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盛唐陌刀王》 作者:夜怀空 内容简介: 一场大唐盛世的际遇,自由搏击选手李业附身为大唐李嗣业,一个尚未成为陌刀将的男人。从盛世长安到安西四镇,从里坊曲巷到大漠边城,灭吐蕃,平突厥,征大食,男儿当赤膊奋起,当嗣业者,人马俱碎! 第一章 从擂台打到长安城 昆仑决世界极限格斗决赛西安分会场。 李业坐在休息室的长凳上,肩上搭了一条白色的毛巾,经纪人推开门朝他比了个鼓励的手势说:“准备上场了,李业,不要有心理压力,打平就等于胜利。” 李业抬起头,向经纪人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耳边已经响起大赛主持人的报幕声: “首先出场的是我们来自本地的搏击拳手,李业,他的战绩是三十五胜,十三平,六负。上一场战胜了梅里亚获得晋级。” 李业走出了休息室,从进入会场的通道口走出,举起坚实的臂膀,将两个红色拳套在头顶拍了拍。他在观众的欢呼声从通道走向中央,翻身进入格斗笼。 “红方出场的是上届昆仑决的总冠军戴维特·奇利亚,奇利亚在他这个公斤级的领域内达到了完美的和谐……”比赛会场主持解说的嘴不停的嘚啵着,烦到李业恨不得拿马桶吸封住他的嘴。 奇利亚从对面出场,会场上响起更激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这是个格鲁吉亚的大胡子,他笑容可掬地走过看台,翻身进入笼中,站在了李业的对面。 裁判站在两人中间,先检查了两人的护齿和拳套,讲清比赛规则,然后迅速一挥手:“fight !” 李业和奇利亚握拳对峙,奇利亚率先出手,试探性地挥拳,李业格挡之后迅速还以左勾拳,奇利亚来一记重踢,两人几次交锋互有得手。 场馆外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仿佛是在一瞬间汇聚而起,蜿蜒而下的银光闪电绕过避雷针,击中了场馆的圆顶。 李业的胸口一阵烦闷,他举起双臂格挡着奇利亚的几个连击,然后时间定格,身体麻木,整个场馆倏然陷入漆黑中,在这光明与黑暗交界的一刹那,一记猛烈的勾拳击中了他的脸颊。 他重心失据向下摔倒,但却迟迟接触不到地面,仿佛整个人落入无底深渊。 他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要挣扎,四肢却异常沉重,无法动弹。 李业身体停止了下落,他侧躺抬头望向四周,整个空间里漆黑到没有一丝光线,没有嘈杂的人声,没有绿色应急灯亮起,没有手机的闪光灯,他仿佛和整个世界断绝了联系。 也许只过了一秒、一分钟、或是一小时,他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 晨曦般的亮光终于从他的眼前出现,仿佛水墨画一般晕染开来,他的眼前出现了神奇的影像,比vr眼镜虚拟影像带来的视觉感官还要清晰。碧空,悠悠白云,青灰的墙壁和青瓦,钟鼓楼飞檐下悬挂的铜铃,层叠错落的楼阁,还有朱红色的门柱和琉璃色的门额楹联,上面写着“开化坊”三个繁体楷字。 这画面太真实了,不像是宽荧幕造成的视觉效果,因为远处的青石道,近处的黄土延伸到了他的身下,接触土地的感觉踏实而且亲切,他又被拽回了人世间。 “阿兄,快还手啊!” 他尚不清楚这声音来自何处,胸口已被猛击了一下,葛布裤腿加草鞋掀起的尘土直欲眯眼。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海市蜃楼,这是有人在打他。 李业猛地伸出双手,将穿草鞋的脚拉扯到怀里,踢他的人哎呦声倒在地上。他双手猛托黄土站起,只感觉身后有两人挥拳在背上挠痒痒,他头也不回直接来了一记后踢,将一人像沙包踹了出去。 正面扑来一人,挥起拳头连珠炮似地朝他脸上砸来,李业竖起双臂曲肘抵挡,这人飞速打了五六拳,李业岿然不动,对方稍一松懈,李业一记直拳便捣了过去,直打得此人鼻骨塌裂,牙关松动。 他讶异地收回拳头看了看,居然没有了拳套,这一拳打出去的力气也增大了不少。这些和他对打的人没有任何搏击经验,只是街头混混式的死缠滥打。 “没有拳套更好,我打残你们!” 对面扑来一人,在空中做出非常漂亮花哨的踢腿动作,系在脑后的幞头脚都飘了起来。李业从容地侧身躲过,面朝对方来了一记扫腿,这一脚踢得非常高,扫中对方的脸颊使其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在专业搏击比赛中,扫腿通常是不敢踢这么高的,第一重心不稳,第二动作幅度大,给对方缓冲的时间也长,灵活的对手不会给你踢中的机会,反而会让对方找到反击机会。 但是李业的心中毫无压力,因为这是一帮门外汉,怎么舒服怎么来。 经过一轮对战,站立的人只剩两个,穿着圆领葛衣袍弓起身体,黄脸涨红,把胆怯写在了脸上。 “好!” 旁边街上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李业扭头望去,只见一个被绑缚的胡人骑在马上,前后各有三骑身披细鳞扎甲的武夫押送。 这胡人脸盘圆胖,眼睛眯做三角,梳着汉式发髻,唇角处胡须浓密乌黑弯曲下垂,下颌上的短髯用红丝线扎出三段辫子。 “这郎君踢打的手段真是漂亮,比我们突厥人的摔跤都好看,哈哈。” 胡人胖脸笑起来很是讨喜,小嘴小眼聚成了包子。那绿豆大的眼中瞳孔聚焦收缩,看似嬉笑却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心情。 几名武士押着那胡人在都亭驿外下马,驿站院落前的空地上停着十几辆牛车,还有一些装运的货物。胡人下马后,挣扎着身上的麻绳,还不忘把猎奇的目光投向李业。 两名细鳞甲武士似乎与胡人关系深厚,笑着与他提醒说:“安将军,你可心真大,明天进宫,就要被杀头了,咋还能对一个当街耍把式的感兴趣?” 安将军毫不在意地笑道:“我若是被朝廷处斩,就算是愁苦也无济于事。我若是能逢凶化吉,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没有兴趣。刚才卖艺的打那两下子很不普通,虽然简单粗暴,却是很实用,没有半点儿的花巧儿。” 李业兀自发呆,他总算是找准了自己的身份,因为身后放着两把石锁,一个石担,都是用来炫耀肌肉举重的器械,瞧这架势,顶多就是个杂耍买大力丸儿的。 他迷茫地回头看了胡人一眼,目光被更新奇的东西吸引了过去。眼前这条石砖铺就的朱雀街,被笔直的坊墙圈成了一道通衢大道,直往尽头的皇城。他转身朝南遥望,远处是庄重气派的明德门城楼。 他双眼中充满流光,左右转着圈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心中掀起的波澜堪比惊涛骇浪。坊门上的铜铃,都亭驿的楼阁飞檐,朱雀街奔行的马车,一个个穿着圆领袍戴着幞头的男人,一群穿着襦裙留着高髻的女人,熙熙行人游走来往不息,如同敦煌中繁华盛景的壁画酝酿成真,这一切在他的面前如此清晰。 这不是什么3d复原图,这是真真正正的长安城,那个让人魂牵梦绕三千年的帝都长安城,这些人都是大唐长安人。 他猛然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身上的麻色葛衣,抬头摸到了头上的幞头巾,原来自己也是大唐长安人中的一员,他的嘴角挤出苦笑,这玩笑是不是开得太大了,一记勾拳能把自己打到一千多年前的长安? 站在他面前握紧拳头虎视眈眈的两个家伙,一看势头不对,连同伴都不顾,相互扶持着往远处跑去。 李业松懈下来,收起自由搏击的握拳姿势,只感觉身后有人拽他的裤子,扭头看见一个岁的小姑娘站在身后,眼波湿润欣喜地喊他:“阿兄。”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难处置信,他没有得到身体原主的任何记忆。 小姑娘也许也看到哥哥眸子里的波光带着的生疏和陌生,畏怯地倒退了两步。 远处急匆匆跑来几人,是金吾卫的巡丁和坊间武铺的不良人。闹事的混子们支撑着从地上趴起,连忙四散奔逃。李业也预感到危机,但他的家当和小姑娘还在这儿,怕是躲不掉了。 转眼间几人已经来到他面前,穿着青黑布背甲的金吾卫兵丁,手中按着刀柄,指着他说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夫,但敢在街上行凶滋事!给我拿下,带回去鞭笞!” 李业没敢轻举妄动,听口气他们就是长安的差人了。他只能任由对方把麻绳套在脖子上。 第二章 不良帅张小敬 李业被金吾卫和不良人押着绕过兴化坊,有一匹刚经过跋涉的健马在黄土路面洒下一大泡马尿。他路过此处时,停留了片刻,在浊黄的液体表面看到了倒影。 面孔方正,睫毛很长,眼睛也很狭长,身体很是健壮,比他这个专业打拳的人肌肉还发达。怪不得刚才打那两下子感觉很利索,原来是优秀软件和超强硬件的结合。 金吾卫的兵丁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下:“吓,还真有拿尿照自己的,你再照也是一副瓜怂样儿。” 李业一边往前走,妹妹一路跟着跑在身后哭,小姑娘的脏手把眼腮下面擦出黑道道,踉踉跄跄让人心酸。 “等等我,阿兄。” 他无奈停下脚步,那些不良人又要推他,不过却未能推动他半分,李业转身俯下腰,把妹妹抱起来搁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从坊东门走出一人,头戴幞头,脸上有道伤疤,正好从右眼的位置划过,使得他的眼睛变成了翳白色。此人穿着墨绿色的圆领袍,腰间别着根木棒。押送他的不良人们见了此人,都称呼其为敬郎,神态也很恭敬。 张小敬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问:“这人犯了什么事儿?” 不良人赵鲁凑到张小敬身边说道:“此人违背禁令,在开化坊门口圈场卖艺,与几个街头混混私衅斗殴。” 李枚儿被张小敬的冷酷相貌给吓住了,坐在哥哥的肩膀上慌着把脸扭到一边儿去。李业不由得多注意了张小敬几眼,此人不怒自威,身上有百战悍兵的杀伐气质,就像被鲜血染红的白雪,干净却不乏浓烈冷酷。 张小敬只是挤出一点儿嘲弄笑意:“违禁摆摊,寻衅滋事不过关押几日,使五等笞刑,不能威慑犯事者,用杖击才好。” 果然这位不良帅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还嫌小竹板打屁股不够劲,还想让李业受杖刑,大棒下去伤筋动骨,身体弱点儿的估计能当场毙命。 接下来是大唐便衣队队长对违法人员的例行询问:“你姓甚名谁?籍贯何地?为何流窜到长安?” 李业哪里知道,只好扭头去看妹妹:“咱是哪里来着?” 李枚儿脆生生地对兄长说:“是咱京兆府高陵人。” 李业又问:“阿兄叫啥来着,妹妹叫啥来着?” 李枚儿神情紧张,泫然欲泣,小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悲凉:“阿兄,被刚刚那几个家伙打坏脑子了吗?你叫李嗣业,我叫李枚儿,咱俩是一家子啊。” 李业先是一愣,随即认同地点了点头,他正愁于该如何解释,妹妹枚儿已经给他找好了借口。 张小敬抱着怀疑态度冷眼旁观,这人目光敏锐,行走无碍,且无任何语句颠倒现象,看上去很健康,怎么就单单打坏脑子失忆了。 李业开始咂摸自己的新名字,李嗣业,听起来很熟悉,似乎在他的记忆中产生过印象。哦,想起来了,出生在京兆府高陵的,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个名字好像属于开元时期的将领,陌刀玩得特别溜。不过并不算出名,无法与中唐时期的名将王忠嗣、高仙芝、张守珪、哥舒翰、郭子仪、李光弼等人争夺光辉。 竟然穿越到发迹前的唐将李嗣业身上,这个结果不算好,也不算坏。大唐从开国起就开始四处征战,经过唐太宗灭吐谷浑,灭东突厥,唐高宗灭西突厥,灭百济,灭高句丽,到了开元年间还在四处征战四处灭,仿佛打倒一个敌人就有另外一个敌人站起来,永远没有停歇的日子。 这个时代的军人算是高危职业,况且历史上李嗣业好像就是死在讨伐安史叛乱的过程中。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改变自己的人生历程,不过眼下,应当先在长安城立下脚跟再说。 “走着!” 张小敬等人押着李嗣业往宣阳坊而去,途经崇义坊的街道,突然间远处的鼓楼上响起急促的鼓声。 张小敬等人迅速停住脚步,警觉地竖起耳朵转身朝向鼓声传来的方向。 “这是哪里来的鼓声!”张小敬拧着眉头问。 “敬郎,应该是长兴坊那边传来的。” 张小敬当即下了决定,扭头命令两名不良人:“陈志,许光义,你们押着这个人送到县廨交差,其余人都跟我来!” 张小敬说罢解下身上的大棒,其余不良人和武侯也都将大棒提在手中,跟着张小敬往长兴坊而去。 李嗣业好奇地扭过头,朝远处高耸的鼓楼看了一眼,上面并没有灯,只是鼓点的声音已经落了下去。 他被身后的陈志推了一下:“看啥,快走,别耍花样!” 李枚儿坐在哥哥的肩膀上,紧搂着李嗣业的脖子,神情变得特别紧张。李嗣业活动了肩膀将她颠了颠,朝宣阳坊的万年县廨而去。 张小敬一伙人冲到长兴坊的武侯铺附近,只见几个武侯行走踉跄,相互搀扶,有人身上甚至挂了彩。武侯长坐倒在地上大喜,喊道:“张小敬,来得好,贼人往南边去了!赶快去追!” 张小敬向前踏出两步,转过身回头说道:“贼人是谁,是否有名号。” “常横生!是最近长安城中盗抢孩童的惯犯。” “追!” 众人立刻兵分三路,分别朝光福、永乐、永宁、三个坊的方向追去。 长安城的鼓楼分布在各坊之中,属于武侯铺的管辖范围,鼓楼的作用是为了宵禁制度的执行。每当夜幕降临,一更过后,大明宫丹凤门五门关闭,门楼上敲响幕鼓,声音传播到长安街道上,街鼓楼敲鼓,随之各坊的鼓楼敲鼓,坊门关闭,整个长安城陷入沉睡之中。 当然鼓楼不止有宵禁的作用,还能用于捕盗,但凡坊区内发生恶性刑事案件,嫌犯逃走及武侯力量不足以威慑暴徒,便可登楼击打急促鼓点,呼唤附近的武装力量前来支援。以及通知其它各坊实行警戒。 一旦鼓楼敲响,四周各坊均会警觉,武侯们值守坊门防止嫌犯进出,嫌犯想不引入注意,只能从街道上逃窜。 张小敬领众人一路向前追索,追了大概三个坊的距离,他猛然停住脚步,意识到嫌犯向南门逃窜只是虚晃一枪。 不良人们险些撞到他的身上,纷纷停下脚步。 他转身对众人挥了挥手:“我们可能上当了,回去追。” …… 不良人陈志、许光义押着李嗣业从崇义坊前的街道往宣阳坊赶去,两人步子懒散,口中扯着闲篇,先前还对李嗣业推推搡搡,但张小敬们一走,他们似乎感觉两个人不足以威慑这个身高体壮的家伙,只是小心地领着李嗣业往前走,说话也没底气了很多。 他们行至崇义坊门的街口,陡然门中疾走出一名汉子,身上背着葛布袋,袋子鼓胀晃荡,像是装着猫狗类动物,正在不安分地挣扎扭动着。 这汉子警觉地看了他们一眼,便迅速把头扭向一边。不过他的面相很有辨识度,缺了半只耳朵,脸颊有疮疤,圆领袍衣襟解开,露出胸口刺青,是两行壮胆的字: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惧阎罗王。 此人面上稍有些红润,呼吸也不太均匀,显然是剧烈运动奔跑过。 两位不良人还算有职业素养,看出了此人的行迹可疑,两人对视了一眼后,约同将腰间的木棒抽出,指着这汉子喝道:“等下!那个坊的,报上名来!” 汉子嘴角抽起,冷笑一声,把身上的布袋扔下,把双手高举在空中。两位不良人没有察觉到危险,走上前来一人拍打着汉子的脊背,另一人去搜查布袋。 李嗣业总感觉这汉子相当危险,身上有种凶悍气息。他尚未来得及提醒两位,汉子猛然掀起袍子下摆,从裤腿上抽出障刀,对准陈志的肚子一下扎了进去。 打开袋子的徐光义惊骇地看见了里面的货物,是个被破布塞嘴梳着总角眼泪汪汪的女童。他触电般扔开了葛布袋,下意识提起木棒防御。 嚓! 木棒被锋利的障刀截成两段,许光义睁大眼睛凝立在当场,脖颈上渗出一条鲜红的细线。 第三章 一招制敌是常态 李嗣业下意识先做的,就是捂住妹妹的眼睛,然后有些愣神地站立在一旁,杀人和打拳不同,他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只看到凶手割喉的动作十分流畅,几乎有了庖丁解牛的熟练度,堪称技术与美感同时拥有。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那就是他这身为之自傲的搏击技术,在这个人面前似乎没有作用。如果他的拳头不能一击毙命,下一秒他就会被人削断脖子。在这个冷兵器与侠义同在的时代,一切规则,一切藩篱都没有作用,没有裁判,没有哨子,没有公平回合,更没有记者的闪光灯和公证方,李嗣业若想活下去,活的更好一些,就得忘掉搏击赛上的那些条条框框。 李嗣业背着妹妹静立在一旁,默不作声,他认为没必要去招惹这样凶险的汉子,还是先保住性命吧。 汉子把染上鲜血的刀锋在袖子上擦拭干净,低头看了看,倒地的两个不良人一伤一死,陈志看上去被捅得血肉模糊,实际上他并未伤及要害,只是血液汨汨流出。倒是许光义一刀便被斩断了喉咙,死得不能再死。 汉子把刀插回鞘中,抬步走向麻袋,袋子中的女童停止了挣扎,可能是被这凶恶的男人给吓坏了。。 他把麻袋用绳子封住背到了肩上,突然看到了双手揽着李嗣业脖子坐在肩上的李枚儿,眼睛闪烁出新奇的光芒,仿佛是淘到了什么宝贝。 汉子笑道:“兄弟,我看你也是个乡下苦力人,长安物贵,没有钱你根本活不下去,你身后背着的小妮,卖给我,我给你五百个钱,今年的口粮就有着落了。” 李嗣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汉子随即笑着说道:“也罢,我也不强求。” 他虽是这样说,却把右手摸到了刀柄的位置,李嗣业骤然身上汗毛竖起,连忙把李枚儿从背上放下来问:“多少钱?” 汉子去摸刀鞘的右手收回,很自然地双手抱胸说:“我不是说了吗,五百个钱。” 李嗣业很执着地讨价还价:“七百钱,不能少。” 汉子笑容中透出轻蔑的狡狯,把手伸入衣襟中摸索。这对李嗣业来说,就是绝妙的机会,他骤然间扑身而上,直拳猛掏敌手面部,紧跟着屈膝撞击在对方的胸膛上。汉子猝不及防,手中的铜钱洒了一地,直直地向后摔倒在地。 李嗣业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跪在汉子的胸口上连续掏了他五六拳,直打得此人满脸鲜血。估计这就算是一只大虫,怕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李嗣业依旧不放心,把这家伙的刀从腰上解下来,一把扔到了远处。 汉子的口鼻中污满了血浆,却剧烈地喘息着,面孔中露出狰狞无奈的笑。妹妹李枚儿站在原地呆滞地看着哥哥搏斗,既没有鼓掌,也没有害怕。 张小敬带着几名不良人疾冲了过来,把李嗣业团团包围,众人手中的大棒指着他,好似他只要有轻举妄动,就要高举双手劈下去。 张小敬蹲下来,探了探许光义的鼻息,看起来已经断气,他又走到陈志身边将他翻开,胸口处有一个血洞,正汨汨地往外流淌血液。 他转身对不良人们招了招手说:“快把陈志抬到县衙里去,他还有气,请大夫为他诊治。” 两三个不良人依旧警惕地盯着李嗣业,虽然他高举着沾满血迹的拳头骑在贼人身上,但这正说明此人和贼人同样危险。 张小敬伸手把不良人推开,站在李嗣业面前拱手说话:“在下长安万年县不良帅张小敬,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李嗣业豁然开朗,这是按照礼节来重新认识对方,他连忙从贼人的身上站起,身高要比张小敬高出半个头,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拱手还礼:“在下京兆高陵人李嗣业,拜见不良帅张大人。” 张小敬不为他的称呼有错而恼火,笑着纠正说道:“我们这些底层的小吏是不能称之为大人的,你可以称呼我为小敬或者敬郎。” 张小敬吩咐手下人把贼人扶起用绳索捆缚,把装在布袋中的女童解救了出来。 一名不良人把扔在街上的障刀捡起,走过来呈到张小敬手中说道:“敬头,这是贼人所持的兵器。” 李嗣业的视线停留在裹牛皮刀鞘的花纹上,这柄刀如斯锋利,刚刚也只是见到贼人出刀的一瞬,那闪烁的寒光实在是把他震慑到了。 张小敬左手握刀柄,右手握鞘,缓缓将刀锋抽出,刀面平滑如镜,倒映着人的脸。刀背有小拇指般厚度,锋刃呈双棱。看上去这把刀被保养得很好,刃口薄如蝉翼。 张小敬以一副行家的眼光点了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敲击刀面,立刻发出细长的铮声。 “不错,这把障刀是用一把折断的横刀重新回炉打造的,真正的镔铁,比一般的障刀要好。” 他合刀入鞘,捏着刀柄递向李嗣业。 李嗣业愣了一愣,他刚刚是对这刀很感兴趣,但没想到公差会把刀送给他。 “拿着吧。”张小敬说道:“按照战场上的规矩,这把刀就是你的缴获品,我看你也挺喜欢它。” 李嗣业没有推脱,双手郑重地把刀接了过来,低头顺手挂在了腰间。 两人在前方结伴而行,张小敬侧身指着被搀扶拖拽的贼人说道:“此人叫常横生,专干诱拐捆绑女童的勾当,贩卖到洛阳的教坊中去,从此以卖身为业。我万年县张榜抓捕此人已久,今日多亏兄弟出手,才能将此人绳之以法。我带你去禀报县尉,自然有花红奖赏。” 李嗣业想起了刚穿越过来时的情形,不是被地痞骚扰,而是他身后放着的石担,石锁,还有铁锤和大石,那分明是个街头卖艺的家当。他打拳的时候虽然也被人围观,但街头卖艺,还是太羞耻了些。 他需要一个正当的,不惹麻烦的职业,最好能让他和妹妹衣食无忧。 他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葛布做的袍子上补丁摞补丁,还有李枚儿身上穿着的,也是很朴素的麻衣裳,破损程度连他这个哥哥都不如。 在没做将军之前,李嗣业的家庭情况很困难啊,这种情况恐怕等他在立功受赏当将军之后才能改善。 想到这里,李嗣业含蓄地笑了笑:“奖赏花红倒无所谓,只是我们兄妹初到长安,还没有个正当的营生,街头卖艺总不是个办法。” “这个简单,只要你不嫌弃,张小敬可以招募你为我麾下不良人,只是李兄你身形伟壮,膂力惊人,英雄必有用武之地,只做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是有些委屈了。” 李嗣业倒没有觉得有如何委屈,不良人再不济也是官差,是官就应当比民强半分,也不知道当了不良人,每个月能有多少钱的收入。 “没有,嗣业愿意做不良人,只是不知道每月的薪酬是多少?还有,我该怎么去报名?” 一听对方提到薪酬的事情,张小敬的脸上就有些尴尬,捏着下巴踌躇道:“每月大概差不齐有六百文,结合长安城的物价,你拮据一点儿每月还是能余下钱的。” 李嗣业听到他说话这口气,便知道这六百文算是最低收入群体的工资,估计饿不死活着也够呛。 他愿意充当不良人,首先还是对唐时的不良人组织感到好奇,这跟电视剧和动画中的剧情脱不开关系,如果这样想他恐怕就要大失所望了。不良人只是唐代治安最底层的小吏,比各个坊中负责治安的武侯级别还低,顶多算是没有编制的协警。 不过唐时的社会底层鱼龙混杂,不良人们出身于社会底层,有各种不良劣迹,方便维持治安和侦查,所以不良人这种编制外的番役,反而成为刑侦方面的主力。 第四章 成为不良人 万年县衙在宣阳坊,需要走很长一段路,没有了笞杖之刑的隐痛担忧,职业也有了安定,李嗣业的心情总算是放松下来,可以自由地观瞻长安城规划的坊市结构。 白居易说“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长安城坊市的规划,正是这座城市的特色,估计也算是现代小区制度的鼻祖了。 穿过纵街抬头仰望,龙首原上的大明宫宫墙层叠排列,殿宇上的青琉璃瓦如鱼鳞般上下错落。他不知道自己处在玄宗朝的哪一年,但看到自己面孔如此青涩的样子,应当是正该盛世的开元时期吧? 李嗣业主动探过头来问:“现在是开元哪一年。” 张小敬略微回头,表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这让李嗣业很是不安,还好他直接给出了答案:“开元二十四载。” 张小敬又接着说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安西都护府的烽燧堡当差,如今却已经是长安城中小小的一名不良帅了。” 李嗣业侧目仔细看了看他,这人身上沾染了太多肃杀血腥的气息,竟和这座长安城的繁华气度格格不入,也许是西域边塞在他身上刻下的烙印,还是他脸上的伤疤背后藏了许多苦楚,总之这该是个很复杂的人。 万年县廨有大堂朝向街道,大堂旁边就是前门,进去后有三四个院落,可容司职不同的小吏在其中办公。县尉负责两座跨院,一座用来住人,一座用来审讯和临时关押囚犯。 李嗣业和不良们停留在院子外面,张小敬亲自进去通禀。 他站在原地百无聊赖,索性欣赏起县廨的建筑布局。无论是堂房还是长亭都显得方正端庄,没有丝毫的纤巧,这大概就是唐式建筑的特色。就连门壁上的獬豸的浮雕都丰满雄壮,不事雕琢,徒有其神,不求其表。 张小敬很快走了出来,对李嗣业招了招手:“跟我去见张县尉。” 他把妹妹留在院子门口让众人看顾,跟着张小敬进入院子里。只见一个身穿青色花纹圆领袍的男子站在正堂廊上,头裹黑纱幞头,双目冷漠,下巴有浅须,这正是长安县尉张洪。 张小敬领着李嗣业上前叉手拜道:“县尉大人,就是这位李嗣业仗义出手,替我们捉住了惯犯常横生。” 李嗣业也学着张小敬的样子双手交叉,右手拇指伸出在胸前说道:“高陵人李嗣业,参见县尉大人。” “嗯?就是这位壮士捉住了常横生?该赏!待会儿去找赵主薄领取赏金花红。” 张洪见李嗣业身高宽大健壮,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人面容板正,器宇不凡,想来也没有任何劣迹,跟着张小敬麾下这些人在长安充当底层不良人,算是屈才了。 “不错,去跟赵主薄报备一下名字,以后就跟着张小敬吧。” 张县尉只是这样吩咐了一句,就算是把他的工作给定下来。两人拱手告退后,去找赵主簿登记。 赵主薄所在的跨院虽不及县尉占地宽阔,但瞧起来却很精致,张小敬带着李嗣业站在院门口叉手高声禀报:“主薄大人,张小敬带义士前来领悬赏金。” 里面迟迟无人发出声响,张小敬和他只能站在外面等候,瞧起来这主薄的派头比县尉要大得多,也确实是。主薄掌管一县钱粮,人事任命登记,相当于财政局兼人事局局长,在品级上比县尉高出半品,职权范围也大的多。若是在地方州县,县尉除了缉盗外还负责一县的武装民团,但在长安城中的万年县,万年县尉也只剩下捕盗和维持治安这项职责了。 等了不大一会儿,一个捧着厚厚文书的小吏从里面走出,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才扭头说:“赵主薄叫你们进去。” 张小敬在李嗣业耳边低声嘱咐道:“待会儿进去以后,不管赵主薄拿出多少钱,你只可取一半儿,差事比赏钱重要。” 李嗣业点了点头,其中浅意他能领会,不需要去问个为什么。别看相隔了一千多年,但在这种事情上他和古人是没什么代沟的,钱帛不论在任何时候,都是加强沟通的桥梁。 两人走进主薄办公的区域,房间的三面墙壁都被木架子和木柜所占满,架子上摆明了各种绢布卷册和纸质书卷。只在中央的空地上放着案几,赵主薄盘膝坐在蒲团上,低头握着篆笔在纸面上抄写公文。 赵主薄搁下笔,揉了揉酸困的手腕,才抬起头问道:“张小敬,带人来领悬赏花红?是谁的悬赏?” “启禀主薄,是常横生的悬赏。” “哦,”赵主薄站起来走到书卷前,便翻动卷册边说道:“等一下,我查一查悬赏册,嗯,找到了。” 他端着卷册坐回到案几前,翻了几页在上面寻找,随即出声说道:“常横生,悬赏一千六百钱。”紧接着又在下方提笔续写:“开元二十四年由……” 他抬头冷眼看了李嗣业一眼问:“你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 “哦,我叫李嗣业,京兆府高陵人。” 赵主薄继续提笔书写:“京兆高陵义人李嗣业抓捕,悬赏已发放。” “来人!” 旁边的房间里立刻跑来一名小吏,赵主薄从腰间解下钥匙,连同卷册递给小吏说:“到县廨府库取一千六百钱,捕盗奖赏。” 小吏喏了一声,自去府库取钱。张小敬趁着这个机会,提出了给李嗣业登记不良人的事情。这位赵主薄少了不了几句埋怨:“我们万年县编外小吏的人员早已超出定额之外,一百六十多号人就是一百多张嘴,每季要开支多少!张洪只知道给我找麻烦,扩充人员任人唯亲。全都是不干活吃干饭的!” 主薄稍微一抬头:“哦,我这话不是说你们,别有太多误会。” 抱怨归抱怨,主薄大人还是在县廨人员编制名册上写上了李嗣业的名字,从腰间摘下印信袋,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小吏端着盛着铜钱的托盘返回,托盘上摆出十六道铜钱,层层交叠在一起,每一道就是一百文钱,放到赵主薄面前的案几上便飞速退了下去。 赵主薄也不看这钱,低头继续誊写卷宗,口中淡然说道:“行了,把你的赏钱拿走吧。” 李嗣业谨遵张小敬的嘱咐,伸手只把其中八道取出,灌入到袖口中。赵主薄看似低头书写,眼睛的余光却瞟在托盘上,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 李嗣业拱手告退:“谢大人赏赐,属下告退。” 赵主薄不曾抬头,却开口接话道:“这不是我给你的赏赐,这是朝廷给你的,万年县给你的赏赐,不要搞混了。” 张小敬和李嗣业转身行礼,才又退出了房间走出院子外。 直到两人离开后,赵主薄才抬头扫了一眼托盘中的钱币,哼笑出声:“还算是个懂规矩的。” 张小敬在院子门外回头望了一眼,面对李嗣业感慨地说道:“我这也是碰得头破血流之后才得到的一点点经验。” 他边走边将双手捅在袖中说:“我们这些底层的小吏,也算是够到了小半个官场,其中的道理不需要懂,但必须得知道。上面发放的不管是赏银还是津贴也罢,有一半儿都不是你自己的,不要等着上面去回扣,主动奉献出去,我们在衙门中办事也方便得多。” 李嗣业点点头,这也是开元盛世的一部分了。 第五章 长安物贵,居大不易 两人相伴离开县廨,在门外与妹妹和众不良人会合,李嗣业打算向张小敬等人告辞,回到刚才卖艺的地方,把石担、石锁等东西收拢起来。 张小敬却突然问道:“你还没有找到住的下处吧?” 李嗣业顿时懵了,关于李嗣业此前的情况他丁点儿不知,只好抓了抓腮帮,低下头问妹妹:“枚儿,咱们在长安有住的地方吗?” “有啊。”李枚儿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他立刻朝向张小敬和不良人们说道:“对,我们是租住有房子的,日后各位有空,请来光临寒……。” 李枚儿的后半句话这时才抛了出来:“阿兄和我住在永安渠的桥洞下面。” 李嗣业的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生冷如陶俑般的脸上泛起羞红色,他没想到堂堂李嗣业发迹前竟然混得这么惨,跟妹妹与住桥洞?幸亏现在是四五月,到冬天时该怎么办? 张小敬麾下的不良人的表情略微有些尬,低下头去看脚上的尘土,这多少让李嗣业心里安定些,张小敬只是掸着右眼窝中的尘土说道:“怎么能住到桥洞中,如今是春夏之际还能应付过来,若是到了秋冬如何抵挡寒气,应该租个地方住才是。” 他伸手对着其中一个不良人招手道:“赵鲁,过来!” 赵鲁立刻凑了上去,张小敬揽着他的肩膀道:“这位赵鲁兄弟,不止担当不良人,还是租赁房屋的掮客,整个万年县区域,谁家有房屋要出租他都知道,可以给你做个中间人。” 李嗣业对这种行当不陌生,不就是房屋中介么,中间商赚差价的那种。 “你给嗣业找个他能够承受的租金价位,不要距离宣阳坊太远。” 张鲁捏着下巴琢磨了半天,才一拍大腿说道:“对,有一个,位于东城郭延兴门内的新昌坊,坊里住着一个八品的太医署丞,最近得罪了上官,被贬到了东都洛阳。但这边儿的宅邸他不舍卖出,总认为自己将来能回来,所以就托付朋友把院子租出去,租金也不算贵,一个月共付出五百六十钱即可。” “五百六十钱!这么贵。”李嗣业吓了一跳,长安房屋租金都这么贵吗?都住到东城郭旁的西昌坊了,竟然也要这样高的租金,他手中的赏银花红只够一个月的房租。不良人每个月的薪金也不过六百多钱,除去房租外只剩下几十钱,以如今长安城的物价,只够他和妹妹熬白米粥度日。 没想到啊,没想到,魂穿到了一千五百年前的大唐,竟然仍要承受现代社会的生活压力,无论到哪儿生活都不易。 不料赵鲁撇了撇嘴说道:“这还嫌贵啊,嗣业兄,新昌坊的租价就是长安城里最均等的价格,人家太医丞祖上传下来的房子,估价能卖出一百多万钱的高价,若不是太医丞惦念祖宅,不舍卖出去,你又怎么能租得到这种地段的房子?” 赵鲁的业务很熟练,三言两语就把租金高的原因讲得透彻。 但李嗣业根本不相信中间商说的话,只是他不了解行情,眼前如同一团迷雾。 张小敬眯起独眼脸色发冷,主动替李嗣业讲价:“嗣业如今已是不良人,和咱们是同僚,张鲁你做生意多少收敛点儿,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看就不必五百六十钱了,直接五百钱,如何?” 赵鲁一着急,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这可不成,敬郎,这位太医丞把院子交到我手上可是每月要五百五十钱的。” 张小敬哼声说道:“是这样!你以此为副业,不能让你没钱赚,但自家兄弟也不能赚得太狠,一个月五百三十钱。” 赵鲁还要犹豫,见张小敬的脸色逐渐拉下来,又看了看李嗣业,心想此人看上去高大憨厚,但刚刚闭口不言就显现了他的精明,日后要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不要把人给得罪了。 他装作很大度地说道:“算了,都是自家兄弟,就五百三十钱,就当赵鲁给嗣业兄弟跑腿了。我先带你看看院子,绝对让你中意。” 李嗣业还在惦念他放在开化坊荐福寺外的石锁,石担等健身器材,他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值钱,但器材是不可缺少的东西,不管是上辈子的自由搏击手李业,还是卖艺的李嗣业,都需要它们来保持一个健壮的身体。 “我能不能把开化坊外的东西先拿上。”李嗣业声调有点儿没底气。 “可以,”张小敬答应得很痛快,反正他们这些人每天的任务就是巡逻捕盗,多走几步路少走几步路都没有什么区别。 赵鲁无法理解:“嗣业,你这已经是不良人了,怎么还惦念着你那些耍把戏的东西。” 李嗣业呵呵笑了一声说:“毕竟是自己家的东西,还是找回来的好。” 一行人路过安仁坊的荐福寺外,寺墙内似有僧人正在诵经,梵音淼淼,寺门宝象庄严,连路过的行人都不自觉地肃穆起来。 他摆摊用的石担、石锁和包裹还都靠墙放着,似乎没有人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李嗣业左右看了看,这就是他附身的地方,也不知有何特异之处,难道是因为旁边有个寺院。 荐福寺倒是有些来历,据说是为了给挂掉的高宗李治祈福而建的。如果这寺庙有灵性的话,难不成说是唐高宗显灵了? 李嗣业沉默了片刻,便低头把包裹拿起,包裹里只是几件烂衫,连一文钱都没有。他又把石担扛在肩上,把石锁提在手中,感觉丝毫不费力气,成为爱健身的肌肉男就是有这样的好处。 还剩下一个石锁,另外两个不良人主动上去提,结果刚上手就涨红了脸沉弯了腰,走起路来就像公鸭打摆子。李嗣业迈开了八字步步履坦然,心情一时舒畅。 走了半里地,轮换提石锁的两个不良人便受不住了,蹲在地上喘得跟狗一样。张小敬主动走过去提起了石锁,轻松的样子像是提起了一个手提包,不像是装出来的。李嗣业面有异色,暗暗点了点头,看来在大唐大力士无处不在,他自己没什么特异的。 赵鲁在前头带路,沿着坊间街道来到了新昌坊,到达那位太医丞的院子外。 李嗣业倒是没有想到,这院子看上去很大,进门后有照壁,有前后两个跨院,有两间东房和西房,中间隔着院墙和月洞门,不过只有一座正堂,坐北朝南,房前有木柱门廊,方向略微有些偏。 前院中种着一棵桑木,树叶干黄稀疏,地上的树叶被清扫堆积在一起。 堂屋内的家具都没有搬走,只是堂上屏风的绢布有些破损,地面上铺着青砖。 李嗣业只是简单地把东房内部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里只有个三寸高的胡榻,上面没有卷席,也没有铺盖。 李枚儿对这房间很喜欢,扑到木榻上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张鲁拍着窗户木棱,沾沾自喜地说道:“这房子怎么样,这可是八品官的宅邸,风水肯定也不差。” 李嗣业望着灰瓦椽子,还有那青漆已剥落的斗拱,出神地点点头说道:“我们兄妹只是租住,风水无甚紧要,不过这房子挺不错。” “不过,”他话锋一转,说:“这宅子太大,还有前后院,两个人住不了,我们只需要一间东房就够了,我能不能只租一间,算我一间的钱,别的房屋你租给别人。” “这说的是什么话!”赵鲁登时不乐意了:“人家这宅子乃是一体,你要租当然是租整个院子,只是一间房谁往外租?” 张小敬这次没有再替李嗣业说话,只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院中堂前,抬头仰望光线从稀疏的枝杈间照射下来,他眯着独眼点了点头说:“这院子实在不错,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考虑买下来。” 李嗣业仔细想了想,买这院子更不划算,这座院子的价格在百万钱往上,租金却只要一个月五百多,就算租住一辈子也不过花费二十万钱。如果要买的话,他会考虑买更小的院子,贵在精致,而且房间多了还要雇佣佣人打扫,造成不必要的浪费。 第六章 横穿长安观遍风土 李嗣业确认地再次点了点头,长安城的人口密度无法与现代西安相比,稍微有经济实力的社会底层都拥有一座四合院,不能说四合院和单元楼的优劣性哪个更好,但在西安有能力独住四合院的,都他娘的是大款。 “不错。” 张鲁笑着搓了搓手:“不错就先住着,至于房租,什么时侯给都可以。” 这只是客气话,李嗣业岂能听不出来,他主动从怀中把钱掏出,蹲在房檐下的条石上,把钱一个个地摆开清数,共计数了五百三十个铜钱。 “我先付一个月的房租,其它的,等我有了日后再续付,如何?” “可以可以。”张鲁伸手把地上的铜钱抄了起来,装进了身上的褡裢中。 双方交付过租金之后,还需要找新昌坊的坊正和里正进行入住登记,这也算是长安城对于外来人口的一种管理。不过这些事情张鲁早已办理好,无需李嗣业操心。 现在他的手中只剩下两百七十钱,这个年景长安城的米价应当是斗米二十钱,两百钱够他兄妹二人吃米半年,可过日子总不能仅吃白米饭吧,咸菜疙瘩总该有的吧。如今东房业已收拾了出来,总不能家徒四壁,连草席都没有一卷儿吧。要买毡子、被褥、还要买铁锅、笼屉、铲子,这些花费下来还剩多少钱? 最关键的是,张小敬和他麾下的不良人帮他找到了住的地方,还帮他收拾了院子,总不能让人家拍拍屁股就走人?这是不是就等于失礼?别说是在唐朝,就算放到现代,单位新员工是不是要请大家吃饭?同事帮忙搬家是不是要请大家吃饭? 若是到外面的酒楼去吃饭,肯定要花更多的钱财,在场有一、二、三……共计九个人,要请这九个人吃饭,两百七十钱绝对不够。 他想也许可以到西市去买些熟羊肉,买些酒,回到这儿来招待大家,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就这样决定了。 张小敬见李嗣业的住址已安顿好,便招呼手下的不良人准备离开,朝他拱手道别:“嗣业,你慢慢收拾,我们先走一步。” 李嗣业踏出院子,连忙说道:“且慢,敬头,还有各位兄弟,嗣业特别感谢兄弟们的帮衬,你们先留下来,我到西市上置办些家当和酒肉,请兄长和各位兄弟共饮一杯。” 张小敬讶异地看了看李嗣业,思虑片刻才抬起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日头说:“行,现在才是日跌,距离宵禁还有两个时辰,倒是来得及喝它一场。这样,嗣业,我跟你一起去,捎带着我也替你拿点儿东西。” 他对身后的这些不良人挥了挥手:“兄弟们若有事情要办,就赶快去,一个时辰后来嗣业家集合,若是没有事情,就去找点儿事情做。” 不良人们嬉笑着各自散去,李嗣业看着这些人的背影,发现他们和张小敬在气势上相去太远,这个距离就像是刑警与城管的差距。 李嗣业让妹妹坐在他肩头上,跟在张小敬的身后,穿过朱雀大街走出十几个坊的行程,相当于横穿了多半个长安城。这座城市的风情也如画卷一般在他面前慢慢展开。 长兴坊里的毕罗店热气升腾,客人们排队围着竹笼屉,店老板戴着尖顶胡帽,说着汉胡不清的和气话,丰腴的婆娘站在案前收取铜钱,齐腰的襦裙上还覆盖着一条围裙,上面沾着食物的污渍。 兴化坊高敞广轩,多是大宅大院,里面甚至还有一两座哥特式建筑,楼台廊阁层次错落,绿树茂密点缀在房檐上,不少人的院子里有荷塘。张小敬说住在这儿的人用的碗筷都是黄金做的,非富即贵让人不敢想象。怀远坊中大多住着胡人,从肤色也能分出许多国度。波斯与大食商人如候鸟一般两地奔波,春夏时分常驻长安,等到秋冬便带着驼队前往西域回往故乡。 最为繁华的还是长安城的西市,这里是东西方丝绸之路商品的集散地,店铺仓库林立,占地颇广,根据商品的种类进行统一划分,酒肆一条街上全部都是各种酒楼客栈,酒幡如同一面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从街口延伸到街道尽头。各种丝绸店铺格局大致相同,不同的是门外挂着的长幡与灯笼,绸缎庄老板想尽办法让它们色泽鲜艳,姿态多样,其用心程度不亚于现代的灯箱广告。 街道上胡人与汉人摩肩擦踵,仅从衣着来看,便能区分十几个种族,张小敬边走边给他讲解:“头顶缠白巾,喜穿白袍的是南诏人,头上缠金银,裹丝绸不做袖子的是天竺人,新罗人和日本人没什么特色,不好区分。喜以纱巾遮面的,头发卷曲的是大食人,戴圆顶小帽,穿翻领衣服的是安西都护府的龟兹人或于顛人,蓝眼睛金色头发的是拂菻人。” 李嗣业放眼望去,倒没有觉得有多好奇,他穿越之前参加各种自由搏击赛,遇到的对手也都是外国人。只是让他惊讶的是,历史书里说长安城是当时的国际化都市,今天见了才知果然是这样,他在西市上碰到了十个人中,就有一个是胡人, 跟在主人身后负重的应当是传说中的昆仑奴,皮肤棕黑,但不像非洲黑人那么黑,可能类似于现在的菲佣。张小敬所说的拂菻人,应该是当时的占拜庭人,这些人头发泛黄,眼珠发蓝,穿着唐人常穿的丝绸圆领袍,胸口上戴着十字架牌子。 魂穿应该是没办法回去的,如果是生活在唐朝,这个时代还算不错。 西市的街道纵横交错,虽然店铺门口都有招幡,但在这铺子林立的街道中,想要找出卖被子的店铺,若是没有路人指引,非要找一个下午不可。 当然,被子在唐代不叫被子,而叫衾,又叫大被。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寝衣为小被,则衾为大被。那个时代棉花种植尚未普及,富贵人家用动物毛发充填被里,或直接盖虎皮、狐裘。普通人家则用灯芯草或柳絮芦花来充填。 长安西市上大多数布料店都卖有衾被,店铺均是木结构的上下层楼房,大的绸缎庄则有三到四层,顶层和二楼用来住人和充当仓库,底层则是店面。店铺为了方便来客,均是敞轩大开,门板均可活动与拆卸,晚上店铺打烊的时候,店员进行上板封闭入口。 张小敬带李嗣业进去的,就是这样一间店铺,店里经营的大多是丝绸,也有一部分葛布。店家认识张小敬,称呼他为敬郎,神情中带着几分恭敬,两人之间或许有旧,这他就不得而知了。 “我这位兄弟刚到长安,才安顿下来,想在你这儿采购两卷衾被和一块布单。“ 店家很有眼色,知道客人需要的是什么,直接领他们到葛布架上,问道:“你们是要衾被面,还是连被芯一起买。” 第七章 西市有擂战 李嗣业还在为省钱而犹豫,张小敬站在旁边低声道:“你最好在天热的时候就把被芯给连带买上,不然等到秋冬时,西市的绸缎庄都会趁机提高价格。” 李嗣业深以为然,带着佩服的目光看了张小敬一眼,点头说道:“当然是带被芯的。” “好,您是要灯芯草的还是要柳絮,还是芦花的?或者,羊毛的被里也是有的,但是要贵得多。” 李嗣业愣了神,他只盖过羽绒被和棉被,这些奇怪的植物纤维也能充当填充物? 张小敬适时地在旁边插了句嘴,算是给他解了围:“当然是灯芯草,柳絮和芦花都不甚其暖。” “灯芯草的葛布衾被,需要四十五钱。” “不行,三十钱,你还得搭给我一张葛布单子。”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张小敬替李嗣业便宜入手了一床衾被和单子。但仅有衾被和单子还不能保暖,他需要草席和羊毡来隔绝尘土潮气,大家都是这么备的。 西市朝南的偏僻区域有一块空地,许多没有能力修盖店面的小摊贩都在此处摆摊,价格也相当低廉些,这地方也是社会最底层百姓的购物场所。 李嗣业跟随张小敬来到此处,摊贩们纵横排列,让出供顾客行走的道路。 编草席的老婆婆双目已瞎,但芦苇杆子在她的手中却有如神助,仅仅靠手的触感就能编织成一张方方正正花纹规律的草席,美感与实用性兼而有之。 李嗣业入手了一卷草席,老人家仅要他十三个钱,李嗣业捏了捏怀中为数不多的铜钱,咬咬牙掏出二十个通宝扔进了她面前的陶罐内,老人竖起耳朵听了听,感激地作了个揖:“实在是,客人,用不了这么多钱的。” 除去草席外,李嗣业又入手了一个陶罐和两卷羊毛毡,卖毡子的胡人操着正宗的中原官话,话语俏皮很有商业手段。 他们从更繁华一些的酒市折返回去,穿过一座绿苔遍布的石拱桥,两排三层高的木楼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唐人建屋,只用砖石做根基和靠山墙,上层全部用木料打造,斗拱构件朴实简约,没有后世那样的繁复华丽,却是一种庄重大方的美。 三人特意去肉铺买熟羊肉,褐色嫩肉刚从铁锅的老汤中捞出来,被店老大一块块挂在铁钩上。李嗣业怀着忐忑的心情准备询问店家,却被张小敬抢了先:“羊肉多少钱,这钱我付。” 李嗣业连忙去推他的手:“不可,敬郎,说好了是我请客,怎么能让你付这个钱。” 张小敬声调平和却略微冷酷地说道:“你自己的家底,你不清楚么,把你手里的钱都用来买酒肉,用什么来养你的姊妹。” 他一边与张小敬争让,一边盘算自己剩余的钱,卖被褥,草席,羊毛毡和水罐总共花去一百三十钱,总共还剩一百四十钱,熟羊肉一斤要三十钱,就算只买四斤,也只剩二十钱,刚好买一斗的米,可有了米还没有铁锅。 这样穷困的日子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算不算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面子里子全都照顾不到,李嗣业只能默默地说一句,我好难啊。 他眼睁睁地看着张小敬自掏腰包拿出一串铜钱,递到了店老大手中说:“给我来五斤煮熟的羊肉,切成片。” “好咧。”店老大熟练地裹上皮围裙,从铁钩上把色泽鲜嫩的羊肉摘下来,又从挂架上摘下尖头切肉刀,手速像电动马达似的哒哒哒地切了起来,没过多久案板上堆起薄如纸叶红嫩的肉片,每一片都散发着油腻光泽,让人垂涎三尺。 他用菜刀把肉扒拉成一堆,从柜上取下一片荷叶,覆盖到肉堆上,然后菜刀托着肉堆往起一翻,所有的肉都堆在荷叶中。他又三下五除二地包裹起荷叶,从头顶拽下一根细麻绳,将荷叶肉包捆扎完好,用秤杆挑起荷叶包,朝张小敬抛来一个眼神:”郎君请看,高高的。” 李嗣业在一旁看得赏心悦目,感慨店老大的业务很熟练呐。 酿酒坊里的廉价酒被称之为富平石冻春,说是富平县传过来的技艺,张小敬照例抢着把钱给付了,这让李嗣业的心中很纠结。这位不良帅倒似无所觉,亲自动手沽了两坛,还用竹升尝了几口,大大夸赞店家的酒香。 等两人从酒坊里走出,张小敬才大声对李嗣业说:“其实这店家的技艺很差劲,根本不是什么富平石冻春,真正的石冻春我喝过,入口清香回味悠长,他这酒顶多算浊酒,还经常兑水。” 李嗣业看了那酒的颜色,是微黄发褐色的,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真正意义上的白酒是元代才有的,这个时代的酒酿造提炼还不算提纯。 他在心底暗暗发誓,等以后挣到钱,一定把今天的人情给还上。毕竟跟张小敬才刚认识几个时辰,这样的照顾真是受之有愧。 三人继续往前走,越发深入繁华之地。前方有两座占地宽广的歇山式楼阁,有三层多高,廊台高悬,青瓦层叠,红色柱子密匝匝排列。这两座楼的前面人来人往,拥挤如织。 李嗣业又把妹妹举到了肩膀上,李枚儿一只手拽着哥哥的幞头,红通通的小脸上兴奋又紧张。她还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比他们高陵县城每年一度的庙会还要热闹。 李嗣业与张小敬拥着人群向前蹭,看见建筑的门额上写着‘相扑楼’,楼门口站着两个穿着短打葛布衣的健壮汉子。 他很感兴趣,想挤进去看看,却被那健壮汉子拦住指了指墙上的木牌,牌上刻着入场需付三十文。 李嗣业撇了撇嘴,才不舍花三十文去看过眼红火的东西,能远远地瞅一下就好。他把李枚儿举过头顶,踮起脚尖看了看里面的擂台。观众们簇拥着圆形的土台子,地面用白丝绢圈出界线,中央铺着松软的沙子,两个胖壮的汉子裹着白色的兜裆布,弯下腰来对扑。 张小敬走到他身后,挑着眉毛说道:“你要是会相扑,可以上去试试,参加一次下来能赚数千钱。” 李嗣业摇了摇头,隔行如隔山,相扑他还真的不懂。 他们又跟着人群去了另外一座建筑,门额上写的是斗武楼,门口却没有人把守,听周围的人讲解才知道,这是纯粹的公共建筑。 唐律规定民间不得私斗,但唐人尚武,许多西域豪商喜欢通过擂台比试来雇佣刀客保镖,一些保镖行和武将世家也喜欢摆擂台来招婿,所以西市署官员便在西市中央的一块空地上修建起了相扑馆和武斗楼,任何人想要摆擂都必须到楼中来,只需出一笔场地费即可。 这才和李嗣业的专业对口,他站在门口远远望着台上拳脚相搏的两人,生命中的躁动因子不安分地发作起来。这好像是他的缘分,冥冥中老天爷要让他完成上一世生命中未完成的比赛,这是一个遗憾,如今这个遗憾能在大唐西市的擂台上实现,完成未竟的比赛,何尝又不是一件幸事。 他目光热切地望着擂台,双手抓着捆在背上的铺盖羊毡麻绳。抖了抖肩膀让枚儿坐好,簇拥着人群来到了擂台前。张小敬来不及阻拦,也只好拥着人群挤了进去。 “让一让,嗣业!” 李嗣业抬头仰视,两旁的台柱上挂着长幡,左面写着‘横扫安西四镇’,右边写着‘纵跨中原百州’。却是个胖壮的胡人站在台上,一只脚踩着倒地的汉子。他须发炸裂,坦露上身,只穿着一件胡儿羊皮裤,袍袖打结栓在腰间。 第八章 突骑施勇士 张小敬和李嗣业站在人群外围,听得身边的长安百姓议论纷纷,听说台上这人是跟随突骑施使团来到长安的,乃是突骑施勇将,名叫什么扎齐列。 “这位扎勇将亲自在台上表演过,能一拳砸晕一头牦牛,他如今挑战过西域各国的高手,无一败绩。如今来到长安,是想要折我大唐武人的颜面。” 李嗣业和张小敬朝台上望去,只见那扎齐列双手抱胸站着,黝黄色的肌腱鼓暴隆起,一看便知受过高强度的搏击训练,或者是经历过一场场死斗锻炼成长。 扎齐列不擅言语,所以台边还有一个精通汉话的突骑施人替他邀战。 “这位扎齐列,乃是我突骑施第一勇将,已经打败过吐蕃,回鹘,楼兰,于阗,大食,等地的高手,如今来到帝都长安,便是要实现此生最后的梦想,领教大唐勇士的风采!” “双方较量,只比拳脚,不比武器,上台之后,生死自负,伤残勿论,只要倒地不起,认输,落到场外都算输,获胜者可得一万钱。” 这突骑施人话音一落,已经有汉子跳上了擂台,把圆领袍的下摆兜起系在腰间。 “某家来领教领教你这位突骑施第一勇将。” 两人互相行了拱手礼,摆开了阵势对战。这汉子底盘扎实,拳法刚猛,可能是在军中练过重兵器,又兼习过一些摔跤,相扑类的技艺。 汉子仗着身形灵活,抬腿横踢过去,却被扎齐那列伸手抓住单脚,他另一只脚单跳而起,对着扎齐那列肚腹猛踹了一脚,挣脱后扑倒在地。扎齐列身躯也真是壮实,受了那样重一脚,却只是身体微微摇晃后退半步,台下响起一阵激烈的掌声与叫好声。 擂台四周有看台,特别是二楼上有突出廊台,被轻纱隔成几间包厢,几名贵妇人依着栏杆眺望,她们衣着繁复华丽,薄纱似的诃子轻掩酥胸,纱裙和半衫交叠搭配,既有锁骨的精致美,也有体态的丰满美。 正对擂台的廊台里站着两名公子,均身穿开领胡服,深衣上用金丝绣着花鸟鱼虫,其中一人年岁稍大,皮肤略显苍白,给人一种阴郁感。另一位俊俏公子唇红齿白,肌肤晶莹剔透,仿佛吹弹可破。 两名公子身后站着两名穿深色圆领袍的男子,头戴短脚幞头,唇须乌黑,目光凝缩,将双手负于身后。 面色阴郁的公子称呼俊俏公子为眉儿,对方反称他为阿兄,应该是一对兄弟。 阿兄指着下方擂台说:“上台的这个我知道,金吾卫右翊府卫中郎将章华,可惜他怕是不敌这番将。” 眉儿不甚服气:“我看这胡人将领也没什么,顶多是力气大点而已,我大唐的中郎将岂能败在这等莽夫手里。” 他的话音刚落,台上的汉子胸口重重地挨了扎齐那列一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就算刚才三次踢中了对手,都抵不上这拳的厉害。突骑施蛮将的爆发力惊人,坚持下去已无任何胜算。 这汉子主动拱手认输,转身捂着胸口走到了台下。 楼上唇红齿白的公子恼怒地哼出声:“陈玄礼养了一帮没用的东西,真是该死。” 表情阴郁的公子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没用,这赤手空拳斗武,本就不是我军中的长项。若论兵器,这章华的槊法和横刀都使得不错,胡将怎能敌得过,真正在战场上拼杀,也比的是使兵器的手段,练赤手空拳终究是无用。” “父……父亲也真是的,干嘛要答应让这胡人莽夫在长安城里打擂,实在是……” 阴郁公子宽厚宠溺地笑了笑:“突骑施使团此番入长安,是来请降的,他们的大汗苏禄蛮横善战,丝毫不把阿史那王族放在眼里。这摆擂比武,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但对于父亲来说,这样的搏击不过是儿戏,突骑施使团来者是客,对待客人当然要宽容。这胡人将领打赢了能怎么样,打输了又能怎样?他们打赢是降,打输也是个降。” 那俊俏公子脸上的怒气总算是消了些,两人齐齐往楼下擂台上望去。 接下来上场的几个人,上台前自视甚高,脱衣撸袖结果都撑不过几个回合,便被打倒或扔到了台下。 其中一个身穿浅白色衣袍的汉子,被扎齐列硬生生掰断了手腕,发出杀猪般的疼痛喊叫声,却无人制止,倒是有一些胡人在场里兴奋地大喊大叫。汉子满脸冷汗地爬出擂台边缘,手腕关节出肿成了青色球体,那是被掰裂的血管瘀血聚集,看得李嗣业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历史越是追溯回去就越是黑暗,台上没有裁判,观众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似乎上台就要有伤残的心理准备,这种比赛真他娘的危险。 李嗣业手痒和纠结兼而有之,他想圆满地打完最后一场拳赛,满足他没有完成的遗憾;更重要的是打赢了有一万钱的收入,能够解决他目前的钱财困境。但这样残酷的打法太危险,没有裁判就算了,可没有任何防护,更没有任何防止拳手受伤的规定,他就算是被打死,怕也不会有人上去拦。 打惯了那种被条条框框约束的比赛,这种毫无规则的打斗又让他充满期待。 扎齐列受过高强度训练,或久经沙场那是肯定的,但他的训练方法还是有些缺陷,身体的协调性和灵活性发挥的不好,也许此人刻意忽视了这种片面性,他唯一的长处就是爆发力强,能出重拳。 张小敬看到他跃跃欲试,逆着人流的喧哗声大声问:“你想上去打这个?我劝你不要冒险,突骑施人英勇善战,尤善徒手摔角!扎齐列乃是其中的佼佼者!别因为几个钱断了手脚,不值当!” 李嗣业没有说话,他还要再看看,研究一下对方的搏击风格,通常在比赛之前,他要花几个星期看对手以往比赛的视频,如今没有这个条件,只能多看扎齐列打两场,尽可能地了解对手。 扎齐列大获全胜,每个上场的人在他的拳头下坚持不到五分钟,他挥起拳头敲击着他那凸起的胸肌,脸上的狂妄恣意不曾消减。 “伊瓜拉咕叽!” 胡人翻译站在一旁大声说:“大唐无人乎!” 阴郁公子的脸上轻微抽搐了一下,微微侧头对身后的随从问道:“曹觉,你能撼得动那扎齐列么?” 一名长着八角须的男子犹豫着躬身行了个叉手礼,说道:“属下可以下场去试试。” “去吧,注意着点儿。” “喏,”曹觉躬身一退,却突然转向前扑,翻过栏杆跳了出去,他伸手抓住屋顶藻梁悬挂着的红绸,从天而降滑落到了擂台上。 这一手立刻引起了周围看客的欢呼,先不说实力咋样,出场的方式确实够拉风。 曹觉撩起圆领袍的前后摆拴在了腰上,露出了短打下裳和乌皮靴,探出手掌身躬马步,与扎齐列遥遥相对,哼声说道: “突骑施第一勇将?敢到我长安的地界上来摆擂台,看爷爷今日不打趴你。” 廊台包厢里眉儿兴奋地朝下方喊了一声:“曹觉,我看好你!把这突厥人给打倒!” 她的阿兄倒是不苟言笑,但眉头却紧紧地皱着,似乎对胜败非常看重。 第九章 最后的自由搏击 扎齐列宽厚的嘴唇露出残忍狞笑,抬起小拇指勾了勾唇角胡须,身体摇摆似相扑般向曹觉冲去,曹觉一记手肘横撞而出,扎齐列主动贴了上去,伸出手掌抓着对方的胳膊,右臂挥拳直击。曹觉也同时挥拳,两人各自结实地挨了一拳,蹭蹭向后倒退。 两人的打斗并不像李嗣业想象中那样招式拆解,看起来武术套路这东西在唐朝还不是很吃香,他们各自使出手段给对方施以重击,有拳拳到肉的打击感。但要比自由搏击更加灵活,除了不像婆娘打架那样互相拽头发外,手肘膝盖脑袋都能当做武器,甚至拽着对方的衣服进行疯狂反扑。 曹觉抬起膝盖顶向扎齐列的肚子,对方突然收腹卸去了许多力道,拳头却向曹觉的肩部砸来。曹觉猛地向后一跳,右脚腾空跃起,扫中了扎齐列的脸颊。台下传来一阵叫好声。 扎齐列只是狞笑着抬袖擦拭了脸上的尘土,从嘴里吐出一颗带血槽牙,双拳紧握高叫一声冲上前来。曹觉故技重施显露飞脚,扎齐列却躬身缩腰,使出相扑的手段向前冲去。 他的致命冲撞躲开了这一脚,也把单腿直立的曹觉撞到在地,不等对方施展鲤鱼打挺站立,扎齐列抬腿朝下猛踏,曹觉翻滚躲闪。扎齐列的后脚紧跟着踢来,曹觉弯腰收缩膝盖护住肚腹,鞋底撞在腿骨上掀起了阵阵灰尘,身体在擂台地板上滑出了三丈多远。 这一下台下的人们看着都疼,但曹觉硬是闷哼一声,支撑身体爬着站起来。 扎齐列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伸出两个手指指着曹觉说:“你,不行,下去,换人。” 曹觉偏被他激发了傲气,飞身扑上,双拳齐出,却被扎齐列突然抓住手腕,他脑袋往前一顶,碰上了对方坚硬的脑袋,两人简直是在比谁的头更硬,都忽忽悠悠地在台上打起了摆子。 胡将扎齐列果然是骨骼清奇,曹觉还在发晕摇晃,他的脑震荡就已经消散,飞扑上前抬腿猛踹,这一脚如同重锤擂鼓,踢在曹觉的胸口上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顿时扑倒在地。 扎齐列兴致大发,大踏步地向前走去,非要捶死这个不知好歹的混球不可。那翻译却突然上前拦住他,给扎齐列使了个眼色,让他看到对方腰间挂着的黄铜鱼符。 扎齐列悻悻地撇了撇嘴,朝着顶梁举起了手中的拳头,发出兴奋且怪异的叫嚣声。 “呜哇!” 廊台上眉儿恼怒地喊了一声:“曹觉真没用,真是丢死人了!” 他的阿兄阴郁的脸色也愈显阴郁,虽然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但也等于是承认了曹觉的无能。 他们身后还站着一名侍从,这人主动上前半跪叉手说:“公子,崔济愿意上台一试。” “算了吧。”阴郁公子摇了摇头:“你的手上功夫要比曹觉差一些,就别上去了。” 崔济抿了抿嘴唇,朝下方擂台上投去一瞥怒视的光芒,随即隐藏在了两位公子的身后。 曹觉捂着胸口站起来,低头羞愧着走到台下,突厥翻译愈发骄狂,对着台下大喊道:“三天了!三天了!扎齐列勇士在长安西市斗武楼中摆擂三天,竟然求一败而不可得?大唐高手何在?天下高手何在?” “哈吼!” 扎齐列挥拳擂击着自己雄壮的胸肌,目光轻蔑地望着台下汹涌的人群,在这个擂台上,他才是真正的王者。 “那个,我能上去打么?” 一个听起来很嫩的声音传到了台上。 扎齐列和翻译低头下视,只见一个穿着葛布袍的青年站在擂台边,身上背着草席衾被和酒罐子,脸庞青涩还带着几分土气,除了身体看起来挺强壮,就是个刚进长安城的乡下流民。 胡人翻译哑然而笑,蹲在擂台边问道:“后生,你要打擂?” 李嗣业信心满满地点了点头:“对,我想试试。打赢了不是有一万钱的奖赏吗?” 戴着尖毡帽的胡人翻译放声大笑:“哈哈,打赢了是有一万钱的奖赏,可打输了就没命了。” 李嗣业往前一步走,却被妹妹伸手拽住衣角,李枚儿仰起小脸问他:“阿兄,你咋又去打架?” 他回头看了看这个还看似陌生的小妹妹,小脸蜡黄,留着发黄蓬松的小抓髻,唯有眼睛清澈透亮。 即使看来陌生,但今后已经是一家人,总不能占据了人家的躯体,却不管人家的妹妹。 他努起一个自以为很帅的笑容说:“阿兄给你挣钱去。” 李嗣业解开麻绳把草席被褥一股脑儿地解下来,张小敬走到他身边说:“这个胡人将领有些邪门儿,这钱不好挣,你莫要逞能。” 他回头笑笑:“我试试,不行再认输。” 卸下了身上的负担,李嗣业弯腰从羊毡上硬生生扯下一个角,咬到了嘴里充当牙套,然后翻身爬上了擂台。 扎齐列双手抱抱胸邪笑地看着李嗣业,这乡下佬是刚进来吧,不然怎么敢上台来挑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挣钱不要命。他保证这小子看到刚才他在台上的英武,会吓得尿裤子。现在没必要提醒他,两拳把这菜鸡给锤死,就当是开胃小菜,他今天要等真正的高手上台。 上台后的李嗣业犹自不放心,对扎齐列和胡人翻译说:“我可否先热一下身。” 两人虽然不懂热身是什么玩意儿,但也都笑着点了点头,对于自寻死路的人,他们一向是很有耐心的。 他开始弯腰压腿,趴在地上做俯卧撑,台下观众面面相觑地看着他做这些奇怪的动作,窃窃私语却又摇头叹气。 “好了。” 扎齐列依然双手抱胸,对于这样的对手,他生不出半点儿的警惕。倒是李嗣业如临大敌,这将是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拳赛,是对自己未完成遗憾的弥补。他把这里幻想为昆仑决的现场,把扎齐列当做上届金腰带的得主奇利亚。这场搏击赛危险重重,没有拳套,没有防护,没有裁判,甚至没有规矩,但他依然要打下去,只因他这是在对过去的身份李业,做最后的告别。 李嗣业找回了那种感觉,左右拳握在脸前,双腿保持着小幅度的跳动,平视前方隔空打出了两拳。 擂台周围的观众们哄然大笑,不管是胡人还是汉人,练武之人都讲究下盘稳健,立地生根,你像个蛤蟆一样蹦来蹦去,算他娘的什么练武之人? 好心的看客对台上的李嗣业喊道:“娃儿,快下来,莫要不把命当命撒!” “(就)揍是,当瓜怂不丢人,(没)抹命了你拿啥子花钱?” 楼上的廊台包厢里,阴郁公子只朝下方看了一下,便收回了视线,对身后的侍从问道:“台下这人咋样?我看他有恃无恐。” 崔济武断地摇了摇头:“这位乡下郎君也许练过力气,但毫无练武根基,下盘不稳。”为了使自己的叙述更加准确,崔济加了一句:“必死无疑。” 阴郁公子冷漠地扭头转身,手托着弟弟的肩膀说:“咱们走吧,眉儿,没什么看头了。” 眉儿点了点头,跟着哥哥穿过纱帐,拐进楼梯向下走去。 台上扎齐列朝李嗣业前冲砸出一拳,却被李嗣业灵活地躲闪开去,反手给了对方一记重重的直拳,再加上快而猛烈的膝撞,把扎齐列撞了个趔趄。 “咦?”阴郁公子突然停住了脚步,身体凝固在楼梯上,台下的短暂交锋快而激烈,他的视线几乎没有捕捉到那一瞬间,但那一击即分和干脆,透冽的打击感,却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从未见过这种打法,却很有用效,观看擂台的群众张大了嘴巴,还以为新上来的这俊郎是个瓜怂,结果不是,人家手里面是有东西的。 扎齐列仗着力大,要冲上去与李嗣业贴身搏斗,李嗣业便用膝盖手肘,以比闪电还快的速度进行还击。上辈子他闲下来的时候,还琢磨过两天寸拳,陡然用出来虽然有些生疏,近身搏斗却有莫大好处。 看客们张大了嘴巴,李嗣业短促而有力的拳头打出沉闷触感,仿佛千军万马中急擂的战鼓,能够点燃所有人情绪中的躁动因子,所以呐喊声也格外激烈了些。 “好!打得好!” 扎齐列脸涨得通红,强忍着身体疼痛猛扑上前,双手来了个合抱,李嗣业一低头,从合抱中脱了出去。 两人打了几个来回,扎齐列都没有占到半点便宜,他不禁有些躁动怒急,突然弯下腰低头向前冲锋,这样的攻击姿势使得他就像是一座横冲直撞的肉山。李嗣业不退反进,疾跑两步高高挑起,屈膝对着冲过来的扎齐列来了一记凌空膝撞。 他的身体高高跃起,膝盖前趋,身体前冲的力道,整个人的重量集中在这个点上。这一瞬间的剪影宛如雕塑,随即是骨肉塌裂的声音。 全速冲锋的扎齐列趴倒在地,李嗣业膝撞这一下挺重的,把他的整个脊背都按塌下去。 “好!”台底下的长安群众发出了阵阵叫好声。 “好!”廊台包厢的两位小郎君也齐齐发出叫好声,阴郁公子兴奋不已,回头问两位侍从:“怎样?” 崔济脸上登时火辣辣的,微微低下头说:“公子,崔济看走眼了。” 阴郁公子不在乎这些,让他更感兴趣的是李嗣业那新奇的打法。此人身形灵活,攻守兼备,没有那些花哨的招式却非常管用,踢腿也不像别人那样高,却又快又重让人无从躲闪,根本没有套路,却每一击都是套路,这家伙简直就是为打擂而生的。 第十章 击败扎齐列 李嗣业知道这场擂台赛没有规矩,只要打赢便可,但他还做不到痛打落水狗,只等着这扎齐列站起来继续搏斗。 但这家伙似乎没有动静,不该呀?以此人的身体素质,自己这一跪是不可能将他击垮的。 这样也好,能早点结束战斗,再打下去这胡人也是个输。 李嗣业抬手指着那胡人翻译说道:“我赢了,不是说给一万钱吗?把钱拿来!” 闭着眼睛装死的扎齐列突然睁开眼儿,双手重拍地面扑起,弯腰冲过来抱住了李嗣业的腰,将他整个扛起扔了出去。 台下的看客们惊呼出声,顾不上抨击这胡人的无耻,只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李嗣业竟然被他扔出一丈多高,这摔下来还不摔散架?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众人悬胆惊呼,可就在下一瞬,李嗣业双脚落地,一只手掌托着地面,对身体的跌落造成了缓冲,他曲臂撑起身体站得笔直。但是这简单的一手,引起了看客们的欢呼。 “好!” “这个瓜怂竟敢使诈!打死个狗日的!” 李嗣业看着自己的手掌也惊讶不已,这一手到底是怎么来的?他可从来没有练过,难道是肌肉记忆? 他还是太拘泥于自由搏击赛的打法,吃了许多小亏,在这个擂台上的打斗,才算是真正的自由搏击,只要能取胜,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出来。 同时也发现原来的李嗣业积攒了很多宝藏,但脑海里却没有半点儿印象,可能某些烙印在肌肉中的记忆需要慢慢发掘,多参加这种形式的打斗,非常有利于他发掘回忆,到时候才真正算是古今结合了。 他不再采取保守的打法,直接靠近对方挥拳踢腿,扎列齐一个头槌朝李嗣业撞来,他灵活转向弯起手肘狠狠地往下撞去,声音听起来沉重如击布帛。扎齐列手臂横抡,李嗣业侧身跳起,在扎齐列的胸口掼了两脚。 这两脚的动作新颖,也算得上肌肉记忆,眼前没有裁判阻挡,李嗣业穷追不舍,寸拳如冰雹雨点对着扎齐列的胸口猛捶,直打得葛衣上尘土飞扬,对方的胸骨似乎也往下塌陷。扎齐列脸上布满痛苦之色,身体连连后退,仅仅能够维持重心平衡。处在胜利边缘的李嗣业凌空跳起,结结实实地给了扎齐列一脚,这个超过一百五十斤的壮汉被踢出了擂台。 台下人群慌忙散开,扎齐列噗通一声掉落在地上,胖脸青紫昏厥过去。 “好!!” 张小敬带头呼喝,台下长安群众欢声雷动,对面趴在楼梯上的阴郁公子也激动地喊了一声好,扭过头来对‘弟弟’说:“我大唐能人辈出,豪杰众多,他一个小小的突骑施番将也敢在街头上摆擂,可说是自取其辱。” 说罢他拉着眉儿的手,转身往楼下跑。 “阿兄,我们干什么去?” “当然是认识一下这位壮士,我们过去看看。” 这边儿李嗣业刚取得胜利,他就迫不及待地跟台上那突骑施翻译要钱:“我赢了,奖励呢!钱呢?” 那突骑施使臣脸色发白,骄狂之色化作了畏惧,李嗣业向前一踏步,他连连向后倒退到擂台的边缘。 使臣慌忙摆手说话:“勇士,请等一下,我马上就给你拿钱。” “可以,拿来。”李嗣业耐不下性子等待,只把手伸出来当场索要,更有台下的群众推泼助澜,加紧喊叫:“给钱!” 突骑施使臣骑虎难下,只好挥手唤来一名彩衣胡姬。胡姬赤着雪白的双足走到台上,脚腕上铜环的铃铛如环佩作响,她双手托着木盘,盘中堆叠着十串铜钱。 这胡姬大胆活泼,眨着火辣辣的大眼睛,丝毫不忌讳地朝李嗣业投来爱慕的目光。 李嗣业却对胡姬不感兴趣,他的审美还停留在黑丝短裙那个层次上,目光欢喜地望着盘中的铜钱,首次发现这些外圆内方的开元通宝如此漂亮,他把一串串铜钱挂在脖子上,像是戴了厚重布满铜臭味的项链。 他迫不及待地从台上跳下来,没有空闲去享受胜利的喜悦。 经过这一战,他对这副身躯有了更加清楚的了解,身体灵活且柔韧性强,可能是从小起就接受了武术训练;肌肉虬结发达,膀大腰圆,膂力惊人,比他原来的身体强了很多。这才是真正的高配穿越,有一副好身体要比万贯家财都重要得多,不是有一句话说,身体才是那啥的本钱么。 围观的长安人也不管认不认识他,纷纷拱手祝贺:“壮士,恭喜!” 李嗣业拱起手转了一圈,朝在场的人答谢道:“感谢各位父老。” 他从地上提起衾被卷和酒壶背在身上,再加上钱财压身,感觉走路都沉甸甸的。 “敬郎,枚儿,我们走。” 他们在众人的注目中走出人群,却听得身后传来呼唤声:“郎君请留步。” 李嗣业牵着妹妹转过身来,瞧见两个身穿开襟胡服的郎君站在他们对面,腰悬玉带,琳琅环佩,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穿黑色圆领袍的精干仆从。 他讶然问道:“两位有什么事么?” 阴郁公子遥对拱手说道:“我刚刚在二楼廊台上面看,观兄台身手不凡,顿生结交之意,敢问兄尊姓大名。” “哦,”李嗣业也笑着拱了拱手:“我叫李嗣业。” “在下李鸿,字嗣谦。” 李嗣业笑了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说:“嗣谦兄,你好。” 两名随从皱起了眉头,这时从斗武馆外走进一名面白无须男子,走到李鸿身边低声耳语。李鸿遗憾地咬了咬唇,随即拱手歉意说道:“不好意思,嗣业兄,改日再聚。” 说罢李鸿挥手匆匆离去,眉儿也没有办法,跟在兄长身边回过头来,朝李嗣业投来柔媚的一瞥,看得李嗣业浑身起鸡皮疙瘩,直疑心这位小弟弟的性取向。 三人在拥挤的人群中走出斗武楼,兴奋的表情依然在脸上扩散。张小敬兴奋的是自己捡到了宝,长久以来不良人的队伍素质太低,大多数人身手不行,让他们搜集证据,打听消息还行,若是遇上凶徒之时便不济了。李嗣业这样的好手即使投效军中,也可积攒军功出人投第,如今委身在他这个小小的不良帅手下,算是杀鸡用牛刀了。 李枚儿小丫头兴奋的是兄长打了一场架就赚到了大钱,以前哥哥打架除了脸上带伤,赔人家钱之外就没啥好处。打架能赚钱,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是不是她想吃毕罗想吃胡饼,哥哥就可以给她买了呀。 李嗣业的兴奋在于发现了这座身体的宝藏,原来李嗣业练过武术,虽然在脑海的记忆中没有任何印象,但肌肉记忆是不会骗人的。这无疑给他的格斗技艺提供了双重保证,在这大唐的盛世中至少可以立足了。 他的想法还有很多,既然代替了李嗣业的灵魂,就应该担当起李嗣业该承担的历史责任,不能让人家在历史中消失,在《前唐书》没有了传记,这可是大大的罪过。 穿越到名人的身上,压力当然也空前的大,不敢说改变历史,也不敢说比人家做得更好,至少要无愧于这七尺身躯,鼎鼎大名。 他与张小敬面面相觑,互相看着对方脖子上的酒坛子和蒲叶中的羊肉,异口同声地地点点头说:“肉少了些,不够吃,酒也少了些,不够喝。” 李嗣业满脸带笑:“回去,再去买他一些。” …… 李嗣业和张小敬身上背满了从西市上采买来的铺盖家当、酒肉零食,像是驮了两座小山。没钱的时候,似乎也没有那么多可买的东西。可一旦有了钱,需要采购的生活必需品就多了。做饭用的铁锅,深秋过后便是寒冬,炭盆和木炭必须有、厨刀、铲子、冬衣、请客总不能让大家伙儿空肚吃酒肉,需要用胡饼垫肚子。这一番采买下来,两人似乎已经不堪重负。 可小丫头李枚儿的需求还没有被满足,她想吃毕罗,更想吃饧糖,想要竹蜻蜓,还有瓷娃娃,这些以前只能在睡梦中想象的东西,今天终于被满足了。 今天似乎是她与阿兄的黄道吉日,好像今天的阿兄和昨天的、以前的阿兄好像不太一样了,但这对她来说没什么影响,阿兄还是最疼她的啦。 “阿兄,我要这个!” “嗯,可以。” “阿兄,我要那个!” 李嗣业艰难地直起腰来回负重行走,把挂在脖子上的铜钱一枚枚地拆下来,递到路边小摊贩的手中。 从西市要回到新昌坊依然路途遥远,再加上他们身上背了无数物件儿,两人走在路上,身上的铲子,厨刀等铁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惹人注目,更显眼的是李嗣业脖子挂着的几串铜钱。 第十一章 长安第一夜 他们回到新昌坊李嗣业租住的宅邸,武侯铺那帮人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看到三人后,连忙上去把他们背上的物件儿给解下来,簇拥着走进院子里。 张鲁看见了李嗣业脖子上挂着密匝匝的铜钱,惊异地问道:“你们出去一趟,怎么弄回来如此多的钱财,长安城的钱变得这么好赚了么。” 张小敬淡漠地点头说:“这些钱财是嗣业郎从突骑施使臣的手里赚出来的。” 众人越发好奇,纷纷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小敬索性卖起了关子,挥手道:“先干活,待会儿喝酒的时候再跟你们细讲。” 几人把草席和羊毛毡铺摊开来,布单和衾被暂时还卷成一团,等到睡觉的时候再铺盖。屋里看起来还是空荡荡的,唐时本就没什么家具,人们用餐也都是矮几,盘膝或跪坐在席子毡子上。 这顿饭也挺简单,把包好羊肉的荷叶打开便是餐盘。宅子的主人离去时,厨房的锅碗瓢盆都没有带走,李嗣业把黑瓷碗从柜子中拿出清洗后当做酒具。众人围坐成一圈,他作为主人抱着酒坛给大家倒酒。 众人不用食箸,三个手指头夹着肉往嘴里塞,李嗣业尝了尝肉味儿有些淡,酒倒是喝上去很甜,但度数不高,大概有六七度的样子,怪不得武松在景阳冈上能连着喝十八碗,原来那不是酒量大,那是胃口好。 张小敬喝了两碗酒之后,脸色便有些微红,开始讲述李嗣业在擂台上打斗的情形。李嗣业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他以前就是干这个的,打擂胜一场不过是完成了最后的职业赛。张小敬讲得过程惊心动魄,有几分吹嘘的内容在里面,反倒让他感觉很不好意思了。 “那胡将一开始还挺狂,但被挨了敬郎几拳后,便找不到北……” 他们每讲到精彩处,便开始拍手鼓掌,喝酒庆祝。天色渐暗,房间里没有任何灯具,李嗣业拿来了油灯,把灯芯给拨得高高的,赤色的火焰跳动着。 李嗣业端着酒碗,微弱的灯光照在酒碗里,那淡红色的酒液显得更加红了。眼前的几个人喝得酣畅淋漓,笑得更是畅快,那是关中人特有的豪迈与豁达。他就处在这个时代,他就在这些人中间,这样的事情比任何冒险故事都让人更值得兴奋。 在场的汉子们都很健谈,他们出生与长安城的里坊之间,深知世俗风情,小道消息精通,讲述着长安城中的奇异往事,以及坊间的风流佳话,又从长安谈到塞外,谈到汉胡杂居,风情万种的安西四镇。这里面只有张小敬当过十年的西域兵,别人都是道听途说,只有他是亲身经历。 张小敬似乎很怀念这段从军的岁月,他对着油灯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情,侃侃而谈道:“每当我们出征得胜归来后,拨换城使会在城门下摆出一堆堆的篝火,我们个人一拨围绕篝火而坐,龟兹的乐师们拨弹琵琶,拉动胡琴,奏出的乐曲悠扬动人,让人忍不住思乡。康地和石国的舞女们在篝火间游走舞动,跳着胡璇舞,她们的舞姿优美,裙子像雨伞般荡漾飘荡,有时裙沿让篝火点着了都不曾发觉,还是我们这些披甲的士兵帮着上去扑灭。这些性格泼辣的女子就朝我们投来含情温柔的一瞥,能让大家被杀戮逐渐冰冻的心重新温暖而且融化,让我们觉得守护她们,守护大唐是值得的。” “她们跳舞的时候,会主动拉起坐在地上兵卒一起跳,有些兵卒大胆倒也跳得像个样子,有些则脸红脖子粗,害臊得缩手缩脚,引起众人的起哄调笑,反而更加局促。有些跳着跳着就会睡倒在一个帐篷里。拨换城里有许多唐军的子弟,胡汗混血,大多数的唐军将领在安西有家室,在长安也有家室。” 听到这里众人的脸上露出神往之色,这里面有艳羡,也有对于建功立业的向往,李嗣业则最为魂牵梦萦。作为一个后世的灵魂,大唐西域的风情只存在他的想象中,当真正踏足那里后,又是怎样的神奇的世界。不管怎么样,今后他都要到西域去,没有见识过大唐的西域就不算真正地来过大唐。 张小敬感慨地抹了一把脸,油灯夜话总有散场之时,众人已酒足饭饱。他猛然回头望向窗外,连忙站起来说:“一更鼓快要敲了,今天的酒席就散了吧,有机会改日再聚。” 李嗣业深表遗憾,正浓的兴致突然就散,这样的氛围和格调可遇不可求,等日后再想与张小敬他们畅所欲言时,那时的心境便与今天不太一样了。 张小敬走到门口时停留了一下,回过头来交代工作:“每日五更鼓敲响时,就到县廨外面候着,等待县尉交代事情,如果没有事情,就回到各自所辖的坊,跟武侯铺的武侯长点个卯。如今你居住在新昌坊,就负责新昌坊这一带,新昌坊的武侯长我认识,人还算厚道。我们不比武侯们,他们只需要守住本坊中的治安,我们还需要查缉抓捕活动在各坊中的贼人,和武侯们搞好关系你事半功倍。” 李嗣业竖起耳朵,牢记他说的每一句话,当不良人可不比打拳,很多时候还是需要脑壳的。 他将众人送出院门外,街口处的梧桐叶子飘落,他们的麻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窸窣的声响,一群深色长袍的男人谈笑着消失在坊间巷口,李嗣业依稀能看到相同的幞头和不同的背影,这是熟悉却又陌生的场景。 夜色已深,院子里有蟋蟀的唧唧叫声,深秋的长安夜凉得很。李枚儿身上盖着衾被,在李嗣业的轻轻拍打中陷入沉眠。 他随即掀起衾被的一角盖在身上,心中那种猎奇的激动感尚未消除,这可是一千五百年前的大唐,作为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人,他的视角依然被周围所吸引,这里没有污染,没有手机,没有朝九晚五的工作压力,有着只有长安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以往身上的那种紧迫感和危机感在这里完全消失,有的只是在古意盎然的城中的轻松写意,他就这样闭上眼睛,然后睡去,醒来的时候就应当回到了家中,回到了父母和女朋友的身边了吧,一切仿佛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境醒来,继续过训练,打拳的日子。 李嗣业睁开眼睛,一缕晨光从木杆支撑起的窗扇上照射下来,李枚儿跪坐在他的面前。他手一撑从地铺上坐起来,喃喃自语道:“看来是回不去了。” “阿兄,回不去哪里了?高陵我们想回去随时可以回的。” 他迷蒙地点点头,扭头看见那十串铜钱随意丢弃在地上,连忙把白天买的水罐挪过来,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然后用葛布蒙上,塞进了墙角的竹筐内。 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顶要命的事情,抬头望着窗棂外微蓝发矄的天色,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五更街鼓还没有敲响罢。” 枚儿突然纠正他说:“阿兄,五更鼓已经响过了。” “什么,啥时候!” “就是刚刚,你没睡醒的时候。” 糟糕!第一天上班就迟到! 李嗣业慌忙从铺盖上爬起来,系好袍带,系上幞头,迅速拉开房门,喘了一口气回头对妹妹枚儿说:“你就呆在家里,不要乱跑,我走之后就把院门顶好,呆会儿阿兄给你买吃食回来!” 他疾跑着冲出院子,往坊门的方向跑去,新昌坊的四门均已打开,许多需要赶早市的商贩和做工的百姓陆续向外走去。 李嗣业头顶熹月微星,袍底带起尘土,一路来到位于宣阳坊的万年县廨,可他站在县廨门口时,发现县廨门外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不良人前来点卯应差。他心里多少有点儿慌,难道说众人已经点卯完毕,回到各自执勤的坊去了? 心里没有任何主张的他蹲在了县衙墙根儿,等了大概一炷香时间,不良人张鲁和张小敬才相跟着姗姗来迟。 李嗣业诧异地问道:“不是说五更鼓敲响之后就要过来么?你们怎地这么迟才来?” 不良人张鲁捏着下巴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个能守时的人。” 张小敬朝他走过来,走到他身边肩并肩蹲下,简单的介绍道:“五更鼓响到县廨报道,这只是万年县廨的规定,不过如今没人遵守这样的规定,县令、县丞还有主薄,县尉们,通常要在鼓响过后睡个回笼觉,然后才穿衣戴冠,日常点卯。但是遇到上元、中秋等重大的节日,你五更鼓敲响后无故不到,可是要罚去所有津贴的。” 这个李嗣业很能理解,像他们这种治安人员,越是节假日或盛大庆典活动时,就越是忙碌,无论古今都是一样的。 果不其然,等到日头升到天空中,不良人们才三三两两地聚集到县廨门外,随后迟来一些的是县廨中的文书小吏,然后才是四名县尉。万年县尉真正掌权的是张洪,其余三位都空领俸禄,没有任何实际工作。赵李两位主薄骑着马到来,县丞大人乘着马车到来,至于万年令,听说县令大人去拜访上级了,估计过了午时才会露头。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真正的大人物往往最后才出场。 张洪未进县廨,便骑在马上朝张小敬点了点头:“张小敬,你带的这些人都到齐了吗?” 张小敬上前单膝跪地,行了个叉手礼说道:“启禀大人,所有人均已到齐,万年县不良人总共五十三人。” “嗯,”张洪点头稍作思虑,回头说:“今日县中并无任何案件,也无任何要事,你们各归各自所在的坊中,协助武侯进行治安巡防。” 这几句话和昨天晚上张小敬的吩咐一般无二,估计县尉大人面对他们这些下属,说的最多的也就是这两句儿。 李嗣业顿觉轻松,看来不良人这差事除了薪水低廉外,倒是有很大的自由度,一般情况下都很轻松。 众人搂肩搭背结伴离去,李嗣业也准备返回新昌坊,张小敬刚刚转身,就被县尉给叫住了:“张小敬,你留下,我有要事吩咐。” 第十二章 安禄山 唐玄宗李隆基喜欢住在兴庆宫内,这里是他曾做藩王时的潜邸,这一年西向的花萼相辉楼终于建成,他把最宠爱的武惠妃从大明宫接到兴庆宫朝昔相伴,中书省和门下省也相继在宫墙内设了执事房。 当然皇帝上朝、祭祀依然在大明宫,为了方便与大明宫以及禁苑芙蓉园之间的来往,也不使御驾扰民,特地在东城郭之间修建了夹城,这样皇帝不需要出宫,就可以游遍半个长安。 中书令张九龄此刻站在勤政务本楼二楼,他眼前是一道屏风,圣人盘膝坐在屏风后方的胡榻上。 “陛下,原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安禄山已被张守珪押解进都城,如今关在刑部大牢内。还请圣人裁决定夺。” 高坐在榻上的李隆基睁开眼睛,沉吟着问道:“这人犯了什么罪,为何押送进京。” 张九龄愣了一下,此事他六天前已经向陛下禀报过,看来当时圣人并未放在心上,一转眼便忘在了身后。圣人每天除去日理万机,还要空出精力照顾后宫的美人妃子,不可能事事都装在脑袋里。 “陛下,三月初,张守珪派麾下讨击使安禄山讨伐奚部与契丹叛乱,安禄山轻敌冒进,致使全军覆没,张守珪爱惜其才,不舍杀之,特遣人送来长安请陛下定夺。” 李隆基久坐酸困,伸出腿去由身边宫女穿上靴。他从屏风内走出,站在张九龄面前说道:“张守珪向来自视甚高,能得称赞惜才之人凤毛麟角,听说此人还是个胡将?九龄,谈谈你的高见。” 张九龄点了点头,说:“轻敌冒进,必是急功近利之人,昔日穰苴诛庄贾,孙武斩宫嫔都是为了整肃军纪,张守珪应当从严治军,这胡将安禄山不宜免死,应当问斩。” 李隆基拽着下巴上的一缕飘须,刚准备点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朕或许可以见见这胡将,再做定夺。” 张九龄眼角闪过一丝异色,无奈地点了点头。 “着人押送安禄山到大明宫紫宸殿面朕。” 李隆基将双手负于身后,轻飘飘走到屏风后面,消失在侧门中,张九龄这才躬身退下。 这个安禄山便是在朱雀大街上与李嗣业有一面之缘的胡将,他因战败获罪,义父张守珪不忍心杀他,便把这个球踢回了长安,踢给了皇帝,其实有借皇帝之手搭救义子的意思。 此时大唐的权力中枢依然强劲运转,唐玄宗还没有开始贪图享乐,贤相张九龄直言善谏,慧眼如炬,几代皇帝的积累使得开元盛世到达了巅峰。 …… 被绑缚骑在马上的安禄山在千牛卫兵丁的押送下进入了丹凤门,他抬头望着这座五开门的雄伟门殿,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凶吉。他穿过幽深的门洞,立在丹凤门的阴影下,抬头看到了那座气势恢宏如龙凤盘踞的含元殿,黄褐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震惊、景仰、继而变为赞叹与渴慕的流光溢彩。 金色斜阳垂洒在含元殿的青色琉璃瓦上,翔鸾、栖凤二阁如同凤凰翅膀拱护着中央的主殿,高耸的台基使得整座含元殿仿佛漂浮在紫霄中的天阙,任何人站在它面前,都会感觉自己像一只渺小的蝼蚁。 此刻的安禄山也不外如是,他与无数个入朝参拜的使节官员一样,惊骇得目瞪口呆。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无论有多少人在他面前描绘皇宫如何雄伟,都不及亲眼一见,这就是天子所居之地,也只有大唐才能当得起这样雄伟壮丽的宫室。 他们在御桥旁的左金吾卫仗院处下马,安禄山在金吾卫的带领下往第三殿紫宸殿而去,他的视线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暂时忘记了他即将面临的死亡境地。 穿过紫宸门之后进入内朝,正面便是紫宸殿,紫宸象征着紫薇星,是帝王居住之所。此殿在三大殿中虽不是面积最大,但殿顶比其余两个大殿都要高一些。 安禄山被两名金吾卫押进了大殿,他也顾不上欣赏殿中的盘龙柱和藻井,开始思考求生之策,恍惚之际来到殿中央,被两名金吾卫一推,跪趴在了地上。 这位胡儿性格中有冒险大胆的一面,他不像别的犯人那般在皇恩天威面前低头瑟缩,反而抬起头来,想要看看大唐至高无上的皇帝长什么样子。 只是他跪的地砖距离御座屏风的台子尚远,中间还有薄纱帘幕遮挡,影影约约只能看见一个穿明黄袍子的人坐在台上。 御座下方几丈处,有一名官员坐在胡床上,正是中书令张九龄。 皇帝在御座上发话道:“往前来,让朕看看你。” “喏。”安禄山叩头应了一声,正准备起身上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都关乎性命,便索性膝行前挪,眼眶中使劲儿地往出酝酿眼泪。 安禄山膝行至御座十几步远处,抬头直面君王,眼睛中的泪水沿着肥胖的腮帮往下流淌,这中间还夹杂着些许汗水。 李隆基皱起眉头,眼前这胡儿倒是白白胖胖,可怎么还啼哭流泪,这种人能任用为将? “领军轻敌战败,你可觉得有冤屈?” 安禄山揉了一把眼泪叩头说道:“圣人,俺打了败阵该死,俺也从来没觉得冤屈。只是俺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长安,终于见到了大明宫,也终于见到了圣人。安禄山此生无憾了!还有我那些死去的兄弟也无憾了,就算将来到了地下,变成了鬼魂,安禄山也要誓死保卫大唐!保卫陛下!” “安禄山下辈子,还要做大唐的兵卒,为圣人开疆扩土!” 这一番豪言壮语搭配上眼泪,让李隆基微有感触,他已见惯了胡人使节、地方官员觐见时呼天抢地表忠心的场景,却从未见过这样连哭带喊的。这胡儿不知礼节,面圣不称末将自称俺,愈显他憨态可掬,心思淳朴。 李隆基从御座走下来,他体态丰腴,下巴上一缕飘须,居高临下睨了安禄山一眼,转身背朝对方负手而立,悠然说道:“做鬼魂有什么用,活着才可以守御大唐国土。” 安禄山暗松了一口气,这条命应当是保下来了,依然装作激动亢奋的样子身体哆嗦。他微微抬头,却有一道目光冷冷地扫在脸上,却是坐在胡床上的张九龄不知何时已站立在地,双手交叠闭目沉思。 安禄山胸口登时凉了半截,这位张相公的眼睛真毒,简直能杀人。 李隆基抬起手:“带他下去吧。” 安禄山被押解走出紫宸宫,站在龙尾道的石阶上方,阵阵凉风袭来,他活动了一下腰背,不知不觉间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冷汗。 紫宸殿内,皇帝重新坐在了御座之上,对站在下方的张九龄说道:“张守珪用人不易,安禄山这个义子,还是给他留着吧。” “陛下,”张九龄上前一步,双手合揖劝谏:“安禄山违背军令,轻敌冒进,依军法当斩,况且此人面相有异,生有反骨,留下他后患无穷。” 李隆基眉头微皱,冷不丁扫了张九龄一眼,怫然不悦:“九龄,观人面相就能辨忠奸?那朕设全国十三道采访使又有何用?勿以王夷甫识石勒,枉杀忠良。” 张九龄还要再劝,却被李隆基挥退:“朕累了,你下去吧。” 帝国的夕阳如金色泼洒在宫殿顶上,张九龄从御道上缓慢地走下来,他不知道今日这一场会面,已经决定了大唐将来的国运。他或许有某种预感,不然也不会多次劝谏皇帝杀掉安禄山,这个胡人眼眸中隐藏着憨厚外表下的狡黠与诡诈。 天下最无奈的事情就是天下兴亡系于一人,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唐,这个唐,就是大唐的唐。 第十三章 不良人日常 李嗣业回到新昌坊,坊间的主街道上有卖饧糖和汤饼摊子,汤饼其实就是一种面片儿汤,也不可能有太多佐料,汤上面漂浮着绿葱花和花椒,味道儿倒是挺不错的,摊贩常年在用料中找到了最佳的配比,也算是不容易了。 他蹲在地上吃了一碗,又花钱给妹妹买了一碗,准备端着汤饼回去,却被摊贩给拦住了。 “郎君,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我这碗……” 李嗣业回头说道:“你这碗多少钱一个,我先付给你押金,等我把碗还回来你再还我。” 摊贩低头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挥了挥袖子道:“得,由你了。” 黑瓷碗虽然厚实,但汤实在是太烫,李嗣业只好用袖子垫着,小心翼翼地往家去。 门口有块粗糙的上马石,李嗣业把碗放在石头上,伸手去拍门:“枚儿,是我,阿兄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妹妹脚步拖拖的声音,门档被抽开,顶门棍也被拿掉。李嗣业捧着热气腾腾的大碗走进去,笑呵呵说道:“快,进屋去,趁热吃。” 李嗣业有种愧疚心理,总认为自己是鹊巢鸠占,占据了李嗣业的身躯。如果是别的什么普通人,或者说短命鬼,或者说有危机需要解除的,他占过来可以利用自己的能耐来摆脱危机,倒还好些。 但这位不同,人家日后是要做将军的,不需要他解除危机。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把他的妹妹照顾好,不要让枚儿以为兄长性情大变,逐渐冷淡凉薄,就像西游记里冒充了乌鸡国王的青毛狮一样无情。 他把装钱的罐子端过来,放到羊毛毡上面,又把滚烫的汤饼端到罐子上。这样李枚儿无需趴在地上去舔舐碗沿的汤水,方便坐着吃饭。 李枚儿抬头看了看哥哥,双手捧着筷著朝李嗣业递过来:“阿兄,你先吃。” “阿兄已经吃过了。” 她欢喜地拿回筷子,低头捞着汤中的面片儿,时不时抬起眼角偷瞟兄长一眼,带着颇为复杂的欣喜。 小女孩儿的心思也是相当复杂的,不过她不会把兄长的变化说出来,一个万事皆随缘的大老粗和一个开始细腻懂得关心人的大老粗孰优孰劣,现在还不好判定。不过阿兄再怎么变,不还是她的阿兄么? 李枚儿把汤中的面饼捞了个干净,只剩下汤水上飘着几粒葱花。 “我吃饱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躺倒在羊毛毡上。 李嗣业伸手把碗端起,走到门口穿上鞋,走到院子里,把残汤泼到了桑树下。 他转过身来走到门口对李枚儿说:“我出去了,你就留在家中好好看家。” 李枚儿默然点头,手中戳摸着竹蜻蜓,看上去似乎很无聊。 李嗣业走出院门边走边想,她似乎有八岁了吧,这个年纪通常该去上学。但如今可是唐朝,许多普通人家的男孩儿都读不起书,更何况她一个小女生。若是他自己来教,最多能教出个女子拳击手,当先生教文化课还是算了吧。 他想着应该先拜访一下武侯铺,但空着手去又不太合适,索性到对面的靖恭坊的酒铺子中买了一罐酒。 武侯铺通常都修建在坊墙的四角中,大的坊四个角都有武侯铺,像新昌这样的小坊,也就靠近南北大门的两个角了,一个铺上有三四个人,均由坊中的武侯长来管理。这些武侯都穿着青黑色的布背甲,佩戴障刀,负责坊间的宵禁巡逻。 李嗣业提着酒坛子站在门口,朝房子里面望了望,立刻有两个人出来,横着眉毛问:“干什么的!” 他提着酒壶拱手作揖,说道:“在下是万年县新招募的不良人李嗣业,特来拜访武侯长。” 两人手握着障刀柄雄赳赳地走到李嗣业身旁,带着威胁的态势围着他转了一圈,才点点头说道:“进去吧。” 李嗣业跟着两人进入屋里,首先看到的就是靠墙的通铺,木板上铺着草席,铺盖被统一卷起靠墙。靠窗空地有一架矮几,姿势标准地跪坐在短席上,手中端着黑陶盅,吝惜地浅尝着酒水。 别的武侯围在一个泥塑的小火炉前,捧着小碗喝水。他们采用胡坐的姿态,屁股落地双腿盘起。这是没有规矩的坐姿,若是有上级来巡查,他们绝不敢如此。 李嗣业极有眼色地把酒坛子捧到了武侯的矮几上,努力作出笑脸:“万年县不良人李嗣业特来拜访武侯长,这点儿酒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这武侯长伸手摩挲着酒坛,仰起头看着李嗣业:“你娃不像个不良人呐。” 李嗣业闻言,连忙低头说道:“我昨天才到县廨中报备了名额,武侯长若是不信,可以去问不良帅张小敬,卑职现在是跟着他混的。” 武侯长摇头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娃以前没有什么劣迹吧,不良人这个勾当不好做,你若是在坊间没有浑号,轻易压不住台子的。” 他想了想,才试探着问道:“我昨天在西市上刚削残了突骑施的大将军,这个算不算?” 武侯长抬头奇怪地瞟了他一眼,才叹口气说:“会吹牛也算个本事,可这本事也跟吹鼓的牛皮一样,容易破。唉,如今县里用的差人是一茬不如一茬了。” 武侯长话虽这样说,却不跟他客气,直接拔开了礼物的封泥,给自己倒了半碗,贪婪地一口灌下去,才给李嗣业也倒了半碗伸手递出去:“来,喝,这是你送的酒,也沾点儿自己的光。”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接过去,双手捧起酒碗仰头灌进肚里。 “你娃倒是个实诚人,张小敬既然把新昌坊划给你,你就不能光拜访我,苏坊正也得拜访,其它的嘛,这坊中的住户都挺一般,没啥大官儿,挺好弄。” 李嗣业不明白他说的好弄是什么意思,只是拱拱手退了出去。又去靖恭坊买了些酒,真的就去拜访苏坊正了,感觉有点拜山头的意思。 …… 第三日清晨,李嗣业在院子里水井边用木桶打了凉水,用柳枝沾着青盐开始刷牙,这玩意儿粗糙不好用,把嘴都秃噜皮了。 他把口中的青盐喷出来,用木瓢中的水漱了口,刚准备返身回去,张小敬突然闯了进来,脸色有些凝重地说:“嗣业,跟我出去,有活儿了。” 李嗣业连忙扔下水瓢,回屋把幞头巾戴上,拿起了竖在墙角的障刀,挂在了腰间。 “枚儿,好好看家。” 他跟在张小敬后面加速奔跑,竟然朝街道对面的靖恭坊直扑而去,同时街道两头跑来两队甲兵,这些不是武侯,而是金吾卫的街使率领着麾下的兵丁。李嗣业惊奇地发现,他们跑去的是同一个方向。 又有两个不良人紧跟着跑了过来,他们来到祆寺的墙根下,赵鲁和马志远气喘吁吁地问:“出了什么事儿?” 张小敬没有回答,只是独眼眯作缝隙仰望门墙上的灰瓦,上面有两片被人蹬落下来。 街使站在门墙前左右一指,兵丁分作两队把祆祠团团包围了起来,似乎只是包围,没有后续的行动,好像在等待什么人物发话。 张小敬也没有动,他的眼睛缝儿中充满了怀疑,口中嚼着薄荷叶子。 没等多久,万年县的张县尉来骑着马来了,陪同着县丞大人,还有京兆府的官员,金吾卫右翊府的官员。这阵仗让李嗣业吃了一惊,怎么来了这么多的官儿? 连张小敬都感觉到奇怪,口中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京兆府来的是户曹参军,这事儿跟户籍赋税没什么关系罢。” 几位大人都骑在马上,在远处勒停了行迹,只有县尉张洪翻身下马,似乎在等待各位上官做出决定。 第十四章 包围突发现场 巡街兵丁从墙角抓住一个翻墙逃出的胡人,此人鼻梁高挺,头发卷曲,披着白色袍子,蹒跚着被推搡到了官员们的面前。 胡人下意识地举起了手说道:“各位大人,我不是妖人,我是本祠的祆正,我从墙里翻出来,就是前来报官的!我们的大萨宝被妖人制住了,求大人们千万不要妄动。” “什么道理!”右翊府的官员冷哼一声说道:“大唐律有规定,挟持人质者,与人质同击。” 祆正苦着脸辩解道:“大宝萨不是一般人质,他是,他是大宝萨,他去年才进宫觐见过圣人,圣人赐给大宝萨封号,节制长安各个祆祠。” “不管什么人都不行,唐律就是唐律。” 居于中间官阶最高的户曹骆参军,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本来冷冰冰地望着远处的祆祠,听到的要求,突然低下头说:“不止大宝萨不能有闪失,行凶的妖人也必须得活着。” “咋?”不仅是县尉张洪,就连万年县丞和右翊府官员也都吃了一惊,右翊府官员摊开手说道:“这叫什么事儿?不能杀行凶者,这让下面的兄弟们怎么动手?” 骆参军略微不满地侧头扫了右翊府官员一眼,依然语气冰冷地说:“这是驸马的要求,别来问我。” “大家来商量一下,人应该怎么抓?既不能杀害妖人,也必须防止妖人自杀。” 万年县丞略作思索,捋须说道:“那就不能带利器进去,也不能有太多人,需要胆大技艺高超的人前去。” 县尉张洪朝三位大人行了个叉手礼,才开口禀告道:“三位大人,卑职麾下有一位不良帅,武艺高超,行动敏捷,曾在安西做过十年的西域兵,也许可以试试。” 骆参军信服地点点头,安西府常年征战,征调兵卒九死一生,能在西域当兵十年活下来的人,多少是有些能耐的。 “这人在哪儿?把他叫过来。” 张洪得到认可之后,立刻朝贴站在祆祠墙根下的张小敬招了招手:“张小敬,过来!” 张小敬警惕地看了一眼,才步履沉稳地朝众官员们走去,他弯腰弓起双臂在胸前行叉手礼:“卑职张小敬,参见各位大人。” 骆参军微微点头,低头打量张小敬,看到对方独眼中幽绝的微光,下意识地偏离了视线。 张洪抢先走到张小敬跟前说道:“张小敬,叫你过来是有要事,这祆寺中混入了三名妖人,挟持了祆教的大宝萨,必须得保证妖人和大宝萨都活着,我们想派你进去,你看如何?” 张小敬皱起了眉头,这话听起来如此别扭,县尉把妖人放在了大宝萨的面前,也就是说妖人的性命对他们来说,比那祆教的大宝萨还要重要。 投鼠忌器他听说过,投鼠忌鼠是个什么意思? 张小敬已经对立功受赏不再感冒,不然也不会从有品级的云骑尉沦落成为小小的捕吏头子,这种捆缚手脚的任务也不是他的风格,想到这里,他问道:“妖人手中有武器吧?” 右翊府官员与骆参军对视了一眼,点头说:“两把障刀,一把铁叉。” 张小敬立刻叉手拜道:“三名凶犯要活捉,也就是说他们有可能会自杀,我若不带兵器进去,无异于把自己置身于刀枪之下,空手夺白刃属下虽然练过,但面对三个人,太难,请恕属下无能为力。” 张县尉顿时恼火,伸手指着他:“张小敬!你……” 骆参军却微微抿嘴,挥手止住张县尉数落,露出拈花似的笑容:“这个要求是有些苛刻,我再给你放缓条件,至少要保证妖人头目活着,记住,仅仅是活着,皮肉之苦,伤筋动骨之类无关紧要。最后一点,这里所有的人,你都可以挑,金吾卫右翊府中还是人才辈出的。” 张小敬神情松缓下来,点头说道:“多谢大人,我只需带上一人即可。” “哦?是谁?” 他转身看了看站在墙根下双手捅进袖中的李嗣业,对方正在抬头欣赏探出墙外的桂花树,丝毫没有置身于重案现场的觉悟。 “我麾下的不良人,李嗣业。” 骆参军循着张小敬的目光朝祆祠墙壁处望去,看见一个身高七尺的壮硕青年,脸上带着关中人的憨实,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县尉张洪对此很不放心:“张小敬,此事至关重要,不容得半点疏漏,你用一个刚加入两天的人是不是考虑欠妥。” 张小敬认为没必要解释,直接说道:“并非欠妥,李嗣业是最合适的人选。” “好,”骆参军倒是很相信眼前这个独眼的汉子,笑着说道:“等你们把人抓出来,我重重有赏。” 张小敬来到墙根下,对站在原地的李嗣业问道:“兄弟,你会空手夺白刃吗?” 李嗣业吃了一惊,问:“啥?啥意思?” 张小敬:“事情是这样的……” 听完张小敬的叙述,李嗣业心想你这不是坑我吗?怪不得这两天他在自己的身上如此热心,敢情是等着有大用啊? 他又扭头望着众多身穿细鳞甲腰挎钢刀的金吾卫兵丁,还有穿着布背甲的手持大棒的武侯坊丁,再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葛布圆领袍,心态多少有些扭曲。放着京师警卫部队不用,放着皇家发饷的派出所警员不用,竟然让便衣队长和便衣协警进去捉拿重犯。 面对李嗣业吃瘪的表情,张小敬也无奈地说道:”嗣业兄弟,我没有别的人可用,所以向大人们举荐了你。唐律有规定,上级安排的事情下级不得拒绝推脱,否则就要受当众受笞刑。” 不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儿脱下裤子打屁股吗,李嗣业认为这个刑最严酷的地方不在于打屁股,而在于众人围观,这是把人格尊严赤果果地拿出来暴晒。 “好吧,你有什么计划。”李嗣业用自己的方式问道。 “祆祠的大门已经封闭,我们就从这墙头上跳进去。” 张小敬说完这句话,已经纵身跳起,双手在墙头上轻轻一托,姿态说不出的潇洒,翻过了墙头。 李嗣业愣了半晌,这才紧随其后,但这墙也太高了些,他倒退几步,呸呸往双手中唾了一口,扑至墙根儿双脚离地跳起,草鞋在墙面上蹬了两下才堪堪抓住墙头,整个人却挂在上面,没办法更进一步。 李嗣业只好低下头来,对站在墙根儿的两名金吾卫兵丁招呼:“兄弟,快,帮一把。” 那俩兵丁走过来,高举托着李嗣业的脚底板,踮起脚尖才把他送到了墙头上。骑马在远处的大人们看到这一幕,连连咂嘴皱起了眉头,京兆府的骆参军脸上阴云更甚,吓得张县尉躲到一边儿,生怕被人注意到顶了这雷。 李嗣业从墙头上跳下来,跳入松软的花圃中,落地倒是很轻稳。张小敬蹲在一边儿,仔细观察祆寺内的建筑地形。 他对张小敬的弹跳能力深感佩服,讶异地问:“那么高的墙,你是怎么跳上去的。” 张小敬没有看他,回答道:“用脚跳上去。” 李嗣业被他噎了一下,识趣地闭上了嘴。张小敬却伏低身体,独眼凝视着前方,仿佛趴在安西的土城墙上侦查敌情,口中却低沉地说道:“当你常年披着五十多斤的甲胄在战场上冲锋逃跑时,等日后脱掉这身甲,就会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多轻盈。” “好了,我们开始行动,先进入这祆祠的主殿祆神楼中,如果三名妖人是分开的,那就好办了,我们两人一人一个,如果他们在一起,就只能见机行事,记住,尽量不要取人性命,妖人首领必须要活下来。” 李嗣业点了点头表示收到,他把障刀拔出来横握在手中跃跃欲试。 张小敬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微冷地说:“如果你不会用刀,就别把它拿出来,容易伤到自己。” 李嗣业在空中左右虚砍了两下,表示自己手熟的很。 第十五章 祆祠妖人劫持事件 张小敬无视了他,从花圃中站起脚步轻盈地走向了祆祠的主殿。拜火教传入中原后,虽然不弘法,不传教,但胡人信众颇多,受大唐文化的影响,建筑也是歇山式风格。楼台下廊柱排列,以飞檐斗拱支撑,瓦脊上蹲着吐火兽和燃烧的火轮,这也是唯一能象征祆祠的标志。 李嗣业紧紧跟上,与张小敬分别站在立柱的边缘,听到前方传来纷争吵闹声,两人对视了一眼,齐齐上前去查看究竟。 穿过一道前廊,却见有几十名身穿白衣的信众堵在内殿门外。这些人手中持着长棍,围在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外,相互之间争吵商讨着什么。 两拨人意见不同,一方说应该等官府来解救大宝萨。另一方却不同意,说殿内的妖人是被官府驱赶进祆祠的,所以官府靠不住,况且唐律中都写明了‘挟质者,与人质同击,官府如果乱搞,大宝萨很容易丢掉性命。 李嗣业远远听见就感觉头皮发麻,但凡涉及到宗教信仰的东西,肯定就很难搞,信众们是容晏疯狂且毫无理智的。 张小敬对李嗣业招了一下手,示意他先撤到院子里,绕到主殿的侧后方,发现后门处也围了众多信众。 张小敬带着他避开信众,绕着廊柱来到偏殿的窗扇口,伸手推了推窗扇,里面已经被闩死。 张小敬朝他伸出手:“把刀给我。” 李嗣业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把障刀双手递了过去。张小敬伸手接过,将刀锋刺入窗扇底部,猛力横推,窗扇底部的木闩应声断为两截。 他自己咧出笑容赞了一句:“真是一把好刀。” 把刀递还给李嗣业,张小敬推开窗扇,翻身跳了进去。李嗣业紧随其后,两人的脚步踩在实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响声。 张小敬本能地放慢了脚步,步伐像猫一般轻盈,李嗣业却做不到这个程度,他把草鞋脱下来提在手中,赤脚在地面上行走。 两人在昏暗的殿阁中穿行,所有的窗户都密闭不透光,唯有插在墙上象征圣物的火把能提供光源。他们在廊柱中摸索了一段距离,眼前光线通透豁然开朗,从门后的竹帘中走出去,看到了被四面殿宇所包围的天井。 天井正中央有座圆形的高塔,有旋转的楼梯通向高塔顶部,塔墙上残留着一道道血迹的污斑,给人阴森的感觉。 头上传来唧唧的怪叫声,李嗣业猛地抬头,才发现四周建筑二楼的栏杆下都吊挂着鸟笼,里面扑腾着黑色翅膀的大鸟。这些鸟儿感觉到生人到来,受到惊吓纷纷发出尖锐的叫声,在鸟笼中挣扎扑腾。 李嗣业顿感毛骨悚然,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刀,不自觉地向张小敬靠拢。 张小敬却很淡定,他背负双手抬头望着天空,重新辨别了方向。才对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李嗣业说道:“这里是祆教用来举办天葬仪式的天葬台,我们朝右走,那里才是主殿。” 天葬李嗣业知晓一些,这种习俗是把信徒的尸体暴露在野地里,任由秃鹫啄食。这样死者的灵魂就能够回到天国。祆教的丧葬礼仪就是天葬,没想到在长安城中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天葬的场所。 这些食腐的秃鹫肚子里装的是……,李嗣业想想都觉得反胃,连忙快走了两步,跟着张小敬进入了殿宇中。 他们行进到前殿处,张小敬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们的背后是紧紧封闭的大门,门外隐约传来信徒们的叫嚷声。感情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只不过是为了进入这道门。 张小敬和李嗣业蹲在柱子的后面,利用视线差来观察殿中的妖人。 这座内殿进深有十多丈,且里面的支撑物不再是柱子,而是有西域特色的石墙,墙上刻着胡人进行祭祀活动的壁画,殿中央两侧立着三条腿立柱,立柱上方支撑着火盆,里面燃烧着熊熊火焰,燃料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油脂,闻起来特别刺鼻。 所谓的妖人就挟持着大宝萨靠在最里面的石壁上,也十分好辨别。大宝萨穿着象征纯净与光明的白色衣衫,三个妖人都穿着深色衣服,手中握着矛叉等武器。 李嗣业担忧地望了张小敬一眼,内殿没有一丁点的视觉视角,他们两个要想接近对方,就必须暴露在他们面前,或者变身蜘蛛人从藻井上爬过去。 “应该怎么过去?” 他正等待张小敬的答案,这位却突然站了起来,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廊道中间。 李嗣业吓了一跳,压低声音朝他挥手,可张小敬根本不搭理他。 对面的妖人们已经注意到对方,发出惊怒的叫声:“你怎么进来的!” 张小敬负手而立,冷冷地说道:“我乃长安城万年县不良帅张小敬,奉上官之命特来捉拿你们这些言行不端的妖人!” 李嗣业也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咂了咂嘴巴,对张小敬的办案方法有些不敢苟同。京兆府的参军要求抓活的,对方手里还有人质,不应该说话柔和一点,防止对方做出过激行为么? 张小敬悠哉地踱着步子往前走去,手持短刀挟持着大宝萨的妖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嚣声:“别过来!再往前走我就宰掉祆教的大宝萨!” 张小敬瞪着独眼暴射凶光,似乎根本不在乎人质的生死,脚下的步子反而越发快了。李嗣业紧张地回头望了一眼,幸亏祆教的信徒们看不见门内的情景,否则他们冲进来首先要干掉的就是张不良帅。 “现在就认罪伏法,我不会为难你们,若是让我亲自动手的话,你们的下场会很惨。” 妖人首领面孔暴躁狰狞,手中的刀锋贴近了大宝萨的脖颈,须发皆白的大宝萨满脸汗水,喉结轻轻地蠕动,冰冷刀锋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细线。 李嗣业跟在张小敬的身后也往前走,发现这三个妖人瞧起来像一家子。劫持大宝萨的是中年男子,拿着钢叉站在左边的是个妇人,她虽然穿着男人的麻布衫,但头上的发髻很明显。手上握着短枪的是个青年,连胡须都没有长出来,说明他很年轻。 这样三个如惊弓之鸟的人战战兢兢,完全是普通人面临绝境不知所措的样子,说他们是妖人,李嗣业不太相信。 双手握着短枪的青年终于忍耐不住,抢先发动了攻击,他平端着枪对准张小敬的胸口扎来。 妇人发出惊叫声:“三儿,别过去!” 张小敬的独眼骤然收缩,侧身避过抓住了三儿的枪头部分,向下弯折。短枪的白蜡杆倒是很有弹性,被弯成了u形。这青年满脸涨红,全身力气集中在了双手上,却不能前进一分。 “松!” 张小敬陡然松手,白蜡杆如一记弹弓,击打在青年的额头上,直打得他头破血流,短枪脱手坐倒在地。 张小敬踩住青年的肩膀,妖人首领怒喊出声:“莲花天神在上!松开他,不然我杀掉大宝萨!” 不良帅对于这样的威胁根本无动于衷,他一脚将青年踩到在地。 妇人尖叫着握着铁叉冲向张小敬的脊背,李嗣业慌忙拔出障刀去抵挡,刀锋抵住铁叉,叉齿长而尖,距离他的脖子只有三寸。 李嗣业惊魂甫定,还好这妇人的力气不算太大,钢叉在她的手中却被李嗣业倒推到了墙角,妇人在危急关头猛然收回钢叉,再度朝李嗣业刺来。 他生怕伤到妇人,把不顺手的障刀给扔掉,猛然一个下蹲前冲,拦腰将那妇人撞飞,扑通一声撞到了墙上,依靠着墙壁缓缓倒下。 落地后的妇人彻底没有了声息,这让李嗣业心中惶恐,难不成一下把她给撞死了? 妖人首领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的人质没有作用,张小敬李嗣业二人我行我素,在他面前把婆娘和儿子给打残了。 “狗日的官府,老子跟你们……!” 他突然抄起刀尖,不是对大宝萨下手,却把刀尖朝向了自己的脖子。 第十六章 立功者入狱 张小敬的呼吸陡然一滞,踩着青年胸口的脚也离开了。京兆府骆参军和县丞的指令是必须保证妖人首领活下来。这个裹着白幞头的青须男子可能是某个案子重要的人证,或是涉及到重要的机密。 妖人首领也能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所以才拿刀尖对准自己的脖子,这下算是难办了。 他劫持祆教大宝萨的时候,面皮还是凶狠狰狞的,可此刻却有一种恬静的平和,仿佛睡莲静静漂浮的湖面,声音麻木虚幻,好像是进入了某种高深的境界。 “我的师父乃是醴泉县莲花池中孕育的九瓣圣莲转世托生,降下人间解救苍生痛苦,他临死前曾有一句偈语:‘归向太极生万化,日出莲池转乾坤’,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张小敬和李嗣业一脸懵懂,对这妖人突然出现的反差搞不懂了。 李嗣业小声地问道:“他的师父是谁?怎么回事?” 张小敬恍然大悟,又轻蔑地哼了一声:“我总算知道了,数日前醴泉县妖人刘志诚以妖术聚众作乱,裹挟百姓进攻咸阳,有百姓前去报官,咸阳县令带领县勇烧断桥梁,冲散妖人,捉拿刘志诚归案问斩。这三人就是妖人的余孽。” 妖人首领情绪又发生突变,过山车似的在云中翻腾,他歇斯底里地叫道:“那不是妖术,那是天降神迹!” 他握着刀将双手举向天空,口中神神叨叨:“天莲降生,要灭绝生灵,只有修行我师父传下的仙法,才能解脱超生!” 李嗣业弄明白了,这不就是邪教么?类似于白莲教之类,通常都具有一定的野心。但这位刘志诚还没有闹大,只波及到一个县的范围,就被官府给剿灭了。 张小敬皱起眉头,冷酷地说道:“跟这种被迷惑入魔的人没什么好谈的。” 他心中的疑惑更加深重,官府遇到这种蛊惑人心作乱的妖人,通常是就地正法,基本都不需要审讯。京兆府的骆参军为何会要他保住此人的性命,他要这种活着的妖人有什么用? 张小敬有强烈的好奇心要找到事情的源头,外面的县尉,县丞以及京兆府的官员都深知这个秘密,他不想糊里糊涂地被人利用。 他犹豫了一下,很快就有了计较,他抓起躺在地上青年的手臂,冷酷地说道:“你不是懂仙术吗?要么你放下手中兵刃投案,要么我先把你儿子的手臂折断,我看你用什么方法救他!” “我数三下!” “三!”张小敬面无表情地抖了抖腮帮,手臂上一用力,青年的胳膊咔嚓作响,伴随着惨叫声的响起,青年的手臂前端缓缓鼓起青色的大包,淤血迅速集聚。 李嗣业看得眼皮直跳,好一个暴力执法。 “放开他!”妖人首领的叫声显得尤为嘶哑,又把刀锋逼近了自己的脖颈:“别动他,不然老子就自杀,你的上官需要我!你们长安的这些官需要我!我若是死了,你们两个都会倒霉!” 喀嚓!张小敬折断了青年的另一条手臂,又是激烈的惨叫声,倒地青年通红的脸上汗出如浆,几乎要昏死过去。 李嗣业看得出来,张小敬是想用这种方法逼问出妖人身上的秘密,想知道京兆府官员为何指明要保此人的性命,他的好奇心也太重了。 妖人没有自杀的勇气,他手中的短刀叮铛掉落在地上,双眼瞳孔涣散,缓缓地靠着石壁双腿都软了下来。 大宝萨找到了逃走的时机,慌忙脱离妖人控制,一瘸一拐地跑出石厅。 妖人靠着石壁缓缓地坐倒在地,毫无神采的双眼恢复了一点生气,却是厉鬼般怨怒的神情:“我刘耿三对天发誓,你们两个一定会跟着我陪葬。” “是吗?”张小敬站在他面前,用冰冷的独眼居高临下俯视着此人,腮帮上的肉抽动着说:“我这条命要死的话,早就死过几十次了,尸山血海也未必能吓得住我。” 妖人刘耿三阴恻恻地笑笑:“我刚才说的那两句偈语,你们两个不明白有什么含义吗?我们这些长安城的大官儿们,可都知道!连杨驸马都知道。” 张小敬抬脚踩在刘耿三的肩头上,哼笑了一声问:“我倒是想知道,你对京兆府的官员们来说有什么用?” 祆寺正殿的大门突然从背后打开,烈阳的光线从外面照射进来,大殿瞬间变得亮堂,连殿两侧两个燃烧的火盆,也显得毫无光辉。 县尉张洪、县丞、右翊府官员和京兆府骆参军从大门口进入,巡街使的兵丁次第而入排列开来,将整个大殿包围了起来。 骆参军抚掌笑道:“不错,张县尉,你手下的这个不良帅叫张什么,是个能人,回去要重重奖赏。” 张小敬无奈地抿了抿嘴唇,把脚从刘耿三的肩膀上拿下去,他本想从这妖人嘴里逼供出缘由,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他缓慢地转过身来,身子稍微有些佝偻,侧脸上那唯一的左眼带着警惕的目光审视着进来的大人们。 张洪和县丞脸上忿怒不已,张小敬太放肆了,竟然用这种眼神看他们。 骆参军却似无所觉,好像地位越高的人,胸襟和涵养也逐级提高。 张小敬和李嗣业转身面对众位大人,俯身行了一个叉手礼:“各位大人,妖人一人死亡,一人重伤,一人安然无恙,可以向大人交差了。” 张洪挥挥手:“你们两个先下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他的态度很焦急,似乎要尽快将两人赶离这个是非之地。 张小敬和李嗣业再次点头行礼,一前一后走出石厅,背后陡然响起妖人刘耿三沙哑阴鸷的笑声:“归向太极生万化,日出莲池转乾坤,这两句话,两位可千万不要忘记了。” 李嗣业肩膀无端地颤抖,有种被人阴了一记的感觉,只想着低头快走离开。 骆参军猛地转过身来,抛弃了胸襟和涵养,放声疾喊道:“把他们两个给我拿下!” 披挂细鳞甲的兵丁们并排堵截了正殿的大门,他们身体侧进,向前踏出半步,右手握着悬挂于腰间的横刀,刀锋出一尺,银光泄地。 张小敬眯起了独眼,眼缝中的杀机转瞬即逝,低头解下腰间的棍棒。李嗣业早已把障刀解开,扔到了脚下。张小敬扭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愣怔。 “拿下!” …… 哗啦一声,监牢的木门被锁链给锁上了,皂衣狱吏带着狱卒离开。李嗣业连忙上前去抓住两根木柱,想试试能不能探出头去,观察一下这里的情景。 “别看了。”张小敬盘膝坐在稻草上,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闲适态度:“这里不是万年县狱,而是京兆府的大牢。” “京兆府大牢!”李嗣业猛地转过身来,吃惊地问道:“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竟然要关进京兆府的狱中。” 张小敬嘴角翘起,自嘲似地说道:“不是犯了什么罪,而是我们知道得太多。” “你还知道呢!”李嗣业终于忍不住说道:“要不是你暴力执法,当场刑讯逼供,使得那妖人刘耿三记恨我们,我们怎么会被拖下水!” “什么叫暴力执法?”张小敬讶异地瞪起独眼,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新名词,冷声说道:“身为捕盗官吏,不能以暴制暴,如何震慑为非作歹的贼人。” 李嗣业哑了嗓子,认为他说的非常有道理,毕竟在这个权大于法的时代,大多数官差都是这个德行,张小敬已经算是良莠不齐的官差队伍中比较拔尖儿的那种。 “长安城底层龙蛇混杂,人心中的恶更是没有底线,你永远不知道那些丧心病狂的罪犯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身为捕盗之吏,只有把自己当做一尊凶神,把自己当做阎罗王,才能够压制其中的大多数凶徒。” 第十七章 偈语解密 李嗣业定神看了他一眼,不再去计较这个问题,他突然想起妹妹李枚儿独自在家,她无法独立照顾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关多久,枚儿单独守在那样大的院子里,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挨饿?她会独自出去买吃食吗?他最害怕发生的事情是,枚儿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 他的心中顿时有些慌乱,在监牢里左右转圈,又大力地摇晃着牢门。 “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妹儿一个人在家!” 一个狱卒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恼声呵斥道:“吵什么!乖乖地在里面呆着!” 李嗣业紧张地伸出双手:“狱卒大哥,帮个忙,我的妹子独自一人在家,她还小,需要人照顾。” 狱卒也许是看到李嗣业身材高大健壮,给他造成了压力,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强撑怒气道:“你妹子关我什么事儿,好好在里面呆着,你要是敢闹事,我报告管事大人打你的板子。” 这狱卒怏怏地远去了。李嗣业担忧地趴在木柱上,谁能想到刚来没几天就能遇到这样的事情,自己身陷囵圄。把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丢在了家里。她若是饿死了,如何对得起这具身躯的原主。 “这可到底怎么办?” 张小敬盘膝坐在稻草上幽幽地说道:“还是有办法的,只要我们被放出去,你就可以回家了。” “废话,这我也知道。”李嗣业焦虑地望着牢房外面,廊道中十分阴暗,这偌大的牢狱中只有两扇窗口,分别位于入口和牢房廊道的尽头。 尽管视线很暗,李嗣业依稀可见对面的牢房里也关了四五个人,这些人要么手脚拷着锁链,要么身戴木枷,相比起他们来,他与张小敬的待遇要好得多。 张小敬轻松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就算进来了,也要知道为什么进来,才能考虑出去的办法,至少应该知道接下来我们会怎样被对待。” 这句话说的还有些味道,李嗣业转过身来,双手抱胸靠着木柱问:“你知道我们为啥进来?” “不知道。”张小敬低头沉思道:“但是那两句偈语,里面似乎隐藏着秘密,不然那位骆参军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更把我们抓到此处。凡是所做的事情见不得人,均有居心叵测的阴谋,他们到底要搞什么阴谋?” 李嗣业点了点头,张小敬的这番分析很有条理,他捏着下巴琢磨道:“刘耿三好像还提到一个人,是杨驸马,是哪个杨驸马?” “应该是咸宜公主的驸马,驸马都尉杨洄。”张小敬掸了掸眼窝中的尘土,摇了摇头说道:“我刚到长安成为不良帅没多久,长安城里达官显贵明面上的关系都还没有捋清楚,所以知道的只有这么一点儿。” 李嗣业暗暗想,你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别看我没来过长安,整个大唐的兴盛衰亡,长安城的繁华陨落,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咸宜公主是唐玄宗与武惠妃的女儿,这杨洄就是武惠妃的女婿。 让我想想看,这杨洄干过什么了不得的事,好像没有。他所做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在唐玄宗面前构陷太子,使得这位皇帝一天之内赐死了三个儿子,这就是当爹的所干的事儿,想想都让人觉得恐怖。 他猛然想起了那两句偈语,是什么来着,‘归向太极生万化,日出莲池转乾坤’。乍听这句话没什么毛病,但是你要是往某个方向联想,没意思也能捏造出意思来。 如果杨洄所参与的阴谋针对的是太子,这两句话的意思就直白浅显很好理解了。 归向太极生万化把坐标指向了太极宫。日出莲池转乾坤,这句能这样理解,有日出的地方必然是朝东,太极宫的东边不就是东宫么。杨驸马把蛊惑人心的妖人和东宫联系起来,其用心也昭然若揭了。 他不能表现得太肯定,不然张小敬会起疑心,一个在长安街头卖力气的人,怎么可能知道皇家禁苑那些龃龉。 李嗣业虚浮地在牢房地面上踱着步子,装作绞尽脑汁思考的模样,在张小敬面前转了几个来回,但他不能扭过头来看张小敬的独眼,对方的眼睛好似獬豸的独角,似乎能穿透他内心中的秘密。 “嗯,你说这个‘归向太极生万化’,是不是就是太极宫的意思?” “这么简单?”张小敬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李嗣业目光避开瞧着地面上的稻草。 “当然,这个嘛,很多事情人们都喜欢往复杂了想,也许就是这么简单。” “第二句话日出莲池转乾坤是个什么意思?” “让我想想,”李嗣业沉吟道:“日出莲池,日出莲池,有了,日出莲池指的是方向,太阳从哪个方向升起的?” “东方。” 李嗣业双手一拍,顿然醒悟地说道:“我知道了,这两句说的是太极宫东边儿的莲花池,这个莲花池在什么地方?” 张小敬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皇宫我们从来没有去过,谁知道太极宫东边儿有什么池子?” 李嗣业一时有些干着急,但他实在是不能再透露了,只能在试探的边缘进行擦边。 “这个池子,杨驸马知道,那位骆参军知道,右翊府官员知道,就连万年县丞和县尉张洪也知道,你没看见骆参军喊出将我们拿下的时候?这三位大人脸上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 冷不防张小敬从地上站了起来,右眼觑着他说道:“嗣业,你可不像一个街头杂耍的卖力汉子。” 李嗣业骤然汗毛竖起,他才说了几句话,就让张小敬给看出了端倪,以后还怎么跟着他混? 还好张小敬并没有揪着这个问题,继续往下说道:“你说的没错,县丞和县尉知道这个地方。这两个人官途上的一步步提升,也跟驸马都尉杨洄有脱不开的关系。如果真如你所猜想,偈语中所说的是莲花池,还位于太极宫的正东方,太子的东宫有莲花池。光宅、翊善、来庭、永昌等四坊中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宅邸,他们的后院中怕也有莲花池。杨驸马他们的阴谋也许就是针对这些人中的一个进行的。” 李嗣业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不是别人,就是针对太子的。看来眼前的张小敬根本没把这边儿想,他小心翼翼地扩大了信息量,朝张小敬问道:“你知道宫里有哪些娘娘吗?” “宫里有哪些娘娘,我哪里知道,我只不过是长安底层的一个小捕吏,我就连圣人有哪些儿子都不知……” 张小敬悚然一惊,抬起头来盯着李嗣业说道:“你想象的很大胆,竟然能猜到宫里去,这么说是我的脑袋太贫乏了。极有这个可能,驸马都尉杨洄是个关键的人物,他有能力入宫,与宫里的人产生联系,也有能力与外面的官员勾结,所以他们要构陷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太子。” 张小敬啧啧摇头:“实在是没有想到,我一个小小的长安城不良帅,竟然能触及到宫闱争斗,这事儿他娘的太操性。” 李嗣业蹲在他面前问:“敬头,原因我已经给你找出来了,该你想办法,我们怎么出去。” 张小敬背靠着墙壁,摊开手说道:“出去?为什么要出去?待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和我们没有关系,如果太子被拿掉,我们所知道的秘密就没用了,他们自然会放我们,他们如果扳不倒太子,这个秘密也没有用,到时候还是会放我们。” 第十八章 闻氏父女 李嗣业不自觉地点头,认为张小敬有道理,刚安心地坐在地上,这才想起刚才急需解决的问题,大声地道:“不出去怎么行!我妹妹一人待在家里!我要是出不去,她就有可能饿死!” 张小敬严肃地皱起眉头:“你怎么不早说,这事儿很简单。” 李嗣业很想爆粗口,老子刚刚愁眉不展,焦急地去哀求狱卒,你难道没有看见! 他理智地收敛起了怒火,现在急需这位长安城的地头蛇给想办法,口气也软了很多:“敬郎,你若是有办法,赶紧帮我想想,嗣业感激不尽。” 张小敬托着他的肩膀站起来,低头说道:“安心地在这儿坐着,这事儿我来给你处理。” 他走到牢房的木柱旁边蹲下来,眯起独眼朝着外面喊叫:“牢头!牢头!” 皂衣狱吏提着木棒骂咧地走过来:“吵什么吵,要死么!” 张小敬仰头说道:“我脑壳疼,马上就要疼死了,想买药!” 李嗣业以为这狱吏会给张小敬点儿教训或者拂袖而去,没想到对方竟蹲了下来,露出一丝贪婪的笑容问:“你想买什么药啊。” “当然是买能安心的药。” 张小敬从怀里掏出一饼香料盒,这香料盒却是银制的,狱吏满心欢喜地去拿,张小敬却缩了回去说:“这不是给你的,你带着这个去敦义坊的闻记香铺找闻老大,用这个从他手里交换一千钱,带他来牢里看我。” 他把银制香饼盒递给狱吏,狱吏却推了回来,低笑了一声道:“上面吩咐下来,你们两个是重要犯人,按规定是不能探监的。” 张小敬用独眼审视了这个贪婪的狱吏一眼,硬把香饼盒按在他手中说道:“这个银盒加上里面的香饼价值三千钱,你去闻记香铺找闻无忌等价交换,这样如何?” 狱吏低低笑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他旁若无人地站起来,用贼眉瞟了瞟左右,才故作大声道:“头疼是吧,等着!我去给你买药去。” 李嗣业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竟然这么简单,他不明白这狱吏刚刚对自己的态度如此恶劣,到了张小敬这儿却这么好说话。 张小敬靠着墙坐了回去,轻松地嚼着稻草扭头对李嗣业说:“等着,等我兄弟来看我们,你们家枚儿就有着落了。” 李嗣业嗯了声,扭头笑笑:“挺有办法的,怎么做到的。” “你说这个,”张小敬掸着眼窝中的尘土,指着外面的这些狱吏说道:“这些人跟咱们一样,就挣那么一点儿小钱,还被上司找借口扣来扣去,仅凭发饷哪能养活家小。这年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京兆府的大牢里做狱吏可是个小肥差。不过他们足够谨慎,只有熟悉规矩的人才能用得上。我刚刚说的头疼买药,就是他们与犯人之间约定好的黑话。” 李嗣业恍若洞明,原来黑话行话这些东西早已有之,他今日才算是见识到。 过了没多久,狱吏果然把闻记香铺的闻老大给请来了。李嗣业仔细看了看,这闻老大看上去四十多岁,面相实诚稳重,只是抬头纹较多,穿着染青色花纹圆领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他身边还跟着一名少女,用手搀扶着瘸腿的闻老大,两人面容相似,瞧起来应当是父女。少女长着很白皙的鹅蛋脸,身上的香味很浓,那股清香扑面而来驱散了狱中的霉浊气,让李嗣业感觉这少女更加清丽可爱了。 他很自觉地没有上去凑热闹,这是张小敬的熟人而不是他的,冒昧上去很容易讨嫌。倒是张小敬和闻老大交谈了几句后,伸手对李嗣业招了招:“嗣业,过来。” 李嗣业把双手捅到了袖子里,很乖觉地走到了木柱旁,张小敬拍着他的肩膀给对方介绍说:“这是李嗣业,我才认识没几天的兄弟。” “嗣业,这是闻无忌,是和我在西域当兵一起过命的交情。” 李嗣业很恭谨地朝对方行了个叉手礼,搞得闻无忌很是惶恐,连连摆手说:“不必这样,既然小敬的兄弟,我们平辈论交即可。” 张小敬扭头瞅李嗣业一眼,表情里有责怪的意思,这让李嗣业很是窘迫,看来行礼是个严肃事情,弄错了有很大麻烦。 好在张小敬略过了这一节,对闻无忌低声说道:“李嗣业有一个妹妹,才岁,小名唤做李枚儿,她独自待在新昌坊家中。你去找到不良人张鲁,让他带你们过去,把李枚儿接到你们家中住些日子。等我们两个人被放出以后,再去把她接回去。” 闻无忌拱起手,面朝李嗣业说道:“嗣业,你放心,离开这儿我立刻把令妹给接出来。” 李嗣业连忙拱手拜谢:“多谢闻大哥出手相助。” 闻无忌微微一笑表示无妨,扭头便皱眉对张小敬问:“你们到底犯了什么事情,倒是跟我说一说,是否需要我托人在外面走动?” 张小敬摇了摇头,眯着眼淡然说道:“此事有些特异,你还是少知道些为妙。不过,我听说你的闻记香铺多有达官贵人造访,能不能隐晦地打听一下,太子东宫最近有什么秘闻传出。” 闻无忌吃了一吓,果然是有些特殊,竟能牵连到东宫。他警惕地回过头去,看看四周无人,点点头把此事记在心里。 李嗣业站在一旁,目光不由得往少女身上去看。这是他来到大唐后,首次近距离观察大唐的女性,好奇是有的,动心却不至于。这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刚刚褪去了总角,也刚刚懂得爱美。她头顶扎着坠马髻,左右各插了一支铜钗与步摇。穿着白色的丝衫,樱桃色的长裙高高地系到胸前,丝带在胸口的上方打出彩结,给人一种青涩婀娜的错觉。 那收了钱财的狱吏很快前来,他生怕被上官发现断了差事,低声催促道:“时间到了,两位快走罢,大不了下次来我不收你好处。” 闻无忌拱手与张小敬告辞,临走前女儿闻染怒视了李嗣业一眼,算是对他轻薄目光的警告。 李嗣业哑然失笑,旁边的张小敬却目露凶光看着他,哼了一声: “小子,看上瘾了吧,这可是我们第八团的独苗,你要是敢动歪心思,小心你的皮肉!” 他登时感觉挺委屈,我是那种人吗?再说她才十三四岁,我李嗣业怎么会对嫩涩的少女动心。 …… 第十九章 驸马府阴谋罗织 靖恭坊的油洒地马球场后方,是驸马都尉杨洄的宅邸,有七进七出的院子,院中有池塘亭台,也有三层以上的楼阁。 此刻杨洄就在主宅的顶楼待客,房间采光很好,靠后花园的整面做成了门窗,窗格子很大,用丝绸糊裱,后世日本的房间设计都采用这种风格。 房间里铺着大红的波斯地毯,一对双胞胎少女赤足在上面翩翩起舞,杨洄坐在主位上端着酒具,神情淡然地观赏。分坐他两边的分别是京兆府户曹参军骆兴常,金吾卫右翊府录事郑秀,万年县丞赵牧和万年县尉张洪。这四人都在七到八品之间,官阶相差不大,但职位权力却有明显的差距。 杨洄面相俊美,风流倜傥,有其父杨慎交的风采,他仰头把一盅酒灌进了肚子里,低头翻阅放在案几上的书页,随即合上书页,对两位跳舞的少女挥了挥手。 两少女叉手后退下,走出外面廊台,顺手将格子门推拉严合。 杨洄把书页在手中哗啦啦地翻了一通,才颔首笑道:“来俊臣可谓善于玩弄权术的大才,一部罗织经,就把所有权势场中人的软肋和所欲全部剥离出来,就像把一个美人儿脱光那样毫无顾忌。” 县丞赵牧在右方抚掌拍马:“驸马都尉这些日子来的谋划,也堪称罗织罪名的高手了。” 杨驸马很是受用,把书册反扣在案几上笑道:“那里,那里,我这点儿脑瓜,怎么能比得上来俊臣,不过是为了完成母妃的嘱托殚精竭虑罢了。如今长安城的官面上都知道,东宫的莲花池里出现了异象,开出一朵奇大无比的莲花。本来这不算什么,也够不上祥瑞,不过竟然能和百里之外醴泉县妖人所信奉的天莲暗合,这才是扳倒太子的天赐良机。” 他扭头问身边的骆兴常:“骆参军,一切可都安排好了?妖人刘耿三受了重刑之后,神志有些失常,谁知道他到了关键时候,会不会突然翻供,此事可不得有半点的含糊。” 骆兴常神色郑重地叉手说道:“请驸马都尉放心,所有需要让他指控的内容,刘耿三都背了个滚瓜烂熟。他的儿子在我们手里,这是妖人的软肋,属下许以诱饵,以其子的性命作保,晾他也不敢反悔。” 这帮人把《罗织经》奉为经典,把阴谋论挂在嘴上,的确是把罗织罪名的能耐给活学活用了。百里之外的醴泉县妖人以圣莲转生之名来作乱,恰巧太子的东宫就长出了大朵莲花,这两个似是而非的巧合正好可以用来大做文章。 当初驸马杨洄得到这个消息后狂喜不已,立刻派骆兴常等党羽骑快马出长安,当时妖人头目刘志诚已被咸阳县令斩首,几个党徒也即将人头落地,幸亏骆兴常赶到得及时,保下了最后一家三口,还在咸阳令手中得到了此案的卷宗。 他们把卷宗进行了大改动,那首刘志诚最后留下的偈语,也是出于骆兴常的凭空杜撰。骆兴常带着修改后的卷宗,押着刘耿三一家三口前往长安。 谁料来到长安的途中,骆兴常立功心切,竟提前把阴谋构陷太子的台词灌输给刘耿三,把此人吓得六神无主,也产生了脱逃的想法。 这刘耿三虽出身户丁,但也学过一些粗浅的枪棒手段。当时骆兴常暗中押送着他一家三口从延兴门刚进入长安城,刘耿三突然发作,伙同妻、子打伤了几名官差,一路逃到了靖恭坊的祆祠之中,当着信徒的面劫持了正在宣教的萨宝。 骆兴常虽然琢磨阴谋诡计是长项,处理突发事件抓人却不行,他只好四处联络同伙,甚至连金吾卫巡街使都惊动了,所以才有了张小敬和李嗣业翻墙进去抓人的那一幕。 此事已经成功了一半,但还需要等待,为了逼刘耿三背下那些构陷的供词,杨驸马的同党们对他施展了些酷刑,如今正是长伤口的时候,他们尽量不会让人在刘耿三身上找到屈打成招的痕迹。 至于刘耿三的儿子,这是他们留给刘耿三的念想,也是逼迫他的工具。杨洄和骆兴常不惜承诺将其子改头换面,编造为长安城的户籍,只需要他在最后关头,把所有的污蔑之词都泼到太子的身上。 杨洄似乎还有些不放心,正在琢磨他们计划中的最后几步。 “圣人肯定是不会亲自出马来审问妖人的,他若是重视,必然会派高力士前来审讯。高力士这个阉人不好糊弄,也不好左右,他似乎只忠心于圣人,对圣人的后妃以及皇子公主都一视同仁,丝毫不会有半点偏驳。” 右翊府录事郑秀在旁边宽解:“驸马都尉不必忧心,如今卷宗在我们手中,还有妖人的证词,就算那高力士有怀疑,也找不出疑点来反驳我们。” 杨驸马浑不客气地嗤了一声:“你懂什么,高力士为人最是谨慎,锦上添花的事情抢着做,得罪人的事情绕着走,况且他对太子还算不错,绝不会轻易相信我等所说的话。” 骆参军捏着酒盅思索了半响,终于试探着说道:“驸马都尉,我倒是有个建议,正所谓众口铄金,又说孤证不立。仅靠刘耿三一人单独开口,怕是会在高力士面前会露馅。我建议再拉两个机敏之人下水,他们三人相互佐证,必能万无一失。” 万年县丞赵牧总算找到了说话机会,挑起眼睛看了看杨洄,主动替他问:“醴泉县的妖人同党总共就剩下这么三个,祆祠抓捕时死了一个,剩下刘耿三的子嗣用来当做胁迫,如何再找两个知情之人众口一词咬死太子,有这样的人吗?” “怎么没有?”骆兴常嘴角露出一丝阴沉笑意:“记得那日上午在祆祠捉拿妖人,有两位万年县的捕吏自告奋勇进去抓捕,可惜这二人立功心切,竟然提前在现场对妖人进行了审问,问出了不该问的东西,此二人如今就被关在京兆府的牢狱之中。” 此言一出,其余人点头赞同,倒让县尉张洪牙缝中渗出几丝冷意。 “嘶。” 不等杨驸马开口做出决定,张洪连忙摇头道:“骆参军,驸马,万万不可,我对这两人知根知底,均是鲁莽之人,让他们动手还尚可,若是让他们动嘴,只怕会画蛇添足,坏了驸马的大事。” 骆参军冷笑一声:“若真是鲁莽之人那倒好了,到时候高力士更容易相信他们的话,只怕这两个人还颇有心机。他们对杨驸马谋划此事不说全部知晓,但也必然有所洞悉。属下恐防他们多嘴,暂时关押在京兆府的牢房中,但将来如何,怕也说不准,倒不如干脆弄他们下水,当做诋毁太子的口舌。” 驸马都尉杨洄听得连连点头,县尉张洪内心却深为忧虑,他知道张小敬一旦参与进构陷太子的阴谋之中,最终难逃一个被灭口的下场。 一场颠覆太子的谋划,捎带几个小鱼小虾是很正常的,新招募的不良人李什么业死就死了,张小敬可不能死,找一个精明强干的下属可不容易,这张小敬在万年县上任不到半年,便已经镇住了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帮派与地痞团伙,得一个五尊阎罗的诨号岂是那么容易的?断掉张小敬就等于断掉了他的手脚。 “驸马,这个张小敬是个浑人,天不怕地不怕,拉这样的人下水,卑职怕生出旁的事端。” 杨洄扭头看着张洪,皱起了眉头,但骆兴常的冷笑声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世上还没有什么都不怕的人!张洪,我知道你这是偏袒下属,不过为了驸马的大事,张小敬他就算是再有用,你也要舍出去。” 骆兴常的鼓动是有效果的,杨洄脸色果然变得青冷。他身上有杨氏的勋贵气度,即使再不满,说话依然没有怒气。 “张县尉,这不是我杨洄一个人的事情,这关系着大唐的储君,也关系着你我的身家前途。我不想因为小小的疏漏是错失良机,这两人既然知道了整件事,那就把他们拖进来,替我们做事,同样也是保全他们自己。” “张县尉,张小敬是你的人,就由你来安排他的事情,要让他做好准备,也给他说明利害关系。” 杨驸马把手按在了张洪的肩膀上,那手指看上去虽然细长无力,但很有压迫力。县尉张洪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因为他已经顺从了。 四人分别从驸马府的后门离去,他们在清泉池对面的长廊里看到了咸宜公主,这位公主有着玄宗皇帝最深的宠爱,她并未有杨洄那样的诡诈多智,也几乎不参与母后和夫君之间的密谋。 她望向众人只是微微颔首,又抬头望向楼台上的夫君,笑容甜蜜,却又深怀忧虑。 …… 第二十章 闻染与李枚儿 三个人影在夕阳的照射下拉得很长,瘸腿的闻无忌拄着竹杖,速度却一点儿都不慢,口中还在不住地催促走在前面的不良人赵鲁。 “闻老板,你别催!小丫头片子不会有事的,再说小孩子饿一顿两顿怎么啦?” “甭废话,饿你两顿试试。我不是怕别的,如今这世道人心日下,万一这孩子被人掳了去,怎么办!” 闻染要上前去搀扶父亲,却被闻无忌给挣脱:“闻染,别扶我,阿爷腿脚还能耐得住。” 他们来到曲巷尽头的宅第,墙外的梧桐似乎枯病了,不断有叶子掉落下来。赵鲁指着大门道:“没错,就是这一家。” 他快步上前用力推了推,里面不仅栓上了,还支撑上了顶门棍。 “李家小丫头,快开门!” …… “咳,咳,谁啊。” 闻染听了想笑,一个稚嫩的童音装扮老人的声调,听起来让人忍俊不禁。她在门缝中似乎看到女童拖拉着脚步声走了出来。 李枚儿很有警觉性,她没有开门,把眼睛对着门缝里瞅了瞅问:“你们是谁?” “是我!”赵鲁把脸贴近门缝,装作笑蜀黍的模样说:“你哥哥的同僚,你还记得我吧,这房子就是我租给你们的。” 李枚儿断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我阿兄他马上就回来了,他最讨厌的就是陌生人。” “嘿!小丫头片子!你敢说你没见过我?”赵鲁在一边气得跳脚。 “就是没有。” 闻染抿嘴而笑,这个小女孩有着孩子纯真式的聪明,乖巧可爱也很懂事。她伸手拉开赵鲁说:“赵大哥,让我来试试。” 她蹲在了门缝的对面,露出很能感染人的微笑说道:“你是叫李枚儿吧,我是你阿兄李嗣业的朋友闻染。你阿兄要办一个很大的案子,这十几天都不能回家,所以托我们来找你,接你到我们家住几天。” 李枚儿呆呆地盯着闻染的眼眸,她不知道能不能相信门缝中这个姐姐。但她因为害怕不敢出门,在家中已经饿了两顿,如果再饿下去,真格儿就把自己给饿死了。 “阿姊,你是坏人吧。” “对,呸,不,我不是坏人。”闻染被李枚儿出其不意的问题给绊了一下,笑着问道:“你怎么能觉得阿姊是坏人呢?阿姊真的是你哥哥的朋友,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呢?” 李枚儿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道:“好,我问你,我阿兄长什么样子?” 闻染感觉有些为难,昨天在牢狱中探望,他没有多注意李嗣业,再加上当时已是傍晚,牢房中甚是黑暗,只记得李嗣业是很高很壮的人,还是一个色胆很足的登徒子。 “你阿兄是大块头,很高很壮,对吗?” “不错。你答对了。”李枚儿上前去抽开门档,把顶门棍子也取了下来。她把门板朝里面拉开,闻染依然蹲在她面前。 李枚儿看了一眼这个漂亮的阿姊,眼睛就开始望着她篮子里的胡饼,焦黄色的薄饼散发着饧糖的香味儿。李枚儿不自觉地咽起了唾沫,连肚子都咕咕地响了起来。 闻染把篮子提到她的面前,拿起一个递到她手中:“这饼本来就是给你买的,枚儿,快吃罢。” 李枚儿伸手把饼接过来,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看样子真是饿坏了。闻染的心中很是恻隐,她曾经也有过挨饿的时候,那种感觉很不好受,便愈发同情李枚儿。 闻染愤愤地说道:“当兄长的真是不负责任,竟然把妹妹一个人丢在家中。” 李枚儿听到这个,连忙停住咀嚼,抬头反驳:“阿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给枚儿挣钱,忘了时间而已。” 不良人赵鲁想说些什么,被闻染用眼神顶了回去,她似在自言自语地说:“我当然知道,我是说,你阿兄若是真关心你,就不应该做不良人这个营生。” 瘸子闻无忌咳嗽了一声,中断了女儿的牢骚,他望着这座半旧不新宽阔的院子,点点头说道:“院子还不错,不过你不能在这儿住了,跟我们到闻记香铺去,等你阿兄回来再回来可否?” 闻无忌的声音听起来很厚重,很诚恳,让人生不出反驳的想法。 李枚儿赞同地点点头:“好吧,你们先等等,我进屋收拾一下。” 赵鲁感觉很滑稽,叉腰靠着院墙说:“还收拾,我说,你有什么好收拾的。” 李枚儿对赵鲁很不喜欢,可能是觉得他租房子时多收了阿兄的钱,所以就没给她好脸色看。 “不用你管。” 她快步走进东房,把摊在草席上的衾被,羊毡都卷了起来,又把阿兄藏钱的水罐堵住,重新摊开衾被羊毡,将水罐藏在中间卷了进去。 她这种藏钱的方法不算巧妙,闻无忌和闻染很配合地站在院子里,不去打扰李枚儿的小心思,这让她感觉很舒服。 出门后闻无忌用一把铜锁锁上了院子门,闻染牵着李枚儿的手,一路把她带到了敦义坊的闻记香铺。 闻记香铺正位于永安渠与敦义坊横街的十字交界处,遥望渠面上有十几座拱桥,沿着堤岸的阶梯能够下到渠中乘船。 香铺地理位置不是很理想,但正应了那句话,酒香不怕巷子深,更何况闻无忌的香铺在这敦义坊中是独行,生意向来不错。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内眷都慕名而来,选购各种熏香和合香。 譬如站在闻无忌面前的这一位,是东宫左右内率府的长史,陪同着妾室前来寻求佩香,小妾暂时把他给忘了,沉浸在各种香饼中,捧在鼻尖轻轻地嗅着。 闻无忌便与这位长史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算是替客人打发无聊的时间,毕竟男人陪妇人逛街消费是一种折磨,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闻先生,你这香铺里有没有荷花做主料的香?”小妾回过头来问。 “有的,您手里拿着的这一块就是。” “长史大人,最近是有什么喜讯了吗,我看你气色不错,闲暇时间也越来越多。” 长史翘着小胡须笑道:“我能有什么喜讯,不过是主子高兴,我们底下人日子也好过。” 小妾边挑选香囊边回过头插了句嘴:“最近东宫荷塘中开了一朵奇大无比的莲花,据说香气四溢飘散十里,太子府的人都以为是神迹,连圣人都亲自去观看了莲花。” 闻无忌多了个心眼儿,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这算是什么神迹,你别胡说八道,顶多是有些特异而已。”长史大人似乎很忌讳内人四处传播。 小妾的思维发散却没有停止,遐想着说道:“你能不能偷偷把那莲花摘一瓣儿回来,妾身请闻先生做成佩香缝制香囊,那肯定是天底下最香的香囊。” 长史大人终于被惹恼了:“要什么香囊?这么多香囊还不够你糟践!还惦记起东宫的莲花来了,那是祥瑞!” 小妾神色委屈,小声地咕囔了一句:“刚刚还说是特异,现在又成祥瑞了,人家只是说说而已。” 闻无忌小心地看着二人的脸色,把小妾手中的佩香接过来看看,低声问道:“夫人是要这几种香饼么?” “不要这几个还要哪个!给我包上!”小妾把刚刚在夫君身上受的气,全撒在了闻无忌身上。 长史大人走过来付了钱,夫妾二人前后出了闻记香铺。坐在后廊地面上捣香的闻染看了看父亲淡然的脸色,又朝那长史夫妇的背影怒视了一眼,仿佛她的怒视能杀人似的。 李枚儿百无聊赖地蹲在闻染姐姐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干活儿。 闻无忌挽起袖子走出柜台,回过头来对女儿吩咐道:“我出去一趟,你看着点店。” “嗯,阿爷路上慢些。” …… 第二十一章 张县尉巧言逼供 京兆府大狱内,张小敬和李嗣业靠着墙壁,屁股下面铺着稻草胡坐在地上。李嗣业犹在怀念以前或是以后的日子,张小敬似乎也很沉默。两个男人不说话的时候,必定是各有各的故事。 狱吏领着闻无忌前来探监,李嗣业很是兴奋,连忙从稻草上站起扑到木栏口:“闻大哥,我那妹子如何?” 闻无忌笑笑:“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事儿的,你妹子我已经接到了香铺中,她有闻染看照着,好着呢。” 李嗣业歉疚地笑笑:“李枚儿天性顽劣,麻烦闻大哥了。” “不会,这孩子很乖巧,我和闻染都很喜欢她。” 张小敬双手抱胸缓步走过来,眯起独眼问闻无忌:“我找你探问的消息,可有些眉目?” “太子东宫确实是有传闻,东宫后园里开了一朵奇大无比的莲花,香飘数里之外,宫中都以为是神异。” 李嗣业和张小敬神色严肃地相互对视了一眼,闻无忌在其中看出些不同寻常,也有些着急地问道:“你们倒是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我好在外面找人疏通关系。” “不必,”张小敬摆手说:“这种事情你不知道最好,你好不容易和女儿安顿下来,才过两天消停日子,就别跟着掺和了。” 闻无忌无奈何,张小敬是执拗的人,他决定了的事情,别人无法劝服。至于这个李嗣业,此人眼冒精光,听到此等传闻不但不畏惧,反而隐隐有兴奋之色,实属异数。他强烈怀疑张小敬今日落入牢狱,跟这人有莫大的关系。 “好罢,你好自为之,若是出事了需要我,就叫这狱吏去闻记香铺去找。” 闻无忌再次向二人拱手告别,跟着狱吏走出了京兆府大牢。 得到了东宫莲花祥瑞的印证,张小敬完全可以确定,杨驸马一伙人利用妖人作乱事件,是把矛头对准了太子。 “好缜密的心思,好歹毒的计策,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真叫厉害,本是祥瑞神异的莲花,把它和妖人的偈语联系在一起,就变成了妖莲。东宫祥瑞变成的和妖人勾结的罪证,这帮人真敢想,也真敢做。” 张小敬啧啧称赞,对杨驸马等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深感佩服。李嗣业却深感忧虑,他们虽然是在监狱中,但知道得越多,性命就越有危险。 他问张小敬:“我们应该怎么做?” 张小敬的伤疤脸笑得很狰狞,盘膝坐在地上摊开手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我们只能假装自己不知道。如果他们来审问,就装傻,可惜他们不一定会来审问我们。” 张小敬话音刚落,那狱吏又领着一人径直朝他们这边走来,此人手中提着漆制食盒,斑驳的木栏影子挡住了脸,两人一时没认出是谁。 张洪从木柱后面露出脸,神情有几分尴尬,但还是挤出一丝笑容,扭头要求狱吏把门打开。 随着锁链哗啦一声响,张县尉推开牢门走进来,把食盒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放着一坛酒,三个青瓷酒盏,一只整鸡和切成片的羊肉,鸡肉香嫩酥黄,羊肉褐红闪着油光。 李嗣业强咽口中流出的哈喇子,突然想到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张小敬回过头来,看也不看那食盒中的饭菜,冷峻地调侃了一句:“张县尉此来,难道是要给我们送断头饭?” “哪有这么严重。”张洪干笑了两声,又感觉自己的做派给当官的丢脸,索性背负起双手,喉咙里咳嗽了一声道:“本县尉今日前来京兆府大牢中看你们两位,不过本着爱护下属之心,你们不要误会,也不要担心,等案子查清以后,自然会把你们放出来滴。” 李嗣业瞪大眼睛看着他,感觉好熟悉的做派,原来古今领导都是一脉相承的。 张小敬倒无所感,在胸前叉手道:“既然是县尉大人垂爱,张小敬自当从命。” 他一屁股坐下来,把酒坛子上的封泥拔下,将酒水倒入分别倒入酒盏。他当先端起一杯,举过额头高声说道:“张小敬先敬大人一杯。”言毕仰头将酒水灌入喉中。 张县尉被张小敬这突如其来的豪气所慑,登时显得有些局促:“好好好。” 李嗣业也不甘人后,端起满盏的酒水,仰头灌下,感觉和带酒精的饮料一个味儿,舔了一下嘴唇,还有些甜丝丝的。 “好。” 张洪并不推脱,端起酒杯缓慢地喝了下去,喝完之后抹了半把胡须上的水珠,放下酒盏沉吟着说道:“张小敬你为人爽直,干练,查案子确是好手。但有些时候,有些案子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简单。” “就如这次的醴泉妖人案,此案牵扯到朝中高层,无论是断案审问都须小心翼翼,绝不能像办其它案子那般大刀阔斧,既不能伤及无辜,更要保全自身,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张小敬和李嗣业同时端起酒盏,又一仰头灌了下去,放下酒杯说道:“多谢大人教诲。” 张洪见二人态度陈恳,虚心接受,索性放开了话头:“这次办案你不仅逾越了规矩,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还吃罪了祆教驻长安的萨宝。《开元七年律》中虽说持质者,与质同击。但关键时刻还要看场合。萨宝乃是圣人亲封,身份不同寻常,你岂能枉顾他的生死,若是长安城中的万千祆教众闹将起来,你的性命岂能保得住?” 他故作姿态地长叹了口气:“也幸亏杨驸马听说了这件事,他的府邸与祆寺临近,也与大宝萨有些交情,才亲自去赔情劝说,你们两个才被免于追究。” “等等?”张小敬突然抬手,抓住张洪话语中的漏洞问:“杨驸马也和妖人案有牵涉?” 张洪嘴巴哑了一瞬,突然醒悟怒喝道:“胡说,杨驸马怎么会和醴泉妖人案牵扯在一起!” 李嗣业趁机插嘴道:“你刚刚分明提到了杨驸马。” 张洪激恼地辩驳:“我刚刚的意思是说,杨驸马恰巧听说了这件事,感念你们的忠勇,才愿意出言相助。” “我还要再说一件事,妖人已经招认,他此来长安是奉被授首的妖人刘志诚之命,来寻找转生真命圣莲,这朵妖莲就被藏在太子府中。” 李嗣业讽刺地闷哼了一声,张小敬嘴角溢出冷笑,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就连路数都是一样的。 “案子既然已经查清楚,京兆府为何不把我二人放出去?” 张洪郑重地说道:“此案涉及太子,事关重大,更为了你们二人的安全。如今案情虽然已真相大白,但幕后真凶尚未伏法,贸然将你们放出去,恐遭人暗算。为今之计是你们二人积极参与此案,主动指认太子府中的妖莲。” 听完这席话,李嗣业暗中感慨,这逻辑推理和脑瓜子没的说,若不是他们提前推导出了真相,还真会被这张洪像灌浆糊一般灌糊涂,把白得颠倒成黑的。 张小敬听闻此言,放下酒盏侧着脸问:“大人,是想让我们做伪证?” “这怎么会是伪证呢?妖人已经招供,只是让你们二人从旁佐证,补充说明。” “可我们什么都不清楚。” 县尉张洪长立而起,站在地上负手说道:“你们什么都不清楚?你们若是不清楚,怎么会被关到这个地方来?” 张小敬和李嗣业趁机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同时站起,朝张洪叉手说道:“县尉大人,有关你口中的太子勾结妖人案,我们二人确实不知情,无法去作证。” 张洪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朝两人摇摇头:“张小敬,你是个聪明人,如今已然到了此等境地,你们什么都不做,以为就能够脱身么?无论你们知道什么,或是不知道什么,都已经卷入了这场漩涡中,如今想置身事外,怕是由不得你们了。” “如今摆在你们面前,只有两个选择,帮助我们作证,杨驸马和我们都会承你们的情。张小敬你因战功得了武骑尉授勋,却因为得罪上司把官给丢了,你只要肯作证,武骑尉算什么,进入金吾卫做率正都是杨驸马一句话的事儿。还有你李嗣业,空有一身蛮力和武功,却只能做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有了杨驸马这样的后台,何愁你没有门路?” 张洪完全把话亮明,张小敬和李嗣业都陷入了沉默中,二人并不是动心,只不过是不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一时难以取舍罢了。 张县尉以为自己的攻心奏效,意满志得地笑着回过头来:“当然还有另外一条路,如果你们不肯合作,那就只能等着把京兆府的牢底坐穿了。” 张小敬面容骤冷,他抬手掸了掸落入眼窝中的尘土,感受到这位昔日上司的冷酷与自私,才缓缓开口道:“县尉大人,请容我二人私下里商量一下如何?” “可以,你们尽管慢慢商量,”张县尉横眉笑道:“明天这个时候我还会过来,到时候希望你们能够给我答复,机会可是不等人的。” 第二十二章 牢中定计自救 县尉张洪已经走到牢门之外,京兆府狱吏走过来,把锁链搭在门栏上哗啦声上了锁,恭送着张洪往走廊尽头走去。 牢狱中依然阴郁幽暗,张小敬站在木栏边,独眼目光幽邃,走廊尽头高窗上仅有一丝光线投射下来,使得他紧紧地眯上了眼缝。 张小敬伤感地叹了一口气:“嗣业,这次我们真的是碰上了生死的大难关。” “你倒是说说看,该如何是好?” 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突然回过头来,望着狼吞虎咽的李嗣业,脸颊剧烈地抽动。 “呔,你给我留点儿!” 张小敬快步扑过去,把盛着羊肉的盘子从李嗣业嘴里夺过来,又从啃干的鸡架拽下最后那根鸡腿。 片刻之后,二人拍拍肚子靠在监狱的土墙上,心情舒畅不舒畅另说,反正是肚子先舒畅了。 张小敬回过头来,诧异地问他:“面临如此绝境,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愁。” “有什么可愁的,我娘曾跟我说,吃饱喝饱不想家。我娘还说,遇到事情不能只想着愁,应该直面问题,找到解决的办法。” 张小敬羡慕地点头:“你的高堂一定是位大家闺秀,不然怎么能说出如此睿智的话?” 李嗣业抿嘴笑了,这话是另一个世界的母亲对他说的,当时他尚未成名,漂泊在异国他乡,经常在地下拳场打黑拳。李业的心理素质其实很差,每当遇到不可战胜的对手,赛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情绪低落,甚至没有拿去拳套的勇气。他每天都会从电话中收到来自母亲的鼓励,鼓励他放下恐惧,放下胆怯,用乐观的心态来面对自己的对手,不到最后一刻就不要承认自己失败。 如今的他心性已经处之淡然,无论再大的事情,都只要冷静来面对。 “那你说说看,我们该如何解决这件事情?” 李嗣业掰着手指头说道:“当然要先分析我们答应张洪作伪证,可能带来的恶果。然后衡量我们能否承受这恶果,能够承受,我们就去做,如若不能,就不做。” 张小敬拱手称赞道:“果然很睿智。” 受到这样一位古人的夸奖,李嗣业不觉飘飘然起来,说话都有种指挥方遒的感觉:“首先,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我们与妖人共同作证,结果证词没有被采纳,太子安然无恙。接下来太子就要回击了,面对太子的回击,杨驸马会怎么做?” “毫不犹豫把我们扔出去顶罪。人家是圣人最宠爱的咸宜公主的驸马,我们只不过两个底层小吏,微弱如蚍蜉,贱如蝼蚁。” 张小敬主动接过话头,说话的时候把牙根咬得紧紧的。 “若是杨驸马成功呢?我们的证词起到了作用,太子被废掉,或者被赐死。对于我们这些没有价值的人,他又会怎么做?” 张小敬冷哼一声道:“为了防止日后有人为太子翻案,此案的知情者和证人,肯定是要秘密解决掉的。” 作伪证带来的恶果已经很明显了,只要参与到这件案子中,左右都是个死,别妄想什么升官发财找靠山,这种好事轮不到他们。 唯一剩下的这条路,就是拒绝合作,把牢底给坐穿。甚至不需要坐穿牢底,让两个不听话的人不知不觉地死在狱中,还是很轻松的。 如此说来,他们所面临的还真是绝境,无论作证与不作证,都是死路一条。 李嗣业在心底对张小敬有怨言,说到底还是他执法太过粗暴,多少对那刘耿三怀柔一点儿,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张小敬把酒坛子中仅剩的一点酒分别倒进两人的杯盏中,端到唇边浅慢地品尝,突然开口说道:“还是有第三条路可走的。” 李嗣业突然翻起身,惊喜地问:“怎么走?” “让此案查不下去。” 李嗣业疑惑不解:“你能说得更明白一点吗?” “说到底这案子的关键之处在于刘耿三,所以杨驸马才千方百计把他从醴泉县弄到长安城来,他才是主要的人证。只要此人一死,杨驸马诬告太子的阴谋便会流产,我们也不必去承担污蔑太子的风险,驸马杨洄也没有理由杀我们。” 李嗣业无奈地摇摇头:“如今我们被关在这京兆府大牢中,什么都做不了,如何让刘耿三死掉,难道许下大誓愿,求老天爷劈个雷下来把他给劈死?” 张小敬抓起一根稻草含在口中哂笑道:“我张小敬从来不信什么老天爷,不管何时何地,都只能靠自己。他们既然要求我们做伪证,肯定要进行串供,密审,总有机会见到刘耿三,只要想办法将其除掉,你我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说?”李嗣业顺着他的意图往下延伸:”明日张洪再来,假意答应他做伪证,麻痹他们,等待机会。” 张小敬点点头眯上独眼,打着哈欠道:“困了就睡,养足精神才能破除危局。” 李嗣业深以为然,把身下的稻草拢了拢,铺得厚一些,躺在了地上。 监牢中没有白天黑夜区分,有时甚至分辨不清走廊尽头的小窗投进来的是日光还是月光,只能通过狱吏送饭时间来辨别。他有时一觉醒来,能感觉到老鼠在身上跳来跳去,肩背发痒有时还能捏到一只跳蚤。 县尉张洪又来到了监牢中,这次他没有带酒肉,只是站在木栏外面,那昏暗模糊不清的脸隔着老远大声说:“张小敬,李嗣业,你们两个想好了没有,是否作证?” 张小敬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沉闷地回答:“当然是做证,除了投靠杨驸马,我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张洪露出想当然的笑容:“这样做才对,杨驸马不会亏待你们的。” 他从怀中掏出两张纸,伸进木栏扔到地上,又转身吩咐狱吏道:“给他们两个弄一盏风灯,让他们把供词给背下来。” 李嗣业走过去把纸张捡起来,在手中展开看了看,暗自咕囔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张洪站在牢房外再次对二人叮嘱道:“上面的供词一定要背下来,做证时无论谁问,你们都咬死这两句。” 狱吏从外面把风灯提进来,挂在了木栏上方。这风灯只是一个铁架镶嵌的铜座,上方罩着薄纱,光线透射出来是昏黄摇曳的。 李嗣业和张小敬站在灯下,展开纸张去看内容,只见上面书写着: “荷月十三日,辰初,不良帅张小敬与我奉县尉大人之命,进祆祠捉拿持质妖人,妖人挟祆教大宝萨,口出狂言道:“吾至长安,只为圣莲!”并有两句七言偈语:归向太极生万化,日出莲池转乾坤。 张小敬问:“圣莲若何。”妖人答:“解救万民,重整乾坤焉!”张小敬又问:“圣莲何在?”妖人答:“恩师偈语所示,太极之东,富贵莫如,为东宫是也。”妖人又言:“圣莲所在者,必夺造化神通之气。” 李嗣业探头看了看张小敬的纸张,上面的内容一般无二,只是口述之人的称呼改了。 两人装模作样地低头背诵,张洪看不出有任何异样,满意地拂袖而去。 等狱吏和张洪一走,两人便把纸张叠起,走到角落稻草堆里继续睡觉。 他们就这样在牢房中待了五六日,其间闻无忌前来探望过,除此之外便无任何音讯。李嗣业每日进行锻炼,做一百个俯卧撑,做一百个深蹲。张小敬对这种特异的锻体方法表示好奇,索性也跟着一起做,唐人对新奇的事物,通常来说是不排斥的。 第二十三章 转移案犯,驸马奔走 开元二十四年六月下旬,长安天气炎热,街道上的行人都穿起了薄衫,外面套着半臂。摊贩们躲在树荫下,连吆喝叫卖的力气都弱了三分。 驸马杨洄府邸中,杨洄跪坐在临水阁三楼的大食地毯上,面前放着一架四足案几。 楼阁两边的门都已大开,窗口的竹帘也被拉起,有穿堂风吹拂而来,将案几上的纸张吹动得哗啦啦作响。 他伸手掠平纸张,将镇纸放上去,这时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名侍女缓步走上来,叉手屈膝行礼道:“禀驸马,骆参军,赵县丞和张县尉求见。” “请他们上来。” 侍女应喏了一声,快步走下楼去。 等了不大一会儿,随着楼梯上脚步声接踵响起,杨洄心腹三人联袂到来,站在屏风拐角处叉手拜道:“杨驸马。” 杨洄兴致勃发长立而起,连忙招呼三人到面前,热忱地问道:“如何?” 骆兴常上前一步说道:“所有人证、证词都已准备充分,只差驸马你临门一脚。” “很好!”杨洄兴奋地抚掌说道:“我这就进宫去将案情禀告给母妃和圣人。” 杨洄命下人去备马车,侍女给他整理了衣装,快步下楼,突然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笑着对三人说道:“命人把这三人押到驸马府来,准备妥当后你们就在这里等待。” …… 监牢中突然闯进来五六个兵丁,手中提着灯笼径直来到李嗣业和张小敬的牢门前,为首的军官从怀中摸出一张公文展示给狱吏看:“京兆府公文,奉命押送提审犯人!” 狱吏不敢怠慢,上前打开了栓门的锁链,对着躺在稻草上的二人喝道:“张小敬,李嗣业,起来!上路!” 李嗣业挥手扇了扇鼻孔,狱吏这话真晦气,两人萎靡不振走出牢房,立刻被四个兵丁制住,押出监牢。 刺眼的光线兜头照射下来,李嗣业下意识地眯上了眼睛,身上的霉腐之气也似乎在这阳光下缓慢蒸发,他的脚步不觉缓慢下来。 “快些走!” 李嗣业强睁开眼缝左右打量,这里似乎是京兆府的后衙,屋檐下有几处耸立的石灯。公府占地院落甚是宽阔,四棵松柏站在院子的四角,显得甚是单调。 两人被推出京兆府南门外,此处街道冷清,门外只停着一辆做工粗糙的墨车。车厢用硬木拼合没有轩窗。兵丁推搡着把李嗣业硬塞进车厢,只是他身材高大,坐在车里头碰到了顶,只有稍微低头才行,整个人都很憋屈。 张小敬坐到了他错对面,眯着独眼沉默不语,不知是什么感想。 “驾!” 车厢的板壁轻微震动着,李嗣业不知这车厢板壁的隔音怎么样,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低浅的声音:“这怕是要带我们去作证,我们连那刘耿三的面都没有见到,如何能杀得了他?” 张小敬低着头也小声说话:“不用担心,我们还有机会,迟早是会见面的,他们必然要我们三人共同在场佐证。” 李嗣业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两人都没有再发言。 车厢内没有窗,连车幕都是玄色的,外面的声音是唯一可供分辨的信息,但周围似乎很静,除去几个兵丁的沉闷的脚步声外,也有行人的脚步经过,却很少有人说话喧闹。 马车行了相当长的时间,终于停了下来,帘幕被兵丁掀开,李嗣业和张小敬也被请下马车,他们左右张望周围的景致,放眼望去亭台楼阁竟有几十座,环绕着碧绿的小湖,而且此处好像只是后院的园子。远处黑瓦青墙的月洞门背后,有三层高的飞檐。屋顶平缓延伸出精致的斗拱,格局虽小,却不失气度。 这是到了皇宫里了么? 张小敬也神色迷惘,不知此地是何处。 没有门档的后门处又驶入一辆马车,京兆府兵丁们从车厢中把犯人押下来,正是那妖人刘耿三。 刘耿三的头上戴着玄色头套,穿着白色的囚犯,落地身子趔趄摇晃,羸弱不堪。他在牢中严刑拷打肯定没少受,再加上亲人被杀,儿子被挟持,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任谁也无法承受。李嗣业有些可怜这个家伙了。 兵丁们摘掉了刘耿三的头套,他先是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好半天才睁开眼睛,带着弥留之际的状态来看这恢弘宅院。 他扭过头来看见了李嗣业和张小敬,脸上霎时浮起幸灾乐祸的怨毒笑容。这人是有些死心眼,梁子一旦结下,真正的仇人他倒不管不顾,只认准了张小敬。 张小敬丝毫不受影响,还多看了刘耿三几眼,在李嗣业身边低声琢磨道:“精神萎靡,身体孱弱,可以轻松刺死,但现在没有接触的机会。” 骆兴常在赵牧和张洪的陪同下走来,他看了看三人的精神状态,点头勉强说道:“不错,待会儿圣人便会派内监来审问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头,把证词给我说好,说完整。现在我们先排练一遍。“ 他朝愣怔的李嗣业伸出手指:“就从你开始,我现在就是内监,给我讲述你当日抓捕妖人的经历。” 他娘的。 …… 驸马杨洄先是进了大明宫,从内监口中得知圣人去了兴庆宫,他又急急忙忙往兴庆宫赶去,皇帝的住所太多也让人头疼。 兴庆宫被官员们称之为南内,宫中的土木工程主体在今年内大抵已完工,玄宗常在此处逗留。 龙池碧荡漾,池中有两座画舫来回游走,画舫上有太监宫女抛洒鱼食,引得红鲤跳跃追逐。 李隆基和武惠妃就坐在对面的沉香亭内,居高俯视,湖中传来的欢乐笑声,也感染了这位意满志得的君王。 亭阁朝湖一面的门轩大开,帷幔垂与门转两侧,微风吹起,丝绢轻轻飘荡。 武惠妃端起酒樽轻轻倒在李隆基面前的玉杯中,托腮巧笑道:“请陛下满饮此杯。” 李隆基正待端酒,内监上前来报:“陛下,驸马杨洄求见。” 他浑不在意地笑道:“这个杨洄,看起来比朕还要忙。” 武惠妃的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意,柔声说道:“当初陛下许他可随意进宫,又命他检举揭发皇子们的言行举止,他得了陛下的旨意,当然不敢怠慢,自要当做要事来办。” “好,那就宣他来沉香亭。” 内监领命而去,不过多时,杨洄站在亭下石阶上叉手恭拜:“小婿杨洄参见陛下、惠妃娘娘。” 李隆基点头说了个好,便不作言语。杨洄见丈人不开口,讷讷地站在下方,不知该如何是好。 武惠妃笑着问道:“杨洄你是无事不来的,你倒是说说看,今日有何事上报?” 杨洄得了准许,开口道:“近日京兆府捕获两名秘密潜入长安的妖人,此妖人是醴泉县以妖术作乱被诛的刘志诚的余党。” 李隆基顿时有些不悦,指着杨洄问:“这醴泉县妖人一案,朕在京兆府上呈的奏章上业已过目。朕当初可无有允诺你插手地方事务,你有这个闲心,不如回去多陪陪咸宜。” “陛下,这案子不简单是妖人作祟,恐怕,恐怕与东宫还有些牵涉……” 李隆基闻言心惊,端在手中的玉杯摇晃,泼洒出几滴浅红色酒液。武惠妃也显露出惊讶之色,只是有几分失真不自然,向杨洄投来一瞥鼓励的目光。 有武惠妃做后盾,杨洄强撑着气息继续快速说道:“这妖人躲过追捕长途跋涉百里来到长安,目的是寻拜东宫莲花池中开出的那朵硕莲,并传下妖人魁首临终前所言谶语:归向太极生万化,日出莲池转乾坤。企图在长安城街巷之中传播造妖谶,圣莲一出,正清寰宇,幸亏京兆府联合万年县捕吏将其捉拿,现在已转移至……” “够了!” 沉香亭中传出李隆基的一声暴喝,亭阁四角侍立的宫女低头噤若寒蝉。 …… 第二十四章 高力士临堂讯问 “驸马回来了。” 杨洄低头匆匆走进正堂中,侍女连忙上去替他解下外袍,他抖了抖被汗水沾湿的中单前襟,呼气道:“妈呀,出了一身的汗。” 他一边穿上轻薄的丝衫随口问侍女:“公主呢?” “公主在西院观阁中誊抄南华经。” “那就好,”杨洄长舒了一口气,又回头说道:“命人将东跨院的罗堂收拾一下,敞轩大开通风,稍会儿我要待客。” 他从堂中走出,骆兴常等三人在院中等待。杨洄神色如旧,简略地问道:“如何?” 骆兴常躬身回答:“已全然安排妥当,三人将供词背得滚瓜烂熟,绝不会出半点疏漏。” “很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千万别出差错。再等个一时三刻,陛下就会派高力士前来审问。” 骆兴常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问:“圣人真的会相信此事么?” “为什么不信,就算不信,只是生疑,也够他太子喝一壶的。”杨洄抖擞着衣衫说道:“自古以来,以神异宣扬造势者,均是居心叵测之辈。这个道理,圣人比我们更懂。” “现在我们就去东跨院的罗堂前等待,张洪,把那三人押到门堂厢房内呆着,不要让他们喧哗声张。” 驸马杨洄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府邸大门敞开,专设有门子等待通报。从东跨院到大门这一段路途,不得有闲杂人等活动。 李嗣业和张小敬,还有那刘耿三被关进了窗门紧闭的厢房中。从进入驸马府到现在,他们始终没有和刘耿三接触的机会,就连此刻,他们也都分关在两个不同的房间内。 李嗣业心中焦急,难道说驸马一伙猜出了他们欲杀人灭口,已经有这方面的防范准备? 张小敬睁着独眼,注视着门窗缝隙中透射进来的光线,口中喃喃絮语:“别着急,还有机会。” 他的声音如蚊蚋般含糊不清,只有李嗣业能听懂说的什么。两人相对默默地站立,身边是两个披挂布背甲的兵丁,腰中的横刀随着身体摆动轻轻晃荡。 日头渐渐向西偏去,跪坐在门廊下的杨洄几人同样焦躁,骆兴常时不时抬头望望天色,嘟囔道:“这已经是日入了,怎么还不来?” 杨洄耐着郁气说道:“等等吧,今日定然会来的。” 他的话音刚落,府邸大门外便响起门子高呼报客声:“右监门卫大将军,内侍省监事高大人到!” “来了!”杨洄振臂绾袖而起,神情紧张地整理了冠带,对骆兴常、赵牧和张洪三人道:“你们先回避一下,听我召唤行事。” 杨洄亲自跑到大门口,只见为首一名太监白面朱唇,头戴黑纱幞头,身穿绛紫色朝服,脚蹬犀皮靴,手中攥着一柄拂尘,将麈尾轻轻搭在左袖之上。 此人正是李隆基身边近臣高力士,他身后跟着六名青衣小宦,皆低头目视脚面。 杨洄隔老远看见了高力士,连忙小跑着迎上去:“爷,可把你给盼来了。” 高力士展颜一笑,眼角纹能夹死苍蝇,慢吞吞地说道:“咱在宫中侍奉陛下,等闲出不得宫城,若不是今天有此机会,不知何时才能到驸马府上拜谒。” 杨洄躬身相迎,口中说道:“爷折杀杨洄了,咸宜前两日还在念叨您呢,说是何时能邀阿翁到府上饮酒宴乐,不如今日趁此机会,杨洄作陪与您多喝几杯。” “今日不行。”高力士神色肃然说道:“今日奉了陛下的差遣前来审问妖人与证供者,驸马在府中等候,不也是为了此事么?” “是,是,”杨洄下意识地抹了一把额头笑道:“我怎么把此事给忘了呢?” 高力士斜视着驸马,表情中有一丝玩味笑容。 “爷先请。” “驸马请!” 两人同时一笑,沿着石径由杨洄引路往东跨院而来。 高力士与杨洄一路来到东跨院,二人登上石阶站在罗堂檐下站定,高力士扭头问杨洄:“此案谋犯共有几人呐?” 杨洄答道:“回爷的话,原本有三人,抓捕时他们负隅顽抗,死了一人,重伤了一人,只剩下妖人刘耿三能接受讯问。” 高力士狐疑地笑问:“只此三人,就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杨洄暗道这高力士果真不是省油的灯,脸上却笑容不减回答:“这些妖人原本是在醴泉县,只有这三人逃脱追捕,跑到长安来作祟。另有两名万年县的捕盗不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妖人妄言,我今日已把他们叫来佐证。” 高力士喝嘿怪笑了一声说道:“万年县廨所用捕盗不良,皆是鸡鸣狗盗劣迹斑斑之辈,这种人的言辞,驸马不可尽信呐。” 杨洄搜肠刮肚巧妙回答道:“杨洄也知这些捕吏劣迹者多,但此案关系体大,牵涉东宫,说错了就是掉脑袋的大罪,晾他们也不敢张口胡言乱语。” 听到杨洄口中说出东宫二字,高力士的耳根轻微抽搐了一下。他将拂尘搭上肩头,双手入袖沉声说道:“既然如此,把妖人和证人都带上来吧。” 杨洄趁势挥手吩咐管事:“叫他们带人过来。” 杨府管事连忙跑去通知等待在跨院门口的骆兴常,骆兴常又跑去命令京兆府兵丁:“快,把人押送过去!” 李嗣业垂目凝立在昏暗厢房里,听到外面的喊声,心脏加速跳动起来,仿佛是遇到了强劲的对手站在格斗笼内,给他以巨大的压迫感。 厢房门打开,四名兵丁站在他们左右进行搜身,他们解下了他与张小敬头上的幞头,将二人头顶的竹簪与铜簪拽了下来,又命二人重新系上幞头。 “出去,走!” 张小敬的独眼微微跳动,那支铜簪子是他身上唯一的利器,失去此物,他无法悄无声息将刘耿三毙命。 妖人刘耿三也被押了出来,站在跨院门口。骆兴常指挥兵丁分别将李嗣业和张小敬安排站立在刘耿三的左右侧,并对他们做最后的警告: “记住,只能说供词!刘耿三,想想你儿子的性命!张小敬,李嗣业,你们的前途和性命就在这跨院中!” 李嗣业腹诽苦笑,说得不错,他的性命就关系在这接下来的短暂路途中,如果在面见朝廷派来的人之前,刘耿三不死,他们两人的性命必将休矣。 三名兵卒押送着三人并排进入院门,距离罗堂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李嗣业抬头望见垂手立在檐下的杨洄和白面宦官,宦官肩挑拂尘,面有森严愠容,杨洄神情冷俊,深藏希冀之色。 他们的身后跟着腰挎横刀的京兆府兵丁,只要一个不慎,必会引来杀身之祸。 李嗣业扭头去看妖人刘耿三,这人嘴角溢出阴冷怪笑,步履虽然踉跄,却从容淡定,看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现在如此得意,是因为拉了两个倒霉鬼陪葬。 第二十五章 石阶隐杀妖人 李嗣业恨不得现在就格杀此人,但若障眼不住身后的三个大兵,先死的就是自己。 他此刻与站在另一旁的张小敬已经交换了无数个眼神,两人稍微有多余的动作,便会被身后兵丁呵斥。 “快走!” 距离罗堂的石阶只剩二十多步,张小敬的神情也显得焦躁,他抬起右手去掸眼窝中并不存在的尘土,身后的兵卒虽无警觉,但也喝令制止。 李嗣业盘算了几次,认为在这院中石道上以巧合方式弄死刘耿三并不容易,也不能瞒过众人眼睛。唯有石阶才行,台阶有垂直棱角,如果此人摔死在台阶上,也算是功德圆满。 他不知道张小敬会如何行事,但此事不可相互失靠,虽然此前张小敬曾言明由他来动手,用扎在幞头中的铜簪取刘耿三性命。如今发簪已被搜去,张小敬的计划无法施行。 他自认为在眼前情境下,由他出手成功几率更大些,毕竟他受过现代的专业训练,也曾拜几位格斗高手学过锁喉的技巧。 他们迈步到了台阶前,李嗣业分明看到张小敬身形微动,他的头脑瞬间嗡声响起,瞬间横下心来,向右侧斜跨出半步,绊倒行进中的刘耿三,同时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襟领,给了一个快速向下的力。 然后,一切就看老天的安排。 砰! 刘耿三的脑壳重重地磕在石阶的棱角上,李嗣业来不及呼气庆幸,把拉的动作迅速转变为搀扶的姿势。 “大胆!” 身后的兵丁将腰间的横刀抽出一半,却不知该如何施为,只能抬头仰望立于檐下的两位大人物。 “叱!”驸马杨洄的脸顿时扭曲铁青。 李嗣业抬起头来,无辜地朝上方的杨洄和高力士说道:“大人,他摔倒了。” 杨洄恼怒地沉声喝道:“放屁,分明是你杀人灭口!” 高力士眼角瞟起,捅着袖子慢条斯理地说道:“先看看还有没有气?” 李嗣业伸手往刘耿三的鼻端探去,已经毫无气息,他心底彻底松了一口气,此人额头上撞出一道血横杠,红褐色的鲜血汨汨地从石阶上向下流淌。 两名兵丁将李嗣业扯到一边,亲自上去查验,抬头说道:“启禀大人,生机已绝。 高力士的嘴角兀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如此说来,确实是断气了。 杨洄的怒火从心肝升腾而上,多日来他劳苦奔波,积极谋划,殚精竭虑,为了不负辜负母妃的嘱托,承担着惹怒圣人的风险,只为今天这一场谋划可以将东宫太子置于死地。 只有除掉太子李鸿,腾出太子的位置,寿王才能够成功上位成为太子,他杨洄也可以借着此功,捞够足够的政治资本,为将来进入朝堂打下基础。 可这眼前的一切,却被李嗣业这个不良贼人打破,最重要的证人被杀,中伤太子最重要的一环断掉,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大胆狂徒!胆敢杀害此案证人,给我拿下!” 李嗣业还是没能骗过驸马杨洄,但他也必须给自己辩护:“大人,不关我的事,这人是自己摔倒的,我还上去扶他了,可惜没能扶住。” “你当我是傻子吗?啊?”杨洄气得左右跺脚,指着李嗣业恼道:“狡辩,一派胡言!” 负手站立在一边的高力士突然开口说话:“咱也看见了,这妖人身体孱弱,气息若无,恐怕是行经此处,体力不支摔倒致死。是上天要亡他,怪不得他人。由此看来,这圣莲之说也不过是一派胡言。” 杨驸马始终铁青着脸,看向李嗣业的眼睛更加凶暴,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高力士把拂尘从肩上摘下来,将麈尾甩到袖上,转身朝杨洄躬身施礼:“作祟妖人已毙命,所谓妖莲、圣莲之说也好,都已成无凭无据之言。看这天色不早,咱要在宵禁之前回到宫中向圣人禀报,咱就不在驸马府中逗留了。” 杨洄一时激怒伤神,愣怔着竟没听高力士说了什么。 高力士不以为忤,对跟在身后的几名内监挥了挥手:“咱们走,打道回宫。” 他缓步走下明堂台阶,路过张小敬与李嗣业身边,错肩停步,抬起头看了看李嗣业这个大块头,诡笑地哼哼一声:“四肢发达的人,头脑不一定简单呐。” 这算是夸人的话么? 李嗣业终于明白他们是在驸马府里,他就算杀了妖人刘耿三,面临的还是死路一条。假如身旁这个太监肯搭救他们一命,他和张小敬还能活。 可这个太监会救他二人吗?他们不过是两个长安底层不良人,达官贵人口中鸡鸣狗盗劣迹斑斑之徒,如何值得费心去救? 尽管从太监的言行来看,他是不希望太子被妖人案牵涉诬陷的,自己此举等于解救了太子,同时也在自我解救。可此人不一定会领这个情。说到底还是身份的天壤之别,他们还没资格让一位贵人领情。 李嗣业微微低头,在胸前叉手说道:“大人谬赞了。” “你自求多福吧。” 高力士敛起笑容,扔下一句话,径直向前走去。他身后的内监们低着头鱼贯从两人面前穿过。 “爷,我送送您。”杨洄面无表情地从两人旁边绕过,追过去送高力士出府。 李嗣业吃了一惊,刚刚过去的人,是高力士?历史上唐玄宗时期能被驸马称之为爷的太监,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算是被最后的救命稻草抛弃了吗?李嗣业不敢相信他的性命会报废在这里,抛去扯蛋的主角光环不说,他可是李嗣业啊,一个曾经名留唐史的人,怎么可能在这样一个小阴沟里翻了船。 难道是自己的突然附身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不该会,他这才穿过来几天?李嗣业蒙昧地自问,如果是李嗣业本人,他会怎么做? 身材高大的人,脑瓜一定不聪明,他算是个例外。从李嗣业日后在历史中的表现来看,他担当都是冲锋陷阵,挥刀劈砍的角色,智计必然不是其所长,估计在这种情况下,也想不出智谋脱身的办法。 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可能,莽! 骆兴常、赵牧、张洪等三人带着兵卒来到院当中,骆参军怒笑一声,伸出两根手指指着李嗣业道:“真是不知死活,杀害驸马的证人,破坏驸马的计划!亏驸马如此抬举你!” 李嗣业和张小敬丝毫不掩饰对骆兴常言辞的鄙视,他冷笑着说道:“说得真好听,抬举我们做两个必死的棋子么?还是说做大人这样的舔狗?” 骆兴常哼笑一声怒道:“给我拿下!” 杨洄送过高力士回来,站在跨院门口也大声下令:“把这李嗣业给我抓起来!乱棍打死!” 第二十六章 驸马府搏击奔命 就在刚刚高力士准备离去的时候,李嗣业已经做好了硬拼的准备,他悄悄改变自己的方向站位,保证一出手就能制住一名京兆府兵丁夺得兵刃。 此刻杨洄与骆兴常话音刚起,李嗣业骤然发作,猛地抬脚踢倒一名京兆府兵丁,从他身上将刀抽出,顿时傻了眼,这竟然是一把训练用的木刀。 他随即挥动刀身,横拍在另一名京兆府兵丁的脸上,力道之大使刀身断做两截,那兵丁口中喷出带血槽牙翻倒在地。 张小敬也同时发作,上去扑倒一名兵丁,用刀和刀鞘来当做武器。 骆兴常、赵牧、张洪等人受到惊吓,慌忙跑上罗堂,躲在柱子后面。 张洪探出头来痛心地对着张小敬喊道:“张小敬!你凑什么热闹!驸马要杖杀的是李嗣业,赶紧放下武器置身事外!” 张小敬将刀横在手中,对着罗堂上的三人慨声说道:“李嗣业刚才做的事情,正是张小敬准备做的,如今我二人同是樊笼中鸟,生死性命系于一线,自然要联手搏出一条生路!” 驸马杨洄本来从跨院大门逃了出去,此番带着人手折返回来,是驸马府的部曲仆役掺杂着一些京兆府兵卒,每人手中握着一根长棒,鼓着腮帮目眦欲裂。 杨洄挽起袖子厉声喊道:“他们两个私闯公主府!给我上去打死!出了事我杨洄负责!” 家仆们呼喝着挥舞着棒子冲了过去,李嗣业不待他们将自己包围,主动冲了上去,肩膀上挨了三棍之后,从一人手中夺过棒子,挥舞着抡击起来。 他做自由搏击拳手的时候,从来没有使用过枪棒等长兵器,但此刻长棒握在手中,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肌肉记忆中拥有使棒的精髓。 他挥棒横抡竖劈,时而双手持棒格挡,时而挺身扑进专打敌头。张小敬也扑将过来,从打倒的人身上夺来一根棒子。 两人肩背相抵,一人防守一人进攻,或交替防守,竟无一人能够近身。 张小敬环视左右,瞳孔骤然收缩说道:“嗣业,你膂力惊人,闯在前面开路,我来给你护住后背!” “好!“李嗣业咬牙笑出声。 驸马杨洄情知不妙,连忙躲出战团之外,一边去招呼更多的家仆赶过来,依然在叫嚣:“给我打,打死了我杨洄重重有赏。” 李嗣业一股作气从东跨院打将出去,他挥棒击打的速度快,但奔跑的速度更快,却像个无头苍蝇般在驸马府中横冲直闯。 “他们要往西边儿去!快追!” 两人冲到后花园的池塘边缘,一道通往西院的廊亭从池塘上方横跨,亭顶青瓦粼粼,与水波相互映衬。水面有荷花莲叶,如盛装侍女摇曳,占据了水塘半面,景致显得两厢宜人。 李嗣业与张小敬并肩逃入了廊亭中,在这儿两人占据了地利,家仆们冲进廊亭里,被李嗣业用棒子连打带挑,扫落到荷花池中,溅起成片水花,连水底的鲢鱼都受了惊动,在波光表面翻腾。 几个落水的家仆在池中挣扎浮沉,堵在廊口的仆人们握着棒子跃跃欲试,不敢妄动。 杨洄站在不远处焦躁地喊道:“快,从池塘这边儿绕过去,跑到那头堵住他们!” 他又一面指挥骆兴常道:“去给府中的护卫家将传令,把所有的门都给闭严,不要放跑了一只苍蝇!” 李嗣业当先往廊亭的尽头奔去,他的双脚踩着地板使得木板微微下沉,单手握棒如席卷而来的烈烈劲风。 张小敬将棒子双手横持,跟着李嗣业疾速倒退,两人刚冲出廊亭,却又被绕着荷塘冲过来的两股人堵截。 李嗣业凶性大发,挥棒打倒几人后且战且退,慌不择路沿着石径倒退。 那些家仆逼得甚紧,有些人想从侧面迂回到他的背面,被张小敬左冲右突挥棒拦截了回去。 李嗣业骤然感觉背后有人,是细碎的脚步声沓沓而来,他来不及细分辨这脚步,只以为是家丁来袭,飞身疾退抡起棒子朝后方抡去。 “不要!”驸马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双腿骤然发软。 李嗣业棒头骤然落下,猛瞧见站着的是个头顶高髻身穿艳丽衫裙的女子。他闷哼一声硬生生地收住力道,棒头停在女子双环髻上方三寸处。 这女子容颜俏丽,额头处施以梅花妆,上穿牡丹色窄袖短衫,下着明黄色蝶纹曳地罗裙,一条粉色纱帔儿从肩头垂下,环绕在双臂间。 她受到如此惊吓,凝着双眉肃立在当场,也不知是被吓得身体麻木,还是天生有这样不动如山的沉稳气度。 张小敬听到驸马的惊叫声,便猜出此女子的身份,立刻上去将她制住。 杨洄惊慌地向前奔来,口中不住叫喊:“放了她!李嗣业,张小敬,我饶你们不死!” “我放你们一条生路!只要你们把她放了,我既往不咎!” 骆兴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驸马情急生错,李嗣业和张小敬还未必知道公主的身份,他如此紧张急切,反而会让两人有恃无恐。 李嗣业将长棒顿在地上冷声说道:“现今可是在驸马府上,周围都是驸马你的仆役,我们放了她,还是死路一条。” 张小敬用木棒抵着公主的下颌说道:“驸马请放心,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放了公主,绝不会让她受伤。” 这话与其说是承诺,倒不如说是威胁,杨洄忧惧急怒,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二人若敢伤了公主,我保证你二人定会被腰斩弃市,痛不欲生!” 张小敬右脸那长长的伤疤因笑容而扭曲:“唐律有文,诸有所规避,而执持人为质者,皆斩。我二人已经是死罪,更何况劫持了圣人最宠爱的咸宜公主,早已是有死无生,又何惧一腰斩乎?” 杨洄一时痛悔,刚刚又说错了话,若是真激得这两个家伙动了杀心,挟公主共同赴死,岂不是要了他杨洄的命。 “两位有话好说!”杨洄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拱起双手哀求道:“只要公主安然无恙,我定然不会追责两位,今天这里所有的事情,我们就当没有发生过,如何?” “除此之外,我杨洄再以百金相赠!” 李嗣业和张小敬此刻只是拖延时间选择逃生方向,他们心知肚明,杨洄的承诺不过是放空炮,一旦失去手中的人质,保证下一刻会死得很惨。 他们身后是西面的院子,虽然不知道是否有出路,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们走。” 这次是张小敬押着公主在前面开路,李嗣业手持大棒紧跟在身后,驸马府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远远地吊在后面,每个人脸上都惊惶忧惧,如丧考妣,驸马的脸上更是由铁青变为了惨白。 他赤手空拳追在最前面,连原本气定神闲的步履也变得踉跄凌乱,内心早已乱如麻絮。 张小敬搀着咸宜公主退人院子中,李嗣业趁机上前紧闭院门,把门挡闩上。 第二十七章 咸宜释双雄 这座院子带有几分道观的特色,主殿前左右各立着两尊铜鹤香炉,殿前有立柱撑起长廊,四周挂着湘帘,门窗内的帷幔皆为素色。 张小敬把咸宜公主扶到台阶上,才敢放开她,弯腰叉手说道:“对不住了,冒犯了公主殿下,但我二人今日也是无奈之举。” 也许是咸宜公主身上有着贵胄身份的傲气,或是他们李家骨子里的倔性强硬使然,她抬头冷声说道:“你刚刚不是说你们不惧死么?现在又为何向我赔礼,难道你们以为获得我的原谅,就可以躲得过我大唐律法的制裁吗?行凶作恶之人,只能讨巧逃得了一时,出了这公主府,你们二人照样无所遁形!” 张小敬想不到咸宜公主受制于人,还能如此尖牙利嘴,本想吓唬教训她两下,但她终究是弱质女流。他虽不是大丈夫,但还做不到对女人下手,只能哼了一声问道:“这西院中可有通往别处的出口?” 咸宜公主倔犟地抬起脸目视前方空气,看样子是要顽抗到底。 李嗣业从最初的冲动中降下温来,从刚才暗中使绊杀人,到用棍棒与驸马府众人对峙,现在又劫持了咸宜公主,他都不知道这一路是如何经历过来的。现在稍稍冷静,才发现是从死路上往作死的深渊中快速滑动,这可真是没有一点生机了。 听到公主的话,他下意识地回击道:“死谁不怕?我们在驸马府中一路挣扎拼杀,不过是为了求条生路而已。我李嗣业向来认为人命无高低贵贱之分,你堂堂主公千金之躯是一条性命,难道我们这些底层小吏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便能任你那混蛋驸马随意棒杀?” 公主殿下在嘴上从来不肯认输,冷哼一声反驳道:“驸马怎么会随便杀人?若不是你们惹恼了他,他岂会如此动怒。” “杨驸马当然不会随便杀人。”李嗣业发扬了现代键盘侠冷嘲热讽的手段:“他只是用我们这两条小命来构陷太子,一旦失败便恼羞成怒要将我等灭口。” “你说什么?”咸宜公主吃惊之余,脸色变作白皙,额头上的梅花妆被肌肤映衬得嫣红欲滴。 李嗣业反观公主惊讶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这就让人匪夷所思了,身为武惠妃的亲女儿,竟然不知道母亲和丈夫背地里干的那些事儿? 大门外响起杨洄的喊叫声:“咸宜!咸宜!我马上进去救你。” “给我把门撞开!” 院门发出震裂的响声,家丁们喊着号子用硬物撞击门壁。 李嗣业不愿去深究公主为什么会被驸马蒙在鼓子里,他索性就一股脑地把事情给她抖擞出来,反正情况没有比现在更糟,如果他们小夫妻因此而产生嫌隙,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你别跟我装作不知道。太子东宫长出硕莲,京兆府醴泉县妖人作乱,你们家驸马聪明绝顶,将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凑到一块儿,编造出了圣莲出世,正清寰宇的谶语。” “我们两个无辜捕吏因抓捕妖人,被驸马强行牵涉其中,编纂出供词让我们做伪证!我们若不从,便以性命相胁,我们被逼无奈,更不想造假污蔑太子,所以才出手在宦官高力士审问之前,把唯一的主证人杀死。” “这便是你们家驸马要杀我们的缘由!” 李嗣业说话的时候可能激动了些,或是公主被这骇人的消息吓到了,她的身子软软地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脸上的惊疑、恐惧、哀伤等情绪变幻来去,最后化作一滴泪珠儿挂在了眼角。 张小敬皱眉看着公主,眼下他们生死悬于一线已经够糟了,公主再出个三长两短……最后结果不还是个死吗? 张小敬嘟囔着对李嗣业说:“你跟她一个女人说这些做甚。” 咸宜公主却突然坐正身体,敛去了俏脸上的悲伤,正色对他二人问道:“你们两个想活命么?” 张小敬和李嗣业神色一变,异口同声地说道:“当然想。” 公主已经款款站起,轻轻整理了一下肩上的丝帔,回过头来坠髻上步摇悬挂琳琅玉肌生辉。 “想活命就随我来。” …… 杨洄站在墙外不停向里面喊话,家丁兵卒们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根舂米杵,三四人抱着合力撞过去。 门闩终于被撞裂折断,众人跌跌撞撞倒成一摊,杨洄撩起下摆跨过门槛,当先朝院中走去。 院中早已空无一人,墙角枝头的柳叶在风中婆娑摆动,殿中那些纱帐帷幔也毫无杂乱之象,似乎不曾有人来过。 杨洄强忍着胸口的烦闷,对众人下令道:“快,四处找找看!” 他自己则直接穿过前殿,从侧殿中绕出来,拐过院墙有一处小门,能够进入到另一处偏院中。 此院是驸马府荷塘水源的源头,院中只有一座孤亭,四周深水潭上碧波涌动,水底有一处泉眼向上翻水。 这时天色已暗,亭子中敞轩大开,亭角的纱帐在夜风的吹拂下飘曳纷飞,这缭绕飞舞的薄纱中有美人背朝他娉婷而立,她微侧的身形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哀惆怅。 杨洄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如同跋涉后疲累的旅人,脚步蹒跚地向前走去。走到亭前的台阶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向前到公主背后,眼泪垂落下来哀声说道:“公主殿下,杨洄该死!不能护公主以周全,险些让公主薨于贼人之手。” 咸宜公主忧伤地转过身来,她低头望着这个自己深爱的男子,伸手环抱住他的头声音悲切地诉说: “杨郎,你我本为夫妻,哪有丈夫向妻子赔罪的道理。今日咸宜危难之时,夫君惶急之情咸宜看在眼里,也痛在心扉。夫君做了什么事,咸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咸宜只希望夫君能够远离是非,只因所有是非都是祸端的源头。” 杨洄霎时满面羞愧,带着哭声埋进了公主的罗裙中:“公主!杨郎有错,祸及公主,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 咸宜公主垂泪摇了摇头:“我从来不担心自己,我担心的是你,杨郎,你与我父皇母妃及皇兄们之间关系就算再亲厚,在他们眼里你依旧是个外人。或许你今日还可以籍着父皇母妃的恩宠情谊,可一旦他们离去,谁还会顾念着你。” 杨洄仰起头,任由她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 “公主教训的是,杨洄愿意改正。” 但他心中的潜台词是,公主殿下你哪里知道,你的杨郎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把太子拉下马,他日后登基后便是我的死期。 骆兴常带着兵卒从小门寻入院中,正待叉手禀报,突然看见面前此景,慌忙悄悄地带人溜了出去。 杨洄听见了后面的动静,从公主的裙裾间抬起头,抿着嘴唇说道:“我这就着京兆府、金吾卫,全城搜捕那两个贼人,定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杨郎不可!” 杨洄准备转身站起,却被咸宜叫了回来,公主摇了摇头说道:“杨郎不要追责,饶过他们两个吧。” 杨洄忿然作色,恨恨地说道:“这两个贼子,坏了我的……差点坏了公主的性命,我岂能轻饶他们。” “咸宜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么,他们两个人心性并不恶,他们更没有什么错,唯一的错就是想活命而已。驸马你好好想想,父皇也常教导我们,为人行事,不得轻贱祸及他人性命。先前你已经承诺了只要咸宜无事,便可放他们活命。为人怎能够无信。你若饶恕了他们,便是消解仇怨的机会,他们日后也不会怨恨与你。” 杨洄难得动情地将公主的手拽到脸颊上摩挲着说道:“既然公主要饶他们性命,杨洄便放过他们一次。公主,亭中夜间风凉,我还是扶你回东院正殿中歇息吧。” 府中的婢女赶了过来,带来两件披风给驸马和公主披上,杨洄搀扶着公主的手,沿着院子中的石道缓缓向前走去。 骆兴常寻到机会,从背后赶上来低声问道:“驸马可差我到京兆府和金吾卫通报,趁着即将宵禁,全城警戒捉拿李嗣业和张小敬归案。” 公主并未回头,然而面色已生寒。杨洄连忙摆摆手说道:“不必了,公主不欲降罪其二人,今天的事情从来没有都发生过,你去将所有人的口给我封严,不要让任何人将此事传播出去。” 骆兴常得了令退去,杨洄回想起事情的所有环节,心中对此人愈发不喜。 这个骆兴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先是在延兴门外逃脱了妖人,后又在府中劝说他胁迫两个莽夫做伪证,结果令其杀死了最重要的证人,还连累得差点儿伤了公主。他已不想再使唤此人,就让这厮一辈子在参军的位子上坐着吧。 …… 第二十八章 宵禁水渠遁 李嗣业从水中探出头来,双手揉着脸大口地喘息着。四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甜腥的气息。他的身边陡然翻起浪花,是另一颗头颅探出水面,李嗣业依稀只能辨出他闪烁着幽光的独眼。 张小敬伸手抹了一把脸,呼哧呼哧地串着粗气,等他缓过来之后,才指着前方说道:“再往前走不远,就到坊外纵街的明渠中了。” 这是靖恭坊通往坊外的一段暗渠,几乎长安城的每一坊都有这样的排水设计,这段暗渠与公主府偏院下方的泉眼水潭相通,负责调节公主府大小池塘的水位。他们能从水中探出头,说明地势正在逐渐走高,距离坊墙外的明渠已经不远了。 两人跌跌撞撞走跑到出口,总算见到了些许光明,夜空中星辰如银沙点缀,初夏那略潮凉爽的气息传来。 他们疲惫地靠在明渠的石壁上,湿重的衣衫贴在身上让人直打寒颤。张小敬支撑着身体向前跋涉,口中断续说道:“沿着明渠往南走,看看情况再说,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城去。” 李嗣业想不了那么多,也顾不了那么多,他的心态尚未脱离游历旁观的状态,唯一的累赘就是前身留下来的妹妹。嗯,暂时还算是累赘。 逃亡奔波只是另外一种历程,可惜连累了李枚儿,拥有一个罪人身份的哥哥,年幼的她怎能承受得了这样的罹难。 古代有这样一种连坐的刑罚,一人作死,全家遭殃,说不定金吾卫已经循着蛛丝马迹带人去抓李枚儿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趟着水调转方向,低沉地说道:“不行!我得去敦义坊把枚儿给找回来!” “李嗣业,回来!” 张小敬抬手去抓住他的肩膀,沙哑着嗓子从喉咙里说道:“李枚儿不会有事的!现在要紧的是你我如何先逃出去!” 李嗣业以为张小敬只是宽慰自己,把浸湿的幞头从头顶拽下来,攥在手中道:“不行,见不到她安全,我不能安心。” 他执拗地拔腿向前走去,即使是错误,那也是自己的主见。 “李嗣业!” 张小敬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将他推到了墙上。 “听我说,李枚儿不会有事,你要相信我!闻无忌是我在安西十年从军过命的兄弟!他就算瘸得直剩下一条腿,也能够保枚儿周全!” “嗣业,我能够相信我的兄弟,你也要相信你的兄弟!” 李嗣业怔住了,他无从衡量与张小敬之间的关系深浅。只不过是这些天来无意间共同卷入妖人案的风波中,他们需要携起手来面对危机,搏回性命;他们需要相互依靠,共同出力,甚至有些时候双方不能语言交流,只能靠性格中的淳厚和彼此之间的信任,从未想过谁担的风险或罪过更大一些。 事已及此,他还需要去怀疑对方话语的真实性吗? 张小敬是京兆人,他李嗣业前世后世也都是关中人,关中人最重承诺义气,对朋友兄弟更是如此。 他们的头顶上传来金吾卫巡街兵卒的列队脚步声,两人同时屏住呼吸,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张小敬的手依然撑在李嗣业的胸口上,静谧中似乎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随着刀鞘碰撞在细鳞甲上的咵咵声远去,张小敬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金吾卫巡夜兵丁。” 李嗣业也笑了,最凶险的关口都闯过来了,接下来遇到什么都不会让他惊惧。 “咦。”张小敬狐疑地抬起头,低声琢磨道:“我们从暗渠中走出已经很长时间了,竟然只有一队兵丁走过?金吾卫若要严查捉拿我们,巡街频率不该如此松懈才对。” 他凝思半晌,才肯定地点点头:“一定是外松内紧,绝对是。” 两人继续相跟着趟水前进,不敢翻出明渠在大路上行走,张小敬在前方引路,每走出几十步便停下来,噤声探听周围的动静。 李嗣业对于如何逃出长安城毫无头绪,他只能跟着张小敬,也不去询问对方有什么逃生门路。 张小敬回过头低声说道:“我虽在长安为不良帅才半年,却已阅尽长安城表面繁华下暗藏的污秽腌臜,也认识了一些暗路上的朋友。他们虽不及上层豪贵那般手眼通天,却能办到他们办不到的事情。” “我们可以通过这道暗渠前往芙蓉园附近的青龙坊,我那位朋友就住在坊中,只要能捱过今晚的宵禁,找到他就能通过他的门路逃出长安城。” 李嗣业丝毫不怀疑张小敬的话,只是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总不能长时间呆在渠水中,就算在这季夏深夜,也会泡出寒症来。 好在两人总算找到一处坊桥,桥洞两侧有高于水面的石台,两人爬出水面,蜷缩着靠在了石台上。 他们虽身心俱疲,却有一种历劫之后的亢奋,李嗣业知道这与肾上腺素有关,他头枕着冰冷的墙面挤出一丝笑容问:“你说你当过十年的安西兵,倒是说说看,在西域当兵是什么感觉?” 张小敬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扭头反问:“你也有想当兵的打算?” 他没等李嗣业回答,却自顾自地说道:“投身安西报效大唐,功名马上取是每个大唐男儿改变命运的机会,也是许多人的梦想。我张小敬投身西域时,也是怀揣着这样一个梦。可惜,算是我运气不好吧,换了一身伤得了个飞骑尉的授勋,却因为得罪了上司丢掉了差事,只能做一个无品无级的流外官。” “实话说,”张小敬浓厚蚕眉下瞳孔中隐忍着旧怨:“你已经错过了最好的立功时机,若是再往前数十年,那时人心聚敛,官吏大都处事公允,前方后方均无掣肘,立功还容易些。但是现在,人心已变,想要出头仅凭一腔热血之勇可不行,还需要……” “还需要什么?”李嗣业追根揭底地问道。 张小敬咧开了宽厚的嘴唇苦笑:“我若是知道,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光知道还不行,”李嗣业轻轻摇头,嘴角透出一丝玩味笑意:“还得说服自己做得出来。” 张小敬神情微微一惊,扭头错愕地看着他,又拍了拍他健壮的胸脯笑道:“你比我通透,底子比我更好,你的际遇定然与我不同。” 现在的李嗣业并非热衷于当兵,他对冷兵器时代的搏杀还是有一丝恐惧的,就算他这样一个拳头下见惯血的人,想到刀剑加身,皮肉崩裂怎能不颤?他之所以想要了解西域兵,只是对人生历程的提前适应。如果征战安西是李嗣业必经的宿命,他自然不能逃避,不但不能逃避,还要给自己一个提前的心理适应期。 第二十九章 却是虚惊一场 张小敬在旁边缓慢地低语,是那种似睡非睡的状态,连声音都带着夜的沉珂气息:“受募到安西当兵,需要先学会并精通一门兵器。弓手执弓,弩手执弩,驻队列长枪,战锋队持陌刀,跳荡、奇兵、马军皆配横刀,或伴以盾。你若不惧血战敢于搏命立功,参加战锋队和跳荡升迁得最快,奇兵、马军稍次之,弓弩手却是看运气。“ “在学其它武器之前,必须要把横刀练入了门,这是两万安西兵最基本配置,别的兵器或可使你立功,横刀却能保你的命。横刀易学不易精,军中流传有四到六种刀法,但真正的精髓却是在无数次搏杀中悟出的。真正的横刀高手能用刀锋刺中抛在空中的铜钱方孔而不落,斩人头颅断喉不伤骨,没有五六年的沙场浸淫,断然是练不到这个境界的。” “横刀我可能教不了你,本人擅长用弩,能百发百中。想学横刀可先拜师闻无忌,他的刀法就学自军中的一名跳荡什长。” 张小敬讲着讲着便光张嘴不说话了,喉咙里发出了沉闷如雷的鼾声。李嗣业不敢入睡,他需要时刻保持警惕,金吾卫的兵丁巡逻经过时,他就推张小敬一把,或捏住他的鼻孔不让他发出声音。 丑正时分张小敬猝然醒来,低头在渠中掬了一把冷水,清醒了惺忪睡眼,生硬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该你睡了。” 他的举动和说话语气都很熟稔,似乎是在西域当兵十年刻下的烙印,生物钟掐得也恰当好处,正好是四更鼓敲响的前夕,把上半夜和下半夜完美区分开来。 李嗣业自然不会推脱客套,他把湿漉漉的袖口拧出水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蜷起双腿侧躺在石台上。眼皮很快沉得像坠了铅,意识模糊沉沉睡去。 …… 他被拍了一下肩膀,闷哼出声翻身坐起,却被张小敬伸手捂住了嘴,本来要打一个大大的阿嚏,被硬按捺到了肚子里。 头顶上或重或轻的脚步声沓沓而过,李嗣业紧贴着石壁抬头张望,几许晨光从桥洞旁斜斜地逸散下来,却像是温暖的纱雾披在他肩头上。 桥上的人们发出低低的絮语声,李嗣业从声音中分辨他们的身高胖瘦以及身份。不止说话声,就连他们的脚步声也各自不相同,在桥顶上组合出一曲如琵琶般急促的乐曲。 等到出门的人都已经走光,张小敬和李嗣业才起身行动,从石台轻轻翻到桥面上。 夜晚时分他们可以走沟渠,但白天就不行了,路上行人太多,反倒显得他们行迹可疑。 张小敬低声吩咐说:“我们这一身湿衣衫太过明显,须得重新找衣服换上。” “去哪儿找衣服?” “跟我来。” 两人沿着升道坊的坊墙走到中段,李嗣业回过头道:“宵禁结束这一段时间的防范是最松的,武侯铺武侯与坊丁都集中在四个坊门上。” 他们朝街道两头张望了一眼,四周暂时无人,李嗣业迅速半蹲用膝盖支撑,张小敬扑身而上踩着膝盖翻过坊墙,落入到墙内。 李嗣业没有在原地呆着,继续躲藏在明渠内等待,等到张小敬从墙头上趴出来,将打好的包袱扔出墙外,他慌忙双手接住。 包袱中塞了两套衣衫,李嗣业实在是想不到,张小敬竟然还有做贼的天分。 两人又来到昨晚的坊桥下,把身上的湿衣衫换了下来,穿上了干净的短襦和半臂,下裳是皂色裤。不过李嗣业身材高大,这套衣衫很不合身,襦衣袖子只到手肘,下裳露出小腿,倒像是现代潮流的七分裤。 李嗣业低头看了看,虽然很不满意,但逃难还能计较什么,只怕会被有心人视做可疑。 他们这才敢重新翻出沟渠,稍作掩饰之后,便像正常路人一般行走,行至敦化坊时出行人增多,两人混在人群中,只小心地注意避开金吾卫武侯的视线。 长安城各坊的主门外都竖立有鼓楼和木墙,墙上用来张贴告示。他们站在街道的对面,望见对面的敦化坊门木墙前竟无一人,上面贴有黄褐即将剥落的纸张,没有新告示文书。 张小敬满是疑惑地咂舌说道:“这里怎么会没有海捕文书?嗣业!我们刚才经过升道坊时,你有没有看见坊门口有告示文书?” 李嗣业凝神细想,从昨晚到现在出现的种种疑点,表明昨夜事发后,金吾卫并未全城搜捕,各坊也没有张贴通缉文书,从现在来看,只有一种可能。 他把浸湿的幞头重整了一下,掩饰住内心的狂喜,摇摇头对张小敬说道:“我不知道有无文书,不过我现在要去证实这件事。” 他径直朝对面的坊门走去,张小敬在他身后低声喊道:“李嗣业,你干什么去?” 李嗣业只是向后招招手,坊门口站着两名武侯,打着哈欠脸上还带着值夜的疲倦,李嗣业站在了他们前面,沉声问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武侯一脸懵懂,连忙把身体站稳,斟酌着语气问道:“敢问上使是?” “我乃京兆高陵人李嗣业是也。” 武侯登时恼了,从腰间解下大棒追着李嗣业喝骂追打:“敢戏弄官差!吾戳死你这个癔症东西!” 李嗣业从对面飞逃回来。张小敬刚刚对此也有怀疑,这下算是得到了证实,激动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公主府没有追责!驸马杨洄竟然没有报官!敢情是虚惊一场!” 这一定是咸宜公主的缘故,这位国色天香的大唐公主胸襟宽阔,大度包容,简直是大唐女性的典范了。李嗣业不介意把她吹上天,相比那驸马杨洄,同样是生活在一起的两口子,做人的差距真是相当的大。 劫后余生的两人身心放松,昨晚桥下的憧憬不再是妄想,这座长安城还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两人决定先到敦义坊去一趟,闻无忌还在为兄弟的事情担忧,李嗣业也要把李枚儿接回来。 …… 闻染将醒好的香泥在板上轻轻搓动,很快在手中形成香线,这需要她拥有一双细腻灵巧的手,搓出的香线长短整齐地排列在板上风干。 李枚儿蹲在她的面前,用两只小手托着腮帮,她一声不响的看着闻染姐姐干活儿,连挪动身体都小心翼翼。 楼板下方突然传来三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脚步奇重并伴随着楼板吱呀的变形声,闻染的手心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这根快搓好的香突然断开,她抬头微愠地吐了一口气,吹动了额头上的碎发,抬却手去揉酸困的脖颈。 闻无忌的声音传来:“枚儿,你看是谁来了?” 李嗣业掀开布帘进入房间,闻无忌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随后是张小敬。 他本以为李枚儿会高兴地扑上来,向阿兄诉说自己的思念之情,可他低头望去,却是李枚儿瞪起眼睛怒视着他。 李嗣业抓了抓脑壳不解地问:“咋了?” 闻染微微叹口气,把制香的家什端起来,放到了靠墙的三彩柜中。她把板足案端了出来,放到屋中央的地板上,又将两卷竹席摊开,才跪坐在地上伸手邀请客人。 “两位请坐,闻染给你们煎茶。” 闻无忌这才忙伸手邀请:“对,请坐,吃茶。” 第三十章 香铺中吃煎茶 张小敬很熟络地跪坐在靠左的上首,李嗣业感觉气氛有些异常,便也从命拱了拱手,跪坐在张小敬的侧下方,闻无忌坐在他们对面。 闻染身着一袭素襦和齐胸罗裙,红纱带挽在胸口打出十字结。跪坐在板足案的另一侧摆出阵仗。 风炉中盛着红烫的木炭,她拿起火策又夹了数块炭进去,把交床架在风炉上,又将茶鍑端上去,等待水开沸。 趁着等待的时间,她从纸囊中将茶饼取出,放入木制的碾子中,双手推着圆碟状碾轮将茶饼弄碎。她端起碾子将碎茶倒入罗合内。 这罗合上面是细筛,下面是圆盒,双手端起罗合轻轻摇晃,茶末便落入圆盒中。 等鍑中的水烧开后,闻染一手端着罗合,另一手用茶匙将茶末舀入,又从盛盐的鹾簋中舀出盐末倒入鍑中。 她提着长筷轻轻地在水中搅动,这叫环击汤心,以发茶性,汤水上渐渐沸腾起了细沫,闻染拿着铜勺将沸水舀进了熟盂中,屈膝跪坐在地上等待三沸。 李嗣业在旁边静静地欣赏,她全身心地投入在煎茶中,这是专注优雅的美,每一个动作姿态给人赏心悦目之感,连李枚儿都用崇拜羡幕的目光望着她,这可是阿兄李嗣业打赢了拳头都得不到的殊荣。 风炉的添炭口透出的火光映在闻染的脸上,使她的额头上泛起红晕,这红晕却是微潮略泛橘色,若仔细看那是肌肤汗湿的折射光泽,使她的额头略显丰满。在这偏暗的板间里,唯有她带着如此多彩的光线,仿佛把李嗣业带进了炽烈而丰富的敦煌壁画中。 茶汤再次滚沸,闻染在手中握着两块葛麻布,双手捧着熟盂将水倒入鍑中,同时又用火策把风炉中未燃尽的炭块夹在了炭盆里,茶汤这就等于煎好了。 她用托盘端来茶碗,把木勺伸进鍑中将茶水分入五个碗中。端起托盘放上板足案,把第一碗茶捧给张小敬,第二碗给李嗣业,然后是其父闻无忌和李枚儿,最后才是自己。 李嗣业轻轻捧起喝了一小口,味道咸涩微苦,随后泛起淡淡甜意。 在静谧的饮茶场合里,连张小敬这种粗莽的汉子都正襟危坐,把茶盏端在手中细细品尝。 闻无忌主动问两人:“你们的案子都已经解决了?” 张小敬沉默地点点头,用眼睛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瞟了李嗣业一眼,这或许是某种暗示,在这般情况下,李嗣业觉得还是少说话比较好。 闻无忌不再主动提及案子,而是旁敲侧击地问道:“这对你们的差事没有什么影响罢。” 张小敬蚕眉向上挑起,显然是才想到这个问题。差事可能是干不成了,驸马杨洄可以在公主的说服下放弃追究他们的罪责,但并不等于把恩怨一笔勾销,就算驸马作为大人物,不去与他们这些小人计较,阎王手底下的小鬼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差事可能是有些问题。”张小敬含糊地说道。 闻染又给众人舀了一盏茶,才噘嘴抬头说道:“干不成也好,这种差事就不是好人干的。” “闻染。”闻无忌用略微责怪的目光看了女儿一眼。 张小敬却不以为意,接着话茬苦笑道:“不但不是好人干的,且不是人干的。案子办好了是上司的功劳,办砸了却要我们来顶雷,也幸亏我这半年来兢兢业业,没有出过半点的差错,只有这一次……” 张小敬刹住了话音,端起茶碗掩饰自己的失误。 众人把茶汤喝完之后,闻染起身端走茶碗去清洗。张小敬起身告辞,李嗣业也拱手作别。 李枚儿站在他身旁拽了拽衣角,仰起头来问兄长:“我想在闻染阿姊这儿多住几天,可不可以?” 李嗣业充分发挥了一个父兄的威严:“你干嘛还要住下去?自己没有家吗?本来已经很叨扰人家了。” 闻无忌和善地笑笑:“没事的,你想住就留下,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李枚儿不敢违逆兄长,跟在李嗣业身后告辞下楼,闻无忌父女把他们送到香铺门口。李嗣业发现闻染情绪不佳,尤其对自己更没有好脸色,那种表情就好像是把茶汤喂狗了的感觉。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吃茶过程中说了什么错话,好像没说什么话,怎么突然之间把这位小姐给得罪了。 张小敬相伴着李嗣业兄妹回去,他们在昭国坊附近分道扬镳,张小敬的住处在宣阳坊,李嗣业却住在新昌坊中,同行不同路。 分别时张小敬拱手对李嗣业说道:“嗣业兄,回去之后多多休息,至于差事的事情,日后再想办法。” “敬郎不必担心,我不做不良人,还会有别的门路。” 李嗣业当初愿意在张小敬手下做不良人,主要是出于强烈的好奇心,如今好奇心已去,他自然会有别的想法,比如趁着手头上还有一些钱,先到长安城各处熟悉一下,大不了还做自己的老本行,西市的武斗楼好久没去了。 张小敬告别而去,李嗣业也该回租住的地方。 李枚儿站在他身边撅着嘴唇,连走路都很慢,李嗣业回头叫她,她也爱搭不理。 “你怎么了?到人家住了几天还讹上了?小孩子不能贪得无厌,我知道你喜吃他们家的茶。” 李枚儿朝兄长大声喊叫:“你才喜欢吃茶!我想要学煎茶,我想要买煎茶器具!” “我要做香!就算不做香,我也要熏香,我要让自己香喷喷的!” “我还要一条罗裙,绣有忍冬花的那种,我要戴银钗和步摇!” 李嗣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这是开阔了眼界,产生了更大的需求?还是闻染把她给带坏了? “你是不是还想住在高楼里?每天有下人服侍?”李嗣业蹲在李枚儿面前,能感受到她小巧的琼鼻中呼出的不满。 “没有。”李枚儿抹了一把眼泪,呢喃说道:“我只是想跟闻染阿姊一样,所以才想留下来多住几天。” 李嗣业突然能理解李枚儿了,作为高陵县乡出来的贫民孩子,突然间进了长安城,除去头几天的眼花缭乱,她总算找到了自己和长安少女的差距,也和她脆弱的自卑心有关。 他咧起腮帮笑了笑:“你想要这些东西,我可以给你买,不需要住在别人家里,也可以有。” “可是。”李枚儿破涕为笑说:“咱们家没钱啊,那十贯钱是阿兄你的家底。” “没关系,你尽管去花,花完了阿兄想办法再挣,阿兄不会让你再住桥洞了。” 李嗣业摸了摸她的头,头顶的两个总角不见了,变成了双丫髻,用红色丝线束起。 “这是闻染阿姊给你扎的?” “恩,很漂亮吧。” “不错,走,先回家,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东西。” 李嗣业带着枚儿回到新昌坊的院子门口,院门上挂着闻无忌留下来的铜锁,他从腰带中取出钥匙,开锁后推门进屋。 院子里落了不少碎叶和干草,走进东厢房,看见草席毡子和衾被都卷起在墙角。 李枚儿连忙跑过去,把铺盖摊开,从里面把水罐滚出来,钱币哗啦啦流泻而出。 她忙把散落的钱币用手掬进水罐中,小手拍着胸脯庆幸地说道:“还好,钱没有丢。” 李嗣业盘算了一下,打擂赢来的十贯钱,除去采买家当和宴请张小敬和不良众人,还剩下九贯多。满足李枚儿煎茶需求,还有购买香料,罗裙下来花费也算他一贯,剩下的钱足够应付今年的开销。 但本着未雨绸缪的打算,还要追求更高质量的物质生活,他需要另谋一条赚钱的行当。 他盘膝坐在毡上,打了个哈欠说道:“阿兄后天跟你去买你想要的东西,现在乏困得很,我睡一觉再说。” 第三十一章 西市酒肆对饮 第三日李嗣业确实带李枚儿去西市采买煎茶器具了。长兄如父,涉及家庭教育,他虽然知之甚少,但也知道竖立榜样,首先是诚实守信,然后是富养闺女穷养儿,两个道理汇聚在一起形成两个字——花钱。 李枚儿所需的煮茶器具并不算贵,西市上专门有这样的店铺,最贵的是煮茶用的鍑,铁鍑需要一百七十文,其余风炉、交床、火荚、碾子、罗合、水方等器具都装入竹制的都篮中,竟然花去李嗣业整整八百文,果然玩高雅是要经济能力来支撑的。 西市署所在是一处钟鼓楼,鼓楼基座是南北交错的城门,把西市的各个区域划分开来。市署官员清晨敲钟,夜晚击鼓来指挥开市与闭市。 李嗣业背着都篮穿过鼓楼,来到布肆街。西市上无论再大的店铺,也是只卖布匹不卖成衣的,但很多绸缎庄都雇佣有绣娘,或者买了素罗到专门裁剪衣服的店铺中做成罗裙。 他对这些花样繁多的丝织品一窍不通,捏着额头低头对李枚儿说:“你应该跟闻染阿姊一起来,兄长是大老粗,不懂。” 布肆老板的娘子代替阿郎接待李嗣业,把一块绣了梅花的素罗围在了李枚儿腰间,轻盈的丝罗垂到她的麻履脚面上,仰头对李嗣业问道:“小郎君,你看这块罗做襦裙如何。” 李嗣业敲着额头含糊地说道:“不错,就这个,娘子,能不能给我妹妹做成罗裙,我可以给你多加钱。很不好意思,家中没有女眷。” “可以的呀。”娘子提起素罗侧头打量了李嗣业一眼,见他身上穿着补丁重叠的葛布袍,笑问着插了一句:“郎君,自己不做身衣服么?” 李枚儿回头望向兄长,低下头有些羞意,她刚才只想到自己没有裙子,却丝毫没想到阿兄还穿着补丁袍。 “我?呵,我不必,对于我来说,只要能遮体,能暖身即可,不需要表面光鲜。” 布肆娘子从李嗣业兄妹的衣衫及行为举止都能看得出来,他们非长安城中人,之前的生活应当很窘迫。她却丝毫没有轻视之意,轻轻颔首说道:“小郎君可到里屋吃碗茶,裙子稍后便能做好。” 李嗣业恭敬不容从命,带着李枚儿到后堂跪坐在竹席上,娘子用软尺给枚儿量了下胸围和胸高,刻意放大了尺寸,笑说这样来年还能穿。布肆郎君神情缄默地在对面煎茶,只是他的工序比闻染更加简化,煮出来的茶相比闻染,也差了许多味道。 一盏茶之后,娘子抱着做好折叠的罗裙递到李枚儿怀里,让她到里屋试穿看看。 通常来说普通人家的女童等到及笄之后才会穿罗裙,只有大户人家才没有这样的划分,他们的子女只以垂髫和盘发来区分成人礼。 李枚儿扭捏地从房间里走出,她这副姿态让李嗣业感觉好笑,就像一个盼望成熟的女童,偷穿母亲的衣服一样有趣。 “可以了,你的愿望满足了。” 李嗣业敲敲她的额头,与布肆夫妇告别,背着都篮准备回去。 他们行径酒肆一条街上,各种酒飘香的味道勾引着李嗣业的馋虫,他正考虑要不要带着妹妹去喝两碗,身后却突然传来叫喊自己的声音:“李嗣业!” 李嗣业回过头去,却见赵鲁跟在张小敬身后,在人群中伸出手喊他。 他拉着李枚儿折返回去,感觉意外惊喜,在人口百万的长安城中,能在西市上偶遇真算巧合。 “嗣业,带着妹妹来逛西市?” “是,她昨天见了闻染煮茶之后,非要自己也学煮茶,所以今日便拉着她买了成套的家什。” “哟,枚儿连罗裙都穿上了?” 枚儿矜持地点了点头,朝张小敬和赵鲁行了个叉手礼,内心却高兴得要命。 张小敬高兴地说道:“也好,相逢不如偶遇,今日你我兄弟就在这西市的酒肆里喝两杯,由我来坐东。” 李嗣业也着实口馋的很,索性顺水推舟,跟着张小敬来到一座胡人开的酒肆里。此时刚至日入,酒肆里摆了八面矮几,有一半的位子都有了人。他们坐到靠近屏风角落的几前,每人坐一张胡凳,张小敬果然坐在东面。 立刻有酒博士前来招呼,站在他们面前自夸:”各位郎君,本店的东家是波斯人,所以店里所沽的酒均是正宗的三勒浆。” “正不正宗,喝过才知道,先给我们上一斗酒,把熟羊肉切五斤。”张小敬对他挥了挥手。 “客人慢等,马上就来。”酒博士刚要转身,却似想起了什么,低头展露出少儿不宜你们都懂的谄笑:“各位稍后有眼福了,今日有胡姬献舞,是来自康地的豪放女。” 李嗣业低头看了李枚儿一眼,生怕染了她的耳朵,见小姑娘的注意力不在此处,她仍旧在低头琢磨自己的罗裙。 酒博士站在酒垆前,从小水缸般的酒坛子里用竹升沽出十升倒入酒器中,又抱了四个空碗给他们端上来。 张小敬亲自接过酒具,给赵鲁和李嗣业各倒了一碗,李枚儿坐在胡凳上嘟嘴说:“我也要喝三勒浆。” “不行。”李嗣业伸手夺过李枚儿伸出出去的碗,对这酒博士问道:“店中有煎茶么?给她倒一碗来。” “有的。”酒博士逗趣地看了李枚儿一眼,转身去了酒肆的内间,隔一会儿端来了香茶。 赵鲁把酒碗端起,隔空致意说道:“祝贺敬头官复原职。” 李嗣业略显讶异:“你回去做不良帅了?那张洪县尉没有给你难堪?” 张小敬责怪地看了赵鲁一眼,略微歉意地说道:“是,我问过张县尉,你的差事给弄黄了。” 事实上他们脱身后的第二天,张县尉便亲自到张小敬的家中,请他到万年县廨点卯,继续担当不良帅职务。张小敬主动提出能不能让李嗣业回来,却被张洪断然拒绝。张县尉的原话是你们吃罪了驸马,幸亏我向县丞大人求情,你张小敬才能继续干,但那李嗣业就别想了。 相对于张小敬,驸马同党们更恨李嗣业,他在公主府罗堂前的巧妙杀死妖人,直接断送了他们的劳动果实,使整个计划落空。况且这张县尉确实倚重张小敬,虽然所有的回护之意都是出自私心。 李嗣业脸上丝毫没有不快之色,笑着说道:“其实我已经找到营生了,绝对要比做不良人挣钱。” “哦,”赵鲁感兴趣地问道:“不知是什么营生,说来看看。” “我要做生意。” 张小敬深感诧异,他以为李嗣业身高力壮也会武,更适合入镖行,抑或是投军博取功名更容易些。却想不到他要做商贾,这可是贱业,对与一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来说,这无异于自暴自弃。 李嗣业笑笑:“其实也不算做生意,我想卖饼。” 赵鲁霎时讽刺地笑了起来:“卖饼?嗣业郎,你知道西市上有多少饼肆吗?且不说西市,城里各坊中也有不少卖胡饼和汤饼小店。你若是做汤饼或许还好,做胡饼可不行,长安人口味很刁,很多人只喜欢吃粟特人做的饼,那才是正宗。” 李嗣业笃定地抿嘴笑笑:“我要做的饼,跟他们不一样。” 他今天带着枚儿来西市,不只是为了买煎茶器具和罗裙,更是在实地考察。长安城西市上物产丰富,但蔬菜种类相比后世却少得可怜,只有秋葵、薤、萝卜等等,但调味料却很丰富,葱、蒜、胡椒、花椒、而且价格很亲民。这让他油生了做葱花饼的想法,也算是给大唐的饮食做一点贡献,捎带再挣点儿小钱。 第三十二章 偶遇安禄山 跳舞的胡姬从酒肆内间盛装走出,赵鲁没兴趣再问李嗣业饼的事情,直接将目光投向了梳着多束辫子,穿红色百褶裙的胡姬。 胡姬款款走到酒肆角落里的木台上,上面铺着波斯毯子,她白皙的纤足上戴着银环和铃铛,裙裾的四周也挂满了银饰。 一名胡人乐师抱着琵琶坐在胡凳上,拨动琴弦开始弹奏。胡姬赤足踏着毯子,手臂轻轻摇晃,身子也开始转动飞舞,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音与琵琶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垂落的裙角随着舞姿向上飘飞。 酒客们先是一阵叫好,随即端着酒杯轻打着拍子,李嗣业沉浸在这异域风情的乐曲中,手托着下巴静静欣赏胡姬曼妙的舞姿。 窗外夕阳落山,已近黄昏,西市的街道上人流量逐渐增加,酒肆中又来了两拨客人。在场的客人中有游学士子,也有在职官吏,他们经过一天的忙碌之后,来到酒肆中放松心情,饮酒怡情。 日落之后,更鼓敲响宵禁之前,是西市最繁华的时刻。李嗣业心想,唐人的生活方式与现代人也无多大区别,学子官吏们徬晚到酒肆中喝酒欣赏乐曲舞蹈,和白领们下班去酒吧放松消遣时的感受应该是差不多的。 这时从酒肆外面进来几个武人,身穿发白略黄的缺胯袍,腰间均佩挂横刀,为首的两人一胖一瘦,袍服左衽,而身后四五人均是右衽。 李嗣业只是扭头看了几人一眼,感觉其中一个胖子有些眼熟,却也没多注意。 这几个武夫入座在居中的位子上,倒没有喧哗搅扰众人的兴致,就连那胖子招呼酒博士,也只是勾了勾手指,没有出声。 他们入座之后便开始欣赏胡姬舞蹈,胖子轻轻地晃着头,与胡姬跳舞的节奏同步一致。 酒博士沽酒盛上去之后,武士们端起酒碗相碰豪饮,放下酒碗后胖子扭过头来,无意间看见了角落里的李嗣业。 胖子嘴角渗出笑容,在瘦子的耳边低语了一声,两人端着酒碗提着胡凳,径直朝李嗣业这一桌走来。 李嗣业抬头略感诧异,张小敬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酒碗。 这胖子是胡人装扮,不戴幞头,头发分成几束扎在脑后,瘦子戴着幞头,但胡须却如胡人一般用丝线扎起。 他们放下胡凳双手端着酒碗,胖子朝李嗣业笑道:“这位郎君,我们是见过面的。” 李嗣业左思右想,没想起在何处见过此人,诧异地摇头表示没有印象。 胖子不以为意,继续笑着说道:“某前些天被押解进京,路过通化坊时看见一位卖艺的汉子,赤手空拳与人搏斗,面对数十名汉子围攻,却能悉数将他们打趴,那应该就是你吧。” 李嗣业想起来了,那是他刚穿越附身过来的遭遇,当时朱雀街上是有几名军汉押解着一名胡人路过,他的确没多太注意,只因当时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和新奇的。 他端起酒碗,双手捧到脸前说道:“幸会,在下李嗣业,不知足下名讳。” 胖子把酒碗与李嗣业碰了碰,到唇边喝了一口才说道:“某是突厥族人平卢讨击使安禄山是也。” 李嗣业端着酒碗刚喝进去半口,陡然间呛了喉,把半口酒喷了出去,把对面安禄山的衣襟左衽上喷满了酒水。 李嗣业摆手致歉:“不好意思,喝呛了。” 那瘦子面带怒色,且有一丝狐疑,安禄山按住他的肩膀,对李嗣业等众人拱手笑道: “没有关系,某胸襟宽阔,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张小敬站在旁边,也感觉这气氛有些不同寻常,连忙对他二人说道:“两位,快请坐。” 安禄山伸手指着身边的瘦子道:“这是我的结义兄弟,粟特族人史卒干,哦,现在他被圣人赐给了新名字,史思明。” 赵鲁坐在一旁顿生敬畏,没想到在西市喝酒居然还能结识这么大的官儿。他心中感慨这李嗣业的运气也太好了,若是被这两位将军相中,去往平卢前线建功立业,日后还愁升官发财? 张小敬也由衷为李嗣业感到高兴,进入军中报效沙场毕竟是正途,总比在长安西市上开张做生意更有前途。 李嗣业心中确实起了波澜,眼前的这两个人实在太他妈的有名了,他们作为反派典型影响了历史,自唐藩镇割据后,使得日后的宋王朝矫枉过正,由外向型转为了内敛。 他压抑了心中的惊异,表面波澜不惊地伸手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长安万年县不良帅张小敬和不良人赵鲁。” 安史二人朝张小敬郑重地抱了个拳,面对其貌不扬的赵鲁却只是双手虚握意思了一下。张小敬淡然回礼,赵鲁身子微躬笑着连连作揖。 李嗣业心中了然,看人当从细节处着手,这安禄山表面处事圆滑,实则凉薄功利,宛若那刻薄的神仙,见了凡人不搭腔。这两人瞧不起市井小人,岂不知他们便是从市井之中发迹的。 “上次我见将军时,好像还是被押解进京的,如今看来应该已经化险为夷了罢。” 安禄山高兴地笑道:“嗣业兄所言不差,某在平卢征讨奚部时轻敌冒进,吃了败仗按律当斩,义父派人押我进京,没想到竟能化险为夷,实在是圣人开恩呐。” 他说完对着大明宫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一个叉手礼。 李嗣业对安禄山的好奇心更重了,想八卦一下这位超级反贼的心路历程,突然开口问道:“你已经见过圣人了?你对圣人是怎么看的?” 他话音一落,张小敬和赵鲁都诧异地看着李嗣业,连史思明都不由得握紧了放在几上的手掌。 安禄山面色崇敬,肃然地朝大明宫方向行礼说道:“我大唐皇帝陛下,是上苍之子,是天下共主,他的胸襟比大海还要宽阔,他的眼光比天空还要高远。如今在他的治下,我大唐国泰民安,万国来朝,四方归服,无论是边关塞外,还是两京之地,处处可见繁华景象,此等盛世实乃数千年来所未有。” 李嗣业看他的表情不似做伪,可这样的话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李嗣业听在心里顿感讽刺,可能现在此人心中渴望极权的种子还没有生根发芽吧。 李嗣业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如果他现在握起拳头,将中指关节凸出,对准安禄山的太阳穴上狠狠地来一下子,能不能保证把他干死。如果能干死,历史是不是就会被改写,产生的连锁反应影响到将来,未来的自由搏击选手李业会不会出生?那他现在坐在这儿算什么。 杀死安禄山的成功率还是相当高的,但成功之后无疑会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他身边的史思明对自己很警惕,如果自己贸然出手不能杀死他,史思明手中的钢刀一定会砍到自己的脖子上来。 他收起了心底那疯狂的念头,无论成功与否,对自己都没有好处。没有人会记得他的历史功绩,就算历史被改写,史书上也只会出现这么一段,平卢讨击使安禄山在西市酒肆遇刺身亡,贼人伏诛。看看,连名字都不会出现。 安禄山主动提着酒具给自己倒了一碗,笑咪咪看着李嗣业说道:“嗣业郎身材高大,膂力惊人,且身怀绝技,正适合报效沙场。安某如今在义父张守珪麾下执掌平卢军,你若有意,我可以代为引荐,我们兄弟共同报效沙场如何?” 第三十三章 太子李瑛 安禄山竟然想招揽自己,李嗣业心中暗暗苦笑,让我到你的麾下,跟着你造反吗?这条路只有两个结果,命差一点儿死在造反的路上,命好一点儿后期归顺朝廷,成为藩镇割据一方。 这条路他是绝不会选择的,这是在扭曲李嗣业的人生观,不过这样拒绝太过生硬,应该找个借口才是。 他低头看见了坐在凳子上的李枚儿,心中有了主意,咳嗽了一声装做惋惜地说道:“听说幽州之地甚是苦寒,嗣业本有意跟随将军前往,但家中妹妹尚年幼,不忍让她跟我到军中受苦,所以,多谢将军美意,我想等过两年小妹长大,再考虑投军之事。” 李枚儿挺直了肩膀,在胡凳上坐正身体,柔顺地眯着眼睛看着兄长。她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以为兄长真是为了她才放弃前程。 安禄山咂了咂嘴巴,显然是对这个理由不太满意,他看了看坐在李嗣业身边的李枚儿,生硬地呵笑道:“你妹子真有福气。” 之后众人之间便有些冷场,张小敬虽然神色如常,但他心里对李嗣业的拒绝有些不解,赵鲁直接表现在了脸上,恨不得直接对他说,李嗣业你就是个傻子,人家是节度使的干儿子,你现在屁都不是,竟能拒绝人家的好意。 酒过三巡后,安禄山兴致大发,提着酒碗走到了木台上,也扭动着胖壮的身体和胡姬斗起舞来。 他身体虽然粗胖,却非常灵动,缺胯袍的下摆随着舞姿无风飞动,如同旋翼。加上他的双手和手臂关节灵活,两手跟着琵琶的节奏如灵蛇一般弯曲扭动,技巧竟比这胡姬还要娴熟,引得在场酒客们纷纷拍手叫好。 胡姬眼波流转,与安禄山相互环绕踏步飞舞。两人一个纤瘦婀娜,一个肥壮滑稽,组合在一起产生了独特的魅力,这种美与丑的共舞,产生神奇的化学反应,如荒诞剧加上了狞厉的翅膀。胡姬的独舞在安禄山的陪衬下,妖娆中增添了几分魔性,恍若佛教壁画中散花的天女与怒目的金刚交相辉映,各自泾渭分明,却又浑然一体。 琵琶声在乐师的最后一拨中骤然停顿,胡姬定格姿态娉婷而立,脸上有淡淡的绯红,鼻尖上也有了细密的汗水,向伴舞者安禄山投去敬重与感激的一瞥。 安禄山的发鬓也被汗水浸湿,用胡人的礼节躬身曲臂于胸前行礼,胡姬也朝他浅浅地行了一礼。 他转身走下木台,对围坐着酒几的史思明等军汉挥了挥手:“我们走!” 众人从酒桌上哗啦声站起,酒博士送至门口,安禄山从木台走到酒肆外面,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往李嗣业所在处望一眼。 安禄山确实有些肚量,但前提是能为他所用,既然李嗣业不识抬举,他没有必要继续以礼相待。 赵鲁望向安禄山离去的方向,既觉得惋惜,又认为理该如此。这李嗣业终究没那个福分,错失了人生中的最大机遇,如果安将军看中的是自己,他一定会牢牢抓住。 张小敬也对李嗣业的反应表示不解,试着规劝地问他:“你既然有心到军中服役,那安禄山刚刚言语拉拢你,你为何没有动心?” 李嗣业无法做出正确解释,低头看着身旁的李枚儿说道:“我确实是不想让小妹跟着我去幽州受苦。” 张小敬并不相信这种话,他遥望外面的天色,夕阳已经完全落入地底,天幕变作深蓝。他把酒博士叫来付了钱,对两人说道:“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宵禁,我们回去罢。” 李嗣业背着妹妹的煮酒器具,同他们一起走出酒肆,沿着街道朝西市的南门走去。 却说安禄山几人离开西市后,决定先到醴泉坊的祆祠去参拜主神马兹达,然后再去都亭驿馆中歇息,等到明日再上路。 他猛然停住脚步,跟在身后的史思明反应不及,差点儿撞上去。 “你咋回事?” 安禄山瞪圆了双眼醒悟道:“刚刚那个人想要杀我。” “谁?” “就那傻大个儿。” “就那李嗣业?” “对。” 史思明提刀便要折返回去,却被安禄山伸手拦住:“算了,在长安地界上,不要胡作非为,这人不过是动了动念头,算了。” …… 李嗣业对面走来几人,为首的两人身穿开襟锦绣襕袍,一人年岁略长,眉眼阴郁,另一人鼻梁高挺甚是俊秀。两人身后各跟着五名身穿黑色圆领袍的僚属。 一人注意到对面的李嗣业,停住脚步,开口叫道:“李嗣业。” 李嗣业有些迷惑了,这是他今天遇到的第二个印象不深的人,不过此人的阴郁表情太过有特色,他很快认了出来。这不就是那天他在西市打擂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李什么来着。 他立刻抱拳朝对方拱礼,含糊地说道:“李郎君,幸会。” 这人倒不以为忤,只是他身边的人却显得很恼火,好像自己失了大礼缺了大德似的。 “你不记得我的名字,我倒是记得你的。”阴郁公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嗣业,眸子中闪烁着好奇。 他不知道唐人见面是如何寒暄的,只觉得像现在这样不说话更失礼,便主动开口说道:“我们还真是有缘,你也来逛西市?可有什么要买的东西?” 对方似乎不愿意说废话,无视了他的寒暄,抿着嘴唇笑着说道:“有一件事我应该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随即习惯性地摆了摆手:“都是朋友,不必谢。” 对方的神情微怔了一下,似乎对李嗣业的说法感到有趣,他几乎也不说什么废话,直接了当道: “有机会我想请你到我家中来做事,对了,我又换了一个名字,如今我叫李瑛,不要忘记了。” 对方这两句话有与生俱来的颐指气使态度,说完之后便径直从李嗣业几人身边走过,眼睛直视前方,毫无旁骛。他们身后的僚属们低头看着脚尖走路,也有一两人朝李嗣业投来不明意味的目光。 李嗣业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明悟过来,连忙转身去看,李瑛已经带着随从们远去了,在西市繁嚣的人流中化作几个突兀光鲜的亮点。 他明白李瑛为什么要对他说谢谢,驸马杨洄的阴谋不能瞒过所有人,或许是高力士透露给了对方。奇妙的是他竟然能在西市上两次遇到,这几率也太高了。 张小敬捻着稀疏的胡须,同样说出了他的猜想:“刚刚这位郎君腰间佩戴着鱼袋,袋中露出一截玉石,应当是鱼符。太子配玉,亲王配金,五品以上官员佩戴铜符。” 赵鲁的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指着早已消失在远处的众人问道:“刚刚过去的是太子?我的天。” 他慌慌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发现今天自己真是气运加身,到西市上喝个酒居然能够遇到太子。 赵鲁开始承认刚刚李嗣业拒绝安禄山的招揽是无比正确的决定,有什么比呆在储君身边能获得更大的荣耀,这可是将来的天子。他刚刚没有耳背,清清楚楚地听到太子要李嗣业到他的家里做事,家里是什么地方,不就是东宫么? 他由衷地发觉与身边这位李嗣业的差距越来越大,曾几何时这位李郎君已经如此夺目不可直视了。 第三十四章 骆参军之仇隙 张小敬扭头朝李嗣业笑了笑:“原来你在等着这个,实话说,你上次在西市上打擂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知道他就是太子。” 李嗣业在心中直喊冤枉,连忙摆了摆手道:“没有,这事情我真的一无所知,这个必须得跟你解释清楚,不然让你以为我在驸马家杀死刘耿三是心机深重的功利行为。” 张小敬咧嘴笑道:“我刚刚的确是这么想的,如果你真能想到从妖人案为自己谋取好处,可真就算是机智如妖了。” 况且有些话李嗣业还藏在心里,他不打算去依附太子李瑛。在所有人看来,这是个非常强劲的潜力股,但李嗣业深知,这是颗定时炸弹呐,如果距离太子太近,将来太子被赐死的时候,身边的亲信必然会遭受到波及,他如果想活得长一点儿,就不能往跟前凑。 今天的事情真是蹊跷,先后有两个人朝他抛出橄榄枝,可这两个人都不是好台阶,照这个情况来看,李嗣业还是做自己的葱花饼来得稳妥。 况且英雄是不问出处的,在这个繁盛的时代里,有任何特长都能够有出头之日。会写潦草书法的人可以,画画的人可以,会跳舞的人可以,作诗的人好像不可以,他这个会打拳会做饼的人应该也能够。 即将迎来真正黑夜的长安城,并不是华灯初上璀璨的,被分隔成棋盘般纵横的街道上,只有几盏零星的灯光,就如阴夜天空中那几颗零落的孤星。长安街道上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温暖的家的归宿。 风吹动了大明宫殿檐上的宫铃,丹凤门上敲起沉闷的鼓声,长安城各条街道的街鼓敲响,坊市内的鼓楼也敲响了鼓声,各坊沉重的大门开始关闭,宵禁开始了。 如果这个时候从空中看下去,长安城就像是一个个璀璨方块组成的棋盘,漆黑的边沿是深渊般的街道,发光的方块中却生机盎然,歌舞升平,丝竹贯耳,各有各的热闹,各有各的精彩。靠近外城郭的位置,那是僻静微弱的点缀灯光,家家户户如竹梆子敲击的捣衣声。 在长安夜中晚最热闹的一个方块非平康坊莫属,坊中妓馆林立,歌舞灯火日夜不休,长安城的达官贵人常夜宿逗留。街道把整个坊分出三个区域,分别是北曲、中曲和南曲,北曲的青楼中多是末等娼妓的集聚地,中曲与南曲多为名妓倡优,是达官贵人的活动场所。 在平康坊中,稍微有名气的女子便开始端起姿态,并非银钱能够打动。名妓们不再以声色娱人,而是自身的才情和气质来抬高身价,与慕名而来的才子们赋诗作对,传出许多风流佳话。 中曲靠近南曲有一处院落,有水塘环绕房间,琵琶拨弹声从房间里传出来。房中有三四名客人列席饮酒,身边各陪坐着风姿绰约的女郎,却有一名姿色最佳的女子独坐在案几前,作为酒宴的席纠负责律令。 宴会的行酒令通常都是玩文字游戏,唐人官绅阶层修养普遍较高,什么格律对句典故张口就来,更有吟诗作赋之能。 席纠制定规矩,以接龙方式每人念一条平仄相对的七言短句,念不上来就只能喝酒。 京兆府户曹参军骆兴常心思恍惚,无法集中精神,数次驴唇不对马嘴,便多喝了几杯酒,有了七分醉意。 席中有一人名为封大伦,是工部九品的一个虞部主事,此人在长安城的坊间却有另外一层身份,乃是万年县地面上熊火帮的帮主,手下眷养了许多浪荡子和地痞流氓。 封大伦与骆兴常是老相识,虽然二人各有后台,此刻见老友有心思,便主动朝自己的相好——那名担当席纠的女子使眼色,命她停下了手中的酒令牌子。 他端着青瓷酒杯侧靠到骆兴常近前笑问道:“骆四郎今日兴致不高呐,行酒令频频出错。可是有什么烦心处,或许兄弟能为你排忧解难。” 骆兴常的烦心事不便与旁人说,这次他主动去办妖人案,替驸马奔波张罗,本意是要把自己绑上公主府这条大船,他要傍上的不止是公主府,还有驸马背后的寿王和武惠妃,可惜在最后的关头功败垂成。 这案子没有成了倒不算什么,但他隐隐发觉驸马把这次失败的根源归结到了自己身上,且有了疏远之意。这可就让他头痛了,这不是把前程给断了么?出力的人到最后不讨好!真是岂有此理! 他心底翻腾起怨气怒火,李嗣业和张小敬!这两个王八操的东西,若不是他们从中作梗,我骆四郎岂能落到如此不尴不尬的境地。 骆兴常端起手中的青瓷盏,仰头猛灌了下去,好似要连这杯盏一同吞下嚼碎,恨声说道:“我最近命犯小人,被人给坏了差事。” 封大伦翘着胡须笑道:“骆四郎何需烦恼,我封大伦虽不能帮你弥补差事,但整治小人却有的是办法。只要不是官面上的人物,你尽管开口。” 骆兴常扭头望向封大伦,眼角逐渐活泛起来。封大伦说的没错,事情虽然无法挽回,但吃罪他的人休想好活。驸马听了公主的话,不方便去收拾张小敬和李嗣业二人,但他携私怨去灭口,定可使驸马能顺心一些,在他跟前也能挽回一些情面。 想到这里他放下杯盏,双手紧紧互握诚挚地说道:“我确实恨此二人入骨,还望封贤弟能助我泄心头之恨。” “这二人是谁,有无官职,家住何方?” “一人是张小敬,万年县不良帅,另一人名为李嗣业,乃是张小敬手下的不良人。” 封大伦犹豫地捏起了下巴:“这张小敬是万年县的捕吏之首,有些恶名,不好对付。” 骆兴常掩饰住对熊火帮帮主的这点儿鄙夷,摆摆手说:“不需要你对付张小敬,只给我端掉李嗣业即可,此人无根无基,一介白身,封帮主,拜托了。” 封大伦端起酒杯狞厉地笑道:“骆四郎放心,不出三天,我便让你在永安渠水中见到此人的浮尸。” 骆兴常眼神飘忽,好似已经看见了这场景,伸手接过封大伦斟满的酒盏,张口吞吸了进去,这才在苦涩的酒水中尝到一股子甜味儿。 …… 李嗣业及早起床,在院子里的水井中提上来一桶水,就着水桶洗了一把脸。 院子的正堂中久不住人,有几分破落气象,屋檐下几根并排出头的椽子已经发黄开裂,他也没有替主人修缮的义务。 他走到院子中央的桑树下,房屋的主人之前在院子中养蚕,院墙的角落里还堆积着几张旧蚕匾。他将其中一张损坏的蚕匾撕掉边条,硬生生将其弯曲卷在树上,用麻绳扎好,又在其表面上覆盖了几层劣质麻布,便是个简易沙袋。 李嗣业对着树干挥拳踢腿,树干轻微摇晃,有几片叶子飘落下来。 他练了一炷香时间的搏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扭头看见了蹲坐在门口的李枚儿。 “你不用起这么早,多睡一会儿。” 李枚儿撅着嘴巴说道:“我倒是想睡,你把我吵醒了。” “饿了吧,等着啊,我给你买汤饼去。” …… 第三十五章 李记葱花饼铺 吃过早饭之后,李嗣业对坐在堂屋房檐下独自玩耍的李枚儿说道:“你独自留在家中,我到西市上去一趟。” “我也要去。”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好吧。” 他进入东厢房,把藏在水罐中的铜钱取出两串放在怀中,与李枚儿出门,用铜锁把大门给锁上。 他首先要在西市上租赁一间店铺,若是自己去找只会茫无头绪,还是需要托个熟人,所以他找到了张小敬,张小敬又找到了赵鲁,赵鲁带他们去找西市上的同行。 赵鲁这种中间商叫做牙侩,他是牙侩中最不入流的,西市上腰缠万贯的,才是真正的牙侩。 事实证明李嗣业找人是对的,西市上有许多规矩,其中一条就是大宗交易和租赁店铺必须找牙侩,你就算直接找上去,人家也未必会租给你。 西市上所有的地皮都属于西市署,店铺的转租,加盖,修缮都必须获得西市署的批准。赵鲁介绍的这位牙侩办事极其熟络,看了店铺之后直接与李嗣业商定价格,然后到市署去加盖公文,李嗣业咬牙掏钱先付半年租金,他只跟店铺的主人打了个照面,事情就这样办成了。 牙侩领着他们来到西市一条横街上,这里的店铺中有卖胡饼,毕罗,也有酒肆和熟羊肉铺子。他即将要租的铺子位于街道偏中,左右和对面都是卖汤饼和胡饼的,地段不是很理想。 店铺是普通房屋样式,左右两扇小窗,门板是上下插在凹槽中,可以拆卸。他必须从旁边的小门进去,才能从屋内把门板给拆下来。 店铺进深三丈,宽只有五丈,对于他这做小本生意的人来说足够了。牙侩将盖章的公文递到他手里,交割完成后离开。 赵鲁站在店铺的门口直摇头,他实在是搞不懂,李嗣业已经得到了太子的青睐,不在家中等着太子府的人召唤上门,竟然真在这里做起了买卖。 “嗣业郎,商旅最贱,公门为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嗣业边与枚儿收拾店铺,一边说道:“我这人干不来伺候人的活,生怕出错,还是做买卖好。” 赵鲁牙疼似地哼哼了两声,果然这世上是什么人都有的。 李嗣业花去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到西市上采买了糊炉子的红泥,从铁匠铺里买来铁鏊,从樵夫手里买来两担柴。其余分别采购了木案,盛放饼的木制容器,两斗面粉,一捆野葱,三两花椒,结成硬块的羊油。 张小敬和赵鲁帮完忙之后,便回到了万年县廨,他们也有自己的营生。 李嗣业的葱花饼铺在第二天上午开业,悄无声息没有做任何的庆祝仪式。 他用红泥砌成炉子,点燃了木柴从底部向上熏烤,直至把软泥的炉膛烧做了坚硬的结痂。他把清洗干净的鏊子架在炉子上,然后把发好的面团用擀面杖擀开,涂上羊油,洒上切好的葱花,盐巴与烤干的花椒一起磨制成粉,均匀地洒在薄饼上。 发热的鏊子上涂上羊肉,用竹条挑起揉制擀好的面饼,放在了鏊子上,立刻发出了哧哧的响声,香味也逐渐散发出来,沿着街巷向外飘荡。 对面守着胡饼摊位的粟特人闻到了这股香味,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对面悠闲烙饼的李嗣业,粟特人察觉到了这香味的杀伤力,眼珠子扫视在新煎好的葱花饼上。心里在暗暗地琢磨,这是哪一种的饼的变种,这人一定是讨了巧,改变了配方。 那饼的卖相真好,两面金黄,薄饼中似乎还夹杂着无数层,那深绿色的是什么佐料。胡饼店粟特人不自觉地流下了涎水。 李嗣业把两面烤制成焦黄色的饼放在案板上,用刀平均切成六块,用薄薄的麻纸夹了一张递给李枚儿。 李枚儿接过饼立刻吭哧吭哧地大嚼了起来, 李嗣业回头问她:“枚儿,好吃吗?” 李枚儿的嘴上沾满了油渍,连嘴唇都反射油腻光泽,她把口中的饼咽下点了点头:“太好吃了,阿兄,咱们肯定能赚大钱。” 张小敬和赵鲁今天没有来参加开业,他们没有口福。 连着摊了几张大饼之后,李嗣业取掉了火炉中的柴烬,蹲在门口等待客人上门。 最先到来的是一名书生,他先是踱步到对面的胡饼摊上,突然闻到一股香味儿,循着味道走了过来。 排列在案板上的饼色泽焦黄,卖相极好,书生指着问李嗣业:“这是毕罗吗?” 李嗣业摇摇头:“不是,这是葱花饼。” “我从未见过此物。” “你可以先尝尝。” 书生从饼上撕了一块,嚼在口中,点点头问道:“多少钱。” “五钱一张。” 书生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这有点贵啊。” 李嗣业却突然把头扭到街巷口,总感觉有人在暗处窥视他,随即面色如常地回过头来:“不算贵,要不你来两张?” 书生斟酌了一下,抬头望着店铺房子说道:“你这店还没有挂幌子吧,要不然我给你书写一幅,换你四张饼如何?” 不等李嗣业回答,他又补充说:“我再给你题一首诗,助你生意兴隆,如何。” 李嗣业店里准备有一条麻布幌子,还没来得及买笔墨,况且他对书法一窍不通。 他摊开手摇摇头:“可我没有笔墨。” “我有!”书生不待李嗣业点头同意,绕过炉子和他跨进店铺内部,从怀中掏出了布包,抖搂开来,里面果然装着笔墨砚台。 店里唯一的案几在店铺门口盛放饼,书生把砚台放在地上,蹲下开始磨墨。 “拿布来!” 李嗣业咂了咂嘴,书生这话说的倒是挺有气势。 书生问李嗣业:“店家贵姓?” “姓李。” 李枚儿将麻布卷儿抱过来,在地板上铺开,他从毫管中找到最粗的那支,在地面上写出几个行书大字:李记葱花饼铺。 李嗣业看了看地上这字,才抬头仔细打量书生,此人已经有近四十岁,胡须稀疏如野草,身上有落拓游子的气质,目光苍凉却聚敛精神。 他本想说点儿什么,夸这几个字两句,可偏想不起来某些词儿,只得憋出一口气说道:“好。” 书生倒是对这个好字挺在意,笑了一下大踏步走到门外,挥起袖子在木墙上擦拭了几下。他换了一根细些的毫管,在墙面上刷刷地竖排写下了四行小字,最后还顺手在右下角题上了自己的名讳。 “写完了。” 他将手中的毫管戴上竹帽,连同砚台裹到布中,重新塞进了怀里。 李嗣业和李枚儿站在墙前,辨认上面潦草的字迹,想知道书生到底写了些什么,勉强认出第一行字,金饼透葱酥, 书生站在摊位的案几前,一边伸手边对李嗣业说道:“饼我拿走了啊。” 李嗣业正琢磨那些字,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拿吧。” 他捏起那四张饼,也不觉得油腻,直接放到了袖筒里,转身往巷子尽头走去。 李嗣业总算把所有诗句都辨认了出来,金饼透葱酥,绿心缀千层,飘香过西市,闻声倶足留。最下方的题字好像是,王昌龄。 我嘞个去。 第三十六章 加盟 李嗣业回头去看,那位题诗的大诗人已经消失在街巷中,倒是有两个胡人站在他面前问:“这是胡饼,还是毕罗。” 他把风干后的幌子上下用竹竿串起,挂在店铺的椽头上,指着上面的字说得:“李记葱花饼,两位要不要买?五文钱一块,可以先尝尝。” 胡人口音不正,听起来耳朵很难受:“这是什么饼?竟然要五个铜钱!对面的胡饼比你厚,也比你用的面多,才卖三个铜钱,你哄抬物价,我要到西市署告你去。” 李嗣业丝毫不惧胡人的威胁,指着幌子说道:“你没看见吗?这是葱花饼,和胡饼不是一种东西,别把这两样东西拿来相比,如果你觉得贵,就到对面买胡饼去。” 这两胡人碰了钉子后,并不再无理纠缠,从饼上撕下一块尝了尝,掏出钱来买了三张转身离去。 又有两名领着孩子的妇人,小孩儿闻到香味儿,撒娇拽着母亲过来。妇人低头问了价格之后,很不客气地从李嗣业的饼上撕下一大块儿塞到孩子口中,自己又尝了一块才点头说:“给我来五张,但得给我再搭一张。” 李嗣业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把饼用麻纸夹起,递给了妇人。 对面胡饼店的粟特人眼睛不停地往这边瞅,李嗣业仿佛没有看见,守着摊子大声地吆喝道:“李记葱花饼,大诗人吃了都说好!” 粟特人捅着袖子站在对面讪笑道:“长安城里十个人中就有八个是大诗人。” “我遇到的这位不一样,是边塞诗人王昌龄。” “真的?” 粟特人从对面溜过来,装模做样站在门墙前,装作辨认上面的诗,眼睛却滴溜溜地注视在那金黄色的葱花饼上。 他顺其自然地接近了李嗣业的摊子,低头望着这饼问道:“你这饼是从毕罗改变来的吧。” “胡说,毕罗是甜的,我这是咸的。” “我可以尝一块否?” “可以。” 粟特人小心地把饼捏起,咬在口中酥黄香脆,味道也很奇特。他恭敬地朝李嗣业叉起了手:“我想跟你学做这种饼的技艺。” 李嗣业断然拒绝:“不行,这是技术专利。” “啥?”粟特人迷蒙了半天没搞懂,才又劝说道:“长安城这么多的人,你一个人能做完这么多人的生意么?况且你这饼的配方,别人迟早是可以得到的。” 李嗣业发觉这粟特人有威胁他的意思,脸上顿时显现出几分怒色。 粟特人连忙拱手赔礼:“郎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葱花饼的技艺一旦出世,总有人会偷师,还有聪明人琢磨,人家迟早会把你的配方给琢磨出来的。 粟特人说得有几分道理,李嗣业低头一琢磨,点点头说道: “我可以把葱花饼的技艺传授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三个要求,第一你的店名必须改,名称为李记葱花饼二部,第二必须给我连续三个月的加盟费,一个月四百钱,第三,你找五六十个人过来,我教一个人是教,教十个人也是教,倒不如直接开个现场讲座。” 胡人一时间犯了难,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要求,不过在心中经过衡量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此事大有可为,李嗣业不过只是传授五十多人,他的竞争对手不算多,等他学会之后,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传给别人嘛。 得到李嗣业的首肯之后,胡人拿了几块饼当做样品,直接跑回去关上了店门,开始去拉拢寻找什么家门商。 大唐人对新鲜事物非但不排斥,反而乐于尝试,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问:“这是从西域传过来的?” “不是,”李嗣业道:“这是我自己发明的。” 有些人怀疑地看着高大个子的李嗣业,转身离去,有些人则品尝之后,欣然掏钱购买。 还没有到日入时分,李嗣业买来的两斗面粉已经用光,所有的葱花饼宣告卖完。 他蹲在店门口盘算了一下,一斗面粉三十多文钱,连同大葱,花椒盐和羊油算在一起,成本就是四十文钱,可供他做六张大饼,分切成六块就是三十六块饼,一张饼买五钱,成本不足两钱,他的定价非常合理,相信要不了多久便能将租赁店面等成本给赚回来。 卖饼只不过是小添头,他真正的赚头是加盟费,一人一月四百钱,五十个人就是两万钱,三个月下来有六万钱,有了这样的短期收益,到时候改做别的美食,又是一份收入。 开元到天宝年间物价非常稳定,两京西市署和全国各州都建有常平仓,用以调节物价。小麦的价格比米更便宜,只是磨面的工序较为繁琐,损耗也占多,所以白面的价格就贵了些。他若是要节约成本,可以在家中院子里买上牲口和石磨,那是以后的事情。 李嗣业准备收摊,把所有东西都搬进了屋里,只剩下没什么价值的泥塑火炉。店铺刚收拾出来,还没腾出能睡人的地方,所以李嗣业决定今夜回宣阳坊去住,等两三天后生意稳定下来,再去买一套草席毡子和衾被,这样两边都可以扎根。 他们趁着天色尚早,从西市南门出来从永安渠的木拱桥上经过,李嗣业拉着李枚儿的手骤然一紧,随即又装作若无其事。 他们身后六七个穿着锦衣坦露胸脯的浮浪子摸到桥上,装作路过行走,远远地跟在他们兄妹身后。 他悄然改变了方向,不是往宣阳坊而去,而是南下往敦义坊,他必须先把妹妹枚儿安置了,才能放心地对付这些后面的跟屁虫。 熊火帮恶棍们渐渐失去了耐心,跟踪的距离越来越近,与他们仅相隔二三十步。 跟在在最前面的两人,一个脸上胸口刀疤丛生,另一个下巴稍长形似马脸,马脸男子像是自言自语问道:“怎么回事,他不是住在宣阳坊吗,怎么往安化门方向走?” 疤脸汉子嘴角抽搐,声音沙哑地笑道:“不管他,帮主说要此人的性命,那我们就在接近外城郭的偏僻所在拿下他,装在袋子里拴上石头沉渠。至于身边的女娃,就卖到平康坊做雏鸡。” 李嗣业速度稍微快了些,面色依旧,不动声色,李枚儿却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抬起头问他:“阿兄,我们不是要回家吗?” 李嗣业恬淡地笑笑:“现在天色还早,你不是喜欢闻染阿姊家的香吗,我带你去买几块回去。” 李枚儿信以为真,笑着对兄长说:“我喜欢闻染阿姊,她什么都会。” 李嗣业点了点头,深藏起脸上略显焦躁的表情,他路过每个坊街口时,都会放慢速度或停下,观察身后追踪的人。 这些人有十几个,虽然不知意欲何为,但必须谨慎对待。 两人来到敦义坊,李嗣业却没有进入坊门前往闻记香铺,而是把李枚儿扛坐到了肩上,绕了大圈子走到坊中西门的位置,沿着坊间的街道快步行走,时而绕过一间院子,时而从两户人家高墙的滴水檐下穿过。 恶棍们神色一变,知道李嗣业察觉到了他们,这场跟踪游戏变成了猫捉老鼠的追索。疤脸汉子连忙挥手道:“分头去追,别让他给跑了。” 第三十七章 永安渠溺沉众贼 李嗣业健步如飞,在坊间和他们兜圈子,很快将这些人甩到了视线之外。 李枚儿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低下头来问哥哥:“阿兄,你是不是迷路了。” 李嗣业没有说话,愈发加快了行走速度,由于他两条腿很长,走得快了也跟奔跑没什么区别。 他终于停在了闻记香铺十丈远的地方,把枚儿放在了地上,弯下腰指着香铺对她低声哄说:“枚儿,阿兄突然想给你买点儿饧糖,你先去香铺找闻染阿姊,我待会儿回来找你。” 李枚儿笑着点了点头,转身飞快地跑进了闻记香铺中,李嗣业站在远处等了片刻,亲眼看见她在香铺门口牵住了闻染的手,才骤然转身,沿着原路返出坊外。 熊火帮众人跟丢了李嗣业的行踪,霎时显得很狂躁,疤脸汉子指挥着恶棍们继续分散人手追寻。 武侯铺的武侯在街上巡逻,看见这帮气势汹汹形迹可疑之人,指着他们喝问:“干什么的?” 这些恶棍们倒也不怕官差,马脸汉子机智应对道:“我家主人行径此处,把一只珍贵的细犬给弄丢了,派我们到此间来寻访捕捉。” 武侯见几个恶棍身着丝绸袍子,只以为是某个大户人家的恶奴们,便不愿意多生事端,只警告地喝了一句:“找到了赶紧离开,不要在此处多逗留。” “这个我们自然理会!” 李嗣业躲到永安渠边缘的坊墙后面,刻意一个闪身,把行踪暴露给三四个汉子,几个家伙顿时眼放精光,仿佛盯上了猎物的捕食者。 他们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河岸边却没有了李嗣业的身影,其中一人趴在永安渠堤的木栏杆上向下探望。 “不会是跳进了河渠中罢。” “不会,跳河会有噗通的声音。” 李嗣业纵身从渠边的柳树上跳下,飞起一脚正中此人的后腰,喀嚓作响栏杆折断,这人惨叫一声噗通落入了渠水中。 另外两人挽起袖子朝他扑来,李嗣业挥拳头直击,将一人打翻在地,又抬脚踢中另一人的胸口,贴上去在脸上打了五六拳,才抓着此人的右衽伸手推入了渠中。 那人见势头不对,捂着鼻头上的血污转身就跑,却被李嗣业一把拽住了后襟,另一手抓住他的下摆,举过头顶重重地往下一抛,水面上溅起了浪花。 李嗣业把双手放在嘴边扩音:“有人被扔到河里啦!” 领着人到处搜寻的疤脸汉子闻声一喜,咄咄地骂道:“这帮家伙太不懂规矩,老子还没到,他们就把人给办了。走,过去看看。” 李嗣业在渠边的泊船上找到一根撑船的杆子,返回河边爬到了柳树上继续蹲守。 疤脸汉子领着几人兴冲冲地赶到,趴在了堤岸栏杆上向下张望:“在哪儿呢?他们几个哪儿去了!” 三名落水恶棍在水中上下浮沉,扑腾着水花,仰起脖子高喊救命,刚一张口便有水花倒灌进喉咙里,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哇声。 “救,哇,命……” 疤脸汉子并不着急救人,反而幸灾乐祸地哈哈笑了几声,对着下面喊话:“那个混蛋哪儿去了!” 三人依旧在水中扑腾,其中一人尚能喘气,挥动着手臂指向岸上:“救,后!” “什么?” 这恶棍在水里看见李嗣业从柳树上摸了下来,手中提着撑杆,他面色惊骇地大喊大叫,但在岸上的人看来,这是体力不支绝望求生的表现。 疤脸汉子耻笑了一声,头也不回下命令:“去找个长竿把他们拽上来!” 他身后有一人冷冷地说道:“我倒是找到一根竿子。” “有竿子还不……!” 李嗣业没给他说完整句话的机会,长竿一抡横扫而过,连同疤脸汉子三四人扫进了渠中,右边又扫了一竿子,又有两人落水。李嗣业将竿子往地上一撑,纵身跃起又将一人踢入水中。 还有最后一人左顾右盼,发现岸上就只剩下了他自己,脸色惨白退到了栏杆边。 “别打,我这个,我自己跳下去。” 恶棍翻过栏杆,战战兢兢地站在堤岸上,横下心捏住鼻子一闭眼,双脚并跳像饺子噗通落入了水中。 李嗣业俯身往下一看,还有一人趴挂在渠岸上不肯落水,他狞笑一声走过来,抬起麻履踩在此人手上。 “啊!” 最后一人像掐住脖子的野鸡在嘶哑的惨叫声中落入渠水。 李嗣业拄着长竿子站在岸上,眼看着熊火帮众人挣扎着往对岸游去。李嗣业并没有想把这些人怎么样,只是想让他们吃个教训,毕竟头上还顶着大唐律法。 熊火帮还有两人幸免于难,马脸汉子早就听见了渠边的惨叫声,他谨慎地贴着坊墙亦步亦趋,从墙根探出头,把险些暴露的另一人拽了回来。 “作啥去!你他娘的想全军覆没吗?你个麻瓜!” 他自己小心地探出半张脸,看见肩宽背阔的李嗣业站在岸边,身形像一尊铁塔,瞧见对方转过身来,慌忙靠回到了墙上深吸了一口气。 马脸汉子扭头对同伙道:“记住,回去要说咱们两个跟丢了,什么都没有看见!” 李嗣业站在永安渠的堤岸上,看见水里的恶棍们相互搀扶着扑上河边,有几人刚爬到岸上,便体力不支地躺倒在地,有人被同伙拖上来,轮流站在他的胸口上往外踩水,就像几条横陈风干的死鱼。 他转身离开返往敦义坊,站在了闻记香铺外面,闻染正在往墙上悬挂木牌,上面标记着客户的姓氏,识字不多的她就是这样来记账的。妹妹李枚儿站在闻染身边,是抬头仰望的姿态,这个年龄的她应该是有偶像的,但偶像却是一个卖香的少女。 李嗣业走到香铺中,闻染低了低身子行礼致意:“李郎君。” 李嗣业却笑着称呼她为闻染妹子。 闻染显然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扭头不再理会李嗣业,专心地注意起墙上的生意来。 李枚儿问兄长:“你不是给我买饧糖去了吗?哪儿呢?” 他抬头去摸幞头,光顾着去几个地痞恶棍纠缠,把买糖的事情甩在了脑后,不好意思地说:“忘了。” 还好李枚儿没有追究这件事,反而向他提出了另一个要求:“阿兄,我已经和闻染阿姊说好了,要在她这里住几天。” 李嗣业连忙说道:“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待在这里只会给人家添麻烦。” “不会添麻烦。”这话是闻染说的,她手扶着李枚儿的肩膀站在一起,两人在一起就像一对亲姐妹。 “我很喜欢枚儿,一直想让她过来跟我住,况且我们两个女儿家,有很多的共同话语,我也很了解她的心思。” 闻染这话很正确,李嗣业作为一个狸猫换太子的哥哥,确实不比闻染更了解自己的妹妹。 “而且,”她说:“李郎君,你放心,枚儿在我这儿,会得到比你更好的照顾。” 李嗣业笑了笑,闻染这话的口气就像在跟他争夺李枚儿的抚养权似的。 他现在确实遇到一点小麻烦,最近被地痞流氓给盯上了,这些人做事无底线无节操。李枚儿呆在身边,很怕她受到波及。他也无法安心去进行反击,所以把她留在闻染这儿住几天,是最好的选择。 李嗣业便不再坚持,拱手说道:“如此就麻烦闻染姑娘和令尊了。” 闻无忌从楼梯上走下来,乐呵呵地笑道:“一点也不麻烦,枚儿留在这儿,闻染有个伴儿,她也很高兴。” 李嗣业又对枚儿吩咐道:“在这儿要听闻染阿姊的话,不许使小性子。” “既然如此,”他拱手行礼再次向闻氏父女表示感谢:“多谢两位,那我就告辞了。” 第三十八章 封大伦与废物点心 李嗣业独自回家还有些落寞,李枚儿留在身边多少能让他有些目标,几分操心,突然孤身一人,他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长安城傍晚时分人流如织,因为宵禁的缘故,这个时间段内是人流的最高峰,街道上有马车,与骑马的官吏来回穿梭,在各个坊间挑担卖货来回穿梭的货郎,脸上带着些许倦色,但低头看到跟在膝下的的总角孩童,便露出满足的笑容。也许就是这温暖的人之常情,让李嗣业感觉到他好像并不孤单。 他回到宣阳坊的租住的地方,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抬头看见了门上写着血淋淋的大字:必教汝死无葬身之地。 李嗣业先是吃了一吓,幸亏他没有把李枚儿带回来,不然看到这样血淋淋的东西,定会在她幼小的心灵中蒙上阴影。 他抬手去触碰这涂成字体的血液,虽然已经干涸,但仍有些湿冷的触感,说明这些人涂上后还没有离开多久。 他从门口返出街巷口,抬头左右张望,对面黑森森摇曳的树冠上有一只老枭,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别处的房顶上,黑暗里还暗藏着别的什么眼睛,他看不到。 今天下午他被跟踪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愤怒,此刻却感觉胸腔中有一股子火在乱串,他们扬言要取自己的性命,他必须做出反击,不然今后如何在长安城立足? 是谁要对他下手他很清楚,西市上所谓的葱花饼配方还不至于,唯一的解释就是驸马官面上虽放弃了追究,但私底下还不肯罢手,所以只能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暂时只能这么解释。 他若无其事地打开了院子门,从院中央的水井中打上来一桶水,然后从房里找了一把笤帚,来到院子门口,对着月光把门上血写的字给涂抹掉了。 他刚准备回家,隔壁的院子门哗啦响声,李嗣业扭头去看,却是一个穿着素淡襦裙的女子走出院子,朝这边探望了一眼。 她的眉眼很浓,也很狭长,身子苗条显瘦,头上绾着坠马髻,长发垂到背部在夜里黑得像瀑布。她这种身材在以微胖丰腴为美的唐朝并不算美人儿,但是放到一千多年后,完全可以吊打半数美女网红。 他搬来之后并未与邻居多走动,只知道旁边住着一个走丝绸之路的客商,一年只回家两三趟,家中有一个厨娘,两个丫鬟,一个过了古稀之年的老管家,还有就是眼前这个风姿绰约的娘子。 李嗣业感觉这样与其对视不礼貌,略微躬身抱拳说道:“李嗣业见过娘子。” 女子轻轻地抬袖掩住嘴巴,也低身施礼道:“妾身徐氏见过李郎君。” “妾身出来,是想提醒郎君,刚才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到你的府前窥探,郎君先回去看看家里的财物少了没有。” 李嗣业摊开手笑笑:“我家中没有什么财物,也没什么可丢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得到李嗣业的衷心感谢,徐娘子似乎很高兴,连续低身又施了两个礼之后,才袅袅地挪着步子回到了家宅中。 李嗣业坦然一笑,这就是他没有到邻居门上做客的原因。女子独守在家中,作为异性上门去拜访,瓜田李下,别人只认为是你居心不良。 他踱步回到院中,进入东厢房闭合门扉,摊开榻上的铺盖躺下,身上盖着衾被,抬头看着田字格窗户上糊纸的破洞。月光透过小孔照射进来,正好投射在他的胸前,他正在思考问题。 如果是驸马要取自己的性命,长安城中的地痞豪侠必定是趋之若鹜,他现在应该怎么办,去找张小敬商量?张小敬恐怕也束手无策。他必须想个办法一劳永逸地把这件事情给解决掉,难道去主动投靠太子? 太子虽然与他提过让他到家中做事,但还没有正式地进行招揽,他也不能带着一屁股麻烦投靠人家,这样会引起东宫的人轻视。 他想到了白天加盟饼的事情,脑袋里突然有了新的计策。 …… 道政坊位于兴庆宫的皇城下方,此处所住的大部分都是官员,也有些普通百姓的居所,坊间均是些低矮的平房,并无豪奢堂皇宅邸。只因他们距天子龙御太近,唐玄宗只要站在兴庆宫的城楼上,就能看到坊中谁家富庶,谁家豪奢。 工部九品虞部主事封大伦就住在此坊中,他乘坐着墨车回到宅中,管家连忙迎出来说:“阿郎回来了。” 封大伦点点头下车后,回到堂舍换下官服,穿了一身绛色的袍子来到正堂,坐在胡床上问管家:“疤脸他们回来了没有?” 管家神色有异,忍俊不禁地叹了口气:“阿郎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封大伦脸色逐渐沉了下来,他快步从正堂中走出,来到后院的厢房中,这座厢房外表看上去毫不起眼,内里却别有洞天,厢房的地下被挖出个很大的空间,封大伦进门后沿着台阶向下,里面立柱环绕,斗拱飞檐,丝毫不因为不见天日而少了奢华,藻井上垂挂着六盏琉璃吊灯,油灯染起的光辉因为琉璃的折射,使得大厅内有了异样的光滑。 封大伦扶着檀木楼梯皱起眉头,他大厅中的波斯地毯上踩了一圈的水渍,这可是从西域购来的珍品货。 他又注意到站在大厅中央那十几个衣衫湿漉漉的人,一个个披头散发,发绺上还滴着水珠,脸在水中泡得且青且白,就像一群刚被拖上水的水鬼。 “怎么回事?” 封大伦扭头去问管家,水鬼中的一人拖着褴褛的衣衫走出,把贴在脸上的乱发拨拉到耳后,露出伤疤累累的脸。 “老大,我们追上那李嗣业了,但没想到他身手不凡,把我们全打倒扔进了永安渠里。我们确实是大意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居……然会武。” 疤脸说完这句话,连忙躲回到人群中,这样就不是自己一人的责任。 封大伦揉了揉头疼的脑壳,他嘴角的肌肉抽动,扯动了鼻翼和耳根,就像脸皮下有条蛇在窜动。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才从楼梯上走下来,盯着众人问道:“会武?长安城会武的人有多少?疤脸你不会吗!连这点儿事情都办不好。他不过是一个来长安城卖艺的下里巴人,这么多人都搞不定!你让我封大伦的脸面如何维持!” 封大伦忽然扫见他们一群人中,有两个人衣服是干的,是马脸和另外一人。 他心中多少有点欣慰,这两人还算不错,没有被扔到水里去。 “马脸,还有那个谁?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和那李嗣业交过手,让他给跑了?” 马脸主动站出来,他倒是想说与李嗣业大战了三百回合,双方不分胜负,李嗣业受伤逃走。但其他落水人在旁边站着,他不敢当着他们的面儿扯谎骗功劳,只得讪讪地叉手说道:“马脸跟丢了,压根儿就没有见到李嗣业,只白跑了一趟。” 封大伦哼笑了一声,他就知道是这样,全是废物点心。 “不过,老大。”马脸说:“我去李嗣业的家了,用黑狗的血在他的门上涂上了字,告诉他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打草惊蛇!”封大伦气急,回头恼怒地指着他骂道:“我要的是这人死掉!只吓唬算怎么回事!” 他在大厅间踱了一圈,略微思考之后,回头指着他们说道:“打不过就多带点儿人,恶虎也怕群狼,再给你们两天时间,两天之内我要尸体!” 恶棍们唯唯诺诺地点头,封大伦吩咐管家道:“去让他们换身衣服,现在已经是宵禁,不便出门,今晚就都在府中睡下,明日再去行事。” …… 第三十九章 押上性命搞宣传 李嗣业决定先把大本营安扎在西市,宣阳坊这边儿暂时不住,他把家中的草席,毛毡等铺盖打起了卷儿,背在身后往西市走去。 他刚来到自己店铺的街巷外,就看见巷子里拥挤了一大群人,简直比赶集还要热闹。他连忙闪身躲到一旁,心想该不会是昨天的那帮恶棍找上门来了吧? 他探出头去偷看,这些人围着他的摊子,脸上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情,相互之间扯皮闲谈,驻足等待。为首的一人正是他对面摊子的摊主粟特人,正在给各位加盟商建立信心:“我带给你们的饼尝了吧,各位说句实话,这饼怎么样?” “当然好!味道独特!” “如果我们学到了这饼的技艺,能不能挣大钱!” “能!” 这些人是粟特人找来的长安西市以及各坊的小商贩,他们在粟特人的组织下,自发地前来学习李嗣业葱花饼的技艺。 李嗣业放下心来,从墙角里挪出,大摇大摆朝他的摊子走来。粟特人焦急地回头张望,看见了姗姗来迟的李嗣业,惊喜地叫道:“李郎君来了!” 众商贩先郡感诧异,李嗣业面容板正,身形高大,是标准的武将身板儿,这种人怎么会做末流的食货技艺?实在是不敢想象。 粟特人热情地迎了上去,也解答了他们的疑惑,这确实是个做饼的好汉。 李嗣业面带笑容朝各位商铺老板抱拳:“各位,某家中有事,故而来迟,请各位见谅。” “没有关系的,李……李先生乃是技艺大家,我等前来不吝赐教,希望李先生能够倾囊相授。” 李嗣业左右看了看,来的这些人有汉有胡,文化程度相对不高,也想学人家说官面上的话,所以才有了不吝赐教的病句。 他站在了自家的店铺门口,拱手对众人道:“在传授大家千层葱花饼的技艺之前,李嗣业有些话不得不说,实不相瞒,这千层葱花饼是已仙逝家父花费数十年精力呕心沥血,经历无数次失败,才创造完成的做饼配方手艺。” “此手艺一经问世,就受到了许多人的觊觎,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今我孤身怀此配方前来长安,已经有人要谋划杀我夺取配方技艺。就在昨天下午,某在回往宣阳坊的途中,遭到了十数名恶棍的围追堵截,幸亏某曾经学过防身之术,才不致于被他们毒害。” 面对李嗣业惊世骇俗的演讲,众人目瞪口呆,一个胡人喃喃地说道:“这怕不是个骗子吧?” 另一位也说:“就是,这也吹得太玄乎,不就是做了个新花样的饼么?” “我昨天在街上揣着三十贯钱走路,都没有引来贼人的觊觎。” …… 西市饮食巷子的街道上来了一群人,他们身穿着青黑色缺胯袍,右衽却敞开襟怀,露出胸膛上面刺着一行小字:生不惧京兆府,死不惧阎罗王。 疤脸汉子依然是带头哥,他们昨天吃了人少的亏,今日特意带了三十余人,还带了一把弓弩,几把障刀。此番出手志在必得,这李嗣业就算是三头六臂的猛虎,能架得住他们的这么多饿狼吗? 可他们走到巷子口才发现,事情好像变得不简单了。这李嗣业不知从何处召集来这么多人,足足有七八十位,这是他花钱请来的帮手?还是说这家伙本来就势力庞大,帮主封大伦根本没有搞清楚状况? 马脸汉子侧身躲在肉摊的后面,惊诧之余又问疤脸:“这该怎么办,人数是咱的两倍多,还多是生猛的粟特人和突厥人,咱干得过吗?” 疤脸向来是生猛无惧的,他抓起羊肉摊摊主刚切出的肉片,往嘴里塞了一大把,吭哧吭哧地说道:“怕个鸟!我们这些人是干啥的!天生就是打架闹事的,还能让一帮子商贩给吓住?兄弟们,跟我上!一个人拿不下两个人就不是爷们儿!” 羊肉摊老板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把他切出的肉当成零食吃。 “不错,店家,再切几块儿让我尝尝。” 摊老板握紧了拳头,没有遵照疤脸的话切肉。 疤脸把障刀横握在手里,说完了就是一个字,干,准备领着兄弟们上去火拼。 羊肉摊老板吓得手哆嗦,又从钩子上切了两片羊肉,被疤脸一把夺过来塞进了嘴里。 “别着急,哎!”马脸汉子连忙按住他道:“你没听封帮主说么,事情不要闹得太大,一百多人沿街斗殴,你想惊动金吾卫吗?” 疤脸把刀插回到刀鞘中,问马脸:“那你说该怎么办?” 马脸嘿嘿笑了一声:“你难道忘了,我们不是带有军弩吗,何必跟他们硬碰硬,找个会使弩,准头好的人,趴到高处赏他一支箭矢,能要了他的命即可。” 疤脸捻着仅有的几根胡须略加思索,残忍地笑了笑说道:“你这么说也没错,那就找个会用弩的人过来!” 熊火帮的恶棍中确实有会用弩的好手,是从边塞回到长安的军中败类。马脸把此人叫到了跟前儿,又把弩塞到了他手里,给他指了指李嗣业的位置,让他想办法将其暗杀。 …… 李嗣业仍在人群中大声宣扬:“我李嗣业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我只怕这做饼的手艺落入贼人之手,变成他们垄断牟利的工具!他们要取我的性命,就为了得到饼的配方!你们现在可以想想看,这配方这手艺有多珍贵!他们为了得到它不惜杀人。” 胡饼店粟特人也觉得李嗣业说话飘了,连忙上前拽住他的袖子说道:“李郎君,我知道你的饼好吃,但也不用这么吹吧。还说有人因为一张饼的配方要取你的性命,他这不是疯了吗?” 李嗣业痛心失望地摇了摇头:“难道你也不相信我的话?我现在就时刻处在危险之中,只是你们没有察觉。” 粟特人无奈道:“不是我不相信,只是你说这个,没人能相信。” 李嗣业酝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抬头露出了悲戚的神色:“难道你们也不相信吗?我这饼的配方是绝世珍宝,已经有人千分百计地要谋杀我夺取配方。” 不得不说唐人的防忽悠能力还是挺高的,几个老实的商贩说道:“你这饼我们也尝过了,确实与其它饼不一样,但还犯不上为了它杀人吧,确实是吹过了。” 几个人调侃地笑道:“李郎君,你不是说有人要杀你夺配方吗,你可以把配方教给我们这里所有人,让他们来找我们。” 疤脸与马脸在远处望着大放厥词的李嗣业,哼了一声嘀咕道:“他在吹什么呢?” 马脸:“不知道,待会儿让他到阴间去吹。” 持弩的恶棍左右奔走寻找射击角度,以保证能一击必杀,可李嗣业站在人群中央,被许多人的身体挡着,要想杀他只能找个制高点。 最合适的方位在李嗣业饼店的斜对面,是一间买汤饼的小店,硬山顶的屋脊,瓦片破碎,上面长满了青苔。 恶棍持着弩绕到房后,三个同伙搭人梯送他上屋顶,他踩着破碎的瓦片,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绕到前檐的位置,半蹲下来拉满了弩弦搭上箭支,瞄准了远处吹牛的李嗣业。 唐时普通人家的屋顶多用灰瓦,风吹日晒雨淋之后十分脆弱,跳人家屋顶上就等于糟害人家。汤饼店的店主敢怒不敢言,但店主娘子是二百多斤的泼辣婆娘,不顾丈夫的劝阻从屋里拽了一根竹竿出来,对着上房揭瓦的家伙用竹竿戳了过去。 恶棍刚刚瞄准李嗣业,食指轻轻扣上了弦机,只要他轻轻扳下去,锋利的箭头就会穿透李嗣业的喉咙。 肥胖娘子竹竿的角度也非常刁钻,对准恶棍蹲着的双腿间闪电般一个飞戳,他惨叫一声,手中的弩箭啪地射出,也不管有没有射中,扔掉弓弩手捂着裆部,竟然从屋顶上骨碌栽了下去。 第四十章 西市街道对垒 李嗣业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他正在想办法辩解,突然头顶上飞来一支弩箭,从他的脑袋上方射入了小店的门墙上。 “有人放冷箭!” 粟特人大喊了一声,周围的商贩们先是惊慌地四处去看,随即他们开始挽起袖子,掏出了藏在腰间的短刀,背朝着李嗣业神情戒备。 唐律疏议中有规定,百姓遇到抢劫凶杀等犯罪行为,告而不救者,杖一百,闻而不救者,减一等,也就是杖八十。 这些商贩常年走街串巷做生意,不止熟悉唐律,而且有一定的防身手段。他们面面相觑,不得不承认李嗣业的话是真的,箭矢都射到头顶上了。这也太疯狂了,竟然真有人为了一张饼的配方大开杀戒! 疤脸恼火地拍了一记头顶,弩手竟然被臭婆娘用竹竿捅了下来,他提着刀冲过去,婆娘慌忙尖叫出声跑到了屋中。一向隐忍怕事的汤饼店老板手持菜刀站在门口,誓死要保卫娘子的安危。 疤脸还不置于跟个女人斗气,他低头去看那被捅下房顶的败类,蜷缩地捂着下面,依然在倒吸凉气。 他面对整个街巷中敌视的目光,痛骂了一句马脸:“这就是你的馊主意,搞什么暗中刺杀,依我看就得明着来!” 他把三十多名浮浪少年及恶棍纠集在一起,缓缓朝这边压来,与李嗣业周围的七八十人遥相对垒。 疤脸与马脸站在领头的位置气场大开,嚣张跋扈地望着眼前的这些商贩,马脸吐了一口唾沫说道:“我们是熊火帮的人,今天来只收拾李嗣业,不找旁人,识相的给我让开!” 众商贩一听,脸色略微吃惊。 熊火帮是万年县地面上的一股势力,这些人斗殴敲诈,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听说他们背后甚至有官面上的关系,今日居然逞凶到西市上来了。 李嗣业此时不能再缩到后面,他握着擀面饼用的擀面杖走了出来,遥指着疤脸对峙道:“本人就是李嗣业,配方是我家传的技艺,绝不能交给你们这些人!” “什么配方?”疤脸疑惑不解,帮主封大伦好像只吩咐过除掉李嗣业,配方什么的从未提过。 粟特人早已对此事深信不疑,抽出腰刀对两人喝吼道:“别他妈的装蒜了,这是李家家传的技艺,你们这些混账想要抢过去做独门生意,就要先问问我们手里的刀答应不答应!” 此事他必须要积极主动,毕竟是李嗣业第一个要传授技艺的人,按规矩就应该是首席弟子。做饼的配方连熊火帮都觊觎,必然是一本万利的好东西,都说富贵险中求,何况他们这边儿人数众多,怎么可能服软。 “对,问问我们手里的刀答应不答应!” 粟特人一煽动,众人的胆气也壮了起来,手中有兵器的挥兵器,没有兵器的握紧拳头,还有人抓起竹竿,找来了棍棒等东西。 疤脸和马脸陷入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本以为搬出熊火帮的名头,就能够吓退这帮各怀鬼胎的商贩。可没想到李嗣业不知给这些人灌了什么药,竟然敢合伙起来与熊火帮对抗。 马脸扭头对疤脸征求意见:“要不,咱先撤?眼下时机不对,等回去找老大汇报一下,再做打算。” 疤脸呲起牙,面对李嗣业发出哇呜的咆哮声,被他扔进水里的大仇还没有报呢,他娘的真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不知谁在远处喊叫了一声:“金吾卫官兵来了!” 疤脸无奈地咬了咬牙,对身后的浮浪子挥了挥手:“撤!” 熊火帮众人来的快,去得也快,转眼间便消失在街巷的尽头。 李嗣业与商贩们简单商量一下,众人一致认为此事不应该报官,听说熊火帮有官府的背景,报官会出现许多无法控制的状况,甚或李嗣业的配方会在官府的协助下被夺走。。 片刻之后,六名金吾卫兵丁赶到,为首的一个小什长指着他们这群人喝问道:“刚刚有人在这里寻衅斗殴?还有人蓄意谋杀?” “没有,没有。”粟特人特意走出人群,向几位金吾卫解释:“刚刚不过发生了一点儿口角,都已经散开了,劳烦几位军爷了。” 金吾卫本就不愿意管打架斗殴的事儿,唐律中也规定伤人折齿、断指以上才能够得上刑律,若是只被打个鼻青脸肿,到衙门去报案必然不会理会你。 西市上汉胡杂居,金吾卫也不愿意与这些人多纠缠,只是疑心地瞪视着众人问道:“你们这些人为何在这里聚集,难不成是要闹事?” “哪里,”粟特人连忙解释道:“我们这里有一位做饼的奇人,我们都是跟他来学习的。” 金吾卫抬头看了看,心中觉得奇怪,还有人肯把手艺教给这么多人?那这人的心胸得有多大。 金吾卫走后,商贩们把李嗣业团团包围到了中央,目光比火焰还要炙热。对于他们来说,这饼好不好吃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熊火帮的追杀已经证明了饼的价值。 李嗣业一看这么多人围在大街上,也太过惹人注目,连忙招呼众人进到屋中。 他这进深只有几丈的房屋哪能容得下这么多人,人们互相拥挤,磨肩擦踵,还有不少人留在外面,推开窗户往里面看去。 六月里空气炎热,羊膻味儿和汉臭味儿汇聚在一起,使得李嗣业简直要窒息。昨天他吩咐粟特人寻找加盟人的时候,也没想到他会叫来这么多的人。他在人群中仔细辨别了一下,发现西市这条街上的人不在少数,看起来刚才的与熊火帮的对峙起了大作用,人们都被好奇心吸引了过来。 如此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他这小店用来教学,场地就不够了。必须换个宽敞的地方,可西市这地方寸土寸金,就算在偏僻处租一个仓库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李嗣业想到这里,心里有了计较,站在他买来的案几上,就比众人高了很多。 人们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中,心中衡量着千层葱花饼的价值,这本来是个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东西,但追杀夺配方的剧情给了大家伙儿无穷的想象力。 “你说熊火帮要李郎君的做饼配方到底要做什么?” “当然是做生意,他们人多势众,若是把长安的每一个坊中都开一间葱花饼铺,那聚集起来每天是多少钱的收入?那简直是通宝变成河水哗哗地往家中流淌。” “我看不至于,人家熊火帮本来就很有钱,什么做饼赚钱根本看不上眼,熊火帮是准备拿了配方做成饼往上面送。” “上面?哪个上面?” “还能有哪个上面,当然是大明宫里了。” 另一人插嘴说道:“完全有这个可能,听说有人胡饼做的好,还被封了个兰台令。李郎的饼色香味都要比胡饼强太多,这若是献上去,能做个刺史也不一定。” 第四十一章 具有传奇色彩的饼 正当人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时,李嗣业站在案几上大声喊道:“大家静一静,先静一静!” 众人的声音渐渐降了下来,看向李嗣业的目光更为热忱,千层葱花饼的价值已不言而喻。李郎君甘愿把做饼的配方传给众人,却没有送出去取悦达官贵人,就算他收一点儿的钱,对他们来说李嗣业还是吃亏了。 他要是做给圣人吃,决计能换个刺史当当。 李嗣业挥动着手掌说:“各位听我说,既然嗣业已经做了决定,就断然不会更改,这饼的手艺我一定会教给大家伙儿。但是鄙人的店空间狭小,不方便观瞻,但如果在店外进行演示,容易堵塞街道,给西市署造成不便。” “况且我们这么多人聚集,会引起西市署警惕,所以我建议,今天晚上宵禁之后,寻找一个空旷之地,我亲自教授各位做葱花饼的技艺。” “唉,”众人不免有些遗憾,等待是最难熬的一件事情。 李嗣业继续举手鼓动着问道:“接下来我要问各位,怎样才能提升千层葱花饼的知名度,让它变得人所共知?让长安人都趋之若鹜?” “我知道!”一名商贩举手回答道:“我们只要把饼做好,做香,千层葱花饼的名声就传出去了!” 李嗣业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那只是按部就班的法子,最慢,效果也最差。” “那应该怎么办?”那名胡人商贩举着手反问道。 “想让葱花饼赛过胡饼,声名远扬,就需要一段更加传奇的故事,有什么比做饼秘方被人觊觎、暗杀,抢夺更传奇的故事?况且这故事还是事实,大家将来都是葱花饼配方的受益者,千层葱花饼越出名,我们就越挣钱!” “各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吧!” 在场的都是聪明绝顶、无利不起早的生意人,一听就明白了李嗣业的意图。没有广告的年代,就靠着群众的口口相传。你如果告诉邻居什么饼好吃,他估计晚上睡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忘了。但你若是告诉他一段和饼有关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他第二天还能把这故事传给别人听。 众人都夸赞李嗣业这清奇的商业头脑,并且开始想着回去后怎么添油加醋,让这故事听起来更加悬疑或者惊奇。 李嗣业和众人商议好,今天晚上宵禁以后再相聚,大多数人结伴而去。留下来的是对面胡饼店的粟特人和街道斜对面的汤饼店老板,还有一个没有固定商铺,每天提着篮子走街窜巷兜售胡饼的少年。 这并不是李嗣业所谓的忠实班底,他也没有什么忠实班底,做生意本就是利益的联盟,商贩若是今天学会了葱花饼的手艺,李嗣业明天就与他们再无瓜葛。 三人只不过是就在这条巷子里,他们无处可去,对于葱花饼这份配方的憧憬和兴奋,让他们没有心思做眼下的生意。 粟特人名叫米查干,在今天与熊火帮的对峙中,他出力很多,一直站在李嗣业的身后,握着刀与恶棍们对垒。就算只是为了所谓配方,也是值得李嗣业信任的。 汤饼店老板名叫蒋通宝,刚才熊火帮的刺客就是踩在他家的屋顶上放暗箭,所以若不是他那个肥胖的娘子出来阻拦,李嗣业这条命就交代这里了,所以这是间接的救命之恩。 提篮子的少年只有十二岁,有个小名叫沙粒,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一双草鞋。据说他与奶奶相依为命,祖孙俩在西市放生池边搭了个草棚,那地方全是仓库,是西市最冷僻的地方,所以奶奶负责在家中做饼,沙粒就提着篮子出来叫卖,赚取微薄的收入勉强能够度日。 李嗣业将怀着兴奋与激动之情的三人叫到跟前,低声说道:“我需要你们帮我个忙,今天晚上找个大点儿的场地,最好是在室内,我可以免费教你们做千层葱花饼。” 米查干闻言大喜,双脚不安分的在地面上搓动,右手抓着幞头正在琢磨。 李嗣业把目光朝向他,等待给出答案。 “我,没有,找不到。” 李嗣业又把目光朝向蒋通宝和沙粒,蒋通宝却慢吞吞地说道:“我倒是能找到个仓库,但这不是我的地儿。是个西域的豪商,他在放生池那边儿盖了个仓库,用来囤积货物。人家托我看照库房,每月给我三百钱,我不知道行不行。” 不待李嗣业回答,米查干便兴奋地鼓动道:“这有什么不行的!我们只是借他的仓库用两三个晚上,他如今不在西市吧。” 蒋通宝犹豫再三,说道:“他如今在东都洛阳,可保不齐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只要不丢失货物,不损坏库房,应该是可以的。” 看得出来蒋通宝不是那么痛快的人,但勉强也算是答应了。 既然有了场地,接下来就容易多了,李嗣业伸手指着三人分别吩咐道:“沙粒,今晚你负责收加盟费,原本我想着一次性收取三个月共一千两百钱。但今天大伙儿仗义相助,所以定价有点贵了,就只收一个月,每人四百钱。” “米查干,你负责协助沙粒,看守住大门,没交加盟费的,别让他们进来。” “蒋通宝,你负责维持秩序,守住豪商货物,防止火灾。” 他随即总结性地说道:“三位若能助我渡过这次难关,李嗣业不但免费教你们做葱花饼,每人再给你们三百钱的酬劳。” 三人兴奋地搓着手,蒋通宝口中的话语也越发客气:“李郎君言重了,你肯免费教我们做饼的手艺,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按照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您就是我们的师父。” 李嗣业扭头一看,窗外有人窥探。他准备走过去关门,却见门口站着的是个皂衣小厮,这是大户家仆从的打扮,街道对面停着一辆马车。 这小厮主动开口问道:“你是李嗣业李郎君么?” “没错,是我。” 小厮回头望向马车,又扭过头来说:“我家主人请你到车上一叙。” 李嗣业颇为踌躇,车上的人来历不明,他不能贸然过去,万一是熊火帮派来的杀手,他小命不就交代了么。 “为什么要叫我到车上去,不能叫你家主人到我店里一叙?” 小厮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屋里,这房屋破旧不堪,地板上还有灰尘。他皱起眉头倨傲地说道:“我家主人喜欢洁净,六尘不染,所以还是请郎君你挪步吧。” 李嗣业犹豫片刻,道:“行,你等我一下。” 他回到屋里走到案几前,把烙饼用的鏊子揣进了衣服里面,将腰带扎紧。这是整块儿的生铁板,足有两尺宽,可以用来抵挡一切弓弩暗器,比平底锅还要管用。 他扭头看见用麻布盖着用来展览的饼,用麻纸捏起两块,也揣进了怀里。 他对米查干等三人吩咐道:“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李嗣业推开小门,跟着小厮来到街对面,赶车的马夫主动从车辕跳下来,请他上车。 李嗣业一只脚踏上车辕,另一只脚刚离地,车轭猛地往下一沉,连那驾车的枣红马后蹄都险些向下弯曲。车夫吓了一大跳,慌忙上前去牵住马儿,同时用看怪物的目光望向李嗣业。 站在地上的皂衣小厮也吓了一跳,收起了脸上不甚恭敬的表情。 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缓慢掀开车帘,时刻防备着里面有刀枪剑戟射出,还好只是虚惊一场。里面跪坐着一名身穿墨绿色圆领袍的男子,朝李嗣业做出请的手势。 李嗣业也端正地跪坐在此人的面前,双手学着他放在膝盖上。 “某是太子内率右府的长史,常见春。” 第四十二章 太子长史,长安风闻 太子的人果然找上门来了,证明李瑛确实有招揽他的意思。李嗣业把双手并在胸前,对常见春行了个叉手礼。 “常长史,你好。” 常见春哼了一声:“你应该说拜见常长史!这是谁教你的礼仪。罢了,我看你也无心响应太子的招揽,你下去吧。” “哎。”李嗣业刚准备转身,却感觉有些奇怪,把自己叫上来,还没说话就要赶下去? 他重新坐正身体问道:“常长史何出此言。” 常见春掀开轩窗幕布,指着街道对面的店铺质问道:“既然你有心接受太子招揽,为何要操持这小人之业?君子远庖厨,为官者不近商贾。太子属官们都洁身自好,就连卫率麾下的千牛、备身家中也无贱业。” “你是说这个。”李嗣业突然想起自己还带来两块饼,连忙从怀里掏出,一股羊油的膻香味儿立刻弥漫了车厢。 “常长史请品尝,这饼很香的。” “拿走!拿走!”常见春厌恶地扇了扇袖子。 “不吃算了。” 李嗣业并未把饼装起来,轻轻用麻纸裹着,放在了车厢的底部。 常见春下咽了一口唾沫,若无其事地说道:“太子礼贤下士,你若真有心归到太子门下,那就别再做这种小人之事,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送客下车。” “等一下。”李嗣业本不准备到太子府做事,但从现在的境地考虑,还是先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好。 “我若是考虑准备好了,怎么去找你,难道说直接去东宫?” “不必,等你身家干净之后,直接到鄂王府上,到时候自然有人引你入太子詹事府。” “谢常长史指引。”李嗣业刚要躬身行叉手礼,无奈肚中的烙饼鏊子撑得厉害,那圆形的生铁逐渐下坠,啪一声将腰带给勒断了,生铁鏊砸击在车厢底板上,发出哐当巨响,并在车底上哗啦啦地打起旋子来。 常见春面带惧色,强撑起了怒容,外面的小厮连忙掀开帘幕,见车中两人相安无事,只有鏊子尤在翻腾。 李嗣业行礼致歉:“别害怕,这是我的吃饭家伙事儿,贸然出来见生人,总得有个东西防身。” 常见春面色阴沉地哼了一声。 “下去吧。” 李嗣业提着鏊子跳下马车,那青马打了个响鼻,感觉轻松了好多。 车夫驱赶着马车离开街道,常见春闻到车厢里有股葱油味道挥之不去,低头看见了李嗣业放在车底板上的饼,伸手试探着捏起来,放到鼻端嗅了嗅,犹豫着要不要扔出窗去。 常见春先是尝了一小口,随即大口地嚼了起来,没多久两块饼就填进了肚子里,还有些意犹未尽。 “娘的,还挺好吃嘞,不如向太子献言,让他进东宫食官署。” 李嗣业回到店铺门口,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先用千层葱花饼捞一笔钱,然后再脱离商贩这个行当。他就不相信将来到了太子府,熊火帮的人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李嗣业进入铺中,和等待在此处的三人商量了一下具体细节,便由蒋通宝引着他们前往放生池附近的库房。 这个库房是西域商人用来囤积牛羊皮和酒水毛毯的,用茅草做顶,由木柱木梁和厚板搭建而成,空间宽阔且货物只占了一小部分空间。 李嗣业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处能容纳百人围观,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防火。他们立刻做准备,把所有的家当从铺子中挪到了这儿,又用库房中的水桶到放生池中挑水,把库房的四个角上放置着用来防火的四个大水缸装满,现在万事俱备,只剩下今天晚上授课收钱了。 …… 长安城的里坊间风传着这样一件奇案,说是来自高陵的一位姓李的郎君,从父亲手中传下来一张做饼的配方。此饼不同于胡饼、麻饼、汤饼等长安美食,做成之后金黄酥脆,还能分出好多层。李郎君本欲将此饼在西市上发扬光大,不料第一天做生意就遭到长安城内恶势力熊火帮的觊觎,多次派出恶棍杀手堵截,要将这千年不遇的美食配方抢夺到手。 此事传出后很多人不太相信,若是一般的地痞流氓见李郎君生意火爆,觊觎他的生意要抢夺也就罢了。熊火帮可是万年县地面上的第一大帮,帮主身份神秘莫测,名下有多处豪宅生意,甚至在平康坊都有勾栏生意,怎么可能看得上一张饼? 但有更多人说亲眼见到熊火帮的人在西市出没,甚至有人说此饼的配方关系到熊火帮的生死存亡,熊火帮老大企图用饼的配方来逢迎媚上,为其升官发财铺平道路。 听闻传说的人都对这葱花饼充满遐想,它该有多么美味,才能够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 京兆府户曹参军骆兴常也听到了这个传闻,不过他根本没想到李嗣业身上去,心中反倒耻笑这封大伦,堂堂的九品的工部虞部主事,连小小的食物配方也能看得上,竟干出与民争利的事情,实在是不够大气。 这些天他一直守在驸马府左右,要除掉李嗣业的事情,他总得跟驸马说一声,不然到时候这份功劳就埋没了。 杨洄今日只出过一次公主府,还是和咸宜公主联袂出府。咸宜公主对他们这些外官向来厌恶,所以他没敢上去触这个霉头。 等到驸马回到府上,已经是酉正时分,他若再等下去,马上就天黑宵禁了。 他咬牙横下心来,再次到公主府门上敲门,门子打开一看,登时嫌弃地咧嘴道:“怎么又是你,骆参军,都跟你说了,最近驸马事忙,不见外客。” 骆兴常忍痛地怀中掏出一串铜钱,塞到门子手中说道:“我有要紧的事情要禀报驸马,还劳您给带个话。” 门子掂了掂铜钱的分量,眯眼装进了袖子中,一脸无奈地说道:“我可跟你说好了,我只管带话,驸马见不见你我可不保准。” “行行行,你只要带到话便可。” 门子合上门回去了,骆兴常耐心在府外等待,日头沿着柳树枝头西沉,骆兴常也等得愈发焦躁。 当他等不耐烦准备甩袖子走人时,公主府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驸马杨洄身穿玄衣纁裳走出,一脸拒人与千里之外的冷漠之色。 “骆参军,吾乃皇室外戚,不得与官员私交过甚,你这是要陷我与不法么?” “岂敢,岂敢,”骆兴常恭敬地叉手说道:“骆兴常此来,是特地向驸马禀报一事。” “说。” “我特来向驸马禀报,那坏驸马大事,惊扰公主的贱民李嗣业,不日便会横死暴亡。” 杨洄一听,气恼地指着骆兴常:“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李嗣业的事情我与公主已经不再追究,不要再来问我。” 骆兴常抖擞肩膀端正身体道:“驸马贵人气量如海,可以不追究,但我骆兴常岂能轻饶了他,定要使其死无葬身之地。” 杨洄讽刺地笑了一声:“你也就做这种事情有些能耐,行了,此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走吧。” 杨洄转身进入门内,门子连忙把朱门紧闭。骆兴常很满意,驸马刚才说那话,算是默认了他的行为,他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与他越来越远的公主府门,冷笑一声道:“与你没有关系,若与你没关系,老子还用来回奔波讨人情吗?” 第四十三章 封大伦识破诡计 宵禁鼓声响起的同时,封大伦骑马回到了府中,他将马骑进侧院,马厩管事亲自上前搀他下马。 他先进入前院正堂,将浅青色的官袍换下,还惦记着李嗣业那档子事儿,叫来管家问:“疤脸,马脸他们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回来了,就在后院西厢房等您呢。” 封大伦走进西厢房地下,盘腿坐在靠近屏风的榻上,榻上放着张矮几,几上盛放着酒具酒盏。他抓起酒具将葡萄酒倒入盏中,端起美美地品尝了一口,才斜睨着站在厅中等候的这帮浮浪子。 “事情办得如何了?” 疤脸和马脸的肩头同时哆嗦了一下,相互推搡着让对方上前说话。封大伦冷哼了一声,两指捏着茶盏浅慢品尝。 马脸最终还是抵不过疤脸,被他推到了前面,低头叉手嚅嗫着说道:“今天我们带了三十多号弟兄到西市,准备把那李嗣业拿下,可没想到对方纠集的人太多,为防止铸成大乱子,我们只好……” “给我说结果!” 封大伦瞪着鱼鼓眼伸手抓起青瓷酒盏啪叽一声摔倒了地上碎成八瓣。 马脸吓得身体一哆嗦,喃喃地说道:“事情没办成。” “怎么会没办成?”封大伦捏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我熊火帮在长安城中,除了当官的,谁能挡得住?” “禀告老大。”疤脸主动上前半步,大着胆子说道:“此人手下也纠集了一帮人手,而且都是些走南闯北的胡人和商贩,个个生猛得很,我们怕闹出大乱子,所以就……撤了回来。” “放屁!”封大伦震怒,指着疤脸喝道:“此人的底细我不比你清楚?一个刚进长安的卖力杂耍艺人,当了几天不良人便得罪了上司,丢了差事,变成了无家无业的破落户。他哪来的这么多帮手!” 他从榻上探出身来,伸手揪住了疤脸的衣领拽到脸前,鼓涨的腮帮剧烈地蠕动着:“你疤脸也算是万年县地面上堂堂的一号汉子!手底下也攒了几条人命,看看你胸口上刻的什么字!生不怕京兆府,死不怕阎罗王。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怕了个卖力气的!所以编出这话来蒙骗我!” 疤脸不像马脸是靠不要脸皮,耍嘴皮子来混的。他作为封大伦手下的头号杀将,挂的便是不怕死,不要命的号,此刻被封大伦一激,几分青紫怒色涨上了面皮,闷声说道:“没有办好差事,封老大要杀要剐我别无怨言,但你不能说我怕了!他如果真是孤家寡人,疤脸岂能无功而返!封老大以为我们编话骗您,但我们认为,您也没有对我们说实话!” 封大伦狞笑出声,松开了疤脸的衣领,活动着手指说道:“好,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没对你们说实话?” 疤脸嘴皮子不利索,伸手抓住马脸的肩膀,把他拖到了封大伦面前,肃声说道:“马脸,你来说!” 马脸硬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开,只好两边儿都陪着笑脸:“疤脸,你先放开,封老大,我慢慢跟您说。” 疤脸松开了手,马脸咳嗽了一声叉手说道:“封老大,你告诉我们,李嗣业只是个街头卖力气的,当过两天不良人,杀他只是为了给人出气。” “可据我们所知,李嗣业是个庖厨世家,他爹花了一辈子功夫,研究出一门做饼的手艺。这饼啊,又香又脆,酥软不腻,只要放在鏊子上烤,那满街都是香味儿。” 封大伦皱起了眉头,疤脸伸手扯了扯他肩膀:“扯远了!” “是,老大你让我们杀他的真实目的,根本不是什么给人出气,而是为了谋夺他家祖传的做饼配方。” “什么玩意儿?”封大伦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从榻上站起来恼声问道:“你他娘的说的,跟我讲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疤脸也蒙圈了,长安城里难道还有第二个李嗣业,低头过去问封大伦:“那李嗣业不是身高七尺,肩宽体壮么?” “对。” “还是国字脸。” “也对。” “那就没错了。”疤脸双手一拍说道:“李嗣业利用这做饼的手艺,在身边召集了一大堆小商贩,现在长安城里都传遍了,都说老大你是为了谋夺他们家做饼的配方,所以才派我们过去对付他。” “放你娘的狗屁!”封大伦气得从榻上跳下来,双脚蹬蹬地在地毯上绕了一圈,才背负双手气呼呼骂道:“老子家财百万贯,宅院都有数座,岂能看上他那小小的破饼!竟然往老子脑袋上扣这种屎盆子!” 