵氏一族,能吞得下来吗? “粮食贸易也做吗?”赵青慕父亲有些疑惑地问道。 自王文统主持发行中钞统之后,中统纸钞便成为百姓纳税的主要凭证。 这项政策从理论上方便了百姓的税赋缴纳,而且是保证中统钞得以流通的一个最基本手段。 但是,百姓需要自己将产出的粮食挑至指定地方市籴,由官方统一收购。对于临近收购点的人还好说,有些深居深山的,往返食宿路费都已经远远超过卖粮所得。 为了压低收购价,官府一律禁止粮食商人向百姓直接收购粮食。因此中原的粮价始终低于八百文,最低收购价甚至只有五、六百文每石。 仅仅如此倒也罢了。 元国除了正常的春秋两税之外,民众还需要缴纳不同的实物税,包括绢布、干草与皮革。种田者必须要卖了自家的粮食,才能缴纳这些东西。 自去年开始,随着中统钞发行量增大,物价越涨越高,可是粮价却依然保持在低位。 就比如一束十斤干草,可值盐二斤,计钞一贯。算下来,要卖掉十斤粮食才勉强能够买到一斤的干草。 粮贱,不仅伤农,也让粮商根本就无利可图。 “粮食,不是拿来直接买卖的。咱们先谈谈棉花的问题。”安牧取出一些棉布与一大团棉花,递给众人。 “这便是盛产于北高丽的棉花?” 这棉花织出的棉布,轻柔而且保暖性极好,其质量远远超过宋国所产的木棉。如今也算是中原相当紧俏的一种商品。 只是,自两国交战伊始,所有的商路断绝,这些产自大权国的货物,早已经供不应求了。 “棉花在北高丽的种植,如今已经完全没有问题。相比北高丽而言,河东的气候条件与土壤其实都很适合棉花的种植。 因此,我有一个想法,与诸位协商。 以赵氏一族的名义,包租土地,招用佃农,进行棉花的种植。所有产出,或是建棉纺厂直接加工,或由我们全部收购。 而我们提供的粮食,可以用来抵交市籴所需的税额。” 赵益民微闭双目,陷入沉思。 大权国的棉花主要产于北高丽,长途运至中原,成本极高,加上商路断绝,要想进入中原市场更是麻烦。 如此,就地种植、就地生产、就地加工,可以省去无数的运输成本。 这一招,确实相当高明! 同样一亩地,种植粮食的价值与种植棉花的价值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简直是双赢的一种合作啊。 不,何止是双赢。 粮价太低,农田其实已经成为农田主与佃农越来越大的负担。 只是,真的要去种田啊?而且…… 赵益民睁开双眼,看着安牧,眼神复杂。 “放心,所有的棉种以及技术指导都由我们负责。利润如何分成再说,若是种植失败,所有农田需要入籴的粮食,也全由我们承担。你们可能面对的最大的损失,就是在棉花生意上,不赢利。” “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嗯,我们老大在这,若是不合适,他会直接劈了我的!” 陈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依旧一言不发。 安牧的棉花合作方案,令赵氏诸人都相当满意。他们也明白了,为什么安牧会要求他们成立河东商会。 一来,这么大的交易,单凭赵氏一族根本吞不下来。二来,若自己家族真的能掌控河东商会,与河东商人抱团结盟,便可以凭此对抗河东官府随之而来的作难。 走在云中府的街头,看着街道两侧,冷冷清清的商铺,陈耀摇着头,叹息道:“河东安抚使,李德辉,还是不行啊!” “老大你别看云中不行,其他地方,更惨啊。” 陈耀点了点头。 对元国发动经济贸易战,这是一个极为庞大而复杂的工程。耗费了商贸部无数的人力与物力,而且还得到了西北野战军的全面配合,一年多的时间,如今才算是正式展开。 不过,如果没有忽必烈自己作死,大权国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把场面铺开。 尤其是在李璮兵败济南后不久,忽必烈便以私通反贼之罪,斩了王文统。如今新上任的财政主管大臣阿合马,胃口大得吓人,一直在鼓动忽必烈继续扩大中统钞的发行。 有这样的对手,让一直心怀郁结的陈耀,这段时间舒缓了许多。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八十七章 失败的假钞 不了了!”韩霸一脸不解。 “做质量那么差的,请我过来作“老大,你觉得这赵氏一族,会老老实实跟我们合作吗?”安牧问道。 “我们不需要他们老老实实,只要是商人,都会自己分析其中利弊,自然知道该怎么去做。 这老头子,是当年最早支持忽必烈的河东商人之一。但是投入至今,除了一个旁支赵璧得到燕京宣慰使之外,可谓一无所获。 当年在石忽银行投巨资购入的股份,基本打了水漂。 而后,元国虽然发行中统钞,却由中书省提举司直接管理,杜绝了他们分一杯羹的企图。 如今,各处商路断绝。这些人如果不跟咱们合作,连回去种地都不可能了!” “那,你觉得,这些人搞得清咱们设置的弯弯道道不?” “搞个屁,你这个猪脑子,我都花了整整五天时间才让让你学明白。等这些人看清楚这其中道理,也早已入彀而不能脱身了!” “是,是,还是咱们老大英明!”安牧趁机拍了个不大不小的马屁。 “这些商人呐,不被逼到绝境,他们也不会想着主动去改变。但是指望他们公然树旗反抗元国,也绝无可能。 不过,偷偷摸摸做些这种挖墙角的活,倒真的很适合他们。” “那,赵青慕此人,老大觉得如何?” 陈耀沉吟片刻,说道:“赵青慕的事,本来问题不大。只是他家族牵连太多,让他去东北,家人未必肯放。你再观察半年时间,或者可以考虑把他发展进缉侦局再说。以后若是条件许可,他可以转去商贸部任职。” 是啊,无论商贸部还是缉侦局,都归这老大所管。两个部门之间的人员调动,可比别的部门简单了许多。 就比如安牧自己,对外宣称是西北野战军,其实真正的身份,既是商贸部西北司的人员,又是缉侦局青海处的处长。 自藏佛噶玛噶举出资出人为大权国在青海新建了一座青汉城之后,当初刚到青海的一批四个人,如今已经扩充成近四万人的队伍。 梁椴是西北野战军的代理师长,统管青海所有的军事力量;唐异是青汉城的代理城主,主管青海所有民政。 另外就是在成长中的权宿杰,最近似乎喜欢上的喇嘛,到处以噶玛噶举派传人自居。犹如一枚招摇撞骗的小神棍。 要对元国实行经济战争,光靠经济手段显然是绝对不够的。 年初,陈耀便与军部联合,自青海出兵,攻占西宁,以此作为西北的军政总部,在薛氏车马行的配合下,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终于将整个河西走廊商道控制于手中。 完成了对元国的外围贸易封锁,下一步,得开始给忽必烈开肠破肚了。 年关将至,在韩霸的怂恿之下,陈耀带着他与一些护卫,一头扎进了白茫茫的太行山中。 太行八陉,除了最南边的织关陉与太行陉之外,大多已经被中原野战军控制。 而八百里太行山,如今也几乎成为了元军的禁足之地。数年来,数十次的围剿,不仅没能灭杀中原野战军的有生力量,反而让这支孤悬于中原之地的大权国部队,越发的茁壮。 只是,太行山内部资源有限,外部的物资支援也相对艰难。如今中原野战军的总兵力始终控制在五千人以内。 中原野战军的总部,设在蔚县。军都陉与蒲阴陉的交汇处,正好处于云中至燕京的正中间。 缉侦局中原处处长赵贵、中原野战军代理师长齐福及其族弟齐禄,赶来相聚。 除了还在海上飘着的王显,当年的几个匪首,重聚一堂。 说起那年陈耀至太行山的招安,以及此后几个兄弟各自的发展,各自感慨。 尤其是齐禄,以义士之身投入忽必烈阵营,立下大功,令大伙儿唏嘘不已。 最得意的却是韩霸。 诸位兄弟之中,大概只有他的官职最低,陈耀的护卫长,但他经历的事情算是最丰富的。尤其是在他嘴里,任何一件小破事,都能被他侃出惊涛骇浪的风范。 让诸位兄弟听得滋滋有味。 哄笑声中,酒到杯干。 这个除夕,也许是陈耀过得最热闹的一次除夕。 饭未入口,他便把自己放倒了。 一时之间,大厅内的吵闹声安静了下来。 一个统管大权国所有密谍势力的老大,在这里把自己放倒,对于大伙儿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其他人有些感动,只有韩霸收起了嘻笑怒骂的神情,蹲在沉醉的陈耀边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的这位老大,不知道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地睡过一个觉了。 一年,还是两年? 在韩霸的百般耍赖之下,陈耀被迫在蔚县停留了一整个月的时间。 那张皱巴巴的脸皮,终于多了些红润的油光。 这日雪停,陈耀揍了韩霸一顿之后,终于启身往燕京而去。 元国新的都城大都,并非修建于燕京原址,而是在距燕京城北十里之处划址重建。 也许是时间不足,也许是财力有限。方五十里的大都四面城墙,只有西面一角略略包砖,其他地方全是裸露的夯土。 雨水冲刷之后,有些土城已经出现破损。便用一些苇草编成帘幕,从城墙底下一层层堆叠而上,以护住随时可能塌掉的土墙。 因为苇草需求量极大,忽必烈特地将大都城南文明门之外,划出近千亩地,专门种植苇草。 苇草地的南端,便是已经完全破败的燕京旧城,一个城狐社鼠混居之地。 还未出山,陈耀的百个护个,便已各自转换身份,消失不见。 只余陈耀与韩霸两个,轻车熟路地在当夜悄然进入燕京旧城。 燕京,算是陈耀在中原经营时间最长的一座城池。如今虽然不敢说掌管了整座的燕京城,但是缉侦局对于这座城池的控制力度,绝对远远超过燕京宣慰使赵璧。 可怜的赵璧,当初被任为燕京宣慰使时,许多同僚为此羡慕不已。却不料元国定都大都,赵璧却依然只能在燕京旧城呆着。 手下大小官吏三十人、守卒千余,管理着一座越来越破败的旧城。 陈耀与韩霸,在城北一个破旧的院子前停下脚步。 韩霸推开院门,燃起的火折子,在自己脸前一闪,院中几个晃动的黑影重新消失不见。 陈耀跟着走入院子,推开一间厢房,拉起地上的一块木板,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下。 一阵吵闹声开始渐渐传入耳中。 拐了数个弯之后,一个数百平方的地下室,出现在两个人面前。 室内,灯火通明,弥漫着浓重的油墨香味。 数台印刷机,并排列于其中。 有人正在调墨,有人正在雕版,有人正在调试机子,有人正在收拾纸张。 还有几个人,正窝在一间工作室内,大声争执着。 “老大——”看到陈耀与韩霸,大多数人都恭敬问好。 只有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依然愤愤不平地在喊着:“老大?叫爷都没用,告诉你们,想……” 看到所有人都闭上了嘴,这个汉子才发现进来的两个人,愤愤不平地把手中东西往桌上一甩,指着陈耀骂道:“我说过了,我不来,你用尽一切手段把我调到燕京。这也就罢了,你们竟然让我干这种活,!我告诉你们,再逼我,我一把火把这印刷室给烧得一干二净!” 陈耀被骂得一怔,问道:“怎么回事,印不出来?不可能啊!” “印不出来?我十岁的时候印这些东西都已经易如反掌,现在你怀疑我印不出来?陈部长,别人怕你,我可不怕!明天就把我回去,否则我就去找我们部长,找国相、找国主告你!” 韩霸抡起拳头就准备对着那汉子脑门砸过去,陈耀赶紧扯住他,露出一丝苦笑。 此人程解,可以算是大权国内第一印刷高手,甚至可以说,在印刷技术的掌握与应用上,当今天下再无人能出其左右。 被郭守敬极为看重的程解,真要被韩霸给揍了,自己回去后,可有的麻烦。 起码以后想找郭守敬借人,便基本不可能了。 陈耀笑着说道:“程工啊,你先别生气,好歹让我知道下怎么回事吧?” 程解怒气冲冲说道:“自己去看!” 说着一屁股坐下,双臂抱胸,抬眼看向黑乎乎的房顶。 边上一位中看男子,把散落在桌上的几张纸钞摆正,对着陈耀说道:“老大,你过来看看。” 这几张纸钞,都是中统钞。 其中一张纸质坚韧,印刷精美,色彩鲜明,连小字都看得非常清楚。 而其余几张钞票与之相比,无论是纸质还是图文,质量都相差极大。 “你觉得,这些中统钞中,哪些是假的?” 韩霸指着几张质地下陈的钞票说道:“当然是这几张,我这外行都能一眼看得出来!” “那你们觉得,哪张会是咱们印出来的?” 陈耀看着气鼓鼓坐在一旁的程解,拎起那张好钞,抖出一串啪啪的脆响,说道:“是这一张吧?” “没错,这张是程工指导之下,咱们印出来的中统钞。而那几张质量较差的中统钞,其中有一张是元国官府监制的真钞,其他的则是燕京城中地下印刷厂印出来的……” “怎么可能,这张质量最好的,却是假钞?”韩霸一脸不解。 “先从纸张来说——”那中年男子拎起两张纸钞,轻轻一抖,说道:“宋国的楮币,用的是产于四川的楮纸。元国最早一批中统钞,用的是桑穰,即桑树内第二层皮为材料做的纸。但是中统钞加大发行量之后,桑穰不够用,现在用的是榆树皮。 咱们印钞用的纸还是桑穰,因此纸张质量便已经超过现在的中统钞。 其次是油墨。咱们用的是特调油墨,无论是附着力还是清晰度,远远超过市面上所有的中统钞。 然后关键的是雕版。 这些中统钞用的版肯定是木质雕版,而程工用的是大权国内最先进的铜版技术……” “那是我的专利技术!”程解在边上,昂然说道。 “呃,是的……所以,咱们印的纸钞,从各个方面来说,就是,就是……” “质量,太好了?” “是的!” “你看纸钞上的这些防伪凸痕,咱们的纸钞手感明显,其他的摸了几次后,便没了……” 陈耀挠着头,这个结果,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的。 想用假钞,冲击中统钞市场,结果发现做出来的假钞,比真钞质量还好。 这似乎有些没地儿说理去。 “好的都能做,差的怎么就做甚?你在燕京城随便一抓,就是一堆做这种烂东西的人。行了,安排一下,我明天就回去!这鬼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呆了!”程解愈加愤怒。 中年男子瞥了程解一眼,拉着陈耀的袖子,来到隔壁一间小屋子,掩上了屋门。 “老大,我觉得吧,这事,咱们其实没必要做下去。” “怎么说?” “程工脾气硬,是有硬的道理。大权国科技部出来的人,对于技术要求向来极严,每个人从骨子里都养出这个毛病。就比如这印刷品,常规的书籍,他们的要求偏差不得超过百分十。若是华夏纸币的印刷,对位色彩等各项指标偏差,是必须要控制在百分一的范围之内。 让程工来负责这种事,对他来说,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陈耀点了点头,“这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原以为做假钞是件很困难的事,因此把最好的技工调来,没想到弄巧成拙了。那你觉得,是再换个人过来?” 此人姓任,是缉侦局在燕京的负责人,在这件事上,他的意见举足轻重。 “咱们当时推动这个计划,主要的目的,是利用假钞扰乱中统钞的市场。但这件事,其实早有人走在咱们前面了,甚至做得比咱们还好。 刚才看到的那些纸钞,大多是最近流行于市面上的假钞。质量,显然比咱们做的,更像一些……” 这样的啊…… 两个人相视苦笑。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八十八章 仇人 任某说道:“假钞印制,无论是当年的宋金,还是如今的元国,都是一件无法完全杜绝的事情。咱们是技术门槛太高,而且一直在采用新材料、新技术,别人想仿制,基本不可能。 宋国是采取控制纸张源头的办法,但也没办法完全避免。 而元国,王文统在的时候还好,现在那个回回人阿合马,有些乱来了。我怀疑市面上的假钞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真钞。” “那,你的意思……” “咱们就别趟这个浑水了。 咱这印刷模式,投入成本太高,风险还不小。其他人技工被抓到无所谓,可是咱们任何人被抓,可都是大事!对上对下,都没办法交代。 而且,即使咱们印出同质的假钞,可是对于市面上巨量的真假中统钞来说,其实影响也是有限的。更何况,这种事一旦被传出去,对于大权国对于老大,对于老大的老大来说,都是件不太好听的事……” 老大的老大? 陈耀不知道,自己的手下,什么时候开始给自己和小舅安上了这么个称呼。 一定是韩霸那家伙搞出来的,回头得揍他一顿。 陈耀沉吟一阵,多方衡量之后,点了点头说道:“行,那就收手吧。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任某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要费上很多气力来说服自家老大。 “本来就没发生过啊,咱们只是做了个技术研究,印出的纸钞,全都在库存里,一张都没放出去。当然,放出去了,估计也没人要……” “行,明天开始,安排收尾。所有设备纸张,就地销毁,人员立刻转移送回去。” “好咧!” 半个多月以后,忽必烈一千怯薛军突然扫荡燕京旧城,几乎掘地三尺,捕获参与印刷、贩卖中统假钞的人员三百余人,收缴假钞近千万贯。 而提前得到消息,逃出燕京城者,不可胜数。 不过,让陈耀都没有预料到的是,收缴的一千多万贯假钞,竟然没有就地销毁,自此不知去向…… 此时的陈耀,正躲在海阳南边的一个小村子里,自酌自饮。 村子离榆关不过五里之地,一抬头便可以看见横亘于苍暮之中的这座雄关。 村子很安静。 在此居住的,都是从河北各地迁来的军户或是匠户。此时大多在榆关之上,或协助巡守,或继续修补城楼。 陈耀所呆的这个房子,家主原来也是个军户,在此撑不下去,弃户逃亡。房子便被驻军征用,当作他们的休憩之所。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坐在院中一张小石桌旁的陈耀,如若木雕,依然仰望天空发呆。 蹲坐在门槛之上的韩霸只得起身,拖着脚后跟,来到篱笆墙门口候着。 来人是吴天。 在院前勒住马,吴天翻身而下,随手就把马缰扔给了韩霸。 韩霸喷出一声怒哼,提起钵大拳头,当胸便砸了过去。 吴天状若吓了一大跳,却似乎早有预料般,扭身闪开。张牙舞爪地扑入院中,大喊着:“你小厮打死人啦,你管不管啊——” 小厮? 韩霸愈加愤怒,抓起院角的一根扫把,腾腾直追而去。 吴天绕过陈耀,捞起小石桌上的酒壶,一边闪身躲避,一边仰头灌一大口酒,砸吧两口。而后突然停身,把酒壶望韩霸怀里一塞,“来,尝尝,这酒不错。” 韩霸下意识接过酒,鼻翼微耸,把扫把扔进吴天怀中,叼着酒壶继续往门槛蹲去。 “哎,那是我的酒啊。”陈耀懒洋洋地说道。 吴天在陈耀边上坐下,从怀里摸出两壶酒,摆在桌上,说道:“知道你那是好酒,我这也不差啦,都是从你们那走私来的。” 陈耀端起酒壶,小啜一口,确实是纯正的石忽酒。 “你们个天杀的,当年在稿城,一斤石忽酒,最贵不过二两银。现在走私过来,这一壶半斤就要两个银元,还非华夏币不收! 你们个奶奶的,我换个华夏币,还得被那些地下钱庄再坑一手。 没你们这么做生意的!小心那个生了那个,没……” 陈耀冷冷地盯着他,吴天脖子一梗,把后半句话活生生地吞入肚中。 “我说小耀啊,你每两三个月就要跑过来一趟,不劝我投降就算了,还不给我带些好酒来,你一点都没有很过分的羞耻感吗?” 陈耀懒洋洋地说道:“我劝你投降,你会从了吗?” “从不从是我的事,你劝都不劝,就是看不起人了!” “吴天同学,你愿意投了我大权国吗?” “不愿意!” 吴天话一出口,脑袋便是一偏,刚好闪过泼来的酒水,嘴里啧啧叹道:“果然是地主老财,这酒这么贵,也舍得如此糟蹋!” 陈耀放下酒壶,又看着远处的榆关发呆。 榆关只剩下一段黑灰色的线条,在渐墨的天边,显示着最后的倔强。 吴天叹了口气,终于收起他的嘻皮笑脸,低声说道:“大帅很不好——” 陈耀面色未动,心里却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 “跟你一样,动不动就一个人坐那发怔,有时一早起来,就怔到了晚上。人也不收拾了,胡子邋遢,衣服杂乱。 兄弟们,其实都不好过……” “自,找,的!” “是啊,所以呢,谁都没法怪。有时我倒是真的想啊,你们不如赶紧派兵打过来,狠狠杀一场也好,这样下去,不仅大帅废了。兄弟们都得废在这里了…… 还有啊,耀哥儿,你视大帅为仇人,大伙儿都能理解。你就是想杀了他,我们也不会多说一句话。可是你倒是动手啊! 一年跑这好几趟,该了解该打探的,你也都一清二楚了。我们现在总共就是这么些人,再多绝对没有了。 你不派兵来,却时不是在这发呆,怎么搞得跟有贼心没贼胆似的,图啥昵——” 仇人…… 陈耀眼中,现出迷茫而痛苦之色。 妻子死后,自己亲手杀了主谋的高天锡为其报仇,甚至连此人的家人也一个都未曾放过。可是,面对这个造成妻子自杀身死的帮凶,却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每当脑子里想着杀了此人为妻复仇时,同时在脑中浮现的,一定会有郭筠哀恳的神色。 权宋天下 第九百八十九章 心结 陈耀两眼呆滞地眺望着天边,那里似乎正呆坐着一个孤独的背影。 无论如何,此人都是妻子的亲哥哥,是小诃的亲舅舅。 他,是在后悔吗? 那为什么不从榆关城头自己跳下去自裁算了! 当年父母亲死于宋兵之手,年幼的自己曾在暗中发誓,有一天会杀尽天下的宋人为父母报仇。可是成人之后,明白这想法极为可笑。虽然报仇的心思早已消散,但心下依然视宋国视宋人为敌,从心底里抗拒一切与宋人有关的人与事。 包括小舅的妻子。 可是,如今妻子死于北地汉人手中,难不成得将整个中原视为寇仇? 包括郭侃,包括自己曾经一起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那些袍泽。以及这个在自己面前,毫无心机的吴天…… 陈耀想复仇,却已经不知道该把屠刀挥向何处。 “耀哥儿啊,当年渐丁队那些兄弟里,就我算是最没心没肺的。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开解你。当然,你也未必需要我开解就是…… 大帅现在的日子真不好过。 他最疼爱的妹子没了; 忽必烈不让他离开榆关; 史家的人也几乎跟他断绝了关系; 一万跟着他西征的兄弟,死的死散的散,身边也没剩几个人。 我倒觉得,你要真能下得了手,杀了大帅,对他来说或许还是个解脱。 可是,耀哥儿,兄弟多嘴问你一句,真的让你杀了大帅,你觉得你从此就可以舒心了吗?可以不这么难受了么?” 陈耀心里一阵绞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是啊,自己杀了郭侃,就能换回小筠吗? 郭侃死了,就可以让自己不再忍受夜夜的心痛如绞吗? 那自己,又为了什么去复仇? 韩霸蹲在门槛之上,默默地看着陈耀。 郭筠已经走了三年了,可是自己这个老大,却依然没能从那场意外的变故中挣脱出来。 国主说过,陈耀是被仇恨给堵塞了心智,以至郁结难平。但是,在这件事上,没人能劝解得了他,也没人能帮得了他,只能靠陈耀自己。 确实,如果韩霸很清楚地知道,陈耀想杀谁,哪怕是史氏一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鼓动太行山里的兄弟,出山灭了真定全境。 可是,也许正如吴天所说的那样,连陈耀自己都不清楚,杀了郭侃之后,他就真的可以解脱了吗? 在海阳这个小村子里呆了三天,陈耀什么都没做。 虽然每日依然独坐沉思,但目光不再总是逡巡于榆关城头,脸上也似乎也少了些郁结之色。 离开海阳,陈耀一行沿海岸南下,到了大沽寨。从大沽寨弃马乘船,直至登州外海的庙岛。 这一路的海岸边上,四处都是走私的渔船,密如飞蝗。 整个山东的沿海一带,已经没有人愿意出海打鱼了。 在海上辛辛苦苦打来的鱼,上了岸,还没卖掉,就得被征一半的税。而且自家的渔船还时不时会被沿岸的守军征用,用以攻打庙岛之上的大权国驻军。 仗打了很多次,没有一次可以全尸而回。 赖氏船行出钱,订购了无数的小渔船,租用给那些失了船的渔民。当然,不是让他们去海上打鱼,而是鼓励他们走私。 大权国的高档药材、酒与盐;高丽的人参与棉布;倭国的松板与女人;以及有南洋的各种香料。 可怕的利润,让这些渔民趋之若鹜。 除了收取一定的利润以及船只租金,赖氏船行对这些渔民只有一个要求,全部用华夏币交易。 一年多的时间,河北山东沿海一带,几乎成为了华夏币的天下。 相对于暴跌不已的中统钞,华夏币无论在交易的方便性与稳定性方面,显然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 河北、山东两地官府,对此束手无措。 虽然联手剿杀了不少走私渔民,甚至公然抓捕购买走私货品的商人,却根本无法扼制住越来越疯狂的走私势力。 公开的走私者,哪怕没有申请成为大权国的国民,也已经整家迁居沿海岛上。 岸上,还有无数与这些走私渔民之间保持联络的线人。官府一旦有风吹草动,便有人前去报信。 走私者,犹若顽强的野草,狂风暴雨过后,却依然生机勃勃。 在当地官员与驻军长官,也从走私中分润了不少利益之后,沿海走私行为,便已经成为了官场内外,被迫默认的一个存在。 撤离巴掌城,专心经营庙岛,对于大权国在山东经营来说,无疑是个极为明智的决定。 庙岛有天然的避风港湾,有充足的淡水资源,有附近十余座可以守卫相望的小岛。 离开陆地,便是大权国的天下! 利用在海上的绝对优势力量,鼓励陆上的走私贸易,这只是一个手段而不是目的。 陈耀想要的,是利用各种的方法与手段,在打压中统钞、让其无限地贬值的同时,让中原的民间商人接受华夏币在元国的流通,直至让其具备辗压中统钞的绝对优势。 以此,彻底崩溃元国的货币,动摇元国的经济根本! 在庙岛呆了半个月,陈耀接见了赖氏船行的新掌柜、耽罗岛渤海贸易中心的副总管以及萁国与倭国派来的贸易代表。 对于环渤海各个势力,未来数年时间里,整体贸易的共同推进方案与举措,陈耀与各个势力进行了极为细致的沟通与交流。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在于华夏币的推广。 离开庙岛,再回到阔别近一年的旅顺,又是一个阳春的三月。 旅顺依然没有城墙。 市区之内,街道纵横交错,干净而整洁。车马行人靠右而行,井然有序。 整个城区,被划分为几个功能区域。 自东沿着海岸线,从南向西,分布着民用制造厂、物流与商贸区、造船区、军港基地与军工制造厂。彼此之间,都有不同的专用码头相隔。 城区西部,是包括商行、银行、勾栏、酒肆在内的商贸中心。 城区北部,是南京府各大院校的分部,以及丛林而立的各种培训机构及军训基地。 城区东部,则是大权国的行政中心所在。 皇家庄园,也在城区东部的行政中心附近。当然,这里面住的并非全是皇家成员。 权宋天下 第九百九十章 回家 陈耀下了船,赶走韩霸,一个人,戴着一顶毡帽,慢慢地行走在旅顺的街头。 陌生而又熟悉。 这里,是他当年率先打下的地盘。 这里的每个功能区域的规划,都有他的心血注入。 而这里的每一个商行,都是陈耀与自己的下属,四处招商安置。 旅顺眼前的繁华,让陈耀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股骄傲与自得之意。 夕阳泛红着海面,在旅顺城中洒下一片柔柔的金光。 陈耀摘下毡帽,对着肃然敬礼的哨兵点了点头,背着手踱入庄园。 四处炊烟,鸡鸣犬吠。 陈耀压下毡帽,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向自家宅院走去,步履犹豫。 远远地,便望见绿篱之前,蹲着一个半大小伙子,百无聊赖地挥掌而劈。 小伙子对着四处飞溅的碎叶,恶狠狠地嘀咕着: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你是不是不想回家了? 你这么没文化吗?信都不知道写一封!” 这少年,正是自己的儿子陈诃。近一年时间没见,竟然让他产生了一丝丝的陌生感? 眉角之间,依然还有妻子的痕迹,俊美却又不失英气。 陈耀眼中,一时有些迷离。 屋子里,走出一个女子,荆布钗裙,腰间围着一方淡蓝色围裙,对着陈诃喊道:“吃饭了——” “不吃!” 女子叹了一口气,绕出院子,走到陈诃身边。 眼神之中,带着隐隐的忧色。 “小筠……?” 不! 陈耀猛地晃了晃脑袋,迅速地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不是郭筠,而是郭筠的侍女绿眉。 绿眉拿围裙擦了擦手,走到陈诃边上,微仰着头,轻声说道:“先回去吧,要不饭菜都凉了。” “不!” “今天这么晚了,你就别等了。” “你又骗我!”陈诃大声吼道。 “不是我骗你的……” “就是你,过年前你说他会回来,我除夕夜等了一整个晚上,没有! 元宵时你说他可能会回来,我连城西的灯火都没去看,没有! 上个月你说他已经上船上,可是现在,船到底开哪去了? 还有,说今天要回来……” 陈诃抬头看着渐暗的天光,语音哽咽。 “我,不是我说的啊……”绿眉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我是听商贸部的人讲的。” “我今天开始,我就在这呆着,他不回来,我从此就不吃饭了!我看是他狠,还是我狠!” “小诃,你……” “我,我娘不要我了,我爹,他也不要我了吗?” 陈诃转过头,泪流满面,对着绿眉问道:“你说,是不是他怪我害死了我娘,所以,不要我了?连见都不想见我?” 陈耀心里大恸,后仰着头,毡帽底下,泪水汹涌而落。 “不是这样的……小诃……你听我说……”绿眉慌慌张张地伸出手,安抚着陈诃,“你爹,必是国事繁忙……” “胡说!他再忙,有舅爷爷忙吗?他再忙,有梁爷爷和侍爷爷忙吗? 他,今天再不回来,我,我明天就从军去! 我去多泉子,我去漠北!我让他这辈子,都别再见到我了!” 突然,一根木棍随着一声怒吼齐飞而至:“小兔崽子,胆肥啦!” 那俩同时吓了一跳,陈诃下意识地挡在绿眉身前,抬起胳膊一挡,木棍直飞而出。 “谁!”陈诃一手蹭着自己的胳膊,怒吼一声转过脸来,却突然地僵在了那,尤其一座冰雕。无论是声音、眼神还是呼吸,似乎全部瞬间冻住。 一顶毡帽之下,是一张削瘦而皱了巴巴的脸,颌下杂乱的胡须之中,点着数根刺眼的白光。 三十四岁的陈耀,那张脸却近若半百。 “老爷……”绿眉的抽泣声中,有悲恸、有惊喜,也有许多的痛惜。 陈诃嗓子咕噜两声,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腿粗了,可以跑了是不是?”陈耀龇着牙说道。 “爹,爹——”陈诃终于嗷的叫出声来,扑向陈耀。“你——爹——” “呵呵,我——,我以为你腿粗了,怎么,怎么还是会哭鼻子啊——” 陈耀紧紧地抱着儿子,任由眼泪肆意而流。 良久,陈耀才推开儿子,端过他的脸,捏着脸皮,说道:“好,好小子,明天老子就把你送战场去。没杀够一百人,别回来见我!” “爹……我,不是……”陈诃瞠目结舌。 “老爷……”绿眉哽咽着说道:“你,别吓小诃了,他,他……” 陈耀松开陈耀,转过身,突然抱住绿眉。 “呃……”陈诃虚张着双臂,满脸愕然。 “老爷——”绿眉身子一僵,伸出双手想推开陈耀,却听得陈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谢谢你,绿眉……” 绿眉全身几乎瘫软下去。 这几年,所有的委屈、担忧,以及独处时的疲惫与煎熬,在这个时候,瞬间灰飞烟灭。 “走,回家吃饭去!” “爹,你,能不能先……” “不行!” “老爷……” “好啦,赶紧的,我饿了!” …… “我觉得,我挺傻的! 真的! 这两三年里,我每两三个月,总是忍不住跑到榆关,远远地看着郭侃,想着怎么为小筠报仇,怎么去折磨他,怎么让他因悔恨而痛苦流涕。 可是,我却从来没想过,我两三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回过一次家,几乎没有好好地抱过小诃。 我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赵权严肃地点了点头。 眼前的陈耀,望秋先损,看模样最少比自己老了十岁不止。 不过,那双眼睛却终于恢复了清明,恢复了一丝隐藏于惫懒之后的狡黠。 “还好——”赵权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我正琢磨着,要不干脆出兵,灭了郭侃算了。反正老蒋也不在,吴天那家伙虽然对郭侃忠心,但事不可为时,他自然会明白如何选择。” 陈耀摇了摇头。 “郭侃,确实不足为惧了。但是我觉得,这个时候,不值得为他牺牲大权国的将士。 他虽然已经是忽必烈的弃子,手下士气低弱,终究还是有一战之力。 而且,他现在就等着我们出兵,以求死战。 算了,先别管他。否则会引起忽必烈过多的警觉,会影响咱们计划的实施。 我估计最多再两年,他也基本废了……” 陈耀吐出一口浊气,眼中不再有郁结难消的怨愤,语气之中似乎在说着一个跟他毫无关系之人。 “行,听你的!那,接下去,想怎么搞?”赵权笑着问道。 陈耀两眼一翻,“我只是个跑腿的啊!所有的坏主意,不都得你来!” “呵呵!” 赵权揽过陈耀肩头,给了他狠狠一抱。 而后,两个人席地靠墙而坐,各自呆呆地看着硕大的国主办公室,良久无言。 门口,大嘟嘟诧异地探进脑袋瞄了一眼,随即缩回去,肃然而立。 权宋天下 第九百九十一章 天灾 “小舅啊,你以后准备把哪块地封给我?” “你想要哪块地?” “太行山?” “中原不封!” “要不胡建?” “你要胡建作甚?” “给我儿子啊!” “台湾如何?” “那破岛……” “呵呵,你个蠢货!” “算了,不跟李勇诚抢,他现在两个儿子了,早就盯上那个破岛了。” “要不就日本吧。” “那鬼地方,现在哪有力气去打倭奴。” “打完忽必烈,咱们就打他们!” “又蒙我!打完忽必烈,你我还走得动吗?” “很快了,我估计两三年吧,最多不超过五年!” “小舅,你知道不,我最喜欢你小时候给我唱的一首歌。” “啥?”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还有九十分得你吹牛皮!” “滚……” …… 两年之后。 华夏十八年,宋景定七年,元中统七年,公元1263年。 夏八月。 半空之中,乌云压顶。似乎在凝聚着一场爆雨,却迟迟未见动静。 大都城北三十余里,临近顺天府路的一片农田里,杨三佝着背,削瘦的筋骨浮满全身,上面淌着一汩汩黑黝黝的汗水。 田间,是一些稀疏的高粱,黄绿色的颗粒,正欲含苞而放。 百忙之中,杨三抬起头,侧首吼了一声:“懒婆娘!作死啊,还不赶紧过来!” 田边一个草棚之内,响起一声虚弱的回答声:“来了,来了——” 一年中年女人,满脸菜色,努力地撑起身子,扶着额头,晃出棚子。 “就知道偷懒!”杨三又是一声不满的怒斥。 “我,真的有些头晕。” “头晕回家晕去!雨落之前,若不能把排水沟渠挖通,我就让你下半辈子晕死拉倒!” 女人嘴里嘀咕着,却没有说出话来,弯下身子抓起锄头,半闭着眼一锄锄地挖着田垄。 良久,雨依然未下,天气却愈加闷热。 女人觉得自己已经快呼不出气来了,只好柱着锄头,抹了抹汗渍渍的脸。两眼呆滞地放眼而望。 周围,是十来亩长势还算不错的高粱地,再过半个多月应该就可以收成了。 自五月份一场席卷半个北地的蝗灾之后,他们家只剩下了这些可能收成的东西。 十亩高粱,哪怕运气好,最终能收成两百石,其实也很难让家里几口人撑到明年的夏收。 蝗灾过后,夏粮颗粒无收,但是夏税却还得欠着。现在,又得开始面对秋税的问题。 官府虽然在去年放开了粮食的收购价,但是中统钞的贬值速度却远远超过了粮食价格上涨的速度。 而除了粮食,所有的东西都在以极其可怕的速度狂涨着。 女人看着自己身上勉强可以遮羞的衣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定,自己都熬不了几个月。也好,可以给家里省点口粮。 排水沟总算是整好了,夫妻俩哈着嘴瘫软在草棚之中,努力地喘着气。 “会不会,不下雨了?” 杨三抬着头,看着愈黑的天空,说道:“哪怕今日不下,晚间一定会有雨,而且肯定不小。千万别太大了……” 话音未落,田间的高粱叶微微颤抖,发出了噼哩啪啦的脆响。 闷热的气温,陡然而降,女人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 噼啪的脆响声愈大,杨三皱着眉头,带着求乞的语气望天说道:“不能再大了,会受不了的!” “这,这下的不是雨啊——”女人如梦呓的声音,喃喃说道。 “胡说什么!不是雨,难道会是……” 噼哩啪啦的声音,突然连成了一片,一棵棵正在摇曳中的高粱,左躲右闪,却无处可逃。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大部分的杆子转眼之间就被打折,耷拉而落。 草棚上,蹦下数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有些在地上弹起滚落,有些直接砸在两个人的脑袋上,一丝透骨的凉意将两人的脑海几乎冻僵。 “冰……冰雹……” “不!”杨三一声悲吼,冲出草棚。 天上地下,白茫茫一片,一片片脆响之中,落下的冰雹从米粒大小转眼变成豆子大小,随后是小石子大小。 甚至还有一颗半拳头大小的雹子,直接砸在杨三脑袋上,让他顿时一阵眩晕。 杨三缓缓地跪倒在田埂边上,仰天哭喊:“老天爷,你真的想要逼死我们啊,一点活路都不给吗?” “杨,杨三……”女人挣扎着来到杨三身边,想把他拖回草棚里。 杨三胳膊一挣,女人就如蒙头葫芦般滚在地上,咿咿呀呀地呻吟着。 天空如开裂的冰库,半拳头大的冰雹疯了般砸下,杨三额头上立时多了数个大包,随后被砸破,血色狰狞。 地里的高粱,拖着肥硕的穗子,无力地趴伏在田地中,如朝拜天威。 冰雹来得急,去得也快。 不到半刻钟,云便渐渐散开。四周的地上,皆是大大小小的亮银般的雹子,淡淡的水烟袅袅而起。 女人蜷缩在地上,挣扎着却没能起来。 杨三仰天长嚎,“天爷呐,为什么,一点活路都不给啊——” 老天爷没给他任何的回应,只是淡淡地露出微蓝的天空。 当杨三拖着女人回到家里时,整个村子都充斥着痛哭与谩骂声。 灌了两碗稀得能照见影子的米粥,杨三闷闷地说了一句:“我出去走走!” “三儿……” “嗯?”杨三抬起头,看着自己年愈六十、双目失眠的老娘。 自己年幼时,父亲与大哥、二哥便死于战场,是老娘一个人辛苦把自己拉扯长大,又为自己娶了妻子。可是如今,自己竟然连一顿饱饭都给不了她。 “你媳妇这些天身子不好,你要懂得疼惜。” “嗯。” “房顶今日被砸坏了一些,明天再寻点干草铺上,否则来场雨,这房子就没法住人了!” “嗯。” “等你媳妇身体好点,带着她去投靠阳儿吧。” “嗯……”杨三顺口应了一声,随即又摇了摇头。自己的儿子长年在河南驻守,多年已无音信。据说战事相当艰难,即便能找得到他,一个小兵头,哪有余力管自己的父母? 见母亲还要唠叨,杨三站起身,匆匆推门而去。八月的夜,却让他觉得一阵透骨的冰凉。 村口的老树下,已经蹲着十来个中老年男子,面黄肌瘦的脸上,全都挂着沧桑与疲惫。 全村的男人,都在这了。 年轻一点的,要么被征入军队,要么远走他乡。剩下的这些人,有些是家里有老幼需要抚养,有些舍不得家里的那些田产,大多数则是因为实在没地方可去。 今日的冰雹,断绝了全村今年最后的一丝希望。 众人各自蹲坐树下,惨然不语。 “嗐——”一声长长的叹息,终于打破了冷寂。 随之,一声声长叹跟着响起。 “老村长,你倒是说句话,到底该怎么办?” 蹲着的大伙儿,目光都看向了唯一坐在树根之上,一个年愈六十的老者。 月光之下,老村长的脸色与他的发须一般惨白。 “我能有什么办法?五月份时的那场蝗灾,已经把咱们村里所有的存粮的耗光了。还能怎么办?” “官府不是说有赈灾粮吗?怎么还没到?” “别指望了,说要我们缴完夏税,才可能发下赈灾粮。 而且,那些粮,算下来还不够夏税的一半。” 又是一声声的叹息,有愤怒、有无奈、有痛苦的纠结。 “再不想办法,会死人的!” “这两年,村子里死的又不是一个二个,死人不是很正常的事?” 是啊,这些年,日子真是艰难得让人莫明其妙。 元国初立时,可以用粮缴税,那时大家在抱怨,粮价太低,卖粮所得用以缴纳正常的夏秋两税是够了,但是再加上实物税以及应付一些徭役之后,便所剩无几。 然后,中统钞莫明其妙地开始贬值,一月不如一月。 再然后,终于可以用钞缴税了,但是粮食却更不够用了。 四五年之前,家里有三五十亩地,养活三五口之家,完全没有问题。可是如今,同样的地,同样的粮食产出,却连一个人都养不活。 粮食,到底去哪了? 许多人根本就想不清楚这个问题。 这些年,其实北方的战事不多,按道理安安静静地种了几年田,每家不说有多少积蓄,应付一两场灾害,肯定是没问题的。 可是,日子偏偏就过成这么艰难模样。 “今年,还有修建大都的徭役还没完成……” “再要不到赈灾粮,下个月大伙儿得去逃荒了,还服什么徭役?” “逃荒,要不是家里有老有小,没法出门,随便出门干什么事都成,哪需要逃荒?” “就你,能干什么事?抢劫还是被抢?” “呸!听说河东那边,日子过得很不错,别的不说,挣个力气钱肯定是没问题的。” “对啊,听说那边人现在都不种粮了,种的是棉花,每亩的收益可以达到粮食的五倍还要多!” “这么厉害?为什么咱们这不种?” “人家那,有河东商会支持,统一缴纳税粮,官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这,看似天子脚下,好处没享受到,该受的罪一点都没少!” “哼,我觉得就是因为河东那边的人不种粮食,才导致现在粮食价格这么奇怪!” “这话怎么理解?” “种粮的人少了,官府粮食收入就少了,当然就要从咱们这多榨一些出来。你看,现在连赈灾的粮食都没了。” “这不能这么算的吧,人家虽然不种粮,可是没少缴税啊。” “当时用的是中统钞缴税,就是因为这些人,才又恢复了用粮缴税,现在越搞越乱了。” “行了,好像朝廷多了粮,就能多分你一点似的……” “听说,那边现在没人用中统钞了,都用华夏币。” 华夏币啊,众人心头百味杂陈。 中统钞刚出现时,一元银两的华夏币还能兑换一贯中统钞。到元国建立时,三贯中统钞只能换一元银。到了现在,据说十贯都换不来一元华夏币了。 可是,一元银的华夏币,依然可以买到最少一石粮或是换来一两现银。 中统钞?谁知道能换来什么。 每个人家里,其实或多或少都存着一些中统钞,但已与废纸无异。不能纳税、买不到粮食。想花出去,只能去大都城一些指定的商铺,连燕京旧城都不行。 而且,这往返的路上,数天的食宿,就不知得花掉多少。 “我当年就说,多收些华夏币,看,现在后悔了吧!” “就烦你这种马后炮,你明白?也没见你就存了华夏币!” “河东五月份时,也有蝗灾吧?为什么他们好像就没受什么损失?” “五月份的蝗灾,最严重的是益都、燕京、真定与东平,河东也有,但不算严重。这些年,河东商会存了不少粮食,应付一两场天灾,应该是不成问题。”老村长悠悠说道:“别想河东了,蝗灾过后,北地出现了不少盗匪,官兵根本没空剿杀。外面,已经乱成一团了,你们真想入山为匪吗?” 杨三嘀咕着:“咱这身子骨,人家还未必看得上呢!” “等你老娘死了,你再琢磨这事吧!” “你老娘才死了!”杨三怒吼道。 “我老娘早就死了,你个杨三,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行啦,饭没吃多少,你们还有力气吵架……” 一群大老爷们,就这样有气无力地叨着,不知所谓,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地里的粮食全没了,官府不但不会管,还会催讨夏秋两季税粮,还有绢布、干草等实物税未缴…… “听说,东北那边,可以接受人投奔……”有人压低着声音说道。 “这大伙儿早就知道了,又不是什么大秘密!” “是啊,你想去,随时能去,不过,你能带着老人小孩逃到那里,我便服你!”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你遗弃老弱,别说不收留,甚至直接剁了你都有可能!” “跑过去,你这些地就没啦。” “而且,咱这里是顺天府啊,发现一人投敌,要连坐的!” “就是,想死你一个人死就好了,别害了大伙儿!” “我不害你们,你们就有办法活下去?” 众人又沉寂了下去。 真的,没有出路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九十二章 筹粮 月儿已斜,老树底下一片晕暗。一群老爷们终于渐渐散去。 杨三的头更晕了,深一浅脚一浅地回到自己家。 推开破破烂烂的屋门,杨三全身寒毛突然炸起。 眼前,一个人影,正轻悠悠地荡在房梁之下。他的婆娘,则倒在屋子的一个角落中。 杨三软软在瘫倒地,浑身哆嗦,嘴巴一张一翕,可是却如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之上,让他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喉咙。 他使劲地捏着自己的脖子,整张脸憋得通红,眼珠子似乎脱眶欲出。 终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村子中响起:“娘——” …… 大都皇城大宁宫。 这座宫殿始建于金国大定年间,是金世宗在此燕京北郊建的一座离宫,也是金国皇家园林建筑的巅峰之作。 宋国被驱离中原南渡之后,女真人将汴京皇宫的寿山艮岳几乎全部拆运搬迁至燕京北郊,并以此建了西华潭、琼华岛、大宁宫,瑶光殿。 整座离宫挖湖叠山,奢华无俩。春日时,翠荷接天,龙舟泛彩,仙山琼阁,云蒸霞蔚。 金末道士丘处机,曾为此作诗:“苍山突兀倚天孤,翠柏阴森绕殿扶。” 燕京城虽然在屡次的战乱之中而破败,但是位于北郊的大宁宫,却几乎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元国新国都大都,便是以大宁宫为中心,自内向外,分为宫城、皇城、外城,平铺展开。 皇宫沿中轴线分为南北两殿,北部为延春阁,南部为大明殿。中轴线微微偏西,北端直指上都开平城。 大都外城的建设已经基本完毕,但皇城与宫城,离完工却遥遥无期。 无他,缺钱! 因此,如今的大宁宫,不仅是忽必烈的起居之所。也是他诏见文武官员,商讨国事,甚至是举行大小朝会的地方。 夏日正炎,此时的大宁宫内的主殿之上,却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 史天泽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了一片,他依然只能咬着牙,躬身而立,身子一动未动,等着迎接忽必烈的怒火。 皇座之上,忽必烈身着褐色质孙衣袍,双角五爪金龙缠身。头顶金翅雕样销金钹笠冠,上镶红剌宝石。 他看着史天泽,良久之后,才冷冷地问道:“燕京、河间、开平、隆兴四路属县,雨雹毁灭庄稼,史丞相,你打算如何处置?” “微臣恳求陛下,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边上,一声嗤笑突然传出。 史天泽微微偏头,此人长着一张马脸,络腮卷须。正是回回人阿合马。 阿合马原是忽必烈皇后察必的陪嫁奴隶,忽必烈称汗时,受任为燕京同知。而后领中书左右部,兼都转运使。 王文统受李璮之乱牵连被杀后,阿合马被任为平章政事,接替王文统而为忽必烈的财政大臣。 “开仓放粮,我想请问史丞相,你能变出粮食来吗?”阿合马睥睨着史天泽说道。 虽然从来没有因为阿合马的奴隶出身而瞧不起他,但是在朝堂之上,被这样的人公然嗤笑,也让史天泽难免在心下闪过一丝的愤懑。 “如何筹粮,难道不该是财政大臣负责的事吗?”史天泽淡淡地说道。 “我是在负责啊,也早已提交了我的方案,可是,史丞相不是没有批准吗!” 史天泽闻言,默然不语。 王文统成为中书省首任的平章政事之后,首先整顿了汉地的户口,并将辖下百姓为官户、交参户、协济户与漏籍户。其下,又细分为丝银全科衣、减半科户、止纳丝户、止纳钞户、全科系官户、全科系官五户丝等。并依户别而拟定不同的丁粮、丝料和包银。 这一举措,为所有的民政管理提供了最基本的依据。 接着,王文统又大力推行盐、酒、醋的专卖制度,使忽必烈的朝廷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获得了源源不断的财政收入。 在此之后,王文统才开始发行中统钞。 可是,同为平章政事,阿合马上任至今,没有拿出任何新的敛财措施,唯一的手段,就是继续推动中统钞的发行规模。 修建大都,没钱?发行中统钞。 组建具装骑兵,以应对西北出现的大权国重骑,没钱?发行中统钞。 支持刘整扩建水军,打造舟船,没钱?发行中统钞。 征召军士以剿杀境内越来越多的匪军,没钱?发行中统钞。 各级官员俸禄短缺,没钱?发行中统钞。 支持河南几乎没有停止过的军事行动,没钱?发行中统钞。 对于阿合马来说,似乎天下就没有中统钞解决不了的事情。 甚至对于查获的假钞,他都未加以销毁,而是直接将其投放于市场。他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无法杜绝假钞的流行,还不如采取主动的措施,挤占假钞的生存空间。 作为一国的最高行政长官,史天泽却根本不知道,如今在元国境内,到底已经发行了多少的中统钞。五亿贯,十亿贯,还是二十亿贯? 可是,即便史天泽不擅经济理财,他也看明白了:中统钞,已经成为这个国家最大的一个毒瘤! 国家的财政因为中统钞而完全失去控制;肆无忌惮的发行,让自己的君王完全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而受害的,何止是平民百姓。 无论是境内的商人还是文武官员,只要持有中统钞,便得忍受其贬值的剥削,直至这些中统成为废纸的那一天。 一如灭亡之前的金国! 历史似乎总是在惊人地重复着曾经发生过的悲剧,但是史天泽却没办法以曾经发生过的灭国之痛,来告谏尚未灭亡的元国。 历史,只有对那些愿意借鉴他的人来说,才具备借鉴的意义! 等了半天,也不见史天泽说话。阿合马带着不耐烦的语气,说道:“怎么,史丞相又要准备用什么阴招来对付我吗?还是说,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史天泽摇了摇头,说道:“无论如何,不能再发行中统钞了。哪怕要发行,也得先把中统钞的所有账目一一理清。” “你没有资格查看中统钞的任何账目!”阿合马满脸不屑。 “我是丞相!”史天泽咬牙切齿说道。 权宋天下 第九百九十三章 束手无策 阿合马转过脸,看着史天泽,很稀奇的模样。虽然没有说出话来,史天泽却从他的嘴型中清清楚楚地读懂了两个字:“狗屁!” “你——”史天泽老脸顿时涨得通红,右肩微耸,捏着拳头便欲直击而出。 皇座之上,响起一声冷哼:“史丞相——!” 史天泽缓缓地松开紧握的拳手,躬身低头,略带茫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双脚。 五月的蝗灾,八月的冰雹,对于北地的一些农民来说,确实是一个近乎灭绝的天灾。但是对于整个元国来讲,也只能算是小难。 但是,如今内忧外患的大元国,竟然连这样的小灾难,似乎都有些经受不住了。 对外商贸彻底断绝。 境内走私屡禁不绝。 国库之中,还剩多少现银,史天泽不太清楚,但是他知道,整个中原之地,现银早已如开闸之水,泄向东北而去。 凉州、河东、山东各地,华夏币甚至开始取代中统钞,而成为民间主流的交易货币。 商税逐年锐减,盐酒专卖收入十不存一,物价越涨越高。 可即使如此,元国依然不断地在淮河以北加大兵力投入。 刘整打造的七万水军、千余舟船,已经耗费了无数的帑币,但是依然还是持续不断地投入;坚守在白鹿矶的张柔,更如一个永远也喂不饱的饕餮,吞没着这个国家难以估算的人力与财力。 如今,单就河南一地,屯集的粮草估计已经占有全国现粮的一半以上。 穷兵黩武吗? 史天泽不知道。 也许,是不敢知道。 见史天泽良久不应,忽必烈脸色愈加冰冷。 阿合马不由得意地看着肃立于朝堂之上的其他几人。 站在他前方的,是从来不在朝堂上说话的左丞相忽鲁不花。 除了此人之外,还有左丞张易以及平章政事赛典赤、阔阔、商挺与杨果。 加上已经是左丞的阿合马,这八个人便是忽必烈中枢的全部人员,号称“八府”。 其中,只有一个忽鲁不花是蒙古人。其他的,三个畏吾儿人,四个汉人。 阿合马的目标,是在一年之内,让朝堂之上的中枢人员中,畏吾儿人的数量起码超过一半。 看来,如今的形势,也许半年就能达到这个目标了。 张易有些急了,出声说道:“臣……” 忽必烈目光转向张易,冷冷地点了点头。 “臣以为,可以把屯在河南的一些粮草,调入河北,以赈灾民。” 阿合马又是一声嗤笑,“那是河南大军的粮草,你敢动用?” “若不抓紧调粮赈济,河北灾民恐会生乱。” “胡说!”赛典赤出言反驳,“河北的民众,最为遵纪守法,怎么可能会聚众造反?” “是啊,更何况,即使有一小撮人想闹事,杀了便是!把这些人胆子杀破了,我看他们拿什么来做乱?” “有道理,四个脚的牛羊不容易得,两条腿的汉人,遍地都是!” 张易与几个汉官怒目而视,阿合马等人则相顾哈哈而笑。 忽必烈依旧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史天泽,心里掠过浓浓的失望。 此人,终究还是不堪大用啊! 他,不仅没看明白自己的布局,还无法帮自己解决一些小小的麻烦,甚至于连几个显得嚣张的畏兀儿都无法摆平。 别说是刘秉忠,就是耶律铸与史天泽相比,也不知强了多少倍! 可惜了…… 中原汉地的问题,其实忽必烈在两年前便已经感觉到了。 虽然顺利地灭了李璮,可是忽必烈却发现,竟然无法在山东彻底拔除权国隐藏的势力。尤其是权国军队虽然撤出巴掌城,自己的手下却对近在咫尺的庙岛守军,没有任何的办法。 忽必烈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南京府、赵权、以及权国军队,到底在做了什么布局。 他们放弃了对中原的图谋,而在自己的关注点之外,控制了整个渤海! 拥有渤海,就意味着权国拥有无限自由的进退空间。千里海岸,所有的地方,都可能成为他们登陆作战的攻击点,也同样可以成为他们从容撤退的后方。 权国军队,自此,只能击退,却再不可能击溃了! 因为,元国没有一支堪与作战的水军! 知道问题的所在,却并不意味着就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这两年来,忽必烈无数次复盘与赵权曾经的交锋。从潜邸之时,便调动自己所有的资源,压制他的成长、极力怂恿斡赤斤家族与其作对、挑动其内部的混乱、联合南丽政权对其骚扰,各种手段用尽。 每一步每一招,自己其实并没有犯错。可是,现在依然让其成长为自己最大的威胁! 若说有错,就是忽视了海洋,忽视了赵权十多年前便开始对于海洋的布局。 可是纵观中原数千年历史,又有谁会像此人这样,不惜一切代价,发展水军、控制看似一文不值的茫茫大洋? 哪怕是最辉煌的汉唐之时也没有。 宋国,也一样没有。他们只是重视对海上商路的控制,却从来没想过要经营每一个海岛,以此为点联接成网,以控制整片的海域。 海洋,对于所有的蒙古人来说,更是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领域。 这倒也罢了,如果说在对于大海的争夺上失了先手,忽必烈觉得还能理解与接受。可是在经济领域的争斗,元国被权国以近乎辗压的优势击溃,这才是让忽必烈感觉到了真正危机的所在。 在海洋上打不过权国,没关系,经营好陆地就行。 无论步卒还是骑军,忽必烈都有足够的信心,在正面的对抗上,绝不可能落于下风。哪怕用人命去堆,也可以堆出一场场的胜利。 然而,影响战争的因素,本就不在于战场之上。 商路的断绝、心生异心的商人抱团取暖、无孔不入的走私、中统钞的泛滥成灾,让元国在经济领域的战争,节节败退。 可是,朝堂之上,诸公对此束手无策! 疯狂地发行中统钞,忽必烈很清楚,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他也明白这些汉人官员对这项举措的极度不满。 可是,不满又能如何? 忽必烈需要的不是不满,而是对策! 权宋天下 第九百九十四章 和谈 投入重兵,重新攻占和林或是打通河西商路,对于元国来说,并不是件难事。 可是,即使成功,又能如何? 无论是和林还是西域,都无法给元国带来短期的利益,这样的战争,必然是只有投入不见回报的战争。 因为这些地方,没有一座可供抢劫的城池。 朝堂之上,畏吾儿人与汉人的嘴炮还在继续,忽鲁不花如入定老僧。 忽必烈心内烦躁益盛。 “史天泽!”忽必烈一声怒哼。 争执声立时平息,史天泽躬着身,缓缓应道:“陛下……” “你,什么都不想说吗?”忽必烈语气平静,但是谁都听得出,这位君王被强抑的怒火已经处在随时爆发的边缘。 史天泽依然拱手躬身,轻声说道:“微臣以为,可以联宋抗权。” 联宋抗权? 忽必烈眼光微微闪动,“说来听听。”语气之中,似乎依然不带着任何波动的情绪。 “是!派出使者,与宋和议……” “咱们的使者,还被扣押在宋国,又想派人去送死吗?”阔阔出言打断。 “宋国愿意放郝经回来,前提是张柔必须得从白鹿矶退兵。这是因为我们先失信于人……” “你就能保证,张柔退兵之后,宋国会释放郝经?” “你,这……” “闭嘴!”忽必烈怒斥一声,随后对着史天泽扬了扬下巴说道:“你继续。” “是!臣与张易皆以为,与宋议和,首先是防止宋国与权国订立盟约,对我形成可能的南北夹击之势。 其二,可以要求宋国开放边境榷场,以购进粮食等物资,缓解北地压力。 其三,利用和谈的机会,令刘整立即派人进入南宋,详细探查宋国军力部署与沿江各城池防备情况。” 忽必烈手指轻扣御案,问道:“你为何觉得,宋国会愿意与我们和谈?” “和谈的成败,不仅决定于和谈使的能力技巧,也在于我们准备付出的条件。” 忽必烈的眼神,终于有所缓和。 史天泽此人,经济财赋能力太弱,但对于天下形势,还是能做到清晰的把握,并提出相对可行的方案。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张易的想法?” “主要是张易的主张!” “张易,你可愿负责与宋国的和谈?” 张易出列,跪拜答道:“臣,万死不辞!” “好!”忽必烈微微颌首。 “只是,和谈毕竟只是缓和外部压力的一种手段,想安抚内乱,还请陛下早下决心,尽快清除中统钞的隐患,如此……” “一派胡言!”阿合马气急败坏,手指戳向张易,愤愤不平怒斥道: “你们这些人,眼红纸钞发行所带来的利益,不惜在陛下面前,一再诋毁中统钞!没有中统钞,你拿什么来继续修建大都城?没有中统钞,你们下月的俸禄去哪领? 张易、史天泽,做人不可如此贪得无恙!” 史天泽一阵愕然。 他身后,又跳出了商挺,怒骂道:“无耻小儿!史相从来洁身自好,自从在中枢任职后,便散尽家财,怎会贪图纸钞小利?中统钞发行泛滥无度,正是你们这些奸臣逆贼,私心作祟所至。陛下,臣请斩此祸国殃民之徒!” “放肆!” “你敢!” 阿合马几个人,同时跳了起来。连忽鲁不花都睁开了微闭的双目。 “膨!”的一声巨响,忽必烈猛地一拳砸向御案,腾身站起,一双虎目怒视群臣。 正在吵闹的臣工,一时噤若寒蝉。 朝堂之上,绝不能成为一言堂,不能让某个人拥有绝对的权势,这是忽必烈开始掌权之后,便奉行的平衡准则。 所以,他才对中枢的人员,进行了如此的安排。 中枢大臣彼此之间的吵闹,忽必烈从来就没有在乎过,让他恼火的是,这些畏吾儿人竟然吵不过汉人! 这让他感觉到深深的失望。 其实,从心底上来说,无论文功武治,他更倾向于依靠蒙古人。只是在耶律铸事件爆发之后,与漠北蒙古王公几乎决裂。而留居中原的蒙古人,至今为止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丞相人选。 畏吾儿人听话,能投己所好,知道如何迎合自己,也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但是,若论整体的治国能力,毕竟还是差了那些汉人一筹。 并不是因为某一个汉人有多强,而是因为,那些有能力的汉人,太多了。 而这正是忽必烈最为忌惮的所在。 汉人,只是自己的工具,而绝不能成为这个国家的主宰! “散朝!”忽必烈冷冷哼道,手一挥,下了皇座往后殿而去。 殿内,只留下了神色各异的八个中枢大臣。 …… 南京府城,皇家陵园。 山腰处,一座占地近一亩的陵墓,静静伫立,迎着阳光,俯视苍穹之下的茫茫大地。 九尊金光闪闪的巨大铜炮,并排而立,斜指向天。如一支待命冲锋的钢铁之师。 “放——”一个清脆的命令响起。 “轰!”的一声巨响,寂静的天空中,绽放出一朵绚烂的礼花。 “一拜——” 陵墓之前,数排浑身缟素之人,齐身下跪,叩头而拜。 跪在最前的,居中是赵权,左侧是辛邦杰,右侧大岩恒。 身后是各自的妻子儿女,陈耀居中而跪。 “放——” “二拜——” “轰——” “再拜——” 九声炮响,九次叩拜,祭奠之礼结束。 赵权肃立于墓前,看着墓碑,久久未动。 墓牌之上,刻着几个大字:“萁国公赵镝之墓儿辛邦杰赵权大岩恒立”。 父亲终于走了,享年七十三。 谈不上悲伤,毕竟走得没有任何痛苦。但是赵权的心里,依然沉甸甸,堵得厉害。 来到这个世上之后,父亲就不在自己身边。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却没有想到在父亲晚年之时,还能与他相见。 近十年来,父亲虽然一直定居于南京府,但是自己真正陪在他身边的,并没有多长时间。 总觉得,似乎机会还有许多,时间还很长。 却未料到,一直身体康健的父亲,说走,便走了。 良久,辛邦杰抹干脸上的泪水,朝后挥了挥手。 妻儿们便各自散去。 权宋天下 第九百九十五章 守孝 三个人步入墓旁一个草庐之中坐下,陈耀侍立于旁,端茶递水。 “小权,守孝之事,还是我来吧,你先回旅顺。”辛邦杰说道。 “哪能让辛大哥守孝?别说军部有多少事需要你,就凭着义父将萁国公之位传袭于我,我也当为义守孝三年。”大岩恒语气坚定。 “都别争了。”赵权摆了摆手,举杯一口喝光茶水。 杯子在桌上轻轻一敲,陈耀只好屁颠颠地过来给他续水。 在旅顺时,陈耀好歹也算是一部之长。可是在这里,谈的是家里,他只能活生生地矮去一辈,连个座都没有。 “父亲这辈子,你们俩陪伴他的时间都远多于我。所以,守孝之事,还是我来吧。” “多事之秋,你如何能一直在此呆着,难不成朝堂诸公,都得移到南京府来不成?” “你们不会轮流着来吗?”陈耀嘀咕道。 赵权眼睛一瞪,辛邦杰却点着头说道:“小耀这主意,倒是可行。” “我看不用了吧,你们俩都忙去,我守在这里,我想义父必定不会有异义。而且,义父临终特地交代过,不得大办丧事、不得劳民伤财、不得烦扰诸子诸孙。” 赵权沉吟片刻,说道:“这样吧,我先在此守孝三个月,而后你们俩各自再守三个月。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辛邦杰与大岩恒相视一眼,各自点头,不再反驳。 “三个月后,我打算去一趟宋国。” “什么?” “这如何能行!” 赵权轻轻叹了口气,“不去,不行啊……” “可是因为义父想与义母合葬之事?”辛邦杰问道。 与母亲合葬,这是父亲去世之前,唯一留下的心愿。当然,父亲并没有给自己定下时间,甚至也只是希望,而非要求。 但是,这件事的难度,在座之人,心里都是一清二楚。 关键还在于,一旦让忽必烈察觉此事,迁墓不成也就罢了,万一他发起狠来,破坏了母亲与姐姐姐夫的坟墓,那就百死莫赎了。 “这事虽然重要,但并非短期之内就能解决得了的事,还需从长计议。如有可能,我还是希望将父亲遗骸迁去长临村,而不是将母亲迁来此处。 我想,他们应该更希望在长临村安居吧……” 陈耀默默地点了点头。 辛邦杰与大岩桓相视一眼,也未言语。 在长临村安置陵墓,意味着必须彻底控制长临村,也就意味着已经占领了元国最深的腹地——河南。 真能控制河南,元国差不多也该覆灭了吧。 那需要多长时间?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谁都无法预料。 但是赵权既然已经有了这个主意,他们俩自然不能反驳,能做的,就是倾尽全力的支持。 “忽必烈,已经准备派人去与宋国进行和谈了。”赵权说道。 “和谈,蒙古人跟宋人打了几十年仗,怎么可能合谈?” “没什么不能谈的,这便是所谓,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 “那,你去宋国,是想阻止他们双方的合谈?这有必要吗?” “是啊,让赵复去不行吗?或者,让姚枢去?” 赵权摇了摇头。 “忽必烈此次和谈,是准备联宋抗权。”陈耀插了句话。 联宋抗权?怎么联? 难不成,宋国会从河南或是山东出兵,穿过元国,一直打到东北来? 或者说,宋国提供银钱粮草,助元军攻打权国? 陈耀摊了摊手,说道:“忽必烈有什么打算,现在一无所知。但是和谈之事,却绝对不会有错。” “我觉得,其中必然有问题。所以,我必然得走一趟才行。”赵权说道。 “可是……”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我得去见下贾似道,这事赵复解决不了,姚枢也不行。我会小心的,哪怕见不着他,想全身而退,还是没有太大的问题。 反正最少还有三个月时间,我会让伍及配合缉侦局的人,先做好前期的准备事宜。若是贾似道坚持不见,我便不去也罢。所以,此事看似风险极大,其实问题不算太大。若真出了事,你们斩了陈耀便是。” 陈耀脸一垮,“你们斩了我也没用啊……” 随即又嘿嘿一笑,问道:“你走之前,是不是该立个太子?” 赵权赏了个白眼给他,“我就那么个儿子,你们愿意辅佐,我没意见。若是有其他人选,更好!” 陈耀呵呵一声,做傻笑状。 “和林那边,要如何处置为好?”辛邦杰问道。 和林啊,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地方。 蒙古国新一代的大汗,窝阔台的嫡孙禾忽,领兵西征海都。两个堂兄弟,从叶密山打到河中阿姆河,又从阿姆河打到西域别矢八里。两年多的时间,征战近万里。 早在叶密立时,海都的一万兵力就已经被禾忽五万兵马击溃。 然而,海都在西域各处散播流言,声称禾忽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耻的蒙古人,他不仅奉汉人为主,还为了权国四处杀害蒙古人。这种行为,比忽必烈还可恶。 忽必烈好哪怕背叛了蒙古人,背叛了蒙哥,他毕竟还代表着蒙古人的尊严。而禾忽,在许多蒙古人眼中,则当视若一条向汉人求尾乞怜的狗! 两个堂兄弟因此打出了火来。 可是海都溃而不散,禾忽的兵力却越打越少。 别说处于遥远东北的大权国,就是和林,都根本无法对其提供任何的支援。 在别矢八里的最后一战中,禾忽终于再次击败海都,在战场上将其杀死。然而,在得意忘形之际,禾忽在返回和林的途中,竟然被一群马贼设计伏杀。 五万从和林出征的蒙古兵,回到和林时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人。 这是一场极其可笑的战争。 没有任何军事目的,没有任何的政治意图,甚至没有任何的作战计划。犹如两个无法自拔的神经病,就是很纯粹的,为了打架而打架。 大权国以一种很莫明其妙的方式,彻底掌控了和林。然而,和林却已经失去了对中原忽必烈的基本威慑力。 若不是现已惨破的和林在忽必烈眼中一文不值,以和林现有的守军甚至已经挡不住忽必烈的反戈一击。 “和林那,现还有多少人马?”赵权问道。 “不到五千,汉军千余。”辛邦杰答道。 赵权沉吟片刻,说道:“把辛德勒送去和林吧。” 送辛德勒去和林? 辛邦杰一脸疑惑地看向赵权。 陈耀滋了口气,“国主,这是要把和林封给辛德勒?” 赵权不置可否。 辛邦杰欲言又止。 分封诸王,这是国策。大岩桓承袭萁国公,获得南高丽旧地,接下去确实该轮到自己与辛德勒。 十八岁的辛德勒,也该让他出去历练了。哪怕不是为了分封,就当是为国镇守边境,也该培养他独挡一面的能力。 “让列维派人去辅佐辛德勒,若是他自己想去,也行。” 权宋天下 第九百九十六章 第三次见面 桃花岛上,一株桃花也没有。 当然,也没有黄老邪与黄小邪的身影。 据传,秦时安期生抗旨南逃,隐居于此岛修道炼丹。一日醉墨洒于山石,斑斑点点犹若桃花,故石名“桃花石”,山名“桃花山”,岛称“桃花岛”。 桃花岛隶属宋昌国县,与宋国沿海大多数岛屿一样,岛上并没有人在此定居。当年,南京府的海军曾经占据过此岛,作为南北航路的中转站。但是,蒙哥侵宋之战爆发后,宋国一度封锁了浙江以东海面的航路。 为了避免与宋国引发不必要的冲突,渤海海军放弃了在桃花岛上的驻军。不过,岛上的营房设施倒是依然健全。 赵权在桃花岛东面十里的一座小岛上,已经驻留了十天之外,守卫他的,是王显的三艘黄海海军战舰。 北风烈烈,这座小岛之上,没有任何可避风寒的屋舍,赵权只能一直在船上呆着。 还好,初冬时节,天气虽冷,却起码不会有台风的袭扰。 与贾似道见面,并不容易,尤其是自己现在已经是一国之主。而贾似道,也是一国之相。两人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许多人的注意,甚至不一小心,都可能引发局部的战争。 不过,出乎赵权意料的是,早在三个月之前,伍及初次联系贾似道不久,就传回消息,贾似道愿意与赵权会晤。 剩下的,就是什么时间,在哪,以哪种方式,以及如何保密、如何保障双方的安全等细节问题。 南距昌国县三十余里的桃花岛,对于双方来说,无疑都是个极佳的会晤地点。 踏白军少将军长丁武,与赵权侍卫长大嘟嘟各自轮流带人上岛,细细地扫清了岛上的第一个角落。而后,是两批宋军分批上岛巡查。 再后,丁武领着一支十人队,与宋军的一支十人队,联合上岛做最后的巡视。 此次,陪同贾似道上岛的,并非是宋国沿海置制司的水军,而是宁海军的守卒。 领军者,姓文,名天祥,字宋瑞。 如果说,这个时代,能让赵权感到佩服的宋国人,只有三个人。那么,文天祥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崇拜之人! 后世无论哪一本史书,对他的赞誉,都未曾吝啬过丝毫的笔墨。 此人,已经被大多数的国人,视为汉民族气节的代表者。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如一个小弟般,跟在这个被称为南宋巨奸的贾似道身后。 实在是,太不和谐了! 而且,尤其让赵权惊讶的是。这种私下的会晤,贾似道不想动用禁军,也不想动用沿海的水军,却偏偏启用了文天祥手中战力一般的守卒,可想而知,此人有多么受到贾似道的信任。 赵权已经第十几次看向侍立在屋外的文天祥,贾似道见状疑惑地问道:“权先生,认识他?” “啊?嗯,第一次见面!”赵权匆忙地收回视线,又最后看了一眼,才对着贾似道说道:“我就是想见识下,宋国的祥瑞到底长什么样。” “呵呵——”贾似道也不以为意,轻轻扣着手中的空杯。 赵权重新为他满上热茶。 “这么多年,老夫最佩服权先生的一件事,就是这泡茶功夫,堪称一绝。虽然没有斗茶花样繁多,却自有一股韵味在其中。再差的茶,经过你手,似乎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说我茶不行,直接骂没关系,不用这么委婉!” 赵权端起茶盏,微微一敬。 这间石屋,是空置的兵营。屋内除了一桌两椅、一个碳炉一套茶具,再无其他东西。 紧闭的窗户,挡住了屋外的寒风。敞开的屋门,又使整个屋子里总有清新空气流入。 眼前的贾似道,福态尽显,但两鬓已霜,眉头之上,缠着一股无法掩饰的忧虑。 看来,这老货最近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啊。 “权相公,急着见老夫,有何指教?”贾似道一副老神在在模样。 这是两个人的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很愉快,第二次很不愉快。但是总的说来,两个之间,如今也算知根知底了。因此,赵权也不打算跟贾似道绕圈子。 “为元国遣使与宋国议和一事。” “怎么,有些担心忽必烈拿你开刀?”贾似道眉毛微挑。 “不,我担心的,是你们!”赵权盯着贾似道的眼睛,正色说道。 贾似道哈哈一笑,“权相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幽默了?” 赵权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想,若非师先生对元国主动议事之事,感觉到了不对,也不会答应与我的这一次会晤吧。” 贾似道眉头不由一蹙。看来,自己对这次的会晤,答应得有些过于爽快了。 纠结了一会,贾似道终于微微地点了点头,说道:“元国使者,已到临安,并达成了初步的和议。” 赵权心里一紧,问道:“他们提了什么条件?” “开放边境榷场,允许粮食交易,允许中统钞与楮币在双方境内的流通。” “你说什么!”赵权把手中杯子往桌上猛的一顿,怒道:“我在北方几年辛苦布局,用尽一切气力围剿中统钞,你们竟然这么轻松地就给他开闸放流了?” 贾似道两眼一翻,说道:“你是谁啊?凭什么宋国就不能给元国提供一些支持?” “你……” “你担心忽必烈的威胁,这很正常。可是你为什么没想过,宋国还担心你们会不会联合元国瓜分大宋呢?” 赵权一怔。 是啊,自己是从来没想过会与忽必烈联手,可是别人这么想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更何况,一旦元国被你们所灭,谁又能保证你权国军队,不会南侵大宋?一如女真与蒙古!” 赵权颓然地叹了口气,无论是当时的联宋灭蒙还是如今的联宋灭元,看来终究是一件不可能实施的计策。