他随即怔立在当场,略微思索,脸上倒显露出几分兴奋之色:“这小子好精明,好算计啊。” 疤脸和马脸倒搞不懂了,老大一会儿怒一会儿笑,他们只能懵逼地面面相觑。疤脸是真不懂,马脸却是在装傻,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冒傻气来衬托封老大的聪明绝顶。 马脸适时地上前充当捧哏:“封老大,他怎么就精明了?” 封大伦坐在榻上,重新端起了葡萄酒盏浅尝辄止笑道:“这小子使的是浑水摸鱼,一石二鸟之计。我不知道他那个饼做得怎么样,但这个煽动造势的能耐可不小。我只是想要他的命,他却说我想抢他的饼,这么一宣扬出去,他这个饼就在长安城里闻名遐迩了,这是第一只鸟。他利用我们来给他的饼广而告之,同时利用做饼的手艺,把一帮西市上的商贩聚集在他的身边,又利用商贩们与我们对敌,这是第二只鸟。” “我可以肯定,他身边的那些人都被他给骗了。” 马脸挠了挠下巴,凑到封大伦面前献策:“封老大,我们可以揭开李嗣业的骗局,告诉那些商贩们,老大你根本不想要什么饼的配方,你只想要李嗣业的命。” 封大伦嘿然冷笑:“没用,他们不会相信,也根本不愿意相信。他们已经入了李嗣业的毂中,这骗人的话对他们有利,他们还指望着这饼的名声传遍天下,给他们带来更多商利。”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这话是疤脸说的,他只懂打打杀杀,只要封大伦吩咐,他带着人去动手即可,却干不了那种脑袋拐弯的事情。 封大伦阴沉地点了点头:“我突然对这个人感兴趣了,明天我们到西市上看看去,然后再做打算。” 他咬着酒盏向后躺倒,把盏中葡萄酒灌入了喉中,疤脸等人叉手告退。 封大伦拍了拍手掌,从这座违制的地下厅殿侧室中娉婷走出两名丰腴的婢女,一左一右侍奉在左右给他揉腿按肩。他瘫软地躺在了塌上,伸手抚摸婢女如凝脂般滑腻的脊背,非常满足于这奢靡的生活,就算给个相公都不换。 …… 第四十四章 饥饿营销 缓慢而有节奏的宵禁鼓声敲响,如同天边卷来的一袭闷雷,西市署的鼓楼上同时敲击大鼓,宣布今日开始闭市。 还在西市中逗留的士子小吏们,就该考虑自己的栖身之处了。西市上有妓馆,但里面都是胡女,规模和姿色都不及平康坊,多数是为了招待胡客。西市中有些酒肆是彻夜不打烊的,只要客人提出要求,店主可以命胡姬轮班彻夜陪酒跳舞,但必须把门窗都闭合,浪归浪,不准吵到别人。 除此之外,整个西市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白天有多繁华喧闹,夜晚就有多冷清寂寞。 金吾卫武侯们开始在酒肆中饮酒作乐,宵禁唯一禁不住的就是他们,只要有金吾卫的手办,他们可以出入长安城的每一个坊市。 西市上的武侯铺晚上便不再管市里的事情,他们只绕着坊墙巡逻,只抓想要进去的和想要出来的,这种情况叫做犯夜。 李嗣业在放生池这边聚集了一百多号人,每个人手里都打着一根火把,影影绰绰很是壮观,如果让金吾卫看见了,这就是聚众闹事。 米查干和蒋通宝两人合力推开了仓库的大门,但是只开出一人宽的缝隙。推搡拥挤的众人在这缝隙中看到李嗣业摆好了家当,泥塑火炉中跳动着黄色火焰,油腻的黑色鏊子架在火炉上,葱花饼的香味已经扑面而来。 沙粒站在门缝对面,手中抱着篮子吆喝道:“李郎君拼上性命才保下做饼配方,不止是为了挣钱。为了感激诸位今天在西市与熊火帮叫阵,李郎君把加盟费降低到了四百钱,希望大伙儿能够踊跃交钱嗷。” 商贩们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钱串排成长队往库房中走去,沙粒每收一份钱,便放一个人进去,等到百来号人全进去之后,他手中的竹篮已经堆得满满当当,双手都无法提起。 众人操着火把将李嗣业的摊位包围作一个半圆。他神色凝重环视众人一眼,拍了拍手掌,伸手将麻布围裙系在腰上,颇有大师登坛作法的既视感。 “各位兄弟,在做饼之前,我有一个建议,为了将大伙儿团结在一起,我们应当也有个组织,别的人叫什么商会,某某帮,我们可以叫做西市美食协会。你们觉得好不好?” “好,”众人的应答声没有上午那样振奋踊跃。 这是可以预见的,他们今天聚集在这里,只是为了葱花饼的利益。一但技艺学到手,谁还操理你什么美食协会。 李嗣业并不在意,待会儿他还有更重磅的炸弹丢出来,这就仿佛是鱼钩鱼饵钓鱼的游戏。 “你们仔细看好,我只做一遍,也只讲解一遍。面粉六成,水四成,揉成松软的面团,盖上湿麻布醒一柱香时间。” 他从面盆中抓出面团摔在了案板上,用擀面杖抹上羊油擀开防止粘连,面饼上刷上油,从罐子里捏出葱花往上撒,又撒上制好的花椒盐。 “野葱和大葱都可以做,花椒要烤干焦黄,与碎盐一起磨成粉末。” 面饼被卷成了卷,李嗣业用菜刀平均切成几段,把其中一段扭做麻花状,然后擀成薄饼。 鏊子被炉火加热,上面冒起了青烟,李嗣业提着刷子在上面刷上羊油,把擀好的饼用竹条挑到了鏊子上,立刻发出滋滋的响声,饼的香味开始四溢飘散。 “竟然这么简单。”人群中发出窃窃私语声,有些人都感觉他们的四百块钱花得冤枉了。 “这配方,真娘的,老子只要多买上多吃他几回,就能推导出这饼是这么做的。” 少数精明人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钱已经送出去了,技艺也已经学习了,他们只好憋住那不快的感觉,准备离开仓库。 “各位,”李嗣业突然放开了声音大声说道:“除了教大家烙饼,我还有一点儿小礼物,要免费给大伙儿品尝。” 众人一听又都转过身来,既然是免费的东西,不尝白不尝。 李嗣业从案几的下方抱出一个圆盘,上面覆盖着白色麻布,这种遮遮掩掩的行径又激起了众人的好奇心,互相对视探究,猜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从眼睛缝中观察人们脸上的表情,然后才把覆盖在上面的麻布提起,放到一边。 暴露在浅夜火光下和众人眼睑中的,是一张很薄的薄饼,但这薄饼和以往他们所见到的饼都不同,白若凝脂,晶莹剔透,反射着淡淡的光泽。 戴着幞头的人们相互推挤着踮起了脚尖,张大了嘴巴,纷纷猜测这是什么东西。 李嗣业很得意他们的这种反应,人生的高光时刻就在这里。他面含微笑挑视了众人一眼,又从这薄饼上轻轻地揭起一层,提在手中轻轻抖动,这如白玉质地的薄饼荡起涟漪,人们透过它能看到对面墙上的火把。 “竟然这么薄?这么透?” “这叫什么饼?”有人大声问道。 “这是槐叶冷淘吗?” “放屁,槐叶冷淘是绿的,这是白玉质地的,自然大不相同。” 李嗣业回答了众人的疑问:“这是凉皮,待会儿我切出来给大伙儿尝尝。” 他把凉皮放在案板上卷起,用菜刀切成细条,然后抓起放入黑瓷碗中,倒入花椒水。又当着众人的面剥了瓣大蒜,在粗瓷小碗里捣制成蒜泥,加入醋,混入凉皮中,用食箸搅拌调和。 大蒜和陈醋混杂的香味立刻散发出来,碗中翻卷着晶莹剔透超薄的凉皮,在这季夏闷热的夜里,具有非同寻常的诱惑力。 众商贩目光灼灼地盯着这碗凉皮,有人想争先上去,却被旁边的人拉住:“别想抢,排队!” 李嗣业端着碗,声音也充满了诱惑气息:“数量不多,每个人只能尝一口,排队一个一个来。” 他把碗伸向了站在旁边维持秩序的蒋通宝:“蒋通宝,你先尝,尝完传下去。” 蒋通宝猴急地把碗接过来,用食箸挑起一根吞进口中,感觉凉滑弹性十足,酸香扑鼻,尚未仔细品尝,一不小心滑进了喉咙里。他有些怅然若失,还在脑海里回想这味道,碗已经被人从手中夺走了。 “别着急,一个一个来!只能尝一口!” 一口黑瓷大碗在拥挤推搡的众人头顶传递,李嗣业嘿笑出声,提起菜刀把剩下的凉皮切了,又调制了两碗,递给众人争抢品尝。 三碗凉皮扔到百余人中只等于打了个水漂,有人没有尝到,有人可能多吃了两口,但所有人勾起的馋虫都没有被按奈下去,这可是赤果果的饥饿营销! “李郎君,这,凉皮是什么做的?” 李嗣业笑着摇摇头:“这是商业机密。” “我知道!” 李嗣业猛然抬头看,心率加快,难道这东西在唐代已经有了? 第四十五章 协会?帮会? 人群中走出一个白须老者,捋着胡须摇头晃脑说道:“相传在秦朝的时候,咸阳有一老农家贫饥饿,夜间有神仙托梦,教他制凉皮之法。他将此法献入秦宫,始皇大喜,赏其家财万贯。但这制作凉皮的法子,却在战乱中失传了。” “切!“众人朝老者挥了挥袖子,又把目光投向李嗣业,大声说道:“李郎君,把这制凉皮的手艺传给我们,我们可以交加盟费!你给个价!” 李嗣业把双手捅进了袖子里,稳站在场地中央眯起了眼睛,摇摇头说道:“其实饼的事情我欺骗了大家,熊火帮真正要抢夺的,是制作凉皮的秘方。” 此言一出,众人大骇,其中不乏有事后诸葛亮,卖弄先见之明:“我就说嘛,这千层葱花饼虽然美味,但工艺却很简单,能够琢磨出来。凉皮的制作手法可是无价之宝!” “李郎君,把制凉皮的秘方教给我们!我们愿意花大价钱,也愿意分担其中的凶险,与你一起对抗熊火帮!” 李嗣业又摇了摇头:“凉皮的秘方虽然珍贵,但我不准备用钱来换。” “那你要用什么换?白银?琉璃?难道是黄金?” “贡献点,美食协会的贡献点。我发布任务,你们接任务,获得贡献点,积攒够一万贡献点之后,我自然会把秘方传给拥有资格的人。” 众商贩静默下来,开始细细揣摩李嗣业所说的话,其中的利与弊。他刚刚似乎说过要成立什么美食帮会,大伙一开始都没当回事儿,学了葱花饼就要散摊。谁知道李嗣业又抛出一个自秦时失传已久的凉皮秘方,重新将众人的吊了起来。 千层葱花饼众人都学会了,这么多人都做,就算分散在长安城中,也不会有太大的利润。而凉皮李郎君可是说了,只要积攒够一万的贡献点,谁就可以最先学会这项技艺。 李嗣业又抛出一句掀起浪花的话:“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在你们获得一万贡献点之前,我不会用凉皮来牟利赚钱,我要你们亲自见证它重见天日。” 众人不再疑心,一个又一个问题被提出:“贡献点能不能拿钱换。” “不能。”李嗣业面无表情地回答。 “如果我们积攒够了贡献点,你不认账怎么办?” “那你们就乱拳打死我,法不责众。” “请帮主发布第一个任务。” “你们应该称呼我为会长,听好了,第一个任务,我要熊火帮的所有底细,价值一千贡献点。这一千贡献点,一个人打听出来一人得,十个人打听出来十个人分。” “第二个任务,也是一千贡献点,在西市周围保护我的安全,为期二十天,同上,参与之人平分。” 李嗣业的话刚说完,众人就陷入争吵与商量中,似乎已经在分配到手的贡献。两个任务中保护的任务最轻松,但参与人多了贡献点就会被稀释,打听底细听起来很难,但只要获得一条重磅消息,就比他们做二十天护卫来得划算。 李嗣业才不管他们吵成什么样子,这些人最终会被自己发布的任务拴住,这是非常松散却有效的管理模式。 他踱步来到仓库的大门外,沙粒吃力地双手提着一篮子铜钱来到李嗣业面前,笑眯眯地说:“这钱有两百多斤重,估计有五万钱,要不您数一数?” “不必了。”李嗣业蹲下来,从沉甸甸的快要散架的篮子里抓起一把铜钱,塞给了沙粒道:“做得不错,你今天晚上的所做所为,值得上一千个贡献点。” …… 李嗣业从店铺中醒来,裹紧了身上的衾被,门外窸窣的言语声传进了他的耳膜中。他扭头往门窗上看,有好些人并排站在门外,探头往里面窥探。瞧见李嗣业醒来后,连忙扭过头去站好,好似忠诚的卫兵。 他扭头看到了身边的铜钱篮子,又赚了这么多的钱呐,若是李枚儿知道了,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他揉了揉眼睛翻身而起,伸了个懒腰,起身推开小门走出,眼前豁然……吓了他一跳,六十多号汉子手持棍棒短刃守在他的门外,齐声高呼:“帮主。” 好家伙,搞得像个山贼巢穴。 “别叫帮主,要叫我会长。”李嗣业揉了揉脑壳,头疼道:““你们别全聚在这儿呐,若是让西市署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我们在此聚众闹事。”” “可是,帮,会长。”米查干凑到跟前说道:“我们昨天晚上接了你的任务,现在正赚取贡献点,保护你的安全。” “那也没必要这么多人都守在这儿,选出精干强壮的,留在此处十几人即可,别耽误大伙儿做生意。” “生意事小,贡献点才大,再说我们都是自愿的。” “嗨,我的意思是说,保护我用不着扎堆。比如说你米查干,你的店就在我对面,你就守在对面做饼,捎带监视来往的可疑分子。” 他又指着站在身边的众人指挥道:“还有你们,凡是在这条街上做买卖的,能在五分钟之内赶到的,都回去做生意。剩下十几个人留在这儿,还有无事可做的,就在街上溜达。” 米查干又问:“五分钟是多长时间?” 他差点儿忘了,他们没有这个概念,连忙改口说道:“一里地之内。” “会长!”一个穿着葛布襴衫书生凑跑到李嗣业跟前,手中托着一叠散落的纸张。 李嗣业低头看了看,这书生脸颊削瘦,眼圈通红有血丝,看来是昨天晚上忙着争任务的事情,竟然一夜没睡。 “你也是协会的人?”他不敢相信,商贩中怎么会混进读书人。 “对,对。”书生大声说道:“这个米副会长可以给我证明。” 李嗣业扭头问米查干:“你什么时候成了副会长了?” 米查干略微羞涩地挠了挠头:“大家推举的,众望所归,没有办法。” “会长,会长。”书生抢过话头,努力吸引李嗣业的注意力:“昨天晚上我们商议了一下,拟出协会人员的名单,一共一百三十六人。您先过目一下,免得到时候你……” 这书生的潜台词是怕完成任务后李嗣业不认账,或是怕不明来路的人也混进来赚贡献点。 李嗣业从他手中接过账本,一边翻看一边问:“这都是昨晚交钱学饼的人?” “对,对,某昨晚熬了一个通宵登记名字,还在每个做报名做任务的人下面做了标记,做保护你的任务是用墨勾的,做打探消息的任务是用朱砂勾的。做这些不仅耗费了朱砂和墨,还用了我三张白麻纸。” 李嗣业明白书生的意思,无利不起早,谁都不是白干的。他笑着点点头说道:“做的不错,给你三百钱,外加五百贡献点,以后你就是咱们协会的文书,你叫啥名?” 李嗣业话音刚落,十几道嫉妒的目光投向了书生,莽汉子们心中感慨,还是读书人好啊,老子们幸幸苦苦守了一早上,能得多少贡献点还不一定。这书生不过登记了百来名字,就能坐收五百。 书生被众人目光所慑,慌忙低下头,跟着李嗣业进入店中叉手禀道:“会长,我叫高适,是一名落魄书生,在这西市上摆摊代写家信为生。” 第四十六章 店小排面大 李嗣业突然扭头,盯着他看了几眼,直至盯得高适脸色通红,忙叉手问:“会长,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一个读书人,不去考功名,要跟我学做凉皮?这算不算不务正业。” 高适抬头挺胸说道:“无论做什么,并不妨碍我读书考取功名,人总要先填饱肚子,才能够考虑前途。况且我加入协会,不只是因为吃,也是因为对会长你感兴趣。” “因为我?”李嗣业诧异地回过头来,若不是因为他叫高适这个名字,非掐着脖子问问是不是熊火帮派来的卧底。 “是,”高适面色无惧,郑重说道:“我在西市盘桓日久,对各地风土人情,各样人物都很感兴趣。” 他指着门外的众商贩说道:“李郎君入市才不过几天,就能够聚集起这样一帮人物,令高适十分佩服。” 李嗣业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谦虚有点作,骄傲有点过,只好面无表情跪坐在地板上。 “最令我佩服的是郎君你管理约束会众的方法,列出任务,以贡献点发放,把清凉小菜当做诱饵,使众人纷纭趋利,看似方法松散,却能使他们心甘情愿为你驱策。高适佩服至极。” 李嗣业嘿笑了一声,读书人就是麻烦,什么事情都能说出个行道来。他刻意掩饰地挥手说道:“我就是个粗人,哪里懂什么道理,只不过是想到了就去做。” “好一个想到了就去做,我再问李郎君,你这方法有缺陷,若是这些人合伙起来,把你发布的任务奖励贡献点,集中到一个人手里,很快就能凑足一万。他们只要一人学会你手中凉皮技艺,然后再传授给其他人,你这方法不就不济事了吗?” 李嗣业哼了一声,笑眯眯地反问他:“如果你是他们,你愿意把学到手的技艺传给别人吗?” “高某愿意。” “他们愿意吗?” 高适说不出话来。 李嗣业闲适地躺在地板上,手撑着脑袋说道:“这手艺,一个人掌握就是独行生意,人都是很自私的,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 “那您为什么愿意传授呢?” 现在轮到李嗣业说不出话来了,他闷头想了半天,才反问高适:“你会做诗吗?” 高适慨然笑道:“在大唐,每一个读书人都会做诗,只不过胜在优劣高低罢了。” 李嗣业可以确定了,这个穷困潦倒的书生,精神面貌却不穷,高适就是高适。 “我的志向其实并不在这里,用小菜做诱饵来御众,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我就知道。”高适盘膝坐下,拍着膝盖道:“观兄身形伟岸,气宇轩昂,必不是宵小之人,和愚兄一样心怀大志。” “是吗?”李嗣业心情舒畅,下意识抬手去抚弄额前发丝,才发现头发都被包到了幞头里,才讷讷地放下了手,对着外面喊道:“把米查干、蒋通宝和沙粒给我叫进来。” 只见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喏,便跑去找人。等了不大一会儿,西市美食协会的三位‘元老’鱼贯而入。 李嗣业招呼他们坐下,大大咧咧地伸手说道:“米查干,你不是要当副会长吗,那就给你个副会长,你们三人都当副会长,高适当文书。米查干,保护我的任务交给你来管,这些人每天都向你点卯。沙粒,你暂时负责跑腿,传话。蒋通宝,你负责熊火帮的情报底细,他们向你汇报,你来报给我,贡献点也由你来分配。” “行了,你们三个回去做生意吧。”李嗣业三两句话把两人打发走,又探出头来,对在门外站岗的十三人说道:“你们也别耽误了挣钱,我这儿不是家当都有吗?轮流上手烙饼熟练一下,卖饼挣到的钱你们自己分了买酒喝。” 小贩们早就手痒了,得到恩准后齐齐叉手:“谢会长!” 众人开始生火忙碌,把鏊子从屋里搬出去,和面的和面,切葱的切葱,忙得不可开交。 李记葱花饼铺门外一字排开十多个汉子,一人烙饼其余人看场子,店主在屋里指挥坐镇,身边还有文书铺开账本儿记账,好像做得多大生意似的。古往今来摊贩有这个气势的,估计也只有快活林的蒋门神和肉铺里的镇关西可以媲美了。 西市街上有不明真相的群众路过,看到这幅场景,惊讶之余发出耻笑:“这小本生意做的,比我们家绸缎庄里的人手都多,这么干若是不赔钱,我跟他姓。” 米查干去而复返,领了一个人站在门口盘桓。做饼的几个摊贩见来了生人,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又用麻布挡住案板,生怕别人看出其中门道。 李嗣业招手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米查干用油手擦了擦袍子下摆,叉手笑道:“我有个熟人,也想加入咱们帮会,不,是协会,他不但想学做饼,还想赚贡献点将来做凉皮,会长你看?” “可以,以后想入会,就按照这个规矩来,必须自己人引荐担保。来登记上名字,交四百钱的加盟费,到门口跟他们学做饼去吧。” …… 封大伦忙完了工部的差事,特意挤出时间,领着疤脸、马脸等恶棍朝西市而来。 他们刚走进李嗣业店铺所在的街巷,就迎来了不怀好意的警惕目光。 街口第一家是卖饼的,葱花饼搭配胡饼生意火爆,店主笑脸迎客,猛一看到疤脸,脸色陡然变化,悄悄从案板下面摸出菜刀,装作若无其事地吆喝:“饼啦,千层葱花饼,胡饼啦。” 封大伦怡然不惧,冷笑着扭头问疤脸:“这就是那李嗣业?” 疤脸摇了摇头:“不是,李家的店还得往前走。” 提篮子的少年绕过封大伦,急匆匆地跑到李记葱花饼铺来报信,踏进门便喊:“李郎君,熊火帮的人又来了!” 守在门外的汉子们从脚下拿起棍棒等凶器,站在门外叉手问道:“会长,你下令,我们办他!” 李嗣业凝起眉头略一思索,挥挥手:“不要轻举妄动,继续监视。” 熊火帮众人做出悠闲散漫的样子逛街,封大伦终于有所察觉,刚刚与他擦肩而过有十几个汉子,个个显露敌意,把手伸到腰间像是在摸兵器。 还有几个人已经来回从他身边走过五六次,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演技低劣,不善于隐藏敌意,可偏偏这样才越让他心惊。 西市这条街上的人都沦为李嗣业的帮凶打手了么?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此刻真想把骆兴常叫来问问,这个李嗣业到底是什么人? 马脸突然停住脚步,颤抖着手指着李记葱花饼铺说:“封老大,到了,就是这家店。” 封大伦扭头目视,看到一间门窗破旧不足三丈宽的小店铺,此店与街道其它店铺并无不同之处。唯一不同的是店门两侧站了十来个彪形大汉,个个神情凶狠,毫不顾忌地与他对视比拼眼神。 第四十七章 唐皇问饼 一个汉子正在低头专心烙饼,不过因为这个阵仗太唬人,可能吓跑了不少顾客,所以没什么生意。 封大伦稳住心神,强撑气场,指着烙饼的汉子问:“这是李嗣业吗?” 马脸怅然地摇摇头:“不是。” “我再看看,”他自言自语后,左右移动身体探看,偏偏那烙饼汉子的身形挡在门口。对方专心致志做饼,动作缭乱,只能从他肩膀或胳膊的下方,窥探到门里面的情形。 马脸恍惚可见李嗣业侧躺在地上,手撑着脑壳悠闲得很。他身边盘膝坐着一名书生,摊开了账本放在膝盖上。 “看见了,看见了!”马脸惊喜地指着说道:“就在店里面躺着呢,身边还有账房。”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封大伦脸上的愠怒,疤脸在一旁气的跺脚:“去他娘的,一个臭卖饼的!摆这么大的谱!比咱封老大还排场!” 这骂声躺在店里的李嗣业当然听不见,守在门外的十几名大汉却听见了,当即有一人指着疤脸对骂:“你说啥!臭泼皮!再说一个试试!” “臭买饼的!老子说了又怎么样!” 疤脸挽起袖子往前一步,几名浮浪少年也赤膊上阵挡在老大面前,十几个商贩操起了木棒和尖刀,两帮人马在街道两边对峙,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李嗣业从店铺中走出,双手交抱在胸前,烙饼的炉火在他面前升腾,扰乱了气流波纹,使得他的面部表情亦有几分扭曲。 大人物这个时候通常是不说话的,双方只有眼神的威视交流,瞧瞧谁的气场能落了下风。 熊火帮今天来西市的人手着实不多,街道上很多人围了过来,他们可不是来看戏的,而是来赚取贡献点的。 封大伦眼看势单力孤,冷眼对身旁的人下令道:“我们走!” 这场乱子自然不可能闹得起来,西市上有西市署,还有金吾卫的武侯铺,一旦发生斗殴,大家都得吃官事。 李嗣业给众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放开一条道路,让这些人灰溜溜地离去。 粗鲁的商贩们不忘趁机起哄:“滚吧!西市不是你们熊火帮的地盘!” “就这点儿能耐是吧!我看你们不应该叫熊火帮,而应该叫熊货帮!” 李嗣业站在店前满意地对众人说道:“今日大家都表现的不错,本会长破例每人奖励一百个贡献点。” 众商贩发出了热闹的欢呼声。 他扭头吩咐站在身后的高适:“现在就记上。” 高适点头喏了一声,靠近李嗣业低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惹上这熊火帮的,肯定不是因为葱花饼和凉皮。嗣业兄,你要当心了,这熊火帮是长安城地面上一股很大的势力,身后有官府的背景。” 李嗣业当然清楚,不然驸马杨洄的人也不会找到熊火帮来对付他,接下来应该是选择后路投奔太子的时候了。可他又不太情愿加入到太子李瑛的阵营中。因为历史证明,太子势必要败死在与武惠妃及驸马杨洄一伙的斗争中。 他能够改变历史吗?那可不一定。 封大伦带着众人从西市走出,他脸上余怒未消,对身边的两名手下说道:“吾观这李嗣业,身形伟岸,有几分威仪,不像是混迹在市井之人。” 两人不明所以,都不敢胡乱搭腔。 “我本想帮骆兴常这个帮,讨他一个人情,可谁想到竟磕到了门牙。骆兴常这混蛋究竟碰到了个什么倒霉玩意儿?” 他沉着脸问两人:“你们说!应该怎么办?” 疤脸没什么脑子,自然站在一边不吭声。马脸主动上前说道:“属下倒是有一策,我们可以到西市署去告他,告他个纠集商贩,欺行霸市。他身边的这些商贩根基都在西市,只要他在西市混不下去,自然树倒猢狲散。” 封大伦拽着唇角的撇须沉吟:“这倒是个办法,可以试试,可惜治标不治本。可恨此人竟然污蔑我夺他的食货配方,这不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吗?想我封大伦这么多年来在长安万年地界上,干的都是大买卖,沾上这种狗屎瘪三,徒增他人耻笑。” 封大伦隐隐感觉骆兴常对他有所隐瞒,今日他亲眼见到此人,不似骆兴常说得那样势单力孤。若真是只臭虫,为何三番五次捻不死他? 李嗣业该不会是长安某个豪贵王公府上的家将部曲吧?这些人岂是他能得罪得起的。骆兴常这厮若是敢给他下这种套,他非把他揪出来撕了脸不可! 回去再找骆兴常问问,看他如何回答。 …… 大明宫紫宸殿后殿中,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倒映着宫女们丰腴飘逸的身影,一名太监手执拂尘在前面引路,宫女们手中捧着鎏金龙纹盘,上面覆盖着錾花缠枝卷草纹银罩,款款地挪着脚步往后殿走去。 隋唐两朝宫廷贵族喜欢用黄金器皿,迷信地认为用金碗金盘能够延年益寿 宫女们的百褶罗裙红绿交织,拖在地面上覆盖了脚面,所以她们行走时迈步幅度小,以踢不到裙子的前摆为准。戏曲花旦上场时的小碎步,怕就是从这里学来的。 毕竟大明宫里还住着一位戏曲艺术家,梨园行里的祖师爷。 玄宗李隆基盘膝胡坐在后殿书房中,翘头案上放着笔架与砚台,以及两方印鉴,他手中捏着用硬黄纸写就的奏疏,来自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耀卿。 李隆基冷淡地将纸张扔在一旁,高力士恰好踩着点儿过来,躬身说道:“请陛下先用膳吧。” 皇帝用手指揉了揉鬓角,伸腿说道:“也好。” 高力士亲自蹲上前去,把陛下的靴子穿上,将他引入右殿室。 一只黑色波斯猫在殿内来回跳窜,从宫女的裙摆下穿过,琥珀色眸子倨傲自若,无视任何人,在皇帝的宫殿里,只有畜生不用守规矩。 宫女们将金盘端到板足案上,将上面的银罩取掉,露出丰盛的菜肴。 说丰盛只是相对于同时期,其实没什么可吃的,烤乳羊需要天竺胡椒才能去膻味,牛肉禁令食用,皇帝当然要以身作则,其余的素菜则乏善可陈,当然还有后来传到日本的生鱼片。 高力士端着青瓷小碟,手捏银箸把所有饭菜尝了个遍,李隆基还得耐心等着。 李唐皇帝崇尚道教,不喜荤腥,李隆基惯常吃的还是加了桂圆红枣和肉沫的米羹,高力士亲自盛了一碗端到他面前,又将半块胡麻饼和一块薄饼夹到碟中,推到了他面前。 “陛下万事劳心,还是多吃一点儿干的。” 李隆基点了点头,伸出食箸到盘中夹麻饼,却见盘中躺着一块两面金黄的薄饼,似有墨绿色的葱花夹杂其中。 “这种饼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敢是宫中御厨所创之点食?” 高力士躬身答道:“非也,陛下,这是坊市间新近流行的一种饼,名为千层葱花饼,奴婢特地搜罗而来献给陛下。” 李隆基笑笑:“力士有心了。” 他用食箸夹起放入口中,轻嚼了几口说道:“嗯,虽然有些油腻,但胜在味道独特,松软脆香。” 皇帝食欲大增,多喝了两碗米粥,盘膝对高力士问道:“最近长安坊间可有什么新鲜事,奇谈怪闻?” 高力士低头抿嘴一笑:“说到奇谈怪闻,还真有一件,且跟陛下食用这葱花饼有关。” “哦,说来听听。” “此饼乃是来自京兆高陵的乡户李嗣业所创,不过他挟此技艺来到西都,竟遭到长安地面豪强觊觎欲行抢夺。李嗣业迫于无奈,只好将此饼技艺广泛传授给西市上的商贩。” “胡说,”李隆基指着面前的葱花饼说道:“此物虽然味道独特,其实与毕罗,胡饼并无两样,稍加琢磨,便能推导出配方,何需抢夺?” “陛下圣明,”高力士赔笑道:“此事奴婢也是道听途说,在坊众间口口相传,自然不可轻信。不过奴婢还听说,这位做饼的壮士还怀揣一项技艺,相传是秦朝失传千年之久的晾皮美食。听说这晾皮色泽如白玉,入口滑爽,特别在这季夏炎热之时,更是沁人心脾。” 高力士说完这番话,喉咙不由自主地蠕动了一下。 李隆基抬头斜看着他,捋须笑道:“听你这么说,朕也有些口馋了,稍后便给你下旨一道,将此人召到宫里来。” 高力士靠近皇帝耳边低声说:“陛下许久无有鱼龙潜服……” …… 第四十八章 闻染香囊 戍正时分,弯月倒映在悬山屋旁的水中,水面波纹荡漾,连屋顶的灰瓦都泛起了光泽。这是平康坊中曲的妓馆,封大伦在此处唯一的产业。 封大伦跪坐在一间静室内,远处隐约传来箜篌低沉的声调和女子调笑声。他端起面前席上的酒具倒酒,一面自斟自饮。 糊着黄麻纸的隔扇门拉开,骆兴常脸上春风荡漾步入房间,跪坐在封大伦面前的蒲团上,笑问道:“封大郎唤我来,可是除掉了那李嗣业?” 封大伦却不说话,吊起三角眼从中透出几许幽冷光芒盯着他,犹如盘尾据守的眼镜蛇,等着眼前的敌人露出破绽。 骆兴常被他盯得乱了心神,以为暴露了什么机密,佯装镇定地反问道:“怎么?封大郎,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我如何没有对你说实话!”骆兴常身子前倾,也聚起眉头与封大伦瞪眼对峙。“封大郎,此事如此简单,你取人性命,我欠你人情。有些事情知道得多了反而对你没有好处。” 封大伦收回了咄咄逼人的视线,冷笑出声:“骆四郎的那些恩怨破事儿,我当然不想知道。但我封大伦也不想糊里糊涂栽个大跟头。” 他手指做出鹰钩状,指着地板继续说道:“我今日跟你在这儿不谈别的,就说你要除掉的这个人!他真没有根基吗?他真的没有底细?他就只是一介白身?” “当……”骆常兴猛然停住话头,把所有的事情在脑袋里又过了一遍,才信誓旦旦道:“当然!若不是底细一清二楚,我怎敢劳你封大伦大驾。他入长安孑然一身,身边只有个妹子,在通化坊外卖艺为生,可能手上有真功夫,只当过几天不良人,除此之外,别无傍身势力。难不成是那张小敬?” “别瞎猜了,”封大伦斜依矮几从牙缝中吐出话语:“想破天你也猜不出来,他如今在西市做一种奇怪的饼,入市不过天,便聚敛万贯钱,招揽数百人,身边随时有数十人护卫伴行,当真是威风得很。” “怎么会这样?”骆常兴神情有些失落,连跪坐的姿势都松软下来。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了半晌。 骆兴常头脑中神经却突然调转了弦,猛然半蹲而起把脸靠近封大伦脸前:“此人越有能耐,便越不能放过他!假以时日,他若出人头地,便是你我死期!” 封大伦反而不着急了,手中把玩着三彩缠枝酒盏,翘着胡须触角笑眯眯地问道:“骆四郎,你说应该怎么办?” 骆常兴额头上凸起青筋,口中铿锵地蹦出三个字:“西市署!” “那就无关我的事了,骆四郎乃京兆府七品参军,官场上的事情,你比我能耐多了。” …… 李嗣业决定回一趟宣阳坊,把手里的这几万钱弄到院子里,放在西市既不方便也不安全。 他将葱花饼店交给高适,身边跟了十三四人,轮换用扁担担着铜钱,前呼后拥地走出了西市。 去宣阳坊之前,决定先去闻记香铺看看妹妹,住在别人家里,毕竟不像自己家那么随意,不要惹人家讨厌了还不自知。他甚至还有些担心闻染的性取向,这个可是会影响别人的。 一路沿着永安渠两旁街道来到敦义坊,他让身边这十四人呆在香铺外面等待,自己挑着担子走进了香铺中。 闻染和枚儿都待在铺子里间,两人各自坐着一个胡床,正小心翼翼地搓制合香。 李嗣业突然出现,站在二人身后笑道:“枚儿!闻染。” 闻染手哆嗦了一下,拍了拍胸脯抬头恼怒地看着他,李枚儿也用埋怨的目光盯着哥哥,好像他是个不速之客,突兀地打扰了她们的二人世界。 “咋了,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李枚儿头上扎着双丫髻,双手捏着香,伸长了脖子回头对李嗣业说:“阿兄,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会做香了,闻染阿姊教的,我以后可以在家里做香,自己拿出去卖,将来我养活你。” “你还养活我?”李嗣业得意地说:“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他伸手拽开了覆盖柳编簸箩的麻布,露出了堆成小山的开元通宝,每一枚铜钱都外圆内方,美得夺目。 李枚儿表情恬淡地说了句:“阿兄又赚了几万钱呢。”扭过头去又专心做她的香去了。 妹妹的反应和他的预料出入太大,李嗣业心里有落差,感情兄长赚这么多钱你一点儿都不意外啊。 他只好从簸箩地抓出一把钱塞给她:“这是给你的零花钱,给你买饧糖吃。” 他又抓起一把钱递给闻染:“闻染,这是给你的。” 闻染红着脸推拒道:“嗣业兄长,无功不受禄,你千万别给我钱,不然父亲知道会骂死我的。” “哦,”李嗣业也不强求,刚准备把钱收回去。闻染眼珠一转,突然说道:“要不我给你一块儿香饼,你把钱给我,这样就不算白送了,是在做买卖。” 李嗣业欣然笑道:“好啊。” 他把钱放到闻染手中,闻染却从腰间解下一袋香囊,用小手递到李嗣业的手掌心中。 “呶,香囊里就是香饼,你戴在身上,连蝴蝶蜜蜂都围着你转。” 李嗣业低下头去看这香囊,做工精致小巧,用紫与绿两种丝线绣出团花和缠枝草,就如它的主人一般秀外慧中。 他将香囊揣进怀中,弯腰用扁担挑起簸箩,转身说道:“哥走了,下次来再接你,闻染,枚儿,想吃什么我从西市上给你们带回来。” 李枚儿低头想了想:“嗯,毕罗?” 闻染头也不抬地说:“我要火晶柿子。” 李枚儿连忙改口:“我也要火晶柿子!” “行!” 李嗣业挑着担子走出香铺,对蹲在外面的十几人伸手招呼,众人浩浩荡荡地往新昌坊而去。 他们来到新昌坊的宅子外面,院门前没有落叶碎草,似乎被人打扫过。李嗣业没有细想是谁在学做好事,上前打开锁,对众人说道:“你们就在外面等待。” 他挑着铜钱进入东厢房,发现自己这么多的钱,竟然没有个储藏之所。他这些天不会回来,万一遭了贼可就血本无归了。 李嗣业找到一把?头,来到桑木下,向后退了五步,挥起?头刨土,脚下掀起尘土飞扬。 第四十九章 西市饼霸? 没过多久李嗣业重新走出院子,看到懒散的商贩们坐在对面的屋墙下纳凉。他刚准备开口招呼他们走,隔壁的院门吱呀声打开,一袭素色罗裙踏出门槛,突然见对面坐了众多男人,连忙掩面准备退回去。 徐娘子扭头望见站在院门口的李嗣业,退回去的脚步又停住,款款地向他施了一礼:“李郎。” “徐娘子,”李嗣业指着干净的地面问:“我家院前是你帮忙洒扫的?谢谢了。” 徐娘子矜持地点点头:“李郎客气了,只不过是家里苍头清扫时,我让他捎带把你家门前清扫了一遍。” 她走到李嗣业面前半掩嘴唇喁喁细语:“昨天晚上李郎门外又有贼人窥探,只是妾身家中只有丫鬟婢女老仆,不敢以身犯险,只好把吠叫的细犬给放了出去,也不知晓是否驱走贼人。” 说到最后,她自己竟掩嘴而笑,可能是当时的场面除去刺激以外,还给她的平淡生活带来了新奇。 “是吗?”李嗣业顿时有点手足无措,只不过数次谋面,就帮了自己这么多忙,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邻居了。 “谢谢你啊。” “李郎何需相谢,自古以来邻里间就该相助,这都是徐娘应当做的。” 她抬起头来左右轻嗅,讶然问道:“李郎身上什么味道,这么香。” “哦。”李嗣业从怀里摸出香囊:“可能是这个东西,我刚刚在敦义坊的闻记香铺……买的。” “闻记香铺?”女子天生对芳香没有抵抗力,她连珠炮地向李嗣业询问:“是在敦义坊的哪条曲巷?南曲还是北曲?店外挂有幌子吗?我也想买这样一个香囊,只是出门不便。” “应该是北曲,唉,何需这么麻烦。”李嗣业伸手抓过许娘子的手,把香囊塞入她手中。“送给你了,这是我的谢礼。” 她略显冰凉的葱白手指触电般缩了回去,脸颊泛起一抹染红,连忙羞涩地低头说:“谢过李郎君。” 没等李嗣业反应过来,她已经逃回了自己的院中。 李嗣业懊恼地吐了口气,他差点都忘了,不可对古今女性等而视之。等他一回头,发现跟随的‘保镖’们都一字排开蹲坐在墙根下,双手托着下巴,仿佛在看一幕勾栏戏剧。 “走,回西市。” 商贩们对会长并无敬畏,在他身后闲谝:“李郎会长,刚刚那个娘子对你有意思,竟然是个有夫之妇。” “这娘子脸盘倒是俊,不过就是太瘦,身上没有几两肉,若是钻被窝里太硌人,一点儿都不美气。” 李嗣业回头冷声说道:“不得对他人娘子胡言乱语,非礼勿言,这是礼,知道吗?” 一行人不再吭气了,李嗣业只是摇摇头,众人疾步快走准备返回西市。 他现在的人手有点儿少,现今可是在熊火帮的地盘上。以任务模式管理的这帮人,没有一点儿忠诚度,以多欺少还行,但凡遇到强敌,绝对比兔子跑得还快。 他们刚进入西市南门,恰好遇到了沙粒。这少年如欢快的鸽子,衣衫破烂提着篮子在他面前蹦跳:“李郎,蒋通宝他们查到一些底细,熊火帮的老大叫封大伦,他的官面身份是工部九品虞部主事,认识的也都是他这个品级上下的官员。别的,还都没有查到。” 李嗣业停住了脚步,心中暗想果然是官场中人,他现在的能耐对付地痞流氓还行,但对方若用官府来对付他,可就一点儿招都没有。 他可不能再嫌弃太子危险,先解决眼前的危险,再来考虑未来,是时候去抱太子的大腿了。 李嗣业抬头看看光景,夕阳已落至金光门,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宵禁,今日时间已不足,只有等明天清晨再去鄂王府了。 他带着众人回到街巷中的李记葱花饼铺,身边的十四“保镖”主动站在店铺两侧。本来还有两人来买饼,突然看见如此阵仗,还以为此处是流氓窝点,连忙摆摆手离开。 高适还在店内,手中攥着一本书正在对着夕阳苦读,沙粒也跟着他走进来。 当当当的击钲声从市署鼓楼上传来,还在流连的客人,听到闭市的击钲声,匆匆忙忙离去,热闹的街道转瞬间冷落下来。 李嗣业盘膝坐在地上,心绪莫名有些不宁。外面几个人正在商量如何轮换,晚上不能十几人都睡在这铺子里,仅脚臭就让人受不了。 “李嗣业何在?” 他定睛往门外看,一名穿着墨绿色圆领袍流外吏站在外面,身后跟着两名披挂布背甲,腰悬棍棒的武侯。 这小吏猛然见到铺门外的十四名大汉,惊得向后退缩半步,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多带点儿人手过来,倒还硬着头皮没有退却。 李嗣业站起,走到门口稍稍低头,居高临下对这官吏说:“我就是,找我有什么事。” 小吏背负双手道:“某乃西市署典事,特奉署丞之命来传唤你。” 沙粒吃了一惊,提着篮子从李嗣业背后探出头来;高适停止看书,微侧皱起眉头;十四名大汉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嗣业说:“好,我这就跟你去。” 典事松了一口气,挥挥手走在前面,两名武侯左右跟在李嗣业身后,他们把棍棒握在手里,依旧不能安心。 西市署位于西市正中央面朝北横街的主城楼之上,基座高五丈,下设拱门三座,设门桩,可过官方指定轴距的牛马车。基座旁有砖石台阶栏杆,往上有三层歇山式重檐楼,红色廊柱交替排列。 顶楼是座鼓阁和钲阁,用来指挥开市与闭市,二楼是署令和署丞的办公区域,三楼各个房间是府官和史等流外吏的值班处。 李嗣业被典事带到二楼,穿过内廊,典事探身入其中一阁,叉手禀报道:“署丞,商户李嗣业已带到。” “把他带进来。” 两名武侯把李嗣业带进阁中,然后躬身退出,连这典事也叉着手缓缓退却。 署丞负手背朝他站立,头戴黑纱软脚幞头,身穿深青色圆领袍,腰悬鍮石八銙蹀躞带,脚蹬乌皮靴。他身旁是玄色曲足案,案后陈列一架屏风,屏风上用细腻的笔墨画出西市各个区域的商铺分布图。 署丞缓慢转过身来,看到李嗣业先是一愣,抬头翘起胡须问道:“你就是那横行西市的‘饼霸’李嗣业?” 饼霸? 李嗣业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有人给他这种诨名? “署丞,我是李嗣业,但不是饼霸,更没有横行西市。” 第五十章 二进宫 署丞嘴角兀出轻蔑的表情,负手冷声说道:“我观汝仪表堂堂,竟矢口否认抵赖。本官且问你,你欺行霸市,组织帮会,垄断行业,广收弟子,短短三天之内,西市上竟多出六十多家制饼店铺!你敢说这些人不是你的弟子?” 李嗣业也吓了一跳,饼类市场如此饱和了吗?看这事给闹的,准是引起了西市署官员们误会,他连忙叉手说道:“署丞,请听某解释,我这不是帮会,只是商会,我只是帮助众人做生意,绝对没有欺行霸市。还有那些商贩,都不是什么弟子,不过是会员罢了。” “狡辩!“署丞伸出两根手指指着他:“你以为改换名头,就能瞒得过本官?“ “确实不是,”他叉手诚恳地说:“他们无需听我的命令,我教给他们做饼的手艺,他们付出相应的报酬,除此之外,我没有打压任何人,也没有肆意抬高价格。” 署丞没料到身形健壮的李嗣业嘴皮子也如此灵活,伸出两根手指侧身戳向他:“又狡辩!” “我再问你,你每日身边陪同护卫十数人,堪比豪贵。若不是结帮行霸,你要那么多护卫做什么?” “护卫只是为了保护商品,况且他们非我从属,只不过是临时雇佣,这是商业行为。” “你保护什么商品?商品在哪里?” “商品在我脑子里,知识就是商品。” 署丞惊异地瞪着他,不像是在看一个正常人,又恼怒地说道:“你!一派胡言,我限你三天之内,把你的帮会解散!不许再蛊惑他人做饼!不然本官定要重责,将你逐出西市,” 李嗣业松了一口气,听这署丞的意思,事情还没有严重到将他法办的地步。他已经决定了,回去就把铺子退了,去投奔太子。至于美食协会那些人,先安排几个无关任务,先钓着他们。只要他人不在西市,便不会有差错。 “署丞,我可以走了吗?” 这位署丞严厉地摆摆手:“走吧!” “不能走!” 另一个如织布机般沉闷机械的声音透进隔扇,李嗣业和署丞同时转身,隔扇门被三名兵丁打开,穿廊里站着身穿深绿襕袍的官员,腰间银带銙九,面容冷肃且双目投射在空气中,无视任何人。 署丞连忙朝这名官员行礼:“署令。” 市署令大手一挥:“此人扰乱西市,汇聚帮众欺行霸市,立刻逮捕将其关押!” 李嗣业没有再辩解,他知道辩解也没用。此人抓他,根本不是因为西市的事情。拉开隔扇的这几个兵丁,也不是西市上的武侯。他迟了一步,掉进了某些人的口袋里。 几名兵丁上前,把麻绳套在了他脖子上,推搡着他走出了隔间。 李嗣业没有反抗,他的思绪也很清晰,心中猜测是谁的关系驱使了这位腰系银带的从六品的市署令。熊火帮封大伦不太有可能,他只是个九品的小官,别的就只有驸马这边儿的人了。 当他被押着走到走廊尽头时,这位市署令突然开口说话:“西市署的号房已满,将此人暂且送押至京兆府大牢。” 他终于明白是谁了,就连身边这些兵丁,也都是京兆府下属的差兵,也只有这个人,是驸马那件案子和熊火帮之间的纽带。 他抬头故意大声说道:“为何要押我去京兆府,西市署是太府寺的下属官署,而不是京兆府的。” “闭嘴!走!” 他被押下城楼,道旁已经停着一辆密封的囚车,他被从后厢推了进去。 沙粒从街道边跑了过来,大声地喊:“李郎君!” 李嗣业趁着这个机会,对着车厢外大声说:“去找张小敬!” 两个兵丁的肩甲猛顶车厢的门扇,啪一声闭得严丝合缝,一人上前把木闩插住,拍拍手长松了口气,就好像里面关的是一头猛兽。 李嗣业面前的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他又被关入了黑暗之中。 沙粒抱着篮子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囚车碾起尘土辚辚声远去,五六名京兆府兵卒紧跟在车后。 他茫然地摸着头上的总角,喃喃说道:“他叫我找谁来着?张……张什么?” 沙粒踉跄地倒退了两步,突然转身发力奔跑,沿着西市的街道一路气喘吁吁跑回李记葱花饼店门外。 李嗣业的十几个“保镖”懒散地或坐或站在店内外,沙粒跑到他们面前,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息急促地说:“快……快!李郎、会长让市署给……抓起来了。他让我们去……找、找张……” 一个汉子手撑着他的肩膀说:“沙粒,咋回事儿,你慢慢说。” 沙粒坐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把呼吸调匀,这才把话给说清楚。 商贩们似乎并不着急,相互开始商量,又低头问沙粒:“去找一个姓张的?” “这个算不算任务?” 另一个商贩问他:“李郎君跟你说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贡献点,找这个姓张的能得多少贡献点?低了我们可不干。” “对啊,他若是犯了大罪流放,或者是被杖毙,我们之前的努力,赚的贡献点不就白费了?到时候找谁学凉皮手艺去?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话可不能这么说……” 十几个商贩你一句我一句吵成一团。 沙粒气得侧起身子,抬手指着他们:“你们……你们……!” 高适捧着书卷走到门口,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松散管理商会的弊病所在啊。” 他把书卷插入腰带中,挽起袖子对沙粒说道:“李嗣业让你找一个姓张的,此人必是他的熟识之人,这样吧,我跟你一起找。” 沙粒拍拍双腿尘土从地上站起来,回头说道:“好,但要叫上米查干和蒋通宝。” 米查干正在对面收拾店铺准备封板,听到这边的吵闹停下工作走过来,大声说:“当然要去找,但得有个苗头吧,我们该去哪儿找?这姓张的我从来没有见过?” 他们的争论商量消耗掉了一天最后的时间,天穹已然湛蓝发暗,宵禁即将要开始,就算有再要命的事情,也只能等到天亮。 …… “进去!” 监牢的木门闭合,狱吏绕上铁链锁住。 李嗣业又一次被送进了京兆府大狱,而且跟上次不同的是,他们还给他戴了个木枷,双手和脖子都固定在枷中,虽不沉重,但憋屈酸困。 他缓慢地蹲下来,向后坐倒在稻草上,静坐沉思了一会儿,才感觉到枷板的可恶之处。这大枷前后不是一种木料制成,前面的枷板黝黑厚重,后面的枷板轻,导致重心向前,勒得他后颈生疼,要时刻双手向后硬撑,使得手臂酸困,手腕也勒得生疼。 他换了好几种姿势,无论是坐着、躺着、侧卧、还是靠墙,枷板都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给予他惩罚,这种难受劲儿,让人恨不能诅咒枷锁发明者的祖宗十八代。 “很难受吧。” 第五十一章 牢中冤家路宽 牢笼木柱外站着一袭黑影,李嗣业从微弱的光线中依稀能看见此人阴沉的半个脸。 李嗣业冷哼出声说道:“真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公主和驸马都没有追究我,你这京兆府参军倒阴魂不散缠了上来。” “哼。” “我自己都纳闷了。”骆兴常声调阴沉,咬牙切齿:“我的晋升之途竟然会断送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身上。” “妖人那件案子对驸马杨洄来说算什么?无论成功与否他都是驸马!可对于本官来说,这是我通过驸马傍上寿王这条大船的天赐良机!如若不是你和张小敬坏了们我的大事!太子会被废掉,寿王会成为太子,我也能如愿以偿地通过驸马成为新太子的幕后之宾客!这就是我的功名富贵之途,任何人不可阻挡!” 骆兴常把脸贴近木栏,狱中幽暗的光芒使得他的面皮青暗,倒像狰狞的阴差。 “我骆四郎一生只恨两种人,断我前程的人和截我后路的人,偏偏这两样都快被你占齐了。你一个乡野贱户,为何不肯乖乖地当棋子,为何不肯服从命运,你闹腾个什么劲儿,最后还不是要死在我手里吗?” 李嗣业无视了他,抬头望向监牢的顶部,这是个权欲熏心、极度自私的人。 “谁死谁活,没到最后,你永远预料不到。” “哈!”骆兴常感觉不可思议,背负着双手冷蔑地嘲笑道:“你还想着能翻盘?你以为你是谁?偌大的长安城里,你除了认识张小敬,你还认识谁?” “没人能救得了你!等过了明天,你就是荒野里的一堆枯骨。” 骆兴常转身拂袖而去,李嗣业极度愤怒,却被束缚着手脚。 他很快冷静下来,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他需要向外界传递消息,现在他唯一能靠的人是张小敬,还有那些毫无实际作用的流言。 李嗣业戴着枷挪动身体靠近了监牢木栏,侧着头对外面喊道:“牢头,狱吏!” “喊什么喊!”皂衣狱吏走到跟前,讶异地笑道:“原来是你啊,这么快就又进来了,这里面衣食无忧,很舒服是不是?” 李嗣业皱着眉头说:“我头疼,脑瓜嗡嗡疼得厉害!” 狱吏没有靠近他,反而后撤了两步摇头说道:“别喊头疼,腰疼都不行,这次和上次不同,上面派人亲自盯着,你的钱我不敢收。” 李嗣业泄了气,靠着牢房木栏怨念十足地问:“谁是你的上面?他不过一个户曹参军,管得着你们牢狱么?” “少见多怪,”狱吏捅起双手摇头说道:“不知道啥叫官官相护吗?” 李嗣业挪动着木枷靠回了墙边,一边与沉重的木枷做斗争,一边闭目沉思。他偶尔睁开眼睛,探头去看监牢走廊尽头顶窗透射进来的微光,如今已经是入夜了,沙粒就算能找到张小敬,长安宵禁什么也做不了,一切都要等到明天。 隔壁牢房的犯人醒了,他们有四五个人,身上都穿着破旧的麻布缺胯袍,瞧起来精神头很足,估计关进来的时间不长。 其中一个留着蓬松短须的健壮汉子,扭过头来突然看见了他,脸上露出恶意的惊喜:“哟,李大个!你他娘的也有今天?” 李嗣业颇感诧异,以为对方认错了人,伸出套在木枷中的手指,指着自己问:“你认识我?” “哟,都学会装傻了,扒了皮老子都能认识你!” 从眼前这个人脸上表现出来的恼恨,李嗣业肯定对方确实认识他,而且是有过节的那种。 他转身坐正身体,正面朝向对方,隔着木栏仔细去看此人的相貌,圆脸,眼珠暴突,有将军肚,脖子粗,像个狠人,但不像个恶人。 “喝哟,都戴上木枷了?犯的什么罪啊?亵渎人家娘子?秋后是杖毙还是砍头啊?到时候我得去看看。啧啧,老天爷给我报仇了。” 李嗣业神情肃然地问他:“这位兄弟,我李嗣业如何得罪了你,还请明言。” 这蓬松胡汉子愣了一下,看李嗣业脸上的表情不似做伪,张大嘴巴问:“你他娘的真不认识我?” …… 这汉子唾沫横飞给他讲述了一番,讲到激动的地方,还要隔着栏杆张牙舞爪比划,看样子若不是牢房相隔,他非要跳过来把李嗣业狂揍一顿。 原来此人名叫田珍,同李嗣业一样是街头卖艺演武为生,同行本来就是冤家。李嗣业初来长安时,在通化坊对面把他的黄金地段给占了。两人发生口角争斗,练武之人以武较量,李嗣业上去三拳两脚把田珍打得口吐血沫,在家中躺了半个多月才能走动。 田珍平时也结识有一帮地痞流氓,这些人为朋友仗义打抱不平,十数人去找李嗣业算账,接下来便是他穿越附身那天发生的事情,打跑地痞,遇到官差,遭遇张小敬。 如此说来,一切都对上号了。 他双手撑着枷板,轻轻活动颈部缓解酸痛,双手握着朝田珍抱歉:“不好意思,争抢地段可能是我的错,我在这里向你说声抱歉。” 田珍怒道:“什么可能!本来就是你无理在先!你不懂先来后到!你现在抱歉没用,这个仇我迟早会报回来!” 他随后神情惬意地看了戴着木枷受罪的李嗣业一眼,双手抱着脑袋舒适地靠在墙上,还特地活动手脚炫耀自己的身体自由。 “明天早上,我就要离开这里恢复自由了,其实我是不想出去的,这京兆府大牢免费管饭,但人家不留我。哎,你就留在这里继续受罪吧。” 李嗣业神情一动,他应该利用一切可能用到的人,哪怕是病急乱投医,也得试试。 于是他开口说道:“田兄,我有一场功名富贵要送给你,你要不要?” 田珍不想搭理他,把咬在口中的稻草梗呸吐了出来。 “功名富贵,呸!你以为功名富贵是你们家厕筹?张嘴就能来。那是富贵吗?那是屎!” 李嗣业不介意他的粗言秽语,继续耐心说道:“我李嗣业虽然喜欢打斗,但我不喜欢说大话。实不相瞒,如今我已经得到东宫太子的赏识,不日便可入太子左内率,成为东宫宿卫。你若肯帮我一个忙,等他日我到东宫后,定会找机会替你引荐。” 田珍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轻蔑地指着他:“你敢不敢再吹得大一点儿,你咋不说你去侍候圣人呢,也对,你把自己一刀阉掉,也能进宫。”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幅样子,你现在就是个囚犯!我田珍若是听信你的胡吹,连裤子都提不上。” 李嗣业神情依然冷静,也不与他争辩,淡定地说道:“既然你不相信刚才这条,我还有一条,我几天入西市坐商,赚了几万钱,你若能助我,我分你两万。” 第五十二章 秘密押送出狱 田珍依旧嗤之以鼻,侧身躺下,背朝他说话:“这次吹得还有点像,不过我这人不太爱钱,我要凭这身本领进入军中,立功报效,你就算真有两万钱,我也不要。” “怎么能没有钱呢?”李嗣业戴着枷贴近木栏,继续蛊惑他:“就算你想寻个进身之阶,也得有钱打点,疏通关系,只要有钱财处处行路方便。” “你真有两万钱?”田珍扭过身来,疑心问道。 李嗣业确认无误地点了点头:“没错,只要你肯帮我,两万钱就是你的。” 田珍捏着下巴考虑后,伸出一个指头:“我要再加一条,等你出去以后,让我打你一顿出出气。”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笃定地点点头:“好!” 见李嗣业答应得这么痛快,田珍仍是疑疑惑惑,凸着大眼瞪视着他问:“说吧,我要帮你做什么?” “你知道张小敬吧,他是万年县的不良帅,我要你出去找到他,让他去鄂王府找太子的人,告诉他们驸马党羽仍在谋划妖人案,我被关在京兆府大牢里。” “就这么简单?”田珍问。 “对,就这样简单。” “我信你才有鬼!”田珍索性四仰八叉躺倒在稻草上,无论李嗣业怎样说,似乎都不再心动。 田珍打着如雷鼾声睡去,李嗣业却被木枷束缚酸困不已,他几乎无法入睡,只要打瞌睡,沉重的枷就会将他勒醒,手臂上和后颈上都勒出了淤青。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的意识一直处于清醒和模糊的交界线,直到他完全清醒时,阴暗的牢狱走廊尽头顶窗射下较为明亮的光线。 “田珍,出来,别在里面赖着了!” 狱吏打开了他隔壁牢门,田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脚步稳健地走出。李嗣业眼睛始终盯着他,他希望能从此人眼里找到一丝肯定,虽然这是个不靠谱的人。 田珍路过他的牢门前,侧过脸来干笑了一声:“我可以试试给你找张小敬,但不要抱太大希望。” “走!” 田珍离开了京兆府大狱。 …… 西市午正时开市,清晨的这段时间里,商货可以自由出入,所有店面均不营业。 沙粒和高适蹲在李氏葱花饼店门外,铺门插板都还没有卸下,两人神情木然,很明显没有任何头绪。米查干顶着毡帽大步走到对面,蒋通宝也躲过胖娘子的追杀,成功逃出来与他们汇合。 “你俩琢磨了一晚上,想好去哪儿找姓张的人了没有?” 沙粒和高适摇摇头。 “沙粒你也是,干嘛不问清楚他叫张什么。” “我倒是想问来着,但是他被兵押着,我哪敢靠得太近。” 四人决定离开西市,到宣阳坊李嗣业暂住的宅第探寻线索。 从远处走来一人,头戴黑葛布四脚幞头,身穿墨绿色缺胯袍,腰间系一条糙牛皮蹀躞带,右眼失明挂着伤疤,脸上有着官府中人的冷肃。 他站在葱花饼铺前,疏离地看了看眼前这四五人,指着屋檐下挂着的幌子问道:“这店的主人哪里去了?” 高适合上书卷,拱手说道:“此间主人遇到一点麻烦,敢问客人贵姓,是李嗣业的熟人?” “我叫张小敬。” 沙粒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惊喜地张大嘴巴问:“那个张?” “当然是弓长张。” “对对,对,就是你!快!李郎君让官府抓起来了,他让我来找你!他们把他押到了京兆府!” 一听到京兆府这三个字,张小敬的的眼角抖动了一下,他没有片刻停顿,立刻转身而去。 …… 李嗣业在牢房中煎熬等待,这种被封闭了自由坐以待毙的感觉真让他难受,所有安排叮嘱的事情,他无法掌控,他都不知道这一天之内,外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从外面进来几名兵丁,手中握着文书递交给狱吏,其中一人站在木栏外大声道:“太府寺提调犯人,李嗣业,跟我们走!” 他被四个人从前后左右押着带出了牢狱,沉重的木枷他身上留下淤青,每走一步都摩擦得脖颈生疼。 他头晕目眩地抬头仰视了一眼阳光,随即刺激得闭上了眼,这些人把他带到一辆车厢宽大的墨车前。 这车的后厢依然能打开,两人将他推搡上车,将后厢封锁闭合。两人从前辕上车,分别靠在车厢外缘左右,黑色车幕覆盖,时而有风吹拂,才能抖落进一丝的光线。 如今正是季夏暑热,车厢中燥热异常,李嗣业一个晚上没有喝水,汗珠依然不可抑制地从脸上和脖颈渗出。 “你们要带我到哪儿去?”他说。 “少废话,闭嘴!”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昨晚还费心地说服田珍给张小敬传递消息,可他们却不知道他已经被转移了。他的盘算,他的自救措施都没有用,难道只能听天由命? 墨车从京兆府西门处驶出拐弯,张小敬从东曲巷快步奔过来,等墨车消失在视线尽头,张小敬才站在京兆府后衙典狱司外。 张小敬自然有进入监牢的办法,作为一介捕吏他熟悉长安城司法机构的内部规则,他买通了典狱,站在了木栏前。 他转过头去问狱吏:“还记得上次跟我一起坐牢的人么,他哪里去了?” 狱吏抿着宽嘴唇笑了:“当然记得,但是……” 张小敬伸手一甩,把串钱扔到了他手里。 狱吏攥紧拳头痛快地说道:“刚刚被人押走。” “被谁押走?押去哪儿?”张小敬快速发问。 “京兆府的兵,说是要把他转押进太府寺。” “哼,”张小敬拧着眉头看着眼前空气:“太府寺根本没有监牢!” 他转身奔出了京兆府大狱,沿着后衙典狱司查看地面上的车辙,他刚走出几十步,听见坊墙的对面发出机械的吆喝声,但不是卖货,而是寻人:“找人啦,找张小敬,谁是张小敬。” 张小敬绕过坊墙去见这人,汉子声音逐渐低浅下来,似是感觉这样吆喝很羞惭。 他走到田珍前面:“我就是张小敬。” 田珍张大嘴巴道:“哈,还真能吆喝来张小敬,你的朋友李嗣业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去鄂王府找太子的人,说什么驸马党羽仍然抓着什么妖人案不放手。” “来不及了。”张小敬断然下结论道:“去鄂王府也赶不及,李嗣业已经被带走了,希望他能够发现这些人不是带他去太府寺,而是去……” 他快速打量了这田珍一眼,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肩膀,一边说:“你也是李嗣业的朋友,我现在急需人手,帮我一起找这辆马车。” “唉,别拉我,我不是他朋友,我是他仇人!” 张小敬:“仇人也行,他若是死了,你到哪儿去报仇?” “哈,别拉我!我真是他仇人。” “老子不想帮他!” 张小敬抓着田珍的肩膀消失在坊曲的尽头。 …… 第五十三章 高力士登临京兆府 西市街道上人流穿梭,一名气势很足的豪绅悠闲地踱步,身后跟着数名随从。这些随从腰挎障刀,脚步沉稳,行走并肩。 一名圆脸穿棕色袍子的管家在身后低声进言:“三郎,西市上尚未开市,这人还未必开店营业。” 豪绅神情悠闲,目光略过众生头顶,确实是在欣赏西市上的繁盛景象。他回头闲适地说道:“无妨,好不容易出宫……出来一趟,总要欣赏够大唐西市的交易盛况,看看万人易货的情形,久在高处,偶尔接接尘土气还是好的。” “三郎,我是担心你早点吃得早,现在饿肚子。” “不必担心,我现在不饿,呵呵,先皇曾敇令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朕……,我现在是十分惶恐啊,若是让九龄知晓此事,定要频繁上疏,不甚其烦。” 管家高力士从旁宽心笑道:“三郎,我们现在只是普通商贾,不认识什么九龄,十龄。” 管家这句话引起了三郎的开怀大笑。 一行人来到食品商贩云集的街道上,位于两人身后的负刀侍从主动上前引路,似乎之前曾来探过路,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李氏葱花饼店门口。 侍从指着店檐下悬挂的幌子说:“就是这家店。” 店门外蹲着沙粒和高适,另外两位副会长已经回去做生意了。 高力士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当仁不让上前询问:“这家饼店的店主在吗?你俩谁是李嗣业?” 沙粒丧气地抬起头来:“店主已经被抓走了,你们要找他,只能去大牢里面。” “被抓了?”高力士狐疑地扬起了头,问道:“他犯了什么事儿被抓走的?” 书生高适主动拱手说道:“他是被西市署带走的,后来却被抓进了京兆府的大牢里,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沙粒在旁边气哼哼地说:“一定是熊火帮的人为了抢夺李郎制作凉皮的方法,与狗官勾结把他送进了大牢里。” 高力士连忙退回到三郎身边,低声向他报告情况:“今天怕是不成了,这个人被人抓了起来,不如我们先回去?” “回去?”三郎脸上的神情不太痛快,显然他还没有遇到过这种趁兴而来,败兴而去的事情。 “这……”高力士沉吟犹豫了一瞬,心中便有了计较,附耳低声说道:“西市鱼龙混杂,陛下不便在此久留,您和千牛备身们暂且到兴化坊的乘云楼中小憩片刻,奴这就去京兆府把人给要出来。” “嗯,”李隆基赞同地点了点头:“你可以去看看,但若是此人真的作奸犯科,也切莫坏了朝廷法度。” “好嘞。” 高适和沙粒不明所以,看着这些奇怪的客人扬长离去。 李隆基和高力士出了西市,两人分道扬镳,高力士身边只带了两名备身,急匆匆前往京兆府。 高力士来到京兆府,直入京兆府衙。一路但凡有人阻拦,高力士只抖出腰间的金鱼袋,阻挡之人纷纷躬身叉手放行。 京兆府尹李岘正在内衙正堂中办公,听闻有高贵客人来访,连忙出堂相迎,叉手躬身笑道:“高公突然造访,令李岘不胜惶恐,不知高公是来……” 高力士没功夫与他客套,神情严肃地说:“我们进去再说。” 两人进入内堂,高力士也不就坐,挺着肚子站在地面上说道:“快把法曹唤来,咱有要紧的事询问。” 李岘连忙指挥书吏:“快,快去把张参军叫来。” 京兆府众人都很惶恐,不知高力士突然到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李岘也不敢详询。 过了不大一会儿,张参军提着襕袍的下摆一路疾走来到正堂中,进门之后连头都没敢抬,叉手躬身禀道:“京兆府法曹张钰拜见高公。” 高力士直接了当地问道:“我且问你,你们京兆府典狱中是否关押了一名叫李嗣业的犯人?” “这个,”张钰轻拭额头上的汗珠,紧张地禀报:“需要叫典狱来才能问清楚。” “快去叫!” 张钰不敢怠慢,亲自跑出正堂,把今日再典狱司中值班的三名典狱全叫了过来,三人手中抱着厚厚的册子,低头放在地上叉手:“拜见……” “免礼,免礼!”高力士很不耐烦地说道。 “咱且问你们,这些天京兆府的大狱中,是否关进来一个名叫李嗣业的囚犯,他所犯何罪?能不能赦?” 两人垂首行礼道:“高公,确实……没有,每一个入狱的人都要过堂讯问,在入狱典册上进行登记,但我们这些天确实没有关押过这个李嗣业。” “这就奇怪了。”高力士捏着下巴在地上来回盘桓,突然抬手指着几人道:“有没有可能,这人没有接受讯问,也没有登记,便入了大狱。” “这个绝无可能。”两名典狱异口同声地回答,按照成例所有在押犯人必须讯问登记,若是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便是他们的失职。 “你们别把话说得太满。”高力士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最好到亲自去狱中查访一下,看看有没有未经登记的人,咱可是有这个耐心等你们。” 两名典狱脸色微变,暗自交换了一瞬眼神,其中一人连忙开口说:“昨天户曹骆参军从西市署带回来一名人犯,说这是西市署送押的恶徒,暂时借押在京兆府大狱中。” 高力士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京兆尹李岘则十分惶恐,伸出二指头颤抖地指着两人:“他西市署没有号房了吗?为何要借我京兆府的牢狱来关人?你们两个为何没有记录在案?” 高力士挺着肚子对李岘挥挥手道:“李令尹先别着急指责问罪,赶紧派人去牢里把这个李嗣业给我请出来。” 高参军和两名典狱更加惶恐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吧嗒滴在地板上,只因高公提到李嗣业时说的是“请”字,难不成在牢狱中被关着的是皇亲国戚?那骆兴常今天怕是难逃罪责,那样稳重的一个人,怎么会捅这么大的娄子? 两名典狱把腰弯作九十度,颤抖着嘴唇说道:“怕是请不出来。” “为何?” “那李嗣业应当是被骆兴常给提调走了。” “啊?” …… 第五十四章 各方反应强烈 京兆府乱成了一锅粥,只因骆兴常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一个户曹竟然去干法曹的事情,谁知道此人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害得法曹部门和典狱司的人都要背责。 京兆尹派出兵丁去四处搜寻,李岘亲自把高力士送到衙门外,心中的那个忐忑,实在不知该如何向高公解释。 高力士挥挥袖子,背负双手安慰李岘道:“李令尹不必忧心,这李嗣业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你且请回去,我也回去向大家复命。” 高力士郁郁地想,只不过是一道美食而已,回去复命圣人或许会失望,心情会变差,还不至于雷霆震怒。只怪这李嗣业命浅福薄,给了他这样一个博取富贵的机会,他却无缘获得。 张小敬和田珍附近的街道上寻访探查了一番,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从京兆府驶出的马车车辙,到了大路上与其他马车辙混淆,实在是难以分辨。 两人只好返回到京兆府,希望能从典狱中内部人员中询问出一些线索。 他们刚来到京兆府大门外,张小敬远远看见京兆府尹在恭送一名更高级的官员,他仔细分辨,便认出了那人是高力士。虽然他只在驸马杨洄的府上见过这位炙手可热的权宦一次,但印象深刻。 他隐约预料到,高力士出现在京兆府不是偶然现象,这势必与李嗣业之间有某些牵连。 得出这个结论后,张小敬大胆地向前走去,想从高力士这里得到某些认证。两名守御高力士身后的千牛备身,看到有人意图接近,主动上前去挡住张小敬。 “远离此处!” 张小敬停住脚步,两名备身握着腰带上悬挂的障刀,神情不怒自威,他不能再贸然前进。 他开口对高力士大声道:“高公!” 高力士侧过头来,先是无端恼怒,突然眼光又一亮,伸手点着幞头思索道:“我见过你,好像……,对,你的那位朋友不正是李嗣业吗?” 张小敬瞬时一喜,正色叉手说道:“没错,某正是李嗣业的朋友,他如今被人陷害,某正准备来京兆府详询。” “别详询了,咱刚从府中出来,本准备送他个投效的机会,可惜……” 张小敬一听,单膝跪地叉手说道:“高公,我可以将李嗣业找回来,希望高公能给他保留这个机遇。” 高力士哼笑出声,幅度很大地摇了摇头:“咱,最缺的就是时间,最不舍的也是时间,没多大功夫等他。也罢,咱现在就要去往兴化坊复命,如果你能找到他,就让他到兴化坊的乘云楼去,若是迟到,可就没这个机会喽。” “喏!”张小敬郑重地行叉手礼,然后起身迅速离开。 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田珍,听完了所有的谈话,惊讶得合不拢嘴:“他娘的,这货说得竟然是真的!” 张小敬快步走至他身边,不理会他满脸的惊色,拽着他肩膀说道:“别磨蹭,跟我一起去找。” “凭,凭什么,他打老子的仇还没有报呢!” 张小敬:“等把他救出来,想捶他多少拳任你打,我在旁边给你数着!” 田珍:“奶奶的,跟老子想到一处去了。” …… 靖恭坊有一片油洒地,是除去宫中外长安城中最好的马球场,原为长宁公主驸马杨慎交所建,如今是长安城中豪贵子弟以及各王击鞠游乐的场所。 场地边缘搭设有几处凉棚,凉棚下铺着波斯绒毯,陈设着案几,案几上摆着水果及美酒。几名公主和勋贵女眷或坐或躺在毯上,对着球场上激烈的马球赛指指点评价。 一场比赛结束,永王骑着马来到场地边缘,翻身下马。 几名王府仆从连忙上去招呼,递上汗巾和酒杯。永王胡乱地擦了一把脸,捏着金盏仰头一饮而尽,喊了声:“痛快!” 他躺坐到地毯上,侧身依着案几,从果盘中摘下一粒葡萄送入口中,听得身边的姊妹们碎语谈论,抬头笑问道:“又说谁的坏话呢,说来让我听听。” 一位公主低头啐道:“你才说人坏话呢。” 公主扭过头去,听身边的勋贵女眷讲述长安最近的新鲜事情。长安坊间的某些传闻,虽不值得她们去关注,但闲暇听听也能博取些谈资笑料。 “我听说最近长安城中出现了一道美食,好像是有人复原了秦朝皇宫失传的晾皮。我还听说啊,长安地面上有股叫做熊火帮的势力,要从这个人手中抢夺这种晾皮的制作配方。” “一个饭食配方有什么可抢夺的,这些人也真够闲的无聊。” 永王装作不在意地侧起耳朵静听姊妹们的谈话,心中还有些小得意,她们口中所说的熊火帮,其实就是他在幕后操纵着的。这些姊妹绝对想不到,她们这个年少的兄弟,胸中已经有了城府,也有了手腕和势力。虽然在几位兄长中并不起眼,但毕竟是个良好的开始。 封大伦真是吃饱了撑得,他家中已有豪宅,竟然去抢夺一份所谓的晾皮配方,改天非敲打敲打不可。嗯,他抢夺这配方或许另有目的,难不成是为了献给自己?好像阿耶五十二的大寿快临近了,若是能在大寿上献上这样一道美食,讨得阿耶欢心,定能获得不少赏赐。 要是这样说来,封大伦还算是办了一件好事。 “哎哦,”太华公主在一旁突然插嘴说道:“我好像听母妃说,阿翁陪同着阿耶微服出宫了,好像就是为了寻访会做这晾皮的人。” 永王陡然一惊,拂倒了案几上的酒盏。他连忙扶起酒盏,抬头去看姊妹们,还好她们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 他悄无声息退出凉棚之外,连忙伸手招来身边的仆人,低声吩咐道:“你赶快骑一匹快马,去道政坊把那封大伦给我唤来!要快!” 仆人领命后策马奔走,离开了油洒地。 永王的面皮涨得发白,口中恼怒地低声骂道:“封大伦这个市井奴!关键时候还得老子救他!” …… 第五十五章 追逐与反追逐 李嗣业头戴木枷坐在车厢内,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而摇晃,身下车底的车轮发出急促辚辚声,由此可推断出马车的行进速度不慢。 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从上车开始,他就在心里默数着时间,到现在为止大概有了半个小时,却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他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附近有马蹄声,有有孩童笑闹声,也有男女说话的声音,马车也许还在长安城中直道上。 坐在他面前的这两个京兆府兵丁,有时昏昏欲睡,有时抬起头来给他一个警告的瞪视。这时车外传来女子娇嗔的声音,清脆如黄鹂却有些含糊,可能是呼唤她的郎君等等她。 两个京兆府兵卒嘴角露出荡笑,掀开帘幕一角去看嗔叫女子的相貌,可惜马车已经一闪而过,两人只好收回头来撇撇嘴。 李嗣业心底泛起狐疑,他以前是和京兆府兵丁打过交道的,上次妖人案押送他和张小敬到杨洄府上的,也是京兆府的兵卒。那些兵虽不及金吾卫精良整肃,但有军人的刻痕,令行禁止心无旁骛,完全不似这二人嬉笑浮浪。 他突然停直胸背,抬头对二人说道:“你们不是京兆府的兵吧?” 一人骤然色变,尚未起身,李嗣业猛然抬脚踹了过去,正中此人胸口,连同外面车辕上驾车的车夫一起撞飞了出去! “咄!”另一人惊怒坐起,便要从腰间拔兵刃。李嗣业双脚蹲着发力,扑上前去用枷板顶在此人的胸口上,两人一起翻滚下了马车。 李嗣业落地瞬间侧身翻滚,避过马车车轮,那落地的“京兆府兵丁”没能来得及起身躲闪,一条小腿恰好挡在车轮前进道路上,铆钉车轮飞旋而过,喀嚓声响,汉子抱着腿嘶声惨叫起来。 他快步扑上去,把木枷抵在此人的胸口上,费力地探出手去,硬扯掉了他的布背甲片,露出长着绒毛的胸口,上方刺着字“生不怕京兆府,死……” “给我抓住他!” 李嗣业骤然回过头去,那骆常胜身穿青白襕袍骑在一匹黑马上,抖擞马缰加速前奔。马前还有数名装扮成京兆府兵卒的熊火帮恶棍,纷纷掏出腰间的短刃朝他追来。 他的双手被木枷束缚,无法与这些人应战,略微辨别方向后转身往西奔跑,骆兴常的奔马就在他身后十几步之外。 在笔直的大道上奔行无疑是跑不过快马的,李嗣业贴着坊墙双腿疾速奔行,有时会撞到迎面而来的行人,并肩而行的男女们发出一声尖叫,女子躺靠在坊墙上,男子被撞到了道旁的明渠中。 他冲到某个坊的入口,闪电般绕过两名在此值守的武侯,朝坊中曲巷冲去。 “抓住他!这是京兆府的逃犯!” 骆兴常骑在马上疾声大吼,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顾忌什么,一心要杀死这个断他前程的混蛋。 武侯们自然不知其中曲折,他们只见眼前穿过一个人影戴着木枷,戴有枷锁的自然就是囚徒了,也连忙加入追击的队伍中。 李嗣业的坊中的曲巷中奔跑穿行,身后是蜂拥追上来的武侯和假兵卒。 …… 永王端坐在油洒地外缘的纳凉亭内。马球赛已经结束,场中亲王、公主和贵女们都已经各自离去。他随便找了个借口留下来,挥退了大部分随从,只剩下两个亲信。 封大伦骑着快马急匆匆赶到,在纳凉亭前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去躬身叉手行礼:“永王殿下,你有何急事唤我?” 永王憋着怒火,踩在石墩上对头勾勾手指:“到我前面来。” 封大伦向前两步,脸上绽放出笑容,以为殿下要给他什么奖赏。 永王活动了一下手掌,猛地叉开五指朝封大伦脸皮上盖去,登时面皮上印出五个通红的手指印。 封大伦踉跄地后退,顾不上去捂抽动的脸颊,躬身叉手问:“不知卑职做错了什么,竟惹得殿下如此动怒。” 永王甩了甩疼痛的手掌,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打算从一个人手里抢什么晾皮配方?” 当着永王的面,封大伦自然不能说谎,便把与骆兴常之间的这些事儿都抖搂了出来。 永王的脸庞怒得涨红,沉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骆兴常是驸马杨洄的人?” “当然知道啊。” “来来来,你再过来。” 啪!封大伦的脸上又印了五个红指头。 永王问:“这件事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不得和驸马的人有任何交集。骆兴常要杀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李嗣业。” 永王眉头又皱起,被他气得反倒没有了怒容,只哼了一声招招手:“来,来,你再过来。” 啪! 封大伦捂着脸颊点头赔着笑脸:“永王打得好,卑职做错了事,就应该打。” “你知不知道这个李嗣业是太子已经要招揽的人。” “卑职不知。” “那就让你知道知道!” 啪!封大伦的脸上又挨了一下子。 永王背负着双手,装出非常成熟的样子说道:“本王为什么要打你,因为待会儿我要花大力气去救你。还好你现在还未铸成大错。” “永王殿下,”封大伦不得不提醒他,就算是再挨几下打也必须要这样做。“殿下,那我要赶快回去,因为他们快要动手了。” “你!他娘的!快,快去!”永王气得跳脚也顾不上去打他了。“我待会儿马上要去京兆府一趟,要把所有的事情推在骆兴常身上,包括熊火帮,也要扣成他的帽子。” 封大伦慌忙翻身上马,迅速离去,马蹄在街道上卷起阵阵尘土。 永王也赶紧骑了一匹马,先到京兆府向李岘讨人情,然后顺便去趟驸马府,告诉杨洄他养的狗失控了,这样杨洄就等于欠了他一个人情。 他心中得意的想,本王办事还是相当牢靠的。 …… 第五十六章 兴化坊功名路 李嗣业一连冲跑出了三个坊区,身后是一大群追着他不放的兵卒,这些人有不明真相的武侯,还有熊火帮的恶棍。 骆兴常骑着马在后面追击穿行,但路途遇到的行人太多,他不得不放慢速度,眼睁睁看着李嗣业在前方飞快逃窜,心中愈发恼怒焦急。 李嗣业猛然停住脚步,他的前方有五名武侯手持叉竿堵在曲巷中,后面有提刀追来的“兵卒”,他陷入到被前后夹击的绝境。 从曲巷的侧方突然冲出两个人,他们突然从背后暴起,挥拳将五名武侯打翻在地。 这两人正是赶来支援的张小敬和田珍,他们拉着疲惫踉跄的李嗣业继续往前狂奔。 “咄!”后面满心喜悦的骆兴常惊怒交加,他分明已经将李嗣业堵住,却被凭空杀出的两个人给解救了。 骆参军明知自己杀死李嗣业的机会已经失去,可他心中的偏执却无法更改,心中总有能在今日将其除掉的错觉。 “给我追!快!” 田珍哈哈大笑了一声,对李嗣业和张小敬说道:“你们两个赶紧跑,我在后面给你们拖住他们!” 他伸手将一名冲上来的武侯掼倒,从他的手中抢夺了大棒,对着冲上来的兵卒们且战且退进行阻挡。 骆兴常立刻指挥一部分人,绕路去追击李嗣业和张小敬,他自己拨马从另一条曲巷中冲出,决定从大路绕行前方追击李嗣业。 李嗣业跑得满头大汗,扭头对旁边的张小敬喊道:“快,帮个忙,给我看看,这个枷怎么解开。” 张小敬倒退着跑到他前方,身后扣动枷板中央的机括,木枷应声而开,啪嗒被张小敬分别扔到地上,李嗣业顿时感觉浑身轻松,奔跑的速度也增加了不少。 就在两人解开枷锁的一瞬,兵卒们从后方追了上来,张小敬把李嗣业往前一推,眼眸中带着些许鼓动和落寞,却大声喊道:“快去兴化坊乘云楼!晚了就来不及了!有一场功名富贵在等着你!” 李嗣业愣了一下,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太子或是带着人在前方等他。 他来不及道谢,大踏步地往道路的尽头冲去。 李嗣业从延福坊的尽头冲出,开始顺着大道往兴化坊奔去。绕路赶到的骆兴常在他一里地外急吼一声:“李嗣业!” 他没有回头,快步向前奔跑,骆兴常迅速地抖擞着马缰奋起急追,两人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开始了速度追逐。 李嗣业刚刚跑出延福坊不久,张小敬和田珍还在坊中与与“京兆府兵卒”搏斗,四周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鸟叫声,稍微有些粗粝,一听就知道是从人的嘴里发出来的,这应该是某种暗号。 果不其然,这些“京兆府兵卒”们听到鸟叫后,立刻不再与两人纠缠,相互扶持着受伤的人,果断逃离了现场。 倒是坊中的这些武侯们,还在奋力地与“歹徒”搏斗,等到那些当事人都已经走了。他们才多少回过味儿来,京兆府兵卒突然放弃追捕,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猫腻,他们也不是非卖力不可,所以放松了进攻,使得张小敬和田珍也迅速脱离。 李嗣业距离兴化坊还有最后两里地,他双腿生风灌足了力气疾速奔跑,对于身后的骆兴常已经不甚在意。 他只要停下来,随便捡起一个东西,就可以把这姓骆的从马上击落。 但还有一场关系着李嗣业前程的应聘在等着他,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能迟到,不能和即将到来的机会擦肩而过。 至于身后的骆兴常,他要把他引到兴化坊去,那里才是让他最终灭亡的地方。 骆兴常岂会知道前方有人生深渊在等着他,他最终的目标是冲上去,直接用马蹄将李嗣业踩踏成泥,最终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千米的距离似乎很漫长,也似乎很近,李嗣业只能感觉到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身穿葛布衣或者圆领袍的长安人在他的身侧化为一道剪影,兴化坊中最豪奢的建筑已经翘首在望,乘云楼上青色的瓦脊正反射着赤日的光泽召唤着他。 他这些天来的经历还真是曲折,像是起伏不平的道路,这难道就是成为名将所必须经历的坎坷? 他停在了乘云楼前,叉着双腿手掌支撑着膝盖喘息起来。四个身穿黑色缺胯袍的挡住了他,其中一人用刀柄抵住他的胸口,意思是不得前进一步。 骆兴常骑着马随后冲到,这个已经疯狂到奔上灭亡路途的人,不但没有减速,反而挥着马鞭狠狠地抽打着马臀,直直朝李嗣业冲来,哪怕伤害到其他无辜者也在所不惜。 这四人先是吃了一惊,他们却并不躲避。其中一人飞身朝马匹扑来,纵身跃起挥舞着刀鞘在马脖上一击,马儿长嘶出声向旁边侧倒,肥壮身躯砸在地面上掀起滚滚尘土,骆兴常反应不及从马上栽落。 他落地后翻滚了几下,青白襕袍摔得满身尘土,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怒斥:“大胆,京兆府参军正在追捕逃犯,尔等胆敢阻拦,乃是罪加一等。” 黑袍男子快步走过去,踩在他身上,刀鞘往前一送,半尺刀锋探出,泛起凌冽寒光横在他的脖颈上。 骆兴常愕然地张大了嘴巴,他看见了乌木刀鞘上镶嵌着的錾金花纹,双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脱力后又趴回到了地面上。 在整个长安城中,没有几个人能够给自己的随从佩拥有乌木錾金刀鞘的刀。他的一颗心沉了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被引入了灭亡境地。 身穿棕色袍子的高力士站在楼前台阶上,气喘吁吁的李嗣业抬起头来吃了一惊。张小敬对他喊功名富贵的时候,他以为等待他的是太子内率的长史,却想不到是高力士。 他随即镇定下来,躬身叉手朝高力士行礼:“高公,我没有迟到罢。” 高力士兀起嘴角笑了笑,持刀挡在他面前的两名千牛备身说道:“你们让开吧,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喏。”两人退到一旁,重新站在乘云楼实榻式门扇的两侧。 高力士迈着八字步走过来,笑眯眯地捏着下巴绕着李嗣业转了一圈,才在他的面前站定,点点头说道:“咱以为你只是个武夫,想不到竟然还会做食,我们家阿郎今天想吃你的晾皮。” 第五十七章 皇帝等吃 李嗣业表面不动声色,心中确实惊喜了一把,高力士的阿郎是谁,傻子也能猜出来。他着实是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碰到大唐集团的最高领导,那么今天的这场应聘可算是不虚此行了。 高力士抽动了一下鼻子,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子酸臭味,扇动着手掌说道:“你怎么一身的汗,赶紧到乘云楼此处的香水铺子去洗个澡。” 他指着两名千牛备身说:“带他去清洗一下,捎带给他换身衣服。” 乘云阁是兴化坊中最为华贵的建筑,乃是李隆基之兄长李宪所建,用来款待来自西域的乐师。众所周知,宁王是个痴迷音乐的乐迷,对西域胡乐有很高的造诣,对于精通乐曲的胡人,他给予特殊的礼遇,以美食美酒给予招待,让客人住在华贵的房间里,所以长安进入夜间的时候,兴化坊中总能传出缥缈的乐器声。 李嗣业被带入香水铺子中,两名千牛备身站在门外等候,他抬头打量房间的样式,头顶是碧绿的藻井,四周挂着明黄色的纱帐,中央放着一个大木桶,桶上方萦绕着芳香的水蒸气。 啪, 房间的两扇木门在他身后被关上了,从内堂走出两名扎着双丫髻的侍女,她们身穿齐胸罗裙,上衣穿柳绿窄袖衫,脸上涂抹着红色胭脂,嘴巴上点有绛唇。这绛唇位于小嘴中央位置,好像是要凸显嘴更小一些。 两名侍女上来就要解李嗣业的衣衫,吓得他连忙往门口退却,口中说道:“你们干嘛,别过来啊。” 侍女们噗嗤一声抬手掩住了嘴唇,屈膝低身行礼道:“客人无需惊慌,我们来服侍你沐浴更衣。” 李嗣业生怕被人下套,连忙摆手说道:“不,不用了,你们可以先出去好不好?”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随即拱起鼻子嗔怒地哼了一声:“不知好歹的家伙,姑奶奶们还不伺候了。” “我们走。” 她们碎碎念地离开了房间,李嗣业这才开始脱衣服,低头看看这身葛布袍子,早已经是千疮百孔,上面摞了无数个补丁。 他踩着木台阶走上木桶,水面上洒着不知名的花瓣和香料,他心想这也太奢侈了吧,但还是缓缓滑入水中,水温刚刚适合,妥贴地抚慰着他酸困的皮肤,那些排出汗水的毛孔顿时显得舒畅无比。 又有人走进来,但这次是个男子,驼着背显得很老态。他走上台阶靠近桶边,用类似羊毛做的厚巾,沾着浴盐搓洗着李嗣业的脊背,一遍操着关中话与他攀谈。 “客人是那里人呢?” “京兆府人。” “哦,咱们还是老乡,我也是京兆人,老朽来了这乘云楼十来年,还从来没伺候过自己人,尽给这些胡人打下手了。” 李嗣业没敢多接话,生怕言语中有什么漏误被人给听了去,后世的老板在招聘中通常都会设这样的陷阱,谁又敢说这计谋唐人不会使用。 老仆在李嗣业身上擦洗了一遍,他从浴桶中走出,用一块长巾擦干净身体,然后换上千牛备身们带来的缺胯袍。 他帮他整理好衣衫,用一块黑纱巾亲自为他系上幞头,围着他深蓝色的袍子这里拽拽,那里用手抚平,仿佛要让他的全身没有丁点褶皱。 门外传来催促的声音:“好了没有,那边都等不及了。” 老仆慢吞吞地回答:“好了,真能催。” 李嗣业推开门走出香水铺子,两名千牛备身主动引着他到乘云楼去。 骆兴常依然跪趴在楼前的地上,虽然已经没有人再踩着他,他却没有胆量和力气再爬起来。 李嗣业的眼睛自动无视了他,过了今天,这个人会被打入尘土之中,再无翻身的机会。 站在门口他深吸了一口气,口中低声喃喃说道:”别紧张,其实就是个董事长。” 他以为进门就能见到皇帝,但大厅中站着的是高力士和另外一名宦官。高力士点点头赞许地说:“这样才看起来精神。” 高力士给他指着身旁的宦官道:“这位是乘云楼的管家,你做晾皮需要什么器具,尽管跟他提,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李嗣业笃定地说道:“半个时辰足矣。” “那赶紧去做吧。” 管家领着他来到了乘云楼的厨房,说是厨房,倒不如说是一间大厅,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器具,金银铜铁什么材质的都有,旁边站着五六个打下手的厨子。 管家背负着双手说:“这些都是来跟你学习技艺的,你得教会他们,你再看看,这些器具还够用吗?” “差不多够用了,还需要一个平底的铁盘子,主料需要面粉、配料需要花椒、八角、葱,蒜,胡麻油这些东西。” 管家对这些厨子们可要严厉多了,沉声喝道:“听到了没有,还不赶紧去准备。” 李嗣业从一个厨子手中接过面盆,不得不感叹统治阶级的,连青瓷盆得外缘都镶嵌着錾金花纹。 他将面粉用细筛筛入面盆,面粉的色泽略微有些发暗,但这才是纯正无添加的绿色食品。他先将面粉揉成面团,然后倒入清水轻轻地揉搓,身边的这五六个人围上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遗漏了某个细节。 李嗣业的心里倒有几分得意,他其实不愿意让这些人学自己的手艺,沙粒米查干他们帮了他那么多忙都没学到。 但这些人肯定是皇帝的御厨,他当然不能隐瞒。 揉出来的面粉水经过沉淀之后,把清水滤掉,然后浇入平底盘中上锅开蒸。揉剩下的黄色有粘性的一团便是面筋,也放入碗中上锅去蒸。 蒸好之后还要取出晾干,为了加快这一进程,特地有两个厨子挥舞着扇子。 高力士从楼上下来催了两遍,李嗣业加快了速度。了解基本操作的御厨们也知道了下一步骤,开始主动捣蒜,上手开切,很快一道凉皮大餐被做了出来。 高力士亲自托着盘子送上楼去。 李隆基正在楼上与兄长宁王手谈棋局,肚子不觉咕咕叫了起来,宁王落下白子,抬手说:“陛下,我叫人给你弄些点心吧。” 他捏着黑子摆了摆手:“不急,朕正在等一道美味,若是吃了东西,便不能享受这美味的长处。” “你继续下。” 第五十八章 徒手相搏 高力士拖着长长的音调小碎步跑上楼来:“做好的凉皮来喽!” “陛下,宁王,凉皮已经做好了,你们请慢用。” 两人身边的侍女主动上前来,把棋盘端着抬到了一边,高力士亲自将盘子端上去,并给两人递上食箸。 “来,宁王,尝尝这民间献上来的凉皮配方,味道怎么样。” 皇帝当仁不让地用食箸挑起一根送入嘴里,顿时感觉口中凉滑无比,蒜香与佐料的味道使得它更加可口,只是这玩意儿太滑了,吸溜进口中时溅起了汁水。 宁王见到皇帝如此吃相,也提着筷子挑起一根,送入口中大嚼之后点点头说道:“果然是人间至味,尤其在这季夏之时,尝起来更是鲜美可口,沁人心脾,让人浑身舒爽通泰。” 李隆基放下筷子,高力士从旁递上丝巾,给他擦了擦嘴。 “不错,甚合朕心,把这位做凉皮的民间奇人给叫上来吧。” “喏。” 高力士蹬蹬蹬地下楼去了,过了不大一会儿便领着李嗣业走上楼来。李嗣业深吸了一口气,躬身行叉手礼:“草……微臣参见陛下。” 李隆基看了一眼李嗣业,脸上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在这位皇帝的思想里,民间的厨子,工匠艺人,要么是满脸木讷,要么是尖嘴猴腮,不可能有如此方正的面容。眼前的李嗣业完全是一个武将胚子的脸,棱角分明,身形高大健壮,非常适合担当皇家仪仗的执戟长。他若是披上明光铠,双手撑利剑往含元殿的宫门前一站,就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士俑。 皇帝满意地捋着长须点点头:“你做的凉皮朕和宁王都吃了,非常可口,朕倒是想问你,为何堂堂七尺的汉子,为何要在西市上混迹,还做这些……” 他指着那空空如也的空盘子不知该如何说,毕竟刚吃了如此美味,总不能放下筷子就说这是贱业吧。 李嗣业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抬头叉手说道:“陛下,臣在西市混迹,只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臣自小学习拳脚枪棒略有小成,便是期望有朝一日,能用这身武艺来报效大唐。” “你还会武?”李隆基颇感兴趣地说:“给朕演示一下拳脚。” “陛下,臣学的是格斗技,需要有对手才能够显现出威力来。” “好,朕给你选一个对手。” 皇帝对站在楼门口的侍卫招手:“卫宁,你过来。” 这位叫做卫宁的侍卫身穿绯色缺胯袍,腰间蹀躞带镶金十一銙,大步走上前来,朝李隆基叉手:“陛下。” 李隆基指着卫宁说道:“这是朕的千牛卫中郎将卫宁,你若是能在拳脚上比得过他,我另有重赏。” 卫宁扭头看了一眼李嗣业,撇了一下嘴角,把轻视之意很好地掩饰了下去。 他正面朝皇帝叉手道:“陛下,楼中不方便展开,我与这位嗣业兄弟可否到外面比试。” “准了!” 李隆基兴致正高,轻轻一挥手同意了卫宁的要求。 李嗣业和卫宁一前一后下楼,来到乘云楼前的空地上。令他惊讶的是,太子带着内率府的长史也在楼前,只是没有进去拜见李隆基,另外还有三名官员,不知道是不是太子府的。很快杨洄也赶到了,他站得比较远,故意不看跪趴在地上十分狼狈的骆常胜,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李嗣业刻意不看这些人,只朝太子远远地行了个叉手礼,走到场地中央,把缺胯袍的前摆挽起系在腰间,朝对面的卫宁行了一个武人的抱拳礼。 卫宁回了一礼,嘴上笑道:“李壮士,请手下留情。” 他心里想的却是要在五招之内将李嗣业打垮。 李嗣业握起拳头,左拳以进攻姿态在前方,右拳以防御姿态在后,双腿微弓。 卫宁站得笔直,双手抱胸,似乎已有成竹。 李隆基和宁王李宪也下到一楼,站在了楼宇的台阶上,观看两人之间的比试。 李嗣业陡然前冲,卫宁以防守姿态凌空踢出一脚,李嗣业却陡然停住脚步,使得他这脚踢在了空处。 李嗣业占得先机,直拳挺击,卫宁以手肘挡住,膝盖猛地撞出。李嗣业幸亏有防备,后退半个身位,然而卫宁的变化也很快,迅速由膝撞改为了向前踢出,李嗣业又向后疾速退了两步,卫宁紧追上来,或劈拳砸挂,或飞脚猛踢,这一通凌厉得攻势逼得李嗣业连连后退。 李嗣业虽然退得游刃有余,但在心里却也十分佩服此人,刚才他确实有些托大了,认为大唐的武人最高也是扎齐列那个水准。 卫宁大开大合,给了李嗣业一个近身的机会,他陡然肩膀靠了上去,在卫宁的胸口上撞了一下,对方抬起膝盖猛撞,李嗣业突然后撤,来了一记标准的右勾拳,虽然只是擦中了卫宁的脸颊,但也足够让他惊骇了。 卫宁表面毫无波澜,心中却有急怒,手上的攻势更加凌厉。李嗣业却左躲右闪,逮到空当猛地上前戳一拳,然后迅速退出安全距离。 李隆基站在上面摇了摇头,李嗣业的打法确实不好看,不能用于个人表演,但在单打独斗中,却掌控了这场比试的节奏。他年轻作为临淄王,也非常喜欢军中的格斗,也能够看出些门道来,隐隐感觉到李嗣业即将会胜过卫宁。 心中焦躁的卫宁总算稍微按下浮躁心情,明白这样急于求成无法击败李嗣业,他仔细分析了两人的优劣点,李嗣业似乎胜在身法灵活,能快进快退,眼疾手快能够迅速判断出他的破绽。对付这样的人,他只能选择近身扑击,用膝盖和手肘结合相扑的手段将其克制。 为此卫宁不惜以胸口硬抗了李嗣业一拳,趁机双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膝盖朝他的胸口磕来。李嗣业一直按住他的膝盖,另一只手迅速握拳,仅仅以几寸的距离爆发出拳。 卫宁的胸口震了一下,惊异地瞪大眼睛,不明白为何在如此近的距离上,李嗣业的拳劲竟然还能有很大威力。他此刻心底只有一个疑问,他到底是怎么练的。 李嗣业以寸劲之力连续打出三拳,脱出了卫宁的掌控,他并未趁胜追击,卫宁也没有再反击。这位心高气傲的千牛卫主动转身朝皇帝叉手禀报:“陛下,末将输了。” 李隆基捋须点头笑了笑:“其实朕早就看出来了,在拳脚方面,你确实不是李嗣业的对手。” 第五十九章 太子内率千牛 李嗣业感觉自己这个时候应该说点儿什么,不然就挂上了狂傲无礼的名头,他低头叉手说道:“哪里,是卫将军有意承让。” 卫宁却不肯接受他的谦虚:“不是,输了就是输了,李壮士不必过谦。卫宁对李壮士在寸距之间打出的重拳很感兴趣,不知这叫什么拳。” 李嗣业微微一笑说:“这是寸拳,需要长久训练和一些技巧。” 卫宁点了点头,主动站到了一边,他此刻有些神思不属,显然扔在琢磨这寸拳。这人是个武痴,除了对敌之外,似乎对别的都不感兴趣。 李隆基对站在外围观战的太子和杨洄道:“太子怎么来了,驸马也来了,你们可都是为了朕而来?” 太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叉手行礼:“儿子拜见父皇。” 驸马也走上前,与太子之间相隔了一段距离:“拜见陛下,杨洄听说陛下在民间寻得奇人,复原了秦宫失传已久的晾皮配方,一来向陛下祝贺,二来借陛下的恩泽,也想尝一尝这失传千年的古味。” 李隆基捋须一笑:“想沾朕的光,可以,待会儿到楼中品尝,嗯,太子也去。” 太子李瑛忌惮地侧头看了一眼杨洄,叉手道:“儿子遵命。” 没有人再言语,场面一度冷下来。李嗣业在后面看出些道道来,太子李瑛在李隆基面前显得太过拘谨,甚至还没有杨洄洒脱自如,亲疏远近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京兆府李岘等人站得虽远,李隆基也没有漏下他们,抬头问道:“李岘,怎么?你们也是想沾朕的光,前来品尝美食乎?” 李岘恭恭敬敬地上前,叉手礼道:“陛下,臣下不敢打扰陛下兴致,只不过今日前来是为了查一件案子。” 李嗣业心头一紧,难道说杨洄与京兆府也勾搭上了,非要在今日断自己的前程,还要致他与死地? 李隆基看了李嗣业一眼,问李岘:“哦,是什么案子,说来听听?” “请陛下恕罪。”李岘突然双膝跪在了地上,叉着双手禀报道:“下官御下不力,京兆府竟出现了豢养地痞恶怒之人,三番四次巧取豪夺,险些致人死命。” 李嗣业松下气来,同时还有些惊讶,京兆府这些人出现得恰到好处,不需要李隆基过问,就把事情安排的明明白白,隐瞒了一些人,也隐瞒了一些事,怕是今天所有的账都会算在这个骆兴常的头上。 李隆基点了点头,突然对李嗣业开口问:“此事和你有关?” 还没等李嗣业说话,京兆府尹李岘主动抢话说道:“这位李嗣业确实是本案的苦主,户曹参军骆兴常贪赃枉法,在京兆长安万年地面上纠集地痞浮浪,名为熊火帮,专干敲诈勒索之勾当,为了抢夺李嗣业的家传凉皮配方,三番四次派人出手欲杀人灭口,更将京兆府大牢当做其私狱,这是臣之过失,请陛下降罪!” 李岘说完之后以头触地,纹丝不动,倒像个老乌龟在那里趴着。 骆兴常惊恐地抬起了头,他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当他满大街狂追李嗣业的时候,这些人已经把他的后路完全断掉了,所有的罪孽,所有的屎盆子都朝他一人头上糊来。 封大伦轻而易举地脱身了,顺便还能把以前干的那些恶事栽赃在他的头上。 他回头去看驸马,驸马却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就好像没有他这个人。 “陛下,”骆兴常突然挺起膝盖向前爬,却被千牛备身踩住了肩膀踏在了地上,嘴啃着泥土,丝毫不能发出声音。 李隆基无视罪官,只朝李岘看了一眼说道:“既然是你们京兆府下属官员,那此案你们应当避嫌,犯人交由大理寺来审理。” 他说完之后,便转身往楼内走去,突然又停步回过头来说:“李岘,你也进来尝尝这美食。” 骆兴常被押走了,李嗣业很惋惜,不能亲眼看到他被治罪,也不晓得他的罪够不够死刑,听说唐律很宽松的,千万不要对这种人宽松。 众人簇拥着李隆基进入一楼内堂,各自赐坐之后。乘云楼的管家又派人呈上来凉皮,杨洄,李岘等人一边品尝,一边赞不绝口,阿谀奉承之词不断,竟能从一碗凉皮引申到大唐气运和天命归属上来,就好像吃了这凉皮,他们都感恩之忠心能够上翻五十六个跟头。 太子李瑛插不上嘴,只能在旁边低头猛吃,吃完之后还要低头瞅李嗣业一眼,似乎有一丁点的怨念。 李隆基似乎没有忘记太子,扭头问他:“太子怎么不说话?” 李瑛愣了一下,连忙把凉皮吸溜进口中,生吞咽下之后,才开始筹措用词:“儿子认为,这只是一碗凉皮而已。我大唐地大物博,万国归顺,自有奇人能人辈出,今后还会有更多臣子为阿耶献上珍奇美食。” 李瑛这话说的中规中矩,稍显耿直。李隆基只是微微点头,对站在下方的李嗣业说道:“李嗣业,你献菜有功,又有武艺傍身,朕应该封你个什么官才好?” 李嗣业动了动嘴唇,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皇帝突然望向太子,捋须说道:“太子今天是为这李嗣业而来吧。” 李瑛局促起来,叉着双手嗫嚅:“阿耶,儿子……” 李隆基一挥手,打断了太子的话语,说道:“朕已经有了决断,你就留在太子身边内率府担任千牛。” 李嗣业实在想不到,绕了那么大一个圈,依然要去太子身边。 李隆基从胡床站起,对高力士吩咐道:“高力士我们回宫。” 众人同时起身行礼:“臣等恭送陛下回宫。” 皇帝一走,太子也要离去,杨洄和京兆尹李岘也恭送太子离开,太子却没有搭理杨洄,朝李岘回了一礼。 太子突然回头对李嗣业说道:“你最近一两天不要出门,在宣阳坊家中等待,到时候有人会前去引你到东宫。” 李嗣业叉手拜谢。 等太子走后,杨洄那笑意殷切的脸上变成了阴沉,转过身来连连对李嗣业点头:“很好,很好,你果然是个奇人,能从本驸马手中逃脱,还能傍上陛下和太子,我一时看走了眼,李千牛果然是有福之人。” 这话无所谓轻重,但李嗣业还能从杨洄的牙缝中听到了那股子怒意。 李嗣业装作不在意驸马的态度,朝他行了个叉手礼:“这是托公主和驸马的福。” 杨洄哼了一声负手而去,驸马府上的仆人连忙牵着马追了上去:“阿郎,请上马。” 李岘等人押着骆兴常也匆匆离开,这位骆参军面如死灰,只能任两名兵丁搀扶这离去。 不论昔日如何春风得意,变成阶下囚之后都是这副熊样子。 杨洄自始自终都没有看骆兴常一眼,此人的性子想必也是相当凉薄。 第六十章 朋友与邻居 李嗣业此刻浑身轻松,就像喝了美酒般舒爽惬意,他也总算不辜负这个名字,从今天起即将进入仕途了。 他决定先去敦化坊把妹妹接回来,总住在别人家里也不是个事儿。 闻记香铺门口,张小敬还有田珍都在,他们好像料定李嗣业会先来这里。 李嗣业连忙上去向两人表示感谢:“今日救命之恩,嗣业感激不尽,来日必有所报。” 张小敬止住他说话:“你以后切莫要向上面引荐我,我做不了他们的近臣,那样对我来说,等于是恩将仇报。” 田珍嗯哼了一声说:“我的志向是边关,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引荐一下,但要是皇宫里面,那还是算了。还有,你说的两万钱还算不算,我可是一直记得。” “算,当然算。”李嗣业一边往店铺里走,一边说道:“你先等我一下,把妹妹接下来,我还要与你共饮一杯表示真挚谢意。” 李嗣业接到枚儿之后,与张小敬和田珍一起回到宣阳坊。 院子外面依然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他进去把大门打开,领着他们来到东厢房,从房梁上把满当当的篮子取了下来。 上次水罐里的钱还有很多,加上这一篮子的钱币,绝对在五万钱往上。 “我去拿二十根麻,田珍兄你慢慢数着。” 清点钱币可是顶要命的事情,这一枚枚的开元通宝要数出来,再用麻草以一千枚串成一串,耗费不少功夫。 四人整整数了一个时辰,最终才清点出数目,共计是五万三千零十九钱。李嗣业数出二十串,丢给田珍:“田兄,这是承诺给你的钱。” 田珍眨巴着眼睛,迟疑地盯着地上的钱:“李嗣业,这钱真的给我?” “当然!” 李枚儿突然插嘴问:“阿兄,你为什么要给他钱。” 他摸了摸脑袋,忘了给家里的另外一个主人解释了,蹲下来说:“枚儿,这位兄长救了兄长的命,这钱该给。” 李枚儿点了点头,学着兄长的口吻对田珍说道:“拿去吧,这是你该得的。张阿兄也该拿两万。” 张小敬捏着下巴道:“如果我缺钱的话,会向李嗣业张口的,现在没必要。” 田珍把钱串都搭在了肩膀上,拱了拱手就要告辞,李嗣业连忙留住二人说:“两位兄长,现在天色尚早,你们且留在寒舍,我这就去买酒肉,我们几个共饮几碗。” 李嗣业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家中有钱,心中不慌,况且他已经有官身,这太子内率千牛是七品官,每月俸禄应当有不少吧。 宣阳坊中就有熟肉铺子,邻近靖恭坊也有酒坊,他亲自跑了一趟,沽了一大坛子和八斤肉,足以让三人酒足饭饱。 三人盘膝坐在东厢房的草席上,你来我往,酒碗交错,直到天色稍微变暗,才将一大坛子酒喝完。 李嗣业醉意微醺,把同样醉醺醺的两人送出坊外。街道上跪着两名乞丐,醉得左右摇摆的田珍将其中一串麻绳撅断,铜钱从麻绳中骨碌碌洒落了一地。 “来捡,施舍给你们了!” 李嗣业来不及阻止,两个乞丐上去一边磕头一边狂捡。 …… 第二天清晨,李嗣业起得很早,照例在院子井台上清洗了一把脸,对着院子里的桑木练拳脚。等解除宵禁的三百下钟声敲响后,他又跑着离开宣扬坊,沿着长安城的街道随意奔跑。 一对金吾卫兵丁结束巡逻,看见了前方奔跑的李嗣业,顿觉可疑,大喊了一声:“站住!” 李嗣业乖乖停下,这些兵丁虎视眈眈地围在他左右,为首什长讯问道:“为何发足狂奔?” “锻炼身体。” “锻体练武即可,你这样在街上狂奔,成何体统?” “我不知道。”李嗣业喘息着问道:“不允许练跑步吗?” 兵卒们面面相觑,禁令中似乎没有规定不能奔跑,什长只得摆了摆手:“行,你继续跑吧。” 经过这段小插曲后,李嗣业回到坊中,院子外面的梧桐叶子好像又落下几片,他回院中拿了把扫帚,决定也做一次,把徐娘子家的院子外面和自己家门前都清扫一遍。 他刚清扫了没几下,隔壁的门吱呀声开了,徐娘子一身淡色素衣,领着老苍头走到门外。 她看了李嗣业,颔首笑了一下,从老苍头手中抢过扫帚说:“你先回去,今天院门外面我来清扫。” 老苍头显然不能理解:“大娘子,这岂是你一个主人家干的活?” 徐娘子登时有些不乐意:“我体恤下人,今天让你休息一会儿,不行吗?回去。” 苍头乖乖放开扫帚,回头看了李嗣业一眼,这一眼让李嗣业心里有些发毛。 看来他今后要避免与这位徐娘子单独接触了。 李嗣业不好意思离去,只好与徐娘子划开距离,可两人迟早还是碰到了一起。徐娘子放下扫帚,抬手轻捋了被汗水沾湿的发鬓,脸色微红朝他笑道。 “李郎这些天不忙了吗?” 李嗣业机械地应答:“现在是不忙。” “李郎现在从事什么营生呢。” 李嗣业低头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回答:“刚得了一个差事,进入东宫内率,给太子担任千牛。” “李郎当官了?”徐娘子错愕地笑了一下:“我应该恭喜你才是。” 可李嗣业从她脸上看得出来,自己当官,这位徐娘子好像不太高兴。 “听说在宫中当差,要很长时间不能回家,你家中的妹妹怎么办呢?” 李嗣业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妹妹还年幼,他若真长期值守东宫,必须雇佣一个仆人来打理家中的事务。西市上倒是有有这样的行当,但贸然弄一个不知根知底的人过来,万一其人有歹心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种事情张小敬和田珍都帮不上忙,张鲁张罗房子还行,张罗人不靠谱,真是发愁。 家中寻找女婢的事情,也许可以问问眼前的徐娘子。 李嗣业打定注意,握着扫帚对徐娘子道:“我想雇佣两个仆从,最好是婢女,留在家里照顾我妹妹的饮食起居,徐娘子是否有这样的人选。” 徐娘子脸上一喜,却又揉了揉头上的坠马髻凝神思索道:“好像是有的,你别着急啊,等我回去给你张罗张罗。” 徐娘子家的老苍头从大门缝隙中探出头,隔着老远大声咳嗽:“喝哼!” 李嗣业连忙提着扫帚到另一边去,低头把剩下的干草与树叶清扫干净。徐娘子回头瞪视了大门一眼,悻悻地提着扫帚回去。 李嗣业本对徐娘子不抱多大希望,明日决定到西市上看看去,挑选一两个婢女回来,要挑选模样忠厚老实的,相貌忠厚内心奸诈也得提防。 等到了下午时分,他在院子里给枚儿做小孩玩的弹弓,前日在西市上捎带买了两条牛筋,正好派得上用场。 弹弓尚未做好,院子外就有人敲门,李嗣业一边喊:“来了,”一边起身去开门。 徐娘子领着两人站在门外,李嗣业看了一下,竟然是两个四十多岁的婆娘,脸黄干瘦,宛如老树新皮。 “这两个是在我们家待过的婢女,绝对忠厚老实,绝不会做对主人不利的事情。我家阿郎嫌她们人老珠黄,所以就遣了出去。每月只需四百文,李郎君你看看满意吗?” 你丈夫嫌弃他们丑,所以就打发到我的家中? 第六十一章 前往东宫 李嗣业脸上面色如常笑着说:“我倒是无所谓,关键是枚儿满意就行。”他虽是这样说,但还是腹诽了一句,迟疑地邀请她们进入院子。 容貌太丑是会影响主人心情的,虽然这两人出价便宜,但李嗣业现在不差这个钱。 他自己不好意思驳徐娘子的面子,只好由枚儿来开这个口,童言无忌嘛。 两名妇人来到李嗣业和李枚儿面前,低身行礼:“阿郎,小娘子。” 李嗣业心怀期待,指着两个老女人对枚儿问:“阿兄雇佣了两个人,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枚儿你看看,对她们还满意吗?” 李枚儿只顾低头研究兄长做的弹弓,抬起头来晃了一眼,继续低下头琢磨,口中说道:“可以,还行。” “你看都没看,你再仔细看一眼。” 李枚儿又抬起头来足足看了三秒,点点头说道:“可以啊。” 李嗣业稍微有些失落,挥手说:“既然枚儿对你们很满意,那你们就留下吧。” 徐娘子的脸上露出笑容,她刚才显得比李嗣业还要紧张,生怕他不肯要这两个女婢。 “你们还不谢过李郎君。” “谢过李郎。”两人蹲礼的姿势倒是挺标准,像是在大户人家历练过的,可惜年老色衰,这是硬伤。 徐娘子不能在李家多呆,与李嗣业简单交谈了几句,便恋恋不舍地回到了自己家。 李嗣业接过枚儿的弹弓继续做,枚儿又抬起头看了看两名站在地上的婢女说:“她们真老真丑。” 他严肃地批评李枚儿:“枚儿,不可口无遮拦。” 他瞪着眼睛给李枚儿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虽然说的是实话,但刚才为什么不说,现在突然说这个,我要不要赶她们走,你若是硬发脾气,我可以赶她们走。 两名老婢委屈巴巴地看着李枚儿,并且在眼中闪烁中几点晶莹,这让李嗣业恻隐之外,还渗得慌。 李枚儿接着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觉得她们就像咱们在高陵乡下村里的阿婆阿婶,很好,很亲切。“ 老婢连连感恩道谢,口中说多谢阿郎收留,家中贫寒,她们若能有收入,家人的日子多少会好一些。 两个大龄妇女开始打量李嗣业的宅邸,口中啧啧说道:“房子倒是挺大的,就是没有个人收拾,你看都破落成啥样了。阿郎,放心我们现在就收拾。” 两名女婢很快便投入了角色,开始提桶打水,清洗门窗。李嗣业搬进来的时候,几乎没有收拾正堂,一来是地方太大,二来是生性懒散,他完全可以在东厢房里待客,所以整个院子里许多房子都是灰尘满地,无人收拾。 李嗣业刚提起水桶,两名女婢连忙劝阻:“阿郎,快停手的啦,这不是你这贵人干的活,听说你马上去给太子当护卫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大官。” 他打了一桶水放在井沿上,对两位婢女吩咐道:“你们除去收拾房间外,就是专职伺候小姐,不用管我。” 没过多长时间,整个家中里里外外都被女婢们打扫得焕然一新,瞧起来不再像破落户,终于有了居家过日子的样子。 李嗣业望着两位老婢忙碌的身影,不由得感叹:“有所失必有所得啊。” 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进东厢房把装在水罐里的钱,放在了房梁上,仅给枚儿留下几百钱,用来家中购买生活必须品。 东宫的人到底还是来接他了,第二天一大早,解除宵禁的钟声刚刚敲完三百下,李嗣业在院子里的桑木上刚练完拳脚,外面便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 他出门开门,却见是个穿着暗黄色袍子的宫人站在门外,眼角还残留着眼屎,睡眼惺忪地问:“你就是李嗣业,詹事府让我来叫你入东宫护卫。” 李嗣业连忙揖手,请这位内宦到屋里坐。 想不到这位内宦却不领情,捅着双手在外面说道:“你赶紧去准备一下,咱就在这儿等你。” 李嗣业没什么可准备的,但还是回去叮嘱了妹妹几句,西厢房里的两位女婢鼾声如雷,他也不想惊动他们,便转身出门去,跟着内宦出门上路了。 这太监沉默寡言,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李嗣业如每一个即将到新岗位的求职者那样好奇,给太子担当宿卫到底是什么样的,也只能亲眼所见了。 进入皇城前,太监给了他一块腰牌,乜着眼说道:“以后戴着这个东西出入皇城,比较方便。” 从朱雀门进入皇城,直道两旁的宫观里都是大唐的政要机构,再往前走却是太极宫承天门,他们不从承天门进入,反而向东走,来到正面的嘉福门,这里面就是整个太子的团队。 守门的是太子十率中的太子左右监门率,太监出示腰牌,守门的卫兵放两人进去,这一路共有三道门,嘉福门、重明门、嘉德门、然后是太子的办公所在地,嘉德殿,不过此刻太子并不在殿中,已经上早朝去了。 留守在嘉德殿中的是太子詹事府的詹事,正坐在侧殿中抄写什么东东,抬头看见太监领李嗣业进来,说道:“直接领他去右内率府。” 从隋唐直至明清,宫廷宫殿的布局全部是中轴线对称设计,中轴线的直道左边有什么建筑,右边必然有同样的建筑,就像蝴蝶所拥有的的一双翅膀。 太子右内率府就在嘉德殿的右边,离奉化门很近,与他相邻的是太子右春坊。 太监将他领到内率府门口,便甩甩袖子要离开,李嗣业连忙抓住了他:“唉,先别走,你得带我进去。” 这太监又乜了他一眼:“我带你进去干啥,你是没断奶的小孩儿吗?快进去,你上司在里面等你。” 太监急匆匆地离去,好像要玩什么要紧的游戏。 李嗣业站在殿室外左右张望了一眼,感叹这太子的东宫真大啊,宫墙纵横,宫殿林立。而围绕在太子身边的团队也很庞大。入东宫之前,李嗣业专门找人探访了一下,太子不但有太师、太傅、太保,还有四名宾客,围绕太子服务的机构有詹事府,左右春坊、崇文馆、司经局、点膳局、药藏局、什么太子家令寺,内坊等等,大大小小的机构有十多个。 这还不包括太子的武装卫队——太子十率府、太子左右卫率、左右司御率府、左右清道率、左右监门率、左右内率。这十率中只有四率领兵,就是太子左右门监率和太子内率。其余各自遥领上番在京城外的折冲府兵。 府兵制业已崩溃,全国折冲府已无兵可上番,如今驻扎在京师左右的,乃是由张说献策,皇帝亲自从府兵和百姓中招募的军队,组成了左右御林卫和左右龙武军。所以太子其余卫率只是空有其名。 但太子身后的团队也相当恐怖了,连同各级官员,宫中眷属,宫女侍从,卫队内率和监门率共计三四千余人。 第六十二章 右内率府 李嗣业认为自己当初的担忧简直是多心,就算东宫出事,皇帝难道能把这几千人都弄死?雪山发生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但也总不能把每一片雪花都铲除。 他不再胡思乱想,抬步走上台阶进入殿中,内部类似于武官的议事堂,正上方有案几,案几后面是雪豹屏风。 此刻堂上无人,这时有两人从侧边房间里走出来,是太子内率曹觉和长史常见春。曹觉一看见李嗣业,脸上就浮现出一丝怪异神色,瞪着眼睛问他:“你,就是那李嗣业,你可认得本将?” 李嗣业当然有印象,记得他在武斗楼打跨扎齐列前,最后上台的就是这个曹觉,结果仍旧不敌扎齐列,被险些摔到台下。 他迷蒙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曹觉一眼,摇头说道:“不,我根本没见过你。” 曹觉松了一口气,心说那就好。 他大踏步地走到台上,跪坐在屏风前面,案几后面,抬手大声说道:“今天在值的人都出来!” 内率一声令下,府中的千牛、备身和主仗都走了出来。均身穿青黑色布背甲,胸口等主要部镶嵌有铜片,看上去既美观轻松,又威风凛凛。 “都来认识一下新人,这位李嗣业,被皇上任命为太子内率千牛。” 曹觉此话一落,众人便抱起拳头虚应地祝贺,随即十几个备身和几十个主仗离去,留在堂中的就只有三名千牛。 “录事参军何在,兵曹,胄曹何在?” 有三名穿青色袍子的官员上前,叉手禀报:“属下在。” “录事,登记李嗣业品级,正七品上,按照七品官制日后发放俸禄,太子府每日的供给奖赏不在其列。” “兵曹,胄曹,给李嗣业领发披挂甲胄,兵器。” 兵曹和胄曹对李嗣业拱手以礼说道:“请李千牛随我们来。” …… 他站在胄曹办公所在地甲胄库中,周围有五六名小吏忙碌,胄曹本人坐在案几前开出清单,有人接过来对着清单念:“犀皮靴一双。” 便有小吏从架子上取下鞋,给李嗣业换上,如果不合脚,可以到小从头选择。 “竹绿虎豹缺胯袍两件。” 他现在处于宿卫期间,不能穿袍,由小吏叠好放在了他的双手上。 “墨青护胸护腹布背甲。” 两名小吏开始给他披挂,从腿部开始,小腿上有护胫,大腿上短腿裙,腰上有护腹兽,胸口部位有皮革,除此之外,这布背甲并未有多大份量。 李嗣业干愣愣地站着,任由这些人在他的身上装饰,就像一个枯燥的花瓶。 他突然开口问道:“我们不穿铁甲吗?”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千牛嗤笑道:“披那玩意儿干嘛,怪沉的,以后想披铁甲,有的是机会,出宫狩猎,仪仗巡阅,都需要穿铁甲,能披到你身上脱层皮,不想披为止。” “牦牛皮蹀躞带,配银九銙,黑纱幞头。” 一名小吏蹲在他身前,将腰带系在腰间,一名小吏把幞头巾裹到他头上,在脑袋后面扎出四个角。 “可以了,到兵曹库去。” 兵曹库的架子上陈列着各种兵器,参军登记之后,自有小吏领着他到武器架前领兵刃,曰:“一长一短,长刀为横刀,用于宫中护卫,短刀为障刀,用于微服携带。” 李嗣业却抬头望向横在刀架上的另一样武器,如象牙般白皙的刀鞘,略微比横刀长了半尺,实在是美得过分,让他这样一个冷兵器爱好者怦然心动。 李嗣业伸手指着它问道:“这把刀不错,可不可以……” 参军坐在案几前朝他这边扫了一眼,面带不满,可能是没有见过这样多嘴的新官。 小吏张嘴说道:“这是仪刀,有龙凤缳首,乃太子出行时仪仗所用,需要你持的时候自然会发给你。” 他从另外的架子上拿下一把刀,没有缳首,刀柄略长,可双手挥持,乌木鞘上有錾金花纹,然后蹲下来挂到了李嗣业的腰带上。 李嗣业的全套家当就这样齐备了,他在两名千牛的带领下准备离开,突然瞅见了放在兵器库角落里蒙尘的一把长刀。 他折返回库房中,抬头望向那刀,下方是蜡黄的刀柄,上方是闪烁着青光的刀刃,这刀有双刃,近柄处略窄,上方略宽,刀头尖锐,可刺也可劈砍。它立在墙角绽放着森森冷意。 参军和小吏们都跟随他的目光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墙角的长兵器,不知道这位新任千牛为何会对这陌刀感兴趣。 李嗣业想特意为自己塑造这种宿命感和仪式感,就好像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种刀,便对其产生了兴趣,这和某些故事中的的情节非常相似,但人生必须要有仪式感,哪怕这种仪式感是做出来的。 他身后的汉子嘿了一声说道:“你对这种刀感兴趣,这刀可不是一般人用的,非是那种刀头舔血残忍嗜杀之辈才能够驾驭,这种刀拿到战场上,只要一刀抡下去,能把人从腰间斩断,还有战马,战马也能够齐腰给割断,到时候肠子心肝五脏全都哗啦一下流了出来,摊成一堆稀糊,你根本分不清哪一堆肠子是人的,哪一堆肠子是马的,全让刀砍成烂泥了。” 李嗣业听了直反胃,本来他还幻想拿着这把刀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感觉,可此时此刻,尽是这人口中的马肠子人肠子,还有成滩的鲜血烂泥,气氛全让他给破坏了。 参军和小吏们皱起眉头,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不再理这些口无遮拦的千牛。 三人从兵器库中走出来,开始相互介绍,这个说话颇为风趣的千牛名叫刘子午,另外一个人说话比较串味,喜欢卷舌,似乎不是正宗的中原官话,长得却也不像胡人。 “我叫藤牧。” “李嗣业。”李嗣业回头看着他问:“你说话时的声调好像有问题。” 这位白净年轻的千牛笑了:“我是日本人,原名藤原秋助,来跟随遣唐使到大唐几年,还没有完全掌握正宗的中原官话。” “日本鬼子?”李嗣业吃了一惊,心想这李氏父子心真大,竟然让日本人来充当皇宫宿卫。 站在一旁的刘子午笑了:“这个诨号倒是起得不错。” 藤牧顿时皱起了眉头,拱手彬彬有礼地问道:“李兄,我与李兄素未相识,我没有得罪你吧?” “哦,没有,其实我叫你鬼子,是一种亲密的意思,朋友之间可以这么叫。” “可据我所知,古书上不是这么说的。”藤牧边走边掰起手指头说道:“《说文解字》中说,人所归为鬼,从人,象鬼头,鬼阴贼害,从厶。《左传》中子产曰:鬼有所归,乃不为厉《礼运》中又说曰:?(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晋朝干宝所著中的《搜神记》中,也有宋定伯捉鬼的桥段,嗣业兄,你糊弄不了我,鬼在我们大唐就是不好的意思。” 李嗣业更加惊讶了,问道:“你这么博学,干嘛来当皇宫宿卫?” 第六十三章 护送太子入朝 藤牧抬头感慨似地说道:“我跟着遣唐使来大唐,本来是学习儒家典籍,但后来我在崇文馆中看到了兵书,这才是我想要学的东西。所以我才自愿进入军中,练习大唐刀法,最后才来到太子宫中,担任内率千牛。” “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到大唐的边关,到大唐的西域去,只有在那里,才能领略到大唐军队的精髓。” 李嗣业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把话题给转移了过去。 三人来到内率府的值房门外,听到里面有一群人窃窃私语,话语中带着戏谑:“你听说了吗,新来的这位千牛是因为饼做的好,才被圣人派遣到太子内率之中。” “哪里的话,我听说是此人给圣人献了一道菜,我就纳闷儿了,菜做的好应该到食官署才对,怎么就来任了千牛了?” “就是,宿卫太子需要的是精通刀枪,让厨子来保护太子,真要是遇上了此刺客,他能干什么?难道用一道菜扔过去?” 众人发出了哈哈的嘲笑声。 刘子午回头对李嗣业笑笑:“你别在乎这些人说什么,你现在这个千牛的职位,空缺的时候很多人都盯着,现在突然被人给占了,他们不说两句,当然不舒服。” 李嗣业了然地点了点头,怪不得人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太子东宫,其实也是一个职场。 刘子午咳嗽了一声,推门进入。那些窃窃私语的人都适时地闭上了嘴,各自盘膝坐在地上,或谈论别的事情。 千牛们的值房与备身和主仗们的值房并不在一处,似乎档次也稍微高些,靠里面是矮榻和被卷起的被褥,三人盘膝坐在了案几前。 这时又有一位千牛走进来,此人名叫高升,他们这四人编为一组,与另外三组轮流换班到宫中守卫。 “明天早上,就轮到咱这一组陪同太子入宫,嗣业兄,到时候多看少说少做,只要当个木偶人就可以了。” “是吗?”李嗣业精神震奋,他很是希望能近距离参观一下大明宫。“到时候需要注意什么,有什么禁忌没有?” “那倒没有,我们这些人,就只是太子护卫,什么都不需要做,保护好太子的安全才是。”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他对刀法一窍不通,万一真有刺客,对方身手很高,总不能赤手空拳上去跟人家搏斗吧。 “列位。”李嗣业拱手问:“我想问,你们有没有刀谱什么的,我想练一门刀法。” 气氛顿时安静下来,几人大眼瞪小眼,刘子午突然凑过来问道:“你该不是真的光会做菜吧?” “不是,”李嗣业红着脸说道:“我赤手空拳搏斗最擅长,还有棍法也不错,就是没练过刀。” “这个简单,哈哈。” 高升在一旁说道:“右内率府有练刀室,有木刀和护具,到时候我们多操练操练你,自然就会了。不过你要先学的不是练刀,作为太子内率,不会刀法可以,但是不能不会打马球,哎,你的骑术怎么样?” “这个……”李嗣业一时间卡了壳。 “你别告诉我你连马也不会骑?” …… 太子右内率的管理还是相对轻松一些的,十六名千牛实行轮休制度,每三天可以回家休息一天。然后就是寝宫守卫,夜间换班轮值,总而言之一句话,太子平时出现在哪里,他们就可以跟到哪里。 由于第二天要护送太子入宫上朝,李嗣业他们这四人今晚不用到太子寝宫值夜,可以躺在被窝里枕戈待旦。 这对于李嗣业来说是新奇与兴奋的第一天,他哪里有丁点的睡意,脑子里清醒得很。身边的三人鼾声如雷,倒给他这种清醒灌入了一种迷茫。 太子李瑛将来会被自己的父亲杀掉,他作为太子内率千牛,到时候难免卷入波折。况且历史传闻李瑛曾经被武惠妃误导,带兵入宫捕贼,结果遭到监门卫袭击,将来这些兵恐怕就包括他们。他要不要现在就开始谋划,是远离这场变故,还是改变太子的命运? 李嗣业怀着这些念头,陷入到沉睡之中,好像就只睡了短暂的一瞬,肩头上却被人拍了一下叫醒。 他睁开眼一看,刘子午等人已经爬出衾被,开始披挂布背甲。 刘子午一边绑腿甲一边说道:“我真佩服你,当初我第一次担当千牛护送太子入宫,头天晚上兴奋得根本没有睡着。” 李嗣业一时间显得有些忙乱,身上要绑缚的东西太多,裙甲,护胫,肩甲,护腹,然后还要系幞头,挂横刀,保持仪表整肃。 刘子午在一旁看了看新人常闹的笑话,咧起嘴唇笑道:“嗣业兄,不必太忙乱,太子那边儿比咱们还要繁琐,时间充裕的很。” 话虽这样说,李嗣业还是加紧穿戴,日本人藤牧帮忙,给他系上了幞头。 “行了,我们可以出发了,别让太子等我们。” 刘子午领头走在最前面,是他们这一组的管事,四人整齐地排列在太子的寝宫前。 这时也有四人从他们相反方向来到太子寝宫前,这四人应该是太子左内率的千牛,两拨人之间只是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并未有过多交流。 当然陪同护送太子早朝的不止这八个人,他们只是近身护卫,前后还有十六名备身,手持障刀弓弩,列队持枪持戟的四十主仗。 陪同太子的有太子少詹事和太子典内,一个是文官,一个是太监,两人并行骑马,把太子夹在中间。总共算下来太子早朝的人马足有十人,但是真正能跟他进宫的,只有少詹事,其余人在半路驻足停留。 这个时节虽是夏季,天长夜短,但天色还是灰蒙蒙的。解除宵禁钟声响起的同时,他们这一队列开始向前行进,由东宫的嘉福门而出向东走,出延熹门来到永昌坊,在这里就可以遇到和太子一样准备上朝的文武官员。 官员们没有太子这样昂贵的卫队待遇,他们通常骑马,相公有时也乘轿子,身边通常有几个家仆部曲。 队伍来到丹凤门外,太子卫队的大多数人都要停留在门外,只有八名千牛能够护送太子进入。 李嗣业感觉幸运又激动,他终于能够亲眼所见冠绝古今的巍峨建筑群——大明宫,当然他不会在其中看出帝王的伟大,这庞大建筑的一砖一瓦都是劳动人民的汗水和结晶,这是因为他有正确的三观和思想。 第六十四章 何为一刀流 丹凤门瑰丽博大,他只能用这个词,这座五门的巨大城楼,把大明宫最初的威严彰显在人们面前。清晨的第一缕金光,也洒在丹凤宽大的飞檐上,仿佛振翅欲飞的凤凰。丹凤朝阳,人才济济向往帝国的权力中心。 穿过高高的门洞,唐帝国的恢弘与博大突然间就展现在了他的面前,含元殿就像漂浮在南天门紫薇星上的凌霄宝殿,高耸且威严,它仿佛一条盘着的巨龙,那种严、整、大、使得世界上没有一首乐曲能够成为它的配乐,只有那种琴瑟和鸣,钟鼎鼓乐的仙乐,和彰显异国情调的胡笳,才能把这盛世宫阁凸显出来。 在李嗣业看来,真正强盛的大唐只是在唐高宗李治时期,唐国土最为辽阔,千年世家已名存实亡,大明宫刚刚落成,一个庞大的帝国正显现出雍容气度。 李嗣业无法再往前走了,太子在御桥前下马,要与文武官员一起步行前往内朝。今日属于朝参,而不是朝会,所以都到皇帝寝宫紫宸殿去面见圣人。 八名千牛留下四名在此处看马,另外四人还能走一段路程,护送太子到达紫宸殿的御阶之下,然后停留在那里等待。 李嗣业已经很满足了,他没有那个念想,况且他已经见过李隆基本人了。 刘子午和高升前往护送,他和藤牧留下来看照马匹,同样左率也派出两个人出去,留下两个人在此守候看马。 他发现一件非常值得玩味的事情,那就是太子无论带多少人,做什么事情,身边都要有左右内率的人同时在场,就算只带两个人,也必须是左率一个右率一个,仿佛在刻意维持某种制衡,而且左率的人和内率的人之间,好像时刻处在竞争的矛盾。 似乎整个大唐的官僚体制都是这样,有左必有右,从南衙十二卫到中枢宰相,都有左右区分,中书令与左仆射,门下侍中与中书门下平章事,权力仿佛就是制衡的学问,而皇帝只有一个。 李嗣业站在这皇家宫殿群的下方,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当清晨的阳光从丹凤门的东侧,升起,巨大台基投下的阴影,将大明宫前的广场分隔为二。李嗣业介乎与阴阳之间,仿佛面临的是远古神灵的压迫。 几位千牛们对此场景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他们鄙夷地看看李嗣业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心情很是愉快,相互之间开始攀谈。谈论的话题竟然是家中夫人购物的问题。一名千牛的夫人喜欢首饰金钗步摇,首饰这东西奢侈品和普通品的差距简直是天壤之别,六个通宝就能买一个普通的青铜簪子,可錾金的簪子步摇却要上万钱,若是名家制作的成品,价格还要翻上几番。 还有丝织品,一匹无染色的普通丝绢价格在几百钱和两千钱不等,但若是染色后,价格便会翻倍,若是染上特别的花纹,价格还要更贵,这好像就是产品的附加值。最贵的是那种用彩色丝线刺绣的成衣,比如说安乐公主李裹儿的百鸟裙,比如说武则天的绣金石榴裙。不是一般贵妇所能为。 千牛们愁云阵阵,不知该如何遏制夫人们的购物狂现象,李嗣业感觉很好笑,他们恐怕还不知道有剁手这么一个词吧。 散朝之后,他们守护着太子回东宫,依然保持来时的仪仗,余下的时间,除了在寝宫外值哨外,就是在练功房内举着木刀和同行们学习刀法,这是保命的手段,必须得把它练好。 李嗣业来到东宫的最初几天还感觉一切都很新奇,可等他宿卫东宫的时间长了,才发现在皇宫里的工作是相当枯燥的一件事,每天都是固定的路线,固定站岗,不会有丝毫的变化,更难受的是,他没有手机等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只能与千牛们闲谝,从他们手中学刀法。 这些千牛中,对刀法造诣最深的,也最为痴迷的是日本人藤牧。他这些天热衷于一刀流,据说是亲眼见千牛卫一位中郎将施展过,只看见对方一瞬间的剪影,便回去暗中揣摩,却一直不得其名而入。 李嗣业诧异而且愤怒,哪个傻缺起这么老土的名字,叫什么一刀流。 经过刘子午千牛一讲述,李嗣业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式为出刀既斩,收刀无声,玩得完全是熟能生巧的流畅度。这招刀法是从西域老兵和江湖刀客哪里流传过来的,必须是有多年用刀经验的人才能够练出来。 这一招讲究的是手眼配合,这个眼可不是眼睛,而是心眼。对敌时讲究双眼必须望向敌人,从出刀杀敌,到收刀一气呵声,且无任何阻滞之处。 据说这一招练得最好的是千牛卫中郎将卫宁,他的出刀和收刀快如闪电,对敌者不见他出刀便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日本人藤牧对卫宁非常崇拜,堪称五体投地,日思夜想着能得到卫宁的指点。 一日间,他们几名千牛在一起攀谈,话题突然转到卫宁身上,李嗣业突然实在地说道:“卫宁是我的手下败将。” 旁人只是嗤之以鼻,藤牧当下却不乐意了,似乎李嗣业的说法,是对卫宁这种刀法大家的不敬和羞辱。 “嗣业兄,这种玩笑不能乱开,这种话更不能乱说,你更不能以此来侮辱我心中的偶像。这是我绝对不容许的。” “我说的是真的,”李嗣业说:“我当然拿刀不是卫宁的对手,但我与他赤手空拳搏斗,赢了他。” 众人向后仰倒笑道:“行了,李嗣业,别吹了,哈,你不知道你的外号么?叫,做菜千牛,烙饼千牛,意思是靠烙饼成为的千牛。” 一名千牛呵笑着嚷道:“我的诨号是铜钱千牛,但也比不上你做菜的千牛,咋俩是一路货色。” 藤牧也被他们给逗笑了,拍着李嗣业的肩膀说:“我听说京兆府人从不饶舌,也从不吹牛,嗣业兄,你可不像是一个正宗的三秦子弟。” “你连三秦都知道?”李嗣业由衷地对藤牧的博学感到佩服。 众人正在欢笑吵闹中,太子从丽正殿派来了内侍传令,说是要在太极宫中的马球场与宫中比试游玩,要求所有在值的千牛备身都去。 这些人一听,都兴奋得摩拳擦掌,纷纷去东宫厩牧署牵马。李嗣业看得茫然,好半天才明白,原来这些人不止是太子的护卫,还是东宫的马球队队员。 第六十五章 太极宫马球赛 他们给李嗣业选了一匹最为温驯的老马,就这样李嗣业坐在马上,都有点晕晕乎乎的感觉,使劲儿拽着缰绳,生怕从马上掉下来丢了丑。 他这样免不了要遭些笑料,倒不存在某些恶意,只不过是为枯燥的工作增加活泼气氛而已。 “烙饼千牛这是在晕马么?我都听说过晕船的,还没听说过晕马的?” “就是说,就这种水平,还敢大言不惭说打败了中郎将卫宁,你咋不说你上天呢?” “咱们东宫内率的人,是一茬不如一茬,吹牛的本事倒是一茬比一茬强。” 同行的太子左内率的人立刻就表现出不同意见:“那是你们右内率,别把我们都算一块儿。” 随即大多数左内率千牛备身都发出哈哈的笑声。 等太子骑着马赶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静默得像一堆黑鸦闭嘴。他们各自归队,从崇教门出发,连穿三门来到宫城外御道上,然后通过承天门,穿过太极宫的三大殿,绕过内朝的甘露宫,才能到达宫中的马球场。 李嗣业感觉这么走,似乎是走了远路,从东宫的玄德门出发,然后从玄武门进入宫城,要比现在近一半的路程。 他随即想明白了什么原因,东宫官员以及太子对玄武门这个地方非常忌惮,不管是因为迷信还是别的,如非有必要,绝对不会从这条路走,哪怕要绕更远的路。 太极宫中的马球场位于承香殿一侧,场地用牛油泼洒过,比赛时不会尘土飞扬,时间长了也不会长草。 皇帝包括太子以及各亲王都喜欢打马球,太子更是热衷于这项运动,三天不打就浑身痒得难受,此外马球场也是皇家交流感情的地方。无论平时有怎样的不愉快和矛盾,但是在球场之上,总是充满欢乐而且愉快的。 今日参与比赛的是太子的马球队、寿王李瑁的球队以及宫中千牛卫的马球队,先上场决胜负的是太子队与寿王队,双方一开场便是箭拔弩张,马蹄飞奔张扬,挥起球杆击打,马与马之间进行冲撞,不时有人从马上跌落下来,发出哀嚎声。 李嗣业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这体育项目也太危险了,就算队员们身上披着皮革等护具,也免不了落地受伤,遭到战马的踩踏。跟足球和篮球相比,马球赛的危险系数太高,就算以冲撞闻名的橄榄球赛,也没有如此大的风险。 伴随风险的是刺激感,风险越高刺激感越大,他做为一个旁边者看了整场球赛,都觉得心跳加速,更别说那些上场比赛的人了。 今天太子队出战的人马,都是骑术的高手,刘子午也在其中,不过他却不是最出风头的那个。最出风头的是太子左内率的副率,名为钱增,他的纵马击球技术都是一流的,无论是调转马头转向,还是直向冲锋,都是他人无法比拟的。 就连坐在席间观战的太子,有时也不顾体面,从胡床上站起来,冲着场中大喊:“钱增!快!冲过去!” 能被太子叫出名字的人,有绝对的荣耀在其中,也比别人受宠得多。李嗣业站在外面冷眼旁观,似乎了解了东宫的晋升之道。太子热衷于马球,所以马球打得好的人,就能得到更多的关注。 接下来太子亲自上场,挥舞着马球杆亲自参与角逐,寿王也骑马上阵,这好像成了兄弟之间的一场较量。 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承露殿堂中的皇帝,他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在下方球场上驰骋的太子和寿王,他们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争夺他的眼球,在这个诺大的皇宫里,每个人所做的事,所想的,全是为了争夺上位者的眼球。 就像他们这些太子内率,他们也努力在太子前面挣曝光率,以期获得更多的关注。 只有李嗣业不是这样,他知道这是一艘即将沉没的船只,升得越高越快,越接近太子核心层,将来的危险也就越大。 他还是乖乖地站在外围,免得被倾覆的大船带到海底的深渊去,不去赚无所谓的关注,能做千牛七品官就相当不错了。 唐玄宗只看了两场比赛,便起身要回宫去,陪在他身边的武惠妃,也一同离开。球场上一行人停止比赛,恭送圣驾。 皇帝在的时候,所有人都还放不开,不敢鼓掌叫好,也不敢喝倒彩。等皇帝一走,球场上的气氛才喧闹起来,太极宫的宫女也跑来观看,加油声和叫好声此起彼伏,这才有了比赛的气氛。 太子和寿王之间的决战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双方经过一轮冲锋击打之后,有两人落马受伤,被抬下赛场。而两人的气势和决心却丝毫没有减弱,李嗣业能够看见太子额头上暴涨而起的青筋,相貌儒雅风度的寿王李瑁也涨红了脸庞,仿佛这最后一球的胜败就决定了龙椅的归属权。 李嗣业眼波一转,把目光注意到承露殿的看台上,有一个身穿绯红色华服的女子从地毯上站立起来,担忧地朝比赛场上看去。 这个女子拥有极美的姿色,头顶步摇金钗上的琳琅美玉,都不能遮掩他容颜的光彩。她身边有几名公主和贵妇,但所有人在她稀世夺目的容颜下,都变成了陪衬,就像油画中被淡淡涂抹的芸芸众生。 李嗣业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也终于猜出了她是谁。他甚至心中还有些慌张,连忙左顾右盼,生怕别人窥探出他这种大不敬的想法。 杨玉环身上有胡人血统,这使得她得鼻梁要高一些,却凸显出她的与众不同,那修长的脖颈如同白天鹅交颈时才有的优雅。 这是李家父子的大白菜,旁人是绝对拱不得的,如果想拱,那就得造反。他不知道安禄山是不是就出于这个原因。 太子和寿王之间的比赛结束,太子队获胜,面相阴郁的李瑛,在球场上面是咄咄逼人的,他的骄傲不容许他失败。 接下来是千牛卫与东宫队之间的比赛,太子下场观战,比赛却呈现出一边倒的劣势,这些刚刚获得胜利的太子内率们,在皇帝的护卫面前却不堪一击。不管是在体力上,还是在技术上,都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这种差距几乎可以中国足球和巴西足球来类比。 太子并没有多失落无奈,仍然兴致勃勃的观看,内率千牛们也没觉得有多丢人,似乎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在千牛卫面前落败的滋味。 李嗣业好奇地侧头问藤牧:“这怎么回事儿,太子刚刚还急得要跟寿王决出胜负,现在改与千牛卫打了,输得这么惨他都不担心?” “这有什么,东宫内率本来就干不过千牛卫,卫宁等几名郎将不仅是刀法中一等一的高手,就连策马击鞠,也鲜有对手,太子他们已经习惯了。” 第六十六章 互传绝招 李嗣业不再说话,日本人藤牧却仍然在碎碎念,李嗣业探头过去听了一下内容,藤牧原来想在这个场合去结交卫宁,想从他手里学所谓的一刀流。 双方的比赛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围着马球场休息,藤牧等人看准了中郎将卫宁的位置,有几人怂恿其上去拜师学艺,其实这些人也想学卫宁手中的刀法。 在众人的窥视中,遥坐在对面的卫宁突然朝这边探看,他双手一撑从地上站起来,伸手在绯色的缺胯袍上轻掸了几下,大步流星走来。 众人神色激动,这可是皇宫中横刀用得最好的人,东宫的侍卫大多数都在他的手下得到过指点,仅仅是指点过一招半式,就足够他们在同伴面前炫耀几日了。 有人拍拍藤牧的肩膀,赞许地说道:“宁将军这是慧眼识才啊,这么多远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你这么一个有资质的人,要过来亲自传授你刀法。” 藤牧还是来大唐的时间短,没有听出这话中的讽刺意味。他心中因兴奋而傲然,卫宁并不认识他们,除了慧眼识别英才,几乎没有别的解释了。 他兴奋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幞头,系好袍子上的右衽扣,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 李嗣业坐在他旁边,目光故意望向别处,他知道卫宁是为自己而来,若是此刻说破,就太没有意思了。 几个内率千牛都端端正正站起来,并且拉了一下地上的李嗣业,让他别这么不开窍,丧失拜得名师的机会。 “宁将军。” 他们争先恐后地露出灿烂笑脸,有人抢着说道:“能不能给我们演练一下,拔刀既斩,收刀无影的招式,我等实在是想学。” 卫宁淡淡地点了点头,却低头看向了坐在地上的李嗣业,说出的竟然也是求教的话:“李嗣业,你那天使用的那个寸拳,能不能再演练一下,我十分想学。” …… 气氛顿时沉默了下来,四五名并排像鹌鹑般站着的内率千牛,瞪大眼睛朝李嗣业看去。他们使劲儿揉了揉耳朵,显然不相信这句话是卫宁所说。 “你说什么?” 李嗣业又问了一遍。 “我说我想跟你学寸拳!我说得够大声了,你还听不见?” 他终于忍不住哈哈笑,指着藤牧等内率们说道:“我主要怕他们听不见。” 对于李嗣业这种既骄傲又恶俗的笑声,千牛们表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李嗣业又问他:“卫将军,那天在乘云楼圣人面前比武,到底是谁赢了谁输了。” 卫宁此人倒是磊落大方,脸上丝毫没有不快之色,痛快地承认道:“我与嗣业兄,比试拳脚是我输了,这没什么可丢脸的,输了就是输了。李兄拳法精妙神奇,我敢说在整个大唐能碰到的对手,一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李嗣业似乎听到了众人心脏的碎裂声,这几个家伙的目光,就像是一把把火辣的刀子。他不再问卫宁关于谁输谁赢的问题,而是问道:“你真想学?” “当然,这寸拳我已经琢磨了很长时间,却是不得要领。希望你能不吝赐教。” 他这才谦虚地笑了笑说:“赐教谈不上,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虽然拳法不错,但刀法却是稀松平常,我想跟卫将军学一下刀法,不知可否?” 卫宁得到确实的消息,也淡然笑道:“当然可以。”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人声嘈杂且围观群众太多,招招手说道:“我们到这边儿来。” 几个内率一听,连忙也跟了上来,这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两人稍微避开球场,卫宁对李嗣业说道:“今天时间紧张,我们教彼此最精妙的招式,不得藏私。” 李嗣业点头:“当然。我先来。“ 他把卫宁当做靶子,站在他胸前,低头讲述道:“寸拳的发力,讲究内劲的应用,气与意的结合,要突施爆发力,收和发都要凭气息而动。” “比如你看,”他用五个手指对准了卫宁的胸口,骤然间发力握成拳头,重击在对方的胸膛上,卫宁突然间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脸上却是惊喜。 “这一招非常妙,最关键是在贴身实战中,能够发挥极强的打击力。” 不只是卫宁,就连卫率们也看到了这一招的玄妙之处,望向李嗣业的目光也略显炙热,那些叫他烙饼千牛的人,脸上也不自觉变得火辣辣的。 现在轮到卫宁教他招式了,他大踏步地走到一棵长在宫殿檐角下的小松树前,伸出手活动了一下五指,陡然间挥刀而出,斩断了小树的树干。在李嗣业的眼里看来,他几乎没有看清卫宁如何拔刀,也没看见他如何收刀,只瞧见眼前刀光一闪,那树冠已经悠悠倒了下来。 李嗣业心中非常佩服,这一刀确实是非常高妙,看起来很是容易,但是要办到,估计要经过无数个日夜的训练。 可他还是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只得咳嗽了一声问道:“你能不能慢一些,动作慢些,好让我能看清怎么拔刀和收刀的。” “好。”卫宁点了点头,缓慢地拔出刀,然后挥刀,将斩断的松木又斩断了一截,然后缓缓地收回刀鞘中。 李嗣业有些愣了,这个好像很简单,可如何该提高速度。 “有什么诀窍吗?” 卫宁手按着刀柄笑道:“很简单,刻苦训练,熟能生巧,每日出刀收刀几百次,等时间长了,这把刀就像是你的手指一样,把速度缩小到人的眼睛所能看到的范围之内。” 卫宁生怕出了亏似的,立刻反问道:“寸拳的训练诀窍是什么。” 李嗣业笑道:“还是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气与劲配合,要多练习,每天对着墙训练几百上千次,自然就学会了。” 两人同时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卫率们站在一旁,看得愣了神。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得到卫宁的指点,而且还见识到了李嗣业的真实能耐。 他们回到东宫后,每个人看李嗣业的表情都不太一样了,能够让千牛卫中郎将卫宁亲自讨教的人,岂是池中之物? 李嗣业也算是在太子内率中获得了认可,没有人再叫他烙饼千牛。 第六十七章 太子遇财政困境 过了一日,他们这一组轮休,李嗣业直接穿着布背甲回家,腰间配着千牛刀,站在院门口,又朝李枚儿笑道:枚儿,过来看看!“ “阿兄做了太子内率千牛,看看,威风不威风,帅不帅!” 李枚儿没有跑过来,倒是两名老婢连忙上前来,对着他啧啧称赞:“阿郎穿这一身铠甲真合身,也真威风,我看一点儿都不像个护卫,倒像是大明宫里的守门大将军!” “嗯,”李嗣业点头后,走进门来,枚儿正握着他修理的弹弓,对着落在屋檐上的鸽子发射石子。 他双手按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身体转正,低头问道:“你别先玩,好好看看你兄长,到底帅不帅,威风不威风。” 李枚儿这才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敷衍地说道:“嗯,很威风,可以做大将军了。” 李嗣业对这样的回答很不满意,不过他无法提高李枚儿心中对于威风的标准,只好回屋把甲给卸了下来。 他回到家的这天晚上,晚餐很丰盛,李嗣业出门买了果脯和肉,也买了做汤饼的面皮,捎带给自己买了一坛子酒。 李嗣业吃饭的时候,吩咐两名女婢,让她们也拿着筷子过来吃饭,两人却死活不肯过来,只是站着侍奉,说什么主人吃饭的时候,奴仆是不能上桌的,不然就是逾越规矩,更是对礼仪的践踏,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他们两个怕是再也无人敢用。 他没想那么深,想不到简单的一个吃饭的问题,竟然能够上纲上线到这个程度。人活在某个社会中,就需要服从这个社会的一切,所有的习规,他都是无法改变的,这不止涉及离经叛教。 等李嗣业和枚儿吃过之后,两名老婢才去吃饭,两人端着饭碗躲到西厢房中,一边谈话一边窃窃私语。 “听说咱阿郎也是穷人,以前没当过官。” “哎呦,怪不得,连奴婢不能和主子一起吃饭的道理都不懂,这样的主家实在是没一点儿规矩,比咱以前干活的崔家可差远了。” 李嗣业站在院子外面,听到两人的对话,无奈地笑了一下,不是别人要适应,看来是他必须要适应。 夜深人静的时候,李嗣业躺在木榻上,身边躺着肉嘟嘟小脸的李枚儿,发出轻微的鼾声。 李枚儿醒转过来,看见李嗣业抬头望着天花板,她好奇地问道:“阿兄,你怎么不睡啊?” “睡不着,我在想事情。”他迷瞪了一会儿,突然对李枚儿问:“这两个老婢,她们还可靠吧。” “应该可靠吧。” 李嗣业又问:“她们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行为,比如说想方设法到处找钱,比如说话做事都背着你。” 李枚儿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吧。” 李嗣业最后再问:“你觉得我回来家后她们的表现,和平时他们的表现,差别大吗?” 这是个很关键的问题,两位老婢也别怪李嗣业吹毛求疵了。 “是有一点儿差别,但是不大。” “很好,”这就是李嗣业想要的答案,李枚儿还尚年幼,没有分辨是非善恶的能力,他必须把好这道关,绝不允许心术不正的人出现在他的家里,这也是他愿意雇佣这两个老婢的原因。 第二天清晨,李嗣业在宵禁结束后出发,前往皇城东宫。他不再需要太监陪同,路线也已经都大致清楚,只是整个路程太远,他走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才到达东宫的嘉福门下。 东宫门监率的人亲眼见到他掏出令牌,才放他进入城门,一连三座城门都是这样。 他直接来到太子右内率府进行点卯,内率曹觉和长史常见春都不在,只有一个副率坐在正堂上,代替内率行使职权。他上面报了名字点卯之后,便去值房中静候。 一帮人忧虑地望着嘉德殿的方向,站在门口探头攒动,时而又窃窃私语。李嗣业感到好奇,走过去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回答他的人依然踮着脚尖张望:“听说太子自上朝回来就阴沉着脸,谁到跟前谁挨骂,现在已经把各个率和詹事都叫到了嘉德殿商议,必然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李嗣业也跟着众人在窗前观望了一会儿,便回到值房中闲坐。 太子无论出了多大的事情,都无需他们操心,太子身边有詹事,还有宾客等智囊团,他们就算真的想出力,怕也轮不到他们。 太子李瑛此刻坐在嘉德殿内,脸上的阴沉之色更加浓重,他天生阴郁的面孔,怕也是这种长年累月的忧虑堆砌而成。 他抬头望向下方的詹事,宾客,还有东宫的武官们,这些人除了望着自己的脚尖,根本就没有丁点儿主意。 李瑛重重地拍了一下曲足案,指着众人问道:“你们倒是说话呀!哪怕是馊主意,也给我想出来一个。” 詹事这个时候必须站出来说话了。太子李瑛的四位宾客都是老学究,向他们询问礼仪,查问典籍,老夫子们还可以对答如流。但对于财务用度上的欠款问题,学究们都是门外汉,还不如他这个詹事更清楚些。 “殿下,东宫上半年的用度都在可控范围内,这些就算内侍省和户部前来查账,也没有大的问题。只是最近这三个月里,殿下频繁组织马球赛,从各地采购良驹,宫中厩牧署中马匹数量早就超过了限额,人员配备也超额。所以才欠下了太府寺府库中大量钱财,总共是六百三十万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殿下。” 李瑛沉着眉头说道:“这些我都知道!我是让你想办法,想办法!我的詹事呐!你们一个个怎么都不说话!” “殿下,”詹事踟蹰了片刻,向前一步走叉手说道:“如今之计,我们只能寻找一个中间人,把厩牧署里多余的马给拉出来卖掉,多少能填补一些空缺。” 詹事一提卖马,李瑛脑袋就变大,马厩里的这些良驹都是他着人从各地寻访回来的良驹,哪能舍得卖掉,何况眼下这个时节正是马市跌价萧条的时刻,马厩中的这些良驹想要换得急钱,必然是要贱卖! 第六十八章 东宫的难处 不等李瑛反对,厩牧署的令丞连忙出来反对道:“殿下,不能卖马,如今马市正是最低价时刻,我们需要的又是急钱,一旦此时卖出,那些宝马良驹只能换取普通马的价格,殿下的损失难以弥补,依然还不上府库的账。” “对,不能卖马!”李瑛挥拳重重地砸了一下手掌心,指着众人说道:“你们再给我想想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一个少詹事胡乱地出主意道:“要不然,先挪用东宫所有人员的俸禄和例钱?到时候再……” 他的话音未落,立刻有十几道阴冷的目光扫视到他身上,旋即离开,把少詹事给盯得浑身发毛,这主意得罪广大同僚更不讨好。 太子没有注意众人的表情,低头盘桓沉吟道:“这办法?还是不行,发放俸禄例钱还都在下月,再有几天,尚书省户部就要派人到太府寺清查各宫和各王府的用度,远水救不了近渴。” 一名内侍跑到殿中来禀报:“太傅箫嵩来了。” 李瑛一听,神情很是振奋,连忙说道:“快请箫师傅进来。” 太傅曾经担任过相位,如今依然执掌尚书省户部,老师一定能够帮自己度过难关。 “殿下,”箫嵩刚进入殿中,便开始询问道:“今日早朝,陛下提出要清查各宫与王府用度,追索所欠太府寺的钱币。臣观太子深思不属,特来询问太子,你是不是也挪用了府库的钱?” 李瑛自然不能对老师隐瞒,只好低头承认:“恩师,学生是欠了府库中的钱,现在正与众人商量如何补上漏洞,还望恩师能够给予搭救!” 箫嵩走到太子跟前,低声问:“你欠了多少?” “总共六百多万钱。” 老太傅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眼前有些发晕,两名詹事慌忙上前来将他扶住。 箫太傅长叹一声:“嗣谦呐,你可知道陛下为何突然提出清查各宫各王欠府库钱币?” 嗣谦是太子李瑛的字,箫太傅只有在特别失望的时候,才会叫出他的表字。 李瑛咬了咬嘴唇,沉声说道:“知道,必然是有人在背后告状。” “你知道得很清楚,这件事就是冲你而来!”箫嵩无奈地剁脚:“可是为什么还要让他人抓住把柄呢?东宫用度每个季度拨下来的钱和丝绢,已经足够你替换旧物,赏赐下属,也足够你养马好马,为何还要向太府寺支用?你这是掉进了他人设下的口袋里啊。” 众人一听这个,连忙悄悄退出来殿外,只剩下这一对师徒,有些话他们不方便听。 李瑛连忙向老师作揖:“学生已经知道错了,还请恩师搭救。” 箫嵩望着藻井沉思半晌,伸手馋住太子的袖子说道:“嗣谦,明日朝参过后,你不要走,亲自去后殿向陛下告罪。欠下太府寺六百万钱,对陛下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儿,他也一定会原谅你的。” 李瑛一听,身体剧震,心头也是慌乱,恩师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阿耶面前的处境。阿耶专宠与武惠妃,整日被灌输谗言,自己这些失宠妃子的子嗣,在他面前可说是如履薄冰。六百万钱,对于受宠的皇子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他来说,可以是任何借题发挥的罪过。大肆买马,玩物丧志,挥霍无度,任何一个大帽子扣到他的脑袋上来,他都难以承受。 太子之位早就被人觊觎,身为太子的他,怎么能犯下这样的错误! 李瑛沉痛地摇了摇头:“恩师,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太子的错处,会被人无限放大,这个后果我无法承受!一旦被揭露动摇的是我的根本!” “殿下。”老太傅心力交瘁,双手向太子行礼:“可你知道你隐瞒不报,一旦被查出来,罪过要更加严重。陛下可以容忍你犯挥霍这样的错误,但绝不容忍你欺瞒他。” “不!”太子倒退了两步,跌坐在台阶上摇了摇头:“一定有别的办法,只要把太府寺的欠款给还上,便不会有任何问题。” 问题是这六百万钱,他到哪里筹措去? 箫嵩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已经给太子想出了办法,虽然是下策,却不会动摇太子根本,可惜太子眼下这个样子,定然是不会听他的。 “殿下,老臣告退了,我所说的话,你好好思量一下。” 太子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目前摆在他面前的方法,其余都不可用,只有箫太傅所说确实有些道理。可就算他向阿耶如实承认所犯错误,阿耶也应承不追究,可此事必然会在阿耶这里留下阴影,他的错处也会被时常拿出来提一提,日后必然变成他不堪为太子的口实。 箫太傅走后,太子连忙派人到鄂王府和光王府上,希望两位兄弟能够挪用钱财,救他这个急。可宫人传回来的消息却说,两位亲王也自顾不暇,或多或少欠有太府寺的钱财,这可真算是难兄难弟了。 东宫此刻人心惶惶,太子坐在台阶上心乱如麻,这些站在嘉德殿上的太子近臣相互争吵,却想不出实用的办法。 …… 李嗣业他们坐在值房内等待换班,时辰一到,内率府外的滴漏声音陡然增大,紧接着是一声铜钹敲响。 他们几人同时站起身来,把刀挎到腰间,前方嘉德殿值守。 跟他们轮换的几个人站在殿门外台阶的两边,李嗣业上前去交接站岗,换下来的兄弟长吸了一口气,低声对他说道:“机灵点儿,里面都乱成一锅粥了,别撞到刀口上!” 李嗣业好奇地低声问他:“里面出了什么事?” 这位千牛用眼神表示出事情的严重性,逃跑似的离开了嘉德殿。 李嗣业安稳地站好,眼睛目视前方,装作对殿中的情形不感兴趣。 李瑛突然从台阶上站起来,大踏步地往外面走去,内侍连忙追上去问:“殿下,您要到哪里去。” “我去散散心,呆在这里,永远也想不出办法!” 内侍慌忙跟上,并且伸手招呼他们这几个站岗的千牛:“快,快跟上,保护殿下的安全!” 太子并没有出宫,而是跑到东宫的厩牧署,从马厩里牵出了自己最爱的那匹青骓,也没有套马鞍,直接翻身骑在马背上,拽着马缰在东宫的后花园中疾驰狂奔。 他这放松压力的方法倒是好,可就苦了李嗣业他们这些千牛们,有几个人也没有上鞍,歪歪扭扭地骑着紧追上去。 第六十九章 李嗣业献策 李嗣业知道以自己的骑术,有马鞍马镫都够呛,没有鞍和镫,估计刚上马就会被颠下来。他也就不骑马了,直接用双腿奔跑追过去。 李瑛骑着马跑过他东宫的荷塘边上,有些过了花期的花瓣已经掉落漂流在水面上,养在水上的鸳鸯和鸭子被马蹄声惊得飞起,但他丝毫没有停顿,继续沿着石板道向前狂奔,一路奔到后花园的一座小山上。 他望着远处大明宫的宫墙,望着龙首原上宫殿翘起的飞檐,发现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是不真确的梦幻,可如今这梦幻,也正在离他越来越远。 当这个太子真累啊,暗里地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就等着他犯错。一旦犯错之后,等着他的就是万劫不复。 李嗣业等一干千牛也连忙下马,跟着太子来到了山上,然而他们却不敢距离太子太近,只站在十步远外等着太子下令。 李瑛回头看看身边的这些随从们,有许多话在心中想要宣泄出来,可对这些人说又有什么用? 不远处传来詹事骑马接近的声音,刚奔到山下翻身下马,便大声喊着奔跑上山:“殿下!殿下!” 李瑛转身凝眉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他现在是虱子多了不咬人,债多了不愁,索性所有糟心的事情一起来吧。 “殿下,武惠妃下令,为了让各王之间彰显兄弟和睦友爱,决定在大明宫中举行马球赛,特派人来邀请太子率队参加。” “还打马球?”李瑛顿时头大,打马球是非常费钱的事情,这七天比赛下来,估计又是十几万钱的挥霍。平时他倒是不在意这些小钱,但眼下这个节骨眼,他欠太府寺的钱财还没有解决掉,还要分出心来与他们打马球,他那里有这个心情。 “给我回绝了!我已经欠了府库那么多钱!哪来的心思陪他们打球!” 詹事连忙上去叉手劝阻道:“万万不可,殿下,你若了回绝了惠妃娘娘,不但是失了礼数,还会让她更生怨念,在陛下面前说您的坏话。” 李瑛怒道:“这分明就是那个恶毒的女人的计策!她先是派人告发于我,又让我带人参加马球赛,花费更多的钱财,让我抽不出精力偿还挪用太府寺的钱财!” “臣知道,可明知这是计策,我们也不能缺席,这是宫中的规矩,殿下不可违背。” “我知道了!下去吧!” 李瑛软软地坐在一块大石之上,好像他这样瘦弱的身躯,无法承受这样千钧的重担。 李嗣业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算是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六百万钱对于皇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搁在现在处境的太子身上,他是无法在几天之内筹措到这么多钱的。 其实弄钱的方法还是很多的,也不知道太子能不能接受。 “我口渴了,你们谁带水了!” 众人都摸摸腰间,似乎都没有带水,恰巧李嗣业身边挂着水袋,里面灌的却是酒水。 李嗣业走过去,半蹲在地上,解下水袋双手呈了上去。 李瑛接过去,伸手拽出木塞,仰头猛灌。李嗣业还没来得及提醒,李瑛已经被酒水呛得满脸痛红。 “你竟然带酒?” 李嗣业连忙叉手告罪:“请太子恕罪,但臣从来没有醉酒误过事。” “你可知道?宫中值守宿卫是不可以喝酒的?我是不是应该重罚你?”他又低头仔细看了李嗣业一眼:“你是李嗣业。” 李嗣业回答:“正是臣下。” 李瑛也不看他,望着前方说道:“妖人案的事情,我要谢谢你,帮我化解了一场必死的危局。我本想把你招进太子府里还你的人情,可没想到你搭上了我父皇的线,这个人情,我算是没有送出去。” “可惜啊。”李瑛叹了口气说:“我这次不会再逢凶化吉,也不会再有人帮我化解必死之局。” 李嗣业心念一动,在东宫的这段时间内,李嗣业发现李瑛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虽然有上位者的眼高于顶,但他对东宫的下属多以怀柔,也比较宽厚,这样的人以后做了皇帝,他的臣下必然是很轻松的。 只是李瑛他还有以后吗,如果历史不改变,他确实没有以后了。 想到这里,李嗣业抬头说道:“殿下可能还不知道吧,臣入西市不过三天,就以空手套得五万钱。” 李瑛当做新奇玩笑,点点头说道:“是吗,你确实有些本事。” “所以,臣别的本事没有,弄钱的能耐还是有的,殿下若真是缺钱,臣可以想办法。” 李瑛并未把他的话当真,负手抬头笑道:“你有这份儿心就够了,本太子欠府库的钱太多。” “我知道,不是六百多万钱吗?” 李瑛又说:“这些钱,需要在近期几天之内还给府库。” “我只需要七天的时间,就是殿下参加马球赛的七天内。” 太子陡然停住说话,惊讶地扭过头来问他:“你真的能在七天内,给我凑足六百万钱?李嗣业,借钱这一条路是行不通的,眼下所有的王府和公主府都在准备接受府库追欠,向官员借钱就更不可能,一但暴露,本太子可就是公开索贿。” “当然可以,而且不是借,而是做生意的手段。” 李瑛问:“说说你的办法。” “太子可以同意武惠妃娘娘参加马球赛,但参赛地点不应该选在宫中,而必须是在宫外。” “这有什么区别吗”李瑛问。 “我想让太子请长安豪贵百姓前来观看马球赛,关键是他们必须要有太子发放的门票,也就是邀请函,每个邀请函价值……” 李嗣业一边讲一边比划着说完这番话,太子李瑛张大了嘴巴,听得脑袋一阵阵眩晕,最后他从石头上站起来:“你这个计划,可否能在大殿上讲给所有人听。” “当然,此事不是一个人能够做到的,需要众人通力合作。” “上马!回去!” 太子李瑛翻身上马,拽着马鬃奔向嘉德殿方向,李嗣业的方法虽然听起来有几分诡异,也有几分不靠谱,但这是他唯一能够利用到的办法。 李瑛重新回到嘉德殿,殿中的东宫文官和武官们仍然在争论不休,或认为应该服从箫太傅的意见,或认为应该卖马还债。 太子轻蔑地看了一眼这帮人,挥了挥手大声道:”都别吵了!” “本太子已经想到办法了。” 众人一听大喜:“不知殿下想到了什么办法?” 李瑛对站在殿外的李嗣业喊道:“李嗣业,进来,来给他们说说!” 李嗣业此时仍在门外站岗,听到太子召唤,把腰间的横刀解下,放在殿门口的武器架子上,转身便往殿内走去。 跟他一起站岗的千牛惊得目瞪口呆:“这家伙胆子真大啊!” 李嗣业进入殿中,面对众东宫官员质疑和惊诧的目光,朝太子叉手行礼说道:“太子殿下。” 李瑛大手一挥,坐回到曲足案前,盘膝胡坐,指着李嗣业说:“你给大家说说你的方法。” 第七十章 太子拍板,杨洄深谋 李嗣业上前叉手禀道:“臣的计划是,要求在宫外举行马球赛,由我们东宫张罗举办。詹事府出具邀请贴,邀请长安城中有经济实力的人来观看,这邀请函名为邀请,实为逐利,每个邀请名额明码售价若干千钱,我相信等比赛结束,我们东宫也应该赚够了还给太府寺府库的钱财。” “万万不可!”最先提出反对的是东宫的四位老宾客,这种计划与他们治学半生儒家的观点背道而驰。“太子乃一国之储君,岂能如商人那般逐利,殿下,不可听信此人蛊惑,应该将他拿下,重责!” 几名詹事也委婉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太子殿下利用马球赛来获取门票利益,万一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知晓,殿下这便又是一条罪状啊,殿下不可不思,不可不慎。” 李瑛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却把目光投向李嗣业,意思是让他来反驳。 他顿时感觉,太子这个事情有点不地道了,竟然让我一人跟整个东宫官员斗嘴。 没办法,这已经是赶鸭子上架,他既然提出了要帮忙,自然要帮到底。 李嗣业对着列位宾客行礼:“以诸位所说,太子不可逐利,那殿下欠府库钱财的事情,自然是无解。我只是想不到,太子想要自救,被束缚住手脚的竟然是道德。就算殿下处于危难关头,也必须遵照所谓的不可追逐利益而自绝前程吗!” “你!”几位老宾客想不到这嗣业竟然如此大胆,竟敢在殿堂之上,就这样公开大声地辩驳他们。“强词夺理,一派胡言!” “小子!”一名老宾客说道:“我且问你!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这是本朝太宗皇帝立下的规矩,便是防止大唐的官员染上铜臭味。太子身为一国储君,更应该远离商货,一心追求为人君,为人子之道,才是正途。” 李嗣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捅起袖子对这这宾客说道:“先生你这就真是强词夺理,我们暂时行商贾之道,不过是为了助太子一时之危急,并不是长久要这样做。如今殿下遇到如此难题,你们不但不思考良策,反而给出种种限制不让逾越。难道说殿下遇到他人以不正当手段刁难,我们就只能束手待毙?” “你,你给太子出此险策,万一让心怀叵测之辈发现,告到宫中,殿下他依然不能脱困!” 李瑛朝众人挥了挥手:“行了,都别吵了。” 他扭头去问李嗣业:“嗣业,你也给说说看,万一有心人知道我们利用马球赛赚钱,上告给陛下,本太子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殿下。”李嗣业解释说:“不会有人知道的,我建议参与此事的人最好都是五品以下官员,免得影响到各位的官声。” 詹事和宾客们都重重地哼了一声。 “我们在詹事府下方暂时成立一个部门,需要借用詹事府的大印,制作……靖恭坊的油洒地周围,能够容纳多少人观看?” “三千,四千多人吧。” 一直当做闷葫芦的武官们大都同意李嗣业的方法,只不过他们没有文官的品级高,只好默不作声,这个时候才抛出几个字来。 “对,”李嗣业继续说道:“把太子府上的文官都召集起来,连夜制作邀请函,要制作四千多份!每份定价两千钱,作为观看马球赛的入场门票。邀请函上面不要写价格。我将组织人手在以太子詹事府的名义在怀远坊和兴化坊等豪贵聚居之地贴出告示,邀请百姓观看马球赛,彰显与民同乐,然后以钱财换取邀请函。” 等他说完这句话,太子李瑛也变得惊诧不已,他大声地指着李嗣业说道:“你竟然要用我詹事府的大印,这也太……七天之后,真有人能来观看?真的能赚取六百万钱吗?” “殿下,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可以凑够六百万钱,兴许比这个还要多。” “好!”太子不顾众官员的劝阻,毅然对众人下令道:“本太子要主办并且参加马球赛,比赛这七天内,东宫上下文武官员都要听李嗣业的节制,任何人不得违背。” 众人窃窃私语,也就是说,李嗣业在这七天内,将成为东宫上下除太子外最有权势的人。 太子首先也要有事情办,他必须先给武惠妃去信请求,把球赛选择在宫外靖恭坊的油洒地外。然后他必须利用他在朝中的势力,把清查府库的事情拖延到七天之后,这样才能够给他足够的缓冲期。 …… 武惠妃躺坐在承香殿的木榻上,虽然她已徐娘半老,仍然拥有婀娜丰满的体态。她罗裙垂地,宛如一幅静态的美人儿图。 驸马杨洄跪坐在殿下首的位置,低眉垂目,几乎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岳母一眼。 “驸马真是绝顶聪明,竟然能在铁板一块的东宫中,找到太子欠款的漏洞。呵,我看他太子如今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转圈却无可奈何。” 杨洄丝毫没有居功自傲,叉手说道:“这要多亏母后的信赖与帮助,杨洄才能在太府寺安插自己的人手,只是没想到竟然能发现太子欠款的秘密,这是天助母后,也是天助寿王,使得他能成功登上太子之位。” 武惠妃头痛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若是寿王对此事能有你一半上心,就不用我这个母后前后为了张罗了。” 杨洄低头又笑道:“寿王殿下大婚不过一年,自然要专心经营家庭,无心参与此事,小婿也热衷与为他分忧。” 武惠妃正准备再夸赞杨洄几句,却有一名宫人从外面走进来,将东宫递来的信札呈上。 她接过信札,拆开后一看,先是冷笑道:“料他也不敢拒绝本宫的提议,只不过,太子要求把比赛进行在宫外,靖恭坊的马球场举行,还要邀请一些长安百姓观看。他,这是什么意思?” 杨洄也表现出对太子的轻蔑:“母后勿忧,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以显示出他太子的亲民。他能把场地选择在靖恭坊更好,那里距离公主府最近,晾他在我眼皮底下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武惠妃手撑着发鬓,倾斜躺下,脸上露出温婉笑容却显得很妩媚,闭目淡淡地说道:“本宫提议比赛,只不过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让他无法去筹措欠下太府寺的巨额钱币。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去办,反正几天之后,皇太子骄奢挥金如土的奏疏,就会呈送到陛下的案头上去。” 杨洄似乎没有什么话要再说,躬身叉手告退:“母后请安心歇息,所有的事情小婿都盯着呢,如果没别的事情,小婿就先告退了。” “行,你走吧。” 武惠妃挥了挥袖子,躺在榻上继续闭目养神。 杨洄双手并揖,弯腰缓缓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宫殿的门口,才拂袖转身离去。 …… 第七十一章 东宫官员售票 东宫崇文馆内,所有的文官都调动了起来,专门给太子制作请帖,四千多份请帖可是相当大的工作量,为了节省众人时间。李嗣业和詹事商量了一下,请帖的内容尽量要简洁,控制在三十字以内。 请帖写成之后要晾干墨迹,然后由詹事府进行盖印。请帖采用的是硬黄纸,而且是双层折叠用糨糊粘贴而成,装在身上不会轻易折损,也不会掉墨。 李嗣业把其中一个成品放在手中看上看,大小刚好合适,正好能容纳得下詹事府的印章和题款。 他把请帖的事情安排好之后,立刻带着门监率和内率从东宫的库房中取出大批的廉价绢布,用马车运载到靖恭坊的油洒地外。 他指挥众人在马球场边缘圈出六丈宽的观众席,然后在外面用竹桩钉入泥土中,用丝绢圈出墙幕,用来拦阻没有买票的人。 当然还有留出两个入口,其中一个入口用来让亲王,贵妇和公主们出入,而且他们所在的位置和观众席隔离开来,免得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卖票了,太子詹事府的人派人联系了金吾卫,得到他们的许可之后,才能在长安城中富人居住的十几个坊门外张贴告示,告示内容为,太子詹事府特邀长安城父老到靖恭坊油洒地,观看太子及各亲王举行的马球公开赛,如有意者请前往鄂王府门口处领取邀请帖,凭此帖才可参加明天举行的球赛。 告示上并没有写清观看球赛需要什么条件,也没有些需要多少钱,一些好奇商贾特意去鄂王府门口去看,果然有太子詹事府的人在现场办公。他们上去一打听才知道,这个邀请贴是需要花钱买的。 “这位使君,敢问一下,太子殿下及亲王的马球赛邀请帖,需要多少钱才能购得?” 詹事府官员抬头说:“两千钱一张,此邀请帖只能让一人前往。” “两千钱?太……太便宜了,我给夫人买簪花步摇都不止这些。” “快,给我来一张。” 一开始詹事府的官员们还感觉很羞耻,他们可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竟然也像小摊贩一样在鄂王府门口卖起了邀请贴。 李嗣业优哉游哉地站在门口监督,双手抱胸对着几名官员说道:“唉,我告诉各位啊,这四千张邀请帖必须给殿下售完,你们如果想整天都耗在这儿的话,那就闭着嘴不要开口,如果想早点离开此地,那就得开口鼓动众人来买。” “你!你怎么自己不亲自来卖!”一名官员气鼓鼓地挥动着袖袍。 “这有什么可羞耻的。”李嗣业亲自来到板足案前,盘膝坐在地上喊道:“太子殿下将在靖恭坊油洒地举行马球公开赛,邀请长安百姓到场加油助威,现在出售邀请贴,两千钱一张,剩下一千多张啦,先到先得,售完即止!” 不大一会儿,这些四十来岁的老书吏们,也彻底抛弃了面子,手中握着邀请函喊道:“还有五百张了啊,想要来观看比赛的快来啊。” 许多长安商户听到这个消息,纷纷前来购买,这其中有许多胡商,也喜欢马球这种刺激的运动,甚至有些人还养有马球队。不过大唐最高水平的球队,几乎都在皇家手里。与其说他们前来是观赏球赛,倒不如说是抱着学习马球技术的态度前来观摩。 过往太子与各亲王之间进行比赛,邀请的都是些达官贵人或是豪门贵女,邀请长安百姓前来观看,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等到下午的时候,官员们已经不用吆喝了,排队的人已经站到了二里地之外,官员们一边收钱一边遗憾地啧啧说道:“应该把邀请贴提高到三千钱,不,应该是五千钱,我保证照样有人来购。” 李嗣业偷悄悄地走过去,伸手戳了一下主持卖票官员的后背,低声说道:“别把票给买完了,给我留下五张。” 官员板起脸公事公办地说道:“李千牛你虽然主持卖票比赛事宜,但也不可徇私,这五张邀请函两千钱一张,你若能出得起这一万钱,我才能把票留给你。” “德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李嗣业将盘在腰间的十串铜钱取下来,一条条摆放在收钱官员的面前。 “不是,我说你!”官员疑惑地指着他问道:“你要这五张邀请函,有什么用?” 李嗣业神秘地摇摇头:“暂时不能告诉你。” 官员拂动袖子,不与这个怀揣怪才的家伙计较。 除去这五张邀请函,太子崇文馆官员们连夜抄写盖印制出的四千多张邀请函一售而空,许多排队来买的富贾们遗憾不已,希望太子詹事府能够出具更多的邀请函。 “没有了!没有了!都散了吧,只能容纳四千人!” 李嗣业走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五张邀请函遗憾地说道:“我这里还有五张,是帮朋友买的,可惜朋友生病来不了,该怎么办才好?” 富贾们一听这话,心思活络的早已拥挤着围了上去:“这位郎君,买给我,我出三千钱!” “咄!我出四千!” “我出五千!” “你他妈疯了吧!” “你才疯了!” 在一阵推搡和拥挤中,李嗣业把手中的五张邀请贴卖出了五千至六千的高价,短短一瞬间就赚取了两万多钱。 几名詹事府的官员站在一旁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老子怎么没有想到……” 一名官员恼火地将袖子置于身后,压低声音自言自语道:“他竟然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这是投机取巧!中饱私囊!我要到太子面前告他去!” 詹事背负着双手,咳嗽了一声对众人说道:“赶紧清点一下数目,我好给殿下报喜!” 卖出邀请贴赚来的钱财装满了两大牛车,清点这些钱都需要耗费很大功夫,詹事在脑子中简单算了一下,顿时满眼冒星星,练忙抄起一架算筹到鄂王府报信去。 第七十二章 马球赛筹备 太子李瑛正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在王府后院的凉亭中饮茶,但李瑛一直心绪不宁,不知道李嗣业的计划会不会成功,会不会有人买这些邀请贴,他又生怕有人泄露给皇帝,如果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他可就满盘皆输了。 “我说二哥,这是谁给你出的馊主意?且不说这事情若是让阿耶知道了,会是什么后果,单单一个马球赛,有谁会傻到花两千文去看打马球,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我看也是。”李琚也点点头说道:“无论怎么看,这也是一条昏招。我看不如依萧太傅的建议,我兄弟三人共去向阿耶请罪,不就是欠了太府寺府库的大几百万钱吗?大不了阿耶将我们禁足,日后节省一点,少打几次马球,就能把欠太府寺的钱还上。” 李瑛心中犹疑也被触动了,李嗣业的方法确实是太冒险,还不一定能够筹到钱,如果事情没有办成,有被人捅了上去,他这次可真就赔大发了。 他从石墩上站起来,决定到外面看看去,如果没有人前来买邀请贴,就叫他们中止,老老实实地跟兄弟们进大明宫请罪。 李瑛刚踏出几步,太子府詹事抱着算筹踉跄着跑了进来,使得李瑛心底一沉,该不会是真出了什么事吧! “怎么了?” 詹事喜不自禁地跑到太子面前,单膝跪地叉手禀报:“殿下,所有邀请贴都售出去了!” 李瑛一拍手背,也高兴地问道:“卖了多少钱,够不够还府库!” “够!绝对够!”詹事托着算筹开始进行计算,又拿着一块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李瑛在一旁耐心地等着,最终詹事合上算筹,弯腰恭喜道:“殿下,总共大概有八百多万钱!除还去府库还偿余两百多万!” 太子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喜悦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立刻吩咐詹事说:“但这件事还不算完,购买邀请贴的这些人都是要去看比赛的,到时候让李嗣业维持好秩序,千万不要让寿王和驸马的人看出破绽来!” “殿下请放心,我这就出去安顿他。” 李瑛大事了了一半,连走路也轻松了很多,昂首阔步地走到凉亭里,看到两个兄弟惊讶得合不拢嘴的表情,心情愈发舒畅。 “这才短短两天时间,二哥就筹到了八百多万钱?” “二哥是如何想出这办法的?兄弟现在还欠府库一百万,还望二哥施以援手! 李瑛背负着双手眯眼说道:”人嘛,到了危机的关头,总会想出点办法来着,这就叫急中生智。钱的事情,好说,等我把太府寺的账目还清,剩下的钱留给你们两个救急。“ ”二哥不愧是二哥,我们兄弟日后还要多仰仗你。“ ”二哥此计非一般人所能为啊,能想到如此绝妙的办法,日后继承大统,我大唐江山在二哥手中,也必将这盛世发扬光大!“ 李瑛连忙摆了摆手:”慎言,慎言,如今阿耶年富力强,我们等待的时日还长,切不可说这种话。 太子李瑛心中还是很得意的,两天之内解决了府库的欠款,鄂王和光王两位兄弟对他佩服有加,自从成为太子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顺利的事情。这个李嗣业还真是个怪才,先后两次把自己从危机中解救出来,日后还要多多提拔他才是。 这个事情先不着急考虑,等球赛的事情结束,朝廷的清查混过去之后,他就给李嗣业升官。 …… 李嗣业骑马赶到了靖恭坊的油洒地马球场,球场外围的栏杆和帷幕都已经圈好,所有帷幕都是一丈高,不买票想看球赛的人,除非搭人梯才能看得见。 他已经从太子手中把左右监门率的一半人都要了过来,主要用来维持现场秩序,防止发生扰乱比赛,拥挤、踩踏等事件。要让四千号人乖乖地看比赛,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为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各位亲王、公主、达官贵人和王女们与长安百姓们区分开来,各自划归到各自的区域。这个李嗣业也有办法,他直接用帷幕搭建了两个通道,贵宾通道和普通通道。贵宾通道的人不需要门票,应该多派人看守,防止某些不知情理的人拿着邀请贴走错了地方。 等所有事情安顿下来,李嗣业彻底松了一口气。他上辈子的时候,就十分羡慕那些举办各种赛事的经理人。他当自由搏击选手还得在台上承担挨打伤筋动骨的风险,这些职业经理人只需要租一个场地,搞一搞广告宣传,然后在售票处把门票卖出去,人家就可以躺家里数钱玩了。 这次在大唐,他总算能过一下职业经理人的瘾,而且还首开了商业性赛事的先河。也不知道这点创举在能否在历史上留下痕迹,哪怕是民间野史也好,至少可以告诉全世界,什么nba都弱爆了,我们在一千多年前已经开始这么玩儿了。 他把所有事情都安排之后,留下一队人在此处值夜看守,自己则回到了东宫向太子汇报。 李嗣业刚走进嘉德殿,李瑛就兴奋地从台上跑下来,高兴地拽着他的袖子道:“李嗣业,你这次可真是给本太子立功了,等马球赛结束之后,我就给你升官!让你做内率府的长史!” 右内率曹觉和长史常见春就站在旁边,听到太子的话,常见春露出尴尬的笑容。 李嗣业心中那个汗,太子殿下的情商还真叫人捉急,人家长史就站在旁边,你竟然就能这么说,这不是给自己狂拉仇恨吗? 他慌忙叉手拜道:“殿下万万不可,李嗣业何德何能,刚入内率几天怎么能够提拔,如果你要赏,就赏给我些财物吧。” 太子拽着下巴上的胡须,略一思考,东宫现在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确实没有什么空缺的职位。官员们并未犯错,也不能随意拿掉,等以后有了空缺,再把李嗣业升上去就是。 “也好,等赛事结束,我就给你赏赐。” 他又与太子商量了一下比赛的事项,便退下回往右率府。 其实有些事他没有告诉太子,门票的事不过只是个开始,举办这场马球赛,还有别的生财之道。他已经做好准备了,用手中这三万钱的本钱在场外开桩设赌,要玩就要把利润最大化。 李嗣业回到太子内率府中,一帮千牛已经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看他的目光都带着一丝丝的崇拜。确实是崇拜,他们还从未见过有人在太子府的地位升得如此快,昨天还是跟他们一样的从七品下小官,今天已经获得殿下的称赞关注,将来升官发财,简直是指日可待。 李嗣业跟他们的想法却不太一样,太子身上有点小问题,这种小问题对于铁打的太子位置没有影响,但若是摊上李隆基这样的爹,这便是致命的大问题了。 俗话说疏不间亲,同样疏也救不了亲,皇帝家的事情他绝对不能插脚,不然太子大厦将倾之时,连同自己也会粉身碎骨。 现在还是依靠着太子给自己挣点外快吧,他虽不迷恋骄奢淫逸的生活,但日后在大唐官场中打拼中还是需要钱的,特别是唐玄宗后期的官场,那可都是些贪婪到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 所以他必须早做打算,为日后做准备。 第七十三章 即将开幕 李嗣业浑不在意地和兄弟们打招呼,并且承诺升官发财之后请大家吃饭,这让千牛们很是受用,看来他不是那种一往上升就飘了的主,这种人大家都讨厌不起来。 他还要向他们讨教些问题呢,他想了解各个王府队的具体实力,到时候设赌的时候,就可以有目的地押注。 这些千牛们都是太子李瑛的马球队成员,已经跟着李瑛出战了无数次,谁家的队伍强,谁家的队伍弱一清二楚,而且这种差距和规律变化不大,这对他来说,就有很多可操作的余地。 “忠王李亨的球队不行,每次上场都是输,不是输给太子殿下,就是输给寿王。其实所有的球队中,有希望夺冠的只有两支,就是我们东宫的马球队和寿王的马球队,其余诸王不足挂齿。” “唉,李嗣业,你已经是太子的红人了,还打听这个做什么。” 李嗣业不妨把自己设赌的计划和盘托出,多一个人进来,就多一个人承担风险,就算太子不喜追究起来,大家也能够共同担责。 “我想在油洒地场外设赌,吸引这些长安的富豪们加入进来,你们也不妨也参加,我们一起赚他一笔,如何?” 千牛们纷纷拍手称赞,他们本来就好赌成性,遇到如此大的赌局,更要上手一试。况且众人还有先天优势,那就是对各王马球队的实力都了解得很透彻。 李嗣业找个机会溜到府厅内,找副率要了张纸,又借了一支小篆笔,把各个马球队的实力通过排序列了个清单,只等着明天派上用场。 第二天清晨,太子进大明宫朝参,临行前让李嗣业全权负责赛场的事情。他带着内率大部分人到达了靖恭坊油洒地,沿着马球场周围散布开来,维持秩序。 长安城的富豪们陆续到达,这些人可能预料到了场地内没有坐具,多数人都带了胡床。李嗣业立刻安排人检票,并且宣布了观众席不得喧哗骚乱等规矩。 贵宾通道和普通通道上方都挂着横幅,只要稍微认字的人就不会认错,两名主仗拿着剪刀开始检票,每个人拿出邀请帖后都要在上面剪一下,表示入场即作废,不得重复使用。 李嗣业和担心们长安百姓会冲撞了各王府的家眷贵宾,结果这担心是多余的。贵宾们都是跟着球队姗姗来迟的,而大多数百姓都早已通过帷幕通道进入了观众席。 他站在高台上向观众区域看了看,嗬,简直是站无虚席,人挨人,人挤人,这些带着胡床来的几乎都派不上用场。他还是把场地面积给高估了,也幸亏观众们看比赛的积极性高,不然谁能受得了这样站着。 李嗣业暗自庆幸,他把观众席和赛场之间也用帷幕和短栏杆圈出了缓冲区域,不然比赛时发生意外,马匹失控很容易发生踩踏事件。 观众们开始耐心等待,李嗣业也焦躁地等待着。他也没办法去催,因为参加比赛的选手马球队都是大爷,他这个经理人可不敢招惹他们。 观众席上的长安百姓们似乎也没有抗议,也没有不耐之色,他们还没有消费者的觉悟,更没有观众是上帝的想法。这样朴实的观众到哪里找去?想想后世的那些比赛,或是演唱会现场,主办方若是敢推迟时间,观众们早就把矿泉水瓶子扔得满场都是了。 太子殿下和各位亲王终于姗姗来迟,他们身后是全副武装的队员和马匹。观众们对于期盼中的明星球队到来,并未发出激烈的欢呼和鼓掌声,反而先前嘈杂的声音变得静默了,就像一堆躲在暗处不敢做声的羊群。 李嗣业感觉这气氛很诡异,但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再正常不过了,阶级之间的差距就体现在这里。 寿王和寿王妃杨玉环骑在马上,夫妻笑谈着从帷幕进入马球场,咸宜公主和驸马杨洄骑着马带着几名随从跟在不远处,他狐疑地看着被帷幕围出来的油洒地,不知太子这是搞的什么鬼。 贵宾席的球场那边儿有凉亭和长廊,可供豪贵们休息。廊中铺着波斯地毯,摆放着十几架翘头案,上面盛放着西域进贡来的葡萄酒和瓜果。亲王们坐在长廊内各自联络感情,相互攀谈,王女贵妇们扎成了一堆,发出百灵鸟般的碎语声和嬉戏声。这不是十九世纪欧洲贵族的交际酒会,而是大唐贵族的交际,人类的社会活动形式总是相似并一脉相承的。 寿王李瑁的交际能力并不算强,他身边只有咸宜、杨洄和王妃杨玉环。其余王爷则各自成堆,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小圈子。当然最属太子李瑛的圈子最大,除了死党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外,还有两位王子在旁边攀交情。 李瑁吃惊地望着对面黑压压的人群,皱着眉头问道:“太子从哪儿找来这么多的人?” 杨洄在旁边冷笑道:“太子喜欢虚名,故而沽名钓誉,邀请长安百姓与诸王同乐,岂知他这样做,愈发会引起陛下忌惮。” 寿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似乎对太子的行为不以为然, 李嗣业看到了一个落单的人,他不属于任何圈子,独坐在长廊的边缘,身边只有几名侍从和一名宦官。 他指着那独坐的人问刘子午:“那是哪个亲王,独自待在亭边的那个。” “那是忠王李亨。” 就在他望向李亨的同时,对方也同时抬起头来,看到了球场对面高台上的李嗣业,并对身边的人悄悄耳语。 “你可认识高台上的壮士,今天这场比赛,太子今天就是靠此人维持现场,能想到用帷幕来隔断,确实是有点儿才能。” “奴婢不清楚。”李辅国低头在一旁低声说道:“不过前一段时间听说,有个武夫给圣人进献了一道用来夏季解暑的凉菜,受到圣人赏赐,进了太子内率。” 李亨只是轻嗯了一声,李辅国却问:“要不要老奴去打听一下。” 李亨本想说不必,但心念一动却点头同意了:“你若是想去便去吧,不要让太子给察觉出来。” 李辅国悄悄地离去,对面的李嗣业却不知情,他看到李亨投过来的目光时,认为不应该与其对视,这对皇室来说是不敬行为。 他在心中猜想李亨对自己的好奇从何处来,他应该如何面对。如果历史不变,这位才是真正的潜力股,上苍选中的大唐皇帝。他是不是应该脱离太子,趁着他未上位前,先把队给站好了? 李嗣业终究不是太过功利的人,现今在太子身边,离开也得经过太子同意。况且他身为太子近臣,不能表现出对一个亲王有兴趣。就算李亨有意招揽,也得坚持九字方针: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后面换一下,应该是不跪舔。 第七十四章 美女的好处 他正从对面收回目光,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在后面响起:“李郎君,你果然在这里。” 李嗣业和刘子午回头一看,却是穿着素色罗裙的徐娘子领着丫鬟站在身后,挥动着巾帕朝他打招呼。 徐娘子今天的装扮有点露骨,襦裙尚未及胸,上身穿着浅青色的广袖衫,衫中间夹着一层翠绿的诃子,尽管如此还是露出了两团丰腴白皙。 李嗣业不忍直视,丈夫常年不在家的娘子难道就这样豪放,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徐娘子,你怎么来了?” 徐娘子笑着说道:“我听说靖恭坊这里有马球赛,而且还允许百姓观看,就跟过来看看,谁知还需要邀请帖。” 丫鬟拽了拽她的衣角,徐娘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羞赧,随后壮起勇气说:“李郎君,你是太子的千牛侍卫,能不能增我一张邀请帖,我也想进去看。” 李嗣业摸了摸脑门儿,忘了留一张帖子给她了,不过没关系,身为现场主管还不能徇这点儿私情吗? 他只是把眼神往下方瞥了一眼,右内率的兄弟们便心领神会,伸手邀请道:“徐娘子请进去吧,既然是李千牛的朋友,自然不需要什么请帖。” 徐娘子微微躬身向李嗣业和他们表示感谢,与丫鬟相互扶持着走进了帷幕中。 “对了,”李嗣业提醒道:“里面人太多,你们两个女流不要往前挤,当心安全,待会儿我让人给你们找两个坐具。” 徐娘子感激地回过头来:“谢过李郎。” 等徐娘子的身影消失到帷幕尽头,刘子午便带头起了哄:“嗨哟,李郎!从实招来,这是谁家的小娘子!” 李嗣业脸不红,心不跳,摆摆手说道:“不要胡说,这位娘子是有丈夫的人。” “有丈夫的女人更带劲儿,你难道不知道吗,这种熟透的桃子才甜。” “越说越不像话了。”李嗣业皱眉制止道:“我李嗣业行得端坐得正,不会给别人戴绿帽子。” 刘子午顿觉好奇,问道:“这绿帽子,可有什么典故?” 李嗣业思索片刻说:“乌上的毛不是绿的吗?” 刘子午哈哈笑道:“这个说法倒是挺新鲜,倒不如偷汉子来得直白,我只听说过扒灰这个词儿。” 说起扒灰,李嗣业心想现场就有一位苦逼青年深受扒灰之苦。他不禁朝远处的寿王夫妇看过去,现在他们新婚遐迩,寿王和杨玉环举案齐眉,谁都想不到今后会有那样的命运。 李嗣业终于想明白一件事儿,今天在这个地方最粗的大腿,不是什么李瑛,李亨,而是即将成为贵妃娘娘的杨玉环。一个女子所受到的宠爱,可不是皇帝的儿子们所能比拟的,日后杨家权势滔天可见一斑,杨国忠等杨家姐妹出行,就连公主驸马都得退避三舍,这等炙手可热的权势,古今都难寻第二人。 现今距离安史之乱还有不足二十年,安禄山如今已是平卢讨击使,他李嗣业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东宫护卫。他必须想尽办法发展壮大自己,用不拘一格的方法往上爬,才能够在安史之乱到来前,完成势力储备,或者有足够的能量把安史二人消灭在萌芽中。 后者他是不敢奢望的,当权者的腐化造成的恶果是无法逆转的,就算没有安禄山,还会有别的禄山跳出来。 在数千观众的翘首期盼中,太子和各王经过抽签,选出了第一场出战的球队,就是寿王队对战忠王队。 双方面对面骑马并列在赛场上,李瑁抱着马球杆笑对李亨:“三哥承让了。” 李亨也笑着对弟弟行了一礼:“开始吧。” 刚一上场,李瑁就以不要命的疯劲发扬在打球上,他手下的这些王宫护卫也是出色的队员,找准一切机会把球往自己殿下的马前送,然后李瑁挥起球棒一杆进洞。 忠王李亨这边儿气势就弱多了,也许这位亲王天生就没有拼命的劲儿,所以连他手下的队员都比较小心,必须要先顾及不要伤了人畜,然后才考虑比赛夺冠的事情。 李嗣业在场外显得比谁都要忙,他在帷幕上开了个口子,特意在口中搭建了一座帐篷,摆着栅足案对着观众们吆喝道:“比赛设赌!每位都可以押注自己喜欢的球队,只要球队获胜,就可以获得另一方的赌注!” 先是几个千牛装扮成托上去,购买了几百钱押注忠王李亨赢,算是一种诱饵策略。 长安百姓却不看好李亨,认为李瑁能赢,当先就有几个胆大的要去押注,抢买了几注寿王赢。 李嗣业混不在意,他对着观众席喊道:“如果你们希望哪一支球队赢,就给这支球队加油鼓劲!” 长安观众一开始还有些放不开,但当他们看到赛场上策马奔腾,你争我夺的刺激场景时,血液中的冒险躁动因子也被激发了出来,挥着拳头发出了激动的喊声,连声音也都是蛮齐整的。 “寿王队!必胜!” “寿王队!必胜!” 李瑁在球场上左冲又突,使出各种花哨的马技来击打皮球,他的身边有五六匹马紧追不舍,拉出汹涌的烟尘。李瑁在这烟尘中一骑突出,侧下身体挥杆扫出。 他听到背后震耳欲聋的鼓劲儿喊声,感觉有些奇怪,扭过头来诧异地问道:“这些人在喊什么?” 宦官骑在马背上说道:“殿下,他们在喊您必胜呢!您若是不喜欢,奴婢这就去制止他们。“ “不必了。”李嗣业抖擞着马缰说道:“听起来还挺带劲儿的,你没看见兄弟们干劲十足吗?再拿下一球,解决战斗!” 李嗣业在设赌点看得尤其吃惊,好奇地问身边的人:“为啥这么多人支持寿王?” 一名群众手中托着吃剩的西瓜皮说道:“当然要支持寿王,寿王模样俊又聪明,更重要的是,寿王妃实在是太美丽了。” 李嗣业:“-_-||” 想不到老婆漂亮还有这样的作用,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很快李瑁和李亨的球赛决出了胜负,寿王李瑁三比零大胜忠王。 李嗣业等人输掉了近千枚通宝,不过他们一点儿都不心疼,不给羊儿们吃点儿甜头,怎么可能从他们身上薅出羊毛来。 第二场是永王李璘和棣王李琰,长安富商们对这两位亲王不了解,对他们球队的水平就更不清楚了,对于该押谁的注一时观望不定。 第七十五章 赛场如商场 李嗣业等内率千牛知道内情,棣王李琰对马球不是很热衷,所以他自己并不上场,只是手底下养了一支马球队,用来应付与兄弟们之间的交际。 永王李璘就不一样了,他狂热的马球爱好者,只要一天不打马球,浑身就痒得难受。通过这种情况分析,两支马球队的实力水平高下立判。 李嗣业立刻进行了运作,先派几个托上场,刻意穿着太子内率的戎装,却像提防着其他人似的窃窃私语。 “买棣王,听说棣王最近从西域采购来几匹好马,还请来几个好骑手。” 几人躲避得越明显,便越发引起了现场商人们的注意,商人们都知道,太子内率的人是了解各王球队的实力的。 他们来到李嗣业面前,偷悄悄地说道:“我们要押棣王!三千钱,切莫告诉其他人。” 李嗣业刻意冷淡地笑笑,立刻吩咐账房,写下三人押注多少,押注谁。 商人们立刻像苍蝇一般涌上了上来,缠着李嗣业问道:“老弟,刚才那四个人买了谁赢?” 李嗣业生硬地摇摇头:“这是客人的秘密,我们不能泄露。” 商人们无奈地散开,但有几个却留了下来,悄悄地从腰间解下褡裢,从里面抽出一串钱塞给李嗣业:“这是一点儿小意思,兄弟给帮个忙,告诉我他们到底买了谁赢?” 李嗣业先是犹豫地紧紧攥着手中的钱,装出贪婪的样子,最后才叹了口气说道:“好,但是只准你们几个知道。” “那是当然!”几个商人皮笑肉不笑。 李嗣业探出头去,在其中一个商人耳边低声道:“他们买了棣王队。” “好,我也买棣王队!一万钱。” “我也买,一万五千钱!” 四五个商人纷纷上去买了棣王队,李嗣业表面不动声色,私底下却把刘子午叫了过来,吩咐他:“买永王赢。” “好嘞。”刘子午把大伙儿的钱财握在手里负责投注,其余人负责当托,这真是分工不同,敛财有道。 还有一些商人也上来投注,有买永王的,也有买棣王的,投注价格几十钱到几百钱不等。 永王队和棣王队在场上你追我逐,互不相让,在场外买下赌注的众人自然要支持自己所选择的马球队,观众们的加油叫喊声一时此起彼伏。 永王和棣王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多的观众,特别是那潮水般的欢呼声涌过来的时候,连球队队员也更加卖力了。无数人围观,无数人鼓劲儿的感觉还真是不错。 “没想到太子办的这个马球赛,还挺带劲儿的,以后就这么弄,人越多越好,越热闹越好!” 一场激战之后,棣王队落败,场外投注的很多人输掉了钱财,包括那几位打探消息的豪商。 他们也许是察觉到了李嗣业设下的套路,恚怒地讪讪朝李嗣业这边望了一眼。李嗣业毫无愧疚之心,厚着脸皮高声吆喝道:“下注了,继续下注了!下一场是太子队与仪王队的决胜。” 豪商们变得谨慎起来,他们不再相信李嗣业暗中的托,各自进行了独立判断,开始小心地下注。 这一场毫无悬念是太子大胜,李嗣业他们却没有赢多少钱,因为商人们全都学精了。 一连几场比赛下来,各位亲王队伍不敌对手,纷纷淘汰,最终进入决战的是太子队和寿王队。 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确实是有些微妙,联想到武惠妃对太子不遗余力的打击,这样的角逐几乎能延续到政治斗争中去。 太子李瑛上场前摩拳擦掌气势汹汹,好像他赢得这场比赛,就能够挽回与武惠妃斗争中的劣势,出一口胸口的浊气。 寿王李瑁也不是吃素的,唐玄宗最宠爱武惠妃,爱屋及乌对这位寿王也不错,经常有大量的钱财丝绸赏赐,所以他的马球队无论从装备上,还是从马匹上,都与太子队不相上下。 尚未决赛前,双方停战休息一会儿,李嗣业这边的投注点已经被人给围满了,豪商们开始进行押注,但押注的比率却让李嗣业大吃一惊。选择投注太子的人竟然有九成多,选择投注寿王赢的人却只有一成。 李嗣业盘算了一下,如果投注太子,就算赢了,也不会赢得太多钱财,但如果是寿王赢了,那将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但太子李瑛是不会输的,李嗣业从他即将上场前的干劲儿就能看的出来,马球这样一种危险刺激的运动,越是疯狂越是无所畏惧的人,越容易取得胜利,太子这两样都占齐了。 李嗣业盘桓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太子试试。这一场投注下来,如果他能操纵胜败,将赢得比卖邀请贴更丰厚的钱财,他如果将这个作为诱饵告诉太子,他不可能不动心。 他把投注点交给刘子午来管理,从贵宾通道进入了球场的贵宾席上,太子正坐在长廊地毯上饮酒放松,积蓄体力。 他悄悄来到太子身后,叉手行礼:“殿下。” 李瑛此刻正处于兴奋头上,高兴地对李嗣业问:“你怎么来了?也好,你就在这边儿看看,看看孤是如何把寿王打败的。” 他稍微低了低头,在李瑛耳边说:“殿下,我有一个至关紧要的好消息要告诉你,这里不方便说话,还请殿下移步。” 李瑛笑着虚指了李嗣业一下,意思是说你这人总能想出鬼点子。他从毯上站起来,与李嗣业来到长廊的背后问:“说吧,有什么好事?” “殿下,臣刚才维持秩序的同时,又在场外开设赌局,以钱财来赌每个队的输赢。” 李瑛不以为然地笑道:“怎么样?赢了多少?你这人也真会钻营,一点儿赚钱的机会都不放过。” “不算多,不过十几万钱,不过接下来的这一场,才是真正的大盘。” 太子惊喜地问:“我和寿王的决战你也赌了?你觉得我们两家谁会赢。” “我知道殿下必胜无疑,但是我想押殿下输。” 李瑛恼火地回头:“你疯了?明知道我会赢,却还要押我输。” 李嗣业耐心地给他解释:“殿下,你可知道场上输赢的比率?那些豪商们又有九成的人押你赢,而且都下了大价钱,我们如果押你获胜,只能赢得微弱的钱财。所以殿下你若是能稍微放一下水,刻意输给寿王。我们就能获得大量钱财,殿下你的府库便更加充实,可以继续买好马、买装备。” 太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双手指着李嗣业怒道:“好你个李嗣业!你竟然唆使我打假球!” 第七十六章 行为决定命运 李嗣业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太子的反应这么大,刚要琢磨如何劝他,李瑛突然又问道:“我若诈输,能赢多少钱财?” 说话能不这么大喘气吗? “至少五百万钱。” “五百万?”李瑛伸手拽着自己的胡须犹豫不决,李嗣业在旁边耐心等待,只要太子同意,他立马就去下大价钱投注。 “不行,”李瑛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这是我和寿王之间的决赛,孤绝不能输!” 李嗣业继续循循善诱道:“殿下,不过是一场输赢,不那么重要吧,日后还有更多机会赢回来。” “你说的好听。”李瑛指着在场的亲王和远处的长安百姓说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怎么能输?孤要是输了,我的面子往哪里放?李嗣业,你休要再劝,只要与寿王对战,我一次也不要输给他!” 李嗣业想好的话说不出来了,他深知如果再劝,就会惹得太子不快。 他只好叉手说道:“那,臣告退了。” 李瑛挥了挥手:“你这些天劳苦功高,输赢的那些钱,你自己留着吧。李嗣业,你要知道,区区钱财在我眼中,怎能与胜利带来的喜悦相比?” 返回场外的路上,李嗣业默默思考了良久,太子李瑛的心理有些问题,长久以来,他面对武惠妃一党总是处于劣势,所以便把压抑的闷气寄托到球场上来,认为打马球胜过寿王,能给他挽回一些心理优势。可他难道不明白?他真正的敌人根本不是寿王,而是武惠妃和杨洄,还有几个月后即将接手大唐的相位的李林甫。 他不相信性格决定命运,但他相信行为决定命运。李瑛行事太过高调张扬,即使遇到挫折,也不肯收敛锋芒。这本不是什么大毛病,可他老子是李隆基啊,你在李隆基的眼皮底下张扬,这不是作死吗? 看来太子这条船快要呆不下去了,他要想办法给自己找退路,就算找不到退路,也不能跟着太子张扬下去,必须悄么鸡儿地把自己隐藏以来,免得以后船翻的时候,再把自己给捎带了。 忠王李亨还是不错的,妥妥的潜力股,投身在他的门下只要小心谨慎,就可以躺赢到最后。 李嗣业回到投注点,没有再往里面押钱,这一场也没有什么赚头。他们通过几场押注下来,赢得了富商们二十万钱,便悄悄和刘子午、藤牧等几位千牛们通过出资比例,把赢来的钱财分了一下。 李嗣业投资最多,获得了大头九万钱,刘子午他们分得剩下的钱财,每人一到两万钱。 内率千牛们兴奋异常,他们之前是根本不敢想象,竟然能在马球赛中获得如此巨大的收益。站在马球场上的这些西域、中原豪商拥挤的脑袋在他们眼中不是脑袋,简直是一个个金元宝!如果这样的公开赛事能多举办几次,何愁他们发财。 比赛最终结束,太子队获得了最后的冠军,获胜者既没有奖杯,也没有金牌,只有心理的巨大满足感。李瑛认为自己这次简直就是双赢,既赢得了钱财,又获得了名誉,所欠太府寺的钱财也都还清了,可说是无债一身轻。 他心中更大的满足在于,在场的寿王,还有杨洄等人,他们恐怕打死也想不到,自己还清太府寺的钱财,是从这场比赛中得来的。他的每一位亲王兄弟,都给他挣钱大计作出了贡献。 寿王、杨洄和武惠妃若是知道真相,还不知道有多气,他脑子里幻化出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想想就感觉爽到家了。 第一个知道真相的却不是寿王和驸马杨洄,而是忠王李亨。昨天他只是和李辅国随便说了一句,便没有再将此事放在心上,回到王府后才发现李辅国没有跟着回来,他也没有当回事儿。 只是第二天早上,他正在王府的殿阁中饮茶抄写经书,李辅国突然从外面回来了,站在堂中面带微笑,低声叉手禀报道:“殿下,昨天你叫奴婢去打听的人,奴婢打听出来了。” 李亨错愕地问道:“打听什么?” ”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就那个,你很感兴趣的人,在马球赛上维持秩序的那个。“ 李亨随即轻松地笑了笑:“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不过是个太子随从,没必要多加注意。” 李辅国神秘地低头笑笑,上前走近两步低声说道:“幸亏奴婢多了个心眼打听了一下,没想到竟然有意外发现!” “哦?”李亨这才停止手中的笔墨,抬头感兴趣地问道:“有什么意外发现?” “殿下可知太子之前欠下了太府寺大量钱财,被驸马杨洄暗中告状给陛下,陛下才下旨要求尚书省户部清查太府寺府库?” 李亨淡然地笑笑:“这个我是知道的,太子确实是欠了太府寺的钱财,不过这两天我看太子神色自若,赛马时也轻松得意,我还以为他只是虚张声势。” “嗯,虚张声势,太子可演不出来。”李辅国悄悄说道:“他已经弄到了还太府寺的钱财,我估计已经把账目都还清了。” 李亨吃惊地问道:“他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多钱。” “殿下呀,这就跟你打听的这个人有关系了。此人叫李嗣业,曾经向陛下献上失传千年的凉皮配方,获得赏赐进入东宫担任内率千牛。太子欠下巨额钱财一筹莫展之际,此人献上计策,表面邀请长安百姓观看皇族马球赛,彰显与百姓同乐仁厚之风,实际上却以卖门票的形式把邀请贴全卖了出去,短短一天时间内,就凑足了几百万的欠款!” “竟然还能这么干?”李亨吃惊之余,细细琢磨之后,才击掌赞叹道:“此人大才!赚取钱财虽是小伎俩,却深谙人心,从不可能中寻求可能。太子欠钱本是无解的难题,在他手上竟如此巧妙地解决了!” 李亨称赞之余,不由得惋惜道:“可惜啊,这样的人才,本王却无缘结交,如果我能早一步先于太子认识他,那该有多好。” 第七十七章 杨洄上蹿下跳 李辅国听到李亨如此夸赞李嗣业,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妒意,但仍旧不动声色,顺着李亨的话语往下说:“此人确实是个人才,但如今他在太子的麾下,前途无量,殿下想多了也是无益啊。” “确是无益。”李亨抬头想了想,自己这辈子如无意外,必然是当个闲散亲王远离朝堂自在逍遥,对方若真是人才,归在太子的麾下,日后出将入相辅佐君王,那都是别人的事情。 李辅国眼珠子骨碌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上前向李亨献策:“殿下,武惠妃,杨洄那边儿,可能还不知道这些事。我们或许可以前去通一下风。” 李亨抬头淡淡地一笑,反问道:“这么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自然是有的,惠妃娘娘恩宠正隆,殿下若能在她面前获得好感,她或许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 李亨略微思考后便摇了摇头:“此举虽说是讨好了惠妃,却得罪了太子,不妥不妥。虽然有一点的好处,却要冒很大的风险。” 李辅国又劝:“太子怎么会知道?就算我们不说,惠妃也迟早会知道。” “这话说的很对,”李亨说道:“我们不说,惠妃也会知道,所以惠妃娘娘不会感激我们。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辅国放弃劝说,赞同地叉手笑道:“殿下你还是太谨慎了。” “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太子和武惠妃之间的事情,我们最好不要参与,不,他们之间的任何事情最好连知道都不要知道。” …… 驸马杨洄在公主府中静坐等待,一天都没有出门,他要等的是太府寺的消息,因为尚书省户部从今天正式清查各宫各王府欠太府寺钱财的事情,太子李瑛这个时候该焦头烂额了吧。 然而他等到下午,派入到太府寺的内线才跑到府上来向他报告。 “驸马,东宫没有任何欠账,他们已于前天归还了所有的钱币。” 驸马一听火了,伸手揪住了官员的领口:“你他妈的骗我玩儿呢!” 官员虽然恐惧,神情却无多大变化,口中坚定地说道:“驸马,下官所说句句属实,你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到太府寺去查看。” 杨洄悻悻地松开了官员地胸口,神情失望地自言自语问道:“怎么会这样?陛下下旨清查太府寺,亲王公主们人人自危,谁又能给太子筹集来大量钱财,六百万钱,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杨驸马思虑了半天,都没能想出原因,这名官员在他身前叉了一礼,躬身说道:“驸马,没有别的事情,我告退了。” 杨洄挥了挥手,依然在凝眉思索,等了好半天,他才把几名得力的部曲仆从叫了上来,严肃地下令道:“你们在长安打探一下消息,最好到永福坊的十六王宅附近探听一下,探听哪几位亲王公主的府中运出了大批钱财,数目多少,都运往了何处?” 几人叉手领命而去。 杨洄又在府中等了两三个时辰,等到天黑即将宵禁时,仆从们才陆续回到府上,来到房间内向杨洄报告。 “阿郎,我们查出来了。” 杨洄精神振奋,连忙问道:“查出什么了?是哪个亲王给太子凑足了这笔巨款?” “哪个亲王也不是,是长安城的富商。” 杨洄惊疑不定:”长安富商?他们怎么会与太子牵上线的?” “咳,也不是牵上线,驸马你还记得昨天的球赛吗?那些在球场上的看客,就是太子的出资人,太子发出去的邀请帖,都是他们用钱买来的。” 杨洄挑起眉毛嘿的一笑,随后才软软地坐在翘头案后面,嘴角的自嘲冷笑始终不散,他几乎是沉默了好半天,才从案几上抓起琉璃茶碗朝地上狠狠地砸去。 “操!竟然用老子的祖产来赚钱!鬼点子真他妈的高!” 几个下人不敢上前劝阻,只好悄声后退,只留下一名亲信站在地上,等待驸马气消。 杨洄捏着下巴琢磨:“身为太子,竟然行商贾之事,把邀请帖当做门票来卖,这与街头杂耍艺人又有何异?我要找出一两个人来,让他们亲口证供,从太子手里买了邀请帖。然后再以此证去面见陛下,状告太子!” 这名亲信低头说:“驸马,恕我直言,没人肯出来作证的。” 杨洄皱起眉头,似有询问之意。 “人都是追逐虚名之辈,能够获得太子的邀请,必然是了不得的荣耀。谁又肯承认这邀请帖是买来的?他们得了虚名,更不愿意得罪太子,所以自然不肯站出来作证。” “那我就花大价钱悬赏!” “驸马,能花个几千钱买邀请帖的人,不会在乎您那些悬赏,这些人身家千万,反而更需要虚名。” 杨洄沉吟了半晌,才说:“那也不能放过太子!就算是仅有流言蜚语,我也要进宫禀告陛下。” …… 第二日晴空万里,白云悠悠,唐玄宗李隆基在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中饮酒,观看宫嫔歌舞。在场陪同的有武惠妃、中书令张九龄、门下省侍中裴耀卿、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林甫。 席上李隆基兴致高涨,心情大好,李林甫等人频频进酒,便多饮了几杯。 耳边丝竹乐曲悠扬悦耳。眼前盛装歌舞花团锦簇,李隆基满眼所见皆是浮华,便意满志得地说道:“卿等应当多饮几杯,庆祝今年五谷丰登,大唐盛世太平。” 张九龄与裴耀卿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此乃陛下殚精竭虑,照拂天下百姓,上天垂爱,才有五谷丰登之祥瑞。” 李林甫耐心地等两位相公喝完,才端起酒杯,抛出这样一句赞美之词。 李隆基很中意李林甫的吹捧,昔日他所任用的姚崇、宋璟、张说、韩休、连同眼前的张九龄,都带着一股子文人的孤高和寡,轻易不肯对皇帝说出溢美之词。 高力士站在李隆基的身后随时侍奉,只见一名内监上前来禀报,高力士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陛下,驸马杨洄求见。” 李隆基心情正好,自然有求必应:“宣他进来。” 杨洄来到楼前台下,俯身跪拜:“小婿杨洄叩见陛下,惠妃娘娘。” 玄宗高兴地伸手说道:“杨洄,既然来了,赐席饮酒。” 杨洄双手拜伏以头触地:“谢陛下恩典。” 宫中侍宦在歌舞旁又设上一架曲足案几,呈上美酒佳肴。杨洄上前跪坐于案前,端起酒盏遥敬皇帝,又敬惠妃,朝两位宰相虚晃了一下酒杯。 面朝李林甫时,杨洄心中大喜,想不到竟能在此遇到李尚书,听闻此人能言善辩,极富煽动力,又暗中倾向于母妃,今有他襄助,太子李瑛不死也要脱层皮。 李林甫也回了一记意味深长的笑容,两人之间没有说话,已经交换了各自想要传达的信号。 第七十八章 惊动李隆基 皇帝看见杨洄,自然而然就想起了他几天前在大殿上向他告状,说亲王贵戚多有人超支拖欠太府寺钱财。杨洄虽然没有直指是谁,皇帝也能猜到几分,便立即在第二天的朝参上提出清查太府寺欠款。 现在已经清查许多天,应该有些眉目了吧。 他把目光投向了主要负责清查的侍中裴耀卿,笑着问道:“裴卿指派户部清查各宫王府积欠太府寺钱财,现在可有了眉目。” 裴耀卿立刻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禀报陛下,尚未查完,不过并无大的积欠,诸王累计所欠不过几十万钱,户部正在责成他们归还。” 这个答案可跟杨洄告状时说的不一样,李隆基把目光朝杨洄一扫,脸上露出微微不悦之色, 这眼神就足够杨洄惶恐了,为了免除皇帝的责问,他必须提出新的问题来吸引皇帝的注意力。 他连忙从案几前站起,躬身叉手说道:“陛下,臣要检举揭发太子不当行为。” 皇帝顿时不悦皱起眉头,武惠妃却向他投来鼓励的目光。 有了后盾授意,杨洄大着胆子说道:“太子为聚敛巨额财富,在靖恭坊油洒地举办马球赛事,召唤各王府参加。明面上与百姓同乐,广发请贴邀长安父老到场观球,实则是为了敛财,将每张请帖标明售价千钱,短短一天之内就敛聚了数百万钱财。” 杨洄话刚说完,坐在他近处的李林甫却轻轻地摇了摇头,杨洄这状没有告到点子上,陛下不会忌惮,更不会生气。 李隆基一听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东宫先前肯定是欠下了府库大批钱财,只是太子找到办法将这笔账解决掉了,表面上举办球赛,暗地利用比赛赚钱,这办法相当高明,不像是太子想出来的。 他广邀长安富豪参加球赛不是为了收买人心,只是为了赚钱还账,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只见他端起酒觞淡然一笑:“稚子无心,竟行此商贾之事,实在是不务正业。” 杨洄愣了一下,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效果,陛下对太子敛财的事情竟然只是这种反应? 他尚未回过神来,李隆基又对身边的高力士道:“传我旨意,宣太子来兴庆宫花萼相辉楼见朕。” 高力士伸手唤来一名心腹太监,在他的耳边嘱咐了几句,这太监便匆匆领命而去。 杨洄的告状似乎只是一场小风波,酒席歌舞继续进行,只是在场诸人心中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武惠妃失望,揪心,无奈,她与女婿杨洄数次绞尽脑汁想出办法中伤太子,却被对方一次次幸运地躲过,这说明了什么?这难道是上天的安排?天命果真不属于儿子寿王? 杨洄仍在纠结皇帝的反应,大唐皇帝不是不允许当官的做生意吗?为什么轮到自己的儿子,只是简单的一句不务正业评价? 李林甫端起酒盏,兀出的笑容带着超高的眼光和优越感。他心中在想,如果换成自己来告状,应该如何直击皇帝的心理?他自然要在敛财后面再加上一个收买人心。 张九龄和裴耀卿倒无别的想法,除了这个敛财的计策确实是巧妙外,其余杨洄的告状不足为虑,不能动摇太子的根本。 …… 传旨的太监来到东宫玄德门外,太子这时正在与皇帝干同一件事情,组织歌舞饮酒,在酒席上表彰这次赚钱还账的功臣。李嗣业自然颇为受宠,被他安排到了右上首的位子上,表示日后还有更多封赏。 右监门率卫士突然跑过来禀报,说是陛下派来内监,传旨命太子立刻到兴庆宫花萼相辉楼见驾。 太子非常惶恐,连忙把歌姬舞女都摒退,对众人询问:“父皇召我入兴庆宫是何意?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有些心怀不满的人立刻说道:“没有不透风的墙,殿下用比赛敛财的事情定是被人禀告给陛下了。” “当初我就说此计不可靠,虽说归还了所欠太府寺的钱财,却留下了一个殿下从商敛财的名声,使陛下更加不喜。”此人说完之后,还用眼角的余光朝首位上的李嗣业瞟了一眼,意思是说李嗣业不但无功,而且有过。 东宫筹办马球赛之后,李嗣业被太子私底下定为第一功臣,虽然仍然只是从七品的千牛,却经常被叫到身边来商议事情,待遇比宾客和詹事等官员还要优渥,这些人怎么可能不眼红。 李嗣业端着酒盏苦笑一声,果然是人红是非多,看来以后还得更低调一点儿,不然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太子李瑛虽然忧急,但不是一个关键时刻无担当的人,对众人挥了挥手说道: “各位先不要妄自猜测,等我进宫面圣后回来再说。” 传旨的宫人被迎进丽正殿中,这太监口风甚严,李瑛让下人使了些钱财之后,才给透露了皇帝的心情和现场的情况。 李瑛喜忧参半,跟随传旨宫人来到兴庆宫。 花萼相辉楼前的宴饮还在继续,李瑛来到御阶前跪坐叉手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太子不会掩饰情绪,虽然一路上不断给自己打气,可面对皇帝时,他的脸还是略微阴郁的,可能李瑛长久以来一直就是这个面相。 李隆基一看就感觉不喜,心想你吊个脸子给谁看呢? 皇帝没有给李瑛赐坐具,也没有给他赐案几酒食,就那么空落落地跪坐在地上。李瑛心中有些慌神,只以为是马球赛卖票的事情惹恼了老爹,心中不由得埋怨起出主意的李嗣业来。 这个人的想法太超前,太胆大了,以后不能再多用。 “听杨洄说你邀请长安富商在靖恭坊油洒地观看马球赛,以出售邀请帖来饱私囊,可有此事啊?” 李瑛一听,慌忙叩头告罪:“儿臣该死,不该重商利而枉顾朝廷规矩。” 李隆基没有对他的行为判断对错,反而感兴趣地问道:“这主意不是你想出来的吧?” 太子猛一听,仔细揣摩这话,皇帝似乎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心中顿感轻松,俯首说道:“父皇英明,此计出自儿臣麾下一名千牛,从头到尾也是他监督实施。” “此人姓甚名谁?” “高陵人李嗣业。” 杨洄本来端着酒盏仔细倾听父子对话,听到李嗣业的名字后大惊,连酒盏都拿捏不稳,险些泼出酒水来。 这个李嗣业是老天爷派来和我做对的吗!怎么两次三番毁坏我的计划!从妖人案开始,到骆兴常犯事儿,再到清查府库,每一件事都是他从中作梗,导致太子躲过劫难。 李林甫冷眼旁观注意到杨洄的失态,心中顿觉好奇,一个小小的千牛竟然能让驸马杨洄惊吓到连酒水都拿捏不住,实在是个异数。 第七十九章 酒宴上的交锋 “李嗣业?朕听得倒很耳熟,他怎么进的太子内率?”李隆基随口问道。 高力士在旁边低声提醒:“陛下你忘了?有一个壮士为你献上凉皮配方,此人就名为李嗣业。” “哦。” 皇帝想起来了,这个人因献凉皮有功,又有武艺傍身,他便把他派到了太子内率当千牛。想不到此人不甘寂寞,再次出现在他的耳朵里。 李隆基突然生出兴趣,想就此事进行一次讨论,便将目光望向众人,轻飘飘地问道:“列位,你们怎么看啊。” 杨洄首先忍不住开始出击:“陛下,这个李嗣业本就是低贱商贾,以财货谋利,把他派到太子殿下身边确实不是明智之举,若不是此人蛊惑,太子也做不出这行商敛财之举。” 李林甫轻轻摇头,杨洄这状又没有告到点子上。 李隆基略过不提,目光望向张九龄问道:“九龄,你怎么看?” 张相公即使端坐在酒席上,也始终肩平背直,姿态庄重,如同横卧青松般气度俨然,只见他叉起双手,朝皇帝不急不缓地说:“陛下,在臣看来,此救急之计可以与孙膑授田忌赛马相媲美。” 李隆基听罢,点了点头没有问裴耀卿,却把目光投向了李林甫:“林甫,你的看法呢?” 李林甫赞同地抚掌说道:“非也,要比孙膑之计高明许多,恭喜陛下,恭喜太子,此人大才!可比孙膑,孔明也!” 张九龄一听,脸上有些不太高兴,刚准备反驳。裴耀卿抢先把话接过来说:“就此计来说,高妙确实是高妙,但不过聪明小计耳,谈不上大才吧。” 杨洄此时不方便说话,却频频给李林甫使眼色,李林甫抬头挺胸目视前方,装作没有看到。 李隆基露出一个略微尴尬的笑容,点点头说:“确实有才,太子回去后,一定要提拔奖赏,不要让有才之士寒心。” 李瑛如释重负,连忙拜伏:“儿臣遵命。” “既然如此,太子退下,回东宫去吧。” 李瑛刚刚一直处于担忧紧张的气氛中,没有多注意席上几位大佬的表现。也是,在他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上,永远也学不到斗争的精髓。 太子走后,李隆基的情绪逐渐变得低落。他挥退了众人,连武惠妃也没让她陪同,乘着步辇,由高力士和宫女们护持着沿着夹城返回了大明宫。 …… 兴庆宫龙池西北角的一处暗阁内,武惠妃与杨洄在此处暗会礼部尚书李林甫。 这位一生追求权力顶峰的大唐官员,双目狭长如鹰隼,鼻子微微勾起,脸上却时常保持着一种亲和恬然的笑容。 他踏步进入暗阁内,立刻躬身向武惠妃行叉手礼,又朝站在一边的杨洄点了点头。 杨洄性子急躁,上来就对着李林甫指责道:“公昔日不是已答应帮助寿王?为何今日要帮那太子党徒说话!” 李林甫略微高傲地抬起头,他觉得要论聪明才智,他有资格在杨驸马面前抬这个头。 武惠妃为表示对李林甫的信任,训斥了杨洄一句:“驸马,不得对李相公无礼!” 杨洄自然退缩到一边,等待武惠妃先说话。 “李相公,我只是个女人,对朝堂的事情不懂,只是我与杨洄也有相同看法,你今日在宴会上夸奖太子近臣,这不是长太子威风吗?” 李林甫眯眼狭长的眼睛,捋须微微一笑:“惠妃可曾听说过,贬损不一定能使人凋敝,但过誉定能使其受挫!这叫捧杀。” “我不明白,还请李相公为我解惑。” “惠妃娘娘整日陪伴在陛下身边,必然知晓陛下所忌,如今盛世以降,民安国强,需要的是治世之才,而不是乱世之才。臣以过誉之词称赞太子近臣李嗣业为孙膑,孔明,此二人皆为乱世之才,这样的人留在太子身边,陛下岂能不忌?” 武惠妃一听,顿时喜上眉稍,李相公不愧是李相公,水平就是高,这样的一句夸奖,抵得上杨洄告十次状。 旁边的杨洄也不由得大为叹服,同时又感到恐惧,在朝堂上若是跟这样的老狐狸为敌,被收拾掉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惠妃娘娘总算是在李林甫这儿学了一招,又在口头上做出了许多承诺,比如说日后寿王若是继位,当不忘李相公拥立之功,必以三师头衔相赠。 李林甫叉手拜谢,双方的攻守同盟由此更加稳固。 …… 东宫诸人心中忐忑,也不知太子此去是凶是吉,突然出现不寻常情况,这些官员们又对李嗣业没了好脸色。 太子詹事们摆出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态度,指着李嗣业斥道:“你不过一介草莽商贾,想出这种馊主意来误导太子殿下,殿下今日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定要先把你给拿下!” 李嗣业本不想和这些人争论,不过人家都把手指都戳到脸上来了,他也得厚着脸皮应战。 “你怎么知道太子被叫去是被处置,说不定还是奖赏,情况未明就对我大加指责。还清府库钱财的时候,你们倒是一个比一个高兴,现在稍微出点情况就变了脸色,你们是变色龙吗?” “胡说!”一名詹事指着李嗣业说道:“从一开始本官就不同意,若不是你蛊惑太子,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为商贾的事情来?” “还有,你还有没有尊卑上下之分!我们这些四品的詹事都坐在你的下首!你不过一介从七品的千牛,难道就不懂得卑微谦让吗!” “对,我们都是皇榜进士出身,你一个毫无才学,只有小聪明的商贾岂能高居与我们之上!” “说你呢!脸皮咋这么厚呢,赶紧从右上首下来。” 众人正争吵得不可开交,外面突然传来了宫人的声音:“太子回宫了。” 这下大家谁也顾不上跟李嗣业吵了,连忙跑出殿外去,叉手躬身迎接归来的太子,捎带看看太子的脸色,要是略微阴沉那还好,要是乌云密布那就糟了。 第八十章 差点儿就让套路了 李瑛的脸上洋溢着少有的喜色,走进大殿对众人说道:“无事,不过是陛下叫我过去询问了一下,陛下还亲口夸赞了我,也亲口夸赞了李嗣业。” “哎,李嗣业呢。” “殿下,臣在这儿呢。”李嗣业从案几前站起躬身叉手说。 “我多亏了有你啊,不然今天必然栽在武惠妃、杨洄一党的手中。” 詹事们也跟着在身后称赞:“殿下有德,李千牛之才,适逢其会呀。” “殿下能得李千牛这样有急智的大才,日后必然能高枕无忧。” 詹事和长史们角色转换的不着痕迹,好像刚刚他们不曾批评过李嗣业一般,李嗣业也不与他们计较,只是冷眼旁边众人的嘴脸。 “继续饮酒,庆祝!” 李嗣业一听,连忙端起了案几,准备般到下首,跟众人换换位置。 李瑛赶紧伸手拦阻,问道:“嗣业,你这些天来的功劳,众人有目共睹,此功勋宴饮当居首位,怎么又要推迟?” 李嗣业话中开始夹枪带棒:“殿下,万万不可,嗣业不过一介千牛,怎敢让列位詹事长史屈居与我之下?” “孤不是早已说过了吗?今日酒宴只以功劳来评定座位次序,不分上下尊卑。”他这话虽是对李嗣业说的,眼睛却望向这些东宫属官们,这些人只好低头盯着自己的脚面。 李嗣业又一次虚心谦让:“不可呀,殿下,各位詹事长史都是皇榜进士出身,我一个毫无才学,只有小聪明的商贾,怎么能高居与他们之上?” 詹事们顿时慌了神,这话是他们刚刚用来挤兑李嗣业的,现在又让李嗣业原封不动用了回来,这其中散发的酸味儿十足,太子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他们连忙低下身段来劝进李嗣业:“李千牛就不要再推迟了,你是不拘一格之大才,在东宫危难之际,殿下财困之时,毛遂自荐,为殿下解决了这样一个大麻烦,你不居首位,谁敢居首位?” “就是,李千牛不要再推脱了,你献此良策,已然是脱颖而出,他日必得殿下重用,我们日后还要仰仗你啊。” 李嗣业见好就收,勉强坐在了右上首。太子回到殿中主位上,宣布继续欣赏歌舞,品尝美酒。 众人酒觞交错,举杯共饮,酒宴的气氛一时到达了。 太子喝得醉意微醺,主动端着酒杯从主位走下来,和东宫臣僚们近距离交流。他其实就是喝多了,平时比较内敛话不多,但醉酒之后彻底放飞自我,端着酒杯一边豪饮,一边讲述今日的事情。 “张九龄,张相公!连他这样不苟言笑,一味清高的老夫子,都夸赞,夸赞我们卖马球赛邀请帖的计策,可与孙膑指点田忌赛马之计相媲美。” “李林甫,李相公,更是夸赞你胜过了孙膑的计策,不止如此,他还夸你有孙膑,孔明之才!” 李林甫,竟然这样夸我? 李嗣业突然犯起了嘀咕,这位李相是个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史书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他这样表面上夸一个人,背地里不定是在憋什么坏点儿。 他应付太子的同时,心中便开始暗自思索,李林甫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古人的心思很难猜啊,特别是这种人精。 常言道读史能使人明智,李嗣业当某件事情想不通的时候,就开始追溯历史。曾经的李林甫和武惠妃可是同盟,当贤相张九龄下台后,唐玄宗曾经就废太子一事询问过李林甫,此人得了武惠妃的授意,才故意说:“此乃主上家事,何必去问外人。”正是这句话,葬送了太子与鄂王,光王的性命。 眼下李林甫想干什么,这可就明摆着了。这一句孙膑,孔明之才,其实就是捧杀。唐玄宗最忌惮的就是太子弄权威胁到皇帝,好家伙,你身边都出现诸葛亮了,这诸葛亮是不是要助你夺取江山,君临天下呀,你要是夺取天下了,老子是不是要被你逼成太上皇。 想到这里李嗣业心生恐惧,这一不留神差点连小命都没了。留在太子的身边实在是太危险!不止是这个太子身边危险,就是将来李亨的身边,也很危险,他的大舅哥韦坚和老铁王忠嗣不就是被这么被搞掉的吗? 不行,他必须和太子推心置腹交谈一番,指出现在的危机,不然大家伙一起完蛋。 他抬头看了看喝得醉醺醺的太子,摇了摇头感觉现在不行,还是等明天太子清醒过来再说吧。 …… 唐玄宗李隆基盘膝坐在紫宸殿后殿室的檀木榻上,榻四角的石台之上摆放着鎏金香炉,龙涎香缭绕着缓缓升起。他的前方放着两排书架,左右蹲着两座青瓷缸,瓷缸内生长着两株深红色的牡丹。 殿室内的气氛娴静安详,皇帝的心中却翻起波澜,他遥想起昔日宫廷斗争的腥风血雨,当初中宗皇帝驾崩,韦氏母女作乱,他带兵诛杀韦氏一族胜利后,身披染血的铁甲亲自去见父亲睿宗时,他在父亲的目光中看到了陌生、畏惧、钦佩、欣慰、茫然等交织的情绪,可唯独没有亲情。当时他感觉很可笑,一个父亲居然会惧怕自己的儿子。 可随着他如今逐渐衰老,儿子们逐渐长大,他也终于体会到当年父亲的惊忧。膝下的这些儿子们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特别是太子,他的羽翼渐渐丰满,会不会耐不住等待,自己会不会重蹈父亲当年的覆辙,变成孤零无依的太上皇? 高力士毫无声息地走进来,躬身站在皇帝一侧低声问道:“陛下,今夜由哪位娘娘侍寝。” 李隆基没有回答,却突然抬头问道:“朕当初没有多观察李嗣业这个人,是不是不该把他派到太子身边去?” 高力士当然知道李隆基是在担心什么,束手说道:“奴婢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看人还是很准的,张九龄,李林甫等人言过其实,这李嗣业并非什么大才,不过是比寻常人机敏一些罢了。” 玄宗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神情总算有所放松,摆手笑着说道:“李林甫固然言过其实,张九龄却不会夸夸其谈,李嗣业此计确实高妙,能想出这种绝妙办法的人,岂能是平庸之辈?” 高力士无可奈何,看来李林甫的话是在皇帝心里下了种子,他稍微思索后,上前进言:“陛下若是不放心此人,那就下旨给他换个地方。或者找个机会,再召见此人一次,观察他是否有真实才学?“ “很好,”李隆基点了点头,对高力士吩咐道:“今晚就让惠妃来紫宸殿侍寝吧。” “喏。” 武惠妃把李林甫的妙计记在心里,侍寝的时候在皇帝的身边狂吹耳边风,总是有意无意地称赞太子身边的近臣李嗣业,这让李隆基的心中更加狐疑。 …… 第八十一章 忠言劝太子 李嗣业得到太子的恩准,在右内率府的值房休息,晚上不必去承恩殿外值守。 他肚子里有心事,总是睡不踏实,感觉待在太子身边不是长久之计。明日一定要找个机会,把太子现在的处境告诉他。 第二天一早,太子及早进宫朝参,李嗣业没找到机会,只好继续耐着性子等待。但太子朝参过后,并没有回到东宫,却去永福坊的十六王宅去找鄂王和光王去了。 直到下午时分,李瑛回到东宫,立刻就派人来传李嗣业。 他总算得了个空,前往丽正殿去见太子,刚走到殿内,就听见太子爽朗的笑声,与他往日的阴郁完全不同。 “嗣业,你确实是大才,就连鄂王和光王也对你赞不绝口。我已经给陛下写好奏疏,保举你为东宫詹事府府丞,其实以你的才具是可以做詹事的,但升官也要循序渐进,等过些日子后,孤还要升你的官。” 李嗣业一听就知道要坏事儿,慌忙问道:“奏疏已经写了,已经发进宫了?” “还没有。” 李瑛伸手拿起了案几上的一张纸,对他笑道:“我这就吩咐内监,把奏疏送往门下省。” 李嗣业连忙抓住这张纸,伸手团成了一团,嚼到了嘴里。 “你干什么?李嗣业!” 他狂嚼了几口,发现咽不下去,才又吐出来,扔到案几旁边的纸篓里。 看着太子脸上的怒色,李嗣业连忙叉手说:“太子殿下,请容臣说几句话,我这是为殿下的安危考虑。” 李瑛气呼呼地将双手负于身后,觉得李嗣业不识抬举,哼了一声说道:“好,你说。” “殿下,昨天在酒宴上,你曾跟我说过李林甫李相公对我的评价,现在可否再说一遍?” “李林甫说你有孙膑、孔明之才,那又如何?” 李嗣业双手一拍:“对,就是这句话,这个李林甫不是好人,他这句夸奖言过其实,甚至可以说是捧杀。” “捧杀?”李瑛皱起了眉头,这么简单的一句夸奖,怎么就成了捧杀了。 “殿下,孙膑和孔明是什么人,他们是在乱世中辅佐帝王建立功业的人,如今是大唐盛世,太子身边出现了这样的人,陛下会怎么想?太子不可不思,不可不察。” 李瑛也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想到了事情的关键点,脸色顿时阴郁了下来。他随即抓住了李嗣业的手,激动地说道:“嗣业,多亏你想得全面,孤差点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你快教教我,现在该怎么办?” 李嗣业松了一口气,既然太子肯听,他就好办了。 他琢磨着说道:“第一,你千万不能升我的官,第二,东宫多有耳目,你平时也不能对我太亲密,第三,如果有必要,我恐怕不能留在太子身边了。” 李瑛听闻此言,也是吃了一惊,万般不舍地说:“嗣业,你先后两次救孤与危难之中,我怎么能舍得你离开,我没有了你,如何能对付得了武惠妃与寿王一党。” 李嗣业心中藏着许多话,这些话他本想等离开太子的时候说,不过他觉得应该提前说出来。他想尝试一下,自己对太子施加潜移默化的影响,到底能不能改变太子的命运,能不能像蝴蝶效应那样继而改变大唐的国运。 “太子殿下,臣有几句知心的话相告,殿下只要肯听,自然不怕来自任何方向的进攻。” 李瑛满脸喜色,连忙扶着李嗣业请他坐在身边,经过这些天的同舟共济,他早已对李嗣业推心置腹,诚恳地说道:“还请嗣业兄教我。” 李嗣业对于大唐李家的尿性还是知道的,自从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开始,皇帝之位接力棒的传递就没有顺利过,太宗传高宗之前,发生了李承乾谋反案,李泰谋嫡案。高宗继位后又有了女强人武则天篡唐兴周,不遗余力地清除李氏。武则天与中宗李显过渡期间又有神龙革命,紧接着就是韦氏乱政,李隆基又带兵诛杀李氏,把亲爹李旦扶上了皇位,然后又使得李旦变成了太上皇,实在是太乱了。 李隆基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不就是父子争位的魔咒在他身上重演吗。 “殿下,你要弄清楚,无论武惠妃、杨洄、李林甫如何对你施展阴谋诡计,他们都伤害不到你,真正能够决定你生死存亡的人,就是陛下。只要你努力成为陛下所期望的太子的模样,就谁也无法取代你。” “父皇期望中的太子模样?”李瑛抬头仔细地思考着,然后恍然大悟地说道:“难道是积极参政,表现突出?” 李嗣业心中腹诽道,那样你死的更快。 “错!是低调。” “低调?”李瑛吃了一惊,他都是皇太子了,每天出入都有仪仗随从,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 “对!无论武惠妃与杨洄如何算计,你都不能做出明面上的反击,因为你无论如何反击,陛下都会以为你是在针对他,针对皇位。第二,尽量杜绝一切私下里的来往,公开行政上的来往可以,但私下里不要与任何外臣结交,就连几位亲王,你也尽量不要与他们来往。” “这怎么可以?孤本来就势单力孤,你再让我与鄂王和光王断交,我没有任何助力,不就变成孤家寡人了吗?如果有一天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人站出来替我说话。” “对,”李嗣业笃定地说道:“就是要把你变成孤家寡人。” “公开的场合上,你可以主动发表意见,体现你的能力,但私下里绝对要保持那种孤立无援的状态,这样你才能最终熬出头。” 李瑛愣愣地坐在地毯上,李嗣业所说的话,以前也有人向他提起过,却从未说得像他这样深刻,这信息量太大,一时接受不了。 李嗣业也觉得应该让他独处慢慢思考,这种事情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毕竟不是李瑛,体会不到他心中的焦虑,没有他那种危机感。更何况天底下很多事都是知易行难。 “殿下,臣的话,你慢慢考虑,臣告退。”李嗣业退出殿外。 李瑛沉默良久,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感慨地说道:“嗣业说的很有道理啊。” …… 第八十二章 西市遇土豪 又到了回家休息的日子,李嗣业到西市上买了些胡饼和零食,回到了宣阳坊的家中。 李枚儿骑着竹马在院子里奔跑,看见兄长归来后,像个燕子一般飞快地奔过来,从他手里抢走了零食。 他已经是个九岁的小姑娘,却还没有接受过启蒙教育,这是自己这个当兄长的罪过。必须得花钱给他雇一个私塾老师才行,那句话老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应该找一个有学问的人来教,不能让那些半桶水的秀才误人子弟,他突然想起了他西市美食协会的高适,这可是个大诗人,就他了。 第二天一早,李嗣业就带上来拜师所需的束脩,再次前往西市。 西市上午并不对外开放,所以人流量要少一些,他径直来到当初租下店铺的饮食一条街。 李记葱花饼铺依然挂着他的旧幡,一个裹着幞头身穿旧襕袍的高适正一拿着书卷,另一手用木铲翻动鏊子上的烙饼,旁边是沙粒这小子在高声叫卖:“葱花饼啊,正宗的李记葱花饼,连圣人都夸奖过的葱花饼。” 李嗣业走到他面前,这小子连头也不抬,说道:“郎君,要买饼吗,这饼是圣人都夸过的。” 他猛地抬起头来,顿时乐了:“哇,李郎,会长。” 米粒兴奋地大喊了一声:“会长回来了!” 这一声叫喊有非常强悍的效果,这条街上的大部分商贩都跑了过来,围绕着李嗣业用崇拜的目光问这问那。 “听说会长跟着圣人进宫当了大官,这是真的吗?” “废话,没看见这九銙腰带吗,这可是七品官,相当于县令!” “县令可跟李郎没法比,这可是天子近臣!” 李嗣业一时有些发窘,让如此多的人围观,感觉跟猴子似的。他连忙挥了挥手说:“大家不要都堵在街道上,我们到葱花饼店里说话。” 李嗣业和众人走进了店中,无奈店铺太过狭小,容不下这么多人,许多人都站在门外往里面看。 “李郎,会长,你知不知到你在咱西市出名了,所有人都知道你做饼做凉皮打动了圣人,被封了大官。” “就是啊,咱们这些经商的都是贱业,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官的,你可算是西市上的头一遭。” 紧接着有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李郎君,你曾经承诺过,在我们挣得全部贡献点之前,你是不会把凉皮的技艺传授出去的,可是你现在传给了圣人……” 这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已经变作了蚊蚋,几近不可闻。但众人还是沉默了下来,用一种小媳妇似的幽怨目光望着李嗣业。 果然嘛,这是自己种下的因,当然还得自己来趁受结果,这些西市上的小商贩整天风里来,雨里去,他们打拼也不容易。 “咳咳,我给大家解释一下。其实我这里有一个终极任务,直接完成就能获得一万个贡献点。” “什么任务?” “就是谁能令我见到圣人,就能获得一万点贡献,所以圣人完成了任务,我只能把贡献点给他。” 店铺里的气氛顿时安静下来,似乎都在寻找这句话的逻辑漏洞,站在店门口的高适突然笑了起来,低声说道:“狡诈如斯啊。” 众人又都大声嚷嚷了起来:“会长你不能这样,你这不是在耍赖吗?” 李嗣业朝高适翻了个白眼,又连忙对众人挥挥手说:“大家别担心啊,这凉皮配方虽然进了皇宫,这不是西市上还没有吗?我们美食协会的贡献点依然有效,我还会发布后续的任务,直到你们积攒够一万点贡献为止。” 这下众人又吵吵了起来:“那你赶紧发布任务,我们都等着赚贡献点呢。” 李嗣业低头想了一下,暂时好像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发动群众,但是众人的积极性又高,他只好细想了一下,才开口说道: “这样吧,我发布一个经商任务,那就是你们各自发展自己的店铺,加大力度赚钱,谁的手头的资金率先达到十万钱,我奖励你们两千的贡献点。” 众人一听,顿时面面相觑,这算是什么任务,鼓励大家赚钱,谁的钱越多,谁就能学凉皮配方?“ 这时人群中有人伸出手来,颇为骄傲地说道:“我!” 李嗣业抬头去看,只见面这只手从人群走到他的前面,却是一个西域胡人,弯腰抱胸说道:”会长真是慷慨,本人家中现在已有一百贯钱,会长若是不信,可以跟我一起去看。“ 李嗣业直想爆粗口,你他妈的家里已经有了这么多钱,干嘛还要来跟大伙儿学这配方干啥呢。 “你叫啥名字?” “会长,我叫张归,乃是沙洲敦煌人,在敦煌有家业,在长安亦有家业。” 李嗣业使劲儿抓了一下幞头,对着高适伸手一指说道:“高适,你看一下账册,咱们协会有这个张归吗?他是何时加入的,我怎么不知道?” 张归依然笑眯眯的,好像一点儿都不着急。 ”哦。“高适连忙翻开帐册,仔细检查了一番,点头说道:“对,有这个张归,他是协会成立那天加入的,”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打着哈哈地朝众人说:“你们刚刚听错了啊,谁家中率先攒够了一百万钱,奖励两千贡献点。” 结果这个张归又举起了手:“我。” 这回李嗣业不得不惊讶了:“张兄弟,我这个,我说的可是现钱,一百万啊。” 张归谦虚地点点头又说:“没错,不过我得回家把黄金提出来,到东市上换成现钱,一百万足足有余。” 李嗣业仰头长大嘴巴,问道:“你是土豪啊?” 张归憨厚地笑道:“我是豪了点儿,但是一点儿都不土。” 没办法,他总不能把标准提高到一千万钱,万一对方有呢,这就下不来台了,这让协会的其它兄弟们怎么混。 李嗣业商量着问他:“你都这么有钱了,干嘛要稀罕这凉皮配方?” “不瞒会长,自从你把这凉皮弄出来,我的嘴里就馋得不行,一心想把这玩意儿学到手。我本人心中对会长也是十分敬仰,希望会长将来沙洲的时候,到我的家里做客。” “好好,”李嗣业没有办法,只好让高适把张归的名下记上两千点贡献点儿。 其余人只能无奈离去,张归却依然没走,跟在李嗣业身前。 “你还留在这儿干嘛呢?” 张归笑着说道:“我这人一向很守信,为了表示我的诚恳,想请会长到我家中去察看。” 第八十三章 不速之客造访(求推荐票收藏) 李嗣业摆了摆手:”不必了,财不可轻露外人,这个道理我还知道的,日后多有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推脱。“ 张归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胸脯:”会长请放心,为了贡献点,我也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哈。“李嗣业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只好点点头。 张归心满意足地离去。 高适在旁边提出了反对意见,指着他说道:”刚刚我就想说你,只是碍着人多没有开口,你怎么能用财富来当做贡献点,这是笑贫而趋富,这个张归,我一看就有点儿问题。“ 李嗣业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唐突,打了个哈哈说道:”以后我一定找个难的任务,让他有钱也做不到。“ ”其实我是来请你的,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在这里卖烙饼,葱花饼店交给沙粒来打理,到我家中去教书,我每月给你八百钱,管吃管住怎么样。“ 高适一听,勉强点点头同意了,继而又问道:”教谁?如果是教你,我可教不了。“ ”不是我。是舍妹,今年才九岁,你教她学点儿诗书文章,道德礼仪。“ 高适一听,立刻敬佩地朝李嗣业拱手:”我就说你这个人不简单,别人家都是教育男孩,以求将来博得功名,你却让我教女童。“ 李嗣业立刻摇头说道:”读书学写字,不一定是为了什么功名,只是让她熏陶一下文化,你的那些诗啊文啊什么的,尽管教给她。“ 高适也不留恋,说干就干,直接把店铺甩给了米粒,跟着李嗣业回到了宣阳坊。 他领着高适进入家门,见院子里没有枚儿的身影,对两名老婢问道:”二娘子呢?“ ”这不是,跑到树上去了。“老婢们给他朝上一指,李嗣业抬头去看,李枚儿正蹲在桑树的高杈上面,摘吃桑葚子。 ”快,快下来!“ 李嗣业生怕她掉下来摔着,又柔声说道:”你慢点儿,那个,小心一点儿,阿兄给你买了糖,对,对,对。“ 李枚儿出溜一声从树干上滑下来,李嗣业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扑通扑通地小跑到李嗣业的面前,伸开了五指:”阿兄,我的糖呢?“ 李嗣业给糖反怒:”吃糖,我叫你吃竹板炒肉!“ 他立刻从墙角抽出一根棍子,对准李枚儿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下去,疼得小姑娘哇哇大哭,然后绕着院子逃窜。两名老婢慌忙一个劝阻,一个鼓动她逃出魔掌,院子里飞来了不知谁家的一只母鸡,发出了咯咯的叫声,然后被这场景惊得扑闪翅膀,飞出满院子的鸡毛。邻居徐娘子被惊动了,穿着新买的绿罗裙挡在李嗣业的面前,那抹胸下的波涛汹涌就是最好的防御利器。新来的教书先生高适尴尬地站在院子当中,被他们当做了环绕追逐的柱子。 高适开始有些后悔了,不该答应李嗣业来他家里做这么个教书先生,实在是太糟糕了。 “吆,这可真够热闹的。” 门外传来一记突兀的声音,院子里的众人顿时都静默了下来,就像是一尊尊活雕塑。 李嗣业扬着手中的棍子,徐娘子像是护着幼崽的母鸡一样与他争抢,李枚儿则抹着眼泪躲在徐娘子身后,两名老婢在一旁伸手相劝,高适正一脸嫌弃地闭着眼睛,那咯咯叫的老母鸡已经跳过墙去了。 高力士穿着黑色的袍子闪到一边,却见一个穿着淡黄色襕袍的中年油腻男,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站在门口打量院子,并且很怡然地点了点头。 李嗣业内心惊吓不已,这位爷怎么来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礼节来欢迎他,讷讷地呆立了片刻。 徐娘子看不出这种情势,她还以为是李嗣业的同僚来访。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在邻居家院子里,而且与李嗣业保持的是一个相互争抢棍子的姿势,而且这个姿势还很暧昧。 她连忙收了手,笑着对两位不速之客说道:“两位郎君别误会啊,奴家和嗣业郎只是邻居,他打孩子,我就过来相劝,没别的意思。” 说完她连忙踏着小碎步绕过这两名不速之客往院子外面走去,李隆基扭过头来看了这徐娘子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欣赏,随后咳嗽了一声。 高力士知道李嗣业的尴尬,主动开口说道:“嗣业郎,我与同僚三郎前来做客,有点冒昧,还请见谅啊。” 李嗣业一听这话,哪里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连忙一边说:“不冒昧,不冒昧,连忙把客人迎进来。” “寒舍有些简陋,还请两位勿怪。” 他把客人迎到正堂里,主动摆上案几,铺上蒲团,其实应该买两张胡床来着,只能勉强眼前这位贵人坐低点儿。 李嗣业和高力士都采用跪坐的姿势,李隆基则盘膝胡坐,高适捏着书卷跪坐在席子的另一边儿,脸上有狐疑之色。 李嗣业立刻吩咐李枚儿煮茶,小姑娘虽然眼角还挂着泪滴,她只是抬手擦拭了一下,还气鼓鼓地瞪了兄长一眼,才开始准备木炭点火。 李嗣业假装没有看见,只是忐忑地等着这位皇帝问话。 枚儿与闻染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学会了煮茶的技艺,甚至连闻染那优美的动作也学得像了几分,开始碾茶末,煮水。 李隆基透过房檐探看院子天井中的景致,在大明宫那样的宽阔宫室里住惯了,偶尔来到这小宅小院里,还觉得挺精致。 两名老婢主动进来侍奉,李隆基微微皱起了眉头,李嗣业连忙让她们出去了,长的是磕碜了点儿,连客人都不喜欢。 “你应该换两个婢女。”李隆基淡淡地开口道。 “确实有碍观瞻,但胜在工钱便宜,而且还勤快。” 李隆基不知道请婢女还需要花钱,转换话题问他:“刚才的那个女子,确实是你的邻居?她已经婚配了吧。” “确实是,她是个妇人,丈夫常年在外行商。” 李隆基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李嗣业一眼,李嗣业以为他会从这方面提出警告,但对方却没有理会,扭头去看李枚儿煮茶,遂产生了兴趣:“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煮茶,看来你教妹有方啊。” 李枚儿面对生人竟一点儿也不露怯,努起笑容说道:“多谢郎君夸奖,不过这些不是他教的,是我跟闻染姐姐学的。” “这孩子很聪明。很好。” 第八十四章 述生平大志 皇帝绕了半天圈子,终于说出了前来的目的:“李嗣业,你刚到太子府,就崭露头角,获得了太子的青睐。张九龄说你的计策可以与孙膑相提并论,李林甫则说你有孙膑,孔明之才。那么在兴化坊的乘云楼里,你是不是对我藏了拙?” 李嗣业吓了一跳,听起来这事情很严重,跟天子藏拙,那不就等于欺君之罪吗?这要真上纲上线,那他可就完蛋了。 他主动辩解道:“我并未藏拙,我可以复原秦宫凉皮,那就是我的才,空手搏击,我能够打败千牛卫中郎将,那就是我的艺。至于张九龄和李林甫两位相公对我的评价,在我看来十分偏驳。” “哦?”李隆基十分意外,没想到李嗣业会有这样一番对答。 “那你倒说说看,什么样的评价对你来说才算是中肯。” 李嗣业可不像儒家的那些酸书生们故作谦虚,在天子面前谦虚,那就是自卑! “我有张衡,祖冲之之才,卫青,霍去病之志!” 高力士不由得咳嗽了一声,这年轻人也太狂妄了,竟然要做霍去病,就连圣人的义子王忠嗣,也没有这样的狂言。 李隆基迷瞪了半天,实在不想承认自己学识贫瘠。张衡他是知道的,汉赋四大家之一,可这个祖冲之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侧头低声去问高力士:“祖冲之是谁?” 高力士的学识还不如皇帝,他哪里知道啊,只好迷糊地摇摇头。 静坐在一边的高适一看这两人,就知道他们是半桶水,淡然地插嘴说道:“祖冲之是术算大家,推演出了圆周和《大明历》,张衡不止是汉赋四大家,还发明了地动仪。” 文人就喜欢在这方面显现出自己的优越性,让旁人肃然起敬。 李隆基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知道,他作为天子,除了春秋左传外,就是那几本史书,偶尔也学几篇诗文陶冶情操,至于什么天文历法术算,那都是旁门左道。 高适在一旁有些郁闷了,我这么学识渊博,您二位就不能回头看我一眼? 李枚儿用铁筷在茶鍑内搅动了一下,这叫环击汤心,随后用水罐中的水救沸,整个茶就煮好了,她用茶碗先给李隆基盛了一碗,然后是高力士,高适,接下来才是兄长,最后是自己。 李隆基在心中对这女童大加赞赏,仅仅岁的年纪,不需要大人的眼色,仅仅看举止做派,就能够把尊卑先后次序给区分出来,确实是早慧啊。 皇帝和蔼地问她:“你多大了?” 李枚儿双手并叉微微弯腰朝李隆基行了个礼,才说:“回郎君的话,枚儿九岁了。” 果然早慧,自己有个女儿也叫眉儿,心上对这女童愈发喜欢。 “可有读书?” 李嗣业接过话头说:“还未曾读书,不过今天刚刚给她请来个先生,就是这位高先生,请他为小妹解惑授业。” 李嗣业给李隆基指了一下高适,也有点帮高适的意思,希望他能圣人眼里留下身影,或许是机遇。 不过李隆基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高适,微微拱手而已,高适连忙还礼,心想这两位不速之客,一定是朝廷里的官员,官位还不低。 喝完茶之后,李隆基背负双手来到院子,站在井台子边缘朝水里望了望,高力士连忙上前护住,生怕他一不小心闪进去。 他又来到桑树下面,双腿八字叉开,背负双手很有气势地说道: “你说你有卫青,霍去病之志,留在长安只会磨损锐气,有没有兴趣到边关去。” 李嗣业的心中咯噔,皇帝的心眼果然小,而且他刚才用张衡和祖冲之自比,也没有糊弄过他。 他留在太子身边,这位老人家忌惮,当然不能说不去。你说不去是想干什么?想留在太子身边辅佐他,让他产生夺位之志吗?除非老子在弥留之际,不然绝不会让太子有势力。 如果要去边关的话,他希望是安西,那个他神往已久的地方,趁着这个时候提起,还有许多转圜的余地。 “当然,身为大唐男儿,自然是心向边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愿意去安西戎马沙场。”他朝大明宫的方向庄重地叉手说:“为大唐皇帝开疆扩土,去彰显天可汗的荣光!” 他这话说的铿锵有力,就像他心中无数次排练的那样,就连高力士在旁边听了,都不由得嘴角上扬。 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竟然还有这一手,表忠心比我表得都好。 李隆基感觉自己的身躯拔高了半截,心中慷慨之意也被李嗣业激发了出来,曾几何时,也有人对他说过这话,是坐镇幽州的张守珪?还是宫中演武场上的王忠嗣? “好,年轻人有这样的志向就好,你会有机会的。” 李隆基说完后,又对李嗣业吩咐道:“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你这里。” “喏。”皇帝口中的这个他是谁,李嗣业心知肚明。 李隆基领着高力士往门外走去,李嗣业跟着送到坊门外,看着皇帝上了马车,才拍了拍胸脯走回来。 “今天实在是悬,看来镇守安西才是我的使命。” 延兴门的横街上,高力士亲自驾着马车,对车里的皇帝说道:“三郎,今天看了李嗣业的表现,我觉得不过尔尔,哪有李林甫他们说的这么夸张,他与张九龄这个老夫子,见都没有见过李嗣业,怎么可能比你我都了解的清楚?” “汝之所言,大谬。”皇帝心情奇佳,侃侃而谈说道:“你只看到了他的表,没有看到他的里。从李嗣业今天的表现来看,怕是已经猜出我对太子有忌心,自知留在太子身边不会有出头之日,才会顺水推舟,跟朕提了要求去安西。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李嗣业家境并不富裕,或许最近有所好转。普通人家境好转之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无非是买宅子置地。他家境好转之后第一件事,竟然是给自己的妹妹请先生。如果是给男童请先生,倒也无可厚非,但他却给一个女童请。你敢说这样的一个人,没有学问,没有见识吗?” 高力士仔细一品,才恍然大悟,连连拍马说道:“三郎的辨人之术,又往上提高了一个境界啊。” 这个马屁让李隆基很是受用,不由得捋须爽朗地笑了起来。 第八十五章 兄弟都是坑 李嗣业回到家中,李枚儿欢快地跑出来,已经忘记了刚才挨打的事情,骄傲地拱着鼻子问道:“怎么样,阿兄,我刚刚给你长脸了吧。” “嗯,不错,值得奖励。” “那我的奖品呢,拿过来。”李枚儿朝他伸出小手。 “喏,你跟我来。”他把李枚儿领到了高适的面前,伸手指着对方说道:“这就是我给你的奖励,为你请的先生。” “哼,你这是恩将仇报。” “这怎么是恩将仇报呢?你不是想比闻染姐姐更出色吗,那就跟这位高夫子学,学得比他还优秀。” 高适一听,鼻子一抽,李嗣业这心真够大的,难不成要给自己家里培养出一个女诗人来? 李嗣业咳嗽了一声,又对高适说道:“小妹的学业,就拜托给高先生了,以后她若是不听话,就用小竹板给我打手心。” “但是,也不要打得太重了,现在可以开始拜师仪式。” 他们来到李家的堂屋内,高适端坐在案几前面,李枚儿跪地上前,送上束脩,就是干肉条,然后敬茶,叩头过头,这拜师就成功了。 拜师过后,李嗣业把高适厢房中,两人摆上清酒和羊肉,开始喝酒谈天论地。 高适对刚刚来的两个神秘客人很好奇,便趁着酒意问李嗣业:“刚刚来府上的那两位是什么人?” 李嗣业想逗他一下,故意卖个关子:“你猜一下?” 高适沉吟说道:“既然与你认识,应该是东宫的人,其中一人声音略尖细,没有蓄须,应该是宫人。” 李嗣业抿酒点头:“嗯,这个对了,很接近。” “另一位器宇不凡,气势泰然,想必官阶不低,必定是东宫的詹事,或宾客了。了不得啊,李郎,你进入东宫才多少时日,就结交了太子门下的高官。” 李嗣业摇头笑道:“猜错了,再猜!” “难道是宾客以上,太子少保?少傅?少师?” “不对,再猜。” “难道是太保?不可能是太傅,太傅是箫嵩,这个我是知道的。” “一点儿都不对!你再猜。” 高适双手一摊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李嗣业朝他招了招手,高适探身过来,嗣业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太子他亲爹。” 高适猛然瞪大眼睛,联想到今天两人在正堂与李嗣业的对话,亲爹果然就实锤了,他瘦弱的胸脯猛然抽搐了一下,竟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李嗣业大吃一惊,竟然惊昏过去了?他连忙呼唤两名老婢:“快快!来人!” 两名老婢连忙围上来,对着高适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水,又是揩油…… …… 李嗣业已经有心理准备了,皇帝肯定会找个机会把他弄到安西去,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在去安西之前,他依然是东宫的卫士,轮流陪伴着太子上朝,出巡,然后是在东宫中守夜。 李瑛也没有升他官的意思,待他也不像往常那样亲厚,这似乎是按照他的授意来办的,这两点儿太子倒是记得挺牢,不知道其它的事情有没有放在心上。 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李瑛去鄂王,光王的府上次数少了。两位亲王有时候来找,李瑛也刻意推脱着不见。 但这个事情是需要长久坚持的,新鲜一两天可不行,也不知道李瑛能不能忍耐得住,彻底收起自己的牙齿,继续将隐忍大业进行下去。 在长安的时日短暂而有节奏,暑热渐渐消退,秋凉开始接近。 太子李瑛在今日早朝之后,回东宫的路上遇上了自己的兄弟鄂王李瑶,鄂王乘着一辆墨车,从车里探出头来,低声问道:“最近二哥很是忙碌啊,连我们最亲的两个兄弟生疏了。” 李瑛有些不好意思,拱手对自己的兄弟说:“最近宫中的事务确实很忙,脱不开身。” “没错,太子殿下是大忙人,我们兄弟倒是闲得慌,可你忙的连见我们面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不是,这个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既然说不清楚就别说啦。”李瑶招招手说道:“兄弟我在王府上略备薄酒,邀请二哥过府一叙,对了老八也在。” 这样的盛情邀请李瑛推拒不了,在诸多兄弟中,就只有他们三人的情分最浓,他不想把这仅有的情分也失去。最近避而不见的事情,他也需要和他们好好解释一下。 一念及此,李瑛立刻命令众人调转方向,往十八王宅而去。 鄂王府的正堂之内,几名西域舞姬在地毯上翩翩起舞,李瑶和李琚端着酒盏,随着胡乐的悠扬曲调轻轻摇头,眯着眼睛像是要沉醉其中。 李瑛却没有兴致观看眼前的美人儿乐舞,他有话要说,只是不想扰了两位兄弟的雅兴。 “二哥似乎兴致不高啊。” 鄂王挥了挥手,把几名舞姬屏退。 李瑶看了看太子的脸色,又把几名下人也挥退,整个大堂里就只剩下兄弟三人。 他们三位兄弟的联盟,最初不过是因为母亲的失宠,同病相怜,或者是因为共同的敌人武惠妃走到了一起。当时可能只是为了利益,随着时间友谊逐渐加深,成为牢不可破的命运共同体。 最近太子突然对两人疏远,让他们心生疑窦,又失去了安全感。不管是什么原因,今日非要问清楚不可。 李琚朝李瑶使了个眼色,这事还要老五来开口。 “皇兄,你最近对我和八弟疏远了很多,是不是我们两个做了什么事情,让二哥你不快,如果是的话请你指出,我们好改正。” 这话说的有点儿伤心啊,想想就知道这哥俩儿有多幽怨了。 李瑛为难地摇了摇头:“不是。” 李琚主动从案几后面探出胸脯,目光灼灼地问道:“那就是背后有小人进献谗言,离间你我兄弟之间的情谊?” “也不是。” “那就十分奇怪了,二哥你不会就这样无缘无故地疏远我们,这让我们两个心中如何能安?你我兄弟昔日结盟时,所发的誓愿是怎么说的,福祸共之,永不退缩,二哥难道忘记了。” 李瑛深深地叹了口气:“当然不会忘记,就算我表面上疏远你们,心中还是和你们一起的。” 李瑶轻拍桌子快速说道:“为何要表面疏远?二哥如今的处境你自己还不清楚么?武惠妃宫内宫外都有党同,你我若不联手,如何能对付得了她与寿王。” 太子这就有话说了:“你们此言差矣,……” 然后李瑛就把那天李嗣业对他说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而且还说的面面俱到事实举例。 第八十六章 皇家秋狝狩猎 鄂王李瑶一听,就知道这不是太子自己的主意,皱着眉头痛心地问:“一味退让隐忍,自缚手脚,把自己弄到孤立无援,这就是二哥保全的计策?” “没错,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太子的位子上熬下去。” “大错特错!我不知道这话是谁传授给二哥的,我甚至怀疑此人别有用心!你自己仔细想想,武惠妃咄咄逼人,一心要扶她的儿子成为太子!而你却一味的忍让退缩,退缩之后她们会善罢甘休吗?” “不会!她会继续蛊惑阿耶,把你从太子的位置上赶下去。可到时候你能做什么!你与兄弟断绝联系,不与朝臣结交,到时候连替你说话的人都没有!” “被动防守孤立自己只能等死!只有主动出击才能获得生机!” 李瑶的这些话如同连成线的珠子,快速地击打在李瑛的心头上。没错,这种龟缩起来提心吊胆的日子太难受了,他的眼前有现成的敌人,他们能攻击他,他却不能还手?他可是高贵的皇太子,怎么可能隐忍不发。 李嗣业的话也说的不错,不过并不适合他!他李瑛不能够隐忍!他讨厌这种自己的命运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他要主动出击,创造对自己有利的形势! “对!” 身为李家子弟,岂能缩头缩尾,孤立自己!他应该放手一搏! 李瑶露出阴森的表情,趁机上前述说:“太宗皇帝昔日受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排挤,他若是只是龟缩防守,隐忍不发,岂能有玄武门之变?” 李琚也凑过来,低着头阴测测地说道:“二哥,兄弟有一条计策献上。” 李瑛有些心慌,但还是问道:“计将安出?” “再过几日,便是一年一度的秋狝狩猎,父皇会带千牛卫前往咸阳周氏坡的皇家猎苑,我们这些亲王、王妃、公主、驸马,以及功勋显贵都会前去,到时候我们只要在寿王的坐骑上做点手脚,让他从马上摔落下来,就算摔不死也能摔个半残,直接摔掉命根子。” “我们倒要看看,寿王变成一个半残废,武惠妃还怎么让他的儿子上位做太子。也只有这样,二哥你才是安全的!” 这计划确实绝妙歹毒,作为皇位的继承人,必须身体完好,健康,这可是硬性条件。寿王要是摔成废人,武惠妃无论在父皇耳边吹多少次枕边风,那也是无济于事的。 李瑛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玩儿也太危险了,万一让阿爷察觉,不光太子的位置保不住,就连小命儿也得废掉! “狩猎之日,人多眼杂,如何接近寿王的马?此事一旦败露,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不行,不行,风险太大了!” “二哥!”李琚伸手拉住了李瑛的袖子,低声说道:“我们是有准备的,别忘了寿王府里有我们的内线!我们安排的这个人,就是帮寿王驯马的家仆,狩猎之日他必然会在现场,伺机对寿王坐骑下手!” 李瑛仍然犹豫不决,他难以趁受失败的风险。 “二哥,富贵险中求,不要再犹豫了!打蛇打七寸,寿王就是武惠妃的七寸!” “你之前被他们数次算计陷害,难道就不能主动出击一次吗?” “好!” 他决定了。 李瑛心事重重地走出鄂王府,事关他们三兄弟的生死存亡,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他骑上马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些千牛护卫,李嗣业好像不在其中,这种事情是不是向他询问一下,或者问一下东宫的詹事? 算了吧,他们毕竟是外人。 …… 皇家开始准备一年一度的秋狝狩猎,就在咸阳周氏坡的皇家猎苑中举行,李嗣业也在积极地进行准备,当然他的准备就是如何把骑马技术给练好。 以他现在的水平,也就是骑着马在长安的街道上溜达溜达,若真要到野外纵马狂奔,恐怕是要出糗。 他自己出糗倒不算什么,到时候给东宫整个团体丢了脸才叫难堪。 不过太子殿下最近似乎宽容的很,允许千牛们把东宫的马牵出去方便个人,但回宫的时候必须骑回来,这种性质放在现在也就是公车私用。 这也是一种收拢人心的方式,不过换成堂堂太子,也就显得有失大气了。 八月初五,秋高气爽,天穹碧空万里,只点缀着一点零星云朵。大唐皇帝李隆基亲自率领着李家儿郎,功勋贵戚,以及左右千牛卫和左右神武军来到了咸阳周氏坡。 同别的王朝狩猎不同,大唐的狩猎队伍里是有女性的一席之地的,这种优良传统从李渊的女儿平阳公主就开始了,毕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娘子关守将。 狩猎队伍中很多都是夫妻档,比如李隆基和武惠妃、太子和太子妃、再比如寿王和寿王妃,还有各位公主与驸马们。 无论什么时候,寿王身边的这位永远都是最亮眼的存在,出场带来的惊艳总能把其他公主命妇们给比下去,就连咱们的大唐皇帝,也趁着武惠妃不注意的时候,也从眼角底下偷偷地往那边睨那么一两眼。 今日在猎苑的女子穿着呈现两种风格,一种是穿齐胸的那种襦裙,上衣着半臂,肩背上披红绸帔之,欲遮还露。穿这身打扮的女子绝对是不上马的,她们来猎苑主要是来陪伴男人,突出自己的仪态美貌。关键穿这种衣服骑马她受不了这个颠劲儿,容易走光或挂上灌木。但你还不能小看这种露。在大唐只有两种女人才敢在公共场合这么穿,一种是宫娥贵女,另一种地球人都知道。 第二种是锦缎做的开领胡服,下摆缺胯,是从西域流传过来的装束,本来这只是男人的猎装,不过女性们也喜欢穿。女人们穿上这种衣服后,就要牺牲一部分的美感,显得中性了许多。 杨玉环就穿着这样一身淡绿色戎装,这没什么出奇的,奇的是她穿戎装竟然也能美美哒,且在俏丽中增添了几分英气。 千牛卫和羽林军在猎场守御的几千兄弟,对那若隐若现的胸前露不感兴趣,反而目光也在偷偷地追逐绿草地上那碧绿苗条的身影。 在长安城中常年浸淫,他们的审美眼光绝对是最高的,引领着大唐宫廷与民间的流行风尚。 按理说媳妇儿这么被人偷看,寿王李瑁早就该受不了了,应该把她关在深闺禁苑之中,不得出大门半步。 但大唐男人这点儿胸襟还是有的,不会阻止这些暗自瞻仰的目光。 美丽本来就是需要人欣赏的,而且这种超出距离的鉴赏,才是真正对美丽的尊敬。就如周敦颐口中的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远观可怡情,亵玩易伤神。 可人有某人不懂这种格调,结果差点把江山都玩丢了。 第八十七章 猎苑那些事儿 猎苑中有给皇帝修建的行宫,虽然有些微缩,但亭台殿阁应有尽有,足够把皇帝一大家子和功勋贵戚装进去,至于皇帝及太子亲王护卫们,就必须在行宫左右拱卫扎营,睡在羊毡帐篷中。 李嗣业作为太子的千牛近卫,也必须是轮到上岗的时候,到行宫中去值守,等换岗之后,还必须回到驻扎的营地上去。 皇帝的安全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障,五六千人拱卫左右,除非把北衙六军都策反了来强攻,否则想要宫变太难。 不过这些中央军的尿性李嗣业很清楚,除了盔甲漂亮,仪仗好看外,基本就是一帮菜鸡,大唐任何一支边防军过来,都能够把他们打趴下。 日后历史会证明他们的水平。 李嗣业在宫门外值守的时候,注意到李瑛领着他的两个兄弟在宫殿里面,而且相谈甚欢,形影不离。他估计没错的话,这几天的狩猎活动中,这三位也要抱团给所有人看。 他就说嘛,让人听进去话很容易,但让人把你的话当做箴言警训,并坚持执行下去就太难了。别以为你的话很正确,没人能够指出谬误,若真是这样,就没有后世那些激烈的奇葩说正方反方观点了。 话语从来没有什么正确错误,只有代入其中是否合适,既然别人认为你的计策劝说没用,李嗣业也不想过去继续劝谏争辩。 他李嗣业可不是那些所谓的忠义贤臣,因为国君没有听进去你的谏言,就激动得死去活来,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奏表忠心,有些家伙甚至还要撞柱子以显示决心。你们这是要闹哪样? 他这些衷心的劝谏只说一遍,听进去听不进去由你,绝不会再浪费任何唾沫。这也是看在太子人性还不错,要不是他一遍都不想劝。 是你自己不想改天换命,与我无关。李隆基胜在儿子很多,平均每两年杀一个,到安史之乱发生时,依然会有人抢着当太子。 不过到现在,他还是要尽职尽责地做好自己的护卫工作,捎带负责帮太子捡猎物,干这个可是个需要眼色需要技术的活。 当太子将猎物射中时候,你就得赶紧跑过去捡。到了跟前首先不是捡,而是检查猎物是受伤还是死亡,射中的是什么地方,然后自己加工一下,把箭杆造成的伤口深一些,表明太子不但精度高,而且膂力惊人。 当然你还需要把猎物举在手中欢呼,高呼太子殿下的箭法高明,情绪中要表现出惊喜得模样,应该这样喊:“太子殿下,射中了!” 然后抱着猎物搬到随行的马车上。 亲王们之间打猎依然是要比试的,他们从一出生几乎就是个比试的过程,从襁褓中抱出的婴儿就要比谁长的好看,比谁长得更像皇帝,然后入学之后还要比,比谁学习好,脑袋聪明,更能获得先生的夸奖,成人之后比待遇,谁先封王,谁后封,这都是个亲疏远近,然后比王妃漂亮,比马球谁打得好,比谁打猎多少,真是一生无时无刻都在比。 等到什么时候就不用比了呢,当然是你其中一个兄弟当上了皇帝,到时候他要跟你比什么,你都得输,不然你就要倒霉了。 这个时候太子已经射死了两头獐子,三只野兔,开始用眼神朝远处的寿王发出挑战。 李嗣业顿时捂脸,感觉太子已经没救了,干嘛无论什么比赛都要针对寿王,你当别人都是瞎子吗?你是未来的大唐国君,应该着眼的是更长远的事情,非要跟自己的潜在对手比,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张牙舞爪。 寿王当然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家二话不说立马应战,策马驱驰开弓放箭,很快也打了几只猎物,数量已经和太子不相上下了。 上午狩猎结束后,各自回营地休息,太子三兄弟依然时刻聚在一起,而且常常遣走近侍,三人独处,似乎在密谋着什么。 李嗣业的眼皮也嗡嗡直跳,希望太子不要做什么犯傻的事情,因为上面作死,下面也要跟着倒霉受罪。 一名随从跑到鄂王李瑶的身边,凑到耳朵上面低语了几句,李瑶不动声色,却拽着兄弟二人进了小黑屋里面。 “可以了,今天下午就见分晓,二哥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惠妃娘娘经常出现在寿王的猎队中,当然她老人家是不打猎的,只是时常惦记自己的儿子,担心他的安全。 如果要让惠妃娘娘选择,这种狩猎活动还是尽量少做,瑁儿那俊俏浅薄的面庞是经不起风吹日赛的。还有儿媳妇杨玉环,实在是太耀眼了,幸亏老娘我行动及时,把她招选给了儿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当年惠妃娘娘的主要精力还是要集中在皇帝身上的,这是她们母子生存荣辱的根本,绝不可有片刻的携带,不然某个狐媚子就趁机绕过她上位了。 武惠妃一走,寿王和杨玉环就恢复了自由,可以放心地打情骂俏,两人从仆从手中接来了马匹。 寿王的坐骑是青骓马,杨玉环的坐骑是乌蹄,此马浑身雪白,只有蹄子乌黑。 杨玉环突然心血来潮,要和丈夫换马骑,主要是想体验不一样的新鲜感。 寿王先开始还在推说,表示说这马性子烈,怕把杨玉环给从马上颠下来,只怕摔下来把脸给摔坏了,到时候就没有六宫粉黛无颜色了。 杨玉环执意要换乘,李瑁没有办法,只好把她扶上青骓马。 为了展示自己卓越的骑技,骄傲的寿王妃纵马狂奔,刻意超越了丈夫,把她甩在了三里地之外。 跟在后面养马的仆从,看到眼下此种情形,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又无法脱身,不知该如何是好。 …… 第八十八章 孤身截马救玉环 李嗣业这个时候并未和太子等人在一起,他趁着别人中午午休的这一段时间内,努力练习骑马,而且已经逐渐掌握精髓。 眼看时间过的差不多了,他准备骑马返回太子营地,陡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尖叫,他顺着尖叫的方向把目光投过去,只见一袭青绿色的身影正趴伏在发癫疯狂的马背上,双臂抱紧了马背,任由马儿漫无目的的疾速狂奔,小脸儿已经惊吓得如白纸般白。 李嗣业心中大喜,这不正是他抱粗腿得机会吗,谁能想到杨玉环会有这样的危险,把美人儿救下来的机会就落到我身上了。 现在还不是意淫的时候,李嗣业当机立断,翻身上马,朝着杨玉环的方向横截过去! 杨玉环,我未来的大粗腿,我来抱你来啦! 他发足马力狂奔过去,可惜还是慢了半拍,对方的可是名马青骓,而且正处在癫狂飞速的巅峰期,任何马都是追不上的。 远处是紧追不舍的寿王李瑁和羽林卫骑兵,看到李嗣业包抄过来,疾声大喊:“快!把马拦下来!” 李嗣业终究和杨玉环失之交臂,他只能奋力地抽打着马屁股狂追。 还好青骓马疾跑的方向是倾斜向上的山坡,山坡顶部是茂密松林,他还有机会! 两匹马一前一后冲到了山坡上,那青骓竟然丝毫不减速,朝着山坡顶部冲锋! 李嗣业这匹马的劣势就显现了出来,明显体力不足,无论他如何用力抽打,还是与青骓拉大了差距。 这个时候他必须做出决断,不然等青骓跑进密林里面,杨玉环生死未卜,到时候一切也都迟了。 李嗣业果断地从马上跳下来,双足发力朝着山坡上疾速猛追。 他要感谢这副强健得过分得身躯,在这倾斜四十度的山坡上健步如飞,弥补刚才落下的差距。 青骓马虽然发狂,但它眼前的障碍物越来越多,所以速度自然放慢了下来,不断绕行狂奔,李嗣业灵活的身体占据了优势,逐渐朝着青骓马接近中。 一人一马同时闯入了密林中,骑在马背上的杨玉环似乎已经吓得失神,依然紧紧地抱着马脖子。 青骓马在密林中疯狂地穿行,不辨方向,除了躲避眼前的树木外,几乎是一条直线往前奔。李嗣业与它并行疾驰,找准时机看准杨玉环早已松脱的马缰,猛地往前跳窜,伸手抓住了缰绳。 但这青骓马依然丝毫不减速,李嗣业的两只靴在地面上摩擦,又踉跄地跟着它奔跑。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只要一不留神摔倒,就会被青骓踩在马蹄下面,其结果不死也是半残。 大腿不是那么容易抱的,李嗣业现在毫无根基,更无资本,别人可以靠送金钱送宝物,他就只能靠玩命。 青骓马继续狂奔,仿佛要带着他们两个一起奔赴黄泉,骤然窜出了树林。眼前是松软的草地,青骓没有了拦阻又要开始加速,李嗣业两手抓住马缰,屈起膝盖双脚摩擦地面。 青骓马的前方突然出现了百尺深沟,李嗣业不由得心惊,一人两马即将坠入险境,他这抱大腿的政治豪赌行为也将终结。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李嗣业飞扑而起,双手抱着马的脖颈,用力地往一边甩去。马儿重心翻倒,他趁势扑上去接住杨玉环,抱着她翻滚在另一侧。 摔倒的青骓在地面上惯性滑行,颈部已经挪出了悬崖。李嗣业把杨玉环的胸口抱在怀里,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没有受伤,只是受到惊吓昏了过去。 他把她平放在草地上,去检查摔倒的马匹,青骓可能是骨折了,但并不算重,他把马鞍从马背上拽下来,摸了摸里面的衬皮,果然找到了一根两寸长的刚针,钢针不但锋利,而且上面还带有倒钩。 这青骓马应该是寿王的坐骑,马鞍上的衬皮是有弹性的,只有人坐上去在重量的挤压下,那钢针才会刺入马的身体,这就是青骓马突然发狂的原因,或许这钢针上还淬有神经毒液,用来加剧马匹的疼痛感。 果然啊,看来做个电视党看宫斗剧还是有作用的,也不知道是这些人花样太简单,没有推陈出新,还是现代的网络家们涵盖得太全面了。 这是寿王的坐骑,李嗣业跟随太子护卫的这些天,见寿王好几次骑过它,可能凶手也没有想到杨玉环会突然要求和丈夫换马。 他不用脑袋想也知道这是谁干的,所以他得把这证据给消灭掉。毕竟他现在名义上是太子的人,太子一倒霉,自己也要跟着倒霉。 真是个糊涂蛋,以为用这种招术能骗得过敌人?你坐在那个位置上,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对敌人来说就是最大的进攻,还用得着出这种险招。 他伸手把钢针扔进了悬崖下的松林中,听到旁边发出轻微的咳嗽声,连忙过去托着她的后背扶起。 “王妃娘娘,你醒了。”李嗣业在心中暗暗赞叹,果然是美人啊,距离这么近,在她脸上都看不到任何粉刺和痘痘,简直就像煮熟后剥开壳的鸡蛋表面,皮下隐约可见青色的毛细血管。这可是标准的天然的美色,怪不得李隆基会把后半生沦陷,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没有这样的抵抗力。 杨玉环幽幽睁开眼睛,抬头看见半跪在她面前伸手搀扶着他的男子,这个男人面孔方正,英气勃勃,比瘦弱的李瑁更具阳刚气质。 “壮士,是你救了我?” 既然正主醒来,李嗣业就得隐藏真实想法,做出一副忠义勇士的样子来。 “舍身救人,保护娘娘,这是卑职的职责,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杨玉环稍微坐正一些,可身体依然瘫软需要人扶持,刚才真是把她给吓坏了。 “你救了我的命,自然应该受到感谢。” 李嗣业轻轻地扶着杨玉环,这样她的呼吸也能够平顺着,同时心中也在感受这历史性的一刻。能和古典四大美人中的一位同框取景,这是不可遇也不可求的事情啊,他真遗憾身边没有手机或者相机,能够记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 第八十九章 王妃身边的亲人们 “你干什么!”不远处寿王卫队的校尉警告式地疾喊了一声。 李嗣业连忙松开杨玉环,离开三步远外,蹲在地上朝快跑过来的寿王行叉手礼:“卑职参见寿王。” 寿王的几个亲卫,呈半包围把李嗣业围住,好像是怕他逃掉似的。 李瑁顾不上理会他,连忙扶住王妃,把背上的披风解下来,给杨玉环披在身下,握着媳妇儿的双手殷切地问道:“玉环,可真是吓坏为夫了,你没有摔到哪里吧?” 杨玉环顺势倒在夫君的怀里,显得很娇弱,有气无力地说:“刚刚玉环危在旦夕,险些就见不到十八郎了。” 李嗣业的心中一阵腹诽,老子蹲得脚都酸了,你们夫妻竟然还在这儿强行给我喂狗粮,实在是可恨。 稍稍平缓下来的杨玉环这才从丈夫怀中扭过头来,指着李嗣业说:“幸亏这位壮士搭救,玉环才能够逃出生天。” 李瑁这才抬头看了李嗣业一眼,赞许地说道:“确实是壮士,该赏。” 他随即又回头去照顾自己的媳妇儿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夸奖?不来两句多亏壮士相救感激云云,然后当场许诺真金白银什么的? 看来寿王并不擅长表面上的礼遇云云,况且他李嗣业要的也不是这些奖赏,而是对未来的未雨绸缪,反正不管怎么说,杨贵妃这个大腿他是抱定了。 紧接着又有一批人马及时赶到,簇拥着身穿金黄色戎装骑在马上的皇帝,然后是雍容华贵的惠妃娘娘,太子等兄弟三人紧随其后也跟了上来。 李嗣业回头略扫了一眼他们脸上,似乎没有什么反常表情,不过兄弟三人之间的距离挨得太近,倒像是抱团取暖的羊群。 他们终究还是惧怕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脚底下的步伐迟疑谨慎了很多,人可以训练控制脸上的表情,却无法调动全身去说谎,总有一个器官会出卖你。 几名寿王的卫士站在倒地的马匹旁,不让其他人靠近,果然,出事以后,他们第一想到的就是阴谋,是以最大的恶意来猜测别人。 李隆基与武惠妃翻身下马,在众人的簇拥下朝这边走来,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忧切的担心,随即略微抬头,恢复了高高在上俯视苍生的雍容帝王形象。 武惠妃连忙走过去,对儿媳妇温言询问,然后又蹲下来握住她的小手,皱起眉头好似对她刚才的遭遇的惊心动魄感同身受。 李隆基上身微微前倾,似乎在看儿媳妇的状况,随即语气不带感情地问道:“寿王妃没有受伤吧。” 他作为一个公公,适当地表现出对儿媳妇的关心,没什么问题吧。 杨玉环抬起那修长如天鹅般的脖颈,抬头对皇帝说:“谢过阿耶关心,儿臣只是受了一点儿惊吓,于身体无碍。” 这小嘴发出的声音如黄莺一般婉转清澈,甜得比胡麻饼还要发腻,特别是那一声阿耶,简直酥到了人的骨头里,这可怎么得了。 这一幕让李嗣业很是诧异,实在是太不真实了,就好像是电视台八点档的家庭温情大剧,能把人感动到流泪的那种。 李家的公主们上前来把杨玉环围在中间,也是关怀备至。武惠妃这个婆婆的表现尤为突出,超越了亲生与野生之间的临界点,就连皇帝也……皇帝就不用说了……大家都知道。 但是在下一秒,李瑁猛然扭过头去,深深地看了站在不远处的三兄弟一眼,准备叉手面向皇帝准备说话,却遇到了母亲若警示性的眸子,他只得收起那极具报复性的眼眸,悄然站在了妻子身旁。 场面有些乱,这些人似乎把他这个救人立功者忘了,只是皇帝感觉百无聊赖之际,才开口问道:“刚才是何人救下了寿王妃啊。” 这个自然不用李嗣业自己上去表功,别人也抢不走,毕竟当事者还都在现场。 寿王的侍卫典军朝依然蹲跪在地上的李嗣业看了一眼,眼角里闪过半分戒备神色,叉手开口道:启禀陛下,是太子内率千牛李嗣业出手相救。” 周边的众人交头接耳,李嗣业这个人在太子或亲王府的官员们中间还是挺有名的,自从上次的马球赛传开之后,亲王们也都知道太子府有这么个人,想出歪招给太子弥补欠账,把他们这些亲王的马球队当做便宜苦力耍弄了一番。 所以这些人对李嗣业是没有什么好感的,显露聪明的人在他们的眼里都讨厌。 李嗣业心里明白了这一点,这就叫出头的椽子先烂,但还有一句话是说不遭人嫉是庸才,这个度,实在是难以把握。 他已经暗暗决定了,以后做人要低调点,能暗着来的绝不能明着来,哪怕被人骂做阴x也在所不惜。 “又是李嗣业?”李隆基暗自嘀咕了一声,这个人现在是太子的人,而太子又是他十分提防的人。但是有功不赏又不是他的风格,不能给他升官,就只能赏钱了。 “李嗣业救下寿王妃,有功,赏黄金百两,锦缎五百匹!” 李嗣业连忙跪地谢恩:“谢陛下隆恩。” 皇帝赏赐过后,就带着众人往山下走去,惊魂未定的杨玉环被扶上了另外一匹马,簇拥在众贵女之间,隔绝开他这个小人物。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冒险有些不值,只不过是留下了短短几分钟的印象,等时间一长,他这个救命恩人的形象是不是在杨玉环心中越模糊,等她成为杨贵妃之后,也就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麻蛋,刚才她昏迷的时候就应该揩一下油,至少能回点儿本钱。” 寿王的卫队并未离去,他们在那匹马的周围仔细检查,还有两个人过来盘问李嗣业:“李千牛?为何寿王妃出事的时候,你偏偏就能出现在附近?你能给个合理的解释吗?” 问话的这个人是寿王府的参军,话语中带着咄咄逼人的恶意,差点儿就直接跟李嗣业说:“我怀疑你就是凶手。” 李嗣业的怒火顿时泛起,老子刚准备低调,你就上门来扎刺。 “这位参军你什么意思?寿王和皇上都说我救王妃娘娘有功,你竟然跑过来叨逼叨,你是觉得老子不配拥有这份儿功劳吗,还是你觉得我好欺负?” 寿王府参军愣愣地看了李嗣业三四秒,才拱了拱手说道:“请不要误会,我只是简单地询问一下。” 第九十章 阴冷最是帝王家 太子等三人来的时候距离现场很远,走得时候却故意迟钝,就连李嗣业和寿王府参军起冲突的时候,他们也不愿意接近,很有一点儿做贼心虚的意思。 没有人再来盘查打扰他,李嗣业便朝太子那边儿走去。 太子看到李嗣业,脸上露出一丝鼓励的苦笑:“孤要恭喜你,李嗣业,你又立功了。” 李瑛心里很清楚,李嗣业假如在任何一个亲王手底下做事,今天立下这样的功勋,都要官升一级的。但他偏偏是太子的人,所以只能赏赐钱财,不但只能赏赐钱财,还要受到不必要的猜疑。 鄂王和光王也看了李嗣业一眼,他们脸上神情惴惴,不知喜怒。 李嗣业接近三人身后,用微不可察的声音低声道:“三位殿下不用忧心,钢针我已经处理掉了。” 鄂王的肩膀猛然颤抖了一下,好像无迹可寻,但三兄弟步伐陡然轻快,但下坡时却如摇摆的鸭子,肩头下意识地挤到一块儿,突然又分离开来。他们靴上带起秋雨的泥土,还伴随着长长的吐息声,看起来比爬山还要累。 无情最是帝王家啊,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惊心动魄,人生犹如过山车。 …… 寿王的面容很冷,这种冷就像是寒冬里被北风吹得发白的脸庞,连同嘴唇上也变成了白色。 他的身后跟着亲王府典军,仅与主子落后半步,低声地禀报着:“仵作已经验过马胃中的食物,没有中毒迹象,身上有几处伤口,多半是在松林中的树枝上剐蹭的,背部有一处伤口最为可疑,位于马鞍的下方,是贯穿伤。马鞍上有,凶器不知所踪,但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 寿王猛然停下脚步,骤然问道:“给我养青骓的那个马夫呢?” “已经服毒自杀了。” 寿王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好半天才暴了一句粗口:“麻蛋!” 等了好久,他又说。 “吩咐下面的人,给李嗣业准备一份谢礼,他救了我的王妃,我自然要感激他。” 典军犹豫片刻,说道:“殿下,他是太子的人啊。” “他救了玉环,这是事实。” “可是这个人的动机也值得怀疑,偏偏他就出现在了青骓马受惊奔逃的地方,而且我怀疑他抢先破坏了证据。” 寿王的嘴角略显冷酷地笑了一下,随即说道:“你的话很没有道理,事情发生的时候,没有人能预测到青骓马逃窜的方向,神仙也不能,所以这只是巧合。至于他取走证据的事,那是各为其主,如果是你,你也会这么干的。” “算了,”他又停下脚步,朝太子驻跸的方向走去:“还是我亲自去吧,感谢二哥养了这么一个幸运的手下。” 寿王脚下丝毫没有片刻犹豫,也没有片刻停顿,就直接朝太子驻跸的宫殿走去,那些东宫的侍卫和内宦们看见了,表情显得很紧张,有掉头回去的,也有躲进偏殿中偷偷观看的。这种场景就像是象棋上的帅和将相遇了,这是有悖常理的局面。 李瑁的心中很是快意,他感觉生命中需要这样冲动的时刻,这些人的表现还真是可笑,怪不得只能当下人。 他走到主殿台阶下的时候,太子猛然从里面走出来,本来脸色还有些发白,但看见他之后,随即做出了谦和雍容的笑容,而且一点儿都不生硬。 李瑁知道,李瑛为了练这样一个笑容,能在朝臣的注目之下坚持两个时辰。可他自己哪里知道,他的笑脸练得再好,也阻止不了那额头上那阴郁的皱纹。 李瑛拱手笑道:“十八弟突然来访,兄长未曾准备,快请进。” “不必了,我是来感谢李嗣业的,顺便也对二哥表示感谢。” 他知道在二哥大殿的某个角落里,还躲着两位兄弟,就像阴暗角落里的蝎子,无论你有无恶意,他们都会竖起倒钩。 李瑛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然后吩咐人去营地叫来李嗣业。 李嗣业赶来的这段时间内,是个真空期,太子和寿王的周围,连呼吸都困难,他们的随从们都感觉到尴尬得无法容忍,更何况两人之间的感受了。 好在李嗣业终于来了,李瑁朝他拱手说道:“我要感谢你,救下了玉环,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尽量都会满足你。” 李嗣业略微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一炷香之前,他还偷悄悄地骂寿王不通人情,现在人家亲自上门来送礼了。 “寿王殿下,陛下不是已经给我奖赏的。” 李瑁:“陛下给你的是奖赏,而我给你的是感谢,说吧,你想要什么?” 李嗣业低头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殿下的那匹青骓,好像只是断了两根肋骨,能不能送给我?” 李瑁微讶,说道:“我寿王府中的名贵马匹还有很多,你随便挑一匹。” 李嗣业问:“青骓马,你们把它杀了吗?” “没有,你为什么要它。” 李嗣业:“因为它太了,跑得比任何马都快!” 李瑁身后的典军厌恶地把目光投向别处,李瑁却似无所觉,笑着说道:“骨折过的马,通常来说是不再适合骑乘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 李瑁转身离开了,他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告别,连李嗣业都没有。 太子表情微冷地注视着李瑁离去的方向,眼角闪过一丝愧色,但这愧色逐渐被阴郁所代替。 兄弟三人端坐在殿内,分别占据了一个角落,相互之间的结构是个等边三角形。 鄂王李瑶举杯遥敬了太子一下:“二哥,这个李嗣业不太合适待在你身边,他太引人注目了,引起了阿耶的注意,也引起了寿王的注意。” 太子低头抿了一口酒,说道:“他确实有奇才。” “二哥,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奇才,而是忠志之士,要绝对的忠诚。” 李瑛略微冷漠地回问道:“你从哪里看出来他不忠心。” “他向你进言的那些话,确实很有道理,你也执行了一段时间,但你改变主意不再执行之后,他并未有及时拦阻你,也没有再次劝谏,从这里就说明,这个人虽然正,但他的忠心有一定限度,我们要的人,都必须是无底线的死忠。” 李瑛沉默了片刻,才低头喃喃地说道:“他跟别人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光王李琚很长时间不说话,但话一出口就非常有道理:“他有点儿像魏征,对太子来说没什么用,但对皇帝有大用。” “他在你这里没有太大的作用,反而因为他的出色,会为你引来更多的阻力。” 第九十一章 每逢佳节必喝酒 李瑛沉默了,就连李嗣业也说过这样的话,因为他是太子,所以会受到更多的限制,他麾下的人也会受到限制。太子地位仅次于皇帝,但受到的限制却超过了所有人,在这种限制下,再优秀的天才也不会有出头之日,反而会给太子招来更多的忌惮。 李嗣业站在宫门外站岗,他也根本不知道,行宫太子驻跸内,有一场针对他的谈话。 何况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经过今天发生的事情,李嗣业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很明显的逆转。以前他虽然知道太子身边不能长留,但还是抱着希望能够改变的,但是现在他发现,根本无法改变。 长安城的权力中心变成了是非之地,大唐王朝的核心层从李林甫开始变质,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去外面变强,等再度回到长安时,才有能力与这些人平等说话,甚至是掰腕子。 如果说以前他还隐隐期待皇帝不要下令调他去安西,因为长安城实在是太漂亮,太让人留恋了。大雁塔下的红枫,永安渠内的纸船灯,还有那朱雀大街上长安人的雍容华贵。 每逢佳节时,长街上发鬓如云,幞头脚排列如密密麻麻的千纸鹤,胡汉衣衫交错迷乱人眼。歇山式屋檐瓦的,尖顶的,平顶的,还有圆顶的。万国衣冠遥望龙首原上的大明宫,那青色琉璃瓦下斗拱边缘悬挂的风铃,是大唐王朝最初的色泽。 这样一个最辉煌,最艳丽,最大气,最热烈,最传奇的盛世,竟然只是那烟火晚会上最具惊艳的一瞬间,想想就让人遗憾痛惜。 还是等待时机,去安西吧。 …… 夜幕刚刚降临,咸阳周氏坡上灯火璀璨,千牛卫和羽林军大营中明暗交替闪烁,这座静谧的深山一旦沾染了人类的足迹,便不再充满自然美。 行宫正中央的一处华贵宫室内,幔帐轻垂于地面上,每一对立柱都有薄纱阻挡。 寿王李瑁从宫殿门口走进来,隐约看见了躺在榻上的女人,身影模糊朦胧,却召唤着他往前走去,他每掀开一道幔帐,那躺在榻上的身影就更清晰一些。 他最终走进了内殿中,母子之间也没有了任何遮挡。 李瑁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这声音太过清脆,凿得地板都显得生疼。 武惠妃突然坐了起来,吃惊地问他:“瑁儿,你这是做什么?” 李瑁声音毫无变化地说:“儿臣请求母亲,不要再针对太子行事,也不要再处心积虑扶儿子做太子。” 武惠妃口中喃喃地说道:“瑁儿,今天的事情把你给吓到了吗?你放心,娘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惊吓。” 李瑁却执着地摇了摇头:“母亲,罢手吧,别再去做些事情,儿子不想做太子。” “你说什么?”武惠妃从床榻上挪步下来,伸手用力在李瑁的脸上扇了一记,这个倔强的孩子没有捂脸,只有斑斑的血迹从唇角流淌下来。 武惠妃顿时心如绞痛,上前去捧住儿子的脸,含着眼泪说道:“你这个傻瑁儿,你为什么不躲啊!” 李瑁表情坚硬,丝毫不为挨了母亲的巴掌而有片刻退缩:“儿子挨母亲的巴掌是应该的,只要母亲答应,不要再做打压太子扶我上位的事情。” 武惠妃抱着儿子的头,让他靠到了自己的肩头上,喃喃地说道:“傻儿子,你哪里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了啊。” “为什么不能回头?我会去找太子,告诉他我不会争夺他的太子之位,让他放下心来。” 武惠妃柔弱地摇头说道:“他会相信你说的话吗?不会的,太子性格阴郁而多疑,你去找他,反而会让他更加害怕。” “我的傻儿子,母亲从开始对付太子的那一天起,就没办法回头了。太子不能永远当太子,他总有一天会登基,等他成为皇帝之后,母亲在他身上所做的一切都会报复到你的头上来。所以,瑁儿,不要再劝为娘了,这是娘活着的时候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 “母亲!” “瑁儿!” 母子二人跪地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哀不自胜。 …… 仲秋节即将临近,家家户户开始制作月饼,而且在仲秋的这一天,长安城中宵禁解除,李隆基在勤政务本楼要举行歌舞诗会,憋了一年的翰林待诏们为了这一天,早已是苦吟良久,只等着在皇帝面前出彩。 李嗣业特意跟别人调换了东宫值守的时间,为的是能跟妹妹在月圆之夜吃顿团圆饭。 因为他隐约能够感觉到,过了这个仲秋节之后,他应该就要远离长安,去往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安西四镇。 天色微暗的时分,李嗣业和高适,枚儿早早地吃过了晚饭,两名老婢李嗣业也遣她们回家与亲人团聚去了。 李嗣业把院子清扫干净,在院子正中央摆下案几,又在院子另一侧的桑树下铺开草席羊毡,摆上美酒点心和水果,等待客人到来。 最先来的是田珍,进门之后闻到酒味儿,先扑过来狂灌了两杯。张小敬似乎在闻无忌家中已经喝过一场,走路都有点儿晕晕乎乎。 四人围着板足案而坐,各自占据一角,李枚儿坐在另一旁,煮茶款待客人。 李嗣业的意思,想喝酒就喝酒,想喝茶就喝茶。 四人饮酒需要一些娱乐活动来添加兴致,他们不像那些大型的文人聚汇,席上还有席纠,还有美女作陪。 三个武夫一个文人,很难说有什么气氛。高适提议做诗来对,田珍要求玩双陆,也就是抛筛子,张小敬却要玩投壶。李嗣业摇了摇头:“干脆别这么麻烦了,直接来玩石头剪子布。” 两个武夫懵了,高适也有些糊涂:“啥叫石头剪子布。” 这是最简单的游戏,但凡形成三角逻辑结构的概念,都能够形成游戏。 李嗣业给三人简单讲解了一下,张小敬和田珍拍手称好,高适感觉这游戏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但他一人的意见不能够作为意见。 结果这个智商超群的人,在这样一个简单的游戏中总是输掉,喝了很多的酒。 喝到最后高适没办法,只好要求赋诗一首来代替酒水。 他端起杯中酒水,闭目沉吟半晌,才开始对着这疏落的院子念道:“端居值秋节,此日更愁辛。寂寞无一事,蒿莱通四邻。闭门生白发,回首忆青春。岁月不相待,交游随众人。 云霄何处托,愚直有谁亲。举酒聊自劝,穷通信尔身。” “好,”李嗣业拍手鼓掌,他当即拿出宣纸在案子上铺摊开来,让高先生挥笔写就,他好将来找个机会装裱起来,这可是高适的诗,如果能穿回去,他靠这个也能换一大批钱。 李嗣业已经决定了,在大唐不能白混,他至少要把四大边塞诗人的墨宝全部集齐,李白和杜甫的诗篇墨宝也要积攒一些。 第九十二章 月夜对酌最勾人 三人喝得半醉之后,纷纷告辞离去,他们接下来还要参加另一场聚会,李嗣业对此很是惆怅,毕竟他来到长安城的时日还不算长,结交的朋友不是很多。 他刚把他们三人送出宣阳坊,折返回来时猛然抬头,却看见了站在门口一袭穿着桃红色长裙的女子,着实把他给吓了一跳。 徐娘子幽幽地说道:“我就这么吓人吗?” 李嗣业连忙笑着摆手:“没有,没有,娘子为何中秋夜不在家中丈夫团聚,站在院子门口干嘛?” “他没有回来。”徐娘子呵嘻地笑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些许闺中女子的苦涩。 “我站在这里,是想邀请你到我家做客,徐娘子已经备好酒菜,值此中秋佳节之际,我这个孤独的女人想请你喝杯酒,不知道你能不能赏光。” 李嗣业抬头看了看徐娘子的脸,她脸上画了很精致的妆容,额头上的殷红梅花,艳丽得像一朵跳动的火焰,她脸颊上的腮红也很明显,最让李嗣业惊恐的是,本来是一弯新月唇,却在嘴巴的正中央点出一记红瓣,就像是糕点上最中间的部分,又像花朵最中心的蕊。 她自己觉得,打扮成这个样子,应该是很美的吧,放在唐人的审美观念中,这样一番精心雕琢的妆容,自然是惹人心醉的,可放在李嗣业这个后世人的眼里,实在是欣赏不来。 “这样不好吧。”李嗣业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有丈夫的人,我们两个在一起喝酒,共处一室,不行。” “我丈夫行商在外,今晚不会回来,家中的下人,都让我打发回家与众人团聚了,只有一个丫鬟小翠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她不会把我们喝酒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徐娘子目光殷勤地望着他,口中说出的话也愈发楚楚可怜:“徐娘子出身扬州,远嫁到这长安来,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值此中秋之夜,郎君难道就不能陪我饮酒一杯么?” 李嗣业开始拿妹妹枚儿充当挡箭牌:“我妹妹还独自在家,要不,我带她到你们家玩耍?” “不必了,我已经让我的丫鬟小翠,去到隔壁照顾你的妹妹,我们两个喝酒的人坐在一起说点儿贴心,知己的话。” 这句话从她这样一个弱女子的口中说出来,倒有一点别有用心的意味。 李嗣业想要告饶,娘子你是很有味道,但你再有味道也不是我们单独相处的理由啊。 “不行,我还是得过去看看,我妹妹不喜欢生人,我看我们还是在我家院子里喝,比较热闹。” 李嗣业走向自己的院子,从门口探头进去一看,李枚儿正和徐娘子的丫鬟坐在院子的羊毡上,两人拿着红色的线绳,正在玩类似绳艺的小游戏,而且乐此不疲,时不时会发出欢快的笑声。 他一时间愣住了,想不到枚儿竟然和一个刚认识的小丫鬟玩得这么嗨。 “我说你不用担心吧,走过去跟我喝两盏。” 徐娘子关键时刻确实豪放,伸手拽住了李嗣业的袖子。他只好朝李枚儿招招手:“枚儿,阿兄去隔壁喝口小酒,待会儿记得过来找我。” 枚儿只是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说:“去吧,去吧,我正忙着呢。” 他跟在徐娘子身后进了隔壁院子,这还是他搬来宣阳坊后第一次造访,正对面是一面照壁,拐过之后院子豁然开朗,有东西厢房,前后跨院,两座院子中都有用青砖圈起的花坛菜圃,外院靠墙是枣树,里面是杏树。此刻所有的房间里都漆黑一片,只有正堂屋旁边的房间里亮着一盏灯火,显得整个院子都孤寂落寞。 这就是深闺怨发生的场地,不过她的良人不是觅封侯的武夫,而是追逐财富的大漠行商。 李嗣业真为这个男人不值,把这么漂亮的媳妇放在家里,自己却去长途跋涉,就算挣得了万贯家财又如何。在这个中秋之夜,他是不是在轮月普照的沙漠上,抱着酒袋子钻在骆驼的肚皮后面,孤寂地抬头望望月亮,然后心焦地惦念着家中。 也幸亏自己是个正人君子,不然万里之外的沙漠里能冒起泉眼生出绿洲来。 “李郎君,想什么呢,请进。” 来都来了,李嗣业索性一咬牙,心一横,心中默念着只喝三杯,三杯过后立刻撤退。 房屋右侧是木榻,很宽的那种,宽到容得下案几两人对坐,还有富余的空间用来睡觉。唯一的缺点就是离门太近,进门脱鞋就能上炕。 “来,李郎。把鞋脱了。”徐娘子竟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他把靴脱掉,盘膝坐在了榻上。徐娘子脸色有些微红,侧身坐在榻的边缘,跟侧坐摩托车的女子一个姿势,当然要比那个好看。 她抬起芊芊玉手,手腕上有戴着铃铛的金环,只要轻轻一动就有悦耳的声音响起。 徐娘子给他端起酒壶,给他倒了第一盏酒。 “来,李郎,我敬你一杯。” …… “好酒量,再来三杯。” …… “来,徐娘子陪你喝一杯。” …… 李嗣业脸色酡红,慌忙摆摆手说:“不行,我真不能再喝,再喝就该醉了,不行,我得走了。” “好,那咱们就不喝,你再陪我聊一会儿。” “聊什么?” “我给你讲讲我出嫁以前的事情,我家曾经在扬州,出门就有河渠,父亲也是经商的,专门往长安贩运布匹,我丈夫是我父亲商场上朋友的儿子,比我大十岁……” 李嗣业耐心地听着徐娘子絮叨,她给自己倒了几杯,慢慢喝,慢慢说,从结婚以前讲到出嫁以后,甚至说到第一天入洞房的情形。这徐娘子真的是有点醉了,这种事情怎好给外人讲,但是接下来的醉话更多,居然唠叨起了独守空房时的寂寞。 李嗣业感觉自己非离开不可了,否则就要犯原则上的错误,他连忙转身下榻,口中一边说:“真不能呆了,我得回去了。” 徐娘子口中一边说:“时间尚早,你就不能再留一会儿吗,我给你穿鞋。” “不用,不用,不用!” 李嗣业这边儿说不用,那边儿已经弯腰弓了过来,却踉跄地扑了过来,环住了他的腰。 李嗣业要推开她,伸手去推肩头,但她肩上的薄纱中单竟然滑落下下来,这手感……真是犯罪。 他稍微用力的推了她一下,使得徐娘子踉跄,险些翻倒在地。李嗣业准备上去扶,心想这一扶必然是要坏事儿,连忙慌张地说了一声:“得罪了”匆匆忙忙地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徐娘子并未出来相送,可能是坐在房中灯火下幽幽地叹息。 第九十三章 事情快成了 李嗣业走出院门外,长长地呼吸了两口气,咕哝着说道:“妈的,血气方刚可真不是什么好事。” 他踱着步子回到院子里,李枚儿和丫鬟小翠依然在玩绳子,看见李嗣业面色酡红地走进来,小丫鬟露出了颇为让人玩味的笑容。 李嗣业也懒得跟她解释,只是挥了挥手说道:“你家娘子喝醉了,你回去吧。” 小翠扔下李枚儿就往外走,弄得枚儿很不高兴,连看兄长都没有什么好脸色,李嗣业只好蹲下来,坐到了毡上,略微有些摇晃地说道:”来,阿兄跟你玩绳子。“ “哼,你根本不会玩儿。” “你可以教我。” “今天是中秋,不需要早睡,你可以继续去找徐娘子玩,换她的丫鬟小翠过来跟我玩儿。” 李嗣业:“……” 玩绳艺是个技术活儿,李枚儿学得很快,五个小手指头搭着线绳来回交错,似乎能变很多有趣好玩儿的东西。李嗣业就显得很是笨拙,粗手指头连线绳都勾不住。 现在该轮到他去变花样了,双手却停在了空中,妹妹诧异地抬头催他:“赶快变。” 李嗣业却嘘了一声,侧起耳朵静听,隔壁传来敲门的声音,然后徐娘子喊了一声:“谁啊。” “我。” 然后小碎步从院子咚咚走过,接着是门转发出的吱呀响声,传来徐娘子惊讶略喜的声音:“大郎回来了。” “恩。”男子的声音略显低沉,却四平八稳。 “我到商铺那边儿打听,还说是今天回不来,怎么突然回来了呢?” “本来是明天下午才能回来的,我们多赶了一天的夜路,正好长安城中秋夜停了宵禁,赶着今天回来跟你团圆。嗯,真是把我给累坏了,明天再和你好好说说话,家里的下人们都回家去了么。” “小翠,去给阿郎打点热水。” “好嘞。” 李枚儿听到这些寻常的谈话,便觉得无趣,打了个哈欠说道:“我们继续,我说你就该留在他们家,这样他家郎君回来你也能认……呜。” 李嗣业连忙上去捂住了枚儿的嘴。 “你干嘛。” 李嗣业松开手说道:“以后别往隔壁跑。” 