而且搞到现在,反而让忽必烈横插一脚,占了联盟的先机。 “今年五月,北地河间、益都、燕京、真定、东平诸路蝗灾;八月,燕京、河间、开平、隆兴四路属县再遭冰雹。元国国力损失惨重。 但是,临安六月大火,烧毁三成屋舍。同样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朝野上下动荡不安。 反而是东北,数年风调雨顺。如今若论国力,也许集宋元两国之力,也比不上权国了吧?” 贾似道脸色复杂地看着赵权。 临安,这倒霉催的城市,似乎每过几年都要烧一次。看来南宋把国都安置于此,风水有问题啊!可是,就因为这个原因,这对难兄难弟就因此恨上了权国不成? 赵权忍不住地在心里吐了个槽。 “你知道,为什么宋国朝堂之上,宁愿联元抗权,也不愿意联权击元,是什么原因吗?” 赵权摇了摇头,他确实有些想不通这个问题。 肯定不仅仅是因为担心权国会违反盟约,渡江攻宋。 “因为现在整个宋国上下,都在风传,权国不仅不肯接纳儒学与理学人士,甚至还采取打压态势,以防止一些大儒掌控朝堂。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士农工商,本该为天下之尊的士人,在权国却被排在了工、商甚至于农夫之后。 而元国,虽然执掌朝政的‘八府’中,有武将出身的史天泽,也有畏吾儿人也有蒙古人,但是儒学出身之人,毕竟还占据三席之位。 呵呵,连师某都未曾料到,一个蒙古人出身的国主,却比一个汉人国主,更加重视儒士。” 赵权皱了皱眉头。 摈弃儒学人士,并不等于就摈弃学者文人。但是对于宋国的理学人士来说,这确实会成为他们拒绝权国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 可是,权国会为此而改变儒士的地位吗? 显然不可能。 “那你呢?”赵权突然醒悟过来,贾似道刚才说的,是宋国朝堂之上的态度,而不是他自己的想法。 “我……吗,也是如此……” “师先生,也一心想与元国结盟?”赵权根本不相信,贾似道要真的是这种态度,就没必要来见自己了。 “老夫,也是被理学人士讨厌和排挤的对象。” 嗯? 贾似道手轻轻一甩,说道:“先不谈这些,我且问你,若是权国与宋结盟,权国可以给些什么条件或是帮助?” “你想要什么?” “元国派来的和谈使,目前答应的一些主要条件包括,一是开放对我国的马匹贸易禁令;二是二十年内息兵不战;三是会将降将刘整送回宋国,前提是我不得掌控朝政,以免报复刘整。” “什么?”赵权大惊失色。 忽必烈这一招,太狠了!每一个条件直戳人心啊! “你不知道,这些条件,元国是不可能实现的吗?”赵权急急说道,“你知不知道,忽必烈已经在河南聚集了数十万大军?你知不知道,刘整正在苦训七万水军,造舟无数!” “知道啊,那又如何?” 贾似道叹着气说道:“如今朝堂之上,理学人士已成气候。加上近年来,老夫行事确实有些过于急率,得罪之人无数。他们迫切需要一个机会,以将我排挤出朝堂。如今有一个这么好的借口,为什么不接受呢?” 赵权凑过头,问道:“你舍得吗?” “息兵二十年,这么长的时间,对于如今朝堂上的那些人来说,足够了。如此可保他们在有生之年,宋国再无兵患。这是足以告慰太庙之胜事,何乐而不为? 而且,刘整一旦回归宋国,对于负责和谈之人而言,又是一件泼天大功!” “和谈,不是你在主持?” “元国和谈使,指定非叶梦鼎不谈。” 太子詹事叶梦鼎,如今已是宋国签书枢密院事,并以明堂恩进封临海郡公。是贾似道“公田法”最强势的反对者,也是宋国理学人士的扛鼎之辈。 这个传说中的大奸臣,对付一个叶梦鼎,竟然没有还手之力? 赵权满脸疑惑地看着贾似道。 贾似道却以为他不相信自己所言,摇了摇头,没再细说。 朝堂的形势,发展成如今局面,也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原以为,有官家的鼎力支持,有自己坦荡的处事方式,有诸多眼光长远的有志之士,哪怕改革之路多艰,自己也必定可以坚持下去。 打算法已经暂告一个段落,公田法在两浙东路的试行大获成功。再给自己几年时间,如果可以推行全国,大宋必将一改如今满目疮痍的财赋状况。 再有十年休养生息,重肃兵马。中兴大宋,也未尝是件不可能之事! 然而,让贾似道没有想到的是,他最大的支持者,赵宋皇帝,却已重病缠身,久卧病榻而无心政事。 更没有料到的是,荣王赵与芮竟然凭着即将继位的皇子,支持叶梦鼎,开始布局朝堂。 甚至于连那些平日里,总怀着一腔报国热情的太学生,也开始公然反对自己。 节节败退啊! 每想及于此,贾似道便是一阵阵的无奈。 自己本不愿插足太子之争,可是太子却落于他人之手。 荣王的反对,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推行公田法,利益受损最大的,必然就是荣王这种拥有良田十数万顷之人。 只是贾似道没有想到,荣王的反扑,会如此的坚决与强势。 而且,自己手中,已经没了对抗的任何筹码。 官家一旦驾崩,皇子继位,荣王便是堪称太上皇的存在! 而朝中诸公,大多数人都与叶梦鼎一样,希望可以用尽一切可能的手段,将自己驱离朝堂,以中止公田法的实施。 公田法,真的不可行了吗? 贾似道一时陷入深深的迷茫。 “师先生——师先生——” 赵权提着茶海,候了半天,贾似道却依然抓着他的茶盏在那发呆。 赵权只好一把夺下被他紧捏在手中的茶盏,放下,倒入热茶。 贾似道怔怔地看着赵权,突然问道:“你,还要不要嘉禾屿?” “嗯?要啊,为什么不要?” “你准备立子矜之子,为权国太子吗?” “这是我的私事吧?师先生问这种话,是否冒昧了点?” 贾似道默默地算着,说道:“今年,六岁了吧。权相公韶华正盛,倒是不用急着立储吧? 十年可好?” 权宋天下 第九百九十七章 破局之术 赵权莫明其妙地看着贾似道,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行,师某就当权相公答应了,十年之后,再立储君!” “我,我答应你什么了?”赵权一脸懵然。 不过,立太子这种事,赵权本来就没有放在心上。儿子年纪还小,赵权不想让他现在就成为所有人关注的核心。过早地让他承担这种政治上压力,对于赵溢的成长,没有任何的好处。 可是,贾似道突然关心起自己的儿子,这是想利用赵溢,做些什么布局不成? 赵权有些疑惑地看着贾似道,突然有些好奇,这位年及半百的老头,到底是如何成为一代大奸的。 目前的他,虽然已是宋国独相,但是在朝堂上倍受排挤,几乎得罪了所有的皇氏宗亲与士大夫,处境艰难。别说大权独揽,能否继续在朝堂之上立足,还是一个问题。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才把他活生生地送入奸臣这条道路? “是宋理宗,要死了吗?”赵权喃喃的说道。 “你说什么?” 嗯?还好,这老头不知道宋理宗是谁。 赵权改口问道:“你们宋国朝堂之上,就没有支持联权抗蒙的声音吗?” “有,大多是商贾出身,或是依靠商贾力量立足之人。只是,这些人,无论在朝在野,人微言轻。” 好吧,政冷经热。 自从耽罗岛的贸易中心正式运营以来,与宋国的民间贸易逐年增长。但是政治方面的交往,的确是太少了。 骨子里,彼此都属于相互看不上的那种。 宋国人认为,权国起于蛮荒之地,不知礼仪、不懂尊卑。而权国人则认为宋人居安而不知危,拱手谈心却不愿俯首做事。关起门来,一个个都是老子天下第一模样。 连赵权有时都不太理解,这些人,哪来的自信? “不知权相公,现在是否会因为不重用儒士而后悔?”贾似道淡淡的问道。 “后悔?为啥?” “连忽必烈都知道,治理天下,离不开儒家……” 赵权一声嗤笑。 “起码,他表面上做得很成功。你看,现在宋国对元国就亲近了许多,朝堂诸公,甚至准备派遣理学大家,与北地儒士商谈合办书院之事。” 文化输出? 忽必烈这几张牌,打得相当绝啊! 每一招都击中这些宋国士大夫的要害之上,简直是正挠到了他们最痒之处。 朝堂之上,借助外力,势压掌权的贾似道。朝堂之外,利用理学,联合北地儒士,形成席卷天下的可能。 虽然宋元还没有正式签订协议,但是这种形式的结盟,还真不好破啊! 相对于元国而言,自己显然不可能给出任何更好的条件。 不可能帮那些人宰了贾似道,也不可让理学人士去东北传道授业,更没什么能帮他们去告慰祖宗的大功劳奉送。 “权相公与蒙古人打了数十年交道,对忽必烈知根知底,可有破局之术?” 贾似道语意诚恳。 赵权明白,若不是他几乎陷入困境,是不会对自己开口求助的。 赵权倒去茶渣,重启一泡。一边慢慢地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与贾似道会面,当然不是指望达成联宋抗元的目的。而是希望通过他,最快地了解到宋元和谈的详细情况,并寻找破坏的可能。 “有一事,权某一直无法理解,不知师先生能否为权某人解惑?” 贾似道点了点头。 “师先生在鄂州大胜,忽必烈领兵北撤之后,却留下张柔驻守白鹿矶。有这样一支兵力存在,无异于如鲠在喉,权某不明白,为何宋国就可以一直容忍到现在?” 贾似道嘴角咧出一丝苦笑。 “几个原因。 一是张柔驻守的兵力虽然不过数千,但是白鹿矶易守难攻,想将其驱逐,没有付出一两万伤亡的代价,几无可能; 二是,张柔的要求很明确,他不想占据宋国之地,只是想要将白鹿矶经营成一个贸易的榷场,以利双方国民; 其三,张柔声称,若是我能释放郝经,他接到忽必烈旨意之后,便会撤兵而去。” “你关着郝经作甚?释放他很难吗?” “不难!当时的确是我让人将其关押,但现在若是放人,就会成为对方攻讦师某人的手段。诸如与敌私下议和,或是私下关押友邦和谈使,甚至是私下释放敌国奸细……” 赵权听得一怔一怔的。 宋国人,脑子都用在这种地方了?一个看似简单的事件,还可以操作出这么多花花来? 贾似道轻轻地摆了摆手,说道:“当然,这些理由都不重要。没有郝经,要攻击师某的理由,也可以找出千条万条来。而且,即使将郝经释放之后,张柔依然会寻找其他理由,不肯撤兵。” “推行打算法,师某毕竟损害了一些军中将领的利益……兵部,如今是叶梦鼎在掌控。师某倒是不在乎他有手段对付,却也得考虑下其他人的退路。” “比如,吕文德?” “不止……” 赵权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道:“听说吕文德收受元军大量贿赂,贵国与元国协议未成,他便先在樊城之外,开设榷场。此事,是真是假?” 贾似道斜了他一眼,“他手下将士愈十万,单靠朝廷拨付的微薄粮草,如何应付?” 赵权心里长叹一声。 改革,大概最大的难度便是如此吧。 自身能不能正另说,但是要保证自己身边的小弟不为身外之财所祸,几无可能。 也是,如果没有利益,谁又会跟着你,去打击政敌? 历史上的改革,终究不过是将权利从一个集团向另一个集团的转移。 莫不如是! 如此,怎么可能期望改革的成功? 日后的权国,五十年、一百之后,是否也依然打不破这个怪圈? “权某以为,贵国可以将张柔退兵当作所有协议的第一条件。退兵才能体现出诚意,否则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贾似道不置可否。 “想让你退位,一个刘整不够!贵国可以要求元国,将蒙哥入侵宋国以来,所有降附北地的宋将,全部送回宋国。” 权宋天下 第九百九十八章 困境 贾似道眼睛一亮。 一个刘整不是够不够的问题,而是即便和谈使答应了,但依然会有无数的借口用以拖延其归宋的时间。若是同时搭上其他宋国降将,哪怕只有一个人被送回,也势必会给元军带来极大的震荡,从而人人自危。 “贵国还可以要求元国归还川北被蒙哥侵占的土地,归还李璮降宋时答应的益都之地……” 贾似道频频点头。 “在双方开设榷场方面,如果实在无法禁绝,可以要求在榷场之内,所有的交易只能使用宋国的楮币,一律禁止中统钞。毕竟这些年,中统钞的发行,已经完全肆无忌惮。贵国真要接受中统钞,估计整个货币体系,转瞬之间,便会崩溃。” “权相公可知,中统钞如今发行量有多少?” “谁都无法知道,甚至连忽必烈大概也不是很清楚。权某估计,现在北地市面上的中统钞,没有十亿,也有五六亿贯了。” “这么多?” 宋国自发行楮币以来,已历十八届,每次发行以都以新会子取代旧会子,到现在为止也不过六亿四千万贯的总量。 可是中统钞才发行几年,数量竟然已经超过楮币了? “所以,你明白为什么元国要推动中统钞与楮币的交换使用了?” 贾似道缓缓地点了点头,神色肃然。 让楮币通行于北地,对于朝堂一些人来说,这是大振国威之事。但是若真的让如此巨量的中统钞流入宋国,这比长江决口对宋国带来的危害还要可怕! “还有,贵国可以要求元国开放西北榷场,以此打通青海到川北的通道; 必须允许大理国脱离蒙古国的管辖,复国自治; 可以邀请北地儒士南行,进行充分的学术交流; 还有,允许北地学子参加宋国科举考试,并可以担任宋国官职。” 贾似道目瞪口呆地看着赵权,这家伙,实在太坏了! 尤其是最后一条,简直是诛心之举! 为什么之前就没人想过要对北地学子开放科考?早如此的话,恐怕忽必烈现在就没人可用了吧! 这家伙,心思太坏!日后交往,还是得小心为上。 赵权却没想到,自己为贾似道出主意的同时,却被他给忌惮上了。 他想出的这些主意,有些确实为动摇元国的基础,有些却纯粹只是为了恶心忽必烈。既然不是自己出力,所有可能的后患就不用考虑那么多了。 哪怕破坏不了宋元之间的结盟,也得让宋国更多人明白忽必烈的狼子野心,明白他鲸吞天下的企图。 至于效果如何,这便不是赵权所能控制得了的。 看贾似道模样,他如今正处于困境之中,这不会作假。 宋理宗重病缠身,很可能差不多了。但是皇子已经被一群理学人士所包围,贾似道在这方面似乎失了先手。关键是,他把下一任皇帝的亲爹得罪得太惨,遭到报复是必然的。 起码在一段时间内日子过得会很不愉快。 但这事,赵权帮不了他。而且,贾似道应该也不需要他的帮忙,否决不会有日后成为奸臣的那一天。 只是赵权也不知道,这一天会是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什么样的机会让贾似道重新执掌朝政大权。 但是,这些对于赵权来说,都不重要。 宋国朝堂,正处于疯狂的内卷之中,竟然没有人去关心忽必烈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 与北方势力近百年的战争,无论是女真人还是蒙古人,宋国终究守住了江淮防线。如今面对忽必烈,大概所有的宋国人都以为,擅长野战的北地军队,绝无可能攻破这个天险。 包括贾似道,亦是如此。 他最担心的,是因为赵昀的即将离世而令自己失势于朝堂,更担心叶梦鼎之流利用元国和谈的机会,让自己彻底失去反击的机会。 这对于一个已经处于权力巅峰的人来说,这可能比杀了他还更令其痛苦。 这个国家,还有人真正为了他的将来而忧虑吗? 那个被称为“宋瑞”的文天祥? 可惜,哪怕是这样的人,终究也救不了宋国。更何况,现在的他,还只是依附于贾似道羽翼之下,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赵权心里掠过一丝苦笑,自己总是在担忧宋国,图个甚? 完全没必要! 宋元两国,眉来眼去,让赵权这些年的辛苦布置,转眼间便可能出现一个巨大的漏洞。 宋国不仅指望不上,竟然还成为忽必烈的一个助力。这是赵权之前,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的事。 结交宋国,忽必烈到底意欲何为,赵权始终有些想不透。 但是,不管如何,大权国对于元国所有的策略,必须进行重新的调整了。 而且,还得快! 北风呼呼,哪怕在船舱之中,赵权也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寒意,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肩膀。 边上递来一件袍子,赵权接过顺手披在自己身上裹紧,眼睛依然紧紧地盯着桌子上的两幅地图。 一幅是囊括漠南、漠北、东北、中原以及宋国的大地图,另一幅则是包括渤海、萁国、日本、东海、琉球与台湾的海图。 赵权一边看着地图,一边抓着手边的杯子,送至嘴边。 杯子是空的。 “茶来!”赵权头也不抬,把茶杯往桌上顿了顿,吩咐道。 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半晌之后,才有一壶热茶往杯子注入。水溅出杯子,在地图边缘留下一滩水渍。 “怎么回事!”赵权一声喝斥,伸过手便欲去擦拭水渍。 “哦,哦……”一只又黑又粗的爪子探过来,抢先把水渍蹭掉。 赵权一怔,抬起头,边上是一个瘦刚刚的男子,一头短发,颧骨高耸。上身只披件马褂,光着脚丫,活脱脱就是一个中年渔夫。 “谁啊,怎么跑进舱里来了?” 男子一脸幽怨地看着赵权,抿嘴不言。 赵权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让出船舱内的光线,这才看清这男人的面目。 “李勇诚?怎么回事,几年不见,长残了?” 李勇诚狠狠地抽了抽鼻子,委屈巴巴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们所有人,又把我忘了!当年我就不该跟你南下,我就不该在宋国呆着,现在,竟然问我说是谁!” “哦……真是勇诚啊——”赵权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逝,随即上前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膀。 李勇诚耸了耸,没能挣脱。 “你啥时来的,怎么没人跟我说一声?” “我在你面前,蹲了三天三夜了,你就没正眼瞧过我!” “哈哈,别胡扯!走走,先去喝两杯!” 与贾似道分手后,离开桃花岛南下,赵权本来就准备顺便去趟嘉禾屿,与李勇诚见一面。倒没想到,得知消息的李勇诚,自己跑来迎接自己了。 细细一算,赵权自己都吓了一跳。 上一次离开泉州北上直今,竟然已经有十年没见到过李勇诚了。 权宋天下 第九百九十九章 十年 十年? 赵权一阵恍惚。 时光,竟然可以用这种速度来消逝? 十年之前,自己与子矜新婚不久,如今,溢儿都已经六岁。 十年之前,父亲第一次暗中见到自己,如今却已撒手西去。 十年的时间,从南京府到大权国,治下国民,增长了何止百倍;辖下国土,扩大了何止千倍! 而这十年,也终于让自己从一个总想飘然隐世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手握生杀大权、欲与忽必烈这个千古一帝争霸天下的滑腻中年。 赵权往自己肚子瞧了一眼,还好,腹肌还在,身材依然健硕。用“油腻”来形容自己,并不妥当! 正等着嘘寒问暖的李勇诚,却见赵权只是一个劲地瞧着自己的肚子,更加委屈。他蹩到船舱门口,蹲下身子,双手抠着自己的光脚丫,望着遥远的海面,喃喃而语: “我就知道,当年,不该去宋国的。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把我忘在这里,不管我的……” 赵权哈哈一笑,走到李勇诚身后,揪着他的马褂,就要把他拎起来。 一扯,没动。 再用点劲,依然纹若磐石。 李勇诚嘿嘿一笑。 “可以啊,竟然练出了这一身功夫。” “那是,你以为我跟你们一样,天天泡在蜂蜜里不成?” “不错,你这身手,不亏了一个军长的身份。” “军长?”李勇诚往后半仰着头,疑惑地看向赵权。 “南海海军军长……” 李勇诚一蹦而起,“说的是我吗?” “代理!” 李勇诚神情一滞,随即又喜笑颜开,如一朵怒放的黑菊花。 “也行啊……” 陆地之上,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面对元军,权国并不占有太多的优势。宋元若是真的联手,大权国势必无法抵挡。 虽然,这两国在军队上的联合可能性极低,但赵权也不得不做些防备。 一是彻底切断宋军可能从海上向北地投放兵力的可能性,第二便是充分发挥大权国海军的优势。 在海上,别说以一敌二,以一敌三敌五,大权国海军都根本不怵。 王铠的渤海海军建制已经完成,接下去,便要整合王显的黄海海军与李勇诚的南海海军。 三支海军,在组建之初,目的不同,士卒的结构也完全不一样。 渤海海军主力全都来自原东真战兵,一直到现在都是大权国战力最强、军事化程度最高的一支海上部队。 黄海海军最早成员多为收罗而来的海盗,这些年在王显的打磨之下,不断更新换代,如今战力不俗,但内部管理依然有些混乱。 南海海军兵员大多来自李勇诚征招的福建山民与沿海疍民,整体战力最弱。当然,这也与军部对他们投入最少有直接的关系。 “给你们定下两个目标。”赵权说道。 王显与换了正装在身的李勇诚,腰板一直,专心聆听。 “一年之内,黄海舰队完成万人士卒的整编事宜。其中海军陆战队成员,不少于一旅2500人。南海舰队,目标相同。 一年之后,我要求黄海舰队,可以形成对浙江以东海域宋国水军的压制性优势,在需要的时候,可以保证任何一艘宋国水军船只不得越过长江口。 同时,自北而南,在澉浦、定海、象山、宁海、温州等地,堪查地形,以作好登陆作战的前期准备。” “是!”王昂挺胸应道。 “这,这是要打宋国吗?”李勇诚惊疑不定地问道。 “一个旅的海军陆战队,就想打宋国?”赵权睥睨道,“对于南海海军,我的要求是,拥有将蒲家商船一击而溃的战力。” “这,有点难度啊,兵员太少了……” “我只提要求,如何办到,是你的事。” “呃……好吧……” “同时,需要的时候,南海海军必须能够切断宋国福建水军与广南东路水军之间的所有联系。” 李勇诚脸色一垮,这任务,有些艰巨啊。 王显看着他,眼中却带着一丝的羡慕。 “此外……” “还有啊?这么多事,一万水军根本不够啊……” “黄海海军军长,正坐在你隔壁,人不够,可以向他求助。再不够,自己找王铠去!” 王显禁不住又昂然地挺了挺胸。 “台湾岛的开发不能停……” “嗯,一直在继续,但是能移民过去的人太少。如今只是在台湾西北部,建立了一个定居点,总人数不过千。还好,通过不停的烧荒以驱赶蚊虫,倒是没有太多的疫病发生。与一些山地部落的土着,关系搞得也算可以。” 赵权点了点头,“重中之重,是嘉禾屿的经营。” “这个,是真的有些难办。”李勇诚挠了挠头说道。 “嘉禾屿,名义上是国主夫人的封地,但是宋国官方似乎对此不太愿意宣扬,许多人还把此屿当作无主之地看待,时不时有人上岛,赶也不好赶,留更是不能留。 这倒也罢了,大权国对这块封地,一样也不能宣之于口。我手下那批人,有一大部分都搞不清楚,嘉禾屿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呢,咱们又要在上面建庄园,还要养马种花的啥。是不是……” “嫌麻烦啊,要不换人来?”赵权板着脸说道。 “不,不,当然不会啊。只是这账目不太好处理啊,建岛的花费巨大,这算是公款呢,还是国主的私款?” 赵权斜了他一眼,“说的好像你现在已经开始建设似的。” “这不,马上就得开始了吗。全岛前期的勘探与规划已经全部完成了,现在要确定的,是先建啥后建啥,或是先不建啥后不建啥。” 王显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这厮怎么还是一如既往的啰嗦啊! “地面上设施,尤其是庄园之类的先不建。盖些简易平房,能住人就行。地基以及码头的水下施工,可以先开始,免得引起别人注意。” 李勇诚点了点头,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咱们偷偷的干活,打炮的不要。” 说完,自己嘿嘿地一笑。 赵权与王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权宋天下 第一千章 晋北商会 李勇诚凑过头,低声说道:“关于嘉禾屿,我还有一个想法,要不要听听?” 赵权头微微一偏,“说吧。” “你不感兴趣?” “我,灰常感兴趣!”赵权无奈地答道。 “嗯,我猜就是!”李勇诚很满足地坐好身子。 “是这样的……”李勇诚探头探脑往舱外看了一眼,又把正在提笔做会议记录的文书赶起,“我这会说的,你不用记,先出去看看,别让人进来!” 赵权叹着气朝文书挥了挥手。 “是,关于妈祖的……” 赵权与王显同时心里一动,不由正色以待。 “这些年,在我的……嗯,不,是妈祖频频显灵,引起了宋国皇帝的高度重视。 景定元年,宋军击退蒙哥的攻宋之战,宋皇认为妈祖也有功劳,因此封其为‘显济妃’。 去年,又封其为‘灵惠显济嘉应善庆妃’。 你们知道吗,咱们嘉禾屿上的以权氏家庙名义建的那个妈祖庙,可灵了!几乎是有求必应啊,前些日子有一个……” “说重点!”赵权打断道。 “哦,嗯……那个,真的很灵。现在香火太旺了,我都想再建几座妈祖庙。反正啊,现在沿海这一带,几乎所有的渔民,只认嘉禾屿的妈祖庙。”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有没办法,跟宋国皇帝商量一下,再给妈祖娘娘一个封号,专门针对咱们嘉禾屿的这个娘娘。起码升为‘天妃’一级,以后就可以让嘉禾屿这个庙比祖庙级别还要高些。那样的话……” 赵权盯着李勇诚,心里发出一声感叹。这家伙,啰嗦得要命,但不得不说,这件事办得是相当的不错。 李勇诚有些心虚地问道:“不妥吗?” “不,很妥!” “真的?” “宋皇的敕封,我会叫人去想办法。而且,日后,我当会以大权国名义再行加封。 不过,在此之前,你按现有的模式,继续宣扬权氏妈祖庙。并且想办法跟湄州那边探讨下,看能否把他们的祖庙全搬过来。” “祖庙搬迁?”李勇诚哈着嘴说道:“不可能吧?” “有什么不可能?拿银子砸!要多少给多少!不行把祖庙里几个穷庙祝全请去嘉禾岛享福,我想没人会不愿意去!” 这倒是。 妈祖祖庙虽然在湄州,但那里的香火连嘉禾屿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只要肯砸钱,似乎也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只要他们愿意搬迁,可以答应他们任何条件! 敲定此事之后,当以妈祖的名义,吸引所有的沿海渔民,去保佑他们,让他们得到祝福,让他们相信,嘉禾屿,一定会是神选之地!” 李勇诚舔了舔嘴唇,呵呵而笑。 这事,他喜欢! …… 河东行省,太原府。 刘元振独坐于府衙之内,一脸烦躁地盯着桌案之前,如山一样的文书。 “膨!”刘元振一拳捶下,桌案呜呜地响了两声,文书唰啦啦地滑落于地。 侍立于一侧的行省郎中,吓了一跳,抬眼瞄了刘元振半眼,低下身搜罗地上的文书。 刘元振站起身,甩甩衣袖,虎着脸往外走去。 “刘丞相,这些文书,需要你审核啊……” 刘元振一声不吭,脚步不停,直接走出了府衙。 天下雪花纷扬,路上行人了了。 刘元振独自一人,一直步上了太原城墙,望远而眺。 没多久,雪花便扑满了他那张略显沧桑的方脸。 城墙之上,守卒肃然而立。城墙之外,传来隐隐的金戈铁马之声,那是正在训练的河东军。 刘元振的眉头皱得越深。 李恒,又在训练骑兵。 这种天气里,以这种强度训练骑兵,人受得了,可是马受得了吗? 他狠狠地攥着拳头,恨不得给那贼厮一顿饱击。 可惜,不能! 自平了益都李璮之后,那个自称西夏皇裔的家伙,便开始平步青云。本来这种相当于陛下赠送的功劳,刘元振是根本不放在心上的,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恒竟然会被任命为河东万户总管,领河东全境十六万兵马。 河东啊,这可是自家三代经营的地盘! 十多万兵马里,大多数都是自己祖父、自己父亲与自己的心血凝聚而成,如今就这样地悉数奉手送于他人。 而他,河东刘黑马的嫡长子,却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可怒却不可言。 这些年,元国各地行政管理开始出现混乱的局面。 元国初建时,忽必烈派出宣慰使以管辖各地。而后,有些地方撤宣慰使为“行中书省”,但是有些地方却依然保留“军民总管万户”的职位。 不幸的是,河东成为军民分管的行省,更不幸的是,刘元振被转为文官,成为首任河东行省丞相。 当年,刘元振几乎以一己之力,劝降宋国泸州知府兼潼川路安抚副使的刘整,并助其击退宋军的追击。因此得赐锦衣一裘、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并有弓矢与鞍辔,一时风光无限。 原以为,自己自此可以在军中一路高升,万户唾手可得,一方元帅也不在话下。 然而,世事难料! 行省丞相,理论上是从一品官职,相当于大都中书省左右丞。 但是,行省丞相不管军队。刘元振能调动的,只有太原府城三千守卒。十六万河东兵马,与他已再无任何关系。 一个没有兵权的官员,还能称为官员吗? 早知道,自己就不该冒着天大的风险,劝降刘整了。如此,自己依然还能留在川北,哪怕只是一个行军万户,却依然可以拥有自己的兵马、拥有行军作战的自主权。 战场,才是一个男人的天地啊! 但是,刘元振明白,河东刘家,终究会成为过去,也必须成为过去。 中原三大汉世侯,最早投靠忽必烈的真定史家,被彻底分拆,留着史天泽成为中书省丞相,位高权却不重。 其次是保州张氏,倒是依然保留着兵权,但是张柔长期被留驻在宋国境内,孤守白鹿矶。中原各子弟,群龙无首,如今只以乖乖地在各地军中待命。 刘家投靠忽必烈的时间算是最迟的,加上父亲前年去世之后,军权被夺,再无可避免了。 也许,汉世侯本身就是一种过错。 自从忽必烈将中原各世侯的私属户改为民籍,所有家族都已经知道,从此之后再无人能享有曾经的这种权力了。 能坚持的,唯有已经灰飞烟灭的益都李璮。 陛下能给河东刘家,给自己留一个行省丞相的位置,也许已算是皇恩浩荡了。 可是,这样对于中原,对于元国的未来,真的合适吗? 军制的打乱,防区的撤换,致使将不熟兵,兵不知将。万一强敌趁虚而入,这样尚未整合清楚的军队,能将击击退吗? 晋北已经隐然失控,河东不稳,这中原的未来,到底会是谁的天下? 刘元振有些茫然。 按照刘元振的脾气,早该直接出兵,灭了云中那群无法无天的商贾。可是偏偏自己手下没兵,拥有兵权的李恒,却说这属于民政,应当归行省管辖。 而中书省那批人,明里暗里都在警告自己,必须以安抚为主。若是不行,只能说明白自己无能! 这些人,只是担心损害到云中赵氏的利益,担心赵璧脸上不好看。他们难道不知道,对于越来越强势的晋北商会,河东行省已经完全失去了掣肘的手段吗? 整个晋北,所有的土地都不种粮,却偏偏可以如数缴纳粮税。这些人难道看不出来,权国商贾的势力,已经完全渗透了整个晋北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刘丞相,晋北急件!” 刘元振缓缓地转过身子,身上雪花竦竦而落。 “晋北,晋北反了……” 刘元振皱着眉头看向他的左丞,“怎么回事?” 晋北那些商人,虽然胆大妄为,但若说敢公然造反,应该还不至于。 “晋北商会,已经驱逐了云中太守以及一些不肯与其作乱的商人,声称暂时接管云中……” “然后呢?他们怎么造反了?”刘元振淡然地问道。 “这,这还不算造反吗?”左丞惊讶地问道。 “晋北商会,有提什么要求吗?” “他们,想要以晋北商会的名义自治!不过,他们愿意按照晋北现有在籍民户,正常缴纳所有的税赋。” 城外,数骑将卒正向城门飞奔而来,应该是李恒也收到了消息。 刘元振缓缓地步下城墙,往府衙而去。 今年开春以后,中原各地灾害不断,河东亦然。 除了晋北之外,晋中、晋南许多百姓,困顿失措。别说那些遭灾的民众,哪怕略有收成,也因为不堪重赋而四处逃难。 河东行省,大多储粮,全被李恒掌控,官府根本无法开仓赈灾,只能求助于各地商贾。 然而,晋北商会只愿意接纳晋北的灾民,不肯为晋中与晋南捐献一粒粮食。 要求自治?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们出的主意。 刘元振走到府衙门口时,李恒刚好驱马而至。急促的马蹄,溅出泥雪,向刘元振直裹而去。 刘元振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恒。 李恒翻身下马,嘿嘿一笑,将马缰甩给自己的亲卫,昂然步入府衙。身上铁甲,叮当作响。 一刻钟不到,李恒又怒气冲冲地撞出府衙,从护卫手中扯过马缰,翻身而上,催马便往城外而去。 亲卫们一脸疑惑地跟在他身。 “召集全军,三日后出征云中!” 一骑突前,飞奔而去。 待得李恒抵达军营,军中十多个千夫长以上将官,已经全都聚集于中军帐内等候。 河东军李恒麾下,总共十六万兵马。其中三万驻守于太行山以西数个陉道出口;两万协防河东东北部的柔远;两万协防河东西北部的河套军马场;一万人驻守晋中雁门关。 其余人马,驻守晋南诸地。太原府城外,兵马只有三万,这是李恒在最短时间内可以动用的所有兵力。 当然,攻打一个只有一千守城军的云中,一万人马,都已经嫌多了! 让他愤怒的是,河东行省丞相刘元振,虽然不反对自己派兵攻打云中,却要求自己最少要派出三万人马,以雷霆之势,用最快的速度平息云中动乱,而且不得扰民。 关键是,出兵云中,行省竟然连一粒粮一束草都不提供。 这仗还怎么打? 河东军中确实存了不少粮草,足够全军三月之需。但是陛下严令,这些粮草一律不得动用,可是到底为了什么,连李恒都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整个中原,正在屯粮的部队绝不止于一个河东。 河东行省,筹措不出粮草,云中的动乱却不能不派兵平息。否则事情一旦闹大,那就不是一两万军队能扑灭的了。 太原派出一万军队,不够的话再从雁门关调去五千。不过必须得在半个月之内解决云中,否则粮草肯定不济。 当然,若是能破了云中,城中应当有无数存粮,不仅可以解决出征将士的粮草需求,肯定还有不少剩余。 甚至于,与云中相勾联的晋北其他地方,也可以照此办法搜罗粮草。 这样的话,整个河东驻军,起码在半年之内不用为粮草而发愁了。 李恒想及于此,不由地舔了舔嘴唇。 就粮于敌嘛,打仗就得这么打,否则为什么要打仗? 三天后,一万河东军自太原驻地北上,五天之后抵达雁门关。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一万兵马刚出雁门关不久,便遭遇伏击,全军尽溃。 安全撤回关内的兵马,十不存三。 他们遭遇的是,来自太行山的匪军。这些匪军宣称,自己受聘于晋北商会,不占城、不反元、更不会攻打晋中晋南,唯一的目的,只是保护晋北商会与百姓的安全。 直到这时候,李恒才知道,陈兵于晋北太行山以西的几个军寨,已然全部易帜。晋北对太行山匪军而言,已经成为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区域! 刘元振大惊,李恒大怒。 晋北商会,竟然以他们两个都未曾料及的态势,转眼之间便成为了一个心腹之患! 这事想隐瞒,已经根本不可能了。 权宋天下 第一千零一章 河套马场 河东行省一方面飞马驰报大都,一方面开始紧急征收晋中晋南各地欠下的秋赋粮草。 冬春之际,青黄不接,本是各地粮食最为紧张的季节。嗷嗷待哺的平民百姓家中,又怎么可能有多余的粮食。于是,各地富商与官宦之家开始被强行征收。 民怨悄然漫延。 与此同时,李恒传檄晋西北与晋东北守军,出兵围剿云中。 可是,一场更大的变故,却突然席卷而来。 二月中,西北一支万余匪军,悍然发动对凉州的攻击。凉州有内贼策应,两万守卒,坚持了不到十天,凉州城旋即告破。 中原震惊! 晋西北守护河套军马场的两万河东兵马,未及出兵围剿云中,便被抽调了一万五千人,参与对凉州的反攻之战。 凉州援兵还未赶至凉州,紧接着,二月底时,柔远被攻破。两万协防柔远的河东军被击溃,近半人马向东南方向退往大都。 大都告急。 至此,李恒手中可调用的兵马,不过三万。他此时能做的,已经不是攻打晋北云中,而是分兵严驻雁门关、太行山以南的西出通道阳泉等地,以防止匪军突袭晋南。 然而,李恒所受的打击,远不仅于此。 三月中,又有一路匪军自北南下,突袭防备空虚的河套军马场。 五千守卒,不堪一战,全军尽没。 近十万匹良马,被抢夺一空! 这是一次足以影响权、元两国军力对比的战争。自此之后,起码在战马的数量上,元国将处于绝对的弱势之中。 黄河百害,惟富一套。自秦时,河套地区便是中原王朝最重要的养马之地。这片区域,草原地带水草丰美,是天赐的养马场。 宋国自开朝初年,便一直受到北方牧族军事上的压制,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始终没能把河套地区纳入国土。以至于缺少战马,一直便是宋国军事上的最大软肋。 对于蒙古人来,根本不存在缺少战马的问题。但是对于忽必烈的大元国而言,失去漠北,便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战马来源。而今河套再失,可想而知,对于元国军队的打击,将会产生何种深远的影响。 忽必烈的怒火还未完全爆发,又传来令所有元国君臣震怒的消息。 四月初,一万大权国军队,自东、北攻打元国上都开平城。 开平城守军,虽然总数只有一万,但是只要能坚守三天,便会有源源不断的援军赶至。可是,让守将根本没有意料到的是,权国军一到开平城外,便展开极为迅猛的进攻。 当天夜里,严防密守的开平城内,突然同时出现千余敌兵。内外夹击,开平城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被攻破。 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这座城池的地下,竟然早已被打出了十几条通往城外的地下通道。 一万守卒,逃出生天者,不到两千。 还有近万开平城居民,不愿随权军迁居权国,跟着溃败的守卒,往南逃向大都。 元国上都开平,被付之一炬。 开平城,对于元国来说,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这里,是忽必烈的龙兴之地,更是元国初立时的国都。 即使是忽必烈已经迁都大都,开平城依然被称为“上都”。 开平城被毁,无疑是权国军队,狠狠地扇了忽必烈与元国的一个大巴掌! 是可忍,孰不可忍! 报复是必须的,可是又该从何报起? 自凉州到开平,长达近四千里的战线上,权国军队竟然可以几乎在同时对元国发动数场攻击。 四千余里的路程,哪怕天底下最快的马,不停不歇狂奔,也得半个多月时间。 晋北云中、凉州、河套军马场,然后是柔远与开平城。 这几场连续的战事,权国投入的兵力其实并不多,绝对不会超过十万。但是,每一场战事都精打细算到了极致,而且时机掐得恰到好处。 总是在元国其他军队增援的途中发起,又在增援部队抵达之前结束。 十万兵马,却令元国北地三十余万军队,团团乱转,茫然无措。元国北方的防线,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内,悉数崩溃。 权国军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这才是忽必烈手下诸位臣工,感到最为心悸的所在。 如果不能打破他们这种超长距离的战场统筹能力,哪怕一次性投入百万兵力,这战也根本没法打。 百万军队,对于四千余里的防线,不过是九牛一毛! 大宁宫的朝堂之上,争论之声依然在继续着。 “陛下,臣愿领兵出征,不灭权国,誓不回师!”这一次,连一向不怎么发表意见的左丞相忽鲁不花,都开始主动请战了。 “不可,北地屡遭天灾,民生动荡,国库空虚,不能轻启战事……” “都欺负到家门口了,尔等竟然还不敢出战?” “对,你们汉人,全是贪生怕死之徒!”赛典赤跟着大骂。 史天泽无语地看着他,此次朝堂之争,最坚决反战之人,其实是左丞阿合马。 与权国开战,就得远征东北,这一战势必糜费无数,想来就连阿合马,也根本筹措不出如此巨额的钱粮。 “好,你说开战,那么我问你,想先打哪里?兵聚凉州?还是往北收复已完全烧毁的开平城,或是再遣兵入榆关,攻打锦州?” “怎么打,如何打,这且另说。但是,不打,绝对不行!” “我觉得,还是尽快派出使者,与权国和谈……” “谈个屁!你想割地、还是想称臣?” “你莫要在朝堂之上,胡言乱语!和谈而矣,怎么就割地称臣了?” “赵权那贼厮,与人和谈,从来就没有吃过亏,你还指望能通过和谈占到便宜吗?” “你不试下,又怎么知道?” “有什么好试的,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议和的结局!” 几个人的争吵,已经持续了三天时间。而忽必烈始终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吭。 大多时间里,史天泽也是一样的静立一旁,不支持主张议和者,也不反对开战的人。 其实无论是战是和,都不可能在朝堂之上争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只是忽必烈态度未明,大伙儿只好继续争吵下去。 权宋天下 第一千零二章 元宋议和 其他人还只是因为吵而吵,阿合马却是真的着急了。八个中枢官员,只有他一个人,是最坚定的议和者。 正如忽鲁不花所说,不用试,就可以知道权国会开出什么样的条件。割地、称臣,也许还是其中最低的条件。 如今,最好的处置方式,无非是在派出使者与权国和谈的同时,开始备战。和谈唯一的目的,大概是可以给元国多争取一些备战的时间。 可是,备战,如何备? 这一点,连在战场上浸淫一生的史天泽,也没有任何的头绪。 忽必烈称汗伊始,所有人都觉得,窝居东北,趁机同时立国的赵权,只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不攻权国,是因为东北易守难攻,战争收益太低,而且很可能会被权国军队拖入持久战的泥潭之中,以至于失去了灭杀阿里不哥与整合中原的最佳时机。 可是,权国壮大的速度,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短短数年时间,这个怪兽已经从一个隐患,变成了一个足以动摇元国根基的危机。 终究,还是得靠战争还解决这个威胁。 元国如今,内乱已平,诸汉侯势力皆已降伏,关键是南方的宋国根本无力北攻,更不可能与权国达成深度的联盟。 如此,元国便可集中所有的力量发动与权国的战争,或防或守或是重点突破,哪破是采取兑子战术,打到他疼了为止,自然就会坐下来好好和谈。 战争,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吗? 权国军队向来舍不得自己将士的伤亡,但是大元国可以! 此战,元国未必就没有取胜的机会。 但是史天泽有些把握不住的,是忽必烈的态度。 自己的皇帝,似乎始终在犹豫? 史天泽无法判断出,忽必烈到底在犹豫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既不想跟权国开战,更不想跟权国议和! 而且,看着阿合马的态度,别说一场国战,也许就连一场小规模的战争,他似乎都支撑不起了。 不应该啊! 史天泽不禁又陷入了沉思。 “与宋国的和谈,进展得如何了?”忽必烈突然出声问道。 众人一静,眼光同时看向右丞张易。 张易,字仲一,不仅学兼儒、释、道,且精通天文地理、阴阳五行、乐律历法。是忽必烈幕府之中,除了刘秉忠之外,最为博学之人。而他,当年也正是经由刘秉忠推荐成为幕府成员之一。 在如今的诸位中枢官员中,张易是最坚决的和谈派。无论是对宋国还是对于权国,一切都以和谈为先。 当然,在史天泽看来,这并非是因为张易怕死或是惧敌,而是他希望能以最小的代价来获得最大的权益。 也许还因为,张易比自己还更清楚,元国内部的财赋现状。 张易出列,对着忽必烈躬身而拜。 “与宋国和谈,臣秉持一个原则,只谈不签!对于一些有利于元国的条款,直接落地开始实施。 宋荆湖制置大使吕文德,以大局为重,认为开放榷场,可以为两国民众带来巨大的收益,也有利于缓和双方紧张的局势。因此,在其同意之下,率先于樊城之外,开放榷场。 在吕大帅的影响之下,自西往东,现已开设了随州、息州、寿州、濠州等榷场。” 忽必烈微微颌首。 开设榷场,一方面是以此打破权国对北地实施的贸易封锁,另一方是可以接应孤悬在白鹿矶的张柔。此后,张柔部起码不用担心给养的输送问题了。 与宋国和谈,协议未签,元国却已经拿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这也是张易始终坚持以谈为主的对外策略。 对于他的这种能力,史天泽有时也不得不表示佩服。 “开放川北榷场,我方虽然暂时没有答应宋国的要求,但是有做出口头的承诺,会在五年之后,将利州以南的区域,交还给宋国。” 庭上,传来丝丝的抽气声。 史天泽却在心里摇了摇头。 五年以后,而不是五年以内!而且见于纸上的盟约说撕也就撕毁了,更何况只是口头上的约定。 宋人,这是脑子进了水,还是根本就不在乎川北的榷场?既然不在乎,他们提这要求作甚? “此外,关于刘整与其他宋国降将遣回宋国之事,暂时没有太多进展。不过,在谈判的过程中,由于我方经办人员,无法抵挡宋国人的贿赂,而致泄露了一个绝秘的消息……” 众人一脸疑问。 “说来听听。”忽必烈似乎面无表情地说道。 张易施施然而言:“当年陛下领兵,攻打宋国鄂州时,在鄂州即将城破之际,贾似道遣人觐见陛下求和,并且愿意代表宋国割地、称臣,以换得陛下退兵。 郝经代表陛下允之,并说服陛下北撤。但是,当郝经得陛下正式授权出使宋国时,贾似道不仅不承认此事,还将其扣押于真州军中……”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 史天泽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当年鄂州之战时,自己跟随蒙哥在钓鱼城苦战,对此事了解不多。但是想来,贾似道派人前来和谈应有此事,可是所谓害地称臣云云,未免可笑。 张易以这种方式让人放出消息,是要坑杀贾似道吗? 那样的话,对元国会有好处? 忽必烈又面无表情地说道:“张易御下不严,罚俸半年!” “臣谢过陛下不杀之恩!” 看着这对正在演戏的君臣,史天泽的心里突然掠过了一阵的无趣。 “关于战马的交易之事,上个月,我方已经通过随州榷场,向宋军交易了五百匹良马。但是,由于河套军马场遭袭而损失惨重,宋方表示谅解,并愿意将战马的交易顺延至后年。” “至于双方理学人士的交流,也进展得很顺利。宋国已派出当世大儒十余名,来到太极学院讲学,对于我国在理学方面的推广,表示了极大的震惊。并且愿意出资,在中原各地兴办学院,共同弘扬理学。 而且,宋人也以极大的热忱,邀请我方理学大家南下宋国,或是有志于儒学的士子前往宋国游学。只是我国北境正面临蛮敌袭扰,在此国难当头之际,没有一个士人愿意南渡苟安。故此事再议。” 权宋天下 第一千零三章 南巡 忽必烈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意。 “很好!张易,与权国的和谈,由你全权负责!” “臣下,遵命!” “如果权国军队愿意暂时停战,可以答应他们一些不太过分的条件。” 史天泽心里微微一凉,自家皇帝,对于权国的军事挑衅行为,显然准备采取忍让的态度。他在担心打不过权国军队吗? “春后,我准备南巡,一切事务可准备妥当?”忽必烈淡然地说道。 史天泽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响。 眼前的阿合马,一脸兴奋的应答着,但是说了些什么,史天泽却根本听不清了。 皇帝南巡! 皇帝准备跑了? 这已经不是不想战,而是在避战、怯战! 皇座之上的那个人,真的是让自己曾经发誓为之奉献一世忠诚的天之骄子吗? 朝堂之上,有人脸露诧异之色,有人却一副坦然模样。 显然,已经有不少人早就知道了这个信息。 史天泽脑海之中,一片混沌。 后腰突然被撞了一下,史天泽茫然地回过头。 平章政事杨果,有些焦急地低声说道:“陛下叫你呢!” 皇座之上,响来一声极为不满的哼声:“史天泽——” “臣,臣在!” “你是否对我的安排,有所不满?” “臣下,不敢。” “我南巡之后,谁可暂摄国事?” 史天泽脑子飞快转动,随即咬着牙说道:“老臣,愿辅佐太子,留守大都。” 二十岁的太子真金,领中书省事,名义上整个中书省都归他管辖。皇帝南巡,太子监国,是应有之事。 忽必烈却摇了摇头,“你得随我南下,太子也会随我去各地考察民情。忽鲁不花,你可愿留镇大都?” “臣,遵旨!” 忽鲁不花拜完起身,眼中早已不见了一丝一毫的混浊,精光四射,如一只清醒过来的睡豹。 史天泽心中冰凉,自己在陛下的眼中,终究还是不如一个宿卫出身的蒙古人更值得信任。 “南巡?”赵权疑惑地问道:“他要去哪?” 陈耀答道:“应该是河南。阿合马去年就为他在汴梁建了一座行宫,想来那时忽必烈就有南巡的心思了。” 不应该啊! 自己几乎全面发动了对元国的战争,北地烽火延绵数千里,多处防线告破,忽必烈却在这时候,去河南? 河南,又有什么可巡的? 要知道,赵权等人虽然老家在河南,可是河南却是大权国势力渗透最为微弱之地。 如今的河南,可以算是整个元国,最为安定的大后方了。 “会不会,忽必烈想溜了?” 赵权摇了摇头。 忽必烈,这是一个准备鲸吞天下的人,怎么可能未战先逃?更何况,哪怕他到了河南,又能逃哪里去? 总不成跑去投降宋国? 赵权皱着眉头,站起身走到地图跟前,手指从大都往下划,一直到汴梁,然后再往南,便是蔡州、息州,而后过淮河? “他这路线,倒是跟当年的金国末帝的选择,有些相似啊。”站在一旁的辛邦杰说道。 “怎么说?” “贞佑二年,蒙古军队攻占河北大多郡县,金宣宗被迫遣使向蒙军求和。而后,以中都缺粮、不能应变为由,迁都汴梁。致使中都在第二年失陷于蒙军。 金宣宗病逝之后,其子完颜守绪即位,为末帝哀宗。 三峰山之战的惨败,使金国精兵良将丧失殆尽,金哀军又南迁蔡州。直至蔡州之战,而国灭。” 金国的历史,会在忽必烈身上重演吗? 赵权觉得,几乎不存在这种可能。 “有没可能,忽必烈准备开始攻打宋国?”梁申问道。 侍其轴说道:“应该不可能!” “故秦灭楚,先兼并巴蜀,再顺流出峡;晋灭吴、隋灭陈,同样也是先举巴蜀,再顺流以击江南之腰脊。 无论是阔窝台汗还是蒙哥,其攻宋之战都是以四川为先。如此,才能避开江淮之天险。 如今,元国在川北的部队,丝毫未动,甚至隐然有缩回利州的趋势。若是忽必烈从中路直击宋国,首尾未得呼应之下,唯有一败!” 要灭南宋,先取四川?赵权并不太认同这个观点,他把目光投向了地图上的襄樊之地。 “可是,刘整已经在河南训得七万水军。” “七万水军,俱是新兵,如何应付宋国数十万水军?北兵想与宋兵在水上争锋,几无胜率!” 直接攻打宋国,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可是,一方面宋元通过和谈正在进入蜜月期,另一方面忽必烈却要开战,他想达到什么目的? 以此威逼宋国在和谈上做些让步? 抢劫宋国的某个城池,以缓解中原物资的匮乏? 或是直接攻向临安? 赵权又摇了摇头,置身处地想想,他如果是忽必烈,排除海军的因素,凭着元军的兵力,似乎根本没有击破临安的机会。 哪怕突破荆湖,沿长江而下,到了建康,还得重新登陆南下,才能到得了临安。 没有三十万军队,根本实现不了如此庞大的作战计划。而且,速度必须要快,在各地勤王之军反应过来之前,就得拿下临安。 有这可能性吗? 忽必烈就不怕,大权国军与宋军南北夹击吗? 或者,忽必烈是以这种方式,来引诱自己挥师南下,而后于中原之地寻找跟大权国军队决战的机会? 赵权突然觉得后脊背有些发凉。 无论是漠北还是东北,无论是广阔无垠的草原还是丛林密布的山地,大权军队都敢自称一声“天下无敌”。 但是,在平原之地,攻城之战,尤其是涉及到十万人以上的大战,就是连如今唯一的上将军辛邦杰,其实都没有亲身指挥过。 底蕴,有些不足啊! 当然,也谈不是害怕,只是想及可能遭受中原军队在预定战场的围攻,赵权不得不提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 元军损失个十万二十万人马,对忽必烈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但是权国军队一旦死伤十万以上,就足以伤筋动骨了。 权宋天下 第一千零四章 多事之秋 “可以考虑正式征召蒙古人入伍了。”侍其轴似乎看出了赵权的忧虑,出声说道。 阿里不哥败于忽必烈之手,忽必烈却又被漠北所有的蒙古人视为背叛者,禾忽又死,蒙古人便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他们很悲哀地发现到,那个曾经纵横天下的蒙古帝国,莫明其妙地就不见了!他们甚至已经寻找不到可以效忠的汗王。 如今漠北,属于蒙古人的最大势力便是斡赤斤兀鲁思的帖木迭儿,这也是漠北蒙古人唯一可以投靠的对象。 虽然现在不担心帖木迭儿会搞事,可是长此以往,也许只要十年二十年以后,又会有一个一心一意要带着蒙古人崛起的家伙出现。 这是一个必然会发生的隐患! 征召最有战力的蒙古人入伍,给他们一个发力的场所,用最快的速度让他们融入汉人的生活,也许确实是一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 赵权突然涌出一股极为荒谬的感觉:自己这个汉人出身的一国之主,准备领着一群蒙古人,与蒙古人出身却领着一群汉人的忽必烈争夺中原。 这算什么事? 还好,自己麾下,毕竟还是以汉人为主,蒙古人若能成军,最多也只是一种点缀。而且目前军中其实已经有了不少的蒙古人,却没有一支军队会被称为蒙军。 赵权抬头看着辛邦杰。 辛邦杰点了点头,“征召蒙古人入伍,其实一直都在做,但是步子不敢放得太快。草原牧民大多桀骜难驯,能尊纪守法者了了无几。而且文化水平大多低下,在军中很难获得提升机会。因此,大多数蒙古人,对于加入大权国军队的意愿,都不是很大。” “我觉得,还是从娃娃抓起吧!”梁申说道。 这主意,不错! “跟列维商量一下,从和林到多泉子,沿着商道,可以允许他们建一些教堂。并以这些教堂为中心,建设小镇,吸引牧民定居,为其划分牧场。同时,在小镇之内,建设学校,教导汉语汉字。 配套的人员与设施,可以慢慢跟上,包括镇长、税务官人选的配置,以及小诊所与兽医站、客栈等等。 同时,可以允许所有形式的宗教,入驻漠北这些小镇。有些事情,官府与军队未必能够解决,我们可以寄希望于宗教。 尤其是青海的那些喇嘛,如果他们有兴趣,可以允许他们进入漠北传教。” 相对于列维的犹太教,喇嘛对于百姓的攻击性与影响力何止强过百倍。以后世的经验来看,在草原之上,放开佛教的限制,将会从根源之上对些牧民们的蛮横与好勇斗狠产生出极大的束缚作用。 不过,既想让他们保持住勇猛的斗志,又让他们当个顺民乖乖听话,难度确实有些大。 “咱们刚谈到哪了?怎么拐到草原办学校去了?”陈耀有些不满地抱怨道。 “嗯——”赵权回过神。 “我觉得,咱们先别管忽必烈到底要做什么。无论他是联宋攻权也好,想要直接攻打宋国也罢。 咱们按部就班,以我为主,不打无准备的战,不要轻敌,更不能经不起诱惑。 总之一句,不可冒进!” “打仗哪有不冒险的?战场上许多战机,稍纵即逝,一概求稳,恐怕得不偿失。” “不,这一场战争,将会是涉及中原与江南数千万百姓的大战。我们必须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哪怕失去一时的机会,问题不大。但是咱们一旦经历一场大败,十年之内都未必能恢复元气。 所以,不要把眼睛放在一城一池之地,而应当是—— 整个天下!” 这一瞬间,赵权身上,霸气侧漏。 一股股压抑在众人身上数十年的浊气,似乎被赵权坚定的目光,激荡而出,消散一空。 这天下,他们终于要来了! …… 秋七月,慧星出柳,光烛天,长数十丈,自四更见东方,日高始灭。四十余日后,慧星消伏化为霞气。 临安再次大火。 临安知府马天骥,因贪赃而被台臣弹劾罢官。 礼部尚书兼给事中牟才子,再请罢公田,更七法。 临安府学生叶李、萧规应诏上书,诋贾似道专权,误国害民,以致上干天谴。似道大怒,黥配叶李于漳州、萧规于汀州。 理学大家杨栋受任参知政事,叶梦鼎同知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兵部尚书姚希得拜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兼太子宾客。 八月初。 宋公田法止于浙西,朝野额手相庆。 元帝忽必烈南巡汴梁,百姓壶浆于路。 忽必烈设河南行中书省,以中书省平章政事阔阔为行省丞相,以张惠为行省参知政事。 元国真定、顺天、河间、顺德、大名、济南、东平、泰安、高唐、洛、磁、曹、濮、济、博、德、滨、棣等府州大水。 …… “真是多事之秋啊!”云中府代理太守赵青慕,一边翻看着各地送来的情报,一边感叹着说道。 站在他身边的,是身高近一米八的陈诃。一张英气逼人的脸上,眉如剑削,鬓若刀裁。这是一张典型的郭家之脸,只是那双小遗传自陈家的小眼睛,让整张脸显得不那么完美。 “天灾人祸,年年都有啊,不是正常得很?”齐禄坐在边上,自斟自饮,百无聊赖地说道。 “很多消息,表面上看,似乎没啥大不了的事,但是咱们得学会分析,透过表面,看清汹涌而动的内流。” 赵青慕的脸上,已经完全褪去了风霜之气,隐然之中带着一丝如玉般的温润。 “赵哥,那要如何分析呢?”阿诃及时地接上了话。 赵青慕轻抖手中的一份情报,说道:“你看,这份情报上,说的是宋国调整中枢大臣之事。那贾似道,虽然还是宋国独相,可是叶梦鼎自不必说,原本就是与其针锋相对的理学代表人物、太子詹事;杨栋同为理学门人,凭着与元国的和谈,自称立下大功,成为唯一的参知政事;而姚希得又身兼太子宾客。如此看来,中枢四位重臣,太子党已居三席。看来,宋皇命不久矣!” “这你都看得出来?”陈诃脸上的惊讶绝不是装的。 赵青慕略为矜持地一笑,“还有啊,马天骥原来是贾似道提拔上来的,知临安,可算是中枢以下第一高官。马天骥一去,贾似道,以后的日子,看来要不好过了……公田法也被中止实施。宋国,刚靠公田法续了会命,这会又开始内斗了!” 赵青慕摇着头,嘴里啧啧轻叹。 “赵哥厉害!”陈诃赞道。 “不,不,若说情报分析,令尊方为翘楚。我倒是有些不明白,你为会何不在他身边学习,却非要到我这里受苦?而且,云中大战在即,若有闪失……” “别提那家伙了!”陈诃不满地哼着,“现在忙得很呢!” “也是,陈部长身兼数职,确实难以分身。” 陈诃嘀咕着:“就是,一大把年纪,还要当新郎官——” “什么?”赵青慕没听清。 齐禄却呵呵一笑。 “算了,别提他了,糟心!”陈诃趴在桌子上,拨拉出一份情报,问道:“赵哥给说说,元国如今情况?” “四月时,东平、太原、平阳大旱。如今,河北、山东各地大水,可谓民生多艰! 整个中原,倒是河南大部分地区今年风调雨顺。忽必烈南巡汴梁,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他把中书丞相史天泽带在身边,却又任平章政事阔阔为行省丞相。看来,元国也要学着宋国,开始朝廷上的内斗了。 还是咱们的大权国,好啊——” 赵青慕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 人的一生,真的是奇妙无穷。 若不是当时在河西商道上一时兴起,与安牧结交;若不是自己回到河东后,力劝家主投附大权国。自己今天肯定不可能以云中代理太守的名义,施施然地坐在这里,臧否天下。 春末太原的大旱,影响了整个晋中、半个晋南。河东粮食收入少了三成有余。 百姓纳完夏税,本就所剩无几,可是河东行省却以中统钞强行全部收购民间所有粮食。哪怕是太原府内的粮商与达官贵人的存粮,也全被收罗一空。 中统钞,现在无论在哪里,都买不到粮食了。但是元国却用它来支付购粮的费用。 这还不如直接抢呢! 还好,在权国的支持下,晋北已经开始了事实上的自治。 否则,哪怕河东赵氏一族有赵璧的背书,也逃不掉被搜刮一空的命运。 雁门关以南地区,近半年来,已经发生了数起的暴动事件。官军一面强势镇压,一边采取最低配给制度。根据每一家一户人口,定量分配粮食。 老弱妇孺能分配到的粮食极少,成年男子略多,但一天也只有两顿的杂粮稀粥。不过愿意加入军队当兵者,可以多给些粮食。 于是从军者无数。 但是,抛荒逃难者,也有无数。也有许多人,翻山越岭,来到晋北乞活。 若不是背后有大权国的典力支持,单就这些拾荒者,都能把整个晋北拖垮了。 老弱妇孺,在艰难的时日里,对于任何地方的官府来说,其实都属于可以抛弃的对象。 晋中晋南,如今离人间地狱,不过一线之隔! 齐禄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身上筋骨叽哩呱啦的一阵脆响。 “小诃,出去巡营去?” 陈诃看了眼赵青慕。 “去吧——” 陈诃抱拳一礼后,随齐禄出门而去。 秋风正爽,天空云阔。 陈诃腰板直立,如一颗苍劲的松树般端坐于马上。身上皮甲,质地并非上佳,但线脚缝得极为细密。穿在陈诃身上,显得颇为合身。 “这衣甲,谁给你做的?”齐禄好奇地问道。 陈诃在马上扭了扭身子,“是姨……嗯,娘,做的。” 是墨荷啊,难怪。 去年,陈耀终于将墨荷纳入房中。没有大办,但也没有把她视为小妾,两个人直接以老夫老妻模样开始一起生活。 墨荷也算是修成正果了。 倒是陈诃一直有些别扭,自小被墨茶带大,情感上自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小姨突然变成“娘”,总是让他改不了口。 不过也亏得有墨荷照料,否则在陈耀发癫那两年,陈诃可能也会出现问题。 这孩子,自小不仅极受父母宠溺,就连国主也是疼爱有加,梁申更是将其视若亲孙儿。可以说,大权国第二代中,没有一个比他过得更滋润了,连赵沁都有些不如。 众人都以为,这家伙很可能会长成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却没想到,成人之后,会是一个内敛了所有的气劲,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的温吞少年。 不过,也就跟他比较熟的人才知道,这小子,表面看着人畜无害,真要发起狠来,连他爹都得退让三分。 也许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他完全老实的人,只有墨荷了。 也不知道墨荷碰上他们父子,该是他们父子的福气,还是墨荷的好运? 两人并肩而骑,朝云中城外的军营缓缓而去。 “小诃,你真的准备进入仕途吗?” 陈诃挠了挠头,回答道:“也不是啦,我爹他希望我去从商,以后当个富家翁;梁爷爷是希望我从政;国主说随我。” “我觉得,你还是到军队来吧,男人就该上场杀敌,也不枉了你这些年熬打的身体。” 陈诃展颜一笑,“是啊,我也想从军,所以申请来云中。到赵知府手下当个文书,国主说可以在他身上,学到许多东西,包括商业的管理以及政务知识。而且,还不耽误跟您学点杀人的本事。” “哈哈,好小子,有志气!敌兵若来,你可别先怂了啊!” 陈诃胸膛一挺,昂然答道:“放心,陈某绝不会给诸位叔伯丢脸的!” “不,你搞错了。战场上丢脸没关系,首先是不能把自己命给丢了!” “是,我明白,只要找机会,把脸从战场上重新拾回来便成!” “不错,孺子可教!” 说话间,两人已至城外军营。 权宋天下 第一千零五章 御敌 中原野战军西出太行,离不开云中赵氏的支持。而晋北云中实现自治,也是中原野战军的全力维护的结果。 双方合作至今,相当的愉快。 赵氏在河东乱局之中,以晋北商会的名义,不仅保住自己庞大的家业,也迅速地掌控了云中各地的民政管辖权。 而大权国也通过这个亲近自己的势力,把元国北方防线狠狠地捅了个巨大的窟窿。 至于出生于赵氏旁系的赵璧,已经没人再关心过他了。 河东百多万人口,大多居住于晋中晋南,云中临时自治机构对晋北的管理,并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只是这半年来涌来近十万流民,才让赵青慕觉得有些手忙脚乱。 好在大权国内,有安置高丽流民的充足经验,给了赵青慕极大的帮助。 除了在云中的棉纺、织厂就地安置一些人,其他的,全部迁往距云中西北三百余里的新城中。 这座城,位于大青山南麓,原是故丰州之地,大权国在此重新修建城池,并取名为“归化城”。 另有近千被怀疑夹杂着河东军奸细的人,则被编入劳役营,安置于军营之外,受部队就地监管,以工代粮,进行军营的修建与维护。 中原野战军,如今正式编制一师近万人,师长齐福。 齐禄以中原野战军一师三旅旅长职,领战兵2500、辅兵7500,共万人部队,驻守于此。 这座军营,俨然一座小型城堡。寨墙高丈余,四面皆设望楼,寨外有防护壕沟。壕沟纵横交错,密布于寨外两百米的纵深之地。 齐禄与陈诃下马沿着寨墙慢慢绕行巡视。 但凡不明白之处,陈诃开口便问。齐禄也悉心为其解惑,一路细细讲解。 一圈走完,竟然花去了近两个小时。 “齐叔,你觉得河东军什么时候会打过来?” “不好说,本来我以为上次击溃他们之后,河东军很快会组织兵力北征。却没想到,拖了这么长时间却没有动静。” “是因为咱们对元国发动了全线攻击的原因吗?” “这应该只是原因之一,河东军很可能别有打算。此外,忽必烈到底有什么样的布局,现在还是不太清楚。咱们在河南的密谍力量,还是弱了些。” 正说着,一只海东青自南而来,在半空中盘旋一阵后,缓缓落于西南角的一处望楼之上。 “有情报来了,去看看!”齐禄说着,往营内而去。 齐禄算是缉侦局出身,又是旅长身份,自然有权直接了解缉侦局传递而来的情报。 “河东军来了?”陈诃看着齐禄略带铁青的脸色问道。 齐禄缓缓地点了点头,转头对着亲兵喝道:“整军,备战!” “是——” 陈诃兴奋地搓着手,“齐叔,我,我可以跟你上战场吗?” 齐禄嘴角一咧,问道:“杀过人没?” “没有啊。” “那便不行!” 陈诃脸一垮,“你不是说,让我随你杀敌吗?” “是啊,可是你现在不是我手下啊!” 陈诃嘟起了嘴。 “放心吧,以后有你杀敌的机会。不过,若是赵太守允许的话,你可以来我军营观战。但是,只能协助守寨,不得出营一步!” “好吧……”陈诃只能答应。 聊胜于无吧。 齐禄举拳,敲了会下巴,拿笔写了封密件,封好,交给亲兵,说道:“马上传递出去,一级,送旅顺军部。” “怎么了?”陈诃奇怪地问道。 “求援。” “求援?”陈诃吓了一跳。 驻守于云中的部队,虽然只有一万人。但是加上云中城守兵,总数不下一万五,足以抵挡三五万的来敌。 归化城那里还有数万部队,就是求援也应当往归化城,怎么会向军部求援? 河东军,能凑得出这么多的兵力来攻打云中吗? 齐禄没多做解释,匆匆而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齐禄领着两千余战兵,每人双马,出了营寨,往南而去。 云中距离雁门关两百余里,中原野战军的游骑,早已完全封锁了这一带区域,令河东游骑根本无法踏出雁门关一步。 当夜,齐禄兵马,在临近雁门关三十里处歇息。 次日一早,齐禄率众再次全速南行,一路斩杀河东军游骑。 行至距雁门关十里之处,只见一支约万人部队,正迤逦北行。 换马、上弩,齐禄麾下骑兵,丝毫未停,在奔驰之中,迅速变阵,化为三支箭型,两前一后,朝河东军全速冲杀而去。 河东军显然没有预料到,刚出雁门关就与这支匪军遭遇。更没想到的是,这支数量上明显少于自己的骑兵,竟然敢以这样的坚决的姿态向自己发动冲锋。 河东军前军刚整出队型,中原军便已杀至眼前。 连续三轮弩箭的覆盖式射击,措手不及的河东军便倒下了近千士卒。 “杀——”中原军骑兵齐齐一声怒吼,杀气裹着铁蹄,向河东军直切而入。 前军一阵慌乱,后军裹蹄不前,号令前后不一。河东军将士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军又被切去了两角。 “撤——”河东后军,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吼叫。 “撤——快撤啊——” 中原军两翼骑兵,滑过一个反弧,重新贴近河东军时,其后军已掉转马头往雁门关迅速退去。 尚在抵抗的两千多前军,迎面等来的,是中原军的第三支骑兵。 这支骑兵,马速并不快,但手中弩箭却没有停过。 每个人手中所持,都是每分钟可射四五十支弩箭的冰弩! 十多分钟之后,河东前军,再无一个可端坐于马上之人。 后军五千多骑,撤出二里之地,稀稀拉拉地回头观望。 齐禄不紧不慢地令人打扫战场,一次极其坚决的冲锋,中原军战死十三人,伤百余。 伤亡士卒,被安排撤回云中。 待马力略微恢复之后,齐禄重整队型,两千余人,汇成一支钝头巨枪,缓缓向余下的河东军逼去。 “杀!”齐禄大吼,全军开始加速。 哗啦啦的一阵闹响之后,河东军余部,竟然又掉头而跑。好不容易整出的队型,立时如盘散沙般混乱。 狼奔豕突。 权宋天下 第一千零六章 裹胁(1) 中原军稍微放缓马步,跟在河东军身后,不紧不慢地收罗着落在最后敌兵的性命。 离雁门关前还有一里之地时,有些敌兵已奔入关内,还有些敌兵正在关前焦虑地打着转。 关上有人在怒骂:“你们这群逃兵!太无耻了!回头杀敌啊!” “笨蛋!” “一群蠢猪!” 关下也有人在怒吼:“前面的快点!” “后面贼兵追来了,再不快点,老子命没啦——” 看着雁门关洞开的楼门,齐禄却勒住座下战马,手一抬,全军立时肃立于后。 “旅长,不追吗?”有亲兵奇怪地问道。 齐禄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撤!” 众将士虽然都有疑惑,但是没有一个提出质疑。全军分批分次,缓缓撤离雁门前,回到关外十里之地。 除了战场上依然留着一连游骑兵之外,所有人都下马卸鞍,洗刷马鼻马身,喂水喂食。 而后,才取出携带的干粮,原地就餐。 “膨!”的一声巨响,雁门关城楼之内,桌案差点被一人捶破。 此人年纪三十不到,正是西夏皇族之后,河东军万户总管李恒。 “这些贼厮,如此奸滑!竟然不肯追击过来,令我白白损失五千人马!”李恒恨恨的吼道。 直到夜慕降临,雁门关前,遮蔽的草丛、山石与坑洞之中,才慢慢挪出了数千个人头。有些人持弓,有些人架弩,还有些人牵着绳索乃至渔网。 一个个灰头土脸地退入雁门关。 此时,齐禄已经带着他的部队,又往北撤了十里,安营驻寨。 连续数天,齐禄与他的骑兵就这样的游弋在雁门关之外,不攻也不退。 但是若有河东军骑兵出来,便予以坚决的打击。 相对而言,河东骑兵的战力与中原野战军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依靠着人数的优势,据守雁门关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一旦仅凭骑兵之力挥师北进,便几乎寸步难行。 而且,云中离此不过两百余里的路程,中原野战军的补给没有任何问题。源源不断的冰弩打击之下,雁门关外十里之内,已经铺满了河东军士卒的尸首。 十天之后,正在雁门关外巡逻的大权国骑兵,突然听到关内响来一声震天般的吼叫声。 声音中,饱含着各种的暴戾之气。以及愤怒、痛苦、哀嚎与悲伤至极的哭泣。 游骑兵面面相觑,听着这几乎震天的啸声,可不是一两万人就能发得出来的。 雁门关内,起码正聚集着十数万人,也许是二、三十万、甚至会是四、五十万。 河东军,哪来那么多的人? 齐禄铁青着脸,驻马倾听。 “旅长,咱们,是不是得撤兵?”一团团长的脸色,阴晴不定。 哪怕他对自己的手下有再大的信心,也觉得不可能有办法对付数十万的敌兵。 真的是一人一口唾沫,就会把自己这两千多人马给淹死了。 “援兵到哪了?”齐禄默默地听了一阵,脸色很难看。 “炮兵已至咱们身后百里之处。” “东西都送来了吗?” 一个亲卫答道:“已经全部到位!” “好,按原定计划执行作战任务!” “是!” 几个亲卫各自散开,两个团、营长却是面面相觑。 不过看到自家旅长已经有了准备,几个人也稍微地放下了一些紧张的心思。 此时的雁门关内,李恒正站在一个丈余高的将台之上,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激昂万分。 将台四周,密密码码地围着无数的人群。 这些人,大多面有菜色,身着破烂单衫,许多人还光着脚丫,眼中则带着茫然而无措的愤怒。 “老乡们——” “老乡们——”李恒每吼出一声,边上就有近百个人,跟着一声大吼,以期让将台周围,绝大多数人都能听得到李恒的讲话。 “晋北那些奸商,里通外敌,卖国求荣,无耻之极!” “咱们辛苦一年的粮食,已经全被他们抢走。” “中统钞因为他们,而迅速贬值!” “陛下的救济,也被他们全部贪污!” “咱们,跟他们拼了!” “对,跟他们拼了——”乌压压的人群中,响起一些此起彼伏的应和声。而后许多茫然的声音跟着吼起:“拼了——” “再不拼,就活不下去了!” “我,李恒,在此答应你们——” “有我吃的,就一定有你们吃的!” “河东所有的财富,全都堆积在云中!” “跟着我,杀向云中!” “抢他们的粮食、抢他们的财宝,抢他们的女人!” “杀向云中——” “对,抢粮食、抢财宝、抢女人!” 李恒已经吼了半天,但最后这句话,终于彻底点燃了周边这数十万人的怒火。 他们根本搞不清,自己辛辛苦苦一年种的粮食,到底是不是被晋北商人骗走;也搞不清远在大都的皇帝到底有没有给他们拔下赈灾的粮食;更搞不清楚粮食被官府抢行收购之后,得到的中统钞为什么却没地方买粮食。 他们只知道,不仅家里的米缸全空了,但凡认识的乡亲与亲友,几乎所有的晋南百姓,全处于断粮的状态。 河东的官府,虽然貌似也在帮他们解决吃饭的问题。比如每天按人口固定配给最低的杂粮,比如可以选择加入军队,比如可以迁居河南。 但是,有什么是比出去抢更容易的呢? 