李枚儿抗议道:“不行,为什么?” “不方便。” ……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外面却传来四五个人的脚步声,站在院门口喊到:“李郎在家吗?” 李嗣业迎出去,却是刘子午和藤牧等几个千牛走了进来。 他讶异地问:“你们不是在东宫值守吗?” “今天是中秋佳节,太子殿下开恩,放一半人回去团圆。”刘子午嘴巴有些不利索,看起来是喝了不少的酒。 “我们来是叫你去平康里,兄弟几个去高兴高兴,喝几杯酒。” 李嗣业抬头指着天上越升越高的明月,说道:“你这是刚从酒场上下来吧,这都几点了,怎么还喝?” 藤牧双手抱着胸口说道:“李郎,此言差矣,中秋夜解除宵禁,这样的日子每年能有几个,就应该放松地享受这样的夜色,呆在家中岂不无趣?” 李嗣业回头指着妹妹说道:“真不好意思,不能陪你们出去,家里有小孩儿,你们自己出去乐呵吧。” 刘子午看了看坐在羊毡上的李枚儿,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去了。” 五六人纷纷与李嗣业拱手告辞,他把他们送出门外,看着众人提着灯笼离去。 他朝着街道的尽头望去,坊中今夜远比往常热闹,有提着灯笼的人出门,还有人送客,说着些酒醉后的豪爽话,夹杂着女子的笑声。 常年在宵禁中被禁锢的长安人,似乎变得像欢脱的猴子,尽情地享受着这独一无二的夜晚。 …… 中秋后的第二天,李嗣业继续回到东宫做他的太子护卫,坐在太子右内率府的屋檐下,抬头望着风铃叮当作响。 右内率率正曹觉跑过来对他招了招手,说:“快去嘉德殿,殿下有事情找你。” 李嗣业有些诧异,太子可是有好长时间没有召唤他了,就像忘了有他这么个人似的。就算是李嗣业护卫他入大明宫朝参,对方也对他视而不见。 他只好跟着曹觉来到嘉德殿,看到李瑛在殿上的案几后面坐着,他的右角也坐着一个人,戴着铜冠相貌平和,竟然是忠王李亨。 他面对着太子躬身叉手:“李嗣业拜见太子,拜见忠王殿下。” 李瑛笑着点了点头,扭头对李亨说道:“这就是李嗣业,想必三弟已经有所耳闻。” 李亨目光专注地望向李嗣业,不由得点头称赞道:“果然是武将的架子,二哥帐下有此良才,想必日后会轻松许多。” 李瑛却摇了摇头:“三弟,兄长我眼下也只是熬一步看一步,哪能考虑到以后。” 对于能在东宫见到李亨,李嗣业惊讶的同时,又很是高兴。杨贵妃是粗腿,李亨却是绝对的潜力股,他能有机会入李亨的视野中,对将来是很大的帮助。 李亨笑着对李嗣业说道:“嗣业,素闻你有报效边关之志,本王今天来找你,是想把你引荐给安西都护来曜将军,你可否愿意。” 李嗣业更加吃惊了,这些天他总有意无意地期待着能够离开东宫,等着皇帝的一道圣旨,就前往边关,但他着实没有想到,会是忠王李亨前来替他引荐。 随即他又想明白了,他不过是个七品的小官,怕是还不够资格专门下圣旨调动,只要太子这边儿点头同意,来曜都护那边儿愿意接纳,这事情就办成了,能有亲王来亲自过问,这已经是他的殊遇了。 李嗣业抬头望向太子,他想要知道他的意见,是不是真心愿意把他放到西域去。 太子并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露出鼓励的表情。 李嗣业已经得到答案了,单膝跪地叉手说道:“感谢忠王殿下引荐恩遇,嗣业愿往西域建功立业。” 李亨从席位上站起来,双手负于身后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可以回去了,你耐心在家中等几天,等本王的消息。” “遵命。” 李亨朝太子拱了拱手,转身走出了嘉德殿。 第九十四章 准备前往安西 太子望着忠王李亨远去的背影咕哝道:“这个缩头乌龟终于肯跑出来了。” 李嗣业顿时无语,太子殿下你这样评论自己的弟弟好吗? 他有些许好奇地问道:“我也实在是想不到,居然会是忠王出面引荐。” 李瑛也恍惚地思考了一番,突然说道:“把你引荐到安西,肯定是父皇的意思。” 李嗣业吓了一跳:“为什么这样说?” 李瑛指着远处已经消失的李亨道:“这个人最是胆小怕事,除了主动替陛下办事,他无法推脱外,别人的事情他一律推脱,生怕别人说他与别人勾连,把自己弄到连同盟都没有的地步。” 李嗣业在心中默默地说道:“太子殿下,这就是我想让你达到的状态。” “好了,李嗣业,东宫的差事你交付一下吧,回家休息几天。” “这么快,殿下你这就要赶我走?”李嗣业眼中挤出万分不舍的表情。 “嗯,对,以你的才具,现在待在东宫,对你我都不利,等你日后在安西混成样子的时候,孤差不多就……到那个时候,孤还要重用你……” 李嗣业恋恋不舍地转身,太子却突然在身后说道:“李嗣业,要去安西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得,这下不用再装了,他只好无奈地转过身来,点点头说道:“对,高公曾经去找过臣下。” “好了,你不必说了,尽快移交吧。” …… 李嗣业站在甲胄库中,周围的胄曹属官们开始解下他身上的布背甲,抽去他蹀躞带上的银銙,李嗣业正要准备脱去鞋子,胄曹参军摆了摆手说道:“鞋子不用脱,这不是东宫独有的东西。” 他又到兵器库中把镶金刀鞘的横刀交了回去。兵曹参军接过横刀,却从另一处的架子上抽出一把很普通的障刀,双手交付到李嗣业手中说:“横刀我们收回去,这把障刀送给你,算是内率府给你的礼物。” 内率府虽然收回了布背甲,那身青蓝色的缺胯袍却留了下来,穿在身上回到了宣阳坊的家中。 他走到院子门口,懒散地伸展了双手说:“无官一身轻呐。” 李枚儿提着弹弓在院子里四处瞄准,突然瞄到了兄长的脸上,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来。 李嗣业低头摸了摸枚儿的头发,他马上要前往安西,枚儿自然是不能带去的,他现在不过是七品官身,就算是平调过去也只能做个旅率。前往安西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她一个女孩子自然受不住苦,就算到达边关,还需要来回征战,哪有空闲照顾她这岁的小孩。 他考虑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定,先把枚儿托付给好友张小敬照料,等他在安西立功升官以后,再把枚儿接到安西去。 眼下只能这样决定。 他蹲了下来,对着李枚儿说道:“枚儿,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阿兄要到西域……” 李枚儿张开喉咙,哇哇大哭了起来,李嗣业劝了半天才把她劝住。 他又把张小敬请了过来,要他帮忙照顾妹妹,家中伺候的老婢依然留下,李嗣业把几万钱都交到张小敬手里,让他负责宣阳坊这宅子几年的花费。 下午时分,太子内率府刘子午,藤牧等人找上门来,他们听说李嗣业离开东宫,已经准备到安西去,所以主动前来给他接风。 接风的地点设在平康坊,有美艳歌姬陪席,楼中的头牌担当席纠,开始出各种刁钻古怪的对句来进行接龙。现场诸人的修养普遍不低,只有李嗣业是个只会打拳的半文盲。所以时常答不上来,只能被罚灌酒水。 酒席半酣之际,房间的隔扇门突然被人打开,一个陌生男人陡然闯了进来,手中拿着一把剔肉尖刀。 在场的众人都是太子千牛,岂会害怕一个突然闯入的莽夫,纷纷从地上站起来,抽出腰间的障刀。 这提尖刀的汉子先是惊恐万状,随即深吸了一口气壮起胆子,高举着手中的尖刀对着众人喊道:“我今天来,是找李嗣业本人,跟其他的人无关!” 偏偏这个时候,李嗣业提着酒盏坐在地上,别人都抽出了刀,他跟没事人一样仰脖子喝酒,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才诧异地抬起头来。 拔刀的众人回过头看着李嗣业,都好奇这个家伙何时结下的仇家。 他自己都摸不着头脑,这人他根本不认识,只好问道:“这位好汉,你认识我吗?我都不认识你,你找我做什么?” 汉子紧张地看了看在场的众人,这种家中丑事怎么能够说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一时冲动,提刀来找李嗣业算账,白天跟在他身后跟了一路,最终找到机会冲了进来,想不到闯进了贼窝里。 “废话,老子就是跟你有仇,谁让你住在宣阳坊!” “哦。”李嗣业多少有些明白了,张口问道:“你是徐娘子的丈夫吧?” 众人恍然大悟,也发出意味深长的哦声,一半把嫌弃的目光投向了李嗣业,一半把同情的目光投给了汉子。 “没,没有,我不是!”汉子恼怒地捂了一下自己的脸,或是感觉这是掩耳盗铃,索性双手抓住了尖刀,恨声说道:“李嗣业,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有你!我要洗刷我的耻辱。” 李嗣业丝毫不为所动,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找我,你应该趁着我落单时,咱们单独面对,我好解释给你,现在这个情况,对你我的名声都有损害。” 徐娘子的丈夫顺嘴点了点头:“有道理!” “不对!”他又握紧了手中的尖刀:“你能做出这种无耻的事情,还怕名声受损?” 李嗣业摇头问道:“我做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 “你休想抵赖,敢做不敢当吗?中秋之夜你到过隔壁我家中,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清楚。” “哦,”刘子午和藤牧等人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叫他去平康坊饮酒他不去,原来是私人酒局等着夜会佳人。 李嗣业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儿,他就该当场拒绝徐娘子的邀请,也不至于现在被人误会。这徐娘子也是,你这保密工作做的不行,就不要去招惹别的男人,弄得老子现在不吃狐狸都惹了一身骚。 他诚挚地对这汉子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有碰过你家娘子,连一个指头都没有碰过。” “胡说!你都在我家喝酒了!怎么可能没有……” 李嗣业举起一只手说道:“我可以对天立誓,我是去你家喝酒了,她说她孤独一人待在家中,感到寂寞空冷,非要拉着我去,但我只是喝酒,除此之外我没有碰过她一根头发丝。” 汉子还是有些不相信,可能在他的眼里,徐娘子很有魅力,认为没有男人不动心。 李嗣业自有他自己的解释方法:“我可是朝廷命官,而且这么年轻做到了七品,像我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怎么会稀罕你们家的那个黄脸婆。” 汉子一阵恼怒,李嗣业连忙挥挥手:“我这话是不好听,但说的是实情,我这人洁身自好,绝不与人为染,而且我已经准备去安西,眼前这不就是他们给我办的饯行宴。” “真的?”见李嗣业说的这样诚恳,汉子心中的疑虑也去了个七七八八。 李嗣业对他招了招手:“既然来了,也坐下来喝杯酒,其实你不应该当什么跑商,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留娘子在家中独守空房。你跑了这么多年,也应该赚了不少钱吧,难道就不能在西市置办一份产业,能够早出晚归的那种,夫妻两人度过美满日子,这才是真正的过日子。” 汉子仰脖子,喝下了一口酒,然后扭头看到了李嗣业的肩膀,伸手从上面捏起一根长长的发丝。 “这是什么?” 气氛凝固了短短的一秒钟,有人已经准备从腰间摸刀了,李嗣业松了口气说:“这是我自己的头发,有什么问题?” 确实是没什么问题,汉子大口地喝了两杯酒,起身离开了隔间。 李嗣业众人也趁着天还没黑,宵禁还没开始,结束了酒宴离开青楼。 …… 平康里中曲的小巷边上,有一座两层阁楼临街而视,阁楼上摆放着案几酒席。封大伦跪坐在窗前,上身从窗口探出,指着簇拥在众人中的大块头李嗣业说道:“这个人,就是你们这次的目标,李嗣业。” “这李嗣业两次得罪杨驸马,又得罪宫里面的娘娘,他若待在长安城,自然没人敢动他,可眼下却有个好机会。安西都护来曜回京叙功,有人会把他举荐给来曜,他将跟着来曜的卫队前往安西,只要一出长安,你们就找机会下手。” 阁楼的阴暗处,坐着四名衣着破烂的武夫,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兵器,是几把闪烁光亮的横刀。 封大伦继续说道:“切莫要掉以轻心,他手上有些功夫,而且做过太子内率。” 其中一人嘿声冷笑道:“这种没有上过战场厮杀的雏鸡,功夫练得再好都没用,真正厮杀的手段,不是这种花拳绣腿可以抵消的。不过,他跟随的可是来曜都护的队伍,来曜的这些亲卫中,有从安西边镇厮杀起来的百战老兵,他若跟着这些人,我们无法下手。” 封大伦扭曲的脸颊注视着李嗣业消失在曲巷尽头,才闭上了窗户回头说:“这些你们不用管,到时候自然有人暗中使他掉队,你们只管击杀落单羔羊就是。” 第九十五章 远行要精心筹备 李嗣业在家中等待了几日,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从长安到安西四镇,全长几千里地,自然有一番困苦。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出远门,在没有高铁没有喝油工具的唐代,这是一场从心理到身体都要做足准备的过程。 寿王府已经把青骓马送了过来,虽然请专业的马匹大夫接好了断骨,李嗣业也无从知道他们是怎么接的,但在一百天之内不能骑乘,走路是没有问题。 所以除了马鞍之外,所有的行李都是李嗣业自己负重,为了积累出门经验,他亲自把张小敬请了过来,吃酒吃肉的同时,询问他去往安西这一路上的注意事项,最主要的潜在的危险是哪些? “你跟着安西都护的队伍,危险通常是没有的,但万一是落了单,需要注意得可就多了,尽量走大道,不怕遭遇狼群等野兽。武夫们遇到一两头狼是没有问题的,但若三只以上,你可能就要挂彩了,所以金疮药不可少。” “从长安到敦煌这边儿,基本没有什么问题,但西出阳关之后,大漠上有马匪和刀客。落单旅人若是不想一路上硬杠过去,就要多准备几套钱财,藏在不同的地方,好用来应付这些人。不过你也不用考虑这些,安西都护来曜有亲卫数百人,都护大旗所到之处,连突骑施等胡族都不敢擢其锋芒。” “如果遇到别的突发状况呢?比如说我染上了病,或者说突发意外落单了。”李嗣业孜孜以求地问道。 张小敬诧异地看了李嗣业一眼:“那就需要另外一番准备了,你虽然离开东宫,但官身还在,最起码也能做个旅率。唐军自旅率往上,可自募亲兵部曲,配细鳞甲,二等横刀。这些东西都护自然会给你。” “如果你担心突发状况的话,那就准备七天干粮,在西市上采购蹀躞七事,为防万一,再去西市隐市上购买一把劲弩,差不多就齐全了。“ “好。”李嗣业拍了拍裤腿,从地上站了起来,拉着张小敬的袖子说:“我们这就去。” ………… 两人在西市上东游西荡,从隐市商人那里买来一把唐军制式弩、一把两寸长的小刀、砺石、针简、哕厥、契真、火石袋,还有些笔、纸、一些密封性很好的油脂布。 在磨坊买来一些面粉,小米粉,米粉。还有装盐的青瓷瓶,还奢侈地买了些胡椒粉。 他们路过一家道家物品的专卖店,李嗣业好奇地进去看了看,桃木剑,铜钱剑从大到小都有,还有草人,黄纸,画符,罗盘。 张小敬又摸不着头脑了,跟在身后问道:“你怕在路上染上邪秽?都是练武之人……我以为你不信这个。” “我不是为了辟邪。” 他随手将墙上的一面罗盘拿了下来,铜盘上面刻满了方位和卦符,这盘子太大,装在身上太不方便。 “你拿这东西做什么?出门还要辨风水方位吗?” 李嗣业羞涩地捏了捏鼻尖,举着罗盘问坐在蒲团上的身穿道袍的道士:“道长,我想要这上面的定盘针,行不行。” “废话,你摘了针,盘我卖谁去?” 片刻之后,李嗣业抱着罗盘走了出来,又在西市上的布铺中买了几尺最坚固的蜀锦和火麻布,对于他买这些东西的作用,张小敬一概不知。 两人重新回到新昌坊,张小敬见李嗣业无事,便告辞离开。 李嗣业回到正堂中,铺开纸张开始作画,画的是一种战术背包的形状,由于没有拉锁,背包的口他设计成穿绳子的束口,连续画了五六张图纸后,他招手把家中的一名老婢叫了过来。 “三娘,我听说你以前在主家做过衣服,你手艺怎么样?” “当然好啊,阿郎,不是我跟你吹,三娘从来没见过比我手艺更好的人。” “那就好,我要请你做这么个东西,你看看,能做吗?” 老婢把纸张拿在手上有些发懵,这东西挺新鲜,但大抵还是可以缝制的,但需要的手工很多。李嗣业耐心地给他讲了几遍,老婢把它当做一个具有挑战性的工作,高兴地拿着布料下去了。 “对了。”李嗣业探过头来说:“火麻布和蜀锦用面粉打上糨糊沾合在一起,然后用挣钱横竖多缝制几道。” “好嘞,郎君你这是要用一辈子吗,蜀锦和火麻布就够结实了。” 趁着老婢缝制背包,李嗣业跑到厨房去炒制炒面,把三种面粉放进铁锅中干炒,加入盐、胡椒粉、和些许羊油炒制,满满地炒了一大锅之后,端出来晾干。 他特意在铁匠铺打造了一个铁制磨具,宽一寸,长两寸半,把混了羊油的炒面填进去,用铁锭捣实了,倒出模来就是一块块压缩饼干。 这样的压缩饼干他共准备了六十多块,基本可以维持一个月的食用。他把这些自制饼干用裁剪成小块儿的油脂布包裹起来,以麻丝捆扎。 做完这些后,他把从西市上买来一快铜护身符,用砺石打磨成圆形。买来的罗盘拽下来定盘针,镶嵌在铜片上,制作成了小型的指南针。 等到天黑时分,老婢已经缝制好了背包,妥妥一个三级包的形状,容量足够大,就算路上杀了人舔了货,也能够装下去。 老婢女还在背包的两侧和表面缝制了牛皮套子,上面能够搭挂弓弩。李嗣业在西市商人那里共买了两组弩箭,一组十六枝,其中一组挂在蹀躞带上,另一组挂在背包上。把指南针和压缩干粮全放进去,还有很大的空间。 至此,所有远行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但他还是不放心,第二天又到西市上的铁匠铺里打造了捕兽夹和铁蒺藜,无端地给背包里增添了重量。其实这些东西是用不上的,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事情。 他正在家中等待信息,日本人藤牧突然找上门来,这让李嗣业大感意外,以为他是特意来告别的,前天不是刚吃过饯行宴吗。 “李郎,有件事情需要你同意,我已经疏通关系,离开东宫,也要到安西去。” 李嗣业吃惊不已,问道:“你一个日本人,就在长安呆着不好吗,还非要跟着去安西?” 第九十六章 苟且的亲王 藤牧开口道:“我考虑了很久,在长安是学不到兵家的精髓的,我要到西域,到真正的战场上去,我要跟你一起去,去领略边塞大漠的刀光剑影。” 李嗣业摊开手:“那你跟我商量干嘛,你也是七品的千牛,若是平调到安西,可以担当领兵的旅率,咱俩平级。” 藤牧一鞠躬说道:”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我可不想当个什么领兵的旅率。咱们在东宫的时候就是一伙儿,我跟在你手底下,当个副旅率就可以,队正也行。” “就是这个?很简单,到时候我在都护大人面前保举你。” 送走藤牧后,李嗣业突然又想起一人,那就是在通化坊对面卖艺的田珍。这人的志向也是到安西去立功,幸亏没有忘记他,不然因为这点儿事儿,他能够仇恨李嗣业一辈子。 他立刻跑去开化坊的荐福寺附近,田珍果然在那里摆开了场子,挥舞着手中的木棒左右开弓抡转起了场子。 他的武艺确实不错,棒子在手中呼呼生风,左右劈砸快如闪电流星,惹得几个围观的行人惊呼连连。几个手脚较大的家伙扔出铜钱,田珍竟轻盈地挑着棒子将铜钱击打而起,随后十几颗铜钱落下来,分别落在了棒子上。 这一手可是熟能生巧练出来的真功夫,连李嗣业都不由得拍手鼓掌。田珍把棒子上的钱撸下来,挥棒掷地支撑着身体前冲,随即棒子如同箭矢一般射出,停在了李嗣业的鼻端。 李嗣业淡定一笑,田珍收起棒子。 田珍开始收拾摊位,李嗣业在他身后说:“我要去安西了,想叫你跟我一起去。” “让我给你当亲兵,还是当部曲?”田珍宽厚的嘴唇咧出讽刺笑容。 李嗣业也不跟他来虚的,哼了一声说道:“我这从七品下的官,到了安西都护府,也只能当个旅率,所以我最多能让你当个队正。你去不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行,我去。” 田珍把卖艺的器械全背在身上,手中提着包裹问他:“什么时候去?” “到时候我来找你。” “行,你还在这里找我,我接着在这里练几天摊。” 招募完田珍之后,似乎一切都准备充足了,李嗣业想了想有什么还需要准备的,还真别说,果然有遗漏,竟然忘了买水袋。 他又到西市跑了一趟,把牛皮水袋买了回来,回到新昌坊路过徐娘子的院子,徐娘子竟拽着门环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几分羞涩与尴尬。 她尴尬,李嗣业更尴尬。因为喝了口酒,她丈夫上门去差点儿跟他去拼命。以后两人也不必有什么瓜葛了。 李嗣业低着头准备快步离去,徐娘子却突然开口:“李郎,听说你要离开长安,是因为我吗?” “不,不,”李嗣业赶紧说:“你误会了,我早已准备去了,跟你没关系。” 他这样说,让徐娘子的眼神更加幽怨。李嗣业才不管她,回到院子里,先到桑树下检查青骓马,四个蹄子上的蹄铁都还完好,无需更换。 他回到房中,继续检查背包中的物品,感觉所有东西都齐备了,但好像还缺点儿什么,他就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中等待李亨召唤。 第二日清晨,忠王府派了一个太监来叫他,李嗣业故作轻松,跟着太监来到永福坊的十六王宅。 这地方全是王府,李家的兄弟们也是邻居,倒也热闹。 李亨的忠王府在坊中比较偏的位置,王府的大门倒是很气派,但看上去显得陈旧了,就连围墙都剥落了墙皮。 李嗣业跟随太监进入府中,立刻有一个尖瘦脸有阴鸷潜质的太监迎上来,上下看牲口似的打量了他两眼,才拱手笑问道:“这就是李嗣业吗?咱已经如雷贯耳了。” “敢问内监是?” “咱家名叫李辅国,是忠王府上的内侍总管。” 李嗣业的眼皮猛烈地跳了一下,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叉了下手,跟着他往王府内走去。 忠王府的内部比起外面来,显得要光鲜得多,由此可判断王府的财富并不拮据,大门以及围墙的陈旧不过是忠王的小伎俩,至少不会因为豪奢而被人注意。 七拐八拐穿过两三座门庭后,李嗣业在一座偏殿中看到有名西域舞女翩翩起舞,似乎正在排练节目。个琴师盘膝坐在地毯上,弹着琵琶,吹着箫管和笛子,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李嗣业感觉奇怪,这算是滥竽充数吗?没人发出声音还怎么充? 等他走近之后,才知道是有声音的,只不过众人演奏声音太小,在四周寂静的情况下,站在眼前才能听到。弹琵琶的这位用指尖触碰来控制音量,能到这个地步真不容易。 看到李嗣业面有异色,李辅国主动解释道:“我们家殿下喜欢龟兹舞,但不欲让外人知晓,他行事素来谨慎,所以命令府上的乐师演奏声不得传出墙外。” 李嗣业恍然大悟,跟着张大嘴巴点了点头。 “李郎君请,“ 他跟随李辅国来到王府正殿中,抬头看到李亨跪坐在屏风之前,板足案之后,身姿板正,宛如上课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坐在下方靠左上的是一名武将,身穿缺胯袍为朱紫色,腰带配金玉,共十二銙,想必就是安西都护来曜了。 李嗣业立刻躬身行叉手礼:“原太子内率千牛李嗣业参见忠王殿下,参见来都护。“ 李亨抬手对来曜说道:“来都护,这是我为你引荐的一位壮士李嗣业。身手不错,也颇有才学,让他跟你到安西军中锻炼几年,不知可否?“ 来曜须长及胸,上下扫视了李嗣业一眼,并未有亮眼之处。他虽然身高马大,膂力过人,但安西军中此类铁塔式的壮汉比比皆是,不新鲜。 他略微思虑了一下,忠王的脾性也略有耳闻,生性谨小慎微,这种托路子走后门儿的事情他是不敢干的,除非是……他好像已经明白一些了。不由得多看了李嗣业一眼,从太子内率转到安西,这相当于是被贬出去的,那就不能给太多关照。 但他毕竟在太子底下做过事,太子将来是要做圣人的,不能太凉薄了。此人能惹陛下不喜,定然必得太子重视,不一定是惹了陛下,或许是宫中那位娘娘,这人际关系,也他妈的太复杂了。 他心中已暗自盘算好,明面上给李嗣业一个率正,但暗地里禄米、钱俸都要按照校尉的标准来给。甲胄武器也一样,这样应该算是两不得罪了吧。 第九十七章 有慧者事竟成 来曜捋须微微一笑,点点头面朝李嗣业,眼睛却看着李亨沉吟道:“眼下安西军中实缺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是不好安置……” 李亨表情一愣,伸手轻扶着额头,假装自己没有听到。 李嗣业依旧神情平和,腹中暗自默念道:“后面肯定有但是。” “但是嘛,李壮士是忠王殿下介绍的人,又人才难得,与其给你一个虚的昭武校尉,不如先做带兵的旅率,我们安西军中的旅是募兵,不同与朝廷中央的卫,旅率下辖当有二百余人,李壮士,你看如何?” 李嗣业还能说什么,这种事他本身就没得选。 他主动单膝跪地,行军中礼仪叉手说道:“属下感谢都护厚爱,今后必将竭尽所能,为大唐奋力效死。” “好,”来曜捋须笑道:“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本都护六天之后便要返回安西,本月二十二日辰时,你自到通化坊都亭驿门前等我,无需携带任何东西,空人前来便可。如果你家中有马的话,也可以一并牵上,如果没有,我也给你准备有马匹。” “多谢都护厚爱,属下记得了。” 李嗣业想起田珍藤牧两人,便主动对来曜说道:“来都护,属下有两名同伴,也愿意跟随都护到安西征战立功,都护是否愿意接纳。” “当然,本将军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义士,你只管叫他们来,暂时跟随着你,日后进入关西之后,他们便入你麾下。” 李嗣业闻言一喜,又叉手拜道:“属下替他们谢谢都护!“ 忠王李亨也很高兴,立刻召唤仆从:“来人,给李旅率备桌酒席。” 李嗣业推辞一番,然后谢过忠王好意,跪坐在来曜都护下首,自有仆人搬来板足案和蒲团。他学着李亨的样子端正跪坐,双手置于膝盖之上,看着李亨的表现,只要忠王端酒,他就端酒,忠王放下酒盏,他也放下。 来曜都护的坐姿要比忠王随意一些,但仅仅是一些,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来的。老将军久居胡地,更喜欢随意些的胡坐,传统礼节的跪坐实在是太不舒服,李嗣业小坐这么一会儿,就已经双腿酸困了。 忠王和来曜之间谈论的,只是一些西域的风土人情,龟兹乐和康国舞蹈,如何婉转动人,如何妩媚多姿。真的难以想象,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确实就只是在谈音乐和舞蹈,丝毫不涉及政治。 李嗣业由衷感到佩服,以李亨的这种谨慎程度,就是穿越给朱元璋当官,也绝对能够活下来。 等到双方之间确实没有可谈的,来曜才躬身叉手告别:“殿下,今日就不在此叨扰了,我告辞了。” 来曜既然要走,自己也没必要留下来了,反正忠王也跟咱不熟,李嗣业正待叉手,李亨却主动说:“李嗣业暂且留下,本王有话要与你说。” 李亨将来曜送出殿门,止步于台阶上,这是礼节,多走一步逾礼,少走一步失礼。剩下的路程由李嗣业主动与李辅国送来曜到王府外面。来都护的随行人员从侧门出,李嗣业也从侧门去相送。 尽管压根儿就不认识这些人,他还是抱拳一一施礼,来曜的亲卫们微微抱拳回礼,礼多人不怪嘛。 他与李辅国返回王府,李亨已经来到偏殿中,很随意地坐在地毯上,舞姬们在殿内转圈舞动,乐师们依然低声伴奏,丝毫不违和。 他伸手召唤李嗣业道:“李旅率,来请坐。” 李嗣业依旧是跪坐的姿势,李亨却摆了摆手说:“此处没有外人,不必拘礼,坐的随意一点儿。” 既然忠王发话了,李嗣业索性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虚心求问:“不知殿下,对臣有何吩咐。” 李亨含笑问道:“你那个做凉皮的法子,可否将步骤告知本王,我好着人抄录下来,本王……也很喜欢这吃食。” 原来是这个,李嗣业欣然应允:“当知无不言。” 旁边已有文书取出纸张,笔管蘸墨准备,李嗣业细细讲述,文书奋笔疾书,有不懂之处耐心询问。 抄录完成后,李亨又嘱咐了李嗣业几句,才放他离去。 送他出门的已不是李辅国,而是一个普通的内侍,李嗣业返出王府大门,长松一口气,然后离去。 …… 李亨与李辅国盘膝坐在殿中,任由歌姬缭绕,两人却在谈论太子。 “陛下如此忌讳这李嗣业,还专门托付你做中间人,把他从太子身边弄到西域,我看太子这位置不稳了。” “不一定。”李亨摇了摇头说:“有张九龄张相公在朝中,他老人家恪守朝规,断然是不会使太子易位的。” “殿下应当有耳闻吧,今秋发生了两桩事情,让陛下对张九龄非常不喜,一是升张守珪任中书门下平章的事情,被张九龄否决。二是,陛下从长安前往东都的事情,张相公怕圣人銮驾浩大,踩踏了百姓麦田禾苗,非要拖延至十月底才动身,虽然这两样事情,都遵循的张相公的意见,却坏掉了陛下对他的信任。” “张九龄这个中书令,做不长久,太子殿下没有了张相公的庇护,怕也无法长久,我们日后,怕是必须和寿王搞好关系了。” 李亨却摇了摇头说道:“不行,不管是李瑛当太子,还是李瑁当太子,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们无需刻意去讨好谁,只要小心谨慎地做自己的闲散亲王,不要和他们之间的事端有任何瓜葛。” 他随之又感叹了一句:“太子前两次能够躲过惠妃娘娘等人的手段,全凭这个李嗣业在在前面运作,如今李嗣业被遣走西域,不知道太子还能坚持多久。” 李辅国把双手塞进袖筒中,低下头柔声说道:“依奴婢所见,无论李嗣业在太子身边与否,都改变不了太子的命运,他始终会败在惠妃娘娘手里,失掉太子之位。” 李亨抬头思索,恍惚问道:“你是说,李嗣业才不符实?无法助太子应对危局?” “殿下,非也。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子生性张扬不羁,优柔多变,他的好处是洒脱宽容,不轻易苛责下人,这对东宫众官来说是好事情,谁摊上这样宽厚的主家能不高兴?但他耳根子软,所以优柔,许多必须要做的事情,碍于情面却做不出来。所以他只能用李嗣业的智,却不能用他的慧。” 李亨仰头问:“智与慧,这有区别吗?” 李辅国抿嘴笑道:“殿下,这区别可大了,智只是小聪明,只能解决问题,获一时之利。慧才是大慧根,能得领悟列为准绳,此生受用无穷。” “静忠,” “奴婢在。” “你看本王有没有大慧。” “善,殿下确有大慧,但智确有不足。” “呵呵,我就喜欢你说实话。” 常言道,有所缺便有所长,李辅国奇丑无比,但心思机巧,聪明绝顶,这也是他很快能得到李亨信任的原因。 …… 第九十八章 最后一句忠言 李嗣业依旧在安排远行前的准备,鸡蛋不能放到一个篮子里,妹妹也不能托付给一个人照顾。张小敬为人是足够可靠,但他这个职业有危险,不良帅负责万年县治安的同时,也要面对生命威胁,万一他某天惹到某个恶势力,把自己给陷进去,枚儿可就无人照护了。所以他又安排了枚儿的老师高适,让他兼顾李枚儿的学业外,再稍微兼顾她的生活。 这就是双保险,不过这还不够,他又专门去找了一趟闻无忌的女儿闻染,嘱咐她隔三岔五去看看枚儿。女孩儿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心理问题,大男人是无法了解的,有闻染在旁边监督她成长,李嗣业才能放心。 一武一文一女,她给妹妹安排呵护她成长的三套班子,三人的影响交融互补,这样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枚儿,才算是完美和健康的。 这样依旧不够放心,他已经暗暗发下誓愿,此去安西,要在一年之内成长起来,至少等到后年的这个时候,他能够升任校尉或中郎将,有足够的资格在安西置办产业,这样才能放心地把她接过去。 自己这个兄长,还是太狠心了啊。 他在院子里立下一块标靶,上面用朱砂涂画圆圈,从正堂的台阶上到标靶差不多是三十多步。他从隐市上采购的这种唐军制式单兵弩,有效杀伤距离在五十步左右。他对自己的要求不高,只要能在三十步内射中敌人,就算是小有所成了。 张小敬是用弩的高手,有闲暇便前来进行教导,也根据李嗣业的个人习惯,不断对弩进行调整。五六天时间,本就不会有多大进步,但凡射击这种技术,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去练习。 既然射击技术无法速成,可以从其他方面进行调整,比如在弓弩上方加装准星等瞄具。李嗣业直接来了个一步到位,掏空一根竹管,用两根琵琶的弦在竹管口上交错成十字,然后用卯榫的方法固定在弩上,前方准星不断调整,又不断在射击中摸索改进,最终确定了目标到准星,再到竹管十字三点一线瞄准后正中靶心。 改进后的弓弩确实精准度高了很多,但也只能保证在无风和三十步以内的精准度,超出三十步,弩箭的抛物线无法判断。 张小敬在赞叹他心思精巧的同时,同时也认为这不过是鸡肋。 李嗣业却不这样认为,他自觉时间仓促而已,再给他一些时日,表尺都能做得出来,何患抛物线? 在这种有备无患思想指导下,李嗣业背包中的物品与日俱增,缝衣针,丝线,用来收集雨水的油纸伞。受伤之后的种种考虑,仅用于消毒涂抹伤口的外敷药粉就有三小瓶之多。 不仅如此,他还在家中购买了各种陶罐,和几升酒,用蒸馏的方式提取酒精。 在他出发的前一天,太子李瑛突然造访,这让李嗣业有点惊讶,本来以为离去便再无瓜葛,没想到他还亲自来送行了。 李瑛实话说,确实是个好人,东宫官员们在他治下感受不到职场的压力,但这样的人终究是做不了好领导的。 他从东宫马厩中特意牵来了一匹马,马身上有全套的马鞍、马镫、笼头、马缰、长鞭,还有一根用麻布包裹的长武器。 李瑛站在李嗣业的院子里,嗅到一股子浓烈的酒味儿,微微皱起了眉头略显伤感。 李嗣业还是舍不得孤舍不得东宫的,仅仅离开几天,就开始借酒浇愁派遣郁闷。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孤也没有办法,只有等我将来登临天下之时,再把嗣业征调回来许以重任。 “离别本就是人生常态,嗣业不必伤感,我们他日终有再见面之时。”李瑛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李嗣业都没顾得上伤感,仅筹备远行物品就耗去许多时间。既然太子都这样说了,他也必须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要不显得自己太无情了么? “这匹马本就来自安西,是孤从一名西域胡商处购得。我把它送给你,这样你能带它回故乡,别让它客死在长安。” 李瑛又从马背上取下包裹在布中的长兵器,轻手抖开绳扣,三尺刀锋露出,寒光闪烁,这种截面呈菱形的双刃刀锋给人以震慑力,再往下是温润的长杆,摸起来非常舒适。 “这算是右内率正曹觉送给你的送行礼物,他们都说你喜欢这把陌刀。我刚成为太子时,喜欢收集各种兵器,所以才把此物收入兵曹府库中。它跟别的陌刀不同,长柄是采用了制槊杆的方法严格制成,刀剑加之坚韧不断。拿着它,当做你的安身立命之本。” 李嗣业绝壁没有想到,这把武器竟然以这种方式来到自己身边,他还能说什么,难道要戏精上身来一句这是我宿命中的兵器? 李瑛此举确实让他有点小感动,从而心中对于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他,有些过意不去。 他躬身叉手感谢之后,低声对他道:“殿下,内堂吃茶,嗣业有两句要紧的忠告要与你说。” 李瑛心中会意,命令几名千牛随从在院中等待,他与李嗣业共同进入堂中,两人跪坐在板足案前。 李枚儿跪坐在凉席上摆满了器具煮茶,茶鍑中的茶水已经滚开,正准备第三次救沸。 稍等片刻,李枚儿把香茶奉上,李瑛浅尝之后,感觉口齿余香,神清气爽。 李嗣业正襟危坐,手放在膝盖上挺直腰板儿问道:“殿下可曾听说过,未虑胜,先虑败?” 李瑛略作思虑,说道:“此话好像出自孙子兵法?” “臣对此话,有自己的理解。臣的师父曾经教导过臣,在做某一件事情之前,要先把此事可能产生的最坏结果估计出来,然后再扪心自问,我能否承受得起最坏的结果,如果能够承受,那就去做,如果不能承受,那就千万不要做。” “你是太子,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比做错能得到更好的结果。” 李嗣业不用继续说下去了,太子足够聪明,他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 李瑛感到新奇的是,这种独特思考问题的方式,在他过去所看过的书籍中,从未见到过。 但是细细品味之后,这一条几乎可以应用到任何事情中去,就算他日后能够君临天下,面对自己内心的和急躁,用这样一句话来问自己,同样可以挽救局面。 这句话的道理很是简单,却依然有许多人做不到,特别是那些善于冒险的企业家,他们曾经站在金字塔的顶端风光无限,但转瞬间便跌落神坛,锒铛入狱。 “受教了,嗣业一句话,胜过孤读十年书。” 第九十九章 安西都护出行图 他早早地通知了田珍和藤牧日期,清晨辰时不到,便来到通化坊的对面。三人驻足在秋日的凉爽微风之中。 李嗣业把青骓马留给了张小敬,让他帮助照顾喂草料,骨折后的它并不适合长途旅行。太子送来的这匹西域马派上了用场,李嗣业给他取名为黑胖,因为这马的肚子的确比普通马要大半圈。 藤牧有自己的马匹,而且有一两个朋友前来送行,应该是日本遣唐使团的人,这些人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说着家乡话。李嗣业笔直站立,假装对他们的话不感兴趣,因为眼前的画风很容易让人跳戏,直接飞到谍战电视剧中。 藤牧的两个朋友说话时,还警惕地看看李嗣业和田珍,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田珍最是寒酸,他只有一捆包裹,缝满了补丁的西域袍衫。 等藤牧的这几个朋友离开,李嗣业略微板起了脸,你们几个日本人,在我大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竟然用日语说话,难不成有什么阴谋诡计? 藤牧感觉到李嗣业的不喜,躬身叉手说道:“旅率,旅率莫要怪罪,这几人是我的同乡,他们也是为我的安全考虑,此去安西路途漫漫,我一个日本人孤苦无依漂泊异乡,身边没有一个同胞,应有的担忧是必要的。” 李嗣业明白过味道来了,田珍在旁边不满地问:“他们怕我们两个将你害掉,还是杀掉?” 藤牧连忙解释说:“他们自己是那样想的,但我知道嗣业不会加害于我。” 他还有半句话漏掉没有说,田珍眼里倒是揉不得沙子,哼了一声:“你是把我视作威胁了,你以为你是俊娘们儿,你还是有钱商贾?你们日本人的肉也不比羊肉值钱。” 藤牧连忙争辩道:“俗话说人心隔肚皮,人有防人之心也无不可……” 李嗣业生怕他们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当场给吵起来,连忙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藤牧,这位田珍是我的朋友,不得无故猜度。还有田珍,你看你长得那个样子,络腮胡把脸盘都遮没了,别说是藤牧,任何一个生人见了,都要先防着你。” 这两人各自待在李嗣业左右不再说话,但还是互相看着不顺眼。李嗣业估摸着,这应该是面相造成的分歧。藤牧这个日本人相貌俊朗且瘦弱,下巴上且没有胡须,像个小白脸。和面相粗犷田珍完全是两个极端。 田珍可能是天生对小白脸儿很讨厌的,就像张飞看不惯三姓家奴的吕布一般。 “噫?”藤牧突然发现了李嗣业背上的背包,同他们两个人的包裹完全不同,由两根宽带子搭在肩膀上,携带方便舒适,跟读书人背的书篓差不多,要比那个更方便。 “这是什么东西?” “背包。” “啧啧,我来大唐也算是遍观万物,博览群书了,还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等到了安西也要做一个。” 田珍在旁边冷蔑地看了一眼,虽然眼热,但还是哼声说道:“奇淫巧计,不值一提。” 藤牧又发现新奇事物,看到李嗣业的黑马上歪歪斜斜挂了五六个空水袋,他心中生出疑问,奇怪地问道:“你带那么多水袋干嘛?我们跟着都护的队伍行走,路途中还能缺了水源?” “有备无患嘛,万一水袋破了怎么办,应当有备用品。” 藤牧用异样的眼神看了李嗣业一眼,随后佩服地点点头。 李嗣业对此并不理会,只是心里略微焦急,在此处等了好长时间还不见来都护的队伍。 “来了,来了!” 李嗣业随着藤牧的指点看了过去,从皇城的朱雀门走出一支小队,赤色麾旗上绣着硕大的‘来’字。 他们沿着朱雀大街缓缓朝都亭驿走来,这支队伍行到半路时,又有一支百十人的骑兵加入其中,这些人可能是从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赶来。 队伍停在通化坊大门的一侧,来曜身穿紫袍骑在马上,身旁有两名身披山文甲的将军,身后数面赤色旗帜飘荡,端得是威风凛凛,让李嗣业不由得心向往之,咱将来若是能混到这个程度就好了。 他牵着马来到都护面前,叉手拜道:“卑职李嗣业,拜见来都护。” 藤牧和田珍也跟在他身后,只施礼不说话。 “好,”来曜转身对身后一名文官说道:“史参军,给李率正及其下属配发甲胄,横刀。” “喏。” 他又转过头来对李嗣业说道:“行军需披挂铠甲,你们暂时跟在后队中,等到达安西后,再给你安排实缺。” 李嗣业叉手再拜:“遵命!” 兵曹史参军拨马出队,颇为高冷地对李嗣业喊了一声:“请随我来。” 他们三人牵着马,跟随史参军进入都亭驿,才发现此驿占地颇广,除去驿站驿丞及属员和民丁外,剩下的全是兵,多数兵的身后都背着号旗,通过号旗上的字便能判断他们来自何处。 他们跟着史参军穿过往来的人群,进入一间颇为宽敞的库房内,几十名兵卒正在往骆驼背上装铠甲和横刀。 参军从怀里掏出纸张,叫住两名兵卒说:“从车上取一套上等细鳞甲,一柄一等横刀,两套中等细鳞甲,两柄二等横刀。” 兵卒们得到指令,从库存中取出铁甲与头盔,又取出横刀,抱到三人怀中。 李嗣业双手颠了颠,这套甲胄大概有六十多斤,相当于一袋面粉了。 横刀刀鞘有些陈旧,刀柄环首,抽出后刀锋如镜,刀刃双棱。这下横刀、障刀、陌刀、都齐全了,如果算上他蹀躞带上挂着的剃肉小刀,此行总共携带四把刀。 “赶紧换上铠甲归队,来曜都护马上就要出发了。” 他们听到参军的指令,各自去披挂铠甲。 这细鳞甲是由核桃大小的甲片构成,与明光、文山等甲胄不同的是,细鳞的甲片缀在皮革上层层交叠,如同鱼鳞一般,相互之间并无交接锁扣,所以在铁甲中属于低档品,对于锤等重兵器的防护不如明光、光要、对于弓箭的防护不如山文。 细鳞甲和乌锤甲属于唐军中下层军官及士兵的主要防护,从下到上从品级上是有区分的,高级的细鳞甲使用了鎏金工艺,在铁甲的表面镀一层铜或铅进行防锈处理,士兵们所穿的那种铁甲是会生锈的。 李嗣业穿的这套甲与藤牧田珍两人的区别在兜鍪和笏头带,李嗣业所戴的是凤翅兜鍪,帽盔上自带披肩,能够有效防止箭矢封喉。他们两个就只是防护头盔而已。他的笏头带上也配有护腹铜兽,这玩意儿的作用不必多说。 三人穿戴完毕后,牵着马从驿站中走出,田珍自己没有带马匹,但在史参军的关照下,也分了一匹马。他们主动归入了后队之中。 停留在驿站的卫队裹挟着朝廷下拨的物资驼队,整个队伍数量近百人,折返回横街,沿着大道从金光门出发,等走出金光门之后,城外还驻扎着一支队伍,与护卫队伍混合之后,人数达到近三百人。 这是安西都护的护卫力量,属于亲卫旅,下辖五个队,行进时严格按照军阵排列,有前锋、后卫、左翼、右翼、和中军,这五队除打着安西都护的麾旗外,还有代表各自方位的五行旗,行进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列队行上官道,李嗣业等三人吊在队伍的尾部,吃着前方马匹荡起的尘土,等到夕阳西下时,他们回首眺望,依然能够看到龙首原上的大明宫檐顶。 …… 第一百章 慎重的匪徒 凉州贫瘠土地上的荒野中,官道左侧的山梁后面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庙门前的土道上血迹斑斑,其中一道血迹尤为明显,尚未被风沙覆盖干涸。 一个穿着灰色衣裳的小厮在地面上艰难的攀爬着,他的脊背上插着一把障刀,褐色血液沿着伤口流淌出来,流到他的身下形成血迹。 有人从背后快步追上来,一脚踩在障刀的刀柄上,将他单薄的身躯刺穿,小厮口中吐出一口污血,彻底断绝了生机。 “解决了没有!” 杀人者面庞青涩,回过头来笑道:“完了!” “把尸体拖回来!” 此刻山神庙的后殿中,齐齐躺着六七具躯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四个身穿残缺甲胄的汉子坐在神像的底座上,目光盯着摊在布帛上的钱财。 这堆财物中有三吊钱,金簪和步摇,还有几块银粒子。 匪徒头目叹了口气,指着钱财说道:“为这点儿钱做掉了一家七口,不值当。” 他身边的光头大汉摩挲着脑袋:“没什么不值当的,我们留在这个鬼地方,是为了等待肉羊,闲暇之余掠点儿钱财,是为了不走空,至少能在敦煌城里买斗好酒。” “三儿,阿五。” “在,”两个瘦小的年轻人答道。 “把外面的马车劈成柴,把这一家人拖出去放到柴堆上点了,记得多放点儿火油,不然烧不尽。” “知道了。” 过了不多时,山神庙的外面燃起熊熊烈火,喧腾着黑烟滚滚在地平线上缭绕挥发。 这四人是一伙顽匪,活跃在凉州、甘州、瓜州一带,他们杀人越货手段毫无下限,不同于那些守规矩的大漠刀客。 匪首张括曾经是边境守捉城中的一名什长,因为不甘心过枯燥的边关生活,常常背着长官干脏活儿,最终行迹败露,带着平时最要好的三个兄弟逃了出来,开始在丝绸之路上四处活跃,劫掠落单的商旅。 三天之后, 张括带着光头沙金,爬在山神庙旁边的山梁上,遥望着远处官道上逐渐出现的旌旗。 安西都护来曜秋初回长安叙功,现在正在返回西域的路上。几十面大旗在马蹄踏起的黄土中随风招展。 “咱们还从来没有炮制过有品级的两脚羊,此番切记要加倍小心。” 光头沙金冷哼了一声:“这个人咱不是知根知底了吗?不过是个献菜得了官衔的厨子,就算手上有些功夫,也是个没有经历过杀阵的雏鸡。宿卫京师的天子六军中,尽是一些酒囊饭袋,大哥不必太小心。” 张括没有说话,眼睛死盯着这山下从他眼前经过的队伍,等这些人消失在远处,才擤了一把鼻涕说:“一路上扮作行商跟着他们,等过了阳关之后,此人就会落单,我们在大漠之中动手,把他的尸首沉在黄沙下面,这才叫死无对证。” 他们从山崖上面攀下来,回到山神庙中。两名小弟正坐在地上对着篝火烧烤猎物,把四只羊腿烤得熏黄发黑。 张括坐在他们对面,从三儿手中接过羊腿,伸手撕去上面没有剥干净的毛皮,望着火光悠闲地说道: “我给大家伙儿讲个故事,每个人都要竖起耳朵仔细听。” 两个年轻人露出会心笑容,低声说:“老大又要讲故事了。” 光头沙金则眯起眼睛,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张括可不管他们耐烦不耐烦,信口开了河:“大漠中曾经有个盗匪,名叫沙里飞,他是一头独狼,喜欢独自行动。有一天,他们盯上了举家迁往中原的西域胡商一家。这胡商家总共是……总共……” 阿五见老大迟迟诌不出来,主动说道:“六口人,一对夫妻,一个老人,一个孩童,还有两个仆人,三匹骆驼。” “胡说,明明是只有一个仆人,五口人。” “老大,你上次讲的时候,明明是六口人。” “放屁,你不要捣乱!” 阿五懊恼地低下头来,张括继续讲故事:“沙里飞在大漠中对这一家五口下手,最先干掉了丈夫和老人,又杀掉了仆人,因见这胡商的妻子美貌,便生了觊觎占有之心,你们猜最后结果怎么样?” 三儿和阿五刚要点头,看到老大的神色微恼,又赶紧摇了摇头:“不知道。” “对,不知道。” 张括满意地哼了一声说道:“沙里飞霸占胡商妻子的时候,被孩童从背后斩断了脖颈。” 他瞪大眼睛探过头来,郑重地对着三人说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你可以藐视你的猎物,但你绝对不能够无视或轻视他们,不然到头来就是沙里飞的下场。” 光头沙金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突然摊开手埋怨:“你要做什么决定尽管说,不要每次都讲故事,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我讲了很多遍,你们都没有领悟到慎重的含义。等我们跟着都护的队伍过了阳关,就雇佣两个刀客,以保万无一失。” “弄啥?”沙金登时不干了:“你还要雇人?不过杀一个七品的狗官,我们的雇主有内应,可以让他落单!” “这些大漠刀客价钱都不低!大多数都不愿做这种脏活儿。让他们分走一些钱,我们手里还剩下多少?” “嗯?“ 张括并没有生气,嘴角的两撮胡须笑着抖动,随即手按着沙金的肩膀站起来。 “小心驶得万年船,只要有性命在,钱还可以继续赚,但小命一丢,可就什么都没了。这次长安城的贵人花了十万钱买此人的性命,我们雇佣刀客,就算多花个几千,上万,也是值当的。” “为了这桩买卖,我特意在兰州城里请高人算过一卦,逢六之数便可上上大吉。这个东西不能不信。我们兄弟要把这活儿做得漂亮,大家都安然无恙。到时候我请你们在兰州城里最好的青楼里面找最俊的姐儿快活一夜。” 沙金只能闷闷地点点头,这慎重这件事情上,他从来都拗不过老大,没错,人家讲得都对。张括的行事风格就出如此,那怕是碾死一只虫子,都要在鞋底使出十二分的力道,生怕这虫子复活过来,把他们反噬。 话说,兰州城最高档的青楼,里面的姐儿不便宜吧,张括既然肯出这个血,他就再雇两个人,也没意见。 劝服同伙之后,张括命令三人快些吃饭:“吃完之后我们立即动身,都护队伍全是骑兵,跑远了怕追不上。” 夕阳西下,四道策马狂奔的人影在地平线上越拉越长。 …… 第一百零一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 来曜都护的队伍行进至敦煌城,一部分驻扎在城内,一部分驻扎在城外。李嗣业跟着后卫队,自然只能在城外扎营。 不过敦煌城是丝绸之路上相对繁华的一座城池,即使在城郭的外围,也有五六座规模较大的集镇,众星拱月在敦煌城的周围。 李嗣业他们就驻扎其中一座集镇旁边,而且能够看到远处山崖上的莫高窟千佛洞,那黄色的断崖上面凿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窟,而且有些洞口正在开凿中。许多远道而来的苦行僧,手中只拿一根枯木杖,一碗钵盂,腰带上拴着锤和凿子,加入到开凿洞窟的工程中。 附近有几座寺庙,香火非常旺盛,大开方便之门,免费接待各地前来的僧侣艺术家。 李嗣业十分想到莫高窟中参观游览一番,虽然在后世曾经来过几次,但这样原汁原味儿没有经过掠夺,也没有经过时间洗礼的莫高窟,必定能给他不一样的视觉盛宴。 但是来曜都护治军甚严,傍晚入城时传下令来,所有军士必须待在营地中待命,不得随意外出,他只好忍住这样的冲动。 田珍和藤牧二人虽然对敦煌的集镇非常喜欢。为了不给长官留下坏印象,同时也为了不给李嗣业填麻烦,他们主动龟缩在羊毡军帐中,眼馋地看着开小差的士兵买回来的酒肉。 每当扎营之时,李嗣业都会找一处空地,在地上钉上木桩,独自琢磨陌刀的刀法。他的横刀已经练得相当不错了,但陌刀可借鉴的东西太少。 东宫内率府中有许多典籍,大多数是刀法和槊法,他现在的锻炼就结合了槊法上的一些招式。 张小敬在西域当兵时,曾经有幸得见过陌刀队训练,据其所述,也是很简陋的几个动作而已,无非是劈、刺、扫、挂。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陌刀高手的刀法流传下来。 武夫们在传承这一点儿上,就比文人差很多。文人们偶得华美的诗句,第一选择是把它写下来,诗篇传之后世,可名扬千古。武夫们悟得高深的招式后,第一选择竟然是当做底牌深藏不露,还规定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有些人甚至还要带到棺材里去。所以诗歌促就了文化鼎盛,武夫们传下来的功夫却日渐稀少。 他短时间的摸索倒也不是没有成就,至少练出了竖劈木桩的手劲儿,能将一人高的木桩从头到脚裂成两半,这一刀若是劈到活人,啧啧啧,简直不敢想象。 李嗣业他们跟随的这支后军虽只是一队的人数,但由于是都护亲卫,队正其实已经相当于旅率了。 队正名为陆谦,长着一张标准的武士俑脸,两撮小胡子斜向上飞翘,暴突的眼球很不讨喜。 但是这人似乎很愿意和李嗣业搞好关系,开口闭口以李率正称呼,还主动把自己降级为下官。每到一处扎营,必然要叫李嗣业喝酒,李嗣业先是拒绝了几次,但对方一再邀请,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生冷了,总是不去驳了人家的面子,把袍泽关系弄得很僵。 李嗣业不再拒绝对方的邀请,他自己又不是什么腼腆宅男,索性放开了性子大吃大喝,与陆谦称兄道弟,关系亲厚程度与日俱增,就差烧香磕头结义了。 他也感觉到似乎哪里不对劲儿,这突然的友情来得太快,他甚至不曾察觉到这个相貌搞笑的下级军官,是如何开始接近他的。 李嗣业并未多在意,毕竟自己没什么钱财,也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不管这个陆谦是不是别有用心,他都多留了个心眼儿,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第二日,全军拔营而起,沿着敦煌故道到达阳关城门下,队伍从阳关古旧的土城墙下策马而出,离开了沙洲地界,迎面而来的便是茫茫的西洲大漠。 李嗣业心中放松了很多,接下来的路途虽然艰难,却少了许多的人迹,他在这孤独中能找到些许安全感。 离开阳关后,路上还有几处绿洲和水源补充点,它们都位于沙漠边缘。 最后一处水源补充点是西洲中的驿站,离开这个驿站需要跋涉七八天的沙漠旅程,才能够到达魔鬼城附近的绿洲。 自从长安出发后,他就再没有机会和来曜见面,就算此次落脚在大漠边缘的最后水源地,来曜都始终在中军队伍中,不曾露面一次。 面对即将到来的黄沙之旅,军汉们表现得很淡定,毕竟这条道他们已经走过无数次了。各自开始补充干粮和水源。 李嗣业从长安出发到现在,消耗的是都护队伍的军粮,他背包中的六十多块压缩饼干分毫未动。所以不必准备干粮,只把六个牛皮水袋灌了个满满当当,只等着第二日清晨随军开拔。 陆谦先是来找李嗣业,颇为发愁地说轮到他们后队押送骆驼了,他这个队正的手下没什么得力的人手,想跟李嗣业借用一下藤牧和田珍,让他们各带十几人,负责护卫驼队的安全。 都说吃了人嘴短,拿了人手软,李嗣业在陆谦这儿吃了十几顿酒,这点小小的要求岂能回绝人家。况且藤牧、田珍这些天行在路上,也闲的生了虱子,听到有人愿意用他们做押送什长,当然自告奋勇,当做军旅生涯中的第一次历练。 陆谦把两人支开后,开始请李嗣业喝酒。 此时天色已晚,一弯冷月悬挂在柔和起伏的沙丘上空,沙漠中昼夜温差大,就算处于绿洲的军帐中,也能感受到裹挟着沙粒的寒风。 这个陆谦挟带的私货不少,都行进到沙漠深处了,还能有如此多的酒水。 他一边豪饮,一边对李嗣业进行劝酒:“多喝点,李兄,实不相瞒,这是我最后的存货了,等入了大漠,你想喝也喝不到了。” 李嗣业透过在风中摇曳的帐篷门幕,看到外面的营地一片静谧,距离开拔还有一个晚上,安静该是安静些,可这也太静谧了吧。 他暗自多留了个心眼,端起酒盏只浅尝辄止,剩下的一多半儿偷偷倒掉。反正夜色朦胧,在风中摇曳的灯火明灭不定,将熄未熄,两人的模样在对方眼里也是晦暗不明的。 他就这样和陆谦杯盏交错,浪费了整整一袋酒水,心疼得陆谦连连咂舌。 为了麻痹李嗣业,着实花费了他不少钱财,现在到了最后关头,也懒得再敷衍表演了,冷笑了一声悠闲地端起酒盏慢慢品尝,望着李嗣业摇摇晃晃的身躯低声说:“也该倒下了吧。” 李嗣业抬起了手指指着陆谦,尽管喝了少量的酒水,但眼前还是头晕眼眯。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悄悄解下了蹀躞带上的哕厥(一种用来解绳的钩子),塞到了护臂下的袖口中,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身体向后倒去。 陆谦居高临下冷冷地觑着他,对外面的亲信吩咐道:“把他捆在胡杨树上,等后面的狼群来干脏活儿。” 第一百零二章 逃脱入大漠 李嗣业恍惚中感觉自己被人拖着双脚,他刚困难地睁开一点儿眼睛缝儿,却又沉得闭上了眼。在药力的作用下,他的手脚完全没有了知觉,脑袋里困得就像七天七夜没睡觉。 他不能就这样睡过去,必须用意志和药力做抗争,否则就在睡梦中被人宰割。 他被人推到树干上,有三个家伙用麻绳绕圈捆绑,一人蹲在他面前,把身上的蹀躞带解了下来,远远地甩到了旁边。 李嗣业被捆得密密匝匝,他在半梦半醒中感受到整个过程。一个壮硕的身影站在了他面前,正是那陆谦无疑。 “李嗣业,李兄弟?” 陆谦叫了两声,李嗣业都没有应答,随即作出憨相呵呵笑道:“下了阴曹地府,不要怪为兄我,谁让你招惹了长安城里的大人物呢。不过你放心,我陆谦还做不到朝自己人动手,前来取你性命的另有其人。” 他立刻转身,带领几名亲信上马离去,整片胡杨林中只剩下被捆在树上的李嗣业,阔大疏朗的黄叶在他的头顶上沙沙作响,当整个世界陷入寂静时,胡杨叶在风中飘落的声音就显得异常瘆人,仿佛催命的声符。 两匹健马去而复返,李嗣业眯开眼睛缝儿,却是陆谦亲信的两名士兵,他们翻身下马后,迅速接近了拴在树上的黑胖。 两人从黑胖的身上卸下背包物件儿,把陌刀障刀扔到一边儿,直接翻开了背包,将所有东西都倾倒在地上。 “咦,这是什么东西?” 一名士兵剥开了他油皮纸包裹的压缩饼干,咬了一口呸呸吐了出来:“怎么这么干?” “别鼓捣那些东西,赶紧动手把钱拿走!” 两人只挑出他存放在背包中的几百通宝,其余针线,铁蒺藜,捕兽夹,衾被等东西都弃之如敝履。他自制的压缩饼干都被抛了一地。 这些士兵骑马离去,李嗣业想要发出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此刻天色未明,北极星从大漠中升起,成为湛蓝天幕中最亮的星辰。可能天一亮,那些要取他性命的人,就从别的绿洲出动,气势汹汹地前来收割他的人头。 他的触觉似乎正在缓缓恢复,麻木的手臂也能够活动,他费力地把手腕弯起,抖动着袖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袖子中的哕厥拿到手。 这东西的顶端是尖锐的,虽然不甚锋利,切割麻绳却非常有效。他很快松脱了绳索,拍打着身上酸困的肌肉。 他捡回蹀躞带捆到腰间,蹲在地上往背包中收拢物资,虽然携带的钱财全被拿去了,其余东西却都保留了下来,特别是压缩饼干和疗伤药,这是旅途中救命的必备品。 细鳞甲整齐地捆叠在黑胖身上,他上前解开绳索,开始披挂甲胄、从脚下开始,小腿上绑护胫,大腿两侧靠裙甲,躯干的细鳞甲像风衣般延伸到膝盖两侧,扣上肩甲和护臂,腰间缠绕腰带与护腹兽,最后戴上兜鍪,捆上脖子前的扎带,全套甲胄披挂完毕。 他把背包挂在马的右侧,水袋绑在左侧,横刀、障刀挂在腰间,陌刀背在肩上,翻身骑上了黑胖。 可能是他携带的货物太多了,抑或他本身就沉,黑胖吃力地鸣叫了一声,撒开了蹄子疾奔。 距离此处五六里地是绿洲的中心,是唐朝廷设在西洲大漠中的最后一处官方驿站,围绕着驿站有一处小型的土堡,没有城门,只有被风沙吹出缺口的土城墙。 他骑着黑胖来到土堡外,昨晚都护卫队留下的驻扎痕迹明显清晰,有几名干瘦的孩童游走在军队拔营后的废弃火堆周围,用木材翻捡着灰烬,希望能从中找出残留的食物。 他没有选择进入集镇浪费时间,五个水袋都是满当当的,不需要进行任何补充。 李嗣业从马上翻下来,从背包中取出一块压缩饼干,拆开油皮纸包装。他走到其中一个瘦弱的孩子面前,把饼干捏在手中问他:“军队是什么时候走的,朝哪个方向去了?” 孩子看了看天空,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随即指着眼前的茫茫戈壁。 他伸手在孩童的头上摸了摸,把饼干塞到了他手中。 他复又翻身上马,奔跑在绿洲与沙漠的分界线上,回头望了望这被黄沙包围的绿洲集镇。 后面追杀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实力强弱也不知,留在这个地方,只会白白失去性命。当然沙漠中也很危险,他从未有过这方面的旅行经历,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在黄沙深处,变成一堆枯骨。 其实选择等待一支商队同行,是最理想的选择,但敌人们不会给他等待的时间。所以李嗣业只是犹豫了一瞬,便毅然打马前行,进入漫天的黄沙中,远离了这边生机盎然的绿洲。 …… 呜呜! 口哨声惊破了胡杨林的静谧,四匹矮马和两匹骆驼深入林中,缓慢搜寻着往集镇方向靠拢。 匪首张括的队伍中多了两个人,是他们从玉门关附近的守捉城中雇佣来的刀客,这些人虽然有军籍在身,却早已脱离了唐军的序列,成为丝绸之路上的不稳定因素。 张括等人四处搜寻的同时,这两人骑在骆驼身上岿然不动,保持着自己的高傲。 他们明知道眼前这四人是残忍的秃鹫,没有规矩,也无恶不作。一般情况下,是不愿意与这四人为伍的,但这次张括开得价码太高,让他们心动了。 事实证明抛弃了道德底线确实有用,从他们装束的差别上就能看得出来。张括等人内穿绵羊皮袄子,羊皮下裳,外穿锦缎缺胯袍,腰间捆着犀牛皮蹀躞带,上面不仅挂着横刀等七事,还有各种抢夺来的玉佩银器等小玩意儿。 两名刀客就显得寒酸多了,他们的上衣和下裳都是用各种动物毛皮拼缀而成,手工差得寒碜,许多毛绒绒飞在外面风中的,是某种动物的尾巴,整个样子和几万年前的山顶洞人没有什么区别。 为了遮蔽风沙,他们没有戴幞头,而是用长麻布上上下下像绷带一般把脑袋包裹,只露出两只眼睛和嘴巴,骑在骆驼上摇摇晃晃的样子,就像两个树懒。 张括辨别痕迹跟踪到胡杨树下,看到了一摊被切割开来的绳索。 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伸手狠狠地捶着树干。官府的人办事,总会出差错!他本来可以轻松宰割被绑缚的羔羊,却只能在茫茫大漠中追寻受惊的飞雁,割下李嗣业头颅的难度成倍增长,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 两个年轻人三儿和阿五显得尤其狂躁,他们早就惦念兰州城中的青楼头牌,梦中品味软玉温香,眼下肉羊逃脱,他们的归程也被无限期延长,怎么能叫人不恼火! “不管他在哪儿!给我追!” 第一百零三章 黄沙中再遭遇 朝阳尽头处,张括等人找遍了整个绿洲林带,才把目光放在绿洲中央的驿站集镇上。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来曜都护的卫队一走,张括几人便大摇大摆出现在集镇上,并且气焰嚣张,无人敢挡。 集镇中有朝廷的驿站,驿丞是九品的官员,手下管理着十几个马夫和大厨,还有一支十人的武装力量,一名什长来维持集镇的治安。 可即便如此,这座大漠边缘的绿洲依然是法外之地。张括等人拥有赫赫凶名,在大漠中声名远播。他们虽然是大唐朝廷的官,大唐朝廷的兵,但遇上了此类强敌,阳关和玉门关鞭长莫及,所以他们只能与盗匪刀客们保持一种平等相处的方式,以求换取一时的安宁。 匪首张括骑在马上,穿过土墙的城洞,晃晃悠悠朝驿站而来。集镇上的百姓小心地聚拢在左右,脸上呈现出干枯木讷的表情,望着这帮突然赶来的不速之客。 他勒着马缰停在驿站的草楼前,马头在他的强勒中不断上扬,前蹄左右乱踏,发出啾啾的鸣声。 “驿丞!出来说话!” 守在驿站门口的一名驿兵,立刻把长矛的枪头对准了张括:“你,何方匪,匪徒,胆敢在朝廷驿站面前咆哮……” 张括立刻残忍地狞笑了一声,用马鞭拨开了驿兵的枪头。 “你新来的吧,初生的牛犊,胆子就是大呀!” 张括骤然暴起,抬手一鞭子抽在驿兵的脸上,驿兵青涩的脸上立刻渗出血印儿,疼得捂着脸弯下了腰。 “跟我倒官腔!老子穿你这身皮的时候,你还在你爸的腿肚子上转筋!” 什长这个时候再不出现,就会在兵卒们面前失了威信。 杨五龙挎着横刀跑过来,拦在张括面前厉声说道:“张括!别以为别人不敢招惹你,你要是胆敢在此作恶,我与手下的兄弟定要与你见个高低!” 杨五龙的手下管着十名募兵,假如和张括对起来,胜负还未可知。他在赌自己的胆子,也在赌对方的。大唐朝廷秩序在这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荡然无存,能够让他们所坚持的,只有心中那份坚定的执念。 没有执念的人,最终抛弃这份使命,化为匪徒。不止是张括,丝绸之路上多数的刀客和盗匪,都曾经是唐军中的一份子,他们抛弃了使命之后,便开始声名鹊起,凶残狠辣。 张括笑着朝杨五龙拱了拱手:“杨什长,张括此来,并无它意,也并不想与你们为难,只是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驿丞的胆子比杨五龙可小多了,只敢趴在二楼的木栏上探出头来:“你要打听谁?” 张括中怀中掏出一张纸,抖擞开来,上面画着的正是李嗣业的相貌。 “这个人!是来曜都护军队中的一员,他现在落了单,有谁见他在镇上出现过?” “刘驿丞?你没有见过?” “没有!”刘驿丞探出头来,使劲儿地挥了挥手:“张大爷,你赶快到别处去吧!” 张括把纸张抻展开来,面对着集镇上的所有百姓:“都好好认一认!这个人!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们!谁若敢收留此人,我张括灭他全家!” 镇上百姓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也无人有异样的表情,张括只好把纸张收了起来塞进了怀里,带着手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集镇。 他站在集镇的土墙外面,扭头突然看到在火堆中捡食的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坐在干枯的倒伏胡杨木上,手中抓着压缩饼干的一节慢慢啃食着。 张括本能地感到怪异,快步走过去,从孩子手中一把抢过来。 孩童不敢讨要,只伸出双手,只希望眼前的大人瞧不上这吃食,能够扔还给他。 “这东西谁给你的?他哪儿去了?” 孩子呆立在原地,默不作声。 张括抽出障刀,抵在他的脖颈上。 “告诉我,这个人朝哪个方向去了?” 孩子抬起手来,指着沙漠的深处。 “你是不是在说谎?撒谎的孩子,小命容易丢掉。”张括把刀锋迫近了孩童。 孩子抬手,依然指着原来的方位。 “很好!” …… 李嗣业在沙漠中顶着烈日前进,蓝色天穹中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毒辣的太阳如同一轮火盘挂在他的头顶。 连绵起伏的沙丘一眼望不到边缘,他的视线中没有了任何参照物,不知道是否偏移了都护队伍的路线。 站在沙丘的顶端四处张望,四周苍茫死寂,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这样一条生命,被命运被神遗弃在这荒凉的沙的海洋中,在其中只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无所适从。 他身上的甲胄早已脱下来重新叠在了马背上,此刻望着前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解下水袋打开木塞,小心地灌了一口,不让水滴洒在外面,又把水袋伸到黑胖嘴边,让它伸出宽舌舔舐可口的甜水。 他有五个大容积的水袋,而一般沙漠旅行的商队一人准备两袋就够了,他的背包中有可供一个月食用的自制压缩饼干,所以不必考虑干渴饥饿的问题,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路线。 他背包里有自制的指南针,根据自己所在的位置,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只要能穿出沙漠找到人迹,前往安西便不再是问题。 感谢自己的严谨和小心,在临行前做了这么多的准备,才使得这场沙漠之旅不那么心焦。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追在后面的敌人。他被追到的几率很大,所以才需要加速赶路,同敌手拉大时间差。 入夜时分,沙漠中卷起了尘暴,人和马被漫天的黄沙覆盖,然后抖擞着挣扎出来。在这狂风的席卷下,整座沙丘都会被推着移动,他只要在同一个地方呆一分钟,就会被黄沙埋掉半截身子。 …… 八天之后,李嗣业牵着黑胖找到了新的水源地,好像是沙漠中的一条河流,粼粼波光在黄沙中蜿蜒,河岸茂密的芦苇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他立刻拉着黑胖冲过去,让它踏足在河水中喝了个够,已经干瘪了的三个半个水袋又重新被灌满,他对路途又重新产生了必胜信心。 就在河流的下游处,也出现了一支旅行队伍,这六人牵着四匹马和两只骆驼正在河中饮水。 其实李嗣业早就发现了他们,但之前的遭遇让他产生了警惕,决定不论他们是敌是友,尽量不与这些人接近。 所以他灌满水袋之后,便悄悄地弯下腰,牵着马儿尽量不发出声音,缓慢往河岸上走去。 可这些人偏偏就发现了他的踪迹,为首的家伙站在河滩上挥舞着手臂,装作激动兴奋的声音朝他高喊:“兄台!兄台,可是前往安西?” 李嗣业才不搭理,牵着马撒开腿只是个跑,在水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水花。 张括看到了李嗣业的异常表现,仿佛猎狗看到了腐肉,他咧起呲牙的嘴,双眼中放起了精光,对同伙们吐出短短的一个字:“追!” 第一百零四章 强与弱,意志的较量 李嗣业选择朝大漠深处的方向而去,他知道按照自己远原来的路线,再有两天必然能够走出沙漠。但身后的危险消失了吗,没有。这危险不但没有消失,而且一旦走出沙漠,自己的踪迹不再容易隐藏,反而会让这些人围而歼之。 若想获得安全,就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危险,他决定在沙漠中解决掉这些人。 现在唯一的好处是,他终于确定敌人是谁,也终于了解到他们的实力。 一对六,看起来似乎实力悬殊,但只要战术得当,手稳一点儿,拿个六杀也不是什么难事。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地损耗敌人的战斗力,尽量让他们虚弱,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经过短暂的衡量之后,李嗣业决定和他们打消耗战。所以他选择往缺水缺粮的沙漠深处逃窜,尽量远避绿洲,自己断绝补充,让敌人也断绝补充。 他的马上有五个水袋,全部灌满了河水,他的背包里有可供一月食用的炒面特制压缩饼干,现在已消耗了八天,还可坚持二十多天,如果减少消耗量的话,这个时间还可以延长一倍。 就算这些人与他有同等量的水,食物不可能超过他吧。 万一他们发现追不上,掉头回去补充怎么办? 怎么可能?笑话,茫茫大漠中找一个人,如同在湖海中找一条鱼,他们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就绝对不可能放手,一定会追到死为止。 当然他的逃亡过程要有技巧,不能一味狂奔猛窜,要给敌人以希望,让他们以为只要努努力,下一个时辰就能抓住自己。像这种放风筝的技巧,他早已在电脑游戏中领教过了。 等到敌人陷入绝望的时候,就是他回击拿六杀的时刻。 他在沙漠中跋涉了六天,他的敌人们就在身后跟了六天,之间相聚不过六七里地,这个距离在广袤的沙漠中,实在是不够看,顶多也就是相隔几个沙丘那么远吧。 他放风筝的战略初步成功,这一路上他和张括等人没有遇到绿洲,没有得到任何的补充。 月升日落,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一弯冷月悬崖在半空中,今晚罕见没有风沙,只是一味的干冷。 李嗣业驻足一处大沙丘的顶端,举目四望,似乎可目及千里。他决定就在此处歇息,可居高临下俯视旷野,张括等人与他相聚六里多地,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排小黑点。 看到李嗣业停步准备休息,张括等人也把驼马围在一起,就地休整。 李嗣业和张括一方似乎形成了默契,只要到夜晚时分他停下脚步休息,这些人也停止追击就地休息。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之间也耍一些半夜偷袭的小诡计,但只要这些人一动,李嗣业就立刻警觉逃窜,或者是李嗣业半夜想趁机拉大距离,也会被他们发现并追上来。 消耗战的初期,李嗣业处在劣势,黑胖携带的豆饼吃完后,吃不惯压缩饼干,只能啃一些干枯的胡杨叶子,躯体开始暴瘦。 夜间他不敢睡死,就算与对方最远相隔十里地,摸上来也就半个时辰的事情。所以他夜里把头发拴在马鞍上,只要瞌睡低头,就会被拽醒。 得不到充足的睡眠,李嗣业的精神逐渐衰弱,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相反对方却可以轮流值夜,一觉睡到天亮,这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 他坚信自己是有优势的,自己是一个人,对方是团体,只要是团体,就会有分歧,等到分歧足够大的时候,发生内讧也是可能的。 沙丘上升起了火堆,距离李嗣业七里地远的地方,张括等六人围着火堆团团坐。 他也在不断坚定队友的信心,重申自己的战术意图。 “越是这样拖下去,越对我们有利,他睡不好觉,食物和水消耗殆尽,等到他最虚弱的时候,我们可以直接过去收割他的头颅。” 对于这个计划,张括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们每人带有十五天的干粮,每人两个水袋,就算这些天的跋涉消耗了近半干粮,但李嗣业消耗得更多。他一个突遭大难仓皇逃窜的军官,怎么可能有他们准备的充分? 张括在众人面前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李嗣业已经断顿了,疲惫加上饥饿很快就能将其击垮,他们很快就可以捡人头了。 众人精神振奋,这趟买卖可是来得轻松,无需拼命厮杀,只需要追着跑一趟,就可以获得上万的人头钱。两位刀客喜悦之余,也略显愧疚,他们几乎没出什么力,似乎只是给对方壮了壮声势,要知道张括为了雇佣他们,可是花了整整十吊钱。 光头沙金罕见地没有与老大唱反调,也兴奋地点点头,顺着着张括的话继续往下说:“过了今晚已经是第七天了,你们能想象一个人七天睡不上觉是什么感觉?肯定是难受得要死!况且他饥困交加,所以我认为,今天晚上后半夜,就是个最好的时机。” 张括立刻摇了摇头表示反对:“不可随意冒险,我们已经稳赢了,难道就不能再等两天,等他彻底虚弱的时候再动手?” “老大,你要等到他变成尸体的时候再上?反正我可等不到那个时候,今天晚上就动手,上去给他个痛快!” “不可!”张括严厉阻止。 沙金不想再拖延时间,再次试图劝说:“成不成我们可以试试,就像前两天那样,如果把他惊醒跑了,我们就罢手,如果他虚弱睡死,我们就取了他的头颅?” “我自告奋勇算上一个,今天晚上后半夜谁跟我去?”沙金目光灼灼地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阿五信心满满地举起了手。 张括细细思索,这样的行动似乎没什么风险,也就默许了。他言语上警告了两人几句要小心谨慎,便开始安排轮流值守休息。 李嗣业今晚也有计划,他的虚弱已经到达了极限的边缘,必须主动破局,刺激自己的神经,逆转现有的劣势。 他把背包中的两个捕兽夹取了出来,平铺支撑在沙中,在上面覆盖一层薄薄的沙子。然后将弓弩握在手中,随时准备上弦。 时至后半夜,夜风轻轻吹拂,明月更加皎洁剔透。 沙金悄悄从地上翻起来,推醒了沉睡中的阿五,两人蹲在地上,盯着远处的大沙丘,隐约可见马的身影立在丘脊上。 两人轻装简从,身边只带一把障刀,弓着身子沿着沙丘顶端慢慢向李嗣业的沙丘接近。 第一百零五章 大漠沙如雪,兵不厌诈 他们选择从沙丘的脊线接近李嗣业,这样可以弥补视觉上的劣势,对方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在第一时间内捕捉到。 明月下的沙漠静谧如雪,空气中没有一丝风,老天爷似乎也在倒悬相助,让猎物在昏睡中不经受任何惊扰。。 阿五身形较轻,自告奋勇走在最前面,将障刀抽出咬在口中,缓缓朝李嗣业的黑马接近。 他尽量调匀自己的呼吸,随着沙丘的曲线向上行走,终于看见了此行的猎物。 李嗣业此刻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鼻中发出震雷般的鼾声,可能是这家伙实在是太疲累了,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所觉。 沙金的嘴角露出狞笑,对着阿五露出一个割喉的手势。阿五会意地点了点头,从口中取下障刀握在手中,侧着身子交错着缓缓向前行进,逐渐接近了躺在地上的猎物。 还有七步,五步,四步…… 他横握障刀,刀背贴着袖口,已经来到了李嗣业的双脚前,再往前一步…… 咔嚓! 清脆的金属咬合声响起,阿五的小腿处传来剧烈的疼痛,他惨烈地号叫出声,摔倒在地沿着沙丘向下翻滚。 到了这个地步,沙金哪能不知道他们中了李嗣业的奸计,可他这个人喜好拼杀冒险,立刻挥舞着刀锋冲了上来! 李嗣业诈睡诱敌,猛地从地上坐起,握着早已上弦的弩箭,对准沙金抬手就是一弩。 都到了这么近的距离,再要是射不中,他可真成了沙雕。 激射的弩箭正中沙金的鼻端,将鼻头射塌,整个陷了进去,顿时血流如柱,四处喷溅。 可惜还是射偏了,本来瞄准的是对方的脖颈,一箭下去溅血封喉,倒闭立死。射中鼻子却不是什么要害部位。 对于沙金这种铁塔般的彪形大汉,这点儿伤不足以影响行动,他也不愧是称雄大漠,刀头舔血的盗匪,受了弩箭的重创只是咬牙如蛮牛般闷哼了一声!双手用力拽住弩箭,滋啦一声拔了出来,鲜血撒满了他的胸口。 李嗣业还有二手准备,握在手中的横刀噌地扬起了沙土!同时一个鲤鱼打挺跳立而起,与手持障刀的沙金来了个直接交锋。 暴怒中的沙金丧失理智,连扑带砍朝他冲来。李嗣业藉着刀长的优势,与他错身而过,冷冽的刀锋在凉如冰的夜里,闪烁出荡漾秋水般的波光。他双手握着刀柄横斩,热血喷涌着沙金的头颅冲天而起,铁塔似的身躯缓缓倒下。 阿五的惨叫声已经惊动了他的同伙,骑马的两人和骑骆驼的两人已经迅速从两个方向朝他包抄。沙如雪、月如钩的大漠中转眼间喋血杀机,将这富有诗意的美景破坏殆尽。 远处的张括激怒地大喊了一声,他万万没有想到,濒临绝境的李嗣业竟然还有如此顽强的战斗本能,竟诱敌反击,一下子废掉了他两名同伙! “驾!” 李嗣业毫不犹疑地翻身上马,用马鞭抽打着黑胖朝远处逃去,由于他行动迅速,战斗结束异常的快,张括等人只能远远看到他的影子。 张括悻悻地折返回来,把受伤的阿五和战死的沙金抬到了一起。 沙金的光头被捡了回来,象征性地摆在身体上。 张括派人把他埋在了沙里,并且睁着血红的双眼表示,要把沙金的酬劳送回他的故乡去,用来赡养他的父母,他还要用李嗣业的头颅,来祭奠这位死去的兄弟。 阿五头冒着虚汗躺在沙地上,张括和三儿两个人合力,扳开了捕兽夹。但被夹子钢牙咬住的部分已经血肉模糊。 张括轻轻地托着他的小腿,刚放到地上,阿五发出了痛苦的哼叫声,脸上的肌肉抽搐不止。 “骨头断了。”张括叹了口气,在这大漠中断掉骨头,也就变成了废人,算是丧失了战斗力。 本来他们已经胜券在握,偏偏在这一夜之间,就丧失了两名战斗力!虽然还有四人,但那两名刀客只是受他的雇佣为了金钱,忠诚度可想而知。 这个李嗣业果然是好耐性好手段,他能够忍耐住冲动,把手中的底牌在最关键的时刻拿出来,谁他妈的能想到,一个即将到安西上任的武官,身上竟然带有打猎用的捕兽夹。在这凶险的戈壁大漠中,猎人和猎物的角色随时都可能发生转换。 他指着断腿的阿五和被埋掉的沙金大声控诉检讨:“都看见了吧!这就是不够谨慎的下场!” “这个李嗣业的头颅,我们一定要取回来!但越是在这个时候,越不能冲动,丧失理智!时间越拖下去,就越对我们有利!从现在起,所有人都必须听我的指令,不得轻举妄动!” “上马,出发!” 几人将受伤的阿五抬到马上,拉着沙金的马匹,继续向大漠深处追击。 马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坑中前行,骆驼上的铃铛在风沙中发出清越的响声,在这生机断绝的大漠中,仿佛一曲诡异的死亡乐曲。 李嗣业和敌人又拉开了距离,他必须设法寻找新的机会给对方造成杀伤,不然即使能维持饮食进水,无时不刻的疲惫也会将他慢慢磨垮。 昨天晚上的诡计不能再使用第二次,张括一伙人已经产生了警惕。 他继续往大漠深处跋涉,带着他的敌人,距离绿洲和水源越来越远。 …… 魔鬼城,此时正是傍晚,斜阳照拂在雅丹地貌形成的陡壁悬崖上,李嗣业牵着马儿站在黄沙和黄色岩石层的交界处。 这里荒凉而且阴森,奇形怪状的陡峭山岩,被晚霞染成了赤黄色。他牵着马儿在其间行走,可以清晰地看到岩壁上被风勾勒出的一道道裂隙,有些山岩底部凹陷,顶部凸出,好似从天际飞来的横石架在立柱上,形成魔鬼的宫殿。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奇形怪状且突兀丛生,天色偏暗时,山崖扭曲为一尊尊巨人魔神,仿佛进行着一场旷古的神魔大战,那呜咽的夜风从岩隙中吹过,是绝望的魔鬼哀嚎声。 这是天然的战场,是天造地设的格斗笼,李嗣业决定了,他要在此处与敌人进行最后的对垒搏击,到底是猎人还是猎物,到底是失败者还是冠军,在这里决出胜负。他要像在赛场上那样,调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绷紧全身的神经,与对手搏斗周旋,坚持到最后将其全员ko! 第一百零六章 魔鬼城孤守 靠近沙漠的地带,有座佛塔形状的山石,它周围方圆三里内,没有任何凸起岩石,好像是被魔鬼城抛弃在外的一座孤峰。 李嗣业决定守在这座峰顶上,养足精神与敌人周旋。 他将黑胖牵到岩壁下方,在它周围做了五六个小陷坑,仅有膝盖深浅,底部洒上铁蒺藜,上面用枯枝蒿草覆盖,再洒上一层岩屑,其余地方也洒上铁蒺藜,覆盖一层松软的沙土。 他把自己的障刀用一块石头钉入墙壁中,将马缰栓在上面,防止黑胖惊跑使陷阱失效。 稍作喘息后,他开始准备寻找可攀缘到岩石顶上的路径,绕了石塔一圈四面全是笔直耸立的崖壁,根本没有下手的地方。 这样也好,他向上攀爬困难,敌人也困难。 他把背包中多余的东西先堆在山崖下,里面只剩麻绳,然后稳稳地背在身上,腰间的小刀咬在口中,在岩石上开凿可供踩踏的浅窝。 这风蚀形成的崖柱主要成分是砂岩和泥岩,并不十分坚硬,他一边向上攀登,一边用刀锋进行凿击,手脚虽然酸困,但望着顶部越来越接近,总算是坚持了下来。 崖壁上有一节可供站立的凸起,他站在上面稍事休息后,继续攀登,好在顶部坡度较缓,他手脚并用寻找岩缝隙进行攀爬,最终攀上了岩顶。 他躺在顶部平台上大口地喘息了几下,口中不断叮嘱自己不要停顿。 “盗匪马上就追过来了,要快,要快。” 岩顶平台最多有一丈宽许,远望视野开阔,他翻过身来解下背包,从里面掏出麻绳。在这空无余物的岩面上寻找可栓绳结的地方,顺着一道岩隙进行开凿,然后把打出绳结的绳头用刀子塞进去,顺着缝隙卡到最狭窄的地方,然后用最大力气猛拽了一下。 很好,完全不用担心绳子从中脱出来,他将绳索沿着崖壁扔了下去,背起背包抓着绳子索降在地面上。 现在可以开始转移物品了,甲胄、水袋、陌刀、横刀、弓弩,连同马鞍,重新装满的背包全部绑在了绳子上。 他再次拽着绳索爬上岩顶,憋足了力气向上拔起栓在绳索上的物资,但这些东西实在是太沉了,他本该分两次进行运输的。 他的手臂酸困得仿佛撕裂一般,那虬结粗壮的皮肤上暴起青筋,手中的绳索一尺一尺地向上移动。 夜幕中的地平线上传来驼铃的响声,尾随身后的幽魂们再一次出现在视野里,李嗣业只是偏头看了一眼,又专注地蹲跪在岩面上,直至将所有物资拽上了岩顶。 他喉咙中喷出灼热的气息,幽黑眸子死死地盯着缓缓接近的张括盗匪一行,嘴角露出无奈且嘲讽的微笑:“还真是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啊。” 他迅速匍匐在地上,取来弩机双腿蹬着进行上弦,把一支弩箭放入槽中,对准了送上门来的敌人。 这五人并没有贸然接近,他们显然看到了他拴在岩壁上的黑胖,骑着马和骆驼围着岩石塔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了百米远的地方开始驻扎休息。 李嗣业松下弩弦,跳动的心脏稍显平复,心中默默地估算着自己和敌人的战斗力。还剩五个人,一个断了腿不足以形成威胁,其余四人均是横行大漠的刀客匪徒,这些人作战经验丰富,对大漠适应能力比他强,怎么看自己都处在劣势。 但他的优势,从现在起就开始凸显了,比拼食物和意志,看看谁能够坚持下来。 …… 张括等人在地面上燃起了篝火,坐在厚厚的毡毯上,他们蜡黄的脸上布满了被风刀吹出了皱纹,脸色也愈发沉郁。从塔里木河双方遭遇,到现在已经满十天了,他们要猎取的猎物依然没有倒下。似乎每个人都丧失了千里追杀轻言取胜的信心,干裂的嘴唇和疲惫的眼眶就已经说明了这一切。 阿五躺在地上,被厚厚的马革卷着身体,发着高烧说着胡话。没有人过去操理他,他们自己都疲惫不堪。 张括紧抿着嘴唇,心中怒火无处发泄。他纵横大漠十几年,无论是护卫云集的大食商队,还是刀枪林立的中原镖局,被他盯上的猎物,就从来没有人能逃脱。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追杀一个落单的孤狼,竟然能够狼狈到这种地步。 别人可以丧失信心,但是他不能,他必须表现出乐观的一面来。 “他已经油尽灯枯了,所以才会停下来,守在那孤零零的山岩上做最后挣扎,我们在这儿守上几日,不,三日,三日之后此人必然虚弱无力,我们再过去取他的性命。” “那个,老大。”三儿小心地提醒道。 “什么!”张括暴躁地回问。 “我们的干粮已经吃完了。” 坐在两人对面的两位刀客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低头默不作声。 “那就杀马。” “沙金的马已经吃掉了。” “杀掉阿五的马,回去的时候我走着,用我的马驼他。” 三儿默默地点点头,从腰间抽出明晃晃的障刀,转身走到暗夜里,牵着一匹马走到远处。 …… 魔鬼城的旷野里响起战马悲鸣的嘶声,躺在衾被中的李嗣业一个激灵爬起来,望着远处篝火尽头倒塌的身躯,惊吓之余对自己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消耗战已经奏效,而且他可以断定,今晚对手不会贸然发动进攻,况且夜间攀爬岩壁难度倍增,他们的行动必然会惊醒自己。 想到这里李嗣业露出会心笑容,他翻身趴在地上,剥开油皮纸啃食自制的压缩饼干,随后抱着牛皮袋仰头灌了一口冷水,感觉到冷流沿着喉咙涌入胃中,连心口都一阵冰凉,浑身打了个寒战。 魔鬼城的深秋真冷啊,寒风从四面八方倒灌进来,羊皮做的衾被能够保存他体内的残余热量,尽管如此,手脚还是冰凉的。 离开长安已经有一个多月,枚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张小敬这个人总的来说还是靠得住的,只要他自己不犯事儿坐牢。就算出了意外的状况不还有高适吗,还有闻染这个知心小姐姐。 冷风的吹拂不能遏止他的困意,李嗣业很快便昏昏沉沉进入到梦乡中。 第一百零七章 绝壁接战阻击 魔鬼城,入夜。 守在篝火旁的四人默然无语,这些盗匪刀客常年在大漠上行走,同死神与孤寂为伴,早就习惯了沉默。 三儿突然抬头说道:“我们可以杀马,难道他不能杀马吗?” 张括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对面漆黑的夜里,岩塔下李嗣业的黑胖正在寒风中打着响鼻。 张括眼睛一亮,反问三儿道:“你说怎么办?” “趁着他还没有动手,我们今晚摸过去,把马给牵过来。” 张括没有回答,低头沉思了半天,才闷闷地说:“是个好办法。” 三儿立刻抓起扔在地上的障刀准备站起,却被张括抓住了手臂,这位生性狡猾的老大望着对面坐着的两名刀客,喉咙吐出深沉音调缓慢说道: “我付给了两位一半的酬金,可不是叫你们来壮声势的,你们应该主动过去把马牵来。” 两名刀客交换了一下眼神,年龄稍小的这位从羊毡上站起来,缩着眼眶说道:“我去,不过不是现在,等到后半夜以后再行动。” 张括点了点头,将羊毡卷在身上躺在了地面,四人开始轮流值夜。 后半夜,准确地说是黎明时分,年轻刀客将横刀挂在背上,弯着腰迂回着朝岩塔摸了过去。 他的表现很谨慎,没有直接接近马匹,而是从另一个方向贴到岩壁的另一面,贴着岩壁缓缓向前行走,李嗣业的黑胖就在岩壁边缘,马缰的另一端拴在障刀上,深深地钉在岩壁中。 刀客探着身子站立在马前,口中发出嘘嘘的声音来安定马的情绪,一边从腰间抽出障刀要割断绳子。 “嘘!” 头顶突然飞下一块小石子,伴随着尖锐的口哨声,刀客猛然抬头一看,却见李嗣业腰间拴着绳子,两只脚踩在岩壁的凸出上,双手握着弩箭瞄准了他。 刀客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闪,骤然一脚踩了个空,脚底传来撕裂的阵痛。他闷哼一声扑倒在地,迅速往外翻滚,惨叫着身上扎了一层铁蒺藜。李嗣业嘭地叩响了弩弦,箭矢破空而成,刺中了刀客的腰部,接着又是一声惨叫。 他立刻给弓弩上弦,迅速从腰间抽出弩箭,插入槽中,双手端起瞄准。刀客忍着剧痛连滚带爬,李嗣业扣动弓弦应声而发,然而这一箭却是射偏了。 等他再次上弦安装箭矢后,刀客已经爬出四五十步的距离,相隔这么远,弩箭的威力大大消减,况且天色依然昏暗,精准度也无法保证了。 李嗣业悻悻地叹了口气,转身准备拽着绳索爬上岩顶,却有劲风呼啸袭来,他下意识地往旁边偏移,肩胛骨的部位骤然传来痛楚。他忍耐着爬到岩顶上,猛然翻身,又有一支羽箭突地射来,插着岩顶的边缘弹飞开去。 他缩回身体倒吸着凉气,伸手一摸自己的后背,满手殷红的鲜血。 再度抬起头来,利用视觉的死角观看,那张括站在距离他六十多步远的地方,手中擎着一把黄杨木弓,拉满了弓弦蓄势待发。 此刻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李嗣业不敢再轻举妄动,远处那擎着弓的张括放松下来,把木弓重新装到了马背上。 年长刀客和三儿快速朝这边疾奔过来,两人抬起合力抬起伤员往篝火旁转移。 张括是个可怕的神射手,距离七十八步远,在黎明昏黑的可视条件下,竟然还能够射中自己,果然苟起来才是最佳选择。 他又想了想自己,杀人的手艺还是潮了点儿,只好日后慢慢训练进行弥补。眼下这名刀客腰部结结实实地中了一弩,身上又被铁蒺藜扎出无数个血洞,在没有消炎药和先进医疗器械的古代,这样的伤势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吧。 这样对方能够战斗的有生力量,只剩下了三人,他仍然处在强弱悬殊的处境中。 …… 红日从戈壁滩上慢慢升起,李嗣业从肩头上留下来的鲜血也被烤成了褐色。他应该尽快处理伤口,防止感染,只是箭伤所在的位置有些偏,正好卡在左肩上。 他盘坐在石塔顶部的中心,守在远处的敌人躺在太阳下面休息,这个时候治伤,只要不发出声音,应该不会吸引敌人前来。 他用力地低下头,抬起右臂向后弯曲探住了肩上的箭杆,剧痛立刻朝他的五脏六腑侵袭过来。但他绝不能因为疼痛而停手,带着箭伤感染会死得更快。 他心底慢慢地默念着:“没关系,只是痛一下,跟打针一样,跟打针……” 他的右臂骤然发力,疼痛瞬间沿着神经末梢延伸开来,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湿沥沥的虚汗沿着额头往下流淌,尽管口中咬着汗巾,那种撕裂的绞痛还是让他闷哼一声,扑通向前栽倒,脸颊擦在岩面上。 他尽管异常虚弱,却死死不肯闭眼,因为他只要闭上眼睛喘息那么一会儿,就会陷入舒适的昏厥中,头颅怕会被人提在手里。 他支撑着手臂重新坐正,解去衣袍露出左肩,从背包中拿出蒸馏的酒水,用右手对着肩膀流淌在伤口上,然后捡出瓶瓶罐罐,什么金疮药,云南白药,挨个儿地往上洒,最后才拿出细麻绷带,把上面洒上药粉,沿着肩头以及腋下进行包扎。 处理好伤口的李嗣业略显舒适地趴在岩石上,裸露的肩头尽量接受太阳的照射,这样可以促进新陈代谢,加快伤口结痂的过程。 与此同时,远处的盗匪一伙也在给他们的同伴处理伤口,相比起李嗣业,对方的伤要严重的多,那些生锈的铁蒺藜,会造成伤口大面积感染。 刀客蹲在同伴面前,挨个拔去他身上的铁蒺藜,每拔一下都会引起惨烈嘶叫声,整个魔鬼城的白天,就充斥在这种声音中,与冷风在巨岩间呜咽鬼鸣相互混合,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张括默然地坐在灰烬前,不知在琢磨什么。刀客同伴的重伤,对他来说并不可惜,相反雇佣双方之间依然是他的力量占优势,这点就够了。 他并不相信金钱雇佣的刀客,这些人只是为了钱,随时都可能违背诚信,趁他虚弱的时候反咬一口。 …… 李嗣业在岩顶上仔细观察这些人,心中有和对方同样的焦虑,都到了这个地步,还不主动发起进攻,这是等着他渴死饿死捡现成吗?这混蛋还真是猥琐。 眼下这个情况,双方在消耗上依然是持平的,李嗣业虽然有压缩饼干,但对方可以杀马,两匹马两匹骆驼这样杀下去,最后饿死的还是自己。至于淡水,对方的水袋至少还算充足,自己这边儿,两个水袋已经空了,还剩三个,可以继续坚持下去。 夕阳开始西下,大地上出现了白色的马匹骨架,李嗣业和敌手陷入到旷日持久的煎熬之中,岩壁下方他的黑胖,也在饥饿中日渐消瘦。 李嗣业决定今晚主动出击,扭转现在的局势。他估算了一下,成功的几率很高,敌人应该不会料到,一个白天受伤的人会主动涉险攻击他们。 第一百零八章 射人?还是射水袋? 前半夜他啃食压缩饼干,把凉水喝进肚子里,保持充足睡眠,用身体这套复杂的机器产生热量。 等到了后半夜,他翻身从衾被下钻出,进行出击前的准备,把细鳞甲的肩甲绑到肩膀上,又将皮带护腹兽系到腰间,横刀的刀鞘挂在背后,弓弩挂在左腰,弩箭挂在右腰上。 在出发之前,他决定先照料一下自己的黑胖,不能让它饿死在这魔鬼城中。 李嗣业通过绳索降到崖底,来到黑胖的面前,一个多月前它还是肚大腰圆,皮毛柔顺光洁,但一个多月后,它却瘦得像一头干驴,毛发脱落得像是染了褐斑,肋排能从皮下显现出来。 他摸了摸马儿的毛鬃,从怀里掏出两块压缩饼干,把它们在兜鍪中掰碎了,然后倒入凉水,用手搅动了几下,伸到了黑胖的嘴边。 李嗣业心焦地念叨:“老伙计,你可要吃啊,你要是不吃,就会饿死在这里。” 黑胖低头伸出舌头在兜鍪中舔舐了一口,也许是感觉到压缩饼干的怪味儿,随即缩回舌头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饥渴与味觉那个更重要,随即它探下头,咕咚咕咚地把兜鍪中的汤舔舐了个干净。 它曾经也是个体面马,在太子的东宫里逍遥自在,每日都有足量的豆饼和燕麦供应。跟了自己这个主人后也算是受尽了磨难。李嗣业把温顺的马脸贴靠在自己的胸口上,低声呢喃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立刻猫着身体往篝火余烬的方向缓缓移动,每走十步便停下来查看动静。 盗匪这边儿依然是轮流值守,拄着横刀守在灰烬堆旁边的是张括,他也实在是困得厉害,低垂着头身体在呜咽的秋风中打着摆子,眼看着身体要缓缓向前栽倒,突然稳住抬起头来左右张望了一眼,双手用力地撑着刀柄,与睡魔继续做斗争。 捕猎者最主要的是耐心,记得他曾经看过一本关于狼的书,狼群最强大的武器就是它们的坚忍,彻夜埋伏等待,只为一场成功的伏击,在敌人最容易大意的时候发动进攻。 张括是个厉害角色,他的警觉性非常之高,当着他的面动手基本上等于找死。 李嗣业匍匐在冰凉的地面上,耐心地等待着对手换岗。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张括果然用刀柄戳了戳躺在羊毡中的刀客,含糊不清地说道:“醒来,该你了。” 刀客也不含糊,从地上立刻翻身站起,把羊毡当做披风卷在身上,拄着刀开始站岗。 过了不多时,张括躺在羊毡中发出鼾声,刀客拄着刀打起了摆子,快要摔倒时稳住身形,迷瞪地睁开眼睛左右张望,随后看见了跪在身后的骆驼,缓慢地挪动脚步退过去,身体倾斜地靠在了上面,看样子像是在站着,但鼻孔里早已发出雷霆。 团队遇上个人的时候,劣势就体现在这里,你无法要求所有人像你那样谨慎。 李嗣业抬头看看弦月,有一半隐在黑云中,他的时机到来了,身体开始缓缓地向前攀爬,现在的能见度很低,只有尽量接近些才能一击必杀。 这些人周围唯一的光源就是那堆尚未燃尽的篝火,暗红色的灰烬还在辐射周围提供热量,某一瞬间,未燃烧干净的树枝突然又亮了起来,燃起一点点儿的星火,却又逐渐暗淡。 李嗣业抬起弩,刀客正仰着头发出呼噜声,那长长的脖颈显露在他的面前,他只要扣动扳机,弩箭穿透喉咙溅起血花,便可收割一条生命。然而他却偏离了视线,望着青马身上的两个水袋。 似乎出现了很难做的选择题,使得弩箭在人的喉咙和水袋之间左右不定,只是在下一瞬,李嗣业的眼睛靠近了瞄具,迅速扣动机弦,弩箭瞬发即至,将两个水袋交叠洞穿,战马吃痛嘶叫。 李嗣业没有任何犹豫恋战,立刻抽身撤退,撒腿朝着岩塔狂奔。 刀客抢先挥舞着刀锋在身后狂追,仿佛这样就能够弥盖他的失职,李嗣业转瞬间扑到了岩塔下,拽着麻绳向上攀援,余在下面的绳索迅速盘在腰上。 黑暗中又射来了羽箭,但李嗣业并不担心,连月亮都被黑云遮盖,黑摸咕咚你要能射中,还真是见了鬼了。 他攀到顶部时,返身迅速将弓弩上弦,插上箭支,对准黑暗中奔来的影子,胡乱射了一记。 这一下不是为了杀伤,只是单纯地吓退敌人。 刀客悻悻地把横刀插入刀鞘中,转身返回了驻扎地。张括拄着黄杨木弓站在那儿,表情生冷地看着他。 刀客佯装镇定地对张括和三儿问道:“都没事吧?” “这厮想过来偷袭,幸亏我眼睛锐利发现得早,逃得倒是快,像兔子一样的,妈妈的。” 三儿揉着眼睛,恍惚地看着两人。 张括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目光更加阴沉忿怒,硬生生兀出一丝讽刺笑容说: “水袋被射透了,我们仅有的两袋水,都流到了地上。” 刀客的神情凝固了一瞬,可能还会老脸一红,但在大漠中被风刀吹得早已干黄的脸庞,似乎显现不出来,他拄着刀坐在了地上,咕哝了一声:“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张括坐在了他的对面,眼睛锐利地盯着刀客,刻意压制着愤怒说:“你打乱了我的步骤,没有了水,我们在这暴晒的沙漠边缘里,恐怕三天也坚持不下去。” “那就提前攻过去,他只有一个人,我们有三个。” “好啊,”张括拍了拍手掌说道:“鉴于这种情况,我们应该提前动手了,你来攀岩主攻,三儿绕到后面佯攻,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在远处用弓箭进行封锁。你看怎么样?” “什么时候?”刀客抬头问。 “越快越好,就在中午时分,太阳正烈,视线正好。” “好。”刀客迟疑地回答道。 由于他的失误,水袋被猎物破坏,必须有所表现。张括这个人喜怒无常,杀害同伙这种事情,他是能干得出来的。 天色已蒙蒙亮,初生朝阳在沙漠尽头缓缓升起,雅丹石塔在朝阳中泛起瑰丽的红色,这是魔鬼城一天中最惊艳的时刻,但敌我双方都没有心思去欣赏这样的美景,一场硬碰硬的战斗会在今天打响。 第一百零九章 一VS三,守塔攻防! 李嗣业断了他们的水,这三人定然会提前进攻,他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他对马鞍进行了改造,把细鳞甲覆盖在上面,拆解一部分麻绳进行捆绑固定,做成了一面盾牌。又把兜鍪戴到头上,蹲下的时候这细鳞甲盾牌正好能够护住身体,也方便他腾挪转跃进行防守和攻击。 弓弩是他唯一的远程武器,这种唐军的制式弩轻便耐用,弩架是用柘木制成,弩弦用的是牦牛的筋,弩机可以前后调整,用来增大或减小射程,采用的是鲁班锁的卯榫结构,不得不佩服古人在这方面的智慧。 他把弩机调整到力度较大的程度,可以保证脚踩着右手进行上弦安装弩箭,左手擎着盾牌,这样反复试练了几遍,感觉还是不够熟练。 好吧,大不了安装弩箭的时候,他退回到岩顶的中央,正好处在张括这个神射手的射击死角里。 固定在崖顶上的绳子也需要改变一下,顶部平台是个不规则的圆形,为了防止在战斗过程中冲势过猛,不小心滑出平台,他决定做一个保险绳措施。先测量了一下中心点,在此处用短刀开凿出弯曲的牛鼻子洞,将麻绳从洞的一头伸进去,再从另一头拽出,然后捆扎成死结。 麻绳的另一头栓在腰上,然后环绕着平台的四周转了一圈,感觉很不错,有了这个保险绳他在战斗中的安全系数又增大了一分。 平台上松散的石块不算很多,他也全部将它们收集了起来,这是最方便有效的武器。 他的准备已经完全充分,弩箭袋悬挂在腰上,可以随手取用,这次远行他总共带了两组共三十支弩箭,之前用掉了四枝,他相信敌人的弓箭不会比这个更多。 他舒服地躺在平台上享受大战前的宁静,把压缩饼干就着冷水吃进肚子里去,保证热量供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肩后的伤口,擎起盾牌的时候有撕裂的疼痛感,不过问题不大,完全能够支持到天黑。 李嗣业做准备的时候,张括一方也在进行紧锣密鼓的筹备,他们把五人身上的短刀收集起来,其中两把在篝火上加热,随即放在石块上敲打弯曲成直角钩,类似于攀岩用的冰镐。另外两把捆缚在刀客的羊皮靴的鞋底上。 他们手中的短刀只够装备一个人,由担当主攻的刀客携带,三儿只是用来分散李嗣业的注意力,众人暂且休息,等待时机来临。 日头渐渐升到了高空,李嗣业能感受到光线逐变灼热,他用草稞子扒拉着在岩面上巡游的蚂蚁,心底估算着盗匪从底部爬上来的时间,自己不靠绳索攀爬大概花费了十几分钟,就算对方准备充足,减去一半时间,也需要五六分钟,在这个时间段里,他完全可以将对方赶尽杀绝。 “来了!” 刀客手一撑从地上站了起来,把横刀插在了后背上,双手握着弯曲短刀迂回着快步朝这边跑来。三儿紧随其后,两人交替蛇形机动,张括从马背上取下黄杨木弓,搭上羽箭绷满了弓弦蓄势待发。 李嗣业搓了搓手掌为自己打气:“一个远程,两个输出,就想来推我的塔,让你们尝尝什么叫有去无回!” 他用左手把盾牌擎在手中,右手握着上了弦的弓弩,半蹲着身体出现在岩顶边缘,微微向前趄着身子,绕着圈子往前探看,三儿和刀客分别从两个方位开始攀爬。 通过张括持弓的站立方位,他迅速判断出敌人的主攻方向,低头看到那刀客已经向上攀爬了三四尺。 好快! 李嗣业错开盾牌,抬起弩箭朝下方激射,刀客连忙向右偏移,这一箭擦着他的手臂射下。李嗣业连忙将盾牌遮挡自身,羽箭已经挟带着风声袭来,他感受到迅疾的推力,有东西噔声钉到了细鳞甲上,却没有穿透。 他立刻抓起两个石块猛砸下去,落在刀客的肩膀上,对方哎呦一声,刀钩松脱摔落在地。 他立刻调转方向,冲到另一面脚踩着弩弓,弯腰上弦,趁擎着木弓的张括还没来得及绕过来,瞄准正在攀爬的三儿扣响弓弦,弩箭正中三儿的肩头,顿时血流如柱,惨叫一声落了下去。 张括疾跑着绕过来,怒吼一声,张弓开射,李嗣业迅速用盾牌回挡,这次箭枝带来的推力要大得多,穿透鳞甲在马鞍上透出锋芒,他的肩胛骨一阵剧痛,伤口怕是又开裂了。 他立刻折返回去,绕着边缘探身,又看见了向上攀爬的刀客,再次脚踩弩弓,拉满上弦,安装弩箭,却把弩箭放在了地上,抓住巴掌大的石块接连向下投掷,刀客显然没有防备到,在崖壁上左躲右闪,其中一块石头正中右脸,惨叫一声又掉落了下去。 听到弓弦嗡响,李嗣业迅速蹲好,抵住盾牌,羽箭从侧边鳞甲上弹开,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李嗣业迅速捡起地上的弓弩,将箭头上抬几分,瞄准发射,对准的却是三十步外的张括。 张括显然没想到,李嗣业竟然还有余力打他这个远程,迅速翻滚跳跃,小腿上陡然传来一阵刺痛。 李嗣业迅速掉头回跑,从边沿探出头去看,那三儿肩头受伤,几乎不构成威胁,他空弩上弦砰地一声叩响,三儿恍若惊弓之鸟,慌忙从崖壁上跳了下去。 他已经掌握到防守的节奏,最大程度地消耗敌人的体力,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刀客这边儿,对方已经连续往上攀爬了三次,都被他用各种方式驱赶了下去。这个人虽然身体灵活,身手矫健,但连续三次跌落后体力透支,满头大汗靠着岩壁气喘吁吁。 李嗣业轻松坚守,时间拉得越长越对他有利。 时至下午,刀客的攀爬已经有了敷衍之意,明知道体力耗费严重,迟迟攻不上去,生命时刻受到威胁,只好出工不出力,只要李嗣业探头进攻,他就迅速从崖壁上滑落下去,紧紧贴靠在石壁上,这是李嗣业的视觉盲区。 张括吹了一记口哨,刀客和三儿一瘸一拐地往驻扎地撤退,一场进攻无功而返。 张括一方本来就缺水干渴,一通进攻之后流血流汗,没有给李嗣业造成任何伤害,反而使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如今双方优势发生了逆转,李嗣业牢牢占据住了主动权。 三人坐回到驻扎地,满脸颓丧坐在地上。身后两名伤员躺在地上发着高烧,口中不住地呼唤着:“水,水,给我水!” 他们三人身上都多少带了点儿伤,三儿被射中了肩头,张括被射中了小腿,刀客也……只是被石头挂破点儿皮。 张括的脸霎时间阴沉得像一块黑铁。 第一百一十章 知己不知彼(感谢宋秉书飘红打赏) 张括低下头去检查小腿上的伤势,整支弩箭从他的腿肚上横穿而过,露出染血的箭头。还好没有碰到骨头,弩箭在近距离的爆发力,确实要比弓强许多。 他用手撅住弩箭的另一端,用拇指把箭杆撅断,另一手捏住了箭头。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骤然用力一拽,整个脸部肌肉抽搐扭曲,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把带血的箭杆扔到一边,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刀客坐在旁边眼角猛跳了两下,随后叹了口气说道:“石塔四面都是笔直峭壁,这厮又狡猾狠辣,攻不上去,眼下该怎么办?” 张括在伤口上涂抹伤药,用麻布条紧紧捆扎,微微抬头挑起眉毛剜了他一眼。 “若不是你不肯出力效命,怎么可能攻不下来?” 刀客神情一惊,眼珠一转做出怒色,从地上站起来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数次强攻未果,被他用山石从崖壁上砸下来,你又不是没有看到!” “我看没看到是一回事儿,你出不出力又是另一回事儿。”张括轻飘飘地回了他一句,心中依旧郁闷,这种畏战之徒,若是放在唐军中,早就将他给阵斩了。 “我堂堂阚通天在大漠中谁不知道,一向实实在在,无论哪家商队雇佣了我,都不会说半句闲语,你莫要坏了我的名声!” “是吗?”张括冷冷地笑道:“为何我们两个担当掩护和辅攻都受了伤,你一个主攻却毫发无损?” “你放屁!”阚通天伸手在自己的头和脸上抹擦,落在手掌中的只是几滴汗水。“你看这是什……”一时间他又愣住了,确实是没有伤痕。 “我的伤在内里,他的弩箭没有射中我,只是他的箭法不怎么样而已!” “不怎么样?”张括冷笑着侧过身去:“我离得这么远他都能射中!怎么可能射不中你!” “他奶奶的!”阚通天骤然从背上抽出横刀握在手中,张括伸手抓起黄杨木弓,早有一支羽箭搭在上面,肩头流血不止的三儿将障刀双手握持,眯着凶光像豹子一般瞪视着阚通天,双方内讧一触即发。 “我早就知道你秃鹫张括不是省油的灯,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咄咄逼人!我的兄弟已经折在了这里!难道我也送了命就算是尽到全力啦?!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是不是想借机除掉我们,好剩去这笔雇佣的开销!” 张括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握在手中的黄杨木弓依旧稳如雕塑,丝毫没有震颤。 趴在岩顶上的李嗣业注意到这边的冲突,双手一撑从地上蹲了起来,既兴奋又讶异:“他们自己人竟然打起来了,不过打得好,人心隔肚皮,不剖开看看怎么知道是红心还是黑心。” 三儿的肩膀汨汨地流着褐血,他的伤口尚未处理包扎,自己人倒先掐了起来,眼看血液吧嗒吧嗒浪费到地上,握着障刀的他开口劝道: “老大,阚先生,如今大敌在侧,我们不可内讧,反而会让山顶上那混蛋捡了便宜。” 张括率先将弓箭放下,淡淡地说道:“我知道这是那李嗣业的离间之计,故意伤我们而不伤你,是想教我们互相猜疑。” 阚通天脸上闪过恍然之色,随即收住表情把横刀贯入刀鞘中,哼了一声:“你们早就该猜到!怎么能上这种小儿科的当!” 张括缓慢地坐回到羊毡上,把受伤的右腿翘起,拧着眉头缓缓沉吟:“既然攻不下来,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蹲守,他的干粮和水也应该快耗……” “老,老大。”三儿蹲在他面前几尺处,肩头上的血仍然在流淌,那弩箭正当地插在了肩骨上。 他可怜兮兮地说道:“老大,能不能先帮我把箭拔出来。” 张括一愣,朝他招了招手:“你往前来。” …… “我要拔了,忍着点儿。” “嗯!” 一阵杀猪似的惨叫声在旷野间回荡,声调撞击到风蚀岩山群落这天然的音叉上,被拉长折叠后变了味道,如十八层地狱中受刑的冤魂,凄然且又阴森。 趴在岩顶上的李嗣业听到这惨叫声,后背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真是太惨了。” …… “我还是之前的计划,守着他,直到他饿死困死在上面。” “可水呢?没有水,先困死的就是我们。”阚通天摊开手说道。 “给骆驼放血。” “不行!你怎么不说给你的马放血!几个人喝两只骆驼!不用几天就把它喝干了!” 张括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们已经杀掉了两匹马。” 刀客阚通天扭头望向了远处栓在岩塔下的黑胖,随之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依我看,你这个守着他干耗的法子根本不行!早就说他没干粮了,没干粮了等他虚弱!可是你看现在!”阚通天扯着嘴角指着远处岩顶上的李嗣业:“到现在还活蹦乱跳!” 张括心中的担忧被人道破,顿时陷入深思之中,他在大漠上被人冠之以秃鹫之名,自然是出了名的难缠,许多中原或西域商队被他追击驱赶进沙漠深处,断水断粮陷入绝境之后,被一锅端掉,这种战法在他手里百试百灵,从无失手。 可这一遭却出现了出乎他意料的情况,他的猎物狡猾,难缠,而且准备充足,充足到让他绝望的地步。 铁蒺藜,捕兽夹自不必说,他那源源不断的食物是从哪里来的?他到底有多少水袋?行走大漠的人通常携带的干粮是胡饼,风干之后能够保存十五天左右,腌肉也能保存二十天,从绿洲追杀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是,这个李嗣业事先已知道了有人将在大漠中伏击他,知道了那一系列的暗算,所以才能防患于未然,做出充分的准备。 一定是这样,他碰上了一个有准备的硬茬。 张括想到这里,念头也通达起来,就算你再有准备又如何!迟早会死在我张括的手中! “秃鹫,你怎么不说话?” 张括抬头挤出一丝干笑,反问刀客阚通天:“以你之见,应该怎么办?” “不如我们撤走……” “绝对不可!接了的生意绝不能退回去,那样就坏了我的规矩!况且他杀了沙金,此人我必杀之!” 张括咬牙斩钉截铁。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阚通天手拿着草茎在地上写画道:“我们只是假意撤走,然后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他从岩塔上下来准备逃走时,然后再迂回截击!” 张括沉下头来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指着周围说道: “你看他选的这个地点,周围四五里之内只有这么一座孤零零的风蚀石塔,我们往哪儿藏,藏到几里地之外,你能算准他往那个方向逃?若是之前,我们还有能力试一试,但是现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腿上的箭伤,又指了指身后的伤残人士,言下之意很明白,纵虎之后能追得上吗? 他心中的执拗也不允许他这样做,这里既是李嗣业的天然防御塔,也是他的牢笼,他要将他耗死在这里!他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刻也不得离开自己的视线,直至亲自割下他的脑袋! 第一百一十一章 峰回路转 “哎,”三儿在一旁捂着肩膀插嘴道:“我听说军队攻城的时候,主将会在城下骂战,羞辱对方将领,用激将法逼对方出城应战,我们可不可以也试试?” 张括立即摇头,太不切实际了,这李嗣业既然打定了决心在上面固守,攸关生死,岂是你几句话能骂下来的。 “完全不行,如果想尝试的话,你可以去试试。” 三儿忍痛刚要站起来,阚通天按住了他的肩膀大声说:“我来!” 不过是动动嘴的事情,不用冒着危险攀岩强攻,当然可以自告奋勇。 他身背横刀双手叉腰大步朝岩塔走去,走到大概七十步远的地方,估算这个距离可能射不中,张开喉咙放声开骂:“你姥姥的!给我下来!” 李嗣业从岩顶上翻坐起来,痛快地骂了回去:“龟儿子!你上来!” “你才是烂掉了根的龟儿子!缩头乌龟!我你十八代祖宗的娘子!” “你阿爷被我!你娘亲被我!你妹儿被我!” “ap%ap%!” 阚通天顶着日头骂了半天,直骂得口干舌燥,对面的李嗣业依然盘坐在石台边缘,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样子。 李嗣业轻蔑地低头对他骂了一句:“渴死你个傻叉!” 骂完之后他提起身边的水袋,美美地灌了一大口,然后对着头顶浇了一梭子,淋漓的水珠在脸上流淌,随后抹了一把脸。 “爽快!” 阚通天的脸陡然扭曲铁青,死死地咬紧了牙关,怒火旺盛的他从背后拔出横刀,高举在头顶朝岩塔冲锋! “我杀了你这个狗日的!” 他刚跑出五步,骤然刹住了脚步,坐在岩顶边缘的李嗣业端着弓弩,眯起一只眼专注而冷酷地瞄准了他。 阚通天气息粗重紊乱,手举着横刀凝固在空中。良久之后,他才悻悻地将刀插回到背上,脚步零落蹒跚地折返回去。 对于他的失败张括并没有感到意外,也并没有冷眼想加,反而颇为亲和的劝慰道:“勤苦了,来坐下歇歇。” “老子要剁碎了他!”阚通天犹自气愤地坐到羊毡上,张括眼神活动,从身后端出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鲜红的血液,递到了他脸前。 “来,喝两口,解解渴。” 阚通天瞪大了眼珠:“这是什么!” “骆驼血。” “我他妈杀了你!”他从地上弹跳而起,背上的横刀也同时抽出。 张括迅速闪身后退,碗中的血液轻微摇晃,却没有洒出来。三儿早已挡在他面前,拉满了黄杨木弓,黑熠熠的箭头仿佛尖锐的獠牙。 张括一手端着碗,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必担心,你的骆驼还活着,我们只不过取了三碗血而已,我、三儿、你各一碗。” 至于两个干渴发烧的伤员,他们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喝什么都是白费。 “你他母的怎么不喝马尿!” “我倒是想喝来着,但眼下这个情况,连马都尿不出来了。” 张括把碗伸了出去,对阚通天好言相劝:“人比畜生的命贵,只要能活下来,出去以后什么样的骆驼买不回来?”稍带回头看了一眼昏迷躺在羊毡上的年轻刀客,又说:“你的这位兄弟,眼看是不行了。你们的钱我照价给,两人一万钱,他一走,这些钱都是你的,我再赔你一头骆驼,如何?” 阚通天没有理由不答应,他对骆驼的感情再深厚,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他也必须舍出去。他现在真他妈的后悔,不该一时财迷心窍接了张括的活儿,以为能挣一趟杀人的快钱。 他从张括手中接过碗,放在嘴边一狠心,一咬牙,仰头灌下了去。 “痛快!” 张括嘴角浮笑,三儿也笑了笑,把手中的弓放了下去。 三人盘膝胡坐在地上,张括说道:“这样喝骆驼血也不是办法,我们不如这样,派一个人出去找水,剩下两个人在这里守着。为今之计拼的就是耐性,看看谁先垮掉!” 阚通天立刻抬手道:“我去。” “不,”张括摇了摇头:“你没有受伤,留下来才最保险。三儿,你牵着马去,带些腌制好的马肉,找到水之后立刻赶回来。” 三儿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牵马,把几个完好的空牛皮袋聚拢在一起,朝着魔鬼城的方向缓缓前行。 李嗣业一直趴在岩顶上观察敌方的情况,看到其中一人牵马离去,盗匪又分散了力量,心中兴奋之余,不免蠢蠢欲动。 “1v2,正面硬刚一波,获胜的几率是多大?” 这个实在无法判断,一旦动了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读档重来的机会。 眼下敌方虽然陷入困境,但走的那个人一但找到淡水返回,他的处境就是坐以待毙。 伸手翻了翻背包中的存粮,还剩下九块压缩饼干,控制食量还能坚持六七天,再给黑胖匀一些,只剩四五天,水还有两袋。如果对方铁了心杀马杀骆驼跟他耗下去,还真有可能饿死在这岩顶上。 战机来临的时候必须要抓住,患得患失犹豫不前,丢掉的是自己的性命! 至少他是有优势的,手握着战斗的主动权,何时对决由他来选择。 今夜做好准备,黎明时分出击,红日升起之前解决战斗,让他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 夜幕降临大地,星垂平野,天地间没有炊烟,只有近处的篝火。 李嗣业平躺在石台的中央,抬头仰望星辰,白天在赤日下获得的热量,随着寒风的袭来慢慢散去。 好怀念穿越以前的日子,做一个自由搏击拳手,赢得一场又一场比赛,然后和女朋友结婚,等到三四十岁的时候退役,用手里的钱做点别的生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每隔一会儿醒来一次,从岩顶上探出头来,看看栓在下面的黑胖,它已经完全瘦得不成马形。但他相信它能活下去,他们都能够活下去。 张括和阚通天分别躺或坐在篝火的两端,从双方之间相隔的距离来看,他们之间是存在着戒备的。倒是受伤病弱的两个人,没有淡水补充,高烧中发出咬牙和呓语声,这样的人才值得放心。 李嗣业悄无声息地从衾被中钻出,把两块压缩饼干硬嚼劲肚子里,拔开牛皮袋的木塞,仰头灌了一口冰凉的水,整个人瞬时清醒无比。 第一百一十二章 喋血陌刀杀 他拆解了盾牌,把细鳞甲披挂在身上,裙甲、护胫全部捆扎完毕,将护肩扣上肩头,大幅度地活动了一下左臂,后肩上的伤虽然依然裂痛,但战斗不成问题。 最后扎上护腹铜兽腰带,弓弩,箭袋挂在腰间左侧,横刀挂在腰间右侧,蹲跪在地上双手捧起兜鍪,庄重而神圣地戴到头上,伸手在下巴上扎好绸带。 他把陌刀捆到肩后,背包中残存的十多个铁蒺藜,用一块布兜住扎在腰间,双手拽着麻绳滑到塔底。 依旧走到黑胖面前,把自制饼干掰碎了混入水袋中,喂它喝了下去。 他低声细语:“胖,今天就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让你吃豆饼,重新长得胖胖的。” 李嗣业蹲下来,摸索着从背上摘下陌刀,将它埋到沙土中,用手轻轻覆盖。 他解下腰间的弓弩,手脚并用上弦,装上弩箭,半蹲在地上缓缓向前。 天亮前的这一段时间是最黑暗的,太白星尚未升起,明月已西沉坠入乌云。他放缓脚步,凝视着远处暗红色的篝火余烬。 他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刀客阚通天值守后半夜,柿子当然要先捡软的捏。 阚通天拄着横刀站在地上,他显然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依靠任何东西,但时不时会从喉管中吐出一串呼噜,然后摇摇晃晃地站稳,前后左右巡视一番。 他特意避开了张括入睡的位置,迂回着绕了一个大圈,匍匐到地上缓缓地向前爬。从这个方位前进,蹲趴在地上睡觉的骆驼正好能挡住阚通天一部分视线。 距离正在一点点缩近,五十步,四十步,停止。 他从腰间解下布兜,把铁蒺藜分散洒在面前,然后缓缓地蹲跪而起,双手平端着弩箭。 阚通天突然转过身来,注意到黑暗中的身影,疾喊了一声:“咄!这混球又来了!” 李嗣业叩响了弓弦,对方侧身一躲,没能够射中。 阚通天从背部拔出横刀前冲,张括从地上翻身站起,掀起身上的羊毡,卷起一阵尘土,他的刀就随时握在手中,泛起熠熠寒光。 李嗣业扔掉弓弩后退了两步,阚通天大踏步地扑将上来,口中发出闷闷的笑声:“你终于忍不住了,尝尝爷爷的刀法!” 他的双脚陡然从地上跳起,踮起倒吸凉气龇牙咧嘴,李嗣业看准机会反冲过去,双手握刀纵身跃起横掠! 阚通天像个纸片一般踉跄着向前,脖子上渗出一道血痕,刚要张口便从喉管中喷涌出鲜血。 “卑鄙小人……” 阚通天的尸身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张括单手握着环首横刀,刀头轻触着地面上砂土,脚步不急不缓向前行走,他绕过阚通天的尸体,没有看死去的同伙一眼。 他的气场看上去很强,倒使得李嗣业紧张起来,双手握着刀缓缓地后退。 “缩头乌龟,你终于肯露头了。” “彼此彼此。”李嗣业短而快地回击了一句,两人都死死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从而辨别对方的杀机,是否心藏怯懦,是否有可趁之机。 张括兀起嘴唇一笑,单手提刀划着尘土前进。 李嗣业问:”是谁请你来杀我的,是驸马杨洄?还是封大伦?或者是宫中的人? 张括不做回答,两个眼窝深陷,幽黑的眸子仿佛一潭陷人死地的泥潭。 他骤然前冲一步,手中刀锋扬起,快得让李嗣业感觉眼前只是闪过一道光线,他仓促格挡,双手被震得瑟瑟发麻,铮声过后,刀面上传来嗡嗡的震颤声,张括的刀依然斜垂在地面上,好像刚刚从未动过。 这才是真正的刀法,就像卫宁演示过的拔刀斩一样,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是三个字,快,快,快! 他在东宫的几个月里,与众人对练刀法,虽然进步很快,但跟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人还是有差距的。戴着护具双手持刀在暗室内相对演练,永远学不来真正的横刀,只有在生与死的砥砺中,才能看到血与汗水悟出的绝妙手段。高手在民间,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藤原秋助(藤牧)想学横刀的精髓,他的西域之行算是来对了。 李嗣业脚步稳健地往后退却,张括的进攻看上去并不急迫,但一出刀便是电光火石,李嗣业隐约能判断出他刀锋袭来的方向,但仅此而已,他双臂振发出来的反击,被张括闪电般震回去。 他一路退回到风蚀石塔的下方,中途张括只出了三刀,每一刀都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伤势,若非他身穿着上等细鳞军官甲,这三刀足以让他致命。 张括收刀凝立,脸上抽动的横肉先是无端愤怒,紧跟着露出轻蔑的神情:“狗官,我实在是高估你了!” 张括实在是没有想到,他谨慎小心采用保守围追方式耗了一个月的猎物,竟只是个刀术平平的家伙!这就是稳健的后果?徒劳地损伤了四人,结果这混蛋是个菜鸟! 张括心底的愤怒无以复加,他堂堂大漠秃鹫张括,竟然被一个末流刀手耍得如此狼狈!怒到极致便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 “狗官,我活劈了你!” 他改单手为双手持握,刀锋竖在眉宇之间,神情肃然而冷酷。 李嗣业慌忙后退,抬手横刀格挡,他把防守的重点放在脖颈上,只要脑袋不分家,身体的其他部位挨几刀死不了。 秃鹫张括骤然跳起,挥刀挟雷霆之势猛劈下来,李嗣业两手架住横刀硬生生地受了这一记,但张括的下劈的力道依然没有用老,强横的压迫力使他支撑不得,手臂曲了下去,横刀斩到了他的肩甲上。 “呀!” 张括再度发力下沉,一股钻心剧痛从他的肩头上传来,对方的力道斩透了肩甲!张括侧身连同手肘按在刀背上,猛力向后一拖,抬腿对着李嗣业的护腹兽上踹了一脚,李嗣业踉跄地拖着横刀向后倒退。 张括猛跑着疾冲过来,要最后一击剁掉李嗣业。 李嗣业借着这一脚向后踉跄倒退,血液从他的肩头上泼洒出来,骤然间已退到了岩壁下,他晃了半眼地面,突然扔掉了手中的横刀,抬脚在尘土中一踢,双手握住了长杆。 他狂喊出声,憋足了全身的力气,就连肩膀上的伤口也如喷枪一般迸出了血柱,双手轮着陌刀甩了一记圆弧! “杀!” 加速奔跑的张括陡然目眦,但前冲的惯性收势以来不及,只好以横刀硬杠……! 咔嚓! 陌刀又转出一记圆弧! 嚓! 横刀断裂!张括的上半身斜飞出去,污浊鲜血泼洒黄沙,下半身从大腿根部也断作两截,外翻的血肉喷溅在李嗣业的铠甲上。 他拄着陌刀激烈地大口喘息着,身上满是血污斑斑,红着双眼看着眼前张括的残尸,胃部一阵痉挛,一只手托着墙壁弯腰吐了起来。 “呕!哇!” 第一百一十三章 清点胜利果实 李嗣业俯首吐完之后,只是抬起手臂擦拭了一下嘴角,他强忍着胃部不适,从地上捡起横刀,绕过张括尸体朝两名伤员走去。 阿五躺在羊毡中仍在呼唤着水,有铁塔似的阴影挡住了阳光,他迷蒙地睁开眼,表情骤然凝固,刀锋斩落下来。 李嗣业又走到年轻刀客的身边,此人虚弱得更厉害,只有一口气含在喉咙里,他挥刀斩下去,彻底解决了他的痛苦。 现在还剩下一个漏网之鱼,绝对不能放过。这个去找水的,一定还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他只要坐在这里守株待兔即可。 这次大漠之旅果真是险象环生,生死系于一线。若非自己准备充足,应对得当,只怕早已成了张括一伙的刀下亡魂。这盗匪团伙如此凶残,身上命案必然累累,地方官府应该是有悬赏的吧,不如把他们的头颅割下来,带回去看看能不能换些花红。 他率先朝张括的尸首走去,走到近前胃部又一阵痉挛,实在是……太血腥了,他看不了这种场面。 李嗣业只好提着横刀退后了两步,等着恶心感消失。 他终于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跟随来曜前来安西就是为了投军,这是李嗣业的历史宿命,今后还有无数次的凶险战斗,无数次的血雨腥风,这辈子怕已跟杀人结下了不解之缘。所以像这种见不了血腥的毛病,必须要克服才行。与其日后在战场上被动克服让人耻笑,不如主动去训练改正。 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冷兵器时代将领,虽不必像什么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但至少应该做到面对血腥而不吐吧 强迫自己面对张括的残尸,就把它们想象成一堆蜡像,不,一堆泥塑,陶俑。 李嗣业找来了羊毡,将其卷成捆,坐在上面稍微靠近张括尸体,强迫着自己去看。只要有恶心反胃情况,再转移视线,等恶心感消失后再看,看完再转移视线,如此反复适应。 出去找水的残匪他肯定是要杀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现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一边包扎伤口,一边进行抗恶心训练。 他在张括的碎尸旁从清晨一直蹲到下午,恶心感逐渐降低,就连午饭也是对着尸体吃的,等到了傍晚时分,已经完全没有不适感,为了加深这种训练,他长达一个时辰就这样盯着尸体不动弹。 三儿牵着马从风蚀岩石群落中蹒跚行走,干瘦的青马身上搭着六个饱满的牛皮水袋,马蹄踩在沙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抬眼望去,那该死的泥岩塔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只是人都哪里去了? 他脚下加快了脚步,隐约看见有一个黑点蹲坐在岩塔下方,咧开嘴笑了笑,看来他是来迟了,没有亲眼目睹老大将那顽固的猎物斩于刀下。 他赶着马儿快步向前,逐渐走到近处,红扑扑的圆脸上笑容逐渐凝固。 一个身披铠甲的健壮身影坐在一堆碎尸旁边,手中捏着一根小棍驱赶着苍蝇,此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津津有味地盯着眼前的杰作,这景象实在太过诡异。 他看清了那具尸体的脸,张括的半截身体趴在地面上,表情狰狞且又痛苦,双手的手指深深地抓进泥土中。 惊恐万状的三儿最终丧失了精神支柱,扑通一声膝盖跪到了沙土中。 李嗣业扔掉木棍,搓了搓手提着横刀站起来,脚步沉稳地朝这边走来。 他提着血淋淋的人头扔到地上,五个表情狰狞鲜血淋漓的脑袋堆积在一起,又把头颅的头发编制缠绕在一起,挂在了骆驼的身上。 “接下来该干什么?对,舔包。” 他在每个人的身上细细搜索,就连被碎尸的张括都没有放过,他们确实有不少宝贝,什么玉佩、金器等小玩意儿全挂在蹀躞带上。 张括的怀里揣着一把钥匙,他拿起来便有些后悔,这肯定是他藏匿财产的宝库钥匙,只有钥匙有什么用?大唐如此辽阔,这个藏宝库到什么地方找去?刚才就不该杀这个三儿,指不定能问出藏宝的地点。 他又到马背上细细搜索,连马鞍都没有放过,终于在马鞍的夹缝中找到一块木牌。木牌上面写着兰州劝业坊,背后挂着一个香囊,香囊上刺绣着荷花,下方刺绣着“荷若”两个篆体字,想必是某个女人的名字。 这匹枣红色的马是张括的坐骑,那这个荷若定然是张括的相好,将来要找到这批宝藏,就着落在这个荷若的身上。 “兰州劝业坊,知道了大概住址,将来找起来也不算费劲儿。等将来返回长安时,路过兰州顺便把这批宝藏给找出来。” 他把收缴到的财物全部装进背包内,沉甸甸的将近有几十斤。沙漠盗匪确实是个一本万利的行当,若是将来把大漠上的盗匪撒网打尽,那将是一笔多么可观的财富,这一点要记下来,等将来缺钱的时候用得着。 三儿长途跋涉打来的六袋淡水,全部便宜了李嗣业。他把其中两袋水打开,挨个儿喂给残存的马匹和骆驼。背包中还剩六块压缩饼干,其中三块掰碎用水泡开,雨露均沾分给每一头牲畜。 他把连同黑胖在内的五头牲畜用麻绳把缰绳串在一起,自己背着陌刀骑着领头骆驼,将五人的头颅当做战利品挂在骆驼身上,沿着魔鬼城缓慢朝西北方向进发。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他长达二十多天连番奔波,精神始终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从未有过充足的睡眠。此刻高悬在头顶上的利剑终于消失,头脑里紧绷的那道弦也松懈下来,顿觉眼前恍惚,困顿无比,眼皮也无法抬起,竟向前趴倒在骆驼身上沉沉地睡去。 …… “阿兄,阿兄!”他恍惚听见枚儿在叫他,小姑娘穿着碧绿的罗裙跑到他面前,双手捏着裙子的两角优雅地转了个圈。 “这是闻染阿姊亲手给我做的裙子,你看漂亮不漂亮。” “漂亮,枚儿穿什么都漂亮。” …… “阿兄,军爷?军爷!” “别喊了,你漂亮!” 李嗣业恍惚睁开眼睛,看见了枚儿那圆圆的可爱的小脸,却又模糊不清,逐渐幻化为满脸疙瘩、褶子横生的猪腰子脸,惊吓地喊出声:“枚儿,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他猛然从骆驼背上坐起,却见一个头戴尖顶帽,身穿对襟窄袖胡服的小厮站在他下方,叉着双手和颜悦色。 李嗣业抬头遥望,四周黄沙遍野,一个又一个沙丘绵延到天尽头,这是在……大漠?他不是去了魔鬼城吗,怎么又回到大漠来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巧遇大食商队 眼前有一支骆驼和马匹组成的商队,骆驼队伍被簇拥在中间,马匹分散在队伍的边缘和头尾。他们好像是来自大食的商旅,骑在骆驼上的商人们身裹白袍,头顶上用白布缠成大包,脸上遮着黑色的纱巾。 大食商队外围骑马的,是一些身穿厚锦缺胯袍,头戴幞头的汉人,他们身后背着黑色小旗,腰挎横刀,身负长枪,从身上的装束来看和行进的队列来看,应该不是官方的护送队伍。 这应当是甘州和沙洲附近的一些镖行世家,这个时代还没有镖局的概念,只是随着丝绸之路应运而生的一种职业,通常都是家族买卖,父子相承,叔伯子侄结伴上路护送过往商队,成功护送到达地点后,获取不菲的报酬。 镖队属于民间的合法组织,相比于刀客的灰色行业来说,更正规一些。 大唐王朝是土德,对应的颜色为黄与赭红,民间不论任何机构,都不得采用这两种颜色,否则就是僭越之罪,民间护镖队和刀客们用的旗帜通常都是黑与青两种颜色。 “军爷,您是从何处来?” 李嗣业回过神来,在马上抱拳说道:“我乃安西都护麾下率正李嗣业,此次跟随来都护前往安西任职,在路上耽搁些时日掉了队。” 小厮叉手喜道:“正好,这支大食商队正值返程途中,军爷可与我们同行。” 李嗣业点了点头,小厮刚要转身离去,李嗣业突然叫住他说道:“你们商队中有没有草料,豆饼,我这些牲畜旅途奔波,好些天没有进食了。” 小厮看了看李嗣业身边这些瘦骨嶙峋的牲畜,为难地皱起了眉头。这些骆驼马匹饿了不是一天两天,想要喂饱它们可要费不少草料。 他只好叉了个手躬身说道:“军爷,这事儿小的做不了主,我须得问问我们主家。” “好,你去问吧。” 小厮畏怯地退了两步,眼前的李嗣业甲胄上血迹斑斑,散发着一股浓厚的血腥气,身后背着闪烁冷艳锋芒的长杆陌刀,端得是煞气冲天。 小厮快步往商队前方走去,李嗣业的目光跟着他的踪影,注意到领头的三人。这支镖队的领头已过不惑之年,身形孔武有力,下巴上飘着一缕花白长须。他身后一左一右两名年轻人,均身穿开领对襟胡服,其中一人脸颊狭长,唇角生着短髭,另一人面白无须,鹅蛋脸生得很是俊俏。 那小厮在镖头的马前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镖头捋着胡须点头,他身后的两名年轻人却是皱起眉头,一副很不爽的样子。 “凭什么啊,我们的草料刚够来回往返,分给他我们的马吃什么?” 镖头回头语重心长地教育二人:“我们这一行出门在外,遇见官府中人要礼让恭谨,特别是这些碛西官兵,千万不可得罪。惹了他们,将来不定在关卡遇到,少不了给我们小鞋穿。把我们的草料匀出一些来分给他。” 尽管两名小辈不同意,镖头还是亲自下马,从后队的马匹上取下粮秣袋,领着小厮朝李嗣业走来。 镖头来到李嗣业骆驼面前,躬身叉手行礼道:“某乃瓜州人索通,拜见李率正。” 李嗣业在骆驼上抱了一拳说:“有劳索郎君了。” 小厮亲自抱着草料袋喂马,李嗣业指着最为削瘦的黑胖说道:“这匹马,你给我搭配些豆饼来喂。” 小厮的嘴角一抽,心想这位军爷也真够蹬鼻子上脸的,有干草吃就不错了。这些个官军呐,果然个个都不讲理。 索通倒是神情自然,含笑指着干柴般的黑胖问:“这马身架不错,它叫什么名儿?” “黑胖。” 索通一怔,捋须说道:“黑倒是黑,这胖何处见得?” 李嗣业说:“一个多月之前,它还是胖的。” 索通猛然打量李嗣业,心想这位军爷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浑身浴血,好像刚从尸山血海中跋涉出来,又低头去看骆驼上挂着的五颗头颅,竟有一人容貌好似很面熟。 他面露惊容,身躯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指着头颅连手指都颤抖起来。 李嗣业也吓了一跳,能露出这种表情的,不是至亲就是血仇,该不是遇到张括的亲人了吧。 索通满脸激动抬头指着张括头颅问李嗣业:“军爷,这可是……” 李嗣业终于放了心,激动和悲愤还是能区分出来的。 “这是匪贼张括。” “这,这是……此贼是被你诛杀?” 李嗣业淡定地点了点头:“本官来安西上任,途径大漠时遇到此獠抢掠,顺便出手将他们就地正法了。” 这种说法索通自然不会相信的,秃鹫张括在大漠中名声显赫,凶狠毒辣,也是出了名的难缠,况且李嗣业铠甲浴血身受数创,连马匹都饿成了个鬼样,他定然是经历数轮血战才把张括匪帮斩于马下。但正是这样,才让索通的脸上浮现出敬佩、感激、崇敬之色。 李率正只是前往安西上任,本无捕盗之责,路见不平拔刀相救被劫商队,击败张匪后又深入沙漠千里追击,经过几十个日夜顽强血战,斩匪枭首! 他脑海中涌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李嗣业身背陌刀,一人一马孤独地行走在沙漠中,怀揣着强烈的和信念,一次次让匪徒在眼皮底下逃脱,却没有轻言放弃,这些饿得瘦骨嶙峋的马匹就是明证,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就是明证,这才是真正的大唐勇士!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索通的眼眶中涌出些许泪花,激动地跪倒在地上:“恩公,请受索通一拜!你是我们索家的恩人!” 李嗣业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翻下马来,将索通从地上搀起:“不必相谢,我也是……咳,我身为大唐军人,保境安人乃是职责所在,诛杀盗匪不过是份内之事,受不得如此大礼。” 索通回头蹒跚快走两步,伸手召唤两名面带异色的小辈:“元玉!元朗!快来向恩公跪拜!你们的杀父仇人找到了!” 索元玉和索元朗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连忙走上前去,看到马上的五六个头颅,辨认出仇人的相貌,两人顿时露出感恩之色,朝向李嗣业并肩跪到了地上。 索通叉手朝李嗣业说:“这俩孩儿是我的侄子,我们索家世代在大漠走镖护送过往商队,他们的父亲与我们一年前护送波斯商队时,遭遇秃鹫张括一伙,力敌不殆惨遭杀害,只有我与两个孩儿幸存下来。” 他又转身对着元玉、元朗说: “这位李率正路遇不平,千里追杀将秃鹫一伙全部枭首,元朗,元玉,还不赶紧跪拜恩公!” 第一百一十五章 虚荣是一种病(感谢就不说憋死你的打赏) 两个年轻人也是实诚,双手伏在地上,对着李嗣业连连叩首:“恩公,请受我们一拜。” 李嗣业忙上前将他们扶起:“使不得,使不得,诛杀盗匪,乃是我的职责,有愧了。” 大食商队的长者走了过来,听到索通的讲述,也对李嗣业肃然起敬,躬身行了一个抱礼,用比较生疏的中原官话说道:“贼人张括在大漠横行数十年,手上沾满了多少商旅的鲜血,甘州、沙洲官府张榜缉拿,捕盗之吏数百次出动,都不能将其缉拿。幸得李率正仗义出手将其斩杀,我们这些行走大漠的商贩感激不尽,愿真主安拉保佑你!” 商队的其余人也纷纷对李嗣业抱胸鞠躬,索通特意请他骑着骆驼来到队伍前列中央,这本是属于商队长者的位置。 商队继续上路,李嗣业缴获的马匹、骆驼不用吩咐,自然得到了很好的照料。 他的心情舒畅了很多,大漠的滚滚黄沙在他眼中,也变成了美丽的景色。 索通在身边主动担当了导游的职责,向他介绍安西的风土人情。 李嗣业惦念着钱的事情,突然问他:“诛杀张括团伙的悬赏花红是多少来着?” “回禀李率正,这各州府的悬赏数额不太一样,甘州府悬赏八万钱,沙州府悬赏九万钱,安西都护府的悬赏只有七万。” 李嗣业略显诧异:“怎么各州府的出价不一样?” “这张括似乎出生在沙州,在军中服役时也在沙州,出了这样的大盗,沙州刺史难辞其咎,自然要下大力气追索,甘州一地的商旅很多,兰州城中商贾云集,走得都是这大漠的丝绸古道,所以甘州府的力度也很大,至于安西,此人倒是很少到安西四镇活动,所以安西都护府给的钱就少了些。” 李嗣业颇有些遗憾,他总不能带着头颅返回沙洲去吧,不过就算不能多领赏钱,若是让来都护知道他斩了盗匪,这也算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劳。 次日下午时分,商队来到了魔鬼城,恰好路过李嗣业与张括等人激战的地方,索通等人怀着好奇感激的心情,提出要到他战斗过的地方看看去。 李嗣业也不好拒绝,只好故地重游,结果到了那岩塔下一看,张括等人的尸体不知所踪,只剩下斑斑的血迹也快被黄沙掩埋。 定是有荒漠中的野狼,嗅到血腥味儿过来把尸体给叼走了。 但这依然阻挡不了索通及索家兄妹的热情,索元玉这小子,不,应当是小娘子主动凑上前来,央求着李嗣业给她讲讲杀死张括的过程,仇人被杀的戏码,就算听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觉得枯燥。 李嗣业本不想再讲,过于炫耀显得太肤浅,但元玉娘子拽着他的衣甲,满眼小星星地眨巴着闪烁,这种不似撒娇胜过撒娇的风情,一般大男人是抗不住的,二般的男人,也抗不住。 他只好勉为其难,给她讲了一下整个战斗历程的删减版,攻守双方也掉了个儿,要重新改造一个完整的故事实在太难,他追到此处……敌人守在石塔上,负隅顽抗不下来,李嗣业夜间突袭,杀掉了他们两匹马,烧烤马肉继续蹲守,最终贼匪们水尽粮绝,只得下来与李嗣业决战,自然是不敌被杀死。 他抬起铁手腕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呼,要维持一个英雄的形象挺不容易,还好所有的目击者都死掉了,他无论怎么样夸大功劳,都没有人跳出来反驳。 虚荣,有时候也是一种病。 不过他也从中悟出道理,不管你取胜的方法如何卑鄙不堪,杀人的手段多下作,之前的处境多不堪,只要杀掉所有敌人最终取胜,那你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李郎,李兄长,你的刀法一定很厉害吧。” “嗯,还可以,一般般吧。” 确实是比一般般还要差一点,索元玉却不这样认为,在她眼里恩人李嗣业不但武功高强,并且如此谦虚,连秃鹫张括那般凶名赫赫的高手都死在他手里,还能不是高手? 自从父亲在沙漠战死后,她就时刻督促自己刻苦练武,短短一年中刀法有了长足进步,此刻见猎心喜,便缠着李嗣业问:“李郎,我能不能与你切磋一下刀法,你也好指点我一二。” “哦,”李嗣业愣了,这小娘子有点儿自来熟,应该说是人来疯。 “元玉,不得无礼。” 索通出言训斥元玉,算是给李嗣业解了围。 “我的这个侄女,从小都是被父母当男孩来养的,所以便野了一些,望李率正勿怪。” “不碍事的。”李嗣业含笑说道:“我横刀练得不怎么样,杀敌用的是陌刀。” “正好,你拿陌刀,我拿横刀,我们对练。” 李嗣业:“……” 还好索通很有眼色,瞪了元玉一眼后,邀请李嗣业上路。 商队中的大食长者在队伍的领头中,也用半吊子的中原官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李嗣业还惦念着长安的事情,得知大食商人是从长安归来,自己又在大漠中耽搁了一个多月,他记得朝中后半年发生了几件大事,此时正好求证一下。 “客是何时从长安出发的?” 大食长者每次说话前,都要抱胸以表示一下礼节:“回李率正的话,我们十月下旬从长安出发,赶在明年我们大秦教的圣忌日回到故乡。” “哦,长安最近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大食长者略微思索片刻,才点点头说道:“长安城中倒无甚大事,不过大唐朝廷中宰相的位置换人啦。” 索通在旁边听闻,也竖起耳朵倾听,看来对朝中的大事很是关心。 “中书令张九龄被陛下罢免,降为了尚书右丞,侍中裴耀卿被降为了尚书左丞。李林甫做了中书令,牛仙客做了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李嗣业略微沉重地点了点头,历史沿着固有的轨迹继续前行,张九龄一倒台,太子李瑛也就危险了。 索元玉在他身后突然插嘴问:“李林甫,是不是就是那个民间传说的‘弄獐宰相’?” 索通面带愠色地回头斥道:“元玉,不得胡言乱语。” 这些小辈出门在外,说话太不知轻重,当着朝廷官员的面议论宰相,毕竟对李嗣业不知根底,这点小事虽不至于,但就怕别有用心之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来到安西龟兹城 李嗣业会心一笑,这个故事他是知道的,李林甫本人学识浅薄,闹出过一些文字方面的笑话。他的小舅子太常少卿姜度得子,李林甫写去书信庆祝,姜度为了显摆,特意拆开书信让宾客观看,可是刚打开就傻了眼,慌忙要把信合上,但有几个眼尖的宾客早已经把信上的内容看得一清二楚,李林甫的信上赫然写着:“闻有弄獐之庆……” 众宾客纷纷忍俊不禁掩口而笑,堂堂宰相竟然写错别字,把璋玉的璋写成了獐鼠的獐,在开元这文治水平相当高的时代里,自然要被官员、文人们传播嘲笑,现在不止官场,就连民间也都传为笑料谈资。 商队走出了魔鬼城,继续向前行进,半路上竟下起鹅毛大雪,北风呼啸,整个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众人将驼队聚集到一起,顶着风雪继续前进。面对此情此景,自然会让人想起岑参的那两句诗:“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众人的脸上胡须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李嗣业里面虽然穿着厚襦衣,外面却披着冰冷的铁甲,被风雪这么一吹,从里到外都凉了个透。 老向导索通朝众人打气道:“再往前走百里,就是高昌城,我们到了城中好歇息。” 但路上雪越下越大,能见度也非常低,众人迷失了方向,他们来到一处山岗的废弃堡垒中,稍微歇息了半个时辰。等再次上路时,不仅经验丰富大食长者摸不清方向,连索通也彻底抓了瞎。 以天文来辨别方位,天上没有日月星辰,以地理来辨别,地表山川皆被雪花遮挡覆盖,这在种大雪天上路,完全丧失了方向感。索通和长者商议了一下,想等雪完全停了再走。 李嗣业着急赶上都护的队伍,连忙问道:“你们商队中没有带有罗盘吗?” 大食长者摇了摇头:“没有,我们是这条路上的常客,通常都是顺着地形走,或者辨别日月,谁成想能遇到这种情况。” “我有,我带了一个简易的罗盘。” 李嗣业从背包里取出了他的简易指南针,长者见到之后大喜,连忙招呼众人出发,迎着风雪继续前进。 刚上路没多久,前方出现了两名身披甲胄的身影,全身裹满积雪,脸上挂着寒霜。商队镖头索通上前问路:“敢问两位军爷,前方距离高昌城还有多远?” “还有六十余里!”为首军官扯着马缰,马腿不断地跺着双蹄,马鼻喷吐出白气。这军官扯着嗓子大声问:“你们在半路上可曾见到过一个军官!身形高大,是前往安西赴任的李率正。” 李嗣业听这声音熟悉,又听到他们打听自己,连忙策马向前喊道:“田珍!藤牧!” 两人闻之大喜,连忙上前与李嗣业相见。 “老天爷,总算是把你找到了!陆谦队正说你半路拉下了东西,返回去找。我们把物资押送到龟兹镇,就连忙出来找你。大漠中委实凶险,你独自一人跋涉,怕你找不过来!” 李嗣业笑了笑,点头说道:“我确实是回去找东西,赶来的路上遇到了贼匪,幸亏把他们全都收拾了,这才遇上大食商队,赶来追都护的队伍。” “都护已经回到了安西都护府,这边儿风雪太大,我们回去再说!” 李嗣业并没有把陆谦的事情告诉他俩,这是他的私人仇恨,需要他自己来解决。 田珍、藤牧在队伍面前引导,很快就到达了高昌城下,偏偏大雪也停了。 进入高昌城内,城中俨然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高昌军民都在清扫积雪。城中街道并不像长安等中原城市那样规划严整,除去主街道平直顺畅外,其余街巷均曲折拐弯。所建房屋也都带有异域特色,多是砂石筑成的平顶房,能盖硬山顶瓦房的,大多是仰慕中原文化的富户。大秦教的圆顶教堂,耸立在众多建筑中间。 高昌人站在屋顶上清理积雪,见到大食商队后用本地语言高呼欢迎,商队人员也纷纷抱胸行礼。 大食商队在高昌城有自己的公共驻地,是阿拉伯风格的圆顶建筑和大院,长者盛情邀请李嗣业他们进去休息,李嗣业拱手拒绝,决定伙同两人到城中的官驿休息一夜,明日再赶路。 索通和索元朗、索元玉兄妹恋恋不舍,将三人送出一条街之外。 “李率正,我索家乃是瓜州大姓,将来你若是路过瓜州,一定要到家中来做客,索通必以贵宾之礼招待三位。” 李嗣业朗声答道:“好,到时候我一定去。” 他牵着马一步三回头,索元玉冷得通红的脸蛋上漩起酒窝,挥舞着窄袖向他挥手。 “李郎,到时候一定要来啊。” 清脆的声音从积雪的街道上传来,使得屋顶的皑皑白雪,冰冷空气也变得纯净了,李嗣业笑着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田珍抖了抖唇角的胡须,眯眼玩味地说道:“这个小娘子好像看上你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女的?” 田珍哼了一声说道:“老子也走南闯北,见识岂是虚长的,怎么能分辨不出雄雌?” 李嗣业没有接话,姻缘问题暂时还不做考虑,等他在安西站稳脚跟再说罢。 三人来到高昌驿站中,驿丞给他们安排了楼上的房间,地面上铺着草席羊毡,随后将行李寄放,便到高昌城的街道上游逛一番,了解高昌本地的风土人情。 街道上行人稀少,有不少人身穿汉服,酒肆中外挂着的旗幡也是汉字,酒肆中有胡姬当垆沽酒,所卖的三勒浆要比中原便宜一些。 李嗣业三人进去沽了两斗酒,割了些牦牛肉,饮酒到天黑之后才回去歇息。 第二日清晨,三人骑马带着骆驼上路,下午赶到安西四镇之一的焉耆镇,这座城经过几次扩建,规模远胜高昌,而且城中多唐式建筑,焉耆镇使府邸居于城郭之北。三人在城中官驿休息了一日,再次上路,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位于龟兹的安西都护府。 安西都护府在龟兹城中的位置与中原一般无二,占据城中北方朝南,建筑风格却结合了中原和西域风格,府堂极其周边建筑均为歇山式重檐风格,其余各部门则因地制宜,采用了西域的砧石建筑平顶圆拱风格,甚至有几座中西合璧风格的房屋,在岩石屋顶的边缘搭建了斗拱瓦脊。 李嗣业来到府门前,立刻请求入府中去见来曜,守门卫队立刻进去通报,他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才获准进入。 他刚进入府中,便看见来曜亲卫后队的队正陆谦,而且此人还升官了,变成了都护亲兵的率正。当他看见李嗣业安然无恙来到府院时,脸上陡现出错愕的表情,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李嗣业竟然能逃出生天活下来。 陆谦低头看到了李嗣业坐骑身上挂着的五颗头颅,被寒风日夜吹拂,早已结成了冰凌脑袋,青紫的下巴下面垂着长长的冰锥。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有功当需赏 这让他的心中尤为胆寒,张括一伙竟然没能将李嗣业杀死,反而死在了李嗣业的手上!他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恐惧感,恐惧之余又感到愤怒且难以置信。 张括等人真是酒囊饭袋!老子都把他绑到树上了,你们都没能干掉!还敢自称什么沙漠秃鹫! 这样一来,他等于和李嗣业结下了私仇,有这样一个人同他在一起任职,每日见面宛如眼中钉,肉中刺,如芒在背! 李嗣业悄然攥紧了拳头,随即神色自若地朝他抱拳,眯眼笑道:“陆兄在路上为何不等我,害得我找了你们很久。” 陆谦愣神一会儿,才展现出稍微好看些的笑脸说:“来都护日夜兼程,我们不敢擅自离去,真是愧对李兄。” “我前来向来都护报道,都护可在府中?” “在,在,你自去便可?” 李嗣业拱手谢过之后,大步朝府堂走去。 陆谦心中愈发捉摸不定,忐忑不已,这李嗣业到底是个什么人?他作何打算?他怎么像没事儿人一样,难道他真的心胸开阔,虚怀若谷。这好像也不太可能,自己可是勾结匪徒,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如果他陆谦遇到这样的仇人,非想方设法把他宰了不可,推己及人,李嗣业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 他本来准备出府办事,心中忐忑不安,连忙折返了回去。 来曜都护为人他是知道的,素以公正严明著称安西,不会因为自己是他的亲卫旅率而偏袒,若是李嗣业向来曜告状,他这刚升任的旅率怕是保不住了,万一他被来曜从率正撸成小兵,他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陆谦站在原地细细思虑,随即冷笑着咬了咬牙,李嗣业就算要告状,只有他一面之词也难以取信,自己只要咬紧牙关不承认,他李嗣业又能奈何? 想到此处他又折返回去,悄无声息地走到府堂外,绕道堂后侧,蹲在来曜的书房窗口下,想听听李嗣业到底说了些什么。 …… 李嗣业站在来曜都护的书房中,这武将的书房,自然跟文人不同,书架上并没有几本书册,除去一些兵书和户籍之外,剩下就是些奇珍异宝摆件儿。隔扇上挂着牛皮鞘的弯刀,想必是从战场上缴获来的敌将佩刀。 来曜与一名中年将领对坐在胡床上,中间放着中原风格的板足案,旁边放着茶鍑和茶具,两人端着茶碗慢慢地品饮着。 “属下未能跟上都护卫队,请来都护责罚。” 来曜放下茶碗,未曾扭头看他一眼,只是淡漠地问道:“路上是什么原因耽搁了?” “属下把祖传之物落在了蒲昌集镇,回去找寻,返回途中遇到了盗匪张括一伙抢劫客商,属下出手击破后,又追杀此贼到沙漠深处,最终将其团伙五人击杀,所以才耽误了时日。” “哦?” 来曜只是点了点头,坐在他对面的中年将领侧过脸来,带着赞许的神情看了看李嗣业。 这人相貌俊秀,须发乌黑,短髯只有寸许长,双目聚焦且有神,这在唐代算得上美男子的标准,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隆起的肚子,不符合盛唐以胖为美的标准,但在李嗣业看来,这正是中年不油腻的象征。 这个中年不油腻的美男子,正是现任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的高仙芝。 高仙芝端着茶碗淡然笑道: “张括贼匪,我有所耳闻,此贼十年间在大漠中横行无忌,抢劫过往客商,是丝绸故道上的大患。我们安西都护府好像也出了个悬赏的榜文。” 来曜这才从胡床上转过身来,面带微笑捋须说道:“不愧是做过太子的东宫千牛,确实一员虎将,还未到安西,便立了大功。” 李嗣业在胸前叉手说:“属下不过是碰巧遇上,仗义出手而为,不敢居功。” “是功自然当赏,李率正不必自谦,就按照咱们安西都护府榜文上的赏钱来算,你可取了贼人首级?” 李嗣业有些失望,这是把他当做普通的江湖义士来赏,他李嗣业是缺这几万钱的人吗?哪怕把这功劳累积下来,日后当做升迁的资历来算也可以啊。 “属下取了贼人极其团伙首级,就挂在末将的坐骑上。” 来曜点头说道:“此事可知会法曹参军曹振清,”他又揉了揉额头说:“关于你今后的任职,都护府麾下各团率正实缺均无空缺,我看不如这样,你暂时在龟兹城中安顿下来,每日前来都护府点卯,本都护派人给你安排一处宅院,每月的俸钱禄米都按照校尉的标准来发放,等日后有了空缺,我立刻安排给你。” 李嗣业明白,这不就是把他挂到空处了吗?既不给实权,也不给职位,这跟散官有什么区别?他踌躇满志想来安西有一番作为,结果却被兜头泼了冷水,实在是有些不解。难不成是那陆谦在捣鬼? 这也不太可能,来曜在安西任都护数十年,其人有非常所能,岂是一个小小的亲兵率正能够左右的? 反正这事儿他是想不明白,不过他隐隐能感觉到,来曜态度的改变,可能来自长安朝中。 李嗣业只好向来曜都护和这位将军叉手告退,走出都护书房,前往法曹参军的值事处,用人头兑换赏钱。田珍和藤牧跟在他的身后,两人颇为操心地问他:“怎么样?来都护准备派你到什么地方当旅率?” 李嗣业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事儿等下去以后我跟你们细说。” 两人面面相觑,感觉头顶上旋绕着不祥的预感。 法曹参军对李嗣业态度出奇的好,命人点验头颅之后,又问李嗣业:“李率正,你准备怎么领这笔钱,是直接领钱,还是置换成米粮,或是换成丝绢?” 李嗣业低头想了想:“还是给我全换成丝绢吧。” 开元年间,民间私铸通宝猖獗,虽然经过一段时间的整治,劣币虽然有所减少,但还是有不少出现在流通中。七万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万一里面掺杂几百上千个不足重的劣币,他可就亏了。还是丝绸好,丝绸在大唐可是硬通货,更何况在这安西,越是寒冬道路被冰封的时候,丝绸的价格还有可能上涨,就算以后想折换成金银钱财,也非常好出手。 法曹笑道:“李率正,跟我想的一样。” …… 第一百一十八章 考量朝中态度 来曜都护的书房内,高仙芝放下茶碗,神情疑惑又带着几分惋惜说道:“大漠中贼匪的实力我知道,他们擅长刀法,单打独斗的武力很强,这个李嗣业能以一人之力,将全部贼匪取首级,是可用之才。眼下安西正是用人之际,这样的人才都护为何不用?反而要把他闲置起来。” 来曜双手抱着膝盖,爽朗地笑道:“高仙芝你只理会兵家这点事儿,可知我这安西都护却要兼顾各方人情,洞察朝中局势。任一个人,或是免一个人,都需要考虑到长安朝中那几位的态度。” 高仙芝有些难以置信:“安西之于长安,远隔万里之遥,都护总揽安西军政,不过起用一个小小的旅率,难不成还能因此得罪到朝中相公?” 这事儿听起来,确实有些太扯了。 来曜揉着眉头说道:“你不信,可偏偏就是这样,这个李嗣业,曾经在东宫担任太子内率千牛备身,还是圣人亲自任命的。只是想不到此人留在东宫,很快就成为了太子李瑛的心腹,竟然能让圣人也为之忌惮,以忠王李玙的名义,将他打发给了我这个安西都护府。” “如今朝中风向不明,太子李瑛东宫之位岌岌可危,长安的留后院发来消息,张九龄相公的中书令已被罢免,改任尚书右丞,一步登天坐上中书令位子的,是原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林甫。李相公不止深受圣人宠信,还与武惠妃关系非浅,一心相助武惠妃之子寿王承袭太子之位。” 高仙芝依然不理解:“这李嗣业已经离开东宫,如今以从七品的官身来担任一个率正,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能引惹朝中不快?” 来曜无奈地笑了一声说道:“你没有在朝中待过,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细密。况且我今次入朝,陛下曾透露出欲由李林甫遥领安西大都护,所以李相公很快就会变成我们的顶头上司,日后所有安西的官员任命安排,怕以后都要报备给李相公,所以在李嗣业这件事情上,我们宁可谨慎一些,也不可犯李相公的忌讳。” 高仙芝笑了,用抬杠似的口吻问道:“若是太子的东宫之位保留下来,你可是不小心得罪了太子近臣。” 来曜骄傲地抬头一笑:”谁说我得罪他了,本都护虽然没有给他安排实缺,但每月的钱俸禄米,都是按照校尉的标准来给,他刚来,就给他安排了一座小宅,也是按照校尉的标准给的,我相信这个李嗣业,会明白我的心思,不会想说不通的。” 高仙芝由衷笑着赞道:“来都护,你待人处事,可真算是滴水不漏。” 来曜随即笑道:“这算什么滴水不漏,和某些人比起来可就差远了。” 高仙芝虽不知道他说得是谁,但也隐忍着不问,作为一个下属,可以表现出适当的好奇心,但也不可表现得太过好奇。 蹲在府堂后墙下的陆谦,偷悄悄地站起来,猫着腰离开后,走到大院中又停直了腰站正,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 李嗣业在一名户曹参军属下主薄的引领下,牵着自己的马匹、骆驼,同田珍藤牧一起前往龟兹城中的一处小院。 龟兹城几乎全是存粹西域风格的住宅,平顶屋拱形石膏门,街道上窄袖胡人比比皆是。莫说是街道中,就连都护府的卫队中,也有许多深目蓝瞳,高鼻梁的唐军,虽然汉人占了很大的比例,但也俨然有点多国部队的意思。 他所住的宅院,就是这样一座西域风格的建筑,主体建筑由石块和白泥建成,屋内顶部砌做拱形,下面铺着方形格子地毯,靠墙砌着一个火塘,有烟道通往屋顶。二楼一般是女眷的住所,外墙上架着木梯通到楼上。 送走户曹主薄后,李嗣业和藤牧、田珍盘膝坐在房间地毯上。他咳嗽了一声,两人也来了精神等待他发话。 “担任实缺的事情,怕是不成了。” “为啥?”田珍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道:“离开长安的时候,来曜不是答应你好好的吗?一入安西就让你担任实权率正,他怎么能变卦?” “这事情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但不会等待的时间太长,可能要等几个月。” 田珍顿时有些不乐意了:“我田珍跟你来西域,就是为了建功立业,上战场杀敌,这突然被闲置搁起算怎么回事儿?” 藤牧倒显得无所谓,他本来就是抱着学习技术的态度入唐军服役,迟早几天无所谓。 李嗣业心情本不是很好,听到这话便不软不硬面无表情地说道:“安西已经来了,虽然来都护暂时没有用我,并不代表不用你们两个,明天我就再去找他一趟,让他把你们两个安排了,省得跟着我耽误前程。” “嗨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子是那种人吗!说好了跟你一起来西域闯荡,你以为我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李嗣业摊开手说:“你不是想要建功立业的机会吗?跟我在一起怕耽误了你的前程,我给你找一条路子,你怎么还不乐意了。” “行,行,我不跟你说了!” 田珍气呼呼地走出门去,藤牧唉地喊了他一声,无奈地坐在了李嗣业身边,彬彬有礼地劝说道:“田珍兄的脾气是火爆了一些,但他这个人性子就是这样呢,万望你不要怪罪。我这边儿请你尽管放心,我对嗣业郎你是相信的,请你放心。” 李嗣业扭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也滚蛋。” “嗣业郎,你……好,”藤牧也站起身,转身往门外走去。 …… 陆谦在都护的书房墙根下偷听了半天,得知李嗣业并未得到来曜的任用,心总算放下来一些,但仍旧是如芒在背。他左思右想之后,决定去找自己的表兄箫挺,向他讨一些意见。 他的表兄不是别人,而是在安西都护来曜麾下担任录事参军事的箫挺,官职正七品上,算是来曜都护身边的文职,他能顺利地提拔为都护卫队内率,也是沾了这位表兄的光。 陆谦把事情交代给副率正,便骑马朝城中箫挺的宅邸而去。 他来到箫宅门口,扭头看了看左右无人,在门板上敲了敲。 老苍头推开门,看到是陆谦,便把他让了进去。 “箫挺表兄今日在不在府上?” “他就在书房中,你自去便可。” 陆谦点点头,信步走入西域风格的平顶屋,房间里却是中原风格的装饰,用纸窗户隔扇隔出会客间与书房。 他在隔扇上轻轻地敲击了一下,里面传来沉郁浓重的声音:“进来。” 陆谦暗暗想笑,他这表兄十分喜欢模仿来曜都护的声调和做派,因为这种做派最富有官威,也最具个人魅力,好像有了这种做派,他的官途也会更加顺畅。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人与小人求计 他推门进入,箫挺正盘膝坐在房间的地毯上,面前放着四足案,上面放着宣纸,他正提笔书写行书。 “不在都护府好好干差事,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陆谦在表兄面前也不由得拘束起来,低着声音说道:“跟着来都护前往长安叙功,回来的路上我办了一件错事,前来求表兄为我开解出个主意。” 箫挺搁下墨管,皱着眉头抬起头来问:“你又招惹什么麻烦了?” 陆谦缓缓地往前挪步,盘膝坐在地上,详细地给他讲了一下他在长安受人之托,在沙洲途中谋陷李嗣业的事情。 箫挺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紧锁眉头反问他:“安西这点儿路子还不够你走?竟然跑到长安去搭关系?” 陆谦神情羞愧,低头虚心接受表兄的批驳。 “你明知道此人前来安西任职,还要答应这些人帮他们谋害同僚?” “表兄,我本以为,凭那沙匪张括的本事,是可以解决掉此人的。” 箫挺冷笑了一声问:“你答应替驸马杨洄和永王李璘做杀人的刀,可曾见到了他们本人?” “我虽没有见到杨驸马,但见到了驸马府上的管家,没有见到永王,也见到了专为永王做事的工部虞部主事封大伦。” “你果真是愚蠢透顶!” 箫挺指着他疾声斥责:“你也看看你自己什么身份!一个小小的都护亲卫队正,就想攀附朝中权贵,以为做一件脏活!就能获得他们的门路?” “你只不过是他们随手可用的厕筹!用掉便扔,以为凭这个就可以攀附权贵青云直上?以后少做点儿这种梦。” 陆谦连连点头,在表兄面前表现得十分谦恭,至于他内心怎么想的,便不得而知了。 他卑微地问道:“这李嗣业不但安然无恙来到安西,还带来了沙匪张括的头颅,刚刚我们已经见过面了,他却并未对我表现出敌意。即使去见都护,也没有告我的状。表兄你见识广博,给参谋一下,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箫挺闭上眼睛,故作高深地说道:“在明知你是他的仇敌的情况下,还如此表现。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真的虚怀若谷,胸怀大志,根本没有把你这样的小人放在眼里,所以也就无所谓仇恨,杀你不杀你,取决与他的念头。第二种可能他心机深沉,为人阴鸷,表面上和颜悦色表示自己不记仇,实际上早已开始谋划着要除掉你,落在他的手里,你会死得很惨。” 陆谦听到这两种分析,心中顿时惶然无措,也后悔莫及,给别人当了免费的劳力招惹下了仇家。他连忙向表兄求助:“表兄救我,我该如何是好。” “你慌什么!” 箫挺自诩心性超然,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能耐,最是瞧不起陆谦这种毫无心机最沉不住气的人。 “无论遇到多大的事情,要冷静行事,不可慌张失措。依我所见,这李嗣业根本不是第一种人,那他必然是心机阴鸷之人。这种人最能耐得住性子,等待时机在适合的情况下除掉你,而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你暂时无需忧心。” “他曾经是太子的人,来都护谨小慎微,所以不敢对他委以重任。从长远来看,东宫太子的安危,就关系到将来他在安西的升迁,你且下去慢慢等待,静待朝中局势的变化。” 陆谦信服地点了点头,表兄的话确实说中了要处。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也不好留在表兄这儿惹人讨厌,连忙叉手表示告退。 箫挺只是厌烦地摆了摆手,等客人走后,才又抬起墨管继续练习行书。 他连着书写了几行字,结果很不满意,现在的字体比起刚才失了几分飘逸,他略微恼火的扔下墨管,表弟陆谦来得真不是时候,受他影响把好好的一幅字都给写废了。 …… 李嗣业暂时在龟兹安顿下来,每日到都护府点卯,余下的时间便无所事事。他去找来都护,想给田珍、藤牧等人寻找差事。来曜都护倒没有推脱,亲笔给他写了两封手书,让田珍、藤牧带着这两封信去找疏勒镇镇使,疏勒都督府,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当他带着这书信递给田珍时,却被他一把扔到了地上。 “你当我老田是什么人!我是那种抛弃旧友,独奔前程之人?我告诉你!只要你还被闲置在这儿,我就绝对不会去什么疏勒镇!” 李嗣业也有些恼了:“我跟你说话怎么这样费劲儿!我只是暂时闲置,你们不必跟着我,各自先去奔前程,等日后我有了实缺……” “不必了!我老田还是能等得起的!就在这龟兹城中和你吃两天的闲饭!” 李嗣业和颜悦色地扭头望向藤牧:“藤牧,你到大唐军中学习的机会到了,拿着这封手书,明天出发到疏勒镇都督府,他们看在来都护的面子上,至少会给你一个队正。” 藤牧很是谦恭地把信推了回去:“呐,嗣业兄的心意,作为你同僚的我,早已经记在了心里。所以,你不必这样呢,这个疏勒镇,我是不会去的。” 李嗣业揉了揉眉头,把这两封手书扔到了地毯下,拍着膝盖说:“这可是你们不去的,你们可不要怨我,走,跟我喝酒去!” 三人在龟兹城中繁华地带的酒肆中,在二楼上找了一处坐席,把酒博士叫到跟前,要了两斗三勒浆。一边饮酒一面临窗眺望龟兹镇的风土人情。这酒肆是由砂石与白泥砌成,墙体较厚,窗户以木板制成,此刻窗扇朝外打开,街道上的胡女结伴而行,以轻纱遮面,身形高挑窈窕,相比起唐人喜欢的丰腴,李嗣业更愿意欣赏这种风格。 这时胡姬已经缓慢出场,拽着长裙在宾客中间摇曳着走过,引得几位粗俗的客人拽住了她的裙子,低下头在上面轻嗅着。 胡姬甩着长长的辫子,伸展了玉臂开始缓慢转圈跳舞,裙摆的铃铛叮当作响,从人们的脸前刮过,有几个胆大的家伙悄悄把裙子掀起,想偷窥裙底风光,果然大失所望。胡姬虽然豪放,但人家还是做有必要的防护。 李嗣业醉眼惺忪,托着下巴欣赏这西域的万种风情,除此之外,他确实没有别的可做的。 …… 第一百二十章 圣人被蒙蔽?杀子 很快到了一年一度的元正节,后世称之为过年或春节,万里之外的安西,依然拥有着浓浓的年味儿。 李嗣业一冬天什么都没有忙,而是到龟兹的铁匠铺中,打造了一口奇怪的铁锅,然后想方设法去搜寻了一些香料,花椒、八角,葱、酸,和芝麻。又在安西城中的药店,买了陈皮,香桂等东西。他又跑到羊市上买了几十斤羊肉,在院子里挂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清晨冻得硬邦邦的。 他立刻回屋用菜刀把羊肉切成片,放到院子里的腌菜缸中继续冻,然后把买来的芝麻在锅中炒熟,用木杵在石臼中捣碎,然后和入油搅拌成芝麻酱。 剩下的时间内他自己在城外上山砍些松枝,回来烧成木炭。他又在市场上买来一些桃木枝和桃符,桃符上写着神荼、郁垒的神号,回到家中挂在门外。 等到三十日除夕,他把田珍和藤牧叫到了一起,把特别定制的火锅端上来,放进底料熬制,里面夹杂着羊油熬成了白汤。 田珍端起酒盏,指着面前的铁锅和芝麻料问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火锅,待会儿看我如何做,你们尝尝。” 他用筷子拨开了锅顶端的风口,里面的木炭加速燃烧,锅中的浓汤立刻翻腾起来。李嗣业立刻把羊肉片倾倒进汤锅中,又把菘菜,芹菜等西域特色菜倒入,菜与肉的香味立刻散发出来。 田珍和藤牧咂着嘴巴,流着涎水看着李嗣业,等待他的下一步指令。 “可以,开吃了。” 李嗣业当先捏着食箸,从火锅中捞出肉片,然后在碗中蘸芝麻酱,开口尝了进去。涮羊肉味道不错,虽然没有辣椒,但依然能找到过去的感觉和味道。 田珍和藤牧学着他的样子,也夹了羊肉在芝麻酱中蘸食,顿时胃口大开,狂吃狂造,也幸亏李嗣业切了十几斤羊肉,才能满足这两个大肚武夫。 田珍吃得满嘴生油,调侃地说道:“你若是能把做吃食这点儿心思花在来都护身上,何愁官位不定。” 李嗣业只是笑了笑,这位来都护素来谨慎,他可不会因为一顿美食,就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不过时间也快了,等到三四月的时候,朝中的事情会有一个惨烈的终结,或许是另外一个开始。 ……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初,张九龄身穿布衣站在灞桥岸上,遥望长安的方向,心中怀着无限忧虑。 监察御史周子谅上疏弹劾牛仙客,引用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本谶书,说是根据这书中的谶言,牛仙客是没有资格当宰相的。 唐玄宗对于这种借谣言攻击政敌的手段最为痛恨,立刻命令左右把他按倒在地,一顿棍棒伺候,把周子谅打得昏死过去,等他醒转之后,玄宗余怒未消,又叫人把他痛打了一顿,最后下了一道敇令,将其流放岭南。 周子谅奄奄一息,怎么可能走到岭南,刚出长安便一命呜呼。 李林甫怎么能能放过这个打击政敌的机会,立刻在玄宗面前告刁状,说这个周子谅是张九龄引荐的,言外之意是说此次弹劾的幕后主使是张九龄。 这就是他这位曾经的大唐宰相被贬为荆州长史的表面原因,但深层次的原因早已埋下,他一次次地与皇帝唱反调,同曲意逢上的李林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九龄望着波光粼粼的渭河水,他的内心也同这渭河一般,疲惫苦涩,曾经善于纳谏的玄宗皇帝已经发生了蜕变,他已经热衷于享受这开元之治带来的繁华盛世。 他所不知道的是,开元盛世的辉煌正在结束,大唐王朝的核心已经逐步走向了下坡路。 张九龄离开朝中后不久,李林甫武惠妃一党迫不及待地对太子李瑛发动了进攻,告状的内容也很老套,无非是太子李瑛与鄂王李瑶及光王李琚结党,心怀怨望,而且加上了一条致命的内容——太子与太子妃的兄长薛锈暗中勾结,企图发动叛乱! 对于这样的指控,李隆基也不知道是否相信,不过对于他这样一个靠政变起家的皇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你们兄弟没有谋反,整天聚在一起到底在密谋什么! 李隆基没有经过调查,直接召宰相入宫商议,能够庇护太子的张九龄已经被贬,李林甫一心想要颠覆东宫,扶持寿王上位,所以太子必死无疑。 当李隆基询问李林甫的意见时,他只说了一句话:“此陛下家事,不是我们这些臣子可以过问的。” 这才是很高明的回答,他总不能说我支持陛下废太子,只说我不能过问,实际上已经替皇帝下了决心。 没有大臣干涉的李隆基,杀起儿子来毫不手软,先下诏书将他们废为庶人,将薛锈流放岭南,又发出第二道诏书,将庶人李瑛,李瑶和李琚赐死。 …… 已经成为庶人的李瑛和兄弟们被关在城东驿站,他站在被封死的门窗前,只有一丝缝隙透射进来。这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可能是想起了李嗣业的话,他曾经忠告过自己,要把自己孤立,皇帝给他定的罪行中,其中就有兄弟结党。 悔不该不听嗣业之言,结果把自己送进死亡的陷阱中。 皇帝派来了内监,在在驿站外宣布诏书:“庶人李瑛、李瑶、李琚私相结党,意图谋反,罪在不赦,即刻赐死。” 太子最终绝望了,他与兄弟们哀叹父亲无情的同时,又对恶毒的武惠妃进行诅咒,即使化作厉鬼也不放过她。兄弟三人把白绫挂在屋梁上,临时前带着不甘的怨气,最终走向了生命的尽头。 皇帝三个儿子被杀的消息在长安传开后,朝野上下震惊。一个长达二十多年的储君,从来没有犯过大的错误,竟然突然被杀掉了。 消息沿着长安向外相传,各都护府,各地节度使的留后院,开始派人来往传递信息。这是震动大唐的剧变,张九龄被贬,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而太子的被杀,标志着大唐王朝未来的可能性被重塑。 安西都护府的来曜也得到了来自长安的消息,此消息最先传递到录事参军事箫挺的手中。箫挺吃惊之余,更是惊喜,想不到东宫太子不但被废掉,而且是很干脆地消灭了,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来曜都护时,来都护也哑然盘膝静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无奈地叹气道:“真是让人难以预料,圣人被蒙蔽了。” 李嗣业目前还没有得到长安传来的消息,不过他未卜先知,知道太子李瑛的寿命快走到了终点。 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来曜的耳朵中,他对自己的任用不需要再考虑朝中势力,更不需要考虑太子。想必会有任命下来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用人需远虑 田珍和藤牧确实没有到疏勒镇上任,两人每日在龟兹的街道上游走,然后游逛到酒肆中饮酒。 一日他们坐在胡姬酒肆中,刚沽了一斗的三勒浆,端起酒盏大口豪饮。正好从门外走进来三名都护府亲卫,其中一人就是卫队旅率陆谦。 两人与陆谦是相识的,他们也不知道此人与李嗣业之间的龉龌,便朝陆谦拱了拱手。 陆谦乜着眼睛笑了笑,敛去神情中的冷蔑,坐在了两人的面前。 “两位依然没有任职吗?跟着李嗣业,把你们给耽误了。” 田珍听他说话的味道不对,放下酒碗略带不满地说道:“此事不需要你操心,我们自有决断。” “两位的前途,自然不需要我操心,我只是替你们惋惜而已。你们跟着李嗣业,没有丝毫的出路。他这人倒霉啊,在来曜都护的手下,一辈子不会有出头之日了,你们难道也要跟着他坐吃山空?时间不等人,两位趁着年轻不去建功立业,却在这里借酒浇愁?” 田珍语气生冷地说道:“你说什么胡话,李嗣业不过是一时困顿,怎么可能一辈子无出头之日?” 陆谦神情略冷地哼笑了一声:“孤陋寡闻之辈!你们两个还不知道吧,长安城里出大事儿了!东宫太子被皇帝下旨赐死,东宫要换人了。李嗣业曾经是太子的亲信,太子一死,他也要倒霉,你觉得来曜都护还会用他吗?” 两人来不及吃惊,面面相觑之后默然无语。陆谦在一旁趁机煽风点火道:“李嗣业这条船已经沉到底了,你们难道也想跟着他沉掉?两位手上也是有真功夫的,到哪里都可以做个队正。我陆谦也是个爱才之人,两位如蒙不弃,可到都护府卫队我的麾下担当一个什长,等日后本率正升迁了,会提拔你们的。” 田珍和藤牧冷眼旁观,陆谦充分地演绎了小人神情骄横是什么样子,跟着这种毫无心机的小人,能有什么前程可言。 藤牧当即冷冷地拒绝道:“陆队正的好意,我和田珍心领了。不过呢,对于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朋友的友谊,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是永远不懂我们的……” 田珍起身站起,一把将藤牧从胡凳上拽走:“走,跟他在这儿扯什么闲篇?” 两人旁若无人地走出酒肆,陆谦脸上再也绷不住,露出了狰狞的神情把手中的酒盏扔到地上摔成了八瓣。 “不识抬举!跟着李嗣业陪葬去吧!” 两人回到龟兹镇李嗣业所在的院子中,进门却见他正在玩弄一堆毛绒绒白色的东西,这玩意儿好像是从植物上摘下来的。 田珍面色凝重,神情冷酷地说道:“长安出事儿了,你知不知道?” 李嗣业从墙上摘下一把弓,用弓弦弹着铺在地毯上的白毛,一边面无表情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太子被他老子杀死了!你的靠山完了!” 李嗣业有节奏地弹动着弓弦,说话时头也不回:“太子不是我的靠山。” “这话你跟我说我信,别人怎么会相信?” “我知道你在担心啥,你尽管放心,来曜都护会给我一个实缺的。” 田珍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是该相信他和陆谦谁的话了,按照人情冷暖的惯例,太子一死,来都护怎么会任用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军官而已,他在太子内率的资历只会成为他的阻碍。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 李嗣业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鼓捣他面前的棉花。 藤牧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棉花,在中原还很少,安西倒也种有这种东西,不过还没有普及,我准备用它们做一条被子,来年冬天至少不用再受冷。” 田珍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你都困顿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不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在这里搞这些无用的小玩意儿。 来曜确实有起用李嗣业的意思,当初来安西任用他做旅率,确实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不过这个李嗣业确实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给太子做近臣的时候,能引起圣人的忌惮。刚刚来到安西,就获得了高仙芝的赞誉青睐。如果李嗣业真无才能,他倒不介意趋炎附势的小人。现在太子已死,他也不必考虑得罪李林甫的问题。 既然高仙芝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不如就安排到他那里,由高仙芝给他安排一个旅率。 他立刻命人把录事参军事箫挺叫了过来,这是他的心腹,很多事情都愿意征求对方的意见。 来曜立刻对箫挺说道:“你派人去把李嗣业叫过来,我准备把他派到高仙芝那里去,给他安一个旅率的职位。” 箫挺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往外走,却犹豫地停住了脚步。 来曜扭头问道:“你有什么疑问?” 箫挺躬身叉手说道:“卑职只是想问,都护可曾考虑到朝中李相公以及宫中的态度。” 来曜和煦地笑笑:“这个我已经考虑过了,就算他曾经是太子的亲信,如今太子已身死,他们这些太子旧人还能有什么作为,况且这李嗣业只做过几个月的内率千牛,就算李相公刻意要剔除东宫旧人,李嗣业远在安西,与他们有什么影响?” 箫挺近前低声问道:“来都护可曾猜到?李嗣业为何会从太子内率外放到这苦寒的碛西来?” 来曜抚案捋须说:“这个我自然知道,他是……” 他猛然醒悟过来:“你的意思是说?” 箫挺笃定地点了点头:“属下听闻这李嗣业在东宫时颇受太子重视,属下还听说,太子曾经数次遭受武惠妃构陷,只因东宫门下有一奇人为太子出谋划策,才使得太子化险为夷,这样的人岂能不受到惠妃娘娘的痛恨?都护就算有爱才之心,想提拔李嗣业,但也不可让人给察觉出来。” 来曜心念已动,抬头反问箫挺:“依你之见,该如何安置这李嗣业?” “李嗣业官职是从七品上,应当在安西军中偏远地带安插一个从七品的实缺,这样既给他安排了职位,又不会吃罪了武惠妃。” “我安西军中可有这样的空缺?” 箫挺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却装作思索一番,然后脑中灵光闪动,开口说道:“有了,葱领守捉使上个月刚刚于任上病故,尚未安排合适的人选,不如就将这李嗣业安置到葱领守捉,这样一个小小的边地守捉使,自然不会引起朝中的注意。” 来曜思虑片刻,只好拍板下了决定:“就这样办,你立刻派人去把那李嗣业叫来。” …… 第一百二十二章 白头守捉使 李嗣业正在家中缝制棉被,都护府的传令兵在院子外面敲门。田珍在院子里挥舞棍棒,与藤牧的木刀切磋。 “有人来了,快开门。” 田珍一棒子横削过来,藤牧慌忙低头避过,这家伙又当头抡下,一边喝道:“放屁!谁输了谁去开!” 这边门里面打的不亦乐乎,传令兵在外面也不能走,只能隔着墙头喊问:“李率正,家里是不是出事儿了,要不要我去都护府搬兵!” 李嗣业绕过两人的打斗场地,穿过院子给传令兵打开了门。 这传令兵叉手禀道:”李率正,都护请你到府中议事。” 李嗣业心中了然,应当是自己轻松挣钱的日子过去了,来都护马上就要给他安排工作。 “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去。” 他避过并无视继续打斗的二人,从马厩出牵出马,翻身骑上,朝都护府方向奔去。 …… 李嗣业从都护府的府堂里走出,脑袋中依然有些嗡嗡的,竟然把他给安排到了葱领守捉?这不就是去管理一个边防哨所吗?果然太子近臣的影响依然在发挥作用。 守捉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手底下不是还管着几百号人,而且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是,山高皇帝远无人掣肘,甚至如果不作妖,几乎没人能够把你记起来。 他走出府衙,牵着马准备回去,刚好碰见了都护府的法曹曹振清,这位与李嗣业比较投缘,李嗣业每次来都护府上点卯,都喜欢到老曹的值房中喝会儿茶。 曹振清老远看见了他,朝他招了招手赶了上来,两人龟兹城街道上并肩而走。 老曹对都护府中的事情非常敏感,主动问他:“来都护叫你来府中做什么?可是有了实缺叫你去上任?” “不亏是老曹,猜得果然不错,我被外派为葱岭守捉。” 曹振清一听,眉毛不由自主地扬起,笑容也显得很勉强说:“你在龟兹镇赋闲了几个月,有个能去的地方也不错,恭喜。” 曹振清这话说得已经算隐晦了,听得就好像是给他判了死刑似的。 李嗣业连忙问道:“怎么?老曹,这地方不怎么样吗?” “确实是不怎么样,”曹振清觉得有必要给他普及一下知识:“你知道这上任葱岭守捉到哪里去了吗?” 李嗣业心中一咯噔,忙说:“难道是归了九泉?这葱岭难道就如此凶险?” “不,不,葱岭虽然苦寒,但算不上凶险,设置葱岭守捉城,不过是为了维护葱岭商道的安全,保护葱岭中的两三个驿站,顺带监视大小勃律国的胡儿。这个地方很重要,但是很少人愿意主动去,只是因为太偏远苦寒……” “绝大多数守捉城的守捉使,都是寿终正寝在任上的,所以,你要到了这个地方,这辈子怕就与升迁无望了。” 曹振清的话说的很委婉,估计就是怕伤害到李嗣业那并不脆弱的心灵。守捉城这种边界兵寨说重要也很重要,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它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不是地理要冲要害,所以唐军安置守捉只是对军镇盲区的一种弥补控制。 就如安西唐军还在葱岭的纵深设置了钵和州并修建了娑勒城,扼住了进出大小勃律国的要道坦驹岭,相比起娑勒城,葱岭守捉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点,它的无关紧要足以让它变成被人遗忘的角落。 李嗣业张圆了嘴巴,反问曹振清:“你的意思是说,我只要做了葱岭守捉使,这辈子就得守在这儿直到老病而死?” 既然李嗣业已经认清形势,曹振清不妨说得更直白一点儿:“别说是葱岭守捉,就连安西其余地方守捉城,也都是一些白头发的守捉使。” 无需曹振清再给他讲解,李嗣业的脑海里就能出现那样一副画面,白发老翁披着铁甲站在石砌城头上,满目苍凉地望着他用了一生守护的土地。 以前还觉得来曜不错,现在感觉太不讲理,你好歹让人家干到退休,非要让他们因公殉职,死在任上。 话又说回来了,封建官僚们的大部分结局不是死在任上,就是被干死在任上,能告老还乡的基本属于珍稀动物,至于封建皇帝,死在任上是他们的正常归宿,不能死在任上的,反而很凄惨。 “你的意思是说,我若是做了守捉使,这辈子就升迁无望了么?” 曹振清带着宽慰的语气笑道:“此事也是说不准的,说不定你吉人天相,能在守捉使任上立下大功,也必然能够升迁。” 尽管曹振清嘴上这样说,但从他的神情看来,守捉使想要升迁,几乎是难上加难。 两人在街道十字口上相互拱手道别,李嗣业邀请曹振清到家中吃火锅,曹振清不知道火锅是什么东西,只是婉言谢绝:“今天时日不早了,等你临行的时候,我再给你去接风。” 李嗣业牵着马儿回到家中,田珍和藤牧两人早已扔了刀枪,两人盘旋坐在院子里,对着火锅涮肉。 “别吃了,给我留一点儿。”他将黑胖牵进了马厩,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们两个准备准备,过几天跟我去上任。” 田珍兴奋地从地上跳起,问:“果真上任了吗!来都护给你安排了个什么缺?” “葱岭守捉使。” 田珍紧跟着问:“这官儿有实权吗?能领兵吗?领多少人?” “有,管着一座小城,手底下大概有两三百人。” 藤牧略微皱起了眉头:“葱岭,这地方有些偏僻苦寒吧,听说一年只有两三个月的春夏,其余时节全是寒冬。” 田珍对受苦毫不在意:“当兵来安西,不就是受苦的吗?受点儿苦算什么,只要能建功立业,我无所谓。” 藤牧紧跟着改变了口径:“我也能受得了,只要能上阵学点儿什么。” 李嗣业没好意思告诉他们,葱岭守捉这地方有点儿偏,正常情况下是永远不会发生战事的。先瞒着吧,等到了葱岭,让他们自己慢慢体会。 ……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赴任葱岭守捉 一个人的升迁罢免,最关心的是亲朋和仇敌,所以陆谦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心神不宁,找个机会去了表兄箫挺府上。 他推开隔扇门进入,跪坐在案几前的箫挺突然放下手中笔墨,将宣纸一把抓起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竹篓中。 陆谦感觉到情况不妙,但还是弯下腰来插手:“表兄。” “请叫我箫挺参军,你来找我,又有什么事?” “箫参军说得哪里话,我无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看到箫挺脸上那生人勿近的表情,陆谦悻悻地说道:“听说来曜都护外派李嗣业做了葱岭守捉,表兄为何不从旁劝阻,让此人如愿以偿地领了实缺?” “我该怎么做,是你能过问的吗?”箫挺冷冰冰地把话顶了回去。 陆谦虽然心中有怨念,但不敢有任何不快之色。他吃了呛依然赖着不走,乖乖地跪坐在箫挺面前,等待表兄作出解释。这也是一种非暴力强迫合作的方式。 箫挺瞧见他就来气,但也轻易甩脱不了难缠的表弟,只好透露出一点儿用意让这头蠢驴安心。 “这个葱岭守捉,偏僻苦寒,地理无足轻重,把他打发到这里成为守捉使,你认为他还能立功升迁吗?” 陆谦一听,感觉表兄的话果然很有道理,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团厚重的包裹,双手奉到案几前。 “这是家中从京兆捎来的一些财物,还请表兄笑纳。” 箫挺依然面无表情,陆谦只好把包裹放在案几上,叉手告退。 等他走出箫府,心中尤感憋屈,张口恨恨地骂道:“装什么玩意儿,老子每次给你送许多钱财,还跟我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若不是来都护跟前他送不进去,何须巴结箫挺这个冷面的小人。 …… 五天之后,李嗣业正式动身前往葱岭,盖着都护府大印的官牒揣在怀中,其余生活用品装进背包,或打成铺盖卷儿驼在马背上。 他前去葱岭赴任,宅院要被都护府收回去,半路上杀掉张括一伙所获取的财物和花红奖赏不能留在那里,他特地雇佣了一辆马车,载着这些东西到葱岭上任。 田珍和藤牧骑着青马跟在身后,这就是他的全部团队和家当。 葱岭,后世被称之为帕米尔高原,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是五山汇聚交结之地。 雪峰连绵映千愁,寒潭生波照汉心,自从汉武时期张骞开辟开辟丝绸之路后,这里埋葬了多少汉家男儿,连绵的雪山和高寒严酷却始终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在这种地方煮肉,你永远吃不到熟食,水的沸点始终保持在七八十度。空气稀薄还会产生一定的高原反应。 高原上山峰耸立,山巅上白雪皑皑,一年四季不化。一年中只有五六七这三个月温暖湿润,高原谷地中长出郁郁葱葱的青草和野葱,那种青翠的绿让人望之心生憧憬,这便是葱岭的由来。 葱岭守捉城就在丝绸古道上方,原是喝盘陀古国的都城,背靠着其中一座山峰,傍邻徙多河,处于地势平缓的第二阶梯,俯瞰守望着下方的葱岭驿站。 前来的路上李嗣业做了许多功课,得知葱岭守捉的范围内,竟然还管理着一个小国,这个小国的名字叫识匿,人口应当有几千人,归顺大唐后其王被封了一个可以世袭的大将军,暂时不知道是几品,但总的来说,是要受他这个葱岭守捉使的管辖。 李嗣业骑着黑胖一路向上,这个季节气候还算温和,马蹄下的青草碧绿,他拽住马缰,手搭凉棚眺望,看到了坡顶上的小城。 他心中略感巴适,辖下管着一座城,一座驿站和一个国家,这个葱岭守捉使,还是大有可为的嘛。 等他骑马立在城头下,一瞧这守捉城的规模,心头上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未免也太小了点儿,城宽纵深不过几十丈,以夯土和白石建成,大小规模仅仅相当于大漠中的一座绿洲集镇,或是欧洲中世纪的伯爵城堡,比县城可差远了。 夯土的女墙垛口上探出一名士兵来,看到下方李嗣业身披鲜亮的铠甲,连忙扶起扔在地上的枪,叉手禀问道:“来者可是新任守捉使李使君?” 李嗣业抬头道:“正是本官,快快开门。” 小兵连忙下去跑到守捉使官邸所在——一座草厅中,对盘膝坐在地上打绳结的仓禀主薄于构通报:“于主薄!快!新任守捉使来了!” 小兵又压低声音悄悄说道:“这位新任守捉使,好像不一般。” 于构嗯了一声说:“必是不被上官重视的失意之人,有什么不一般的?” “老守捉使来上任的时候,抱着酒葫芦孤身一人,这位李守捉使身披铁甲,身边还有两名部曲,看上去颇为神气。” “来这种地方还能神气?他莫不是……” 于构不慌不忙把手中的最后一个绳结打完,挂到墙上说道:“赶紧的,去开城门!” “不,先把所有人都起来,列队欢迎李使君!” “吱呀。” 两扇粗糙木门缓缓向两边大开,两名脸色蜡黄的小兵探出头,偷偷看了新任守捉使一眼,随即板正地立在墙根。 李嗣业面无表情地抖了抖缰绳,略微低了低头,才从门洞下方穿过。兜鍪差点儿被蹭掉,口鼻中呛了一口白灰。 他低头看了看道两旁站立的百余唐军,应该叫民兵更准确一点儿,他们身上甲胄不全,有人只戴兜鍪,有人只有护肩,有些人只有披甲,其余部位裹着动物毛皮破破烂烂,武器倒还齐全…… 李嗣业的脸色阴沉下来,军汉相互之间交换眼色,随即面朝前站得笔直。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孩子的哇哇哭声,然后有女人大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语。人群中的壮汉白了脸,不停朝孩子发出哭声的地方张望。 李嗣业咳嗽了一声,冷声说道:“这是谁的孩子哭了,赶紧去哄哄!” 军汉们中间低声发出了奚落笑声,那壮汉的脸白一阵红一阵,躬身叉手说道:“谢使君,这是我的儿……,我马上去。” 仓禀主薄于构叉手站在道路尽头,他今天穿了浅青色的摞补丁缺胯袍,黑纱幞头上破了洞,有几缕头发挤出来,在脸前飘飘扬扬,看起来很是不堪。 “卑职仓禀主薄于构,恭迎李使君。”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这个守捉城有点儿穷 李嗣业翻身下马,从他身旁走过,左右打量着这守捉城的布置,只有一条主干道,左右有几十座版筑土房,屋顶皆以茅草覆盖,靠城墙的西北角有马厩,里面栓有几十头干瘦的马匹,有一个铁匠铺,一个小酒肆,然后就是坐北朝南的守捉使府邸草厅和连贯在一起的版筑房,粮仓和草料场分布府邸的两侧。整个守捉城的大小规模,相当于游戏里的新手村。 田珍和藤牧两人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脸上略带失望之色,来得时候做了最坏的打算,结果,还是被限制住了想象力。 于构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李嗣业走进草厅,抬头望了望房梁,停住脚步问:“总共有多少人?” “守捉使问的是总人口,还是兵员数?” “当然是兵员。” “共计一百六十三人。” 李嗣业点了点头,他这个守捉使,仅相当于一个加强连的连长。 “总人数呢?” “连同妇人,老人,刚出生的孩子,长居葱岭的坐商,共计五百余人。” 呵,还兼任新手村的村长。 “今天所有兵员都到齐了吗?” 于构犹豫片刻,才如实禀报道:“还有六人,在外面做了守捉郎尚未回来。” “守捉郎?”李嗣业讶异地问。 于构连忙解释道:“有几个人大手大脚,发下来的饷钱不够花,所以就跑到外面,受雇于商队什么的……” 总的来说,就是上班时间干私活儿。 李嗣业在草厅从溜达了一圈,又到几个土坯房中看了看。粮仓中陈米还不少,草料却不多,不过如今已至春夏,马匹放养即可,秋冬时节可打马草储备。 他抬头注意到房梁上挂着的草绳,绳头上打了一个个死结。 “这是什么?” “哦,这是绳结,记账用的。” “你不识字儿吗?” 于构仿佛受到羞辱一般,连连摆手说道:“我虽未得中进士科,却改投了明算科的科考及第,岂能不识字。” “碛西纸张太贵,大量记账根本买不起帐簿,所以我才用结绳的方法,出账和入账每个月一结,然后才记在账本上。” 他从仓房的竹箧中取出账册,一张张翻开给李嗣业看,小字写得密密麻麻,确实很节省纸张。 他们又到城中去参观,军汉们放下武器,就变成了守捉城的居民,舂米的舂米,鞣制皮革的鞣皮,哄孩子的哄孩子,俨然一副男耕女织的美好场景。李嗣业虽然感觉很不爽,但这才是边关军人的常态,工作就是生活。他们已经牺牲了一部分自由,而且随时准备牺牲生命,难道还能剥夺他们的生活? 李嗣业随意观看了一下,这些军士们的娘子,有汉人,也有胡姬,混居在这座守捉城中,这里其实更像是一座村庄,他们既是邻居也是同袍。他李嗣业这堂堂的从七品上武官,管的就是这么一个村子的人,还有方圆这几百里的土地。 他站在了守捉城的城头上,突然回头问于构:“我们这里,上级来视察过吗?” “视察?” “就是上官下访。” “好像有来过,十几年前安西大都护杜暹巡视商路时来过这里,但没有进守捉城,只是近距离看了一眼,当时好像还说了一句话,原来这里还有一座守捉城,应该保留下来。” 李嗣业双手扶住了墙垛,确实太偏远荒凉了,指望都护下来视察估计要把自己等白头,若要指望战功,也是绝不可能的。就算唐军要打仗,调动的也是安西四镇的常驻军,与他们这边防哨所是无关系的。 就算吐蕃胆大包天敢进攻葱岭,最先接敌的是钵和州的娑勒城,而不是他葱岭守捉。最为关键的是,他麾下这一百多六十多号人,连甲胄都不全,怎么打仗? 他们的铁甲都哪里去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责问甲胄这件事儿,应该安排在第二把火来放。 “病故的前守捉使皋四方葬在哪儿?” 于构伸手遥指:“就在山那边儿,有许多土包,我们所有人将来的归宿都在那里。” 李嗣业肃然起敬,即刻下令道:“传我军令,军中自什长往上披挂甲胄,都同我去祭拜皋公,也祭拜客死边关的兄弟们。” …… 李嗣业三人骑马出城,身后跟着十几骑,分别是十六个什长,两个队正,这十六什中,有三什由主薄于构管理,负责后勤粮草的看守和押运, 这些人忧心忡忡地骑在马上,他们摸不清这位新任守捉使的路数,按理说守捉城是军官的养老地,很少有年轻人调到这里来,李嗣业看着太年轻了,而且看上去就心气儿高。 他们喜欢老成世故一点儿的长官,不喜欢那种有冲劲想方设法往上爬的人。俗话说,文官靠政绩,武官靠死人,守捉使想要往上爬,他们就得倒霉。 两名队正骑马坠在于构身后,压低声音悄悄问:“怎么样?这新任使君看上去干劲儿十足,非常不妙啊。” 主薄于构回头睨了两人一眼,低声说道:“这儿别说,等回去以后再说。” 他们来到坟场翻身下马,这些坟堆排列也很整齐,即使入了土都要排得整整齐齐。李嗣业没有带纸钱,也没有带香,只带了一小坛的三勒浆,拔开封泥在挨个儿浇在坟头上。 他带头向这些死去的唐军祭拜,同时悄悄回过头来看了这些人一眼,这里面动容的人还真不少,足以说明他们与病故守捉使皋四方的感情颇为深厚,第一把火算是烧对了。 祭拜完成后,两名队正和于构主动上前来,叉手对李嗣业说道:“李守捉使今日新上任,按照咱们的惯例,应该先饮酒庆贺一番,兄弟们已经猎好了猎物,也已备好了酒,就等着使君你首肯。” 李嗣业点了点头,嘴角含笑说道:“可以,既然是大家的一番心意,我自然领受,不过要等到夜晚。” 一行人再次回到守捉城,李嗣业自去草厅中歇息,田珍和藤牧前来时积攒的壮志豪情,已然像被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方圆几百里内没有人烟,都护府把守捉城设在这儿有什么用?” “还是有人烟的,此去徙多河的下游,有一个名为识匿的国度,其王被朝廷封为金吾卫大将军,就在我们葱岭守捉治所内。” 田珍烦躁得很,转身坐在了地上不满地哼道:“你别糊弄我,在碛西这种地方,一个村寨一个小部落都可以自立为国,然后等着圣人来册封将军。” 李嗣业没有反驳,反而肯定地笑道:”你说的不错,如果什么也不做,只是等,永远也等不来升迁,此地还是大有可为的。” 田珍和藤牧不明白,李嗣业说大有可为,他哪儿来的自信心? ……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上任三把火,其一 于构此刻和守捉城的一帮军官坐在版筑房里,只有尺许宽的窗口上挡上了麻布,最后进来的一人关紧了房门,然后用木棍顶上。 队正史江忧心地问于构:“老于,你看人很准,你倒是给说说看,这位李守捉使太年轻了,这种人怕不肯安于现状,定要想方设法往上爬,所以我怕他整什么幺蛾子,不让我们过安生日子。” 于构口中嚼着草叶子,然后低头一口吐掉,颇为沉郁地说:“人嘛,总是有心气儿的,人家想升官也没错。不过你们也不必太担心,葱岭这块儿地谁不知道?一年就有九个月天寒地冻,除了我们自己,没人关心咱的死活,他就算再能蹦跶,等时间一长心气儿也就磨没啦。” 队正和什长们都赞同地点了点头,于主薄说得没错,葱岭守捉确实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就算李嗣业闹得动静再大,也无人理会,除非造反,不然没人搭理他。 于构沉吟着说道:“我现在最为担心的事情,就是他跟我们清算缺失的甲胄,一百六十多号人,只有四十套甲,此事若是追究起来,你我全部脱不了干系。” “他娘的!”一名什长抬脚重重地踩在胡凳上:“卖甲的事情,我们每一个人都参与了,法不责众!我看他能怎么办?” 门外传来踏踏的脚步声,众人慌忙噤声,于构悄悄地走到门口低声问:“谁?” “主薄,是我撒。”传令的小兵刻意很大声地说道:“宋队正和史队正在不在你屋里?” “不在,你找他们,有什么事情?” “守捉使命令他们率领所有兵卒,披挂铠甲在草厅外集合。” 于构眼珠一转,神情微动,低声回答道:“我去通知他们,你回去向守捉使复命。” 等小兵脚步踏踏远去,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说道:“一天三集合,他这是要做什么?” 于构表情严肃:“可能是追究甲胄的事情,待会儿你们不要乱来,看我的眼色行事。只要能熬过这桩事情,他们就该和我们同流合污了,这个词用得不对,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 李嗣业抱着草席,盘膝坐在了草厅门口,葱岭守捉一干兵卒都列队站在下方,还像李嗣业初见时那样,把几十套铠甲平均分配到每个人身上,这样一来每个人都缺了甲,李嗣业无法将所有人惩处。 田珍和藤牧提着棒子披甲站立在草厅左右,甲胄明亮厚重,看上去十分威武。 李嗣业高声喝问道:“你们的甲呢?” 兵卒们默然低头无语,军官们心照不宣,都非常能沉得住气。 “你们的甲呢?哪里去了?” 仍然没有人说话。 李嗣业抬头问于构:“于主薄,你是管仓房的,甲胄缺了你不知道吗?” 于构将双手捅进袖子里,躬身说道:“启禀使君,我葱岭守捉常年武备,甲胄都是发放到兵卒手中的,仓库并无储存,这一点账册上都有记载。” 军官们把余光投向了于构,心说余主薄还真是够滑头,先把自己的责任摘了个一干二净。 李嗣业威严地怒视着史队正和宋队正,沉声问道:“两位队正,你们各自掌兵六十多人,麾下兵卒缺了甲胄,难道就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单膝跪地,重甲发出哗啦声响,叉手认罪:“属下管理下属不力,致使甲胄缺失,还请守捉使治罪!” 他们身后这些兵卒同时都纷纷跪到了地上,异口同声大声说:“这些都是我们的罪责,与两位队正无关,还请守捉使责罚我们!” 李嗣业冷眼相看,这些人看似认罪态度良好,实际上是共同进退,对他这个守捉使施加压力。有道是法不责众,最难处理的就是这些集体犯法的群体,共同利益会将他们拧成一股绳。 他伸手一托从地上站起来,缓慢走到跪地的两人面前,伸手拍在史江的甲衣上。不知就里的史队正把头低得更低,李嗣业却低下头辨认他的甲片。 李嗣业冷声说道:“你认为我孤陋寡闻到这种地步,连步兵甲和军官甲都认不出来了!” 他又踏步绕到宋横的身后,这位队正心中慌得很,小心地抬头随即又连忙低下头。李嗣业绕着他转了一圈,缓步踏上页岩台阶,宋横悄然松了一口气。他却突然停住脚步,转身下来走到宋横身边,一把将其腰间的横刀摘了下来。 他捏住刀柄将刀锋抽出一半,两根手指在刀面上轻弹,双手合上刀怒声道:“横刀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你用一把劣质的横刀替换了佩刀!” 史江和宋横最终无法抵赖,只能把头低得更深。 李嗣业这一手震慑了众人,什长和兵卒们都不敢再说话,队正的武器和甲胄丢失,这个罪责他们是不敢担的。 “史江!宋横!你们二人治下不严,丢失铠甲兵器,并用劣质甲兵来蒙混过关!此等大罪,我就是斩了你们也不屈!” “使君,我们认罪!” 两人齐齐伏在地上。 李嗣业见到恐吓已收到效果,口气稍微放缓说道:“但是葱岭守捉正值用人之际,我暂且留下你们性命,改打五十军棍!我看队正也不要做了,降为什长留用察看!” 他立刻对站立在两旁的田珍、藤牧下令道:“你们两个,先给我把军棍打了。” 两人皱着鼻头还有些不乐意,感情我们跟着你来葱岭当差役来了。不过不情愿归不情愿,但还是分别拿着大棒站在了两人身后。 史江和宋横主动把甲衣解下来,光着脊背趴在地上受刑,田珍和藤牧两人重重地挥舞着木棒,打在脊背发出砰砰实锤的响声,没过多长时间脊背上血水飞溅伤痕累累,就连他们两个也打出了一身汗。 五十军棍打完,两人纵然是健壮的汉子,也失去了行动能力,趴在地上只是倒吸凉气,倒没有叫喊出声。 李嗣业暗暗点头,这两人倒是能充汉子,挨了五十军棍不发一声,坚忍耐力可圈可点。 “从今日起,一队的队正由田珍来担任,二队的队正由藤牧来担任,你们若有不服,尽快来找我。”李嗣业指着众人又说道:“现在我问你们,你们的甲胄都哪里去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本着坦白从宽,腿脚打断,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的原则,他们决定死扛到底,看看这位新任守捉使能把他们怎么样。 “都不说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带兵应当有担当 李嗣业呵呵冷笑一声:“既然都不肯说,那我就要把此事上报了,作为新任守捉使,丢失甲胄这么大的事情,这个锅我当然不能背。” 于主簿一听,明白李守捉使话里有别的意思,连忙给几位什长使眼色,这些人犹豫茫然之后,又相互对视了一眼,才齐齐叉手说道:“我们,我们把这些甲胄给卖了。” “卖了?”李嗣业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朝廷发放的甲胄兵器给卖出去。 “卖到哪里去了?” “凡我大唐治下,没人敢买你们的甲胄,除非你们卖给敌国,卖给突骑施?吐蕃人?或是卖给了大小勃律国,卖给了大食?” 一名什长讷讷低声说:“大食不算是敌国。” 原来是卖到大食去了,大食现在还算是大唐某种意义上的盟友,双方正在联合打击突骑施,苏禄这位属于西突厥分支的一代雄主,一直在阿拉伯和大唐两大帝国的夹缝中寻求生存,突骑施一旦败亡,大食和唐之间必然处于敌对之中。 “现在不是敌国,将来未必不是,你们把我大唐的甲胄卖到外国去,他们若是学会了我们的制甲技术,将来和我们打仗,因为你们这些人,我们要死伤多少将士,说严重点儿,这就是资敌大罪。” 众兵卒听得毛骨悚然,这一个个大帽子扣上来,任谁能顶得住。 众人纷纷叩头认罪,同时几名什长打出了苦情牌:“李使君,我们这些人,常年驻守葱岭苦寒之地,一年有九月饱受严寒之苦,饷钱和米粮发放,却与其余地方的驻军相同。我们不但要让自个儿吃饱穿暖,还得让我们的娘子孩儿吃饱穿暖……” 李嗣业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还得喝酒,还得吃肉对吗?” 什长硬生生闭上了嘴,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他在台阶上来回踱步:“有道是法不责众,你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如果把你们都处罚了,谁来镇守葱岭守捉?所以,甲胄缺失的事情,我不会上报给都护府,但是,我们自己也要有个解决方法。” 众人听了,心底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同被打得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史、宋两位队正,都感觉这顿打挨得值得。 这时于构才主动站出来说:“李使君体恤兄弟们,我们感激不尽,无论你如何处罚我们,我们都甘愿领受。” 他们确实应当甘愿零领受,李嗣业一旦决定了不向上通报,就等于把这锅接过来背到了自己身上,将来一旦有上级前来葱岭守捉巡查,缺失甲胄的罪过必然要顶在他这个守捉使的头上。 “很好,”李嗣业沉吟着说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这账还要算在你们的头上,于构,去拿一本干净的账本过来,把谁谁谁身上缺了什么甲,价值几何,都给我记本子上面。将来我要想办法向都护府的武备坊采购甲胄,这笔钱,总不该由我来出吧?” 于构咂着嘴巴说道:“其实不需要账本也行的,我可以编结麻绳来记录。” “编什么麻绳?扣扣索索的!你只管拿出来用,缺了账本我给你补上!” “哎,”于构一边走,一边心中嘀咕,这位李守捉使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等他干上几年就知道了,到时候你不把一文钱分两半花,我这个于字倒过来写。 他把案几和文房四宝给搬出来,盘膝坐在草厅土台上,手中提笔等待,然后从队正开始报缺失的甲胄,比如说史队正缺覆胸甲,各镇向武备坊采购的价格是四千五百钱,宋队正以劣质横刀替换三等横刀,报价是两千五百钱,兵卒们的甲胄价格均等,只需要细细记录谁缺了什么,葱岭守捉的每个人都欠下了高额债务。 等于主薄记录完毕,李嗣业从他手里接过账本,随手翻阅了一下,然后揣到了怀里。 “什么时候等你们把钱还上,把甲胄给买回来,这账本上的条目就由我给你们划掉。” “李使君,”一名什长壮着胆子问道:“我们欠的钱,你该不会要从饷钱里面扣吧?” “怎么会?你们那点儿饷才几个钱?就算给你们全扣了,还得过来吗?” 李嗣业把这些人全打发走,转身回到了草厅中,不久草厅外就传来女子嚎哭的声音。藤牧连忙跑出去看,随即一脸尴尬地回来:“史队正和宋队正的两个娘子在外面嚎哭,还寻死觅活想要上吊。” 李嗣业侧耳倾听,随即摆了摆手说:“这些个女人不要管她,由着他们闹去。” 草厅外面的地面上,两个穿着襦裙的女人侧坐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嚎。 “守捉使不讲理呐!打坏了我们的男人,让我们这些女人怎么活啊!” “这是不给人活路啊!” 李嗣业站在草厅中只是哼哼冷笑,这个死在任上的皋四方!守捉使是怎么干的?竟然把这些人惯成这样!守捉城的规矩非要重新立起来不可! 藤牧犹豫着还有话要说,李嗣业锁着眉头问他:“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不要吞吞吐吐。” “你刚才的所做所为有些欠妥,他们卖掉甲胄的事情不报上去,作为守捉使的你,这样的罪过将来一定会落到你的头上,万一上头派人来视察,你这个守捉使难辞其咎呐。” 李嗣业反问他:“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报上去?” “是的。” 李嗣业盘膝坐在地上,召唤田珍和藤牧都坐下,掰开指头对他们说:“如果我把缺甲胄的事情报上去,这些人必然会受到更严重的惩处,失去安西募兵的资格,成为军中杂役,他们的娘子怎么办?他们的孩子怎么办?就算都护府网开一面,能继续留在葱岭守捉当兵,到时候他们感的是都护府的恩,而不是我李嗣业。” “我要的是一个上下同心的葱岭守捉,做为守捉城的长官,如果不能做到替他们担责,这些人会死心塌地跟着我吗?” 藤牧听罢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信服的神色:“这就是带兵之道的精髓吗?李使君,藤原秋助受教了。” 李嗣业很是受用地点了点头,有这么一个日本人在身边当捧哏,他的虚荣心最容易得到满足。 他又打着官腔说道:“你们两个既然已经做了队正,就应该担当起队正的职责。从明天开始,负责两队的训练。这些人训练荒废,战斗力松弛,应当尽早提升起来。” “好!嗨!”田珍和藤牧斗志昂扬,怀揣着建功立业的奢望,信心和理想尚未被现实击败磨损,他们自认为什么样的条件都是可以扭转逆袭的。 …… 第一百二十七章 非暴力不合作 草厅外的两个女人嚎哭了一阵,似乎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李守捉使连出面安抚都欠奉。 于构和众军官秘密相聚在版筑房中,众人神情已没有刚开始的如临大敌和惶然,两位队正背部和屁股上鲜血淋漓,拓着一块带血的白麻布趴在草席上。 宋队正闷闷地说道:“李守捉使并不像老皋那样容易糊弄,他怕是那种一心向上爬的功利之人,我们的安逸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那又怎么样,”一名身形干瘦的什长道:“他是他,我们是我们,不管他想怎么闹腾,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我们可以阳奉阴违,每一言每一行,都要明确地让他知道,我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别白费功夫了。” 于构倒是冷哼着看了这些人一眼:“你们也别太过余了,我看李守捉挺仗义的。如果换成别的人,你们卖掉朝廷的甲胄,人家早就报上去了,谁会管你们的死活,安西都护府如何严惩你们,都和人家没有关系!现在他肯把此事摁下来,万一将来事发,罪责就背到了他头上,能做到这样说成是恩情也不为过,忘恩悖逆的事情绝不可做。” 史队正硬撑着伤痛的肩膀,从草席上爬起说:“谁说我们要悖逆了?我们只不过是……我们只不过是跟着前任皋守捉使,把日子过得荒废懒散了。我们在葱岭守了十几年,碰到敌人了吗?没有,想打仗立功,连个鸡毛都捞不着。” “所以咱不能由着他折腾,咱得消磨他的锐气,变得跟我们一样。” 宋横随即也叹了口气:“咳,我们也是为了他好,在葱岭这种地方做了守捉使,一辈子不会有出头之日,与其将来碰个头破血流,不如现在就弄醒他,叫他别白费劲儿啦。“ “还有,这欠账的事儿怎么办,账本儿都握在他的手上,这笔钱应该怎么还?” 什长们都赖皮地挥舞着手臂拒绝:“没钱,我们哪儿来的钱,每个月的饷钱三百钱,两斗米,花到月底一个子儿不剩,我得给孩子婆娘买衣服吧,我隔三岔五不得喝点儿酒吗?最后到月底一个钱都不剩,哪来的钱还他的甲胄。” 于构气苦地指着这些人:“你,你们!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一名什长嘿嘿笑道:“于主薄,我们是烂泥,你是什么?你有本事能从这烂泥里面出来吗?” “住嘴!”趴在草席上的宋横出口责骂目无上级的下属。 他把目光朝向于构,和气却有懒散地说道:“要怪就怪咱们倒霉,来到葱岭这鬼地方一干就是十年多,李守捉使和咱们一样倒霉。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只是在帮他认清现实,所有人都按照我的计划来,绝对不能硬扛,要软磨。” 第二天清晨,藤牧和田珍敲响了征召集合的铜锣,然而等了好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两人立刻挨家挨户去叫,用木棒全力敲击着门板,或者从窗洞中往里看。 这些人要么在淘米做饭,要么在照顾孩子,还有人正与娘子在房中做不可描述之事。 花去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田珍,藤牧才把这些人从安乐窝里掏出来,叫到了城外的校场上,开始枪棒和横刀劈砍训练。无奈这些人就像是软脚虾,挥刀和刺枪的动作像娘子绣花,无论两人怎样侮辱喝骂,这些人都死性不改,我行我素。 田珍性子暴躁,从马鞍上抽出马鞭对着这些人一顿猛抽狠打,一百多号人索性都躺在了地上呻吟,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被马鞭给抽光了。 “气死我了!他妈的!” 田珍气呼呼地骑着马回到城中,走到草厅中把带血的马鞭扔到了地上:“这帮人真的是废了,彻底他娘的废了!不遵军令也就罢了,操练起来也是软手软脚!这种兵能打仗吗!就像绵羊一样,估计刚提起刀枪,就会被敌人给收拾掉!” “我建议你杀两个人,以正军心!” 李嗣业听完田珍的讲述,抬起手臂一挥,领着田珍来到了城墙上,手搭凉棚遥望远处绿油油的校场。藤牧依然表现出良好的耐心,抬手握刀进行比划,一群人跟在他身后,握着刀柄缓慢动作好似滑稽的舞蹈,样子生硬做作,表明了不合作的态度。 “看看这些鸟人,老子真想一个个把他们给剁了!有种别来安西当兵!当了兵就是这副鸟样子!” 李嗣业回头问他:“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办?” “杀一两个人,把他们的人头挂在城头上,叫这些人看看当软脚虾的下场!” “刚上任就杀人,不好吧。” “那你自己说,应该怎么办!” 李嗣业手抚额头说道:“他们自己不情愿去训练,你们就算强迫,也不会有效果。把训练停下来吧,等到日后他们会主动求着来受训。” 田珍摇头哼笑:“这帮人懒散到无可救药,他们怎么可能主动受累?你想多了吧。” “你大可不信,不如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赌就赌,输赢都需要赌注,赌什么?” “我若是赢了,你日后休要再发牢骚,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那若是你输了呢?” “我卸任守捉使,并且向都护府举荐你担任。” 田珍哈哈一笑,捏着下巴道:“用不着这样,只要你输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他们,你武艺低微不是我的对手。” “可以。” 两人相视而笑。 …… 夜幕快要降临时,葱岭那起伏的山川曲线隐藏在夕阳下,守捉城的城门开始关闭。 山坡下有三匹健马快速朝城下奔来,骑马武士奔到城门前,高声喊叫:“不要关城门!” 城头上的兵卒见到了熟人,连忙挥手说道:“快!把门打开,勇兄他们回来了!” 所谓的勇兄是一个身材健硕的汉子,也是葱岭守捉中唯一一个没有卖掉武器和甲胄的什长。此人胆子奇大,经常脱离守捉城在外面充当守捉郎。 他们这些人是唐军中的不安分因子,功夫和手段都是一等一的,所以不满足于只领取饷钱,吃皇粮,他们主动跑出去接受客商雇佣充当刀客,甚至去接脏活成为杀手,有些人脱离了军队,成为专职的刀客和沙盗。 李嗣业来上任路上遇到的张括一伙就是由守捉郎蜕变来的,抛去他们的德行不提,但战斗力来说,这些人的战斗力比普通的唐军更强。 这个原因李嗣业很清楚,只有身经百战,才能练出悍卒。无论训练得再好,没有经过战斗洗礼,终究是敌不过百战老兵的,特别是冷兵器时代的血腥厮杀,更需要实战来检验。 第一百二十八章 接待波斯商队 张勇等三人牵着马走进城中,守门的士兵朝他们偷来尊敬且艳羡的目光。 “勇兄回来了,这回出去赚了多少钱?” 张勇冷漠地摆了摆手。 一名小兵主动上前,从他手中接过马缰,将马匹牵进了马厩中,忙碌着喂食牧草。 张勇满意地拍了拍小兵的肩膀,从怀中掏出几十枚钱,赏给了他。 另外两位守捉郎都是张勇的亲信,他们自己牵着马去喂,脸上的神情难掩得意与疲惫。 小兵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问:”勇兄,下次出去能不能带上我,我也想去大漠上赚点儿闲钱。” “带你去?”张勇奚落地笑了笑:“什么时候你能挡得了我五刀,我就带你去。” 他把小兵晾在身后,准备回去找娘子解解乏,却见于构站在版筑房外面,双手捅在袖中望着他。 “守捉郎,回来了?” 张勇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于主薄,这个月的饷钱,我分一半儿给你,如何。” 于构悻悻地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新任守捉使前天已经到任,他叫你们回来后,到草厅去见他。” “新任守捉使?”张勇疑惑地点了点头:“等我换上甲胄,就过去见守捉使。” …… 张勇披着细鳞甲缓步往前走,心中犹豫着见到守捉使该如何应对。对于新任守捉使的脾性,他完全不清楚,若是对方贪财,倒是可以给他使些钱,若是对方咄咄逼人,他也大不了脱离守捉使,到大漠上做那自由快活的沙盗。 他走进堂中,看到李嗣业盘膝坐在草厅尽头,身后是挂着猛虎图的土坯墙。 张勇抬头去看,见李嗣业是个身形壮硕的汉子,身披铁甲甚是威武,心中暗自叫苦,这种人怕是油盐不进。 “张勇参见李使君。” 李嗣业不打官腔,直接了当问道:“护佑商队行过大漠,能得多少钱酬劳。” 张勇愣了一下,连忙摇头:“我不明白守捉使说什么。” 李嗣业倒也不生气,摆手说道:“你先下去吧,记住,这几日内不得离开葱岭守捉。” “是。” 张勇弯腰退却,走到门外却狐疑地回过头看了看,本以为新任守捉会借机刁难,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松地放过了他。 难道说这人想要秋后算账? 张勇也算个心念通达的汉子,索性便不去再想,回家先去陪伴娘子了。 来到葱岭守捉的上任这些天,李嗣业的第三把火迟迟没有烧起来,守捉城的什长们暗地里放了心,认为守捉使已经认清现实,放弃振作了。 李嗣业经常骑着马在葱岭的山坡上溜达,也许是巡逻附近的地形。田珍和藤牧骑马跟着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他在山底下的驿站巡视,恰巧碰到了从葱岭赶来的波斯商队,李嗣业纵马拦在商队前面,商队中只有两个腰揣弯刀的波斯武士,两人跳出来抽刀戒备。 商队的长者认出李嗣业所披的是唐军的军官甲,向后挥手让这两人收刀,他亲自从骆驼上爬下来,躬身抱胸致意道: “前方可是大唐安西葱岭守捉使,我们是来自大食的波斯商队。” “正是。” “使君,我们这货物中没有别的东西,还请使君放行。” 李嗣业笑笑:“各位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拦你们,我只是有要事向长者详询。如今天色已暗,各位不如到守捉城中歇息一夜,我好求教答疑解惑。” 波斯客商们心生疑虑,不知这些大唐安西兵葫芦中卖得什么药,都暗中给长者使眼色要他拒绝。 这位波斯长者想必是常年商旅行路之人,能看出其中的情势,抱胸鞠躬说道:“恭敬不如从命,还请使君前面引路。” 李嗣业带领商队前行,沿着山坡走到城门前,对着城头命令兵卒开城门。 他将大食商队引进城,立刻命令于主簿安排给商队中人借宿一夜的房间营地。于构不明就里,但还是积极配合。 他不知道守捉使为何要款待这支波斯商队,就连商队这些波斯人也受宠若惊。他们本是亡国之人,如今受大食的管辖,许多波斯人为了政治避难,更是长时间留在长安洛阳等地,还有一部分的波斯人成为了游走两国之间的商旅,一路所经守捉关卡,没有唐军会给他们好脸色。 李嗣业请商队核心人员在草厅中落座草席,命人将美酒和羊肉端上来款待,一顿酒肉大肆吃喝之后,这些人也放松了警惕,说话知无不言,交流旅行见闻。 李嗣业看到火候已差不多,主动对商队长者问道:“你们这商队中可有护卫?” 长者回答:“倒是有两名护卫随行保护安全,但进入安西后,将要途径大漠,大漠中沙盗横行,等到龟兹城后,会在商会帮助下雇佣镖队和刀客。” 李嗣业又问:“你们一般雇佣多少人,给他们的酬金是多少。” 长者略作沉吟,继续答道:“这是按照商队的规模来算的,若是二三十人,至少需要雇八人的刀客队,若是六七十人,需要雇佣二十人,百人以上的商队,所需护送队伍要四十人。” “价钱也是按照商队规模来给,商队成员每人须付十五枚第纳尔金币,换算成大唐通宝是三千五百钱,也相当于三匹丝绢。” 李嗣业琢磨了一下,这个价格非常合算,他准备做这笔生意,把守捉城中一部分人调动出来,护送波斯商队赚些外快。 这念头无疑也是危险的,虽然有许多唐军单枪匹马出来做守捉郎,但作为守捉城的长官,组织队伍干这种事情,一旦被查出来,军旅生涯也必然会终结。 但他找不到别的办法敛取钱财,虽说打仗也能生财,葱岭守捉这个地方,是绝对不会遇到这样的好事的。 李嗣业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看看这些精明世故的波斯商人是什么反应。 “如果有唐军参与护送,你们觉得怎么样?” 商队长者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李嗣业会提出如此大胆的建设性意见,他立刻抱胸躬身说道:“我们只不过是私人商旅,哪敢劳动大唐军队亲自护送。” “我是说假如呢?” “大唐安西军威名赫赫,如能得安西军护送,我们不胜荣幸,旅程中并无后顾之忧。” 李嗣业欣慰地笑了笑,随即摇头说道:“不,你误会了,如果我葱岭守捉要派人护送,不能打大唐军队的名头,非但不能,还要卸去甲胄,装扮成普通刀客,你所能依靠的仅仅是我们的实力。”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守捉使要护送商队 商队长者一时间愣在了当场,能得唐军护送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呀,就算这些人不穿战甲,不打军队的旗号,仅唐军的武器装备,制式横刀,强弓劲弩,长枪铁盾,组成的团队战阵,也足以横扫大漠中的任何盗匪! 只是李守捉使提出要护送,自然是想赚取报酬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借此机会狮子大开口。他们这些波斯商旅往来一次大唐,倒是可以赚取不少钱财,但护送队伍的成本若是太高,他们可就得不偿失了。 长者犹疑地问道:“李守捉使不是开玩笑吧,我们只是私人商旅,动用了朝廷军队,可是要担当罪过的。” “此事你不用担心,官方的事情我来兜着,价格方面你可以按照民间镖队刀客的价格来给,至于护送的实力,我会挑选最精锐的勇士来参与护送。” 李嗣业抛出这番话,让商队长者相信,他这事儿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自己当然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一旦上面派人下来查,他们葱岭守捉缺了人员,这个守捉使就不要干了。 商队长者虔诚地抱胸行礼之后,向李嗣业说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们之间商量一下可否?” “好,尽管去商量。” 李嗣业离开了草厅,回到隔扇的静室之中,田珍,藤牧两人被他的决定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来劝说:“守捉使,你这是私自调动军队,若是让都护府知道了,可是要军法从事的!” 李嗣业稳稳地坐在那里,神情泰然地说道:“此事不必太过担忧,葱岭守捉偏僻苦寒,除了每年两次的粮食调拨外,还从无上级下来查验。就算有上级下来视察,缺了二三十个人,完全能够糊弄过去。” 田珍和藤牧惊诧不已,他们直到今天才发现,李嗣业真是胆大包天,调动军队干私活儿的事情都能干的出来,若是将来让他做了节度使,啧啧,简直不敢想象。 “你们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好不好,这样的买卖,对我们葱岭守捉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首先赚了钱自不用说,他们缺失的甲胄,也能够买回来。第二,葱岭守捉长年没有战事,不但军纪涣散,训练废驰,战斗力良莠不齐。参加这样的护送,不但锻炼了长途奔袭能力,更能磨练意志,磨练战斗力,何乐而不为。第三,我要利用护送任务刺激他们,让他们产自觉参加训练,从而改变这些人颓废的作风。” 田珍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李嗣业所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可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 藤牧插嘴问道:“他们这些人生性懒散,如果没人去呢?” 李嗣业摆手笑道:“这世上哪有天生的懒人,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些人绝对会去,而且还要抢着去。” 他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转身走出隔扇,留下他们在原地消化吸收。 草厅中已经只剩下商队首领,裹着白袍坐在地上暗暗点头,想来已经有了决断。 “长者,考虑得怎么样?” 长者抱胸说道:“经过我们的一致商议,同意李守捉使派出武士护送,由于我们商队规模较小,你只需派出二十人即可。” “好,”李嗣业也抱胸还礼,对首领说道:“请长者和商队成员在守捉城休息,城中也有酒肆,虽然酒的味道不怎么好,但聊胜于无。等我把参与护送的将士们选拔出来,就护卫你们上路。” 长者赞同地点了点头,向李嗣业告别退下。 第二天清晨,李嗣业命令所有军士在草厅前面集合,包括前天回来的张勇等三人,这些人故意做出懒散的模样,队形混乱,瞧着倒像是一群山野猎人。 李嗣业看着皱起了眉头,厉声说道:“都给我站好!” 军士们初次见到守捉使发怒,也不敢有违抗怠慢,乖乖地把队站好。 李嗣业实在是气得够呛,他认为商队的人就在某个角落里偷看,生怕他们看到葱岭守捉这帮散兵游勇的德行,从而产生了拒绝它们护送的心思。 他没有跟他们打官腔,直接了当地说道:“我要从你们中间选出二十个人,护送波斯商队前往长安,参加这一趟护送的人,可获得六千钱的酬劳,不知道你们谁要报名参加?” 李嗣业讲出第一遍的时候,他们还是满怀着狐疑不敢上前,以为这是狡猾的守捉使想出的圈套。 李嗣业接着说:“愿意参加的人,我这边儿可以先付给你两千钱的酬劳,等你完成护送任务回来,我把另外四千钱给你。” 这听着好像是大好事儿啊,但大伙儿都有点儿害怕上当。 站在人群中的张勇则不然,他听到李嗣业报出的这个价格,竟隐隐有熟悉的感觉,这好像是刀客队首领给他的报价,甚至比刀客队还要高出一点儿。 张勇一直在外充当守捉郎,给安西及大漠的镖队和刀客们打工,对行情都熟悉得很,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前天李守捉使没有刁难他。原来李守捉使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想跟镖队抢生意。 不过这正合他的意,反正只要能挣钱,给谁干不是干? 张勇第一个举手站了出来,双手抱胸说道:“李守捉使,我愿意参与护送波斯商队。” 见张勇出列,平时跟着张勇的两名兵卒也主动站了出来,表示愿意参与护送。 史江和宋横惊诧之余面面相觑,也终于明白李嗣业的意思,只是他们没想到守捉使竟有如此胆魄推陈出新,打破规矩。 几个什长们早就心动了,看到张勇等人主动上前报名,他们也纷纷叉手说道:“李使君,我们也愿意参与护送商队!” 什长们都愿意参与了,这些兵卒们哪肯落后,纷纷踊跃报名。 看到众兵卒这样积极,李嗣业倒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摊开双手对大家说道:“这次护送只需要二十人即可,其余人都留在葱岭守捉等待下一单生意。” 竟然还有下一单生意!守捉使这是打算把生意持续做下去?果然好胆魄。 “这二十个人该如何分配?”李嗣业假意揉着眉头。 什长们是十分想去的,只不过僧多粥少,只能端着架子,兵卒们倒不管这些,纷纷举着手喊叫:“我去!让我去!” 李嗣业早已有应对,略作思索说:“护送商队需要功夫高,手段强的兵卒,既然你们都想参与,那就从中比试选拔。” “此次护送商队,需要十名骑兵,五名弓弩手,五名跳荡兵。你们就比试马战、步战、射术、败者淘汰,优胜者晋级,直至只剩下十九名优胜者。” 张勇一听这个,便放了心,他的横刀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荒废过,甚至手段正在逐渐提升。至于这些在守捉城中混吃等死的兵卒们,他们绝不是他的对手。 其余的兵卒们的心情是惴惴的,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训练荒废了几年,也不知道能不能胜过身边的兄弟们。 第一百三十章 葱岭守捉开始改变 十年来葱岭守捉的兵卒们第一次有了危机感。过去大家过同样的日子,领同样的军饷,谁也不用笑话谁。 可就从今天开始,李守捉使用一条生财的门路,开始分化扩大了他们之间的差距。勤快的鸟儿有虫儿吃,本领强的人自然可以挣钱,那些甘于现状,不思进取的人,就留在温饱线上挣扎吧。 选拔大比就在守捉城外的山坡上举行,骑兵们都换成了木刀,跳荡兵们也都换成了木刀和木盾,弓弩手们不但要比试刀术,还要比箭术。 李嗣业倒也悠闲得很,站在城墙上观摩众人的比试,命令田珍和藤牧担当裁判。 别看这些人平日里荒废训练,但关系到钱财的关头,个个都展示出了真正的实力,拼命三郎一般使出浑身解数,最终决出十九名获胜者,带队的人自然由李嗣业委派田珍担当。 李嗣业对选拔的人员很满意,站在众人面前说:“这个办法好,下次再有护送任务,也用比武的方法来选拔。有本领的人才能挣钱,优胜劣汰嘛。” 兵卒们不由得暗暗叫苦,这下功夫差的人可就吃亏了,要照李嗣业的选拔方法进行下去,到时候别说吃肉,就怕连口汤也喝不上。 李嗣业观察众人神情变化,又继续说道:“没有选到的人不要灰心,好好锻炼武艺,争取下一单生意来的时候,能够选拔起来。” 护送商队的事儿就这样定了,但关于领路的人却出了些差错。田珍本人对此事持反对态度。 他这个人虽然粗俗,但肚子里装的,还是忠义正直那一套,所以不肯答应李嗣业带领商队。 他田珍前来安西是为了立功受赏,可不是做什么护送刀客,所以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 李嗣业站在他的版筑房里,背负双手问:“你怎么关键时候给我掉链子?” “这不是我的过错,此事超出了我的接受范围。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田珍来碛西当兵是为了建功立业,不是为了给你赚钱担当护卫。” 田珍闭目无言,李嗣业笑着问他:“你还记得我们打赌的内容不?” “什么内容?” “如果这些人一改颓废常态,主动参与训练,提高武艺,你不得发牢骚,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做什么。这个赌约,你不会食言而肥吧。” 田珍拍着膝盖说:“当然不会!但是现在他们改变了吗,你可曾看见他们改变?” 李嗣业神秘莫测地摇摇头:“明天清晨,咱们再见分晓。”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命令藤牧在城头上敲锣召集集训,葱岭守捉的一百多名兵卒,除去参加护送任务的二十人正在准备外,其余人全部在第一时间到达了城外的校场。 他们没等李嗣业下令,就开始进行了捉对厮杀训练,相互之间比刀法,长枪的枪法,有人训练弩箭射靶,看眼下这种急促行为,大有一日之内就要吃成胖子的壮志雄心。 李嗣业回头看了一眼傻愣愣站在一旁的田珍,咧嘴笑道:“不要忘记你的赌注,立刻准备带队护送商队出发。” 田珍长长地叹了口气,圆骨碌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怨念,接下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立刻回去收拾包裹。 …… 李嗣业把于构叫了过来,让他组织十几名火头军连夜炒面,然后用羊油加入锅中翻炒。 伙夫们一边翻腾炒面,一边摇头说道:“这玩意儿,炒成之后能吃么?” “管他呢,上面让我们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于构绕着锅边来回转圈,背负双手得意地说道:“你们知道什么,这炒面做成的饼干能够保存一个月。” “保存一个月,不能吧?我们蒸的干粮都不能保存二十天。” 还有比这更神奇的事情,李嗣业命人把两匹羊肉切成肉条,在炒制的花椒和青盐中来回揉搓,肉条被盐腌入味之后,变成了红褐色,然后命人钓在不见太阳的阴凉出进行风干。他声称这些东西能保存一年以上。 兵卒们整日好奇地看着这些腌肉,对于守捉使的话难以置信,如果真能够保存一年,他们立刻就向李守捉使讨要方法,教给自己的婆娘也做一些腌肉。 下午时分,波斯商队出发了,李嗣业站在城墙上遥望远送,二十名唐军穿着牛羊皮做成的衣服,装扮成刀客队护送着商队离开守捉城。 如果要细心观察,不难发现他们是由唐军假扮而成,不过在大漠中游走的,都是些沙盗和各国商队,一般人不会真的究根追底。 他的行为确实存在风险,但在李嗣业看来,这风险和他获得的东西,完全是成正比的。 这一单护送生意大食商队总共给了他价值二十一万钱的大食金币,除去给兵卒们雇佣费花去十二万,他本人到手的钱财总共是九万钱。 他深知这些钱放在手中只是废物,必须利用起来继续创造财富。 他在守捉使府的草厅外面竖起了一块牌子,以五十钱一亩地的价格雇佣葱岭守捉所有人开垦荒田。 葱岭这片起伏的高地是非常肥沃的,高山冰川上流淌下来的泉水形成了徙多河流进了喀拉湖。他组织垦田的地方,就在徒多河的两岸,准备种植棉花这种耐寒植物。 棉花如今已经出现在安西,但是没有得到大面积的推广,特别是在中原地区,人们可选的织物不是葛麻,就是丝绸。丝绸穷人是穿不起的,而且唐王朝还延续了法律规定身份低贱的一部分人不能穿丝绸。 葛麻这种织物舒适感奇差,就算是经过深加工的火麻布,抵御严寒的能力也远次于棉纤维和动物毛皮。葛麻做的衣服穿上一段时间后,就会变硬而无法穿着,需要用木槌将它捣软,成为中原百姓入夜之后的一项必须工作。李白的《子夜吴歌》中就写了: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万户捣衣说明了什么,不正说明长安城里能穿得起丝绸的只是少数人,大多数百姓都还在穿葛麻吗。 丝绸确实能够保暖,唯一的缺点就是成本太高太贵,以至于成为区分贵族和平民的标志。李嗣业认为他有必要把棉花推广出去,成为中原广大地区的贫下中农能够穿上更为保暖和廉价的棉布服装,当然,捎带着获得大量的财富,成为自己日后的政治资本。 当然这些事情只能藏起来做,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葱岭守捉使,他做的一些超纲的东西,一旦被人发现并注意到,很有可能就会变成别人的垫脚石和胜利果实。 第一百三十一章 垦田欲种棉 有了护送商队的前车之鉴,葱岭守捉军户们垦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就连他们的少数民族娘子,也拿起了?头沿着徙多河沿岸开荒。 参加护送商队任务的二十人已经先拿到了两千钱,这可是真正的两贯开元通宝,他们的娘子们把钱带回家时,挂在肩膀上发出哗啦哗啦清脆的声响,让守捉城里的其余人眼馋不止。 史队正和宋队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秘密建立的懒汉同盟被肢解分化,那些清晨积极训练的兵卒,那些下午埋头耕田的士兵,他们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说,绝不跟着守捉使折腾,让他寸不难行。 但是他们现在汗流浃背进行开垦,脸上却是乐呵呵的,只要用?头刨出一亩地,就能在守捉使那里领取五十个沉甸甸的铜钱,还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事情。 两人经过苦心思索分析得出结论,再坚固的同盟也抵不过金钱的腐蚀,就连在身边照顾他们的两个娘子,也扛着农具跑到徙多河边开荒去了。 李嗣业站在城头上,看着远处开荒种田热火朝天的劲儿头,心中倍感豪气,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开荒种田不能少,日后还要广积粮,高筑墙,非把葱岭变成南泥湾不可。 …… 于构这个主薄变得越来越忙,李嗣业让他负责审验开荒的完成质量以及工钱的发放。 傍晚时分,扛着农具的兵卒们从徙多河边归来,完成工作量的主动去找于主簿领工钱。 众人挤挤挨挨地排成散乱的队伍,于构跪坐在板足案后面,在纸张上的名字后面打个对勾,然后喊出名字:“鲁小山,开荒一亩半,共得七十五钱!” 兵卒笑嘻嘻地在下裳擦拭手上的泥土,双手掬着去接钱,谁料于主薄却睨了他一眼问道:“唉,对了,你还欠守捉城一顶兜鍪,两只护臂,共两千二百钱,什么时候还?” 兵卒略微涨红了脸,为难地挠着幞头问:“这个我以后积攒够了,一次性还行不行?” 于构铁面无私地摇了摇头:“那不行,要照你这个攒法,什么时候才能够攒够,这样,先扣你三十钱,在这儿先给你记下来,每次还这么一点儿,总有一天会还完。” 他指着排队的兵卒们喊道:“你们也都一样!每人扣一部分,等到你们还完为止,所扣的款项我都会在账本上给你们记得清清楚楚,你们自己也用麻绳打结记着点儿!” 兵卒们顿时丧了气,怪不得李守捉使记账的时候有恃无恐,一副不怕你们不还的样子,原来在这儿等着他们,这阴谋诡计果真是太深了。 所谓的阴谋诡计在李嗣业这儿并不算阴谋,只不是一点儿小套路而已。 从今天开始,所有葱岭守捉的士兵们和于构一样,用细麻绳记账。虽然在大唐,笔墨纸张已经很普及,但价格依旧不是很亲民,而且大唐军队中,每十个人,就有九半个是纯粹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所以结绳对他们来说,就是记账的最好方法。 结绳记账法简单易学,比如说张三欠李嗣业的甲胄钱是三千六百钱,那么他就在一段绳子的开头,紧挨着打三个结,然后空出距离打六个结,再空出两段相等的距离打串结,相当于两个零。 但如果账目有变动怎么办,这也挺简单。又比如张三今天扣了三十钱工钱,他自己不会算,就由于构主薄告诉他还欠守捉使三千五百七十钱,他只需在绳子的二段距离拆开一个结,在第三段打出七个结。 结绳记账适用于所有文盲,只是有个问题,不会计算的兵卒们,容易被管账的主簿糊弄。 李嗣业在草厅的楼顶上往下看,对这种事情他可以装糊涂,但心里必须清楚,人至清则无鱼。他倒是觉得于构可以在自己的账目上贪一点儿,而不是去克扣普通的兵卒们。 如果他足够聪明的话,这个主簿可以一直做下去,若是不够聪明,迟早会引起众怒,而他就可以杀掉他来平息众怒。 所以一切的原则,都是要保证他这个守捉使的绝对权威。 几天的时间内,葱岭守捉的军户们在徙多河两岸开垦出五百多亩的土地,这个亩数符合他初次试种的范围,亩数太多的话,就有些难以承受了。 根据后世他所了解,安西这片土地是非常适宜棉花生长的,就连高寒的帕米尔高原,也有相当规模的棉花种植田,所以他的棉花种植大计,就从这里开始。 安西四镇的集市上就有棉花种子,而且康居和龟兹附近也有许多规模不大的棉花田,种植这些棉花的,全是亡国之后逃难到安西的波斯人,他们不但有早期的棉花加工技艺,还能用羊毛和棉花做成地毯,这一项技艺特产风靡全世界,但在这个时期,波斯地毯最大的客户就是唐人,长安每一个富户的家中,都有这样一挂富有几何美感的地毯。 棉布在很早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只不过规模较小,纺织技术也不成熟,反而使得价格昂贵。黄道婆改进的那个纺车和织布机,他脑袋里倒是有些印象。 如今正是四月,已经到了棉花种植的时节,如果耽误掉,就只能等来年了。 他趁着天气晴好,特意把自己改装打扮一番,装扮成了粟特人的模样,头戴尖顶毡帽,带着藤牧回到了龟兹城。 他这么装扮的目的,就是怕在安西都护的眼皮子底下被人认出来。 龟兹的集市也和长安一般,通常都是下午开市,售卖的物品繁杂,带着浓烈的西域特色。 李嗣业牵着马行走在拥挤的人群中,前方时不时会出现戴着帷帽,身穿襦服轻纱遮面的女子。紧接着便是扎着黑色细长辫子,穿着窄袖细腰束身衣,下身穿着长裙的胡女挡住了他的视线,胡女脖子上戴着银项圈,白皙的脚腕上拴着叮当作响的铃铛。 藤牧正眼馋地看着那胡女,紧接着又有一个头顶铜盆的天竺女郎吸引了他的视线。这天竺女子小麦色肌肤,鼻子上戴着铜环,大胆而又泼辣,她面对藤牧的偷窥非但没有羞怒,反而扭动着水蛇腰回过头来,回了一个撩骚的媚眼。 他正要追上去看,一帮牵着骆驼的大食客商将他挤到了道路一旁,李嗣业伸手拉了他一把,又在他脑袋上狠敲了一下:“眼睛只能看得见花姑凉?我带你出来是做什么来了?死性不改,回日本去吧。” 藤牧揉了揉发痛的脑壳,知道李嗣业说得不是好话,他只是悻悻地摇了摇头,看着这些黑衣客商拥着人流骑着骆驼远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波斯商人盛情难却 这些大食人头戴黑色罩帽,身披黑色绸衣,却又用白布遮脸,腰配镶着宝石的宽刃刀,与身穿白衣的倭马亚王朝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是尚未成为气候的什叶派,也是日后阿拔斯王朝的忠实拥护者。唐人喜欢用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来区分他们,两个王朝代表着不同的派别,黑白分明的颜色也证明了他们水火不容,这种派别之间的分歧,能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去,堪称是延续千年的争端。 李嗣业打听着找到了卖棉花种子的地方,若不是他在集市上找了个波斯牙侩,找一个下午也是白搭。 这位波斯坐商并不是专门卖种子的,他在集市的店铺主要收购棉花,然后经过加工,售卖到制作地毯的家庭手工作坊,基本上客居在安西的波斯人,都是靠这项技艺维持生计。 李嗣业跟这波斯商人一阵讨价还价,花去三百钱买下来这样一袋棉花种子,买完之后他也不急着离去,而是绕着在店铺周围装作逛街。 藤牧不明原因,奇怪地问李嗣业:“我们不是来棉花种子的?既然买到了,为什么不回去?” 李嗣业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你以为光买种子就够了,买回去不会种,不也是白搭?你给我盯着这波斯商人,看他晚上回到什么地方,然后我们再去拜访。” 藤牧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待会儿把这波斯人给打昏了绑回去?” “脑袋不转圈,你除了会绑人还会干什么?我们到他家里去,表现出求贤若渴的姿态,我们说服他,你觉得怎么样?” 藤牧欣喜地抖动着两根手指说道:“很好,我觉得也应该这样,我非常崇拜先秦时期的说客谋士,比如说毛遂,蔺相如等人。所以嗣业郎,请你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我,我要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他前往葱岭指导我们种植棉花。” “行啊,”李嗣业拍了拍藤牧的肩膀:“我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了。” 李嗣业牵着马走在集市中,等着夕阳西下,集市上的人群由密集变得稀疏,再到后来变得零落。许多摊贩也开始挑着担子,推着车子离去。 棉花店铺的波斯坐商终于从店铺中走了出来,随手拿着一把铜锁咔嚓将房门锁严,然后从屋后牵着毛驴缓缓朝家走去。 藤牧朝李嗣业使了个眼色,两人各自拉开距离,也缓缓跟随在这波斯商人的身后。他们在龟兹的街道上七绕八绕,来到波斯人的聚居区。 等他们一进入波斯街道,两人的装扮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他们是两个不伦不类的粟特人。街道上的波斯人都穿着红衣,脸戴黑纱,很明显的告诉别人,他俩不属于这里。 牵着毛驴走在前面的波斯客商产生了警觉,脚下加快了速度,领着他们左冲右拐。 藤牧有点儿心慌,连忙问李嗣业:“我们把他给跟醒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继续跟。” 那波斯客商突然发足狂奔起来,李嗣业也和藤牧牵着马急追,顺着胡同往右一拐,却是一堵墙挡在了面前,身后陡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李嗣业和藤牧回头一看,却是那波斯商人领了几十个波斯人,手中提着短刀神情戒备。 “你们这两个粟特鬼!鬼鬼祟祟跟着我做什么!” “这两个一定是居心不良的盗匪,把他们捆绑起来,交到都督府去!” 藤牧变得手足无措,慌忙回头问李嗣业:“怎么办?” 李嗣业牵着马往前一步走,伸手摘掉了戴在头顶上的牛皮尖顶帽,把唇角上的两缕黑髭拽了下来,那一身的左衽袍子也扔在了地上,露出里面的浅青色缺胯袍,腰挎三尺横刀。 波斯商人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你们是汉人?为什么要跟着我?” 李嗣业脸上绽放出让人放松的笑容:“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找棉花商苏赫拉布谈一笔生意。” 苏赫拉布看了一眼李嗣业的腰带,很笃定地问道:“阁下应该是有官身的吧,你们汉人做官是不喜欢做生意的。” 事已至此,李嗣业也不隐瞒了,抬起双手抱拳说道:“我乃大唐安西都护麾下葱岭守捉使李嗣业是也。” …… “李使君,请这边儿走。” 苏赫拉布小心翼翼地在前面领路,神情多少有些慌,他实在不知道这军官找他到底能有什么生意。 波斯商人们通常都不愿意和官府打交道,不管是大食的官府,还是大唐安西官府,招惹上了总不会有什么好事儿。但是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他只能尽量给客人尊贵的礼遇,说不定待会儿拒绝的时候,才不会难看。 他们穿过尖顶的院子门,正对三座高低错落的平顶屋,苏赫拉布把他们邀请最中央的屋中。 屋里铺着地毯,烧着火盆,环境很是温暖,墙上还挂着牦牛头骨。苏赫拉布邀请客人在地毯上坐下,立刻吩咐女仆下去弄饭食。 他们两个在集市上溜达了一天,确实是饿了,也不知道这苏赫拉布能给他准备什么饭食,外族人的饭,他通常是吃不惯的,比如什么馕,糌粑,还有什么一股怪味儿的茶。 两人只是等了一会儿,女仆们很快把热气腾腾的银盘子、银盆端了上来,第一个是烤乳羊,酥黄剔透,让人垂涎欲滴。第二个是煮羊肉,一块块大骨头表面附着厚厚的羊肉,绿色的小葱点缀在左右,堪称色香味儿俱全。第三道是一盆碎羊肉汤,被熬出精华的肉汤是乳白色的,散发出香气缭绕在房间里。 李嗣业食欲大振,心中感念这波斯老哥也太够意思了,初次上门就给整三道肉菜,就凭这份好客日后的生意必定好。 苏赫拉布家的女婢端上来一银瓶子的酒,里面装的是正宗的三勒浆。脸裹轻纱的碧眼美女跪坐在一旁,抱着瓶子往他们面前的银碗中倒酒。 主人家频频举碗,口中说着祝福的话语,张口闭口不提做生意的事情。藤牧虽然吃得满嘴流油,心中却不免焦急,万一到时候他喝多了,嘴巴和舌头都不利索,还怎么用三寸不烂之舌担当说客。 李嗣业却毫无忧虑,只是沉醉在美酒中连番豪饮,不停地伸出大拇指夸赞酒好肉好、主人家热情周到。 第一百三十三章 苏赫拉布的脑回路 苏赫拉布很是满意,得到了客人的赞美,说明他确实将对方伺候舒服了。如今酒肉已过三巡,李嗣业的那股醉态也显现了出来,这个程度正好谈事情,可以避免狡猾的官员耍诈。 他把双手捅进了袖子里,细心地问道:“李使君,不知你有什么生意要介绍给我。” 李嗣业醉态明显,晕晕乎乎,却没有忘记白天的安排,给旁边的藤牧使了个眼色,让他担当说客说服苏赫拉布。 藤牧确实也不负所望,主动开口说道:“苏赫拉布,我们家使君组织人手在葱岭开垦荒田,准备种植棉花,今日白天到集市上买种子,就是因为这个。我们现在急需一个熟悉棉花田的能手过去,教会我们种植棉花的要诀,所以才趁着天黑来找苏赫拉布。” 苏赫拉布心念一动,突然又问:“你们准备开垦多少荒田用来种棉花?” 藤牧不假思索地说:”暂时开垦了五百多亩,先看看产量如何,产量不错的话明年加大种植面积。” 苏赫拉布捏着下巴暗自沉吟,这个葱岭守捉使竟然要开垦种植棉花,汉人向来以丝绢自傲,本是看不上棉花这等外来物种的,他竟然一种就是五百多亩。 龟兹附近他们这些波斯人所种的棉花田,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多亩,所以棉花的价格一直处于稳定状态。可一旦李嗣业组织人手加入进来,棉花产量就会逐渐饱和,价格也会直线下跌。 他作为棉花收购商,当然是希望棉花的价格降低,这才符合他的利益,但对于在龟兹居住的波斯棉花种植农来说,这不啻于是抢走了他们的蛋糕,还损坏了他们的利益。 大家都客居外乡,他不想让同胞利益受损,就算有可能得罪眼前的唐军军官,他也要想办法阻止对方种植棉花。 苏赫拉布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装作惋惜皱着眉头说道:“你要在葱岭种棉花,还开垦了土地?不行,葱岭这地方太寒了,是种不成棉花的。我建议你种青稞或者小麦。” 藤牧对这东西不懂,连忙扭头望向李嗣业。 李嗣业也有点儿诧异,没听说过葱岭不能种棉花呀,帕米尔高原地区虽然海拔高,但一年中有三四个月气候湿润温和,棉花的成长周期是五个月,所以恰好符合棉花的成长周期。而且根据气候学说,西疆地区在公元7世纪时期是最暖和的,就连青藏高原上的吐蕃,也属于气候最温和的时期,所以波斯人苏赫拉布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李嗣业心中已有了计较,故作冷酷地摇了摇头:“你不要管能不能种,你只管过去教就是了,棉花能不能长成日后再说。“ 苏赫拉布见李嗣业不信这个邪,继续鼓足了劲儿劝说道:“李使君,你千万要听我的,这地方真的不适合种植棉花,你们还是种点儿别的东西吧!” 李嗣业犯了真火,刷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腰间的横刀抽出半截来,吓得苏赫慌忙后退。 “你他妈的,是不是不愿意去!老子现在可是葱岭的守捉使,将来说不定能做龟兹镇的领兵都督!得罪了都督是什么后果知道不?将来我能让你的店开不下去,也能将你们这帮波斯猫全部赶回波斯去。” 这话就说得太过分,藤牧坐在一边儿也吓愣了,不是说靠说服吗,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来不及…… 李嗣业一只脚踩在胡桌上,冷声对藤牧道:“该你了,三寸不烂之舌,说服。” 藤牧大汗,情况都已经恶劣到这个地步,这还让他怎么说。 他只好把原先在肚子里酝酿好的话,原封不动地倒了出来:“苏赫君,我们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请你去葱岭教军户们种棉花,拜托你再次考虑一下。” 苏赫抬头看看手握钢刀满脸凶相的李嗣业,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好,我去。” 李嗣业把钢刀收起,恢复了笑容安详地坐了下来,拍着苏赫拉布的肩膀说:“你放心,我是不会亏待你的,每天给你五十钱的雇佣金,你亲自到葱岭的田间地头去教学,教会他们怎么种棉花,怎么护理,怎么采摘。” 苏赫苦着脸点头:”请你放心,我一定用心地教。” 李嗣业满意地说道:“今天不早了,晚上就在你家中歇息一晚,等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动身。” 苏赫的脸皱得愈发像橘子皮,这是丝毫不给他缓冲考虑的时间,他只能期待着事情往好的方面发展。比如说这个唐军官李嗣业,脾气暴躁易怒,这种人怎么会是做生意的料,大不了到时候他种出来的棉花,他想方设法给他定成次品,不给其扰乱市场的机会。 他派出两名侍女,迎着客人到客房去,才坐在主屋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苏赫静下心来考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致命错误,忘了问李使君种那么多棉花有什么用?官军种田不一定是为了钱,说不定是为了自给自足。 自己的想象力似乎狭隘了,唐军怎么会扰乱市场?人家本身就是一个大市场,驻扎安西的两万唐军睡觉用的大被填充物,还有棉花做的毡子,他狠狠地在自己的脑门儿上抽了一下,真蠢! 李嗣业打着哈欠和藤牧来到客房里,两名波斯侍女准备上前去侍奉他们脱衣,被李嗣业推阻出去,嘴里默念着拒绝混血,从我做起。 他醉醺醺地躺在羊毡上,对身边的藤牧说道:“你今天做的不错,成功地说服了波斯人。” 藤牧觉得李守捉使这话是在拐着弯骂他不济事,波斯商人是被说服的吗?他那是迫于你的淫威被吓服的。 如今李嗣业已经喝醉,他藤牧需要多留个心眼,万一这波斯商人表面顺从,暗地里却起了歹意,半夜派人来暗害他们,那可就倒霉了。 黑夜里藤牧瞪大了眼睛,不敢有丝毫的困倦,稍有打盹就从地上坐起来,耳朵倾听着门口的方位,提防从四面八方传过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这样严阵以待高度警惕,旁边的李嗣业却睡得像死猪一般,还发出雷霆般的呼噜声。 第二天清晨,李嗣业神清气爽穿衣扎带。藤牧瞪着两双通红的眼睛,一开口就哈欠连天。苏赫拉布亲自带着女仆送来羊奶茶,脸上春风洋溢地问道:“昨天晚上两位客人睡得还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安西行旅奇遇 李嗣业露出笑容夸赞道:“嗯,不错,不错,睡得很舒服,苏赫家不但酒香,就连房间也温暖舒服,我们昨天晚上睡得很舒服。” 藤牧那微黑的眼眶做出了无声的抗议,苏赫拉布无法视而不见,奇怪地问他:“尊敬的客人,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吗?难道是我府上的侍女没有伺候好你,还是有人打扰到了你的睡眠,这件事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不是,我不是……”藤牧连忙向主人解释:“并不是贵府上的房间睡不舒服,而是我自己的原因,我,那个……” 李嗣业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嘴,算是帮他解了围:“他最近十分思念家乡,所以睡不着觉。” “他是日本人。” “没错,”藤牧连连点头:“我是日本人,离家这么多年,实在是想念啊。” “日本?”苏赫拉布颇为好奇:“这是个国家么?你们要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你长得跟李使君很接近。” 苏赫一听藤牧不是唐人,恭敬度立即下降了几分,感情闹了半天,你和我一样,都是流浪在外的亡国旅人。好歹昔日我波斯王朝还是鼎鼎有名的,日本这国名听都没听说过。 李嗣业怕苏赫拉布反悔,再次就昨天晚上的要求做出提问:“昨天晚上酒喝得不少,苏赫还记得你的承诺吧。” “记得,记得,”苏赫拉布的脸上没有丝毫为难之色,点点头说道:“李使君要求我到葱岭去教守捉城军户们种植棉花,今天上午就动身,我已经准备好了。” 李嗣业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真不愧叫苏赫拉布这个名字,信守承诺,当得起英雄之名。” 苏赫拉布家中有四个老婆,都是绸缎缠身苗条婀娜,脸上遮着轻纱,围在苏赫身边哭哭啼啼,似乎不肯放丈夫离去。 李嗣业含笑旁观,坐在一旁怡然自得,仿佛在看家庭情景喜剧。 “都别哭,我不是被抓兵,是李守捉使者请我前去葱岭,帮他种植棉花,种完之后自然会把我给放回来。” 藤牧对这个苏赫顿觉反感,不只是因为刚刚他态度的改变,而且还因为,这货居然有四五个堪称美女的老婆。妈的,这种人难道不招人讨厌吗? 苏赫带了两头骆驼上路,一只白骆驼用来驼他,另一只用来驼生活必须品,里面包括精致的牛皮水袋,一个錾银的煮肉锅,一个鎏金碗,还有一堆的咸肉干,羊毡和羊绒低碳,锦缎被面和棉花里子的衾被,仅从这套出行装备来看,便知这苏赫是土豪。 在西域最贵的畜生就是骆驼,突厥敦马和大宛马价格在九千多到一万钱之间,波斯骆驼的价格却在一万五到两万往上,特别是浑身雪白的白驼,更是有市无价。苏赫拉布带着这一白一黄两匹骆驼出行,就和现代人出门乘坐豪华跑车是一样的,在龟兹的街道上回头率百分百。 三人回程一路往西南行走,行的正是为商旅开辟的官道,这条路还是比较安全的,龟兹和疏勒镇之间有唐军的联络站,也有军队来回换防,时不时就能碰上来往的客商,丝毫都不会觉得孤寂。 官道两边是起伏的绿色丘陵,那幽绿的青草总给人心旷神怡的美感。苏赫拉布心情奇佳,口中不停地称赞道:“安西这里,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们这些波斯人都把它当做了第二故乡,真心希望唐军能够永远庇护这片土地,能让我们永远地把生意做下去。” 李嗣业没有回答他的话,谈论这种话题永远太沉重,李嗣业虽然有这方面的想法,但也仅止于想法,许多事情看看再走比较好。 前方出现了一支驼队,身上全裹着黑色布匹,脸戴白纱巾。苏赫拉布见到这些黑衣大食,本能地感觉到畏惧,连头都不敢往高了抬。 他低声地对李嗣业说:“这不是私人商队,这些人里面有大食的官员豪贵。” “你怎么认定的?” “你看这些人的佩刀了么,黄金镶嵌的刀鞘,鞘上面还有新月图案。” 李嗣业点了点头,大声说道:“你怕什么?现在是在我大唐的国土上,你现在是我大唐之臣,就算是哈里发来了这里,他也得给我悄声眯着。” 他的话音刚落,前面那一队黑衣商旅纷纷转过身来,这些人高眉深目,遮脸巾挡着大胡子。他们的眼珠子本来就凹,那愠怒的眼神显得更加生冷。不过他们并未言语还击,而是低着头继续赶路。 苏赫拉布也看了出来,这些大食人虽然显贵,但他们可能是阿拔斯家族的支持者,政权如今仍然在倭马亚王朝手中,他们依然不是宠儿。 此行李嗣业就慢慢缀在这些大食人后面,反正他们行进的方向应当是疏勒镇,与李嗣业线路相同,正好能帮他探路。 两天之后,他们来到丝路上的据瑟德城,与这些大食人同住在驿站中。李嗣业依旧我行我素,并且时刻保持好奇心,以消除旅途中的枯燥。 第二日大食商队上路,他们也上路,沿着喀什葛尔河往疏勒镇而去,越是接近葱岭地区,人迹便越来越稀少。 大食商队的成员变得谨慎起来,商队中的无论行走吃饭睡觉,右手都不离开刀柄。李嗣业清楚,他们的威胁不是来自自己。他也看得出来,这些人丝毫不在意他这个假扮的粟特人,不设防不在意,便是对他最大的轻视。 李嗣业主动放慢了速度,并且开始跟这些人拉远了距离,不用看也知道这些人可能有麻烦。 他虽然是大唐军官,但没有必要给大食人当,况且对方二十多人的商队,敌手也必然是超过这个数量级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得远一点儿,但也不能离得太远,否则看不到精彩的争斗片段,或者观影体验太差。 他不断在心中预估,大食商队会在哪里遇到伏击,前方的路段有几处险要关口,他们却安然无恙地穿行过去。 李嗣业感觉不能理解,难道这些人有受害妄想症?被伏击只是子虚乌有。 前往的河滩渡口处突然发出呜噜噜的喊叫声,李嗣业顿时兴奋起来,骑着马爬上山坡,趴在坡头上遥望下方。 渡口对面的密林中射出复合弓箭矢,将几个骑骆驼的商人射倒在滩水中。紧接着密林中奔出一队穿白衣的商旅,他们手中握着镔铁剑,骑马朝商队冲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伏击、追杀 行走在前面的商旅们慌忙跳下骆驼,避免成为弓箭的目标,还好这河滩水虽然急,却不很深,刚刚能淹没膝盖。 他们拽着骆驼涉水折返回去,口中发出呜路哇啦的乱叫声,李嗣业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能在脑海中想象,这些人是大难临头,各自夺路而逃了。 这些身穿白衣的大食武士虽然没有披挂甲胄,但他们行动一致,砍杀动作机械熟练,一看就知道是从军队出来的。 黑衣的客商中也有几个身手不错的,只是他们只顾着保护队伍中的重要目标,实力不济无辜的人只能被放弃。 白衣商旅们尾随着黑衣的队列进行追杀,被杀死的人骆驼停留在原地,他们的尸体栽倒在水中,红褐色的血液从河溪向下漫散开来。 他们杀掉对手之后,还要翻过来看看他的样子,看来是在寻找真正要除掉的目标。 李嗣业从山坡上折返下来,翻身上马对藤牧和苏赫拉布说:“我们先往后撤。” 两人一听,忙问:“为什么要往后撤,前面出了什么事儿?” “没错,出事儿了,白狗咬黑狗,凶残得很,别把血溅在你们身上。” 李嗣业抖擞着马缰快跑,苏赫慌忙紧随其后,藤牧犹豫观望了一瞬,也咬牙掉头逃窜。 藤牧感觉李嗣业的行为很丢面子,他可是唐军的守捉使,遇到这种情况不是该挺身而上,制止双方拼杀并进行仲裁吗? 苏赫的骆驼负重的东西太多,无论如何也跑不快,而且这位好像还是个舍命不舍财的,就算跑不快,也不肯抛弃马背上的那些金银器。 藤牧虽然厌恶这个波斯人的为人,但他自认为有责任保护他的安全,主动落在他的马后半个身位。 李嗣业突然放慢了速度,开始摘掉毡帽,脱去皮裘,露出了他的青绿圆领袍,单手握着横刀放在马前。 他回头对藤牧说道:“脱掉粟特装束,露出甲胄,不许给我多管闲事。” 三人换掉装束,摇身一变,由粟特波斯商人恢复成为唐军军官带着护卫随从。 几匹血迹斑斑的骆驼黑骑从他们身后赶上,后面白衣队的羽箭不停地往上招呼,又有人从骆驼上栽落了下来。 李嗣业果断对两人说道:“我们离开官道,到丘陵坡上去,不要妨碍人家大食人之间的内斗。” 三人沿着起伏的山丘来到坡头上驻足停下,从这个视野去看,官道上的战斗可一览无余进行欣赏。 身穿黑衣的商旅们只剩下四五人,却被二十多名白衣人追杀,由于逃窜颠簸,其中骑在同一匹骆驼上的两人纱巾脱落,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皮肤棕色,眉毛高耸。 年轻的阿拉伯美女颧骨很高,褐色的眼珠中透出忧郁和恐惧,她的手紧紧地挽着男人的袖子。 男人一面骑着骆驼格挡后方刺来的枪,一边举目四望,突然看见了远处坡头上的李嗣业一行人。 李嗣业正双手抱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叽里咕噜地喊了声,伸手一挥,带着残存的随从朝山坡上冲来,看来是想借助外来力量求得一线生机。 李嗣业一看情况不对头,连忙打马继续撤退,不给他们寻找庇护的机会。 男人瞪大了眼睛,脸上出现幽怨的神情,连他身边的美女都乜着冷眼难以置信。这个唐军军官不但见死不救,而且摆明了态度不想管这桩闲事。 男女及黑衣随从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产生了想法,他们跟定了这个唐军官,这是他们在这荒无人烟的山川中唯一能借助的外力,他们倒要看看,他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李嗣业在前面赶路,黑衣男女在后面紧追,白衣杀手们也不肯放松继续追击。 三拨人马沿着起伏的丘陵越走越远,李嗣业两次回头,那几个黑衣大食依旧跟着他,而且在逃亡的过程中,他们又死掉了三个人,只剩下小夫妻二人骑着骆驼苟延残喘。 李嗣业有些发愁,要不是波斯人苏赫舍不得那两匹骆驼上的贵重物品,他能甩出这些人三十里开外。但到现在,这小夫妻已经追上了他们,还紧缀在她们身后。 白衣大食们不敢再用长弓重矢远距离射杀,实在是怕误伤到唐军军官,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李嗣业恼火地回头对苏赫说:“你会不会说大食话,会的话告诉那小两口子,叫他们死远点儿,别跟着我们!” 苏赫点点头,叽里咕噜把话翻译了过去。 那男人却突然开了口,说的是中原官话,一字一顿异常生疏:“我、有、黄、金、救、我、给、你。” 李嗣业陡然勒住了黑胖,掉转马躯大声问:“多少?” “五、百斤!”为了不让李嗣业误会,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虚着手指写出一个大大的‘斤’字。 李嗣业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取出长兵器陌刀,松开布套,一手把刀锋指向空中,另一手握着短弩,拦在了白衣大食追击队伍的前方。 藤牧精神振奋,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真正的勇士应当直面强敌,无惧无畏,仗义而行,像李嗣业这样无利不起早,绝对要不得。但谁让人家是长官呢,此刻只好尽量显得大义凌然一点,好挽回颜面。 二十骑大食人停住了马匹,其中一人上前抱拳,很符合中原的礼仪。不但如此,他的中原官话,说得比黑衣男子还要溜。 “我们是来自大食的商使,携带着哈里发陛下的符节,你身后的两个人,乃是叛国者。请你把这两个叛徒交给我们,我会代表哈里发陛下给予你崇高的致意。” 这个人说话张驰有度,有礼有节,表现出一个使者的素养,句句都不离哈里发,但就是没提钱。 黑衣男子探头上前,低声说道:“救我、不止给你、黄金,日后还有、更多、谢礼。” 李嗣业挥舞着陌刀,将刀锋垂在一侧草地上,单手持握,长杆夹在腋下盛气凌人地说:“这里是安西,是我大唐的国土,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必须遵守唐律,行凶是要问斩的。” 领头这人视线停留在李嗣业和藤牧身上,显然是在估算双方的实力差距,随后他躬身抱胸行礼,继续说道:“请使君见谅,我们事先不知大唐刑律,对刚才的行为表示歉意。请你把我国的犯人移交到我们手中,我们将他二人带回去治罪。” 这人嘴皮子还挺溜的,中原官话说得这么好,竟然说自己不知道大唐刑律,还想偷换概念,从李嗣业手底下要人。 “咱两国有引渡条约吗?就算他们在你们大食犯了罪,但在我们大唐境内没有犯罪,任何人都不能带走他们。你若是想要带走,就回去找你们哈里发,让他派使者向我大唐皇帝请求,签署一个允许引渡犯人的条约,然后再带这两个人的罪证向我交涉,如何?” “什么?条约,什么玩意?” 几个白衣大食人一脸懵懂,面面相觑,还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食豪富强雄 这些人虽然戴着薄纱面罩,但那双眉下深凹的双眼却透出凶光,都悄悄把手摸到了刀柄上。为首的大胡子男人依旧面露笑容,不软不硬地说道:“这二人不是普通的囚犯,他们企图颠覆哈里发,阴谋篡位,我们奉了死命,要将他们捉拿归案,还请使君给予通融。” 李嗣业冷哼一声:“我不管你如何如何,他入了我大唐,便远来是客,我绝不允许你带走我们的客人。” “使君,”这白衣大胡子神情稍显冷酷:“人,我无论如何是要带走的,不管用什么方法。现在我们双方实力悬殊,希望你能够考虑清楚。” 呀呵! 这人竟敢威胁他,虽然说的确是实话,但大唐军人的面子问题至关重要,更何况还有五百斤的黄金。 李嗣业已经打定了主意,先把气场撑得足足的,再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这些人真要为了这对大食夫妻拼命,那他就果断放弃,先保命后保财。 这帮白衣人也忒不懂事,空口白牙就想要人,想抓麻雀连一把秕谷都不舍。 “没有把肌肉给亮出来,你就敢放狠话?”李嗣业平端起陌刀,青色刀锋在空中隐露寒芒。 藤牧也从后背上解下弓弩,抬脚上弦安装箭矢,稳稳地端在手中,瞄准了带头的大胡子。 李嗣业扭头对他说:“藤牧,我对付十五个,你对付五个,我倒要领教一下大食人的刀法。” 大胡子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好大的口气,竟然要扬言挑战十五人,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兵卒,而是哈里发的近卫御林军。 他立刻伸手去指身边的两个随从,命令他们:“给我上!” 这是在试李嗣业的货色,是不是真如他所说。 这两人面露苦色,手持弯刃犹豫地望着骑在马上的李嗣业,他们被李嗣业的口出狂言给吓住了,何况此人肩宽腰阔,一丈七长的陌刀提在手中,看上去很轻松。 其中一人握着弯刀上前,一只脚试探地前挪,却突然又闪身回来。 大胡子很是恼怒:“临阵畏战,是不是该杀!” 二人脊背一寒,硬着头皮挥舞着刀锋朝李嗣业冲了过去,李嗣业瞳孔一缩,陌刀横抡,整条带血的手臂飞起,掉落在草丛中,大食武士挣扎惨叫着跪趴在地上。 另一人加速前冲,要从李嗣业的身侧绕过去进攻,没等藤牧去扣弦,李嗣业陌刀刺出,将这人的头颅挑上了半空,顿时血溅三尺。 这些大食人后退了两步,面露惊容,犹豫地看着自己的大胡子长官。 “上弓箭!” 大食人从马背上解下弯弓,挽在手中将箭支搭上弓弦,齐齐瞄准了李嗣业和藤牧两人。 李嗣业一手握着弓弩,一手握着陌刀,把箭头对准了大胡子,藤牧双手平端弩箭,也标准了大胡子,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制住这个大胡子,就可以挽回眼下的局面。 白衣大胡子怡然不惧,也没有要后退的意思,双手挽着大弓搭箭对准了李嗣业,意欲逼他让步。 李嗣业看了看眼下这个情势,五百斤黄金怕是挣不着了,这些大食人志在必得,犯不上为此承担生命危险。实在是有点儿可惜,他今天没有披甲,若是细鳞军官甲在身,多少能替他抵挡一些箭矢,还敢搏一搏钱途。 他刚准备收回弩箭,对面的大食人却放下了强弓,为首的大胡子朝他微微躬身说道:“使君,你救了两个叛国者,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我们走。” 这些白衣大食收起武器,翻身上马沿着山坡离去。李嗣业悬着的心脏也稍稍放松下来,他即将妥协,对方却先支撑不住气势,果然坚持到最后才是赢家。这些人应当是被他的强者气势给吓退了,肯定是,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原因可解释。 白衣大食们逐渐退走消失在视线中,李嗣业这才相信对方真的是溜了,没有什么虚晃回马枪。 官道上走来一支唐军,打着绛色号旗有四五十人,押送着六七辆马车,车上放着麻袋,应当是押送粮食的队伍。 他总算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撤退,不是因为他身上霸气侧漏,而是看到了运送粮食的唐军。刚刚他们站立的位置背朝着官道,自然是看不到。 今天这桩事情可真算是玄乎,送粮的兄弟们若是晚到一分钟,他就已经认怂,错失得到黄金的机会。 被他救下的这对穿黑袍的男女劫后余生,终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虽然李嗣业涉嫌有偿救援,二人依旧对他表示出感激。 “感谢、使君。不知、你姓名。” 李嗣业朝他抱拳说道:“我乃大唐安西都护麾下葱岭守捉使李嗣业。” 男人也学着李嗣业的样子回了一礼:“我是、穆罕默德·伯德勒丁·曼苏尔·阿拔斯,这是我的妹妹穆罕默德·伯德勒丁·卡伊莎·阿拔斯。你只需要叫我的名曼苏尔即可。” 大食话他听不明白,只好由苏赫拉布来进行翻译,逐字逐句翻译过来,虽然听起来有点儿糊涂,但大体上就是那么回事儿。 李嗣业不得不承认,曼苏尔的名字确实很难记,他也并不想记住此人,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他可不想和两个大食人有什么瓜葛。 “明白了,明白了,那个,曼苏尔,五百斤的黄金在哪儿,我既然答应了救你,那你就得信守承诺,现在就带我去找拿黄金。” 曼苏尔发出爽朗笑声,笑声中充满了豪雄气息:“哈哈,可以,不过,这五百斤的黄金分量太重,你们的马匹负重已经超荷了。如果李使君能够相信我,把你的居住地点告诉我,明天早上,我保证把黄金给你送到。” 竟然还送货上门,这五百斤的黄金赚得也太容易了吧。 不过,这曼苏尔会不会骗他,毕竟是五百斤的黄金,一个豪富之家都未必有这样的积蓄,除非他家是什么百年贵族,千年世家,哈里发的亲戚。 李嗣业将信将疑,不过听这曼苏尔的口气豪爽,像极了现代出生在迪拜的大富豪。 原来阿拉伯人无论从古到今都是土豪,果真占住了中东这块风水宝地就是好啊, “怎么,李使君不相信我么,你们大唐人推崇一诺千金,我曼苏尔一诺还不值五百斤黄金?” 得,人家都已经这样说了,李嗣业再疑心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他立刻嘿然一笑,为自己的迟疑做出解释。 “曼苏尔兄,你这么说就显得太见外了,我这人平时最爱仗义相助,助人为乐,就算没有黄金,我照样会出手相救。只是你们兄妹二人的准备往何处去,是否需要我相送一程?”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可否顺路护送我们前往疏勒镇。” “荣幸之至。”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要你们种棉花 他们一行人沿着丘陵向下来到官道上,正好跟在押送粮食唐军队伍的后面,安全系数又提高几分。 天黑时分,李嗣业他们把阿拔斯兄妹送到了疏勒镇,对于他们兄妹此番前来大唐的目的,他没有出言相问,别人的某些秘密是不能窥探的。 疏勒镇中有一个大食商会,兄妹二人进城后,立刻投奔商会而去。 双方在商会门外道别,这两个大食人不管将来是敌是友,现在至少还是能做朋友的。 曼苏尔诚挚地问道:“李使君,不知你现在住在何处,明天我派人把黄金送到哪里?” 李嗣业略感兴奋,敢情你还记得,不用我来提醒就好。 “本人现在担任葱岭守捉,当然就住在守捉城,守捉城你知道在哪儿你知不知道?沿着疏勒镇往南走,途径演渡州,穿过慕士塔格山和青岭之间,就到了原喝盘陀都城的葱岭守捉了。位置很好找,这个,你不用这么着急,我能够等得起。” 苏曼尔只是负手笑了笑,这个唐军小军官的胃口不算大,他还能承受得起,才不过五百斤黄金而已,再有一千斤的黄金,他的家族也能承受得起。 李嗣业心满意足地拱手告别,他现在还觉得这五百两黄金救的值,若是日后他知道自己救的是谁的话,估计能后悔死。 他们准备原路返回葱岭守捉,路过演渡州城,在城中歇息了一夜后,终于在第二日下午回到了葱岭守捉。 …… 沿着徙多河沿岸行走,可以看到一块块被翻出的红褐色泥土,一整片的草场被破坏变成了耕地,现在看起来倒有点儿惋惜。不过为了他的计划,牺牲点儿草场是值得的。 这样广袤无际的葱岭草场还有很多,他们守捉城的马厩中只有几十匹马,是显得太浪费资源了,就算连带储存过冬牧草,养活千匹良驹也不是问题,等日后资金充足了,养马的事情可以提上日程。 他们进城之后,主薄于构前来报账,说是这两天有军户趁着他不在,又多开垦了一些土地,现在突然来要钱,他想问守捉使新开垦的土地到底认不认。 “认,为什么不认?既然他们敢开垦,我就敢给钱。” 李嗣业感觉自己现在说话都财大气粗了,这是那未到账的五百斤黄金带来的底气。 他立刻拍着于构的肩膀介绍苏赫拉布:“这是我从龟兹请来的种植棉花的高手,又买了大量的种子,待会儿你就把所有人都叫到草厅前来,我要把种子发下去,号召他们种植棉花。” “还有,给这位苏赫安排一个房子,不要怠慢了贵客。” 苏赫其实一进守捉城,就开始后悔了,竟是这种穷乡僻壤,这种地方也有资格带个城字?褐色泥土夯筑成的土城墙,草顶版筑房,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恐怕是安西乃至大唐境内最寒酸最穷的守捉城了吧。 “那个,我的白驼,是要吃大麦的,不要喂它乱七八糟的东西。” 喂食草料的兵卒充耳不闻,在葱岭这种地方,人都吃不上大麦,一个畜生能金贵到什么地步去。 苏赫拉布跟着于构推门而入,破板做的门扉发出哗啦声响,空气中有灰尘飘落下来。低头看了看坑洼不平的房间地面,还散发着一股潮霉的气味,他有一种掉头离开的冲动。 不过他还是选择既来之则安之,不过忍受一段时间而已。他把骆驼上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卸了下来堆到房间里。 四五块花色丰富的名贵地毯铺在了潮土上,靠墙摆放着金器,青瓷的罐子上镶着蓝田玉,黑陶做的小火炉,还有煮茶用的器具,一个个精美华贵,巧夺天工。感觉这些东西堆在逼仄的房间里,显得太过暴殄天物。 于构不由得抿嘴一笑,李使君果然是有能耐的,能把这样的波斯土豪强行葱岭,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安顿好苏赫拉布后,连忙回去找李嗣业,今天有些话他不吐不快,算是作为下属对上官的劝谏。 李嗣业跪坐在草厅正中的板足案前,正在查看账簿上每户开垦的田地面积,在五到十亩左右,以这些人的劳动力,应该能够承受得来,只要有充足的钱财,他的计划就可以长久实施下去。 于构走进草厅中来,束手站在下方低头等待。李嗣业翻看完账目,抬起头来问他:“把所有人都召集过来了吗?” 于构叉手:“没有。” “怎么回事?”李嗣业皱起眉头。 “李使君,卑职有一番话不吐不快,还望使君能够悉心倾听。你在葱岭种植木棉这种外面传来的物种,是极不明智的行为,波斯人喜欢种它,是因为能够编织地毯,我们种它们有什么用?这种东西虽然能够做成线,虽然也能纺布,但做成的布料粗糙,远不及丝绸的美观,近不及葛麻的廉价,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作用么?” 李嗣业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得挺有道理,他不能去耻笑唐人的目光狭隘,这个时代相比起其他时期,已经足够包容开放了,允许百姓穿胡服,允许跳外来的舞蹈,允许长歌当哭,当众飚诗,会六蕃语言的人能够得到重用,能接受强势的女人当皇帝。 在开放的大唐做变革,相比于其他封建王朝,受到的阻力是最小的,千年的世家在这一朝跌落尘土,科举考试推广成熟,府兵凋敝可以换成募兵,租庸调能够改变为两税法,许多影响后世的律法制度都是来自于大唐。 咳咳,扯远了。 他朝于构招了招手:“你跟我过来。” 于构不明就里,只好跟着他走进隔扇房间内,地面上的草席羊毡,放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 他伸手给其指过去:“去,摸摸看,舒服不舒服,暖和不暖和。” 于构看着李嗣业,表情有些怪异,但还是蹲下来摸着被子。 “中原百姓熬秋冬,是用什么东西填充衾被里子的?” 于构回答:“芦花,柳絮,动物毛发。” “你自己感受一下,棉花跟它们相比,怎么样?” “芦花柳絮不能保暖,效果聊胜于无,至于动物毛发,羊毛和鸭绒填充的被子可能更好吧。” “羊毛确实能保暖,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得起羊毛。葛布麻衣不能御寒,百姓只能把动物的皮子贴身穿着,尽管如此,有多少穷苦人受不过寒冬,倒毙在荒郊野外。我们这种棉花,如果全面推广开去,其价格和成本是远低于丝绸和动物毛皮的。“ 于构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信服地点点头说:“李使君所思虑,远超我等常人,于构心悦诚服。” “服了?服了还不赶紧去叫人!” 没过多大一会儿,草厅前的空地上已经聚集起守捉城的所有人,人们眼巴巴地看着李嗣业,等待他发布新的垦田命令,他们只在乎利益,不管垦田为了做什么,只要给钱就行。 李嗣业负手大声说:“现在我决定,在新开垦的土地上种植棉花,种子已经给你们买来了,你们谁刨出的土地,就由谁来播种,照料,除草,直至它成熟。” 人群里一位什长举手问:“我播种一亩多少钱?” “没有钱。” 李嗣业话音一落,人们发出唧唧扰扰争吵的声音。 “没钱,我们种棉花做什么,它能吃么?” 李嗣业潇洒地笑道:“播种当然没有钱,照料,除草统统没有钱,但是成熟后,你们把棉花采摘下来卖给我,我以一斤八钱的价格统统买下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苏赫动脑子 守捉城的兵卒和家眷们松了一口气,相互之间开始窃窃私语,脑袋里也打起了小算盘,种植收获一斤棉花六钱合算不合算? 他们虽然没有种过棉花这种植物,但有些人是见过的,也可以用其它农作物进行比对。比如说长安常平仓的米价是一斗十五文到二十文左右,一斗米大概在六斤,如果收一斤棉花能得六文,好像算下来比种稻都划算。 “不能这么算,棉花这种跟柳絮一样,是没有分量的,一亩地怕是也产不了多少斤。” 这句话点醒了他们,对啊,只有知道了棉花的平均亩产量,才知道辛苦一年下来是否合算。 李嗣业双手捅进袖子里站在草厅门口,表现出看透一切的神情,等着众人提问。 “李使君,一亩棉花的产量是多少?我们花一年的时间去种,到底合算不合算?” 李嗣业会心一笑,点头说道:“棉花亩产量是多少,我不知道,但我从龟兹给你们找来一位懂得棉花的波斯行家,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如何播种的事情也问他。” “苏赫,出来!” “苏赫拉布!”李嗣业恼火地问于构:“这个波斯大胡子哪里去了?” “来了,来了,”苏赫拖着白袍奔跑过来,抬起手臂气喘吁吁地说道:“刚刚去茅房了。” 李嗣业不计较他的缺席,伸手揽着他的肩膀对军户们说:“这就是种棉花的行家,有什么就问他。” 一名娘子抢先发问:“棉花一亩平均能产多少斤?” 苏赫的中原官话说得字正腔圆,温和地向众人宣传道:“上等田,一亩可产六百斤左右,中等田一亩可产五百斤左右,下等田一亩可产四百斤左右。今天我来守捉城路过大家开垦的田地看了一下,葱岭的土地肥沃,应该算得上中等田吧。” 兵卒们又开始窃窃私语,如果守捉使用一斤六钱的价格来收购,一亩的收入大概是三千钱,他们每家都开垦了五六亩地,一年下来竟能得一万多钱的收入,足够买一匹成年骆驼了。 “我们种了!李使君,种子在哪儿?” 群众的情绪很是高涨,他们常年驻守葱岭,一年的饷钱算下来都不满五千钱,若能得到这样一笔收入,生活水平不就上来了吗,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想那啥也能那啥。就算埋葬在葱岭这苦寒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怨言了。 更加美好的前景在等着他们,这几亩棉花田能干的娘子完全能照料得来,丈夫们可以接守捉使发布的护送商队的任务,照这样下去,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安西军中的富户。 李嗣业朝着兵卒们挥了挥手:“待会儿所有人都到于主薄跟前去登记,然后领取种子,何时播种,如何播种大家可以去问苏赫。” 这一幕让苏赫看得目瞪口呆,他作为一个波斯商人,做的就是收购棉花的生意,然后倒手卖到家庭手工织毯坊的手中。他淡旺季的价格一般在七到八钱左右,李嗣业直接把价格定在六钱,利润空间比自己还大呀! 如果李嗣业抢了自己的生意,把棉花卖到家庭作坊手中,那他这个龟兹棉花商人还怎么活? 当官的做生意,还真是手段狠辣,一点儿不给别人活路。 想到这儿,苏赫拉布的肠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道这样,李嗣业就算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过来帮他指导种棉花,这不是等于把自己卖了帮别人数钱吗? 不行,必须得想个办法,不能让他们把棉花给种出来,至少要让他们减产甚至是绝产,少一个凶残的竞争对手,他的生意才有保障。 哎呀, 还不能让精明的李守捉使给看出来,若是让他知道是自己做了手脚,他这颗波斯脑袋可就要搬家了。 苏赫面色愁苦,闷闷不乐,心中思虑着如何才能瞒过李嗣业做手脚。要不然?告诉葱岭守捉的兵汉子们,迟种一个月? 葱岭光照度很好,但一年中温暖时期就四个月,必须严格把控种植时间,只要迟种那么一个月,等到了结铃期正好寒霜降,棉铃都冻坏了,还怎么可能生出棉花? 没错,嘿嘿,就算到时候李嗣业责问他,他可以借口不了解葱岭的气候特征,犯这一点儿小错误,他不会动刀子吧? 可是,糊弄过了今年,明年他还要种怎么办。正常人一旦血赔,以后就绝对不会再碰这个东西,但这李嗣业是正常人吗?难说啊。 苏赫拉布患得患失地站在人群中,机械地回答着这些喜气洋洋的兵卒们的问题,他就像一只刚从冬眠中醒来的土拨鼠,对人生的何去何从产生了疑问。 “苏郎,棉花的株距是多少,能种得密一点儿么?会不会影响产量?” “呃,不会,不,会会,尽量疏一点儿,株距大概是手掌一乍长。” “苏郎,明天是不是就可以种了?你可要先到我家的地里看看呀。” 一名娘子站在这个身材高大的波斯人身边,用手肘不停地蹭着他的腰。 “可以,啊!不可以!” 他声音陡然增大了几分,像被蝎子蛰到了一般,低下头来表情很凝重地说:“绝对不可以明天种,气温太低,种子不容易发芽,需要等到五月份才行,大家都记住了,五月份才能种!” 李嗣业从草厅里走出来,隔着人群无意间晃了苏赫拉布一眼,心中产生了些许疑虑,这个波斯大胡子精神不振啊,就像刚刚失了魂魄,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他们刚进城时,苏赫虽然看上去心情不好,但不像现在这般魂不守舍,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情?难道是想念家中那几个波斯美人儿了?这波斯人的脑回路,他实在是搞不懂。 管他呢,只要他老老实实地给我教,大不了早点放他回去和娘子们团聚。 他再度返回草厅时,扭头看见了在厅口站岗的兵卒,下意识地问道:“领种子了吗?” 兵卒回答:“没有呢。” 李嗣业严肃地问:“为什么不去领,马上就要耕种了。” “早着呢!苏赫郎说了,四月气温不够,种子不能发芽,须得等到五月才能种。” “嗯?” 李嗣业挑起了眉毛,回到草厅中来回踱步,盘算葱岭的气候特征和温暖天气月份时长。海拔高地带的好处是光照充足,劣势是温暖月份短暂。他虽然不懂棉花,但也知道大部分作物都是在三四月播种的,放到五月播种是个什么鬼? 苏赫刚才为什么魂不守舍?难道是一想到要把我当猴子耍,就激动得不行? 他坐回到草厅中央墙壁前,把横刀从腰间解下来,抽出刀锋放在半足案前,然后对着外面喊道:“来人!把那波斯大胡子给我叫过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史上最豪华商队 门口站岗的兵卒听到守捉使的虎吼,知道这是动了真怒,连忙去找波斯人苏赫拉布。 苏赫战战兢兢地跟在兵卒身后,疑心事情败露了,可这也太倒霉了,他刚想到一个馊点子,就被发现,前后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军爷,守捉使找我有啥事儿?” 兵卒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不知道,你自己过去问问。” 兵卒回到厅外站岗,苏赫腿脚发软地步入了草厅之中,迎面就见李嗣业端坐在案几前,三尺横刀抽出放在案几上,刀锋上寒光闪烁。 李嗣业脸色冷得像一块铁,连浓眉都往眉心凝聚。苏赫骇得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扑棱一声坐倒在地上。 “苏赫拉布,我且问你,棉花应该什么时候种?” 苏赫支撑着跪趴起来,上下牙关直碰:“五月,不,四月份,现在正合适。” “那你为什么告诉军汉们,须得等到五月份才行?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李使君,我,饶命啊,我也不知道。”苏赫慌张到语无伦次:“有可能是我,被鬼附体了,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胡话,我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这种话我说过吗?哎吆,我自己都忘记了!” 李嗣业冷笑一声:“你承认你是鬼迷心窍了?那这只鬼的动机是什么?同行是冤家,觉得我抢你生意了?让你感觉到恐惧了?” 苏赫痛悔地低下头,欲说无语,欲哭无泪。 “苏赫。”李嗣业声音虽冷,语气却逐渐平淡:“棉花的生意冷淡,你不想着如何开拓市场,却琢磨着不让别人挤进来?你觉得市场饱和了?别人一出手,你的蛋糕就少一份儿?你眼睛里就只能看得见那几个织毯作坊?大唐有八千万人口,若能把这个市场打开,你他妈的就算把整个安西都种成棉花,都不够他们消耗。” 李嗣业就这样夸张地胡说一气,使得这个波斯商贩跪在地上抬起头,大胡子搭配上无辜的小眼睛,显得分外别扭。 “李使君,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鼠目寸光,不该以君子之心度你的小人之腹……” “嗯!?”李嗣业瞪眼怒视着他。 “不,不……我是小人!我有罪,我愿意尽心尽力帮守葱岭种植棉花,我愿意把家迁过来,帮你做事!” 李嗣业从板足案上拿起横刀,大步朝他走过来。 苏赫的内心陷入到绝望中,难道又说错话了?难道我今天要死在这儿了?我那五个漂亮的夫人怎么办? 横刀架在了他的肩膀上,苏赫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悔啊!千不该万不该跟这个葱岭守捉的土皇帝打交道。 李嗣业拽住了他的一小撮胡子,用刀刃割了下来,握在手中说道:“念在你及时悔悟,没有铸成大错,我今天就饶你一回。你也不需要把家迁过来,种完了棉花就回你的龟兹去,以后你还要做我的生意伙伴,下去吧。” “谢不杀之恩。”苏赫拉布重重地朝李嗣业磕了个头,起身踉跄地走出了草厅。 藤牧从外面走进来,与他擦肩而过,回头朝对方的背影看了一眼,奇怪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小心眼儿呗,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把生意做起来的。” 藤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李嗣业说道:“我觉得你跑偏了,我们来葱岭是为了戍边立功,你却钻钱眼儿里去了,这是不对的。” 李嗣业哼声把横刀收入鞘中,斜眼乜了他一眼。 “我做这些耽误戍边了吗,葱岭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穷,我如今无论怎么做,都是在改变它,你就好好地做你的队正,每日训练不得荒废。” “哈伊!” 李嗣业提着刀鞘在他的脊背上敲了一下:“你娘的,以后不许发出这种声音,回答喏或者是,都可以。” “喏!” …… 天幕澄蓝如镜,仿佛没有一点杂质却又触手可及,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顶上白雪皑皑,徙多河像一条蓝色的缎带延伸到远方。 近处的荒田地点缀着人影,他们在田地间游走忙碌,其中一个穿着白袍子的身影来回奔走,显得尤其忙碌。 李嗣业站在女墙边上,他脚下的土块分裂绽开,扑簌簌地掉落在城下。这土城墙实在是太脆了,等日后钱多得实在用不完,就拿出一份儿来,把城墙扒掉重新修修,也算是给葱岭留下点儿什么东西。 苏赫拉布的表现还算不错,昨天没有白饶他,看来人还是要敲打敲打比较好。 藤牧站在他身后,突然伸手指向远处:“李使君,你看那是什么?” 他手搭凉棚遮挡阳光,看到两山的凹地之间,一些黑白分明的东西,正在缓缓向这边移动。 等这些东西走得近了,他才看见他们是一群骑着白驼的人,为首的白驼上打着一面白色大旗,这些人的衣服也是白色的,在这强烈的光照下看上去尤其显眼,仿佛行进中白色雪墙。 在这群白衣白驼的商人后面,簇拥一些身穿黑衣长袍、骑着骏马的人,这些人胯下的马也是纯黑色的,从远处看仿佛是黑色的连体雕塑,极具美感与力量。 这些黑马的辔头,马鞍,和马镫都是金色的,在太阳下绽放出金光闪闪,使得人刺目晃眼,连李嗣业看见这些黄金的配饰,都不禁目眩神迷了。 这是一群什么人?他们来葱岭守捉干什么? 李嗣业未及深思,苏赫已经从棉花田中跑了出来,双腿蹬踏着泥土,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播种的兵卒与娘子们从田间直起腰来,看着这些这支极其气派豪奢的队伍,他们最前面的旗帜上带着商队的符节,可他们在葱岭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豪富的商队。 最前面的队伍骑着十三匹白驼,它们的毛发比雪山上的积雪还要白皙,錾金驼铃和金色配饰叮当作响,中央的队伍是十三匹纯黑阿拉伯马,之后的队伍是十三匹黄色骆驼,毛发纯黄鲜艳,骑着它们的骑士也穿着白袍。 这支队伍在葱岭守捉城前排成三排,给人一种洁净纯粹的视觉冲击力,白色耀眼,黑色典雅,黄白错落有致。李嗣业惊诧得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口中恼火地说道:“我这是把谁招惹来了?” 其中一名骑着黑马身穿黑衣的骑士越众而出,来到城头下,伸手拽掉了脸上的白布,露出略显忧郁的深眼窝和苍青色的胡须,这正是穆罕默德·伯德勒丁·曼苏尔·阿巴斯。 他抬手遥指城头对着身后的众人说道:“向真主起誓,这就是救了我们兄妹的勇士,他应当得到阿巴斯家族的馈赠。” 气喘吁吁地站在李嗣业身边的苏赫带着激动的神色低声道:“我敢保证,这人绝对是个大食总督!” 第一百四十章 阿拉伯高富帅送黄金(祝大家新年快乐) 守捉城的城门打开,曼苏尔目测了一下门洞的高度,命令众人从骆驼和马匹上下来,牵着马匹进入城中。 李嗣业站在主干道迎接他们,脸上绷得很严肃,心中却暗暗惊喜,带出来的队伍都这么豪气,五百斤黄金的酬谢算是实锤了。 曼苏尔走到李嗣业面前,抱胸行礼道:“李使君,我前来兑现我的承诺,五百斤的黄金已经送达,请你点验。” 他抬起手臂挥动了一下:“把东西抬上来。” 四个黑衣武士用长棍抬着一个镶金红木大箱来到李嗣业面前,弯腰放下箱子,在硬褐土上砸出灰尘。 一人上前打开上面的铜锁,将箱盖掀了开来,金灿灿的光芒登时亮瞎了李嗣业的眼,连身躯都微微有些趔趄,也幸亏他定力奇好,没有被黄金所击倒。 箱中码放着一块块的金饼,每块直径三寸,厚一寸,圆得像天上的月亮,下面垫着金黄色的绸布。他简单目测了一下,每一层就有二百个饼,这箱子大概码放了十几层把,五百斤只多不少。 曼苏尔满足地点了点头,把黄金送出去对他来说像是一种享受,接受馈赠的人或激动,或感恩,很少像眼前的李嗣业这样安然受之。 “谢礼已经送到了,我们即刻回程,再见。” 曼苏尔挥动黑色的披风转身,姿态说不出的潇洒,守捉城的胡族娘子们目光怔忡,这可是真正的大食高富帅,苏赫拉布骑了一个色泽斑驳的白驼,就堪称富豪了。曼苏尔麾下有十三匹纯粹的白驼,十三匹黑马,十三匹黄驼的队伍,平生一般不送礼,送礼就送黄金饼。这位来自阿拉伯半岛的青年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壕。 李嗣业突然喊了声:“等等。” 曼苏尔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摊开双手说:“请你放心,曼苏尔的命不止值这几百斤黄金,日后我有更贵重的礼物送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来者是客,我想请你到草厅中饮酒。” “我是,不饮酒。不过这样一个小小的葱岭守捉,怎么能容得下我这样大的客人。” “纳尼?”站在李嗣业身后的藤牧,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么有钱的人,怎么如此不会说话。 李嗣业会心地笑了笑,这难道就是文化差异造成的,不,现在的阿拉伯人还只有宗教,没有什么文化。他在两天之前救了曼苏尔,对方给予他钱财,并不是出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意思,而是一种价值的回报,他觉得自己的命值多少钱,就应当回报多少钱。 除此之外,李嗣业这个人并不让他多看重,不过是个身材健壮能打的汉子而已,在大食,这样健壮的武士不知有多少。就算他用一把陌刀震慑了二十多名刺客,也不足以让他感到惊艳。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我这地方虽然小了点儿,也简陋了点儿,但我这里的人可都是能人,不比你这些骑骆驼的手下差。” 曼苏尔身边有一名精通中原话的翻译,立刻把这番话转译给了曼苏尔,这家伙回过头来吃惊地看了李嗣业一眼,随即挺起鼻梁挤出一丝笑容。 “可以,我答应到你的草厅里做客。” 李嗣业拱手相邀,曼苏尔大踏步地朝草厅走去,他身后的这些随从紧紧跟上,分列成两排站在道路两旁。 他叫人安排上案几,铺上羊毡,自己则坐在主位上。由于曼苏尔不吃酒,就算对方吃,葱岭守捉酒肆这些劣质的三勒浆,在人家面前也是个笑话。他只能让全葱岭唯一会煮茶的于构煮茶来招待对方。 毕竟人家是个大食土豪,除了用他不知道的东西招待外,别的东西还真不入他的法眼。 他坐下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什么话可说,因为曼苏尔的身后站着两名身穿白衣的随从,一名是翻译,一名是类似文书的书记官。这种场景正式得像两国邦交,他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因为没怎么经历过。 李嗣业只好正襟危坐,就好像不如此无法显示出大唐的威仪,毕竟他大小也是大唐的官。 “曼苏尔君此次前来大唐,可是为了什么事情?” 曼苏尔伸手指向外面这些人,潇洒从容地说道:“你看到的这些人,瞧上去只是官方的商队,但实际上是秘密出使的队伍,本人便是本次出使大唐的使节。我上个月刚在长安的大明宫见到了你们大唐的皇帝李隆基。” 他随即又卖关子似地问道:“你可知道,我去见大唐的皇帝,是为了什么吗?” 李嗣业略一思索,随即反问:“难道是为了突骑施?” 曼苏尔朝他伸出了大拇指:“真是难以想象,区区一个大唐边塞小小的守捉使,竟然有如此犀利的眼光。” 李嗣业笑了笑,心中谦虚腹诽道,实在是过奖了,我只不过是上辈子历史学得好罢了。 “哪里,哪里,大唐安西四镇的每一个武官,都必须了解周边的局势。” 曼苏尔肯定地点了点头,面对他侃侃而谈:“苏禄是突骑施的一代雄主,但是生不逢时,他不甘心依附于大唐或我们大食任何一方,终究会走向灭亡。一个首鼠两端的小人,断然是不能长久的。他有着雄鹰那样的野心,却没有雄鹰那样的翅膀,可惜了。” “我代表大食去拜见大唐皇帝,就是为了把苏禄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无意外,今年夏天呼罗珊总督罗珊诃密将亲率二十万大军,与苏禄展开决战。在真主安拉的护佑下,我们必将获得胜利。“ 李嗣业听得很不舒服,敢情你在我跟前是在炫耀武力,他冷不丁地回问了曼苏尔一句:“你们的哈里发都派人来刺杀你了,你怎么还能忠心耿耿地替他跑腿效忠。” 曼苏尔眯眼庄重地回答道:“我不是替倭马亚哈里发跑腿效忠,而是为了宣扬真主的意志,秉承先知默罕默德的遗志,把真主的光辉播撒传播开来。” 李嗣业只能沉默以对,对于一个动不动拿神说事儿的人,他无法辩驳。 曼苏尔长立而起,对李嗣业说道:“我们不如到城墙上去,两次来到葱岭,还没有好好欣赏过葱岭的风光。” 李嗣业欣然应允,邀请曼苏尔来到城头土墙上。 第一百四十一章 能赚钱的才是英雄(祝鼠年大吉,鼠你最帅) 这位忧郁的大胡子举目四望,远处起伏连绵的雪山,峰顶如同玉柱直插云霄。任谁来到此地,看到这样一幅场景,胸中都会顿生豪迈之感。 他不知道曼苏尔在想什么,总感觉此人比任何人都更具野心,望着这些起伏的雪峰,满眼皆是贪婪。 “此次来到大唐,我终于明白阿拉伯人欠缺的是什么。倭马亚以及过去的哈里发,他们心中太过狭隘,认为真主只是阿拉伯人的真主,其实不然,天底下的所有人都可以沐浴真主挥洒下的光泽,就算是那些异教徒,也可以成为我们的教化之民。” 李嗣业重新审视地盯着眼前此人,这个身披黑大袍,戴着头巾的男子总能让他想起傻大木,,实在是太奇怪了。 大食使节曼苏尔带着他那张扬的秘密商队远走,李嗣业站在城头上望着驼队爬过雪山之间的丘陵,黄金驼铃发出的清越响声在山间回荡。 等他转身走下城墙时,发现城中的兵卒以及娘子们,都用一种灼热怪异的目光望着他,就好像看见了一尊金光灿灿的佛像,让他们无法直视了。 藤牧领着二十个人守在草厅外面,身上披挂甲胄,神情庄重而且严肃。 李嗣业奇怪地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想让我检验一下你的训练成果?” “非也,我敬爱的李使君,那箱子里装的是黄金吧。这东西的昂贵,我是清楚的,五百斤的黄金突然出现在葱岭守捉,总会引来居心叵测之人,所以我带大伙儿守在这里,用尽一份心力来保护黄金的安全。” 李嗣业摆了摆手:“不用你保护,你给我下去好好带兵就行,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要想得太多。” 藤牧诚恳地点头:“守捉使说得很对,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努力带兵,请允许我表达出对你的忠诚。” 李嗣业听得头皮发麻,藤牧是他的下属不假,但这种行为也太舔了,看来黄金对人的影响力太大,容易让人迷失心智。 他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走进了草厅中,盛放黄金的箱子蹲在正中央的草席上,上面挂着大铜锁,钥匙就握在他手中。 主薄于构盘膝坐在箱子的对面,神色安定手中捏着麻绳闭目养神,李嗣业欣慰地吐了一口气,作为一个管理仓禀的主薄,面对黄金能淡然到这份境地,实在是了不起,这份定力仅次于自己了。 这么多的黄金,应该找个地方存起来才对,否则哪天自己有事离开葱岭,这些家伙再偷偷打开箱子,把黄金给瓜分了。 于构恭敬地上前行礼道:“使君,卑职愿意替使君守护这笔金子,就算我的命给丢了,它们也不会丢。” 李嗣业笑眯眯地问他:“你打开箱子看过吗?” “还不曾看过。” 他从袖子从掏出钥匙,走到箱子跟前,打开上面的铜锁,对于构招了招手。 于主薄有些犹豫,慢吞吞地走过来,讶异地看着李嗣业的脸。 李嗣业猛然打开了箱盖,金灿灿的光芒绽放而出,于主薄的两只眼睛骤然瞪直,双目中充满了痴迷之色,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啪! 他又把箱子给合上了,于构这才从心神不宁中恢复过来。 李嗣业又扭头望着他问:“怎么样?” 于构面带愧色,叉手低声说道: “卑职定力不够,不够资格替李使君保管。” 李嗣业欣慰地笑道:“你能这样想,说明你是个忠于职守的人,这笔黄金我将来有大用,如果只是占有它们,那它们就是一堆死物,没有任何作用。” 于构再次躬身行礼:“卑职受教了。” “出去给我找个钁头过来,还有告诉大家,任何人不得不靠近这里。” 于构去而复返,递给李嗣业一把钁头,然后用袖子遮着脸缓缓退去。 李嗣业提着钁头回到自己所住的房间隔扇内,把陈列文书的木柜挪开,扬起钁头猛刨了起来。 …… 六月份下旬,外出护送波斯商队的田珍带着队伍回来,此次护送任务有惊无险,众人在路途上只是遇到了几拨小盗匪,都被轻松打发,众人的脸上除去旅途奔波的疲惫之外,剩下的就只有归来的喜悦。 林祈年领着葱岭守捉的兵卒和家眷们,站在城头上欢迎远方归来的健儿。驼马队从雪山下缓缓走来,那一串长长的队伍发出清脆的驼铃声。娘子们站在城头上舞动起了手中多彩的丝绢,这一幕好像有些似曾相识啊。 于构悄悄走到李嗣业身边,低声质疑道:“护送商队这事情,我们是瞒着疏勒镇干的,咱们这样是不是太明显了,还搞欢迎仪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远征归来的英雄呢?“ “谁说他们不是英雄?“ 李嗣业双手抱胸坦然说道:“为了家人的生计,敢于放下现在安逸的生活,到远方去打拼,他们就是英雄,是他们妻子孩儿的英雄。“ 于构幽幽地叹了口气:“李使君说得实在是太好了。“ 实际上他想说的是, 他们为什么出来,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不是你用钱财诱惑他们出来的吗?不就是因为他们欠下了朝廷的甲胄,让你揪住小辫子了吗? 商队缓缓来到城墙下,李嗣业命人打开城门,田珍骑着瘦马,肩背一根长枪带领商队进入城中,他的脸上布满了风沙磨砺后粗糙痕迹,身后的十九名健儿也是同样的粗粝面庞,就连他们归来后因激动而涨红的面庞,也被这种痕迹给遮盖了。 众人一进城,各家的娘子们都围了上来,队伍立刻变得乱糟糟的。年轻的娘子羞涩地站在丈夫身前,稍大的娘子抱着孩儿,送到丈夫的怀里,仿佛孩子就是他们爱情传递的接力棒。 一时间孩子们的笑声,叫阿爷的喊声,马儿疲劳的嘶叫声,兄弟们的祝贺和问候声交织成一片,使得这个孤独落寞守在大地尽头的小城,有了非同寻常的热闹。 小别胜新婚,有娘子没孩子的兵卒把马儿牵进马厩后,把依偎在身边的娘子横抱起,回到自己的房子里闩上门。有娘子也有孩子的,把从远方带来的干果特长塞进孩子怀里,打发他们出去玩耍,也闩紧了房门。 剩下那些光棍儿们,李嗣业伸手招呼他们说道:“各位兄弟归来辛苦了,今晚都到草厅中来,我备了酒席,为大家接风洗尘。” “好嘞!” 清冷的月色悬挂当空,守捉城的草厅里行酒令的声音吵的沸沸扬扬,凶猛的汉子们端着酒碗来回穿梭,不时有人醉倒在地上,引起了一阵豪爽的大笑。 李嗣业端坐在主位上,手中端着酒碗醉眼惺忪,满足地看着这些兵卒脸上的兴奋神情,这才是他梦想中边关应有的样子。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弹棉花,做棉被(感谢蒙古一胖子打赏) 没过多长时间,又有一支商队路过葱岭,附近的驿站早已得到了李嗣业的指示,派人将他们引到守捉城中,然后由李嗣业出面,谈妥护送的价格,安排下一批护送人员。 他依旧采用比武决胜负的方法,这里没有多少的公平性,但又相对公平,采用这种方法目的就是为了激发兵卒们的训练热情,只有武功好的人,才有资格参与护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兵卒们的训练热情高涨,形成了有效及长久的规律,他们上午集训,下午到田中除草,日子平淡而且漫长。 …… 开元二十五年的秋季,葱岭地区的温度已经到了零下三度,前些天已经下过两场小雪,太阳照射出来,整个葱岭点缀在苍色与雪白的交织中。 天气刚一放晴,守捉城里的兵卒和娘子们都背着大筐和小筐,前往田间地头采摘棉花,薄薄的积雪落在叶子上,让人产生了丰收的错觉。 整整一天时间,徙多河边到葱岭守捉城中,连续不断有人来往搬运采摘下来的棉花。 关于棉花的收获工作,李嗣业提前做好了充分准备,他让于构腾出两个库房,用来储存棉花,又给于构调拨来两名士兵,用大秤进行称重。士兵和娘子们挑着采摘下来的棉花,过了秤以六钱一斤的价格当场结清钱财。 这样的工作非常有成就感,就连守捉城的孩子们,也跑到了田间去帮父母采摘棉花,看着一筐筐的劳动成果,从守捉使的手中换成了一枚枚的铜钱,用麻绳串在一起逐渐沉重,他们的心中也像吃了蜜一样甜。 李嗣业这次从龟兹回来,给于构捎买了一刀厚厚的罗纹纸,但他却扣扣索索舍不得用,依然靠结绳来记下每天收进棉花的数额。最后进行汇总,两个库房堆得满满当当,葱岭今年的棉花总收入是二十多万斤,收购棉花的支出达一百二十万钱。 为了付出这项支出,他把来到安西后的所有家当都拿了出来,包括路上杀死匪徒张括获得的花红悬赏七万钱,以及从张括一伙身上搜刮的黄金玉器,这些东西放在龟兹镇上的交易市场,获取了四十多万钱,还有护送商队所赚取的钱财,剩下的支出用了一部分曼苏尔送来的黄金,让苏赫拉布当做中间人,在龟兹的波斯富豪那里换成了铜钱。 仅仅收获了棉花还无法换成钱财,还要加工制作成棉被,还得能够销售出去。 他命人去山上砍树,利用牛筋做了几十把弹棉花的弓,又趁着天气尚未严寒,大雪尚未封堵道路,从疏勒镇买来几百匹火麻布。 在整个严寒道路冰封的冬季里,葱岭守捉的男丁们除了吃肉,喝酒,睡觉外,唯一的工作便是弹棉花。大雪过后,万山之间银装素裹,被积雪覆盖的葱岭守捉城,那大大小小的版筑房间里,此起彼伏的是弓弦的嗡嗡响声,为了让这项工作显得不那么枯燥,李嗣业还教他们唱小曲儿来调剂生活。 “弹棉花啊,弹棉花,半两棉弹成了八两八,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弹好了棉被姑娘要出嫁吆……” 这样悠扬的曲调被男子汉们用粗犷的嗓音唱出来,别有一番韵味儿。 娘子们则被安排了另一项工作,裁剪布料缝制棉被,每个棉被用棉六斤,然后叠成豆腐块,用麻绳捆扎起来。 李嗣业估算了一下,每个棉被的成本加人工是一百六十钱,算出成本价格后,就好定价了。 等天色放晴后,他抱了四捆棉被当做样本,骑着马带着藤牧长途跋涉前往龟兹。 他们进入龟兹城后,先找个客栈落脚,长途跋涉冻得两人的腿都麻木了。两人坐在店家准备的炭盆前,脱掉靴,把湿漉漉的足袋解下来,用手搓着脚面,才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开始慢慢流通,李嗣业舒爽地倒吸了一口气。 藤牧坐在他的对面,心中十分的郁闷,又认为自己十分倒霉,他来西域是为了学习战争,训练打仗。以为跟着李嗣业能领略到大唐军人铁血峥嵘,掌握军阵冲杀的奥妙。却没有想到,在葱岭守捉待了半年多,竟然只是护送商队,种棉花,弹棉花,今天还要跋涉着大雪跑来葱岭跟他卖棉被。 泥古拉稀!老子如果要种地,回日本去种不是更好吗?犯得着跟你跑到这苦寒的葱岭来? 李嗣业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问道:“你心里面有思想包袱啊,对我不满,可以直接说出来。” “没有,没有。我绝没有不满的意思。”藤牧连忙摆手,眼皮却依然耷拉着。 “呵呵。”李嗣业说:“如果现在不说,以后我不会给你开口的机会。” “也没有……好吧!”藤牧噌一声光着脚站起来,神情激动地大声说道:“当初我跟着遣唐使来到大唐学习百业,最初选择的是儒家,知道我为什么会改兵家了吗?” “我怎么知道?” “遣唐使团进入长安的那一天,也正好是安西四镇节度使汤嘉惠回长安述职的那一天。我们惊叹于长安城的博大宽广,万国云集,惊叹于大明宫的气势恢宏,壮丽磅礴,但真正让我们惊奇并且折服的,是汤节度使麾下的安西铁骑。” 藤牧目光迷离地从客栈的窗户望出去,脑海中在回放那个下午的景象:“远处传来了马蹄敲击地面的震动声,就像某种节奏匀称的鼓点,我回首望去,地平线上出现一排金光闪闪的影子,那是一排身穿金色铠甲的勇士,左腰佩横刀,右腰挎弓弩,身后背着长长的刀锋,如青光割破了天空,然后又是一排身穿金甲的勇士,全部手持马槊,紧接着出现的是身披银甲的勇士,他们手持长矛,环抱着盾牌。他们就如武装到牙齿的钢铁巨兽……后来,我才知道,那种铠甲是明光铠,制造一套需要六十多道工序,那种马槊需要工匠一年多的精细制作,才能打造出来,就连那样一柄陌刀,也需要耗费大量的钱财和人力。” “所以我才要学习,学习唐军的铠甲,学习唐军的制刀技艺,学习唐军的阵法。” “哼!恕我直言,要像你这样卖棉被,你就算是卖上一百年,也无法及得上汤嘉惠节度使的百分之一。” 李嗣业恍然地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其实你不用跟着我鞍前马后,也不用跟着我来买棉被,我曾经给过你机会啊,专门给你和田珍写了举荐信,让你到疏勒镇去当队正,是你自己不珍惜。” “你!” 藤牧气得竖起两根指头指着他:“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跑偏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今年冬天特别冷 李嗣业笑着摇了摇头,把烤干的麻布袜子重新套在脚上,然后穿上靴,在地上舒适地跺了跺脚。 他回头问藤牧:”如果让你来当这个葱岭守捉使,你应该怎么做?“ 藤牧毫不犹豫地痛快说道:”积极备战!加强训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哦,我问你,葱岭守捉的马厩里有多少匹马?守捉城的兵卒们身上披的是什么甲?我再问你,养兵要用什么来养?当然是钱,我要给他们买甲胄,我要给他们买好马,如果只有粮食和酒,养出来的都是酒囊饭袋!我现在卖棉被,就是为了给他们买好甲,买好马!打仗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吗,我只要给他们足够好的装备,就能够提升他们的战场生存能力,这样他们才能以一敌十,甚至是以一敌百。“ 藤牧抬头望着他,张大了嘴巴喃喃说:”有,有道理。“ 李嗣业拍着藤牧的肩膀笑了笑:”不止是有道理,我还很有章法。休息好了吧,带着棉被跟我到安西都护府上去。“ 藤牧吓了一跳:”不能去!你擅离职守,怎么敢跑上门自取其祸。“ “没关系的啦,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 十一月份,安西四镇连降七天大雪,气温陡降至冻死鸡狗的度数,龟兹城中的屋顶上挂满了冰柱,马厩里入睡的马蹄都让寒冰给冻在了地上,需要浇开水才能够把马牵出来。士兵们起夜到外面解手,黄色液体落地变成了冰柱。 谁也没能想到,今年安西的寒冬竟然这样冷,要比往年的冬天冷得多。从四大兵镇传来的消息,冻伤的兵卒有很多,这样下去情况不堪设想。 四镇节度使来曜披着厚厚的狐裘骑在马上,他刚刚从城中的军营中视察过来,脸色变得很阴沉,没想到兵卒们冻伤的情况十分严重,为此他大发雷霆,把负责军需的兵曹参军都给降职了。 录事参军事箫挺跺着脚,不停地往手上哈白气,在这样的鬼天气里,非常适合躲在屋里守着炭盆煮茶吃。可来曜都护是个闲不下的人,四处去军营查看,过冬的粮草是否充足,御寒的冬衣是否准备充分。 经过他一番查验下来,粮食和马吃的牧草是不缺的,但是御寒的冬衣却良莠不齐,特别是兵卒们夜晚睡觉,盖的只是填充了芦花柳絮鸡毛的薄衾被,竟然有人在晚上睡梦中被活活冻死。 来曜脸色铁青地回到了府中,身边的亲兵从他肩上取下狐裘大氅,副都护知兵使高仙芝坐在他的书房里,脸上的表情也不是很好看。 来都护盘膝坐在案几前,箫挺乖乖站在他的身后,在这两位大佬面前,他还没有入座的资格。 高仙芝苦笑道:“这可真是热了大家热,冷了顾自个儿。稍有经济条件的兵卒都有羊皮袄子,羊毛衾被御寒,可就苦了那些条件差的,今年比往年都冷,都护府也没有那么多羊皮用来给他们。” 箫挺站在原地插了一句嘴:“一到天寒地冻,羊皮和羊毛都涨价了,我清晨来时专门到城中市场上的毛皮集市去看了一下,一张羊皮袄竟然要六百钱,羊毛衾被竟要八百钱,这些无良商人,倒是会发季节财!” 来曜伸手抹去残留在须边的白霜,叹了口气说道:“安西过去是府兵,无论甲胄,还是武器、马匹,都需要兵卒自备,府兵们无需交租庸调,可多数府兵已经失去土地,哪里还能买得起什么甲胄武器。老夫初来安西任职时,一个团的兵卒中,竟然有半数以上缺失了甲胄。如今朝廷广泛招募健儿入军服役,所有兵卒开始领了饷钱,可他们照样无钱购买冬衣,但是冻死了人,罪过还得落到我们这些人头上来。” 来曜发了一阵牢骚,才步入正题问高仙芝:“仙芝,你倒是说说看,我们眼下应该怎么办?” 高仙芝略一思索,捋须说道: “自然是到龟兹,于阗等富镇的市场上采买羊皮袄,羊毛衾被等保暖品,发放给四镇的兵卒们。” 来曜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若是据箫挺刚才所说羊皮袄六百钱,羊毛衾被八百,我安西健儿中有近半缺衣少被,若要采购下来,需要花费六七百万的钱财,如今安西府库中可供折换的铜钱和丝绢加起来,总共不过七百万钱,这可是今年安西租庸调和商路关卡收费的结余,还要等到明年春季支付采购甲胄,折旧武器。” 高仙芝一听这种数字就头疼,只好把脸扭到旁边,只顾低头饮茶。站在来曜身后的箫挺沉默片刻,似乎也在想办法。 来曜突然抬头问他:“箫挺,你可有什么法子?” 这位年轻的录事参军事叉手禀道:“商人囤积居奇,抬高价格,可惜我们手上没有多余的皮袄,不然就可以低价出货来惩治这些不法商贩。但是现在,只能高价买一部分,优先供应碎叶和疏勒两个位于要地的军镇,等来年以后,我们应当在盛夏之际多采购一些皮子羊毛,以防冬季之需。” 来曜点了点头,这也是他为今之计能够想到的办法,箫挺的话面面俱到,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他们没能想到安西今天尤其严寒,有了这样的经验,等到来年,保暖御寒物品优先当做战备物资来储备。 …… 李嗣业牵着马特意从安西的集市上绕过,道路两旁的皮货店中一会儿出来换一次牌子,羊皮袄和羊毛填充衾被的价格,逐渐被标识到七百三十钱和九百六十钱,但这些店铺门口依然顾客络绎不绝。 他在此处除了看到这些粟特商人的黑心嘴脸外,还看到了无穷的商机。 李嗣业突然转身对藤牧说道:“你现在赶快回去,传我的命令,让葱岭军户和家眷们加紧做棉袄和棉被,告诉她们,做一件手工费再加两钱,每做一件八钱。让田珍带六十名兵卒赶上马,驾上我们葱岭守捉的运粮车,连夜装运棉被和棉袄,都给我送到龟兹镇来。” 藤牧有些担心地问:“我走了,留下你一人怎么办?” “废话,这里是在龟兹,我能有什么事儿!”他兴奋地拍着藤牧的脊背道:“你不是讨厌留在葱岭守捉吗?你不是想升官立功吗?把这桩事情办好了,你我兄弟的出头之日就到了!” 藤牧有些不太相信李嗣业的话,但还是郑重地叉手说道:“李使君请放心,藤牧一定不辱使命,把此事办好。” “去吧!” 他把藤牧马上捆扎的棉被卸下来,捆扎到黑胖的身上,这样对方轻车熟路,能够更快地回到葱岭。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旅率挡路,参军相助 李嗣业并未在集市中多逗留,他牵着黑胖穿过冷清的街道,如此冷的天,多数人都窝在家中不肯出来。 他径直前往都护府,牵着马进入内院时,却被两名亲卫拦了下来。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都护府。” 李嗣业从怀中掏出铜钱,给两个人每人手里塞了一些,笑着说道:“我乃是葱岭守捉使李嗣业,有紧急军情要禀告来都护。” 两人不敢自专,也不敢怠慢,语气也稍显温和:“李使君耐心在此处等候,我这就报告给旅率,让他做主。” 李嗣业点了点头,双手抱胸站在寒风中枯等,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亲卫旅率陆谦才带着两名士兵姗姗来迟。 李嗣业一见是此人,心中顿时恼恨不已,表面上却依旧笑脸相迎:“陆旅率好久不见,兄弟对你甚是想念呐。” 陆谦打了个寒战,也有些尴尬地笑道:“李守捉使,这天寒地冻的你不在守捉城呆着,跑到安西城里做什么?” 李嗣业双手捅在袖子中,笑着回道:“我有紧急的事情,前来向都护禀报。” 陆谦慢条斯理地说:“既是葱岭守捉使,应该向你的直属上司疏勒镇使通禀,何必绕过疏勒镇直接来龟兹?” “我要汇报的这件事情有关整个安西四镇,所以只能来都护府禀报。” 陆谦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来都护正在府中与属下商议大事,没有时间见你。” 李嗣业脸上露出肤浅的干笑,靠近他低声说:陆旅率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对你可是惦念得很呐。” 陆谦登时咬紧牙关,身上打了个寒战重重地哼了一声。 李嗣业知道有这个陆谦作梗,他根本见到不到来曜,只好牵着马折返回去,先去找他熟识的好友法曹参军曹振清,希望他能够给自己递个话,只要能见到来曜,他的事情就好办得多。 陆谦望着李嗣业远去的身影,腮帮上的肌肉抽搐着道:“若是让你见了来曜都护,日后还有我混的机会吗?” …… 曹振清盘膝坐在房间里的地毯上,双手烤着炭盆,隔一会儿便搓着双手握着笔杆书写。李嗣业提着豆腐块棉被放到地毯上,神情说不出的凝重。 “曹参军,我有事情要劳驾你帮忙。” 曹振清放下笔墨,搓了搓手说道:“如今天寒地冻,这事儿重要么?” “我想见来都护,但是都护卫队的人挡着我无法入内,所以希望你能帮我引见。” 说起来这事儿就是这么扯淡,想当初他是忠王李亨亲自引见,跟着来曜来安西的,但现在却越混越回去了,想要见都护,还得别人牵线搭桥。 “我能不能问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见来曜都护?” 李嗣业伸手将捆扎被子的麻绳解开。拽着被面儿兜头蒙到了曹振清的身上。 “你这是干什么!” “来,你自己体验一下,这被子舒服不舒服?暖和不暖和?” …… 来曜在书房中与高仙芝和箫挺商量之后,决定掏出府库中一半的钱财派人到龟兹的街上去采买羊皮袄子和羊毛衾被,虽然不能解决所有兵卒的防冻物资,但解决一部分人是一部分。 箫挺退到门口叉手说道:“都护,我这就派人下去准备。”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人,是都护府的值事官,躬身叉手禀道:”法曹参军曹振清,有要事求见都护。” 来曜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曹振清推开隔扇门进入,右臂窝里夹着一捆棉被,躬身行了一个叉手礼:“曹振清参见来都护。” 来曜见他怀里抱着一个被子,奇怪地问道:“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如今天寒地冻,卑职担心都护受冻,特地带来一床衾被,还望都护笑纳。” 站在门口的箫挺遂冷笑了一声,曹政清一向为人本分,没想到也学会了趋炎附势。 来曜冷淡地摆了摆手:“我这里有锦衾狐裘,这床衾被,你交给录事参军事箫挺,由他去送给受冻的军中士卒。可惜这一条被子,如何能解决我安西两万将士的冷暖。” 箫挺伸出手去,准备去接曹振清手中的棉被,不料对方却半跪在地上,双手托着棉被再次向来曜敬献,他只好尴尬地收回手去,很自然地背负在身后。 “都护,请你摸一摸这棉被的厚度,再拆开来看一看。” 坐在一边饮茶的高仙芝回过头,诧异地看了一眼。来曜盘膝坐在原地愣了片刻,才伸手接过被子,伸手上下摩挲了一遍,又从腰间抽出短刀,将被面割破伸手拽出一角。 “这是棉花?” 这棉絮松软,已经脱去棉籽,似乎经过加工,用丝线绷成了厚薄均匀的一层。 棉花来曜是见过的,安西四镇有不少波斯人种植,用它来制作挂毯和地毯,也有人用来做衾被,但是厚薄不均容易打卷成团,所以铺盖棉被的人很少。 看着来曜满脸的疑问,曹政清主动向他讲解:“这正是采摘下来的棉花,经过人工处理后,做成了厚薄均匀的棉套,然后填充进被面中,与羊毛填充的衾被一样暖和,但是不容易卷团打结。” 来曜郑重地点了点头,感兴趣地问道:“你给我讲解的这么细,是想告诉我,这样的棉被还有很多?” 曹政清叉手如实说道:“这个问题卑职回答不了都护,需要葱岭守捉使李嗣业亲自来回答。” “李嗣业?” 站在门口已经准备离去的箫挺,陡然一惊,扶住门框的手突然停下来。 高仙芝眉毛一挑,嘴角露出些许笑意。 来曜惊奇地问道:“李嗣业他不是在葱岭吗,是什么时候来到龟兹城的?” 箫挺站在旁边冷不丁插了句嘴:“李嗣业身为边关守捉城主官,擅离职守,应当治罪。” 曹政清警惕地用眼睛余光看了箫挺一眼,又连忙说:“都护,李嗣业冒险前来拜见都护,就是为了这棉被,都护为何不叫他进来一问,便知分晓。” 来曜宽和地笑道:“这个李嗣业,既然前来献棉被,又何必相托于你,直接来见我即可,难道他是有什么隐情?” “非是有隐情,而是被卫队阻拦,不得入内。” 来曜的脸色稍显阴沉,挥手对门外值守的官吏下令:“来人!把葱岭守捉使李嗣业叫进来。” 都护府小吏站在门外叉手应喏,心中疑惑葱岭守捉使怎么会在府外,又不敢详询,只好讷讷离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别跟都护谈钱 李嗣业做好了充分准备,又抱着一捆棉被,来到了都护府的正院门外。门口站岗的两名卫队亲兵一看又是他,探头朝里面望了一眼,连忙拱手说道:“李使君,你快走吧,不是我们不放你进去,旅率他老人家盯得紧。” 李嗣业把双手捅进袖子中,慢条斯理地说:“这次不用你们为难,都护会亲自派人来请我进去。” 两名兵卒奚落地笑了笑,只把他的话当做吹牛。 陆谦戴着护耳皮帽出现在门内,双手抱胸冷声道:“还在这儿等呢?我劝你老老实实地回你的葱岭去,你就是把自己冻成冰柱,也别想见到来都护。” 李嗣业嘿笑着反击:“你以为就你这小鬼儿,也能挡住我的路?” “你以为呢?“陆旅率腆着肚子大大咧咧地挡在门口:“今天我就站在这儿,我看有谁敢把你放进去!” “姓李的,别想着能够重新攀上都护的大腿,你这辈子就在葱岭那个小地方呆着吧!” 李嗣业突然嘴角一笑:“陆旅率,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都护府里的值守官吏来叫我,你也能拦住?” 陆谦哈哈笑道:“不过几个刀笔小吏!流外官而已,我陆谦还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就算你想找他们帮忙,也过不了我这一关。” 值守官吏悄无声息地站在几步远外,把陆谦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脸上闪过一丝阴沉之色,随即敛去挤出一丝笑容缓缓走上前来。 “都护有令,让李嗣业进去见他。”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看着李嗣业说话,眼角的余光都未曾瞟陆谦一眼。 陆谦愣了,身躯依然挡在门口,僵硬得不知道该退,还是不该退。 值守官吏不软不硬地呲了他一句:“这是来都护的命令,陆旅率,我一个小小的流外刀笔吏人微言轻,说话不中用,你如果不相信,自己进去问都护去,如果相信,就别挡在门口。” 陆谦尴尬地退到一边,本来想向这位值守官吏解释一句,但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李嗣业这个奸险小人,故意引自己说错话,实在是可恶。 官吏朝李嗣业庄重地拱了拱手:“李守捉使,请。” “有劳了。” 李嗣业回了一礼,主动退后半个身位,跟在官吏左侧朝都护府大堂走去。小吏微微错愕,心中略微舒服,同样都是七品官,葱岭守捉使的表现就很谦逊,不似那陆谦小儿,区区一个亲兵旅率,显得比大将军还要狂妄。 值守官吏与李嗣业来到正堂台阶上,刚绕过屏风,却突然停了下来,对李嗣业使了个眼色说道:“我们在这里等一等。” 李嗣业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不便去问,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这官吏朝李嗣业微微一笑,抬头望向堂顶的斗拱梁柱,耳朵却倾听着大堂正中央的滴漏,手指在左手手背上轻轻地敲击着,似乎在默数着时间。 等到李嗣业快要失去耐心,官吏突然从闭目养神的状态恢复过来,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走。” 他们来到来曜书房的隔间外,伸手在门壁上轻叩了两下。 “进来!” 小吏躬身进门叉手道:“都护,葱岭守捉李嗣业已经带到。” 来曜憋着怒火大声问:“不过是让你去叫个人,怎么如此费劲儿!” 小吏再度躬身叉手,轻描淡写地说:“卫队旅率不肯放行,因此耽搁了时间。” 李嗣业恍然大悟,原来整人还有这么一手,小吏也算是此道高手,轻描淡写两句话,不肯多说一个字,这刁状告得一点儿都不生硬。 来曜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今天是哪个旅率值守?” 小吏轻描淡写地继续捅刀:“好像是陆谦旅率,他今日心情好像不太好。” 箫挺一听,恨不得现在就跑出去,给自己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表弟俩大耳光子,你得罪李嗣业也就罢了,怎么连都护身边的人也得罪?特么没长脑子吗? 来曜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行了,你出去吧,叫李嗣业进来。” 箫挺心中郁闷至极,别看来曜都护现在没计较这事儿,但他老人家是不会忘事儿的,给他留下来坏印象,以后还想升官吗?不把你撸掉就不错了! 李嗣业抱着棉被进来,躬身叉手说道:“卑职李嗣业,参见来都护。” 来曜性子爽直,也不与他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地问:“这种棉被,你现在有多少?你哪儿来的这么多棉花布匹?这棉花能不能缝到衣服夹层中,做成冬衣?” 李嗣业不急不躁,从第一个问题开始回答:“启禀都护,这种棉被,我们用一个月时间做了两千多套。棉花是今年春季在葱岭开荒五百多亩所种,秋天收获棉花,卑职便发动全葱岭军户加工棉花,命娘子们缝制成棉被。你所说的这种冬衣叫棉袄,我们也已经做了一千多件。” “很好!”来曜挥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笑着说道:“这真是缺什么来什么?李嗣业,你怎么会想到种棉花?想到做棉被,难道你能够未卜先知?” “并非卑职未卜先知,只是葱岭苦寒,将士们物资匮乏,所以我便动员大伙儿种植棉花,做成冬衣,多少能够改善一下生活。” 来曜似乎没有理解李嗣业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背负双手站起来,哈哈笑着说道:“你现在就回去,把所有做成的棉被棉袄拉过来,不,我特意给你调一个辎重团,带着骆驼马车和你一起回去拉。” “卑职遵命。”李嗣业叉着手,身体却不动弹。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辎重团由高仙芝将军给你调拨。” 李嗣业瞬间不能淡定了,这来都护压根儿就不提钱的事儿啊,当这棉被是白给的?就算是我支援安西四镇,支援大唐,但你也不能让我全把本钱给折进去啊。 来曜见李嗣业只应喏,却不肯离去,便盘着腿探出身体相问:“你可还有什么要事?或是有什么难处?” 不管对方是故意忘了,还是压根就不知道有买卖付钱这么一回事儿,李嗣业必须提出来,不然他就赔大发了。 “倒也没什么难处,只是我葱岭军户五百多口人,砸锅卖铁,忍冻挨饿,把几年的积蓄和老本儿都拿来出来,才种成了这五百亩的棉花田。又废寝忘食不知昼夜赶工做棉被,棉袄,有不少人因此而病倒,却连药材都卖不起。还请都护体恤则个。” 箫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该不会是要跟都护要…… 高仙芝挑动着眉毛,放下茶碗饶有兴趣地正面看着李嗣业,如无意外,这将是他见过的最大胆的守捉使。 “这个你放心。”来都护大手一挥豪气地说道: “你下去之后,命葱岭守捉所有军户,加班加点赶制棉衣棉被,等解决了今年冬季安西将士的严寒保暖,我来曜在这里做主,给你们葱岭守捉每人记功赏赐!“ 李嗣业郁郁地想道,我要的可不只是赏赐。 第一百四十六章 棉被引发的舌战 无论李嗣业如何巧妙地向来曜提出买卖的问题,对方总是装傻充愣的把问题给挡回去,实在是让他小心脏窝火。 “都护,卑职大胆地问一句,我们安西两万健儿的甲胄,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我当然知晓,朝廷少府监下设有军器监,负责督造甲胄武器,然后存入武库,府兵所披挂甲胄,都需自筹钱财向武库采购。后朝廷设立各大兵镇,节度使可自行募兵,所需甲胄由节度使从兵镇的租庸调中拨出钱财来,向武库采购。” 来曜都护总算是回过味儿来,瞪着大眼睛怒道:“好你个李嗣业!你竟敢做本都护的生意,竟敢赚朝廷的钱财!” 箫挺站在一旁,丝毫不放过这个打击的机会,轻翘起嘴角说道:“李嗣业身为守捉使,私自召集军户垦田,种植棉花,制作棉衣棉被意图贩售,这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少府监的府库了吗?身为安西治下守捉,竟然做起了都护府的买卖,野心何其大?” 李嗣业侧眼看了录事参军事箫挺一眼,心中寻思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怎么就能当面给我好看,难道我跟你犯冲么? 来曜虽然气恼李嗣业想做他生意,但并未上纲上线夸大罪过,只是伸手一拍案几长立而起,指着他的幞头喝道:“你他奶奶的也真敢想!真敢提!明目张胆地发财吗!念在你为我安西兵提供棉衣棉被的份儿上,我暂且把你的脑袋记下!” 李嗣业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躬身叉手苦着脸说道:“卑职这么做,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葱岭,更是为了安西。” 箫挺在旁边齿冷地笑了,他还从未见过有人把做生意发财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果真是寡廉鲜耻,闻所未闻,你倒是给我说说看,如何是为了葱岭着想。” 李嗣业挺直了胸膛面朝箫挺说道:箫参军可知,葱岭年岁最大的兵多大,年岁最小的兵多大?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 “葱岭兵卒年老者花甲白须,年幼者也已二十有三,父子兵更是两辈人共同戍边,这个地方只有人走埋入黄土,没有人甘愿前来成为守捉儿郎,不就是因为高寒之地,生活艰辛吗?大唐健儿最苦者为安西兵,安西兵最苦者莫过于葱岭守捉。前任守捉使得了痛风之症,只因没有郎中没有药,才死在了任上。死后只有薄木棺材一具,三勒浆一盏便已交代平生!” 李嗣业言语激动,声音高亢,神情中似有郁郁之态。来曜老都护镇守安西数十年,对麾下的兵卒最是有感情,听到李嗣业这样诉苦,也双眼略红动了真性情。 他叹了一口气道:“葱岭比起安西其它地方,确实是苦了些,可这和你捞钱有什么关系?” “都护,卑职这样做,不过是为葱岭守捉的老少爷们儿引一条有源活水,形成定例。他们已经够苦了,如果不能给他们改善生活的条件,谁还愿意到葱岭来?城墙年久失修,需要修缮,军户们的版筑茅草屋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也需要修缮。龟兹的兵卒们可以到酒肆中喝三勒浆,喝关中腔酒,喝葡萄酒,可葱岭的汉子们就连一瓶灌了泥土,兑了水的三勒浆都得抢着喝。疏勒的兵卒们还可以到窑子……咳,他们为了做这些棉花和棉被,把身上仅剩的那点身家都拿了出来,总之卑职就是想改善他们的生活。” “一派胡言。“箫挺重重地哼了一声,连忙叉手朝来曜说:“都护切莫被此人误导,他只不过是想追逐商利,中饱私囊而已!葱岭苦寒,苦寒就是你们牟利的借口吗?我安西都护府给你们供应粮草,发放了饷钱!若是像这般!我们是不是该断了你们的饷钱,让你们自己花钱来买粮!” “对啊!”来曜突然回过味儿来,指着李嗣业气恼地说道:“好你个李嗣业,差点儿给你糊弄过去!安西都护府给你们供应了这么多年的粮草,现在让你献上些棉被棉袄,你竟然敢跟我要钱!” “我告诉你,李嗣业!今年冬天内,你给我麻利儿地给我弄出一万套棉被和棉袄!送到龟兹来,否则本都护取你的项上人头!” 果然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些军汉子根本不讲理。他还想把葱岭变成棉花种植基地,现在可好,得不到回报,葱岭军户们的生产积极性很快就会打断,哪个还肯种棉花,他的钱财收拢不回来,这次定会赔个血亏。 李嗣业当然不肯就这样吃这样的大亏,必须把损失挽回来,他低头叉手说道:“一万套棉被,恕卑职难以做到,葱岭不过五百亩田,一个成年汉子一天只能弹斤棉,一名娘子一天也只能缝制一件棉衣。我们整整做了两个月,才制了两千套棉被,五百套棉衣,怕是无法满足兵卒们的供应。” 箫挺冷笑着继续补刀:“你不是怕把这些全献给都护,你们葱岭收不回本钱吧?似尔这等自私自利之人,岂可轻信。都护,卑职建议由我亲率一团前往葱岭,把所有军户监视起来,也将现有棉被和棉袄棉花控制,保证把所有棉被一件不少地运来龟兹。” 李嗣业瞪眼相视,这个箫挺为毛这么猴急地要拉自己的仇恨?我做了什么坏事让他这般恨我? “都护!李嗣业若是自私自利之人,完全可以瞒过都护府,把这些棉被卖给过往商旅,但我们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们惦记着安西两万健儿的冷暖,更惦记着安西无数百姓的安危!嗣业一片赤诚之心,天人可鉴!” “有些人若是不信,可以到龟兹城中的制衣坊去问问,做一件夹层袄需要多长时间。都护,卑职无法全部供应安西军的棉被和棉袄,但却可以使市场上羊皮袄,羊毛衾被的价格降下来。” “哦?”坐在案几前的高仙芝本来只是冷眼旁边,却突然开口问道:“什么方法,说来听听。” 终于有人肯主动询问表示感兴趣,李嗣业立刻面朝高仙芝说:“卑职会从葱岭分别带两千件棉衣和棉袄过来,一千件供应给都护府,一千件放在龟兹市场上以羊皮袄和羊毛衾被的成本价出售,打一个价格战,致使无良商贩手中的羊皮袄子卖不出去,只能压价出售。” “不可!”箫挺阴阴地笑道:“说到头来你还是要做买卖!市场上恶意抬价的羊皮羊毛无需你来操心,你只要把你手中的棉被棉袄一件儿不少地献出来便可。” 来曜站在地板上转悠了两圈,思虑片刻转身说道:“好,李嗣业,就按照你说的办,棉袄棉被各两千件,一件的成本是多少?” 李嗣业一看有门,连忙说道:“成本是三百钱。” 来都护嘿笑了一声:“你的成本砍去一半,一百五十钱。你送过来多少件,都护府账上给你结多少钱。另外一千件可以到龟兹的市场上压价去卖,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李嗣业目瞪口呆,这价杀得真是狠!他怀疑来都护不属于这个世界,不然不可能有如此精准的定位。 箫挺也难以置信地站在一旁,实在是没想到,来都护竟然会答应此人的要求,这个李嗣业,果然不是人下之人,在葱岭那种冷僻地方都能掀起浪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阴鸷之人无公心 龟兹的皮货市场上,一个头戴尖顶毡帽的男人挤进人群中。他把胡服的领口竖起,挡住了削瘦的脸庞,回头看了一眼无人注意他,才绕过小巷,站在了皮货店的后门外。 此人在门板上轻轻地敲了五下,院子里传出咚咚的脚步声,一个伙计打开院门,对着男子恭敬地行了一个叉手礼:“阿郎,回来了。” 男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轻车熟路地走在前方,伙计小心地陪侍在身后。他从后门进入,踩着楼梯来到皮货店的二楼,站在楼阁的窗前,望着聚集在店铺门口冻成狗却扯着喉咙讨价还价的顾客。 他轻蔑地冷笑一声,对站在房间里等候很久的店老大说道:“再把价格涨一成。” 店老大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还涨啊?阿郎,这实在是太危险,今天有几个军汉来闹事,差点儿把伙计都打了。” 这人冷酷地哼笑了起来:“几个臭脚虾而已,翻不起什么大浪,你放心提价,有什么事我给你兜着。” 他一屁股盘膝坐在了地毯上,把毡帽从头上摘下来,把胡服的领子贴在肩上,伸手拽着嘴唇上的黑髭刺啦拽了下来,疼得呲起了嘴,露出一张令人生厌的的小白脸儿。 这正是安西都护府录事参军事箫挺,常言道狡兔三窟,但谁也没能想到,箫参军名下拥有龟兹城中最大的皮货店。 今年安西的气温比平时冷得多,军中多有冻死冻伤现象,最早得到此消息的箫挺参军,立即抓住了这个发财的商机,让自家的店最先提价,将羊皮袄卖到了七百多钱,堪称谋取暴利的最强商贩。 “对了。”他转身吩咐店老大:“你在城中多找几个可靠的人,要知根知底的,给他们准备一笔钱。” “最近龟兹城中要开一家店,他们要卖代替羊皮羊毛的棉袄、棉被,企图用很低的价格逼迫我们降价。你叫这些人,给我去买!把这些棉被,棉袄都买光,囤积在我们手里,等他们卖光后,我们再大肆提价。” 箫挺狠狠地咬牙冷笑:“想挤垮我?我叫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紧紧地攥住了拳头,突然又转身问:“我表弟,陆谦,他知不知道这里?” “他来过咱们店,但不知道这店是您开的。” “很好,”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虚指着说:“不要让他知道,这个浑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要让他坏我们的事儿。” 有这样一个表弟,也不知道算是他的福气,还是他的倒霉。反正有这种没脑子的人,也能让他产生许多优越感。 好像李嗣业这个突如其来的对头,也是陆谦这个表弟给他招惹出来的。 …… 李嗣业抱着棉被,与曹振清并肩走在都护府的直道上,心中有许多疑虑,最大的疑虑来自于录事参军事箫挺。 “这个箫挺是个什么来头,我好像不认识他,为何刚刚就跟老子欠了他钱似的,一次次跟我呲牙?” “箫参军是进士科出身,没听说过有什么背景,不过这个人脑瓜好得很,比一般人会揣摩上级心思,也比一般人倨傲强势。” “妈的,强势到我的头上,刚才两三次忍住了要揍扁他的冲动,可惜来都护和高将军在那里,我只能憋着。” 曹振清也感觉到有些异样,点点头说道:“箫参军这个人待人接物都很客气,平时无不与人结仇,为什么一碰到你……可能他是出于一片公心吧。” “公心个鸟!” 李嗣业嘟囔着骂了一句,又问曹振清:“曹参军,你可否把箫挺的一些底细告诉与我,我倒要去揪他的小辫子。” 曹振清有些不喜,可能觉得李嗣业太睚眦了些,但还是说道:“我与箫参军又不熟,哪里知道他的底细,不过他倒是有个表弟名叫陆谦,在都护府充当卫队旅率。” 果然,这不愧是蛇鼠一窝,总算知道了仇恨的来源在哪儿。不过这个情况也太过反常,按理说是陆谦得罪自己在先,这箫挺也不至于在棉被这件事情上死揪不放。打死他也不相信这陆谦有什么公心,必然是有悖与自己利益的事情。 念头想到这里,李嗣业便问:“这箫挺是不是在龟兹城中有自己的店铺?还是商行?” “没有吧。”曹振清笃定地点了点头:“箫挺参军据我所知,为官清廉,从不置办私产,他除了在龟兹城北有一处宅院,便再无他物。” 曹振清宽厚地笑了笑:“我知道他刚才的言语和行为有些激烈,但你不可因此妄自猜测,就恶意中伤他人。” “我绝不可能是中伤他,你放心,此事我一定能查出个子午卯丑来。” 人不可以自私到认为别人不自私,在曹振清看来箫挺是个清廉和善的官员,李嗣业却在对方身上看到了另一面,这足以说明此人的阴鸷,这种人要是有公心,我李嗣业都可以做圣人了,我若不干掉他,日后还怎么在安西混? 在曹振清这边儿已经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他还是赶紧先去完成自己承诺都护的事情吧。 …… 波斯人苏赫拉布裹着皮裘在自家中饮酒,壁炉中柴火烧得噼啪作响,五个高鼻梁深目的异域美人儿簇拥在他左右,玩起了把自己的香唇当做酒具,轮流喂自己郎君的游戏。 不得不说,波斯有钱人城会玩儿。 苏赫的管家急匆匆地跑过来,掀开了门幕,看到如此荒诞香艳的一幕,慌忙抬手遮住了袖子,波澜不惊地说道:“郎,外面有人来访。” “不见!天寒地冻,无心会客。” “哎呀,这个客,脾气暴,不好惹。” “是谁?” “就是上次那个,买种子,把你掳到葱岭去的那个!” 披着红纱的娘子环起双臂,揽着苏赫的肩头,张开了香唇正在渡酒。苏赫猛然心肝一颤,剧烈地咳嗽起来,使得娘子也狂喷不止,把满满的一嘴葡萄美酒全喷到了苏赫身上。 “哎呀,阿郎,我给你换身衣服!” 娘子拽着丝绢在他的身上狂擦,苏赫哎呀一声将她推开,指着身边的娘子们恼道:“你们几个!都赶紧给我上楼去!” “我们不嘛!” 苏赫低沉地喝道:“你们若是不听话,待会儿来的这位守捉使,可是个粗鲁的色鬼,叫他把你们掳到了葱岭去,冰天雪地让你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娘子们俏脸煞白,连忙以窄袖遮脸,匆匆退去。 偏偏这个时候李嗣业已经踢门而入,落在最后的娘子尖叫一声,像是躲鬼似的朝楼上跑去。 她们为何会怕我?李嗣业无瑕顾及这个问题,直接了当指着苏赫拉布说道:“有个生意需要你帮我做。” 第一百四十八章 物资已经送达 苏赫伸手摩挲着火麻布被面做成的棉被,感慨地说道:“李使君不去做生意,实在是太可惜啦,还有这棉被,厚薄均匀,松软舒适,加工的手法相当独到。只是你不应该把它装到火麻布中在安西龟兹城中去卖,应该装进丝绸的被面中,组织一支商队,卖到长安,卖到东都,到时候可不是简单的四百钱一件儿,而能够卖到八百钱,甚至是一贯钱!” “废话,”李嗣业懊恼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乎?今年安西降温厉害,寒风阵阵冻死了不少牲畜、百姓和安西兵士卒。” “所以我这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做好事!明白吗?我这棉被卖三四百钱一套,这就是成本价!” 李嗣业抒发郁闷地吼了两嗓子,心里突然舒服多了,本来以为靠着这些棉袄、棉被能够在安西四镇大赚一笔,但眼下看来,不可能大赚了,他如今若能收回成本,获取微薄利益就算是烧高香了。 苏赫小心翼翼地问道:“李使君,可是要我在龟兹城中代买?” “不,不止是代卖,你要专门租一个店面,专门给我卖棉袄、棉被。对了,我听说你们波斯人在安西城中有不少皮货店铺,苏赫你似乎还是他们的会长,这哄抬物价的事情……” 苏赫拉布慌忙摆手道:“冤枉啊,李使君,你可不能只盯着我们波斯人,这安西城里做生意最多的还是你们汉人,还有粟特人,再说这价根本不是我们涨起来的,我们波斯人只占一点点儿的份额。” “所以为了洗去你们的清白,你才要主动去查,给我查出这价格是谁抢先涨起来的。我这里已经有了一点儿线索……重点查一个姓箫的人,有安西都护府的背景,这种人是不会自己开店的,所以你得找几个可靠的人,往深了挖,把他给我挖出来。” 苏赫倾听李嗣业的口气,总感觉其中有几分挟私报复的意味,给人当枪使总要先了解瞄准的人是谁,他警觉地问:“你说的姓箫的人,是不是安西都护府的录事参军事箫挺?” “没错,就是他,他在安西城中必然有一间以上的皮货店,这次商贩们涨价也肯定是他主导的。” 苏赫拉布抬起眉毛偷瞄了他一眼,根据他对李嗣业的了解,这人绝对是在不遗余力地打击政敌。一个从七品的守捉使对战正七品录事参军事,无论到时候谁胜谁败,他都不应该参与进来,这是做商人的觉悟。 “李使君,此事恕难从命,我们只是一群小老百姓,承受不起大风大浪,怎么敢去揭一个朝廷命官的黑底。” “这是什么话!你不敢招惹一个朝廷命官,难道就敢拒绝我的要求?别看老子现在只是守捉使的,但是将来一定会成为安西都护,甚至是安西节度使!” 苏赫讷讷地说:“这话不能等到你成为安西节度使以后再说吗?现在说不显得太早了吗?” 啪!李嗣业重重地一拍案几:“老子若是现在就做了节度使,还轮得到你跑到跟前来巴结?今天这事儿必须给我做,你要是不做,就等于得罪了我!得罪我还是得罪箫参军,你自己选择!” “哎呀!”苏赫一把抓掉了戴在头顶上的布兜帽,苦着脸说道:“这事儿我着人去打听,行吗,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李嗣业在心中腹诽道:“我当然不会抱太大希望,要抓住这人的小辫子,还需要本守捉使亲自出面。” 他拂袖而起,轻飘飘地说道:“你们去给我打听即可,还有,店铺这两天必须给我租到,一定要是市场上最好的门面。” “好好好,” 苏赫连忙站起来躬身相送,李嗣业已经大踏步地离去,只给他留下一个健壮宽阔的背影。 …… 龟兹的城门下,一支六十人的队伍正在缓缓进城,为首的两名唐军军官分别为藤牧和田珍。 城门守卒在寒风中打着摆子,颤抖着青紫的嘴唇拦下了他们:“车上运……运的是……什么?” 藤牧怜悯地看了守城兵卒一眼,嘴角带笑翻身下马,从后面的马车上掀起覆盖的草编。 兵卒大惊:“干什么!” 四五个冻得战战兢兢的兵卒手握长枪,严阵以待,封住了门洞。 藤牧兀起嘴唇一笑,从掀起的稻草下面取出了一件厚厚的棉袄,迈步走过来,轻轻拨开了对准他的枪尖,把棉袄披在了兵卒的身上。 几个押送的守捉郎心领神会,纷纷提着棉衣走上去,覆盖在几个城门卒的身上。 啪啦啦! 城门卒们手中的武器七零八落掉了一地,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眼眶微微发红,连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 藤牧翻身上马,领着队伍继续前行,回过头来露出一个岛国帅哥应有的笑容:“这就是我们运送的东西,是抗寒的物资。” 当车队即将驶出他们的视线时,城门卒大踏步踉跄地奔跑着追了上去,快要接近脚下一软趴倒在地,便索性跪着肩带肘、肘带腕、腕带手伸出去够车队: “你们是哪里的兵!?” 这次却是几个兵卒回过头来,脸上洋溢着笑容道:“我们是葱岭守捉的兵卒。” 兵卒站起来,一把拽住头上的兜鍪狠狠地摔到了地上:“早知道!我他娘的就去当葱岭守捉的兵了!” 守捉郎们押送着车辆往都护府侧门大街处行驶,心中十分舒畅快意,其中一人激动感慨地说道:“自从我到葱岭当兵之后,只有咱们羡慕别人的,实在是想不到,我们竟然也有被人羡慕的一天。” “是啊,这事儿想都不敢想,若不是有李使君,估计我们现在也和他们差不多,冻得跟死狗一样。” “没错,李使君真是有能耐的好官!只是做一个小小的守捉使,可惜了。” …… 李嗣业站在都护府侧门处等待,这里面有仓曹参军管理的府库,现任的仓曹参军是吴三高,一个身材肥壮的大胖子,胖到让李嗣业都担心,敢不敢把这些棉衣棉被交到此人手中。 李嗣业激烈地打了个喷嚏,心中念说这些人怎么还没到?不是昨天就已经派人传信来,说今天早上必定到达么。 吴参军踮起脚尖看了看,突然高兴地挥舞起手臂来:“来了!来了!” 远处一支看上去疲惫,却神气勃勃的队伍朝这边而来,队伍中间护送着十几辆装满了货物的马车。 藤牧和田珍骑着马来到近前,连忙翻身下马躬身朝两人叉手行拜:“卑职参见李守捉使,参见……” “哦,”李嗣业朝吴三高拱手说道:“这位是吴三高,吴参军。” “参见吴参军!” “好,好。” 李嗣业脸上轻松的表情突然消失,换上了严肃的神情:“吴参军,我们现在就开始交接卸货,棉袄,棉被分别一千件,你需要以每件一百五十钱的价格给我结算,总共从府库中给我支出三十万钱。” “好。“吴参军的脸上堆起了笑容,伸手一挥:“卸货!”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尤关棉被的商战 等所有棉被装卸完毕后,李嗣业并没有立即把另外一千件棉被运到龟兹的市场上去,而是直接去找了法曹参军曹振清,与他进行了一番交谈。 “龟兹集市上的皮货商有恶意涨价行为,你这个法曹,怎么也不管一管?” 曹振清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我不想管吗?龟兹的市场和长安和东都的两市不同,都护府并未设置市署,再说就算是设置了市署,管理也不能像长安那样严格,只要涨价就抓人?那不乱套了吗?这毕竟是在大唐边地,内有安西三十六部,昭武九姓,外有吐蕃大食,虎视眈眈。除非明确了到底是谁在扰乱市场,把这么多皮货商都抓起来,会惹乱子的。” 李嗣业抚掌笑道:”说得不错,我就等你这句话,如果我能帮你把扰乱市场的首恶找到呢?” “如果你能找到!”曹振清拍着胸脯道:“今后你在龟兹想办什么事情,指使我就可以了。” 李嗣业靠近他的脸问:“真的?” “当然。” “那好,先把你参军的大印拿过来让我使唤使唤。” 曹振清吓了一大跳,气恼地说道:“你这个破落户,你还没有找到人!你要我大印想干什么?” 李嗣业悄悄贴近了他的耳朵,低声说:“我们准备了一千张布条,每个布条上都要盖你都护府法曹的大印,至于用来做什么,这是绝密。” 曹振清松了一口气:“好,我信你一次。” 李嗣业把所有棉被都送到了位于龟兹集市新租的店铺中去,却没有开门营业,而是等了三天,把明面上和暗地里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 三天后,苏赫亲自担当掌柜开门营业,生意立刻火爆,简直好的不得了,三四十个顾客来回抢购把店铺的门都快挤破了。 棉袄、棉被铺子几乎没有打任何广告,甚至没有一个缓冲期,竟然能够当天卖出五百多件,这种情况实属反常。 当天下午店铺关门时,苏赫急忙拉住了前来查看营业情况的李嗣业,将他拽到了角落里低声说:“你听我说,今天的买卖有些离奇。” “不是说卖了五百件儿吗?哪儿离奇了?” “关键是来买的顾客总是那二十几个熟面孔,每次都是五六套五六套地买,有的人甚至一天来买了三十多次。我怀疑这些棉被棉袄,被不良商贩私下里都收走了,等我们货物售光之后,他们可能就要加价出售。” 李嗣业语气轻佻,看上去满不在乎:“我准备了棉衣棉被各一千套,每套以四百钱的价格出售,这么多的货物,他们能够吃得下吗?” “唉,李使君,别小看这些安西商贩,他们中比我豪富的多得是,别说是这一千件,就算再多的棉衣棉被,他们也能吃得下。” 李嗣业不再跟他开玩笑,郑重地问:“你派人跟踪了吗,这些人都去了哪儿?” “当然啦,我苏记这掌柜是白做的?他们把买到手的棉被全部都送到城西的一座仓库里。” 李嗣业颦起了眉头,双目像锐利的苍鹰,随后他笑着拍了拍苏赫的肩膀:“没错,跟我的人调查的结果一样,这件事你不要去管,继续卖他们,不要让这些客人看出破绽。” “可是……” “无事,我自有办法。” 夜幕降临,龟兹的天气干燥晴朗,空气的味道都是冰甜冰甜的。城西的一座仓库中,库房门大开,车夫赶着几辆马车进入仓库,开始往车上装棉被。 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男子蹲在不远处的一株云衫树上,干枯的树冠枝杈挡住了他的身影,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搬货现场。 几辆马车都装满了棉衣棉被,沿着街道缓缓往远处行驶,黑衣人从树上滑下来,暗中跟着车辆向前行走。 安西四镇夜晚也和长安一样实行宵禁,不过这几辆车似乎有特殊关照,巡逻兵卒只是盘问一下便放他们过去了。 黑衣人躲过巡逻兵卒,跟着车辆来到了龟兹最大的一座皮货店后门仓库,立刻有几个伙计出来搬运货物,等货物搬运完毕后,车夫们赶着车离去,龟兹集市上的这间店铺即刻恢复到静谧之中。 黑衣人并未离去,轻轻地跳到了院墙上,随即翻身上了房顶,像猫一般轻踩着瓦砾缓慢行走。他仔细辨析下方传出的声音,然后蹲下来将瓦片拽出一块,看到了皮货店二楼中的情形。 箫挺盘膝端坐在正中案几前,店老大和几个伙计跪坐在下方,听自家大老板发话指示。 “今天一共买了多少套?” “总共买了四百多套,全部送到了我们店后院的库房里,只是阿郎,如果对方存货很多,我们没有办法全部吃下怎么办,到时候帐上无钱,这些棉被也会被积压在手中。” 箫挺阴冷地笑道:”你不用担心,他手中的存货不多,等他存货卖光之后,我们就加价开始卖,而且还要打着他葱岭守捉的名义。我不但要用他的棉衣棉被赚钱,还要用他的命向都护邀功,像这种不知死活的人,就是本官往上爬的垫脚石。” 黑衣人合上瓦砾,轻盈地转身离开屋顶,之后沿着街巷间飞檐走壁,很快来到了龟兹城东的一座客栈中。 李嗣业点着油灯在隔扇房间里耐心等候,听到门上敲了三长两短五声,主动走过去打开隔扇门。 田珍进门之后,主动将黑面罩拽了下来,对李嗣业点点头说道:“查到了,果然是陆记皮货店,他们的幕后老板是安西录事参军事箫挺。” 李嗣业冷森森地笑道:“果然是这个箫挺,我还真没冤枉他,这就好办了。等他把所有棉被买光后公开报价出售,我与法曹参军曹振清立刻出手,把这帮人一网打尽!” 田珍很反感李嗣业这险恶表情,就好像他在给坏人做事一般,只是冷冷地不说话。 李嗣业不在乎他的真实想法,只是琢磨着继续说道:“接下来还需要办一件事,把箫挺稳在都护府,行事时不能让他知晓,否则前功尽弃,此事该怎么运作呢?” 想要稳住箫挺,必须找一个足够份量的人来拖住他,找谁呢,来都护肯定是不行的,来都护这人性子急,不容易藏住事儿。唯一合适的对象便是高仙芝高将军了。他不但是安西都护府的副都护,又是四镇知兵使,总揽安西四镇的兵权。 只是高仙芝他仅见过两次,而且两次也没说过几句话,如何才能说服高将军来当这个工具人,是拐弯抹角地变相恭维来劝服呢,还是直接了当说明情况呢? 第一百五十章 到底谁在陷害谁 苏记棉被棉服商铺清晨照常开业,伙计刚把板儿给卸下准备挂牌,在门外等候的几十名‘顾客’拥挤着强塞了进来。 这些人或戴着帷帽,或用黑布遮住脸,施展掩耳盗铃行径,以为店铺中的伙计认不出他们。 “我要买五套,给家里人一人一套。” “我买三套,五件棉衣!” 这些人相当霸道,故意派两人堵在门口,把真正的顾客都拦在了店外。掌店苏赫表面上笑容可掬,内心却十分忧虑,不知道李嗣业是否真的找到了方法对付这些人背后的势力,如没有,他们可就完蛋了。 一直到傍晚,仍然是几十个人堵在门外,叫嚷着要买棉被棉袄。 店里已经被清空了,苏赫连忙吩咐伙计,到后面库房中去取。 过了一会儿伙计急匆匆地从后院出来,附在苏赫拉布耳边低声道:“掌店,我们所有的存货都已经卖光了。” 群众的购买热情还是那样高涨,纷纷叫喊着:“我要三件棉衣,快给我拿出来!两套棉被!老子有的是钱!” 苏赫连忙摆着手说:“不好意思,店里没有存货了,只好暂时关闭店门补充货源,一旦有了货源,我们就会开门迎客。” 他一面吩咐一名伙计,立刻去城中驿馆去找李嗣业,一面安抚顾客的情绪。十几名顾客相互使了个眼色,纷纷离去,连忙跑着向主家报信。 店铺伙计和假顾客,双方各从两个方向去报信,似乎是速度的较量,又似乎不是。在龟兹城这个晴朗的冬季里,屋顶上的皑皑白雪正在融化为冰柱,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暗流却在下方涌动。 “李使君,店里的存货都卖光了,苏赫掌店已经吩咐我们关闭店门。” “箫东家,对方的存货已全部告罄,我们总共到手棉被八百多套,棉袄九百多件。” 李嗣业双掌一合,冷静地点了点头:“很好,我可以实施下一步行动了。” 箫挺惬意地翘起嘴角:“不错,明天就开始加价卖出棉被,记住要打出葱岭守捉的旗号,卖棉被就卖八百钱一套,棉袄就卖九百钱。来都护若是知道这个消息,定会气得把李嗣业的脑袋砍掉!” “又在无形中帮了我那个蠢表弟一把,这么大的忙,他应该再出一笔钱来孝敬我。” 箫挺端坐在皮货店的二楼案几前惬意地饮着茶,但就在店铺后院的门外,一个鬼祟的身影四处探望,踮起脚尖去看二楼上的影子。 陆谦使劲儿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哈了一口热气自言自语:“我就知道,这店绝对是箫挺的,竟然连我这个表弟都瞒着,老子孝敬了你那么多丝绸钱财,你就这么对我的?啊?在我面前装穷?迟早要你好看!” …… 李嗣业趁着天色尚早,连忙从馆驿中走出,来到都护府中高仙芝行辕所在的院落。 两个守门的亲卫立刻将他拦住:“这里是副都护兼四镇知兵使行辕所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李嗣业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塞到亲卫手中:“在下是葱岭守捉使李嗣业,有要事求见高都护。” 亲卫若无其事地将钱揣进怀中,低头看了一眼李嗣业,点点头道:“等着,我这就去给你通报。” 亲卫转身进入院中,隔了一会儿跑出来说:“进去吧!” 李嗣业走进院子里,沿着石道进入正堂,经过堂中小吏的指点,来到了高仙芝书房隔扇外。 “卑职葱岭守捉李嗣业,求见高都护。” “进!” 他轻轻推开隔扇房门,双脚将沾满雪泥的靴蹬下来,穿着袜子进入了内室,一股酸臭的气息立刻弥漫而出。 刚端起茶碗的高仙芝猛烈地咳嗽了一口,连忙把碗盖上,又把铁制茶鍑盖子盖严,捂着口鼻道:“行行,你就站哪儿,别再往前走了。” 李嗣业顿觉有些尴尬,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跪坐下来放到面前的地毯上展开,里面立刻露出三个鎏金的茶碗。 “卑职听说,高都护喜欢饮茶,卑职还听说,用金器饮茶能够延年益寿,特地献上三个茶碗,聊表心意。” 高仙芝咳嗽了一声道:“先把你那东西给收起来,我先问问你有什么事情求我办,若是我办不了的,无功不受禄。” 李嗣业愣了一下,这么豪爽的吗?一点儿都不像棒子,倒像个东北人儿。 “咳,此事对高都护来说,那是举手之劳,只是需要找个理由。” “找什么理由?” “请高都护明天找个理由,把箫挺参军留在你这里一个时辰。” 高仙芝用手指轻点着额头:“让我猜猜看,你是要公报私仇,还是要打击报复?掩护你作奸犯科,本官是不会去做的。” “绝不是公报私仇,而是揪出蛀虫,揪出罪恶,还龟兹的市场一个清净,让安西的几十万父老都能买得起棉袄、皮袄、衾被,让这些扰乱市场,哄抬物价的奸商无所遁形。” 高仙芝将手掌重重拍击在案几上:“你徇私报复就徇私报复!还找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做甚么!” “我就算是要打击报复,他若是真的清正廉洁,公私分明,能被我揪住小辫子吗?” 对方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么说来,录事参军箫挺确实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了?” “如果没有,我自来向都护请罪。” 高仙芝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若扳不倒箫挺,无需我兴师问罪,诬陷同僚,箫挺就不会放过你!” 李嗣业叉手拜道:“卑职知晓后果是什么,所以才有十足的信心。” 高仙芝叹了一口气:“你明明是个冲锋陷阵的身板儿,偏偏却要去学酸腐去做买卖勾心斗角,把东西放下,出去吧。” 李嗣业又躬身行了个叉手礼,转身准备出去。 “等等!” 他怔了一下转过身,高仙芝已经从身旁的木箱中翻出几个麻布足袋,披头盖脸朝他扔过来:“把你脚上的足袋给我换了!熏得我要死!” 李嗣业慌忙用手抱住,仓皇逃出了高仙芝的书房。 …… 又一个寒冷的夜晚即将过去,这一夜多少个安西的穷户,在睡梦中抱着薄衾被瑟瑟发抖,多少个在城头上守御的安西健儿,在凌冽的寒风中缓缓栽倒,他们再也等不起了,多等一日,便有更多人因熬不住严寒而死去。 清晨时分,李嗣业坐在陆记皮货店对面的酒肆二楼,把临街的窗子打开,裹着大棉袄,手中端着一盏冰凉的三勒浆,眼睛注视着对面的店门。 酒肆二楼只坐着两个粟特人,被穿堂的冷风一吹,浑身打着摆子。其中一位恼火地把酒碗墩到矮桌上,指着李嗣业嚷道:“你傻缺是不是!这么冷的天儿开着窗户!赶紧给我关了!” 李嗣业放下酒盏扭过身体:“你说什么?” “我特么让你把窗户关上!听不懂……” 他恼哼出声把披在身上的棉袄扔下去,露出一身青色的武官缺胯袍,手肘斜依在桌面上。 两个粟特人慌忙离开座位叉手道歉:“对不起,军爷,我们到楼下找个位置。” 他们急急忙忙地提着酒壶和酒碗,逃到了楼下。 现在二楼清净多了,李嗣业扭头望向窗外,皮货店的伙计开始拆板儿,掌柜拿着标注货品和价格的木牌挂在墙上,正式开门营业。 两个伙计开始吆喝:“本店推出新品,来自葱岭的棉花做的袄子和棉被!比羊皮都要暖和!为了相助碛西父老度过严寒,降价大甩卖!棉被八百钱一件,棉袄九百钱一件!” 李嗣业恼得皱起了鼻头:“真的好贪心,竟然敢翻倍!” 他立刻探出头去,对拉着马在楼下等待的藤牧做出行动的手势,低声说道:“立刻去叫曹参军过来,叫他多带点儿人马,把整个店前后门都给我堵住!”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封店、抓人 录事参军事箫挺清晨时分来到都护府的值房里,处理昨天从安西各部紧急送来的公文,这些公文大多数来自碎叶城和疏勒镇,两地的唐军严密监视突骑施汗国的动向,除此之外便是各军汇报在严寒中冻死冻伤的新增人数,虽然只有几十人,但也足够让人揪心的。 箫挺把所有公文整理成条目,然后前去来曜都护的书房内,进行汇总报告。 来曜把所有公文都简单看了一遍,总体来说相安无事。在这寒冷的冬季里,突骑施人和吐蕃人都老实地缩在他们的毡包内躲避寒风,严酷的自然环境是所有人的敌人,冻死的牲畜骡马且不说,守边的战士冻死冻伤实在是让他接受不能。 想到这里,来曜抬头对箫挺说道:“说起来,今天已经是李嗣业的棉袄棉被投放市场的第三天了吧,也不知有没有效果,集市上的皮货商有没有降价?” 箫挺忍着心中的小得意,低声说道:“我听说皮货不但没有降,还略微有些上涨,而且,李嗣业那一千件的棉袄、棉被已经卖光了。来都护,这李嗣业根本不是为了平价救安西,而是为了他自己赚钱。” 来曜重重地哼了一声:“等到明天,如果还没有降价,直接派人把他抓到都护府来,上万安西健儿的怒火,需要一个人的脑袋来平息。” 箫挺浑身一阵哆嗦,心中快意的同时又感觉到后怕,幸亏他计高一筹,正好拿这个李嗣业当做他的替死鬼。 “既然如此,卑职先告退了,我想到安西的市场上看看去。” “嗯。”来曜点了点头:“看看好,尽快掌握价格,一旦降价,我们就调用府库钱财,大量购买皮货,尽快给各地军士添加过冬衣物。” 箫参军走出来曜的书房,长长松了一口气,嘴角才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大踏步地朝都护府门外走去。 四镇知兵使高仙芝迎面走来,箫挺避无可避,只好上前叉手行礼:“卑职参见高都护。” 高仙芝故作亲和地说道:“箫挺啊,不要在意这些虚礼,走,跟我到我的书房吃茶去,听说你对这煮茶最为精通,今天就借你的手,用雪水煎一鍑好茶,我们饮茶清谈。” 箫挺本想推脱,他惦记着皮货店里的买卖,关键今天是冤杀李嗣业的关键点。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位高仙芝,将来必定会接来曜的班,主政碛西,傍上他这棵大树,才是他在安西的长久生存之道。 他立刻躬身叉手微笑道:“既然高都护有此雅兴,卑职愿意出力,顺便到高都护的书房里讨杯茶吃。” “好!好!”我们这就过去。 …… “来买棉袄棉被啦!这是葱岭守捉城种出来的棉花,做成的棉被,一件棉被八百钱!一件棉袄九百钱!” 外面冻得瑟瑟发抖的老卒子骂道:“去你娘的葱岭守捉!黑心肝的东西,老子真想一刀捅死你们。” 掌柜捅着袖子站在里面,笑眯眯地说道:“我们也是代买,你们要捅,就去捅那帮葱岭守捉的混蛋去。” 陆谦突然出现在掌柜的身后,用力拍了他肩膀一下:“哈!果然!我就知道这是我表兄的店,你们这一招可真是高啊,表兄箫挺的智计天下无双,既挣了钱,又整死了那李嗣业,这叫一石二鸟!” 掌柜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陆谦在东家箫挺的口中,就是个成事不足的害人精。这种人怎么敢让他随便说话,大嘴巴秃噜出什么东西来都够要命的。 他只好和气地把陆谦二楼:“陆军爷,你先到楼上喝茶,此事不可对人言。” “你放心,这李嗣业是我的仇人,这种事情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两人刚来到二楼,李嗣业披着大棉袄走进了店中,指着站在柜后的伙计问:“你们这棉花棉袄怎么卖得如此之贵,当真不给我们安西百姓活路了吗!”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手持刀盾的安西兵已经将整个皮货店前门后院悄悄地围了起来,只等着李嗣业一声令下。 站在台后的伙计冷笑出声:“买不起就别逼逼,冻死你们这帮子穷鬼!” 李嗣业顿时怒声喝道:“封店!抓人!” 十几名兵卒哗啦一声冲进店中,伙计刚要叫喊,为首的什长从腰间抽出横刀,提着刀柄在伙计的嘴上一撞,登时敲掉了他满口牙齿,鲜血淋漓地栽倒在地。 后院的伙计们听到动静,刚要打开院门逃走,官兵们已经涌了进来,将他们像小鸡一般用刀鞘拍倒在地,然后挨个儿用绳子捆绑起来。 李嗣业、田珍带着一队人冲到二楼,把脸色煞白的陆谦和掌柜正好堵住。 嗣业嘿声一笑:“正好,我的仇人也在这儿,还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陆谦强撑底气,背负着双手叱道:“李嗣业!你不过一个小小的葱岭守捉使,谁给你的权力带兵拿人!” 法曹参军曹振清立刻从后面走出来,指着陆谦的面皮问道:“陆旅率,难道本官也没有权力捉拿作奸犯科的贼人么?” 陆谦一听,顿时双腿发软,慌忙摆着手说道:“曹参军,这不关我的事儿,我只是路过而已,这是我表哥箫挺的店!” 掌柜眼前一黑,气得恨不得一刀捅死这个混蛋,人家还没问,就已经全吐了出来! 这掌柜见惯了风雨,立即稳住心神,冷蔑地看了陆谦一眼说道:“这个人只是我们店的顾客,只因他想上楼喝口水,跟本店毫无关系。至于本店的东家,不就是您吗?葱岭守捉使李使君?” “对!对!”陆谦醒悟过来,慌忙改口说道:“对,我刚才脑子糊涂说错了,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我表哥箫挺,这店根本不是我表哥的店,而是你的店!” 掌柜立刻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娘的!不会说话,你这龟孙少说两句! 李嗣业冷笑一声,立刻挥手道:“把他们全部带回去审问!把所有货物也带回去!” 陆记皮货店的一行人被押送至安西都护府的大牢,接下来便是审问,逼问出幕后的主谋。 李嗣业向曹振清主动请缨:“这关系着我们葱岭守捉的身家清白,这些人能不能交由我来审讯?” “咳咳,”曹振清无奈地说道:“其实,按理这种案子你是应该避嫌的,但这些人实在可恨,咱们两个关系还算不错……” “客气了!老曹!等有时间我请客!”李嗣业即刻对田珍和藤牧吩咐:“给我准备炭火和烙铁!老虎凳也给我备上!锤子铁钉,还有蒸瓮!” 曹振清听得心惊肉跳,连忙拦住他:“你是要学那周兴、来俊臣的酷吏手段?” 李嗣业狠声说道:“你刚刚也听见了,那皮货店的掌柜当着我的面就敢捏造诬陷我,像这种铁了心的硬骨头,没点儿狠辣手段怎么能啃下来?” “你审讯可以,但我必须在旁边监督,千万别闹出人命!”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严刑逼供 刑房的架子上绑缚着皮货店的掌柜和伙计,至于旅率陆谦,他被绑在另一个房间里,毕竟此人是都护卫队的旅率,不可对他进行严刑拷打。 炭火被烧得红彤彤,烙铁在炉膛燃烧中逐渐变得橙红,李嗣业手上垫了一块毛巾,抓住烙铁的把手提在空中,炽红的光照亮了刑房中的黑暗,隔着两尺远,他们都能感受到烙铁的灼热。 李嗣业笑着在空中比划着烙铁说道:“现在我要提问题了,回答错误者,我赏他一烙铁!” 掌柜冷哼一声,倔强地高昂起头闭上了眼睛。 几个伙计却战战兢兢,恐惧地向后靠,眼睛盯着李嗣业手中的烙铁。 “从左到右,我一个一个问你们!你们店的东家是谁?” 他信步走到第一个伙计面前,逼近了他的脸庞,低声问:“你们东家是谁?” “我,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这个回答可不能让李嗣业满意,他捏着烙铁把按在伙计的胸膛上,伙计立刻发出了鬼哭狼嚎的惨叫声,空气中散发着烤肉烧焦的味道。 “我说!” 李嗣业拽走烙铁,凶光毕露地问他:“是谁!”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嗣业刚要继续施刑,被绑在中央木柱上的掌柜高抬着脖颈冷冷说道:“他们确实不知道东家是谁,问他们不如来问我。” 他伸手把烙铁扔进了火炉中,踱步走到掌柜的面前,神情中带着几分佩服,问道:“掌柜,你们的东家是谁?” 掌柜先是冷蔑地扫视了他一眼,接着哈哈大笑:“我们陆记皮货店的幕后东家,不正是你吗?李嗣业李东家!” 李嗣业也扭曲了笑容点点头:“不错,是条硬汉子,希望你能硬下去,能够硬到底!” 他随即抓起了火中的烙铁,硬硬地按在了掌柜的胸脯上。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刑讯房里响起。 曹振清直听得心惊肉跳,连忙走过来阻拦:“别太残忍了,我们换个方法审问,行不行?” 李嗣业:”我这儿还没有开始,怎么能够放弃,这个人捱不了太久,定然会把他的东家给供出来。来啊,把他解下来,换老虎凳!” 藤牧和田珍站在旁边都看不下去,纷纷侧目望向外面,这掌柜的目光依然坚硬,丝毫没有妥协的可能。 李嗣业突然想起了关在隔壁享受优待的陆谦,掌柜是个硬骨头,这货不一定是,虽然他是都护府的旅率,不能够用刑打,但吓一吓还是可以的。 他立刻从炉火中抽出烙铁,往隔壁房间走去,曹振清慌忙上来阻拦:“这个不可以,他还是现任旅率……” 李嗣业压低声音窃窃说道:“别担心,我只是吓一吓。” “别过来!别!我是都护的旅率!别过来!啊!” 李嗣业刚提着烙铁进门,陆谦惊恐万状,发出杀猪似的尖叫声,陡然翻起白眼,竟昏厥过去。他顿时哑然失笑:“这么不经吓?” 李嗣业立刻操起一瓢冷水泼过去,陆谦悠悠醒转过来,面部肌肉因为惊惧而颤抖,满眼泪花说道:“李守捉使,李使君,别烫我,我求饶,我招认!” 李嗣业狞笑着把烙铁提在空中,问道:“陆记皮货店的东家是谁?” “是我的表兄,箫挺!是他!” “既然是他的店,可为什么叫陆记?” 陆谦突然被问住了,对啊,这明明是箫挺的皮货店,他没有从中赚过一钱,为什么要冠以陆记的名字。他脑子飞快的转动,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以箫挺的智计和阴险程度,把店铺起成陆记,必然是别有用心,想将来把犯下的罪行安在他这个表弟的身上,没错!越是这么想,越能发现箫挺的险恶用心! “他取这么个名字!是为了陷害我!是为了让我承担他所犯罪孽!” 李嗣业双手抱胸,表现出疑心说道:“可是,陆记客栈的掌柜却说,这个店是你陆谦的。” “他放屁!这个混蛋玩意儿!”陆谦怒不可遏:“我愿意和他当面对质,我愿意招认!签字画押,承认这个店是箫挺的!” “很好。”李嗣业兴奋地说道:“你待会儿就过去和掌柜对质,只要能逼他改变口供,你就能安然无恙。” “我一定全力以赴!” 陆记的掌柜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他决定狠下心肠咬舌自尽,这样才能报答箫参军的大恩,只有自己一死,这一切才会死无对证,箫参军才能安然无恙,将来才能替自己报仇。 他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对这疯狂的世界失去了最后一丝的留恋,伸出了舌头,准备要闭紧牙关。 陆谦突然从隔壁踉跄地走了出来,指着他们大声说道:“我已经招认了,你们也承认吧!箫挺就是你们的东家,有什么不比我这个表弟更清楚了?他的陆记皮货店带头涨价,扰乱市场价格,利用天降大雪,温度陡降发国难财,一张羊皮袄从能从三百多钱,卖到百钱,可见其利欲熏心!” “这次李使君带来一千件棉被、棉袄来龟兹平价售卖,箫挺趁机雇佣了许多人,假扮成顾客和商人企图把李使君带来的棉被、棉衣全部买光!然后再涨价翻倍出售,这就是我的全部供述,亲眼所见,决无虚言,愿意签字画押!如有说谎,定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掌柜的脑袋嗡一下清醒了过来,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有人用自己的性命发誓,来告发自己的亲戚! 这个陆谦不止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蛋!而且他妈的是个毒蘑菇云! 箫东家一直防着自己的表弟,可万万没想到,他今天突然找上们来,对其中的事情所知甚少,只是上楼喝了杯茶,被抓到了这里来,然后仅凭自己的想象力,竟然他妈的招供画押了! 你到底是敌是友! 你是李嗣业派来坑人的吗! 掌柜本来已经准备咬舌自杀,却不得不停止,他不能死了。他一旦死去,陆谦编造的供词,就会变成真实的证供,因为这臆想太接近真相了。 他恨恨地望了陆谦一眼,痛心疾首咬牙切齿地说道:“错,皮货店的真正的东家是陆谦,所以才会叫陆记!我们都听陆谦东家的招呼!” 陆谦也疾声喊道:“绝不可能是我!这个皮货店我只来过几次,而且是在外面偷看!我曾经有好几次见陆谦!他就坐在二楼的楼上。” “明明就是陆谦!这是他的店,我是掌柜我怎么可能说错!” “箫挺的府上有这座店铺和后院的地契!他藏的位置很隐秘!有一次我在窗外偷看到他踩着梯子爬上房梁,打开梁上的机括,把一个小盒子藏了进去!” 掌柜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两根手指指着陆谦,仿佛恨不得啃吃掉他的肉。 李嗣业大喜过望,曹参军也精神一振,立刻派人带着陆谦到箫挺府上去找地契。 从绝望中醒来的掌柜还抱着最后一丝的倔强,喃喃地说道:“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们高价卖的这些棉被是你们葱岭做出来的?难道我们自己不会做吗?难道你们有标记吗?你们有吗?啊?” “让你看看这个!” 李嗣业提起一件棉被,从腰间掏出短刀,在棉被的右下角刺啦一声划开,从里面抽出一张布条。他抖擞着布条拂到掌柜的脸上,上面盖着红色的印章。 “看明白了吧,我所有运来的销售的棉被,里面都夹带了这种布条,就是为了钓你那自做聪明的东家。” 掌柜眼前一黑,又要昏厥过去,却被李嗣业掐住了人中。 “别这样,我,我招供!” 第一百五十三章 高仙芝挑动观虎斗 箫挺轻轻掀开茶鍑的盖子,用铁筷在茶红色的汤心中搅拌,随即轻轻一击,水面上翻腾的茶沫立刻荡入水中,一声悦耳的铁颤音悠长地响起。 高仙芝跪坐在毯子上,眼中看得赏心悦目,果然是个煮茶的好手,可惜了,也不知道日后能不能留下一条命,说起来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呢。 李嗣业此人,外表粗鲁勇武,长得像个用力不用脑的货。但这是欺骗性的外表,此人的勇武之下深藏着聪明狡狯,而且心狠手辣绝无妇人之仁。虽然这箫挺的城府也够深的,但是他的城府却很容易被人看出来。 这两只凶猛的牲口到底谁会获得胜利,他心中还是挺期待的。 等茶水三沸之后,箫挺抽掉了木炭,用茶匙在鍑中舀出第一碗搁置一旁,然后舀出第二碗敬献给高仙芝。 高仙芝安然受之,端着茶碗品尝了一口,不由得赞叹道:“仲坚的茶道技艺越来越高妙了。” “都护过奖。” 高仙芝浅慢品茗,突然开口问他:“龟兹城中皮货的价格如何了?有没有跌降下来?李嗣业不是要用那棉袄、棉被各一千件低价出售,以压制市场上的皮货么?” 箫挺心中暗自得意,脸上却故作惋惜地说道:“李嗣业确实是个人才,可惜心术不正,他用言语哄骗来都护不说,那两千件棉袄、棉被早已卖了出去,却不见皮货降价。这足以说明他只是为了销货,平价只是托词。” 高仙芝摇了摇头,疑惑地反驳道:“可据我所知,李嗣业在市场上的棉袄、棉被都是以成本价出售,他虽然平价失败,但其心还算是赤诚的。” “高都护有所不知,某早就在市场上探听过棉花的价格,不过八钱一斤,这种东西除了波斯织毯作坊收购外,其余百姓不知其价值,李嗣业在葱岭自种自销,其价格还要更低。一件棉被用棉不过六七斤,用料下来不足五十文,他所用的被面是瓜州产的火麻布,一匹不过四百钱,一匹麻布可做三四套这样的棉被、棉袄。就算连人工给他算上,一个棉被的成本也不过一百七十钱,他卖出去四百钱的价格来平价,已经算是挣钱了!” 箫挺的诋毁到了兴头上,越说越兴奋,索性来了个致命一击:“高都护,根据我明察暗访,这李嗣业为了欺骗安西都护府,假意低价卖棉袄棉被,实际上又被自己派人买了回去,加价一倍高价卖出,端的是贪得无厌。” 高仙芝淡淡地点了点头,李嗣业和箫挺这二人各执一词,而且状告的都是哄抬物价的事情,算是针锋相对,绝不含糊,他们两个其中定有一人颠倒是非黑白。与其看他们在自己面前演戏,不如推波助澜,激化矛盾。 他轻捻飘须,计上心来。 “什么?” “岂有此理!”高仙芝轻捋胡须,右掌重重地拍击在案几上:“这个李嗣业若是如此胆大包天,岂能将他轻饶!他的行径既然如此恶劣,你何不直接报告给来都护,将他捉拿施以重刑!” 箫挺按耐住心中的得意,虽然陷害李嗣业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但他还是需要等待店里把所有的棉被棉袄卖出,把资金收拢回去确认之后,才好展开最后一击。 他放下手中茶碗,叉手推脱道:“高都护,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需要证据确凿,我想等再次查探确定之后,再去报告来都护也不迟。” “这种事情岂能拖延!万一他得手之后收敛行迹,你还能揪住他的辫子么?只要有嫌疑,抓回来再查再定罪!” 箫挺不由得心中赞叹,高都护不愧是高都护,做决定果然是雷厉风行,只是自己可学不来……他犹豫地说道:“毕竟这厮奸诈狡猾,我实在是怕逮蛇不住,被反咬一口,还是等证据确凿之后再行汇报动手。” 实际上他的潜台词是,等他把所有棉被卖出,清理痕迹后,把所有证据罪责都指向李嗣业,再动手也不迟。 “年轻人何必畏缩!只要你敢肯定确实是李嗣业所为,我高仙芝全力支持你!” 既然高都护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再迟疑推脱,那就太不长脸了,反正按照他的计划实施下去,李嗣业必死无疑,何不提前开战,给他来个终结? “好,卑职这就去向来都护汇报请命,火速派人捉拿李嗣业!” “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高仙芝站在窗口看着箫挺匆匆离去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二虎相争,必须都露出锋芒,才是分出个是非强弱。一人攻一人防,那算什么斗争,只有两人皆亮出牙齿对扑撕咬,那才叫痛快。 来曜坐在书房中,正将双手搓在炭盆上方烤火,箫挺已经站在门外禀报:“卑职箫挺,特回来见都护。” “箫挺?这么快就回来了。” 箫挺没有回答来曜的问题,而是直接拜倒叉手说道:“来都护,李嗣业运来的这些棉被棉袄在龟兹市场上售空后,今天又在市场上出现了,而且是以原价两倍的价格大肆倒卖,堪称肆无忌惮!所以卑职认定,这是李嗣业的所施展的计策!” 来曜一听,顿时气得火冒三丈,怒道:“好个李嗣业!竟然如此戏弄本都护!立刻派人,不!立刻命都护府卫队!给我把他抓过来!本都护要当面审问!” 高仙芝姗姗来迟,站在一旁双手抱胸不发表任何言论。 箫挺回头看了一眼高仙芝,发现他脸上摆着一副看戏姿态,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喏!” 他立刻去都护亲卫队传令,半路上细想店里可能出现的状况,伙计和掌柜都是他的心腹,忠心耿耿绝对不会背叛,就算是严刑拷打,他们也会把脏水泼到李嗣业身上,这就是他的底气,所以李嗣业必死无疑。 今天在府中值守的卫队的领一名旅率,见到箫挺后颇为恭敬行叉手礼:“箫参军。” “陆谦呢?” “回禀箫参军,陆旅率今日不当值,该是回家去了。” 箫挺骂道:“这个狗东西,不用他的时候,成天在脸前乱晃,用得着他的时候,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就你去!把李嗣业抓到都护府来!来都护要亲自审问他。” “喏,我们这就去!” 旅率立刻召集了一个队六十多人,亲自带队前往馆驿,等到了馆驿发现李嗣业不在此处。从馆驿驿丞处得知,李嗣业与法曹参军曹政清在一块儿,他立刻又带兵赶回都护府的法曹办事院及典狱司。 李嗣业刚刚完成审讯,正在等待典狱司找来的医士给犯人治疗,血滋糊拉带到都护面前毕竟不好看。 前门突然涌进来一群兵卒,为首的旅率身披铁甲,腰胯横刀大踏步地走进来:“李守捉可在?” 李嗣业听到有人叫,从法曹值事房走出来应答道:“我在这儿。” 旅率拱手说道:“来都护有令,命我等带你去见他,走一趟吧,李守捉使!” 李嗣业一看来者不善,如果只是通传,何必带兵前来,这是怕自己跑了啊。 曹政清慌忙出来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要带走李嗣业?” 旅率朝曹振清叉手施礼道:“卑职也只是奉命行事,不知其因。” “无妨,老曹,正好我也去向都护禀报此事,你稍后再去,等医士给这些人包扎完毕后,就带他们去都护府。” 他自持胜券在握,就算出什么变故也不怕。 “这位旅率,请前面带路。” 片刻之后,李嗣业被带到了都护府正堂前,他抬头左右一看,都护来曜跪坐在正堂猛虎屏风前,面青如铜,怒容满面。高仙芝跪坐在屏风右侧,双手抱胸稳如大钟。箫挺坐在右下,昂首抬头神色自若。 这架势看起来确实有变故,他依然从容地躬身施礼:“卑职李嗣业参见来都护,高副都护。” 来曜沉声问道:“李嗣业,你向我许诺,只要把你带来的棉被,棉袄投放龟兹市场,就可以迫使这些奸商将皮货降价,现在成果如何?”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审案就是互相撕 李嗣业颇具攻击性地看了箫挺一眼,笃定回答:“启禀都护,只因有奸商从中作梗,所以价格未降分毫。” 来曜怒笑一声,又问:“如今降价失败,你可还有其它办法?” “只要把作梗的奸商揪出来,斩首弃市,震慑这些无良奸商,皮货的价格必降。” 来曜曲肘撑在案几上,探头向前怒声问道:“这奸商是谁,你揪出来了吗?” “卑职已经协助法曹参军曹振清,查清了奸商所在,便是龟兹集市上的陆记皮货店……” 箫挺终于忍耐不住,跳了出来,指着李嗣业狂吼道:“这奸商不正是你吗?葱岭守捉李嗣业!” 李嗣业心中暗恼,这厮竟然打断我,这番发言酝酿了一路,本来要突出义正辞严的效果,突然被打断,已经找不到那种感觉和情绪。 就算被打断,他想好的话也必须飙出来。 “我实在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多少安西将士受寒受冻,多少龟兹百姓冻毙柴门!哄抬物价的罪魁祸首,这陆记皮货店的东家!今天就在这座大堂里,他就是安西都护府的录事参军事箫挺!” 箫挺一阵冷笑:“好一个贼喊捉贼!分明是你想把棉被卖出高价!才耍出卖出买回,再次高价售出的勾当!” “胡说!我尚未来龟兹之前,你便抬高皮货价格,中饱私囊!” “你囤积居奇!” “你为官自渎!罪上加罪!” 来曜惊诧地左右摇头,看着两个人在下方相互攻讦,各说各有理,感觉眼前有些发懵,他恼怒地挥动手掌拍在案几上:“都给我闭嘴!吵吵什么?” “一个一个来!箫挺,你先说!” 箫挺胸口气息膨胀,强忍着手抚胸口站起来,指着李嗣业道:“李守捉使,我且问你,你的棉被成本是不是一百七十钱左右?” 李嗣业坦荡承认:“当然。” 他嘴角狞笑道:“听见了吧,都护,棉被成本不过一百多,能卖三四百钱的价格还不满足!竟然雇人买下,再次高价出售。” 来曜抬手拦住箫挺说话,转头问李嗣业:“成本一百七的棉被,你卖三四百?这算不算是欺骗我?” 李嗣业叉手说:“都护,这个价格卑职和你提起过,而且把棉袄放在龟兹平价,平的是皮货的价,羊毛衾被的成本确实是在三百钱一件,我若是把价格定的太低,不但不会刺激降价,反而会适得其反。” “算你说得有理。”来曜哼了一声,伸手指着箫挺:“你可以继续说了。” 箫挺咳嗽了一声,把舌头的状态调整到最佳,开启嘴炮模式:“李嗣业,你表面上公开卖出三四百钱一件,却派人装扮成顾客,再次买下!然后转移到陆记皮货店以两倍价格卖出!此事在龟兹城中传的沸沸扬扬,每一个人都可以作证!” 来曜扭头看着李嗣业,怒声问:“李嗣业,你怎么” 李嗣业冷哼着笑了一声:“我也不和你费唾沫了,直接上大招!” 箫挺瞪大了眼睛:“什么,什么大招?”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契,双手捧着呈到来曜面前:“都护,这是陆记皮货店的地契,从某人的家里搜出来的。” 箫挺的脸色骤然发白,站在原地探长了脖子。 来曜冷眯了一眼箫挺,从李嗣业手中接过地契,平铺在案几上仔细端详。他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来,情绪也不似刚才恼怒,反而平和温柔了几分,却让箫挺如坠冰窖。 “箫参军,这地契上面确实写着你的名字,你作何解释?” 箫挺此人心理素质还是蛮好的,虽然说话已经有了颤音,但仍是咬牙不认:“这地契,写的是我的名字,并不说明这店就是我的,都护!这块地,这店铺,我早已经卖了出去,只是地契尚未交割,对!卖给了我的表弟,陆谦,这店现在就是他的,所以才叫陆记!” 他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心中直夸自己聪明。以自己表弟陆谦的禀性,与李嗣业结成仇家,待会儿定然会使劲儿地往李嗣业的身上泼脏水!这不利的局势,瞬间就会逆转! 虽然不知道李嗣业是如何从他家中搜到这地契的,他本来藏得很隐秘,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竟然又牵扯进来一个都护府的人!来曜不禁头大,恼火地拍桌子:“来人!把这陆谦给我逮过来!” 卫士叉手禀报道:“启禀都护,陆谦就在门外等候。” “让他进来!” 陆谦瑟缩着肩膀,双手捅在袖子里躬身走进来,他的路线很刁钻,刻意躲避着表兄箫挺和李嗣业。 箫挺明知道这个表弟不靠谱,但眼下这个节骨眼儿还得靠他扳回劣势,只要他能狠狠地把李嗣业给咬住咬死,日后定要待他亲厚些,皮货店的利也可以给他分润一些。 他使劲儿地给陆谦使眼色,同时口中抢着问道:“陆谦,陆记皮货店的这个地儿,我两年前是不是已经卖给了你?是不是又有人租下的你的店铺,用来卖棉被?租你店铺的,是不是这个李嗣业?” 这种话已经有了诱供嫌疑,表弟陆谦就算是再蠢,也该能明白他的意思。 陆谦的眼角闪过一丝怨恨,随即茫然地摇头:“表兄,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皮货店?” “就那皮货店,陆记皮货店!你的!”箫挺急的快要骂出声来了。 陆谦索性心一横,躬身叉手对着来曜说道:“启禀都护,卑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旅率,哪有钱财去买什么店铺,况且几天之前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店。直到三天前,我亲眼看见箫挺进入陆记皮货店的后门,而且在店铺的二楼足足停留了一个时辰之久!” 箫挺怒火攻心,破口大骂:“我草!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陆谦听到熟悉又刺耳的骂声,怨恨加剧,愈发坚定了落井下石的决心:“都护,卑职还亲眼看到陆记的伙计装扮成顾客,去抢购葱岭守捉运来的棉被!” 高仙芝捋须满意地晃了晃头,戏看到这里,才算有点儿味道,箫挺已经一败涂地了,什么叫众叛亲离,这就叫众叛亲离! 但是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箫参军就是这种人,他疾声对来曜喊道:“都护,这陆谦对我有私仇,他这是在泄私愤!” 来曜又好气又好笑,恼声道:“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抵赖!你!你还有何话要说!” “来都护!”陆谦的眼角挤出泪水,绕过案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求都护再给我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把皮货店的掌柜叫出来!他能证明我不是他的东家!” 高仙芝不由得哂笑出声,人只要一着急慌神,连脑子都不带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不过更令他惊奇的是,来曜竟然同意了。 “好,就让陆记皮货店的掌柜来指认,看看谁才是陆记皮货店的东家!” 李嗣业此刻已经置身事外,只需旁观看戏即可,不管箫挺如何再闹腾,此事已经转变为他们表兄弟之间的互撕。 法曹参军曹政清这才带着掌柜来到都护府堂中,说来可笑的是,这查案的事情本是他的职责,他却是最后才上场。 掌柜身上带着伤势,踉跄地走到了堂中,此刻也无需什么酝酿,更无需质问,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箫挺的身前,彻底断绝了箫挺的最后一丝侥幸。 “完了!东家!全完了!我已经给人家招供画押了!我后悔啊!我应该早点儿弄死陆谦这个王八蛋!” 箫挺双目呆滞,失神地跪趴在了地上,只因为多了个表弟,他的人生因此而完蛋。 来曜听得一头雾水,这案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来曜许诺 箫挺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狼狈地跪倒在都护府的堂上,供认了他所有的罪行。 来曜都护惊怒之余,给予这个部下最严重的惩罚,打一百军棍,罚没财产,开除官籍,遣回故里。 护犊子也不是这么护的!说好的斩首弃市呢?不杀掉罪魁祸首,如何能够震慑龟兹集市上的那些奸商。 斩首弃市确实是有的,皮货店的掌柜和三个伙计变成了平息碛西军民怒火,震慑奸商的替罪羔羊。 李嗣业第一次感觉到,来曜这个都护不够格, 就算箫挺是你的同乡,就算他在你身边工作了很多年。但此獠之行为实在可恶可诛,碛西数万将士受寒受冻,每日都有人冻死冻伤,箫挺却哄抬羊皮羊毛价格,这和草菅人命有何区别? 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你身为都护却还能饶了他的性命,实在是让人难以心服。 李嗣业第一个心中不服,如果这样的罪行扣在他的头上,脑袋早就被吊在城头上结成冰渣子了。 按照他的标准来算,高仙芝也不是个好鸟,这位副都护兼四镇兵马使虽然帮他拖住箫挺,为他争取到了时间。可从后来的表现看,高仙芝就是个冷眼的旁观者,来曜如此宽纵属下,他不但不发一言,甚至还隐隐表示支持哩。 高仙芝毕竟是他将来的领导,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李嗣业都得跟着他混,所以领导的缺点还是要容忍担待的。 可作为穿越客的李嗣业,怎么能依然停留在过去的节奏里? 到天宝末期时,安禄山已经成为三镇节度使,封了东平郡王,那时的李嗣业还只是骠骑大将军,疏勒镇镇使。安禄山造反后,李嗣业带兵入中原平叛。平叛打仗官倒是升得快,没几年就做了北庭行营节度使,但是死得也快,他一个冲将中了箭伤,还没来得及享受升官的好处,就已经箭伤发作英年早逝了。 所以要想改变李嗣业的命运,就必须从现在开始,改变时间线的节点,必须在天宝末期之前,把安西节度使的实权拿到手里,不妨想得大一点儿,安西北庭两镇节度使拿到手。想得再大一点儿,影响到朝廷皇帝的决策,甚至阻止那一场生灵涂炭的安史之乱发生。 这样想得话,骚年就必须努力了,起步太低,任重而道远。 箫挺是必须要除掉的,作为一个曾经威胁过他生命的人,就算开除了官籍,打成了白丁,那也不比死掉更安全,还有陆谦,他们表兄弟两个必须全部蒸发掉,不然被仇人惦记的滋味很不好受。 需要提一句的是,都护府卫队的旅率陆谦,虽然没有在此案中犯什么大的罪行,他的处置结果竟然和箫挺相似,被拿掉了官职,遣返回乡。 这两个难兄难弟相互之间已变成仇人,却都要返回故乡,李嗣业猜想他们在路途上会不会结伴而行,共同度过那黄沙漫漫的戈壁大沙漠。 眼下就是他与来都护的相处之道了,虽然对领导不满,但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要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不然前阵子的忙碌不白搭了吗? 来曜单独召见了他,他端坐在案几后面,神情中带着一丝歉疚,对李嗣业说道:“前阵子发生了箫挺的事情,让本都护想明白了,堵不如疏,碛西之地的财富本就来源与丝绸之路上的生意。碛西物产贫乏,地广人稀,不做生意无法维持强盛,总不能全靠朝廷供给物资罢。你们葱岭产出的棉被,棉袄可以放到龟兹来卖,也可以卖到安西四镇任何一个集市上去。” 李嗣业略感意外,这来曜都护想明白了?还是心中有愧,怕他把袒护箫挺的事情吐露出去?不管怎样,这结果对自己是有好处的,他们葱岭可以借助生意的机会步入富裕和小康了。 来曜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李嗣业知道这是要宣布重要的事情了,也连忙正襟危坐。 “李嗣业,你敬献棉袄棉被有功,抑平龟兹皮货价格,应当奖赏擢升。只是我安西健儿皆以军功来出位,所以你的功劳暂且记下。等到明年开春后,本都护将带兵前往大石城,以期从突骑施手中夺回顿多城,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也将会夺回碎叶。到时候我将你带到身边,得些军功再行擢升,如何?” 来曜这番话说得很是诚恳,李嗣业顿时心中大喜,觉得这个老头子也不那么讨厌了。护犊子毕竟人之常情,若是把自己放在来曜的位置上,说不定也会回护箫挺。 他连忙躬身下拜:“李嗣业谢过来都护!” “嗣业郎快快请起,我们碛西缺的就是英才,希望你日后能够再接再厉,立下新功。” 来曜亲自把李嗣业从地上搀扶起来,于是乎老少尽欢,宾主俱开颜,李嗣业心底的那点儿不快,也在这温馨的气氛中烟消云散。 其实他心里清楚,来曜开始重视自己的原因是,长安城里那位武惠妃死掉了,据说长期心中有愧,又被李瑛等三庶人的鬼魂给吓住了。 这个女人也够可怜的,她其实只是自私地想给自己儿子争取江山这块蛋糕,可惜心理素质太差,她若是有其表祖母武媚娘万分之一的魄力和狠辣,李瑁的太子就当定了。 不过现在,先知先觉的李嗣业知道自己的寒冬已经过去,以前来曜忌于武惠妃的权势不敢大胆用他,现在……其实还在犹豫,因为太子的位子还没有确立,只有等真正的太子出现后,局势才会真正明朗起来,这些人也不会摇摆不定。 但日后真正独揽大权,对安西造成影响的人,非李林甫莫属。李嗣业日后想要上位,也绕不开这个口蜜腹剑的小人。 李嗣业从都护府出来,藤牧和田珍就等候在门口,他立刻拍着两人的肩膀哈哈笑道:“我们兄弟的机会来了!来曜都护已经许诺于我,明年征伐突骑施收复顿多城,将带我前往。这老头子还算不错,在此之前我们精心准备,到时候就看你我的发挥!” 两人一听,也颇为兴奋,他们跟别人不一样,李嗣业就算把葱岭守捉修成宫殿,他们也不愿待在那儿,他们需要的是打仗,是刺激,是要功名但从马上取,誓做英雄大丈夫。 李嗣业突然扭头问藤牧:“在大漠中下黑手的人找好了吗?” 藤牧脸色一黯,肯定地点了点头。 田珍在旁边不满地说道:“来曜都护刚承诺要重用你,你一回手就把人家同乡晚辈给干掉,太不地道了。要么你一开始就据理力争,这秋后算账算怎么回事儿?” “这两个人都曾想要置我于死地,如果他们成功了,就形成了犯罪事实,现在叫杀人未遂,对于杀人未遂的人怎么能放过?万一他们某天不死心,想要来安西刺杀我?我现在放过他们,岂不就是妇人之仁?” 田珍顿时无言以对。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留后患 沙洲的茫茫大漠中,起伏的沙丘上,有一只骆驼缓慢地行进着。 骆驼的背上趴着一个人,褴褛的衣衫裸露着脊背,背部长满了疮疤。 这位曾经是安西都护府正七品的录事参军事,前程锦绣,风光无限,可惜一朝行差踏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落到了这副下场,最终连乞丐都不如。 他紧闭眼睛躺在骆驼上,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是否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想起来真是蠢,真是可笑,他还曾帮着表弟陆谦排挤除掉别人,结果到头来,却被别人利用表弟除掉了自己。 人生就是如此的荒诞不经,有些巧合甚至让他也不敢相信,就好比现在身后几里地外,一个骑着瘦马的蠢材,也和自己一样被赶回了家乡。 他们实际上是一对应该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但彼此之间已经有了不可原谅的嫌隙和矛盾,说实话现在若不是身上有伤,依他的脾气现在就要折返回去,结果了那个忘恩负义的蠢货。 陆谦心里也许是怀着愧疚,恐怕不是愧对表兄,而是对自己愚蠢表现的羞愧,才不愿意去面对箫挺。 按理来说,他们表兄弟就算有再大的矛盾,也应该先外御强敌,然后再私下里解决。但真正的事实是,兄弟的矛盾和误解和压抑中越积裂痕越大,之间的嫌隙甚至超过了对外人的忌惮。所以当陆谦得知自己似乎被表兄算计了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反水。 果然兄弟前世是仇人啊,表兄弟也是。 陆谦正骑在马上嘟囔着,突然前面有阴影挡住了阳光,却是三四个身穿羊皮袄腿裹破皮裘的刀客骑马拦在了面前。 他惊慌之余也故作镇静地施礼拱手:“各位好汉是要劫财吗?本人身上那些值得索取,诸位尽管拿去!” 一个刀客笑出了黄牙,从腰间抽出横刀拍在手里说道:“这才对,自己主动伸出脖子来,我们挥刀快一点儿,绝对不疼。” 陆谦尖叫了一声,连腰间的刀都没胆子拔,抽打着马鞭往表兄箫挺的方位跑去。 他的马只要够快,能够超过箫挺,这些人肯定要先杀箫挺,说不定能争取到时间逃得生天。 刀客们只是相视而笑,五人分五个方向朝陆谦包抄,陆谦大叫着超越箫挺,嘴里发出求饶的喊声:“别杀我,别杀我,杀了骑骆驼那个人,他才不是好东西!” 箫挺从容地趴在骆驼上,发出了咯咯了笑声,这些杀人如麻的刀客从他身边穿梭而过,他反而更加放肆地大笑起来。 “哈哈,杀得好!” 干燥的沙丘上吸附了一摊热血,陆谦的人头被取了下来扔在地上。无名刀客骑马折返回来围住了骆驼,箫挺依然懒洋洋地趴在骆驼上,闭着眼睛嘿嘿笑道:“果然是赶尽杀绝,不留后患,我箫挺死得不冤枉,来吧!” 五名刀客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抽刀出鞘。 嚓! …… 安西都护府的仓曹参军算是一个肥得不能再肥的肥差,整个安西的粮草调运,甲胄分配,武器装备的供给,都由吴三高来进行调度,这私下里有多少龌龊都不足外人道哉。 李嗣业这些天就与这位吴参军打得火热,几乎每日都在龟兹最高档的酒肆中宴请吴三高,觥筹交错之际,有披着狐裘的美貌胡女陪侍在一旁,还有康居的美女在台上跳着旋舞,粉色的长绸裙如海波般摇曳。 龟兹这种边镇的消费水平虽不及东都洛阳、西都长安,但照李嗣业这样挥霍下来,每天也需要几千钱像洒水一样泼出去,看得守在一旁的藤牧和田珍都眼皮直跳,心惊肉跳。 这可都是葱岭守捉用弹棉花弓弹出来的血汗钱,也是葱岭娘子们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心血钱,就算他有一箱五百斤的黄金,但要像这般狂造,迟早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吴三高坐在胡床上,大屁股把整个胡床都占满了,胡女只好扭着小蛮腰坐在他的腿上,端着酒杯喂酒。 藤牧和田珍对这场景不太适应,只是远离了他们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心中对这大胖子颇为鄙视。 李嗣业双手平摊在桌上,身边也坐着一个胡女,只是李嗣业对这胡女不甚亲近,胡女也不敢靠得太近,因为他的脸上似乎写着——我看不上你。 吴三高放下酒杯,满足地大呼了一口气说道:“嗣业郎,你真够意思,我吴三高没啥子本事,但唯一就有一点,讲义气,日后你嗣业郎但有差遣,只管吩咐即可,三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嗣业咧嘴笑着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錾金花纹的莲花金碗,推到了吴三高的面前。 “我听说你笃信天竺大乘佛教,这只金碗就是天竺那边儿的商人手里淘换过来的,你看这碗底的金莲,乃是仿造佛祖释迦牟尼坐化莲台雕刻出来的,每日陪伴使用,便有功德加身。” 吴三高低头猛瞅了那金碗几眼,连忙双手伸出去推拒:“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我这无功不受禄,如何能收你这么珍贵的礼物。” “请你务必收下,不然嗣业难以启齿。” “不,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你尽管开口,这礼物还是不……” “三高兄,你不收我与心难安。” “你先说。” “不,你先收下。” “好吧。”吴三高左右看了一眼,摸住金碗塞到了自己的怀中,随后大包大揽地问道:“嗣业郎手上是有粮食,布匹,铁器要卖么?如果你有大量这种东西,我可以用高于官方一成的价格收入库中。” “不是,”李嗣业摇了摇头:“我是想花钱从你手上买东西。” “从我手上买东西?”吴三高先是惊讶,随之摇头笑了:“我手上除了粮草,就是武器铠甲,哪里有你看得上眼的东西。” “没错,就是甲胄,而且我要买好甲。” 吴三高表情尴尬起来,问:“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唐帝国的前期军制是采用府兵制,全国共有六百多个折冲府,分为上中下三等,上府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各府轮流上番宿卫京师,由南衙十六卫遥领全国府兵。 府兵寓兵于农,农时耕种,闲时训练,需要时上番宿卫京师或者戍边,免除租庸调。但府兵需要自备马匹武器甲胄和干粮。过去的仓曹府库是向广大府兵开放的,只有你有钱,就可以在其中购买甲胄兵器,穷文富武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 但均田制被破坏以后,府兵制也同样凋敝,折冲府只有都尉,没有上番兵。开元后期,皇帝李隆基采取了张说的建议,亲自招募壮士补充到北衙六军中去,被称之为长从宿卫,这些人可不像正经府兵一样要啥有啥,只要你空人报道即可,一切都由朝廷发放。 为了更好地控制军队,唐政府又不向私人开放甲胄了,只有边镇节度使、都护才能够采买到军事物资,所以问题来了,吴三高该不该把府库中的甲胄卖给李嗣业? 第一百五十七章 购甲 略过尴尬的神情之后,吴三高故作镇定的笑问道:“嗣业郎,如果你真喜欢甲胄,我倒是能给你攒一套山文铠,镔铁鎏铜甲片、精钢兜鍪、黄铜护腹和银护手,这些都是全套的,穿上去威风凛凛。 “是吗?李嗣业呵呵笑道:“这个好,我就喜欢收藏这种东西。” 他随即收敛了笑容,严肃地指着身边两名胡女问吴三高:“她们两个,听不懂我们说话罢?” 吴三高神色恍惚,懵懂地摇了摇头:“她们是康居女,不懂中原官话。” “那好,我要的可不是这一套半套。” 吴三高笑着回答:“五套六套我也是可以搞到的。” 李嗣业竖起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要一百二十三套甲。” “你要这么多甲做什么!” 吴参军惊得从胡床上站起来,依偎在身边的胡女一个冷不防,被他推倒在地,发出哀怨的哼咦声。 “实话跟你说吧,我葱岭守捉甲胄大多陈旧生锈,损坏丢失,我需要采购一批新的甲胄,如果报给都护府,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所以我这才来找你。” “你莫不是疯了吧?”吴三高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葱岭守捉那种破地方,自从开设守捉城以来,兵卒们就从未上过战场,你与其给他们采购甲胄,倒不如给他们买些酒肉,这些人还承你的情。” 李嗣业哼声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李嗣业是需要人承情的吗?采购甲胄一事刻不容缓,他们虽然以前没上过战场,并不代表以后也不上战场。” “可你要的也太多了!十套八套还没问题,一百二十三套,这,这这……” “你放心,这些甲胄我全价购买,不会让你亏一个子儿,你这位安西仓曹是有资格动用资金向少府监甲坊署买甲胄的,我把钱给了你,你再去买补回来即可。” “这不是钱的事情!如果是刀枪还好说,这甲胄可是每一甲每一胄都入库造册了的,你突然拿走一百二十套甲。万一都护哪天心血来潮,要查验府库,丢失一套都够我脑袋搬家了!” “我提前把钱带给你,你尽快向甲坊署补充,不会出多大差错。” 吴三高有些犹豫地说:“这事儿是不是应该先向都护说明一下?” “如果需要找来都护说明,我直接找都护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找你?此事我只想通过你,我的三高兄,还希望你能够替我保守秘密。” 话说到此处,吴三高多少能够明白李嗣业的动机和处境了,肯定是葱岭守捉的那帮子军户把甲胄都败光了,李嗣业上任伊始,接了前任的烂摊子,又不忍心将部下们诉诸军法,所以才想到了买甲胄这条道。 只是他完全不明白李嗣业的意思,这位李守捉使不但要帮属下补齐所有的甲胄,而且还要全部给他们配备优等甲,给予他们安西军中最强的防护。 他的这种想法,吴三高这种人是不能理解的。 吴三高咬了咬牙,揪着下巴上的短须说道:“好,今天兄弟就舍命帮你一把!” …… 都护府的仓曹府库所在地背靠着都护府正院正堂,来曜都护只要登高到府堂的二楼,临窗向北眺望,就能看见府库院子里即将发生的勾当。 吴三高领着李嗣业一行人到达院子里时,心中也是相当惶惶然的,为此他专门安排了一个下属,监视都护府堂楼上的动静。 甲胄库在特定的院子里,占地非常宽广,库房皆由木料搭建而成,有点像现代的车间厂房。 吴三高命令小吏打开其中一间仓房,推开门后立刻散发出潮锈的气息,细鳞甲的甲衣和兜鍪分别堆积成两座小山。李嗣业随手从堆上提起甲衣,有些甲片已经生锈,有些甲的编绳已经脱落,甲片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吴参军跟在他身后上前来,笑着说道:“这些甲堆在这里有些年头了,虽然损坏了些,但修理修理还是可以用的。” 李嗣业却摇了摇头:“不行,甲片没有鎏铜,容易生锈,你的仓库里就都是这些破烂货吗?” 吴三高难以置信,摇头申辩道:“你的那些麾下都是普通兵卒,有甲披就不错了,你还想让他们披什么?” “明光铠。” 吴参军愣怔地盯了他一眼,背负着双手笑了:“我可没工夫与你说笑。” “谁跟你说笑了?我要的就是明光铠。” “不行。” “我有钱。” “有钱也不行,这是给都护卫队的校尉和陌刀将披挂的,你们葱岭守捉的人披挂出来,这不是让都护砍我的头么?” 李嗣业:“那就档次稍微低一点儿,光要甲?” “不可能,这类军官甲需要量身挑选,不合适带回去你也不能穿。” 他伸手向后一指,指着藤牧和田珍说道:“我这里不是有两个兄弟在吗?量体裁衣你给他们来两套,不要太寒酸,我不过要你两套而已。” 吴三高急的唾沫星子乱飞,像钢钉一样射在李嗣业脸上,却又被反弹了回来:“不可!他们两个不过是队正!你让一个七品官腰佩金带十銙试试!这算是违制。” 他实在是想不到,吴三高在甲胄上跟他锱铢必较,丝毫不做让步,最大的让步也不过是全部提供上等细鳞甲,而这些细鳞甲也是精锐部队才有资格穿戴的。 这些甲分多次藏在马车的稻草中运走,为此李嗣业向吴三高付出了两百多万钱,做到这一步,他总算把葱岭守捉缺失的战甲给补充了回来,无需再替死掉的老守捉使背锅。 等他们离开府库,吴三高亲自送到仓曹府库的院子外面,他那蜡黄发白的脸也稍稍好看一些,对李嗣业一再叮嘱道:“这一百二十套甲回去尽快做旧,不要让任何人看出来,不然兄弟的前程就算完了。” 李嗣业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盔甲这玩意儿和陌刀一样属于法律上的违禁品,不得陪葬、民间不得私藏,卖给敌人就是资敌,不是军人你拥有它就是造反。 为什么将军们退休就叫做卸甲归田呢,你跟皇帝辞职宣布不干了,战甲是要退给皇帝的,随身兵器可以带回家,唯独甲胄不可以。 周亚夫曾经求购了些甲胄陪葬,被冠以了造反的名头。由此说来,葱岭守捉这帮人也真是够胆大了,竟然敢为了喝酒,把盔甲给卖给了敌国。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守捉使的秘密 经过葱岭守捉郎和娘子们一个冬天的忙碌,李嗣业在库房储存那二十多万斤的棉花终于通过附加值给卖出去了,在这个冬天里,军户包括孩子们在内,共生产缝制了两万多套棉被、棉袄,平均每人每天能够做两套,共计获利八百万钱。 除去付给军户们的收购棉花钱和工资,这些算是成本,刨除成本李嗣业获利四百多万钱。 买甲胄的钱财,大部分都是从兵卒们的劳动费中扣除的,他自己只用了小部分,除去这些,李嗣业手里也有三百多万钱了。 他不太敢把自己获得的利润宣布给葱岭守捉的军户们,因为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得了被剥削剩余价值的事情,只因双方的付出与获利相差得太大。 但是于构很清楚,他这个主薄把每一笔账都算得很通透,自然也知道李嗣业通过这些棉被棉袄挣了多少钱。所以于主薄看李守捉使的目光也稍显炙热,就像吕不韦看见了秦异人,哥伦布看见了新大陆,偷渡客看见了女神像。 他以为李嗣业赚了这么多钱,就可以心满意足消停一阵子了,每天躺在草厅里数钱,用手指拨弄那一枚枚的外圆内方的通宝,获得无限的成就感。 可李嗣业不是那样的守财奴,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之时,他又开始发动群众,开挖砖窑砍伐树木,教大家伙儿如何烧砖,烧制成砖之后众人都以为他会用来加固城墙,谁曾想他竟然从疏勒镇请来了建筑工匠,在城中主街道旁边的空地上,修建了一座中原与西域风格所结合的酒肆。 这些还不算,他还请来了龟兹女当垆卖酒,从波斯人苏赫那里引进了酿三勒浆和葡萄酒的技术,甚至大家伙儿还听说,他要从康居买五六个漂亮的美女回来,让她们在这酒肆的楼板上大跳胡璇舞! 从此葱岭守捉的军户们生活发生了变化。他们从田地种棉或砖窑烧砖回来后,都会钻进酒肆中,美美地沽一碗三勒浆,盘膝坐在地毯上,对着沽酒的美人儿遥敬举杯,这可真是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又可称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军户们对李嗣业的盛赞和溢美超过了葱岭守捉任何一任守捉使。 其实葱岭守捉使不过两任而已,从开元初年设立以来,第一任守捉使皋四方一直干到死,李嗣业算是第二任守捉使。 当所有人都在这热烈气氛中畅想日子无限美好时,另一个对数字非常敏感的人却在冷眼旁观。 于构于主薄是个合格的观察者,自从李嗣业从棉花中获得巨利后,他就在观察并学习他的行为模式,从中总结出道理。他观察酒肆每日的客流量,注意酒肆的收入,来寻找他自认为逐渐接近的真相。 酒肆开起来没多久,李嗣业又从龟兹把蜀锦和绢布、葛布引到了葱岭守捉,并且雇佣人开了一间布铺。葱岭守捉军户的娘子们非常之兴奋。 过去她们每逢元正前夕,都要翻山越岭,爬百里的山路到疏勒镇买过年所需的布料,为家人缝制衣服,为自己做一件穿得出去的罗裙。 现在布铺开在了家门口,样式丰富还色泽多样,她们无需长途奔波就可以买到布料,为此心中十分感激守捉使。 …… 于构紧揪头顶的幞头,站在远处望着进出布铺的娘子们,脑袋中猛然惊醒,终于领悟到了某些真相。 真相就是,葱岭守捉的军户男女们,无论从守捉使的手上赚多少钱,最后都还会悄悄流回到守捉使的口袋里,只要他们不离开守捉城,就永远脱不出这个循环。 所有的人都在给他干活攫取钱财,无论是护送商队,还是种棉花,抑或是烧砖,他们看似表面上赚到了钱,其实只是替李嗣业保管一会儿,很快就会挥霍到李嗣业开的酒肆和布铺中去。尤其是最近酒肆中新推出了一个叫做火锅的吃法,每吃一次都要花费几十近百的钱财,这些人居然乐此不疲,甚至有些人月初发放的饷钱和劳动工资,熬不到月底就在酒肆中花光了。 这样的结果是李嗣业手中的钱财越来越多,而这些军户们却依然很穷。但是这些人的劳动积极性却一天比一天强烈,护送商队的任务踊跃参加,兵卒们为了能够进入护送名额,每日加强练武。就算选拔不上的人,也增加了开荒面积种植棉花,农闲的时候可以去砖窑中烧砖赚钱,也可以运砖到城中加固城墙赚钱,有些手里有积蓄的人,甚至扒掉了版筑房,买来砖修成了砖房。 这是一个良性的循环,开元通宝从李嗣业的口袋里流到军户们的口袋里,军户们劳作创造了价值,劳动结束后他们吃喝享乐,钱又回到了李嗣业的口袋里,看似军户们完全是吃亏白费力气,但他们乐在其中,也得到了满足。葱岭守捉也在这样的循环中愈渐繁华。 军卒们披的是上等甲,手中武器精良,每人横刀一把,强弩一把,腰挂蹀躞带。李嗣业为守捉城购买了大批军马,能够保证兵卒们每人一匹马,一个牛皮水袋,压缩饼干和腌肉等作战干粮随身携带,皇帝的龙武军也不过如此了。 于构终于领会到其中的秘密,并且心中对李嗣业愈发崇拜,他知道对方不会永远呆在这个小地方,迟早要升迁调走。然而葱岭模式会不会延续保存下来?新来的守捉使能够领会到前任的良苦用心吗? 后来者会不会是个败家子?会不会是个只懂打仗的武夫,会不会把繁华的葱岭守捉打碎,变成以前那个断壁残垣的守捉城。 于构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担心这个,甚至在夜里无法入睡,直到有一天夜晚,他躺在版筑房的草铺上,梦见自己变成了第三任守捉使,埋藏在心底的奢望,终于如蔷薇绽放,悄然萌发。 当天下午,曾经来过这里的波斯商队再次来到守捉城,商队长者进城之后,瞪着他那双忧郁的大眼睛,惊奇地望着眼前城中的景象。 街道上不仅有酒肆,还有布铺,更有席地摆摊的小商贩,附近识匿部落的牧民们都牵着牛马羊,抱着坛子里的羊奶来集上叫卖,俨然是一个繁华小镇。 “我不过离去一年时间,葱岭守捉城的变化竟然这样大,李使君可真算得上一位能者、智者!” 于构站在一旁捋须而笑,对他说道:“别说是你了,就连我天天跟在守捉使身边,也能够感受到这日新月异的变化。” 第一百五十九章 当兵有好处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守捉城的城垣实在太小,将近容得下千余人口,新盖的砖房把城中的空地都占满了。 于构安排商队勉强在城中住下,少数人还得在房屋之间的街巷中搭帐篷。安顿好商队后,他立刻回去报告给李嗣业,开始新一轮的护送队伍选拔。 护送队的选拔赛也算是一项热闹的节日,许多城内小贩,城外的部落都在这一天集中在城西北的高地上,为选拔的健儿们加油助威,选拔赛三大项,马战,步战,箭术,获得胜利的人不但获得名额,还获得了观众的掌声。 喝盘陀族的女儿们,这一天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躲在人群中挑选自己中意的郎君。她们会把在山坡上采的野花,送给获胜的英雄,夜晚的时候,她们会大胆地钻进获胜者的版筑房内,结成一桩美好的姻缘,当然前提是这个兵卒没有娘子。 葱岭守捉郎在这方圆千里内可是香饽饽。谁都知道唐军是有饷钱的,虽然很微薄,但铁饭碗抱住了吧;葱岭守捉郎不光有军饷,还有棉花田的耕种权,由于守捉使李嗣业反对过度开荒,葱岭的棉花田保持在一千亩以下,别的人想种都不允许,耕地有了吧;守捉城军户的娘子们冬天能够从守捉使手里接活,缝制棉袄棉被,双职工有保障了吧。 不仅如此,李守捉使还曾经透露出,计划从龟兹城雇一个教书先生过来,开办一个学堂,教守捉城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若想在学堂上学,有一个硬性条件就是必须住在守捉城内,所以嫁给葱岭守捉郎,连学区房都有保障了。 如此优越的几个条件,让葱岭地区的胡人娘子们,把嫁给唐军当做了终极目标。 这样一来,喝盘陀和识匿等族的儿郎们的终极目标,那就是成为葱岭守捉的唐军。 为此这些游猎为生的儿郎们,没少在葱岭守捉使的官署草厅前徘徊,有些意志坚定的人甚至在厅前长跪不起,希望能够加入守捉郎的序列中。 李嗣业但凡踏青出猎之时,总能招惹到一大堆识匿的神射手,他们千方百计地守候在李嗣业的必经之路上。只要李嗣业路过,他们就弯弓射杀雪鸡或者盘羊,以此获得守捉使的青睐。 “好箭法!” 李嗣业骑在黑胖身上拍手称赞。 而在不远处,一个浑身裹着厚羊毛,白皮肤,高鼻梁深眼眶的喝盘陀少年露出了一口白牙,笑容有些拘束生涩。 他们应当是塔吉克族乃至维吾尔族的祖先了,白皮肤高鼻梁是他们的外貌特征,族中的少女也是这样漂亮,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迪丽热巴,哈尼克孜这样的小美女。 他今天非常幸运,射落了一只喜马拉雅秃鹫。秃鹫这种猛禽翼展达两米,飞行高度是可以超过珠峰的,平时它们飞行的时候,弓箭休想碰到一根毫毛,这只秃鹫低空扑食猎物的时候,被喝盘陀小子给黄雀在后了。 纵然是如此,这少年的射艺也是相当了得。 他奔跑着朝秃鹫的尸体跑过去,双手捧着躬身送到李嗣业的马前,然后眼睛巴巴地看着守捉使,口中来回重复着两句学来的中原话:“李屎君,窝要当兵,李屎军,窝要当兵。” 李嗣业皱起了眉头,非是他不待见眼前这少年,而是因为,葱岭守捉的队伍早已经超编了。 葱岭守捉的编制是旅,属于安西第三十三折冲府麾下第六团,折冲府设立在疏勒镇,虽然已经失去实权,由疏勒镇使全权管理,但超编是绝对不允许的。 超编的罪行可轻可重,全凭领导一句话,领导看你不顺眼,那你就是私自募兵,私自募兵想干什么?难不成是想造反?轻一点就是人员臃肿,勒令裁减,罚饷息事宁人。 折冲府如今唯一的功能就是限制编制,它要求一个团两个旅,一个旅两个队,每队战斗人员五十人,外加上养马的、队正、队副、掌旗、一个队人员不得超过七十人,一旅人员不超过一百六十人,再多就不给你发饷了。 李嗣业从今天开春,陆陆续续收了二十多个膂力惊人,弓马娴熟的喝盘陀以及识匿少年入了守捉城,为此他不得不自掏腰包给这些新兵军饷,也不是付不起这个钱,关键是在上级那里不好交代。 身后的田珍不停地用马鞭戳他的腰眼:“嗨!这是个好苗!不要放过了!” “他天生就是打仗的料,你不收他收谁!” 李嗣业回头恼火地扫了他一眼:“闭嘴!你以为我不知道?” 田珍悻悻地收回了马鞭,低下头不停地咳嗽着给这少年使眼色。藤牧也望向少年的目光,也是满脸赞赏之色。 这喝盘陀少年,也是个极聪明的,连忙把秃鹫尸体放在了李嗣业马前,阻挡去路跪在了地上。 李嗣业没办法,看来今天要是不收下他,这小子能追自己一路。 他抬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屎君,,我叫库班尼。” “好,”李嗣业严肃地点了点头:“尽快学汉话,一个月之内要无障碍交流,不然就滚蛋。” 李嗣业打着马从他面前绕过,田珍在后面朝他挑了挑马鞭,库班尼立刻会了意,欢喜地牵着自己的马跟在了守捉使的后面。 边关月如钩,星垂平野阔,波斯商队在守捉郎们的护送下,沿着山丘的脊线缓缓朝远方行去,火把排列成行,在苍茫夜色中恍若天上的星星掉落到了地上。 李嗣业站在城头上望着远去的兄弟们,心中有些不舍与惆怅,他迟早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于他们而言就是短暂的人生过客。 于构站在他的身边,颇有些不解地问道:“守捉城里已经足够拥挤了,为什么还要答应波斯商队留下一个坐商,把坐商留在这儿,不就让他把咱的钱挣了吗?” 他回头指着脚下的城池说:“不要害怕外流,钱财本来就是让流通的,钱握在手里并不是真正的财,真正的财是这些人,这座城,以及这座城所聚拢起来的人气。” 于构若有所悟,李嗣业却回过头来看了看他,随之问道:“于主薄,你现在是几品官呐?” 于构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只是自嘲地笑道:“我不过是从九品的仓禀主薄。” “九品呐,守捉使最低是正八品上,中间儿可差着一个大台阶呢。” 于构顿时脸色灼红,就像被红烧了的螃蟹似的,内心的那点儿奢望被人察觉,比被捉奸在床还要心慌。 好在李嗣业并未看他的脸,只是抬头对着远方的黑暗自言自语道:“我觉得,你能当好守捉使,所差的仅仅是屁股坐上去。” 于主薄低下头来,悄悄地用手指蹭了一下眼角感叹道:“好大的风沙呐。” 第一百六十章 伽延从求神灯 李嗣业正同于构在草厅内商讨今年棉花的耕种亩数,守门的什长跑进草厅来禀报:“金吾卫大将军伽延从来了,就在守捉城外,他说他要见你。” “金吾卫大将军?”李嗣业吃了一吓,这可是三品官,葱岭这种穷乡僻壤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官? 于构捋须一笑,叉手对李嗣业说:“这一定是原识匿国的国主,开元初年时归顺我大唐,圣人封了他一个金吾卫的大将军。如今的识匿部落有五六千人,距我们葱岭守捉城近四百余里,不过他们的主营地在喷赤河东岸,但每年的四到七月份会举族迁徙到播密川附近放牧,现在估计离我们不足一百里。” 李嗣业对这类应酬之事十分头疼,你说你一个国主兼金吾卫大将军,跑到我葱岭守捉来干啥?他实是不知道用何等礼节去见这位大将军,要按中原的规矩,从七品的官员见三品大员,要主动迎出三里外,整衣戴冠,要长揖及地,俯身叉手以示恭敬。可这样一个小国的国主,而且还是在他葱岭守捉的治所内,还用得着他向其行礼吗? 于构在一旁看得出来李嗣业在纠结什么,便主动开口说道:“他这金吾卫大将军不过是个空头衔而已,使君不必太当真,关键还是看你的态度,或是看日后对他有无所求。”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李嗣业,不管什么大将军都是空头衔,皇帝许出去不用花钱。这伽延从真正的实力就是那五六千人的部众,按照游牧民族的人口比例,若有部众五千,麾下控弦之士当有一千余人,这样的实权相当于唐军中的一个折冲都尉了。 李嗣业估算了一下双方的实力,认为自己不可太过倨傲,人家虽然是归降胡族,但不能轻视蔑视,应该适当表示一下尊敬的。估计这伽延从也没太把自己当根葱,不然以金吾卫大将军的身份,应该下令召唤李嗣业去觐见他。 他一挥手说道:“到大门内迎接!” 李嗣业快步走到守捉城门口,只见一个横披丝绸的高鼻梁、须发卷曲的汉子牵着马站在门外,他与身边的卫士们最大的差别,就是身上披着丝绸,这是身份尊贵的象征。 李嗣业放低了姿态拱手说道:“不知阁下大驾光临,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伽延从只是挥手笑了笑,开口说:“李老弟,不必与我拘礼,你们中原的那些礼节,我也懂不太多,跟咱进草厅说话吧。” 李嗣业一听,知道这位真的不拘于中原礼节,也就不再跟他装客气,笑着邀请道:“大将军里面请。” 伽延从顺便伸手挽住了李嗣业的手臂,显得很是亲密,让李嗣业感觉有点渗人。 两人进入正堂后,李嗣业在草厅中央的主位上坐下,伽延从盘膝坐在右上首,神情也没有丝毫不快。 等双方坐定后,李嗣业礼节性地问候了几句身体健康之类的话,便步入正题,直接了当地问道:“不知大将军百里迢迢来葱岭守捉,是所为何事呐。” 伽延从掐着指甲盖朝着李嗣业说:“我来找李使君,不过是有指甲盖那么点儿的小事相求。” 李嗣业大度地挥挥手说道:“你我乃是一家,又何需求字,大将军只管吩咐。” 他等着伽延从提出要求,谁知这位大将军却又不着急了,眼睛飘忽地望着大厅外面,顾左右而言它:“其实我年轻时候来过一次这喝盘陀的古都,那时候断壁残垣很是凋敝,喝盘陀国主在时的盛景也不复返了。今年偶尔听人说,这守捉城里大变了样,今天特地来看看,着实让我吃惊呀,这才是国都该有的样子呀。” 李嗣业实在不想反驳他,这算什么国都的样子?真正的国都应该是长安,洛阳那样的,像这种夯土城墙不过加了几块砖,城中人口增加到上千后,便已经显得局促了,比起穷县的县城都不如。 “我想请求李使君,留下我部众中的一支在葱岭居住如何?” “不,不。”李嗣业连忙摆了摆手,指着外面说:“你也看见了,城中多余的空地不多,在扩建城墙之前,是不能再吸纳人进来的。” 伽延从单手抱胸诚恳地说道:“李使君,我并未说要他们住在城内,在城外安营扎寨亦可,我们识匿部既可以游猎也可以定居,只需要在城外划出一块地方让他们安放毡帐。” “这个可以。”李嗣业变得大方起来:“大将军,就城外的地儿,你随便挑,挑中那块儿就那块儿。” 伽延从的笑容变得真诚了几分:“多谢李使君的眷顾,不过我还有个要求。” “哦,请说。” “我的部众可以住在城外,我这个大将军总不能住在城外吧,可不可以在城中给我划出一块儿地,我自己出钱修建府邸。” 金吾卫大将军府?还要修在守捉城里?按规制金吾卫大将军的府邸可是要占地几十亩,进出歇山顶的,让你把府邸修进去,我们城里岂不是要腾出一半儿的人? 李嗣业咂着嘴巴说:“要不您再考虑一下?城内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空地。” “谁说没有?”伽延从立刻出言杠了回去:“我刚刚已经相中一块儿地,虽然没有毗邻主干道,但临近布铺和酒肆,就在东城墙下,只要开辟出一条道通向主干道即可。” “噢。”李嗣业听明白了,这不就是东城墙犄角那块空地吗,占地只有八分,用来修金吾卫大将军府,岂不是太寒酸了? 李嗣业并没有指出这一点,既然伽延从都不在意,他干嘛要多这个嘴,惹别人讨厌吗? “这个可以,大将军既然想建,那就建吧。” 李嗣业觉得应该立刻把此人送走,不然他再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就让人难堪了。 “李使君,我还有一个要求。” 纵使李嗣业气量极好,都有点儿不耐烦,怎么一个要求,两个要求一直提?怎么我还要满足你三个愿望?把我当阿拉丁神灯了是吧? “你还有什么愿望……要求?” 伽延从往外面一招手,呼唤了一声:“若失罗,你进来!” 一个头扎脏辫,身穿锁子甲的少年走进草厅,这少年长得清秀,胆子也比较大,一点儿都不惧怕生人。主动叉手行礼,但是动作做错了,左右手相反。 伽延从伸手介绍道:“这是我最勇敢,最健壮的儿子若失罗,我把他举荐给你,让他在你身边做个卫士如何。” 这可就稀奇了,别的识匿少年渴望加入唐军,那是相中了葱岭守捉的铁饭碗,相中了棉花做棉被带来的红利。你堂堂金吾卫大将军的儿子,就算不能继承你酋长的位置,在识匿部落中当个贵人不过分吧,再不行以你大将军的身份去龟兹找安西都护,就凭伽延从大将军这脸皮,至少能给儿子求来个折冲府下队正。 第一百六十一章 远来即是客(感谢就不说憋死你飘红打赏) 他不知道伽延从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这样的要求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反正他的队伍已经超编了,再多收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好,这小子看上去很精干,我就把他收下了。” 若失罗上前跪地叉手,随后站在了李嗣业的身后。 李嗣业心想,部众给你安排了,住房给你安排了,儿子也给你安排了,总不至于再提要求了吧。 伽延从脸不红,心不跳,继续单手抱胸说道:”李使君,我还有一个……” “你还有什么要求?” 这金吾卫大将军捋须嘿嘿一笑,让李嗣业顿生警觉。 “我有一女,名为阿达兰,如今已经十八岁,我们识匿人都称赞她为高山上……” “打住,打住!”李嗣业立刻挥手制止他说下去:“这个要求不要再提了,恕我不能答应。” 伽延从不解地问:“我还没提是什么要求呢!” “你就算提出来我也不能答应,这事儿免谈。” 站在李嗣业身后的若失罗诧异地看了守捉使一眼,神情中有几分不满,思索了一会儿后竟生出几分佩服之意。 伽延从也是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抱胸施礼向李嗣业告辞:“既然如此,李使君,本将军就不叨扰了。” “我送送你。” 李嗣业将伽延从一行人送到守捉城外,亲手指着碧绿的山坡草场给他划了一块儿地:“从这儿到这儿,就全部分配给你们部众。” 伽延从感激地说道:“既如此,就谢过李使君了。” 识匿国主一行人且退且回头行礼,李嗣业笑着朝他们招手,等一行人走远后,才恼火地皱起鼻子说道:“你个糟老头子,还想包办婚姻,想当我老丈人?” 他回过头来,却发现若失罗站在他的身后,脸色羞红忍着恼意,终于忍不住气呼呼地说道:“我妹儿阿达兰是喷赤河草场上最耀眼的明珠,她也是喀喇昆仑山上最纯洁的雪莲,多少识匿族男儿在睡梦中都希望娶他为妻,李使君你也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我妹妹配不上你,什么样的女人能配得上你?” 李嗣业连忙向这位新收的部下解释道:“若失罗啊,你可能是误会了,我们汉人娶妻不是只看容貌的,还要看气质,投缘不投缘。” 若失罗面容僵硬地说:“守捉使阁下不必解释了,如果阿兰达是汉人的话,你也不会拒绝的。” 李嗣业神情一滞,心想我是那种在乎血统的人吗,想想后世那些动不动就嫁日本男友,娶俄罗斯美女的同龄人,民族和疆域界限还真不是问题。 不过,他为什么要给这毛都没长齐的识匿族小子解释。 识匿酋长伽罗从行进在返回部落的路上,大儿子查失干板着脸骑马跟在他身后,伽罗从回过头来,看着儿子笑道:“为何这样看你父亲,莫非你是在责怪我。” 查失干连忙抱胸低头说道:“儿子怎敢责怪国主,只是气恼那李嗣业不识抬举而已,父亲你好歹也曾经是识匿国的国主,也是皇帝亲封的三品金吾卫大将军,何必要到一个小小的守捉使面前自折颜面,他还拒绝娶妹阿兰达,是怕咱们家污浊了他那高贵的汉种血吗?” 伽罗从翘起他那卷曲的胡子宽厚地笑了:“父亲是国主不假,虽不必妄自菲薄,但也不会夜郎自大,五六千人的部众相比与大唐来说,远远不如一个下县的人口,又何论州郡。北边儿的昭武九国,比咱们部族的人口还要多,不也归顺大唐了吗?” 伽罗从骑在马上,继续侃侃而谈:“你父亲我这这葱岭之地生活多年,丝路上的商旅,大食波斯的豪富我也见多了,汉人的地方军官也见了不少。葱岭苦寒贫瘠,那李守捉使能在此处把喝盘陀古城搞得风生水起,也足见其能耐。我总觉得,他不是久居人下之人,等日后他飞黄腾达之时,我识匿部有了依仗,将来也未必弱了那昭武九姓。” 查失干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服气地躬身说道:“父亲见多识广,李嗣业确实是擅长经营,但能不能建功立业还在两说呢。” “能经营的人才能建功,没有经营,哪儿来的雄厚实力。” 伽罗从猛打马鞭,驱赶着马儿往碧绿的草尽头奔去。 …… 李嗣业又去了一趟龟兹,他这一去主要是为了办三件事,为酒肆招揽几个跳舞好看的舞女,找一个有点儿学问的教书先生,还有安排主薄于构前程的事情。 上次从龟兹回葱岭时,曾在集市上碰到一个卖胡女的粟特人贩子,经常贩卖人口往长安,他记了个脸廓,再碰到的话定要敲其一记竹杠。 教书先生实在难找,除了旅行采风的诗人,大唐的读书人都是往长安,洛阳两都聚集的,长安城的大街上秀才多如狗,进士遍地走,但在这碛西龟兹镇的街道上,你要找一个读书人,却难如登天,但凡有一两个,必定是在安西军中任职的。 于构任职的事情,他特地去找了高仙芝,送了他一批价格不菲的茶饼和全套的茶具,才给于构跑来了仓曹参军下属的一个主簿。可不要小看这个主簿,这可是正八品下的差事,与葱岭的仓禀主薄不可同日而语。 他再次回到葱岭时,雇佣了两辆马车,车上载着五个头戴帷貌穿着多褶裙的胡女。他们有两个是在龟兹酒肆跳舞的女郎,技艺高超,特别是胡璇舞跳得极好,若不是李嗣业许下丰厚报酬,这两位绝对会不肯跟着他来贫瘠的葱岭。 还有三名康国少女是被那粟特商贩拐到龟兹的,李嗣业连敲竹杠带恐吓,用很低的价钱把这三女给解救了出来。 本来这仨娘子哭哭啼啼死也不愿意跟他来龟兹,李嗣业也没有人贩子那样的淫威,只好和她们讲下条件,让她们在葱岭酒肆工作五年,葱岭守捉每月给他们工钱补贴,等五年期满后,可以自愿离开回到家乡。 少女们经过考虑后答应了,她们本来的命运是背井离乡被卖到长安,此生恐怕再无机会回到安西。选择留在葱岭无疑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至少离家也近一些。 葱岭守捉城不能缺少文化生活,龟兹乐,康居舞缺一不可,这五名女郎琵琶、跳舞都很拿手,有了这样一支女子组合,葱岭守捉军户的幸福指数绝对直线上升。 后半程的路途女郎们忘记了忧愁,特别是看到葱岭天际雄伟的雪山后,那陡峭的冰峰戳破了天空,耸立在云层中,连绵不绝的山脉上冰雪终年不化,面对天地间如此的奇景,少女们瞪大了好奇的目光,嘻嘻哈哈地站在马车上跳起了舞蹈,惹的藤牧连连回头观看。 藤牧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被两个康居女郎瞪了一眼,才回过头去。他连忙挥动马鞭赶上李嗣业,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请这五个娘子到葱岭,莫非是要做平康里的勾当?守捉军户的娘子们岂能善罢甘休?倒是那些光棍儿们有福了,他们从你手里挣得那些钱,会一个子儿不剩地吸到这些小娘子手中。” 李嗣业气得够呛,抬起马鞭指着他驳斥道:“你还真不愧是日本人的先人,首先想到就是低俗产业。我请她们到葱岭,不过是为了丝竹乐舞娱乐,何必想得那么龌龊!” 藤牧被抢白得无言以对,等李嗣业打马走后,才冲着他的背影嚷了一句:“平康里不就是丝弦歌舞吗?到底是谁脑子想多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胡旋女入守捉 当夕阳在雪峰的边缘勾勒出霞红的轮廓时,守捉使李嗣业领着两辆马车进入了城中,少女们好奇地掀起马车的帷幕,偷瞥一眼城头落下的余晖。霞光把赤土城墙染得更加嫣红,斑驳脱落的墙体像骆驼的驼峰。酒肆门外挂着白色长幡,街道上刮起一阵风,扬起了尘土,使白幡漫卷西风,纸竹灯笼摇曳。 夕阳残照处,城郭酒旗风。 两个在门口站岗的兵卒,在马车帷幕掀起的一瞬,偷眼晃到了里面的光景,两人瞪大了眼睛,露出惊喜的神情问对方:“你看到了没?你看到了没?” “李使君真把胡璇女给请来了!” 他们喊这一嗓子不要紧,把整个城里的人都骚动了,人们纷纷从版筑房里跑出来,站在街道两旁指指点点议论,简直和过元正一样热闹。 “守捉使还真是雷厉风行哈,许诺了啥就能给咱们带来啥。” “我做梦都没能想到,咱有生之年还能在葱岭听龟兹乐,看胡璇舞。” 孩子们追在马车后面,念着现编的儿歌。 “胡腾女,胡旋女,跳得柳树弯了腰,惹得锦鸡落枝头。” 车队停在酒肆门前,李嗣业拽着马缰回过头来,对围观的军户们驱赶道:“都给我回家去!别把客人们给吓着!” 一名军卒裂开了黄牙笑问:“守捉使,俺们今晚能不能看上胡腾舞?” “今晚不行,客人们旅途劳顿,需要休息两天。散了,都散了!” 军户们悻悻地离去,李嗣业对藤牧下命令:“你去把安管事给叫出来,让他给这五位娘子安排住宿的房间,把酒菜都准备上,热了水梳洗了让她们早点休息。” 藤牧略微有些不满,为什么迎来送往的事情都是我来做,田珍就只用统兵训练?你这家伙有点儿偏心呀。 他带着满肚子的牢骚,走到马车前,把颠簸了一天的娘子们搀扶下来。 女郎们的身子倒也轻盈,落地时罗裙飞舞,裹挟着香风阵阵,只是白纱的帷貌遮住了面庞,教人看不清她们的样貌。 最后下车的两名女子一人抱着琵琶,另一人腰悬障刀,他刚要上去搀扶,那女子却以刀柄相阻,拇指将刀柄弹出三寸,寒光如同她眼底睥睨的锋芒。 藤牧吃了一吓,蹬蹬向后退出两步,这女子已经跳下车,把怀抱琵琶的女子抱下车来,两人联袂脚步轻盈翩翩地走入了酒肆。 藤牧摸了一把额头,喃喃地说道:“大唐的女子真烈啊。” 安管事走到马车跟前,给车夫们付了车资,才对藤牧问道:“使君有没有提到过,这几名女子的待遇?” 藤牧没好气地摆摆手:“问我干什么,你明天问他去。” 说完他大踏步地朝官邸草厅走去。 安管事看着他的背影嘟囔道:“去了龟兹几趟回来,你还长脾气了。” 李嗣业站在草厅中解下披风,递给了在旁边的于构,他困倦地做了个扩胸的动作,坐倒在台子的地毯上,扬眉对于构说道:“老于,你的事情我已经安排了,都护府仓曹属员主薄,正八品上,你准备准备,过两天就能上任。” 于构骤然愣住了,这事儿李嗣业没跟他商量过,虽然是升官了,却远离了他想要的地方,他这是该感激李嗣业吗? 李嗣业看他的神情不对,揉了揉脖颈偏头问:“怎么,你不满意吗?” “不,感谢守捉使,我很满意。” 可他的脸依然是拉着的。 李嗣业严厉地哼了一声:“不满意就不满意,我就见不得你违心的样子!” “这,我!”于构急的语无伦次,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激动得嘴唇哆嗦道:“我的心是属于这儿的呀!” 李嗣业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抡起手掌在他右肩上横拍了一下,直把这个瘦弱的汉子震得左右摇晃。 “我当然知道你是属于这儿的!不过官场上的规矩你丁点儿不懂吗?你一直呆在这儿,九品的仓禀主薄如何直升从七品下的守捉使?你不得先到外面转一遭?把品级逐步提升上来?然后才能回到这个地方?嗯?” 于构局促地笑了,像个欢喜却无所适从的孩子,右手使劲儿地揪着头顶幞头脚,嘿笑了一声:“我这不是真不懂官场规矩么,要不然怎么能在此处干了六七年的仓禀主簿。” 他突然朝李嗣业跪倒在地,双手在胸前一叉,眼圈微红感念道:“卑职谢守捉使栽培,日后定不负你所望,把葱岭守捉的好光景延续下去!” 李嗣业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前将他扶起,拍着他的肩膀嘱咐道:“到了龟兹可要学会官场规矩,不过你也不必忧心,都护府仓曹参军吴三高与我关系匪浅,他会适当提点你。” 于构再度躬身叉手:“使君教导,于构铭记于心。” “你能领会就好,下去吧,吩咐伙夫们给我弄些吃食来。” 于构离去之后,李嗣业就斜依案几,半躺在地毯上打盹,伺候的兵卒端来两盘腌肉和蕨菜,奉上酒樽和杯盏,退出到门口值守。 李嗣业喝着酒感觉有些寡淡,仿佛少了点儿什么。 外面传来女子与兵卒说话的声音,稍后小卒来到厅中,叉手禀道: “守捉使,两位,两位乐舞娘子求见。” 李嗣业讶异地抬头问:“我不是让她们安顿下来休息吗?何必急匆匆来见我?” “那我就赶她们回去。” 李嗣业眉头一皱,又招手说:“算了,让她们进来吧。” 兵卒退下后,两名女子缓步朝草厅走来,籍着屋里微弱的油灯,李嗣业能看清她们帷貌下修长的身姿,纤美窈窕,一动一静如蒲柳飘至。 两人皆身穿直裾深衣、齐腰襦裙,抱琵琶的女子是衣裙是素色,脚步灵动像轻盈的白娘子,腰间佩刀的女子则是浅绿色,两人在李嗣业座位三丈前站定,手掌合在腰侧微微屈膝行常礼。 李嗣业注意到她们行的是中原礼节,西域胡女们断然是不会如此行礼的,她们大多单手抱胸屈膝,或者是微微弯腰。 “乐舞娘元娘,柳月见过守捉使。” 李嗣业手托着下巴说道:“你们两个旅途奔波劳顿,身子都挺乏的,我已应允你们休息,无需来见我。” “多谢使君照护,我二人初来乍到,心念使君一路上关怀备至,愿弹奏一曲助使君酒兴。” 李嗣业一想,原来刚才兴致缺缺是少了乐曲助兴,现在正好补上,伸手邀请说:“既然你们二人如此上道,那就演奏一曲吧。” 草厅下方设有毯席,两女就坐在席子上面,将帷帽摘下,脸上竟然还遮着一层薄纱。 灯光昏暗,李嗣业也不在意她们容貌,暗色调反而有种朦胧美。一女抱着琵琶,另一女从袖裾中取出羌笛,手指轻拨弦,羌笛吹响,悠扬的曲调就在这草厅之内飘曳起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俏娘子行刺 李嗣业自斟自饮,一只手托着下巴依在案几上,另一只手捏着酒盏侧耳倾听,脚上还打着拍子。 这龟兹的乐曲婉转又不失浑厚,在圆润的羌笛声搭配下,跳动的音符顿挫抑扬,宛如清风卷珠帘,又似檐角风铃荡漾了月下倩影心头事。 新曲伴美酒,还有佳人在侧,李嗣业酒兴大好,不觉多喝了几杯,两名女子的琴音也渐入佳境。她们中途换了曲调,李嗣业也听不出来,这样的古曲对于他来说,不说是对牛弹琴,也是一知半解,只知其然。 曲调的风格又陡然转变,琵琶的弦音逐渐急促起来,羌笛的音调也愈发短而透亮,竟像是有声嘶呐喊,越拨越快的琵琶未被羌笛声遮盖,反而如马蹄般越来越快,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李嗣业捏紧了酒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下方的两女,她们弹奏与吹奏的速度越快,身姿也如花枝乱颤,在李嗣业的眼里看来,倒像是女魔乱舞。 琵琶女突然从毯席上站起,将琵琶横抱在怀里,手指轮换飞快拨动,羌笛女长立而起,双手捏着羌笛吹奏,腰肢随着气息左右摆动。只是她的姿势不怎么好看,僵硬得像个木偶,还显得有些滑稽。 李嗣业叹息,跳舞的女子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动作? 琵琶女陡然将琴首朝下单手反弹,手指也愈发急促,琴弦铮鸣断裂!她双手用力往下一贯,竟从琵琶内抽出一把短剑,双手一分,短剑又分之为二,娇叱一声朝李嗣业飞扑而至。 李嗣业抓起案上的酒樽,大力朝琵琶女飞砸过来,女子将短剑两手交错舞动,宛如孔雀开屏般寒光四射,酒樽撞在上面碎裂,瓷片飞溅跳动。 另一女却不着急上前,反而双手抱胸观看此女行凶。她这是何意,是认为一个琵琶女收拾李嗣业绰绰有余吗? 女子挥剑冲向李嗣业,剑光在舞动中闪烁得满屋皆是。李嗣业猝然后撤,他身前的薄木案几哗啦一声断成两截,身后墙上的猛虎图中的老虎腰也断做两截。 门外的小卒听到这么大的动静,慌忙提刀冲了进来,但他前脚一步入厅堂,羌笛女手中的障刀已经抵在了喉咙上。 “滚出去!敢通风报信,老娘扒了你的皮!” 小卒转身逃之夭夭。 李嗣业手中还抓着酒盏,他飞扑至墙壁上挂刀之处,琵琶女手中的短剑已如星射北斗般刺了过来。他再次避退,手掌也扑了个空,左手捏着酒盏朝草厅中央悬挂的灯盏一掷,灯油泼溅,油灯熄灭,整个草厅漆黑一片。 他迅速扑至墙边,把横刀摘下,抽掉刀鞘双手握在手里。 女子循着声音旋着剑花扑将过来,李嗣业微微后退半步,果断出刀上挑,啪啦声火星溅起,女子哎呀叫了一声,一把短剑已经失手脱出。 堵在门口的羌笛女着了慌,她转身把草厅门扇全部打开,不知从什么地方抓了一把茅草,从蹀躞带上取下火石和火镰,竟然在门口点燃起了火堆。 这可是草厅!耐火程度等于零,只要一把火便可以付之一炬。 李嗣业挥刀朝门口冲去,琵琶女双手握着短剑挡向他。他并未想杀掉这两个女子,所以出手便留了些力道,挥刀劈下迫使女子用短剑抵住了刀锋。刀剑相击使得两人身躯俱震,女子脸上的纱巾脱落下来,露出一抹清丽的容颜,火光沿着她脸颊与鼻梁的轮廓勾勒出细腻的肌肤,腮边的不是红晕,而是火焰的倒映。 李嗣业愣了一愣,看到她长睫毛下的眸子中透着灵动的火焰,心底也不由得柔软起来。 女子恼怒地翘起小嘴,双臂发力格开了横刀,握着短剑劈砍过来,又被李嗣业用刀格住,另一只手还抓住了她的双手腕。 “登徒子!放开!” “我刺死你!” “不放。” …… “哎呀!……!”羌笛女发出了惊喜的叫声:“十二娘,他是……” “快住手。”她跑到了李嗣业的身边,却两不相帮,看起来也不像有诡计。 “李郎君,快住手,别打了!”羌笛女伸手扯掉了脸上的面巾。 “我为什么要住手!”李嗣业扭过头问她:“为什么要刺杀我?” “哎呀,我认错人了,也不是认错人,而是看错人啦!” 李嗣业哼笑一声:“人都能看错,你当我是傻子吗?” “李郎,你忘记我是谁了?你再好好看看。”羌笛女高高地抬起下巴,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李嗣业武断地一笑:“咱俩从来都没有见过吧。” “是我!索元玉!”小娘子的神情很是失望。 “索元玉?”李嗣业从她鹅蛋脸的面庞上,找到了几分属于索元玉的映像,确实是她,穿男装时英武的样子还记忆犹新,想不到穿襦裙更显得漂亮。 李嗣业把刀收起,琵琶女依然不肯对他放松警惕,双手握着短剑退到索元玉身边,神情中带着几分不满狐疑地问道:“这不是你口中所说抢了你家生意的狗官吗,怎么又能够认识了?” 李嗣业也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浓浓的不满之意,本娘子在这里打死打活,你们竟然认了亲,这让她如何能接受。 “确实是抢了我们家生意,但如果是李郎君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嗣业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怎么突然会被刺客盯上,原来他让葱岭守捉军户护送商队赚外快的行为,已经影响威胁到了瓜州索家的保镖护送业务,所以索元玉这小女子前来,就是为了除掉她们家商业上的敌人。 “就因为我抢了你们的生意?你们就找了女刺客过来要杀掉我?” 琵琶女高冷地点了点头,索元玉却撅着嘴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啦,就算不是你,我们也只是过来教训教训,给个警告而已,没想到竟然是你。” “而且这位也不是女刺客,她是名满大唐的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子。” 李嗣业恍然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刚才这李十二娘子的攻击手段华丽且飘逸唯美,使剑犹如流星射月,原来是师出名门,学的是表演性艺术。 他哼了一声说道:“既然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为何要学那聂隐娘的手段,跑出来刺杀他人?” 李十二娘抓住了李嗣业话中并不是重点的重点:“聂隐娘是谁?” 他揪住幞头细想,聂隐娘可能还没有出生,支吾其词地说道:“嗯,是盖聂的后人。” “盖聂又是谁?” “嗯,这个。” 李嗣业低头看了看这高冷的清美容颜,她这个样子大概才十六七岁,女高中生的花季,但是在唐代这个年纪,已经敢跑出来杀人了。 他奚落地笑了笑:“看来你也只会舞剑了。” 李十二娘双手把短剑交叉在手中举了举,眸子如冷芒,意思是说你再出言不逊,我就要拿剑跟你说话。 “话说,”李嗣业问她们:“我从龟兹酒肆中花大价钱请来的两名乐舞娘子,被你们两个绑到哪儿去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女子不好惹 李嗣业实在是没有想到,在龟兹赶回葱岭的路上,两名小娘子给他表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而且一路隐藏到葱岭守捉。 他确实是大意了,但是这种事情谁又能预料到,他只是在龟兹酒肆里见了那两名胡姬一面,商讨好价钱。她们就换上行装,戴上帷帽坐进了他雇来的马车里。即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换了人,他也看不出来,至于服饰的变化,大多数直男的眼睛都带自动忽略功能。 索元玉心虚地嚅嗫着说道:“我把她们两个打昏后,捆住手脚给扔路上了。” “扔路上了!什么时候?” “就昨天晚上,我们到达青岭驿站之前……那个,她们对你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老子花了那么多钱请她们来葱岭,若是遭了豺狼我损失大了。”这话说出去,李嗣业便感觉不对味儿,连忙改口说:“人命关天,这毕竟是两条生命。” 青岭道路荒僻,十天半月不见行人,两个弱女子被扔到山谷间,被野狼兽群攻击是分分钟的事情。 他连忙走出草厅去,外面已经围着田珍和一群披甲的兵卒,他们匆匆赶来诛杀刺客,却没想到守捉使正在与两名女刺客谈笑风生。 “田珍,马上带二十人骑快马赶往青岭,搭救两个被遗弃在路上的女子,点上火把,现在就去!” 田珍伸手一挥,挑出两个什长说道:“带你们的人到马厩牵马,跟我到青岭救人去。” 李嗣业回到草厅中,垫着脚尖点燃了吊着的油灯。索元玉和李十二娘的神情惴惴不安,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她们的行为害了两条性命。 李嗣业故意沉着个脸,他虽然不会把她们怎么样,但必须让她们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免得日后再轻重不分,犯下更大的罪过。 “李郎,你不会把我们给法办吧?”索元玉乖巧地翘着小嘴问道 “你说呢?”李嗣业恼声反问。 李十二娘却坚定起了心肠,摆出冰山美人的姿态给索元玉壮胆:“元玉,你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如果他不是你的朋友,我们早刺杀成功抽身而退了。杀一个朝廷军官都不怕,还怕杀两个龟兹的乐舞娘?至于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说得很好,”李嗣业啪啪地鼓起了手掌:“这才是有担当的样子,我会先将你们两个软禁在酒肆里面,等他们找人回来后再做决断。” 索元玉登时慌了神,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一步田地,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初次与李嗣业见面时,两人之间的那种好感。她不知道李嗣业对她有没有,但她自己总是有的。 这场所谓的刺杀闹剧是她自己心血来潮琢磨出来的,瓜州的家中,二叔索通和兄长元朗都不知情。只是简单与好闺蜜李十二娘商议了一下步骤,便要前来行刺杀之事,还想提着狗官人头回去,让家中人好好看看她这个女儿家的强悍。 这下可好,竟然唐突了恩公李嗣业,若是李嗣业修书一封前往瓜州,把她干的丑事一通揭露,再叫二叔和兄长来接,那她可就糗大了,挨二叔一顿批倒没什么,关键是此事宣扬出去,就会成为她一辈子的笑柄洗刷不去。 不行!一定要在李嗣业的书信写出去前,阻止他,说服他。 想要改变他人的主意,是要投桃报李给予好处的,这叫若要取之,必先予之、但是要给予李嗣业什么好处呢?说起来他对这位李郎君还是不熟悉,不知道他的喜好,更不知道该给予他什么,才不会使他反感。 索元玉就这样辗转反侧想了一夜,躺在她身旁的李十二娘倒是睡得安稳,睫毛弯弯覆盖在眼皮上,发出均匀的鼾声。 李十二娘的舞剑技艺,除去其师公孙大娘外,天底下再无人能盖过。昨天李嗣业对她也很感兴趣……有办法了,此事还需李十二娘受累帮忙。 第二日清晨,酒肆二楼的窗扇缝隙中透入光亮,李十二娘揉着肩头抱着衾被坐起,用芊手抚摸着被面,笑着说:“这衾被真暖和,不知被里是用什么填充的?” 两只手已经摸上了她的肩头,在她的脖颈两侧轻轻地按压着,口中轻柔地问道:“这个力道可还舒服,昨晚睡得好吗?” “嗯,”李十二娘发出了舒爽的呻吟声,点点头道:“还好吧,吃饱睡暖不想家。” 她突然警惕地回过头来,盯着好姊妹的眼睛问:“你该不会是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要我做吧?” “哪有啊,呵。”索元玉挠着坠马髻心虚地笑着。 “既然无事,我这就动身回瓜州去。” “别!”索元玉伸手揽住了李十二娘的手臂撒娇祈求:“别抛下我,十二娘子。” 李十二娘嗔恼地看了她一眼,故作不知地说:“你也可以和我一起走呀,我们偷悄悄地离开守捉城,任凭他们也拦不住!” “唉呀,你可以走,但是我不能走呀。” “你为什么不能走?” 索元玉只好伏到她耳边,说出了她心中的难言之隐,以及她设想拿下李嗣业的办法。 李十二娘听完之后,反身推搡了她一把:“好你个索元玉!你要我以技艺娱人,专门给他一个人表演!为了保全你自己,连好姊妹都出卖!” “哎呀,十二娘。”索元玉仅穿着素白的诃子,玉臂交叠搂住了李十二娘的肩头,摇晃着他的身子哀求道:“求你啦,只此一次。” “不行,让我去娱乐那个登徒子,我拉不下脸去。” “还是不是好姊妹了,就一次啦!” 街道上传来马蹄哒哒的声音,两个娘子停止了打闹,忙把中衣披在身上跪趴到窗前,将轩窗推开一道缝隙。 “看着好像是搜寻乐舞娘子的队伍回来了。” 街道上田珍牵着马走在最前面,身后的两匹马上坐着两个衣衫凌乱,蓬头垢面的女子。似乎这两天两夜的荒野求生,让她们两个吃尽了苦头。不过这已经够幸运了,没有被野兽给分尸吞掉。 两名乐舞娘子还算镇定,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显得很麻木。兵卒们牵着她们的马,亲自送到草厅前。 李嗣业连忙从草厅里迎出来,兵卒们将娘子扶下马后,两人似乎再也维持不住,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在场的都是糙汉子,没什么哄女人的经验,就算是自家娘子生了气,他们也只是把门摔出去,让她自己冷静冷静。 田珍领着兵卒们牵马各自撤退,把这场面留给守捉使单独处理。李嗣业愣怔地站立了半晌,才蹲在两名娘子的身边,好言相劝道: “二位娘子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也于事无补,赶紧回去梳洗一下,好好休息……这事也怪我,在路上没有把你们照护好,才让歹人得逞。我会……适当地补偿你们的。” “呜哇!”一名娘子边哭边嚷:“你知道我们所受的罪吗!两个晚上漆黑一片,林间野兽咆哮,若不是我们……呜呜,身上带着火石,点燃了柴枝驱赶豺狼。不然,早就被啃得骨头也不剩了!” “你如何补偿我们!我告诉你,呜哇!别的都没用,得加钱!” “加钱?”李嗣业愣住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李十二娘舞剑器(一) 李嗣业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轻松地说道:“加钱没问题,加多少。” “要多给我们两人两贯铜钱,不,是三贯铜钱。” “没问题。”如果铜钱能够安慰两人受伤的心灵,这精神损失费他当然愿意给。 两位乐舞娘子大感意外,李嗣业答应得太痛快,在龟兹商量价钱的时候他可是锱铢必较的,她们有些后悔的拽着衣角嘀咕:“唉哟要少了?” 酒肆门口索元玉和李十二娘子刚探出头来,又慌忙躲了回去。 李嗣业神情疏冷地扭头扫了酒肆一眼,才又蹲下来好奇地问两人:“凶手的样子你们记得吗?” 乐舞娘子懵懵地摇了摇头:“他们是在背后打晕我的,根本没看清长什么样?” 李嗣业松了一口气:“没看清就好,”面对两娘子突然惊愕的目光,又连忙改口道:“哎,没看清,实在是太可惜了,不能把凶徒捉拿归案,替你们讨回公道。” 两名娘子站起来屈膝谢道:“感谢李使君,能派人回来找我们,就让我们感激不尽了,至于讨回公道,我们也没有出事情,能找到凶手也好,找不到凶手也没关系。” “对,与其讨回公道,倒不如多给我们一点儿钱。” “不,”李嗣业很有原则地摇摇头:“必须讨回公道,钱的事儿倒没有必要。” 娘子们见在李嗣业的身上讨不回什么便宜,便主动要求下去换衣服休息,李嗣业立刻吩咐酒肆的安管事,给两人安排可居住的房间。 他返回到草厅中,决定给瓜州的索通写一封信函,一是叫他来接走索元玉和李十二这两个小娘子;二是把索通叫过来商议一下丝绸之路上的护送生意,都说同行是冤家,但并不是不能谈,甚至还可以合作共赢。 只是他的毛笔字写得太难看,在这文化气氛浓郁的唐代,字写不好可是要让人耻笑的。似乎从现在开始练,还不算太迟。 他铺展开白麻纸,提笔蘸饱墨汁,提笔在空中却迟迟落不下去。 索元玉和李十二娘来到草厅门口,看到李嗣业正在提笔,索元玉意识到不妙,慌忙喊出声:“李郎,你在做什么?” 李嗣业放下笔杆说道:“我给瓜州你家二叔写信,叫他过来把你们两个接回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索元玉慌忙摆手说:“我不用他来接,我们自己能够回去。” “你回去问题解决了吗?”李嗣业直接指出这一点儿:“你来刺杀我,是不是没有通过家里人,他们也不知道抢你们生意的葱岭守捉是我做的。葱岭守捉的护送队是不是挡了你们索家的财路?他难道就不想找个稳妥的方法解决吗?” 索元玉先是委屈地撅起了嘴巴,然后连忙摆了摆手说:“不需要解决的,二叔如果知道是你,他就算把家里的生意都扔掉,也不能与你争利呀。” “你看说的是什么话,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这个要分的清楚,要站在平等的立场上来商谈……我还是写信把你二叔叫过来吧。” “不要!” 她快步走到李嗣业面前,抬着下巴说道:“我也能代表我们索家,代表我二叔,你想谈什么,就跟我谈吧。” “别闹,啊,你一个小娘子,说出的话不算数。” 索元玉羞恼地挡住了他:“你凭什么看不起娘子,我说了话当然算话,武女皇才刚刚驾崩几年,你就敢瞧不起我们女人?” 李嗣业双手抱胸笑了一声:“我哪敢看不起索娘子和李娘子,也不敢看不起女人。只是你们索家谁才是家主?就算是你将来真的能做主,现在也只是个小辈继承人?想要上位也得熬到你二叔仙逝吧。” “混蛋,你才仙逝呢。”索元玉挥起了小拳头做势要砸李嗣业,中途却又收了回来,换做了甜甜的笑脸:“那你准备在书信中怎么写?” “当然是有什么就写什么了。” “不可以。”索元玉兀起嘴唇讨好似的说道:“你现在不要着急写嘛,我和十二娘来见你,其实是……其实是十二娘想给你表演剑舞。” 她把面无表情的李十二娘拽到了李嗣业面前,夸赞道:“李十二娘的剑舞师从公孙大娘,六岁就开始练习,到如今剑器浑脱已经有公孙大娘的风采,难道你不想观赏吗?” 李嗣业早就想看了,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公孙大娘舞剑可是大唐艺术中不可缺少的一环,草圣张旭观看她的剑舞,留下了笔走龙蛇的书法作品,画圣吴道子观看她的剑舞,领会了精妙的笔法勾勒,杜甫观看了她的剑舞,留下了著名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李嗣业能亲眼看到她的弟子李十二娘的表演,也不枉在这盛世大唐里游走了一遭。 但瞧李十二娘板着脸的样子,她好像不大情愿,李嗣业并不想强人所难。 “还是算了,李十二娘的绝技岂能是我这等粗鲁武夫所能欣赏的,而且我看她也不情愿。” “情愿的,她情愿,”索元玉又把她推到了李嗣业面前:“李十二娘子,你是不是十分乐意给李郎表演你的舞剑呢?” 李十二娘轻咬嘴唇,勉强地点了点头:“好,我乐意。” “对,十二娘愿意给你舞剑,但是你给我二叔写的信,得由我们来写。” 李嗣业欣然应喏,这就是索元玉的交换条件了。 他立刻去房间里拿来了珍藏好酒,身体端正地跪坐在案几前,倒满了一盏先递给李十二娘,这是对艺术的敬意。 李十二娘也不含糊,双手接过,仰头满饮了一盏。她退回到草厅中央,将红帔子披上肩头,环绕在双臂之间,又从索元玉手中接过双剑,亭亭玉立凝神静气。 铮! 双剑轻轻触碰,发出了清越的响声,帔子飘带随着她手臂舞动,剑光在双手中旋转起来,化作两道银色的流光照亮了草厅。她的身姿如同灵动的仙鹤带着霞帔飘然摇摆,仿佛失去了重力漂浮在九天宫阙之上。他们所在的这座草厅也不再显得凋敝零落,反而沾染了几分仙气,仿佛隐居仙人居住过的草庐。而李嗣业这样一个俗人,在仙气十足的舞姿中也窥到了艺术的门径,看到了煌煌大唐绚烂艺术的巅峰。 第一百六十六章 李十二娘舞剑器(二) 大唐是历史上艺术之仙圣最多的年代,李杜之诗中仙圣自不必说,除此外还有草圣张旭、剑圣裴旻、画圣吴道子、茶圣陆羽、乐圣李龟年。就连晚年不务正业的李隆基,也因为开创了梨园行,创作了《霓裳羽衣曲》,被伶人们尊为了戏曲界的祖师爷。 这是一个多彩而华丽的时代,文人们来往于名楼华阁之中,吟诗作赋,民间对艺术的推崇和爱戴,诞生了无数诗人,谱写出无数神采华章。 这座文化艺术的高峰正在逝去,多少年以后,世间再无盛唐,只留下盛唐诗。 李嗣业的思绪回到眼前,李十二娘子在空中闪转腾挪,快时如闪电流星,慢时如鹤舞九霄,双剑时而交织,时而光华各显,剑轮飞旋错合,双剑却从不触碰,交织时如斗转星移,星河灿烂,分开时又如日月同天,交相辉映。 她的帔子在剑光的舞动中丝毫不乱,并随之轻灵飘曳,剑锋越是凌厉雄浑,飘带也越是轻盈如飞鸿,柔与刚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无法言说的美。她白玉般的赤足上铜铃环叮铃响动,宛如那飞天的神女,白衣转身嫣然回首一笑,飘出了草厅,落到了厅前空旷的街道上。 更大的场地,更广阔的舞台使得她的剑舞更加洒脱自如,舞动的身姿绕着场地旋转。没有空间的束缚,她的剑光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李嗣业坐在案几后呆滞片刻,连忙手撑着站起,追到了草厅门口。 坚守在城头上的兵卒们朝这边望过来,并拄着长枪遥望欣赏,城门口的士兵都跑了过来,远远地围着观看;坐在门口缝衣的娘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也朝主街道走过来;酒肆中的酒客们端着酒碗坐在了门外,二楼的客人打开了窗户,趴着窗框探出半拉身子眺望;孩子们丢掉了手中的玩具,手拉着手跑了过来。 人们忘记了欢呼,忘记了喝彩,只是像一尊尊泥塑静默地站着静静观赏,就连孩子们都没有发出声音。他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眨一下眼,生怕漏掉这珍贵时间的一丝一毫。可即使将眼睛睁得再大,也无法全然吸收领略这艺术的奇景。 李十二娘的帔子如同长幡扬向天空,那碧空里的一抹红色鲜艳浓烈,双剑被她抛到了空中,仿佛后羿射日的箭矢,又好似斩落蛟龙的飞剑,剑光打着回旋从天空射落下来,李十二娘子伸手去接,人们惊叫着提起心弦,她迅速将剑柄接在手中,剑光绕着周遭舞动,骤然间她收剑凝立,静若处子。 汗水沿着李十二娘白皙的额头渗出,汗珠儿沿着天鹅般的脖颈滚动下淌,她的呼吸也随着胸脯的起伏变得粗重。四周出现了短暂的气氛凝固期,人们凝立呆望,刚才的一幕好似在做梦,但梦中的惊鸿剑舞却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 酒客手中的酒碗倾斜,浆液淋漓到下裳的裤裆里,慌忙收回了碗用衣衫遮挡,临窗探望的客人哎呦一声从窗口翻落下来,噗通落在地上呻吟打滚。 四周响起军户们的喝彩和击掌声,一个路过的丝绸之路客商激动地喊出声:“她一定是长安盛传的公孙大娘!天底下只有公孙大娘才能使出这样惊艳绝伦的剑器舞!” “公孙大娘?我儿时在长安听说过,不应该这么年轻吧!” “那她肯定是公孙大娘的弟子!” 人们围成大圈,只敢远远地遥望只属于传说中的剑器名家,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没听说过,有些人听说过却无缘得见,这一刻他们都变成了她的粉丝。他们都能预料到,今天遇到的精彩演绎,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看到。 李十二娘踏着步子缓缓向前,来到草厅的台阶下李嗣业的面前站定,冷静而又矜持地说道:“我的剑器舞,从来不可能只为一个人表演。” 李嗣业欣喜而又赞同地点点头:“当然了,你是艺术家,我已经很满意了。” 她提着双剑转身往酒肆走去,一路上众人都主动让开道路,又主动跟在她的身后,仰望着她的背影。酒肆客人们端着酒碗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她路过又离去,肚子里酝酿有几句称赞的话,却紧张地没敢说出口。 索元玉抱着胸脯显得最是骄傲,果然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们啊,李十二娘表演的还只是剑器浑脱,剑器舞中最有气势的西河剑器会更惊艳,更让人吃惊,不过整天看着她练功,她已经没有这种期待感和新奇感了。 李嗣业终于同意给索通的修书让她来写,这样索元玉就可以发挥想象力,找借口改造一下事实。李嗣业也不计较她写了什么,只要能让索通来葱岭商议如何分配护送商队的生意,她就算写她单枪匹马干掉了整个葱岭守捉,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满足虚荣心而已。 一个穿着翻领皮袍子的吐蕃人弓着身子站在城门外,往里面望了几眼后,避过城墙上兵卒警惕的目光,转身步行朝远处而去。 他走了三四里,每走百步都要突然回头,看看身后有无人跟踪。最后来到一处突兀的山坳背后,把拴在此地的马儿牵出,翻身上马向远方奔驰而去。 …… 钵和州娑勒城西南三十多里处,是小勃律国边境坦驹岭,岭上设有一座驻军堡,是吐蕃在小勃律驻军的一个千总长。千总麾下有武士共五十人,每名武士掌控着二十名奴兵。武士们身披全套锁子甲,头戴孔雀翎兜鍪,配有角弓、长枪和短剑。奴兵是武士们的附属财产,仅有能遮住身体的硬皮衣,武器是长枪和藤盾和刀。 在葱岭守捉城前偷窥过几眼的吐蕃骑卒快马加鞭回到了驻军堡,对着城头上喊:“信报!” 驻军堡城门缓缓打开,他牵着马儿进入城中,将马栓进马厩中,迅速朝城中央的石厅而去。 千总贡觉赞和两名五百总长盘腿坐在地上,地上铺着一张羊皮地图,图上画着小勃律以北地区唐军的城防与据点。 “宗吕,我叫你派人去查探娑勒城唐军的底细,可有了消息?” 五百总宗吕点了点头道:“前后两拨探子已打探清楚,唐军城防巩固,兵士将领均无懈怠,千总长,恕我直言,以我们这点儿兵力,去打娑勒城唐军的主意,不会有太大胜算。” 贡觉赞眉毛竖起,挑着下巴质问道:“宗吕,我只是命你去打探敌情,胜负的事情是该你论断的?” 宗吕抱胸低头:“请千总宽恕,属下还有更好的建议,千总可否听一听。” “讲。” 宗吕将手指伸到地图上,指着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儿说:“这里是葱岭守捉,识匿部的部落也迁徙在这个地方,千总纵兵取其二,不比娑勒城来得更有价值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吐蕃军出动 贡觉赞不肯轻信,摇了摇头说:“葱岭守捉是个什么地方?前有娑勒城,后有遍城州、演渡州,地理位置无足轻重,进不能守,退不能取其财,我攻它有何用?” 宗吕却指着地图说道:“葱岭守捉确无大用,但这里有一桩大功劳,识匿部于二十年前归顺唐,国主受封金吾卫大将军,如今的国主乃是伽延从,麾下部众五六千,控弦之士一千。千总若能在葱岭守捉眼皮底下劫掠识匿部,将国主伽延从及其部众俘虏献给东岱东本(千户),千总您的升迁不就近在眼前了么?” 贡觉赞略作沉吟,随即扶着宗吕的肩膀展露笑容:”宗吕果然是一名智者,刚刚是我误解了你,我向你道歉。“ 宗吕慌忙换做跪姿,单手抱胸说道:”千总折杀属下了,为千总分忧乃是我的职责,不敢受领。“ 贡觉赞不过是做做姿态,然后很顺畅地转移了话题问:“葱岭守捉的唐军兵力如何?是否像娑勒城一样难啃?” “回千总,这葱岭守捉驻守着一个旅,满编才一百多人。此城的唐军可是稀松平常的紧,葱岭守捉自设立以来,从无遇到过战事,军纪涣散,训练弛废,甚至有兵卒将甲胄卖了出去换取钱财。这样的军队岂能打仗,就连我们麾下的奴从也不如。” 宗吕朝门外一挥手:“把曷骨萨军户给我叫上来。” 裹着牦牛皮衣的探子缩着肩膀走进石厅,跪地抱胸行礼:“奴给三位总长见礼。” 宗吕问他:“去葱岭守捉查探了一番,你都看到了什么?” “启禀三位总长,奴看见的是,城头上的兵卒无心守御,都在观看城内的乐舞,连看守城门的兵士都脱离了岗哨。” 听了斥候的报告,贡觉赞顿时大喜:“这不是天神赐予我的胜利吗?宗吕、葛日朗、你们立刻下去召集本部,我们立刻前往葱岭去劫掠识匿部,成功后捎带将那葱岭守捉城给灭了,多砍几个唐军的人头,可换取更大的军功。” “遵命。” 一个时辰后,坦驹岭驻军堡倾巢出动,五十多名披甲骑兵率领着九百多名奴从兵朝葱岭而来。 伽延从此刻正率领一部分部众从营地赶往葱岭守捉,他准备将这五百人的部众长期留在守捉城外,并在城内建一座府邸,这些都是早已与李嗣业谈好的条件。 经过一个昼夜的跋涉,识匿部终于来到守捉城下,一部分人在城外搭建营地,另一部分人运了青砖进城。李嗣业见到伽延从之后,特地派了十几个会砌墙的兵卒,指导并帮助他兴建府邸。 这算是葱岭守捉的另一件喜事了,李嗣业专门设了美酒、腌肉款待伽延从及识匿部长者。索元玉主动担当倒酒侍女,索二叔没来之前,她只能曲意逢迎李嗣业,免得他翻脸告状。李十二娘也被她拉了过来列席作陪,只是她生性冷淡,坐在案几上像一尊菩萨,既无笑脸,也不主动敬酒。 伽延从似乎兴致缺缺,饮了几杯之后便推脱不胜酒力,向主人告辞。 他身躯轻摇微晃被大儿子查失干搀扶出草厅,李嗣业站在门口相送。 大将军府没有建成之前,他们暂时借住在城中的版筑房内,两人走了一阵,伽延从突然站稳身体说:“别扶我了,我没醉。” 查失干惊讶极了:“原来大人你刚刚是在装醉。” 他瞪了儿子一眼,嫌他大惊小怪,背负着双手慢悠悠地走着:“李嗣业此子也太不厚道了,他明知道我有心将小女儿阿兰达许给他,还故意弄了两个狐媚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简直心烦得很!” “你还想着把阿兰达嫁他啊?” 伽延从哼声说道:“阿兰达不嫁他,嫁谁?嫁给本族子弟对识匿部有好处吗?趁着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守捉使,眼光还不算高,阿兰达嫁给他不吃亏。” 查失干问了一连串傻傻的问题:”草厅里那两个汉人女子呢?我听说汉人只能娶一个正妻,余下的都只能做妾,我观那坐在下首不苟言笑的女子,很有正妻的风范。“ 伽延从怒挥手掌,在儿子头顶重击了两下:“你都给他安排好了?正妻风范?谁有正妻风范?我伽延从的女儿才能做正妻!” 查失干受了几掌,悻悻闭嘴不言,但这并不能让酒意微泛的伽延从满意,等了半晌怒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儿子委屈巴巴地抬头看了伽延从一眼,又问:“大人准备怎么办?” 伽延从得意哼笑:“你以为我在守捉城里修建的府邸,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吗?大错特错!修成之后阿兰达会住进来,这府邸将来就是他们夫妻的婚房,城外的五百部众就是她的嫁妆,只要他和阿兰达结婚,麾下就能多出五百部曲。这一切是那两个狐媚子能给予的吗?“ 查失干心中一惊,识匿部总人口才不过五六千,他竟然一下子就要拿出五百人给妹妹做陪嫁,这手笔也太大,太偏心了! 他闷闷地回答:”不能,但她们两个是汉人。“ ”咄!“ 伽延从再度挥起了手掌,朝着查失干的后脑勺盖了下去。 …… 查失干扶父亲回房休息,扶他在地毯上躺下盖上羊毡,自己则盘膝靠坐在墙角闭眼假寐。 伽延从很快发出了雷霆般的鼾声,查失干揉了揉眼睛醒来,看了熟睡的父亲一眼后继续眯眼。 他刚刚闭眼意识逐渐模糊,伽延从突然发出惊叫声:”阿兰达!我的阿兰达!“ 查失干慌忙从墙角坐起,冲过去抓住了父亲的手,伽延从惊坐而起,脸色苍白,冷汗从脸颊上沥沥流下。 ”大人,你怎么啦!快醒醒!“ 伽延从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场景,才疲惫地向后靠坐在墙上。查失干从牛皮水袋中倒出一碗水,递给他喝。 他湿润了嗓子,才有气无力地说道:”刚刚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咱们部落被蕃军给洗劫了,你阿妈还有你妹子都被带到了吐蕃做了女奴,吓死我了,原来这是个梦呐。“ 查失干松了口气说道:”吐蕃人远在小勃律国,怎么可能会来到葱岭?父亲你的梦太蹊跷了。“ 伽罗从细思之后,掀开羊毡从地上站起来,回头吩咐儿子道:”我得亲自回去营地一趟,眼见才能放心,你暂时就留在这里,监督部众们安扎营地。“ 他牵了马匹带着弓弩和横刀,背后是夕阳落下时城墙投出的阴影,缓步走出城外刚准备翻身上马。 远处有一骑疾速奔来,马上的男儿发出撕破喉咙带着哭腔的喊声:”国主!大事不好! “国主!吐蕃人来了!” 伽罗从闻言大惊,瞬间面如白纸,他的身躯摇摇晃晃,几乎要向后跌倒。 第一百六十八章 武装心灵 骑马的汉子嘶哑地喊着打马上坡,来到父子面前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上啼哭道:“国主,吐蕃人从坦驹岭攻了过来,他们杀了族中的男儿,劫掠了族中的妇女、牲畜,现在正朝着葱岭而来!” 伽罗从双目眦裂,噩梦竟然变成了现实,这是让他多么恐惧而痛苦的真相,这位霜鬓的识匿国主眼前一黑,身体向后倒去。 “父亲大人!” “国主!” 查失干连忙上前抱住父亲,与前来报信的族人一起将他送到了守捉使的草厅中。 李嗣业伸手去掐伽罗从的人中,使得他悠悠醒转过来,一想到被杀害的族人,被劫走的妻儿,他不禁悲从心头起,扯开了喉咙嚎啕大哭:“我的阏氏!我的女儿阿兰达!我……我要……!” “大人!” 他险些又要昏过去,被查失干抢抱住。刚加入守捉城唐军的小儿子若失罗的哭声及远传来,他踉踉跄跄地跑进草厅,跪倒在地上,父子三人抱作一团痛哭流涕。 李嗣业站在旁边无法安慰,只好询问前来报信的识匿部属:“吐蕃人何时来袭的?来了多少人?” 这名部众可能也有亲人被俘,悲伤到难以自持,啼哭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索元玉和李十二娘也站在草厅中,女儿家心肠柔弱如水,被伽罗从父子的悲伤情绪感染,也提着罗帕擦拭眼角的泪痕。 李嗣业固然也能感受到愤怒悲伤,但现在是啼哭的时候吗?吐蕃人来意不明,去向不明,不想办法补救,组织力量把人给抢回来,只是一味啼哭有什么用处? 他咆哮地吼出声:“别哭了!” 部众肩膀打了个激灵,手背揉着眼眶,嚎哭声瞬间刹车停止,伽延从父子停止哭泣,回头望了李嗣业一眼,老国主继续啼哭,只是声音底了很多,不妨碍他们说话。 李嗣业立刻命令门口站岗的兵卒跑去将田珍、藤牧二人唤来,又朗声对厅中众人说道:“吐蕃人袭击了识匿部,你们悲伤是应该的,但现在这个时候合适吗?你们再哭一会儿,吐蕃人已经把你们部族的妻儿带回到小勃律,到那时候你们才真正该哭了!” 伽延从翻身从地上站起,拽住李嗣业的衣袖道:“李使君!你赶紧派人向疏勒镇报信,叫他们派大军来救!” 李嗣业不为所动,冷静地分析说:“疏勒镇距离守捉城这里,比坦驹岭距离这里还要远,等快马前去报信,疏勒镇使再派军队过来,已经是五六天过去了,大将军,你的妻女族人等不了多长时间。” “那怎么办?李使君你快想想办法!” 李嗣业转身问报信部众:“吐蕃人何时来袭的?他们有多少人?” “嗯啊,昨天夜里,不,后半夜,当时天黑看不清楚,他们的火把如夜间繁星,有上千人之多。” “上千人!这么多!”伽延从惊惧加重,心中更加绝望悲凉:“就算是最近的钵和州娑勒城,也只有一个团近三百人而已,还是赶快派人到疏勒搬救兵吧!” 李嗣业心中凛然,这吐蕃一随便出动就是千余人,而大唐在安西总兵力不过两万,分散在四镇各州各城各守捉。在整个广袤的葱岭地区,总兵力不超过五百,按理说早该被沦陷了才对。真正实力不应该是这么算的。 “搬救兵也来不及了,他们正朝着葱岭而来!” 李嗣业抬手制止部众说话,对来到草厅中的田珍、藤牧下令道:“立刻组织守捉城所有士兵都到草厅来,寻找一个与吐蕃人打过交道的兵卒,骑快马查探敌情,命五人在他后方接应,要把蕃军的兵员数量装备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 两人领命而去,开始组织兵卒充当哨探,披甲集结。守捉城难得有这样一种紧张的战前气氛,军汉们听到军令,默不作声地披挂甲胄,准备压缩饼干和腌肉。娘子们看见丈夫脸上凝重的表情,贴心地没有去询问,只能默默地蹲在身旁给他系上绑腿,拴上裙甲。 由于葱岭守捉在近半年中兵员超编,尽管有二十人参与护送商队在外,现有兵卒也有一百四十人,除去负责后勤的火头军外,可以投入作战的力量一百三十人。 李嗣业利用雄厚的经济实力,给兵卒们换装了精良的鳞甲,左队装备优质角弓,右队装备劲弩,白蜡杆长枪,青铜盾配横刀,若不是陌刀受都护府管控,有价无市,他也能弄个十把二十把过来。 众军卒听说即将到来的征战,心底莫名紧张,却又有几分激动,他们这些人驻守葱岭多年,已经许久未有品尝过战争的惨烈,他们的刀枪虽然锋利,但不知心中可还有锋芒? 李嗣业信步走出草厅,目光在兵卒们的脸上一一掠过,语气平淡却又无奈地说道:“我知道汝等在葱岭已过惯了安稳日子,但也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本来身份,你们是兵!无论是种地,还是护商保镖,那都是副业!现在才是你们的正业!” 他语气逐渐慷慨:“是兵就应该守土,是兵就应该杀敌,我可以给你们买来锋利钢刀,坚厚铠甲,但我无法武装你们的心灵。”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只有这里足够犀利,足够无畏,足够悍勇,我们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兵卒们举起了刀枪,喊声震天响动:“杀!杀!杀!” 李十二娘依靠着门柱,神情略微吃惊地看着李嗣业的背影,她本是不大瞧得惯此人的,身为一个军官,却采买乐舞,声色犬马,这是庸官才有的表现;不过现在看来,他还是有胆色担当的,至少能够说出这些豪壮言语。 妻女被俘悲痛万分的大将军伽延从,也被眼前这壮烈士气重新激起了血性,抽出腰间的横刀,对着李嗣业大声说道:“李使君,本大将军今天也带有五百部众,虽不及葱岭唐军装备精良,但我等甘当使君前驱,杀了吐蕃人!” “报!” 兜鍪上插着羽翎的传信兵从城门外牵马跑进来,单膝跪地叉手禀告:“蕃军距离守捉城还有百余里,预计会在明天到达,他们挟裹了识匿部的大量俘虏,是一个千人队。这个千人队里包括五十桂射手,八百庸护持。” 李嗣业听得一头雾水,幸好原来的队正宋横了解吐蕃的军队编制,给他进行了细细讲解。吐蕃这种游牧与农耕结合的奴隶制政权,实行的是全民皆兵式的军事制度。松赞干布时,创立五茹,也称五翼,按照区域各领万户,茹下设东岱,管理千户。这些亦农亦兵的兵员被分为两类,一类是拥有个人财产武士阶层的桂,兵戈锋利,甲胄坚硬,通常都是骑兵;另一种就是奴从兵组成的庸,武器简陋,穿皮甲或没有甲胄。 ‘桂’才是吐蕃军中的精锐,这种兵损失了才叫损失,至于奴从的庸护持战斗力不强,要多少有多少,需要用命填的时候,这些人会被无情地消耗。 李嗣业总算了解了吐蕃军的真正兵力,听起来千人相当可怕,但真正铁甲披挂的不过五十多人,那些未曾防护的奴隶兵虽然基数大,想必构不成威胁。 第一百六十九章 坚守不如反攻 李嗣业站在草厅门口,与在场众人商议该如何应对,他先询问队正藤牧:“你先说说看。” 藤牧回答道:“依我之见,应当坚壁清野,将城外所有人都撤到城里,据城而守,一面派人前往疏勒镇传递信息,我们积极防御,等待援兵。吐蕃不过千余人,无法攻下城池,等到援军到达后,我们再与援军合力出击,解救识匿部族人。” 众人纷纷点头,藤牧的建议确是个中规中矩稳妥的办法。李嗣业略微点头不置可否,把目光投向田珍问道:“田珍,你是什么建议?” 田珍挺着胸脯上前,叉手说道:“要说我的看法嘛,与其缩起头来当乌龟,倒不如主动出击,这吐蕃军队虽然人多,但是良莠不齐,真正作战能力强的,就是那些桂射手武士,我们只要一举将其击溃,奴从队伍不值一提。” 藤牧继续提出反对意见:“俗话说蚁多咬死象,庸护持们虽然战斗力低下,但却是主要作战力量,况且吐蕃人作战勇猛,悍不畏死。我们葱岭守捉不过一百二十人,算上伽延从大将军的五百部众,也要比对方弱。所以我认为没必要冒这样的险。” “打仗本来就是险中求胜,不冒险如何能获得大胜?” 李嗣业又问站在后面的前任队正宋横:“宋横,这里面只有你与吐蕃人打过交道,说说你的意见。” 宋横硬着头皮走上前,犹豫地看了田珍和藤牧一眼,才叉手说:“李使君,吐蕃人确实悍勇善战,庸护持虽然是奴从,但只是武器和防护弱了一些,战斗力并不弱。而且他们每次作战,都是以优势的奴从兵力进行冲锋,等到局势呈胶着状态时,桂射手们才以悍然出击,呈现出决定胜负的力量,每每无往而不胜。所以,我赞成藤牧队正的建议固守。” 李嗣业扫视每一名军士的面庞,从众人闪烁的目光中可以看到他们的态度,在场的大多数人,还是赞成固守的,毕竟他们久疏战阵,一部分人甚至没有参战过,平日的对练比武再熟练也无法代替血淋淋的征杀。 “我认可主动出击。”李嗣业声音低沉却富有穿透力。 他转身指着守捉城的褐土城墙:“你们看看这城墙,它就真的结实吗?我们如果把所有人都龟缩在城内,看似获得了心理上的安全感,却也丧失了主动权。一旦吐蕃人攻到守捉城下,他们可以想尽任何办法来攻城,而我们只有被动应战。” “还有一点儿我要说,吐蕃军刚刚劫掠了识匿部落,伽延从大将军的妻女族人可都还在他们的手中。如果他们持质攻城,我们该不该放箭?如果他们把刀架在大将军妻女的肩膀上,逼着他出城投降呢?他该不该投降?” 伽延从的身躯阵阵颤抖面露悲苦,他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那幅场景,使他心里滴血似的痛。但他狠下心一咬牙,竟咬破了嘴唇,犹自神情坚定地说:“李使君,你放心,我不会投降的!” “我知道,”李嗣业回头说:“我也不会让你为难。” “固守能保护住我们吗?不能,反而会束缚我们的手脚,吐蕃人虽兵强,但我们葱岭守捉更强,该是检验我们训练成果的时候了!所有人跟着我出城迎敌!” 兵卒们纷纷到马厩牵马备鞍,库班尼和若失罗作为李嗣业的亲兵,亲自喂食了黑胖,为它装上马鞍牵到了李嗣业面前。 索元玉主动跟在李嗣业身后,眼睛眨呀眨仿佛能释放出小星星,双手背负到身后手指勾连着,左右摇晃着肩头忸怩地笑着问:“我能不能……” “不能。” 李嗣业在亲兵的帮助下披挂细鳞甲,本来吴三高还赠送他一套金色的山文甲,但那玩意儿太鲜艳太招摇了,容易吸引敌军注意力。 索元玉生气地一跺脚:“我还没说完呢。” “你就留在守捉城里,和李十二娘组织好军卒的家眷们,一旦我们败了,会有人回来传信,带你们撤逃到疏勒镇。” 索元玉掰着指头坚持道:“我八岁就开始练武,九岁开始动刀枪,十三岁开始护镖,十七岁一人就挑翻了大漠上的三名盗匪……” 李嗣业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头,从库班尼手里接过兜鍪戴到了头上,神情显得很疏离:“你就是说破大天,我也不能带你去,别给我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况且我也没有多余的甲胄给你。” 索元玉沉起了脸,李十二娘主动过来,把她拉到了后面去。 李嗣业翻身上马,为了节省战斗人员,他把号旗捆扎在自己的背后,红色旗帜锯齿状的边缘在风中飘荡,手提着陌刀抖擞着马缰缓缓前行。 “出发。” 骑队走出城门口,军户的女眷们夹道相送,跟在丈夫的马身边留恋不舍。索元玉见到此景,眼睛里又亮晶晶的,一把抓住李十二娘的手追着跑到城门口,也要给李嗣业送行。 李十二娘挣了几下没有挣脱,脸上略有些通红,有个神经粗大的闺密是个什么体验,能经常将她带入尴尬境地。 送郎出征的都是妻儿,她们去送李嗣业是以什么身份?她难道就没想到这一点?也是,她要能想到,她就不是索元玉了。 “李郎,”索元玉在马前拱手相送:“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李十二娘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拱手说道:“切莫太逞强,一切量力而行,你……要小心。” 话刚说出口,她就感到别扭,以她的身份不应该说这种话吧。 “嗯。”李嗣业点了点头:“谢两位关怀,回去吧。” 藤牧在旁边咧嘴而笑,李嗣业不知道自己的春天到来了,对两位娘子如此生分,日后不想成家了吗? 李嗣业愠恼地瞪了他一眼:“笑什么笑,出发!” 伽延从的五百部众已集结完毕,高低胖瘦男女老少都有,只有排头的百人手持着弓箭长矛,其余人手中竟然握着削尖的木棒和石块。 李嗣业皱眉说道:“大将军,精简一下队伍,妇女稚童、超过五十岁的老人都留下,余下的人,仓库中还有一些废旧的兵器,叫他们取了过来。” 经过这么一精简,伽罗从的队伍还剩下三百多人,得到仓库兵器的补充,勉强有了军队的样子。 田珍打马来到李嗣业身边,低声问道:“不留一些人在城中吗?万一我们败了,守捉城可没有一兵一卒守卫。” 李嗣业回头望了城头一眼,漠然回答道:“不必留,我们就是底线,我们若身死,还要城干什么?” 第一百七十章 国主为馅,将军为饵 这支良莠不齐的队伍沿着山坡草场,绕过棉花田,沿着徙多河的上游迎接即将到来的吐蕃军。 通常来说,军队的行进路线不会离河流太远,但为了防止与敌人擦肩而过,李嗣业派出六骑,分别朝不同的方向侦查。 行进出四十多里地,天色暗了下来,派出去侦查的骑兵也迅速返回,向李嗣业报告吐蕃军队的方位。这些吐蕃人带着识匿部的俘虏,行动速度也相当缓慢,如今正在喀喇昆仑山脉的一座雪峰下方休整,距离他们仍然有三十里地。 李嗣业下令在河边就地扎营,兵卒们岗哨轮流警戒。 由于附近雪峰和高原气候的影响,五月份的夜里也十分冰凉,徙多河哗啦啦流淌的声音让人脊背生寒。李嗣业把军官们召集到一起,围着火堆商议明天的战事。 “必须分出一部分兵力拖住庸护持,我们再以优势轻骑从背后直捣吐蕃武士,消灭这五十多名桂射手后,奴从兵自然溃散。” “问题是谁来拖住庸护持兵。”李嗣业的眼睛在众人的脸上扫过,一字一顿地问道。 田珍主动开口说:“不如这样,我率领左队和伽延从大将军的部众一起,正面接触庸护持,守捉使你和藤牧率领右队埋伏好,等到双方陷入胶着后,你们再率领右队包抄他们的后路。” 李嗣业断然摇头道:“不可,吐蕃人敢来葱岭劫掠,事先不可能不做侦查,他们知道守捉城的兵力是多少,一旦看见守捉城唐军,必然有所警惕,我们的袭击不再具备突然性。” 田珍双手一摊:“那你说,该怎么打?” 李嗣业突然反问道:“吐蕃人为何会绕过钵和州,来葱岭劫掠识匿部。” “打草谷呗!吐蕃边境军队就靠这种勾当发横财。” 李嗣业又问:“既然已经劫掠了财物人口,为何还要朝守捉城而来。” 藤牧插嘴问道:“难道是为了葱岭守捉?” 田珍哼了一声:“一个百人驻守的守捉城,还真不值得他们大老远跑一趟。” 李嗣业不再和他们卖关子,直接了当地说道:“吐蕃军本来就是奔着识匿部来的,只是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 伽延从一直默不作声,此刻突然紧张地问道:“吐蕃人想要什么。” “他们想要你。”李嗣业盯着他的眼睛:“金吾卫大将军,识匿部的国主伽延从。只要把你俘获带回吐蕃,就相当于攻灭了识匿部,这可是很大的功劳。” 伽延从沉默地向后坐倒,突然狂躁地大喊出声:“如果他们要我!那我就自缚双手!亲自去跟他们谈,只要能换回我的妻儿族人,我死不足惜!” “大将军,”李嗣业眯着眼睛道:“别想得太多了,老虎是喂不饱的,与其你过去自投罗网,倒不如当个诱饵搏一把。” “怎么搏?”伽延从粗糙生满老茧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李嗣业的手。 “你和你的三百部众占据地利结阵而守,正面相抗吐蕃千人队!” 围着篝火的军官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李嗣业还真敢提!伽延从是圣人亲授的大将军,让他身陷险境,出了什么差错,朝廷可是要追责问罪的。 伽延从能答应吗?为了他的族人,这个中年汉子也许真的敢于搏一把,但这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李嗣业看懂了众人的想法,语速缓慢地说道:“风险越大,获胜的几率越大,此战若败,就算大将军你能够苟活,你的几千族人将被带到吐蕃为奴,残存的百余人能让你识匿部重整旗鼓吗?明天一战就是你识匿部的生死存亡之战,是兴还是亡,请大将军细细思量。” 伽延从不禁双目怆然,透过黑暗望向远方巨人般的雪山,随之他把目光收回来,问李嗣业:“李嗣业,你呢?你的人呢?我们识匿部覆灭,你们葱岭守捉难辞其咎!” “当然,” “你的仕途也即将终结!” “是的,我们是捆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伽延从贴近了他的脸,低声问:“你这只蚂蚱明天怎么做?” “大将军明日坚守苦战之时,我葱岭守捉一百二十骑将从背后插入敌军阵型,将吐蕃武士斩尽杀绝。为了不使敌人生疑,你让所有部众里衣外穿,全军素缟,用旗杆挂起白幡,显现出全军悲愤赴死之意。” 这个想法伽延从明白,这是为了迷惑吐蕃军,可他伽延从付出的也太多了,李嗣业你还能想出更绝的计策吗?要演出殡大丧!如果明日战败,可真就成了给自己出殡了! 计策商议已定,众人各自散去休息,伽延从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身心疲惫地往自家的营帐而去。 大将军突然叹了口气道:“我不想把阿兰达嫁给李嗣业了。” “为啥?”两个儿子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这个人行事太冷僻了,没得一点儿人情味儿。” 若失罗沉默了半响,开口说:“我倒是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计策,刚才我旁边也想了许多方法,但没有能超过这个的。” 伽延从盯着儿子看了一眼,说:“你也是个冷血的,跟我一点儿都不像!明天你就留在李嗣业骑队中,别跟族人们在一起,我不想看见你!” 长子查失干也怒瞪了弟弟一眼:“滚回唐军骑队里去,我也不想看见你!” 伽延从挣脱小儿子搀扶,查失干推搡了弟弟一把,将他推出营地之外,两人快步疾走,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毡帐中。 若失罗沉默地站在冷风中,苍白的脸上拧着几分不甘和委屈,父亲毡帐的帘幕封闭着,他看不到丁点儿端倪,便咬牙一甩袖子,掉头跑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他突然停住脚步,反思之下想明白了什么,嘴角挤出涩涩的笑容,泪水却从脸颊流淌下来。 伽延从父子盘膝坐在毡帐中,他沉默了半晌,对查失干吩咐:“从帘幕缝隙中看看,你弟弟走了没有。” 查失干起身走到帐门口,看了一眼回来说:“走了。” 大将军擤了一把鼻涕,抹在自己的毡靴上,闷声说:“明天万一惨败,我们识匿部总要留下一条血脉,我相信李嗣业会把你弟弟照顾得很好。”他回头又问儿子:“查失干,你不会怪我吧。” “不怪,能跟大人、母亲和妹妹一起上路,我心里高兴着呢。可惜一家人不能整整齐齐的。” “混账东西,赶紧躺尸睡觉!”伽延从抬脚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记。 第一百七十一章 识匿三百勇士(感谢欲仙飘红打赏) 清晨的暖阳照拂,识匿残部的营地中毡帐被拆卸,族人们把羊毡和木柱全部投到了徙多河中,也算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了。他们的毡帽和皮甲上覆盖着白缟,裹尸布当做了长幡撑起,迎着东风飘扬。 李嗣业黎明时分派出骑探,一面查探敌军方位,一面熟悉附近地形,队伍行进到喀喇昆仑山脉西延的最后一座山峰下,此峰没有命名,似乎古时西域的许多山峰都没有名字。 从山麓到山腰这段距离地势平缓,从山腰往上却突然陡峭,再上便是雪峰直插云天。山腰中却有一座凸起的孤峰,就像拔地而起的竹笋,孤峰下方地势稍缓。 他们一路行来,就数此处的地形险要些,识匿残部若是背靠孤峰固守,能够最大程度地消耗吐蕃军的攻势,坚持的时间也长一些。 识匿部有不少神射手,居于地势高处向下攻击,能更有效地杀伤敌军的有生力量。 李嗣业让部属把一部分角弓和强弩给了识匿部,角弓虽然不及步卒长弓稳定与射程远,但也是相当大的助力。 三百人身着素缟背靠孤峰,手执长枪挽强弓,白幡迎着横风,在空中鼓荡转折,又如白练当空,说不尽许多悲悯。 葱岭守捉唐军们沿着山麓缓缓撤退,伽延从虽然花了一夜的时间来坚定心肠,但此刻看到唐军撤走,心中顿时空落,感觉像是被遗弃的孩子。 查失干心头突突直跳,扭头问马上的父亲:“大人,我们不会败,对不对?” “对,如果我没有看走眼。” 小儿子若失罗落到队伍的最后,数次从马上回过头,看着父亲和族人们的方阵,逐渐被山坡阻挡,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伽延从派出几人装作斥候,把行进中的吐蕃军引了过来。 当他们看到吐蕃战旗出现在视野中时,悲伤和愤怒的情绪盘旋在方阵上空,识匿战士喉结蠕动着,随即发出的哭腔嘶哑的喊声。 这样的情绪不需要刻意去演,他们的族人被麻绳捆缚住手脚,在吐蕃军庸护持们的驱赶下行进在军队的两侧。 伽延从涨红的面庞上须发飘扬,从马上转过身吼道:“不许哭!都不许哭!” 他挥起马鞭击打在族人的头顶,可依然抑制不住他们的哭声。 吐蕃军行进到山麓,庸护持阵型向两边打开,后队中五六十骑银色锁子甲驱马向前。其中一人头戴银兜鍪,锁子甲肩披遮盖了整个面庞,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梁,这就是吐蕃坦驹岭守将千总贡觉赞。 贡觉赞打马出列,仰头对着上方喊道:“上面的可是识匿部的伽延从国主?” 伽延从扬起手中的钢刀,怒喊出声:“吐蕃狗贼,如果你还有卵蛋子!把我妻儿族人放了,你我二人出阵死斗,决一雌雄!” 贡觉赞仰头哈哈大笑,身后的桂射手们也发出了轻蔑骄狂的笑声。 “带上来!” 几名庸护持拽着两个女人拖出了俘虏群,披头散发被按跪在了地上。贡觉赞拔刀指着她们大声说:“伽延从,你连妻子和女儿都不要了吗?为了你所归顺的大唐?如今唐军在哪儿呢?娑勒城中的唐军龟缩不出,至于葱岭守捉的那些胆小鬼,连盔甲都败掉了!” 伽延从咬紧牙关,闭目不言,任由冷风掠过面颊。 “我吐蕃位于高山之巅,雄视天下,也有宽怀包容之心!唐王能给你的授官荣光,赤德祖赞普一样能给你!只要你能放下手中的刀剑,真心归顺我吐蕃,我让你与妻儿团聚!” 伽延从握刀在手,突然发出了一阵笑声,声音沙哑地说:“都说吐蕃军能征善战,我伽延从偏偏不信,今日我三百健儿身披素缟,已经下了死战的决心!识匿国主伽延从的头颅就在这儿!你若是个真正的男儿,就带兵上来取!也让我见识见识所谓高山之上雄兵的能耐!” 贡觉赞点了点头,指着山头上的识匿部对着身后众人说道:“这个伽延从,倒是个可敬畏的英雄,英雄应当有英雄的礼遇,不可辱他妻女族人!即刻命令麾下各庸向山上进发,谁活捉了伽延从,我赏他三十金珠!” 五百总宗吕打马接近贡觉赞身边,低声相劝:“千总,何必要逆势强攻,我们以他妻女族人的性命相挟,逼迫他下山来。若他真能狠心舍弃妻女的性命,我们再强攻也不迟。” “你是短视之人,”贡觉赞仰头傲然说道:“伽延从乃是真勇士,他已经全族披挂素缟,似有决死之意,对于这样的勇士,岂能用卑鄙手段胁迫?我只有光明正大地击溃他,俘获他,才能够使他心悦诚服地归顺我吐蕃。” 宗吕继续进言道:“我们处于地形劣势仰攻,平白增添死伤,万一他们有援军到来,我军背腹受敌。” “识匿余部全军素缟,这是孤军决死之意,怎么会有援军?你休要再多言,全军听我号令,向山腰中的识匿部军阵进攻!” 贡觉赞挥动令旗,庸护持们发出哇哇的喊叫声,挥舞着刀锋朝着山顶而去,桂射手们紧贴在护持们身后,朝着山腰上的识匿部方阵抛射箭矢。 而识匿部的神箭手们早已将角弓拉开,弓弦绷响,箭矢如流星朝下方激射。他们居高临下,射程和势头远超武士们射上来的箭矢,中箭的护持们仰头倒地,尸体从山坡向下滚动。 冲锋的庸护们面无惧色,更准确地说是神经麻木地朝着山腰冲锋,除了要躲避滚动的尸体防止被绊倒,还要躲避头顶上的箭矢。 贡觉赞冷漠地仰望着山坡顶上,仿佛被射杀的不是他麾下的兵卒,而是一群价值低微的牲畜。 在吐蕃军队中,桂和庸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等级,庸是负责耕种交税的奴隶,战时成为数量最多的低级士兵。 庸是有机会成为桂的,只要能在九死一生的厮杀中获得敌军人头并活下来,立下军功的庸就能获得转户籍的奖励。成为桂的首要好处是田产无需交税,其次有资格拥有更锋利的刀枪,也有了坚固的锁子甲护身,这使得桂射手们的战场生存能力大大提升。 庸护持们此刻的奋勇争先,只不过是为了用一时的鲜血博取将来的安稳,他们明知道这样的机会渺茫,却依然飞蛾扑火般朝识匿部的阵型冲去。 弓弦作响如霹雳,庸护持们冲得越近,识匿部射出的箭越是精准狠辣。牦牛皮衣无法抵挡箭矢的势头,兵卒们变成了一串串血葫芦滚落在地。更多的吐蕃兵冲了上来,识匿部前排的兵卒嘶吼着挺刺出长枪,枪头攮透了胸膛糊满了鲜血,几十把枪锋形成一道墙,将试图冲上来的庸护持全推了下去。 桂射手们骑马紧迫在冲锋阵型的后面,有胆敢后撤的,立刻会死在自己人的刀下。这些战斗经验丰富的射手们,显得异常冷静,眼睛锐利地寻找着目标,时不时从马背上解下角弓,抬手拉满弓弦射出,总能够射倒一名勇猛的识匿人。 伽延从挥舞着钢刀左右劈砍,两袖中都灌满了鲜血,战马被冲上来的庸护持用长枪扎倒,便抛弃了马匹作战,父子二人各自劈杀,然后背靠背在一起,恼怒的嘀咕道:“李嗣业怎么还没来!” “我是不是看错了这小子,他把我们给抛弃了!” “管他呢!多杀一个是一个!” 第一百七十二章 百骑救场 伽罗从的脚下很快堆起了许多尸体,查失干手持着盾牌护佑在父亲身边,给他挡住射来的刁钻冷箭。 识匿族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伽延从组织的三百多部众,很快只剩下五六十人还站立着。他们手持着刀枪站在血泊中,脚下是族人的尸体,但他们无瑕悲伤,吐蕃武士们仍在驱赶着庸护持们向上进攻。 贡觉赞望着山顶皱起了眉头,宗吕的队伍仰攻受阻,竟然迟迟不能拿下识匿部。他立刻对身边的葛日朗下令:“再派出两个百人队上山助战!尽快解决掉识匿部,如果不能活捉伽延从,那就取下他的头颅!” 葛日朗抱胸行礼道:“遵命!” 十名桂射手驱赶着庸护持上山接战,其实不需要贡觉赞再添油,伽延从和他的族人们已经在崩溃边缘。 伽延从双手虎口迸裂,胸口甲胄上连中三箭,鲜血糊满了战甲。他身边站着的只剩下二十多人,儿子查失干胸口上被砍出狰狞的伤口,手拄长枪支撑身体不至于倒下。 “李嗣业你这个龟儿子!你要再不来,老子就要变成鬼了!” “你若是坑了我,我就算下了阴间,也不会饶过你!” 伽延从话音刚落,下方的山谷中斜刺出一支疾速奔驰的马队,幼子若失罗手持长枪冲在马队的最前方,朝吐蕃军阵型直冲而来。 吐蕃人大惊失色,贡觉赞急忙大声喊道:“不要慌,列阵对敌!” 若失罗白皙的面庞因躁怒而变得通红,马匹直接穿过了庸护持的队列,一枪直取马上吐蕃武士的脖颈,马匹惯性和枪尖突刺所产生力道,轻松将锁环甲的铁环撕破,血头颅带着兜鍪冲上了天空。 紧跟而来的骑兵队也是如此,避过庸护持的纠缠,直接朝桂射手冲来。 李嗣业手提陌刀,直接将目标定为了贡觉赞,在马上大喊出声:“吐蕃千总谁也别去碰!他的头颅是我的!” 贡觉赞一听,不由得怒火炽盛,唐将竟骄狂如斯,还未接战就敢内定自己的头颅。他怒吼出声抽出腰间的长刀,自己身边的一个百总长已经冲了上去,这人身形壮硕,肌肉壮硕,双手挥舞着两把战斧。 只见对面李嗣业迫至近前,手中长刀闪电般抡出,战马突然发出悲鸣嘶声,那马颈喷溅出血水竟然齐齐断成两截被斩首。血淋淋的马身依然前冲,前蹄齐跪向前栽倒,百总长双手握斧随着马身翻倒在地。 李嗣业再次挥出一刀,斩断了百总长的头颅。另一名桂射手手持长枪朝李嗣业直刺而来,李嗣业附身在马背上避过,起身抬手挥刀,桂射手手中的长枪应声断成两截。陌刀再度抡出,刀锋竟将射手拦腰斩断,半截身子拖拉着肠子从马上栽落下来。 贡觉赞骇得心胆俱裂,眼前一黑忍住呕吐的冲动,调转马头就是逃窜。他身边的桂射手们跟着并掩护撤退。 李嗣业并未强追,山腰固守的伽延从已经陷入了绝境,岂能因为这么一点儿人头功劳,弃他于不顾。 贡觉赞一逃,山下的吐蕃兵顿时四散溃逃,李嗣业单手提刀,朝藤牧下令道:“你带右队在山下肃清残敌,解救被俘虏的识匿部族人,首要是找回伽延从大将军的妻女!” “田珍,带着你的左队,跟我肃清半山腰的残敌,接应伽延从大将军!” 马匹的冲势由于沿着山坡向上而放缓,他们正面迎上了后续攻上山的两个吐蕃百人队,李嗣业索性放慢速度,与身后的士卒们排成一线,铁甲长枪逆着山势向上进发。 在武器护甲的绝对优势下,以一敌四根本不是问题,何况他们有大漠护送商队斩杀盗匪的经验,更有平时刻苦的比武训练。长枪将一个个近身的庸护持们捅倒,血水沿着山坡汇成了小溪向下汨汨流淌。 桂射手们采用的战术依旧是庸护持消耗对手,等到局势胶着时,他们才以轻骑发动冲锋。刚才李嗣业所用的战术,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在眼下这种葱岭骑兵队已经呈压倒性优势时,再去等什么胶着状态,简直就是愚蠢得可笑了。 李嗣业大喊一声:“这些奴才兵不值钱!给我上去斩桂射手们的脑袋!取一个颗人头我赏钱一贯!” 守捉郎们顿时精神大振,一贯钱可是他们种一亩棉花田一年的收入,守捉使如此豪爽,他们岂敢不奋勇争先?桂射手们的脑袋在他们眼中已不是脑袋,而是一串串的通宝。 若失罗急着解救父亲,抢先一步打马冲了上去。他手执长枪夹在腋下刺出,当先将一名桂射手挑落下马。 田珍一看恼了急,他岂能让一个小兵抢了自己的风头,手中握着两个一尺来长的金瓜榔头锤直扑上去。桂射手拔剑刺来,他竟然不闪不避,剑锋刺在肚腹上被圆护腹兽弹了开去。田珍奋力横抡,锤头正中桂射手脸颊,直打得兜鍪下的锁环肩披都变了形,满口血牙像西瓜籽似的全吐了出来。 他再度挥起锤头,双锤击打在桂射手的后背上,发出骨骼碎裂的声响,随即软软地趴在马背上掉了下来。 陷入到苦战中的伽延从看到了希望,他高举起手中横刀,疾声喊道:“咱们的人来了,族人们,跟我杀下去!” 仅存三十多人的识匿部跟随着国主冲杀了下去,吐蕃庸护持们节节后退,却不敢逃窜,只因五百总宗吕还在山腰中督战。 山腰里坐镇激战的宗吕陷入了进退两难境地,山上的伽延从余部尚未消灭,唐军骑兵已经从山下冲了上来,转瞬间将支援他的两百兵斩杀殆尽。 更让他心焦的是,千总贡觉赞竟然畏战而逃了,使得坐镇山麓的三百余人一触即溃,不然唐军岂能如此迅速地上山。 眼下败局已定,宗吕无法遏制败势,不待众射手上前相劝,宗吕咬牙挥了挥手:“撤,撤退!” “快跑!” 庸护持们丢盔弃甲,却依然没有桂射手们拍马逃窜的速度快。这正是抢割人头的关键时刻,唐军可不管身份尊卑,桂与庸的头颅在他们眼中是一个价钱,跑得慢的人自然成了刀下亡魂。 李嗣业逆攻上山与伽延从会合,识匿国国主看上去很凄惨,鲜血已经将他浴成了个血人。老头伸手一抹脸上的血浆,露出一口白牙喘气大声喊道:“我没看错!你总算来了!” 来不及与他多寒暄,李嗣业只喊了一声:“跟我下山去肃清残敌!” 他立刻带着队伍折返下山,藤牧正带着人追击吐蕃军残部,那些无主的庸护持们,四散跑得漫山遍野都是。 李嗣业立刻挥动号旗,将所有人召集回来,藤牧策马来到他的马前,翻身下马叉手禀道:“守捉使,吐蕃军千总贡觉赞已经逃窜,他还挟持着……伽延从大将军的妻女。” 第一百七十三章 贡觉赞骄矜之谋 “什么?”李嗣业顿时一头两个大,吐蕃人果真是狡诈如斯,逃亡都不忘带上人质。如果他不挟带着伽延从妻女逃亡,李嗣业还能够饶他一命。但是现在,他就算是逃回吐蕃,李嗣业也要亲手救回伽延从的妻女,也要把他的人头带回来。 幸存下来的识匿部战士开始在俘虏中寻找亲人,三千多名识匿部落的老人、妇女、孩子终于重见天日,或与亲人抱头痛哭,或者相互之间欢呼呐喊。 伽延从父子不顾伤势踉跄地走在人群中,口中呼唤着母亲和妹妹阿兰达的名字。 “阿兰达,你在哪里!快出来!” “娘哦,妹妹!” 李嗣业实在是不忍心让他失望,立刻翻身上马,开始召集麾下守捉郎。 他知道追击无需太多的人,但必须是勇猛精干,心甘情愿与他长途奔波之人。他立刻张开了喉咙喊道:“吐蕃千总逃脱,本守捉使准备将他的头颅给摘回来,现在需要二十名勇士,谁愿意立此功勋,立刻跟我出发!” “李使君,我的妻女没有找到!”伽延从踉跄地跑到他的马前:“我问了很多人,阿兰达不在这些人中间!” “我知道,”李嗣业说:“贡觉赞逃窜的时候,把她们给带走了,我现在正准备召集二十名勇士前去追击,保证把阿兰达和夫人完完整整给你带回来。” “我也……”伽延从正待说话,却被李嗣业给堵住了话头:“大将军和长子受了重伤不得参加,若失罗跟着我去!” “当然!遵命!”李嗣业就算不说,他也要自告奋勇,把救母救妹的使命一肩挑起。自己的亲人不去救,还能指望别人去救吗? 田珍和藤牧主动表示要出战,李嗣业挥手拒绝道:“你们两个,必须有一个留下来,协助伽延从大将军带着识匿部的人回到葱岭守捉去。” 守捉郎们主动报名参加追击,李嗣业淘汰掉身上挂彩受伤的,又从精中选优,选出十七个人。他命令大伙儿卸掉身上多余的装备,只带长兵器一杆,横刀一把,角弓及箭袋,水袋和压缩饼干腌肉,份量只够五天。 五天,正是往返小勃律国边境一个来回的时间。众人沿着喀喇昆仑山脉的边缘向着小勃律国的边境出发。 …… 贡觉赞的逃亡显得异常狼狈,他的身边只剩下六名桂射手,至于那些跑得慢的庸护持,都被他无情地抛弃了。 天色将暗,他与部下们在一座山口谷地中燃起篝火,两天时间的奔波,让众人都异常疲累。 伽延从的妻女被捆住手脚扔在马背上,破布塞住嘴巴,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贡觉赞摘掉兜鍪,双目茫然地望着火堆,似乎在想着心思。 五百总葛日朗蹲坐在他的对面,回头指着捆缚在马背上的人质问:“我们为何要一直带着这两个累赘,白白拖慢了马的脚程,不如一刀一个杀掉,扔进徙多河中了事。” “你懂什么,”贡觉赞抬头睨了一眼葛日朗,冷哼出声笑道:“这可是两个香喷喷的诱饵,等我回去重整旗鼓,还要靠她们把伽延从钓到坦驹岭驻兵堡里来。” 葛日朗无奈地抱胸说道:“还是千总想得长远,我们都没能想到此节。” 贡觉赞脸上丝毫没有气馁之色,拍着葛日朗的肩膀说道:“我这人从不轻言放弃,败到了葱岭唐军的手里,只怪这些汉人奸猾诡诈。这个仇我要报回去,等回到坦驹岭后,立刻向东岱东本请求援兵加固城防,然后等着伽延从和唐军上门,把他们狠狠地咬死在坦驹岭上,出一口胸中恶气。” 有些话葛日朗藏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贡觉赞此举设想得看似很漂亮,但无疑给他们的逃亡增添了凶险。他们一路挟持着伽延从妻女,识匿部和唐军岂能善罢甘休,说不定追击的唐军就尾随在他们的身后。就凭他们剩下这七个人,如何能挡得住强悍的安西兵? 虽说是富贵险中求,但为了他一个人的富贵,让属下都置身于危险之中,这么做就太过自私骄霸了。 “有马蹄声!”葛日朗脸色瞬间变白,连忙趴在地上静听,然后站起来指着方向说:“是从正北方来的,听声音似乎只有两三人。” “立刻拔刀,准备厮杀!” 武士们翻身上马,贡觉赞迅速骑上自己的坐骑,拔出钢刀,一直手拽起横在马背上的阿兰达的头发,将宽刃刀的刀口触在她脖颈上,神色紧张地等待着即将出现的敌人。 三骑出现在起伏的丘陵上,马蹄的声音缓慢无力,显然是疲累到了极限。 葛日朗手搭凉棚朝远处遥望,疑惑地说道:“好像是宗吕。” 贡觉赞的神情略有些不快:“他怎么还活着回来了?” 等三骑离他们越来越近,桂射手们认出了骑在马上的宗吕和两名武士:“千总,果然是宗吕他们!” 贡觉赞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唇角上的两撮黑髭笑开了花:“哈哈,刚刚还惦念着宗吕,没想到天神已经把你带回了我身边。 宗吕打马来至近前,翻身下马跪地禀道:“千总,属下未能活捉伽延从,特向千总请罪。” 贡觉赞上前将他扶起,抓着袖口亲热地说:“此番战阵失利,非是你的过错,只要你活着回来就好。” “千总,我还有一事要汇报,唐军有二十骑紧追,就跟在我们身后,离此地不足二十里。宗吕想问,千总是否还挟持着伽延从的妻女?” 贡觉赞面色一冷,指着马背上说道:“那不就是吗?” 宗吕再度跪地说道:“属下有一策,可使唐军立退,即使不退,也无法再追上我们。” “哦,你有何策?” “将这伽延从的妻女重伤遗弃,唐军就算追上来,也只能先给伽延从妻女治伤,我们便可趁机从容回到坦驹岭。” “不可,”贡觉赞冷淡生硬地回答:“这伽延从的妻女,我将来还有大用。” “可是……属下但问,千总可想到了方法退敌。” 贡觉赞的脸上浮出虚伪笑容:“这个我已经想到了,只要派人回去阻截断后,为我们争取时间,我们便可取近道回到坦驹岭。” “哦,”宗吕面无表情地盯着贡觉赞的眼:“千总准备派谁回去断后?” “当然是你,宗吕。” “为什么是我去?” “为什么?”贡觉赞眯着眼睛哼道:“我们今日之惨败,皆因你探敌不明,葱岭守捉一百二十骑人人披挂皆是上等鳞甲!武器精良齐备,训练有素。就算安西精锐劲旅龟兹镇军,也不过如此!你手中情报虚假,我们才有此败!” 宗吕眼睛瞪得赤红,突然发出了悲愤笑声,指着贡觉赞高声喝道:“贡觉赞!你身为千总,却不敢担当败责,若不是你不听我言,狂妄自大,我们安能有此败?”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宗吕卖身降唐 宗吕带来的两名桂射手隐隐察觉到不妙,握着腰间刀柄退到宗吕身后,与贡觉赞等七人隐隐形成对垒之势。 葛日朗连忙站出来当和事佬:“宗吕,何必这样呢,千总并无恶意,不过是想叫你将功补过而已。” 贡觉赞嘿声笑道:“宗吕,昨天我们损失了整个千人队,如此大的罪过,需要人顶起来。我想了想,这次扫荡葱岭识匿部,从头到尾都是你来谋划的,这罪名你不背谁来背?就算你拒绝断后将功折罪,将来东岱东本怪罪下来,你也免不了头戴狐尾被枭首示众。” 果然如此,贡觉赞已经准备将私自出动全军覆没的大帽子扣在他的头上,宗吕的心脏宛如坠入了冰窖般寒冷,可又无可奈何。 这贡觉赞的祖上是赤年松赞的旁系直亲,不是他这种靠征战厮杀一步步从庸升为桂,再升任军官的奴从出身之人可以抗衡的。 宗吕这一瞬感到了绝望,对整个世界的绝望,他以为已经改变了蝼蚁般的命运,但这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了他,撕破真相之后,他还是那个被当做奴隶驱使的‘庸’。 贡觉赞声音变得温和起来,但声调里依然带着高高在上的冷峭:“宗吕,只要你肯舍命断后,就等于将功补过,我回去之后向东岱东本美言,你们家仍然是桂户,你的儿子成年后,依然是桂射手,他无需像你这样,经过无数次流血拼杀,才能换来桂户的身份。” 宗吕沉默了,这的确是他能为家人唯一留下的财富,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沦落为用来消耗的庸护持,他还能怎么做呢? 他微微躬身,朝着贡觉赞抱胸行了一礼:“谨尊你的命令,希望千总不要食言。” 贡觉赞蠕动着嘴唇笑了笑,又指着他身后的两名桂射手说道:“你们两个也一样,英勇战死,善报积厚子孙,你们的家人日后也是桂户。” 两人也朝贡觉赞抱胸行礼,三人各带悲愤神情翻身上马,朝着来时的路途奔去。 贡觉赞只向他们的身影看了一眼,便吩咐众人上马,抄近路赶回坦驹岭。 宗吕三人身体处于最疲惫的状态,整整奔逃了一天,连一口糌粑都没能吃上。他们这些桂射手是从来不携带干粮的,所有的食物给养都是庸护持负重携带,如今庸护持们都已经逃散或死于非命。 可惜临死前都没能吃顿饱饭。 他们在山口前勒住马匹,远处的丘陵坡已经有十骑唐军,杀气腾腾地朝这边奔来。 两名桂射手拽着马缰的双手微微颤抖,他们这是来送死啊,为首的唐军军官战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兜鍪下藏着阴沉的欲择人而噬的双眼。他的背后插着陌刀如同战旗的旗杆,刀头跳动着青色光芒,这独特的旗帜绽放的锋芒,足以让任何人观之丧胆。 宗吕扭头左右看看身边两位桂射手,按下心头的寒意问:“你们两个,谁先上?” “我来。” 一人抓起枪杆,策马冲了上去,李嗣业骤然抽出陌刀,光芒掠过,鲜血飞溅,桂射手的人已经滚落到马下。 宗吕机械地扭过头,问另一位:“你呢?” 这人浑身颤抖,却也壮起胆气发出了震破喉咙的喊声:“啊!” 他跨着战马冲了过去,结果依然抵不过一刀,李嗣业迎头斩下,连人带马都被砍得血肉模糊翻到在地。 面对躺在地上变成一滩血肉尸骨的人马,宗吕的上下牙关直跳,原来越是等到最后,越是无法面对死亡的恐惧。 李嗣业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冷冷地说道:“就剩你了,上来吧。” 宗吕无法动弹,这就是他们留下阻敌的结果,三个人不能挡住敌人片刻,他的舍身赴死还有任何意义吗? 李嗣业等得不耐烦了,冷声说道:“既然你不肯上来送死,那就劳顿我来解决你。” 他双腿一夹马身,双手提着陌刀上前,刀锋刚要抡起,宗吕突然惨叫出声:“别杀我!投降!” 李嗣业挥出去的刀锋突然停留在半空,宗吕紧闭的眼睛缓缓张开,他在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喊出了那句话,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看着停留在头顶的刀锋,身体的所有部件都还能够活动,他颤抖地翻下马,跪在了李嗣业面前,失去了一个勇武的桂的尊严。 “吐蕃约如统属喀葛鲁豪奴东岱麾下坦驹岭驻军堡五百总宗吕向您投诚,”他说完这段非常绕口的话之后,主动抬起头说道:“官长,敌首千总贡觉赞命我前来阻挡你,他挟持着识匿部伽延从大将军的妻女,已经抄近路迅速赶往坦驹岭,我也知道一条近路,可以助官长在半路截住贡觉赞。” “很好,”李嗣业赞许地点了点头:“那就走在前面带路。” 他松了一口气,朝着李嗣业连着三叩首,才茫然失措地站起来。 宗吕翻身上马,当他决定投敌的这一刻,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有什么比活着更珍贵?过去所坚持的一切信念早已崩溃。只要借着唐军的手把贡觉赞除掉,没有人能活着逃回坦驹岭。他隐姓埋名地活着,吐蕃人也都会以为他战死了,家中的妻儿会被当做殉国者的家属,桂的身份也不会被摘掉。 他带着唐军从喀喇昆仑山脉中较凹的山岭上翻过,在这五月多的天气里,山下的葱岭原野上已经绿油油一片,喀喇昆仑山脉的众多山峰上却白雪皑皑,冷风从山间刮过时,众人的脸上像鞭子抽打般涩涩地疼。 还好地势较低的地方,积雪已经融化,沿着褐色的山石能够摸索出一条路径,遇到陡峭山坡时,众人便牵着马行走。他们昼夜不停歇,直至第二天清晨,已经开始走下坡的路段。 宗吕已经疲累得说不出话了,脚步踉跄地贴着马匹行走。李嗣业命令众人在一块巨石下休息,众军卒们取出压缩饼干和腌肉啃食,就着水袋中冰冷的雪水咀嚼强咽下去。 宗吕有幸也分得了几块压缩饼干和腌肉,细细咀嚼几口,只觉得这东西比糌粑还要美味,盐分充足,还有动物的油脂香味。 休息了近一炷香时间后,众人再次上路,他们来到低洼的山谷间,见到了久违的绿草灌木,一条清澈河溪打着浪花卷儿向下游流淌。 宗吕停住了脚步,指着河溪旁的山道说:“就是这里,他们所绕的近路,这里是必经之地,你们埋伏在此处等待,必能将他们全部拦住。” 田珍从腰间抽出刀,横在他的脖颈上狰狞着脸道:“你若是胆敢蒙骗我们,耶耶将你身上的肉一刀刀片下来!” 宗吕仰着头镇定回答:“我既已投降,一心求活,怎敢欺骗各位。今天日落之前,他们若不是从此经过,任由你杀剐。” 李嗣业回头看了他一眼,只是摆了摆手,田珍才把刀从他脖子上取下。 宗吕连忙上前两步,眼见立在李嗣业两侧的军汉作势要抽出钢刀,他迅速刹住脚步,对李嗣业祈求道:“待会儿你们诛杀贡觉赞等人时,我可不可以躲起来,别让他们看见。” “怎么,怕被他们瞧见你投敌?”田珍等人在旁边奚落地笑道:“这有什么可丢脸的?你们吐蕃豪贵禄东赞的孙子不也降我大唐了吗?还被赐予汉姓论,名弓仁,授羽林卫大将军,封安国公,食邑千户。你虽不及他们身份尊贵,但日后入我唐军,冲锋陷阵,实心用事,当个校尉、中郎将什么,不比给你们那狗赞普卖命强?” 第一百七十五章 持质者,智斗之 “各位有所不知,”宗吕学着中原人的礼仪拱手说道:“这贡觉赞的祖上是赤年松赞的叔父,是吐蕃豪贵之户。若是让他们看到我,万一有一人逃脱回去,我们家这一支必然会被灭族。” 李嗣业点点头说:“那你就避让躲开,库班尼,你盯着他,别让人跑了。” 宗吕千恩万谢再次拜俯,并且心有余悸地叮嘱道:“他们一共有七人,切记要杀的干干净净,切莫让一人跑回去。” 李嗣业转过身去抿嘴哼笑,果然阶级之间的仇恨才是真仇恨,至于别的什么国仇要让位到一边儿去。 他立刻安排埋伏,命令九人各自守在溪谷两旁,逆着刺目的阳光耐心等待。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直等得田珍心焦口燥,提着刀嚷嚷着要下去找宗吕算账。李嗣业一把将他拉下来,匍匐在石丘上凝神远望。 “别急,来了。” 贡觉赞一行人出现在溪谷的拐角处,各自骑着或牵着马匹,一个个精神萎靡神情疲惫。为了节省体力,他们将厚重的锁子甲脱下,折叠栓在马背上,身上只裹着一层皮袍子摇摇晃晃。 李嗣业及麾下众兵卒将弓弩上弦,装上箭矢,各自瞄准了目标。 贡觉赞等人并无戒备,只是低着头沿着溪边行进。等到他们走进三十步之内,李嗣业率先叩响了弓弩,众人次第扣发,弩弦嗡声作响。 贡觉赞猛然翻身掉落下马,他的左肩中箭,左右两名桂射手均捂着喉咙倒下,葛日朗俯身在马背上,竟然避过了箭矢,还有一人右脸上中箭,捂着腮帮侧倒后躺在地上嘶吼,另有两人落在后面,箭矢刺在马身上,马匹发出嘶叫声挣脱开缰绳跑了开去。 李嗣业等人迅速从山坡上翻下,跳上马匹手持陌刀长枪,拦阻在河溪两岸。 贡觉赞眼疾手快,忍着疼痛把伽延从之女阿兰达从马匹上拽下来,大手抓住她单薄的肩膀当做肉盾挡在前面,弓着身子另一口握着短刀,刀锋横抵在阿兰达的脖颈上。 另一名射手如法炮制,将伽延从阏氏从马背上拽下,用短刃抵着她后背。 李嗣业骑在马上下令:“先把没有挡箭牌的射杀了!” 葛日朗一听果断飞扑,将挟持住阏氏的桂射手连推带踹,把人质抢在了自己的身前。这桂射手转眼就倒了霉,被三枝羽箭攒射在脸上,皮开肉绽血流狰狞,直挺挺向后倒地。 另外一人慌忙蹲在葛日朗身后,他不敢从百总手中夺人质,只好像小鸡一般弓着,抓住了葛日朗身后的腰带。 葛日朗微侧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这名射手一眼,呲牙怒道:“把手撒开!” 射手卑微地回答:“对不住,五百总,我不撒手。” 葛日朗凶恶地拱起了鼻头,极欲杀掉身后的拖油瓶,但此时自己人争杀,只会使唐军得手,总之保命为上。 整个山谷间气氛凝固,只有呜呜地风声从他们之间刮过,李嗣业紧缩着眉头骑在马上一言不发,其余唐军只盯着他的脸,等待他发出下一步指令。 两个孱弱的女人横亘在敌我双方之间,若失罗眼眶含泪哽咽着险些喊出声,却被李嗣业的眼神制止。 亲人在侧,关心则乱,只有舍去亲情,故作冷漠,才能不让持质者有所恃。 李嗣业在马上肃然念句,生硬得就像是背诵公文似的: “唐律有文,持质者,与质同击。此次阻敌误杀伽延从大将军妻女,各位兄弟回去以后,要在都护和疏勒镇使面前佐证,并非是本官不救,而是当时情势危机,吐蕃胡贼骄横狂悖,欲于人质共存亡。那就让他们与人质共存亡。” 李嗣业下令:“将弓弩上弦!” 众人脚蹬弩弓,提弦上拉,从箭袋中抽出箭矢安装。 贡觉赞惊疑地瞪大了眼睛,前来追击的竟全是唐军,没有一个识匿部的亲人吗?这帮狗日的汉人真是冷血!胆大妄为,竟然敢不谈条件!就要把伽延从妻女给抛弃? 他愤慨地皱起了眉头,咧嘴嘲讽地痛斥道:“伽延从啊伽延从!这就是你效忠大唐的后果!你对唐王忠心耿耿,他们却这样对待你的妻女!你这唐军败类,此事若是被大将军知晓了,你说他会不会冲冠一怒,反叛大唐而归顺我吐蕃呢?” 李嗣业不咸不淡回答道:“伽延从大将军不会知道的,这里所有人都是我的亲信。我只需要将阏氏和国主千金的遗体带回去,告诉他妻女惨遭吐蕃军杀害的真相。大将军此生只会与吐蕃人不共戴天,也只会誓死效忠大唐。” “准备!”李嗣业首先端起弓弩,瞄准了处于休克状态的阿兰达。 她本来扎起的辫子松散开来,遮住了半张面庞,隐约可见那高挺的鼻梁和紧闭双眼中参差的长长睫毛。 若失罗咬紧了牙关,却依旧止不住它们上下直碰,他的身体在颤抖,甚至连抬起的弓弩都无法持稳。他简直无法判断了,李嗣业是真心救阿兰达?还是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要把她和母亲给抛弃。 从感情上来说他不愿意相信他是这样的人,但阿兰达脆弱的生命就控制在李嗣业的手中,他是不会放吐蕃人离开的!是否舍弃人质,也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他抬起了弓弩,却驱使着马匹轻轻地向后退,心中暗暗发誓,只要李嗣业把弩箭射到妹妹的身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射杀他为妹妹报仇,就算他是自己的上官也不行。 “等等,等一下。”葛日朗首先支持不住,慌忙对李嗣业说道:“我们无心与唐军交战,此次纯粹是误会而已,但求官长能放我一条生路,我愿意放弃人质。” 李嗣业神情微动,贡觉赞却精神高度紧张,立刻喝止葛日朗:“不得放走人质,葛日朗!没有人质,你死得更快!” 李嗣业眼角睥睨,高抬着下巴显得很轻狂,口吻却是不容质疑地说道:“人质固然可贵,但有的人比人质更可贵。贡觉赞!” 这喊声惊得贡觉赞肩膀一哆嗦,堪堪握紧了手中的刀。 “你不止是坦驹岭驻军堡的千总,而且是吐蕃赤年松赞的旁支后代,拉萨勋贵之后,家中奴仆成群,金银遍地。你的脑袋可比两个人质值钱,不,我要你活着。如果你被俘的消息传到拉萨,你的家人会花多少钱来赎你?” 他的脑袋随着李嗣业的话语一阵阵地懵圈,预先所设想的一切都被扭转了,本想劫持伽延从妻女为质,利用她们钓伽延从上门。可唐军前来追击,对人质的性命置若罔闻,却要活捉他这个豪贵家族之子。 贡觉赞恨恨地咬牙唾骂道:“宗吕这个叛徒!定是他出卖与我!” 眼下他该怎么办?难道要拿刀对准自己的喉咙?逼迫李嗣业后退,如果他敢不退,就以自杀来威胁他,让他损失一大笔钱财? 他使劲儿地摇晃了一下脑袋,把这荒唐愚蠢的逻辑给甩了出去,横在阿兰达脖子上的刀依然不肯放松。都说汉人奸诈狡猾,谁知此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本人确实是赤年赞普的旁系后代,但不是家族主脉,不然也不会被派到这小勃律国边境来,他们断然是不会花重金赎我的。要不然这样?我在坦驹岭积攒有一小部分黄金,我放了伽延从的妻女,你放我们回去,他日我定将钱财送上。” 李嗣业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果这样能够把阿兰达和阏氏救下,也算是最好的结果,至于这个贡觉赞,是绝对不能放他回去的。 谁知此时,蹲在阏氏身后的葛日朗竟然喊出了声:“官长!使君!他说谎!他是贡葛家的嫡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只留有用之人 李嗣业暗暗嘀咕了一声糟糕,事情的过程好像不受控制了。 贡觉赞愤然挟持着阿兰达转身,对着葛日朗痛声喝骂:“葛日朗,你这个白眼狼!你和宗吕一样,都是叛徒!” 葛日朗却弓着身体毫无愧色地回击:“贡觉赞千总,我等今日落到此等田地,皆因你自作自受。你若留下来,还能活着,你的家人会带大量钱财前来赎你。” 他坦然面朝李嗣业,略微控制住自己的笑容,绽放太过反而显得虚伪:“官长,你需要派一个人去向贡葛家报信,葛日朗愿意自告奋勇,只要消息传递到,贡葛家定会派带金银来赎人。” 贡觉赞怒急,对着葛日朗身后的武士下令道:“若木!葛日朗叛国降敌!我命你将他处死!等回到坦驹岭后,我升你做五百总!” 葛日朗满头大汗,愈发不敢动弹,他转身的速度无论如何也不及若木拔刀的速度,只好高声劝说道:“若木,不可听信他胡言,贡觉赞是什么人你最清楚!我们不如合力将他擒下,献给唐军!” “葛日朗!你是个蠢猪!” “贡觉赞,你毫无信义,活该被活捉!” 李嗣业等九人骑在马上面面相觑,但手中的弓弩迟迟不肯放下,万一这是两人演戏耍诈,诱使他们放松警惕呢? 满脸懵懂的桂射手看着两人躲在人质后面打口水仗,他只顾着左右摇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两人都说得很有道理,他却都没有勇气去付诸实施。 吵嚷中的葛日朗眼皮一抖,猛然转身抽刀,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刀刺入若木的肚腹中,使得这位无主见的桂射手连着倒退两步,鲜血沿着肚皮喷射而出。 贡觉赞毛发竖起,松开人质阿兰达的肩膀,连横在脖子上的刀也收回。竟转身朝着葛日朗的头顶上劈过去,葛日朗的刀卡在若木肚子里,一时无法拔出,迅速从若木的腰间抽出长刀,两人刀锋相向,白刃相击竟溅起无数的火星,可见手上使出的力气足以将对方从中间一劈两半儿。 两人正厮打相持间,李嗣业等人已经下马,九把劲弩围做半个圈齐齐对准了他们。争斗中的葛日朗和贡觉赞茫然地回过头来,脸上的神情是惊魂甫定,竟不知该如何收场。 李嗣业扣响了弩弦,箭矢擦着二人的头顶而过,钉入溪谷旁的山壁上。 哗啦, 两人手中的刀具掉落在地,做出目瞪口呆状,随即双双蹲在了地上。 李嗣业重新给弓弩上弦,抬起弩箭瞄住了贡觉赞,随后向前走两步,索性将冰冷的箭头抵在了他的后颈上。 “别杀我!我家中确实是有不少财富,你捎信回去,他们必然会拿钱来赎我!” “刚刚你不是这么说的。”李嗣业声调冷而恶趣味,使得贡觉赞瑟瑟发抖。 葛日朗弓着身子站起,主动说道:“没错,官长,贡觉赞家中确实财富丰厚,你若放我归去,我愿意做一个信使。” 李嗣业高抬弩箭,弓弦应声而发,箭矢穿透了信使的喉咙,葛日朗双手捂住喉头,鲜血止不住地从指缝中喷涌而出。 贡觉赞脑瓜皮一紧,心脏宛如蹦极一般从最高处掉落到底,大脑由空洞变为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再不受禁止,宛如脱缰野马倾泻而下,裤腿随即湿漉漉的,他失禁了。 …… 一名唐军来到人质身边,与阿兰达和阏氏拥抱哭泣:“阿兰达!母亲!若失罗无能,让你们白白受了许多羞辱!” 妇女、少女和少年的哭声混杂在一起,使得气氛变得伤感哀婉。 贡觉赞惊异地回过头,抬头望见了这个穿着唐军细鳞甲的少年,分明是高鼻梁深目,正是西域诸胡的相貌。他刚刚也有注意到他,竟然没有想到识匿部伽罗从的子嗣方面去。 这一刻他的恐惧骤然消失,转化成了另外一种情绪,痛悔和气愤,简直气得要死。早就听闻汉人诡诈,但没想到竟然诡诈到如斯地步。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回到刚才李嗣业率唐军拦路之时,他二话不说定要先在伽延从女儿的身上随便插一刀!倒要看看这李嗣业能不能演下去! 但是此时痛悔已来不及,时间不会倒流,世上也没有后悔药这种东西。 悲愤交加的若失罗朝提刀朝贡觉赞扑来,李嗣业迅速抓住了他的手臂,从他的手中抢走了横刀。 “你可以打他一顿出气,但不能把人给我杀了,这个吐蕃人与我有大用。” 若失罗咬着嘴唇点点头,扑过去对着贡觉赞一通拳打脚踢,痛得他连声完整的哎呦都喊不出来,其余兵卒也各自上去踹了这吐蕃军官一两脚,表示出对他的愤慨,也表示对若失罗的支持。 贡觉赞被打得头破血流晕厥在地上,几人用麻绳将他捆缚起,拴在了马背上,然后是旗开得胜,打道回府。 宗吕站在溪谷对面的山坳中,对这面前发生的一切无法接受。虽然七名残兵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去,但贡觉赞却活着留了下来。双方已然结下了仇,此人不死他如何能心安? 宗吕壮起胆子,跪在了李嗣业马前请命:“宗吕请求李使君杀掉此人,贡觉赞不死,我心难安。” 李嗣业坐在一块天然的大石上,将周围人全部遣走,独留他和宗吕两人。 他气定神闲地说道:“这几日我抓住三个吐蕃军官,没想到你竟然是其中最优秀者。所以我改变主意了,你无需在我军中服役,你降我大唐的事情也无人知晓,我看你可以重新回到坦驹岭,继续当你的五百总。” “万万不可。”宗吕跪伏在地上,声音哀切地说道:“此次我们坦驹岭倾巢而出,全军覆没于李使君之手,我就算孤身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喀葛鲁豪奴东岱东本岂能饶过我的命。” “你可以把屎盆子往贡觉赞的头上扣。” 宗吕却摇了摇头:“贡觉赞家世显赫,东岱东本对其呵护有加,东本就算是相信,也不会去损坏贡觉赞的名誉。” “那就把罪名盖到另一位死人葛日朗的身上,你且放心,第一,我会把除贡觉赞外所有俘虏放回去,这些人由你组织,还不算全军覆没。第二,我要送给你一些钱财和布匹,作为你劫掠识匿部落的缴获,第三,我会把伽延从的佩刀给你。有了这三样,还不足以保全你的性命吗?” 宗吕慌忙跪在地上问:“使君如此护佑我,宗吕该如何报答。” 李嗣业也不与他来虚的,明明白白地谈条件:“宗吕,你在吐蕃是有亲人吧?既然有亲人,就应该留在亲人身边,与他们团聚。我给了你这样的机会,你投桃抱李,继续在坦驹岭担当五百总,如果能升任千总更好,我要你想尽一切方法往上爬。” “那贡觉赞呢?他若是活着,我心难安,他若是活着回去,我必死……”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李嗣业的眼睛,对方正犀利冷酷地望着他,他才发现问的这个问题,确实是愚蠢。 “你和贡觉赞,我只放一个人回去。贡觉赞出生吐蕃豪贵之家,我若是以其性命相挟,派人传信回去,其家必会派人送大批银钱来赎。可是我放你回去呢?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如果你给我带来的东西不能超过贡觉赞带给我的财富,那我留你还有什么用?” 李嗣业声音温和地问:“宗吕,你告诉我,你能给我带来什么?” “我给你情报……吐蕃军的动向……” “孺子可教也。” 第一百七十七章 强扭的瓜不甜 李嗣业一行人踏上了归途,碧绿的葱岭牧草从脚下铺展开来,喀喇昆仑山脉的群峰参差朝天,雪峰顶部如同遗世独立仙娥的身姿,遥远而又高不可攀。 贡觉赞被捆缚成了粽子骑在马上,身体随着马匹颠簸左右晃悠,像个不倒翁。马的缰绳被田珍以麻绳远远地牵着。 宗吕远远地坠在队伍后面不露踪影,李嗣业不必担心他逃脱或有别的预谋,只要贡觉赞在他手里,这只苍蝇就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阏氏和阿兰达被劫持捆绑的这些天里,水米未进,手脚经脉淤赌,身心受到了创伤,虚弱得无法独自骑乘,这需要两三个月的调理才能恢复。 归去的路上她们必须有人护持,若失罗主动与自己的母亲阏氏同骑一匹马,可是阿兰达该怎么办? 李嗣业当即硬派差事,指着一名什长下令:“杨五龙,阿兰达由你来照顾,你和她同乘一匹,护送她回葱岭守捉。” 杨五龙为难地皱起眉头:“守捉使,俺是有婆娘的,你看我这……我骑马抱着一个娘子,这像什么话,若是叫我娘子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你还是不是男人?竟然怕娘子!”李嗣业恨铁不成钢地抬起手指,隔空戳了他一记,众兵卒嘿然奚笑,杨五龙羞涩低头。 他左右扫视,看到了田珍。 “田珍,你没有娘子,你可以照顾罢。” 田珍双手叉在胸前正要说话,突然皱起眉头,伸手捂住了胸口,竟疼得龇牙咧嘴爬在了马背上,几乎要侧翻下来。 兵卒们呼天抢地扑上去,连忙将他扶住问:“田队正,你这是怎么啦!你好像受伤了!” 田珍痛苦地蹩起眉头,气息并不均匀,他的脸本来是蜡黄色的,倒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前日在战场上与吐蕃人对垒厮杀时,被敌枪刺中了胸口,一直没有愈合,想不到现在竟然发作了起来。” 李嗣业怀疑地低头审视,这田珍微闭着眼皮,竟不与他对视。他只好无奈地点头说道:“既然受了伤,当初为何还要跟我百里追击贡觉赞?” 田珍气息时断时续地说道:“这伤也不算太重,骑马射弩都无碍,我可以照顾自己,但再要照顾一个病号,就不行了。” 李嗣业哼了一声,把目光投向新招入唐军的小兵库班尼:“库班尼,你不过才十七岁,该不会有娘子吧?你别告诉我你也受伤了!” 库班尼红着脸支吾着说道:“我确是没受伤,但我已经有了娘子,虽然,没有公开,但已经住在一起,索珠若是知道我抱着别的女人回家,她一定会伤心得离我而去,去钻别的男人的毡帐!” 周围军卒发出了奚落的笑声,李嗣业不怒反笑,无奈地摆了摆手。等他把目光投向他人,他们一个个都低头躲避开去。 阿兰达虚弱地坐在羊毡上,李嗣业只好上去把她搀扶起,用自己的肩膀顶住她的脚,让她匍匐到了马上。 这个虚弱的识匿女子脸色尤显苍白,高挺的鼻梁上凝结着细细的汗珠,那松散的辫子全部抖擞开来,形成了披肩长发,竟有几分后世现代女子的风致。 李嗣业没有翻身上去,只是步行牵着马。阿兰达骑在马上摇摇晃晃,身子削瘦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从马上吹下来。众兵卒跟在他身后,不禁有些着急,但不知是为李嗣业着急,还是为阿兰达着急。 傍晚时分众人到达徙多河边,李嗣业把阿兰达从黑胖身上搀扶下来,她总算恢复了些神智和体力,下马后能款款向李嗣业行礼:“谢谢李使君一路护持,阿兰达感激不尽。” 李嗣业只好回礼:“不必相谢……” 河边燃起篝火,李嗣业卷起羊毡,让阿兰达躺靠在上面,阏氏躺在另一个羊毡上面,她的儿子若失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阿兰达没有丝毫睡意,轻抚长发露出姣好的侧脸,高挺的鼻梁使得她的脸型更加突出,兼具西方人与东方人的相貌特征。 李嗣业正在拆卸马鞍,却听见阿兰达在身后说:“李使君,听说我的父亲想把我嫁给你,你是怎么想的?” 他愣了片刻,没想到这阿兰达一路虚弱无力,刚有力气能说话,一开口问的就是婚姻。像极了被催婚相亲的大龄女子。 李嗣业点点头说道:“伽延从大将军好像跟我提起过,让我给一口回绝了。” 阿兰达侧身望向河水中自己的倒影,随即娇傲地抬起下巴问:“那你如今见到我,不觉得后悔吗?” “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 阿兰达闭上了嘴巴,同时把脸也扭到了一旁。 …… 田珍等几人躲在一处向阳的山石后,躺在斜面上各自逍遥,心安理得地接受若失罗送上来的薄荷叶。这是大唐版的口香糖,含在口中可保持口气清新。 “这几两叶子是我父亲的库存,感谢各位给阿兰达和李守捉使创造机会。” 军卒们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也有人话带机锋,想乘机提高报酬:“为了几片薄荷叶就把李守捉使给出卖,万一将来他找后账,可是得不偿失。” 田珍啐了一口说道:“你知足吧,不给你薄荷叶子,你照样会出卖他。” 他探出身体偷看了远处的李嗣业和阿兰达,随即迅速躺回石坡上,把嚼烂的叶子吐出去说道:“若失罗,你父亲的良苦用心可能要白费,强扭的瓜不甜,他们两个没有缘分。” 若失罗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我可不希望阿兰达嫁给他。” …… 李嗣业吹响了从他怀中掏出的木哨,四散的兵卒像欢实的羊群一般朝他跑去。 “时间不早了,马上出发!” 阿兰达依然骑在马上,李嗣业牵着马缰走在前面。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闪起奇怪的念头,就是因为这个人不肯与她同乘一骑,只愿意步行,拖慢了队伍行进的速度。 “李使君,”阿兰达甜甜地叫道。 “嗯。” “你上马来坐一会儿。” “不必了,我走着就行。” “那你上来骑马,我下去走着。” “不必了,你身体尚未恢复。” 只隔了一瞬,阿兰达发出了抽噎哭泣的声音,豆大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流淌下来,随之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凄婉,宛如悲伤逆流成河。 军卒们纷纷侧目,不敢上前相询。 “你哭个什么劲儿?” 阿兰达双手揉着眼睛抽泣道:“使君亲自千里追击,救回了阿兰达的性命,阿兰达为此感恩不尽,但使君却宁愿独行,也不愿意与我同乘,难道阿兰达就如此污秽如此惹你厌恶么?我虽然落入敌手不能自保,但吐蕃贼人稍有接近,我便以咬舌自尽性命相挟!阿兰达依然如喀喇昆仑山上的雪莲那般白壁,非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李嗣业惊愕又激恼地回过头来,摊开手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人话?我们汉人有言,男女授受不亲,仅此而已,何必多想?” 阿兰达又抹泪哽咽道:“我一女子都不在意,你身为男子却顾虑重重,难道跟我同骑,我能吃你一块肉?还是你能多给我一块肉?” 李嗣业顿时哑了声,众军卒在身后窃笑不已。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吃醋 李嗣业最终还是骑在了马背上,他能够做出这样的让步,确实觉得阿兰达是一介单纯的小娘子,如果不单纯,能说出那种话吗?他不过是与一女子同骑,确实无需有什么顾虑,难道伽延从就因为这个,便能够讹上自己了? 阿兰达坐在前面心情不错,嘴角时时泛起一丝欢愉的笑容,她只要轻轻向后一靠,就能够感受到温暖宽厚的胸膛,比羊毡子舒服多了。 但李嗣业不给她这个机会,尽量向后撤着身体,避免过分亲密带来的不便。阿兰达这小娘子仿佛故意似的,只要马匹有稍微颠簸,她就向后仰躺,然后被李嗣业用手掌托住脊背,她就会露出几分怨念。 在死缠烂打这方面,她与父亲伽延从倒是有几分相像之处。 离葱岭守捉城五里地时,藤牧与伽延从长子查失干特意率轻骑出迎,得知活捉了坦驹岭驻军堡吐蕃军千总贡觉赞之后,二人都分外兴奋。 藤牧骑马靠近李嗣业,看到几乎是坐在他怀中的阿兰达,脸上堆起两叠笑容:“守捉使此次轻骑相救识匿部,可谓是功劳与那啥双丰收,卑职在这里提前向你道喜了。” 李嗣业毫不客气地板起脸说:“休要嬉皮笑脸,说正事儿。” 藤牧对这样的批评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正事倒是有一件,安西都护府和疏勒镇使已经收到了上报,副镇使马灵察不日便亲自前来点验功勋,听说都护来曜也会前来!我们总算在这个地方熬出头了!” 李嗣业皱起了眉头,神色严厉地问:“这是谁报上去的?我还没有回来,怎么就不经我的同意?” 藤牧慌忙从马上翻下来,蹲在地上叉手禀道:“我们哪敢自作主张,是识匿国主,伽延从大将军,他派人前往疏勒镇报信。伽延从大将军可真够仗义,在信中不遗余力地夸奖你英勇无畏,以一百轻骑出动,拯救识匿部免遭吐蕃军掠夺涂炭。对自己的功劳却只字不提。” 阿兰达骄傲地翘起嘴角,好像父亲如此谦逊虚怀若谷,是自己调教的结果。 李嗣业却深感不妙,识匿部此番损失惨重,伽延从更是仅以三百余部绝地反击,才救出被劫掠的部落族人。他应该以这样的功劳,向安西都护府多要些奖赏,才能稍微弥补此次所遭受的创伤。功劳都不要,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本来心情不错,结果来了这么一出,就像被填了堵,只得挥挥手说:“走,我们进城。” 识匿部和守捉城的军户都站在城墙上,或是站在城中的街道两旁,遥首眺望得胜归来的健儿们。 这样一场小小的边境冲突,却是守捉城终年不遇的大事,最后归来的十勇士无疑将获得最热烈的拥戴。 索元玉也拉着李十二娘站在城头上,她虽然无缘成为战事的亲历者,但少女心中却有丰富的想象力可以脑补,加之民间风气对于尚武精神的推崇,边塞诗人们的诗歌对于戍边开疆进行了浪漫的渲染,戎马倥偬是大唐男儿的荣耀。 “看到了!他们回来了!”索元玉兴奋地踮起了脚尖,拽着闺密的袖子大声说:“正中间的肯定是李嗣业!他一定满身伤痕,尘满征衣!十二娘,我让你准备的包扎布准备好了没!” 李十二娘对于索元玉的活泼无可奈何。她虽然也有这样的憧憬,也有这样的浪漫,甚至想从男儿的金戈铁马中悟出新的剑舞。但这一切都藏在心底就好了嘛,干嘛要写在脸上,女儿家的温婉矜持还要不要了? “你别这么大声,我,我已经准备了。” 她红着脸看了周围的人一眼,发现没有人注意这边的丑态,才稍稍放下心来。 李嗣业的战马沿着山坡向上行来,他们的身影也众人的眼里也越来越清晰。 李十二娘最先看见了,李嗣业的怀里坐着一个胡女,她棕黑的发髻正好挡住了他的下巴,这个胡女脸上绽放骄傲的笑容,就好像她才是得胜归来的英雄。 李十二娘笑容敛去,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索元玉张圆了嘴巴,那兴奋热烈的绽放凝固在脸上,随即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把拽住了十二娘的袖子:“我们走!” 旁边的人毫不在意两名女子的离去,很快填补了她们留下的空白,挥起罗帕或刀枪,欢迎归来的勇士。 两位娘子回到草厅中,李十二娘面容严肃地坐在蒲团上,索元玉却气呼呼地满地转圈。 “真是气死我了!我们还惦记着他身上有伤呢!结果人家倒好,左拥右抱,舒服惬意得很!” 李十二娘沉敛了气息,抬头柔声问她:“元玉,你为什么要生气?” 索元玉气呼呼地挽起袖子,一只脚踩在矮几上,伸手指着草厅门外说:“他!他!他!……” 她轻抚额头上的流海幡然醒悟:“对啊,我为什么要生气?我们只是想要给他治伤,一片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而已。” 李十二娘嫣然一笑:“你的好心,他现在还不知道呢。” “对,现在没必要了!”她把陈放在案几上的药箱提起,大踏步地走出草厅,扔在门外的角落里。 两位娘子静默地坐在地毯上,相顾无言。 索元玉赌气似地说了一句:“我们收拾东西,明天就走,反正呆在这儿也没意思。” 李嗣业从草厅外走进来,摘掉了头上的兜鍪,露出乱糟糟的幞头和沾满尘土的脸。他转身注意到静坐的李十二娘和索元玉,遂笑着问道:“两位是要坐在这儿迎接我,恭喜我么?” 索元玉撅着嘴巴哼道:“有什么可恭喜的?来安西一年,不过立了些许寸功而已,你又何必自满炫耀。” 李嗣业不以为意,笑着点点头:“确实是寸功,我也没有炫耀,但可以喝些酒庆祝,今晚我就在草厅设宴,请酒肆的舞姬来跳一段胡舞,你们也来捧捧场。” “我们没兴趣!不敢来与李守捉使同乐!” 索元玉唰地从地上站起来,拽住了李十二娘的手腕,拖着她一起朝门外走去。 李嗣业懵懵地摸着幞头问:“我哪儿得罪你了?吃了枪药了你?” “呛了也能吃药?你才呛着了!我们走!” 两个小娘子洒脱地迈着步子,相互依靠搂着肩头,鲜艳的裙摆在日头下忽闪起伏,看起来霎是可爱。 李嗣业摇头苦笑,女人果然不可以等闲视之,简直是把生气当做自己的专利了嘛。 他脱掉了身上沉重的甲胄,顿时感觉身轻如燕,亲卫把铜盆端进来,就着热水洗了一把脸,才换上了武官的缺胯袍。 田珍和藤牧站在门口禀报,李嗣业挥手叫他们走进来。藤牧把这两天葱岭守捉的事务简单做了一下汇报,无非就是葱岭守捉护送商队的人马前天归来,人员没有任何损失。 倒是此次与吐蕃人的激战,有六位兄弟战死,十三人受了重伤,正躺在版筑房养伤。 藤牧把人头和缴获的清单也送了上来,此战共斩了六百颗人头,俘获吐蕃主将一名,桂射手三名,庸护持三百余人,全都关在马厩羊圈中。这个时代的战俘别想有什么人道待遇。 战马共缴获了三十多匹,武器和甲胄各有不少。缴获中除马匹有价值外,刀枪和甲胄均是破烂货,以装备精良著称的安西军看不上眼。李嗣业想等都护府派人下来点验之后,呈报上级把这些东西全送给识匿部,他们实在是损失惨重。 说起识匿部,李嗣业就脑袋发涨,这伽延从到底是怎么想的?把所有的功劳都往别人的头上推,就算他是金吾卫大将军,不指望什么官位,但上面下来的赏赐岂能不要?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未来的寄托与鸡汤 由于城中的大将军府尚未开工,伽延从将识匿部所有部众,伤员都驻扎在城外,嘈杂痛苦的喊声时常在营地中缭绕。 李嗣业轻装简从,沿着青草坡向营地走去,一路所见皆是愁云惨淡的景象,时有妇女抱着早已暴毙炭黑的婴儿,哼着歌儿蹲在地上哺乳。有双腿齐断的男子躺在羊毡上奄奄喘息,两三个孩儿围在他的身边嚎哭,即使身体健全的人也是愁眉不展,以泪洗面。昔日那个欣欣向荣的识匿部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无论是大国,还是小部落都是一样的,一场兵灾足以摧垮文明繁育的成果,唯一能区分的是,他们的承受能力强弱而已。 李嗣业的心情很是沉重,眼前背着死尸的人为他避让了道路,识匿部的巫医哼哼唧唧地在毡帐周围挑着奇怪的舞蹈,好像这样就能驱赶走伤者的痛苦。 他走到伽延从的大帐前,有侍女主动掀开了帐幕,帐中伽延从全身多处裹着麻布侧躺在毡毯上,女儿阿兰达伺候在病床前,口中嚼着浓绿的药草,然后吐在碗中。 伽延从看到李嗣业到来,高兴得刚要起身,却被疼痛牵扯到伤处,龇牙咧嘴哎呦一声躺了回去。 李嗣业连忙上前劝阻:“大将军,你新伤未愈,千万不可动弹。” 伽延从嘿笑了一声,握着他的手说道:“我与你有缘,第一面便有亲近之意。对了,让阿兰达给你煮一杯羊奶茶,她是我们识匿部落中煮茶最香的。” 阿兰达羞涩地掩嘴出门去,稍后端进来一羊角杯白色的热茶,李嗣业尝了一口,有股难闻的腥膻味儿,抬头看伽延从父女,却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只好硬着头皮一口灌了下去。 伽延从笑着问:“这羊奶茶味道如何?” “呃,不错。” “让阿兰达再给你倒一杯。” 李嗣业连忙摆手:“不必了。” 两人在帐中寒暄了几句,李嗣业神情逐渐严肃,正色对伽延从说道:“我有一番话要与大将军说。” “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李嗣业却紧闭嘴唇,面带犹豫地看了阿兰达一眼。 伽延从笑道:“怎么?连我亲爱的女儿阿兰达也要回避吗?” 李嗣业点了点头,少女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气呼呼地离开了毡帐。 他恭敬地朝伽延从叉了一礼,说道:“伽延从大将军,我刚刚一路走来,看到识匿部元气大伤,损失惨重超过了我的想象。” “确实是这样,”伽延从叹了口气:“我部成年男子半数折损在此役中,想要恢复这般光景,需要整整两代人繁衍生息。” 李嗣业手指着帐外说道:“此役斩杀吐蕃军六百人,活捉俘虏三百,这样的功勋足以让识匿部从安西都护府手中换来大批赏赐,再由年底统一上报给朝廷,所得的赏赐更多。大将军为何把功劳全推到某的身上,岂不是要让族中老少心寒?” 伽延从又抓住了李嗣业的手,感慨地说:“李贤弟,实不相瞒,你让我带部众三百人固守在雪山半腰的时候,有那么一阵,我心里怨恨过你。但事实证明,你的战法是对的。” “开元初年唐军进驻葱岭的时候,我带领识匿部举族归顺大唐,以期获得安西都护府庇护。我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妄想,希望能够让族人也获得昭武九国那样的殊荣,可惜唐王只给了一个金吾卫大将军的虚位。这个虚位不但不能给族人带来任何好处,却树大招风惹得了吐蕃人的留意。” 伽延从挥舞着手臂说道:“煌煌大唐坐拥西域五十五国,这里面有亲疏远近,全凭大唐皇帝的喜好来照拂。就像突骑施的苏禄可汗,麾下有铁骑五十万,雄霸西域数年,可他遣使到大明宫朝贺,依然要屈居于阿史那氏之后,在大唐皇帝的眼里,雄厚的实力不如一个显赫的姓氏。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识匿部想要兴盛,不在乎有多么强大,只需要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我伽延从虽无能耐,却有一双慧眼。李使君,我多少次在梦中梦到能给予我们庇护的人,这个人就是你。” 李嗣业闻言震惊,手中的羊角杯掉落在地上,他连忙弯腰捡起来,转身朝门幕外面探望了一眼,才又走到伽延从面前压低声音说:“我这个李,跟人家李唐的李,不是一个李。如何能给予你识匿部庇护?你如何能把你们识匿部的希望,押在一个小小的守捉使身上?” 伽延从摇了摇头,沧桑地笑道:“是不是一个李,我不在乎。我想把阿兰达嫁你,你不同意。我就得拿点儿别的东西把你拴住。你自己想想看?我是金吾卫大将军,部众被吐蕃军掠走,我有权力绕过你向都护府求援,可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反而听信你一个小小的守捉使的调动?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把宝押注在了你的身上。” 李嗣业咂了咂嘴巴,发赌咒似地说道:“你这是道德绑架呀。” “什么绑架?我不管,反正我已经把识匿部的未来都交给了你。” 李嗣业转身走向了大帐外,却又突然折返回来,俯身对躺在羊毡上的伽延从说:“棉花可是个好东西,识匿部可愿意去种?” “愿意!” “盘羊的羊毛可做挂毯和地毯,识匿部的娘子们可愿意辛苦一下,偷学一门编制毯子的手艺?” “当然!” “识匿部处在丝绸之路之中,每年可否派出一支商队前往中原贩卖手工品,牦牛角等物品,每次可收获颇丰。” “可!” “那我没问题了,只要你紧跟葱岭守捉的生财之道,我敢保证,你们识匿部不是西域五十五部族最强的,但必定是最富有的。” 伽延从叹了口气说道:“昭武九姓的粟特人掌控了丝绸古道上多数生意,我再富,能富得过他们去?” 李嗣业心想,昭武九姓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等有朝一日我将来执掌了西域,定要将这些粟特人从商路上排挤出去。 “你会比他们更富,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能背叛你,但是财富不会,它将是你手中最犀利的工具……每个人都有成功的机会,就看你给不给自己机会……今天很残酷,明天更残酷,后天很美好,但是大多数人死在明天晚上,看不到后天的太阳……” 第一百八十章 郎君不懂妾意浓 李嗣业从城外返回守捉城中,刚刚伽延从被他狂灌一顿鸡汤,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似的,已经初步想好了他识匿部今后的五十年规划。 他穿过主街道往草厅走去,却听得头上传来清脆带着酸里酸气的喊声:“哟,这是去见老丈人回来了吗?” 他抬头一看,却见索元玉趴在酒肆二楼窗户上,脸上的神情半是恼意半是戏谑。 他本不打算理会她,往前走了两步,却突然想出点儿端倪,回头对她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跟我生气。” 索元玉突然把头缩了回去,俏脸通红地轻抚着胸脯,一面望向李十二娘求救:“怎么办?被他点破了!” 坐在榻上的李十二娘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有些傻娘子总是喜欢自做聪明。 李嗣业笑着摇了摇头,快步走到草厅门口,却又突然折返回去,进入酒肆蹬蹬蹬地踩着楼梯来到二楼客房门口。两个娘子正在房中小声地絮叨着,多半是在评说自己的不是。 他上前去轻敲门扉,索元玉挪步到门口,开出一道缝隙看见是李嗣业,推挤着就要闭合,无奈李嗣业力气更大,硬生生地推开门挤了进来。 李十二娘抬头看了李嗣业一眼,慌忙低头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想法。 “出去啊!你进来做什么?” 李嗣业大大咧咧地说道:“我上来就是跟你解释一下,伽延从不是我的什么老丈人,他本来想把女儿介绍给我,但是我给拒绝了。如果你是因为这个生气,实在不必生气。” “谁,谁生气了?”索元玉轻拽了拽自己的发丝:“你说这些我们根本就不在意,你娶谁跟谁那是你的自由,犯不着跟我们说。如果你要解释这个,那就不必了,请李郎离开吧。” 李嗣业抬手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了一边:“我不是跟你说,我是在跟十二娘说。” 索元玉气得鼓起了胸膛,手指指着李嗣业,却形容不出任何话语来骂他。 李十二娘稍稍抬起眉眼,立刻又低头躲闪开去,脸颊晕起一片红霞,柔声说道:“之前我也没有生你的气,现在就更……更不会生你的气了,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李嗣业郑重地点了点头,咳嗽了一声说:“我确实是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索元玉在旁边陡然睁大了眼睛,显然想不到李嗣业会如此急切直白地说出他的心里话,连忙拱手退步说:“要不我回避一下?” “元玉,你不用回避。” 索元玉呆呆地站在一旁,发现自己横亘在他们之间非常刺眼。 李十二娘的脸愈发红了,蚊蚋似的柔声说道:“就不能等到明天吗?” “明天就来不及了,我非得今天说不可。” “那……李郎请说,十二娘洗耳恭听。” 李嗣业突然摇了摇头,欲转身离去:“我这样唐突地说出来,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答应,还是算了吧。” “哎,”李十二娘心中焦急,险些起身追出去,却依然稳稳地坐在那里,柔声羞红地说:“你都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那我可说了。” “嗯。” “其实我想问你,今天晚上我欲宴请众人喝酒庆功,也想请你前去列席,请你到席上表演剑舞助兴,不知你能不能赏光前来。” 李十二娘抬起了眼眸,俏容也逐渐变得寒面冰霜,兀起嘴唇冷声说道:“我们要休息了,还请李守捉使行个方便,元玉,送客!” 索元玉倒是松了一口气,也冷起脸与闺蜜同仇敌忾,伸出双手把李嗣业推搡出门外。 李嗣业趴着门框探回头说道:“你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倒是给我个准话。” 十二娘也负气一口回绝:“我十二娘虽不才,但也是公孙弟子,岂是能随便给你们表演剑舞的。”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有道理,你是名人,出场费肯定要高,说吧,想要多少钱,才肯出席今日的酒宴。” 听到这种话,连李十二娘这样淑静持重的女子也忍不住了,直接一个字:“滚!” “哎。” 李嗣业认为,要想再见到她这样精彩绝伦的剑舞,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这样高傲的女子,性格也是如此的乖张,一怒一笑犹如黄梅盛夏,阴晴无法预测,娶娘子绝对不能娶这样的。 当天晚上的庆功会,李十二娘和索元玉果然没有来,只是葱岭守捉的军汉们围坐在草厅四周,识匿部只有若失罗和阿兰达代替其父兄前来出席。席间众人欢笑连连,大胆豪放的康居女在旋转起红色的裙摆,铃铛在裙裾上叮当作响,由于旋转的速度过快,晕晕乎乎的康居女会趴在案几上,与守捉郎们讨要一杯酒,只用贝齿咬住,用最妖娆的姿态仰头灌了下去。 阿兰达的豪放程度不低于这些康居女,只是她的豪放只针对一个人,那就是端坐在主位上,像木头一般只知喝酒的李嗣业。 他主动担当酒官,给每一个人倒酒,然后趁机坐在李嗣业身边。用眼睛偷瞄他健壮的身躯,感受这个男人身上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的雄性气息。这年头还没什么肱二头肌,八块腹肌,马甲线之类的说法。但李嗣业一坐在那里,就有种渊渟岳峙的错觉,这是天生的武将气质,别人如何都演不来的。 如果识匿部落的男子,也有他这般如山岳般健壮的身姿,她也不用等到今天还在挑挑拣拣,可惜汉人的月老,不照顾她这个异族的女子。 宴会结束后,李嗣业命令若失罗拖走已经醉倒在草厅中的阿兰达,周围的军官们也都叉手告退,他出言留住了醉意醺醺的藤牧和田珍。 “你们两个,没有喝多吧?” 两人叉手禀道:“李郎若有差遣,绝不耽误。” “很好,”李嗣业吩咐道:“藤牧,你二更时分,你牵一匹马到草厅后院,把装了货物的栈车套上马,运送到徙多河下游十里处,看到三堆篝火就把车放在那儿,把马给骑回来。” “田珍,你三更时分,看看看守羊圈和马厩的兵卒是否喝醉,然后偷悄悄把两门打开,将除贡觉赞、桂射手外所有的俘虏都放走。” 田珍表示不能理解,再有三四天都护府就会派人下来点验,突然跑了俘虏,这该如何向上面交代?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自有解释,你只管去办。” 两人分别叉手告退,各自去筹措准备,李嗣业虽然瞌睡连连,但依然趴在案几上,头枕着案面,等待两人回来通禀。 …… 葱岭徙多河下游十里处,宗吕卷着羊毡瑟瑟发抖地躲在山坳背后。他用随身配刀在山壁上掏出狗窝大小的窑洞,瑟缩着蹲了进去,但葱岭夜间的寒风依然侵袭着他的体温。 他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的三堆篝火,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远处传来了马蹄嗒嗒声与车轮粼粼声,宗吕慌忙往狗洞深处躲了躲,却把头探出来好奇地观察着。 赶车人直接把车留在原地,给马解开笼套,摘掉车轭,安盖上马鞍,然后翻身上马,在寒星零夜里传来一声‘驾’,撒蹄消失在荒野里。 宗吕犹疑地等了片刻,没有人杀回马枪。他这才瑟缩着身子走出来,蹑手蹑脚地牵着坐骑走到那辆栈车前,满脸犹疑地拽住覆盖在货物上的麻布,猛地掀了开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宗吕召旧部,嗣业迎上官 星夜寒风,雪峰葱茏,宗吕牵着马车行进在干冷寂寥的高原上,他每走几步远,就会停下来,捅起袖子搓搓双手。 这葱岭的气候太恶劣了,昼夜温差太大,白天温暖如春,夜里却寒如隆冬。 他时不时回头看看车上的东西,心脏也不由得为之一颤,想不到李嗣业竟然肯下这么大的价钱,车上有火麻布三十匹,上好锦缎四十匹,通宝两百贯,还有一些金器玉器以及瓷器。 财货让他心动,对于相对贫穷的吐蕃人来说,这些钱足以让他安稳富足地度过这辈子,前提是避过东岱贵族们的盘剥。 一想到这些钱都要献给肥般贪婪的东本,他的心底就一阵抽搐,就好像心爱的女人被人抢走一般。而李嗣业肯付出这么多的钱财,也让他为之恐惧。汉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他现在投入的手笔越大,将来讨要回报的手段就越凶狠,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政治的高利贷。 他回头看到身后荒原上星星点点的火把,就像没头的苍蝇,又像散乱的萤火虫。 他心慌却又难以置信地等待着,如无意外,这就是李嗣业的第二个承诺了。 宗吕停下马匹,转身来到马车的后方,翻身踏上栈车顶端,手中握着刀鞘抽出阔刃刀。万一这是些葱岭荒原上的盗匪,他就是豁出性命,也要保全这笔保命财。 萤火虫们似乎找到了方向,举着火把汇聚成了一股,朝着徙多河边蜂拥而来。他们越过了远处的篝火,然后看到了车辙,便追着车辙的痕迹追到了马车跟前。 众人手持火把将栈车围在中央,熊熊的火光照耀在宗吕的脸上,使他露出了警惕却又怅然的神情。 “五百总?” 宗吕此刻虽然狼狈,但比他们想象中强了不少,一身锁环甲依然缠绕披挂在身上,左手持鞘,右手持剑,端的是不威风只有凛凛。 “五百总是在这里等我们么?” “没错,”宗吕慨然说道:“我在等你们,我们一起回坦驹岭,一起回家!” “可是,五百总。”为首的两个庸护持老兵抹着眼泪鼻涕说:“我们吃了这么大的败仗,东本喀葛鲁岂能饶恕我们,我们就算回去,也是被发配到冰川雪山中牧羊。” “你们不用担心,现在踩在我脚下的,是本千总缴获识匿部的财物,满满的一大车都是!只要把这些缴获上缴给东岱东本,本人也会在东本面前为大家求情,我们所有人都会免除处罚。吸溜!” 宗吕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涕,对脸上还带着犹疑之色的众人问:“你们有没有人捡到一把宝刀?” 众人面面相觑,宗吕心中有些凉,看来李嗣业的承诺食言了。 “我捡到了!”一人高高举起手中的横刀,推挤着人群来到宗吕的前面,托起双手献了上去:“这是我在葱岭守捉的羊圈外面捡到的,别的人只顾着逃跑,只有我看见了这无主的刀。” 宗吕接过横刀,握在手中抽出,顿时银光泄出在夜色中,随即他双手合上,感觉这刀平平无奇,不像是大将军经常用的佩刀。 不过他解释权在他这里,只要他认定这刀是谁的,那这刀就是谁的。 “不对,这刀的主人是识匿部的国主,伽延从大将军,不过现在被我们所缴获!” 献刀者愣怔地张大了嘴巴,这明明是捡来的刀,怎么就变成缴获的了? 其他人早把他推挤在一旁,心领神会高声喊道:“没错,这是五百总缴获识匿国主的刀,也是大功一件,我们回去不必担心责罚,更不必担心流放了!” 宗吕满意地点点头,把刀挂在右腰中,亲自踏到车辕上执鞭,振臂一呼:“大家跟着我走,我们回到坦驹岭!” 喀喇昆仑山麓的夜色中,有这样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踏上了归途。宗吕坐在车辕上回头遥望,庸护持们排成了长列,无有一人掉队。他们根本想不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吐蕃的叛徒,连他们自己,都是这叛变的条件。 …… 两天之后,葱岭守捉迎来了从未涉足过的上级,疏勒镇镇使夫蒙灵察,由于夫蒙氏是羌族马姓中的一支,安西军中多称呼他为马灵察。 这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远处雪山皑皑,能见度也极好,正好适合欢迎领导视察。 李嗣业纠集了葱岭守捉一百多兵卒,两队分列在城门两侧,翘首以盼马灵察的到来。 他自来到安西葱岭上任以来,还未见到过这位直属上司,不过根据他已知的历史知识看,如果不算那位统领安西、北庭两地的碛西大节度使盖嘉运的话,这位马灵察将是日后的四镇节度使,安西都护。这样的大腿虽不是太粗,但也必须抱上去当做暂时的台阶。 李嗣业仰头眺望,只见远方的两山之间,出现了一面数十面绛色号旗,旗帜在西风烈烈中招展。一支百余人的马队踏起飞扬的尘土,缓缓朝守捉城这边而来。 “来了,”李嗣业庄重地重新整理了一下兜鍪,看起来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可惜没有一个小镜子,只能自己脑补相貌。 第一印象在上官的眼里是很重要的,相貌堂堂的人总是很容易获得高位,尖嘴猴腮之人就算是才高八斗中了进士,这辈子也怕只能做九品小吏。 马灵察率领着马队来到了守捉城前,李嗣业连忙与众人下马,半跪在地叉手于胸前:“卑职率葱岭守捉一百八十三骑参见马镇使!” 马灵察脸庞饱满略长,脸色酡红,长髯垂至胸口,样貌略似关公,却没有关公那样的精气神。他听到李嗣业报出的人数,略微惊讶捋须说道:“怎么这么多人,超过固有编制了吧?” 李嗣业抬起头,如实回答道:“喝盘陀和识匿部有不少少年才俊,踊跃欲加入我唐军,属下见他们箭法不俗,所以便破格收到帐下。虽然超编了,但卑职仍以一百六十三人上报,他们这二十多人的饷钱,是卑职自掏腰包给予的。” 马灵察赞许地点了点头,翻身下马后,手捋着胡须在列队的守捉郎面前绕了一圈,时不时在某个士兵的肩膀上拍拍,或者是让他们伸开手掌看看。 “我听说边境的许多守捉城都在吃空饷,只有几十名的兵员,就敢报一百多人来冒领饷钱。有上官来检查时,就找一批白丁来假扮兵卒。你们葱岭守捉,没有这种情况吧?” 李嗣业中气十足地回答:“禀马镇使,本守捉城绝无弄虚作假。” 马灵察走到他的面前,双手托着他手臂将他扶起,赞许地点了点头说:“你这个守捉使还算尽职,甲胄齐备簇新,兵有兵样。能以一百四十余骑击破吐蕃一个千人队,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算是我安西各守捉城的表率!” 这马灵察很吝惜言辞上的夸奖,至少在李嗣业看来是这样,别人不夸自己,他不能不自夸,遂大声回答道:“马镇使说的不对,虽是以少胜多,却不是以弱胜强。” 第一百八十二章 明珠蒙尘自灼其华 马灵察听罢之后朗声笑道:“这话我爱听,身为安西兵,若不能以一敌十,那才是真的弱了!” 他扬起披风转过身,对身边的李嗣业挥了挥手:“走,带我去看看你斩获的首级。” 李嗣业所部斩获的首级堆在马厩与羊圈的中间,由于这几日天气温暖,六百颗人头堆积在一起开始变质,一个个青黑狰狞,散发出恶臭尸气。本来附近的羊粪和马粪就够味儿了,与尸臭味儿混合在一起发生反应,产生了另外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马灵察走到人头堆前,下意识就要去捂鼻子,但一想他作为一镇之使,统兵大将,经历了多少厮杀征战,见惯了尸山血海,岂能被这区区尸臭折了风度,便索性背负着双手强忍着不适谈笑道:“这就是那些吐蕃兵的头颅么?” 李嗣业本来也抬手摸到了鼻子,但一看马灵察神情淡然,似无所觉,连上级都无视这恶臭,他再捂鼻子不就显得矫情么。 他立刻叉手说道:“启禀马镇使,这确实就是坦驹岭吐蕃军的人头,一共六百二十一颗,还请镇使派人点验。” 马灵察身后的随从们也都是忍耐力超强,既然镇使不怕臭,他们就更不怕臭。马灵察一挥手之后,都主动参与了现场的点验。 不过这中间也有没上过战场的文职,已经被汹涌的臭气熏得面色蜡黄,额头上青经暴起,竟然还能鼓起嘴巴强咧出笑容,让李嗣业颇为佩服。 自从李嗣业在大漠魔鬼城中对着张括的残尸做过抗恶心训练之后,如今再血腥的场景对他来说都是毛毛雨,所以面色依旧坦然。不过做人要厚道,为了照顾这些文职的情绪,他连忙对马灵察说道:“我们此战缴获了三十多匹马,兵器铠甲若干,还马镇使随我一观。 马灵察的脸愈发通红,也不知是不是憋气憋的,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指朝前方走去,等到走出臭味范围,两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点验完毕后,赶紧找个地方把这些人头埋了,堆积时间太长容易引起疫病。” “喏。” 马镇使一走,随从们也慌忙逃了出来,有几个人实在憋不住,扶着版筑房墙壁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其中一人抬袖擦了擦嘴角的污迹,大口喘着粗气说道:“太臭了,比腌了十年的大粪还臭,其实我刚才就忍不住了。” 另一人说道:“你还是只忍不住,我刚才隔夜饭都涌到嘴里了,只是含着不敢吐。” 这话刚出口,又有两人扶着墙壁哇哇吐了出来。 李嗣业引着马灵察来到缴获品和马匹的角落,马镇使拽着马缰看了看马的牙口,赞不绝口地说道:“都是好马。”可当他站在堆积如山的甲胄和兵器前,锁环甲和扎甲和各种刀枪上都泛着锈迹,他只是皱了皱眉头:“一堆破铜烂铁。” 李嗣业趁机从旁说道:“识匿部经历此战损失惨重,伽延从大将军也身负重伤,所以卑职代他请求,能否把这些缴获送给识匿部。” “确实是,”马灵察捻须点头,大手一挥说道:“无需上报给都护府,本镇使准许了。” 马灵察又问他:“伽延从国主派人传信说,此战还俘虏了坦驹岭的守将千总贡觉赞和三百吐蕃兵?” “没错,马镇使请随我来。” 贡觉赞和三名桂射手被关押地存放蕨菜的地窖中,李嗣业只是掀开了地窖的盖子,请马灵察居高临下阅视。 这位坦驹岭驻军堡千总被扒光了外衣,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兜裆布和红腰带盘在腰间,浮肿的眼皮随着光线的刺激而眯眼紧闭。其余三名射手也是这样,他们被一条麻绳牵着,麻绳的另一头系在墙上的铁环上。 马灵察居高临下觑了一眼,便命人把地窖给盖上,他扭头问李嗣业:“不是说有三百俘虏吗?人呢?” 李嗣业退后两步,半跪在地上叉手道:“跑了。” “跑了?”马灵察伸手捋须一沉思,语重心长地拍着李嗣业的肩膀:“李嗣业,你能斩首六百余级,已是大功一件,又何必虚报俘虏数量。你可知道?瞒报功劳可是要受惩处的。” “嗣业不敢隐瞒,更不敢虚报,确实俘获了三百人,地窖下面的这四人是吐蕃的桂等兵种,而那三百余人则是吐蕃军的庸等奴从兵,原本他们都被关在羊圈中,只因昨晚我们饮酒庆功时,看守的兵卒喝醉,结果让他们跑了个一干二净。这是卑职的罪责,还请马镇使责罚。” 马灵察的神情一滞,这种理由,让人如何能够相信? “偷跑了俘虏,这看守的兵卒该当何罪?为何不将其斩首以儆效尤?” 轮到李嗣业倒吸凉气了,他试探着问马灵察:“不过是一时大意,犯不着斩首示众吧?” “你说呢?” 面对马灵察那不容置疑的神情,李嗣业只好闷闷地憋了一口气,伸手邀请道:“马镇使请借一步说话,卑职有要事相禀。” …… 片刻之后,马灵察神清气爽地从草厅中走出,扭头对跟在身后的李嗣业说:“你做的这个事情,委实有些大胆,放这么长的线,万一将来收不回来怎么办?” 李嗣业微笑着解释道:“此事卑职已经思虑通透,也查问了个明白。这贡觉赞确实是吐蕃豪贵,只要他还活着,我放回去的内奸每一天都会如芒在背,为此我们就可以利用他做任何事情。” 马灵察颇为不屑地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身为大唐守边将士,一切以征战实力为准,你弄的这个奸细,不过是微末小计,未必派得上用场。” 看不上情报工作?唐军已经这么自负了么,各种间谍战,攻心战都兴盛于春秋战国或三国等乱世时期,在这看似实力压倒一切的繁盛时代,却被规矩给束手束脚了? “但是嘛。”马灵察话音一转说道:“你的动机是好的,而且用到了心思,或许将来真的能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个叫贡觉赞的俘虏,我们就不过问了,你把他关在葱岭也好,放养他自生自灭也好,所有造成的后果你自己负责,你可要想好了。” 上级的心思李嗣业当然清楚,这种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琢磨,我就算知道了也绝对不粘锅,有成效了给你一记功劳,弄砸了给你几顿棒子,你自己掂量。 李嗣业本来要的就是这样的态度,立刻叉手禀道:“卑职业已思虑清楚,如有差错,嗣业一力担责。” “很好,”马灵察颇为豪气地说道:“很少在安西军中见你这样有担当的年轻人了,应当换到重要职位上去,替换掉那些尸位素餐失去朝气之人。此事就告一段落,你且耐心待着,都护府的嘉奖与调令不日就会下来,年轻人,前途无量。” “我们走。” 马灵察及一干随从走出城外,这些人来的时候带着好奇心,去的时候神情麻木,似乎都在心中说,这种鬼地方一辈子来一次就够了。 李嗣业带着众兵卒在城门外躬身叉手:“卑职恭送马镇使。” 几十面旌旗招摇着绛色波动,百人的马队沿着丘陵的山脊远离了这个荒凉与孤寂之地。 马灵察回头望向守捉城头,看到城头有一人,正在用他从未见过的新鲜姿势挥臂鼓舞、击掌自庆。 这位镇使感慨良多,对身旁从人说道:“人当有奋进之心,就算遭受冷遇,也应当常备不懈,不然某一天机会降临之时,你也会失之交臂。他只要是明珠,就算是埋在葱岭这样的泥土中,也终有一日能够绽放光华。”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宗吕不死有后福 小勃律国孽多城,吐蕃在这里驻守着四个万人豪奴东岱,两个五千豪奴东岱,对外号称十万大军。自从开元二十四年吐蕃军攻占小勃律国后,扶持国主苏失利为傀儡。 喀葛鲁豪奴东岱驻守在孽多城北卫城之中,坦驹岭驻兵堡便是它的前锋,卫城的正中央是一座拱形风格的白黏土大厅,厅的正中央放着狼皮毡子,毡上盘膝端坐着一名身材颇为壮硕的汉子。 他短须卷曲,头戴牛皮毡帽,身穿更为细密的贴身锁环甲,双腿上是三彩氆氇长裤,身后挂着虎皮小披肩,臂前佩铁饰告身。 这就是东岱东本喀葛鲁本人了,虎皮披肩是对于战功卓著者的一种奖赏,而铁饰告身则代表着他的官阶。 厅中左右站着六七名判官或千总,均是面带肃容,又略显局促。 喀葛鲁突然从虎皮椅上站起,把几名下属惊得后退了半步。谁知这位东本只是踱着步子来到厅中央,低头看着堆在地上的财货,用手捻起一匹火麻布搓了搓,又伸手提起一串铜钱掂了掂,拇指将麻线撅断,铜钱哗啦啦流泄了一地。 他将铜钱扔下,大吼了一声:“让他给我爬进来!” 话音刚落,厅中的五六名下属都跟着喊出声:“爬进来!” 败将宗吕缩着脖子走到门口,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双手膝盖并用缓慢向前爬去。 站在最靠门的千总向前一步,嘴里呼噜一声,酝酿出一口浓痰吐到宗吕头上,然后又不知从何处取来狐尾,挂在他的后腰带上。 宗吕深感耻辱,索性闭上眼睛,缓慢地向前爬去。千总们依次上前,在他的头上吐痰。最终他爬到喀葛鲁脚下,双手攀上对方厚厚的牦牛靴。 “罪将宗吕,拜见东岱东本,还望东本给予宽恕!” 喀葛鲁冷冷地哼了一声:“贡觉赞去见了天神,葛日朗也去见了天神,你为何不去见天神?以为缴获了一堆破布烂铜钱,就能抵去你的过错?还敢舔着脸来见老子!” “东本!”宗吕眼泪汪汪,把脸贴在了喀葛鲁的靴子上,泣声说道:“此战非我之罪啊!千总贡觉赞不听属下的劝告,攻破识匿部落后,又轻敌冒进,意图拿下葱岭守捉治所,不料葱岭唐军一百多骑在半路伏击,将我们杀得大败。我本欲自刎告罪,但战败的庸护持们群龙无首,我有职责带他们回归本部,缴获的财物虽少,我有责任把它们带回来献给东本。现在属下冒死来见东本,是杀是剐,任由东本处置!” 喀葛鲁轻捻着胡须狐疑沉思,脸色却陡变狰狞:“他们两个都变成了死鬼,你如何泼脏水都无人反驳,是非功过都由你一人来编造,真当本东本是傻子不成?” 宗吕心惊胆战,慌忙眼珠子骨碌转动,终于有了计较,继续低头哭泣道:“东本若是不信,可以问与我一同归来的庸护持们,其实此战失利,也怪不得贡觉赞,是那葛日朗在旁怂恿他轻敌冒进,属下劝谏无效,只得拼死护着缴获来的财货,召集残部回归。属下只求能见东本一面……” 他扭头爬到堆积的缴获品面前,双手把铜钱捧起,颤抖着身子朝向喀葛鲁道:“这些东西虽然廉价,却是部属们流血换来的。哦,还有这个……” 他从腰间解下横刀,双手托起说道:“我虽未能擒获识匿国主伽延从,却也将其重伤,识匿部元气大伤,这把就是伽延从的随身佩刀,我特地夺来呈给东本。” 喀葛鲁只是哼了一声,却不去接刀,转身坐回狼皮上。 宗吕霎时陷入绝境之中,喀葛鲁态度的冷漠让他看不到丁点儿希望,他决定来个大胆的试探。他抹了一把眼泪,抬头望苍天,结果只看见厅顶,咬咬牙高声悲壮地说道:“属下对东本忠心耿耿,只可惜我无法挽回贡觉赞造成的败局,如今已无面目存活于人世,只好以这一条贱命来报答东本的知遇之恩。” 他说完将横刀抽出架在脖子上,颤抖的右手控制力道,眼睛一闭刀锋一旋,便要自刎谢罪。 喀葛鲁眼疾手快,双手一托地面抬脚去踢,将宗吕踢倒在地,横刀也飞了出去。 宗吕面露茫然之色,半跪着缓慢爬起,深藏内心的激动与狂喜。 喀葛鲁揉了揉眉头,无奈地摆了摆手道:“来人,先把他带出去。” 从门外走进来两名东本亲卫,一边儿一个搀住他手臂将他拖了出去,为了表现出赤诚的忠心,宗吕继续大声喊叫:“我曾经为东本流过血!我数次负伤!我誓死效忠东本!” 等他被拖到一片无人的空地上,两名亲卫扔下他离去。宗吕才缓慢地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瞪大眼睛沉思良久,心想这条命是保下来了,但喀葛鲁接下来如何安排自己,却又茫然无绪。 大厅内喀葛鲁盘膝坐在地上,抬头问厅中的这些下属:“如今坦驹岭只剩下宗吕带回来的三百护持,我欲派一得力之人带兵前往镇守,你们谁愿意前去啊?” 喀葛鲁话音落下,却迟迟得不到回应,厅中的几位千总脑袋往回瑟缩,或是互相看着对方,希望有人能主动跳出来顶这个缺。 坦驹岭地势拔高,靠近喀喇昆仑山脉,环境远比孽多城附近险恶。何况那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有牲畜粮食供应外,一年四季就只能望山兴叹,还要时时提防来自娑勒城唐军的觊觎,哪像孽多城这般舒坦,每日有勃律国美女歌舞陪侍。 “怎么,都没人肯站出来?这是要我做恶人么?” 喀葛鲁瞪着牛眼在每个人都脸上扫过,表情阴沉。 守候在一侧的副东本上前说道:“属下倒是有一条建议,这坦驹岭地形复杂,驻守此地的将领,需要对地形极为熟悉。那宗吕也算是个忠心赤诚之人,不如就让他把职责给担起来,至于损失的兵力,由各千总分派出数十名桂射手给他,再从勃律国本地的驯奴东岱中抽调出几百庸护持。” 在场的千总们纷纷点头附和:“此议甚好,不错。” 喀葛鲁却翻起了白眼,扬眉质疑道:“照你们这么说,他吃了败仗,带来几百残兵回来?我不但不杀他的头,还要给他升官喽?有功不赏,有过不罚,长此以往,如何稳固军心!” 副东本又有话要说了,他委婉地替宗吕说情道:“宗吕固然是败军之将,但我相信战败并不是他的过错。贡觉赞、葛日朗二人兵败身死,他一个小小的五百总惨败之后能够收集余部,还能够带回缴获,已是难得可贵了。东本若能不计前嫌,破格提拔,宗吕必然感激涕零,安敢不奋死效命?” “至于东本担心赏罚不明,动摇军心,那就让他生受一百杖责,也算是对他的惩罚。” 喀葛鲁思想终于有所松动,点点头道:“确实有些道理,贡觉赞我是知道的,除了有贡葛家的血统之外,那就是一头猪!任何人跟在这头猪身边,都不免代其受过。” “可这头猪如今却死在了我喀葛鲁手里,他败掉了我一个千人队的家当,我却还要给贡葛家说赔情话!” 副东本再次上前献策:“不如这样,我们可以上报给约如如本,就说贡觉赞仅以一千人马大破识匿部八千之众,又连破唐军葱岭守捉铁骑百余,后被数倍与其的唐军包围。贡觉赞身先士卒,浴血奋战三昼夜,亲手斩杀十多名唐军后力竭而死。如本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上报给赞普给其追赠官职,授予封号,赏赐大量财物,这样对贡葛家也有个交代。” 喀葛鲁听了直皱眉头,却也只好摆了摆手:“就这样吧,上报就由你来书写,别太吹过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故友远至葱岭 开元二十六年五月上旬,安西都护府下了一道公函,给予葱岭守捉战功嘉奖,代朝廷赏赐布帛铜钱若干,擢升李嗣业为昭武校尉。公函上并未说明他到何处任职,只能等他前往都护府领取赏赐后,再行定夺。 为什么说是代朝廷呢,因为安西都护府是无权私自擢升官员的,需要上报给朝廷,再由朝廷下一道公文进行擢升,但碛西距离两京太远,通常一年只有两次公文往来。晋升的官员难道要等个一年半载,岂不耽误了任期。 各大边镇节度使采用了折中的办法,擢升的官员先上任,等年底时统一上报给朝廷,如无意外情况,中书令是能够全部批准的,就算是相公认为某个人不合格,不予批复。公文传递到安西,此人已经在任上待了一年已久了,即使再换人也需要朝廷重新批复,等到第二年再报,除非相公与此人有仇隙,多半可以给予批复。长此以往,边镇官员的任命权,实际上已经握在了节度使手中。 李嗣业的这个昭武校尉要等到明年,也就是开元二十七年,才能够正式获得朝廷的承认。 这一日天气晴朗,葱岭的山麓下绿草萋萋,一支从中原返回的商队来到葱岭,叮当清脆的驼铃驱散了这片土地上战争伤痕的阴霾。 识匿部的男丁妇女们在守捉城周围开辟了集市,向商队抛售自家的产出。虽然见多识广的商旅们多数看不上这些土特产,但他们仍以极低的价钱卖了出去。 李嗣业站在城头上向下望去,皱着眉头说:“行商赚,坐商赔。” 索元玉在一旁哼了声与他抬杠:”你怎么就知道他们赔了,做这些东西只是耽误些时间,又没有花钱,能卖出去就算是挣了。” “时间不是钱?”李嗣业颇为自得地指着下方集市道:“识匿娘子们手中的三彩织物为氆氇,是从吐蕃传过来的牛毛和羊毛织造品,一个手工熟练的娘子一天可织丈许。由于大唐与吐蕃边境常年交战商路不通,氆氇在两京当作奇货来卖,价值不菲。” “你再看下面这些粟特商贩,故意装作神情冷淡疏离,对货物大加贬损,实际上心中早已笑出了声。中间商赚差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中间商赚大头。” 李十二娘一听,脸上露出恻隐之色,索元玉却恼了,挽起袖子就要下去揍人:“好个无良的奸商,竟敢如此欺负老实人!看我下去不把他的腿打折了!” 李嗣业一把拽住了她手臂,说道:“我一个男人都没你这么爆脾气,这些粟特行商都是这么做的,难道你能把他们的腿都打折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不要中间商,识匿部原本是六千多人的部族,就算经此一役元气大伤,也有三四千人,完全可以自己筹备一支商队,将族中一年的工艺品和织物产出,驮运到长安卖出,所获得的财利,远胜卖给行商数十倍。” 接下来便是李嗣业的自言自语:”识匿部此次获得了吐蕃三十多匹战马,再加上族中原有的骆驼马匹,完全可以组织一个六十余人的商队……哎,你看那是?” 远处的山坡上又响起了驼铃声,似乎又有一支商队从演渡州赶来,骆驼上的商旅们不像大食那样黑白素淡,反而是浓重赤与黄交织的色调,这种浓重的颜色很像天竺僧人的僧袍。 这支商队的前后还有一支护送队,打着玄黑色的旗帜,旗面上隐约可见篆体的‘索’字。 李嗣业指着远方的旗帜笑道:“总算把正主可盼来了。” 他扭头一看,索元玉已经不见了踪影,左右张望去看,却见她猫着腰顺着女墙往城头下走去,生怕被远处商队的二叔给瞅到。 李嗣业心中十分舒畅,一物降一物,总算有能制住你的人来了。 他抱胸得意之余,却迎来身负双剑白衣素裹的李十二娘幽怨一瞥,她轻轻叹了口气,追随索元玉的脚步往台阶下走去。 李十二娘的这个眼神,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又在某句话上得罪她了? 远方友人来临,他当然要出城相迎,刚走下城墙,却听背后有人哎了一声。 李嗣业回头去看,却是索元玉躲在墙洞中,朝他勾了勾手指。 若是李十二娘那样温柔清丽的美人朝他勾手指,他肯定会血压飙升,但是索元玉嘛,呵,还差了许多火候,长得再标致,也受不了她朝墙根擤鼻涕。 李嗣业刚抬步走来,索元玉就要抬起手臂,若无其事去拍他的肩膀。嗣业面无表情地躲开去,皱着眉头道:“抹墙上!” 索元玉讪讪地笑了笑,果然伸出食指和拇指在土墙上蹭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去,在靴的鞋帮上抹了抹。 “以后这种动作别让外人看见,不然你嫁不出去。” “切,咸吃萝卜淡操心。”索元玉反击了一句,突然想到目前的处境,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嗣业兄长,元玉有要事相商。” “正好,我要到城外迎接你二叔,你也去,边走边谈。” “不要嘛,我要说的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能不能不要向我二叔提起。” “什么事?” “就是,我们刺杀你的事。” “行,”李嗣业点了点头:“只要他不问,我就不提。” 索元玉急忙挡在他面前,叉腰说:“就算他向你问,也不能提起。“然后她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你只要答应,我告诉你十二娘的一个秘密。” 他倒退了半步,吃惊地问道:“这跟李十二娘有什么关系?她的秘密我何必要知道?看在你这些天还算乖巧,我不说就是了。” 李嗣业已经转身离去,索元玉在后面生气地跺了跺脚,吐槽道:”像你这种人,就应该跟战马过一辈子,何必娶娘子!” …… 索通在城门外下马,满鬓风霜,精神却依旧饱满,朝着李嗣业一拱手道:“嗣业郎,时隔一年多未见,你的变化很大呀。” 李嗣业拱手回礼:“索公倒是无甚变化,依然是这样精神矍铄。” “不行了,老了。”索通笑着摇了摇头。 索元玉从李嗣业的背后挪出来,朝索通低腰叉手,李十二娘也走上前,婀娜地向索通行了一礼:“二叔,索二叔。” 索通面对李十二娘满面笑容,面对侄女却板起了脸。元玉瞬间变做了低眉顺眼的乖顺女,连忙挪站在他身后。索通抬手虚指,张口最终没说出去一句重话,没奈何地说道:“我这个侄女,生性顽劣,她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李嗣业违心地摇头:“没有,索娘子虽心直口快,却天性纯良,很好相处。而且还有男子的豪侠之气……” 索元玉在二叔身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李嗣业才嘴下留情,索通扬起眉毛,似乎早已洞明于心,只是装作没有听到。 他将索通一行人迎进草厅之中,之间相谈甚欢,话题却越扯越远。这位索家的阿郎似乎忘记了今天来的正事,抑或是根本没有那个打算提起。 李嗣业无心跟他打哑谜,冷不丁将一句话切进去:“我们谈谈商路护送的事情,葱岭守捉城过去一年里抢了索家不少生意吧。”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尴尬,索通硬拽着胡须低下头,就连跳脱的索元玉,也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别离循循善诱 瓜州和沙洲两地民风素来彪悍,且家族宗派势力强大,譬如张氏、索氏在南北朝时期就是敦煌豪族。索通这一脉虽然移居瓜州,但与敦煌索家之间依然有亲密往来。这就是为什么索通一家子能够长久以来在大漠上做护送行商的勾当,别人却不敢上来分一杯羹的缘故。 汉族的道德概念中,通常都是恩大于仇,以索家这样的望族,生意被抢一年多却能憋在肚子里忍着,全赖李嗣业在大漠中斩杀张括,换取了索家天大的人情,若是换做别的人,莫说他是守捉使,就算是校尉、折冲都尉,索通都有办法让他们乖乖吐出这么些蛋糕。 这些情况索通并未向李嗣业讲解,李嗣业也不知道索氏祖上多么多么牛掰,现在也不差云云。他只是认为,不能用这种方式消耗索家的感恩情分,太不值当。况且古人对德行非常看重,恃恩而予夺这种行为其实是在毁坏人脉。 李嗣业看到索通拽着胡须低头不言时,觉得这老头也算憨厚得可爱,况且对方是爽直敦厚之人,至少自己将来求上门去,他应该是念旧情的。 “索公,葱岭守捉此举,确实是损害了你们索家的利益。”李嗣业在说这句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就像葱岭守捉不是他的治下一般。 索通咳嗽了一声,抬头说道:“嗣业郎何出此言,这茫茫丝绸古道,也不是为我一家所开。葱岭守捉苦寒,你为葱岭守捉的军户开辟一条财路,岂能因为我们索家的护镖队而中止,这种恩将仇报的名声传出去,岂不让整个陇右道的人用唾沫将我淹死。” 李嗣业双手托着膝盖,身体后仰,笑着说道:“很不巧,我马上就不是葱岭守捉使了,安西都护府已经发来公函,任命为昭武校尉。” “哎哟,是吗?”索通连忙端正坐姿双手平揖:“恭喜嗣业郎,可喜可贺。” 李嗣业淡定地摆摆手:“没什么可贺的,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而已,校尉之上还有游击将军、中郎将、将军、大将军、节度使、上面还有……没啦。” 索通虚浮着双手愣了神,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因为从未遇过说这种话的人。 他迅速把思路调整回来,正色说道:“我们还是谈谈生意的事情,既然葱岭守捉日后不归我管了,但我还需要安排一下,葱岭守捉不会再做护送商队的生意,而注重当地产业的发展。” “刚才我在城墙上往下看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点子,无论是识匿部的氆氇和羊毛毡毯,还是葱岭守捉城军户们产出的棉袄棉被,仅仅放在安西售卖不会有太大利润,只有把它们远远地送到长安、洛阳两都,才能获得成倍红利。所以葱岭守捉今后不会再做护送商队的生意,他们只组织商队,护送葱岭自己的货物。” 看着李嗣业在他面前大谈生意经,索通有种荒谬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把当官的路给走偏了呀。汉末魏晋至隋唐以来,商旅的地位逐渐下降,如今至大唐已规定五品官员不得入市,商人不得穿绸,除非那些荤腥不忌的粟特人,中原人多数不愿意为商。 比如说他们索家,长房正脉的子弟,不是读书人便是练家子,他这个家族旁支做以武护商的事情,还不算低贱。最低贱的是开商铺常年行商的六房,他们每年在丝路上赚取的钱财,养活了整整一族的人,逢年过节时却连祠堂的门都不能进去。 索通忍不住开口委婉规劝:“嗣业郎,朝廷对追逐财利之事最是看不惯,你前途远大,这类事情可以背地里做,千万不可放到明面上来,免得耽误了你的功勋正途。” 李嗣业知道索通的心意,抬起双手抱拳说道:“多谢索公提点,此事我自能理会。” …… 双方会晤结束后,李嗣业命酒肆中给他送来三勒浆,用以款待客人。索通此间之事已了,商定明天要带着索元玉和李十二娘返回瓜州去。李嗣业也欣然提出,他明天也要出发去龟兹接受任命,不如就顺路送他们一程。 酒宴总体来说还是热闹的,宾主各坐在案几前,端起酒盏遥相敬酒。席间索通提出要行酒令,不是划拳,不是猜骰子,而是玩文字游戏押韵。这简直是李嗣业的噩梦,他记忆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唐诗,在这诗歌文化巅峰的大唐中,他还没有脸皮干出剽窃当世人诗句的事情。 再说咱李嗣业就是个武夫,就不往文人雾达(那里)去凑了,也不符合咱的人设。 所以他多半是处在喝酒的状态,并且很快就醉意微醺,低头望向坐在下首处的李十二娘。 她坐在席上毫无兴致,心思似乎不在此处,或许本来就是那种冷清的性子,有人频频举盏之时,她也只是双手捧起应付一下。等到李嗣业的目光投过来,睫毛低垂的她似乎也能感受得到,把眼睑低得更低,然后故作漫不经心地抬头,目光捎到李嗣业的位置,又迅速低下头去,脸颊泛起些许红晕。 李嗣业竟然留意不到这种异状,只知道她的生人勿近。 酒宴散席之后,李嗣业召唤亲兵给客人们安排住宿,酒醉的汉子们被兵卒搀扶进酒肆或版筑房中。 天色葱茏将暗,明月已升当空,湛蓝的穹庐覆盖了守捉城的四角,李嗣业依站在草厅的廊柱下不禁有些怅然。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到更大的坏境中施展拳脚,心中有许多不舍。 他来上任之前,葱岭守捉城还荒僻简陋,远没有现在的热闹繁华。酒肆和商铺,还有新建起的房屋,让这座蜗城愈显逼仄,但它的人气增加了,内在的财富也滚雪球般越来越丰厚。 如果再让他在这里守五年,完全能造出一座新城,但他的路途不在这里呐。想到这里,李嗣业不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像李守捉使这样的粗人,也会抒发感慨,暗自惆怅吗?” 李嗣业扭头一看,却是索元玉斜倚在另一边的柱子上,语气调侃。 “在这里呆时间长了,自然有所留恋,你倚在这里做什么,莫非也是舍不得?” 索元玉眉毛一挑,顾左右而言它:“大家都是睹物思人,你却留恋物事,你难道就没有留恋的人?” “怎么没有?想念远在长安的妹妹,走了以后会想念葱岭守捉城的兄弟们,还会想念……” 索元玉睁大了她那黑曜石般明亮的大眼睛,循循善诱地问:“还会想念谁?” 李嗣业摇了摇头:“没啦。” “呵,”索娘子翻起眼皮,迅速闪身离开了草厅。李嗣业愕然看着她飘荡着绿裙扬长而去,心想这女子真跳脱,来去如风啊。 夜长梦多,白日很快到来,酒肆门口索家队伍已经整装待发,索元玉和李十二娘披着披风头戴帷帽钻进了奚车,两人相对靠坐在车厢里。十二娘掀开帷帽前的轻纱,又掀去车幕的一角,看到李嗣业正在草厅前准备马匹安顿下属,心里倒是长舒了一口气。 索元玉突然挡在她面前,一脸贼笑地说道:“这样偷偷看有什么意思,你要有心事,可以下去跟他说呀。” 李十二娘慌忙扔下车幕,轻纱遮住芳容,羞怯地唾道:“胡说,我没有心事!” “没有心事,是谁在偷偷摸摸地往人家那边儿看呢,要不然我把他叫过来,让你看个够?” 十二娘羞恼地伸出双爪,伸向了索元玉的胸口和胳肢窝,元玉笑着躲闪,一边说:“十二娘饶命,人家不小心说中了你的心事。” “你还说!” 两个小娘子在奚车内扭打嬉闹成一团,连着车身都摇晃起来。 李嗣业诧异地朝这边望了一眼,对站在身后的田珍、藤牧、宋横、史江等四人交代:“藤牧和宋横,跟我到安西都护府受命,田珍和史江留守城中,城中的一切事务,你们两个商量着办,就这样,我们走。” “李守捉使,”史江欲言又止,突然开口问:“您这是要到别的地方去上任了吗?”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道:“我只是去受命,还没有决定去哪儿,但肯定是要离开的。不过你放心,新任守捉使下来之前,我会把一切都交接好。” 他的念头转到了于构的身上,这个家伙在仓曹参军吴三高的手下有一阵子了吧,这次前往都护府,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他安排到这个守捉使的位置上。必须得能!不管砸多少金子,也要让他做葱岭守捉,他李嗣业攒下的这份儿家当,不能败到外人的手上。 眼前宋横和史江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红着双眼凭空喊了一嗓子:“兄弟们,李使君要走了!他不要我们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跪送守捉使出行 这一声近似悲怆的叫喊,如同嘹亮的唢呐声弹在守捉城的土城墙上,又折射回来,响透了整个守捉城。 城墙上的兵卒、守在城门口的军士,坐在门槛上缝衣的娘子、从城外挑水回来的汉子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纷纷跑到了草厅口,扑通扑通跪倒在地上。 李嗣业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波涛和情愫,吃惊肯定是有的,料想过他们不愿意让自己离开,但没想到如此过激。他只好忍着鼻头上的酸楚,叉腰转过身来大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都给我起来!” “李使君!”史江直起腰身,将双手叉在胸前亮起大嗓子:“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守捉城在你手中繁盛起来,咱们这些军户都过上了好日子。可如今你却要走,上面必定要派一个新任的守捉使下来,这新来的官儿若是个讲良心,守家业的倒还好说,若是换一个贪得无厌的庸吏,他能把葱岭守捉和兄弟们的家当都吃掏垮了!” 他回过头来对着众军户大声道:“你们大家说说看,是不是这个理!” “是啊!使君,”军卒们面带悲凄,纷纷膝行着向前叉手言语:“葱岭守捉离不开你,你若是走了,我们怎么办?田里的棉花,还有做棉被的营生,这酒肆和这布铺!你若走了,我们怎么活!” 他们痴痴地瞪大了眼睛,娘子们跪在丈夫的身边焦急垂泪,都像鸭子似的把头仰起,等待着李嗣业的答复。 远处索通站在马车旁等候,听到这边的吵闹声,连连点头,却又连连叹气。 李十二娘和索元玉摘掉了帷帽,从车厢中探出头来,也颇为动情地揉着眼角,她们能感受到一些东西,军卒们的情义?简单而真挚的诉求?还有李嗣业这个人,勇猛粗俗的人是没有那些细腻手段的,然而他却做成了,至少他没有外表上看起来那样棱角简单,还有……,她们倒是越发看不透他了。 李嗣业知道他们害怕失去,所以才不肯放他离开,但心中也不免感动,无论他们的陈情如何失礼无理,掺杂私心,但他们的心思是淳朴的。 “各位兄弟,各位娘子,”李嗣业退回到草厅台阶上,对着众人大声道:“我知道你们舍不得某,其实我也万分不舍,但军令难违。我到哪里任职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不过请大家放心,我不管去了何方,一定会先把葱岭守捉的事情安顿好,下一任守捉使,他……也一定不是赃官。” 他没有把安排于构做下一任的事情说出来,毕竟八字还没一撇,万一到时候出了岔子,说出去的话岂非变成了放气。 众人哪里肯起来,李嗣业一旦离去,他们变成了无根的浮萍,没娘的孩子。