而且,还是官府支持、军队保护之下的抢劫。 这不仅仅是一次抢劫,还是一次对于叛国者的惩戒! 李恒站在将台上,如山岳般矗立。 直到数十万人被各自带离将台四周安置,他才缓缓地坐倒,背后早已虚汗一片。 三十多万人啊! 而且还是三十多万的饥民,如三十把利剑悬在自己的脑门之上。一旦应付不好,随时都可能将自己扎得魂飞魄散。 还好,看今日模样,这些民众,似乎已经被饿昏了头,只要给些吃的,应该就可以为我所用。 夜色降临。 雁门关内,星星点点的篝火,在漫山遍野的破烂帐篷之前燃起。 一阵风吹过,一股夹杂着汗臭与腥臊的粪便之味,在整个雁门内弥漫。 权宋天下 第一千零七章 裹胁(2) 大多处的帐篷之内,响起杂乱的鼾声,也有一些人正聚在一起,淅淅索索地说着话。 “你那,还有吃的吗?” “想屁啊!怎么可能有吃的?” “怎么,今日不是吃过饭了吗?” “我,我是想给娃攒些吃的。” “咱们就要随军攻打云中,你还指望把吃的攒回去给娃?” “娃正长身体,本来就吃不够,现在家里又没吃的,天天可怜巴巴。我,恨不得把自己腿肉割些下来炖给他吃!” “行了,就你那二两腿肉,够吃几口的?” “你们说,这次去云中,能抢到一些吃的吗?” “应该可以吧,咱们现在可是有一百多万人啊,听说云中那边守兵加上贼兵也不过一万多。” “有一百万人?不可能吧!” “管他的,没一百万人,七八十万总是有的吧!到时咱们一人一泡尿,就可以直接把云中城给冲垮了!” “你小子,今天粥是不是喝多了,还有尿可尿?” “嗐,这天天喝粥,真是不顶事啊,饿得我睡不着觉!” “我就搞不懂了,云中那些商人,离咱们那么远,咱们的粮食怎么就到他们手上去了?” “谁知道,官爷这么说,咱们也只能这么信了。” 这一群三十多人,全都来自晋南稷山梅家村。被众人挤在中间的,是四十余岁的梅村长,脸上沟壑纵横。 这时,其中一个人将声音压到最低,悄声说道:“我听说,咱们的粮食,是被军队全收走了,然后再用粮食来逼着我们给军队当炮灰。” “嘘,别瞎说,你找死啊!” “是真的,而且我听说,云中投靠的大权国,平民百姓都有自己的田地可种,而且绝不允许任何人强行收购他们的粮食。” “你怎么知道的?” “前两个月,隔壁村里有一个家伙去年逃去北地,溜回来接娃,他亲口说的。” “不是北方的奸细吗?” “不可能,乡里乡亲的,都认识!” “那你怎么不跟着去?” “我本来是想的,可不是突然就被抓到军队里了吗!” “我也听说了……” “行了!你们别乱嚼舌根,自己找死就算了,到时咱们一整村的人都被牵连,我看你有没有脸进祖坟。” “人都快饿死了,还想进祖坟的事啊?图个啥?”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别指望太多了,还活着,就算不错了!听说其他地方,都是一整村一整村的人被活活饿死的!” “好了,都别废话,赶紧睡去!明天一早,就要出关了!” 叹息声中,众人挨个钻入一个帐篷之内,各自努力地寻找一个角落安歇。 帐篷虽然不小,但三十多人挤在一起,难免你闻着我的脚丫,我却被人当着枕头。 吵吵骂骂了许久之后,帐内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次日一早,梅村长叫醒大伙,安配人去抬来饭食。 今天早饭还算不错,虽然又是杂粮粥,但好歹是能立得住筷子的那种粥。 而且,每人有两碗! 许多人吃完,都舔尽了木碗里的粮渣,意犹未尽。 边上走来一个士卒,看着他们啐道:“赶紧收拾,别跟饿鬼似的!放心,到了云中,有你们吃的,管够!” 几个人眼中泛出精光。 梅村长却看着这士卒,努力地掩藏着内心的不安。 这士卒,是他们的头。管着梅家村众人,还有几个小村子共百多人队伍,相当于自己的百夫长。 “梅老头,叫几个人,跟我搬武器去!” “是,是!”梅村长点头哈腰而应。 领回的武器,只有一杆铁枪,其他的或是粗木棍,或是细木棍。显然都是临时将砍下的木头,削了皮随意制成。 “这,这些是我们的武器?”大伙儿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了,不满意,要不我的刀给你用?”领头的士卒“呛啷”一声,拔出佩刀,眼神不善地瞧着这个村民。 “不,不,他不是这个意思,军爷你别见怪。”梅村长赶紧凑过身来。 士卒哼了一声,说道:“给你们这些东西,也就是以防万一,真以为指望你们上阵杀敌不成?” 不需要我们杀敌啊!有些村民眼中闪出了庆幸之色。 “但是,战场之上,形式瞬息即变。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若是当进不进,不听号令,我手中这把刀,可不认人的!” 士卒手中佩刀,望空一劈,呼呼作响。 村民们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是,是,我们知道!”梅村长哈着腰说道:“你让我走我们就往走;你让我们跑我们就跑,你让我们张嘴,哪怕面前是土坷垃,我们也会吞下去的!” “哈哈!”士卒收起刀,拍了拍梅村长的肩膀,“不错,有前途!晚饭我给你们去多弄些!” “谢军爷!” 士卒叉着脚离去。 梅村长脸上又浮现惊忧之色。 雁门关门大开,人潮开始汹涌而出。关上还垂下了数百条的绳梯,为了尽快出关,大部人都踩着绳梯而下。 直到日上三竿时,梅家村的人,才出了雁门关,随着根本数不清的人群,往北漫漫而去。 如一湾巨大的泥流,相互裹胁着前行。 队伍之中,夹杂着身报皮甲、持刀警示的士卒。 队伍两侧,还有不断往返奔驰的骑兵,努力地维持着数十万人前进行秩序。 第一天,梅家村的人不过走了二十里。 当晚,就地宿营,连帐篷都没有。众人只能窝着一团,相倚而睡。 远远的,似乎传来呼喊之声,但是众人根本听不清,是谁在喊,到底在喊些什么。 第二天,继续走了三十余里才歇。 一天有两顿饱饭,似乎也没看到凶狠的贼兵,许多人倒是松了一口气。对他们来说,只要有饭吃,管他娘的就是走到天荒地老都无所谓。 但是,才两天,便有一个村民出现风寒症状。 梅村长有些心焦,找到负责他们的士卒,想求点药水。士卒过来瞧了一眼,只留下一句话,“多烧点热水给他,明天就好了!” 而后甩手而去。 不仅没有药,连御寒的帐篷也依旧没有。 权宋天下 第一千零八章 裹胁(3) “咱们在雁门关里的帐篷,为什么不让带出来?”有村民奇怪地问道。 “说是要留给下一批人用。” “还有人吗?” “据说,还有一百万人不止……” 梅村长叹着气,脸上沟壑愈深。 这时,一个村民抓着皱巴巴的一张纸,蹩到梅村长边上,低声说道:“村长,你给看看,上面写着啥?” 梅村长摊开纸,才瞄一眼,便吓了一大跳,赶紧团起纸,往四周瞧了瞧,悄声问道:“你哪弄来的?” “不知道啊,那边地上好多,有人在抢着拿去擦屁屁……” 正说着,士卒一边跑一边大吼道:“谁有捡到纸张者,一率上交,否则定杀不饶!” 梅村长把手中纸张往篝火里一抛,顿时化为灰烬。 待士卒吼着走过,村民悄悄问道:“那纸上,写着啥?” 梅村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直到众人睡去,四周响起一片断断续续的呼噜声,梅村长才在脑子中反复咀嚼着看到的那些文字。 “前方极度危险,会让各位丧命!” “你们被骗了!” “河东军总共只有三万人,不堪一击!” “你们只是炮灰!” “逃离这支队伍,会有人去救你们的!” 一整个晚上,梅村长脑子轰鸣不止。 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别相信这些话,那是贼敌的蛊惑之辞。 可是更多的声音却在辩解:他们说的是真的,前方很危险,这支河东军没多少士卒,他们是要赶自己当炮灰,去送死! 直到清晨时分,梅村长才勉勉强强入睡,却突然乍醒,浑身冷汗直冒。 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是为什么。 河东军强行收购了所有百姓的粮食,以拿出其中很少一部分,诱使他们加入这支队伍,然后全部赶去晋北。他们,真的是去送死的! 也许指望着这几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以人海之威逼迫晋北服软,可是哪怕河东军获胜,自己这些人也一样必死无疑! 因为,河东,没有粮食了! 想清楚这问题的梅村长,顿时一阵惶然。 继续往前,无论这支河东军是胜是负,自己都不太可能活得下去。可是想跑,真的能跑得掉吗? 这一日,整支队伍气氛突然变得无比紧张。 河东军不仅给每支百人队里增派了一个士卒,还疯了般地逼所有人加快行程。 偶尔间,会有人借故脱离队伍,试图逃窜,但无一例外被当场射杀。 也有人累极而瘫倒在地,一样被直接斩杀。 慌乱与愤怒的情绪,开始在队伍中漫延。 大多数人,包括梅村长,都只是默默地忍受着。 他们都在等,等着有人先开始暴起反抗,让整支队伍乱起,河东军士卒首尾无法兼顾之时,也许就能找到逃跑的机会。 风中隐隐传来一阵吼声,是敌兵的声音。 梅村长竖起耳朵,似乎就是昨日看到纸上写的那些话语。 但随即就被河东士卒的怒骂声掩盖。 晚上,疲惫至极的梅家村百姓刚刚躺下,就被一阵突然炸响的雷鸣轰醒。 “什么声音?” “是不是敌兵来袭了?” “快,快跑!” “黑天瞎火的,往哪跑?” “这,这是火炮的声音啊,敌兵有火炮……” “天呐,咱们死定了!” 火炮轰响了十几声之后,略停一阵,随后又开始轰鸣。 惊慌失措的声音四处响起,随之是军卒怒吼的弹压声。似乎有人趁乱跑走,又有人前去追击。 直到凌晨将至,营地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连续两个晚上未眠,梅村长已经疲态尽显。 整个人晕晕沉沉的,提不起任何精神。 河东骑兵不停地在队伍两侧穿行,一边放声大喊:“再快点,你们已经走过一半路程了,再三天,就可以抵达云中。到时,随你们吃,随你们抢!血洗云中!” “整个云中,都是你们的——” “轰!” 又是一声炮响,震碎了河东军卒的喊叫。 “火炮——” “前面有火炮!” 人群又开始慌乱。 在他们前方三里多地,现出一排的火炮,足有百余。 数个敌方骑兵,手持一个喇叭状物件,贴在嘴边,对着人群大喊着:“前方危险!前行必死!快跑!会有人去救你们的!不要给河东军当炮灰!不要上他们的当!” 炮灰? 这一刻,梅村长深深地理解了,什么才叫做炮灰。 就是拿他们的身体,去挡住这些火炮,为河东军开路啊! 梅村长偷偷往左右看去,两侧都有缓坡,缓坡之后,有些稀疏的树木。 这里的地形,多以黄土为主,沟壑众多,哪怕逃不远,躲到沟壑之中,应该也可以熬到有人过来救援吧? 可是,万一对面的贼兵,真是的贼兵,见死不救怎么办? 梅村长心里纠结万分。 “走!往前冲,他们只有不到一百门炮,死不了多少人!冲过去,辗死这些贼兵!” “啊——”河东军士卒手起刀落,直接斩了几个犹豫不前的人,整支队伍终于又慢慢往前挪动。 “冲过去!” “轰——轰——” 数十炮齐鸣,惊天震地,如同轰开了通往地狱的大门。 脑袋般大小的炮弹,在人群之中炸开,陶片四处飞射,带着无法扑灭的火油,瞬间令所有人感觉到极度的恐惧。 惊慌的惨叫顿时响彻战场。 “冲过去,给我冲过去——”河东军士卒依然在努力地驱赶着这些慌乱的百姓。 “啊——”最前方的百多个人显然已经处于崩溃状态,挥着手中的木棍开始前冲。 轰鸣声不断,躲过了炮火,大多数人却无法躲过随之而来的弩箭。 倒是有几个人,也许是因为惊惧过头,从两侧跑到战场之外的地方。河东军随即有人驱马前冲,直接射杀。 却终于有一人,跌跌撞撞的,消失于山坡之后。 梅村长眼睛一亮,扯着身边几个人,嘴唇微动,说道:“呆会,一起往左边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跑?能——” “别吭声,照我说的话做!” 执着棍棒的百姓继续被往前赶,但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往左右跑开。河东士卒怒骂着催马射杀。对兵分出两支数百骑兵,从两侧奔赴而至,与河东军瞬间杀在一起。 权宋天下 第一千零九章 裹胁(4) 如一颗炮弹在人群之中炸开,“哗——”的一阵大响之后,前方十多万百姓全都扔下手中棍棒,忽喇喇地往战场两侧狂奔而去。 正在怒骂的一些河东兵瞬间就被人潮吞没。 就这么一会儿,三十万百姓剩下了不到一半。 梅村长飞奔如风,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活了四十年多,就从来没这么发狠过。不管脚底下是土是石是坑,不管身边身后是有人没人,他只是憋着一股气,恨不得足生四脚,一直跑到天尽头去。 眼前一道小沟,梅村长纵身一跃,念头已经飞过去了,身体却诚实地落了下来。打着滚,瘫倒在沟底。 还好,沟底没水。 再跑不动了,梅村长终于有空哈着嘴,如一只脱水的小鱼,抽搐般地吸着体外的空气。 良久,似乎有动静传来。梅村长赶紧又闭住呼息,努力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这时,他才有空看看周边,还有四五个人,与他一样瘫在土沟之中。 头顶上脚步声传来,一个很温和的声音响起:“我看到你们了,起来吧,没事的,吃饭去!” 梅村长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土沟上方,两个年轻的士兵,一脸温和地看着自己。 这两个士兵,身着淡黄色棉布长衣,外套牛质皮甲,脚上打着绑腿。腰后别着一把钢弩,手中倒提一只兵铲。 大权国的铲子兵! 梅村长心里稍微地松了口气。 有说晋北那些商人依靠太行山的盗匪四处生杀掠夺,也有说晋北商会是与大权国在合作,接受他们的扶持自治。 梅村长虽然没接触过权国军队,但多少听说过,这些军队从未做过伤害中原百姓之事。 起码比现在的河东军更让人相信一些。 梅村长哆嗦地爬起身,站在土沟之上,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跑出多远。战场,依然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只是那里如今遍地尸首,河东军不敢让剩余百姓继续前行,骑兵围着剩余的百姓,绕圈飞奔。偶尔出手,便有一两颗人头冲天而起。 梅村长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跟着两个铲子兵身后默默走了半个时辰,见到一个大营寨,数百顶结实而干净的帐篷分布其中。营地之中,还传来阵阵的饭香。 梅村长惊诧莫明,显然大权国的军队,早已有了准备,否则这样的营地,根本不是一两天就能建得起来的。 让梅村长重新恢复气力,并不是因为他吃了一顿平生最饱的饭,而是几乎找到了自己村里所有的村民。 只是,还有一具尸体。 运气已经很好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梅村长主动向大权国士兵申请,成为营地十个自治管理者之一。 将所有收罗而来的百姓,以县、村为单位进行聚集;登记每一个人的身份资料以及家庭成员信息;帮忙甄别奸细;分布御寒物资;管理营地、救助伤员并维持营地的清洁。 很忙,却是极为充实。 五天之后,梅村长得到了消息。河东军与剩余的十余万百姓,再次被击溃,百姓逃得一干二净。 而后,大权国军队进行了坚决的反击,不仅全歼这批近三万的河东军,还顺势攻占雁门关。 下一步,大权军便将带着他们,收复晋南,以迎接他们依然在晋南忍饥挨饿、生死不知的家人! 梅村长这辈子绝对不可能想象得到,自己的家人竟然要靠原本是敌国的军队来拯救。 然而,他更想象不到的是,此时的中原,不仅是晋中、晋南的百姓,被元国军队当作试图催毁大权国军队的炮灰使用,顺天府与益都的百姓,都在面临着与他们一样的遭遇。 顺天府二十万百姓,粮食被强行收购一空后,编入军中,往北驱赶。 高州的也速不花拒绝接受大权国军队的帮助,结果高州守军被这些饥饿的百姓一冲而溃,高州城被洗劫了七天七夜之后,毁于一炬。 顺天府军继续驱赶着剩余的十六万百姓往东,在距离锦州城百余里地之处,才被大权军队堵住击溃。 这些人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高州城百姓的鲜血,自然不可能享受与晋南百姓一样的待遇。等待他们的,是至少十年的劳役营生涯。 最惨的事件,发生在登州。 益都十五万百姓,被带至登州后,每人只给一块木板,而后直接驱赶入海。 十五万人,如一片突发的黑潮,乌压压的全部涌向庙岛。 渤海海军无计可施,只能全部撤离庙岛,而后失去了周边十多个小岛的控制权。 十五万百姓,成功登岛者不到一半,海面上漂浮着尸体,让人毛骨悚然。 不仅如此,山东元兵将这些人驱赶上岛之后,便自行撤兵,再不管这些人。 渤海海军只能重返庙岛,给粮给衣,慢慢的转移安置这些比工具还不如的益都百姓。 这几场战争,对于大权国来说,失败自然谈不上,但是付出了极其巨大的代价。 尤其是海岛上所有的设施被毁,想重建起码得需要两三年时间。 而单单安置这些百姓,就花光了全国一整年的税赋。 哪怕知道中原如今已经空虚,忽必烈在北地完全失去了民心,大权国军也已经无力南下了。 占领一座城池,比攻破一座城池难度大了太多了!这意味着必须股入巨大的人力、物力去经营去管理。 大权国军队,不是蒙古人,可以将战争当作劫掠的手段。所有的汉民,在蒙古人的眼里,不过是长着四条腿的牛羊! 不得不说,忽必烈这毒计,用得太狠了!他极为精准地抓住了赵权与大权国的最大软肋。 忽必烈可以视汉人百姓为奴甚至为畜,但是赵权不行。 哪怕明知会给此时的大权国带来极大的负担,他也必须去承受。 河东、河北、山东,已经被忽必烈彻底给玩惨了! 大权军此时出兵,肯定能够轻松占领这些地方,可是之后呢?万一已经在河南聚集重兵的忽必烈重新杀回,大权国军队还能抵挡得住吗? 权宋天下 第1010章 流民安置 旅顺诸公,为了大权国下一步的军事策略,陷入了激烈的争执之中。 中原已经不仅仅是惨破这么严重了,更非十室九空那么简单。 人依然还有,而且不少。但是,只要能走得动的青壮,大多全被忽必烈征入军中。余下的,全为老弱妇孺。 有人认为应当以稳为主,最多只能拿下晋中,连晋南都应当放弃,先经营好后方,否则整个大权国会被中原这个无底洞彻底拖垮。更别说与忽必烈争夺天下了。 有人认为,这是攻取中原最好的机会。忽必烈已经大失民心,中原防线全部崩溃,除了依然留兵驻守的诸如大都、太原、保州、真定、济南等大城池,余下已经被元军完全放弃。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还有人以为,应当步步为营,按照当时攻略北高丽的策略。取一地、经营一地、消化一地,再用十到二十年的时间,彻底接收中原。如此,进可攻退可守,足以应付忽必烈任何的隐藏的后手。 “诸君,我想问一句,你们是否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建立大权国?”赵权缓缓地问道。 众人一时停下争论,各自在脑中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是啊,为什么要建大权国? 为了让南京府可以正式脱离蒙古国名义上的隶属关系,而拥有对东北以及高丽不受任何羁绊的管辖权; 为了能不受任何限制推行自己的治国理念与政策; 为了以此对抗忽必烈对东北的觊觎之心; 为了自己与亲人乃至后世子孙的富贵与荣华; 为了…… 掌控这个天下?问鼎中原? 此时,有些人眼中露出兴奋之色,有些人则陷入了迷茫。 赵权缓缓而低沉地轻声吟道: “令万民不为奴为仆, 让耕者有其田, 让贫者有其屋, 让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得到受教育的权利, 让每一个百姓,都能有活着的尊严!” 诺大的会议室内,一片平静,落针可闻,只余赵权的余音缭绕其中。 良久,侍其轴起身,整衣正冠,对着赵权躬身而拜:“国主大义,吾等惭愧!为国者,当以百姓为先,如此方不负我等平生之志!” 赵权点了点头,说道: “我知道诸位,并非没有将百姓的生死放在自己的心上,只是从来没有去想过,元国百姓的困苦,是否该由大权国来负责。 可是你们莫要忘了,中原所有的百姓,与我们同宗,与我们共祖。 都是我们的族人,是我们的兄弟! 这天下,若是没了百姓,还叫天下吗? 忽必烈既然放弃中原、放弃曾经追随他的百姓、放弃一个人君应该承担的责任与使命,那么,就让我们来!” 这一刻,赵权神色凛然,全身上下,似乎洋溢着一股滔天的正气。 没有人,会怀疑他只是在说说场面话。更没有人,会怀疑他眼中流露出那份坚定无比的意志。 “传檄天下! 告诉全下天的百姓,让他们知道,忽必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告诉中原所有士农工商与军队将士,他们追随的君主,是一个如何无耻与下作的蒙古余孽! 告诉所有的人,只要愿意追随大权国,我将视之以国民而佑之!” 安置老弱妇孺,这是一件几乎吃力不讨好的事。但是大权国中枢,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所有大权国的军队立时全部暂停了中原北线各处的战事,转为协助从大权国内部紧急调配而来的民政官员,安置流离的中原百姓、建造临临避冬之所,又调来巨量的御寒棉衣与煤炉,以应付即将到来的寒冬。 对于依然据城而守的元军,大权国军队只是派兵在城外驻守。双方都维持着一个暂时的僵的状态,相互之间,既不攻也不打。 十一月底时,大权国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后备力量,才勉强安置了陕北、凉州、晋南、翼北、益都等地百万的流民。 这时候,若是有一支兵力能突袭至旅顺,很可能会一战而击穿防备已经完全空虚的东北。 然而,没有! 唯一能给大权国带来威胁的军队,只有依然坚守在海阳榆关的郭侃军队。 阳光斜射在榆关城上,照着静坐于此的郭侃,全身上下泛出淡淡的金光。皱巴巴的脸上,如冰碴般、黑白相间的胡子,却显得分外的刺眼。 郭侃已经在城墙之上,又静静地坐了一整天的时间,粒米未进。 他的手上,捏着两封信件。 一封来自于大权国的国主,赵权。信中没有一字一句的责骂或是劝降。只是用很平实的语气,告诉他,现在的河北现在的真定,是什么样的情况。有多少的百姓苦无所依,面临着即将到来了大面积饥荒。甚至在真定辖下的许多地方,已经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情况。 真定,是大权国军队与民政官员如今还无法涉足之地。因此,赵权无奈之下,希望可以得到郭侃的帮助,尽可能的在这个寒冬中,救助各多的百姓,以熬到春天的来临。 另一封信件,是忽必烈亲自签署的诏令。郭侃,被忽必烈正式任命为“辽王”,有权节制河北全境的所有驻军。并自即日起,起兵北上,再攻锦州! 若是能平定东北,忽必烈便允诺他可建立“辽国”,并成为辽国之主。 一辈子的梦想,似乎已经通过一纸薄薄的诏令实现了。然而,此时的郭侃,却没有任何的欣喜之情。 他已经知道,大权国全兵出动,此时内防极为空虚。虽说未必就能一战而下锦州,起码比数年之前,可能性大了太多太多。 可是,真的打下了锦州,打下了整个东北,又能如何? 自己已经失去了与家人,所有的联系! 史家全族,随着史天泽去了河南,没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多年未见面的妻子、兄长,不知去向。 麾下兄弟,如今还陪着自己的,只有两千余人。 哪怕真的可以平定东北,自己也已经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这一生,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坚持? 权宋天下 第1011章 嗣济王 “大帅——” 施玉田与秦子绪联袂而至,看着落漠的郭侃,眼中同时闪过深深的悔意。 当年,如果不回中原就好了。跟随旭烈兀,留在伊儿汗国,肯定比现在更加的自在。 或许回到中原之后,去真定去宋国前线,都比驻守在榆关更强。 当然,最不应该的是,竟然会支持那个高天锡,实施劫掠郭筠母子的计划。 还有蒋郁山。有他在,起码军心不会涣散如斯! 郭侃鼻子中轻轻地哼出一声淡淡的回应。 “大帅,军中粮草,只剩十日了……” “嗯……” 榆关守将的粮草,一向都是顺天府负责。如今顺天府自顾不暇,已经有两个月没有送来粮草。 如果郭侃不能凭着忽必烈的诏令,顺势接管顺天府军,榆关守卒,便得面对断粮危机。 “大帅?” 郭侃的终于动了动身子,抬起手揉着酸涩的双眼,肩上一层薄薄的灰土,竦竦而起。 “怎么了?” “属下以为,如果无法催要到粮草,大帅可能得考虑撤兵事宜。” “撤兵?还能撤去哪?”郭侃喃喃说道。 施玉田与秦子绪对视一眼,开口恭身问道:“真定,如何?” “真定?为什么是真定?” 施玉田瞪着秦子绪,秦子绪只好无奈地开口回答道:“真定,可以找到供应我军之需的粮食。” 郭侃眉头轻蹙。 “除了真定城,真定还有六十多万百姓正在忍饥受冻,官府无力救助,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哪来的粮食?” “如今榆关剩余的守卒,真定人氏占了大多数。听说家乡父老受困,都愿意回乡……” 郭侃缓缓地转过身子,目光清冷。 秦子绪咬着牙继续说道:“我等愿意追随元帅,重回真定,以尽绵薄之力……” “我问你们的是,真定哪来的粮食?”郭侃声音略高,带着些许的历色。 秦子绪嚅嚅而言:“太行山中的那支军队,愿意提供粮食,只要我们回去,能够协助他们安置真定流离的百姓。” 太行山? 郭侃随即反应过来,怒道:“你们,好大胆子!” 施玉田撩起甲裙,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说道:“大帅,回真定,是我们如今能找得到的最好出路的!忽必烈涂炭中原,数百万民众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而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大帅,咱们不能躲在此处,假装看不到,也假装听不到。” “忽必烈,这是在掘汉人之坟、灭汉族之根啊,大帅!” 秦子绪也跪倒在地,语意恳切:“属下恳请大帅,领兵回归真定。哪怕只是救助了百人、千人,我等日后,也可无愧于先祖了……” 郭侃颓然而坐,两眼重回呆滞,望向淡墨色的天际。 …… 宋景定八年,十一月丁卯日,在位四十年的宋皇赵昀病逝,享年六十岁,举国皆哀。 太子赵禥继位,尊谢氏为皇太后,改元咸淳,定先帝庙号为“理宗”,大赦天下。 赵禥即位,进叶梦鼎为参知政事,命马廷鸾、留梦炎兼侍读,李伯玉、陈宗礼、范东叟兼侍讲,何基、徐几兼崇政殿说书。 并下诏追复济王赵竑少师、保静镇潼军节度使封号。并由其孙赵溢袭为“嗣济王”,授宁武军观察使。 次年正月,悲恸难忍的贾似道,辞去左相之职,为理宗扶柩会稽永穆陵。 同时,马廷鸾进为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兼同提举编修《经武要略》;江万里为同知枢密院事。 贾似道,终于离去,宋国朝堂诸君,扶额相庆。绝大多数人都相信,从此之后,宋国当海晏河清,不再有人利用“打算法”清理军中异己;也不再有人会利用“公田法”盘剥无辜百姓。 更不会有人敢公然宣扬“理学无用”之邪说! 然而,没等他们高兴几天,便传来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元军,攻占了随州! 随州,位于荆湖北路之北,距淮水北岸的信阳不过一百五十里,是宋国应元国的要求,已经开放的几个边境榷场之一。而且,还是宋元之间最为重要的战匹交易榷场。 近万元兵,自桐柏山潜至随州,与扮作商贾混入随州城的内应配合,一夜之间便拿下随州以及屯集于此的万匹良马。 与此同时,息州两万多元军南渡淮水,三日之内狂奔三百里余里,汇合自随州南下的一万骑兵与驻守在白鹿矶的张柔部,突袭鄂州。 再三日而下。 鄂州守将,湖北安抚副使高达弃城而走。 惊怒交加的宋国朝廷,首先派出使者与攻战鄂州的元军交涉。而张柔给予的答复,是当年贾似道曾私下答应过忽必烈,会将鄂州城交予忽必烈处置。元军占据鄂州,不过是履行当年宋国的承诺而矣。 正当宋国急着调兵遣将,反攻鄂州之时。二月初,三十五万元军在西起襄樊、东至楚州,长达近两千里的战线上,同时向宋国发动了进攻。 宋元之战,以令世人难以想象的态势突然爆发。 宋国北方防线线,全面告急。 …… 赵权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一撂情报,有些怀疑人生。 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搞不明白贾似道的所作所为了。 辞相,是被挤出朝堂还是以退为进? 为宋理宗守灵,是贾似道真的因为理宗的去世而痛苦吗? 宋元大战爆发,贾似道是不是还安排了什么后手以期重返朝堂?他,还来得及挽救宋国吗? 而且,封自己的儿子为宋国的“嗣济王”,还兼了个观察使,这又是什么鬼操作? 赵权苦笑着把关于自己儿子的这份情报偷偷地抽出来,团成一团塞入袖中。 这事,一旦为人所知,很可能便会成为一个笑柄!虽然未必能完全瞒得住,但瞒过一时便是一时吧。 贾似道这一手可真够狠的,同时玩弄了宋国与权国的两家赵氏皇族。 可是,偏偏赵权却根本搞不清楚,贾似道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过,从贾似道一向的举为行止来看,贾似道对于自己对于大权国,虽然始终抱着防备的心里,却从来没有想与己为敌。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余力与大权国为敌。 看不懂贾似道,也就罢了,可以先放放。 权宋天下 第1012章 绝户之计 对于忽必烈的一系列军事行动,赵权却真的有些蒙了。 把元国所有精锐,聚集于河南、鲁南,做出大举攻宋之势。忽必烈,真的这么有信心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吗? 中原,显然已经被忽必烈放弃了,他若是攻宋不成,便彻底没了退路。这行径,哪是一个帝王能做得出来了?倒更像是一个愣头青。 有点像是被逼得荒不择路的野狗,逮墙便跳。可是,自己都还没开始逼他啊! 还是说,忽必烈依然有自己未曾了解的后手? 赵权在脑中苦苦地寻找着忽必烈有可能埋藏的线索。 这段时间收集上来关于元兵与忽必烈的情报,虽然很多,但是既杂且乱,要想从中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赵权只好又把高正源请了出来。 高正源花费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才听完了近千份的情报资料。 “三年之前,忽必烈曾经对中原进行过一次户口登录。河北一地,有民户九十五万,人口近三百万。 顺天府军前后已经消耗了近二十万人,大都、燕京依然还有百姓约三十万。真定、保州、大名等府州,共留有老弱近一百六十万。这样算下来,单河北一路,便少了百姓八十余万人。 这些人大多已随忽必烈南迁河南。 加上河东、山东以及早已迁居河南的百姓,忽必烈手头应当裹胁着不少于三百万人的平民。” 三百万人?众人悚然而惊。 忽必烈往河东、高州及及登州的庙岛,总的投入了不到百万的民众,却已经把大权国打得手忙脚乱。这三百万百姓,一旦失控,造成的后果,简直是难以想象! “忽必烈,要把这三百万人当作炮灰,去攻打宋国?”梁申喃喃地说道。 别说这三百万人对宋国能不能造成威胁,单忽必烈这种狠辣的手段,便已经让在座所有人都觉得惊怒万分。 这是准备绝了中原汉人的种啊! 至于手段,如今大伙儿也基本都看清楚了。忽必烈把中原所有的粮食掌握在手中,将剩下的百姓扔给大权国,以此消耗大权国的国力与军力。同时,让惨破的整个中原成为隔绝元、权两军的最大障碍。 而依然驻守于大都、太原、真定的元军,显然已经成为了忽必烈的弃子。 哪怕大权国有力气攻破这些城池、安顿清楚中原的百姓,再起兵南下,怎么也是两三年之后了。 而他,便可以将已经驱至河南的三百万百姓,逼着渡过淮水、长江。等到需要之时,三百万民众就会被忽必烈熬成三百只饥饿的蝗虫! 即使宋国军队能下狠心屠杀这三百万人,也得付出极大的代价。到时,跟在后头的元军,攻打宋国便会轻松得太多了。 “目前看来,忽必烈不仅对中原实施绝户之计,对于整支元军与裹胁的汉民,也采取各种手段以断绝他们后路的希望。 整个中原,除河南之外,春后不可能有人耕种了。哪怕这些军、民回到中原,明年必将颗粒无收。那么,他们唯一的出路,只有就食于宋。若是不灭宋国,这些人肯定大多得饿死在战场之中。” “置之绝地而后生……忽必烈,连自己的后路都不留一条吗?” “他有没有留后路,我无法判断。”高正源淡然说道:“不过,五月时,兀良哈台曾率一千骑兵,穿过宋军防线前往大理。根据宋元正在和谈的条款,他准备前往大理宣布忽必烈允许其自立之事。但是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看到大理自立的相关信息。” 看来,大理是忽必烈给自己留的后路。攻宋失败,大理也许会是他最后的一个选择。 “自窝阔台以来,包括蒙哥在内,发动攻宋之战,必先从四川开始。可是,此次川北元兵,不仅未动,反而将兵力全部撤回利州。没有四川战场的配合,忽必烈如何能攻得下宋国?”辛邦杰问道。 高正源睁着空洞无神的两眼,想了一会儿,说道: “六年之前,宋将刘整投附忽必烈之后,曾上书忽必烈。具体内容我有些记不起来,我印象中,他主要说的事,就是劝忽必烈放弃对四川的进攻。数十年蒙宋之战,四川破败不堪,哪怕再次费力攻打,也守不住四川,讨不到任何好处。 如今看来,是忽必烈采纳了刘整的意见。 五年之前,刘整开始在襄阳之北训练七万水军,战力如何没有详细情报。但是元军拥有与宋国水军相抗衡的水军,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放弃四川,选择从中路突破宋国的江淮防线,显然刘整的这个建议已经初见成效了。 难怪无论多么艰难,忽必烈始终坚持把张柔的那支部队一直留在了白鹿矶。 “在宋元开始和谈之前,刘整便利用吕文德贪图货利的弱点,成功地在樊城之外的鹿门山设置榷场,并以此为据点迅速建立起第一个堡垒——鹿门堡。接着又是河口堡,再从万山到鹿门开始修筑长围,筑岘山、虎头山为一字城。同时修建的,还有牛首、安阳、古城、红岩、沙河等十余处城堡。 如今既然宋元战事开启,元军利用这些城堡,想来已经可以轻松地切断襄樊与外围的应援,哪怕一时攻不下襄樊,也可使襄樊兵马无法救援鄂州。” 所以,忽必烈对于宋国数年的布置,其最主要的目标,一直都是鄂州? 侍其轴缓缓点头道:“若说忽必烈对宋国最熟悉的地方,应该就是鄂州了。当年他也是长驱直入,不过半个月时间便从息州攻至鄂州城下。如今无非再走一趟当年之路而矣。只是,宋国就没人吸取一下当年的教训吗?” “说起鄂州之战,我倒是想起当年看到的一份情报。”高正源缓缓说道。 “当时鄂州城危,贾似道亲身涉险领兵突破进入鄂州,致鄂州转危为安。忽必烈曾经在鄂州城下说过一句话‘吾安得如似道者用之’。 此后,忽必烈有没有派人说降贾似道,不得而知。但是他对于宋国的布局,现在看来其实很多方面都是围绕贾似道进行。 包括将贾似道摒弃于宋元议和之外,利用和谈的功劳扶持其政敌掌控宋国朝政。贾似道已完全被挤出中枢,想来这也是忽必烈想要的结果。 贾似道一去,宋国再无一人能如他一样,有办法调动前线所有的宋军,以抗击发动全线进攻的元军了。” 在座诸人,面面相觑。 高正源的分析,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但不得不说,这也许是离真相最近的一种可能。 权宋天下 第1013章 宋元之战 鄂州之战后,贾似道独掌朝纲。但是“打算法”的实施,令他在军中的影响力大为下降。加上理学一派对军中势力的争夺,进一步削弱了其对前线部队的掌控力度。 可即使如此,宋国如今依然找不出一个可以替代贾似道,拥有指挥前线所有军队的统帅。 襄樊的吕文德与李庭芝,都是贾似道的亲信,但彼此都不太服气;而屡屡与贾似道高唱反调的高达,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更不足以担当前线统帅重任。 水军看似庞大,却各自为政以久。江陵水军与鄂州水军各不统属;荆湖路水军与沿江制置司水军,各守长江一段,却几乎没有顺畅的沟通渠道。至于沿海水军,更是独立于内江水军之外。 赵昀久病缠身,四处延病,这早已不是秘密。如今新皇即位,贾似道完全失势,朝堂之内人心浮动,前线诸将已是一盘散沙。 忽必烈等的,就是这些机会吗? 把这所有的因素都综合起来,不得不说,忽必烈此战哪怕不能彻底灭了宋国,直接打到临安还是有相当大的可能性。 赵权揉了揉眉心,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心里闪过些许的挫败感。 跟忽必烈相比,自己在军事谋略方面还是差了不止一个等级啊。 好在,自己多年经营的大后方,现在已经到了收获的时期。尤其是打造的一支无敌海军,让大权国完全立于不败之地。如此一旦与元国进入长期拉锯战,最终获胜的必然会是大权国! 这大概也是忽必烈突然放弃中原,转攻宋国的主要原因。占据江南,凭借江淮天险与宋国巨量的民间财富,起码可以挡住大权国数十年时间。一如宋与金、蒙的对抗。 宋国,这算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吗? 当然不是! 激流行舟,不进则退。宋人不仅不想着如何击败忽必烈的元国,反而与其勾结来打击政敌。不缔与虎谋皮! 当然,这并不是说叶梦鼎等人就准备卖国求荣,而是宋国自上而下,也许包括贾似道在内,都根本不相信,元国有灭了宋国的实力。 那么剩下的一个问题,就是大权国是否要发兵救援宋国? 不救,如果忽必烈一旦灭了宋国,先不说千万宋人从此生灵涂炭。忽必烈一旦整合宋兵,故伎重施,再驱逐数百万宋人反攻中原,大权国又该如何抵挡? 会议室,几乎所有人都沉重地摇了摇头。 如果不安抚中原饥民,任何军队都别想顺利穿行中原南下。哪怕骑兵可以,辎重也不可能。除非,一路走一路开屠! 而要想从后路包抄元军,没有数十万的兵力,根本无法威胁得到重兵云集的河南与鲁南。 说降元国军中将领,也是一个办法,但没有一两年时间根本见不到效果。 “派海军协助宋国,如何?”辛邦杰问道。 几个人同时摇了摇头。 姚枢皱着眉头说道:“贾似道辞相,其中原因之一,是有人弹劾他勾结外敌。一是当年在鄂州之战时,私下与忽必烈议和,卖国求安,以此获得进阶之资。另外是勾结我国商人,牺牲宋国利益,大肆行走私之事,中饱私囊。如今,宋国朝堂中枢,没有一个人敢公开与我国外交部派出的使者接触。” 海军目前的实力,横扫宋元海域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整个大权国无论是船只还是粮草都处于捉襟见肘状态,根本无法对元军造成有效的打击。 更何况,大权国海军建设,所有船只都是以海船为主,真要逆流进入长江,根本发挥不出任何的战力。 对内陆的远程打击能力,始终是海军的最大短板。 当然,指望只凭着海军就能搞定所有区域的战争,也不现实。 赵权说道:“我会想办法,先联系下贾似道,了解下如今宋国是否有其他的反制措施。渤海海军先继续辅助山东、河北东部流民的迁移;黄海海军抽调一部分备战;通知南海海军,不要有任何举动,免得与宋国水军发生意外冲突。” “至于目前所有的工作重心,依然是中原百姓的安置。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误了今年的春耕。对于太原、大都、济南等地的守军,以劝降为主,暂不攻打。围其城,许出不许进。 军事行动,从西北开始,先彻底靖清凉州,而后是京兆府。等扫清西北所有残留元军之后,再谈南下之事。” 众人领命,各自带着颇为沉重的心情散去。 每个人都觉着憋屈,大权国军队根本就不是打不过元军,而是没有忽必烈那么狠。如今却只能无奈地看着他肆虐完中原,再去肆虐宋国,束手无策。 宋元战场上的形势,一日三变。 双方檄文漫天而飞。 忽必烈指责宋国言而无信,屡次和谈却总是不肯签订协议,而且迟迟不愿意进一步开放更多的榷场、不愿意与元国进行粮食、铁件等贸易、拒绝中统钞在淮水以南的使用。更可恶的是,直到现在,依然扣押着郝经不放。 元国声称,已经与大权国达成初步协议,两国军队兵分海陆,分别攻打宋国,待得宋灭之后,共同瓜分宋国领土。 宋国举国哗然。 他们痛斥出身蛮夷之辈的忽必烈,豺狼成性,驱百姓若牛羊,视人命如草芥。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同时,宋人又痛骂权国与元国狼狈为奸,趁人之危而觊觎宋之国土,尤其可恶! 宋国的反应,让大权国上下,不仅愤怒而且无奈。他们更愿意相信元国的谣言,却始终不肯相信大权国的解释。 和谈的大门,被宋国彻底关上了。不仅派往临安的使者被驱逐,就连在会稽府为理宗守灵的贾似道,也被加强了护卫,而一时不得见面。 大权国如今能做的,只有被迫当个看客,静静地等着宋元分出胜负的那一天。 或者希望宋国军队可以挡住元军两年时间,若是熬到元国粮尽,那元军必败无疑。 但是,宋国也许能够挡住元军的进攻,又如何挡得住数百万汹涌而下的北地饥民? 赵权对此,没有任何的信心。 还好,宋国朝堂诸公,对于嘉禾屿并没有投入太多的关注。 嘉禾屿毕竟是子矜的封地,而且子矜的夫君“权之肖”虽然被人怀疑是大权国的商人,却没有人知晓他的底细。 除了贾似道与李庭芝之外。 而且自从宋皇赵昀亲笔为嘉禾屿的妈祖庙上题了“泽施四海”的牌匾之后,嘉禾屿已经成为了一个圣地。 李勇诚的南海水军,已经移驻澎湖,嘉禾屿上除了三百个护卫,只有几个庙祝与数百常住的信徒。 权宋天下 第1014章 淮西溃败 三月初,利州三万元军南下,成都告急。宋元之战,自四川一直到山东的数千里战场上,全面爆发。 襄樊两城,已经完全被围。不仅外围的兵力进不来,吕文德想出兵支援荆湖其他被攻打的城池,也一样做不到。 鄂州城破之后,元军得到了巨量的粮草补充。当然,粮草再多,也不够他们养活随着元军南下荆湖的近百万北地汉民。 元军开始在鄂州进行休整。 第一批随元军南下的十五万汉民,抵达鄂州时,只剩十万不到。这些汉民在元军的协助下,接管了鄂州的所有民宅、物资与女人。 而滞留在鄂州城中的六万宋人,除了被接管的妇孺,无论老弱,一部分被驱上城头修补防卫设施。另一部分近五万人,开始被元军押着攻打鄂州周边其他的城池。 以百姓作为前驱攻打城池,这种行为千年以来便为世人所不齿与痛恨,但是不得不说,这种攻打效果非常强。 宋国荆湖战区已经被彻底破坏分割,彼此之间根本无法协调应援。荆湖制置使吕文德被困于襄阳,制置副使高达弃城逃入江陵,整个战区已经陷入群龙无首的严重混乱状态之中,对于元军的行动,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应对。 汉阳,元军以两万宋人的生命为代价破城,除了粮食与妇孺,又收获近五万宋民。 而后,是郢州、荆门、复州、德安…… 因为破城之后不屠城,只杀士卒,反而让元军的攻城行动进行得相当顺利。甚至有部分宋人自愿前往下一座城池说降、鼓动城中百姓里应外和,以争得不当炮灰的待遇。 一个月之间,除了襄樊与江陵,荆湖北路大半城池已落于元军之手。投降的文武官员无数。 当然,也不缺死国之士。可是,这些人身死城破之后,总是被迅速地淹没于献城的人潮之中,甚至无人为其收尸。 完全打通了息州南下至鄂州的道路,六十余万汉民,随着第二批元军汹汹而下。沿途每一座城池,都几乎完好无损。确实如忽必烈答应他们的那样,一入城中,便有吃的、有住的。而且还有现成分配的女人,这使得被迫南迁的这些中原百姓,一路抑郁的思乡之情被冲淡了许多。 毕竟大部分舍不得离开亲人的百姓,或是早已潜逃或是已经消失在南迁的道路之上。 余下之人,无非是元军大势之下,能得一苟安便可欣喜万分的芸芸众生而矣。 乱世之中,众多挣扎的蜉蝣。 如果说荆湖战区已经成为了人间地狱,那么淮南西路便是已经处于十八层的地狱。 元军先头部队两万人,自颖水南渡淮水,攻上正阳关后,就地驻守,将安丰军与寿春的大部分宋军吸引至正阳关。又有近万部队自淝水南渡寿春,在早已潜入寿春榷场的内应配合之下,轻松攻下寿春。 寿春,这座可怜的城池,十多年来,已经不知道第几次沦陷于北兵之手了。 元军以寿春为基地,在淮水上以舟搭桥,源源不断的军队与百姓涌向宋国的两淮西路。 击溃正阳关的宋国援兵之后,元军顺势血洗安丰县,不仅得到安丰县的存粮与船只,还有数万的宋国百姓。 半个月的时间,元国骑兵横扫庐州北部各座小城与乡村,每过一处,鸡犬不留。 三月底,三万元军,驱赶着十万北地汉民与二十万宋民,围攻庐州。 一到庐州城下,元军便将宋民之中老弱病残与濒死之人直接填入护城壕沟,庐州城前护城河为之断流。一日一夜,壕沟悉数填平。 而后,宋人百姓被迫举着棍棒攻打庐州城。哪怕庐州守将再不忍心,也只能下令剿杀。 五天之内,元军以十万宋人与一千元兵的性命为代价,耗尽了庐州城内所有的箭矢,城下堆积的尸体,几与城平。 当所有的宋人被耗尽之后,北地汉民开始持棍棒而上。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攻打。 庐州城破。 两淮制置副使、庐州守将吕文福与两万庐州宋军,尽皆战死。 而元军的损失,包括两千士卒、六万汉民,以及十余万的宋国百姓。 元军以超过宋军十倍的死亡率,获得了庐州之战的胜利。可是战后,元军又得到了八万的庐州百姓,以及后续而来的十万北地汉民。转眼之前便又是一支二十万的蝗军。 庐州,以及近二十多万惨死的北地汉民与宋国百姓,被焚于一炬。 尸臭盈于天地,寒鸦难飞。 四月中,元军汇集六万军队与二十万南、北百姓,自庐州过巢湖往东。连破巢县、含山,直抵长江北岸的和州历阳。 淮南西路,自寿春开始,直到和州,一路之上,除了被驱赶如骡马的百姓之外,再无人烟。 此时,宋国整条北部防线,依然在坚守的,只剩下了李庭芝的两淮东路。 凭着贾似道留下的数千骑兵,李庭芝早早便将防线推进到淮水以北的涟水区域。以此有效地破坏了南下山东的元军与百姓的渡淮作战计划。 但是,苦苦守住的前线,却并不能缓解淮东的危局。数十万逃过元军铁蹄的淮西百姓,大肆拥入淮东。饥饿、彷徨、无助、惊惧带来的恐慌,使淮东所有的城池,都充斥着巨大的隐患。 而且可想而知,数十万的宋人之中,已经夹杂着无数的北地汉民与元军奸细。一旦山东南部的元军突破淮水,自楚州南下,里应外合之下,淮南东路难逃崩溃! 而此时的宋国朝廷,依然沉浸于无休无止的争吵之中。 只是,现在的朝堂不同以往。 先帝在时,争吵还有听众,哪怕当时的贾似道权势滔天,毕竟皇座之上,还有一个深得臣心的官家,会给大家做出一个最终的决断。 可是如今皇座之上,是一个年方二十四,总是茫然地看大伙的新皇。 他还只是个孩子! 一想到这个现实,许多朝臣连吵架的力气都会瞬间失去。 贾似道辞相之后,左、右相之位一直虚席以待。签书枢密院事的马廷鸾,上任不久便丁母忧而归乡服丧。 自叶梦鼎否决了太后垂帘听政的议请之后,朝堂之上,便成了他的一言之堂。 一个参知政事,如今拥有的权势,已绝不弱于先皇之时的贾似道。连现在这个年轻的皇帝,都已经失去了对他的制衡之力。 这些日子以来,朝廷之上的争吵,并非是因为派系之间的争权或是夺利。而是因为最该为元宋之战承担责任的叶梦鼎,一直处于沉默之中。 权宋天下 第1015章 朝堂之争 叶梦鼎的沉默,意味着他不觉得自己应该去前线领军御敌,那么谁去? 宋元的和谈一直是叶梦鼎在操持与推动。虽然协议始终未签,但是宋国已经收获了许多实在的好处。 刘整虽然还未回归宋国,但一些前些年降了蒙哥的将领已经被送了回来。 正式交易的战马,虽然只有五百匹,但是另有一万良马已经到了随州。 元军虽然还没完全交回利州,可是已经让出了几座川北的山城。 随州、樊城、息州、寿春等地榷场的开放,让边线阃帅有了大量的隐性收入,也使叶梦鼎在军中的名气大涨。 这些,都已经成为了叶梦鼎的晋身之资。 然而,如今却发现,元国所谓的和谈竟然是一场天大的骗局。所有宋人,都被忽必烈玩弄于手掌之中。 这倒也罢了,元军大举入侵,北部防线已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而是到底应该如何遏制住元军的攻势? 否则,临安危矣!大宋危矣! “必须马上调动重庆守军,顺流而下汇合江陵军队,收复鄂州!” “利州元军已经南下,你这是在空出重庆,把整个四川拱手相让与元军吗?” “荆湖南路、广南西路守军可以北上……” “兀良哈台已回到云南,这是忽必烈为了牵制这两路兵马留下的伏笔!” 兀良哈台! 此人当时就是叶梦鼎一力主张,让其回到云南,安排云南复国之事。 叶梦鼎依然没有吭声,朝堂上的争论还在继续。 赵禥扭了扭屁股,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陛下,微臣以为,应当迅速派出两路和谈使。一是与元国继续和谈,令其退兵;二是与大权国联系,希望他们可以与宋国南北夹击元军。” 叶梦鼎眉角微微一抽,终于有人提到权国了。他本身对权国倒是没有太多嫌恶,只是深知权国与贾似道勾结已久,与权国的和谈,唯有贾似道才能胜任。 这便意味着贾似道将会重归朝堂,这是叶梦鼎最不能接受的事。 “与元国的和谈一直在进行,但是目前并无任何进展。”有人出声反对,“而权国,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他们与现在的元军,又有什么区别?” “别指望别人的,速速整军,击溃来敌,方为上上之策!” “如今前线军队,深受贾似道荼毒,可战之师,早已损失殆尽,拿什么去阻挡来敌?” “是,所有过错,皆因贾似道一人!” “臣请斩贾似道……” “斩了贾似道,忽必烈就会退兵吗?”有人阴阴说道。 “起码,可以防止贾似道与忽必烈勾结,出卖宋国而求荣。” 朝堂上许多人听到这话,心里不禁都涌出奇怪的念头。据忽必烈所说,贾似道一心与其求和,但此事真假难辩。可是通过与元议和真正得到荣华富贵的,却是叶梦鼎。 “宋国前线,还有近万艘战船、十数万水兵,为何不派他们出去御敌?”有人赶紧转移了话题。 “元军前锋已至和州,建康水军必须严守长江防线。” “沿海制置司的水军呢?他们的战船一样可以纵横于长江之中。” “沿海水军绝不能动!一旦海防空虚,权国水军来袭,以何抵御?” 权国水军理论上确实是个威胁,但是自宋元大战爆发之后,所有权国船只都已消失不见。防备是必须的,不过更重要的是,一旦临安危急,沿海水军还得承担着临安皇室以及这些朝堂重臣撤出临安的重任。 这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的差错! 所以,沿海水军不能动;沿江水军不能动;荆南、广南守军不能动;四川重庆守军不能动。 那该如何是好? 众人又一次看向叶梦鼎,他依然无动于衷。 宋国不是没有兵,而是缺乏一个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进入战争角色的统领。 这才是叶梦鼎一直无法做出决断的主要原因。 前线诸将,吕文德与李庭芝都是贾似道的嫡系。而且这两人,一个被围困于襄樊,一个被牵扯在淮东,已经无法跳出泥潭统领全局。 而被自己寄予厚望的高达,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失守鄂州。 不能从战场上提拔统帅,只有从朝堂之上派重臣过去。 本来,这种事非马廷鸾莫属,可是他却偏丁忧在身。而且,还拒绝了自己夺情起复的要求! 自己去前线统领防线,也未尝不可。 若从能力上来说,叶梦鼎自信朝中无人能与自己比肩。 只是皇帝年幼不经事,中枢只余自己一人,一旦离开,朝堂必乱! 大战之时,无法保障一个绝对安稳而且运行有效的大后方,前方将士再如何拼命,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再等等? 或许战场上会出现转机。 叶梦鼎不相信忽必烈此战存着灭宋的决心,也许他只是因为中原天灾不断,想南下劫掠一些财货,同时期望通过战争以消耗一些老弱人口来缓解粮食的危机。 草原上的蒙古人,不是一向都是如此吗?但凡遭遇天灾,必定是他们南下劫掠之时。 而且,哪怕元国已经有了水军,已经突破了淮水防线,叶梦鼎也觉得他们根本不可能还有余力再破长江防线。 以不变应万变,将元兵拖入无休无止的攻防战之中,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之后,事不可为,忽必烈自然只能选择退兵。 到时自己再上前线,率百万将士,予以坚决的反击并顺势收复失地,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到时,朝堂之上,那些对自己心生不满的臣僚,应该就无话可说了吧。 “陛下——”朝堂上,那个语气阴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皇座之上的赵禥,懒洋洋地哼了一声。他知道,这些正在吵架的大臣们,口称陛下,其实没人在乎自己听了没,也没人期望自己会做出一些什么样的反应。 所以,赵禥的心思也从未在朝堂之上做过多的停留。 叶梦鼎却有些警惕地看着这位年近七十的老臣。 江万里,是现在朝堂之上,年纪最大的一个大臣。虽然他师承朱熹门下,太学出身,却是理学一派中与贾似道最为亲近之人。 “微臣以为,元军悍然入侵宋国,其根源是在于贾似道,若非他当年主动与忽必烈求和,也不会惹出如此恶果。既然如此,何不诏示贾似道,令其即刻奔赴前线,无论与元和谈也好,击退元军也罢,全由贾似道负责。若是未能建功,数罪并罚,当斩贾似道!” 叶梦鼎轻皱眉头。 这江万里,是在为贾似道复出铺路,还是准备给贾似道挖个大坑? 自己不能离开朝堂,前线阃帅不能用,贾似道可以吗? 他会不会凭着掌控的军权,倒逼自己让出朝政大权?他能否抵挡得住裹胁百万平民百姓的元兵?他会不会再度勾结权国,而给宋国带来灭顶之祸? 叶梦鼎一时有些犹豫,但是终于没有出声反对江万里的提议。 如果贾似道可以接受“戴罪立功”的条件,倒是可以接受他重掌前线军权。 虽然从来没有人给他定过任何的罪责,但只要他敢复出到前线领兵,就自然可以坐实他的“戴罪”之身。 权宋天下 第1016章 流民安置 幽蓝的海面上,天高云阔。 一只海鸟,低空滑翔,偶尔会突然折身,如离弦之箭扎入海面,而后叼起一只小鱼,仰着头冲向天空。它很兴奋地拍着双翅,扭着头展示着今日的战利品,却见一只海东青正缓缓从自己头顶掠过。 海鸟一惊,梗着脖子吞下小鱼,迅速地贴下海面,猛力地拍着双翅而去。 高空中的海东青只是微侧脑袋,留下一丝睥睨,继续北去。留下寂静无波的海洋,一直荡漾到天际。 五月的渤海,分外迷人。如温润的新妇,令人忍不住想要俯身而握。 然而,一具漂浮而来的尸体,打破了眼前所有的美丽。 尸体早已面目全非,泡得泛白的尸身边上,一群小鱼正翻腾追逐。 倚在船舷边上的赵权,微微地叹了口气。 一张渔网自船上撒入海中,兜住尸首,打捞而起。几个带着口罩的士卒,扯开一块油布,连着渔网与其中的尸首一起裹紧,放入船尾的一个大瓮中。又有士卒往瓮中放入一些松木枝,洒入一些火油,再扔进一根燃着的火把。 船尾便飘出一股黑烟与浓浓的臭味。 烧烬凉却之后,瓮中余灰被掏出放入另一个小罐之内,密封置于底舱。 底舱之内,整整齐齐地摆着百多个这样的小罐。这些小罐在船只靠岸后,将择地集中埋葬。 船只缓缓地靠在登州之外,庙岛的简易码头之上。 庙岛虽然在半年多前,被元军驱赶的百姓催毁。但是岛上建筑大多是一坚固的水泥建筑,稍微修整之后,依然能用。有些被当作救护室,有些是存放物资的仓库。 这里已经成为了登州流民向辽东、萁国迁移的中转站。 密密的帐篷,错落有致。 几万人的营地这内,没有腥臭之味,也没有喧嚣吵闹。只有浓重的生石灰味道与低低的抽泣声。 所有人都瘦骨嶙峋,也许来一场台风,就会被刮得不知所踪。 无论是衣不蔽体的老人孩子、或是遍身褴褛的妇人,眼中都看不到一丝的光亮。生命对这些人来说,似乎只剩下了茫然的惯性。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到底去了哪,他们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他们更不知道明天的自己,还有没有必要活在这个世上。 赵权慢慢地在帐篷之间穿行,一言未发。胸中如有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营房之中,奔出一个老者,清癯而修长的脸上,布满疲惫之色。宽松的右衽薄衫,让他的身材显得格外削瘦。 此人急行至赵权眼前立下,整好衣裳,双膝跪地,躬身大礼而拜:“属下,见过国主!” “起来吧。”赵权淡然说道。 虽然他屡屡强调,在大权国内部,所有人对自己都不用行跪拜之礼,但是总有人愿意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忠诚之心。 久而久之,赵权似乎也有些习惯了。 只是,印象之中,这位忽必烈的前首席幕僚、如今的萁国国相刘秉忠,还是第一次对自己行如此大礼。 刘秉忠缓缓地撑起身子,看着赵权,微红的眼眶之中,泪光隐现。 “刘先生,出什么事了?”赵权有些诧异地问道。 刘秉忠摇了摇头,并未答话。 赵权也没放在心下,拍了拍刘秉忠的肩膀,说道:“刘先生操劳多日,还是要多加休息,你若是倒下了,影响的可不止是数百上千的百姓!” “是!多谢国主挂念!”刘秉忠躬身应道。 赵权有些奇怪地看着刘秉忠,多日未见,这位先生似乎变得有礼貌了许多。 自刘秉忠出任萁国国相后,理论上他只需要向侍其轴与梁申两位负责,因此与赵权之间并没有太多见面的机会。赵权也放任他,给了他最大的权限去打造一个全新的萁国。 李璮起兵之后,刘秉忠自山东迁移了数十万的百姓去萁国,让萁国在短短的数年时间里就重新焕发出生机,堪称治国有方。这使刘秉忠拥有了相当超然的地位。 此次因忽必烈惨绝人寰的举动,令中原百姓遭受了巨大的灾难,大权国上下被迫出动所有可用的人力,尽可能的挽救这些被抛弃的老弱妇孺。刘秉忠也自愿承接山东百姓的安置事宜,已经在庙岛驻守了近半年的时间。 看到刘秉忠大礼参拜,营地中的百姓终于有了动容之色。但是,眼光中更多的却是深深的畏惧。 赵权在营地中逡巡而走,两眼不停地向帐篷中探视。刘秉忠错开半个身子,与大嘟嘟紧紧跟随。 一个老妪,盘坐在帐篷之前,双腿之间,窝着一个如猫般的瘦小丫头。 老妪左手端着一个木碗,碗中粥可映人。右手往碗里探出一根手指头,颤微微地捞了一会,指尖粘出一颗米粒,小心翼翼地抹在丫头的唇上。半闭着眼睛的丫头,下意识地伸出舌头,将这颗米粒舔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嚼着。 老妪眼中,泛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随即又将手指头探入粥中,继续捞着。 赵权涌出无数心酸,不忍再看,别过头继续前行。 “粮食,还能撑多久?”赵权轻声问道。 “不知道。”刘秉忠的声音,有些缥缈,“我不知道登州、益都,还有整个山东,到底还有多少百姓需要救助。更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熬到我们有能力去救助他们的那一刻……” 粮食…… 大权国如今辖下国土,早已超过中原,但是人口依然远远不如。北高丽本非产粮之地,萁国生产刚刚恢复不久,以东北一地的粮食生产,保障大权国百多万民与军队所需,自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突然多出的两百多万张嘴,却让大权国粮食储备彻底见空。 此时若是忽必烈突然反攻中原,大权国军队甚至连出征的粮食都很难充足供应。 “臣下无能,只能给这些百姓最少的粮食配给,尽可能吊着他们的命。” 赵权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是你无能,是我无能。是我没有做好储粮的准备,是我没能预料到忽必烈会歹毒如斯。我其实早该不顾一切的代价,杀了他才是!” “不过,杀他还在其次,如今,到底哪里还能找得到粮食,来解救这些百姓呢?”赵权喃喃而语。 权宋天下 第1017章 解惑 “马——”大嘟嘟突然说道。 “什么马?”赵权一怔。 “肉马,海参崴那,还有三万多匹的肉马。不过……” “对啊!”赵权扶额而叹。 梁申十多前,培殖出来的肉马,奔跑能力不行,根本不堪在战场上使用,却一直被骑兵当作移动的粮仓。 不过,这些肉马归军部所有,一旦耗尽,军部可真的连最后的存粮都没了。 “先调一万匹肉马来山东再说。”赵权咬着牙说道:“马上给辛邦杰去信,就说是我的意见。” “这,合适吗?”刘秉忠看着赵权的眼神,期盼之中带着纠结。 “一匹马的肉,一天之内起码可以吊住数百人性命,比那些稀粥好得多了。不管如何,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饿死!” 刘秉忠呆呆地看着赵权,眼泪缓缓流淌而下。 赵权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刘秉忠再次跪伏在地,以头抢地,哽咽而言:“国主,臣错了!” 赵权弯下腰,想把他扯起,却没扯动。只好蹲在刘秉忠身边,说道:“刘先生,你这……” 刘秉忠直起上身,泪水和着黑泥,糊满了半张的老脸。 “自年幼时,臣便立下宏志,当为这乱世寻找一位明君,以平息北地数百年来动荡不息的战乱,为中原百姓谋得一个太平盛世。 可是,臣万万未曾料到,臣寄予毕生希望之人,忽必烈,竟然会是一个如此残毒暴君!中原百姓在他眼中,草芥不如! 臣瞎了双眼,才会去辅佐一个如此歹毒的蛮夷之徒! 中原数百万百姓,遭其荼毒、流离失所、赤地千里,臣罪不可恕!” 赵权默然不语。 刘秉忠投靠自己,其实一直心有不甘,因此宁愿去经营一个完全破败的萁国也不愿入职权国中枢。他心里大概也一直在赌气,觉得大权国未必就能击败忽必烈,到那时再出山主持大权国军政,便能彰显出他的能力。 不过刘秉忠虽然有些小心思,赵权倒是相信,他的确一直在为中原、为北地汉人谋求出路。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忽必烈作为君王的底线。 所谓虎毒不食子,一个君王再如何残暴,也应当善待自己的子民。 被忽必烈驱离元国中枢,刘秉忠心里有所怨怼,但其实很理解忽必烈的行为。可是这一次,忽必烈却让他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曾经辅佐过这样的君王,也许将会成为刘秉忠一辈子的耻辱。 帐篷里,衣裳褴褛的百姓,呆呆地看着痛苦流涕的刘秉忠。 “国主乃大德之君,可恨刘某,牛目识草不识珠! 忽必烈为了谋求一战之胜,可以牺牲数百万百姓。国主却为了百姓,可以放弃对天下的攻伐! 今日之后,臣刘秉忠,当奉国主为天下之君,誓为君之牛马,但凭驱使!” 一个如此骄傲的人,俯身在自己的脚下,献上他的忠心。赵权却没有丝毫的成就感,这代价,太大了! 如果能够选择,他宁愿把刘秉忠还给忽必烈,也不愿意看着数百万的百姓在生死边缘挣扎。 这段时间,过得太艰难了! 甚至比刚到南京府时,还要艰难。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妻、儿,都饥不裹腹。 幸亏中枢所有的文武官员,都支持自己的决定,否则很可能中原百姓没救多少人,大权国内部却已经先陷入内乱之中。 赵权努出一些笑脸,说道:“刘先生,起来再说吧。否则你一旦累倒,遭殃的可是等着你救护的百姓。” 大嘟嘟扶起刘秉忠,两人继续跟在赵权身后,渐渐地离开了营地。 “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刘先生能否为我解惑?” “臣,知无不言!” “你觉得,忽必烈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发动全面的攻宋之战?” 刘秉忠沉吟片刻,答道: “无论是蒙古人,还是北地的汉人,数千年以降,最强的战力都是以骑兵为尊。然而,大权国却生生地改变了这个局面。 这是连我之前都未曾预料到的局面。 当忽必烈发现,权国水军已经完全控制了渤海,拥有无可匹敌的海上力量时,他便知道,战争的格局,已经发生了不可逆反的变化。 元国军队可能在局部区域的战场上击溃权国军队,但是要想彻底灭掉权国,完全不可能。 而且,元国无论是经济还是商业,发展的潜力与速度都远远不如大权国。再给大权国十年或是二十年时间,大权国必将拥有辗压元国的实力。 中原虽然占据天下中心,但四面皆敌,无险可守,除了人口,再无任何优势。 忽必烈受罪于蒙古人,失去对漠北的控制之后,连最后退路都没了。 攻取宋国,据江淮而守,当是忽必烈唯一能想得与大权国相抗长衡之路。 此时若得宋国,给忽必烈十年时间,也许他真的可以与大权国划江而治。” 赵权频频点头。 刘秉忠之言,解了他心中最大的疑惑。 看来,忽必烈对权、元两国之间未来实力的对比,还是有相当清晰的认识。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赵权相信,不需要十年更别说二十年,只要再给自己五年的时间,不需要动用太多的兵马,便足以从经济上彻底催毁元国了。 尤其是对于海上军事力量,这是元国朝堂上下,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得了的事物。 为什么要建立海军?如何建立?海军与水军到底有什么区别?如何使用海军?如何防范海军? 就是连刘秉忠,也是在萁国呆了数年之后,才对这些问题有了深刻的认识。也才明白为什么忽必烈会知道了权国海军的强大之后,会宁愿选择攻打貌视庞然大物的宋国,也不愿再与权国过早地爆发决战。 忽必烈,他是想通过接管宋国的水军,打造一支可以与权国海军相抗衡的军事力量。 哪怕不能超过权国海军,但只有守住海疆,才有可能在陆上的决战中,获得最终胜利的可能。 “忽必烈哪来的自信,就可以一战而灭掉宋国?”赵权接着问道。 “一战灭宋,忽必烈未必就有十足把握。臣以为,五六成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理宗在位四十年,宋国国势渐弱,但是整体国力并不输于元国。 如今新皇,据说天生愚钝。只会袖手空谈的理学门人,开始把控朝堂。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内忧外患却无人可挽将倾之大厦。 其实若是没有大权国意外崛起于东北,臣以为,只需十年,宋国必然被元所灭!” 赵权面无表情地看着刘秉忠,心里却委实佩服得很。 这厮,的确有他自傲的本钱。 权宋天下 第1018章 黄河大堤 刘秉忠清咳一声,以掩饰些许的尴尬。 在国主面前,妄议大权国,确实不太合适。 “新皇上位,朝堂内争,唯一能镇伏前线诸军的贾似道大权旁落。宋国哪怕有百万军队,如今也不过一盘散沙。 这确实是一个灭宋不错的时机。 而驱赶百万百姓攻宋……” 刘秉忠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此举太伤天和,哪怕忽必烈能灭掉宋国,也必然守不住半壁江山!” 赵权犹豫一阵,终于开口问道:“忽必烈驱北地汉人南下,鸠占鹊巢。刘先生,可有制衡元军之道?” “那就,诛鸠之心!”刘秉忠咬牙切齿地说道: “自得掌大权之后,忽必烈内政依赖畏兀儿人,军队则大多被蒙古人控制。在中枢之中,给汉儒汉将留下位置,大概就是想通过他们,来操纵中原的数百万百姓。 这些中枢汉官,之所以还能听从忽必烈号令,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能想像得到,他们所侍奉的君主,会残暴如斯。一旦忽必烈消息控制失败,让这些人知晓中原如今惨状,知晓他们在前方为自己的君主苦战时,归家之路却已被君主彻底断绝。 我想,没有人能够再以正常心对待忽必烈。 他们,都是中原人。他们的根,都在中原。哪怕灭了宋国,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如我一样…… 若是如此,还不能让这些人醒悟,那么史书之上,必然会为他们留下浓重一笔:助纣为虐,大奸大恶,惨绝人寰,罄竹难书!” 赵权不得不承认,这些中原的读书人,花花肠子确实不少。 后世之人,对于青史留名或是遗臭万年,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概念。历史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而且,迷雾太多,谁也搞不清楚自己所能了解得到的历史,到底是不是真的历史。 但是对于古代任何一个读书人来说,每一部遗传于世的史书,都是被他们奉为圭臬的经典。 经史子集,史书的地位仅次于圣人之言。史书,表征盛衰、识古鉴今,可令世人明善恶知惩劝。 而修订史书,则被当作一个学者毕生最高的成就。 正因为有可传后世的史书,才让当权者为恶之时,有了许多的忌讳。 赵权突然想到,如果此时的贾似道,知道自己死后,被当作南宋亡国的最大奸臣,钉在历史书上,遗臭了千年时间,他还会坚持推动对于宋国的改革吗? 如果他现在就降了忽必烈,由元朝负责编订的《宋史》,会不会就能给贾似道一个更加公平的评价? 起码就目前看来,说贾似道贪财贪权贪富贪贵,赵权不会有任何怀疑。但是说贾似道卖国、说他大奸大恶,还真的有些不知所云。 赵权随即又哑然一笑,自己淡吃萝卜咸操心,面前一大堆无法解决的事情,却去管贾似道身后虚名作甚? “国主?”刘秉忠看着赵权,有些忐忑地问道。 赵权正待开口,却听大嘟嘟轻声说道:“陈部长过来了。” 赵权愕然看去,从岸边码头上,一人狂奔而来,满脸焦虑,正是已经略微恢复了宽硕身材的陈耀。 赵权不由心里一沉。 这些年,陈耀手段日渐狠辣果决,能让他露出这种焦虑神色,显然是碰到了极为棘手之事。 “忽必烈,准备让人炸了黄河大堤!” …… 靖康之变后,为了阻挡金兵,宋军在滑县扒开黄河大堤,以水当兵。致黄河流入泗水,夺淮入海。 自此,黄河开始动荡,每一次人为或非人为的改道,都给下游百姓带来了极为可怕的灾难 金哀宗开兴元年,为阻住南逃的金哀宗,蒙古军队扒开黄河大堤,淹没开封附近数百里之地。 金国灭亡那年,宋军北伐。为了阻挡宋国军队,蒙古人在开封城北二十余里的寸金淀,扒开黄河,水淹半个河南。 发须皆白的史天泽,如今就站在寸金淀的黄河大堤之上。 眼前的河水,似缓实急,浑浊不清。偶尔的浪花扑起,带来星星点点的土腥之味。 这段堤岸,自三十年前被蒙古人挖垮之后,一直到十多年前才慢慢重新填充。但是,也只是填充而矣。想修补完整,没有投入十万以上的人工,根本做不到。 哪怕不炸去这段堤坝,上游雨量一大,也许黄河自己都会垮了吧。千疮百孔的河堤,垮个一两段,岂不是件很正常的事? 史天泽蹲下身子,探出手舀起一点河水。还未举到眼前,河水便已经从掌中滑尽,只余细细泥沙。 这些,会是不久之后,留在河南大地上的泥土吗?朝中管理河工的人,总是在说,河水漫过的土地,最为肥沃。数年一次的黄泛,会给河南各地,重新盖上一层沃土,这样来年的庄稼就可以长得更加的旺盛。 至于开封,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史天泽撑起身子,慢慢爬上堤岸,回望远处的开封城。 颓败不堪的开封城之外,是一个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行宫。 那是阿合马为忽必烈南巡而建的驻骅行宫。然而,忽必烈只不过在这里呆了两个月,就继续往南而去。 如今还留在开封的,只有两支千人队,一支是一直跟随着自己的真定护卫军,另外一支却是忽必烈宿卫率领的蒙古军。 此时,连史天泽都已经不知道,忽必烈会在哪里。 淮水之北的蔡州?淮水之南的随州?还是长江北岸的鄂州? 开封大部分驻军与百姓,已经随着忽必烈南迁豫南。 有人是因为家里已经断粮被逼从军求活;有些人是因为听说夏天黄河会有一场巨大的水灾;有些人则是希望随着元军,去宋国谋求建功立业的机会。 留在开封城中的,只有三万多实在走不动的老弱妇孺。而开封周边,零零散散的乡村之中,还留着大量不愿南迁的百姓。 这些人,能熬得过这个夏天吗? 哪怕身为元国的重臣,史天泽也已经拿不出更多的粮食来维持他们的生命了。 所谓兴也黄河,亡也黄河。 这座城池,曾因为黄河。因为纵横交错的黄河支流航运,让开封成为了宋国的都城。可是也因为黄河,令开封屡屡遭受灭顶之灾。 权宋天下 第1019章 说服 天灾,无人可挡。人祸呢? 还是因为自己而导致的人祸! 自己,要为了那个抛弃中原数百万百姓的人君,承担这个千古的骂名吗? 夏日炎炎,史天泽的心里却一片冰凉。看着远处的似乎已经被大水冲垮的开封城,目光愈加浑浊。 “谁?停下!”一声大喝突然响起。 史天泽眨着眼睛,重新聚焦,这才看到,有三骑正缓缓向堤岸行来,十个护卫一字摆开,拦在他们面前。 