说什么新到任的官吏不贪,这话只能骗骗自己。他们其实也不奢望他不贪,就怕来的是个貔貅,只进不出,更怕他们贪婪到把整个守捉城的家当填进了肚子里。 “这话我们不信!” “对,我们不信!” “李使君,像你这样的好官凤毛麟角,我们哪能容易遇到,况且安西的军官们多粗鲁挥霍之辈,我们又哪敢指望这种人手下留情!” 李嗣业揉了揉脑门,这真是让他犯难了,军户们盛意拳拳之心,他既不能打,也不能骂,好言劝慰却不起作用。早知道这样上辈子就不该学什么自由搏击,多学点儿谈判话术才能应付眼下的局面。 藤牧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便清了清喉咙上前说道:“你们不能这样啊,你们这样也太自私了!岂能为了你们继续富裕下去,就阻断了李使君的升迁之路。” 李嗣业听罢暗暗点头,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谁知有几个军汉却斜起头来,乜了他一眼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在葱岭没有扎根没有家口!李使君到哪儿,你就能跟在屁股后面舔到哪儿,那像我们这些人,拖家带口,就指望能遇到李守捉使这样的好官,才能够过好日子!” “就是,说得那叫屁话!” “你们!”藤牧气恼地倒退了两步,袖子一甩道:“不可理喻!” “说得很对!”街道上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李嗣业抬头望去,却是识匿部的伽延从大将军在女儿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前来:“李使君不能离开!” 李嗣业眉头一皱,没好气地说道:“你不在家中养伤,怎么也来添乱了!” 伽延从的头上裹着麻绷带,伸手挣开女儿的搀扶,站在道中央大声说道:“军户们的陈情是有道理的,你离开了葱岭,换来一个贪得无厌之人,大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我看李守捉使就该永远留在葱岭。” 军户听到伽延从替他们说话,对这位胡人首领顿时好感倍增,异口同声地附和:“金吾卫大将军说的对!李使君不能离开!” 伽延从连连点头,挥动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大声说道:“李使君留在葱岭,大家的好日子才能延续下去,这个想法非常好,但是真的能延续吗?我看也不见得,你们以为都护府不知道葱岭守捉发生了什么?你们做的棉袄,棉被都卖到哪里去啦?还不是卖到龟兹,送到都护府去啦?看到你们坐地发家,迟早会有人眼红的。李嗣业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守捉使,他能保护得了你们?保护得了葱岭这份来之不易的繁盛吗?” 听完这番话,军卒们面面相觑,或交头接耳连连点头。 “伽延从大将军的话,说得有几分道理,这么一个穷地方乍富,确实会有人眼馋。” “若是这样,那该如何是好?” 史江、宋横张勇等军官们相互对视了一眼,脸上带着几分狐疑。 他留出时间给军卒们反思,才又不急不缓地说道:“你们大家说说看,以李使君的才具,将来会止步于守捉使?或者是小校尉,中郎将?他若是真的死守在这个地方,才是大伙一起坐以待毙!李使君是念旧的人,他把葱岭守捉城治理得这么好,能够舍得它毁在别人手里吗?将来不管他走到哪里,官位升多高,只要还在安西,他都会照拂葱岭,照拂你们,你们说说看,到底是不是这个理儿?” 军卒们跪在地上陷入短暂的沉默,在史江等军官们的带领下,他们叉手弓着身子站起来,分列成两排如出丧的孝子队列那般,蹲跪在直道的两旁,依然叉手在胸前,声音高亢略显悲怆地齐声喊道:“恭送李守捉使出行!” “恭送李守捉使出行!” 李嗣业动容不已,分明男女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人,却有了全城夹道送行的感觉。 送行这两个字,用在此处不太吉利。 他牵着黑胖缓慢地朝前走去,左右扭头去看两边的兄弟。有些满脸尘土的汉子腮帮上被冲出两条泪道道,却如雕塑一般岿然不动,他们热切的双眼随着他的脚步而转移,眼巴巴地望着他牵着黑马走出了城洞。 穿过门洞时,李嗣业趁着昏暗没人注意,抬起袍袖用力擦拭着双眼,可这长袍上沾满了尘土和污渍,刺激得他的双眼火辣辣,眼泪更是抑制不住地往下淌。索性他闭紧眼皮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等走到洞门外抬头迎接阳光照拂时,已经是一副雕塑般线条刚毅略显苦涩的笑脸。 第一百八十七章 轮台送卿问生辰 伽延从站在他面前,双手负在肚腹上感慨地说:“不容易啊。” 李嗣业叉手致谢道:“感谢大将军为嗣业解围,兄弟们情深急切,或有可违。” 伽延从却摇了摇头指着城头说道:“我不是说你出来不容易,而是说你们不容易,能够上下同欲,上下同心,士卒爱戴,亲如弟兄。如果将来能有这样一支同心同德的劲旅雄师,不需要多,只要万人,便可天下无敌。” 李嗣业回首望去,军户们还蹲跪在草厅两侧,也许是出于羞愧,没有跟出来。 他淡然地说道:“他们的要求其实也很简单,不过是吃饱,穿暖,平时能喝两口三勒浆,娘子能穿没有补丁的衣裳,孩子能营养充足地长大,这些就够了。” “这还简单?”伽延从倒吸一口凉气说:“你守着葱岭守捉小门小户顶多一千人,而且是由安西都护府统一调配军粮。哪里知道养活人口的艰辛,我识匿部在葱岭繁衍生息这么多年,即使是最好的年景,也有不少幼孩因为饥饿羸弱而夭折,至于到了灾年,多少夫妻把未出世的孩儿胎死腹中,我们在寒冬中靠啃吃羊皮毡等待来年。” 伽延从说这话时看似轻描淡写,他那张老脸下的沧桑长须却牵动着隐痛,他拍着李嗣业的肩膀道:“还是你们大唐富庶,如今正值盛世,仓廪中稻米堆积如山,绸缎多到可以铺满两都所有街道。记得我跟着父亲去长安授封官职时,那场景真把我给震惊了,百万人住在一座大城里不事耕种,每日从外地运入城中粮食、菜蔬、美酒、羊肉不知凡几,他们竟然还把水渠中倾倒剩饭剩菜。大明宫之壮阔恢弘更不必提,在葱岭的时候我常常想,李家的皇帝得有多么大的福泽气运!才能据有这天下最富庶最广阔的江山社稷。” 李嗣业听完他的话,情不自禁往东南方向望去,此刻的长安、洛阳确实处在盛世的雨露滋润中,可是他们岂知这盛世,不过是汉民族在数千年挣扎浮沉长河中昙花一现而已。盛极而衰,似乎已成定局,但真的是定局吗? 李嗣业叉手告别伽延从,翻身上马,带领着藤牧和宋横,赶在索家商队的前面,与索通结伴而行。 在行经奚车旁时,索元玉擦拭着殷红的双眼掀开帘幕瞄了他一眼,然后坐回去低声嘀咕道:“他的心真硬啊,麾下兵卒们那样含泪跪送,硬是没有掉一滴眼泪。像我们俩这样的旁观人,都偷偷地哭了好几回。” 说完她哽咽了一声,又提起手帕擦拭了眼角。 李十二娘红着眼眶靠着厢壁反驳道:“你懂什么!男儿自有柔肠,他只不过是不想让我们看见而已!” 索元玉娇哼了一声:“你还没嫁给李郎呢,就已经开始护短了,是不是心急了点儿啊!” “你个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李十二娘破涕为笑,双手又拽着索元玉与她打闹起来,车厢中传出了银铃般欢快的笑声。 他们领着队伍绕过青岭,回首望时,葱岭守捉城已经消失在视野中。李嗣业毅然前行,跟着队伍到达演渡州,再到疏勒镇,沿着丝绸古道穿过蔚头州和拨换城,最终到达了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镇。 李嗣业多送了索家的队伍一程,双方在轮台城的东门送别。一到这个地方,李嗣业似乎记起了中学课本上的一首边塞诗,好像叫什么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但诗人岑参还不知在那个旮旯里猫着呢,要等他来安西还得个十年,李嗣业倒是抢先体会了诗意的感触。 他们几人牵着马站在风干的土墙下,低草覆在贫瘠的土地上,远处蓬松的刺柳也只有丈许高,他们与索通相互道别。 索元玉从奚车里钻出来,也要与李嗣业说一段送别的话,只是她不断地回头望向车内,像是在接受某个人的指令遥控。 她把李嗣业拉到一边,故作疏朗地说道:“那个,李郎,我们这般分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你有没有觉得……嗯……依依不舍。” “当然依依不舍!” “还有呢?” “还有就是,一路顺风。” “……” 索元玉无奈地咂巴着嘴,把双手背在身后扭动着肩膀说:“其实呢,我把你拉过来,是想告诉你,再有一个月是李十二娘的生辰,这个你可得记着,她是开元九年出生,也是辛酉年九月初六巳交午时出生。” “我再给你说一遍,你可得记牢了,辛酉年九月初六巳交午时。” 李嗣业顿觉奇怪,突然把他拉过来道别,就只是为了告诉李十二娘的生日?这是要向我讨要生日礼物?一个月时间倒是转瞬即逝,确实要事先准备一番,既然是送生日礼物,那就不能厚此薄彼,索性也问问索元玉的生日,到时再送给她一份儿。 于是乎,他脱口问道:“既然如此,也把你的生辰告诉我吧。” 站在不远处的索通登时汗毛直竖,慌忙转身背朝他们,仿佛听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索元玉也霎那间红了脸,娇羞且嗔怒地斥道:“你混蛋,不要脸!” 她转身飞也似地往奚车上逃去,险些趔趄摔倒,她最终扑进了车辕上,膝盖蹭着借力爬进了车厢中。 藤牧惊讶地长大了嘴巴,满脸都写着佩服二字:“来到大唐这么久,我还从未见过同时当面向两个女子讨要生辰时间的?” “别说是你,”一边的宋横低声说:“我就出生在大唐,也从未见过。” 李嗣业回过味儿来,狠狠地拍了拍自己脑门儿,怎么把这茬给忽略了,唐时的女子主动告知生辰,这是不是联姻合婚的暗示? 这边索通也显得尤为尴尬,抬起双手虚拱了一下说道:“嗣业郎,莫要再往前送了,就此别过。” 说罢他翻身上马,挥起马鞭在马臀上扫了一记,跟上了开始行进的队伍。 李嗣业不知该不该追上去向索元玉和李十二娘解释一下,如何解释他却全无办法,涉及到他的常识盲区,与女子交涉中的尴尬,想想就感觉恐怖。 他回头问藤牧和宋横两人:“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方法?” 藤牧神情郁郁地说道:“补救什么?你双喜临门,花开两朵……” 他不去理会藤牧,心中细想之下,觉得还是不要追上去解释了,强行解释反而越描越黑。这桩事就让他过去吧。婚姻的事情也可以暂时放在一边,虽然他刚满二十一,就已经步入大龄青年之列,索元玉也好,李十二娘也罢,他还没有产生那种心心念之,非她不娶的冲动。冲动……似乎上辈子也没有过,所以等等再看,反正背后没有家长催。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两相猜 索元玉压制住心头的慌乱坐进车厢,感觉脸上火烫烫的烧得厉害。李嗣业这不良子也真是的,已经有了李十二娘钦慕,为何还要惦记……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她怎能与十二娘共侍一夫,如果是不认识的女人也就罢了,十二娘?我怎么能抢她心仪的人。可李嗣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要是真在意十二娘,就断然不会向我要生辰,除非他真正想要的是……我的生辰,他为什么要那样说呢,还得我翻来覆去地猜……但还是不能与十二娘抢。 李十二娘看着索元玉红扑扑的脸蛋,讶异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她心惶惶地摇了摇头,尽力平复心情,不让李十二娘看出端倪来。 “没怎么,你的心意,我已经透露给他了。” “是么?”李十二娘神情显得很紧张:“会不会太露骨了,或者会不会太隐晦了,你不要把字谜赠给他猜,他又不像读书人那样通文墨。” “一点都不隐晦,我都把你的生辰告诉了他,难道还要说八字吗?他要是连这都不知道,不如找块石头撞死算了。” “生辰?”李十二娘低头双手捂住了脸:“你怎么能告诉他这个。” “我又没说是你的意思,再说这个人愚钝得很,在守捉城里我暗示了他两三次,他都跟个棒槌似的,我还没见过这么棒槌的武夫!”索元玉仔细思量,仿佛抓住了关键的地方,犹疑地自言自语:“他该不会笨到连这个也想不到吧,或许真就是这样!” 李十二娘也摇了摇头:“该不会吧,或许,是不是他根本就,就……不喜欢我。” 十二娘的心中从未像现在这般躁动不安,作为一个以艺业傍身的女子,她的一些想法已经比某些养在深闺的碧玉大胆多了。她自己是很有决断,也很有主意的人,相托友人告知生辰,一个女子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莽撞。 可要是一片真心碰到了墙壁,那她这飘零游荡的心可真就凉了。 “别胡思乱想啦,”索元玉贴上前去揉着她的脸颊说:“我们十二娘论相貌也是亭亭玉立,论才华也有剑舞傍身,他李嗣业一个区区七品的武官,他,他凭什么看不上你。所以嘛,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觉得我们该担心的是,这家伙真是个榆木疙瘩,不解风情,让李十二娘你枯等一场耗费了年华光阴。” 李十二娘连忙向索元玉讨教:“元玉,若真是你说的这样,那该怎么办?” 索元玉揪着下巴略微沉思,随即双掌一合拍手说:“有了,既然他本人是个棒槌,榆木,那我们就朝他的父母家人下手,婚事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事先拿下他家人,他就再是个棒槌也会被说动的。” “你可别一直叫他棒槌,有些事情唠叨的多了,就会真的成真的。” “我还就是叫他了,谁让他……呵呵。” 某些情况下索元玉还真没冤枉了李嗣业,他两性关系沟通的常识很低。作为一个自由搏击选手,多数人出名赚钱之后会放飞自我,开始结识一些模特美女,然后就拖垮搞虚了身体,职业生涯也走入了下坡路。 曾经的李业却不是这样,他有些不解风情,对一些潜规则的暗示置若罔闻。就连后来认识健身教练的女友,也是在家人强行安排的相亲中,以几套房几辆车开端,然后才能在疏冷的外表下,发现他内心的火热。反正总的来说,他就是那种女友发信息说肚子疼,说多喝热水的那种人。 …… 李嗣业一行骑马返回龟兹镇,直接去了安西都护府,正要到府中正堂去求见来曜都护,却在外院中遇到了法曹参军曹振清。 曹振清亲热地朝他抱拳说:“来都护正在会见贵客,你还是跟我到法曹的衙署中静坐片刻吧。” 故人盛情相邀,李嗣业也不好拒绝,跟在其身后来到了法曹的公廨中。两人对坐在羊毡上,中间放一小案,案上摆放着茶盏,地上的茶鍑中已经咕咚咕咚地腾起细沫。 曹振清给他舀了一碗茶,捧到面前道:“由于在公务在身,我就不请你吃酒了,捧一杯茶聊表心意。” 李嗣业笑着摇摇头说:“我喝什么都行,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曹振清却抿着嘴不言语,但瞧他这个样子,必定是有话藏在最后的。李嗣业也不着急,慢慢地等着,抬起茶盏小酌一口。 “李郎,”曹参军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的升迁赶了一个合适的当口,若是再迟些天,怕是就不成了。” “哦,兄长此话怎讲?” 曹振清故作神秘地探过身来,看了看隔扇外没有人影晃动,才低声说道:“来曜都护在安西做了九年的都护,过了这个月就要离任回长安享清闲了,圣人早就任命了他右领军大将军,只是安西的事情一时难以安置理清,才又留了几个月。” “啧,怎么会?”对于这样重要的消息,李嗣业却一无所知,这就是居于葱岭偏僻之地的劣势。 “不过你不必担心,上半年报功升迁的上疏已经传递发往长安了,你的任职也已经定下来了,具体去哪儿我还没打听到。来都护就是有这么一个好处,他手头就算有一摊烂账,也要处理完全,绝不会遗留个下一任。” 李嗣业心中不免惋惜,他才刚攀上这么一位,却突然离开了,眼下他最关心的是,安西下一任的节度使兼都护是谁? 他也探身过去低声问:“老曹你可有什么小道消息?谁接下来会主政安西?” “还能有谁?盖嘉运。”曹振清郁闷地说道:“盖嘉运不但担任北庭节度使,还兼领安西四镇节度使,瞧这个样子是要把安西和北庭合并为碛西,由他总领碛西节度使,这权柄,这威势,可算是风头一时无两。若是这样,我门安西这一系官员,哪还有什么出头之日。我估摸着啊,朝中圣人是把突骑施在西域兴风作浪十年的罪过,都怪到了我们安西都护府的头上。” 此事李嗣业略有耳闻,昔日安西和北庭对待突骑施的态度上因地域不同而产生分歧,北庭主张全力消灭,而安西则主张拉拢,联合突骑施来对付吐蕃王朝。有这么一段时间内,朝廷确实同意了安西都护府的主张,先封为顺国公,又封为毗伽忠顺可汗。但野心勃勃的苏禄数次进攻安西四镇,这等于是帮朝廷下定了决心。 他端起茶碗,点了点头分析道:“我好像明白了,朝廷在这个时候召回来曜都护,而把碛西全权交由盖嘉运来主事,这是不准备给那苏禄可汗活路,突骑施败亡指日可待了。” 曹振清分明愣了一下,放下茶盏摇头苦笑:“我只不过是跟嗣业兄发发牢骚,你竟从中分析局势,看来我还真是落入流俗,人未老心先老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授职校尉 李嗣业从曹振清的值房内走出,刚要进入主院中轴道,却被一名双手拄刀身披布甲的军士拦住,给他指了指都护府歇山殿大院,只见一行人前呼后拥从院中走出来。 他连忙闪身回去,躲在门廊柱后面探出头来偷看。这军士戴着翻耳盔,回头冷蔑地扫了一眼,也就不再去管他。 此刻这长长的中轴道院子里,砖道两旁每一丈站着一名身披青黑布背甲的北庭士兵,拄刀肃立目不斜视且满面威容。但凡被拦阻停留在墙边角落的小吏官员,都要凝立躬身行叉手礼。 李嗣业抬头望去,只见为首一人头戴凤翅兜鍪,身披红铜色山文甲,袍肚上覆盖护腹兽镜,黄铜色的护手按在腰间刀柄的龙凤环首上,步子八字稳踢,端的是气场饱满。 来曜落后于他半个身位,穿着略旧的绯色缺胯袍,身边没有佩挂任何物事,显得清清爽爽。也许是老都护早已萌发退意,所以刻意显得内敛一些,就像这位大将军的随员一般降低了存在感。 李嗣业心中猜想,能让执掌安西达九年的来曜都谦恭避让的人,除了那位即将执掌碛西的节度使盖嘉运之外,还能有谁? 盖嘉运和来曜身后跟着两名身披光要铠的中郎将,然后是八名披步兵细鳞甲的亲卫。安西的其余官员反而在最后。他恍惚瞧见了高仙芝,这位才真正吊在队伍的末尾,脸色很是阴沉,想不到能在他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实在是稀奇。 日后威震西域的帝国双壁之一,落魄时的姿态也算是珍贵的记忆资料了,日后拿出来想想,多励志啊。 难道来曜都护一走,他的舒坦日子就到头了么? 他们沿着直道往前走,那些列在道路两旁的北庭兵便依次跟在队列的后面,列队有序且规范漂亮。看得李嗣业啧啧称奇,节度使出行大概都是这个场面了,甲兵列队开道,前呼后拥,等出到都护府门外,还有前后数十骑的押官和旗头前后打着牙旗与号旗,东风拂来绛色旗帜烈烈招展。 “呵呵,好大的排场。”李嗣业双手抱胸微微一笑。 等到来都护等人欢送走盖嘉运,一行人回到长院中。李嗣业总算是找到了机会,走上前去躬身叉手道:“卑职李嗣业参见来都护。” “李嗣业?”来曜先是一楞,随后才想这回事,开口说道:“哦,你的任职已经有了实缺,虽然还没有朝廷的敕授告身,我已经用都护府的名义下了一封公函,跟我到书房里来,我跟你细说。” “喏。” 李嗣业跟在队列的后面,回到了都护府正堂中,送行的随从队伍也各自散去。只有来曜和高仙芝前往书房,李嗣业紧随其后。 三人进入书房后,来曜盘膝胡坐在长案前。高仙芝兴致缺缺,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右侧,而是跪坐在了东墙根的毡毯上。 李嗣业单膝跪地,叉手说道:“卑职感激来都护抬爱,拳拳之心,无以为表。” 来曜咳嗽了一声摆摆手:“算不上抬爱,有功当奖,你年前向都护府敬献棉被棉袄,解我安西两万将士寒冻之忧,这是一桩功劳。后又拒敌吐蕃,救援识匿国,阵斩六百众,生擒敌将千总,更是大功一件。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李嗣业隐约听出,来曜话语中有几分愧意, 他抬手捋须继续说道:“三个月前,驻守拨换城的第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发生大规模骚乱殴斗,振威校尉赵卢水失职,已经被我撤掉。这个关键时候,我想把你派过去,希望你能够处理好此事,解决士卒积怨,干好这一任校尉。” 第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他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哦,想起来了,张小敬和闻染的父亲都曾经在这个团当兵,他们的军功,也都是在拨换城烽燧堡的战役中拼死换来的。 这也算一种缘分,只是张小敬此刻远在长安,和第八团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念头想到这里,李嗣业立刻叉手拜道:“卑职定不负都护所望。” 来曜衷心地点了点头说:“你上任之时还有一个难处,斗殴的后续积怨需要解决。详情拨换城使乌苏西会跟你细说,只要你解决了难处,这个校尉才能干得长久。若是解决不掉,那时我已经卸职回京,兼领安西都护的碛西节度使盖嘉运,可是个眼睛不揉沙子的人。” 李嗣业心中腹诽,我就知道是这样,仕途简直是一步一个坎。好像这样才能显出我的不同寻常,难道真的是招灾体质,惹事的存在? 来曜扬眉问他: “怎么?你没有信心?要不然?还回去做守捉使?” 李嗣业仔细想了想,好马不吃回头草,况且从七品到正六品直接跳了四个小台阶,如果不来点儿考验,怎么能够心安理得的上位。 他的心一横,毅然说道:“卑职愿意接受此任。” “好。” 来曜合手赞许,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他:“这是安西都护府的公函,你带着它去上任吧。” 在他身后一直做闷嘴葫芦的高仙芝突然开了口:“李嗣业,这第八团不好带,人心散了,所以你到任后,以聚拢人心为上策,如果曲高和寡,那就以立威弹压为中策,若是再不行,那就以顾及人情,相互挟制为下策。这三策无论哪一策能够施行,都可以保你校尉之职安稳地坐下去。” 李嗣业转过身来,感激地朝高仙芝施了一礼:“感谢高副都护为我出谋划策,嗣业谨记于心。”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来曜神情看起来甚是疲惫,在都护的位置上干了九年,突然离职哪能够轻易接受得了,他需要一段时间慢慢调整心态。李嗣业在葱岭干了一年多,走之前还难受了一阵子,更别说容易多愁善感悲秋寂寥的唐人了。 “卑职告退。” 他站起来做了个叉手礼,转身刚去推隔扇门,伸出去的手突然停住,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又叉手问:“敢问来都护,卑职调任拨换城任第八团校尉,葱岭守捉使可有人选?” 来曜诧异地挑起了眉毛,抱着膝盖靠着墙壁问:“你怎么突然想……,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李嗣业转身低头正色说道:“实不相瞒,卑职确实想举荐一人。此人名叫于构,曾在葱岭守捉担任仓廪主簿,后在仓曹参军吴三高麾下担任主簿。他为人实心用事,对葱岭附近的地形以及势力纠葛都了如指掌,所以我认为,他是最佳的人选。” 坐在一旁的高仙芝也面带异色看着李嗣业,他记得半年前李嗣业找自己送礼,说是帮一个朋友谋参军主簿的差事,当时也没多想,敢情那只是一个进阶的梯子,现在才是真正安排到位了。 来曜捻着胡须思虑道:“先是仓廪主簿,后到仓曹参军麾下做主簿,此人没有带过兵,他能担当得了此任吗?” 第一百九十章 守得云开见日出 李嗣业刚要开口,却听高仙芝从旁说道:“没有带过兵倒不碍事,没有谁天生下来就是带兵的,可以自己琢磨现学现卖。葱岭苦寒难耐,他只要身体强壮,能支撑个十来年不倒下就行。” 高仙芝这话倒是实在,可也太实在了,说什么身体强壮,能支撑个十来年,这是准备让人家于构干到死以身殉职呐。 虽然李嗣业确实有这样的念头,打算让于构在葱岭守捉的位置上替自己守一辈子,说出来确实有点让人心寒。 他也向来曜叉手说道:“来安西之前,卑职不也没有带过兵吗?我知他为人,一定能够胜任。” “也罢,”来曜伸手轻拍着膝盖说道:“反正我也快卸职离任了,趁着现在屁股还坐在这个位置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正好多任命几个我们安西的官员。免得日后回到长安赋闲终老,你们再背地里说我的不是。哈哈哈!” 来曜这么爽朗地一笑,让本来心情阴郁的高仙芝也笑了起来,李嗣业更是会心莞尔。他能够感觉出来,这种豁达的笑容里隐藏了世事无常的无奈。 高仙芝笑过之后,抬手轻轻地擦拭了一下眼角,其实此次来曜离职,受挫最大的就是他高仙芝。他这几年得到来曜的提携,成为四镇知兵使,又兼领了副都护,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现实就无情地给他来了一记大耳帖子。 盖嘉运向来与安西不睦,高仙芝在他的手下,又岂能得到任用? ……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写一份上表朝廷的备案,再写一封都护府下发的公函,你把这公函拿去,直接带给他,顺带把葱岭守捉的事务也与他交接了。” 来曜在案几上铺展纸张,打开砚台,抬笔蘸墨,一边书写还口中絮叨着:“这人呐,得能耐得住寂寞,时运不济的时候,潜藏蛰伏,缩起头来做人,才能守得云开日出。” 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这房间里的三人都心知肚明。 “我看李嗣业这方面就做得不错,在长安时你可是堂堂的太子内率千牛备身,有了七品官的底子。但来到安西以后,本都护顾忌你曾侍奉过庶人李瑛,又畏惧武惠妃和寿王的权势,不敢对你加以任用,所以才把你打发到葱岭守捉。” “其实呢,还真应了天道盈亏益谦这句话,时过境迁,武惠妃在哪儿?太子又为谁?只要能熬得过时间,上天一定会还你公道的。我说的对吧,嗣业。” 李嗣业心中明白,这是来曜委婉地向自己表示歉意呢。听到了这番话,他也愈发对这个老头敬佩不已,身居高位者主动揪出往昔的过错,还能放下身段道歉,古往今来能有几人能够做到? 他衷心地叉手说道:“公道不止在上天那里,公道自在人心。” 来曜闻言慨然笑了起来:“说得没错,公道自在人心!” …… 从都护府正堂走出来,李嗣业感觉自己被上了一课,来曜的那种风度与做派,还有高仙芝的思虑睿智,这都是他必须学习的。 现在有了盖着安西都护府大印的公函,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总算把葱岭弄在了自己人的手中,他在葱岭打造的家底和财富也终于可以延续。 于构这个人他观察了很久,确实是个合格的继任者,能够守成,这就够了。李嗣业也不希望他能大放异彩,不然自己也收拢不住他,野心这东西通常是和能力成正比的。 他怀中揣着公函喜滋滋地前往仓曹官廨,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作为都护府的下属机构,诸曹办公所在地分布在都护府中轴线左右。仓曹所占范围更大一些,都护府正堂后面的数千亩的空地,林立着一个个的仓廪库房,全是从中原转运至安西的粮食、甲胄、武器、布匹、钱财。 安西四镇之所以能够威震西域,离不开富庶中原从丝绸之路源源不断输血。虽然安西都护府在创立之初,就开始在西域进行屯田,并在关卡及各城镇中征收商税补充军费。但贫瘠的安西依然不能供养更多的军队,两万四千人大概就是个极限。 李嗣业心想,其实安西还是可以自给自足并有能力扩充军队的,比如说商税的征收还是不规范,如果规范并进行集中整顿,收上来的钱财会更多。要增加耕地面积,小麦和亩产量更高的青稞可以交替耕种。葡萄可以在吐鲁番扩大推广,当然这个地方现在叫高昌,葡萄酒酿造可以收到都护府手中来做,卖到中原以换取大量军费政费,棉布这种纺织品要尽快搞出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哑然失笑,现在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团校尉,就敢操节度使的心了,让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 他先走出都护府,让等在门外的藤牧和宋横到馆驿去等他,便直接向仓曹公廨所在地走去。 门口有士兵阻拦,他立刻通报了姓名。过了不多时,吴三高挺着臃肿的大肚子走了出来,真不敢想象,这种体型在大唐竟是帅哥的代表。 他笑着朝李嗣业拱了拱手说道:“李郎,你怎么会突然来到安西,是不是要升官了?” “还真让你猜对了,我也算是在葱岭那个苦地方熬出头了,这不刚刚接受了来都护的公函,不日便到拨换城担任团校尉。” 听完他的话,吴三高立刻露出了敬佩神色:“嗣业果然非常人也,我在安西任职也有十余年,能在守捉城使任上提拔起来的人罕有所闻,你算是第一个。” “哪里,我这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还是你吴参军好,管着全安西最有油水的府库,别说我这个校尉,就算给个中郎将也不换。” 一听到他说这个,吴三高便开始愁眉不展:“来曜都护一走,我们这些人不免患得患失。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盖嘉运总领碛西,他会不会把我们这些安西官吏上下都换做他北庭府的人?” 李嗣业虽不大担心,他一个小校尉,安西都护再换几任,也影响不到他。但面对同僚的抱怨也不免兔死狐悲。官越小越是忧愁,官若是做大了,心中常怀的就是恐惧了。 他们结伴进入仓曹的值房中,相互拉扯了一些没营养的废话。等到吴三高拿出酒杯,李嗣业才正色地摇了摇头:“不饮酒,我今天来是办正事的。” 吴三高讶然道:“有正事?” 李嗣业从怀中掏出公函摆放到他面前的案几上:“这是安西都护来曜刚刚书写的调令公文,原户曹主簿于构实心用事,表现可嘉,特提调为葱岭守捉使,即日起便可赴任交接,如何?” 吴三高伸手拍着公函笑了:“好你个李嗣业!我说你怎么肯把一个做账薄的好手白送给我,原来是送他来我这里镀金来了。为了葱岭守捉那严寒冷僻的地方,你也真够下本钱。” 李嗣业也按着这公函,脸上连半个表情也欠奉,一口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吴参军差人把于守捉使请过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嗣业言好事(感谢月息是我飘红打赏) 于构心中有些慌,可也充满了期待,他知道李嗣业来龟兹,肯定是要升调到旁处做官了。而他专门差人来叫自己,定是那件悬而未决的事情有了结果。 不管是好的结果,还是坏的结果,总比悬在心头吊着你强。不管怎样,成与不成,干脆给来个痛快的。 他被门人引到参军值房门外,叉手说道:“属下于构。” “进来。” 他心脏咚咚跳着推开了隔扇门,抬头迎面直视,却见李嗣业脸上带着愁容手扶额头盘坐在地上,上司吴三高跪坐在旁边似乎在劝慰。 完了,一看到这个场景,他就知道这事肯定是没办成。葱岭守捉使虽是个冷僻无人问津的职位,但须知这也是需要皇敇告身的七品官,哪儿是这么容易能弄到手的! 他心脏逐渐冷却的同时,也开始坦然接受了现实,强作笑容躬身叉手:“李使君,一别半年有余,属下在这里给你见礼了。” 李嗣业依然手扶额头,忧愁地说道:“于构啊,有件事情,我是不得不跟你说。” 于构极力控制着面部肌肉,含齿发声:“李使君……但说无妨,人生不如意事十有,于构早已……有了准备。” 李嗣业从羊毡上站起来,垂眉来到于构身边,托着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这次帮你运作葱岭守捉使的事情……” “成了!” 于构也坦然叹气说道:“虽然事情黄了,但我并不怨天尤人,我可以向都护府陈情书信,甘愿自降官级,继续到葱岭做仓廪主簿去。” 李嗣业又使劲儿拍了拍他肩膀:“哎,这事儿成了!” “成了?成了!” 于构双眼大睁,像是没了骨架似的原地瘫坐在地,李嗣业连忙搀着他的胳肢窝将他拽起,这个时候,兴奋的涟漪才从他的脸上扩散开来:“成了!使君!成了!” 吴三高在旁边也是看得一惊一乍,看把这位给吓得,简直比中了进士还要刺激,别人不知道还以为谋得好肥差了呢。 李嗣业握着他的手笑道:“咱们两个今天是同喜,我已被来都护任命为第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校尉,以后你就要称呼我为李校尉了。这样的好事,岂能不庆贺一番,今天我做东,到龟兹城中的胡姬酒肆中饮酒庆贺一番,如何。” 吴三高在旁边捧着肚子道:“也好,我也与你们同去,沾沾两位的喜气。” “那好,我先去把仓房里的事情给杂役们交代一下,李使……不,李校尉,你先等我片刻。” 吴三高笑道:“你都要升迁了,还去仓房做什么,这些事情我做主转交给其他人即可。” 于构双手并举朝弯腰朝两人行了一揖说:“我虽已得到调任公函,但今天还在户曹主簿的任上,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还是要做好。哦,还有,我的李校尉,以后有好消息别再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心脏真的是受不了。” 说完他持着双手后退了几步,才转身推开隔扇门,从容朝外面走去。 他今日心情极好,对待仓房的杂役和守卒也是满面春风,让人如饮甘露。 旁人能看得出他心中的喜悦,一个同为主薄的官员从旁问道:“于主薄,往日从未见你如此爽朗,可是有什么好事,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也算不得多大的好事,”于构拱手说道:“不过是都护恩典,调任我至葱岭守捉担任守捉使。” 这位一听便面露异色,但还是虚浮着双手笑道:“如此,那就恭喜于守捉使了。” “好,好,昔日有一位使君,邀请我到城中胡姬酒肆饮酒庆贺,今日就先走一步了,还请兄多担待。” “无妨,你自去。”这位同僚谦和地摆了摆手。 于构回到值房内,换了一叠干净的黑纱折上巾,低头对着粗瓷碗中的清水倒影,将头纱反裹在头上在额前折出双脚,脑勺后也折出双脚,这才满意地转身出门去。 他刚跨出门槛,就听见隔壁值房里传出细碎的声调。 “也不知他高兴个什么劲儿,去葱岭守捉与流放又有何异?一年八月寒冬,四月才回春,即使想升官,即使再无去处,也不能误入其中,这受寒受冻可就是一辈子。” “人各有志,集市大了还出绿骡子呢,呵嘻。” 面对这背后的调侃误解,于构不以为意,他抱了一块金砖旁人不知,这其中的好处也只有自己能体会。话又说回来了,葱岭守捉若是一块香饽饽,还轮得着他这无门路的人去啃吗? …… 粗壮低矮的刺柳在街上垂下枝条,胡姬酒肆内热闹熙熙,李嗣业和于构、吴三高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酒博士双手圆抱着酒坛子墩在他们面前的四方案上。 “几位客人慢吃,有什么吩咐再叫我。” “好,你且下去呆着。” 龟兹的胡姬酒肆相比起长安,更多了几分纯正的胡味儿。这种用泥土夯砌起来的墙壁和圆拱形的门窗,以及錾白石制成的平顶屋,是波斯风格的代表。 李嗣业正看着墙壁出神,吴三高已经抱着酒坛子,咕咚咕咚地倒进了他面前的酒碗中。 ”三勒浆早已喝腻了,咱今天喝点儿新鲜的,这是从大食来的马朗酒,来,一人一碗,先垫个底。“ 李嗣业端起酒碗仰头灌了下去,只感觉——好解渴。他今天在曹振清处吃了几口热茶,倒是越吃越渴,好不容易等到现在,爽得就像吃了冰棍一般舒坦。 三人几碗酒下肚,脸上都有了几分醺意,李嗣业对吴三高摆摆手:”你端着酒碗到别处喝去,我与于构有几句话要说。“ ”嘿,有什么事还要瞒着我,你那点儿小九九我还不清楚。“ 吴三高端起了酒碗,晃荡着朝远处走去。他绕过在酒肆中央木台上旋转的康居女,坐在了酒肆靠西的角落里。 “有几件事情要交代你,咱葱岭的财货往来你是清楚的,四成作为资本,六成用来流动,而且那曼苏尔送我的一箱子黄金,也藏在草厅里。棉花耕种永远保持在一千亩以下,多了你也运不出去。主要收入还是做棉被和棉袄,但是记住不要往龟兹送了,安西的其余几个城镇可以批量卖出去。” 于构突然插嘴问道:“为何不能在龟兹卖?我们给都护府的供应才是大头啊?” 李嗣业压低了声音:“安西开始走马换将,来曜都护要回长安担当右领军大将军。原北庭节度使盖嘉运全权管辖北庭和安西四镇,成为碛西节度使。龟兹的都护府里将来是北庭系将领坐镇,我们对这些人不知根底,谁知道他们对葱岭搞副业是持什么态度,所以还是谨慎一些好,不要让人扣一个追逐商利的罪名。” 于构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这些,我自有理会。” “还有,护送商队的生意也不要做了,瓜州索家的人才找上门来与我详谈,虽然他们很通人情,但这种擅离职守与地方争利的事情还是风险太大。” 于构听罢这番话,心底的火热霎时就像被冷水浇熄了一半。怎么在李使君手里干得好好的,还没到自己手上就不能干了呢?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那还干个球哇? 第一百九十二章 酒醉入幕宾(感谢长江的尽头飘红打赏) “这可怎么办?葱岭守捉军户刚过惯富庶的生活,突然间断了两桩生活来源,他们怎么能接受?不行,不行!我这一上任他们立刻就会刻薄地骂我,我还是不干了,留在这里管仓库更痛快一些。” 李嗣业呵呵笑着拽住了他的袖子,宽和地说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这种难题我怎么会让你独自解决。棉花和棉被你直接批量卖给疏勒、焉耆、于阗等地的胡商。剩下一部分你与识匿国主伽延从商量一下,两家联合起来共同组织一支商队,把识匿部和守捉城的产出远送到敦煌、兰州,甚至是长安洛阳的东西南北市来售出,所收获的利润会更大。” “如此一来,识匿部的人负责运输接洽,葱岭守捉负责保障商队来回的安全,一年不需要多,只要往长安跑一趟,便足以保障葱岭守捉的经济来源。第一年就当是试验,不赚什么钱也没关系,咱不是还有酒肆和布铺吗?只要葱岭守捉军户们还在,我们的钱就会在小范围内循环。况且我们守捉城的钱库内还有几百万的铜钱,足够你等到钱财回笼的时候。” 李嗣业的这番话于构能够听懂,他信服地点点头,心中也安定下来。 “还有一桩事情,我在连云堡内部安插了一颗钉子,名为宗吕,是个吐蕃将领,此人将来于我们有大作用。根据我与他的商定,每十五六日接头一次,接头的地点在喀喇昆仑山脉嗣业峰徙多河的源头处……” “等等,”于构伸手拦住了他:“你说什么峰?” “嗣业峰,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也是喀喇昆仑山脉交汇葱岭的第一座山峰,那里有一处岩洞。第一次接头的日期是季月芒种这一天,从今天算起还差十三天,你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办这个。哈,你看我做什么?那个,其实你也可以命名,整个山脉峰头倒有几百上千座,随便找一座都可以命名为于构峰。” 于构尴尬地摆了摆手:“我不是纠结这个,我是想问,你安插的钉子,他是个吐蕃将领,而且你们连一次正式的接头还没有过?你就要让我去接手?万一他见面直接生疑,一刀把我给杀了呢?” “是我考虑不周了。前些天只顾忙着升官上任。”李嗣业摸了摸鼻子说道:“这样吧,等我去拨换城之前,陪你到葱岭一趟,顺带把职位交接,也去给你打个前站。” 康居女从中央的木台上跳下来,在酒肆的过道中旋转飞舞起来,掀起了一阵阵香风从李嗣业的身旁掠过。 他回过头来报以一笑,俯身继续说道:“葱岭守捉我就交到你手里了,一定要把这个摊子给我守好,你若能继续积累财富,他日李嗣业定有厚报。” 李嗣业说的这个厚报,于构当然明白是什么,他现在已经很满足了,并不敢有更多的奢求。 他本是葱岭守捉一介小吏,如果没有遇到李嗣业,如果葱岭守捉没有后来的那番变化。他的命运也和大多数边关小吏一般,跟在守捉使的后面帮他打理好仓库账目,然后设法找个汉人女子成婚,如果找不到,那也就不苛求了,娶个葱岭本地的喝盘陀女子或是识匿国女子。反正咱也不是什么名门大姓,也不在乎什么汉人血统,就连李家的圣人脉中都掺着胡血呢。 但是现在他的人生有了另一种可能,李嗣业给他打开了新的窗户,让他品尝到了管理财富的甜头,他不必再做枯燥的循规蹈矩的小吏,而是一座小城的管理者。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对钱财也不是非常热衷,他享受的是不断创造和储存财富的过程,管理和扩建守捉城的过程,这就像一场充满了无限趣味的游戏。 想到这里于构的心潮逐渐澎湃起来,恨不得现在就飞到葱岭守捉去。他的前半生简直是白活了,精彩的人生现在才开始,而李嗣业给了他这一切,虽不及父母,但已超过师长。 借着现在这个似醉非醉的酒劲儿,于构突然起身,举手齐眉,双膝跪在地上,伏地稽首而拜,然后再拜。 李嗣业连忙上前将他搀扶:“这是搞什么,这里人太多了。” 周围桌案前确实有几个胡人朝这边指指点点,但于构正在酒兴上,丝毫不在意这些,若没有这个醉酒,他还抹不开这个脸。 “不,阿郎。”于构趴回到桌子上,双手依旧齐眉道:“何谈厚报,您对我有提携开导之恩,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宾客,是你在葱岭的守财奴。” 李嗣业不忍直视,连忙摆摆手:“宾客就宾客吧,怎么还守财奴,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于构醉眼惺忪,晃悠着肩膀说道:“不叫守财奴,难道叫看门狗?” 李嗣业手抚着他的后背:“你有这个心就可以了,不必这么直白,看来是真喝大了。” 吴三高又端着酒碗晃悠悠走过来,途经康国舞女的身边,挺着肥胖的肚子与她来了一段妖娆的伴舞,引得周围桌前的几个胡人发出嘘嘘的口哨声。 李嗣业转身鼓了鼓掌,吴三高又和他们坐到了一个桌上,三人倒干了酒坛中的最后一滴酒,这才算尽了兴。 于构今日情绪起伏如江河翻腾,所以他也醉得最厉害,需要人搀扶着才行。李嗣业索性花钱在酒肆中雇佣了一个打杂的小厮,命其搀扶着于构送回了他的住处。 …… 第三日上午,李嗣业决定动身,先与于构一起返回葱岭守捉,把葱岭的遗留问题交代解决之后,再去拨换城第八团担任校尉。 于构及早就站在馆驿门外等候,等到李嗣业一行人牵马出来,他才上前见礼。 李嗣业低头去看,见他脸上神色如常,与前日醉态时的卑微判若两人。他不禁好奇地问:“于构,前天在酒肆里,我与你说的那些话,发生的那些事儿,还记不记得了?” 于构手扶额头懵懂地说道:“恍惚还记得一些,就是刚开始你与我说的那些话,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记得了。” “好,你这位新任守捉使,就当先开路出行,我们从之。” “哪里,阿郎,你才是我们这里的最尊贵者,请你先行。” “阿郎?” 于构脸上稍显羞赧,随之开口坦然说道:“虽然是酒醉之后说出的话,但做人当需信守诺言,岂能借酒醉而矢口否认。” 李嗣业这下就放心多了,原来他这决定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第一百九十三章 接头的具体细节 安西都护府的驿站从疏勒的主干道一直延伸到葱岭守捉,每隔三十里就有一座。这些驿站能够辐射到的范围,一般是安西都护府的直接管辖区域。而超出驿站的辐射的范围,便是间接管理的羁縻区域。 唐王朝在葱岭以西设置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羁縻都督府和几十个羁縻州,均由西域小国的国主担任。他们统一听从安西都护府的号令。服从征调,纳贡入朝,州内事务由国主自治。 曾经的小勃律国主曾接受李隆基的册封,设立为绥远军。它是安西四镇的乃至大唐的西门,也是吐蕃进攻安西四镇的通道。 但从开元二十四年到今天,小勃律国沦陷到吐蕃人手中,已经近三年。致使西域诸国皆依附于吐蕃。 李嗣业和于构在最后一个驿站中修整之后,牵着马匹遥望远处起伏连绵的雪峰,他们经过一个下午的跋涉,来到其中一座浑圆的山包上。他伸手遥指远处如玉带飘过的婆勒川,河水对面有山峰凸起,山顶上筑着土城。 “那里就是娑勒城,如今在吐蕃人的手中,再往上游走就是坦驹岭冰川了。” “现在我们出发,到徙多河上游嗣业峰去。” …… 于构抬头望去,眼前的山峰陡峭耸立,从山腰往上被冰雪覆盖,山巅恍若攀接天际,不禁开口赞道:“这嗣业峰确实高大雄伟,真不愧给它命名的人。” 李嗣业:“呵呵。” 两人牵马蹚过冰凉的河水,翻过山石,确实在山体中看见一个岩洞。 洞口宽阔可容一人牵马进去,里面倒像是个大厅,而且还有另外相邻的洞室。 李嗣业看了看地面,并未有人活动的痕迹,便轻松地活动着肩膀道:“看来是我们来早了,进去那边洞室中歇息一下吧。” 两人一进入侧洞,便立刻坐倒靠着洞壁上。洞中空气干燥,而且保持恒温,与外面的气候完全不同。李嗣业抬头望着洞顶遐想,把这里稍微改造一下,可以做个避难所或者藏宝洞。 洞中的光线陡然暗了一忽,李嗣业警醒翻身而起,从腰侧解下弓弩,双手上弦装上弩箭,对准那刚刚进入洞门的不速之客。 李嗣业:“天王盖地虎。” 来人回答:“宝塔镇河妖!” “嘛哈嘛哈!” 来人又回道:“正晌午时说话,谁还没有家!” 于构在一旁露出了嫌弃神色,这是什么接头暗语?既不押韵,也无平仄,水平极低。如果让他来想暗语,至少应该是“渡头雁双飞,溪中鱼摆尾”。 “没错,就是他了。” 李嗣业放下弓弩走上前去,进来的人正面朝向他拜倒,双手扶地叩首。 “宗吕五百总,快快请起。” 李嗣业伸手将他搀扶起来,伸手给他介绍身后的于构:“这是葱岭新任守捉使于构,也是我的心腹。从今以后,就由他来与你接头。” “我再当面与你们说说接头的规矩,二十四节气,每个节气的第一天接头,如果谁有事脱不开身,那就延迟到第二个节气。宗吕,你上次跟我说你不懂节气,今日我给你拿了一本黄历过来,上面被圈起的日期,便是接头日期。” 宗吕伸手接过,在手中翻了翻,才小心地揣到怀中说道:“要感谢李使君给我带来的财物和福运,喀葛鲁东岱东本不但没有杀我的头,还任命我为连云堡千总。” 李嗣业负手笑道:“那是你自己的运道好,给我说说看,你们喀葛鲁豪奴东岱最近有没有新的动向。” “有!” 李嗣业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连旁边打着哈欠的于构也消弥了困倦,竖起耳朵倾听。 “喀葛鲁豪奴东岱即将进兵至婆勒川源头处的娑勒城,而我作为东岱的先头队伍,即将征召勃律国的两个驯奴东岱,加固重新整修连云堡,届时连云堡依托婆勒川天险,与娑勒城互为表里,唐军就算是插了翅膀也别想飞过来。” 宗吕嘴角上扬,神情颇有几分自得,抬头一看李嗣业的神情,吓得一激灵连忙改口说道:“这是喀葛鲁自己说的,在我眼里,区区一个喀葛鲁东岱,岂能阻挡大唐天威。不知您的意思是?” 李嗣业摸着短须下巴沉吟道:“喀葛鲁让你主持修建连云堡,修成之后你自然是连云堡的主官。很好,那你就好好修,一定要把连云堡的主将职务拿在手中,好好地干下去。” 宗吕叉手禀道:“定不负李使君所望,但,要不要对工程动点儿手脚?” “不必了,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这种事少做为妙,以搜集情报为主。” 他把于构推到前面来,对宗吕说道:“从今以后,就是你们两个在此接头了,先互相熟悉一下,自主修改一下接头的细节,我去那边儿先休息一下。” 李嗣业说罢,便自顾自地转身走进了侧洞中。于构与眼前这个吐蕃将领还很生疏,两人很是尴尬地互行了一礼。 “街头的细节无需做太大更改,阿郎……李使君设计得很不错,只是这接头的暗语,我们两个重新弄一个。” “还要换暗语?”宗吕颇有怨言:“你们汉人的字复杂得堪比繁星,反复换暗语,谁能够记得住?” 于构扭头朝洞那边望了一眼:“我这个暗语比他那个更顺口,更押韵,你听好了。我说‘少无适俗韵’,你说‘性本爱丘山’,我说‘误入尘网中’,你说‘一去三十年’,我说‘羁鸟恋旧林……” …… 李嗣业和于构打马返回至归途中,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偶尔想起一桩就交代一桩。 “守捉城地窖中关着的那三个吐蕃人,杀掉两人剩下贡觉赞,千万不要让他给跑了。只要把这贡觉赞控制在手里,宗吕就只能对我们俯首帖耳。” “谨遵阿郎的指令。” 他又闲适地交代道:“于构啊,我想在守捉城中挑二十个人作为亲卫,带他们前去拨换城上任,不知道你肯不肯放人。” 于构慌忙揖手道:“阿郎何出此言,岂不令我羞愧。现在我已经是你的宾客,葱岭守捉的每一个人都任你调拨。” 李嗣业又摇了摇头:“你我私下里可以主宾相待,但明面上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千万别教他人看出其中端倪。” “这个自然。” 两人回到葱岭守捉,李嗣业在城中稍作整顿,便要启程前往拨换城上任。作为他的心腹左右手,田珍和藤牧自然是要跟着的,他又在精壮兵卒中挑选出了十八名好手,这里面有伽延从次子若失罗,还有喝盘陀新兵库班尼和身经百战的守捉郎张勇。 这些人均是自愿前往,但凡拖家带口的,李嗣业给他们准备了安家费。 临行时军户们依旧万分不舍,与识匿国的牧民们站在城外夹道欢送,并相垂泪,将他们一行人遥送至徙多河的对岸,望着这支二十人的马队在山丘上逐渐消失。 第一百九十四章 盖嘉运旌节入龟兹 进入夏季,龟兹城中也有了些夏天的气象,街道两边的刺柳、杨槐树已经撑起了绿色的伞盖,街道上人流如织,集市也恢复了喧嚣。 龟兹厚重城门朝两边大开,数十名旗手打着绛红色牙旗骑马分列在道路两旁,这些旗帜上无一不是白底镂空着“盖”字。 御史中丞、北庭节度使盖嘉运身穿朱红色缺胯袍,腰携龙凤环首刀骑马进入主街,身后亲兵扛着象征节度使专权的旌节大纛,依旧是红底白色盖字,这字却硕大刺目,使满街行人尽皆回避。 安西等一干官员都躬身站在都护府坊门内两侧,等着迎接碛西节度使前来宣布任免。 盖嘉运身后六骑错行,前面是三名将军,后面是两名司马和一名掌书记,紧接着是节度使卫队,均轻骑身披细鳞甲,那反光的甲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若银色鱼鳞。 来到坊门外,盖嘉运抬起手掌,冗长的队伍迅速停下,他侧目对身后下令道:“宣敇。” 行军司马双腿一夹马腹缓缓向前,从背上解下筒匣,取出黄绸握在手中喊:“稽首礼!” 安西一众官员拜伏在地上,一个个不敢抬头。 行军司马双手将绸布缓缓张开,声音洪亮如同锣鼓: “门下!北庭节度使盖嘉运册授皇命,任御史中丞、碛西节度使,总辖安西、北庭两府军政事宜,赐旌节,树六纛。五品之下任用免奏,四品之上先任后奏。开元二十六年六月十九日,制可,中书令臣李林甫宣……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臣等奉制!” 行军司马将制书合起,盖嘉运却没有说话,众人只好继续伏在地上。气氛在这灼热的夏季愈发凝固,某些人的汗珠已从额头吧嗒掉落下来。 盖嘉运抽打马匹缓缓向前,低头俯视跪在两旁的安西军政官员,抬起马鞭戳了戳幞头,笑着说道:“诸位同僚,敇书告身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接着念!” 这次行军司马从袖中抽出一张黄裱纸,展开继续大声念道:“门下,敇令!任杨志烈为四镇节度副使,副都护,四镇知兵使!杨休明降为龟兹都督府都督!任命周逸为龟兹镇使,高仙芝降为于阗镇副使,任命……” 处在官员队列最后方的高仙芝稍稍抬起头,随即又轻轻低下去,额头触碰在地面上。他的两个手掌扣抓起地面的黄土,攥到手心中灼热般的烫。那嘹亮的诵读声在他耳边变作蝇虫嗡嗡,感觉说不出的委屈,或许周围有人偷偷朝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他双手推开院子门,走进波斯风格的圆拱平顶屋内,从盔甲架上取下兜鍪,在怀中紧抱了一会儿,才扔到地上。然后蹲跪到毡毯上沉默片刻,双手将衾被叠起,团在双手中用麻绳反复捆扎。 家中的老仆人推门进屋,讶然问他:“阿郎,你这是做甚么?” 高仙芝头也没回,继续堆叠着衾被道:“收拾东西,明天离开龟兹去上任。” 老仆人吃了一惊:“那件事是真的?” 他仰起头来长吁了一声:“我已经接受了,学李嗣业,找个偏僻的地方窝几年再说。” 他心中已经有了盘算,绕远路把四镇周边各城都转一转,顺便去拨换城一趟,最后再去龟兹上任。 …… 李嗣业也在这一天到达了拨换城下,此地地处天山山脉南麓,立马站在道旁,可以看到远处起伏连绵的雪峰。 拨换城城墙地基是由錾石砌城,墙体上部是红土夯筑,带有西域的厚重风格,但城头主楼却出正儿八经的歇山式屋檐,城楼木柱斑驳,看上去很有年代感。 他们二十人牵着马匹进入城中,迎面可见开阔的空地,商栈和馆驿用木栏隔出牲畜圈,一支支的骆驼和马队就在这木栏中蹬踏着黄土。街道两旁的房屋皆是土木建筑,几尺厚的土墙能够起三层楼,墙中探出房檐瓦脊。 城中也有酒肆和青楼,不过也是土墙夯筑,木梁搭顶,就连屋顶上也是未曾烧好的泥胚瓦。 唯一用錾石建筑的是拨换城使府邸,正中的大屋是波斯风格圆拱顶,两边在平顶屋的基础上搭建了重檐悬山顶,简直是中西合璧的代表作。 李嗣业让众人在驿站喂马等待,他只带着田珍和藤牧往城使府而去。 站在圆拱门外的是穿着白色长袍的波斯仆从,自从萨珊王朝被大食征服后,大批的波斯人流亡到西域,甚至来到长安,这其中就包括波斯的末代王子卑路斯。 “尊敬的客人,你来城使府邸有何贵干?” 李嗣业扭头示意藤牧将公函取出,握在手中说道:“我是第八团新任校尉,特来求见城使。” 仆从躬身抱胸,低头说道:“请容我进去通禀。” 等了不大一会儿,这仆从走出,脸上换了一张笑容,连嘴角的胡须都翘得老高:“李校尉快快请进。” 李嗣业进入圆拱顶大屋中,只见房间地面上铺着地毯,四周放着待客胡床,波斯矮几。赵崇奂本来坐在胡床上,看见李嗣业笑着站起来拱手迎接。 他仔细一看,这位城使头上缠着白色的裹头布,穿着一件对开领胡服袍子,肩上还披着白麻带子,两个手腕上都戴着珠串,如果不仔细看他的国字脸盘,还以为面前站着一位胡人呢。 李嗣业顿觉好奇,西域的许多胡人都穿圆领袍接受汉化,你怎么还胡化了? 赵崇奂笑着抖擞着自己的袍子:“你觉得这个奇怪,不奇怪,我内人是萨珊人,这些东西穿着简单,没咱们汉人那么多讲究,我都习惯了哈。” “随便坐。” 李嗣业盘膝坐下来,田珍和藤牧分别坐在他的身后两侧。 赵崇奂吩咐他的仆从:“把咱家的葡萄珍酿曲出来,请客人尝尝鲜。” 李嗣业摆手拒绝道:“我今天来只为公干,不吃酒,如有宴请,改日再聚。” “好,既然如此,我自己独饮。”赵崇奂从仆人手中接过酒樽和琉璃盏,左手斟酒,右手端起杯子往口中倾倒。 “真不容易啊,李校尉还不知道吧,振威校尉赵卢水已经被押到了龟兹,这辈子算是无出头之日了。” 李嗣业拱手问他:“其中曲折是非,还请赵城使相告。” “其实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还记得开元二十三年,突骑施铁骑沿着天山南麓进犯拨换城,第八团校尉朱仁惠带领两率共两百余人退守烽燧堡,坚守二十多天水尽粮绝,最后死剩下多少人来着,可能是八个,也可能是九个,最后盖嘉运率北庭兵来救。活下来的人授勋还乡。” “真正的第八团其实已经死光了,现在这个,不过是从各个折冲府抽调,再加上新应召的募兵拼凑而成。”赵崇奂调侃地笑着说道:“这些人多是从各个团,各个率中不愿意要的刺头,赌鬼,还有色胚。你说这么多渣滓堆在一起是什么,不就是乌合之众吗?和朱仁惠校尉校尉率领的第八团完全是天上地下两回事儿。” 李嗣业眯着眼朝他摊开手:“赵城使,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到点儿上,这和赵卢水撤职入狱有什么关系,与我又有何干?” 第一百九十五章 校尉入拨换 点卯折冲府 “赵卢水和朱仁惠是结义兄弟啊,这不就有关系了。” 赵崇奂笑眯眯地说道:“京兆人都是一个性子,冷,倔。李校尉,你也是京兆人吧。这位赵卢水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不是第八团的第八团,说是要把它的魂儿重新找回来。他召集说服了几个曾经在第八团呆过的什长、伍长、准备大干一场。结果被揭出克扣饷钱,奖赏分配不均等事情,引发了兵卒们大规模群殴,最终被下狱。” 李嗣业问:“他克扣军饷了吗?” 赵崇奂摇了摇头:“这我哪里知道?不过此人胆大妄为,竟然代替我这个城使强征商税,进去是迟早的事情!” “那好,我换个问法,驻守拨换城的其它团饷钱给足几月了?” “五月。” “第八团呢?” “二月。” 李嗣业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是不是该找折冲都尉问一问?” “问也没有用,饷钱已经从折冲府拨下去了,有没有到了赵卢水的手里,这我就不知道了。” 李嗣业又问:“赵水卢校尉就任第八团之前,曾经在何处就职,赵城使你知道吗?” 赵崇奂略作沉思,点点头说道:“同三十三折冲府第六团旅率,拨换城守城战之后被提升为校尉。那一战驻守拨换城的几个团也损失惨重,第六团更是死剩下十六个人,如今这十六人,就在第八团之中。” 李嗣业点了点头:“我好像明白一点儿。” 他站起身来,向拨换城使赵崇奂叉手:“属下告退。” 李嗣业转身领着田珍、藤牧二人走出城使府邸。赵崇奂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个人比赵卢水更冷,更倔,更像京兆人。” 他们沿着拨换城的街道往驿站走去,藤牧在李嗣业身后问他:“你刚刚明白什么了?我怎么听得一头雾水?” 李嗣业沉吟片刻,点头说:“振威校尉赵卢水,可能真是把饷钱吞没了。” 田珍在他身后惊讶地说道:“不该会吧?安西治军最严,他不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么?” 李嗣业没有回答田珍的话,而是抬头叹了口气:“所谓的第八团就不应该重振,我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当这个校尉。如今盖嘉运带着圣命接任碛西节度使,这第八团不就是他的眼药吗?” 他们到达驿站后,李嗣业安排田珍先带着众人到第八团的营地等待,他与藤牧到折冲府去报道。 第三十三折冲府位于城内住街道南侧,如今这折冲府更像是一个空头的军事编制,逢战的时候它并不随军出征。团就是大军的基本编制,临战前组织到各领军大将的麾下,如左厢,右厢,前军,后军。 他领着藤牧进入折冲府堂中,左右看了看,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人? 但不知从哪里传来闷雷般的鼾声,他走近台基往案几上一看,只见一只乌皮靴搭在上面。他再往前两步探身看,却见两个人各抱着酒壶躺在地上,你一声我一响搭配着打呼噜。其中一人穿深绯色袍子,头顶武家诸王样头巾,定然是折冲都尉。另一人穿浅青色袍子,想必是府中的长史或是参军。 尽管感觉荒谬,但李嗣业还是恭敬地站在台基下,叉手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都尉。” “呼,噜噜……呼。” 没有醒。 他加大了音量:“都尉!” “呼,噜噜噜……” “都尉!!” 浅青袍子官员惊得翻身坐起,抬手抹了一把脸,看到来人后,连忙将沉睡中的都尉推醒。 都尉眯着眼睛爬起来,勉强支撑着身体盘腿坐起,抬手揉着眼睛看了看李嗣业。 “你是哪位?” 李嗣业叉手行礼道:“属下新任第八团昭武校尉李嗣业,前来履职。” 都尉摆了摆手说道:“某不是折冲都尉,某是果毅都尉,不过履职事宜,我可以办。对,你都护府的公函呢?” 他从怀里掏出公函递上去,都尉双手接过,抻展铺到案几上。从桌角的锦盒中取出印信。 由于果毅都尉还神志未清,嘴角涎水淌在胡须,几乎要落在纸张上。双手握着印寻找公函落款,摇摇晃晃竟然找不准位置,看得李嗣业焦躁不已。 “嘿!”果毅都尉双手按下印章,抬起来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 印得是有些歪了,不过李嗣业并没有强迫症,勉强能够接受。 都尉扔掉印信,含糊不清地说道:“终于有人来接,第八团这个烂摊仗了。李、李校尉,好,好干。折冲府就是你的娘家,你的后盾,哈。申长史,你,你引着李校尉去上任。” 果毅都尉软软地向后躺倒,又枕着手臂发出了鼾声。 这申长史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伸手邀请李嗣业道:“李校尉,请跟我来罢。” 第八团的营地在拨换城的东角处,有两个马厩,一个甲仗库,一个校尉值房,几十间土坯房,还有一个小校场,折冲府的后面有正儿八经的大校场。 申长史背负双手引着他们向前走,嘴里一边絮叨着:“第三十三折冲府麾下募兵,以前是安西诸府中最精锐,最勇毅的团旅。不过现在,他们的魂儿让人给抽掉啦。” 又提魂儿,李嗣业心中咂摸着,拨换城使赵崇奂刚刚好像就提过一次。 藤牧在他身后好奇地问道:“我们折冲府,竟有八个团?” 申长史摇头笑笑:“哪儿来的八个团,上府不过五个团而已,第三团、第五团、第八团,第九团,和第十二团。你们肯定要问,为什么不是从一到五这样排。首先没有第四团,与‘死’谐音,不吉利!然后是连续三次伤亡殆尽的团,也被认为是不吉利,就被取消了啦!我看你们第八团也快了!” 敢情这家伙长了一张臭嘴,藤牧真想狠狠地抽他一个嘴巴子。 李嗣业沉默以对,他知道这一个个被取消的团代表着什么,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从贞观到开元的的百年里,安西军中的基础团级编制,在与异族的浴血奋战中,一次次被打碎,然后重建,无数从军健儿的热血流淌在西域的土地上。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突然侧过身,对申长史作了一揖问道:“敢问长史,所谓的魂儿让人给抽掉,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上任便处突 申长史突然低着头转过身来,眯着双眼凝视了他半晌,才从喉咙里沉郁地出声:“没影儿的事情,问它做什么?我也给你说不出个道道来。” 说罢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李嗣业稍作思虑,藤牧在他身后低哼了一声道:“这个人,实在是讨厌得紧。” 李嗣业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抬头沉思琢磨。记得那日来曜都护给他安排职务时,态度就有些模糊,也语焉不详。高仙芝也说第八团人心散了,不好带了。结果今日来到这里,拨换城使赵崇奂说话也云山雾罩。 他们所谓的丢了魂,必定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高仙芝聚拢人心的上策就不能用了,只能用立威弹压的中策,眼下也只能这样。 申长史与他最先来到八团驻地的校尉值房处,值房与土胚房营地之间隔着校场。 田珍等二十人已经牵着马匹在校场的旗杆下等待,他们的武器和甲胄都堆叠在马背上,褐色的袍衫排成一排坐在比武台上。 申长史双手抱肚站在值房门口,耸着肩膀说道:“李校尉,这就是你的值房了,内外两间,内间住宿,外间值守。如果有家眷的话,可以到拨换城街巷中租房子,也费不了几个钱。” 李嗣业微微点头,推开门扇进去,把窗扇撑起用木棍顶住,回头看见外间里只有一张粗糙的松木案。他推开隔扇门探头看了看里间,陈设也很简单,只有几张木板铺在地上当做木榻,角落里放着水罐和竹箧,仅此而已。 他转身从隔扇中走出,对申长史说:“不错。” 申长史扭头去看外面,眯着眼睛瞅着那并肩坐在土台上的兵卒们,似有深意地点头道:“这些都是你带来的亲兵?很好,嗯,很好,个个都是精干之人。从远方来上任,光杆儿校尉可不行,特别是拨换城这种地方。” 对面的营房中突然像哄乱的鸡窝,发出了怒骂吵闹声,紧接着似乎有土墙倒塌,尘土飞扬。 亲兵们反应敏捷地从土台上跳站起,田珍回头对李嗣业大声道:“校尉,前面好像打起来了。” 李嗣业抬臂一挥:“走,我们过去看看!” 申长史这次可不敢在前面引路,面带悸色跟着李嗣业,一行人呼啦啦朝打斗的地方跑过去。 他们穿过几道营房,只见前方道路封堵,一帮光膀子头顶系着红抹额的军汉双手抱胸,搂肩搭背进行围观,时不时发出几声敞亮的叫好。 “让开!散开!” 田珍和藤牧推搡开围观的军汉,这些人脾气不好,歪头刚要发火:“推你个奶……”却见一名身穿深绿色缺胯袍、腰佩银銙带的军官越众而出,身后还跟着折冲府的申长史,遂乖觉地闭上了嘴。 场中这两人尚不知情,在地上翻滚撕打,袍衫被他们扯作褴褛布条,倒像两个打滚的土驴。一人身形壮硕骑在另一人的身上,左一拳右一拳击打下去,被骑在身下的那人只有招架之力,鼻青脸肿鲜血汨汨流淌。 “住手!停下!” 申长史喊出了声,态度强硬地来到李嗣业身前,指着那骑在上面的人斥道:“杜规!又是你,公开场合聚众殴斗!我看又得打你的军棍!” 杜规喘息地笑了一声,抬手揉着自己的后颈,慵懒地活动脖子发出咔吧响声,然后骑着倒地的人转过身来,坐在对方的胸口上。 李嗣业低头看去,这个杜规身材健硕,胸口及双臂小麦色肌肉虬结突起,脸颊生三块横纹肉,即使是笑容都让人望之生畏。 “这是第十团和第六团的恩怨,谁来劝也不行,申长史你也不行!” 藤牧和田珍面面相觑,这第十团和第六团,不是已经被取消掉的编制么? “大胆!这是新任校尉李嗣业!”申长史中气不足地喊了一声,只好把李嗣业抬出来,也正好试试这位新校尉的分量。 杜规抬头看了李嗣业一眼,腮帮上横纹扭曲笑着叉手道:“某见过李校尉,校尉远来劳顿,可知我们只是切磋,军法中有哪条规矩不准切磋?” 李嗣业没有出声,只盯着杜规身上的肌肉看,看它们是否符合健美的标准,有无经过科学的锻炼,判断着他的公斤级,有没有成为陪练的潜质。对于一个搏击运动员来说,合格的陪练才是提升的硬件。 申长史以为李嗣业被这杜规的凶气震慑住了,略显焦虑地转身,叉手对着他敬道:“放肆,这位可不是什么致果校尉,云骑尉,而是正六品的昭武校尉!” “什么校尉,在我眼里并无什么两样,那振威校尉赵卢水,不也作奸犯科被抓起来了么?” 杜规愈发大胆无礼,左手撑着左膝,右臂撑着右膝盖胡坐。他这话音刚落,围观的人中有几个第六团的人叫骂起来:“混账东西,赵校尉也是你能诽谤污蔑的!” “我说的有错吗?”杜规嘿嘿地笑道:“他若没有作奸犯科,怎么会被一撸到底,还被关入了龟兹大狱?” “信不信我们撕烂你的嘴!” “想人多欺负人少吗?单打独斗你们谁都不是我的对手,要群殴我们十团的人照样打趴下你们六团?” “十团的!敢不敢来试试!” “试试倒要试试!” 李嗣业在其中捕捉到一些敏感信息,本想听他们多吐露一些,谁知道两方人竟然吵成了一团。 申长史不禁看轻了李嗣业几分,本来瞧他的身板儿,还以为是个能镇得住场子的。谁知前来处理斗殴,竟被那杜规所慑,半晌没放出个屁来。还不如他这个文弱官员壮胆说两句重话,更不如那振威校尉赵卢水了。 这位申长史冷哼一声刺道:“李校尉,你身为昭武校尉,刚上任就遇到了这种事,岂能在一旁袖手旁观。难道不怕堕了你的威势,日后还如何带兵?” 李嗣业对这激将的讽刺并无多大反应,只是赞同地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 他张开了喉咙咆哮了一声:“都给我闭嘴!” 两边儿的人都安静了下来,那杜规依旧倨傲地坐在失败者的身上,看来若是没人能够管束得了他,便要把身下这人当做肉墩子坐到死为止。 李嗣业双手负在肚子前,问这杜规道:“杜规,刚刚你说你是在切磋武艺,既然如此,与本官切磋一下如何?” 这杜规惊疑地抬头看着李嗣业,轻笑了几声,低下头来说道:“还是不要比了,你堂堂昭武校尉自降身份与一个队正切磋,赢了也没有什么光彩,可要是输了,这颜面就折损得过甚了!” 李嗣业毫不在意道:”军中比武切磋,本就是尚武之风的体现,何必在乎什么上官下级,折损颜面。你只管跟我动手便是,若是能把本官打趴下,我给你五贯钱的奖励!” “你这是讲真的?” 杜规哗啦一声穿上了吊在身后的袍衫,双腿绷直站起,被他坐在身下的人像气垫弹簧似的有了喘气儿声。 他双手十指交叉掰动着手腕,小眼中透出狡狯的喜悦:“校尉可不兴骗人,我杜规可是个实诚人。” 第一百九十七章 威者使人惧 申长史乜着冷眼旁观,李校尉压根儿不会处理事情,不是官面儿上的路子,简直是野路子。这种事情哪儿有亲自上场的。我看你待会儿如何下台! 李嗣业将袖子挽起,把缺銙袍的前襟撩起栓在腰间,丝毫没有找台阶下退缩的意思。对面的杜规犹疑了起来,他难道要来真的?这可不是开玩笑,打伤了上司是要入狱徒刑三年的。 “要不还是算了吧!”杜规摇了摇头。 李嗣业已经双手握拳摆好了阵势,杜规却要中途反悔,不由得恼道:“老子给你五贯钱,你都不敢挣!婆婆妈妈,让人摘了卵蛋子吗!” “打就打!” 这就被激怒了。 杜规脸上的横肉一阵阵地跳,双腿扎马步微微俯身,双臂左右伸张,一副要相扑的样子。 “李校尉,受伤了不要怪某,这可是你说的!” 他一低头朝李嗣业冲了过来,李嗣业猛地跳起,对着他的脑袋一踢,使得杜规冲势受阻,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他尚未站稳,下一脚已经踢来,他猛抓李嗣业的脚,这一踢却陡然变为了膝撞,顶在他的胸口上连连后退。 李嗣业再复一拳打在他的额头上,身躯如山崩向后跌倒,本来已塌落一角的土坯墙轰然倒塌,掀起了黄尘滚滚。李嗣业一手用袖子扇着灰尘,另一只手探下去把他从废墟中拽起,左臂斜抱着他的肩背,右拳击打在胸口上,连着三拳全打一个地方。 “砰!” “别打了!校尉饶命!”这是杜规的惨叫声。 “砰!” “饶……!呕!”他气血翻涌,口中竟然泛起了白沫。 “砰!” 杜规的胸口发出了咔嚓的骨裂声,围观军卒纷纷侧目不忍直视,李嗣业将他扔到地上,拍打着手掌上的尘土说道:“论切磋,你学艺不精,自取其辱,活该骨折。论刑律,你殴伤同袍,致人折齿,本该入狱徒一年,但本校尉法外开恩,准了你三个月的伤病假!” 申长史站在他身后脊背发寒,他算是再一次判断失误,这李嗣业非但不是易于之辈,而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李嗣业立刻回头高声喝问: “左右旅帅何在!” 两名戴着幞头的军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迅速推搡进人群,来到李嗣业身前弯腰叉手。其中一人赔罪道:“李校尉,卑职程吉昌来迟!我的部属杜规目无法纪,聚众斗殴,冒犯了校尉,这是我的失责,还请校尉责罚。” 另一人愣了一瞬,随即也叉手道:“校尉恕罪,我的人也参与了斗殴,也请校尉责罚。” 李嗣业低头看了看这两人,身高骨架均差不多,头戴四脚幞头,穿着褐黄发白的袍子。先说话那程吉昌叉手低头的同时,还能够瞟起眼角窥视李嗣业的举止反应,必定是心眼活络讨巧之人。另一人中气十足,声音沉稳,倒显得问心无愧。 他之前有听说,军中有欺生行为,新来的长官上任,总要被试试胆色能耐的。杜规这种刺头在唐军中并不缺少,他受指使负责在前面表演,旅帅在背后等待时机。 按照预定好的剧本,杜规闹事,李嗣业前来管束,被顶撞得驳了面子,下不了台。然后旅帅登场,杜规登时像小狗似收了气焰乖乖蛰伏,展现出旅帅的震慑力。 这就是给新任官吏下马威的套路,一来向李嗣业摆明,你在团里镇不住场子,只有依靠我才行。二来也是警告上级,不要插手他旅帅队伍里的事情。 谁知道这新来的校尉上场不讲官面路子,竟然亲自动手把演员给打残了。他们刚琢磨着如何收场,却又被李嗣业一嗓子喊了出来,只好硬撑着把预定的套路给演下去。 李嗣业明白这一点儿之后,就好处理了。他正愁如何找借口让田珍藤牧上位,你们两个既然主动承认错误,那我不顺势而为还等什么? 军中就需要简单粗暴直接的风格,任何的花花肠子,在这种雄性荷尔蒙旺盛的地方,都不值一提。 他指着两人说道:“身为左右旅帅,刚才营中斗殴却未能及时赶来制止,是玩忽职守!还有,你们的这些部下,口口声声喊什么第十团、第六团。这里是第八团!如果谁自认为不是第八团的人,趁早给我解甲滚蛋!” 气氛稍稍有些凝固,申长史完全深藏成了李嗣业的背景色,只看着他一人在前方指责喝骂。 李嗣业将双手负于身后,面色稍微缓和地说道:“本校尉要从严治军,是非对错皆无商量余地,也不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你二人降为队正,留待观察。田珍!藤牧!” 田珍和藤牧齐齐上前,叉手道:“喏!” “我任命你二人为左右旅帅,执掌旅中事务。如果有人不服,可以来找我,如果你认为自己比他们更有资格当这个旅帅,也可以来找我。” 他扭头环视一周,在场的士卒皆不敢与其对视,纷纷瑟缩着脖颈低下头。 “你们可有异议?” 无人应答。 李嗣业加大音量暴喊了一声:“可有异议?!” 众人叉手喏道:“喏,无有异议!” “既无异议,各自归队!日后若遇斗殴不加以制止而围观者,每人三十军棍!今日念你们是初犯,就免了!散!” 军卒们心有余悸地各自散去,两位旅帅脸色怨郁,混在人群中回过头去看背朝他们远去的李嗣业一行人。 申长史不知何时已匆匆离去,连个招呼也没跟他打。 李嗣业亲自牵着黑胖来到值房,从马背上将捆扎的棉被棉褥,铜盆,火锅等生活用品抱下来。库班尼等三名亲兵很有眼色地一拥而上,从他手中抢走东西,各自在房间里铺床,清扫,打水擦灰。 他反而站在一旁无事可干,只好无奈地说道:“随便打扫一下就可以了,不要太干净了。” 这话当然没有任何效果,反而使他们打扫得更加仔细,隔扇木框的边边角角都被清理得很干净,几案被擦得锃光瓦亮。 他从葱岭带来的亲兵们都在门外站着,李嗣业招手让他们进来,说道:“你们无需在这里等候我,各自去营地找住处,带了家眷的去城中租房子,把家眷从馆驿接回来安顿好。于构给你们的安家费还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亲兵们连忙推脱摆手道:“不必,我们手里的钱都充足,校尉不必挂念。” 他们各自牵着马离去,只剩田珍和藤牧留在房中。藤牧刚才就欲言又止想吐个痛快,此刻得了空当,主动上前叉手说:“你刚才所做所为,太有些强硬,才上任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两个旅帅撸掉,可知旅帅下面还有队,队下面还有什和伍?你即使立威震慑,下面未必就服,我们依然是光杆旅帅。可知这里是安西,战事时有发生,你威吓他们,使得下面的人怀恨在心,这一旦到了战场上,他们稍有懈怠,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依我之浅见,只有恩威并用,才能使得将士归心。” 李嗣业抬头摩挲着平滑的桌面,笑着反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威者使人惧,恩者使人从,立威容易恩服难。我刚上任不久,他们对我还很生疏,不先立威震慑住他们,谈什么恩德不是空中楼阁么?你藤牧就是读书太多,书中的道理也要根据实际来用。” 田珍站在旁边双手抱胸,神情略带挖苦说:“说得正是,你这东洋人来大唐,只学了些经学道理,哪儿懂得活学活用。和一帮糙汉子谈什么恩服?我田珍只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当军官没点儿威风,岂不是让部下骑到了头上?” 第一百九十八章 兵卒怨 李嗣业抬手拦住田珍的话:“也不能作威太过了,让他们知道畏惧即可,过度了会使人心怀怨恨。你们两个也下去收拾吧,等傍晚的时候,跟我到拨换城里走走看看。” 两人叉手告退,转身走出值房,李嗣业突然又叫住他们:“记住,所有顶撞或犯了军规的人,都不要私下处罚,要在校场公开处置。” 两人对视了一眼,拱手说道:“喏,我们晓得了。” 李嗣业站在窗口往外看,田珍和藤牧在旗杆下牵了马,相跟着往营房走去。 小校场上的旗杆挂着旆旗,旗帜的正中央土黄色,周围是绛红色的垂饰飘带,正中央圈以白色,硕大的行书唐字漆黑而又耀眼。 远处一排排的土坯房在烈阳下被染作金色,这些房屋中间串着麻绳,有穿着短襦的娘子抱着木盆从房中走出,把浆洗好的衣服挂在了绳上。 李嗣业对此很感兴趣,就像是看到了过去的大杂院。这里是军营,也是军汉们的生活场所。他们是职业军人,要活着,还要繁衍后代,有些人甚至父传子,子传孙都是这样生活。 工作就是生活,打仗就是工作中的高危因素。对于他们来说,自己这个匆匆上任的校尉,才是过客,有些时候也得相互理解。 …… 光线昏黑的土坯房内,被撸掉的旅帅程吉昌阴沉着脸胡坐在两块土坯上,五六名关系要好的下属围在他的左右,或低着头琢磨,或抬头望着房顶。 娘子蹲在旁边,双手在木盆内搓洗着衣服,抬起湿手的手腕擦拭了一下额头,继续低下头揉搓。 房门被推开,小四站在门口说:“程六哥,元旅帅说他有些私事,就不来与我们商议了。” 程吉昌哼笑了一声道:“这个元涛不分亲疏,死揪着第六团和我第十团的矛盾,大家都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了,如今都是第八团!算了,不等他了!” “小四,你进来。”这程吉昌都不低头看娘子一眼,只冷漠地说道:“男人们说会儿话,女人出去!” 这娘子二话不说,弯腰抱着沉重的木盆往外走,小四本想帮一把,却被娘子疏离地拒绝了。 程吉昌手抱着膝盖,环视着对众人说道:“这木子李点子扎手,越是这样,大家越不要被他给吓住了。朝廷如何待我们这些当兵的你们也知晓,虽然安西府的官大多数还恤下,但想要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也要看看是谁!” 小四当先赞同道:“你说吧,六哥,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在场的其他几人沉默不语,程吉昌丝毫不在意地说道:“新旅帅不是上任了吗,他们是李校尉的人。我们不要自己乱搞,要把六团和十团还有所谓八团的矛盾给他放到明面上!把振威校尉赵卢水的事情摆出来,他无论怎么做,都要招怨第六团的人!我倒要看看,离了我和元涛,他如何掌控这个七拼八凑起来的第八团。” 其余三人不说话,只有一个看上去老成的军汉低头说道:“行,就这样办吧。” 小四倒是个喜欢闹哄的人,站起来大声兴奋地说道:“程旅帅对大家不薄,你我几人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今天他当场被新校尉当做抹布给甩掉,如果不做点儿什么,岂能对得住他?就算不是为他,就怕咱们以后也是这个结果!” 程吉昌皱起眉头,小四说话倒是挺有煽动性,但打比方用的不对,怎么能把他比作抹布。 “就这样吧,都放机灵点儿,见机行事。” …… 另一位被罢免的旅帅元涛坐在土坯房前,面前的木墩上摆着砺石,双手架着横刀的刀锋,在石面上哧一下嚓一下磨砺着刃口。 三四人聚了过来,穿着褐衣头戴红抹额,个个挺着小肚子,站在他身后鼓动道:”旅帅,那程吉昌聚了几个人在家中密会,人家被摘掉了旅帅都不甘心,你也摘掉了,却在这里安心磨刀。” 元涛继续磨刀,好半天才说道:“密会有什么用?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一个被摘掉的旅帅翻出多大浪花来?他玩忽职守被人抓住了辫子,有什么不甘心的?” 留着卷曲胡子的一人说道:“这位李嗣业校尉,我看不是易与之辈,与咱赵校尉相比,少了许多人情味儿。这样的人执掌第八团,咱们能有舒坦日子吗?” “我看你们就是过的太舒坦了,忘记你们是做什么的了。”元涛毫不留情地哼了一声。 “我们过舒坦有什么错?当官的拼命,是为了往上爬,人家有盼头,人家赚的是俸禄而不是饷钱。” “你们不也可以?安西军中有多少旅率,校尉,中郎将,乃至城使镇使都是靠拼命搏杀的战功升起来的?” 卷曲胡子蹲在了他的面前,双手夹在腋下低声说道:“如果是以前,我们还抱有希望,就算不能升迁,还有钱财奖赏,还有散官授勋。但是自从三年前咱这拨换城与突骑施接战之后,你再看看弟兄们,有哪个的心还是热乎的?” “都护府也瞧出来了,把我们这人心离散的两个倒霉团残兵聚拢到一块儿,又弄出一个第八团,扔在这拨换城中自生自灭。他们不就是想借着第八团的名声,借着朱仁惠和赵卢水的兄弟情义,让他消耗这份情义来支撑,想死马当作活马医吗?” 元涛依旧在磨刀,刀锋来回在砺石上加快了速度,连磨砺的哧嚓声都变得愈发刺耳。胡子似乎没有眼力见儿,依旧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索性像第八团这样也好,烽燧堡二十多天,用二百多号人的命堆出九个飞骑尉,风风光光地领了赏钱归乡置产置地。” 磨刀声骤然停下,锋刃贴在砺石上凝结着寒光游动,犹如他这个人和这双眼,居高临下锁眉凝视着卷曲胡子男。 胡子男畏怯地坐倒在地,被元旅率一瞬间表现出来的杀气震慑得说不出话了。 元涛抬起刀摸了摸刃口,用嘲讽的语气问道:“你们的眼里就只看见飞骑尉吗?” 胡子和他身旁的小军官们讷讷不能言,又不肯离去。 元涛将刀拄在地上,双手撑着刀柄,下巴贴手背上说道:“也是,第八团,第六团和第十团,都已经废了,各个团旅不要的废渣,也都扔到了我们这里,谁还能要求你们怎么样?只是不要辜负赵校尉的好意,他为死去的,活着的兄弟做了不少。” “那是自然,”几人都松了一口气:“赵校尉的恩德我们是记着的,只是十团的那些人不知好歹。” “只是眼下,这个李校尉不知轻重,不知兄弟们的委屈,更不知我们的苦乐。还有那两个被他随便插进来的旅帅,他们可以到其他地方做旅帅,但是没有资格做我们第六团的旅率!” 元涛收刀入鞘,伸手将拭刀的丝巾揣到怀里,神情冷酷地道:“错!现在没有第六团,只有第八团,九死无悔。” 第一百九十九章 忆往昔城头鏖战 拨换城的傍晚确实有几分美感,远处天山山脉的雪峰屹立在青天之下,山间流动的云层似乎近在眼前,而高地不平的夯土城墙就如同美景的画框。三层斑驳的土楼,悬山屋檐线条硬朗,客栈的白色长幡的风中飘荡,当挂上胡杨树蓬勃的枝条后,客栈的小厮连忙竖了梯子攀上去摘弄。 李嗣业信步而行,田珍和藤牧跟在他身后。目光所及之处,街道沿途有商队的货栈,成群的骆驼在商栈门口排队卸货。 这拨换城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的中转站,每年的商税定能收不少钱,不过这都是城使管辖内的事情,轮不到他来操心。 田珍在身后臆测出他的念头,跟上前来问:“你该不会来到这种地方,也想着怎么捞钱吧?” “怎么会!”李嗣业被他给气乐了:“这拨换城地处安西都护府与疏勒及于阗两镇的交通要道,来往公文、官员上任和军队换防出征巡视都要经过此处,我怎么敢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干这种事情?” “况且我只是一团校尉,不是拨换城使,权力有限做不成任何事情。当初葱岭只是权宜之计,将士们缺少甲胄武器,我才想出经商的办法,如今第八团甲胄兵器什么都不缺,我又何必多操这份儿闲心。” “操心是应当的,”田珍说:“在葱岭的时候,你把训练的事情交给我,一门心思跑生意,如今到了第八团,没有生意可做,你得抓好整训带兵的事情。我听说这拨换城距离突骑施可近,那苏禄可汗头一天在碎叶点兵,第二天就能杀到拨换城下,到时你我兄弟战阵杀敌,少不得赚许多功勋。” 李嗣业停住脚步,抬头仰望远处雪峰,没头没脑地道:“打仗可是要死人的。” “瞧你说的这话,就好像不打仗就不会死人似的。” 他们从城东门一直游逛到城西门,李嗣业目光所及,竟然没有找到一家做木工的铺子。 “你到底在找什么?” 田珍和藤牧也跟着他的视线张望,似乎看不穿其中答案。 “想找几个能做木工的匠人。” 田珍双手一拍道:“你找棺材铺不就得了?” “棺材铺?”李嗣业神情怔住,随即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们找本地居住的胡人打听了下,城中确实只有一个棺材铺,就在靠城墙的东南角上。 循着指点来到棺材铺门外,才发现这铺面规模委实不小,左右是两个草屋,正中间是木架房,踮起脚尖从土坯墙望去,后院是干活的地方,簇新的棺材在院子里整齐码放。 两个草屋死气沉沉,从打开的门扉中隐约可见横陈的草席中裸露出来人的双脚,看来此地不止是棺材铺,还是停放死人的义庄。 藤牧在身后惊愕连问道:“来棺材铺做什么?给谁准备?” 李嗣业没有理他,径直走进了铺子中,铺中空间很大,码放着五六具成品棺椁,四角挂着白幡,窗户皆以草帘子遮挡。两名老匠人握着斧头和凿子俯身在板子上开榫。 他们进门站立片刻,竟然没有人上来招呼。想来也情有可原,他们做死人生意的沾晦气,总不能热情地迎上来问你们几位?想要什么木料的? 李嗣业环视一周,才开口问道:“店里的东家何在?” 其中一名木匠停下手里的活计,驮着脊背来到他们面前叉手:“三位军爷,可有差遣?” 李嗣业负手道:“想请你们做点儿东西。” 店主很干脆地回答:“棺材铺只做棺材。” “某给你加钱。” “也罢。”店主点头说道:“只要军爷不嫌我们晦气,你想做什么,说出个样子来,我们照着做。” “在这儿不行,你需要跟我实地去察看一下,东西也要到军营里做。” 店主撩起皮围裙擦了擦手,当即应承下来:“好,军爷请……” 他们沿路回返,这店主沉默不爱说话,只低头跟随。藤牧倒在旁边搭话问道:“店家,最近生意还好罢。” 店主抬头畏怯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不好说。” “怎么就不好说了?” 李嗣业没有回头,对藤牧批驳道:“藤牧,不得调侃店家!” “正是!”田珍立刻开了嘴炮刺道:“他一个做死人生意的,你问他生意好不好?他该如何回答你?” 店家感激地看了田珍一眼,不得不开口说:“军爷,俺做这门生意,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无所谓好不好。这普天之下除去天上神仙之外,所有人都逃不开一死,应当忌讳,也不必忌讳。能在小老儿这店里买棺材的,都是这拨换城里的家境殷实之户。那些个穷苦百姓,还有死在战场上普通士卒,他们能有一卷草席,一块马革裹尸下葬,已是幸运。若遇上强敌攻城,大战来临,成百上千的兵卒百姓死去,哪儿能都有裹尸布,不都搁一块儿埋了吗?要我说我这棺材铺生意好是好事,说明咱拨换城的百姓富足了,都能够风光大葬。” “说的在理。”李嗣业点点头,回头问他:“三年前,突骑施进犯拨换城,店主你是在城中吧?你可还记得当时情形?” “我当然记得!”谈起三年前的守城战,老店主记忆犹新,可以当做一辈子的谈资:“当时苏禄铁骑进犯,集中力量进攻西城门和北城门,驻守北城门是第六团校尉箫恩,驻守西城的是第十团校尉姜承嗣,还有第八团校尉朱仁惠守在城外烽燧堡。” “整整二十一天呐,也幸亏城中粮草充足,苏禄大军在城下寸步难行。等北庭节度副使盖嘉运率兵来救时,第十团只剩下三十多人,校尉姜承嗣战死,第六团只剩下十六人,校尉箫恩战死,最惨的是朱仁惠校尉的第八团,全团死战,只剩九人回还。” 藤牧警觉地收缩眼睛,右手摁到了刀柄上,插嘴问道:“你一个卖棺材的,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嗯!” 老店主吓了一跳,嘴巴哆嗦着争辩道:“小老儿不止开棺材铺,还是城中百姓支援队的领头,几次大战之后都是鄙人受城使托付,带领城中百姓为战死的唐军弟兄们收尸,死多少人,我岂能不知?” 李嗣业后知后觉,回头扫了藤牧一眼:“藤牧,不得无理,惊吓了老店主。” 藤牧双手叉在胸前,连忙向店主道歉道:“老人家勿怪,是我多心了。” “算了,”老店主爽朗地摆摆手,喟叹道:“那日的场景,我做梦都能想起,那时我抱着担架躲在房屋土墙后面。两位校尉已战死,只剩下赵卢水旅帅指挥兵卒们在城头上奋死拼杀,把攀上城头的突骑施人都砍了下去,他十九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眼睛已经赤红,但喊声依旧中气十足。我还接近过赵旅帅,突骑施兵马退却后,我准备去给他送口水,结果他靠着城头的旗杆睡着了,我没敢叫醒,就偷悄悄退去了。” 李嗣业神思飘忽,原先三个在拨换城中决死残存下来的团,聚拢在了他的麾下,这就是他们人心散了的原因吗? 赵卢水是个忠勇之士,全团死剩下十六人还守在城墙上鏖战,这样的人会吞没部下的饷钱么? 第二百章 校场整训 四人回到校场,李嗣业站在宽三丈,长四丈的点兵台上,指着边缘对老店主说:“找一些有韧性的木料做成木桩,下面削尖了钉入土中要保持牢固,每条边三根,共用八根。木桩要用刨子打磨圆滑,不能有棱角,再用麻绳上下三道固定,做成围栏模样,绳索要有齐胸高,便是如此。” 老店主好像听明白了,校尉是要用软绳子固定出围栏。 “但是,”他疑虑地问道:“不留门儿吗?” 李嗣业抬头略作思虑,说道:“不必留,赢了可以跳出去,输了可以爬出去。” 棺材铺店主大致明白了要做什么东西,虽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作用,点点头应承了下来。 “还有这边儿,”他领着老店主来到城墙根儿下,大致描述了想要做一个没有窗户的逼仄房间,简称禁闭室。 老店主吃惊地问道:“竖着的棺材?” “错,错,错!这是个小间,必须要留门。给我做六个,要有地基,板材要超过六寸,严丝合缝绝不能有光线透进来,底下必须要留一个方形小孔,用来送饭。内部空间也要有讲究,高不能让成年人站着伸展腰,宽不能让人坐着伸展腿,仅此而已。” 店主暗自嘀咕了一句,这跟棺材有什么区别,不,还是有区别的,棺材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都能让你躺得舒服。那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军爷请放心,明天我就叫店里的活计来给你做,绝对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李嗣业支付给店家一串订钱,对方叉手告退,转身缓缓退出了校场。 藤牧和田珍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忙问道:“这是要弄什么,住牢房的话,拨换城使官邸外有牢房,何必我们自己盖?“ 李嗣业双手抱胸说道:“军卒违背军令,犯法打军棍伤残身体,太不明智,从今以后,无论是谁,违反军纪都要关禁闭。” 禁闭室要求隔绝光线,隔绝声音,让人产生孤独感和绝望感。依眼下条件隔绝光线是没问题的,但隔绝声音做不到,城中并无多余空地,城墙上和军营中是有人流活动,只有加强不适感,才能超过打军棍的威慑力。 藤牧嘿声笑了:“把人关起来,这算什么惩罚?照你这么办,违反了军令,不让其受皮肉之苦,只是面壁思过?面壁能思过吗?我看面壁只能成为高僧。” “成不成,试试就知道了,尝过滋味儿的人才知道这东西的可怕。” 第二日清晨,棺材铺店家已经叫了几个伙计,来到校场点兵台上制作格斗场围栏,又用马车拉来板材,当场搭建起了所谓的禁闭室。 军营中依然静谧,不少人好奇地跑过来看李嗣业请木匠搭建的东西,虽然感兴趣,但并不认为这东西日后会让他们谈之色变。 李嗣业来上任的这三四天里,他既没有召集训导,也没有进行操练,军纪依旧涣散如常,夜间有士兵们跑到城中赌庄赌叶子钱,也有人跑到青楼喝花酒,与胡姬私会,所有人都呈现萎靡气象,就像那山沟里靠墙晒太阳的懒汉们,把烂光景一天天地熬下去。也许真如赵崇奂,高仙芝说的那样,这拼凑起来的第八团人心散了。 李嗣业能隐约感觉到他们这些人心怀不满,却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绝不会是因为战死杀伤。边关军人早已看淡了生死,除去生死,还有别的东西。 第五日清晨,李嗣业终于敲响了挂在值房门外架子上的铜钲,声音清脆而肃冷,飘荡在土坯房建筑群的上空。 不少人从房间里跑出来,望着校场上犹豫不定。被降级为队正的旅帅元涛推门而出,身披铁鳞甲,腰间挂着横刀,手中抱着兜鍪往校场而去。他的步履沉稳而从容,对几个观望的兵卒冷厉地喝道:“你们是兵还是百姓!是兵就要服从军令!没听见钲响了吗!” 兵卒们慌乱地点了点头,跑着返回土坯房,手忙脚乱地披挂了甲胄,提着横刀跑了出去。 程吉昌也披上了甲,却蹲在土坯房的门槛上观望。小四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打小报告:“元涛旅帅已经披甲,往校场上去了。” “这个元涛!嘿,他就是一条忠犬。”程吉昌嚼着牙根说道。 “屁,我看他就是个首鼠两端的小人,表面上故作清高,实际上是拍新任校尉的马屁呢,他跟那些靠埋没弟兄们升官的将帅节度使有什么区别?” 小四恨恨地骂了两句,低头对程吉昌说道:“他去,我们不去,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清高!” “不,要去!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新来的李校尉,我们摸不清他的路数,不要硬顶着干,走!” 程吉昌下了决定,双脚从门槛上弹起,快步朝校场上走去。 小四紧追在他身后,还在犹疑地问:“六哥,我们真要去?昨天我麾下有三个兄弟出去喝花酒,现在还未回来。” “管他们作甚!” 两旅人马聚集在了操场上,兵卒们很习惯地寻找自家旅帅程吉昌和元涛的身影,在他们身后结成队列,十人为一什,什长站在排头,五什为一队,队正站在什长前面,两队为一旅,旅率站在队正面前。李嗣业看见的便是一个呈锥状的队形,军官永远站在锥形的尖端。 程吉昌颇有深意扭头盯了元涛一眼,元涛却似无所觉,抬头目视前方的空气。 藤牧和田珍很尴尬地站在空处,李嗣业只是嘴角带笑,却不以为意。这是他们必然要经历的过程,能把一群陌生人变成共生死的袍泽,这才是成就将领的必修课。 李嗣业站在格斗擂台上,他从葱岭带来的亲兵队各站在值房的两侧,铁甲鲜亮,双手拄刀,面容严肃,冷得像铁面。 他们才是李嗣业的脸面,折射他掌兵能力的镜子。 “藤牧,田珍,你们两人入队列。” 两人叉手道了个喏,来到队列中,坦然地站在了程吉昌和元涛的前面。田珍还态度激恼地对程吉昌低声喝了一声:“往后退退!”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挤到了前面,程吉昌更为恼火,挺着细鳞甲的袍肚去撞田珍,不料田珍有真手段,落地生根岿然不动,反而一撅屁股把程吉昌拱后退了几步,撞到身后的队正小四身上,小四又退撞了身后的什长,也幸亏什长稳住了身形,不然真就形成了多米诺骨牌效应。 “肃静!” 李嗣业喊了一声,目光严峻地看了众军士一眼,问道:“是否有缺勤未至者?” 程吉昌回头侧目,小四硬着头皮上前叉手禀道:“我队有三人夜出未归。” 李嗣业点了点头,却没有大发雷霆,负手说道:“今日召集你们列队,是为了宣布几条规令。第一,今后任何切磋武艺的行为,都要到我脚下的这个擂台来。擂台之外是斗殴,要重责。擂台之内是切磋,不但不罚,还要奖赏胜者。” “第二,斗殴聚赌、夜宿青楼、征召迟到者、怠慢军令、都要严惩关禁闭。”他伸手往城墙根儿一指:“那里就是禁闭室,斗殴聚赌七日,夜宿青楼七日,征召迟到者七日,怠慢军令十日,蓄意闹事者,十五日!” 军卒们朝五个已建成的木头房子望去,瞧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限制活动而已,比及伤筋动骨的军棍又如何?对于他们这些皮糙肉厚的汉子来说,十棍不过是挠痒痒,抗不过百棍便不是硬汉。 简简单单地关个七天,十天,岂能将他们奈何? 第二百零一章 吃禁闭 李嗣业站在擂台上,面色严肃对着兵卒们大声说道:“接下来宣布训练事宜,每日清晨卯初覆甲十里跑,巳初对练军械,巳正操弓弩练射艺!团中五日一小比,十日一大比,比试项目为步战,马战,射术三项。军卒连续三次大比成绩垫底者,罚饷,军官连续三次成绩垫底者,降级!诸位可有异议!” 校场中一片寂静,似乎没有人要说话。 队正燕小四满脸愠色,正准备要站出来说话,却被身前的程吉昌抓住了手腕。硬挣了两下没有挣脱,他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退缩。 当他第三次准备挣脱时,谁知抓住他手腕的程吉昌却松开了,懵懂的燕小四就这样闪出了队伍。他回头看了一眼程六哥,对方高抬着头就当没看见,燕小四只好敢于直面李校尉。 李嗣业也面露惊异神色,还真有老实人! “出列者何人,报上名来!” 燕小四大声回答:“左旅左队队正燕小四!” 李嗣业的语气陡然又变得和煦:“你有何不满呐?” 站在值事房两侧的亲兵们脸上突然露出了紧张神色,这个燕小四,要倒大霉了! 燕小四本来心中忐忑,但此刻已经出头,还能退缩不成,只好硬着头皮充勇士:“我想问校尉,当官不差饿兵,我们这些人响应招募来安西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安西兵饷钱丰厚么!如今别的团饷钱已经发放到五月,而我们团连第二月都没有发放下来!李校尉严律治军我们服从,但也要先让兄弟们无后顾之忧罢!” 李嗣业拽着下巴上的短须,点点头说道:“燕小四队正,你说的很对,官不差饿兵。关于饷钱短缺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尽快解决,你先回到队列中,准备参训。” 燕小四显然不能满足,又大声问道:“敢问校尉?尽快是多久?” 李嗣业抿起嘴唇略作思虑,无奈地说:“十五天之后,我给你解决,迅速回队列。” 燕小四似乎卯着劲儿要当这个刺儿头,索性梗着脖子又问:“校尉且慢!若是你在十五天之后,无法给我们足额饷钱,又该如何说?” 李嗣业肚子里霎时烧起了真火,你小子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他冷笑一声,目光森森地盯着燕小四道:“十五天后,如果我不能发饷?引咎辞去第八团校尉官职,如何? 燕小四此刻满脸得色,敢当着面跟校尉要饷钱,还敢逼着校尉做出承诺,更敢逼着校尉自断退路。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燕小四要扬名了!先不管这个名声是好是坏,到时候发了饷全团人都会感激他!就算发不了饷,能够逼校尉辞去官职,这也是顶牛掰的事情,足够让人吹捧三年。 他得意又恭敬地行了个叉手礼:“既如此,燕小四归队静候校尉佳音。”说完他准备调转屁股进队列。 “慢着。” 燕小四腿肚子一哆嗦,停在了原地。 李嗣业冷哼一声:“出风头是要付出代价的!刚刚我已宣布禁令,蓄意闹事者,关十五天的禁闭。燕小四,你当众顶撞上级,我关你禁闭,你可有怨言?” 燕小四挺起肚子叉手应答:“校尉责罚,燕小四自当领受,打军棍也好,关禁闭也好,我若是皱半下眉头,便不是爷娘养的。” 安西军中惩戒,以打军棍为主,轻责三十下,重责百下。偏偏军中就有此类硬汉能抗受军棍,燕小四就是这类硬汉中之一,自然不惧此类责罚。 “好,”李嗣业立刻对亲兵们吩咐道:“带燕小四入禁闭室,房间由他来选,给他带上马桶,一日两餐,便溺都在禁闭室解决。禁闭期间任何人不得接近禁闭室,若有人胆敢违犯,禁闭者加罚一天!” 燕小四昂首挺胸地在两名亲兵的押解下进了小黑屋,进去之后,两名亲兵外面加了门闩铜锁。 程吉昌心中涌起不祥预感,这李嗣业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宽厚之人,燕小四如此顶撞,怎么可能轻饶了他?这所谓的禁闭室定然有古怪。 小四刚被关进紧闭室,远处却有三个兵卒穿着皂袍搂肩搭背进入校场,看到场中列队整肃,顿时呆若木鸡,然后悄声向后转准备遁去。 “站住!” 三人腰软腿虚,小步跑到点兵台下趴倒在地。 “昨夜去哪儿了?” 其中一人嚅嗫着回答道:“启禀校尉,我等去了胡姬楼。” “不是四个月月没发饷钱吗?怎么还有钱去采胡姬花?” “启禀校尉,我等平时节俭,这是积攒下来的余钱。” 李嗣业准备打发这三人也去关禁闭,但这么一来,燕小四不就有伴儿了吗?他只好摆了摆手说道:“打军棍吧……” 解决掉这段小插曲之后,李嗣业立刻吩咐各队正带队训练,他自己也提着陌刀在场中训练劈砍技术。 等到午时,他回到值房卸掉甲胄,撩起前襟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拿起牛皮水袋猛灌了一口,才坐回到案几前。 藤牧从外面走进来叉手说:“校尉,太莽撞了,怎么能答应他们解决饷钱,这是前任留下来的烂摊子,再说,你从哪儿弄那么多的钱?” 李嗣业揉了揉眼角,无奈地说道:“当兵吃粮领饷,天经地义,他们可不管你是前任后任。第八团的难处不是一星半点儿,要想把散了的人心聚起来,必须一件一件地解决掉。你下去给我计算一下,发放全团的饷钱需要多少,就算到五月。” 他进入内室,在中衣外穿了一层深绿色缺胯袍,半个衽不系绳扣脱落下来,这样显得更宽松。他提了佩刀挂在腰带上,对坐在房间内算账的藤牧说道:“你就是在值房内守着,我去折冲府一趟,看看能不能从折冲都尉手中磨来饷钱。” 藤牧叉手应了声“喏。” 李嗣业往折冲都尉府而来,大门外两名兵卒值守,见他穿着军官袍,并不阻拦。 他进入堂前,只见那申长史盘膝坐在案几后面,正提笔书写。 李嗣业朝他拱了拱手:“申长史。” 申长史搁下笔抬头一看,竟然是那李嗣业,这可是个凶人,他连忙伸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回了一礼:“李校尉,前来折冲府所为何事?” “某有要事求见折冲都尉。” “很不巧,不,今天很巧,许都尉就在府中,待我前去为你通报。” 申长史转身往后院而去,李嗣业就站在这堂前等待,抬头打量府堂,很是陈旧破败,跟那深山中的山神庙如出一辙,这折冲府恐怕在贞观末年就已经盖起来了,因为要随时置废,所以从不修缮。 申长史从后堂现身,伸手邀请道:“许都尉唤你进去。” 他和申长史来到后院中,却见一个脊背微驼的老汉顶着斗笠在菜畦中种菜,只穿着一件中衣,上身套着半臂。申长史朝这老汉叉手道:“许都尉,李校尉来了。” 许都尉扔下锄头,摘下斗笠扇着凉风。李嗣业连忙上前叉手拜道:“昭武校尉李嗣业参见许都尉。” 许都尉口中呼着热气道:“李校尉,你是来跟我讹饷钱的吧。” 第二百零二章 被埋没的功勋 李嗣业愣了一愣,心想这老头心里很清醒呐,脸上却故作惊讶地问:“都尉,何谈讹字啊?” 他没有回李嗣业,却对申长史招了招手:“取了钥匙从柜里把第八团的帐簿和签条都拿来。” 申长史一走,这许都尉就没再搭理李嗣业,低头只顾刨地。李嗣业被晾得尴尬,只好没话找话问:“都尉这是种的什么菜?” “蕨菜、莼菜。” “……” 还好申长史很快抱着帐簿和签条赶来,许都尉停下活计,对申长史吩咐道:“给李校尉看看,二月到五月这四个月的账册和签单。第八团的赵卢水校尉已经把饷钱领走了,上面牵着他的名字,摁着他的手印,盖着折冲府的印信。你又找我来要,我拿什么给你?” 李嗣业翻看了一下账册,发现上面确实有记录和印鉴,但一看后面的数额,把他给吓了一跳,一个月的饷钱竟然有二十多万,四个月下来有近百万钱了! “怎么这么多?”他本能地质疑道:“葱岭守捉一个兵员每月饷钱不过三四百钱,怎么第八团就有如此多?” 许都尉语气加重说道:“李校尉,兵和兵是不一样的。葱岭守捉那是府兵屯兵,我三十三折冲府麾下全是从京兆并州各地招募而来的长征健儿。选拔严苛,非良家子不得应召,商贾、犯事入狱者皆不可入伍,更需身躯强体健,能开三石弓,负重奔行五十里才能入选。每月饷钱当然也很优厚,可比长从宿卫!” 李嗣业颇为无奈,叉手说道:“如今第八团军心不振,士气低迷。许都尉,可否先预支给我六月的饷钱,我先拿回去支给弟兄们,以供他们赡养家人。” 许都尉叹了一口气,道:“李校尉,你这是寅吃卯粮啊,况且我折冲府哪儿来的余钱?都护府支给我们的钱财,当月立刻就发放给了下面的五个团。反正我这儿是没有钱,你自己找赵卢水要去。” 李嗣业心说我找赵卢水,赵校尉早已经被关押进了龟兹的大狱中,我若能找他要到钱,还用来找你么? 他二话不说,立刻抓起了许都尉扔在地上的锄头,学着他的样子锄起地来。 许都尉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问:“李校尉,你这是做什么?” “反正我除了要饷钱,也没有别的事儿要干,索性就在你这里锄地种菜。许都尉,你若是看我种得好,晚上就给我多备一副碗筷,若是没有睡处,我就睡在府中正堂中。” “你!”许都尉伸出二指禅恼火地指着他,却又靠坐在菜圃垄上嘿然发笑了起来。 “李校尉,我就说是你来讹我,你还不承认。别在我这儿白费力气了。况且你第八团军心不振真是因为缺饷吗?非也,这里面的秘辛实在不为外人所知。” “譬如呢?”李嗣业一屁股坐在许都尉的对面,珍重地叉手道:“请许都尉不吝赐教。” 许都尉向一旁的申长史使了个眼色,对方乖觉地退了下去。 “李校尉,我折冲府麾下六团,十团,八团在三年前的拨换城之战中折损殆尽,战后将这三个团重新编为第八团,实在是无奈之举。只因为六团和十团在战后没有朝廷明面上的任何嘉奖,更别说战亡的抚恤和奖赏了。” 李嗣业吃了一惊:“为何第八团有,六团和十团却没有?” 许都尉抿住了嘴唇,突然岔开话题说道:“盖中丞现在已是碛西节度使了吧。” 李嗣业心领神会,郑重地点了点头。 “拨换城之战的真实战况是,苏禄铁骑在二十三年十月就开始进攻拨换城,连续三次,攻城时间最长的最后一次达二十一天,北城门与烽燧堡几欲陷落,直至二十四年的元正,盖中丞才从北庭亲率翰海军轻骑而出,击退了已是强弩之末的苏禄。” “可安西和北庭上表给朝廷的战况却是,突骑施欲攻拨换城,受阻于烽燧堡,盖中丞亲率瀚海军守在拨换城中,积蓄力量一举击溃苏禄,斩敌万人。” 许都尉微微叹气,向前探身问道:“李校尉,你现在明白了吧?” 李嗣业难以置信地问道:“难道六团和十团就没有得到任何补偿奖励?” 许都尉略显老态疲惫的脸上隐隐浮现出几许悲愤之色: “盖中丞和原安西节度使王斛斯只是私下里给了两个团一些钱财上的补偿,可男儿从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建立功业吗?前后近两个月,我三十三折冲府健儿坚守城池,死伤惨重。那些死去丈夫的女子和孩子无依无靠,留在安西却没有了生活来源,回到家乡家乡却没有属于她们的房田。那些所谓的补偿,不过是北庭军牙缝中抠出来的碎屑,如何能够让人心服!” 李嗣业听完之后,义愤填膺地忿怒说道:“盖嘉运欺下瞒上,冒领功勋,蒙蔽圣人,如何能做得了碛西节度使!” 许都尉无奈地摇摇头:“如果只是盖嘉运,还不至于如此贪功枉法,昔日安西节度使王斛斯也默认了此事,这说明朝廷中有人从中运作,把为期两个月的守城鏖战,变成了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大捷。在肉食者诸公眼中,我们这些小小的边军健儿,不过是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罢了。“ 许都尉搓了搓泥污的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起身扛着锄头往后院堂屋中走去。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住脚步低头说:“饷钱的事情,你也别怪赵卢水,他们团死去的兄弟里面,半数以上留下了孤儿寡母,她们花光了补偿无以为生。赵校尉于心不忍,才私自截留了四个月的饷钱,给了她们谋生的本钱。” 许都尉孤寂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中拖出长长的影子。 李嗣业从折冲府归来,走在拨换城的街道上,路旁的胡杨树下,有几个孩童拉着手绕着老树唱童谣:“长征十五年,孤身返故园,老树叶零落,已无我家田。长征十五年,伤病半生残,空有封侯志,身无半文钱。” 他的心中空落落的,原来那些被人歌颂的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背后还隐藏着许多这样那样的小故事。 天色将暗,李嗣业回到军营中,隐隐听见有人在高歌,声音高亢扭曲沙哑,听起来有信天游的味道。他扭头问守在门外的亲兵:“这是谁在歌唱?” “还能有谁,就是那被关起来的燕小四。” “第一天就已经这样了?”李嗣业淡淡地点了点头:“看来不用关他十五天了,十天就能让他服软。” 眼下他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聚拢起被盖嘉运败掉的第八团的人心。这事儿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这不是他的锅,也无需他来背,但这口锅却是他来用。 第二百零三章 苏禄命丧西域 羯丹山下,夜色如沉睡中的梦魇,漫天的黑云沿着山顶遮压过来,遮住了满天的星光。 金顶王帐设立之处,周围拱卫着数百顶毡帐,帐前树立着象征着突骑施可汗的白狼皮大纛。 大营十里地外,两支潜藏在黑云下的骑兵队缓缓朝大帐接近,旋即火把一个接一个在手中点亮,地面上铺满了星光。 “苏禄乃黑姓外种,非我突骑施正统黄姓血脉,突骑施汉国的贵血在我处木昆部这里!” 莫贺干达高举着火把,身后跟着他的诸子和族人们,他另一手高举弯刀,高声疾呼:“取苏禄首级者,赏五百头牦牛!得百户奴从!杀!” 都摩度也挥动战刀,对着身后的族人们下令:“随我击杀苏禄!有功者既赏!” 贺莫干达部和都摩度部的战马疾驰奔行,数百铁骑排成一线,朝着营地扑杀过去。 战马奔行的速度逐渐加快,鼓点般的马蹄敲击在伊丽河草原上,距离苏禄可汗营地至一箭之地。 “挽弓!射!“ 部众们张开角弓,将弓弦绷满呈四十五度角抛射,霎时间箭如蝗雨,洒入苏禄部众营地中。 “敌袭!保护大汗!” 苏禄的部众亲卫门从毡帐中跑出,被黑暗中飞来的箭矢射倒。多数人像没头的苍蝇,四散奔跑寻找马匹。 亲将纳叶赫急忙跑到金顶王帐前,跪地禀报:“汗王!莫贺干达和都摩度这两个龟孙反水了!” 帐中没有任何信息反馈给他,反而传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声。纳叶赫痛声叹息了一声“嗨!”提着弯刀去组织部众抗敌。 他对着四散奔跑的部众们张开喉咙吼道:“不要跑!不要散!拿起你们的刀,操起你们的弓弩,给我阻敌!” 牧民们刻意绕开了他,有些甚至往营地外逃去,纳叶赫挥刀斩倒了一个卷着羊毡逃窜的牧人,高声疾呼:“金帐亲卫何在,结阵阻敌!” 几十名苏禄亲卫朝他这边聚来,他们决定收缩力量退守至大帐。帐中苏禄依然没有动静,传闻说大汗已经病入膏肓,难道说是真的?不然为何一连几十天钻在金帐中不出来。只要大汗能够现身,他只要硬撑着病体站在帐门口,这些车鼻施部众岂敢四散奔逃。 两部人马经过两轮箭矢齐射,马蹄踏入了营地中,纷纷将手中的火把扔到了毡帐上,突兀的火苗沿着帐底向上升腾,整个营地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贺莫干达命令众部放过那些逃跑的车鼻施人,不要恋战嗜杀,目标直指金顶王帐。 喊杀声从四面响起,夜色被车鼻施部落燃起的熊熊大火所映红。几十名卫士死死在守在大帐前,眼看着敌人一步步肃清外围,将金顶王帐团团包围。 涌上来的叛乱部众乱箭齐发,苏禄亲卫们纷纷中箭倒下,纳叶赫身中三箭,依然双手拄剑立而不倒。 包围圈蠕动着让出通路,贺莫干达和都摩度跨着战马从外围进入,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紧绷肃容,他们已经胜券在握,也无需再掩饰。 “纳叶赫,让开道路,大帐中的那个人不值得你效忠。” 纳叶赫怒声反击道:“贺莫达干!都摩度!你们这两个背主的狼崽子!若无大汗,岂能有你们的今天!” 火光映照着贺莫干达,红彤的脸庞上绽放出扭曲的笑脸:“哈!我处木昆部黄姓才有资格担当可汗,苏禄匹夫窃取汗位十几年,为我突骑施树敌无数,贻害无穷,罪在不赦!” 大帐中传来厚重的咳嗽声,四周霎时间静谧下来,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虎死骨立,这个威震西域的垂暮老人依然让人畏惧。 苏禄白发苍苍,脸皮如枯木般干瘪,他伸手掀开了帘幕,身体摇曳地站在冷风中。他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从包围他的每一个部众的脸上扫过,众人被他的威慑所震,缓缓地向后倒退。 “惧什么!”贺莫干达高声喝道:“他已是折翅的雄鹰,暮年的苍狼!诸黑姓部落远不及救,胜券已经握在我等手中!” “贺莫。” 老可汗的声音听起来脆弱无力,声线却穿透了贺莫干达的喝声,使得他迅速安静下来。 黑夜又陷入了寂静,四周只有火焰的噼啪声和苏禄沧桑的语调。 “你说我是突骑施的罪人?本汗自立十余年来,西击大食,南攻四镇,声威震慑西域。就连大唐也被迫弃阿史那而封吾为王!创下了突骑施从未有过的辉煌!” “而你,贺莫,还有都摩度,你们挑起黑黄二姓之争,将来必分裂突骑施,使部众内斗,终将为唐所灭。你们将成为突骑施真正的罪人!” 贺莫干达得意之时,将苏禄的话语视为临终前的叫嚣,只是冷笑着说道:“突骑施今后如何,大汗你是看不到了,何不痛痛快快地上路,不必在这里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大汗请放心,我们一定以突骑施大汗的规格厚葬于你。” 苏禄可汗头顶着黑云覆盖的天穹,迎风而立,他瘦削的身躯依旧挺拔。 “动手!” 开元二十六年,突骑施一代雄主,大食人口中的“顶抵者”,让唐王朝头疼不已的苏禄可汗终于魂归西域。 贺莫干达立在白狼皮大纛之下,拥立娑葛可汗之子为突骑施的黄姓可汗,区别于苏禄家族的黑姓。至此贺莫干达大权独揽。 同年,都摩支改宗为黄姓,拥立苏禄之子骨啜为吐火仙可汗,收其余众,与贺莫干达相互攻伐。 自认为黑姓正宗的尔微特勒部众竟然在怛罗斯城拥立了苏禄可敦,也就是苏禄可汗的正妻。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就在苏禄被杀之后不久,布置在顿多城附近的唐军据点抢先得到了这一消息,迅速派了一名信使向安西传递消息。 …… 李嗣业在拨换城第八团安顿下来没多久,便迎来了到访的第一个客人,这人就是被贬为于阗镇副使的高仙芝。 高将军风尘仆仆牵着马匹进入城中,身上没有穿代表官身的绯红缺胯袍,而是穿了一袭玄色深衣,手臂和小腿上裹绑着布条,头戴斗笠。瞧上去倒像是行走江湖的游侠剑客。 他先在城中波斯人开设的客栈中安顿下来,然后牵着马到折冲府各团的驻地中去找李嗣业。 李嗣业正在校场上进行第八团的第一次小比,二百多人在新设计的格斗场中两两对练,这是对横刀劈砍技术进行的比赛,虽然比赛用的刀具都是木刀,但还是有不少人在比赛中受了轻伤。 李嗣业心想,是时候该设计一套护具了,至少能保证身体的脆弱部位不受伤害。 第八团无论是比赛,还是训练,整体的积极性都不高。他们只是枯燥地响应命令,但绝对不会多出一份儿力,这与他们的心态有关,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朝廷不公的不满。 李嗣业对这种情况暂时无可奈何,想要收拢第八团的人心,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期。 这时一个身穿黑衣的戴斗笠的男子站在校场的外围,静静地观看李嗣业组织的对练比武和弓弩射靶比试,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李嗣业很快注意到了这位不速之客,他正准备派人将他驱赶出去,谁知对方竟然摘下了斗笠,却是高仙芝笑着站在那儿,指着场中的比试夸赞道:“这个不错,捉对厮杀,近乎于实战了。” 第二百零四章 城中会面高仙芝 李嗣业连忙挥手制止提着长枪的兵卒,朝高仙芝走过去笑而叉手:“高将军,你怎么会出现在这拨换城,怎么会是这身打扮?” 高仙芝淡然地笑了笑:“新任碛西节度使盖嘉运已把我降职为于阗镇副使,我这是前往任职的路途中,反正时日尚早,索性绕了个远道,把安西各城先游览一遍再说。” “将军既然来了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我自然要请你喝酒,尽地主之谊。” 高仙芝摆手拒绝:“喝酒倒是不必,不如跟我在拨换城的街道上逛一逛,正好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李嗣业吩咐田珍继续监督比武,他自牵了马匹,与高仙芝一起走出校场。 城中客商来往频繁,许多敦煌,兰州等地的汉人商贩骆驼队准备前往大食贩售绢布,高仙芝摘下头顶斗笠,指着城头说道:“拨换城是西进枢纽,前往碎叶和疏勒通道的必经之地,所以是兵家必争之地。你带着第八团驻在此处,不愁捞不着战功。” 听他说这个李嗣业还有些头疼,第八团确实是不错,聚拢了一批百战老兵,但这些人因为受到不公正待遇,思想有了问题。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带一支没有统一思想的队伍上战场,连后背的安全都不能保证,又何谈打仗。 高仙芝看穿他的忧虑,苦笑着说道:“你和我算是同病相怜了,我不为盖嘉运所用,你却带了一支与盖嘉运有仇隙的团,所以嗣业你今后行事,一定要谋定而动,切莫入了绝境。” 高仙芝的话确实令李嗣业警醒,他不但要提防八团的人因怨而滋事,更要避免引起盖嘉运的注意。 “哦,”高仙芝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送给李嗣业说道:“我听说你兵器练得不错,但这还不够,带兵者不止要勇猛善战,更要知兵法善于取胜。这两本书送给你,一本是孙子兵法,一本是卫公兵法。孙子是兵家圣典,许多道理读过之后,细细咀嚼,将可融会贯通。卫公兵法却是我大唐将帅必读,从掌兵到用兵再到战法阵法,事无巨细,一一罗列而出,若想真正掌握贯通用兵之道,非卫公兵法不可。 高仙芝说的没错,孙子兵法是军事理论,卫公兵法却是结合唐军实际的战斗指南。李靖李卫公创作此书时正是贞观年间平定突厥后。其中有专门针对游牧民族骑兵的战阵,敌骑兵冲锋至一百五十步时,弩队抛射箭矢,敌军冲至六十步时,弓箭手开始射箭,等敌人冲至二十步时,重步兵以长枪阻敌,减缓敌人冲势。这个时候就轮到陌刀队出场了,结成一线阵型如墙推进劈砍,前方进攻若不顺利,跳荡、奇兵和马军迂回冲出,如敌军溃败,骑兵趁势冲锋掩杀追击。 这战法及军事思想在初唐已经定型,历经百年几乎没有变化,所有唐军将领都奉行的是卫公兵法的战术思维,当然,现在又多了个李嗣业。 李嗣业手中捏着这两本书笑着说道:“孙子兵法是理论,卫公兵法便是实际操作了。” “说的没错,你若能融会贯通并加以应用,日后遭遇敌人才能气定神闲。” 两人牵着马来到西城墙下的驿站附近,突然听得门外的一声疾喊:“前方急报!快快开城门!” 城墙上慌忙探下头来,对城门处的兵卒喊道:“快开城门!” 城门卒连忙松开手中的长矛,三四人连忙将门档抬下,城门缓缓打开。骑马之人竟然没有减速,战马如一梭光影中城门中穿出。那信使身后背三面三辰旗,奔至驿站时迅速勒停马匹,马蹄在地上刹出一道印记,霎时尘土飞扬。 “换马!” 信使大吼一声,这是他发挥权力的时刻。 驿丞不敢怠慢,迅速命人将一匹青马牵出马厩,同时另外两人分别安装马鞍马镫,另一人将信使的马牵回马厩。配合熟练默契,让李嗣业想起了方程式赛车场上的修车工。 他朝着那信使高声问道:“前方出了什么事情?” 信使扭过头来,瞧见问他的是一名穿缺胯袍的军官,脸上带着兴奋之色回答道:“突骑施内讧,苏禄可汗被杀!” 信使翻身上马,挥动马鞭击打着马臀,朝着东城门疾驰而去。 高仙芝听闻后,也是满脸喜色:“局势真是的瞬息万变,让人难以想象,苏禄可汗昔日称雄庭州安西两地,转眼间就被部下给端掉了?” 李嗣业也感叹:“又要打仗了。” 高仙芝笑问道:“嗣业为何这样说,苏禄乃西域兵祸之根本,苏禄一死,战事不是即将平息吗?” “高将军有所不知,突骑施私下为黑姓和黄姓两支,黑姓奉车鼻施苏禄为正宗,黄姓奉娑葛可汗为正宗。苏禄遇刺便是黄姓对突骑施大汗权力的争夺,如今黑黄二姓正式决裂,相互进攻,必然要向外求援。盖中丞岂会放弃千载难逢唾手可得的功劳,必然要出兵扶持一个,打杀一个。” 高仙芝听得津津有味,双手合掌赞道:“善,想不到你竟对突骑施情势如此了解,看来平时没少下功夫,嗣业郎,你总是让我刮目相看。” 李嗣业谦虚地笑了笑:“哪里,我只是记性好罢了。” 高仙芝只以为他能将打听到的消息牢牢记住,便没有再追问。 两人将马匹扔在城墙下,沿着阶梯道走上城头,远望西北方向天色澄蓝,雪山连绵不绝,似乎有青或黑色烟带升起,或许是炊烟,或许是兵戈征尘。 高仙芝沿着台阶走下城墙,对着李嗣业抱拳说道:“今日拨换城一行,受益匪浅,希望你我他日都有乘云振作之时,再会。” 李嗣业一路将高仙芝送出城外,站在风干的岩石上举目相送,对方把自己隐藏在斗笠中,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一匹马和一匹骆驼 想起刚才的信报,感觉真是时间不等人。他还打算花几个月时间,慢慢收拢第八团的人心,但现在看来,盖嘉运很快就要带兵前往碎叶征战,拨换城里的几个团自然是首当其冲。 以第八团现在的心气儿和状态,别说上场和突骑施人打仗了,窝里反抄盖嘉运的后背都有可能,到时候自己这个团校尉难辞其咎。 聚拢第八团人心成为了当务之急,李嗣业必须想办法,或许可以用钱财补充军饷,来换取一部分人支持,虽然换不来真正的忠心。 这钱还得从葱岭守捉来取,大食人曼苏尔送给他的那一箱黄金饼还有很多,葱岭的财库中还有两百多万的布匹和铜钱,真要取过来给这个所谓的第八团,他还真舍不得。 他正准备回校场,远处的东城城门处,一支身穿白衣的大食商队缓缓进入,为首的白驼脖子下挂着金色铃铛,商队首领骑在上面,手持着象征着倭亚马王朝的新月白旗,下方是羊毛做成的节杖。 李嗣业眼睛一亮,这是大食哈里发家族豢养的官商,相当于后世所谓的皇商。他们大概还不知道突骑施已经内乱了罢,既然如此,半路上遇袭丢失点儿货物,也是极为寻常的事情。 第二百零五章 大义之诺 拨换城城头的上空,厚积的白云仿佛被火焰烧着了一般,绽放出金色灿烂的垂暮景象。 金色的夕阳洒在城东的棚子区,不少人家用羊毡和木柱搭建出小毡帐,最简陋的棚子也是这样搭建的,地面上钉四根木柱,把羊毡的四角捆绑在木柱上,贫苦的一家人就躲在这四面透风的毡子下生活。 这片区域住着十几个守寡的娘子,她们带着未成年的孩子在城中生活,平日里靠替城里的军卒们修补中衣战袍来度日,日子过得相当清苦。 她们都是驻守拨换城死去的长征健儿的家眷,由于丈夫战死,失去了经济来源,只能将房子卖掉,住在最下等的城东贫户区。 这个时期没有从一而终的说法,不少娘子丧夫后嫁给了他们的同袍,也有不少娘子孤独坚守了下来,只是为了更好的养育子女。 元涛领着两名兵卒,弓着身子在这片户区行走,他们高大的身躯在别人家里拜访时,稍微不注意直起腰,就容易把房子拱塌掉。 他从兵卒们手中接过肉干,挨家挨户地递过去,娘子们从棚子里钻出,朝他投来感激的一瞥。 “谢谢元旅率。” “谢谢你。” 元涛低垂着眼皮不敢去触碰娘子们的眼光,那样容易激发他的负罪感。作为幸存下来的十六个人之一,好像是死去兄弟们的鲜血,造就了他们生路。 他穿过这十几个小羊毡帐之后,转过身对娘子们说道:“这两天,还可能还没有,不过你们放心,有我和弟兄们的吃食,就有你们的吃食,绝不会让你们饿着。” 为今之计他只能这样说,赵卢水校尉在的时候,私自将饷钱分给了一部分贫弱的娘子,让她们带着孩儿回中原去安家置业,如今校尉已经入狱,剩下的十几个娘子迟迟等不到安家的钱。 安西苦寒,土地贫瘠,没有丈夫的女子生存何其艰难。 元涛已经暗暗下决心,他和十四名兄弟在剩余的时日里,把所有的饷钱都一分不动地拿出来,争取能够把剩下的十几名娘子给安置了,不让她们留在安西继续受苦。 几名女子跪在了地上,漆黑茫然的眼睛像幽暗的泥塘,双手伏地对着元涛祈求道:“元旅率,我们的钱何时能够发放下来,赵校尉不是说要把钱全部给我们办妥么?这钱都到哪里去了,为何别的娘子都领钱安置了,唯独我们没有?” 元涛无从回答,她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挪用军饷的钱,也不知道赵卢水已经被都护府拿下押到了龟兹,这些女子滞留安西三年,生活日益拮据,似乎生命的所有希望都是在等这笔钱财。 “放心,钱一定会给你们凑足的。” 元涛转身往棚户外面走去,口中默念盘算着钱的问题。甘州等地的田价是两万钱一亩,娘子们若是想带着孩子存活下来,需要三亩田和一间房,每个娘子需要八万钱,这十二个孤苦无依的娘子,则需要九十六万钱。 他和十四名兄弟,平均每月的饷钱是一千五百钱,加起来是两万钱,也就是说,他们四个月的饷钱,才能够安置一名娘子,要把这十二名娘子全部安置,需要他们四年的时间积攒! 这样长年累月的把饷钱贡献出去,光棍兵还能顶得住,可他们这些拖家带口的,哪儿能够熬这么长时间。 其实解决此类问题不是没有方法,只需要安排团里的一些光棍与这些娘子搭伙过日子,她们有了生路,也不必离开安西回陇右。但这种事情只能顺其自然,却不能强迫!她们的孩子都是死去同袍的骨血,他元涛和赵卢水校尉,也只是在偿还三年前在拨换城头许下的承诺! 活下来的人要想尽办法安置死去兄弟的家人,这本来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就凭他们所立的战功,在城墙下留下几千具突骑施人的尸体,挡住苏禄大军二十多天的进攻,如此功劳不但能够使活人升官进衔,朝廷颁发的奖赏本就包含了对阵亡将士家中的抚恤,有了这些钱,即使全部分给阵亡者的妻女又如何?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多天的鏖战,兄弟们横死城头竟然变成了寸功未立!三年前发生的那一幕,至今让他们恨意难平。 盖嘉运和王斛斯,北庭和安西的都护,他们断掉了第六团和第十团的念想,仅仅以十贯铜钱和三百匹的绢布,就把他们这些真正的立功者抛诸脑后,然后去庆贺分享朝廷分配的功勋荣耀。 活人可以受委屈,但牺牲掉的兄弟们不能!所以他元涛就算这辈子的饷钱全部奉献出去,也绝对不会让袍泽的妻儿孤苦受寒。 元涛握着拳头正往前走,却被一个宽阔的身影挡住了道路。他皱了皱眉头,转身向左避开,对方向左阻拦,他向右躲避,对方向右阻拦。胸中窝着火的元涛抬起头来,准备揪住这个不知好歹者的领口。 他身后的两名兵卒惊吓地后退了一步,元涛抬头去看,却是李嗣业拦阻在前面,居高临下,目光中带着洞察一切的敏锐。 “我总算知道赵卢水吞没的军饷哪里去了。” 元涛的身上汗毛竖起,他立刻冷静下来,冷哼一声反问道:“李校尉是要去安西都护府告发给盖贼获取宠信吗?” 李嗣业发出爽朗的笑声:“我还没有考虑好要不要告发,如果元涛旅率能够帮我一个大忙,这事儿还有商量的余地。” 元涛默不作声,经过简短思虑后说:“我从未听说求人帮忙用这种方法的,李校尉何必如此,我本来就是你的部署,你有差遣我尽力而为就是。” “我怕把事情说出来,你元涛不敢干。” 元涛苦笑一声:“事到如今,除去打家劫舍,我有什么不敢干的。” “虽不是打家劫舍,亦不远矣。”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此时天色已然昏黑,他只能看清李嗣业的轮廓,很难想象竟然会有这样一个混在唐军中的贼,而且还能混成校尉。 “做不做,你考虑一下。” 他还有考虑的余地吗?第六团的秘密被人发现,赵卢水早已被押送到了安西,曾经守护大唐,戍边立功的梦想,变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他坚守这兵的操守还有什么意义? “说吧,要我做什么?” “你跟我来。”李嗣业对他招了招手,转身往前走去。 元涛给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领着他们一同跟在李嗣业身后,来到第八团驻地后方的一座草庐外。 田珍守在门外等候,见李嗣业到来,立刻打开了房门,等元涛等三人也进去后,才将房门紧闭。 房间里一片漆黑,他听见李嗣业喊了声“掌灯”,火镰敲打火石的声音响起,两盏油灯从黄豆大的微光逐渐发亮,随之照亮了整个房间。 元涛看见的是散落堆积在房间中的翻领胡服,还有三十多柄弯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尖顶毡帽。 “这是要做什么?”他问。 第二百零六章 拦路劫财 李嗣业捡起一把弯刀在护手上擦拭了一下,哗啦扔到了地上说:“当然是装扮突骑施兵,明天我们要做一桩大生意。” 他自顾地说道:“突骑施人是辫发,高鼻梁,与我们的形象差异太大。我准备了些圆顶毡帽,应当能够以假乱真。” 元涛略作思索,顿时恍然大悟:“你竟然要装扮突骑施人,打劫过往商队,此事一旦被发现,你自己人头落地是小事,唐军在西域的名声可就臭了。” 李嗣业回头望了他一眼,才点点头说道:“不会有人发现,如今突骑施内乱,大食官商没有得到消息,必然要从突骑施境通过,我们趁机出击,夺走财货,不必伤人。” “原来你打的是大食商人的主意。”元涛心中佩服李嗣业判断的能力,心中同时涌起某些念头。如果能在这次打劫中分一杯羹,多少能解决他现在的困境,有足够安置袍泽妻儿的钱财,兄弟们的日子也好过些。 可得了这样的钱,不就等于把自己和李嗣业绑在了一起吗?有了这样的第一次劫掠,第二次能拒绝吗?第三次、第四次,最终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们就算对朝廷心灰意冷,可也不置于转身就做贼呐。抛弃大唐军人的底线,他李嗣业是如何做到的?他元涛就算被朝廷坑成了这个鸟样子,也没有逾越底线,或者说此人就是混进唐军队伍中的匪类。 元涛做好打算,抬起头问道:“说吧,要我怎么做。” “把你六团残存的十五个人都叫来,我方也出十五个人,把这支商队给劫下来。” 元涛咬了咬牙,这是要把第六团残留的种子全都拉下水啊,也罢,反正劫的是大食人,若是劫掠的是我大唐商队,老子就算和你撕破脸皮,也要出手阻止。 “好!” “痛快!”李嗣业点点头说道:“还需找一个精通六蕃语言的人,代替我们说话,不然中原官话一出口,绝对要露馅。” 元涛瞪着大眼睛看着他,就连田珍都感觉很尬,咳嗽了一声道:“能精通六蕃语言的人凤毛麟角,这拨换城中未必能有一个,我到哪里去给你找去?” “这,这么难?” 想想也是,精通六门外语,放在一千多年后也是人才,更何况是如今的大唐。这足以说明那位幽州杂胡的崛起并非是中了狗屎运,人家也是有真才实学的。 “既然这样,不必通六蕃语也可,只要通突骑施语即可,至少不会在见多识广的大食人面前露馅。” 元涛点头说道:“如果只是会突骑施话,我倒是有个人,他原是粟特人,常年在突骑施经商……” “我只问你,是否可靠。” 元涛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介绍的人,你放一百个心。” “既然如此,明天藤牧替我在团里坐镇,就说本校尉抱病休息,一切训练事宜停止。明日我们在城门开启后抢先出门,侦查大食商队的路线,伺机出手劫掠。” 李嗣业伸出手准备和手下们来个击掌,可惜田珍和元涛负手站立,不明白其动作的深意,他的手悬在半空,只好各自在元涛和田珍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他们紧闭了房门,提着灯火离开。 …… 第二日清晨,大食商队在商栈门外牵着骆驼整装出发,首领持着白旗和节杖,手着牵骆驼出发,穿过拨换城的西门,踏着绿色的草地往西而去。 这支商队所携带的货物非常丰厚,皆是非常高档的细锦缎,还有越窑的青瓷和邢窑的白瓷,更有大唐宝物的代表三彩器物。这些东西确实昂贵,昂贵的东西代表着不好出手。譬如说细棉绸缎,需要相应的官位品轶才敢买,否则就是违制,穷人穿不起,商人不敢穿,难道买来放在家中被虫蛀掉? 还有青瓷和白瓷,这些都是官方采购品,朝廷早已规定的几品官用什么等级的器物,一般百姓用不起,也不敢违制。 但这里是安西,除了有安西四镇外,还有大大小小的羁縻州,这些羁縻州内附前可都是各个小国的国王,按照唐王朝的规制,他们是有资格使用这些贵重奢侈品的。就算没有资格,谁还去计较一个胡人首领违制不成。除此之外,安西还活跃着大大小小的二道贩子,李嗣业完全可以把器物专卖给他们,然后由这些人分散转卖至佛教的圣地天竺。 商队行进至地形陡峭的勃达岭附近,准备经过碎叶而进入昭武九国范围内,然后转道呼罗珊行省,进入大食,如果他们能够活着回去的话。 李嗣业带领众人埋伏在勃达岭前往顿多城的山道两侧,粗壮松散的沙棘灌木遮挡了人马的影子。 他对一同埋伏在身边的粟特商人康保山低声说道:“稍后将大食商队拦截住之后,你只管放声恐吓,我们负责放箭拔刀,务必要让大食商贩放下货物逃走。 康保山面白如霜,握刀的手不停地颤抖,心理素质差得一批,就这样的人还去突骑施做买卖?若不是实在找不到别的能说突骑施话的人,李嗣业实在不想用他。 但李嗣业还是耐着性子低声宽慰道:“不必害怕,动手有我们,你只需说话,说话你总会吧。” “启、启禀、校、校、校尉、我、我、我、会说话!” 李嗣业皱了皱眉头,一紧张竟然还会结巴,但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退不退缩已经无意义了。 “所有人,噤声,藏好!” 静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山道上终于传来了黄金驼铃声,金子铃铛激发出的声音并不清脆,反而有一种雍容般的温和,听起来很是舒服。 驼队到了他们的预定设伏地带,李嗣业连忙推了一下康保山肩膀,他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才响起这一推的意思,举起了手中的弯刀:“叽哩咕!” “叽哩咕!”几十个突骑施游牧骑兵举着刀冲向了大食商队。 商队中是有四个武装护卫的,他们穿着厚厚的板甲,脸上带着铁面头盔,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子部分,几乎像个铁疙瘩毫无软肋。 还好这四人也骑着骆驼,并未朝李嗣业他们反击,而是主动挡在了商队的前面,从后背上摘下双手剑,俨然一副绝地武士的威严感。 元涛迅速从马身一侧弓囊中取出角弓,挽弓搭箭,竟然一箭从铁面甲的眼睛窟窿里穿过,使得其中一名武士惨叫一声,从骆驼上倒下。 田珍见之心喜,不由得兴奋地盏道:“好……” 李嗣业策马贴过去,抬起马鞭在他后脑勺上重重地打了一记,他慌忙扶正毡帽坐好,竖起双拇指:“好咕噜叽哩!” 大食首领面色一变,扭头对商队喊了两句话,武士和商旅们都镇静下来,用深陷的眼眸望着眼前这帮冒牌盗匪。 商队首领单手抱胸,对着李嗣业众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 李嗣业心知有异,策马来到康保山身边,揪住他的后领低声问道:“他说的是什么话,你听得懂吗?” 第二百零七章 财帛动人心(感谢king-kang飘红打赏) 康保山慌乱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听得懂,首领说的是突厥语,他说他手上有一批突骑施的钱币,愿意分给咱们这些兄弟们。” 李嗣业低声嘟囔道:“我要突骑施钱做什么?告诉他们,把财货丢下,不然小命不保!” 康保山扬起头来,强撑出三分镇定张牙舞爪说:“叽里咕噜呀ap” 那大食商队首领听到后,又叽里咕噜地回了一堆的话。 “他又说什么?” 康保山愣了愣,回头又道:“他威胁我们,他说他是为哈里发家族供应御用品的商人,我们若是敢动他们的货物,就是和整个倭亚马王朝为敌。哈里发一怒,必派大军来攻,到时候小小的突骑施,必遭覆灭。” “他妈……”李嗣业扬起了手中的弯刀,朝着对方喊了一声:“叽里咕噜!” 大食商队首领慌忙抬起了双手,在面前的空中摇摆,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这又是说的什么?” “他们说他们愿意放下一半的财货,以换取我们高抬贵手。” 这次这些大食人显得主动了一些,牵着骆驼的商旅们从驼峰上卸下了许多皮筒子包裹的丝绸、打包好的木箱,数量正好达到全部货物的一半。 “竟然如此爽快?”李嗣业吃惊地点点头,低声对康保山吩咐道:“问问他们,这些财货值多少钱。” 康翻译官立刻翻译了过去,对方又叽里咕噜回答过来,康得到答案后告知李嗣业:“这些钱价值五万枚第纳尔金币,或三百万钱大唐通宝,或四百多万的突骑施钱。” 李嗣业心中略加估算,认为足够发饷与做善事,立刻低声说道:“告诉他们,同意!放他们通过!” 他朝着挡在商队前面的元涛等人一挥手,迅速让开了通路。 大食首领并不着急逃命,而是抬手在胸前行了个抱礼,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 这次不等李嗣业催促,康保山已主动翻译过来:“商队的长者夸赞你是有德有节制的盗匪,没有被贪婪所蒙蔽,是真正的智者。” 李嗣业抬头略作思索,揪着粘在下巴上的浓须问:“这话莫不会是在骂我吧?” 康保山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断然不会,这些大食、波斯人最是性情爽直,还没学会像汉人那样拐弯抹角地骂人。” “呵,”李嗣业挥起手掌在康保山的头上拍了一下:“还不快去搬货!” 大食商队在众人虎视眈眈的注目礼中从容远去,他们个个坐得笔直,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仿佛刚刚被抢劫的不是他们一般。 众人搬运了货物装在马匹上,换装为粟特商贩的模样原路朝拨换城返回。原来六团的十几人跟在元涛身后,看着这些可以换成真金铜钱的货物,心中不免动起了心思。 其中一人策马贴近元旅帅,低声说道:“这次我们贡献了一半人马,也出了力,所得的财物能分我们一半儿吧?” 元涛回头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等此次出手是被人所挟,一旦参与了分赃,就等于与盗匪为伍。你们是想做兵?还是想做贼?” “此次行盗可是李校尉起的头,我们是兵,他又是什么?” 元涛抬头望了前方李嗣业宽阔的脊背一眼,面带鄙视道:“他是混入我唐军中的败类,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校尉这个位置的,必然不能长久,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姑且等着看。此等事情我们只做这一次,双方都有把柄在手,也不必担心他去告发追索赵校尉挪用钱财的去。” “我不明白元旅率为何如此倔强,劫道的事情已经做了,却不取钱财,何况劫的是大食人。如今还有十二名死去兄弟的家眷没有得到安置,只靠我们兄弟几个的饷钱,何年何月才能凑够。朝廷对我们不仁,我们又何必坚持法度义理。” 元涛怒道:“你可知道,劫道与取财,是两码事!不参与分赃,便不会入罪。一旦参与了分赃,便有第二次,第三次!别忘了赵校尉是如何被揪出下入大狱的!” 李嗣业在前方,也隐约能听到他们在后面的争辩,心中感叹原来这杠精,无论什么时代都不会缺少。 不过他心中十分佩服这元涛的操守,被上级坑到这个地步,都没有放弃坚守的道德观和价值观,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边关好健儿。 他正这样想着,那元涛便带着十五骑追到了身侧,他在马上朝李嗣业拱了拱手:“既然此间的事情已了,你们运货的人手也足够,我们就此脱离队伍,先行离开回拨换城,如何?” 这是要远离犯罪证据么,还是不愿意与我这等盗匪为伍? 李嗣业淡然挥手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们了,元旅率,这财货里面有你们的一份……” “且住,”元涛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们只是同意帮你做这等事,这不义之财,是断然不会取的,李校尉你好之珍重。” 他双手挽住马缰,掉转了马头,领着手下的兄弟们往远处奔去,跟随他的人中,有几个人回过头来,面带眷恋地望着李嗣业众人驼在马上的财物,叹息了几声后悻悻地远去。 李嗣业目送他们离开,回过头对身边的田珍说道:“元涛和他身边的十几人,在我们第八团中多数担当队正,什长等官职,只要把他们收拢归心,就等于获得第八团半数的人心。” 田珍疑惑地说道:“我怎么感觉,这么做有些适得其反了,你没见那元涛对你敬而远之吗?” 李嗣业摇头大笑道:“他表面上拒绝坚决,但心中已有意动,更何况他身边的那些人也都蠢蠢欲动。此事已经成了一半儿,另一半儿,就靠我们来解决后顾之忧,钱帛动人心呐。” 他们步行牵着马匹翻过勃达岭,沿着山道却往疏勒镇方向而去。 安西四镇的市场上活跃着几种硬通货,而且有稳定的兑换比率,第一种是开元通宝,虽然数量多不方便携带,但毕竟是大唐法定货币,在大唐全境流通。 第二种就是丝绸绢布,这里说的绢布并不是那种高档的紫熟绵绫,而是普通的生绢,一匹价值在450文到500文之间,这可是比开元通宝更稳定的硬通货。通宝还会经常受到劣币的冲击而贬值,但丝绢的价值却是稳定的,甚至在广袤的中亚地区,都作为衡量物价的准绳。 第三种就是黄金和第纳尔金币了,中原人也称其为苏珊金币,因为黄金稀缺而珍贵,所以方便携带。大食统治波斯地区的商人带着黄金来到安西,有些远至长安,购买大量的纸张,茶几和丝绸运回去,收益可赚至翻番。 还有一种是来自天竺的胡椒,这也是一种昂贵的硬通货,而且越往南走越贵,几乎成为和黄金同等价值的奢侈品,更多时候其价格甚至远超黄金,是两京等地的达官贵人最爱的调味佳品。 李嗣业他们就在疏勒镇的市场上,用这些劫来的货物,从一名来自天竺的胡商手中换来了六石胡椒。胡椒比起其他货物更方便携带储存,而且容易出手,即使是提着几斤胡椒到达官贵人的门上去送礼,也显得相当有排面。就好像那句广告词,今年元正不收礼啊,收礼只收黑胡椒。 他又亲自带人押送着胡椒来到龟兹,只售出其中的三石,便获财一百五十万。这足以证明,只要肯跑路,就能收获得更多。若是运到长安去卖,这个价格还能翻一番。 第二百零八章 发饷(感谢林林鸿起来、书友201……8974飘红打赏) 燕小四靠在漆黑的板壁上,双眼空洞无物,内心更是空虚。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已经把从小到大的经历在眼前来回放映了三遍,就连跑到小河边偷看寡妇洗澡的回忆都没有放过,但到了今天,他的脑袋里只充斥着一个念头。 “求求你啦!放我出去!哪怕找个人来跟我说会儿话!” “李校尉!放我出去吧!我服了!我认罪了!” “没你这么关人的!还不如杀了我算了!呜呜呜!” 他软软地蜷起膝盖坐到地板上,使劲儿揉搓着双腿,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像生锈了似的,身边的马桶里还时刻散发出臭味儿,这种滋味实在是太憋屈、太难受了。 禁闭室门板下方的口子有了亮光,紧接着被塞进来一个粗瓷碗,里面放着两个胡饼和腌制的冬葵。 小四看也不看地上的粗瓷碗,用力地敲击着门壁:“兄弟!没走吧!说句话,我知道你不想说,害怕校尉知道,没关系,你小声点儿,我能听得到!” 回答他的只有远去的脚步,小四跪坐在地板上,用拳头擂鼓似的锤击:“兄弟!代我传个话给校尉,就说小四已经知罪了,求放过!今后绝不敢再无事生非,无端顶撞!求给校尉带个话!” 孤独的小四幽幽地叹了口气,蜷缩着侧躺在地板上,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禁闭室门上的铜锁发出哗啦响声,突然间门板大开,刺目的白光灌入,他侧躺着伸手挡住双眼,仍然有光线从手掌的边缘投射进来,仿佛日食的光圈般不可直视,刺得他的眼泪哗哗直流。 来人把一团黑纱布扔到他身上,声音调侃地说道:“把这个缠在眼睛上,别让阳光把你的眼睛给照瞎了。” 他被亲兵库班尼搀着胳肢窝拉出禁闭室,双腿酥麻几乎不会走路,踉踉跄跄任由库班尼架着行走。 第八团的很多兄弟围了上来,用好奇且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燕小四此刻很兴奋:“真好啊,出来了,兄弟们,想死我了!几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是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说啥……” 程吉昌在旁边审视地看着他问:“燕小四,你怎么变话痨了?” 一名兵卒跟着他问道:“燕队正,关禁闭的滋味儿怎么样。” 燕小四听到这个,眼泪从黑纱布下不停地往下流淌,他使劲儿摇晃着双手道:“看不见,没声音,不能说话,不能动,很难受!会死人的!” “会死人的!” 在燕小四最后一句苍白无力的叫喊声中,兵卒们品味出了那黑房子的可怕之处,不伤及身体,却能给人造成心理折磨。 “这是四不能。”兵卒们给这可怕禁闭室起了个新名字,听起来很接地气。 燕小四被带进了李嗣业的值房中,眼前的光线稍微变暗,库班尼拽掉了他头上的黑布。 李嗣业盘腿坐在案几面前,看着燕小四打量了一下,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极差,看来达到了他预想的效果。 “燕小四,关禁闭的滋味如何?” 他扑通一声爬在了地上,叉手求饶道:“李校尉,我不想再进去了!小四已经痛改前非,绝对不会顶撞上级,违反军纪。” 李嗣业手扶着案几戏谑地说道:“你以为十五天已经到了吗?其实还没到,现在不过才关了你十天而已,你能撑到十五天吗?” “校尉开恩!小四日后绝不敢违逆校尉军令,如有违反,就打我一百,不两百军棍!” 李嗣业双手撑着从地上站起,缓步来到燕小四面前,神情森严说道:“你是个硬汉,皮糙肉厚,不惧军棍,还是关禁闭更有效果。你现在是嘴上服了,心里未必肯服,不是还等着我发军饷吗?我若发不了军饷,不得辞去校尉之职吗?” 燕小四跪着探起身体,笑着对李嗣业说道:“欠下的军饷本是上任校尉贪墨挪用,与李校尉本无干系,是小四一时糊涂,不知好歹,惹恼了校尉,活该受罚。” 第八团的几个军汉趴在窗外偷偷观察,不禁怜悯地叹息道:“连燕小四这等铁骨铮铮的汉子,也被掰弯了膝盖,‘四不能’恐怖如斯呐!” 李嗣业伸手一挥:“把钱给他拿上来!” 两名亲兵上前,其中一人手中托着木盘,盘中堆放着成串的钱财, “燕小四,你的官职是队正,饷钱是一千二百钱外加六斗米,第八团共欠发你四个月的饷钱,正是四千八百钱,外加二十四斗米,以龟兹现在的粮价每斗米三十钱,共计七百二十钱,这盘子里是你四个月的粮饷,速速拿去,免得你背地里说本校尉扣你的饷钱!” 燕小四瞪大了眼睛,茫然无措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李校尉竟然把饷钱筹措到了?他竟然如此豪富,能够自掏腰包发军饷? “下去吧。回去好好反省!” 他感激地连连点头,怀中抱着铜钱走出了值房。 藤牧推开值房门走出去,敲动了架子上挂着的铜钲,扯着喉咙喊道:“李校尉近日来四处奔波,自行筹措钱财,为兄弟们凑足了饷钱。今日起正式发饷,从右旅右队第一什开始发放,自行排队!不得拥挤喧哗!” 整个第八团营地炸了锅,兵卒们兴奋地奔跑到校场前排队等候,霎时间整个营地百人空巷,只有元涛旅帅一人坐在版筑房前,用鞣制好的牛皮制作皮带。 最后一个军卒兴冲冲朝校场跑去,看见坐在房前的元涛,回头讶异地问道:“元旅帅,为啥不去领饷?” “我不去,你自去。” 军卒见旅帅面色不善,不敢再接话茬,兀自离开。 元涛的十几名兄弟怀中揣着钱财回到营地中,立刻就来找元涛,蹲在他的面前乐呵呵地说道:“如今饷钱已经发下来了,兄弟们只留几百个钱,足够今晚到拨换城的酒肆中喝两斗浊酒。剩下的钱都留给死去兄弟的孤儿寡母,能安置一个是一个。” “旅帅,我看校场上无人排队了,你也赶紧去把钱领了去。” 另一人笑道:”元旅帅不需要去排队,稍晚些的时候校尉会派人亲自送过来的。” 元涛的心中憋了股气,手中的短刀陡然划偏,把一条好皮带给毁掉了。他把毁掉的皮子扔到一旁,冷冷地说道:“这饷钱我不取,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别人不清楚,你们还不清楚么?” 几名兄弟相互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忿闷之色。其中一人蹲在他面前耐心劝说:“元旅帅,你不去领饷,我们如何安置娘子们,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弟兄们?” “不义之财,我不会去领。虽然管不了别人,但我能做好我自己。” 这人呵呵笑着劝道:“旅帅,李校尉发这钱的时候,并未告诉我们他这钱是何处来的,我们不知道他这钱的来路,完全可以当做是朝廷发放的饷钱,这样你是不是能够安然受之了?” 元涛冷着脸说道:“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几人面面相觑,发现劝不过元涛,只好躬身各自叉手离去。 戌正时分, 夜色繁星俯瞰四野,抬头看望见银河贯穿长空,星空下的第八团营地中热闹非凡,这些军汉子们发饷后的第一夜便是买酒大醉,各个什的兵卒们聚在土坯房内,点着黄豆大小的油灯,光着脊背拼酒,粗犷的行酒令声此起彼伏。 李嗣业却在夜里走出值房,他手中提了两个烤羊腿,右手用麻绳提着两坛子三勒浆。身后跟着亲兵库班尼和张勇,两人各自手中端着木盘,盘中堆放一串串铜钱。 他这是要亲自上门为两位被撸掉的旅帅送饷钱,顺带送一坛子酒,一条羊腿,有体恤下属的意思。 第二百零九章 李校尉来访 程吉昌白日也没有去校场领饷,非是他不愿意去领,而是依旧端着旅帅的架子。过去军中发饷,都是校尉派亲兵送过来。他若亲自去领,岂不是失去了体面。 他坐在房间里的土墩上,口中嚼着薄荷叶子,耳朵静听外面的声音。以往发饷的时候,戌时这个点儿校尉的亲兵就该来了吧。 赵卢水挪用饷钱这事儿他是知道的,虽然他对赵校尉的行为感到敬佩,从利益上讲却持反对意见。赵校尉为了给死去弟兄们的娘子们筹措回乡的安家费,不惜挪用了全团的饷钱。干这种事情首先第十团的人就过不去。 第十团在拨换城之战中,也伤亡惨重剩下了三十多人,也没有得到任何抚恤奖赏,也徒劳无功。死去兄弟的妻儿们也孤苦无依。他们第十团的弟兄就不用需要安置她们了吗? 他程吉昌并没有在城头上发誓如何如何,事到如今他也确实是做不到。 最讨厌的是他做不到的事情,别人竟然在做,而且还侵占了他们这些人的饷钱。这就是六团和十团矛盾所在,就算他们已经在第八团的旗号下共同搅和了三年,矛盾还是在日益加深。 邦!邦! “程旅帅可在家中?” 他将薄荷叶渣从口出吐出去,扭头吩咐坐在土榻油灯下的娘子道:“去开门!” 娘子放下针线,蹒跚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后迅速让到一边。 “娘子安好。”李嗣业朝屋里左右探头看了一眼,对坐在土墩上的程吉昌笑道:“陈旅帅这么早就闭户了?” 程吉昌扭过头来愣怔片刻,显然没有想到会是李嗣业亲自前来送饷,连忙起身迎接叉手在胸前:“没想到李校尉竟亲自前来,卑职愧不敢当。” 李嗣业走进门来,把一坛子酒和油纸包好的羊腿放在了四足案上,托着程吉昌的双臂让他坐下,自己也盘膝坐在他的对面。 程吉昌会意,连忙对婆娘吩咐道:“拿两个碗来!” 娘子从墙角的藤箧中取出两个黑瓷碗,撩起裙摆使劲儿地擦拭了几下端到了岸上,然后嘴角带着浅笑提起酒坛子取掉封泥,把酒碗倒满低声说道:“请校尉和程郎慢饮。” “劳烦娘子了。”李嗣业点头而笑。 娘子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坐回到土榻上就着油灯缝制衣裳。 李嗣业双手捧起酒碗,对程吉昌说道:“程旅帅,李嗣业虽初来乍到,却不敢忘本身职责,如今你我兄弟聚到了一起,是一场缘分。饮完这碗酒之后,不要把自己当外人,日后若有任何不满,可直接找我去问,本校尉最喜欢的就是心直口快的爽利人。” 程吉昌也连忙双手擎起酒碗,赶紧说道:”校尉厚待我等兄弟,刚上任几天就发了饷钱,哪里有什么不满。” 李嗣业仰头把一碗酒灌下去,站起身来吩咐库班尼把六贯钱放下,对程吉昌抱拳说道:“我还有事,就不在你这儿留了。” 程吉昌连忙把李嗣业送到门外,大声说道:“校尉慢走!”这嗓门儿好像是要所有人都听见似的。 他返身进门后,便乐得咧开了嘴,不知是在对坐在榻上的娘子说,还是在自言自语:“看见了没有,他李校尉还是要倚重于我,所以才亲自上门来,不光送来了饷钱,还送来了酒肉。” 他端起了酒碗准备仰头灌酒,突然看见眼前李嗣业喝剩的酒碗中,竟然还剩了少半碗残酒。不由得惋惜地撇了撇嘴,端过来倒入了自己碗中,才仰头一饮而尽,又抓着羊腿狂啃起来。 李嗣业提了另外一只酒壶和羊腿,来到元涛的土坯房前,这位倒是敞轩打开,且搬着案几坐在门口。案几上放着一碗冷水,他抬头仰望星空,似乎在对月抒怀。 一看这位就是文青,和程吉昌那般计较俗利的粗汉子不一样。 李嗣业远远地笑道:“元旅帅为何对月惆怅,可是思念家乡亲友了?” 元涛扭头瞥了他一眼,也不去理会,继续抬头望月,对于德行有亏的人,他自然敬而远之。 李嗣业不请自入,低头对那碗中的清水看了一眼,随即端起碗泼到了院子里。然后把手中的酒坛拨开封泥,将褐色酒液倒入。 元涛低头看了看那碗酒,对李嗣业冷着脸说道:“我们自不是一路人,你又何必来碰钉子。” 李嗣业把酒坛放下,盘膝坐在他对面,也瞧了瞧那勾弯月,自言自语道:“德行太高,容易曲高和寡,我们如今是在军中,而不是在圣人的国子监中。你那一份儿至清道德,可以藏在心底,但别拿出来衡量别人。” “我这人只注重结果,不拘小节。” 元涛回头冷声说道:“你那是小节吗?纵兵百里抢劫,不管抢的是大食人还是吐蕃人,这都不是为官者应当所为,若是日后他们纷纷效仿,唐军的名声就让你们给败坏了!” 李嗣业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是,需要注意,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定要对其他人严加警告,这种事只有我能做,他们不可做。” 元涛:“……” 李嗣业朝张勇挥手,命他把托盘中的钱串倒在了案几上。 “请拿走!” 元涛像被蝎子蛰了一般连连摆手:“此乃不义之财,元某断然不能受!” “呵呵,”李嗣业低声笑道:“我知你品行高洁,怎么敢把赃物卖来的钱给你?本人来西域入伍之前,家中颇有些积蓄,请你放心,这桌子上的钱绝对是干净的。” 元涛默不作声,仍然抬头望着明月。 李嗣业会意而笑,对元涛拱拱手说道:“元旅帅早些安歇,我回值房去了。” 他挥了挥手,带着两名亲兵远去。元涛扭头望着案几上堆着的铜钱,无奈地叹气道:“我也开始自欺欺人了。” 李校尉回到值房,拉开糊着裱纸的隔扇,里面跪坐着满满当当的人。众亲兵各自围坐着油皮纸包裹的羊肉,正中间放着案几,案几上敦着硕大的一个酒缸。喝盘陀少年库班尼负责抱着酒缸给各位亲兵喝酒。 汉子们喝得面红耳赤,扭头朝着李嗣业展颜而笑,仿佛一盘盘朝阳的向日葵。 “李校尉!就等你来了!”田珍醉醺醺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端着酒碗呈上。 李嗣业双手接过,仰头将一碗酒灌了下去,然后将酒碗递回去。扶着隔扇脱下靴,只穿着露脚趾的足袋挤进了人群中坐下。库班尼和张勇也依次挤进人群。 房间确实是有些小,不过这样才显得亲热,他居于最中心,正恰是众星捧月,端起酒碗对着众人说道:“这两日各位兄弟受累了,李嗣业在这里先干为敬。” 众人也双手举起酒碗,仰头灌酒,四周响起咕咚咕咚的吞饮声,听起来很是震撼。 几轮拼酒过后,饶是一酒缸的酒也被倒了个精光,李嗣业还要唤人去买酒,被田珍、藤牧二人制止了。东倒西歪的亲兵们起身向校尉告辞,相互扶持着离开了房间。 李嗣业醉眼惺忪地盘膝坐着,田珍藤牧送走亲兵们折返回来。藤牧盘腿坐在他面前惋惜地说:“你从葱岭带来的黄金,还有这一百五十多万的钱,短短几天的时间便花完了,剩下的还要分出去。你难道不攒一点儿,以备不时之需?” “攒它做什么?我若求财,何必来安西。”他依着案几对两人吐噜道:“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千万别让钱财把自己给限制住了。今天的团建搞的不错,以后要经常搞,这样团队才有凝聚力。” “啥是个团建。你为啥总是自己造词儿。”田珍在一旁哼哼道。 “团建,就是团队建设,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行了,别跟他扯了,我们收拾收拾,也走。” 两人把李嗣业扶着躺下,给他盖上衾被,才关上隔扇离去。 第二百一十章 恩义不可负 元涛心情郁闷地提着纸灯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十四名兄弟,其中一人赶着一辆马车,朝着城东的棚子区走去。 此时天色还黑暗,天边只有一颗太白星点缀了深蓝,四周是屋脊的轮廓,拨换城正处在宵禁之中。也只有他们这些唐军士兵,才能够堂而皇之地在街道上行走。 进入棚子区之后,一人留在马车处等待,其余人和元涛围在一起低声商量。 “我们这些人四个月的饷钱,刚好够安置一家,还是老办法,抽签决定。” 元涛从腰间取下签桶,郑重地双手握在手中前后摇晃,直至一支竹签从筒中掉出。 一名什长弯下腰从土里捡起来,递给元涛。元涛凑到脸前仔细辨认,什长忙用火镰敲打火石,借着闪烁一瞬的微光,他依稀分辩出“卢三井之妻许六娘”八个小字。 “好,该到三井兄弟的妻女了,我们趁着天黑唤她们起来,收拾东西趁早出城。须得仔细些,别惊醒了别的娘子让她们瞧见了心酸。” 众人叉手应喏,轻手轻脚地弯腰向前摸索,穿过五六个棚子之后,眼前却是一片倒塌狼藉的空地。 元涛吃惊地眨着眼:“这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没有走错地方?” “没有,”一名什长在他身后肯定地说:“这片棚子巷我们来了不下几十遭,怎么可能走错。” 另一人说:“该不会是遇上鬼打墙了吧?” 元涛回头瞪了说话这人一眼,决定继续向前探索一下,刚走没几步,隐约看见前方有娘子裹着头巾,弯着腰往箩筐里拾掇东西。她身后牵着一头矮马,脚下筐中装着羊毡水罐等破烂物事。另一个筐里装着两个年幼孩子。 “六娘子?” 许六娘直起腰来,摘下头巾屈身行礼,脸上露出感激兴奋的神情:“元旅帅,你终于来了,他们说你公务在身……总之,奴家要替死去的卢郎和兄弟们谢你们的大恩。” 她说完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又转身把坐在筐中的两个幼童抱出来,把他们强按在地上:“快给叔伯们磕头,快,感谢元旅帅和军爷们,给了我们这些守寡女子一条生路。” “这可使不得!”元涛连忙上前将她扶起,兴奋而激动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有,其他娘子们都到哪里去了?” 许六娘表情讶异地问:“你不知道?昨日不是你派人前来,给我们分发了钱财和行路的干粮,每家还给了一头牲口。” 元涛和兄弟们怔立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连忙上前去,一边帮忙将箩筐挂在矮马背上,元涛一边问道:“给你们送钱的人长什么样子?其他娘子什么时候走的,她们上路可有人看顾?” 许六娘手捋着发丝说道:“他们都说是你第八团的袍泽,我们虽然一个也不认识,但毕竟是来送钱,我们也没生疑。其中有个校尉身材壮实,做事却尤其心细,他怕我们带这么多钱上路不好看顾,把其中一部分换成了金棵子,还说黄金在安西比较便宜,等到了瓜州敦煌一带,可折换成更多的铜钱。” “校尉专门给她们找了一支商队搭伴儿上路,而且还有瓜州索家的护镖队,说是尽管放心,这是校尉的熟人,必然能平安护送她们到陇右。” 元涛恍惚地点了点头,确实周到细致,就算是他元涛来安排,也不可能做到如此程度。 一名什长问道:“许六娘,你昨天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同离去?” 许六娘的神色略有些伤感,低头说道:“昨天她们走得急,都没顾得上到坟岗上给郎们烧柱香。可是我有些不舍,当初是卢郎带着我来到安西拨换城,如今我们要归乡,却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她抬起手擦了一把眼泪道:“昨天我留下来,替她们到坟岗上烧了香,供了祭品,还刨了一罐土,准备带回乡去,这土里应当有卢郎的魂魄。” 元涛和众兄弟不禁伤感起来,万里青山埋忠魂,这也许就是他们将来的归宿。 “不说这些了。”元涛亲自牵着矮马在前面说:“我给你准备了马车,安排两个兄弟亲自送你回乡。” 许六娘连连摆手:“我如何能再麻烦你们?从安西到中原一来一回就得两个多月,你们军务在身,岂能因为我耽搁。” “不妨事,我已经代他们向校尉告了假,你独自上路我们不放心。” 他们一行人簇拥着许六娘来到街道上,其中两人一人在前面驾车,另一人牵着矮马,许六娘跟孩子被送进车厢里。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有霞光在城头女墙上镀上金色,城楼钟磬已经敲响了六声。驻留在城内的商队已经开始整顿货物、喂食骆驼,叮当清脆的驼铃声在四下里响起。 载着许六娘的马车夹杂在商队的中间,等着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她从轩窗中探出头,朝落在后面的元涛一行人招手。 “回去吧!” “等你们将来回中原,六娘用鸡黍招待你们!” 马车辙压着蓬勃的青草辚辚行驶,戴着冰雪帽尖的青山蔓延在许六娘的归途上。 元涛落落寡合地转过身去,提着纸灯准备返回团营,其余人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他低着头慢慢品味沉思,突然回头问:“那一天我跟着他们劫大食商队的时候,大食商人说遗下的财货价值几何来着?” 兄弟们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发问。 “我记得,好像是两百万钱。” “两百万钱……”元涛细细琢磨道:“这两百万钱,除了发放全团的饷钱,安置了十二名娘子外,还能剩下么?能剩下多少?” “剩不下多少了罢,第八团四个月的军饷加起来近百万钱了,安置娘子们也需要九十多万钱,也许刚刚够。” 如此一来,李嗣业带着亲兵去抢劫大食商队的动机就找到了,他无法衡量李嗣业所作为为,也可能是他的学识不够,在那泛黄的经卷古书上找不到有关答案。 元涛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神情严峻地说道:“你们给我记住!你们可以看不惯他抢劫财货之行径,但绝对不可以忘记他对我们第六团死去兄弟的恩义,就算他有功利之心,也不可辜负!” 说完这番话,他大踏步地往远处走去,留下兄弟们在原地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什长不忿地嘟囔道:“谁看不惯了?我早就想这么干了!若不是元旅帅你自命清高,我……” 其他兄弟连忙拉住他道:“别让他听见了,你自认倒霉!” “其实这话他不是对我们说的。” “这儿就我们这几个,他能对谁” “你猜?” ……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两旅帅晨起点卯 李嗣业猛地翻身从地上坐起来,抬手抹了一把脸,心中感觉不可思议,昨天晚上竟然喝醉了,最可怕的是还有一段记忆空白期。 他慌忙站起来扶着隔扇门走到外间,只见藤牧和田珍都跪坐在房间里,头揉了揉脑门儿坐到主位上,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昨天晚上谁最后走的?” “我俩,怎么了?” “我喝醉之后,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田珍和藤牧面面相觑:“好像没有吧?” 李嗣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以后定要克制自己不能醉酒,否则指不定会秃噜出什么话,到时候他们如果只是怀疑鬼上身还好说,万一脑洞大一点儿……后果不堪设想。 “咦?” 藤牧和田珍讶异地往门外看了一眼,两人同时心领神会点点头。 李嗣业也好奇地侧身往外看去,却见元涛身披细鳞甲,左手抱着兜鍪,右手按着腰间的刀柄,步履沉稳地朝值房走来。 他自从到第八团上任以来,两位被拿掉的旅帅还从未到他的值房里来过,这可算是破天荒的第一遭,真不容易啊。李嗣业明白这是什么起了作用,他稳住心态,装作无事发生。 元涛走进值房中,躬身朝李嗣业叉手道:“卑职元涛参见校尉,今日晨练当由我带队。” 李嗣业神色严肃,公事公办地说道:“元旅帅有心了,不过今日晨练有本校尉亲自带队,你组织你们右旅参与即可,记住维持秩序。” 元涛叉手答道:“喏!” 他随后凝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以对。这沉默更像是一种默契,他无需向李嗣业表现出格外的感激,李嗣业也不要求他感恩戴德,行为愈恭。两人用自己的行为来表现出对此事的态度,彼此心照不宣。 程吉昌才刚刚穿起中衣,翻身下榻。娘子露着圆润的肩膀钻在衾被中,浑浑噩噩地闭着眼睛。 门外传来夜猫声音大小的低唤声:“程旅帅,程旅帅!” 程吉昌没好气地斥道:“这么一大早就来外面叫唤,你能有多大的事儿?” 燕小四在门外说道:“事不算大,也不算小,我亲眼看见元旅帅披甲戴盔,往校尉的值房去了!” “这也?……他去了值房!”程吉昌跺着脚大骂道:“这个元涛,竟然不与我通气!他自己主动去献殷勤,这不等于把我给晾出来了吗?” “就是,”燕小四也低声附和道:“所以我赶紧来告诉你,免得你吃了暗亏。” 程吉昌登时清醒无比,立刻套上缺胯袍,系好腰带。走到盔甲架旁边,先套上全身甲,然后是肩甲、裙甲、护胫、臂甲和护手。他穿戴的速度要比平时快得多,但还是嫌慢,对躺在衾被中的娘子斥责道:“还不下来帮我披甲!” 娘子顶着蓬乱的头发钻出来,一边给他系袍肚带,一边嘟囔道:“平时都没见你起这么早,今日是如何了?” 他提着兜鍪握着横刀快步走向门外。 “男人的事情你不要管!我出去之后把门闩好,钻被窝里睡个回笼觉,哈,做女人真是有福。” 程吉昌不紧不慢地穿过校场,等快接近值房时,才摇晃着甲胄哗啦哗啦小跑着来到值房门外,调匀气息后大踏步进入,朝李嗣业躬身行叉手礼:“卑职程吉昌参见李校尉!” “嗯,”李嗣业点点头笑道:“你们两位今天倒是不约而同了。” 程吉昌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李嗣业是不是故意挤兑他,面皮上倒有些微热。 “两位旅帅,你们带兵经验丰富,继续担当第八团左右旅帅,田珍和藤牧给你们做旅副。你们可要把经验传授给他们,切莫要藏私。” “喏!” 两人分列两旁后,田珍和藤牧各自归在两人下首。此事李嗣业早就与二人商量过,他们也认为应当由元涛和程吉昌来带兵,毕竟元程两人的人脉基础坚实。还有更深的一个原因是,他们认为李嗣业迟早是要由校尉往上升迁的,只要跟紧他即可,没必要往下深钻。 李嗣业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声说道:“时辰到了,开始敲钲,披甲晨跑!” 田珍握着钲锤,准备出门敲击,却被元涛伸手接过,声音低沉地说道:“我来吧。” 他甲衣振发,挥锤敲击,随之响起了浑厚的铛铛声,八团的兵卒们纷纷披甲到校场上集合,开始了一天一次的晨跑。 校尉李嗣业身披重甲领跑在队伍的前列,暂时还没想好什么口号,索性就不去喊了。第八团除在城墙上戍守的士兵,全部绕着城墙根儿进行环城跑,甲片的哗啦声和脚步的咚咚声隔百丈之外都能听得见。 第三团校尉任承嗣被哗哗的脚步声吵醒,他只穿着素色中衣走出值房,惊疑地对门口的亲兵问:“怎么又有这么多人奔跑?可是有敌情,还是有调令?” 亲兵上前叉手道:“禀校尉,这是第八团在进行晨训,披甲奔跑。” “喝呀?”任校尉讶然道:第八团新来的校尉叫什么名字?竟然有如此能耐,能让一个人心离散的团,大清早起来跟着他撒欢儿跑?” 亲兵靠近他身侧低声道:“校尉,此人名为李嗣业,听说他上任的第三天,就派人造了一个黑屋子,名为四不能。即使再恶性难驯的兵油子,在里面关上个七八天之后,也变得服服帖帖。而且昨日我在集市采买的时候,听说第八团补发了积欠四个月的饷钱,所以校尉今日所见,并不稀奇。” 任承嗣捻起胡须自言自问:“补发饷钱,这是施恩,造四不能加重惩罚,这是立威,他这是恩威并重呐。四不能这玩意儿,是不是和来俊臣的十大枷什么求即死、求破家一样?这可是酷吏行径,在军中行使容易激反士卒,实是不妥,不妥。” “好像不对,”亲兵含糊着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摇摇头说道:“听说这四不能不伤其身,只伤其神,被关在里面的人出来活蹦乱跳,却神经萎靡,心怀恐惧,绝无再犯之心。” “那我倒要去取取经了。”任校尉拽着下巴上的络腮须,眼球暴突露出喜意:“第八团积欠了四个月的钱,数额近百万,这人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把钱结清。难道是家中豪富,广有积蓄?” “他就算再有能耐,为人也不怎么样!上任伊始不与校尉同僚们多多走动,窝起脑袋自己胡搞,现在搞定一切了?也不邀请我等炫耀一下,难道要我等舔着脸上门去找他?” 任承嗣自言自语道:“找个机会,找此人讨教一下做四不能治刺头的法子。” 亲兵在旁边逢迎而上:“校尉英明,有此四不能保驾护航,我们第三团的老兵油子,必然被治得服服帖帖。” “不错,”任承嗣手扶着亲兵的肩膀道:“今夜露水深重,你在外值守辛苦了,回去早些休息,今日不必午操。” 亲兵红着脸激动地说:“多谢校尉恩德,那卑职退下了。” 他叉手告退,朝营地中走去,穿过豆腐块般排列的土坯房,口中哼着小曲儿正暗自得意。突然从两边墙角扑出几人,把麻袋套到了他头上,挥起棍棒连打带捶,痛得亲兵在地上翻滚呻吟。 “你这阿谀奉承的艰险小人!平日招摇也就罢了!竟向田校尉献言进奉四不能!你这是嫌我等日子过得舒服吗?今日倒让你哭叫不能,死活不能!” “给我打!” 第二百一十二章 四校尉酒肆摆宴 最近总有军令从龟兹镇都护府那边传过来,要求安西与突骑施边境各城,守捉和烽燧堡加强防守,严加训练。有经验的老兵和军官都知道,这是快打仗了。李嗣业也知道,不过他是某种不能言说的未卜先知罢了。 这一日,他牵着马返回至拨换城的街道上,马背上驮着从附近山坡上打来的羚羊,身后跟着田珍和藤牧。 “李嗣业!” 一个粗犷的声音从街道上传来,三人诧异转身,却见一个脸盘上长满络腮胡的军官,身后也跟着个穿土黄袍子的唐军,恶形恶相地朝他们走过来。 田珍、藤牧心生警惕,主动挡在李嗣业面前,手摁着腰间的刀柄。 李嗣业朝二人摆了摆手说:“不必这样如临大敌,此人没有恶意。” 两人向后退到一边,那络腮胡汉子已经拱着双手来到面前,只是他面生横肉,即使是笑,也让人看起来发渗。 “李嗣业,李校尉!来第三十三折冲府上任这么长时间,不与我们这些同僚结识,你是要关起门来单干?这我就要怪你不懂规矩啦。当兵上战场,最重要的是身边的袍泽,关键时候能保护你的后背。我们这些带兵的校尉,最重要的是侧翼的兄弟团,关键时刻能帮你们断后。你若是人缘不好,带兵陷入敌阵,都没人愿意来救你。” 这个人他们三人从未见过,竟跑到李嗣业面前一通数落,看得田珍和藤牧都张大嘴巴不说话。李嗣业根据前世并不算丰富的社会经验,很简单也能够判断出,这是一位自来熟。 李嗣业也笑着拱手道:“你一定就是第三团任承嗣任校尉了,实在不好意思,我刚到第八团,碰到一大摊棘手的事情,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去拜会各位同僚,等三日之后,我定把三十三府所有校尉,和诸位混个脸熟。” 任承嗣的直言相责虽然不无道理,但李嗣业也并非不通规矩。他刚到任时第八团说成是危机四伏,上下离心也不为过。缺了四个月饷钱的兵卒们就像即将被点燃的炸药包,而他们过去对于朝廷,对于盖嘉运的怨气,很有可能会发泄在他这个新任校尉身上。 如果他选择在那个时候拜会同僚,这些倨傲的团校尉们会摆正姿态和他相交么,会不会对他报以同情或者是轻视? 还是现在好,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他李嗣业的名头也响亮了,能够短短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能将第八团把控到现在这个地步,他完全可以傲视面对第三十三折冲府的各位校尉,甚至还可以高抬下巴对他们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弟弟。 眼前的这个弟弟任校尉一把抓住了李嗣业的手腕,笑着说道:“何必三天后,改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与第五团袁棠校尉,第九团韩章校尉,第十二团赵元韦校尉在城中酒肆特为你攒下美酒,而且酒肆店家有正宗的长安水盆羊肉,快快跟我来!” 李嗣业不好挣脱,只好对田珍藤牧说:“你们也一起过来。” 拨换城的胡姬酒肆有三层,三面的版筑墙近二尺厚,筑了三丈多高,其余楼板屋顶都是由木料搭建而成,附属建筑吸取了波斯人平顶屋的风格,远远望去有龙门客栈的既视感。 今天三十三折冲府的人把整个酒肆包圆儿了,坐在楼下的,都是几位校尉身边的亲卫和随从。田珍藤牧也主动留在楼下,李嗣业被任承嗣邀了楼上。 三楼迎风宽敞,三名团校尉居中盘膝坐在样羊毛地毯上,中间围着一个宽大的四方案,靠后墙的木台上康居女翩翩起舞。 任承嗣把李嗣业邀到三人面前,他们从地上站起,热情朝李嗣业拱手。其中眼眉稍小,嘴唇上留着短髭的名为赵元韦,此人开口笑道:“李校尉是未见其人,已闻其声,他们都知道拨换城里来了一位李阎罗,治军严苛,再油的老子在你手里都挺不过七天。我等今日是来向你讨教了。” 他这一上来就抬举高捧,李嗣业须得当心,万一对方是似褒实贬呢,万一是挖个坑让他往里跳呢。 他朝众人一拱手说道:“各位见笑了,我这人不过是生性严苛罢了,对自己要求严,也就如此要求他人。至于治人的手段倒还有一些,如果各位不嫌拙劣,我就权当是小技巧分享给诸位。” 任承嗣在旁边伸手相邀:“先喝酒,吃肉,等酒兴上来,谈什么都舒服啦。” 四方案上只有一坛未开封的葡萄美酒,酒博士连忙上前来,摆上酒碗。任承嗣敞开喉咙大声道:“博士!去吩咐你们店家,把我要的水盆羊肉端上来。” 稍后酒博士双手垫着丝巾,把满当当的一盆羊肉端了上来。堆积的羊肉片儿泡在厚厚的油汤中,倒没有很浓重的羊膻味,得益于天竺产的胡椒驱除腥膻,在安西也没有像长安那样被大户豪贵哄抬至普通人买不起的地步。 任承嗣主动端起碗,代表众人说道:“我们这五个团整日在一座城中混饭吃,都隶属与三十三折冲府。但折冲府除了发饷之外,都不爱管我们,赵崇奂城使也是个疏懒的性子。一般般的小事,就由我们五家商量着办了。所以你我日后须得多多亲近,无论是否上战场,都要抱成团,共同进退。” 五人双手捧起酒碗,互相碰了一下,异口同声说道:“共同进退。” 李嗣业饮酒之余旁观诸人,这些人看似是任承嗣主导说话,但都不是什么省油的主,相互之间有些小嫌隙,不过是表面上一团和气。 韩章校尉放下酒碗问他:“李嗣业,你倒是给我们说一下,这个四不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能让不惧军棍责打的兵油子们俯首帖耳,胆颤心惊?” 李嗣业愣了一下,随之猜出说的是禁闭室,也不知是谁给改造了个这么蛋疼的名字。 “就是一个关人的黑屋子,最好的要求是没有光线,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声音,除了自己说话,连个鬼声都听不到。每日给他送饭,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房子大小也有讲究,顶不能太高,以弯腰低头站不直为标准,地面不能太宽,以坐下膝盖伸不展为标准。就这么关上他七天到十天,只要关这么一次,以后这宁愿让你用军棍把打吐血,也不愿意进这四不能关禁闭。” 众人恍然大悟,心中暗自吐槽,能用脑筋琢磨出这般折磨人的东西,这位也算是个人才了。得亏他是在军中,若是去当官,十有是来俊臣,周利贞那般酷吏。 气氛一时间有些怪异,李嗣业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为了活跃气氛,他望向窗外主动开口说道:“最近都护府三天两头下发公文,要求我们这些驻守突骑施边境一线的团秣马厉兵,我估计要有战事,各位有什么看法?” 任承嗣伸出小指指甲抠着发黄的牙缝儿,低头将肉屑吐到地上,抬头说道:“这有什么看法,我三十三折冲府五个团,皆为跳荡。何为跳荡,冲锋陷阵是也,攻城时首先登墙接敌的是我们,一场战役下来死伤最大的也是我们,若能立先登之功倒还好说,若不能,死了也等于白死。” 第二百一十三章 他的身份是个谜 拨换城主街土道上传来马蹄疾驰声,楼上众人敏感的神经触动,伸入盆中的筷子停滞,随后李嗣业和其余三人若无其事继续夹肉,任承嗣却忍不住离席而起,站在窗口向外探望。 三名身后背着辰旗的宣令官纵马进入街道上,在交叉口分道扬镳,一人前往城使府,一人前往折冲府,一人在驿站旁边大声宣令: “碛西节度使盖中丞有令!近日有突骑施使者过境,沿途各军镇、各城、各驿站、驿馆需放行接应,供给饮食草料,大开方便之门!不得有误!” 任承嗣从窗户前离开,坐回到席位上大声说道: “突骑施使者要来?敢情是又来抱大腿了,讨封什么可汗,都督!要我说圣人对这些胡虏太宽纵了,某些人封了国公尚且蹦跶,应该把这突骑施中的三姓贵人杀个干净,传首长安,这些西域宵小才能彻底乖服。” 几位校尉自然嗤之以鼻,他们这些小军官,管好自己眼皮底下的事情就好,何必去操圣人的心。 “倒是不用担心有什么大阵仗了,这使节都派来了,要安稳好一阵子。” “我看未必。”李嗣业双手抱胸说道:“这突骑施人并不是来求封号的,而是来求援的。” 他话音一出,几人皆把目光投过来,任承嗣更是吃惊地问道:“你如何得知?” 他环视众人后咳嗽一声,坐直腰板左手掰着右手指头侃侃而谈道:“数日前边关急报,苏禄被部众所杀,你们也都知晓了罢。今日便通知要派来使者,必然是事急从权。据我所知,突骑施内部早已分化为黑黄二姓,苏禄被杀也是因二姓纷争,如今他们内斗不止,自然要来找外援,这倒正合了新上任的碛西节度使盖中丞的意。” 几人更摸不着头脑了,赵元韦讶异地问道:”这黑黄二姓又都是何人,我只知突骑施有苏禄可汗,可汗帐下有大将莫贺干达和都摩支。” 李嗣业心中暗想,原来唐军的信息共享只限于高层,这些基层军官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对的,贺莫干达便是黄姓势力的代表,扶持娑葛之子为可汗,都摩支大权落空,转投黑姓,扶持苏禄之子骨啜为吐火仙可汗,所以双方都要来向都护府求援,以逆转眼下的僵持局势。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么点儿了。” 任承嗣等几名校尉面面相觑,韩章拱起双手,双目带着几分敬佩之色问道:“嗣业兄之前,可曾是在勃达岭顿多城担任守捉使?” “非也,”李嗣业直接了当地摇了摇头:“我之前不过是在葱岭喝盘陀古城担任守捉使,拨换城以北边防从未来过。” “那何以对突骑施汉国内部如此了解?”韩章不耻下问道。 李嗣业心中很舒服,他拽着下巴上的短须略微一思虑,心中便有了计较,双手托着膝盖说道:“本人坐镇葱岭担任守捉使时,最喜欢款待来往客商,这些人走南闯北居无定所,却博闻强记无所不知,我今日的这番推论,便是根据过往几个曾经到突骑施部落做生意的行商的所见所闻得出。” 四人听完之后,脸上露出自叹不如的神情,看来是对李嗣业的话深信不疑。他们却没有再说什么吹捧的话,而是郑重地朝李嗣业一拱手:“受教了。” 李嗣业淡定地点了点头,知道他们现在才真正是对自己佩服有加,刚刚不过是虚泛迎合而已。 这韩章愈发来了兴趣,又拱手对李嗣业问道:“那依李兄所见,安西都护府会如何应对?” 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李嗣业立刻根据他脑海中早已未卜先知的记忆,略作编排说道:“当然是扶持一个,灭掉另一个。不管是黑黄二姓哪一方前往都护府求援,盖中丞都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我估计这两家都会去求援,但由于黑姓可汗吐火仙是苏禄之子,而黄姓可汗是娑葛之子,曾经与苏禄有数场恶战的盖中丞,自然会厌恶黑姓而扶持黄姓。当然,这些都需要朝廷上下商议定夺,所以我估计等到出征突骑施,拿下碎叶镇时,已经是明年六月份以后了。” 这些众人倒是能够猜得出,如今已近十月,碛西天气已经开始转寒,突骑施使节尚未到来,等他们与安西都护府知会,再报知朝廷,再等朝廷把旨意发下来,然后调动军队保障后勤队伍,再通知石国、史国、拔汗那等协从军,最后再选择黄道吉日出征与黄姓可汗汇合作战,这当中的过程确实需要小半年。 这时酒宴上已经是杯盏狼藉,两坛子葡萄酿已喝得涓滴不剩,水盆羊肉也只剩下了盆底的残汤。 李嗣业一抹嘴站起来,朝几位校尉拱手说道:“多谢几位校尉今日款待,嗣业不胜酒力,等他日闲暇之时,我亲自做东,仍在这座胡姬酒肆中,请诸位豪饮。” 说完他已经转身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中下楼,脚步在木楼梯上发出趟趟的声音。 校尉们的随从们都聚在一楼的四方案前聚餐,也是同样的水盆羊肉,同样的分量,不过酒水就低劣了,是廉价的本地酿造三勒浆。 只见田珍正趴在桌上,搂着另一个军官的肩头,旁边坐着藤牧,对着满桌子瞪大眼睛侧耳倾听的人说话:“我跟你们说啊,那燕小四进去之前,狂得很,说什么两百军棍他都不哼哼一声,结果呢!关进去还不到四五天,就已经哭爹喊娘……” 原来他们两个也在下面吹牛,李嗣业无奈地朝两人招招手:“别谝了,我们走。” 任承嗣等四人站在酒肆窗口朝下方眺望,注目着李嗣业牵马离去。 赵元韦双手叉腰,挺着肚子问旁边三人道:“三位校尉,对于这个人,你们怎么看?” 任承嗣拽着胡须说道:“能耐比我高,水平也比我高,仅此而已。” 韩章以青白眼翻了他一记,毫不客气说道:“当然比你高,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元韦是问他为人如何。” 袁棠说道:“这个李嗣业,功利心太重,不好相处。” 任承嗣立刻讽刺袁棠道:“你这不是在说你自己吗?以己度人,要不得!” 赵元韦倒是淡定地说道:“我倒是觉得,他对突骑施汗国的了解,不是从商人们那里得来的。你们想想看,丝绸古道在西域共分两条,一条经过葱岭南下天竺,另一条从勃达岭途径,入碎叶,过石国康居,进入波斯入大食。这两条商路上的人,通常都是各走各路,不会轻易变换商路,所谓商人告知不过是无稽之谈。” “那依你之见?这李嗣业的消息是从哪儿得来的?”任承嗣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从突骑施得知!他必定养了几个探子,以商队的身份进入突骑施打探,所谓未卜先知的能耐也是由此而来。所以他的身份也不止是第八团校尉这么简单。你们想想看,赵卢水挪走了第八团四个月的饷钱,加起来高达百万钱,他哪儿来这么多的钱?就算他家中豪富,要换做你,你愿意拿出近百万的钱财给朝廷的军队发饷吗?有如此多的钱财,在长安上下打点一番,不说正四品的疏勒镇使,五品的拨换城使总能轻易当上的吧,何必来这样一个对朝廷心怀怨念的重组三百人团?” 袁棠、韩章两人恍然大悟,众口一词低声道:“他是盖嘉运从北庭系带来的亲信?” 第二百一十四章 盖中丞整军备战 开元二十六年底,都摩度与黑姓可汗吐火仙率众进入碎叶镇,另一支黑姓可汗尔微特勒占据怛罗斯城,两支黑姓可汗与黄姓势力贺莫干达之间相互攻打,贺莫干达不敌,急忙遣使前往安西都护府,向唐军求援。 在此之前,黑姓吐火仙可汗骨啜也派人遣使前往安西都护府,而且比贺莫干达还快了一步。 骨啜知道自己在与唐朝的友好方面,是不如黄姓贺莫干达的,毕竟贺莫扶持的是昔日娑葛可汗之子。娑葛可汗在大唐的眼中还算个好人,父亲乌质勒在雪地中被郭元振冻死,还能继续和唐朝保持友好关系,比出尔反尔四处打劫的苏禄要强得多。 他作为苏禄之子,很容易招惹大唐的厌恶,不过他依然要尝试一下,派出了自己的亲弟弟叶护顿阿波,先一步到达了拨换城。 拨换城使已经得到了安西方面的消息,给予突骑施使者放行接应。赵崇奂也不管他是哪方面的使者,立刻打开城门欢迎,城中驿站也热情接待了叶护顿阿波。 这使得叶护的信心空前高涨,认为这是大唐递出的友好信号,抢先兴冲冲地赶到了龟兹的安西都护府,但没想到唐军把他们安置在龟兹的馆驿中,却迟迟得不到盖嘉运的接见。 盖嘉运其实是在等另一股黄姓势力的使者,作为苏禄的老敌人,他本能地认为龙生龙,凤生凤,苏禄的儿子必定是要和大唐作对的。对于突骑施黑黄二姓求援的事情,他已经向朝廷上表,而且在其中附加了自己的意见,那就是全力扶持贺莫干达的黄姓势力,联合打击黑姓吐火仙可汗。 叶护顿阿波遭到冷遇可想而知,他每日焦躁等待,望穿秋水,没有等到盖嘉运的接见,却等来了贺莫干达派来的使者。 盖嘉运立刻接见了黄姓使者,口头承诺要帮助贺莫干达清除政敌,还给突骑施一个安定团结的局面,双方达成了一致意见,并等待朝廷下一步的指导方案。 贺莫干达的使者满意地走了,但吐火仙可汗的使者还在驿馆晾着呢。盖中丞总不能不给个交代就把人打发走吧。 盖嘉运决定见叶护一面,同时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让他们死心。 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安西都护府正堂内温暖如春。其实不是,这个时候已经进入腊月,即使阳光再明媚,也改变不了龟兹天寒地冻的事实。盖中丞仅有的取暖设备就是两个木炭火盆,等使者叶护瑟缩地捅着双手上来后,他立刻吩咐随从给使者也准备了一盆木炭。 叶护朝盖嘉运躬身见礼:“叶护代表吐火仙可汗向盖中丞致以敬意,并且献上可汗对大唐的忠诚。” 谁知盖嘉运竟冷冷地说道:”忠诚?开玩笑!你父亲苏禄可汗受朝廷大恩,受封忠顺可汗,圣人将阿史那贵女交河公主下嫁与他,这份恩遇在西域谁人能及得上?可汝父不思报恩效忠,却反骨背主,数次攻打安西四镇。今日汝日薄西山,自来求我大唐,等他日我把你们养得膘肥体壮,是不是还要翻脸呐!“ 叶护被这番话说得羞愧难当,竟讷讷不能言,好半天才说:“吾父是吾父,我们是我们,岂能等而视之。” 盖嘉运立刻又喷了回去:“你们兄弟二人身上流的不是苏禄的血?苏禄没有忘恩背主么?你回去告诉骨啜,他若真心归顺大唐,就请先放弃部众兵马,只带几名随从部属同本官一起回长安觐见圣人,再由圣人决定如何封赏他官职。” 让他们放弃本部兵马,这不就等于直接剥夺了他们黑姓的权力了吗?叶护认为兄长骨啜绝对不能答应,就连他自己也不会答应。 盖嘉运的话打破了叶护的幻想,他只好拂袖愤然离去,走之前还不忘抛下一句狠话:“我车鼻施黑姓虽然弱小!但也足以拒敌你们安西四镇!” 叶护这句话顶多能给自己撑出点儿气场罢了,丝毫不能影响盖嘉运的判断。况且盖嘉运已经敏锐地嗅出,他军事生涯及人生的巅峰即将到来,这一场布局和战争即将会使称雄西域四十余载的突骑施汗国衰弱消亡,他也因此会获得巨大的功勋与殊荣。 盖嘉运的上表送到长安,直接被送进了皇城中书省中书令李林甫的案几上,李林甫看到上表后,立刻携表进入兴庆宫觐见李隆基,君臣二人商量之后,决定支持盖嘉运的意见,立刻下了一份征讨诏书,任命盖嘉运为碛西经略节度大使,领安西四镇兵马,率突骑施黄姓部落、拔汉那军队、石国、米国、康国等军队组成联合讨伐军,讨灭突骑施黑姓势力。 诏书送抵至龟兹安西都护府时,已经是开元二十七年初春,盖嘉运接到皇命,立刻开始整兵备战,向西域各部传递诏令,准备开始出征。 盖嘉运共调集了龟兹镇所部兵马五千余人,又命疏勒镇镇使夫蒙灵察率本镇三千余人以及蔚头州、拨换城、大石城等接近突骑施边境的部队两千余人进军至勃达岭顿多城一线,等待他的下一步命令。 这场战争的另一个幸运儿就是夫蒙灵察,他昔日在安西军中任中郎将时,便与北庭节度使盖嘉运有几面之缘,或许有几次交谈的机会,却深得盖嘉运的赏识。 这次盖嘉运征讨突骑施黑姓可汗,并没有使用他从北庭带来的北庭系将领杨志烈,周逸,这是明智之举。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主要比拼的就是军队与将领之间的默契与协调,最忌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校尉与将军之间陌生是要不得的,很多时候取胜的关键就在于将领的人格魅力。 北庭系将领初来乍到,又不像他盖嘉运这般鼎鼎大名,况且安西兵本身对北庭系就有由来已久的芥蒂。盖嘉运深知带兵之忌,也确实慧眼识英才,他在众多的安西将领中选中了夫蒙灵察,火线将他扶正成为疏勒镇使。命他率领五千人作为先头部队驻扎在顿多城中。 夫蒙灵察受命之时,立刻派人向蔚头、拨换、大石三地传令,命令九个团先行向顿多城唐军前哨进发。 李嗣业所在的拨换城第三十三折冲府的五个团中,任承嗣的第三团,李嗣业的第八团和赵元韦的第十二团接受征调第一时间赶往了顿多城,另外两个团留守拨换城。 第一百一十五章 移师顿多城 对于即将到来的战役,李嗣业很早就开始做准备,他带领麾下长达半年的时间训练跳荡兵冲锋作战,加强刀盾兵与长矛兵之间协调配合,同时还有弩手的进攻配合。 他又让左右两个旅之间进行对抗演习,为此还花了一笔钱做了批木刀木枪,尽量防止兵卒们在对抗中受伤。 他们的另一个训练科目是登城作战,唐军中有攀城墙用的锚爪钩和蜈蚣梯。这些都是方便携带的夜袭攻城设备,李嗣业将其改造了一下,把锚爪钩和蜈蚣梯结合在了一起。但这对于身负重甲的唐军士兵来说,无异于增加了难度,单靠臂力难以将锚爪扔到城墙上。 他试着把锚爪钩与加长的弩箭结合在一起,第一次试射便投上了城墙,经过不断改造,总算形成了成品。 征调令不日便到达了拨换城,李嗣业命令团中火头军开始制作腌肉,压缩饼干等军粮,他亲自手把手教学,并不断调整面粉,黍米粉,青稞粉的比例,在其中加入饧糖和食盐;腌肉的风干技术也正在不断调整,两种战备干粮的保质期逐渐加长。可惜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弄包装的技术,不然压缩饼干和腌肉的保质期还能提高到六个月。 等到即将出发的前一天,第八团的军士每人携带有一个月的干粮,并且做了防水隔离,每人一个牛皮水袋,每人一卷棉被,当然还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有私马。 第二日清晨,任承嗣的第三团抢先向城外开拔,然后是李嗣业第八团,最后是赵元韦的第十二团。道路中央旌旗飘荡,三支队伍缓缓向勃达岭方向而去。 唐军的指挥中枢向下行令,队是最基本单位,也是最小的授旗单位,队中有专门打旗的旗头,队旗名为旆,其意是尾巴有穗的旗帜,色泽淡蓝非常醒目也非常容易辨认。左右旅各有一面旗帜比队旗稍微长一些,第八团的旗帜有两杆,一杆枿旗表明这是一个团的编制所在,另一杆飞豹旗标明了这个团的兵种为跳荡。 一个团两百多人就有八面旗帜,若是列阵成军,一万人列阵沙场仅旗帜就有四百多面,当大军出行时,不就是旌旗蔽日么。 行进中三个团间隔不得超过一箭之地,相互之间用旗语来联络。而且即使是小部队出发,也必须临时设立用来侦查的塘骑队,不断探索前方敌情和地形。 等他们带兵进入顿多城中时,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城中原本就驻扎着一个旅的兵力,旅帅亲自迎接远道而来的袍泽长官。 顿多城远不如拨换城的规模,城中只有一座驿站,一座货仓,一个马厩,几囤粮仓和几十座土坯房和城楼一座。 三名校尉和旅率席地而坐谈论驻扎问题,任承嗣提出要在城内靠近一座城门处驻扎,守军的旅率却笑了。 “如果我是各位,就不会选择驻扎在城内。” 任承嗣这个傻大黑粗校尉不明就里地问道:“为什么?” 旅帅对着三位比他大的军官,不敢有丝毫的脾气,只耐心地解释道:“三位校尉你们想想看,这个地方将来要驻扎的不只是你们三个团,左右虞侯军,左右厢军,还有盖中丞的中军,都要驻扎在这里。” 剩下的话不必往下说了,任承嗣要再不明白就是真傻。顿多城将来总共要集结一万两千多人的唐军,城中不过屁大的地方,能驻下几千人?到时候盖嘉运的中军一到,必然会把城中的军队往外赶,到时候城外的风水宝地已经让人占完了,只能在风口上喝西北风。 李嗣业拍了拍任承嗣的肩膀说:“走,到城外占一个背风距离河水近的营地。” 顿多城位于纳伦河与拨换河的交汇处,城外有一处河水冲击出的三角地带,临河处有一座烽燧堡。他们三人虽不懂风水,但也能看得出这烽燧堡前面的草场是宝地。 已经有从大石城出来的三个团驻扎在此地,不过剩余地方还算宽敞,他们也在河边并列扎下了营。 由于他们统属的右虞侯军及辎重团尚未到达,他们只能简单地搭设营帐。但扎营可是个技术活,必须做的两件事就是挖茅坑和搭毡帐。茅坑的选择位置很重要,首先要辨别季候风向,如果风向不对,茅坑在上风口,营帐却搭建在下风口,整天闻到的都是被风裹来的臭气,轻则影响心情,重则影响士气。 李嗣业派人挖了一个深两丈方圆一丈的茅坑,上面架两块横板,军士们自备厕筹,在这荒郊野地里没那么多讲究,土坷垃石块都行。根据他的推测,他们估计要在此地集结到七月底,以全团两百六十人的造粪量,届时应该填不满这个坑。 由于季风的方向是往北,他选择茅坑的位置就在拨换河边,但要控制好与河水的距离,使其不至于污染河水,毕竟届时一万多人的饮水问题,都要靠这条河解决的。 第八团几乎每个人都有私马,所以简易马厩也必须搭建,拨换河沿岸砍伐了不少树木,钉木桩栓马,搭建棚顶,遇到烂芯的树干不要扔掉,可以挖空中间劈成两半做食料槽。 每名士兵携带有两卷羊毡,其中一卷用来搭建营帐,每队五十人搭建一帐。所有人的羊毡都用马尾编扎在一起,上下重合交叠,绝不漏水,这和编甲的道理是一样的。 他们用木桩在地面上钉出六边形支柱,搭建轮廓。这其中蕴涵着利用空间的学问,连蜜蜂都说六边形的房子是空间最合理的。搭建成功之后,全队头朝外并排绕圈躺下,中间生以篝火,且毡帐正中心通风无遮盖,等到雨雪的时候,只要有一人攀上立柱,用两张羊毡就可挡住这全景天窗。 一什熟练的士兵只需半个时辰就能搭建出全队的毡帐。而他这个校尉的毡帐,则由亲兵队共同搭建,晚上睡觉也与亲兵们睡在一起。 夜间有人负责打更、放哨、瞭望。军卒们头枕箭壶,并肩而眠,只要有突发状况,直接摸出腰间的横刀,掀开毡帐底部,冲出去就能干。 李嗣业规定,夜晚每队只能有一半人卸甲而眠,所有放哨,巡逻的兵都由另外一半轮换,第二天则轮换卸甲睡眠。这样虽然降低了他们的睡眠质量,却有效防止袭营,头一天得不到充足睡眠的人,第二天可以补个囫囵觉,这样下来,军士们基本上还算是精神饱满的。 他们在顿多城外驻扎的第一个夜晚到来,校尉们没有参加任何体力劳动,只是纵马在附近的山坡上打了几只獐鹿,交给火头军或煮或烧烤,最为肥美的那只留给校尉旅帅们,其余的全团分而食之。 李嗣业和任承嗣、赵元韦围坐在毡帐里,谈论一些战事的问题,比如说军队会在几月集结完毕,盖中丞会选择何时杀三牲祭天祭旗,他们需要在这里等多长时间。 每当这个时候,任承嗣和赵元韦的目光都会盯着他的嘴巴,等待他的内幕言论。 “你们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盖中丞,我怎么知道?” 任承嗣和赵元韦互相使了个眼色,笑而不言,好像他的一切秘密已尽在掌握中。李嗣业也不至于心虚,也知道两人可能猜想到别的方面去了,除非脑洞大破天际,才能猜出他是被附身的李嗣业。 “知道你不知,只是叫你预测一下,可能会在什么时候出兵?” “若是猜测的话,我认为在月份。” 赵元韦醒悟地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离十了,” 他们接下来又扯到了别的地方,关于率领他们左右虞侯军的夫蒙灵察,聊天中偶然发现他们三个都与夫蒙将军有过交集,这不是偶然现象。李嗣业隐约嗅到一点儿为将者的精髓,左右虞侯军加起来共五千多人,这里面包含着二十五六个团,他所挑选的全是认识并有一定了解的校尉,这是从细微之处见功夫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夫蒙独挡一面(感谢辉尘飘红打赏) 越来越多的军队赶到了顿多城,河水交集的三角原上扎起了一座座营帐,以团为单位形成连营,远远望去数百毡帐星罗棋布霎是壮观。各种辎重牛车车辆陆续来到,顿多城内城外已经建起几座临时粮仓。 夫蒙灵察在第七天带着左右虞侯军的其余兵力全部到达。 将军到来的第一天,便到下属的所有团营地进行视察,和每一位校尉做了亲切友好的交谈。 其实并不是,很多唐军将领脾气很臭,特别是临战前,夫蒙灵察也不例外,他把所有营地位置安排不规范的校尉挨个儿大骂了一通。 “你们这些田舍奴!一个比一个蠢!豕都知道把地方占满了!去抢个屁的风水宝地!此地留给你们做坟茔吗?” 他指着拨换河边的整齐排列的营地大声道:“看见那边儿的三个团了吗?把毡帐给我拆了重建!就按照他们的标准来!” 天色漆黑一更戍时,他又带着亲兵队沿着河边的营地巡视,那张酡红的脸在夜间阴沉得像生铁,即使不骂人站立在你面前,也感觉即将有雷霆暴怒发泄下来。 李嗣业和任承嗣、赵元韦连忙上前拜见,躬身叉手行礼。 “卑职参见夫蒙镇使。” 夫蒙黑着脸没有搭理他们,背负双手踢着灰尘往营中走去,那些拄着长枪打摆子的兵卒,一见到他登时凝立站得笔直,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在营帐之间穿过,突然停住脚步左右目测,然后转身朝着任承嗣怒喷:“两个军帐之间距离太近啦!若有贼兵偷袭放火!一阵风吹过去连整个营地都能烧着!你脑壳里装的是粪包么!” 任承嗣连忙认错:“将军教训的是,属下这就叫他们拆了重新搭建。” “不要他们搭!你自己亲自干!这是你的过失!何必连累士卒!” 任承嗣连连应喏。 夫蒙灵察又去了赵元韦的营地,只因为篝火附近没有铲除干草,赵校尉也被夫蒙骂了一通,并罚他亲自用刀除草。 李嗣业心中有些打鼓,就像在职场上遇到严酷的老板一般,这些锱铢必较的人严抠细节,目的或许只是为了骂人。 夫蒙大步流星穿过第八团的六座军帐,眼睛刁钻扫过各个角落,竟然没有找到可骂的地方?他又不死心地折返回来,手捏着马鞭猛地挑开军帐毡幕。 躺在帐中睡觉的兵卒们纷纷坐了起来,手中握着各自的刀鞘,身上的甲胄像鱼鳞般流动着光泽,而半数不披甲的兵卒,依然在呼呼沉睡。 夫蒙灵察悻悻地扔下了帐幕,突然转过身来朝向李嗣业:“李嗣业!?” 他这个声调听起来像骂人,况且那酡红脸依然是绷着的,李嗣业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叉手道:“喏!” 他故作若无其事远眺拨换河的对岸,声音却也不那么严厉:“夜间帐中半数披甲,考虑得很周到。顿多城虽在安西境内,离突骑施黑姓尚远,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要加强戒备,睡觉也要睁一只眼睛!” “喏!” 李嗣业松了一口气,不求将军夸奖,只要不遭骂就是好的了。 夫蒙镇使把披风往身后一撩,转身带着亲卫离去。 任承嗣马上将大帐拆卸,迁移羊毡重新架设。他光着膀子挥动木锤往土中钉木桩,旁边有亲兵扶住,时不时停下来,往手掌心吐两口唾沫,继续抡起大锤。 他又停下来踮起脚尖,往李嗣业营地那边探望,却迟迟听不到夫蒙灵察的骂声。等他看到将军红色的披风消失在远处,顿时不能淡定了,哼哼着嘟囔道:“果然亲生的!他要不是盖嘉运的亲信,老子把这木桩给啃着吃了!” 几名旅率和队正过来要从他手中抢走大木锤,笑着解释道:“夫蒙将军已经走了。” “放屁,这活儿得我干,你们滚开!” …… 夫蒙灵察到来后,左右虞侯军的辎重团也驻扎了下来,他们才是真正负责搭建营地的主力军。即使作为半临时的驻军地,依然砍伐了半片小山头的森林,围绕着拨换河三角地带筑了一排木墙,箭塔与瞭望塔也拔地而起,放眼望去,营中旌旗烈烈飘荡,俨然一派壮观气象。 龟兹的军队正在陆续到达中,很快中亚昭武九国之一的石国国王率领部众赶来,赶着羊群和牛群驻扎在拨换河的对岸。紧接着米国队伍也赶着牲畜前来,两支合在一起有七千多人。拔汗那所部在一个月之后到达,麾下控弦之士有九千之多。 此时已是七月初,突骑施黄姓莫贺干达在黑姓吐火仙的进攻下连连失利,唐朝的援军却又迟迟未至,贺莫不得不率领主力撤到顿多城对岸驻扎下来。他亲自进城与唐军会谈,却发现无人做主,盖嘉运的中军竟然尚未到达。 贺莫干达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唐军却稳如泰山,依旧按部就班调集辎重运送粮草,似乎要把顿多城打造成一个粮草中转补给中心。 盖嘉运到来之前,驻扎在顿多城的唐军最高长官是夫蒙灵察,贺莫干达没有办法,只能每日去叨扰他,希望他能催一催盖中丞,让他能尽快到来组织大军与黑姓势力决战。 夫蒙身为下属,怎么敢写信去催自己的顶头上司,只好对贺莫敷衍道:“大汗莫要着急,但凡大军出征,总需要请阴阳家占卜个黄道吉日,吉日未到之前,盖中丞是不会动的,你且耐心等待。” 贺莫没有办法,他们突骑施也有祭师占卜,确实有吉日之说,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着。 到了七月底,顿多城一线已经集结了六万军队,其中突骑施黄姓所部有三万七千多人,中亚石国、米国、和拔汗那军队共一万六千人,而唐军竟然才不过八千余人,即使盖嘉运率领的中军到达,唐军此次部署的军队也不过一万两千余人,等于集结了安西四镇总兵力的一半。 李嗣业等人闲得嘴里都快淡出鸟来,大军却迟迟没有动静,他们只好登上烽燧堡观景。,举目四望上游的纳伦河,下游的拨换河尽收眼底。唐军纠集各族军队扎下的营帐如星罗棋布排列,各色旌旗在夏风中招展飘荡。这些连营的远处,有上千辆的辎重牛车往返运送粮草,驻扎营地的兵卒们轮流执勤巡逻,塘骑兵和斥候部队围绕着大营四处探索。 曾经冷清无人问津的顿多城守捉变得如此热闹。相信唐军若是在此多驻扎几个月,必然会形成一个比拨换城更热闹的城市。 如此多的军队集结在这么一个地方,而且是不同部族不同肤色,长达两个月时间各种情绪泛滥,却依然井然有序,这就看出了大将的统筹能力。盖嘉运的眼光没有错,夫蒙灵察确实是个独挡一面的人才。 七月的最后一天,顿多城一线的热闹到达了顶峰,只因碛西节度使盖嘉运率领的中军终于姗姗来迟。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大佬最后到场 李嗣业和任承嗣、赵元韦在烽燧堡的墙垛后面占了个好位置,可以看到节度使盖嘉运入城的盛况,对于这种大佬级别的人物,他确实还没见过他们的仪仗和出行排场。 他们等了整整一个上午,仍然没有等到盖中丞的旌旗,在中军之前赶来的却是驻扎在龟兹以北天山牧场的骑兵军。这些骑兵身披青色乌锤甲,每人挟带三骑,马蹄的踢踏发出沉闷如擂鼓般的声音,荡起了尘土飘扬在半空,如过江之卿般起伏跑动的战马,仿佛形成了战马的潮水。 看到这个场景,李嗣业仿佛想起了非洲草原上角马的迁徙,这个骑兵的规模虽然不如,但气势上足够了。 他讷讷地自言自语说道:“这才是骑兵军?我以为我们就是骑兵了?” “屁,”任承嗣总算在李嗣业面前找回点儿优越感:“每人只有一匹私马的那叫步卒,每人有三匹马的才叫骑兵。这可是安西四镇最贵的家当。三千铁骑可当万呐。” 下午时分,盖嘉运的中军终于到达,雄壮的号角声已经带着气场裹挟而来。 靠在墙垛上打盹的李嗣业被惊醒,他连忙站起来遥望远处,只见在人山人海的簇拥中,当先是一面绛红色的牙旗,牙旗中心空白处为深黄色,上面书写着一个大大的隶书‘盖’字。牙旗后方是众多士兵簇拥着的两面鼓台,用来激战催鼓鼓舞士气。鼓台之后是手持号角的虞侯,此刻战鼓虽然无人敲响,但低沉雄壮的号角已经传播到军营的各个角落。 号角中队列中有各色四方旗,象征征伐力量的各方神兽旗,以及有长长的燕尾飘带的旆旗,接下来闪亮登场的才是象征节度使权力的旌节与六纛。六纛在节度使队列两旁,大纛的旗杆高度远胜其余旗帜,旗杆顶部装饰以白羊毛流苏,黑色大纛显得异常肃穆耀眼。 节度使的旌节包括两面红色门旌,一面信幡,信幡的顶部盘着豹尾,符节上垂挂着黄色流苏抱在引驾押官手中,六名银刀官手举仪刀护在左右。 在这之后才是节度使本人一骑在前,身后跟着副使、判官、参军、行军书记、监军、监军判官等人一字排开,再后方则是节度使的亲卫骑,要求马匹毛色一致,皆披挂明光铠。仅这几百人金光闪闪的战甲,已经足够闪瞎无数人的钛合金眼了。 李嗣业油然神往,节度使的牌面简直仅次于皇帝銮驾,等他再看时,中军大队人马已经入城,各国使节和将军簇拥在后面,也拥挤进了小小的顿多城,给这一日繁盛显赫,画下了完美的句号。 他回过头来,看见身边的任承嗣、赵元韦二人,脸上皆显露出神往之色,赵元韦口中喃喃说道:“此生能为节度使,就算来世转成猪狗也不亏了。” “屁!”任承嗣啐了一口说:“来世为啥要转猪狗,身为节度使,为大唐立下赫赫功勋,这是功德,岂能加罪?” 赵元韦也索性与他抬起杠来:“你杀生过多,连菩萨地藏都看不过眼,你应该下地狱。” “你杀得少了?你他娘的应该下油锅!” 李嗣业退出战团之外,靠着女墙津津有味地看二人互喷,两人却突然转过身来,把矛头对准了他:“这位的前途比我们敞亮的多,我们若是下地狱,他岂不是要入无间地狱?” 两人悻悻地转身踩着土坯台阶下到了堡底,李嗣业莫名其妙,指着自己喃喃自语道:“我怎么就该下无间地狱了?你们从哪儿看出来我比你们有前途?” …… 盖嘉运率领中军刚进入顿多城,贺莫干达就急匆匆地进去拜见。他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几万人待在这拨换河前的草场上,每天都要吃掉一大群羊。顿多城附近丘陵起伏,实在是算不上水草丰美的好牧场,真正的好牧场在碎叶镇那边儿,如今被吐火仙可汗的人占在手中。 盖嘉运将旌节设立在顿多的城楼上,作为他的临时行辕,又将突骑施、石国,拔汉那等中亚诸国的首脑召了进来。 贺莫急不可耐地向盖中丞表述了自己现在的困境,希望盖嘉运尽快起大军出发。 盖嘉运手执马鞭,一只脚踩在青石案上说道:“诸位,兵贵神速,今日编阵休整,明日在河边设台祭祀神灵,祭我旌旗。以突骑施贺莫部为先导,我安西军为中军,休循州拔汉那阿悉烂达可汗所部、大宛都督(石国)莫贺咄吐屯所部、南谧州刺史(米国)默啜所部为后军,兵发碎叶城!” 盖嘉运每叫到一个人的名字,对方便躬身抱胸行礼,等他说完这番话之后,所有人都用叉手礼道:“惟中丞命是从!” 他高抬下巴倨傲地点了点头,心中油然而生豪气,用那句话说就是感觉人生已经达到了巅峰。他此刻就是西域的最高主宰者,再无人能够盖过他的权势。 “各位下去之后,迅速整顿各部编以阵型,明日祭天之后,便拔营而起,谁若是误了我的时辰,别怪盖某以其血祭旗!” 众人心中一凛,同时叉手应道:“喏!” 这些西域协军首领退去之后,帐内便只剩下盖嘉运和夫蒙灵察,他抚着夫蒙的肩膀请他坐到石案对面的羊毡上,宽厚地说道:“今日带中军进城,观顿多城外诸营井然有序,碛西各部驻扎也颇有章法,这全赖你居中调度之功。” 夫蒙灵察低头叉手说道:“中丞过奖了。” “你下去之后,差人在拨换河畔搭建祭台,布置祭祀仪式,整顿仪仗,我派副使杨希烈协助于你。” “喏。” 盖家运又说了几句抚慰夫蒙灵察的话,才遣他下去。 夫蒙灵察从城楼中出来,感觉心中热气腾腾,仿佛有使不完的心气儿。在安西众多将领中,他并不是最出挑的,也许是为人忠厚谨慎,更或许这张略显酡红的忠义脸,使得盖嘉运对他青眼有加。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缘对上了,一切便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了。 他能预感到,经过这一场战事之后,他的仕途将开始正式起飞。 盖嘉运此刻同样意满志得,心中感激命运之神的垂青。他刚成为碛西节度使,经略安西,北庭两镇,老对手苏禄就嗝屁了,引发了突骑施黑黄两部争斗。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苏禄一死,整个西域还有谁是他的对手?吐火仙可汗?都摩支?还有来向他求援的贺莫达干?这些人统统不配放在他的眼中,这场战争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王者对青铜。 祭天誓师仪式在第二日辰时进行,实际上拂晓时分,拨换河沿岸就已经开始拆卸营帐了,等到祭祀结束,大军便可直接动身。 第二百一十八章 鼓舞誓师祭天 夫蒙灵察开始组织人手搭建祭台,营地拆卸后的木桩就是现成的材料,基座由夯土铸成,拾阶而上皆铺以羊毛毡。祭天需要礼乐,中军有现成的军鼓和青铜号角,礼乐之后还需要舞蹈,这个时期的唐人不只会吹牛,还非常善舞,军中随便挑出几个汉子来,都能跳一段激昂慷慨的秦王破阵舞。 从顿多城北门到河岸祭台边,两边排列军阵仪仗,都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部队,还要照顾到西域少数民族的情绪。所以夫蒙安排靠近祭台两侧为盖嘉运的中军,再往远一点儿是突骑施贺莫部,然后是他亲率的左右虞侯军,再往远走是拔汉那可汗的部队,紧接着是杨希烈的左右厢军,这样隔一错一,石国米国等王的队伍就只能站在城门远远遥盼了。 李嗣业所带的第八团很幸运,他们作为跳荡仪仗代表被安排站在前列,这样就可以观摩到整个祭祀过程。 今日阳光明媚,西风萧瑟,祭道两侧旁无数面大旗迎风招展,军阵庄严肃穆,数万士卒共聚拨换河南岸。在李嗣业看来,这样的场面也只有奥运会开幕式可以媲美了。 夫蒙灵察作为副祭官,主持整个祭祀流程,他命人将祭台左右两侧的耸立的火盆点燃,等到日晷指向辰时方位,便抖擞披风拄着横刀,面朝城门扯开了嗓子高声喊道:“辰时已到!开祭!” 顿多城城门轰然大开,青铜号角低沉的声音从门中传出,使得空气中都充满了肃穆的气息。节度使的两面门旌率先出城,紧接着是中军牙旗,三面大旗高擎数丈,两边仪仗的所有旗帜在它们面前黯然失色。 号角手们列阵吹奏着缓缓走出,声音悠长,经久不息,想要达到这种效果,号手阵列需要默契配合,前排号手气息不足时,后排号手赶紧顶上,好让前排的袍泽换气,第三排号手等前排气竭时继续顶上。祭祀仪式非同小可,出了差错可是杀头的罪过。 密集而有节奏的鼓点声咚咚响起,数百名军汉抬着两面军鼓台并排而出,两名肌肉精装的大汉,额头上包着白色抹额,粗壮双臂挥动着鼓槌敲击牛皮鼓面,声如雷霆震响拨换河两岸。 在这富有原始气息的号角和鼓声中,将士们胸腔中的野性因子被激发,仿佛有种狂热的节律跟着鼓点而跳动,兵卒们手中的长枪不自觉地上下锤击着地面。就连李嗣业这个自诩见多识广的现代人,也被这狂热气氛所迷惑,恨不能现在就提着陌刀冲向碎叶城斩下几百个头颅来。 鼓台之后是百名执戟长和五百跳荡兵跳着舞蹈从城门而出,执戟长方阵均身披明光铠,跳出的舞蹈也显得沉重机械许多,脚步随着鼓点左右跳动,手中的长戟以挥击姿态刺向前方空中,整齐划一产生美感。 而在执戟长方阵的中央,竟然有一个提着马槊的将军横槊而舞。他穿着青黑色的山文甲,肩披红色披风,凤翅兜鍪线条精美,舞蹈虽然显得生疏笨拙,却有一种神经质的武夫气概。 李嗣业认出来了,跳舞的这位是碛西节度使盖嘉运,这实在让他大跌眼镜,堂堂节度使竟然亲自下场跳舞,而且还跳得如此难看。不过这种情况下,盖中丞就是跳得再难看,也没人敢笑他。 唐人尚武更尚舞,从皇帝到臣子,谁高兴了都可以跳两下子。贞观初年军神李靖大破西突厥,消息传来李渊李世民父子相对而舞,如今幽州的那位偷羊贼,靠跳舞来逢迎媚上,获得了三镇节度使。今天是盖中丞的大日子,人家跳两下子怎么啦,怎么啦。 跳荡兵们的舞蹈就显得灵动多了,他们身上的鳞甲轻便,舞姿也显得跳脱。前排是左手横刀,右手盾牌的刀盾兵,后排是长枪兵,跳舞的路数也与作战相似,盾兵们并肩合在一起的时候形成盾墙,长枪兵在盾墙的夹缝中刺出,然后散开蹲下。 刀盾兵们躬身半蹲,脚步随着鼓点的节奏走出直线猫步,肩头像跳巴扎嘿似的左右摇晃,右手中的横刀和着鼓点拍击在盾面上,口中发出整齐的号子。 鼓声响起,咚!咚!咚! 刀击盾面,咵!咵!咵! 兵卒喊号,嗨!嗨!嗨! 就连列阵举着黄色长幡的旗手们,旗杆也随着节奏上下抖动。 长幡队伍的最后,是几十名兵卒驱赶着用来献祭的牦牛和山羊。 按照礼制,节度使是臣属,献祭应该用少牢,祭品是猪和羊,天子献祭才是太牢,杀猪牛羊三牲以祭苍天。但事出仓促找不来猪,便只好以牦牛和山羊代替。 献祭队伍到达祭台前,鼓手长喊了一声号子,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夫蒙灵察在祭台上喊了一声:“开!” 队伍同时向两边分开,让出了中间道路,献祭第一阶段的鼓舞宣告结束。 气氛暂时处于静默状态,所有人屏声静气,等待献祭的正式仪式。 盖嘉运跳得满头大汗,将兜鍪从头顶摘了下来,监军侍从连忙献上手帕,他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有随从递来水袋,接过来仰头灌了几口,将剩下的水倾倒在头顶上,顺着他的脸庞胡须浇湿了甲胄衣衫,伸手抹了一把脸喊了声:“爽快!” 他做这些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在这场庄严的仪式中,每一个人都绷紧了弦生怕出错,无人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只有盖中丞无拘束似浑脱常态,在他看来这场祭祀舞蹈只是他导演的一场大戏,他窥得见其中的真相。参与在其中的人都抱着敬畏和肃穆,唯独他没有,这就是他作为上位者的优势。 毕竟仗要打,祭祀也要进行,人生需要仪式感,战争更需要。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这场盛大的祭祀活动中,还有一人对此并无敬畏。 夫蒙灵察从祭台上走下来,站在盖嘉运面前躬身叉手道:“时辰不早了,还请中丞上台献祭。” 盖嘉运将手中的水袋扔出去,侍从慌忙上前就抱在怀中。 “好,杀生开祭!” 盖中丞一声令下,赶牲畜的兵卒们抽出腰间横刀,对着牛羊群一阵劈砍,转眼间牲畜们倒在了血泊中。 有二十八名武士抬着木板上来,将砍下来的牛头,羊头放到板上,又用黑瓷碗取了七碗血。 献祭仪式正式开始,武士们用木板抬着七对牛羊头,并排踩着台阶往祭台上走。七名主祭官和副祭官并排跟在后面,他们分别是,盖嘉运、副使杨希烈、夫蒙灵察、突骑施贺莫达干、拔汉那可汗、石国国王咄吐屯、米国国王默啜。他们的身后跟着各自的旌旗牙旗。 武士们将牲祭放在祭案上退了下去,盖嘉运等七人手执线香,祭拜天地,他们三跪九叩之后,站起来端着盛满血的碗,转身朝向下方列为方阵的大唐联合军。 第二百一十九章 劳师远征 盖嘉运端着碗面朝三军将士,用浑厚的嗓音高声念出祭词:“苍天在上!后土在下!碛西节度使盖嘉运奉大唐皇帝陛下之命,召集西域各部军队,勘平突骑施内乱,荡平悖逆!愿苍天保佑!我旌旗兵锋所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敌军望风而降!” 李嗣业站在下方默默吐槽,这祭词可真不怎么样,合着盖中丞文化水平不行,但他身边是有行军书记的。书记官的文采也很有限,没有那种慷慨激昂铿锵金石声的劲儿。如果换做李白、高适、岑参、王昌龄等人来写,必然更有气魄。 但即便如此,三军将士依然发出了雷霆般的喊声:“必胜!必胜!必胜!” 李嗣业身在其中心中清楚,他们都被这神秘的祭祀仪式给洗脑了,估计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兵卒们都是这种打鸡血的状态。事实证明,进行盛大的祭祀活动,对激发兵卒的士气有莫大好处。 念完祭词之后,盖嘉运把手中的血碗高举过头顶,缓缓地倾斜流泻出血液浇在了祭台上。碗中残留的另外一半,转身泼上了身后的牙旗。其他人也像他这样,将碗中献血一半献与苍天,一半献与旌旗。 他们同时把碗摔碎在地上,盖中丞向前一步,抽出腰间钢刀,刀锋遥指碎叶镇的方向:“出兵!” 李嗣业站在队列中,遥望盖嘉运极为拉风的身姿,不由得点头低声赞叹道:“虽然是封建迷信,但看起来还是挺带劲儿的!” …… 八月初,盖嘉运在顿多城外祭天誓师,集结安西军与中亚各队共七万余人渡过拨换河,朝着碎叶城方向进军。 李嗣业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校尉,处在这浩荡的队伍之中,心中涌动着一份紧张与刺激。如此大规模的战争他还是第一次参加,只有在这样的军事行动中,才能探究出古代战争的奥秘。 如此多的军队出征,补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尽管唐军每人携带有六至七天的干粮,李嗣业的第八团携带的更多。但一场战役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兵卒的吃喝拉撒,牛羊马的草料,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没看见军队从顿多城拔营而起的时候,给这片丘陵草坡留下了什么?整片草场被牲畜啃个精光,山上的树木像是被剃了光头,牛羊的骨架被扔在了山上,这简直是蝗虫过境后才有的场景,原来人类才是大地母亲最大的灾害。 游牧民族的军队出征,把大批的牛羊带在身边,充当军队的食物。农耕文明出征,调集数千上万辆牛马车,被前锋和中军牢牢保护在身后。而这两种文明混合在一起共同出征时,就显得有意思多了。当牦牛车上的粮食被吃光之后,拉车的牦牛也会被吃掉,工匠做成的平板车,直接被劈了当柴烧,所有东西都能被利用到连渣都不剩。 怪不得韩信说刘邦只能带三万,而自己则多多益善。人数越多对将领越是大考验。对普通将领来说,两到三万人已是极限,至少站在高处,能将麾下的兵马一览无遗。毕竟通讯技术落后的情况下,将领全靠旗帜和麾下军官的默契配合,一旦超出视线之外,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先头部队在哪里?后面的人有没有掉队?哪个人刚愎自用,哪个人又谨慎到贻误战机畏缩不前? 有一次李嗣业跟着夫蒙灵察停留在一座山岗上,夫蒙镇使指着这满山遍野的旗帜,竟然能轻松地认出它们所属的部队以及兵种,能叫出校尉和队正的名字,精确到五十人的队。这些人所在的位置,在他胸中有一个现成的框架。就这份儿功力,也够李嗣业学习老长时间了。 前方几乎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莫贺部的先头部队,尚未遇到敌军。李嗣业只是跟着大部队行进,战事落在他头上似乎还为时尚早。 十五日后大军到达了冻城,城中驻守着少数黑姓部族,在大军未到之前,确实是望风而逃了。 大军来到热海湖畔,又名大清池或伊赛克湖,他们沿着湖水边沿继续行进,贺莫部的先头部队攻下了贺猎城,遇到的依然是零星的抵抗,消息传到后方中军,说是斩杀了几百人,还不够塞牙缝儿。 叶支城就与贺猎城不同了,它处在热海分出的支流的对岸,同时也是碎叶镇的前哨,尽管突骑施人不善于防守作战,黑姓依然在城中驻守了两千多人。 莫贺达干的先头部队连夜渡过了河水,等到第二天清晨城头上的士兵看到面前密密麻麻的军队时,估计他们的头皮也是发麻的。更让他们胆寒的是,贺莫达干引来了安西唐军,这支铁甲军可是人人披甲,武装到牙齿的,昔日苏禄强盛之时,麾下有控弦之士三十万,可依旧接连败在安西北庭两军手上。 叶支城的守军出城投降,贺莫立刻把他们编入到队伍之中,继续沿着热海的上游碎叶河前进。两日后大军到达裴罗将军城,与碎叶镇的间隔不过二十里。 联军在这里碰到了最硬的钉子户,都摩支的最忠心的部下纳罕达,此人率领五千人驻守在城中,将四座城门禁闭,在城墙上布置了弓箭手和床弩檑木滚石。 贺莫不敢再大包大揽自己动手,连忙去找盖嘉运商讨战法,其实是希望唐军能派出铜盾铁甲的跳荡兵攻城,他们跟在唐军后面躲避箭矢,形成第二波攻击力量。 盖嘉运盘膝坐在帐中,贺莫唱喏之后进入大帐,在下方躬身抱胸行礼:“纳罕达据城而守,绝无劝降的可能,贺莫特来向中丞讨教战法。” 盖中丞高抬着下巴轻飘飘说道:“攻城可有什么讨教的,召集你族中最精壮的武士,某出钱悬赏,能先登得城头者,赏黄金十两。” 贺莫想要的可不是这个答案,继续低姿态道:“我贺莫部勇士确实不少,但革甲裹身难以抵挡箭矢,所以特来向中丞讨问,不知能否……” “你想跟我借甲胄?我后厢军辎重之中确实有五百套鳞甲,嗯,可以相借,但用完之后须全数奉还。”盖嘉运点点头说道。 光有甲胄有个屁用,贺莫胸口有点儿气闷,盖嘉运带兵前来,却不肯相助,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只是给我壮声势? “中丞,我突骑施部逐水草而居,擅长野战,却不擅长攻坚,若能得安西军援助,必然事倍功半。” 盖嘉运捋须宽和地笑道:“某率安西四镇兵马前来,不正是为了与贺莫部共同克敌吗,岂能让你孤军作战。我安西军中辎重营中有精工巧匠,可造作攻城器械,你我先在城下等待三日,三日后我将攻城梯交付与你。再者,我军中自有四十队弩手,装备有伏远弩和擘张弩,辎重车上更有箭矢万簇,可以用箭矢压制城头上的敌军,助你率军成功登城。” 感情只提供攻城装备和火力支援啊,贺莫达干憋了一肚子怨气,只好悻悻地叉手说道:“希望中丞届时不要吝惜箭矢,使我族中勇士白白丧失了性命。” “这个我自然理会,你且退下,三日后攻城。” 贺莫再次躬身朝盖嘉运行了一礼,缓缓地倒退着走出了营帐。 第二百二十章 攻陷裴罗将军 李嗣业不知道军队高层做出的部署,以为即将要开始残酷的攻城战,他身为跳荡兵种第八团校尉,介时将军一声令下,就要领着众人准备登城作战了。 他没有参加过攻城战,但也看过电视剧,进攻方简直是拿人命往里面填充,别看他披着唐军中军官级别的细鳞甲,城头上敌军长矛滚石砸下来,一样会送命的好吧。 这种忧虑情绪同时还伴随着激动,夜间几乎兴奋到睡不着觉,但他不能在士兵面前表现出这种情绪。好歹也是做过一方守捉使的,指挥着百人旅进行过小规模战斗的,怎好显得像个新兵蛋子? 第二日,竟然没有任何动静,中军在城外的山坡上扎下营来,后军的辎重营正在伐树,应当是做攻城器械,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吧。 这样等到了第四日,军队终于开始进行结阵。唐军和突骑施贺莫部、中亚等队组成了倒品字形的进攻阵型。突骑施和中亚等队处于两侧翼前方,唐军处于中央后方。 从天空向下远远望去,突骑施贺莫部方阵色泽棕灰斑驳,这是皮革甲与尖顶毡帽所形成的底色,中亚等国的军队更尤其显得色差极大,有皮甲的、布甲、锁子甲的,更有穿着荨麻衣的牧民。 唐军自己的阵型,则呈现出内圆外方的六角状的六花阵,李嗣业所在的右虞侯军居于战阵的最前方。远远望过去,唐军中只呈现出三种颜色的梯次,银色,金色和深墨色的色调,不同的兵种甲胄不一,由于兵种的前后排列,呈现出一种参差的渐变。 右虞侯军中,最前方是弩手,后方是弓手,但他们并不单一承担弓弩手的作用,在正面战场上相遇时,他们要同时担当战锋队。弓弩手的后方才是跳荡和奇兵。 李嗣业从马上取下盾牌,抽出横刀,心脏砰砰地不间断的跳动。近两里宽的裴罗将军城墙横亘在他的视野中,这被风化的没有了棱角的夯土城上飘荡着突骑施黑姓的黑色幡旗。兵卒们躲在女墙的后方,垛口中伸出的刀枪与弓箭箭头一致朝外。 快要开始了吗,战争的血腥就要来了吗? 后方中军突然响起了擂鼓声,李嗣业回头望去,六纛所在之处堆起了土台,台上分别有四人挥动着四方旗,向外围的阵营下达军令。 “前进,走!” 所有人迈步向前走去,阵型缓缓朝着城墙迫近,鼓声噶然停止,列阵的脚步声也同时挺了下来。 中军再度挥动旗帜,前方开始变阵,两个侧翼方阵向前行进,与右虞侯军并排而列,变成了鹤翼般的阵势。 数百架伏远弩被抬上来,这是属于两人使用的武器,放在地上可调整角度,一人脚蹬弩弓,双手抱着杠杆以腰力来上弦,一人安装箭矢。 单兵使用的擘张弩上弦也采用这种方式,不过是将弩弓踩在地上,弯腰双手上弦。这是极费力气的活,擘张弩需要五石的力气才能拉开,但比起弓的优势,它可以调动全身力道,不需要大力士也可以完成。 单人弩队分前后四排,采用轮替发射的方式,前排扣弦后退到后方拉弩上弦,二排接替发射,等四排一轮已发射完毕后,已经装填好箭矢的头排再次列阵到前方,这种轮替方式虽然没有密密麻麻飞蝗扑至的特效,却如冰雹箭雨般连绵不断,任何敌人在这冰雹雨的攻势下,皆要胆寒丧魄。 原属于辎重部队的弩车队排列在最后,发射孩童手臂粗壮的箭杆,夯土筑起的女墙在这种劲弩面前如同豆腐块。 押官站在阵列旁,看到中军的四方旗挥动,手中的令旗也同时挥下。 弩箭队开始了对城头上的抛射,密集的箭矢仿佛不要钱地落到了墙垛上,他们仿佛能听到城墙背后突骑施人的惨叫声。 城内的黑姓突骑施也开始了零星的反击,不过他们在城头上部署的床弩太少,偶尔有零星的箭矢射出,无法对唐军造成有效打击,而弓的射程远远不及弩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压制。 贺莫干达所部的阵型不断向前迫近,三天之内打造的攻城梯被运到了队伍前列。贺莫亲自吹响了牦牛角,低沉的呜呜声在战场上空响起。 突骑施人推着梯车朝着城墙冲去,发出了震天般的喊杀声。站在后方观战的李嗣业心中释然的同时又感觉遗憾,看来用不着他这个唐军校尉出场了。 精确度无法保证的弩车停止了抛射,但是它们留在城墙上的重箭杆,成为了突骑施士兵攀爬的最好工具。伏远弩和擘张弩依旧往城头上抛射箭矢,城墙后面的黑姓突骑施兵卒依旧不敢露头。 等到贺莫部开始攀爬城墙,双方的攻防之战正式开始,城头上开始往下抛石,带刺的檑木柱顺着梯子往下砸,最先攀上梯子的兵卒头破血流地掉下来。 战争残酷的一面显露出狰狞的面目,仅仅是这种夯土城墙,就让兵卒大量死伤,双方刀剑相加,突骑施人以弯弓上下互射,一时间看不出谁到底占据了上风。 双方的激战至下午时分,莫贺达干开出了五十两黄金的和三十头牦牛的奖赏,一批身穿重甲的突骑施兵开始朝着城墙上进攻,看得出来贺莫开始下本钱了,黄姓突骑施只有贺莫本部兵马才有这样的铁扎甲。 在李嗣业的视线中,一个身材像熊一样的汉子,在六七名部属的掩护下攻上了城头。此人手中的兵器也与常人不同,是一柄比横刀宽许多的长直刀,分量比别的刀要重几斤,借着兵器的优势大开大合抡倒了几个人,后方的铁甲兵一拥而上,在城头上打开了缺口。 贺莫激动得在下方激动地喊道:“索纳都,好样的!赏金全给你,升你做屯长!” “后面的人!快快跟上!” 突骑施兵卒跟着索纳都开辟出的道路,源源不断地涌上了城头,这场攻守战没有悬念了。 裴罗将军城的土坯城墙本来就不利于防守,女墙垛口被破坏严重,且城墙只有近三丈高。李嗣业亲眼看见有士兵从梯子上摔下来,依然能翻身而起攀登作战。 “所有人都去城门口!” 贺莫达干抽动着马鞭下令,没有参与攻城的队伍纷纷往城门涌去,城头上的黑旗被挨个儿拔掉,城门在内部打开,贺莫部兵卒如潮水般涌进了城中。 自始至终唐军一直在远处观战,似乎对这样的胜利果实看不上眼。 攻城战终于落下帷幕,壮汉索纳都用绳索牵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家伙拖了出来,他在前方大步流星,对方在后面踉踉跄跄。 索纳都走到贺莫马前,单膝跪地抱胸大声说道:“幸不负大汗之厚遇,索纳都将纳罕达活捉了过来!” 贺莫翻身下马,伸手将索纳都扶起,高兴地说道:“索纳都,你的功劳,仅封屯长不足以表彰。昔日我突骑施第一勇士扎齐列在长安摆擂时被无名之辈打伤,后羞愤而死。第一勇士的头衔空悬,如今你勇贯我突骑施三姓,当得起突骑施第一勇士!” 索纳都连忙兴奋地跪下:“多谢可汗赐给我最高荣誉。” 李嗣业站在唐军的军阵中,没有听见前方贺莫达干等人在说什么,只隐隐听见突骑施第一勇士,怎么感觉如此耳熟呢? 第二百二十一章 贺莫达干窃以为 贺莫达干眼眸如寒霜投向被俘虏的纳罕达将军,腆着肚子冷哼问道:“纳罕达,你跟着都摩支背弃了黄姓娑葛之子,如今可有什么说的?如若能幡然悔悟,助我大军攻下碎叶镇,本汗可以免去你的罪过。” 纳罕达的脖子上带着斑斑血痕,应当是没有自刎成功,便被索纳都强行打断活捉。他倔强地把脸扭到一旁呛声说道:“忠顺可汗昔日称雄西域之时,尔不过是贺莫部的一个丧家之犬,幸得可汗收留,你才能有今日之权位。说到背弃,你才是卑鄙可耻的背弃之人。” 莫贺被呛得脸色发红,顿时怒不可遏,高抬着手中马鞭厉声说道:“给我把他拖下去。剁成五截喂了野狗!” 这只是攻破裴罗将军城之后的一个小插曲,接下来大军前进二十里,拔除了碎叶镇外围的所有驻兵堡,切断了与怛罗斯来往勾连的通路。 在这之前吐火仙可汗已经派人向居与怛罗斯的尔微特勤可汗求援,希望双方能合兵一处共同拒敌。 但如今已为时已晚,碎叶城已经孤悬在大军的包围中,特别朝西通向怛罗斯的方向,盖嘉运派出夫蒙灵察和拔汗那可汗共两万多人进行设伏,只要怛罗斯方面敢来救援,必定有去无回。 盖嘉运的中军大帐内,贺莫达干与拔汗那可汗、石国王咄吐屯,米国国王默啜分别坐在左右下首,商议如何对付龟缩在碎叶城中的吐火仙可汗。 碎叶城池宽广,虽然也是土坯城墙,即使以七万兵围城,依然稍显力量薄弱。但众人认为吐火仙不会坐地坚守,因为这种偏远商贸城池,城中本无多少存粮,所以固守毫无意义。 唯一的可能是吐火仙可汗会带兵强行出城突围,与远在怛罗斯的尔微特勤会合,介时两支黑姓可汗军队聚集在一起,想要打垮他们就不太容易了。 贺莫达干主动叉手朝盖嘉运说道:“中丞,依我愚见,我们应当将现有兵力平均分开,四面围城,无论吐火仙从哪一个方向突围出城,其余三面均要派兵支援,这样便可将其截杀在城下。” 贺莫达干提出这一策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他担心唐军如裴罗将军城那般坐山观虎斗,如今提出四面围城,盖中丞必须把麾下所有力量投进去,承担一到两方面的压力。 令他意外的是,盖嘉运赞同地点了点头:“此策甚好,也无需均分兵力。拔汗那可汗、你率所部伏兵于阿史不来城方向防备来自怛罗斯的援军。我唐军分为两部,一部由夫蒙灵察率领的左右虞侯军挡在城西。某率中军和左厢军挡在城南,咄吐屯部和默啜部挡在城北,另外我派右厢军协助你们咄吐屯和默啜部。” 拔汗那可汗与石国王咄吐屯、米国王默啜同时抱胸应道:“遵命!” 盖嘉运点点头,把目光朝向了盘膝坐在右上首的贺莫达干:“贺莫可汗,你亲率黄姓所部挡在城东,各位要严阵以待,无论吐火仙部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城,其他三方需尽力支援。” “喏!” 贺莫心中窃喜,唐军把兵力分散至三个城门方向,每个方向的兵力不过五六千人,就算有咄吐屯部和默啜部在城北,也不过刚一万人。他贺莫部麾下足有三万余人阻在城东,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吐火仙可汗想要率军突围出城,必然要柿子先挑软的捏,依他的眼光来看,他贺莫部三万人最强,盖嘉运的五千多中军稍弱,夫蒙灵察的左右虞侯军次之,咄吐屯和默啜与唐左厢军最弱。吐火仙必从这三个方向攻出,介时他也可以上演一出隔岸观火,等双方打得难解难分再出手,既能分功,又保存了实力,岂不美哉。 他把这等小心思揣在心底,生怕盖嘉运反悔,连忙叉手说道:“中丞,若无他事,我等立刻下去布置了。” 盖嘉运笑着挥了挥手,众人从大帐中退出。 …… 碎叶城吐火仙可汗的牙帐中,众将早已惶惶然不知所措。吐火仙可汗骨啜虽然年逾三十,却没有其父的果决善谋,面对下方窃窃私语的部属,只能焦虑地问道:“如今贺莫黄姓所部引安西唐军兵威而来,眼下四面围城,你们倒说说看,该如何是好。” 下方诸人皆以都摩支为首,都摩支没有发话,谁也不敢胡乱发表意见,只是低着头讷讷不言。 都摩支上前躬身抱胸行礼说:“可汗,观眼下情形,死守势不可行,唐军强弓劲弩,城防工事脆弱,碎叶城中粮秣不足以坚守,况且我突骑施部擅长轻骑野战而不擅长固守。” 吐火仙可汗点点头,说道:“既然不可守,还请都摩叔给想个法子。” 都摩支心中早已有了对策,捋着长辫子侃侃而谈:“强敌四面围城分散了兵力,我军正可选择一个方向突出,将敌军击溃后迅速前往怛罗斯与尔微特勤可汗汇合共拒唐军。” 吐火仙长立而起又问:“以都摩叔之见,我们应当选择从哪一个方向破敌突围。” 都摩支却双手捅着袖子笑了笑,转身对后方众将说道:“不要只我一人献策,你们有何看法也说出来。” 其中一名首领这才上前,躬身抱胸说道:“属下以为,应当择敌军薄弱方突围。根据城头上刚才的探报,唐军分兵堵在城西方和城南方,石国国主咄吐屯和米国国主默啜以及一部分唐军守在城北,独贺莫达干部率三万之众挡在城东。所以,依属下愚见,城北三方人马阻挡,互不统属应当最弱,所以应该集中力量攻击城北以突围。” 这说法似乎无懈可击,吐火仙可汗望向众人:“你们以为如何?” 都摩支却摇了摇头:“某认为不妥,诸位请仔细思量,唐军分三面固守,看似兵力分散,我们一旦出城进攻,其余两面必然回援。况且唐军有强弓劲弩,铁甲当道,精锐难当。在我看来,倒不如选择贺莫达干部的城东突围,此獠之前不是我们的对手,现在依然不是,马粪就要捡软的踩!” 都摩支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赞同,吐火仙可汗略作思虑,也认为贺莫部之前曾败在他们手上,如今收拾他心理上也毫无压力。 “好,就从城东突围,一举击破贺莫达干所部!” ……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有所谋,有所恃 八月中旬,碎叶地区秋高干燥,即使是在清晨,空气中也少了许多湿润因子,使得熬夜值守的兵卒们嘴唇上都起了一层干皮。李嗣业头枕着箭壶悠然睁开了眼睛,望见的便是幽蓝深邃的天空。 他翻身而起,将披在身上的衾被折叠打成背包,挂在了马背上,然后取下陌刀摘去布套,拄刀而立,引得身边的兵卒们纷纷侧目。 “别看我!看前方,如果我所料不错,碎叶城的敌军,今天就要出城突围了。” 唐军采用偃月阵朝向城门,且主动后撤至五百步之地,这是为了照顾到弩车的射程,可以保证突骑施军队自出城到接敌的五百步冲锋过程中,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受到箭矢打击。五百步远处在弩车的射程范围内,三百六十步范围内用伏远弩,一百二十多步远处用擘张弩,等接近六十步范围内,全军皆可用长弓射杀敌人。就算前方战锋队阻敌形成一线阵型,后方没有接敌的士兵照样可以躲在同袍身后不间断地抛射箭矢,长弓和角弓无论步卒还是骑兵,人人都有一把。 众人顶着日头耐心地等待,城门突然打开,大概有几百突骑施骑兵冲出城门,试探着朝唐军阵型冲来。而这里早已严阵以待,弩车队押官立刻挥动旗帜,箭矢一轮齐射,当先竟有五六匹马被长箭杆射中,连人带马倒伏在地,后方冲出的轻骑慌忙勒转马头,掉头逃回到了城中。 听到远方传来的动静,探明的塘栖队前来禀报,原来四处城门皆有突骑施骑兵冲出,然后迅速折返回去,这算是突骑施人一点儿小小的虚实之计。 但是城东方向的喊杀声却没有停住,有越来越汹涌之势,甚至可以隐隐听到双方兵刃相格的场景,厮杀声如浪涛拍岸,久久不曾停歇。 这下可以肯定,吐火仙可汗的突破方向就是城东贺莫所部,接下来就该中军下令,迅速带人过去阻击增援了。 数千将士神情紧张,手中的刀枪已经缓缓向前倾斜,准备出发攻敌。 然而,增援的命令迟迟没有下达,中军所在的城南也没有任何动静,大家伙儿都呆立在原地面面相觑。各兵种的押官们在原地喊道:“没有军令,都不得轻举妄动,老老实实呆着!” 别说是唐军的兵卒们,就连李嗣业这个团校尉,上面的押官和虞侯军将,都不明白上级的意图。 李嗣业眼前豁然开朗,突然明白盖嘉运为何迟迟没有下令,结合他麾下第八团的遭遇来看,这位盖中丞是连自己人都能坑的阴人,不坑一把贺莫达干还真就不是他的风格。 不过是很简单的计谋,使鹬蚌相争而坐收渔利,盖嘉运要收拾突骑施黑黄二姓。 从眼下来看,突骑施各部衰弱对安西四镇有好处,但从长远来看,突骑施兵力衰弱,会影响整个大唐阵营在中亚的实力,对遏制大食在中亚的势力扩张没有任何好处。 …… 吐火仙可汗亲率城中所有军队倾巢而出,对着贺莫达干的军阵进行了冲击。突骑施人擅长进攻阵型,防御阵却勉为其难。都摩支骑兵发动了两次冲锋,险些将贺莫达干所部的阵型冲散。 贺莫达干实在是没有想到,度摩支这个疯子竟然率军从他这里突围,手中挥舞着直刀大声喊道:“稳住阵型不要乱,给我杀!另外三个城门马上就要来支援了!” 但是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盖嘉运没有发出任何关于救援的命令。仿佛碎叶城东战场上的厮杀,与他们唐军丝毫没有干系。 守在城西这边儿的夫蒙灵察实在耐不住等待,城东的厮杀已经开始,他如何能坐得安稳。他向左右虞侯将交代了一下,直接牵马去南城外的中军去找盖嘉运。 盖嘉运稳坐牙帐中,手捏着茶盏浅慢品尝,神情怡然自得。 夫蒙灵察在帐前下马,进入帐中躬身叉手:“夫蒙灵察特来参见中丞。” 盖中丞慢条斯理地说道:“灵察,你不在城西押阵以待,擅离值守跑过来做什么。” 夫蒙灵察遥指碎叶城东面问道:“城东传来的厮杀声,中丞可听见了?” “岂止是听见了,刚才已有塘骑兵前来探报,黑姓吐火仙可汗已率大军从碎叶城东门杀出,与贺莫部展开了殊死搏杀。” 夫蒙灵察叉手说道:“既然吐火仙可汗已经出城,夫蒙特来领中丞令,我愿率左右虞侯相助贺莫部,将吐火仙大军覆灭在城东。” 盖嘉运招呼他坐下,胸有成竹地说道:“为将者,岂能如此沉不住气,贺莫部足有三万余人,哪能那么容易被吐火仙可汗击破,你我且耐心在这儿等着,等到双方厮杀进入胶着状态,我们只需派三千铁骑迂回杀出,便可一举定胜负。” 夫蒙灵察只好耐着性子坐下,每隔一盏茶时间,便有塘骑兵前来禀报战况。盖嘉运只是淡定地点点头,命令他们下去再探再报。 夫蒙大概也猜出了这位上司的心思,是要令突骑施黑黄双方元气大伤,这对安西四镇来说有利无害。 …… 这边唐军稳如磐石丝毫不动,守在碎叶城北方向的石国王贺莫咄吐屯却耐不住了。他不仅是突骑施人,还是黄姓势力的坚定支持者。眼看唐军拒不驰援,他绝不能放弃同宗,咄吐屯立刻带兵脱离了军阵,朝城东方向杀了过去。 无奈石国兵力微弱,此次带来军队仅有四千多人,且只有三千轻骑可战,剩下那一千是负责放牧给军队提供粮食的兵奴。 城东战场上双方投入兵力共达六万人,咄吐屯带兵从后方突袭而来,确实让都摩支阵脚乱了一阵。在这危急关头,吐火仙可汗带着后方压阵的队伍亲自上场,迅速将石国的骑兵击溃。 咄吐屯带着残兵与贺莫部聚集在一起,双方阵营的骑兵已经绞杀成团,步卒也互相深入,形成犬牙交错态势,但依然泾渭分明进行拉锯厮杀,但从整个战局上来看,黄姓贺莫部已经处于劣势。 贺莫干达依然稳在后方,脸上却异常焦躁,他的大纛左右军阵还算规整,但百步之外已经乱得不成了样子,度摩支率领的骑兵偶尔已经将箭矢射在他的前方几尺处,惊得战马连连后退。 咄吐屯骑着战马贴近了他的身边,脸色蜡黄地问他:“贺莫可汗,唐军的救兵依然没有动静!你打算怎么办!” 贺莫达干空挥着马鞭骂道:“盖嘉运这个卑鄙小人!他是想令我突骑施部互相攻杀,他坐收渔利么!” 咄吐屯大声问:“眼下怎么办,要不然率军后撤!把吐火仙给放跑!让这位盖中丞后悔莫及!” “不可,敌我双方已经胶着,我一旦鸣金撤退,整个大军就会溃败!” 贺莫达干咬了咬牙,大声喊道:“擂鼓助战!给我杀!都摩支和吐火仙快撑不住了!” 可惜,吐火仙也是这么想的,双方卯足了劲儿在碎叶城东的荒原上搏命厮杀,除了大纛所在的亲护军依然阵型稳健外,其余军阵已经陷入了混战。几个将领带着督战队不断在后方对薄弱区域施以援手。后方以几十骑或百骑临时组建出锋矢阵型,从双方的厮杀战场中硬插进去,企图用冲锋敢死的方式改变态势,甚至是直冲对方大纛,夺旗斩将定乾坤。 可惜这样冲出去的队伍如同势道衰弱的箭矢,刚开始还势不可挡,前阵用长枪开辟通路,后阵用刀锋和角弓击杀贴上来的敌人。一旦陷入敌军之中,速度逐渐缓慢,然后有人被乱箭射成刺猬从马上落下,随之阵型不稳,逐渐被敌军的人海吞噬,消失在冲锋的路途中。 …… 第二百二十三章 千骑破击突骑施 盖中丞依旧稳坐钓鱼台,他手中的茶盏依旧端了四五次,突然前方塘骑兵来报,莫贺达干的大纛已经向后退却了五十丈。 盖嘉运放下茶盏,长立而起,对同时站立而起的中军诸将下令:“臧希液!” 一名身穿青黑色光要甲的将领上前叉手:“末将在。” “你率所部三千轻骑前往碎叶城东战场救援莫贺达干,以雷霆之势直插吐火仙可汗大纛所在!吐火仙败逃后立刻追击,定要将其活捉回来。” “喏!” “杨希烈!” 节度副使杨希烈上前叉手:“末将在!” “你率左厢军也赶往城东战场,等到吐火仙可汗溃败后,截杀他的残余队伍,并且,尽可能扰乱阻挡莫贺干达率军追击吐火仙可汗。” 杨希烈心领神会,叉手应道:“喏!” 盖嘉运又面朝众人下令:“中军各校尉,押官!随我前去打扫战场,慰劳莫贺可汗!” 众人都已经告退下去带军出战,站在旁边眼巴巴等着领任务的夫蒙却傻了眼,这里面好像没他什么事儿。 他连忙来到盖嘉运身前,叉手问道:“盖中丞,我率领的左右虞侯军如何安排?可否与臧希液将军的轻骑一起追逐吐火仙?” 盖嘉运不由得笑了,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左右虞侯军是步骑结合,如何能追得上臧希液的轻骑,你是要跟在他后面吃灰么?” 夫蒙灵察老脸一红,只好低头尴尬地咳嗽。 盖中丞也不再调戏实在人,抬头傲然说道:“我有更重要的任命给你,夫蒙灵察,接令!” 夫蒙双手叉于胸前,神情郑重地回答道:“末将在。” “你率领左右虞侯军和右厢后军,并联合拔汉那阿悉烂达可汗,出击怛罗斯,击溃黑姓可汗尔微特勤!” 夫蒙突然愣住了,他从来未有想过,这样的好事会落在自己的头上。出击怛罗斯,灭掉黑姓突骑施中的另外一支,相当于获得了这场战役的另一半功勋,至此以后,名垂西域的不止有盖中丞,还有他。 盖嘉运见他神色有异,回头问道:“怎么?” 夫蒙灵察激动地跪了下来,以头伏地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中丞看得起我夫蒙灵察,定不负你所望。” 盖嘉运侧身轻挥了挥手:“去吧。” 夫蒙灵察抖着披风刚走出帐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折返回来叉手问盖嘉运:“中丞,尔微特勤该如何处置?” 盖嘉运略作沉思,侧立抬头说道:“黑姓可汗,有一个就够了。” “末将明白了。” 他刚转身要走,却被盖嘉运叫住:“灵察,不要自己闷头带兵冲锋,要多利用这些西域诸国的协从军,他们本来就是用来给我们垫刀背的。” 夫蒙灵察点了点头,径直走出了大帐。盖中丞的某些做法,他不敢苟同。西域诸国多数已内附成为羁縻州,唐军出征时他们有派兵助战的义务,但人家并不是傻子,更不是逆来顺受的软骨头,他们不过是希望能够借助依附大唐来稳固他们的统治,这是相互依从的关系。 唐帝国需要属国来承担臣僚的义务,可属国也需要大唐给予他们合法的地位,这种凭借威势进行割韭菜式的利用,迟早会让西域诸国对大唐失去忠心。 反正这种事情,他夫蒙灵察做不出来。 …… 碎叶城东的战场上,莫贺干达一方已经呈现出颓败之势,但他依然在勉力支撑,双方激战到这个地步,无论谁想抽身而退都不可能,最终的结果最终是一方压倒另一方。 莫贺达干的支撑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坚信盖嘉运不会任由他溃败。突骑施黄姓对大唐,对卑鄙的盖中丞来说,还有更多的利用价值。 战场已经波及到守卫牙帐大纛亲护军这里,莫贺还有什么可用的力量?或许下一刻,下一瞬间,他的部众就会因为伤亡过多而全面溃败。 “干你母的盖嘉运!你若是再不来,我就要完蛋了!”莫贺捶胸顿足地大骂道。 但就在这一瞬间,碎叶城墙的西北方传来马蹄的震动声,青黑色的战甲和各色的马匹齐头并进,形成了雁行般的一线阵形,为首的数百骑身后背着招展的旆旗,臧希液首当其冲,手拽着马缰高声下令道:“避开兵锋!直指吐火仙大纛!” 贺莫转眼由大悲变作大喜,举起刀锋喊道:“援兵已至!给我撑住,给我杀!” 安西铁骑犹如一道青黑奔流,径直朝吐火仙可汗中军大纛所在疾冲过来。 都摩支顿时脸色发白,拽着马缰高声喊道:“迅速回防!保护我!保护可汗!” 亲护军骑兵们慌忙抽出长刀,拽着跳跃不止的马匹,心惊胆战地迎向这支突如其来的安西铁骑。他们在前面的战斗中气势已竭,而唐军挟威势而来,锋芒正劲! 战场上的散兵们也慌忙折返回来,不成阵型地散挡在亲护军的前方,企图形成第一道阻击防线。 马阵的冲锋越来越近,宛如潮头冲向了吐火仙可汗所部,眼前双方距离只剩百步,臧希液下令:“摘弓!” 轻骑兵动作一致地从马身弓囊中取出角弓,搭箭上弦,将箭头上扬。 他们在马上各自寻找目标,挽弓抛射而出,三千骑兵一轮齐射,箭雨如飞蝗落入敌军之中,中箭者纷纷倒伏在地。 亲护军挽弓进行了还击,臧希液命令众人伏倒在马背上,兜鍪和肩背后的坚实甲片抵挡了箭矢的冲击,骑兵们直身坐起,再次挽弓抛射,这次亲护军也落在了箭雨的覆盖之下,惨叫声不绝于耳。 两轮挽弓之后,安西骑兵与敌军的距离已不过三十余步,前排百余骑抬起了马槊,紧密如同篦梳的木齿,他们将槊杆夹在腋下,对准敌军的骑兵戳了过去,穿透的血肉之躯如同沙袋,从马匹上飞了出去。 远处的莫贺达干回过神,举起手中短刃刀高声喊道:“我们的援军已经来了。给我杀!” 败退的突骑施莫贺部纷纷举起手中钢刀,朝着溃退的黑姓冲杀了过去。 臧希液无视眼前这一切,他眼睛中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用白狼皮鞣制缝合的大纛所在! 安西轻骑与亲护军撞在了一起,前排以马槊进行串糖葫芦式的戮杀,亲护军宛如被剃了一层头,后排一旦突入敌阵,便从腰间抽出横刀,在马背上进行砍杀。 却在这个时候,都摩干和吐火仙可汗,竟然承受不住死亡的压力,拨马转身逃窜,连同牙旗和大纛都丢在了战阵中。 亲护军的黑旗接连不断地倒伏,白狼皮大纛在安西轻骑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如同大海上风暴中的一叶风帆摇摇欲坠,个突骑施汉子依旧死死地护着纛旗。 臧希液摘下角弓射出响镝,在空中拉出了长长的哨声,正中抱着旗杆大汉的后背,身后数十名骑射的好手同时弯弓而射,箭矢如一道道追逐的流萤,转眼将护纛队戳成了刺猬。 重伤的突骑施勇士们不间断地涌上去,被飞来的箭矢射倒,转眼间被堆成了尸体的小山,而白狼皮大纛依旧歪歪斜斜地树立在尸体的中央。 “可汗已经逃了!” 人群中不知谁暴喊出一声,黑姓突骑施士兵们斗志瞬间瓦解,散兵们或骑马或奔跑着溃散。 但大纛处仍然有数名亲护军留在尸体堆上,坚守着突骑施可汗的图腾象征。 唐军骑兵莫不动容,这就是苏禄雄起西域十年留下来的家底,护卫可汗牙帐大纛的亲护军悍不畏死。 臧希液不去理会这些坚守着精神底线的残兵,纵马狂奔高声喝道:“绕过大纛!追击吐火仙可汗!” 铁骑形成的雁形阵扑至大纛近前,护旗手们依偎着旗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下一刻骑兵阵形突然朝两边分开,如同分叉的支流绕过了大纛的尸体堆,铁蹄踏在残尸及地面上掀起的灰尘血雾弥漫,使得纛旗仿佛掩映在云雾中。滚滚的洪流而过朝着远方追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血战之后 莫贺达干眼见唐军骑兵冲散了吐火仙可汗的亲护军,立刻来了气势,拔着刀锋高呼一声:“勇士们,给我杀!” 突骑施木昆部朝着吐火仙可汗的溃兵追杀了过去,这些人多数扔掉了武器跪倒在地上,少数人如没头苍蝇似地逃窜,被兵卒追上去一刀砍翻在地。 眼见战事结束,他立刻给麾下第一勇士下令:“索纳都,你速率五百轻骑去追击吐火仙,尽量赶在唐军前面,把他的尸体给我带回来!” 索纳都单手抱胸行礼:“可汗,定不让你失望!” 他立刻对身后骑将们下令:“两个骑队随我来。” 莫贺部分兵而出,朝着东南方向追击,结果他们刚追出五里地,却遇到了杨希烈率领的左厢两军结阵阻挡在前方。 索纳都勒住马缰,抬手示意骑队停下来,双腿一夹马肚缓缓上前,单手抱胸行礼问道:“杨副使为何拦我!” 杨希烈也打马走出阵列,拱手说道:“奉中丞之命,在此拦截吐火仙溃军残部。” 索纳都脸上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也模仿他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可否放我等过去,我奉莫贺可汗之命追击吐火仙可汗残部。” “既是如此,那就不必去了,我安西轻骑已由忠武将军臧希液率领前去追击吐火仙,你们莫贺部留下来打扫战场,收拢吐火仙可汗残部。” 索纳都皱起眉头问:“这也是盖中丞的命令?” 杨希烈犹豫了一瞬,才点点头说道:“是。” 索纳都也是个痛快的汉子,不再说什么废话,直接调转马头对骑兵们下令:“回去!” …… 莫贺达干的军队清扫了大半个战场,追击收拢降兵至白狼皮大纛所在,纷纷自觉停住了脚步。 吐火仙的大纛依然没有倒,仅存的几个亲护军身上插满箭簇血迹斑斑,他们用后背戗住了旗杆,宛如几尊被血铸凝固了的雕塑岿然不动。 纛旗的长幡逆着西风飘曳晃荡,地面上卷起的烟尘在旗帜周围缭绕幻化,围上来的莫贺部兵卒停留在原地,他们手中握着的铁刀在颤抖,心中涌起无数的念头,是敬佩,或羞愧。 仅仅是几个濒临死亡的亲护军,散发出的气场便将所有人震慑,众人都知道,亲护军是苏禄可汗留给儿子的遗产,这才是突骑施部雄霸西域十年的根源所在。白狼皮大纛下,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苟且偷生的懦夫。 莫贺达干在远处看到了前方的异状,诧异地对左右问道:“怎么回事?” 一名百夫长跑回来禀报:“可汗,前方……您还是自己看看吧。” 莫贺横眉冷目哼了一声,抖擞着马缰向前,虎师长们策马跟在他的身后,围在大纛前的兵卒们纷纷让开道路。 盖嘉运率领着中军也来到了城东战场上,看着远处依旧耸立着的大纛,心中似有感念,也策马朝纛旗处而去。 莫贺看到了前方的景象,那一堆拥簇着旗杆的尸体,那尸体顶端依然有护着大纛的死士。这是苏禄可汗的卫队,他莫贺身边有这样的死士吗?怕是一个都没有。 他翻身下马,走到大纛面前单膝跪地,莫贺部的诸多兵卒也都单膝跪地,右手抱胸施以敬意,这是真正的突骑施勇士才该受到的礼遇。 莫贺缓慢站立起来,面对几名守纛的兵卒感慨说道:“可汗已逃,大纛仍然立着,莫贺对你们感佩万分。真勇士应当跟随明主,莫贺愿意张开胸怀,把你们纳入处木昆亲军虎师麾下,你们的兄弟姐妹,也会获得处木昆部的庇护。” 五名勇士相互依偎靠着旗杆,奄奄一息似乎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其中抱着旗杆的一人缓慢抬起头来,嘴角渗着鲜血机械地摇了摇头。 莫贺仍然不死心,抱胸又问:“只要你们同意,就点点头,我立刻派人给你们治伤。” 抱着旗杆的兵卒口中咳呛出脓血,污满了下巴胡须,他愤懑地喊了一声:“给我们个痛快的!” 莫贺恻隐又遗憾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他身后的兵卒们张弓搭箭,箭矢破空而出,将最后的勇士们射毙,白狼大纛缓缓倾倒。 盖嘉运策马在远处望着这一幕,不由得感慨道:“虎死骨立,可苏禄的时代,最终还是结束了。” 碎叶城一战,吐火仙可汗与都摩支损失了苏禄留下的家底三万余人,只带着百余骑往东南方向逃窜。莫贺部打扫战场后收拢了吐火仙八千多人的降兵,但这与他的损失比起来实在是难以相及。 莫贺一想到此处,心中对盖中丞的怨念宛如泥石流滚滚而来。 …… 城东的战场上你往我来杀得再热闹,都与碎叶城西这边毫无关系,兵卒们都等得心慌了,多数人干脆盘膝坐在了地上。 “我看过不了多久,咱们无需上阵,可以直接进碎叶城了。” 李嗣业回头扫了那说话的兵卒一眼,对方乖乖地闭上了嘴。 夫蒙灵察打马朝这边奔来,坐倒在地的兵卒们慌忙站起来,擎着长枪低下头。 还好夫蒙灵察并未发火,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快马奔至阵前双手猛拽马缰,战马的两只前蹄向前扬起站立发出嘶声。 “左右虞侯军,右厢军听令!由进攻阵形转为行军队形,朝西行军与拔汉那部汇合,兵发怛罗斯!” 李嗣业立刻把手中的陌刀顶端套上刀鞘,捆缚在了马背上,看来这是好事多磨,这把陌刀在碎叶城没能见到血,说不定就能在怛罗斯城逞凶。 结合历史来看,安西军讨伐突骑施黑姓势力的战争一共打了两场,一场由盖嘉运亲自指挥,一场由夫蒙灵察坐镇,攻破怛罗斯城,斩杀黑姓可汗尔微特勤。 现在和历史的轨迹还算符合,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还未有能力撬动杠杆,使轨迹发生偏移。话说历史真能被改变吗?他会不会遭受天谴? 盖嘉运的这场胜利确实赢得轻松,换句话说是坑得轻松。就像四年前拨换城之战那样,三十三折冲府苦守鏖战三个多月,到最后让盖嘉运领着北庭军来摘了桃子。不过这次他坑的是突骑施黄姓莫贺达干。 左右虞侯军以团为基础单位,依次开拔行军,朝着阿史不来城方向而去。碎叶城一战,他们只是陪衬,进击怛罗斯,他们要成为真正的主角。 第二百二十五章 盖世阳谋 盖中丞率领着中军进入了碎叶镇,城中各族居民夹道欢迎,除去粟特、突厥等原住民外,也有不少长期移居在此地的汉人。诗仙李白据说就出生在这里。 碎叶城曾经作为安西四镇之一,历经了多次废置,它本为粟特人所建,西突厥时期作为十姓会盟地和汗国牙庭。后西突厥归顺大唐后,成为安西四镇之一,后来经过朝廷与突厥各势力调整态势,前后五次并入安西四镇。直到开元初年,朝廷为了鼓动突骑施可汗苏禄对抗大食,把碎叶镇划归了突骑施成为牙帐汗庭,相隔二十多年后,唐军再次进驻到碎叶城中。 盖嘉运心中感叹万千,他与建功于西域的先辈前贤共同成为历史的创造者,这也是莫大的殊荣。 前方有虞侯押官策马赶来,下马躬身叉手问道:“求问中丞,是否前往汗庭牙帐,或是另置牙帐?” 盖中丞略作沉思,抬起马鞭说道:“另置大帐于城中,把汗庭牙帐留给莫贺达干。” …… 莫贺达干坐镇在城外收拢残兵,清点缴获,等到下午时分才开始进城。他的第一勇士索纳都灰溜溜地带兵赶了回来,在城门口追上了莫贺。 索纳都从马上翻下,跪在地上抱胸道:“可汗,属下回来复命。” 莫贺惊讶地挑起眉毛:“你怎么如此快就回来了,可曾追击并斩杀吐火仙可汗。” 索纳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曾,碛西节度副使杨希烈带兵在吐火仙逃脱之路拦截,卑职只好原路返回。” 莫贺达干终于忍不住了,揪着马缰恨恨地骂道:“好你个盖嘉运卑鄙小人,吾在战场上奋死拼杀的时候,汝在旁边看戏!如今大局将定,竟从我手里抢人头!” 他身后的武士们低着头噤声不言,生怕可汗把火气发在他们的身上。 “走,去找盖嘉运!倒要问问他能给个什么说法。” 莫贺先去了汗庭牙帐所在,才知道盖嘉运竟然没有进驻其中,他心中的怨气倒下降了一些,转而又让人带路去盖嘉运新设的大帐所在。 碎叶城中与龟兹和疏勒不同,几乎没有任何中原风格的建筑,盖嘉运只好将就将就,将牙帐设在了城中的大秦寺中。 莫贺循着风声赶来,在波斯寺门外站定,先整理了一下仪态,深吸一口气酝酿情绪,才大步流星走进去。 盖中丞盘膝坐在大秦寺殿堂里,抬头打量周围花花绿绿的浮雕壁画。这寺里的塑像只有一座,不似佛寺中的罗汉佛陀成排列队,却是一个卷曲头发的瘦弱汉子被缚束在刑具上,实在是奇怪得很。 几个穿着白袍的神职人员小心地陪侍在左右,盖嘉运泛起好奇心,指着那塑像问道:“此乃神乎?” 神父回答:“这是神之子。” 盖嘉运又问:“既是神子,缘何受刑?” 神父正准备给他解释一下这其中的缘由,莫贺达干已经从寺门外走了进来,躬身行礼说道:“莫贺前来求问中丞。” 盖嘉运坐正身体面朝向他:“你有什么要问的?” “我派索纳都前去追击吐火仙可汗,中丞为何要半途遣人拦截,难道这吐火仙只有安西军能追得,我莫贺部追不得?” “当然追不得!”盖嘉运梗直了脖子直接呛了回去。 莫贺达干面带忿色,深吸了一口气,才高声质问道:“为何追不得,难不成中丞是贪我人头之功?” 盖嘉运突然发出豪爽的笑声,哈哈的回音在寺堂内回荡,莫贺愈发忿怒,刚要上前,盖嘉运身后的两名带刀甲士向前一步,手掌已经握在了刀柄上。 盖中丞止住笑声,挥退两人,面对莫贺说道:“某身居安西北庭两镇节度使,坐拥碛西千里之地,岂会贪你区区的人头功劳?黑黄二姓之争,吐火仙可汗罪不致死。我反问莫贺可汗,若是吐火仙可汗骨啜落到你的手里,他还能活吗?” 莫贺悻悻地说:“我实无意要杀他,中丞何必疑我?” “贺莫可汗岂不知瓜田李下避嫌之说?你若真无意杀他,就不该派兵去追。” 莫贺达干理屈词穷,自古以来,胡人与汉人在口舌智辩上就从来没有赢过,汉人巧舌如簧,他早就耳闻,只不过他没想到,本来是他理直气壮的事由,反而变成他无理了。 他绞尽脑汁想了想,突然找到一个切入点,便挽起窄袖大声问:“中丞为何要留着吐火仙可汗?我莫贺已经诚心归顺大唐,你们留着他的命,莫不是在防着我?” 盖嘉运双手按着膝盖沉声说道:“我这是防你么?我这是帮你!” 莫贺达干疑心地问:“此话怎讲?” 盖嘉运咧开厚厚的嘴唇笑道:“你即将一统突骑施各部,这其中有不少苏禄可汗昔日追随者,他们心向黑姓,分散在突骑施各部中。我且问你,你一旦亲手杀死吐火仙可汗,黑黄二姓之间的矛盾与仇恨还能解开么?你手上沾了吐火仙可汗的血,这些黑姓能够善罢甘休吗?只有我将吐火仙押送回长安,使他客居为官,有职无权坐享封号,这些黑姓才不敢异动,安心归附你贺莫可汗。” “再者,大唐不可能将希望押在你一人身上,你成为可汗后,若不能威服突骑施各部再度内乱,我们只能舍弃你而另择贤良的可汗。希望贺莫可汗能够殚精竭虑,切莫让我们失望。” 贺莫达干的脑壳嗡嗡作响,憋着一口闷气转而问道:“这一战为了剿灭吐火仙可汗,我处木昆部损失惨重,中丞你都看在眼里。贺莫想托请盖中丞回长安为我表功,实不相瞒,我要做突厥十姓可汗。” 盖嘉运点了点头道:“请可汗放心,某自会为你争取。” 贺莫达干见待下去已没什么意义,遂躬身抱胸说道:“请盖中丞在寺中好生休息,贺莫告退。” “既如此,我让亲卫送你出去。” 贺莫达干转身走出大秦寺殿堂,一名甲士跟在身后将他送出院门之外,遥相拱了拱手,转身折返了回去。 贺莫回头望着大秦寺黑洞洞的殿门口,回想起刚才与盖嘉运的对话,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自言自语道:“还想摆布我处木昆部!等我收编了突厥各部,得到了十姓可汗之位,定能够超越苏禄。到时候惹急了老子,连安西四镇都给你攻下来!” 他挥挥袖子,背负双手带着随从们往牙帐王庭而去。 …… 盖嘉运盘膝坐定,眼见得贺莫摇摇晃晃着身躯从殿堂门槛跨出,回过头来对身旁从人笑道:“此人竟然想当十姓可汗,他好大的野心!” 身后的副使杨希烈与一干随从发出了哈哈的笑声,殿堂内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笑过之后,杨希烈面带疑惑地问盖嘉运:“中丞,为何要对这贺莫以实情相告,此事不与他知岂不更妙?” 盖嘉运长立而起,手握腰间的刀柄,甲衣振发,铿然有声,面朝门外朗声说道:“待人需以诚,就算我不说,莫贺日后也定能知晓,况且,阴谋诡计是弱者的手段,我们是强者,只行阳谋。” 身边众人齐声叉手感叹:“中丞英明!” 盖嘉运自负地大笑,目光睥睨投向站在旁边的神父:“胡僧,回到我们刚才的问题,既是天神之子,自应该居于阊阖,垂拱受万人朝拜,缘何受刑?” 神父:“此事说来话长,传说……” 片刻之后,盖嘉运双手拄刀立在地上,眯着眼睛目视前方说道:“这么说来,某今日在碎叶城东所造的杀业,全由这位神子来承担了么?” 神父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道:“正是这样。” “倒是和摩诃萨王子舍身饲虎有得一比。”他提着刀走出殿堂的大门,突然转过身,神情泰然地指着殿堂尽头的雕像道:“布施钱财一百万,某要为受难神子重塑金身。” 神父拽着十字架默默念道:“阿门,天父会保佑你。” 第二百二十六章 游猎探敌情 通往阿史不来城的丝绸古道位于千泉山以西,是天山山脉的一座分支,从远处遥望,整座山峰生出许多褶皱悬崖,使得山上的积雪也被隔断为一道道的雪痕,像极了从山头倾泄而下的千道瀑布,因而名为千泉山。 山下的坡道被常年来往的商旅踏得寸草不生,地面甚至裸露出了岩石,坚硬呈红褐色,风化后的岩石碎片散布在道路上,棱角尖锐,几乎要割坏马蹄。 上午下了一场小雨,很快便被日头烤干蒸发,千军万马踏在古道上,掀起了阵阵尘土,虽不至于烟尘三千里,但几里地还是有的。 李嗣业扯下一块中衣下摆,当做口罩绑在嘴上,在这样的灰尘中行进,不等走到阿史不来城,光吃土就吃饱了。 岩石与夯土堆砌的土城墙出现在视线中,城头上飘荡的,正是拔汉那可汗的旗帜。 众人都加快了脚步,很快来到了城门前。阿史不来城门洞大开,拔汉那可汗的牙旗立在城门前,可汗一行列出军阵,迎接远道而来的唐军。 夫蒙灵察翻身下马,与拔汉那可汗阿悉烂达相互见礼后,询问起前方的情况。 “可汗进城时,可曾遇到抵抗?” 阿悉烂达点点头说:“城中只有坐商居民,未曾遇到军队,恐怕前方的俱兰城也是如此,据我推测应当是尔微特勤收缩兵力,全部集中在了怛罗斯城中。” “确实如此,”夫蒙灵察捋须说道:“根据突骑施内部传闻,尔微特勤无论才具还是名望,都不及其兄吐火仙可汗。以此推断,他收罗在怛罗斯城中的部众,恐怕也不及碎叶城。” “若是如此,那还倒好,希望能够尽量减少杀孽。” “应当派人及早进城查探虚实。” 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阿悉烂达主动退后半步,躬身说道:“请夫蒙将军入城。” 夫蒙灵察也伸手邀请:“可汗请。” 阿悉烂达:“夫蒙将军请。” “可汗先请。” “还是将军先请。” 夫蒙灵察酡红的脸嘿然一笑,伸手抓住了阿悉烂达的手臂道:“你我乃是盟友,不分先后主次,我们二人共同入城。” 说罢二人同时发出笑声,并肩迈步穿过门洞。李嗣业站在远处遥望,感觉夫蒙灵察与西域小国的相处之道才是最恰当的,不以宗主帝国的姿态盛气凌人。就算要驱使人家给你卖命,给个好脸色总该有的吧,礼遇这种东西最不用花钱,也最好使。 大军在城中休整了一夜,第二日挺进俱兰城,果然如阿悉烂达所猜测的那样,城中并无突骑施军队驻守。 夫蒙灵察命令三军各团进行一次大休整,所有后勤辎重队伍在城中停下扎营,赶制十五天的干粮,非战斗人员都要留下来,精简为五千人的队伍,下辖下二十五个团,以六个团为中军共一千二百人,各以四个团为左右虞侯军,各军八百人。剩余两千八百人组成了左右前后厢军,结成小型的六花阵。这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李嗣业也趁机让团中的火头炒制炒面,制成压缩饼干,补充前些天消耗的干粮,顺带也做了许多胡饼来换口味。 胡饼的起源很有可能就来自于行军干粮,军队中的饼自然不可能有市中的饼那么有讲究,多种作物磨成的粉揉制成面团,对炊具没有太多要求,一块铁板即可,没有铁板的时候,甚至荒野中的石板都可以当做炊具。 星夜已降,夫蒙灵察带领各军的虞侯、押官,与拔汉那可汗阿悉烂达在帐中商议攻打怛罗斯城。 在此之前,需要掌握城中具体兵力多寡,军队士气,将领的的智昏等等情况,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千百年来还是不少惨败吃在了这样的亏上。 阿悉烂达率先说道:“你们汉人容貌与当地粟特人、突厥人差异很大,不如由我选出族中精壮勇士扮作商贩入城,查知敌情再来汇报。” 夫蒙灵察拱手:“既然如此,就劳烦可汗派人走一趟。” 当天晚上,阿悉烂达可汗便选派了十人,并将行军骆驼选出来,装扮成为一支粟特商队,从俱兰城前往怛罗斯。 …… 军队驻扎在俱兰城已有三天,每日派出小股骑兵在四周巡游,希望能抓几个突骑施斥候,获得一些情报。 李嗣业自告奋勇,主动担当一支游骑兵领队,他从团中选出十几个弓马娴熟的老兵,从城中奔出去撒蹄疾奔。 他其实是在城内闷得慌,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沾半点儿荤腥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出去打两只羚羊烤了尝尝鲜。 他们沿着千泉山支脉的山谷巡游,山间青草兮兮,有山泉流淌其间,偶尔有几只动物在山石上纵跃蹦跳。 第八团里的神射手有不少,上至将领下至普通兵卒,人手一把短弩或角弓,安西军对士兵的训练要求,也是必须熟练使用刀,弓,枪等三种武器。 李嗣业在弓弩这方面儿还不算顶尖,所以领着众人一通射猎下来,连半个羊角都没有摸到,心中不免讪讪。心想这帮兵也真是的,丁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怪不得升不了官。 他们在河边架起柴禾,兵卒们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短刀,把羊在河边剥洗净了,敷上随身带着的盐巴,架在火上炙烤。 烤出来的羊腿卖相并不是很好,一处黑一处黄,烟熏的痕迹太重,看来电视剧里面那焦黄滴油的烤羊腿欺骗了他很多年。 两个兵卒主动把烤好的羊腿献给他和田珍,李嗣业心中稍稍感觉满意,嚼了一口虽然腥膻太重,但味道还算能入口。 将两头羊消灭掉之后,李嗣业命令众人灭掉篝火,起身往平坦山路上搜索,出来能够改善生活,但也不能忘掉正事儿。 他们纵马前行了十几里,别说黑姓突骑施的斥候,就连鬼影都没有碰到一个。天边的一轮赤日已转为金黄,依着山峦洒下金光。 李嗣业手搭凉棚遥望了一眼,感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随即拽着缰绳,勒转了马头说道:“今日运气不好,没有碰到黑姓突骑施的游骑,回城去,记住进城前把你们嘴上的油擦一擦,别让同袍眼红。” “哎?” 田珍陡然停住了勒马缰的动作,遥指着远处问:“你看那是什么?” 李嗣业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远处地平线上晕染着一道微不可察的烟尘,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瞧不清是什么东西。 他双腿一夹马肚,挥手说道:“走,过去看看!” 十几骑纵马前奔,远处的烟尘也逐渐放大,烟尘中有一记斑点,不,有更多的斑点在向前移动,由于是逆着阳光,他们的焦距只能辨析到这个程度。 等到他与对方接近至三里地,这可是完全看清了,前方一匹骆驼正疾速奔行,后方十几匹马追赶,马上身穿皮革覆甲的突骑施人发出嗬嗬的恐吓声。 李嗣业吃了一惊,这骆驼的奔跑速度倒是贼快的,丁点儿都不输于马匹。 第二百二十七章 活捉到舌头 骆驼上的人伏在在驼峰上,后背上插了三根箭矢,骑在身下的骆驼肚子上也挂着几根箭矢,血液顺着地面向下滴沥。 李嗣业当即从马背上取下陌刀,抽出刀鞘将长杆握在手中,声音低沉地喊道:“兄弟们,吃饱喝足了,先干他一波!” 他身后十几名兵卒纷纷解下角弓或角弓弩,双腿夹紧马肚子,朝着敌骑奔了过去。 追击中的突骑施人也发现了他们,但已是后知后觉,迟缓了一步。 “你们两个射左边的,田珍右边儿的,他们选后边的,我选第一个!目标不要重合了!” 兵卒们绷满了弓弦,李嗣业则抬起角弓弩,眼睛瞄着自制望山,扣发了弩机,这一箭却比打羚羊时来得准,正中为首突骑施人的脑门儿,那人大叫一声,后仰在马背上,却没有跌落下来。 其余人也各有斩获,两名突骑施人从马上跌落,剩下的即使有中箭的,未能伤及要害。 百步临敌只有一次射箭的机会,射完之后立刻趴伏在马背上,后方一名兵卒趴得迟些,被突骑施人反击,手臂未覆甲中了一箭。 李嗣业趴下的一瞬间,能听到羽箭带着嗖声从他耳边掠过,兜鍪上叮当响了一记,就像被小锤子敲过一般。 他与逃跑的骆驼擦身而过,光影交错如白驹过隙,立即直立起身,双手握紧了陌刀。 为首的突骑施人额头上戳着带血的弩箭,裂开牙齿狰狞地举起阔刃刀,嘶吼着朝他扑来。 “杀!” 李嗣业挥动陌刀横抡而过,突骑施人的半截身子如同决开了血堤,竟向后弯折在马上,肚子和腰之间只连挂着骨头和肠子。 好血腥! 两个突骑施人来不及收势,竟冲至他的近前,其中一人脸色煞白,双手颤抖握着长枪刺来。 李嗣业一把抓住了枪杆,向后一拖,那人身体前趄,险些被拽下马,双手仍然死死抓着枪杆。他将枪杆夹在胳肢窝下,伸手抓住枪杆用力,那长杆竟然弯曲成了弧形,喀嚓折成了两截! 他将半截长枪调转,挥手掷出去,势大力沉正中对方的肚腹,将其刺了个通透。 “嗬,嗬,嗬……”敌手双手捂着肚子,指缝中满是鲜血,扑通一声从马上栽倒。 另一人举刀朝他砍来,且距离太近,他双手架起刀杆,砍刀劈在上面发出金属声。 这人的肚腹陡然喷出血液,溅了李嗣业一脸,却是田珍狰狞地用长枪在背后戳了一记,直接来了个透心凉。 他顾不上擦拭脸上的血水,拨马转头一看,却见一个身材比他还壮的汉子,只披着铁扎甲,手中挥舞着长柄梿枷,将他麾下一名兵卒打落马下之后,挥舞着四处逞凶,几个骑卒纷纷躲避。 “让开!” 李嗣业拨马斜冲过来,将陌刀举过头顶,双臂发力大喝一声猛劈而下,对方气势也丝毫不比他弱,大吼出声如同狮子吼,将连枷高举在手中,当头朝李嗣业掼来。 两把刚猛的武器注定要在空中相遇,银青色刀锋将梿枷的连接部斩断,顺着对方的肩头斩落,甲片飞散,骨骼断裂,深入胸胁两尺,连同他身下的马匹都嘶叫出声,四蹄同卧趴在地,荡起了滚滚尘土。 田珍羡慕又惊喜地赞出声:“咄!好神力!” 李嗣业淡定收刀,提在手中挺胸抬头,正要抬手捋一下胡须,揪在手中才发觉只有鬑鬑几根,只得尴尬地收手。 其余的兵卒围攻几个突骑施骑兵,眼前就要斩杀殆尽。 “别杀光了,留下一个活口!” 其中一个觑得机会,拨马往远处逃窜,田珍从容地取出角弓,搭上箭支拉弯如弦月,迸声射出。 那骑兵缓缓趴倒在马上,任由马儿奔跑颠簸了几下,才掉落了下来。 李嗣业开口赞道:“田珍的箭法越来越有长进了!” 田珍很是笑得很不明显,感觉这夸赞怎么跟偿还债务似的。 最后一人逃不得脱,扔掉武器举起了手。 “把他绑起来带回去!”李嗣业一声令下,两名兵卒已经取出麻绳,将这活口如缠绕辘轳似的,密匝匝捆了五十多道。 短短一场遭遇战,算是全歼了十三名黑姓突骑施骑兵,他们第八团受伤两人。在势均力敌的双方面前,这点儿伤实在不算什么,多半得益于唐军精良的铠甲。 他们折返回去,追到逃遁的骆驼身边,李嗣业伸手去探马上之人的鼻息,气息还算充足,可能是失血性的休克,背上的三支箭簇刺入得不算深,应当能活着带回去。 兵卒们用水袋喂了这骆驼上的骑兵几口,对方才喘过一口气来,吐出一句:“我,是,拔汉那可汗派出去的斥候。”又虚弱地趴在了骆驼上。 …… 片刻之后,俱兰城下奔来数十骑,李嗣业尚未至城门口,就高吼出声:“快开城门,我有紧急军情向夫蒙将军汇报!” 城门打开,众人纵马入城,李嗣业直接带着受伤斥候和舌头去见夫蒙灵察。 拔汗那斥候经过军中医官的简单手术包扎,总算是恢复了清醒,能够开始说话。 可汗阿悉烂达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慎重,亲自蹲这斥候的担架前,低声问道:“为何只有人你一人活了回来,遇到了什么事?” 斥候侧身倒吸了一口凉气,才开口缓缓说道:“将军,可汗,怛罗斯城已封闭,不准任何商旅进入。我们从原路返回,却遭到黑姓突骑施小股骑游追击,他们断后不知吉凶,只有我一人回来探报。” 阿悉烂达挥挥手,让人抬斥候下去休息。 夫蒙灵察长立而起,对站在旁边的李嗣业说道:“把你们抓的舌头带上来。” 李嗣业一挥手,两名兵卒拽着粽子似的突骑施兵卒上前,推着他的肩膀按跪在地上:“跪!” 夫蒙将军挺着肚子,背负双手站在他前面,两名兵卒拽着俘虏的发辫,使得他将头高高仰起。 “怛罗斯城中有多少兵马,多少粮草?” 斥候的脸被扯得变形,哭丧着回答:“我不知,我只是个骑卒,如何知晓这么隐秘的事情?” 军中一名押官在夫蒙灵察身边叉手拜道:“夫蒙将军,某调任安西之前,曾做过刑部的狱吏,最擅长动刑逼供。什么瓮缸煮人,石磙碾血肉样样精通,把他交我手中,不出半个时辰,定教他一字不漏地吐出来。” 李嗣业侧头多看了这押官一眼,安西军中倒是什么人才都有。 俘虏登时眼泪鼻涕都涌了下来,哭泣着说道:“将军饶我!兵力多寡,我真不知晓!能知道的都告诉你。” “那还等什么?说!”夫蒙灵察沉声一喝。 俘虏肩膀直哆嗦,竹筒倒豆子全吐了出来。 “我!我只知道,可汗半个月前,将城中所有商旅老弱妇孺都赶了出来,命令所有青壮到城外割草,如今驻守在城中的只有军队和青壮,如今能够进出城门的,只有我们这些游骑斥候,还有在草坡收割干草的队伍。” 夫蒙灵察挥了挥手,李嗣业命人把这俘虏拖了下去。 夫蒙将军坐回到羊毡上,目光朝向在场的所有军官,语气稍冷地问道:“各位,你们有何看法呀?” 第二百二十八章 征召敢死之士 李嗣业眯着眼睛左右环视了一周,暂时还无人出来,今天正好有这样的机会,今日不抓住机会出位,何时才能出位? 他立刻上前叉手道:“夫蒙将军,属下倒是有一些看法。” 周围几个虞侯,押官登时把目光投向这个团校尉,像这样的军事会议,本来是轮不到李嗣业来参加的,他是如何混进来的?好像是活捉了一个舌头,此人倒是挺会见缝插针。 夫蒙灵察背负双手点了点头:“你说。” 他立刻叉手说道:“怛罗斯附近皆是山丘草场,农田甚少,城中存粮不多,牲畜却不少。他们在半个月前开始赶走老弱病残,存储牧草,下定了决心坚守城池。突骑施人擅长游骑野战,不擅长固守,如今放弃优势而去守城,不正说明了他们城中的兵力不足么?” 夫蒙灵察捋着青须点了点头:“有道理,但怛罗斯城的城防要优于碎叶,要攻城实在不易,李校尉可有计策?” 李嗣业胸有成竹继续说道:“属下倒是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但说无妨!” “据我刚才俘获的舌头招供,城中每日派出人手到城外收割秋草用以储存,我们何不朝这些收割牧草的队伍下手,将其全歼之后,派出小股装扮成收割牧草的军队,把兵器藏在运草车里,然后运入城中,伺机里应外合,拿下怛罗斯城。” 他这计策刚说出口,在场众人就本能地摇着头,有人甚至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是他的计策太天真了吗?还是说太过冒险,丁点儿都不严谨。 确实是不严谨,割牧草的队伍附近怎么可能没有护卫力量?沿途会不会有游骑和暗哨?只要惊动了一人让其活着逃回怛罗斯城去,伪装入城的计划就宣布告吹。况且守军抢割牧草,肯定是先捡最近的割,怛罗斯亘立高处,俯瞰四野,在城池周围的视线之内,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必然能得到消息,更别说干杀人放火的勾当了。 夫蒙灵察捋着胡须,神情严峻地咂着嘴巴:“你这一策太过冒险呐,若是失败,虽无伤大局,却要牺牲不少性命。” 他的目光绕过李嗣业,朝在场的众虞侯、押官问:“你们谁愿意冒此大险,前去立此奇功呐?” 众人怔立当场,既不便摇头,也不敢点头,奇功当然是愿立的,但大险却偏偏不愿意去冒,偏偏这奇功与大险是相互依从的。 李嗣业暗自欣喜,知道夫蒙灵察这是故意为之,以此来堵他人之口。 夫蒙灵察遗憾地叹了口气,才把目光投向李嗣业道:“李嗣业,这计策是你想出来的,必然有不少的把握,你可愿意去?” 李嗣业躬身叉手道:“虽然只有六成的把握,属下愿意前去一试,不过我有个要求。” 夫蒙灵察大方地挥挥手:“但讲无妨。” “将军刚才也讲了,此策有大险。李嗣业甘愿冒险,所以跟随我的兄弟,也必须是自愿。请将军向七军下令,自愿前往者前来纳投名状,饮酒立誓,愿意将生死置之度外者可入,生死有命,不得怀怨!” 夫蒙被他敢于鲁莽的豪气所折服,遂起了爱才之心,从怀中掏出红色令旗,递给身旁一虞侯道:“拿我的令旗去传令七军,列阵集结招选敢死之士五十人入怛罗斯,里应外合助大军破城!” …… 深蓝天幕悬挂星辰,俱兰城中篝火点点,火把犹如星辰排列,安西军五千之众以六花阵列于城中空地。 夫蒙灵察打着火把从众军士面前走过,将士们如陶俑般的轮廓耸立排列,他无法看清众人的脸,也无法去剖析他们是否胆壮或畏怯。 “今日有一场大功劳,同样也是一场大凶险,需要选拔五十名敢死之士,混作怛罗斯出城的割草队,进入城中里应外合,导引大军攻入怛罗斯。” 众军卒们默不作声,犹豫观望才是该有的态度,将领一宣布命令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那不是傻缺,就是嫌命长了。 “某在这里向你们以官位担保,功成之后报功劳册,上表朝廷奖励功勋,非七品散官不足以赏。若有兄弟葬身城中,本官愿意折去自己的功劳为你们报优厚抚恤,恤金过十万,惠及家人!有愿意来报名的,可站到这位李校尉身后去。” 军卒们抬头朝李嗣业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我来!” 确实有艺高人胆大的,人群中走出一个身材健硕的汉子,强壮虽不及李嗣业,但也不远矣。他大步流星走到李嗣业面前,双手在胸前叉了一礼,然后站到了他身后。 “还有我!” 李嗣业抬头一看,却是田珍从队列中走出,径直来到他面前,叉手低声说道:“有这种事情不提前叫上我,还搞啥子选拔死士,你不够意思啊。” “我也来!” 这时藤牧走出了队列,走到他面前行了一礼,站到他身后。 “还有我!” 元涛和燕小四分别出列,各自站在李嗣业身后。 “我!” 一个身材看上去很瘦的人出列,看容貌倒有几分文质彬彬,走过来朝李嗣业行了一礼。 有了前面的人做榜样,不断有士兵走出队列,来到了李嗣业身后,五十人很快凑齐,组成了唐军敢死队。 夫蒙灵察命令众军卒解散,独留下自愿站出的五十人。李嗣业背负双手转过身去,挺胸抬头,扫视众人,发现第八团的人占了近三成。 但是队伍好像有点儿良莠不齐啊,他本以为敢来参加奇兵队的,手上该有两把刷子。可某些瘦得像竹竿,有书卷气质的人,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此番潜进怛罗斯城深入敌营异常凶险,可谓是九死一生。我知道大家勇气可嘉,但我需要的是手段高强的勇士,某些杀敌手艺不高的,就不要参加了,免得连累了别人,也连累了自己。” 他高声对众人警告,眼睛却盯着那书生似的瘦弱汉子,希望他能够知难而退,只有一腔孤勇可不行。 这书生当即从队列中走了出来,他个头比李嗣业低一些,却抬起头问他:“校尉可是疑我无能?” 这个节骨眼儿下,李嗣业也不跟他委婉,直接说道:“我观你身形瘦弱,浑身无肉,这样的身子骨,怎么能参战?” 书生也无怨色,淡然问李嗣业:“李校尉是想考教我刀法,还是弩箭?” “此行我们全部携带擘张弩,那就试试你的箭法。”他指着远处墙上竖着的火把说道:“那里有三根火把,最近的大概一百步,最远的有两百多步,你若是将那一百步的火把射下来,我便批准你前去。” 书生二话不说,从背后摘下擘张弩,脚踩着弩弓上弦,端起就射砰声作响,黑暗中城墙上的火把掉落熄灭。 李嗣业刚要拍手称赞,书生又弯腰脚踏上弦,放入箭矢,这次稍微瞄准了一下,弩臂上抬几分,扣响了弩机。 天色昏暗看不清弩箭的轨迹,城墙上稍远些的火把掉落在了地上,逐渐熄灭。 这个火把的距离目测将近一百五十多步,虽然目标很显眼,但在这夜里参照物失效的情况下,如此远的距离要射中还是非常不容易的。 李嗣业郑重地拱起双手刚要说话。这书生又把弩弓踩在脚下,从腰间的蹀躞带上取下锥子,将卯榫的木销顶出,向后调整了一孔弩机,双手掰着上弦,这是等于调节到了擘张弩的最大射程。 他扭头看了看土坯房旁边的胡杨,枝叶随着轻风摇晃,随即平端着弩臂缓缓上抬,一直上抬至上仰近四十五度,扣动弩机。 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抬头,目光朝向天空寻找弩箭抛物线轨迹,然后齐齐地缓缓低下目光,直至看到了远处那微弱的光点落在地上,摇曳了几忽后,最终熄灭。 第二百二十九章 书生强悍,校尉善谋 李嗣业不由自主地拍起了手掌,身后几十人也纷纷击掌叹为观止,就连夫蒙灵察和拔汉那可汗阿悉烂达也对此赞叹不已。 “安西军中神射手倍出,今日我等开眼界了。” 李嗣业把目光投向书生,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以貌取人,不过作为被打脸者,他没有任何的不爽,反而对这人有了浓厚兴趣,甚至有了觊觎之心,希望能把他揽到第八团,最好是揽到身边。 “你叫啥名?现在哪个团?身居何职?以前是干啥的?来安西几年了?可有家人妻女?” 书生感觉有些怪怪的,但还是叉手恭谨地回答道:“鄙人段秀实,大石城第三十四折冲府第六团左旅右队什长。本为甘州一书生,数次考进士不第,索性效法班超投笔从戎前来安西,家中父母俱在,并无妻女。” 李嗣业暗自庆幸,还好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什长,等攻陷怛罗斯之后,一定要把段秀实挖到身边来,不管花多少钱。 夫蒙灵察命人把酒坛端出来,给众军士挨个儿发下酒碗,两个亲兵抱着酒坛给大伙儿倒酒。 李嗣业端着酒碗对众人大声说道:“喝下这碗酒后,生死置之度外,只有一个目标,入城,夺城!” 他喝完酒之后,把碗送还给兵卒。在远离安西的俱兰城这边儿,就算是黑粗瓷碗也是珍贵物件儿,大多数士兵们还用兜鍪当做餐具。 夫蒙灵察又问李嗣业:“甲胄武器方面,还需要什么要求?” 打险仗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含糊将就,本来成功率就底,当然要做好充分准备。李嗣业当即说道:“把各人手中的角弓换做擘张弩,一律銙带横刀,不得携带长兵器。外甲并无要求,因为入城要装扮成突骑施人,但必须有内甲,最好是贴身穿的那种锁环甲。” 跟在夫蒙灵察身边的监军判官哼声说道:“要求还挺多的,这大半夜的,从哪里给你找五十套锁环甲衣?” 锁子甲这种东西对于唐军来说是鸡肋,穿在身上不能防护箭矢,也不能防护锤等重武器。但唯一的好处是可以内穿,只要在外面套上一层布衣,一般人看不出来。可要在鳞扎甲的表面穿衣衫,那种臃肿就不能用胖来糊弄了。 夫蒙灵察捋须说道:“取胜之道五才五谨,五谨之一便为备,备者出门如见敌。谨慎一点儿是应该的,只是我们军中有这种可内穿的锁环甲吗?” 可汗阿悉烂达走上前来,抱胸说道:“唐军中可能没有这种甲,但我拔汗那勇士中却有。” 夫蒙大喜,立刻说道:“若是如此,我军愿意以甲换之。” 阿悉烂达伸双手推据说:“我等既是同盟,夫蒙将军又何必客气,说什么换不换的话。” “说得正是,”夫蒙灵察连忙改口道:“我军愿意赠送国主五十套甲,以彰显两军的友谊。” 阿悉烂达可汗稍作推据,便痛痛快快地应承下来,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能得一套唐甲,已经让西域等国的王子垂涎欲滴了,如今得了五十甲胄,日后在西域还不是横着走路。 拔汗那人很快取来了锁子甲,大小差别各异,需要众人一一试穿,虽然各人的体型不同,但依稀是差不多的。 当天夜里,李嗣业和这五十人同住一帐,各自询问他们的名字,整理装备,弩弓调整望山与弓弦,横刀用砺石哧嚓细细磨砺,一时间帐中哧嚓声不绝与耳。 但是其中有一人,手中不拿横刀,却使两把短枪,握在手中在砺石上左右摩擦枪头。 李嗣业站在他面前,背负双手声调严峻地说道:“此行不得携带长兵器,一律使用横刀,擘张弩。” 这壮实汉子摇了摇头:“我用不惯横刀,况且我这枪,并不长。 李嗣业刚要从他手中抓枪,这人顿生警惕,臂膀肌肉暴突握紧了枪杆,双腿前倾,活像一直即将扑击捕猎的豹子,李嗣业能够感受到他一瞬间变化,手依然没有放开枪杆,淡定地说道:“让我看看有多长。” “正好是我的身高。”此人虽然这样说,但还是左手中的枪递了出去。 李嗣业伸手抚摸枪杆,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感觉油性很大,握在手中温润光滑,纹路通直向下,简直是用手盘出了包浆,想必此人使双枪的手段很是了得。 他把枪递了回去,对这人问道:“你叫啥名字?” 对方拘谨地笑了笑:“我叫白孝德,乃是胡人。” 这人名字听着很耳熟,李嗣业对他的生平经历不太清楚,但对方确实是在安史之乱立下功勋的名将,曾经在河阳一役中阵斩安史叛将刘龙仙。 “如果枪顺手,你可以继续用枪,只是要想办法藏好。” 李嗣业转身坐到帐边,把自己的横刀仔细磨砺,用细绢布擦拭之后,贯入鞘中放到身边。又把擘张弩望山和弩机调整到适合的角度。随后他头枕着箭壶,盖上了衾被,很快发出了雷霆般的呼噜声。 兵卒们都回过头来,用怪异的表情瞧他一眼,大概是从来没见过如此心大的人。听说这种冒险的计策就是他献上去的,也许正是这种人,才敢想出这种计了。 ……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前去拜见夫蒙灵察,商议行动的信号。根据行动步骤,他们围杀怛罗斯城中派出的收割牧草的队伍,然后装扮成突骑施士兵,将兵器藏在草车内,进入城中蛰伏一夜。 夫蒙率领大军明天赶到怛罗斯城下,白天佯装攻城,夜晚蛰伏待命,等到城内发射出三发响箭,便带兵攻到城门下,等到李嗣业带人打开城门,然后顺利入城。 流程说起来相当简单,但中途不知会遇到什么变故,到时也只能临机应变了。 他郑重地从夫蒙灵察手中接过响镝,叉手行礼后,把响镝插入箭囊中,翻身上马率领五十余骑出城。 为了保证第一步棋成功,夫蒙灵察派出五百骑,远远缀在李嗣业身后作为援兵。 他们很快奔至怛罗斯十里远外,放弃了马匹这种目标太大的交通工具,沿着山地丘陵的灌木蹲下腰交替行进,避免黑姓突骑施的巡逻斥候发现。 根据昨天斥候的禀报,黑姓突骑施已经知道大军已开拔至俱兰城,所以李嗣业不得不谨慎对待。 怛罗斯已经出现在视野中,这座城池耸立在丘陵的顶端,四面全是斜坡,所以易守难攻。城池四周山坡上的高草被城中守军抢割了个干净,割草队已经在六七里外的山坡上割草,但依然在怛罗斯城头视线之内。 第二百三十章 潜伏爪牙忍受 怛罗斯城的城池,已经很接近波斯风格,城墙用錾石做根基,连墙垛口都是半圆的,城墙顶上还有圆柱状的瞭望塔,看惯了中原方正井然的城池,这种圆润的美确实新奇,宛如遗落山间的明珠。 李嗣业顾不上欣赏这座美丽的城池,带领兵卒们弯腰朝着割草队所在而去。 他们在山头隐蔽处埋伏下来,暗中观察这支六七十人的割草队。队伍中有四十名青壮劳力,分工明确,有人挥舞着镰刀收割着齐腰高的牧草,有人负责捆扎成团,有人负责装车。排列在草坡上有二十多辆牦牛车,牧草在车上被捆扎得密密匝匝。 二十多名武士骑在马上,均匀地散布在割草队伍的周围,这些人手中握着马鞭,对某些消极怠工的青壮略施惩罚。看来这些人的作用,顶多是监工,保护的性质要低一些。 他这下就放心多了,以他们五十人精湛的杀人技艺,收拾二十多个监工还绰绰有余。 唯一需要顾虑的是,这片草坡依然在怛罗斯城的视线范围内,特别是城四角那高高的圆柱形瞭望塔,这边发生战斗,他们第一时间内就能够发现。 众人钻在灌木中,等待李嗣业下令,如果出手快一些的话,应当能避过怛罗斯城的视线。 然而李嗣业趴在草中不动声色,低头眯着眼睛,如果不是没有发出鼾声,大家还都以为他要睡着了。 田珍爬到身边低声问:“如何,我们何时动手。” “等。” “等?要等到何时去,按照约定,明日大军就会集结在怛罗斯城下,我们如若今天无法潜入城中,就等于功亏一篑了。” “那也要等,”李嗣业神情泰然地说:“宁可功亏一篑,也不可打草惊蛇。绝不能让敌方怀疑到我们的目标。如果今日没有合适的出手时机,那就派人回去通知推迟时间。” 看来李嗣业很固执,田珍也没有办法劝说他改变主意。 日头从东半边儿已经落到了西半边儿,直至夕阳将要沉入地底,割牧草的队伍满载而归。 李嗣业始终带着敢死队稳稳地趴在灌木丛里,没有轻举妄动。 他叫来脸上带着压抑情绪的藤牧,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后方不是有骑兵队接应我们吗,你现在立刻折返回去,通知他们派人回城传信,让大军推迟一天出动,你明天早上返回来即可。” 藤牧虽然有意见,但毅然执行了李嗣业的命令,他步行折返回去,联络上了接应的骑兵队。 为了不让怛罗斯城的瞭望塔夜间看见篝火,他们多走了三里地,钻到了山的阴面,生了三堆篝火。 夜间的怛罗斯山坡草场上野兽成群,时不时能看见几十双闪烁着荧光的绿油油的眼睛,它们发出尖利的长啸声,接近至篝火几十米远的地方。 众兵卒抽出腰间横刀,把擘张弩拉上弦,保持蹲立的战斗姿态,守在篝火边与狼群对视,也许是狼群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到了这帮人的危险性,知道这是另外一种贪婪的掠食性动物,所以选择避退开。 狼群退去后,兵卒们才放松下来,他们中有些人已经把刀柄攥出了汗。这些天山下荒野中的狼,攻击性绝非中原的狼可比。中原地区的狼只就可称之为群,天山下的狼百匹成群,族群中有狼王坐镇,群体活动擅长围猎。 众兵卒们相对而坐,彼此之间还比较陌生,第八团的人聚在李嗣业左右,像极了一个小团体。 李嗣业主动从小团队里走出来,坐在众兵卒的中间,笑着对他们说道:“刚才碰到了狼,我倒是要给你们讲点儿狼的小故事,世界上最会围猎的动物,恐怕就是狼了。它们懂得等待时机,严守纪律。我曾有幸聆听一位高人讲述狼群围猎的故事。它们为捕食一个黄羊群可以埋伏在草窝里彻夜等待,等黄羊全部入睡。但这个时候它们并不动手,而是等天明黄羊即将睡醒的时候。黄羊群吃了露水草又消化了一夜,清晨膀胱发涨……最终将所有黄羊赶进了雪湖中,使其全军覆没。” 他给众人讲的是狼图腾中的故事,反正这事情并不陌生,更容易产生共鸣感。 “咦,我的个天,想不到狼这东西这么精,我们人打仗有阵法,它们捕猎有章法。” 连背着双枪的白孝德和书生段秀实都回过头来,对李嗣业讲的这段故事很感兴趣。 他侃侃而谈道:“生活在苍天之下的每一种生灵都有他们的生存之道,而我们人的生存之道就是学,向先辈学,向天道学,向动物学。狼都能蛰伏等待最好的时机,我们为什么不能?这不正是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听完这番话,段秀实望向李嗣业的目光骤然改变了。他是个读书人,更容易对这些话进行引申联想,虽然说出的道理很简单,但刷新了他对此人的认知。从昨日射弩认识到现在,在他的印象中,李嗣业不过是个胆大敢莽的莽夫,虽然略有小计,但绝无大谋。 但是现在,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人,能是无大谋的人吗?看来安西等人辈出啊,我段秀实鼠目寸光,实在是小觑天下人了。 他主动来到李嗣业身边,叉手说道:“李校尉,你刚才所言,我深以为然。敢问李校尉,我等能从天道中学到什么?” 这问题若真让武夫李嗣业来回答,他必然答不上来,但对于现在这个全能的李嗣业来说,好歹也是摸过几年键盘的人,信口胡诌都能来一段儿。 “天道唯自然,不可捉摸,不可违背,却有规律可寻,这规律便是天道之法,日月星辰升降,潮涨潮落,皆有其定法,超出这个定法之外,天道不就乱了吗。我们人也一样,行有定律遵守天道之法,便可成功,若要逆天道而行,便是自取灭亡。” 这下段秀实就对李嗣业更推崇了,他这话没有引经据典,但句句和典籍上的道理相同,正中他的心坎。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一个身高七尺,身材健硕的武夫,竟然能说出那样一番蕴含哲理的话来。 他现在才真正认为,夫蒙将军能选出这样一个人来领着他们来冒险潜入,确实是适逢其会,不对,简直是大才小用了。 无论如何,这一趟李嗣业不能死,他要用手中的弩保护他的安全,他要让他活着,勇猛的人到处都是,有趣的灵魂却百里挑一。 至于坐在另一旁的白孝德,他就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对李嗣业刚刚所说的话,简直一窍不通,但是听起来,很是高大上的样子,所以心里不免多出几分敬畏。 篝火在夜色中跳动升腾,一群汉子绕着火光圈围席地而坐,把后背留给黑暗,发出喁喁的低语声。他们之前或许还很陌生,但此刻已经相互熟悉,并且引以为袍泽了。 翌日醒来,众人收拾行装,将弓囊背在身上。李嗣业命令他们将篝火的痕迹消除,用浮土掩盖,并在上面移植覆盖青草。 他们翻上了山脊,怛罗斯城依旧耸立在湛蓝天幕下,远方车辙压出的青草道上,黑姓突骑施游骑兵在前方导引着牦牛交车,驱赶着壮丁朝这边的青草坡赶来。 李嗣业伏下身子低声道:“山阳面的草坡已经快被他们收割干净了,只要他们赶着车来到山阴面,遮挡住怛罗斯城的视线,我们就可以动手。” 第二百三十一章 风吹草动杀人 藤牧天亮前赶了回来,找到众人的藏身之地,告知李嗣业轻骑兵已经派人回去通知大军延缓开拔,时间定在明天早上。 李嗣业点了点头,继续伏低身体,监视割草队的一举一动。 视线沿着山坡向下,地面上的高草像被剃头般割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些低矮灌木和带毒性的杂野草,那边的二十辆牛车上,捆扎密实的牧草码堆成了小山。 李嗣业皱着眉头望着下方的动静,两个监工的武士骑着马靠到了一块儿,开始交谈商量。 他用右手挡住耳垂,以期望能听到两人的说话声,但从两獠的手势上来看,他们指的就是这片山阴面。 武士们似乎商量出了结果,一半人押送着牛车回城卸货,另一半在监工们的驱赶下,绕到了山阴面开始割草。 李嗣业带着兵卒们缓缓后退,退到了更安全隐蔽的深草中。 日头沿着天穹往下降,众人按耐住心头的焦躁,等待押送马车的队伍归来。 很快车辆在芳草萋萋的车辙道上出现,连牦牛的叫身都悠远而亲切,牧民们在前面牵引着缰绳,直至所有车辆都进入了山阴面,怛罗斯城头上的视线望不见他们了。 领头的突骑施武士在马上大声喊道:“咕呐固禄奇,叽里咕噜!” 李嗣业把白孝德叫到了身边,低声问道:“你是胡人,能听懂他说什么吗?” “听得懂,他说赶紧割,今天就这么一趟了,晚上回去给你们吃饱饭。” 嗬,这话听着倒挺惨无人道的。 “李校尉,”田珍蹲着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所有人和车都已经来到了山背阴,可以动手了。” 李嗣业点了点头,轻轻探出头去山坡下方一字排开的车辆,仔细数了一下,蹲下去摇了摇头:“好像数目不对,少了一辆车,什么回事?” 段秀实也探头出去清点,也低下头道:“确实少了一辆,眼下怎么办?” “少一辆就少一辆,先动手再说。天色可不早了,若是等这些人装满车出发,想要干掉他们就困难了。”田珍在旁边焦急地说道。 李嗣业点了点头,低声下令道:“开始准备。” 众人把擘张弩从后背摘下来,开始蹬着弩弓上弦,李嗣业却突然拦住道:“等一下,段秀实,你趴到山顶上去看一眼,看看怛罗斯城方向有没有牛车的影子。” “喏,”段秀实得令之后,伏着身子往山上攀爬,山顶的位置草木稀少,他需要尽可能地绕远路,才能不被装车队伍发现。 他这一来一回又浪费了许多的时间,眼见夕阳已经贴上了远处起伏的山峦,光阴消逝得真快。 段秀实挪到李嗣业身边,喘着粗气说道:“远处确实来了一辆牛车,一人押送,一人拉车。” 众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耐心等待。他们早已有这样的心理准备,计划须随着变化不断调整。 迟到的牛车沿着山麓缓缓来到山阴面,装满牧草的车辆整装待发,坐在草地小憩的武士们已经起身,各自牵着马匹,等待最后几辆车装满。 “上弦,动手!两人一个目标,不要重合!记住,要留下一个活口。” 众人双脚蹬着弩弓上弦,起身保持队列前行,他们两人一组弓腰在高草间游走,蓬勃高草的顶端发出轻微抖动,一阵清风吹拂过来,偶尔漏出一衣半甲。突骑施兵卒骑在马上,像鸵鸟般高昂着头,等回头将目光投向这边时,似乎静谧毫无动静。 唐军逐渐散做一个半圆,蹲在高草丛中,平端弩机眼瞄望山对准了突骑施兵卒,一人主射,另一人补射。屏息等待李嗣业下达最后攻击命令。 这些突骑施兵卒尚未察觉,队长骑在马上眯着眼睛,队副正准备翻身上马,几个人叉腰站在牧民前面,用言语激励他们加快速度工作。 “动手!” 弓弦震动的声音零落响起,箭矢似乎从四面八方射来,一个披着黑披风的家伙从马上落下。受惊动的兵卒惊厥回头,噗嗤!箭矢如风袭来,他双手抱着喉咙血浆沿着指缝涌出,直挺挺倒地。 一名武士抖动着马缰奔逃,两支弩箭次第飞来,正中他的后背,随后趴伏在马背上,瘫软地栽倒在地上。 兵卒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马镫上,飞来箭矢擦着他的毡帽戳中马颈,马儿长嘶受惊,竟撒开蹄子跑动,马镫牵扯拉动使得他仰面栽倒,在草地上拖出五六丈远。 “啊!救我!” 前方两名兵卒显得比马还惊厥,拔出弯刀往牛车方向狂奔,噗呲两声各自栽倒。马儿继续前奔,从软塌塌的尸体上踏过,如同踩爆了果冻血水泼溅,被拖在马镫上的人依然在尖叫,但无人理会他,几名果决的武士举刀朝埋伏草丛冲去,甲衣鲜亮闪耀的唐军从草中站起,平端着弓弩叩击,短距离内的劲道使这些武士如草杆被掀倒。 站在牛车旁的青壮们蹲在地上,本能地用手抱着头,或是目光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杀戮。 受惊的马儿继续奔跑,冲着唐军所在草丛奔来,两名唐军从容避开马的冲势,侧身让过,一人果断抽刀,对着马腹快速斩下,嚓!牵引马镫的皮革断为两截。武士的拖行之旅暂时结束,惊魂甫定地瞪大了双眼,口中剧烈喘息,而马儿已经跑到一边低头吃起了嫩草。 唐军兵卒收刀入鞘,另一人单手握着弩机,对准了躺在地上的武士。别的人已经抽出横刀,朝着被射倒的突骑施武士挨个儿补刀。 “校尉,这边儿有一个活口,没有受伤!” 背着双枪的白孝德单手提着一个瘫软成狗的突骑施兵卒走来。李嗣业把手中弓弩收起,翻着眼皮说道:“正好,我这里也有一个活口。” 两个突骑施武士并排跪在唐军面前,口中叽里咕噜地求饶,大概是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什么的。 李嗣业淡然说道:“留一个活口带路就够了,两个人不好控制。” “干掉哪个,留下哪个?” 白孝德把擘张弩攥在手里,弩臂上的箭头在两个突骑施额头上挪来挪去。 两人面皮惨白,嘴唇哆嗦,其中一个突然飙出生硬的中原官话:“我会说汉话!我会说,求求你……求求。” 他把双掌合在胸前,这是拜佛的手势,额头上的虚汗沿着鼻头落到了合十的双手上,滴落在地。 李嗣业说:“会说汉话更容易沟通一些。” 白孝德微微侧身,李嗣业向后转,两人都把头扭到另一边。 啪! 弩箭射穿了左边兵卒的脖颈,他浓稠的血浆喷射,僵硬地躺倒在地上,脖子上开出鲜艳的花。另一人肩膀哆嗦了一下,瞪大眼睛转身看看惨死的同胞,慌忙低头伏拜在地上:“谢天谢地,佛陀保佑。” 李嗣业面朝他温和地问:“说出你的名字。” “校尉,我叫吉萨,吉萨。” 第二百三十二章 乔装改换入城 吉萨佝偻着肩膀站起来,跟在李嗣业的身后,等待他询问。 李嗣业问他:“城中有多少兵力。” 吉萨回答:“尔微可汗麾下兵力有两万,还有四千多名手无寸铁的青壮,他们本是城中的牧民,妻女都被可汗赶出了怛罗斯城,跑到了曳建城中,说是要节省粮食,可曳建城也没粮食啊。” 李嗣业扭头睨了他一眼,吉萨乖巧地闭紧了嘴巴。 他低头猜想,想必原先住在城中的牧民们,对这位尔微可汗的态度只剩下怨愤,眼前情况对自己有利。 眼下最难的不是如何进城,而是进城后如何熬到明天晚上。他们这些汉人与突骑施人的外貌特征相差很大,特别是发型,幞头和辫发几乎一眼就能区分,虽然这些人有尖顶毡帽,但毡帽一旦脱落,露馅是分分钟的事情。 这些被杀死的武士在城中有没有亲人,有没有朋友,有没有认识的袍泽,只要他们找上来,立马露馅儿。 更大的问题是,他们是独毡帐还是与人共用毡帐,他们的上级是谁,就算是突骑施这种松散的军队组织,想要在里面冒充一个晚上,也如同是在刀尖儿上跳舞。 李嗣业捏着眉头,突然转身问吉萨:“如果我们扮作你们这些人进城,会不会被发现?” 吉萨蜡黄的脸又陡然发白,双手合十战战兢兢地说道:“进城不会被发现,但在城中呆时间长了,定然会被发现。” “我们想呆个一天一夜,这个时间算不算长?” 吉萨的肩膀颤抖起来,这些唐军的想法疯狂又大胆,相貌语言全然不通,就敢扮作突骑施武士进城。他们进城估计一个晚上就会露馅儿,他这个带路的叛徒,必然会被当做叛徒来处置。 眼下这个情况,唐军要进城,由不得他劝阻,能不能以假乱真骗过大多数人,才是他存活的关键。 吉萨立刻叉手说道:“校尉,我们这些人是一个二十人队,火长刚刚已经被您杀死,我是副火长。我们进城共住一个毡帐,倒是不怕被人认生。但就怕上面百夫长和埃斤前来,又害怕别的队找上门赌钱。晚上一切都好,最怕的是白天,一旦碰到熟人必然会露馅。” “城里的事情,就等进了城再说。”李嗣业拍着他的肩膀问:“眼下我问你,进城的细节如何,守城士兵会清点人数吗?” “会!”吉萨连连点头:“尔微可汗下令,城里只能有士兵和有用的人,他们会清点人数防止老弱女流混进来。” 这就是眼下所遇到的问题了,这里负责监工的突骑施武士有二十四人,干活的牧民青壮四十六人,他们要替换掉其中二十七名牧民,这替换下来的二十七人该如何安排? “很简单,”田珍从腰间抽出横刀说:“把多余的人杀死处理掉,我们赶着车进城。” “不可滥杀无辜!”段秀实站在李嗣业面前叉手说道:“校尉,这些人妻女失散,我们不如放掉其中一部分,让他们各自散去。” “放掉?万一他们回去向黑姓突骑施报信怎么办?只有杀掉才来得稳妥!” 段秀实转身,削瘦脸颊皮肤下的血管因激动而涨红:“他们手无寸铁,焉能妄杀,我们是兵,不是匪!” 李嗣业点了点头:“确实不能妄杀,但也不能放回去。我们四十九人装扮进城,留下一个将他们带回俱兰城。谁愿意留下?” 众唐军面面相觑,他们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以身犯险,获取功勋,此时回去还有功劳吗?事情已经进展到一半,谁也不愿意白白放弃。 段秀实环视众人,咬了咬牙举起手:“既然无人愿意回去,我带他们回俱兰城!” “等等,”李嗣业上前一步,抓住段秀实的手臂,把他抬起的手掰下去,对着众人说道:“这次孤军入怛罗斯城,我们是五十人,回去报功劳也是五十人。就算你离开队伍,也只是另有任务,不会减去你袭取怛罗斯城的功勋,此事我会向夫蒙将军说明,并且在此做出保证。” 一名身材稍瘦的兵卒站了出来,举着手说道:“我去。” “你叫什么名儿?” “徐旭。” 李嗣业松了口气:“徐旭,我还要交代你些事情,请你传递给夫蒙将军,你告诉他大军今夜开拔,明天天亮前到达怛罗斯城下,并且立刻开始佯攻城池。只有他们攻城吸引黑姓突骑施的全部注意力,我们白天才能够在城中隐藏下去。” 这兵卒上前叉手:“喏,校尉,我一定把话带到。” 李嗣业伸手招呼吉萨,手扶着他的肩膀说:“你去跟这些牧民说,唐军要带他们其中一部分前往俱兰城,等攻下怛罗斯之后,就放他们自由,让他们去找妻女。” 吉萨连连点头,大步走到这些蹲在地上的牧民面前,叽里咕噜地说着突厥语。牧民们听完之后,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拜伏,口中念念有词。 李嗣业诧异地问白孝德:“他们说什么?” 