当中一个,身着乌黑单衫,腰板挺直坐于一匹灰马之上,杂乱的胡子布满脸间。只有一双眼睛,偶尔会闪出让史天泽觉得似曾相识的精光。 此人左侧,是一个神态惫懒之人,似乎也曾经见过。 史天泽一边在脑中思索,一边看向另外一侧之人。 梁城? 郭侃的侍卫长梁城!他怎么会来这? 史天泽视线重新回到中间那人身上,心里惊诧莫明,眼前这个浑身邋遢的男子,是那个总是一身白衣白铠、倜傥风流的郭侃? “郭侃求见史丞相!”中间那人一声大喊,中气十足。 真的是郭侃啊—— 督促郭侃接管顺天府军,出兵攻打东北,并允诺其“辽西王”的封位,是史天泽以中书省名义亲自签署的诏令。可是诏令发出不久,便听到消息,郭侃不仅没有领兵出征,反而解散了海阳榆关的守军,就此消失不见。 他这是到哪里当流民去了吗? 史天泽抬起手挥了挥,护卫散开。 郭侃三人下马,走近史天泽身前。 史天泽上下打量,确实是郭侃!只是那张曾经俊俏的脸,如今已经完全被风霜所遮掩。 “见过史丞相!”三人同时抱着行礼。 史天泽皱着眉看向郭侃身边,身材不太胖的胖子。 “在下,陈耀。” “好大胆!”史天泽一怔,而后怒吼。双眼下意识地往四周扫去。 除了自己的十个护卫,河堤上下,再无他人。 “你这是降了权国?”史天泽眯着眼望向郭侃。 “没有,他真要想降,我还不一定要。不过他答应我,带我过来见你,并保证我活着回去。如此,我跟他之间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郭侃面无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以为,有郭侃在,我便杀不了你?” 陈耀两手一摊,“史丞相何许人,手下冤魂没有十几二十万,也有个七八万,多我一人,对史丞相而言,算得了啥?” 史天泽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过,若是加上大坝被毁,而死于水灾的河南百万百姓,以及河北、河东、山东因粮食被你们席卷一空而饿死的百姓……啧啧,史丞相,这可就厉害了!”陈耀对着史天泽竖起大拇指,“你从此之后,可以超过嗜杀成性的成吉思汗,成为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杀坯!” “你说什么?”史天泽难以置信地看着陈耀。 “而且,杀的还全是同族之人!”陈耀语气如冰。 史天泽感觉一阵眩晕突袭而至,他晃了晃头,怒喝道:“古来今往,战争有不死人的吗?” 陈耀点了点头,“是啊,所以,史丞相担心在战场上杀的人不够多,便以平民百姓的生命拿来凑数,只为了夺取天下第一的名头吗?” 史天泽指着陈耀,嘴角哆嗦着,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史丞相,你数十年在战场上厮杀,世上已再无一人,有你之胆气。你自然可以不用惧怕,夜里醒来时,会有百万冤魂缠身索命。 可是,你便不担心,你的后世子孙在祭拜你的时候,向世人夸耀自己有一个屠杀了百万平民百姓的先人吗? 你就不怕,后世史书,将你的暴行一一记载其中? 酷吏列传,当有你一个位置。 不,不,你可比历史上任何一个酷吏,都狠得多了!我学识浅博,还不知道有哪一个酷吏,手上沾着百万臣民的鲜血!” “闭嘴!”史天泽怒喝道。 陈耀摇着头,淡然说道:“想让我闭嘴,没问题。可是史丞相,你能让天下人,闭住悠悠之嘴吗?或是说,你还能让那些被你们冤杀的百姓,从地狱中回来,向史丞相道声谢。感谢你大发慈悲,结束了他们在这世上的苦难日子,早早投生?” “呛啷!”脆响,史天泽拔出佩刀,冷光闪过,刀锋直逼陈耀脖颈。 “史丞相——”郭侃抱拳。 史天泽斜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敢阻我杀他?” “义父息怒。”郭侃眼中有些无奈,“他们准备在真定立一个石碑,详细刻记去年以来,中原发生的这场祸及数百万百姓之灾,若是义父还坚持自己行径,不出意外的话,石碑之上,首恶之人,当为义父。而且,不仅是真定,中原诸府,都有……” “你,你们——”史天泽心神大震,手臂轻抖,在陈耀脖子上划出一条血丝。 陈耀伸出两根手指,把脖子边上的佩刀轻轻捏开。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刘秉忠先生有信给史丞相,看不?” 史天泽眼中闪出嫌恶,却接过信抖开认真看着。 良久,才把信件塞入怀里,刀入鞘,转身背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默然不语。 年少时,因为长兄被金将武仙所杀,怒而投军。从此跟在蒙古人身后,征伐四方。 确实如陈耀所说,死在自己刀下之人,不可胜数。但是史天泽始终认为,无论是当年的金国残余,还是江南的宋军,既然敢在战场上与自己为敌,那就得有被杀死的心里准备。 可是,现在,不是在战场上啊! 刘秉忠说的没错,这些百姓,都是自己曾经想要去守护的对像,是自己曾经的子民,是自己的同胞! 陈耀悠悠的声音响起:“我与小舅,都出身于真定军,曾受过史元帅大恩。若不是为了这些百姓,我等定然不会主动与元帅为敌。可是,若是史丞相非要以河南百万百姓为代价,来为忽必烈赢得战机,那说不得,我们也必须得罪史丞相了!” 史天泽依然一言未发。 “不过,如果史丞相愿意放弃毁坝的计划,我可以代表大权国答应你,半年之内,一兵一卒不入河南。” 史天泽转过身,脸上带着讥笑之色,“你们权国军队,还有余力南下吗?” “呵呵,史丞相莫要忘了,大权国军队,如今正在救助的,是元国的百姓,是你真定的父老乡亲!” 史天泽神情一滞,哑口无言,禁不住地看了郭侃一眼。 自己这行为,与当时郭侃劫持他的妹子与外甥,来威胁权国军,有何不同? 当时,自己得知这消息时,因不齿他的行为而切断了与他的所有联系。可是如今,自己在做的事情,算下来可是比郭侃低劣百万倍不止。 “你身边,监视你的蒙古人,你不想杀,我来处理。”陈耀昂然说道。 史天泽嘴角微微一抽。 “至于随忽必烈南征宋国的史家子弟,你愿意让他们回来,自然最好。你不想出面,也可以交给我来处理。但是,他们若是依然坚持跟随忽必烈,将百姓当作战场上的炮灰,那么耻辱碑上,绝对少不了他们的名字!” “义父请三思!”郭侃抱拳,躬身下拜。 “你现在做什么?手下的军队呢?”史天泽冷冷问道。 郭侃叹了一口气,答道:“离开榆关前,手下还有两千多兄弟,我向陈耀借了些华夏币尽数遣散。只是有六百余人,不肯离去。我如今带着他们,在真定暂代太守一职,行救助灾民之事。” 史天泽眼神又见泛散,半晌才缓缓说道:“真定,现在情况如何?” “十不存一。”郭侃苦笑着说道:“人手不足、粮食不足、药品不足。好在从北方调来不少耕牛农具,春耕勉强保住了一些。熬过夏收,情况应该可以转和一些。” “大权国,接管了河北吗?” “没有,所有的官员,都是从大都等地出逃的官员,自愿承担。官职也只是暂摄,他们说现在没空谈接管之事,所有的事情必须以保住百姓的生命为第一要务。” “大都呢?” 史天泽被忽必烈安置在大军的最后方,在阻止权国军队南下的同时,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切断南北所有的消息往来,以免动摇到攻宋前线元军的军心。 当然,无论是史天泽还是忽必烈,想要了解一些事情,自然另有渠道。只不过史天泽却始终没有主动去打听北地情况。 也许,真的是因为不敢! 北地的消息,会动摇到普通将士的求战之心,同样也会动摇到自己的决心。 “大都,快垮了!城内早已断粮,百姓因为逃离大都被杀无数。若非腾不出人手,一战可下。” 史天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白色的胡须,在风中不停地颤抖。 乱世,真真切切地来了。而且其中,还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开封城前,突然卷来一团灰土。而后是越来越急促的马蹄声。 “是蒙古兵。”史天泽一个亲卫近前,神色复杂地说道:“史丞相,你该回城了,否则……” “呵呵,盯得这么紧啊!”陈耀对着郭侃,略一点头,打了声呼哨。 三匹战马,颠颠靠来。陈耀三人同时翻身而上。 “我来……”史天泽话未出口,陈耀却已掉转马头,两腿一夹,抽马狂奔而去。 史天泽满脸雾水地看着溜之大吉的陈耀。这便是大权国堂堂的一个部长?竟然如此胆小怕事!把郭侃两人人扔在这,又算是什么事? 史天泽的几个护卫,相顾茫然。但见史天泽没说话,便收了去追击陈耀的念头。 郭侃却只是静静地坐于马上,看着渐至身前的蒙古人。 “停下,什么人!快停下,否则杀了你——”蒙古人大吼着冲来,分出三骑追击陈耀而去。余下七骑提着马缰,绕着史天泽等人,缓下马步。 “史丞相,为什么在城外滞留这么长时间还不回城?”一人怒斥道。 未等史天泽答话,此人又举着弯刀,斜指郭侃,“此人是谁,是不是敌国的奸细?史丞相,你好大胆,敢在此私会奸细?” 史天泽满脸铁青。 无论如何,他依然是元国中书省左相,却被一个十夫长当众喝斥。 蒙古十夫长见手一挥,“给我拿下这两人,回去好好审问!” “在下,郭侃。”郭侃淡淡地说道。 “郭侃?不认识!还愣着干嘛?拿下他!” 两个蒙古人催马往郭侃靠去,三个蒙古人满弓而视。 “这是征东军郭侃郭元帅!你们敢如此放肆?”梁城催马挡在郭侃身前说道。 “征东元帅?”蒙古十夫长有些疑惑地看着史天泽。 史天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刚才跑走的那人是谁?为什么一看到我们就跑?肯定有问题!拿下再说!” “下马!” 郭侃与梁城,微微侧身,翻身下马,立于马后。两人胳膊同时一抬,手中各自便多了一把钢弩。板机一扣,弩箭激射而去,两个持弓的蒙古人额头上便多了一根微微颤动的箭杆。 郭侃头一缩,避开迎面而来的一支箭矢。再探出头时,一支短矛飞出,挟着冽烈风声,直贯入蒙古弓箭手的咽喉。 此时,梁城已重新上马,手持长枪向蒙古十夫长杀去。 “你们到底是谁?大胆!史天泽,你还不杀了他们!” 丁丁当当几声脆响,十夫长手中弯刀已经被挑飞。 近身相斗,蒙古弯刀对战长枪,没有任何优势。 那边,郭侃一人手持镔铁长枪,独战剩余的两个蒙古兵。左开右磕,枪随步行,若蛟龙出水,晃出一片银光。杀得两个蒙古人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史天泽,史丞相,快杀了他们,快救我!否则……” 蒙古十夫长的吼叫声嘎然而止,额头上带着一根羽箭,摔落马下。 史天泽面无表情地把长弓递还给自己的护卫。耳中便听得一声大吼,却见郭侃已经绕到一个骑兵身侧,长枪贯入骑兵后臀,生生将这个蒙古兵挑向半空,随即砸落于地。 砸起一团泥尘。 最后一个蒙古兵,两股战战,心下后悔不止。正欲开口求饶,脑后风起,梁城倒提长枪,一声大喝,直接将其抡于马下。 权宋天下 第1020章 天翻地覆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陈耀嘻皮笑脸地回来了。 身后,是拎着三个蒙古人脑袋的丁武。 丁武把三个脑袋往地上一抛,下马对着史天泽躬身而礼,“丁武,见过史元帅!” 史天泽微微颌首,而后看向陈耀,冷冷说道:“坝上炸药的埋设,大多是这几个人负责,你们把这些人杀了,如何起出那些炸药?” 陈耀收起笑脸,下马对着史天泽端端正正叉手而礼,说道:“多谢史元帅,河南百姓将会感激史元帅做出的选择!” 史天泽微侧身子,不肯受他全礼。 “丁大哥带来了五百个手下,若是史元帅没有意见,其他的蒙古兵,就让丁大哥去处理了?” 踏白军啊,这大概是权国如今唯一可以抽调得出来的兵力吧。 不过丁武的这支踏白军,自成军以后,便给忽必烈带来了无数的麻烦。以其战力,对付一支千人队蒙古军,自然不在话下。 史天泽神色复杂地看着丁武。这个当初真定军的一个无名小卒,如今竟然也成为一个可以左右一场战争胜负的大将。 可是,当年威震中原的真定军,如今却早已成了一盘散沙。 “那些蒙古兵,我自己会去处理。”史天泽语气淡然。 “我当然相信史元帅的手下,没有一个弱兵。只是,现在人手宝贵,少了任何一个人,对于河南百姓的安置,都会增加一分压力。 这样吧,我让丁武配合你的手下。尽可能减少些战损?” 史天泽犹豫了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那埋在堤坝里的火药怎么办?”梁城忍不住问道。 “哈哈,小梁子啊——”陈耀浑不在意地说道:“把蒙古人都杀光了,你还在乎有人会去点火炸坝吗?更何况,来两场雨,埋在堤坝上火药再多,也都得废了!” 梁城愤愤地看着陈耀,却无言以怼。 “此间事了,我也得赶下一场了。河南百姓的安置,拜托史元帅了!粮草我会让人尽量调配一些过来应急。若是需要人手相助,史元帅尽管开口!” “诸位,再会!” 马蹄飞起,茫茫的灰尘掩住陈耀渐去的身影。 看着郭侃那张布满沧桑的脸上,已经渐渐舒展的眉头,史天泽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河南,沦陷了…… 七月初,淮水以南,长江以北,元军的战绩在继续扩大,攻势锐不可挡。 刘整率战船千艘,水军近万,协同鄂州三万元军,驱三十万宋民。十天时间,击溃岳阳援助水师,攻下江陵。 荆湖宣抚使朱禩孙、荆湖制置副使高达以江陵降。荆湖战区,除襄樊之外,全境沦陷。 闻知消息的荆湖制置大使吕文德,惊怒交加之中,因病而逝。 其弟吕文焕接任守将,继续苦守襄樊。城中粮草将尽,而费尽九死一生送往临安的求援信,却总是如石沉大海。 绝望的情绪,开始在襄、樊两城之中弥漫。 绍兴。 城北的一座七进大宅内,布局精致庭院中,贾似道一身轻绸裥衫,微闭双目,仰卧在一个楠木摇椅之上。 一个侍婢双手举伞为他遮住从树荫中渗下的烈日,一个侍婢站在摇椅边上轻摇蒲扇。还有一个侍婢正蹲坐在侧,身前摆着齐整的茶具,炉上滚水,随时准备冲泡。 院门被轻轻推开,管家贾全掂着脚进来,眼神问向摇着蒲扇的侍婢。侍婢轻轻地摆了摆头。 贾全只好侍立于侧。 良久,贾似道才出声问道:“怎么了?” 贾全躬身回道:“宫中,又来人了。” “不是跟你说,不见吗!” “这次来的,是内侍省押班魏邦。” 内侍省押班,分掌往来国信所、军头引见司、翰林院等部门之事,官位六品。在宋国宦官之中,级别低于都都知、都知与副都知。 但是这个魏邦可与其他的内侍不同,他是当今官家自小便陪在身边的宦官,可算官家的第一亲信。 荆湖告急、两淮告急,临安告急。 这已经是朝廷派来的第八个使者,希望迎接贾似道回朝。 当然,态度一次比一次诚恳。 前两次,是希望自己“戴罪立功”;接着,虽然去掉了可笑的“戴罪立功”,却也没有开口允诺到底会授予什么职位。 贾似道觉得,自己并非是在恃宠而骄,借机为难朝廷。 但是理宗已去,自己在朝中失去了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如果不能给予自己起码的尊重,一旦重回朝廷,结局便是或者被人重新排挤出朝廷,或者被当作此次宋元大战的替罪羊。 如此,还不如继续窝在绍兴自家私宅之中。 可是,事情拖到如今,却有些骑虎难下了。 贾似道万没料到,元军会打得如此坚决而且狠辣。更没有料到,宋军前线部队,竟然会如此不堪一击。 荆湖北路十失其九,两淮西路完全陷落。只剩下两淮东路,还在苦苦挣扎。 即使如此,李庭芝与其部将苏刘义,竟然还到了朝廷的贬黜。 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啊…… 贾似道一直都在犹豫。 重回朝廷,这是避免不了的事。哪怕自己躲得了一时,也不可能在此躲避一世。 可是他现在却怀疑,自己回了朝廷,还有能力挽救这将倾之大厦吗? 短短时间,天翻地覆啊! 贾似道继续闭着双目,曲起右手食指,不停地敲击椅背。 “爷——”贾全站立半晌,忍不住开口。 “叫他进来吧。”贾似道终于睁开了眼睛,站起身。 几个侍婢立时动了起来,一人给他拿来温软毛巾擦脸;一人拿来一个棉布靠垫放在茶几边上的一张太师椅上;一人移走摇椅退下。 不久,一个四十余岁的宦官,跟在贾全身后颤微微地步入院中。此人身着曲领大袖,下裾横襕,腰束革带,头戴软脚幞头,面上无须。 正是皇上的亲信宦官魏邦。 贾似道微一拱手,脸上扯出一丝微笑,说道:“见过魏大官。” 魏邦紧赶三步到了贾似道跟前,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贾似道大腿便哭:“贾相,救命啊——” 贾似道一惊,抽了抽腿,没抽动。随即往后退一步,魏邦却依然不肯松手,跟着他往前拖行半尺。 贾似道两眼一瞟,剩下的两个侍婢随即告退而去。 权宋天下 第1021 重掌朝政 “大官,你先起来可好?”贾似道无奈地说道。 “贾相若不答应,咱家今日就死在这里算了!”魏邦鼻涕眼泪,瞬时糊满了贾似道的裤腿。 贾似道看了一眼贾全。 贾全撸起袖子,抄住魏邦胳膊,把他扯开,死活按在了椅子之上。手一松,魏邦却又要从椅子上溜下去。 贾全赶紧又给他摁了回去。 贾似道无奈地在魏邦对面坐下,淡然说道:“无论我答应不答应,你总得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谁想要你的命了?” “不是我的命啊!奴婢贱命一条,死便死了,哪敢为此烦扰贾相!” 贾似道心里微微一惊。 “是官家,官家快,快……” “你说什么?”贾似道惊怒道:“官家怎么了?” “他,他惊惧交加,多日来寝食难安,如今已经重病缠身,连上朝,都上不了了——”魏邦哭诉道。 一听这话,贾似道反而稍微地松了口气。 官家青春年少,虽然幼时开智较迟,但身子一向康健。否决也不会在继位之初,便夜御三十余嫔妃。 所谓惊惧交加云云,也许只是魏邦托辞。 “近日,晨诣合门谢恩嫔妾者,每日几人?”贾似道淡淡地问道。 宫妃夜里奉召陪侍,次日早晨要到合门感谢宠幸之恩,主管内侍会进行详细记录。所以,官家每夜召幸了几人,魏邦比官家还会清楚。 魏邦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之色,“近月以来,最多两个。” 贾似道点点头。 从一夜三十多嫔妃,到现在只有两个,看来确实是有些惊惧交加了。 魏邦偷偷地打量了贾似道的眼色,双手笼在大袖中,低声说道:“其实官家也不想如此,只是,只是那些朝堂大公,不停劝导官家……” “此话怎讲?”贾似道眉头轻蹙。 “他们说,官家只需负责开枝散叶、延续国祚,其余的,交给他们即可。” 贾似道默然无语。 叶梦鼎这批人,对朝政大权的把持欲望,已经完全不加掩饰了。 大宋开国之时,太祖立下“与士大夫共治下”的规矩。南渡之后,宰相权势渐重,乃至屡有皇权被压制的情况出现。 如开禧年间,受拜平章军国事、立班于丞相之上、掌三省印,被人尊称为“师王”的韩侂胄;宁宗时逼死储君、矫诏立新君的史弥远,更是在先皇登位后,把持了整整十年的朝政。 权利是最能让人沉迷的一种毒药,一旦染上了,便根本无法摆脱。 直到现在,当今官家依然体现不出与其相匹配的治国能力,这让叶梦鼎看到了彻底掌控朝廷的绝好机会。 当然,这机会对于贾似道而言,同样具备着相当大的吸引力。 一旦把皇权限制住,自己所有的想法就可以得到毫无阻碍的实施。 这是中兴大宋,唯一的希望! 然而,倾国之力来的元军,让贾似道意识到,不仅叶梦鼎已经无力却敌,哪怕今天自己就回到临安,就一定能做得到吗? 自己的机会,在哪里? 可是,若继续窝居绍兴,任凭元军席卷江南。一旦大宋灭国,倾覆之下,岂有完卵?自己还能躲哪去? “贾相,先皇殡天之时,曾将官家委托给贾相,你不能撒手不管啊……” “贾相,官家日夜惊惧难眠,眼见身子消瘦、茶饭不思……” “贾相,贾相——” “先皇称贾相,为力扶汉鼎之元勋,大宋,需要你啊——贾相!” 魏邦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搅得贾似道脑壳如遭棒击。 见魏邦又要溜下椅子向贾似道扑去,贾全赶紧拽住他,说道:“魏大官,你也知道,家主一直染病在身。而且,还是‘戴罪’之中啊……” “不,不!贾相,谁敢定你之罪?那些人说了,只要贾相肯回临安,他们可以尊贾相为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位列于丞相之上。朝堂之上,内政外交,皆凭贾太师一言以定!” 太师、平章军国重军? 贾全满脸震惊地看着贾似道。 贾似道却只是微微颌首。这消息,自然早有人私下传达,若非如此,他今日连魏邦都不会与之相见。 魏邦瞥见贾似道的脸色,心知有戏,急急说道:“贾太师还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我一定让官家竭力满足!” 贾似道站起身,摇了摇头,说道:“我还需要再休息十天时间。” “太师——”魏邦又是一声干嚎,“我,我已经让那些临安来的护卫,全部撤走了!” “五天时间,绝不能再少了!你先回临安。” “不!” 贾全一不留神,魏邦又溜到贾似道跟前,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大哭道:“求太师开恩,让奴婢跟着太师回临安。否则,见不到太师,官家会杀了我的!” 贾似道抖了抖腿,依然甩不掉魏邦,只好无奈地说道:“随你吧。” 贾全拽起魏邦,说道:“家主既然已经答应,你便先起来吧。” 魏邦这才哭哭泣泣地掩面而起。 “贾全,你领大官先去歇息吧。” 魏邦一步三回头,随着贾全而去。 不久,贾全乐滋滋地回来。 “收了多少?”贾似道面无表情地问道。 贾全伸了一根手指头,有些遗憾地说道:“一千贯,可惜都是楮币,没值多少钱。” 贾似道冷冷一哼,贾全赶紧收起笑脸,束手伺立。 一千贯,理论上相当于一千两白银。贿赂自己的管家,都耗费如此,看来官家是真的撑不住了。 “去安排下,我要在最快的时间里,见到伍及。” “是!” …… 七月底,贾似道重回临安。 八月初,宋皇拜贾似道为太师、平章军国重事、魏国公。允其一月三赴经筵,三日一朝,治事都堂。 叶梦鼎、江万里、马廷鸾同时上书请乞骸骨。 经贾太师提议,宋皇签署诏令,任江万里为参知政事、王爚同知枢密院事、马廷鸾签书枢密院事。 八月底,起湖南安抚使汪立信为权兵部尚书、荆湖安抚制置使、知岳州、夔路策应使、湖广总领,给钱二百万。 赵溍为淮西总领兼沿江制置使、建康留守,给钱六十万。 李庭芝被重新起用,为两淮安抚制置使,给钱二百万。 殿前指挥使陈奕统率水军,负责鄂州至黄州的长江防线。 调黄万石任江西安抚制置使。 以夏贵为四川制置副使,兼侍卫马军都指挥使。 任留梦炎为湖南安抚使兼知潭州。 宋国北方防线,终于全面进入战争状态。 可是,还来得及吗? 赵权深皱眉头,看着摆在桌前的一堆情报。其中一份,是贾似道亲笔所书的求援信。 在座诸人,都淡然地摇了摇头。只有赵复满怀期盼地看着赵权。 权宋天下 第1022章 何为天下 “宋国淮水防线已破,下一步的决战,当在长江。可是,如今元军已经在长江北岸聚集了最少五千艘战船,其水军实力完全不弱于宋军。 长江天险,元军已占其过半!” “襄樊粮草已尽,宋军援兵迟迟未至,估计很难再撑下去。襄樊一破,元军再无后顾之忧,即便只是据有荆湖北路,宋军也只能徒呼奈何。” “夏贵可能要从四川出兵援助襄樊。” “四川兵马,能调动的不多,而且利州元军,已经快逼近重庆了。夏贵难道不守四川了吗?” “所以,贾似道希望咱们能出动西北部队,以牵制利州元军。”赵权说道。 “如此,西北野战军已基本平定凉州,可是京兆府还有一些城池尚未清除。此时南下,会不会让京兆府重陷于混乱之中?” “京兆府城的元军,粮草已尽,带不来太多的威胁,倒是应该担心他们是否会突出府城,入山为匪。” 对付守城之军好办,打得下就直接灭了他们,打不下便将其困于城中。但是这些军队一旦入山为匪,的确是件让人很讨厌的事。 “还有,凭什么要我军出动兵马,协助宋军攻打元军?当时我大权国欲联宋攻元,可是屡次被他们所拒。” “确实,宋国如今形势,完全是其君臣昏聩所致。” “不用时,弃我如敝履;用时却直接指手划脚,当我大权国将士如何物?” 的确,宋国君臣态度,不仅让人气恼无奈,更让人时时有吞了一只苍蝇的恶心感。 赵权无奈地看着众人。 所有在座的参会人员,大多分为两派。一是反对援宋,一是无所谓的中间派。真正支持援宋的,只有赵复一人。 但是,他到现在为止,也不过是姚枢手下的一个司长。最多只能发表下个人的意见,连最后表决的资格都没有。 “诸位——”第一次被邀请参加大权国军事会议的刘秉忠,站起身团团一揖。 “所谓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 如今宋、元、权三国之中,国力最强者,非大权国莫属。国主雄才大略,诸公无不当世翘楚,立志当远。 某以为,九州入彀,当是时也!” 所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能够参与一统天下的战争,补金瓯之缺,重塑九州之鼎,这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件足以热血沸腾之事。 有人脸上现出狂热神色,有人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目前天下杂乱的形势,看似危机四伏,但对于大权国来说,其实是最有利的。只要坐视宋元大战,再取渔翁之利,万事可定。 然而,若只是考虑这些问题,大权国军队就不会急匆匆地接收忽必烈扔下的烂摊子,以致被中原百万饥民整得狼狈不堪。 “然——”刘秉忠话锋一转,对着诸人正色说道:“诸君以为,何为天下?” 何为天下? 这个问题似乎没什么好问的,可是真要寻找一个很准确的答案,众人一时也有些迷茫。 “四海之内,皆天下!”有人抢先说道。 “寰宇之下,天地六合,此为天下。” 古人认为,这是一个天圆地方的世界。天穹之下,便为天下。 然而,自大权国重新确定了这个世界的形状,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自己生活在地球之上的概念。这天下,自然便非眼睛所能看到的那么简单了。 “奄有四海,方为天下之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拥有天下,便拥有了治理这天下的权力。天下,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众人议论声渐弱,刘秉忠施施然的又拱手一礼,说道: “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秦并六国,一统天下。 对于宋国而言,如今的江南、曾经的淮北,便是他们的天下。对于元国来说,已经抛弃的中原、正在图谋的江南,这是他们的天下。 那么,大权国的天下,又是什么? 鄙人以为,天下,并非是疆域之广薄,亦非土地之多寡。而在于百姓,在于民心。 但凡以华夏为源、奉炎黄为祖,其生存之地,便是我等所应当期待的天下!” 所有人都若有所思地看着刘秉忠。 赵权心里却是喟叹不止。 国家与政府,民族与人民…… 哪怕是在后世,也有许多人分不清楚这其中的关系。 而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国家的概念是极其模糊的,人们认识的只有“王朝”,一家一姓的朝代。他们以此为国,以忠君为爱国,以君主辖下的被统治者为民。 不以管辖之地来定义天下,而以同族同源的百姓居住之地来界定未来国家的发展目标与管辖权。换一句话来说,凡是这个世界上,愿意承认华夏族源、愿意侍奉炎黄为祖的人,无论他身居何处,无论他归属哪一个种族,他们所在之地,大权国都可以去管治。 赵权不知道,刘秉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这样的思想体系,又或许是自己隐藏在大权国政治体系中的一些伏笔给了他一些启发。但是这样理念,隐然间已经走到了这个时代的前列! 当然,在赋予了大权国未来的管辖权力同时,刘秉忠主要目的,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首先得承担起对这些百姓的保护责任。 不仅包括正在中原挣扎求活的百姓,也包括即将被卷入宋元大战中的宋国百姓。 忽必烈南侵宋国,中原已经成为事实上的无主之地。大权国入主中原,已经是必然。那入主之后呢? 刘秉忠显然希望大权国可以尽快地介入宋元之战。无论是为被裹胁至淮南的中原汉民,还是将被卷入战争中的宋国百姓。 越早介入,未必对大权国有利,但是却可以在对天下的争夺中,收获无可替代的民心! 民心所指之处,便是天下! 侍其轴两眼灼灼地看着刘秉忠,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叹服。 平定中原之后,大权国势必要攻略江南。但是在此之前,若能先取大义、再得民心,那大权国在一定程度上,便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梁申、姚枢与赵复若有所思,其他人则茫然地看刘秉忠,不知所云。 权宋天下 第1023章 无奈 在赵权的默许之下,侍其轴重新给这次军事会议定了调子。 此后数年,在宋元之战彻底分出胜负之前,大权国的所有重心将放置于百姓身上。对中原百姓的继续安置,以及对宋国的百姓的救济。 这个计划的实施,看似简单,其实真的要落到实处,困难重重。 粮食,是最大的困难。但是只要中原基本安置完成,以中原与东北的产出,应付数百万江南宋人,还是勉强可以做得到。 人手,是第二个问题。不过随着中原百姓安置稳定后,从中还是可以抽取一定的人手来配合下一步的安置计划。 危险依然在于忽必烈,一旦元军攻宋失利,携百万流民反攻中原,便会令中原重新陷于战乱之中。而面对百万流民,除了将之屠杀,大权国军队能否有其他的应对措施? 更可怕的事情在于,宋国会不会突然与元国重签盟约,转过头共同对付权国? 对于这些可能恶化的局势,提前做些预防是必须的。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就此退缩而让出中原之地。 为此,赵权将此次军事会议扩大为政府工作会议,并制订了大权国的第五个“五年计划”。 政府未来五年的工作计划,只有一个核心,就是百姓。遗留在中原的至少两百万元国百姓、被忽必烈胁迫至淮南参战的百余万百姓,还有宋国即将被卷入战火的近千万百姓。 想全部把这些百姓解救出来并进行妥善安置,绝无可能。 尤其是宋国的百姓,想让他们逃离战火,只能在合适的时候局部介入宋元之战。 经过数天会议,大权国中枢官员做出了几项重要的决策。 一是扩大征兵范围,尤其是面向漠北的牧民,鼓励他们以辅兵身份加入各区野战军。 二、加大粮食生产的投入力度,利用冬歇时节,全面修复中原除河南之外的灌溉体系,保证来年春耕的全面展开。 三、扩大北高丽的棉花种植面积,鼓励商人投资棉纺织厂,以准备御寒的衣物。 四、增加肉马饲养力度、加大一些常规药品的生产进度。 五、增加水泥、帐篷、煤炉、陶罐食品等战备物资储备,质量等级可以适当放低。 六、加大对海军的投入力度,包括战船与水兵的培训。 七、向日本国租借九州岛五年时间,用以粮食生产;或包购九州全岛五年产出的所有粮食。 八、通知李勇诚,开始在台湾北部大规模建立安置营地,同时全力收购占城等南洋诸国粮食,屯集于台湾备用。 九、两年之内,在河北、河南、山东以村镇为单位,建造两百座土楼。争取让受安置的百姓拥有一定程度的自保能力。并以各座城池为核心,联结这些土楼,在中原南部形成初具规模的防守体系。 时间! 无论是大权国,还是元国或宋国,都需要时间来改变战场上的局面。 然而,最不被时间眷顾的,无疑是宋国。 十月初,夏贵属下,四川统制史炤,率一万宋军,自夔州翻越米仓山,插入均州。汇集均州三千守卒,顺汉水东下,援助襄樊。 行至光化,遭遇元军万户董文炳阻击而溃败。宋军统制史炤战死。 十月底,元军开始发动对襄樊的全面攻打。 河南临战副统军讷怀,率军首先攻陷樊城东北八里白河旁的宋军据点古城堡。而后都元帅阿术、益都新军千户刘国杰驱八万宋国百姓,经过半个月不停不休的攻打,破樊城外廓。 范文虎率宋国水军,自岳州北攻江陵,无功而退。 时已入冬,襄樊两城,不仅粮草将尽,连御寒的衣物与柴火都已耗光。城守吕文焕令拆屋为柴,又挖出尸体燃骨取暖。 城中,终于出现易子而食惨状。吕文焕巡视城防时,常常驻立城头,南望而泣。 次年正月初,元水军总管张禧率领舟船烧毁联结襄、樊两城之间的浮桥后,再攻樊城。 行军万户张弘范与河东新军万户李恒率先攻上樊城,樊城城破。 宋国守将牛富、张汉英与统制王祀战死。樊城被屠,城内仅余数千守卒与平民,悉数被杀。尸体堆积成山,以威吓对岸的襄阳城宋军。 此时,临安的贾似道,再次上书宋皇,希望可以前往前线督师,被拒。 二月,苦等援兵不至的吕文焕,以襄阳城降元。 荆湖北路,自此全部沦陷于元军之手。 …… 三月的小雨,滴滴嗒嗒地打在临安皇宫之内的凤凰山上。 照妆亭前,海棠在细密的雨丝中相顾而灿烂。 绕过照妆亭,顺着爬山廊,贾似道跟在魏邦身后,缓缓向灿美堂而去。路过的各个堂前廊间,时不时有些宫女内侍,闪出身来跪拜而迎。 这两人,一个是大内最具实权的内侍,另一个则是已经完全掌控朝堂实权的重臣。 然而,这两个人的脸上,如今却纠结着无奈的焦虑。 灿美堂内,隐隐传出嫔妃们放荡的笑声。贾似道皱着眉头,远远停下。 魏邦脸露尴尬之色,虽然他老早就让人通知自己的主子,太师要过来拜见,但是这位主子显然根本就没空把这事放在心上。 “太师稍候,容咱家前去禀告一声。” 贾似道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子,依栏远眺,看向漫山烟雨。 轻轻颤动的枝叶,挡住徐徐而来的江风,却挡不住随风而下的料峭寒意。伴着如珠玉落盘的雨声,凉气缓缓的穿体而过。 贾似道背手静立,耳廓微动,努力地捕捉着从灿美堂内传出的些许声音。 “官家——” “出去!” “……太师——” “不见——” “别烦我……” “美人,别跑……” “再啰嗦,我……” 贾似道努力地压抑着内心的烦躁,半白胡须在斜风细雨之中,不住抖动。 重回朝堂,一切顺利,顺利得有些超乎自己的想象。 没有任何人反对自己重新控制朝政,也没有任何人对于自己受封“平章军国重事”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同意见。 叶梦鼎彻底让出了全部的权力,交给自己的,却是一个已经半壁残破的江山。 若只是战场上的一时失败,倒也罢了。自己当时费尽心机气力,在浙西推行的“公田法”彻底被废,国家财赋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再次崩溃。 而最让贾似道无奈的,却是依然躲在灿美堂内的这位皇帝。 为了打消自己督师前线的念头,官家竟然对自己避而不见。为此已经连续三个月不参加朝会。 理由很充足,自己一旦离开临安,官家觉得没人可以保护他的安全,他会因此而感觉到害怕! 权宋天下 第1024章 忧惧之症 良久,魏邦才哭丧着脸走出来,脸上有一个红红的掌印。 “太师,官家,官家染病在身……” 贾似道抑制不住地一声怒哼,抬脚便往堂屋里走去。 “太师……”魏邦急急伸手一拦。贾似道一巴掌拍开,推门而入。 “啊——”堂内传出一声声惊呼。 随后是慌乱的莺飞蝶舞,寸寸肉色晃过之后,屋内只剩下惊怒交加的宋国皇帝赵禥,指着贾似道,张着嘴却说不出任何喝斥的话语。 贾似道收敛住自己的眼神,努力地不躲开撒落一地的各色衣物,瞥了一眼皇帝,躬身而礼。 “你,你……” 魏邦“膨”的一声,跪倒在贾似道身侧,哀告道:“太师,官家身染重疾,真的不能见客啊——” 堂外一丝凉风掠入,赵禥脸上突然现出异样的潮红之色,而后裹了裹身上的薄衾,低头爆咳,带着浓浓的痰音。 真的生病了?贾似道有些疑惑地看着魏邦。 “太医怎么说?” “说是忧惧之症。”魏邦低着头说道:“需要静心休养,心情不能起落,不能受外界过多的刺激。” “朕,朕真的病了——”赵禥看着贾似道,委屈的口气中带着浓重的鼻音。 “朕不是不想见你,只是怕影响到太师。朕可以倒下,太师不能倒啊——” 贾似道叹了口气,躬身一礼,“微臣杂事缠身,未曾过问官家病情,臣之过!” 赵禥举袖掩面,又是数声爆咳。 魏邦膝行至榻前,轻轻地捶着赵禥后背。 “不怪你——”赵禥停下咳嗽,语气显得从容了许多。 “太师日理万机,不能因朕的身子再牵扯太师精力。只要太师在临安一日,朕自然会安全无恙。” 贾似道神情一滞,自己还未开口,又被这个皇帝给堵住了。 “官家,边剧日骇,江流数千里、江面数十屯,而脉络不贯。非臣督视,恐不能遏敌渡江……” “不——”贾似道话未说完,便被赵禥的尖叫声打断。 “我,我绝不允许你离开临安!叶梦鼎走了,你也要离开朕吗?朕已经答应你了,给你所有的权力,让你完全执掌朝堂,你,你若是离开,元兵打到临安,我,那……该如何是好?” “官家明鉴……” 见贾似道还想继续劝说,魏邦腾腾跑来,“扑通”地又跪了下来,抱住贾似道大腿,哭着说道:“求太师,莫要离开。你是国之柱石,怎能轻身涉险。而且,太师就忍心看着官家,因为你而加重病情吗?” 贾似道一脚挑开魏邦,怒喝道:“官家既然身体有恙,你这奴才又是如何伺候的?旦旦而伐,如何能将身体养好?” 魏邦双膝相错,又缠住贾似道大腿,涕泪齐出。“官家,患的是忧惧之症,他晚上孤身一人,难以入眠,因此必须……必须,得有人相伴。” 贾似道颓然地看着一脸惊惶的皇帝,一声长叹。 这个二十多岁的皇帝,本来应该最是精力旺盛之时,却因为害怕惊惧,夜夜需要妃嫔陪伴。而且不是一个二个,而是十几二十个…… 贾似道心中涌出一丝悔意,当年吴潜反对立今上为储君时,自己不仅没有支持他的意图,反而暗地里推波助澜,以致勃然大怒的理宗夺去吴潜的左相之位,才使自己如愿地踏上人生的第一次巅峰。 理宗驾崩,自己被迫离开中枢,不是官家之错。自己重回朝廷,官家也确实对自己言听计从,朝堂之上,如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的声音。 胆小与惊惧,更不是官家的错,这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既然自己选择了奉其为主,就必须承担起这种后果。 贾似道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 山东,海州。 城池依旧,但城头上的旗帜又变。不是宋军旗帜,也不是元军旗帜,而是一面绣着“黎军”的大旗。 自元军驱逐百姓南征之后,山东再次陷入大乱之中,尤其是几易其主的海州、涟水等地。不到一年的时间中,便出现了数十支的响马,各自占山为王。 然而,整个山东南部,十室十空,大多响马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们连劫掠的对象都已经没有了。 只有一早占据海州的黎家军,已经稳稳地站住了脚跟。 黎家军首领黎青阳,原是李璮部下沂州守将。李璮兵败后,黎青阳不愿归降元军,聚集了数十个兄弟入山为寇。以打家劫舍为生,慢慢地发展成为一支数百人的队伍。 元军南征宋国后,虽然并未发起对这些山匪的清剿,但是黎家军也与其他响马一样,被断了所有的生活物资来源而几乎陷入绝境。 被逼无奈的黎青阳,主动遣人向大权国求助。运气不错,大权国虽然并未正式收编黎家军,却派了几个军事学院的毕业生给黎青阳,作为随军参谋。 而后,大权军出动海军陆战队,攻占了海州城之后,将此城交给黎青阳,当作黎家军的驻地。 身边有参谋,背后有源源不断的粮草支持,黎家军迅速地发展成为一支拥有近万人的军队。 黎青阳觉得这一年的时间,是他这一辈子中过得最为爽快的日子。 唯一的遗憾,是一直未得到大权国的承认,而将自己的部队纳入大权军的编制。 不过,据那些军事学院年轻人而言,最多再有一年的考察期,只要自己做出足够的贡献,并且没有再出现杀害百姓之事,“大权国鲁南野战军”的建立已不远矣! “将军,大权国军部来信。”一个亲卫递来一个竹筒。 黎青阳拆开一看,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虽然与元军的小战不断,但黎家军主要的任务是收罗山东南部各种难民。以海州城为中转站,通过海路将这些难民迁移至其他地方。 陆陆续续的,黎家军不仅已经迁移了近三十万的难民。与此同时,黎家军也趁机不断地扩充着自己的军队。 但是,日子过得太安稳,对于一支军队来说,终究不是一件好事。军伍出身的黎青阳深切地明白,只有通过在战场上的锤炼,才可能让自己的这支军队,成为可战之军。 如今,与元军大战一场的机会终于来了! 权宋天下 第1025章 独立团 此次北上攻打海州的元军,有蒙古兵一支千人队,汉军五千人。还有近十万被裹胁的流民。 黎青阳并不太清楚,元军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聚兵北反攻海州。 也许是因为已经彻底清除了游荡在淮水以北的宋国骑兵;也许是久攻楚州不下,希望在自己的后方寻找一个安稳的落脚点;也许是因为自己数次出兵,从后方袭扰元兵,终于把山东南路的元军激怒了,开始采取报复行动。 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些被裹胁的流民,对于攻打淮南东路的元军来说,已经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反而成为了负担。废物利用,以此来消耗自己的兵力。 无论是哪种情况,黎青阳不是很在乎。他的目标很明白,尽可能解救更多的流民,与此同时想办法歼灭这支元军。进而向南推进,从元军身后进一步对其发动更大强度的袭扰。 与刚刚开始发动攻宋之战时相比,如今的元军气势早衰。黎青阳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再如此以裹胁流民的方式作战,元军离崩溃也不会太远了。 荆湖北路的元军,已经攻占了包括鄂州在内的所有城池,被裹胁南下的百万流民得到了较好的安置。不仅有劫掠而得的粮草补给,更是已经在荆湖各地开始占地耕种。 但是山东这一路元军,一直被李庭芝死死地挡在淮水以北,如无根之浮萍。若是再无法于短时间之内,攻下淮水南岸的楚州,唯一的出路只能移师颖州。 而不足的粮草,显然已经成为元军移师的最大障碍。到时,自己只要跟在他们身后,便能轻松将其灭杀。 这可是一场泼天的大功! 更让黎青阳感到高兴的是,此次迎战元军,大权国军部特地调来一支部队与自己配合。 这支部队,是隶属于东北野战军一师的独立团,团长权承仁,原是国主侍卫长出身。转为正式军职之后,凭着真刀真枪而积累的战功,生生让自己成为整个大权国军部,最牛的一个团长。 普通一个团长,只能领兵810人,而这位权团长麾下,足有战兵三千人,甚至超过了一旅之长。 这不仅说明了自己这支黎家军已经获得到大权国的认可,而且还说明大权国在军力的调配上,已经有了一定的腾挪空间。 显然,与元军开始大规模的决战,为时不远了! 权承仁很客气,坚持自己的客军身份,愿意听从黎青阳调配。两人很快地做好分工,黎青阳领五千兵马主攻,剩余兵力全部交给权承仁留在海州城主守。 离开海州城,往南急行五十余里,敌军已然在望。十万人马,如一大群被驱赶的牛羊,漫布于野。 黎青阳就地驻马歇息,派出两支百人部迎敌而去。这是他们对付元军所采取的最常规手段:先以小部分军队,在袭扰敌军的同时,攻心为上,努力鼓动被裹胁的流民自行脱离元军的控制。待其大乱之后,或是趁机收罗流民,或是寻机歼敌。 两支百人骑兵队,每人手持一个喇叭状铁皮筒。行至敌军外围百余步时,开始放声大吼: “中原的百姓们,不要再给元军当炮灰了!” “你们是汉人,怎么甘当蒙古人的彘犬!” “快回家吧,有田给你们种,有粮食给你们吃!” “跑吧,能跑多远跑多远,会有人帮助你们的!” “汉人,就该团结起来,对付蒙古人!” “你们的祖坟都被蒙古人刨了,别再给蒙古人卖命了!” “珍惜自己的生命,远离这个可笑的战场!” “你娘——喊你们回家吃饭了!” 无数的传单被抛向半空,一阵风吹过,若飘扬的大片雪花,落在元军的队伍之中。 但是,让黎家军士兵感觉到奇怪的是,元军对他们的袭扰似若无睹。不仅没有一支驱赶的箭矢射出,那些流民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十数骑黎家军骑兵小心翼翼地靠近元军缓缓移动的队伍,看到的却是令他们万分诧异的景象。 所有的流民,全被捆着单手,每五十人拴成一串,如被缚住身子的蚂蚱。 蚂蚱边上,是昂然如小公鸡般的元兵,或步或骑,或刀或鞭,不住地吆喝驱行。 这些流民,眼中闪着悲愤而无助的目光,既没有看向身边凶若煞神的元兵,也没有望着在不远处呼喝不止的黎家军,只是机械性地拖着自己的身躯,往前蹒跚而行。 所有的元兵,都隐在流民之间,让黎家军骑兵鞭长而莫及。 这是一支看似没有任何威胁的兵马,但也是一支隐住了自己所有破绽的军队。 想破此阵倒也不难,数轮弓箭过后,死伤惨重的流民自然会在惊恐之下而崩溃,那些元兵将逃无可逃。 然而,这种最简单的方式,却是黎家军最不能采取的手段。 缓缓而动的元军,如一只顶着巨大硬壳的乌龟,一步一趋。伤不到别人,却又令人无从下嘴。 黎青阳只能缓缓而退,直入海州城。 好在这支元兵行动速度缓慢,给海州守军留下了充足的反应时间。 两天之后,这只大乌龟终于挪到了海州城前。 城头之上,看着乌泱泱作势准备攻城的敌兵,黎青阳愁眉苦脸地说道:“要不,末将出城,去斩杀一批再说?” 权承仁却摇了摇头,轻声笑道:“放心,既然黎将军把守城的任务交经权某,那么就让我来吧!” “是!” 在此人面前,黎青阳自然不会显出质疑的神色,但是他确实搞不懂这位权团长的作战思路。 守城,却没有准备任何的擂木、滚油;也没有安排奇兵准备出城袭阵;更没有大型的弩炮、投石机。 除了他们自己携带的钢弩与弹弓之外,唯一让海州守卒准备的,就是大量的绳索与渔网。 城墙之外,十多个蒙古兵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在松松垮垮的队伍之前来回抖动。 “攻入城中,杀光守卒,你们就有活命的机会!” “你们就可以成为正式的士兵,可以享受充足的粮食!可以享受到我们所能享受到的一切!” “别想逃跑,否则,杀无赦!” “你们已经是这座城池守兵的敌人了,就算跑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们的!不要有侥幸的心理!” “放心,我们不会让你们去白白送死,我会与你们一起战斗,去杀光守兵,去占领这座城池!” “听明白了没有——” 一阵稀稀拉拉的应答声响起:“听,明白,了——” “大声点!” “听明,白了——” “好,随我杀!杀!” 又是一阵软绵绵的应和声:“杀,杀,杀……” 三通鼓擂响,元兵夹在茫然的流民之间,如滚滚泥流,向海州城漫延而来。 权宋天下 第1026章 失控的汉军 城墙之上,没有惊人的弩炮,也没有漫天的飞矢。这让元军与流民,似乎同时舒了一口气。前进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尤其是前方扛着云梯的流民,身前本来没有任何盾牌防护,如今也生出了一些勇气,迅速地向城墙贴去。 后头乌泱泱的队伍里,只有蒙古兵手持角弓,蓄势待发。汉军手持扑刀,拍着那些踯躅不前的流民。而大部分的流民,手中所有的,只是棍棒。甚至还有人抓着一两块削尖的石块。 十余架云梯很顺利地被架在城墙之上。第一批流民,开始缓缓攀延而上。 城墙箭楼之上,权承仁昂然而立。边上立着两个亲兵,不停地下挥着手中小旗。 墙垛上,终于冒出了几个流民的脑袋。看着眼前的守卒,这些人全都怔在了梯子之上。 迎接他们的,不是凶猛的守卒,也不是冰冷如铁的长枪,更不是令人胆颤的弓弩。反而是一张张很温和的笑脸。 犹如他乡遇到的故知,熟门熟路地打着招呼:“投降不?饭管饱的!” 流民们一脸蒙圈,有些人茫然地点了点头,有些人则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云梯之下,传来元军的暴吼声:“干什么?冲上去啊!杀了他们!” 于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流民,就被梯子之下的人,活生生地拱到了城墙之上。 又一群流民随即翻身上墙,其中夹杂着数个执刀的汉军。 一阵大喝同时传出: “弃械不杀!” “降者不杀!” 一个汉卒立稳身子,舞出半个刀花,嘴里同时吼道:“杀——” 话音未落,“砰,砰”数声炸响。几颗陶弹从不同角度飞来,在他脸上同时炸开。 这个汉军嗷呜一声,捂脸惨嚎。 随即一张渔网从天而降,将其一兜,扑上一人捆好将其往内墙甩去。两个士卒接住,给个棍子直接敲晕,扒下渔网,换上绳子捆扎结实。 搞定。 而边上手持棍棒的流民,大多则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蒙古兵!”一声大喝传出。 “咻”的一声轻响,一只弩箭飞射而出,刚冒出头的蒙古人含着箭矢滚下城头。 “弃械不杀!降者不杀!”几声大吼之后,开始有流民呆呆地扔下手中棍棒,任由守卒捆住双手,押下城墙。 忘了扔掉棍棒的,必然有数颗陶弹同时招呼而去。 一个小时不到,已经捆了近万的流民,其中还有数百汉军。而蒙古人,则悉数被弩箭直接射杀。 城墙之外的蒙古兵,个个面面相觑。 城头上,既没有喊杀声,也没有怒战声。却如一个吞噬怪兽,所有上了城之人,全部有去无回。近万人消失之后,竟然没有人知道城墙上的具体布防。 元军营寨之前,跪着近百个被捆绑着的汉人。有流民,也有汉军。身后,是持刀而立的近百个蒙古兵。 一个蒙军将领,口沫横飞地怒斥一番之后,手一挥。近百个蒙古兵举刀齐挥。 一片如光幕的刀影闪过,近百个人头滚滚而落。 当夜。 在朦朦的月光中,独立团一个营的人马,静静地向元军营地而去。 未及营地,已被夜巡的元军游骑发现。 一阵喧哗之后,寨前出现一支汉军,严阵而待。 独立团人马在距离元军营寨两里地外停下。片刻之后,队伍散开,露出十尊火炮。 火光闪过,“嗵嗵”暴响声中,火炮依次吐出的炮弹,在黎明的天空中划出一道道绚烂而恐怖的火光,越过营寨前依阵而守的汉军,直接在军营之中炸响。 惊叫声、惨嚎声、怒喊声,各种歇斯底里的吼叫,甚至压过了炮弹的声响。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快跑!是大权军的火炮——” 然后,元军营寨便炸营了。 狼奔豕突,冲出营寨的流民,如冲破堤坝的洪峰,向四处倾泄而去。 结果不错。 虽然元军炸营速度之快,让权承仁有些意外。 “团长,有元军汉将求见。” 正在看着海州、涟水地图的权承仁,抬起头一脸惊讶地看着亲卫,问道:“是俘虏?” “不,是主动过来的,带了数百个蒙古兵的首级。” “谁啊?”权承仁一下子便来了兴趣。 昨夜元军炸营之后,无论是蒙古兵还是汉军,几乎悉数跑光,他如今正琢磨着派出兵力扫荡。没想到数百个蒙古兵脑袋就有人送来了,这可省了他许多的麻烦。 “他不肯说,见不?” 权承仁点了点头。 不多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年约四十的汉子。剑眉如霜,腰板笔直,依稀之中,有五六分史天泽模样。 “你是,史枢?” 来人点了点头。 权承仁肃然而立,抱拳一礼:“权承仁见过史枢史将军!” 此人,正是史天泽的幼子史枢。 “那些蒙古人,是史将军所杀?” 史枢又点了点头。 “史将军,可否坐下来说话?” 史枢摇了摇头。 权承仁无奈地看着史枢,只能站着与他说话。 “不知史将军来此,可有需要权某人之处?” 不说史天泽自放弃炸毁黄河大坝后,实际上已经算是叛出元国。对史家之人,大权国上下自然得另眼相看。 就凭在炸营之后,史枢能趁机斩杀了几乎所有的蒙古兵,权承仁就得对他摆出十分的敬意。 史枢依然挺直着脊背,面无表情地说道:“所有的蒙古人与流民,全都留给你。我得带走一千汉军。” “不全部带走?”承仁有些诧异地问道。 史枢摇了摇头说道:“我养不活。” “你要去开封?”承仁试探性地问道。 史枢又摇了摇头,没回答。 承仁还想跟史枢好好切磋一番,但是热脸碰到了冷屁股。这天聊不下去,只能作罢。 末了,权承仁还是让史枢带走近二千汉军,并附赠半个月粮草。至于他要去哪,承仁最终没问。 随军监战的蒙古人已经几乎全被史枢与其手下所杀,他是不可能再回去了。起码,不会再回到正在攻打楚州的元军之中。 而且,见到史枢,不仅让承仁明白了为什么昨晚元军会那么轻松炸营,也让他知道了一个很关键的信息。 元军中的汉兵,已经快要失控了! 这让承仁感觉到一阵阵的舒爽。 打仗很轻松,处理收罗而来的八万流民却委实很麻烦。 半个月之后,权承仁才将这些人全部迁移完毕。海州只留二千守卒,其余的人马全部出动,开始往南扫荡而去。 权宋天下 第1027章 大都 济南元军降,益都元军降,东平元军弃城而走。 山东的局面,终于基本平定了。 半年多以来,老天爷难得地给了苦难的中原一些薄面,没有蝗灾、没有水灾、也没有旱灾。夏收过后,中原总算有了一些存粮。 各地城池之中,又见商旅往来。田间野外,有农夫荷锄往返。 然而,忽必烈给中原带来的这场巨大灾难,没有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根本难以恢复元气。 这是一场比任何天灾都可怕的灾难。 还好,大权国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总算熬过了最艰难的这段时光。 忽必烈这招狠毒至极的手段,不仅几乎毁了整个中原的根基,而且还成功地挡住了大权国军队南下的步伐与节奏。 不过,也许连忽必烈都没有预料到,权国会为了这些被遗弃的中原百姓,投入如此之大的人力物力,并给予全方位的安置。 不仅重新建立县、乡管理机构,安排人员协助秋种春耕,还为他们四处寻访失散的家眷。还出动人马,将河南以北区域的山匪响马几乎一扫而空。 如此,断绝了元军试图挟持流民反攻北地的一切后手。而且最关键的是,北地民心,已经彻底为大权国所用。 这是大权国为中原付出了巨大代价之后,最大的收获。 中原的防线,已经推进到了河南北部的洛阳、开封一线。在此以北,无论是京兆、河东、河北还是山东,都已基本平定。 唯一剩下的,只有大都了。 这座元国的新建都城,不是攻不下,而是不能攻! 中原野战军军长李毅中望着不远处,早已破败不堪的大都城墙,再次陷入沉思。 元军主力退离中原之后,中原野战军开始迅速扩张,由原来的一师兵力发展成为一军三师的满额编制。 原来的代理师长齐福,以年老为由坚决要求去辞去军职,去东北养老。甚至还拒绝了去军部任职的邀请。 年过六十的齐福告老辞职,年纪大的确是个很重要的因素,但所有人都明白其中有许多其他的因素。 这支自金国灭亡之后,一直坚持抵抗蒙古人的太行山军队,如今已经成为大权国军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老大赵贵是中原缉侦处处长,可以说是除陈耀之外,缉侦局中最具实权的人物。 韩霸一直跟着陈耀,虽然总是给人不靠谱的感觉,却已经是陈耀最得力的助手。 王显身任黄海海军军长一职,掌控着大权国近三成的海军力量。 齐禄如今也是中原野战军一师之长。不出意外的话,数年之后,中原野战军将会交到他的手中。 在激流中奋进,对许多人来说并不因难。但是能在激流中选择勇退,却并不容易。 赵权对于齐福的选择,倒没有多加劝阻。无论是平衡内部的各支部队势力,或是消除军中可能的隐患,这可能都是最好的一种结局。 于是,一直守在南京府负责军械制造的李毅中,开始接手整支中原野战军。 交接与扩军的过程并不太麻烦,一个师的老兵打散之后,组成三个师的战兵。所有人都很坦诚地予以配合。 不过重新装备这支军队,花费了李毅中大量的时间与精力。 光是马匹,李毅中就为中原野战军弄来了十余万匹。包括擅长长距离奔袭的蒙古马,擅长于山地作战的率宾马,以及不仅可以驮货拉车、还能在紧急情况充当军粮的肉马。 每个战兵,一把最新式的连发冰弩、半身精铠。 除此之外,还在三师之外,还组建了一个炮兵独立营。 别说李毅中身份不同于常人,单就这些装备,就已经彻底征服了中原野战军所有的官兵。 鸟枪换了大炮,战力得到迅速提升的中原野战军,在清理完太行山周边大小城池的隐患之后,回过头来,却发现围困了两年之久的大都,已经几乎成为了一个火药桶。 大都被围之前,有守城元军三万、元国官宦家属及百姓十余万人。 两年以来,中原缉侦处用了无数手段,诱使城内四余万百姓逃出大都。但是其他人,却再不肯离开。 有些人是因为带不出自己家中的金银财宝而不舍得离开大都;有些人是担心一旦离开大都投附大权国军队,会使自己随军南征的亲人受到牵连而获罪;有些人则是被元军看管根本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心。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剩下的这些人中,都依然坚信,南征的忽必烈一定会率着大军重返北地,会击溃城外不敢发力攻城的权国军队,为他们解围。 军营之外,一个身着泛白色青衫、脸色苍白的男子,浑身充满戾气,正指着大权军士兵,怒骂不止。 “这一切,都是你们的错! 你们在东北老老实实呆着不行吗?跑到中原来做什么? 你们这群强盗,若不是你们染指中原的野心,陛下怎么会离开大都南下! 总有一天,陛下回来的时候,会让你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的!趁早滚回东北,否则,中原百姓不会原谅你们的!” 此人,是一个刚逃离大都的太极学院士子。接待他的一个年轻士兵,有些无奈地说道:“你对我军意见这么大,留在大都城不好吗?跑出来作甚?” 男子悲愤莫明。 “留在大都?你有没有人性? 你知道现在大都是什么情况吗?你竟然让我留在大都? 你们不知道大都早已经断粮了吗?你们竟然还围着大都,不肯撤走,你们竟然能够无视大都百姓,活生生地被饿死困死! 你们,为什么不送点粮食进去?” 年轻士兵看着他的目光,充满着怪异,“我们早就宣传过了,只要百姓离开大都,我军一定会负责你们的,起码不会让你们饿死。” “你们这些蛮夷之辈,什么时候讲过信誉了?” 这显然是个不可理喻之人! 士兵懒得跟他再去争辩,有些好奇地问道:“大都缺粮,那现在你们吃什么?” “吃什么?”男子两眼瞬间通红,“吃老鼠!挖老鼠洞里的存货!” 权宋天下 第1028章 婴儿皇帝 士兵喉头一痒,强忍着才没呕出声来。 男子单薄的身子突然瑟瑟而抖:“如今,整个大都连一只老鼠都找不到了,老鼠洞里连一颗存粮都没了!他们,他们要开始,吃人了……” 士兵再也忍不住,别过头嗷的一声狂吐而出。 似乎是受到士兵呕吐的影响,男子跟着呕了一声,但喷出来的,却是一团黝黑色的血块。 嘴角血迹未退,男子抬起头,脸色狰狞地看着还未缓过劲来的士兵,咬牙切齿地说道:“就这,你就受不了了?还有更恶心的,你要不要听?” 男子嘴一张,却滚出声嘶力竭的咳嗽声。 咳出的,不是痰,全是零碎的浓血。 伫立一旁的李毅中,面色突然一变,怒喝道:“马上封锁此地,所有人准备,全面消毒!传随军医官过来,一级防备启动!” 一级防备,意味着军中可能出现疫情。所有的人立时紧张起来。 不多时,脸上戴着口罩,全身罩着石棉布防护服的医官,对这个逃离大都的男子稍做检查,便已确认,此人已经身染鼠疫! 鼠疫,在南京府医学院中,被认为是一号瘟疫。一旦防护不及时,将会爆发出极其可怕的后果。 还好,这男子刚离开大都不久,其他士兵也没有跟他有过多的身体接触。 周边所有的人包括李毅中自己,头发全部递光、衣物全部焚毁。每个人不仅连续用酒精擦拭了数遍身子,还用滚水把自己煮了好几次。 隔离与消毒,倒是有疫情防护手册的指导,足以将刚出现的鼠疫苗头扼杀。 可是,接下去,该拿大都怎么办? 攻下大都,对于大权国军队来说,本非难事。只是毕竟有三万守军在内,哪怕一比十的战损比例,在李毅中看来,都是不合算的。这也是他一直犹豫不决的原因。 他原先希望,在大都彻底断粮之后,能将城内百姓全部逼出大都城,如此光剩守军,就好办得太多了。 但是,如今显然已经在大都城内开始漫延的鼠疫,让李毅中更是无法下手。 最有利的方法,当然是继续将大都死死围困,待里面的军民全部死光之后,一把火全部烧毁了事。可即便是李毅中,也很难做出这样的决断。 来自旅顺的回复,以及赵权亲笔签署的命令,很快被送至李毅中手中。 向大都公布疫情消息,给大都军民十天时间,让他们投降出城接受隔离消毒。十天之后,无论死活,一律剿杀! 分散于各地的医护人员,迅速向大都聚集。一整艘船的防护物资,也在最快的时间内从旅顺通过海、河联运,送往大都前军营。 李毅中分出一小部分兵力,沿着流经大都的高梁河,往下游进行警戒。陆地上的疫情还算可控,一旦有人饮用高梁河水而导致病情扩散,那才是最大的麻烦。 三个级别、可容纳数万人的隔离营地,日夜赶工开建。 在得知大都城内爆发瘟疫的第二天,元守军与城内百姓终于爆发了剧烈的冲突。 大量的百姓翻墙而出,许多人被直接砍杀,城内四处烟火。哭喊讨饶与怒吼喊杀这声,日夜未消。 十天的时间,活着撑到权国军队隔离营内的军民,只有万余。被杀了直接抛在城墙之外的尸体,便已超过此数。至于在城里被守军直接斩杀的人数,谁也不知道有多少。 大都守军,彻底垮了。 但是,权国军也已经放弃了进攻大都的行动。 大都城四周外围二里处,建起了一圈高半米的土墙。四十尊二号炮,分成四个方向,开始向城内倾泄燃烧弹。 这一烧,就足足烧了一整个月的时间。 而弥漫的黑烟,更是经年未熄。 大都,这座元国的都城,就此被完全抹平。 无论什么发生在哪个年代的战争,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采取什么手段、最终的结果如何。战争的过程,一定是极其惨酷的。 然而,想要制止或是尽快的结束战争,唯一的手段,只能是战争。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没有第二种可能。 若是双方的实力对比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时,连和谈都会成为一种奢望。 当第三次派出的和谈使,再次被忽必烈驱逐而回时,贾似道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彻底失去中原的忽必烈,对于大宋,已是志在必得! 此时哪怕宋国愿意将长江以北全部割让与元国,也不可能满足得了他的欲望。这是一群以国之力为盗的巨匪! 理宗殡天、朝堂的争斗、无休无止的内耗,让宋国挖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当宋皇听说在和谈失败之后,贾似道不仅无法求得大权国即刻出兵南下援助宋国,而且又要坚持出外督师之后,再次病倒。 这一次,是真的病了。 病势汹汹,如山倾倒。 不到一个月,宋国这位年轻的皇帝,便撒手人寰。 华夏二十一年,宋咸淳二年。 冬十一月,宋皇赵禥辞世,年二十七岁,定庙号“度宗”,葬于会稽永绍陵。 宋度宗全皇后之子,未满周岁的建国公赵舒,被立为新皇,改元德佑。尊其祖母谢太后为太皇太后,临朝称诏;尊其母全皇后为皇太后。 宋度宗赵禥在即位之初,便育有一子赵焯,封崇国公、广冲善王,不久夭折。赵舒为其二子,又是全皇后所生,以嫡长子身份继承皇位,这是应有之意。即使其年龄幼小,也没人反对。 但是贾似道坚持立故济王赵竑之孙、现“嗣济王”、宁武军观察使赵溢,为检校太尉、武安军节度使、益国公,这就让很多人有些看不懂了。 新皇年幼,又无兄弟。贾似道这是在为立储做准备? 虽然朝堂诸公,没有一个人见过这个赵溢,但是掌管宋国皇室子弟的宗正寺玉牒所,有赵溢的详细记录。其外祖是已经恢复封号的济王赵竑,其母赵子矜,其父为入赘皇室的权之肖。身份倒是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据说一直随母亲居住在封地嘉禾屿之上。 质疑的人虽然有不少,只是已经没人有心思在此时去纠结此事了。 次年正月,在襄阳降将吕文焕的传信之下,蕲州知州管景模与副将吕师道(吕文焕之侄)、江州知州钱真孙与守将吕师夔(吕文焕之侄)、安庆知府范文虎(吕文德之婿)皆以城降。 元军打通了鄂州至和州的陆上通道,继荆湖北路之后,两淮西路全盘沦陷。而且长江中游,自江陵直到和州,已经全被元军控制在手。 敌军直逼建康。 权宋天下 第1029章 兵败丁家洲 贾似道为度宗持百日丧后,回到朝廷,宣布将亲自督师前线。 “臣以老病之身,遭时多艰…… 自襄有患,行边之请,不知几疏,先帝一不之许…… 臣请悉力政,以江流数千里、江面数十屯,而脉络不贯。非臣督视,随机上下,是必有不能遏其渡江者。今不幸臣言中矣…… 往者不可谏及,今汲汲图之恨其晚…… 臣羸弱之躯,非不知自受云云孤忠自誓,终始以之。 臣有三子三孙,留之京师,日依帝所,以示臣无复以家为意,否则苟免而已。 宁不愧死于斯言哉! 深切迫急,拜表即行。” 正月十五,贾似道上完“出师表”后,于第二日,率十三万兵、二千五百艘战船出师。以孙虎臣为前锋,率七万步骑至丁家洲,以夏贵为水师统帅,领二千五百艘战船横亘江中。贾似道则率后军,屯于鲁港(今安徽芜湖)。 中军主帐之内,再次一无所获的和谈使宋京,双膝跪地,满脸灰败。一只耳朵已经不翼而飞,只留下脑袋一侧,一个血迹未干的肉洞。 狰狞而可怖。 忽必烈,不仅拒绝了贾似道的和谈。还以削去宋京一耳的方式,来污辱宋军! “此事不怪你,下去好生歇息吧。”贾似道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满腔的怒意,却只能无奈地对着宋京挥了挥手。 看着两鬓已霜的旧家主,静立一侧的伍及,心情复杂难明。 当年,自己心怀忐忑,脱离贾家而成为权氏家臣之时。何尝会想到,竟然有这么一天。 自己的前家主位及人臣。 自己的新家主,却直接成为一国之主。 而宋国未来的命运,以及前家主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却要依靠自己的新家主来做出抉择。 人生无常、沧海桑田,莫不如是。 “贾太师,家主嘱咐,长江外海有船相候,不过,能容纳的人不多……” 贾似道黯然地摆了摆手。 “倾覆之下,岂有完卵。更何况,即便我走了,又能去哪?” 伍及有些犹豫地说道:“如此,太师又何必立家主之子为益王?” 贾似道微微一怔。 是啊,自己这番举动,不就是给自己给宋国留下最后的一丝希望吗。 无论如何,赵溢身上,有一半是赵氏皇亲之血。若是赵溢有一天,能成为宋国之主,赵权再狠,也不可能对自己儿子的子民不管不顾吧。 至于未来,是由权国统一了宋国,或是宋国反过来吞并天下,就不是他能管的了之事。 这个坑,既然给赵权挖下了,如何填,就让他去头疼吧。 但是,自己的后路,会在赵权父子身上吗? 对元作战,已几无胜率。 不仅仅是临安朝庭诸臣毫无战意,前线诸将,也已经都在为各自寻找退路。 能责怪他们吗?连贾似道自己都已经没有信心能够击败近在咫尺的元军,更何况他人? 随着吕文焕的降敌,随着吕氏其他将领的叛变,前线军队崩溃在即。 若是这一战,自己能够获胜,也许还能为宋国再争取一两年的机会。若败,不仅宋国将再无可战之兵,自己也将陷于万劫不复之地,一生威名将荡然无存。 可是不战,却连最后一次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也许,会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战。 没有胜算,却不可逃避,只能面对。 但是,又能如何? 整个宋国,还有谁可以担起如此重责? 是临安城中,裹于襁褓中的新皇?还是一心想垂帘执政的太皇太后?或是纷纷辞官告老的一群理学大儒? 二月十九,三十余万元军水陆联合,向宋军发动进攻。 元军在大江两岸架设回回炮,利用步骑夹江列阵。在石炮与战船的冲击之下,三面受敌的宋国水军,由于缺乏陆上军队的掩护,一触即溃。 先逃的是夏贵,而后是孙虎臣。 元军顺势掩杀驻于鲁港的贾似道中军。 十三万宋军,瞬间崩溃。尸首布满江面,顺水而下,染红了数十里长江。 贾似道败退扬州,身边所余兵力,不到两千。 此战的元军统帅是伯颜,蒙古八邻部人。出生于西域,其父随旭烈兀西征后留在了伊儿汗国,数年前,伯颜奉旭烈兀之命出使元国,忽必烈喜其智略筹谋,说服其留在身边为怯薛长,参谋国事。 副帅阿术,为兀良哈台之子。曾从跟随父亲平大理诸部,也参与过平灭李璮的战争。 此次南征宋国,伯颜、阿术与阿里海牙,已经成为了忽必烈手下,战功最为显赫的三个蒙古大将。 元军,终于正式踏上了长江以南的土地。宋国沿江州郡,大小文武将吏,降走恐后。 逃至建康的和州知州王喜,与建康都统翁福以城降元。沿江制置大使赵溍、知镇江府洪起畏、知宁国府赵可与、知隆兴府洪益皆弃城而逃。 江西制置使黄万石自隆兴府逃至抚州,江西招讨使汪立信自杀而死。 饶州(今江西波阳)城破,知州唐震城破自尽殉国。寄居于此的故相江万里自尽而死。 宋军大败消息传至临安,举朝哗然。 留守于临安的签书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陈宜中,率先上折,请诛贾似道。 虽然谢太后否决了他的提议,却已经无法阻止住朝野对于贾似道的谩骂与指责之声。 当初,在贾似道获得鄂州之战的胜利时,朝野将他捧得有多高,如今就能让他摔得有多狠。 贾似道被罢去“平章军国重事”与都督之职,朝中权力为之一空。 一番吵闹之后,自宋立国数百年来,从未得势的外戚终于开始掌控朝政。 谢太后的侄儿谢堂被任为两浙镇扶使;另一个侄儿谢至受任保宁军节度使;谢垕与全太后之弟全永坚,并检校少保。 贾似道打不赢这场战争,这一点赵权早有预料。否则他不会让王显安排船舰在长江口等着救贾似道一命。 只是让赵权始料未及的是,贾似道竟然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 登上长江南岸的元军,无论是从建康南下,或是从江西东去,快马到临安不过两天路程。宋军,显然根本无法抵挡汹汹而至的元军了。 不是因为没有兵马,而是彻底被打断了脊梁骨。 权宋天下 第1030章 诱惑 临安朝廷虽然已经下诏全宋国勤王,可是响应者了了。 大权国军队扫清了山东南部的元军后,李庭芝得以抽兵南下,却被堵在了扬州而不能过江。 湖南提刑李芾募集勤王之兵,却被已从广西突破北上的兀良哈台兵牵制而被迫坚守潭州。 最终,领兵前往临安勤王的军队只有两支。一支是江西提刑文天祥捐出家资后,所招募的万余人义军;另一支则是张世杰的部队。 然而,这两支加起来不到三万的部队,相对于数十万元军,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了。 宋国的形势,已如脱缰的野马,被驱赶着直奔悬崖而去。 赵权突然觉着一阵的烦躁,“贾似道现在哪?” 伍及躬身回答道:“贾相待罪于扬州。小人劝过多次,他不肯只身离开,说如此一走,与叛国何异?” 赵权微微一怔,自己的确有些自做多情了。 原以为,跟贾似道见了数次面,双方之间私交不错。为了以防万一,给他备了条后路。但是贾似道若真的搭上黄海海军船只一走了之,这一世英名,将彻底付诸东流。 也是,在赵权的印象中,贾似道根本就没有英名之说。不过此时的他,大概觉得自己还能挽救一下吧。 伍及语音有些低沉,“贾相慕僚翁应龙已被诛杀;廖莹中、王庭等人自尽而死;其故交潘文卿、季可、陈坚、徐卿孙等人皆被弹劾下狱。 最无耻者,莫过方回!当年贾相大胜回到临安时,此人为了求官,连献十首诗词于贾相,但贾相未予理睬。结果,这厮如今又上了‘十可斩之疏’,请宋廷斩杀贾相。 朝中诸臣,请诛贾相者无数。不仅有新任权兵部尚书高斯得,也有深受贾相提携之恩的陈宜中! 这些人,倒是精通避坑落井之术!” 伍及咬牙切齿地说着。 陈宜中出身寒门,在太学时曾与同学黄镛等六人联名上书攻击丁大全,被取消太学生资格而发配地方,因而誉为“六君子”。贾似道为相之后,为其争取到免省试而赴考的资格。 陈宜中在高中进士之后,得到贾似道的关照而仕途大顺、青云直上,被视为贾似道之后的下一任首辅人选。 但是贾似道一出事,最先要求诛杀贾似道的,却偏偏是陈宜中。 不过,也许不能怪陈宜中。他要不摆出这个鲜明的态度,也得不到右相之职。 而且,宋国败于元军,总得有一个人出来承担责任。这个人自然不可能是已经去世的宋度宗,必须只能是贾似道! 就连曾被贾似道视若心腹的文天祥,都在勤王临安的路上,发出感叹:“鄂渚之战何勇也,鲁港之遁何衰也!人心已去,国事瓦解。当是时,须豪杰拔起。首祸之权奸无求祸之理,哀哉!” 世上之人,本就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多,更何况在此大厦将倾人心惶惶之时。 对于伍及隐藏于心的满腔愤怒,赵权自然可以理解。 若说对贾氏父子最了解的人,便是伍及了。 在伍及看来,从贾似道父亲贾赦坚守淮东抵抗金兵,到贾似道曾经在鄂州大败忽必烈,并取得宋蒙大战之胜。说他们父子对宋国“忠心耿耿”,丝毫也不为过。 但是,自贾似道登上相位之后,先以“打算法”清除了一大批军中贪财之人;又以“公田法”见罪于朝堂诸公,还得罪了权势滔天的荣王赵与芮。 最重要的是,在他执掌朝政期间,始终不遗余力地压制理学,摒除理学对朝堂的渗透与影响。这已经动摇到了理学的道统根基! 世上之事,本就以成败论英雄。