白孝德面无表情地凝立,低头说道:“他们在感谢我们,感谢唐军的大恩大德。他们这些粟特牧民,长期被黑姓突骑施奴役,已不堪重负。” “这样就好,留下的人进城后应该不会告密,但也需要时刻注意,切莫要掉以轻心。” “换衣服!把尸体上的甲胄,袍衫都剥下来。” 兵卒们把所有突骑施武士的尸体抬到一起,然后根据各自的身量剥换衣甲。李嗣业换上了突骑施火长的衣服,戴上兜鍪,遮掩了幞头。段秀实带领二十六人,与这些牧民互换了衣衫。他们把解下的横刀,擘张弩和箭囊全部塞进了装满牧草的牛车底部。 李嗣业将一把带尖的弧刀递到白孝德手里,对他说道:“你骑马跟在这吉萨的身后,他若有异动,直接杀了。” 天际的最后一道霞光晕染在雪峰上,绿色草场变成了暗淡灰色,二十多名获得自由的牧民回头望向灰黄的怛罗斯城墙,兵卒徐旭则回头望了一眼大地昏暗天幕深蓝的背景下,一辆辆牛车沿着芳草道朝着怛罗斯城而去。 “走吧。” 他与众人回过头,翻过山脊阳面,朝着唐军的骑兵队前进。 在另外一处山脊上,数名身披明光铠的骑兵遥望远处,高地上的怛罗斯城打开了城门,牛车次第缓缓驶入城中。 李嗣业和吉萨并肩骑马行在队列前方,借着天色昏暗他稍微低头,看守城门的兵卒们应该不会注意他的样貌。 城门口有十多个突骑施武士,有两人站在路旁口中默数清点人数,无人去检查运草的牛车。 李嗣业拽着缰绳松了口气,看样子是顺利通过了城门口这一关。夜里黑灯瞎火,应当不会对他们多注意,等到明日来大军来攻城,所有突骑施人都会把注意力放到城头上,更不会关注他们这些管后勤辎重的兵。 “苏珂擢!” 李嗣业继续若无其事策马前行。 “苏珂擢!” 吉萨轻轻推了一下他的手臂,低声说:“是在叫你。” 李嗣业弓起脊背,全神戒备身后,低声问:“我该如何回答?” “说嗯就可以了。” 李嗣业微微侧身,嗯了一声,谁知叫他的人却追到了马身旁,拽着马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听口气似乎很生气。 众兵卒心底绷紧了一根弦,都将右手摸在了腰间弯刀的刀柄上。 第二百三十三章 城中巧安置 由于拦住去路的突骑施武士离他太近,身边的吉萨不能够给任何提示,李嗣业只能微微侧着头,听取下方此人的叽里咕噜喋喋不休。 李嗣业握着刀把的手心里攥出了汗水,眼前此人却越说越生气,大嗓子嚷得挺凶,引得所有突骑施人都朝这边看来。 此刻天色昏暗,城墙甬道两旁镶嵌着火把,他只能看出此人身材矮粗,胡子浓密,突厥语他一句都听不懂。 他机械地又嗯了声,这突骑施武士却激动地蹦起来,拽着他的黑披风。 李嗣业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趴在马上另一只手朝此人摆手。吉萨连忙弯腰朝这人抱胸,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 这胖壮汉子被另外两名突骑施兵卒拉到了一边,李嗣业才连忙夹着马肚子,迅速向前逃去。 他们行经城中人流稀少的街道,李嗣业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后背都被冷汗给拓湿了。他扭头严峻地询问吉萨:“刚刚怎么回事?” “伙长苏珂擢赌博欠了那个人很多钱,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还了,所以他才在门口拦住你,吵着要你还钱。” “原来是欠钱啊。”李嗣业恍然之余,也感到后怕,还好他刚刚假装肚疼的举动是正确的,若是犯二给对方两个耳刮子,他们这几十条性命就全交代在城门口了。 吉萨在旁边连连恭维道:“幸亏校尉你反应机敏,我才跟那卜桑说,伙长吃坏了肚子,现在疼得厉害,改天一定还给你钱。这样我们才没有被怀疑。” 李嗣业疑心看了这吉萨一眼,按理说他不该不知道苏珂擢赌博,为何没有提醒他这是债主,难道这突骑施人胆大包天,敢耍小心眼儿?他遂起了杀心,左右张望了一眼,如今在城中空旷处,恐引来旁人,呆会儿再跟他计较。 由于赶走了城中的大多数居民,怛罗斯城中昏暗阴沉,街道排列的土砌平顶屋或圆顶屋内灯火影影绰绰,突骑施汉子的饮酒吵嚷声传出。除此之外,放眼望去一片寂寥,偶尔有乌鸦落在屋顶上,为这里增添了几分荒凉古堡的异域气息。 吉萨主动在前面引路,来到城中更为荒僻的空地,前方是一排几十丈长用茅草和木柱搭建成的草棚子,里面是堆积如山的干草,外面的空地上则是铺摊开来的新牧草。 此处也有几个看守的兵卒,吉萨说不过是几个老掉牙的家伙,他亲自上去交涉。李嗣业一行人在旁边冷落地看着,牧民们去角落里拿出了木叉,由段秀实带头去卸草料。 吉萨不知用什么方法引走了几个老兵,揽着他们往街道上走去,白孝德主动跟在吉萨身后,防止他做出任何通风报信的暗示举动。 段秀实他们加快了动作,将二十辆车上的牧草卸下铺摊开,又把车底的武器全部转移到了棚中干草堆下面。 过了不大一会儿,吉萨在白孝德的押解下赶来,佝偻着肩膀向李嗣业报告:“那几个老兵卒,我花了几个钱,请他们到城中酒肆喝酒去了。” 李嗣业点了点头,对众人说道:“尽快了解情况,把众人安顿下来。由我带着二十二人去营帐中,由段秀实带领二十六人留在牧民中。” 白孝德和几个牧民交谈了一阵,得知草料场总共有六十人干活,四十多人负责到城外收割牧草,十几人留下来切草供应马匹牛羊。自从唐军攻占碎叶城消息传来,可汗便禁止了兵卒和牧民们出城放牧,这几天里整个城中近万匹马和数万头牲畜的草料都由此处供应,可见劳动强度之大。 草料场的西边是整整一排食料槽和切草刀和水槽,还有三口水井。每日城中所有的兵卒和牧民都会牵着马匹和牛羊来此处喂食饮水,车水马轮从早上排到晚上,干活儿的牧民吃不饱饭,却极度劳累,甚至因为头晕眼昏被切草刀切掉了手指。 白孝德叮嘱这些牧民,暂时不要把他们的身份告诉旁人,牧民们唯唯诺诺地点头。 等所有的兵器都藏好,草料也都在场中铺摊开来,段秀实拍了拍手掌,走过来问吉萨:“今晚我们呆在什么地方?” 吉萨脸色微变,尴尬地嗫嚅着说:“唐军大爷,今晚得委屈委屈你们。” 段秀实神情奇怪地和其他人对视了一眼,沉着脸说道:“带我们去。” 吉萨伸手给他一指,众人才发现草料场棚子的边缘,有个非常低矮的茅草顶。他们走近去看,屋顶才有半人高,半截空间挖在地下,这是所谓的地窝子。 吉萨讪笑着踩着挖出来的台阶走下窝里,用钥匙将木栅们上铁链打开,一股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段秀实弯下腰朝里面看去,漆黑中有一双双闪烁着幽光的眼睛,仿佛惊恐幽怨的鬼魂。 他回头问一个牧民:“这就是你们平时住的地方?” 牧民用突厥语回答他:“没错的,刚好够六十个人并排躺卧,不干活不吃饭的时候门就锁着,撒尿屙屎都在里面,所以才臭。” 段秀实有些后悔选择扮演牧民了,没想到混入城中还要钻这种地窝子。他本人出身贫寒,吃苦当然没有问题,只是这味道对一个稍有洁癖的人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 李嗣业在外面用和缓的口气激将道:“段郎,能不能行,如果不能就换别人。” “不必了。”段秀实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钻了进去,其他唐军扮的牧民也捏着鼻子鱼贯而入,倒是那十几个牧民习以为常,跟在他们身后钻入。 吉萨提着锁链赔着笑脸说道:“唐军弟兄们,我把门锁上了。” 眼前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整个地窝里散发着甜腥腐臭的气息,段秀实与同袍挨挤蹲坐在一起,感觉眼下还可以接受,只不过一个黑夜一个白天而已。 李嗣业他们的居住条件要比牧民们好得太多,一个宽敞的平顶屋,还带着小院子,夏日晚上可以在屋顶上纳凉。这是突骑施黑姓为了顽抗拒唐,把本地居民的房子给征用了,而城中的原住民,都被关进了漆黑的地窝子里。 吉萨引着他们进入屋中,点燃了挂在墙上的油灯。李嗣业给田珍使了个眼色,田珍骤然暴起抬脚踢,将其踹到了墙上,扑过去从腰间拔出弯刀,右手反握刀柄钳制住吉萨,冰凉刀锋贴上了他喉结。 “唐军大爷饶命,我对你们还有用!别杀我!我发誓,我对你绝对忠诚!” 吉萨惊恐万状,仰着脖子脑袋死靠着墙壁,一只脚仿佛已踏进了鬼门关,哆嗦着嘴唇对李嗣业苦苦哀求。 第二百三十四章 各自相安等待天明 李嗣业盘膝坐在了羊毡上,悠然问道:“刚才进城时,追我的人是苏珂擢的债主,你何以不提前相告。难道是故意瞒着不说,想令我等在城门口全军覆没?” “冤枉啊,校尉,吉萨绝无此意。城中多数伙长,百夫长都喜欢赌博饮酒,互相欠债已是常事。苏珂擢的债主众多,我也分不清谁是谁,所以才没能够预料到。” 李嗣业又问:“既然知道他有债主,为何在城外没有告诉我?” “校尉你没有问,吉萨实在是忘记了。” 田珍嘿然冷笑道:“忘记了?说得这么轻巧,李校尉,我看不如一刀把他给结果了,免得再生事端。” 李嗣业果断地摇摇头:“不,还是要留下他,外面的事情还需要他来交涉。” 外面穿来叽里咕噜的说话声,白孝德警觉地抽出刀,站在门口探出头去偷看,却见三个突骑施汉子并肩走进院子里,用很大的声音吆喝道:“叽里咕噜啥斯噜咕咕。” 白孝德笑着回过头来,对着李嗣业调侃道:“苏珂擢伙长,你的债主来了。” 李嗣业对田珍摆摆手,田珍只好收起了吉萨脖子上的刀,李嗣业对吉萨吩咐道:“想办法把这些人撵出去,就用刚才那个借口,说苏珂擢伙长在外面吃坏了肚子。” “其他人拔刀准备动手,如果吉萨劝不走这三人,放他们进来先宰掉再说。” 他们贴着墙壁站在了门左右侧,各自把短刀握在手中。吉萨双手合十低声念佛陀保佑,伸手抹了一把脸,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吉萨站在院子里,和这些债主纠缠了半天,叽里咕噜可能说得都是好话,这几人空叫嚷了几句,竟然转身离去了。 众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刀收回鞘中与李嗣业围坐在了一起。债主的事确实是意外,谁能想到死掉的突厥伙长竟是个赌鬼,从进城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就险些连出两桩意外,而明天还有整整一个白天,想要苟且下去不被发现,实在是太考验演技和智商了。 李嗣业给众人宽心说道:“明日不必太过担心,今夜夫蒙将军就会带着大军来到城下,明日清晨开始攻城,介时城中定然是一片荒乱,没人会怀疑和在乎我们。” 他朝站在门口望风的吉萨招了招手,把他叫到跟前问:“你再好好给我捋一捋我们这一伙的人际关系,除了有债主之外还有什么需要防范的人,比如说上司。” 吉萨略作思考,才点头说道:“除去苏珂擢的债主,就只剩下我们的百夫长骨朵嚅,还有葛利埃斤。骨朵嚅倒无什么,只是爱饮酒而已,但葛利埃斤却需要防范,他身材肥胖,负责所有草料辎重和牲畜,生性残暴不仁,喜欢责打下属,虐待牧民青壮。可汗禁止城中收容女眷,他却偷偷把三个康居女藏在帐中,日日享乐。” 李嗣业对此倒无甚在意,对兵卒们说道:“明天只要尽量避过这两人,切不可因怒冲动,义气行事,等到明天晚上,里应外合打开城门,介时整座城池将被我们踩在脚下。” 白孝德拄着弯刀跃跃欲试地问:“若是我们被发现露馅了呢?” 李嗣业的声音冷得像块铁:“如果被发现,我们就提前动手,冲去草料场,取出武器,煽动裹挟牧民,直取城东门,这是唯一的目标,也是唯一希望,就算死剩下最后一人,也要把城门打开。” 他环视众兵卒,他们的眼里毫无犹豫躲闪之色,前日夜里作出决定的时候,他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热血报国也罢,功勋富贵险中求也好,不论动机,同样值得推崇歌颂。 “按照突骑施人的活动规律,如若我唐军迟迟未攻到城下,我们明日是不是还要押送青壮到城外割草?” “没错。”吉萨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大家趁夜休息,明日清晨还按照惯例,前往草料场,押送牧民们出城割草,直至我军攻城开始,然后相机行事。” 他们吹熄了墙上的油灯,按照规矩轮流值夜睡觉,两人拄刀站立,其余人并排在羊毡上躺下,虽然身在敌营中精神高度紧张,但疲惫的他们很快发出了鼾声。 段秀实他们遭遇到的情况要严峻的多,今夜天黑,他们戴着草做的尖顶帽,幞头藏在里面。但明日清晨再以这般装束出去劳作,必然会被突骑施人认出来。 虽然相貌不能够改变,但发型还是可以改变的,唐人与突厥、粟特最大的不同,便是一个绾发戴幞头,一个辫发扎草绳。作为突厥的依附者,他们遗传了突厥传统,长发结多束辫子垂在脑后。 在漆黑的地窝子里,段秀实等人解下了幞头,摸索着栓在腰间。他们把绾在头顶的长发解下,开始摸索着编织辫子,周围的牧民也帮助他们编结。 黎明时分,在酒肆中喝醉的几个老兵卒摇摇晃晃回到草料场,他们抬头看了看天色后,取出钥匙下到地窝子里,打开锁链拉开了木栅门。 “狗碎们!别懒着了,赶紧起来切草,打水,今天还有几万头牲口等着吃喝呢!” 牧民们低着头从地窝子里鱼贯而出,老兵们简单清点了一下人数,没有在意其中是否有生面孔,就好像放羊人从来不注意自己的羊长什么样子。 此刻天色不过微醺,段秀实和众人来到草料场的西端,开始分工打水,切草,然后抱着切碎的草,把十来丈长的草料槽填满,把一个个水槽倒满。 等到天光大亮,李嗣业等人还在沉睡,已经有牧民们赶着牦牛和羊群来喂食,也有被强迫为奴的牧民牵着军官的马来,等再过些时候,许多黑姓突骑施族人及士兵,牵着各自的马来喂料。此时整个草料场显得比集市还要繁忙,牧民青壮们也进入最紧张的强度劳作中,几十人轮流上阵切草,铡刀上下开合,身上汗流浃背,如此供应这些大胃口的畜生,简直能把人给累死。 草料场是沦为军奴的本地牧民们最卑贱,最差的去处。养牛羊的牧民只需要看照好牲畜,负责剪羊毛,宰杀给黑姓突骑施军爷们送去。养马的牧民只需要洗刷马鬃,给主人把马照料好。他们这些供应饲料的,却生生要把体力熬榨干净。 段秀实的头顶上冒着热气光着脊背,双臂已经发麻酸困,他难以想象,牧民们这几日是如何熬下来的。 说起来唐军也是牧民们悲惨遭遇的制造者之一,若不是他们大举进攻黑姓,尔微可汗也不会把附近所有的牲口都搜罗而来圈在城内,更不会为了延长坚守时日,把商旅老弱女幼都赶走。 …… 李嗣业等人已经揉着惺忪的脸颊醒来,开始各自收整装束,默数地等待着时间,估算着唐军何时开始攻城,军中拥有众多攻城器械,造成的动静应该不会小。 时间总不能拖延,他们只好用各种方法将脸以污渍遮挡,随后提刀出门,牵着马向草料场而去。 草料场西端的料槽前依旧拥挤,各种牲畜挤挨着占满了场地,黑姓士兵们叫骂着把牧民们用马鞭打开,牵着自己的马上前。却看见另一个卑贱的牧民挡在前面,刚要挥起马鞭,却发现牧奴手中牵着的是某个埃斤的坐骑,只好讪讪地住了手,乖觉地跟在后面。牧奴虽然身份低贱,但跟了有地位的主人,也是不可轻易吃罪的。 兵卒艳羡地看着这匹膘马,臀部肥大,毛色棕红,肯定是名贵的品种,马头霸道地伸进草料槽里啃吃着草料,别的马胆敢往里伸,它就扭头过去咬它们。 突然这马不断地喷吐着鼻息,头往上抬,白色的沫从马嘴里倒灌出来,随即翻身侧倒在了一旁,身躯开始抽搐。 牧奴登时吓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托着马颈部痛哭流涕。 周围的牧民纷纷牵着牲口退出料槽范围,生怕沾染上这恶果招来横祸。 “哈,”黑姓兵卒兴灾乐祸,终于找到理由抽他丫的了,挥起马鞭在牧奴身上抽了一记,大声喝骂:“狗东西,竟然喂死了葛利埃斤的马!快去通知埃斤!有人喂死了他的马,快去!” 第二百三十五章 箭雨袭城 葛利埃斤是个肥壮的矮汉,头戴牦牛毡帽,身披锁子甲,辫子以绿丝绦绸子捆扎,下身穿着浅蓝色吐蕃氆氇裤子。 他带着两名亲兵气势汹汹地赶到事发地点,看到躺在地上的紫骠马,顿时伤心欲绝:“我的马!我的马呀!” 他扑上前去揪住了牧奴的左衽,瞪着大眼发狂地问:“到底咋回事儿,让你喂个马怎么还能把它给喂走了!” 牧奴缩着肩头,抽噎着告饶道:“埃斤,我不知道,不知道马为什么会倒,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抽搐!求埃斤饶恕!” “饶恕你?”葛利埃斤悲痛如神经抽搐哼笑,接着咆哮道:“我饶恕你乃个头!” 他扔脱牧奴的衣衽,左右环视了一周,发现围观兵卒,从他腰间抢拔出阔刃刀,挥起一刀斩断了牧奴右臂,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牧奴惨叫着扑倒在地上,左手在空中虚抓,抓到羊毡靴咬了上去,不咬靴子会疼得他把牙齿咬碎。穿靴子的兵卒厌恶地踢开了他,但仍被咬去一大块毡子。 他痛苦挣扎蠕动着,仿佛倔强的蛆虫般顽强,口中的羊毡上渗出一滩血水,最终休克昏厥了过去。 站在不远处目睹这一切的段秀实紧攥着铡刀柄,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压抑自己的怒火,绝不会因一时冲动,丧失今晚整个大局的胜利。 葛利埃斤的怒火依然没有被发泄完,他指着切草提水的牧民们辱骂:“是哪个狼心狗肺的货!把草中切进了毒草!毒死了我的紫骠马!给我出来,我绝对不砍死他。” 葛利埃斤手中的阔刃刀还犹自滴沥着褐血,这种情况下谁还敢站出来,站出来岂不是被大卸八块。 “没人承认是吧!你们这些畜生!给我抽鞭子,每人五十鞭,不,每人一百鞭子!” 埃斤一声令下,自然有巴结的兵卒上前去行刑。两名扮演牧民的唐军脸上肌肉抽动,忍不住要反抗动手,被段秀实被眼神制止。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行动就在今夜,想要熬过这个白天,绝不能做任何过激举动。 “都不要轻举妄动,硬生生地挨鞭子。” 兵卒们挥舞着马鞭,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抽下去,但受鞭刑的人实在太多,挨个儿这么抽完一百,先别说受刑的人是否受得了,施刑的人都受不了,这样抽下去,岂不把自己给累得够呛? 他们只好偷工减料挥舞着皮鞭在牧民们身上狂抽,段秀实倒吸凉气,咬着牙默默承受,他身边的几个唐军都脸色铁青,握紧拳头按耐住急欲喷发的怒火。 …… 李嗣业带着众人刚绕过转角走到正街上,远处陡然传来牦牛号角低沉的声音,声调短促,急迫,仿佛压迫着人的胸口。 他由来心中一喜,唐军看似要攻城了。果不其然,突骑施惊慌的喊叫声四下响起:“唐军攻城啦!” 遥望怛罗斯城头,突骑施兵卒们沿着台阶扑到城墙上支援接应,李嗣业细思片刻,沉声说道:“快躲起来,要轮射弩箭了!” 他话音刚落,惨叫声已由远及近响起,城墙上空箭矢如同密密匝匝的飞蝗,转瞬间如雨点洒落。还好他们所在的位置离城头尚远,细小的箭矢力有不殆,但弩车发射的粗壮箭杆,能轻易贯透两尺厚的版筑土墙。 李嗣业和众人慌忙跑到土墙的背后,他们从未感受过万箭如飞蝗带来的压迫感,身体紧贴着墙面倒吸凉气。若是让自己人的箭矢射成血葫芦,那可真是倒大霉了。 街道不远处,两个来不及躲闪的突骑施士兵被箭杆穿透钉在了土墙上,胸口裂洞骨肉外翻,稠血汨汨流淌而出。 他尚在庆幸之际,墙壁的一侧陡然炸开了花,弩箭杆透出墙体两尺,箭头青黑泛起冷芒。他肌肤泛起一阵冷意,扭头望向旁边,田珍靠在他右侧墙上,弩箭头离其只有三寸,使其脸色略显惨白,却故作轻松地朝他笑了笑。 长杆弩箭不间断投入城中,穿透了毡帐和屋顶,或凿在空地上深入黄土,箭杆尾部颤抖不止。 这种远程打击看起来吓人,杀伤能力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在这样的大城里被箭杆射中,那纯粹是运气衰而已。 很快箭杆落地的声音变得零落,最终消弭与无形,看来唐军第一轮的箭矢威慑已经结束,接下来是试探性的攻城。 众兵卒纷纷解除壁虎贴墙模式,寻找散落的马匹准备回院子躲一躲,既然唐军已攻城,他们已无需押送牧民去城外割草,在上级找上门来之前,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 草料场这边的鞭打行刑也被突然而来的箭雨打断,葛利埃斤本来气急败坏,非要看兵卒们用鞭子把这些卑贱的牧奴给收拾得哭爹叫娘,一根突如其来的箭杆落入他面前一丈的土中,直接吓掉了他半条魂魄,尖叫一声连死马都不顾了,抱着脑袋在亲兵的护持下往平顶屋中狂奔。 行刑兵卒们看见葛利埃斤抢先逃走,他们哪儿还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慌不择路四散奔逃。 段秀实摸了一把脊背,颤抖的手指抓到血痕,不顾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连忙搀扶着身边的牧民往地窝子方向跑去。 “唐军放箭了,快往地窝子里躲!” 其余唐军身材健实,挨个几鞭子影响不了行动,他们迅速搀扶起身边瘦弱的牧民,寻找遮蔽躲避箭矢。零落的箭支不间断地落下,宛如雷阵雨来临前那些能砸起尘土的冰雹。 段秀实来回往返了几趟,最后搀扶起一个瘦弱的老牧民,刚走出两步,牧民哎呦痛叫了一声,低头去看腿肚已经被箭矢穿透鲜血淋漓。 他索性将老人横抱而起,奔跑至地窝子下方,等待零落的箭矢逐渐停歇。 箭雨结束之后,段秀实将老人搀扶出地穴,让他平躺在地上。他掏出藏在腰间的小刀,切断了箭杆的一头,声音很低地用突厥语说道:“老丈,你忍着点。” 他抓住箭杆迅速拽出,这老人倒也只是脸颊抽搐了一下,连呻吟都没有发出。他从怀里掏出小瓷瓶,里面装着军中医官调配的伤药,手指轻抖着瓶口,在伤口的两端轻轻洒下,然后从中衣角上扯下一块布,将老人腿上的箭伤缠裹起来。 老牧民枯树皮般的脸上露出一丝恬静,睁开眼睛看着段秀实,伸手抱胸行了一礼,又瘫软地躺下去。他几次欲言又止,却又忍不住开口:“你,你是唐军吧。” 段秀实包扎的手突然停顿,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包裹起来,淡淡地说道:“你怎么就能肯定?” 老牧民的神情淡然而又舒和,以絮絮的碎语开口说:“我以前是苏禄可汗的亲护军,只因犯了错被可汗抽了鞭子逐出军队,来到这怛罗斯城里替人放羊。当兵的事儿我都懂,刚刚切草喂牲口的时候就瞧出来了,你们这些生人中指第二节上都有厚厚的干茧,这是长时间挽弓磨出的厚茧,比那些懂射猎的牧民的茧厚得多。” 段秀实包裹完伤口,将老牧民的小腿放在地上,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起身离去,老人却突然说道:“我不会告发你们的,相反,我希望你们能攻下这座城,突骑施人的灵魂已经烂掉了,没有了乌质勒、娑葛,没有了苏禄,他们已经变成了毫无目的的牲畜,与其让他们相互屠杀,倒不如被你们征服沦为奴从。” 他回过头去盯着老人的眼睛,从那苍蓝色的眼眸中,看到对世事的悲凉和从心底泛起的绝望。 “突骑施要亡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城墙惊魂 从可汗牙帐方向行来一支队伍,全部披黑披风胸前挂着镔铁扎甲,腰间挂着歪把刀,手中却是清一色的长鞭。为首的汉子前半个脑袋秃瓢,只有后半个脑袋扎成了三根辫子垂在胸前,以此来展示自己头发乌黑,身体健康。 黑披风们在街道上拉成一道长长的队伍,这是尔微可汗亲护军组成的督战队,到处驱赶那些躲在屋里的胆小鬼。 李嗣业这一支队伍太过显眼,被亲护军督战队给发现,半秃汉子挥起长鞭对着他们边抽边怒骂道:“你们这群臭老鼠!蔫驴配的东西!给我滚到城墙上去,妈的!滚上去,老子真想用快刀把你们的头砍下来!” 吉萨一边点头哈腰,拽着李嗣业往城墙处赶,边低声给他讲解道:“这是可汗派出的都督陂拔吐屯,专管督战事宜,拥有生杀大权,我们切莫要惹恼他,快到城墙上去!” 李嗣业这一行人在亲护军皮鞭的抽打中,朝着城墙跑去,仿佛一群被驱赶的羊,远处还有不少散兵被督战队从家户中赶出来。 怪不得尔微可汗不敢借着骑兵的灵活性出城与唐军作战,像这样赶壮丁似的队伍,能打仗才怪。 他们在拥堵的人群中向城墙上涌去,督战队在下方挥起鞭子驱赶。众人登上城墙后,分散在各个女墙垛口。 李嗣业站在女墙后方,俯瞰下方长坡上的唐军六花阵和拔汗那军队方阵,阵型严整,气势峥嵘,擂鼓台和中军大帐居于中央,隆隆的鼓声如同天边泛起闷雷,给人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等过了一阵,唐军又开始放弩箭,城墙上的突骑施士兵也开始射箭还击。 李嗣业从背后解下长弓,握在手中虚拿着箭矢,不时回过头来,看看身后有没有督战队。如果有人注意就稍微张开弓将箭矢射出去,控制力道不至于落到唐军阵营中去。 站在身旁的白孝德也从地上拿出长弓,他不善于做这种应付差事的事情,只虚握着弓弦,却显得太过糊弄。 督战的陂拔吐屯一记犀利的长鞭抽了过来,在白孝德的脸颊上留下血的鞭痕,疼得他倒吸凉气,心底的无名火不由的往起直窜,猛地转过身来,右手抓住了腰间的弯刀刀柄。 “狗东西!看什么看!竟敢糊弄我陂拔吐屯!” 白孝德要从腰间抽刀,却被李嗣业伸手按住肩膀,低声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要冲动。” 吉萨连忙单膝跪地向陂拔吐屯解释:“吐屯,我们是负责看守辎重和牧民的,从未上过战场,他是头一次见这种场景,才吓得发了呆。” 陂拔吐屯残忍地冷笑一声:“没有见过攻城?等唐军登上城头,把你的脑袋砍掉,你就算真正见识到了!” 他按奈住把对方一劈两半的怒火,悻悻收回脚步,拿出长弓和箭支照着李嗣业的样子向城下射箭,把控好力道不要射中人,还要躲避飞来的箭矢。 唐军的两次进攻全是佯攻,退下去后继续向城墙上射弩箭,他们这二十多人硬顶在城头,时刻担忧被自己人的箭矢射中。 不断有士兵被箭矢射穿,有人上前将其抬了下去。陂拔吐屯吓得脸色发白,远离了城墙这一段。 白孝德把目光转移,眼睛盯着陂拔吐屯的后背。李嗣业略感放松,偷懒蹲在女墙根下,扭头瞧见白孝德的眼神,问他:“你看什么?” “那个什么吐屯,我要把他的样子记下来,今天晚上城破的时候,我再去报仇。” 好强的报复心理,不过,李嗣业很赞同,只要不影响战局,他就算把陂拔吐屯给扒了皮都没关系。 唐军类似的箭矢打击几乎每个时辰都要来一次,使得兵卒们精神放松之后,突然又紧绷起来。这使得突骑施人把重心全放在了城墙上,他们倒不必担心暴露,攻城造成的骚乱使得队伍的上下级管理混乱,无法形成严密整体。 “百夫长骨朵嚅来到城墙上了!” 吉萨慌忙给李嗣业指了指不远处,却见一个身材矮壮的汉子,身后披着黑披风登上城头,两只眼睛像老骆驼一般下垂,在城头兵卒身上扫来扫去。 糟糕!他这个假伙长马上要露馅。李嗣业神情紧张,低头看到身上的披风,慌忙解下来揣藏在怀里。 他低声对吉萨说道:“若是骨朵嚅问起,你就说苏珂擢伙长刚才中了箭,从城垛上掉了下去。” 骨朵嚅大步走来,他倒是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吉萨,上前敛眉瞅了几眼,差点儿没把吉萨给盯崩溃给一股脑秃噜出去。 李嗣业背朝他们,手掌攥紧腰间刀柄,给身边的白孝德,元涛使了个眼色,如果情形不对,直接将其杀掉扔下城墙。 “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们,原来被赶到了城墙上,我他妈的都被辇上了城墙。”他看了看站在左右的李嗣业、元涛等人一眼:“怎么全是生面孔?苏珂擢呢?他死到哪儿去了?” 吉萨硬着头皮颤抖着嗓音说:“苏珂擢,苏珂擢伙长,他被唐军的弩箭射中,掉到了城墙下。” “果真死掉了?”骨朵嚅从墙垛口探出身,似乎要寻找苏珂擢的尸体。李嗣业和元涛、白孝德等三人产生了某种冲动,只要从后面抱起这家伙的腿,直接将他抛下城墙去,就算摔不死,也会被列阵在城前的唐军用弓弩射成筛子。 白孝德频频挑动眉毛,示意李嗣业只要一声令下,他就扑上去亲自实施。李嗣业左右环视了周围的突骑施人,及时用眼色制止这种大胆行径。 骨朵嚅撤回上身,拍着吉萨的肩头道:“既然苏珂擢死了,以后就由你来担任伙长。”他又疑心地看了李嗣业等众人一眼,拍着自己的脑袋说道:“我最近是不是喝酒把脑子喝坏了,怎么很多人都变成了生面孔?吉萨,怎么回事?” 吉萨顿时僵立在当地,感觉浑身血液从头凉到了脚。李嗣业听不懂突厥话,倒感觉不到其中凶险。白孝德悄悄站到他背后,腰间弯刀悄悄抽出,这对吉萨来说纯粹是死亡问答。 “骨朵嚅百夫长,他们都是我们伙的人,只是你平时不太注意,确实不是什么生面孔。” 骨朵嚅又重重拍击吉萨的肩膀,差点儿把他的魂儿给拍掉。 “好好整队!我到那边儿去了。” 吉萨长松了一口气,软软地靠在了墙垛上,李嗣业等人同样惊魂甫定,感觉今日的凶险一轮接一轮,几乎要突破他们神经承受的底线。 夕阳渐渐落下,最后的金色洒在了城头上,众人脑袋里紧绷的弦渐渐松弛,黑暗一旦降临,就是他们活动的时机。 白天在城头上坚守的人撤了下来,夜间有专门的值守军队,比白天的守城队伍要精锐得多。李嗣业带领队伍混在人群中,返回他们驻扎的平顶屋。 众人进入院落后,立刻派人去草料场找白孝德等人,今晚的夺城门行动要开始谋划实施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煽动牧民 平顶屋内点着黄豆大小的油灯,光线昏暗是橘黄的色泽,照在众人身上的时候,只能够看清他们的轮廓,看不到他们的面貌,仿佛一尊尊黑木雕。跳荡敢死队的多数人围聚在一起,商谈今夜如何夺下怛罗斯的城门。 虽然这座城市是用錾黄石和黏土砌筑而成,但绝不可小看它坚固度和防御能力,城墙上有铁索牵引的刺檑木和滚石,和带牵引索的床弩箭。 特别是它的城门,从外部几乎不可能攻破。首先它的城门有两道,不同于中原外城门里面是瓮城,它的外城门和内城门之间是一段百米长廊,攻进第一道城门后,进入长廊内被迫形成长蛇阵,受到两面城墙夹攻,直至全军覆没。 李嗣业把两根树枝摆在羊毡上,指着它们说道:“夺城门容易,夺城墙难,如果只夺城门,就算把两座城门都夺下来,东门左右的城墙掌握在敌军手里,廊道随时都可能被敌人阻断,到时候对我们来说便是瓮中捉鳖,必死无疑。” 白孝德摇了摇头:“我们只有五十人,如何既夺城门,又夺城墙,只是城门左右的城墙上,就有四五百人的兵力,倒不如一股作气将两座城门夺下,迅速引军入内后,再去把左右城墙夺下。” “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敌方身上,认为他们反应不过来?一旦夺城门的动静传出,敌人的第一反击就是巩固城墙,居高临下攻击长廊,从内城门到外城门这一段就是死亡之地,所以必须把城墙夺下来,然后再去夺取城门,放大军入内。” “我倒是有个建议。”段秀实慢吞吞地说道:“城内有四千名牧民青壮,被黑姓突骑施奴役,我们不如利用这些人,弥补我们兵力不足的缺陷,届时导引他们攻下城墙,我们可轻松取两座城门,领大军入城。” 元涛提出质疑道:“这些人未必可靠,一旦他们泄露了消息,我们行动极有可能胎死腹中。” 段秀实捏着眉头笑了笑:“其实我本来也不敢轻用这些人,但今天正好发生了一件事,对我们来说倒是个可利用的机会。” 他将今日上午葛利埃斤因为战马猝死,把牧奴手臂砍掉,更鞭打马料场牧民的事情讲了一遍。 “葛利埃斤负责管理粮草牲畜和辎重,近四千牧民都在他的管辖之下。偏偏此人生性残暴,对牧民动辄虐杀毒打,他麾下的亲兵队皆是帮凶。我的计划是,先朝这个葛利埃斤下手,将他及亲兵队斩掉头颅,用他们的人头逼迫牧民起事。” 李嗣业略作沉思,眼眸中闪烁出幽光:“可行!欲行其事须因势利导。今夜子时开始动手,在这之前,大家养精蓄锐枕戈待战。” …… 高耸的圆顶屋内灯火摇曳,毡席上的金器在火焰下闪耀光泽,对面有三个康居美女赤脚踩在白羊毛毡上跳着灵动多姿的舞蹈。 葛利埃斤盘膝坐在地毯上,手中端着犀角杯,晃荡着红色酒液宛若饮血。他明晃晃的额头上泛着油脂的反光,脸上荡漾着迷人眼,嘴角泛起恶俗笑容。 外面传来几声惊呼,打扰了他此刻的享乐,美女们讶然地停下舞蹈。葛利埃斤不耐烦地朝外面骂道:“萨努!怎么回事儿!给我出去看看!谁在外面捣乱。” “美人们,不碍事,继续跳舞。” 康居美女们接着摇荡起了腰肢,裙摆在地面上飞旋,如同伞盖车轮。葛利埃斤拍击着手掌,笑容愈发荡漾。 门外又响起哼叫声,仿佛是某个人的惨呼,听起来很是诡异。美女们又停下了舞蹈,竖起耳朵倾听。葛利生气地扔下犀角杯,对着门外喊道:“萨努,给我滚进来!” 房门发出缓慢的吱呀响动,声音细微刺耳却又古怪,使得葛利心中发毛。三个康居美女依偎着挤在一起,宛若受惊的小麻雀。 葛利探头壮着胆子问:“萨努,是你吗!是就给我吭一声!” 披着铁甲的萨努缓慢地走了进来,行动如木偶般迟缓,眼睛呆滞表情僵硬。 葛利看到了自己的亲兵队长,更加显得惊恐万状,萨努此刻站在地上,脸上却没有丝毫血色,惨白得像一个死人。 就在下一刻,萨努的背后闪烁起明亮刀锋,竟然当着他的面,硬生生把萨努的头颅割了下来,鲜血喷涌泼溅到地上。 “啊!呀!”葛利刚发出惊呼,便戛然而止,康居女们瑟缩在了墙角。提着头颅的人站在他的面前,手中的钢刀架在了他的肩头上。 葛利埃斤恐惧地瞪大了双眼,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好汉饶命,我手中颇有积蓄,全部给你,可否换一条贱命。” 凶手嘿然笑道:“吾不取财,不过借你的人头一用。” 只是下一刻,刀锋挥动飙血三尺,葛利油黑的辫子被人提在手里,滴沥着鲜血往门外走去。跟在此人身后又进来三四人,平端着扣动弩机,嗖嗖嗖!冰冷的箭矢将尖叫的康居美女们射倒在墙角。 …… 李嗣业命人兵分各路,手提着头颅前往各处牧民们的地窝子,看守他们的兵卒皆被杀死。很快这些牧民被驱赶集结到草料场上,周围是李嗣业带领的五十跳荡,手中擎着跳动的火把,火光照耀着牧民们麻木的脸。 白孝德身后背着两把短枪,他的面前摆着几十颗突骑施亲兵的头颅,摆放为一座尖塔,他把最后一颗葛利的头颅摆在上面,形成尖塔的顶端。 李嗣业双手拄着横刀,对着牧民们高声说道:“我们是唐军,我们的大军就在城外。而这些,是辎重军葛利埃斤及其部属的头颅,此人之残暴你们一清二楚,我铲除他替你们复仇。我需要你们帮我们一起夺下城门,引唐军进城。攻克城池后你们便能恢复自由,夺回你们的房屋,寻回你们的子女!可否?” 白孝德紧接着用突厥语在旁边翻译了一遍,牧民中发出了零零落落的喊叫声,听起来并不是很积极。 李嗣业想了想,换了个角度继续开口说:“以下犯上,诛杀上官,是什么罪责?葛利埃斤已死,如果我们夺城失败,你们会被冠以勾结唐军,诛杀上官的罪名,下场如何你们自己仔细想想!是夺门引唐军入城立下功勋,还是继续留在城中做军奴?你们自己度量!” 白孝德紧接着翻译了一通,牧民们的喊叫声总算激烈了起来,不知道是因鼓动而兴奋,还是在抱怨唐军的卑鄙行径。 李嗣业一声令下:“跟在唐军身后,从突骑施人的尸体上捡兵器,与我们进攻东城,夺下城墙,打开城门!” 第二百三十八章 破城 草料场有熊熊火光腾起,形成了数百丈长的翻滚火龙,染红了怛罗斯城西的半面天空,黑色的浓烟在火焰上空缭绕,汹涌翻腾恍若妖魔降临。 堆积如山几千车的干草,是黑姓突骑施敢于长期固守的保障。一旦这些牧草烧尽,城中的近万匹马,数万头牲畜没有食物,尔微可汗所部也就断绝了食物的来源,唐军今晚就算拿不下城池,怛罗斯城的覆灭也是指日可待。 战争的残酷也在这里,牺牲无数的生命,被席卷在其中的人均会成为受害者。 战争漩涡的中心,受害者之一尔微可汗躺在圆拱顶的大殿中深夜难以入睡,他心中有积忧,总是难以清静,翻来覆去之后,只好从羊毛毡毯上坐起,披了一件白袍走出殿门。 他只是抬头一瞥,惊愕的表情便浮现在了脸上,整个西边的半片天空被染成了红色,地面上肆虐着翻腾的烈焰。 “来人!快来!” 尔微可汗惊叫出声! 可汗的弟弟拔斯叶护和陂拔吐屯闻声赶来,看到远方的火光也大惊失色。 尔微可汗颤抖着手指指着西边嚷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是不是草料场!为什么起火!葛利埃斤在哪儿!他的草料场被烧了,他是干什么吃的!” 拔斯叶护连忙抱胸行礼说道:“可汗息怒,我立刻调集人马过去,看看到底是谁在作乱!” 陂拔吐屯也主动请缨:“定然是牧民中混进了唐军奸细,我立刻遣督战队召集各部前去救火,能救下一部分算一部分!” “还等什么,快去!本汗的大业都毁在了你们手里!” 整个怛罗斯城乱成了一锅粥,为了救下囤积多日的牧草,睡在城中民居内的军队都被督战队像赶鸡一般轰了起来,蜂拥朝着草料场方向奔去。 “快救火,快!” 拔斯叶护站在草料场几十丈远的地方,脸上皮肤能够感受到滚滚热浪扑来。众军士提着水桶站在火圈外围,即使想救火,也被热浪所迫无法接近。 “快去!你妈的!” 叶护焦躁地挥动马鞭抽打身边的兵卒,几个士兵扑到距离火焰几丈远的地方,将水桶虚泼在地上,踉跄地跑回来头发眉毛都已经烧光了。 陂拔吐屯带着亲护军督战队簇拥着无数人赶来,他立刻命令把救火的人身上泼水,让他们披着湿羊毡提着水桶冲进去。 陂拔吐屯诅咒似的喊道:“葛利吐屯麾下的那些牧民哪儿去了!那些放羊的!放牛的!切草的!这些混蛋!” 拔斯叶护猛然醒悟:“快,来人!把葛利给我叫过来!” 陂拔亲自带着督战队前去,发誓要把这个好吃懒做的肥猪的肚肠给剖开抽出。 等不到一刻钟,陂拔急匆匆地赶回来向叶护报告:“葛利被人给杀了!连同他的亲兵队几十人!连他暗中豢养的康居女也没有放过!” “谁干的。”拔斯叶护低下头自言自语,猛然抬起头来惊声道:“快!东城门!都去东城门!” …… 游牧民族的兵和民无需区分,就算只是放羊的汉子,各方面素质要好过种地的农民。中原百姓造反说是揭竿而起,牧民起兵直接就可以挽弓。这些怛罗斯城的牧民被黑姓突骑施征调为奴前,都是既可以放羊,又可以射猎的好手。 他们捡起被唐军杀掉的突骑施兵的刀枪,迅速加入了战斗。 李嗣业在草料场放了一把火之后,带着牧民们分三路从怛罗斯城中偏僻的街道扑向了东城门。漆黑的夜幕,天尽头的熊熊火焰,乱做一团的突骑施兵,都成为了他们最好的庇护。 城头上的突骑施兵卒看到了远处的大火,也听见了救火的喊叫声,这大火自然有人去救,他们只要做好坚守城岗的职责即可。 远处坡道下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无数的火把在快速接近,兵卒们紧张之余大声喊问:“你们是哪里的?为何深夜来东城墙!” 一口味道纯正的突厥语喊了过来:“我们是尔微可汗的亲护军!城中潜入了唐军奸细,唯恐敌军前来破坏,特来增援城头,防止敌军有内应!” 兵卒们尚在猜疑这些话的真实性,迅速接近的队列前方,一个汉子手中的短枪已经飞投而来,正中兵卒的肚腹,他手中的火把从城头上掉落。跟随着短枪的轨迹,数百把弓弩攒射箭支,黑暗中喊杀声,呻吟声和沉闷咆哮声混杂在一起,刀枪撞击迸溅出了火花,被斩断的发出撕裂声。 城门的南段城墙上拼杀已经开始,借着黑暗中火把照出的微弱光亮,段秀实带着众人近距离射了一轮弩箭,紧接着冲上了城头,牧民们齐齐端着捡来的长矛,将突骑施人挤压到跳城而亡。 段秀实挥动横刀斩断了最后一名百夫长的头颅,从腰间的箭囊中抽出响镝,搭在长弓上朝着东方仰角抛射,尖利的一声哨响划破了长空。 田珍站在对面城头的尸体堆上,从白孝德手中接过响镝,挽弓射出,第二道尖利的鸣叫声响起。 李嗣业领着三十人朝着城门口扑来,身后跟着数百名提着各式兵器的牧民。守城门的突骑施百人队朝着眼前擎着火把的脚步声胡乱射箭,对方零零落落地摔倒在地,擘张弩的弓弦砰声作响,突骑施人在漆黑中倒下。 “收弩,拔刀!” 众兵卒把弓弩收回,从腰间抽出了横刀,李嗣业带头大喝一声,双手持刀并行前冲。后排的牧民用火把给他们照出光亮,一阵沉闷的砍杀声结束后,众人涌上城门,并肩抬开了门档。 陈旧的包铁城门发出了涩滞的摩擦声,在不寻常的时日里,城门的开合昭示了重大历史事件发生,听来积淀了许多沉郁厚重的色彩。 他们举着火把穿过长长的廊道扑向第二道城门,李嗣业从背上抽出响镝,喊道:“拿弓来!” 一名军士上前,把长弓递到了他手中,李嗣业将箭枝搭上弓弦,拉做满月,抬头朝着天空射出了响镝,如同风铃在空中震荡的尖啸声,响彻了怛罗斯城内外。 夫蒙灵察的红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抽出了腰间的环首刀,握在手中高声说道:“鸣镝已响!进城!” 他刀锋挥舞的所在,火把一个接一个亮起,宛若星火传遍了整个方阵,朝着怛罗斯的城门涌去。 李嗣业带着众人冲向了城门,他的头顶上厮杀声响起,突骑施黑姓已经警醒,开始与他们争夺城头的控制权。 现在拼的是时间! “杀!” 李嗣业从箭囊掏出箭矢,朝着漆黑的城门洞中射击,突骑施人挽弓反击,他的右肩上中了一箭。他忍着疼痛,将箭矢拔出,搭在弓上反射了回去。他随即扔掉了长弓,双手挥舞着刀锋劈杀过去。 城头上白孝德左右手持着双枪扑进突骑施人中,如同恶虎扑入了羊群,枪尖戳透了一个又一个兵卒的脖颈。他身上沾满了鲜血,精神却愈发亢奋。 田珍挥舞着刀锋在敌人冲杀,他身上挂彩多处,体力丝毫没有下降,眼见得身边袍泽一个个倒下,他大吼一声冲进了敌群中,先把手持火把的杀倒,然后趁着黑暗挥舞狂刀,尽情挥洒着鲜血。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是敌人,拼命砍杀就是了。 然而所有人都倒下之后,两把刀却撞在了一起,他从刀锋上的幽光看得出,对方和自己使用一模一样的刀。 “报上名来!我是田珍!” 那人回答道:“我是燕小四!” 李嗣业在黑暗中避开了刺来的长枪,他的脸颊被枪头划破,双手抱着刀柄刺了过去,将最后一名守门武士用横刀钉在了城门上。 他身上多处伤口开裂,忍着疼痛用肩膀顶起门档,跟着他冲出来的牧民们纷纷跑到了门档下,曲下膝盖合力上抬。 “一,二,三!” “城门开了!” 成千上万的唐军涌进了城门,他们穿过长长的廊道,蜂拥着冲向了城头。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夜乱 还在城头上争夺控制权的突骑施人见唐军进城,明白大势已去,纷纷扔下兵器跪地投降,但这座异域风格的城市,依然处在混乱之中。 白孝德浑身浴血,从突骑施人的尸体堆中走出,周围的唐军被他的杀气所慑,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路。 战斗已经结束,他似乎应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包扎身上斑斑的伤痕。但他已经有了新的目标,在这漆黑的夜幕中朝着城中某个方位而去。 成功夺取城头,并坚守着活下来的怛罗斯牧民们也失去了目标,他们使命似乎已完成,明日之后,羊群和房子又会回到自己的手中,但此刻血液中的躁动因子尚未安歇,他们仍然需要发泄。 没有目标的时候,最好跟着一个有目标的人往前走,他们出自本能地跟在了白孝德的身后,朝着可汗牙帐的方向而去。 …… 李嗣业在这深夜里见到了夫蒙灵察,他本来疲惫地靠着门洞的土墙,眼皮困得直想闭合,那些明暗闪烁的火光,士兵们汹涌而狂热的喊声,在眼睛和耳膜中幻化得模糊而又飘离。他不敢想象,不敢想象自己干成了这样一件九死一生的事情。 他本来没有这样的胆量,更没有这样的能耐,不过是一时的臆想做祟,认为自己有主角光环和历史人物使命的双重保障,可经过刚刚的生死搏杀才发现,没有所谓的光环和命运,只有凶险和一时的幸运。 眼前又晕染起了光线,他没有抬起眼皮,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低声絮语似的响起:“这是李嗣业吗?快用担架把他抬下去,派医官前来治伤!” 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夫蒙灵察,他一只手握着火把,弯下腰来瞧他。 李嗣业兀出一丝笑容:“将军勿要担心,李嗣业还能撑到明天日出。” 夫蒙灵察用敬佩的神色看着他,叹了口气说:“实话说,你这里我根本没有抱多大希望,也没有想到你竟然能成功,我已经动用人力做了五六座攻城塔,也置弄了构筑鱼梁道土方木料,现在都没用了。” “这一战,你居功至伟,并不因为只一天就拿下了怛罗斯,更因为你们在城内的凶险搏杀,使得我们不用在城头牺牲掉更多的生命。夫蒙灵察,替七军将士谢过你。” 夫蒙灵察坐正身体,郑重地朝李嗣业拱了拱手。 “我派人送你去治伤吧,也好好休息一夜。” 李嗣业摆了摆手:“夫蒙将军,我还能行,我想把我们这五十人召集一下,看看还有多少活着,已经有多少死去。” 推开城门的一瞬间,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们被涌进来的自己人给冲散了,在昏暗中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悄悄倒下,到最后他是不是在孤独奋战。 “那好吧,”夫蒙灵察回头对身后吩咐道:“派人去牵一匹马来!在马上找人更方便些!” 李嗣业翻身上马,跟在夫蒙的中军后面缓缓前行,穿出门洞时,看到的依然是乱得一锅粥似的怛罗斯城,草料场燃起的大火依然在升腾肆虐,城中的尖叫声和嘶吼声还在继续,仿佛在进行一场彻夜的狂欢。 无论谁取得胜利夺下城池,受苦的还是城中的那些原住民,他们有的被逐出家园,有的留下来为奴。他回想起昨夜亲手点燃草料场时,他们脸上抽搐的恻隐之痛。那是他们的血汗,怛罗斯城周围数千亩自然生长的牧草,都被他们收割,晒干,堆积在城中,然后再自己一把火烧掉。 他们看到了在城墙下站立的十几人,连忙跟旁边的人要了一个火把,高举在手中拨马照过去。 他们形态各异靠在城墙上,脸上身上全是未干的血污,脸颊疲惫,双目依然有神韵。 他双腿夹着马腹接近他们,握着火把弯下腰问:“我们怎么剩下这么点儿人啦,他们呢?” 段秀实靠着城墙虚弱地开口道:“有的人可能死掉了,有的人可能还活着,现在天黑,找不过来,等到天亮再去找他们的尸体。” 他翻身下马,从每一个人的面前走过,辨认出他们的样子、元涛、藤牧、田珍、张致果、库班尼、若失罗、还有张勇。 “白孝德哪里去了?” …… 可汗牙帐所在被唐军和拔汉那军队团团包围,亲护军负隅顽抗,被唐军几轮箭矢齐射,折损大半。这些人的心思很简单,破城的功劳已经被别人拿走了,俘获可汗的功劳总应当争夺下来罢,双方几乎是抢着出手,箭矢不要钱地往下砸,把在城头上没有发泄出来的战意,全发泄在了一小帮亲护军的头上。 尔微可汗很快从圆顶大殿内传出命令,要求所有亲护军,放下武器跪地投降,就连可汗本人和其弟拔斯叶护,也悄然跪在台阶的两旁。 这下无论是唐军,还是拔汉那可汗的军队,都不敢再踏入这片领地。你们抢在夫蒙将军和阿悉烂达可汗的前面接受敌方首脑投降,是不是不想混了呀,再蠢的人也有这点儿脑瓜子。 可偏偏就有一个背着双枪的浴血小将,领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拿着杂乱刀枪的人,从唐军和拔汉那军的中间地带,强硬地挤了进来。 四周众人忿然作色,抬起弩箭挽起角弓,准备射死这些不开眼的东西! “这是何人,竟然如此大胆?” 一名将领伸手制止士兵们的愤怒举动:“不要动手,夫蒙将军马上前来!此人不受我们管辖,可留给夫蒙将军制裁。” 白孝德提着枪来到跪着的可汗面前,把枪尖架在尔微的脖颈上,面露冷酷却毫无轻慢之色。 他这一举动又引起了众唐军的惊讶愤慨,此人是不要命了吧!竟然敢抢在将军的前面杀掉可汗,你以为取人头是功?错,这是罪。 “大胆,放下枪!” 所有人把放下的弓弩又抬了起来,角弓擘张弩密密麻麻排列,只要一轮齐射,就能把人攒射成刺猬。 白孝德无视了这些人的威胁,把枪尖前递,触碰到可汗的皮肤。 尔微可汗紧闭双目高抬起了头,从火光下可以看到他的脸非常俊秀,高高的鼻梁更像高贵的王子。很难想象野蛮粗暴的突骑施人里面,还有这样美貌的男人。 他不知道来者是哪位将军,只好颤抖着说道:“尔微败军之首,丢掉了父汗的基业,如今落到尊驾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白孝德摇摇头:“别误会,我没兴趣杀你,你的手底下是不是有个长着半个秃脑袋,留着三根辫子的混蛋?” 尔微可汗惊讶之余,脱口而出:“陂拔吐屯?” “没错,就是他,在哪儿?” 第二百四十章 可汗与叶护之死 尔微可汗下意识地扭头,大殿黑暗角落有个身影趔趄趴倒,然后迅速爬起来往后门处跑去。 白孝德扔下可汗,兴奋又狂怒地追过去:“且给我站住!” 跟在身后的一伙牧民也随着他挥舞着刀枪直冲而去,把一干唐军看得目瞪口呆,难道说还有比突骑施黑姓可汗更有价值的目标? 陂拔吐屯在后街上踉跄地奔跑,他那引以为傲彪壮的身体,现在成为了他的负担,双腿颠簸使得脸上的肌肉都晃荡。 “哪里跑!” 白孝德抄起枪如标枪一般投射了出去,正中陂拔的左肩,顿时血流如注扑倒在地。他忍着剧痛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爬,白孝德提着枪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求生的依然抵不住身体的虚弱,爬出数十丈之后终于只剩喘气的力气。 白孝德踩着他的肩膀拽出枪头,用滴血的锋芒抵住了他的喉头。 陂拔吐屯喘着粗气嚎哭着问:“为啥死追我一人,汗帐所在大官那么多,谁的人头不能换功劳?” 白孝德冷冷地说道:“城池已破,你的命运便是被清洗斩首,与其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死在我手里。你这个棺材瓤子,你忘了今天在城墙上打我那一鞭子了?” 陂拔惊恐地反问道:“哪一鞭子?今天我在城墙上责打了百余人,我哪儿能记得住谁是谁?” 白孝德恼火地吐了口唾沫:“咄!”紧接着提起枪,对着陂拔的脖颈狠狠地戳了下去。 所谓报仇的滋味就是如此索然无味,他懒散地提着枪走出巷口,身后依旧跟着牧民,似乎把他当做了杀神般崇拜。李嗣业领着众人就站在对面。他所在的龟兹镇蕃军第四团的校尉跑出来,指着他恼火地痛斥道:“白孝德,你目无军纪!竟随意滥杀俘虏!” 白孝德冷冽一笑,将双枪插在了背后,慢条斯理地说:“此番破城之战,我立下了大功,想必将军不会因为杀了一个俘虏,而对我加以怪罪罢。” 那校尉哑然,攻破怛罗斯城之前,白孝德是一介旅率,如今立下大功回去必然升官,到时候已与自己平起平坐,如今他依然用上级的口气说话,应当是有些尴尬。 白孝德回头,看见跟着自己的一帮破烂衣衫牧民,竟不知该如何解散他们。他只好略显羞涩地笑笑,把长枪高举在手中对着牧民们说道:“今夜唐军刚刚入城,法度混乱无人管辖,你们有什么仇人,有什么怨气,都可以去报仇,过了今天晚上,可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牧民们感激地喊叫了几声,竟然一哄而散,各自朝着草料场的方位冲去。 那校尉怒气值再度飙升:“你不但自己泄私愤,还鼓励他人私下报仇!该当……”他突然把目光投向了李嗣业,朝他抱拳说道:“按理说,他现在是你的下属,违反军纪鼓动作乱,应该如何处置?” 李嗣业刚抱起拳头,却悠然转过身去,指着天空自言自语:“怎么此时月亮才出来?太不美气,倒不如找个地方,寻几坛子美酒喝两口,可消解伤口疼痛解乏。” “走,”说罢便当先领着众人往远处走去。 校尉抱着双拳神情愕然,没想到抛出去的球,还能有人不接的。他郁郁地哼了一声,负手转身离去。 白孝德发憨地抬手揉了揉头顶满是破洞的抹额,看到众人远去,才后知后觉地喊了声:“嗨,等等我!” 他撒着凌乱的脚步追了上去。 …… 火把如繁星将可汗牙帐围在中央。但在怛罗斯城中,牙帐不过是树立大纛的象征,可汗本人住在圆顶殿堂中。这座殿堂曾经是苏禄可汗的行宫所在,如今成为尔微可汗自我囚禁的牢笼。 掩映的火光中,夫蒙灵察的牙旗出现在军阵后方,阿悉烂达的大纛并行而来。 扛旗的押官朝着队列大喊了一声,拖长的音调仿佛关中大汉的纤夫号子:“让!” 军阵自动分列两旁,夫蒙灵察一骑当先行出了包围的队列,稍一抬头,便能看到跪在圆顶大殿台阶上的尔微可汗与兄弟拔斯叶护。 他是诸多黑姓部众推举出来的可汗,如今事败,那些推举他的贵人们不知跑哪里去了,依然是他留在前面顶缸。 夫蒙将军抖了抖披风,翻身从马上下来,亲兵手执火把连忙上前去牵住马缰,他从亲兵手中接过火把,步子缓慢地往大殿台阶上走去。 尔微可汗微微抬起头,又慌忙畏怯地低下头,膝盖稍稍向后退却。 一双铁护胫在他面前站定,他头触着地面囔声说道:“罪人尔微,参见夫蒙大将军。” 夫蒙灵察将火把垂下,照在他的脸上,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尔微特勤如此自折尊严,可是想苟且偷生,或是想获取大唐怜悯,获得一官半职?” “这……”尔微尴尬却又忧惧的神情浮现在脸上。 夫蒙将军自顾自地叹息道:“苍天何其不公,你兄长骨啜身为吐火仙可汗,被俘后昂首而立,面对盖中丞言辞犀利质问,直欲求死。然而他却能够保全性命,被以礼相待将遣送长安。而你……” “我倒是你希望死得有尊严一点,那样还会让我高看你几分。” 尔微可汗泪流满面,瘫软地倒在了地上,拔斯叶护上前将他拽起,大声说道:“你我兄弟共同赴死有何畏惧?兄长何需如此痛哭流涕,你如此让人看轻,等到达腾格里之后,有何面目面见父汗!” 夫蒙灵察已转身走下了台阶,他面朝围在左右的兵卒们说道:“给他们兄弟留个全尸。” …… 次日清晨,唐军和拔汉那军队开始在城内清理尸体,收拢战俘。李嗣业所率领的跳荡队的伤亡也清点了出来,五十人只幸存十四人,由此可见昨晚争夺城墙的残酷。 还有那些被胁迫起事的牧民,伤亡更是难以统计。 活下来的人,自然可以加官晋升享受殊荣,但死去的人,只能变成荒丘中的一捧黄土。 夫蒙灵察背负双手在怛罗斯城的城墙上巡视,李嗣业跟着他的身后,缓慢地讲述着昨晚的战事和他自己对于赏罚的一点儿看法。 “这四千沦为军奴的牧民,虽是受胁,但依旧随我们战到了最后,估计折损了大半,如果没有他们,我们跳荡队就是全拼光也无法将城门和城墙拿下来。我的想法是,被突骑施黑姓圈养在城内的那些牲畜,有不少是这些牧民的财产,可否以功劳奖赏给他们。此事倒是不急,可以等攻下建曳城之后一并解决。” 夫蒙灵察突然转过身来,神色严峻地说道:“补偿奖赏的事情如何能不急?大战之后首要的事情便是赏,就算暂时不能兑现,也必须做出书面或口头承诺。” 这是夫蒙将军的经验之谈,李嗣业自然要躬身领受:“多谢将军提点,嗣业受教了。” 他十分受用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某在安西为将十余年,经历了数任都护,观察他们无论如何行事,只相通的一点便是赏罚公允及时,无论对汉对胡皆是如此,唯独如此,才不至于使诸族生怨,将士寒心。立刻差人把众牧民征召过来,先行承诺,等明日攻下建曳城后,再酌情奖赏。” “喏!” 第二百四十一章 收公主可敦而还 夫蒙灵察现在能做到的,也只有战后城中财产的分配,这是盖嘉运下放给他的权力。至于有功将士的奖赏,需要稍后上报给盖中丞,由盖嘉运先行擢升,等进长安叙功后再上报给兵部。节度使可以先升赏后奏,但必要的流程还是需要走一遭的。 一个时辰后,夫蒙将军站在牙帐前,身后站着一干虞侯和押官,李嗣业侧立在旁。众人前方站了密密麻麻的牧民,他们外翻的胡袍胸脯上染红了斑斑血迹,目光茫然地等待着唐军的处置或奖赏。 夫蒙朝着众牧民行了一个抱胸礼,随之朗声说道:“昨日协助唐军夺下城墙,打开城门,各位功不可没。如今战事未消,不能及时行赏。但某在此承诺,参战牧民皆以优厚待之,有愿意加入唐军的,以钱财行赏,入龟兹蕃营。有愿意留在城中的,每人分赏羊五十头,牦牛十头,可任选房屋居住。” 牧民们听罢之后,纷纷抱胸致谢,一日之内,整个怛罗斯城内都在传诵唐军的恩德。 这在声势上给予了唐军极大助益,夫蒙灵察趁势在第二日沿着塔拉斯河谷进攻曳建城。这座城池远不及怛罗斯城防护坚固,城中集中了大批从怛罗斯城中遣出的妇女老弱,听闻怛罗斯城已被攻陷,兵卒士气低下,黑姓突骑施几乎没有组织像样的抵抗,便缴械投降放唐军入了城。 低矮的曳建土城墙下,有一座朝南的大帐,大帐由白色的羊毛毡拼接而成,按照突厥人的规矩,是高规格贵族才能居住的。 大帐中坐着三个女人,她们低头静听外面的喧嚣和马蹄蹬踏声。等到这喧嚣的声音逐渐安静时,女人们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们不敢抬头去看,那随风翻卷的门幕有光透射进来,紧接着有沉闷的脚步声响起,缓慢而有力,仿佛犀皮做的沉闷战鼓。 毡帐的门幕被掀开,一个身披铁甲的男人走进来,面朝金河公主抱胸单膝跪地,声音诚挚地说道:“疏勒镇镇使,左武卫将军夫蒙灵察参见金河公主。” 另外两个女人见到金河公主受到如此礼遇,自觉地靠到了她身边,天真地希望能够借着这名头得到庇护。 金河公主却苦乐自知,所谓公主不过是个头衔而已,开元初年在杜暹面前的遭遇便说明了这一切。 “夫蒙将军,我夫曾被大唐册封为毗伽忠顺可汗,他为大唐稳固西域,为大唐驱逐大食,可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对待他的族人,就这样对待他的子嗣和可敦吗?” 夫蒙灵察行礼后从地上站起,依然保持恭敬的态度,声调平和却有钉子般的锋利:“他曾三次进攻安西四镇,数次与吐蕃媾和谋逆,这样的罪过,放到任何人的身上,都是不可饶恕的。公主殿下,我现在对你的恭敬,并不是因为你是苏禄的可敦,而是因为你的体内留着阿史那的血液,你有圣人亲封的公主爵位。” 金河公主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薄薄的嘴唇问道:“你们会如何处置一个罪人的可敦呢?” 夫蒙坦然说道:“苏禄作为唐臣,虽有重罪,却罪不及亲,况且死者为大,你和两位可敦作为遗孀,应当受到优待。” 他抬头望了望这四面透风的毡帐,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地方,已经不适合你们居住,朝廷会在龟兹城中给你们安置宅邸。那里至少安逸无争端,更不会被有心之人把你们当做幌子。末将为公主和两位可敦准备了马车和侍女,请金河公主、苏禄可敦、尔微可敦出行!” 夫蒙说完之后,立即转身做出邀请的手势。主公和可敦们明白,从唐军进城的那一刻开始,她们的命运已经被安排了,永远离开突骑施人的土地,在软禁中度过余生。 三辆墨车停在毡帐外,门外站着身穿乌锤甲的武士,单手提着门幕撩开,高声喊道:“请公主及两位可敦上车!” 墨车缓缓离开了曳建城,这座更像是聚居地的城池,失去了它所有的意义。城中居民们跪在土道两旁,恭送着公主及可敦们离开。唐军以数百轻骑护驾左右,穿过塔拉斯河谷,马蹄在河溪中踢出沸腾的浪花,泡在水中的车轮仿佛获得了永恒的生命。 夫蒙灵察率领大军在怛罗斯城中休整了两日,完成了突骑施遗留财富的分配,有价值的东西无非就是三种,牲畜,马匹和人,没错,人也是一种财富,其价值远超前两种。对于忠心耿耿且功勋卓著的拔汗那汗国,夫蒙灵察划分给了他们最珍贵的财富,那就是突骑施一万部众入拔汗那部,成为拔汗那国的游牧民。城中的数万头牲畜,一部分当做功劳记给了当地牧民,另一部分给了拔汗那军队。黑姓突骑施遗留下来的近万马匹,便宜了唐军。 李嗣业外伤好差不多之后,伙同段秀实再一次走上了怛罗斯城墙。两人一人是投笔从戎的文人,一人是拥有文人情怀的武夫。他手扶着城头上的圆拱形女墙望向远处,看到的是雪山苍茫的西域景象。 “没想到称雄西域的突骑施汗国,一夜之间便没落到如此田地,这可说是三代兴而一代亡,千百年来王朝更替皆是如此。” “从乌质勒奋起、娑葛、到苏禄,突骑施历三代雄主,最终归于落寞,人亡政息,君怠国乱,这就是人治的悲哀。”剩下的话李嗣业没有说完,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东方,那里有一座世界上最雄伟繁华的都市,如果帝国沿着这样的局面进行下去,所谓的繁华盛世,也不过是流星划过天际,过眼云烟而已。 段秀实望着李嗣业的侧影,心中的猜想再次成为肯定,这个看似粗犷的肌肉男确实有高深的思想,即使是像夫蒙灵察、盖嘉运、杜暹、阿史那·献等人也未必有这样精准的断语。 李嗣业转过身,看见的是满脸敬佩之色的段秀实,心中也略感舒适,很久没有这样被人仰慕注视的感觉了。过去是在格斗笼外,现在是在一千三百年前的西域。这样也好,等这次回去之后他要把段秀实,白孝德都挖到身边,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行。适当保持高深感有助于他收拢人才。 下午唐军撤出了怛罗斯城,开始搬师与碎叶城中的盖嘉运会合,西域各国的使节跑到塔拉斯河谷的岸边,要跟随唐军前往碎叶亲自向盖中丞送上祝贺。这其中包括昭武九姓,大食呼罗珊总督派出的使节。 唐军出兵干涉突骑施内政的战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再次确立了唐军在西域的宗主国地位。 第二百四十二章 将才难得 回程的路上下起了鹅毛大雪,狂风弥漫挡住了视线,整个世界变作苍茫白色,在朦胧雾气中只能辨析起伏的雪山轮廓。 唐军牵着马匹顶着风雪前进,落雪厚积到膝盖深,双腿和马蹄跋涉着厚厚的积雪前进,兵卒们的盔顶和肩膀上覆盖了一层雪花,连下唇的胡须和睫毛都沾染了白霜。前方跋涉出脚迹,后方很快被风雪掩埋。 李嗣业抬头望望,如今正是十月啊,如果是在长安,坊市中的红枫才铺了满地落叶。遥望阿史不来城就在尽头,仿佛白色世界中的一个黑点。他搓了搓冰冷的双手,跟着队伍加快了脚步,很快赶到了城下。 城中房屋不多,那些低矮的平顶屋在积雪中显得更加低矮,仿佛仿佛整个城池都静悄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 进入城中之后,房舍的数量不足以住下所有的兵卒,所以开始在城中清扫积雪,搭建简易的毡帐。军官们接受城中居民的款待,住在过往客商的临时居所和酒肆中。 在这样大雪封闭的日子里,所有人都无事可做,他们第三十三折冲府的三个校尉又聚在了一起。但经过怛罗斯城之后,李嗣业用风险来搏出位,应该是在仕途上两人都甩在了身后,所以相处起来倒是显得有些生分。 任承嗣、赵元韦心中对李嗣业佩服至极,两人都以为他在军中有盖嘉运或者更大的后台。结果这个他们眼中的坐享其成党,竟然拼上性命干了搏取功名的风险买卖,带领五十人九死一生潜入怛罗斯城,两夜之内取下城池。一瞬间震惊了两人的观念,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比你优秀的人比你更加努力。有如此后台的人都如此拼命,让他们这些没有后台的人怎么活。 他们在西域打拼了数年,依然在匀速长跑阶段,而人家李嗣业直接在起跑线上起飞了。 “嗣业郎,我要敬你一杯,等他日你入长安受符节拜节度使之时,可万千别忘了这些跟你在拨换城混过一段时间的老熟人。” “打住,你俩这话莫不是在讽刺我,本人确实心向功名,但还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太长远的事情是不敢想的,只要能跟随节度使的队伍回长安叙功,把妹妹接过来安西,就心满意足了。” “这点儿事情对你来说岂是难处?”赵元韦端着酒碗墩在了案几上,舒爽地抹了一把胡须说道:“夫蒙将军深得盖中丞重用,如今剿灭突骑施黑姓,擒得吐火仙可汗归长安,两位都将会回京叙功。他们逢遇大喜精神爽,对与麾下的要求除去无法应承的,其余皆能痛快答应,不信你就直接去问,别说是跟着回长安,就是放你两个月的沐休,也是没问题的。” 李嗣业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儿,可能是自己把封建官僚想的太复杂。此事本来就不难。从他开元二十四年来到安西,如今已经是开元二十七年,李枚儿已经从一个十岁的小萝莉变成稍微大一些的萝莉了。长时间父兄不在身边,谁知道她这棵小树苗会长成什么样子,会不会被什么人给带坏了,譬如说张小敬,或者说高适。 第二日大雪停止,日照当空,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从城内朝外望去,大地上没有一丝被人类破坏留下的脚印,远处只有某些动物在雪中挣扎。这样一望无际的银色,让某个腹有诗书的大诗豪看见,必然有一段流传千古的绝句佳作。 但李嗣业没有这样的才气,只能在旁边没人的时候,惊喜地来一句:“卧槽,这景色,美呆了,666啊。” 唐军继续跋涉上路,大军踏雪过后,依旧不能在这广袤雪地上留下太多的破坏,相比起这个世界来讲,人类的存在感还是太弱了。 …… 碎叶城同样覆盖在厚厚的冬雪下方,城中军民积极清理积雪。盖中丞的好心情和这恶劣的天气形成了鲜明的反比,他现在急欲前往长安,在圣人面前获得他应得的奖赏和荣耀。 从院子外面跑进来一个身披乌锤的亲兵,进入大秦寺教堂,半跪在地叉手,甲片中的雪花扑簌簌掉落在地板上,瞬间消融无迹。 “夫蒙将军在外求见。” “哦,快请他进来。” “喏!” 兵卒转身退了出去,不过多时,夫蒙灵察身披铜色山文甲从院门而入,一袭红色的披风在雪景中分外耀眼,他始终半低着头,酡红的脸专注思索,靴时而在地面搓动,把来时在路上的积血和污泥搓掉,显得迈步的动作颤颤巍巍,还未入不惑之年,倒显得老态龙钟了。 盖嘉运笑着朝他摆了摆手:“别搓了,上台阶的时候刮掉就成。” 夫蒙进入门中,顾不上欣赏这异域风格的教堂,面朝盖嘉运躬身叉手说道:“卑职夫蒙,前来向中丞禀报战事。” “来,先坐。” 盖嘉运把他叫到羊毛毡上,面对面盘膝坐下,亲卫用托盘端来牧民们煎的羊奶茶,两位一人接过一杯,放在身前热气腾腾,驱散了堂内清冷寂寥的气氛。 两个拥有共同喜悦的人,相互之间自然是十分融洽的。 “据前方传回来的信报说,你此次进攻怛罗斯异常顺利,不消两个昼夜便将这座千泉雪山下的重镇攻破,也不枉圣人对我们的厚望。” “这全赖中丞的举荐,夫蒙才有机会立此大功,不过比起这场胜利,我有更值得称道的事情。” “哦?”盖嘉运眉毛一挑,紧跟着说道:“说来我听。” “我在军中发现了一位将才。这次能以最快的速度,微小的代价攻破怛罗斯城,全凭此人临战献策,以五十勇士组成跳荡,李代桃僵扮作突骑施人的割草队,潜入城中里应外合夺下城门。其慎、智、勇皆有可称道之处。” “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既然有这样的将才,你为何不带过来让我见见。” 夫蒙端起羊奶茶小嘬了一口,略眯着眼笑了笑。 盖嘉运立刻抬手对站在门口的亲兵吩咐道:“去大门外把等候的小将唤进来。” 亲兵转身转身叉手喏了一声,手按着刀柄跑下了台阶。 李嗣业搓着冰冷的手站在大秦寺外面,低头哈一口气,时而抬起头来看看那教堂的屋顶,可能是建筑之类的艺术很难融入传播,所以这碎叶的大秦寺外观带着波斯风格,平顶屋的四角带着四个小圆顶。 一名卫士跑到门口,对着李嗣业叉了一下手说道:“中丞唤你进去。” 李嗣业庄重地扶了正兜鍪,才跟着卫士往里走,他把脚上的污雪在院子里使劲儿擦了一下,然后快跑两步跟上卫士,甲片的袍肚跑起来一掀一掀,瞧起来倒有几分憨壮。 古人察人相面,对仪表的第一印象很重要,从他进入院子开始,盖中丞便端着茶碗,以眉眼斜视着外面,只见一个脸盘方正,眉毛浓厚略显英气的脸,宽阔的臂膀很容易让他联想起皇陵甬道上的武士俑,这样的身形相貌即使画入墓室的壁画上,也完全能够代表了唐人的精神风貌,但谁又知道这样的外表下,藏了一个现代的吊儿郎当的心脏呢。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中丞驾前生波折 没有等李嗣业进门,盖嘉运已经双手撑在羊毡上,盘着腿转了个圈,一只手很随意的撑在了膝盖上。看到盖中丞的动作,夫蒙灵察惬意地捋了一把胡须,他遇到欣赏的人时候,才会如此随意。 李嗣业进门后,单膝跪地,另一条腿半蹲躬身叉手:“卑职李嗣业,参见盖中丞。” “站起来说话吧。”盖嘉运抬手问夫蒙灵察:“这就是那位阵前毛遂自荐,亲率五十跳荡潜入怛罗斯城中,夺下了城门的勇士?” 夫蒙灵察点了点头,盖中丞说话的时候,他就不喧宾夺主了。 “想出计策,敢于尝试,这是勇。遁入城中不被突骑施人察觉,需要巧妙应对,这是智。能够把握时机做出决定,这是断。先烧草料引敌,后攻城墙,周密盘算不急功近利,这是慎。勇、智、断、慎能够做到这四点,也算是一员良将了。你现任何职啊?” 李嗣业低了一下头,躬身说道:“启禀中丞,卑职散官为昭武校尉,现在拨换城第三十三折冲府麾下第八团担任校尉。” 盖嘉运的腮帮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脸上依然带着亲和的笑容,但正在逐渐淡去,那份疏冷虽然不刻意表现出来,但眼眸中的温度已经下降了许多。 李嗣业如何察觉不出这点儿微妙的变化,为了掩饰自己的态度,盖中丞刻意笑着与夫蒙灵察说道:“都是好苗子,他们潜入城中,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虽多有伤亡,能活下来的人必有其能,他们的功绩都应该报在功劳册上报与朝廷,一并奖赏。” 一番虚套的话之后,盖嘉运也不再提升赏的事情,加了些口头奖赏和勉励,便将李嗣业遣了下去。 李嗣业走出大秦寺之后,顿时感觉心气儿凉了半截,一番拼命冲杀,很有可能因为上面的个人好恶,给打了水漂。 根据碎叶镇的战役盖嘉运在其中的作用,便大概能了解此人的秉性,至少这家伙在坑人的时候,绝对是毫无亏心也毫无压力的。 “李嗣业。” 他慢吞吞地转身,却见夫蒙灵察大步流星地走上来,超越他半个身位,扭过头来说道:“第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的事情我也清楚,此事对盖中丞来说确实是个疙瘩,你背负着第八团的名头,这也算是无妄之灾了。你刚刚或许不应该把这第八团校尉的职务给讲出来。” 李嗣业叉起双手低着头笑笑,说:“这算是我命中注定该有这么一遭吧,其实说不说……说了比不说更好,即使我不说,日后盖中丞也能从别的地方得知,到那时候倒显得我心机,会对我更加忌惮,倒不如现在坦荡直面,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夫蒙灵察把大手掌拍在他肩膀上说:“此事你交给我,盖中丞为人还是洞明的,绝不会让你满腔热血落了个徒劳无功,至少让他知道你的胸襟坦荡,我定能够说服他,收回对你的芥蒂。” 他不太确定地看了一眼夫蒙灵察,这是个武夫人设,不像会有巧妙嘴皮子的人,所以这说客也不很靠谱,他没抱多大希望。 不过他心里还有点念想,就是跟着节度使回京叙功,只是想搭这趟顺风车把李枚儿接到安西来。至于升官的事情,给他安什么官儿都无所谓,只要不是冷板凳就行。 念头及此,他对夫蒙灵察说道:“能否升职倒不紧要,只是有一件事情想请夫蒙将军帮我问问。我有个妹妹尚未及笄,一直留在长安托他人照料,这次想蹭着节度使回京叙功,把她接到安西来。” “若是此事倒不用问他了,我也能做主把你列入随行。两件事情我一并给你办了,你自己先回营帐中等消息去。” “既如此,卑职在这里谢过夫蒙将军了。”李嗣业转过身来,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行了,你自去。”夫蒙朝他摆了摆手,已经大踏步地转身离去。 …… 盖嘉运站在大秦寺教堂中,望着外面的雪景,院子里的兵卒们推着厚木板清扫积雪。两个白袍神职人员正站在耶稣像前做祷告。 亲兵跑上来禀报:“夫蒙将军去而复返了。” 盖中丞捻着几根细须皱眉道:“他怎么又回来了?难道还有什么事情遗漏了。让他进来罢。” 夫蒙灵察来到堂中,盖嘉运已经背朝着他站着了,他恭敬地上前行了一礼说:“卑职有件事情不得不说。” “你可是为了那小将求情出头,还是你认为某会因此而冷遇了他,或是抹了他的功勋?你夫蒙灵察就是这么看我的?本中丞会因为区区芥蒂而怠慢有功将士?” 盖嘉运字字如金石,铿锵落地,倒把夫蒙灵察准备好的说词戗得吐不出来,只叉着手酡红着脸立在那儿。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索性壮着胆子说道:“也罢,就算我以小人之心度中丞君子之腹了,但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讲,不是求情,只是陈述。对于那李嗣业的注色经历,我一清二楚,他本就是我疏勒镇麾下葱岭守捉使,因联合识匿部击垮了连云堡吐蕃军进犯葱岭的一千余人而立下功勋,被前副大都护来曜擢升为昭武校尉,担任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校尉,上任尚不过半年,他与第八团并无多大纠葛。中丞知其才能又知其经历,又岂能把他与第八团联系起来而耿耿于怀。” 盖嘉运转过身来,却板着脸说道:“你不是我,又如何知道我耿耿于怀?” 夫蒙腆着脸笑了一声:“我刚刚进来时,尚未说话,中丞就道明了我的来意,这不是耿耿于怀是什么?” 盖嘉运嘿然发笑,笑声却疏朗了起来:“夫蒙灵察,你是个坦荡之人呐,你这样的人合该留在安西。李嗣业确实是将才,这样的人不该呆在拨换城这样的地方,我欲把他留在龟兹,执掌跳荡营,或战锋队押官,你看如何?” 夫蒙灵察躬身叉手道:“这是盖中丞给他的恩遇,我哪有这个资格掺合。” “哈哈,”盖嘉运伸手拍着他的臂膀:“你刚才说了一堆狗屁不通的话,就只有这句话能对我的胃口。” “既然如此,这次回长安叙功,应在随行人员中加入李嗣业。” “此事你自己安排,何须来问我?” 夫蒙灵察心满意足地离去了,盖中丞站在教堂门口目送他走出院子,副使杨志烈出现在他身后,声调中带着一丝酸意,叉手低声说道:“夫蒙灵察不过是一介羌人,中丞何以如此亲厚于他。” 盖嘉运负手而立,指着消失在远处的身影说道:“正因为他是羌人,才不简单呐,如今朝局乃是右相李林甫主导,这位右相待胡人将领颇为亲厚,所以他必定大有可为。某之志非在安西,北庭,这里地广物薄,不适于休养。将来的安西,需要一个成长于安西的将领来统领。” 他突然转身,对身边的杨志烈说道:“杨志烈,你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碛西节度副使,升得太快将使得你只会做官,而不会为将。为官只需要八面玲珑为人通透即可,但是为将却需要知兵,知心。” 杨志烈躬身叉手:“中丞教诲,志烈铭记于心。” 第二百四十四章 冒雪搬师安西 盖嘉运思归心切,黄姓突骑施处木昆部也写了效忠奏疏要求内附羁縻,同时要求内附的还有鼠尼施部和弓月部,唐帝国的版图算是扩展到了夷播海南端。 莫贺达干同样也很心切,他急需大唐朝廷承认他在十姓突厥中的领导地位,这样的美梦一旦开始,就很难醒来。 唐军撤出了碎叶镇,仍把这里作为突厥十姓部落的牙帐汗庭所在,等待受封的新可汗来执掌宝座。 大军来的时候顺风顺水,可是回去就不那么顺利了,积雪覆盖了丝绸古道,有些道路仅靠老马识途是不够的。因为今年的降雪量太厚,稍不小心偏移了道路,就可能掉入被冰雪覆盖的不冻湖中,所以唐军不论人,马都用麻绳牵在腰带上连成一串,就算有人不慎落入雪窟窿,后方的人也能够将他拉上来。 天空又纷纷扬扬降下积雪,落在将士们的兜鍪肩头上,仿佛给每个人都戴了孝帽,偏偏又都拽着麻绳,好似出殡的孝子队。 李嗣业刚低头想着心思,他前方走着的两人突然噗通一声平地消失,地面陷出深坑,麻绳骤然抽紧,拖着他踉跄了两步,才稳住弓步双手拽着麻绳,对后面大喊了一声:“拉!” 众人弓步扯着身体向后倒退,掉入雪湖中的一人被拉出水面,另一人依然在水中挣扎,使得绳索受拉力增大。那人趴着雪壳刚被拽到岸上,雪面无法承受压力又塌陷了下去,惊叫着雪水四溅,水面上漂浮着一快快的碎冰。 后面的队伍加入了拔河的队列,其中一人被拉上了雪岸,他挣扎着向前攀爬,手指青黑僵硬。李嗣业眼前的绳索陡然断了一股,绳头绕着圈松缠,接着一股股地断裂。爬上雪壳的是燕小四,他绝望地睁大了眼睛,绳头砰然断裂,他挣扎地抓着雪面,身躯却疾速后退,即将被落入水中的人再次拉入雪湖。 李嗣业骤然拔刀,斩断了自己身后的绳索,纵身一跃飞扑向前,蹲落地上抓住了燕小四的手臂。两人同时向前滑动,眼看将要落入雪湖,千钧一发间右手猛然挥刀,刀身没入雪壳中止住了向前滑动的势头,这巨大的拉扯力使得他手臂险些脱臼,一手紧握着刀柄,另一手死抓着燕小四的手臂。 “校尉!” 燕小四的身体一半沉在水中,他眼中迷蒙着雾气透着求生的渴望,李嗣业的左手拽着两个人两套甲胄的重量,手臂上的酸痛感和撕裂感逐渐扩大,燕小四在他的手中逐渐滑脱,他又紧拽住了他的手掌。 “都愣着干嘛,快来拉!”李嗣业咆哮了一声,兵卒们才纷纷跑上来,齐心协力将燕小四和落水的士兵拉上了岸。 燕小四浑身湿透,颤抖地打着摆子,另一人只剩下了一口微弱呼吸。李嗣业命令众人把二人的甲胄脱掉,用积雪搓着两人的身体。他们身上的衣服都不能再穿,众人把衾被从马背上解下来,包裹着在两人的身上。 这是撤军路上唯一一段惊心动魄的事故,等大军撤回到顿多城的时候,沿途的积雪已不似大清池那么厚了。 又过了六日,军队撤回至大石城,各军开始分道扬镳撤回驻地,第三十三折冲府的三个团回到了拨换城。 跟着节度使回长安叙功的事情,就只能等到明年了,既然夫蒙灵察已经承诺,他自然不用担心。 没有战事的日子,唐军的生活是较为闲适的,除去清晨的跑操和上午的对练之外,整个冬季的下午就是在版筑的土屋内就着二两浊酒度日。 望着窗外厚实的积雪,军汉们热闹如翻天的吵吵声灌入耳中,李嗣业开始热衷于这种边塞生活。尤其是他的升迁已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第八团的士卒们便认为剩下的日子弥足珍贵。 团里的几个队正围聚在燕小四的泥屋内相对而坐,他们的饮酒的案几就只是一个土墩,酒水虽冷,但下肚之后便会化作热气缓缓呼出。 “第八团难得有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校尉,可惜马上就要升迁走了。” “都护府会派个什么样的人来接任,唉,要是能不走就好了。” 燕小四瞪了说话这人一眼:“不走怎么样?永远留在这里守着你们这帮人?” 对方立刻隐隐刺着回击道:“我差点忘了,燕小四也在怛罗斯的功勋十四人中,到时候要离开咱们拨换城这个小地方,连升两级当个校尉什么的,谁还管咱们兄弟的死活。” 燕小四低头饮酒,默然说道:“去哪儿我是不在乎的,我也不在乎能有什么官位,校尉于我有救命之恩,只要能跟着他干就好。” 另两人随后默不作声了,低头小酌了一杯,闷声说道:“你倒是个知恩义的汉子。” 这些人闷闷地喝着酒水,直至红日落至城垣,土墙染做紫金色,拨换城的军营的土坯房仿佛被逐渐暗淡的天色淹没,然后被遗忘到时间的尽头。 李嗣业站在校尉值房的窗口,转过身来对坐在案几前的二人说道:“我准备跟着盖中丞的队伍回长安一趟,夫蒙将军允许我带一人,你们两个不想回去么。” 田珍把双手捅在袖子中摇摇头说道:“不回去,来的时候我已经发了誓愿,不混成中郎将是绝对不回去的。” 他又抬着下巴努了一下:“藤牧,你呢?” “我回不回去无所谓啦,长安城只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的故乡在奈良。” “好嘛,看来我只有光杆儿回去了。” …… 冬去春来,拨换城外又恢复了绿的生机,虽然这生机比其他地方还稍显贫瘠,但自然的奇景在这天山下的土城外酝酿出了多彩色泽。褐色的山丘被风化,又生出了许多的层次感;而另一处的山坡上已经晕染出淡淡的绿色,它们同在一个视野内,却完全呈现了两种景观,让人不得不感叹这碛西的美貌了。 褐土道路的尽头,有一队人马朝着拨换城而来,随行并无旗帜,骑在马上的众人也轻装简行,刀弓各在马背上放着,倒像是出猎的队伍归来。 为首一人穿着浅紫色缺胯袍,胡须苍色,脸色酡红,虽然刻意绷着脸保持威仪,但心底里的那种喜意是压制不住的。 一行人来到拨换城前,穿过门洞进入了城中,在城中驿站下了马,径直进去休息,等着明日天亮时启程。 李嗣业寻摸了整个严冬,都没能找到愿意与他一同回长安的人。这个时候的远行,相当于人生大事,又宛如命运的颠覆,那些有志于行千里路的诗人才子,已经把旅途刻在了人生当中。宦游千里居官的人,进京赶考的举子,生命就处在旅途中。 不过在这个时期,从长安到安西四镇,丝绸之路大唐版图境内,两条故道上开设了大大小小几百间驿站,用来加强中央与西域的联系。每三十里一驿,或伴随有村庄或集镇,除去少数民族内附羁縻州外,这些驿站馆舍遍布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来回的旅途不必担心马匹草料的问题,几乎连干粮也不必带,只要不是偏离了路线跑到绿洲断绝的大漠中去,官方在食住行上是全部供给的。 他身边的亲兵倒是情愿跟着,但这情愿却只是忠于职守而已,他想找一个渴望见识,渴望前往长安而不得的人,这样的旅途才有滋味儿。 第二百四十五章 随队远行归长安 亲兵们给他的黑胖刷洗了鬃毛,准备了马鞍,双肩包干粮袋,衾被也打成了背包,旅途中的一切似乎都已妥当。 夫蒙灵察已经派人来传信,他住进了拨换城驿站,明日清晨卯时动身,李嗣业需要明天提前去等。 傍晚时分,燕小四牵着一匹马,栓在了校场点将台的木栏下。他偷偷地抬头去看,从板窗的木缝中看到李嗣业正盘膝坐在案几前,手中捧着《李卫公兵法》苦读。 他悄悄地走到了门口,双手整理了一下幞头,才叉手轻声唤了一声:“校尉。” 李嗣业合起书册眯着眼,看到是燕小四,才放下书册淡然地说道:“是小四啊,进来吧。” 燕小四进门后,恭敬地鞠躬叉手问他:“卑职听说校尉要跟随节度使回长安叙功,不知身边是否有人陪同照应。” 李嗣业眼眸一亮:“还没有,你是想随我一起去长安么?” 燕小四敛眉叉手道:“小四正有此意。” “好,今日夜里回去准备一下,明日清晨卯时随我出发。” “喏!”燕小四互相搓着手,似乎很兴奋惊喜,他局促地傻笑了两声,才开口说道:“那个,校尉,我回去准备了。” …… 李嗣业一觉醒来,挤着惺忪的睡眼推开了隔扇门,伸手从旁边的挂架上拿起深青色缺胯袍,胡乱地套在了身上。这个时代的染印技术还不算成熟,袍子的色调并不均匀,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看上去倒像是特意做成的斑驳花纹。他从墙上提起横刀,佩戴在腰间,转身出门。 哗啦一声推开门板,天色微醺,茫茫深蓝点缀星辰。他扭头一看,却瞧见一个灰影抱胸靠在墙上,低头迷瞪着打盹。 “燕小四,早就来了吗?” 燕小四连忙站正身体,叉手说道:“并不是,我刚刚过来而已。” “既然如此,咱们出发吧。” 两人各自牵着一马,离开了空旷的校场,清晨淡淡的迷雾将周围笼罩在白色苍茫中,刚走出营地,就看见朦胧的雾气里水井台子旁边站着四人,分别是元涛、程吉昌、藤牧、田珍各自端着酒碗。 李嗣业感到诧异,紧接着拱起手笑道:“我不过是回长安一趟,何需摆出如此阵仗送行。” “非也,古人都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你这一去长安便是四五个月,相隔千里,兄弟们略备薄酒一杯,为你送行。” 李嗣业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酒碗,燕小四也得了一碗,两人大口饮下,李嗣业递回去说道:“多谢各位兄弟相送,春寒料峭,回去吧。” 两人回头招了招手,把众人遗落在了苍茫的雾气之中。 他们牵着马来到驿站门外,果然夫蒙将军还尚未起身,他们就站在路边晨雾中等待。城中各个货栈的行商们都已经牵出骆驼装上货物,雾气弥漫的拨换城在驼铃的响声中显得分外清隽,客栈的土墙轮廓及长幡在这流沙似的薄霾中飘荡,再远一些有许多平顶屋也显现出高地错落。 夫蒙灵察开始动身了,身边的十几个随从行动利索干练,依次将马匹牵出马厩,将马鞍架设上去请镇使翻身上马。夫蒙灵察尚未沾染上高官出行时庞大随从队伍冗杂繁缛的习气,等他做到节度使的时候怕就快了。 这位将军骑着马来到李嗣业的身边,嘿然笑了一声道:“起得够早啊,等了很久吧。” 李嗣业牵着马缰叉手:“卑职也是刚刚才到。” “走吧,路途还长着呢。” 夫蒙挥起马鞭抽打着马臀,领着队伍一溜烟儿地跑出了拨换城。 接下来的路程不止漫长,还各种走走停停,特别是归入到节度使的队伍中后。那繁琐到让人眼花头疼的出行仪仗,仅随行护卫部队就有四百余人,这其中还有载着吐火仙可汗,金河公主及二位可敦的马车。前方的门旌到队伍中央的六纛,再到队尾的五方旗,整个队伍就是个几十丈的长虫,在轮台外的荒漠大道上蠕动前行。 李嗣业不紧不慢地跟在队尾,对这场缓慢的出行早就有所预期,借着沙洲等地发达的驿站交通网路,队伍每天的行进旅程也就是两到三个驿站,遇到小驿站停止休息半个时辰,遇到大驿站就安营留宿,不论时间早晚都这个情况。 队伍从龟兹出发,半个多月后到达了沙洲敦煌,盖中丞的队伍在此地却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前行去往瓜州。李嗣业骑在马上朝西边望去,夕阳下的千佛洞金光万道洒在黄色的岩面上透出庄严宝气,光线未能照到的侧影,使得半面洞壁在光与暗的交界中,潜藏着未知的漆黑。那山崖上匀称排列的黑洞,整齐而又密集,有红色的僧衣点缀其间,响着孤单的敲击石壁的声音。 又行几日之后,节度使的队伍经过皋兰山到达兰州,在城内略作修整,等到第二天后再出发。李嗣业没有随着大部队去住馆驿,而是在馆驿附近找了一个小客栈,和燕小四住在其中,方便做某些事情。 燕小四从旅途开始就非常乖觉,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勤务兵,端茶倒水无所不包。每到一地从不单独出行,只有等李嗣业出去的时候,他才会跟在身后。 李嗣业不知道这种事情该不该带上他,但这小子学得特别乖让他很不适应,该不会因为把他从雪窟窿里拽上来,就惦记上报恩这一套东西了吧。他很不适应这种被人报答的感觉,更何况这还是个男人。 两人到街上买吃了一碗面皮汤,等到天色暗淡时,李嗣业回到客栈准备,把那块藏在衣角里的思恩客牌子取了出来,再次仔细摩挲打量。 这还是四年前他第一次离开长安前往安西,半路上遭人暗算后遭遇沙漠大盗秃鹫张括,他们在大漠中周旋了二十多天,才将其一伙全部诛杀,从这张括身上得到的钥匙,牌子和香囊。李嗣业当时一拿到钥匙,就想到了沙盗的宝藏,牌子上标明了兰州劝业坊,正是兰州城中的红灯区,而那香囊上绣着的荷若,可能就是劝业坊中的青楼女子。 燕小四提着煮好的茶水进门,李嗣业迅速把这牌子捏到了手掌心,小四似乎没有看见,提着铜壶把水倾倒在李嗣业面前的茶碗中。 “这是我从楼下茶博士那里要来的热茶,校尉你趁热吃两口。” 李嗣业捏着茶碗微微点了点头,循循善诱地说道:“这兰州城的集市街道可比敦煌热闹多了,小四你就没有想去的地方?找个销金窟乐呵乐呵,我这里有两贯钱,你拿去随便用。” 他从怀里掏出两串钱摆在燕小四面前,燕小四的脸上除去惊讶之外,毫无喜悦之色。 “不,不必了,校尉,我自己身上有钱,但我还不想去。” “你要是不去,那我可要去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恩客牌寻缘青楼女 燕小四露出会意的笑容,摇了摇头之后,却又点头说道:“我会跟着你一起去,但我不进去,你进去乐呵就可以,我在外面等你。” “怎么还我自己进去?一个大男人这种乐子如何能抛弃兄弟,既然来了兰州城,自然要一起,本校尉也不差这个钱,走吧。” 燕小四的心中有些慌乱激动,谁能想到一个二十多岁的队正还未经人事。他家境贫苦家中兄弟也多,刚行了弱冠之礼,便应召了长征健儿来了西域,历经五六年卫戍征战,看样子已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但真正成长为男人的历程却没有完成过。 李嗣业心里惦记着那件事儿,自然没有注意到燕小四脸上那青涩的红晕,两人从客栈楼梯下走下来,出门沿着街道混入人流中去。 兰州城过去称之为金城,兰州这个称号是在隋时定下的,因周围环拱的皋兰山而得名。城池的规模并不算大,也依照两都的方式规划了坊市,但城池由于地形所限,形状像两头狭长的纺锤。 城中的红灯区集中在劝业坊中,李嗣业寻访到达时已然天黑,城中也似长安那般实行宵禁,所以他进入坊中之后,想要再出去,就要等到明天早上了。 燕小四跟在李嗣业身后心中忐忑激动,宵禁不能出去,这是等于逼着他流连花丛哇。但在人流中翘首望去,坊中的曲巷两排皆是那黑檐的小楼小院,看似狭仄,但灯火晕染中潜藏着笑声歌舞。时而有女子从楼上的隔扇中走出,半臂上挂着红色丝帔在风中摇曳飘动,一闪身又转进了橘黄色灯火的门中,轻掩门扉将春光遮去,这时燕小四的心中就有着淡淡的遗憾。 他看见李嗣业停住了,以为他要在这里安顿下来,心想一定要到二楼看看去,谁知李嗣业进去之后,只是跟一名年岁较大的女子攀谈起来,这女人脸上的白粉胭脂足有半尺厚,整得像个樱桃嘴的胖脸女鬼。 李嗣业把思恩客牌子递过去,又把香囊递给这女人问道:“贵馆中是否有一个叫荷若的女子,再看这牌子,是不是你们楼中的?” 这青楼中的鸨娘观遍世情,一看李嗣业的神情穿戴就知道不是上门客,但对方的官府中人做派让她不敢怠慢,只低头看了一眼便递过去说道:“这不是我们馆中的牌子,我们的牌子是用院子里伐下的梨木树做的。” 鸨娘把一面牌子掏出,色泽要比李嗣业手中这块浅淡,他又请这鸨娘辨别了一下,得知可能是某种山果树做的。 李嗣业领着燕小四离去,不厌其烦地进入每间馆阁探访询问。兰州城的劝业坊并没有长安坊市那样的规模,他很有信心在入前半夜之时,把所有馆阁探寻完毕,总能够在其中找到他要找的女人。 他站在一座小院前,屋檐在夜色下显得很矮,院子暖阁错落有致,非正常人家的格局,院中有浓厚的枝叶伞盖伸出瓦脊,显得清幽而别致。这院子所处劝业坊的偏僻之处,与那些有楼台的院子比起来,自有其独特味道。 他抬脚朝院门走去,门口站着一个头戴黑纱幞头,穿着绿油油半臂的男子,面朝他叉手道:“客里面请,客这是第一次来居燕阁?” 李嗣业从怀中掏出恩客牌,这男子一眼就认了出来,笑容更殷切了几分:“原来是老客,快请快请。” 他心中洞明了几分,低声问道:“荷若娘子可有闲暇?” “城中有几位公子在阁中饮酒,荷若担当席纠,不过这些人并不留沐,稍后就走。客可在荷若闺阁外的香间等候。” 李嗣业和燕小四边跟着此人前行,边欣赏这院子中的景致。他刚才在外面看到的树冠,是院中央的几颗果树,围绕着种树的台子有一条活水,潺潺流淌用鹅蛋石筑出小堤。 他暗暗地点点头:“想不到这盗匪还挺有品味。” 这人领着他们穿过月洞门,小院三面皆是独栋的硬山顶小屋,他们朝右侧这一间走去。这男子走上台阶,刚要跨进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神情玩味地看了看二人。 “两位都要见荷若美人?” 李嗣业回头看了一眼燕小四,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塞给男子说:“留沐,给他找个女子侍候着。” 燕小四的脸上顿时红如柿子,慌乱地摆了摆手:“不,不,我还是……” 李嗣业讶异地问他:“你没来过这种地方?” 燕小四低了低头,算是默认了。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颗金棵子,捏在手中抛给这男子,又朝他伸出手道:“把铜钱拿过来,给他找一个漂亮、成熟、丰满一点儿的女子。” 男子顿时喜笑颜开,连连叉手说道:“客,你放心,我一定找人伺候好这位郎君。” 李嗣业点点头,走进屋里的隔扇外间,燕小四在门口喊了一声校尉,他笑着朝着他摆了摆手,那男子也看出这位是生雏,半拉半扯地拽着燕小四往另一处房间走去,扯着嗓子叫了某个女子的名字。 有女人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声音不算婉转,却有几分清韵,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色披纱的女子走出,襦裙半掩酥胸,那圆润的肩头确实肥硕,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她熟练地上前牵住了燕小四的手,倒让燕小四一个哆嗦,然后回头望向李嗣业所坐房间,难道是企盼他来搭救?这小子此时哪儿还有百人斩老兵的气势,倒像个即将被人贩子卖掉的童子,局促地跟着那女子钻进了房间,随后女人走到门口,双手轻轻地把门扇给掩上了。 李嗣业把视线投回到房间里,这里有一股女子常用熏香味道,乍闻起来挺好闻,但呆的时间长了,会生出昏沉沉的厌俗感。 他索性闲来无事,就从怀中掏出木牌和香囊仔细辨别,然后畅想一下发掘大盗藏宝穴所带来的痛快感。 这座小院外的突然变得嘈杂了一些,好像是有男男女女从主院的高阁里走了出来,提着一盏盏的方形纸灯。他透过朦胧的窗户纸,听脚步和说话的声音,依稀能判断出是十几人,郎君们说着口齿含糊的醉话,清醒的人低声讨论刚才谁的诗令接得更惊艳。女子的声音倒是最为伶俐,慵懒沙哑的嗓子中透着疏离的热情。 “赵九郎,许三郎,还有陈郎……”连续叫了一大串的名字,然后才说:“莫要忘了今时今日的兴致,改日还是你们几个人,把未完的醉花间令给接续下去。” 郎君们开始留恋忘返了,停下来与女子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女子话不多却很能瘙痒,时而轻笑一声,说起某个人又扯到另一个人身上去,几乎让每个男子都有插话的余地,堪称长袖善舞。然后,男子们最终告别,院子也最终归于寂静。 那穿着绿半臂的男子走到女人身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并且伸手朝房子这边指了指。 女子双手提起襦裙朝这边走来,双手推开合扇,轻盈地迈进了门扉。房间里显得很昏暗,她摸索俯身前去转角案几上,提起火折子和火镰,低声清浅地笑道:“客怎么不点灯啊?” 黄豆大的灯光逐渐亮了起来,昏黄驱散黑暗扩散满房间,李嗣业宽壮的轮廓显现在光晕中。 第二百四十七章 拜金虎狼女 女子轻盈地转动身子,薄薄的披纱轻掩着肩头,胸前细腻白皙,绛色襦裙染着团花倾泻到地面上,宛如蓬勃绽放的牡丹。她凝眉朝李嗣业望去,手扶着额头生出疑窦,记忆里好像没有这样魁梧的熟客。 她收拢衣衫跪坐在李嗣业面前,神色变得拘谨起来,仔细端详了李嗣业一眼,才问道:“客好像从来没有来过居燕阁,荷若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为何会有我的恩客牌子?” 她脸上略施淡妆,脸颊胭脂匀称地涂做一个红圈,有几分烟视媚行之态,稍侧着头虽有防范之心,但估计是不怕眼前此人的。 “我有一位朋友认识你。”李嗣业伸手把思恩客牌子和香囊递了出去,荷若伸手接过,左右手握着看了看,扔在了案几上:“我的恩客不少,你的朋友是谁?” “张括,你应该认识吧。” 她向后撤了撤身子,冷峻地打量着李嗣业的衣袍:“如果是张括,他没有朋友,就算有,也不会是你这样的人。” 李嗣业很是讶异,这女子知道张括的真实身份?能跟一个杀人盗匪拍这么长时间的拖,看来也是一介虎狼之女。 “你是不是把他给做掉了?就以为能在我这儿敲点儿竹杠?他只是我的一个熟客,仅此而已。”荷若声调冷淡,吐出的字眼沙哑仿佛飘离在空中。 这烟花巷的女子果真是贼精,所以李嗣业并没有露出那把钥匙,他眉毛往双眼间聚拢。口气很严正地说道:“既然荷若美人这么聪明,我也不与你兜圈子了,本官是西洲的官捕,在大漠中击杀张括一伙,但对方有一名同伙逃窜。所以我根据这个牌子还有这个香囊,来兰州城的劝业坊找你寻找线索。” 荷若甜腻地笑了起来,一条手臂横撑在案几上,沉甸甸的胸口薄纱下白皙呼之欲出,她轻声呢喃着说道:“官爷,我刚刚都说了,奴只是一介青楼女子,和所有恩客都只是萍水相逢,再说奴家认识的只是张括一人,他的什么同伙,我不知道的。” 李嗣业抱着肚子向后撤了撤,免得此女施展美人计把他给讹上,他抬手摸了一下鼻子说道:“他既是你的恩客,必然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这帮匪徒常年在兰州城落脚,城中必然有购下的房产,他带你出去遛马的时候,有没有带你去他的落脚点?” 女子眼角飘忽闪烁,手指撑着额头稍作思索:“好像有这么个地方,但他只是夜间带我去过一次,具体地址我委实想不起来了。” 李嗣业从怀中掏出一枚萨珊金币,用拇指和食指夹着落到了案几上,轻轻地推到了对面。 “告诉我他的落脚点在哪儿,这金币就是你的。” 荷若狭长的眼缝眯着瞅了桌上的金币一眼,遂摇头笑了笑:“奴家真是忘记了,大概是在庄严寺那一带。” 李嗣业盯着她的眼眸,又掏出一枚金币递了过去,用两根手指按住。 “奴家真是不知道呢……” 第三枚金币从他的手中推出,恼声说道:“女子可不要太贪得无厌了。” “哎吆,我想起来了,庄严寺山门牌坊向左三十多丈,再往右拐入一条曲巷,曲巷的尽头有座两亩小院,他们的落脚地就在那里。” 李嗣业的手掌松开金币,荷若喜滋滋地捡到手心里,把每一枚都放在口中用贝齿轻咬,轻声笑道:“这大食人的金币果然个个都是足赤呢。” 消息已经得到了,李嗣业急欲离去,但此刻坊外城中宵禁。他若是出去,搬出碛西节度使麾下的名头也是可以通行的,但少不了麻烦。来劝业坊的行踪,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他抬起双手放在案几上,左右打量一下房间道:“城外宵禁,今晚我就不出去了,在你这里留沐一宿。” 荷若又显露出了青楼女子的魅惑形态,低头轻抖着披纱衣,半个肩头露出白皙锁骨可见,她轻佻地对李嗣业笑道:“刚才的三个萨珊金币是讨消息的赏钱,留沐的钱客还没有出呢。” 李嗣业将半串铜钱甩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在外间给我打个地铺,我不进你的隔扇内间,这些钱应该够了吧。” 荷若瞬间变了一张冷清的脸,朝他翻了个白眼,伸手抄起桌上的铜钱:“嗬,小家子气。” 他摘下横刀放在案几上,荷若踩着细碎的脚步进入隔扇,闭合之后,又从里面走出,怀中抱了一团毡子和衾被。 “既然不需要本娘子伺候,你自己随便铺开睡吧。” 她端着油灯走进隔扇,闩上了门,李嗣业顿感可笑,一个风尘女子还闩什么门?她应该担心的是钱财有失,而不是别的啥东西。 昏黄的油灯从隔扇的糊纸格子里投出来,女子跪坐的侧影投在隔扇上,她轻手解下肩头披纱,窈窕有致的阴影在窗纸上勾勒出轮廓,曲线婀娜给人以无穷遐想。李嗣业顿时感觉丹田有一线热流向上涌动,几乎要从鼻子里冲出来,这简直就是朦胧侧影杀呀。 他想了想这虎狼之女刚才的作态,才把冲动给按耐下去,提着刀站起走过去。他铺开了羊毡,把刀放在右手一侧,躺下后把衾被盖上,右手握着刀柄闭上了眼睛。 隔扇中的油灯被吹熄,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外树枝的疏影投射在窗纸上,影影绰绰,随风摆动。 天光微亮,顶着一头蓬乱髻的荷若推开隔扇,轻纱在裸露的肩头上胡乱地苫着,她探头去看房间里,羊毡和衾被已经被打成了卷,昨夜的男子已经消失。 …… 燕小四打着哈欠,眼睛里布满血丝跟在李嗣业身后,他回头看了看这位疲惫的老兵,笑了一声说道:“食髓知味,昨天晚上没睡成吧?” “嗯,”燕小四的表情不再那么忸怩,抬起头浮视上方,似乎还在回味。等了好半天,才犹豫地问李嗣业:“那个,像她们这种青楼女子,赎身需要花多少钱。” “大概只要个三四十万钱,若是头牌或许更贵。”李嗣业忍住笑意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该不会只睡了一个晚上,就想着要给她赎身吧?” “哪有,我只是随便问问。” 李嗣业双手抱胸,走在前方口中侃侃而谈道:“青楼中的女子,她们很小就被送进去,专门培训取悦男人的技艺。是不是她说话光绵软的声音就让你骨头酥掉了?” 燕小四似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她们常年与男人交往,也练就了察言观色,八面玲珑的性子。你昨晚遇到的那些温柔似水,她对每个男人都是这样,都是看在金钱的面子上。当然也有那种看顺了眼情投意合的,这需要长时间去看待,去经营,你日后若是多去这种地方,见多了这种女人,估计这种想法就没有了。” “校尉说得极是。” 燕小四对李嗣业的见多识广极为佩服,大家都是同样年龄的人,他竟如此熟稔洞明,定是常年流连花丛所得的经验感悟。 话说,今天就要离开兰州去往长安了,但是那女子,还是让他有些不舍,要是能重新回到这个地方,重温一回该有多好。听校尉说长安城里的平康坊中,青楼馆阁之多要远胜兰州劝业坊,或许到那里去光顾也很不错。 第二百四十八章 深夜入荒宅 两人回到馆驿附近的客栈,盖中丞的队伍已经准备动身,李嗣业让燕小四回房休息,他自去找夫蒙将军。 “你要脱离大队伍,留在兰州盘桓两日?” “卑职在兰州城中有一位故人,邀请我到他的府上做客,盛情难却,所有我才来向你请告,等这边结束后,我就立刻赶往长安,跟上将军。” 李嗣业跪坐在格子间夫蒙灵察的对面,叉手恭谨地说道。 “此事无所谓了,你这次本就是回长安办你自己的事情,我随着队伍先行,你后面慢慢赶上,回到长安后估计也没有什么事情用到你,到时候你自去平康坊的安西都护府留后院询问,不要延误了归期就行。” “多谢将军宽纵,卑职这就退下了。” 李嗣业叉手缓缓退出格子间,离开驿馆又回到客栈,上楼回到房中就听到隔壁燕小四发出雷霆般的呼噜声,这小子昨天晚上耗费了精气神,现在只能靠睡补。 他并没有着急去庄严寺附近去探寻,能够压抑住这种未经考虑的冲动,难防秃鹫张括一伙在兰州城还有同伙,或许那院子本身就是龙潭虎穴,白天若是打斗起来引来官兵,里面的财宝可就压不住了。 还是稳妥一点儿天黑时前去,宵禁前进入便可,如果那院子里藏有大批的金钱,还要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去清点,嘿,希望能够数到手抽筋。 燕小四在房中睡到晌午,才揉着双眼迷迷糊糊起来,依着墙板打了个哈欠说道:“校尉,现在是何时,节度使进京叙功队伍何时动身?” “哦,盖中丞的旌节仪仗已经走了。” “走了?”燕小四跑到走廊的尽头,推开窗扇往街道上看去,对面的馆驿前冷冷清清,重檐顶后面的院子里也没有纛旗和门旌的影子。 他回过头来脸上布满愧疚的负罪感,低着头抄起手掌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我该死!贪睡误了行程,也忘记叫你,害得校尉受到责罚。” “不会有责罚的,我已经向夫蒙将军说明了缘由,告了假留在兰州城两日。” 燕小四又傻了眼,愣怔地指着自己的腮帮说:“校尉为了我,特意向夫蒙将军告了假?” 李嗣业挠了挠幞头,这小子自我感觉良好啊,不过这等事情何必戳破,就让他这么以为吧。他索性点点头说道:“对,昨晚累成那个样子,不宜旅途奔波,应该休息恢复阳气。走。我带你去吃水盆羊肉去,吃这个东西能补阳气。” 他领着燕小四往楼下走去,前往兰州城的集市。燕小四低头避过人群,望着校尉的脊背,心中莫名感动得无以复加,安西从军多年,他还从未遇到过对他如此好的上官,带他去青楼潇洒,还因为他拖延了行程,父母都不可能做到如此吧。 他本想在这趟行程中保护校尉尽一份心,谁知道受他的恩情越来越多,这让燕小四该如何报答? 两人盘膝坐在案几前,各自手中抱着一瓷盆羊肉汤,哧拉哧拉地大口朵颐,虽然这盆肉的羊膻味儿太重,主要是店家不舍得放胡椒,但滋味儿还是挺足的,特别是拌着翠绿色的野葱,咸淡适中。汤中漂着的油星也不能浪费掉,仰头端着盆一滴不剩地灌进嘴里。 “吃饱了没有?” “饱了回去。” “好嘞。” 傍晚时分,李嗣业站在屋檐下,看着天上的浓云越积越厚,夕阳藏在这积云后方往地底沉去。 他手中提着买来的纱罩灯笼,还买了一小瓶油脂,足够今夜消耗了。 燕小四站在身后目光殷切地问:“今晚还要出去么?”虽然不敢对此存有奢望,但他心中隐隐还有些激动。 “对,”李嗣业回过头,看到燕小四略显炙热的眼眸,知晓他是误会了,笑着改口说道:“今晚你自己去,我要去另一个地方。”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萨珊金币,递给燕小四道:“用这个,可以换一个姿色更好的,或者就昨晚那个,随你便。” 燕小四激动地吸了吸鼻子,慌忙伸手推阻:“我咋能再用你的金子,我自己还有些积蓄,或者我今晚就留在客栈里也行。” 他那渴望的表情连自己都骗不了,分别就是想去嘛。李嗣业抓过他的手,把金币塞到掌心里说:“你我兄弟,何需分彼此,今晚接着去。还有,顺带着帮我注意一下斜对面那房子,就我昨晚呆的女人的房间,看看她是否在屋中,或是被人带走遛马,明天早上回来告诉我。” 燕小四使劲儿点头,比起校尉给予他的恩惠,这点儿小事又算得了什么。他无心去深究为何校尉要让他监视那女子,男女之间的牵扯哪儿能说得清。 两人在客栈门口分道扬镳,心中各怀着期望,奔着不同的目标而去。 李嗣业提灯来到庄严寺山门前,一道石阶延伸向寺庙,高耸的门楼屹立在阶梯上,上面的雕花辩驳不清,看似年代久远。但这个地方李嗣业知道,乃是隋末枭雄西秦霸王薛举的故居,后来被其改建为王宫。武德二年时,被唐高祖敇建为庄严寺。 他现在没这个兴趣游览胜地,在台阶前拐进了曲巷中,默数着脚步走出三十余丈,右转确实有一条深巷。深巷两边各有土墙小院,有些人家亮着灯,但大多数人贫穷买不起灯油,所以越到小巷的尽头,便愈显幽深暗淡。 他提灯在手,散发着橘黄色的光亮,只能驱散一丈左右的漆黑,初夏生出的虫蚊在灯前旋转飞绕,或有幽绿荧光伴随着曲径杂草飞舞。眼前是显得越来越荒芜了,他的目的地小院也近在眼前了。 这宅子出现在偏僻处确实突兀,它拥有正堂,左右厢房与倒座房,比起左右邻居的茅草屋顶,瓦房矗立在此处确实有鹤立鸡群之感。 李嗣业根据常识判断,穷人是有可能在交通便利之地与富人做邻居的,但富人一般不会把自己淹没在贫瘠偏僻的包围中。除非是另外一种情况,衣锦还乡,穷人乍富,且不敢太张扬,如此来看,房子主人的境况与张括就重合了。 院门扇开裂辩驳,四角蛛网横生,且门内让顶门棍子给撑住了。那他就只能不走寻常路,提着灯笼翻过院墙,轻轻落到院子里。地上长满了野蒿草,就连正房的木台阶缝隙中,也能够挤出绿葱葱的草芥来。 他没去注意被荒草包围的左右厢房,径直提灯走到正堂中,地面积灰很厚,案几和神龛上也均匀洒满浮灰,瞧这个情况看,应当是有两三年没有人来过,这样就不必担心张括有别的同伙。 正堂左右两个侧室,用木隔扇隔开,里面一览无余空空如也,墙角的陶罐也不像是什么机关。 他站在堂前沉思了良久,把自己置换到盗匪的身份中去,心想一个从小家境贫寒的人,脱离唐军干起盗匪行当发家致富,应该把劫来的钱藏在什么地方,而且他手上的这个钥匙,这个钥匙应该是有用的。 不必往玄妙的机关那边儿去想,什么掰动一个物件儿,就能够轰隆隆打开一道墙。术业有专攻,盗匪做不了这么精妙的东西,就算有人能做,张括也不会去请,他手中的不义之财,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一个没文化,但有见识,当过两年兵的人能做出什么东西来?他试着走进隔扇间,掀开了地上的草席,下面只是铺砌了青砖,他踩着脚步在青砖上来回跺脚,发现下方有些地方空空的,他依次踩着空处来到墙根,摸着墙壁才感觉这墙上糊了一层麻纸。 他抬起灯笼仔细观看,发现这麻纸上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从腰间抽出短刀,从缝隙中轻轻插进去,左右一撬,感觉到松动,应当是整块墙板活动了。 李嗣业将方形的墙板拆卸下来,里面竟有一道铁板,铁板上有钥匙孔,那把钥匙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钥匙做的很精妙,有前后三道齿分别朝向三个方向,他将钥匙插进孔第一道齿开锁后才能转动,然后才能深入第二道齿,接连三次开锁后,那铁板才能够被推到里面去,露出了黑森森向下的阶梯。 “果然是个贪财的……”门口传来了女子的阴笑声。 第二百四十九章 打你毫无压力 “果然是个贪财的……” 门口陡然传来女子的阴笑声,他倏然转身瞧见一个脸比石灰还白的女人,穿着一袭白色曳地纱裙,两腮红如芍药,嘴唇一点似鲜血,这简直是伽椰子的阴森鬼脸。把他吓得差点闭过气去。 但这女子的身后涌现出六七个手持大棒的夜行衣男子,虽然黑布蒙面,但人气十足,让李嗣业长松了一口气。只要不在灵异范畴内,他应该都能解决。 “你果然是夺了张括的钥匙,才跑来这里寻宝。还骗我说是什么西洲的捕盗吏。呵,幸亏本娘子多生了个心眼,险些让你给骗过了。” 李嗣业一听这声音,认出来了,正是劝业坊居燕阁张括的相好荷若。果然是个虎狼之女,竟然能想着黄雀在后谋夺一把。 “蛮聪明的哈。”李嗣业从腰间抽出横刀,另一只手在刀背上掠过,即使在如此光暗的坏境下,刀锋闪动都能在墙上掠出光影。 “也蛮胆大的,竟然敢跟朝廷命官动手。” 黑衣人们齐齐向后退却了半步,扭头去看荷若,低声询问:“竟然是官差?” 这女子抖擞着帔子,叉腰挺起胸脯道:“担心什么!他不过是一介小小的流外官捕!贪恋他人钱财,才隐瞒身份独自来此地。这屋里的钱是我们家张郎的,别的人休想拿走!” 他艺高人胆大,也不与这荷若废话,双手握刀横在胸前,挑眉对这些人说:“你们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来。” 几个黑衣人相互对视一眼,举起棒子挤进隔扇冲了过来。李嗣业挥刀横斩,两人手中的棒子应声而断,傻愣着向后撤退,别人从他们身边挤进去,又挥动木棒,李嗣业纵身跳起,又斩断了一根,但其余的棒子还是如雨点般落下。他猛然抽身前冲,刀背贴着三四人斩出,这些人捂着肚子纷纷向后退却。 “都退后,我来!” 一个身形比李嗣业还要魁梧的汉子,双手握着一条钢鞭,当头朝李嗣业砸下。他抽身躲过,钢鞭砸在隔扇上如摧枯拉朽,劈出一个大洞,木条哗啦啦碎裂了一地。 他刚要趁势攻击,那钢鞭灵活地又朝李嗣业击来,他地上一个翻滚,在此人的小腿上用刀背挥砍,发出了轻微骨裂声,他已经滚到正堂中,翻身站起。 这大汉只是痛叫了一声,举着钢鞭又冲了过来。但经过短暂交手的观察,他发现对方攻击的手段比较单一,可能没有学过正经鞭法,顶多算是抄了一件顺手的兵器。 李嗣业连连后退,撤到左侧室,掩住了隔扇。 壮汉对着隔扇连劈带打,一连砸出五六个窟窿,骤然间感觉腹部绞痛,低头瞧见刀锋刺入肚腹,李嗣业一击横切,鲜血扑簌簌溅在了隔扇纸上。这壮汉睁大眼睛后退两步,噗通声坐倒在地,掀卷起大片的灰尘,呛得众人咳嗽声连连。 尘埃落定后,李嗣业走出隔扇间,抬手挥刀当空掠过,以缠头刀的起手式耍了个花活儿,刀锋被倾斜提在手中,月光洒在上面,那清冷辉光从刀柄处流淌到了刀尖,亮的刺眼。 众人手中的棒子被砍得七零八落,心中未免有些慌慌,想不到这官捕手段竟如此凌厉狠辣。 女子荷若站在众人后面,声调冷酷地说道:“恶虎也怕群狼,都给我上!” 她自己已经扔下提灯,转身溜走到右侧室。这些人回头朝荷若看了看,又发憷地看着李嗣业,颤抖着嗓音叫嚷道:“你也就是仗着那把刀锋利,有本事你不用刀跟我们单挑!” 李嗣业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横刀,伸手入鞘,连同刀鞘往地板上一顿,咔嚓深入地板数寸。 他拍了拍双掌,双拳紧握道:“好,那我就不用刀,谁第一个过来。” “我来!”其中一个黑瘦汉子已经飞身扑出,李嗣业侧身骤然踢出,把他像蹴鞠球一般射了出去。 三个黑衣人一见这个情景,便知道跟人家不是一个级别的选手,还讲个屁的江湖规矩,直接一窝蜂上吧。交换眼神之后两人左右包抄抱腿,一人正面进攻吸引注意力,这战术看似完美天衣无缝。 李嗣业先发制人,已如弹簧般弹跳前冲,屈膝撞上一人脸盘,挟带千斤惯性加速度,直接飞顶到墙上,后脑壳竟然将墙体撞塌了个洞。 余下二人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夺门朝荒草院子里逃去,李嗣业岂能放他们如此逃离,飞奔着追入到黑暗中,随后荒草中响起关节脆响和闷哼惨呼声。 李嗣业拍着手掌大步流星地走回来,从地上提起一盏熄灭的罩灯,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拔开竹筒盖,轻轻一吹燃起火星,掀开绸罩点燃了油灯。 女子荷若消失在房中,可能是钻进了密道,这女人有做蛇蝎女的潜质。 他提着灯笼走到密道口,大小恰好能容他蹲着钻进去。深入几丈之后,已经能够直起腰身,沿着楼梯向下,穿过一道短廊尽头是扇木门,他伸手去推,里面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但有昏黄的光线从缝隙中透出。 这种阻挡对于他这样的行走破坏狂来说,根本不形成阻碍,抽出横刀对着门板猛劈猛砍,很快被掏出大洞,侧身钻了进去。 女子荷若跪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萨珊金币转过身,粉白的脸上胭脂通红,双眼中闪烁着痴迷的星辰,仿佛和刚才狠厉的面目不是同一个人。 李嗣业望着眼前的场景也张大了嘴巴,三尺宽二尺高的箱子里装满了萨珊金币,旁边还摆放着许多金器,錾金的杯子,琉璃鐏,象牙雕刻品。张括一伙不知在大漠上谋害了多少波斯、粟特商人的性命,才积攒下如此多的财富。 “卧槽,这简直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啊!” 女子不明白李嗣业话中的意思,她的樱桃唇弯起谄媚的笑容,对着他如此称呼:“情郎,你看这里有如此多的黄金,你我一人一半平分了如何,足够你我这辈子挥霍逍遥了。” 她缓缓地爬向了李嗣业,也不知心里到底存在什么想法,眼角生波简直要荡漾出水来。 “郎君……” 李嗣业伸展手掌张开五指,势大力沉地朝她的脸上扇了过去,啪!这一掌竟打得她身体翻了个滚儿,脸上五个手指印高高地肿起。 他拍了拍隐隐作痛的手掌,白粉扑簌簌地掉下来,长舒了口气说:“化得跟个鬼似的,老子打你毫无压力。” 女子嘴角渗出鲜血,被她用手背擦拭掉,退到一旁冷冷说道:“这么多的钱,怕是你一人也拿不走吧。” 他大踏步地走上前去,恼哼一声说:“我先把你们解决了再说。” 女子惊恐万状地大叫了起来,很快被李嗣业堵住嘴只能发出呜呜声音……片刻之后,堂前的两根木柱上捆满了人,这些黑衣男子与荷若的嘴上都堵着破布片,眼看着李嗣业把一箱金币分批次倒腾在堂屋地面上。 第二百五十章 君子爱财取之有策 天色尚且漆黑,外面的宵禁还未开放,而这箱金子放在任何地方,对他来说都是不安全的,就算他力气再大,仅凭一个人的力量也别想全部带走。 他到处搜寻绳索,甚至把这些人的衣裤都扒下来,扯成布条搓制成绳加固捆扎,保证他们就算是几头雄壮公牛也别想挣脱出去。 李嗣业趁着天微微亮,翻出墙去,决定去找一辆运输工具。 脚步声咚咚咚消失在荒路尽头,柱子上被捆缚的这些人,艰难地扭动脖子,互相看见了对方的眼睛,随后约同挣扎起来,除了晃动着柱子嗡嗡作响外,没有起到半点儿效果。 凌晨宵禁虽然已解除,但集市尚未开放,只有一些殷勤的劳动者开始出门谋生,其中就有一名赶着牛车准备出城的老汉。 李嗣业换了一身普通葛布袍子,把双手捅在袖子里,朝着老汉的牛车蹭了过去,并行走到身旁,装作不经意地寒暄道:“老丈,这么早出城干啥去?” 老头瞅了他一眼,以为是在城南到处晃荡的混混,只是没想到,这年头混混也能起这么早,所以便爱理不理:“做生意。” “做啥生意?” 老头心生警觉,偷瞧了他一眼说道:“老汉我就只有怀里这些干粮,没有钱给你敲。” 李嗣业愕然后退了半步,感情他把自己当敲竹杠的地痞了。 “老丈,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跟你做生意。” “啥,啥生意?” 他双手抱胸语气郑重地说:“我想买你的健牛和栈车。” 老头一听,伸手牵着牛缰绳就往前走,李嗣业快走两步拦在他面前,语气再增添几分恳切:“老丈,你听我说,我是诚心要买你的牛车,你给开个价。” 老头疑心地上下打量了李嗣业一眼,摇摇头说道:“你这年轻人莫不是在戏弄我,要想买牛,集市晌午开市的时候有,市里的木匠行有簇新的大栈车。” “我现在有急用,我用两倍的价钱买你的牛和车,如何?” 老头倒不见得有如何惊喜,低着头琢磨道:“一头次健牛要四千八百钱,若是两倍价钱……”老人蹲在地上掰起了手指头:“四加上个四就是八,八加八是一、二、三、四、五、六、总共是九千六。栈车就算你个七百钱吧,总共是……” 李嗣业没这个耐心等他算完,搀着老头的手臂将他扶起来:“老丈,连牛带车我给你一万两千钱。”他说完从怀中掏出两枚金币,攥在手中说道:“这可是足赤的黄金,价钱超过了一万两千。” 老头连连摆手:“别了,后生,老朽我头昏眼花,识不得真金白银,你还是给我元宝钱吧。” 李嗣业焦急地皱着眉头,城外天空已隐隐泛白,这个点儿到哪儿去给他兑换铜钱去,或许还真有地方,兰州城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交通重镇,城中倒有几家本地的粮商和绸缎商号,金银铺和柜庄也是应当有的。 “老丈,牵着牛跟我来,我给你倒换成铜钱。” 老汉枯槁的双手死死地牵着健牛,茫然地瞪大眼睛问:“要我跟你去哪儿?” “去金银铺换铜钱,你放心,绝对不会带你去偏僻角落。” 于是乎,老人左顾右盼地牵着牛跟在李嗣业身后,来到了一家商铺门外,还好这正是一家经营兑换的金银铺与柜庄合体。 即使在盛唐时期,由于金银稀少,依然没有成为主流货币,只有大宗商品交易才会用到,所以金银铺的主要经营业务就是货币与重金属之间的兑换。当然也能够存钱,存钱不但没有任何利息,反而要给柜庄出保管费。 李嗣业进门去换钱,老汉无所适从地站在金银店门外。他很快便背着褡裢走了出来,费力地摔在了牛车上。 “喏,你点点!” 老汉又抬头愕然看了他一眼,趴到褡裢上将里面的串钱拽了出来,一串是一千枚,总共是十二串。 “怎么样?”李嗣业叉着腰说道。 老头又把钱全装进了褡裢中,在李嗣业的帮助下费力地背到肩上,但他脸上神情怅然,莫名伤感,就好像刚刚只是做了一场荒谬的梦。当李嗣业牵走牛车后,就显得更失落了,口中喃喃说道:“我今天清早打算出门到山里伐薪烧炭哩,城里的烤肉铺子都喜欢用我的炭,咋还把牛车给卖了呢?” 他冲着远去李嗣业牵牛的背影长长喊了一声:“后生,好好待我的牛!” “知道了!” “给它吃草料,别饿着了。” “行!” “不要打它!” 这次李嗣业只是抬了抬手。 他低头望着肩上的褡裢,心想这些钱除买头好牛好车外,还能剩一半儿,顶他烧炭两年的收入了,可买来的牛终究不是那头牛啊。 李嗣业牵着牛往钟楼方向而去,现在牛车是有了,但装黄金的器具还没有着落。张括那装钱的箱子太露白了,从兰州到长安尚有千里路途,路上难免会遇到什么人,还是遮掩下比较好。 他的脚步停在一间看起来挺气派的酒肆门口,靠门的酒垆后面摆放着一坛坛的酒。 李嗣业信步走过去,对着当垆买酒的酒博士问:“你这酒多钱,我要最便宜的。” …… 他拉着牛车来到城中偏僻荒丘处,从皋兰山上流下来的溪水聚集成了河流。他挨个儿从车上抱下酒坛,拔掉木盖哗啦啦倒进了河水中,顿时河中酒香四溢,扑鼻缭绕。 下游处早早抱着木盆来到河边洗衣的女子们坐在石块上,挥动木棒敲打着衣衫,突然吸了吸鼻子对旁边人问道:“我好像闻见了酒味儿哎,你闻见了没有?” “就是啊,这味道好像是从河里传来的。” 庄严寺的灰色僧袍小和尚挑着水桶下山,在河边挑满水桶,低头在桶里嗅了嗅,又双手捧起喝了一口,慌忙拜伏在地,对着山门叩首:“阿弥陀佛,弟子罪过。” 此时天光大亮,李嗣业早已牵着牛车拐进了深巷中,贫苦人家的柴扉已开启,有樵夫背着空麻绳和斧头与他的牛车擦肩而过。 他心中很是担忧,去了一个时辰,这个时辰之内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事情,院子里被捆绑的家伙们可不会老老实实的,这地方也不是什么荒郊野外,附近的居民若是听到什么响动赶来,那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把牛车停到小院门口,低头看地上没有紊乱的脚印,院子中依然有唔唔的声音。他攀着墙头翻过去,刚落地就被眼前的景象给呆住了,四五个伤筋动骨的家伙竟然把捆绑的柱子给摇了下来,致使这瓦房的屋檐坍塌了一角。五人背靠竖着柱子在院中来回跑,竟要想尽办法挣脱,无奈这柱子两头粗中间细,无论如何脱不出去,只是来回翻滚满身尘土。 木柱再次倾倒,压在了一名汉子身上,使得他脖子粗脸涨红,大眼瞪得几乎要飞出来,嘴里的破布发出呜呜声。 第二百五十一章 几坛金贵的酒 另外一根柱子上的人倒是乖觉地坐在檐下,只因绑在一起的是重伤员和柔弱女流。那壮汉肚子上横切一道伤口,鲜血汨汨在腿下流了一滩,此时倒醒了过来,迷茫地睁眼看着蹲在他面前的李嗣业。 李嗣业悠悠地叹了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他从怀里掏出军中医官配制的伤药瓷瓶,把壮汉肚子上的血染中衣撕开,又从双肩包里取出一小坛子酒,抓在手中缓缓倾倒,淅沥沥冲刷在伤口上。 壮汉呲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李嗣业又从背包中取出针线,从屋里提出灯笼,掀掉纱罩,用火折子点燃后炙烤了针头,把线在酒水中浸泡了。 周围人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就连背着柱子挣扎的那几人也消停下来,这人带着的背包真是个百宝箱,但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李嗣业捏着针线一针一针地缝合壮汉的肚皮,惊得壮汉睁大双眼口中呜呜,时不时扭过头去,似乎不忍看自己饱受摧残的一幕。 病人算是被迫配合,李嗣业缝合得还算顺利,但技术含量实在不堪直视,密密麻麻似弯曲狰狞的蜈蚣。 李嗣业把伤药瓶轻轻地抖动着洒在缝合伤口上,又从背包中掏出一团细麻纱布,绕着他的肚子进行包缠。只是这家伙的肚子太肥,他双臂堪堪能够合抱交替倒手,把一团纱布裹缠个干净。 包扎后的肚子上尚有血迹渗出,却不再往外流淌,看样子是止住了。壮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感激之色。 他走到院子门口打开门扉,从牛车上将酒坛子抱下来,走进正堂中灌金币。灌满之后盖上木塞,然后再挨个儿抱上车。那些珍贵的金玉器具,他全搂进布袋中扛到了牛车上。 李嗣业做这些的时候,这些人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眼中的凄惶就像看到亲生儿子被抱走一般。 他倒腾完之后,手中托着小布袋坐在檐下台阶上,将一堆萨珊金币从里面倒出,口中叨叨:“也不让你们白跑一趟,况且还受了伤。这一撮是你们的劳务费,每人三个金币,这一堆是治疗费,也是三枚金币。”他扭头看看把妆哭花了的荷若娘子,从怀里掏出两枚金币加进去:“你耽误了一天时间,这都能伺候好些熟客了吧,算是你的误工费。” 荷若杀人似的眼睛瞪了李嗣业一眼。 “怎么?嫌多?不愿意,那就扣掉你两个萨珊金币。” 荷若呜呜地哼叫了两声,那双弯月眉就显得委屈巴巴了,泪珠儿在肿起的右脸颊上流淌出痕迹。 李嗣业又把金币给她扔了回去,嘿然笑道:“早这么乖,我特么就不打你了,” 他把金币堆在显眼的地方,拍了拍手站起身,将所有人嘴上的破布依次拽出,又从腰间蹀躞带上摘下小刀,扔在了荒院的草从中央,对着捆缚的众人说道:“你们有两种方法可以自救,第一种,喊人来救你们。第二种,想办法把这把刀拿到手。” 说完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门,重新掩盖上门扉,牵着牛车载着满满当当的酒坛子离开了巷子。 李嗣业刚离开,院子里的人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自救活动,四五人背着柱子在荒草中滚来滚去,由于手脚身体都被捆住,每滚动一下都有一人饱受折磨。 “快,这边儿,往这边儿滚!” 三丈长的柱子上捆着五六个人,在荒草院子里翻滚,他们拼命接近扔在草丛中的短刀,或是用脚去探,或是用嘴去咬,可偏偏被捆得严实的他们,连这种难度的动作都做不到,堪称一场被束缚了手脚的游戏。 “哎哟,快压死我了!转一下,换个人在下面!” “把柱子竖起来,我数一二三,一起跳!” “嘘,小声点儿,你想把人给引来吗!” “有人来更好!老子都快累死了!” “你妈的,那可是我的治伤钱!” …… 李嗣业手提着鞭子坐在车辕上,身体随着牛车的颠簸晃晃悠悠,心中好不惬意,取财宝行动虽然一波三折,但最终还是到手了。 “哞,”他把牛车停在客栈门口,跑上楼去找燕小四,这家伙正钻在屋里团抱着衾被打呼噜,李嗣业推开门伸手将他拽了起来。 “我这边儿的事情办完了,立刻动身去长安。” 燕小四揉着惺忪的睡眼喃喃道:“校尉,这么急啊。” “急倒是不急,你可以趴在马上睡,收拾东西,我们走。” 燕小四揉了一把脸恢复清醒,把行李收拾好下楼到客栈后院去牵马,李嗣业跑到台柜处结清房钱。 小四牵着两匹马走出来,看到李嗣业牵着牛车,吃惊地问道:“校尉,这一夜时间,你到哪儿去搞了个牛车,还拉了这么多酒,咱们在路上不就有口福了。” 李嗣业朝他挥了挥手:“这牛车是买的,这酒也是买的,但是不能给你喝。想喝的话到街上酒肆去,这酒太贵了,咱们喝不起。” 燕小四信服地点点头,笑呵呵地道:“校尉,不如让我来赶车吧,我小时候放过牛。” “不用,你骑在马上好好休息。” 燕小四骑在马上赶着黑胖,李嗣业提着鞭子赶牛,两人缓缓地消失在城门口。 旅途中金钱对人来说简直是负累,尤其是这种不义之财,行路中再没有那种轻松惬意的感觉,总是担心各种意外状况发生。 他们的速度减慢了许多,况且这一牛车的金子也实在是沉,连燕小四也看着深陷的车辙沟发了呆,心中寻思校尉买的到底是什么酒,竟然如此沉重。 还好沿途驿站密集,三十到五十里就有一驿,只要出示官职告身,便可以获得免费住宿和草料供应。身为大唐官员,在这一点上的优厚待遇还是让他挺满意的。 牛车最终被黄河给拦住,河岸的码头有很多渡船,载人载马都没有问题,但要载一辆牛车过河怕就吃不消了。 稍往下游平缓处有一座浮桥,古人称之为舟梁,专供过往商旅渡河,过河还需要支付小小的一笔过桥费,用于浮桥的日常维护以及河工的薪俸。 这个时代的黄河中上游处还算是碧波荡漾,河水中倒映着悠悠碧空白云,时而有鹭鸟衔着小鱼落在桥面上,此情此景也是可以赋诗的,没有诗才的人就算了吧。 燕小四牵着马在桥上走了一遭,感觉还算稳当,这浮桥的水底打有木桩,两岸还有重物以铁索牵引,桥梁下的浮舟吃水还算稳当。对面有一支驼队响着铃铛悠哉地行进。 “校尉,浮桥稳当得很,你牵着牛车过来罢。” 稳当吗,不见得。牛车上的黄金保守估计有千余斤,万一出现闪失压塌桥面落入水中,最终落个人财两空。 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两个轮子上,单位压强太大,如果能给马匹驾上一套车,将酒坛子均匀分开,这样渡河就轻松容易多了。 他冲着燕小四大声道:“这样罢,我把牛车上的酒卸下一半儿来牵着牛过去,你在这儿守着!等我把酒坛子藏好之后,再过来拉剩下的酒。” 燕小四不明白李嗣业为何要这样做,但他依旧乖乖地把酒卸下来,抱着坛子涨红了脸,嗨,这酒可真沉。他笑脸盈盈地等在岸边,看着李嗣业赶着牛车远去,看着地上的坛子,弯下腰撑着双腿盯了半天,最终咂着嘴巴,打消了一探究竟的冲动。 第二百五十二章 归来 李嗣业将牛车赶过对岸之后,举目四望没有发现渡河的人,挨个儿抱着坛子把酒藏在草丛中,又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小四依然牵着马站在原地,李嗣业从车辕上跳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你不好奇酒坛子为什么这么沉吗?” 燕小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从燕小四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想法,又开口说道:“你可以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小四低头又看了这些坛子一眼,果断地摇摇头:“我还是不看了。” 两人合力将坛子抱上牛车,燕小四当先赶着马朝桥上而去,他提着鞭子望着小四骑在马上削瘦的身影,不由得摇头笑了:“有点儿意思。” 他一直以来都有种优越感,作为来自现代的灵魂,他自认为在道德水平和思维方式上,是远胜于古人的。但今天看到了燕小四的所做所为,感觉自己缺失某些东西,除了那些未卜先知的格局眼光,那些略为丰富的知识储备,若是没有这些东西,他还有什么可自傲的。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十六天之后渡过渭河,终于回到了长安城。 李嗣业赶着牛车从金光门进入城中,跟在身后骑着马的燕小四,双眼中充满了新奇而炫目的光彩,他的眼睛像是个万花筒,倒映着眼前的繁华,新奇又兴奋。李嗣业能够理解这种感受,当初他睁开眼来到长安时,也有同样的激动心情。 他们横穿了半个长安城,经过西市和延康坊的西明寺,夕阳的余晖落在寺庙的绿瓦顶上。街道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戴着幞头的男子和穿着罗裙的女子,孩童们捏着饧糖在街头嬉戏,挑着担子的行商,刚刚结束参军戏戴着面具的伶优。 “人真多啊,我在安西一年都见不到这么多人。” 李嗣业赶着牛车面带微笑,离开长安三年多,那种熟悉的感觉重新回归,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这座城市仿佛已经融入到他的灵魂里。即使在睡梦中,梦见龙首原上的大明宫,万千斗拱,亿兆瓦棱,夕阳洒下犹如龙鳞万点。望天而卧的兽脊,斗拱下悬挂的风铃,朱色宫墙层层叠叠排列。他曾经有幸跟着太子入宫,近距离瞻仰雄踞天下的九天阊阖玄元殿。 燕小四喃喃地在他的身边说道:“我们整天在拨换城里说要保卫大唐,守护长安,原来这就是我们要保护的长安呐。” 李嗣业面无表情地挥鞭打牛,却被燕小四的话触动了心弦,长安在这些兵卒的心中,已不是一座作为实体存在的城,而是精神层面的象征,龙首原上的大明宫便是这精神象征的图腾柱。平民百姓普通百姓一辈子都无法接近它,但并不妨碍他们抬头仰望。从帝国遥远边地回来的将领和商人,第一眼望见的便是这千年的奇观。 “从坊门往里拐,先到新昌坊我的家中,将这些酒安置了再说。” “校尉在长安城还有家啊。” “只是租来的房子,不过我好像已经有这个实力买下它了。” 他突然停住了牛车,望见那个居住了很久的小院,门外的梧桐树叶子绿得厚重而有质感,他此刻有点儿不敢进去了,闭着眼睛想象接下来可能看到的画面。枚儿搬着案几跪坐在堂屋前的长廊下,手中握着书卷脆声诵读。高适双手负于身后踱步倾听,辨别她发音中的漏误。张小敬提着劈柴斧子站在一边,脚下踏着木桩,咧着他那张刀疤脸暗暗点头,其实他屁都不懂。两名老婢围着井台边沿抱着木盆和搓板,洗衣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校尉,校尉。”燕小四从马上探过头来,连问两声:“校尉怎么不往前走了?” 李嗣业睁开眼睛笑而不语,赶着牛车继续前行,在院门前停下。他转身跳下车辕,视线中院子门是开着的,却没有见到那玲珑活泼的身影,也没有听见郎朗的书生。 他独自进入了院子中,左右环视,院中桑木的比四年前高了许多,叶子嫩绿浓厚,好像一把能够抓出水来。房子虽然显得陈旧,但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变化。 只是李枚儿到什么地方去了?高适和张小敬不在,闻染那丫头不是说要常常过来照顾她吗?还有他雇的那两个老妈子又跑到了什么地方。 燕小四牵着马在外面,看着院子中神情恍惚的李嗣业,不知道该不进去。 李嗣业突然看到了马厩,曾经属于寿王的青骓马就拴在里面,他将手伸进去抚摸着马脸,颇为动情地问道:“老伙计,还能认识我吗?” 青骓伸出舌来舔舐着他的手,硕大的眼睛中透着温顺,随后闭上眼睛,任由李嗣业抚摸它身上的马鬃。 门外响起女孩儿清脆如黄鹂般的声音:“客为何站在我家门外不入呢?” 李嗣业骤然松开青骓,快步走到院子中央,看到站在门外的两名少女,闻染身着鹅黄色齐胸襦裙,发髻高高挽起以铜钗横插,手中提着篮子。枚儿身着一袭淡粉色纱裙,头顶上束着双丫,双手抬起以作揖的手势询问燕小四。 李嗣业不禁鼻子一酸,怀慰地笑着自言自语道:“这丫头跟着高适学诗文,终究还是懂礼了。” 燕小四面色羞赧,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从小在乡里长大,后来在安西当兵,还从未见过打扮得如此精致又如此明媚的小娘子,这也许就是长安人和他这个穷乡下小子的差别吧。 李嗣业出声叫道:“枚儿!” 李枚儿转过身,低垂着的眼眸霎时间充满了流光溢彩,甜甜地笑着朝李嗣业跑过来。 李嗣业以为她会欢喜地扑到自己怀里,然后大声说:“阿兄枚儿想死你了,你走了四年都不回家。” 谁知李枚儿跑到他面前,硬生生刹住了脚步,眨着眼睛似乎在回想什么,随后她恍然地哦了一声,低腰纤巧地叉着小手,盈盈拜道:“小妹李枚儿拜见兄长,今闻兄长从安西归来,枚儿喜不自胜。惜不能到城门外亲迎阿兄,枚儿思想之下,分外愧疚,还请阿兄见谅。” 李嗣业愕然抬头想了想,然后低头问她:“这都是高先生所教?” 李枚儿再次蹲礼:“正是。” “不错,不错。”李嗣业捋着下巴上的短须说道:“枚儿知书达理,让为兄甚为欣慰。不过……” 闻染站在一旁看这对兄妹倒酸文,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阿兄,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是兄妹,一家人何必去遵循什么虚礼,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繁文缛节是用来接待外人的。” “兄长此言差矣,诗书礼教,无有高低贵贱,亲疏远近之分。哦……,哈哈,呵呵。”李枚儿掩着嘴巴笑了起来,她实在是接不下去了。 闻染主动上前来,朝李嗣业行了一礼,话语中却隐隐带着软刺:“李大哥前往安西任职四年,如今可功成名就,讨了个中郎将回来?或是讨了个什么将军?” 李嗣业不以为意,笑着说道:“仕途哪有这么顺利,你李大哥我,现在还不过是个校尉而已。” 第二百五十三章 旧友新人共欢 李嗣业又问李枚儿:“你的老师高适哪里去了?” “哦,恩师深感长安繁华之地太过舒适,也应酬太多,无法磨砺他的求学之心,去年已搬离了长安,现在淇水附近建了别业,他几次回来长安都过来看我。” 李嗣业咕哝了一声:“写诗都这么牛了,还磨练什么求学之心,我看他就是想给自己找清静。高适去了淇水,你的学业不就耽误了吗?” “兄长有所不知,高先生每逢春夏的时候,都会到淇水去住,秋冬时又会回到长安,就像那迁徙的鸟儿。我用半年时间来听先生解惑授业,半年时间温习巩固先生教授的知识。兄长想要见师尊,也须得等到八月之后。” “这人还算靠谱。”李嗣业这才点了点头,回头招呼了燕小四一句:“小四,不必拘束,把马牵进马厩中,到屋里来坐。” 李枚儿牵着兄长的衣袖,抬头说道:“阿兄也许不知,枚儿如今煮茶的手艺愈发精道,已经远胜闻染姐姐了,你和客人安心在堂屋中等着,我给你们煮茶来吃。” 李嗣业安然跪坐在堂中,在长安那些舒适的日子又回来了,每日午后饮一杯清茶,将竹席铺在廊下,兄妹两人躺在上面,抬头可见桑树浓厚斑驳的华盖,稀疏的光线投射下来,给人以异样的清凉感。人生之舒适惬意不过如此。 他很随意地问闻染:“张小敬最近在忙什么?” “当然是继续做他的不良帅,查案子,办案子。” 李嗣业点了点头,枚儿这边已经煮好了茶汤,用茶匙舀出四碗,第一碗先敬献给客人。燕小四红着脸刚要推脱,小娘子已经双手捧着碗送了过来,他连忙接过,低头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一般,到底是如何不一般,他也说不出来。 枚儿依次把茶奉给阿兄,闻染及自己,等李嗣业尝了一口之后,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不错。”李嗣业笑道:“不过阿兄喝酒喝惯了,品不出什么茶的好坏,你这次怕是要对牛弹琴了。” 李枚儿又问燕小四,燕小四只好紧张地说了句:“我也不懂,不过味道很好喝。” 这样的回答对她来说没有意义,似乎就像客套的寒暄。两个女孩子在一起说起了悄悄话,李嗣业仍然沉浸在回家的喜悦中,端着茶碗在走廊上细细品味。燕小四就跪坐在地板上,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两个少女之间的窃窃私语,使他显得与这房中的气氛格格不入。如果说李枚儿令他自惭形秽,那么闻染便让他心跳加速并自惭形秽了。 李嗣业回头,看见了他的窘迫,索性招招手说道:“小四,跟我一起把酒搬到东厢房去。” 东厢房背靠着新昌坊坊墙,与坊墙之间间隔两丈宽,这两丈宽的距离可不是为了方便出行,而是朝廷的相关规定,这方面的规定还有,不得临街开窗,不得建造阁楼俯视人家。东厢房的偏僻给了李嗣业很大便利,他也想模仿张括,在厢房的地下挖一个储藏的地下室,所以就需要从头考虑。 李枚儿也看到兄长一趟趟地从外面往家中搬酒,但她却没有表示出一星半点的兴趣,女人看见男人的酒,就好像男人看见女儿家手中的刺绣品,基本不会有任何心理波动,这也足以说明,她的心理已经从孩童开始向女子转变。 李嗣业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妹妹已经十四岁了,明年就可以及笄了,那么她以后还会面临嫁人,然后必然是女大不中留了。 门外突然传来了熟悉又有几分痞气的声音:“可是枚儿她哥哥回来了。” “张小敬!” 李嗣业挽起袖子,推开东厢房的门走出来,双手抱拳兴奋地说道:“正准备去找你呢,想不到你上门来了。” 张小敬双手抱胸靠着木墙淡然说道:“当每年有从安西归来的叙功的节度使仪仗,我就猜想你在不在其中,并且还要来新昌坊等这么个一两天。没想到等了三四年,今天才等到你。怎么,在安西混了三四年,有没有混出点儿起色来?” 燕小四对眼前的张小敬没有几分好感,可能是觉得他说话太过随意,对李校尉不够尊敬。 “还谈什么起色,不过混日子罢了,我现在在拨换城,你曾经呆过的老地方,重新组建后的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当校尉。当年打得最惨的三个团都聚在一块儿了。” 张小敬微微咂舌,随后低头嚼着口中的槟榔,噗一声吐到了地上。 “我都快忘记这个地方了,现在你又让我想起了它,十分不爽,所以待会儿你去买些酒水和羊肉,权当给我赔偿。” 燕小四咂摸着张小敬的名字,总感觉有些耳熟,突然眼前一亮莫名震惊,原来他就是当年拨换城烽燧堡一战幸存下来的九个人之一。九个人,获得了八个飞骑尉的散官,一度让他们这些安西兵崇敬羡慕不已,如今这一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张小敬没有注意燕小四情绪的前后变化,或许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人。他探头朝厢房里面望去,瞧见摆在地面上的酒坛子,转而又露出喜色:“哟,准备了这么多酒,那我待会儿喝了还得兜回去几坛。” “这酒不能给你喝,也不能让你带走。” “为啥?” “坛子里面装的不是酒。” 张小敬默然点头,竟然没有问是什么东西,大步往正堂走去,口中说道:“我去看看闻染和枚儿妹子儿,你赶紧出去给我买酒肉去。” 李嗣业安顿燕小四把牛车卸下,将牛先牵进马厩里,他自己去附近购买腔酒和羊肉。 虽然东西市是大多数商品的集散和贩卖地,但有关生活必需品以及百姓的方便,几乎每个坊中都有散卖酒和肉的坐商,或开在明处暗处,或许是自家烹制熟肉酿酒,抑或是从西市上低价批发运回坊中,这两种经营方式都有不小的利润。 片刻之后,真正的酒和肉买了回来,李嗣业和张小敬,燕小四跪坐在堂屋的地面上,捧着酒碗闲谈饮酒。 当初也曾经在这个院子里,张小敬给他讲述碛西的风土人情,让他心中充满旅途畅想。如今从安西归来,早已没有当初的希冀和神秘感。李嗣业随意述说的点滴,倒是让张小敬怀念不已。 “十年西域兵,确实让我受益良多。李嗣业,你算是彻底在安西站稳脚跟了,日后大有可为之处,哪里像我,十年归来也只能是一个小小的捕盗吏。” 李嗣业愣了一下,没想到张小敬竟然也酸了? 闻染和枚儿在廊下搓制着线香,枚儿突然回过头来说道:“又来客人了。” 却是那张鲁领着一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抬起双手平揖问道:“敢问枚儿,闻染姑娘,张帅是否在此处?” 张小敬听闻声音后,端着酒碗只简短地问了两个字:“有事?” 张鲁叉手回答:“鱼咬钩了。” 张小敬眉头微微皱起,神情专注而疏狂,他仰头往碗中酒灌了下去,转身回到堂屋把碗放在地上说道:“真抱歉,今日恰巧有事,改日再来找你饮酒。” “无碍,公事要紧。” 第二百五十四章 兄长的人生大事 李嗣业起身随着他走出到院子里,那张鲁猛然看到李嗣业,顿时叉手咧嘴喜道:“原来是李千牛回来了!”他连忙又用手掌轻轻扇了自己脸颊一下:“你看我这张嘴!四年前你去了安西,如今荣归故里,应该称呼为李校尉或李将军了罢。” 李嗣业拱手而笑,突然想起一事,连忙问他:“张鲁,你现在是否还兼职牙侩的勾当,我想通过你找这间院子的原主人。” 张鲁不明其意,笑着说道:“你要退租是吧,退租无需找原主人,找我即可。” “不是,我想买下这院子。” 张鲁惊讶之余,回头叉手跟着张小敬往外走去,一边对李嗣业说道:“既然如此,等我闲暇时再来找你,介时我们再细细详谈!” 李嗣业与燕小四继续回到正堂饮酒,眼看天色不早,闻染也起身告辞。枚儿拽着闻染的袖子,看起来有几分不舍。当初李嗣业被皇帝借李亨的手安排到安西后,枚儿就经常带着闻染来家中,夜里往往就睡在一起。张小敬和高适虽然也受李嗣业托付照顾李枚儿,但他们毕竟不是此间主人,受男女之妨,这家中尽是女婢女孩儿,所以只自许白天过来,夜间是决计不肯留下的。 “闻染阿姊,你今晚留下来睡好不好?” 闻染脸颊微红,轻轻挣脱她的手低声道:“若是往日,我自然欢喜不得,但今日你兄长从安西归来,我就不适合住在这里了。” “这有何患呢?我阿兄为人随和,他若是知道你肯留宿下来,也一定会很高兴,你说是吧,阿兄。” 李嗣业只得尴尬笑笑,却没有积极应承。若是换做在后世千年他也许会傻乎乎地热情邀宿,但这毕竟是大唐啊,就算它是封建社会风气最为开放的时代,但某些礼俗还是要遵守的。 “不行呐,枚儿,不是你阿兄答不答应的事情,你家中有男子,我身为女子,是不能在此留宿的。” 李枚儿还要再央告,李嗣业开口说道:“既然闻染不肯留下来,你莫要太过强求,等明天自学了功课,再去找她就是。” 李枚儿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地放闻染离去,她与兄长一道将她送出了新昌坊,又送出了几条横街口,才目送她离开,兄妹二人沿着夕阳下的城间横街往回头,各坊的鼓楼在他们头顶俯瞰。 此刻只剩下兄妹二人,李枚儿难得与兄长单独相处,表情也难得严肃正经起来。 “阿兄,你今年已经二十有四了罢。” “嗯。” “你现在已经是六品的昭武校尉了罢。” “嗯。” “富贵不还乡,也不去祭拜父母,这是不是有违孝道?” 李嗣业愣了一下,低头去问妹妹:“这也是高先生教你的?” 李枚儿认真地点点头:“先生平日里确实有所传授,但这道理是枚儿融会贯通得来。枚儿知晓兄长想说,现在还只是芝麻大的校尉,这样回乡张扬恐惹人耻笑。可是,无妻无后才是不孝之最大,如今你已经二十有四,却依旧没有娶妻,若父母泉下有知,他们还能够安心长眠,他们会不会……” “得,”李嗣业慌忙摇摇头说道:“你一个小丫头,竟然也管起兄长的事情来。虽然说得挺有道理,但我投身安西边疆,暂无闲暇去张罗婚事,你算我想结婚,也得有人嫁我才行,此事乃是缘分注定,切不可过于强求。” 李枚儿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小诡计得逞的笑容,双手负于身后悠然开口道:“兄长,可否知道一位李十二娘子?” “谁!?”李嗣业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她一瞧见李嗣业这个表情,就知道李十二娘所说之事皆是真的,两人之间必有一段猫腻,可惜兄长竟不知珍惜,想要白白放过这一场姻缘。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找到你?” 李枚儿无辜地摊开双手:“李十二娘随她的师父旅居来到长安,特意从别人那里打听到我们在新昌坊的住址。阿兄,十二娘子是亲自登门来访,当时恩师高先生也在,她只是来家中坐了一会儿,说是与你在安西的旧识,特地来府上拜访。我们当时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等她走后,高先生才开口点破。高先生还夸赞她敢于自求姻缘,真是一位奇女子呢。” 李嗣业听得满头冒冷汗,果然是找上门来了,他在心理上还没有做好婚姻的准备。上辈子做自由搏击手的时候,都三十岁了,依然没有成亲的想法,与异性就那样男女朋友地相处。他甚至不敢想象结婚后女方亲戚朋友一大堆关系,需要拜年维持亲情,嘶,想想就觉得恐怖。 “呃,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你还如何从长计议啊,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连家中的老婢们都说了,女子在这种事情上折节求问,已经算是自我轻贱了,她们怀疑这十二娘可能有某些方面有毛病,有可能是脑子,但我与她曾经交谈过,觉得她很正常的呀。” 李十二娘竟然如此执着,她到底是怎么了?他李嗣业到底有什么特长,能让她肯如此放下身段来找他。 他仔细想了想,这种事情既然找上门来,躲避肯定是不行的,不管愿不愿意,他都要亲自去解决才行。 “走吧。”他揽着李枚儿的肩头说:“你为嘛这么着急给自己找嫂嫂呢?万一我遇到的不是贤良淑德的女子,你就不怕她欺负你这个小姑吗?” 李枚儿把双手负在身侧,仪态端正地说:“阿兄请尽管放心,就算她喜欢胡搅蛮缠,我也会尽量让着她的。只要能为我们家传宗接代,她就是最大的功臣,枚儿受一点儿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得得,别说了。” 李嗣业对高适产生了一点儿怨念,心中念叨好你个高适,让你教她诗文陶冶情操,你竟然给我教出一个封建女卫道士来! 淇水畔的一幢木墙茅草屋里,书生高适刚放下田锄,伸手捧起书卷,突然激烈如雷霆般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口鼻中喷出的水雾将书页都潮湿了。 …… 兄妹二人回到家中,还好枚儿孩子心性尚存,忘记了刚才的事情,李嗣业也轻松了不少,有些让人发愁的事情,能暂时放下最好。 他把燕小四安排在内跨院东厢房休息,两名老婢住在外跨院的东西厢房,他和妹妹睡在正堂的左右侧的两个小间中。 但作为兄长回来的第一个夜晚,枚儿是想要和李嗣业一起睡的。回想起过去两人躺在夏日夜风下的凉席上,头枕着手臂,大半夜不睡觉,从树冠的那些缝隙中寻找不是春蚕的那些坏虫,现在此情此景,不过是少女对过去时光的一种追忆。 她把一条腿搭在李嗣业的肚子上,抬手将窗口的竹帘拉起,望着阴翳的树冠以及更高的星空,她遗憾地说道:“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哎。” 两名老婢从院子东南角的茅房中走出,看见了开着门窗随意打着地铺的兄妹,互相低声絮叨说:“终究是娘亲走得早,男先生教得再好,那毕竟是个男人,哪里知道女子应该学什么,应该怎么学男女之妨,明年就要及笄的小娘子,怎么还似垂髫小女一般与兄长睡在一起。” 第二百五十五章 花萼楼赐宴 李嗣业枕着手臂迷糊即将入睡,但又让枚儿给推醒了。 “阿兄,你继续给我讲一讲李十二娘吧。” “没什么可讲的,她就是剑舞得漂亮,长得也漂亮而已。” “而已?” “对,而已。” “阿兄,你在想什么呢。” “嗯,我在想,你已经十四岁了,是不是不应该与兄长睡一起了,你应该有自己的闺房了,有自己的梳妆台,铜镜,篦梳,还有胭脂水粉。” 枚儿突然颦起眉头,双手捂住了小腹,难受地嚷嚷道:“阿兄,我的肚子好痛啊。” 李嗣业刚要扶她坐起,就看见她的中单下裳一片殷红,这种事情作为兄长怎么能亲自处理?他连忙跑到西厢房门前,拍两名老婢女的门板:“吴大娘,陈娘子,快起来!我家枚儿来大姨妈了,你们两个帮她收拾一下!” 老婢们打开了门,吴娘子往院门方向望去:“谁啊,大晚上来探亲?现在外面宵禁,你们的姨母如何进得来?” “嗨!我说的不是这个!”他朝着正堂指去:“枚儿她,她现在肚子疼,你们快过去看看。” 两位老婢急急忙忙赶过去,哎了一声说道:“这是来葵水了。”她们朝李嗣业伸手大声道:“阿郎,你不用担心,也不要过来,我们来处理!” 李枚儿在两名老婢的扶持下往厢房而去,她吃惊又抹着眼泪问:“老妈妈们,我是惹了什么病了?” “不是病啊,这是长大了。” 她扭头望见了井边的水桶,又说:“能不能打桶水让我洗一洗。” “哎吆,不能用冷水的,会得病的!待会儿老身给大小姐煮些热水,准备一些透气软和的布。” 李嗣业站在屋檐下望着那边儿,两名老婢大呼小叫,又是烧热水,又是翻箱倒柜,不禁闷闷地说道:“搞什么,怎么搞得跟生孩子一样。” 吴大娘冲着站在廊台下的李嗣业喊道:“阿郎,别光站着,赶紧去劈柴呀!” “哦。” 燕小四不知何时已经从房间里出来,到处去找斧头,李嗣业推阻了他:“这事儿你别掺和,回屋睡你的觉去。” 李嗣业光了膀子,将柴禾劈成一节节,抱着去了厨房。吴大娘煮了大锅的水,用平时洗衣的木盆舀了些热水,肩上搭着羊毛巾,双手抱着盆子钻进了厢房。陈娘子坐在井台子边儿上,把枚儿换下来的衣裳在洗衣盆中清洗。 “先泡上,明天再洗不行吗?” “不行呐,明天再洗就结痂了,洗不掉的,好好的衣裳不能这么毁了。” 入夜已深,李家的小院中依旧灯火掩映,桑树叶子形成的浓绿伞盖,使得昏黄的光被阻挡在院落中,没有一丝透出外面去。青色炊烟从泥烟囱中袅袅飘出,混合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 兴庆宫花萼相辉楼中,淡黄色的宫帐悬挂在成排的柱子两侧,玄宗皇帝坐在高台之上,身后两名宫女手持孔雀翎掌扇。下方处一队队的宫女端着鎏金罩盘子,为列坐在两旁的功臣百官献上美酒佳肴。 宫宴的菜式也挺简单,无非是胡麻饼,秘制羊肉,切脍,以及御苑中敬献上来的瓜果。 盖嘉运虽是今日的第一功臣,但也只能居与左上首,位于右上首的是东宫太子李亨,紧接着是遥领安西大都护的中书令李林甫,再往后是牛仙客以及被应召前来陪席的朝廷官员。 安西一脉这边依次是盖嘉运、夫蒙灵察,杨志烈,戴罪入京的吐火仙可汗,及其弟颉阿波叶护。 花萼楼楼高十二丈,流光溢彩,雍容华贵,其间有立柱无数,层銮叠嶂。上下三层有会议场所,宴会场所,以及玄宗与兄弟们演奏乐舞的场地。顶楼的宴会场地是半开放式的,露台伸出宫墙之外。每逢上元以及千秋节,皇帝陛下登上顶楼,观赏兴庆宫前广场上的灯会,与万民同乐。广场前赏灯的人群可亲眼目睹皇帝天颜,高呼万岁兴奋垂泪。 高力士挺着肚子手执拂尘,操着圆润的嗓音高声喊道:“开宴!” 穿着绯色垂纱百褶襦裙的宫女们列队而入,依次跪坐在案几面前,取掉盘子上的錾金罩,双手奉上筷箸,提起玉樽往琉璃盏中斟酒。随后躬身站起,缓缓退到一侧,随时等着侍奉。 “举杯!” 李亨率先端起酒盏,遥向皇帝敬贺:“敬贺父皇讨平突骑施内乱,碛西安定,使西域百国臣服于我煌煌大唐天威。” 李林甫端起酒盏朝向皇帝,却向盖嘉运看了一眼说道:“盖中丞,你出征突骑施之日,陛下忧虑胜负,夜不能寐,今日你得胜还朝,总算了却陛下的一桩心头事,陛下亦能高枕无忧了。” 盖嘉运连忙举酒盏,分别朝李林甫,太子敬了两下,又遥敬李隆基:“臣在碎叶城外夙夜征战之时,心中无不想着陛下托付,便愈发殚精竭力。而每每战况不利时,陛下之教诲又时常浮现在耳侧,使我慷慨奋起无惧强敌,才能数战而克。若无陛下给予我激励,盖嘉运岂能有今日之功。” 李亨心中暗暗叹服,盖嘉运这话说得真是漂亮,这样的话我怎么就想不到。 李隆基爽朗一笑,轻捋下颌长须,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面对盖嘉运指着太子说:“盖嘉运,你上任碛西节度使不过一载,便立下大功,吾心甚慰。今日吾将太子叫来给你做陪席,叫他多敬你这位功臣几杯,以表朕对你的抚慰。” 李亨从席位上站起,端着酒盏朝盖嘉运致敬,盖嘉运不敢怠慢,也连忙站起,端着酒盏前举,两人齐齐饮下,才各自落座。 李隆基眯眼目视前方,突然开口问道:“吐火仙可汗何在?” 这时穿着一袭圆领袍的吐火仙可汗,连同他身后的兄弟阿波叶护,连忙躬身从席位上站起,揉着酸困的膝盖跪倒在大厅中央,惶恐不安开口:“罪臣骨啜叩见皇帝陛下。” 阿波叶护拜伏在兄长身后,讷讷不敢言。 李隆基端起酒盏小酌了一口,双眉聚起,目光从酒盏的中央望过去,这样的凝视显得更有威严,吐火仙拜伏在地,屁股高高撅起丝毫不敢抬头。 “昔日汝父于我大唐功罪掺半,且罪不及子,此节略过不提,如今你突骑施部落黑黄二姓相争,朕扶持黄姓而加罪与你,你可有怨言?” 骨啜微微抬头,又连忙将头叩在双手上:“此乃臣心生妄念之罪,毫无怨言,请陛下圣裁。” 皇帝满足地点了点头,才拖长了音调开口,仿佛飘浮在楼宇顶部的一节玄音:“骨啜,汝虽有罪,但朕念及你父子两代拓土戍边,亦感念突骑施黑姓部众生息不易,朕……” 李隆基突然停顿了一下,回头对高力士开口道:“命人取笔墨来。” 宫女们撤去皇帝案几上的餐盘,换上了花帘纸和砚台墨管。 他提笔在手中,略作思虑,笔头沉在纸面上沙沙写就,高力士在一旁开嗓子高声念道: “德以柔远,兵以威敌,服而舍之,古之制也。突骑施吐火仙可汗骨啜、弟叶护颉阿波等,背化乘边,阻兵恃众,虽蚁聚为梗,……或分茅土,复列钩陈。骨啜可左金吾卫员外大将军,仍封为循义王;颉阿波可右武卫员外大将军。” 骨啜听完,先是惊讶,而后满眼喜色,连忙起身伏地三拜:“罪臣骨啜与弟颉阿波戴罪入朝,不想陛下竟赐我等莫大恩德,骨啜感激涕零,愿居于长安,终身侍奉陛下。” 李隆基捋须点了点头:“其心可嘉,你兄弟二人入席吧。” 皇帝今日很是高兴,又挥手对盖嘉运说道:“盖卿,碛西将士披肝沥胆,奉效疆场,才有今日克敌勘乱之功。我知你已经写好了授功的奏疏,呈上来与朕一观。” 盖嘉运连忙从怀中取出,从席位上站起双手呈送,自有高力士下来,取过奏疏,走上台阶双手递给李隆基。 皇帝接过纸张,从头到尾简略看了一遍,除去首功盖嘉运与次功夫蒙灵察外,后面许多密密的名字,他一个都不认识,好似一串串没得感情的符号,但这些名字的后面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嗯? 昭武校尉李嗣业? 竟然有朕记得名字的校尉? 第二百五十六章 加官封赏 皇帝每当夏日于沉香亭纳凉之时,命宫廷御厨呈上清凉可口小菜,他就想起了敬献这道菜的人。此人曾被他赐官为太子内率千牛,后来没想到他到了李瑛身边,竟也能大放光彩,为李瑛献上奇计脱出财务困境,令他也心生忌惮。才让李亨稍加运作将他遣到了西域。 皇帝心想,一个人不可能方方面面都出色,能自创出佳肴的人,仅凭此手艺此生已衣食无忧。又能像宇文融那般擅长财赋,更是了不得。去了西域军中没有可发挥的特长,总该泯然如众人了罢。可没想到他竟能再次脱颖而出,实在是令朕惊讶可喜。 李隆基一念及此,把有关李嗣业功劳一行几十个小字仔细看了一遍,上面写着:夫蒙率部入俱兰,嗣业捉生而还,星夜献策,曰:‘敌率队割草城外,嗣业愿召五十跳荡,歼之,潜服入城为内应,以三支响镝为号,夺城门引大军入城。’夫蒙许之,一夜入,二日蛰伏,三更烧草夺门,响镝响彻长空,城破。嗣业自有智勇,臣特请擢升为怀化郎将。 事迹转换为文言文本就简短,但不妨碍皇帝在脑中补全情节,由此再次惊讶,没想到这小子蛮拼的嘛,竟敢只带五十人入城夺门,还让他给成功了。既然有此破城功劳,五品的怀化郎将略显低了。不过在此宴会之上,提及李嗣业会使有心之人联想起昔日李瑛,皇帝微微皱起眉头,决定将此事放到背后去说。 盖嘉运和夫蒙灵察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圣人细阅报功奏疏,注意龙颜上细微的变化,时而嘴角微翘起似喜,时而微微皱眉似忧,二人心中均感忐忑,陛下看普普通通一叙功奏疏,情绪起伏变化乍这么大?难道是行军书记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 李隆基将纸张奏疏折叠合起,递给高力士后,面朝盖嘉运说道:“盖卿所奏之安西诸将功勋,朕稍后一一批复照准。” “关于盖卿与夫蒙灵察的奖赏任命,你们二位上前听命。” 盖嘉运和夫蒙灵察连忙从案几前站起,走到堂下拜伏在地:“臣,末将受命。” “盖卿功高卓著,取碎叶镇,平定突骑施内乱,封河西、陇右节度使,赐锦缎千匹,金器五十件。” “夫蒙灵察率军取怛罗斯,破曳建城,使我大唐声威遍布西域,封安西副大都护,四镇都知兵使。赐锦缎千匹,金器三十件。 “擢升莫贺达干为右骁卫大将军,册封拔汗那王阿悉烂达为奉化王,官授骠骑大将军。册封石国王莫贺咄吐屯为顺义王,加拜史国王斯谨提为特进。” 盖嘉运再次稽首拜伏:“谢陛下隆恩。” 夫蒙灵察也跟着他稽首,不过他心中有些许遗憾,盖嘉运已经成为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但安西节度使还是没有轮到他,或许是资历上还欠缺一些,更或许是为人不够通达圆滑,没有及早打通某些关节? 盖嘉运谢恩之后,站起来向皇帝献言:“臣向陛下奏请,册封阿史那·昕为突厥十姓可汗,加封黄姓突骑施贺莫达干为突骑施可汗。” 李隆基自是欣然应允,君臣俩考虑到一块儿去了。 站在盖嘉运身后的夫蒙灵察虽然感觉不妥,但并未出言。并不只是他自觉人微言轻,更是因为唐王朝对于阿史那王族有一脉相承的信任和亲近,从贞观年起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相继降唐以来,西突厥阿史那家族就与李氏接下了不解之缘,堪称四代忠良。唐朝在西域需要代理人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阿史那家族。就算如今他们在十姓突厥中的影响力一日不如一日,成为扶不起的阿斗,依然改变不了他们在李氏心中无可代替的位置。 盖嘉运就不用说了,身为北庭系将领的他,对阿史那家族的亲护与对突骑施的厌恶是成正比的,在这个血统论的大环境下,以及唐王朝对阿史那家族的爱护,换成一句简单的话来讲,一个是亲娘养的,另一个就是旁人家孩子。 贺莫达干梦想着成为突厥十姓可汗,谁知他在朝廷的眼里,不过是个贪心不足的小人罢了。 两人各自拜谢圣人,退回自己的席位上去。 高力士主持宴会的每一个环节,此刻站在皇帝身边挥动拂尘道:“献歌舞!” 一群拖曳着长长的帔子的宫娥走进宴厅内,挥动着长袖跳起了宫廷舞,她们个个腰肢纤细,动作灵动而脱尘,又有整齐划一的美感;伴随着楼殿一侧袅袅奏出的弦乐,让人不觉沉浸其中。 盖嘉运看得赏心悦目,伸手拍击着案几,轻轻摇晃着幞头,不知不觉已乐得逍遥。他如今处于人生的巅峰期,已经超越大多数节度使一生的成就,是应该放松一下自己,享受他应当获得的待遇。 李隆基却神思不属,六宫粉黛均是庸脂俗粉,更遑论眼前的轻舞宫娥。自从武惠妃病逝后,皇帝便郁郁寡欢。他前年遣高力士下江南,寻访得一绝代佳人,名为江采萍,召入宫中赐正一品皇妃,由于她对梅花格外痴爱,称为梅妃。如今圣眷正隆。眼前十二人的长寿乐,怎比得上一人轻跳惊鸿舞? 花萼楼的宴席很快结束,皇帝先行离去。太子李亨本想上前去恭贺盖嘉运,但李林甫站在盖面前嘚啵嘚啵,讲一大堆鼓励并抚慰的话语。身为太子这样久等会使人误会,只好领着身边的宦官李静忠郁郁离去。 高力士上前来,挥动拂尘笑道:“盖中丞,夫蒙将军,陛下有旨,命你二人在沉香亭暂待。” 两人心中一喜,认为陛下会单独召见,便辞谢李林甫和牛仙客,赶往了龙池畔的沉香亭。 沉香亭轩廊立柱下门扇四开,龙池上的微风吹拂到这里,使得亭内四角的纱帐飘荡,盖嘉运和夫蒙灵察迈石阶而上,走到亭中举目而望,龙池水碧波荡漾,兴庆宫最美的景色尽收眼底。 盖嘉运心情豪迈,伸手遥指东南角的花萼相辉楼,兴致高昂地说道:“你我身为武夫,今生最高的荣誉便是赐宴花萼楼,这才是实实在在的荣耀,比什么赐像凌烟阁来得实在得多。” “哟,这话我倒爱听。”一个圆润尖细的嗓音传来,两人慌忙回头恭谨叉手:“拜见大将军。” 来人正是手执拂尘的高力士,在那张包子般和煦亲善的胖脸上,他人永远看不到他的真实想法。 “盖中丞,夫蒙将军,陛下有口谕。” 两人连忙躬身叉手,等待圣谕。 高力士张嘴:“盖嘉运,边地苦寒,长安繁盛,好好珍重身体。夫蒙将军,新任碛西节度使田仁琬即将从易州前来长安领命赴任,你可要尽心辅佐上官。” 高力士说完这些看似没有味道的话,转身准备离去,却突然又回转身体对盖嘉运说道:“差点儿忘了,陛下问你,叙功奏疏上李嗣业可否加升为中郎将乎?” 第二百五十七章 男子怕婚 盖嘉运神情愣怔,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瞬息之后才躬身叉手说道:“全凭陛下做主。” 夫蒙灵察也吃了一惊,等到高力士走远后,两人面面相觑,竟没想到圣人会对一个区区的昭武校尉的功赏有了异议。 他在叙功奏疏上的建议是李嗣业擢升怀化郎将,正五品下武职,这样的升赏任谁来说都该是毫无异议,立下一桩大功加升一品,没毛病啊。可圣人过问要升李嗣业为正四品的中郎将,这可就等于连升两级,直接跳了八个小台阶,这可让他们琢磨不透了。 难道是圣人看了叙功奏疏上有关李嗣业立功的过程,认为位不配功?那也不对,举他为怀化郎将毫无偏驳之处,皇帝不该感觉委屈了他,倒是连升两级为中郎将才过分了。 盖嘉运想了半天,才抬起头幽幽说道:“安西军中卧虎藏龙呐,竟有人身居昭武校尉就能上达天听。” 他又回过头看了夫蒙灵察一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盖嘉运迈步走出沉香亭,夫蒙灵察连忙追上去辩解:“此事我何以知晓?我与你一样都蒙在鼓中。” 盖中丞侧耳一听,竟摊开手笑出声来:“管他呢,反正安西的事情我已不再过问,日后安西诸将都由田仁琬与你来做主,你们自己度量便可。” 兴庆宫宦官在前方引导,两人从青石道上快步走过,宫墙内的碧绿树种在春日东风的吹拂下形成绿涛,听在两人的耳中,形成不同的心境,一个意满志骄,心想东风正暖送我直上青云。另一个患得患失,松涛声响犹如擂鼓,似在激励他前行,却又未能指明方向。 夫蒙灵察在心中细想,一个引得皇帝特殊关注的边关小将,他应该如何利用才能获得最优资源。那自然是日后出征,每战必带上李嗣业,每次回京叙功,也非带上他不可。这才叫互惠互利,成人者大成,用人者大用。 …… 李嗣业坐在堂屋门槛上,手中握着李卫公兵法,回过头来看了看端正跪坐在案几前的李枚儿,她坐得肩背挺直,手执兼毫在纸上缓缓书写,认真起来倒有几分慧质少女的气韵,才女养成经验值正在缓慢增加。 他低头看书,李枚儿偷觑兄长一眼,悄悄把笔给放下,揉了揉酸困的手腕。 “咳哼!” 一声粗狂的咳嗽声,吓得李枚儿连忙又提起笔,颇为怨念地看了兄长一眼。 李嗣业低头看着书卷,口中说道:“你以为我眼睛不看你,你就可以偷懒了?你岂不知道我的耳朵有多灵。” 李枚儿眼珠一转,微皱眉头,突然捂住了肚子:“哎呦,我,我的肚子好疼。” 李嗣业慌忙扔下书:“咋回事儿?” 她的眉毛鼻头往一块儿皱,看样子真疼得厉害:“不知道,就是肚子疼。” “快!快去找吴大娘。” 李枚儿立刻扔下笔,活奔乱跳地跑进了吴大娘的厢房中,然后整整一上午就再没有出来。 唐人是没有吃午饭的习惯的,通常是上午一顿,傍晚一顿,但李家是一日三餐,主要有这个条件,就算不想开灶也可以到坊间的汤饼店买。李枚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至少要保证她顿顿有肉,至于会不会吃成小胖猪,嗯,反正如今以胖为美,根本没有减肥这一说。 吃过午饭,兄妹二人并肩坐在屋檐下廊台上,李枚儿头上的两个丫髻蹭着他的下巴,感觉软软痒痒的。她突然抬头问:“阿兄,我说那件事情你到底考虑了没有?” “什么事情?”李嗣业虚泛地应答。 “当然是那件事啊,一个未婚女子突然上门来拜访,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并不是非要你娶,至少你得拜访回去呀,免得人家说我们李家没有礼数。” “吓,你又在教训兄长?” “不是教训,眼下清明将至,我们不得回乡祭拜阿爷阿娘么,你准备带什么消息到她们的坟头上,难道要说,二十四岁至今孓然一身?” 李嗣业揉了揉李枚儿的脑袋,含糊道:“这个女子游走四方,如今怕已经不在长安。” 李枚儿起身反驳:“在,怎么不在,她的师父崇信道教,如今已经弃剑入道,成为了长安太真观的观主。” “太真观?”李嗣业问李枚儿:“怎么去了太真观,你知道她师父是谁吗?”、 “当然知道了,他师父不就是公孙大娘,天底下舞剑最好的人。” “既是如此,为何会做了太真观的观主。” 李枚儿不耐烦地翘起嘴巴:“想知道啊,你自己去问她,李十二娘就暂时借住在太真观中,她来我们家故意告诉我地址,本就是想叫你去找她。阿兄你该不会不敢去吧,人家一个女子都敢大着胆子找上门,你一个男人干嘛要扭扭捏捏。” “放!……气,我何时扭捏了。” 李嗣业双手一撑门槛站起,他不是不敢上门,他只是惧怕结婚而已。不过此事应该亲自跟李十二娘说清,免得耽误了她的青春年华。 “也好,那我就找个日子,去太真观一趟。” “又不是大婚,怎么还要找良辰吉日,我看择日不可撞日。” 李嗣业心中呵呵,原来我还是拖延症患者,既然如此,就提前把这事情解决了罢,只是登门拜访是否需要买带礼物。主要是给李十二娘师父的见面礼,道观清心寡欲,送金银肯定是不适合的,送衣服布料?他一个男人懂个屁布,颜色布料门道太多,还是送玉吧。 “你在家中温习诗文,为兄我去一趟东市,明日清晨拜访太真观。” 李嗣业叫上燕小四出门离开了新昌坊,不过没有前往东市,却是直接朝西市而去。 …… 西市街道上人流涌动摩肩接踵,来自各个地区各种肤色的商旅牵着马匹骆驼行走在街道两侧,吆喝声和喧哗声不绝于耳,食品酒肉一类形成了商业聚集区,其中有胡饼曲,酒肆巷等等。 胡饼街上原本有一间李记葱花饼铺,如今已经变成了胡人开的毕罗店,毕罗店的对面倒是饼店,但不只卖胡饼,更卖又香又脆的葱花饼。 店主粟特人米查干半躺在胡床上,眯眼手中捏着竹条驱赶着苍蝇,一张张切割均匀的饼摆放在笸箩内,一部分用细麻布苫盖,露出一部分用来吸引顾客,金黄的饼面散发着羊油带来的香味,确实能招揽来不少顾客。 “你这饼怎么卖啊?” 米查干晌午乏困,根本懒着睁眼,翘着小胡须眯眼说道:“七钱一张。” “我说你饼卖贵了啊,当初人家李记葱花饼店开张的时候,只卖五钱,你这哄抬物价,当心我到平准署告你去。” 竟然有人找碴! 米查干一翻身从胡床上跳起来,刚要与对方进行理论,突然眼前一亮,瞧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将校站在他面前,顿时乐得腮帮咧开了花:“会长!” “沙粒儿,快来看!谁来了!” 少年沙粒腰裹围裙双手沾着面粉从店里跑出,也兴奋异常,连连用袖子擦拭眼角:“会长,你回来了呀,听说你在碛西当大官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在官言商 李嗣业双手抱着胸口点头笑,昔日那个提着篮子沿街卖卖饼十三岁孩子,已经成长为十六七岁的少年。 “沙粒,你的祖母可还健朗。” “好,好,奶奶身体好着呢。” “我昨天刚回来,今天就来看你们,走,屋里说话。” “对,关门,今天不开张了!”米查干伸手将胡床折叠起,沙粒抱着笸箩往屋内转移摊位。 李嗣业伸手提起笸箩架子,米查干跑出来连忙去夺:“你是大官,咋能动这等粗活,还是我来……” “走吧。” 米查干憨笑着搓了搓手,燕小四也已经极有眼色地把檐下挂的长幡摘了下来。四人进到屋里,沙粒忙着上板,米查干打开侧窗,店中有一股油腻腥气,木地板上满是污迹,泥炉膛里火苗闪动挥发出青烟熏染了屋顶,总之,卫生条件很差。顾客们若是看到葱花饼是在这种条件下做出来的,买不买还不一定。 店中本来有案板、面缸,再填上搬进来的这些东西,顿时显得很逼仄。米查干把唯一的胡床让给李嗣业坐。他也不推让,大马金刀地坐上去,只发出轻微喀嚓声。这胡床看起来不太结实,米查干肉疼地跳着眼皮,若无其事地憨笑着招呼三人围着李嗣业坐下。 李嗣业简单询问了一下店里的经营情况,以及他走后西市的变迁。 “也没啥大变化,就是你的葱花饼配方变成了烂大街,这西市上的每一家饼店都会做了。自从你走后,我就把沙粒招揽在一起,合伙经营这店,虽无什么大起色,但还能过得去。” “蒋通宝呢?” “也那样,跟他的胖娘子卖汤饼,也卖葱饼,日子都还凑合。” 李嗣业抬头看着黑乎乎的屋顶,他不说话,两人也不好开口,气氛一时凝固,米查干刚想讨问李嗣业的经历,对方却面露肃色开口:“我问你们两个,想不想做大商人,做大生意呐。” 这话问得倒怪了,大商人大生意谁不想做? 米查干、沙粒两人互觑了一眼,米查干才幽怨地说道:“谁不想做大商人,你只要能把那凉皮的技艺传授给我们,我们的生意就能做大。” 李嗣业呵呵笑了:“区区一个凉皮,算什么大生意,我要给你们的,是更大的生意。我要让你们做安西丝绸之路上的生意。” “做行商?做行商挣钱固然是挣钱,可需要大本钱,需要大量的骆驼,风险也同样大,若是在大漠中遇上沙盗,那就是血本无归。” “不,不会让你们做行商,你们在西市上盘下店铺,专门接来自安西的商队,到时候我会安排商队来与你们接洽。”李嗣业扭头对燕小四吩咐道:“小四,把你的棉护腿解下来。” 燕小四本盘膝坐在地上,这时伸出一只腿用手窸窸窣窣地解绑,伸手递到李嗣业的手中。 “刀。” 燕小四又从腰间解下小刀,朝他递过去。 李嗣业接刀,嚓一声划破护腿,从里面拽出一撮棉花递给米查干。 米查干接过来这白絮似的东西,看了一眼讶然问道:“这是蚕茧?柳絮?芦花?木棉?” “答案很接近了,这是棉花,天竺和大食的产物,目前只有碛西和南诏有种植,它的产量要比蚕丝可观的多,保暖和舒适性要比柳絮和芦花强得多。还有可能被纺成丝线,做成布料。” 米查干拽着棉絮将它拉成丝状,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太可行,这韧性也太低了。” “韧性低是技术不成熟的问题,可以先试着用棉线与韧性好的葛麻丝混织,当然现在谈这个还为时尚早。长安豪贵以蚕丝来填充衾被,殷实之户以羊毛来充填,穷苦百姓就只能以芦花柳絮。棉花保暖略优于羊毛,可以当做试探性的生意来做。” 两人听得一愣一愣,但总感觉不太靠谱。 李嗣业弯下腰来,拍着米查干的肩膀说道:“当然你们不只做这个,来自葱岭和五识匿国的商队每年会有两次来长安,你和沙粒充当他们的坐商,在西市布行区域买下一间店铺,卖出棉被、棉披风,棉氅和氆氇、地毯、甚至是牦牛,山羊。” “可是,棉被这种新鲜东西,长安人不一定能接受,它在碛西比羊毛便宜,但运到长安来,价格优势就不存在了。” 米查干的谨慎让李嗣业暗自赞许,难怪人们说粟特人是天生的商人,有了这样的人,他就感觉更靠谱了。 “这个不着急,你可以少量积压一些以备冬日。但你手里还有氆氇和地毯,这些西域货物都是抢手货,特别是氆氇,过去曾经是吐蕃送来长安的贡品,如今大唐吐蕃交恶,氆氇在西市上只有少量交易,识匿人掌握了氆氇的编织技巧,完全可以与吐蕃技术媲美。用氆氇和地毯当做主商品保证利润,再适当扩展棉制品的市场。你们两个感觉如何?” 在这幽暗的店铺里,两人的眸子亮了一瞬,但很快暗淡了下去,米查干低头丧气地说:“我现在啥都不缺,就缺本钱。” “那正好,我现在啥都缺,就是不缺钱。” 米查干倏然抬起头,看着端坐在胡床上双手摸着扶手神像一般坐着的男人,呼吸都有些紊乱了:“你能给我本钱?” “这可不是给你们本钱,我要做你们的东家,每年的利润我要六成,你和沙粒共分四成,头三年,赔了算我的,三年以后,共同承担风险。如果你们两个没有问题,明天我就带三份儿契约过来,你我三人按下手印,立下契约,我立刻掏钱给你们买店铺买地,如何?” 沙粒紧紧攥着衣襟的一角,扭过头来满眼希冀地望向米查干:“米大兄,你给拿个主意。” 米查干一拍膝盖道:“我拿什么主意?你也有份儿,反正我是干了,现在就看你的。” “我也干。”沙粒紧跟着补充上。 “好,”李嗣业双手撑着膝盖从胡床上站起,笑眯眯地说道:“无论做什么,总要先打出第一拳,奴仆成群,娇妻美妾的好日子正在等着你们呢。我先走了,明日还在店里等我。” 米查干上前打开门,鲜艳的光线照射进来,屋里实在太暗,陡然出门还有些刺眼。李嗣业眯着眼睛在门外站定,米查干在身后道:“东家,你慢走。” “改口改得挺快,走了。” 沙粒踮着脚尖往远处眺望,李嗣业的背影在人流中忽隐忽现,最终消失不见了。他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好疼,接着又迷茫地问米查干:“你说,会长是不是在给我们灌汤呀。” 米查干解下被汗水腾湿的幞头,用力拍了一下沙粒的脑袋:“笨蛋,有拿真金白银来灌汤的吗?东家现在是朝廷的大官,不能做生意,所以才找上咱俩,这是我们的幸运。西市上许多的商铺都有朝官的背景,咱们现在背后也傍上官了。” …… 第二百五十九章 给朋友师父的礼物 李嗣业领着燕小四走出西市,跨过永安渠,从光德坊往东市而去。途中要过兴化坊的荐福寺,庙墙佛塔参天,有邈邈梵音飘出,燕小四驻足良久,等李嗣业踏步走远后,才连忙追上。 东市内的商铺规划要比西市更为井然有序,当然热闹程度是不及西市的,光顾其中的大多数是身穿锦缎襕袍缺銙袍的公人,或是身穿玄色或皂色的大户人家的小厮,有时还能遇见几个下巴无须的宫宦。 燕小四自是好奇,低着头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去看,以为这样别人就注意不到他的窥探。 “别贼眉鼠眼的,也别专盯着阉人看,他们心眼儿小的很,当心把你抢进宫阉割了。” 燕小四连忙将眼睛收回来,低头望着地面,跟在李嗣业身后亦步亦趋。 李嗣业抬头望见一间玉器行,迈步走了进去。 店内两个伙计手拿拂尘清扫陈列在架子上的货品,听到有客人进门后,回头先看客人袍服色泽和腰间的銙带。 李嗣业身穿六品武官常服,但本人不太修整边幅,幞头黑纱上有破洞,据此可推断是那种性子爽直爱饮酒的莽夫。但这类人往往是某个王府的武将,在东市上做生意,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怠慢。 伙计轻轻将拂尘搭在袖子上,姿态优雅地问道:“客是要掌眼一件玉器?” “不,我想买一件用来送人。”李嗣业口中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却在架子上四处巡梭。 “哦,不知客要送给什么人?” “道门中人,一位道姑。”李十二娘的师父公孙大娘既然入了道门,再送她剑啊什么的就不合适了,况且剑与‘贱’谐音,就算别人不在意,自己也要避讳。 送给女道姑? 小伙计揣摩客人心思,一个形貌落拓的武将给道姑送东西,细想这两种身份看似不搭边,武将和道姑之间会是什么关系?大唐道门昌盛,长安城中道观道姑不在少数,且道门中风气不佳,有不少贵夫人丧夫后也跻身其中,反而增添了不少风流闲话。 眼前此人虽然不修边幅,但相貌俊朗,尤其身体健壮,这个可能性倒也很大。 伙计念头一起,便自作聪明,从架子的下方取出一尊绿玉,乍一看是两个抱在一起的小人。 他迈着小碎步来到李嗣业面前,双手呈上。 李嗣业伸手接过,感觉做工倒也挺精巧,但仔细一看,两个小人一个头上顶着幞头,另一个顶着发髻,性别区分得一清二楚。 他霎时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要的是这个!” 要是把这玩意儿送给公孙大娘,女道姑们非提着剑追砍他三条街不可。 伙计一听,哪里还不知道自作聪明办了错事,慌忙叉手躬身致歉:“客,请宽恕小的则个,小的这就给你去换,求客不要声张,东家就在后堂休息,若是,若是……”这孩子情急之下竟挤出泪来。 另一名伙计也急忙来到李嗣业面前躬身叉手,并侧头对同伴斥责:“你这个糊涂鬼!竟惹怒了客人!还不赶快向客人陪罪!” 他双手并揖向前鞠躬成直角,诚挚恳切地说道:“我二人家中生计皆在于此,请客人宽恕则个。” 李嗣业的火气已经完全消散,况且他们道歉诚恳,生活确实不易,他也就不想再追究了。 谁知两人身后传来一声严厉粗犷的声音:“怎么回事!” 两名伙计肩膀同时打了个哆嗦,低头惨白着脸,连出气的声音都屏息了,简直是生死边缘徘徊,另一伙计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李嗣业,仿佛受刑的犯人一般低下了头。 李嗣业嘴角一扯,把玩着这小人玉器俏皮地笑道:“这玩意儿好是好,但是太贵啦,有这个钱倒能纳一房小妾。就算你们两个给我作揖,某也舍不得出这个血。” 两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头感激地看了李嗣业一眼,另一人偷悄悄地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 东家严厉地看了两人一眼,操着老板腔说道:“不可怠慢了客人。”随后又迅速换了面具,谦和地对着李嗣业拱手道:“客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本店玉器各个档次都有,且物美价廉。” “好说,好说。” 东家打了一通广告之后才负手离去,两人又连连向李嗣业作揖致谢。 李嗣业眼睛却盯向了伙计手上的拂尘,手柄的两端镶嵌着绿玉,麈尾不知是哪种动物的毛发做的,竟柔顺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看上去就给人以洁净之感。送给道姑礼物莫过于拂尘,既能拿得出手,也富有寓意。 “这拂尘可否卖我?” 伙计直起身子低头看向手中拂尘,微笑着双手捧出去说道:“客可是看上了这个,这本来也是本店的陈列品,只是积压太久无人来购,所以小的就用它来清扫灰尘。客若是想要,我可以另选一把给你。” “不,不,我就要这个。”李嗣业看过后便不肯放过:“多少钱。” “客稍待,我这就去问一下东家,用最低价卖与你,多谢今日客能够高抬贵手。” 片刻之后,李嗣业将拂尘麈尾搭在肩头上走出玉器行,两名伙计将他送出门外,又站在街道旁躬身拜送,拖出悠长而又清澈稚嫩的音调:“客慢走啊。慢走啊。” 李嗣业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掌摆了摆,两人对他的这种回礼方式并无芥蒂,只觉得这是一位超脱无拘耿直率真的好人。 这时夕阳已落下,迈着八字步的武夫摇晃着肩膀消失在东市的坊门口。 两人回到新昌坊已是戌初,李嗣业索性就在坊中临曲的小吃店买些胡麻饼和汤饼,省得回家开灶。开店的是对老夫妻,把朝大门的倒座房开了窗户,热气腾腾飘出,看着就有食欲。 李嗣业接过胡饼和汤碗盒子,寒暄了几句,随口说道:“明日清晨把碗和餐盒给送来。” “李郎,不急。”老夫笑呵呵地回道。 两人提着木盒与胡饼踏进门槛,吴大娘从厢房里迎出来,佝偻着身子行礼:“阿郎回来了,哦,对了,隔壁徐娘子来找过你。” 李嗣业顿生警觉:“她来做什么?” “不知晓,该许是听说你回来,过来看看吧。” 他沉默了一下,说道:“若是她明日来找,你就推说我不在家中。”他伸手把食递给吴大娘,吴大娘提在手中,咦声问:“这是啥?” “这是我在坊间买的,省得开灶。” 老婢提在手里,口中絮絮叨叨:“阿郎从边关回来,应该热气腾腾才对,家中却成了冷锅冷灶。一日两餐在外头买吃食,家中烟囱连热气儿都不冒,这是过日子么,若是叫外人见了,还以为家中凋敝败落了呢。你看我这张嘴,可不开灶总是不好,怕是连神荼郁垒都看不过去,不乐意给你守门。” “得了,明天开。” 李嗣业不乐意听这老婢絮絮叨叨,摆摆手踱步到了正堂里。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漆黑,把案几摆在廊台下用晚饭。两名老婢和燕小四从未有上案吃饭的习惯,只抱着汤碗,握着胡饼,找个墙根儿蹲下,呲溜呲溜地把汤干用尽,伸手一抹嘴儿连发髻上都冒热气。 这个时期的长安气候简直温顺,连冬天都不那么冷,春季里已经与夏日不差许多。 他又在堂中点了油灯两盏,在案几上摆了三张纸,请枚儿执笔书写契约。他右手握着拂尘在她的头顶驱赶蚊虫,嘴里讲述契约的大概内容,把口中说出的话转换成文言落在纸上需要一定功底,枚儿确实在高适教导下学了许多东西。 “哎,这个店字没有繁体吗?” “哎哟,阿兄,什么繁啊简的,从什么时候起,你说话就奇奇怪怪的了。” “哈,”李嗣业揉揉幞头:“我学识少,所以容易说胡话。” 等伺候枚儿写完契约,剩下的时间,李嗣业就与燕小四在东厢房中挥舞着钁头挖地下金库,运出来的土,暂时就平摊在坊墙边上。这个工程也急需抓紧,等到叙功的队伍回安西前必须完工,这样才能安心带着枚儿上路。 第二百六十章 太真观访客 太真观是长安城内少数几个皇家出资修建的的宫观,观内皆是道门女修士。自从公孙大娘带着弟子李十二娘去年云游归来后,她便彻底抛下了剑器舞的手艺,从上任观主手中接过观主之位,安心做起了她的观主。 她在开元初年名声鹊起,成为唐玄宗宫中剑侍,每逢上元节和皇帝生日千秋节时,公孙大娘必然要在宫宴高台上表演,引起四方来宾雷动,被称之为盛唐第一的技艺。草圣张旭和画圣吴道子都因观看她的剑舞而悟书法和绘画之道,如果连杜甫也算在内的话,那就是她的剑舞成就了三圣之道。 这样一位在艺术上成就如此高的大咖,却为何会黯然隐退,出家与古卷拂尘为伴?李嗣业猜想,可能与儿女情长有关,能拖女人后腿的也只有情,她也许是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男人,才脱离了红尘,皈依了三清?呵,没想到自己这样的七尺汉子,竟然也有八卦的天赋。 李嗣业要去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牛掰的女道长。其实来的路上,他就在想,如何才能使这样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大咖拒绝他弟子嫁给他。 没错,就是拒绝。他不想娶李十二娘为妻,但是又不知该如何推拒这样一个主动上门的娘子,最简单实用的套路就是,努力让她的长辈厌恶你,这样他就可以成功地被棒打鸳鸯。 所以他特意没有洗脸,瞌睡的眼屎还挂在眼角上,买来的拂尘随意搭在肩头。头上有破洞的幞头黑纱也没有换,一撮头发从破洞中挤出,给他的落拓增添了几分韵味。试问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家伙,有几个长辈会喜欢? 不喜欢就对了。 太真观位于太极宫掖庭宫往西的修德坊内,位置相当偏僻。李嗣业入坊时,险些被坊门的武侯拦住盘问,但对方看到他的五品武官服,只好避退到一旁。 坊内郁郁葱葱的槐树将道路掩住,他走到近处才能分辨下一段路在哪儿。在这座巨大的城市内,土生土长的长安人都不能将城市走遍,万年县的人跑到长安县的坊区内会迷路。 李嗣业现在就迷路了,他看到了前方红色的庙墙,墙内有树冠参差的果园,走到门口看到僧侣才知道这是佛门寺院兴福寺。 上前与和尚打听之后才知道,太真观在坊中的东北角,他掉头折返而去,沿着民居的前街走过,甚至还翻过了一座小山,清冷僻静的太真观才出现在了眼前,观墙呈白色,左右竟然有两座正门。 一观二门这种格局他还从未见过,便朝着有人值守的大门而去,被守在门口的四个人拦住:“站住,做什么的!” “我乃万年客,前来拜访观主。” 守门人倒也没有计较他的身份,伸手朝另一边的大门指着说道:“那才是太真观的正门,这边儿不是!” 李嗣业心中奇怪,不由得多看了这大门和守门人一眼。比起太真观的正门,这道门显得更为簇新,也更为气派,很容易被人混淆。这四个男子没有喉结,说话声调也比较圆润。 他拱手告退而去,走到了太真观的正门牌楼,进去后有两座石桥,两道门,穿过这两道门后,他才被一名手执拂尘的道姑给拦住:“你乃何人,来我太真观何故?” 李嗣业两手交抱,叉起大拇指反问:“太真观中是否借宿有一位李十二娘子,她的恩师可是贵观的观主?某特来拜访。” 道姑讶然地看了李嗣业一眼,才又叉手回道:“外客请稍等,我这就去问一问。” 她搭着拂尘往宫观方向走去,李嗣业站在门口向内探望,道观内的布局竟不是中轴线排列,右侧是道姑们居住的院落,有月洞门相隔。三清殿位于左侧的土台上,殿前生长着一颗流苏树,枝干虬结壮硕,树冠顶端结满了细碎的白花。在这样晴朗澄蓝的天日里,白色代表了洁净和肃穆的美好。 树下身穿素白色襕袍的女子手执长剑翩翩起舞,身形仿佛蝴蝶逗引枝叶,手中长剑如秋水波光潋滟,折映在树下又似海市蜃楼。树顶飘下的落花随着波光起伏荡漾,宛如落在水中的繁星。她侧身横出,手中的剑上挑,有劲风掀起了碧波,碎花落在碧波上,聚集在恍若星河聚集;那剑势向下时,是春潮过后,繁星湮灭。十二娘反手收剑负于身后,波光黯然收敛,落花失去了支撑,如纷飞的雪花般飘落下来。 等在一旁的女道士都看呆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快走两步上前叉手,伸手朝李嗣业这边指了指。 李十二娘点了点头,把长剑收入鞘中,双手负于身后轻快朝李嗣业走来,转瞬间高人风范全无,尽是小女儿姿态。 刚才那一刻,李十二娘宛若风中的仙子,美得让人心悸。 李嗣业在心里说服自己,那只是艺术形象,艺术家和武夫,本来就不搭调么。 他抬起双手鼓了鼓掌,笑着说道:“舞得真漂亮。” 李十二娘来到他面前,她头上用白巾扎出一个矮髻,其余长发均垂在肩后,白色襕袍修长挺拔,隐约有一种中性美。 她翘起酒窝莞尔一笑,想起自己几个月来的辛苦等待总算有了成果,索性抛弃寒暄,直接入题问道:“我的八字你记得了没有。” “我忘了。”李嗣业回答得坦荡荡。 十二娘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低头说道:“我的生辰是辛酉年九月初六巳交午时,你既然忘了,肯定没有找人帮我们合。把你的生辰给我,我让我师父帮我们合一下。” “我的生辰……我也忘了。”没错,这可是真忘了,自从他魂穿了过来的那一天,就没记得过。 “你,”李十二娘怨念深重地看了他一眼,压抑不快抿嘴笑笑道:“不记得也没关系,京兆府有户籍注色,用案牍术就可以轻松查出。我师父与京兆府尹李岘关系不错,这点儿小事他定会帮忙的。” 人脉强很了不起吗?李嗣业碎碎念地撇了撇嘴。 他低头看了看搭在肩上的拂尘,伸手取下来,双手架着递出说道:“昨天想着今日前来拜访,特地给你师父寻了一件礼物。” 十二娘伸手接过拂尘,低头笑着说道:“我师父最近潜心修行,一般不会见外客,如果是你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你跟我来。” 她伸手牵住了李嗣业的袖子,引着他往前走,李嗣业四处张望,左右都有道姑在清扫地面,她们都低着头,不曾往这边看一眼。他松下一口气来,没想到自己竟然比女子还要难为情。 她把他引到流苏树下,低声叮嘱说:“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 说完她颔首含笑,飘然转身,身后负剑,手执拂尘,拖着襕袍的下摆飘然而去。 第二百六十一章 感情非儿戏 三清塑像前摆放着供案,桌上摆放着黄铜三足香炉,檀塔香在其中吐出一丝丝缭绕的细烟。公孙观主背朝供案,盘膝端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她身披黄色褐帔,头戴绛色莲花冠,以铜簪用子午簪法从后向前贯穿固定,双手交叠放在麻履上。 公孙观主俗家时的弟子李十二娘跪坐在她面前,双手将一柄拂尘送上。 “师父,弟子的友人今日前来拜访,特地送上一柄拂尘,请师父笑纳。” 公孙观主睁开眼睛,伸手从李十二娘手中取过拂尘,握在手中低头一看,这拂尘玉石与手柄的镶嵌缝隙中有残垢,麈尾上也多有残断,此人竟然用他人用过的旧物来当作礼物。 她的目光穿过隔扇门的格子,望向殿外站在流苏树下的男子,这人双手抱胸悠闲地左右踱步,闲适得像一个随性前来串门的游客,也许,他就是来串门的。 她收回目光,又看着眼前神情颇为紧张的十二娘,颦起眉头说:“十二娘,这个男人不喜欢你,他也不想娶你。” “师父,“十二娘突然被人戳破了心事,脸上显现出绯红的娇羞,矢口否认道:“师父,你误会了,他只是我的一个普通……”她又抬头偷瞧,看到了师父无奈嗔怪的神情,只好执拗地摇摇头说:“师父,如果他不想娶我,不喜欢我,为何要跨过大半个长安城来找我,为何要特意费心送你礼物?” “大半个长安很远吗?”公孙观主叹了口气,手提着拂尘说道:“这东西虽是旧物,却是可以用的,倒是可以留在身边打扫一下。” “人和物件一样,只要喜欢了,也就不在乎它从哪儿来的,经历过什么。可人又和物件儿不一样,物件儿无心,人有心,外面树下的那个人,心不在你这里,你强求又有什么用?” 李十二娘撅起嘴角,绞着眉头开口道:“师父,弟子相信他还是喜欢我的,那怕必然有一丝丝的喜欢,他只要有一点儿心动,弟子就愿意跟着他一起过日子。” 公孙观主骤然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了大殿的右侧,打开窗扇朝外眺望,可能是觉得在这脱离世俗的宫观中,谈论儿女情长太过不妥。 “十二娘,我们这种女人,如浮萍一般无根无基,就算登堂入室成为大家,在他们的眼里,也如同庙宇中的菩萨塑像,只可远远观望,不可出入厅堂。” “师父,”十二娘低头,撅着嘴巴说道:“这个男人,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弟子和他相处,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他不会把我当作舞剑艺女,他会把我当作普普通通的女子。他可能说出的话很奇怪,但弟子就能认定,弟子跟着他,这辈子才能够精彩、圆满。” 公孙突然回头,看见了李十二娘眼里流露出来的光彩,她竟然用了精彩、圆满这两个词,男儿皆世间俗物,何来的精彩可言? “好,你把他叫进来。” 李嗣业蹲在流苏树下,树根处有两窝蚂蚁杀得热火朝天,他也看得津津有味,想象这是两个世俗王朝,正在争夺流苏树的这片天下。 李十二娘走出来他都没有察觉,直到这位女子弯下腰,看到自己的意中人手拿着棍子逗引蚂蚁大军。 “嗣业郎,等会儿再看,我师父请你进去。” 他撑着膝盖回头,看到公孙观主站在窗口朝这边观看,遇到他的目光后,又迅速离开了窗口处。 李嗣业捅着袖子走进殿内,抬手轻捋了一下从幞头中挤出的那丝乱发,身体前倾叉手道:“安西都护府昭武校尉李嗣业见过公孙观主。” 公孙冷眼观瞧了眼前的男子一眼,此人肩宽背阔,神貌虽俊朗,却落拓不羁,长安城中通宵在胡姬酒肆中饮酒的酒鬼中,这样的武夫就占了一大半儿。 她侧头对自己的弟子说道:“十二娘,你去隔壁院儿给新来的杨道长奉茶去。” 十二娘忧虑地看了李嗣业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李嗣业在心底暗暗盘算,安西兵将伤亡率是非常之高的。公孙大娘如果为自己的徒弟考虑,就应该能想到,李十二娘一不小心有可能成为寡妇,这场姻缘她应该反对才对。 “你刚刚在树下看什么?” 李嗣业愣了一瞬,没想到公孙大娘会提这样的问题,超出他的预想范围,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能说明她内心是个什么态度? “我,只是,看蚂蚁而已。” “蚂蚁很好看吗?” “当然,不是好看,是有意思。它们跟我们人一样,会聚集,会争斗,一起捕猎。两个蚂蚁窝就像两个国家在打仗。争夺天下,横尸遍野,但我这个巨人要是过去随便踩一脚,就会改变战争的结局。如果这是国战的话,其中一个国家会被灭掉,另一个国家会获得流苏树下的统治权,我想,它们也会繁衍生息,它们也会有盛世……” 李嗣业看到公孙大娘的眼眸里有种荒谬的错觉,她随即粲然一笑,盘膝坐回到蒲团上,又问他:“你觉得十二娘怎么样?” “很好啊,”李嗣业双手捅着袖子放在小腹上,挺着肚皮表现出油腻男的招牌站姿,组织着语句说道:“她很聪明,也很单纯,更好骗。” 他觉得话不用说得太过分了,仅仅这样,就足以公孙大娘对自己这个浮浪军汉产生厌恶。” 公孙观主眼角带着浅浅的笑纹,将拂尘搭上袖子,点点头说道:“十二娘自打从西域归来后,我就感觉到了她与平日不同,做师父的也能够感受到她的欢乐。她不是那种胆怯的人,他觉得她选对了人,我也觉得是。就算你现在不喜欢她,也请给她个机会让她尝试。” 李嗣业愣住了,情况与他的预想完全相反,公孙大娘不按套路出牌呐。难道是自己做的太过明显,让她给看穿了? “我的女……我的弟子她虽然继承了我的衣钵,但这项技艺是否传下去都由她,你如果厌恶她做剑姬,那就让她留在内室中相夫教子,做女人应该做的事情。” 这扯远了吧,都相夫教子了,难道没有一点儿回旋的余地了? 李嗣业看着公孙观主的目光,真挚而又恳切,在这样恳切的神情关注下,他几乎无法说出反驳的话。 “我,我其实今天来是敷衍一下,她是个好娘子,但跟我这种人不合适,我就是效死的武夫,她应该嫁一个能给她安稳的人。” 公孙大娘侧头看看他的腰侧,轻声问道:“你今天来,随身没有带兵器吧?” 李嗣业不明其意,笑了一下:”没,我带那玩意儿干啥,长安城中治安很好,不用担心遇到歹人。” 公孙大娘已经从供桌下面抽出了短剑,两手左右各一把,冷峻地说道:“你没有带,我可是常备。十二娘跟着我漂泊十数年,如今已待嫁之身。她好不容易遇到喜欢的人,李郎岂能不给她争取的机会。” 她将双剑并交在脸前,熠熠锋芒宛如她的脸一般冰寒:“贫道虽然练的是花团锦簇的舞剑技,若是动手砍人,也是有一些功底的。李郎君,我且问你,我们家十二娘哪里配不上你,论相貌?还是轮才艺?轮身段?没错,她是瘦了一些,但若是能放下技艺安心在家中静养,也能够养出丰腴的身段来。” “我就问你这两条,你若能说出个子丑卯午让我信服,我就放你走,若是说不服我,我就斩断你两条腿,看你还能不能嫌弃她!” 李嗣业吃了一大惊,慌忙抬起双手:“公孙大娘,有话好好说,你先把那玩意儿放下行不行?” 第二百六十二章 恩公请留步 太真观三清殿内剑拔弩张,李嗣业被一个女道姑给刀剑相向威胁了,他现在身边手无寸铁,就算带了横刀,也不能对一个女人下手吧。 “你先放下剑,此事咱们再议,好不好?” “如何议?”公孙大娘冷声说道。 “都说强扭的瓜不甜,你这样强行逼迫我娶你的弟子,就算她嫁给我,以后也不一定会幸福的。” 公孙大娘又冷笑:”想不到你是油嘴滑舌之徒,强扭的瓜不甜,看我把你这颗瓜给废了,你今后给谁甜去?” 她已经举剑上前,李嗣业一面应付,一面寻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来个空手夺白刃。 “先等一下,此事有商量的余地!” 公孙大娘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李嗣业,倒瞧他有如何说法。 “说,如何商量!” 李嗣业眼睛盯着她手中的剑,一边低声说道:“现在让我娶她,肯定不太现实,但我可以保证,只要我将来有成婚的念头,除她之外,我绝对不会娶别的女子。额,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是否发誓无所谓,只要你敢在她之前娶别的女子,贫道就算是拼上这一身老弱之躯,也要把你给废掉。” 殿阁内的门突然打开,李十二娘闯进来,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师父手中握着双剑,疾走两步拦在了李嗣业前面。“师父,你做什么!休要伤害李郎!” 李十二娘的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穿素白经衣,头戴莲花冠,后插子午簪的坤道。她肌肤胜雪,生着清丽妩媚的容颜,即使是身穿这样素淡的道袍,仍有一种让人心折的魅力。 李嗣业把注意力都放在公孙大娘的身上,没有注意这位刚进门的坤道。十二娘削瘦的身躯拦在他壮硕的胸膛前,有种小兔子袒护大鹿的感觉,还真让他有点心中恻隐。 公孙大娘将双剑贯入到供案下方,朝刚进门的坤道行叉手礼,却没有说话。 李十二娘转过身来,低声担忧关切地问李嗣业:“刚刚怎么了,我怎么刚走一会儿,你和师父就闹成这个样子?” 李嗣业哼哼了两声,却没有给她讲述其中的缘故。 坤道人款步上前,身姿也随着莲步轻轻摇曳,宛若水面荡漾的莲花。她扭头盯着李嗣业看了几下,才恍然开口道:“李嗣业,恩公?” 李嗣业其实早就认出她,不过在这个场合里,他可不能表现出敏锐的记忆力,免得公孙大娘替自己的徒弟吃醋,干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 他只是没有想到时过境迁,她居然还能记得这个从受惊的马上将她救下的武官。他心中暗暗喜悦,虽然这么想太过功利,但救人的福报应当有的。 “你是……”他抬头恍惚地想了一下,用了两秒的时间用来回忆,才连忙躬身叉手:“末将李嗣业参见王妃。” 杨玉环的神情略微尴尬,唇角含笑说:“妾身如今在太真观出家为女冠,你大可不必称我为王妃。” 趁着有人来解围,此刻不退更待何时,他立刻朝公孙大娘和杨玉环叉手说道:“公孙观主,王……杨道长,时间不早,李嗣业先行告退。” 他说完便转身朝殿外走去,李十二娘认定情郎是受到了师父的威胁,眼角芥蒂地看了公孙大娘一眼,拽着李嗣业的袖子说:“走,我送你出去。” 两人来到殿前的流苏树下,李十二娘低着头拽着李嗣业的袖子,此情此景他倒像个憨憨的郭靖,然而她却没有黄蓉的古灵精怪。 她仰头看着李嗣业,惆怅地问道:“李郎,无论我师父刚刚对你做出什么举动,请你都不要怪她。我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你要怪,就怪我吧。” 李嗣业暗自苦笑,照理说他这一趟太真观就不应该来,自以为小聪明可以巧妙地借其师的手把李十二娘甩掉,可现在不但没甩掉,反而还粘上锅。如果自己能狠心一点儿,故意不来什么太真观拜访。李十二娘还会拽着她的师父追到西域去吗? “我不会怪谁,你师父也不怪,此事都是我的错,十二娘,此事从长计议,我还要再考虑考虑。” 李十二娘黯然叹气,他知道李嗣业说的此事是什么事,心中的某些奢望更加零落。在这样一个男子为尊的世道里,像她这样敢于主动去追逐自己心仪男人的女子,确实是凤毛麟角,当初师父似乎也有这样的经历,却落得了个心中充满伤痕,出家成为道姑。长安城的道观,已经几乎成为长安女子心灵受伤后,用来逃避的避难所。 她将来会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步师父的后尘,身披褐帔,手执拂尘,每日与三清香炉为伴。 李十二娘把李嗣业送到道观门口,依依惜别刚准备离去,却听见里面传来清脆的声音:“恩公请留步。” 李嗣业转过身来,只见杨玉环缓步走到他面前,深深地作揖说道:“玉环有要事请李校尉帮忙。” 李嗣业慌忙躬身叉手:“但请王妃吩咐,嗣业,竭力而为。” “好,请恩公跟我来。” 杨玉环此刻的身份非常敏感,与她交往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不能单独相处,免得出现什么状况无法解释,那可就是掉脑袋的情况了。 他主动抓住了李十二娘的手,低声说:“十二娘,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两人跟在杨玉环身后,接连穿过了两道回廊,眼前的院子中种满了花草,有些花苞待放,有些已争芳斗艳。李嗣业抬头左右观望,他看见茂盛的花丛远处,那簇新的大门,心下了然,原来那边儿的大门,是专门为这位杨太真所开。 从花丛的卵石道往前走,一座悬山顶的精舍就在眼前,门窗所用的木料都极其考究,木纹清晰且有淡淡的清香飘出。杨玉环推开木门,鹅黄色的纱帐垂落在地,地面上铺着毛绒绒的波斯地毯,屏风后面放着矮榻,屏风前摆放着长案几。 李嗣业刚踏入殿门便停住脚步,他站在这里等就可以了。 杨玉环侧头异样地看了他一眼,那白皙的脖颈宛如天鹅凝滞片刻,随即淡然一笑也就由他,自己则轻撩起道袍的下摆,盘膝坐在了案几前。 李十二娘却无这样的顾虑,她缓步走进精舍内,站在杨玉环的案几旁,俯下身来捏着墨条在砚内轻轻磨制。杨玉环拿起笔架上的篆笔,沾饱了墨汁在一张小方胜上提笔书写。 片刻之后,这张方胜已经填写满了黑字,她双手捧在手中,用嘴唇轻轻吹干,折叠起来放入锦囊内。 杨玉环从案几前立起,衣裙飘曳着来到李嗣业面前,将锦囊递到了他的手中:“恩公,请你去一趟十六王宅,把这锦囊送到寿王府,亲手交到寿王手里。” 竟然是这狗血差事,李嗣业抑制住嘴角抽动,这对苦命鸳鸯在府中的诀别话还没有说够么,杨玉环送这锦囊是为了立牌坊呢?还是为了立牌坊? 杨玉环欲说还休,李嗣业连忙说道:“王妃请放心,这信上的内容我一个字都不会看。” 她眼含惆怅轻轻地挥了挥手,李嗣业低头叉手告退。 第二百六十三章 爱得不惜此身 李十二娘追在李嗣业身后跟了出来,两人结伴在花圃中行走,她趁着四周无人,悄悄伸出手搀住了李嗣业的臂弯,李嗣业挣了几下没有挣脱,也就由着她了。 十二娘抿着嘴唇笑了笑,用双手揽住他的胳膊,小马拉大车抬头拽着他往前走,穿过两棵蒲柳的树荫。 李嗣业倏然透过枝叶的缝隙,觑见远处花圃中有个矮胖紫袍男子手执拂尘,引着一名身穿明黄色襕袍的男子踽踽前行。 他眼疾手快,突然伸手拽住了十二娘,按着她的肩膀蹲下:“快蹲下,别让那个老色狼把你瞧见了!” 十二娘悄然蹲在李嗣业面前,轻轻地探起头,透过树叶看了一眼,随即缩回脖子低声在李嗣业耳边道:“那是圣人。” “你知道?” “当然,十二娘幼年时经常跟着师父进宫。” 李嗣业警觉地竖起耳朵倾听远处发出的动静,可惜那两位之间并未有任何交谈,只有衣袍掠过草丛的沙沙声。十二娘却把脸蛋靠近了李嗣业的胸膛,似乎在倾听从胸膛中发出的强有力的心脏跳动声。想起李嗣业刚才说的话,她心中暗自得意,把手掌伸进他缺胯袍右衽中去。 “哎,别动手动脚。” 那两人走到了精舍门口,皇帝轻轻推开隔扇门,侧身迈步进去。高力士在外面将门扉掩住,将拂尘搭在手臂上背靠门扇而立,眯着眼睛鹰视着周围的花花草草。 “别动。” 李嗣业伸手揽住了她的后背,十二娘重心前倾,自然贴到了他怀里,心跳声就听得更清楚了。她脸颊带着甜腻的微笑,抬头去看他的下巴,上面只有几撮稀疏的浅须,她却很想用手去揪住它们。 嗣业郎拍了拍她的肩头,将她推开,又牵着她的手低声道:“我们走,不要起身,慢慢蹲着挪出去。” 她白净的五指勾着李嗣业粗壮的指关节,两人牵着手悄悄地贴着花圃,一步一步在地上缓慢挪动。高力士抬眼望去花草一览无余,索性迷上了眼睛闭目养神。 两人总算是挪出了月洞门之外,才敢猫着腰站起来,李十二娘直感觉脚底酥麻,手扶着腰伸手又揽住了李嗣业。 “这边儿有人,你干什么?” 她涩着笑容呢喃道:“李郎,我麻了。” 李嗣业顿时感觉脸臊得很:“哎嗨,把话说全了,什么叫麻了?女儿家家的,怎么能对男人说麻?你就说脚麻了。” 他没脾气地拽着她往外走,四周若有坤道出现,就刻意去疏远她,等远离了她人的视线,十二娘又靠近了些,低声含羞地问道:“你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句话?” “就是,那句。” “我哪儿知道是哪句?” “就是说,你为什么怕我被圣人看见。” 李嗣业感觉到了十二娘敏感细微的分析力度,连忙解释道:“惊扰了圣驾是要治罪的,我不想咱们俩被治罪?有错吗?” “不对,”十二娘盯着李嗣业的眼眸,仿佛真相昭然若揭,她神情中的喜悦就愈发忍受不住:“你怕我被圣人看见,怕我被圣人带到皇宫中做了皇妃,你就是这样想的。” 李嗣业无辜地摊开手说:“你愿意被带进皇宫,成为后宫佳丽三千中的一员么?我不知道啊,我以为你不情愿呢。” 李十二娘靠近了他,双手贴在他的胸口上抬起下巴,长长的睫毛下眸子里闪烁着半是幽怨,却又半是羞怯的水波,这波光中装着李嗣业的影子,纯净,透冽,却从无半分犹疑。她问他:“如果我愿意进皇宫,你会放我走吗?” 李嗣业哑住了,他抬头朝黑瓦的墙头望去,那位风流皇帝距离此地直线距离不足六十丈。他可不敢冒这样的风险,做这样的试探,女子是很容易负气冲动的,因为一句话而葬送青春,何必这么傻,若是这样说了才会后悔而内心隐隐作痛。 就当做是一句假话了。 “不,”李嗣业低头说:“你别开这样的玩笑。” “我不开玩笑。”十二娘紧紧抿着嘴唇问他:“除了你,就是皇宫,你让我选哪个?” “说啊。”十二娘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十二娘年芳二十,再也不能等待,也绝不会犹豫后悔,你要做决定。” 李嗣业无所适从了,男女之间的事情,需要这样激将吗? 她双手去揽住他的后颈,踮起脚尖似乎刚够得着,美目紧紧地闭着,等待他的判决。 “快说。” “你别这样,别拿自己的人生来赌气。” “我不是赌气,”十二娘脸上带着决绝的稚气摇头说道:“你要是不娶我,我只能入宫,不会做第三条选择。” “你,”李嗣业喉咙干涩地开口道:“别进皇宫了。” “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李十二娘闭着眼睛笑了,嘴侧笑出了漩涡,眼角湿润地贴进李嗣业的怀里。她伸手捧住了李嗣业硬朗的两腮,刚要踮起脚尖…… 李嗣业伸手推开了她,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忍着愤懑哼声道:“我就是心软,见不得你进皇宫成为笼中鸟,你别得寸进尺,今天就这样,再见。” 他转身迅速从她面前逃脱,大步流星迈出几十步,快走到道观门口时,突然想起来某些话,立定向后转,对着站在绿荫下的十二娘大声道:“就这样保持体型,别胖了啊。” 说完他倒腾着走了两步,转身跨过门槛,趔趄了一下,扶着门板走了出去。 李十二娘捂着自己炙热的双颊,噗呲笑出声。她又突然用手背捂住了嘴,右手抹着双眼,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公孙大娘的身影遮住了阳光,手执拂尘站在她面前,低头宠溺又心焦地看着自己的徒儿,她又看了看手上的拂尘,叹气道:“一柄旧拂尘,两句顽愚言,就把你从为师身边偷走了。果然,女儿家若是动了心,便会廉价得如旧物一般。” 十二娘抬起头,脸上梨花带雨,嘴角似委屈却又幸福地开口:“师父……” 公孙大娘上前,从怀中掏出丝巾给她擦拭脸上的泪花。 “罢了,罢了。” …… 李嗣业摆脱了太真观,脚踩在林荫小路上快走两步,等到回头看时,那青瓦红柱的道观门已经掩映在树木深处,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一颗桦树上心有余悸地说道:“好家伙,想不到唐代的女子竟如此难缠。” 他抖了抖衣袍继续前行,口中碎碎念道:“十二娘看似柔弱,内心坚强,敢爱敢恨,敢于冲破封建社会的藩篱,追逐自己想要的幸福和爱情,这是值得歌颂的正面教材。可为啥这教材中的男主会是我呢?” 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会说女追男,隔重纱,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他就算是不情愿,人家自己也能捅破了。 更何况李十二娘姿色上佳,虽不及杨玉环那般美貌无双,倾国倾城,比起长安城里那些所谓的水桶腰美人儿强多了。他又何必如此苛求,非要等什么心动意中人呢。 可上辈子他就没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日子平淡的像水一般,训练,打拳,回家看电视。谁敢想象他与女友,嗯,应该称之为前女友,他们之间的结合也不过是你有房、我有车、你有存款、咱俩不差在一起吧这样的物质流程。 还好这桩婚姻尚未开始,他就转变了时空来到此处,眼下与李十二娘之间的纠葛,同以前的日子有区别吗?好像没有。 他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去,遥望向掩映在翠绿中的道观大殿,低声说道:“有区别,对于李十二娘来说,这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 第二百六十四章 尴尬的信使 正午红日当空,永福坊十六王宅。 这里可以说是李隆基给儿子们修建的集体大院,各个王府之间只隔着曲巷,方便兄弟之间来往相亲相爱,当然也方便互相监视结怨告状。就连太子李亨也在永福坊中有一处别院,每逢夏季太极宫闷热难耐的时候,李亨就会举家迁移到别院中来,可以就近享受龙首原上吹来的王者之风。 寿王府前门庭冷落,现在很多人不愿,更不敢靠近这个地方。虽然皇帝和寿王妃之间的勾搭很隐秘,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时候信息的交流不需要口口相传,几乎一个眼神就可以搞定。 比如说下面这两句话, “哎,今年的春狩寿王为何没有来参加?” “闭嘴!憋说话,憋找死。” “……” 听到的人就已经明白了,何必直白相告。 李嗣业牵着马穿过幽静的曲巷,只有轻风吹拂着地面上的落叶,王府的高墙之间也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他在心里盘算着,面见寿王之前,必须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要在眼睛里露出什么同情的神色,八卦幸灾乐祸更是找死,双眼应该古井无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他在王府的角门停下,在红色的门板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谁!” 门板吱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打着哈欠身披绢布甲的武夫,眯眼看了一下,瞧着不像是王府上的熟客,板着脸说道:“你是何人,来寿王府做甚?” “一介边塞校尉而已,有人托我捎了一封信,让我面呈寿王。” “什么信?拿来。”这武夫朝李嗣业伸出了手。 “我说了,有人托我面呈寿王。” “寿王殿下不会见你的。”这武官抽搐着嘴角说道。 “信不能传第三人,既然见不到本人,那我告辞就是。”李嗣业也不与这武夫缠磨,果断地转身离去。 “等一下。”这武官犹疑地多看了李嗣业一眼,咬着嘴唇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通知殿下。” 武官掩上了门,李嗣业悠闲地站在门外等待,面对一个被父亲抢了媳妇儿的男人,他本不愿意上门来沾这晦气,但此事能在杨玉环那里结个善缘。杨家将来会是大唐最炙手可热的权贵世家,更何况杨玉环本人,为了实现快速上位,这条路是必须走的。 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依然是穿绢甲的武夫,这次乖顺多了,朝着李嗣业一拱手,伸手邀请道:“殿下请你到前殿去。“ 李嗣业点了点头迈步跨过门槛,由这武将引着往里走,绕过影壁,穿门过廊,遇到需要拐弯的地方,武夫就会在前方伸手说一声“这边请”。他也无心去观赏这王府的景致,紧着赶紧送完信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武官停在前殿台阶下,对着殿内叉手道:“殿下,传信者已带到。” 他低着头跨进殿内,抬头看到一个裹着衾被的男子坐在殿阶上,里面隐约穿着中单,头戴铜冠,发鬓散乱,脸很白。 李嗣业只是晃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叉手说道:“拜见寿王殿下。” “谁着你来给我送信。”这声音听起来单薄,有种凉透了的感觉。 “殿下看了便知。” 他从怀里掏出锦囊,双手呈出。 站在寿王身边的宦官缓步走下殿阶,从他手中取走锦囊,折返回去递给了寿王。 寿王从锦囊中抽出信笺,抓在手里揪住直欲撕掉,那宦官哎呦了一声,仿佛被撕掉的是他,但寿王的手终究停滞,他下不去这个手。 李嗣业叉手又道:“既然信已经送到,卑职告退。” “等一下,”寿王抬手声音虚弱地问道:“能不能替我捎个回信。” 李嗣业抽动了一下嘴角,这种破事儿决不能应承第二次,他果断又委婉地说道:“殿下,这封信能够送出来,完全是巧合,且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巧合,望殿下谅解。” 殿阶上的寿王叹了一口气:“说的也是,你下去吧。” 李嗣业轻吁出声,缓缓倒退出殿外才转身走下台阶。领他出去的还是那名武官,对方用托盘送来一块银锭,直言道:“这是殿下给你的赏赐。” 李嗣业挺意外,竟然还有钱拿,他也不嫌这钱少,蚊子再小也是肉。他双手恭敬地接过揣进了袖子里。 离开了十六王宅,李嗣业的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寿王这个倒霉蛋真的挺可怜,在这个最高权力无限制的时代里,不止是寿王,整个天下人都在皇权面前弱势如虫蚁。 趁着时间还早,他骑马赶到了西市,准备跟米查干和沙粒把契约给签一下。 虽人两人都不识字,李嗣业还是把契约的内容给他们念了出来,光甲方乙方所涉及的内容,就足够将两人脑袋给绕晕了。 “我会一次性给你们投资两百万钱,作为你们在西市购买店铺以及运营成本,这句听懂了吧。” “这个懂,这个懂。”米查干乐滋滋地说道。 “明天,我会派人用车把钱送过来,对于店的选址和购买,我一律不参与,等你们把店铺弄起来了,或是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就过来找我。都明白了吧。” 米查干和沙粒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 时间过了近三日,夫蒙灵察守在位于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中,虚耗着时光等待着,至于在等待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留后院前后均是巷子中均是青楼馆舍,丝竹渺渺声时而传来,让这位耿直的将军意志消沉。 李林甫的相府也在平康坊中,他不明白这位中书令为何要把府邸设在这酒巷烟花之地,是嫌不够热闹吗?只要做了右相,你就算住在长安城之外,门前也照样车水马龙。或许是应了那句话,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李相需要在这繁华闹市,来修养自己的闲情逸致。 夫蒙灵察一直想找个机会到李林甫府上去拜访,不是他与节度使的公事集体拜访,而是单独一人提着礼物上门。只是这次回长安叙功,他没有料想到自己会与节度使只差一步之遥,也没有在自家的府邸中,准备足够的钱财来应对这种局面。 关键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给堂堂右相送礼,太贵重的礼物会让人心疑,太轻贱的礼物又惹人厌弃。 他自己本身又不是专精于此道的人。堪称是半个门外汉。 据说新任安西四镇节度使田仁琬早已经从易州出发,不消几日便能到达长安,等到那个时候,他的时机也就完全消失了。 他从院子里的胡床上站起,对散布在周围的几个随从喊道:“来人!” 一名随从来到跟前,叉手道:“将军有何吩咐。” “我们已来长安数日,怎么还不见李嗣业这厮到留后院点卯,你牵马去一趟新昌坊,把他给我叫来!” 这随从叉手应答之后,到马厩中牵了马匹,走出人流如织的平康坊北曲,来到中街上才翻身上马,往新昌坊而去。 李嗣业却在来的路上,刚刚在永宁坊与夫蒙灵察的随从擦肩而过。 永宁坊中住着许多长安权贵,其中就有裴行俭,张守珪等大将的宅院,现任的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的宅邸也在这里。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夫蒙囊中羞涩? 他和燕小四牵着马途径永宁坊门口,看见坊门处车进车出,或有人纵马结伴来回,好不热闹,好像坊中正在举行一场集会似的。 李嗣业顿感好奇,靠近坊门询问一名从坊中走出的路人:“敢问尊驾,这坊中何以如此热闹?” 路人倒是也有八卦心态,挽起袖子说道:“你说这个啊,这不是那碛西节度使盖中丞在府中设宴款待酒友吗?盖中丞赚得大功,成功击破突骑施黑姓,获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又得了陛下花萼楼赐宴,这等殊荣一般人岂能望其项背?所以盖中丞在府中大摆流水宴,请朝中官员前来做客,就连左相牛仙客,右相李林甫都前来讨了两口酒水。” “这已经是流水席第七日了,盖中丞可真算豪爽。” 李嗣业牵着马往坊门内望去。隐约可见盖府附近迎来送往的热闹气氛,他咂吧着嘴说道:“盖嘉运飘了。” 燕小四听得新奇,向他问道:“校尉,这飘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青云直上的意思,飞得太高,已经到达人生巅峰。” 燕小四懵懂地点了点头,真挚地对着他说:“校尉,你将来也会飘的。” 李嗣业嘿然一笑:“没错,遇上人生巅峰都会飘,就看心里是否有根弦把自己拉住。” “校尉,你说的那是风筝吧。” “哈,你倒是会联想。” 两人来到平康坊门外,翻身下马牵着往里走。此时已是日跌时分,这座长安城中的不夜城开始有了复苏迹象,贩夫走卒,下里巴人前往北曲,风流才子达官贵人前往中曲、南曲。燕小四抬头四处张望,知道这才是传说中长安城的烟花之地,多少男人梦中的港湾。那些曲折拐弯的楼阁之上,或许有一道纱裙掠影而过,或是有模糊侧颜在窗口捧书诵读。 “别光看人,要看路。”李嗣业提醒道。 燕小四憨憨地笑笑,抬手扶了扶幞头,似乎在为自己形貌不佳而自惭形秽。 “这些女子,即使你有钱,也是难以见一面的。她们这些别馆中的头牌,被称之为都知,无论音律诗词都是顶尖者,若想引她们接见,须得作的一首好诗才行。你有这个能耐吗?若是没有,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李嗣业不遗余力地对这小子进行打击,等到了交叉路口,燕小四还在乱花渐欲迷眼中,李嗣业伸手拽着他的肩膀,将他拖进了一条僻静曲巷,来到了安西府的留后院门外。 李嗣业上前去敲门,推开的是一名头戴抹额的兵丁,认出这是跟着他们来安西的李校尉,连忙叉手将他迎了进来。 “李校尉忙完自个儿的事了吗?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夫蒙将军派人寻你去了,没有碰上?” 兵卒絮叨着把他引入留后院的后堂,途中左右张望,发现这宅子布置非常漂亮。有廊台凉亭,也有水塘,只是这水塘无人打理,里面生满了芦苇杆,荷花却一株不见。 等到了后堂前,夫蒙灵察已经从堂中迎了出来,李嗣业连忙叉手拜见:“嗣业姗姗来迟,还请将军见谅。” “你也真能沉得住气,事关功迁升赏,竟拖到今天才来。难不成你真不关心自己的前途?” 李嗣业笑着赔礼道:“并非是不关心,只是家中有一摊子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功赏这种事情,搁在那里不会跑,强求也求不来,只不过当做平常心罢了。” 夫蒙拍着他肩膀哈哈干笑了一声,说道:“你把功赏淡而视之,让我们这些老将情何以堪。” 夫蒙灵察突然敛眉肃色,从袖中取出黄纸卷轴,横举在手中喊道: “李嗣业听旨!” 这弯拐的猝不及防,他连忙俯身稽首。 “门下!敇旨赏荡平突骑施黄姓碛西功勋臣下……”前面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除去盖嘉运做了河西陇右节度使外,夫蒙灵察为左武卫大将军,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夫蒙灵察做到了这个职位,就与节度使只差一线了,也许欠缺的只是打通关系活动而已。 “昭武校尉李嗣业智勇谨备,以五十士潜取敌城,以代三军之功,封赏为中郎将,任龟兹跳荡营押官暨战锋队参军。” 李嗣业心中略感欣喜,手底下管的人越来越多了。押官可执掌三个团五百兵卒,以六花阵作战时,方阵中的跳荡兵种都由他来管。战锋队也不是队的编制,而是鼎鼎大名的以陌刀来推进的一字墙形阵。 夫蒙灵察收起敇旨,将他从地上扶起抚慰道:“恭喜李将军,今后你就要被称呼为将军了,你我作为同僚,应当共勉之。” “岂敢,”李嗣业压制住兴奋的心情,叉手说道:“卑职当唯都护马首是瞻,希望夫蒙都护能够更进一步,得圣人授节度使旌节。” 夫蒙心思被李嗣业提及,心中也十分高兴,伸手揽着他的肩膀道:“嗣业,来,陪我在这院子中走走,这两日可把我给闷坏了。来的时候你是途经永宁坊了吧,可曾看到盖中丞府邸的排场?” 李嗣业叉手道:“刚刚是路过,在坊门口看了一下,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确实气派。” “岂止是气派,连日宴请同僚,朝中大员皆去捧场,每日宴饮花费耗资酒水之巨,参军戏伶人,平康坊名妓,康居胡旋女走马灯似的轮番上场。”夫蒙灵察挥舞着手臂,形容得极其夸张,李嗣业不知道他所说是褒是贬,也不好随便应答。 “居得如此大功,宴饮庆贺是应该的,但这般大肆排场,确实是过了,盖中丞水满自溢,不讲他也罢。” 李嗣业咂摸夫蒙灵察的话语,怎么有点儿兴灾乐祸的意思?他能从安西军中脱颖而出,以疏勒镇镇使的职官担当讨伐突骑施另一支主力的总管,与盖嘉运的提携脱不开关系,如今能官拜安西副大都护,还不是因为屁股坐对了板凳?如今盖嘉运意满志得,贪图享乐,他就算不去劝谏,也不该显得这样凉薄吧。 “对了,你来的时候可曾留意过李相府邸,那里是否有访客等待?” 他把这点儿想法隐藏下去,点头回答道:“来的时候略微看了一下,好像有两三人在等待,将军可是……” 夫蒙灵察笑着摆了摆手:“无事,某只是随便问问。” 两人来到院子一侧的望台上,站在上面探起头,能看到外面平康坊中的情形,行人游走匆匆,有歌妓在雅阁中引颈高歌,声调淡而沙哑,有点儿像放慢了速度的电音。 “这平康坊市井喧闹之地,留后院设在这里方便人情来往,也有闹中取静之意。” 李嗣业迎合地点了点头:“确实是,这平康坊中确实适合人情往来。” 这事儿李嗣业明白,这不就是唐朝版酒吧夜店ktv一条街吗,大老板们喜欢到夜店包房里谈生意,还要有美貌黑丝女郎陪酒,其实唐人早就开始这么干了。 夫蒙灵察又道:“右相长居此地,门外就是酒香四溢,三千红尘,看似阅尽繁华,羡煞旁人,或许颇有深意。” 李嗣业悄然掰起两根指头,这是第二次提到右相府了,他这是在暗示自己,还是在暗示我? 他试探性地叉手说道:“李相担任中书令,总揽全局,权势可比当年的姚崇宋璟,如今还遥领着安西大都护的职位吧。如今将军距离节度四镇只差一线距离,不妨早些登门拜访以求个心安,至少应当先在右相心中占个位置,以期他日升迁顺理成章。” 夫蒙灵察双手交叠置于腹部,挺着肚子点头说道:“嗣业所言,正是某心中所想。眼下虽是最好时机,只是我准备不足,不知道李相所喜所好,应该如何准备礼物。而且我家眷产业俱在安西,长安不过留一间空宅而已……时机好像又不太合适,此事,等回到安西再说吧。” 李嗣业心中嘀咕,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他在敲我的竹杠? 他怎么知道我在长安有钱?所以才频频暗示我,想让我替他筹措礼物?或者他只是有感而发,并没有这个意思?万一他真有这个意思,倒显得我不地道了。不管他有没有这个意思,能把话给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且不能再装糊涂。 钱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工具,不能太过吝惜。况且他在安西担任葱岭守捉时,曾经和都护府做过一笔棉袄棉被的生意,安西将领中不少人眼红,是应该散一散财。更何况夫蒙灵察必会担任安西节度使,将来在他的麾下做官,这笔投资稳赚不亏。 想到这里,李嗣业立刻转身叉手说道:“听平康坊中人流传所说,右相并无什么特殊的爱好。只不过右相家中的排污水道中每日都有珍馐美馔残渣流出,引得许多乞儿到水道中捞取,带回河道中清洗后用以果腹。” 夫蒙灵察对这段传言非常不喜,皱起眉头问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右相对于美食一道,还是颇为追求的,或许可以从这方面下功夫。” 夫蒙捋须问:“你的意思是……?” “不如送天竺胡椒。” 夫蒙灵察面带惊讶,又捋须摇了摇头:“胡椒何其贵!价比黄金,送得少了人家只会嫌你寒碜,若是送多,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送他一斗,何如?” 夫蒙灵察瞪大了眼睛:“一斗胡椒长安价四五十万钱,某哪儿有这么多钱送他去。” 就凭这个吃惊的表情,足以说明这位夫蒙将军还算是个清官。 第二百六十六章 今年上门送胡椒 李嗣业站在他身侧,躬身叉手道:“嗣业当初跟着来曜都护到安西时,半路上掉了队,遇到一伙盗匪劫掠过往客商钱财。嗣业仗义出手,将盗匪铲除,从其赃物中缴获了一斗胡椒。我一直妥善保存不舍食用,如今都护有燃眉之急,嗣业愿意献与都护,好使都护在右相府铺平道路。” 夫蒙灵察连忙伸手搀扶住了李嗣业的双臂,犹豫地摇头道:“不可,这一斗胡椒是你拿命换来的,夫蒙岂能相夺?某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你还推让个屁啊。 李嗣业只好加重了语气,显得更诚恳一些:“都护!昂贵之物自有昂贵之物的用处,若它不能为都护所用,那它还有什么价值。还请都护不要推辞,以表嗣业拳拳之心。” “这……哎!”这一声哎,就把夫蒙灵察的尴尬给解脱了,从他观剧无数的经验来看,夫蒙还是带有浓重的表演痕迹的。 果然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没想到夫蒙灵察的一张酡红忠义脸,肚子里竟有如此多的曲里拐弯。 “既然嗣业如此慷慨,我也不好说什么了。但是有句话我还是要说在前头,我们之间的交情归交情,切不可因私而废公。” 李嗣业拍着胸脯道:“这是自然,只愿都护将嗣业引为知己,公事上都护将我与他人一视同仁即可。” “还是你识大体啊,不过今后某还是会多多照拂于你。” “哦,都护请放心,明日我就将胡椒打包后送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望台,刚走了几步,夫蒙灵察突然停住脚步,回头说道:“既然如此,你倒不如准备一下,与我做随从一起入相府拜会。” 李嗣业咯噔一下,心中颇有犹疑,他其实不想过早接触右相李林甫,最关键是历史上那个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他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出现在奸相的视野里。对他来说,迟早是要接触的,想要在大唐天宝年间的军界官场上混,李林甫是一座绕不开的大山。 还是去一趟比较好,就当是去相府踩了个点儿,不说话,静静旁观就好了。嗯,踩点儿也是准备的一种。 “怎么?”夫蒙灵察略带讶色地看着他。 “既然都护差遣,嗣业自当从命。” “这就好,早些与朝中大员接触,对你来说也是一种历练。” 两人踱着步子返回后堂,坐在堂上谈论了一番送礼的细节,李嗣业抬头眺望天色,连忙借口说时间不早,回去准备云云。 夫蒙灵察又嘱咐了他一番话,才安排兵卒相送。 从安西留后院出来,平康坊已经华灯初上,各个青楼馆阁的门口已经有人鱼贯而入,或有院子里传出渺渺的歌声。某个楼阁的围栏上,有女子捏着团扇凭栏遥望夕阳,该是在思念远方良人。红霞残照处,箫声哽咽,秦娥梦断……又是一幕唯美的诗景。话说,诗人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 东厢房的地下室挖得差不多了,所有构造都是李嗣业和燕小四亲自动手,他特意去西市上的木料行采买了些板材和柱子,对方的服务还算周到,而且还管送货上门。 胡椒李嗣业是有的,但是远在安西拨换城第八团的校尉值房内。记得上次为了给第八团发饷钱,他抢劫了一支大食商队,将得来的财物从天竺商人那里换来六石胡椒,卖了三石还剩三石,送出去区区一斗并不心疼,只是肝疼。 如今只能把那箱子萨珊金币中的一小部分拿出来,二百万钱给米查干投资建商铺,四十五万钱从西市上买一斗胡椒,这也算是大宗交易了,直接用黄金进行等价兑换,再用铜钱来消弥零头。 贩卖胡椒的商行有数家,有来自广州的商会,也有来自安西的粟特人。李嗣业在各个店铺中都游走了一遭,发现价格上大致不差,只是质量上有些参差不齐。 “有没有存放了一年以上的上好胡椒?” 店中小厮竖起了耳朵,睁大眼睛说道:“客,我没有听错吧?你想要一年以上,还要质量上层的。您可知道胡椒是紧俏货,这东西不管是从南边儿来,还是北边儿来,一进长安不足一月就能售空,哪有存货可给你。” 李嗣业不紧不慢地纠缠道:“我知道这东西紧俏。你们应该有仓库中存放了一年以上,然后再送到长安来的胡椒,我要的就是这种的。” 小厮还要再争辩,被一旁的店家推了开来,店家笑着对李嗣业说道:“店中虽无一年以上,但半年以上还是有的,价格是最便宜的,您要多少?” “一斗,能不能把零头给我抹掉。” “一斗胡椒是四十五万六千钱,我给您把六千抹掉。” “零头不是五万吗?” 店家斜起眼睛乜了李嗣业一眼:“……” “六千就六千吧,用绸布给我包起来。” “好,请客跟我来。” 李嗣业用绸布包裹好胡椒,又专门到木匠行铺中买了一个木匣,将胡椒装进去,合好匣盖,用绸布重新包裹后,又在上方打了个蝴蝶结,要美观有美观,要内核有内核。 等他牵着马驮着胡椒再次来到平康坊安西留后院时,夫蒙灵察已经在后堂的屋檐下等待许久了,他快步走上前去,对夫蒙叉手禀报道:“都护,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正好,正好,李相通常会在中书省批复两个时辰的公函,现在应该快回到了府中,我们现在先去排个队。” 李嗣业听了这话内心忍俊,拜会相府堪比排队买演唱会门票了。他此刻倒暗暗期待了,倒看看这位李相如何炙手可热。 他充当夫蒙灵察的跟班,手中提着这一斗胡椒,一路来到右相李林甫的府邸大门外。迎面可见悬山顶的门楼,朱门紧闭,门前立有石鼓。两旁有角门,左侧用来进客,右侧用来送客。 他们前面已经排了人,很奇怪的是竟然不是以官服品阶来排顺序,相府门前倒要讲个先来后到,说起来倒是挺公平的。 这些人全是身穿深青,浅青或绯色,唯独夫蒙灵察穿着簇新的紫色,他这安西副大都护,左武卫大将军堪堪攀住三品的门槛,在队列中显得鹤立鸡群。前面的几个小官回过头来看看,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给他们让个次序。 相府门口站着专门接拜帖的管家,踮着脚尖遥望夫蒙灵察,连忙双手伏在小腹上,弓着腰小跑过来叉手问道:“敢问尊驾可是安西副都护夫蒙将军?” 夫蒙灵察抬手一拱:“正是。” “我家阿郎吩咐了,若是夫蒙都护前来,可直接引到内院。夫蒙都护请随我来。” 夫蒙灵察回头看了嗣业一眼,他点了点头稳步跟上,与管家绕到了队伍的前方。队尾官员拾回心态‘嗬’了一声:“我说嘛,堂堂三品官员怎么可能排队。” 他们绕着穿过角门,来到了相府的前院,前院中间是过道,两边被一块快石板隔成了花圃,每个花圃中的花朵品种都不同,有些花圃上面甚至还搭有棚子,任由青藤攀援而上,看上去一片生机盎然。整个院子看上去整洁而多姿多彩。从这一片片的花圃就能看出它们的主人生活质量和生活品味。 第二百六十七章 右相李林甫 这是他来到大唐后,见到的第一个接近现代气息,颇具生活质量的宅邸,连他看了都想住在这儿了。 站在前院厅阶上的才是李府的大管事,将双手叉起举在脸前对夫蒙灵察说道:“夫蒙都护,我家阿郎正在堂阁中见客,你先在前厅中休息稍待。” 他伸手将两人倒座长房中去,这里只是供客人休息的留客室,用隔扇隔出一个个房间。李嗣业伸手将带来的礼物呈送到管事的手中,便跟从夫蒙灵察坐在了蒲团上。 管事叫来两名婢女给他们倒茶端水,自己则退到外面迎送客人。 夫蒙灵察散官虽然已至从三品左武卫大将军,但职官安西副都护仍是四品,就如同李林甫虽只是正三品的中书令,但已有晋国公的一品爵位。唐朝的官位给李嗣业的感觉一直很迷,难以区分散官和职官的差距。 两人在房中耐心等待,等到婢女上了第三盏茶水,管事总算姗姗来迟。 “夫蒙都护和这位将军,我家阿郎有请。” 两人连忙整理了一下幞头仪表,站起身跟着管事走出前厅,穿过几道穿廊,随从可见整齐划一的花圃和药铺,穿着半臂的园丁们手捏着巴掌大的锄头,蹲在地上清理杂草。 他们进入相府的正堂中,可见一排排窗扇上挂着竹帘,地面上铺着黑石砖。然后拐弯进入后堂,左右均是被隔扇分出去的房间,然后再次左转,又绕着隔扇右转,再次右转、左转、左转、右转、再次左转穿过中门,眼前才豁然开朗是宽敞通长的静室。 李嗣业松了口气,这宅子卧槽,简直跟迷宫似的,刺客来了都迷路绕不进去。 静室的两旁摆放着的依然是花草,都用陶瓷缸子做花盆,里面甚至有几株热带植物,真不知道是如何移植养活的。 他略微低着头,眼珠子却上瞟偷看静室尽头跪坐在硬榻上的男子。 他的第一印象便是此人的眼窝很深,深到光线略暗时眼眸被阴影遮挡,如同黑化后的卡通人物。这人头戴长脚幞头,上身着火麻布半臂,是第一等最舒适透气的宣麻;内穿白色中单,裹脚布层层叠叠缠在小腿上,间距均匀,接口处打个漂亮的软结嵌入绑缚的布条中。嗯,或许还是个强迫症患者。 夫蒙灵察在此人三丈外站定,躬身叉手:“夫蒙灵察拜见李相。” 李嗣业跟在夫蒙身后也叉了一礼,没有说话,他就是来打酱油的,尽量不制造存在感。 李林甫手一托从榻上站起,伸手搀扶着夫蒙的双臂,笑容谦和地说道:“夫蒙都护与我同朝为官,均是圣人座下臣子,不必拘礼,请坐。” 他转身返回到硬榻上,跪坐在地,吩咐管事说:“给他们二位取蒲团来坐下。” 侍女踏着碎步款款上前来,将两块方垫子铺在地上,夫蒙与李嗣业点点头之后,依次跪坐在上方。 李林甫侧了侧头,阴翳的眼窝或是注意到了李嗣业,手指轻敲着膝盖问道:“这位将军瞧着面生,或是我碛西府将士?” 李嗣业肩膀抖了一下,竟然躲不掉?相公不都应该眼高于顶吗,怎么来个小将军还要问身份? 他正犹豫着该如何回话,还好夫蒙灵察已经叉手替他抢答:“这是此番随盖中丞入京叙功的部将,名为李嗣业。他在征伐突骑施黄姓战事中立下大功,获准晋升为中郎将。” 李林甫点了点头,视线虚浮在空中略过了李嗣业。 “安西四镇后继后人,不错。” 李嗣业低头叉手应了一声:“喏。” 从李右相的反应上来看,他对李嗣业是陌生无印象的。那就好。 “夫蒙都护,你此番已经是第二次来我府上,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夫蒙灵察就是来送礼的,哪有什么事情?不过在这种场合,他就算不是老油条,照样能把话给接下去。他对着大明宫的方向双手交叉竖出拇指道:“得圣人厚恩,此番回到碛西,既是新任节度使田中丞的副手,同样也是大都护您的副手。只是您远在长安,不能亲临,便特地来府上请示,相公对安西四镇的政务有什么提前的安排?” “说到安排,确实有这么三项,你且仔细听,第一,今年大食使节前来长安,求见陛下时诉说我大唐境内治安紊乱,特别是河西大漠至安西境内,多次出现商队被劫掠甚至是使节队遇劫事件。” 李嗣业听着这消息很熟悉,悄悄垂下了眼皮低头看地面。 “大食国内盛产地毯、香料、象牙、黄金、这些都是我大唐稀缺的,商路交换,互惠互利,丝绸古道繁忙不绝,切不可因治下地广人稀而放松警惕。所以我的意思是,安西与河西两地共同扩建大漠驿站数量,以方便来往商旅,使不法之徒无从下手。“ “陛下近来尤爱黄金,宫中斋醮,祭祀皆用金器。两国通商往来也事关重大,此事应当优先去办。“ 夫蒙灵察叉手,继续竖起耳朵倾听。 “这第二桩事情,关于阿史那·昕就任突厥十姓可汗。突骑施黄姓贺莫野心不小,若他知晓突厥可汗位落空,必然要滋生事端,此事须以安抚为主。” “喏。” “第三桩事,吐蕃据小勃律国,以公主和亲国主苏失利为傀儡,于婆勒川岸筑连云堡以拒唐,致使西域诸羁縻背离我中国。” 李林甫从榻上站起,走下来绕到了夫蒙灵察面前,夫蒙连忙要站起,却被他按住了肩膀,沉思片刻才沙哑着嗓子说道:“夫蒙将军,这才是真正的大功劳!此事令陛下震怒,没看见长安城中胡椒价格也涨了吗?” 李嗣业暗自嘀咕,还真巧,我们今天送的就是胡椒。 听完这三桩事情,李嗣业顿时感觉,李相果是务实之人,今天的所有话题中句句没有空谈,句句说中了安西四镇当下用政以及用兵的要点,似这婆勒川,连云堡这些安西军中才知道的敌情要害,李林甫也洞察于心。从这一点看来,虽然挂着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口蜜腹剑的名头,其人确实是用政理政的好手。 “夫蒙将军,你似乎是羌人吧?” 夫蒙灵察连忙耸起肩膀叉手说道:“不瞒相公,我确实是羌人。” “羌人好啊,英勇善战……”李林甫本想说点别的什么词夸赞一下羌族,但肚子里墨水不够,只好挥挥手作罢。 管家从外面进门,叉手对李林甫说道:“阿郎,户部员外郎王鉷求见。” 李林甫点了点头,夫蒙灵察观察时机,主动提出告辞:“李相,我等告退。” 李林甫挥手,李嗣业跟在夫蒙灵察身后朝相公叉手,两人半弓着身子沿原路返回,身后却又响起李林甫的声音:“等下。” 李嗣业呼吸屏止凝住脚步,夫蒙灵察脚踵不动,腰身却扭转过来叉手道:“李相可有吩咐?” “我刚才所说的三桩事,你若能圆满办成一件,我便向陛下为你保举安西节度使……” 夫蒙灵察一躬到地:“多谢李相厚恩,卑职自当竭力。” 第二百六十八章 杂事尤其琐碎 两人沿着迷宫往外走,七拐八绕之后,似乎与一人擦肩而过,李嗣业也无多注意,倒是那人转身多看了他们一眼。 李林甫提起剪刀,站在热带植物面前剪去枯叶,家中管事在身后禀报:“阿郎,刚刚那夫蒙将军送来一斗陈旧胡椒。” 李相继续漫不经心地修剪着枝叶,口中说道:“看似老实人,似乎也不那么老实。” 管事叉着手说道:“曾有多人来求这安西节度使,似杨志烈,周逸,所携礼物均比这夫蒙灵察丰厚。” 李林甫停下剪刀,睥睨了管事一眼:“你的眼里就只能看得见钱财?”随即他呵然笑道:“你是家中管事,只看得见钱财才是本分。不过那杨志烈、周逸皆起于北庭,去管理安西恐生羁绊。嗯,夫蒙灵察才是合适的人选,况且他又是一介胡人,就算他在安西四镇立下再大功勋,想必陛下也不会把一介胡人调入朝中任平章事,与我无有威胁,可以放胆子去用。” 管事由衷拍马道:“阿郎理事情真是面面俱到,井井有条,天下人焉能有可比者。” 李林甫干笑一声,转身又去修剪绿叶,时而停顿剪刀,开口絮叨道:“刚刚那个跟在夫蒙身后的小将,可是昔日废庶人李瑛的僚属?李嗣业?” 王鉷这时已经进入厅中,在李林甫身后跪地叉手道:“王鉷参见李相,李相若是生疑,卑职可差人去查一查?” “不必查了,某记得很清楚,此人曾以巧计弥补了李瑛积欠太府寺的钱财。如今庶人坟头草已三尺高,此人却能另辟蹊径,从安西逐步提升。嗯,昔日庶人李瑛的旧人,没有一个在朝中得任用的,想必此人也止步于安西了罢。” …… 夫蒙灵察与李嗣业从相府中出来,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嗣业,此事或许成了,某真要谢谢你的一斗胡椒啊。” “都护说哪里话,这是都护本人获得了李相赏识,区区一斗胡椒能起多大作用?” 夫蒙灵察笑道:“话虽如此,礼物的作用也是不容小觑的。” “李相也说了,安西三件事,此次我回到安西后,三件事情只要能做成一件,节度使的事情便没跑了。” 李嗣业从旁帮助分析道:“都护,就这三件事情的难易程度来排列,似乎与河西共建大漠集镇驿站最为简单,安抚贺莫达干部稍难,最难的是远征小勃律。” 夫蒙灵察手扶着额头笑道:“哪一件也不简单,我安西四镇地广人稀,收取的粮食不足以供应安西军健百姓,财税收入仅能维持军队两万四千人,哪来的余钱去扩充驿站?” “贺莫达干其人胸无韬略,却野心奇大。若想中止此人的野心,非得动刀兵不可。可如今他是有功之臣,拍不得,也动不得,动了就会使西域诸部寒心。若想动他,就必须使他先做错事。” 李嗣业听了夫蒙的分析,微笑着叉手道:“据都护如此说,那征伐小勃律国,倒不是最难的了。” “不,”夫蒙灵察竖起两根手指摆了摆:“远征小勃律才是大难题,葱岭崇山峻岭,高原地带缺氧,中间要翻越几十座大山,婆勒川天险,连云堡地势险要,娑勒城驻兵十万。更难的是坦驹岭夏季冰川横生,悬崖绝壁难以攀援。若是仅靠安西的两万兵马,想要把小勃律国攻破简直难若登天。” 李嗣业腹诽道,你说这打下小勃律难若登天,可为啥后来人家高仙芝就能办到呢? 两人沿着平康坊的曲巷回到安西留后院,李嗣业认为此间事了,便向夫蒙灵察告辞。听说新任节度使已经接近长安,他们回往安西的日子也迫在眉睫。但家中的许多事情尚未办完,东厢房的地下室还在修建中,米查干,沙粒二人开办的商铺也尚未营业,他离开之前总要先看一眼才放心。 天黑之前李嗣业回到新昌坊中,风尘仆仆踏进院子里。枚儿正端坐在堂屋的案几前,点着油灯观看书册。他在堂外门槛前脱下靴,穿着足袋走进去,盘膝坐下静默等待。 油灯的昏黄灯火轻洒在李枚儿的脸上,使得她的稚气增添了几分少女的专注,他这时才开始想到,枚儿不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她已经长大了,许多事情应该与她商量,这才是培养她独立自主的最好方法。 “枚儿,阿兄想跟你说个事儿。” 李枚儿继续捧着书,把脸沉入其中细细品读,口中说道:“阿兄请讲。” “过几日我便要回安西任职,这次回去我要带上你,方便照护你生活,况且此事不能总烦人家张小敬和闻染。” “阿兄要带我走?”李枚儿脸上露出些许吃惊神色,反问他道:“那我们这里的家怎么办?这院子虽然是租的,但住了三年总是不舍。” “院子我准备找牙侩张鲁买下来,日后回长安的时候,这里就是落脚处。” 李枚儿合上书卷,低着头默然不语。 李嗣业宽厚地笑了笑,双手交叉放在案几上说:“安西那地方确实是苦寒贫瘠了一些,远不如长安气候温润。但阿兄在安西时常惦念你,内心不能安宁,如果你能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长安想回的话,每年也是能回的。” 枚儿略微惆怅地摇摇头:“阿兄,我不是惦念长安,我是惦念长安城里的这些人,闻染阿姊,张小敬大兄,还有恩师高先生,我不想离开他们。” 李嗣业无奈地笑了笑:“好吧,这件事确实让你为难了。让阿兄再考虑考虑。” “校尉!不,将军!” 燕小四的声音从东厢房传出来,李嗣业轻手拍了拍枚儿的肩膀:“你先好好学着,我过去看看。” 李嗣业跨过门槛,快走两步来到东厢房,燕小四已经手持着油灯等在门口。 “怎么,弄好了?” 燕小四端着灯叉手道:“请将军下去参观。” 李嗣业从他手里接过灯,踩着木楼梯向下,然后从转角下到暗室中。他们制作了木门,墙壁和顶部全用木板遮挡,用四根木柱均匀支撑着来自屋顶的压力。装金币的酒坛挨个儿靠墙摆放。 “真不赖,现在就差如何隐藏掩盖入口了。” 长安城有许多手艺精巧的工人,制锁和制作机关的能力超强,只是李嗣业的密室需要保守秘密,暂时只能他和燕小四知道。他决定在暗道楼梯口上安置一个木衣柜,洞口潜藏在柜中,然后用一把铜锁把柜门锁住。 第二日上午,不良人兼牙侩张鲁来到新昌坊,进门就扯开了嗓子报喜:“李将军!李将军!这房子的主家我给你联系上了!” 李嗣业将他让进堂屋中,端了碗水先让他润润嗓子。张鲁放下碗开口道:“这位太医署丞这辈子怕是没指望回来长安了,但他的祖坟在长安,清明节前将要回来一趟。他的儿子打算把房子卖掉,此事包在我身上,保证以最低价给你买下来。” “很好,”李嗣业拍着张鲁肩膀道:“无需最低价格,只要合理即可,只要你能够谈下来,我给你一笔不菲的中介费。” “啥,啥费?” 张小敬穿着玄色缺胯袍走进堂屋中,枚儿上前去拽着他的袍子叫大兄,张小敬从怀里掏纸风车递给她。枚儿接过后并不高兴,撅着嘴巴说道:“枚儿已经不是孩童,不喜欢这些孩子的东西啦。” 张小敬双手抱胸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这堂屋说道:“这院落并非在长安城中的好地段,你不是要接枚儿前往安西么,买下这房子有什么用?” 第二百六十九章 娘子主动上门 李嗣业请张小敬坐在羊毡上,茶鍑中的茶水咕噜噜跳个不停,他舀了三碗茶给两人递过去,侃侃而谈道:“这院子枚儿喜欢,我也喜欢,况且日后回来长安,还能住在这里。” “等我们离开后,想拜托你给看照一下院子。” “没问题。” 张小敬毫不犹豫点头应答。 三人坐在堂屋中饮茶到下午,张小敬和张鲁起身告辞,他将两人送出院子门外,刚准备转身回去。突然瞧见远处站着一袭身影,身穿白色襕袍,头上扎着高髻,横扎着玉簪;身后背着两柄长剑,手中提着打好的包袱。 李嗣业愣怔片刻,无奈地耸了耸肩头。十二娘挪着小步子走上前来,低着头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判决。 他无法承受这种小眼神,只好颦着眉头说:“来都来了,进来吧。” 十二娘使劲儿地连连点头,抱着包袱含羞跟在他身后,款款走进了院子里。 这院子她来过一次,能在这里面嗅到李嗣业的味道,也能感受到他的身影,能想象到他蹲坐在廊台上的样子。院子里的桑树也很有熟悉的感觉,就连他的妹妹,也感觉十分亲近,这恐怕就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吧。 如今他就站在这院子里,跟她想象中的一样,人与周围的景色完美融合。 只是她自己太局促了,一个未婚女子主动放下脸皮,来到男方的家中。没有三媒六证,没有父母之命,这种行为在别人看来,就算是私奔了。 她唯一的长处就在于,没有家庭的羁绊,师父公孙大娘又相当的开明,如果没有这一点,她所有的追求都是奢望。 家中的女婢从外跨院厢房中走出,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李嗣业身后的女子,吴大娘眨巴着眼问道:“阿郎又要往家中请使唤丫头?这年轻人可没有我们这些老骨头手脚稳重。” “什么眼神呐。”李嗣业回头上下打量了李十二娘一眼,叹气说道:“这是我的一个客人,朋友,要在家中住两天。” 吴大娘和陈娘子目光在十二娘的身上巡梭,两人悄声窃窃私语:“这怕不是良家女子吧,好像是上次来的那个,良家女子怎么会主动上门,莫非这娘子来自平康坊?阿郎也太能胡乱花钱了。” 十二娘突然刹住脚步,回头朝两名老婢投来一抹犀利的眼神,两人顿时感觉身上凉飕飕,鸡皮疙瘩哗啦啦泛起,慌忙捂住了嘴巴噤声不言。 这娘子恐怕不但是从平康坊来的,而且还难以招惹。 李枚儿捧着书坐在廊台上,朝十二娘投来一抹笑容,并伸手指着她对李嗣业说道:“这位阿姊就是曾经来我们家拜访的娘子,阿兄你应该明媒正娶,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家中,会让外人笑话的。” 十二娘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望向李枚儿的目光也带着甜蜜的感激。 李枚儿的话让两名老婢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原来这女子不是平康坊的,竟然是良家妇女。一个未婚娘子竟然敢如此光明正大来到陌生男子家中,这女子何其大胆,也何其豪放呐。 李嗣业对两名老婢吩咐道:“把西厢房收拾一下,让十二娘住进来。” “可是,“老婢犹豫地问道:“这是阿郎的房间,你晚上睡哪儿?” 李嗣业断然说:“我和枚儿到堂屋睡,反正这院子住不长时间,我们马上就要动身去安西。” “要去西域吗,啊,阿郎,我们也要去吗?我们这老胳膊老腿怕是受不了旅途奔波,阿郎说你该怎么办呐。” 两个老婢围在李嗣业面前,嘴里不住地絮叨着。 李嗣业皱起了眉头,只因这些天事情太多忙得不可开交,他忘了给两名老婢女讲说举家迁往安西的事情。两人本来就是雇来的,如何打发也简单。 “只因我终日忙碌,忘了跟你们说这件事情,我确实要带枚儿前往安西,这里就暂时闲置不住了。是跟着我们去安西,还是留在长安你们自己决定。若是跟着走,我非常欢迎,但安西路途遥远颠簸,你们若是不想走,我也给你们一笔钱。这两天就考虑一下吧。” 两名老婢霎时安静下来,相互交换眼色,脸上喜忧不定,一时也无法决断。 “考虑晚上也能考虑,先给十二娘子收拾房间。” 李十二娘拎着包裹站在李嗣业身后,羞涩清美的脸上低声说道:“我是不用考虑的,你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别说是去安西,就是刀山火海,阴曹地府我也陪你一起去。” 听完这番话,李嗣业的后背一阵阵地酥麻,你只不过是一千多年前的小娘子,咋就这么会撩呢,把我一个现代人都撩得心肝乱颤。 两名老婢自去收拾房间,李枚儿主动把十二娘了堂屋中,两人对坐在毡毯上。 她偷偷打量这个有可能成为她嫂嫂的娘子,脸蛋白皙俊秀,穿着男人的襕袍,却有一种英姿勃发的美,她身上背着长剑,可能出身在武夫家庭。只是身材有些太瘦,也不知道阿兄能不能喜欢。 “十二娘请吃茶。”李枚儿主动端着茶碗呈上,李十二娘连忙伸手接过,端起茶碗小酌了一小口。感觉这茶的味道浓淡适宜,煮的火候也到位,十二娘是有见识的人,能把茶煮到这个味道的,在富贵大家中都凤毛麟角。 她神情讶然地看了看李枚儿,问:“这茶是你煮的?” 李枚儿骄傲地点了点头:“嗯,这么样?味道还尚可吧?” 十二娘郑重地说道:“已经可以登堂入室了。” “是吗?”少女兴奋地双臂趴在案几上,贴近十二娘骄傲地说道:“实不相瞒,十二娘,这煮茶的手艺是我四年前才开始学,学了一年我师父闻染阿姊就说我煮茶的手艺已经超过她了,现在闻染阿姊喝了我的茶,就感觉自己的茶难以入口。” 十二娘浅慢地品尝了两口,点点头认真说道:“没错,煮茶这东西是很吃天赋的。” “十二娘,你的手艺是什么呢?” “哎,我的手艺……”李十二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自己肩头上的剑,舞剑和煮茶比起来,似乎欠缺了风雅。 李嗣业略显发窘在站在院子里,偶尔探头看看堂屋里的情形,似乎相处的很融洽,比他想象得还要融洽。似乎李十二娘想要嫁入李家,唯一的阻力就是他李嗣业了。 吴大娘捅着双手来到李嗣业面前,低了低身子说道:“阿郎,十二娘的西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 “嗯,辛苦你了,吴大娘,你们可以下去休息了。” “喏。” 吴大娘似乎并不着急离开,跟着李嗣业的目光往堂屋里面望去,佝偻着身子呵笑了一声声评价道:“这定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看她身上背着兵器,怕不是走江湖卖艺的?这种女子心儿散漫,性子也野。再说阿郎你如今已经是将军了,必然要讲究个门当户对吧。这娘子也不看自己的身份就主动上门,说难听点儿就是不知廉耻了。” “阿郎这身份是该娶大户人家的小姐的,这女子顶多能纳入妾室。” 李嗣业神情骤冷,低头觑了吴大娘一眼道:“做好你自己的本分即可,不要在我的面前嚼舌头,也不要在他人的背后乱嚼舌头。” 李嗣业很少在老婢们面前露这种表情,吴大娘一看主人脸色不善,连忙低了低身子,叉手告退。 第二百七十章 再见,长安 长安城西市上有一家商铺开业了,店家在店铺的楼檐下挂了两道长幡,上面写着店铺的主营项目暂时是收购生绢。 开业并没有什么庆典项目,只是周围附近的商家过来店里,说点儿祝福发财的话。关于店主米查干,西市上的大小商贩们也都知道有这么个人,不过是有些不熟。只是没想到,一直名声不显的这么一人,突然间就在西市的黄金地段开起大商铺了。 按照米查干的想法,他本来是准备在西市的正中心,市署的后方买下一家商铺。但幕后老板李嗣业提出了意见,说什么金角银边草肚皮,真正的黄金地带是西市入口四门边缘的街道。他只好改弦易辙,用比较低的价格在平准署的南端边缘,紧挨着油靛店外边买下了这座二层的连带后院仓库的店铺。 李嗣业站在店铺楼上,举目眺望熙熙攘攘的西市,街道上人流不息,各种商贩苦力,推车的,挑担的,骑马的,身穿各色丝绸的,光膀子穿半臂的,组成了长安城的社会百态图。 “瞧见了吧。”李嗣业撑展了双臂对着下方划拉:“这些人,西市上的所有人,都将是你们的客户,你们不需要把长安所有的生意都做了,只做一种货物,把这个货物做到极致,极致到长安人一需要这个东西,就首先到你们这儿来。到时候你们不说富可敌国,富可敌州那是轻轻松松的。” 米查干叉手回道:“你的话我是记住了,也知道贪多嚼不烂的意思,但人总是容易心有旁骛的。看到别人干的买卖赚钱,总忍不住想插足进去。” “这就需要你的专注性和忍耐性了,你永远要记住,没有不赚钱的生意,只有不赚钱的人。你看到一桩生意挣钱,你只是看到了一时之利,他赔钱的时候看不到,他苦捱的时候你也看不到。所以不要去看别人的生意,只要看你自己的生意,想着怎么把它做好,做大,才是你的本份。” 沙粒由衷地说道:“东家,感觉你懂得好多啊。如果这生意由你来做,一定比我们强得多。” 李嗣业摇了摇头:“错了,我也不过是懂一点儿,但懂归懂,但要亲手去做,就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千万不要眼高手低。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们,我们若要再见面,怕就得等到明年了。“ 米查干和沙粒共同叉手道:“请东家放心,这生意我一定把它给做好了,给东家带来最大收益。” “我信你。”李嗣业拍了拍米查干的肩膀,转身走下了后院的楼梯,到院子马厩里牵了黑胖,从后门出去,很快混入到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 第二日李嗣业拿到了新昌坊宅子的房契,至此他的枚儿已经在这院子里住了四年,只可惜他们买到这院子后,却要离开家宅前往安西。 即将入清明的夜晚,李枚儿把草席和羊毡铺到了门廊上,跟阿兄钻进衾被中,抬头默数天上的星辰。 “这院子是我们的了?阿兄。” 李嗣业回答:“没错。” “我们只能在自己的家里睡两个晚上了啊。” “是哦。” 白天的时候夫蒙灵察派人来传信,节度使田仁琬已入长安,并且觐见了圣人,后天将要动身,这说明这个清明节,他们将要在路上度过了。本来想趁着清明到高陵乡下祭拜一下父母,也只能等到来年了。 “阿兄,爷娘在泉下得知,会骂你不孝的。” “不富贵,不还乡。眼下回去也没什么意义,不如等将来阿兄闯出名堂以后,把爷娘的坟茔重新修缮一下,介时让他们一并高兴,怎么样?” “就只能听你的了。” 西厢房的门扉开了一道缝隙,李十二娘站在门口,目光沿着缝隙往堂屋的廊台下望去。她看到了并排睡在一起的两个脑袋,他们伸出手去对着天空指指点点,此刻繁星满天,桑叶随风摇曳,他们的空间多么宽敞,但里面却没有她十二娘。 她此刻十分羡慕躺在那里的李枚儿,她不用做任何努力,就可以躺在李嗣业的怀抱里,这是因为他们的血脉关系。她想要成功地占据他的胸膛,似乎还有很长时间的一段路要走。 “哎,十二娘,你好不争气啊。” …… 第三日清晨,李嗣业拿着柳枝,把宅子每一间房的门上都插上柳,然后闭紧了房门上锁,最后他们背着大包裹小包裹来到院子门口,插上柳枝落锁。 院子门口停着一辆李嗣业买来的马车,让李枚儿和两名老婢钻进车厢里,长途旅行是一桩劳心劳力的事情,她们从现在起就应当做好准备。 难得李十二娘不愿意坐车,恰好家中多一匹青骓马,性情温驯,就让她骑马跟在他们身后。 对于这位李娘子的身份,燕小四无从把握,也不知该如何称呼,脑中如一团浆糊。按理说她应该是李将军的夫人,但没有三媒六证,也没有经过拜堂,好像更没有洞房。 只是李娘子主动找上门,就住到了将军的家中。小四开始还以为十二娘子身怀六甲,带着肚子讹上门来,谁知根本没有这档子事儿,人家还能够骑马蹦跳,再说那平坦坦的肚子那像怀孕的样子。 这李娘子的姿色是他前所未见的,他在兰州劝业坊,长安平康里所见的,都没有如她那般清丽的美貌。咳,不要怪他用青楼的女子与李娘子相比,实在是因为,他这辈子所遇的美人儿,都是在青楼这个地方见到的。如果李娘子的身材再丰满一点儿,稍稍胖那么十几斤,那她就是完美的大唐女神了,可惜天公待人总有缺憾。 十二娘依然穿着襕袍,只是襕袍下边的裤子上绑上了绑腿,连手臂都被束成了窄袖,头上戴着帷帽,白纱遮挡住了容颜。她拽着马缰款款地跟在李嗣业的身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个距离不足以给他造成影响,但也足以让别人胡乱猜想。 长安人头上都戴着柳编的草环,从春明门进出,到长安的近郊去扫墓祭祖。他则带领着家人从横街拐进朱雀大街,然后来到通化坊都亭驿的对面,等待着田仁琬中丞率领队伍出发。 记得他第一次离开长安时,就是从这里作为,如今又上路,这里还是。 节度使的队伍在都亭驿前排列整齐,由于田仁琬是由易州刺史调任安西节度使,身边仅有随从,没有亲卫。这些扛六纛,执牙旗,掌门旌的兵卒都是夫蒙将军的亲卫以及在安西留后院的老兵。眼前瞧起来这个寒酸劲儿,根本无法与盖中丞前呼后拥,出行七百人相提并论。 “开拔!“ 李嗣业押着自家的栈车跟着田家人马车的后面,不紧不慢地沿着城门道朝金光门而去,车篷颠簸摇晃车轴发出吱呀的声调。 “李嗣业。”夫蒙灵察拨马回头,李嗣业双腿夹着马腹连忙迎上前去,叉手说道:“都护有何吩咐?” 夫蒙灵察瞄了跟在李嗣业身后遮面身背双剑的十二娘一眼,低声说道:“为何跟在队伍后面,你应该到前面去。田中丞新任安西节度使,出行准备仓促缺少排面,你好歹也是堂堂的四品武散官,跟在田中丞身边先混个脸熟,同时也给他撑了场面,何乐而不为?” 李嗣业连忙叉手道:“多谢都护提点,只是属下的家眷?” “你的家眷我自会派两人照护,速速快来。” 他拨马回头安顿燕小四照护马车,对跟在身后的李十二娘道:“别跟着我了,你也守着马车,乖。” 十二娘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才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百七十一章 居家在龟兹 李嗣业打马来到田仁琬与其幕僚及夫蒙灵察身后,叉手说道:“卑职李嗣业,见过田中丞。” 田仁琬须长及胸,从马上侧过身子,仔细地端详了李嗣业一阵,才笑着说道:“原来这就是以五十人内应,赚破怛罗斯城的安西第一勇将李嗣业。” “中丞谬赞了。” “安西有你这样的健儿,我这个节度使上任才能够放心,走吧。” 李嗣业又抬头叉了一记手,才拽着马缰挺胸抬头。既然田中丞要排面,咱就是最威武的将军俑,飒爽英姿,宛如猛虎坐山岗。 田仁琬又回头看了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回头捋须说道:“李将军。” “末将在!” “你跟到我身后来。” “喏!” 田仁琬的掌书记,行军司马连忙将马拨到一边,给李嗣业让出空位。 “驾,”他夹着马肚上前,先抱拳对诸人行了一礼,对方也纷纷回礼,双方气氛融洽随和,时而交头接耳寒暄两句。 朝阳在金光门城头升起,给城楼的悬山顶青瓦洒上了一层金光,李枚儿爬到马车边缘掀开幕布,回头遥望长安城街道,万千屋檐沐浴霞光,为帝都增添了几分肃穆庄严。 此刻的朝阳,色泽透黄,宛如夕阳。 …… 一个半月之后,田仁琬的旌节终于到达龟兹城,安西诸将纷纷到城门口迎接。田中丞为人倒也随和,没有来什么下马威、三把火,只是抚慰众将要实心用事,把安西眼下的局面给维持好。 安西虽然早已升格为大都护,统辖面积在诸边镇中也是最大的,然而节度使的位置并不是很香,多数大将在任上立功之后,都谋求外调为河西,陇右等边镇节度使,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千里僻壤不如百里富镇? 田仁琬恐怕也存在这样的心思,他必然也去李相府讨教过,眼下只差的就是在安西任上立一桩大功,然后或入朝为相,或旁调为他镇节度,总比留在安西强得多。 李嗣业带着家人在龟兹城中安顿下来,夫蒙灵察利用手中权力给他在城中安排了一处宅院,具有浓厚西域风格的那种,錾石与白土混合砌成的平顶屋。主宅有上下两层,顶部圆拱厚实,门廊和立柱皆由錾石砌成,院子里种植着刺柳和沙枣树。 这就是身为公门中人的好处了,除了娘子不管分配外,其余皆由都护府分配,除去禄米俸钱外,安西盛产的瓜果和葡萄酒也有少量份额,冬天还有木炭。 李枚儿提着有她半人大小的包袱,扶着院门进入,睁大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新宅院,她的手掌触摸在门边的土墙上,扑簌簌掉下一层白土。 吴大娘从后面跟上来,取走了她手中的包袱,口中连连叫唤道:“哎吆,小娘子,可不敢提这么重的东西,你还要长个子呢。” 十二娘挎着包裹步入,站在刺柳树下抬头遥望,她随之摘下了帷帽面纱,神态自然地说道:“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陈娘子面带异色看了她一眼,咕哝着嘴却没有说话,可能是被她的脸皮厚度给吓住了。 “这宅子,比咱在长安的院子差远了。”李枚儿小娘子好半天才吐出这一句。 “应该是风格不同吧。”李嗣业双手抱胸笑着说道:“这种平顶屋,圆顶屋在长安城算稀罕物,你只有在怀远坊才能看得见,听说长安许多达官贵人,都在家中修建了圆顶屋,冬暖夏凉嘛。现在开始分配房间了,你们想住哪儿自己挑,如果不够我把隔壁院子买下来。” 他走到刺柳树下,指着地面说:“在这儿安置一个胡床,旁边放四足案,上面摆放瓜果,夏天夜里也可以在树下看星星纳凉。” “好吧。”李枚儿撅着嘴巴点了点头,勉强接受了新家的样子。 两名老婢已经开始忙碌,一边大呼小叫着张罗:“阿郎,枚儿,还有那……娘子,把包裹都先放在外面,等我们把屋子收拾干净了再搬进去!” 陈娘子提着木桶来到院子的水井前,霎时扶住了额头,软软地靠在辘轳上:“喔,这水井好深。” 李嗣业连忙过去把她扶起来,这怕是恐高症所致。他低头望向井深处,确实够深,估计有五十多丈,盘在辘轳上的绳子密密麻麻绕了一圈又一圈。 “我来提水吧,你们都不要靠近井边。” 十二娘自己去找了个木盆,把一块羊毛皮子浸入水中,自顾自地朝主宅底层而去。 李嗣业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两名婢女在旁边窃窃私语:“这是已自居为家中主母了呗。” 燕小四将马匹马车都牵进了后院的马厩中,李嗣业对他招了招手:“小四,不要忙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跟我出发到拨换城,把第八团的事情交接一下。” 他又转身对两名老婢说:“吴大娘,陈娘子,你们也别忙了,下午跟我到龟兹集市上采买些家中备用的东西。呃,十二娘,枚儿也去,跟阿兄去人市去买几个可供使唤的奴婢,也省去吴大娘和陈娘子许多劳作。”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隐隐有罪恶和羞耻感,他已经被封建主同化了,开始成为作威作福的统治阶级。如果再将头上顶个小圆帽,套上交领胡服,妥妥的巴依老爷。 两位老婢连连摆手笑着说道:“不碍事的,家里的活我们能干得……但是大户人家都喜欢买许多奴婢,用起来顺手还气派。” …… 龟兹的人市上喧闹鼎沸,操着各种语言胡人在里面吵翻了天,时不时有人伸出指头做手势,还有两个行家在袖子底下捏手讲价。 李嗣业认为在这种地方,应该找个懂行的人过来,不然容易让精明狡狯的粟特人当做冤大头来宰。 他找到了龟兹市场上的棉花大商人苏赫拉布,他们之间曾经有生意上的合作,如今苏赫仍在为葱岭守捉代销产出的棉花棉被。 “这人市上的水确实是深得很,李将军你找我算是找对人啦,本人平时也常到人市转转,发现稍有姿色就买回去,不瞒你说,我家中美婢已超过百人,所以你何必在人市上买?苏赫我拍着胸脯做主!您到我家中挑选几个,就拣最漂亮的挑。我家中不止有昆仑女奴,还有波斯女,大食女,就连奴隶贩子从西方拐来的金发碧眼的拂菻美人儿都有。” 苏赫话音未落,便感觉脑袋后面凉飕飕的,悄然回头看见李参军的家眷中,有一个身背两把剑的女子,脸上戴着面纱,一双秀眉杏眼正冷冰冰地盯着他。 “哦,李参军常年在外征战,家中大小娘子不能没有人伺候,待会儿挑的时候,还请两位娘子多看几眼,只要是你们满意的,咱就买下来,你们若是不满意,咱就不买。” 敌视的目光终于消失,苏赫悄悄地擦拭了额头,在道路的拐角弯腰伸手邀请:“就那边儿的草厅,最上等的奴都在里面交易,李参军请,娘子先请。” 他等着这位冷面戴纱美人儿从他面前经过后,才稍稍直起腰来。 “呼,”苏赫长舒了口气,自言自语责备道:“糊弄了一辈子女人,怎么能没这点眼力,大意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龟兹奴市 草厅里来回有人游走,有一些人盘膝坐在地上等待,李嗣业他们进来后,就站在靠门的位置观望。对面的木笼子里关了十五六人,台子上也蹲着五六个被木枷困住手脚的女子,穿着粗糙麻衣且不能遮体。她们的脑后梳着成串的辫子,双目中流露出恐慌和茫然。有两个提刀的突厥人站在一旁维持场面。粟特商贩捻出一株株草棵子,插在她们的衣领中。 买卖的方式很简单,谁若是看中那个奴婢,直接上去跟奴隶贩子讲价,行家们会把手伸进对方袖子里捏价,这两种交易的价格差异很大,用那句俗话说就是糊弄的就是你们这些不懂的。 苏赫扭头对李嗣业和李十二娘说话:“李将军,还有娘子,上面插草棵的你们只要看中了,告诉我上去给你捏价。” 李嗣业犹豫片刻,似乎还在道德的界限间徘徊。李十二娘倒很干脆,指着其中五名女子说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五个都买下来。” “好嘞。” 苏赫捅着袖子上前,站在粟特商贩面前,伸出手掌指着女奴们道:“我要这五个。” 他嘿了一声把手指伸出去:“来,捏吧。” 粟特商贩朝苏赫叉了一记手,满眼带笑说:“苏赫东家是老主顾,我哪敢跟你捏价,不如就按老价格,如何?” “老价格?我这可是一次性要五个!” “那就给您降一点点?” “一点点怎么行,至少要两点点。” 商贩拧着眉头考虑片刻,才勉为其难地点头道:“好,两点点!但只要开元通宝和黄金,别的乱七八糟的钱我可不要!” 苏赫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回来,到李嗣业跟前笑道:“谈妥了,李参军,六贯通宝或等价三钱黄金。” 李嗣业大吃一惊:“这么便宜?” 或许用廉价更合适。 苏赫慌忙对他摆手:“千万别说便宜,当心这些人涨价,黑得很!” 李嗣业领着枚儿和李十二娘来到台前,粟特商贩知道眼前这位穿着绯红袍子的武官才是买家,腆着脸上前道:“官爷,这些奴婢现在可以带回去了。” 十二娘冷着脸弯下腰去,伸手要去解女奴们双手上的木枷,却有两个带刀的突厥汉子往前一步,冷硬地说道:“娘子当心,这些贱胚子泼辣得很,还是带回家去再松开慢慢调教。” 李十二娘怡然不惧,依旧取掉了一名女子的木枷,这女子脱手后,突然扑向了一边的木笼,将手探进去发出呜哇哭叫声,嘴里也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从笼子的后方爬出一个六七岁大的女童,啼哭着也去抓女人的手。 两个突厥武士跳过去,对着女子身上连踹了两脚:“回去,回去!”其中一人从腰间抽出了刀,不知是吓唬还是要真砍下去。 李枚儿脸色发白,拽着李嗣业的袖子低声叫道:“阿兄!” 他伸手挡住了李枚儿的眼,把她塞到了十二娘怀抱里,快步走过去,抓住了两个突厥人的肩头:“不要动粗。” 突厥人翘起了唇角的黑髭,脸上肌肉拧巴着抽搐说道:“这奴婢尚未离开这个草厅,她还是我们的人,请官爷不要破坏我们的规矩!” “如今我在这里,规矩我来定,让开。” 两个突厥人伸出手去抓李嗣业按在他们肩上的手掌,嗣业指爪并抓,二人褐衣破裂,脸红发涨。他再度用力,将两人硬生生拖离了木笼。 粟特商贩连忙走过来,对着李嗣业叉手求道:“官爷,官爷好商量。” 他松开了突厥人,两人趔趄闪在一旁,神情忌惮地看着他,一边上下揉搓酸疼的肩膀。 他指着跪在地上啼哭的粟特女子说道:“她刚刚说什么,你给我翻译过来。” “好好,我翻。”商贩指着女子道:“笼子里是她的女娃,她要求你把她女娃也买下来,这辈子一定会老实干活报答你的恩情。” “这女娃价值多少?” 商贩掰着指头道:“这女娃虽然现在没有用,但她是要长大的,这类未破瓜的幼女等到将来越值钱。” 李嗣业怒道:“你丫还等着升值?甭废话,多少钱?” 商贩打了个激灵,慌忙说道:“五百钱即可。” 他伸手从衣襟的内袋中掏褡裢,伸手一摸却捏出一枚萨珊金币,李十二娘走上前来,从他手里夺过金币,自己却提着一大串铜钱扔给粟特商贩。 “我们走。”李嗣业揽着枚儿的肩头,刚准备转身,身后却传来一个干涩彬彬有礼的声音:“好心及尊贵的将军,请你买下我吧,我们昆仑奴的名声你也曾听说过,性情温良,踏实肯干。” 他回过头来,却见一个皮肤棕黑的黑人把脸伸出木栅栏,双手伸出笼子比划着,不断地推销自己:“您看将军,我还会说你们中原的官话,这些粟特女奴都不会,我可以教他们。您把我买回去立刻能派上用场,能用我这样忠诚又利索的昆仑奴,别说龟兹,长安城的富豪们都会眼红您的。” 李嗣业指着这昆仑奴问奴隶贩子:“他多少钱。” “九十万钱。” “这么贵!”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在长安买下的宅院才不过五十万钱,这一个昆仑奴顶两座宅子! “当然贵了,官爷。”这奴隶贩子双手抱胸道:“这可是从大食人手里买来的僧祗奴,花费了我们大柜许多黄金,又专门派人教授他中原官话,买回去就能用,也有牌面儿,官爷要买,我们还是可以讲讲价的。” “走,撤人。”李嗣业二话不说,立刻招呼着李十二娘和苏赫领着奴婢们往外走。急得那黑人在背后大叫:“尊贵的客人,请买下我!我会给您干活儿,给你赚出您花去的钱!我会满足你所有的尊崇,让所有的长安人都嫉妒你!” 李嗣业后背一麻,加速离开了这里。好家伙,还要让所有长安人都嫉妒我,那我不就离死更近了一步么。以现在的经济实力,买这么一个昆仑奴是没有问题的,但这昆仑奴属于高档奢侈产品,咱又是公门中人,买下如此值钱的奴婢,很容易引起上司注意。 你这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啊,明天来都护府上喝茶说个清楚,是不是小官巨贪,吞没军饷了。 他们从拥挤的奴市出来,李嗣业邀请苏赫到家中做客,苏赫婉言拒绝,声称下次一定来拜会。 带着这几个女婢回家,她们均不会汉话,两名老婢与他们交流还需要打手势比划。还好这些粟特奴婢还算眼手灵巧,伸手一指就知道该做什么活计。 白天在龟兹集市上买来许多竹木家具案几、木箧、木榻、给李枚儿和十二娘买的妆奁;还有簇新的衾被、纱帐、锅碗瓢盆以及各种罐子,两个老婢子喊叫着指挥着奴婢们搬运,将它们归置到该去的地方。 “你把那个罐子给拿上,送厨房!唉,不是这儿,是那边儿!” “矮油!可真笨!脑子缺根弦!这妆奁抬小娘子房里去!” “哎呦,吴大娘,你骂她们也听不懂。” “嗬,听不懂还看不出老娘脸上不痛快吗!” 李嗣业反倒落了清静,坐在井台子边上,拿着锤和凿子准备把一块页岩凿刻成井盖。时而抬头看看家中吵闹,脸上淡然而笑。 李家在龟兹的第一个夜晚降临,灯火在圆拱的小窗中透出,昏黄暖暖的给冰冷的房屋带来了人气。两名老婢高声喧哗指挥的声调还在楼下时而响起,竟在空旷的大屋中震出了回音。李枚儿推开了轩窗向外眺望,远处连绵排列的平顶屋和圆顶屋里透着灯光,偶尔会有黑瓦屋顶的房子出现,那可能是某个比阿兄还有钱的大户。 (ps:感谢就不说憋死你,长江的尽头飘红打赏。) 第二百七十三章 拨换城夜宴 拨换城外的夏日如烈火炙烤,地面上的浮土滚烫,使得马蹄都发出焦燎的味道。李嗣业从马上取下牛皮水袋,拔下木塞仰头灌了一口,连这水袋中的水都是灼热的。这地方应该很接近传说中的火焰山吧,碛西夏季还真是个大火炉。 他合上水袋木塞,回头对挥袖擦汗的燕小四道:“小四,马上就到拨换城了,等到了城中,到酒肆中买些在水井中冰镇的酒浆,好好凉快一下。” 燕小四顿时来了力气,笑着说道:“好。” “驾!” 马蹄声嗒嗒。 片刻之后,两人坐在胡姬酒肆中,大口地饮着凉酒,把灼热的心肝胃都冷却了下来。 “好爽。” 两个胡姬抱着坛子左右游走,油黑的大辫子在脑后甩来甩去。 他们付了钱,转身走出酒肆,牵着马朝第八团的驻地而去,两人未踏进校场,便能听到军卒们嗨嗨哈哈的操练声,等两人牵着马走入,兵卒手上刀枪的动作都零落停止,扭头望着李嗣业。 “是校尉。”他们低声交头接耳。 “校尉回来了。” 元涛站在点兵台上手执令旗,回头看到李嗣业,只好挥动旗帜:“解散!” 但队形只是散乱了一些,所有人都未离开。李嗣业牵马来到旗杆下,将马缰栓上去,拍拍手转身对众人开口道:“正好我要宣读朝廷的嘉奖,各位都也都听一下。” 他翻身跳上栏杆台,元涛朝他叉手行礼,侧身退到一旁。 李嗣业却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又把他拉到了台中央,低声说道:“这也跟你有关。”然后从怀里掏出朝廷敇令制书:“我第八团参与怛罗斯入城潜伏赚功功勋将士有,元涛、燕小四、田珍、藤牧、张勇……所有人官升一级,赏钱一万,绢六十匹。” 他又掏出一张纸,塞给元涛说道:“这是朝廷兵部为你下发的告身,命你为致果校尉,执掌第三十三折冲府第八团。”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元涛惊喜交加,刚要叉手致谢,却又搓着手掌说:“不知校尉你如今担任……” “我现在是中郎将。” 元涛顿时感觉不那么惊喜了,就凭人家的这个升官速度,他这一辈子望尘莫及。 他叉手感激地说道:”感谢李将军,旅途劳顿亲自前来拨换城宣读敇令,为属下送来告身。“ 李嗣业并不点破,笑着说道:“你是我旧交,也是我下属,这样的好事,自然要带来同你一起庆贺。今夜城中酒肆,我请你饮酒,祝贺你高升致果校尉。” 元涛羞愧地连连叉手低身说道:“李将军说得哪里话?我能有今日,全赖将军在怛罗斯城中指挥调度。况且将军千里迢迢从龟兹来拨换城交接宣读敇令,令元涛感激不尽,如今只能以一杯酒水聊表谢意,望将军勿要推迟。” 元校尉到底是文人,这不就开始文绉绉了。 李嗣业只好拱拱手笑道:“既然元校尉执意要请,那我今晚便要敞开了肚皮喝了哈。” 他对燕小四招了招手,把他叫到身边低声说道:“你去校尉值房的隔扇内间去,把那装在麻袋中的三石胡椒给我挖出来,驮在咱们两个的马上,明天早上动身带走。” 对与李嗣业的这种操作,燕小四已不陌生了,李将军每住到一个新的地方,必然要挖坑藏东西,跟田鼠似的。 “将军请放心,我一定会把坑填踏实了,不让元校尉晚上睡觉塌下去。” “嗬,你小子也学会跟我皮了,赶紧去!” 燕小四捂着嘴嘿嘿嘿跑掉了。 李嗣业又把田珍和藤牧叫到跟前,安顿他们明天早上起身。这两位从长安出发时就跟着他,如今他晋升为中郎将,两人也因功入了勋官十二转中的第三转飞骑尉,如今就差给他们安置一个校尉的实缺了。 不过此事眼看也不难,他如今不止在节度使田仁琬面前混了个脸熟,还获得了副都护兼四镇都知兵马使夫蒙灵察的信任,在夫蒙都护面前替他们两个求个校尉,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你们今晚除去将亲兵队带走外,这几个人也把他们叫上。”李嗣业伸手将一张纸递了过去。 藤牧低头看了看,咧着脸笑道:“李将军,你这是要把第八团挖空呐。” “屁,第八团二百多号人,我不过带走几个,怎么就挖空了。今夜去喝酒,等喝到一半儿就装作酒醉退场,但千万别喝醉了,你们若是让我丢了脸,这辈子就呆在这拨换城吧。” 两人面面相觑,只好悻悻地办事去了。 …… 夜色降临,拨换城中的胡姬酒肆中显得各位喧嚣哄闹,第八团的所有低级军官都聚集在酒肆三楼,盘膝对坐在一张张案几前,几上端放着热气腾腾的水盆羊肉片。 酒肆中有两名胡姬对舞,穿着绛色对襟长裙,裙摆下方系有铃铛,翩翩起舞时铃铛作响。胡姬扭着腰肢飞快转动,裙摆也如锅盖车轮飞旋起来。 军汉们粗俗不堪,故意把铜酒盏扔在地上,然后爬下去寻找,嬉笑扑倒在胡姬裙下,却是粉色的亵裤,以及光洁的赤脚,那白皙脚颈上的铃铛摇曳动人心弦。军卒们纷纷摇头表示遗憾,若是恋足癖者,倒是能得到精神上的满足。 胡姬倒也不恼,嘴角露出妩媚笑容,转着裙摆跳到另一边去了,其中一名胡姬轻轻倒在了军官的怀中,仰着秀美白皙的脖颈,张开小嘴等着喂酒。 军官将铜酒盏斟满,端杯倒入她的口中。胡姬咬着酒盏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继续扭动着身姿旋转狂舞。这就是胡姬比起吴姬的好处,江南女子温婉可人,塞北胡姬风情万种大胆火辣,为枯燥的边塞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元涛虽是书生投笔从戎,对这场面倒也不反感,抚掌欢笑的同时,又向李嗣业频频举杯:“李将军,自你来到第八团后,属下就发现你与常人不同,有今日之成就并无稀奇,且并非止步于目前的中郎将。” 李嗣业感念笑道:“是如何不同?难道是鼻子比常人大?还是脑门比常人更圆?” “呵,将军,我说的不是外表,而是这里。”元涛指着自己的胸口:“将军无论治军方法,还是为人处事,均异于常人,自有其独到之处。” “哦,”李嗣业愣了一愣,心说还是读书人心思细腻啊,不过此事他们就算脑洞再大,也得不到真相。 “呵呵,我大唐地域辽阔,天下有千万户,奇人异士更是数不胜数,有什么独特的人都不算稀奇。元校尉,来饮一杯。” 几坛子三勒浆下肚,元涛有了几分颠倒姿态,说话也不太利索:“这世上有诸多见利而忘情之人,对于他们而言,我们这些下级军官,碌碌兵卒,都是他们利用的棋子。但你与他人不同,就凭你能亲自来第八团交接,不忘安抚我们这些兄弟,我就可断定你不是无情义凉薄之人!” (ps:感谢遥远123星空飘红打赏) 第二百七十四章 曲终人离散 李嗣业呵呵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铜盏举起:“不说别的,感情都在酒里了,走一个。” “李将军的话虽然俗了,但是听着痛快,我们也来一个!” 他眼见时机已到,放下酒杯,伸出筷箸夹了一片羊肉放入口中咀嚼,一边说道:“我呐,其实舍不得兄弟们,都想把你们收拢到身边去,跟着我到龟兹去。但我没这个能力把第八团带过去呐。” “这有何难。”元涛满脸通红双手撑着膝盖说道:“我们第八团,你相中谁了,带过去!元涛若是皱半下眉头,我就不是你兄弟!” “其实,燕小四不错。” “让他跟你去!” “杜归也还行。” “就闹事被你打断骨头那个?不打不相识,带走他!” “张平弩箭射得不错。” “带走!” “窦四井膂力惊人,适合用陌刀,可惜咱第八团没有这等好兵器,若能入龟兹镇战锋队。 ”把他也带走!“ ”……“ 李嗣业一连说了五六个人名,元涛一一应允,旁边的人或默默饮酒,或装作酒醉,他们多数是怛罗斯城内应的五十人之中。程吉昌坐在另外一张案几前,听提到的人里面没有自己,心中不免发酸。他虽说是不愿意与李嗣业去龟兹的,但李嗣业故意不提他,这是不是看不起他? “程吉昌……” 陈吉昌端着酒杯的手停顿,竖起耳朵倾听。 “程旅率是个带兵的好手,但第八团的骨干不能被我抽光了,他若走了你独木难支,还是给你留下吧。” 程吉昌嘴角带笑,仰头将酒水灌进了肚子里,放下杯子朝李嗣业叉手:”属下本想跟着将军去搏个前程,只是某对第八团也颇有感情,实在左右为难,还好李将军为我做了决断,吉昌敬将军一杯。“ “说的好,”李嗣业将酒斟满,双手捧起酒杯:“我走之后,希望程旅率能尽心辅佐元涛校尉,你们二人合力将第八团带好。” “带走,带走,只要你看中的都带走。”元涛已经醉醺醺地趴在了桌子上。 李嗣业喝完手中最后一盏酒,将空杯举过头顶朝下,未有一滴酒水落地,他把酒盏朝下扣在桌子上,朝在座的兄弟们拱手:“诸位都是第八团的伍长、火长、队正、还有程旅率,今日有人要跟我前去龟兹,有人还会留在这里,无论他日我屁股坐在哪里,我都不会忘记此刻,不会忘记第八团的弟兄们。” 他叹了一口气从酒席上站起,环视一周道:”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趁着愁肠酒醉,至少不会太难受,和身边的兄弟们道道别,我在外面等你们。“ 李嗣业说完这话,转身哒哒哒地下楼去了,田珍和藤牧回头看了凌乱的酒席一眼,也摇摇头跟着他离去。 燕小四拔腿欲追,他身边的一名队正发酒疯似地抱住了他的腿:”小四,你就不能不走么!你忘了咱兄弟在一起喝酒了?你忘了你替我在城头上挡那一刀了吗!啊,呜呜!“ ”对不住,刘三儿,李将军与我有救命之恩,你撒开,撒开。“ 燕小四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双眼,眼眶中红通通火辣辣的,他又强挣了一下,挣脱了对方双臂,快步跑下了楼梯。 刘三儿竟然趴在案几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其余人虽不似他如此失态,终究是相互不舍,或拱手或拥抱,也有人趁着酒醉连灌了几口,说着兄弟情义的醉话,最终要走的人还是离开了酒席,剩下十几人留在原地长吁短叹。 李嗣业在楼下与酒肆东家把帐结清,又从怀里掏出一颗银锭,放在了酒垆上说道:”东家,把第八团兄弟们往日在你们酒肆赊欠的帐平了,算一下,这锭银子够不够,不够我再给。“ 东家不敢怠慢,亲自拿着算筹将账本翻开清算。 片刻之后,店家怯怯地叉着手说道:”李将军,贵团弟兄们在我们酒肆共赊欠酒钱十三万六千钱,你这银锭我过秤了,总共是六两十二钱,按照咱安西的折换比例,还差个十二万四千钱。“ “这么多!拿酒当水喝吗?”李嗣业霎时酒醒了一半。 “不敢瞒骗李将军,这是账本,请您亲自过目。” 他接过账本翻看了一下,黑麻麻的字全是人名,心中暗道糟糕,此次出门竟然忘记把钱带够? 他堂堂中郎将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钱没带够不等于打自己脸么? 他掏了掏衣襟内袋,又寻摸出两枚萨珊金币,给东家递过去:“看看,加上这两个够吗?” 金币上秤叮当作响,噼里啪啦算筹拨动。 “两枚金币合二两六钱,也只能抵两万三千钱,还差个十万一千钱。” 店家恭顺地站在一边,悄悄压低声音说道:“李将军,我看不如这样,我先把第八团兄弟们的帐给平了,还欠多少钱请将军留个信物,您的信义我们拨换城里的商家都是清楚的,等将军日后筹了钱再来给我,如何?” “不,”李嗣业抬头想了想,转而问店家:“你要胡椒吗?” 店家身体一个哆嗦,满眼都是压抑不住的惊喜,问:“将军有胡椒?有多少?” 李嗣业很惊讶,几斤胡椒就把你激动成这样? “你这是?” 店家连忙向他解释:“将军有所不知,吐蕃赞普将姐姐嫁给了小勃律王,使得小勃律以西二十小国均叛唐降吐蕃。天竺商路被阻断,天竺特产龙脑香,胡椒等香料均被转运至大小博律及吐蕃境内,只有少量香料能偷运过来,致使安西胡椒价格飞涨,如今已经涨到了四十万钱一斗!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价无市。” 李嗣业舔了舔嘴皮道:“怪不得刚才的羊肉满嘴腥臊,敢情你一粒胡椒都没搁呀。得,给我拿个袋子来。” 店家连忙将店中的绢布袋子取来,手中提着木升跟着李嗣业来到酒肆门口的栓马桩前。他伸手去解开黑胖背上的麻袋口子,一粒粒的胡椒如细线瀑布一般流进袋子中。 店家满眼放光,李将军身边就带着一个大金库呐! 李嗣业迅速扎紧口袋,对店家说道:“量量看,够不够。” 店家用木升细细称量,流泻出的胡椒有五升三合,价值二十一万两千钱。店家恋恋不舍要把胡椒给倒回去,却被李嗣业伸手拦住道:“你们酒肆不是缺胡椒么?就当是我卖你,把金银付给我。” “好的,好的!”店家朝李嗣业叉手行礼道:“将军真仁义呐,某在拨换城开酒肆一辈子,也从未遇将军这般宽待士卒者,宽待我商贾者、将军请受某一礼。” 这店家说罢便撩起下摆跪地顿首,以头触地后端正坐起,李嗣业连忙上前将他搀扶。 …… 告别结束后的众人已经零落地走下来,他们脚步紊乱地来到酒肆东家面前,抱拳说话:“店家,我们今后便外调到别处去了,请把我几人往日的赊欠的帐给平一下。” 店家恭敬地施礼道:“列位军爷,没帐了。第八团往日的所有赊账,李将军已经一概结清。” 兵卒转身去看,李嗣业的身影已经在酒肆门外,手中牵着黑胖的马缰。他们连忙出去,并排站在李嗣业身后躬身叉手:“李将军恩义,我等没齿难忘。” “区区钱财,算什么恩义,带好甲胄行李,我们出发。” “喏!” 李嗣业一行三十多人各自牵了马匹,马背上驮着行李沿着街道前行,城头上已经霞光初现,土城楼棕黄的色泽逐渐染做红晕。 酒肆楼上元涛等人端着灯盏打开了窗扇,他们探出头去遥望穿过城门的队伍。元涛心中起伏难平,有颇多感慨。 按照惯例军官升迁之后,都要在原部队带走一些亲信,这本无可厚非,即任者虽有怨言,却也不敢明面异议。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没有想到李嗣业用的是这种怀柔的方法,为了照顾他这个校尉的面子,照顾第八团兄弟的感情,也算是仁至义尽无可挑剔了。 …… 第二百七十五章 烫手的差事 拨换城楼已经远远消失在地平线上,李嗣业一行人行出三十余里,骄阳也逐渐毒辣起来。 李嗣业把黑纱幞头摘掉,换上了白色的抹额,心中还在隐隐肉痛,谈感情果然伤钱,照他这种程度挥霍下去,多几箱黄金都不够败的。 正午时分,他们赶到了一座驿站稍做休息,等日头稍降之后再上路。 驿站坐落在岔路口,向北可到大石城和顿多城,向东才是龟兹镇,他却调转方向领着众人朝北而去。 牵着马跟在身后的田珍疑惑地问道:“李将军,我们不是去龟兹跳荡营吗?为何还要向北走?” 李嗣业抹了一把额头,甩掉手上的汗水说道:“这次出来我还接了个烫手的差事。” 田珍嘿笑道:“能有多烫手?” “去碎叶镇突骑施汗庭王帐,向可汗莫贺达干敇旨封赏。” “这能有多烫……”田珍硬生生刹住话语,神情紧张地问道:“你总共带多少人去?” 李嗣业回头望了望身后的三十多人,才开口说道:“就我们,还有押送封赏财物车队的五十多人。” “这个节骨眼儿的汗庭王帐可是龙潭虎穴啊!” 李嗣业笑着看了他一眼:“所以我才跟你说烫手。” “岂止是烫手!弄不好就是送命的买卖!”田珍牵马快走了两步,追到他身边低声道:“谁都知道突骑施黄姓莫贺所求者,乃是突厥十姓可汗之位,圣人给了他个突骑施可汗,却把十姓可汗封给了阿史那·昕,他们如何能善罢甘休,换成我也要气疯了。” 李嗣业继续慢吞吞地说道:“其实这烫手的山芋本不该落在我头上的,只不过我去求夫蒙都护办事儿,想借他手中的权力,把几个人调在我跳荡营的麾下。谁知夫蒙都护却借此事要挟我,想让他开出调令,就必须把这差事办了,不但要办好,还不能堕了我大唐帝国的威严。” “那你也不能就带这么点儿人去!好歹也带个几千人浩浩荡荡,就算到时候双方一言不合打起来,我们也能全身而退。”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夫蒙都护都说了,不过是宣敇封赏而已,带着几千人过去壮胆,岂不是让人笑话。况且带着封赏敇旨,我就是朝廷圣使,他们若敢杀圣使,那就是造反。” 田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这些不通教化的突骑施人来说,造反就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我看我们这趟,怕是凶多吉少。” “乌鸦嘴。”李嗣业横了他一眼,牵着马继续前行。 田珍又连忙追上他:“不过是调几个人,就让你肯冒如此大的风险,他们都是谁?” 李嗣业道:“那天参加内应破怛罗斯城幸存下来的几个兄弟,其中有段秀实,白孝德。” “这值得吗?” “这有什么值不值的,这件差事即使我不去做,夫蒙都护也会派其他人去。换了别人也许会送命,但是我不会。” “没错,”燕小四牵着马匹凑上来,语气非常肯定地说道:“我们家将军孤胆以五十人勇闯怛罗斯城,仅用一日一夜便破开城门,借着此战名头已经传遍了突骑施各部,慑于将军的威名,晾他们也不敢造次。” 田珍简直不能正视这俩人了,一个谜之自信,一个盲目崇拜,真以为突骑施人是面人儿捏的?突骑施汗国曾经雄起西域三十余年,连大食人都败在苏禄这顶抵公牛的铁骑之下,就算如今已日落西山,但他们的悍性还是存在的。 李嗣业想的却是别的事情,无论是未发迹的段秀实,还是在龟兹蕃营中担当队正的白孝德,他们都是安西军中将来可圈可点的人物,趁早把他们收拢起来就是组合王牌。其余知名人物,帝国双壁之一高仙芝虽然被盖嘉运贬到了于顛做镇副使,现在依旧比他高了几级,他没这个资格收拢人家。封常清好像还没有出现,这个人需要注意,说不定能够截胡。但以封常清的大才,还不知能不能镇住他。 田珍虽然认为李嗣业的行为属于冒大险,但他并非畏窃之人,每一个来安西参军的长征健儿,都抱着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博功名的想法。他常对李嗣业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搏命送死,只要你不要让我死得憋屈就行了。 但他日后逐渐见识到大唐帝国从长安到边疆的一系列怪状之后,才知道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想要死得不憋屈,也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儿。 傍晚时分,他们沿着拨换河的支流葫芦河继续向北行进,在河畔的驿站驻扎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清晨动身,在午时进入了大石城。 运送封赏财物的车队已经在城中等了一夜,专门等他这个半路跑到了拨换城的圣使。当他领兵牵马来到馆驿门外时,这些人脸上的神情都像是刚松了口气,眼巴巴地看着他,也许是把他当做了主心骨。 不过这些人并非是相信他,而是本能的一种抱团行为。毕竟李嗣业是要直面突骑施可汗的,他们做梦都希望李嗣业能有郭元振这种谈判高手的能耐,这样大家的生还几率要大一些。 但这些人一见到他,心中的希望就完全落空了。他们想象中的谈判高手应当是翩翩书生口若悬河,能舌战群儒。眼前这位是个什么鬼,身高体壮,脸上隐隐有杀气。长成这个样子怎么安抚突骑施人?你还指望凭你一个人的英雄气概,就能震慑一群被戏耍惹得怒气冲冲的突骑施人? 圣使就该是面目慈和一些,能够怀柔待人,争锋相对,过刚易折呀。 护送财物的士兵们或长吁短叹,或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下完蛋了,这李将军一看就是莽撞之人,不懂变通服软。他若是一味强硬,与突骑施可汗针尖对麦芒,你我都将变成刀下亡魂了。” “性命关乎自己,岂能依靠他人,入了碎叶随机应变,一看情况不对就赶紧逃。” “城中全是突骑施人,逃?往哪儿逃?” 田珍环视驿馆四周,这些人均是神情惴惴,面带忧色,看来大家伙儿心里都是有谱的,知道这是一场不可能生还的差事。连他跟在李嗣业身边良久,也对他提不起任何信心。 咱就是一介武夫,提起刀枪打斗样样在行,何必要学人家当圣使宣圣旨,没那个口才,咱就别揽那瓷器活儿。 从第八团抽调出来的三十多人行动迅速,很快从马匹上卸下行李,牵进了馆驿的马厩之中。李嗣业先与大石城的驻军交涉,将他们三十多人安置在民房中,后见到了押送封赏财物的校尉,准备商定一下明天出发的路线。 ……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大石城宣调令 押车队伍的校尉名为赵从芳,脸盘削瘦尖下巴,小胡子看起来挺有精神。他叉手见过李嗣业之后,将他馆驿二楼房间内,板足案上已经备下了酒菜。 李嗣业低头去看,案上酒菜异常丰盛,水盆羊肉和烤鹿腿,还有麻油胡饼和小葱拌肉片,肉片上还摆放着几粒胡椒,酒竟然是高昌城的葡萄酒。生活水平很高啊,我安西军中的校尉何时如此豪富了? 赵校尉察觉到李嗣业的神态异样,苦笑了一声解释道:“属下把这几个月的俸钱全花在了吃喝上,今天是最后,也是最丰盛的一顿,请将军就座用餐。” 李嗣业跪坐在他对面,笑道:“那我就感谢赵校尉的盛情款待了。” 赵丛芳神情疲懒,提起酒尊给李嗣业斟满酒盏,自己也不待上官先吃,仰头灌进了嘴里。他抹了抹嘴巴,美滋滋地哈了口气,带着调侃的语气对李嗣业说道:“将军前途大好,刚刚晋升为中郎将,为何竟会如属下一般,也落到此等田地?你我算是同病相怜呐。” 李嗣业愣了下神:“我落到何等田地了?” 赵丛芳以为他这话是强撑自尊,歪着嘴角一笑,再给自己斟了一盏,仰头再度饮下,又开口说道:“将军此番面临这样的危局,可有解决的办法?” 李嗣业观此人倒也是个简单纯粹的汉子,便也笑着说道:“暂时还没有想到如何应对,不过这类事情不就是察言观色后随机应变吗?” 赵丛芳一怔,不得不重新正视李嗣业,端起酒盏双手擎着说道:“将军乃是豁达之人,赵丛芳自愧不如。不过面对怒气腾腾的突骑施人,随机应变没用吧。”他又低头发起了牢骚:“我算是看出来了,像我这种不会变通的老实人,到什么时候都吃亏。我入安西参军十载,经历大小数次战功熬资历才熬到校尉,和我同年入军中功劳相当的人,现在都已是怀化郎将、定远将军了。” 李嗣业随口说道:“怀化郎将,定远将军算什么?本人才入安西四年,如今已经是中郎将。” 赵丛芳神情一滞,抽动了一下嘴角,随即提起筷子夹了一口肉,狠狠地咬了几口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就是升得太快了,引起上面的忌惮,所以才派给了你这么个倒霉差事。” 李嗣业倒也不恼,反而笑着说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何会迟迟得不到升迁了。” “为何?” “嘴太臭。” 赵校尉嚼肉的动作停顿,脸上肌肉僵化,随即他把筷子搁在了案几上,哼声说道:“反正这趟差事多半是个死,我也不怕得罪你,能搭上一位中郎将共赴黄泉,我也不亏。” 李嗣业又笑着问他:“这次又是得罪了谁,把你派来干了这倒霉差事?” “有可能是我曾经的上官司徒南,跳荡营的押官兼战锋队参军事,同时也是节度使押衙,他如今应当随着盖中丞高升到了河西陇右。因为我在他麾下做校尉期间,孝敬没有别人给的多,马屁没有别人拍得勤,所以临走前摆了我一道。又有可能是新任跳荡押官兼战锋队参军事,想把自己的亲信提调为校尉,尚未上任就柿子捡软的捏,给我找一个送命的差事,这样我屁股下的位置才能腾出来。” 想象力够丰富的,这怕是平时工作压力大,压出了被害妄想症。 李嗣业嘿然笑道:“据你所述,你似乎也是个怀才不遇之人,不然怎么会优秀得被风摧残到这个地步。此次前往碎叶城汗庭王帐宣旨,你可有什么应对的计策献给我。” 赵丛芳显露出醉态哼笑了一声:“我能有什么计策?仅仅有一点儿的小主意,将军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但讲。” “这大石城中驻着第三十四折冲府的三个团,由城使兼押官执掌,如果将军与这位押官关系不错,可从他手上借调一个团的兵力,护送着我们去碎叶,这样即使入城后,突骑施人突然暴怒动手,我们也可以借一个团的兵力刀枪结阵从容退出。” 赵校尉随即又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完全之策,如果贺莫达干铁了心要叛唐,一个团两百多人,面对碎叶城中数万敌军,估计也是逃不出去的。” 李嗣业呵笑了一声,这赵丛芳校尉再也让他提不起半点儿兴趣。他伸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他从案几前站起说道:“今天吃饱喝足,明日清晨出发,我这就去找这大石城的押官要人。” 赵丛芳坐在酒案前怔了半晌,他只不过是随便说说,没想到这李嗣业还真去要人,没有都护府军令只能碰一鼻子灰。 他径直离开了房间,走出馆驿去大石城的城楼官邸处,要求见一见这大石城的军事及行政主官。 站在门外执守的亲兵朝他叉手后,立刻到城楼中通报。 片刻之后,城使兼押官亲自跑到门外迎接,颇为恭敬地叉了一记手:“卑职蒙余参见圣使。” 李嗣业倒是没有想到,身上带着皇命授册还有这点儿好处,见官大一级。不过这蒙余职官上虽与自己同级,但散官他不过是五品的怀化郎将,就算不是圣使,按规矩他也得给自己行礼。 “蒙将军不必多礼。” 蒙余亲自邀请他来到城楼上议事厅中,这里倒是光线敞亮,空间很大。十六扇木门次第敞开,外面便是城楼墙垛,可遥望远方的勃达岭。 “圣使请。” 李嗣业在台上屏风案几前坐下,蒙余跪坐在下首,叉手说道:“圣使此番该是前往碎叶镇悬赏册封突骑施可汗吧。” “没错,”李嗣业双手按着膝盖道:“突骑施黄姓恃功自傲,不服王化,贪得无厌。此次前往碎叶宣旨册封风险颇大,希望怀化郎将能够给我派人,保护本使的安全。” 蒙余脸上露出几分愕然之色,硬生生地敛住了笑容,低头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叉手说道:”大石城所处之地位置险要,不可有任何闪失,我城内的三个团也只是堪堪够用。圣使若是有节度使下发的调兵公函,属下自当遵从,若是没有军令,请恕蒙余难以从命。” “那我若是有调令呢?” 蒙余叉手的动作凝固,神情紧张地从指缝中悄悄抬起眼,去看李嗣业脸上表情,似乎想判断出对方语调的真实性。 他犹疑地说道:“那……就请圣使出示调令。” 李嗣业从怀里掏出硬笺纸,伸手递出去:“这是调令,你自己取来看。” 蒙余双手撑住膝盖,倒吸半口凉气,仿佛得到了与预料中相反的判决结果,却又难以置信。他犹豫地从地上站起,缓缓伸出去的手悬浮在半空中,仿佛这张笺纸就是伸在空中赤红的烙铁。 他最终屏住了呼吸,一把将笺纸捏在手里,双手撑开了神色变幻不定,但终究还是抑制住了那股子狂喜的劲头,肺中憋攒着的浊气沿着鼻息缓缓排出。 “原来只调一个人啊。” 第二百七十七章 提调段秀实 怀化郎将蒙余去看这调令上的人名,确实是他大石城麾下第六团左旅右队麾下什长段秀实。此人好像在军中挺有名,是个不世出的神弩手,不过他就算再有名,也只是一介兵卒,怎能比得上大石城全体军士的身家性命。所以蒙余此刻的想法就是,赶紧打发走眼前这位圣使让他快些上路。 他立刻招了招手:“来人!” 一名亲兵来到厅中,叉手领命。 蒙余把笺纸交给亲兵,对他吩咐道:“这是都护府发下的调令,将段秀实调离大石城,前往龟兹跳荡营,你去把他叫到这里来。” 亲兵领命而去。 …… 大石城第六团驻地,段秀实提着酒坛子站在弓弩靶场上,擘张弩被单手平端起,望山略微朝上,瞄准了远处的箭靶。 箭靶的前方用红色丝线吊挂着一枚通宝,在风中微微摇晃飘荡。 他眯上了一只眼睛瞄着,突然扣动手指应声而发,弩箭如闪电般射出,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准确地落入到箭靶的红心正中。 “旅率,我赢了,刚才押的钱也都该归我。” 披甲持弓站在一旁的旅率咬牙抽动了一下嘴角,对身边人说道:“去检查一下靶子。” “喏!”一名兵卒刚要跑过去,段秀实却喊住了他:“韩十四郎,我的弩箭可是有特制记号的,你可别给我作弊给换了。” 韩十四郎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回过头来神情发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朝着标靶跑去。 段秀实对此毫不在意,他也最是看不过这些溜须拍马之人。他一边端着坛子饮酒,风格独立自傲,旅率等另一方人站在另一边,与他一人形成对峙之意。 韩十四郎直接把箭靶给端了过来,小跑到他们面前,挠着幞头有些尴尬地说道:“旅率刚刚射的那一箭,正中靶心,但是没能射中丝带吊挂的通宝钱。段……”他怨念深重地看了段秀实一眼,才把箭靶给露出来,靶盘正中戳着的矢箭头上镶嵌着一枚铜钱。 “看到了吗,今日的比试也是我赢了,每人五十钱,拿来吧。” 段秀实好不惬意地伸出了手掌,旅率阴沉着脸把一串铜钱塞到他手心,其余参加比试的人,也都取出铜钱递给他。 队正满脸煞气地站在他面前,抬起手指怒道:“段秀实!认为你自己有能耐!我告诉你!就算你刚刚立下大功,也跑不脱这大石城第六团!只要旅率还在你的头顶上,你就算升任为队正,日后也照样能把你给撸下来!” 段秀实脸上带着几分恳切笑容,口气不咸不淡:“多谢队正批驳,你骂得对,但是钱还得给。” “好,我给!你别后悔!” 队正怒气冲冲地从怀中掏钱,抓出一串摔在了段秀实面前的地上。段秀实抬脚一踢一挂,再踢,把这铜钱踢到空中伸手接住,嘿声笑道:”谢过队正了。” 队正刚要怒而离去,却见旅帅带着一名城使的亲兵到来,那亲兵把手中的笺纸递给他:“都护府给你的调令,押官让你到城楼议事堂去。来自龟兹的中郎将亲自点名见你。” 旅帅和队正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真没想到这段秀实时来运转,竟然直接脱离他们大石城,得到了来自龟兹的中郎将的青睐。人生之起伏果然不能以常理来论之。 段秀实很快来到了城楼议事厅,看见坐在台上的李嗣业,连他们大石城的押官都得恭敬地站在下方。没想到当日指挥他们里应外合的李校尉,如今已经如此高不可攀了,这也验证了他的判断,这李嗣业确实不是一般人。似他这样读书万卷孤傲的从军书生,在其面前也傲不起来。 “李将军,你要的人给你带来了。” 段秀实立刻躬身叉手道:“卑职段秀实,见过李将军。” 李嗣业点了点头:”不错,跟我走。” 段秀实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议事堂,昏黄的阳光照射在城墙道的楼梯上,两人一前一后,各自沉默不言。 他领着段秀实走进了第八团众人聚集的民房内,这中间有他熟识的人,倒也不觉得太陌生。他也能隐隐感觉到,李将军怕是把参加过怛罗斯夺城的人,全都召唤到一块儿来了,这足以说明这李嗣业重感情念旧。 刚才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方便问,这会儿倒是毫无顾忌地问了出来:“我们这是去哪儿,到龟兹去吗?” 李嗣业答道:“暂时不去龟兹,本将如今为朝廷的宣恩使,即将前往碎叶城汗庭王帐,册封突骑施可汗。” 段秀实摇了摇头,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反问李嗣业道:“我现在回第六团还来得及吗?” “想都别想,安西都护府的调令已下,你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干完这一趟差事后跟我去龟兹。” 段秀实顿时有一种被逼上了贼船的感觉,接着又叉手行礼,问了一句他关心的问题:“敢问李将军,我们总共多少人去?” “我带了麾下兄弟三十余人,押送封赏财物的队伍也有三四十人,总计不足百人。” 段秀实叉手再问:“将军可有了应对的办法?” “办法倒没有,不过是奉上谕宣旨罢了,到时候随机应变即可。” “善,为今之计,没有应对之策,才是最好的办法。” 一帮人面面相觑地看着他二人在这里打哑谜,总感觉很高深的样子。 李嗣业挥手对众人说道:“今夜都好好休息,明日动身前往顿多城。” 翌日清晨,大石城的城门缓缓朝两边打开,李嗣业手执陌刀牵着战马走出城门,身后是他的全部班底三十多人。校尉赵从芳意兴阑珊地带着押送车队跟随在最后。 队伍缓缓渡过城对岸的葫芦河,河水清澈水底均是温润的卵石,人踩在水中堪堪能够淹没膝盖。从这里往北走,草原上有不少这样的河流。 第三日,他们来到顿多城,这里只驻扎着唐军的一个团,与大石城的三个团同属第三十四折冲府。团校尉亲自出城恭迎,至少要比大石城的蒙余将军恭顺多了。 李嗣业在城中进行了修整,不必要带的东西全放在城中,留下一个人看守。只能携带铠甲兵刃和衾被出行,携带一个月的压缩饼干和腌肉,虽然他有足够的智慧应对突骑施人,但也必做好轻车简从逃命的准备。 他们再度出发,沿着唐军过去进攻的路线前往冻城、贺猎城和叶支城。押送的队伍人心惶惶,距离碎叶城越近,兵卒们心中的惶恐也就越重。李嗣业也没有兴趣给他们鼓舞士气,本来就不是去打仗的,只是宣旨和送奖赏,惶恐不过是心理素质太低而已。 你看人家田珍,明知前方有大凶险,该吃酒该喝肉怡然不惧。 清晨天色淡蓝,雪山围绕在热海湖水左右,森林在湖面上形成倒影,湖面不断向上升腾着雾气,缭绕凝结在空中雾气遮住了湖水。 李嗣业领着众人在湖边饮马后补充水源,然后继续向北前进,经过佩罗将军城,最终来到了碎叶城下。 第二百七十八章 十姓可汗之争 战争的阴云虽然才刚刚散去,碎叶城依旧是丝绸之路上热闹繁华的集镇,来自大食呼罗珊,来自拂菻的商队在此处建立了商号,源源不断地与东方进行商品交易。 