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的宋国人,此后只会继续将贾似道踩入烂泥之中,而不得翻身。 贾似道倒也罢了,只要他愿意,出手救他一命是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这厮给自己挖的一个大坑,委实让赵权头疼不已。 本来大权国针对宋元制定的总体策略,还是以旁观为主。若不是考虑到尽可能多拯救一些百姓,此时的大权国军队,应当很滋润地在北地各处有条不紊地征招兵士、训练新兵、整合各支野战军。待到宋元战局基本结束之后,再挥师南下,便可用最小的代价谋得最大的利益。 但是,如今却无法让自己超然于事外了。 立自己的儿子、大权国未来的国君,为宋国储君?这是什么操作啊! 以此逼着自己、逼着大权国,去拯救这破宋国吗? 救助宋国的百姓,那是大义之下,必须要做的事情。可是救那些骨头早已酥软的文臣武将,凭什么? 还有一堆的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太妃? 这是给自己的儿子找一窝爷爷奶奶来伺候啊! 可是,赵权却又不得不承认。贾似道一招,太狠了,简直是切中自己的命门,诱惑性实在是太大了! 这意味着,只要赵权愿意支持自己的儿子继承宋国皇位,就可以轻松地获得宋国的大义。 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收整个宋国的一切,包括整个江淮以南的土地、近千万的百姓,以及那些依然在为了宋国而与元军相抗争的义勇之士。 在此之前,哪怕宋国在赵权心里,哪怕他对宋国有无数的牵挂,也绝不会为了援救宋国而不顾一切牺牲大权国军队。 就像两个小孩子在抢夺一个别人的玩具,抢得到自然最好,抢不到也无所谓,而且这玩具即使是被抢坏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回头一看,发现那玩具竟然是自己的,那还得了?不仅得抢回来,还得保证玩具绝对的完好无损! 这个坑,贾似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挖下的?赵权不由地陷入沉思。 子矜,会是其中一环吗? 赵权暗自摇了摇头。 这些年,子矜一直在东北呆着,连大权国的政事都极少过问。虽然知道宋国陷入战乱,也从未缠着赵权乞求他发兵救助宋国。 赵权细细地回想自己去贾似道相识十余年的过往。 与子矜正式认识时,贾似道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没有任何阻拦,只是在一旁静观。 自己以“权之肖”化名,在名义上入赘赵家,这时贾似道应该已经开始挖了一个小坑了。但是,自己当时根本不在意,也无所谓。 自赵溢出生后,事情似乎就有些不一样了。 子矜之父赵竑恢复封号,赵权不知道贾似道在其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但是,子矜得封嘉禾屿,显然是贾似道努力争取而得。 而后,赵溢被封“嗣济王”时,自己就觉得有些怪异,却依然没太放于心上。 没想到如今,竟然直接让儿子成了宋国皇位的备胎。 第1031章 生不逢时 南宋末年,自赵禥之后,几个小皇帝都是短命鬼。如今这个赵权没听说过的“赵舒”,显然也活不了太长的时间。 哪怕自己什么都不做,赵溢最少也有五六成的机会继承宋国的皇位。 这种感觉,尤如吃了一只由巧克力精制而成的苍蝇,感觉极度恶心,入口却相当甜美。 真香魔咒吗? 那么,现在到底在做何选择? 是按照既定的策略,尽大权国最大的努力,在保证军队不遭受重大损失的前提下,能救多少百姓算多少。而后等忽必烈蹂躏完宋国之后,大权军再慢慢收拾残破河山? 或是不顾伤亡、倾尽全力,开始全军南下,在宋室被元灭掉之前,救援临安? 可是,临安的君臣,到底还能撑多久? 提前向元军全面宣战,对于旅顺诸公来说,倒是没有任何障碍。尤其是军中将领,不少人的态度都是——无论如何先打再说! 但是怎么打,从哪里打起,派谁先去打? 忽必烈手中的军队,已经成了一个无法统计的数字。 倒不是因为缉侦局的情报收集工作做得不够到位,而是因为,每一支元军的数量,每一天都在发生变化。 有些汉军偷偷解散消失不见,有些流民被充入军队随即死在各个战场之上,而有些宋军则整支整支军队地投降,成为元国新军。 也许连忽必烈自己,都已经无法搞得清楚,自己到底拥有多少可战之兵。 但是,不管元军现在有多少兵力,单就数量来说,是大权国军队远远无法相比的。如果此时选择与元军直面对战,大权国哪怕可以获胜,也必将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还好,战争从来就不是以人数的多寡来论胜负。否则数百年来,宋国也不会被契丹、女真与蒙古人接连打得狼狈不堪。 双方的这场战争,一旦开始便注定是一场不死不休之战。 从长远来说,胜利的天平无疑是偏向于大权国。 有整个东北源源不断的物资产出、有平壤省与萁国的倾力支持,加上趋于稳定的中原,完全可以满足大权国数十万军队征战之需。 而忽必烈哪怕吞并了整个宋国,也是惨破不堪、生产秩序早已经被打乱的宋国。以劫掠来支持战争,在短时间内是很爽,但时间一长劫无可劫之时,便会是颓败的开始。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依然是宋国君臣,能守得住临安。能守到大权国主力军队越过黄河、突破淮水、长江的时候。 问题,又绕回了原点。 宋国,能守得住临安吗? 或者说,宋国会愿意死战而等到大权国军队的到来吗? 毕竟,有可能拥有大义名份的,是赵溢,而不是大权国的国主赵权! 刘秉忠静静地听着赵权、侍其轴、梁申与辛邦杰四人议事,神情肃穆,他是第一次被邀请参加大权国最高层的四人会议,但是刘秉忠并没有感到任何的荣幸。 这个国家的高层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这是刘秉忠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事实,所以他才会把自己“发配”到萁国为相。 这些年萁国不仅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便恢复了秩序、彻底消弥了高丽前朝的所有影响力,还为大权国安抚中原提供了大量的粮食支持。 成就与能力,早已是有目共睹。能否真正进入大权国中枢高层,刘秉忠其实已经不太在意了,但是通过这种最高层的会议,接触到了大权国许多真正的机密,对于刘秉忠而言,这才是最大的收获。 比如,国主唯一的儿子赵溢,竟然被视为宋国未来的储君。 震惊过后,刘秉忠迅速地让自己冷静下来,调动自己所有的脑力,以分析隐匿于事件表面之下的其他企图。 赵权等人的声音渐弱,四个人眼神都似乎于不经意之间,看向刘秉忠。 刘秉忠半闭着眼,再次理清了自己的思路,这才睁开双眼平静地说道:“整个宋国,忽必烈唯一忌惮的人,只有贾似道。如今看来,此人无论是深谋远虑的心性,还是长算远略的能力,起码在宋人当中,无有可匹敌者!” 侍其轴微微颌首。 这一点他自然认同,刘秉忠说的只是宋人,不包括在座诸人。 “宋国皇储之位,不可图!”刘秉忠缓缓地摇着头说道:“起码现在不可图!” 赵权等人静静地等着刘秉忠的下文。 “国主之子,千金之身,不可能在此时远赴临安,轻身涉险,此其一。 其二,哪怕宋国灭亡在即,哪怕宋国小皇帝夭折,没有宋国当朝大臣的支持,也不可能得继皇位。 而支持赵溢殿下为宋皇者,止有完全失去权势的贾似道一人,他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左右立储之争? 其三,既然内无大臣支持,只能靠大权国军马强势介入。宋人,会允许大权国军队此时进入临安吗?” 赵权点了点头,这些问题他都有想到过,唯一琢磨不透的是,贾似道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坑,到底是为什么? “属下以为,贾似道此举,是想让大权国以最快的速度介入宋元之战!” 赵权脑中亮光一闪,恍然而悟。 贾似道出征丁家洲之前,大约已经料到凭他手中的十三万人马与元军对战,败多胜少。却又无法再拖延下去等待大权国军队南下,以储君为饵,是希望让自己不顾一切挥师南下,在忽必烈之前去抢摘大宋这颗果实。 而想要得到宋室皇位,前提自然是得击败正在渡江的元军。大权国军队越早入局,与元军之间的爆发的战事便会越发激烈,哪怕无法杀退元军,也能给宋国挣得喘息的机会。甚至在两败俱伤之后,宋国还可能坐收渔翁之利。 “属下以为,这是贾似道的第一个目的。如果在大权国军队大举南下之前,临安便败在元军之手,赵皇或死或降,到那时,没有哪个皇族会贪图这个皇位。也许贾似道觉得,那时才是殿下以储君身份被扶为宋皇的最佳时机。 贾似道此举,可能是希望国主以此挽救宋国的百姓,让他们免于被异族所欺凌。无论如何,国主与宋人一样,都源于华夏、同为炎黄之后。而且有救助北地百姓在前,想来对于宋国的百姓,也不会下狠心戕害。” 赵权心下,一阵恍惚。 贾似道,是这样一个心系百姓、心系天下之人吗? “另外,贾似道此举,也彻底断绝了大权国与元国和议的可能。殿下一旦为宋国储君,忽必烈定然不会容他存活于世,从此将不死不休!”刘秉忠脸上露出了赞赏之意,忍不住又说道:“这一石三鸟之策,确实非常人所能。可惜了,生不逢时贾似道!” 第1032章 扬州之战(1) 赵权总算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哪怕跟贾似道有不错的私交,但是在自己的潜意识中,还是会把他当作南宋最大的奸臣来看待,而且还是南宋灭亡的罪魁祸首。 可是,这么多年来,看着他一步步的成长与努力。看着他在前线领军奋战,看着他努力治理朝政,看着他为宋国而殚精竭虑。 毛病,当然有一大堆。比如贪恋权势与富贵,得罪了无数的宋国文臣武将。 贪图荣华富贵,这是人之常情,并非大过。因为改革而得罪权贵,这最多只能算是能力上有所不足。可是,若说贾似道卖国求荣,赵权细细地想了一番,却终于没能找到贾似道与此有关的行径。 贾似道兵败丁家洲之后,谩骂之声不绝于临安。但是大多数人,只是斥其损兵折将,而引发临安的危机。 至于后世所流传的各种恶行,包括生活糜烂、怠于政事;置宋国安危于不顾;每日留连于葛岭私第之中,取娼尼美色为妾,日夜淫乐;好赌、喜斗蟋蟀;嗜古玩,甚至为了得到余玠随葬的一根玉带而掘坟开棺;杀妾兄、割美少年之头颅;利用打算法在军中打击异己;利用公田法侵吞平民家产;鄂州之战时与忽必烈私下议和;还对度宗隐瞒前线战事。 这些罪状,大多源于方回的“十可斩之疏”。 这位方回,凭着此疏,受任严州知府。元兵前锋刚到严州城下,便望风而降,成为了元国的建德路总管。 就是这样一个毫无节操的文人,带偏了自己对贾似道的看法? “属下以为——”刘秉忠继续侃侃而谈:“当下,还是要以大权国为主,按既定的军事策略,不要受贾似道所影响,轻易派遣大军急促南下。” “民心呢?”梁申忍不住问道:“若是大权国退缩,宋国民心将会为忽必烈所用。” 战争,一靠军队二靠经济,第三靠的便是民心所向。 忽必烈抛弃中原,中原的百姓恨之入骨。但是被他劫掠南下的百多万百姓,随着战事的进展,对于忽必烈的态度却开始发生着奇怪的变化。 有了立足之处,重新拥有了自己的土地,还有远胜于之前的财产。甚至还拥有了可以奴役的宋人。死去的人太多,习惯之后,便没人将这些死者放于心上。活下的,都尝到了如蒙古人一样从战争中带来的好处。 既然不能反抗,就得学会享受。这也许是数千年以来,生活在这片国土上人们的常态。 除了真定的一些汉军在史家的鼓动之下,陆陆续续逃离返回真定。余下之人,开始重新拥护忽必烈,拥护他这这种灭绝性战争方式。 不得不说,雄才大略的忽必烈,不仅狠辣果决,而且是个玩弄民心的绝对高手。 以他的手段,再给他两三年的时间,彻底收拢被侵占之地的民心,并非难事。 “而且,临安面临重兵攻城,此时大权国军队袖手旁观,会不会给宋人留下唯利是图的印象?” “大权国数次欲与宋国结盟遭拒,宋国哪怕灭亡于忽必烈之手,也是咎由自取。当然,现在谈责任没有意义,如果我们愿意与忽必烈划江而治,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但是,显然不行。与忽必烈或早或迟,终于有一战。贾似道也许正是看中这一点,才会以储君之位相诱。” “但是,现在大举出兵,无论部队的彼此策应、粮草的供应,都是个极大的问题。” “而且,还得防备宋人在背后使绊子!”侍其轴突然冷冷说道。 赵权竦然而惊。 这又是自己没有认真考虑过的一个问题。 宋人对于大权国,虽然并未仇视,但也绝对谈不上有多少好感。自己在心底深处,觉得宋国人应当是自己的同胞,宋人会有这样的认同感吗? 赵权叹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从个人的权谋计策以及大局能力的掌控方面,自己与忽必烈、贾似道相比,还是存在着不小的差距。 还好,自己的优势同样是他们两个所不具备的。比如重视经济规律、商业运营、科学技术、法制建设、海域扩张,以及围绕这些重点领域而培养出的大量实用型人才。 最关键的是,自己拥有一个团队,一个足以睥睨元国与宋国高官的团队。这才是赵权有信心对抗元国、降服宋国的最大依仗! “出兵,还是要出的!”赵权用缓慢而坚定的语气说道:“不过,不可能让大兵全线压上,而是要充分发挥我军的优势,尽可能地做到扬长避短,并避免陷入与平民百姓作战的泥淖之中。” 赵权既然定了调子,众人便停下了争论。接下去,就是该如何调整出兵,如何做好前线部队之间的策应,如何做好后勤军需与粮草的供应。 春四月,大权国正规军第一次踏足淮水以南区域。 承担南下第一战的,是刚刚完成改编的黄淮野战军。 这支队伍的主力,是高丽野战军,这也是大权国最早成立的野战军之一。其主要的作战任务就是剿杀高丽群山中,几乎无处不在的盗匪。 高丽被划分为平壤省与萁国之后,在平壤省高官王栖梧与萁国国相刘秉忠的铁腕治理之下,匪乱已经基本被扑灭,完成使命的高丽野战军,便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部分战兵退役转为地方武官,部分被转至他野战军,剩下的七千余人整编为黄淮野战军第一师,师长为洪福源之子,洪茶丘。 第二师兵力,来自海州守军黎青阳一部,一万余人通过考核的不足五千。由黎青阳任代理师长。 第三师由东北野战军独立团五千官兵组成,权承仁从独立团团长直接被提升为第三师代理师长。 在李庭芝的向大权国军部发出求援之后,黄淮野战军渡过淮水,接守楚州城,并南下应援扬州。 黎青阳一师兵力守住楚州后路,权承仁部先行南下扬州,洪茶丘一部在两者之间缓行策应。 楚州至扬州,一个在淮水以南,一个在长江以北,相距三百里。之间的宝应与高邮依旧在宋中手中。 而淮西东路,如今四处都是元军游骑,随时都可能有大部队元军出现。因此,最先遭遇元军的,很可能就是正在缓缓行军的洪茶丘部。 相对而言,四天之内便已飞速赶至扬州的权承仁,几无危险。 四月十二,权承仁率部顺利进入扬州城。 接待权承仁的,是李庭芝的副将姜才。 姜才,濠州人,自幼被掳至河朔为兵,后以“归正人”身份降附宋国。是宋国如今所剩不多的北兵之一。 对于权承仁只领着五千兵马来援,姜才脸上现出毫无掩饰的失望。 而对于扬州城中只剩下一千守卒的兵力,权承仁的第一反应就是——上当了! 贾似道不在,说接到旨意,被押往绍兴府安置;李庭芝不在,已经率领主力部队渡江,前往临安勤王;扬州一条船都没有了,全被李庭芝征用。 城中还有三万余百姓,但是粮食已经所剩无几。而淮西的元军已在开始集结,显然准备开始大举进军淮东。 李庭芝联合元军,给自己设了下一个陷阱?权承仁一时有些惊怒。 但是稍微清醒之后,权承仁便知道,这不太可能。 大权国军队南下参战,是贾似道的意思,是李庭芝亲自遣人北上邀请。若是他敢在此时联合元军对付自己,那便会将宋国彻底送上了断头之路。 姜才一脸内疚,“元军前锋已经攻入浙江西路,临安危在旦夕。李帅原来是想放弃扬州南下勤王,是末将以为,可以据守扬州,拖住部分元军,以缓解临安的压力。若是权将军觉得不妥,可先撤离扬州。” “那你们呢?” “城在,我在。”姜才淡淡地说道。 承仁心中,波澜微起。 作为第一支南下的军队,承仁一部更多意在试探。不仅要试探元军的战力,也得试探宋军的态度以及配合程度。 大权国军队毕竟从来没有宋国领土打过战,也未曾与宋军配合作过战。 摆在承仁面前的扬州城,危机四伏。但是,不能因为有危机,就选择撤离,那他这支军队南下,又有什么意义? 权衡再三,承仁只能选择继续留驻扬州。 还好,姜才对他的态度极其尊重。不仅交出了所有的指挥权,而且事事以他为主,绝无违逆之事。 孤军深入敌后,粮草不济,兵员不足,后退无路。 在这种忐忑之中,权承仁开始接手防务、重新分配人手、准备守城器械。同时往北派出信使,向洪茶丘通报扬州的情况。 又让姜才派人四处收罗船只备用。 形式却一天比一天紧张。 不过四天时间,扬州城外,已经聚集了五六万的元军。从洪茶丘军中传来的消息,让权承仁更如兜头被浇了一泼凉水。 楚州黎青阳被围,三万多元军已经集结于楚州城下。 洪茶丘部半路遭遇一万蒙军精锐截杀。 而扬州城外,元军继续汹涌而至,分不清到底有多少精锐、有多少被裹挟的流民。 黄淮野战军三个师,同时被困。 “淮南西路,不是早已被元军烧成一片焦土了吗?从哪里冒出的这么多元军?”权承仁怒问道。 姜才低眉顺目地回答道:“淮南西路被屠之城,有庐州、濠州、安丰、六安、巢县。而后,元军驱使北地流民,重新占据各县村之地,安置耕种,重整兵马。去年至今,开始驱赶流民,攻占了两淮东路的盱眙、滁州、真州与和州。” “如今,汇集而来的元兵,最多不过五六万,这应当是两淮地区短期之内,元军所能调集得出的,最大兵力了。” 权承仁怔怔地看着姜才。 他终于明白了,问题出在哪。 两淮五六万元军,这是之前李庭芝提供给大权国的情报,如今看来确实不差。 可是,这数据根本就不包括元军所能裹胁来的百姓! 这些年来,大权国在北地各个城池,面对这种流民的攻击,已经积累出无数的经验。这些没有任何战力的流民,对于大权国军队来说,没有任何有威胁性,无非需要耗费人力、物力与时间来瓦解对付。 因此,在权承仁心中,也从来没有关心过淮水以南,还会有多少被裹胁的流民,被元军驱使攻城。 可是,此次出兵,他仅仅只是大权国军队的前锋,没有任何的辅兵,没有任何的物资支持,没有后方提供的转移流民的无穷运力。 在扬州,他什么都没有,如何对付即将如蝗而至的流民! 而且,这一次流民,还大多是宋人。 能杀吗? 这杀下去,后果可能比杀汉人流民还严重。从此以后,大权国军队必将被宋国百姓视为贼寇。 普通老百姓不会去关心事情的起因与经过,他们只看结果:这些大权国军队,千里迢迢而来,然后配合元军,生生地斩杀了无数手无寸铁的宋国百姓! ——都是屠夫! 该死的,行前国主特地来信交代,要让自己注意,扬州很可能会是一个泥坑。可是自己偏偏还是一脚踏将进来,再也无法抽身。 麻烦大了! 被堵在半道之中的洪茶丘部进退失据,考虑到万一楚州失守,黄淮野战军所有部队将会全被堵在两淮东路。而且还会断绝了其他部队南下的通路。 无奈之下,洪茶丘只能舍弃扬州,北撤楚州。 绝望还不至于,但是懊恼确实充斥着权承仁的心胸。对于洪茶丘的选择,承仁无可指责。作为第一支进入宋国的前锋,是自己好不容易争取而来,自然得承担这一系列的风险。 守,是很难守得住扬州了。权承仁手下五千兵卒,携带弩箭不过六余万支,即使每支弩箭能射杀一个敌兵,也杀不光被元军驱逐而至的流民。 而扬州城内,不仅粮库空空,连兵器库也只徒有四壁。 “杀出去?末将愿意领兵出击!”姜才眼中,闪出噬人的精光。 “好,有劳姜将军!” 第1033章 扬州之战(2) 扬州城门突然大开,姜才率着一千宋国骑兵,一出城门,便直接向城外的元军狂奔而去。 若一支软绵绵的长鞭,自城中伸出了一里多地后,渐渐扭曲凝结成一支巨箭,在嗷嗷吼叫的呐喊声中,直接切向元军营地。 数天之前,元军便在扬州城外五里之地建了一座营寨。 营寨并不大,只是用以屯集攻城物资。每日都有不断增加的流民,全都露宿于营寨之外。密密码码,一时根本数不清到底已经聚集了多少人马。 正是拥有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元军才根本没有预料到,扬州城守军竟然敢向营地主动发起攻击。 一时间,人慌马乱。 “杀过去——”处于队型最前方的姜才,一声长嚎,轻松提马跃过一排单薄的拒马。马未落地,刀已挥起,一抹血光冲天而起。 “杀了这些狗娘养的!” “冲过去!” 姜才稍转马头,身后嗷嗷乱叫的宋国骑兵,随着他侧滑过元军乱糟糟的队伍,挥刀不停。不过片刻,每个人身上便染满鲜血。 元军终于反应过来,两支骑兵冲出队伍,向宋军包抄而去。 而那些流民也开始反应过来,一边推搡着躲避丛丛刀影,一边哀哀哭喊: “别杀我们——” “我是宋人啊!” “不要——” “你们是魔鬼吗?我们是等着你们救援的百姓啊!” 站在城头,看着已经渐渐被元军缠住却依然不肯退兵的姜才,权承仁暗暗地抽了一口冷气。 南下之前,他得到的消息不少,不过多是何处宋军惨败、何处被屠城、何处不战而降、何处望风而逃。 虽然他也知道不可能所有的宋军都没有死战的勇气,但亲眼目睹,还是平生第一次。 这个对自己一直唯唯诺诺的姜才,显然早已心怀死志! 也许,从他坚持留在扬州那时起,他便已经有了与元军决一死战的意愿。而自己的到来,则让他放下了对扬州剩余百姓的最后一点牵挂。 权承仁掏出两支小旗轻摇。 一个团的骑兵鱼贯而出,另一个团步兵出城布防接应。 八百骑兵,在战场上跑出“之”字形,并不与敌直接交战,而是迅速地贴近宋军。在团长一阵阵的怒吼之下,姜才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随着骑兵团撤回扬州城。 此次突击,一千宋骑杀敌二千余人,退回城内的只有七百余兵。 看着衣甲尽裂、浴血满身,却咧着嘴嘿嘿而笑的姜才,权承仁满脸铁青。 “斩了!”权承仁怒喝道。 姜才一怔,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在战场上不遵号令,肆意妄为,要你何用?” 姜才收起僵硬的笑脸,躬身一礼道:“将军要杀姜某,姜某无话可说,只求将军可让姜某死于战场之上。” “行,开了城门,放他出去,让他自己找死去!” 姜才神情一滞,他一个人出去,又能杀得了多少元军? “怎么了?你知道什么是匹夫之勇了吗?” 姜才沉默了片刻,吁出一口浊气,抱拳说道:“末将,知错了!” “我总共就这么多人手,你们死光了,城还守不守了?惹急了老子,拍拍屁股走人,让鬼去管你城中百姓的死活!” 姜才低垂眼睑,默然不语。 权承仁能怒,却也不能真的就斩了姜才。面对一个只求死战的家伙,说什么都是废话。 第二天,权承仁无视姜才哀求的眼神,派出二个团的骑兵,轮流出城袭杀元军。又斩杀千余人。 第三天,斩杀五百余人。 然而,近三千人,对于数万被元军驱逐而来的流民来说,终究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不利的战局。 而且,终于稳定下来并结阵而守的元军,让出城的大权国骑兵再也找不到袭击的机会。 攻城之战,即将打响,而元军后方,依然有源源不断的流民涌向扬州。 “宝应与高邮的守军,不能来援吗?”权承仁紧着眉头问道。 姜才摇了摇头,“李帅临行前,有交代过淮东几城守将,尽可能保存各自实力,若敌军势大,彼此之间不得为了救援而轻易出兵。” 权承仁有些苦恼地挠着头。 淮东所剩城池不多,各自为战确实可以尽可能的保存宋军如今所剩不多的兵力。可是看着一个个城池被元军蚕食,这样下去,淮东还能守多久? 权承仁对此也只能表示质疑,却无法改变李庭芝的军令。 “诸城守将,心思不一,若是来援,反而会增添变数……”姜才犹豫着说道。 宋军荆湖、淮西、淮东三条防线,如今只剩下淮东依然掌控在宋军手中。这里不排除有大权国军队在山东的牵制,但是也体现出李庭芝对战场极强的把控能力。 但是即使李庭芝,也已经无法控制住面临崩溃的淮东战场。滁州、和州与真州便是因为守将降敌而被元军轻松占领。而现在,连李庭芝都找了个借口撤离淮东,更别说是其他城的城守了。 也许李庭芝是希望大权国军队能在淮东打一场大胜仗,这样多少可以抑制那些摇摆不定的守将。若是承仁兵败扬州,估计淮东宋军会以极快的速度崩溃而瓦解。 这里,真的是一个充满着烂泥的大坑啊! “权将军,末将请求领兵出城,袭杀元军后路兵马。”姜才再次请战。 承仁摇了摇头。 他相信,姜才并非想以此为借口,逃离被重兵包围的扬州。 从后路袭杀元军,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削弱不断增兵的元国军队,但是所剩八百余人,此去百死无生。哪怕杀了八千流民,对于扬州城来说,也没有太多的意义。 被承仁拒绝,姜才眼中闪出深深的失望,却并未坚持。 承仁掏出一块两指宽的石子,扔给姜才,“发动城里所有的百姓,弄些这种尺寸的石子来。大小误差不超过半指,多多益善。” “是!大概,需要多少?” “每个百姓,先来一百颗吧。” 姜才咋舌,城内三万多百姓,就得准备三百万多颗石子? 姜才没有任何质疑,领命而去。 第1034章 扬州之战(3) 骑兵依然每天出城袭扰,但效果越来越差。离得远砍杀不到元军,离得近一不小心就会被粘住而脱不了身。 但是扬州城外,元军的游骑完全不是大权国骑兵的对手,被射杀无数。 拿弩箭射杀流民,有些舍不得。对付元军正规的骑兵,就完全没必要吝惜了。 承仁进入扬州第八天,第一个元兵终于出现在了扬州城头。 “弃械不杀——” 数声大吼响起,这个元兵依然执刀翻墙而过。 “崩——”的一声响过,元兵额头上插入一根微微抖动的弩箭。 喊杀声在城头,渐次响起,震天动地。 元军如蚁附城,不断地翻涌攀上城墙。 权承仁手下,五人一队,一盾一弩一枪两支弹弓。上城敌兵,凡有持械者,以弩杀之;持棍棒者,则以弹弓爆射其脸。 姜才的宋兵,负责捆人。 宋兵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守城作战方式,惊奇之余,倒也尽全力配合。加上在城中征召的劳力,起码在捆人这个环节上,并没拖大权军的后腿。 这一天,杀元军千余,俘流民两万多人。大权军伤两百,无一战死。 次日,杀元军两百余,俘流民三万多。大权军战死121人。 姜才脸上,开始露出憨憨的笑意。 权承仁看着城中乌泱泱的俘虏,却是越加的头疼。 夜色降临,被捆着手脚、堆在墙根的俘虏开始躁动不安。 “为什么没饭吃啊?” “我们是宋人,为什么要捆着我们?” “快放开我,我要见你们守将!” “求求你们了,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我跟你们李庭芝元帅是同乡,得罪我,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人声鼎沸。 有人愤怒,有人哀哭,有人眼中则闪着狡黠的目光。 粮食,自己吃都不够,怎么可能给这些俘虏提供! 放了?这些人要么饿死在城外,要么就会被元军重新抓来攻城。而且这期中,绝对还有不少是元军的奸细。 杀了?承仁还真的有些下不去手。 瞥见权承仁满脸的纠结,姜才“咣啷”一声拔出佩刀,大步走近俘虏之中,兜头扯过一个还在叫嚣的男子,刀子照着他脖子一抹,血光便迸射而出。 男子嘴里嗬嗬做声,眼中闪出无法置信的恐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姜才把男子随手一扔,伸出舌头舔了舔溅至嘴角的血滴,满脸狰狞地说道:“我,是扬州守将姜才。记住我的名字,你们可以去告我,去临安找丞相、找皇帝,告御状!前提是,你们可以活到能告状的那一天。” 说着,刀一挥,又一个俘虏被劈倒在地。 其他俘虏脸色齐齐刷白,愤怒的眼光大多转为无助的恐惧。 这个宋将,杀起宋人来,竟然如此的毫无顾忌!而且显然,根本就没打算跟他们讲什么道理。 冲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姜才早有求死之心,他自然不会在乎这些自称宋国百姓,却助敌攻打扬州城的人,会去哪里告状。 权承仁心头略微一松,摆摆手说道:“给他们弄些粥喝吧。” 姜才在边上补了一句:“粥熬好,把米捞干了给他们喝。” 一个俘虏忍不住轻声嘀咕道:“那不如直接给我们喝点凉水——” 刀光一闪,说话的人脑袋一缩,直接软倒在地,哆嗦着求饶道:“军爷饶命,小人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这些俘虏暂时是被唬住了,但是隐患依然存在。接下去,俘虏的人越多,扬州城所承受的压力必将越大,直至整座城池被这些俘虏吞没。 姜才对此根本不在意,那是因为他觉得,以扬州城原来的一千守军,竟然拖住了如此数量的元军与流民,让他们一时不得南下。哪怕战死在扬州,他也觉得大赚了。 至于这些俘虏,若不是承仁阻止,他早就会将之坑杀干净。 三天之后,扬州守军几乎山穷水尽。 粮食最多能再支撑十天。 全军弩箭只余千支,连百余万的小石子都已经发射殆尽。 大权军将城上的防线推进到城墙垛口处,守城之战,开始进入最残酷的白刃相搏。 到这时候,每一个人都无法顾及攻上城池的,到底是元军还是汉人流民或是宋国百姓。刀枪棍棒,逢人便抡。 滚木金汁,让城上城下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城下,流民的哀嚎之声渐渐地变成了愤怒的谩骂。扬州城中的守军,在他们的眼里,已经变得比元军还让人厌恶。 这些守军为什么不投降?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同胞?为什么不去死? 元军将领显然也看出了守军弩箭已尽,更多的元兵夹在流民之中开始缘梯而上。 城下,摆出十余架抛石机,呼啸声中,炮石划向城墙,轰然而落。十多个守卒与数十个流民,被一起砸成了肉泥。 又有数发石弹砸落,轰然作响中,女墙发出一阵痛苦的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塌陷。 姜才对着权承仁单膝跪倒,“能遇到权将军,在权将军麾下听令作战,是末将此生最大的荣幸。姜某请令,出城杀敌!” 权承仁一脚踹了过去,抹了抹脸上的血迹,怒喝道:“你是老大还是我是老大?这时候跟我要求出城作战?给老子死远一点!” 说着,抽出兵铲,将一个元军直接拍落城下。 弩箭已经耗光,石弹耗光、枪已秃刀已卷,如今只有这些兵铲依然能用。 姜才看着权承仁,目光愈加复杂。握着手中一根木棍,怒吼道:“杀——还能动的,起来,杀!” 惨烈的攻城之战,持续不断地进行了一日一夜,直到黎明时分,元军才渐渐退去。 城墙内外,堆满了无数尸首。绝大多数是流民,少数是元军与守将。 仅仅这一天一夜,大权国阵亡将士便超过了六百人,余下全员带伤。而宋军,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 所有人都累瘫在城墙之上,连尸首都无力收罗。 “嘿嘿,这下,城中的粮食可以多支撑两天了。”姜才吊着一支已经折断的胳膊,没心没肺地说道。 权承仁脸色铁青。 他这支军队,源于东北野战军独立团,每一个士兵身上的装备,都是自己辛辛苦苦积攒而来。可以说,这绝对是一支在大权国内,战力最强的部队了。 然而,依然阻不住驱使着无数流民攻城的元军。 权承仁第一次体会到了,孤军作战的苦楚。 三天之前,宝应已经被元军攻陷。两天之前,高邮军守将举城而降。 如今整个淮南西路,只剩下了最北边的楚州城与最南边的扬州城。 楚州城背靠淮水,时不时有一小支部队南下增援,情况比扬州好一些。但也已经被完全堵在楚州,给不了扬州任何的支持。 扬州,还能再撑几天? 权宋天下 第1035章 血性 扬州打得再惨,总算是还未被元军攻占。 与扬州一水之隔的镇江,此时却已经被伯颜率领的蒙军主力攻破。 稍事休整,留下一万兵力驻守以防止扬州兵马渡江,伯颜便立即兵分三路南下。 右路军以阿剌罕为主将,董文炳为副,率蒙汉步骑十余万,自建康出四安,经广德,趋独松关(位于临安西北,现浙江安吉县独松岭)。 左路军以奥鲁赤为主将,张弘范为副,率水陆军十万,顺江入海,取道江阴军、许浦,进趋华亭(今上海),至澉浦(今海盐)。 伯颜亲率中路军,李恒为副,水陆并进,攻打常州。 四月十八,右路阿剌罕军攻溧阳、建平、四安镇、广德,占独松关,距临安只有百余里;左路奥鲁赤军降江阴军,由海道至澉浦登岸,从东北逼近临安;中路伯颜军经丹阳,屠常州,降平江府,入无锡、平江府城,距临安城还有两百五十里。 此时的临安,早已乱成了一团。 百姓惶惶不安。 富有之家纷纷携家财出逃,甚至连一些官员也已不告而走。 皇宫文德殿。 今日朝会,可是殿内参加朝会的文臣武将,不过聊聊十数人。让并不宽大的文德殿,显得空旷而萧瑟。 人不多,吵闹声却几乎掀破了殿顶的藻井。 “哇——”皇座之上,响起一声婴儿的大哭。 庭上官员,都稍微静了静,齐齐看了被摆在皇座之上,窝在龙袍中的婴儿皇帝一眼,又开始了争吵。 “告诉我,前线军队伤亡殆尽,你们凭什么来抵抗元军?” “你想投降,想当卖国贼?你对得起列祖列列宗吗?” “我羞于你们这些人为伍!” “我这是为了临安全城百姓着想,你们忍心看着临安被屠城?忍心看着临安付之一炬吗?” “此卖国奸贼,陛下,臣请斩之!” “哇——”独坐在龙椅之上的小皇帝哭声益大,脸色赤红,惶惶然左右张望。 皇座之后,垂着一幕珠帘。 珠帘之内,头顶凤冠,富态逼人的谢太后叹了一口气,对着边上的全太后轻声说道:“把官家抱回去吧。” “是。”全太后柔柔起身,掀帘而出,抱起龙椅上的小皇帝,递给身边的宫娥,离殿而去。 “啪!”老太龙钟的魏邦,似乎刚从梦中醒来,手中鞭子一甩,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退朝——” 正在互喷口水的群臣,愕然地看着被抱走的皇帝。 有人喃喃而言:“到底要怎么办啊,至今还没讨论出章程来,怎么就退朝了?” “哼,还不是你们这些人,榆木疙瘩,只知道争吵,却不懂做些实事!” “放肆!” 左相留梦炎,与右相陈宜中,相互蹙眉而视,同时朝对方甩下长袖,各自离殿而去。 熙明殿内,谢太后刚坐下来,魏邦便颤微微的禀告:“两淮制置大使,李庭芝求见。” 谢太后看着这位自度宗殡天后,突然老去的侍臣,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宣他进来吧!” 一身戎装的李庭芝,躬身入殿,在魏邦给的圆凳上坐下,低垂着眼睑。 “前线,如何了?” 李庭芝默然地摇了摇头。 谢太后又是一声长叹,“朝堂之上,诸臣连日来争吵不休,是战是和,一直未有定论。李帅可有主张?” 李庭芝蹙眉而思。 谢太后,谢道清,为宁宗时右相谢深甫孙女。天台人,算是贾似道同乡。 十七岁被理宗册封为皇后,从未得到理宗宠爱,却无人能动摇她的后位。理宗去世后辅佐度宗,如今又开始辅佐度宗之子。 一个女人,却终于成为这个国家的实际掌控者,这绝非好事。 当然,涉及到这种层面的权力更替,绝非李庭芝可以参与的。 而且,他很清楚,今日被谢太后召见,名义上是在问自己的意见,实际上谢太后是想了解贾似道的想法。 “微臣,可否了解下,朝中大臣的意见?”李庭芝恭身说道。 “你觉得,临安能挡得住元军吗?”谢太后并没有直接回答李庭芝的问题。 李庭芝又皱着眉头思考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 谢太后脸上闪出一丝怒气,“临安还有十万守军,各路勤王兵马,源源不断前来,临安怎么可能会守不住?” “勤王兵马中,张世杰现在有五万兵马,其中真正上过战场的不到一万人;文天祥三万兵马,全是未经战事的百姓。” 李庭芝悠悠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这且不说,前线军心已经崩溃,没有一将可用,各地守臣,大多不是想着抗击元军,而是一心琢磨如何在投降元军之后,能保住自己的最大利益。” 李庭芝视线微抬,瞥见谢太后眼中的一丝泪光,随即又低下了眼睑,沉声说道:“更何况,朝中重臣,还有谁愿意舍去身家性命,为国而战?” 是啊,还能有谁? 谢太后的眼神,呆滞而迷茫。 左相留梦炎,理宗甲辰科状元,曾历任宗正少卿、秘阁修撰、福建提举、吏部右侍郎。元军攻占荆湖北路后,朝中重臣,纷纷告老辞官,包括这位留梦炎。还是谢太后亲临其府延请,留梦炎才勉强出任左相。 然而,自上任伊始,留梦炎便上下游说,要尽快与忽必烈议和,要放弃抵抗。只有这样,宋国百姓才能逃出肆虐天下的战火,才能让千万的黎民百姓尽快地熬过这场劫难。 在留梦炎看来,求和是为了百姓的安危、为了皇室血脉的保存,而绝非因为贪生怕死。 如今朝廷之上,赞成求和的人已占多数。留梦炎也成为主和派的领袖人物,甚至连荣王赵与芮都公然表示支持和议。 皇帝的亲生祖父,支持与元军和谈,这也是主战派声势渐弱的一个最主要原因。 主战的右相陈宜中,其实态度也未必有多坚决。他是支持和谈的,却绝对不支持降元。只是如今的形势,在陈宜中看来,哪怕是称臣纳币,元军都未必干休。不彻底灭掉宋国,元军自己都没有任何退路了。 尽杀朝中主和之人,置之死地而后生,并迁都福建,以图东山再起,这是陈宜中的主张。 可是,在已经席卷了半壁江山的元军面前,迁都福建,又能坚持多久? 孰对孰错,谢太后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取舍。 谢太后轻揉眉尖,满脸疲惫地问道:“他,是什么意见?” “贾相有两个方案,供太后参谋……” “哦?”谢太后眼中闪出期冀之色,“说来听听。” “其一,尽快与大权国签订盟约,与其南北夹击元军。” “大权国?又是大权国!”谢太后烦躁地说道:“你们不是早已经向权国求援了吗?现在呢?大权国军队,又在哪里?” 李庭芝有些尴尬地回答道:“被堵在扬州了。” “且不说大权国能否杀退元军,能否救得了临安。即便可以,趋狼吞虎,元军灭后,宋国又拿什么来抵御大权国南下的军队? 到那时,权国要吞并宋国,还能指望谁来拯救?” 贾似道想引援大权国军队南下抗元,屡遭反对,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大多数人都以为,权国虎狼之心,路人皆知。让宋国最终被权国吞并,还不如直接向元国投降。 起码可以免去近在眼前的兵灾。 而且,连陈宜中都认为,权国军队,居心叵测。元军南下数年,荼毒宋民无数,权国人却坐山观虎斗,始终不肯派兵南下救援。这分明是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若有一天宋国被权国所灭,着实会让人心意难平! 其实若非贾似道是李庭芝最尊敬之人,就连李庭芝也会公然反对贾似道联权抗元之举。 元国是一个异族人为皇的国家,终究有隙可乘。哪怕此战临安覆灭,李庭芝坚信,总有一天,会有宋国子孙,将此异族驱回漠北。 但是,大权国不一样。国主为汉人,举国奉行汉人道统,自认华夏正朔。宋国一旦臣服于权国,那便意味着彻底的灭绝,再无任何复生的机会。 瞥了怒气盈脸的谢太后一眼,李庭芝继续说道:“贾相还有一策……” 谢太后突然有些烦躁地怒哼一声,“茶水呢?” 伺立在不远处的宫娥,赶紧送来一杯热茶,被谢太多狠狠瞪了一眼,手一歪,手背被溅出的茶汤烫得几乎失手打破茶盏。这宫娥忍着痛,放下只余半杯茶汤的茶盏,脸色有些发白:“奴婢,奴婢再去换一杯茶来……” “都滚出去!”谢太后怒斥道。 屋子中,几个宫娥同时躬身退出。 李庭芝顿时感觉坐如针毡。 谢太后捧杯,轻啜一口香茗,语气淡然:“你接着说吧。” 李庭芝梗着脖子,眼珠子左右转了转,殿内除了他们俩,竟然已经一个人都没有。 虽然身为一方阃帅,但是近些年边线动荡不安,他即使有回临安,也是去兵部办过事后便走。别说单独与太皇太后同处一室,就是见面也是第一次。 这要被传出去,自己脑袋不保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为太后的谨慎而暗自点头。 “嗯?”谢太后放下茶盏,轻蹙蛾眉。 李庭芝腰板一直,收拾起散乱的思绪,回道:“李代桃僵……” …… “轰!”的一声,如晴天中的旱雷炸响。 衣甲未解,窝在墙根处的权承仁,有些茫然地睁开双眼。 一个士卒急急奔来,“船,江上有船!” 江上有船,不是很正常的吗? 旱雷之声继续炸响。 权承仁突然一蹦而起,炮声! 有炮的船,这天下,只有大权国的海军才会有炮船! 援军,终于来了! 权承仁扯过一匹战马,直奔南城而去。 江面之上,一纵船队迤逦而上。侧有巨轮,满帆微斜。 最先几艘船只,似缓实快,船头不停地喷出火烟。江面上一些试图截击的元军战船,遇之无不披靡。 权承仁还未平复激荡的心情,又一士卒飞马来报,“元军又开始攻城了!” 扬州城一面靠山一面环水,只有北城地势宽阔。因此元军的攻城之战主要在北城展开。 承仁暗啐一口,飞马奔回北城。 一路之上,承仁放声大吼:“援军来了!坚持下去,我军必胜!” “杀退敌军,我军必胜!” “必胜!” 一声声狂吼,随着承仁的身影,自南而北在城墙之上渐次响起。 城下的元军,显得有些怔神,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江上发生了什么事。重新整军之后,二十多支元军纵队,跟在二十多架云梯之后,向扬州城掩杀而来。 城门突然洞开,数十骑兵轰然杀出,以极其决绝的姿态向正准备攻城的元军直冲而去。 元军前队,都为之一怔,不免出现一些混乱。可是未等他们整出防守队型,百余宋骑已经杀至眼前。 血光顿现。 这些骑兵一个个赤红着双目,嘶哑着嗓子吼着一些令人根本听不明白的喊叫。战马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催至极速,带卷的长刀不分流民与元兵,逢人便抡。 急驰的战马刮得前队元兵个个无法立足,立时倒下一片。流民们脸露惊慌神色,推搡着朝后退去。 刀光闪现,几个脑袋冲天飞起。监队元军怒吼道:“往前冲,不得后退,违令者,斩!” 宋骑在元军前队掠走百余条性命之后,在战场上绕了一大圈,又返身再战。 元军两队骑兵在呼喝声中包抄而至,迅速地将这支宋骑挤压在战场中央。 然而,宋骑依然不退。 城楼上,金锣之声敲响,那是退兵的军令。 姜才回过头,望着城墙之上,脸色铁青的权承仁,双手抱拳一拱,嘴角咧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 “妈的!”权承仁猛地捶了一把半塌的墙垛,又上了这贼厮的狗当! 援军已到,只要多撑一会时间,元军必然会被击退。可是,姜才这鸟人依旧求死之心不绝。 对于宋人或是宋国士兵,权承仁其实没有太多感觉。印象中,这是一群遇谁被谁灭的懦弱之辈。不会战、不能战、更不敢战。 可是,姜才与他的一千个士兵,却完完全全颠覆了权承仁的看法。 谁说宋人没血性? 第1036章 援军 姜才很清楚,宋国大势已去,哪怕不会亡于元国,也必然被权国吞没。他既不愿降元,也同样的不愿意归附于权。 如此,只有一死报国。 可是,临安的那个小皇帝,知道他的手下,有这些忠勇之士存在吗? 权承仁很为姜才觉得不值。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扬州城内最后剩下的这些宋国士兵,如孤舟博浪,在百倍、千倍于自己的元军面前,迅速地消耗掉自己的生命。 除了被胳膊护住的脸庞,姜才身上已被箭矢插成刺猬。他张大着嘴,怒吼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喉咙里嗬嗬作响。 一根狼牙棒侧面扫来,姜才单手上撩,手中长刀“膨”的一声被磕飞,不知所终。 姜才随即甩开马镫,弓起身子,手在马背上一摁,便朝持捧元兵扑去。狼牙棒再次飞来,扫着姜才的那只半断胳膊,骨肉分离,鲜血淋漓。 而姜才的另一手却已抓住此人身上皮甲,双腿曲膝,同时撞在元兵腰眼之上。两人纠缠着滚落马上。 边上挤来一群战马,地上随即又多了两滩和在一起的肉泥。 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结束了这场纯粹的自杀式袭击。 战场之上,一匹空乘的宋国战马,仰着头一声长长的哀鸣,瘸着腿往扬州城颠颠行去。可是没走两步,便轰然倒下,四腿无力挣扎片刻,寂然不动。 城上城下,一时为之一静。 “好汉子——”权承仁喃喃地说着。 元军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怒吼:“杀,杀光他们!屠了扬州城!” 一些应和之声跟着响起:“屠光扬州、七日不封刀!” 一群巨大而茫然的蚂蚁,又开始向扬州城挪动。擂石、滚木如雨而下,瞬间便砸烂了一堆攻城的士卒。 但是,这已是扬州城最后的一批守城器械了。 城墙之下,多了一叠尸首过后,元兵继续架起云梯,攀附而上。 “嗵!嗵!”几声巨响,回回砲又开始肆虐城墙。 对于大权国军队来说,这种已经相当落后的攻城器械,却让他们束手无措。扬州城里,别说没有火炮,连守城的弩砲都没有。 只能干熬着挨打,却无法还手。 十多天的守城之战,大权国士卒死伤两千余人,有近半是回回砲所致。当然,攻城的元兵与流民,被回回砲砸中的人数更多,可是这些人的性命,对于元军统帅来说,可能比一颗石弹还不如! 城上杀声震天,城下的元军营地出现些许的混乱。一队骑兵离营而出,绕向城南江边而去。 一串震耳欲聋却又激奋人心的火炮声,在江边炸响。 十余艘车船,侧面向岸,吐出浓浓的硝烟,将火炮同时砸向奔驰而来的元军骑兵阵中。 人仰马翻,阵势瞬间而破。 十支小队冲上江岸,数轮弩箭之后,便顺利地占住了登岸的阵地。又有数艘兵船靠岸,一支支装备齐整的部队如水银泄地般,向岸上涌来。 “海军陆战队!是我们的海军陆战队!”权承仁振臂一呼。 “援军到了!” “杀光这些狗娘养的!” “弃械不杀!” “杀啊——” 大权国士卒,一个个榨出身体内的最后一丝气力,手中兵铲或抡或劈或挑或戳,杀得元军纷纷坠落于城下。 江边一支数十人骑兵,终于开始向南城奔来。两支百人元军骑兵立时迎上接敌,可是一个照面未到,便悉数倒在大权国骑兵的弩箭之下。 数十个人,五息之内,却发射出数百支的弩箭。 骑兵之后,一支支轻装步兵,以排为单位,喊着齐整的号子,向城北急速跑进。 再之后,是顺着栈桥推拉而下的十门轻炮。 数十个骑兵,便将元军骑兵几乎悉数击溃。如钢铁长墙般推进而来的步卒,在抵达城北战场之后,元军便已出现乱象。 而当一字摆开的轻炮,轰出惊天动地的炮火之后,正在攻城的元军,元论是士卒还是流民,便彻底崩溃了。 哭爹喊娘有之,怒喝着试图整军有之,撒腿而跑也有之。还有一些流民突然暴起,将几个对着他们挥舞刀子的元兵直接扯落马下,但也没人能抢得到战马离开。 十多万失控的流民,犹如一股汹涌的泥流,卷着元军所有的兵马,向北滚滚而去。 战场之上,只留残肢断首。 权承仁瘫软在城墙之上,费了许多的气力,才稍微解开自己的衣甲,张大着嘴狠命地吐着胸中的浊气。 疲惫、痛楚、酸疼,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一块肌肤是完好的。 承仁恨不得如城墙之上许多兵卒一样,就此闭目长歇。 但是不行! 还好,海军陆战队迅速地清理了城外的流民之后,顺利进城。 领军的,是调至黄海海军任陆战师师长的屠磊,这算是权承仁的老相识了。 看到屠磊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一大堆医护兵,权承仁只来得及咧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就此晕倒。 再醒来,已是一天之后。 痛!彻入股骨的酸疼。 承仁不由地痛哼出声。 “行了,别叫了。”屠磊从桌前站起,走到榻前,拎着承仁双肩往上一提。又在他后背塞一个靠枕,将其扔回床榻。 承仁嘶嘶地抽着冷气,怒喝道:“我为大权国死守扬州,杀敌无数,你竟然敢这样对待我?” “呵呵……” 承仁神情微微一滞。 扬州之战的激烈程度,对于大权国军队来说,算是一场极为罕见的战争。这场战事的胜利,足够让承仁今后吹嘘很长时间了。不过,再怎么惨烈,对于眼前这位,在当年领兵死守身弥岛的老将来说,还是有些不够看。 承仁不由气短,继续哼哼两声。 “你身上什么伤都没有,一根骨头都没断,也好意思跟猪一样叫!”屠磊端过一杯水,递给承仁,并赏给他一张笑脸。 “不过,这一战确实打得不错!看来你小子的师长马上就要转正了,行啊!竟然爬得跟老子一样高了。” 权仁嘿嘿傻笑。 他军职上升之快,在大权军中无人能比。军职凭军功而升,这一点无人可以更改。但关键是,谁能有他这番能耐:只有有仗可打,第一个考虑的,必然是他的部队。 第1037章 降元 屠磊小小地抱怨之后,捏住拳头砸了砸承仁的肩膀,夸道:“你小子,这仗打得不错,守住扬州,给咱们接下去的战事,省去了无数的麻烦。” 承仁脸色黯然的说道:“死伤,惨重啊!” “还好,战死一千六百人,重伤八百,其他的全算是轻伤。歇个几天,又是一群好汉!” 战损近半?承仁脸上现出狰狞之色。 “好啦,很不错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就烦你们这些人,总是跟娘们似的!而且,现在不死,扬州一旦被元军与流民占领,想重新攻占扬州,咱们死掉的人,只会更多!” 承仁无奈地点了点头。 “楚州那边怎么样?” “洪茶丘,跟他爹一个鸟样。上山打土匪可以,在这种战场上,拿不出手啊!不过楚州好歹也算是守住了。他倒是有自知之明,上了个折子,为扬州死伤的兄弟自请处分。” 黄淮野战军成立得匆忙,并没有一个统领全军的军长。但是洪茶丘是正师长,全军以他为首,扬州战损,他自然得承担一定的责任。 可即使是承仁,他也没办法在出兵救援扬州的同时,还能保证守住楚州城。这事,倒还真不能去责怪洪茶丘指挥失当。 “舰队进入长江口时,正好碰见元国水军出海。怕影响救援扬州,所以躲了他们三天,结果还是来得有些迟了。” “元国水军出海?他们要去哪?” “应该是攻打临安吧。” “临安什么情况?” “宋室,降元了!”屠磊淡然说道。 “什么?”承仁惊得差点从榻上蹦起。 “谢太后带着宋国的婴儿皇帝,与临安众臣一起,降了元军。” “不可能吧!我们辛辛苦苦南下,为了宋国守扬州,然后,他们就这样投降了?” “这还能有的假?”屠磊瞟了他一眼,“宋国监察御史杨应奎至元军大营送上的国玺与降表。元军已经兵不血刃地拿下临安了。” “怎么会这样……” “不仅如此,谢太后还颁布了投降诏书,要求各地勤王之兵就地解散,还下令宋国各地未被元军攻占的州郡悉数归附元国,包括扬州!” “膨!”承仁一拳捶在榻沿,龇牙咧嘴地低吼道:“这个老娘们,疯了吗?” “凭什么说人家疯了?谢太后在诏书里说,这是为了尽快地将宋国百姓于战乱的水火之中解救出来。” 承仁忍不住怒道:“她就不能降了咱们吗?咱们是宋国请过来的援兵啊!就这样?全便宜了元军?” 屠磊嘴角一歪,不屑地说道:“宋人,不都这样吗?也幸亏咱们没跟宋国结盟,否则大军南下,被宋国背后捅了一刀,那才叫惨啊!” 承仁嘴巴动了动,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屠磊。 受国主影响,他对宋国其实颇有好感。但是现在看来,若是大权国军队不顾北地乱象,早早出兵南下,被宋元联合坑杀的可能性,绝对不低! 真要那样,后路不稳,前方盟军背叛,大权国所有南下的部队,只有死路一条了。 承仁后背,不由地沁出丝丝冷汗。 “还有呐——”屠磊斜着眼说道:“谢太后发布诏令,立赵子矜之子赵溢为宋国益王,判福州、福建安抚大使。现在军中都在风传,这个赵溢,就是国主之子赵溢。这事,你怎么看?” 承仁满脸呆滞。 这,这是什么操作? 赵权在宋国化名权之肖,名义上入赘赵子矜家,生子赵溢受封嗣济王、益国公。这事在大权国中层文武将领之中,几乎无人知晓。可是作为赵权曾经的侍卫长,承仁自然是一清二楚。 这个赵溢,就是国子之子赵溢! 承仁脑中混乱无比,他立时感觉到了宋人深深的恶意,却一时想不明白,宋人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同是赵姓,国主之子与赵宋某个宗亲同名同姓,这种可能性自然会有。但是两对母子同名同姓,根本不可能。诏书中既然说明了是赵子矜之子,这便落实了赵溢的真实身份。 看着屠磊疑惑的目光,承仁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 “屠哥——”承仁斟酌着说道:“这事,也许跟你猜想的一样,但是你知道,是否确认或是辟谣,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 屠磊了然,眼神转为忧虑,“我倒是没有胡乱猜测,只是军中对这件事,讶异之人居多。而且大多数人听说后,都,都有些茫然。” 别说普通士兵茫然,连权承仁如今都茫然得要命。 自家国子之子,未来大权国的皇帝,却莫明的成为了其他国家的一个王爷,而且还是一个已经投降了元国的破宋王爷! 那么,自家殿下算什么,一个跟着宋国皇室降元的赵宋王公? 这身份,真的让人觉着太尴尬了! “那,现在咋整?”承仁有些苦恼地问道。 “原计划,若是守得住扬州,接下先淮东,再淮西,而后与宋军联合攻打进入长江南岸的元军。但是,现在看来不行了……” 别说与宋军联盟,接下去不仅得单独对付元军,还得提防宋国残余军队随时可能的背刺。 兵力不足,始终都是大权国军队最大的软肋,元军一旦完全整合了宋军,即使不用流民,这仗也根本没法打了。 可是,就此撤回淮北,让赵溢从此顶着一个亡国的王公爵位,成为全天的笑柄吗? 屠磊与权承仁,一个正职师长,一个代理师长,两个头,四个大,相顾茫然。 还好,这事终究不需要他们来做决断。他们只是军人,等着执行命令即可! …… 临安皇宫,文德殿。 忽必烈头戴笠帽,一身便装,一边缓缓地踱着步,一边四处打量着这座已经有些破败的宫殿。 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群文臣武将。 有蒙古人,有畏兀儿人,有汉人,也有宋人。 “就这?”阿合马脸现不屑之色,摇着头啧啧说道:“宋国皇帝,真是可怜啊,连这破宫殿都没钱修补修补。这皇帝当的,有何意义?” 说着,阿合马转过身,望向后头的几个宋国降官,眉角轻挑,说道:“听说你们宋国官员,薪俸极高。而那个荣王赵与芮更是富可敌国,就没人捐点钱出来,把这破皇宫修缮一下吗?” 第1038章 降臣 其他的文臣武将,都乐呵呵地看着脸色尴尬的宋官。 只有吕文焕拱手回答道:“宋国历经数年国战,元气早伤。即使有薪俸,也不过是日益贬值的会子,更何况朝廷已欠了臣下经年的薪俸。其他人我并不清楚,但是前线将官,委实都已家徒四壁。” 阿合马点了点头,转过头看向宋国原右相贾余庆,问道:“吕将军守襄樊数年,有钱也确实早已用得精光,你呢,贵有右相,待遇应当不错吧。” 贾余庆心中一凛,忧怨地瞟了一眼吕文焕,而后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罪臣,刚任丞相,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其实至今为止,也还未领到薪俸……” 原来一直支持议和的左相留梦炎,得知谢太后决定降元之后,第二天便从临安消失不见。而右相陈宜中跑得更快。 于是谢太后不得不临时将临安知府贾余庆升为右丞相兼祈请使,这个可怜的宋国最后一任丞相,唯一的作用就是为了让宋国的投降显得略微地体面一些。 阿合马撇了撇嘴,“干嘛呢,都跟我哭穷?又不跟你们要钱!” “不过啊,大元国初胜,还得给宋国收拾烂摊子,还得应付想捡便宜的权国军队,到处都需要花钱啊!所以啊,你们这些人也得想办法给咱们的陛下解解忧,要去劝那些有钱人,跟他们说不能做一些为富不仁的事,要懂得看清这天下今后的趋势,别耽误了各自的前程啊!” 宋国诸臣,口中称是,心里却竦然而惊。 这元国君臣,刚入临安,就要开始搜刮财富了么? 原来答应的不抢不劫,只是一句玩笑话? 可是,如今自己这些人,已为刀俎下的鱼肉,又能如何? 阿合马又看向吕文焕,问道:“有件事我倒是很好奇,宋皇待你们其实不薄,你们为什么这么快就投降了?” 吕文焕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带着屈辱色彩的问题。 自己坚守襄樊数年,粮尽援绝,再守下去,只能以身殉城。可是,自己能说,是因为不甘心就这样死去而降元吗? “是因为贾似道把持朝政,不肯发兵救援,权奸误国!” 阿里海牙一脸鄙夷地说道:“怕死就是怕死,还把罪责推到贾似道身上,宋国靠着你们这些人,不灭才怪!” 忽必烈视线扫过脸色难堪的宋人,对着阿合马摆了摆手。阿合马颠颠地凑近身,扶着他慢慢地走上白玉台阶。 忽必烈坐在皇座之上,扭了扭腰臀,俯视着空空荡荡的宫殿,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还不错,不过确实得修补修补。” “要不,咱们再建一个皇宫?”阿合马低眉顺目地问道。 “算了,非常时期,劳民伤财之事,还是尽可能少做吧。” “陛下英明!” 忽必烈扬起手,朝外挥了挥,大部人都躬身退去。殿中只留下数人,包括伯颜、廉希宪、阿里海牙、阿术与阿合马。 这些,都是攻宋之战中的最大功臣,没有一个汉人,更没有宋臣。 “坐吧。”忽必烈淡淡地说道。 几人围着御座上的忽必烈,在他脚边席地而坐。 “说说外面的战况吧。” 临安这么快便不战而降,有些出乎忽必烈的意料。这让他省了许多的兵力与时间,尤其是谢太后颁布的投降诏令,让接下去对宋国残余兵力的围剿将会变得更加轻松。 但是同时也导致了一个很麻烦的后果,元军自此,不能肆无忌惊地劫掠宋国的财富,更不能随意将宋国百姓当作攻城陷阵的炮灰使用。 如此,未来的战事,就得进行重新的调整。 “宋国境内,已经基本上没有问题了。”伯颜率先说道:“谢道清诏书所到之处,各地守臣大多纷纷投降。包括知婺州的刘怡,知处州的梁椅,知台州的杨必大,知安东州陈岩。 还有沿江制置使夏贵,马步军副总管徐王荣,以及绍兴的荣王赵与芮。 兀良哈台已经从云南出兵,广南西路马步军总管周全不战而降,荆湖南路只余潭州未下。 其他的,便只剩下广南东路与福建路了。我想,应该用不了多久,这两路便可迅速平定。” 忽必烈微微颌首。 “只是……” “权国军队?” “是的!”伯颜回答道:“留在利州的守军,已经被截断了联系。如果我军无法尽快派兵接管四川的话,即使有谢道清的投降诏书,四川恐怕也很难控制得住了。” “现在前线各路军马,虽然数量众多,但若是派遣汉军去接管四川,恐怕不妥。”廉希宪说道。 不算已经投降尚未整编的宋军与裹胁的流民,元军数量已超过六十万。但真正精锐其实不多。 而且,自真定史家纷纷脱离元军私自北上之后,汉军内部已经出现不稳的势头。唯一能放心使用的,只有保州张柔与董文炳部。 往南要开始清剿残余宋军,往北要应付虎视眈眈的权国军队,兵力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属下以为,四川战事可以先缓缓。当下之急,需先攻下潭州,李芾孤军而守,坚持不了太长时间。而后调集精锐,再打扬州,淮南西路,必须要尽快拿下,否则江淮防线,便会留下一个巨大的突破口。” 淮东之战,对于忽必烈来说,是个意外。 数万元军,带着近二十万的流民,竟然打不下扬州与楚州! 看来,对于权国军队的战力评估,还是出现了失误。 “宋军之中,坚持抵抗的,还有哪些部队?”忽必烈问道。 “大多城池守军与部队,已放弃了对我军的主动攻击行为。但是还有一些势力坚持绝对不降,除了潭州的李芾之外,还有李庭芝部下,估计不到三万兵力,这是李庭芝从扬州抽调南下的勤王之师,已经转道前往浙南。 另外两支兵力,一支是保康军节度使张世杰的五万人马,已到定海,准备南下;一支是刚升任枢密使的文天祥,手中有三万兵马,已逃至赣州。 这几路兵马,估计是准备前往福建聚集。” 第1039章 后手 宋国疆域,荆湖北路、两淮西路早已被元军牢牢侵占;两淮东路除了楚州与扬州,都在元军手中。两浙、湖南、广西,大部分已经被元军攻占。 元军兵力还未涉及之地,只剩下了广南东路、福建与四川。 往四川的通道已经完全被断绝,广东太远,宋军残余兵力蜂拥而至福建,倒是可以理解。 但是,无论文武都向福建集结,这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啊! 他们,是想在福建另立朝廷吗?众人都把眼光望向廉希宪。 自高天锡之后,廉希宪便接手了元国的密谍司事务。在忽必烈不遗余力的支持下,元国密谍司已经迅速发展成为一个机构庞大而且运营效率相当高效的部门。并且在此次南征中,发挥了无可取代的作用。 尤其是临安宋国皇室的投降,廉希宪当算首功。 廉希宪视线在几位同僚身上转了一圈之后,对着忽必烈露出疑问的神色。 忽必烈缓缓地点了点头。 “接管临安城与皇宫后,发现了几个小问题。”廉希宪说道。 “一,谢太后进献降表前夜,宋废帝赵舒之母、全太后投井自尽而死。但是内侍辨认,有人怀疑这具尸体并非全太后。 二、谢太后携赵舒出城投降前夕,有一支两千余人兵力,在驸马都尉杨镇与国舅杨亮节的率领下,潜出临安逃向婺州。 三、无人能够确认,被谢太后抱着投降的废帝,是否就是赵舒。” 什么意思? 在场诸人脸上大都露出迷惘神色。前面两个问题听着似乎不算什么大问题,可是最后一个,那个随着谢太后投降的婴儿皇帝,不是赵舒,又会是谁? 只有伯颜眼中精光闪动,说道:“你的意思,是怀疑宋废帝被掉包了?” 忽必烈看着伯颜,微微颌首。 “是的。”廉希先说道:“当然,这只是怀疑。目前还不清楚事实是否如此。如果这些宋兵残余,到了福建之后,重新拥立赵舒为帝,那真相自然便可浮出水面。只是,我以为,哪怕真的赵舒被偷偷带离临安,这些宋国余孽也未必会在短时间内,另行拥立。” “为什么?”阿合马下意识地问道。 “益王赵溢。” “什么意思?” 廉希宪刚想解释,忽必烈却摆了摆手说道:“福建那边,有什么后手?” “福建制置使王积翁,此前已经派人过去联络,并未拒绝降元。如果大军调动不便,只需遣一小支前锋入闽,王积翁降附我朝,不成问题。” 忽必烈点了点头,说道:“王积翁一旦投诚,宋朝余孽在福州便无法立足,那你觉得,下一步他们会去哪?” “泉州,依靠南宗正司。” “如何制衡?” “蒲寿庚……” 忽必烈龙颜大悦,“好,不错!” “不过,蒲寿庚有提了一些条件。” “哦?” 蒲寿庚会投降元国,这并不让在场诸人感觉到意外。此人毕竟不是宋人,虽然身为宋官,但是身为回回商人,利益为先这是他们的共性。这种人,是不可能为了宋国而去做些蜉蚁撼树的可笑之事。 此人手中拥有数百艘海船,并长期霸占着南洋商道,倒确实有谈条件的底气。 “他希望可以将泉州将给蒲家管理,十年时间。同时允许其继续掌控南洋商路。” 忽必烈微微皱着眉头,良久才说道:“可。” 蒲寿庚这要求,提得似乎有些过分了。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元国未来必然接收宋国所有领土,把泉州交给蒲家,岂不是让泉州今后成为法外之地? 只有廉希宪明白,忽必烈这态度,显然是要等着秋后算账!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宋国余孽被清理干净之日,也是蒲家被连根拔起之时。 “泉州南宗正司,让蒲家去负责吧,不要留下任何意外!”忽必烈冷冷地说道。 廉希宪心里一凛。 对于南宗正司的态度,忽必烈的意思显然是要全部屠杀。 历来王朝覆灭,前朝皇族难逃被清理的噩运。但是一次性屠杀泉州三千皇室宗亲,陛下难免会被人因此而指责为暴君。 还好,有蒲寿庚,想来只要答应他的条件,他会心甘情愿地背这个锅的。 而且,年幼的赵舒若是真的夹杂在一群同龄幼儿之中,一时半伙还真的未必就能分得清真身。都杀了,麻烦自然就可以全部消灭。 如此,也可以防止赵舒死后,那些宋臣又从宗室中再挑一个人来继承赵宋皇位。 只是,赵溢呢? 廉希宪看了一眼忽必烈,终于把这个疑问暂时摁回心里。 “你那里,如何?”忽必烈眼神转向蹲在他脚边的阿合马。 阿合马的一张马脸立时垮了下来。 “真没钱了!所有库存银子,花得精光,纸钞现在又没法用。原来以为,得到临安后,会有一大笔财货进帐,可是……” “临安的皇族与官员,你先别打主意。圈养在临安,无论是人还是财产,都跑不掉的。而且,你是财政大臣,不能总是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一次性的财路之上。” “是,陛下教训得是!”阿合马腆着脸说道。 “说吧,有什么主意?” 阿合马收起脸上的嬉笑之色,沉思片刻后说道: “指望正常的赋税,根本支撑不住接下去的战争。除了清理宋国余孽,还得开始安抚流民,恢复各郡州生产,这些投入与花费,都是无底洞。关键是,接下去与权国的战争,我其实有些没底,不知道能否在后勤粮草上支撑几年。” 众人一听,心里都觉着沉惦惦。 离开中原南下,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好在顺利拿下宋国,有了缓冲的余地。但是与权国之战,终究无法避免。 若胜,当可凭江淮天险,守住半壁江山,以图后事。若败,后果不堪设想。 “现今,有几个事情臣以为可以开始施行。 废旧中统钞与宋会子,重新发行法定纸钞。旧纸钞可以在规定时限这内,一比五或一比十收兑,过期全部作废。 各郡州,自行解决作为储备金的银子,提解至临安。” 权宋天下 第1040章 糟老头 忽必烈微微颌首。 元朝立国之初发行的中统钞,其实并没有相对应的储备金。如今重新发行纸钞,让各郡县解决储备金问题,就是给个名义,让地方官员各自去想办法筹措银子。 去抢、去偷、去杀人掠财,这都是地方官员的事,跟皇帝自然没有任何关系。 而且,储备银到了临安,自然便随时可以挪用了。 这主意不错! 阿合马脸上现出些许的得意,继续说道:“虽然陛下答应将南洋商路交给蒲家经营,但是我觉得,可凭巨额新钞入股,并预提一些物资作为分红。” 嗯,空手套白狼,忽必烈频频点头。 阿合马更加来劲,“还可以向宋国一些遗老,售出一些爵位,并赋予相应的免死权力。” 伯颜听着,面色有些难看。 阿合马却越说越兴奋,“听说,宋国几个帝陵之中,陪葬物品颇丰……” “放肆!阿合马你找死吗!”伯颜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怒骂道,“你知道,盗挖前朝帝陵,这意味着什么?” 哪怕是蒙古国的几个汗王,都未曾动过北宋几位皇帝的帝陵。可是这些人,刚刚入主临安,竟然就想开始挖南宋诸帝的陵墓。这行径,比盗匪还要可恶百倍! “不,不,不是我要挖帝陵。”阿合马被伯颜吓了一跳,瞥了一眼脸色淡然的忽必烈,这才稍微地恢复了镇定。 “藏佛八思巴愿意献出香火钱五十万两现银,作为我军军资。并且派其弟子杨莲真迦炼制法器,以镇压一切妖邪。 只是,法器之中,还需要一个嘎巴拉碗。那杨莲真伽说,如果能够用宋理宗的脑袋来制作,这法器将会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众人一听,不由同时抽了一投凉气。 这些喇嘛,不仅贪图宋帝的陪葬品,竟然连尸首都要如此折辱!理宗去世才几年?陵中尸骨都未寒吧。 “陛下,此事千万不可为……”伯颜急急劝谏道。 忽必烈摆了摆手,说道:“此事再议。只是伯颜啊——” 伯颜躬身听旨。 “接下去,你务必要集中心神,以最快的速度平定宋国,消化并吸收宋国军卒,这是重中之重,其难度不亚于灭宋之战!” 伯颜默然。 脱离伊儿汗国,投奔忽必烈的元国,是因为自己看到了中原的富贵,看到了中原未来无限可能的希望。 有雄才大略的忽必烈,有能征擅战的各族勇士,加上自己的倾心辅佐。伯颜想信,这个国家必然会成为横扫这天下,最强的国度。 甚至远远超过蒙古帝国! 可是,到现在,才几年啊? 放弃中原南攻宋国,伯颜一直认为这并非忽必烈之错,而是因为错估了权国的实力。驱使流民攻打宋国,也勉勉强强可以让人接受,毕竟在战场之上,为了胜利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包括屠杀一城之民,亦是如此。 可是,宋国已灭,还不顾名声用这些极为卑劣手段敛刮财货,这是要自掘坟墓啊! 哪里还像一国之主能做出的事情? 攻宋之战,已经进入扫尾阶段,紧接着与权国的战争会更加艰难。伯颜很清楚此中的利害关系,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焦虑于这些人自取灭亡的短视行径。 不好好经营江南,如何能支撑得起与权国之间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战争? “旭烈兀那边,怎么样了?”看着眉头郁结的伯颜,忽必烈淡然地问道。 伯颜一怔神,脸现尴尬之色,躬身回道:“臣,有辱使命,愿意接下陛下责罚!” 元国需要外援,这是不争的事实。漠北蒙古诸部,在连年的战争之中,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即使有人愿意支持忽必烈,也很难凑出一支千人以上的部队。 剩下可能成为元军助力的,一是远在罗斯的钦察汗国,一是在西域的伊儿汗国。 忽必烈自立为蒙古国汗王时,根本就没有知会钦察汗国;建立元国,又让伊儿汗国觉得他完全背叛蒙古国。致使两个汗国与元国之间,完全断绝了来往。 但是伯颜觉得,凭着自己父亲的关系,应该可以说服伊儿汗国派兵援助,因此主动承接求援事宜。结果,却一无所获。 忽必烈深深地看了伯颜一眼,说道:“此事,不怪你。但是你应该知道接下去要做些什么,该你管的,莫要再出任何差错!” “是——”伯颜躬身而应。 阿合马则有些兴灾乐祸地看着他。 忽必烈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不该伯颜管的,莫要插手! “通告宋国境内,所有依然心存妄念,顽固不化的势力。即日起,必须遵照谢太后的投降诏令,无条件放弃抵抗,向接收的元军部队交出城池的管辖权、就地解散部队以待我军接管。否则,尽屠城中居民! 同时,通告全宋,城池被屠、百姓家破人亡、天下苍生荼毒,都是因为这些人的冥顽不化与违抗旨意所致。这些肆意妄为的抵抗者,将会被记载于史册之中,而受到万世的唾骂!” 忽必烈语气冷淡,似乎不带着任何的感情,其他几个人却听得冷汗涔涔。 这不仅是要杀人,而且是要诛心! 想想,若真有一些坚持反抗、死战到底的宋国将官,却在史书之中被斥为战争的罪人、百姓残遭屠杀的罪魁祸首。这让人情何以堪? 死都不可能安心的! 历史终究是由胜利者书者,宋国一旦平定,也许会有一两个殉国者会被记载于丹青之中,但是大多数的死国者,都将湮灭于茫茫的历史长河之内。 而那些降附者,反而将可能成为新王朝的功勋者,为后人所铭记。 “贾似道,现在哪?”忽必烈问道。 “离开扬州后,贾似道前往绍兴,但是被荣王赵与芮拒于城外。宋皇投降之前,下诏将其发配福建,现在正在南下的路上。”廉希宪答道。 又是福建…… “告诉赵与芮,贾似道必须死!” 廉希宪有些犹豫地说道:“贾似道身边已无扈从,杀他如宰鸡,何必让赵与芮动手?” 阿合马舔了舔嘴唇,说道:“赵与芮愿意举城而降,陛下也答应他放过绍兴城,但是他得让陛下看到诚意啊!我倒是希望赵与芮不敢甚至是不肯杀死贾似道。 赵与芮,据说其家财已经超过了宋国皇室。这可是条超级大鱼啊!” 那,到底要不要杀死贾似道? 忽必烈脸色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喜怒,廉希宪只好把疑问吞回了肚子。 …… 庆元府的外海之上,一艘渔船正缓缓地向东飘去。 船上一张轻帆,船尾坐着一个老叟,赤着皱巴巴的上身,不紧不慢地摇着长橹。 船舱之内,躺着一个面容憔悴、胡须皆白的半老头子。身上一袭破碎不堪的青衫,沾在上面的血迹已经干结成块。 此人一动不动仰卧在舱内,身子随着波涛轻轻起伏。若不是始终半睁着的双眼,看上去已与死尸无异。 “醒了没啊?”船尾老叟对着船舱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老叟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我说,你也躺了快一天了,哪怕不饿,渴也该渴醒了吧。死过一回的人了,看开点吧。醒了,般舱里有水,自己喝一点。但是,别尿在船舱里啊,我晚上还要在里头睡呢。” “听到了没?听到了吱一声啊!” “吱——” 老叟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笑意。 “出来吹吹风吧,老窝在舱里,人会锈掉的。” “我看你细皮嫩肉的,其实晒晒太阳,可以让你更精神点。” 船舱内再无声音,老叟也不甚在意,只是自顾自地叨着。 “看看前面的那条黑线了没,咱们快到了。把你送上岛,老汉我就可以回去了。这趟不错,给了十两现银。银子呐,老汉我活这么长时间,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也不知道他们还要不要把你送回去,这样的话我还能再挣十两银,我跟老婆子起码可以一年内不愁吃了。” “宋国投降了,都说是贾似道贪权误国,导致前线崩溃。你说这人吧,要那么大权力干什么?最终还不是身败名裂!大宋国被他搞得乱七八糟,那也罢了。可是凭什么我们老百姓还得跟着受苦!” 船舱里终于有了动静,发须皆白的半老头子,有些艰难地爬出局促的舱门。 “你醒了啊——”老叟对着他一笑,露出嘴里孤零零的一颗黄牙。 “你是谁?” “我啊,姓甄,你叫我甄六就好了。我跟你说,我祖上……” “你哪里人?” “我祖上,祖上可是开封人,现住在昌国……” 昌国县,庆元府外海上最大的一个岛,熙宁六年建县,下辖富都、安期、蓬莱三乡。 “昌国县,降了吗?” “降什么?” “降了元军没?” “不知道啊,有人说降了,有人说不降,有人说这个破岛,估计元军也看不上……哎,我说你这老头,看着像个读书人,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我年纪好歹比你大,你跟我说个话,还这么冷冰冰的?” 那老头扶着船舱,颤微微地站直着身,望向远处的碧波。 “前面是哪里?” “你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怎么知道?”老叟没有好气地答道。 半晌之后,听不到追问,老叟忍不住地又说道:“这里距昌国三十余里,咱们现在往南走,你猜是哪里……” “桃花岛啊,你不会都没听说过这个岛吧?我跟你说啊……” 果然! 老头轻轻地吁了口气,背靠船舱,缓缓坐下,脸色淡然地抬着头望向天空。 一朵云飘过,遮住艳阳。一只海东青缓缓地在半空之中,滑行而过。 前方岛屿渐现,小船又摇了小半天才靠上岛边的码头。 几个军士已经候在码头之上,老头登上岛,左右望去。 岸边无舟,岛上无卒。但是隐隐约约之中,又似乎埋伏着千军万马。 老头跟在一个军卒之后,往岛上行去。 “哎,我说,你咋一声不吭,扭头就走了呢?哎,说你呢,这个糟老头子……” 在老叟不满的嘀咕中,这个“糟老头子”行了半晌,来到一排军营之前。领路的军卒对着门口的护卫点了点头。护卫推开门,让出门口的位置。 老头抬脚而入。 屋内茶香四溢,只有一人正坐在案前,低着头写写画画。听到推门的声音,此人抬起了头,正是大权国国主,赵权。 “你自己先泡会茶,我再忙片刻。或者,去洗漱下?” 老头没有回答,坐在茶几前,倒出一盏热茶,滋入口中,发出一丝舒爽的哼哼之声。 一个护卫端进洗漱用品与一件干净衣裳。老头随便抹了把脸,将衣裳随便披上,坐茶几前自泡自饮。 一泡茶的时间过后,赵权终于停下手中之笔,朝外喊来声:“来个人!” 护卫闻声而入。 “把这些文件都发出去吧。” 护卫捧着文件,出门而去。 赵权从案前起身,在茶几另一侧坐下,曲起食指,敲了敲在自己面前,空着的茶盏。 老头无动于衷。 赵权朝他翻了个白眼,取过茶壶,清出茶渣。取出茶铲,重新置入一些茶叶,滚水注入,茶香再次溢出。 “我说贾似道、贾相爷啊,是我救了你一命,你不感谢我就算了,摆出一张臭脸给谁看?” 这胡须皆白的半老头子,正是已被撸去所有官职,在被押往福建的路上,差点被赵与芮派出的押解人员杀死的贾似道。 “我让你救我了吗?”贾似道冷冷地说道。 “呵呵,意思是我自做多情了?” “难道不是?我死便死了,与你何干?” 赵权哧的一笑,“这便是权倾朝野、卖国求荣的贾太师贾似道吗?” 贾似道猛地一拍茶几,怒道:“你说什么?” 赵权手忙脚乱地收拢着四处乱蹦的茶壶与茶盏,“现在全天下之人都这么说了,你跟我吼有啥用?” “哼,天下熙熙攘攘,多为无知之辈。某之功过,自有后人评价!” 赵权有些同情地看着贾似道,后人评价? 第1041章 为什么 贾似道若是知道,后人对他的评价是南宋四大奸臣之一,是南宋灭亡的罪魁祸首,他会不会当场崩溃掉? 当然,即使赵权说了,贾似道也根本不可能相信。 “好了,不跟你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说吧——” “说什么?” “你给我挖了个这么大的坑,如今计谋已成,令我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你就不想解释一番吗?” 贾似道突然抬起双眼,紧紧地盯着赵权,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赵权眉头微皱,“你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问你!” 调戏我?赵权怒气渐涌,这一刻有股掀桌子的冲动。 贾似道却长叹一声,脸上疲态尽现,半瘫在椅背之上,喃喃说道:“你明知道,救我会误了大事,明知道救我会影响到我计划的实施,为什么还要救我?” 赵权神情微微一滞。 自元军兵近临安,宋国上下便已经彻底垮掉了。赵宋皇室皆降,没人骂他们;文臣或降或逃,没人骂他们;武将倒戈举城投敌,没人骂他们。 可是,至今为止依然不肯投降元国的贾似道,却已经成为宋国灭亡的祸首。 救下贾似道,便意味着权国从此不仅仅是元国的敌人,也将成为宋国遗民们泄愤的对象。而且,无形之中,也将证实了贾似道“卖国求荣”罪恶行径。 想投降忽必烈不成,结果抱上了赵权这根大腿。 这些缘由,其实赵权之前都已经想到过,但是说不上是为什么,还是让人出手救下贾似道。 也许,是因为不落忍吧。 可是,不管如何,终究是自己救下的贾似道。他这态度,让人看着委实不爽! “赵权,权国主,果然是个婆婆妈妈之人——”贾似道半闭着眼,喃喃说道。 赵权平复了自己的心气,重新开始泡茶。 “舍不得身边亲人死去,舍不得部下战死,舍不得他国百姓在动乱中身死。甚至如今,还舍不得你的对头被人杀死……” 贾似道缓缓地摇着头,如梦呓般地说着:“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这世间,谁能逃得出生死?既然无可回避,又何必总是纠结于此。凡欲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不惜身命。 如你这般,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如何能成大事?” 赵权停下手中茶壶,问道:“你有什么资格,来决定其他人的生死,来决定天下苍生的存亡?” 贾似道撇了撇嘴,“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你要立国,要灭国?你以为,凭着你的慈悲与善心,就得让忽必烈心甘情愿地交出中原、就可以让天下的百姓安生过活?” 赵权站起身,背着手,缓缓走至窗前,看着屋外的渐暗的天空,语气淡然地说道: “我自小并非是个胸有大志之人,能存活至今,是因为身边有一大批真心实意在支持我的人。有他们的支持,我才能在东北立足,才能建立权国以自保。 我与你们不同,你们为了某个目标,可以舍弃所有百姓甚至是自己的性命。唯一不能舍弃的,却是权力。 如果你贾似道今日依然是大宋国平章政事,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掌权者,你还会愿意以身赴死吗?” 赵权身后的贾似道,嘴唇微动,却终于没有出声反驳。 “问鼎中原,统一天下,到底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自己能享受绝对的权力,可以掌控这全天下的财富与资源吗? 吾生于斯、长于斯,你不会理解我对这片国土的情感。我不想看到国土之上,尽是异族人的铁蹄;我不忍看到,这片国土上的民众,将受到异族的凌辱;我更不愿意看到,华夏文明,在此被人斩断了脊梁!” 贾似道看着赵权挺拔的后背,神色微微动容。 赵权转过身,看着贾似道,问道:“你可知道,为何宋国会被女真人驱离中而避居江南?” 贾似道脸色有些难看的回答道:“宋军缺马,野战不如人,国家承平过久,民佚志淫。” “不!宋国在北地的惨败,是因为从来没有把燕云十六州的汉民放在心上。放弃燕云十六州,便注定了如今的结局。那里不仅是中原阻挡牧民的天险,更生活着百万的汉民。 同为华夏之后,你们只将生活于中原的百姓当作自己的国民,却视燕北民众为仇敌。当年女真举族南下,能有多少人,十万?二十万? 你们并非败于女真人手中,而是败亡于被女真人蛊惑的汉人大军之手。 正如现在的元军!区区数万蒙古人,就可以席卷百万汉人南下,轻松灭掉宋国。 为什么? 宋国南迁之后,你们将北地百姓悉数抛弃。有人投奔,却以上位者姿态将其收容,并将这些人称为“归正人”,活生生地将汉人与宋人作切割。 想让他们为宋国作战却又从来不肯予以信任;希望他们对宋国忠心耿耿却从来不珍惜他们的性命;忍心看着他们在北地遭受异族奴役却从来不肯施以援手。 如此,自绝于北地汉人,单凭只知享乐的宋人,如何能击败强敌?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呵呵,要是死能解决问题,那天下的治理,倒是简单了! 照你的计谋,哪怕今日权国与元国斗个两败俱伤,你以为宋国就一定是那个得利者吗?你信不信,只需十年时间,宋人将不会再自视为宋国子民! 没有百姓的认可与支持,赵宋,便是彻底灭亡了! 从今以后,这个世上,只会有汉人也可能会有元人,但绝对不会再有宋人了!” 贾似道一言不发地听着,目光泛散。 大嘟嘟走进屋里,燃起数支烛火,屋内摇曳起一片片的温暖。 赵权回到茶几边上坐下,重新燃水泡茶。两个人的目光,同时注视着氤氲缭绕的茶几。 “我也不跟你扯这些东西了,其实没有太大意义。这只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我不会逼着你一定接受。 救你,是觉得你对于我来说,还有用!不管如何,你是宋国的一代权相,在老奸巨滑方面,权某人是万万不及的。” 赵权说着,单手虚摆,推至贾似道眼前的茶盏,已注入七分滚茶。 听到赵权自称“权某人”,贾似道明显地放松了一些紧崩的心情,脸上露出些许苦笑,端盏而饮。 “不管你是什么想法,师某人的建议,还是尽快举兵南下,与元军的决战,宜早不宜迟。” “我同意。”赵权点着头说道。 “你同意?”贾似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你跟我说了这么一大堆废话作甚? 第1042章 屠杀 赵权从案桌上抽出一张信笺,面无表情地递给贾似道。 “五月初六,宋李庭芝率舟船,与驸马都尉杨镇、国舅杨亮节于福州外城汇合。被福建制置使兼知福州王积翁拒于福州城之外。 王积翁将滞留于福州城的陈宜中等人驱出福州城后,宣布尊谢太后诏令投降元国,接任元国福建路宣抚使一职。 几路宋军被迫泛舟南下泉州。 沿途,陈宜中、李庭芝与张世杰、杨镇之间,疑似发生争执,原因不明。 随军有一女子,疑似宋废帝之亲生母亲全太后,待确认。 离开福州时,宋残余兵力共约八万。取道海上欲入泉州,为蒲寿庚所阻。双方在海上发生冲突,宋军被蒲寿庚击溃,伤亡万余,舟毁无数。 有一幼子意外落水,宋军悲恸不已。此幼子疑为李代桃僵的宋废帝赵舒。 宋军被迫离开泉州南下。 蒲寿庚屠泉州城内外宗室子弟三千余人,宣布降元,接任元国闽广招抚使一职。 泉州南宗正司皇室子裔,无一幸存……” 贾似道脸色,从愤怒到铁青,而后转为灰败。手中信笺缓缓滑落在地,整个人瘫软在椅上,似乎瞬间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的精气。 “不,不可能……”贾似道嘴唇哆嗦着,喃喃而语。 赵权依然保持着不急不慢的节奏,摆杯、注水、倒茶、细细啜饮。 良久,贾似道的魂魄终于回归到了他的身体之内。 就这么一会儿,他似乎又老了十岁不止。 “多年经营,如今看来,竟然是镜花水月。天意如此,徒呼奈何!”贾似道一脸苦涩。 “呵,不是我瞧不起你们。就你这手段,还想给赵宋寻找复辟机会,不可能的!” 贾似道勉强地拱手一礼,说道:“请权国主指教。” 刚上岛时,贾似道虽然一身落魄,但眼光深处,似有似无的总有一丝睥睨之色。如今却是完全放下了身段。 看来,宋废帝赵舒与全太后果然是隐在了军中。而且落水的那人,显然就是赵舒。 宋国最后一个皇帝,终于死了。贾似道最后的精神支柱也彻底垮了。 “若我不插手,你必然死于荣王赵与芮手中。除你之外,你觉得还有谁有能力统领那些惶惶四处逃窜的宋军余部? 当然,即便是你亲自出手,我想凭着你如今腥闻在上的名声,也无法让那些文臣武将服气。 你们宋国人呐,其他的本事没有,窝里横绝对一个个的都是能手。 陈宜中自然是不肯放手左相之位,以文御武,这是宋国官场的精髓所在,哪怕他再大度,也不可能将权力交给武将的。 各路军马,能称精锐者,唯有李庭芝的淮东军。但是拜你所赐,李庭芝也是所有将领中,最难服众之人。余下张世杰手中,五万没上过战场的兵马,不堪一用。 至于文天祥……” 赵权叹了口气,没多加评论。 对于这位在后世被捧到天上的爱国者,没法评论。 贾似道静静地听着,一语不发。 “宋幼帝,嗷嗷待哺,全太后又非有主意之人,平生从未接触过政事,如何能平息文武之间的争执? 这样的一支军队,连蒲寿庚都打不过,还想坐享渔翁之利? 大权国与元国若是分出胜负,灭掉宋国余部,可以说根本不需吹灰之力。哪怕斗个两败俱伤,宋军也根本没有机会了。 民心,已失!” 民心? 贾似道自认为是个玩弄民心的高手,如今却发现,自己对于宋国人,是真的有些误解了。 两浙民众,不支持四处逃亡的宋军,还能说是因为害怕已近在眼前的元军。可是福建呢?元国大军主力都还没攻至福建,福州与泉州却已经主动降元。 尤其是泉州驻军与百姓,竟然坐视三千皇室宗亲被屠杀干净而无动于衷! 贾似道抬起双手,缓缓地搓着皱巴巴的脸颊。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赵权会主动开始与元国发动全面的战争。 宋幼帝意外落水而死,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继承皇位,建立行朝以组织抵抗力量的皇室子弟了。 留给贾似道的,只剩下了当初布下的一枚闲棋——益王赵溢! 不管如何,赵溢身上,流的是赵宋皇族的鲜血。这也是贾似道,或者说宋国最后的机会。 “你希望我做什么?”贾似道缓缓问道。 “给些建议。”赵权坦然说道。 与元军即将爆发的战争,将是一场大权国从来没有经历的国战。战线纵横数千里,动用军队数十万,后勤兵力起码需要百万以上。 事到如今,战争既然无可避免,那就必须拼尽全力、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条件,去打赢这场战争。 可是,大权国所有的军将,没有一个人曾经经历过如此规模的战争。而统领过宋蒙大战的贾似道,其经验对于大权国而言,无疑是弥足珍贵的。 “师某可以知道,大权国现在总的兵力吗?” 赵权沉吟片刻,回答道:“现有西北野战军、中原野战军、东北野战军、黄淮野战军,四路人马近十万。” 贾似道两眼一翻,才这么点人马,就想跟元军决战? “另有渤海海军、黄海海军、南海海军,近五万。半年之内,可调集辅兵三十万。一年之内,可再抽调辅兵五十万。” 贾似道一呆,军队的征调,不单单是人数多寡这么简单。每增加一个士卒,都要涉及到兵器、战马、衣甲的配置。更重要的是,后勤军需还得保证不被迅速扩张的军队压垮。 赵权没必要用虚夸的数字来蒙骗自己。可是,短短十数年时间,大权国是如何积攒出如此的实力? “权国主所说的海军,所拥有的全是海上战舰?” 果然是贾似道!这老贼眼光毒得很,立刻就能听出来大权国军队的短板所在。 赵权点了点头,说道:“确实,九成以上都是海船。自前年才开始制造江船,如今江船数量上,与元军相比远远不如。这也是此次水军无法对扬州提供及时援助的主要原因。” 第1043章 建议 “权国主,可有想过拥立益王为宋皇?”贾似道问道。 赵权摇了摇头。 “那,若是有利于战事呢?” 赵权略一犹豫,“起码现在不想。” “师某人明白了。”贾似道随即陷入长思。 赵权也未催促,吩咐大嘟嘟送进一些吃食。两人饱餐一顿之后,坐回茶几两侧。赵权重新煮水泡茶。 也许是把肚子填饱了的缘故,贾似道的脸色,看着恢复了一些,不再如之前那般的灰败。 “先谈谈宋国这支在海上往南转移的八万部队,不知权国主打算如何处置?” “我没想攻打他们,起码现在不想。不是因为他们是一支不肯降元的宋军,而是腾不出兵力。”赵权坦然说道。 “那,你有想过收服这支军队吗?” 赵权翻了个白眼,“老贾啊,我救你,不是贪图你在宋国军中的关系,期望通过你收服一些旧部,为我所用。你把自己的价值估得太低了!” 贾似道面色微微一红,端起茶盏饮一口,略作掩饰。 “当然,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真觉得没了你,我啥事都做不了!” 贾似道一口茶直喷而出,指着赵权怒斥道:“恶犬怎敢欺我误落平阳之虎!” “口误口误!”赵权毫不在意地轻轻抹去被喷在衣袖上的茶渍,重新给贾似道换了个杯子,注入茶汤。 “我知道李庭芝对你忠心耿耿,但不是因为忌惮你,我就不敢用宋军。而是你们宋军的战力,实在是差了些。 你别不服! 八万正规部队,竟然打不过蒲寿庚手中私家杂牌军,呵呵……” 贾似道脸现黯然之色。 “不理解吧,我告诉你为什么。 八万军队,真正在战场上经历过锤炼的,只有李庭芝的两万多人。可是这两万多人,是马步军啊大哥,他们哪里会纵帆操舟?哪里会跳帮海战? 这些人在海船之上,能不能站得稳还是个问题呢! 别说八万,就是再来个十万,我估计面对那些蒲家的海贼,也是一样的下场。 话说,你们明知蒲家心存异心,为什么一直放任不管?” 贾似道叹着气,摇了摇头。 “留着蒲家防备我?”赵权疑惑地问道,“算了,不跟你讨论这个事。你们自己掘的坟墓,何止一个蒲寿庚!” “我知道你舍不得这支军队,无非是希望他们有一天,能成为燎原之火。没问题,我不动他们。” 贾似道眼中精光一闪即逝,颓然地又叹了口气。 让李庭芝保住一支可战之师,待权、元两军分出胜负之后,再从火中取栗,以图东山再起。可是,现在泉州皇室已被屠了个干净。临安与福州的皇室,哪怕有幸存者也已被盯得死死,稍有异动必然是灭门的结局。 这后手,还有什么意义? “让他们移兵广南东路,如何?我会寄信给李庭芝,让他们死死守住广东,给你拖住一部元军。”贾似道沉吟片刻后说道。 赵权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可以。另外,如果有人不愿再参战,或者李庭芝准备淘汰一些部卒,可以让他把这些人转至台湾,我会让人给他们专门腾出一块地方,就在那耕田养老吧。 不过,若是有人降了元军,定杀不饶!” 贾似道神色复杂地看了赵权一眼,端端正正地拱手一礼。 “与元军的战争,吾有一策,可供权国主参考。” 聊了半天,总算进入主题了!希望这一次是真的干货,而不是鸡汤。 赵权倾身而听。 “宋室南渡,百多年来,几乎从未停止过与北兵的战争。无论是女真还是蒙古,宋国一直把对敌前线划分为四川、荆湖北路与两淮三个战区。三个战区之间,依靠长江水运,彼此呼应,在反应速度上,远远超过北兵。 如今,元军虽然已经入主江南,但是三条战线,只占其一。这是元军防线最大的漏洞,也是大权国军队的最大机会。” 赵权听着,频频点头。 “因此,我的建议是,一和一守一占一攻!” “请师先生教我!”赵权恭恭敬敬地说道。 “先说四川。 现在统领四川守军的,是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的张珏。陇西凤州人,算是北兵出身,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 宋蒙之战中,与王坚共守钓鱼城而立下大功,一直晋升至此。” “此人算是你的嫡系?”赵权忍不住问道。 “我哪来的嫡系!”贾似道怒喝一声,看着似笑非笑的赵权,气势为之一弱,嘀咕着,“我是想要在前线培养几个能领全局的统帅。可惜啊,吕文德……李庭芝……” 贾似道摇了摇头,脸上再现黯然之色。 “嗯,是我多嘴了,您继续!” 贾似道收拾下心情,继续说道:“张珏此人,性格刚烈,酒水不进。有他镇守重庆,对于宋国来说便若铜墙铁壁。哪怕宋室已降,元军要拿下四川也非易事。” “只是,重庆与下游通道,早已被元军所断。他已经很难能主动得到临安的任何消息了,如此势必令军心不稳。 张珏此时已是孤军作战。但是,此人不会轻易投降元军,同样也不会轻易投降大权国军队。 所幸,贵国西北野战军,在清剿了元国利州军队后,并未顺势南下,而是与四川宋军保持了相对克制的默契。 因此,现在说服张珏降附,不可能。但是与其达成一定程度的和议,还是没有问题的。 如此,你们就可以抽调一些西北军南下,协助其他战场的战事开展。” 赵权点了点头,说道:“我马上令人前去找张珏。而且我还可以答应他,只要他愿意收留宋国残余兵力,或是无家可归的百姓,大权国都可以予以支持。” 贾似道拱了拱手,继续说道:“第二是荆湖战区。” “这是元军最早占领的宋国战区,经营时间长,而且已经相当稳固。 相对来说,贵国在河南的势力最为薄弱。而且哪怕有江船,也根本不可能溯江直上汉水,与元军在汉水流域作战。这个战场,师某建议你们以守为主。 守住蔡州、息州、唐州、邓州。只守不攻。” “这四州,现在都在元军手中,攻下来,并不算难。”赵权提醒道。 “不,没必要主动攻打,起码现在不要。在其城外筑营,增加其后勤供给压力,但又得控制其势力不得向北延伸。与此同时,彻底清剿河南其他区域的元军部队。” 赵权点头,以示赞同。 “再说占。” “福建?” “是的!”贾似道颌首而言。 “我虽然不太清楚你们海军的实力,但我想三支海军,汇集两支,应该足够平定蒲家私军了。” 其实,一支就够了。赵权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元军主力,还在清扫两浙与江西。如今进入福建的,不过些许先头部队,不足为惧。王积翁此人,政务能力不错,但是胆小贪生。他能这么快降元,也必然会畏惧于权国军队的实力。击溃元军进入福建的前锋之后,再遣小部精锐,一支攻取闽浙交界处的汾水岭,两支分别攻取江南西路与福建交界的铁关与仙霞关。 如此便可轻松拒敌于外,暂保福建无忧。” 赵权面色依旧沉稳,但是心下却是窃喜不已。 救下贾似道,看来是捡到了宝。 当世之中,若说对宋国的了解,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了。寻找攻防之中的切入点,对于贾似道来说,其实是件很轻松的事。 接下去的“攻”,自然便是淮东了。 北有楚州、南有扬州,拿下两淮东路,对于大权国军队来说,并非很难的一件事。 有了两淮东路,无论是自山东陆路南下,还是自长江口走海路运兵,都完全不是问题了。 在两淮东路建立大本营,往西攻打两淮西路、荆湖北路。击败元国水军后,控制住长江下游水路,往南便可攻打两浙,直至临安。 李庭芝拿下广东,不算太难。张珏守住四川也没有任何问题。 广西可以暂时忽略。 大权国再占据福建、稳住两淮东路,留给忽必烈的只剩下了湖南、江西与两浙。压力似乎瞬间便消失了一半。 只是,要从哪里开始呢?赵权曲指在茶几上轻轻扣着。 “同时推进啊!” “东西南北相距数千里,同时推进,谈何容易?” 贾似道一声嗤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有海东青这玩意,万里送信,不过须臾之间。” 赵权悚然而惊,“你怎么知道我们利用海东青送信?” 贾似道撇了撇嘴,随后长长一声叹息。 “有时,我很难理解你,看似没什么学识,只喜奇淫技巧。可是偏偏能从这些旁门左道之中,钻研出无数可能。 利用葑田在东北开垦出无数良田、利用土楼成为各地驻军最坚实的堡寨; 利用海东青送信、利用肉马为随军粮食; 还有水泥、连发冰弩,以及各式各样的农具; 更有银行体系的建立以及无可仿制的纸钞、金银币。 最可怕的是,你们竟然已经成功地将火药广泛地运用于军事之上。战船上装载火炮,有谁能敌啊! 忽必烈败在你手下,真是不冤了!” 赵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你败在我手下,就觉得冤了?” 贾似道一声哂笑,“你的优势很明显,但你的弱势也同样清楚。正是因为如此,忽必烈才会利用中原流民来对付你,让大权国的军队滞留于中原而无法南下。” “忽必烈抓住了你的弱点,却暴露出自己的软肋。他在北地的民心尽失,此生想再回北地称霸中原,已经不可能了! 元军灭宋之后,忽必烈如果能在短时间内安抚住宋民,他还能多支撑一段时间。但是,终究改变不了结局。” “因为他是蒙古人?” “不,因为他根本不了解权国主对于宋国的情感。” 赵权心里微微一震,“此话怎讲?” “忽必烈知道你舍不得百姓的死亡,却根本不知道你为什么舍不得。他以为,你只是纯粹的妇人之仁,或是以此博取名声。 不是这样的。 北高丽百姓饿死数十万,你根本没有任何痛惜之意;南高丽百万平民死于内战,你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拯救他们于水火;漠北蒙古人,这些年来,不断遭到你们的蚕食与驱逐,流离失所,甚至许多人被迫向西域迁移,或死于虎狼之口或亡于异族吞并。 同样,也没见到你有挽救他们的意愿。 你怜惜的百姓,只是治下之民,中原汉民,以及宋人! 这其实是一件我一直难以理解的事情。你怜惜治下百姓,这是为人君者之本。你不舍得中原汉民死亡,那是因为你有意逐鹿中原。 可是,你总是在为宋人而感到痛惜,痛惜他们受祸于战乱,痛惜他们所遭遇的不公。甚至令李勇诚出手救助、收拢那些被官府所抛弃的福建山民与疍民。 你确实并非一个胸有大志之人,我看得出来,你对于宋人的情感是出自于心底的真诚,而并非出于某种鲸吞天下的野心。 你对宋国官员从来就不假于色,你对宋国皇室更是从心底里排斥,你甚至自始至终就没有主动接触过一个宋国的武将。可见,你从来就没想过要收买宋国的人心。 那么,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赵权面色冷峻地听着贾似道如梦呓般的述说,心底却如惊涛拍浪。 “这是,让我最无法理解之处。 或许,你的行为更像是一个先皇之祖遗落在北地的一个宗室后裔。无论是汉人与宋人,在你眼里,都是自己的同胞,都是自己的——子民?” 贾似道摇头苦笑,“可是,我知道,你并不是!你甚至连赵宋皇室都不屑于攀附!我看得出来,你娶子矜为妻,纯粹就是因为喜欢她,而不是因为她是赵竑的外孙女。而且在与她成婚之前,你很可能连谁是赵竑根本就不知道。” 赵权强行抑制着内心的悸动。他万没料到,这个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也许就是眼前这位南宋的“大奸臣”! 第1044章 平定福建 贾似道两手一摊,说道:“你看,我对你的了解可谓细到了极致。你觉得,这样子,我还会输在你手上吗?” 赵权呵呵一笑,“你了解我,就能打败我?” “打败你?为什么要打败你?我可从来没有想过。 若非忽必烈肆虐江南,我想大权国军队,在你的有生之年,根本不可能出兵南下,最多也就止步于中原。 忽必烈是你平生大敌,不死不休。但是宋国可不是! 我完全有把握可以做到,不让宋国与权国之间发生致命的冲突。如此,如何会败在你手下?” 是啊,贾似道只是说不会败在自己手上,可没说要将自己击败。赵权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 “若非忽必烈?这种假设,有意义吗?” 贾似道点了点头,说道:“确实,这种假设没有任何意义。宋国虽然灭于忽必烈之手,可是益王还在啊!他终究是要上位的。 等益王成为这天下之主的时候,你觉得,是你击败了我,还是我击败了你?” 贾似道的一张老脸之上,绽出灿烂的笑容。可是眼神之中,去充斥着清冷的萧瑟。 “我还可以再生一个儿子!”赵权咬牙切齿地说道。 “呵呵,你要真舍得如此,我无话可说。或者,你今日休了子矜,师某直接认输便是!” 开什么玩笑,为了跟这老头的意气之争,就把自己老婆给休了? 可若非如此,赵溢终究是自己的嫡长子,这天下有一天必然是他的。那么,当未来南北统一之后,到底是大权国太子兼收了宋国,还是宋国的益王吞并了大权国? 赵权一时之间,感觉到自己的脑袋,相当的大。 华夏二十二年,元至元元年,公元1247年。 夏六月。 从福建撤至潮州的宋军残余部队,经过一个月的争吵与整编之后,诸将终于决定拥立益王为兵马大元帅。李庭芝为副元帅;张世杰、杨镇为左右大将军;陆秀夫为同知元帅府。 陈宜中因不满李庭芝攫取军队实际的权力,领两千人远渡占城。 全太后疲于舟船,领五千老弱士卒迁居台湾北部。 李庭芝率领剩下的七万余部队,于六月十六日,顺利进占广州。旋即重编广南东路守军,分兵驻守与江南西路赣州交界的大庚岭梅关、与荆湖南路郴州交界的蔚岭关,以抵御准备进入广东的元军。 同时,李庭芝派出信使,与孤悬于重庆的张珏联络。 六月二十,已经与大权国西北野战军代表唐异接触了半个多月的张珏,在接到李庭芝报信之后,决定与李庭芝一起奉益王为兵马大元帅,并与唐异签订停战协议。 两万西北野战军,离开川北战场,自京兆府东下,汇合自开封南下的三万真定汉军,以势不可挡之姿,沿途扫荡散落于河南各地的元军部队,逼近河南南部的唐、邓、息、蔡四州城池。 与此同时,大权国南海海军,汇集大小战船五百余艘,在泉州海域,一战击溃蒲家船队。阵斩蒲寿庚女婿佛莲。 随后,在战船火炮的掩护下,海军陆战队用了三天时间攻破泉州城。军心早失的泉州守军,轰然而散。 蒲寿庚举族被屠,蒲家在泉州数十年经营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同时被杀的,还有泉州知州田真子、武卫左翼军统领夏璟、领兵援助泉州的永春县县令林纯子。以及留滞在泉州城的所有文官武将。 这些人,都是泉州三千皇裔被屠的帮凶! 哪怕赵权对于赵宋皇族并没有特别深厚的情感,他也绝对无法陌视这种屠戮行为的发生。 皇室宗亲为异族所屠,而泉州的宋官、宋军却无动于衷,甚至成为了帮凶。无论是出落井下石的心里,或是趁机从这些皇室手中抢夺对外贸易的份额,这都是属于绝不可原谅的行为! 与此同时,王显率黄海海军突袭福州。在闽江口击溃所剩不多的水军之后,直趋福州城下。数轮炮轰过后,海军陆战队还未出击,新任元国福建路宣抚使的王积翁,便再度开城而降。 鉴于王积翁只是怕死,手中却并未沾染宋国将士与百姓的鲜血,大权国军队并未为难他。在自我放逐与戴罪立功之间,王积翁选择了为大权国军队代管福州城。他很清楚,天下之大,已再无他可以逃避之地。 此生,要么降附元国,要么从现在开始,就得为大权国尽心服务。 根据贾似道提供的名单,大权国从宋国旧臣官吏中挑出一些人手,配合远道而来的大权国文臣,让福州各个衙门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运转。 而后,三支海军陆战队,分别攻向闽浙、闽赣边境,顺利攻占汾水岭、铁关与仙霞关。 温州南下福建,与江南西路南城至福建的通道,被彻底关闭。 到六月底时,围绕着宋国旧境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大战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发。 气势最为凶猛的是荆湖北路与河南的战场。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内,南北两个方向便汇集了权、元三十余万的士卒,而且双方的兵力还在不断地增加之中。 局势变化最快的,却是两淮东路。 凭着贾似道与李庭芝的手书,以及楚州、扬州大权军队的南北挤压,宝应、高邮、泰州等府城被迅速拿下。 随后,大权军队又从楚州、扬州分别向盱眙与真州发动进攻。 源源不断的战船自长江口进入扬州,目标直指建康府。 此次抵达扬州的战船,全是五百料的中型车船。钢轮驱动、前有撞杆,船艏与船艉安置弩砲,两侧各有八门火炮。 三百艘内河战船,全是刚刚离开旅顺与登州造船场的新船。每艘船上,搭载着两百名渤海海军将士。他们要面对的,是驻扎在建康附近黄天荡,大小战船二千余艘、兵力五万余的元国水军。 黄天荡,便是宋建炎四年,浙西制置使韩世忠堵击北撤的金军,与完颜宗弼大战四十余日的地方。 第1045章 黄天荡 天未透亮,大权国水师便已离开扬州向建康行去。 唯一的一艘六百料车船的指挥台上,昂然而立着一位三十余岁的青壮将领。此人,是渤海海军第三师新晋的师长,权承智。 自漠北和林战事结束,闲不住的权承智对于每日驱逐牧民的小规模战争便已失去了兴致。回到旅顺后,加入王铠的渤海海军。 运气不错,凭着积累的战功,加上此次陆海军大规模扩军,权承智得到了大权国第一支内河水师的领兵权。 逆风、逆流,却根本挡不住如钢铁长城般缓缓推进的水师战舰。 一路西行,权承智甚至根本不去管沿途见到的一些哨船。哪怕被这些人看到了,他们在这种水流条件下,靠着几根薄桨,也根本不可能赶在他们之前回去报信。 当水军大师行至黄天荡元军水寨时,元军甚至连水寨的大门都来不及闭上。 “轰!轰!”数声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寨门便如纸糊般的倒下。 闯入水寨的大权国水师,如狼入羊群,见船便轰。 弩砲用的是空心陶弹,内有火油、铁钉,专寻人多的地方打。 火炮用的是实心石弹,其破坏面虽然不及陶弹,但是只要被击中的船只,基本就废掉了一半。破碎的木板四处横飞,甚至比炮弹带来的伤害还更加严重。 熊熊而起却无法扑灭的炽火,逼得船上的水兵纷纷跳入水中。逃向岸上的还好,还有可能躲过这场劫难。一些试图游向大权国战舰的水兵,等待他们的只有比江水还冰冷的弩箭。 自收降了宋军之后,元国水师实力飞涨。单论数量,可以算是这个世界上,拥有战船数与士卒最多的一支水军了。 沿着长江航道,元国将近半水军主力安置于江陵与鄂州,以防从四川顺流而下的宋军。另一半主力便是黄天荡的这支水军。 近一个小时几无停歇的炮轰之后,二千余艘战船已经被毁了六成有余。尤其是停在外围的大船,十不存一。 炮弹将尽,权承智让战船渐次退出水寨。 江面之上,已经停着数十艘千料兵马船。上面装的并非士兵或战马,而是为战舰准备的砲弹。 两艘战舰为一组,缓缓靠近一艘兵马船。兵马船上,左右各伸出一支如巨臂般的吊装机,向各艘战舰快速而有秩序地补充着包装严整的炮弹。 不到一个小时,所有的战舰便又是炮弹满舱,开始往黄天荡上游缓缓行去。 阳光映在滚滚而逝的江面上,反射出诡异的红光。 从水寨之中,终于驶出一些元军战船,几乎没有一艘完好无损。 战船之上,有怒气冲天蒙古士兵,也有战意盎然的汉军,还有畏畏缩缩的宋国降卒。 哪怕已经损失了过半,蜂拥而出的元军战船,在数量上依然超过了大权国军。铺在江面上,如一群贴在水面上挣扎前行的蝗虫。 依然逆风,船帆不好用。 大权国水师依靠人力驱动两侧钢制车轮前行,相对于元国水师船桨而言,速度自然更快。但是权承智并没有让船只全速而行。 眼见元军船只慢慢追上,相距不过半里。大权国战舰随着权承智的旗舰终于横在了江面之上。 “他们没体力了!” “他们肯定也没炮弹了!” “他们也没有援军了,杀过去!” “杀一敌兵,赏钱百贯!抢一敌船,官升三阶!” 元军船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嚎叫。操桨者咬着牙,拼尽全力将舟船速度催至最快。 “轰!轰!轰!” 江面上空,突然出现了数十颗黑实的炮弹。 “怎么还有炮弹?” “该死的,不是说敌军炮弹打光了吗?” “肯定是最后一波了,顶住这些,他们就完弹了!” “杀过去,不准后退!” 元军船只,乱像渐现。但是大多数的船只依然在努力的朝大权国军舰冲去。他们相信,只要能靠近大权国战舰,跳帮上船,凭着人数上的优势,绝对可以将这支水军歼灭在长江之上。 而且,此战也不容他们退缩,否则将尽失长江天险之利。 只是,出乎元军意料的是,大权国军舰不仅没有继续向上游逃窜,也没原地待敌。反而扯起篷帆,滚动两侧钢轮,顺着江流,如数百支离舷巨箭,向元军舟师直冲而至。 火炮渐停,弩砲又开始发射,伤者无不痛苦哀嚎。 更可怕的是装大权国战舰之前的撞杆,一旦碰上,便是船仰人翻。而紧接的,必然是如雨的弩箭。即使能躲得过覆盖式打击的士兵,也无法逃脱滚滚而去的江水。 偶尔有数艘元军战船,贴至权国船只,并成功跳帮上船之后,等待他们的,却是全身铠甲、手持钢弩的兵卒。 三百艘战船,顺流而下一击,元军船只便又少一半。 江面上,四处飘浮着散落的船桨与木板。落水的士卒与一团团鲜血,总是在一个微微的浪花之后,便消逝不见。 元国水师,终于崩溃了。哪怕蒙、汉将领再如何怒吼斥骂,也挡不住四散奔逃的船只。 权承智将战船一分为三,一部份驶至水寨门口,堵住试图逃回去的元军船只;一部分横在下游江面,如捡漏般地清理想顺流而下的舟船;还有大半的船只,再次掉头,以两侧钢轮为驱动,重新逆流冲向余下的元军船队。 大权国战船在这一段江面上,船过如梳,一遍遍地清理着残余的元军船只。 夕阳渐落之时,江面上已经再也见不到一块木板、一具尸首。 只有似缓实急的江水,依然奔腾东去。 元国黄天荡水师,二千余艘舟船,一战而被全部歼灭! …… 临安皇宫的熙明殿之内,居中而坐的忽必烈脸上,又铺满寒霜。 跪坐在他身前文臣武将,或战战兢兢,或满脸忿恨,或皱眉苦思。 “此战之罪,全在宋国降将!这些人贪生怕死,遇敌不敢战,临乱不肯遵令,以致水军军令无法执行而惨败。 臣请斩范文虎!” 霸突鲁森然说道。 第1046章 讨元檄文 黄天荡之战,元军水师将领名义上是阿术,副统帅是宋国降将范文虎。平日里,水军由范文虎打理,可是他却根本没办法指挥得动水军的几个蒙古千夫长。 只是,不管如何,败就是败了,而且还是全军覆灭的惨败。总得有人为此承担责任,既然阿术不可能动,就只能杀了范文虎了事。 对此,几个宋臣面色虽然难看,却没人出言为范文虎求情。 当然,斩了范文虎也不算冤枉。大战之时,他不仅没有在战船上亲身指挥作战,连具体的战况也是一问三不知。以至于到现在,所有人都只是知道,黄天荡一战,元国水军因为权国坚船利炮而惨败,至于怎么个败法、对方损失的船只数量、对方如何排兵布阵、敌军有何弱点,一无所知。 “你有什么想法?”忽必烈冰冷的目光看向吕文焕。 “微臣,微臣觉得,必须立即想办法在黄天荡寻找幸存的士卒,以了解详细的战况,了解敌军的具体实力以及战术。” 四周飘来不以为然的目光,吕文焕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调整着自己的思路。 “微臣初步判断,此战应当是权国水师侥幸之胜。不过哪怕是水师已经覆没,我军无非是让出长江水道之利,对于整体战局并无太多影响。 权国军队,短期之内依然无力南渡长江。他们想要的,必然只是两淮西路,以此来阻止我军从江南向江北派出援军。” “不!”阿术说道:“未必如此,权国军队很可能想要阻止我江北大军南渡。” 若论兵力数量,留在于荆湖北路与两淮西路的元军,占据了总数的一大半。南下的部队不算多,但多为精锐。 短短一个月时间,权国军队已经在河南南部取集了数十万的人马,对荆湖北路显出志在必得之势。让元军根本不敢将荆湖北路军队调离南下。 那么,权国军队的攻击重点到底是哪里? 是从河南突破荆湖北路南下,以破坏元国已趋稳定的后勤生产中心?还是从两淮东路渡江南下,直指临安?或是从福建北上浙江,攻向临安? “权国军队兵力虽强,但是数量上处于绝对的劣势。他们不可能从四面八方同时发动进攻。所以,只要判断出他们的主攻方向,进行针对性的阻挡,便可让其无功而返。”吕文焕躬身说道。 “兵力不足?那是以前!”阿合马轻哼一声,“现在,随便哪里一拉,就是一堆准备投降宋兵,还愁兵力不足?” “就是,我就没见过,有哪支军队像你们宋军这般没骨气,逮谁降谁!” 吕文焕等宋臣,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面对这些蒙古人与汉人的公然羞辱,他们却无法反驳。别说是在前线作战的普通士兵,就是连他们自己,都不敢保证,面对权国军队时,一定就会死战到底。 投降,会上瘾的。 这些降元的宋卒,隐然之间其实已经成为了累赘。遇战则退,当炮灰又不好用,他们比那些流民聪明多了,随时都能从战场上逃走。碰到几个会搞事的,甚至可以在战场上直接鼓动一群人反水。 这些人本来应该就地解散或是充至各地当作城守军。只是形势变化太快,宋国刚刚投降,权国军队就开始南下,大规模的整编降卒,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吕文焕觉得,与其让这些人留在军中成为隐患,还不如早早让他们投降了事。 但是,如果宋国降将开始投降权国军队,那问题可能就会变得相当严重了。吕文焕有些担心,忽必烈如果因此而迁怒他人,很可能会将所有降元的宋将全部就地斩杀。 那就死得太冤枉了! 可是,权国为什么不拥立益王为帝呢? 吕文焕有些不理解。突然又有些怀疑,自己当初选择投降元军,到底是做对了,还是错了? “荆湖北路,不容有失,微臣建议当从荆湖南路调兵北上协防。”有人说道。 “不,我觉得,权国军队对于荆湖北路,只是佯攻。重心应该是两淮东路与浙江。因此,应当让刘整的水师大举东下,将其拦在长江以北!” “那样的话,两淮东路敌兵,一旦突破往西,荆湖北路就得腹背受敌,如何抵挡?” “刘整水军,又不影响步卒作战。” “水军本就是步卒一部分,难道水军就不能上岸作战了?” “不,我觉得你们都错了!重点应该让浙东军队迅速南下,夺回福建。否则所有的海外贸易将被彻底截断!咱们的府库,又快空了……” 说话的是阿合马,众人看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从整体的战场形势上来说,福建的得失暂时还影响不了整个战局。但是从经济收入而言,福建的损失对元国政府的收入,是个巨大的打击。 只是蒲家船队已经覆灭,哪怕现在派军队攻入福建,南洋的贸易短期之内也无法恢复了。阿合马提起此事,无非是想换个方式,劝谏忽必烈,应当想办法从其他渠道另寻财路。 比如,抄家…… “临安有钱人,还有不少,劝他们赶紧捐些钱出来啊!”霸突鲁舔了舔嘴唇说道。 众人又把目光投向新任的临安知府贾余庆。 这位宋国的最后一任丞相苦笑着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数本书册,双手捧着递给忽必烈。 忽必烈眼睛一眯,“这是什么?” 贾余庆没有回答,眼睛往书册上瞟了一眼。 这些书册,每本厚十数页,无论是印刷还是装帧都相当精美。封面上,是四个腥红大字:“讨元檄文”。 又是这东西! 忽必烈接过书册,略略翻看,随即大怒,双手一扯,书册便如破絮般在殿中飞舞。 “哪来的?给我查!谁敢私藏这东西,屠其全族!” 贾余庆一哆嗦,又从怀里掏出几本,叠放于地上,叩头跪伏在地,抖若筛糠。 “怎么回事?”忽必烈怒吼道。 “罪臣前日才看到檄文,开始安排收缴,但是越收越多。如今在临安城内,这檄文几乎无处不见……” 几个汉臣面面相觑。 同样的方式、同样的套路,与当年在开平城时一模一样的操作。 第1047章 必杀之人 这大权国,又通过印刷檄文来搞事了!这些人的心里,同时涌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只有伯颜有些莫明其妙的看着檄文,忍不住拿起一本,快速地翻阅。 檄文很贴心,上半是汉文,下半是蒙文。没有精美的遣词与造句,也没有让人晕头转向的各种典故。所有的语句平实无奇,让人看着一目了然。 “战争,请允许平民离开! 无论是什么样的战争,都是军人的职责。军人,就是为了保护国家、保护平民而存在。有平民百姓的供养,你们才能进行战争才能维持自己的统治。 他们,是你们的衣食父母,而不是你们的牛羊牲畜! 忽必烈,自称承继儒学道统,却是一匹披着人皮的恶狼! 我不怪他。 因为他来自草原,吃人本来就是他的天性。 可是我想问一问,跟在他身后,为他屠戮百姓生命、为他吸取百姓血肉的汉人军将们,你们有爹生、有娘养吗?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家人、你们的族人,在中原遭受着什么样的悲惨遭遇? 而你们,却依然心安理得地跟着忽必烈,继续荼毒江南百姓!继续做他的惨杀百姓的工具! …… 投降,不可耻! 那些已经投降了元国的文臣武将,你们完全可以放心地跟着忽必烈。 我答应你们,只要你们手中,没有沾染上平民百姓的鲜血,哪怕有一天我平定了天下,也不会为难于你们。 为了自己的生命而舍弃自己的尊严,在我看来并非大罪过。 但是,如果你们敢把自己的手伸向平民,敢令手下人砍杀无辜民众,敢驱使百姓为战场上的炮灰,那么,我会把你们这些人,牢牢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之上。 我会让每一本史书之中,都详细地记录你们的恶劣行径。 我会让你们子孙后人,世世代代,以你们为耻! 不要有任何的侥幸心里,更不要怀疑我们的能力与决心! 胆敢抢劫百姓家产者,杀无赦! 胆敢欺辱百姓者,杀无赦! 胆敢驱百姓上战场者,杀无赦! 请那些把百姓当作工具的士兵,滚出战场,这是不是你们能玩的地方!你们,只是天底下最无耻的! 平民百姓,不是任由你们驱使的牛羊牲畜,更不是你们攻城略地的工具。 他们,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临安的百姓们: 忘了曾经站在你们背后的宋国。 忘了如今准备奴役你们的元国。 也忘了正在与元国进行激战的大权国。 在大权国军队彻底击败元军之前,你们将会遭受到与中原百姓一样的悲惨命运。不要奢望屠夫们的良心发现,也不要将希望寄托在神佛的保佑之上。 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 为了你们的家人、为了你们自己辛苦攒下的家产,尝试着去反抗吧。 只有这样,你们才有生存下来的希望! ——大权国国主,赵权。” 洋洋洒洒的檄文之后,还附有一张必杀名单。 排在第一个的,是忽必烈。 附注上写着:“弑兄杀弟,夺蒙古汗王位,自立为元国国主,却令数百万治下百姓流离失所,失去财产、失去亲人、被驱为牛羊。此人,当为在这场战争中失去性命的所有百姓负责,不杀对不起天下黎民! 排第二的,是伯颜。 “驱使中原百姓攻打宋国的执行者,且屠城六座,手中最少沾满五十万百姓的鲜血。当杀!” 伯颜心里掠过小小的委曲,自己可没有亲手杀过一个百姓,甚至连一个宋兵或是权国士卒都没杀过。 而且,驱使百姓攻城,做得最狠的应当是张柔,不过此人因病已死,倒是让他逃去了这场口诛笔伐。 再往下,有霸突鲁、廉希宪、阿术、阿里海牙等一堆蒙古与畏兀儿人将领,也有李恒、张弘略、张弘范等一批汉人将领。 却没有一个宋将。 伯颜的眼光终于离开手中的檄文,这才发现殿内众人,都以怪异的神色地看着自己。 忽必烈的双眼,更是如欲噬人。 伯颜心里一紧,微微地呼出一口浊气,把手中檄文随手一扯,躬身说道:“陛下,此等胡言乱语之辞,何须理会!权国军队没有把握在战场上与我决战,却想以此龌龊手段,动摇我军军心,何其可笑!” 忽必烈的目光,略显缓和,问道:“你有何良策?” “权国军队士兵,数量远逊于我军,却胆敢四处开战,此举纯粹是自寻死路! 权国军队唯一能依仗的,无非是火炮。但是火炮在战场上的作用极其有限,这种武器也许对于水军而言确实是一大助力,但是对于步骑兵来说,如同鸡肋。 我就不信他们可以带着这些笨重的火炮,在战场上迅速移动。而且哪怕是正面对敌,只要扛过二三轮的发射,待到骑兵冲过炮火覆盖之地,那些看似可怕的武器,不过一堆废铜烂铁!” 忽必烈神色未变,其他几人倒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火炮,这是近年来权国军队慢慢地开始使用于战场上的一种武器,在场诸人真正亲身见识的并不多。既然伯颜的态度如此坚定,大家自然也就选择了相信。 “使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只能说明一点,权国对于咱们已经无计可施了,他们根本不敢在战场上与咱们进行堂堂正正一战。 我以为,接下去需要做的只有两点。一是避开长江下游两岸战场,便可避开其火炮之利;二是寻找其主力部队所在,一战将其击溃,权国军队便不足挂齿了!” “伯颜元帅说的有理!” “我觉得可行!” “可是,权国军队主力到底在哪里?” 伯颜瞟了一眼忽必烈,说道:“荆湖北路!” 边上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响起,可是忽必烈的脸色依然没有变化,让人无法确定,他对于伯颜的意见到底是赞同还是反对。 议论声渐弱,众人心怀忐忑地看向忽必烈。 一旦对权国军的主力进攻方向判断错误,先机一失,此战便危险了。 江南不同于中原,江河纵横交错,荆湖北路与江浙看似不远,要想在短期内进行大部队调动,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 第1048章 太子太傅 良久。 忽必烈突然抬起手,朝外缓缓地挥了挥。 诸臣相顾一视,几个宋臣拱手一礼,先行退出。几个汉臣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离开熙明殿。 殿中,最终只留下了几个蒙古人与畏兀儿人。 伯颜的脸色,慢慢地变得冷峻。 忽必烈的目光缓缓地扫视着眼前这几个人。 廉希宪、阿里海牙、阿术、阿合马。除了伯颜,当年在潜邸里跟着自己的绝对亲信,只剩下眼前这几个人了。 想想当初,自己得到中原儒士的绝对拥戴,被他们视为中原之主,视为汉人的未来与唯一的希望。然而,短短数年,身边就再没有一个值得自己信任或是自己敢信任的汉人。 是自己错了吗? 不,错的一定是别人! 是无耻的赵权,是背叛自己的刘秉忠,是怯懦无能的窦默,是贪生怕死的史天泽! 若不是这些汉儒汉将,以自己留在中原的数百万汉民,绝对可以将权国军队死死地纠缠于中原。十年,不,只要五年时间,自己便可以彻底消化宋国的所有资源,再与权国一战。 到那时,中原之地,依然是自己的。 可是,那些汉人为什么就想不明白? 时间,自己最需要的是时间,而不是那些一文不值的中原流民! 如今,时间的天平却已经倒向了权国一侧。 忽必烈根本就没有预料到,权国会如此迅速地平定中原之乱。更没有预料到,在宋国刚刚投降,他们便以绝然的态度全军南下。 可以想象得到,此时中原必然空虚,东北更是全无防备之兵。若是能有一支兵力,突袭东北,旅顺当可一战而下。 可是,哪里还有兵力?而且,又能从哪里出兵直抵旅顺? 高丽被灭,漠北早被打残,中原留下的势力或是覆灭或已叛降。连通往西域的通道,也已经被彻底切断。 如今的江南,正如当年的中原,竟然又是四面皆敌。而且,当年还指望攻下宋国以自救,如今,还能去哪里? 当然,以现在双方兵力的对比,元军在数量上依然远远超过权国。只是忽必烈很清楚,一边打仗一边发展民生经济,自己在这方面远远不如赵权。只需三二年,在其层出不穷的封锁与打击之下,元国的经济必然又是崩溃的结局。 福建蒲家的覆灭,正是赵权对自己砍下最凶狠的第一刀。 “权国军队的主攻方向,必然是两淮东路。我觉得,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大兵从荆湖北路,直上河南,再战中原!”伯颜咬着牙说道:“我就不信,权国军队能挡得住我们北上的大军。” “然后呢?”忽必烈面无表情地问道。 伯颜神情微微一滞,犹豫着答道:“或是占住开封,或是大都……大都不行,真定?太原?实在不行,可以去草原,去西域。” 廉希宪摇了摇头,说道:“现在中原,与咱们南下时已经不太一样了。光河南之地,每隔五十里,就建有一座土楼,易守难攻。配以各个守卫严谨的城池,一两支轻骑兵还能长驱直入,大军想安全通过河南,几无胜算。 而且,江南还能依江河据守,中原除了太行山,实在无险可踞。” 阿里海牙有些不服的说道:“怕他作甚,先把江南打烂,再打中原,凭着咱们的兵力,天下哪里去不得?” 阿术跟着恨声说道:“赵权那狗贼在哪里?我愿带人直接将其暗杀。只要他一死,权国军队便是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惧!” 廉希宪摇了摇头,说道:“只知道赵权与他儿子赵溢,如今都不在旅顺,但应该也不在宋国。最大的可能是躲在某个海岛之上。” 海岛?阿术有些傻眼,嘀咕着:“怎么跟耗子似的,这么能躲!” “而且,若论暗杀之术,权国踏白军的丁武,确实是个不可忽视的劲敌。” 众人默然。 当年踏白军在开平城中,于光天化日之下,杀了高天锡全家,并且安然撤退。踏白军与丁武之名,从此成为忽必烈诸多宿卫最为警惕的对象。 还好,赵权为人有些迂腐,若非触碰其底线,他是不会动用暗杀手段。 跟这支以暗杀为起家资本的部队比暗杀,实在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阿术的这个建议让众人都有些无语。 “荆湖南路的战事,进展得如何?”忽必烈突然问道。 “潭州不日可下,其他的宋军残余势力,开始往广南东路撤退,也有一些正试图逃往四川。” “不惜一切代价,在最短的时间内,攻下潭州!打通往广西的通道。” “是!”伯颜应道。 略一犹豫,伯颜又小心地问道:“是否该派人去联络兀良哈台?” 忽必烈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元军大举南下之前,兀良哈台便利用与宋国签订协议的机会,以说服大理降宋为由,领一千人马穿过宋国湖南、广西防区,前往大理。直至今日,兀良哈台始终未曾离开过大理。 当年随忽必烈平定大理的统帅,正是兀良哈台。 廉希宪心里不由微微一动:自己的主子,老早就将大理当作后路经营。难道说,从大兵南下之时起,他就不看好与权国的这一场战争吗? “派人去跟他们,议和吧。”忽必烈轻飘飘的声音,传至廉希宪耳中,却如惊雷炸起。 …… “议和?”赵权诧异地哼了一声,双手未停,依旧翻动着手中的串串。 “什么条件?” 站在他身侧的陈耀,一手端着一个罐子,一手拿着一把小毛刷,漫不经心地说道:“划江而治呗,各安其土,各治其民。并且答应以后会善待治下百姓。” 赵权“哦”了一声,随之怒喝道:“你能不能注意力集中一点?快刷蘸料啊!” 陈耀撇了撇嘴,心里嘀咕了一声:难道不应该把注意集中在与元国的谈判上吗? 油滴在半红的火碳之上,溅起滚滚乌烟。赵权后仰着头,抱怨道:“跟你们说了多少次,要用无烟碳!这烟这么大,会把人熏死的!” “又不是我买的碳!” “你是管商贸部的,这事当然得归你管了!” “行,行,你是老大!明天我就让人买,一船够用不?” “不用,一次十斤八斤差不多了。” 香味,夹在淡灰色的碳烟之中,开始飘逸而出。 一只骨筋交错的黝黑大手探过来,从赵权手中捞走几个串串,直接塞进自己的嘴巴。 “哎,没熟呢!” “没关系,你手上这些海鲜,大多都可以生吃的。” “就算可以生吃,凭什么你就能先吃?”陈耀怒问道。 “你不是不爱吃海鲜吗?”李勇诚一边啃着手中的小管,一边捏住陈耀的肥脸,啧啧叹道:“你看看,脸又肥了,这样下去不行啊!” 赵权看着陈耀又是白白胖胖的脸,点着头说道:“就是,我觉得还是瘦些显得精神,你这阵子过得太滋润了些。” 陈耀拍开李勇诚的黑爪,委屈巴巴的说道:“老大,你们天天在这嘉禾屿上吃烧烤、喝美酒、看风景,我起早摸黑跑遍中原江南,谁比谁辛苦,你心里没个数吗?” “咱们不看过程,看结果,你把自己搞得这么胖,这就是最大的罪证!”李勇诚嘿嘿笑道。 “想打一架?” “是哦,好久没打架了,铠子——”李勇诚抬起头,一声大吼。 湖边传来回应:“干嘛?” “过来下,陈耀想跟我们打一架!” “没空——” 赵权顺着声音望去,筼筜湖边挖出的一个池子内,十数个大大小小的娃娃正在里面快乐地扑腾着。精赤着上身的王铠,一会儿拉起一个倒在水中的小子,一会儿又掰开两个扭成一团的小子,一会儿还要摁住总要把喷水枪当棍棒打人的小家伙。 池子边上,几个小姑娘光着脚丫,挽着裤脚,羡慕地看着池子里的男孩子。 几个妈妈,正围坐在小姑娘们身后的遮阳伞下,一边剥着新鲜的荔枝,一边嘻笑而谈。间或把晶莹剔透的荔枝肉塞进某个闺女的嘴里。 一口咬下,溅出沁入心脾的甜汁,让不被允许下水的姑娘们,心里平衡了许多。 可惜了,沁沁没来! 赵权突然有些想自己的大女儿了。 这个岛,这个筼筜湖,以及湖边的这些别墅式建筑,包括戏水池、跑马场、花圃,还圈出了一个专门可以放风筝的场地。 这些都是当年想为沁沁建造的东西。可是,建好了,她却不想来了。 女大不由爹啊! 赵权悠悠地叹了口气。 平定福建之后,赵权一时兴起,把中枢几个高官与兄弟们的家眷全都拉到嘉禾屿来,搞次家庭聚会。一来犒劳长期守卫在福建的李勇诚,二来也让大伙儿到福建实地来看看。 毕竟大多数人此生都从来没有踏上过故宋国的土地。 但是,赵沁却不愿意过来。 她说她是草原的女儿,此生当为牧民的幸福生活而奋斗一生,她离不开生她养她的草原与捕鱼儿海,她还要陪着自己的母亲与大姨,以免她们被寂寞折磨。 若不是辛德勒那家伙也没有来,赵权差点就信了自己女儿的鬼话。 白菜,终究还是得被拱啊! 快二十的大姑娘,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完完全全的老姑娘。再不能留了,否则迟早会闹出大笑话。 赵权默默地叹了口气,看向始终挺直着身板站在自己两米之外的大嘟嘟。这可怜的娃,就是不肯辞去护卫长之职,一心一意地陪在自己身边,以至于跟自己一样,一年到头都见不到赵沁几面。 简直就是一败涂地啊! 但是,相比较而言,让赵沁嫁给这样一个性格沉闷的男子为妻,赵权其实也有些不落忍。 实在是太无趣了! 一股焦味传来,赵权有些茫然地怂了怂鼻子。 “哎啊,老大,你能不能专心点啊!烤焦了!”李勇诚一把抢过赵权手中的烤串,在炉边轻轻地拍着,摔去一些黑焦。 “我来!你这烤到明天早上,大伙儿也吃不了几串!” “好吧——”赵权让出位置。 “哎,陈胖子你别走,给我刷蘸料啊!” 陈耀没管他,手中罐子往桌子上一顿,拔脚跟着赵权而去。 七月的夕阳,透过港湾内如林而立的战舰,映着筼筜湖水,泛出层层叠叠的金色波浪。 一排木屋前,摆着一溜的熟食与酒水饮料。 赵权拿了个盘子,夹了些卤料与鱼虾,刚转身,便迎来了一双眩然欲泣的目光。 “爹——”十岁的儿子,看着赵权,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的益王?”赵权揉了揉赵溢的脑袋。 “我,我想去玩一会。” “你的老师们,同意了没?” 赵溢瞥了一眼边上正襟危坐的三个老头,嚅嗫而言:“我,没敢问。” “呵呵——”赵权没理儿子,把盘子放在桌上,坐下,对着席间几人拱了拱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哥——”赵溢抓住跟在赵权身后陈耀的袖子,死命地摇了起来。 “别啊!”陈耀一手努力地端正着盘子,一手抖着袖子,却根本抖不开赵溢。 “我要去玩会。” “那去啊。” “那呆会,我爹揍我的时候,你得帮我。” 陈耀横了一眼,挥了挥手,说道:“走吧走吧,呆会你爹要揍人,我帮你挨着!” “你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哥!”赵溢说着,扔下陈耀的袖子,还未等赵权的怒目视来,便张牙舞爪地溜之大吉。 赵权无奈地说道:“这不赖我啊!我特地交待过要让益王好好侍奉各位的。” 须发皆面,脸颊内削的贾似道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我可以辞去益王师一职吗?” 赵权眉毛一挑,一边吃着一边诧异地问道:“怎么了,嫌弃犬子愚钝不成?” “师某人,何德何能,敢为殿下师!” “我说师先生啊,你好歹是有身份的人,答应过的事,怎么可以反悔!” 贾似道嘴唇动了动,没吭声,内心却谩骂不止。 就知道这贼厮没安好心,原以为只有我一人是益王之师,没想到我只是三个老师之一。古往今来,哪里有三个太子太傅的? 第1049章 益王 侍其轴,名符其实的大权国第一国相。 刘秉忠,虽未曾担任过国相,却比任何一个元国国相更实至名归。 加上自己,当世三大国相,都齐了。以三个国相为师,赵权这厮可真是大手笔啊! 可是,眼前其他两人,若论身份地位,远远高于落魄的自己。想挤走他们,成为益王唯一的太子太傅,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又上了赵权的狗当! 侍其轴翻了个白眼,说道:“殿下身份高贵,肯叫你一声老师,也算你的福份。当然,也是我等之福份,师先生莫非对我家殿下真的瞧不上眼吗?” 刘秉忠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师先生胸有丘壑,学识武功,令刘某人望尘莫及。若是将一身所学埋于黄土,岂不可惜了!”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贾似道平波不起地说道:“殿下天资聪慧,若真能让老夫在嘉禾屿倾心教导三年,必然是一代明君!” 把赵溢留在嘉禾屿?想什么呢! “啊——啊——” 池子那,突然传来一阵阵冲天的惊叫与怒骂。 “兄弟们,我来了——” “赵溢,你这个混蛋,把衣服脱了再下来啊!” “鞋也没脱,水被你弄脏了!” “打他——” “一起上啊——” 拳脚飞舞着,从水上水下向刚刚入水的赵溢,疯涌而去。 “住手!”王铠大吼,却只是站在一旁,随时捞起在水中挣扎的一两个小娃娃。 “你儿子这样被人欺负,你不管啊?”池子边上,李勇诚的妻子吕若娴紧紧地贴着赵子矜,悄声问道。 数年不见,两个姐妹这些天来,总是日日夜夜地紧贴在一起,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感慨。 “没事,他爹说了,小孩子就要多闹闹,只要不重伤,养两天就好了!”子矜撇了撇嘴说道。 “啧啧,他都被摁在水里了。”吕若娴忍不住捅了捅另一个妇女,说道:“你们家铠子,是不是故意要整赵益啊?” “人家当娘的都不急,你急啥啊?” “我怎么不急!”子矜有些委屈,“当年沁沁这么大的时候,她爹恨不得每天捧在手心,稍微蹭破点皮,脸就得黑半天。现在的益儿,简直被当他作一只小野牛来养了!” “重女轻男?” “李大、李二、李三!”赵益好不容易从水中探出脑袋,一边吐着水一边吼道:“跟我联盟,等到了东北,我带你们捉老虎玩!” “别听他的,一起上啊!” “李大,帮我,我就让我娘给你专门做好吃的!” 子矜俩姐妹相互看了一眼,满脑子黑线。 李勇诚这些年在福建,辛苦操劳,竟然生了一女三子。大女儿十三岁,知书达礼,这些天更是成了嘉禾屿的半个女主人,一直陪着各位阿姨身边,领着十数个侍女照顾她们的起居。 但是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长得粗糙。尤其是与赵溢年龄相仿的老大,不仅气力远远超过赵益,每顿饭量更是他的三倍有余,似乎永远都没吃饱过饭。 赵益,这是直击李家老大的软肋啊! “李大,别听他的,他骗你的!”其余几个小孩大惊。 “我娘跟你娘关系最好,你被挨揍的时候,我还可以让我娘去求求情。”赵益继续合理诱导。 够义气!李家老大,立时意气风发地大吼道:“老二、老三,听我号令,随我杀敌!” 大战再度在这个五百平方米的池子里爆发了。 湖边池子里的喧闹,并未影响到三位正襟危坐的“太子太傅”,与一个专心于美食的国主。 赵权抽空抬起头,看着三人面前干干净净的盘子,劝道:“我在泉州专门找来的厨子啊,味道真的不错。泉州好厨子,可没剩下几个了!” 刘秉忠矜持一笑,示意自己已经吃饱。贾似道不屑一顾,表示这种厨艺自己根本看不上。 侍其轴急急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又“啪”的合上,握着扇柄在桌上轻轻一敲,带着一些埋怨的语气问道:“吃好了没?” “啊?嗯,好了,好了!” 赵权说着,把盘子递给身后的大嘟嘟,拿来桌上的酸梅汤,倒满一杯,美美地一口滋干。再抖开桌上折成三角形的餐巾布,擦了擦嘴角。这才后仰着头,靠在椅子上,左右打量着依然板着脸的三位老夫子。 侍其轴心里腹诽:自家这个一向勤俭持政、人前俨然的国主,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一副惫懒模样? 是刘秉忠彻底表露忠心,还是收获了走投无路的贾似道?或是宋国降元之后? 似乎感觉到了侍其轴谴责的目光,赵权清咳一声,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对陈耀扬了扬手,说道:“开始吧。” “嗯?开始什么?”陈耀一脸茫然。 侍其轴揉了揉皱巴巴的额头,脑壳突突地疼。 似乎自从来到个破岛之后,每一个人都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也不能说不正常,将之称为“进入不了状态”,可能更合适些。 赵权恨其不争地看了一眼陈耀,说道:“你刚不是在要谈忽必烈要求和的事吗?” 忽必烈想要求和? 三个老夫子眼中同时闪出锐利的目光,盯向赵权。 陈耀挠了挠头,说道:“没有求和,是议和。” 赵权手一挥,“有什么不同呢?忽必烈现在拿什么东西跟我们议和?求和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国主飘了……几个人脑中,同时闪过一丝恍惚。 三个老夫子相视一眼,难得的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些许的认同。 “何以见得?”开口的是刘秉忠。 “忽必烈此人,出身也算高贵,但是在拖雷诸子之中,其实并没有得到太多的资源支持。在潜邸之时,不仅没兵而且没钱,甚至没有任何结交蒙古王公的机会。 能有今天的成就,完完全全是靠着他自身的努力,一点点拼搏而来。 一个蒙古人,却带着中原汉人,北扫蒙古阿里不哥,南灭宋国。从这方面来说,忽必烈是我不得不佩服的一位开国之主。 诸君以为,忽必烈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 第1050章 屡败屡战 “他想要这个天下!”刘秉忠回答道。 赵权点了点头,又问道:“他要这个天下,是为了什么?” 众人一怔,一个帝王想要一统天下,独揽江山,还需要理由吗? “他想要让蒙古人成为这天下的主人?”赵权又问道。 众人摇了摇头。 “他为了传承儒家的道统,为了恢复汉唐荣光?” 众人又摇了摇头。 刘秉忠脸上露出赦然之色,传承儒学道统,这是他当年辅佐忽必烈的最大理由与希望。 “为了天下从此不再有争战?为了可以让所有的百姓安居乐业?” 众人不由的陷入沉思。 古往今来,无论哪个开国之君,都会将百姓民生当作自己一统天下的最基本目标,并以此来争得大义,争得天下人的支持。 但是,大伙都是明白人,大目标谁都会定,能不能做得到或者说会不会去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始皇如此,汉高祖如此,唐高祖更是如此。 至于忽必烈,他连数百万百姓的生命都未曾怜惜,如何会去考虑是否能让百姓活得更好一些? 赵权两手一摊,说道:“忽必烈想要这个天下,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能够登上权力的最巅峰!在他眼里,身边的一切都是他可以利用的工具,也都可以为这个目标而牺牲。百姓,同样是工具,而不是他为之而努力的目标!” “如今,所有的工具,都已经几乎被他榨干了利用的价值,他还有什么可以依赖的呢? 他想要议和,无非想要再争取几年的时间,希望以此暂时安抚住宋国百姓,待世人忘却他曾经犯下的滔天罪行之后,便可继续驱使这些百姓,再次反攻中原。 因此,若我所料不差,此次议和他会做出重大的让步,比如割让两淮东路、允许四川自立,甚至会默视大权国对于福建的占领。” “元国议和条件,差不多就是这样。此外,他们还要求两国十年之内,不动刀兵,以及开放南北的贸易榷场,等等。为此,元国愿意奉权国为长兄之国。” 侍其轴与刘秉忠面面相觑,如果真的是这种条件的话,说元国是“求和”,丝毫也不为过。 只有贾似道老神在在模样。 忽必烈的这些反应,是这些日子他跟赵权相互探讨而得出的结论。 赵权将此当作自己的判断,贾似道还能说什么?他只有在心里又长长地叹着气。 其实直到现在,他对于赵权都有一些不服气。运气不好,理宗过早去世,使得自己对失控于朝堂。否则,宋国绝不会惨败如斯! 可是,为一国之君,那终究是自己绝不可能做得到的事。 既然如此,哪怕不服,又能如何? 赵权继续侃侃而谈。 “忽必烈绝非一个甘居人下之人,大权国与元国之间,也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别说称臣,连维持兄弟之邦的状况,都不会长久。他不可能只守着江南,我也不会只防住淮北。 即使此次和谈能成,我估计最迟半年,最快三个月,忽必烈一定会撕毁协议,与大权国军队发动一场大决战。而且,我估计此时的忽必烈,很可能已经在准备退路了。” “在哪?” “去哪?” 侍其轴与刘秉忠同时问道。 赵权双手轻轻虚抚,说道:“先讨论第一个问题,忽必烈将会在哪里发动与权国军队的决战?” “这问题其实不难预料。若是双方能够签订协议,那么决战战场必然会是在荆湖北路与河南南部。若是协议不能签订,而大权国军队并未停止南下的进攻速度,那么,决战必然会是在临安! 这也是我如今最担心的问题,如果在临安发生大战,临安的百万百姓,将全部成为忽必烈的人质,那时将如何处置?” 一旦权国军队兵临城下,凭着忽必烈狠辣的手段,到时绝对会将临安所有的百姓驱赶出城,以此来对付攻城的军队。 “不是已经在临安城里散发檄文,以警告临安百姓了吗?”刘秉忠问道。 陈耀回答道:“讨元檄文,在临安城内,总共发出了三十万份,反响是有,但是……” 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贾似道,陈耀接着说道:“因为怀疑某位卖国奸臣与大权国之间相互勾结,许多临安百姓都认为,忽必烈也没什么不好,起码现在还是秋毫未犯。而且据说大权国国主,不仅觊觎宋国国土与财富,还漠视宋国灭亡而不施以援手。如今却准备坐收渔翁之利。” 贾似道脸皮微微抖动,眼中闪过羞恼之色。 “另外,让许多临安百姓愤怒与不解的一件事,就是益王始终未被拥立为宋帝。正因为如此,他们都觉得大权国国主,是自己想当宋国的皇帝,居心叵测!” 赵权一声苦笑,自己觊觎宋国的帝位? “民心可欺!对于临安百姓的舆论之争,咱们毕竟鞭长莫及,该做的能做的,也都已经做过了。绝大多数的临安百姓,根本没有见识过战场的残酷,也不知道忽必烈手段的残忍。是个人,总会有些侥幸心里。 屠刀没有落在自己的脑袋上,不会有人觉得倒下的那个人会是自己。 我只是希望,他们为了自己的家人、为了自己的家产,可以选择不顺从于忽必烈,起码在被宰杀的时候,可以有意识地进行稍微的抵抗。 否则,神都救不了他们……”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 “还有一事,需要各位定夺。”陈耀总算有了说话的机会。 “嗯?” “文天祥要求进入福建。” 侍其轴与刘秉忠相顾茫然。 文天祥是谁?为什么在这么重要的议事场合要专门提起此人? 陈耀解释道:“元军南渡长江之后,文天祥捐尽家财,聚集义兵万人至临安勤王,受任平江府知府。可是文天祥在赴任的路上,平江府便陷于元军之手。” “在常州,文天祥兵被元军轻松击溃,被迫退守余杭。 宋亡前夕,宋国朝中重臣逃之一空,文天祥被任为右相兼枢密使,以使臣身份至元军中议和,被拘于军中。 元军兵入临安时,文天祥得隙逃脱南下。途中与陈宜中等人起了冲突,不顾正在流亡的文臣武将,怒而离去。 自那时起,文天祥一直转战于赣南。嗯,那个,屡败屡战……” 屡败屡战! 刘秉忠与侍其轴不由地肃然起敬,真是不易啊! 如此艰难困苦之中,竟然还有坚持抗元的不屈之臣。 贾似道的面皮,又微微地抽了抽。 “空坑一战,文天祥部被元将李恒彻底击溃。跟随他的将士,或被俘或被杀,或自尽身死。包括他的妻妾子女都落于元军之手。 如今,几乎走投无路的文天祥,准备进入福建,重新招收兵马。并且要求觐见益王。” 第1051章 赠诗 “见益王,作甚?”刘秉忠奇怪地问道。 “他要当面劝谏益王,立刻即帝位。并宣称,益王之所以迟迟未能继位,是因为身边有奸人作祟,心怀不轨者试图挟天子以令宋民。因此,他准备清君侧,匡扶宋室,以安天下。” 刘秉忠与侍其轴面面相觑,此人好大口气! 赵权则与贾似道相互埋怨地瞪了一眼。 对于贾似道来说,文天祥这样的人,虽然对故国一片忠诚,但凭着一腔热血行事,不仅于事无补,只会让形势各加混乱而不可控。对付他很简单,要么放弃要么收编,跟他讲那么多废话干嘛? 可是偏偏赵权对文天祥似乎情有独钟,总想收为己用,派了许多使者过去,显然根本没能成功。如今竟然还视大权国为敌,准备“清君侧”了。 “你就没办法管管他吗?好歹是你的学生!”赵权对着贾似道抱怨道。 “他连我都骂,你指望我管得了他?”贾似道翻了个白眼。 “此人心如铁石、忠节孤劲,一旦认定的事情,百折无回。不像我,这么没有原则。”贾似道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你要么从了他,让益王登基,我想文天祥必然会任你驱使。” 其实让赵益登基为宋皇,对于大权国来说有利有弊,但是总体而言影响不大。 只是为了笼络一个文天祥,就把自己十岁的儿子赶上台,推入政治交易的漩涡之中,这让赵权从心底里头无法接受。 “若论宋臣之忠诚勇武者,刘某以为,莫不出潭州李芾。国主为何纠结于文天祥,却不对潭州施以援手?”刘秉忠奇怪地问道。 “潭州,已经被元军四面包围,即使有兵力,也进不去啊!”侍其轴摇着头说道。 “李庭芝已经占有广东,可以遣兵北上;张珏部可以自四川南下;内河水军逆水而上至岳阳。