唐王朝的封赏使节队伍来到碎叶城下,押送着满载丝帛铜器的车队形成长列。 李嗣业身披乌锤甲,头戴翻耳兜鍪,陌刀被他背在了身后,腰间挂着角弓弩,骑在马上缓缓朝着城墙接近。他身后的兵卒们也都身披甲胄,全副武装,腰间配横刀,慎重程度堪比混入怛罗斯城那夜,紧张程度则远远超过。 突骑施人早已得到朝廷使节前来的消息,特地将南城门打开清扫街道,驱散闲杂人等,所有来往客商都被赶到了其余三个门。 贺莫达干的三个儿子亲自到城外迎接,穿着交领左衽皮袍骑在马上,身后跟着手执长枪的骑兵方阵。 他们朝着李嗣业抱胸行礼道:“我们替父汗前来迎接圣使,恭迎圣使入城。” 李嗣业抬手抱拳:“那就请三位特勤带路。” 可汗长子一挥手,骑兵方阵分列为两队,把使节队伍夹在中间。押送队伍的兵卒们神情紧张,悄悄握住了腰间的刀柄。三位特勤则骑马跟在李嗣业身后,从现在起,他们就已失去了退路,一只脚踏入了龙潭虎穴之中。 队伍穿过幽深高大的门洞,街道两旁的土坯房门口站着傻笑的牧民,李嗣业目视前方,每路过一座房屋和毡帐,都有牧民抱胸行礼,给予圣使崇高的敬意。或有孩子奔跑着追着队伍。他们都以为朝廷使者带来的是好消息,但失望之后,谁知道会什么反应。 距离汗庭王帐越来越近,立于王帐前的白狼皮大纛在东风中飘荡,突骑施人在道路两旁列队仪仗,兵卒们或手执长枪,或以钢刀拄地,看上去颇具威慑力。 唐军士兵们一面牵着马,押着车辆前进,一面警惕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左右,判断着对方的实力,猜度一旦双方闹崩后,有几成的把握能够冲逃出去。 他们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安西军,就算猜测出最坏的结果,还能强撑出气场昂首阔步地往前走。赵丛芳更是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挺胸抬头气势暴涨,宛如前来收租的包租公,随着他起伏的步伐,腰带下方的袍肚发出啪啪的拍击声。 莫贺达干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头上的辫子一根根垂在胸前,白色交领袍子表面镶嵌了金纹饰,身后牙旗杆上挂着豹尾。 以白狼皮做大纛,以豹尾饰牙旗,这是突厥十姓可汗才能有的规制。老贺莫觉得自己这把稳了,把所有配套设施都搞了上来,甚至在汗帐的西方搭建了祭台,一旦敇旨颁布下,他便要杀畜生祭天以告天下。 他的儿子们也认为父汗圆梦就在今日,况且这些唐军敢堂而皇之地走进来,还敢如此昂首阔步——他们带来的必然是好消息。 李嗣业拉住马头停在莫贺可汗三丈远处,抬手命众人翻身下马,他也身背陌刀跳下马来。 莫贺达干心情大好,对着李嗣业抱胸行礼道:“莫贺代表突骑施各部欢迎圣使到来。” “莫贺可汗不必拘礼。”李嗣业也抱胸回了一礼,这莫贺并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一年前不过是与他一同出征的安西军中小校尉,也不知他知道后会是什么感想。 他从背后取下竹筒,里面是册封可汗用的册书,而且是用金漆涂过的仿古风的竹简,以表示皇帝对臣下的重视。不过突骑施人哪里懂得这些道道,更不关系册书的规格,他们只关心里面的内容。 “突骑施黄姓处木昆部莫贺达干接旨!” 贺莫立刻带领众人单膝跪地,单手抱在胸前行礼承接皇命。 “门下!圣德柔远,兵威伏敌,王化教令,服而舍之,突骑施处木昆部莫贺达干顺应天命,心附大唐,助我天威,克敌千里,功莫大焉,特册封为右骁卫大将军、突骑施可汗。开元庚辰三月二十八日,中书令臣李林甫宣……” 莫贺达干顿时瞪圆了双眼,刷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指着李嗣业激恼地吼了一声:“别念了!你念的什么东西!” 李嗣业卷起了册书懵懂地问道:“怎么了?莫贺可汗?” “还怎么啦?”他指着那册书气恼地说道:“这就是给我的封赏?十姓可汗封给了谁!” 李嗣业压住心中的紧张摇头说道:“此乃皇帝陛下的旨意,本人只负责宣旨,别的一概不问。” 莫贺达干冷笑了一声:“别以为能骗过我!你们皇帝定是把十姓可汗宝座封给了阿史那·昕!首诛苏禄,是我的谋划!攻破黑姓突骑施吐火仙,本汗也应当功居第一,你们把十姓可汗封给阿史那·昕!拿一个区区突骑施可汗就想把我打发!” “老子他妈的反了!”贺莫指着李嗣业咆哮道:“老子最先拿你们这些混蛋开刀!来人!” “在!”道路两边的突骑施仪仗兵卒们纷纷亮起了手中兵刃。 唐军兵卒都将右手紧紧攥住了刀柄,凝缩起眼眸仿佛一只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只待李嗣业一声令下,一场敌我悬殊的火拼即将发生。 “慢着!” 李嗣业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止住了心脏狂跳,冷静思索之后,抬手大喝一声:“莫贺,你凭什么说你自己功当第一,就凭诛杀了苏禄?就凭你参与了击败吐火仙?” “当然!这份功劳还不算大吗!”贺莫声音洪亮如狮子吼:“就算不封我,又凭什么封阿史那的儿子!他又有何功劳,能当得起十姓可汗之位?” 李嗣业挺胸昂然道:“那我来告诉你他有什么功劳!贞观十三年,阿史那·步真率众归附大唐,授左屯卫大将军,显庆二年,与苏定方、阿史那·弥射分两路进攻覆亡西突厥,受封继往绝可汗兼任右卫大将军。阿史那·怀道为受封继往绝可汗,任濛池都护,后为碛西节度使功勋卓著。这两位的功劳岂能比不过你?” “笑话!”莫贺达干怒极发笑:“那不过是他曾祖父、父亲的功勋,跟阿史那·昕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嗬哈哈!”李嗣业发出了一长串嗬嗬的笑声,引得莫贺达干身后的武士们动怒,将腰间兵刃抽出。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这个小小的传话筒子!” 李嗣业止住笑声,对着东南方向叉举着双手致意道:“先辈功勋可荫及子孙,可汗难道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么?” “好一个荫及子孙!阿史那氏早已失却气运,人心散尽,不再受腾格里的庇护!你们大唐皇帝却要强行推他们做十姓可汗,乃是违逆天命,悖乱人心。只怕他坐了这个十姓可汗的位子,怕也无命消受!” 想不到这莫贺达干的嘴皮子还挺利索的,话里话外透出威胁,事实虽然也确实如此,他们早就产生了将阿史那·昕除之而后快的想法。 成为十姓可汗,这是苏禄都未达成的目标,莫贺达干若能成,足以使他们家族代替阿史那氏,成为西域草原上新的主人。 第二百七十九章 义正辞严 李嗣业心里早已盘算好了应对言辞,高声反问道:“莫贺可汗只看到阿史那氏的今日,却看不到你处木昆部的将来吗?” “哼!”莫贺达干重重地拍击胸口道:“我处木昆部的将来,自在我处木昆人手里,何须你一个外人来言说!” “是么?我且问可汗,你们突骑施可汗乌质勒兴了几代?苏禄可汗雄霸西域,又兴了几代?你处木昆难道想步他们的后尘么?” 贺莫的儿子们一听,霎时间也火了,从腰间刀鞘中抽出兵刃,气势汹汹地喝道:“我们敬你是唐王圣使,对你礼敬有加,你却不知好歹,咒我处木昆部,今日就算背上反叛的名头,也要将你格杀于此!” 贺莫达干瞪起鹰隼般的小眼睛,却突然抬起手臂,将儿子们拦住:“等等,让他说下去!” 汗庭王帐前气氛骤然凝固,唐军将士们身披重甲拱卫在李嗣业身后,手中横刀都已经出鞘。在这炎热的六月天气里,他们的肌肤上却透出阵阵寒意。刚刚李嗣业与贺莫达干针尖对麦芒的斗嘴,让他们看不到一丝希望,此刻已经做好了身陷敌阵的准备。没想到却突然出现了转机,众人心底又重新燃起了期望。 李嗣业再度朝着长安方向叉手:“我唐天可汗在碛西设立都护府,为的是什么?为的是维持西域的安定团结,维持丝绸商路上的繁荣稳定!更是为了维护你们这些突厥、突骑施、咄陆及弩失毕、葛逻禄、处月、处密、伊吾贵人们的既得利益!” “哈?啥!”莫贺达干惊得瞪大眼睛咧起了嘴:“是为了维护我们的利益?你是不是在这里大放厥词,胡说八道!你们大唐维护阿史那家族的利益还差不多!” “你等等,我还没说完呢!”李嗣业挡下莫贺达干的话头,继续大放厥词:“维护阿史那家族就是维护你们!推己及人,贺莫可汗你好好想想,阿史那家族今天的困境你们突骑施将来不会遇到吗?突厥十姓今日相安无事,但你莫贺将来百年之后,突骑施之外突然冒出一支异族,与你们处木昆争夺这碎叶城可汗王帐,与你们争夺天下脚下的广袤牧场!到那个时候……!” “拿水袋来。”他伸出手从身后的藤牧手中接过水袋,拔开木塞仰头灌了几口。突骑施人都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呢,贺莫着急地问道:“到那个时候怎么啦?怎么只说半句话?” “别着急。”李嗣业伸手抹了抹嘴,慢条斯理地说道:“到那个时候,你莫贺可汗是希望我大唐皇帝支持你们处木昆为正朔呢,还是希望大唐支持异族取代你们?” 莫贺达干哼了一声说道:“我莫贺只看眼前,哪里能想到那么长远的事情?” 李嗣业醒悟地点了点头:“原来莫贺可汗的意思是说,你只顾你眼前的利益,等你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哪怕处木昆部亡族灭种,都与你无关了,你难道就不为你的子孙们考虑?” 莫贺达干的三个儿子站在父汗身后,尴尬得眼睛往别处瞟去。莫贺自知失言,连忙又开口补救:“我争得十姓可汗,就是为将来考虑。” “莫贺可汗何其不智,你若为将来考虑,就应当求稳,而不是妄自尊大。处木昆部由你而兴,如今黑黄二姓之争尚未稳定,你便要急于求成十姓可汗,岂不是将处木昆部置于众敌之下。” “谁敢与我突骑施处木昆部……”贺莫可汗这句话尚未出口,便自己咽进了肚子里,敢与他贺莫为敌的人实在太多了,黑姓部落尚未完全消灭,都摩支手下尚有一支武装,葛逻禄、处月等部也伺机在旁,还有一个随时都可能翻脸的大唐帝国。 莫贺的两个儿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父汗,朝廷使节所言有几分道理,我们处木昆部立足未稳,暂时不可急于求成。” 贺莫达干板着脸嗯了一声,对李嗣业伸出手道:“既是如此,把册书拿来吧。” 李嗣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把这位给忽悠过去了,他将手中的册书卷起,双手递给了贺莫。 他不忘补充几句作为完结:“尊阿史那昕为十姓可汗乃是大唐维稳西域的国策,对你们五弩失毕部和五咄陆部均有好处。我在这里代表大唐皇帝陛下奉劝并警告你们,不得对阿史那·昕做出任何不当举动,如若违背,勿谓言之不预。” 他抬起双手对着莫贺可汗抱了一拳,手扶刀柄转身迈着八字步朝正街走去,身后的田珍,藤牧等人先是退让到一边,然后依次紧跟在他身后,步伐同样稳健如岳临渊,铁甲随着脚步的踏击发出咵咵的声响。 李嗣业没有敢回头看,也不清楚莫贺达干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看到挡在他们前面的突骑施兵卒们缓缓倒退到道路两旁,主动给唐军让出一条通路。 从汗帐到城门的这段路程不过三四里地,他却感觉路漫漫兮长远,如果可以的话,他绝对跑得比飞毛腿还要快。但眼下不还在敌人包围中吗,总不能露怯,更不能丢了大唐军人的脸面。 归途上牧民军健们依旧站在道路两侧,脸上带着忌惮和警惕神情,他们的目光随着唐军的步伐而转移。 一名老牧民靠着土墙垛,身边围着几个懒散汉听他胡谝:“唐军之强,不止是有强弓劲弩,横刀铁甲,听说连兵卒的内甲都是细锁子甲,要不然人家不过区区百人就敢在碎叶城中如入无人之境呢。这都不算什么,当初苏禄可汗在的时候,亲率五万铁骑进攻安西四镇,被一个小小的拨换城挡住一个月动弹不得,城内也只有几百唐军,却硬是没有撼动人家。” “真的?这么厉害?” 在他们的眼前,唐军牵着战马浩浩荡荡地趟了过去,铁靴踏过连地皮都震颤,百人竟走出了数万大军的气势。 这只是过犹不及的壮胆行为,但似乎没有人敢于挡在他们面前,最终李嗣业成功地带着所有唐军走出了碎叶城。 等他们刚出碎叶城外,田珍藤牧等人便开始毫不吝惜地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将军有勇有谋,智辩无双,使得莫贺可汗等人哑口无言,心悦诚服,即使是毛遂晏婴重生,苏秦张仪在世,也不过如此吧。” 李嗣业呵呵笑道:“这个吹捧就太过了啊。” 燕小四也跟上来凑热闹说道:“将军的舌辩之才确实是高,但我觉得更高的是将军的胆略,面对突骑施亲护军群狼环伺,还能够不卑不亢,侃侃而谈,甚至能压那莫什么可汗一头,实在是令我敬佩。反正我的腿刚才一直在哆嗦。” 李嗣业突然回头问:“碎叶城墙上应该看不见我们了吧?” 众人回头望去,恍惚地辨别点头:“应该是看不到了吧。” 李嗣业迅速翻身上马,一边抖擞着马缰喊‘驾!’,一边大声说道:“此时不逃跑,更待何时!万一突骑施人反悔了追上来,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快走!” 众军汉愣怔半响,才纷纷上马追赶,无奈他们的马儿没有李嗣业的马快,两者间竟差出十多里地。 他们一路上远远避开叶支,贺猎等控制在突骑施人手中的城镇,重新回到热海湖边才开始扎营休整。 第二百八十章 热海湖畔训导 此刻热海湖畔残阳如墨,金光道道铺摊在水中,对岸的松林在水面上拉出长长的倒影。清风拂来时,湖面荡漾起层层波浪,使得倒映在水中的美景如镜子般打碎,金色残阳变作了万点金光,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壮美景象。 兵卒们开始砍伐树枝,搭建毡帐,来时拉着封赏的牦牛栈车绕着湖边组成车阵。经过紧张的对垒和这些天的长途跋涉,所有人的心情都放松宁静下来。 清澈湖水中有尺余长的宽尾鲤鱼,时而从水底游荡上来,尾巴在水面上一抖,卷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军士们见猎心喜,趁着天色未暗,纷纷将劲弩取出,把弩箭的尾翎用细麻绳栓住,掰开弩机,瞄准水中游鱼射猎。 箭矢射入水中,穿透了数条大鱼,扑腾着水花挣扎。军卒们拽紧手中的麻线,将肥硕的鲤鱼拖上岸来。打上来的鱼在水中清洗,刮去鳞片刨去肚肠,抹上盐巴。 李嗣业随身带着一小包胡椒,此刻他心情极好,也乐于分享出去,每个唐军兵卒的鱼肚子里面都有了几粒胡椒用来去腥提香。六七人围绕着一个火堆,松枝串着鱼身,在篝火中炸出噼啪的声响,鱼肉香混合着松香味散发出来,随着袅袅升起的青烟晕染在无边的夜色中。 用过晚餐之后,李嗣业独坐在篝火旁,兵卒们都跑到别的火堆前低低地絮语说着家乡话。这并非孤立,只是底层官兵对于上级的敬畏,有他在旁边,这些兵卒们多少有放不开,不敢敞亮地说话。就连田珍和藤牧这俩跟着他一起从长安来碛西的部属,这个时候也主动避到了一边。 上下级之间保持适当的距离,保持适当的神秘和敬畏感,才是合理的相处方式。 校尉赵从芳觑得这样的空当,刻意绕了一个大圈,沿着湖边来到篝火前见他,蹲在地上叉手行礼:“卑职参见李将军。” 李嗣业呵笑一声:“你这个时候才来向我赔礼,不觉得迟了点儿吗?” 赵丛芳幽幽叹了口气,低头道:“是卑职自暴自弃,冒犯了将军,请将军责罚,赵丛芳绝无怨言。“ 李嗣业手中捏着柴枝挑动着火堆,红烬的绯色映照着他的半张脸,语气却冷淡地开口道:“不必了,这一桩事情暂时给你记下,日后若有再犯,数罪并罚。” “日后?”赵丛芳狐疑地抬头看了李嗣业一眼,阵阵凉意沿着他的脊背升上了脖颈,原来这位中郎将李嗣业就是新任的顶头上司。几天前他发的那些牢骚,可是原原本本地让对方给听去了。 “喏。”赵丛芳心中忐忑万分,天底下最倒霉的事情让他给碰上,得罪未上任的新上司,这是命中犯衰呐。 李嗣业挥了挥手道:“别蹲着了,坐起来说话。” “喏。” 赵丛芳款款起身,像个小媳妇儿似的瑟瑟地坐在李嗣业的对面,屁股只在石头上挨了半点儿,能保证随时从上面弹起来。 他脑袋里乱如麻絮,往日整天猜测着被上官冷落,被上官暗中刁难,今天终于落在了头上。回去之后最好的结果怕是被摘掉校尉,贬为小小的旅率。多年军中拼杀积攒的功勋,一朝失势即将成为白身。 “赵校尉。” 李嗣业刚一开口,赵丛芳果然迅速从石头上起身,还能保持躬身蹲着叉手的姿势。 “别起来,坐下,坐下。” “是。”赵校尉叉着手坐回到石块上。 “可否给我讲讲跳荡营中的情况。” “当然,哦,喏。”赵丛芳正想趁着这个机会在李嗣业面前弥补过错,自然知无不言,开始娓娓道来:“跳荡营一团校尉为仇栾,善使双锤,性情耿直。二团校尉为刘龙,改姓后的突厥人,沉默寡言……” “好了。”李嗣业长立而起,使得赵丛芳也连忙站起,躬着身体小心地陪侍在他左右。 他从湖边捡了一块扁平碎石,对着湖水打起了水漂,石块飞到水面上,点着涟漪弹跳数下,最终沉入湖底。 “赵丛芳校尉。”李嗣业开口道。 “卑职在。” “把你征调前来运送封赏财物,我并不知情,就算我知情,我也会非常赞成。万一你这个校尉折在碎叶城突骑施人的手里,我岂不是心想事成可以安排自己的亲信上位了吗?” 赵丛芳连忙惶恐地叉手告罪:“卑职以小人之心度将军君子之腹,实在是可笑。” “一点儿都不可笑。”李嗣业回头盯着他,仿佛要看透到他的心灵深处去:“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有隔阂,你这么猜测也情有可原,但是,你要知道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没人琢磨着跟你过不去。” “好好干。”李嗣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我的手底下,是你的功劳,谁也抢不走,若是犯了大错,你也躲不过惩处。” 赵丛芳喉咙中涌起了哽咽,双手叉在胸前侧低着头,声音激动低沉地说道:“卑职谨记于心。” 他偷偷地抬起头,李嗣业早已消失在眼前,回头左右寻找,才看见对方坐在火堆前,拿起腌制好的鲜鱼继续烧烤。他的脸顿觉羞臊,刚刚白激动了,人家根本没看见!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带着所有兵卒出发,三日后轻装简从回到了顿多城,把留在这里的财物重新装上车后,离开顿多直接前往龟兹。 他带着众人回到龟兹后,先把他们安置在跳荡营的驻扎地——龟兹城外的白马河畔。吩咐赵丛芳给他们筹备营房安顿下来,自己则前往都护府面见夫蒙灵察。 他来到都护府正堂大院外,禀明来意后,等着门口值守的兵卒前去通报,心中盘算着还有一个人没有收拢到麾下,待会儿该怎么跟夫蒙都护开口。 白孝德是龟兹蕃营的中的一个小队正,但蕃营中皆是胡人,不好沟通,所以只要在夫蒙灵察这里求来征调令,此事就十拿九稳了。 他正仰头沉思,只见眼前金光闪闪,却是一个身披明光铠的小将站在他面前,李嗣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白孝德?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孝德腼腆地笑了笑,抬起双手朝他叉了一记礼,才回答道:“李将军,我几天前才被调来都护府,成为夫蒙都护的亲卫旅率。” “他调你做亲卫旅率?”李嗣业顿时泄了气,就没见过这么截胡的。 进去通报的亲兵来到院门外,叉手说道:“都护请你进去。” 李嗣业点了点头,对白孝德挥手说:“待会儿再找你聊聊。” 他大踏步走进了正堂中,都护府的几个文吏各自围着案几办公,沿着廊道的立柱转弯,一道道隔扇横列在走廊两侧,夫蒙将军的书房就在走廊尽头。 这个地方曾经是安西都护来曜的书房,李嗣业倒是很熟悉,他在门外叉手道:“卑职李嗣业求见夫蒙都护。” “进来罢。” 第二百八十一章 归家之人 李嗣业推门而入,发现房间中的布置全部更换了,没有煮茶的茶鍑,没有摆书的书架,也没有白绢屏风。只有两架案几,一张画着豹子的屏风,夫蒙灵察盘膝坐在屏风前,面容板正严肃。 “卑职李嗣业参见都护。” 夫蒙灵察挥了挥手:“不必每次进来都行礼,我问你,碎叶城宣旨归来感觉如何,莫贺可汗还算安稳吗?” 李嗣业心中讶异,夫蒙都护见到自己活着回来,脸上竟没有一丝惊讶的表情。或许他认为宣赏之事有惊无险,还是他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 李嗣业连忙叉着手说:“岂止是不安稳,属下宣旨过后,莫贺可汗一听十姓可汗之位旁落,直接原地炸了,多次叫嚣着要造反。卑职再三安抚,情绪才稳定下来。但卑职可以肯定,他心中依旧不服,绝不会安于现状,必然会反。” 夫蒙灵察捋着胡须笑道:“突骑施莫贺小儿狂妄自大,竟然妄想为十姓可汗,他若反叛,我们正好师出有名将其斩杀。不过我听说你在碎叶城汗帐前,出言批驳贺莫可汗,有理有据有节,辩得其哑口无言,彰显了我大唐的煌煌气度,应当奖赏。” 李嗣业暗暗心惊,这种事情他知道得怎么这么快?难道我的身边还有都护府的暗子? 夫蒙灵察又道:“你做封赏使节做得如此好,让我很意外。回去休息几天,去接你自己的摊子,下去吧。” “喏。”他躬身叉手,刚要转身推开隔扇门,但实在是忍不住,扭着腰转过身,双手并举叉在胸前对夫蒙灵察问道:“卑职还有个疑问。” “讲。” “卑职在接手封赏使节之前,曾向都护提出要调两个人到卑职的跳荡营,段秀实是如愿以偿地加入进来了,可白孝德……,李嗣业斗胆请求都护……” 夫蒙灵察收起了脸上的呆板表情,没好气地摆摆手道:“你有那什么段秀实的就够了,怎么还想要白孝德?白孝德已经做了本都护的亲卫队旅率,你如何还能开口再要?” 他试着与夫蒙灵察辩驳争取:“都护容禀,白孝德可是我先跟你要的,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你半路把他截走,多少有些不地道吧。” 夫蒙灵察夸张地露出惊讶神色:“谁说的?谁说某要把白孝德调给你,某有说过这话吗?这白孝德我早就有了爱才之心,所以才把他调到了身边。你李嗣业才是后到,赶紧麻利儿地走吧!” 夫蒙侧过脸摆了摆手,他只好无奈叉手说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认栽。” 李嗣业转身从书房退出,夫蒙灵察笑着摇摇头:“哈,这小子竟然要从我这个都护手里抢人,真是不当人子!” 他走下都护府正堂的台阶,看到站在院子中身背双枪的白孝德,这时才感觉这桩买卖似乎赔了个底儿掉,如果仅仅是为了一个段秀实,他不置于冒着死亡的危险去碎叶城宣旨,虽然最终有惊无险、完好无损归来,但得到的回报与付出完全不成正比。 白孝德快步朝他走过来,叉手问:“李将军,你不是要跟我聊聊吗?聊什么?” 李嗣业情绪不高,叹了口气:“今天不谈了,改天再说。” 他无端拍了拍白孝德的肩膀道:“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给弄过来。” 李嗣业说完后朝着前门大步离去,留下一脸懵懂的白孝德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把我弄哪儿?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弄我?” 李嗣业牵着黑胖,沿着龟兹的街道往家的方向而去。 在安西奋斗的最初几年里,他身边的亲人远在长安,没有可寄托可倾诉的对象,只能在脑海了遥想一下枚儿在长安的生活,日子好像也就这么过来了。如今举家来到安西,他心中总有了几分牵绊,在行军路上的时候,或是夜间宿营时,都在抱着后脑勺遐想盘算着,还有几天才能够回到家中。 或许两世为人,他这是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家的感觉了。 李嗣业牵着马进入后院,将黑胖栓在了马厩中,又摸了摸另一匹宝骏青骓的头,它们更像李嗣业的两只宠物。 他从草料袋中取出草料撒入料槽中,对着两匹马儿低声说道:“吃吧,你们先吃饱,我才能安心去吃饭。” 李嗣业从后院的小门刚踏入前院中,就瞧见老婢吴大娘迎面叫了声:“阿郎回来了。” 紧接着他身旁接连响起五六个并不一致的生硬的声音:“阿郎安康,恭贺阿郎。” 李嗣业吃了一吓,扭头却见六名婢女同时朝他躬身行礼,一股浓浓的康居腔调传来。 吴娘子兴奋地叉着手向他邀功道:“阿郎,感觉如何,我今天整整教了她们一天,才学会说这些话。” “你吓我一跳,别净整这些没用的,十二娘和枚儿呢?” 吴娘子轻轻一蹲低声说道:“十二娘在楼顶,枚儿在自个儿的房间里煮茶。” “她在楼顶做什么?” 吴娘子撇了撇嘴表示自己不清楚,李嗣业在院中后退了两步,抬头望见李十二娘坐在圆拱屋顶上。拱顶正中心竖着一块儿石柱,她就那样双腿交抱骑着石柱,白色裙裾在风中轻轻飘动,目光惆怅地遥望东南方向。 李嗣业目测了一下圆顶和地面的距离,估计掉下来摔不死,应该不是要自杀。他放心地走进门去,紧接着又退出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吴娘子吩咐道:“今天晚上水盆羊肉,烤羊腿,这里面是胡椒,待会儿到龟兹市场上买点儿汤饼片儿,回来用葱蒜熬饼汤,我们今晚聚餐。” “喏,阿郎。” 如今吴娘子有了打下手的仆人,再也不用自己东跑西颠,叉着腰在院子里指挥道:“阿二,你去把地窖挂钩上的半匹羊肉摘下来,在上面片三斤薄肉。阿三,给你这三十钱,去市场上卖五斤面片来,阿四,把两根羊腿解下来,用盐巴和胡椒腌住,再用松枝熏一下给我!都别磨蹭!赶紧去干活!” 李嗣业来到楼上李枚儿的房间,她在羊毡上摆着茶鍑和一大堆李嗣业不认识的器具,优雅地跪坐在地上,用羽毛清理着碾子。 他上前问道:“住得还习惯么?今天可有温习功课?” 李枚儿轻轻地点点头,李嗣业还要说话,却被她伸手递过来一茶碗,他只好伸手接过来,正好渴了,端起茶碗一饮而已尽。 李枚儿微微皱眉道:“阿兄,你这个状态不适合吃茶,还是出去静静心再来。” “我又不是来吃茶的,得,我还是出去罢。来到龟兹不要总躲在屋里,你应该出去找几个闺蜜什么的,多跟别人说说话。” 枚儿轻飘飘地问:“我跟谁说话,跟院子里的那些粟特仆人说么?他们连中原官话都不会。”她朝兄长努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阿兄不必操心我,我会慢慢习惯的。” 第二百八十二章 第一条家规 李嗣业缓慢退出了李枚儿的房间,刚准备转身下楼去,听到头顶传来轻吟的歌声,凝住脚步听了片刻,十二娘的声调沙哑孤单很是折磨人。 准备离去的他纠结地转身,走到墙角沿着木梯爬上去,推开顶部的防雨木盖,探出半个身来。 十二娘背朝着他骑在圆顶石柱上,松散的百褶裙盖住了尖顶,像是给屋顶戴了顶白帽。 他对十二娘喊道:“爬那么高干啥,快下来吧!” 十二娘拆散了发髻,长发在肩头随着夏风飘荡,她回过头来抬手摘掉脸上迷乱的秀发,大声说道:“上面凉快,也看得远,我能看见长安太真观的师父。” 李嗣业刹那间失神,此时的十二娘有林青霞东方不败的味道,女人的妩媚和豪放就这样丝毫不违和地聚集在了一起。对,她身边有两把剑,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士了。 她回头道“李郎,你也上来吧。” 李嗣业琢磨了一下,屋顶的圆拱顶部总共就那么大一根石柱,仅仅能容得下一人,他若上去,如何与十二娘共处,难道要她坐在自己身上。 他又摸了一下屋顶,虽然是用白土夯制而成,但是非常坚实也非常光滑,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掉下去。 “你还是下来吧,我让吴娘子做了晚餐,今晚在家中好好聚一顿,我明天就要去白马河畔的营地去上任了。” 十二娘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她环坐在石柱上转过身,先将两条长腿给探了下来,宽敞的中衣下裳缠着绑腿,裙子在风中忽扇忽扇地鼓荡,不可能看到什么裙底风光。李嗣业本想让她自己跳下来,但她脸上惊吓得花容失色,只好伸出双手去托住她的双脚,真不知道她刚刚是怎么爬上去的。 “你慢慢松手,我慢慢把你放下来。” 李嗣业双手托着她的脚缓缓放蹲下,十二娘低头用秀眉看着他,然后缓软软地靠到他怀里。衣裙是扑鼻的馨香,她的脸上有略微娇羞的绯色。 他咳嗽出声将十二娘扶正,让她先从梯子上爬下去,她却嘴角含笑转身灵巧地跳进了楼中,身体轻盈得像只猫。 他也许是忘了,十二娘是练剑舞的女子,身体轻灵而且有过系统的练习,能爬那么高的地方,怎么会害怕?这算是女子颇具心机的小把戏吗?为了吃他的豆腐这么努力吗? 夜间起风了,刺柳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李嗣业命下人将院子里的胡床、案几和羊毡全抬到了屋里,关上房门。他松动墙上的滑轮,降下铜吊灯,点燃了灯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正堂。 吴大娘裹着皮围裙从侧屋中走进来,低了低身子说道:“请阿郎和两位娘子用餐。” 李嗣业笑了笑,吴大娘就喜欢这种正式的调调。她曾经是豪门大家的女婢,年老色衰被赶走后,仍然念念不忘主人家那些神圣而庄严的规矩。现在的李嗣业家虽然不算豪门大户,但正在迈步走向豪门大户的道路上,她那些记在心里的规矩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好,那就用餐。” 陈娘子站在偏厅门口,用沧桑的嗓音喊了一声:“上菜!” 四名女婢侧门而入,手中端着木盘,盘中用粗瓷大盆盛着菜品,一盆羊肉,一盆烤羊腿,一盆面片汤,一盆胡麻饼。她们依次来到堂中央的四足案几前,把托盘放下,然后用麻布垫着把菜依次端出来。 “请主人入席。” 李嗣业早就等不及了,走过去坐下,十二娘也款款坐到了他的对面。 他招手问吴娘子:“枚儿呢?在楼上干嘛呢,快叫他下来。” 吴娘子立刻指派一名婢女上楼去叫,随即又面容冷酷地对别的婢女严辞相向:“都干瞪着眼干嘛呢,还不赶紧给阿郎和、客人十二娘子盛汤。” 李十二娘喉咙中轻哼了一声,很明显对吴娘子称呼她为客人不满意,李嗣业只好偏偏头,假装没有看见。 两名粟特女子上前来,抱着小碗用汤勺盛汤,接着用刀子在羊腿上片肉,分别送在两人面前。李枚儿总算姗姗来迟,来到案几前先叫了一声阿兄,然后又笑眯眯叫了声十二娘。 李嗣业提起筷著说道:“我肚子早就饿咕咕叫了,赶紧抄家伙整吧。” 吴娘子抽动了一下嘴角,认为主人的粗鄙话语不适合眼下的场合,但也只能听之任之。 李十二娘莞尔地望着李嗣业。她幼年时便出入宫廷,与师父常为做皇家贵胄的座上宾,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吴娘子这似是而非的用餐礼仪,在她眼里不过是东施效颦的笑料。 李嗣业回头看看陪侍在左右的下人,挥挥手说道:“吴娘子,你们也下去用饭吧,我们都有手有脚,不用伺候。” 吴娘子双手交叠在腰际,仪态端正不苟言笑:“阿郎,大户人家的规矩是主人用餐之后,下人才能够用饭,我们就在这里伺候着,随时等待主人支使。” “不必了,我们算什么大户人家,赶紧下去吃饭吧。” “可是阿郎……” “哎,没什么可是的,忙活了一天,都累了,早点儿吃饭,早点儿休息。” 侧门门板后面探出瘦小身影,六七岁的粟特小姑娘双手抓着门扇,深邃的大眼睛盯着四足案上的肉菜汤盆。 “咕咕……”饥饿响声在胃中折磨。 李嗣业顺着声音看过去,对着这孩子招了招手:“过来。” 孩子终究是怕生,抬头在伺候的婢女中寻找自己的母亲,那婢女机械地摇了摇头。 李嗣业从瓷盆中抓起一个胡麻饼,朝着孩子走过去,把饼塞到了她手中,牵着她的手走了过来。 饥饿终究战胜了对主人的恐惧,小姑娘双手抓着大饼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看把孩子给饿的,”李嗣业抬头对吴娘子说道:“快点拿几个碗来,把汤饼、羊肉、还有羊腿都盛一些,给孩子带下去吃。” 吴娘子撇了撇嘴,她本想说这不合规矩,但阿郎的话却是不容置疑的,只好对几名婢女颔首。婢女们端着碗上来盛汤盛肉,李枚儿蹭到李嗣业身边摸摸小女的头,又用筷子夹着肉片相喂。十二娘始终含情脉脉看着李嗣业,不仅仅发现了他的器宇不凡,还发现了他的宽容、大善。案几前纷纷乱乱却又温馨。吴娘子绝望地发现,他所坚持的大户人家的规矩,在这个家里连一刻都维持不下去。 “吴娘子,快带他们下去用饭吧。” 她恭谨地低身应答道:“喏,阿郎。” 她刚要转身离去,李嗣业在身后又开口道:“呃,对了,有一句话不得不说,我虽然只是四品的官俸,但家里的下人还是能养活得起的,你也别给我剩钱,让她们吃饱饭穿暖,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你不是想让这个家里显得有规矩吗,那我就定一条规矩,不苛待下人,就是我们高陵李家的第一条家规,如何?” 吴娘子身子一颤,连忙回头躬身行礼:“喏。” 几个粟特婢女也齐齐回过身来,朝着李嗣业扑通跪在了地上,用生涩的中原礼仪叉手,又用生涩的话语说道:“感谢阿郎恩德!” (ps:感谢遥远123星空飘红打赏。) 第二百八十三章 新官上任跳荡营 婢女们总算都离开了,正堂里只剩下李嗣业、枚儿和李十二娘,用餐气氛也显得安静起来。 十二娘的筷著停顿在空中,趴在案几上凝视着对面的李嗣业。 他刚一抬起头,看到了十二娘的目光,脸上霎时有些发烫,咬着筷子说:“十二娘,吃饭啊,你看我干嘛,看我能看饱吗?” 她低下头来,手指在桌子上划着圈圈,轻声道:“看是看不饱,但是看不见你,肚子里就感觉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 一旁的李枚儿瞪大了眼睛,尴尬的想笑却不知该如何笑,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直往下掉,只好双手抱住了碗把脸埋进去,悄悄地扭到了旁边。 李嗣业噎了一下,才干咳了两声说道:“吃饭的时候,你别老撩我。咳咳,今天在家里聚餐,其实是想说件正事儿,跳荡营不在城中,而在城外白马河畔,所以,日后恐不常在家中。” “你不在家里住?”李枚儿抱着碗撅起了嘴巴:“既然你不在家中,我住在这龟兹城,跟住在长安有什么区别。” 李嗣业敲着案几郑重声明:“是不常在家中,我每隔天还是要回来的。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还有,十二娘要维持好这个家。也别总在家里闷着,这龟兹城里可去的地方还是很多的,也多和邻里走动走动。” 十二娘欣喜地抬起头,肯定地点点头:“郎君请放心,我一定把家和枚儿照顾好。” 李嗣业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该摇头还是该点头,他捏着筷著思索半晌,突然开口问道:“十二娘,你有名字吗?” “名字?”十二娘愣了一下,道:“十二娘,不就是我的名字吗?” “十二娘啊,这只是小名。” 十二娘含着筷头想了一下,立刻回答道:“小时候师父常叫我阿若。” “李若?行,以后就叫你李若。”李嗣业拍拍肚子站起来,对枚儿和十二娘说道:“枚儿,李若,我先回房去了,你们慢慢吃。” 十二娘望着李嗣业的背影,撒气似的用筷子重重戳着碗底:“李若,李若的好生份,就不能叫人家阿若吗?” 李枚儿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笑着朝十二娘探过身子来,低声嘀咕着问道:“十二娘,你想和阿兄成亲吗?是不是拜堂成亲以后,才能有孩子?如果拜不了堂,是不是就不会有孩子?” 十二娘的脸上突然泛起红晕,支吾了片刻,才又摇摇头道:“这种事情你别问我,问你阿兄去。” 她说罢便放下筷著,站起身快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李枚儿惊异地望着十二娘的背影,发现实在是搞不懂她,该羞臊的时候不羞臊,不该羞臊的时候反而羞臊了。 ……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身披乌锤甲骑着黑马前往白马河畔,龟兹跳荡营驻扎在河畔的一座土堡左右。整个军营沿着河边环绕着土堡筑起了围墙,兵营大门和围墙四角都有砍伐树木搭建而成的警戒瞭望塔。 他骑着马接近了瞭望塔的警戒范围,塔上的兵卒也发现了马上的将军,连忙呼告值守兵卒抬开拒马,打开营门,又着人连忙去呼唤三位校尉。 李嗣业在营门口下马,牵着黑胖迈步走进去,土堡里已经跑出三名披甲的军官,从他们奔跑时身上甲胄的松垮程度看,这是临时紧急披上去的,其中一人边跑边将手中的兜鍪戴到了头上,另一人还在系肩甲上的绑带。 三人气息未定跑到李嗣业面前,低头躬身叉手道:“卑职仇栾、刘龙、赵从芳拜见李将军!” 李嗣业手中握着马鞭,在三人面前来回踱步,故意沉默片刻,将气氛烘托起来,才开口道:“抬起头来。” 三人叉着手缓缓抬头,仇栾满脸络腮如黑鬃,根根似豪猪的刺般坚挺,刘龙脸色棕红,高鼻深目,确实是突厥人的相貌特征,置于赵从芳,他早就见过了。 “今天先加一条营规。”他抬起马鞭指着警戒塔说道:“从今以后,但凡有陌生面孔接近营寨,不管他骑什么马,披什么甲,挂什么披风,一律通报姓名报知上官。如若不从,五十步外警告,三十步内射杀。” “喏!” 李嗣业抬步朝营内走去,三人紧跟在身后。他目光从成排的版筑房子扫过,看见沿着营地巡逻的兵卒队列,营中的方方面面,每个地方都无死角,军士们行走坐卧均有章法,看起来他的前任带兵方面确实是不差的。 他从拨换城带来的亲兵,以及田珍、段秀实等人均驻扎在土堡坡头上的营房内,占据着营地的制高点。此刻他们都列队站在道旁,等待着李嗣业上任。 李嗣业面无表情目光冷峻从他们脸上扫过,并未有对谁表现出格外的亲厚,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土堡中走去。 他从拨换城带来的兵卒们从精神风貌来看,远胜龟兹跳荡营兵丁,这就足以让他信心满满了。 押官的大帐设在土堡内,是一个可住宿的内间和外厅,外厅正中央的墙上画着玄豹图,前方设案几。台下两旁铺着毡席,会议时可供军官们就坐。 李嗣业在案几前坐下,伸手对三人说道:“你们也就坐吧。” 他们叉手谢过李嗣业,按照之前的排位,分别坐在了两旁。 “今日再定第二条营规,每个月军中兵卒进行比武,队正以下皆可参加,决出胜负名次,共分马战,步战,骑射,步射四项,然后以综合评分定出前三甲,可获得优厚钱财奖赏,至于奖赏多少,稍后再定。” “每月营中各队、各旅、各团要进行对抗演练,成绩垫底的队、旅、团长官,月俸扣除二成,奖给排名前二甲的队、旅、团。” 他说完之后,双手按在案几上低下头来,目光盯着下方三位校尉问道:“对于我的这个新营规,你们可有异议?” 三人低着头面面相觑,脸上神色各异,经过片刻静默之后,才抬头叉手道:“启禀将军,并无异议。” “既然无异议,各位就下去把新营规布置传达,告知团中每一个人,从这个月开始,本将便要检验你们有多大能耐。” 他们从毡毯上站起,朝李嗣业躬身行礼:“我等告退。” 三人走出土堡外,流露出了各自的情绪,赵从芳忧虑地对仇栾和刘龙说道:“你们两位说说看,新官上任三把火倒还可以,可这火也烧的太旺了。他让兵卒们比武都还能接受,可让我们也带着兵对练,还要扣掉输掉的人两成的俸钱,这不是逼着我们之间相互拼命吗,刀剑本就无眼,很容易伤掉性命的。” 仇栾双手拽着下巴上的鬃毛点点头:“说的也是,不过本人倒是不惧,我们三个团,无论怎么拉出来练,老子都不会垫底。” 仇校尉哈哈大笑了两声,径自朝坡下走去,把目瞪口呆的赵从芳甩在了身后。 他连忙又问刘龙:“刘校尉,你说该怎么办,我们不会真的拿着刀枪硬碰硬地对练罢,若是这样,兄弟们岂不是多有损伤?” 刘龙淡漠地看着前方,或许是在想事情,突然开口说道:“怕伤着,可以用木刀木枪,弩箭也可以去掉箭头。本人虽不赞成,但也不反对。” 他说完也径直离去,留下一脸懵圈的赵从芳,挺着肚子思虑良久,才转身望着土堡内喃喃说道:“你说你不计较,这不还是整我吗,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我该如何才能应对?” 第二百八十四章 御下之道 战锋队的三名校尉也前来求见李嗣业,在将军面前混了个脸熟之后,领受了李嗣业颁布的军中比武军规。但战锋队的兵种特殊,所有兵员只携带两种兵器,擘张弩和陌刀,用于远程和近战攻击骑兵,所以用木刀进行对抗无法显现威力,暂时只进行军中比武。 等到这些校尉走后,李嗣业总算得以享受片刻安宁喜悦,望着属于自己的议事厅,从窗口眺望下方,跳荡营、战锋队,两支属于他管辖的劲旅营地围在土堡左右。 他兴奋地拍着窗框自言自语:“哈哈,总算奋斗成将星了,手底下也管着一千多号人!嘿,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说走咱就走哇!生死之交一碗酒哇!路见不平……” 大厅外传来一人的声音:”卑职求见将军!“ 嗨歌声音戛然而止,李嗣业连忙站正身体,清了清喉咙,换上严肃面具,双手抱腹气息平稳地说道:”进来!“ 赵从芳从门外跨进厅中,站在李嗣业身后叉手说道:“卑职有些话不得不说,特来求见将军。” “但讲无妨!” 赵从芳沉思盘算片刻,才开口说道:“李将军,卑职斗胆劝谏,将军设立新军规,欲以各部对抗演练,奖罚胜败,卑职以为不妥。” 李嗣业回过头,冷淡地觑了他一眼,使得赵丛芳差点儿打了退堂鼓,把剩下的话憋到喉咙眼儿。 “哦,你倒是说说看,有何不妥?” 赵校尉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叉手说道:“演练决出胜负,倒也无可厚非,但若是加以奖惩,使得军官逐利,他们就会不计一切代价获胜,难免使出……下作卑鄙手段,也有可能误伤兵卒,还请将军酌情重新定夺。” 李嗣业听完之后差点儿骂出声来,原来这货才是个拖后腿的。但善用威者不轻怒,这种事情也犯不着发火。 “赵校尉,我且问你,打仗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获取胜利。” “既然最终目标是胜利,不计一切代价获胜有什么可指摘的,打仗就是打仗,只要结果,只要能赢,使出任何手段都不过分。” “可,”赵丛芳的声音变得嚅嗫:“可是,李将军,这毕竟是演练,何必要让他们承受如此大的代价。” “那我再问你。”李嗣业说:“一场战事过后,战胜者会获得什么?战败者又是什么下场?” “战胜者获得俘虏缴获大量财物,获得朝廷奖赏加官进爵,战败者一败涂地甚至丢掉性命。” “你挺明白的嘛。”李嗣业突兀地发笑道:“一胜一败,足以使大将从云端摔落地狱,这样的落差使得打仗远比赌博刺激百倍,如果你仅仅是害怕赔钱,害怕受伤就拒绝演练,那你何必来当兵呢?当兵遇战可是要赔上一切掉脑袋的!” 赵丛芳慌忙蹲跪在地上,叉手告罪:“李将军字字珠玑,卑职心思怯懦,还请将军责罚。” 李嗣业转身将双手负于身后,双腿微开八字,挺着并不发福的肚子朗声说道:“从你刚刚进来时,我就明白了,你的三团就是跳荡营的短板。知道什么是短板吗?” “哦,知道,不,卑职不知。” “一块破水桶壁,用三块板拼成,桶中能盛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板。你赵丛芳就是跳荡营半桶水的原因!你凭什么比仇栾和刘龙弱?是比他们两个资历浅,还是功劳不如他们?还是没有他们的能耐?“ “卑职……”赵丛芳跪在地上,欲言又止。 “说。” “当初龟兹跳荡营是从轮台军中分出来的,划分为三个团时,根据兵卒的考评比武划分出甲乙丙三个等级。当时卑职不懂变通,没有及时向龟兹镇使使钱,所以他们把三个等级划分为了三个团,我们团这三百人,确实是跳荡营最弱的,所以卑职没有获胜的底气。” “呵。” 李嗣业笑出了声:“他们很弱?难道是没有手脚,还是身体有残疾?还是病患老弱?” “都不是,只是这些人如卑职一般疏懒懈怠,才使得……” “既然不是身体的问题,又有何患?当初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来安西十年,与你一起为长征健儿者都已经勋官四到五转,身居将军押官之职。而你才不过是一介小小的校尉。你没有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吗?到现在你还在为自己的不努力找借口!为将者如船桨,百舸争流,当争第一!你不过才三十而立,你身上的锐气都到哪里去了!” “大唐男儿,报效西域,当赤膊奋起,立不世功勋,如果你只是养老,又为何来安西!别人说你不行,你自己尝试过吗!人生若是虚度,能对得起生养你的父母,为何不能意气风发,搏一个功名回去!” 李嗣业当头一声猛喝,使得赵丛芳身体剧颤,惊觉抬头。曾几何时,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些话。安西军中校尉将领如过江之卿,他们这么多年匆匆地从他的身边超越,也使得他的意志逐渐消沉。他以为这是他的命运使然,但现在有人告诉他,你只不过是在别人奋勇向上的时候,怯懦逃避了而已。 赵校尉满脸愧疚,低头叉手痛悔道:“多谢李将军将我喝醒!卑职蹉跎多年,今日知耻后勇。从今之后赵丛芳必为跳荡营之先锋!” 李嗣业弯下腰去,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耐心地劝说道:“鸡汤我已经给你灌……不对,是该说的话我都对你说了,能否真正知耻后勇就看你自己。我的跳荡营不养废物,六个月,我给你六个月的时间,你若是无法胜过仇栾、刘龙,本将军就要考虑把你调出跳荡团到边地任守捉使。” “卑职定不负将军所望。” 李嗣业已经转过身去,并没有应和他的回答。 将军嘛,该高冷的时候还是要高冷的,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绝对不能出戏。 赵丛芳叉着手缓缓后退,等退到大厅门口,才转身抬头挺胸,阔步朝着军营方向而去。 仇栾、刘龙等二人一直在远处注意赵丛芳的一举一动,也猜测他是进去找李将军求情,估计结果是碰一鼻子灰仓皇逃出。但赵丛芳抬脚从土堡中走出时,整个人的精神风貌已完全不同,仿佛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两人狐疑地揪着胡须,难道说他劝服了李将军?不该会啊?根据关于李嗣业以前的传闻,能莽起胆子带五十人就敢入城做内应的人,岂是如此轻易就能被劝服的? “走,过去探问一下。” 两人快步朝赵丛芳走过去,脸上堆起虚假的笑容,把他拦住低声相问:“赵九郎,你刚刚折返回去,应该是向将军提出谏言了吧。” 赵丛芳转身看看这二人,以往他在仇栾,刘龙面前低人一等,连说话都要降低音调。如今得李将军点拨,重燃了往日锐气,依旧挺胸抬头说道:“没错,我确实是向将军谏言,不过,为今之计我改主意了。我赵丛芳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凭什么就不如你们两个!本校尉就在此处,向你二人发出挑战!我就不相信,我这个月会输,下个月会输,下下个月还会输!”他抬起两根手指指着二人的脸道:“我跳荡营三团!定要盖过你一团,二团!今天我在这儿说的话,就是立誓! 说罢他整理冠带,大踏步地朝远处走去,留下了满脸惊愕的仇栾、刘龙二人。 “怎么回事?敢这么对我们讲话,他,吃五石散了他!” 刘龙则捻着胡须抬头望向土堡大厅门洞,诧异地分析道:“赵丛芳从进去到出来总共不足一炷香的时间,李将军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不足一炷香的时间,能让一个意志消沉惯了的人,重新斗志昂扬,难道说他有……” “嘶。”刘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未想象过能将御下之道运用到如此炉火纯情的人。 仇栾不明就里,忙问他:“怎么啦你!” 刘龙捋须缓缓开口道:“我们这位李将军,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剩下的半句话他藏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属于他自己的小算筹。 第二百八十五章 葱岭行商知遇 李嗣业登上了土堡的顶端,朝北遥望碛西壮美河山,远处白马河宛如一条玉带,从山地丘陵间穿过,更远处天山的轮廓掩映在云雾中,实是美不胜收。他又把视线朝西,所见是龟兹的城墙,锯齿状的垛口完全是按照中原的城池风格重建。 从今以后,他就是龟兹跳荡营的主官,虽然目标距离节度使尚有十万八千里,不过他正在奋力追赶。如果他的记性不差,幽州那边儿的偷羊贼,将会在天宝元年也就是后年,成功登上平卢节度使的宝座。 照他现在的这个养成升官速度,估计是追赶不上安禄山的,但是可以逐渐缩小差距。最关键最重要的一点是,千万不要死靠着战功、靠功勋升官! 安西军中人才济济,功勋卓著者不知凡几,比如高仙芝、封常清,王正见,程千里、毕思深等人,均不是平庸之辈,还有诸多北庭系将军都想插一脚。想在碛西迅速出头,其难度堪比后世某点的新人作者。所以眼下这个情况,就不由得他不去动歪脑筋了。 如果再有机会回长安叙功,他定要多使出点儿钱财,早日把屁股高高地坐上去,才能做更多的事情,哪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权力只能施展在一座营地中。 这几天内,李嗣业每日清晨都会登上土堡顶端,俯瞰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第三团校尉赵丛芳总是第一个钻出营房,跑到白马河边梳洗之后,回到营地披甲,敲击铙钹,把全团的兵卒喊醒,列队在校场进行操练。 李嗣业观察了半个多月时间,赵丛芳每日清晨均是如此,从无拖延或懈怠,他这算是真正脱胎换骨,第三团也有了新气象。 又一日清晨,李嗣业登上堡顶,双手持陌刀挥舞练了半个时辰。等到汗水蒸腾而起熏湿了幞头,才靠坐在女墙上,把幞头解下来,用双手拧出水来。 他把幞头放在墙垛上等着晾干,把头顶湿漉漉的乱发重新整理一下,用一根木钗别住,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巾,顺着额头缠在头上当做抹额。 李嗣业做完这一切,抬头仔细去看,远处馒头形状的丘陵上方雾气氤氲,有清脆的驼铃从中传出。很快有商队从郁郁葱葱的树木后方走出,缓缓来到白马河边,踏上了横跨河两岸的木桥。 他总算能看清这支商队的全貌,为首的是几只领路的骆驼,驼背上载着麻袋和五颜六色的织物、地毯。中间是几十匹马,同样载满货物,队伍的尾部也是几只骆驼担当后卫。 这是支胡人和汉人混杂的商队,汉人们腰间佩刀,所牵马上没有货物,应当是担当保护商队的护卫职责,而胡人们的装束,他看起来倒有几分熟识,只不过晨雾朦胧遮挡了他的视线。 等他们全部从桥上走过,行进至营地的右侧,刻意绕了一个大弧度避开军营。李嗣业终究还是认出来了,这不是识匿部牧民们的装束么,他们无论男女都喜欢把辫子里编入各色的丝绢,披在肩头两侧,按照风俗哪个辫子编得最长最漂亮,就越容易受到女性的吸引。 李嗣业低下头去,趴在女墙边对着下方喊了一嗓子:“田珍,藤牧!” “喏!”两人的声音从营房中传出,等了五六秒,才披着甲胄跑出来,站在土堡下方抬头仰视问:“李将军!什么事儿。” “营地外路过一支商队,你带些人去,把商队截下来,带他们的首领和护卫队长来见我!” 田珍大声回话道:“既是商队,没有窥探军营,亦无过错,岂能强行拦阻。我们是大唐军人,无故扰民,不好吧?” “叫你去就去,废什么话。” 田珍低头咕囔,听起来像是发牢骚,然后才高举双手叉在头顶:“喏!” “兄弟们!出去办事了!” 操练中的亲兵队停止对练,结成队伍跑出营门,径直插向了商队的必经道路。 田珍没有戴兜鍪,黑纱幞头裹着头顶,身披细鳞甲,双手将横刀拄在地上,趄着脑袋去看慢慢接近了他的商队。 骆驼的铜铃声噶然而止,商队首领头戴平头小样巾,脸上倒也不甚惊慌,骑着骆驼叉手询问:“这位军爷,我们识匿商队,携带货物前往长安贩售,未曾犯王法,不知为何阻拦。” “既是识匿商队……识匿商队?”田珍本来眯着眼睛询问,此刻连忙站正身体问道:“你们是识匿商队?” 骆驼上的首领也惊喜地喊出了声:“田珍!” “原来是史江队正!”田珍笑着拱了拱手道:“怪不得李将军叫我出来拦你们,原来是自家人来了嘛。史江队正,还有识匿部今天谁带队?” 史江身后的一个花辫子识匿老者连忙翻下骆驼,躬身抱胸行礼道:“见过田军爷,我是伽延从大将军的家中管事。” “正好,你们两个同去拜见李将军。” “李将军?”史江惊讶地张圆了嘴巴。 “嗨,”田珍笑着拱手对他解释道:“你们窝在葱岭那个地方孤陋寡闻,哪里知道,昔日的葱岭李守捉使,如今已经是朝廷敇封的中郎将。” “哇,李使君如今已经是李将军了!才不过四年而已!” “切,就这人家还嫌慢呢。将军惦记你们,让我带你们去见他。” 两人对身后的商队成员嘱咐了几句,令他们留在原地等待。他俩去见过去的老上级,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田珍将拄在地上的横刀插入鞘中,带着两人往营地而去。 营门内哨戒塔上的兵卒立刻出声警告道:“将军有令,任何人未经通报,不得入营!” 田珍指着塔顶上开骂:“你眼瞎了,没看见是老子亲自出去接的人!” 那兵卒探下头一看,连忙笑道:“哦,原来是亲兵田队正,清晨雾太大,没有看清楚!快快带人进去吧。” 田珍哼了一声,带着两人沿着坡道往土堡而去。 史江和伽延从的管事被带进了堡内的大厅之中,两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跪坐在案几前,身后的墙上画着玄豹图。 “卑职拜见李将军。” 两人俯身行拜礼,李嗣业长立而起从台阶上下来,将他们依次扶起:“于构可还好?” “启禀将军,于守捉使身体还算安康。”史江恭谨地回答。 李嗣业点点头感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也不知守捉城是不是没有变样。” “变倒是没有大变,只是我们这些军户的日子越来越富庶了,于使君按照将军你定下方法,把挣来的钱一部分到处采买粮食,囤仓中的余粮足够全守捉城两年之用度,一部分用来加固城墙,其余的一部分用来流通储备,另一部分兑换为黄金存了起来。” 一想到于构,李嗣业面前就能浮现出他提着帐薄忙忙碌碌的模样,这个人虽然开拓不足,但确实是能守摊子的人。 “快,坐,我们坐下谈。” 他安抚两人坐下,重新坐回到台上,思虑片刻开口说道:“我派田珍叫你们进来,是有一件大好事。这次我跟随节度使回长安叙功,在西市上安置了两个坐商,名字分别叫米查干、沙粒,这二人均是得我信任之人。你们到达长安后,立刻到西市南头的米家商铺,把所有货物交付给他们,他们会给出你们超出货物价值两成的利。” 第二百八十六章 营门阻挡高仙芝 李嗣业坐在台上双手抱胸侃侃而谈:“你们可别小看这两成的利,这叫术业专攻,薄利多销。米查干以后便是你们的对口坐商,省去你们在长安盘桓售卖的时日,有些季节货物也不怕积压。你们不但旱涝保丰收,而且省出的时间能够让你们在长安和葱岭之间多跑一趟,此事与他们与你们,均是双赢态势。” 李嗣业说得滔滔不绝,时而从地上站起来,在大厅中央来回踱步,跪坐在地上的两人倒是听得一愣一愣。 “谨遵将军吩咐。”两人齐齐叩首道。 “你们别光谨遵吩咐,这事儿非得亲自尝到甜头,才会知道其中的好处。” 伽延从的管事似乎想起了什么,拍着膝盖叹道:“将军说的是啊,在长安经商,比起旅途劳顿还要不易。我们不同于人家昭武粟特人,在长安有祆寺,也有商会,长袖善舞到哪儿都能耍得开。” “去年运货到长安时,简直如没头的苍蝇,在西市上摆摊被官府以占道为由查获。想找个中间人把货物全部包出去,结果遇上了骗子,辛亏我们报官把货找了回来。但已耽搁过了深秋,大部分货物只能低价出售。回来途径沙漠时遇上风雪,还把马匹给冻死了两头。这样算下来挣的钱倒不如在葱岭由着行商们宰了。” “如今将军的西市上安置了坐商,我们就只管来回运货,此举有百利而无一害呐。” “这就对了撒!”李嗣业笑着说道:“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安西都护府将与河西沙洲联合缉捕出没在丝绸古道上的沙盗,而且还要扩建驿站,方便过往商旅,你们今后的路就更加好走了,到时候一年跑两趟,跑三趟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一听也欣喜万分,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对李嗣业躬身叉手道:“若是如此,我们就借将军吉言,在丝绸古道多跑几趟。” 李嗣业把事情都交代了一遍,对两人抱拳:“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们了,尽早带着商队入长安。这次接头成功后,你们可以和米查干之间留个信物,这样不管下次谁带队,都可以按部就班交接货物。” “将军心细如发,令我等好生佩服。” 两人朝李嗣业躬身叉手行礼后,缓缓退出了大厅。 李嗣业重新坐回到台上,沉思良久,心中总算是了结了一桩事情。比起拼命打仗,他更喜欢龟缩种田,可惜迟迟没有这样的机会,总不能沿着白马河种几亩青稞吧,那样又有什么成就感? 机会迟迟不来,岁月只争朝夕呐。 …… 夏季很快到了尽头,白马河畔的植被也逐渐茂盛起来,李嗣业在跳荡营的生活规律而又枯燥,只有军营中对抗和大比能稍稍吸引他的注意,在每月大比中获胜的兵卒,能够获得李嗣业亲自奖赏,第一名的奖品竟然是一块被重新融铸的萨珊金币,美其名曰金牌。 他前世就是搞体育的,对竞技有种非常偏执的热爱,当然仅仅有竞技是不够的。等到军营中已经熟悉这种规则后,李嗣业又立刻实行了末位淘汰制,连续五次以上拿最后一名的团队,不管是队正,还是旅率、校尉将会被解除职务,至于由谁来接任,李嗣业的亲兵队里有田珍、段秀实、藤牧、燕小四等人,他们都在翘首以盼呢! 营中大比的这一天下午,红日刚钻入云层中,稍稍退去了暑气。校场正中央的擂台上,一名气喘如牛的兵卒摔倒在地,荡起许多尘土纷扬。他右手依然紧紧地攥着刀柄,左手挡住脸,双腿屈膝跳在地面上一弹,鲤鱼打挺从地面上弹了起来,继续挥舞着木刀朝对手砍过去。 “狗日的,金牌是我的!” 李嗣业坐在对面的台上,眯着眼睛似乎要睡着了,整天看这些擂台对练,他已经丧失了刚开始的兴致。 白马河对面的丘陵坡道上奔出一列人马,为首的将领身穿深绯色缺胯袍,身下是红色突厥马,这马的毛色比枣红更鲜艳一些,奔跑时马蹄抬得很高,给人腾空的感觉。 将领及其一干随从身后皆披着红色披风,鲜衣怒马分外显眼。 他们接近白马河上的木桥时放慢了速度,马蹄沓沓从桥上经过,将领拽住马缰停在桥尾,枣红马长嘶一声,两只前蹄腾空而起。 这将领正是被夫蒙灵察借田仁琬之令从于阗调回来的副镇使高仙芝,他手搭凉棚遥望前方,敛眉问身后随从:“这龟兹跳荡营的押官如今是谁担任?” “启禀镇使,是一个叫李嗣业的中郎将,此人跟随盖中丞和夫蒙都护远征突骑施时,曾自荐其勇,率五十人为内应赚破怛罗斯城。” 高仙芝兴致勃勃,笑道:“这人我认识,看似四肢发达,但不是莽夫,颇有小伎。走,我们到他的营中叨扰片刻。” “驾!” 他说罢抽打马臀,领着一干随从朝着跳荡营地奔来,距离营地七十多丈外放慢了速度,在马上摇摇晃晃接近营门。 哨戒塔上的两名射手和伍长发现了鲜衣怒马的唐军高官,对方身穿深绯色四品缺胯袍,若按照往常惯例,他们早就该下令开营门,然后跑去通知将军了。 不过现在跳荡营换了将,自然有了新的军令,伍长不敢违抗。但面对一个四品的将军,却也不敢像对普通商队百姓那般吆五喝六。 伍长在塔上叉手行礼喊道:“将军请留步!请先留下姓名,待我等差人进去通报!” 高仙芝的一名随从靠马至近前,抬起马鞭指着哨戒塔大声喝斥:“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家将军任龟兹镇守使时,尔等还在你爷娘的腿肚子上转筋呢!” 射手们面对将军随从的责骂倒不敢还嘴,但这随从委实靠得太近了,触碰了新营规的另外一条,接近哨戒塔三十步以内当场射杀。两名射手脸色一变,抬起擘张弩对准了这名随从。 “速速后退!否则格杀勿论!” 高仙芝大吃一惊,连忙对随从下令道:“马上退回来!” 随从脸色涨得酡红,或许是惊怒交加,却也不敢违抗高仙芝的军令,抬头怒视了塔顶的射手一眼,才悻悻地拨马掉头回来。 高仙芝抬头拱手,脸上带着宽厚疏离的笑容说道:“某是高仙芝,如今将到焉耆镇接任镇使,我与你们李将军有旧,特地前来拜访,请代为通报。” 伍长立刻躬身叉手回道:“将军稍待。” 他立刻对着哨戒塔下方的值守的兵卒喊话:“快去通报将军,焉耆镇使高仙芝来访!” 李嗣业正坐在擂台不远处的台上眯着眼睛打盹,只见有兵卒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单手撑在地上单膝跪地禀报:“将军,焉耆镇使高仙芝来访!” 这消息彻底驱散了他的昏昏睡意,睁开眼睛瞳孔透亮,从观看台上站起来下令道:“继续比武,我去迎接贵客。” 他快步朝营门走去,命令值守兵卒们抬开拒马,打开营门,看见了对面的高仙芝一行人。 第二百八十七章 士别三日当裂目 他站立在地上,对着营门外红披风枣红马的高仙芝叉手说道:“李嗣业欢迎高将军莅临做客。” 高仙芝翻身下马,随从们也下马,跟随在将军身后朝着营门而来。 李嗣业与他结伴而行,伸手邀请引路沿着坡道往土堡而去。高仙芝目光扫视营中布置,并暗暗点头。 整个军营运作井井有条,守值士兵严守岗位站立笔直,并且有亲兵来回巡逻查岗。擂台上的打斗依旧进行,下方各团的兵卒们坐成方阵,腰背挺直,没有千奇百怪的坐姿,倒宛如千篇一律的陶俑。擂台所在的位置,营墙和哨戒塔都能够看得见,但值守兵卒们并未被热闹所吸引,全部站立面朝向营门外面,无人坐卧,更无人闲谈。 高仙芝暗暗心惊,李嗣业跟随夫蒙灵察回京叙功不过是在今年三月,也就是说他接任跳荡营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来之前并未通知对方,也不可能做出准备,就算预演给自己看,到不了这种地步。能在短短几个月之内,把跳荡营刻下自己的烙印,他高仙芝知道这有多难,所以心中的震惊也无以复加。 他眯上眼睛,复又睁开,目光朝向擂台,两个披甲兵卒正在用木刀捉对厮杀。他能看得出来,这真是在拼命,而不是留有余地的切磋,从两人挥刀的力度,以及躲避时的动作,还有兵卒神情的紧张便可分辨出,除了兵器为木制外,其余均与实战格斗没有差异。 对于李嗣业,他心里倒是越发看不透了,这还是那个仅仅有小伎俩的葱岭守捉使吗? “高将军请。” “哦。”高仙芝掩饰住脸上的惊羡目光,恍了神才又回头,在李嗣业的邀约下往土堡走去。 “我听说你以五十人做跳荡敢死内应,智取怛罗斯城,得到了陛下的亲自奖赏,连升两级。中郎将虽然只是散官,但有四品的品轶,也是前所未见。” 李嗣业呵呵一笑,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说,自谦显得虚伪,若自夸倒显得狂妄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见到圣人,花萼相辉楼的庆功宴,我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只是等了两天后,去平康坊的留后院点卯,夫蒙都护亲自宣了敇旨,我这才得了消息。” “不管怎样,你都是安西的官员历年来升得最快的。” 两人步入厅中,李嗣业邀请高仙芝坐在毡毯上,自己则在他的对面跪坐下来,叉手说道:“我这地方简陋的很,也没来得及准备茶具,所以只能请你干坐,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无妨,我且是过来看看你,想不到这短短两年时间内,我因故在于阗停滞不前,你立下功勋,倒是快把我给赶上了。” 李嗣业连忙补充道:“如今将军回来担任焉耆镇守使,不正是时来运转,即将步步高升了吗?” “呵,这我倒要借你吉言。” 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李嗣业便感觉到高仙芝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微妙,远没有上次他被贬路过拨换城,两人的交谈时的畅快了。人和人关系的保鲜期,竟然也是这样易于变化,难以捉摸。 高仙芝起身告辞:“今日造访,正是应了孙权那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李嗣业你变化很大。如有机会我们再聚,我暂时就告辞了。” “那我送送你。” 他跟随在高仙芝的身后走出土堡厅堂,高将军的十二名随从牵着马依次跟在身后。李嗣业多看了这些人几眼,随从们神情冷酷单调,眉宇间收敛杀气,应当是身经百战的老兵。高仙芝底蕴比自己深厚,他在西域为将经营多年,手底下积攒的人才,应该远胜过自己手下的田珍藤牧燕小四等人。 段秀实不在此列,段和他一样,都是不可估量的变数。 坡道下方校场周围突然发出了欢呼声和鼓掌声,擂台上披甲的少年高举起了手中的木刀。 “冠军!冠军!” 高仙芝讶异地扭头望向李嗣业,等待着他的主动解答。 “哦,不过是游戏性质的比试而已,全营所有人都参加,每个月进行一次,决出第一名。至于称呼,取自霍票姚冠军侯勇冠三军之意。” “不错,”高仙芝停住脚步,盯着台上的兵卒仔细打量之后,回头对自己身后的随从问道:“你们中有谁敢与这位冠军上台切磋一下。” 高仙芝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上前一步叉手说道:“高镇使,我去试试这兄弟的武艺!” 这人解下身后的红色披风,连同腰间佩刀一起递给同伴,双足疾跑几步,纵身跃起在擂台围栏上一点,轻飘飘落入了场中。 冠军是校尉仇栾麾下的队正郭昕,他双手架着木刀,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对于突然跳上来的对手,倒没有显得多惊讶,只是摆摆手:“下去吧,冠军已经产生了,不服的话,下个月再来战。” 随从满脸冷酷说道:“我对所谓的冠军不感兴趣,只是单纯找你切磋而已。” 郭昕狞笑了一声:“行,你兵器呢?” 这人扭头望向场外,大声道:“谁把木刀借我用一下。” “用我的!” 靠近擂台的一人,伸手将一把木刀扔了过来,这人伸手抓住刀柄,从右手抛到了左手中,他单手提刀眯眼盯着郭昕道:“你刚刚经历数战,我胜之不武,所以我用左手,你可以用双手。” 这明显轻视的话语倒激怒了郭昕:“少废话,来!” 两人绕着场子缓慢移步,眼睛紧盯着对方的肩头,双脚迈出的步伐很小很稳,几乎是擦着地面仿佛随时都可以落地生根。郭昕手中木刀骤然斩出,空气发出啪的相撞声,两人已经有了短暂的交锋。对手脚步都没有动,郭昕只是闪电相触后迅速后退。 围观的兵卒们都屏住了呼吸,连李嗣业都兴致勃发睁大了眼睛,高仙芝掩着披风站在一旁侧眼观看,看似神貌淡然,实则心弦一线。 郭昕再度前冲,单刀直入朝对方头顶劈下,他的胸口门户大开,对方的刀头已倾斜向上,劈裂声再度响起。众人分明看见他的胸口上被拍出灰尘。 郭昕收缩回来,脸上肌肉抽动着吐出了一口浓痰:“不是我们跳荡营的路子,刚刚大意了。” 他迅速闪出一刀,借着刀头相触借势跃起,对方抽身疾退,他落地一个翻滚,手中的刀斩击在对手的小腿上,两人各自站回原位,围观阵列中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 “好!“ 这人弯腰揉了揉小腿,才站正了身体,将刀柄抛到了右手中,冷酷地笑笑:“有点儿意思。” “哈!”郭昕暴喊出声,手中木刀以刁钻的角度劈出,对方迅速半蹲,把刀抡在头顶上斩出一记,啪!两人各自后退。 对方又把刀换到了左手,在衣角上擦了一把酸困的右手,后腿一蹬骤然前冲,加快了速度连续斩击出三刀。郭昕身处其中,能够感觉出这三刀的凌厉。他硬生生挡住对方冲击,刀锋突兀变化,在他的肩头上擦过。他连续后退,退无可退之际纵身一跃跳上擂台栏杆,借助身体落势纵身跳下,口中大喝一声:“我砍!” 对方后退不及,双手横握刀锋硬抗,转瞬间木刀喀嚓断为两截。郭昕手中的木刀已经斩击在他肩头上,使其连连后退两步脚步踉跄,堪堪才稳住身形。 郭昕抽刀后退,把刀柄悬在手中拱手笑道:“承让了。” 这人明显怒火攻心,颇不服气,对着四周喊问道:“谁还有木刀没有,给我扔一把刀来!” 第二百八十八章 郭氏正直儿郎 “刀来了!”一名兵卒把刀扔上了擂台。 随从弯腰抄起刀,劈头盖脸朝郭昕砍来,显然章法已乱。郭昕稳住身形从容抵挡,偶尔觑见对方的动作迟滞,冷不丁砍上一刀,疼得其人口中嘶嘶直冒凉气。 对方显然不肯认输,缠头刀一刀快似一刀狠辣前扑,郭昕且战且退,已经退到了擂台角落里。眼看他又要故技重施,对方竟抢先一步跳起,一脚踏上拦绳,转身凌空劈下! 郭昕并未用刀锋硬抗,稍稍抵住便疾步后退,然而对方的冲势更猛,他猛地下腰落刀,身体弯做拱桥,堪堪躺在地上,两人的刀锋格错而过,发出刺耳声响刮起了许多木屑。 郭的右腿如弹簧一般弹起,来了一记蝎子倒钩,啄在了对手的后背上,引发了一阵喝彩。他弹腰站起,借着对方趔趄之势,猛地用手肘叩去,又连着劈砍数刀,动作顺畅如行云流水之势。 李嗣业站在不远处抱胸观看,心想此处应有bg,而且必须是央视水浒传中打斗激烈时奏出的高亢激昂的唢呐声,他的肚子里已经敲起了梆子,节奏欢快而酣畅淋漓,而到最后唢呐声调拔高至天际时,郭昕的木刀已经横在了对方的后颈上。 “承让了。” 这人从地上翻起,面容通红双眼怒瞪:“来!再战!” 高仙芝冷峻的声音传来:“输就是输了!还不赶紧从台上下来!” 这人喏了一声,讪讪地转身跳下擂台,走到高仙芝身边低头羞愧叉手:“镇使。” “走!”高仙芝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撩起披风朝营门走去。 李嗣业连忙跟在高仙芝身后拱手相送,没想到今天会闹这样一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不知道高棒子的心胸怎样,会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记挂上自己。 他将对方送出营地之外,笑呵呵地拱手,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表露情绪,恐怕在对方眼中都是故作姿态。 从高仙芝进军营开始,就感觉对方完全不在状态,对于他的这种反常,李嗣业心中估摸,高仙芝心存忌惮吗?可他什么都没做呐。 “李将军请留步,不必送了。” 高仙芝调转马头领着众人踏上了土道。 “高将军慢走。” 他叉着手举目遥望,直到对方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李嗣业折返回营地中,冠军郭昕手中提着木刀跳跑了过来,来到他面前单膝跪地叉手笑道:“请将军赐冠军金牌!” 李嗣业提起马鞭,故作恼怒敲着他的肩膀:“客人面前都不知道谦让,就显得你有能耐了?输他一场又能咋地!” 郭昕愣了一下,兀起嘴巴疑惑反问道:“将军并未让我让他呐。”他立刻换了个方向单膝蹲跪,叉手笑呵呵道:“还请中郎将赐予我冠军金牌。” 李嗣业对眼前这小兵十分欣赏,对方也比他小不了几岁,倒有同龄人的亲近感。 他从怀中掏出重铸后的波斯金币,上面戳有圆洞,用一根丝绦带子串着,上前给郭昕戴到上脖子上,将他扶起问:“叫什么名字呐?” “郭昕。” “姓郭?”他下意识问道:“可是太原郭氏?” “正是太原郭氏。” “嘶,” 这种情况下应该不会撞上同名同姓,如果他的联想没错,这人就是孤守安西二十余年的铁血郡王郭昕,少年尚未成名时倒让他给碰见了。但还需要再求证一下:“郭子仪是你的什么人?” 郭昕略微犹豫了一下,才叉手低头说道:“正是家伯。” 李嗣业心中暗喜,还有些紧张,这就好比打麻将抓了一手好牌的兴奋感。这可是郭子仪的侄子啊,那位日后的郭令公,如今也只是北庭的副都护之一而已。 郭昕又突然叉手蹲跪在地上,神色肃然说道:“李将军,郭昕十六岁来安西从军,不欲靠家世,也不欲靠亲友,请将军将我与跳荡营诸多士卒一视同仁,不要因我伯父而有所偏私,令我蒙羞与袍泽。” 好正直的孩子,世界上如果都是这种人,哪里还有贪腐与关系户的存在? 李嗣业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心想我何必看你大伯的面子,就冲着你这个人儿,不给你特殊照顾都对不起自己了。 他清了清喉咙,用尽量严肃的声音说道:“五、六、七三个月大比,你五月份拿的是骑射,步战两项的季军对吧。等到了六月份,你已经获得了马战的季军,骑射和步战的亚军,如今七月份的大比,你已经是步战的金牌冠军,同时也是骑射和马战的亚军,同时还是步射的季军。” “你的优秀你自己难道看不见,还需要去一味低调,认为是靠着家世靠着别人看你伯父的面子?” 郭昕的脸红红的,跟在李嗣业的身后不知该如何反驳。 “凡事矫枉则过正,你一直担心因为伯父在安西担任过副都护,别人会因此照顾你。一味避开你应得的奖赏和职责,这倒显得有些过分避嫌了。这对你来说何其不智,这已经不是特殊照顾,而是特殊自我刁难了。你凭什么对自己如此严苛?难不成觉得自己身份特殊?” 郭昕惊疑地瞪大自己的眼睛:“当然不是,我不过是众多安西健儿中的普通一个。” 如果你真把自己当做安西军中的普通一员,那就不要推阻给予你的机会。” “李将军,你真不是要照顾我?” “当然,”李嗣业双手叉腰对着他严厉地说道:“人才就应该待在合适的地方,不然对于他,对于军中来说都是一种资源浪费。人生不过几十载,轮到你发光发热的时候,你却躲躲闪闪,是不肯承受重担吗?是想逃避责任吗!” 郭昕听完这番话,心生愧疚,连忙摇头说道:“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要勇于担责。“李嗣业立刻回头,对跟在身后的校尉仇栾招招手。 仇栾上前来叉手道:“李将军可有吩咐?” 李嗣业手指郭昕对他问:“郭昕可为旅率乎?” “当然可为。” “那就把他升任为一团麾下旅率,如果暂无空缺,就把他调到暂时有空缺的团。” 仇栾迅速抢答:“有空缺,马上便可上任!”他又扭头看了看郭昕的脸,这小子竟然没有推让,更没有怀疑这是对他的特殊照顾? 这李将军来到跳荡营三个多月,仇栾没有见识到他纵马横刀的功夫,嘴皮子功夫倒是充分见识到了。短短一炷香时间的训诫,就能让自暴自弃的赵丛芳,重新拾起信心,闻鸡起舞,通宵达旦厉马秣兵,短短三个月时间摘掉了倒数第一的帽子。 他今日与郭昕在军营内交谈了也不过一盏茶功夫,竟然把这郭傻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按了下去。要知道过去他曾三次推荐其为旅率,都让这郭傻子以为是在拍他伯父的马屁,硬生生地给拒绝了,把他仇栾也气得够呛。 他仇栾连着几个月搞不定的人,李将军分分钟叫他改弦易辙,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这李嗣业其实是被将军耽误的说客。 …… 高仙芝带着随从们即将接近龟兹城,回过头来依然能望见跳荡营与战锋队之间的土堡。他心中的某些疑问仍旧得不得解答。李嗣业对他来说简直是个宝藏壮男孩,几乎每次见他都能得到全新的感管。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是个夸张的词汇,但用在李嗣业身上却不够,高仙芝距离他上次见面还不够两年,这次陡然相见,都不能刮目了,简直得掉下眼睛来看! 他看不出来此人带兵有什么独到的地方,但给人的感觉却不一般,就仅仅是围观擂台军士们的坐姿,一般人能够要求如此严苛么。营内气氛热闹非凡,坚守在哨戒塔上的兵卒却始终将目光朝外,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就能够感觉出其人的非凡之处。 他开口叹息道:“这李嗣业带兵纪律严明,跳荡营宛如铁桶一块。假以时日,此人必会在西域大放异彩。” 他的一名随从颇为不忿,在旁边说道:“会带兵的人不一定会打仗。” 高仙芝对与随从的自欺欺人只是冷淡一笑:“说得很对,会带兵的人不一定会用兵,但不会带兵的人,绝对不会用兵。” “走吧。”高仙芝挥动了披风,纵马奔向了龟兹城门,在跳荡营里积攒的那些不快和忌惮,也被他丢弃卷到了风中。 如今盖嘉运已离开安西成为河西陇右节度使,而昔日与他相识并对他颇为欣赏的夫蒙灵察也成为安西副大都护,且距离节度使只有一步之遥。他相信等夫蒙完全执掌安西之后,属于他闪耀的时代即将来临。他的光芒将盖过所有人,也包括跳荡营里那个已经明珠绽放的李嗣业。 (嗯,这一章还不算短,还有,感谢teutonic飘红打赏) 第二百八十九章 突骑施余波 勃达岭边缘的顿多城,作为突骑施和安西都护府管辖范围的分界线,曾经被多次当做唐军的前进基地,但热闹过后,最终还会归于冷寂。安西都护府此后加强了这里的兵力,将原先驻守在此处的一个旅百人,增派为第三十四折冲府的一个团两百余人。 夏日大暑的清晨,拨换河对岸的草场上雾气缭绕,城墙上值守的士兵们趁着暖日即将升起,拄着长矛卧倒在女墙根儿下。 直至远处传来急促的轰隆声,宛如雷阵雨到来前贴着地面炸响的密集滚雷,兵卒眯着眼睛胡乱臆测,或许是某个羚羊群正在迁徙? 他弓着肩膀支撑着长矛站起,灰白沾满尘土的眼窝陡然睁大,慌忙推醒了身旁的同袍:“快,快去报告校尉!突骑施人来了!” 城墙上的兵卒们捡起长枪,从后背上解下弓弩,蹲在女墙后方目光盯着不远处。 突骑施军队在拨换河前停下,暂时没有渡河的意思。白狼皮大纛竖立在军阵中央,四周牙旗猎猎,气氛肃穆威武,应当是突骑施可汗本人亲带兵前来。 校尉腋下夹着丸盔兜鍪,身披铁甲沿着台阶跑上城墙,顺着兵卒们的指点朝远处望去。 他手搭凉棚目测了一下,分布在拨换河岸边的大概有七八个方阵,总兵力估计两万人。拨换城曾经在苏禄数万大军的包围下坚持了一个月,也不知他顿多城,能坚持多长时间。 “看着有点儿不对啊?” 每个校尉身边都有一个旅率捧哏:“校尉,哪里不对?” “突骑施可汗大军若要攻我顿多城,应该一股作气渡过拨换河,在城前列阵。像这样开到河边便驻足不前,这是什么意思?” 捧哏无法解答逗哏的问题,突骑施人很快已经给出了答案。大纛前方的两个方阵向两边挪动,宛如打开的龙门阵,突骑施可汗贺莫的中军向前踏进至河边。 莫贺身穿白色毡袍,身披银光铁甲,在一片灰朴朴的突骑施军中分外显眼。他大手一挥,对着身后部众喊道:“把唐王给赐发的旗帜拿出来!” 皇帝册封贺莫为突骑施可汗,会赐下纛旗和门旌、牙旗,属于一种对臣下合法地位的承认。 “燃起火堆!” 几个卫士将干柴和牛粪堆积起来,用火把点燃,跳动的火苗烧灼了空气,灰烟在白日里缭绕升腾。 突骑施厥萨满骑着一头毛发通体雪白的牦牛,身披五颜六色的布条毡衣,手执兽皮鼓一通敲击,口中呜噜噜念叨当做伴奏。 莫贺仰头朝顿多城方向大声吼叫:“大唐天可汗失德寡恩,凉薄功臣!致使我突骑施三部寒心。今我阙律啜为安抚部众,担当腾格里赐予职责,烧毁下赐旌节,不复为唐臣,遂自立十姓可汗,自掌天山南北!” “烧了!” 兵卒们将黄色门旌和红色纛旗一并卷起,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中。 莫贺低头望着在火中跳跃燃烧的旗帜,脸颊也随之抽搐,下这么大的决心造反,也是不容易呐。这几日来夜长梦多,他夜里无数次辗转沉思才下了这样的决定。 他的权益必须得到伸张!烧旗便是诉求的一种最好方式,顿多城的唐军一定会把这消息带到龟兹,安西节度使也一定会把消息报给长安。唐王竟然敢小看我等,倒要看看他如何收场! 顿多城墙上,旅率望着远处腾起的烈火,咧嘴睁大了眼睛倒吸凉气道:“烧毁御赐旌节,他们这是要谋逆造反呐!” 校尉回头瞪了他一眼:“别吵吵,废话,这还用你说?” 萨满绕着火堆敲鼓狂舞,等到这蜿蜒升腾的火势逐渐变小,萨满巫师也跳不动了,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牦牛背。 莫贺可汗满意地一挥手,号手们吹响了呜呜的牛角,大阵开始合拢,两支骑兵为先导和后军,引着大军缓缓撤退。 只是转瞬间,拨换河的对岸草场上已撤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地的牛羊马粪和仍旧在燃烧的火堆。 顿多城头剑拔弩张的军士们松懈下来,甚至还有些失望,突骑施人的动作雷声大雨点儿小呐。 校尉相当不满地咕囔了一声:“我都已经披挂好甲胄,竟然就给我看这个?好歹你攻一下城尝试尝试。” 他兴致阑珊地转身走下城墙阶梯,对身后的旅率吩咐道:“派两人两马,速速向安西都护府传递消息,就写突骑施黄部隔河烧掉御赐旌节,欲反叛自立!” “喏!” 旅率欲匆匆离去,却又被校尉转身喊住:“等一下!先叫人去火中搜寻一下,看能不能找到烧剩的旗杆铜纂。” “这是为何?”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懂得留物证呐!快去!” “喏!” 旅率叉手告退后,连忙差人去办。很快顿多城的南门打开,两人四骑奔出城门,沿着官道往龟兹方向而去。 半个月之后,突骑施黄姓烧御赐旌节造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龟兹,安西副大都护夫蒙灵察得信后精神一振。这正是缺什么来什么,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这不正是突骑施给自己送来的立功机会吗?这一场功劳足够把他送上四镇节度使的位置。 然而事情的演变是否能依他的心意顺遂还未可知,他的头顶上还有安西节度使田仁琬,还有朝廷中书省,更有圣人李隆基。 即使成为安西副都护,依然没有直奏圣人的权限,只有成为节度使后,皇帝才会给加封一个御史中丞的朝官职务,奏疏才可以直达天听。 夫蒙灵察立刻去见田仁琬,向他透露出自己的意思,希望田中丞能够在奏疏中隐晦地透露出欲再次出兵突骑施的想法。 朝廷对边镇节度使的意见通常是优先考虑的,毕竟遥隔万里之外,对于边疆形势的了解不够直观,当事者的意见虽然掺杂了许多利益诉求,相对来说却最中肯。 但田仁琬并不是无主见之辈,他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量,再次出兵突骑施,不过是炒冷饭而已,对他的升迁并无多大助益。况且突骑施黄姓贺莫可汗烧旌节,不过是诉求自己的不满,完全可以用和平手段解决。换句话来说,就算出兵打垮了突骑施黄姓,又该扶持谁来做突骑施可汗,难道又换为黑姓吐火仙?堂堂大唐对于边疆地区的战略,岂能如此反复无常。 安西节度使田仁琬并未听取夫蒙灵察的建议,而在奏疏上写了自己的观点,一路沿着驿站送至长安。 唐玄宗接到奏疏后一看,原来是莫贺这小老儿对封赏不满呐。皇帝处理这种不满情绪经验丰富,而且是各种官位的发明家,对官位不满,那就给你编造一个更大的官儿。 贺莫所欲者,不过是突厥左右五厢十姓可汗。当然这个位置是不能给他的,突骑施可汗又不能满足他。皇帝索性就在十姓可汗和突骑施可汗之间编造了一个突厥左厢五啜陆小可汗的封号,并命盖嘉运前去招抚。 顺带提一句嘴,盖嘉运如今还在长安呢。皇帝三月便封给了他河西陇右节度使,结果这位中丞真的飘了,连续三个月在家中饮宴歌舞,迟迟不去上任。尚书左丞裴耀卿早就看他不惯,上疏圣人弹劾盖嘉运,奏他个骄傲自大,不足成事,如今入秋吐蕃人虎视眈眈,他却在家里喝酒跳舞。要不行就把他给换了,若要不换的话,就给他下个诏书,严令他限期到任。 接到两道诏书的盖嘉运不敢再胡搞,连忙拍拍屁股到河西走廊上任,并且踏实地办了皇帝交付给他的差事。亲自带兵到碎叶镇跑了一趟,重新给莫贺封赏,依旧封他为右骁卫大将军,左厢五啜陆小可汗。 莫贺虽然依旧不满意,但既然朝廷给出了反应,还亲自派盖嘉运来安抚,盖中丞的面子不能不给,所以勉强接受了封赏,只是虚与委蛇等待时机。 当这一系列事件结束后,已经是开元二十九年,李嗣业在这一年里无所事事,蛰伏在龟兹跳荡营等待时机。 第二百九十章 上级矛盾分歧 同样无所事事的还有夫蒙灵察,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攻打突骑施这件事儿上,可等朝廷传来消息,却是皇帝命令盖嘉运安抚突骑施黄姓,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夫蒙灵察心思敏锐,隐隐猜出这是田仁琬与他意见分歧,把他给晾了起来。这事虽然只是给夫蒙灵察心里填了个堵,却使他与田仁琬看似融洽的关系产生了裂痕。 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产生矛盾,神经敏锐的下属很快能察觉出来,并且有些人已经开始投注站队,非此即彼的选择使得安西内部分化出派系争斗,这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李嗣业现在尚处在安西权力核心的边缘地带,自然还感受不到两位上级因分歧而产生的微妙变化。 当时夫蒙灵察和田仁琬的矛盾还没有显现出来,但接下来安西都护府的战略重心分歧,足以使两人失和。 其实分歧的来源正是他们在右相李林甫府邸领会的三件事,突骑施善后,改善商路,治理沙漠盗匪和远征小勃律国。 突骑施的善后已经与他失之交臂,剩下的两桩大事,夫蒙灵察绝不能错过。但他主张修建驿站,治理沙盗,这是成效小但绝对不会有失误的功劳。只要把安西都护府境内的盗匪全赶到河西走廊,再把丝绸之路中途多安设几座驿站商栈,等来年入京叙功时,这桩政绩是值得拿出来说说的。 然而此事又在节度使田仁琬那里被拦住了,田中丞认为,无论缉盗还是修建驿站都是要花钱的,但为此等小事花大价钱实在是不值得,安西都护府的钱应该花在刀刃上。田热衷于筹划远征小勃律,将安西四镇今年财赋的重点用在准备远征粮草,马匹上。这是两人的分歧,也是两人的矛盾冲突所在。 夫蒙灵察脾气暴躁,节度使田仁琬更不是省油的灯,双方不止一次在商议中出现分歧,当然还只是分歧,尚未升级到矛盾上。 “哎,我的田中丞,你以为小勃律是那么好打的?吐蕃在娑勒城驻军十万,又在婆勒川南岸险要之处构筑了连云堡,前后两道天险易守难攻!葱岭地势拔高,长途跋涉耗费体力!呼吸困难!更要翻越苍茫雪山,坦驹岭上六月冰川连横!只要有一着错失,便是满盘皆输!” “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就不打了?放任小勃律国在吐蕃人手里?阻断葱岭西北二十余国朝贡之路?” “我又没有说不打!小勃律国地形对吐蕃有利,对我唐军不利,需要长时间谋划准备!一两年之内仓促进攻,只会无功而返,白白牺牲诸多将士的性命!” “喝哈,”田仁琬冷笑一声:“夫蒙都护,你刻意夸大远征旅途之险,可曾亲自去实地查探过?我告诉你!本官去年夏季已经特意带了几名随从,沿着青岭进入葱岭,亲自渡过播密川遥望连云堡地形!并未像你说得那样艰难险阻!你频频阻拦,是何用意!” “田中丞,大军出征不同于你一人独旅!需要考量人心、气候、物资等诸多因素。本人起于安西军中,又曾亲自带兵出征,自然知道带兵的难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田中丞在其中嗅出一丝丝鄙视外行的味道,如何能够不气恼,鼻孔里喷气反击:“你以为本官未曾入过军旅?我做易州刺史之前,曾为河东节度使麾下行军司马!虽未曾亲自上阵杀敌,但精通排兵布阵!倒让你夫蒙大将军小看我了!” “我不是小看与你,只是就事论事……” “夫蒙都护,你那点儿小心思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亦不点破,你自己好之为之吧!送客!” “你!哼!”夫蒙灵察重重地一甩紫袍袖子,转身走出了节度使行辕府邸。 他双手负于身后,走出大院之后,才回头朝着堂内看了一眼,口中犹自忿忿地骂道:“书生误国,纸上谈兵!穷酸汉!格你老子的!你忘了当初你从长安来安西上任前的那个寒酸样子!身边既无亲兵,也无仪仗,还是老子出人出钱给你充场面!你现在气势壮了,倒翻脸了!” 夫蒙灵察气哼哼地骂了一阵子,才翻身上马,由亲兵牵着往都护府而去。 他在马上思想对策,似这种与直接上司的分歧,应该找更高的领导解决问题,但他只是安西副都护,没有直接奏事上达天听的权力。 按理说李林甫遥领大都护之职,他才是安西都护府的最高权力。但其人在万里之外,并且精深官场规则,对于他和田仁琬之间的矛盾,很可能不会相帮自己。 唉,想不到这田仁琬相貌看似和善,却是一个实锤的硬钉子。 …… 节度使府邸中,田仁琬气得用手顺了顺胸脯,才端起案几上茶水抬手就饮,谁料刚入口便嘶,噗一声吐了出来,烫得舌头在口中来回打转。 他将茶盏重重地顿在案上,哼了一声道:“匹夫!不足与谋!当初我看他相貌忠厚,才对其推心置腹,想不到此人外表忠厚,内心却如此奸滑!” 对于夫蒙灵察内心所欲,他自忖一清二楚。此人怀着登顶节度使的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有这样的想法也并无不可,只要我田仁琬升上去,位置自然给你腾出来了嘛,就算是远征小勃律的军功,我也可以与你共同分担。 然而两人的出发点却不是一路,夫蒙灵察一味求稳,想拿出都护府的钱来扩建驿路,治理沙盗。但丝绸之路并非只在安西境内,需要与河西节度使共同协商修建治理。本来河西一镇已把精力集中在了遏止吐蕃和突厥上,无暇去管商路和沙盗的事情。更何况以如今河西节度使盖嘉运的心态,人家根本就看不上这种小业绩。所以夫蒙灵察所谓的修建驿站,治理沙漠盗匪,不过是只管安西境内一段,最多把安西境内的盗匪全赶到河西去,对丝绸之路的安全畅通有何助益?完全就是面子工程嘛。 远征小勃律刻不容缓,也不容得任何人抵触。一念及此,田仁琬转身来到曲足案前,从笔架上提起墨管,决定给圣人上疏,奏请远征小勃律,请皇帝颁下旨意,这样也师出有名。 奏疏次日发出,沿着驿站快马送往长安。 节度使田仁琬与副大都护夫蒙灵察之间的分歧和矛盾,已经在安西中层将领中传遍了,李嗣业也是稍迟才知道这件事,知道归知道,但他不认为自己能够参与进来。 他也不想参与这种分歧,免得将来站错队,选错股,还是老老实实地在白马河边练自己的兵吧。 (ps:唉,终于过二百均订了。同时感谢宇王红斌飘红打赏。) 第二百九十一章 龟兹酒肆私会 白马河畔跳荡营距离龟兹城只不过几里地,李嗣业隔三岔五都要回去住一天,顺带解决家里的一些小问题。 这天傍晚,他牵着马回到后院,切草把两匹马喂饱之后,才从侧院门来到大院中。 十二娘正和枚儿坐在院子里刺柳下的胡床上,两人撑着一截绳子正在玩耍绳艺游戏,欢乐如雀鸟一般的笑声荡漾在院子里。 李嗣业负手在旁边观赏了片刻,大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他扯着喉咙喊了两声:“吴大娘!陈娘子!” 李枚儿双手架着绳圈,脸也不抬地说:“吴大娘和陈娘子都不在家,今天是龟兹当地的秋沐节,市场上的东西都便宜,她俩带着粟特女奴们去买活羊活鸡去了。” 哎呦,还真有节假日减价大酬宾呐。 他转身走到了门口,将门扇打开,却见一个头戴抹额腰佩横刀的亲兵站在门外,探头看了一眼叉手问道:“这里可是中郎将李嗣业府邸?” “你有什么事?” 亲兵抬头一看李嗣业的这个排面,立刻恭谨叉手说道:“我家将军有请,请将军到城中胡姬酒肆宴饮。” 李嗣业低头问:“你家将军是谁?” “现任龟兹镇使程千里。” 他轻轻点了点头,他刚来龟兹时,便听闻程千里的大名,只是未曾拜会过,不知今天怎么会突然邀请他赴宴? “你回去回复你家将军,李嗣业稍后就到。” “喏。” 李嗣业关上院门,回到了院子中央,十二娘和枚儿还在绕着绳子纠缠不休。他回到自己屋中,换了一件显新的官服,走出来对两人吩咐:“晚上给我留着院门,晚饭就不回来吃了,你们两个乖乖的。” 十二娘顺从地点了点头,枚儿口中还在催促。 他迈步走向后院,却听得李十二娘在背后说:“早点儿回来,我等你。” 李嗣业听得一阵后背发麻,十二娘净说这些带有歧义的话。 他从马厩将青骓马牵出后门,翻身骑上去,顺着街道缓慢骑行,反正也不着急赴宴,晃晃悠悠走马观花地欣赏街道上的景致和行人。 胡姬酒肆在龟兹应当是最高档的消费场所,位于城中心地带,在西域风格上又融合了一些中原斗拱硬山顶设计。酒肆门口站着两名带刀兵卒观望迎客,看到李嗣业骑马而来,连忙上去叉手牵马:“这位将军,请上酒肆二楼。” 李嗣业眯起眼睛翻下马,看来程千里不止邀请了自己一人。 他走进酒肆中扫了一眼,粟特店家肩上搭着麻布上前叉手:“将军楼上请!” 跟随店家踩着木楼梯来到二楼,楼上空旷的席位被折叠屏风隔出三个空间,店家朝左边的屏风指了指,转身下楼去了。 他整理了一下幞头,才绕过屏风进去,便看见里面坐了一堆绯色官袍,各自围坐着四足案。其中一人站在中央,胡须紫红,缺胯袍的右衽耷拉在胸脯上,朝着他微微拱手笑道:“这位一定就是孤胆将军李嗣业了。” 孤胆将军?什么时候被人取了这么个外号,他怎么不知道? 眼前这人是龟兹镇守使兼任龟兹都督程千里,他虽然是四品散官,但职官押官却在龟兹镇使的管辖之下,连忙朝程千里叉手道:“卑职见过程镇使。” 程千里爽朗一笑,伸手对他邀请道:“请坐,稍后再与你们细说。” 他目光朝在座的将领们身上略过,这些看着面熟,但一个也不熟识,或许在都护府点卯时有过几面之缘,但也是匆匆如过客。 高仙芝竟然也在席中,但从刚才自己进门,他并没有出声招呼,也没有投来目光,看来是不想在众人面前表现得与自己相识。李嗣业也不往上贴冷屁股,只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与一名不认识的将领同桌而坐。 这人的幞头歪斜,却无心整理,目光懒散地望向窗外,似乎不关心这场宴会的目的,也无心与同僚结交。 李嗣业心中暗想,看来安西军中什么人都有,自己若表现得特立独行一些,倒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眼前这人倒让他产生了好奇,主动拱手问道:“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马磷。” 马磷闪电般地回头扫了他一眼,又把脸转向了窗外。 就这?唐人不是喜欢把名字面前加上官位吗?伏波将军马磷什么的。 “马将军身居何职。” “反正没有你李嗣业中郎将官阶高,你也没必要打听,只需要记住马磷这个人名即可。哦,人一生中官位,处境会发生变化,但名字就只有一个。” 这回答可真够绝的,一句话就能标出自己的风格,可能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若是写诗有惊人之语还情有可原,但是说话句句惊人的话,可能会没什么朋友。 “诸位。”站在中间的将军程千里亲自去挡屏风,然后折返回来说话:“我们都是安西的老人,都是一次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自然知道跟在自己身后提着脑袋卖命的兄弟们是多不容易。“ 马磷双臂趴在案上小声自言自语道:“程千里,刚进安西就是副大都护王斛斯的亲兵队正,然后是亲兵旅率,又为纛旗官,节度使押衙,他哪里经历过什么尸山血海,旁观别人尸山血海倒是真的。” 程千里一眼就瞅见了这说怪话的,伸手对马磷邀请道:“要不,马磷将军请站起来说两句儿?我看你嘴动得挺勤快的。” 马磷连连摆手:”不必了,我不擅长说话,容易得罪人。“ 程千里哼了一声:”如果不是因为这张破嘴,你马磷早就升任为副都护了。“ “副都护咱可不敢想。”马磷举了一下手,“行,从现在起我一个字都不说。” 程千里挽起袖子,环视一周,才对众人说道:“能来这儿的,都是安西的中流砥柱,也都是夫蒙都护的老朋友老部下,有些事情,当然也要与都护一条心。” 李嗣业皱起眉头,这是准备站队结党吗?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该来参加这样的宴会。但若是自绝于众人之外,以后的路就不好走了。 “田中丞欲调兵远征讨伐小勃律国,但依我军中的情况来看,讨伐时机尚不成熟,仓促行事恐怕结果是损兵折将。所以各位的意见是否与夫蒙都护相同,如果相同,我们便一起向田中丞进献谏言,劝说他暂缓进行讨伐。” 李嗣业心中料想,御史中丞有专奏之权,节度使拥有军事大权。如果田仁琬把讨伐小勃律的计划向皇帝上奏,再等圣人将敇旨下发到安西,就算再多的人劝谏,安西都护府还能抗旨不成? 正当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之际,李嗣业身边的马磷终于忍不住说话了:”程将军,田中丞若欲讨伐小勃律,必先要请奏朝廷,朝中自有中书令,侍中献言献策,圣人乾纲独断,哪里轮得到我们指手画脚。难不成等朝廷敇旨下来,我们还要跑到长安向圣人进谏言?” 程千里怫然不悦,瞪了马磷一眼,意思是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马磷嘿笑出声,扭头将目光朝向了窗外。 程千里刻意不去看马磷所在的角落,免得心里添堵,背负着双手开口道:“田中丞是读过书的人,也知道什么是众意不可违背,只要我们同去谏言……” 他迅速扭过头看了马磷一眼。 马磷撇撇嘴说道:“看我做甚么,我可什么都没说。” 第二百九十二章 全局考虑者 程千里又给了马磷一个怨念眼神,才重新筹措言辞,双手交叠在腹部说道:“好,就算我们不去谏言,但也不能就这么任田中丞把没有充足准备的安西军带往葱岭。” 在场的将领们都不接他的话,态度犹在模棱两可之间,程千里只好自说自话:“盖因大军远征,需天时地利人和各占一样,我军长途跋涉,远赴葱岭。吐蕃军以逸待劳,据险而守,天时地利皆无,唯独剩下的就是人和。如今人和在哪里?不就在我们这些人手里么?田中丞不是执拗之人,让他看到军心不稳,兵士殆战,他自然不会强逆形势,到时候自然铩羽而归。这样我安西军弟兄们便不会白白折损在战场上。” 李嗣业静坐不动,肚子里又在猜想,夫蒙灵察不支持田仁琬远征小勃律,恐怕不止是因为唐军准备不足,葱岭地形险恶。他估计是想把这千里远征,灭国破敌的大功留在自己手中去完成,这才符合个人自私的想法。 他默不作声低头,却抬起眼角瞄向在场的众人,发现多数人都还在观望不定。 身边的这位马磷又忍不住了,伸手按着桌子说道:“我就问程将军一句话,可否?” 程千里转身一看,眼皮跳了跳,他真不想让此人开口。但宴席上就只他一人撑场讲话,无人接口显得太过冷场。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你问吧。” “大军出征,便要动用钱粮,就算是铩羽而归,花出去的钱还是花出去了对不对?” 程千里轻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 “我安西军但凡远征,每次耗费钱粮达千万,征伐小勃律需要更多。田中丞精心筹备,如果是因为天时地利等原因中途夭折还情有可原,若是因为我等从中作梗无功无返,让如此多的钱粮马秣打了水漂,诸位的良心不会痛么?” 程千里结舌:“马磷,你……” “等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马磷将军从羊毡上站起来,挺胸傲然指着脚下道:“不把我算在内,今天能坐在这个地方的将军,哪个人肚子里没有揣着节度四镇的念想?更别说我们这位夫蒙都护,他已经是下一任节度使的铁定人选。今日田中丞筹划远征小勃律,就算不能毕全功一役,也能为日后取胜打下基础。若是真如程镇使所说,因人心不稳而中途夭折,远征不但没有取得成效,更没有获得经验教训,白白花费了钱粮。等到夫蒙都护上台,安西府库已经空虚,他若再想远征小勃律,是不是有心无力?安西府的钱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而不是空耗在内斗扯皮上,我说的对不对?程将军如果有一天你坐在节度使的位置上,是不是也该如此考量?” 说得漂亮!李嗣业在心里已经给马磷鼓掌了。 程千里的脸略显发涩,恼火地指着马磷道:“马磷,你,你瞎说什么……” 马磷故作憨厚地朝着程千里笑笑,伸手比作停止的手势:“我就说到这里,再也不说了,一句嘴都不插。程将军你请说。” 程千里翻起白眼乜了马磷一眼,双手叉腰刚要说话,瞪眼结舌竟无从开口。两条方案都让马磷给堵死了,这还说个屁啊! 他又狠狠地瞪了一眼马磷,只是对方跪坐捅着袖子把脑袋扭向窗外,根本看不见他的凶狠眼神。 程千里只好朝众人拱拱手:“既然如此,大家聚在一块儿,吃两口酒水,叙叙旧交情吧。” 谈正事的时候大家都一声不吭,这时倒相互攀谈起来,各自在桌上斟满酒杯,推杯换盏。 如果说刚才李嗣业只是对马磷感兴趣的话,现在倒是十分欣赏喜欢了,这说话和态度很对他的胃口啊,大唐安西是个大熔炉,同时又包罗万象,什么样的人都能容得下。 他端起案上的酒坛子,给对方和自己各倒了一盏,端在手中说道:“马将军,你刚刚的那两番话,值得饮两杯酒。” “哪里,我说话很讨人厌,这叫多说多错,少说少错。所以如今我尽量少开口,免得惹人厌烦。” 李嗣业深以为然,学会说话只需要一年,但学会闭嘴却要花一辈子。 他端起酒盏,郑重地介绍自己:“我是李嗣业,京兆高陵人,现为跳荡营押官,战锋队参军事。” “我早听说过你,如雷贯耳。”马磷双手捧着酒碗道:“京兆府扶风马磷,现任轮台营押官。对了,本人是大汉伏波将军马援后人。” 他的历史知识并不扎实,马援是谁,有什么功绩一概不知,脸上刚露出茫然神色,马磷的神情已渐渐凝固冷却。 他连忙调整表情,转变为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伏波将军后人,先辈的功业倒在你身上延续了。” 马磷谦逊一笑,端着酒盏说道:“不过是应先人事迹感召,不堕先辈的英明罢了。” 李嗣业暗自松了一口气,可真够孤陋寡闻的,若是在马磷面前露了馅,那就太尴尬了。 今天酒肆宴饮是程千里将军请客,两人趁着这个机会多喝了两杯,只是竟然光有酒没有菜,只喝酒能灌饱肚子么? 宴会很快结束,天色也完全黑下来,城内限制出入的宵禁已经开始,但对这些将军老爷们不起作用,他们在酒肆门口相互拱手分别,翻身上马各回各家。 李嗣业喝了一肚子酒水,和马将军拱手后,去门前马厩中牵黑胖,却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李将军。” 他回头一看,正是牛气哄哄的高仙芝。 对方此刻倒显得很谦逊,十二名披风随从好像也不在身边。 高仙芝牵着马凑上来对李嗣业拱手道:“李将军,方便的话你我结伴而行,我跟你说点儿事情。” “好,高将军先请。” 高仙芝翻身上马,李嗣业接着翻上去,两人并肩而骑,高寒暄式地问道:“刚刚酒宴上,李将军为何一言不发?” “你不也没说话吗?” 高仙芝侧头说:“听说你与夫蒙都护关系匪浅,他首次与盖中丞回长安叙功便带上了你,我以为你会站出来声援程将军。” 李嗣业心中顿生警觉,这是要套自己的话,还是试探自己的态度? 他盘算了一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才唠嗑似的缓慢开口道“程将军的嘴很笨呐,夫蒙都护身边不可能没有份量够重又伶牙俐齿的人,把他派出来……难道是为了试探一下众人的态度。我想下一次还会有这样的宴会,夫蒙都护真正的代言人就会站出来,一些不知好歹的人也会被排除在外。” 高仙芝眼前一亮,侧身颇为欣赏地拱手笑道:“李将军果然聪明,心细如发,看来下次宴会一定要叫上你。” 李嗣业转过头,仔细看了看高仙芝的表情。他的猜测没错,高仙芝才是适合站出来替夫蒙灵察组织党同的人。这下他就要仔细考虑一下了,不止要考虑站队,还要考虑全局。 田仁琬虽然是安西节度使,但他在安西毫无根基,很有可能被夫蒙灵察联合一众将领架空。可就算夫蒙灵察把田仁琬给架空,他也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旌节在节度使手里,他无权调兵。这种情况下,近两年内安西内部体制恐怕会僵化,导致大家相互扯皮无所作为。 这是李嗣业不愿意看到的,他还等着往上升官呢,时间可不等人。 “实际上,远征小勃律和扩建驿站并不冲突,两件大事可以同时进行。” 高仙芝身躯一震,脸上露出了惊讶神情。 “等等,打住,别脑补。”李嗣业连忙道:“听我跟你说,这事情我是知道的,今年与夫蒙都护进京叙功时,曾与他一起去右相李林甫府上去拜访。李相曾经提出安西今后的三件事,突骑施善后,清除沙盗扩建驿站,和远征小勃律。如今突骑施善后已经完成,夫蒙都护既然反对田中丞远征小勃律,那肯定是要扩建驿站,清除沙盗了。” 高仙芝捋须呵呵发笑掩饰尴尬,紧跟着摇头说道:“安西府库没有那么多的钱呐,只能办其中一样大事,若是远征小勃律,就不够扩建驿站了。只有等到来年新的租庸调和商税收上来才行。” “如果只是钱的事儿,那倒还好说,商路驿站扩建缺钱也可以修。” “没有钱财如何修建缉盗?更遑论在大漠中动工建造驿站。” “如何不能,可以动用民间的力量来做,不知道空手套白狼么?” 高仙芝张开大嘴夸张地笑道:“空手套白狼,这是哪本兵书上的计策?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第二百九十三章 羊腿它不香吗 天色已是漆黑一片,星光点缀其中,李嗣业摸黑回到家宅院门外,砰砰地敲击着大门。 “谁啊。”吴大娘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我!” 吴大娘亲自跑出来开了门,吃惊地问道:“阿郎你喝了不少酒吧?” “你闻出来了?”他一边说话,一边牵着马往后院走去。 “阿郎,我叫两个人伺候你回去休息。” “不必了,你们自己睡觉,不用管我。” 李嗣业把黑胖牵到马厩,返回院子里,肚子里咕咕地打着酒嗝。喝了一肚子的酒水,半点儿荤腥都没有沾,未免有些空瘪难耐。 厨房不可能有什么剩饭剩菜,但还是抱着希望钻了进去,灶台上果然空空如也,架在灶台中的釜已经清洗干净,只有一条挂在房梁上的羊腿。 “李郎,你没有用饭?”李嗣业回头,却见李十二娘站在厨房门口,眼眸如水独依着门框,她身后没有背剑,身形也显稍显削瘦。 “哦,喝了一肚子酒,想找点儿东西垫垫肚子。” “我给你把羊腿烤一烤吧。” “不,不用。” 她已经走过去,踮起脚尖站在羊腿下方,伸手解了下来,放在了菜板上,用一把剔骨刀割开肉。他又从盐罐子里抓了一把盐巴,放在铁钵用锤头捣碎,然后将野葱切成小段,又抓了几粒干胡椒放入盐中捣成粉。 李嗣业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看着李十二娘时而抬手拨弄额头上垂下的发丝,她此刻很专注,女子专注的时候,多半是有一种娴静的美。 她蹲了下来,丝裙摆垂在地上,伸手从灶台下方的柴草窝中取出干柴,从侧旁的灶洞中伸进去。又用火折子点燃草叶,投入灶洞,红黄色火焰跳动起来,又冒出一阵潮湿干柴造成的白烟,把她淹没在白雾中。 她抬起袖子捂住口鼻,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又连忙去擦眼泪,整个厨房缭绕着炊烟。 李嗣业快步走过去,提起生铁盖子盖住灶洞,蹲在地上拉动风箱,氤氲的烟火气逐渐消散在梁顶。 十二娘脸上呛得满脸黑灰,眼泪流淌出白净的道道,唯独明目璀璨,皓齿洁白,低头看着他傻笑。 她将腌制好的羊腿串上铁签,双手垫着麻布捏着来回转动,使得羊肉充分受到烧灼,香味逐渐散发出来。 十二娘把烤好的羊腿凑到嘴边陶醉地嗅了嗅,“嗯,很香。”朝李嗣业伸了过去,李嗣业张开嘴咬了一口,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果然是很香,你也尝尝。”她双手接过去,偷看了李嗣业一眼,在羊腿偏上的部位咬了一口,并把这个位置给转过去,又递给了他。 她的心脏扑扑地跳,脸色绯红地看着李嗣业从她咬过的地方咬下去,心中似有激流澎湃,难以自抑,下意识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你还饿呀,来,羊腿给你,再咬两口。” 十二娘羞怯地接过,低头在李嗣业咬过的地方,匆匆咬了两口,猛然递还给他,提着裙子踉跄地跑出了厨房。 李嗣业顿时愣在了当地,心中错愕不已,怎么吃个羊腿还吃出事故来了? 片刻之后,李嗣业转身掩上厨房门,回到主宅自己的房间内,伸手掩上隔扇,把从外间端来的灯盏放在案几上。他盘膝坐在案几前,开始细细思虑今日获得的信息,以及安西内部诸人微妙的关系。 看来高仙芝和夫蒙灵察关系匪浅,至少比自己和夫蒙灵察深厚得多,两人的友谊可能在往日就很深厚了。日后夫蒙灵察一旦成为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大展宏图的机会就已来到。这个局面自己是绕不过去的,他只能等在高仙芝后面排队,至少目前看来如此。 他给高仙芝提出了空手套白狼的建议,不过看样子高将军没放在心上。既然别人不上心,他也没必要主动凑上去,态度很重要,不然古时那么多的隐士躲在深山里做什么,不就是为了自抬身价吗?他虽不至于自抬身价,但也不能被人当做叮当猫随时召唤。 做出这些打算后,他摘掉幞头,脱掉足袋,吹灭油灯。拉开了衾被盖在身上躺下,很快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骑着黑胖出了龟兹城,刚进入跳荡营的营门中,远处便奔来一匹健马,马上之人伸出手掌高声招呼道:“李将军,李将军!请留步!” 他停下脚步,把马缰递给值守营门的兵卒,转身等待这人骑马奔驰而来。 追他的是都护府的原法曹参军,现任录事参军曹振清。曹参军平时骑乘少,不太适应骑马颠簸,翻下马后揉着肚子气喘吁吁。 “李,李将军,夫蒙都护遣,遣我来找你,说是有要事相商。” 李嗣业抬头料想,可能是修驿站的事儿高仙芝听进去了,所以才转述给了夫蒙灵察,现在派人找上门来,可能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 李嗣业握起拳头在曹振清的后背上捣了几下,使他把路途中颠簸吃的凉气给咳出去,口中一面说道:“你呀,事情又不急,你追得气喘吁吁干什么?” 曹振清吃惊反问道:“你知道是什么事情?” 李嗣业背负双手点点头:“大概是知道的。先进营中喝口水休息休息,我们稍后动身前往都护府。” 他在营中还未坐热屁股,就又要出发回龟兹城,但心情是很不错的,骑着黑胖在路上缓慢行进,遥望远处层叠密林,风吹苍翠响如海涛。 曹振清在一旁却无法安心下来,李嗣业这样优哉游哉让夫蒙都护久等,会不会吃不了兜着走啊。夫蒙灵察此人脾气可不怎么好,着急了可是会骂人的。 不过这李嗣业今非昔比,已有了四品的散官衔,他可不敢明着催促,只是稍稍对自己的马急切一些。 “曹参军啊,不用担心,此事我心中有底,我们慢慢走。” 路上花了一个时辰,两人总算来到了都护府,曹振清伸手邀他前往府堂大院,身背双枪的白孝德就守在大门口。 “白旅帅,都护叫我前去请李将军商议事情,我们可否进去?” 白孝德对李嗣业叉手,点头道:“李将军、曹参军,请!” 两人穿过院落,走进府堂,从柱子旁边绕过,来到了走廊的尽头。 曹振清站在隔扇外禀道:“卑职已将李将军请来。” “进来。” 曹振清朝李嗣业叉了叉手,心有余悸地缓缓退走,看他这样子,怕是被夫蒙灵察给骂怕了。 李嗣业莞尔一笑,伸手推开隔扇,进门后对夫蒙灵察躬身叉手道:“卑职李嗣业,参见夫蒙都护。” “嗣业,我都跟你说过多次了,不必多礼。” 夫蒙灵察捋着胡须从案几前站起来,伸手相邀道:“请坐下谈。” 李嗣业又躬身叉手,才从旁边拖过来蒲团,跪坐在上面叉手问道:“不知都护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嗣业啊,白马河跳荡营呆得还算习惯,可有什么不适应之处?” “没有,一切安好。” “你那新居我也未曾去看过,家人过得可还习惯?” “多谢都护关心,一切都好。” 夫蒙灵察捋着胡须咳嗽了一声,才安然笑道:“今日高仙芝来我书房里履职,无意间谈起你昨日似乎跟他说过,不用安西都护府府库掏钱,便可在安西商路上扩建驿站,缉捕沙盗。是否真有此事?所以便特意来找你详询。” (ps:感谢遥远的123星空,内蒙一胖子飘红打赏。) 第二百九十四章 碛西驿站 李嗣业感到很奇怪,这确实是他说出的话,但夫蒙灵察凭什么就如此相信,难道不觉得有点儿扯淡吗? “某早就听说你在敛财方面颇有能耐,昔日在东宫担任太子内率千牛时,曾替庶人李瑛以马球赛为幌子,一次性敛财百万。后来你担任葱岭守捉,在葱岭种植棉花,以棉花填充芯里给安西军提供棉袄棉被,也敛得了不少钱财。如果别人说自己能为无米之炊,我早就把他从府里赶出去了,但若是你李嗣业说出这话,我是相信的。” 李嗣业恍若大悟,原来他的底细在别人这里已经是一清二楚了。 他直起身体,叉手说道:“我还要问夫蒙都护几个问题,才能确定是否能够为这无米之炊。” “你但问无妨。” “朝廷在安西四镇及河西走廊修建驿站目的是为了什么?” 夫蒙灵察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当然是为了方便安西四镇之间以及与朝廷来往公文方便,同时也是为了方便过往商旅。” “那驿站是朝廷用得多,还是过往商旅用得多?” “应当是过往商旅用得多一些。” “驿站需要配备驿长,马匹,马夫和驿兵,这些人的饷钱和驿站的日常运营费用从哪里来?” 夫蒙灵察回答:“驿站招待过往商旅,会赚取一些钱财,这些钱可用来购置更换马匹,发放驿长等人的饷钱,以及驿站的日常维护修缮。”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李嗣业开口问道:“这次扩建需要添加多少座驿站,多少间仓库。” “我安西境内共两条线路,一条从高昌到焉耆再到龟兹,疏勒,向北延伸至顿多城,需添加七十三座驿站,才能符合三十里一驿的要求,第二条路外接沙洲弩支城,从且末城到兰城守捉,再到坎城守捉,至和田,于阗,向南延伸至葱岭守捉,需要八十二座驿站。两条路在疏勒镇交汇。为了方便过往商队,我们决定以六十里设一仓库,当做驿站的附属设施。按照修建以及人工成本来算,建一间完整的驿站需要四十六万钱才能运作,整个工程完工下来,需要七千多万钱,即使折算成黄金也需要两万多两。安西都护府一年的商税大概也是这个数字。” “嘶,”李嗣业听完这个数字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是大工程。这还只是在安西驿站商路原有的规模上扩建,据说大唐如今仅陆路驿站就一千两百多座,这其中所需耗费的钱财又何止钜亿。 夫蒙灵察旁观李嗣业的神情,不禁有些失望,摇摇头说道:“我就说嘛,如此大的工程钱财花销可不是无米做饭这么简单,怎么可能一钱不掏便可建成?你未免有些空口说白话了,下次说话前先量量自己的能耐。” 李嗣业霎时有点上头,这夫蒙灵察果然是个急性子,自己还没说不干呢,他就给整来激将法了。 他摇摇头说道:“你讲的还是不够详细,我需要亲自去考察验证一下,才能确定能不能利用民力来兴建驿站。” 夫蒙灵察咂着嘴巴,他的激将法好像没起到作用,李嗣业没有说成,也没有说不成,说是还需要考察验证,就凭这份稳重谨慎,他预感似乎有很大希望。 如果李嗣业一进来就跟他夸夸其谈说什么半年修成不花安西一分钱,他倒是要以为其人有哗众取宠之嫌。 “好,你可以去考察,但要给我一个时间答复,多长时间能告诉我行,还是不可行?” “十天之内,我给你答复。” “不行,我只给你六天。” 李嗣业略作沉思,点点头道:“好,就六天时间。” “兵曹参军张缘礼负责管理全安西的馆驿,这些天我让他在你身边伺候,你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他。” “就请都护安心等待,卑职告退。” 李嗣业从蒲团上站起来,朝夫蒙灵察叉手后缓缓后退,推开隔扇门走了出去。 …… 李嗣业身边跟着一个从七品的都护府兵曹参军,此人名为张缘礼,是个手中拿书,腰间配刀的书生,或许还是个边塞诗人,但李嗣业看了他两篇诗稿之后,便能断定他是个诗人中的扑街。 虽然不会写诗,但受千年诗词文化熏陶的他,还是有一定的鉴赏能力的。 李嗣业邀请张参军在家中的院子里详谈,并请吃了两杯李枚儿用来练习的茶,之所以把人家里来,是因为在外面酒肆茶摊都得花钱。 “一间驿站每年接待来往客商多少人次,获利几何?除去公文传递,接待过往官兵花去的钱,再除去马匹折损,驿丞驿夫的饷钱,还能剩下多少?” 张缘礼听得脑皮发麻,他接任兵曹参军多年来,都没想过细算这种帐,摇摇头说道:“这我哪里知道,驿站每年接待行商所赚的钱是不上缴的,全部由驿丞来调配。不管他们盈利多少钱,只要能把驿站维持下去,保持都护府规定的马匹数量,接待好公文信使,过往官兵,不向都护府伸手要钱就行。” 果然是粗放式管理啊,也真够粗放的,堂堂一介户曹参军,竟然不知道自己管辖区域下的驿站收入。 “兵曹参军管辖全安西的驿站驿馆,怎么能不知道他们如何运营如何盈利的?” 张缘礼连忙摆摆手说道:“李将军,你有所不知,我大唐驿站通常行的是捉驿之法,每三十里一驿,以州里富户人家主之为驿长,朝廷免去他的租庸调,给他以军籍,这免掉的田赋就充当驿站的运营成本。我安西虽不同于中原,但也大同小异,各驿的驿长虽然没有田地可维持生计,但胜在是丝绸之路要道,仅凭沿途行商来往住宿,便可盈利获取维护运营成本。所以都没有想过,也没有算计过,这安西的驿站一年到底能得多少收入?” 李嗣业低头想了想,才抬头说:“想知道有多少收入,也有办法。你下去给我准备一身安西普通兵卒的袍服,你自己弄一身书生行头,准备好了给我送过来,我们自己出去问一问便知。” 张参军端起茶碗将里面的茶汤喝干,才叉手说道:“李将军真是好福气,每天都能吃到如此清香的茶汤。” 李枚儿从透上窗口探出头来,捂着嘴嘻嘻偷笑。 李嗣业抬头看了一眼,很随意地说道:“这有什么可福气的,等你跟我把驿站的事情搞清楚,我请你来家中喝十天的茶。” “如此一来,就谢过李将军了。” 张缘礼告辞离开之后,动作很快,不用半天便给他找来了步卒的全身行头。两人各自穿好衣衫,李嗣业在头上缠了红抹额,左腰挂一个酒葫芦,右腰挂一把陈旧横刀,打扮成一个落拓不羁的唐军老兵。张缘礼则穿一件破旧襕袍,牵着一匹瘦马,马背上挂着竹箧,里面放着笔墨纸砚,像极了到边疆游行采风的边塞诗人。 两人刚出城门,李嗣业便提出要分开走,张缘礼十分诧异:“为什么,我们结伴而行,不更好么?” “好什么好,你见过书生与兵结伴而行的吗?书生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你先走,前往拓厥关通往俱毗罗城之间的第三座驿站,我们在那里会合,到时候你看我眼色行事。” 第二百九十五章 入住赤河驿 碛西夏季尚未结束,位于丘陵山坡上的驿道上碎石散落,道路两旁生满了各种灌木和野葱,道中央略微隆起,有一束束的车前草如乱发蓬松。 坡顶上有一座驿站,名为赤河驿,因临近赤河源头而得名。驿站是一座以夯土建成的小型军事堡垒,四面为版筑高墙,有垛口和瞭望塔,堡中有马厩,仓库和驿舍大大小小几十间,能同时提供百人以上的商队住宿。 驿长每日清晨沿着土墙道转一周,然后登上驿站的瞭望塔,举目四望居高临下,四周生机勃发的胡杨林景色尽收眼底。 这样的景致见天看多了也腻,还不如回屋抱着娘子睡回笼觉呢。驿长刚准备转身离去,就看见道上行来一个醉酒的老兵,骑在马上晃晃悠悠,高昂起脖子将葫芦中的最后一滴酒水滴入口中,尚在意犹未尽地咂着嘴唇。 驿长皱起眉头,他最厌恶的就是这安西驿路上的,一个个难缠的很,若非他出身军中,也经历过战阵,才不至于让这些混蛋骑到脑袋上来。 驿站院子里,一名书生刚刚把瘦马牵进了马厩,从马背上解下竹箧背在身上,朝驿站的主建筑草厅而去。 书生来到草厅下,却见一名驿卒站在台阶上双手抱胸,书生主动上前拱手相问:“敢问军爷,我想在咱们驿站落脚,可有空闲的驿舍?” 驿卒低头睨了书生一眼,冷淡地问道:“可有官牒告身?” “无有。” “可有来往关防公文?” “也没有。” “那户籍注色呢?” “户籍注色倒是有,军爷稍等,我拿给你看。”书生刚从肩上将竹箧取下来,那驿卒却摆了摆手:“不必了,看你是个读书人,住宿一日你给个三百钱,吃喝另算。” “这么贵?”书生惊愕地张大嘴巴问:“某在龟兹城中客栈上房住宿,最多也不过两百钱!” “吓!”驿卒乜着眼睛冷笑道:“嫌贵你回龟兹城住客栈啊,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做什么,本大爷请你来的?” 书生顿时怒了:“你这驿卒竟如此贪婪!我安西都护府设立驿站,本为传递来往公文,方便过往客商,谁教你开如此大的价钱敛财!” 驿卒有恃无恐恼声说道:“好你个书生,竟如此不识好歹,老子见你是个读书人,才给你通融方便,你他娘的还嫌老子要得多,五百钱,爱住不住!” “我可告诉你!这一带有白天有胡人盗匪,夜间有狼群出没,有胆量你就到外面对付一宿去!” “好,好!”书生气得脸色发白,指着这驿卒说道:“把你们驿长叫来,我倒要问问他,如何开得这样的高价驿馆!” “头儿!”这驿卒扯着喉咙朝草厅楼上喊叫。 一名军汉从楼顶栏杆探出身体来,扯开喉咙骂道:“樊三你个瓜怂,叫我作甚了哩!” 驿卒把脖子抬得高高的,双手抱胸道:“这里有个穷酸郎,说是要见你嘞,嫌你把住宿价格定得太高。” 驿长只斜着眼睛往下朝书生瞅了一眼,便冷声说道:“这种破事别来烦我,住不起叫他滚蛋。” “哎!”书生还没来得及说话,那驿长已经从楼顶围栏前离开。 驿卒盯着书生挖苦道:“咋样,你还住吗?” 书生怒意却消了下来,提起竹箧无奈地笑道:“也罢,我不住驿舍了,在这院子里找个角落对付一宿。” “两百钱!”驿卒小人得志,对这书生的天真嗤之以鼻:“只要你进了这赤河驿,受了我们驿站的保护,就要掏钱,露天两百,住驿舍五百钱,要么掏钱要么滚蛋,老子发现跟你们这些穷酸说话真他妈费劲儿。” 书生不怒反笑:“好,五百就五百,我掏!” 他掀开竹箧的苫布,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包,放在掌心中连续打开三层,才从几块碎银子从挑出较小的一个,把其余的包好放回竹箧,伸手一甩扔给驿卒。 这驿卒抓钱的手也挺利索,凌空一抓将碎银子抄在手中。 “我这银子重半两,你给我找回来三百钱。” “这你放心,我这就把银子给你过秤,这方面我们童叟无欺,一分钱都不会少找你的,行了,进里面儿歇歇脚,待会儿我就给你安排驿舍。” 驿卒把这碎银子里在手里掂了几掂,嘴里尖酸地说道:“这人呐就是犯贱,刚才我跟你要三百钱你不住,这五百钱的价你不照样也住进来了吗?” 书生重重地哼了一声,背着竹箧朝着草厅走去,不过他刚跨上台阶便停了下来,回头瞧见一名提着酒葫芦,腰挎横刀的落拓兵卒。 他站在门口转过身来,看了扮做兵卒的李嗣业一眼,又瞅了驿卒一眼,索性虚坐在竹箧上,很好奇这驿卒会如何应对。 李嗣业抱着酒葫芦直直地朝草厅内闯来,驿卒连忙挺着肚子挡在他面前:“呔,你怎么回事儿,怎么还硬往里闯?” 他仰面斜眼呈现醉态:“咋,这驿馆还不让我进了?” “我问你,有官牒告身吗?” “没有。” “你有公文在身吗?” 李嗣业唰地一声从腰间抽出横刀来,握在手中说道:“老子这把刀就是公文!” 驿卒顿时变了脸色,对着李嗣业喊道:“你别给我来这个啊,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门口有人闹事儿!” 从草厅中扑出三四个驿卒,手中提着宽刃刀,左两人右两人隐隐呈包抄之势。 “呀喝,几个小小的驿卒,敢跟老子动刀子啦!我告诉你们,老子在战场上和突骑施人搏命的时候,你们几个还撒尿和泥玩儿呢!” 驿卒咧着嘴鄙夷道:“又是这两句儿,你们这些臭兵油子,就不能来点儿新鲜词儿么?” “好,今天就给你整点儿新鲜的,要钱,没有!爷就只有这一条烂命,今天就跟你们在这儿对付!” 李嗣业和驿卒们僵持在当场,对方只骂咧臭兵油子,却遥遥相抗不肯近身。 驿卒头子突然笑出了声,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不过百十个钱,你留着老死买棺材吧。” 驿卒们都松了一口气,收回刀退回到草厅中去,李嗣业也把刀插回到鞘中,哼了一声道:“你阿爷我且不死呢,你小子想继承我这把刀,还得等个十来年了。” 驿卒嗤哼了一声,也不与这种子斗嘴。他常年累月在这驿站中当差,东来西往胡人汉人见了不少,就数这安西军中的最难缠,能吓唬住的便吓唬住了,吓唬不住的都是油盐不进的狠人。 李嗣业大步流星地走进草厅,里面已经有了不少商旅,大都席地而坐,四五人围着一个粗苯儿的四足案。这些波斯、粟特胡商们畏惧地看他一眼,迅速把目光躲进头纱里,免得遭来横祸。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安西军中确实有不少败类,李嗣业这是在角色扮演,颇有七八分的神韵。 张缘礼扮演的书生提着竹箧走进来,坐在离他不远的另一张案几前,虽是本色出演,却还有几分出戏,此刻神情郁郁,受到现实打击之后那种失落的书生姿态倒有几分相似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店大宰客 李嗣业拍了一掌案几,问道:“可有酒水?” 几个驿卒都不想搭理他,只有领头的那个站在垆台后面,拨弄着算筹,把银子放在称上称量,数出三百枚铜钱与麻绳串做一起。口中一边回答道:“只有浊酒,五十钱一升,五百钱一斗,你想喝多少?” “五十钱,喝不起,这是店大欺客啊。” 驿卒走过去把串钱递给张缘礼,口吐冷气地反击道:“店大欺客?这是店吗?这是安西都护府的官驿!是用来传递军情接待过往官吏的!你们这些个丘八、刁民、商旅!能借着便利在驿站中休息已是都护府格外开恩,还想着省钱便宜?给你们便宜了,朝廷的驿马吃什么?你们若是不服气,可以到都护府开文书,有了文书,老子就把你们当爷供着!没有文书,就乖乖地付钱买吃喝,少在这儿多嘴多舌!” 李嗣业嘿声发笑,这驿卒尖牙利嘴,稍后再与他算账。 张缘礼把驿卒送上来的三百钱又递还给了驿卒,吩咐道:“把这些钱打成六升酒,给我身后这位军爷分三升。” 驿卒认为张缘礼是要巴结这带刀的,鄙夷地说道:“你假大方也得看看人,这些丘八属狗脸的,翻脸就咬人,当心他夺你的财。” 李嗣业又摸向了腰间的刀柄,狰狞着脸说道:“说话这么欠,信不信爷把你的耳朵给割下来!” 驿卒悻悻地撇转头,张缘礼依旧把钱递出去,沉声说道:“不必多说,你只管打酒来就是。” “行。” 这驿卒转身进了垆台后的内间,很快单手提出一个酒缸,分别在张缘礼和李嗣业面前摆下大海碗,用竹升在酒缸中提出三提,倒入海碗中。 李嗣业伸手端起碗喝了一口,噗一口喷到了墙角,这不是表演,他生来就没喝过这么差的酒。 “又酸又涩,这酒真他妈难喝!” 张缘礼自然不会说什么,那几个驿卒横眉冷目扫了他一眼,也忍下了这口怨气。 酒这东西毕竟是粮食酿的,它就算再难喝,李嗣业依旧硬着头皮灌了两口,然后借着醉意又生起了事端。 他指着那几个波斯商贩问道:“你们几个,在这驿站中住宿出了多少钱?” 商贩们出门在外,处处委曲求全,生怕惹祸上身,对于这样的问题都要考虑半天,扭头看了看驿卒的脸色之后,才对李嗣业伸出五个指头。 “军爷,五百钱,这个价格我们都能承受。” 李嗣业啐了一口说道:“你们这些行商当然能够承受,出来一趟只要能留着脑袋回去,那就是赚头!” 他把那海碗中的酒水喝了一半,才拄着刀站起来,略显醉态对驿卒们问道:“这站里的驿舍,哪间是空着的?快带爷去歇息。” 驿卒们谁肯跟他去?只是嫌弃地摆手说道:“自己随便找去,推门看哪间是空着的,你自己进去歇息!” 等到李嗣业离开,这些商贩们才松了一口气,相互小声交谈起来。驿卒对商旅们出言警告道:“刚刚那是个丘八,蛮横无理,弄不好杀人夺财的事情都做,你们莫要与他接触交谈,到时候出了事儿,别怪我没警告你们。” 几个波斯商贩连连应承道:“军爷放心,我们也是经常在丝路上跑的商旅,自然不敢招惹这些凶人。” 张缘礼盘膝在座位上静听了半晌,感觉无论从商贩们这里,还是驿卒们身上,再也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便也以休憩为由,离开了草厅。 …… 星垂平野,夜空璀璨,赤河驿藏在这原始荒野之中,与外面危险漆黑的世界,只隔着一座土墙。深夜中有狼群嚎叫的声音,环绕着驿站此起彼伏地响起。 李嗣业在驿舍中点燃了油灯,张缘礼用怀里掏出一个铜油壶,往灯里面填油,两人盘膝坐在一个土案前面。身后的大通铺子上,两个过往商旅发出呼噜声。 “这赤河驿是安西所有驿站中宰客最有名的,你可以算一算,以一个人头五百钱的住宿费,今夜在此投宿者,便有两拨商队二十余人,每日的收入便是一万钱,扣除他们养马,饷银和驿站维护日常开支五千余钱……” “不对,”张缘礼插嘴纠正他:“扣除这些所有开销只需三千,不,只需要两千钱。” “就按照三千钱算,他们一年的收入是多少。当然也不至于每天都有留客,毕竟是在商路上,就算上一年有四个月都有留客吧,每年的收入就是八百多万钱。” 张缘礼咬牙恼恨地说道:“这些人竟然利用安西都护府所建的驿站大肆敛财!我安西四镇的设卡商税,都没有他们收得狠!” 李嗣业摇摇头说道:“先不要着急下结论,我们的估计并不是事实,况且龟兹这条线路上大多数驿站都没有开出如此高的价格。想要得出切确数字,把最肥的一条鱼宰掉称称有多少肥肉即可。” “李将军,你说得很对,我们明天就回去,从都护府调来兵卒,把这些人全部抓来审问!” “呵,”李嗣业笑道:“就这么几个驿卒,还需要回去调兵?好歹我和李元芳也是一个级别,明日你只管看我眼色行事。” “李元芳是谁?” “一个中郎将,你不必知道。” 两人低声说完话,吹熄灭油灯,各自摸索着躺到通铺上睡下。 第二日拂晓时分,商队们已经从马厩中牵出了骆驼马匹,仔细检查货物,背囊装箱准备上路。 李嗣业也将黑胖牵出,客商们听了昨日驿吏的科普,纷纷躲的远远的,生怕沾惹上眼前这个大麻烦。 李嗣业却牵着马朝草厅走去,那驿卒依旧站在台阶上,等待新的冤大头商旅们愿者上钩。 他手按腰间刀柄,抬头盛气凌人地说道:“去问一下你们驿长,我想入伙,想跟着你们挣大钱。” “入什么伙?你丫是疯了吧你,昨天免了你的食宿费用,你不该烧高香感恩戴德赶紧麻溜地滚蛋上路,咋还蹬鼻子上脸了?” 李嗣业并不理他,反而站在那里掰着手指自说自话:“你们这驿站开在这赤河源头山道上,乃是客商西去必经之地,每日能敛财上万,我若能把这里夺下来,不消时日,岂不是成了安西四镇的首富?” 气氛骤然凝固,那驿卒的冷笑也定格在脸上,他猛地抬头冲着草厅楼上喊道:“头儿!” “又有啥事!”驿长肥胖的手脚趴在了栏杆上,却被一个女人拽了回去:“死鬼,回来!” “有人见咱们发财眼红了,要谋夺你的产业呢!现在已经杀上门来了!” 驿长光着油亮膀子站在栏杆边缘,挺着凸起的大肚子。没有赤河驿这样肥硕的油水,估计也养不出这样的大胖子来,怪不得唐人要以丰腴为美呢,在这个时代丰腴就代表着健康,代表着营养跟得上,吃得肥膘挺着大肚子其实就是在炫富! 驿长吊着三角眼盯着站在楼下的李嗣业,脸上阴晴不定,他嗅到了这个醉酒落拓身上的危险气息,所以无须当做一个玩笑或者疯子。 “把闲杂人等驱出去,关门!动手!” 第二百九十七章 关门打狗vs瓮中捉鳖 张缘礼惊骇地瞪大了眼睛,昨天晚上听李嗣业大包大揽,还以为他要智取,没成想他竟然要硬着来,这可如何能够使得!似他这般莽的人是如何活着升到中郎将的? 胡商们早就嗅到了危险气息,蜂拥牵着骆驼往驿站堡门外逃窜,出了大事离危险源越远越好。 张缘礼就站在通往城门口的过道上,商贩们背着包裹与他擦肩而过,有位好心的关中客商伸手拽了他袖子一把:“快跑哇,书生!你傻站着干俅咧,官兵和官兵咬起来了!待会儿就是血流成河!” 他挣脱了乡党的拽拉,迎面又有几十匹骆驼并身挤来,在客商们鞭子的驱赶下愈发密集,无数蹄子踏起尘土飞扬。 “等等!让我进去!”张缘礼被两只骆驼夹在了中间,挥动手肘左扛右捣,就是推不开这两堵肉墙,骆驼外面还有骆驼挤着,纵使千钧力士,也无法将它们排开。 蹲下?蹲下这个时候就是个死,这些驼货的牲畜重逾千斤,让他们从人身上挨个踩过,早就被踏成了肉泥。 “李!李将军!别硬着来!”张缘礼在牲畜流的拥挤下逐渐出了大门。 李嗣业将腰间的横刀拔出,双手握住刀柄拄在地上,气势依旧昂扬,维持强硬态度不变。也根本没有听见张缘礼的话。 所有的闲杂人等都已经逃离了客栈,两个驿卒各推一扇门,用力合上,抱着门档闩住了大门。他们脸色黑得狰狞,回头嘴角兀起土味儿阴笑,提着大板刀缓慢朝李嗣业围过来。 张缘礼被堵在了土堡外,焦躁地拍击着大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能当逃兵,就算是被迫当逃兵也不行。 “让我进去!去你娘的!” 商贩们回过头讶异地看着疯狂的书生,简直无法理解无法想象,活着不好吗?为何非要进去送死。 “快走,快走!”这些人逃得更远了一些。 五六个驿卒提着刀朝李嗣业缓慢合拢。他双手握着刀柄,神情威慑左右凝视,突然间一个转身,撒腿快步朝着高围墙跑去,这突然的转变让兵卒们始料未及,这是怂了要逃跑? 驿长趴在栏杆上冷笑了一声,果是外强中干,这年头哪儿有那么多的硬汉,遇到危难关头就成了怂包。 “抓回来卸掉双腿!哼!当我们赤水驿是大路边的茅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两个驿卒一左一右像是捉鸡似的拦阻李嗣业,他飞扑到墙边,双腿蹬到墙上一个鹞子翻身落地挥刀,驿卒喉头喷溅出血水,直挺挺前扑到地。 他又瞬间转身挺刀而刺,戳透了另一人的胸膛,迅速将刀收回来,轻描淡写地贯入到刀鞘中。 重伤倒地的人还蜷缩抽搐着,剩下五名驿卒手握厚背板刀,凝立在原地,脸上抽搐的肌肉明显接受不了这样的反差。 驿长握着一杆长枪远远站着,口中倒吸着凉气:“这厮好奸诈!你们几个一起上,他双拳难敌四手,饿虎也怕群狼!” 五人蹲着地面同时踏足上前,突然墙上传来声音,他们同时扭头望去,书生装扮的张缘礼扑通一声掉落下来,随身携带的长剑也摔出五六尺外。 驿卒们不知书生是敌是友,一人快速上去把剑柄踩住,李嗣业挖苦地笑道:“书生你怎么回来了?难道想行侠仗义不成?” 张缘礼翻身站起,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口中嘀咕道:“义在哪儿一边儿?” “你说在哪一边儿,它就在哪一边儿。” 驿卒们面面相觑瞧着李嗣业和书生说话,驿长看得分明,猛然大喊一声:“他们两个是一伙儿的!别被骗了!” 张缘礼低头向前一个猛扑,使得踩着剑柄的驿卒踉跄摔倒在地,电光火石把剑抢在手里,挥动疾砍。李嗣业也骤然暴起,握住刀鞘一送,弹出横刀,右手抓住朝着驿卒斩来。 这些人提着板刀且战且退,熟铁做刀缺乏坚韧性,刀面窄了容易折断,过宽了又份量太重,双手挥舞几下便力有不支。 李嗣业并不想全取了他们性命,提起横刀闪身而过,刺中了一人的胸胁,那人踉跄地往墙角退去。 张缘礼这边看起来似乎好欺负一些,三个驿卒挥舞着板刀朝他围来,狰狞着嘴脸不住地恐吓道:“你就是个书生,又何必学人拿剑拼命,乖乖地那玩意儿放下别扎了手!” 张书生瞳孔一缩,激发出狠厉劲儿,双手握剑突然朝左冲去,与驿卒的板刀格在一起,迸溅出许多火花。眼见身后两人提刀扑来,骤然错过刀锋,蹲身向前翻滚,斩在那驿卒的大腿上。 “哎呀!这书生有点儿手段!” 张缘礼转过身来,与一人刀锋相对,且战且走,退到土墙边。那驿卒借着刀重力沉,大开大合,竟使得他无从招架,猛然瞅见墙边竖着一堆杨树条,把剑穿入枝条中猛地一攉,劈头盖脸朝驿卒下了一场枝条雨。 “呸呸” 驿卒左手挥舞,单手提那板刀尤为沉重,竟然垂落下来。张缘礼执手中长剑穿过纷纷落下的树枝,正中驿卒的喉咙,血浆喷溅而出射了他满脸。 …… 李嗣业将刀拖曳在地上,稳步朝后退躲闪的两兵卒走去,这两人面带惊惧,显然已经吓破了胆。一人大叫一声举刀扑来,他飞起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另一人刚要趁势扑上,他刀锋一闪,刺破了对方的手腕,刀头已挪在了驿卒的颈部。 身后陡然传来脚步声,呼吸粗重又咬牙嘿笑,李嗣业一把揽住兵卒转身,来了个位置调换,锋利的枪头已然穿透了驿卒的胸膛。驿长的胖脸上吃了一惊,双手往回拽,却被李嗣业一把攥住了枪杆,飞扑上去一记手肘将其磕得鼻塌血流。 驿长双手捂着蹲跪下来,高声哭叫道:“娘子,救我!” 李嗣业脊背生凉,猛然抬头四望,似乎看不见人的踪影,但见草厅的楼顶上有杂乱的脚步声,围栏前骤然探出一个女子身影,左手擎弓,手指戴铜扳指将弓弦拉至脸侧,迸射箭矢破空而来。 李嗣业拽着驿长的肩膀蹲在地上,箭枝擦着他的肩头钉入了身后黄土中。那女子娇叱一声,伸手恼怒地拍在栏杆上。 他双手按着驿长的头翻跳了过去,大步飞奔朝着草厅扑来。 女子身形较瘦,但肩宽臂粗,咬牙切齿地拉满了弓弦,朝着李嗣业前来的轨迹射出一箭。 李嗣业中途突然转折,避过箭矢加速前冲,几十丈的距离转瞬即至。女子恼怒地把弓摔掉,转身离开了栏杆。 他扑至草厅下纵身一跃,双手抓住了屋檐椽子,借力扑趴在了檐上,踩着茅草刚要探身翻过栏杆,那女子已经提着钢鞭扑来,对着李嗣业砸将下来,他一个侧身避过,栏杆扶手咔嚓断裂,女子再一个横抡,竖杆紧跟着他的屁股后面倒塌崩裂。 他双手挥刀朝这女子斩去,对方挥舞着钢鞭与他对斫,一时间电光四溅,愣神一看,那横刀已被钢鞭磕成了锯齿,而这女子膂力惊人,丝毫未有疲乏之态。 “怪不得有恃无恐,原来有母大虫坐镇,你这隐藏boss还真够生猛的!” 女子冷笑一声:“料想你们两个是官府中人!看来今日就愈发不能留你们了!” (ps:感谢遥远123星空大大飘红打赏,本想振作一下的,无奈本人手速太慢,又比较咸鱼,竟然攀不上三更党。) 第二百九十八章 吐蕃女奸细 她手中的钢鞭闪电般横抡过来,李嗣业连忙避退,不是他不想硬刚,实在是手中这横刀怕是承受不住,与钢鞭再来两次硬碰硬,恐怕就要折断了。 他在这草厅的二楼中左躲右闪,女子抡着钢鞭呼呼生风,这个时候别想着什么空手夺钢鞭什么的,稍微碰上去就是个骨折。通常敢使这种重兵器的女子,都不是正常人类,把草厅楼顶的窗扇草帘子都打得如摧枯拉朽,碎片飞溅。 “无胆汉人,你若是个男人,就与我拼死相博!” 李嗣业躲在了柱子后面,女子挥鞭左一磕,又一磕,竟把这水桶粗的木柱打得龟裂。他迅速出刀抵住钢鞭,按在了木柱上。女子猛地向后一拉,拉出长长的一道火星,双手握住钢鞭狠命一抡,横刀瞬间断为两截,震得他虎口发麻,连被击中的木柱都歪斜朝一旁倾倒。 李嗣业双手把柱子横抱在手中,朝女子冲撞过去。“来了!”女子反应不及,慌忙双手握着钢鞭抵住,被李嗣业推着连连后退,撞到另一根支撑立柱上,双手抵着鞭柄撑住胸口,口中吐出一口污血。 女子脸着涨得赤红,眼神如母豺一般凶暴地盯着李嗣业,李嗣业两手推着木柱,弯起眉毛与其对视,倒要瞧瞧谁的凶性更悍一些。女子咬牙发狠,娇叱一声将鞭柄从胸口挪开,哐嚓撞在立柱上,使这柱子向后倾倒,草厅二层的一角轰然倒塌下来。 李嗣业以双手护住头顶,无数的椽子如滚木般砸将下来,宛如冰雹砸得他生疼。女子转身踉跄着逃跑,被李嗣业疾步追上去,伸手抓着她的后颈前冲,硬生生从散落的茅草椽子中冲将出来,撞飞破散的护栏双双掉落到楼下。 落地的一瞬间,他眼前昏黑头晕脑胀,全身上下如散架一般生疼,扭头去左右去看,张缘礼手中握剑架在驿长的肩上,驿长则跪在地上,惊惧地看着这边儿的惨烈场景。他的娘子软软地躺着,睁大眼睛口中剧烈喘息,想要调动力气而不得动弹。 李嗣业咬牙硬撑着坐起,依旧酸软无力,双手撑着地面摇晃着头,脑症荡眩晕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这女子硬撑着手臂起身,刚起来一半,又脱力躺倒在地。 他总算支撑着站起,虽然身体还有些摇摇晃晃,但已堪堪稳住身形,从腰间的蹀躞带上取下短刀,蹲下来横在女子的脖颈上,阻止她做垂死挣扎。 李嗣业长长地吸了两口气,对女子用肯定的口气问道:“你是吐蕃人吧,中原官话说的不错!” 女子的眼角闪过一瞬紧张,他看得真切,立刻对张缘礼吩咐道:“你去找两根绳子,将他们这对夫妻捆住!” 张缘礼将驿长捆扎实后,提着草绳朝李嗣业走来。他把横在女子脖颈上的短刀离开,对张缘礼吩咐道:“把这娘子给捆结实了!她可比她丈夫彪悍多了。” 他转身站起朝草厅走去,张缘礼在他身后高喊问:“你干嘛去?” “找点儿东西!” 他跑进草厅里,嗒嗒地踩着楼梯上去,楼上塌掉了一半儿,胡床,竹箧,柜子都埋在了茅草中。他弯下腰把地上的椽杆抱起扔到楼下,把房间清理了出来,开始在家具中翻找所有可疑的物件儿。 张缘礼提着剑跑上楼来,讶异地问道:“你在找什么东西,这些人贪敛的钱财不可能藏在这种显眼的地方。” 将房间翻得散乱的李嗣业停下手来,恍惚地点了点头:“说得很对,不可能这么明显,如果是我,应该随身携带,以备不测。” 他又迅速返身下楼,走到这吐蕃女子身旁,将她翻过身来,解开绳索就要扒她的衣服。 “李,李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张缘礼被他这出格的举动惊得够呛,一边捂住自己的眼,一边劝阻道:“你这样做不妥!男女授受不亲,就算她行迹可疑,也应该抓回去找个女人来搜她的身!” 李嗣业充耳不闻,把这女人的外裳扒下,双手拽住中衣撕裂,女子竟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驿长双手被绑缚在身后,嚎哭着大骂起来:“你这个畜生,混蛋,敢动我的女人,老子要干你的祖宗十八代!” 李嗣业对此毫无反应,低头瞅着女子的脊背脸上一喜,对张缘礼招手道:“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张缘礼双手挡住了手:“不,不不,我不能看,此乃男女大妨!” 李嗣业抬手拽开了他的一只手,大声问道:“看看这是什么地图!” “这是?”张缘礼躲闪着眼睛上去瞅了两眼,神情一惊,确认说道:“这是安西都护府驿站、守捉,城,军镇驻防图!这女子竟然是奸细!” 他索性把这绣着地图的亵衣从女子的后背中拽出,女子趄着身子扭过头来,眼神如鹰雕那边阴鸷,却没有说出什么誓死不屈的狠话。 女子面皮粗糙,呈现出酱红色,鼻梁高挺,鼻翼宽大,相貌与吐蕃,吐谷浑以及羌人近似,现在又从其身上搜出了地图,可以确定是吐蕃奸细无疑。 “看来今日收获不小,歪打正着竟然把吐蕃奸细给抓了出来。”李嗣业嘿声发笑,又伸手指着满脸惶恐的驿长说道:“还有你,身为汉人,却要当汉奸,与这吐蕃女子狼狈为奸!” 驿长慌忙跪地磕头求饶:“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吐蕃奸细!我被这娘子给骗了!” 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是吐谷浑人,若不是此人贪婪敛财,我定不会暴露被你们所擒。” 李嗣业松开这女子,大步朝驿长走去,把短刀横在他的脖颈上冷冷地说道:“你借着朝廷的驿站大肆敛财,又勾搭吐蕃奸细结为夫妻。夫妻本为一体,你们俩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奸细?” “冤枉,冤枉啊,军爷。没有那么多年,仅仅在一起三年而已。” “放屁!她都把地图穿贴身亵衣上了!你睁那么大俩黑窟窿能瞧不见?” “真瞧不见!每天晚上入睡都是黑灯瞎火,清早她又起得比我早。”驿长朝李嗣业努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李嗣业一巴掌将他呼倒在地,蹲下来揪着此人的胖脸道:“你在赤河驿做驿长这么多年,手底下敛了多少钱财?还不从实招来!”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都藏在我在龟兹私买的宅子里,只要你能放过我,宅子里许多的银钱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正好,我带你们回龟兹去,到你的豪宅里参观一下,看看你这位赤河驿的驿长,到底有多么豪富?” “其实,其实,也没有多少钱。”驿长头顶冒着虚汗说道:“我能在赤河驿当驿长,也是得有后台的,有很大一部分钱,我都是孝敬他了。” “哎?”想不到还能牵扯出保护伞,李嗣业顿感意外,希望不是他认识或位高权重的人,不然可就尴尬了。 “你这后台是谁?” “都护府兵曹公廨椽吏史劲松。” 李嗣业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神情惊愕的张缘礼,又捏着驿长的下巴哼声说道:“不过是个没有品级的流外小吏,也能被算做后台?” 第二百九十九章 精绝故国尼壤城 驿长揉着自己的嘴巴哭丧着脸说道:“有品级的参军我们三年都见不了一回,平时巡查我们驿站的,都是这些都护府的胥吏,我们自然要巴结孝敬着。” 张缘礼的脸上阴晴不定,重重地拍击着自己的膝盖:“回去就查!此事出在我兵曹的头上,我张缘礼一概负责。” “呵,”李嗣业干笑一声说道:“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不要把正事给忘了,我们只是想搞清楚一座驿站能有多少额外收入,先把这对难夫难妻带回龟兹城再说。” 两人把驿站中的马匹挑出两头来,将这对夫妻驼到马上,牵着马缰离开驿站,沿着赤河穿过了拓厥关,又越过白马河回到了龟兹城中。 李嗣业入城之后,把核算查抄赤河驿长家产和女奸细的事情交给了张缘礼,这本来就是兵曹内部的事情,他这个外人也懒得掺和,让张缘礼自己头疼去吧。 他在城中简单收拾了一下,去都护府见了夫蒙灵察,向他表示中道的七十二座驿站是可以不需要花钱筹建的。至于用什么方法筹建,他依然在卖关子。 但南线于阗道上的八十二座驿站所处地带比较贫瘠干旱,还需要考察一番。他又向夫蒙都护要求拖延了十三天时间,要亲自到南道的驿站看看。 夫蒙灵察又能如何表示,他现在只能把死马当做活马医。节度使田仁琬已经征用了府库中的钱财,用于远征小勃律的预先筹备。李嗣业能空手建成驿站,那自然皆大欢喜,就算无法建成,也只能等到来年了。 李嗣业准备干粮了和淡水,回到龟兹城中将陌刀和弓弩、横刀都带上,用以防备旅途中出现的意外。他又把燕小四和藤牧叫上作为随从,准备前往丝绸之路南道,也就是于阗道实地察看。 赤河驿站代表的只是丝绸之路中道上的收入水平线,位于南道的大漠边缘的驿路相对于中道更贫瘠一些,位于这条线上的只有于阗一个军镇,还有两三个小城,两个守捉。 塔克拉玛干沙漠,当然这个时候不这么叫,书面用语称沙漠为碛,塔克拉玛干就是图伦碛。他必须绕一个大圈从龟兹前往拨换城,途径据瑟德城,到达疏勒镇后过演渡州、遍城州、碛南洲,来到于阗镇。但他的最终目的地不是于阗,而是位于沙漠中的尼壤城。 尼壤城深入大漠几十里,是南道上的一个重要中转站,这里在汉代是精绝国的国都,被称之为精绝城。传闻汉时精绝城繁华富庶,商贾云集,不过现在也只不过是沙漠中的一个绿洲罢了。 精绝古城的旧城尚在,李嗣业骑着马进入城洞时,抬头看到城洞横梁上的平整錾石,亦能说明这座城市昔日之繁盛。不过城中却显得很凋敝,驻守在此地的一个队唐军占据了城中几座大的石砌楼阁,其余民房皆是由石板和白泥砌成。 城里城外种了不少植物,半环绕城池有沼泽一般的湖泊,据说这湖水的水位年年都在下降。为了挽救这座即将消失的绿洲的命运,尼壤城里家家户户有添丁或喜事时,都要在城外种下一棵树,生了孩子就叫添丁树,结婚被叫成合欢树。这样一棵树会像被孩子一样照顾,春夏浇水,秋冬保暖,逐渐长成绿冠护住水土。 无论居民们如何具有绿化意识,尼壤城还是无法抵挡沙漠的侵袭,千百年后最终会成为考古遗址。唐军在其中设立驿站后,也积极进行绿化护林,对于胆敢伐树砍柴的人,绝对会让他种树种到老死。 李嗣业进城后并没有隐匿行迹,直接换上官袍以安西都护府大员的身份驾临唐军驻地,尼壤城城使满脸沧桑胡须迎出来。这位城使身后还背着襁褓,襁褓中的孩子啼哭个不停。 城使双手叉起蹲跪在地上:“卑职由三参见李将军!” “呜哇,哇哇,哇哇!”婴孩在他背上握着粉嘟嘟的拳头,憋足了嗓音嚎啕大哭。 李嗣业对他摆了摆手道:“快起来吧。” 他看了看由三背上啼哭的婴孩,皱着眉头问道:“这孩子是不是饿了呀,快抱下去喂他一些吃食。” 由三显得很惶恐,连忙叉手说道:“这是卑职的孩子,只因他娘亲去得早,由我来带着。” 一名兵卒双手捧着木碗,急切地跑进石厅中,高声吆喝道:“娃儿别急,羊奶来……” 兵卒瞧见有大人物在场,声音哑火了下去,由三把婴孩从背上解下来,递给兵卒,这兵卒小心地接过孩子,用木碗小口小口地喂着啼哭的婴孩。 有了羊奶喂食,孩子当下便不哭了,兵卒放下木碗没多大会儿,这婴孩便发出了有力的啼哭声:“哇哇!呜哇!” 由三把孩子抱回来摇了半晌,竟然毫无作用,婴孩的声音更大了。 “来,让三伯抱抱。” 一个什长把婴孩接过来在怀中摇晃,发出细腻的哼歌声,然后别人又从他手里接过,依旧哄不好,又转交给别人。孩子在这些军汉中传了十来手,个个从边城的糙汉子转变成了温柔奶爸,可惜哄孩子的技艺有些潮。李嗣业招了招手说道:“来,把孩子给我。” 抱孩子的兵卒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一边笑道:“李将军,我怕这孩子把尿撒你身上。” “没事,我来哄哄他。” 兵卒扭头去看队正由三,得到眼色许可后双手把婴儿递给了李嗣业。李嗣业把婴儿抱在怀中,托着他稍微坐起,又把他的两只小手交抱在胸前,稍稍轻摇两下。孩子竟然神奇地止住了哭声,先是睁着晶莹的大眼睛左右张望,随即轻轻起阖上了眼皮。 兵卒们个个露出了惊奇的憨笑,没想到能做将军的人,连孩子都能哄得住。李嗣业把睡着的婴孩交给了由三,对他们解释道:“孩子不能躺着抱,他们在娘胎中是坐着,双手抱在胸前,这样更容易让他们安静下来,进入睡眠状态。” 由三恍然大悟,对李嗣业连声道谢,尼壤城兵卒们刚开始对他只是对上官的敬畏,现在则油生了几分亲近感,喜欢孩子,能哄好孩子的人能够冷到哪儿去。 他们把睡着的孩子抱下去睡觉,由三才主动问道:“尼壤城地处偏远,不知李将军来此有何公干。” “城中的尼壤驿,由谁来担任驿长。” 由三主动上前叉手说道:“卑职既是尼壤城的城使,也是驻守队的屯长,更是尼壤驿的驿长。” “能带我去驿站看看么?” “李将军请。” 他们一行人前往城北的尼壤驿站,这座驿站在于阗道上相当于一座大驿,也有近十几座建筑和二三十匹马存量的马厩。 尼壤驿据说是由精绝古城的王宫改建而成,这话听起来好似不靠谱,但昔日精绝国地不足百里,人口不足五千,胜兵不足五百。它的王宫也仅是几座大石屋,唐军在此基础上建了马厩和几座泥胚房,其规模能够容纳百人以上的商队在驿站中住宿。 第三百章 商路多艰辛 李嗣业漫步在驿站建筑群中,抬头左右张望观看。跟他预料中的不太一样,精绝国王宫并非想象中的建筑雄伟,就算昔日有些精美的錾石,有雕刻花纹,如今也被风沙吹蚀为光秃秃的石块。 他回头问由三:“驿站是否接待过往客商?” “当然要接待,来自中原和西域的胡人和汉人进入驿站,补充草料淡水,他们付给我们钱财,我们用这些钱买马匹草料,给我们这些人发饷,还要给尼壤城附近种树。” 李嗣业又问:“每年能收入多少钱财?除去尼壤驿站及城中的一切开支外,还能余下多少钱?” 看见由三发愣,李嗣业开口解释道:“哦,我不是要查你们的帐,如今都护府要在于阗道和中道上修建一百多座驿站,所以某选了几个点实地查干一下,你尽管如实道来,无论余下多少钱都护府都不会跟你们要。” 他们此刻站在驿站供应客人食物的石厅前,里面摆放一些简陋的石墩、石案,几名商旅正坐在石凳上干啃干粮。 由三城使抬手摸了摸幞头,低头羞涩地说:“我们尼壤驿并未积攒下多少钱,除去所有的开支外,如今库中也只有五万多枚铜钱。缺钱的原因主要是城池深入大漠,受风沙侵袭,缺水更缺粮食。于阗镇供应的粮食只够我们这些当兵的吃,接待来往客商的粮食,都得我们花钱去买,但我们于阗粮食的价格太贵了,即使一斗青稞也需要两百多钱。” 李嗣业确信地点了点头,丝绸之路南道上确实比其他两道更贫瘠一些,粮价是龟兹的五倍,长安的二十倍,但走南道距离葱岭以西大食,或是更南方的天竺直线距离更近,所以长久以来许多更富于冒险精神的唐人更喜欢走于阗道。 这条丝路商道不止贫瘠,缺水,风沙侵袭条件艰苦,还活跃着大大小小的沙匪帮,抢劫掠杀来往行商。 由于天竺的香料,大食的象牙、黄金是长安豪富们争抢的奢侈品,就如同中原产出的丝绸,商路的艰难险阻也使得外国货昂贵,一次行商千余里所赚取的钱财已经是相当可观。 商路上经常传说这样那样的传奇故事,让商旅们趋之若鹜。几乎每年都有这样一个传奇诞生,故事的内容都差不多,大概是某个关中郎君穷困潦倒,生活无从着落,抱着搏一把的心态找亲戚借了些钱,在长安城中买几匹素绢,牵着家中的老马跟随着商队前往西域做生意。 在丝绸之路上做生意赚钱的多少,是和商旅们行路的远近成正比的,把丝绢从长安卖到敦煌,跟卖到龟兹的价格相差了不止一倍。 商队的目的地是于阗,他们将带来的丝绢在于阗市场上卖掉,又在于阗城中花掉大部分钱买下胡椒,象牙等奢侈品,回到中原自然能够翻几番,这样一次生意能够抵两年家中的开销。 富有拼搏精神的郎君显然不满足在于阗的这点儿利润,他牵马驮着这几匹素绢跟随着其他商队,前往葱岭,翻过兴都库伦大雪山,南下天竺,这途中有许多商旅无法忍受旅途的艰辛,把货物在半路出售,赚取了钱财折回,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但郎君却依旧不肯停步,继续运货南下,最终到达了印度波罗王朝的曲女城。 他在曲女城中以极高的价格卖出了素绢,又用超低的价格买进了大量胡椒和龙脑香,风尘仆仆驮着货物返程。他幸运地躲过雪崩,翻过大雪山,又在于阗道上躲过了沙盗的抢夺,可能还丢失了一些货物,但最终的结果是他成功回到长安,将天竺龙脑香和胡椒在东市上出售,获得家资千万贯,一时暴富使祖孙三代衣食无忧、 这个传奇故事他以前就听说过,今日在尼壤城中又听到了,不管他是真是假,逻辑上是非常合理的。能用唐僧取经式的顽强精神来做生意,哪有可能不成功的?西行路上的艰难险阻,九死一生才使得经商的利润奇高,从而使这样的故事更具传奇色彩。 因为深受盗墓的影响,比起这类发财传奇故事,他更想听到精绝古城的历史。这辈子好不容易来古迹一趟,总得满足好奇心吧。这个城邦制古国灭亡不过五百年,王国的宫殿依然屹立在大地上,虽然已经成为了驿站。听起来有点儿寒酸,但他更相信它是神秘诡异的,不然就太没意思了么? “由三城使,可曾听说过鬼洞族和精绝女王?” “鬼洞族?听着咋这么渗人呢?这里也住着许多从于阗过来的原住民,从未听说过什么鬼洞族,精绝女王也从未听说过。” “呵,可能是我记错了,也许叫别的族呢?这精绝国的原住民叫什么?” 由三回答道:“可能就叫精绝人吧,但我从未见过有把国号,或族名自称为鬼的,也太不吉利了。” 李嗣业尚有些不死心,继续问由三:“你在尼壤城驻守十几年,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地下城,地下洞窟,地下王宫陵墓什么的?” “没有,从未听说过,卑职也率领居民在城中打过几口水井,从未挖出过什么地下王宫,大墓什么的。而且卑职认为,精绝国也不可能有国力修什么地下大墓王宫,他们即使在最鼎盛时期,国中人口也没有超过五千,能拿刀枪的壮年男子也不过五百人左右。不管大兴土木修建什么,都需要几万以上民力。” 由三说得很有道理,就凭地面建筑的格局,也能看出这地方不可能有什么地下奇观。 幻想破灭了,李嗣业的兴致也就此消失,决定离开尼壤城踏上归途,城使由三带领众多兵卒在门外相送。 这时正好有一支商队途径尼壤城,李嗣业便与他们结伴而行,一同前往于阗镇。 于阗道上的驿站数量确实不足,有时行进百里才能遇上一处集镇驿站,规模比起天山中道上的驿站也差远得多,不过是几座土坯房和残缺倒塌的围墙。集镇中仅有几户人家,生活来源也靠接待丝绸之路上的商队,通常开门接客的人家,会把在上挂一把笊篱,表明这是饭店。 李嗣业中途光顾了这样一家小店,特色的饭食是青稞和小麦面粉混合做出的饼汤,里面有沙漠中常见的一种野菜,还有野骆驼和羚羊肉片,味道谈不上美味,但要比驿站中的青稞干粮和野菜汤好得多。 为了躲避太阳暴晒,商队一般是白天在驿站休息,傍晚动身上路,凭借跑商老客对方向感的把握,即使夜晚乌云密布,商队也不会迷路。唯一需要担心的问题是沙盗。 离开尼壤城的第三日凌晨,北极星刚刚在深蓝的天幕中升起,商队在一处干涸的季节河河谷中行进。 商队的首领突然停住了脚步,睁着深邃的双眼望向不远处,有一道烟尘在地平线上突兀地升起。这时空气中并未有风,这烟尘就显得太过奇怪了。 多年的行商经验,让他心底产生了恐惧的预感。 “是沙盗!快跑!” (ps:昨日单位遇上级检查,更新无力了。欠下的章慢慢补。感谢长江的尽头飘红打赏,感谢读者大大们的月票) 第三百零一章 陌刀镇沙匪 众商旅慌乱之中要拉着骆驼逃离河谷,一旦四散开来,沙匪们依旧能够把他们一个个击杀在地。 李嗣业纵马上前,对着他们大声问道:“河谷四周一览无遗,你们能逃得走吗?” 商队首领还算冷静,一面安抚众人不要跑散,一面回答李嗣业道:“李将军,沙盗一般几十人为一伙,他们心狠手辣,不惧王法,他们不会因为将军身居高位而畏惧,将军还是先思虑脱身之策为上。” “最好的脱身之策就是正面搏杀,你们身上没有兵器?诸位把刀都拿出来,本将军在外坐镇,定会保护好你们的安全。” 众人面面相觑,尽管不太敢相信,但对于唐军还是有天然的依赖信任,商队首领拔出腰间障刀喊道:“都拔出刀来!把骆驼货物围在中央,结成圆阵。” 行商们抽出了身边携带的长短不一的兵器,把骆驼围在中央,望着踏尘奔腾而来的沙盗,脸色发白面露惊恐。 李嗣业立刻对藤牧、燕小四下令:“藤牧,燕小四,取出角弓,准备战斗。” 沙盗来势汹汹,从远处看来大概有四十多人,每人两骑,一骑用来骑乘,一骑用来载赃物。 李嗣业从身上解下角弓,对两人说道:“先发制人,先射倒三人。” 沙匪们奔驰的马蹄距离他们只剩下百余步,李嗣业将角弓拉如满月,大声道:“把身上背弓的先射倒!”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手中弓弦震响,箭矢如电闪飞出,正中一名沙盗的脖颈,从马上跌落下来掉进了沙尘中。燕小四和藤牧也各自射杀射伤了一名沙匪。 沙匪们冲到离他们五十多步远的地方,才有数名匪徒开始挽弓射箭,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射艺不精,而是他们所用的是胡杨与黄杨木做成的木弓,弹射力道远远不如与唐军柘木,牛角做成的角弓。 李嗣业侧身伏在马背上,避过了迎面射来的箭矢。 这些沙匪很快分成了两部分,一前一后将商队堵截在河谷中,勒住马匹手挽木弓与商队对峙。 沙匪们穿着残缺皮甲和破烂不堪的鞣制皮子,身背胡杨木大弓,腰间悬挂着一拃宽的熟铁板刀,装备上明显处在劣势。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这支商队,李嗣业等三人完全可以用放风的办法挽弓远射将他们斗志打垮。 沙匪头目超出其余人半个马身,胡子拉碴脸瘦得干巴,陷在眼眶中的两只双眼如深水井般透亮幽深。 他眯起眼睛望着李嗣业的缺胯袍,色泽绯红,腰间金鱼袋,腰带达十一銙。“竟然有唐军的大官?遇到扎手硬点子了,我们撤!” 他当先拔转马头就要撤走,队伍中有一个面相凶悍身材壮硕的汉子,却突然抬起手制止道:“大柜,撤不得!这趟买卖我们折了三个人,这是血赔,不把他们干掉如何回本?“ 李嗣业闻言,立刻从马背上将长柄陌刀解下来,去掉刀鞘,双手握在手中,使得阳光照射在上面,他攥着刀柄轻轻转动,使得刀面反射光亮,如镜子一般在沙匪们的脸上一一晃过。 这些抬手躲闪或眯起眼睛,只有这壮汉怡然不惧,抖着马缰往前出一个身位,这人在沙匪中应当属于二柜,现在与大柜已然齐驾并驱。 大柜年愈知天命,眯着眼睛看不出是何等表情,但李嗣业猜想,他心中多半是不痛快的。他为什么没有出言训斥壮汉,维护自己的头领地位?可能只是顾全眼前局面,担心把团伙里的裂痕暴露在商队面前。壮汉的年轻气盛与他的老当益壮互相一对比,这支沙匪已然暴露出新旧权力即将交替的问题。 如果用雷霆手段将此人斩杀,将沙匪震慑,让这帮人对自己战力有个直观的印象,估计能将他们驱退。 壮汉咬牙横起肌肉,双目透出凶光,向后侧头对身后众匪说话:“唐军怕个甚!大官怕个甚!我们既然已经做了匪,那就要与官作对,四十号人还干不掉区区两三个落单的唐军大官?就算将来唐军来报复,我们把这商队中的人杀个一干二净,死无对证!” “驾!” 李嗣业用刀柄一敲马臀,黑胖双蹄奔出,以百米冲刺加速奔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沙盗。 “这一带沙匪又不是只我们一家,只要我们躲起来,唐军未必能…” 他转瞬即至,挥舞起陌刀电光火石间横斩,然后向上一挑,壮汉脖颈上喷泉似的冒出热血,血淋淋的头颅随着刀锋飞回,被李嗣业一把抓住头发拽在手中,提刀拍马折返回来。 沙匪头目的小眼睛瞪得很大,二柜的污血泼溅了他半张脸半个胸膛,紫红色的血浆灼热刺痛。其余沙匪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连身下的马匹都惊得踢着沙土连连后退。 李嗣业拽着马头回到商队前,把手中的人头扔在了地上。他举起手中的陌刀面朝众匪高声说道:”此乃斩马剑,用来砍你们这些匪类,也算是杀鸡用牛刀了。谁若是想替他报仇,可尽管上前来!“ 说罢他再次将陌刀举过头顶,对着河床上的一块椭圆卵石斩了下去,嚓!刀锋如银光泄地,卵石被从中间一分为二,齐刷地裂成了两半。 沙匪头目拽紧了马缰,从喉咙眼儿中低沉发声:“买卖有挣有赔,吃不下的货不可强求,我们撤!” 他当先打马转身,众匪跟在他身后抽打马臀,马蹄蹬踏着河床沿沙石,前后两支队伍踏出两道烟尘,如翻卷泥流混合到一处,密集的嗒嗒马蹄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李嗣业感觉这沙匪头目心中要感激自己,帮他铲除了团队内部企图上位的不稳定因素。 从沙盗出现到堵截的这段时间内,商贩们均石化为雕塑枯木,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们盘算着尽量降低存在感,不给唐军制造麻烦。 等到沙盗完全消失,众人憋在肚子里的半口浊气才缓缓吐出,纷纷爬下骆驼相互扶持着挪到李嗣业面前跪地叉手,声音七高八低地致谢:“若非今日有将军在此,我们这些人早已变成了沙匪的刀下肉,请李将军受我等一拜。” 他心中倒舒服的紧,连忙翻身下马,挨个儿搀扶跪在前排的首领和商贩们,口中说道:“各位快快请起,保境安民本就是我安西军的职责,若在沙匪面前连你们也保不住,还有什么资格去受朝廷的俸禄。” 商队首领双手攥紧,将拇指伸出翘起,感激涕零道:“将军胸怀大义,不计恩报,但我等心中过意不去。” “对,对,说的对,将军救命之恩,我等力微浅薄,无以为报,只能叩首拜伏以谢将军。” 众人连续在地上拜了三拜,首领才在李嗣业的搀扶下站起来,他挥挥手对众人说道:“各位,距离下一站坎城守捉路途尚远,我们应当尽快赶去早些休息。” 商众们连连称是,跟随着李嗣业他们沿着大漠边缘前行,首领骑着骆驼跟随在李嗣业身侧,主动当做导游兼捧哏,向他讲述此地的风土人情。 相比起天山脚下的山峦叠嶂,森林环绕,溪水潺潺,草场丰茂,这黄色的一望无际的大漠尽头,才真正拥有西域的灵魂特色,西部拥有无数古老传说,曾经繁华富庶的楼兰,诡异神秘的精绝古国。哦,西游记中唐玄奘碰到的女儿国,确实是存在的,不过叫苏毗国,是女王统治的母系社会,如今已被吐蕃吞并。 李嗣业一面应和地点着头,一边思索心中的计划,偶然冒出一个念头,扭头问商队首领:“你们这是常年往西域行商做生意吗?” 第三百零二章 安西有战事 “是,我们是两年往返西域中原一次,小老儿我家在沙州敦煌城,在长安开有一座商铺,专门做天竺香料的生意。” 李嗣业又问:“你们的终点站在哪儿,可有坐商接应?” “有,有,我们家在于阗城中也开有一间店铺,有固定的天竺客户,他们天竺商贩从奥里萨贩运胡椒龙脑香等香料来于阗,从我家的店铺里换取丝绸,我们把丝绸运过来,再把香料驼运到长安去。” 这位首领还是位资金雄厚的大商人呐。 李嗣业有所悟地点点头,循循善诱地问道:“大漠路途遥远,沙盗横行,如果安西都护府有计划筹建驿站,可使两站之间的距离缩小到三十里一驿,这样是否减轻了商旅的辛苦?提高了安全?” “当然能!“首领兴奋地说道:“若是朝廷真有心扩建驿站,我们这些商旅举双手欢迎,如今于阗道上驿站多数为二百里或一百里一驿,如果能扩建至三十里,我们这些商人就不用露天宿营啦,这样受沙匪袭击的危险度也大大降低。” “那我再问你,想不想在大漠的驿站里中有一间属于你们商号的货栈。” “有是想有,可是看守货栈需要人手,我们家虽然也养了些刀客,但若无朝廷军队保护,怕也看守不住货物。” 李嗣业拍手道:“这有何难,货栈建在驿站区域内,都护府派驿兵保护,货栈的安全不就得到保护了么?” “好是好,可是……”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惜安西都护府没有余钱了。”他又扭头郑重地问道:“都护府想与你们这些大商贩做驿站的生意,不知你们是否愿意做?” 首领惊诧地问:“这驿站的生意,该如何做?” “都护府准备在大漠中筹建三十二处驿站,把原有的兵驿连接起来,西通葱岭,东至阳关。只是都护府缺钱,想把驿站承包给你们这些商人,由你们出钱建造,建成之后,可获得十年的使用权,除去朝廷官员和信使外,所有其他途经驿站的商号商队,都须得向你们支付食宿费用,十年之后驿站归于朝廷,仍然给你们留下货栈的使用权,你看这桩生意能不能做?” 首领使劲儿地揪着胡须思索,如此大的信息量一时也无法全然接受。李嗣业说罢之后并不催促,静待他慢慢咀嚼反刍。 “这么大的事情,某一时也做不了主,需要回去和族中仔细商量。” 李嗣业捋须笑道:“说得正是,你回到敦煌后,把这消息也一并带回去,告知沙州的商贾大家,也与他们商议一下这生意可不可做?不必着急,我此番来于阗道也是为了筹划驿站之事,回去便要安排实施。兴许等你们踏上返程路途时,安西四镇就已经贴满了此类告示,到时候你揭一张带回去。” 首领叉手郑重说道:“请李将军放心,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重返安西龟兹,前来给你一个交代。” 两人攀谈了半天,李嗣业还未问过首领的名字,此时才想起来,郑重地拱手问道:“不知首领贵姓?” “弓长张,张翰。” “原来是敦煌张氏,失敬失敬。” 张翰叉手自谦道:“哪里,某只是末微旁枝,并非张氏正朔。” “人只有能耐大小,哪来的高低贵贱。” “多谢将军赐与金言,某自当聊以慰藉。” “哈哈。” …… 商队傍晚到达了坎城守捉,经过一夜休整第二日出发前往于阗。他们进入于阗城后,与商队分道扬镳,快马加鞭返回龟兹。 行经至白马河畔,发现河岸上搭建了两座浮桥,数千兵卒正押送着近百辆大车过河,车上装运的全是粮食和马草。 他吃了一惊,这是马上又要打仗了吗?他竟然全然不知,这场仗夫蒙灵察是不是不准备让他参加?这样一来,岂不是要自绝于节度使田仁琬? 政治立场上的站队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虽然他所知的历史中,夫蒙灵察确实成为了安西的下一任四镇节度使,但谁知道这平行世界会不会发生偏移改变。 当小弟真是不容易,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哥。 他先去了白马河跳荡营地,营中一片嘈杂忙乱,士兵们开始盘卷铺盖,秣马厉兵,披挂甲胄,分发旗帜,炒制行军压缩干粮。他心中不禁疑惑,更有些恼火,是谁绕过他这个押官给他们下令,不然他们何以自作主张? 他进入土堡中,立刻命段秀实把三名校尉叫到豹堂中,借机盘问一下看他们如何应答。 赵从芳、仇栾和刘龙等三人进入堂中,见李嗣业面色不善,心中惶惶却又不知为何,面面相觑之后躬身叉手相问:”不知将军唤我们前来,有何吩咐。“ 李嗣业冷声问道:“我且问你们,本将可曾下令过让你们整军备战?” “禀将军,未曾。” “既然未曾,我在门外看到的是什么?他们个个已经披甲,衾被羊毡也都打成铺盖卷捆上了马背,你们作何解释?” 三人如释重负长松了口气,各自从怀里掏出了三张军令,走上前去递到了李嗣业的案几上。 李嗣业拿起军令一看,这是节度使田仁琬和副都护夫蒙灵察共同签署的调兵公文,直接绕过了他这个押官,分别下发给跳荡营的三个团。纸张上写着调拨跳荡营作为中军的一部分,暂时归马磷管辖,想必战锋队也是如此了。 这么一来,这次远征他绝无机会参加,只能替夫蒙灵察操劳驿站的事情。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田仁琬首次远征小勃律应该是失败了,不然后来也没有高仙芝的事情。好像不会错过什么大功劳。 他抿嘴一笑站起来,把军令分别递还给了三人,委婉地表示歉意道:“是我错怪三位校尉了,都别放心里去。” “哪里,李将军不知缘由,有所猜疑也是理所应当。” “都护府既然给你们下达了军令,你们自去执行便是,没有别的军令下达之前,你们就暂时归马磷将军调遣,出去准备吧。” “喏!”三人准备转身,赵丛芳似乎觉得不妥,连忙转过身来说道:“李将军请你放心,虽然我们暂时归马磷将军管辖,但心是不变的,绝不会背叛将军。” 仇栾和刘龙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没错,你才是龟兹跳荡营真正的押官,其他人谁都无法替代。” 李嗣业摆手笑了笑:“都扯远了,龟兹跳荡营,包括安西军都是大唐的军队,不是谁人的私军,无需向我效忠。” 三人点了点头,叉手告退后结伴退出豹堂,刚走出土堡,栾仇便憋忍不住发起了牢骚:“这是什么人这是!十几二十天不见人影,回来就黑着个脸兴师问罪。嘴上说什么是大唐的军队,其实就是把咱们当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呢。心眼儿小的跟什么似的!” 赵丛芳慌忙朝后看看,对他摆手说道:“你要说这话也得找个无人角落说去,落到他的耳朵里,当心给你小鞋穿。” 栾仇赶紧闭上了嘴,三人走出几十步之后,才又忍不住开口道:“我觉得他可能干不长跳荡营押官了,会被安置到冷僻处担当闲职。” 第三百零三章 商修驿站 赵丛芳和刘龙听到此等惊人之语,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结舌反问道:“此话怎讲?” “听我给你二人细说,田中丞此次筹划远征小勃律国是兴师动众,几乎调动了安西都护府麾下的所有兵卒,若是能成功,这可是莫大的功勋,比起征伐突骑施黑姓有过之而无不及。龟兹城外诸营悉数出动,为何偏偏把他给漏下了?还绕过他给咱们下达军令,这是什么意思?” 赵丛芳愣了一下,惊讶道:“你的意思是……?” “没错。他必然是开罪了田中丞,或是开罪了夫蒙都护,所以将被束之高阁,弃之不用。他如今虽然还有中郎将的散官,但职官将会被剥夺,今后不再会有任何职权,没有了职权不过是个吃空饷的闲人,我们又何必太在意。” 赵丛芳抑郁地问道:“你这话是否属实?” “这话如何属实?我不过是妄加猜测而已,但是你们可以接着往下瞧,等我们远征小勃律归来,李将军怕是在安西都护府再无出头之日。” 一直未开口的刘龙突然反问道:“既然你猜出他已经失势,为何刚刚还会曲意逢迎?” “废话,万一不是呢?”栾仇歪嘴一笑道:“我辈岂能冒这样的风险,他将来若失势,我落井下石有什么好处?他将来若是高升了,我把人得罪死了不等于自绝前程么。所有想法都应该先在肚子里藏一阵子,着急露头反而不美。来日尚且方长,反正你们看好了。” 李嗣业自然不知道他这三个下属的心思,他喂养了马匹后,再次离开跳荡营,由藤牧和燕小四陪同前往龟兹。 龟兹城内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街头巷尾谈论的也都是远征小勃律的事情,他心中还是意痒难耐,打仗远比修什么驿站痛快多了。既然他们此次出征不肯用他,那他安排在婆勒川连云堡中的钉子宗吕也不必露出来,等到日后再做打算。 他进入都护府,来到堂院门口。白孝德在门外值守,看到李嗣业前来,主动上前说道:“李将军,都护正在商议远征一事,你先在西房中静坐等候,等他空闲下来,我再来叫你。” “好,”他很能理解,只有让自己等上官,哪能让上官等自己。 李嗣业跟随白孝德进入房里,案几上放着正煮着的茶鍑,两人随意闲聊着吃了两碗。等到夫蒙灵察议事结束,自然有亲兵跑出来通报。 “李将军,都护议事已经结束,请跟我来。” …… 他推开隔扇门进入夫蒙灵察书房,对方正揉着眉头盘膝坐在案几前,眼睛里渗透着几缕血丝,看来最近是没少劳心劳力。 “卑职李嗣业,参见夫蒙都护。” “是嗣业啊,”夫蒙灵察打了个哈欠,伸出双手撑了个懒腰,连忙问他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如何?你两路驿站都查看了过来,是否能实现不花一分钱畅通驿路的方法?” 李嗣业卖了个关子说道:“回答问题之前,请都护先将兵曹参军张缘礼唤来。” 夫蒙灵察咧起嘴唇笑着反问道:“你想说的是那个赤河驿高价宰割过往商贩,贪污敛财的驿长?张缘礼已经向我禀报过了,他在赤河驿任上十年,查抄了六百多万钱,折合白银六千两,黄金六百两。他所行贿的兵曹胥吏也查抄出三十万钱,已经革职判刑。你该不会是要我把安西所有的驿站全部查抄一遍罢?这样就有钱了?这种贪婪之辈毕竟是少数,总不能杀鸡取卵,一棍子打死所有碛西驿长?” 李嗣业心想,我怎么会想出这等脑残的方法?夫蒙都护你也把我看得太低了。 “非也。”他正襟危坐叉手道:“我说的方法乃是联络安西各地商户,将所有准备营建的驿站承包到大户手中,由他们出资建造,我们提供质量标准和驿站图纸,等建成后检查工程质量,并将驿站的经营权划归建设的商户,期限为三年,三年后都护府将驿站收回,仍收归朝廷经营。 “好办法!” 门外传来略显苍老的声音,随之隔扇门被打开,四镇节度使田仁琬在门外脱掉靴,扶着门框走进来。 李嗣业连忙站起,夫蒙灵察也稍稍起身,两人朝着田仁琬躬身叉手:“属下、末将参见田中丞。” 田仁琬摆摆手笑道:“我准备找你商谈远征小勃律粮草中转站补给,刚到门口听到你们二人谈论这无米之炊修建驿站之事,李将军的方法确实精妙取巧,值得尝试。” 刚才丫是在门口偷听来吧,李嗣业心中发汗,幸亏没有说这田仁琬的坏话,不然可被抓现行了。 他连忙叉手道:“中丞过奖,只是一点儿想法,想要运作还要多多谋划。” 田仁琬捋须点点头,伸手招呼二人说道:“我们坐下谈。” 夫蒙灵察连忙把自己的主位让出,仁琬连连推脱,推脱不过只好勉为其难就坐,夫蒙灵察和李嗣业依次在左下首跪坐在地。 夫蒙叉手开口道:“启禀田中丞,关于粮草中转站的选址,应当选在演渡州或遍城州,方便来回运送……” “不,”田仁琬抬起手掌制止道:“我们先谈在两道修建驿站的事情,远征粮草押后再谈。” 李嗣业心中微动,心想田中丞的情商挺高的,上位者还能够先人后己不容易。 “好,”夫蒙灵察心中大喜,田中丞能把此事放在前面,也说明他终于支持兴修驿站,清除沙匪,维护商路事宜。 他面相李嗣业说道:“你向中丞讲述一下你大致想法。” 李嗣业刚要开口,田仁琬摆了摆手道:“刚刚我已经听到了,把驿站交给安西等地的大商户来建造,用三年的经营权来让商户们获得利益。只是某有些怀疑,商旅们虽然对安西的驿站非常了解,但不知其收入情况,比起行走商路的日进斗金,修建驿站似乎有其风险,他们肯与都护府做生意么?” 李嗣业叉了一记手,开口禀道:“卑职刚刚在赤河驿查抄了一个贪污宰客的驿长,我建议用此人的人头来打消商户们的疑虑。” 田仁琬精神一震,问道:“仔细讲来。” “建议将此事扩大化,将罪魁斩首,抄没家产,并将此事以布告形式张贴至安西四镇的每一个城镇,让途径碛西的每个商旅都能看到,查抄财产的数目可以适当夸大一些。等过些时日,再把承包驿站的布告发布出去。” 田仁琬和夫蒙灵察点了点头,夫蒙又问他:“碛西中道相对富庶一些,也许可以吸引商户承包修建。但于阗道就不同了,大漠边缘贫瘠苦寒,除过往商旅外,百里内都无法见到人烟,粮食严重缺乏,估计没人肯接这一摊。” “地域不同,方案也不同,于阗道上的驿站我建议把商户的运营期限增加到十年,同时在驿站中修建货栈,修建的货栈将成为商铺的永久仓库。这样应该能吸引商户参与进来。当然不拘泥于现有条件,可以和商户们慢慢商量。” “不错!”田仁琬抚掌赞道:“此计可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就按照你的方法张贴布告,面相整个碛西,吸引商户参与到此事中来。” 第三百零四章 马屁不穿 修建驿站的事情商量完毕,剩下要谈的便是远征小勃律的事情,此事当然用不到李嗣业参与,他便要起身告辞:“中丞,都护,末将先行告退。” 没想到田仁琬又朝他招了招手:“无碍,李将军可以留下来,年轻人脑子活泛,或许有什么中肯之议。” 他刚刚起身,只好又跪坐在蒲团上,将腰背挺直目视前方心无旁骛,把自己当做学生谦虚学习即可。 夫蒙灵察叉手朝向田仁琬开口:“卑职建议把粮草补给的中转站设在遍城州,万一战事不利,我们可以退出葱岭,在遍城州重整旗鼓。” 李嗣业眉毛微动了一下,心想此时还是不要说话了,反驳上级的意见,不就等于打人家的脸吗? 田仁琬却抬头想了想,略作思虑问道:“可遍城州距离葱岭太远,离连云堡也有二百多里吧,葱岭一地有人熟悉吗?把粮仓建在此地是否可行?” 李嗣业继续闭口不言。 夫蒙灵察抬头想了想,开口说道:“卑职担任疏勒镇使时,曾经去过一次葱岭,好像是李嗣业担任葱岭守捉任上吧。对,李嗣业,你在葱岭做了一年多的守捉使,你给中丞讲一下葱岭的气象。” 李嗣业点了点头,拱手说道:“葱岭地势最低处四月份积雪才开始融化,十月份便开始下雪,若是高处山上一年四季冰雪覆盖。而且会有高原反应,当地识匿人鼻梁高,毛孔粗大……” “等等,“田仁琬打断他的话问:“你说说这高原反应是什么意思?” “就是缺氧,空气稀薄,呼吸困难,会头晕。”他伸手给田中丞比划了一下。 “这是水土不服。”田仁琬纠正他的话:“你继续说。” “高原反应,不,是水土不服,会导致人呼吸困难,识匿国人则没有这样的问题,我安西军远征至葱岭,将会有一段时间的不适应。葱岭守捉和婆勒川之间直线距离不足百里,但行军要不断折返,迂回绕很大一个圈,连续翻越数座大山。” 他抬头看了一眼田仁琬,发现对方的脸色渐渐下沉,心中顿感不妙,难道是以为我在打击他的自信心? 他开始不着痕迹地进行转折:“翻山越岭倒不是问题,只要粮草充足,稳步行进即可,最大的问题是时间,必须赶在十月份之前拿下孽多城,十月过后葱岭冰天雪地,行军难度成倍增加。” 田仁琬的脸色回缓过来,笑着说道:“李将军所言不差,葱岭苦寒,冬季行军颇为不易,只要能在九月底攻克孽多城,俘虏吐蕃公主、小勃律王班师,大事可成矣。李将军你在葱岭驻守一年多,深谙地形,也给个建议,粮草应该囤积在哪儿?” 这个问题终究还是问到他头上了,应该如何回答才能让两人都满意? 有了。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以卑职愚见,应该在两处囤积粮草,一处为遍城州,另一处为葱岭守捉城外,此处地势平缓,临近徙多河方便取水。” 夫蒙灵察侧过身体,反问他:“入葱岭的道路崎岖难行,只能行牲畜,运送粮草的车队如何通行?” 李嗣业故作困惑,抬起头思虑道:“夫蒙都护说的是,车队运粮入葱岭颇为艰难,可是除了陆路?还有什么方法能把粮食运过去?” 夫蒙灵察双手一拍膝盖,身体微微后仰,笑着说道:“徙多河靠近葱岭守捉,可以水运!” 田仁琬也是眼前一亮,问:“徙多河的上游在哪里?” “莎车驿!原莎车国的都城在这里,与遍城州有大道可通,粮食可以直接运到此处,放木排顺流而下,在下游葱岭守捉城卸下粮食,就地在岸边搭建粮仓。这样的话就不必在遍城州设立中转仓,直接把莎车当做后方粮仓。只是当地缺乏树木,这个不是难题,遍城州附近就有杨树林,可从羯饭馆驿站转运至莎车,平坦之地运送总比葱岭崇山峻岭方便,这样不用一个月时间,两处均可建成粮仓,可保大军后勤无忧。” 李嗣业在旁称赞道:“此计太妙了,如此一来,可以节省许多人力。” 夫蒙灵察非常受用地捋着胡须,田仁琬附掌笑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办法不就想出来了吗?” 他双手撑着膝盖从案几前站起来,笑着说道:“中转粮仓的事情既然定了下来,夫蒙都护立刻派人给疏勒镇使传信,命他立刻派人实施,我大军这个月底便要挺进葱岭。” “我立刻就去办。” 两人也连忙站起来,跟在田仁琬身后相送,一直送到正院门外。 李嗣业认为自己也该告辞了,半个多月不着家,当回去看看。 夫蒙灵察望着田仁琬及其随从远去的背影,把目光转回,冷不丁看着李嗣业,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问道:“从沿徙多河水路运粮的事情,你小子是不是早就想出来了,如此暗示我能知晓,田中丞岂能不知晓?能不能把你拍马屁的功夫用到正事上?” 李嗣业暗自腹诽,刚刚你不也挺舒服的吗。 他连忙叉手回道:“都护,冤枉,我确实没有想到能从水路运粮,这本就是您自己的主意。” 夫蒙灵察呵笑了一声略过此节,神色肃然说道:“田中丞将亲自远征小勃律,我在后方为留后使,待明日我给你签一道手令,你就安心去办筹建驿站的事情,此事若能成,你我共同回长安叙功,我给你的跳荡营增加三个校尉的名额!” 李嗣业听罢,欣喜地叉手道:“多谢都护抬爱。” 田珍藤牧二人早就晋升为校尉散官,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实缺,段秀实的资历虽不足,也应当破格提拔,燕小四可先做旅率,等日后再行安排。 “你数日未归家,今天给你留点儿空闲,明日再办事。” 李嗣业再次叉手向夫蒙灵察告别,牵着黑胖回到家中,刚进院子门便看见李枚儿和十二娘各拿一个钁头,她俩在院子西边刺柳树左开辟了一块田地,田里移植了几株蔫了吧唧的秧苗。 “这是种花呢?还是在种菜?” 李枚儿挺胸抬头,骄傲地背着手说道:“你猜?” “种花?种花好,花朵一开,满园芳香。” “猜错了,再猜。” 李嗣业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葡萄!”李枚儿翘着嘴角说道:“前几天程镇使家的娘子来咱家做客了,还带来她们家种的葡萄,很香很甜的紫葡萄。我问她葡萄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是从高昌城里专门派人移的葡萄幼苗,听说这个品种的葡萄是最是名贵,每年沿着驿道运回长安,据说连葡萄酿的酒也被当做了贡酒,所以我就拜托她给我移了两株,这不今天才送过来嘛。” “程镇使,哪个程镇使?”李嗣业顿觉怪异,枚儿不经常出门,怎么会和龟兹城里的官宦女儿搭上线? “不知道,可能是龟兹镇镇使。” 程千里!这算是他的直属上级,枚儿怎么认识他的女儿的? “你俩怎么认识的?” “就那样认识的啊,我和十二娘在集市上闲逛,在成衣铺中,我俩同时看中一件衣服,互不相让,然后就认识了。她问我是谁家的小姐,我就报你的名号,然后第二天她就上门拜访了。” 这操作,他实在是看不懂了,走女儿路线?要走女儿路线也应该是自家走,谁见过一个镇使主动去跟下级联络感情的? 第三百零五章 关山远道,未雨绸缪 李嗣业思虑了良久,实在是猜不透,也就不再费脑筋,回头对枚儿吩咐道:“好好跟人家处,别总占人家便宜,你也送点儿东西过去。” “我送东西?咱家有什么呀?” “送胡椒。” 他李嗣业好歹也算是个隐形富豪,龟兹家中有两石八斗胡椒,长安家中藏有一箱萨珊金币,葱岭守捉还藏有曼苏尔赠送的一箱金块,跟程镇使家交往岂能小气,定要给他来个反向受惠。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竹箧,从里面取出笔墨纸砚,放在案几前,准备整理一下思路,把筹建驿站的事情理出个条列。 他将砚台中倒入一点儿清水,握着墨块轻轻研磨,突然有一道白影闪进屋中,却是十二娘。她快步来到案前,从他手中抢过墨块说道:“我来给你磨墨吧。” 李嗣业耸了耸肩,十二娘抿嘴一笑,感觉他这个动作说不出的可爱,低头素手夹住墨块,轻轻地左右转动。 研磨成墨汁后,十二娘双手交叠垂立在一旁,李嗣业从笔架上拿起墨管,蘸饱了墨汁停顿在纸面上,一时有些心虚。 他是要写简体字的,九年教育对繁体毫无印象,这一旦落笔上去,不就让十二娘看了笑话吗? 李嗣业磨蹭了半天没有动笔,微微瞟起眼角去看十二娘,她静谧地站在一旁,似乎是在等着心上人字成以后,再开口欣赏称赞吧。 “嗯,十二娘,你不和枚儿一起去种葡萄吗?” “葡萄已经种完了,要等它长出秧苗得明年才行。” “那也应该早早搭建好葡萄架子。” “架子明年后年搭也不迟,我先在这里伺候你写字。” 没办法呀,轰都轰不走。 他无奈间只好落笔,祈祷十二娘应该不识字吧,从小就练剑,哪来的时间读书写字? 第一句话应该写,关于安西龟兹,于阗两线驿站的筹建流程,关字刚刚落到纸上,十二娘瞪大眼睛,顿时不能淡定了,这算是什么字,朕的另一半儿?字体写出来也是歪歪扭扭,感觉入了一年学的蒙童都比他写得好看,原来李郎真的不识字呐。 她本想违心地称赞他两句儿,但现在连违心的话都说不出来,太难看。 “咳咳。” “怎么了?”李嗣业回头问她。 “李郎,你准备写什么字儿?” “关呢。” “关字不是这么写的,外面缺个门,” 她伸手从他手中拿过笔,在纸面上写了个关,字体娟秀漂亮,一边又谆谆教诲:“李郎,你以后要做大将军了,怎么能不会写字,你闲下来的时候应该多学学。” 这话说得李嗣业多少有些羞愧,虽然没有上过985、211等名校,但至少算是普通大学毕业了吧,来到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大唐,竟然被鉴定为文盲。 “十二娘,你说的对,我是应该抽出空来多学学,毕竟活到老,学到老嘛,要不你替我写吧。” “可以,”十二娘重重地点了点头,李嗣业让出位置站起,她重新换了一张纸,跪坐在案几前。 “嗯,关于碛西龟兹、于阗两线驿站的筹建流程,第一条,在安西四镇贴出榜文,宣布原赤河驿驿长宰客贪腐之罪……” …… 三日之后,安西都护府将沿途各城各镇各驿站都张贴了告示,告示内容竟然只是宣布惩罚一个小小的驿站驿长,此人在赤河驿任职五年,高额收取过往客商钱财,竟然聚敛了八百万钱,实在是小官巨贪,骇人听闻。 过往商旅聚在城门前观看后,当做了一时的谈资,若有人问起时,不免发出几声感叹:“哎,咱们做生意的,真不如做驿站的驿长。人家只需要坐地起价,钱财就滚滚流到口袋里了。这才只是抓到一个,安西中道这条线上的驿站,哪个驿长不是富的流油呐。” “非也,驿站也是要分地段的,若非险要之处,你若是要得狠了,人家商旅可以连夜赶路,绕到别处去。” “说得没错,若是于阗道上的那些大漠戈壁驿站,驿长们的日子过得苦哈哈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呀。” 李嗣业戴着斗笠站在了不远处,听着这些商贩们的不同言语,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十五天之后,龟兹,焉耆两镇派出八千余人,组编为中军和左虞侯军,在四镇节度使田仁琬的率领下,从龟兹出发前往疏勒镇,再由疏勒转道葱岭,完成第一阶段的行军。 李嗣业带领田珍藤牧、段秀实等麾下一干亲兵,立在白马河拓厥关附近的山头上,遥望军队牵着马匹浩浩荡荡奔赴葱岭。 田珍看到此等情形,心中不免闷忿发酸,口中怨气沉沉地嘀咕道:“李将军,李中郎将,我们跟着你,这路是不是越走越窄了?走到最后会不会无路可走?” 李嗣业故作不知问道:“此话怎讲?” “怎讲?龟兹都督府下辖十营押官,为何偏偏就只有你留了下来?别人跟着田中丞远征小勃律,大功告成后回来至少官升一级。我们跟着你贴什么告示,建什么驿站,能有什么功劳?如何能比得上杀敌斩首所赚取的功勋?” 李嗣业嘿声发笑道:“这就眼红了?功劳没有大小,只有成与不成。很多人都希望轰轰烈烈地做大事,岂知无数的小事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也能成就一番功业。” 田珍又大声道:“聚沙成塔说得容易,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尚未成塔就年华逝去,做小事只会被埋没,只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能让人声名鹊起,名留青史。” “做不好小事,大事如何能找上你?你自己慢慢体会,反省吧。” 李嗣业挥鞭纵马,率先冲下了土坡,对身后的亲兵们大声下令道:“你们各自分散开来,沿着驿道将榜文分发粘贴到沿途的每一个驿站,军镇,大小城中,完成后回到龟兹城向我复命。” 安西都护府有将作监派遣的匠人,李嗣业根据中道和南道环境的不同,请匠人给画了两幅驿站设计图。中道上森林资源丰富,方便就近砍伐,设计成了中原悬山顶式房屋群落,条件不具备的地方,屋顶可以铺设茅草,但房屋的坚固性和格局必须严格按照图纸上来。 于阗道戈壁滩上缺少树木,太阳光照时间长,充分考虑到这一点,匠人采用了西域风格的平顶屋设计。戈壁滩上随处可见的砂岩可做錾石屋梁,用细黄土夯筑足够厚度的墙壁,用来隔绝温差,窗户设计的较小,条件允许的地方还可以加高围墙,做成小型堡垒。 所有前来向他签署承包协议的商人,必须严格按照设计图纸进行施工,他把现代的合同概念加入其中,每一条每一款都经过深思熟虑,绝不给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漏洞可钻。 为了保证公开透明,李嗣业特意命人将几张案几搬到都护府的大院中,指挥几个胥吏白天进行办公,他则静坐在屋檐下的羊毡上,学枚儿也弄了个茶鍑煎茶喝,虽然煮出的茶水味道差的很,但踌躇满志别有一番滋味,眼下就等着商旅们愿者上钩了。 公告贴出去的第三天,没有一个人登门,他坐在屋檐下干喝了一天的茶水。 第四天,第五天……直到第七天,依旧没有人前来。 第三百零六章 信任危机由来已久 李嗣业猜想,这么大的事情,商人们也要慎重考虑,迟迟不来是对的,等有人考虑好之后,自然要过来咨询。 他揪着幞头继续等待,这样又过了半个月,仍然无人前来。这可把他给愁坏了!眼下都护府内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事情若是办砸了,不光他脸上无光,就连夫蒙灵察都要跟着颜面尽失。 做事的人总要承受各种风险,反而什么都不做的人,倒是可以乐悠悠地看着别人操劳倒霉。 太阳炽热地照射在大院中,胥吏们戴着斗笠跪坐在案几前,头顶上的汗水往下滴沥,时而抬起头眯起眼睛扫一眼太阳。 他们心底对李嗣业尤其抱怨,暗自嘲笑他异想天开,竟然想要把官府的驿站交给商贩来修建,别看商贩们对安西都护府崇敬有加,但实际上是敬而远之,跟官府做生意是绝计不敢想,根本就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都护府的手里握着杀人的刀,方面无论在权力,还是在解释权上,都不对等。商贩们如何敢来,他们就不怕都护府突然反悔,把驿站给收回吗? 李嗣业焦躁地坐在房檐台阶下,鍑中的茶水还剩下一些残汤,他把手中空了的杯盏扔到毡上,站起来朝胥吏们挥挥手:“今日就到这里吧,明天继续在院里等待。” 胥吏们脸色阴沉站起来,各自把斗笠挡住脸,暗自嘀咕道:“明天还来,还等,就等个十来年都不会有人来!” 他们正准备把案几、蒲团抬到屋里去,从门扇后面探出一个稍显圆胖的脸,瞅见站在门柱左右的两个兵卒,突然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李嗣业眼神迅疾,立刻朝着大门处喊道:“刚刚是谁?为什么不肯进门?” 两个都护府的兵卒立刻出门,把在门外窥探的人“请”了进来,此人显得很紧张,仿佛跟进了阎王殿似的,缩着脖子神情忐忑地来到了正堂台阶前。 李嗣业感觉有了一点儿希望,伸手对他招了招手问道:“我刚刚见你出现在门口,怎么又缩回去了?” 这人外穿葛布粗衣,贴身却穿丝绸,头顶上包着厚巾幞头,有披肩垂到肩头阻挡风沙,一看就是丝路上常跑的商人。他低声试探着问道:“我听说都护府在安西再建五十多座驿站,想让我们这些商人出钱修,不是采用自愿募捐的形式,所以我特地过来看看。我……那个只是看看,你们不会强迫我做吧?“ “当然不会!”李嗣业尤为兴奋,既然有人上门就说明此事对商人们还是有诱惑力的,但不知是出自哪方面的顾虑,才使得他们裹足不前。 “来,请坐。”李嗣业伸手邀请他在屋檐前的毡子上就座。 商贩连连摆手,言称不敢:“我不过一介商旅,岂敢与李将军相对而坐,我还是在阶下站着吧。” “没关系,今日在商言商,你既然是和安西都护府来谈生意,那我们现在的关系就是平等的,只是合作伙伴,请先生上坐!” 李嗣业一个先生,把商贩给叫得血气上脑,激动得不得了:“岂敢,岂敢,我不过是一介小小商贾,哪敢当得起先生一词。那个,我还是不坐了吧,先帝法度不可违背。” 他愣怔了一瞬,才想起唐高祖李渊曾经颁布过对商人限制的法令,规定商户子弟不得做官,不得参与科举,玄宗时期连长征健儿这类募兵,也被排除在外,也规定商贾不得与士人朝官并肩站立,也不可同案而食。他这个都护府官员一时没有想到,但这商贩却记得牢牢的。 “好吧。”李嗣业也不再强求,从茶鍑出舀出一碗茶,递给了对方:“来,商谈之前先解解渴。” 他等着这商贩说完,才缓缓开口道:“本将对丝绸之路上的中、南两道,做过细致周密的调查,在商路上运营驿站,是绝对可以盈利的,只是长久以来,都护府对于驿站缺乏统一管理,才使得大量钱财流入到了驿长等私人的口袋里。前阵子不是才查出赤河驿的驿长,利用驿站的地利优势,向过往商旅收取高额住宿费,十年之内,敛财八百多万钱,算去他挥霍,还有贿赂上级的钱财,已经有一千五百多万了。” “我算了一下,即使按照普通价格招待商旅,一年的时间就能将修建驿站的钱财收回,剩下的两年就完全是盈利。你看这生意可不可做?” 商贩躬身叉手回道:“这个帐某也算过,知道有利可图,只是某害怕的不是亏钱,而是血本无归。” “此话怎讲?” “我们这些商贩能在安西商路上安全做生意,全凭都护府给罩着,自然愿意和都护府做生意,只是官与商不同,是要来回轮换的,万一我们把驿站修建成,安西节度使换成了别人,若是矢口否认我们与都护府的条件,要在头一年就要把驿站收回来,我们岂不是血本无归?” 李嗣业沉默片刻,他确实是没想到这一点。 由于商户身份的低贱,他们在都护府面前确实如浮萍一般弱不禁风,都护府一旦开始薅羊毛,商人们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这商贩望着李嗣业小声地说道:“李将军对我礼遇有加,我自然不能不把实情道出。恐怕不只是我,几乎所有的商家都是这么想的,我们不敢跟朝廷做生意,就是因为这个,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节度使上位,很容易朝令夕改。” 这事情就很难解决了,他李嗣业就算再有担当,也不能向商旅们保证,下一任节度使不会强行收回商贩们修建的驿站。关键他是想保证,也没人相信呐,谁敢相信不可控的将来。 李嗣业捏着下巴说道:“我在布告上的发布商户运营时长是驿站建成后三年,你们觉得这三年内,这四镇节度使会换吗?” 商户郑重叉手禀道:”此事我们无从预测,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他又就着话题凝神问道:“你们认为节度使会换成谁?谁有这个可能登上四镇节度使之位。” “这个不敢说,也不好说。” 他从毡毯上站起,双手交叠在小腹前挺胸抬头说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们作为商人,长期走丝绸驿道,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岂能对都护府的未来动向没有自己的预测。你大胆地说出来,本官不会怪罪。” 商户看了一眼左右,见无人在侧偷听,才大着胆子说道:“如果四镇节度使将来有变动,朝廷不从其他地方调派的话,四镇节度使将来非夫蒙灵察莫属。” 商人们的政治嗅觉果然灵敏,竟然猜得不离十,这无疑也让他看到了一线生机。李嗣业沉思片刻,点点头说道:“如果我重新张贴发布公告,公告上不但盖安西都护府的公文印,同时也盖节度使田仁琬和副都护夫蒙灵察两人的印信,但凡有意来龟兹商谈承包事宜的,都可揭下公告当做凭证,与我们来谈驿站的生意。依你之见,能不能取信你们这些商人?” 商户闻言,郑重叉手说道:“当然可以!只要节度使和夫蒙都护能展示决心,表明他们全力支持商户建驿站,我们自然敢承担这风险。” “你先退下等待,我这就去找夫蒙都护。” 片刻之后,李嗣业站在夫蒙灵察的书房内,双手叉手躬身禀报。 夫蒙都护抬起头,揪着胡须思虑道:“你说商人们害怕都护府朝令夕改,怕他们投入的钱打了水漂。” “确实是这样,他们担心安西发生权力交替后,新任节度使推翻前任的举措,所以迟迟不敢前来揭榜。” “这个确实挺难啊,这个无法保证。”夫蒙灵察摇头笑了笑,问他:“你想出什么好办法了吗?” “有倒是有?” “嗯?”夫蒙灵察吃惊地抬起头:“说。” “安西都护府重新出示一张公告,上面不但要有都护府的公文大印,还必须要有田中丞和您的印信盖章,这样一来,便可解天下商户的疑心。” “呵,要我的大印盖……”他突然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来,问:“这是什么意思?盖我一个副都护的印,就能解他们担忧?难不成我有……” “没错,”李嗣业双手并握叉在胸前,声音低沉而又笃定:“商贩们在碛西行商,对都护府的形势动向自然有敏锐的预估,他们相信自己的判断,只要你盖上了自己的大印,他们就等于得到了下一任节度使的信誓凭证。” 第三百零七章 印绶可定人心 “他们真是这么认为的?” 夫蒙灵察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先是双眼放光,气势仿佛往上涨了一截,然后才慢慢向下回落,将外放的霸气和雄心逐渐收拢回胸膛中。 他摇摇头冷笑一声道:“嗣业,我们是不是对这些市井徒太过宽容?竟然还要我与田中丞的两人的印信凭证!你说的这个方法终究是不妥,依我看,不如在安西各路关卡上新设立一个名目征收驿站税,把钱收起来由安西都护府自己修建。” 这是强行割韭菜,薅羊毛,你们就算再瞧不起商人,也不至于如此粗暴干脆吧。 李嗣业连忙叉手禀道:“都护,万万不可,且不说都护府自己修建驿站,需要征调大量的人力物力,如今远征小勃律在即,我们自己建驿站难免捉襟见肘。其次,我们不止是为眼前计算,更是为了以后打基础,如果此事能成,安西都护府能够取信各路商贾,日后再有此类事情,也是这个办法,借民力来办大事,双方互惠互利,于安西大计更有益处。” 夫蒙灵察捻着胡须点头:“嗣业,你目光长远,能够想到日后,但是眼前,节度使田仁琬已经带兵出征,眼下怕是已行进到疏勒镇,他的印信带在身上。你就算是骑快马追上了他,又该如何对他说,商贩们不信任安西都护府?需要节度使亲自盖章才能取信?一群市井之徒,有何资格去获得四镇节度使的授印盖章?” 李嗣业刚要说话,又被夫蒙灵察开口拦住:“既然节度使已经远征,驿站修建反倒不急于眼前一时,我已经命兵曹参军张缘礼向安西各道驿站派遣胥吏,监督并编造账册收回安西诸多驿站的多余盈利,都护府明年的财政收入将会添加一个大头,所以此事如果难度太大,那就此作罢吧。” 李嗣业顿时不能淡定了,先开始不是你夫蒙都护硬要修建驿站么?现在到了关键的节骨眼儿上,你却要打退堂鼓? 还有他不得不吐槽夫蒙灵察对于安西驿站的管理方式,盈利收不回来,就加派一个人过去监督? 整个安西有一百四十余座驿站,路线长四千多里,唐代一里长454米,换算成现代单位,也有一千九百公里。 一千九百公里,一百四十座驿站,需要派一百四十名胥吏去监督,这些人的俸钱无疑添加了一笔开支。关键是你以为把这些人派过去,他们就可以把钱收回来了吗?他们不会和驿长们沆瀣一气吗?把驿站盈利的大部分利润给贪污掉,只象征性地交给都护府一小部分。想把这些钱追回来,还得派人出去查账,查账的人会不会贪污?这样一来二去人员机构逐渐臃肿,却依然无法完全解决贪污的事情。 如果这么简单就能解决,后世那些许许多多的商学院开出ba课程岂不是白费力。现代商贸公司积累了无数经验,有无数种方法把下属的分公司门店,或者加盟店的利润压缩到极致,分分钟让你产生是在替别人打工的错觉。 李嗣业此刻不能指出夫蒙灵察方式的落后,对方毕竟是个武将,更重要的是,他还必须藏拙。职场上你可以想出高明的办法,但绝对不能事事都显得比领导高明,不然很容易成为别人提防针对的目标。 眼下还是要谈驿站的事情,他要尽量表现得诚意满满,才能说服夫蒙灵察继续坚持下去,哪有事情进行已经开始,半途而废的道理。 “夫蒙都护,确实是遇到了阻力,但这阻力还不足以使得事情半途而废。请都护让我再争取一下。” 李嗣业再次诚挚地向夫蒙灵察叉手,他所付出的汗水,岂能白白消耗掉。 “好吧,到时候去见田中丞,你应该先想好怎么说,不然必定是白跑一趟。” “我在路途上一定会盘算好如何应对。” “既然如此,你下去吧。” “卑职告退。” 田仁琬的印信一定是要盖到榜文上的,这不仅关系到安西四镇第一号人物和第二号人物的权力顺序。任何时候都不能绕开最高权力,只要出现丁点儿的疏忽,就可能因为对方的敏感,而葬送掉整个计划或工程。 无论再大的事情,哪怕是一场战争的胜败,都比不上权力之间的规则惯例,这就是封建官僚体制的特色,无视它的人即使成为英雄,也会被权力倾轧为牺牲品。 这件事他不能派别人代替,只有自己亲自跑一趟,还必须想好措词。 夫蒙灵察这样的武夫都瞧不起商贾,更别说田仁琬这样的士人出身,节度使的私人印绶,就相当于他的脸面,这个脸面可不是随便给的。仅仅因为商人的不信任,就要把节度使的印信拿出去用,对他来说这就是折节下交了。 他命人重新誊写了五十五封告示榜文,数目恰巧足够五十五座驿站,把榜文装进竹筒中,准备亲自出城去追远征大军。 李嗣业刚把马牵出都护府的马厩,一名负责誊写榜文的胥吏追了出来,兴冲冲地说道:“李将军,又有商人来了,好像是从敦煌来的。”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希望这次不是只来问问,能够成功谈妥一间驿站的修建。 李嗣业松开马缰,跟着胥吏来到侧院中,看到院子中站着一个矮壮的汉子,身后跟着三四名随从。这人跟丝路上的商人不太一样,竟敢把丝绸穿在外面,还是一件靛青色的缺胯袍。 见到李嗣业前来,此人恭敬又不失自矜地行叉手礼开口道:“敦煌张归,参见李将军。” 李嗣业拱手而笑:“原来是敦煌张氏,久仰久仰。” 张归哈哈笑了两声:“我对李会长可不止是景仰,你的凉皮配方,我至今没有尝到。” 哦,他想起来了,在长安的时候曾经办过一个美食协会,协会中出现过一个土豪会员,差点儿就把他的配方赚到手。想不到竟能在这里遇到,缘分还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如果这次你能够解决都护府的燃眉之急,我一定把配方交给你。” 张归笑着摇了摇头:“这次会长有心想给配方,张归却不敢要。” “哦,这却是为何?” “这次家中旁支族叔回到敦煌,亲自向族中长房提起安西欲用私人兴修驿站的事情,此事关乎我张家在丝路上的生意,长房大伯才派我过来看看,所以此事张归不敢以人情来做主,还请李将军见谅。” “无妨,”李嗣业问他:“有哪些方面不满,或是哪些条件导致你不敢下决定。” “别的没有,只有一点儿,安西节度使有权力更替,我们不敢与都护府做太长久的生意,否则朝令夕改,投入的钱财就可能打了水漂。” 李嗣业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这个我可不敢向你保证,节度使任命事关朝廷大计,我们这些边地将领岂敢妄自猜测。” “我们这些商人,想看到的只是安西都护府的决心和诚意,希望李将军能够理解。” 这个李嗣业明白,商人们的顾虑是一样的。他朝着张括再次施礼拱手:“请张郎在龟兹城稍待,我定会把新的公告榜文带回来。” 他立刻重新回到马厩,牵着黑胖出城,沿着大军行进的路线直追。他依托路途上的驿站,六十里路换一次匹马,七天之后到达了疏勒镇。 两万安西军在疏勒镇只休整了一天,已经向着葱岭进发。李嗣业在羯饭馆驿站换了一匹毛发厚实腿短却有耐力的高原马,朝着苍莽起伏的葱岭雪峰前进。 第三百零八章 葱岭宝藏地 慕士塔格山和青岭的山谷中曲折蜿蜒,地势时高时低,有时候他距离冰川只有几十米,能够在夏季感受到冬日的寒冷。 穿过两座山峰后,地势才逐渐低落,被千年的寒冷冻结的硬土逐渐消失,出现了长满绿草的盆地。李嗣业总算来到了葱岭的宜居地带。 徙多河岸边已经修建起了粮仓,并且有辅兵在此负责看顾装卸粮食。 节度使的六纛飘扬在守捉城上空,城前排列着军阵,并没有安营扎寨的迹象,看这个样子田仁琬是准备一鼓作气到达特勒满川,唐军将士的士气还算高涨,并没有出现旗帜倾斜现象,无论是旗官手中的纛旗牙旗,还是骑兵身后的背的号旗,伍长什长身后背的旆旗,都如青松一般或高或低耸立在城池前草场上。 田仁琬在守捉城墙上眺望远处葱岭雪山,东南方是喀喇昆仑山脉,西南方是兴都库伦山,唐人给这两座山起名字很简单,分别称之为冰山和大雪山。正如李嗣业所说,此地离连云堡的直线距离很近,不超过五十里,但他不可能带领军队从笔直陡峭的雪峰上翻过去,所以只能在两座大山的夹缝中迂回曲折,选择海拔较低的山峰去跨越,这个路程估计有三百里或四百里。 他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这次给他意外的不止是远处的山峰,还有脚下这座守捉城,这简直是一座宝藏小城,不敢想象葱岭如此苦寒的地方,竟然有如此富庶的小城,城中不但有酒肆,有成衣店,有识匿人的手工摊子,就连五识匿的国主都把别宅建在了这里,城中富足安乐的生活让他联想到武陵的桃花源。上次他亲自到葱岭观察敌情时,就路过这葱岭守捉,只不过把它当做了一座普通的守捉城,谁知道它的内里乾坤竟是如此奇妙。 更让他意外的是,葱岭守捉使于构为远征大军献上了五千件棉袄,在他即将带领军队翻越海拔六千米的雪山前,这些棉袄可算是雪中送炭。唐军兵卒们虽然各自准备了冬衣,但这些旧棉袄破烂不堪,棉花透出衣角,有些已经结成了硬片。有了这样一批棉袄,他们的抗寒能力将大大增加。 守捉使于构被带到了田仁琬的身后,田中丞望着远处雪峰豪气勃发,感慨良多,抬头说道:“于守捉使,你为大军献上抗寒的棉袄,这次远征无论能否成功,你都有大功。你这么些年待在葱岭守捉,殊实不易,我想为你挪个地方,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向某提,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能答应你。” 于构面色古井无波,低头恭谨地叉手道:“启禀中丞,卑职并不想去别的地方,我只想留在葱岭守捉。” 田仁琬稍显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为何啊?此地苦寒,毫无升迁之望,你为何还要留下来?” 于构稍稍抬起头来,看着蜿蜒流淌清澈的徙多河,看着河边茂密的棉花田,脸上充满幸福的光泽:“中丞可能不会相信,我已经喜欢上了葱岭,离不开这个地方,更离不开脚下这座小城,虽然它不过人口数千,但卑职能让他们过上幸福安乐的日子,便已经是此生最大的满足。” 田仁琬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我才我是不相信,不过现在相信了,如果不是天寒地冻,这里定然是另外一个世外桃源。只是我又该如何赏赐你。” “献上棉被,并不是卑职的功劳,而是葱岭守捉所有军户,所有喝盘陀族百姓的功劳,如果中丞想要给予赏赐,就请把赏赐给予他们吧。” 田仁琬点了点头,他知道该赏赐他们什么了,等到远征归来,他将会兑现承诺。只是身后这个人有点可惜了,能将葱岭守捉这个高原上的贫穷守捉,变成一方富庶小城,此人确实是个人才。 “能在葱岭种植棉花,还能动员军户制成棉袄,你的才能不容小觑,待在这个地方委屈了。” 于构摇头笑了笑:“中丞,不,不,这不是我的功劳。” “嗯?” “这一切都是我的上任守捉使李嗣业所为,在他来葱岭上任之前,这里不过是个只有百名唐军,几百名军户的破烂土城。他上任伊始,便主动拉拢附近的五识匿国,在葱岭守捉城内组织集会,又亲自去龟兹城找来棉花种植商,请他指导军户们在徙多河岸上开垦棉花田,种植棉花,在秋冬季节制作成棉袄,然后派人翻山越岭运到疏勒、龟兹城卖出,不过两年时间,葱岭守捉便成了你眼前所见的这个样子,而我,只不过是继续让他的成果运转下去。” “李嗣业?现任跳荡营押官,中郎将李嗣业?” “没错,正是他。” 竟然是李嗣业,现在这样想,倒是显得尤为合理了。他能够剑走偏锋,想出招揽商人为都护府修建驿站的方略,看来这份才具早有迹象。 “哈,这个李嗣业,本中丞正好认识,可惜啊,远征葱岭没有带上他。”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名亲兵从门外跑到城墙下禀报:“禀中丞,中郎将李嗣业求见。”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不管他是为何来到葱岭,此刻突然出现在他田仁琬的身边,这算不算一种心想事成的吉兆。 田仁琬大喜。 “让他过来。” 李嗣业背着竹筒来到城墙下,叉手躬身说道:“末将李嗣业参见田中丞。” 田中丞对他多了几分了解,好感度直线上升,背负双手面带微笑说道:“李嗣业,你不是留在龟兹协助夫蒙都护承办驿站事宜吗,怎么突然跑到了葱岭来?” “卑职快马赶来葱岭,正是为了承包修建驿站一事,安西等地的商贩担心都护府朝令夕改,所以卑职从带着新告示榜文来见田中丞,希望田中丞能用印绶告示上盖章,表明四镇节度使对此事的大力支持。” 田仁琬尚未说话,节度使押衙官毕思琛站在城墙下发出了痛斥声:“李嗣业,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四镇节度使之印绶,是为了授功加官,向陛下报功报捷盖印公文,不是为了让你取信与一帮之市井小人,他们有什么资格接受节度使印绶告示!岂不是抬举了他们?” 李嗣业倒是没有想到,阻力并非来自于田仁琬,而是田中丞的亲信毕思琛,这简直就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了。 不过他早有应对好的话语:“末将此来,不是为了借印绶取信于谁,而是为了都护府的驿路早日正规顺畅,况且有心与都护府做生意的不止是商贩,还有沙洲敦煌的豪族大姓张氏和索氏。且我大唐百姓绝无高低贵贱之分,自当一视同仁,重新贴出的张榜,豪族可以参与,普通商贩也可参与。” 毕思琛还要进行辩驳,却被田仁琬伸手给制止了。 “你为了在区区五十五张告示榜文上盖上某的印绶,不惜一路从龟兹旅途奔波来到葱岭,实在是精神可嘉。印绶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你接触商贾虽然有份,但这正是成事者不需小节,稍后我便派身边随从为你盖印。来,来,你先到城墙上来,你曾经在此地经营两载,我倒有些问题要问你。” 李嗣业郑重地朝田中丞叉手行礼后,转身从阶梯上爬上了城墙,田仁琬指着远方山峦,对他说道:”此番来葱岭,有颇多收获,最大的收获边是发现脚下这个神奇的小城,还有……李将军对某此次远征,有何妙策献上?”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妙计,远征小勃律这种对唐军体力,技战术水平有考验的战争,靠几句亮嘴皮子的话,根本无关大局。全凭将领的个人能力和微操手段,实实在在拼的是技术。 幸好他对吐蕃军队有一些了解,主动叉手对田仁琬:“吐蕃军中有九庸一桂的说法,一个五千人东岱中,真正的作战力量便是那五百的桂,剩下的全是廉价的庸护持,只有把吐蕃军中的桂打垮消灭,才能重创敌方的力量,至于廉价的庸护持人员,唯一的价值便是用来消耗。” 第三百零九章 听风声辨形势 田仁琬揪着胡须沉吟良久,突然回头问李嗣业:“你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末将在葱岭守捉担任守捉使时,曾与吐蕃军一个千人队有过交锋,正是因为此役,末将才由葱岭守捉使升迁为昭武校尉。” “他们的战术如何变化多端,都万变不离其宗,利用人数众多廉价的庸护持来迟滞敌方的进攻,消耗对手的战斗力。桂射手们则在对手呈现疲态的时候,发动雷霆一击。撤退的时候也是,桂射手先行撤退,庸护持们被当做弃子保全精锐。” 田仁琬轻蔑地哼了一声:“战者,拼的是士气,拼的是上下同欲,上下同心,这帮吐蕃蛮子以奴从为军。这些人肯实心作战吗?这些人有士气可言吗?一旦遭遇必然是一触即溃,奴从的溃散会影响吐蕃精锐部队的士气,我军势如破竹,管他是精锐还是奴从,全部一锅端掉!” 田中丞的战争还停留在理论层面上,他所剖析的敌我双方强弱看似明晰简单,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李嗣业委婉地劝谏道:“中丞,庸护持并不只是奴从军这么简单,他们更是桂射手们的雇从,这种关系并不只维持在战时,即使在平时,桂射手也对庸护持有支配权,这是主人和奴隶的关系。吐蕃军中还有一种奖惩制度,英勇作战斩获颇多的庸护持,是可以升格为桂的,所以就使得他们虽然地位地下,却作战勇猛,中丞万万不可轻视。” 田仁琬笑着摆了摆手,点头说道:“你之所言确实有几分中肯之处,某一定会详加斟酌,此番远征某若不能毕全攻与一役,拿下孽多城,绝不搬师。” 李嗣业一听对方说话的口气,就知道田仁琬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自然也不会坚持己见强行劝谏,引起对方的不快就得不偿失了。 公告很快盖上了印章,李嗣业也躬身叉手向田仁琬告退,田仁琬伸手搀扶起他的双臂,低声说道:“李嗣业,你才具非凡,真想把你归入军中,与某共同远征小勃律。只是军令已定,不易变动,况且夫蒙都护坐镇后方,我不能把他最得力的人才给抽走了,对此我只能深感遗憾,你走吧。” 田仁琬轻轻拂袖,转身又望向了远处的喀喇昆仑山脉,李嗣业只好叉手告退,转身走下了城墙。 他带来的五十五张告示,由田中丞的随从亲自掌印,盖上了通红的印记。这位随从又亲自将卷起的告示榜文,递到了李嗣业的手中。 随从笑容可掬地对李嗣业拱手说话:“节度使的印绶,本不该用于公告榜文,更不能用于取信那些下九流的商贾,之所以拿出来给你用,不止是因为有敦煌张、索二姓参与其中,更是因为田中丞对你有偏爱之嫌,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份恩遇简直让我嫉妒啊。” 他实在是不明白了,凭啥一个个都看不起商人,商人吃你家大米了? 还嫉妒我,田仁琬所谓的恩遇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要的是自身的强大,而不是攀附某某人。 李嗣业叉手笑了笑:“言重了,嗣业也只是实心用事,不敢怠慢罢了。” 他牵着黑胖出城,站在城门口回头望着守捉城,心中暗自喟叹,这里是他安西梦开始的地方,可惜来去匆匆不能久留。 于构亲自送他到门口,两人并未做过多的言语交流,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田仁琬看到的只是葱岭表面上的富足,守捉城藏在地底下的东西,更是超越他的想象。 “主公,真希望你能抽出时间回来一天。” “于构,别这么叫我,万一让别人听见了,不好。” 于构看了看左右无人,才走近李嗣业身侧低声说:“吐蕃人贡觉赞依然被关在地窖里,宗吕现在很乖觉,我们会面的时间已延长至一个月一次。主公,此次田中丞带大军远征,是否需要这宗吕做内应。” 李嗣业思虑片刻,低头说道:“也不知道此次安西军远征会打到哪种程度,让他尽量避免与唐军正面接触,在不暴露的情况下,可适当给唐军提供便利。” “明白了,明日便是再次接触的时日,我会亲自去吩咐他。” …… 龟兹跳荡营的三个团属于中军,此刻就在葱岭守捉城前列阵,虽然混杂在诸多部队中,但只要一看旗帜,就能够把他们给找出来。 李嗣业时间紧急,没功夫去找下级训话,更何况跳荡营暂时拨在马磷将军管辖下,他就不必过去亮这个相了。 三位校尉也同时看见了李嗣业,赵从芳刚要过去拜见,被仇栾一把拽住了肩头:“你这个时候干嘛去,等着当倒霉蛋吗?” “此话怎讲,他好歹也是我们龟兹跳荡营的押官,你这个时候不去拜见,让他给察觉记住,不怕将来要给我们小鞋穿?” “你啊你,一点儿都不懂听风声,辨形势。”仇栾语重心长地问他:“你知道他干嘛来了?刚来怎么又走了?” “这我哪里知道去?” “这么简单你都看不出来?” 仇栾脸上显现出一丝讥诮笑容:“亏你在军中混了这么久还毫无长进。他快马加鞭前来葱岭守捉,是希望能见到田中丞,加入到远征小勃律的队伍中。只有这样,他才能重新找到立足之地。但眼下看来,他根本没能见到人。别人都在军中效力,只有他被留在了后方,前途必然是一片渺茫。” “这跟我们去见他有什么关系?”赵从芳疑惑不解地反问。 “呵,你岂能不知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如今他已经失势,谁要凑过去谁跟着倒霉,你我还是避嫌为好,万一将来被跟他不对付的政敌给看见,你我这种小校尉怕是连前程都给毁了。” 赵从芳总感觉仇栾太过危言耸听了,偏偏他自己就有被害妄想症,此话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好像他要是跑过去叉手拜见,会有无数道阴冷的目光注视在他们身上,会真的被当做李将军的同党。他只敢把目光偷偷地瞄过去,李嗣业已经翻身上马,身上背着竹筒远去。 失势的感觉真是凄凉,给李将军送行的只有一个小小的葱岭守捉使。 …… 于构沿着河水的上游,牵马进入山脚下的洞中,身体的阴影挡住了照射进来的光线。 一个把发辫盘在头顶的吐蕃武士站在他的对面,腰间挂着阔刃刀,青黑色的氆氇长裤,蜡黄微红的脸上盘绕着阴影。 于构说:“少无适俗韵。” 宗吕:“性本爱丘山。” “误入尘网中。” “一去三十年,真逑麻烦,我们在这几年里已经见面数十次,何必再弄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你想知道什么事情,我告诉你便是。” 于构似笑非笑地问他:“来的路上,有没有碰到唐军的先头部队?” “唐军先头?”宗吕神情震惊:“唐军已经开始要夺回小勃律?” “没错,我家将军要你尽量不要与唐军交战,避开锋芒,在不会暴露被发现的情况下,给予唐军一些便利。” 宗吕苦笑了一声:“如今我就在连云堡中,还如何避开唐军?至于给唐军提供便利,我只能看情况了。” “正是如此,”于构将双手捅在袖子里,低声说道:“这次田仁琬远征小勃律,没有李将军参加,所以你不必发挥作用,无论是哪方面都不能有,乖乖地当好一个旁观者,这场仗跟你没有关系。” “是。”宗吕低下了头,他注定无法逃脱被摆布的命运。 第三百一十章 协议条条款款 安西都护府的兵曹公廨的大院内,已经有三十多人揭了告示榜文,前来签署个什么驿站建造使用协议。这是李嗣业将军创造出来的新鲜事物,叫起来倒是有几分拗口。 李嗣业依旧呆在屋檐下,铺着羊毡盘膝就坐,手中端着茶碗对众人高声说道:“签字按手印儿之前先仔细看看协议,看看里面的条条款款能不能做到,一旦签了字按了手印儿,你们将来若是违背了上面的条款,都护府可是要追究你们的责任,收回驿站的。” 一名圆脸商贾手中捏着协议来到李嗣业面前,躬身叉了个手,陈恳地问道:“李将军,这其中有一条鄙人不太清楚,特来求问。” “但问无妨。” “协议上面的第六条规定,商建驿站必须在左右路线上树立长达十六里指路标杆,并在上面写明里程数,并标明下一处驿站的名字,两里树立一杆,那十六里就是八杆,这些指路的杆子由我们来建,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建这些指路杆,不就是为了方便你们这些商旅么?夜晚行路,只需沿着杆子箭头所指放向,就能够找到驿站,出这么一点儿的钱,值得!” “但丝绸之路中道上还有许多官建驿站,它们之间并没有这些杆子……” 李嗣业打断他的话说道:“你放心,过不了多久,整个安西的交通要道上,都会有这种东西,你们按照协议上前十六里、后十六里进行埋设。看见这个要求了吧,杆高五丈,上面标明上一站及下一站箭头方向,标上里程。区域内若有什么特殊危险,还必须埋设警告指示牌,比如说大虫出没路段,山匪出没路段。” 商人又问:“你看,这下面还有一条,于阗道大漠戈壁滩上,不但要有指路标杆,还必须标明最近水源点的方位距离,每个戈壁中的驿站内,必须有十二时辰之内可供百人及牲畜饮用的水井。” “这水井可就不好挖了,一旦找不对位置,就算挖个百尺休想见到水,更何况要有一天供百人饮用的水量,都护府这一点儿就有点儿太苛刻了。” 李嗣业乜着眼睛指着上面道:“这有什么苛刻的?在大漠戈壁修建驿站,最关键的就是水源,没有水建驿站有什么用?你看看这个,在驿站的选址方面,都护府已经给了你们格外的宽松条件,戈壁滩上的驿站无需严格按照三十里一驿的间隔,可以放宽至四十里,就在这十里的范围内,选择有水源的点或者有地下水的点,都可以。” 商贾无奈地点了点头,连忙去找胥吏签署协议。按照安西都护府的规定惯例,越早签署协议的人,是有优先选择驿站方位资格的,比如说羯饭馆驿站和莎车驿站之间就有六十多里的空当可修建一驿,这里可是与中道和南道之间的交汇点相距很近,相当有地利之便,能够选址到此处的人,多半是要发大财的,可惜被敦煌张氏给抢先盘了下来。 张氏在丝绸之路于阗道上选择建驿站自有其目的,他们一口气吃下了五座驿站的建设经营权,平均分散在大漠上,是为了其中的永久货栈。他们家主营天竺的胡椒生意,深受流窜在大漠上的沙匪之苦,每年几乎有一半货物落在沙匪手上,运货伙计们的死亡率也高的吓人,能在大漠上有五间依托朝廷驿站的货栈,可使得运货的风险大大降低。 只是近年来由于小勃律国成为吐蕃臣属,葱岭以西二十余国不再向大唐进贡,香料的商路也被阻隔,每年运过来的胡椒不足往年两成,根本无法满足长安达官贵人的口腹之欲。 他张氏也只能想办法降低在半路上的损耗。 所有的协议都是一式两份,一份留给商贾,一份由都护府保管。张归怀揣着其中的五张,来到李嗣业面前致谢。 “你弄的这个协议,看上去要比我们商人之间互相签署的凭证要周密的多,只不过这里面的甲方乙方,看得我有点头晕,幸亏本人念过几天私塾,不然还真搞不明白。” 李嗣业笑盈盈地点点头,面朝张归,还有这些站在院子中的商贾们说道:“协议已经签署,各自可以回去,立刻筹备人马和材料,只要手持协议,可以在安西各关卡顺利通行。所需图纸和建筑规格也已经交到诸位手上,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只要都护府能办,便可一并给你们办理。” 李嗣业话音一落,众人便哑了声音齐齐呆立在当场,他们其实是有要求的,但这条要求安西都护府定然不能答应,反而会让李嗣业尴尬。 “怎么了?”李嗣业站立而起,疑惑地问道:“张归,既然有要求,提出来便是,为何都不说话了?” 张归身体站得笔直,朝李嗣业躬身叉手道:“其实我们是有要求的,于阗道上沙匪横行,我们若要在大漠上修建驿站,需时刻提防沙匪来袭。雇佣刀客会增加成本,起到的作用却微乎其微,我们只希望朝廷能派出一支数百人的军队进行剿匪,给我们修建驿站提供保障。” 这个要求……眼下是有点儿困难,田仁琬调集了一万九千余人远征小勃律,留在安西等地驻守的唐军不过四千人,分散在安西四镇和各城各守捉,几乎抽调不出兵力进行剿匪。虽然周围的城池中有负责管理治安的官捕,但这些人维持秩序还行,但要在大漠中与沙匪缠斗,估计是起不上多大作用的。 别说是现在这个时候,就算安西没有战事的时日,都护府对于活跃在大漠中的沙匪也无能为力,沙匪在分散为小股武装在沙漠中流窜,想把他们找出来一个个消灭掉绝非易事。 李嗣业犹豫片刻,对众人说道:“虽然田中丞远征小勃律,安西四镇无兵可用,但李嗣业可以向夫蒙都护请求,并愿意亲自带一支劲旅,到大漠戈壁剿除匪患。” “若是如此,我等谢过李将军!” 众商旅齐齐躬身下拜。 …… 夫蒙灵察跪坐在案几前,惊讶地抬起头来:“你要到图伦碛戈壁中剿匪?” “于阗道上的商贾们修建二十三座驿站,需要动用到大量的人力物力,这些人的性命时刻受到沙匪威胁,若不能消除威胁,驿站也迟迟无法建成。” 夫蒙叹了口气道:“田中丞远征小勃律,带走了安西四镇大部分兵力。不说别的地方,就连这龟兹城中,如今总共只剩下六百余人,其它地方也是一个蕨菜一个坑,我无人可调给你。” 李嗣业早就预料到是这样的答案,但他心中早有决断,叉手毅然对夫蒙灵察说道:“末将身边有二十多人,从拨换城开始就一直跟着我。请都护下令,我愿意带这二十多人远赴大漠,清剿沙匪。” “二十多人!你不要性命了!” 夫蒙灵察重重地伸手拍击在案几上,伸手指着他,训斥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好无奈地说道:“等田中丞带大军搬师归来,你可直接带你麾下的跳荡营前往图伦碛。” “都护,如今已是七月底,田中丞远征归来,恐在十月之后。碛西一过十月,便会天寒地冻,不再适宜修建,沙匪也会龟缩起来等待明年,这一等可就是一年。” 夫蒙灵察可能还不知道,明年与今年是一个分水岭,是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过渡,长达二十九年的旧历开元盛世即将结束,而新的年号“天宝”将昭示着大唐开始步入一个颓废奢靡,逐渐走向衰落的时期。 这是李嗣业心中的危机感在作祟,天宝元年,所有危机的苗头都已经开始茁壮成长,李林甫权倾朝野,安禄山开始成为节度使,杨家开始炙手可热,他也必须有所成就。既然田仁琬远征小勃律不会成功,那他必须在别的方向有所建树,所以今年安西的驿站必须建成,沙匪也必须被剿灭。 “你说的对,一等就是一年。” 夫蒙灵察提笔,在纸张上签署下军令,命李嗣业带亲兵一干人等前往于阗道上剿匪,为商修驿站保驾护航。 “多谢都护,”他接过军令,转身退到书房门口,刚把隔扇门拉开。 “等一下!”夫蒙灵察抬头恼声说道:“堂堂的四品中郎将,身边怎么能只带二十人奔赴大漠,我把亲兵旅调给你,白孝德由你调遣。” “这万万不可,都护,亲兵旅是你的亲卫,如何能够离开都护府?” “你不必操心这个,即使没有亲兵旅,龟兹城中还有三个城防团。带着我的鱼袋作为凭证,去吧。” 李嗣业躬身叉手,上前接过鱼袋,才又缓缓后退,转身推开了隔扇门,大步离开了府堂。 夫蒙灵察推开书房窗扇,望着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道:“堂堂的中郎将,手执九尺陌刀去剿沙匪,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 第三百一十一章 黄雀在后 大漠戈壁的尽头,烈日烤得地面上的碎石干土都有些烫脚,地表上很难见到什么植物,一些生命力顽强的蒿草也蔫了吧唧地趴在了地上,在戈壁滩上广袤的无人区行走,能在地平线见到一棵孤零零的胡杨树,都会让人惊喜万分。 一支规模较大的商队在戈壁滩缓慢行进,前后有几十匹驮马,中间夹着两辆宽大役车,车上载着许多羊毡盆盆罐罐等生活用品,好像是要举家迁移似的。 此时天高云淡,四野静寂,空气中微风也无,只有烈日烧灼。 车轮辚辚声丈量着大地。 远处起伏的山岩背后起一阵烟尘,数十匹瘦马奔出,沙匪们手中挥舞着板刀,口中发出呜噜噜的怪叫声。 “是沙匪!快跑!” 牵骆驼的伙计扔脱了缰绳,把大包裹背到了肩头,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往远处奔逃。 商队首领经验丰富,立刻对众人喊道:“不要跑,都别跑!沙匪要的是财物,我们的货物不值钱!” 一些人还是乖乖地牵着骆驼蹲在了地上,并尽量借牲畜宽大的身躯挡住自己。不得不说有时候这种鸵鸟政策还挺管用,只要主动把钱货扔出去,悍匪们没必要把你从牲畜后面拖出去砍几刀。 沙匪头目头戴尖顶毡帽,黑胡子长而密,颧骨高而双眼深邃,外貌跟笨拉瞪有些相似,但眼神比那个还凶狠。 商队首领主动走出队伍,朝着头目叉手告饶:“大柜,我们此行运的不是财物,求大柜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 头目不爱说话,负责恐吓沟通的是身边的二柜,此人眼睛小,脸干巴瘦,一看就是刁钻难缠的角色,声音如同尖细的长线。 “不是财物,还能有别的东西?呵,没有钱财,你们来大漠做什么?” 商队首领慌忙让人从骆驼上把货物卸下来,尽是一些木模板和泥铲刀,还有一堆的铜钱,这是过路孝敬。 二柜对这些小钱嗤之以鼻,当然不肯善罢甘休,盯着地上的工具问道:“运这么多筑房工具做什么?你们要到哪里去版筑?” 一个伙计嘴快了一点儿,顺嘴秃噜了出来:“要去大漠修驿站……” 商队首领回头瞪了那伙计一眼,但说出的话已经灌入到贼人的耳朵里。 二柜发出干哑的冷笑声:“在戈壁修驿站,原来传闻是真的,你们若是把驿站修得串联起来,嘿嘿,我们还有日子可过吗?” 沙匪头目不说话则已,一说话便是心惊肉跳:“那就把这些人杀掉,全部弃尸荒野,把朝廷准备商修驿站的消息告知其他绺子。” 众人惊惧失色,商队首领的脸色也变得惨白,沙匪们面无表情地从腰间抽出板刀,他们即将要杀人的时候,并未有狞笑等精彩表情,只是因为屠戮次数太多,兴奋阈值调得太高,砍头什么的已经调动不起情绪。 众商贩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口中哭诉着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求放过一类的,以为这样就能唤起这些人的恻隐心。 “动手!”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戈壁滩的秃石背后冲出一队人马,好像是刚刚埋伏在那里一般,直接朝着沙匪的后路包抄过去。 沙盗头目瞪大眼睛,惊疑地扭头望过去,把板刀横在胸前大声说道:“这是哪家绺子这么不讲规矩!竟然敢朝着我们的后面抢货!坏了江湖道义!传出去所有的同行都会来抄你们的屁股!“ 一个独眼汉子结巴地说道:“好像不是同行!是唐军!” 他能够看清的时候,所有人都看清了,那银青色反光鱼鳞般的甲片,悬挂在马侧的反曲角弓,还有挎在腰间的镔铁横刀,这些都是唐军的制式装备,让沙匪们都为之心悸。哪个男人的梦想里没有过一把横刀,他们的同行里有不少在唐军中混过的老人,手中的横刀有豁刃的,断裂的,依然牛气哄哄,还有人熟铁打造出仿冒品,真正镔铁材质的包钢横刀,只有在军中才能有。 “竟然有官府保驾护送!好牛气啊。” 头目抬刀指着站在地上的商贩,狠狠地咬了咬牙! 众商贩伙计内心早已喜出泪花,但这个节骨眼儿上乐极容易生悲,有唐军保佑是咱们福大造化大,表现得太欢乐跳脱还是很容易死的。难保这帮残忍阴暗的匪徒会不会临死前疯狂拉垫背,所以适度表现出茫然的僵尸脸,才更容易活下去。 头目抖起瀑布般的黑须大喊了一声:“撤!” 但这个时候喊撤退已经有些迟了,百余唐军在拦在他们后方已经拉出长线,看样子是要把他们这些沙匪一锅端,大宛马踏起的尘土如浪般浩浩荡荡,铁甲在奔驰中发出咵咵拍击声响,清一色的乌锤铁甲在沙匪面前形成了铁的壁垒。 沙匪头目的脸色尤为煞白,这好像不是戈壁滩上那些孤城中甲胄残缺的驻守兵卒,而是安西军中装备最为精良的长征健儿,安西军的精锐不是已倾巢而出去搞吐蕃人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戈壁滩上? 匪徒们惊恐地拽着马匹向后收缩,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会遇上最精锐的唐军铁骑,难不成前些天抢劫商队的时候,误杀了哪个西域小国的王子? 李嗣业手提陌刀拽着马缰,黑胖的马蹄在空中扬起,把主人最威风的一面张扬出来。 他披挂着银青色山文甲,身后一袭白色披风,目光冷漠地注视着这些沙匪,身边一字排开分别是段秀实、白孝德、燕小四和田珍、藤牧。 头目低头瞅了一眼身边的二柜,命令他出去交涉。但这位二柜心中惶恐,害怕被当做出头鸟被一个照面射杀,迟迟不肯拨马出去。 “快去!”头目手中按着板刀,怒视着二柜威胁道。 一边是大柜的提刀威胁,另一边是虎狼一般的安西军,二柜无从选择,他只好咬咬牙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驾!” 他刚拨马冲出队列,便高举起双手,缩着脖子颤抖着喊道:“军爷!别放箭,别放箭!” “我们都是苦命人呐,走投无路才从了匪在大漠中讨生活,希望军爷们能给条生路,我们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说出这样卑微屈膝的话,把大漠悍匪的尊严抛得一干二净,身后的沙匪虽然低头感觉羞耻,但没人敢声张,在性命面前尊严算什么。 李嗣业皱起了眉头,后面这帮商贩是怎么回事儿,不赶紧逃离此处难道还想着观战?待会儿动起刀枪投鼠忌器再误伤了你们! 二柜一看李嗣业的表情,心跳急剧加快,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慌忙磕磕绊绊地开口:“军爷,不,唐军爷爷,我们不敢与各位作对,更不敢再打驿站的主意,还请高抬贵手!” 这边儿商队首领已经归拢好了队伍,呵斥那些犹豫着停留在原地,想看打仗的活计:“楞瓜,看啥看,赶紧走!” 伙计们拽着骆驼,一边回头张望,小声嘀咕道:“没见过唐军打仗,就想看个新鲜,回去跟他们吹牛。” “看个瓢子!刀剑无眼没听说过吗,别看戏看得脑袋都没啦!” 首领在伙计的屁股上踹了两脚,驱赶着他们往戈壁滩深处而去。 第三百一十二章 乏味的砍柴 沙匪头目察觉到了诡异,唐军既没有动手,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他们在等什么? 他猛然扭头往身后去看,商队已经开始逃窜,这片空旷的戈壁上再没有什么能干扰到唐军。 他惊惧地回过头来,脸颊上已经流淌下滴滴冷汗,二柜还在前面傻傻地求饶,你现在就算给人下跪,都逃不脱一死! 果然。 李嗣业冷酷地挥手下令:“挽弓!射!” 唐军与沙匪之间的距离,正好是角弓的一箭之地,一百多人齐齐将角弓拉做满月,弓弦震发抛射而出,竟有十多名沙匪从马背上掉落下来。 唐军一轮齐射之后各自寻找目标扣弦射杀敌手。段秀实不愧是神射手,无论挽弓还是玩弩都是内行,第一箭便将瞪大眼睛的二柜喉咙射了个通透,血淋淋的箭头从后颈上穿了出来,扑通出声掉落在马下。 沙匪们胡乱挥刀拨打着箭矢,第一反应就是拨马逃窜,以为逃出角弓射程就能存活。 头目举着板刀大吼出声:“不能跑!跑不脱的!” “冲哇!冲过去杀一个就是赚头!” 多数悍匪们口中发出呜哇的喊叫,提着板刀朝着唐军骑兵线疾冲而来。 李嗣业继续冷酷地下令:“后退五十步,继续射。” “驾!” 他们动作一致调转马身,保持着队形纵马奔出五十多步,勒住缰绳直接从马背扭腰回身,张开角弓再次齐射,又有十几名山匪从马背上掉落下来。 沙匪们冲锋的路途上也张开了杨木弓向唐军攒射,无奈对方有铁甲傍身,几乎没有任何伤亡。 沙匪头目赤红着双眼,右手提着板刀,左手揪着马缰,俯身几乎贴在马背上,他的两肩上各插了一支箭矢,血流如注。 他不知道身后还跟着几个人,这些都无关重要了,他要拼着身死把唐军的大官干掉,拉着他当垫背一起下地狱。 “啊!杀!” 段秀实轻松地将箭矢搭在弓上,猛然拉满,把跟在头目身后冲锋的沙匪射倒。 燕小四射出连珠箭,将另外一名沙匪从马背上掀落在地。 头目双目欲裂,右手横端着刀锋,这条冲锋的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即使无法杀掉唐将,也要用这一身悍勇热血泼他满身,骇他个头晕目眩。 李嗣业总算颦起了眉头,开始凝视这个向前冲锋的匪首,手中陌刀的刀头向前,准备收割此战的最后一颗人头。 白孝德突然从后背上抽出短枪,捏在手中颠了颠,挥臂掷出。 嚓! 枪头在马颈上擦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刁钻地刺入了头目的肚腹,直接从后背开洞,枪头枪杆上糊满了血浆。 马儿痛嘶一声直接转身掉头回跑,把头目扔在了马下。 他挣扎着往前爬动,似乎还在执著临死前无法完成的目标,爬到了李嗣业的马蹄下,断掉了最后一口气。 李嗣业扭头瞪了白孝德一眼,对方则以嘿笑回应。 他收回丝毫没有沾血的陌刀,将刀头贯上刀鞘,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沙匪头目道:“此人也算是个一腔血勇的汉子,可惜了。” 他对众兵卒下令道:“打扫战场,把能用的箭矢都收回来!这里离于阗城有三百余里,想得到补给得等半个多月。” “燕小四,带十人去追击逃掉的匪徒,切莫追得太远,超出十里迅速折返。” 小四在马上叉手:“喏!” “你们几个,跟我来!” 李嗣业以身作则,顶着烈日带领着众人在尸体上捡箭,遇到没死透的,也懒得补刀了。在这百里无人烟的戈壁荒漠中,半死不活与死人一样,最终都是曝尸荒野。 田珍蹲在地上,从尸体上拽起一根箭矢,这具尸体倒抽冷气发出呻吟,他却置之不理,还叹了口气。 “老子堂堂飞骑尉,不能到小勃律建功立业,却来大漠戈壁收拾你们这帮杂碎,真他妈窝心。” 说完他拔箭的动作也因负气而过分用力,痛得半死的沙匪咬着牙关闭了气。 他把箭矢扔进了箭壶中,站起来抽出腰间横刀,怜悯地看了趴在地上的沙匪一眼,甩手斩了下去。 李嗣业就在近旁,听到了他的抱怨笑着道:“咋了,有仗打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 田珍指着满地的尸体哼道:“这是打仗吗?是打仗吗?这特么是砍柴。” 也无怪乎田珍抱怨,李嗣业所带这一百多人里,有勋官在身的就占了三十多个。剩下的七十多人也都是百战悍卒,不然也进不了夫蒙灵察的亲兵队,在安西军中也是最拔尖的那一拨儿。看看白孝德、看看段秀实、还有田珍、燕小四、藤牧,他们嘴上虽然不说,心里面却是怀有郁闷的。 跟我们同等级甚至比我们低级的人都去开荒小勃律副本了,你却带着我们新手村戈壁沙漠里刷一级小怪,无论经验还是功勋都刷不上去,你看这可咋整。 李嗣业拄着陌刀叹了口气,环视着众人说道:“兄弟们,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人去做的,剿灭沙匪不只是为了立功,而是为了于阗道驿路的健全,为了给戈壁中行商的大唐百姓保驾护航。你们来到安西,难道只是为了功勋?我大唐军人守土开边的职责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给朝廷诸公添上一笔拓疆万里的美名?” 段秀实走到他身边,小声地说道:“你说这些我们都懂,只是心里有些绕不开。还有,这话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去,免得有心人给你扣上一个诽谤朝廷的帽子。” 李嗣业闷哼了一口气,才郁郁地说道:“收兵,到最近的驿站休整一下。” …… 李嗣业带兵来到于阗道戈壁滩的这些时日,四处出击,每天都有斩获,用的是最简单钓鱼执法的路子。暗中派人跟着进入戈壁的商队,一旦有沙匪围上去,直接抄后路来个反包围,打对手个措手不及。 最初的一个月里,这方法确实管用,打掉了活跃在于阗道两千多里地的三十多股匪徒,斩杀一千多人。但到了九月份,残留下来到沙匪们都学精了,宁可化整为零窝在戈壁小城中,也不肯出来冒险。 这两个月大漠上的奔走的商旅们是最放心的,他们横穿千里不雇刀客,不带寸兵。自开元初年以来大漠上就从来没有如此清净过。这许多大商队趁着这个机会,不间断西出阳关,组成一支支数百人的商旅前往于阗,穿越葱岭前往波斯地区。 在无人区的大漠戈壁建驿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寻找水源,挖井,到版筑,砌石架梁,困难程度倍增。一批批的工匠从阳关赶到碛西,用最简单的役车运送材料,大唐百姓们的创造力堪称神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已经有多数驿站竣工并且投入运行。 其中有一座修建在建德力河往东六十里处的驿站,因附近有一座风化形成的石尖塔,被命名为石塔驿站。 第三百一十三章 石塔驿闲谈轶事 星夜逝去,太白出东方,寅末卯初,石塔驿站。 此时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有三拨行夜路躲避烈日的商旅先后牵着驼马赶到了驿站附近,循着高高的指路杆上箭头所指方向,他们依次从驿站大门进入院子。 这座新建成的驿站占地面积近七亩,四周版筑砌成土墙,大门也按照城门的样式修建。前一刻还静谧得毫无人气的大院中,此刻已经吵成了一锅粥,有驼铃的叮当,有领队骂伙计的呵斥,还有遇到了老熟人的寒暄声。驿站中的驿夫们跑出来,喊哑了嗓子维持秩序。 “那个谁!你们这一队,把骆驼牵到东边儿的马厩里去!不用卸货!你们今晚不是还要赶路吗!” “西边儿不是有货栈吗?能不能让我把货屯在货栈里?我给你们出钱,阳关那边儿还有一批货等着我们回去接!” “不行,货栈已经满了!我们东家的货就占了一半儿!” 商队首领叹了口气,遗憾自己没有赶上商修驿站的好时候,等得到风声已经迟了。听说朝廷已经把大漠货栈的永久使用权给了商家,常年行商们的人们都知道,在于阗道的中段能有这样一间货栈多不易,可以用两支商队分头运送提高安全性,还可以调节季节性货物的价格。 喧哗过后总会恢复秩序,这些外穿皮毡内穿素绸的商贩们挤进了平顶屋大厅里,一个个蜷缩盘坐在土墩案旁,屋里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驿夫们托盘里端着怪味的油茶汤从人头上传递过去。 时而有人从怀中褡裢取出两三枚通宝递过去,高声喊到:“给我也来一碗儿!” “好嘞!” 大漠昼夜温差大,夜晚行旅的商贾们冷得直打哆嗦,此刻脸前有一碗热油茶,升腾的白气氤氲着烘暖了脸庞,连带着把心都温热了。旅途中有再多的苦累,此刻也都是幸福的。 乡党们连说话的声音也和煦了许多,开始天南地北地胡谝,夹杂一些荤话,引起了众人会心的笑声,连空气也轻松了很多。 不知有谁提起了驿站的事儿,感叹着说道:“这次都护府搞商修驿站,可是给我们这些商旅带来了方便。” “是嘞,是嘞。”一伙关中腔在那儿随声附和。 “岂止是给了我们方便,听说修驿站的商家将来也要大赚嘞,得了永久的货栈不说,这十年营运要赚我们跑商路的汉子们多少钱?不谈别的,就说眼前的一碗油茶,不就是炒面加羊油吗,一斤才不到三十钱,就能冲个二三十碗,一碗收我们五钱,你们再算算里里外外要赚我们多少钱。一年于阗道上有多少商旅行走,光卖油茶你们东家都要发了!” “是嘞,是嘞。” 这乡党美美地舔了一口,对着来回跑堂的驿夫问道:“你说是不是,伙计?” 这驿夫高傲地抬起下巴,似乎在为自己东家的远见卓识感到自豪,还有一股得了便宜卖乖端着的那个劲儿,淡然说道:“你怎么不说我们东家修这座驿站花了多少钱,动用了多少人,光牦牛就累死了两匹,这买卖总不至于赔了就行。” 这乡党开始抬杠:“修驿站能花多少钱,俺们心知肚明,你们东家要两年赚不回来,我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剩下的那八年纯粹全是油水。” 四周商旅们开始附和:“是嘞,是嘞。” 趴在柜台上算账的驿长闲下来,也探出头加入了论战:“你别光说我们,你们不也赚得流油吗,凡是这三个月在于阗道上行商的商人,哪个这几个月不是盆满钵满。往年你们运来碛西的货物,十趟就有八趟送到沙匪口中,剩下两趟遇到几个讲点儿道义的匪徒,直接给你们留一半儿。哪像今年,几十匹骆驼能全乎地把货拉到于阗,换成黄金、象牙、香料、地毯、运回长安倒手就是赚个几番。” 这乡党眯着笑颜拖长了声调:“唉,你说这话我不反驳。这可是十年不遇的大利好。这也蒙了咱们关中老乡,李嗣业将军的恩德。他身骑黑马,手持陌刀,仅仅带着安西军数百号唐军,就在于阗道上杀了七个来回,杀得那些挨千刀的沙匪屁滚尿流,尸横遍野。听说死在他手底下的沙匪就达好几千。” “说得是嘞,安西都护府不管我们这些商路上的死活多少年了,自打开元初杜暹大都护修建于阗道驿站,出手清理过一次沙盗,往后的十多年,戈壁上沙匪横行,于阗镇的各任镇使都轻视商道重视战功,宁可去打突骑施人,都不愿意出手清理一下商路。现在多亏有了李将军,他亲率安西军百余精兵,给大漠戈壁上的沙匪来了个大清洗,我们这些商贩多少能有些活路了。” “是嘞,是嘞,多亏了李将军能出手,我们才能赚钱。” 一个盘坐在墙角的商贾头戴毡帽,双手捅在袖子中眯着眼睛稳当地坐着,刚才一直没有插话,此刻突然开口问道:“听你们吹得这么邪乎,可曾见过这位李将军。” “嘿嘿,”乡党干笑了一声:“我当然,没有见过,但我有一个表亲见过,他领着一支商队就差点儿遭了沙匪洗劫,幸亏李将军带着唐军从半路杀出,他们这支商队才人货得以两全。” 他瞟着眼角得意地转过身,问这位缩在角落里的商贾:“尊驾刚才有此一问,想来是见过李将军了?” 商贾捅着袖子抬起脖子高声道:“我当然见过他本人,而且还离得不远,算是看了个全乎。” “嘁!吹牛。” 多数人对于这种话是不相信的,李将军来去匆匆如疾风闪电,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见过他的人只能远远地看个大概,哪容易这么近看到。但是不妨碍他们带着好奇心听一听,也算是解个闷儿。 “我真见过。”商贾眯着眼睛安然说道。 “你说你见过,那你说说看,李将军长什么样子?”乡党挑起山羊胡下巴问道,似乎要找出他话语中的漏洞。 一众商旅也竖起了耳朵,侧着身子去听。 “李将军呐,他身高八尺,肩宽体阔,骑着一匹黑马,一水儿黑的那种。披的不是你们说吹得什么明光铠,黄金山文甲,而是银青色的山文甲,头戴凤翅兜鍪,手提九尺陌刀,马鞍上挂着角弓。带领的也不是陌刀队,而安西最精锐的龟兹跳荡营。” 众人倒是一致出奇地没有反驳,因为这人说得有模有样,不像是吹牛的样子。 商旅们齐齐感叹道:“李将军可是咱们于阗道上商旅的保护神,他清理这么一回大漠沙匪,这碛西的商道上要繁盛一阵子了。” “就是,今年过年回去烧香,不能只供太君和财神,也给咱丝路上的保护神烧一柱。” 有驿夫实在忍不住了,也过了过嘴瘾:“这算什么,就连商修驿站这桩大事,也是李将军亲自促成的。” “真的?”众人又把伸长的脖子探到了驿夫这边儿。 “那当然了!李将军出手清理沙匪,不只是为了保护商路,而是为了保护修建中的驿站不被沙匪袭扰,我们东家当时就在场。” 这时大门外响起突突的敲门声,趴在柜台上的驿长嫌这伙计嘴碎,该不该说都往外秃噜,皱着眉头吩咐道:“裘六,出去外面看看去,是不是又有了过路商旅。” 第三百一十四章 相逢不相识 这驿夫正谝得高兴,心里老大不愿意,但也不敢违背驿长的意思,迅速跑出去院子,口中一边喊着:“别拍了,来了!来了!” 驿夫嘀咕着抽开了门挡,却见十几个十分狼狈的军汉站在外面,他们身上没有披甲,穿着黄褐色的中衣,头戴抹额,脸上被戈壁的风吹得黑黄干瘦,腰间虽然挂着横刀,但跟威风凛凛扯不上半点儿干系。 这驿夫叉手行礼道:“几位军爷请进,你们是?” 其中一个身材健硕的汉子说道:“我们外出公干,途径石塔驿,进来弄口水喝。” 驿夫还惦记着草厅中众人的话题,没多注意这几个人,敷衍着说道:“军爷,院子中间有水井,直接用辘轳提上来便能喝,草厅里人满了,军爷们要留住的话,可以到空闲的驿宿中休息。” “不必,”汉子摆了摆手:“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喝完水就走。” “那,军爷们请自便。”驿夫躬身朝军汉们叉了一记手,转身急匆匆地跑回了草厅里,里面正在神吹李将军呢,怎么能少得了他的份儿。 这驿夫殊不知,他们谈论的正主就站在他们面前,只是不似传说中那样神威降世,惊天动地。 先前钓鱼执法的办法过了失效期,为了剿除盘踞在戈壁滩上的残余沙匪,李嗣业把麾下的兵卒也化整为零分散开来,以十六人为一队,轻装简从装扮成沙匪,以为同行相吸能够引出一些,没想到这一招收效甚微,沙匪们轻易不上当。直到前两日他带领这一队才嗅到一伙沙匪的踪迹,一路追击深入大漠百里,才将这些人全部击杀。 这是他们返回戈壁的路途中,马背上携带的淡水都喝光了,一群人口干舌燥,幸好沿着正确方向赶到了新建的石塔驿。 “快,去把辘轳摇下去,给大伙儿解渴。” 燕小四来到井边,提着桶放着辘轳扔进井水中,才艰难地摇着辘轳往上提。 李嗣业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脸上估计已经被风沙糊成了鬼样子,在这种条件下,也不能讲什么洁净了。 驿夫回到了版筑房草厅内,众客商们依旧为李将军的事迹和相貌争论不休,驿长趴在柜台上问他:“外面的哪里的人?” “几个外出公干的兵,跑累了过来喝口水。” “既然是有公干的唐军,为何不招待他们进驿舍?咱们驿站跟都护府的协议上写明了,须免费无条件招待来往公干兵卒,信使和官员,负责更换马匹。” 驿夫哼了一声:“我已经跟人家说了,他们还要急着赶路,喝口水就走。” 房里的商贾们也有人注意到了外面的兵卒,见他们并未披甲,这条于阗道上来往换防的,传军令,运粮草的兵也不少,所以也未放在心上。 “来,咱们继续谝,这李将军几天前刚灭了大漠中实力最豪横的沙里飞一伙,听说这沙里飞招揽了一帮子突厥人给他当手下,连戈壁沿线守捉中的唐军都不惧,西域各国给朝廷的贡品也敢劫。狂妄得敢跟李将军硬碰硬,结果呢,歇菜!被李将军当头一刀连人带马都砍成了两半……” …… 燕小四把第一桶水提出井口,拿起井台沿上的葫芦瓢,提到李嗣业面前,亲自舀了一瓢,双手给他递了过去。 “将军,请用。” 李嗣业早已渴得喉咙冒烟,但还是要保持将军仪态,双手捧着喝了几大口后,把瓢递了回去道:“都先喝两口解解渴,喝饱之后把水袋也灌满,赶紧上路赶回尼壤城,此番剿匪也算是告一段落。” 燕小四蹲在地上道:“沙匪估计还有一两拨小股,估计成不了气候,真正大家业大的都被我们清扫干净,这于阗道上也能太平个一两年。” 众兵卒又合力打了几桶,把水袋挨个儿灌满,挂在了马背上。 李嗣业拍拍肚子问众人:“都喝饱休息好了没有?” “好了。” “上路。” “喏!” 众兵卒牵着马匹朝驿站门外走去,草厅内驿长朝外探望了一眼,对跟着众人饶舌的驿夫吩咐道:“兵卒们走了,你出去送送意思意思,捎带把门关上。” 驿夫又老大不愿意地跑了出去,跟在众兵卒的屁股后面送出驿站大门。 “诸位军爷慢走。” “嗯。” 他犹豫着正要闭合大门,却听见一人说道:“将军,此番兄弟们跟着你在戈壁滩的风沙中奔波了四个多月,嘴里都快淡出鸟了。等回到龟兹你若能带我们到胡姬酒肆喝个肚儿圆,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呵,瞧你那点儿出息。” 驿夫的耳朵里嗡嗡了两下,脑海中飘荡着将军、龟兹两个词儿,感觉有点儿难以置信,看这帮人灰头土脸的样子,怎么可能有将军。 他又好奇地推开门扇,朝那被称之为将军的壮汉身边的马看去,竟然也是一匹黑马,抬头去看捆扎在马背上的甲胄,凤翅兜鍪!银青色山文甲!竟然也对上了!马鞍上挂着的角弓自不必说,最关键的是那横在马身上的长杆,杆尾上装着铜纂,头上戴上长长的刀鞘,这不就是那!!…… 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连一句什么什么留步的话都喊不出来,紧张得连步子都迈不开,长长地深吸了两口气,慌忙踉跄地望院子里奔跑,兴奋得鼻涕都喷了出来。 他哗啦一声扑进门,把草厅里的商旅们惊吓了一跳,结巴地说:“我、我、我……” 驿长生气地重拍了一下柜台:“干甚么你!冒冒失失!” 驿夫大喊出声:“我看见了!李将军!” “你看见谁了?”众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胡说呢吧,你眼睛是不是花了?” “就是他!我看见他了!黑马、陌刀,银青山文甲!就是他!”他把众人的怀疑当做了委屈,竟然从眼里挤出泪来:“没错!我不会认错的,他刚刚就在咱们院子里喝水!他的刀和甲都挂在马背上,我一开始没有看到!可是我后来都看见了!” 气氛沉默了一瞬间,突然有人开口道:“快,快!现在应该还能追得上!” 一帮人蜂拥着朝门外跑去,等冲出驿站大门,戈壁滩一马平川,隐约看见十几个身影在升腾的热气流中变得模糊,但其中必然有一个身影是高耸而立的。 他们不知道追上去能说出什么感激敬仰的话,或许会像这驿夫般紧张无适从,这样远远地看着反而更为适合,一帮人噗通跪到了沙地上,面朝身影即将消失的地方叩首跪拜。 “李将军!恩重如山,跪谢恩公!” (ps:感谢大漠薪火相传飘红打赏。) 第三百一十五章 寻找太上玄元皇帝 李嗣业带领众人一路赶回尼壤城,他所带的都护亲卫旅已经在城中集结等待,把大家召集起来清点了一下人数,除了有两人重伤外,其余人都完好无缺,只是这三四个月的奔波,使他们从外貌上看都脱形了,一个个干瘦得像被从沙粒拽出来的泥猴子。 他拍拍兄弟们的肩膀,似乎有感谢的话,或是不方便说出来。 “这些日子,兄弟们辛苦了,回到龟兹城,我请大家喝酒。” “李将军,不辛苦,”一个什长开口说道:“而且,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知道当兵是为了什么?” “怎么回事儿?” 他先是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情绪变化,现在才发现他们很亢奋,某些人的怀里塞着胡饼,干果,头上戴上树枝编制的头环。 “发生了什么事情?” 军汉们都羞于启齿,只有白孝德脸皮稍厚一些,说出了个大概。 他们今天早上一进城,就受到了城中居民和过路商队的夹道欢迎,从老人到孩子,还有女人,几乎每个人都从家中拿出了馈赠的礼物。顺便说一句,尼壤人是很珍惜树木的,正常情况下连枝条都不允许去折,能把胡杨枝做成头环给他们带,这足以说明他们对唐军的拥戴程度。 李嗣业实在是没有想到,曾经在主旋律影视中看到的剧情,就这样发生在了他们的头上。 这些深受感动的兄弟们终于意识到保境安民并不是一句空话,他们也并不只是在为朝廷打仗,为圣人打仗,也为百姓打仗。 下午时分,众人集结离开尼壤城,又受到一波热情相送。 第六日后,他们到达了于阗镇,在城中受到了更加热烈的欢迎。因为这座繁盛的城市,是受丝绸之路影响最兴盛的地方,城中有一多半人口是汉胡商人,于阗道上的安危直接关系到他们的生活。 这是自开元以来,安西都护府首次下大力气清理于阗道上横行的众多沙匪团伙,能派出四品的中郎将前来,足以证明都护府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内幕,这其实完全是李嗣业的一厢情愿亲自促成,都护府根本不爱管这种事儿。 百姓们盛情难却,李嗣业只好端起敬献上来的美酒酒碗,仰头一干而尽。 甚至有旅居在于阗的诗人为此事创作了一首诗,名为《贺李将军戡平图伦碛作歌》,诗文内容如下: 大漠西风紧,双旌入图伦, 陌刀戮匪酋,角弓震敌魂, 陌路阳关道,从此莫惊心, 行商途相逢,拱手叙见闻。 他是离开于阗的路上得知还有人写诗的,心中有些小飘,别人穿越回去都是当文抄公,诗抄公,咱可倒好,直接被写进了诗里,虽然这诗人的水平不咋地。 三天后,他们来到羯饭馆驿站,恰巧遇到了安西都护府派来的信使。这信使身后背着三根羽毛,刚换乘了马匹奔出几十步,猛然看见了擦肩而过的李嗣业,迅速勒转马头奔跑回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叉手:“李将军,夫蒙都护有命,令你迅速回龟兹,这是书信!” 李嗣业心中大惊,难道龟兹出了什么事?才使得夫蒙灵察动用快马加急来叫自己回去? 他在马上拆开信封,却见上面只写了一行字:“某有大事与你商议,请速归。” 竟然没写出了什么事?这不是让他如埂在喉吗,他低头问这信使:“龟兹可有什么大事发生?或是田中丞小勃律那边儿传来了消息?” 这信使只低头道:“卑职不知。” “你去吧。”他转身对身后众人说:“我们加紧赶路,争取快些回到龟兹。” 他们这一路上几乎没有喘息余地,只有快马加鞭不停赶路,仅用了九天时间,便回到了龟兹城中。在都护府门前下马之后,也未作休息,直接赶到正堂夫蒙灵察的书房。 他进门后先是躬身叉手,说道:“于阗道驿站多数已经完工,沙匪也已肃清,末将前来复命。” “来,嗣业,快请坐。” 他跪坐在右上首,探起脖子等待夫蒙灵察说出大事,盘算着这大事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朝廷前些天派信使把消息传遍了各州各道,根据路途的远近来看,恐怕我们安西都护府是最后知晓的,都护府可用的人都随田中丞远征在外,所以我才派人遣快马把你叫回来。” 难道是朝廷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安禄山提前造反了?不,不,不对,偷羊贼现在连节度使都不是。 他叉手在额前问道:“请都护示下。” “一个月前,圣人就寝梦见了太上玄元皇帝,玄元皇帝对圣人说,吾有像在京师西南处,汝派人求之,吾当与汝在兴庆宫相见。第二日,圣人下召命百官在全国各地寻找神像,我安西都护府也不能居与人后。” 李嗣业诧异地问:“等一下,这太上玄元皇帝是?” 夫蒙灵察横了他一眼:“老子!《道德经》不知晓?身为大唐臣子,岂能不知道这个!” 我嘞个去,就因为皇帝梦见了老子,你就快马加鞭百里加急把我叫回来,害的我一路上不敢歇息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李嗣业心中颇不舒服,皇帝这糟老头子现在就开始发昏了? “既然是寻找老……太上玄元皇帝神像,怕是轮不到咱们碛西吧。自出了阳关玉门关以西,我碛西就没有一间道家的宫观,哪来的玄元皇帝神像?” “怎么轮不到?玄元皇帝与我碛西的渊源由来已久,他老人家当年骑青牛出函谷关,出函谷关是去哪儿?当然是去瑶池与西王母相会,瑶池在哪儿?不就在我们碛西天山吗?” 李嗣业佩服地点了点头,你要是这么解释,确实可以说得通。 他立刻叉手问道:“你叫末将回来,难道就只是为了寻找玄元皇帝神像?” “当然,”夫蒙灵察搓着双手道:“此事若成,这可是大功一件,堪比远征小勃律之功。” 李嗣业心中暗自吐槽,钻营媚上的功劳能比得上劳师远征?这样的大唐不衰还真就奇怪了! “夫蒙都护,这话我不敢苟同,圣人只是一时兴起,我们便要兴师动众,寻找什么玄元皇帝神像,除了劳民伤财,能有什么益处。况且全国各州府都在寻找玄元皇帝神像,等我们安西都护府找到,再兴师动众运到长安去,人家都早已把神像给送到了兴庆宫,你说这么多神像,圣人凭什么认为我们送过去的才是真的?” “真不真不重要。”夫蒙灵察拍着案几嘿笑道:“你自己想想看,人家都去找,我们不去找,到时候朝中的某个刁钻的小人给陛下上奏疏,告我们安西都护府不重皇命,不敬玄元皇帝,到时候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说得真有道理,李嗣业也无从反驳。他刚准备应喏,夫蒙灵察又指着他说道:“别人不上心,你不能不上心,你也姓李。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一千年前出自同宗,大唐李家是玄元皇帝的直系后裔,你高陵李氏也算是旁系吧。你怎么能不尽心尽力,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他大张嘴冒凉气,眼睁睁地看着夫蒙灵察把这出了力不讨好的差事扣在了头上。 (ps:感谢月息是我,大漠薪火相传飘红打赏。) 第三百一十六章 创造老子神像 夫蒙灵察揉着膝盖好言相慰道:“这事情怎么办我已经给你想好了,多征调些人,到天山的瑶池去找。兵曹参军张缘礼文章写得挺有华彩,到时候就让他提笔写一封奏疏,把寻找的过程写得玄幻曲折一点儿,到时候圣人看了难免不会龙心大悦,介时我们回京叙功,这也是很大的一个加分项。” 李嗣业无奈地叉手道:“既然你已经这样说了,我自当从命。” “这事儿你可得上点儿心,办得出彩一点儿,我看你的样子有些不大乐意,嗣业。有个道理我倒要亲自讲给你听。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着圣人的眼光和立场来办的。” “就像远征小勃律。吐蕃占据小勃律国,致使葱岭以西十余国断了朝贡,堕了我大唐的国威,圣人面上无光,所以这远征小勃律才是功勋。还有,就说这修建驿站,清理沙匪,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在李相府上也听到了,大食使者来朝见圣人,述说丝绸之路安西境内沙匪横行,驿站通行不便。这事关大唐和圣人的颜面。不光这两件事情,这天底下所有的事情,我们都必须顺着圣人的所欲去办。脱离了圣人的立场,就算天塌了你补个窟窿,也有劳无功。这话只是打个比方,你好好思虑一下。” 李嗣业早就明白,但从夫蒙灵察的嘴里说出来……看来这夫蒙都护已然得了为官的精髓,日后做到河西节度使,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从都护府中出来,思维又开始发散,亲自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结合后世书本和网络上的知识,大概明白以法家理论依据构建的中央集权封建王朝的利与弊。其利便是凝聚力强大,变一人欲为天下欲。想一统天下,整个关中三秦都向朝着目标前进,奋六世之余烈,便可横扫。想做明君千古一帝,整个政治结构都朝这目标前进,只需短短二十年,便可政通人和,海内清平,威服四方,成就天可汗之名。 其弊端也是同一个道理,如果皇帝的就只是吃完睡觉逗美人儿,整个社稷也很快陷入停滞状态,还真就应了那句话,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走,帝国的第一人日渐昏聩,这个看似如日中天的国度,其实已经开始走向衰败。 现在各州各道都在迎合皇帝,估计用不了多久,兴庆宫的院子里就会堆满了老子的雕像,中央集权的执行力度就是这么强。 站在院门口等待的白孝德瞧见李嗣业闷闷不乐走出来,跟上去好奇地问道:“可有什么大事?” “对,有天大的事,要找老子的神像。” “找老子的神像?”白孝德懵懂地挠着幞头。 他从兵卒的手里牵过黑胖的缰绳,回头对白孝德说道:“把所有兄弟都叫上。” “找神像吗?” “找个屁的神像,今晚我请兄弟们到胡姬酒肆大喝一通,其他的事情,等明日再说。” …… 夜色笼罩龟兹,胡姬酒肆灯火通明,穿着绛色长裙的康居美女在案几之间来回游走,手中提着酒坛子给军汉们添酒。武夫们性子豪烈,说话声音自然也高,各种粗鄙俚语你来我往,引得众人大笑。 李嗣业端着酒杯离了案几,双手捧着与众人喝了几杯,然后悄然穿过屏风,又踩着转角的楼梯,上了顶层的阁楼内,把糙汉子们粗狂的笑声隔绝在了身后。 胡姬酒肆顶层是个圆形结构的亭子,八面开窗扇,居高而视,可以俯瞰城中大多数的圆顶屋平顶房。在醺人的夜色下,千家万户中透出微弱灯光,院子里的刺柳随风摆动,不远处那一个个移动的光亮,是有人提着灯笼在夜行。 此刻亭中央的案几前坐着两个人,各自面前的酒盏里盛着美酒,但这二人神情局促,心不在焉,仿佛不是来饮酒的。 李嗣业端着酒盏笑问道:“两位都匠,盏中酒怎么还满着?难道是这胡姬酒肆的酒水不可口?” 两人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低头躬身对李嗣业叉手:“参见李将军。” “两位快请坐,这里不是正式场合,不必太过拘礼。” 两人拘谨地跪坐在案几旁,李嗣业端起酒具给自己斟了一盏,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放下杯盏却见二人丝毫未动,不由得笑道:“既然二位放不开,那我还是先谈事情。余都匠和蒙都匠是安西都护府的匠作官,手底下管着四五百号人,有刻匠也有画匠。某听说当年敦煌的千佛洞,其中就有个洞窟的佛像是两位主持修建的。” 两人连连应道:“是的,是的,不知将军请我们到这胡姬酒肆来,所为何事?” “这我就放心了。”李嗣业手扶着案几说道:“我想请二位雕刻一座玄元皇帝骑青牛的神像。玄元皇帝知道是谁吧?就是愿意写《道德经》的那位老子。” 余都匠回答道:“这个应当不成问题,只要有玄元皇帝的画像,我们可亲自设计图纸,差遣人手刻造,不知李将军要把神像竖立在哪里。” “这正是我想说的,你们知道天山瑶池吧,如今正是十月,气温还未到严寒的地步,我想请二位带人上天山,在瑶池湖畔刻一尊玄元皇帝的神像。另外这神像尽量做得天然一些,别让人看出刀劈斧凿的痕迹,不知道两位能不能做到?” 两人从李嗣业的话中听出别的味道,警惕地压低声音问道:“李将军,我们可否问一下,让我们到天山瑶池刻这玄元皇帝骑牛神像,这神像最后是要给什么人看吗?” “事到如今,我也对二位坦诚相待,实不相瞒。是当今圣人夜间梦到了玄元皇帝,第二日便传诏天下寻访玄元皇帝神像,如今各州各道都在把找到的神像送往京师,我们自当不甘人后。” 蒙都匠肩膀一个颤抖,慌忙摆摆手说道:“圣人要的是玄元皇帝显灵神像,你让我们两个现做,这不就是欺君之罪吗?” 李嗣业冷冷地皱起了眉头,这个蒙都知也太轴了,神像这种东西也能当真?不叫人刻一个,难道我还能给皇帝变一个出来。 “蒙都知,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天下十五道,三百三十州,他们所寻到的玄元皇帝神像难道就是真的。况且这是谁的神像,这是玄元皇帝的神像,只要它浑然天成,有三分神似,我们将其用马车京师,到时候谁敢站出来打假?谁又有这个资格来打假?他们有谁见过真正的玄元皇帝?” 李嗣业感觉刚才的语气重了,稍稍轻柔地说道:“二位不必担心,你们尽管带人去天山放手去刻,我今天晚上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你们刻完下山便不必再管,后续的事情由我来做。” 说罢他揽着两人的肩膀,语气很亲和地说道:“这桌上的炖羊肉汤,还有这美酒,我都付过帐,不喝不吃就是浪费。你们慢慢想,慢慢用,本人就不打扰了。” 他转身悠哉地往楼梯口走去,仿佛又想到什么,突然转过身来,指着二人说道:“我们安西都护府所有人的前程都托付在二位身上了,你们应该清楚这件事的份量,别让我和夫蒙都护失望。” 两人身子同时哆嗦,连后背都阵阵发凉,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抓起桌上的筷著夹着羊肉大块朵颐,端起酒盏仰头灌下,仿佛那看透了生死的好汉在吃断头饭。 李嗣业悄无声息回到了酒肆的二楼,重新端起了酒盏,与亲兵旅的诸多兄弟把酒言欢,连笑声也变得粗犷了许多,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直至星高夜冷,酒席方散,李嗣业独自骑着黑胖,沿着冷清的龟兹街道,回到了家中。 第三百一十七章 家有闺中损友 第二日到之后的五六天内,李嗣业带着都护亲兵旅的兄弟们到天山脚下四处搜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但也并不着急,他们甚至有遐余时间去打猎。 等到第九日清晨,天山上跑下来一个牧羊人,跑到官军跟前报告说:“军爷,我,我在天池边放羊,见到一个十分像人骑牛的奇石,栩栩如生,以为是神异,特地下山来向你禀报!” 李嗣业神色郑重地点头问道:“当真有奇石?” “自然不敢瞒骗军爷,不信军爷可与我上山一观。”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挥起马鞭说道:“前面带路。” 这天山瑶池其实是在北庭都护府境内,但北庭已经在天山上运走了一个玄元皇帝神像,估计已经在运往长安的途中,自然也不阻止安西都护府在天池边搞同样的把戏。大家都知道这玩意儿是形式主义,但只看破,不说破,各做各的样子,好邻居就是这么来的。 牧羊人把他领到这神像前,李嗣业看了一眼,应该是两位都匠领导匠人们刻的作品。整个雕塑高八尺宽九尺,是一个老人骑在牛背上的形象。为了使它显得更自然更形象,两位老都匠没少画心思打磨,如今看上去浑然天成,确实像风蚀了的样子。 其实他们的做工就算再差一些,也是能糊弄得过去的。 李嗣业见了这石像,先是大吃一惊,连连高呼了三声:“像,像,像!实在是太像了!”然后诚惶诚恐地从马背上爬下来,领着众人拜伏在地,高呼太上玄元皇帝。 “臣等恭迎太上玄元皇帝下山!” 那牧羊人踢着羊粪蛋站在一边,看着一帮人装模作样的滑稽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李嗣业对着石像行了叩首九拜之礼,扭头看见牧羊人,皱起眉头命人把这牧羊人拽到一边,给他塞了几枚铜钱,把这个不合格的临时演员打发下了山。 把玄元皇帝请下山的方法其实很简单,用几个滚木,轮流替换滚动,后面派人用麻绳红绸拽住,旁边用两人拿着木棒改变方向,等到了山下可以行马车的地方,再想办法将这石像装到大车上去。 石像大概有一吨重,运回龟兹着实花费了不少力气,先后动用了几百民夫,压坏了三辆大车。 都护夫蒙灵察领着留守龟兹的文武官员在城门口迎接,行九拜之礼后,又加派了两百兵卒,由都护府仓曹参军负责押送,一路沿着驿路往长安运送。 …… 李嗣业跟随着夫蒙灵察回到都护府正堂内,这位夫蒙都护转过身来,颇有感触地说道:“嗣业,多亏你坚持在今年内主持修建了于阗道和龟兹道上的驿站,又扫平了图伦碛戈壁上的匪患,不然我安西都护府今年,可真成了寸功未立。” 他露出吃惊的神色,连忙问道:“都护,难道……” “没错,田中丞远征小勃律失败了,昨天才从葱岭传回来的密报,我军在婆勒川前三次渡河失败,第四次过河后围困连云堡三月,始终未能攻克,直至十月份寒潮来袭,河水冰封,最佳的战机已经失去,田中丞知其不可为,只好无奈收兵,所幸我军损失并不算太大。 李嗣业默想,这损失还不算大吗?安西都护府整整两年的财政收入,一万九千名士卒耗费粮草无数,就这样劳而无功,仓皇撤退。 从夫蒙灵察的表情来看,他并未显得太意外,好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场远征不会成功。高仙芝似乎也在这次远征的行动中,也不知他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不日田中丞便会带大军归来,你这些天也不要到处奔走了,安心留在龟兹城中等候,届时我们在城门处给田中丞接风。” 夫蒙灵察说完这番话,便独自转身返回了内堂中,也没有召唤李嗣业跟进来。 李嗣业站立半晌,心中猜想夫蒙都护应该回去偷着乐吧,办成了兴修驿站,清理沙匪这桩大事,田仁琬那边儿远征小勃律反倒失败了,朝廷会就这两件事情进行权衡,田仁琬或许很快就要给夫蒙灵察挪屁股。 现在反而最至关重要的是朝中右相李林甫的态度,这位右相更热衷于命胡人出任节度使,这样就断绝了边关将领入朝为相的路途。 这是不是就叫做德不配位。 他转身牵着黑胖返回家中,行到半路天上纷纷扬扬飘起雪花,细碎却又轻盈。这十月下雪倒不算什么,岑参在诗里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只是这远征归来的队伍在路途中怕是不好受了。田仁琬此时心境本就悲凉,此刻再碰上这纷纷扬扬的雪花,指不定会吟出何等悲怆的感遇诗来。 李嗣业把黑胖牵入马厩,推开后院门,从穿廊进入正厅,刚进门觑见两名女子盘膝坐在大片的白羊毛地毯上,其中一名女子坦胸露肩,入目白花花一片。 他一个闪身躲了回去,身体贴靠在墙上嘘了一口气,自问道:“这是我家吗?” “阿兄?” 枚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他重整了表情,转身又走进去。枚儿和一名陌生女子已经从地毯上站起来,这女子身穿齐胸襦裙,诃子拉得很低,肩头已披上了薄纱,虽然还有些若隐若现,脸面上一抹红晕闪过,很快便显得端庄起来。 “哦,原来家里有女客,不必管我,你们玩你们自己的。” 枚儿和女子将双手放在腰侧齐齐朝李嗣业行了个蹲礼,站直身体后李枚儿伸手介绍道:“阿兄,这位我跟你提到过,她就是程千里将军的女儿,程琬素。琬素,这就是我家阿兄。” “呵,幸会。” 李嗣业暗忖,这就是程千里的女儿?实在是想象不到,程千里那酒糟鼻子络腮胡子,竟然能生出如此标致的娘子,唯一能解释通的,就是更带她母亲的基因多一些。 程琬素也在观瞧李嗣业,目光丝毫不躲闪且火辣辣直视,可能是这汉家女子出生在安西,不可避免地受胡人风气影响,也变得开放大胆起来。 “咳,你们继续玩,我回自己房间去了。” 小辈的穿着有点儿小暴露,他这个家长应该躲躲才是。 他穿过门廊,转身朝后正堂侧屋走去,身后传来程家千金大胆谈论的声音:“枚儿,这就是你家阿兄吗,想不到如此年轻就做到了中郎将,比我家阿爷有气派多了。” 小娘子果然很健谈哈。 李十二娘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敏锐地扫到了他脸上的笑意,她绕过他探出身子,神情略冷地朝正厅中觑了一眼,转过身来跟在他身后:“李郎。” “哦,十二娘,你没有和枚儿一起招待她的客人么。三个娘子更热闹一些。” “李郎,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枚儿交的这个朋友不太正经,你能不能劝劝她,少跟这种人来往。” 李嗣业笑了笑:“一个小娘子而已,有什么正经不正经的?” “真的不正经。”十二娘拦在她的前面,压低声音絮语道:“前些天我和吴娘子到市上买羊的时候,碰见了这个程家小娘子,她竟然豢养了男宠,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奚车中调笑嬉戏。” “养男宠?”李嗣业瞪大了眼睛,男宠这种东西不是已婚贵妇才会养吗,她一个小娘子怎么会养。 “你是不是看错了,那或许是她的情郎,安西女子风气开放,大庭广众之下郎情妾意当是有的。” “不,十二娘不会看错。”李十二娘信誓旦旦地说道:“十二娘跟随师父在长安居住多年,在富贵场上常见这种男人,他们剃去胡须敷以脂粉,不事生产,专门以此为生。” 这不就是吃软饭的小白脸儿吗? “所以我才来跟你说,免得枚儿跟她学坏了。” 这下就值得他深思了,怪不得刚才这娘子看他目光挑逗大胆,原来人家经验丰富啊。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万一李枚儿跟她学了,也到外面养一个这样的男人,简直不敢想象。 第三百一十八章 将军的先见之明 李枚儿若是胆敢这么做的话,我就用顶门棍打得她屁股开花。还有程千里这龟兹镇使,只顾着升官打仗,女子的教育问题难道就不管一管? “你放心吧,找个机会我会找枚儿谈一谈的。” “李郎能这样想,我就放心多了,那我回房去了。” 李嗣业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去,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李十二娘,准备转身离去的十二娘也骤然停顿在原地,她的脸色略带红晕,诧异地问道:“怎么啦,李郎?” 十二娘在这个家里,越来越像女主人了,李嗣业迟早要面临她的问题,需要给她一个正儿八经的名份,这就要涉及到办婚宴,请客等一堆生活琐事。 他还要面临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同宗同姓不得婚配。他不知十二娘出生于李家的那一支,或者说是由别姓变姓李而来,是否跨越了地域,反正这里面的条条框框复杂多了。 “没什么,哦,十二娘,你出身于李姓的那一支?” “怎么啦?”她羞涩地低下头来,捏着自己腰侧的裙裾问道。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师父跟我说过,我是大唐开国功臣夷国公的后人,被高祖赐予李姓。你若是担心同姓不能婚嫁的话,完全不用顾虑。” 李子和的后人,来头这么大吗,话说我只是随便想想而已,这样都能被你猜到? 等他再去看十二娘时,她已经低着头跑掉了,几乎是袖子掩着脸离开了他的视线。 …… 开元二十九年十一月初,远征失败的田仁琬班师回到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副大都护兼四镇都知兵马使夫蒙灵察和中郎将一行人在城西光远门迎接。 依然招展的旌旗和大纛从荒凉的土道上缓缓行来,然而老远就能看得出来,远征队伍的士气低落,将军和士兵们的脸上沾满了尘土,神情疲惫且无心擦拭。节度使田仁琬头戴金色兜鍪,金光闪闪的明光铠并不能掩盖他的意志消沉,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老将胡须花白如野草般纷乱,记得在葱岭守捉相见时,他好像还是鬑鬑颇有青须的。 李嗣业扭头去看夫蒙灵察,发现他正在酝酿情绪,好使自己显得更加伤感一些,对于政治人物来说,此刻是非常考验演技的。 等到田仁琬来到城门前,夫蒙灵察领着安西府一干留守官员躬身叉手拜道:“我等躬迎田中丞归来。” 田仁琬艰难地翻身下马,夫蒙灵察连忙上前牵住马缰,在他身边低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还望中丞不要介怀。” 田中丞没有说话,而是用冷蔑的眼神深深地凝视了夫蒙灵察,这个眼神中透露出无数的信息,蕴涵着节度使和都护之间的失和。而夫蒙灵察居然也坦然受之,他竟能把这凝视给hou住了。 田仁琬大步地朝城内走去,身后的诸将纷纷下马,收拢旗帜各自牵着马朝夫蒙灵察行礼后往城内走去。 焉耆镇守使高仙芝在城门口停住脚步,隔着三丈远叉手朝着夫蒙灵察行了一礼,什么也没说,转身对自己的部属们下令:“我们不进城了,直接回焉耆!” 李嗣业暗中观察了一通,感觉夫蒙和高仙芝之间肯定有故事。 龟兹镇使程千里也来到夫蒙灵察面前叉手行礼,又转身对李嗣业说道:“田中丞吩咐了,龟兹跳荡营和战锋队仍归李将军你管辖,你赶快回营整饬报备吧。” “喏。”李嗣业朝程千里叉了一记手,又转身对夫蒙灵察道:“都护,我先下去了。 他迅速回到城中,带着自己的班底二十多人,立刻赶往白马河畔的跳荡营和战锋队营地。 营地中的失意情绪比远征大军更甚,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跳荡营和战锋队竟损失了二百多号人,相当于整整一个团的编制,校尉刘龙也折损在此战中。战锋队情况稍好,折损了近百人,也有一名校尉战死。 这让他大为光火,这个马磷是怎么搞的!我的人送到他的手里,就是这么用的?他是用我的人给他当肉盾了吗! 他非要好好搞清楚,若这马磷真是这么干的,倒要找他说个过来过去,喷他个狗血淋头! 李嗣业阴沉着脸把跳荡营和战锋队的四名校尉叫到了土堡大厅中去,他盘膝坐在案几前,望着面色灰暗颓废的四人,一把掌重重地拍了上去。 啪! “怎么回事儿?整个远征军数我们损失最大!跳荡营扔到他们手里成了送死的沙包?马磷这个混账东西,不是他自己的兵不心疼是不是!” 四人脸色本来就灰暗,此刻愈发麻木得像榆木疙瘩,相互偷偷对视了一眼之后,赵从芳壮着胆子上前半步,叉手嗫嚅地道:“此事不怪马将军,他的轮台营损失才是最大,五个团战死了四百余人,伤者更多。” 李嗣业这才面色稍缓,但口气严峻地问道:“其他将军麾下的队伍呢?他们损失几何?” 赵从芳沉默了半晌,似乎在盘算说辞,犹豫着开口道:“其他的……” “说实话!” 仇栾主动上前叉手道:“禀李将军,这次远征小勃律,中军损失最大,而中军之损失最大的,莫过于马磷将军所押的两千余人。相反左右虞侯军,左右前后厢军并无多大损失。” 李嗣业心塞地摆了摆手:”行了,你们下去吧,将各团的人员,装备,马匹等损失都报上来,列成帐册,等我向都护府讨要去。” “喏。”四人异口同声叉手道。 等他们鱼贯离开豹堂,李嗣业手撑着下巴颌开始沉思。他想起了程千里那日召集众将在胡姬酒肆赴宴的场景。程当时就隐晦地提出了要在远征中作梗的事情,在场众人唯一提出反对的就是这个马磷将军。在婆勒川连云堡发生的战事他未能亲临,不知道当时的情形,但就这战场伤亡的偏重,也能看出某些端倪来。 从别的地方空降到碛西的大员,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水土不服,田仁琬到任不到一年,在尚未确立威信,收拢兵权的情况下,就贸然策划远征,这是他的问题。 其实最大的问题是,田仁琬和夫蒙灵察之间的不和,李嗣业刚开始以为两人只是意见不同,认为只要将远征小勃律和修建驿站同时进行,这种矛盾便能迎刃而解。但是没想到夫蒙灵察肚子里憋着坏呢,远征小勃律这么大的事情竟能被他当做排挤对手的筹码,这就不是矛盾这么简单了。他没有想过安西两年的财赋收入打水漂了吗?他没想过那些战死的唐军白白牺牲了吗?这纯粹是道德问题。 夫蒙灵察外表忠厚,内心诡诈,虽然他现在对自己还算不错,但日后要对其多多提防。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从不同的立场去看完全不同,人可以自私,但自私突破了底线就是危害,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位夫蒙都护和李林甫是同一类人。 仇栾和赵丛芳并肩走出土堡豹堂,两人心有余悸地回转过身来,朝着堂内望去。他们不是蠢人,当日在连云堡战场上发生的端倪也能猜出一二。 仇栾突然发现,原来李将军才是今年唯一的赢家,他主动避开了别人眼里的功勋远征小勃律,却一心一意地找人修起了驿站。别人妄想着抱西瓜,他却一粒一粒地捡起了芝麻,等小勃律这颗瓜碎裂,李嗣业手中的芝麻已经发芽开花结出了硕果。 他如果不是有先见之明,就是有极高的政治嗅觉,人家李将军不愧是李将军,就是比咱们高了无数筹。 仇栾拍着赵丛芳的肩膀感叹道:“丛芳啊丛芳,在我眼里,李将军才是真正的高人。” 赵丛芳抖擞肩膀震脱了他的手,无趣地翻了个白眼:“你丫的嘴皮子就是两头透气的布袋,翻来倒去哪头都能出气,正反话都能说。”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朝营地走去,留下仇栾没好气的叫道:“唉,你等会儿,我再给你解析一下,就明白我说的有理没理!“ ……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天宝元年 安西暂时又恢复了安宁,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嗣业整天忙碌于向安西都护府索要补充损失。面对夫蒙灵察时,他平时该怎样,现在还怎样,毕竟咱的心性过硬,绝不似识破了魔王真面目的小朋友那般毛躁。 夫蒙灵察对跳荡营和马磷的轮台营都非常上心,可能是心中愧疚的缘故,两营战死兵卒的家属,会得到少量金钱补贴,战后营中缺下的空额,直接从安西其他地方抽调兵力,损失的战马,损坏的武器甲胄,都从仓曹甲仗库和马场中得到补充。 关于跳荡营死去两名校尉的空缺,夫蒙灵察也直接让李嗣业自己决定,他让田珍和藤牧两人都入了战锋队,担任战锋队两个团的校尉。又任命段秀实担任跳荡营第二团校尉。 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战锋队在婆勒川撤退翻山越岭的时候,第一团有十几人不甚把陌刀掉入深谷中,回来后查问此事,夫蒙灵察直接建议李嗣业将校尉就地免职。 这也许有为了安插自己人而刻意排挤的嫌疑,但是因为丢了十几把陌刀而将一个校尉免职,是不是有点量刑过度了。 陌刀确实很贵,在唐军所有武器中仅次于马槊,但马槊是军事贵族世家遗传炫耀的珍品,陌刀却是唐军制式冷兵器的巅峰。 开元二十九年马上就成为过去式了,这个并不算严寒的冬天里,李嗣业安然等待着,等待着时日度过,等待着新的机遇到来。 新年元正这一天他在家中度过,为了这一日,李嗣业在家中特意做了饺子,不过这饺子在唐代并不称之为饺子,而叫偃月馄饨,又叫交子。面擀成薄饼,将羊肉剁成肉馅,加入野葱、盐巴和胡椒。可惜安西市场上只有大蒜没有醋,总不至于吃个饺子提前去河东道并州去买醋吧。 但他还是找到了替代品,三勒浆稍微放时间长了也有酸味儿,不过这个酸和醋的酸完全是两码事。 正午时分,家中的大锅烧开了水,吴娘子端着家中的簸箩把捏好的饺子下到锅里,在热气腾腾中上下翻滚,煮熟后用笊篱捞到几个大碗中,先去当做贡品烧香敬献了祖先和神仙之后,然后才轮到他们自己开吃。 薄皮大馅的羊肉饺子沾上发酸了的三勒浆酒水,还别有一番滋味。 院子里传来了人的笑声:“我好像闻见香味儿了!” 李嗣业掀开门幕走出去,看见高仙芝站在院子当间,正笑着朝他拱手:“元正之日,我特地来你家串门了。” 他暗暗腹诽道,来串门还真会挑选时候,这其实是来蹭饭了吧。 他笑着朝高仙芝叉了一记手:“你来的正好,算是有口福,来尝尝。” 李嗣业笑着将高仙芝屋中,把一大碗饺子和一叠三勒浆墩在了他面前:“来吧,高将军,饺子沾酒,越吃越有。” 高仙芝先是试探性地尝了一口,随即瞪大了眼睛,把李嗣业吓了一跳,以为卡到了嗓子眼,正准备在他的后背上踹一脚。 “好,美味!我早就听说你李嗣业是个饕鬄,今日一尝,果然名不虚传。” 这下高仙芝彻底丢掉了他的儒雅人设,抱着大碗狂吃狂沾,直至松开裤腰带,抬手抹着嘴上的油膻。 “哈,呼,嗣业,稍后我要去拜访夫蒙都护和田中丞,现在是特意来叫你,把你做的这交子,也多包一些,我们提着食盒过去,让两位上司尝尝鲜。” 枚儿坐在一旁暗暗瞪了这个不晓事的家伙一眼,没想到你不光白吃喝,吃完了还想兜着走,为了包这些饺子本娘子的手都发酸了。 片刻之后,十二娘和吴大娘将两大碗饺子放在食盒内,用木盖插好,亲手捧给了李嗣业,并亲自将他和高仙芝送出了门。 …… 除了李嗣业,在这离长安万里之外的碛西所有人都认为,今年将会是开元三十年,都护府刚开年签下的公文,都用以开元三十年的年号。 但是正月初八的长安,陈王府的参军田同秀上书进言,自称在丹凤门大街的空中看到了玄元皇帝,还亲口告诉他“我藏灵符,在尹喜故宅。” 这个时候的唐玄宗正处在对道家的极度痴迷中,自然对这种话尽信不已,立刻派人去取,果然在函谷关的尹喜的故宅中发掘出了五千字竹简道德经。唐玄宗大喜,认为这是上天赐予大唐的灵宝,遂将灵宝供奉在太上玄元皇帝庙,把发现竹简的函谷关桃林县改名为灵宝县,改年号为天宝,取天降灵宝之意。 大唐皇帝于天宝元年正月发出了第一道政令,特命信使从京师都亭驿出发,辐射向全国各地传递信息,宣布新的年号天宝,同时召唤九节度使及麾下功勋将领进京叙功,并命边关各地通知各国使节,将于三月三上巳节于大明宫含元殿举行大朝会。 选择在三月开朝会,已经充分考虑到边关路远未能及时到达的情况,例如安西龟兹距离长安达七千多里地,岭南距离长安也有八千多里,加上大食,拂菻等国的常驻使节和各国朝贡使节,所需筹划的时间确实需要这么长。 等朝廷的信使到达安西时,已经是正月末了,田仁琬得信后,立刻派人通知突厥十姓各部和昭武九国,同时也包括在改朝换代边缘的白衣大食。 这一次的大朝会田仁琬本是不欲去的,远征小勃律的军事行动失败,安西都护府今年拿不出什么战功向皇帝请功?虽说是清剿了于阗道上的沙匪,但是堂堂安西四镇把剿灭沙匪的事情放到朝中去说,只会让别镇的节度使耻笑。 修驿站剿沙匪,维护丝绸之路当然也重要,但这种事情毕竟没有攻城掠地虏敌的牌面儿大。更主要的是,这件事不是他的功劳,虽然也是在他的领导下办成的,但是若能让夫蒙灵察不好过,他宁愿自损八百。 可惜自损八百也不好使,安西除去驿站寸功未立,田仁琬还真的没有那个脸面去亮白板。 其实田中丞无需妄自菲薄,旧历二十九年的腊月二十八,河西发生了一件大事,吐蕃攻陷了廓州达化县,又趁唐军不备进攻石城堡。此城本来易守难攻,只需几百人守城,数万大军都要铩羽而归。可惜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在任上骄傲自矜,整天除了喝酒就是听《甘州大曲》,等吐蕃人攻来之时,石城堡未做防守准备,白白地扔给了吐蕃人。 几年之后,皇帝为夺回石城堡,罢免王忠嗣,强令哥舒翰攻城,在城头留下一万具唐军的尸体,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消息传回长安正是上元之时,李隆基震怒,气得连节日都没有过好,念在盖嘉运往日的功劳,只将他罢免,迁任皇甫惟明为陇右节度使,王倕为河西节度使。 安西四镇虽然距河西很近,但河西没有给它传信的义务,所以等田仁琬带领将领们进京叙功的半途中,才知道河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田仁琬把这消息转述给了夫蒙灵察,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夫蒙都护在马上叹了一口气:“当初平定突骑施黑姓后,圣人在花萼楼给他举办庆功宴,任命他为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这是多大的恩遇!可这盖嘉运当时就有了骄纵姿态,每日在家中设下酒席宴饮歌舞,属下也曾劝谏过他,可惜他没有听进去,果有今日之败。” 田仁琬呵笑了一声不再说话。李嗣业在二人身后听得明白,也不去戳破夫蒙灵察的谎言,这事儿听了当个乐就可以了,何必较真。 第三百二十章 闷热的相府 这次参与进京叙功的将领共有五人,田仁琬、夫蒙、高仙芝、李嗣业和马磷。高仙芝等于是夫蒙灵察的嫡系,田仁琬执意把马磷叫上,也有他的道理。唯有李嗣业,既有人情在里面,也有功勋在其中,他两边都能够吃得开,似乎是这支有矛盾团队的调和剂。 二月底,他们到达京师长安,先在都亭驿落脚,然后住进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 到达长安的这日清晨,天空中起了淡淡的薄雾,城楼的瓦脊都沉在朦胧的雾气中,给帝都长安增添了几分虚幻和神秘。恰巧今年也是老子被神化最严重的一年,连大街上的吃瓜群众都在谈论太上玄元皇帝的神异现象。 通化坊的都亭驿依旧热闹,各地进呈的贡品在这里集中,再由进贡的各家人马取走。节度使们的仪仗也都在此处收拢,旌节纛旗仪刀长戟等武器都各自入库,等他们离开时才来取走。 他们这支队伍近三百人,由节度使仪仗团和都护的亲兵旅组成,平康坊的留后院完全能住得下,况且田仁琬和夫蒙灵察在长安有宅邸,高仙芝和马磷或许也是有的。 把队伍所有人安置在留后院,他们这些人要先去拜访右相李林甫。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先不扯什么拜码头,套关系,就说工作上也应该先拜会中书令,先听听朝廷的安排,大朝会的礼仪问题啊,在哪儿举行啊,参加时的排位站次啦。 还有安西这方面管理的羁縻小国使节排位问题,哪国的使节应该站在前面,谁应该站在后面,哪个小国不听话,应该先晾晾他给个下马威,这都需要参考边镇节度使的意见。 大朝会的筹备期,礼部是最头疼的部门,礼部右侍郎恨不得整天都呆在李林甫家中,听取指示然后更改计划。一次大朝会参加的人数有几千,这中间的礼仪筹备项目繁多事无巨细,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造成大乌龙。由于朝会有大量外国使节参加,出差错不仅是失仪这么简单,更是丢了朝廷的颜面。 据说就有这么一次,突骑施使臣和十姓突厥使臣因为在朝会中的站位问题发生过争吵,双方在如此庄严的场合中大吵大闹,连玄宗李隆基也被惊动,下场当起了裁判。由于当时十姓突厥在实力上处于弱势,矛盾最后以突骑施使节站位靠前而告终,负责此事的礼部侍郎自然倒了霉遭受贬迁。 要说全长安城数谁最忙,当然是右相李林甫,可真正算得上日理万机,不得偷闲。话说朝中不是还有左相吗,但此时的左相是牛仙客,牛唯唯诺诺,不敢做主,任凭李林甫一家独大。 李相的府邸他们已来过一次,这次的情况与上次相同,相府门前如菜市场般来往如梭,递了拜帖之后还有漫长等待。 他们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由相府管事引着往李林甫府邸的内堂而去,一路上七拐八绕,要走迷宫式的穿廊,等快接近内堂时,空气逐渐温热起来,明处暗处不知道放了多少木炭炉。 由于春寒料峭,他们身上除去官袍还套了大氅,进了内堂便感觉潮热了。但这个时候谁敢脱衣服,这可在李相的府上,随便穿脱衣服便是失礼。 众人向李林甫躬身叉手:“安西节度使田仁琬率诸将参见右相。” 他们又朝坐在李林甫右下侧的官员叉手,但是叫不出名字,李林甫指着对方道:“这是礼部右侍郎张景升。“ 李林甫穿着半臂盘坐在榻上,自然是轻松又凉快,挥手对众人道:“你们也坐吧。” 几人兜起大氅也盘坐在地上,脸上逐渐泛起红晕——这是空气潮热给闷的。李嗣业下意识地朝内堂尽头望去,那边的窗扇下依然栽种着热带植物,几个披着薄纱的侍女正在用小剪子修剪枝叶。 李林甫一开口便是开门见山:“我年前对你们点明的三件事,办了几件?” 田仁琬叉手禀道:“突骑施的善后安抚,成了。” 李相抬起手臂制止道:“那件事是……,算,就算是你们办成的。” 安抚突骑施黄姓莫贺达干是盖嘉运所为,但这人现在已经被贬为一介布衣,大唐的官场上再无他容身之地,索性就被当做人情送给了安西节度使。 田仁琬又开口道:“安西中道和于阗道共新建驿站五十五座,安西两道完全达到了三十里一驿的标准。活跃在图伦碛戈壁的沙匪也被清扫殆尽。此事是由副大都护夫蒙灵察及中郎将李嗣业亲力促成。” “此事倒是超出我的预期了,如此体量的工程能在一年之内完工,殊为不易。”李林甫抬头饮了一口茶。 田仁琬停顿了片刻,声音稍稍沉了几分开口道:“属下于去年七月份,征调安西四镇兵力一万九千余人远征小勃律,在婆勒川连云堡城下受阻,攻城三个多月未能寸进。由于寒冬到来,不得不收兵撤回。” 李林甫提着茶盏的手停顿,目光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才语调缓慢地说道:“田中丞一向在河东为官,突然去了安西,恐是水土不服。此事也怪不得你,我自会向圣人说明缘由。” 坐在田仁琬下首处的夫蒙灵察稍稍低头,被李林甫的话语刺中,他如何能不心虚。 李嗣业心中暗自佩服,李林甫的察言观色的本事真是敏锐,仅从田仁琬略为低沉不甘的声音来分析,就能将远征失败的缘由猜个不离十。 “虽然安西四镇的功勋差强人意,但正值圣人改元天宝,一切都要履新,也会有格外的恩赐,你们下去还是拟一个报功迁官的奏疏上来。” “喏。” 说罢李林甫端起茶杯说道:“接下来你们和礼部张侍郎谈一下大朝会排位站次,包括这突厥十部,昭武九国及其余各羁縻州使节站次,我就不说话了。” 张侍郎温文尔雅,与人说话都要带敬称,不厌其烦地称田中丞、夫蒙都护或某某将军,说话中从来不带“你”。他安排事项还算有条理,其中难免会出错,这时就会被李林甫的轻轻咳嗽声重新校正。 李相还真是不说话,仅凭两声咳嗽就能左右他们交谈的节奏,而张侍郎也不敢询问,只能从咳嗽的声音大小里辨别该如何调整朝臣的站位。他就像逻辑电路里的与非门,不断地衡量咳嗽和官阶的并列条件,能在这种情况下反应敏锐,也是相当不容易了。 李林甫时而端起茶盏,从杯盏的盖子缝隙中冷不丁地眯眼觑一下在场的某人,李嗣业感觉被他盯住的时候,就像被成了精的黄皮子扫视,皮上起一层鸡皮疙瘩。 大朝会排位站次总算商议完成,大概遵循了同官阶朝官高于京官,京官高于地方官的惯例,相反在文武官员的排位上,并不简单是文高武低,朝中各卫的将军,排位是在朝官之后,反而到了地方边镇,同阶武官的排位是在文官之前的。之后恐怕还有一些变动,需要礼部临时通知。 按照朝廷规定五品以上的散官就可以入朝参加朝会了,而且朝会的站次也是以散官的官阶来排位。所以李嗣业这次也能入朝,但这站位应该排到八百名开外了,到时候恐怕连含元殿都进不去,只能排在殿外的龙首道上,远远望见坐在殿中高台上身穿衮冕十二旒的皇帝,或只是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黄影。 第三百二十一章 恰临上巳兰草香 今年的大朝会之所以细节繁琐让人头疼,主要是皇帝初换年号心血来潮,把左右尊卑的次序给大调了一下,改以右相为尊,左相次之,朝中主要官员的位置也来了个左右大调换,许多人一时适应不过来,比如右骁卫如今是大于左骁卫,但左骁卫将军过去是掌权柄的,不可能把人家的权柄给挪过来,能挪的只有头顶上的左右了,许多人现在自己是左是右都还是迷惑的。能清楚的只有一件事,左迁那肯定是贬官了。 排位站次的事情搞清楚了,众人起立向李林甫叉手拜别:“叨扰李相公,我等告退。” 当他们缓缓走出内堂门廊后,李林甫的声音突然传来:“请夫蒙都护暂且留下,某有事情要与你相谈。” 夫蒙灵察立刻停止脚步,朝前方的田仁琬叉手,身体微躬缓缓转过身来,轻手轻脚走回去。而田中丞身体未动只偏过头,眼睛里又射出那种冷蔑的光线,被这种光线注视到的人,心里多少会发怵吧。 他们由府中管事带出了相府的迷宫,走到相府右侧门外,仍有一帮人手持拜帖在左侧排队。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把几人的湿汗吹了个透凉。到右相府上拜访一次真是受罪,人家大冷天在家中穿半臂,搞得他们几个像是闷在蒸笼里,中衣都被汗水浸湿。 据说人在高温或舒适度很差的坏境中容易紧张,也容易出错。李林甫故意把房间弄得这么热,是不是就存在这样的心思?堂堂的大唐宰相,尽想出这些治人的小手段,也真是够心机了。 回到留后院门口,田仁琬情绪恢复了平和,对李嗣业等三人说道:“距三月三上巳节大朝会还有几天时间,好不容易回一趟长安,你们也别像平时安西那般紧绷着。好好趁这几天散松散松,把自己的私事给办了,只要别误了大朝会就行。” 三人听了,对田仁琬连连称喏。这位田中丞为人倒是宽厚的,只是宽厚的人往往容易被人钻了空子。 李嗣业恰巧有事情去办,马磷和高仙芝同样也是,他们在留后院门口相互拜别,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而去。 他决定先去西市一趟,想看看米查干和沙粒依托葱岭和识匿国的商队,生意做得怎么样了?他是他们的东家,在做生意上也并非熟悉,不过是掌握了许多空头的理论而已,当理论碰上大唐的实际之后,才能分辨能碰撞出什么东西来。 按理说两人不该赔钱才对,丝绸之路上的生意还处在一种粗放的状态中,说实话因为运输能力的低下,供应量远远跟不上需求量。前往西域做生意的人,不需要挖空那么多的心思,只要你在一路上能不丢货损货,不死骆驼,不被沙匪劫空,只要能安全运到目的地,那肯定要大赚一笔。 反过来也一样,能把西域的产品安全运到长安,闭着眼睛也能赚钱。长安的西市上波斯地毯,吐蕃氆氇都是很稀缺的织物,他俩有这两样东西保底,生意能差到哪里去? 他这是在给自己心理安慰呢,想着想着抬头一看,已经到西市牌楼前了。 李嗣业顺着人流绕了个大圈游走,正好观察一下市场的活跃情况,但市里永远是这么喧闹,即使是下午的正市尚未开放,人流量已经很饱满了。 由于三月三上巳节已经临近,食店、酒肆的生意相当火爆,百姓们有提前存货准备的习惯,几乎家家都要买两坛子存起来,还要买几斤熟羊肉和一些蕨菜,介时家人齐聚,朋友宴饮都需要常备。 有一种商品因为节日而爆款,竟然是兰草,只因中原上巳节有沐浴兰汤的习俗,兰草有灵,香气袭人,能辟邪除秽。即使最贫穷的人家,也要在这一天去郊外踏青,采一把兰草到渭水边举行“拔除畔浴”仪式。用白话来说就是外出集体泡澡,一年估计也就洗这一次。 富裕人家的沐浴要比这高级的多,有条件的有浴池,无条件的也有木桶,香水铺子这一天也格外火爆。他们对兰草的要求也比较高,必须要春兰和蕙兰,这就催生了兰草的生意,有不少做旁不干生意的店铺,也在门前摆下泥盆,里面种着蕙质兰心。 他从左侧的酒肆一条街缓慢行走,前方的胡姬酒肆挂出六七条白皤,有点开业大吉或婚庆的味道。其中一条幡上写着李太白于酒肆诗作,另外六七条长幡都写着诗作的内容。 李嗣业惊喜地自言自语问道:“李太白来长安了?” 李白可是他九年教育的分数救星,全民诗词偶像,王者农药刺客,贯穿一千五百年不衰的实力诗仙呐。 他转身往店内走去,站在门口待客的酒博士把麻布搭在脊背上,躬身叉手笑道:“客可是要来饮酒?” 李嗣业问他:“你们这酒肆李太白经常光顾?” “光顾?”酒博士愣了一下,忙笑着说道:“对的,对的,李太白最近这些天,常常来我们胡姬酒肆。” 这酒博士明显是揽客说谎,李嗣业转身又往门外走去。反正在长安的时日还长,等闲下时间来再去认认人,看清楚真实的李白长什么样子,解除好奇心就够了。如果时间再充裕一点儿,可以结识一下,跟他讨几张诗作墨宝。 他来到西市的南曲,米记商铺就开在这里,临街门市的两层硬山顶楼前,地面上摆着一块块的泥盆兰草。 李嗣业皱起了眉头,搞什么?好好的店不开,怎么学别人卖起了兰草? 他大踏步地走进店里,商铺并没有雇佣伙计,里面显得空荡荡的,只有木柜台和挂在板墙上的木牌和账本,沙粒正抓着麻布在台面上擦拭。 他背负双手问:“沙粒,米查干哪儿去了?” “哦,他收兰草去……”沙粒正常地应答,突然反应过来,放下麻布转身顿时笑出了声:“会长,不,东家你回来了!” 这小子站在他面前左右摇晃,可能是想让东家夸他两句。瞧着沙粒这个兴奋的样子,李嗣业也不好指摘他在门口卖兰草的事情,只好等米查干回来再说。 这时门外响起车轴独特的吱呀声,嗣业转身往外看,见米查干身穿褐衣,双手推着独轮车,车上摆放着几十盆的兰草。 这一点儿都不像店铺掌柜的样子,李嗣业上前帮他把泥盆兰草般到地上,才对他招招手说道:“你跟我到店里来。” 李嗣业盘膝坐在地上,按着自己的膝盖问他:“你怎么做起了兰草?这生意能赚钱吗?” “能!”这是肯定的回答:“这是蕙兰,但凡临近上巳节,长安穷困百姓都会到长安郊外寻找挖蕙兰草,获得完整土坯买到我们这些商铺手中,我们再转卖给城中的达官贵人富户,赚个差价。” 李嗣业皱着眉头严词问道:“你本来的生意呢,你自己的生意不做了吗?” 米查干倒有些懵了,张大嘴巴道:“做完了呐!” “做完了……怎么回事?” …… 第三百二十二章 将军中丞请笑纳 原来葱岭守捉和识匿国商队一年最多能来长安两次,携带的货物数量都不大,致使店里的存货最多能够维持五六个月,也就是说商铺有半年处在停业状态。由于闲置起来有些可惜,米查干就想办法做点别的生意来填补空窗期,大抵是中秋卖桂花月饼,上元节卖纸灯笼,清明节卖纸钱,端午节卖苇叶此类的生意。 “原来是这个问题,一支行商驮马队无法满足坐商商铺的货物吞吐量,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到,葱岭守捉于构他们也没有想到应对办法吗?” 米查干和沙粒坐在他对面叉手禀道:“两次来送货的都是史江,我们问他能不能回去再筹建一支商队,他说要与守捉使打商量,估计是不可能。” 应该是可以的,葱岭守捉的富庶他清楚,也许于构有别的方面的考虑。 “哦,还有。”米查干好似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厚薄不匀的白布,双手呈了过来:“东家,你给看看。” 李嗣业接过一摸,质地绵软,虽不及丝绸光滑轻薄,但要比粗糙的麻强太多,只是这布的手工拙劣了些,经纬线粗细不匀,致使厚薄也不均匀。他双手稍稍用力,布便撕裂开来。 “这是?” 米查干挠着幞头不好意思笑了笑:“葱岭商队带来的棉花,我弄回家一些,让我娘子试着纺了纺,又织成了布,可惜不禁拽。麻布虽然粗糙,但胜在结实,多数百姓买不起丝,但也不会考虑这种太脆弱的布。” 李嗣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哪里是棉花的问题,是手艺还不到家,跟你娘子不要闭门造车,你们留意一下岭南等地流传过来的棉布,买一块带回来研究研究。龟兹等地市场上也有棉布,虽然存量较少,我下次给你买回来几块,你可以在他人的技术上进行提升。也给你娘子说一声,让她好好琢磨,说不定她将来就是大唐的黄道婆。” “黄道婆是谁?”米查干诧异地问道。 “哦……黄道婆,这还不好理解么,她就是一个大娘子,因为有能耐。谁要是娶了她,天天都是黄道吉日,所以才叫黄道婆。” 两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李嗣业安抚了两人之后,下午又赶回了新昌坊故宅,在家门口恰巧遇到了徐娘子,倒使得他有几分尴尬,不知该如何应对。倒是徐娘子神色如常,笑着与他打招呼寒暄,似乎忘了他们往日那些狗皮倒灶事情。 徐娘子有礼有节地退去,他才长松了口气,用钥匙打开锁进入院子里。他推开东厢房的门,又打开木柜的锁,掀开隔板能看见向下的台阶,他点了油灯下到底,又打开一道门,进入到密室中, 密室里摆了两排酒坛子,里面装着萨珊金币,也叫第纳尔,如今大食把它当做主要货币,李嗣业在其中一个坛子里抓了一把,然后松开手,看着金币从自己的手中流泻下去。 他估计自己已经进入了李林甫的视线中了,眼前的长安对他愈发没有了安全感,只有握着金子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有无穷力量。