哪怕这几路兵马到不了潭州,也可以舒缓李芾的压力,只要外有援军,我想他必然会有坚守下去的决心。 而且,大权国还可以给文天祥更多的兵马支持,让其向西应援潭州。” 赵权听着眼睛一亮,随即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别想文天祥了!”贾似道断然言道:“他不会听从大权国的任何军令,甚至连你们的兵粮支持,他也未必会接受!在他眼里,若是益王未被拥立为宋帝,那么大权国与元国没有任何区别——都是觊觎大宋江山的敌国!” 赵权抬起手掌,在空中一挡,说道:“等等,给我一点点时间,我理清下思路。” 众人都闭上嘴巴,看着皱眉苦思的赵权。 盏茶之后,赵权才开口喊道:“纸笔拿来!” 大嘟嘟捧来纸笔。 赵权伏桌,疾笔而书: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三个老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赵权挥笔而就的这首诗句,如遭雷劈。 三人之间,最了解赵权的人,自然是侍其轴。缓过神之后,他眼色怪异地看着赵权。自家国主学识极杂,尤以经济、术数为精,但是从来没见他做过诗,甚至对任何的诗辞文章都显出不屑一顾模样。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写得出如此大气磅礴、语意高亢的诗句! “由悲而壮、由郁而扬,慷慨而激昂、掷地而有声!尤其是最后这一句,可惊天地、泣鬼神。国主之才、国主之志,当浮一大白!” 刘秉忠击掌而叹。 贾似道有些疑惑地看着赵权,此诗写尽家国之恨、于艰危困厄之中的沉痛难抑。既叹国运又叹自身,这显然跟赵权的身份地位以及生平的经历没有任何关联。 “这是,写给文天祥的?”贾似道忍不住问道。 赵权点了点头,说:“这不是我写的,偶然在一本书里看过这首诗,便记下了,可以转赠文天祥。” “什么书?”“谁写的?”三个人同时问道。 “忘了……” 忘了?三个人都生出一股想跟赵权拼命的冲动。 赵权摆了摆手,说道:“这诗给文天祥,希望他有所触动,愿意领兵协助援助潭州。当然,我也不会逼他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 随即转向陈耀说道:“如果他愿意,给他所有他需要的支持。包括在福建征兵、收罗宋军旧部以及粮草军械。但是,他必须接受我们派去的随军参谋。” 陈耀一一记下。 赵权接着说道: “与元国的和谈,让姚枢全权负责。我的意见,大权国已经占领的区域自然不可能还给元国。我可以允许他以临安为都,继续建立他的元国。但是讨元檄文中,那些手上沾满百姓鲜血的元国将领,必须得死!” “你这是不想跟忽必烈谈判啊?”陈耀小心翼翼地问道。 “国主此计甚妙!”刘秉忠说道:“如此,忽必烈若是不答应这个条件,就必须承担和谈失败的责任。大权国毕竟是在为冤死的南北百姓,申讨首恶。” “然后呢,一边和谈,一边准备兵进临安?”陈耀又问道。 “不,我要将决战的战场,设在潭州!” …… 潭州,又名长沙。 隋时设郡,唐时改置为州。 自宋室南迁之后,潭州便成为了沿江六大帅府之一。 百年以来,位于对敌前线的荆湖北路,长期处于战争状态。一江之隔的荆湖南路,便成为了保障荆湖北路战场最重要的粮草生产与供应基地。 在北宋时还处于偏远南方地区的潭州,到了南宋已是连接东西、纵横南北的战略纵深要地。 元军大举南下,荆湖北路失陷之后,岳州很快落于元军手中,潭州便成为对敌的前线。 不过,为了一举攻下临安,元军主力直接顺江而下,对于荆湖南路只是派出少数兵力作为牵制。加上潭州城坚粮丰,负责守卫的湖南安抚使兼潭州知州李芾,所承受的压力还不算太大。 形势在宋皇投降之后,急转而下。 第1052章 殉城之日 谢太后颁布的“投降令”,让潭州守卒军心大乱。加上已经渐渐腾出手的元军主力,开始扫荡湖南、江西。数月以来,潭州城池已经屡次遭遇破城危机。 多亏了李芾! 多亏了始终追随着李芾死守潭州的三千将士。 也多亏了对李芾持以绝对信任的大多数潭州百姓。 然而,李芾却早已知道,这座城池,终究是守不住的。 外无必救之援,则内无可守之城。 潭州,再无可能有一兵一卒的援军了! 月朗星稀,安抚使衙门内,安抚完妻儿的李芾,缓缓步出内院,来到花厅。 厅内烛光摇曳,两个与他一般干瘦的男子正在低头商议。见到李芾进来,同时起身施礼。这两人,一个是李芾的幕僚尹谷,另一个则是跟了他近二十年的亲随沈忠。 “信使可曾派出?”李芾淡淡地问道。 “十个信使已经全部成功离城而去,分三路前往四川、广东与江西。” 这些天,元军突然放缓了对潭州的攻势,让潭州的求援信使得以出城,但是李芾心里其实根本没指望能有援兵过来。 “大人,城外元军近日来,似乎气势已泄,如果信使能求得援兵,卑职以为,潭州解围应当只在眼前!”沈忠有些兴奋地说道。 李芾却摇了摇头,“若我所料不差,大战也就这五六日了。” “这是为何?”沈忠惊问道。 “近三个月来,元军虽然主力未至,可是何曾让潭州信使顺利出过城?这两天之所以放松控制,应该是主力已至,张网以待援助潭州的兵马。” “围点打援?”尹谷皱着眉头问道。 李芾点了点头。 “常德与岳州守军,或早已被击溃或已降了元军。荆湖南路,已经根本组织不出足以援助潭州的兵马。元军是希望咱们的信使,可以将散落于荆湖南路、依然在坚持抵抗的一些部队,全部吸引至潭州,以一网打尽!” “该死的元军!”沈忠咬着牙说道:“还好,咱们并没有让信使去找那些散落的部队。” “但是……”尹谷有些犹豫地问道:“让信使往四川、广东与江西,能找来援军吗?” “不能!”李芾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沈忠张口结舌,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广东形势不明,当地守军能防住元军兵进击岭南,已属万幸,哪有余力北上潭州? 四川张珏,不仅要防范西进的元军,还得提防南下的权国军队,更不可能派兵前来。 至于江西,自三个月之前,就再没有一座依然在坚守的城池了…… 我往三地派出信使,只是希望告诉他们,潭州依然在坚守,我李芾还在坚守! 也许,以此能激励其他人,可以与潭州一起,为了宋国,挣得最后一点点的尊严。” 李芾语气淡然,似乎在说着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件事。 沈忠与尹谷,看着他,眼里满是尊崇。他们俩都明白,自家大人,并非是嘴上说说而矣,而是从来都在坚持着这个信念。而且,身体力行。 三个沉默半晌,李芾突然对着沈忠拱手一礼,郑重说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沈忠惊跳而起,侧身避开,“大人,您……但有吩咐,小人哪敢不从!” “若是三天之内,未有援军前来,元兵必然开始发动对潭州最后的总攻。我不知道潭州还能坚守几天。 但是,城破之时,必然是我殉城之日。 我想求你,到时务必将我一家老小杀死之后,连我一起,积薪焚烧干净。切勿让我与家人落入贼兵之手!” 沈忠大惊失色,急急地摇着双手,“大人,不可!” 李芾双眼圆睁,怒喝道:“你要让我向贼兵求饶苟活不成?” “不,不是……” “那你要让我与家人,死后还要遭到贼兵的羞辱吗?” 沈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面凄惶,痛哭叩首:“大人……” “我平生,从未求过你,你要让我抱恨而终吗?” 沈忠咬着牙说道:“好,我答应大人!待侍候完大人与家眷之后,我必杀家中妻儿,陪大人同去!” 尹谷哈哈一笑,眼角渗出点点莹光,扶掌而言:“好,好!尹某这就去备好柴薪,贼兵一旦破城,我会自行处理好家人,先走一步。为李大人,去探探路!” 李芾对着两人拱拱手,并未出言劝解。 面对死亡,没有一个人会完全无惧于心。黄泉路上如果能有人陪伴,也许确实会让人觉得不再孤单。 一阵忽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披铠甲的男子推门而入。 厅内三人,同时举袖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一番,看向来人,是安抚使参议杨疆。 今夜是杨疆轮值在城墙上驻守,此刻急急而来,显然是有意外的军情。 杨疆并没有注意到三个人脸上的异常,掏出一封信笺,递给李芾,眼里含着一点迷茫的期冀。 李芾展开信笺,上面只有了了一句:再坚持半个月,援兵必至! “啪”的一声,李芾将信笺拍在案几之上,惊问道:“谁送来的?” “从城外射上城墙,根本没见到送信之人。” 李芾的第一个反应,会不会是元军的疑兵之计。 元军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伪装援兵前来? 似乎不太可能,自己要是有那么好骗,潭州城早已被攻破十余次了。 可是,潭州信使刚刚派出,哪怕真有援军前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有了反应。 尹谷拿起信笺,瞄了一眼,惊呼道:“这是大权国军队,踏白军!” 大权国军队? “大人你看,这后面画的便是踏白军的标志。” 李芾重新拿起信笺,果然在右下角看到了一个图形,是一匹昂然而立的双翅飞马。 “这是大权国的踏白军?” 尹谷点了点头,说道:“元军渡江时,属下曾接待过一个踏白军的代表,这标志是代表踏白军无疑。只是,不知道是否会有他人假冒……” 假冒是不可能的,元军做这种事没有任何意义,这一点尹谷心知肚明。只不过他深知,哪怕真的有大权国军队来援,李大人也未必肯领他们的情。 第1053章 战邓州 李芾在临安知府任上时,曾经因为得罪贾似道而被去职外放。在他心里,对于贾似道始终憋着一股怒气。贾似道兵败丁家洲之后,李芾虽然没有公然庆祝,但言语之间总是显示出对于贾似道的更加不屑。 得知贾似道与大权国国主勾结,欲立益王为帝之后,李芾更视贾似道为宋国败亡的第一罪人。恨乌及屋,大权国国主赵权在他眼里,早已是一个想窃取宋国皇室的奸诈之徒。 果然,李芾恨恨地说道:“权国军队,此时想来潭州,捡现成便宜吗?” “大权国军队,只是说准备派兵援助,没说想要攻占潭州。”尹谷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权国与元国,一丘之貉!权国军队若敢来此,我一样予以当头而击!”李芾说着,转过头看向沈忠,“你莫要忘了,答应我之事!” “大人,不可……” 若是潭州被元军攻破,以身殉城,倒也罢了。可是现在有援军前来,有了希望,又有谁会愿意莫明其妙地赴死? “哼!”李芾又圆睁双目,不怒而威。 “答应了什么事?”杨疆下意识问道。 “大人准备在元军破城之时,以全家性命殉城。” “我与家人,誓不会与贼敌共存。你们想降元,想降权国,不用在意我的想法。”李芾冷然说道。 杨疆眼珠子微微一转,大概想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对着李芾拱手说道:“大人誓与潭州共存亡,此举足以彪炳史册。只是大人可有考虑过,若是权国军队击退元军,见不到大人,却将怒气发泄于潭州百姓身上,谁又能为百姓们主持公道?” 李芾神情微微一滞。 元军虽然已经深入湖南各地,但是他想弃城而走,并非没有机会。只是舍不得抛弃潭州城内五万百姓,才坚守于此。 若真因为自己的缘故,令潭州百姓受辱于权国军队,自己死后也未必能够安心。 尹谷跟着说道:“离潭州最近的权国主力部队,在河南南部,想凿穿荆湖北路的元军,难若登天。因此,属下以为,权国军队未必能派出多少兵马来援潭州。” “而且,即使来了,他们必然要与元军在城下进行一场生死大战。这举有利于潭州,我等坐壁上观,有何不可?权军若败,大人再想以身殉国之事;权军若胜,恐怕他们也无力攻城了。” “是,是,就是这样!”沈忠在边上,点头不已。 “自今日起,烦请大人勿轻言殉城之事,否则属下如何安抚军心?如何向潭州百姓交代?”杨疆郑重其事地说道。 李芾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尹谷心里松了一口气,说道:“大人只是说,城破之后殉城,未曾说过要抛弃潭州百姓。” “如此,是属下多嘴!只是,属下以为,大人当以潭州为重,当竭尽所能以振奋士气,守住潭州!” “潭州,能守得住吗?”李芾有些茫然地喃喃而语。 杨疆、尹谷与沈忠三人,同时坚定地点了点头。 …… 河南,邓州。 破破烂烂的城墙之外,是环绕着邓州城,不下十里的营寨。密密码码,似乎有不下十万的大军隐没于其中。 然而,此时正在城外攻打邓州城元军的部队却了了无几。 只有十门火炮,在邓州西城两里之外一字排开,轮流地轰打着随时都会倒塌下来的城墙。 炮声平稳有力,但是破坏力并不大。 火炮之旁,一些炮兵有条不紊地侍候着这些火炮。测量风向风速、调整炮架角度、装弹点火、洗涮炮膛,还要轮流给这些火炮进行强行降温。 这不像在攻打城池,却似乎在上一场炮兵实训课。 更过分的是,火炮之后,一群权国军队将领,正围在一个煤炉边上,热火朝天地吃火锅。 这些人,全是西北野战军第一师唐异麾下的几个团长。包括权氏五豹以及大权国军中年纪最轻的团长——年仅18岁的炮兵团团长权列鸣。 权氏子弟第三代中的佼佼者。 大热天吃火锅其实并非一种很好的体验,但是在炮声轰鸣的战场上,在邓州敌军的眼皮底下,悠然自得的享受美食,这种爽感已经远远超过了口舌之欲。 围坐的五个壮汉,挥汗如雨,只有略显单薄的权列鸣举着一双长筷,愁眉苦脸地四处寻缝插针。 “哥哥们,你们好歹给我腾出一些位置啊!” “去,一个小娃娃,在这凑什么热闹?” “谁小了?俺也是团长啊——” “你不去管你的火炮,跟我们在这胡搅蛮缠作甚?” 权氏五豹对敌,向来是五人一齐上。抢饭争食这种事,自然也是如此。 权列鸣挥着长筷大怒道:“再不给我让个位置,我拉着火炮走了!” “你那火炮,本来就打不了几个人,摆摆样子罢了,拉就拉走呗!” “就是啊,要不你跑回去,再切一条腿肉过来,就给你让个位置?” 嘴里虽然调侃不断,五个兄弟还是给权列鸣挤出一个位置。得罪其他团长他们根本不在乎,真要得罪了这个炮兵团长,以后打仗可就没那舒爽了。 “还是哥哥们好!我说,你们谁出的主意,在战场上吃火锅。就这一点,足够我日后吹上好几年的牛了!” 终于有位置的权列鸣及时地送上一堆马屁。 “你说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分了?邓州城上的敌兵,这时该气疯了吧?” “应该还没有,要气疯了,他们早就出来了。” “看来,还是气得不够啊!” “别管他们了,先吃着再说……” 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自得其乐。 漠北战事结束后,权氏五豹被编入西北野战军,半年多前随着大军南下,负责攻打驻守于邓州城的元军。 只是,南下之初,打了几次不大不小的战役之后,邓州城外敌军便已被扫荡一空,方圆数十里之内,只剩下了邓州城中的数万敌兵了。 两军自此陷入对峙。 不是因为忌惮邓州城城坚粮足,也不是因为担心对方兵力远远超过己方,更不是因为权氏五豹不敢战。 而是因为他们接到的军令,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 此战,野战军战损不得超过一成! 派来协助的一万汉军,战损不得超过两万! 不得主动发起与邓州守军的决战! 这些奇怪的条件约束,让这仗似乎没法打下去了。 几位团长耗费了无数心血,各种奇招怪招尽出,数次引诱城中守中出击,也算是有些收获。到如今,已经至少斩获了五千敌军。 但是相对于城中的数万守军来说,还根本无法让敌兵伤筋动骨。 第1054章 逆流而上 “你们说,盯住邓州元军,却不让我们往死里打,到底是为什么?”权宿元一边嚼着肉一边嘀咕道。 “你们不知道?”李列鸣脸上显出夸张的惊讶。 “你个破小子,就知道了?” “当然,我是谁啊!海东军事学院最优秀的毕业生啊!” “滚边去!” “知道就快点说,别让哥几个围殴你。” “这可是高层制定的战术,要在河南南部拖住元军,却又不能让他们的主力部队向北推进。” “什么意思?”权氏五豹纷纷停下筷子,疑惑地问道。 “咱们跟元军的决战,已经全面铺开了。河南南部与荆湖北路,迟早得发生一场大战。但是呢,荆湖北路最少集结着五十万的元军,可是咱们南下的兵力才多少。” 权列鸣抬起筷子,指向身后连绵的营寨,说道:“看着好像很多,但是加上辅助的汉军,连两万人都不到。这些兵力对付邓州守军自然没问题,想攻打荆湖北路,远远不够啊。而且,别说攻打,一旦荆湖北路元军主力北上,咱们唯一的对策,就是赶紧跑路了!” “所以,邓州必须要打,还得打得让他们发虚。撤不敢撤,攻不敢攻。尤其是不能让他们看出咱们的虚实!” “好像是这么回事,听说唐州、息州那边,情况跟咱们这也差不了多少。” “可是蔡州已经被真定军给打下啦!” “真定军身份,跟咱们不一样,毕竟从隶属关系上来说,还未纳入各部野战军编制。所以呢,他们想打就让他们打,也无所谓。而且蔡州离淮水还有一段距离,拿下蔡州也算是对淮水以南的元军有个震慑作用。” “嗐,还不如跟真定军换下攻击目标,打这邓州,着实无聊啊!” “人家可是真刀实枪的拿下蔡州的!” “谁家打仗不真刀实枪的?” “行啦,几位哥哥,这种费脑子的事,让我这样的人来就可以了,费神太多,对你们来说,伤害会比较大。” “皮痒了是不?”几位哥哥大怒。 “别闹,邓州城门好像打开了。” “真的啊,出来多少人?” “百余骑吧——” “太少了!”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 “跑不?”权列鸣显得有些心虚。 “跑个屁啊,再等等——” “我那些炮要没了,你们得负责啊!” “管你去死!” 两百余元军骑兵,一出城门,便向十尊大炮飞奔而来。 十门大炮齐齐发出震怒的吼叫,炮弹对着骑兵飞砸而去,立时有骑兵被击落马下。 但是其余骑兵反而再催马速,并在战场之上拐弯前行。 如此,第二轮射出的炮弹便全部落空。而转眼之间,骑兵离炮兵已不过一里之地。 “跑啊——”数十个炮兵,毫不犹豫地扔下手头的各种工具,转身便溜。 其中一人,还抽空跟几个依然往嘴里塞着肉食的团长打了个招呼:“先走——为敬了——” 权列鸣把筷子往锅里一扔,喊了一声:“我也撤了!”随之狂奔而去。 权宿豹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抬起袖子蹭了蹭嘴角,喝道:“开工!” 其余四个同时起身,在地上一掀,便拉起浅埋于黄土之下的一块木板。木板之下,是一个已经挖好的半人深坑道,坑道边上,摆着百支全部上弦的冰弩。 五个人跳入坑道,抬起木板为盾,敌军骑兵的箭矢便已飞至。射在木板之上,一阵“突突突”的爆响。 “杀了他们!毁了这些大炮,可记一大功!” “杀——” “啊——” 数声惊呼响起,敌兵前骑蹄下的黄土之上,突然出现数个大坑,骑兵纷纷陷落,人仰马翻。躲闪不及的后骑,立时与之撞成一团。 五支冰弩同时发出清脆而悦耳的“迸、迸”响声,不紧不慢地收割着敌骑的性命。 一个陷马坑,加上一轮冰弩的射击,便已经放倒了五六十个骑兵。 “不好,又是陷阱!该死的!” “快撤!” “不,绕过去,杀了他们,他们只有五个人!” 百余骑兵绕了半圈,继续向权氏五豹围攻而至。也有人干脆弃马拔刀,徒步杀来。 百支冰弩在十数息之内,便射之一空。而敌兵,只剩下了不到二十骑。 权宿豹一声大吼,左盾右刀,率先跳出土坑。 其他四人,接踵而出。一人持盾,一人长枪,两人持弓。 五人结出防守阵型,两面长盾在前挡住敌骑的箭矢,两把长弓继续收割着敌兵的性命。 两骑一左一右终于杀至眼前。 五人脚步同时朝右踏出两步,躲开左骑。最右侧持盾的权宿理盾面斜上,矮身侧滑,顶起飞踏而下的马蹄。刀光闪过,两只马蹄便被直接斩断。 未等血滴落下,两支箭矢同时插入马上骑兵脖颈之处。 权宿豹又是一声大吼,五人脚步齐闪,似分实合,同时扑向左侧敌骑。一刀劈马蹄,一刀劈人腿,两箭同时射出。又放倒一个。 游走之间,配合得极其默契的五个人,或躲或闪,或配合阻敌,或联合进击。杀得元兵来不尽胆寒,便纷纷倒地身亡。 当试图转身逃回邓州城的最后两个骑兵,倒在了两支箭矢之下后,权军营寨之前,爆发出如雷般的吼叫: “权氏五豹,万胜!” “大权军,必胜!” 与此同时。 一支五百艘车船组成的舰队,正缓缓地逆流而上,向位于长江中游的鄂州城逼近。 鄂州城外的长江北岸,驻扎着元国的另一支水军部队。领军的,是最早投降忽必烈的宋将刘整。 逆水行船,虽然极为费力,但有一个最大的优势是,江中无论是自上游而下或是从下游往上的敌方哨船,只要遇到就没有一艘能逃得过大权国水军的追捕。 扬州到鄂州,长达千余里的水路之上,大权国内河水师已经搜捕了近千条船只,几乎将长江这段水路的所有战船渔船一扫而空。 确认是元军身份的直接斩杀。若是渔民,或是随军暂时征用,或是送往下游的扬州。 长江两岸元军,明明知道大权国水军正在大举出动,却无计可施。不仅无法探听其行军的目的地,也不知道军队兵力的具体数量,更无法在陆上对步军进行集结以做防备。 游骑被大量派出,在长江两岸远远监视。两岸各城,草木皆兵。 建康、和州历阳、芜湖、池州、江州,大权国内河水师一路向西。未对任何城池发动进攻,却让两岸元军至少有三十万的兵力,处于随时待战的紧张状态之中。 当水师行至鄂州时,其他地区的元军已经无力再做出任何的反应了。 大战,直接爆发。 第1055章 战鄂州 火炮轰鸣了三天三夜,硝烟与厮杀声也弥漫了三天三夜。 鄂州元国水师,全军尽没,水师万户刘整,在混战中被斩杀。尸首几乎堵塞了鄂州边上的长江航道。 在鄂州城守大军赶来之前,大权国水师已经将鄂州水军营寨收罗一空,将所有的补给船重新塞满之后,果断撤离水寨。 如果说黄天荡之战,让元国军队觉得是一场意外。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预料到权国会有内河水师出现,是因为这支水师采取无耻的偷袭战术。那么,这一场鄂州水战这后,权国水军已经让元军感觉到了彻底的胆寒。 无论是在海洋上,还是在内河上。 然而,这支浩浩荡荡的水师,取得大胜之后,依然没有返航。只是分出部队战舰,护送伤员顺流退回扬州的同时,继续搜捕逃亡于江上的零星元国船只。 其余四百余艘船,依然继续逆江而上。 “他们的目标,会不会是潭州?” 临安的熙明殿内,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吕文焕皱着眉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但是随即被其他人的声音淹没。 “你说什么?”只有伯颜转过头,疑惑地问了一句。 吕文焕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可能啊……” “你到底要说什么?” “啊?属下胡乱猜测的,不用管我。”吕文焕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回答道。 伯颜轻哼一声,不再管他,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人的身上。 对于这些降附的宋臣,伯颜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排斥。在他看来,能在文臣武将多如过江之卿的宋国,成为一方阃帅的人,总会有其可取之处。 只是这些人,遇事总是畏缩不前,在陛下面前更是不敢言尽心中所思,怕犯错更怕被追究责任。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为臣者该有的立场与态度。 难怪不仅是陛下心里瞧不起这些人,大多的蒙古与畏吾儿文武官员,也不把这些人当回事。比汉臣还远远不如! “我以为,这些贼兵很可能是想在长江北岸,寻机登陆作战,配合河南南部的敌军,夹击荆湖北路。” “不,四五百艘船,兵力撑死不过三四万,对于荆湖北路数十万大军来说,根本不够看。权国军队根本无力染指江北。” “也许,他们单纯只是想灭杀我方水军,以控制整条长江水道。” “如此,江陵水军会不会有危险?” 殿内争论声不断,伯颜瞄了一眼神色冷然的忽必烈,眼睛放回摊在地上的一张地图,陷入沉思。 两三万的水军,除了控制长江水道,还能做些什么? 可是,即使不考虑这支水军登陆作战的可能,单纯控制长江水道,就足以让大元国的军队陷入全面的被动。 长江南北的交通自此被切断,别说相互应援,就是通个信息情报,都将变得无比困难。 千里逆行,竟然一战全歼鄂州水师,这一招太狠了! 狠到自己竟然毫无应对之策。 如今,大元国的沿江水军,只剩下驻扎于江陵,一支不足万人的部队了。 伯颜心里一凛,出声问道:“江陵那边,有没有动静?” 廉希宪回答道:“江陵的军情,正常是五日一报。现在收到最新的消息是三天之前,一切正常。” 看着伯颜戳向江陵的手指头,廉希宪接着说道:“我以为,权国水军,应该不会去攻打江陵水军。” “为何?” 廉希宪的目光望向吕文焕。 吕文焕不由自主地微微挺了挺胸膛,说道:“权国水军逆水作战,最大的依赖是车船。这种船其实最早出现于宋国,当年……” “说重点!”伯颜忍不住打断。 “是,是!”吕文焕拱手一礼,继续说道:“车船虽然可以无视逆流与逆风,但是极耗人力。鄂州往上江面,与下游不同,尤其是过了洞庭湖之后,江湾水急。哪怕他们可以逆流直达江陵,我想军士也根本无力作战了。” 伯颜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觉得,江陵水师是否会主动顺流而下,对权国水师发动攻击吗?” 廉希宪与吕文焕同时摇了摇头。 “守江陵的,是夏贵。”廉希宪提醒到。 伯颜恍然。 今年已经七十岁的夏贵,虽然具有其他将领无可匹敌的领兵经验,但是自丁家洲战败后,此人便精气神全无。尤其是奉诏降元,让他在战场上丧失了所有的热情,但凡有战,以退绝不肯进,能守绝对不肯攻。 若非看在他在宋国降将中有一定的影响力,伯颜早已把他从军中驱逐出去。 这样的一个守成之将,考虑的根本不是他会不会主动出击权国水师,反而是应当担心他会不会向权国军队投降。 还好,权国对于这些宋国降臣,似乎从来都没有感兴趣过。 江陵水师不容有失,否则长江水道真的会成为将元国军队生生切割的一道天堑。 朝廷财源日渐枯竭,江南尚未平定,荆湖北路与两淮西路却已经不稳。一旦有失,要靠什么来维系即将到来的大战? 自权国奸细在临安城大肆分发檄文之后,阿合马不得不收敛自己的一些手段,再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宋国旧臣官宦进行敲诈勒索。 只是,内外商贸断绝,诸路生产迟迟不能全面恢复,各处遭遇兵灾的流民还在嗷嗷待哺。阿合马,也是不易啊! 伯颜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正对着忽必烈絮叨不止的阿合马,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似乎是捕捉到了伯颜的目光,忽必烈右臂一抬,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伯颜?”忽必烈淡淡地问道。 伯颜躬身一礼,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一支权国水师,不足为虑。” “说说看。” “鄂州上下,长江千里沿岸,一城未失。权国水师虽然获胜之后,得到一些补给,但也撑不了太长的时间。我想,过些天他们自然会退回下游。 当务之急,是应当在洞庭湖区域重新征集船只。不是为了对抗权国水师,而是得尽快恢复长江两岸的军事联络。起码得保证,在需要时可以从容地调动南北军队。” 忽必烈沉吟片刻后,说道:“可!” 第1056章 洞庭湖 建议被采纳,伯颜心里却殊无兴奋之意。他与廉希宪彼此相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一丝的忧虑。 哪怕是雄才伟略的忽必烈,如今似乎也陷入了整场战争的困惑之中。 不知道权国军队的主力在哪,不知道他们下一个攻击目标是哪。诺大的疆域,四处都有驻军,但是四处都是可以被攻击的漏洞。而且不止是陆地,还包括沿海与沿江。 防不胜防呐! “告诉阿里海牙,十天之内,必须拿下潭州,否则不要来见我了!”忽必烈冷冷说道。 “是!” 伯颜心中忧虑更甚,陛下这是要下决心在最快的时间内,打通前往云南的通道。 陛下对于目前的战事,不乐观? “吕文焕!” 吕文焕一怔,躬身下拜,“臣在。” “令你为湖南行省左丞,兼知岳州,即日赴任。必须在一个月之内,征集洞庭湖一千渔船备用,否则军令处置!” 吕文焕一听,既喜且忧。 湖南行省左丞啊! 意味着一旦攻破潭州,平定荆湖南路之后,自己便是湖南行省左丞相的第一人选。从此也算是一方诸侯了。 可是湖南左丞,驻守在岳州是什么意思?万一权国水师兵进潭州,岳州便会首当其冲,岂不危险? “怎么?有异议?”忽必烈冷冷问道。 “不,不敢!”吕文焕以头叩地,“微臣只是觉得,将渔船悉数征集之后,洞庭湖渔民无以为生,恐会生变……” 忽必烈一声轻哼,“这,难道不是你这个左丞应当考虑的事情吗?” “是——” 次日天色未亮,吕文焕便带着百个护卫,一路往岳州狂奔而去。 还未出江南东路,吕文焕等人就碰到了来自于岳州的信使。 信使禀报:在岳州的长江江面上,发现了许多尸体。有宋军的,也有元军的。 什么情况? 吕文焕一时有些茫然。 再三确认未曾在岳州的江面上发现权国战船之后,吕文焕大概猜测,很可能是四川的宋军,已经东出夔门,顺流而下攻打江陵。 这倒也罢了,哪怕江陵的夏贵遭遇惨败,对于目前的战局也影响甚微。但是让吕文焕感到胆寒的是,四川的宋军显然已经与权国水师形成了某种默契。宋军自西向东打江陵,权国水师自东往西攻鄂州。 自此,元国水军在长江航道上,将再无丝毫战力! 而且,让吕文焕不解的是,四川离扬州,两千里之远。这两路人马,是如何协调作战,竟然几乎在同一时间发起对元国水师的进攻? 然后呢,他们会去哪? 真的是潭州吗? 吕文焕心里不安愈盛,但是此时赶回临安,再去提醒忽必烈与伯颜已是不可能了。哪怕自己猜对了权国军队的企图,等待自己的,也必然是忽必烈的怒火! 元军,危矣! 吕文焕不由在心头里大骂权国军队,大骂赵权。 有这实力,为什么不早点南下?否则自己再撑一段时间,好歹降了权国也好,也不会落到如今这种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赌错了啊! 吕文焕一路快马西行,一路纠结难解。 此后,不断地收到各种坏信息。 到江州时,得到的消息是,江面上并未见到权国水师,意味着这支水军依然还在鄂州附近,甚至已经溯流而上。 到兴国军时,发现赣南有宋军开始降集北上,准备援助潭州。领军者,为宋国最后一任枢密使文天祥。 到咸宁时,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权国水师已经进入洞庭湖! 让吕文焕最为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敌军进入洞庭湖,目标绝对是湘江上游的潭州! 吕文焕万分懊恼,自己在临安时猜到了这种可能,却终于没敢在陛下面前直抒自己的见解。有时吕文焕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在担心什么? 因为判断失误被陛下看不起?被蒙古人嘲笑?被其他同僚落井下石? 或是对于元国,其实在心底深处已经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岳州近在咫尺,临安更不能回去了。吕文焕只能再遣使者,八百里加急,将自己的担忧传回临安。接下去该如何应付,那是伯颜他们的事了。 赣南宋军援助潭州,权国水军联合四川宋军援助潭州。广东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显然绝不会甘于平静。吕文焕心里一阵发冷,这一次潭州之战,权国调动了东西南北数支军队,方圆数千里的战场,竟然如臂使指。这种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之外的能力,有谁能敌? 当然,这种场面的战争已经不是吕文焕可以左右的。他需要面对的问题,更加现实。 岳州,已经几乎找不出一艘船了! 算下时间,差不多吕文焕刚离开临安,岳州这边就已经有人到处散布消息:元军因为鄂州水军惨败,准备无偿征集渔船、渔民,再建岳州水军,与强大无匹的权国水军继续开战。 一夜之间,岳州渔民因此消息一哄而散。 留给吕文焕的,别说一千艘渔船,一个月之内估计连十艘渔船都征集不到。 这一刻,吕文焕涌出的唯一念头,便是直接跳入洞庭湖喂鱼! 但是不行啊,自己的家人还在临安!随着自己降元的各位族中兄弟,还等着自己进入元国中枢,以保障整个家族在元国的继续存续。 吕文焕四处派出信使,一面向临安请罪,一面向潭州的阿里海牙示警。而对于一江之隔的荆湖北路,吕文焕只能听之任之了。 八百里洞湖,烟波浩渺。 四百艘车船,分成三列,各扯一帆,靠着微风缓缓前行。 车船之后,跟着的大大小小近千艘的船只。有自四川顺流而下的宋军战船,也有在洞庭湖上应招而来的渔民船只。 张珏自四川派出两万余人的水军,在江陵与夏贵进行了一场生死之战。双方战力其实相差不大,但是最终还是夏贵一部被击溃。 战损近半的宋军,与权国水师汇合后,掠过岳州,挺进洞庭湖。 有这些宋军的背书,又听说是前往潭州援救依然坚守的李芾,大部分渔民都极度兴奋,自愿随军前往潭州。少数不愿追随的渔民,在劝说之后,各自隐入茫茫的洞庭湖之中。 第1057章 过惶恐滩 此时,在潭州城外的元军统帅阿里海牙,正在暗自懊恼。 本来只想利用潭州将荆湖南路的杂鱼一次性清理干净的阿里海牙,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竟然会是三只大鲨鱼! 空坑之战后,文天祥已经几乎被逼入绝境,身边所余亲信不过百人。可是没有想到,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文天祥咸鱼翻身,若神鬼附体,在江西疯了般的四处游走,越打人越多,如今部下竟然已经超过了万人。 而且,每一天,每个时刻,他的部众都在以可怕的速度增长着。 旗帜过处,那些原本已隐入山中,彻底放弃抵抗的宋军旧部,无不响应。 这是第一个意外。 第二个意外是李庭芝。这支被蒲寿庚狠狠羞辱,甚至连宋幼帝都死在他们手中的宋军,逃出泉州之后,本已失去了任何的斗志。可是谁都没有料到,抵达广州之后的李庭芝,竟然不仅可以重新整顿军队,还有余力出兵援助潭州。 阿里海牙被迫调动了荆湖南路近半元军南下,以封堵李庭芝部。 而最大的意外,就是自长江进入洞庭湖,而出现在湘江之中的这支权、宋联军。 若非亲眼所见,阿里海牙根本就不可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一支军队出现。 没有从河南南部全力攻打荆湖北路、也没有自两淮东路攻打两淮西路、更没有从海上直接攻向临安。却千里逆流而行,跑来救援潭州。 甚至还能说动原就处于危机之中的川军东下,携手前来。 凭什么啊? 不过出动了两三万的水军,却撬动了荆湖南路周边,十余万的宋国残余兵力! 阿里海牙百思不得其解。 终日打雁,今朝却被雁啄。 撒网捕鱼,自己却成了即将入网的那只最肥的蠢鱼! 长江南北航路被截断,数十万荆湖北路的大军无法南下支援,凭着仅有的三万人马,能够挡得住即将抵达潭州的这支部队吗? 还必须得拿下潭州城! 陛下给的时间,已经没剩几天了。 阿里海牙看着依然在厮杀的潭州城,看着越发干瘦却始终撑在城头上的李芾,看着不断栽下城头的元军士卒,心里不由生出万分的悔意。 早该打下这座城,屠个干净! 原来以为不过一只随时可以辗碎的蝼蚁,怎么一转眼之间,便成了一只巨象?。 浑身伤痕,却不肯倒下。 退离潭州,已经是不可能了。 别人可能不知道潭州意味着什么,阿里海牙却是一清二楚。陛下给自己限定时间攻下潭州,意味着与权国的和谈已经失败,也意味着陛下已经感觉到了危机,如果无法彻底控制住荆湖南路,连最后的退路也会失去。 不能撤离,那么摆在阿里海牙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或是不惜一切代价,先打下潭州,再据城以对抗权宋联军;或是保留部分实力,以阻止这支联军的登岸作战。 阿里海牙第一次发现,选择竟然会让自己感觉到了痛苦! …… 湖南南部郴州。 五天时间,狂奔五百里,顺利通过蔚岭关之后,张世杰终于停下了行军的脚步。在距离郴州以南十五里之地,安下营寨。 让这三千前锋稍事歇息的同时,还得等身后的两万主力部队与辎重营跟上。 郴州其实并不难打,守军大多是降元的宋卒,元军在湖南南部的主要兵力,基本都集中于衡阳。 张世杰并不急着攻打郴州,他很清楚自己此次出兵的任务。不是攻城、也不是掠地,而是要尽可能的将荆湖南路的元军吸引至此。 如此,若是来的兵力不多,便可继续向北突进,直到潭州城下;若是敌兵势强,便退至蔚岭关严守。 这种仗,打得就比较舒坦了。真的是进可攻退可守。 相对于张世杰的从容,依然在赣南转战的文天祥,却显得有些焦躁。 他看着身边的两个年轻的慕僚,用尽可能客气的语气说道:“潭州在赣南的西北方向,穿过罗霄山,急行十余日,便可抵达。可是咱们这一路行军,不是往东,就是往北,如此下去,要何年何日才能到得了潭州?须知军情似火,再拖延下去,潭州将不保了!” 文天祥对这两位大权国派来的参谋语意尊重,并不是因为他们相当于大权国国主代表的身份,也不是因为他们手头拥有自己平生所见最为详尽的江西地图,更不是因为他们可以凭着带来的华夏银币轻松购买到所需要的粮草物资。 而是因为他们来的时候给自己的那首诗。 那首大权国国主赵权亲自写的“赠文天祥·过惶恐滩”。 空坑惨败之后,自己曾在逃亡路上经过万安县惶恐险滩,当时万念俱灰,心里果然是一片的“惶恐”。 虽然不太理解诗中为什么要提及“零丁洋”,但是只看了一眼,文天祥便完完全全的被这首诗击倒了。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认同与拜服,一种隐藏于自己内心深处、最肆意的宣泄! 自贾似道战败丁家洲,宋国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为元军所灭,而后幼帝身亡于海上。文臣武将,降者无数,全天下似乎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依然在江西苦战。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汉青! 文天祥从来就没怕过死,他怕的是自己会突然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荒山野岭之中,怕的是自己死了却没人知道自己为国为民的辛苦付出,更怕的是后人将自己完全的遗忘。 有这首诗,足矣! 文天祥相信,哪怕只是凭着这首诗的题名,自己都完全可以流芳于千古了。 “文大人。”张姓参谋语意恭敬地说道:“李恒手下主力,绝不少于两万。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元军,正向赣南汇集。咱们手头兵力增长虽然很快,只是正面对敌,并无胜算。若是直接走罗霄山进入湖南,恐怕凶多吉少。” “为将者,岂能因为怕死而避战?如此,不若解散义军,各自苟安,岂不省事?” 另外一个丁姓参谋先对着文天祥竖起一个大拇指,然后说道:“文大人高风亮节,我辈楷模!只是李恒那厮,本为奸诈之人,手段龌龊,咱们还是得先做防备为好。” “对!古人有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文大人早已看淡生死,只是我等不想让文大人及这些心怀故国的将士,死得毫无价值。” 文天祥点了点,看着两人的目光,流露出赞赏之意。 这两个人,自从到来之后,便打着自己的名号四处搜罗宋军旧部。这种行为文天祥其实是有些不喜的,不过发现效果似乎不错,他也就听之任之。 今天听得这两位对于生死的看法,倒是又让自己对他们高看了两分。 第1058章 战潭州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进。”张姓参谋说道。 “此话何意?”文天祥有些茫然地问道。 “这是我们国主总结的十六字‘游击战’方针。” “赵国主,还擅长兵法?” “嗯,国主说,这十六字方针源于一个伟人的经验,他只是做了一次搬运工。” 文天祥心里感慨不已。 就像赵国主给自己赠的那首诗一样,一直不肯承认是他自己所写。此人文武兼修,本就难得,加上这份不骄不躁的气度,更非常人所能企及。 想及于此,文天祥不禁有些汗颜。也许,自己不该质疑国主与贾似道狼狈为奸,不该怀疑他觊觎宋国皇位,更不该不相信他为挽救天下黎民百姓而一直在努力的真心与实意。 “那,潭州那边,又该如何救援?”文天祥的语气,愈加谦和。 “说实话,单凭咱们现有的兵力,哪怕再翻两番,也不足解潭州之围。但是援助潭州的人马,可不止咱们这一路。 所以,只要咱们在不断地壮大自己队伍的同时,把江西元军牢牢地牵制于赣南。就可以为潭州的解围,提供最大的助力!”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进。”文天祥喃喃自语,细细地体味了一番这期中隐藏的兵法深意,不由抚掌而赞:“大善!” …… 湘江之上,远远地飘来一点点帆影。帆影渐渐成片,在宽阔的水面上,摆出了一长串的战舰。 旗帜飘扬。 “是援军,援军来了!” 潭州城头爆发出一阵阵冲天的吼叫。 数月以来,所有的艰难与痛苦,在这一时刻都得到了尽情的发泄。 有人,还记得他们!还记得这座直到现在依然没有被元军攻陷的城池! 尤其是看到有些船上,还飘扬着的“宋”字大旗时,哪怕心硬如铁的李芾,此时也是热泪盈眶,全身微微颤抖,甚至无法站稳。 让李芾激动难抑的,并不是援军的到来,更不是攻城元军因此而引发的混乱。 而是因为这些来援的军队之中,还有挂着宋国旗帜的军队,而不是降了权国的宋军! 大宋未灭! 哪怕宋室不在,大宋也必将继续存续! “万胜!”杨疆一声大吼。 “万胜——”几乎处于力竭边缘的潭州守军,突然爆发出强大的斗志,向登上城墙的元兵奋勇杀气。 “援军来了!” “我们得救了!”“潭州,有救了!” 正在搬运各种守城器械的潭州百姓,肮脏不堪的脸上,绽放出形色各异的喜悦。 “轰!轰!轰!” 驶近潭州城的百艘战舰,齐齐一声轰鸣,向潭州守军表达出自己的敬意。百颗炮弹扯出一张扭曲的黑色天幕,盖向元军。 炮弹射程各异,最远的一两颗,身程已超过三里,甚至直接命中正在攻城的元军。 近些的炮弹,则落入一直跟随着战舰,沿岸前行的元军骑兵之中,人仰马翻。 而后,覆盖式的打击继续,绵绵不断。 还未接敌,元军骑兵便在湘江岸边与潭州城下,洒下了无数的血肉。 人未惧,马已慌。 四处响起战马的张惶的嘶鸣与骑兵努力控制马匹的怒吼。 岸边骑兵队型立时告破。 一营270个士卒,以最快的速度下水,泅上江岸。每个人手中都持有一面长盾,迅速地集结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盾阵。 第二批上岸的,是一营手持冰弩的射手。一分钟之内,便射出了千余支弩箭。 第三批上岸的,是一营手托铠甲的士卒。这些士卒一站定身子,便迅速地将自己换装成为了全铠甲步卒。而后汇成一个钝头箭型,手持兵铲,站在了盾阵之前,开始准备迎战包抄而来的元军骑兵。 随后,是蜂拥而上的宋兵,他们的位置在盾阵的两侧。 十尊火炮开始慢慢地顺着搭好的栈板,往岸上挪动。 战船上的炮火一直未断,持续地打击着或近或远的骑兵。死在炮火之下的元兵其实不多,但是发狂的战马却把自己的主人不停地颠翻落马。 形不成攻击阵型的骑兵,虽然可以避开权国军队的火炮,却根本无法躲开越来越密集的弩箭。 近千骑兵无奈退去,一支手持盾牌的元军步卒向岸边奔来。而此时,乌泱泱的宋兵已经如巨浪般涌上了江岸。 “结阵!”一个团长站直身子,一声大吼。边上亲兵摇起手中的令旗。 具装兵步突前,盾兵护住两翼,弩兵紧随其后,结成一个巨大的箭头,指向汹涌而来的元军。 数千宋兵手忙脚乱地跟在后头,着急地找寻着各自的位置。 “前进!” 组成巨箭的权国士兵踏着坚定而整齐的步伐,向前缓慢推进。 “注意阵型!” “不要超过我们!” “别乱跑!” 权国军队一边行进,一边怒斥着跟在身后乱糟糟的宋卒。 没办法,没机会在事先演练过阵型,只能现场尽量地控制。否则这时阵型一乱,根本打不过人数占优的元军。 好在这些宋卒,虽然一个个嘴里在不停地抱怨,倒也没人故意扰乱前进的阵型。 “杀!” “杀,杀,杀!” 数轮弓、弩对射之后,两军士卒在惊天震地的喊杀声中相撞一起。 一营具装步卒,微微散开,无视敌方射来如雨般的箭矢,如两百多支利剑,斩向敌方的步兵军阵之中。 其余的权国士兵,两个一组,盾兵左盾右刀,弩兵箭矢不停,跟随在具装步卒身后,将敌兵军阵立时搅成一片混乱。 身后的宋兵,散至两翼对敌。 但是十分钟不到,这些宋兵便炸开了。一个个如脱疆的野马般,嗷嗷乱叫着直接冲向敌兵,各自捉队厮杀。 没人能够真正控制这些宋兵。权国军队的军令对他们来说,毕竟没有太大的威慑力。 还好,此时敌阵已乱,被突前的权国步卒分割成无数个小阵型,前后不能兼顾,左右无法协助。 “收!” 临战的团队一声大吼,三个营的步卒边杀边退,在他们的团长身边凝成一个半圆形的军阵。 “进!” “杀!”八百权国将士齐齐一声大吼,再度攻入敌方阵中。 这是一支近乎无敌的步卒军阵,挡者无不披靡! 第1059章 占岳州 慢慢地,权宋联军已经往岸上推进了两里之地。 元军阵型一会被挤成扁状,一会又被扯成破絮。不多时,中路便为之一空。所有的元兵,都宁愿与人数更多的宋兵厮杀,也不愿意面对这些如钢铁般坚硬难啃的权国士卒。 一阵如雷般蹄声响起,元军骑兵再现,轰然而来。 “收!” 权国的士兵立刻将阵型收缩,可是宋兵的阵型早已乱成一团。有些人酣战不休,有些人向权国军阵靠近,有些人则下意识地往岸边跑去。 “稳住阵型,别乱!”权国军官的怒吼,却被激昂的喊杀声淹没。 元军骑兵转瞬将至,宋兵若是无法稳住阵型,自己被冲乱了倒也罢了。一旦反过来冲击权军三个营的军阵,那么此战危矣! “退!”团长大急,开始指挥军阵向岸边缓缓退去。 但是,在战场之上,撤退往往比前进更加困难。而且,难怕这三个营的兵力能顺利撤至江边,依然死战不休的宋兵必然死伤惨重。 潭州城门突然大开,一支身上沾满血污的骑兵,在呐喊声中冲出城门。 不多,只有三百余骑。 但是这些人,没有任何犹疑,直接从侧面撞入正冲向江岸的元军骑兵。 骨脆之声,甚至超过了战场上的喊杀声音。 “杀过去,杀啊——”江岸的宋兵,被激起了滔天的怒意,再不管什么阵型,在刀光箭影之中,个个奋勇争先,与元兵彻底绞杀在了一起。 好不容易把火炮推上江岸,准备开火的炮兵,怔怔地看着已经乱成一团的战场,不知所措。 所有的权国士兵心里都涌出荒谬的念头:战,是这么打的吗? 人命不要钱的啊! 但是,效果似乎也不错,元军终于撤退了。 涌上江岸的宋兵越来越多,再纠缠下去,双方都将死伤惨重。阿里不哥显然不敢将自己的部队在潭州城下拼杀殆尽,只能选择暂避锋芒。 潭州城,得救了! 出城的潭州骑兵只剩下了不到一百骑。而来援的四川宋军,死伤过千。 这是权宋之间的第一次联合作战,虽然结果不错,但过程却让权承智有些接受不了。 战场上战术运用得失的总结,自然会有人进行详细的评估,权承智不得不收拾好自己的精神,接待昂然而立的潭州守将李芾。 果然是根硬骨头,不仅对元军作战时很硬,对着权承智,却是连鼻孔都是硬的。 他满腔的激动与感谢,全都留给了跟随权国军队前来,并在潭州城前死伤惨重的宋兵。 尤其在听说要撤离潭州时,这老头差点跟权承智直接拼命。 潭州必需救,但是湖南不可守。 这是权承智在出发之前,赵权便交代给他的军令。 救潭州,一方面是感动于李芾的坚守,另一方面也必须通过此战,打乱忽必烈在湖南的布局。 而且,若不撤离潭州城内的百姓,这些人必然又会成为忽必烈驱往战场上的炮灰。 但是,湖南是忽必烈退往云南的必经之路。所谓围三阙一,真要把忽必烈死死围在浙江,两军死战之下,以权国军队的数量劣势,想要获胜必然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短期之内,想全部歼灭兵力已达近百万的元军,根本不现实。困住湖北元军,让出湖南,在追击战中磨灭元军的斗志,才有可能用最小的代价取得这场战争的最后胜利。 跟李芾沟通比援助潭州的战争还要艰难。 李芾坚决不肯放弃他为之守卫了数个月的潭州,并以死相逼。 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忍无可忍的权承智,只好在李芾幕僚沈忠与副手杨疆的配合之下,直接绑了李芾,塞入船舱。 在阿里海牙极其诧异的目光中,近千艘渔船将潭州城三万余百姓及守军一次性全部运走。 潭州,终于被阿里海牙占领了,但是城内,鸡犬未留。 不管如何,阿里海牙算是保住了自己的脑袋。 比较可怜的是刚上任的湖南行省左丞吕文焕。 他原以为,哪怕阿里海牙攻不下潭州,自己也不用承担太多的责任。却根本没料到,援助潭州的权宋联军,竟然会重新出现在洞庭湖上,并直接攻向岳州。 驻守岳州的蒙古兵,本来就没有多少。大部分汉军又早已被阿里海牙抽调而去。 剩下三千城守军,大多是宋国降卒。 城外炮声一响,城下刚出现权、宋军队的身影,城上的守卒便哗变了。 咬着牙等着权国军队招降的吕文焕,却被直接扔出岳州城。 岳州城,再次易主! 荆湖南路激战的硝烟尚未平息,临安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 元国朝廷突然给所有的文官武将,包括各级吏员与城守兵卒,一口气发下了三年的薪俸。 不过,这些薪俸全都是以最新发行的至元钞支付。加上直接换算成纸钞的各种节假日补贴,以及曾经允诺的奖赏,最差的也领到了近千贯至元钞,多的则有十数万贯。 可是,没等这些人开始兴奋,中书省又接连颁布了十几条政令,宣布即日起开始调整数十项的税捐。 包括:预收第二年的夏、秋两税; 上调所有货物交易税; 取消原来官方授权的盐、酒、茶、醋等商品的买卖制度,全部改为官方直营; 取消了寺庙、道观可以不纳税的制度,所有僧、道一次性补交五年税赋; 只要住在临安的,无论居住者是否拥有自己的房产,全部必须缴纳居住税; 娶亲的要缴纳婚税、嫁女的要缴纳嫁女税、家有女儿超过十三岁还未结亲的要缴纳剩女税; 出城的要有出城税,进城的有进城税,非临安百姓呆在城中的每天都要交一次滞留税; 穿鞋的必须有穿鞋捐,不穿鞋的有赤脚捐; 此外,还有临时战争捐、新式兵器制造捐、道路修建捐、皇宫维护捐…… 不仅如此,所有增加的税、捐,可以用铜钱、银子或是折算成粮食支付,但是不能用纸钞。无论是曾经的宋国会子、之前依然在使用的中统钞,或是刚刚作为薪俸发放的至元钞,都不可以! 新旧纸钞币值,一夜之间如坠崖般下跌。 那些领到薪俸的官吏,纸钞还未捂热便几乎成了一堆废纸。 第1060章 宋国密谍 这是赤果果的抢钱啊,而且竟然还有官府正式的律令作背书。 临安,几乎炸了。 不过,炸的主要是少数的商贾与百姓。 临安的官员们虽然心里不忿,其损失还不足以将他们压垮。更多的人,则存在着观望的心态。 这种事,最好就是有人先去试探下官府的底线。一旦闹事,会不会有人立时被抓,会不会有人被事后清算, 大家在临安城中,都是家有老小,哪怕不惜自己的性命,也得为家人考虑。这跟怕不怕死,一点关系也没有。跟有没有骨气,更是扯不上边。 就像赵宋皇室降元时,不也是这般考虑吗? 而且,所谓朝令夕改,说不定官府过两天想明白,就会把这些不合理的律令撤销。 近百万的临安市民,只有近十万人按捺不住自己的愤怒,聚众围堵临安各个官府衙门。这些人虽然不足全部市民的一成,却引发了相当大的动静。 明面上站在前头的,是太学的学生;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临安城中居无定所、食不裹腹的流民;公然支持的,是直接罢市的商贾。 再加上各个衙门之中,以各种借口处于半怠工状态的城守、巡捕与小吏。几万人的动乱,开始有向全城铺开的趋势。 然而,当一万元军士兵进驻临安,并当街棒杀数百人之后,临安顿时一片寂然。 一夜之间,弥漫在临安城中的愤怒,不见了踪影。 元国皇帝忽必烈下诏,公开斥责中书省为政者不知体查民情、不懂为民谋福,却只知道用最粗暴的手段,来达成自己的某些目的。 诏书之中提及,虽然国家现在处于动荡之中,虽然陛下希望与全体国民一起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日,但是他希望中枢官员应当“心有敬畏、行有所止”,上要为国、下得为民。只有这样,才得取得对敌的最终胜利。 不过,朝令夕改无助于维护一个国家的正常管理与形象。因此,忽必烈作出承诺,中书省关于税、捐的调整政策暂时试行半年时间,半年之后若是民怨依然极大,一定会做出适合民意的调整,并将退回这半年以来所超收的税款。 同时,忽必烈在诏书之中,严厉地警告了潜入临安的权国奸细,正是这些人在背后的主导与怂恿,才引发了临安的动荡。为了保护临安百姓的安全,元国军队将暂时接管临安所有的城防,并负责搜查隐藏于临安各个角落中的敌国密谍。 但凡有与这些密谍勾结者,一律以叛国罪处置! 临安城,一时风声鹤唳。不少曾经参与动乱的学生与百姓,被如凶神恶煞般的元军士卒直接捉往御街斩杀。 临安皇宫之前,那条曾经喧闹无比的御街之上,如今只余战战兢兢的行人,路牙上鲜血汩汩而流,数日不散。 临安府外余杭县。 一座平平无奇宅院之内,十几个服饰各异的男子,正拥坐在一个中年胖子周边。有些人的脸上显出焦虑之色,有些人则是满脸担忧,有些人却闪着兴奋的目光。 “人员折损如何?”坐在中间的陈耀问道。 “还好,大多数撤出临安了,留下了十来个人,目前暂时无忧。” “告诉你们的手下,取消所有的行动计划,首先要保证每一个密谍的人身安全。”陈耀说道。 “安全是可以保障,可是取消行动,那我们这么长时间的筹谋,岂不打了水漂?” “而且,难道真的看着临安的百姓,继续被元国压榨吗?” “我倒觉得,这是个机会,民心可用。咱们再烧把火,绝大多数的临安百姓,应当都会跟着响应吧?” 陈耀摆了摆说道:“咱们要厘清楚,在临安搞事的目的。是为了鼓励临安百姓,自下而上、带着自主意识去反抗元国的暴政。而不是咱们带着这些百姓去与元军进行武装的对抗。” “咱们的兵力,已经分散于宋国各地,不可能调集过多的军队来支持临安的任何形动,更不能直接发动攻打临安的战争。若是临安百姓始终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希望别人牺牲在前,自己享受在后,那大权国哪怕调来十万的兵力,也不会有任何效果。” “那,就不管临安受苦的百姓吗?”有人依然提出了质疑。 “我觉得,陈部长说的有道理。我们觉得临安百姓在受苦,可是大多数人却未必这样觉得。所以,哪怕咱们投入再多的力量,这些人也未必会心生感激,反而会觉得大权国必有图谋。” “是啊,我们在说服许多官员时,碰到的最大障碍就是这个问题。这些人倒不是不愿意支持权国,却一个个待价而沽,觉得大权国若是没有他们的支持,不可能取得与元国战争的胜利。更可恶的是,很多投降元国的宋国旧臣,包括皇室宗亲在内,都想脚踏两只船。一方面不肯现在就举旗反元,另一方面还想尽可能的从咱们这捞到更多的好处。” “临安的百姓也是如此,大多数人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大概被压榨习惯了,而且也没到最后的绝路,谁都会抱着侥幸的心里。” “百万的市民啊,竟然被一万入城的元军,吓得一动不敢动!我现在能理解,为什么宋国会败在元军手中,临安的赵宋皇帝为什么会主动投降。都是一群没卵子的货色!” “我倒觉得未必,临安百姓中,还是有不少人不甘屈辱,愿意博命一击。” “你说的是那些学子?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百无一用是书生了!堵着官府衙门骂人,他们确实极为擅长,可是元军一进城,跑得最快的就是这些人了。当街杀了几人之后,这些学子现在连骂人都不敢了。” 陈耀又摆了摆手说道:“对于普通的百姓,我们可以恨其不幸,也可以怒其不争,但是不能要求他们过多。百年安乐富足的生活,早已经让这些数代皆为良民的人,忘记了战争的残酷,更已经不知道国仇为何物。指望他们,不现实!” “我们也不应该去利用他们,来达到我们的目的,没必要。 他们愿意忘却曾经的宋国,愿意选择现在的元国,就要接受忽必烈的欺骗与压榨。当然,还得承担由此引发即将到来、家破人亡的痛苦!” 边上众人听着频频点头,心有戚戚焉。 “我这次召集你们过来,首先是要求你们撤出临安,并尽可能的保证每个密谍的安全。其次是想集合诸位之力,一起分析清楚:忽必烈接下去,会有什么举措?” 众人相视一眼,陷入沉思。 良久,未有人言。 任何一场战争,情报都是决定胜负的极为关键因素。在座诸人,他们对于所掌控的情报判断,将会成为大权国军队下一阶段行动的最重要依据。一旦出现主观性失误,便会对整体战局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陈耀耸着肩膀,轻轻地撞了下身边的一个男子,说道:“你先来吧。” “是——” 此人姓吴,原来是贾似道的一个幕僚,实际上一直在替贾似道掌控着宋国最大的一支密谍队伍。 宋国的密谍体系,有专门为皇帝负责、监视内外大臣行踪、刺探平民动向的皇城司;有地方州军设立的“机宜司”;也有隶属于枢密院的“机速房”。 除了皇城司之外,机宜司与机速房,更多是一个情报的汇总机构。而每一任枢密使都有权在皇城司的配合下,另外组建自己的情报收集机构。贾似道凭着理宗对他的信任,加上一直对于北地的经营,他手上的密谍体系可以算是宋室南迁之后,最为强大的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在理宗去世,贾似道暂离朝堂时,还没有人有资格能让他交出来。贾似道兵败丁家洲被贬之后,还没等他进行交接,宋室却已经投降了。 好在贾似道在这支密谍身上,花费了无数的精力,这些人也争气,并没有随着宋氏皇族降元。如今反而便宜了权国。 在贾似道的授意之下,这些人全部成为了陈耀的手下。 吴某又沉吟了片刻后,说道:“忽必烈为了敛财,已经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押上了元国官府的声誉。半年时间,元国的财政是不可能有好转的机会,到时要么忽必烈会另外想办法用更狠的手段敛财,要么他只能再狂刮一层地皮,而后……” “溜?” “是的。”吴某点了点头,说道:“这是我个人的判断。之前,咱们都已经分析过,忽必烈会将云南当作他最后撤离的目的地。而最近一阵,元军对于湖南与潭州不顾一切的攻击,也证明了咱们的分析。如此,忽必烈放弃临安,放弃中统钞与正元钞的使用,不顾一切的敛财行为,这些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释了。” 任一个国家,无论在谋夺天下之时,或是在立国之后,对于财赋的索求都是永无止境的。得到的越多,便会奢求的越多。这是权力赋予统治者的一种欲望本能。 明君与暴君的区别在于,前者会细水长流、以修养生息的方式努力培养更多的税源;后者则直接杀鸡取卵、涸泽而渔。 忽必烈以这种近乎贪婪的手段掠夺临安百姓的财富,显然是又一次感觉到了元国面临的危机。这不是战场上可能的溃败,也不是民心与人心的向背,而是整个经济体系可能出现的崩塌。 一如元国在北方时的遭遇。 忽必烈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信心,在经济财赋领域与权国展开直接的对抗。当年拥有中原之地,尚敌不过窝居东北的权国。如今偏安江南,面对着已经占据了整个中原,囊括漠北、西北、高丽之地,拥有所有海域的权国,更是未战先怯。 长江航道的失守,让元国至少在半年之内,得不到荆湖北路的任何支持。军队倒也罢了,哪怕只剩下一半的元军,在数量上也不少于权国军队。但是好不容易建成稳定的粮食基地,却无法对江南的元军提供任何的帮助。 战场上的正面对抗,元军绝不弱于权国军队。但是后勤粮草方面,军队数量越多,只会让元国死得越快。 “元国与权国的和谈虽然没有任何进展,但是一直未曾断绝。潭州之战后,元国在表面上夺得荆湖南路大半的控制权,但是在谈判条件上,反而越放越宽。这说明,他们是有放弃一些东西的准备。”吴某接着说道。 “确实这样,近期元国军队的调动上,也隐隐有这趋势。浙南的军队从攻变守,不仅放弃了对福建的攻略,甚至对于游荡在浙闽附近的一些残余宋兵,也不再追击。主力已经开始往浙西转移。 江西李恒部也不再跟文天祥玩游击战,主动脱离赣南战场,驻守在罗霄山。看这情况,应该是随时准备进入荆湖南路。” 陈耀搓着下额的寸长胡茬,微微点头。 看来,前一阵子在嘉禾屿制定的军略,如今发挥出一定的效果。以势逼人,而不是聚兵于临安城下与元军摆开架式进行直接的决斗,这样才符合权国的最大利益。 长江航道已封,海域早就在权国海军手中,福建被占,如此便已形成对临安三面包围之势。攻打潭州救下潭州守军,随即放弃湖南,以此形成围三阙一之势。 哪怕忽必烈不愿意,他手下的文臣武将,也必然会生出退守湖南的想法与欲望。坚守临安的决心,便会在无形之中慢慢消弥殆尽。 尤其是在对临安百姓极尽盘剥之后,元军更不敢依托临安来对抗权国军队了,那无异于将自己置身于火药桶之上。 “元国官府搜刮财物,除了粮草,还有各种铁制物品。这段时间,以禁止私藏军械为由,将临安以及周边州府百姓家中的刀具收缴一空,甚至连家里用的菜刀都不放过。这些刀具被集中后全部回炉打制成兵器。 同时,元国官府还动用了府库之中大量的金、银,收购民间铁器,包括农具。” 第1061章 入秋 元国辖下江南之地,与当初的中原一样,货币体系已经出现了崩溃的苗头。宋国当年发行的铜钱依然是最受欢迎的货币,但是数量本就稀少又被人有意屯集,市面上可以流通的铜钱已经越来越少。 银子开始渐渐成为江南市场上的主流货币,这倒也罢了。现在连金子都开始用以交易,可见元国官府已经完全放弃了整顿货币交易体系的努力。 如此看来,起码在元军内部或者说元国高层,都已经做好了放弃临安西撤湖南的准备。只是,会带多少人撤退、留下多少部队拖住权国军队,是否会带走临安百姓,这还是个未知数。 陈耀默默地思索一阵后,说道:“接下去的一个月时间里,集中所有的人员与精力,重点了解几个事。” 众人闻言,正襟而坐。 “一是查清楚正元钞的印刷数量,若是发现增幅下降,第一时间告诉我! 第二,查清元军每一笔大额的粮食交易,并沿着浙江至湖南一线,找到元军所有的储粮仓库。先别去动这些仓库,但是必须详细了解进出仓库的具体粮草数量。 马匹,尤其是驮马的数量。 元军帐篷、过冬军服、随军锅具的订购数量。” “马上派人,开始从广南西路往大理进行渗透,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主要道路的地形地势图,以及目前元军在当地的主要兵力部署。” “另外,向国主和军部提出正式建议,最迟在三个月之内,可以发动对元军的全面进攻!” …… 刚刚入秋,临安便开始显得有些萧瑟。 在一大群护卫的拥促之下,阿合马将自己的脑袋缩入紧裹的大氅之中,小心翼翼地走出皇宫和宁门。 御街之上,空无一人,大多数的店铺都处于关门歇业之中。 和宁门外,停着三顶样式色彩完全一样的轿子。阿合马朝四周瞟了一眼,便随便选了一个轿子钻入。 三顶轿子同时被抬起,在数十个护卫之间,颠颠的往南而去。 轿帘紧闭,阿合马瘫在轿中,微微地喘着浊气,满脸烦躁。 我,阿合马,大元国中书省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绝对实权人物! 但谁又会想得到,自己竟然被迫如耗子般,在临安的皇宫内躲了整整三个月,连家都不敢回! 该死的权国人,一群疯子! 自己不就为了增加元国的财赋,指使一些官吏,做了一些稍微过头的事情,却被混入临安的权国奸细,直接刺杀了好几回。 还公然威胁自己,若不撤销这些指令,就不会放过自己。 哪怕真的存在欺诈行为,受欺诈的也是自己的国民,也是曾经宋国的国民,与权国何干? 这批人,真是闲得发慌! 还好,自从以捉拿奸细为名,狠狠杀了一批百姓之后,临安城里,终于再没见到那些嚣张到极致的权国人了。 被杀的百姓是否无辜,阿合马并不关心。只要有效果,他根本不介意多杀一些人。 多好啊,杀了这些人,还挑不出自己任何的毛病。 只要那些奸细敢再出现,阿合马就敢继续再杀临安百姓。杀到那些贼子胆寒为止! 临安的百姓,就是这些权国奸细的软肋。 想及于此,阿合马有些得意地咧了咧嘴。不过,他的脸又迅速地皱成了朵苦菊花。 形式,越来越不妙了! 虽然身为中书省右丞相,阿合马并未插足军事,但是他很清楚,元军现在所面临的艰难处境。 更艰难的,则是他必须为数十万准备西迁的元国军队准备巨量的后勤粮草与军械装备。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其实在阿合马看来,陛下早该放弃临安撤往云南了。 临安的富足、江南遍地的财货,唾手可得。兵力所至,席卷而去,这才是元军最应该采取的手段。而不是去经营! 经营一个对自己始终有敌意,而且百姓是自己几十倍上百倍的国度,这绝对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哪怕现在他们表面上降服,十年、二十年之后呢? 无论是自己也好,陛下也罢,包括领军作战的伯颜、阿里海牙在内,元国的核心统治者对于宋人来说,都属异族。 宋国降臣至今为止还少有进入中枢,一个很大的原因,是讫今为止,他们连上朝都得有人给他们作通译,否则连陛下说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在阿合马看来,一个不擅长学习异族语言、一个不甘心被奴役却只敢将愤怒埋在心底的族群,就该直接灭杀了事! 而云南却完全不一样。 无数种族群混杂之地,让这里自古以来对于外族的统治就不会产生排斥的心里。那里的统治规则,有点接近漠北西域,谁家拳头大,谁说了算。 若论拳头,这天下,还有比陛下更大的拳头吗? 而且,驻守在云南的兀良哈台,早已开始向南方的征战。自大理往西南,是缅甸蒲甘;自大理往东南,是安南陈朝。只要攻下这两个地方,便拥有了对南洋的出海口,便可以从根源上扼杀权国对南洋贸易的控制权。到那时,以云南的崇山峻岭与瘴气毒物作为天然屏障,权军再强,又能奈我何? 还是得再找个时间,劝劝陛下,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在秋收之后,征走江南全部的粮食,立即向云南迁移。 树挪死,人挪活。 连当年伟大的成吉思汗,都不曾固守过一个城池。陛下又何必要流连于临安? 至于那些最终将沦为饥民的宋人,若是杀不光的话,就留给权国人头疼。 多好! 还有一个问题,也是目前对于阿合马来说,最为棘手的事。 与权国的谈判,极为艰难。姚枢油盐不进,无论怎么给他挖坑、设陷、贿赂、引诱,都无法改变这家伙的死硬态度。 陛下这些年来,做事情似乎不如之前的利索。权国要的其实不多,并非纳贡称臣,也非疆域土地,而是那些据说是手上沾满百姓鲜血的将领。既然他们要人,交出几个,拖延一点时间,还是值得的。 现在最珍贵的,不是领兵作战的将领,而是时间! 只要打几次仗,总会有源源不断的将领出现。时间,却是真的不好拖啊! 第1062章 再战抚州 阿合马有些烦躁地扯着自己颌下的卷须,扭了扭发酸的侧腰。 “大人?”轿子外,护卫轻声问道。 “到了?” “是的。” “直接抬进去!” 阿合马的七进宅院,是原来的吴王府。 顺着弯弯曲曲的廊道,阿合马的轿子被一直抬至后宅。 在轿中屏气静听片刻后,阿合马掀开轿帘。庭院之内,十余步之外,跪伏着他的十多个妻妾。更远处,是府内的仆役丫鬟。 阿合马满意地点了点头,踩着趴在地上的护卫下轿。 脚未落地,一个护卫急奔而入,“陛下有旨,请大人速回皇宫议事。” 阿合马眉头一皱,有些气恼地看着院中跪着的莺莺燕燕。藏在宫中,过了几个月太监般的日子,刚回来怎么又得回去? 而且,这么着急地把自己招回去,肯定又是出问题了! 确实,问题很大。 在这一年的八月之初,在绿油油的田野之中,开始飘出淡淡稻香味的时候,大权国军队,终于发动了对江南元军的全面战争。 率先发动进攻的,依然是水军。 南海海军陆战队,自温州登陆,收编了浙南附近两万宋军,自南而北攻向台州。 黄海海军一战便轻松全歼驻守于临安府之外的元国最后一支水师。 一支内河水师,自江湾逆松江进入太湖,奇袭湖州而下。 另一支内河水师,则逆长江进入鄱阳湖,奇袭位于赣江入湖口的德安县。 无论是湖州还是德安,理论上都属于元军防守区域的内陆地带。从地理位置上来说,不算重要。县城人口本来就不多,守卒更少。 两县失守,对于整体的战局看似影响不大,却如两根硬刺般直插入元国的咽喉之中。 吞不下,吐不出。 而且,几乎在同一时间,张世杰从湖南南部攻向衡州;文天祥从江西南部赣州,出兵抚州。 尤其是文天祥这一路兵马,一旦占据南昌,便会与进入鄱阳湖的水军一起,形成关门之势,彻底堵住浙江元军的西撤之路。 元军的反应速度不算慢。 对于攻占湖州的两千多权国军队,元军并未出动其他兵力,只是调动平江府部分守军至吴江,在松江出湖口沉入大量木桩,直接截断了后援的权国水军。 温州的元军,边打边退,撤至台州后,聚集浙南三万余军队,与权、宋联军展开攻防之战。 两万驻守于临安府附近的元军主力,在第一时间从两浙西路集结之后,经徽州奔援江南东路的饶州。 果然如赵权等人所料,临安——徽州——饶州——南昌——潭州,这一条退路,是元军无论如何都会保住的。只要稍微做出攻击这条路线的态势,必然会将其各地的军队部署立时打乱。 其实,到了这份上,双方的军事意图,彼此之间都已经很清楚了。 小规模的战争,还能以智取胜、博以地利、设伏设陷。到了这种涉及数千里范围的大战,只能以硬碰硬,没有丝毫取巧的可能。 区别在于,谁能更全面地把握各个战场的动向;谁能毫无障碍地长距离调动军队;谁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对方攻防体系上的漏洞,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战机。 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战争终究比的是双方的国力。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谁能拥有更加雄厚的后勤支持,谁才有获得最终胜利的可能。 长江沿线,权国水军除了开始攻打元军重兵屯驻的建康之外,再度加强对江阴一直到江陵长江航道的巡视。 数天的时间之内,战火从北而南、自东向西,同时在荆湖北路南路、两淮西路东路、两浙东路西路、江南西路东路,同时熊熊燃起。 南北两千里,东西三千。 这是有史以来,未必是参战人数最多的一次战争,但绝对是同时发起的、涉及区域最广的一场战役。 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江西抚州。 文天祥麾下,聚集了五万宋军,从数量上已经超过了李恒在江西的主力部队。不过,这五万人马,毕竟大多数未经历过正式的训练。而且由于战马不足,在机动性方面,远远弱于元军。 可是,这一支部队却是所有战场上,最为悍不惧死的军队。 这让一直跟在文天祥身边的两个权国参谋,百思不得其解。 在他们眼中,战场指挥水平如同稚儿般的文天祥,在士兵的思想工作方面,却甩了两个人几十条街。 要知道,他们可是海东军事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派来协助文天祥,其实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做好士兵的思想建设,以防止刚征招来的士兵出现畏战不前,惧战而逃的情况。 结果,在这方面上,根本没他们俩啥事。 抚州一战,文天祥部杀敌近万,死伤一万五,却终于没能攻下看似摇摇欲坠的抚州城。 眼看两浙元军纷纷向江西挺进,在两位参谋的死命劝说之下,文天祥终于领着三万余士兵,移师向东,直至弋阳。 弋阳地处怀玉山脉与武夷山脉之间,在江南也算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产粮区。 文天祥背着手,立于山间石上,眺望着山下绿油油的麦田,双目之中,充斥着深深的忧虑。 站在他身后的张参谋与丁参谋彼此用眼神默默交流片刻,并未去打扰陷于沉思之中的文天祥。 暂时放弃攻打抚州,是因为两个人深知凭着文天祥如今的兵力,根本打不下抚州。转战弋阳,是为了伏击从浙南向江西转移的部分元军。 不仅如此,两个人的目的,其实都瞄向了弋阳附近,这数万顷即将成熟的麦田。 这些粮食,他们肯定是拿不走的,但也绝不能落入元军的嘴里。 一阵山风拂过,三个人衣袖飒飒作响。 “你们,如何能保证,弋阳周边十多万的百姓,没了粮食之后,能熬得过这个冬天?” 两个人相视一眼,微微松了口气,只要这位大人肯开口说话,那便说明他已经想通某些重要的关节。 张参谋一声轻笑,“文大人,即使咱们不烧了这些麦田,你觉得他们就有粮食过冬了?” 第1063章 焚粮 的确,这些粮食哪怕能熬得到收获的时候,也必然会被准备西撤的元军一抢而光。道理没错,但张参谋的语气让人听着着实不喜。文天祥不由地微蹙眉头。 丁参谋紧接着说道: “从各地调集的粮食,已经大批量运抵福建。只是文大人也知道,福建山多,道路崎岖难行。哪怕乘船逆水而上,最多也只能抵达建州。 自建州顺闽江沿岸,已经在建阳、建宁、剑浦、闽清各地,直到福州,百隔五十里,便设有一个接济站。只要这里的百姓,愿意离开弋阳,熬过十多日的辛苦,翻过武夷山之后,便可保其无忧! 田间的粮食,我觉得还是烧毁为好,否则百姓不但得不到一粒粮食,肯定还会被元军驱为战场上的炮灰。到那时,我等也就罢了,文大人心怀天下,一旦面对这种人间惨剧,如何自处?” 这些年,在梁申的主持之下,大权国从未放松过对粮食的收储。包括萁国、日本、台湾的粮食种植。而从南洋回来的商贸货船,几乎有一大半是用于粮食的收购。 如今存在福建各地的粮食,不算多,但是供应百万人半年之需,还是绰绰有余的。 江西与福建之间多为山路,想把巨量的粮食运入福建,虽然艰难却未必完全办不到。两位参谋一直鼓动文天祥烧了这里的麦田,一方面是不希望粮食落入元军之手,另一方面也是希望籍此可以趁机迁走弋阳的百姓,让他们不要成为被元军驱使的炮灰。 虽然不可能将元军控制区域内所有的百姓撤离,但是尽最大能力,能救多少算多少。 文天祥的侧脸,看着似乎显得放松了一些。 两个人表达的意思一样,但是丁参谋的说法显然让文大人更容易接受。 “我让人把百姓的麦田都烧了,他们还会愿意跟我走吗?我文天祥岂不是成为了罪人?”文天祥依然背着手,喃喃而言。 “不,文大人,你错了!”丁参谋正色说道。 文天祥愕然地转过头。 “焚烧麦田这种事,你是知道的,但是无力阻止。最大的可能性,是元军所为。当然,也有可能是权国的士兵,为了打击元军的粮草供应,私自所为。 不过,权国官府,愿意为失粮的百姓做出一些适当的补偿。 所以……”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吗?”文天祥语气不善。 “不!”丁参谋咧嘴一笑,“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自然留给我们两个去处理。文大人,您只需要负责伟岸如山!” 我负责伟岸如山? 文天祥怔怔地看着丁参谋,半晌说不出话来。 “对敌袭扰的游击战术,有多种多样。讲究的是在局部战场上,快速地汇集优势兵力,袭杀敌军散兵游勇,一击便退。 或截杀其游骑兵,断其耳目;或截其粮草,让其后勤无以为继。 不过,最有效的,便是彻底断了敌兵的粮食来源。烧毁麦田,便是如此! 咱们兵势不足,不可能一直守在一个地方。何更况,即便是守,又能为百姓守住多少麦田,一万顷或是两万顷?两个县还是三个县?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这是一场两国国力之间的较量,而权国最大的优势,就是拥有元国根本无法比拟的国力! 所以,相信我们,为了最终的胜利,为了让百姓能够活着熬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让他们暂时受一些委屈,是值得的。” 文天祥喟然而叹。 与这两位权国派来的参谋一起,辗转大半个江南西路,文天祥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自己确实在领兵作战方面,有所缺陷。 打仗,跟自己以前从兵书上学到的知识完全不一样。 之前自己屡屡战败,有各种各样的因素。最主要的一点,就是自己在后勤上的短板。 没钱,自己可以将家产全部变卖。没人,他自信凭着自己的名声,可以召集到无数人前来投奔。 可是,战争的确不仅仅是钱与人。还涉及到无穷无尽的后勤需求,乃至生产与建设的基地。 如今这支队伍,数量与自己刚来到江西时扯出的队伍差不了太多,但战斗力明显地提升了一个相当大的档次。 只是,所有士卒的兵器是这两个人弄来的;粮草是他们弄来的;身上的服装也是他们弄来的。这两个人还拥有文天祥平生见过的最详尽的地图,拥有最快速而精确的情报。 最重要的,他们让文天祥知道,他们并不是唯一还在与元军作战的部队。宋室皇族虽然已经投降,但是还有四川的张珏、还有广东的李庭芝、还有潭州的李芾,还有散落于各处依然不肯投降的无数宋兵,也同自己一样,在维护宋人最后的尊严。 这,才是他一直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这事,还是我来吧。”文天祥缓缓说道。 …… 几乎在一夜之前,江西与浙江靠近福建一带的些许平原区域,十数万顷即将收获的麦田全被毁于一炬。 大量失去粮食的百姓,拖家携口,消失于通往福建的崇山峻岭之中。 同时被烧毁的,还有近百个设于江西与浙江之间的粮仓。 而临安城内,又出现了大量的檄文。 忽必烈看着堆在眼前的战报与檄文,双眼之中,已经看不到丝毫的愤怒,却有深深的迷茫。 自己入主临安,才多长时间啊? 破损的皇宫还来不及修缮,却比自己当时第一次见到时,愈显惨败。 中枢机构还未完善,依然只有一个中书省,连枢密院都还是一个空架子,更别说三省六部以及各地方的行中书省。 各地方的官员,还未进行调整,一大批不合格的宋国旧臣尸位素餐,却还没来及派人去接管。 军队更是如此,入主江南一年不到,全军的战力却如断崖式下跌。 为什么会这样?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原以为,自己哪怕没有十年八年的喘息时间,起码也可以有三五年的缓冲期。 谁又能料到,权国的军队南下的速度竟然会这么快! 第1064章 父与子 与权国军队征战十数年,忽必烈觉得,自己似乎始终没能看透这支军队。 为什么他们的海上军队可以迅速地转为内河水军?而且拥有如此可怕的战力。 刘整辛辛苦苦,费了数年时间打造的数万水军,在权国水军面前,犹如纸糊般的脆弱,不堪一击。 为什么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可以整合出这么多战力不弱的宋国军队? 要知道,这些宋军,在半年之前,可都是一群土鸡瓦狗般的存在!而数十万降附于自己的宋军,直到现在,除了浪费粮食之外,遇敌即溃,毫无战力可言。 为什么,他们可以轻松自如地控制任何一个战场? 这是让忽必烈最感心悸的所在,无论在哪个地方,哪怕是在守卫森严的临安皇宫之内,他也依然觉天空之上,似乎有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时时地盯着自己。 临安,是必须要撤离了,而且还得快。 荆湖北路的数十万军队,再没有机会南渡长江。自己兵力上的优势,如今荡然无存。 但是,如何撤离,谁先撤、谁留守,是否要留下一些兵力拖住随时从海上登陆的权国军队,一群文臣武将,已经争吵了好几天。 宋国降臣,显然不肯轻易放弃临安。对他们来说,之所以心甘情愿地投降元国,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可以继续留在临安,继续保住他们的家产。若是随着元军撤离,别说前路渺茫,自己的投降行径岂不是成为了一个笑话! 对于大部分汉臣来说,如此轻易地抛弃国都,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不过有放弃大都在前,临安又未正式立都,事不可为之时,撤离临安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至于蒙古与畏吾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国都。 在窝阔台汗之前,数千年逐草而居的牧民,哪来的国都?连伟大的成吉思汗,都不曾建立过国都。 只要有牛有羊,遇到水草丰美之地,便可安家。没牛没羊也无所谓,去抢便是! 对于蒙古勇士来说,他们的汗王在哪里,哪里便可以成为他们的国都。纵横天下,无所拘束的生活,才是草原英雄应该享受的生活! 天色渐暗,御书房之外,响起轻柔的脚步声,门被轻轻推开。 忽必烈脸色一变,却见一个身着麻布长袍、衣不重彩、发未着饰、体态略显丰腴的妇人探进身来。 是他的皇后察必。 忽必烈轻轻地吁了口气,泄去自己的怒气,同时收起了自己脸上的忧虑。 察必手提食盒,走到案前,对着忽必烈微微一礼,而后从食盒中端出两个大碗摆在桌案之上。 很简单,一碗装着几个掰成小块的大饼,一碗是羊肉清汤。 忽必烈捧起羊肉汤,大喝数口,而后抓起一块面饼,细细嚼食。 一边吃,一边带着随意的口气说道:“准备好了,过几天咱们得离开临安。” “是!”察必轻声应道,看着不喜不怒的忽必烈,犹豫片刻,问道:“陛下,真的要让真金留在临安吗?” “他是元国的太子,我不在,当然得留他监国了。” “可是……” “怎么了?”忽必烈眼色未动,眉梢略挑。 “真金,可是陛下的长子啊。” “长子?如果不是长子,他能成为太子吗?” 察必脸上带着哀求之色说道:“或者,陛下能否考虑,不要让他当太子了?” “胡闹!太子是未来的国君,说废就废?” “陛下,我,我给陛下生的孩子。如此只剩真金兄弟两个,可是真金自小怯弱,你把临安交给他,他如何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他的怯弱,还不是你的原因!”忽必烈怒喝道,把手中饼屑随手砸入食盒。 察必双腿一软,缓缓跪伏在地。 忽必烈悠悠地叹了口气。 慈母多败儿,真金自小被察必宠溺,性格偏弱。但是变成如今模样,其实真的不能全怪察必,更多的原因是被那些汉儒给教坏了。 那些人一心一意地按自己的想法,试图培养一个完全汉化的帝王。经史子集无所不通,出口便能成章。看着似乎成功了,却也把自己儿子给养成了一个废物! “他在外面?” 察必弱弱地应了一声。 “叫他进来吧。” 察必撑起身子,出门而去。不久,拖着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来到忽必烈跟前。 面孔白净,头戴方巾,身着淡青儒衫,本该玉树临风般的身子,此时却瑟瑟发抖。 感受到忽必烈凛冽的目光,低着头的真金啪唧一声便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哀求道:“父亲,我,我不想留在临安。求你了,带我走吧!” 忽必烈的怒气,自心头直冲而起。探手抓住桌案上的一个镇纸,便砸了过去。 察必一惊,把低着头的真金猛地一拉。脑袋躲过了,镇纸砸中真金的肩膀,砰然作响。 真金“啊”的一声惊叫,脸上现出痛苦之色,泪水立时盈眶却又不敢滚落。 “父亲——” 忽必烈满脸暴怒地盯着他。 真金立时耷拉着眼睑,侧身靠在母亲身上,头稍低,眼泪便禁不住抖抖索索而下。他把脸藏在察必身后,抽抽泣泣地说道:“我,我愿意上战场,我愿意随父亲杀敌。只求你们,别扔下我,我不想一个人在临安呆着。” 忽必烈额上青筋隐隐暴起。 真金喃喃说道:“这段时间,我天天在炼武场上,求着护卫们教我骑术,教我射箭,教我博杀之术。我真的很努力的,可是,我,我好累啊……母亲,你求求父亲,求求他……” 忽必烈虎行离开桌案,抬起脚便往真金踹去。 “啊——”察必与真金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真金如蒙头葫芦般滚开。 “真金——”察必急急扑向自己的儿子,扳正他的身子,颤抖着上下查看。 “母亲——”真金呻吟着,两眼呆滞,茫然无措。 脑袋没事,腿脚未折,除了一侧肩膀抬不起来,并没有其他的伤害。察必心里稍微地松了一口气。 再回过头时,御书房里,却已经没了忽必烈的身影。 第1065章 会师临安 五万元军主力,终于撤出临安。 陪着监国太子真金留守临安的,除了少数的汉臣与汉军之外,还有几乎所有的故宋降臣与近十万的宋国降卒。 以及一大堆来不及处理的宋室皇亲。 三万自钱塘江口登陆的权国野战军,与两万自绍兴府、定海与象山等地上岸的海军陆战队,顺利于临安城下会师。 临安城,依然宏伟。 不得不说,这是一座相当幸运的城市。 谢太后不战而降,让这座城市逃过战争的浩劫。 匆匆撤离的忽必烈,再一次让临安免于炮火的轰击。 数年以来,战火燃遍了神州大地。可是,从宋到元,再从元到大权国,近百万临安百姓几无损伤,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临安的百姓与临安城一样,是幸运的。可是,这些苟活下来的百姓,还剩下了什么? 元军主力撤离临安之前,一通大肆洗劫,没有借口、没有理由。 临安百姓、尤其是富豪之家,存粮与金银财物,被一扫而空。 但是,没有人敢公然反抗! 哪怕知道元军在江南颓势尽现,哪怕知道这一次劫掠过后元军主力可能再不会回到临安。但是依然没人敢起身反抗。 也许敢于反抗的那些人,早已在临安百姓的嘲讽声中被屠杀殆尽。 大多数人,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元军迅速地搜刮,而后匆匆离去。 百年的繁华之后,如今留在临安的,只有被砸断的脊梁骨! 赵权看着矗立在远处的这座城池,心情激荡难平。 没有人能理解,他对这座城市、对这个国度、对这里的百姓,怀着什么样的情感。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这是后世一个学者对于宋国的评价。 这一世的经历,让赵权对这个评论,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 曾经拥有当今世上最先进的科技与文化、最多的人口、最强的经济实力,可是数百年来却始终无法逃脱被异族欺凌的命运。 以文御武,杜绝了国内所有大规模的叛乱,却严重削弱了对外的战力。 用外交的忍让与屈辱,换取大多数百姓的一生平安,值得吗? 赵权无法回答自己的疑问。 他想去爱她,可是这又似乎不是他的国度。 他甚至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资格都没有。 哪怕是来自后世的自己,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死后数十年乃至数百年,自己所建立的国度,依然军政清明、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惧死;自己的子孙后代,都是勤恳为民、不会被奸邪所蒙骗、不会受诱于声色。 可能吗? 军营之外,三骑缓行而至。是刚从临安城回来的姚枢等人。 赵权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回到中军大帐。 自己的儿子正趴在比他身子还大的地图上,一手持尺一手拿着碳笔,一边横画竖描,一边计算着。 赵溢的三个老师,侍其轴、刘秉忠与贾似道,面无表情地肃立于后。 赵溢屁股一耸,把跟他挨在一起的陈耀拱开,抱怨道:“挡住我了!” “你算不出来,别赖我啊!”陈耀稍微收起胳膊说道。 “哧,这么简单的事,分分钟搞定!”赵溢头也不抬地说道。 片刻之后,赵溢把手中尺笔一扔,得意地说道:“徽州到饶州,全程四百二十里路……” “地图上,直线距离明明才三百里。” “大哥,别动不动就这么坑我!这里画着等高线,说明是山地地形。忽必烈携带大量粮草,就必须寻找一条可供车辆行驶的道路。我找的这条路,绝对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捷径。所以,按照日行六十里的最快速度,忽必烈的辎重,最快也得七天才能到得了饶州。 长江近日上游大水,流速变快,自扬州到鄱阳湖入江口,咱们水军的行船速度虽然会降低一成,但是七天之内,应该也能赶得到饶州。可能堵不住元军主力,起码可以拦下他们大部分辎重!” 赵溢得意洋洋,正准备朝四周睥睨一番,却看到了倚在帐门处的赵权,小脸蛋立时微微一垮,忧怨地喊了声:“爹——” 赵权眼角扫过,三个老师只有侍其轴对着赵溢微微颌首。 其他两个人,尤其是贾似道的眼中,闪过一阵阵的迷茫。 一张地图之上,能看出高山河流也就罢了。还能测出如此准确的距离?等高线又是什么?水流流速,还有逆行,又该怎么测算? 赵权心里微微一笑,最近也是奇怪,很喜欢看着贾似道被打击的模样。 也好,让他明白,凭他的才学,也不一定可以全方位辗压自己年方十岁的儿子。 赵权走到儿子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在屁股上轻拍一巴掌,说道:“滚吧,去把你辛大伯叫来。” “哎!”赵溢兴高采烈地蹦了出去。 辛邦杰与姚枢同时踏入中军大帐。 “如何?”赵权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几人落座。 “谢太后等人,依然住在皇宫之内,一切安好!”姚枢瞟了一眼贾似道说道。 贾似道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 “没见到忽必烈的太子真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临安。”姚枢接着说道。 “应该还在临安,估计是不敢出来。”陈耀补充道。 刘秉忠默默地叹了口气。 “出面和谈的是元国中书省右丞张易与中书省左丞贾余庆。” 一个汉臣,一个宋国降臣。忽必烈走后,由这两个人主理临安政务。 所谓的中书省,能管的地方,也只剩下临安了。 “这两人,并未拒绝投降,但是提了一大堆的条件。” 提条件,这本在赵权的意料之中,他点着头,示意姚枢继续。 “其一,镇守临安的霸突鲁与张弘范不能杀,而且在交出临安城后,张易会与真金太子一起,随着蒙、汉军队撤离临安。” “他们这是投降吗?”侍其轴忍不住问道。 “那些宋臣呢?”贾似道忍不住问道。 “咱们发布的必杀令中,并没涉及宋国降臣。因此贾余庆倒是真心愿意投降,不过他代表一些宋室皇族,提的要求却更加可笑。 第1066章 临安攻略 包括荣王赵与芮在内,要求恢复原来的宋国王爵称号,恢复他们原先的官职与俸禄,同时归还被元国强行征走的所有田地。 以及,补偿此次元军离开临安时,被他们征走的粮食与财物。” 众人面面相觑,是谁给这些宋室皇族如此的勇气,敢提出这种要求,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贾似道脸上怒气隐现。 就是这个荣王,当年自己在推行“公田法”时最大的阻碍者。贾似道曾亲自登门,费了无数口舌劝说,他最终只让出万余亩田地。 元军一来,荣王名下近万顷良田被强征,他却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竟然还有脸要求由权国归还他的田地! “此外,张易还要求先向临安提供十万石粮食。” “临安粮食还能支撑多久?”赵权问道。 “按张易所言,最多坚持五天。” “我的估计是十五天,如果让大多数人挨饿的话,守军应该在一个月内不会缺粮。”陈耀补充道。 赵权缓缓地吁了一口气。 这忽必烈,真够狠的啊! 把百姓的口粮全部抢走,留下全城嗷嗷待哺的近百万人口让自己头疼。这招很恶心,却不得不说是对付大权国军队最有效的手段。 哪怕不会让自己手忙脚乱,也势必可以拖住大权国军队的精力,以延缓追击元军主力的速度。 “临安百姓,有何反应?” “大多数人似乎都是一副无所畏模样。张易以中书省名义通告全城,只要大权国答应他们一些微不足道的条件,留守的元军便会放弃抵抗,举城而降。到时,大权国一旦接管临安城,全城的百姓就不会有断粮的危险。” 果然,没有人会想着主动反抗元军,宁愿坐等别人的恩赐,也不愿意冒着危险去掌控自己的命运。 只是赵权也明白,如此要求临安的百姓,也许纯粹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哪怕是千年之后的百姓,不也是如此吗? 赵权淡淡地说道:“投降的条件,我们不会做任何的退让。首恶必诛,蒙古兵必须死,凡是手上沾有百姓鲜血的士兵,必须得服满一定年限的劳役之后方得释放。” “若是和谈失败,要攻打临安吗?” 赵权摇了摇头。 大权国军队先期登陆浙江的主力,大多已经向西追击元军主力。留在临安城外的兵力,其实连一万人都不到。凭着这些兵力,别说攻打临安,一旦临安守军发狠出城攻击,都未必能挡得住。 当然,后续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力正赶赴临安。可是哪怕来得再多,想攻下十万守军的临安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看先别管临安了,让那些人饿一阵子再说。”侍其轴说道。 “张易此举,很可能是想利用这些条件激怒大权国,甚至是有意地让我们发动对临安的主动进攻。以此博得临安百姓对于元军的同情,有利于他们更长时间的坚守。”刘秉忠说道。 赵权微微颌首。 “那,真的不管临安的百姓了?”贾似道有些纠结地问着。 赵权两手一摊,“你们家荣王,如此口气!估计也是被张易指使,跳出来恶心咱们。这且不论,诸位以为,咱们可以先往临安里送去十万石粮食吗?” 所有人都默默地摇了摇头。 十万石粮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旦进了临安,估计一粒米都不会落在临安普通百姓的口中。 单单十万城守军,一个月就得消耗粮食六万石。 而且,以大权国的粮食储备,应付涌入福建的江西百姓还不成问题,同时再向临安供应近百万人之需,绝非一件轻松之事。 好在江西一把火烧了许多地方的麦田之后,让元军军心大乱,匆忙撤军之际也放弃了对其他地方粮食的收割。 因此,只要再缓过半个月时光,秋收之后,粮食问题终究也不会成为大问题。 “粮食正在调集,但是哪怕现在有十万石粮,我也不同意直接送进临安。”陈耀起身说道。 “老规矩,我会让临安城的密谍,告诉临安的百姓。愿意离开临安,咱们尽力安置,起码会保证他们平安熬到临安城被平定的那一天。 出不了城,他们自己想办法。 或者他们就得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拼杀,或者,等死!” 在座者,如今都算是杀伐果断之人,只是能以这般近乎冷漠无情的态度对待临安百姓的,大概也只有陈耀一个人了。 贾似道默然无语,他也明白,让大权国军队牺牲大量的士卒,去攻打临安城、解救对于大权国并不友好的临安百姓,于情于理都难以说服别人。 赵权沉思片刻后说道:“临安的军事行动,以防为主,重点是截杀可能离开临安的元军。这事,由辛将军负责。” 辛邦杰抱拳而应。 “临安百姓的问题,我觉得还是参考陈耀的思路,劳烦刘先生与师先生全权打理。” 贾似道微微一怔,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参与大权国的军事行动。刘秉忠应付元国在临安的文臣武将,而故宋降臣与临安百姓,显然是自己必须要面对的麻烦。 贾似道有些头疼,他可以想象得到,要面对的会是一群什么样的临安百姓。 因为恐惧而带来的慌乱,因为不满而导致的崩溃。 谩骂与责难,将会彻底淹没自己这个以“卖国求荣”而闻名的宋国故相。所幸,国主把刘秉忠顶在自己的前面,可以让自己避免直接面对愤怒者的口水。 赵权没再管纠结之中的贾似道,把桌案上的地图重新捋平,问道:“前方战况如何了?” 几个人脸色一正,聚拢而来。相对于临安百姓的安置,如何对付正在撤退中的元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先说江淮之间的元军。”辛邦杰开口说道:“总数不太好统治,有一定战力的士兵不下五十万,但若算主力部队的话,只有蒙军两千余,汉军五万。” “与之应战的,是已经陈兵于河南南部的三万西北野战军与两万真定军。以及占据整个两淮东路、正向两淮西路推进的黄淮野战军与部分中原野战国,共计三万五千人。” 第1067章 胜利的天平 陈耀在边上,把代表元军的蓝旗与代表大权国军队的红旗,分别插在地图之上。 “荆湖北路的元军,看似数量众多,但构不成太大的威胁。当然,咱们想在短时间内将其剿灭,也没那么容易。不过,将其控制在江淮之间,还是没有问题的。” “如此,荆湖北路与两淮西路,战后重建堪忧。”侍其轴悠悠地叹了口气。 战争一起,赤地千里。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的控制被波及的地域。重建,毕竟是完全夺得这场战争胜利之后才会考虑的事情。 “长江以南元军,除集中于荆湖南路的十万兵马外,不算临安守军与其他地方的降元宋卒,还有江南东路有三万,大多集中于徽州;加上正往江西撤退的浙南元军,江西元军数量近四万。除此之外,就是广南西路一直到云南,还有近三万的元军,守住他们的退路。” 差不多二十万。 数量不算多,但是这些兵力可以算是元军最精锐的部队了。 地图之上,荆湖南路的蓝旗最多,其余的蓝旗大多分布于徽州、江西一直到云南沿线,令人看着一目了然。 “这一次,咱们采取了不少针对性的措施,加上忽必烈担心被堵在浙江,撤得匆忙。因此被其胁迫的百姓倒是不多,省了咱们许多的麻烦。”辛邦杰继续说道。 张世杰出兵湖南南部,收罗了不少避战的百姓;权承智潭州一战,不仅救下潭州百姓,还通过攻取岳州,将湖南北部不少府县的百姓收入岳州。 在缉侦局密谍的帮助下,江西数场大火,又成功地将不少百姓迁去福建。 如此多管齐下,留给匆忙西撤的元军,已经没有多少可劫持的百姓了。 “我军如今已经到位的部队有,岳州水军一万以及宋军三万人;衡阳张世杰部三万,李庭芝另外两万宋军已经北上即将进入湖南;文天祥部有三万宋军。 此外,就是已经追击至徽州的大权国主力军队。 其余的,还有六万野战军部队,会自长江分别进入鄱阳湖与洞庭湖。” 地图上的江西、湖南两地,布满红、蓝两色小旗。蓝旗在内,红旗在外,已经形成了一个诺大的包围圈。 双方如今在湖南及周边的兵力,相差无几。 从表面上的战力分析,元军主力显然稳胜权、宋联军。但是权国军依然有源源不断的援兵自中原、自东北,甚至从漠北、从萁国等地,在赶往江南;宋国各地的散兵游勇,在不断地被整编,而后向各地战场输送。 而元军已经再无可能得到一兵一卒的补充了。 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向大权国军队倾斜。留给赵权等人的问题,依然只有一个。 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来取得这场决战最后的胜利。 …… 正如赵溢所计算的那样,从徽州到饶州,忽必烈走了整整七天时间。 忽必烈一边西撤,一边收罗散落于各处执行剿杀宋国残余部队的元军。然而,却又不得不分出一些兵力,去堵截围追而来的权、宋军队。 结果到了饶州时,元军主力不增反减。 派出去的游骑兵十不存一;外围的兵力不断被伏击袭杀;还有不少士兵莫明地地,就此消失不见。 不仅仅是所剩不多的宋国降兵,连汉军内部都开始出现军心崩溃的苗头。 元军,必须通过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提升自己的士气。 然而,哪怕元军此时敢战、求战,也根本找不到与之一战的权军主力部队。 诱不到、逮不着、追不上、杀不了。 与权国军队交战多年,忽必烈深知这支军队的奸滑本性。可是原来蠢笨不堪的宋兵,竟然也开始变得滑不溜丢,这就让他感到了极度的不适。 饶州距离潭州,还有八百余里。 快马行军,七八日能到。但是若要与辎重同行,最少还得半个月时间。 忽必烈略带茫然的目光,看着林立于两侧,气势昂然的勇士。 当年在漠北之时,跟在自己身边的只有一百个不到的护卫,却有谋臣幕僚无数。但凡遇战,总会有人为自己在第一时间提出各种良策,也总会有人为自己分剖利弊。自己只需要点个头,便会有人去打理一切。 可是如今,身边敢战的勇士倒是多了,那些谋臣,为什么一个都不见了? 刘秉忠、窦默、赵璧、高天锡、史天泽、张文谦、郝经、徐世隆…… “陛下!”伯颜坚定地说道:“给我五千人马,我一定为陛下在此挡住敌兵一个月的时间!” 忽必烈缓缓地摇了摇头。 饶州地处鄱阳湖以东,并非江南东路往荆湖南路的必经之地。驻军于此,根本就挡不住四面八方都有可能出现的追兵。 “可是陛下必须尽快携粮赶往潭州,否则……” 是啊! 李芾撤出潭州时,一粒米都没给阿里海牙剩下来。潭州本就缺粮,还指望着自己带去的这些粮草支撑。可是,自己能带着这近百万石的粮草安全赶到潭州吗? 一不小心,甚至连自己都会陷在退往潭州的路上。 一番纠结之后,忽必烈给张弘彦留下五千人马驻守饶州,以此拖住自东往西追击的权国军队。 让李恒领两万辎重营向西缓行。自己则率着余下的主力骑兵,带上尽可能多的军粮,全速往潭州而去。 此时分兵,当属大忌,却是忽必烈可以做出的唯一选择。 元军主力离开饶州第三天,饶州之外的湖面上,就出现了一支舰队。 同时出现的,还有数万从徽州追击而来的步骑兵。 五千饶州守军,眼睁睁地看着二千权国水军施施然登陆,在城外摆开战式。结果轰了几炮之后,却未派兵攻城,而是认认真真地扎下一个坚实的营寨。 数万步骑兵绕城继续向西,追击元军主力。 权国军队此举,显然是准备以二千人马拖住饶州城内的五千守卒。 是以守待攻,还是主动出击灭杀这二千人?城内几个守将立时发生了争执。 第1068章 复仇 坚持守城的人认为,这一定是权国军队挖下的陷阱,只要他们敢出城,必然会遭到其他正在埋伏的军队趁虚而入的围攻。如此,失去饶州城之后,这五千士卒,只有一死。 坚持主动攻打的人认为,哪怕是陷阱,也得去试探一番。否则五千人被两千人牵制于此,却连一战都不敢,只会让军心愈加崩溃。 更何况,守,又能守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别说忽必烈只给饶州城留下十天的粮食,哪怕粮食充足,放眼江南、甚至放眼天下,都不可能会有另外一支元军前来增援了。 吵了半天,双方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他们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们以及这饶州城内的五千人,已经成为了忽必烈的弃子! 数十万汉军与汉民,被忽必烈抛弃在江淮之间;数万汉臣、汉人与汉军,被忽必烈弃于临安。 如今,轮到他们这一群人了。 自己的陛下,信任的是蒙古人、依赖的是畏吾儿人。汉人,也许从来就只是他的工具,而不是他会为之而守护的对象! 主力西去,给饶州留下了十天的粮食,一匹战马都没有,即使顺利冲破城外权国军队的围剿,他们也不可能到的了潭州。 永远都到不了! 更何况,到了潭州又能如何? 难道说,随着忽必烈继续向西,去往烟瘴毒虫遍野的西南之地?然后此生老死于斯,连尸骨都不能回到中原? 那么,自己拼死作战、努力地拖住敌兵,为的仅仅只是图一个客死他乡的可能? 一想及此,所有人都陷入了极度的迷茫。 忽必烈在饶州留下这些人,是希望他们可以拖住尽可能多的权国军队,以减轻辎重营的压力。然而,权国军队却根本连攻城的意图都没有。 前方的辎重,危矣! 饶州西南,不足百里之处,李恒的两万人马与辎重,还未完全离开鄱阳湖区,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文天祥部缠上了。 这两个人,似乎已经成为了一对生死冤家。 元军南渡长江,临安投降之后,在江西散尽家产招集义兵的文天祥,第一战就败于李恒之手。此后转战江西经年,空坑一战再次被李恒彻底击溃,家人亲友大多落于其手中。招降被拒后,文天祥的家人全都死于李恒刀下。 两人可谓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然而,覆灭在即的文天祥,却以李恒难以想象的速度,在赣南重新崛起。抚州一战,文天祥再度受挫。 没多久,这家伙又充满着斗志,出现在了李恒的面前。 斗志,李恒觉得自己并不缺,也绝不会弱于这个屡战屡败的文天祥。可是对手的兵力,从两万打到几乎只剩一个孤家寡人,然后不过数个月就又凑出近五万人马。抚州之战损失了一万多,这才多少天,又被他补足了! 而自己,初入江西时,麾下十万主力,现在却只剩下了两万辎重兵。 这根本就不是斗志可以解决的问题。前路无望,后路无援,军中上下弥漫的这种绝望情绪,又该如何破解? 相对于李恒,文天祥军中,此时却充斥着完全无法扼制的汹汹战意。 按张、丁两位参谋的意见,只要拖住李恒的辎重营,让这批粮草辎重无法顺利运抵潭州,便可完成此战目标。 但是,这个最稳妥的军事方案,被文天祥直接否决。 也许是想再一次证明自己的作战指挥能力;也许是为了一雪空坑之败的耻辱;也许是为了彻底激发出这些宋兵胸中已经剩下不多的血性。甫一接战,文天祥便将五万士兵全线压上。 没有任何计谋、不讲求任何战阵配合、甚至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一路硬刚。 还好,这支宋军的兵力毕竟远远多于元军。 还好,宋军的兵甲装备远远胜于元军。 还好,已经西撤的忽必烈,并未再派出骑兵回头接应。 让张、丁两位参谋尤其感到痛苦的是,他们俩得费上全身的精力,才能摁住拔剑准备跟着士卒冲杀的文天祥。 很难想象,自大权国军队跟随元军南下之后,最激烈的战争,竟然都是由文天祥主导的。 此战一口气厮杀了整整六个时辰。 在文天祥部付出近两万人伤亡的代价、李恒战死之后,元军终于崩溃了。余下数千人,溃散于茫茫夜色之中,不知去向。 这些人,已经不足为惧。 六天之后,一路狂奔的忽必烈,终于进入了潭州。 半路上,为了应付又一支突然出现的大权国军队,忽必烈再次分出了五千人马。最终与他一起进入潭州城的,只剩下了三万五千人。 荆湖南路十万元军,有三万被张世杰缠在了衡阳,一万作为前锋已经向湘西开拔。加上忽必烈的人马,潭州现有总兵力,连十万都还不到。 忽必烈终于明白了,自撤出临安开始,自己便落入了权国军队的圈套。 他们这是在采取一切的手段,将自己的兵马进行切割,再分而食之。 然而,这却是一场阳谋。 哪怕自己可以将所有人马全部撤至潭州,潭州也根本没这么多的粮草,可以支撑二十万大军所需。 潭州,势必守不住了! 可是,没等忽必烈做出继续西撤的决定,湘江之上,又出现了无数的战舰。 浩浩荡荡,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更不知到底有少船只有多少兵力。 而紧随着元军主力,从临安一直追击而来的四万权国军队,也已经逼至潭州。 元军上下,无论将官兵卒,无不勃然大怒。 这权国,欺人太甚! 从中原到江南,从临安到潭州,如影随形、死缠烂打。摆不脱、甩不掉,却又总是不肯摆开阵式进行公平的对决。 而且还总是利用宋国兵卒,来消耗自己的兵力与士气。 在所有的元军士兵看来,这是一支天下最无耻、最胆怯的军队。可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支他们最难以战胜的军队。 潭州终将不可能守得住,但是若不在此与权军主力一战,并将其重挫,他们是不可能平安撤至两千里之远的大理。 这一次,权国军队成功地激起了潭州近十万元军的滔天怒火与踔厉的斗志。 第1069章 决战潭州 乌云压顶,西风瑟瑟。 距离潭州南城还有十五里,李毅中便接到前锋军队来报:阿里海牙率领五万潭州元军,已经出城,随时可能向权军主力发起进攻。 这是准备趁己立足未稳之时,以逸待劳来寻找制胜之机? 缓缓向前移动的帅旗之下,李毅中陷入沉思。 虽然早已经被任命为中原野战军的军长,但这其实是李毅中第一次统领如此规模的一场战役。而且还是权宋兵力混杂、水陆联合的作战。 有那么一点点的紧张,但更多的则是一种自豪。 大权国所有的高级将领中,自己的领兵经验虽然最为匮乏,但是自己的行事却一向最为求稳。 潭州之战,若胜,从此天下靖平;哪怕不胜,无非是再艰苦几年。最怕的是,在这一战中将南下的权军主力消耗殆尽,那将会引发一连串无法预料的恶果。 元军或将从容离开潭州西去,或将重整军心,甚至各地处于犹豫之中的宋军都会被元军重新招入麾下。 而江南生产的恢复,将会被无限期延缓,这对于大权国来说,是无法承受的代价。 “内河水师到哪了?”骑在马上,一身戎装的李毅中,遥望着湘江上的片片帆影问道。 “第一支二百艘战船,距潭州八里。最后一支战船,还在二十里之外的下游处。” “告诉权承智,行进速度不要太快。水师前军,不得超过我的位置。 让他们先卸二十门火炮下来,在此地上岸。” “是!” “让前锋齐福,距潭州城十里处安营,收罗前锋,暂避敌锋。从中军调两个团上去,挡住敌兵的第一轮冲击。缠斗为主,不得恋战! 通知后军全速前进至前军位置,协助阻敌安营。” 军令被迅速传达至水陆全军各部。 潭州接敌第一战,便打得无比激烈,这让李毅中多少感觉到了意外。 别说安营,在元军疯狂般的冲击之下,前军几乎崩溃。 凭着迅速组装起来近百架弩砲支持,齐福才终于稳住了颓势。但是,在城前十里安营的任务终究没能完成。 夜色渐临,元军终于退回潭州城,留下一地残骸。 一天的激战,让未经歇息的权军上下,都感觉得到浓重的疲惫。 还好,大将未慌,士卒未乱,进退也未曾失据。首战伤亡二百余人,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但是,李毅中却不敢让全军休息,没有营寨,首先要防备的就是敌军的夜袭。 还好,湘江之中,还有水军可以调用。 疲惫不堪的部分陆军,被移到船上休息。从船上又调了些宋军与海军陆战队下来,沿着江岸,彻夜灯火通明之中,开始搭建营寨。 果然,一个晚上,元军便派出三批队伍在外围,伺机而动。 但是,哪怕距离权军临时营寨外围二里之地,依然有明晃晃的火把,彻夜点燃。 元军只能无功而返。 第二天,天未透亮,元军骑兵又隆隆而至。 此时,李毅中已经将中军大帐移驻江边。一个晚上的时间,不仅在江边搭起数十座栈桥,还在临时营寨之前,挖出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壕沟。 既然不让建营,那就放弃。伐木为墙,这个难度不小,但是挖沟掘洞,对于所有大权国士卒来说,都属专业。 而且看似杂乱无章的壕沟,却让来袭的元军,无论在哪个位置,都不得不面对至少来自三个方向的弩箭打击。 一个照面未到,元军便倒下了近百骑。 壕沟之中,两人一组、一盾一弩的权国士兵,根本无惧元军骑兵射来的箭矢。 元军骑兵暂退,下马,换成步兵。每人手持一盾,如漫山遍野的蚱蜢一样,向江边扑来。 硬弩,挡不住他们。 连弩,也挡不住。 爆炸的陶弹、轰鸣的火炮,可以直接轰死、轰伤一部分士卒,但大多元兵,熬过最艰难的百余步距离后,直接跃入壕沟,与权国士兵贴身博杀。 战场之上,响起一片片的怒吼与惨叫。 壕沟宽不及米,迎接元兵的或者是怒射而至的弩箭,或者是银光飞闪的兵铲。在这种别别扭扭的环境之中,铲子可比刀枪好用太多了。 跃入壕沟的元兵,基本上是有去无回。可是趁此机会,地面的元军已经铺天盖地而至。权军士兵,只能且战且退。 所幸对于权国军队来说,进攻也许并不是他们最擅和的,撤退战术的使用,天下却是无人能及。 退而不乱,逃而不散。每一支小队的撤离,必定会有另外一支小队在侧边防护,以挡住敌兵借机掩杀。每个人在往后突奔百步之后,一定会回过头,持弩杀敌,给其他人的撤退创造充分的条件。 “轰!!” 江边战船之上,同时吐出数十枚炮弹,落在战场之上,如地动山摇。 如潮而进的元军,似乎被一把巨大的砍刀,活生生地切成了两半。中间是残肢断躯与四处飞溅的血肉;后头是满脸骇然、立时顿住脚步的士卒;而前方,正在与权国士兵酣战的士兵,阵势为之一滞。 有人犹豫,有人继续喊杀,有人则滚入壕沟向后疯狂撤退。 “轰!轰轰!!” 又是接连两阵炮响,权军士兵突然发出一声齐齐的吼叫:“杀——” 正在撤离的士兵,同时转头,攻向元兵。同时,候在江边两侧的宋兵,也狂呼乱叫着扑向一时有些茫然的敌兵。 刀斫铲劈,箭若飞雨。 不过一柱香时间,攻至最前方的元军便被悉数放倒。 “退——不可往前——” 战场之上,权国各级将领,都开始歇斯底里地喊着。 他们担心的不是两侧宋兵不敢战,而是怕他们收不回来。 果然,近百个已经杀红了眼的宋兵,不管不顾地继续向前冲杀。转眼间便与竭力后撤的元军绞成一团。 各种吵闹声渐次响起。 “快撤回来!” “不行,快上前救他们!” “违令者,斩!” “你们都是胆小鬼吗!” “快撤,炮要打来了!” “趴下——” “轰!轰!轰!”又是连续三轮的炮击。 硝烟过后,战场之上,终于平静了下来。 第1070章 决战潭州(2) 权军主力自钱塘江登陆,会师临安后,几乎一口气未歇,便尾随着元军主力向西。一路之上,不停地与零散的元军作战,狂奔八百里到了潭州,便接连两天遭到元军狂攻。 确实,有点累了。 但是,让李毅中觉得尤其疲惫的是,对于宋军的整合,远远无法达到他所需要的最低标准。 两天两夜,几乎一刻不停的攻防之战,歼敌数与伤亡数持平,都是五千余人。 这个战绩在其他宋军将领看来,就是大胜。 虽然九成以上的伤亡都是宋兵,但是在李毅中眼里,依然属于惨败。 如果宋兵能够不那么冲动,如果宋兵可以令行进止,如果宋兵在战场上可以相互保护,这些伤亡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包括最后一次从战舰上的炮轰,而导致的千余人死伤。 现有这支军队,除了四万权国野战军与一万内河水军之外,还有四万多的宋兵。宋兵来源颇为复杂,主要的两支队伍,一是自四川东下与权承智汇合的水军,另一支便是自潭州撤离的守卒。 其余的,多是从岳州、徽州等地收罗而来的散兵游勇。 包括四川宋军在内,其实大部分宋将都已经接受了权国军队在战场上的核心地位,哪怕无法做到绝对的令行进止,也基本上可以遵守将令。 但是,潭州军却如一堆又臭又硬的顽石,在战场之上几乎可以称为肆意妄为。这两天战损的五千余人之中,有近九成都是潭州的宋军。 尤其是原潭州守将,李芾与杨疆。 杨疆还好,只是强烈要求领兵出战。而李芾几乎将唾沫直接喷到了李毅中的脸上。 “这是我的城池,在本官手中失去,就必须在本官手中将其夺回。你们怕死,本官可以理解,这里是宋国的潭州,与你们并无切身利益的瓜葛。所以,让我们打头阵,让不怕死的宋国士兵去杀敌。 本官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来指导我该做什么或不该做什么。死伤的将士,本官自然会进行祭拜。 只要能夺回潭州,别说这数千将士,哪怕是奉上本官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贵国国主,枉有一番心志,却没想到,手下竟然全是贪生怕死之辈!” “拉出去,斩了!”李毅中额上青筋隐现。 诸将大惊,纷纷开口劝谏:“大帅,不可——” 李芾却昂着头哈哈大笑,“本官就知道,所谓大权国,与元国何异?无非是觊觎大宋国土之贼!既想鸠占鹊巢,又想尽得宋地民心,做尽道貌岸然之事。 我——呸!” 杨疆大惊失色,可是还没等他开口劝阻,李芾又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你给我闭嘴,若不是尔等贪生惧死,本官早已以身殉城,又怎会受此腌臜之气。吾,羞与汝等为伍!” 李芾,还真的是杀不得。 凭着他坚守潭州的功劳,无论对于宋国人,还是对于权国军队而言,都是一个必须受到尊崇的对象。 李毅中无法分辨此人到底是真的对大权国军队产生深深的厌恶感,还是想以死来博得一世身名。可是无论如何,若是任由其在军中继续肆意地指手画脚,只会让军心出现不可预料的动荡。 李毅中长长地吸了口气,努力地平息着自己心中的烦闷,而后冷冷地说道:“扔江里,喂点水!” 两个亲兵一左一右,抓着李芾拎出帐外。 “大帅,息怒!”杨疆急急求饶。 “放心,他死不了!”李毅中淡淡说道:“还有谁,对我的军令不服的?” 帐内大部人都噤若寒蝉,但也有少数宋将依然在脸上写着不服。 李毅中扫视一眼,虚指直点几位宋将,冷然说道:“这几个,全扔去江里!” 帐外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一两声怒骂也随之消失。 军中不和谐的声音总算暂时消失了,李毅中知道,随着战事的推进,一旦元军主力被击溃或是驱离江南,这种不和谐势必会成为权、宋之间越来越不可调和的矛盾。 但是,这种事只能交给赵权去处理。无论如何,自己必须集中全部的精力,打好潭州这一战! 元军依然不分昼夜地轮番出城骚扰,权国军队依然无法顺利建成营寨。 忌惮于湘江之中战舰的火炮,元军的部队大多只在江边两里之外与权军厮杀。但是,若发现权国军队将火炮推上江岸,便会不惜代价的填进人命进行破坏。 如此反复。一旦元军退去,权国军队或是开始搭建寨墙,或是推进火炮,又会引来元军的疯狂进攻。 战场之上,许多领兵的将领都有些糊涂了:这到底是元军在袭扰权国军队,还是权国军队故意吸引他们的袭扰? 五天之后,哪怕部队不停的轮换上场,所有的将士也都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 这天夜里,湘江岸上灯火通明,喊杀声依然彻夜未停。 大权军队的营寨始终未能立起,李毅中已经将自己的中军营帐直接移至权承智的旗舰之上。并以此为依托,每一天都将战线向前挤压至少一里之地。 如今,江岸之上的临时营地,距离潭州城,不过五里。 指挥舱外,响起一起低低的喝问声,随后一个裹着黑袍的男子在亲卫的陪伴下推门而入。 李毅中抬起略带红丝的双眼,看到来人,紧崩了数天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见过李军长!”此人符旭符辰北,原为丁武副手,如今已是踏白军的实际领军者。 “都安排好了?” 符旭咧着嘴笑道:“我既然下了军令状,自然不敢有任何差错。” “好!” 李毅中让亲卫叫来水军师长权承智,关上舱门,三人在摊开的潭州城防图前坐下,开始在上面写写划划。 “每一个环节,都必须计算精确到位。每一条线路,都不能出任何的差错。否则……” “明白,我不会让手下将士白白牺牲的!” “要不,让宋兵先上?反正他们也不惜命。” “不行,还是我们自己人去吧。宋兵进去,不仅死的概率极大,反而很可能把事情搞砸了。” “嗯,还是事先再计算精确点。” “城防图是我当时撤离潭州时亲手所画,线路上没有任何问题。唯一无法确定的是,元兵的具体布防,这可能是最大的变数。” “那只有将元军尽量多的引出潭州城。” “炸药当量,可曾计算清楚。” “没问题。” “后撤的线路?” “我自己都走了两遍了,正常情况下是安全的。” “天气如何?” “起码不会下雨。” “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考虑的?” “时间上,得对准了。” 三个人各自拿出一个沙漏,开始计时。 “距天亮差不多也就一个小时了,从现在开始,正式启动潭州之战!” 天际边,刚刚吐出一丝鱼肚白的亮光,潭州城上的巨鼓便被擂响。 望着远处一片乌黑的权国军队,站在城墙之上的伯颜,身躯禁不住的微微颤抖。 不是惧怕,也不是担忧,而是大战之前的一种激奋。 权国军队,终于肯发起决战了!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能与权军主力一战,灭掉其一半的主力,元军便有了逃脱生天的机会。 否则,在潭州继续耗下去,粮草一旦用尽,后果难料。 权国军队,越聚越多,让伯颜感到意外的是,竟然看到了权军的帅旗! 看来,权国军队似乎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了。伯颜嘴角不由地挂出一丝冷笑。 这些天,他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始终不遗余力地阻止权国军队建立营寨,就是为了断绝他们在战场之上,据寨而守的退路。 只要权军主力敢进入战场,唯有死战! 潭州城门大开,元军主力汹涌而出。 进,可与权军主力死战;退,能依城消耗其兵力。大战未启,元军便占有了地利的优势。 披挂上马的伯颜,眼中再无任何犹疑,催马在前缓行。身后,是两万结成圆弧阵型的骑兵,两侧各有一万步兵方阵紧随。 转眼之间,双方军阵相隔不过三里。“李”字帅旗,在微风之中轻轻摆荡。 城墙之上,进军的战鼓被催响,从缓到急,由弱至强,直欲荡破天穹。 伯颜回首,只见城头之上,一身戎装的忽必烈双手执捶,正奋力而鼓。 伯颜在马上躬身一拜,再回身,看着已经相距不足二里之地的权国军队,单臂朝前一挥。 “杀——” 身侧元军,齐齐发出一声冲天的怒吼。两支千人骑兵率先而出,向权国军阵冲杀而去。 没有任何的试探,元骑在奔驰之中,渐渐散开,曲折而进。 轰轰炮声响起,数十枚炮弹同时飞向这两支元骑,而后砸落。大部分落于战场之间的空地上,少数刮到人、马,便掀起一丛血花。 元骑不为所动,依然操纵着战马,奋勇而进。 随后,又有五支千人骑兵冲向战场。随后,是两万步卒,在呐喊声中,昂然而进。 此时,第一支骑兵刚过炮击区,紧接着就是如雨的弩箭。哪怕带着臂盾,这支千人骑兵也挡不住权军弩箭的覆盖式射击。 能撑到权军阵前的,一骑也没有。 但是,这并没有改变元军急于贴身缠斗的决心。 第二批冲至阵前的四千元骑,在急速的奔跑中汇集成一支巨大的箭矢,向几乎近在咫尺的权军帅旗冲杀而入。 砍了帅旗,破其阵势,此战绝对可以大胜。哪怕杀不了主帅,逼其后退,元军也可以趁着乱势与其绞杀。 眼见接战在即,权军前阵突然呼啦啦地咧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支五百人的骑兵似乎从地狱里冒出一般,突然出现在元骑面前。 这五百骑,战马全甲。 骑兵头戴兜鍪,脸遮面甲,脖有顿项,身有肩吞、胸甲、袍肚,臂有掩膊,脚踏拕泥遴,手持柘木长槊。 具装骑兵! 一声声惊惧的怒吼从元骑之中破口而出。 伯颜心里一紧,他根本就没能预料到,在近千里的追击之后,权国军队竟然还能运来五百具装骑兵的铠甲。 战船? 伯颜看着湘江之上,一眼望不到头的船舰,心里闪过一丝懊恼。 撤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有咬着牙死拼。 权军重骑,如斧斫朽木,斩向元军骑兵。元军骑兵只能竭力散开,避其锋芒,被迫再次面对两侧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的弩箭。 令人牙酸的劈杀声不断响起,重骑掠过,留下一地残肢断臂,与哀哀而鸣的元军战马。 一个照面的冲杀,元军骑兵又倒下了千余骑。 但是,透阵而过的权军重骑,面对的却是即将冲至战阵的元军步卒。 重骑对轻骑,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但是重骑对步卒,便若巨象迎战蚁群。一旦被缠住,便很难全身而退。 在阵前划过一个长长的弧度,权军重骑直接退向后阵。 也许是元军拼尽全力的士气,远远超出了权国军队的预料。当死伤惨重的步卒突破至权军阵沿时,权军帅旗,终于开始向后挪动。 潭州城上,战鼓愈急。 又有一万骑兵蜂拥而出。 伯颜微微地皱着眉头。 元军对权国军队数日不眠不休的袭扰,令全军疲惫不堪。这一万人,已经是潭州城内,除了陛下的亲军之外,唯一一支还有些许战力的部队了。 陛下,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吗? 十余面战鼓,被同时擂响。 伯颜甩了甩头,将一丝疑虑强行排出脑海,斜指弯刀,领着这一万骑兵向权军冲杀而去。 权军阵中,金锣之声敲响,无论步骑,开始如潮般向江岸退去。 “轰——” 突然一声炸响,如旱地巨雷,地动山摇。 甚至整条湘江,都在微微颤抖。震荡的江水,打着慌乱的漩涡,四处奔涌。 战场之上,元军所有的战马都如疯了般的嘶叫狂奔,有些甚至直接抽搐着瘫软倒地。 不顾跨下惊慌的战马,伯颜努力地扭着身子,往爆炸声中看去。脸上随即现出了极度的愕然之色。 潭州城墙,塌了…… 第1071章 只余流寇(结局) 临安城前,权军大营。 越发精瘦的文天祥,身着绯色罗袍,内衬白花罗中单,腰束革带,旁系貔貅锦绶。脚着白绫袜黑皮履。 头上戴的,则是漆布所制的进贤冠。冠额之上有镂金涂银的额花,冠后系有代表着“忠正”的帻巾。冠缨垂于颌下成结,玳瑁簪导横冠中。 这是宋国二品以上高官朝会时所穿的朝服。 众人看着一丝不苟的文天祥,眼中大多露出诧异之色。 只有贾似道面色不豫。他怀疑文天祥是以这种过于正式的朝服装扮,来嘲讽已经投附大权国的自己。 可是宋国,已经灭亡啦! 文天祥无视众人的目光,走到赵权面前,拱手一礼,说道:“文某人有幸,得国主赐诗,在此谢过!” 赵权抬抬手,正准备客气一番,文天祥却已经转过身子,对着他身边的赵溢大礼跪拜。 “臣,观文殿学士、枢密使文天祥,叩见益王殿下!” 所有人的神色,都为之一滞。 赵溢微微地侧了侧身子,靠在赵权边上,仰着头,带着一丝茫然的眼神看向赵权。 赵权挥出去的手臂,在半空中划了个小圈,顺势落在赵溢头顶,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文天祥的脾气,虽然又臭又硬,但是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来羞辱自己。 显然,还有下文。 跪伏在地的文天祥,双膝微动,带着自己的身躯跟着赵溢微微地转了一个方向,说道:“臣请益王即刻登基,臣愿率宋国旧臣,奉殿下为宋室新帝!” 咝…… 四周传来一阵阵的抽气声。 贾似道怒喝道:“文天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文天祥直起上半身,目光炯然地看着贾似道,“文某人不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此时,饱受苦难的宋国百姓、流落于江南各地的百万将士,他们希望我说什么!” “国,不可一日无君!臣,乞求益王殿下,以苍生为重,以社稷为重,尽快登基!” 众人面面相觑。 不过处,城门紧闭的临安城内,还有十万强敌未灭;而千余里之外的潭州之战,也未见分昨。 但是,这个从江西过来,数年来好不容易打了一次胜战的文天祥,一开口就让年仅十岁的赵溢登基为宋皇,并拯救苍生黎民? 而且,还是当着权国国主的面提出这种近乎无理的要求。 文天祥,这是要活生生地从江南,重新抠出一个宋国来? 中军大帐之内,有资格在此议事之人,除了贾似道之外,没有一个宋国旧臣,怎么可能会有人支持他? 看着一脸正气的文天祥,刘秉忠眼中露出颇为好奇的目光,侍其轴的脸上则是毫无掩饰的厌恶之色。 贾似道微微转动着眼珠,若有所思。 没有人比贾似道更了解赵权的心思,他知道赵权是绝无可能立自己的儿子为宋皇的。 当时,自己曾经费了无数心思,将赵溢一步步地捧为益王,原以为这是送给赵权的一个天大人情,却没料到在赵权看来却近乎一种对他的羞辱。 赵权,根本不屑于利用自己儿子益王的身份来收拢宋国的人心,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将自己的儿子扶上赵宋的皇位。哪怕自此以后,宋国甘愿成为权国的儿臣之国,也绝无可能。 甚至于,赵权都不太可能继续保留赵宋的皇室地位。 忽必烈对江南的尽情肆虐,也许是帮了赵权与大权国一个天大的忙。 当年贾似道推进各项改革的最大阻碍者,无论是皇室宗亲,或是王公大臣,乃至各路将帅,如今几乎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接管江南之后,赵权不用再去考虑故宋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用去纠结一堆用不了、杀不得的文臣武将。忽必烈已经将故宋之地,几乎抹成了一张白纸,交到赵权手中。 他怎么可能会给这些赵宋宗亲,重掌朝权的机会? 不过,也许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为已经覆亡的宋国,尽可能的争取一些什么…… 贾似道的心思,在不停地转动着。 文天祥对着赵溢,再次顿首而拜,“臣,恳求殿下……” “我才不要当你们的皇帝!”赵溢突然脆声说道。 赵权对着儿子微微一笑,说道:“他是我的儿子!有一天,我可能会把这江山传到他的手中,但不仅仅是江南之地,更不是现在!” 文天祥坦然说道:“益王成为宋皇之后,并不妨碍他成为大权国的储君。” 侍其轴冷冷一哼,贾似道脸皮微微抖动。 赵权似笑非笑地看着贾似道,随即摇了摇头,说道:“赵溢,不会成为你们的筹码,也不会成为受你们摆弄的对象,更不可能是你们重新扶持赵宋复国的一个工具!” 文天祥梗着脖子,带着愤懑的语气说道:“国主莫要忘了,若是没有宋国依然坚持抵抗的文臣武将,没有宋国近百万在战场上拼杀的士卒,你们大权国,如何可以顺利地击败元军?”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包括你文天祥文大人在内,还有李庭芝、李芾、张珏,以及战死在扬州的姜才,还有许许多多义士们,为了抵抗元军而付出的血泪。” 赵权一边说着,一边挽起依然跪在地上的文天祥,指着帐外远处的临安城,继续说道:“可是啊,文大人,这些血与泪跟临安城中的赵宋皇室有关吗?”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还在临安城中,希望可以利用城中百姓的性命,向我等要回他们已经失去的权势,希望可以重新拥有曾经的荣华富贵。 你可知道,最希望赵宋复国的人并不是你,而是这些蠹虫啊!” “请国主允许,文某人愿独自入城,说服他们放弃宗亲身份,举城而降!” 贾似道轻斥道:“胡闹,你这一去临安,九死无生!” “哼,人生自古谁无……” 赵权拍了拍文天祥的肩膀,摁住他满腔的慷慨。 “文大人,如果死可以解决问题的话,那么我们站在这作甚?看风景吗?” 文天祥有些茫然地看着赵权,为留名丹青而无视生死,这不是你所赠诗稿的最大寓意吗? “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呵呵,你们都死得其所了,万千百姓怎么办? 为报君恩不顾你衣食父母的死活了?可是,凭什么要让天下的百姓跟着你们去报君恩?你们又凭什么来决定他们的生死?” 文天祥脸上胀出通红之色,嚅嗫而言:“国主此言,有,有辱斯文。” “文大人!”赵权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敬重你的为人,我也知你忠贞不二。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在为谁而奉献自己的忠诚?” “是这个国家,还是赵宋君王,或是天下的百姓? 忠君与爱国,文大人,你分清楚了吗?” 赵权一席话,如震耳发聩,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 忠君与爱国,有区别吗? 自古以来,国,便是一家之国;天下,便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君王,为天下之主,从坐在皇位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代表着这个国家,就拥有着统御天下的权力。 刘秉忠眼中,精光微闪。 君权神授,这是儒家赖以生存的根本思想,难怪国主始终不肯在大权国境内推行儒学。 可是,若不奉行君权至上的理念,难道要去鼓励普通百姓的反抗意识吗? 国主,这是要变革天命? …… 潭州城前。 透过依然遮天蔽日的烟尘,伯颜眼中,难掩惊骇之色。 身后的潭州城墙,竟然已经塌下了数丈有余。 身边,被惊吓的战马发出一声声惨厉的悲鸣。士卒们一边怒斥战马,一边惊呼着。 “城墙怎么倒了?” “炸药,是炸药!” “哪来的炸药,谁埋的?” “不可能是炸药,会不会是天爷降下的旱雷?” “人被压住了,要不要去救他们啊?” 杂乱的砾石堆中,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哀嚎。伯颜根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被埋在其中。 还好,倒塌的并非城门楼,陛下应当无恙! 伯颜稍稍地松了口气。 数丈倒塌的城墙,令潭州城的防守出现漏洞,但还不致命。 只要击溃城下的这些正在退败的权国军队,只要陛下能在城中组织人手堵住那个缺口,此战依然有获胜的希望。 想炸毁一段城墙,伯颜根本算不出到底需要多少的火药。他已经来不及去搞明白,权国军队是如何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在城墙之下埋设如此巨量火药。 心底深处涌出的一丝慌乱与愤怒,被伯颜强行摁住。身边掌旗亲卫,急摇令旗,重整已经慌乱的军阵。 敌兵正在撤退,只要能抓住战机,一次有效追击后,伯颜有充分的信心重挽颓势。 可是,将士紧张的情绪可以用军令强行疏解,战场上受惊的战马却不易安抚。 不远处,又一支权军骑兵飞奔而来。 这是一支从后阵突袭而前的千余骑兵。 伯颜匆忙回头一看,城门楼上去没有任何预警的令旗出现,他心头又掠过一丝疑虑。 顾不得重整战阵了,令旗再摇,伯颜被迫发出各自作战的指令。 两支军队,终于绞杀在了一起,却不是以伯颜所希望的方式。 又有两支敌骑飞速奔向战场。 权军后方,突然传出一阵极为怪异的唢呐声,不仅铿锵有力,且荡人魂魄。 已显败势的权军前阵,突然齐齐转身,配合着突袭将至的骑兵,向元军反杀而来。 无论步骑,权军士卒都是进退有据,配合默契。十余人一组,三组一队,三队一阵。彼此分工明确,有人主守,有人主攻,有人主射。 火炮,又开始被往前推进。 伯颜心下大急,若是不能将敌军火炮挡在城头两里之外,那么坐镇于城头之上的陛下,危矣! “全军押上!”伯颜一声怒吼。 身后,最后两支千人队,从伯颜身侧泄向战场。 刀光箭影之中,两支军队陷入全面的酣战。 有炮弹自头顶掠过,炸向城门楼,虽然并未带来损害,却让伯颜的心头更加慌张。 “不好,敌军火炮打到城里去了!”一个亲卫惊呼道。 伯颜愕然回望,一丝袅袅黑烟,在潭州城中飘然而起。随即成为一股,而后化成了十数股。 不是火炮!权国军队的火炮虽然厉害,但射程绝无可能如此之远。 有人在城里纵火? 这一次,伯颜无论如何都没法掩饰脸上的惊惶之色。 宋军撤离之后,伯颜亲自在城里巡视,几乎走遍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根本不见一人一卒留下。如今潭州城内,还有两万多正在歇息的元军主力,还有陛下的五千亲卫军,即使有一两个权国的奸细隐藏,也不可能同时燃起十几股的大火。 这些敌兵哪来的? 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底里冒出来的? 伯颜隐隐有所猜测,却根本来不及深思。 他焦虑的目光在城头上不停巡视,却已经看不见忽必烈的身影,也得不到任何的指令。 “撤,撤回城去!” 伯颜怒吼一声,双腿猛力一夹,率先冲向城门。 身后战场,元军大乱。 一过城门,伯颜打马顺着马道直奔城头,回首匆匆一瞥,城内四处都是喊杀之声,火势渐大,却未漫延。 被烧的,是元军的粮仓! 伯颜心里一阵冰凉。 “陛下——”看着城头之上,只有稀稀拉拉的三五个士卒,伯颜陷入了彻底的迷惘之中。 陛下亲自领兵,去平定潜入城中的贼敌吗?可是为什么放眼望去,却寻不到他的九斿白纛? “陛下,哪去了?”伯颜拎起一个兵丁,怒声问道。 “不,不知道。陛下只是留下我等几个,等候元帅归来。” 伯颜扔下被提起的兵丁,茫然地看向城前已经混乱不堪的战场。 想让已经与敌兵交错混战的军队,从战场上脱离回到城中,本来就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现在,竟然得不到城头一弓一箭的支持! 城内城外,喊杀声、吼叫声、哀嚎声、悲鸣声,与飚飞的鲜血、滚滚的浓烟、斗乱的扬尘,死死的纠缠在一起。 在那一瞬间,伯颜耳朵轰鸣、眼间一黯,失去了任何的听觉与视觉。 大势,已去! …… “潭州战报——” 陈耀手上捏着一份情报,大声叫喊着直接闯入临安城外的中军大帐。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住陈耀高举的右手。 “直接念出来吧。”赵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所有的战事、数十年的辛苦,也许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刻。 陈耀抖了抖手中的情报,清了清嗓子,念道: “昨日凌晨,我军利用在撤离潭州时挖设的地道,于潭州南城墙之下,埋设火药三百斤,炸毁城墙二十余米。 趁元军慌乱的时候,踏白军利用另外的地道,直接潜入潭州城内,焚其大半粮草。 内外夹击之下,大败元军潭州主力。 此战斩杀元兵三万余人,俘两万余,其余溃逃。”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喜之色。 欢呼声在帐内同时响起,胜利终于来了! “但是——”陈耀拉长的语调,让大伙儿心里一紧。 “忽必烈与他的五千亲卫,在城破之前已经逃离潭州西去,未能及时阻挡。李毅中军长,自请国主责罚。” 忽必烈跑了? 大帐之内,兴奋声突然平息,片刻之后又响起埋怨的议论声。 “怎么会让忽必烈给跑了?” “李毅中派人去追了吗?” “也不能怪李毅中,兵力有限,估计他根本腾不出人手,围死潭州。” “忽必烈亲卫军,无论装备还是战力,在元军中都是首屈一指,他为什么不留下死战?” “粮草焚毁大半,就算得一时之胜,忽必烈终究还得放弃潭州,如此也好!” “我觉得,还是得不惜一切代价,追杀忽必烈,否则必将留下后患!” 待得众人停止了议论,赵权才摆摆手,说道:“跑了就跑了吧,告诉李毅中,此战有功无过!” “他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肃清潭州周围溃逃的元军,以及处置投降的俘虏。同时,责令李毅中,安抚好共同参战的宋军。 告诉李毅中,既然让他负责潭州之战,就不要有所顾忌,他可全权处置各项事务。 但是,明年开春之后,荆湖南路的春耕,必须得到全面的恢复。所需一切的人、财、物,尽可能予以满足。 在此前提下,若有余力,可派遣一支军队,尾随忽必烈向西。不可与之缠战!” 刘秉忠笑着问道:“国主,这是想让忽必烈先往云南探路?不怕忽必烈在云南坐大吗?” 赵权满不在乎地说道:“当初,元军兵力数倍、数十倍于我时,我尚且不怕。更何况现在不过万余残兵。” “我倒是希望,他真的可以在云南立足,说不定会给我们带来一些惊喜。” “可是,真的不管忽必烈吗?”陈耀犹豫着问道。 赵权摇了摇头。 “平定天下,我不是为了忽必烈。 抛弃中原百姓之后,忽必烈不过是一个实力有些强横的贼寇;抛弃江南之后,如今无非一个落魄的流寇。 不追也罢!” 一个流寇? 刘秉忠看着赵权,心情无比复杂。 一个自己曾经倾力扶持的君王,一个准备问鼎九州的蒙古天骄,如今却沦为了一个流寇。 自己是该感到懊恼还是该觉着庆幸? 确实,早已被漠北蒙古人视若叛族的忽必烈,没了中原汉人百姓的支持,没了江南财富的支撑,哪怕顺利逃到云南,又能翻出什么波浪? 赵权挥了挥手,似乎把滞留在大帐之中,忽必烈的最后一丝影响驱散。 “现在,咱们可以集中精力,开始对付临安了!” 十天之后,从潭州与饶州押解而回的一些元军将领被送入临安。 忽必烈不仅放弃了临安的守军,也放弃了饶州的军队,更是在潭州城破之前,弃数万依然在战场上苦战的士兵率先逃离。 得知这些消息的临安元军,彻底丧失了最后的斗志。 而在诸多手段尽用之下,谢太后被迫再次发布投降诏令,愿意放弃皇族身份,只求一个平民的身份与待遇。 荣王赵与芮与少数故宋王公大臣,依然在四处串联、说服守军,坚持要求大权国答应他们的条件。 这些人的行为,终于激怒了大批已经断粮的临安百姓。 一场突发的爆乱之后,临安,降了! 【全书终】 后记 陈耀拖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进入依然矗立于临安城外的中军大帐,扔在赵权面前。 “放开我,你们,为什么要捉我?”男子一身破烂衣裳,涂满黑灰的脸上,有一双颇为秀气的双眼。 只是,这双眼中此时流露出的神色,充斥着恐惧、哀求与慌乱。 “谁啊这是?”赵权奇怪的问道。 陈耀挠了挠头,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有人一口咬定,他就是真金。可是又有人怀疑他根本不是。我现在也有些糊涂,只好拎过来给你们瞧瞧。” “我,我不是啊!”那个男子神色愈加惊惶。 赵权看向刘秉忠。 刘秉忠抓起一块抹布,在这个男子脸上用尽地擦了擦,后仰着头,有些疑惑地打量一番。 “我离开开平至今,已有十年。当年真金不过十六岁,如今这位……”刘秉忠皱着眉头说道:“倒是有七八分相似,不过确实看不出他是否就是真金。” 那男子滚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真的不是真金啊——” …… …… 十年之后,大权国华夏三十二年,夏七月。 嘉禾屿。 微风轻轻拂过筼筜湖面,数只白鹭轻巧的在波光荡漾的水上滑动。偶尔有白鹭低头轻点波纹,再昂起身子时,便叨着一只小鱼傲然而去。 十数幢宅院在湖边北岸一字排开。 宅院并不显得华丽,却各自静谧。 挂着“赵宅”的院子中,二楼书房内,两鬓已霜的赵权,看着窗外,蓝天之下飘然远行的朵朵白云,掩上手中书卷,长叹一声:“就这样吧——” “怎么了?”屋内正在收拾书柜的赵子矜,诧异地问道。 赵权摇头不语。 “你不放心益儿吗?我也有点不放心,要不咱们去金陵看他可好?”子矜挨在赵权身边,轻声说道。 赵权身子微挪,让出半个座位给子矜坐下,而后搂着她的身躯,悠然说道:“这个江山是咱们的,但终究是他们的。益儿二十岁了,到了该他承担责任的年纪,我没什么不能放心的。” “你把国都从旅顺迁至金陵,不就是为了看他稍微方便点吗?” “从嘉禾屿坐船,到旅顺或是到金陵,时间上又能差几天?我既然把皇位让给他,自然就不会再去金陵,让他觉得是在当一个傀儡皇帝。” “那,以后都见不到益儿了?”子矜语气惆怅,歪着头靠住赵权的肩膀。 “你傻了,我是他爹!要看也是他来看我!” “那他要不肯来呢?” “不来就不来吧,咱们不是还有一堆的邻居吗?” 子矜嘴角微撇,“你说你不想成为孤家寡人,所以卸了大权国的皇位。并且为你的那帮老兄弟们在我的嘉禾屿上盖了一堆的别院。可是现在,人都跑光了啊——” “李勇诚一家去了台湾,当他的新北王去了。王铠还在收拾台南,准备当一个高雄王。 梁申以青海王身份去了西北。 大岩恒留在他的萁国。 侍其轴留在了南京府兼着他的北海王,刘秉忠自愿去了日本石见努力想挣一个长崎王,贾似道被你赶去琉球为王。 权承仁正在云南遍地搜寻忽必烈。 陈耀带着小诃去了南洋,发誓没捞个南洋王,决不回来……” “南洋确实得有人镇守,否则……” “你不是说,不理国事了吗?” 赵权面露苦笑,“不理国事,那我又该理什么呢?” “你不是说,要陪着我在嘉禾屿种花种草、养牛养马吗?” “要不,咱们再要一个孩子?”赵权突然正色说道。 子矜扑哧一笑,眉色之间显出一些红晕,“我的国主啊,你真的已经无聊到这个地步了吗?” “你看啊,我一直到现在,才一儿一女。咱们还可以再要个第三胎,这一次,无论男女,我既不让他当皇帝,也不让他到处乱跑,就留在咱们身边,给咱们养老……” “你想沁沁了?” 赵权神色微微恍惚,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又有多少年,没见到沁沁了? 当年自己捧在掌心都怕颠坏的那个闺女,如今却在西域甘受风沙之苦,与自己已是隔若天涯。 几位功勋元老之中,只有辛邦杰拒绝接受封王,一直镇守在旅顺。但是辛德勒在列维等人的支持、或者说是怂勇之下,终于开始发动西征。而赵沁,竟然以敌烈部族长身份,亲自率领一千敌烈部族兵,参与辛德勒的西征。 “都是一群白眼狼啊……”赵权喃喃地说道。 “或是,想赤玫蝶姐妹了?”子矜有些不解地说道:“你娶了她们,却任她们留在多泉子,这样其实挺不合适的。让人以为,以为我……” “不关你的事。让她们从草原来嘉禾屿生活,那是在折磨她们。” “可是……” “要不,咱们去西域转转?” “啊?” “不,其实没必要去那么远,去叶密立就好!” “去那干嘛?” 赵权喃喃的说道:“上辈子走的匆忙,这辈子一直在匆忙地走着。好歹现在有了我自己的时间,可以过一些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你说什么?” “嗯,我的意思是,咱们得出门,去看看咱们的国家有多大。去叶密立,去……” “你,这是要去找沁沁?” “嗯,啊?噢,当然,辛德勒现在差不多到了和林,估计再一个月可到叶密立。咱们从河西走哈密,倒有可能在那与他们碰面。 不过,得快点。 明天,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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