应该提前做好应对措施,比如说送礼什么的,再精明的相公,对钱财的免疫力都有限吧? 其中一枚落在坛子边缘,弹落在地上骨碌碌地翻滚,等到它翻动跳跃到逐渐停歇后,印着霍尔密兹德一世的全身像朝上。 “正面,以正合,以奇胜,原来黄金铺路才是正道。” …… 在三月三大朝会之前,玄宗提前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召见九节度使,商讨叙功事宜。虽说功勋会放在大朝会上表彰,但那只是走个过场,没什么实际内容,所有事情都会在之前安排通透。 虽说是召见九节度使,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上却来了十个人。多出来的一人是平卢兵马使安禄山,一个大胖子,长相非常讨喜,身上背着硕大的包裹。 安禄山刚来到队列中,就将包裹解下来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几个扁木匣,其中一个握在手里,剩下几个夹在腋间,朝他最近的田仁琬贴过来。 “嘿,田中丞,请笑纳。” 田仁琬正在想事情,猛然见个胖汉给他递过来一个匣子,霎时分了神,问:“什么东西?” “白山上的仙草,送你的见面礼。” 安禄山说完神秘兮兮地把盒子抽开一半,露出参差不齐的根须。 田仁琬哂笑,这不就是人参吗?还仙草。这人是平卢节度使,治所在营州,盛产人参的辽东就在他的管辖之下,能弄到白山参也不稀奇。只不过这光天化日在勤政务本楼前,你就敢大张旗鼓地送人东西,你是真不懂朝廷规矩呢,还是在这儿故意坑我? “田中丞,请笑纳,就是点小玩意儿。” 安禄山又把盒子推到了他胸前,田仁琬低头一看,胖脸上笑得挺真诚,本不欲收他的礼物,只是这人今日能站在节度使的队伍中,已经说明圣人准备将平卢脱离幽州节度管辖,升格为新的边镇,这安禄山自然也水涨船高左迁荣升。日后大家互为同僚,还是不要驳他的面子了。 田仁琬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安禄山又凑到河西节度使王倕面前,从中挑出一个双手呈上去,估计又是盛情难却,王倕也收下了。 安禄山又来到一人面前,此人八字步站立,器宇轩昂背负双手,抬头目视着勤政楼的门内。 “云麾将军。” 这人或许是没听见,或许是不想搭理他。 “云麾将军?请,请笑纳。” “什么?”云麾将军低下头来,瞧见双手捧着盒子的安禄山,感觉鄙夷又好笑,这种人也能混到节度使的队伍中来,果真是良莠不齐,拉低了整体素质。 “这是白山上的山参,延年益寿,堪比仙草,请云麾将军笑纳。”安禄山抽开了木盒,露出一株稍显粗壮的根须来。 田仁琬冷不防瞟了一眼,发现安禄山送给王忠嗣的人参要比自己的粗壮。 哈呀?这种人,竟然看人下菜碟,王忠嗣有什么可了不起的,他不就是兼任了朔方河东两镇节度使吗?凭什么高看他而低瞧我。 田仁琬感觉自己认清了这货,妥妥的小人一个。日后不必和他有什么交集。 安禄山一路送过去,给新任的幽州节度使裴宽,裴宽连连推拒,安禄山却软语相求:“收下吧,裴大夫,你我马上就是邻居了,兄弟还需要你多多帮扶,只是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 安禄山的执着让裴宽认识到,原来拒绝人也是非常艰难的事情。 他把人参送到每个人的手中,就连卸任后准备告老还乡的原幽州节度使王斛斯老头子,也被他强塞了一盒:“王老中丞,这人参延年益寿,带回家泡酒,能长命百岁。据说喝时间长了,夜里御年轻娘子都服服帖帖。” 安禄山的话引得王斛斯哈哈大笑,其他节度使纷纷侧目。 高力士手执拂尘从勤政楼侧门楼梯口走下来,引得众人纷纷叉手。他眯着眼睛说道:“各位大夫、中丞,你们稍候片刻,莫要喧哗,陛下稍候就到。” 安禄山从包裹底下取出一个比较大的木匣,双手呈到高力士面前:“高大将军,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高力士并未去接这木匣,只把拂尘的麈尾搭在袖子上,皮相发笑道:“安将军,咱家是内官,不便结识外臣,这贵重物品你还是拿回去吧。” 安禄山呵呵笑道:“哪里是什么贵重物品,不过是军士们闲暇去采的人参而已,这是卑职的小心意,每个人都有。” 高力士见九节度使每人腋下都夹着礼物,便也笑呵呵地接纳而过:“礼物咱收下了,还请高将军站回原位去。” “那是自然。” 偏偏这个时候,中书令李林甫和门下省侍中牛仙客联袂前来,显然也得到了皇帝的召唤。恰巧安禄山的礼物送光了,田仁琬登时幸灾乐祸,叫你小子耍小聪明,送光了人参,现在真正的大角儿来了,看你拿什么来送? 李林甫背负双手站在他们面前,众人齐齐朝他叉手,他注意到各人手中的盒子,挑着眼皮问道:“这是谁送的礼物?” 田仁琬冷眼旁观安禄山,要瞧瞧他窘迫的样子,只见这位偷羊贼慌乱地在身上摸了两下,突然露出嘻嘻笑容,拉开衣服的左衽,从里面掏出两个扁平木匣子,将其中一个捧在手上,呈到李林甫面前:“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请李相公笑纳。” 田仁琬不禁瞪大了眼睛,竟然还有后手? 第三百二十三章 平卢节度得上上 即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召见商议,节度使之间也有个排位顺序。玄宗把全国九节度召集到一起,这还是首次。说起来众人的官阶都差不多,以散官来排序也难免心口不服。李林甫和高力士一合计,既然是叙功,就以去年各节度使的功劳大小来排序吧。 结果自然是王忠嗣当仁不让居右次位,在李林甫之下,其次是范阳节度使裴宽,在左侧牛仙客之下,接下来是河西节度使王倕、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还有北庭、岭南节度使,就连安禄山这个尚未成为节度使的家伙,也排在了田仁琬的前面,让他不由得一时为之气结。 看来圣人对小勃律国归顺吐蕃一事有较深的执念,他这次远征未能成功,在陛下眼中还不就是一事无成么? 安禄山回过头来,瞧见他脸色不好,连忙拱手笑道:“田中丞,禄山功薄德浅,不敢居于前,要不,您请上前一步?” 田仁琬翻了他一眼,这时候你让个屁,这不是让我难看吗? 安禄山见他神情不乐,又郑重地拱手道:“田中丞,禄山是真心想让,绝无取笑你的意思。” “我知道,安将军不必费心,站位座次乃是依功劳排定,岂能平白相让,你不要再说话了。” 安禄山讪讪地笑了一声,转身抬头挺着肚子站立。 这时高力士又从侧门楼廊走出,挥动拂尘说道:“各位,陛下已经在楼上,请诸位跟咱家上去。” 李林甫回头睨了一眼,当先跟在高力士身后走进侧门,牛仙客等人鱼贯而入。众人沿着木楼梯拾阶而上,台阶上铺着地毯,使得走动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上楼之后绕过回廊,一根根朱红廊柱次第排列,鹅黄色的宫帐隔出层次感,四名宫娥推开了格子门。高力士引着众人往阁堂而去。 勤政务本楼二楼的勤政阁宽六丈,长二十三丈,玄宗常在这里宴请百官或商议政事,阁中右侧有门窗七十多扇,开窗可见远处龙池风光,而从门扇走出便是廊台栏杆,正面可望勤政殿前广场,能够观看千人以上歌舞,也可点阅兵马。绕到另一面则是道政坊前横街,万千民居、层叠重檐尽收眼底,每逢千秋节或上元佳节,百姓们组建花车和乐舞队来到楼下,与天子同乐。 节度使们鱼贯来到勤政阁,左右分列两旁。李隆基坐在台基绣塌上,身后站着两名掌扇宫女,双手持宫扇交叉。由于不是正式场合,皇帝的坐姿并不规范,一只手臂靠在绣塌扶手上,头往右侧手撑着额角。他的眼袋略显浮肿,青须中夹杂着花白,看来没少干伤身的事儿。 李林甫带领众人稽首叉手:“我等参见陛下。” “免了,都坐下。” 众人转身跪坐在地上,双手扶着膝盖,等着右相李林甫开口。 李林甫侧身叉手道:“陛下,前日九节度使所呈送的叙功奏疏,臣已经一一批复,并呈交陛下御览,其中可有……” 谁知皇帝竟不搭他这个茬,反而问道:“四日后就是大朝会,可有外国使节未至的?” 李林甫回答:“多数已经到了,均在鸿胪寺馆下榻,吐蕃使者从逻些城前来,昨日刚至。大食使者从大马士革前来,兴许还在路上。” “大小勃律呢?石汗那,护蜜,帆延,诃达罗支,这些小国的国主为何没有来?” 李林甫闭上了嘴巴,心想陛下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小勃律国还没打下来,何谈大勃律,这些小国受吐蕃挟制,无法派使节前来。 田仁琬知道这是朝自己兴师问罪呢,主动膝行挪到中央俯身叩首:“陛下,这是臣之罪过,去年整兵出征,未能攻破婆勒川连云堡。小勃律国,依然听命于吐蕃。” 玄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说道:“不美,终究是不美,朕改元天宝,寰宇澄清,天下昌盛,然而外邦终究是大患,若不能遥制,吾心何安?” 李林甫叉手委婉说道:“小勃律位于葱岭腹地,高山远阻,冰雪苦寒,田仁琬到任后准备不足,行动仓促,致使远征中途失败,此事本不易一蹴而就,陛下可耐心等候,等时机成熟后,安西四镇自当倾尽全力而一击。” 李隆基嘴角渗出一丝笑:“我差点儿忘记了,哥奴,你遥领安西大都护,有统御全局之责,远征小勃律失败,你也要担负很大的责任。” 李林甫慌忙拜伏:“臣督导管束不利,请陛下降罪。” 李隆基面露疲态挥了挥手:“你们两个都起来吧,朕岂能不知小勃律路途艰险,冰川纵横,吐蕃据地利之便严守顽抗。田仁琬任安西节度使不过一载,立功心切仓促出击,这是欲速则不达,朕都明白。” “陛下宽宏,令我等惭愧。” 刚刚谈了不高兴的事情,自然要提起高兴的事情冲冲喜,皇帝朝着站在倒二排的安禄山招了招手:“安禄山,你上前来。” 安禄山笑呵呵地搓了搓手,绕过跪在地上的田仁琬,上前来叉手拜道:“末将安禄山参见陛下。” 然而皇帝再次另辟蹊径,没有问他功勋的事情,反而问道:“刚刚在下面,你给他们见面礼了?” 众人脸色一变,以为又要起什么幺蛾子,看来这姓安的果真是个惹事精。 “没错,送了。”安禄山大大咧咧地承认道。 “为什么要送?”玄宗脸色一沉。 安禄山讪讪地笑道:“我听说中原礼节,官员到任后要给同僚见面礼,向大家意思意思,日后也好说话,好办事。” 此话一出众皆愕然,升官后给同僚见面礼那是私底下的惯例,他们还从未见过把潜规则提到明面上,放在明面上办的人,这个安禄山可真是个奇葩。 唐玄宗靠在了榻背上开怀笑道:“中原确实有此例,不过却不能示之以人,人参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你派军士到白山挖参耗费了不少人力。话说……既然要送见面礼,为何没有朕的?” 唐玄宗笑语晏晏,朝着安禄山伸出了手:“拿来吧。” 安禄山慌忙在身上乱摸,田仁琬以为他又能摸出一个盒子来,谁知摸了半天,这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陛下,俺忘记带了。” “哈哈,咳,哈哈。”李隆基笑得激起了咳嗽,伸手托着床榻扶手。“禄山是个老实人,你们不可欺之以方。”他对高力士招招手说道:“言归正传,力士,把原幽州节度使王斛斯呈送的叙功奏疏,河北采访使张利贞的考评奏疏取来。” 高力士端着托盘上前,李隆基从上面取下叙功奏疏,翻开随意念叨:“六月,禄山带本部兵马西进,跋涉近百里,攻破奚人部落,斩首三千,俘获六百。八月禄山又带本部一万人,西击契丹部落,斩首五千,俘获四百。” 李隆基的目光向下睨视,带着情绪说道:“某些人好好看看,平卢兵马使能做到什么地步,你又能做到什么地步。这里还有河北采访使张利贞的考课奏疏,安禄山有两最四善,得上上之考评。对于对于尽忠职守的功勋臣下,朕从来都不会吝惜赏赐。” 众人一听都微微动容,能得上上考评的人实在不多,整个朝廷上下,也只有大权独揽的李林甫能够得上上,这人有什么能耐,能得上上? 田仁琬暗自感叹,能得上上的人,能是老实人吗? “安禄山听旨!” 安禄山单膝跪地叉手:“喏。” “朕命你为平卢节度使,镇抚室韦、靺鞨,统平卢、卢龙二军,掌榆关守捉,安东都护府,屯平州、营州二州。” “陛下请放心,禄山定不负所望,替陛下守好大唐的东大门。”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大食使者神助攻 李隆基的眼睛里笑出了漩涡,在他这大唐皇帝的御下,有不少的胡人效力,有世代忠诚的突厥阿史那氏,也有投身降唐的吐蕃禄东赞家族后代论弓仁,有跨越东洋的日本人阿倍仲麻吕,更有羌人夫蒙灵察,高丽人高仙芝,哥舒翰等等不一而足,但从未有人像安禄山这样在他眼中淳朴憨厚。 这就是他最满意,心目中最得意的臣子模样,一片赤子,纯乎诚心。 “安禄山,你暂且退下吧。” 胖子撑着手臂艰难地站起来,转身往后排走去,他突然看到李林甫的眼睛扫视而来,对方眼白深陷眼窝中,黄褐色瞳孔又深陷在眼白中,瞳孔竟能收缩至黄豆大小,宛若蓄势待发的毒针,让他如芒在背。 禄山慌忙低头避过相公的目光,走到了队列的后排,瞧见坐在后面一脸衰色的田仁琬,心中鄙夷地哼了一声。 他嘴上却低声安慰:“田中丞,不要因一时挫折而颓废,安禄山相信你,一定可以重整旗鼓,成功攻破小勃律。” 胖子还朝他做了个鼓励的手势,面对此人的真诚,田仁琬也有些疑惑了,安禄山或许真是善良之辈,不然不会去管他人瓦上寒霜。 李隆基接下来对几位节度使送上来的叙功奏疏也做了点评,基本上这些人想提拔的部下,皇帝都一一通过。 他没理由反对,这些人他都不知道谁是谁,了解麾下将领的只有节度使自己,节度使想给属下升官,皇帝除了看一堆冷冰冰的文字功劳,斩首多少,俘虏多少,他完全对这些人没有形象概念,当然听之任之。 一名内宦从大殿的右侧悄悄走出,附耳在高力士身边低语,高力士又低声对皇帝说道:“白衣大食使者来长安,在勤政楼门外,求见陛下。” “既然如此,高力士,你去,亲自请使者上来,不必单独相侯,直接来这里见朕。” 高力士应了一声“喏”,袖子上搭着拂尘下楼去了。 稍候了片刻,四名头戴白色缠头巾,身穿白色长袍的大食使节来到勤政阁中,使节首领阿卜杜拉已经数次出使大唐,长安官话说得贼溜,对李隆基单手抱胸行礼:“阿卜杜拉拜见大唐皇帝陛下。” 李隆基很是高兴,笑着问道:“阿卜使节何以能够及早赶到,朕以为你还要在路上耽搁良久。” 阿卜杜拉恭敬地说道:“说起这个,不能不说起陛下的功绩。” “哦?说来听听。”李隆基故作惊讶。 “前来我来长安时,曾向陛下抱怨过安西丝绸路上的不便,没想到这次来唐,整个于阗、龟兹二道焕然一新,沙匪销声匿迹,商旅行走多如牛毛,行万里路不持寸兵,开元全盛果真名不虚传。” 李隆基大喜,阿卜使者从不轻易夸奖他国,大食人也不会客套,这种夸赞的话从一个外国人嘴里听到,比他的臣子讲出来更值得高兴。 “阿卜使者,朕已经改年号了,朕的先祖太上玄元皇帝给了朕启示,大唐盛世定会延续下去。” 阿卜杜拉没有接话,涉及唐王朝的宗教信仰,他不便开口,万一说错话可是犯大忌的。就像唐使出访大马士革,涉及先知穆罕默德也是谨言慎行,能不提就不提。 不过阿卜杜拉还惦记着驿站的事情,大食也是个驿传系统很健全的帝国,不免就有考察比较国内外优劣的想法。但此次来长安派两拨人分别走龟兹道和于阗道,结果有惊人的发现,安西四镇竟然在半年之内就完成了五十五座驿站的建设施工,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龟兹、焉耆、疏勒这一条道上有森林,河水等资源,只要加强人力一年完工不是问题。 但于阗道的戈壁沙漠就相当考验人类极限了,调动人力干工程需要吃喝,需要资源,需要原材料,仅这几条也不是半年多能够完成的,能完成这种条件下的工程,这简直就是基建狂魔呀。 大食境内沙漠面积很大,许多地方邮驿系统构建工程困难,他就十分想问问这工程的负责官员,有什么经验和心得,也好让他取经带回去。 “陛下,我此来大唐,亲眼看到于阗道上驿路仅仅一年就改造完成,完全达到了三十里一驿的标准,两道共五十五座新驿站,在一年之内完成,让我油然而生敬佩惊讶,能不能让我见见驿站修建事宜的修建筹划者,我愿意派人向他学习。” 一干节度使听得面面相觑,这个大食使节一进来就滔滔不绝谈驿站的事情,如果这人不是大食使者,他们定会以为这是安西都护府找来的托儿。 玄宗很是得意地点点头笑道:“阿卜使者稍待,且让朕来问问。” 他抬手遥遥朝站在最后的田仁琬招手:“仁琬,上前来说话。” 田中丞也吃了一惊,他以为今日怕是要烧冷灶了,却没想到无心从大食人身上插出一支柳来,看来不到最后关头千万不可放弃,人生处处有惊喜。 他重整幞头仪表,抬头挺胸走上前来,躬身叉手道:“陛下。” 李隆基欣喜地用手指点着他问道:“田仁琬,沙漠兴建驿站是你治下所为,你给阿卜使节简单讲一下。” 田仁琬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驿站事宜,具体情况也不清楚,况且他也不是那种侵吞下属功劳的人,这种行为在唐军中很忌讳。 此事是夫蒙灵察和李嗣业办成的面子工程,当初他无论如何都瞧不上,但是想不到今天,在这勤政务本楼里给他挽回了许多微薄的面子。 他本想说出夫蒙灵察,但想起昨日他给远征下的那些绊子,两人间的不和。今天在这个场合里,自然也不能让他顺遂,为此他宁愿把这功勋全安给李嗣业。 他筹措了一下语句,开口说道:“陛下,末将远征小勃律前,曾把驿站筹建的所有事务,都交到毛遂自荐的中郎将李嗣业手中,这期间,驿站工程所有事宜也都由他来负责,夫蒙灵察担当留后使,他也给了李嗣业全面的支持。” 此言一出,站在旁边的李林甫睫毛挑动,暗暗皱眉,站在最后的安禄山则惊异地瞪大眼睛。 “李嗣业。”皇帝的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有两个人肚子里也在默默念叨这个名字。 “此次你们入长安叙功,队列中可有李嗣业?”李隆基问道。 “有,他现在就在长安,等待四日后参加大朝会。” 皇帝笃定地点了点头,一次出头是巧合,两次出头是运气,三次出头可就是能力出众了。从吃了他做的饼和凉皮开始,皇帝就感觉这个人与众不同,这一次次的事实验证,证明他的眼光是正确的。 这是李隆基知根知底了解的人,他的发迹是因为朕,他前去西域也是朕安排的,然后他的一步步成长都在朕面前显现出来,这让感性的李隆基愈发觉得,这是太上玄元皇帝赐给他的忠臣才俊。 玄宗遐想片刻,侧头对阿卜杜拉说道:“如果你想找李嗣业,那就跟眼前这位安西节度使田仁琬问,他知道他在哪里。” 阿卜杜拉使节躬身抱胸道:“感谢陛下,我等先行告退。他又朝向田仁琬行礼:“田中丞,我稍后再找你,李嗣业将军,我有很多问题想请教他。” 第三百二十五章 考课与升赏 大食使者阿卜杜拉单手抱胸款款后退,退出了勤政阁才转身离去。 节度使们都回过头来去看这白衣使者,又侧目去看田仁琬,这大食胡子哥进来把你们安西一顿好夸,夸完之后又飘然而去,这莫不是事先打点好通了气儿的? 田仁琬从别人的眼神中瞧出怀疑,这简直是一种折辱,我田仁琬何时弄虚作假过。他索性高抬起下巴,身躯挺立表示问心无愧。 玄宗本不想议田仁琬送上来的叙功奏疏,准备晾他们几天再说。不过刚才的事却让他有所松动。功勋包括战功却不止于战功,治功也算是一种,刚才大食夸赞的一番话中有一句触动了他,虽行万里者不持寸兵。 这可不是宵小臣子的阿谀之词,这是外邦使臣的衷心称赞,朕的大唐盛世并非自我吹擂。 “力士,把田仁琬的叙功奏疏取来。” 高力士端着托盘上前,李隆基从中取出奏疏,在手中抻展开来,看了一遍却皱起了眉头。 田仁琬所呈送的叙功奏疏和陇右道采访使韦陟所呈送的课考奏疏有很大出入呐,田仁琬的奏疏上只给两人盛赞报功,一人是龟兹跳荡营押官李嗣业,一人却是轮台营押官马磷。而韦陟的奏疏上却给了五个人上中考课评价,分别为田仁琬、夫蒙灵察、高仙芝、李嗣业、马磷。 他不得不放下奏疏问李林甫:“哥奴,你先前兼领陇右节度大使和安西大都护,对于碛西的升迁任命,可有何建议?” 这两道奏疏李林甫都看过,他也更清楚田仁琬和夫蒙灵察之间的矛盾,心中早已盘算好了决策,上前叉手说道:“田仁琬虽远征小勃律未成功,但他到任一年便显现出政绩,安西驿站补充健全,商路畅通安全。只是安西苦寒,他本人不服水土,陛下或许可以调他回河东。” 李隆基点了点头,面朝王忠嗣道:“忠嗣,你专心经营朔方镇,把河东交给田仁琬来管,那么,就任命田仁琬为河东节度使,四天后在大朝会上宣布。” 玄宗又问李林甫:“安西四镇节度使的人选,你给举荐一个。” 李林甫又叉手道:“原安西副大都护,四镇知兵使夫蒙灵察,忠勇稳健,秉心为公,在任疏勒镇使,副大都护期间,课考评价连续三年都是上中,曾亲率大军攻破怛罗斯城,诛杀黑姓可汗尔微特勤,遣交河公主而还。” 夫蒙灵察的这些功绩,李隆基都清楚,自然应承得很痛快:“那就命他为御史中丞,安西四镇节度使,执掌四镇军政,四天后在大朝会上宣布任用。” 李林甫趁热打铁继续说道:“焉耆镇守使高仙芝恪尽职守,勤勉尽责,从旧历二十五年起开始担任龟兹镇守使,后因与碛西节度使盖嘉运不和,转任于阗副镇使,数年内不得升迁。此人资历、心性,考课均是上佳,按理来说早就该升了……” 玄宗受到李林甫话语的诱导,听闻高仙芝连坐了四年的冷板凳,似乎是盖嘉运打压才不得升迁,如今盖嘉运早已惹得皇帝厌恶,如今李林甫重提此人,似在替高仙芝叫屈,本着非此即彼的心态,皇帝立刻应道:“既然如此,就先升任他为右骁卫将军,至于职官任命,由新任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定夺。” 李林甫又道:“至于李嗣业,马磷等二人,不如也由新任节度使夫蒙灵察定夺。” 李隆基却摇了摇头道:“这个李嗣业,朕倒是想插一次手,他督建驿站成功,连大食使者都赞不绝口,应得八转勋官上轻车都尉,可从三品归德将军?” 众人一听登时眯起眼睛,这奖赏也太偏心了,要知道王忠嗣散官也才不过三品云麾将军,你给一个中郎将岂能直升三品? 李林甫听完后直给牛仙客使眼色,你也别光让我说,你自己也是相公担任侍中,该担起劝谏陛下的职责。 牛仙客早就有这种给右相打配合的觉悟,虽然如今已年老昏花,反倒更适合劝谏这种工作了。皇帝就算生气,也不便对着牛仙客发脾气,哪怕声音大点儿,都怕把他给“喊”走了。 “咳咳,陛下,臣想说的是,记得上次李嗣业立下功勋,直接由六品昭武校尉迁官为中郎将,此等厚恩前所未有,现在恩赏过多,若是日后他又立下大功又该拿什么去赏,若是横向比较,倒使得其它人显得寒微了。” 李隆基捋须细思,点头说道:“豳国公肺腑之言,或是朕爱才心切了,既然如此,李嗣业依然是八转勋官上轻车都尉,左迁至四品忠武将军。至于他的职官,由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商议后再定。” 皇帝侧靠在榻上摆了摆手:“今日之议就到这里,朕累了,你们各自退去吧。” 众人齐齐站立而起叉手:“陛下,臣等告退。” 节度使们从勤政务本楼结伴走下来,田仁琬从门洞走出,突然停步转身,怔立半晌,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本欲继续为安西节度使,循序渐进利用一年时间巩固威信,疏远并弱化夫蒙灵察,两年时间内重新夺取小勃律。 如今直接调任河东,安西的事情他管不到了,可隐隐有些不甘心,半途而废不是他的作风呐。 大胖子安禄山从后面赶上来,追到身边拱手笑道:“田中丞,恭喜恭喜啊,重回河东,要大展拳脚了。依我说这是好事情,碛西那地方有什么好?贫瘠苦寒,半壁土地全是大漠。中丞如今与我也算是邻居,大家守望相助,互相提携哈。” 田仁琬兴致缺缺,不想搭理这喋喋不休的胖子,只敷衍地应承几句。 但安禄山的谈话重点不在这里,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碛西麾下的李嗣业,果真是个人才,连我都意痒难耐想招揽,不过他远在安西,禄山鞭长莫及啊,不过田中丞有这样的便利,也有这样的机会。” 田仁琬心念微动,他于安西任上转任河东,或许该招揽几个两个人才带走,若能劝说李嗣业跟随他前往河东,倒是个不错的打算。 安禄山在他身旁吹了这一阵风,才又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田仁琬刚出兴庆宫门外,等候在马厩处的亲卫牵马迎上来,然后是等待在此处的大食使者阿卜杜拉。 田中丞暗自头疼不已,这个阿卜使者好不晓事,回你的鸿胪寺馆等着不就行了,还非要守在兴庆宫勤政楼前。这让其它的节度使看见了,说什么怪话的人都有、大食使者就是安西都护府请来表演的托?一年时间内建成五十五座驿站有什么可了不起的?用得着盛赞誉如此吗?高宗龙朔二年,命造作大匠阎立本督建大明宫,仅仅用了十个半月便已建造成功,人家都没吹捧到这个地步。 阿卜杜拉抱胸迎了上来,田仁琬连忙摆了摆手:“阿卜使者,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赶紧牵着你的骆驼,我先请你去平康坊的留后院,再请李嗣业来见你。” …… 第三百二十六章 大食使者邀见 李嗣业在新昌坊家中住了一夜,第二日便赶往西市,再次来的米记商铺,和米查干再次商议如何填补货物空虚的问题。 米查干热衷于从本地进行补货,赚点儿小钱,不至于青黄不接。李嗣业劝他先安稳下来,等他回到西域后,一定再给他重整一支商队,这样两支商队供应一家坐商,才能够稳定地获得市场,像现在这般东戳一下西戳一下,没有固定的商品,永远也无法形成口碑品牌效应。 “我现在给你说的,你听明白了么,暂时就先这样,等回到碛西,我会去找于构谈谈,看看他能不能再组织一支商队,你们的最终目标是,让棉代替麻成为长安,成为整个中原百姓的布料,这是一桩做成后富可敌国的大生意,要从长远来打算。” 两人懵懂地点了点头,不太明白李嗣业所谓商道的宏图大志,商贾不是最低等的贱业吗?如何能与大业挂得上钩? “不,你们错了,工商将来会改变世界,士算个屁,农是社稷根本,这话千万别跟外人说去。” 他拍着膝盖从蒲团上站起来,低声说道:“我不能在这儿久呆,朝廷规定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你们不必相送,我从来没有来过这儿。” 李嗣业鬼祟地走出商铺门口左顾右盼,发现无人跟踪,才放心地离开。 米查干坐在地上哼了一声:“还工商改变世界嘞,四品大官进了西市就跟做贼似的,做生意都够呛。” 李嗣业当然不知道田仁琬正在差人满世界地找他,那大食阿卜使者就等在安西留后院里,大有不见到本人就决不离开的执着。 他信步走在广德坊前的横街上,在西域呆上这么一段时间,突然回到长安,每一次心境都有不同变化。就像张小敬说的那样,越熟悉长安这个地方,对它的喜欢和反感便会一样多,明面上忙忙碌碌的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一辆墨车在他身边缓缓而行,驾车的车夫突然拽住马缰长吁了一声,停在了街道上。 李嗣业惊异地扭头去看,却见一个长着倒三角眼相貌丑陋的家伙掀开了轩窗的帘幕,却是忠王府,不,现在应是东宫的内宦李辅国。 对方拱手笑道:“刚刚看着眼熟,就叫人将马车停下来,果然是你李嗣业。” 李嗣业也笑着回礼:“静忠公公,近来可安好。” “咱是服侍主人的奴婢,主人安好,咱便安好。” 李嗣业连忙恭敬地叉手,隔空问道:“太子殿下可安好?” “呵,李将军,太子可是惦记着你,将军若是有时间,十六王宅拜访,殿下定会欢迎。” “请静忠公公转禀太子殿下,等大朝会后,嗣业定当登门拜谒。” 李辅国眯着眼睛点了点头,扔下帘幕吩咐车夫驱马,车夫扬起鞭子“驾”一声,车轮骨碌碌地往远处滚去。 李嗣业望着马车的背影笑了笑,这人将来也是个oss,只不过现在人生经历尚浅,远远没有显现出那个端倪。 他准备穿过横街前往宣阳坊,他想去见见张小敬这个长安城万年县地头的保护神,这人最近越来越神出鬼没了。 谁知还未到宣阳坊,便有田仁琬的亲兵骑马追上来,亲兵们入城之后便卸掉了甲胄,只穿着淡黄色缺胯袍,头戴红色抹额,探下身来说道:“李将军,中丞请你到平康坊留后院,有大食的使者等着见你。” “大食使者?”他讶然问道:“大食使者为何要见我?”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反正是好事。” “你先回去通报,我稍后就去。” 平康坊和宣阳坊毗邻而居,都在长安城东万年县境内,他正好先去见了张小敬,然后再去平康坊见这些使者。不管他们有什么目的,他预定的计划不能改变。 来到宣阳坊万年县廨,他进去问值守的胥吏,才得知张小敬出去办案了,看来要等他闲下来,需要找个合适的时间。 还是尽快去平康坊吧,别让这些大食使者等急了,闹出什么外交矛盾。 两坊之间有一些方便僻静的路段,李嗣业为了抄近路,从坊门出去,直接穿过平康坊南曲的烟花巷的后曲,其中一道斜巷直通各边镇留后院,知道这条道的人不多。 前方远处突然发出高声喊叫,一个身穿玄色衣衫的汉子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这边奔来,张小敬穿着青色缺胯袍猛追而至,看到李嗣业后大喊了一声:“堂堂中郎将,你要是让他从你面前跑了,以后走在街上我就假装不认识你!” 李嗣业还没什么反应,这玄衣汉子倒愣了一下,口中喃喃说道:“中郎将啊。”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说道:“将军莫动手杀人,我自己跪下,我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即使过堂审案,也不过是流放而已。” 张小敬挺着脸上的伤疤笑了笑:“不愧是中郎将,只需要报出官名,歹人便自动跪地拜伏。” 张小敬无论说什么话,都带着一股讽刺的味道,李嗣业倒丝毫不在意,笑着说道:“我正找你呢,要谢谢你在一年里给我看照房子。” “唉,说真,你不用感谢,你这房子我一年只去过两次,还都是路过才看看。” 李嗣业:“……” “那你就一年多路过两次。”他凑到张小敬耳边低声说道:“我这宅子里放着黄金。” 张小敬略显吃惊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危险,那我以后去那儿得带把刀了。” 两人随意闲谈了几句,张小敬公务繁忙,便带领不良人们押着凶犯远去了。他们中有些人还能认识李嗣业,只是如今双方的差距太大,他们面皮太薄不便上前攀认。 周围倒有不少百姓围观,被官差们驱走做鸟兽散,两旁小院阁楼中的女子,三三两两从窗子中探出头来,手握着绢扇遮着下巴,伸手对着街道上指指点点。 李嗣业扬长而去,一路来到安西留后院门口,守门的兵卒连忙引他进去。 他一路穿过几个前跨院,看见主院中的正堂上正盘膝坐着两名穿白衣的使者,田仁琬陪坐在另一旁,看起来有些百无聊赖,中丞与外国使者,实在是没什么共同话语。 田仁琬看到李嗣业仿佛看到了救星,强忍着喜意站起来,伸手指着身边几名大食使者中身份最尊贵的一位说道:“这是大食使者阿卜杜拉,他有些事要向你请教。” 其中一名大胡子上前一步,单手抱胸彬彬有礼地开口:“李将军,你是安西南北两道驿站的督建者,听闻驿站在几个月之内完工,鄙人能否请教一下,你是如何筹划驿站开工的?五十五座驿站同时开工,需要一个统一的指挥谋划,需要监督工程质量,也需要有人督促工程进度,更需要统筹调度人力物力,原材料运输,还有这么多人在戈壁的口粮问题,你是如何解决的呢?” 大食使者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李嗣业头脑发懵,好半天才摊开手说道:“我不知道啊,我没怎么管,都是他们自己去干的。” 第三百二十七章 田仁琬盛情挖墙角 大食使者阿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没怎么管?” 李嗣业请使者坐在对面,他也盘膝坐下说道:“我确实没怎么管,本人也没有精力去管,大漠戈壁上沙匪横行,为了保证工程不受到强人干扰,我只管带兵前去剿匪,你说的这些运输、口粮、调度、监工都是他们自己解决的。” 阿卜使者听明白了,愈发惊奇地问道:“你都没怎么管?他们就能在几个月之内将工程完工?” “几个月,很快吗?” 李嗣业也有点儿懵懂,他不知道在当下的生产力条件下,完成五十五座驿站多久才算慢。 阿卜使者感觉李嗣业不是在糊弄自己,但这件事本身也透着一股子邪性,五十五座驿站同时修建,拿皮鞭子的监工也得有六七十个吧,它们并不在一起,而是平均分布在千里戈壁,万里荒原上,工程管理者望眼莫及,就算亲自监督也和放任不管无任何区别,他唯一感叹的是大唐工匠的施工速度和自觉性,难道就没有人怠工和偷懒么? 李嗣业大概明白了大食使者的来意,对处在魔怔状态的阿卜使者唤了两声,将他从失魂状态唤醒。 “阿卜使者,阿卜使者。” “我个人认为,只是个人认为啊,速度这种东西是学不来的,毕竟两国的国情不同,观念和历史都不一样。就算你真想派人学,也不是跟我学,我只是一介武夫,建筑方面我懂个屁啊。” 一旁的田仁琬没愠恼地横了他一眼:“李嗣业,注意你的用词,现在是两国邦交场合,你的言行代表着大唐的形象。” “对,”李嗣业连忙叉了一记手,咳嗽了一声说道:“阿卜使者,鉴于你方孜孜不倦的求知精神,我方不能给出合理的回答,这主要有多方面的因素,我国向来有建设超大型工程的传统,比如说长城、阿房宫、大兴城、东都洛阳、大运河、还有大明宫……” 田仁琬又咳嗽了一声:“你扯远了。” 李嗣业压低声音对阿卜说道:”你现在向我来求教,倒不如去找修建驿站的商家去问,比如说敦煌张氏,他们可是一口气在大漠上修建了五座,他们最能回答你的问题。” “你们的驿站是商人修的?”阿卜使者感觉自己问到了死胡同里。“商人追求利益,那他们在大漠那种恶劣的环境里修建驿站,他们图个甚?” 李嗣业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便相告了,你们可以自己去想,自己去猜。” 阿卜使者一头雾水地点点头:“即便如此,我还要谢过李将军指点迷津,我们不便继续在此叨扰,就此别过。” 两人连忙跟随大食使者送出门外,笑容满面抱胸送客。 等大食使节的背影远去后,李嗣业刚准备转身回院,田仁琬伸手抚着他的脊背说道:“嗣业,陪我四处走一走吧。” 李嗣业不明白他出于何意,也只好跟在田仁琬身后,沿着平康坊南曲缓慢行进,坊间有沟渠河水,他们站立在南曲中曲交汇的石拱桥上。这时夕阳西下,斜阳照射在水面上,泛起潋滟金色凛凛波光。 平康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求学士子和富商们在曲巷中流连行走,白墙黑瓦中的丝竹声越过墙头飘出,唐时的平康坊艺妓还不像后世的妓女那样低下,南曲和中曲更像是娱乐性质的场所。 田仁琬手扶着桥边的石栏,自言自语地喟叹道:“人生蹉跎几十载,应当建功立业,才不枉来这人世上走一遭。” 李嗣业紧跟着说道:“这正是末将前往安西报效的目标。” “大唐边地不仅仅只有一个安西,今日陛下召见十镇节度使,叙定功勋,重新安排任命,某被陛下任命为河东节度使,抵御突厥,驻守太原,掌兵五万五千人。我们的敌手是突厥人,何愁没有战功可立。怎么样,嗣业,是否愿意与我同去河东,以你的才具,河东节度使之位指日可待。” 李嗣业总算咂摸过味儿来,原来这田节度使要招揽他去河东,还给他画了一块很大的饼,这份器重让确实让他心动,将来做河东节度使怕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他细细思虑之下,认为河东还是不去为好,首先它夹在王忠嗣的朔方镇和安禄山的平卢镇之间,即使能成为河东节度使,居在这二位中间也不容易出彩。况且这节度使的位置是皇帝说了算,他李嗣业自认为还没有那个能耐和王忠嗣、安禄山比拼圣眷,一不小心就混成两人的手下了,这事儿他不敢打包票。 还是碛西好,他已经把根底扎在了那里,虽然有不少竞争对手排在前面,例如夫蒙灵察、高仙芝、封常清等人。但他下定决心要在其中c位出道,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况且安西位于帝国西垂,与北庭、河西组成了丝绸之路通道,他将来的计划就是将整个陇右道掌控在手里,应对将来发生的安史之乱。 心中做好这些打算后,李嗣业朝田仁琬叉手致歉:“田中丞之厚爱,嗣业愧不敢当,只是嗣业发迹起于安西,家眷也都在安西,河东虽好,我这人却恋旧,碛西这块儿地方实在是离不开了。” 劝说李嗣业没有成功,田仁琬倒也没有失望,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没关系,人各有志,我对你寄予厚望,将来必登安西节度使之位。” 李嗣业连忙叉手谦虚道:“田中丞谬赞,嗣业不敢想那么远,自求守御西域,报效大唐,问心无畏即可。 “回去吧。”田仁琬带领他往留后院方向走去,行到半途路过一间临街而设的馆阁,头顶突然一把团扇掉落下来,正落在两人脚前。 两人抬头一看,便瞧见两名披帛罗裙的女子依靠在廊台栏杆上,额头戴着花钿,俏脸素面朝天,蹲身行礼浅笑道:“两位郎君,可否把团扇捡还给我们。” 李嗣业感觉还是素人好,瞧着赏心悦目。 田仁琬严肃的宽下巴难得展露笑容:“两位娘子莫要心焦,我这就捡给你们。” 说罢他迅速弯下腰去,把那扇子捡在手中,双手托着轻轻地嗅了嗅,引得楼阁上的女子发出吃吃笑声。 李嗣业惊讶地回头看着他,还没等反应过来,田仁琬已经托着那扇子问两名女子:“两位娘子,我们如何还予你们。” 女子双手浮在胸前说:“如蒙郎君不弃,请将扇子亲自送上来,我二人自有谢礼。” “好的,”田仁琬刚要迈步,李嗣业连忙叉手唤了一声:“中丞。” “哎,这里没有中丞,你我皆是红尘客。刚刚这两位都知把扇子落下来,这叫赠缘,你我若是会意,应当上去饮酒一杯,不要辜负了两位都知的美意。” 田仁琬压低声音说道:“能得美人落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估计是你这青年才俊,引得美人垂青,我这不惑之人也正好沾沾你的光。” 田中丞都这么说了,李嗣业就更不好推拒,只好叉手说道:“中丞请先行。” (ps:本书五月三号下午两点以后开始限时免费推荐,在一段时间内免费,不多说了,你们明白的。) 第三百二十八章 平康名妓不好惹 田仁琬捧着这扇子,比捧着御赐宝物都显得紧张,从馆阁的合扇门进去,绕过木隔扇,踩着木楼梯上到二楼。环绕过来却看见隔扇门口站着一名白衣小厮,头顶上缠着绿色抹额,手中端着木盘道:“两位客请先饮入门酒。” “好,”田仁琬先从木盘中取走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口叼着酒盏落入盘中,李嗣业也伸手捏起一碗,仰头灌了下去。 这小厮伸手把隔扇一拉,两人在门口脱靴,只穿着足袋踩着木地板走进去,屏风前的平案上已经摆了餐盘,只是用木罩扣着,房间的左角坐着两个手抱琵琶、团抱箜篌的乐师。 小厮双手贯在袖子里,小碎步向前,弯腰九十度叉手行礼:“请问贵客,是否开宴。” “当然要开宴。” 这小厮伸出双手道:“开宴需先付五百文。” 田仁琬伸手往身上一摸,然后扶额,李嗣业连忙说道:“我来付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颗碎银,小厮用托盘接住,笑着说道:“尊客稍待。” 他立刻把餐盘上的木罩全部取掉,伸手相邀:“尊客请用。”然后转身要离去。 李嗣业这就奇了怪了,既然是上来还扇子,这扇子的主人不露面,竟只给摆上酒席了? 他伸手一拍案几:“人呢?” 田仁琬连忙摆摆手:“嗣业,在这种地方,不得粗鲁。”他伸手托着团扇说道:“我们是上来还扇子的,请将这两位扇子的主人请出来。” 这小厮转回身又叉手道:“两位尊客,要想见我们家都知,需得付见面钱,看二位面貌不是熟客,初客出资加倍,需得一千钱。” 李嗣业决定舍命陪中丞了,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块方银锭,递到小厮手中:“快,把两位都知请上来。” “好嘞,我这就给你们请都知去!” 这小厮拿着银钱,对乐师们挥挥手道:“还等什么,开乐。” 箜篌和琵琶同时挑拨出珠玉般的乐曲,这隔间右侧的隔扇门打开,两名涂抹着时世妆的女郎跳着舞蹈进入隔间里。 田仁琬拍着手掌轻轻作和,李嗣业却看着糟心,刚刚素面朝天不好吗?这铅粉涂得比墙腻子都厚,还有那胭脂,像是给腮帮上贴了两块红饼,那眉黛就不说了,小山眉黛拉长了像山水画,关键那头顶上贴着花钿宛如妖娆的梅花,整个如妖化的花千骨,嘴中心的一点唇脂都有些发黑了。 李嗣业越看越不对劲儿,这个妆能遮住女子本来的面容,但脸型总不能改变吧,他刚刚在楼阁下方看时,那两个娘子下巴稍尖,现在这两个怎么变宽了? 他凑到田仁琬耳边低声道:“我们好像给人欺诈了,这分明不是刚刚那两个娘子。” 田仁琬猛一看,还真是不一样,他生气地拍着桌子喊道:“停下!给我停下!” 琵琶箜篌奏乐声戛然而止,两个舞姿僵硬的女子也呆立在当场,那绿额小厮连忙跑进来,叉手赔笑问:“两位怎么了?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你这龟奴,我且问你,刚才楼阁上的两个女子哪里去了?” 这小厮也是一脸迷茫,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啊,两位客人上门,我还以为来了恩客,再说我也不晓得你们是为了找人呐。” 你娘的,演技还挺好,李嗣业伸手一把揪住了他圆领袍的前襟,另一手举起拳头:“这一拳打下去,叫你狗头开裂。” 突然从两便隔扇里钻出五六花衣浮浪汉子,手中各拿着大棒准备包抄他们,这龟奴慌忙扭头挥手制止道:“切莫动手,两位使君身上有鱼符鱼袋!” “朝廷命官?”这些浮浪子们顿时止步,又齐齐向后倒退了数步。 一个娴幽的女声从另一边传来:“两位郎君,刚刚实在是唐突了。” 田仁琬和李嗣业扭头一看,只见两名身披薄纱,身姿窈窕的女子走进来,脸上遮盖着面纱。 这小厮回头吃了一惊,伸手捂着嘴巴道:“举举姑娘,还有楚儿姑娘,你们怎么出来了?” 这名面纱女子温婉一笑:“我若是不出来,你岂不是被人给打成猪头了?” 两名女子来到李嗣业和田仁琬面前,盈盈半蹲叉手道:“郑举举刚刚玩闹过度,唐突了两位使君,请二位宽宥则个。” 李嗣业神色不悦地敲着案几:“有拿过路人开玩笑的吗?” 田仁琬突然托住了他的肩膀,站起来拱手道:“两位难道就是平康坊闻名遐迩的郑举举和楚儿姑娘?” 女子点头道:“不敢瞒骗使君,正是婢子。” 田仁琬顿时满面惊喜,笑着说道:“能在这平康坊中得见郑举举,就已经是三生有幸,又能见到楚儿,两位佳人同时出现,田某今日真算是上天垂青啊。” 李嗣业顿时又发懵,这怎么还舔上了? 郑举举颔首笑道:“田使君说笑了,今日唐突了两位,举举和楚儿在这里略饮薄酒一盏,向两位赔罪。” 两人摘下脸上面纱,李嗣业抬头一看,姿色倒是不错,算是很耐看,但还不到很惊艳的地步,姿态倒有文人很推崇的那种气质,另一位楚儿长得也很普通,如果只是靠颜值,怕是成不了名妓。 两女齐齐端起酒杯,田仁琬连忙拽了李嗣业一把,让他赶紧起来。李嗣业扭头去看,这位不惑之年的田中丞瞧上去很激动,仿佛粉丝看见了自己的爱豆。 “咳,其实不用赔罪的,能在这种情况下和举举、还有楚儿姑娘发生交集,田某人荣幸之至。”田仁琬将团扇双手呈上,又抬手端起酒盏。 田仁琬捧角儿,李嗣业也得赔着,两人端起酒盏遥敬了一杯,两位名妓仰头将盏中酒喝完,放下酒盏,又款款施了一礼说道:“两位慢饮,我们告辞。” 就这么走了?你俩还真是来走穴的? 李嗣业扭头对田仁琬说道:“一杯酒也算赔罪?我看至少得让她们跳段舞!” 已经走到门口的郑举举听到他的话,回过头来傲娇地瞪了他一眼,加快步伐扬长而去。 田仁琬拍着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你呀,不解风情,不通风月,这辈子算是完了。” “咋,中丞,我得罪了她们,这辈子还得不了功勋升赏了?” “什么升赏?天下间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女子都在平康坊,你如果连她们都讨厌你,全天下的女子谁还能看得上你?” 李嗣业仔细思想了一下,田仁琬的逻辑好像有问题,不过他也不想跟他争辩这个了。 田中丞见到了最想见的人,也没什么心思待下去,两人起身要离去,这绿衣小厮千恩万谢地把他们送下楼梯。 夜色正好,明月撩人,田仁琬也心情正好,一边散步一边说道:“这平康坊里,百年才出一个郑举举,绣口锦心,诗才如珠玑绽放,连一些进士都自愧不如。你我今日还算是幸运,若论往常,你我就算是一掷千金,也别想见得芳容。” 还不是你们这些脑残男粉给惯的,李嗣业暗中腹诽了一句,嘿声说道:“不就是两个妓女吗?钱压不了她们,势还压不了她们?” 田仁琬呵呵一笑:“一听你就没正式来过平康坊,平康自有平康的规矩,熟客们追捧美人凭的是诗文真本事,以势压人算怎么回事儿?要真这么做了,当心惹起众怒,追捧郑举举的人当中有不少朝廷大员,御史台的大夫们,当心他们为心上人出头,群起而攻讦,在圣人面前告你几次刁状,保管身败名裂吃不了兜着走。” “哦,”原来是有一批死忠粉,名妓果然是招惹不起。 第三百二十九章 夫蒙中丞初组班底 他们回到留后院的时候,天色全然漆黑,李嗣业也不回新昌坊住了,反正到哪儿都是孑然一身。田仁琬执意要回府,他身上配有金鱼符银鱼袋,即使宵禁也能够顺畅通行。 他向安西留后院的众人告辞,这也是田中丞与安西都护府的最后一次瓜葛了,等大朝会过后,他就要远离奋斗一年的碛西,前往河东上任。 众人跟在李嗣业身后相送,推开漆黑的门扉,他们提着纱罩灯站在曲巷中,田仁琬被亲兵搀扶上马,回头拱手:“诸位请回吧。” 兵卒们也有些伤感,齐齐叉手行礼:“恭送田中丞。” 田仁琬在马上又回了一礼,才由亲兵队牵着马朝前走去。李嗣业心中略有些感触,这至少是个好人。 李嗣业与留在院中的官兵们一起吃罢晚饭,这些人才三三两两地出门去,应当混到北曲风流快活去了。节度使们把留后院设到这么一个烟花之地,倒是中了这帮老兵油子的意。 留在院子里的只剩下亲兵旅率白孝德和李嗣业,还有负责留后院事宜的一个叫田成的都尉。三人反正闲着无事,田都尉便去库房中抱了一坛子酒,又去切了一盘羊肉,他们就围坐在案几前饮酒闲聊。 白孝德端起坛子给李嗣业倒满,随口问道:“下午你和田中丞出去了一圈,可是有什么好事,你是不是又要升官了。” “哪里有什么好事,不过陪着中丞散散心而已。” 田成都尉笑着接了一句:“那也是好事,一般人谁能有资格陪中丞散心?” 李嗣业摇头笑而不言。 三人很快将一坛子酒饮光,各自打着哈欠回房去。 第二日夫蒙灵察来到留后院,眉宇中多的一股子舍我其谁的昂扬锐气,看来已经知晓了他要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消息,李嗣业和一帮兵油子也开始改口,称呼其为夫蒙中丞。 夫蒙中丞也说了一些大气话,比如说好好干,我不会亏待诸位等等。高仙芝则始终跟在他身后,不苟言笑不假言辞,俨然是头号跟班。 夫蒙灵察先是把马磷叫去,两人在院中内堂中呆了很久,应该是上级对下级的一些心理工作。 等马磷从内堂里出来,来到李嗣业身边低声道:“中丞请你进去。” 李嗣业看了马磷的面皮一眼,可惜这小子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知他是在夫蒙灵察那里得了什么许诺,还是得了什么好处? 他抬手整了整幞头,保持仪表端正,才信步走进堂中,绕开木屏风,推开内堂的隔扇门,面朝夫蒙灵察叉手:“末将李嗣业,拜见中丞。” 夫蒙灵察伸手相邀:“嗣业快请坐。” 他掀起缺胯袍的下摆,遥遥跪坐在对面,夫蒙灵察心情舒畅地说:“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离不开你们的合力相助。” 夫蒙突然话锋一转,捋着青须笑问道:“听说昨天下午你与田中丞在平康坊中游走,直到天黑才回来?” 李嗣业一愣,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有人把此事在背后告了黑状,怎么刚升了官,就有人偷悄悄去进谗言打小报告,这些人就这么着急踩着别人讨好新任节度使么? 为了不使夫蒙灵察猜疑,李嗣业坦然回答:“没错,田中丞是邀请我出去了。” 夫蒙灵察点了点头,居然揭过此事,又改变了话题:“嗣业,你有征战之能,又有治理地方之才,陛下已经定下你的功勋,第八转上轻车都尉,任武散忠武将军,我欲使你担任四镇之一的镇守使,除去龟兹以外,其余三个镇任你挑选。” 夫蒙刚才的话问了个开始就已中止,这实在让李嗣业忍受不能,他主动开口道:“不管中丞想不想知道田中丞与我出去谈了什么,我认为有必要告诉你,田中丞邀我到平康坊中散步,他想向陛下举荐我到河东去任职,被末将婉言拒绝了。” “这样啊。” 夫蒙灵察轻松写意笑道:“终究是你我之间情谊深厚,并非是我疑你,只是留后院的田都尉见你二人谈笑甚欢,故来相告。” 原来是昨晚一起喝酒的田都尉,呵,没想到有时候并不熟识的人,也能在背后捅刀子。 夫蒙灵察收起笑容,神色郑重地说:“焉耆、疏勒、于阗这三镇,我希望你能去疏勒镇,战锋队和跳荡营你也可以带过去进行换防。” 刚刚还说三个地方任我挑选,现在又改为希望我去疏勒,果然是情况变了,态度也就变了。 不过对于李嗣业来说,疏勒镇再好不过,首先,葱岭守捉处于疏勒镇的管辖之下,方便他暗自操作某些事情。其次,疏勒镇是丝绸之路上中道和于阗道的交汇点,他可以利用这两条商路实现自己的某些设想。 “中丞厚爱,嗣业不敢辜负,一定恪尽职守。” “你的能力,你的担当,某当然相信,今后之安西,岂能少了你我用武之地。” 李嗣业很想知道,他给高仙芝安排了什么职位,不过他能看得出来,高仙芝绝对是要高升了。 傍晚时分,夫蒙灵察邀请高仙芝、李嗣业和马磷到平康坊的青楼中吃饭,没错,就是吃饭喝酒。但这顿饭可比一般的饭要高级,一般吃饭不过是满足口腹之欲,在青楼馆阁中吃饭喝酒,口腹之欲反而是次要的,入耳之声,入眼之色,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满足,还掺杂着一些高端的行酒令小游戏。 平康坊的都知们确实谱摆得大,就算是夫蒙灵察这样的一镇节度使,依然唤不来妓馆中的都知,却是一个姿色上佳的女子来当席纠。据说这都知去隔壁陪一帮子青年俊彦去了,一帮没文化的武夫,还入不了都知的法眼。 这个都知还只是平康坊中名气稍弱的,远不及郑举举和楚儿姑娘,姑且算得上二线明星。 还好夫蒙灵察并不在乎什么名妓才女,只要眼前有舞妓腰肢窈窕,耳边有丝竹贯耳即可。四人也都规规矩矩的,没有做揩油的事情,有唐一朝的妓似乎比后世的要地位高些,有将军娶风尘女为妻的也并不少见,最为出名的便是李靖与红拂女的故事,而且这位还是大唐军神的正牌夫人。 李嗣业突然想起了十二娘,她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也算是以剑舞为业的艺妓,看来照这样下去,他也要步李靖将军的后尘了。 几个武夫都不太通诗文,席纠娘子也很知趣,定了一个击鼓传花的规矩。她跪坐在旁边亲自敲鼓,鼓声擂动众人交传绸花,鼓声停止花传到谁的手中,谁便要吟出一句带数字的诗,这已经是最简单小儿科玩法,粗通文墨者皆可参与。 席纠鼓声擂动,众人交替传花,第一轮落在了夫蒙灵察手中,他捋须一想,开口道:“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 击鼓再次进行,这次绸花落入高仙芝手里,这高丽汉子想了想,也念了上来:“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鼓声响起,绸花再传,落入李嗣业手中,他也顺口念道:“勋官十二转,赏赐千百强。” 马磷紧跟着讨了个巧:“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一名舞姬得到了绸花,开口念:“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李嗣业又拿到了花,信口说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很快夫蒙灵察得到绸花,开口道:“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鼓声再响,花又落到了他手中,这下脑袋里实在水不出东西了,只好念道:“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席纠娘子当即拍着鼓面说道:“哪里有这样的诗,胡诌,给他浮一大白!” 众人哈哈大笑。 旁边的两名舞姬主动给李嗣业倒上,硬迫他喝了下去。 第三百三十章 上巳节大朝会 第二日醒来,留后院中所有人都开始筹备大朝会的事情,亲兵们将夫蒙灵察和三位将军的马牵了出来,用刷子梳洗马鬃,使得马匹的毛色油光发亮,据说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有人甚至在马鬃上刷桐油打石蜡。 留后院田都尉亲自去帐上支了钱,重新到西市买了几套全新的鞍鞯和辔头,等于给坐骑重新包装了真皮座椅。 他把明晃晃的马镫挂在了马鞍上,感觉身后有人走近,扭头一看却是李嗣业,不由得心虚地指着黑胖没话找话:“李将军,你这是一匹突厥马,一看这膘壮的后臀就知道是匹好马。” 李嗣业面无表情地干笑道:“没错,确实是匹好马。” 莫名感觉李将军的表情有些冷,这田都尉倒有些心慌了。 高仙芝站在跨院里喊李嗣业:“嗣业,去试试你的朝服。” 李嗣业转身往内堂走去,从高仙芝手中接过朝服。抱着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朝服与常服圆领袍有很大差异,圆领袍吸收了胡服的许多特点,朝服才是真正汉服的精髓,讲究宽袍大袖,直裾下垂,腰带材质几銙都有严格的规定。大朝会时文官皆戴进贤冠,冠顶上的梁数量根据官阶的高低逐渐减少,最高的五梁,最低为两梁。武官头戴武弁,腰间佩剑,脚蹬乌皮靴。 李嗣业把这身朝服穿在身后,手持铜镜看了看,确实是漂亮威风,但就是打理不太方便,仅仅是那两捅宽袖子,就让他异常不舒服,感觉有呼呼的风往内灌。这个还不要紧,更难受的是里外要穿三层,里面的中单是上衣下裳,然后外面是绛纱袍,也是上衣下裳,但上衣的袍子已经将下裳完全遮盖。 他把这朝服脱了下来,头上插了簪子的武弁很沉,但也沉不过多达十一銙的金玉带,上这么一次朝估计是活受罪。 李嗣业走到房门口开了窗扇,竟看见高仙芝和马磷在这跨院中练习迈步,而且是那种派头十足的八字步,比戏剧中看到的都要夸张。 “你们做什么呐?” “当然是练习朝步,大朝会所有人步态都要四平八稳,亦步亦趋,步子若是走不好,不仅同僚耻笑,若是让监察风纪的御史看见了,还要参你一个藐视朝堂的罪状。” “有这么恐怖吗?”李嗣业不禁对两人的话感到好笑,他趴在窗口问道:“你们两个上过大朝会?” “没有,听别人说的。”两人都在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步,似乎没有闲心理会李嗣业。 夫蒙灵察从前院走进来,竟也不觉得怪,对三人招招手说:“不要练什么步态了,到时候别人怎么走,跟着做,关键是要学拜舞,这拜舞圣人在陛阶上看得是清清楚楚,谁跳得姿势不对,对圣人不够恭敬,陛下可都是能记在心里的。” 两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虚心向夫蒙都护请教这拜舞怎么跳,李嗣业也不敢轻视礼仪,连忙下场去学。夫蒙灵察亲自指导,抬手做动作示范:“先迈左腿,双手在右上侧击掌,再迈右腿,双手在左上侧击掌,向右转身一圈,记住不要转反了,然后微微弓腰抖袖,俯身稽首,先跪左腿,后跪右腿,俯身下拜,起身后正式行拜舞礼,这次要在以上的动作加两段小跳,跳的动作是这样……” 李嗣业一看,这不就是小时候玩跳房子的动作吗,再加上安塞腰鼓的那副动作神韵,完全可以了。 想象一下上千人穿着绛纱袍在皇宫里跳舞的画面,简直不要太美。他能够抛弃心底的那点儿小羞耻,只要是人能做出的动作,他也能。 留后院里的兵卒们整整忙碌了一个下午,夜晚时分夫蒙灵察吩咐三人早早吃饭,早些睡觉,明日清晨辰初食时,大朝会正式开始,他们应当提前一个时辰起床早做准备,免得到时忙中出错。 大朝会通常在元日、冬至举行,但今年由于突然改元天宝,大朝会等于要举行两次,这一次在上巳节举行,比元日的大朝会更加隆重。上巳节本是黄帝轩辕氏的生辰,选在这一天举行天宝历首次大朝会,更有彰显华夏正朔的政治意义。 李嗣业眯眯糊糊睡到半夜,听到有人哗啦啦摇晃门窗,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问道:“现在几时了?” 马磷在外面说道:“寅时五更。” 他差点恼声骂出口,埋怨道:“五更你就叫我起来做什么?” “你忘了今日是什么节日?上巳节要兰汤沐浴,我昨夜已吩咐火房的兵卒烧好了热水,你我洗一洗身上的臭汗,觐见陛下当然要香香的。” “还香香的。”李嗣业咕哝着踢掉衾被,走过去给他打开了门:“你去洗吧,我还要再睡一会儿。” “夫蒙中丞也都已起床,你怎么能睡得着?大朝会之前不沐浴更衣,就是不敬圣人陛下。”马磷叉手朝着大明宫方向。 这大帽子一扣,李嗣业还能安然去睡吗,他只好仅披上中单,双手抱着衣襟胸口与马磷一同到水房去。进门才看见竟不是木桶,而是类似厕所隔间的小间,门板仅仅能够挡住腰部,头顶的隔板上放着大牛皮水袋,用束口的绳子扎着,只要轻轻一拽热水就从束口中流出,再用力一拽又能扎紧袋子。 洗澡用的佐料仅仅有青盐和皂荚,豪贵人家也会用猪胰。李嗣业一拽束口,激流般的热水从头顶浇下,整个人舒爽地打了个哆嗦,这水中有股淡淡的兰草香味,应当是兵卒在煮水的时候预先加入了兰草。 他将长发从头顶解下,用青盐和皂荚清洗,两个多月没有洗头,都有些粘结发臭了。等清洗完毕后感觉神清气爽,连身体都轻了几斤,用羊毛巾擦拭后,换上一身新的中单,最后穿上朝服。 等他戴好武弁冠,将带子系在下巴上,腰间系着长剑走出院子,四名亲兵已经牵着马等在台阶下。 马身上戴着崭新的马鞍和马镫,就连辔头都是由彩色丝带结成,有种焕然全新的喜气。他走到黑胖面前,牵马的兵卒叉手行礼道:“请将军上马。” 李嗣业点了点头,伸手抓过缰绳,抬脚踩住马镫翻身而上,高仙芝和马磷也各自上马,等到夫蒙灵察最后扶正武弁骑在马上,挥手对三人道:“走。” 恰巧此时丹凤门方向传来悠长透亮的晨钟声,紧接着四面城郭的城门楼上,也都响起了钟声,这古朴的声音似乎唤醒了长安,唤醒了这座仿佛沉睡在地底的城市。 他们骑马行出平康坊,来到望仙门正街上。抬头遥望天色幽暗深蓝,星辰依旧点缀,四下里有鸡鸣声响起,抬头遥望龙首原地势逐渐抬高,从崇仁坊到永兴坊是不断抬高的缓坡,再到光宅永昌又是一个台阶,丹凤门已经在他们上方遥首启盼。 丹凤门外有金吾卫仪仗,检查每一个进入门内的官员鱼符鱼袋,大朝会规定京中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外地官员需五品以上,没有鱼符的官员可出示告身。 众官员骑马穿过丹凤门,在御桥两侧下马桥下马,李嗣业抬头遥望,金吾卫组成的仪仗二人一组分站道路两旁,从御桥开始向内延伸,至龙尾道更换为左右威卫仪仗,手拄仪刀披甲而立。 栖凤阁和翔鸾阁前的广场上,左右各有仪仗军阵,长短兵器以队列排开,各队以旗帜分列不同,军阵肃然,甲片明光闪耀,给人以威严之感。 官员们在御桥前就开始分班列队,亲兵随从们将马匹牵入金吾卫仗院前的马厩中。通常朝会共分四列,文武各有左右班底,大朝会加入了外国常驻使节和羁縻州进贡使节,又加入了玄宗诸子、百孙、驸马都尉,这样又加入了两列共六排。 御史和礼部的官员们拿着名单一个个安排站位,但凡前排一百的官员他们都招惹不得,软语还得带出敬称,但超过一百位以后,这些大爷们立刻换了一副嘴脸,黑着脸开始呵斥,连刺史这样的一州之首在这些小官面前也要规规矩矩。若是惹恼了他们,在行止册子上面给你写上藐视朝会,很快就有人能奏到门下省。 很快参加朝会的人员全部成功排列,大概有一万余多人,李嗣业处在第九百多的位置上。众人开始沿着龙尾道向前行进,队列浩浩荡荡,全部迈着八字官步,左右龙尾道各行三排官员,沿着坡道缓缓向上。 立在殿前的武卫将军高声喊道:“开宫门!” 第三百三十一章 赐宴麟德殿 龙尾道两侧的宫门大开,官员们鱼贯而入,几十根巨柱支撑着大殿的结构,可惜他恰好站在门外的位置上,仅仅能看见巨柱排列到深处,至于陛阶上是什么样子,皇帝穿的是十六旒明黄衮冕,还是大裘冕,这他就不清楚了。 他这还算是幸运的,多数官员只能站在蔓延的龙首道上,或在长长的直道上遥望,从他们所站立的位置到大殿中央也不过短短几百米,但就是这短短几百米,却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攀爬。 宫殿彰显了皇权的博大威严,也夸张了官吏们的渺小,在这如日之升,如在霄汉的宫阁下,他们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的微弱。帝国皇帝的威仪,仅仅次于九天之上的凌霄天宫。李嗣业这带着不同目光来看,也能够感受到一种被俯视的压力。 “行拜礼!” 宫殿内的声音通过交替喊了出来,官员们开始做那套动作,迈左腿,击掌,迈右腿,击掌,然后俯身下拜。 “稽首!” 万人齐声高呼:“恭祝陛下万寿无疆,吾皇万岁!” “起居拜舞礼!” 不知从何处传来编钟和号角的声响,也到了最让人羞涩的环节,但他前排的十几人丝毫不觉得尴尬,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开始跳动,左右摇晃着身躯,然后还要三百六十度转身跳。 “礼毕!” “天降灵宝,改元履新!百官上表朝贺!” 当然要先请三师三公呈送贺表,但本朝还没有活着的三师三公,品阶最高的是太子,然后是各路亲王,接下来是太子太师太傅,可惜箫嵩已经退休致仕。文武百官中品阶最高的是中书令和侍中,所谓的中书门下三品。 接下来三省六部开始上表,贺表的数量估计能堆一尺多高,只有中书令和侍中的上表会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念出,李嗣业在殿外能听到的,也只是像苍蝇一般微弱的声音。 贺表的内容不用想也知道,是最没有营养的吹捧功绩的词汇,右相会在表上增添一些听了让人高兴的的数字来增加说服力,比如全国增加了多少户,人口增加了多少,粮食产量多少,丝绸产量多少,等等不一而足。 百官贺表之后,听到里面有太监高声喊:“诸州进贡品。” 贡品不必抬到大殿上,早已经入了皇家内库,只挑选出几样有代表性的贡品来搏皇帝眼球,比如说越窑青瓷、三彩、波斯琉璃盏、吐蕃牦牛、回鹘白驼、高昌进贡葡萄酒、于阗羊脂玉、还有南方的珊瑚,广州进贡的昆仑奴。 天下六百三十一州,羁縻州八百,每州都有进贡,每州都要进去将清单念出来。红日逐渐升到了当空,李嗣业只站得双腿发酸,肚子饿得前胸贴后心,整整两个时辰都在报贡品,圣人听这些宝贝估计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大朝会总算进行到第三项,赏赐升迁过去一年来立下功勋的文官武将。这个程序进行了简化,不需要官员们一个个上去谢恩,宣读完毕后统一跪谢皇恩,嗯,还要跳一次舞。不然这大朝会开到下午都开不完。 一个嗓门大的宦官站在御阶旁,展开密密麻麻的黄稠纸,开始宣读升赏。 中书令李林甫改为右相兼尚书左仆射,牛仙客为左相,兼任兵部尚书。十二卫大将军各有任免,北衙六军也各有财物赏赐,节度使任用,各州刺史升降…… 李嗣业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然而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已经过正午了吧,他连自己升赏都提不起兴趣去听。 然后听到宫门内有喊声:“谢皇恩!行稽首礼!” 所有升官赏赐的没有赏赐的都俯身下拜,然后站起来跳拜舞,这次的拜舞更激动,手舞足蹈的幅度更大了些,以此来表现出臣子对皇帝封赏的感激涕零。 “羁縻州使节、诸道采访使、诸州刺史、皇子贵孙、升赏功臣、赐宴麟德殿!” 宴会群体剔出了大部分京官,但剩下的也有三千多人,浩浩荡荡朝着内朝麟德殿而去。 麟德殿位于大明宫内朝,在翰林院一侧,乃是国宴场所,面积规模远胜含元殿,有前中后三殿两重檐,三殿之间有建在高台上的楼廊连接,碧瓦蜿蜒而上。 李嗣业在队列中遥望,这庞然大殿东临太液池,重檐顶倒映在水中,绿瓦遮蔽半面湖水,密集排列的廊柱宛如繁星点缀。 这次他们进入的是麟德殿中面积最大的中殿,立柱有百根,头顶是藻井,数丈长的宫纱垂落在地,近千名宫宦侍女站立伺候。殿间星罗棋布排列着可供十二人对坐的朱红长案,官员们按照列队的次序依次入席,这次李嗣业排到了四百多位,跟他同桌而坐的是几个羁縻州的使者和折冲都尉。 他抬头遥望,大殿朝北的高台上摆放着黄绸案几,皇帝跪坐在案前,手捋青须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些嗷嗷待哺的臣子们。圣人心里一定在想,只要把饭给吃好了,这大朝会才算办得成功。 他们这一桌上,两个宦官合力把主食抬上了长案,柳编的簸箩有三尺长,里面堆叠着酥黄色的胡麻大饼,如小山一般高。然后两人抬着门板一般的木盘,里面堆满了切成薄片的羊肉,然后是恭桶一样的大木桶,里面放着马勺。紧接着又抬了一门板凉菜,好像是他敬献的凉皮,可谁见过凉皮用几尺长的容器盛放?李嗣业看到这个东西,就看到了喂马的马料槽。 不愧是大唐啊,连盛饭菜用的器具都如此……大气。 宫女们抱着盘和碗还有盏给每个人发放,每人一双筷著,有点儿自助餐的意思。众人谁都没有动筷子,只是高仰着脖子抬头望向坐在高台上的皇帝。 李隆基已经脱下了身上臃肿华贵的大裘冕,换上了明黄常服,头戴金莲冠,后插子午簪,眼带睥睨望着下方众官,突然开口问:“翰林院可有赐宴日应景诗文?” 席中一人手擎着酒盏站立而起,朝着李隆基敬献诗,李嗣业低声指着那人对身边的人问道:“这人是谁?你认识么?” “李白,新近入长安的翰林待诏,才华横溢,在圣人面前非常受宠。” “岂止是才华横溢,他……”李嗣业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神往地盯住了李白,对方穿着浅绿色朝服,头戴进贤冠,在无数冠冕的人头攒动中。他独有风骨而飘逸俊洒,这个身影把无数人都变作了背景板,即使是富丽堂皇的麟德殿也不过如此。 他知道这不过是种心理现象,如果这个人不是李白,或者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会有如此迥异的感官。李白正在捋着长须念出自己的诗作,似乎引起了身旁诸人的称赞,也获得了圣人的赞许,他听不清他到底念了什么。 高力士站在皇帝身旁,高声喊道:“开宴!” 第三百三十二章 美美的咥 李嗣业还在遥望那个已经坐下的身影,他身旁的折冲都尉已经端着碗朝大堆肉片扑了过去,大家伙儿饿了一天,再斯文的人都要憋不住了。他奇怪地瞧着李嗣业问道:“你不美美的咥,还等啥咧?” 嗣业低头一看,看到此人将碗中夹了少半碗羊肉片,伸手去木桶中舀汤,汤色微黄发红,热气腾腾上面漂了一层羊油,热汤浇在肉上发出哧哧的声音,然后翻着油腻的香味已经漂浮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吃的?” 折冲都尉伸手抓了一块胡麻饼过来,撕成小块儿扔进了羊肉汤中,口中一边科普道:“额发现胡麻饼泡到羊肉汤中最是好吃,你吃吃试试!” 李嗣业发愣自言自语问:“羊肉泡馍?“ “啥羊肉泡馍?”都尉抱着汤碗美美地喝了两大口,若有所思道:“你要这么说,就应该叫羊肉泡饼,羊肉麻饼。唉,你快吃啊。” 他不紧不慢地也泡了一碗羊肉,用筷子捞起来一尝,才发现和平时的羊肉不太一样,肉质鲜嫩而不腻,也没有羊膻味儿。因为汤中有大量的胡椒,羊肉在炮制过程中,也用了不少胡椒,看来也只有皇家有这样的财力。 折冲都尉已经将一碗羊肉汤消灭,又灌了一大碗凉皮,宦官们挨个儿抱着坛子,往酒盏中倒酒,他提起酒盏一口灌入:“好,这可是郢州进贡的富水酒,来,进一个。” 内宦们撤去了簸箩中的胡麻饼,换着抬上了夹着羊肉馅类似汉堡的古楼子,整整一大盘的偃月形馄饨,然后是十几个碟子的酱料,木盘中盛放的切脍也被端了上来。这东西李嗣业认识,便是以后盛行日本的生鱼片,现在也是生的,他夹起来沾着酱料吃了一口,感觉这酱料的味道有些怪。 折冲都尉抱着肚子打起了饱嗝,眼睁睁地看着宦官们用笼屉端上了蒸梨和水晶柿子,眼前鲜嫩的生鱼片看得他垂涎欲滴,但肚子已经填不下去了,若是再吃,他恐怕就是有唐历史上第一个吃撑死的官员。 李嗣业不紧不慢地嚼着鱼片,用手抓住一个柿子,用桔梗杆子插进去美滋滋吮吸里面的汁液,还不忘回头刺激一下吃撑的都尉:“你不美美的咥,还等啥咧。” 都尉捂着肚子喘气道:“哎,实在咥不动了。” 李嗣业问他:“你是不是没吃过圣人的赐宴?” “废话咧,我要是吃过我能咥成这个样子?俺今年刚从果毅都尉升迁为折冲都尉,没想到就能跟随刺史回长安参加大朝会,还能得到麟德殿赐宴,额这辈子没白活哩!” 他朝着李嗣业翻了一个白眼,埋怨道:“看你好像是吃过御赐宴,刚刚为啥不提醒我哩,怕我把后面的馄饨、切脍都吃掉了?” 李嗣业差点儿喷饭,我有这么小心眼儿吗! “我也没吃过御赐宴,不过我是这么忖意的,普天之下,圣人最富,圣人请你吃饭,还能让你吃不饱咧?” “是咧,是咧,我这也是大意了。下次……不,不会有下次了。”折冲都尉惆怅地摇摇头:“能有这样一次参加御宴,此生足矣,此生足矣。” 李嗣业不禁对起这个性情中人感了兴趣,拱手问道:“不知尊驾姓名?” “南霁云,魏州顿丘人。” 魏州不就是在河南吗?他不禁笑问道:“你一个魏州人,干嘛要学长安人的腔调?” “废话,俺听说你们关中人欺生,所以进了长安就得说长安话,免得被你们糊弄,可没成想,还是被糊弄了。” 他说的可能是李嗣业没有指点吃饭的事情,嗣业莞尔一笑道:“你吃亏了么,你不照样吃羊肉汤,胡麻饼吃饱了吗?再好吃的东西,进了肚子里也只有一个作用,消化烂粪。” 周围的几个羁縻州使者皱起了眉头,李嗣业不管他们,继续对南霁云说道:“我指点你一个事情,算是表示歉意,相不相信由你。” “行,你说。” “想办法在朝中,或者让刺史帮你运作一下,从折冲都尉的位置上挪挪屁股。用不了两三年,圣人就要完全废除府兵,停发所有鱼符,折冲都尉这个官也会消失,你提前做准备,总比到时候抓瞎强得多。” “真的假的,你莫不是糊弄我吧?” “你小声点!”李嗣业拽着他的幞头脚低声说:“我这人算无遗策,你要是不相信,那就算了,但别和其他人说去。” “不,俺相信。” 李嗣业抬头遥望,所有长案上都是一片狼藉,高台上圣人不知何时已离开。朝中三省六部的官员也走了不少,留下的都是些平时生活质量不太高的,所以也更加无忌了些,众人开始拼酒量,相互吟诗作赋。 嗣业心想,我也该走了。 他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南霁云伸手拽住袖子问:“你到哪搭去啊?这就要走?” “吃饱了,不走留下来做什么?” 南霁云使劲儿揉了一下肚子,涩笑道:“额再等等,等消化些之后,还能再吃一点儿。” 李嗣业眺望高窗纱帐后面天光,看这个天色,大概是日入酉初,距离戌时入更宵禁有一个多时辰,这一个时辰内能吃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告辞,再会。” 李嗣业跟着不少离席的人往大殿门外走去,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来去看南霁云,这位折冲都尉并未贪看案几上的食物,而是抬头痴迷的望着雄伟壮丽的麟德大殿,脸上的神情仿佛在遥望朝阳,这是大唐留给他最壮美的回忆,或许值得他用一生去畅想。 “南霁云,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醉酒的官员们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大殿。左右门监卫和左右骁卫的仪仗沿着殿前道路三步一人延伸至外朝。如果有官员醉倒在地无人扶持,就会有兵卒上前扶他们出去。李嗣业还瞎想了一阵,如果有人喝醉,迷失方向绕过太液池溜进了嫔妃们居住的后宫,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但现在看来,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他一路信步前行,沿着仪仗围出来的道路,从思政殿和延英殿的中央入光顺门,再过昭庆门,来到含元殿前的广场。他回头望了一眼含元殿栖凤阁与翔鸾阁,想到它们日后的命运,心中倍感惋惜,这宫殿群若是能保存到以后,人流量不甩故宫三条街? 走出五洞丹凤门,城门那巨大的台基在斜阳下在地面拉出切割阴阳的直线,似乎也割裂了整个长安。 门旁的土道上躺着几十个官员,服饰各有不同,有少数民族羁縻州的使节,也有直属州的官。感情左右骁卫扶起来的醉酒官,全部都给扔到了这儿,还以为会好心送他们回馆驿,呵呵,电视剧中可看不到这场景。 很快又有一人被两名右骁卫兵卒架了出来,这人好像还没有醉死,口中呢喃道:“拉错了!我不出宫城,我是翰林待诏,我是李太白!” 兵卒哼了一声道:“等你清醒了再跟我说什么翰林待诏李太白!” 两人伸手直接一推,粗暴地将他扔在了地上,李太白在地上翻了个滚,双手双脚张开,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太”字。 李嗣业本来已迈出脚步,却又折返回来,弯下腰来双手撑着膝盖,低头去看昏沉沉的李白。鬓发青丝染寒霜,好一个浊世潦倒醉仙人。 “你可是我九年教育的语文分数救星,不扶你说不过去。” …… 第三百三十三章 又见太子李亨 片刻之后,李嗣业一手搀着李白的腋下,把他右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远去。 “李太白,你住哪儿啊?饮中八仙,贺知章,焦遂他们怎么不管你?” 李白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抬起长袖朝前方虚指:“长乐坊,青莲酒肆……” “还喝啊?” 李太白摇了摇头:“青莲酒肆……房间,睡,睡觉。” 他扶着李白往长乐坊而去,反正也不算远,丹凤门往西,进坊门后找个人一打听,才知道这青莲酒肆在长乐坊知名度很高,位置却不甚好找,连着拐了三道巷,才看到白色酒旗悬在屋檐下,是间普通的门铺。 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还能做到坊众皆知,酒怎么可能差了。待会儿走的时候一定要沽一坛子。 他将李白扶到酒肆门口,让他在屋檐下石阶上坐下,谁知太白却软软地躺了下去。 店里的一个小厮迎出来,口中道:“客您这是……”他低头一看,声音陡然大了几分:“这不是李太白吗?又醉倒了呀。” 他与小厮合作将李白扶起,又问:“李太白住在你们这儿?” “嗨,李太白初来长安时,就住在我们青莲酒肆,就连我们酒肆的名,都用了太白的号。这次又来长安,他还在这里住了几宿。” 酒肆的东家也连忙迎上来,替下李嗣业,将其扶进了后院中。 他左右打量了酒肆的布置,仅有五六台案几,地上铺着羊毡,垆间做有酒柜,柜中摆着酒坛子。 他站在了酒垆前,对回到台里的店家说道:“给我沽一斗你们这儿最好的酒。” “我们青莲酒家只有一种撇醅酒,况且官爷你还穿着朝服,定然是从大朝会圣人赐宴处散席归来,我们这酒后劲儿可大,您不能再喝了。” “嘿,我不喝,只不过是听着你家的酒香,沽一斗带回去给我的兄弟们。” “官爷真有情义。” 一斗酒沽了两坛,用麻绳兜着坛口,李嗣业提在手中慢悠悠地往长乐坊外走去。 夕阳已经垂下,云团缭绕被红日之火烧透,长安正在慢慢沉没在夜色中,隆隆鼓声从地面上翻起,夜灯初上。 …… 大朝会后的第二日,安西众人各自开始安顿在长安的事项,回碛西已经提上了日程。李嗣业也决定去十六王宅一趟,答应李辅国去拜谢太子的事情,自然要信守承诺。当然这不止是守诺,还有日后长远的打算。 太极宫所处的位置是长安的洼地,使得夏季潮热,连东宫都不适宜久居。忠王李亨成为太子后,将十六王府中的原先的府邸改为离宫。他多数时候都居住在此地,照顾年幼的皇子,担当兄弟们的表率。 李隆基倒也乐见其成,太子待在十六王宅,比待在东宫还让他放心。 他进入王宅坊门,便翻身下马,牵着马缰悠哉行走,从他身边走过的都是各王府的仆从和武将,对这身穿缺銙袍的四品武夫倒也不觉得稀奇。 原忠王府在王宅区的最北端,背朝城郭坊墙,正门朝南。他在王府大门前驻足,将黑胖拴在墙上的栓马石窝中,来到侧门另一侧的边门,握住铜环轻敲了三下。 一个身披绢布甲的军汉拽开门扉,见是一名武官,连忙扶正兜鍪问:“尊驾前来太子离宫,可有公干?” 态度出奇的好,让他感到意外,李嗣业拱手道:“我并非是来公干,前几日宫中静忠公公曾邀我来宫中,而且太子于在下有举荐之恩,早就应当来拜谒。” “是这样啊,请尊驾在外面等一下,我这就进去通报。” 李嗣业又拱了拱手:“请便。” 武官合上边门,李嗣业则背负双手在门口等待,过了片刻,有三四个年轻男子从侧门而出,身穿绛紫襕袍神态随和清闲,像是经常来串门。李嗣业知道这些人身份尊贵,不是皇子就是皇孙,只好站在一侧躬身叉手。 这些皇子也没多留意李嗣业,在十六王宅任闲职的武官不少,他们常见倒也不怪,只以为又是跑腿传信的。 李静忠把这些皇子送出几十步,才折返回来,笑着对李嗣业作揖道:“今日我还在惦记着这事儿呢,李将军果然来了,快请。” “静忠公公请。” 李静忠一边引着他往前走,一边低声说道:“太子殿下还是那般谨慎,你是知道的,只是他如今入主东宫,已经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一味地低调躲避来自各方的交好投靠,反而不符合如今的态势身份,云麾将军与他从小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但王将军自从成为朔方节度使之后,殿下便限制与他的往来,两年中只准他来十六王宅一次。” 李嗣业犹自迷茫,李辅国跟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让他劝说太子?他们身为身边人都无法说服,他一个外人如何能说服得了? 这李亨确实是,与过去被赐死的李瑛完全是两个极端,那位是过于有些张扬,这位却过于低调。 “我倒是可以试着向殿下进谏言,但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些武夫嘴笨,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这个咱自然晓得,我们这些太子身边的人,与他亲近有纠葛,反而不太好劝谏,只能求助与将军了。” 这离宫与他上次来没多大变化,有影壁,倒座馆阁,前殿和偏殿,穿过四五道大门和一道穿廊,直接来到了后院中。后院有水潭,谭边亭子的一角临近水面,太子头戴平巾帻,身穿明黄色襕袍,胸前是绽放的团花,他正一只脚踏在亭栏上,扭头看见李嗣业,神情中露出吃惊的样子。 他上前一步躬身叉手“末将李嗣业参见太子殿下。” “李嗣业,你怎么会突然过来?”他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有没有人看见你来我这儿?” 李嗣业也有些迷惑,感情这事儿李亨并不知情,他扭头望了李静忠一眼,李静忠连忙上前打圆场道:“李嗣业前来是感谢殿下昔日举荐他前往碛西。这次好不容易回来长安一趟,才特意来宫中拜访。” 李亨来到他面前,伸手托着他的双臂扶正,踌躇着说道:“其实你能来我很高兴,但是……” “静忠,这是不是你捣鬼?故意引李将军前来?孤入主东宫才不过三载多,若是让外人看到,岂不是要落一个结交边将的口实?” 还是这么小心谨慎啊。 李静忠慌忙拜伏在地,叉手说道:“殿下,李将军是你举荐前往碛西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他来拜谒感谢,无论谁挑不出任何毛病。静忠邀请他的时候,也没有想得太多,万一就算有人问责,奴婢也愿意一力承担,李嗣业将军乃是静忠的旧友,为何不能互相往来?” “你!你一个太子府的宦官,结识了来自碛西的武官,你如何能承担得起?” 李嗣业感觉应该说句话,不然就成了他动机不纯了。他躬身叉手低声说:“殿下,李嗣业这次入长安之前,还只是率领三个跳荡团,三个战锋队团的押官,不够资格称为边将。就算这次大朝会升赏过后,我勋为八转上轻车都尉,又加武散官忠武将军。头顶上还有各镇镇守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安西节度使,也算不上什么实力边将罢。” 李亨想了想,好像是有些反应过度,却依旧执着地说道:“就怕某些人多心猜疑,更应该小心谨慎为上。不过嗣业你既然来都来了,就多呆一会儿,静忠,立刻吩咐人来煮茶,孤要与李将军促膝长谈。” 第三百三十四章 取中庸之道 李亨铺了波斯毯子坐在凉亭中,命李嗣业坐在对面,身边有宫女低头默默煮茶。 “上次一别,已经快五年了罢,今日在大朝会上,陛下对你的迁赏我都听见了。不足五年时间,你能够摆脱庶人李瑛旧部这个身份对你的影响,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不易,孤也替你感到欣慰。” 一提到死去的兄长,李亨的嘴唇就止不住地颤抖,李嗣业能从脸上看到他对此事阴影的恐惧,在所有的皇子中,能够最深地感受到这种恐惧的,也只有他一人。 李嗣业连忙叉手:“殿下……” “不,不妨事。这是我主动提起的,跟你没有关系。”李亨憔悴地笑了笑,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李嗣业也连忙转身,双手将茶盏捧在手中。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开口比较好,便筹措着语气说道:“殿下,其实我想说的是,您现在蛰伏应对的方法,并不符合你如今的身份。” “不如此我还能怎样?”李亨苦笑了一声:“储君之位就像是悬浮在我头顶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孤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陛下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不会不存在,你就在这儿,太子之位加诸在殿下的身上,所有人都会注视到你的光耀灼目,如何能躲得了?” “道理或许是这么个道理,但是……” 李亨遥想起李嗣业昔日在兄长李瑛东宫做内率千牛时,昔日太子遇到无解难题,连他都认为对方逃不过一劫的时候。一介小小的内率千牛却跳了出来,化无未有,化腐朽为神奇,成功化解了李瑛头顶的巨额债务,从此后他便对这李嗣业刮目相看。 “孤……确实不知该如何自处,还请将军教我。”李亨跪坐在地,朝李嗣业行以揖礼。 李嗣业连忙回礼:“殿下万万不可,折杀末将了。” 他浅饮了一口茶,压低声音说道:“殿下熟读《中庸》该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中道才是人道,人道便是仁道。殿下身居太子之位,高调则显扬,蛰伏则显抑,此二者绝不可取,唯有取中才是取胜之道。殿下想想看,你若是太过张扬,是会惹人忌惮,可你若是蛰伏太过,必会让人认为阴鸷,城府颇深,反而使人愈发忌惮你。你应该表现出的是你这个太子应当有的实力,而不是刻意隐藏,让人以为你在蛰伏等待,难道不是一个通透自然的太子,更让陛下放心吗?” 李亨抬头凝思,平巾帻向后翘起,似在琢磨刚才李嗣业话中的余味,随后他淡然一笑,轻抚掌心道:“善哉。” “其实这个度全由殿下自己把握,我觉得大概是,你所有身边的势力,都是圣人看到了并允许你所拥有的。以此为基准来打造班底,以能应对发生的任何变化。” 李亨拱手称赞道:“嗣业一言,解孤心中多日疑惑,孤要感谢你指点迷津,今日在离宫备宴饮酒,为此做贺。” 李嗣业连忙叉手推拒道:“昨日才在大朝会后麟德殿饮了不少,况且我在殿下宫中待的时间太长,也不太稳妥,更遑论饮酒了,倒不若吃几杯茶汤,清心寡欲得好。” 李亨笑道:“嗣业所言,甚合我心,就以清茶代酒。” 鞋耙子脸的李辅国站在不远处,将两人之间的谈话听了个差不离,不由得心中腹诽道:“这人倒真是会谦虚,说什么武夫嘴笨,你若是嘴笨,我们这些人岂不是全是口吃了?” 两人在凉亭中饶舌了半日,李嗣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向李亨告辞:“殿下,嗣业叨扰太久,该是告别离去了。” 李亨神情寡落,颇为不舍:“可惜啊,不能长留将军在身边,为孤答疑解惑,今后再见面还不知是何日。” “这个简单,等某明年再来长安叙功时,可再次前来拜访殿下。” 李亨连忙摆手说道:“明年你或许会再次右迁,为了你我二人的安危着想,绝不能如今日这般直出直入。等明年你来长安时,我会叫静忠派人联络你,到时候我会在荐福寺找个偏僻角落,你我到时可在荐福寺相会。” 李嗣业听得这话有些怪怪的,怎么搞得跟特务接头一般。李亨以为他对此反感,连忙解释道:“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你我相见还是小心些为好。” “好,明年再见。” “明年再会。” 李亨将他送到内院门外,吩咐李静忠道:“静忠,你替我送一送李将军。” “喏。” 李静忠跟在李嗣业身后,对他倒多了几分感激,今日把李嗣业请来,本就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但没想到李嗣业的劝谏竟还真的起了作用。 走出王府侧门,李静忠躬身九十度长揖及地表示歉疚:“对不住,李将军,我对殿下不加相告,便邀请将军前来离宫,静忠在这里向将军赔罪。” 李静忠的这种做法,确实令李嗣业反感,这种事情本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偏要用这种小聪明一步一步诱人入瓮,就算他在此事中算是你情我愿的操作,但感觉却像是被人给耍了一般。 “无碍,静忠公公还是信不过嗣业,出此下策情有可原,只是我这人向来坦诚待人,希望公公日后也能坦率相待。” 李静忠越发羞愧,再次作揖说道:“将军教诲,敢不相忘,今后静忠绝不会似今日这般。” 他从墙上的拴马窝中牵了马,对跟在身后相送的李静忠说道:“静忠公公回去罢,送得太远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李静忠连忙折返回去,他跟着太子时间长了,近墨者黑,也产生了无时不刻的警惕心。 实际上是太子这中年孩子可怜呐,有三位兄长的前车之鉴,在丧失亲情的冷冰冰的皇权笼罩下,怎么可能有健全的正常人的心理。 他牵着黑胖走出十六王宅,突然想到此地距离长乐坊的青莲酒肆并不远,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去探看一下李白,如果能要到墨宝就更好了。 他凭着昨日晕晕乎乎的记忆,又找人问了路,拐进巷子尽头,就闻到酒香飘来,滋味简直让人难以离舍。怪不得李白一入长安就往这个地方钻,就冲这个香劲儿,怎么会激发不出诗兴和灵感。 店家站在垆前,眼前放着一堆珠算筹,端放在架子上,看上去已经有了算盘的雏形。但店家在计算的时候,是从玉盘中捡起钻了孔的珠子往细杆上套。 “客,这是要沽酒么?” “不沽酒,李太白呢?” 店家忙抬头问:“太白是不是欠了你们的酒钱,我们青莲酒肆可代他还账。” “不,不,我就是他一普通朋友。” “哦,李太白不在,他进宫去了,如今是陛下臣子,哪能再像以前那般逍遥散漫。” “说的也是。”既然无缘求墨宝,他也没这个闲时间在此逗留,转身准备离去。但看到店家一个个地往杆子上串珠子,串够十个摘取,往前位加一个珠子。有轻微强迫症的他见到这种情况,实在是受不了。 他一个大步跨到酒垆前,用力地拍了一下木台子,险些把那珠算架子震落到地上,变作大珠小珠落地板。 “客!太白不在,你犯不着与我等发飙啊。”店家激恼地吹起了胡子。 “像你这样算,能算到猴年马月去?” “猴年马月?哪能,昨日的帐我到下午便能算完。” “算了,”李嗣业挽起了袖子:“取笔墨纸砚来。” “取纸砚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要作诗?” “呵呵,作诗,作诗能帮得了你忙么?” 店家捋须答道:“若是像王昌龄、高适那般的大诗人在我们店中题诗,倒是能增加我青莲酒肆的名声,你嘛,嘿……” 尽管如此,店家还是取出黄麻纸,将写帐用的笔墨取来,递到李嗣业手里的,倒要看到他能写画出什么玩意儿来。 李嗣业接过笔和砚台,将麻纸铺在案几上,左右各放镇纸镇住,把笔墨沾满汁液,深吸了一口气。 第三百三十五章 阿史那家的福泽 青莲酒肆的文化氛围不低,在场的酒客多多少少都有几分诗才,瞧见有人拉开了阵势,都凑上了低头围观。 提笔的人五大三粗,瞧起来不像有诗才的样子,但人不可貌相,说不定就笔下生莲,谁知这位竟划出了一条长长的直线。 不是写诗?难道是要画画?真是的,一个画师来这儿卖弄啥? 他又画了一条直线,然后又是一条直线,无论画山水,还是人物,哪儿有直线的? 李嗣业横划三道粗线,竖划十几道细线,又在细线上瞄上珠子,搁下笔杆放在砚台上。 店家觉得应该照顾客人的面子,想对着这画夸赞一两句,抖动着纸张说道:“看看这画……你画的是什么东西?” 李嗣业指了指垆台上的算筹珠,又指了指店家手中的画道:“把你算筹上的珠子,装到我画的框架中来,上面两珠,下面五珠,从后向前进位分别是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兆。把它平放在案几上,从上往下拨一珠为五,从下往上拨一珠为一,遇加则进位,遇减则退位,长时间加减可形成口诀,不需要你再一个一个往算筹上串。何如?” “看起来确实是便利了很多。”店家抬起手指对着这纸上的珠算盘虚拨了几下,愈发感觉妙不可言:“看上去仅仅是加了两根横木,使珠子固定在盘中,速度应该远胜串珠。” 看到店家理解并接受了,李嗣业很是欣慰,笑着说道:“觉得好用就请木匠给你打造一个,既然今天遇不见李太白,那只好往日随缘了。”说罢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店家慌忙问道:“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李嗣业。” 他的声音留在门内,人早已离开了酒肆。 店家连忙追出门去,眯眼遥望那耸立魁梧的身形,口中喃喃说道:“这不是那天送李太白回来的朋友嘛?“ 店家回到酒肆,见在场的酒客们都不说话,眼睛却像豺狗一般盯着画在纸上的算盘,瞅了好几遍,把上档和下档的珠子数量默默记住。 甚至还有人想把这纸给顺到袖子里,幸亏店家看的严实,夺在手中叠好揣入怀里,盘算着应该找长安城中哪位木工师父,早点儿把这东西做出来。 店家遥望窗外,低声赞道:“怪不得能做李太白的朋友,这位也是绝顶的高人呐!” …… 兴庆宫大同殿内,杨太真身穿素色道袍,头戴子午莲花冠,款款地坐在未落完子的棋盘前,独自惆怅等待着。 陛下正在前院的兴庆殿中召见来自安西的夫蒙灵察一行,暂时将她这笼中鸟留在了这里。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整个西内太极,东内大明,还有南内兴庆、芙蓉苑里所有的宫娥官宦,全是陛下养在笼中的鸟雀。 而此时在兴庆殿中,夫蒙灵察躬身站在陛阶之下,身后分别是高仙芝、李嗣业和马磷。 李隆基托着膝盖低下头道:“以高仙芝为四镇知兵使,任副都护,程千里继续为龟兹镇使,兼任一个副都护,忠武将军李嗣业,任疏勒镇使,兼任于阗镇使。马磷任焉耆镇守使,夫蒙灵察,你觉得如何?” 夫蒙灵察微微挑眉,高仙芝倒吃了一惊,这李嗣业升迁真快,这是八匹汗血马的速度么!安西四镇就有两镇由他来管辖,疏勒镇治下五千兵马,于阗镇有镇军四千,连同下辖的小城,守捉,手中掌握的兵力有一万余人,整整是安西四镇半数的兵员。 想当初他与父亲来安西,一步一个脚印从底层军官坐起,用了七八年时间,才刚刚坐上镇使的位置,却又被盖嘉运撵到了于阗当副镇使,幸亏夫蒙灵察任都护,他才重新又得到任用,刚刚成为四镇知兵使。 可李嗣业从旧历二十五年开始,几乎是一年一个台阶,短短五年之内,已经是身兼两镇的镇守大将了,估计不用等多久,他就会被撵着屁股追上来,这可如何使得? 他心中颇为忧愁,希望夫蒙灵察能够对圣人提出异议,让其身兼两镇镇守使,或许太偏颇。 但夫蒙灵察没有按照他的期望提出反对,弯腰叉手行礼道:“陛下的安排尤为妥当,夫蒙灵察遵命。” 三人也齐齐叉手:“谢陛下隆恩。” 站在一旁的右相李林甫适时地站出来,对李隆基行了一礼,又对安西一行四人说道:“阿史那·昕受封突厥十姓可汗已经一年,留在长安迟迟不动身也不成体统,你们立刻护送他前往安西,掌控平衡突厥十姓部落。” 夫蒙灵察犹豫片刻,朝李林甫叉手道:“突骑施黑白二姓之争,虽使其实力一落千丈,但在左厢五咄陆部中依旧实力强横,贸然护送阿史那·昕前往碎叶上任,恐将遭受黄姓可汗贺莫毒手。” “这个你们可以想办法么。”李林甫将双手贯入袖口,眯着狭长眼角说道:“突骑施也并非铁板一块,更何况五咄陆部,黑黄二姓依旧水火不容。嗯,护送他去黑姓聚居地怛罗斯上任。凭着黑白二姓之间的争端,昕这个十姓可汗的名头就是黑姓势力可竖立的一杆旗帜,这样二姓之间势力会达到平衡,阿史那·昕也能安稳地替朝廷掌管碎叶川南北。” 这也是空手套白狼啊,李嗣业心中暗忖,阿史那家族如今仅有的就只有一个姓氏,碎叶川天山南北的没有一个草场,没有一支狼兵是属于他的。仅仅靠一个姓氏维持西域?只要平衡稍稍被打破,首先死的就是他这个傀儡一样的十姓可汗。 估计安西四镇免费给他组建的可汗卫队,不会超过五百人。据李嗣业所知,历史上阿史那·昕就是在前往西域赴任的过程中,被贺莫达干袭杀在俱兰城,这事他得上点心,看看情况怎么样,到时候能不能补救。 夫蒙灵察没有再提出异议,安然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叉手拜道:“右相所言极是,我们动身回安西前,定会将他带上,并保证他安然赴任。” 玄宗坐在榻上突然感叹地问道:“阿史那·步真这一支,好像就剩昕这一根独苗了吧。” 李林甫连忙叉手道:“陛下,是。” 李隆基又道:“步真乃贞观、显庆龙朔两朝勋臣,朕不忍使其后嗣身处险境。不如这样,哥奴,你替朕拟一道旨意,从左右龙武军万骑中挑选五百人,作为继往绝可汗亲卫。你们安西都护府再出五百人,这一千人为阿史那昕在濛池都护立足之根本,应当可保他无恙了吧。” 李林甫立刻躬身称赞:“陛下爱护老臣遗孤,阿史那·步真在天之灵有知,也会为陛下的恩德感激涕零。” 李隆基龙颜大悦,捋须笑道:“没有往昔这些先烈功勋,哪有今日之大唐盛世,他们的功劳朕岂能忘却,他们的后代朕岂能不体恤?” 夫蒙灵察等人也很会配合,立刻躬身叉手道:“陛下恩德泽被,我等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满足地挥挥手:“安西诸将退下吧,尽快催促阿史那·昕上路前往碛西。” “喏!” (ps:感谢董懂蕫嬞、遥远123星空、try2016、大漠薪火相传飘红打赏。) …… 第三百三十六章 斗鸡可汗 夫蒙灵察一行人回到平康坊安西留后院,召集众人在留后院的正堂前商量了一下,决定细化一下工作,由李嗣业和高仙芝前去阿史那昕府邸,催促他准备可汗仪仗起程。夫蒙灵察负责坐镇指挥安排出行事宜,马磷负责与由龙武军组建的可汗卫队接洽。 各自的任务都已经到位,便分头前去办事。留后院的都尉田成对长安的各个地方都挺熟稔,两人就请他亲自带路,前往位于光德坊的阿史那·昕宅邸。 “阿史那·步真在贞观年间归顺后,太宗在广德坊中赐予骠骑大将军宅邸,昕现在住的就是他曾祖父的住宅,与贞观年尚书仆射刘仁轨的宅邸相隔仅仅五十步,你们看前面,这就到了。” 三人止步在门楼前,田成走上前去咚咚地敲击着侧门:“开门!阿史那·昕,快开门!” 门扇被突然拉开,门口却空无一人,田成将头探进去左顾右盼,突然一个少年跳将出来,手中挽着牛角弓,棱形的箭头上磨出了锋锐,张弓瞄准了田成的脸面。 这少年依旧留着辫发,身穿交领皮革胡袍,目光中有幽冷光芒,像极了草原了桀骜的狼。 田成冷汗从额头上泛出,慌忙说道:“我们可是安西都护府的!” “濛池都护,继往绝可汗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少年绷紧了弓弦,冷声质问道。 李嗣业心中生疑,阿史那·昕应该成家了吧,没有三十也有二十六七,怎么可能是个少年。 “你是继往绝可汗?” 少年连忙摇了摇头:“不,我是可汗的亲随兼可汗府邸卫队长,啜律埃斤。” 李嗣业往院子里看了看,在门庭堂前打扫的都是些婢女,他说的府邸卫队恐怕也就他一个人吧。 他指着高仙芝和自己说道:”这位是安西四镇知兵使高将军,我是疏勒于阗镇守使李嗣业,特来请继往绝可汗前往碛西就任十姓可汗,濛池都护。” 啜律一听顿时兴奋得面色涨红,将手中的弓扔到了门背后,手足无措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双手,才想起来应该行礼,笨拙地叉了手说道:“两位贵客请进!” 他将三人迎进院子里,恰巧有一名贵妇从侧院月洞门内走出来,头戴金钗步摇,身穿广袖纱披、齐胸襦裙,尽管她打扮得如此汉化,但李嗣业能从她脸上看到某些突厥人的特征。 这女子轻飘飘地对啜律问道:“这两位是来找阿郎的?” 啜律兴奋啄米似地点头:“公主,高将军和李将军都是安西都护府的大将,特来请可汗往碛西赴任濛池都护。” 李嗣业明显看到这妇人的脸拉了下来,他和高仙芝上前,对妇人躬身叉手:“末将高仙芝,李嗣业拜见交河公主。” 交河公主很冷淡地转身,低声说道:“我家阿郎不在府中,你若要找他,就到西市上去找吧。” “西市?”李嗣业和高仙芝面面相觑。 “噢,我知道!”啜律自告奋勇说道:“我家主子常去西市的斗鸡场参赌,我带你们去吧!”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反正西市距离光德坊也不算远,多跑一段路而已。 斗鸡场在西市的西北角一侧,在马行朝北,毗邻放生池,这个区域内皆是各种赌博项目的场所,有赌斗蛐蛐的,有斗草的,还有阿史那·昕的最爱——斗鸡。 这不止是阿史那·昕的最爱,上至圣人,下至王公大臣无不喜爱斗鸡,玄宗在宫中设立了鸡坊,斗鸡这一行的佼佼者甚至借此获得皇帝青睐而陡然豪富。 整个赌档区域内人声鼎沸,喧哗吵闹声不绝于耳,三教九流混杂其中,多数长安城的浮浪子恶棍都聚集在此地。啜律引领着他们在人群中穿过来穿过去,来到一处规模较大的斗鸡场地。 摊主将竹桩钉入地面,用麻布圈出三丈方圆的场地,众人就挤在绸布外,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探望。摊主用长竹竿将鸡笼吊进帷布中,扯开了喉咙喊道:“左边的是史昕贵人家的铁冠头!右边儿是张墨贵人家的白翅喙!开始下注了!买谁家赢!谁家输!” 看客们纷纷去摊主处下注,领了一张用笔墨写的布条,围着鸡栏品头论足。 在场的人实在太多了,李嗣业和高仙芝根本挤不进去,幸好两人个头都不低,在现场的一个个幞头中寻找阿史那·昕。 这家伙一定在这儿,他的鸡都亲自上场了,还能跑到哪儿去。 摊主用竹竿摘开了鸡笼,两只秃毛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笼子上了角斗场,笼子被吊走,两只鸡开始绕着帷布转圈,审视打量着自己的敌手。 “啄它!开啄!” 摊主从腰间摘下一个小袋,抓出几粒芝麻洒进场中,两只鸡开始啄吃,相互戒备绕着圈子,等快要接近时,猛然振发羽翎,忽闪着翅膀对啄。围观众人像是炸了锅一般高呼大叫,气氛骤然紧张。 “给我啄啊!啄死他!” 在场就一个家伙喊得最响亮,连脸庞都涨红了许多,这确实是个胡人样貌,但汉化太严重,况且这赌摊上哪个品种的胡人都有,不好区分。 啜律也已经低头钻进了人群中,到处去寻找他的主子。 人群愈发拥挤,喊声也愈发高涨,两只鸡对扑翻腾掀起的鸡毛在人们头顶纷纷扬扬,或有叫好声和怒骂声,伸展了手臂给自己看好的鸡加油打气。 似乎分出了胜负,另一只鸡被获胜者踩在了脚下,围观者有人叹气有人恼哼。这边鸡栏内的战斗刚刚结束,外面有两人竟然撕打了起来。 果真是鸡斗罢了人斗,斗得不可开交。 打斗的两人倒没有什么真实能耐,只是互揪着领口和幞头撕扯对骂,比起好战的鸡可差远了。 旁边劝架的和起哄的吵吵得不可开交,看来是唯恐天下不乱。啜律也挤了上去,回头对李嗣业他们喊道:“打架的就是我家可汗。” 李嗣业走上前去,把挡在前面的人拽到一边,这些人犹自恼怒,但回头一看是个身形雄壮的武官,都知趣地躲开。 他将仍在扯拽的两人用手臂强力拉开,问道:“有什么可打的?” 阿史那昕指着张墨开骂:“你个狗小人!把鸡头上抹狐狸油!不然我家的铁冠头咋会败北。” “狗货!你有什么脸骂我,把鸡爪上绑上铁钩爪,这种不要脸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你才是个狗货!” “行了!”李嗣业低喝了一声:“各自回家!不要扯皮。” 这张墨还想再吵,但慑于李嗣业的威严,悻悻地退了回去。 啜律上前拉住了主人的袖子道:“可汗,可算找到你了,都护府的人来找你。” “都护府?” 李嗣业和高仙芝虽然已经确定了此人就是阿史那昕,但还是上下打量了一通,将他拽出斗鸡市问道:“阁下可是濛池都护,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昕?” 阿史那昕拱了拱手道:两位郎君不必客气,叫我史昕就行。” 在见到阿史那昕之前,李嗣业想象中的可汗是这个样子的:黑色辫发垂在肩头两侧,头戴毡帽,身穿翻领胡服皮裘,脚蹬高筒乌皮靴,腰间挎着直刀。 但他实际上却是这个样子:头戴交脚幞头,戴着抹额,朱唇黄面,身穿紫红色襕衫,腰带上挂着香囊,怀中揣着斗鸡谱。怪不得刚才在人群中找不到他,这整个一长安贵公子形象,哪里像继往绝可汗了? 记得过去读历史的时候,常常读到胡人被汉族同化这一词汇,把它当做抽象的概念,但是今日算是见到了同化的活标本了。阿史那昕或许还能知道他的先辈的生活方式,可等到他的儿子呢?他能知道他的姓氏代表的意义吗,他还能找回流着草原狼血液的家族的野性吗? 高仙芝和李嗣业脑袋上都像是浇了一盆冷水,这种人怎么可能在碎叶川东西五弩失毕部和五咄陆部复杂的斗争环境下坐稳可汗之位?能否活下来都是个问题吧? 第三百三十七章 纠结如史昕 圣人没考虑过问题的根本吗?以为派上几百上千人过去,凭着大唐皇帝的圣旨就能将阿斗扶正?他的这种想法是好的,但是操作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种事情本就不该是李嗣业和高仙芝考虑的,他们安西都护府只要服从命令,将人带到碛西就可以,后续的发展还要看朝廷对阿史那昕的重视程度。 啜律问史昕:“刚刚你怎么和张墨打起来了?你们平时不是很要好的哥们儿么?” “呸。”史昕吐了一口浓痰:“那种东西有什么资格与我称兄道弟,我乃堂堂阿史那后裔,他又是什么玩意儿,他爹张萱不过是给圣人命妃们作画的画匠而已!” 这个时候想起你是阿史那的后裔了?你家祖宗要知道你现在这种德性,非气得从坟冢蹦出了不可。 “张萱,是画《捣练图》的那位么?”李嗣业随后问了一句。 “不知晓。” 眼下西市的赌档行鸡扑狗吠太过嘈杂,高仙芝扭头对史昕说道:“我们先回你的府上去,稍后再谈。” 一行人回到光德坊的阿史那府邸,史昕邀请众人进入正房内堂,端坐在美人春游图屏风后面,面朝案几盘膝对坐,旁边的羊毡上放着雕刻花纹的铁制茶鍑茶具,里面正咕噜噜地煮着茶。 这是精致的汉人生活方式,不,这个生活舒适度已经超过了长安城百分之八十的汉人。 高仙芝和李嗣业对视了一眼,给阿史那昕讲明了他们的来意。 听罢两人这番话,史昕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茶盏,连额头纹路都愁到了一块儿。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虚怯地看了两人一眼,口气像是商量似的:“我,我能不能不去啊?” 高仙芝瞪起了眼睛,对这史昕的想法感到惊讶,冷冷地反问一句:“你说呢?” 史昕顿时显得很纠结,那神情很快像是要哭出来,又不间断地摇头,惆怅:“不行,我离不开长安,我离不开这里,我不舍乐游原上金灿灿的落日,我不舍伴随我几十个岁月的晨钟暮鼓,我不舍朝阳初生时龙首原的参差宫阙飞檐下的宫铃,我更不舍这柳岸灞桥……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李嗣业气恼地乜了这史昕一眼,不想去就是不想去,跟我眼前装什么文青玩意儿? 高仙芝憋着恼火冷笑反问道:“你是舍不得斗?” 史昕干嘿着涩笑了一声:“实话说,我已经过惯了长安的生活,突然让我去苦寒的碛西去,再说……那种地方鸟不拉屎,要什么没什么,我过去了怎么活?” 高仙芝咬牙反问了他一句:“那你想怎么样?” “我琢磨着,你们先回去,等我找人润色一篇陈情表,其实我这些年身体就……不太好,一到冬日就咳痰喘,咳咳!咳!希望陛下能体谅我身子柔弱,另择贤臣前往,若是不成,我在京遥领濛池都护也是可以的……” 高仙芝终于忍不住了,噌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着史昕怒喷:“你算什么东西,也想居京遥领十姓可汗!阿史那家族怎么出了你这一个不肖鼠辈!你的祖籍在哪里?你的家在哪里!长安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就在那天山脚下!数典忘祖!哼!” “阿史那家族三代英雄,遥驻西疆执掌濛池都护,功勋卓著!像汝这等混吃等死之辈,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阿史那步真!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东西,身居高位不自知,实在是气煞我也!” 史昕被高仙芝骂成这个样子,居然没甚反应,说不定比这种更讥讽更难听的话,他都听得耳朵磨出茧子了。 啜律盘坐在史昕身后,也没有起身维护主人,反而他倒满面通红,羞愧地低头看着地上。 高仙芝今日这是怎么了?他可不像是易怒的人。李嗣业看出他的反常,连忙将他拉出正堂中,站在院子里低声说道:“高都护,这种人怎么值得你如此大动肝火?他再不肖再无能,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与我们无甚关系。就算他死赖着不想动身,自然有陛下和中书省降他。” 高仙芝把情绪调整过来,知道自己确实是失态了,苦笑着对李嗣业解释道:“我刚刚确实是过于冲动,只是恼怒这小子放着这么好的家世却混吃等死,心中不忿才有感而发,让你见笑。” 哦。 他总算明白了高仙芝为什么要发脾气。 高仙芝幼年随父亲前往安西龟兹,因父亲在安西军中服役,从小耳濡目染也擅长骑射,他二十岁时也被授予将军,用了六七年时间坐到镇守使,如今才成为副都护,自然知道靠战场搏命升官的不易。 所以令他气愤的是这只会斗鸡斗狗的阿史那昕,凭借先辈荫功什么都不用做,直接就能做濛池都护,继往绝可汗,连他的夫人都被封为了交河公主。这就应毒鸡汤里的那句话,别人的其实就是你的终点,高仙芝不知道自己奋斗一生,能不能在临死前得到正二品的封爵,可这史昕就是与郡王同等爵位的可汗,大家都是胡人,凭什么你就天生就光环傍身尿视群雄呐? 凭什么你守着这么好的位置,竟然还想占着茅坑遥领可汗?还真把自己当成李家的亲王了? 李嗣业抚着他的脊背说道:“你就不要进去了,我过去给他下个最后通牒,如果后日早上不至,让他后果自负。” 高仙芝黯然点了点头,估计这一次的落差将他刺激得不轻。 李嗣业转身往正堂走去,越过屏风双手抱胸站在史昕面前冷然说道:“继往绝可汗,反正我们的话已经带到,你若是有能耐就让陛下收回成命,那你尽管作去。如若不能,后天早上,带着陛下赐给的大纛和牙旗,到皇城朱雀门前与我们会合。另外……”他叉起手掌遥敬兴庆宫方向说道:“圣人厚恩浩荡,已从龙武军万骑中调拨五百人做你的可汗亲卫,我们安西都护府也会为你准备五百人的护卫,天山南北,碎叶川东西坐拥千里之地,统率突厥十姓数十万众,这是你的使命,也是你的荣耀,万望珍惜。” “你要是真舍不得你那几只斗鸡,走的时候也可以带上,怛罗斯城附近的草场一马平川,蚂蚱也不少,够你开斗鸡大会了。” 说完李嗣业大跨步离去,留下了张大嘴巴愁容满面的阿史那昕。 安西都护府的人刚走,交河公主从侧室走进了内堂,夫妻二人相对垂泪哭泣,口中长吁短叹:“长安这舒服日子过不成了!马上就要被赶到天山以西的蛮荒草原上去?这跟被流放有什么区别?咱就想安安分分地过小日子不成吗?” 公主一边啼哭一边出主意道:“你给圣人上一封表不行吗?就说咱身体孱弱,适应不了碛西的苦寒,说不定圣人一心软,就准了。” 史昕虽然守着舒适圈不思进取,但他不是真蠢,知道这样的奏疏是不敢写的,慌忙摇摇头说道:“万万不可,圣人最重军功,也最重戍边,我托病不去上任,圣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只怕到时候惹怒了圣人,不但汗位被剥夺,还照样得去碛西。” “这可怎么办啊,呜呜。” 守在史昕旁边的啜律忍不住低声嘀咕道、:“我看去碛西做濛池都护挺好的,主上没听见都护府的李将军说吗,十姓可汗坐拥碎叶川千里之地,到时候天山南北的草场都是我们说了算,主上也可光复阿史那氏昔日的荣光。” “你小小年纪懂个屁!”交河公主立刻痛斥道:“碎叶城早已不是阿史那的王庭,天山如今是人家突骑施人的地盘,你是准备把你家主上往火坑里推吗?” 啜律嘟囔着辩驳道:“没有地盘怕什么,我们手里有兵,我们的后面有安西都护府,可汗你可以封我为埃斤,我替你把天山脚下的草场全部打下来!” “闭嘴,就显得你有能耐,给我滚到后院提水去!” 啜律不敢违逆自家女主,只好悻悻地往后院挪动脚步。 夫妻二人对坐愁苦,沉默良久,半晌后史昕无奈地叹气:“君命难违啊,既然如此,我们收拾收拾准备启程,叫家里的下人把贵重东西都打包好,对了,我那几只鸡也得带上。” 他走出正堂,来到了后院的祖堂院门口,对着院子里提水的啜律喊道:“啜律!别提水了,过来。” 少年欢实地跑了过来,像模像样躬身抱胸行礼道:“可汗有何吩咐?” “你不是拿有祖堂的钥匙吗?打开,把陛下赐给的大纛、牙旗、节召、印信都取出来。” 啜律心中窃喜,可汗总算是想开了呀,阿史那家族又要重新雄起了,他也要成为阿史那家族的勋臣牧马草原了。 门扇吱呀一声打开,发出吱呀生涩的摩擦声,院子里被清扫得很干净,一根杂草一片落叶都没有,他们沿着石径进入堂中,靠墙的石供桌上摆放着三代继往绝可汗的牌位。 史昕对此视而不见,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纛旗旌节,自从圣人赐下纛旗,它们就在角落里吃灰,这让他的心情更加复杂难言。 啜律虔诚地跪倒在三代可汗灵位前,伏首三拜之后,合掌虔诚地说道:“三代老可汗保佑,阿史那家族又要回到天山草原了!” ……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两军列队出长安 第三日清晨,安西节度使的亲卫仪仗列队皇城根下,队伍前列朝向金光门横街,秩序井然,肃立等待。 夫蒙灵察骑马在六纛前列,前面的门旌号旗成队排开,旌节之前是几个横吹队,他们已经将青铜号子端在嘴边,只要夫蒙中丞下令,便要鼓起腮帮吹起号角启程。 他紧紧皱起眉头,扭头问身边的李嗣业:“怎么还没动静?还来不来了?” “继往绝可汗那边,末将已经派人去接应了,应该很快就到。龙武军这里,末将就不清楚了。” 夫蒙灵察在喉咙里轻哼了一声,这种情况他两边都没有办法节制。阿史那昕既是濛池都护,又是十姓可汗,按品秩来算他见了对方是要躬身行叉手礼的。龙武军是圣人驻守在北衙拱卫宫城的禁军,他就更管不着了。 日头越升越高,夫蒙灵察眉头愈发皱紧,李嗣业拽起马缰刚准备去催一下,陡然瞧见安化门正街口拐出一支小队伍,悬挂着白色豹尾的可汗大纛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夫蒙灵察呼了一口气,手搭凉棚朝远处望去,只见史昕可汗的队伍有些寒酸,只有十几个扛着大纛门旌的安西兵,一辆载人墨车,一辆运货牛车,史昕和啜律骑在马上,队伍缓缓朝这边而来。 可汗的队伍来到安西节度使仪仗前,史昕穿着紫色缺胯袍,脸上愁眉不展,啜律依旧穿着他那身翻领胡服,瞧上去精神振奋,似是对这趟远行充满了期待。 公开场合对于上位者的尊敬还是要有的,高仙芝和李嗣业、马磷翻身下马,站在一边叉手行礼,夫蒙灵察只是在马上躬了躬身,叉手以表示尊敬。 “夫蒙中丞,各位将军,不必多礼。以后在碛西,史昕还是要多多仰仗各位的。” 这家伙说话倒是谦恭,不免沾带了一些市井气息。 李嗣业的目光越过他的马匹,朝他的家当望去。墨车里应该坐着交河公主和贴身婢女,还有几个府中婢女跟着车子步行,身上背着厚重的包袱。家中老管事赶着牛车,车上囤积着木箱,绢布,还有一些铜鍑铁罐,叮当响个不停。 墨车驶近时,才看到车厢另一侧挂着几个鸡笼,随着车辆颠簸某两个鸡笼碰到一起,笼中斗鸡对上眼,扑棱棱炸起翅膀隔着笼子对啄。 高仙芝侧过头对李嗣业低声道:“丫还真把斗鸡给带上了。” 李嗣业淡定地笑笑,没有体验过游戏的人,不会知道玩物上瘾对人的诱惑力。 交河公主呼地掀开轩窗帘幕,黑着脸对史昕喊道:“把你这些死鸡给我拿开!” 史昕回过头来笑道:“娘子不要担心,路上饿它们几顿就不会争斗了!” 夫蒙灵察不禁皱起眉头,心中也开始怀疑圣人封史昕为十姓可汗的正确性,这只是一个念头,想想就作罢。右相李林甫为人精明算计,对这史昕的秉性早就了如指掌,圣人怕也不是不知道,他又何必多事。 突厥十姓左右厢的统辖权本就是个难题,十部如突骑施、鼠尼施、处月、葛逻禄、处密、伊吾等都有不小的野心,如今突骑施一家独大,无论把十姓可汗位交到哪一家手中,都会因不满而产生争斗。封史昕的唯一好处是,阿史那这个姓氏在天山南北草原上还有一定的权威,虽然这种权威正在逐年消减,但朝廷不是还没想到更好的办法么? 若是各部落的可汗,叶护们知道朝廷派来的继往绝可汗是这么个玩意,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他们也许会咒骂大唐朝廷的尿性。从古至今在用人上都有这样一种尴尬——有能力的人野心太大不敢用,没有野心的人却常常无能。 史昕骑在马上左右顾盼,十分关心随行护卫的事情:“不是说给我配有护卫吗?怎么还没有出现?”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我的护卫呢,没有护卫我就不去了!” 李嗣业扭头回了他一句:“可汗再等等。” 皇城朱雀门洞内发出马蹄踏踏的响声,龙武军的绛色飞麟旗闪出,紧接着骑着健马身披丸盔银色鳞甲的武士们列队而出,绕着安西节度使的仪仗,横亘在大街上。 这一支武装盔甲鲜亮,前后共有十队,每一队的马匹毛色都是挑择出清一色用来区分,是强迫症患者的最爱,他们腰胯横刀,马侧悬挂犀皮弓囊,有全员装备长槊的马槊队,骑枪队,执戟长也有近十名,四名旅帅,两名校尉,由一名中候率领。 安西军的装备就够精良了,但在武备全面堪称奢侈的龙武军面前,也不免相形见绌。 李嗣业盯着他们看了半天,对方的银色细鳞防护切实严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若是在脸上加扣上一张铁面具,可就真是鸡蛋无缝了。 龙武军中候骑在马上对着他们问道:“哪位是继往绝可汗。” “我,”史昕骑在马上举起了手,神情很是惊喜,没有想到圣人这么够意思,真把拱卫宫城北衙四军中最精锐的龙武军调来了。 中候和身后几名军官翻身下马,上前两步对史昕躬身叉手:“左龙武军中候樊绍率五百骑奉陛下旨意前来护卫可汗。” 他身后的几名校尉分别报上姓名。史昕骑在马上连连称善,他原本担忧在碛西遇险不乐意上任,但看到如此甲胄精良的龙武军,心中的担忧一扫而过,而且隐隐产生了豪迈感,有这么气派的军队保驾护航,他在碎叶川往西还不是横着走? 夫蒙灵察在马上遥遥叉手:“可汗,时间不早了,我们应当及早动身。” 史昕回头拱手笑问:“好,我们这就上路。只是这应该谁先在前,谁在后?” 夫蒙捋须淡淡一笑:“既是前行碛西,就由我率安西军卫队在前方为可汗开道,由龙武军护送可汗在后。如何。” “甚好,甚好。” 前方的横吹队鸣奏起号角,几十面大旗在晨风中飘荡,马蹄的嗒嗒声响起。途径皇城外的长安百姓对这一幕早已不陌生,今日不知是哪位节度使离开长安回边镇。史昕骑在马上,骄傲地挺起胸脯低头下视,这种感觉其实挺好。昨天他还只是在西市上斗鸡的贵人,现在已经是真正有权有势的可汗了。 两支武装并列为一支,以安西节度使的门旌,牙旗为先导,浩浩荡荡沿着金光门横街,穿过高大的城楼门洞,长安城楼和万千屋檐瓦脊逐渐退去消失在视线中。 ……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不省心的史昕 队伍出长安经千陇道渡过黄河到达兰州,一日行两驿六十余里,速度比较缓慢,主要照顾到史昕可汗一家的行速。 龙武军一人两骑,没有了刚出城时的气派,毕竟是行远路,五六十斤的甲胄覆在身上他不难受?军汉们脱掉铠甲后,就像拔了毛的雄鸡哪来的英武可言?他们只穿皂色缺胯袍头戴抹额,就连武器都和甲胄捆扎在了另一匹马上,悠哉悠哉走走停停。 但禁卫军的傲气还是存在的,他们是圣人的直属宿卫,乃是天下唐军的表率,自然眼高于顶,对这些边镇军也不大瞧得起。 军队到达兰州城外的清水驿便停下不走了,究其原因是史昕可汗旅途劳顿,疲累不堪,想歇他一夜养足精神再走。 夫蒙灵察知他没有出过远门,所以也格外体谅,大手一挥命令众人就在驿站休息一日一夜。 谁知史昕又出了幺蛾子,提出兰州城也不算远,他们大队人多,住在这小小驿站中填塞不下,不免会有人露宿屋外,为了体恤兵卒不如就多走几步住进兰州城中。 夫蒙灵察一想,体恤下属也有道理,他也不想违了众意,便命令众军启程,顶着中午的日头进了兰州城。 城里有官方设立的馆驿,规模虽然不小,但也容不下这近千人的队伍。龙武军们簇拥着继往绝可汗,抢先占下了驿馆。 夫蒙灵察高仙芝他们不与这些京师的大头兵们计较,这些人毕竟是陈玄礼的部下,涉及到圣人身边的人和事,还是多担待点。 安西军亲卫们扎在了馆驿的对面,街旁这些私人的客栈虽不及公家的馆驿气派,但服务质量却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客栈老板颇有些良心,给在客栈外面的露天睡觉的军士们搭起了凉棚,还有免费的绿豆汤供应。 史昕颇为自得,机缘巧合之下躲开了夫蒙等安西将领的视线,也动起了小心思。其实他找什么借口旅途疲累,什么体恤将士进兰州城都是假的,真正目的是技痒难耐了,挂在墨车上的几笼鸡也翘首等待战斗。 想必这兰州城的市上也必然有斗鸡场,他这长安城里的斗鸡高手,迫不及待地想试试兰州城这小地方的斗鸡郎们的段位有多高,会不会被自己家的铁冠头狠狠按在地上摩擦,想想就令人激动呐。 他在馆驿厅堂中搓着手来回踱步,瞄了几眼瞧见夫蒙灵察和李嗣业他们都进了客栈里,忙对在房中收拾铺床的少年啜律招了招手。 “啜律,你过来。” 啜律小跑两步来到他面前,抬起下巴问:“可汗,你有什么吩咐?” “你去,到墨车的后面把铁冠头的鸡笼摘下拿过来。”好像一只鸡不太保险,万一中途乏力受损,不能连个替补都没有,他这样想着,又说:“把红嘴雕也摘下来。” 啜律为难地挠了挠发辫:“可汗,你又要去斗鸡啊,我们留在这兰州城里,本是为了养精蓄锐,给赶路攒力气。可汗怎么能为了玩耍临时开小差?若是让夫蒙节度使他们看到了,他们会如何看你?” “我管他们怎么看我,我一天不看斗鸡就浑身没力气,看了斗鸡之后才能精神百倍,快去!” 少年啜律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助纣为虐。 史昕指着啜律的额头:“你不听可汗的话?你若是不去的话,等到了怛罗斯城里,我封别的人为埃斤,也不封你做埃斤!你不想做埃斤了吗,不想带兵吗?” 对埃斤的渴望最终战胜了理智,啜律点点头:“好,我去。” 他快步从馆驿的前门溜出去,很快从侧门从提了两个鸡笼回来,史昕示意他噤声,从其手中接过一个鸡笼,低声挥手道:“跟我从后门出去。” “我也去啊?” “废话,你不去,两只鸡笼准备让可汗我一人提吗。” 两人提着鸡笼穿过驿馆后堂门,来到了后院中,几个龙武军兵卒倒是看见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位可汗的秉性,只是躬身行了个礼,也就由着他俩溜出了后院小门。 …… 军汉们歇下来之后,便要想方设法去找乐子,只是龙武军和安西军的军令都甚严,众兵卒不敢往远处散漫,只是在街道两旁的几个客栈酒肆中拼桌喝酒。 高仙芝、李嗣业、马磷等三人盘膝坐在四足案前,向店家要了一盆羊肉,一斗浊酒,浅慢地品尝着。 龙武军的几个下级军官混在另一张案左右,边灌酒边吹牛,絮叨地细数大唐十节度使和京畿守卫军队的战力。说什么南衙十六卫只剩下左右金吾卫、左右骁卫和左右门监卫、左右千牛卫手底下还有兵力,其余都成了空壳子。金吾卫和骁卫就不说了,不过是主持宵禁和维持京师治安的部队,没多少战斗力。门监卫倒是兵力雄厚,关键人家的后台是高力士大将军,左右千牛卫也沦为了圣人仪仗。要说起来还是数咱龙武军牛掰,本属于羽林军一部分,现在青出于蓝都隐隐居于其上了。 十节度使边镇的战力也有牛的,比如说范阳、朔方、安西、河西,它们都可以排进前四或前三,但跟咱龙武军一比就是渣渣了,你说是比装备呢还是比马匹,年年秋狩夺旗不是第一?估计这前三名加起来才能与我们龙武军对抗。 李嗣业几人在旁边不经意听了一通,感觉颇为惊奇,安西军竟然在皇帝禁军的鄙视链中? 夫蒙灵察从楼梯上下来,高仙芝、李嗣业他们站起来行礼,旁边的龙武军军官中有一人要站起,被另一名校尉一眼瞪了回去,低声道:“我们是龙武军,除了向圣人和陈玄礼大将军行礼外,何曾向外人行过礼?” 夫蒙节度使虽然有暴脾气,但此时的养气功夫却是极好,淡然朝高仙芝招手道:“仙芝,跟我去见继往绝可汗,与他商谈一下碎叶川以西的形势,使他到任后不至于手足无措。” 史昕虽然看上去不成器,但到底屁股坐在那个位置上,夫蒙灵察需要他紧跟安西都护府的步伐,自然也希望他有所作为。上任之前至少要让他知道目前碎叶川以西的形势,以前的五失弩毕部落和五咄陆部已经势衰失散,多数都依附在突骑施之下,他必须分化拉拢这些势微的小部落,同时利用突骑施黑黄二姓部族之间的矛盾来奠定自己的可汗地位,总之不是个好差事,而且教也不可能教会。 但他还是决定尽力去灌输,这叫知天命,尽人事。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对面的驿馆中,却不见了史昕的影踪,找龙武军的军官去问,竟然都回答没有见过。他们去楼上女眷房间去见交河公主,公主也自称从进来救没见过郎君的面。 这可就奇怪了,大白天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突然消失不见了? 堂堂继往绝可汗消失在客栈中,这些龙武军怎么能还像无事人一般? 夫蒙灵察登上节度使这一层台阶后,已经开始有意地抑制发怒,但此刻也不免脸色发黑。身为下属的高仙芝自然要替上级把火给发出来。 他高声怒喝道:“龙武军!怎么回事?” 馆驿楼梯板发出踏踏的声音,中候樊绍领着两名校尉在楼梯扶手上探出身躯,眯起眼睛问道:“夫蒙中丞,高将军,有何吩咐。” 高仙芝冷哼了一声:“陛下命你们担当继往绝可汗的亲卫,如今可汗不知去向,你们可有话” 第三百四十章 安西龙武结怨 樊中候皱起眉头吃惊了一瞬,神情逐渐松懈变得坦然,抬手扶着额头说道:“我们确实是奉命护卫可汗,可这里是兰州,可汗出去走走散散心,能有什么危险?” 高仙芝向前踏出半步,伸手按着刀柄怒声问道:“继往绝可汗无故出走,你们身为可汗护卫却丝毫不知,有负圣命,该当何罪?” 这樊绍倒是个混不吝的货色,丝毫不怵这安西都护府的大将,直接硬怼了回去:“高将军,我龙武军有罪无罪不是你能定的,且我龙武军接到的旨意是护卫可汗而不是监视,你们安西都护府管好你们自己即可,无需插手可汗的安危事宜。” “你一个小小的七品中候,该如何与上官说话,没人教过你们规矩吗?”这是夫蒙灵察的声音,声音低沉而有压迫力,使得在场的龙武军官们缄默半晌。 “龙武军是圣人的宿卫,如今是继往绝可汗的护卫,别说是你安西节度使,就算是陇右道采访使都无权责问!” 樊中侯要贯彻强硬到底的作风,只是不自觉中说话口气和语调都降了下来。 门外的节度使卫队听到里面像是吵了起来,也无需观风辨势,直接提刀冲了进去。咱们身为卫队的职责是什么,不就是维护中丞的权威吗? 白孝德将双枪左右手横攥在手心:“谁敢与我家中丞顶牛,站出来!爷戳掉他的脑袋!” 几个龙武军兵卒腰间抽出横刀,虽然身上没有覆甲,但龙武军的气势是不能丢的:“还从来没人敢与龙武军咋唬!兄弟们,把刀给他亮出来,看看谁的刀快!” 一时间馆驿中的气氛竟然剑拔弩张,驿长和驿丁们瑟瑟躲在角落里,一边心怀畏惧一面又感觉新奇,没想到官军和官军之间还能够咬起来。 夫蒙灵察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这帮皇宫禁军还真是头铁,竟然不把他这四镇节度使放在眼里,他如今已经三品高官,与一帮中下层军官较劲也是失了体面。 李嗣业和马磷在对面听到了动静,也紧跟着走进了驿馆中,看到这情况大吃一惊。夫蒙灵察这脾气也太……都做了节度使还要做这种火拼的事情? “呀喝!”马磷开始发扬自己的碎嘴精神:“龙武军七品中侯与安西节度使刀兵相向,这是下犯上,夫蒙中丞有专奏之权,把此事发一个奏折呈给圣人,陈玄礼他吃不了兜着走,陈将军若是受了责罚,你们这些始作俑者回去,岂不是要加倍责罚?” 软硬不吃的樊中侯此刻更加心虚,但场面撑到这个地步,他竟然无法下台,但让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给他台阶下,才纯粹是做白日梦了。 李嗣业在旁边突然说道:“龙武军的,你们倒是放心!若是继往绝可汗在这兰州城中真出了什么意外,陈玄礼将军能够保住你们的脑袋吗?” 这话算不上台阶,顶多是开了条门缝,樊绍才皱着眉头哼了一声:“把刀都给我收起来。” 龙武军这边儿一收刀,高仙芝给节度使卫队众人行了眼色,白孝德收枪插回后背,兵卒们也各自将刀回鞘。 樊邵朝安西军几人疏离地拱了拱手:“寻找继往绝可汗的事情,你们不必上心,由我龙武军来办。若是可汗有什么三长两短,也不用你们来担责,我樊邵自会回去向陈将军和圣人请罪。” 他立刻瞪着铜铃大眼,转过身去对着身后的龙武兵卒们吼道:“你们都还在等什么,快去找!” 龙武军兵卒们慌忙低着头从两侧绕出馆驿门,飞扑到道两旁的栓马架子前,各自翻身上马,暴躁地抽打着马匹:“驾!” 樊邵转身走出馆驿后厅门,来到后院中,扭头左右看看,看见两名在后门值守的兵卒,上前沉着脸问道:“刚刚继往绝可汗是不是从后门出去了?” 两名兵卒惶恐地对视一眼,不敢隐瞒,同时低头道:“是!” “为什么不前来报与我知!” “我们……以为此事不必惊动……” 樊中侯挥起横刀的刀鞘,对准两人的脸颊啪啪重拍两下,直打得门槽牙都飞了出去,兵卒慌忙捂着血嘴肿脸低头认错。 “中侯恕罪,我等甘受责罚。” …… 李嗣业走出驿馆的门外,绕着史昕家的墨车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对高仙芝和夫蒙灵察道:“我知道这史昕到哪儿去了。” “去哪儿了?” 他转身指了指墨车:“少了两个鸡笼,这小子一时技痒,跑到兰州城的市上斗鸡去了。” 夫蒙灵察黑着脸说道:“龙武军既然已经大包大揽,我们不要去找,把这确切消息告知给龙武军即可。” “喏,”李嗣业叉了一记手,走向了驿馆之内。 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史昕便被龙武军带了回来,他和啜律带着两只鸡笼,蹲在驿馆中房间的地面上,就像是犯了错误的学生一样低头不语。 如今不止夫蒙灵察对史昕气恼,就连樊中侯都气得七窍冒烟,若不是因为这货,他们能与安西节度使结下梁子吗?只是他们还真不敢拿他怎么样。毕竟他是圣人亲封的继往绝可汗、濛池都护、突厥十姓可汗,虽然唐廷没有划定可汗的品轶,但在规格上是按照郡王国公的标准来礼遇的,就算这史昕是个傻子,他们照样也得按照礼仪供着。 夫蒙灵察咳嗽了一声,尴尬地叉手道:“继往绝可汗还是好好休息吧,明日清晨动身。” 本来今日是想给他传授一些方略,教他如何在碎叶川以西利用突骑施黑黄二姓争斗培养自己的势力,但是现在看到他这副德行,哪儿还有心情给讲那些。 夫蒙带领高仙芝、李嗣业马磷三人回到客栈,他背负双手在地板上徘徊了两圈,口中说道:“我或许该向圣人进谏,重新议定十姓可汗的人选,这种人留在怛罗斯城,不但毫无助益,还会产生不利恶果。” 高仙芝连忙叉手劝道:“中丞请思虑,如今朝廷找不到比史昕更合适的人做十姓可汗,无论封给突骑施黄姓还是黑姓,都会使他们野心膨胀一家独大,天山南北不能再出现第二个苏禄。封给左弩失毕的其余几支,他们不但没有存活的实力,更没有声望这种东西。至少史昕……还有阿史那这个姓氏在。” 夫蒙灵察默默点头,确实是,选择题不好做啊。 他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边凝神思考的李嗣业,问道:“嗣业,你有什么想法?” 李嗣业捏着下巴沉吟:“我在想,史昕这样,不是他自己造成的,而是长安把他变成了这种模样。” “这是什么话?”高仙芝笑了一声反驳道:“你是想说长安繁华舒适的生活夺去了他的上进心?这种过错怎么能盖到长安城头上?照你这样说,活在长安城里的人都跟他一样不求上进了,那孩子啜律也跟着他在长安生活了十几年,怎么没变成斗鸡少年?” 夫蒙灵察无兴趣参加这种争论,他以为李嗣业这次也能想到办法,但李嗣业的脑袋似乎不灵了,这才对,什么事情都让你想到解决办法,岂不显得我们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 …… 三百四十一章 可汗无可救药? 樊中丞突然意识到目前的处境很不妙,从长安到兰州远达千里,从千陇道上一路走来,这才发现史昕可汗既不英明,也不睿智,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庸主。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跟着这种人能有什么盼头?这可真算倒霉催的,左右龙武军六个中侯,偏偏就选中了他护送史昕前往西域。但愿史昕在碎叶川站稳脚跟后,圣人能把我们给调回去吧,至少陈将军给他安排任务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圣人既然给他安排了这么一祖宗,就算他真痴傻,咱也得应着。只是这位好像有官不会当,有权不会用,堂堂的继往绝可汗,竟然要听区区安西都护府的招呼,先不说濛池都护和安西都护是并列关系还是臣属关系,仅品轶就比夫蒙大个一两级吧。 做属下的当然知道什么样的上级好,什么样的上级孬,上面的人硬气下面的人才能粗气。如果连史昕都变成了安西都护府的下属,那他们算什么?下属的下属?既无尊严,也无地位? 樊邵跟随史昕回到了他房间里,虽然可汗正托着腮帮望着鸡笼思索,或许是在想刚刚那一战铁冠头为何会落到下风,应该侧重训练它的那一方面? 樊邵叉手上前说道:“可汗,属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可汗为属下解惑。” 史昕的眼睛依然没有离开鸡笼,点头道:“你说。” “属下想问,到底是继往绝可汗大呢,还是安西节度使大?” “嘶,”史昕倒吸了一口凉气,樊中侯怎么会问这么揪心的问题?他侧过头来反问道:“你怎么看?是我这个继往绝可汗大?还是安西节度使大?” 啧,还知道把球往回踢。 “属下也不好论断,但如果按朝廷的品轶来算,他一个四品的御史中丞,三品的都护和节度使,而你的十姓可汗之位至少要秩比郡王从一品,当然是你大。但若是按照手里的权力,安西节度使手握四镇,掌兵两万四千人,周边归附几十座羁縻州,不说控疆万里,控疆五千里总是有的吧。而可汗你如今只有一个可汗的空头衔,麾下兵力只有我五百龙武军,碎叶川东西名义上来说都是你的,但如今是突骑施可汗代管着……” “这不结了,”史昕丧气地扭过头:“你跟我说这些有用?” 樊邵蹬蹬蹬地跑到史昕的另一边:“属下的意思是说,我们管不着安西都护府,但安西都护府也管不着我们。所以你不能听夫蒙灵察的话,你得有你自己的官威和骨气,你是十姓可汗,你身边有陛下的禁军龙武军做护卫,这足以显现出陛下对你的重视,这份圣眷夫蒙灵察能比吗?可汗何必屈居于他之下?” “我不听他的?”史昕抬起头扪心自问道。 “对,” “不能听他的?” “绝对不能。” 史昕又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行,夫蒙节度使承诺我到碛西后,也从安西军中抽出五百人给本汗充当卫队,我若是不听他的,这卫队可就没啦。” 樊邵咂了一下嘴巴,连忙上前劝说:“给你抽调五百兵,你以为是他的承诺?不是,这是圣人的意思,他不敢违逆。况且,你这身边不是还有我们龙武军么?安西军与龙武军相比,那无异于土鸡比之凤凰。龙武军作战能以一当十,他安西军能吗?” 史昕抬头捻着下巴问他:“这么说来,你们这五百龙武军,抵得上五千安西军?” “当然!”为了增加说服力,樊中侯在他身边掰着指头讲解:“我们龙武军乃是陛下从民间选拔出来的良家子,无论甲胄,兵仗都是最优等,比起安西等边镇兵身上披的、手里拿的次等货,要强上百倍,有我们龙武军做你的护卫,什么突厥人,吐蕃人,他们根本都不敢来打你的主意。” “既然如此,那我还怕什么?”史昕抚掌哈哈笑道:“樊中侯,等我到了西域,你把碎叶城那些突骑施人都赶走,恢复我突厥汗庭,我拜你为大埃斤!” 樊邵尴尬地接声笑笑,暗自腹诽道,我可不想做你的什么大埃斤,等伺候完你,老子要回长安。 …… 第二日清晨,队伍从兰州开始出发,沿着丝绸道驿站先至甘州张掖,再到肃州,沙洲敦煌,到达了玉门关。 队伍决定在出玉门关的首座绿洲集镇中修整一天时间,补充好淡水,做好准备通过大漠边缘。 集镇中并没有多余的房屋,史昕等龙武军官在驿站里住下,夫蒙灵察暂住在酒肆中,多数将士简单搭设营帐住在空地或胡杨林中。 夫蒙灵察主动把史昕了酒肆里,对坐在案几前,并以几杯浊酒,两盘羊肉作为款待。 白孝德站在夫蒙灵察的身后,樊中侯则站在史昕的身后。史昕的神情看来有些紧张,与樊中侯稍微交换一下眼色,算是安定了下来。 夫蒙节度使笑容可掬,主动给史昕斟酒,口中说道:“把继往绝可汗请过来,首先是要联络一下感情,其次是给你讲解一下碎叶川以西,特别是怛罗斯一带的形势,免得你上任后手足无措。” 他放下酒坛,开始娓娓道来:“怛罗斯城黑姓居民多,黄姓贺莫部的手还没有伸到这里来,你应当多任命一些黑姓部落首领为官员,周边与拔汗那国进行联系,拔汗那王忠于大唐,自然也会亲近你这位圣人亲封的十姓可汗。石国国主莫贺咄吐屯乃是突骑施黄姓的拥护者,你最好不要与其交往……” 史昕咂了一口酒盏,对这难以下咽的浊酒很不满意,他放下酒盏,突然开口打断了夫蒙灵察的话:“咱俩我官位比你大,本汗为什么要听你的?” 夫蒙灵察神情顿时僵住,手指紧捏住酒盏边缘。 站在史昕身后的樊邵偷抹了一把汗,这也实在太……这话你别不听啊,这是教你保命立足用的,你这也太死板教条了。 夫蒙忍住火气,我不与这斗鸡小儿一般见识。 “继往绝可汗,这不是我要你听我的,这是某给你的一些谏言,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全凭你自己选择。你若是能明辨是非,就该知道某的这些话于你有益。” 他放下酒盏从案几前站起来,从喉咙里哼了声“无可救药”,转身走出了酒肆门外,白孝德也面色不善地瞧了史昕一眼,紧跟在中丞身后出去。 史昕诧异地扭头望向门外,又无可奈何地抬头看樊邵,好像是明白了点儿什么,却还是糊涂地说:“唉,他,他怎么走了?” 樊邵忍不住去揉自己的额头,这人还真伤脑筋。 夫蒙灵察憋着一口闷气走出集镇,沿着胡杨林在的边缘踱步,这里是沙漠与绿洲的交界地。眼前虽有黄沙漫漫,却也有胡杨枝干虬结,如农夫粗糙开裂的臂膀。它们的叶子稀疏单薄,有的树一半枯萎一半生机勃勃,仿佛是在与死亡争夺地盘,彰显出非同寻常的生命力。 白孝德紧跟在他身后,也默不出声。 夫蒙节度使没想到自己会遇到如此低端的同僚,眼下能怎么办?只能把姿态放低到与其同一条水平线上,哪怕史昕就是蹲在地上用草稞玩蚂蚁,他也要跟着蹲下去试着从蚂蚁的角度讲解。 “走吧,回去。” 夫蒙灵察刚刚迈出脚步,突然听得林中传来微弱的喊号声,听起来很是稚嫩,或是有人骑着马在奔驰,还是私下里在练武艺? 第三百四十二章 安排亲卫 夫蒙灵察颇为好奇,辨着声音的方位向前走去,然后在一颗胡杨树旁站定。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确实是一个少年在练习骑射,他手中挽着一把桑木角弓,在沙中竖立一根长木板,木板顶端裹着布条等显眼的东西。少年则在七十多步远的地方,练习在策马奔跑的过程中射猎,这种能耐可不是一朝一夕练得成的。 夫蒙灵察驻足良久,发现少年驰马射箭,每射五箭便有三箭射中板头,有这样的射艺,在唐军中已算是百战老兵中的佼佼者。 “这好像是史昕可汗家里的随从吧?”夫蒙灵察像是在问白孝德,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错,好像叫啜律。” 不远处少年加快了马速奔驰,在马上侧身拉弓,羽箭砰然射出,将竖立在沙漠中的窄木板骤然射倒。 “好!”夫蒙灵察抚掌赞道:“不但有准头,而且有力气!” 啜律回过头来,又害羞地低头,他从马上翻下来拔走那块木板,牵着马儿往集镇方向走来。 他来到夫蒙灵察面前时,恭敬地叉手道:“拜见中丞。” “骑射练的不错。” 啜律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谦虚客套的话,只是又行了个叉手礼,牵着马儿离他远去。 夫蒙灵察心中突然涌起奇异的念头,如果这个少年是史昕,那该有多好。他若是成为十姓可汗,凭这样的毅力和勇武,要不了几年,定能将突骑施分化收伏,或许成就再大一点儿,成为下一个阿史那·献也不一定。 世上的事总是两难全,阿史那氏真的是人才断绝了。 …… 队伍再次出发,穿过沙漠之后到达高昌,再往前走到达焉耆,就正式回到安西四镇的地盘了,马磷留下来接任焉耆镇守使,队伍继续向前。 龙武军骄狂如旧,只是行为上有些收敛,骨子里还是认为老子天下第一的。特别是他们路过轮台城时,看到城墙上值守的兵卒,身躯单薄甲胄锈迹斑斑,拄着长枪站在风中,脸上被戈壁的风沙吹得如同干黄的橘子皮,又像是被阉掉的蔫驴。就连甘陇道上农田的老汉,都瞧上去比他们有精气神。 就这样的军队,也配和奔行如铁甲洪流的龙武军相提并论?安西军听起来是很强,但是遇到更强的龙武军,就只能做小弟弟了。 节度使仪仗距离龟兹城不到最后十里,城门外会有官员和百姓接风,所有护卫都把甲胄披了起来,该高高竖起的旗帜就要迎风招展。龙武军众人也披甲上马,擎旗执梢,马队排列前进,也让西域人开眼瞧瞧,我京师宿卫龙武军的威风气派。 入城仪式龙武军确实夺人眼球,战马如龙并行,银甲熠熠生辉,从靴到丸盔全部千篇一律,给人以一致协调的美感。 守城兵卒和百姓们带着惊羡的神情议论纷纷:“这是谁家的军健?怎地如此好看。” “禁军来的,听说是护卫圣人的龙武军。” “那怪不得,护卫圣人的军队,当个个是身经百战,身手不凡。” “这是什么甲,我咋就没见过,难道是光要铠又出了新款甲了?” “什么光要,跟我们一样兵卒细鳞,校尉乌锤,将军山文、明光或光要,不过人家这个比咱们的更加手艺好,防护也更严密。” 樊中侯面无表情微微抬头目视前方,马蹄起伏身体岿然不动,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被崇拜仰视的感觉,就算在龙首原上宫城外屯卫时,那些在龙首渠边梳洗打水的宫娥们偷窥的目光也是一样的。要成为龙武军,不止要身体健硕,身高,相貌都要过关,长得歪瓜裂枣丢的是圣人的颜面。 继往绝可汗暂时下榻在龟兹驿馆中,五百龙武军也各自安排住在周围民房和军营里。他们在此处安歇个一两日,就要再次动身护送可汗前往怛罗斯上任。 夫蒙灵察率众人回到都护府,并没有忙什么提高为节度使规格,重新修建府邸,或是扩充都督府占地面积等烂七八遭事情,而是把高仙芝和程千里和李嗣业都叫了过来,在府中正堂商议派兵护送史昕上任。 “陛下下旨,命我们征调出五百人,作为继往绝可汗的长期亲卫,与龙武军合力保证史昕在怛罗斯城的安全,另外还要派一部分人去护送。你们怎么看?” 程千里率先叉手说道:“抽调五百人好说,所有龟兹驻军每队抽一什,只是这率领的押官,校尉该如何安排?” 夫蒙灵察摆了摆手道:“校尉可以从旅帅中提拔,关键是押官。这继往绝可汗的材质不佳,所以我们要派过去的人,不止需要勇猛善战,还必须能够成为可汗的心腹智囊,才能使他在碎叶川以西站稳脚跟。你们谁手下有这样的人?” 李嗣业在心中默默吐槽,就算真有这样的人才,也舍不得派给别人。 高仙芝和程千里眼观鼻,鼻观心,三人连忙摇头。 “那我再降一下标准,不需要机智如妖,谋略过人,只需要有随即应变之能,遇到大事不会慌乱手脚,能够沉着应对。” 实话说,这种人才也很稀奇。三人继续摇头。 “这种人怎么可能没有?怕是各位不舍吧,李嗣业,你麾下如段秀实,田珍等人,岂非是独挡一面的人物?” 段秀实、田珍怎么可能送出去给一个没有梦想没有方向的继往绝可汗。 眼看夫蒙灵察便要强行摊派,李嗣业连忙主动上前叉手道:“夫蒙都护,属下倒是有一个人选,现任战锋队校尉,名叫藤牧,原名叫藤原秋助。此人虽无急智,但为人稳重有章法,应该可以做到临危不乱。” 高仙芝皱起了眉头:“日本人?” 夫蒙灵察摆摆手:“我管他是哪国人,只要他能够帮助史昕在怛罗斯立足便可。今天就商议到这里,李嗣业把事情安排好后,立刻去疏勒赴任吧。” 商议就这么结束了?难道就不谈谈护送史昕的路线问题?除去这些人和龙武军共一千人之外,应该再派多少人护送?怎么护送? “中丞,”李嗣业上前,主动叉手道:“突骑施黄姓贺莫可汗视史昕为寇仇,欲除之而后快,我们不能只派这一千人护送他上任。为保障他的安全,应该再派一支劲旅为奇兵,潜在暗处一路护送,才能得保万无一失。所以,末将愿意亲自带兵暗中护送继往绝可汗前往怛罗斯。” 夫蒙灵察笑着摇了摇头:“护送当然是要派兵护送,只是怎么能劳顿你这两镇镇守使,疏勒镇处于安西西垂,需要时刻提防大食和吐蕃对羁縻州进行拉拢侵蚀,镇不可一日无将,你得尽快过去坐镇。护送史昕的事情我准备交给拨换城城使赵崇奂,他麾下有一个折冲府六个团,组织千人以上的护送队伍不成问题。” 若是三十三折冲府的几个团,他倒是放心了,这些人作战经验丰富,况且还有他整训出色的第八团在其中。只是自己不在现场,这种脱离了掌控的感觉,实在太差劲了。 他还是想争取一下:“若是由末将来护送,还是要保险一些。” “赵崇奂也很保险,李嗣业你何时变得如此小心,还有,日后身份不同了,这种小事情不要再列入你的管辖范围内,你应该操心的是疏勒镇和于阗镇的防务。” 李嗣业知道,他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好朝夫蒙灵察叉手告退:“中丞,末将先退下了。” (ps:感谢日月岂几是猪i、埃及尔斯卡德拉格里姆松、蔡建权、会鹿邕的鸟飘红打赏。) 第三百四十三章 夜遇不速客 从安西都护府出来,李嗣业直接骑马去了白马河畔的跳荡营和战锋队,营地还如往日那般秩序井然。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哨戒塔上的兵卒们看见是李嗣业将军归来,立刻加大了嗓音喊叫让营门官抬开拒马,迎接将军入城。 李嗣业匆匆扫视了兵卒们的岗哨列操,感觉没有太大变化,便直接进了土堡豹堂中,对守在门外的传令兵吩咐:“把藤牧给我找来。” 藤牧如今是战锋队校尉,手里也掌起了陌刀,只是他身形骨架稍小,训练起来稍显吃力,似乎不太适应这个兵种。 听到传令兵的召唤,藤牧还有些奇怪,他这个下属被李嗣业遗忘很久了,今天怎么突然会被想起来,实在是意外惊喜呐。 他披着甲胄走进豹堂,站在李嗣业面前躬身叉手:“李将军,你找我?” 昔日在太子内卫的时候还是同僚,如今远来西域,双方之间上下级的差距越来越大,也显得越生分了。 “藤牧,”李嗣业问他:“现在有一个让你更进一步的机会,你愿不愿意去做?” 藤牧抬头愣了一下,双手叉过头顶道:“请将军明示。” “圣人新封的继往绝可汗即将前往怛罗斯赴任,朝廷派了五百龙武军担当卫队,又命我安西也派五百人前去安西,只是人选还没有给出,我向夫蒙中丞举荐了你,你若是同意,直接由校尉迁为押官,你若是不同意,我再试着举荐别人。” 藤牧暗自腹诽,果然是这样,好事情也轮不到我,这种事情,倒是把我打发到偏僻之处了,也不知是多长时间。 “继往绝可汗的卫队?是长久,还是暂时?” 李嗣业想了一下,说道:“如果他这个可汗能够站稳脚跟,那就是长久。” 藤牧略做思索,叉手道:“属下愿意前往。” “好,”李嗣业点了点头:“既然你应下了,我回去就向夫蒙中丞禀报,给你安排官服,签发告身,刻造印信。你临时交卸一下战锋队的差事,明日前往都护府点卯。” “喏!” 藤牧转身往堂外走去,李嗣业又向门外亲兵传令:“将亲兵旅帅,战锋队,跳荡营其他校尉唤来。” 片刻之后,众人联袂走进豹堂中,对李嗣业叉手致礼:“属下参见李将军。” 李嗣业不讲客套虚词,直接开口道:“战锋队和跳荡营收拾行装,龟兹城中有家眷的通知家眷,我们几日内便要起身,前往疏勒镇与疏勒战锋队,跳荡营进行换防,此次换防时间可能会很长,因为你们的直属上司李嗣业将军现在是疏勒、于阗两镇镇守使。” 李嗣业说这话的时候面带严肃,绝对能忍住喜悦,忍不住就会成为德内罗表情包。校尉们倒是惊喜万分,互相对视发出笑声,这将意味着水涨船高,李嗣业将会大肆提拔自己手下的人。燕小四直接笑出了声:“我就感觉李将军要升官嘛,果然不出所料。” 他对没有新意的马屁完全不感冒,双手按在桌上说道:“下去准备吧,要给所有人说清楚,有兵卒家宅在本地实在不愿意离开的,就给我报上来,我们绝不强求。” “喏!” 似乎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他的安排也井井有条,却总感觉像是拉下什么东西没有做,或是有一样东西让他感觉到了不安定。 到底是什么,他说不清楚。 自己家里也得安排一下,这次到疏勒上任,当然是要带着她们过去,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把跳荡营战锋队的事情安置完成后,趁着时辰还早,迅速赶回了龟兹。 入城的时候天色已暗,估计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宵禁关闭城门了。 李嗣业骑着马在街道上缓慢行进,远远有一伙提着棍棒的家仆气势汹汹地超越了他,拐进了他经过的坊门中。 龟兹城重新修建规划仿造了长安城的思路,也执行坊市制度。他也并没有在意,龟兹这样一个胡汉混居的城市里,哪天不发生点鸡飞狗跳的事情。 但今天的事情着实有点意外,这群家仆的后面竟然是骑着战马,胡须炸开满脸怒容的程千里。 李嗣业本想向程千里打个招呼,但一想还是算了,对方并没有看到自己。程千里突然出动这么多家丁,定是家中出了什么糗事,贸然站到他面前这不明显看人家的笑话吗? 所以他挪到了道路的另一侧,翻身下马躲在马身后,边慢慢地走着边注意事态的发展。 很快家丁们又簇拥着出了坊门,李嗣业看到他们用棍棒夹着一个伤痕累累的男子。 他停住脚步装作摩挲安抚马脸,却探出头去悄悄去看,一名穿着红色襦裙的女子披着纱帛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啪叽一声扑跪到地上向程千里哭诉哀求。 “阿爷,求求你!放过他们吧!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放屁!他们是什么人你老子不知道?我程家的门风都让你给丢尽了!” “把她给我拉开!把这小子打死,扔到城外去喂狼!” “阿爷!” 此时虽然天色已暗,但街道上还是有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程将军的小妾出轨了男人,程千里估计是气坏了,这种事情不能暗中解决吗? 这就是枚儿认识的那个程家娘子陈婉素,名字听起来挺清秀,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家仆们用棍棒簇拥着人往城门方向而去,程千里后面追来一辆马车,车上跳下三个身形壮硕的婢女,拖架起程琬素把她塞进了车厢,小娘子犹在啼哭挣扎,双手扒着车厢板壁,婢女们掰开了她的手,闭合了车厢门。车夫抽打着马匹,车轮辚辚声响起。 “把她给我带回府上关起来,禁足三个月!” 程千里骑在马上左右巡视,眼中射出怒火朝向吃瓜群众,几个围观的行人慌忙避开,李嗣业也连忙站在马背后,装作普通路人的样子缓缓前行。 他又向前行了一段路,听到前方城门处传来嘈杂喊声,却不是唐军,而是程府的家仆高声喊叫。这喊叫声听起来很杂乱,像是从不同的方向发出。 “让那小子给跑了!快去追!” 李嗣业顿觉好笑,这么多的人看着,竟能让一个伤痕累累的人跑掉。 他牵着马转进了坊中,不少人与从他身后超过去,急匆匆从往家中赶去,都护府的鼓楼响起后,坊门就要关闭。但如他这种鱼符佩身的官员,宵禁已经阻拦不住他。他穿过两道闭着的院落,来到自家宅第院墙外,绕着院墙旁小道来到后门处,低头看见墙根处瑟缩蠕动着一团东西。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摘掉盖子吹了一下,刚燃起火苗就见那墙角的东西站起来,转身要往巷子外跑。 “站住!” 这人踉跄地刹住脚步,缓缓转过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求恩公给我口吃食,给我口水喝,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鱼潮儿 李嗣业缓慢走近此人,用火折子的光亮在他脸上绕了一圈,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仍可辨出他相貌俊秀,年龄大概只有十六七岁,面首这一行的从业者如此低龄么? “就待在这儿别动。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李嗣业牵着马转身,敲了敲院子后门,里面传来马夫的声音:“谁啊!” “我。” “阿郎回来了。” 马夫打开门扇,从李嗣业手里接过马缰,探身看见跪在不远处的身影,只是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去厨房给他找点儿吃食,马我来喂。” “喏。”马夫朝他叉了个手,转身从侧门前往正院。 李嗣业牵着黑胖走进马厩,把切好的草料和青稞混合进料槽中,又将一桶水倒进木盆。做完这些后,马夫已经怀抱着两个碗,一碗油茶,一碗蕨菜和青稞面干粮。 他把碗放在跪地少年面前,这少年抄起碗里的干粮往嘴里狂塞,将腮帮涨鼓,噎得他抬手捏着喉咙,另一只手去端汤水,仰头灌了下去。“咳咳!”口中呛出碎屑,沿着下巴流淌下来。 李嗣业坐在后门的门槛上,眼睛深邃盯着他:“程千里府上的家丁都在抓你。” 少年端着碗的手凝固在空中,口中停止咀嚼低下头,发出微弱的声音:“你也在街上,你,都看见了。” “我是看见了,但我不可怜你,小小年纪不走正道。” “我不是面首!”他带着哭腔喊出声,迟疑了片刻,又说道:“不,我是不想做面首。” “我是个读书人!我想考取功名!只是父亲昔日在安西军中服役战死沙场,母亲也患病撒手西去,我只能四处漂泊靠替人誊写书信来换些钱读书。只是遇到程琬素小姐后才……” “读书人?”李嗣业低头问他:“把你的名字写出来给我看。” 少年跪在地上左右摸索,抓起土块在自己面前一比一划写下三个大字。 “鱼潮儿?” “这正是小人的名字。” 果然是识字的人,不管他这个身世是编造的谎话还是真的,确实不应被动用私刑活活打死。 李嗣业回头吩咐马夫:“今天晚上给他铺个地铺,跟你睡在后院门房里,明天早上套上马车送他出城。” “喏。” 他从门槛上起身准备回前院,鱼潮儿头朝地连着叩了三叩:“恩公,鱼潮儿他日若能生还,定会报答恩公今日活命之恩。” 李嗣业淡然一笑,转身朝前院走去,马夫跟在身后把后院门闭上,他摇头笑了笑:“姓鱼。” 他站在院子里怀念地环视了一周,又要搬家了啊,宦游迁官的日子总是居无定所。 李枚儿抱着茶鍑从圆顶屋厅里走出来,将鍑底的残渣泼到了刺柳树下,回头看见兄长站在院中发呆,疑惑地问道:“阿兄,回来为何不进去?” 李嗣业点点头说:“这两天把你的东西收拾归整一下,我们过两天要搬家。” “又要搬家?”李枚儿懊恼地瞪圆了眼睛:“刚搬来几天,我好不容易认识几个娘子,你又要走!” “没办法,兄长要到远地上任,只能带着你走。” “我!我要带的东西太多,没法走,刚种下的葡萄树!还有别人送我的妆奁,我的茶具,这些怎么带?” “葡萄树连根刨走,妆奁茶具这些,我多雇辆牛车,一并拉走。” “还有!还有这房子,这刺柳树,你怎么带!怎么带!”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李嗣业没有理会她,径直往房间里走去。 李枚儿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生闷气,十二娘连忙从房里出来劝慰,老婢吴娘子和陈娘子也上前宽解。 李嗣业回到书房中,站在窗口前看见妹妹依旧在抱怨,把木头顶起的窗扇合了下来,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到后院中牵马,家中马夫已套好了马车,鱼潮儿拘谨地站在地上。李嗣业从怀里掏出两块银棵子递给他:“我让家中马车送你出城,这些钱不多,但足够你前往长安或洛阳的路费,走吧。” “谢谢恩公。” 李嗣业看了看他沾满血痂的衣衫,对马夫吩咐道:“给他带两身替换的衣衫。” “喏。” 李嗣业牵着马,车夫赶着栈车从后门驶出,穿过坊门来到街道上,分别从相反方向南北而行。鱼潮儿从车厢里跪坐而起,贴上眼睛透过板缝的缝隙,看着那健壮的身影牵着马越走越远。 …… 藤牧在安西都护府兵曹公廨院子里等候多时了,从安西各营中抽调的兵卒也各自到达,两个新任校尉领到各自告身,前来向他见礼。 这就是派给继往绝可汗护卫队的军官班底,藤牧和两名校尉都是临时提拔,去怛罗斯给什么可汗充当卫队不是好差事,自然要给予一定的补偿。 三人闲谈了一阵算是初步了解,接下来队伍中的旅帅、队正、什长均被选派出来,军官们聚在一起碰头混个脸熟,整个队伍便已整合完成。接下来战阵的调整磨合,可以在行军整训中逐渐完善。 李嗣业特意前来关照藤牧,他队伍整顿的表现还算可圈可点,看来自从来碛西学了不少东西。 他拍了拍藤牧的肩膀,领着他在院子中散步,然后交代一些事情:“护送十姓可汗的,还有一支来自京师的龙武军五百人,这些人倨傲无礼,狂妄自大。你们以史昕的安全为先,尽量不要内讧,就算想打压他们的气焰,也等到安全把史昕送到怛罗斯后再说。” “龙武军,听着挺唬人的,难道是万骑?” “没错,就是原羽林军万骑。” “哦。”藤牧张大嘴巴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此行一定要谨慎小心,很有可能会遭到突骑施黄姓部落的暗中埋伏。都护府已经加派了拨换城驻军暗中跟着你们,一明一暗应该没什么问题。你把你护送的行进路线给我说一下。” “嗯,属下准备从拨换城转道大食城,过勃达岭出顿多城,但我不准备从热海湖走,那里距离碎叶太近。我准备从真珠河沿岸行进,绕一个迂回绕到千泉山背后,从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之间穿过去,最后到达怛罗斯。” “要注意随机变换路线,不要给敌手堵截你的机会。” “喏。” 两人绕着圈子走到院门口,程千里身穿猎装踏步走进,站在台阶上笑道:“某本想提点护卫队押官几句,没想到李将军已经捷足先登了。” 李嗣业也叉手笑:“程都护,你的提点才真正有用,嗣业哪敢越俎代庖。” 程千里正色咳嗽了一声,对藤牧说道:“藤押官,汝所部五百人整装完毕否?” “回都护,整装待发!” “那就即刻开拔,与龙武军会合,护送可汗出城。” “喏。” …… 当藤牧带着众兵卒牵马到达城门道前时,龙武军已经列队整装待发,为了气场排面,这些家伙又把沉重的细鳞甲披在身上顶着丸盔,军容之盛让人惊羡。 校尉牵马跟在他身后,低声问道:“我们要不要也披甲?” “披那玩意儿干啥,还有千里驿道要赶,他们出了城就得脱。我们安西军不需要表面光鲜。” 史昕可汗的车驾准备出发,锅碗瓢盆,斗鸡笼子随着车辆摇晃。他翻身上马后,仰头看看前面的龙武军,铁甲峥嵘,银光闪闪,啧,这才是可汗的亲护。回头看了看安西兵的阵列,顿时一脸嫌弃,尔等在城中就不能给我长点脸,马背上破破烂烂都是什么东西、水袋、军壶,卷毡?干粮袋?破靴子!这哪里像可汗我的卫队,简直是逃荒的流民。 第三百四十五章 行军做儿戏 夫蒙中丞果真记着仇呢,把安西军中最差的队伍给我派过来了,本汗也不指望这些人能护我全家的周全,还得靠圣人的龙武军才是。 史昕在马上放声喊道:“樊中候,由你的人来掌我大纛和旌节!守护公主车驾!” 樊邵佩戴着银护手叉在胸前:“喏!” 他又转身向后:“那个谁?叫什么来着?” 藤牧下马叉手道:“启禀可汗,属下护卫队押官藤牧!” “好,藤牧押官,你的人就负责在后面看住牛车上的家当,掉下来你们捡起来即可。” “哈,哈哈!”龙武军们爆发出激烈夸张的笑声,安西军兵卒面带狐疑相互对视,两名校尉倒也没觉得多难堪,藤牧神情淡定地应了声“喏。” 队伍缓慢开拔出城,还未走出二里地,龙武军自然受不了开始卸甲。史昕瞧了瞧卸甲后的龙武军,比安西军也强不到哪儿去,但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还是觉得安西军太次不上台面。 护卫队出拓橛关,渡过白马河,十日后到达拨换城。队伍在城中休整了一日,开始改变方向朝北方大石城前进。 藤牧在城中留意到,三十三折冲府的几个团已经有了准备动身的迹象,他也稍稍安下心来,有自己人在暗处保驾,史昕怎么可能有闪失。 队伍沿着拨换河畔缓缓前行,玉带般的河水蜿蜒分隔,使得两边的景色也大不相同,左边碎岩从生,干燥宛如戈壁,右边河岸上生长着茂密的胡杨林,枝叶浓密到仿佛绿云遍布。 旅途通常是乏味无趣的,史昕刚进入安西时,被碛西新奇的景色所吸引倒也欢喜,但时间长了,便感觉异常枯燥,偏偏跟在身后的还是些无趣到让人生气的安西军。 樊邵策马跟近史昕身边,看到可汗脸上的烦躁,笑着问道:“可汗想不想找点乐子?” “这荒坡野岭,能有什么乐子?” 樊邵回头轻蔑地笑了笑,指着低头赶路的安西军众人说道:“这些碛西兵就是乐子。”他凑到史昕耳边,低声说道:“可汗如此如此……” “这样不好吧?”史昕瞪大眼珠子道:“他们毕竟是本汗的护卫。” 樊中侯拍着胸脯说道:“身为可汗护卫,他们的战力远不如龙武军,所以可汗用不到他们护卫,既然用不到他们护卫,又不能给可汗逗乐子,那么要他们来做什么?” “说得也是啊。”史昕重重地点了点头,嘴角弯出恶作剧的坏笑,突然开口高声下令:“速度太慢了,本汗命令,加速前进!” “喏!” 龙武军挟带着马车突然加快了行进速度,撒开马蹄疾走狂奔,坐在车厢中的交河公主身躯一个趔趄,险些闪断腰。贴身婢女们慌忙掀开帘幕,向外面纵马的兵卒问道:“为什么跑这么快,出了什么事情?颠得公主快受不了了。” 兵卒摇摇头道:“不知道,这是可汗的命令。” 史昕使劲儿抽打着马臀,发出哈哈的笑声。啜律被他的举动给吓了一跳,连忙打马追上去:“可汗!等等,牛车和安西军都还在后面!” 藤牧率领的唐军反应不及,被他们远远甩一段距离。龙武军是劲骑,每人两马可交替骑乘。他们是步卒,所带私马用来驮送给养,就算能反应过来也拍马难追。这史昕可汗真算是个混蛋,自己家的普通婢女和牛车都还落在身后,难道就这样甩开不管了? 藤牧皱着眉头唾骂了一句,慌忙下令:“快追上去!此地过了顿多城,已经快要接近突骑施的活动范围,可汗不能有什么闪失!” 两名校尉无奈地摊开手:“你看,这怎么追?我们的家当都在马上,人再骑上去,非把马骑废了不可。” “那也得追,十姓可汗若是出了差错,我们也难辞其咎。两条腿牵着马跑!” 藤押官一声令下,亲自领着众人奔跑追赶,史昕府上的婢女们跑得气喘吁吁,有军卒搀着他们往前赶,行动缓慢的青牛被兵卒们从后面用鞭子抽打,前面三四个人拽着。 车夫心疼三连:“别打,别使劲,这牛听话。” 戈壁道上的干尘土在众人的狂追奔跑中飘荡起来,仿佛形成了一道黄色的浓雾,但被荒野上的风吹拂得四散摇摆,仿佛快船留下的尾流。 …… 不远处的山岩背后,一名探哨骑快马扑至,翻身跳下马鞍,跑到坐在碎石上的校尉元涛面前,半蹲跪地叉手道:“报,继往绝可汗已至顿多城外,周围并未有突骑施探哨活动。只是……” “只是什么?” 元涛手中捏着军壶,抬头灌了一口酒。 探哨闷闷地憋了一口气,道:“那史昕可汗和龙武军把我们安西军当猴耍,这样的人为何要保他,倒不如弃之不顾,使他丧生在突骑施人的马蹄之下。” “说完了吗?” “完了。” 元涛收起军壶挂在腰间,神情冷肃地说道:“我们是兵,不是意气游侠,更不是土匪草寇,岂能因小忿而弃大义?” 探哨沉默,叉手翘起拇指:“喏。” “去吧,出了顿多城,就离突骑施人很近了,变为五里一探,交替探报。” 这次探哨的声音增大了很多:“喏!” 他翻身上马,朝着勃达岭方向的顿多城而去。 …… 藤牧率领众人追得气喘吁吁,却见远处有人骑马返回,他手搭凉棚遥望,认出那是可汗身边的突厥少年。少年啜律快马来到众人面前,吁一声拽住缰绳,拱手对众人说道:“可汗已经进了顿多城,我特来给你们引路。” 藤牧点了点头,这少年还差不多,至少还知道来报个信,虽然距离城池只有三里多地了。 安西军众人喘着粗气狼狈地进了顿多城,个个坐倒在地上,摘下兜鍪或幞头,倒掉拧出里面的汗水。 史昕站在城墙上乐得哈哈大笑,樊邵站在旁边笑道:“可汗,你看看,一个个喘得跟狗似的。” 安西军众怒难平,尽管疲累难耐,但还是有人提刀站了出来。 “你他娘的说什么?” 一名队正爬起身提着横刀来到城墙下,抬手指着樊邵狞声说道:“你再说一个试试?” “哈,你还想跟我叫板?你们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都不能把老子怎么样?” 队正提着刀绕着城墙的台阶要奔上去,三四名龙武军拦在他的面前,他嚓声拔出刀来,这三名龙武军也抽出刀锋相向。 史昕这才感觉到事情有些大,连忙在城墙上挥手道:“别动武,好不好,都是自己人,大家和和气气的,刚才只是我跟你们开的一个玩笑,莫要惊怪,你们若是不悦,我以后不开就是了。” 藤牧走到队正的身边,从他手中将刀夺过去,低声说道:“我们有军令在身,不可内讧火并,就算有私怨公愤,也得等把史昕安全送至怛罗斯再说,回去!” 队正恨恨地跺了一脚,转身又坐回到了墙根下。 藤牧站在城墙下抬头望着两人,挺直胸膛大声道:“某虽孤陋寡闻,但也知晓昔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致使国破生死。继往绝可汗有周幽王之国吗?有周幽王之兵吗?周幽王有国有兵,还落得了那样的下场,可汗欲效仿周幽王乎?” 史昕可汗刹时间哑了嗓子,樊邵站在他身边冷笑一声道:“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押官,也敢行言官谏言之举?” 藤牧冷声说道:“汝不过一介小小的中侯,也欲做谄媚构陷之徒?” “你!” “说得好!”众人目光循着声音望过去。 交河公主从城楼中走出,提着襦裙快速走到丈夫身边,挥起手掌在史昕的脸上左右扇了两个耳光:“为了你自己取乐子,要把你老娘给颠死了!” 她杏眼一瞪樊邵,把这位中侯吓得连忙捂着脸躲到了一旁。 这一场小风波并不能给史昕带来乐子,却无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兵卒的士气。上者嬉则下者殆,我们这些兵卒保护你的安全,你却把我们当做玩笑来开,凭什么还要我们来兢兢业业守护你? 众人在城中休整一夜。第二日清晨藤牧下令安西军人人披甲,接下来的路途旅程,定然是要甲不离身了。因为他们即将进入突骑施的活动区域,这是不可避免的。 他们牵着马走出城门,身披铁甲缓缓前行,然而龙武军竟还没有披甲的觉悟,藤牧回头望了一眼,伸手攥紧了刀柄,接下来心弦如弹簧紧绷的旅途就要开始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中途改道分别 在龟兹城中,李嗣业也在搬家准备前往疏勒镇,跳荡营和战锋队已经白马河畔集结完毕,他把燕小四所带的亲兵队叫过来,算是利用一点点的特权,让亲兵们帮他搬家。 男人身上最大的负重就是他的家了,从搬家就能看得出来。他一共动用两辆马车和三辆牛车,用来乘坐家眷携带家当。其实他自己的东西并没有多少,黑胖的马背就能驮得下。携带东西最多的是家里的两个女眷——十二娘和李枚儿。 枚儿在马车和院子里来回奔走,不停地点验自己的东西,呼唤两名老婢:“吴大娘,看看我的妆奁带上了没有。” “小娘子,带上了,我早已吩咐人装进了牛车里。” “还有我的葡萄根,快去看看!不要让其它东西给压坏了。” “没问题,没问题,哎呦。” “还有茶具都篮!” 兵卒们抬着物件儿从院子里鱼贯而出,把装在车上的东西安置得当,才用麻绳扎紧捆实。 李嗣业把黑胖和青骓喂饱喝足,给他们装上马鞍。那两石八斗的胡椒已经被十二娘装进了马车里,马背上驮载的是他入安西以来的三套甲胄,细鳞、乌锤和山文,还有一把横刀和陌刀。 他牵着马走出后院,只是抬头看了看这院子,并没有多留恋。人生本就永远在旅途中,何必眷恋一时的港湾。 “准备好了没有?” 燕小四快步跑过来,叉手道:“已经全部装上车,随时都可以走。” “把大门关闭,贴上安西都护府的封条,我们走人。” “喏。” 马车粼粼声响起,李枚儿掀开帘幕,抬头望望这圆顶屋和平顶屋组合的院子,这已经是她人生的一段记忆了,可惜走得太仓促,没有来得及和闺蜜们道别,她其实没有别的朋友,只有程婉素娘子。可是程婉素最近好像消失了呢,到她家的府上去找,家仆们也推脱说娘子不在家,不知道何时才能与她再会。 队伍行驶出西城门,往西二十里出拓厥关,来到白马河畔。跳荡营与战锋队合计一千二百余人已经列阵等待在河畔。李嗣业挥手下令开拔后,浩浩荡荡地渡过了白马河。 他们途径俱毗罗碛,也在十日后到达了拨换城。李嗣业命令众人在城中扎下休整一夜,自己则到城中查看一下情况。 从主城楼的方向望下去,各个团驻防的营地已经人去屋空,只剩下一个团分散驻守在四座城门口,也就是说赵崇奂带走了八百余人,加上保护史昕的卫队,总共一千八百人了,有这么多人守着,史昕怎么可能被突骑施围杀? 他从城墙上下来,右眼皮不停地跳动,总感觉哪里不对。 是自己太过草率放心了,如果出现突发情况呢,如果突骑施贺莫部倾巢出动呢,既然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为何还要让这一失存在? 他牵着马回到众人扎营的地方,对燕小四吩咐道:“把六校尉叫过来。” 小四立刻去传令。 田珍此时已经是战锋队的校尉,另外两人为张茂校尉和李敢校尉。跳荡营这边分别是仇栾、段秀实和赵丛芳。他把六人叫到驿站的房间里,负手说道:“护送史昕的队伍恐怕会受到围击,所以我们的路线也有改变。赵丛芳,你率跳荡三团带着某的家眷先去疏勒镇,田珍、张茂、李敢、仇栾、段秀实、你们随我一同出发,沿着路线追逐可汗队伍。” “喏!” …… 天边的地平线上堆积了黑云,仿佛那边正酝酿着一场雷雨,拨换城沉浸在夜色中,蜿蜒的星斗只在云中露出半点一星。李嗣业准备夜间带着队伍走,不惊动入睡的枚儿和十二娘。 他轻手轻脚地摸在馆驿门口,招呼校尉们各自去牵马,兵卒们在东城门口列队等待。那边拨换城留下的第十二团,正在给他们提供赵崇奂城使带领部队离开的时间方向等情报。 燕小四把两匹马都牵了过来,低声说道:“我已经把它们喂饱了。” 李嗣业点了点头,把干粮袋和武器、羊毡都放在黑胖身上,翻身骑上青骓,一手挽住两匹马的缰绳道:“我们走。” “阿兄,” 轻柔的声音从驿馆门口传来,十二娘、李枚儿相跟着从门里走出,她们身上穿着白色中单,一手揪着松散的衣襟,来到李嗣业面前一高一低并肩而立。 “阿兄,嗣业,你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深夜走?又要打仗了吗?” 夜风生寒,吹得两人瑟瑟发抖,头上的发髻有些散乱,她们不由自主地依靠在一起,等着李嗣业回答。 “嗯,没错,一场小仗,不必担心,我现在是两镇镇守使,不用亲自上场。”他从马上探下身,低声说道:“外面夜凉,回去吧。” “回去吧。” 十二娘用力地点了点头,拽着枚儿的手往回走,一面回头顾盼,像是在等他的话。 李嗣业拽紧了马缰,忍不住开口道:“十二娘。” 她迅速回头,用铜钗胡乱盘在头上的长发垂落下来,如黑色缎带在胸前纷飞,明媚如月色的脸上沾着发丝。 “嗯。” “等我从边塞俱兰城回来,你我就在疏勒镇成亲,向你恩师修书一封,告诉她。” 笑纹从十二娘的眼角泛滥开来,瞳孔在深夜中更显明媚,折射出的却是泪花,她抬起手背擦拭着眼角,用力地点着头。 李嗣业心里想,看着真让人愧疚,我们的命运线竟然会如此纠缠。他又朝她俩挥了挥手:“风大,回去吧!” “驾!” 李嗣业催着黑胖奔出数十步,从马上转身回头,两人已经转移到二楼窗口,探出身子遥望。 城门口黑压压一片,马嘶声和脚步声不绝于耳,众兵卒开始分发点燃火把,田珍把沾了油脂的火把点燃,递到了李嗣业手中。 跳动的火点勾勒出队伍的轮廓,李嗣业擎着火把一骑当先,拨换城留守兵卒拓关开门,队列如银河星流穿过门洞,奔赴入茫茫的夜色中。 …… (ps:感谢就不说憋死你、遥远123星空、暮色寒蝉飘红打赏。) 第三百四十七章 只要安逸 顿多城无论向西还是向北,都需要安西军来引路,龙武军只好颇不情愿地退做了后军。 可汗史昕也没什么不乐意的,安西军披甲行军也气势充足,虽说交错甲片上略有锈迹,却也隐隐透出一股铁血峥嵘的味道。 他跟着队伍行进时间长了,也看出一些端倪,经过戈壁滩上的长途跋涉,两支军队的优劣已经显现了出来,安西军从出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队伍丝毫不见松散。无论是平地还是翻越山脊,兵卒们始终夹在队正和队副身背的旆旗中间,就算有一时的分散,最后还是规整如初。 龙武军已经显现出疲态,他们作为劲骑所有人都背着旆旗,五百人的队伍变成了一字长蛇,飘荡的旗帜竟然蔓延了两里多地。 越往西走越是荒凉,没有了驿站可供歇息,全是草场和山丘,龙武军们开始叫苦,声称几个月走完了一辈子的路。可汗史昕想想也是,他时而骑马时而乘车,还疲惫不堪,从长安到西域一万多里地呢。 樊中候骑着马从后面追上来,双手叉腰怒声责问藤牧:“你们安西军带的是什么路?为何一路上连集镇也不见一座?” 藤牧抬头觑了他一眼:“当然不见集镇,因为我们走的不是商道。” “为何不走商道?嗯?” “商道附近有突骑施人的部落,谁知道他们是黄还是黑,如果他们把可汗的行踪报告给贺莫部,只怕黄姓会铤而走险。这条路虽然远了一些,但非常安全,可直达怛罗斯城。” “哼。”樊绍无从反驳,只得悻悻地拨马折了回去。 前方探路的兵卒骑着快马返回,翻身下马叉手向藤牧禀报:“报!此去向西北二十里路是千泉山,我们从山麓绕过去,便是阿史城。” 兵卒伸出手掌给他们指明了方向,藤牧高声朝着后方喊道:“加紧赶路,龙武军的,你们要的商道快到了!” 樊中候在马上恼哼了一声,策马紧紧跟在了史昕的马屁股后面。 千泉山绵延百里多长,西麓的山峰最为高耸,兵卒们在山脚下能够看到远处山腰上的冰雪,有雪水从山涧流淌下来,在山道边形成河流。 队伍暂时在河边休整,军卒们在河中饮马,灌了水袋,将干粮袋取出来,将那些硬邦邦的饼片掰碎了揉在口中,感觉实在是难以下咽。 夜晚他们布下篝火,将战马围做阵形露天宿营,夜里营中鼾声一片。 第二日清晨,队伍从千泉山的山谷间斜插出来,开始沿着商道上行进,商旅们常年用驼马踏出来的这条道上,褐土坚硬寸草不生。 阿史不来城出现在视线中,龙武军们欢呼雀越,从顿多城出发伊始,半个多月别说人了,就连母羊都没有见到过一只,突然出现了城镇,怎么能不让人惊喜。 “城中定然有酒肆,若有胡姬那就更好!就算没有酒,没有姬,在城中呆个一夜也是极好的。” 藤牧立刻站出来拦阻:“不能去!” 一堆污言秽语朝他泼过来:“你算什么东西!管得了安西军管得了老子?” 藤牧涵养极好,对龙武军的责骂视而不见,径直来到史昕面前,身体微微前倾叉手说道:“可汗,突骑施莫贺部盘踞的碎叶城距离此地近二百里,这座阿史城估计也在对方的掌控中,可汗千万不可自己投上去,还是加紧赶路,只要安全抵达怛罗斯城,我们才可高枕无忧。” 史昕想了想,一时的安逸固然重要,但是命更重要。当然他还要征求樊绍的意见,毕竟龙武军掌握在人家手中,他就是个光杆可汗。 “樊中候你看。” 樊绍摘下丸盔,拽着下巴上的两缕稀须,远处的城池就像招摇诱惑的胡姬在招手,他抵制的态度是坚决的,咬咬牙道:“继续赶路!” 龙武军们唉声叹气像霜打了的茄子,但是军令难违,他们只好晃晃悠悠地骑在马上,远远绕过了阿史城头,斑驳的锯齿状城墙消失在了视野中。 但是同样的诱惑会出现两次,第二日中午,丝绸商道北道上的又一座城池出现在唐军的视线里,这就是俱兰城,这座城镇规模要比阿史城要大一些,也更让荒野中行进的旅人充满兴奋。 与此同时,俱兰城的城头上,一名突骑施兵卒从城墙台阶上跑了下去,迅速奔进了挂着酒幡的泥坯房中,蹲跪在席地饮酒的披甲汉子面前抱胸急切地说道:“叶护,唐军来了!” 叶护扔下酒碗,探过身来大声问:“看清了没有,多少人?” “很多!恐怕有两千!” 叶护抬起拳头抵住下颌,抑制住嘴角的兴奋低声说道:“阿史城的探报果然没错,安西都护府终究还是把那碍事的阿史那昕给送过来了。” “传我军令!所有旗帜倒伏,在城墙上埋伏弓手,将城门打开!将城门口放几只骆驼诱敌,用汉人的话来说就是关起门来打豺狗!” “是!” 叶护掀开酒肆的门幕走出,手按着刀柄去看四周城墙,旗帜已迅速倒下卷起,披挂着牛皮甲的兵卒们操弓半蹲在墙垛后面。 他低头拽着下巴沉思,万一对方不肯进来怎么办,但若是在野外堵截两千唐军,没有两万人根本围不住。此地可离怛罗斯城不远了,若是让他们冲到怛罗斯,便会得到亲唐的拔汉那军队的支援。 “带着我的信物!前往城西南的三座烽燧,给我亲爱的兄弟阙啜特勤传信,猎物已经接近了,我需要很多很多人手!” 叶护将豹尾从手腕解下来,身后亲兵跪地托起双手接住,转身奔跑至马厩牵马。 如果唐军今日不上当,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史昕从嘴边溜走了。 …… 龙武军被风沙吹得干涩的脸上绽放着笑容,他们想着这下该没人阻挡了吧,他们又花了一天时间走出六十里,况且俱兰城与碎叶相去甚远,离怛罗斯城却不到百里了。 但是这安西军的鬼押官又好死不死地站了出来。 “不能去!” 又阻止,你怎么不去死? 群情激奋之下,他们恨不得把此人用刀砍成两半,合该我们这些人就只能在荒野中如野兽奔走?难道就不能有片刻的安逸? “你这厮怎么如此生厌!我龙武军勇猛精锐,别说城中没有突骑施兵,就算它有,我们也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藤牧又上前劝谏史昕:“可汗,怛罗斯城已经近在咫尺,况且眼前的俱兰城虚实不知,实在是不宜冒险。以属下之见,我们还是尽快赶路。” “这?”犹疑不定的史昕又把目光投向了樊绍。 樊中候骑在马上冷觑了一眼藤牧,朝史昕叉手道:“可汗,既然俱兰城不知虚实,我们派人去探探虚实,如果有突骑施人,我们就撤,没有,我们就进城,如何?” 藤牧再次叉手劝谏道:“城中虚实岂是能探出来的,若是突骑施人有意在城中埋伏我们……” 樊绍冷不丁笑道:“藤将军这话说的,难道我们龙武军都是傻子不成?城中有没有突骑施兵马都看不出来?” 藤牧:“可汗……” “别说了。”史昕抬起手臂:“樊中候说得有道理,是敌是友,一探便知。” 少年啜律在一旁低声说道:“我觉得藤牧押官的话有道理。” 他的话很自然被忽视了,史昕抬手下令道:“向俱兰城进发!” 可汗令出,龙武军众纷纷叉手拜谢,高呼可汗英明。争先恐后地驱赶着马儿朝着远处的城池奔去。 藤牧牵着马望着这些人,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帮人连命都不要了,就要安逸呐。 安西军校尉在他身边问道:“藤押官,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跟过去。” “当然要,最要紧的就是保护可汗的安全,必要时就算用武力,也要把可汗拦下来!” 第三百四十八章 俱兰城下被围 俱兰城南面的千泉山缓坡谷地,一支唐军正在低头赶路,旗帜全部卷起扛在肩头上。 哨探骑着快马来到唐军的前列,翻身下马躬身叉手:“报,将军,校尉,继往绝可汗率队转道向俱兰城而去。” 赵崇奂拍了一下脑门,怒声说道:“他们是蠢驴么!这个时候不去怛罗斯,往俱兰城做什么?我们安西军的押官是谁!” 这哨探只是叉手,并不作声。 元涛开口问:“你归来绕过俱兰城时,可发现城头上有无兵卒,城门是否关闭。” “城头并无兵卒,城门也没有关闭。” 元涛正色朝赵崇奂叉手道:“属下建议我们立刻赶过去,万一有什么不测,可及时相救。” 赵崇奂将夹在腋下的兜鍪戴到头上,抬起马鞭说道:“那就传令,转道俱兰城,瞧瞧突骑施人有没有搞鬼。” “转道俱兰城!转道俱兰城!”兵卒们传话喊声在山谷间回荡。 …… 龙武军快马一窝蜂冲到俱兰城前,樊绍猛然勒马停下,挥手示意众人停止喧哗。 他扯着缰绳使战马来回游走,抬头狐疑地望向城头,摇摇头说道:“这也太安静了。” 藤牧带着安西军拥持着可汗家的马车赶到,也驱马向前往城头上望去,也开口说:“太安静了。” 北门处却有驼铃声响起,众人远远地朝那门洞中望去,门中空旷处有两只骆驼,可能是没有栓好牵绳,在门洞处慢悠悠地徘徊。 “嘿呵,”樊绍轻蔑地笑出了声:“我就说嘛,你们安西军打的仗多了,倒把胆子给吓小了。” “兄弟们!进城!” “等等!”藤牧伸手拦阻:“应该先派两个人进去探探!” …… 城墙下唐军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趴伏在城墙上的突骑施兵卒们连大气也不敢出,叶护狰狞着脸低声唾骂:“奸猾似鬼。” 他给左右两名亲卫使了眼色,这两人立刻摘掉毡帽,把辫子咬在口中,带了六七人手持榔锤和尖刀贴在城洞两侧,屏住呼吸握住尖刀。 两名身披银盔细鳞甲的龙武军戏谑道:“我们愿意进去一探究竟,不过万一有胡姬让我们抢先了,你们可别怪我俩先下手!” 那龙武军将领骂了一声:“就废话多!快进去!” 两人悠哉晃动着腰间的横刀,罗圈着双腿蹒跚而入,甲片晃荡的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 “你看,什么都没有,就是。” 两人刚出门洞,便有两名突骑施汉子从背后扑出,尖刀逆着鳞状甲片顶入了后背的皮革中,还有两人手中高举着长锤,似乎下一瞬就能落下来。 “憋动!动就捅死你们!” 龙武军士卒的嘴唇扑簌簌地哆嗦,下巴轻轻地点了点头。 “快,到城墙上去。” …… 众兵卒在外面多等了一会儿,便有人按耐不住自言自语道:“乍回事,这两个货是不是看见胡姬就走不动道了?” 两人出现在城头上立得笔直,挥动着手臂开喊:“进来吧,城里只有商人。” 喊罢后的两人消失在城墙上,身躯僵硬向后倒退,藤牧看不清他们的面部表情,但疑心未有丝毫消减。龙武军们嬉笑着催动战马拥挤着朝城门钻去,樊中侯一面责骂一面从后面赶上,史昕也已等不及,挥动马鞭抽打马臀,交河公主掀开帘幕焦躁催促着车夫,仿佛城内有丰盛的大餐,迟了就赶不上热乎的了。 在众皆欢喜的时刻里,藤牧却突然爆吼一声:“安西军!把可汗和公主扣下!” 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不知该不该听从命令以下克上。 藤牧无奈,亲自疾奔过去,一把从史昕从马背上拽了下来,竟将其双手反剪到了身后。一帮兵卒这才知道藤押官竟是来真的,蜂拥上去拽着马缰将马车往回拖。 “安西军!你们他妈的!要犯上作乱,要造反吗!” 史昕狂躁地骂出声,交河公主在车里也惊得花容失色,龙武军一半已经涌入了城门,另一半看见这突然的变化,竟要折返回来平叛救可汗。 叶护在城楼上狂躁地跳起来:“就差这么一点儿!我咄!” 他大力挥动手臂喊道:“封门,内外夹攻把城内城外的都给我弄死!” 城门轰隆一声迅速闭合,城外骚乱争夺的众人还在吵闹,多数人却迅速回头,身体僵硬凝固原地。城中响起汹涌的喊杀声,礌木,大石的投砸声和沉闷的嘶吼声响起。 与此同时,城上女墙垛口站起戴着尖顶铁盔的突骑施兵卒,挽起长弓对着城下一顿攒射,唐军这才反应过来,剩余的龙武军和唐军拉着辎重往远处撤。 叶护捏着马鞭对射手们大声训责:“给我朝脸上射!射甲能射透吗!” 史昕可汗的护卫队总算逃出城墙箭矢的投射范围,喘息未定之际,正准备往怛罗斯方向撤退。 叶护站在城墙上哈哈大笑:“阿史那昕,今日此时此地便是你的死期,本叶护怎么可能让你从俱兰城这里逃脱!” 史昕可汗闻声心惊,众唐军将他簇拥在简单的阵型中央,手持刀枪朝外张望。 马蹄声如在地底沉闷的鼓点,灰压压的突骑施骑兵如同被压在地面上的乌云阴影,从俱兰城的两侧朝他们迫来,而从正面进击的,是步骑结合的军阵,有阵前排的长枪,排在中间的射手,还有后阵被驱赶着成群的牦牛。可汗的白狼皮大纛高举在阵列中央,纛前方的阵列甲胄鲜亮,虽然种类色泽斑杂,锁子甲和鳞甲扎甲混着穿,但从披甲率来看,这是贺莫的亲卫队。 “安西军,结阵!” 藤牧大喊一声,安西军的阵势发生变化,组成了四方阵,将他们的给养马匹和史昕家的牛马车围在中间。只是这五百人组成的阵型稍稍有些薄弱,拥有步槊的弩手只能维持三个方向,朝向俱兰城墙这一面却只能用手持刀与盾的跳荡代替。 安西军阵列摆出,却把龙武军给晾在一边儿,樊邵面色惊恐地望着远处。这仗怎么打?这仗还用打吗?集结在俱兰城外的突骑施军队至少有一万五千人,城中还有许多敌军,包围了他们这帮不满千人的疲惫卫队。 他不得打马过去向经验丰富的同僚探问:“藤押官,我们是龙武军……咳,没怎么打过仗,请押官教我,该如何破、破敌。” “破敌?”藤牧不禁笑道:“强敌以十五围一,你竟然还想着破敌,不应该想着如何突出去吗?” 藤牧取笑的态度让樊邵心中不忿,但也不得不放低姿态拱手相问:“请问,该如何突围。” 眼下大敌当前,藤牧自然不会得势不饶人,端正态度说道:“除我们之外,我安西军还有一支千人队伍跟在后面,应该很快就来了,到时候你看见拨换营的旞旗,就从敌军最薄弱的左轻骑阵冲出去,给他们冲破缺口,你们也可逃出生天。” 樊邵又不解地问:“为什么是冲击骑兵阵?不应该是步卒阵更容易冲破更薄弱吗?” 藤牧面无表情:“如果你想被两丈矛枪捅成笊篱,那就去冲步兵阵。” 樊中侯伸手揉了揉自己胸口,脸色白得厉害。藤牧给他打气道:“不必担忧,你们还剩下三百多人,但是马槊队保留了下来。冲阵时组成锋矢阵型,你亲自带领马槊队为前导,枪队在后,持刀锋持弓弩者在中央,给槊队和枪队提供近援。” 藤牧又道:“龙武军不是京师圣人护卫么?岂能被如此阵仗吓住?敌骑虽众,但甲兵与你们相比简直是寒酸。你们手执精钢槊锋,内有鞣皮外有坚固细鳞,突骑施人根本无从抵挡才对。” (ps:感谢就不说憋死你、吾爱逗书、大漠薪火相传飘红打赏。) 第三百四十九章 困境之战 樊中侯总算找到点自信,龙武军无论是甲还是武器,都比安西军强,安西军又比突骑施人强,他若能带兄弟们冲出去,哪管什么给救援兵冲破缺口,只要能活着回到长安,也足够给一群禁军吹一辈子的牛了。 逐渐合拢的突骑施军队沿着俱兰城城墙的两端把唐军围做半圆,停留在一箭之地内,而他们所在的中心点刚刚距离城墙一箭之地,所以如今唐军是腹背受敌,等死或待援罢了。 可汗亲卫队中奔出一骑,手持可汗的豹尾符节,抬头对着这边儿放声喊道:“吾乃突骑施汗国贺莫可汗次子阙啜特勤,今日奉父汗之命在此处拦阻,只要阿史那昕一人,无意冒犯唐军!只要你们将阿史那昕交出,我们便放唐军离开!” 史昕的面容如软塌塌的黄泥,想要挤出一丝笑容却出不来,谁知道安西军会不会将他抛弃在这俱兰城下。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下跪祈求这些人不要放弃他。但在这个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是望向他,这些守在他前方的兵卒们丝毫没有动弹,刀枪都稳稳地攥在手里,阙啜特勤的那些话似乎都喊给了空气。 阙啜特勤没有再说第二次废话,立刻举起父亲赐下的符节,高声道:“以我之口传可汗之命,杀阿史那昕!给我射!把他们迫到城墙下!” 处于优势的敌人战法当然很随意,无论怎么打唐军都要受损,后退会受到城墙上乱箭攒射,前进却是数千敌军挡在前方。 “变阵!跳荡架盾,其余人在阵后以弩箭还击!” 三排跳荡上前,一排在将盾面立在地上,一排将盾面架至二层,第三排举过头顶,几乎形成一个半面的弧拱。刚刚的长槊兵把槊扔在了地上,从后背取出擘张弩,从盾牌的夹缝中向外射击,不需要瞄准,只需要调整抛物线距离即可,这些操弩的老兵只要把弩端在手里,不用刻意判断计算,凭借经验就得知这一发射出去落在了多少步距离。 藤牧对着后方高声喊道: “史昕一家!钻在牛车马车下方……牛武军!自求多福吧!” 突骑施人的步骑阵营人人挽弓,将长弓拉至满月,箭雨扑射而至。 藤牧亲自顶着盾牌,一边高声喊道:“来了!” 像是冰雹敲击在铁皮屋顶上,擎着铁盾的人能够感受到这密集得让人难受的声音,偶尔有几支箭矢从盾牌交错的缝隙中射入,刺中了蹲在地上兵卒的手臂和小腿——士兵这些地方是没有甲胄防护的。 这些对于身经百战的长征健儿来说,不过是无需照料的轻伤,他们咬着牙将箭杆拔出,用随身携带的麻布包扎。 藤牧回头去看,史昕一家抱着头藏在车底,暂时安然无恙。龙武军们都低头趴在马上,他们身下的坐骑不间断地发出悲鸣声,有的马被几十簇羽箭照顾到,这些人却丝毫无受伤,只要护住脸,箭矢加身竟然能安然无恙,全身甲果然很了不起啊。 史昕在车厢下抬起头,浓稠血液沿着板壁滴落下来,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眶,这才想起遗忘了什么? “我的鸡!啊!我的鸡!” 他挣扎着要爬出去,却被少年啜律死死拽住:“可汗,不能出去,他们还在射箭!” 车厢的板壁恐怕已经被扎成了滚钉板,史昕可汗趴在地上哀痛不已,出长安他把家中斗鸡的四大天王都带上了,想不到竟全部陨落在此。 娘子交河公主恼怒地骂道:“瞧你这德行!不过是死了几只鸡,比死了你亲阿爷都难受!” 藤牧讽刺地看了那史昕一眼,回过头去坐镇指挥,突骑施人的箭矢变得稀稀落落,被挡在盾牌下的兵卒们端起弩回射,对于悬殊的敌我双方来说,这点儿杀伤力实在是聊胜于无。 射箭声顿时停止,藤牧探出头去看,敌军的步骑军阵发生了变化,弓手们全部调转方向拥向了后排,似乎还产生了一阵骚乱,但最终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隐约可见敌军后方地势较高的坡头上,出现了绛红色的麾旗,其余旗帜如众星拱月在麾旗左右。 藤牧大喜,回头对樊邵疾喊出声:“拨换营来了!就是现在!冲击敌骑左阵!” 樊邵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咬牙对身后残存的众人喊道:“舍弃辎重马匹,单骑随我冲破敌骑左阵!” 藤牧赞许地点了点头,樊中侯的喊声确实很有气势,战场在万军之中以轻骑突围如同飞奔跳过深渊,需要的是临时激发出的勇气。一无所惧便能冲出去,一旦畏了,便是坠落深渊或是折戟沉沙。 樊中侯手执马槊拨马在队伍的排头,身后是两人执槊,三排为三人,四排为四人,依次类推他就是这箭矢的锋锐。他挥鞭抽打着马臀冲锋了起来,龙武军士卒紧随在他身后,青色槊锋带着锐气寒光向前,宛如一支锋利无匹的箭矢朝着突骑施军阵冲去。 “龙武军!杀!” 敌骑被龙武军的鲜亮甲胄与青槊锋芒震慑,竟然纷纷避让,生怕被破甲的强槊捅个对穿。 率领左阵骑兵的乃是新第一勇士索纳都,见兵卒不肯上前,怒声喝道:“畏战避敌者,杀!给我挡住他们!” 他亲自提着一支长枪,纵马朝着樊邵迎过去。 樊邵涨红了脸庞,密布的青筋绷在他的眼角上,伴随着悍勇气息暴喊出声。 “挡我者死!!” 唐将来势之猛,令那列扎不敢怠慢,他双手握着长枪,两人甫一接近,他挥枪横抖,将长槊格偏,迅速闪身甩枪。 樊邵一刺不中,迅速拨转马头,毫不犹豫地向后逃窜。 龙武军锋矢阵仿佛被锉掉了箭头,后面的人也照样学样,甫一交锋便调转马头便向后逃离。 藤牧看着这荒谬一幕,气得把手中的刀狠狠戳在地上。这帮大爷整日睥睨霸气,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以为真有什么底气,结果一碰硬就暴露出了豆腐渣本质。这不是让敌方愈发胆壮吗? 果然,那扎列哈哈大笑:“我实在是高看你们了!” “后队列阵守住,前队随我杀!” 突骑施轻骑尾随着龙武军的屁股追杀,在奔驰的过程中拉开角弓,对准银甲后背一阵攒射。唐军后背的护甲本就比前胸腹薄弱,一两支箭矢或许无法造成伤亡,但近距离内角弓的劲道却非常强劲,几名龙武军背上扎了六七支羽箭,从马背上掉落下来。 这一通追杀使得溃败的龙武军更加分散,宛如豆子乱洒在战场上,右阵的突骑施人觑见了战机,也朝着龙武军掩杀过来。几名龙武军竟然慌不择路,掉头朝着安西军组成的四方阵直扑而至,竟然是想冲进阵里寻求保护。 藤牧怒得几乎要跳起来,大声咆哮道:“别他妈的过来,死远一点儿!” 但惧怕死亡的人是丧失理智的,他们简直充耳不闻。冷静下来的藤牧慌忙大喊:“让出缺口,把他们放进来!” 一名龙武军已经扔掉了兵器,双手抖擞着马缰喊叫:“让开!让开!” 布阵的兵卒向两边撤开,这匹马冲进阵中央,兵卒双手勒住缰绳,使得马匹停止,他从马背上翻下,跳到地上抱着脑袋蜷缩在地。 又有几名龙武军也朝这边逃窜,但他们身后突骑施骑兵追得太紧。藤牧高喊出声:“架槊!” 战马踢踏着尘土转瞬即至,眼见得即将要撞上槊尖,此人勒紧了缰绳,竟将马匹勒得前蹄翻起,整个人被掀落在地,趴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突骑施骑兵更不敢直面冲阵,他们挥舞着长枪或直刀从阵型的边缘擦过去,与唐军朝在外面的长槊碰撞,或者环绕着阵型弯弓搭箭朝唐军射来,四面阵的后排安西军端起弓弩,与突骑施人互射,双方各有伤亡,唐军的阵型依然严密。 藤牧并不担心眼前的战况,突骑施人要吃掉他们为时尚早,要保护的目标史昕依旧安然无恙地趴在马车下,只是他们驮运干粮的马儿被箭矢刺中,正在不断失血。 想要突破突骑施人的包围,必须有外面的唐军接应。 …… 第三百五十章 陷阵 赵崇奂所率领的拨换营在史昕被突骑施大军包围之后才赶过来,堪堪差了一步,所差这一步,就需要他们用血肉之躯将敌阵凿穿,将继往绝可汗救出来。 赵崇奂把麾旗插在肩后,手中提着长槊,指挥麾下四个团结成了鱼丽之阵,第八团校尉元涛率军位于中央,他亲自坐镇中后,两个团分布左右,朝着突骑施人缓缓压制过来。 所带的八百名唐军兵种单一,只有跳荡和弓弩和奇兵这三种,缺乏骑兵,更缺乏对敌方骑兵具有杀伤力的进攻型重步兵战锋队。 他只能朝着对方的骑步混合阵型突破,以跳荡兵在前方,奇兵执长枪在两翼,弓弩队居中后朝着敌军抛射箭矢。 突骑施人慌忙派出骑兵从两侧对着这支队伍进行袭扰,这使得包围圈的饺子皮更加薄弱。 “结成四面阵!” 元涛带着众兵卒迅速回缩,结成更加严密的方阵,用枪和盾摆在前方。 突骑施骑兵又开始四面出击,在马上朝着唐军抛射箭矢,马队分作三个批次,冲入一箭之地后挽弓抛射,然后撤出去,换做另一队。 赵崇奂在马上高声疾喊:“给我射马!给我射马!” 机动性弱的他们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灵活的突骑施骑兵不间断地活动着方位,已方虽然甲胄厚密,但依然有人不断倒下。 “不要停!朝着俱兰城进发!” 唐军的方阵最终撞上了突骑施步兵阵,元涛亲自擎着盾牌,与身边的兵卒结成了盾墙,血肉之躯瞬间撞击在了一起,身后的枪兵从盾牌的夹缝中向出突刺,刀枪入肉的声音噗嗤响起,被刺中的突骑施兵卒倒下。突然间有一记长横斧横削过来…… “低头!” 他身边的兵卒头颅戴着兜鍪从肩膀上分家,喷出浓稠而褐色的血液,尸体向后倒下,旁边很快有人擎着盾牌补位。 “一二,刺!” 杆长槊从分别从盾牌的夹缝中刺出,将手持长斧的突骑施壮汉捅了个对穿,鲜血从肚腹中飙出。 元涛满脸污血,高声喊叫以壮气势:”第八团!杀!” 他们擎着盾牌朝敌阵逐步移动,盾牌抵住了砍刺过来的刀枪,长枪不断地向外攒刺。那些后方扑过来的骑兵,竟然只隔着三丈远投矛或攒射,许多百战兵被射中了面门,依旧手持着盾牌坚守在外侧,只要阵型不乱,千军万马亦无所惧。 盾牌阵不断有人倒下,但不断有人从旁边补过来,使得这不规则的方形逐渐减小,也使得四方阵逐渐缩为圆形阵,糊满鲜血的盾牌宛如盛开在这万军之中的莲花瓣,尽管伤亡增大,依然如在汹涌海潮中的礁石,仍旧岿然不动。 阙啜特勤位于大纛之下惊得眼睛圆睁,八百人的唐军便要冲击他的中军,简直是骇人听闻了。他得了父亲的命令在此阻杀史昕,今日一万五千人若不能将其的尸体留下,如何回去面对父汗! 他亲手从卫士手中夺过令旗,握在手中一边摇晃一边高喊:“换阵!奔牛阵!” …… 拨换营援兵在外围的冲击让敌军的包围圈更加薄弱,藤牧看到了这一点,俱兰城中的突骑施叶护也看到了这一点。 藤牧立刻高声喊道:“变成锋矢阵!从敌军轻骑和步卒的结合部冲过去!” “快去!把史昕可汗和公主护在阵型中央!” 几名兵卒跑到了马车前,把趴在车底的史昕一家拉了出来,每人搀扶着一个将他们严密保护,几个幸存的龙武军也慌忙跟在安西军身后,他们倒不期望安西军护佑,只要能钻在其中混出去就是万幸。 史昕可汗双腿筛糠,交河公主面如土色。 啜律对搀扶他的兵卒说道:“给我一把刀,让我跟随在你们的外面,我也能打仗。” 兵卒才不理会他的要求,只生硬地拒绝道:“赶紧躲在后面,不要给我们添麻烦。” 两三个史昕府上的女眷避过了箭矢,身后背着包裹跟紧了他们。 兵卒从她们身上夺过包裹,扔在了地上:“命都没了,还要财物做什么!” “什么都不要想,只管闭着眼睛跟着我们走!” 俱兰城的城门轰隆一声打开,可汗长子叶护领着众兵卒冲了出来,也来不及摆什么阵形了,叶护挥舞着手中的金刀喊道:“跟我冲过去,谁取了史昕的首级,我赏赐他牦牛八百头!” 藤牧同时也振臂高呼:“锋矢阵也!去势如箭矢,一发而不回,我们没有退路!” 他身后背着变成破洞布片的旞旗,把用衣襟上拽下布片缠住了握刀的右手,左手持起了盾牌,站在了锋矢阵的尖端。在做出这个最终的决定前,他在心中细细思想,扪心自问:“如果李将军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做吧。” “杀!” 一箭之地不过百余步,藤牧最先扑入了敌阵中,他弓着肩膀抵着盾牌,发出蛮牛般的吼叫声,一连撞倒了三名突骑施人。一名敌军挥舞着宽刃刀劈砍过来,他抬手用盾牌抵住,挥刀砍在对方脖颈上,鲜血喷溅了他满脸。 他身后的兵卒们用长枪贴在队友的肩膀上,前方跳荡手擎着盾牌,用撞击的力道推开敌人。长枪从盾牌间隙中刺出去,但主要的目标不是杀伤对方,而是为了冲出一条道路。 眼下确实是最佳的时机,敌方的中军阵形已经被赵崇奂所带的拨换城守军牵制住,骑兵阵与步兵的结合部更松散一些,只是那些从马上居高临下刺下来的长枪,更加难以抵挡。 叶护已经带领着众兵卒追杀而至,他口中疾声高呼道:“不要放跑了史昕!取他头颅赏牦牛八百头!” 成群的突骑施人纷纷朝着唐军的前路挤压过来,整个战场已经完全混乱,锋矢阵形也逐渐变得散落,他们之间已经无法相顾。而他们突围的方向,也与闯入敌阵救援的拨换营越来越远。 藤牧浑身浴血透出了包围圈,回头一看史昕一家还在几十步内,扔掉了手中的盾牌又冲了进去。 “史昕,我们走!” 护卫队幸存下来不足二百人,鳞甲上已经被鲜血污染,护持着史昕一家且战且走,他们基本上已经突出了包围,但真正的绝路才刚刚开始。 唐军驮运物资的马匹已经失陷在阵中,能够用来逃跑的只有两条腿,而敌方正在组织骑兵追击。 藤牧回头决绝地望了一眼,高声说道:“一部分人带着史昕走,一部分跟我留下来阻敌!” 安西兵卒们面面相觑,他们不愿意如此分隔,甚至不愿意做出这样的抉择,同样是袍泽,谁该活命?谁该赴死? 一个头发乱糟披着银甲的军官凑上来,对藤牧叉手道:“藤牧押官,如果你能放心我龙武军,我们愿意带着史昕可汗走,一定会保障他的安全。” 藤牧微讶地看了樊邵一眼。你还活着呀,也是,畏死胆怯的人通常都命长。 他冷漠地回过头去,遥望天边夕阳,故乡的海边也好像在落日的余晖中吧,可惜这一身所学,不能够带回故土了。 “可以,”藤牧冷静地说道:“回去见到李将军,拜托他将我的尸体找到并火化,带回长安交给阿倍仲麻吕,让他托人带着我的骨灰回到藤原京。” 他伸手擦拭着手中横刀的刀锋,双指在刀面上掠过:“如果这把刀没有折断,它会紧紧握在我的手中,也请把它带回日本。” 龙武军们拖拉着回头张望的史昕,阿史那氏的热血在他的胸膛中沸腾起来,可如今已经迟了,二十多年的长安生活,磨灭了他血液中的狼性,就算重新燃起火焰又如何,爪牙已经退化消失了。他只能回头去遥望那个救了他性命的人。 藤牧双手握着横刀,刀背正对着他的眉心,面对即将到来的敌骑高声道:“来吧!藤牧效死大唐!藤原秋助魂归故里!” …… 第三百五十一章 强援 俱兰城前,突骑施贺莫部中军所在,拨换营突破方向。 阙啜特勤的大旗挥动,与拨换营交战的兵卒们迅速撤到两旁,圆阵的面前出现了三十多步的空当。赵崇奂手持长槊皱起了眉头,瞳孔开始向内收缩,兵卒们紧张地擎着盾牌,他们的前面是排成一列温驯的牦牛。 阙啜在牦牛阵的后方高声叫嚣道:“不足两千人,就想把史昕从我们两万大军面前带走!欺我突骑施无将乎!” “奔牛阵!给我上!” 突骑施人在牦牛的尾巴上浸泡了松油,每头牦牛的背后都有一个手持火把的兵卒,特勤一声令下,兵卒点燃了牛尾,灼痛的牦牛受惊,几乎是齐头并进朝着他们的方向冲来。 敌方的轻骑远远缀在牦牛的身后,不管唐军是主动分散,还是被动分散,一旦阵型被打乱割裂,骑兵可轻松地将他们各个击破。这种战法是突骑施人的致胜法宝,昔日苏禄可汗入吐火罗境与大食交锋的渴水日战争,便是利用牦牛冲破敌阵,再以精锐骑兵分割穿插,各个击破的方法,击溃大食军队,使呼罗珊总督仅以身免。 “立盾!” 盾牌被撑在地面上,百杆步槊的尾纂戳着地面,被士兵们的脚踩住,而槊锋死死抵住了坚硬的盾牌。 “来了!挡住!” 痛疯了的牦牛狂奔而至,撞上了盾牌形成的阵列,瞬间爆发铜钟大吕般的闷响声。圆形的盾阵使得撞在圆偏处的牦牛只是改变了方向,持盾的兵卒有枪兵的力道加持,尚且能够承受。但是在撞击圆形正面牦牛却是实在撞上了,整个盾牌连人被撞飞出去,两头牦牛依然在前冲。 “抵住!” 十几杆长枪扎在牦牛的前胸,它的尸体依旧带着惯性前移,而突骑施人的轻骑又扑面而来。 “把槊抬起来!” 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唐军又聚合成为阵形,几十杆长槊架起。冲过来的战马发出嘶鸣声,硬生生地止住冲势,两名突骑施兵卒反应不及,竟然被甩落了下来。 阙啜特勤惊讶之后尤为叹服:“这样都冲不破尔等!不过是困兽之斗而已,给我上!杀!” 赵崇奂站在阵列中央,破损的战袍沾满了鲜血,他抬起护臂擦拭着嘴角的鲜血,咬紧牙关恨声说道:“无奈我拨换营兵种不全,战阵不备,若是有战锋队在此互为正奇,必教汝等丢盔弃甲,血流成河!” 阙啜特勤怒笑出声:“大言不惭,今日无论谁来都救不了你们,也救不了史昕。杀!” 突骑施兵卒们攥着刀枪朝着暴雨中的礁石冲了上去。 …… “可汗,公主,快走!快!” 六七名龙武军拉着史昕夫妻沿着商道奔跑,女婢们体力不支,在踉跄奔行中跌倒,背着大弓的啜律连忙折返,将其中一人搀扶起来。 “救救我!拉我一把!” 啜律无暇他顾,只好让一人先跑,又拉起了另一人,只是她们的体力早已消耗殆尽,此时不过是苟延残息而已。 “啜律,不要管她们!赶紧走!” 红日已经悬停在地平线上,却迟迟没有落下去的迹象,战场上厮杀形成的血雾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给这残阳带来了诡异血腥的气息。 藤牧残存的一百多号人无法拖住全部敌骑,仍有一部分小股轻骑追了上来,他们在奔行中搭弓而射。 箭矢裹挟着风声从他们的身边刺落,陆续有人中箭倒地,趴伏在地上朝前方伸出手掌缓慢攀爬。 “嘶噢!”史昕痛苦地嚎叫了一声,啜律在他身后惊呼:“可汗,你中箭了!” “我,知道,快跑!” 双腿的颠簸使得史昕背上伤痛难忍,虚汗沿着脑门流淌下来,两个龙武军搀着他的左右臂发足狂奔,不得不说这些人虽然胆怯畏战,体能确实强得很,奔行健步如飞且气不喘脸不红。 啜律从身上取下角弓,拉满了弓弦转身反击,将一名即将迫近的敌骑射落马下。 “啊!”交河公主的踉跄了一下,龙武军连忙从旁将他搀扶起来,这娇弱的突厥女子口中吐出一口污血。她的后背上贯了一枝羽箭,力道极大深入骨骼。 史昕悲痛不已,恸哭出声:“难道我们夫妻今日真要命丧此地吗!” 人力和战马赛跑的结果无需预料,后方的轻骑已发出尖锐的口哨声,十几匹战马分别从左右包抄而来,眼看他们即将陷入绝路。 披头散发的樊邵陡然狂喜地惊叫出声:“快看,有人!” 在他手臂所指的不远处,血红的残阳下飘起了绛色旗帜,擎得最高的两面幡旗上分别印着龟兹跳荡营和龟兹战锋队五个大字。在这许多面猎猎飘扬的旗帜下,风尘仆仆的安西军牵着马匹快速奔来。 队列的前排在行进中端起了擘张弩,叩弦应声而发,追击在最前方的几匹人马中箭倒地,后面的骑队慌忙勒住马匹,折返了回去。 樊绍兴奋地大喊出声:“援兵来了,我们有救了!” 李嗣业带着龟兹两营朝他们奔来,走到近前见到可汗和公主双双受伤,失望惋惜之余冷静地询问龙武军:“藤牧率领的人在哪里?赵崇奂率领的拨换营在哪里?” “藤牧押官率领残余的人在后面抵挡敌军,怕是已失陷在敌阵中。”樊绍苦着脸说道:“拨换城的援军恐怕也陷入在敌阵中!” 李嗣业高声下令:“燕小四,你带领麾下亲兵看守马匹,给继往绝可汗夫妇包扎疗伤!其余的兄弟随我列阵杀敌。” 樊绍瞧了瞧李嗣业带来安西军的数量,也不过一千人而已,顿时有些失望,这些人够干什么,突骑施的轻骑如此厉害,上去不是给对方射杀吗? 他连忙上前叉手劝道:“李将军,不可意气用事啊,敌军有两万多人,就连莫贺部的亲军也在其中。他们好不容易将史昕可汗救出,应该保护着可汗速速撤离才是。” 李嗣业不为所动,转身从燕小四手中取来麾旗,用丝带捆住插在背后,又从马上取下九尺陌刀拄在地上。 “我安西军一千五百人都已失陷阵中,除非击溃敌军,不然如何将他们解围救出!” 他转身对身后众兵卒高声道:“所有人看着我的麾旗!战锋队在前,跳荡兵在后!随我掩杀敌阵!” “喏!” “段秀实!把马背上的干粮辎重都卸下来,带着你的人组成骑队,保护我们的后背!其次督战补位,全军上下自我而始,但有后撤者,立斩!” “喏!” 第三百五十二章 陌刀 藤牧永远不会忘记他被同伴引入尚书省兵部甲仗库的那个夜晚,这让他一个发誓要学习儒家典籍的男子,最终改变了人生的决策,选择了另一条曲折蜿蜒的道路 甲仗库的魅力是震撼心灵的,他流连徜徉在甲胄和武器的大厅内,成千上万把制式横刀陈列在刀架上,他所行的百步中,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完全是刀剑的海洋。盔甲架子如同整齐排列的军队,金色的明光,银色泛青的光要,暗红铜色的山文,如同鱼鳞般形成流光的乌锤和鳞甲,还有训练用的木甲,布背,绢甲,甚至还有纸甲,他们竟然用纸来做甲! 如今他已经身在战场上,铁与血的交锋符合他心中浪漫的幻想,没有樱花的故土,他身上状如莲瓣的甲片便是盛开的花朵。 从昨日的梦境掀开,回到了现实,眼前的马蹄蹬踏起尘土,突骑施武士手中的枪凿击他手中的盾,溅起一阵激烈火花。 侧后方的敌人从马上侧下腰,挥动阔刃刀斩在他的后颈上,兜鍪下的披肩卸去了很大一部分力道,但也使他的颈椎发出了咔嚓声响,他艰难地转过身来,扔掉了盾牌双手握刀,刀锋如电般斩入了敌人的脖颈,但依然有劲道猛烈的长枪贯入了他的后背。 身后袍泽的长槊直接从敌人的肚腹贯进去,再往外一拔,带出了大片的血水。横拦在前方的战马被根长槊扎出血洞,如一堵墙壁倾倒,马上的兵卒抱着大腿根嚎叫出声。 兵卒们把藤牧的尸体拖进了内圈,面对围绕着他们虎视眈眈的敌骑,仅存的十三人擎起了盾牌,攥着槊杆的手上渗出了鲜血,依旧低眉敛视着前方。 “长官阵亡,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投降吧!” “可溃,可逃,不可降!来吧!” …… 一千唐军形成了四排的横列长队,而两侧又多了两排手持步槊的奇兵,防止敌军从两翼包抄,段秀实带领着两百余骑跟随在战阵后方,防止敌军从背后包抄。众军跟随着李嗣业快速奔跑前行,队列始终保持一线推进,直至看到敌军骑兵在前方布出阵形。 “变阵,跳荡上前!” 第三排的跳荡兵迅速穿插到第一排,擎起了盾牌,陌刀队退居二线,将陌刀转交给身后替补,从后背上摘下擘张弩,上满了弦装上箭矢。 突骑施轻骑开始向前冲锋,数百匹战马荡起了烟尘,也宛如一线的潮头,朝着唐军直扑而来。 “射!” 擘张弩扣发的声响连串响起,数百支羽箭转瞬而至,十几人被射下战马,但对敌方并未造成有效的阻滞,双方隔着几十步宽的开阔地互射起了箭矢。 跳荡兵只用盾牌护住胸口以上及脸庞,即使是柘木弓也只有在十几步之内才有破甲能力,轻骑远距离的骚扰无法阻止唐军阵线的向前奔行。而在俱兰城下的战场中,还有两拨唐军结成阵形宛如磐石在坚守,叶护和特勤的中军纛旗也就在不远处,轻骑阵的目标是阻挡前来救援的唐军。 突骑施将领索纳都在挥动着鞭子在远处催打督战。“给我上!叶护的本阵就在后方!你们还能退到哪里去!” “让唐军聚合在一起,我们就败了!” 李嗣业指挥众人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突骑施骑兵发出尖锐的口哨声朝他们冲来,在这金粉如墨的夕阳下,每一个人的轮廓上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余晖,使得他们的形象比白日更加突出立体。 “变阵!战锋队上前。” 跳荡兵停步,陌刀队队列前进至第一排,手中攥着长杆,三尺刀锋的刀尖向前。奔驰而来的马匹被这锋芒闪烁的刀阵所阻,纷纷发出嘶叫声刹住了来势。 “杀!”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也不激烈,只是从胸膛中迸发出的冲动。多数男人就需要这样的冲动,才能做出让他无所畏惧的举动,永远冷静的人感受不到这一点。 “斩!” 李嗣业顶着烈风上前,麾旗在他的肩后猎猎招展,他双手大力贯下,横亘在他面前的马匹的马头喷出浓稠的腥血,整匹马如山般倒下! 数百把刀锋上下翻飞,血腥气息沿着这一条战线荡漾翻滚,被他们接近的战马被连剁带砍倒伏,骑卒转眼间被拦腰斩断。 翻滚的气血容易冲昏人的头脑,但陌刀队不会,他们时刻注意保持阵形的完整,始终不贪功突进,即使前扑斩倒对手后,立刻后退一步进入阵列中。 索纳都惊怒交加气血翻涌,慌忙拽着马缰带人向后撤,一面高声指挥:“麻格!你带右队唐军的侧翼绕到后方去,我们两面夹击!” 然而李嗣业带着众人还在前进,并且有意地加快了速度,突骑施人逐步后退,仿佛退潮的海水露出了其中的岛礁。 十来个唐军依旧擎着盾牌面朝前方围做圆心,里面五六人手执长槊依旧在坚守。他们根本没想过援兵能到达,没有想过还能够活着,只是凭着本能坚持,也许坚持到最后的目标也变得渺茫无措。 “我们还活着,哈哈!” “藤押官,援军来了!” 他们包围在中心的,是一具尚未冷却的尸体。 阵形依旧没有变化,只是整体稍稍停顿了下来,李嗣业只是看了一眼藤牧的尸体,来不及去哀悼沉默,大声对仅存的几人道:“抬着他到我阵列中间!” 麻格将军亲率几百骑奔到了唐军阵列后方,索纳都再次集结人马朝着唐军阵形扑来,企图凭借轻骑的灵活两面夹击。但麻格刚绕出一个大大的迂回,段秀实便带着两百余骑朝他主动进攻,或者只是一种驱赶,只是要将他驱逐出能够攻击到主力步阵的范围内。 “骑队,跟我杀!” 他亲自在马背上手挽角弓,一连射杀了三名突骑施骑卒,手持步槊权且当做马槊来进攻,双方一阵冲杀各有胜负。 但真正的战场永远在李嗣业麾旗所前进的方向。 索纳都隐约听到了后方传来的嘘嘘口哨声,以为麻格正在向唐军进攻,当即大喜:“给我再冲,给我把他们截成两断!” “变阵!跳荡兵向前!” 跳荡兵顶到前方擎起了盾牌,突骑施骑兵前冲的同时再次攒射羽箭,战锋队在后方用步弓和擘张弩齐射,突骑施战马冲到前方十几步迅速停下来,企图以近距离攒射的破开唐军的甲胄。 战锋队已再次冲到了前方,李嗣业几乎是顶着羽箭疾冲向前,他单手以护臂脸庞,提刀飞扑至近前,双手握住了刀柄,跳在空中双力贯下! “给我裂!” 沉重锋利的刀锋开山破石,倾斜地沿着骑卒的肩膀切了下去,连同马背上也开了一个巨大的血口子,动脉如同大堤决裂般喷涌而出。 “再砍!”那人的左肩也被刀锋卸了下去,整条手臂飞在空中,他身下的马匹也已经坍塌在地。 战锋队挥舞着刀锋向前行进,宛如逐步前推的绞肉机械,无论是步卒还是骑将,并排斩出的刀锋下几乎无一合之敌。 …… (ps:感谢就不说憋死你、日月岂几是猪i、飘红打赏。打仗真不好写,以前看书看到打仗都是直接跳过去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制胜 可汗长子咄陆叶护和次子阙啜特勤并肩骑在白狼皮大纛下,他们感觉到了战场东边带来的骚动和压力,当黄昏的微风吹来的时候,带来了一阵阵的血雾,伴随着让人作呕的内脏味道。耳边传来的是兵卒们的惨叫和战马的悲鸣声,仿佛东边有一道地狱之门张开的大口,正在逐渐地吞噬着他们的部众。 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劲烈东风所带来的杀气,索纳都在离中军二里地之外阻敌,但那边的溃败之势却直接影响到了这里的士气。 组成了圆阵抵挡的拨换营阵中,赵崇奂感受到了这非同寻常的厮杀声,激动地大喊起来:“兄弟们!我们的援兵来了!撑下去,打败突骑施狗!” 拨换营形成的圆阵开始主动往杀戮激烈的方向移动,突骑施轻骑兵的冲锋变得更加猛烈,他们几乎是绕着转陀螺的方式驱动马匹进行围杀,企图将他们消灭在行进的过程中。 咄陆与阙啜对视了一眼,咬牙高声道:“我要到前方去督战!这么多人打一千人,如果还能战败!倒不如吃屎去了!” 数百人的亲护军卫队簇拥着咄陆叶护朝着战锋队攻来的方向而去,步兵组成的几个方阵也缓缓向前,突然间前方的战马纷纷向后回撤,仿佛多米诺一般席卷了后方的人,溃败的势头似乎已无法逆转。 “不许后退!亲护军!给我督战!”咄陆发狂似的吼叫道。 亲护们骑着战马向前,提起弯刀劈砍那些逃回来的骑兵,或挽弓攒射那些喧闹着逃窜的懦夫。 咄陆叶护睁大了眼睛,遥望溃兵所在的地方,唐军形成了一条稳固的线缓缓向前推进,这条线看似脆弱易断,却有着绞杀一切的力量,他看到队伍正中央糊满鲜血的旗帜顺风飘展,麾旗上面赫然写着一个绛红色的李字。 “索纳都!” “末将在,”退下来的第一勇士羞愧地抱胸站在一旁,低声应道。 “要想击溃唐军,必须斩杀敌将,断他麾旗,我派两名神射手以冷箭夺他双目,你趁机上前以精钢长枪取他性命!” 索纳都犹豫了一瞬,肩膀都在颤抖,对面来的敌将气势威猛,是极为凶猛,只要出现一点儿的闪失,他就会和其他同袍一样,被其手中的陌刀一分为二。 咄陆叶护的神情渐冷:“怎么?你不敢去?” 索纳都只得躬身抱胸:“叶护之命,索纳都岂敢不从,只是眼下我军全线溃退……希望叶护能多派出一些掩护的人,我的成功几率会更高。” 叶护点头,这个很简单,不就是派一些人去送死吗。 敌军全线溃败,李嗣业前进的速度加快,唐军的阵前出现了十几步的真空地带,突骑施步卒们一边后退一边挽弓回射,虽然已完全没有了准头。此时再度变阵,跳荡兵居于前列,左手持盾牌抵挡箭矢,右手提着横刀,追砍那些逃跑不及和受伤的敌军。 突骑施人又集结了一支骑队,如一道线散布开加速向前奔行,它们跳跃的马蹄踩着满地尸体向前奔行,手中挥舞着短骑枪。这令李嗣业惊讶不已,这些人竟然还敢组织金贵的骑卒前来冲锋,且采用的是硬抗式的一线阵形。 李嗣业未作多想,高喊一声“变阵”提着陌刀站到了前列,田珍举刀站在他的右方,敛声劝说道:“你力气已经消竭了,还是退居二线让别人来冲锋吧。” 李嗣业提刀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可,我之所以站在前列,是让所有向前进攻的将士都看到我的麾旗,让他们的士气不至于低落。现在正是决胜的最后关头,主将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分心,否则就会动摇全军的决心。” 田珍点了点头,对方说的很有道理,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可不可以让我背着你的麾旗,这样旗帜依然在军阵的最前列。” “不必了,”李嗣业笑道:“我的麾旗,还是由我来背最好。” “来了!”他双手握着刀柄刀锋直面前方,吐了一口痰说道:“杀完这最后一批,估计没人敢有胆子上前来送死了。” 敌将身后背着长枪朝着他们冲来,却突然腰间抽出短刀,将锐利的刀锋向李嗣业掷出,跟着敌将的五六人同时默契地勒住马匹,将手中的投枪掷出,全部是朝着李嗣业的方向飞来。 李嗣业悍然前冲,站在队列中他无法左右规避,更无法用更灵活的斩马刀法。 “当心!”田珍陡然横扑,抬起手肘在他肩头撞了一记,李嗣业向一侧扑倒,前胸传来阵阵刺痛,他的左肩上被飞枪刺中,山文甲片卡住了枪头,却有一部分刺入了肉中,反倒是胸口这一箭很厉害,整个箭头都嵌入在甲片中,宛如刀片割裂着他的肌肤。 他顾不上去看伤口,回头一看田珍捂住了脸颊,长长的箭矢正戳在右颊上,可能是腮帮被穿透了。田珍竟然丝毫没有叫唤,只怒吼一声飞扑出去,对着那掷枪的五六人连劈带砍。这些人却也逃得飞快,只有一人返身刺枪,枪尖刺中了田珍腹部,却被田珍双手挥刀来了个腰斩!半截身子还骑在马上,上半身喷着鲜血已飞了出去。 李嗣业的左腰上也被刺了一枪,但不构成要害,只是汨汨地流着血。要感谢这身坚固的甲,不然他们两个早就失去了战斗能力。 那骑在马上的汉子从背上摸出长枪,朝倒在地上的李嗣业刺来,李嗣业一个翻滚,同时把嵌身上肉里的枪头和箭矢都甩脱了,一把摸起陌刀柄,势大力沉向前挥斩,刀锋与铁枪撞击出飞火流星,震得他虎口隐隐发麻。 这汉子有些能耐,长枪的柄都是铁做的,但从撞击时的手感上看来不是,好像是在枪杆的表层包了一层铁。 对方再次抖枪刺来,李嗣业扬刀格开,以厚重的刀背撞在枪头上,溅起了炽烈的火星。他再次感觉到此人的力道,心中便更有谱了,对方的力量估计差不多,几乎是同一个公斤级,接下来就以击中对方的次数来定输赢,不,这是在定生死。 “来啊!” 此人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枪尖几乎是从头顶砸下来,为了抵住这种攻击,他握着刀杆的中央,向上横举硬生生地挡住了这一击,两条手臂和双腿都震得发麻。他双手再用力向上一撑,这突骑施汉子收回枪,又朝着他狠狠地戳来。 李嗣业侧身避过,猛然向前一冲,膝盖跪在地上往前一个滑铲,举起刀锋从强敌的马腹下面穿过,鲜血和肚肠喷出洒了他满脸,腥臭的血糊使得他无法睁开眼睛。骑在马上的敌将原地下坠,李嗣业闭着眼睛转身回抡,刀锋伴随着咆哮声斩过,也许碰上了阻碍,可能是铁、肉、盔甲、或者是骨头,但这阻碍在他的一力挥击之下,发出惨烈的叫声而逐渐消失。 他伸手一托地面站起来,也不管手上是否有尘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肩膀上的麾旗再度在风中招展。 “战锋队,跳荡营!杀!” 李嗣业提刀前冲,身后跟着排成队列前推的战锋队。 突骑施的大军的颓败之势宛如决堤之水,全线向后撤退奔逃。叶护心惊肉跳,在人群中发出两声脱力的干吼,却被溃败的兵卒簇拥着向后退却。 拨换营的阵列和李嗣业的两营会合在了一起,主动担当起了侧翼掩杀的角色。 赵崇奂朝着他拱了拱手:“李将军,大恩不言谢。” 李嗣业点了点头,此刻不是叙交情的时候,举刀在手中道:”不必讲什么阵形了,敌军战损已超出他们的承受能力,随我冲杀过去扩大战果!” 在纷乱的人群中,阙啜特勤远远地朝他的兄长喊了一声:“军心已乱,败局已定,我先撤退了!“ 说罢他被裹挟在亲护军的中央,沿着商道往碎叶镇的方向逃窜,无数的突骑施人尾随在他们的身后,宛如奔走迁徙的羚羊。 叶护扼腕长叹出声,高声喊道:“都跟我入俱兰城!” (ps:关于死去角色的问题,在设计的剧情中必然要有人死亡,唯一可选的是让哪个角色消失,将领零伤亡的战争会让人感觉失真。所以只能对不起藤牧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该生不生,该亡不亡 叶护带着麾下骑卒朝着俱兰城方向逃窜,而跑得慢的步卒就变成了可以阻挡唐军攻势的棋子。 段秀实本来安分守几带着骑队保护李嗣业的后方,此刻敌军大溃,他率领轻骑也舍弃了后方阵形追击。多数人都在追讨阙啜特勤的中军,他却注意到了这分兵逃往俱兰城的咄陆叶护。 “骑队,跟我追敌,向南追!别让他入了城!” 可敌军逃命的速度终究是快,段秀实他们所骑的马又是经过长途跋涉驮运货物的马匹,哪里能追得上突骑施人的战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即将奔入城洞。 他一个翻身从马上跳下,高声问道:“谁带了擘张弩!” “我有!” 一名兵卒快速奔来,从背上解下弓弩和箭矢递给段秀实。段秀实用刀尖抵出卯榫,把弩机向后调整了两格,去掉望山,双腿蹬住弩弓,几乎耗尽了吃奶的力气以腰力上弦。 此刻天色已暗,天边只残存着一丝的昏黄光芒,而这边的星辰也开始显现,他半蹲跪在地上,将弓弩端在眼前稍稍上抬,然后再上抬,再上抬,瞳孔缩成了小点瞄准弩臂,迸声扣发。 羽箭从他的弩中抛向高空,仿佛射入星辰中成为了其中的一颗,但片刻之后那远处狼毛披风的后背突然一歪,趴伏在了马背上。亲护军们惊叫着拥了上去。 “叶护!叶护!” 那叶护应该是被搀扶下了马,在人群的簇拥中进入了城洞中。段秀实颇有些遗憾,在眼下这个可见度下,他无法后穿对方的脖颈,也不知道能不能杀死他。这应该是个重要人物,不过眼下唐军这不足两千人想要攻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 在这星辰点缀的夜色之下,千泉山脉起伏绵延,雪峰笔直挺立,即使有浓雾遮挡,依然无法改变仰视状态下它的雄伟。站在雪峰的视角来看,人类就像是庸庸碌碌不知疲倦的蚂蚁。 这些密密麻麻的小人在它的山脚下你追我赶,像是一堆人对另一堆人的追杀,此刻逃跑的与追杀的都毫无章法,反倒与蚂蚁更加像了。 追击的蝼蚁总算停住了脚步,而奔逃的蝼蚁依旧在逃,他们不断舍弃队伍中不堪用的伤兵,掉队者就像垃圾一样被散扔出来,掉得整个路线上都是。 一方获得了胜利,一方兵败惨输,千百年来所有的战争都是这样两种结果。 李嗣业拄着刀当做拐杖,行进在返回的途中,他全身肌肉都感觉撕裂般疼痛,也不知道背上中了几根箭矢,冲锋的过程中被刺了几枪,这身银青色山文甲甲片损坏了不少,需要回去修补更换。 两名亲兵跟上来要搀扶着他走,被李嗣业伸手推拒:“你们自己走,我还能顶得住。” 他们一路返回燕小四所留守的地点,看到一群人萧索地站在草甸的冷风中,地面上摆着两具尸体,啜律趴在上面痛哭流涕。 李嗣业撑着刀走过去,望着地上的两人瞪大了眼睛:“竟然死掉了。” 燕小四躬身在旁边叉手道:“史昕夫妇双双中箭,在这荒山野岭之地我们无法止血医治,公主被箭矢射中了心肺,史昕被射中了内脏。” 李嗣业扔倒手中的陌刀坐在了地上,突然感觉到人生的荒谬与可笑,藤牧所带的五百人伤亡殆尽,担当救兵的拨换城四个团折损多半,他的龟兹跳荡营和战锋队也有百余人战死,最终的结果却是唐军要护送的目标,死在了最后的二百里路途上。 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干嘛还要用这么多人的命来护他一个人的命,难道人的本质就是做无用功? 他只能这样来安慰自己,天底下多数人多数事都是在做无用功,兴建起的宫阙最终会被焚毁倒塌,前人编纂的书籍会被后人焚毁,后来的人找出余烬下残存的篇章,凭着前人事迹与想象力补编全书,结果后来人继续践踏焚烧。 但是他们的死亡守护,不只是为了功勋,还可能是为了别的。 一个刚用木棒扎好乱发的银甲武士叉手蹲在地上,低声对李嗣业劝道:“将军不必自责,全军将士都在尽力杀敌,虽然未能保住史昕可汗,但击溃了突骑施两万余众,此功不可没。就算陛下震怒,也能够功过相抵。” 李嗣业听得此人声音耳熟,扭头冷觑了他一眼:“你是谁?” 此人撩起额前的半缕黑发甩到脑后,好让李嗣业能看清他的脸,他谦卑地躬身叉手:“哦,卑职乃是龙武军中一介小小中侯,樊邵,将军应该记得我。” “哦,”李嗣业冷声说道:“你还活着呐。” 樊邵羞愧地退了回去,跟几个龙武军站在一旁,他们面色悻悻然地左右顾盼。 李嗣业不知道唐军护送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几个残存下来的士兵抬着藤牧的尸体,望向龙武军几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愤恨。这个时候他不用问,也知道在这场战役中龙武军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心中涌起了某种奇怪的念头,留着这几人有什么用?不如杀掉他们算了。 嗣业正这么想着,赵崇奂已经提着刀大踏步地走了过来,面色阴森地站在众人面前,环视周围兵卒,又低头看到了地上藤牧和史昕夫妇的尸体。他嘴角泛起一丝哂笑咬牙道:“刚刚我已经打听到了,有人在行军途中贪图安逸,竟然将史昕可汗与护卫队引向了敌军埋伏的俱兰城。是谁干的,主动站出来,爷爷赏他个全尸。” 他嚓地一把拉出横刀,将刀鞘扔到了地上,将明亮的刀锋单手斜提在手中,刀锋离地面两寸。 “是谁?站出来!娘们儿唧唧的别不敢认!” 几个龙武军心虚地瞧着地面,樊邵更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出来,不然老子把你们全砍了!” 这一声爆吼使得众龙武军肩膀瑟瑟颤抖,同时默契地把樊邵挤推了出去。 “你们……”樊邵瞪了一眼背叛他的下属,扭头见到赵崇奂的凶相,猝然跪倒在地双手拜伏连连叩首:“不是我,不是我!我们龙武军都有份儿啊,将军饶我一命,我不过是贪图享乐罢了。” 眼泪哗哗地从樊邵的两腮帮涌出,朝着赵崇奂连连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赵崇奂刚踏上前一步,元涛连忙出来阻拦:“将军,万万不可!” “不管谁是谁非,不管他们如何贻职致使我们死伤惨重,我们都无权处置,当交由安西都护府,由都护府交给圣人和陈玄礼来处置发落。” 不用赵元涛提醒他也知道,对方是圣人的龙武军,轮不到他们安西军来处置。但若非要杀的话,把这几人全部灭口,回去报告给夫蒙节度使说护卫队伍已全军覆没,也自无不可。只是他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不值得因为这样几个人,而去违逆朝廷的法度。 赵崇奂举在手中的刀抬得很高,也只得缓缓地放下来。 樊邵欢喜地连连叩首:“谢将军不杀之恩!” 李嗣业手按着腰部刚要站起来,段秀实也连忙上前拦住他道:“李将军,别冲动,藤牧的事情确实令人难过愤怒,但将军万万不可因此而杀人泄愤,枉顾法度。” 第三百五十五章 休整 李嗣业转向另一边,段秀实也连忙转到另一边叉手:“李将军思之慎之!” 嗣业皱起眉头:“谁告诉你我要杀人了?我只是想站起来而已。” 他的小腹一侧有道伤口,这一处山文甲的袍肚也被长矛的尖刺戳破了,刚要站起来顿时感觉绞痛得生疼,段秀实连忙扶了他起来。 李嗣业硬撑着站立,口中一边说道:“如今马上要入炎夏,尸体不好保存,命令众人砍伐树枝,将史昕夫妻,还有死去的同袍全部火化,尽量要分开,装进容器中给他们的家人带回去。另外,段秀实,你把这里发生战事的所有情况用书信写下,派两人骑三匹快马回龟兹传递消息。还有,燕小四带着我的亲兵队到怛罗斯去,不管是哪里的医生大夫,都给我找过来,有太多伤员需要治疗。哦。赵将军,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赵崇奂凝着眉头想了想,李嗣业说得很全面,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要说,只好叉手说道:“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既然如此,我们等稍做休整,经过两至三日后,撤回安西龟兹去。” 众人叉手应道:“喏!” 没有受伤的兵卒们各自去忙活,受伤的人都躺在了丘陵草坡上,偏偏在这个时候,众人头顶漆黑浓云中响起了几声闷雷,这山峦起伏的西域谷地中下起了雨丝,这使得李嗣业的铠甲显得异常冰凉。 段秀实和仇栾指挥着跳荡营在丘陵山坡上搭建营地,李嗣业硬撑着从地上坐起,痛得倒吸凉气,又软软地躺了下去。 仇栾奔过来,连忙将他扶起:“我们先行搭设了一座军帐,请将军进去休息。” 李嗣业支撑着在仇栾的搀扶下站起来,走进了毡帐中。 他伸手托扶着木柱,仇栾蹲下来铺开了羊毡,又将一卷羊毡平靠在木桩上,这样将军可以舒服地躺着。 仇栾搀着他半躺下,自己则盘膝坐在旁边,他们透过在风中翻卷的帐幕,看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从淅沥沥的雨丝变作了敲击草叶的雨滴。 “想不到会下雨,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小的时候听家里人说,有些地方打仗死人的时候,天上就会下雨,这是老天爷在哭呐。”仇栾低头喃喃地说道。 李嗣业翘起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本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不过如今经历了灵魂体验两世之后,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或许应该回去做法事,悼亡一下牺牲的将士。” “当然要做法会诵经,每当战事死人太多的时候,都护府都会请龟兹城大小寺庙设坛超度亡魂,都护府辖下四镇佛教昌盛,毕竟是鸠摩罗什三藏法师的故乡。” “嗯,”李嗣业只轻轻地点了下头,他身上的伤太多,疼痛时时刻刻发作,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去听仇栾所说的话。 仇栾叉手起身告辞:“将军暂且休息,我去指挥大伙把其他的伤病抬到临时军帐中。” “无事,你去罢,”他想了想又说:“把其它的伤兵都抬到这里来,这帐里空间大得很。” “喏。” 仇栾离去之后,李嗣业躺得极不舒服,开始设法脱去这套吸收他身上热气的甲胄,只是此刻每动弹一下,身上都火辣辣地疼,某些地方衣服甚至与伤口粘接在一起,虽然都是些皮肉小伤,但还是挺讨厌的。 等他把全部甲胄部件卸下,身体顿觉轻松,额头上也生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低头去看白色的中单上几乎血迹斑斑。 田珍也被扶进了帐里,他的右腮被羽箭穿透,也不知道是如何拔出的,此刻用麻布包裹着,浓稠的血液沿着脸颊滴落。这根羽箭本该戳中李嗣业的眼睛,田珍今日救下了他的性命。 李嗣业把他叫到身边半躺下,低声说道:“今天你救了我的命,从今以后你我当如兄弟,共享富贵,我李嗣业绝不相负。” 田珍发出呜噜噜的声调,可能牵动了肌肉,疼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为了不使他伤口开裂,李嗣业决定不再说话。 有很多兵卒被抬进了帐中,他们虽然受伤很重,但呻吟之余依然能还能闲扯话题,谈一谈哪里的酒最好喝,哪里的羊肉最鲜美,仿佛这样能转移注意力,也能够转移痛苦。李嗣业就在这种絮叨的气氛中逐渐进入了梦中。 半夜里雨势停歇,翌日早晨天气晴朗,只用了一个上午就把草叶上的水珠烤了个干净。 他们驻扎所在的山坡下,唐军正在火化战死将士的遗体,砍伐的柴禾架起一个个的火堆,烈日下火焰升腾而起,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焦糊的味道。 唐军盘膝并坐在火堆前,嘹亮而沙哑地唱着大阵乐,作为他们祭奠袍泽亡魂的一种方式。 “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呐!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啊!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征人尽汉歌呐!莫堪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这本是气势昂扬的战歌,但在此情此景下,歌声中却透出阵阵的苍茫悲凉。李嗣业坐在帐中细细倾听,眼前却浮现出藤牧的面孔,还有在战场上倒下的兄弟们那沾满鲜血的脸庞。 歌声停止了,他的胸膛中却也填充着许多思绪。 下午时分,李嗣业刚要挪出去晒晒太阳,燕小四就突然领了一个粗糙的粟特汉子走进来,叉手说道:“将军,我给你把医者找来了。” 他抬头一看,这粟特人左手中提着罐子,右手中提着火钳烙铁之类的东西,看着都不像个医生。 这人先是躬身朝李嗣业叉了个手,才上前说道:“将军,请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等下,”他抬起手掌阻止道:“先等等,你这治伤的家当都是些什么东西?” “您说这个,”粟特人提起罐子笑笑:“这里面是疗伤的泥膏,这个火钳,这是用来烫合伤处的,可以防止感染。” 李嗣业狐疑地问他:“你是医者吗?” “我是,不过,在下是专管给马治伤的,还从来没有治过人的伤,我想应该是大同小异吧。” 李嗣业摇了摇头,这一战他身上深浅伤口估计有二十几道,要照他这么烫下去,非给全身烫熟了不可。 李嗣业目光瞪视燕小四:“叫你找医生,你怎么把兽医给叫来了?这人能跟马一样吗?” 燕小四连忙把这粟特人挥手赶了出去,从帐外叫来了穿着奇装异服的汉子,这人身上裹着七彩布条,腰间悬挂着铜铃铛,双手抱着一个盘子,里面堆着许多嚼碎的草渣,口里还在不停地嚼着,绿汁液从从嘴角流淌出来。 李嗣业胃里一阵痉挛,又摆了摆手问燕小四:“这又是什么巫医。” 燕小四上前叉手:“将军你猜对了,这是怛罗斯城中有名的巫医,他嘴里嚼着那个草药能够治疗伤口,最神的是他那个跳舞时念出的咒文,能够使人的伤口快速愈合。” 李嗣业颦起眉头摆摆手:“怛罗斯城里难道就没有个正常点儿的医者?全是这些奇奇怪怪的家伙?” 燕小四叉手说道:“他们两个就挺正常,当地人包括突骑施人都用巫医治病,都说效果很好。” 他叹了口气:“你还是把刚才那兽医给叫进来吧。” …… (ps:感谢就不说憋死你、王二郎二、随风飘散的沙飘红打赏。) 第三百五十六章 高烧不退 唐军的医疗卫生条件还是不足,只有都护府出征的时候,才会征召在军中册子上挂职的医官,正常情况下都是士兵们之间互相用土办法进行包扎,用烙铁烧烫伤口,若是受伤再严重一些,只能够闭目等死了。 片刻之后,粟特人提着罐子去而复返,李嗣业抬头眯着眼睛问他:“你会缝合伤口吗?” 粟特人叉手道:“会是会,只不过是用马尾线缝合,不过如今夏季潮热,用线缝合容易感染化脓,到时候高烧不退……恐怕,将军还是用烫的保险。” 李嗣业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除了烫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一种蚂蚁,它的钳子有少量的麻醉作用,且不会造成伤口感染。它的钳子能够夹住肉,且绝对不会松开,可以用来缝合伤口,且不用拆线。” 李嗣业惊喜地问道:“你有这种蚂蚁?” “没有。” 这不是浪费感情吗,李嗣业皱着眉头问:“除此之外呢?” 粟特兽医机械地摇了摇头。 李嗣业把中衣解下来系到了腰间,露出鲜血淋漓的前胸和臂膀,趴在了羊毡上,咬咬牙道:“来,烫啊。” 兽医把裹着湿麻布的木棒塞到了李嗣业口中,低声轻柔地说道:“将军,你可要忍耐住。” 呲!“啊,啊!” 伤口烧焦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帐中。 军中将士经过简单的治疗和休整之后,由李嗣业带领着踏上了回往龟兹的归途,沿着千泉山向东行进。 他身上的伤口结满了硬痂,骑在马上每颠簸一下,便疼得呲牙咧嘴,这可才真正尝到了当兵的苦。日后将会有长年累月的征战,这样的苦楚不知道要延续多长时日。 每当疼痛的时候,他就会通过漫无目的想象来转移注意力,等这次伤好后,一定要把军中的医疗水平提起来,至少每个队中要有两名能够简单缝合等外科手术的兵卒,通过加饷的方式鼓励他们同军中医官学习。这样不但可以降低兵卒的痛苦,还可以提高战后的存活率。 至少这一路上他就亲眼看见有五名兵卒因伤口感染死在了行进的担架中。 他自己的额头也开始火燎似的发烫,眼睛望着地面像戴了老花镜似的,口中感觉异常干渴。 他抬起手臂招呼跟在身后的燕小四:“小四,有水没有。” 燕小四翻下战马,快步奔跑过来,将水袋高举在手中,看到李嗣业白得起了干皮的嘴唇,心焦地说道:“将军,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关系,我喝口水就好,给我在水中加一些盐。” 李嗣业确实是发起了高烧,他身上的伤口并无破裂化脓,但体温还是不可抑制地升高。眼下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喝水,然后趴在黑胖的背上跟着队伍缓缓行进。 燕小四每到一处营地,都按照他的吩咐,把水烧开了加入盐巴,李嗣业则不断喝水来加快体内循环,与身体的高温对抗。 等唐军回到了大石城一线,他们遇到了前来接应的程千里将军,李嗣业似乎再也支撑不住,整日处于清醒和昏迷的边缘。 龟兹派来的医官守在担架旁边,摸了摸他的脉搏之后,皱起眉头细细思量。 燕小四凑上去紧张地问道:“医官,我家将军如何。” “不好说呐,”医官犹疑地说道:“眼下李将军高烧不退,唯一的办法就是补充水分,我再给他配一些清体内火毒的药,熬着喝了配以辅助。按理说他的伤已经结痂,没有化脓现象,这烧来得可真是诡异。” 程千里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忙问道:“怕不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了吧,是不是该做点儿法事驱驱邪?” 医官捻着胡须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况且李将军从外表一观便可见满身杀伐之气,有什么邪祟敢近他的身?” 抬着他的担架后来换成了马车,整日昏沉沉躺在车中无法分辨到了何处,但时辰却知道的一清二楚。他的高烧发作有一定的时间节律,五更寅时温度就会降下来,直至上午时分就会恢复清醒,还可以掀开帘幕与车夫谈话,询问一下归途的路程,但一到下午申时以后,就会再度烧起来,整个人也变得昏昏沉沉。 这种情况持续到进入龟兹城中,高烧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这让他很是庆幸,脑子没有被烧傻,更没有英年早逝,已经是万幸了。 半个月后,他的身体有所好转,可以强撑着身体在都护府的院子里散步转圈。 燕小四从侧院走进来,看到李嗣业后慌忙跑过来搀扶:“将军,你的身体还没有好转,应该卧床休息才是。” 李嗣业摆了摆手道:“总躺着也不好,还是要多晒晒太阳。” “晒太阳当然好,我给你搬个胡床过来。” 李嗣业背负双手点了点头,燕小四从屋里将胡床搬出来,扶着他坐下,自己则蹲在了台阶上。 他扭头问道:“藤牧的骨灰带回来了吗?” “嗯,我在龟兹找人给他做了个木盒子,等我们回长安的时候就可以带着。” “他一个倭国人,不远万里来到大唐不容易,还是落叶归根的好。”李嗣业自言自语说道:“我这条七尺之躯,也差点儿交代到战场上,也幸亏枚儿和十二娘不在龟兹,不然她们知道,不知道要心焦成什么样子。等伤好以后去了疏勒,你嘴巴严实点儿,就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 燕小四突然噤声了,神情尴尬地紧抿着嘴唇,李嗣业扭头看到他的异样,顿时泄了气问道:“疏勒城离拨换城那么远她们都能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也不是如何做到。”燕小四低声道:“路过拨换城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不醒,我担心你撑不下去,所以就派了个亲兵去传信,至少得让她们来见你一面……” “是见最后一面么?”在这件事情上李嗣业没什么好指摘的,至少站在当时的角度看,完全正确。 “那她们什么时候到?最好迟点儿过来,等我身体完全好,壮实地站在她们面前,也就不会太伤心。” “也,不迟,恐怕就在这两日罢。” 结果下午时分李枚儿和十二娘就赶到了,两人几乎是啼哭着进城的,进入院子又泛滥起了眼泪。恰好这时节度使夫蒙灵察正在探望,看着二个娘子趴伏在胡床前李嗣业的膝盖上涕泪涟涟,夫蒙中丞也只能捻着胡须低声劝慰了两句: “两位娘子莫要啼哭了,李将军这不是完好无损好好地在这儿坐着吗,你们若是哭坏了身子,让他也心焦伤身呐。” 夫蒙灵察劝慰了几句,起身告辞离去。 李嗣业让燕小四把胡床搬回房里去,他也轻搂着两个悲伤的娘子转身回屋。他们在毡毯上坐下,李枚儿揉着红肿的眼睛,双丫髻靠着兄长的肩膀,手中握着绢帕拭泪。十二娘坐在他们对面,口中低声诉说着她得知消息后的心中挣扎和难过。 燕小四感觉自己不适合呆在眼下这个场合里,早早地躲了出去。 “当我听到亲兵的传信以后,整个人感觉天都要塌了,郎君可能不知道,你说要娶我的时候我多高兴,那个时候我就有多悲痛,就像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到了污泥中。我整天脑袋里环绕着就是这些,你不在了我们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带着枚儿回到长安,跟着我的师尊出家做坤道,伴着三清了此残生罢了。” 李嗣业默然倾听着,能够体会到十二娘从心田中流露出来的深情。他终究不是她,无法代入到她的感受中去体验,他这略显迟钝的心脏里,所感受的也不过是十二娘的十分之一,也足以让他坚决认为不可负心了。 还好此事已告一段落,李嗣业还要朝着他的目标继续前行。 …… 第三百五十七章 都护府定策 安西都护府的正堂内,台阶正中央屏风前的案几上摆着两个骨灰坛,夫蒙灵察却跪坐在另一侧的案几前。 坐在左右下首的依次分别是高仙芝、程千里、李嗣业和马磷。李嗣业伤势刚好,坐姿比较随意,焉耆镇使马磷恰巧坐在他的对面。 夫蒙灵察神情严肃地望着下方的空气,开口道:“某本想秣马厉兵,囤积钱粮准备再次攻打小勃律,可没想到突骑施莫贺达干又来插了队。他派兵挑衅我唐军,劫杀继往绝可汗,我们只能暂时停止远征小勃律的筹划,先腾出手来把他收拾了。” 高仙芝跟着叉手说道:“眼下也只能如此,只有平定了天山以北,我们才能放心南下葱岭,只是现在安西都护府库中钱粮不足以支撑我安西军进行远征,需要等到来年才行。” “没关系,某可以等!”夫蒙灵察将手掌重重地拍击到案几上:“贺莫就在碎叶川,他跑不掉,我稍后就向朝廷上表,请圣人调拨钱粮和兵源!安西都护府征收的租庸调田赋和商税,直接纳入府库进行核算!” 这个暴躁的汉子一下子从案几前站起来,高声说道:“安西四镇从今天起只为一件事做准备,那就是荡平突骑施,杀莫贺达干!” 众人也齐齐从案几前站起来,叉着双手道:“愿同中丞勠力同心,共诛莫贺达干!” 都护府的亲兵们端着酒坛子上来,在每位将军案上的酒盏中倒了一碗。 “还有一件事情,”李嗣业在下方叉手语气平淡地说道:“那就是继往绝可汗的汗位世袭,这个应该给朝廷提上去吧。” 现场的气氛顿时静默了下来,众人神情异样望向李嗣业,程千里把手肘按在案几上探头问他:“李将军是不是把脑子给烧坏了呀,阿史那昕是阿史那步真一脉最后的独苗,既无子嗣也无兄弟,哪来的世袭一” 李嗣业却摇摇头说:“先不扯脑子的问题,我可以确定,继往绝可汗的汗位有继承人。” 夫蒙灵察抬头思索,神情中透出一丝恍然神色,突然问李嗣业:“啜律这孩子还活着?他的命还真是硬啊。” 李嗣业点点头道:“只有命硬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可汗。” 高仙芝伸手轻捋着胡须,也点头说:“那孩子性格坚毅,没有失去血性,确实能做可汗。” 程千里懵懂地左右顾盼,不是装糊涂,而是他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 坐在最下方的马磷生提出异议:“阿史那昕的牒谱可是在宗正寺中,牒谱上面也证明他没有子嗣,我们说他是可汗的儿子这能行吗?况且史昕年龄不满三十,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子嗣。” 夫蒙灵察点点头道:“这自是一个问题,只要陛下能够应允,此事也并不复杂,我会给门下省上一道表,陈述其中的利弊。” 李嗣业倒挺意外,对于此事夫蒙竟然没有犹疑反对,而且还要力主促成。虽然作为安西节度使的通盘考虑,拥有阿史那这样一个姓氏来调整天山以北的游牧部族,肯定是利大于弊的,但眼下夫蒙灵察能决策得这么痛快,显然考虑过这件事情。 他倒是挺欣慰的,能在一件事情上能与上级有如此的默契,可算是十年不遇。 “只是,最重要的还是他本人的选择,应该提前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也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李嗣业主动站起来,叉手说道:“反正这两日我身体也诸多不便,不能办跑腿的事情,就只能办动嘴的事情了,由我去跟他说。” “这样也好。”夫蒙灵察将双手掩在袖子中,朝众人拱了拱说道:“各位下去之后各自筹备,平定突骑施刻不容缓,远征小勃律也势在必行。” “喏!” …… 李嗣业从都护府的堂内走出来,高仙芝稍显热络地走到他身边,轻拍着他肩膀道:“这两日你高烧昏迷,我还挺担心,现在看你安然无恙,倒是放心多了。” 嗣业客套地回话:“多谢高都护挂怀。” 高仙芝如今是四镇都知兵马使,身边有三十随从,个个衣着光鲜,披风绛红。两人一路走出都护府,这些随从也分站为两列跟在身后,个个腰间带刀,显得颇为威风。 李嗣业感觉到一股子盛气,虽然不凌人,但也太高调了。 “当初黑黄二姓之争,盖嘉运担当碛西节度使时,高某便知打压黑姓的方法绝不可取。只是某当时人微言轻,又身在于阗,只能望之兴叹。如果时间能够回头,那时又由我来决断,当是另外一番光景。” 李嗣业对他这种马后炮的推论很感兴趣,笑着回问道:“如果当时你是碛西节度使,你会怎么做。” “咳,”高仙芝捏了一下鼻头道:“这个我可不敢想,但还是可以推论一下,应该居中调和,将突骑施黑黄二姓分而治之,分别居怛罗斯和碎叶,利用他们的矛盾来确保我安西都护府在碎叶川的统治。” “而像现在,打压了黑姓之后,黄姓可汗却开始野心勃勃不服教化,等我们攻破碎叶杀掉了莫贺,是不是要转过头来扶黑姓吐火仙可汗,万一黑姓可汗将来也有野心呢?这不是陷入死循环了么。” 李嗣业暗暗想,高仙芝很厉害啊,哪怕只是马后炮式的推导,也触及到了问题的根本。 他仔细想了想,突然反问道:“诚如高都护所言,把突骑施分为两可汗,两者间争斗不休,安西都护府从中能渔利吗?天山以北,碎叶川东西虽是突骑施部落领地,但也是大唐治下吧?两者相斗相争也该属于内耗吧?万一两家争斗一家处于弱势,他们会不会因此世代生恨,把造成他们斗争的原因归结到我们安西都护府的头上来?万一他们因彼此的争斗,把外部势力引来当做强援,比如说大食,这局面是不是更难解决?” 高仙芝愣了一下,抬头看李嗣业三秒后,用拇指叩击着自己的脑袋说道:“你等等啊,我再想想看。” 李嗣业心中有些小得意,别的本事没有,喷子的本事还是有的,不过这也不算喷子,不过是键盘侠初级技能——抬杠。 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在旁边不自觉地响起: “黑黄二姓之争不过是权力不均所致,昔日阿史那献公执掌西域之时,自任兴亡昔可汗,平衡天山南北各族势力。若不是苏禄强势崛起,如今的碛西早已是另外一副光景。所以依吾所见,所谓的突骑施应该再次分裂为十姓五厢,由朝廷派遣十姓可汗掌之,使位高者无实权,有实权则位卑。” 这话却不是高仙芝说的,他们两人齐齐扭头,却见挺丑的一个家伙蹲在墙头下,朝着他们叉手行礼:“刚刚只是卑下的一点浅见,让两位见笑了。” 李嗣业刚想问这人姓名,却见高仙芝皱起眉头拂袖道:“怎么又是你,既然是中丞家中的小厮,该安分守己才是,两次向我投拜帖被拒,你自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总厚着脸皮来找,你我都尴尬。” (ps:感谢大漠薪火相传飘红打赏。) 第三百五十八章 礼遇封常清 这人叉手行礼,丝毫不显得羞愧,也没有受挫的委屈和颓丧,继续向高仙芝推销自己:“我承认我自己是长得磕碜了点,高都护素来以才学著称,岂能以貌取人,我两次送上拜帖,都护是否连看都没有看过,不然怎么会放弃我这样一个现成的贤才呢?” 这个人有点儿意思,脸皮够厚,两次推销自己都被拒绝,还能第三次找上来。这种人就是在现代当推销员,也能够取得成功。他称自己为贤才,也不知道是真有本事,还是夸夸其谈。 李嗣业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叉手回话:“启禀李将军,在下封常清,现在夫蒙中丞府上担任门子。” “封常清?”李嗣业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度。 高仙芝扭头问他:“怎么?你认识,还是?” “哦,不认识。”李嗣业冷淡地转过身去,心中却有点儿小激动。 高仙芝点了点头,对封常清伸出手拒绝道:“某早跟你说过了,我的随从早已满员,不要再来找我。” 封常清显露出一瞬间的失望,无奈地低下头去叹了口气,高仙芝的两名随从拦在他面前,神情嘲讽且冷漠地伸出手臂:“走吧。” 失望之余,他并未忘记礼绪,双手插在胸前翘起拇指:“高都护今日事忙,常清改日再来求见。” 刚才的风波并未影响到高仙芝的情绪,与李嗣业沿着都护府的外墙继续散步。 李嗣业对封常清留了意,旁敲侧击地问道:“我观刚刚那人行径,性子顽强,能不折不挠,确实有可取之处,不知将军何以拒之?” 高仙芝抬手笑笑:“天底下性子顽强,不折不挠的人多的是,某怎么能全部给他们机会。况且这封常清相貌丑陋,还跛了一条腿。文难登大雅之堂,武不能上马下马作战。古人说貌由心生,像这等粗糙苦涩相貌,定是在荒街僻巷饥寒交迫,连吃饱都有问题,哪有什么才学,更无强健躯体,要他又有何用?“ 高仙芝说得很有道理啊,适用于天底下大部分穷苦人,但偏偏就有例外。 李嗣业不想跟他多透露,两人绕着都护府的外墙转了半圈,便相互拜别分道扬镳。 等打发高仙芝回到自己府上,李嗣业便匆匆忙忙地折返回来,可惜封常清已经消失在原地。不过既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所居,那就好办多了。 …… 龟兹城中,节度使夫蒙灵察的府邸前,李嗣业穿着一身绯色缺銙袍,在侧门的门板上轻轻地敲击了一下。 吱呀,侧门应声而开,里面探出一个满是褶子疙瘩的脸,叉手恭谨地问道:“将军可是要找夫蒙中丞,可惜中丞并不在府上,你可先将拜帖留下,由我交给管家……” “封常清,我不找中丞,就找你。” “找我?”封常清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有时间吗。” “有。” 盛夏里的龟兹酒肆前,连刺柳这种耐热耐旱的树,也颓丧着低下头去,枝头上有知了无力沙哑的叫声。李嗣业把官袍解下右衽,连中单袖子都抖索出来,身上带着伤疤的硬痂,无论怎么坐都不舒服。封常清倒是穿了一件麻衣半臂,瞧着挺舒服。 酒肆的屋顶上挂着风障,有小厮拽着两根绳索来使其摆动,多少能够减轻客人的暑热。 “酒来喽。”酒博士用竹筐提着酒坛跑过来,双手捧在了案几上说道:“这酒是特意在后院的深井镇凉的,客摸摸看。” 李嗣业捧起酒坛子,确实拔凉拔凉。他剥掉封口先给封常清斟了一盏酒,对方慌忙双手捧住碗,表现得受宠若惊。 “我看得出来,你渴望出人头地,既然是夫蒙中丞府上的门子,又何必舍近求远?” 封常清刚捧起酒盏浅饮,凉得他倒吸了一口气,“哈”地舔了舔嘴唇道:“实不瞒将军,我若求人向夫蒙中丞托情,求得一个都护府的仓禀小吏,每月领个七八千钱的俸钱,也能够衣食无忧度过此生。但吾之所欲,岂是口腹保暖?声色欢愉?非也。常清所欲者,乃是为了使这不足七尺之躯有用武之地,为使这一身才学能够施展。其余金银财帛,锦衣玉食,与我何加焉?” 这又是一个为了理想而奋斗的有志青年?李嗣业听他说话的语气,倒是豪气干云。 “在夫蒙中丞这里,我已经得不到跻身的机会,听说高将军如今是安西四镇知兵使,常年在外征战。我只有拜在他的帐下,才能有施展才学的机会。” 李嗣业肚子里哼了一声想,老子现在都坐到你前面了,嘴里还一个劲儿地投效高仙芝。怎么滴,还要等着我堂堂两镇镇守使主动礼贤下士?这么一来我的格调,不是差了高仙芝很多吗? 封常清皱着愁眉又饮了一口酒,也不知是突然反应了过来,望着坐在面前的李嗣业,神情多了几分激动,连忙将膝盖后撤两下,欲再次躬身行礼。 李嗣业咳嗽了一声挺起腰板,你小子总算上道了,拜到我的麾下也能有用武之地,别总想着给高仙芝当随从。 他装作不经意地端起酒盏,想着待会儿也拒绝一下,等这封常清再求,然后才勉为其难将其收伏。 只见封常清叉手伏地拜道:“李将军与高都护乃是同僚,将军的话在高都护面前也极有份量,只希望将军能在高都护面前为我引荐,封常清感激不尽。” 李嗣业猛吞了半口凉酒凉气,放下酒盏对酒博士招了招手道:“结账!”说罢他从袖子里掏出几十枚大钱,堆叠在案几上,拂袖转身往酒肆门外而去。 或许是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封常清慌忙追出去,拦在李嗣业面前叉手拜道:“常清有眼不识泰山,我知李将军身为疏勒、于阗镇守使,如今在安西威名仅次于中丞和高都护。只是传闻李将军勇猛善战,常孤身浴血,麾下也均是悍勇善战之将,似常青这等身有残缺之人,如何能入李将军帐下?现在思来想去,常清只能厚着脸皮一试。” 他郑重地叉手拜道:“封常清愿拜入将军麾下,还请将军恩准。” 这个补救的态度挺真诚,都到了这个份上,李嗣业也不再搞什么勉为其难那一套,直接上前去搀起他的手臂说:“正因为某常近身搏杀,才知读书人的重要性,你既然有才学,先跟我到疏勒去,日后少不了有你的用武之地。” “哦,不知将军何时动身,常清好预先收拾准备。” “应该就在这几日吧,到时候我会派人提前通知你。” “将军慢走。”封常清抬起手臂对背负双手远去的李嗣业挥了挥手。 今日李嗣业突然来找他,把他本来的计划给打破了,本来想归附到高仙芝身边,积攒一下见识,适当露两手让众人刮目相看。但突然跟了李嗣业,这个看上去像莽汉的家伙,资历比起高仙芝还是稍逊一些,听闻他素来擅使陌刀,喜欢冲锋在前狂飙突进,他这样的读书人在其手下确实是怕不受重用。 但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第三百五十九章 阿史那子嗣 都护府兵曹公廨闲置了许多院落,有些院子仅仅是将领们闲暇时用来练习射术所建,一般处于闲置状态。不过最近住进来一个半大的突厥少年,这少年整日也不出门,除去一日三餐外,就拿着角弓在院子中对着靶子肆虐。 突厥孩子手皮粗糙,挽弓也从不戴扳指等护具,他每天从上午到下午要射几百发箭矢,将手指扳得鲜血淋漓都不罢手。 他站在院子的台阶上,把角弓拉弯做满月,手指骤然松开,箭矢抛射而出,正中九十多步外的箭靶红心。 李嗣业抱胸站在门口,没有鼓掌,也没有称赞。 “一把弓,就算射得再远,也不能产生太大的作用。” 啜律扭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倔强且冷,好半天才说道:“我不要它起太大作用,只要能帮我报仇就行。” “你的仇寇莫贺可汗身边有十个部落,每个部落都有你这样的神箭手三千,还有几百名忠心的亲卫替他挡箭,他的身上有坚实的甲胄,连劲弩都不能射穿。你如果硬要做男子汉,除非练出后羿的本事能把太阳射下来,不然报仇可真是遥遥无期。” “那我就寻找机会,他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穿着甲胄,每天都有忠心护卫站在前面挡箭吧?” “呵呵,”李嗣业笑着迈步走过去,掸去台阶上的尘土,坐在上面说道:“男人可依仗的东西,可不只是手里的刀剑,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握紧拳头举在空中:“当然是权力和手腕。明白吗?有了这两样东西,能驱使数万人为你的目标奋斗,到那个时候,任何强大的敌人在你面前都不足畏惧。” 啜律丧气地低头:“我不过是阿史那可汗家里一个小小的仆从,哪敢奢望什么权力和手腕。” 只是仆从么?他倒是希望啜律的身世带那么儿点儿扑朔迷离的狗血,能让人联想出什么特殊身份。 “你的父母亲是谁,你还记得么?” “不知道,过去可汗曾经说我阿爸是老可汗麾下的埃斤,我将来也将会是他的埃斤。但公主殿下不是这么说的,他说是一个女人深夜把我遗弃在府门口,老可汗起夜的时候听到了哭声,才出门去把我抱了回来。” 为何偏偏是老可汗起夜把你抱回来,难道就不能是别人?继往绝可汗家大业大,宅邸宽广,家中正堂侧屋距离院子门有多远?起夜不是家中有恭桶吗,为何要到院子里去?靠大门居住门房没有听见,仆人没有听见,偏偏就让老可汗给听见了? 李嗣业发挥联想力,啜律很有可能就是老可汗怀道的私生子。怀道曾任屯卫大将军,在长安也属于达官贵人里的一拨,沾花惹草很正常,但为何没敢光明正大把孩子接进府,老可汗惧内?可敦是个母老虎,这些都有可能呐。 “史昕可汗没有子嗣,继往绝可汗这一脉就算是断绝了。啜律,如果怀道可汗的在天之灵有知,他能够接受吗?” 这少年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抽搐,把角弓扔在脚下喃喃说道:“这种事情,我也没有办法。” 李嗣业突然开口:“啜律,你很有可能是老可汗的子嗣。” 啜律吃了一惊,望着他怒声斥道:“你放屁!你怎么能污蔑怀道可汗的清白!我怎么可能是怀道可汗的儿子!史昕可汗的兄弟!你们这些汉人,牵强附会的本事可真是一流!哈,胡说八道的话!” 面对啜律的恼羞成怒,李嗣业的声调没有任何变化,继续如拉家常般的口气说道:“阿史那步真的姓氏必须传下去,他们这一支乃是西突厥的狼种,在贞观初年投效大唐,历经三代将门。如今史昕命丧俱兰城,左屯卫将军无人承袭,继往绝可汗无人承袭,濛池都护也无人承袭。你不觉得可惜么?” 啜律默默地低着头不说话,可能内心已经有所松动。 李嗣业索性把话说得过分一点:“三代可汗积攒的功勋就这样如烟消云散,若是他们泉下有知,如何能够瞑目?这叫做什么,这就叫绝户,日后被人刨了坟都没人管,这也叫断子绝孙,这是最恶毒的诅咒都不能造成的结果,日后不管什么人污蔑他们,都无人站出来伸张,可怜,可悲。” “谁说没有!”啜律瞪红了双眼,宛如一只暴躁无奈的猴子:“我就是怀道可汗的子嗣!” “不错,”李嗣业抚掌赞道:“再说一遍。” 啜律刚要张口,才发现自己被诓了,瞪着李嗣业想要反驳,但琢磨后发现可选择的余地不大,喃喃地说道:“就算我不是阿史那的后裔,我也可以替阿史那家看住坟茔,一直维护阿史那家族的声誉。” “既然你自认为不是他们家的儿子,你就没有资格说这些话,我们会另找一个突厥贵姓的遗弃子过继给可汗,譬如这些扫墓啊,修坟,他还要继承可汗的名头,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 啜律感觉自己被逼到了角落里,只好喃喃说道:“我是怀道可汗的子嗣。” “那你现在的姓氏和名字是?” 少年定定地望了他一眼,突然问道:“如果我答应你们的要求,我也想提一个要求。” “嘿呀,这对你来说是好事,一下子从一个无名的仆从变成了继往绝可汗第一顺位继承人,将来锦衣玉食,将来娇娘美妾自不待言,你竟然还敢提要求?” 啜律紧紧地抿上了嘴唇,用无声来宣扬自己的抗议和权力。 “好吧,”李嗣业揪着下巴上的胡须点头:“你提。” “我要入你麾下的战锋队。” “这个不行。”李嗣业武断地拒绝道。 “为什么?” “废话,你见过有可汗当兵的吗?” “那我要做校尉。” “别妄想了,校尉需要身经百战,从兵开始熬,不然没人能服你。” “那我要当兵……” “……” 两人经过一阵讨价还价,决定把啜律加入李嗣业的亲兵旅,从做一个小小的队正开始,这是这个少年最奇怪的要求,李嗣业事先警告他,在他身边除去拿刀砍人之外,可能学不到任何东西。 啜律竟然这样回答:“如果能把砍人的手段练到极致,也是相当了不得的。” 李嗣业无言以对,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等动身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 他转身从台阶上站起,背负双手朝院子门外走去。少年双手托着腮帮,暗自惆怅地思想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低声说道:“我现在名叫阿史那啜律。” …… (ps:感谢大漠薪火相传、书友161112101804644飘红打赏。) 第三百六十章 上任疏勒镇 六月底,李嗣业的伤已好了大半,决定动身前往疏勒,临走前向节度使夫蒙灵察、副使高仙芝、程千里等人告别,并且把即将要在疏勒镇成亲的事顺嘴说了出来,三位上级提前表示祝贺,虽然不能亲自去,但会让人送上贺礼。 这个时代的贺礼更倾向于物,而不是钱,通常都是送绢或者丝罗,但并不拘泥于这些东西。 李嗣业并不想把婚事办得太复杂,除去那些繁文缛节的礼仪无可避免外,其它的能省就一概省掉,到时候只需在都督府院子里摆上几桌酒席,请军中的一些熟人前来吃酒肉即可。 封常清和啜律也搭上了他前往疏勒的末班车,封常清却是没想到,刚加入到李嗣业的麾下,就得给他送贺礼。他平时怀着一腔大志,家中却一穷二白,至今还在底层混迹,也不知道给疏勒镇守使这样的大官送贺礼,送到什么程度才能拿得出手,所以正骑在马上暗自忧愁。 少年啜律跟本就不会想这种事情,更别说为此而发愁了,他骑在马上畅怀遥想,想的都是将来如何如何冲进碎叶城中,城中火光冲天什么的,别的兵卒都在抢劫,他却握着一把滴血的横刀,步履坚定地踏进突骑施可汗的金帐中。那时他的敌人如何跪在他的脚下,忏悔自己的罪过,求他饶过性命,然而敌人再如何痛哭流涕,也无法软化他那早已硬如铁石般的心肠,手中横刀毅然斩下,莫贺的头颅喷着鲜血冲天而起。 啜律突然拽着马缰笑出声来,周围的人神情怪异,以为这孩子得了什么失心疯。 经过十一天的行程,李嗣业率众人途径蔚头州的据瑟德城,正式踏上了疏勒镇的管辖范围。 疏勒镇位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同时也是丝绸之路南北两道线的的集合点,其战略重要性当居安西都护府首位。吐蕃人把小勃律紧紧地攥在手中,正想借由此地当做跳板来占据疏勒,从而完全切断西域各羁縻州与安西都护府的联系。 李嗣业能够感受到这份担子的重量不轻,况且来上任之前,他并不是双眼一抹瞎,还捎带着打听了一下疏勒的过往历史和现状。 可以这么说,自从汉宣帝设西域都护府以来,疏勒历代王国就活跃着一颗延绵不绝的炎汉之心,甚至在三国两晋这种动乱时期,疏勒王依旧遥记着与中央王朝联系,曹魏时遣使朝贡,被封守魏侍中,大都督,西晋时也封宁侍中,大都督,南北朝时期中原王朝频繁更替,疏勒使者曾绕过柔然向北魏派出十五次使者。 后来隋室一统天下,疏勒王遣使朝贡,希望朝廷能派出都护府,回归中央。可惜隋朝短命,中原又陷入战乱,疏勒王归顺的希望再一次落空,直至他们迎来了唐朝。贞观九年时,疏勒王室排除万难,躲过西突厥政权的堵截,派使节来到长安要求归顺朝廷,希望大唐能派驻机构统辖西域。 当时的西突厥可汗为了拉拢疏勒,封疏勒王为颉利发,将公主下嫁,却依然无法改变疏勒王归顺大唐的决心。疏勒王先后三次上表要求太宗设都护府。 自贞观至开元的百年来,西域风云变幻,疏勒镇数次置废,但唯一不变的是疏勒王裴氏对中央王朝的衷心。 李嗣业得知这段历史后,也感觉疏勒镇这向心力是杠杠的,绝对的铁杆汉臣。基于这一点,他相信在疏勒做镇守使要轻松得多。 现任疏勒都督府大嘟嘟,耀建州司马裴国良正是疏勒王室后裔,一听这名字就知道,绝对的苗正根红,保国忠良无疑。 第三日下午,疏勒城已经翘首在望,厚重的夯土城墙横亘在青天之下,城门部位用砂岩錾制而成,城门顶上原本也是圆拱造型,后来疏勒王室修缮城墙,特意重金从河西雇来工匠,在异域风格的顶上加盖了斗拱歇山式檐顶,这也从侧面反应疏勒人对于中原文化的渴望和追求。 城门外站着两队人翘首以待,其中胡人汉人皆有,看到远处随着一缕征尘而来的车马队,为首身穿圆领袍的高鼻子疏勒官员踮起脚尖,张大嘴说道:“来了,他来了。” 疏勒副军使赵崇玼身穿浅绯色缺胯袍站在左侧,头顶戴着红色三角巾充当抹额,巾头朝上掩盖住发髻用以纳凉,本来他身后有一名随从撑着彩绸遮阳伞,这时被他一把推开:“行了!别打了,也不看看时头,这点儿太阳能把人给晒化吗?” 站在他对面的都督裴国良淡然一笑,也伸手将身后撑伞的随从给驱退,拱手向赵崇玼低声问道:“这位新任李镇守使是个什么样的人?赵军使是否了解,可否相告?” 赵崇玼还了一礼道:“某也不知道,我常年在疏勒驻守,不擅官场上的交际来往。只晓得这位李将军官升得贼快,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起来的,短短几年之内,便在碛西声名鹊起。哦,咱们疏勒可能知他的人少,但你要在于阗一问李将军是谁,连孩童都知道,他曾亲自主持兴建大漠驿站,带兵剿除沙匪,深得当地人心。” “如此说来,那我倒放心了。”裴国良眯上眼睛,双手交叠在腹前。他不过二十来岁,却总在人前做出老成持重的姿态,应是担心被人看轻。 他突然又探身问:“听说李使君现担任疏勒、于阗两地镇守使,你说他会不会厚此薄彼?” 赵崇玼嘿笑了一声道:“他是来当官混政绩的,又不是来养儿子的,哪来的厚此薄彼一说,况且疏勒镇地缘位置远非于阗可比,他不亲自坐镇疏勒如何能安心。” 二人正交谈间,李嗣业所率马队也越来越近,裴国良也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不由得咂嘴道:“是不是太年轻了?” “也不年轻,嘴上都有短髭了。” “年轻必气盛。” 两人隔着老远就对李嗣业品头论足,李嗣业抖擞着马缰加快了速度,来到众人面前,翻身下马。众人则抖了抖袖子,上前两步躬身叉手,肚子里早已打好的草稿纷纷抛了出来。 “李将军总算来了,我等疏勒军民翘首以盼,一月前就派人前去探问,结果只有将军家眷到来,才知道将军另有公事。” “将军府邸我们已经派人收拾打扫,请将军入城。” “我等仰慕李将军已久,能与将军为同僚实是荣幸之至。” “将军大名已传遍大漠于阗,今日相见才是得偿所愿。” 这么多人说话,李嗣业也不能一一回答,只朝迎接队伍中的前两人拱手,对后面的人注目而视,高声道:“诸位,嗣业何德何能,竟得各位在城门外相迎,实在是愧不敢……” 少年啜律牵马顶着烈日站在人后,冷漠地看着李嗣业与一帮人相互恭维,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之前见都没有见过,还如此惺惺作态假装亲近,大人的世界真是让人害怕。 他牵着马跟随他们入城,抬头仰望城洞,巨石圆拱平滑整齐,千年的古城果真名不虚传。城中的街道排列属于不太规整的中轴线,主要原因是东西两座城门并不对称,远不及长安城那般规划井然。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一镇布防图 疏勒城中有不少歇山顶硬山顶建筑,无一例外都建得很气派,那种圆顶平顶屋反倒处于低矮的地势中。城中地势北高南低,疏勒镇守使府邸,疏勒军治所,已经疏勒都督府都在城北,几乎是并排而列,建筑风格却迥异,尖顶圆顶歇山顶兼而有之。 啜律钻在人群中来到镇守使府邸门外,正耐心等着一帮人跟李将军谈话寒暄,队列中的丑陋随从封常清突然对他招了招手。 他狐疑地牵着马走过去,两个脑袋凑在一块儿嘀咕。 “我们从后门进去,前门李将军估计还要跟这帮人扯半天。” “就是,我听了半天,一句有用的没有。” 封常清在旁边说道:“这些话对你来说无用,于他们来说却有用,官宦场中这些客套的话才能迅速拉近距离,不说了,走。” 他们绕着府墙的两道巷,转移到了后门所在,是一座倒座房式的门厅,圆顶小拱,此刻敞轩大开。进入便是府中后院,朝西北是两排马厩,仅喂马的料槽就有十几个。 啜律对此并不惊奇,在长安时史昕可汗的府邸比这大多了,可惜现在已失人去屋空,要不了两年就会破败不堪,想及此处他就伤感垂泪。 封常清将马牵入马厩,才抱着胸站在院子里说道:“这么大的院子可惜了,应该开辟一块地方竖起草人标靶,操练武艺。” 啜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此刻在前院中,李嗣业刚刚送走了一拨疏勒镇官员,唯独将赵崇玼留了下来,两人进入堂中,对坐在案几前。 “我初来上任,对疏勒军中情况不甚了解,赵将军常在此任职,还请多多指教。” 赵崇玼连忙叉手道:“不敢,将军但有差遣,崇玼自不敢辞。” “既是如此,过几日我便与赵将军一同巡阅检视一下疏勒军下辖各城各堡各烽各驿驻地。” 赵崇玼犹豫了一瞬,心想这路途可不近,疏勒镇在安西四镇中管辖面积最广,下辖有十五州,驻军派守也有五六个州城,最远有葱岭守捉,崇山峻岭路途艰辛,他莫不是真要去全部看一遍吧。 李嗣业好似猜到了赵崇玼心中所想,笑着说道:“葱岭不必去,除去葱岭以外,凡是驻兵的地方都应该看一看,心里好有个底。” “也好,”赵崇玼脸色微红,叉手说道:“我这就下去准备。” “还准备什么呀,”李嗣业负手说道:“你我一人一匹马,只带几天干粮淡水,顶多再叫几个随从足矣。” “好,属下这就照办。” 赵崇玼起身叉手告辞,李嗣业起身相送,停留在院子里的石灯处,赵军使再次转身行礼,才倒退两步转身绕过门口的柳树离去。 李嗣业转身踱步回正堂,低头慢慢思虑,猛一抬头看到放在堂后的屏风,是胡杨木做的架子。架中间夹着素白绢布,逆着光线能够模模糊糊地看着对面。 他从腰间的蹀躞带解下短刀,将卯榫的木架撬开,将这块白绢布扯下来。十二娘莲步款款迈入堂中,瞧见李嗣业要对家具下手,连忙上前阻拦:“李郎,好好的屏风,你把它毁了做什么?” “我想用这块白绢。” 十二娘微嗔地说道:“你想要白绢,我可以到市上给你买一匹,我还想请画工把这屏风上画上一幅长安春景图呢。” 他一边撕绢布边说道:“这个屏风不够气派,配不上十二娘的美貌,等我将来雇佣木匠重新给你做一个大的,上面把长安修德坊太真观都画进去。” 十二娘嘴角嘴角翘起哼了声,主动上去帮李嗣业把绢布收拢起,口中问道:“你要这绢布有什么用?” “当然是要画一幅精确详细的地图,至少要把疏勒城及周边区域都画下来。”安西都护府的所有地图都是靠人摸索着画的,谈不上精细,有些地方甚至驴唇不对马嘴,他想趁着这次与赵崇玼巡视各城,完整地将疏勒地区的布防及地理情况画下来。 然而十二娘关心的点却不在这里,微闭着睫毛幽幽问道:“你又要离开府里出城去?出城之前可有什么大事未办?” 李嗣业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回答这个问题:“确实有大事未办,是我和十二娘的终身大事。不过我刚刚到任,就先急着办婚事凑个双喜临门,会让人以为我因私而损公,使得风评不佳。” 他掐起大拇指和小拇指劝慰十二娘:“等我先把疏勒镇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办了,再回来安心办我们的大事。” 李嗣业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十二娘也羞于再提。她最近在诵读班昭的《女诫》,提前学习做一个贤妻良母。就像府中的女管家吴大娘说的那样,头顶上没有婆母压制的女人,更应该在心中摆下一杆秤,摆清楚自己的位置和责任。 这话当然不是吴大娘这种粗鄙女人所创,吴大娘年轻时曾经在清河崔氏旁支家族中充当过婢女,曾经听到郑姓老祖母训斥家中的孙媳妇儿,说下了这番气场十足的话,让吴大娘当做圣贤之言记了一辈子。几十年之后吴大娘忘记了很多事,都没能忘记这些话,并且时时不忘炫耀自己曾经在清河崔氏的府上做过事。 李嗣业将这白绢用四根竹子当做卷轴卷了起来,并吩咐下人将封常清叫过来,站在堂前问他:“你吹嘘你自己才学颇高,会画地图吗?” “当然会画,昔日我曾与外祖父在胡城的城楼上,以石炭为笔画下了胡城的舆图,自然难不倒我。” 李嗣业摆了摆手:“小小的胡城不算什么,我要你画的是整个疏勒镇辖区的地图,要求地图精细,位置准确,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座烽燧,甚至是每一座驿站,每一口井的位置都要画下来,并且要求误差不小于五丈。” 封常清又郑重地叉手说道:“将军这可考教不住我,常清曾经看过魏晋宰相裴秀《禹贡地域图》的残卷,也略知制图六体,一曰分率,所以辨广轮之度也。二曰准望,所以正彼此之体也。三曰道里,所以定所由之数也。四曰高下,五曰方邪,六曰迂直,此三者各因地而制宜,所以校夷险之异也。” “若是这样我倒是放心了,过日跟我一同出行,同时负责重新绘制疏勒布防图。”李嗣业说完后,把手中的卷轴抛到了封常清手中,“这是地图的绢布,你明日带到身上备马与我一同出行。” 封常清双手托着绢布,犹豫着说道:“如果只是测画疏勒镇管辖范围内的地图,属下可以用记里画方之法,只是这测量里程,需要用到记里鼓车,整个大唐也只有太仆寺的乘黄署才有。如果没有记里车,倒是可以用步测目测之法,不过精确度可就差太多了。” 这记里画方的其实就是现代地图常用的比例尺,将地图上用线条打出格子,以十里或百里折一寸的方法绘制地图,最初提出记里画方法的是晋朝的裴秀,不过能流传下来已是不易,在这儒学盛行,实用学束之高阁的盛唐,百万人中能有一人知晓这制图方法已经很了不起了,不得不说这封常清的知识果真是渊博,让李嗣业想装x都找不到机会。 第三百六十二章 记里鼓车 李嗣业拽着下巴上的浅须淡定地说道:“记里鼓车你不必管,这个我自有方法。” 封常清狐疑地点头,心想李将军是在说大话吧,记里鼓车这东西除去皇城宫宦谁都没有见过,造化神奇更如巧夺天工,非张衡马钧等大家所不能为,一般人根本无法推导出其中结构,更别说再造一个了。 他将白绢背在身后,朝着李嗣业躬身叉手:“若将军没有别的事情,属下就先下去了,我先将地图的方寸用墨斗打出格子。” 李嗣业朝他摆了摆手,任由他转身离去,自己则开始低头沉思。 记里鼓车发明于东汉,相当于现代汽车的里程表,车轮转动通过齿轮传动的差动原理,构造复杂度还不如钟表,但整整领先了西方的一千七百年。传说是由张衡发明的,但没有明文记载。它的作用其实是用来当做天子的车舆銮驾,又称之为大章车,出行时排在指南车之后。 传说黄帝发明了指南车,自周代开始,天子出行时以指南车为先导,东汉时加入了记里鼓车,车中有掌车和史官负责记录天子起居注,之所以后来人看史书说某年某月某日天子出行,向东走了多少里,到达某个地方。这里面的里程数可不是估摸出来的,而是经过记里鼓车精确测量出来的。 难怪古人会称呼地图为舆图,这与帝王的车驾还是脱不开关系。 李嗣业默默盘算,唐里是以李世民的双步来计量,一步等于五唐尺,一里就是三百步。根据这个来制作鼓车的车轮,直径一步调整圆周率为三步多一点儿,这样车轮每转动一百下便是一里。在轮轴装上木齿轮,大轮周长咬齿为小轮十倍,然后在旁轴上再装一轮,仍然调整变速倍数,直至车轮转一百圈,最上面的齿轮转一圈。 这只是完成了基础构造,接下来还要装一个击鼓的装置,齿轮上装拨环用弓弦结构,使小人的鼓槌按在鼓面上,齿轮每转一圈就击鼓一下。当然这还不算,上面还要再加一个装置,当鼓声每敲击十下时,顶层的铙钹就会发生清脆的响声。 这样打造成的计里鼓车远比用脚丈量要精确得多,虽然依然无法解决地球曲率,还有海拔地势坡度问题,但已经很厉害了。从晋初直到明清,历代王朝的舆图都是按照这个方法理论来绘制。 他回到正堂中点了油灯,坐在案几前拿出一根细毫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不断进行计算,费掉了几十张麻黄纸,才勾画车辆的整体结构和其他部分的图纸,勾画好尺寸。 等他伸了个懒腰长立而起时,不觉已是下午时分,但踌躇满志丝毫不觉得累,只想着尽快把实物搞出来。 十二娘进入堂中,看到地面上一团团的废纸,不由得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低下身子将纸张捡起来。 李嗣业快步走到门口,燕小四正率领着亲兵在院子中清除杂草,修缮些破败的地方。 “小四。” “来了,来了,喏。” 燕小四快步跑过来,站在台阶下叉手问道:“别搞卫生了,这地方能住就行,你带几个人到城中,把凡是会木匠手艺的人,都叫到镇使府上来。” 正在屋内的十二娘一听,不由得窃喜,李郎这是要准备为洞房做家具了,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不过是弄一个木榻,两个胡床、妆奁、再去找工匠磨一个铜镜,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 燕小四抬头看看天色,挠着幞头为难地说道:“现在就都叫过来,等把人都召集到一起,天可就黑了。” “你说的对,那就今日去通知,明日让他们来府上做工。” 燕小四立即叉手:“喏,我这就亲自带人去。” …… 疏勒都督府在城南地势较高处,府后院有一座两层的波斯圆拱形建筑,旁边各带一间平顶屋。此刻疏勒都督裴国良正坐在房顶胡床上纳凉,身旁两名汉妆婢女正轻摇着团扇。 裴国良坐在屋顶,除去与他一般高的城楼和疏勒镇使府无法俯视外,城中多数房屋都尽收眼底。 此刻他放眼望去,见城中有两队兵丁正在逐条曲巷打听搜寻,这声势可不比寻常,也不知道是在搞什么东东。 裴国良乃是疏勒王室之后,其父裴安定在开元初年被玄宗封为疏勒王,兼任疏勒都督,耀建州司马。父亲在三年前病逝,不满二十岁的他世袭了都督和司马之位,但这个疏勒王却不是世袭罔替,他只有朝廷的关怀和福泽下立下功勋,才有可能被皇帝再次加封。 基于这样的愿望,他对朝廷派驻龟兹的疏勒镇将非常关切,毕竟他这个什么都督司马都是空头衔,没什么实权,属于他的只有当地胡人组建的两千番兵营,战斗力比起唐军也差了不少档次。所以十分希望新来的这位镇使是个有雄心壮志,能干大事儿的人能够带他升级起飞,就像开元十六年的副都护赵颐贞,联合父亲击败吐蕃,父亲才能得封疏勒王。 他心有所感,抬头对身边的婢女吩咐道:“去,下去院中唤一名奴仆,打听一下这些唐军在城中寻访什么?” 婢女喏了一声,转身进入圆拱屋中,踩着木楼梯下去。随便叫了一名身披白衣的波斯奴仆过来,在其身边耳语两句,便匆匆打发去了。 少顷,奴仆返回,又在婢女身边咬耳朵,这婢女点了点头,转身踩着木楼梯回到屋顶,蹲在主人身边低声禀道:“阿郎,这些的唐军是新任镇使派来的,在城中到处寻访木匠。” “寻访木匠?”裴国良挑起眉毛问:“这李嗣业到处找木匠做什么?” “奴婢哪里知道呀。” “我明白了。”他细细寻思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今日上午在迎接他进城时,我家夫人也去联络感情,与李将军的家眷稍稍熟识了,得知李将军身边带着未过门的未婚妻,想是来到疏勒城便要成婚,这该许是为了结婚打造家具呢。” 他自认为已猜度明白,长长嘘了一口气道:“有点儿失望呐,婚姻大事固然重要,身为男人当然急切。可初来疏勒上任,当为众官之表率,至少应该装装样子忙几天,然后才去谋划婚姻大事。他这么做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 “等等看,再看他几天吧。”他随即抬头对身边女婢吩咐道:“你下去给李将军准备几样贺礼,要拿得出手的,中原的名贵锦缎,大食的细麻,吐蕃的氆氇都行。” “喏,”这婢女低头一拜,款款退了下去。 这疏勒王子从胡床上站起来,望着城里在黄昏中染上了一抹金色的平顶屋群落,幽幽叹道:“昔有李杜司职,朋心合力,想得一个好同僚,不容易,我果然还是想多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汉代耿恭井 翌日清晨,李嗣业起床在新宅邸的院子中踱步。这座将军府并未严格按照中原的规格来建,正院只有主宅和侧宅,院中的绿化搞得不错,土坯院墙下还有几分菜圃。院子朝北有内眷居住的跨院,再往后走是后院,有几座厢房和马厩。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他都不是太追求生活质量的人,对于房屋也没有很高要求,就现在这座宅子里的多间房子,他们家连同下人都住不完呢。 这时镇守使府邸门口已经聚拢了一批匠人,相互之间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这疏勒镇守使将军叫他们来是做什么。 等到吱呀一声侧门打开,匠人们连忙围了上去。 燕小四走出侧门负手问道:“家伙事儿都带齐了吧?” “军爷放心,都带着呢,对,带着呢。” “好,”燕小四咳嗽一声说道:“稍后进去听我家将军招呼,他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众人惊讶不已,这活儿竟然是将军亲自操办,难不成是做床弩,要往疏勒城头上安装,或者是做抛石机?他们一时间有些兴奋,纷纷摩拳擦掌。 一帮人进府至前院正堂台阶下,李嗣业把昨日画好的草稿拿出来给众人看,把记里鼓车的原理讲给他们,再由工匠们相互商讨,有什么可改进的地方。 众木匠开始分工合作,每两人负责一个部件儿,从轮毂、车轴、车底盘、木齿轮,敲鼓小人装置,都使出来浑身解数有同台比拼技艺的意思,拼合组装中又不断改进。 李十二娘命家中女婢烧了茶水,端来给工匠们饮用,还在一旁满怀期待地看着,以为是给她做屏风架子,但耐心看到最后竟然是一辆奇怪的马车,心中不禁很是失望,瞪了坐在台阶上的李嗣业一眼,转身郁闷地离去。 李嗣业哪里知道十二娘这么多心理活动,以为是她看新鲜看腻了,也就由她去。 记里鼓车制作成功后,还需要初步试验,李嗣业特意选择了一处空旷之地,让鼓车走了一段路,特意派人丈量两段鼓声响起间隔的长度,最终差了六步。 这应该不是车轮的问题,而是齿轮上出现了误差。众木匠又卸下来,仔细测量直径齿数,重新制作凿刻,装上去再次试验,还有误差再重新做。在试验的过程中,一次次地减少差距,直至行驶一里的误差控制在一寸之内,这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李嗣业又让人在车上还装了比司南更精确的罗盘,用以校正车辆行进的方向。 兼具罗盘和记里功能的鼓车建造成功,李嗣业很是高兴,除给了匠人们丰厚的酬劳外,还专门吩咐吴娘子让厨房多杀几只羊庆贺,请木匠们吃水盆羊肉喝大酒。 吴娘子早已升格为镇守使将军府上的女管家,手底下也不只是那几个粟特女佣,已经有了各自分工不同的几十人,厨房自然有几个负责做饭的婢女,十几人的肉食不在话下。 下午饭还未齐备的当口,李嗣业便和木匠们蹲在堂前的树荫下,随意地闲聊着。李嗣业说话毫无将军的架子,也不会拽那些让人生畏的文词,聊得亲和,众人也放松了很多。 一个稍年长的木匠好意对李嗣业提醒道:”李将军,趁着还有时间,我们不如给娘子做些妆奁,铜镜台之类的家具罢,你一心为公做这记里车,大娘子多半是不高兴了。“ 李嗣业问道:”你咋知道我家娘子不高兴?“ 木匠笑而不言肚子里却在咕囔,这还看不出来,刚来院子里的时候,娘子言笑晏晏,还特意派婢女煮茶端送上来。结果一看你做是这种玩意儿,当下脸色没变,但事就不一样了,别说热腾腾的茶水,就连冷白水再没给送一口,这不是生气了是什么? 李嗣业挠了挠幞头,笑道:”既然这样,那就随便做几样,胡乱把她哄过去?“ 这木匠眼睛突然往上瞟了瞟,正色说道:”哪能随便做,娘子要的家具自然要仔细做好,更得花上些心思。” 另一个木匠又说:“光说不动弹哪能行,走,干活儿去?” 木匠们心领神会地跑到工作场地,开始锯板,掏卯榫槽,李嗣业感觉气氛有些怪异,微微抬头一看,却觑见十二娘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腹前,神色冷而不虞。他连忙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对着工匠们大声道:“对,我家十二娘要的妆奁要做细些,大小抽屉弄五六个,里外都要用桐油刷一层,你们可莫要糊弄我。” 十二娘嘴角莞尔一笑,微微高抬起下巴,对身后的女婢吩咐道:“快去给木匠们煮一些热茶过来,捎带去看看厨房饭做好了没有。” 这时候基本还是一日两餐,一般都是上午一餐,天黑前一餐,基本上落日余晖下时,已经清洗完三足铁釜和灶台了。在靠油灯过日子的年代里,所有晚饭都在天黑前完成,将军府上也是一样。堂屋中光线较暗,李嗣业吩咐下人们把食案抬到大院中,取上蒲团让木匠们就案而食。 匠人们无论在家,还是做工到主家吃饭,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依案而食那是有钱人家的做派,咱小户一般都是抱着大碗随便找个地方一蹲,哗啦啦往嘴里扒拉。 他们虽然有些拘束,但等羊肉端上来之后,被美食所吸引也忘了拘谨。李将军家里真是大方,每个盆中都有几粒胡椒,他们双手抱着水盆往嘴里扒拉,等吃得肚皮撑圆才一个个相互搀扶着离开了将军府。他们即使回到家中,或是日后闲谈时聊起,都会遥想起那日在李将军府上所吃的那一顿丰盛餐饭。 记里鼓车既已造出,李嗣业便派燕小四知会副军使赵崇玼,定在明日出发巡视疏勒镇麾下各地驻守唐军。 翌日,赵崇玼已带了五六名亲兵在将军府门外等候,李嗣业便只带了燕小四、封常清、以及麾下的几个亲兵,众人先去察看了城中的军营。 疏勒城有三营,每营五到三个团,驻守的这三个营分别是跳荡营和战锋队,还有城防营。城防营人数共一千,负责城中四门的防务,战锋队和跳荡营人数各六百,他们皆由李嗣业从龟兹白马河畔换防过来。 城防营有两个团为劲骑,三个团为奇兵,配备横刀,擘张弩和长枪。他们路过城西的营门时,军中正好在训练,李嗣业驻足观看,感觉这些兵卒的作战能力不低,更不次于拨换城中的劲旅第八团。 赵崇玼颇为骄傲地对李嗣业说道:“这可是我大唐征募来西域的第一批长征健儿,多数在当地有家小,作战勇猛且多次斩获头功。” 李嗣业赞同地点了点头,人这东西,特别是一群人在一起,从精气神上一眼就能够看出优劣。 看过军营后,赵崇玼朝李嗣业叉手询问:“城中的驻防已经看过了,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出城,先到哪个州城去看?” “不急。”李嗣业摆了摆手:“先跟我去瞻仰前贤,去看看耿恭井。” 耿恭井位于城东南角地势低洼处,井沿附近有两棵桑木,虽然看上去粗大健壮,但必定没有这口井的历史长,更没有这口井背后那悲壮可供歌颂的英雄事迹。 就在他们所站立的这个地方,在一千年前的东汉,戊己校尉耿恭曾率百余壮士在固守城中顽抗北匈奴的进攻,匈奴单于曾三次率大军围城,耿忠在城头上用弩发射毒箭以驱敌,匈奴人切断了流向城中的河水水源,使得城中饮水断绝。耿恭亲自带人挖井,深入十五丈仍不见水,将士们焦渴甚至只能挤榨马粪来饮用。在这毫无生机的绝境中,悲情的英雄跪地祭拜,高呼:“闻昔贰师将军拔佩刀刺山,飞泉涌出;今汉德神明,岂有穷哉。” 耿恭话音刚落,枯井中便涌出清泉,将士们接触饥渴,在城头上泼水庆贺。匈奴人以为汉军有神明守护,只好退兵离去。 这段故事并没有结束,匈奴人再次卷土重来,耿恭率汉军已经在城中坚守了八个多月,粮食耗尽只能煮甲革与弓弦为食。匈奴人劝降派出使者要封他做白屋王,并赏赐他美妻,耿假意邀请使者入城,在城头上一刀斩杀,并把使者的肉用刀子烤着吃。 汉章帝得知西域疏勒还有唐军坚守,特地下旨派出七千多兵卒远赴西域,将耿恭极其部属从坚守的疏勒孤城中救了回来,等最终返回玉门关时,与他坚守在西域的同袍只剩下十三人。这就是充满热血忠魂的十三将士归玉门的故事。 李嗣业站在井边感慨万千,这可不止是发表个心情发个朋友圈这么简单,他今日也融入到了历史中,有了与先贤相似的经历,愈发能够感同身受。 “这里应该修建一个祠堂,用来拜祭耿公。” 封常清站在井边,也不禁悠然神往,开口吟诗:“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 凭吊过古人之后,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有了仪式感,李嗣业振臂转身,翻身上马对赵崇玼说道:“先向东去汉城,再南下到遍城州,再至达满洲和演渡州,再随机选择两个烽燧就地考察。” “喏!” 众人同时向他叉手行礼,然后各自翻身上马,沿着东城门而出。 …… (ps:感谢大漠薪火相传飘红打赏) 第三百六十四章 绘图 赵崇玼以为他要雷厉风行地跑到汉城土堡去,上演一出上差突然到达查出驻防兵卒们的懈怠,再烧个三把火什么的。这种套路已经屡见不鲜,所以也没有多大期待感。他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从旁边看着新任镇守使如何表演。 谁知这李嗣业刚一出门,就停了下来,扭头对身后的燕小四吩咐道:“去钉木桩吧。” 燕小四翻身下马,伙同两个亲兵取出背在身后的尖木桩,沿着城墙的东北角钉入泥土中,赵崇玼好奇地一看,尖桩上赫然写着“中心点”,这是什么意思? 很快从城门中驶出一辆马车,车厢上苫盖着黑色帷幕,车夫将车拉到木桩的位置,跳下车辕钻进车厢中鼓捣了一阵,然后重新跳上车辕,叉手对李嗣业道:“将军,已经准备妥当了。” 李嗣业点了点头,抬起马鞭指着前方:“出发!” 赵崇玼心中大为郁闷光火,却不便发作,这么多人等了半天,竟然是为了等一个车夫? 每行出一里,那盖着帷幕的车上便会响起鼓声,他们会稍稍放慢速度,观察附近是否有特殊地貌。鼓车行出八里,发现了季节河的河床,跟在李嗣业身后背着绢布的丑卒封常清从背上解下绢布,翻身下马在地面上铺摊开来,用石块压住四角。他从怀中掏出笔袋和砚台,抽出最细小的细毫握在手中,抬头问李嗣业:“将军,季节河的河床该如何表示。” 李嗣业略微沉吟,抬头说道:“画以虚线。” 鼓车测量里程是用来参考的,并非就是实际数,马车在尽量走直线的过程中,不免会遇到地形障碍,需要折绕,这就需要计算折绕的里程数,扣除之后才是直线距离。 这时鼓车发出了清脆的铙钹声响,封常清又从马上跳下来,将地图铺在地上,开始在寸许的方格里画图。 这个时候的赵崇玼怎么不明白那马车是什么东西?竟然是记里鼓车!这东西只是在朝廷修建城垣,绘制全国舆图时才派得上用场。没想到李嗣业只是绘制安西疏勒镇的布防图,竟然用上了如此精密的东西,这简直是……这鼓车是哪里来的?他怎么会有这东西,前几天带着家眷进城时也没见他有这车啊? 基本上边镇绘制地图,都是用最简单目测的办法,简单到区域内有什么山,什么岭,什么河,或者什么道路才会画上去,误差个两到三里都不叫误差,布防图上也不会记载某个自然村叫什么,只标识出驿站,守捉,烽燧的大概位置,且没有比例尺概念,多半会出现在图上看着两个地方挨得很近,其实却要跑很远的事情。 唐代地图已经很普及了,各县各州各道都有地图,多数粗糙简单。真正精细的舆图只有朝廷才有,也只是重要地区的图册,比如说关中舆图,长安舆图,洛阳舆图。西晋裴秀的禹贡地域图早已丢失,精细测量的全国舆图乃是贾耽在德宗贞元年间才画出的《海内华夷图》,不止将全国州县的古称和现称用两种颜色标出,还画出了华夏周围的一百多个国家。 李嗣业要画疏勒布防图,他没什么可吃惊的,但画布防图用记里车,可算是让他开眼了,使他对这位镇使的严谨程度有了初步了解。这种吃惊程度大概和地级市修建大楼,竟然请中科院前来测量差不多。这让他对李嗣业身份更加猜疑,这不仅仅是一个将领该会的吧。 难道他也是陇右李氏之一,是出自姑臧房还是仆射房? 计里车到达十里之后,原地钉上木桩,开始转道向南折,这一折便将十平方公里范围覆盖了一半,他们按照这种一进一折的方法,终于在下午时分赶到了汉城。 汉城是单纯的军事堡垒,属于堡一类,比守捉城要小一些,比戍关烽燧要大。长宽约三百步,驻兵一队。 封常清站在城墙下,在地图上画出汉城的实测位置,尽管它占地较小,但他根据实测大小,还是用细毫笔在地图方格一分大小处,细细画出小方块,并用朱笔在旁边标出汉城堡。 李嗣业和赵崇玼进入堡中,这座用夯土做成的城墙相当厚,底部有五丈多宽,顶部也有四丈,顶部女墙也是由泥土夯筑,兵卒们的屋舍是直接在堡墙上挖出窑洞。城墙左侧是马厩,右侧是仓房,正北面是堡楼,使得中央的场地显得很狭小,当做五十人的校场勉勉强强。 驻守在此的队正也称堡长,叉着手跟在李嗣业他们背后进入堡楼,堡楼有两层,底层是队正住宿和办公的地点,想到顶上去需要爬木梯。 堡楼顶上有烽火台,有四架可移动的弩车,从堡楼的顶部通过台阶转折,能够来到城墙上。这四面城墙的防御设施很全面,有用辘轳麻绳牵引的带尖刺檑木,能够反复利用。 士卒们以四班换岗,从堡楼警戒到城墙四角全天侯值守。李嗣业很满意,这应当是疏勒镇唐军戍边的典范模板了。 只是他从城墙上下来的时候,瞧见有火长在墙上挖出灶洞,将刁斗架在灶上燃烧柴火,一边用一把铜勺在锅中乱搅,水面上咕咚着泡泡。 李嗣业探头过去一看,是稀糊一般的东西,里面应该是有青稞粒,黍粒,少量的糙米煮成的粥,先别说闻着味道咋样,仅看着就难以下咽。 那伙长挥动着青铜勺在刁斗的边沿当当当敲击着,“开饭了!开饭了!” 躺在窑洞中歇息的兵卒们三三两两地跑出来,开始在灶边排队。有将军在旁边看着,那掌勺的火长显得很紧张,连打饭都是标准的两勺,给每个人分的都公平均匀。 兵卒们中间只有两人带着粗瓷碗在排队,其他人的怀里则抱着兜鍪,等盛了两勺之后,才托着兜鍪蹲在墙角,仰头将粥灌到肚子里去。 这场面看得李嗣业有些心酸,也有些恶心,头盔和饭缸混合着用,不怕把头油吃到肚子里吗?不,不会有头油的,没有丁点儿的油水哪儿来的头油,但兜鍪虱子必定是有的,微生物和细菌自不必说,太不卫生了。 李嗣业只是微微皱眉,却也没有说什么,他和赵崇玼又走到马厩旁,里面有两头用来驾车的牛,十几匹干瘦生着癞痢的瘦马,看上去病怏怏的,马蹄磨损得很厉害,上面没有蹄铁。 他指着这些马回头问队正:“这是公马还是私马?” 队正躬着身子叉手低低说道:“是私马,我们这些戍守兵,是没有公马可用的。” “既是自己的马,你们为何不好好照料?” “启禀将军,非是没有妥善照顾,而是做不到呐,这些马是染病了,带到疏勒找兽医治疗又要花不少钱,卖出去又没人要,这些年西域马越来越贱,军马就更便宜了,我们没有多余钱给它们治病,只能就这样放着。还好平时接运粮草都是这两头牛来拉车。哦,这两头牛可是公家的,我们照顾它比人还精到,若是牛死掉了,我这个队正可是要被就地免职的。” 队正跟在李嗣业身后讲述难处,李嗣业一一听罢,记在心里。 他们从汉城堡走出来,队正领着几名兵卒躬身叉手:“恭送将军!” 第三百六十五章 知兵之苦 李嗣业上马带着随从离开,城中队正才狐疑地抬起头来望着远处,新任的疏勒军使,镇守使上任伊始,就跑到这荒僻之地视察,到底是什么意思呐?难道是有什么大动作,不过即使再大的动作,也跟咱们这些小兵无关。 疏勒镇使们上任之后为了政绩,无非就是巩固城防,添加烽燧,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兵卒?现在疏勒周围的关卡和烽燧大小也有十几座了,再添加也有多余之嫌。 李嗣业骑在马上继续向东走,发现了一些问题,但不知是不是普遍现象,还需要多巡视几处再说。 “下一站,去葭芦馆驿站。” 接下来的几日内,李嗣业带着赵崇玼东奔西跑,不断来回折返,北边到达了苏约克山口,西边到达葛罗岭和乌孜别里山口,南边到达了青岭。 他们站在青岭山脚下抬头遥望,这座山由两座姊妹锋组成,商道从山脚下绵延向上穿过。 车夫赶着两匹马绕着山麓转了半个圆已经把两匹马累得气喘吁吁,封常清蹲在地上,手中抓着一个算盘,按照李嗣业教的方法进行周密运算,然后折算成方寸之间,将整座山的占地方圆画在了地图上。 画完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再看了看地图,感觉好像少了什么。 李嗣业骑在马上遥首眺望,慕士塔格峰像一个圆润的尖馒头缓缓垂下,遥望山顶与青天相接。他低头看到了封常清的困惑,抬起马鞭指着山顶问道:“这青岭有多高?” 满脸风尘的赵崇玼内心哧笑了一声,尽问些没有道理的问题,这山高如何量?难不成要爬到山顶上,一根绳子垂下来,那得需要多长的绳子才够? 谁知封常清抬头笑道:“将军这种问题难不住我,某学过刘徽子《海岛算经》用同等长竹竿进行二测和三测,便能够得出山高几何。” 封常清说干就干,立刻在山下立起竹竿进行演算,手指拨拉着算盘最终得出了结论:“以我们脚下为起始,青岭山高两百七十五丈六尺余。” 赵崇玼瞪大了眼睛,还真能算得出来?李嗣业手底下连这种人才都有? 李嗣业突然又问:“这个高度如何在地图上表示?坡度的缓急该如何表示?真正到达两百丈以上的只是个小小的山尖,又该如何画?” 封常清提笔的手悬浮在了空中,凝思苦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该如何画下去,先贤的书籍中也没有提到,应该如何标识山峰高度和坡度。 他只好问道:“那将军以为该如何?” 李嗣业装作略一沉思,点头道:“那就用等高线画法。” “何为等高线画法?”这种制图法封常清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李嗣业心中舒服地点了点头,总算有你小子不会的东西了,不然我如何压制你这个自诩才华绝顶的家伙。 “假装我们在山腰五十丈处把山横切掉,这个切线应该在哪里,如果在一百丈把山切掉,是不是这两边的狭长部分不在其中了?世界上所有的山都是底部面积大,山顶面积小,越高的地方等高线越靠近中心,山坡度急的一面两条线很接近,如果是两条线重合,必然是悬崖。这个你明白了吧。” 封常清果是相当聪慧,李嗣业只讲述一遍,他就已经明白了,提笔开始在绢布上绘制,很快把青岭四条山脊和西坡平缓,北坡和东坡险峻的情况画了出来。 旁边人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也看的一头雾水,有一种小学生听大学教授讲微积分的迷茫感。 封常清将图纸折叠而起,指着通往葱岭的商道问李嗣业:“将军,这葱岭也属于我们疏勒镇的辖区,不若继续向前行进,索性把葱岭地区的地形一并画出来,还有葱岭守捉的位置,也应该准确地测量在图上。” 赵崇玼一听,顿时脸色发青,还要往葱岭深处走?自从李嗣业上任伊始,他已经跟着他在疏勒镇附近的山川林木,戈壁沙滩上跑了一个半月。这中间两次途径疏勒城都没有进去,再有一次可真就变成三过家门而不入了。他这张脸被风霜吹得蜡黄干涩,与烽燧堡中的那些老兵早有什么区别? 李嗣业看了一眼封常清画的那张地图,已经画了三分之二的区域,剩下空缺的部分包括西南的葱岭,向东的图伦碛,向北的碎叶川,还有向西的至拔羁縻州俱密国。由于西域地形地貌复杂,想在短时间内精确地将地图画完,肯定是不现实的。 不过现在已经很好了,李嗣业不需要地图,也把疏勒镇的布防摸了个遍,如今疏勒军的所有防御点都在地图上,其余的边边角角,想画的话也可以完成,即使不画,也没有什么大碍。 好像还有一个烽燧没有去,那就是位于莎车故城往东北四十里的砂东烽燧。 他手拽着马缰笑道:“不知不觉,大家已经在这疏勒镇周边奔波了一个半月,是应该回去歇歇了。” 赵崇玼长松了一口气,这还倒是句人话。谁知李嗣业又道:“据我所知,莎车东北处还有一座烽燧没去。去那边儿跑一趟,我们就折返回去。” 赵副军使又瞪大了眼睛,你丫的还真要把所有疏勒军据点都跑遍呐! 这勉强也能接受,只要不是让他们进葱岭翻山越岭就行!没办法,谁让一开始就被这李嗣业给诓了出来,这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七天之后, 唐军在大漠中算是最苦最远的砂东烽燧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若不是因为这座烽燧毗邻徙多河的下游,也有几个原莎车国的集镇和部落,唐军早就放弃这毫无价值的烽燧了。 砂东烽燧中驻扎着十名唐军,仅有二十丈方圆,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有厚重的城墙和堡楼,城墙上也有床弩和檑木。十名唐军就住在堡楼中,正围着一个煮有热粥的刁斗,用木勺正刮着里面的残底。 面对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这些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都端着兜鍪愣在当场,唯一端着瓷碗的是烽燧的什长,也抓着木勺麻木地看着眼前的绯袍将军。 他们在大漠中驻守多年,从未有城使级别以上的高官来过这里,更别说是疏勒军使,镇守使这样的四品将军,属于被遗忘的角落。 李嗣业对这样的失礼不以为意,朝什长手中的木勺伸出了手:“我也尝尝你们做的饭。” 什长以为他只是为了活跃气氛,连忙站了起来,同时将木勺伸了出去。 李嗣业将木勺接过来,伸入刁斗底部刮了一圈,刮出一点儿的稀糊,伸到嘴边尝了尝,粥里放了盐,但是很难吃,没有加工去壳的青稞本来就难以下咽,里面竟然还加了些野菜,尝起来又苦又涩。 他皱起眉头问道:“怎么回事?送来的粮食不够吃?” 什长连忙蹲跪在地上叉手道:“启禀将军,其实也不是不够吃,因为我们烽燧中只有从莎车中送来的青稞粒,平时只能用青稞煮点儿粥,也磨碎了吃青稞饼和糌粑,吃时间长了也会腻,所以只好弄些野菜改一下味道。“ 青稞吃腻了加野菜?这要腻到什么地步,才能不惜加入味道更差的野菜? “你们继续吃,我们只是来看看。” 李嗣业领着众人转身走出烽燧,左侧是源头自喀喇昆仑山,最终消失在大漠深处的徙多河,右边则是风沙扬起裸露岩面的戈壁。 …… (ps:感谢落花流水0招飘红打赏。) 第三百六十六章 赵将军初回城 回去疏勒城的路上,李嗣业开始分析琢磨他这两天了解到的情况,唐军的战斗力是没有问题的,单兵装备在同时期也是最强的,在他眼里美中不足的短板是后勤体系和医疗急救。 疏勒军的后勤靠驿站和牛车往各驻守点运送粮食,虽然能够足量供应,但食物也太过单一了,就如同他当年到达葱岭守捉后整日吃青稞一般,几乎九成的粮食都是青稞,然后才有一成的小麦面粉和黍米,肉类几乎是无,这怎么能行? 疏勒军地处偏远,没有适宜的行军干粮,连干胡饼都没有,多数是青稞糌粑,以及混合些许面粉的干粮,保存时间仅在五六天之内。如果碰上打仗,他们还得带着刁斗行军,无异于增加了重量,降低了长途奔袭的能力。 还有马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他在拨换城干了一年多校尉,在龟兹做了一年押官,龟兹管辖范围下的七千多唐军,基本上人人皆有私马,像跳荡营战锋队这类精锐作战部队,多数人拥有两匹马,一匹用来骑乘,一匹用来驮运,像龟兹轻骑一人三骑自不必说。 但疏勒的情况却要比龟兹差上一截,至少做不到人人皆有马驮运给养的地步,拥有两匹马的更是少的可怜,而疏勒城防营中的骑兵也只是做到了每人两匹,也算不上真正的劲骑。 更不必说马政养马场的缺失,缺少给马治病的兽医,连马蹄铁都没有。 还有医疗卫生的弊病,整个疏勒军牙门中也只有四名医官,一旦发生大的战争,六千人受伤要四个人来救,有些人得不到治疗注定要死去,这对唐军来说是很大的损失。必须要构建一个完整的战场救治医疗体系,至少要保证每十人中间就有一人会做清创和缝合,这样才符合军事强大的设定嘛。 九日之后,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回到了疏勒城,两个多月的奔波使得所有人干尘掩面,面黄肌瘦,连那两匹负责牵引记里鼓车的马匹,也累得掉了十斤的膘,也不知多少时间才能养回来。 自认为最倒霉的是疏勒副军使赵崇玼,别人好歹还有个心理准备,他简直是被诓出来的。李嗣业明明跟他说只是去疏勒镇区域内的据点看看,顶多也就是个十来二十天吧,谁能想到李嗣业一路走走停停净画地图了,这一耽搁就是两个多月,连回家给娘子透个信的机会都没有,家中有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赵崇玼急匆匆从侧门跨了进去,家中门房的管事连忙迎出来:“将军你可算回来了!” 赵将军眼一瞪脸一绿,恼声问道:“家中出什么事儿了!” 那管事愣了一下,连忙说道:“家中倒没出什么事,只是你两个月没有音讯不回家,把夫人和小郎们都急坏了,已经张罗人到镇使府和都督府上去找呢?” 赵崇玼松了口气,才又瞪起眼睛怒道:“胡闹!我这么大的人了,能失踪了不成,当然是有公事缠身!” 一个身穿霞色襦裙,肩上披红帛纱的女子迎了出来,她梳着高高的盘桓髻,额头上蜿蜒的红色花钿尚未褪去,三步并作两步急走至将军身边,一个劲儿地问道:“哎呀,你去哪儿啦?能两个多月不着家!可真让奴家想煞。” 赵崇玼扭头望了女人脸上精致妆容一眼,冷冷地问道:“这是准备到哪儿去啊?” 女人的眉黛惊得愈发上挑,随即恼羞声带着哭腔说道:“我能到哪儿去!我又能到哪儿去!还不是为了抛头露面找你这个没良心的货!两个多月不回家,连个信儿都不透回来,让人家心肠牵挂,担惊生忧!就算是为了公事,也有个限度吧,我刚刚就想到那新来的李镇使府上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儿,现在我愈发要去问问!” 娘子说罢甩着袖子就要出门,赵崇玼连忙回头拦住:“得,得,娘子,别去了,这让人家知道了,还以为我心里生怨呢。赶紧叫下人给我烧热水,我得好好洗去身上的疲乏。” …… 沐浴香汤之后,赵将军只穿了白色中单坐在房间的案几前,娘子命厨房做了几道菜,又命人端来美酒,夫妻二人对酌举杯。赵将军感叹美好生活的同时,又感叹离家日子的苦楚。 “整天糌粑胡饼,胡饼糌粑都快把我吃吐了,总算明白古人三月不知肉味是咋回事了,简直是活生生折磨呐。” 听到自家男人抱怨,娘子也十分忿然,对那刻薄成性的李将军咒骂不已:“这个李嗣业,简直就是个扒皮,刚上任就想这办法给你下马威,他自己怎么不去受受这种苦。” “哎,这苦他倒是也受了,恐怕他丁点儿都不觉得吃苦,反而有点甘之若饴,想必是个苦出身。我以前还觉得像是出自李氏郡望,现在看来不是,郡望哪能受得了这个?哎,真是把我给累坏了,得在家里躺老些时日。” 他软软地躺靠在了榻上,伸手抓着自己的后颈使劲儿地揉搓,突然有门人突然站在外面,叉手禀道:“疏勒都督裴将军前来拜访。” 赵崇玼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摆手说道:“快快请进,不,还是我亲自去门口迎接吧。” 他就这样兜起袖子往门外走去,娘子连忙从架子上取下外袍道:“别着凉了,穿上件儿衣服。” “不用了,几步远冻不死人!” 他穿着白色中单站在侧门拱手相迎:“裴都督光临寒舍,崇玼不甚荣幸,请进。” 裴国良注意到他发髻仍湿,穿着中单。赵崇玼低头指着自己解释道:“在外奔波了两个多月,刚刚才进得家门洗了个澡,都督就来了,你看这不?” 裴都督笑道:“怪不得这两个月中,你们这两位疏勒镇的大将都不在城中,感情是奔波在外,辛苦了。” “这算什么,咱本来就一介武夫,长途奔波乃是常态,何来辛苦一说。哦,裴都督请进!” 这时赵崇玼的娘子也迎了出来,手臂上搭着一件丝袍,双手落在腰侧轻轻一低算是行礼。裴国良看了这赵家娘子一眼,心说果真是疏勒城中的第一美人,看着就是那么赏心悦目。 “好,请。” 两人迈步入堂,赵崇玼请客人坐在案几前,他稍稍坐开一点儿,双膝跪地,双手按在膝盖上以表示对客人的重视。 娘子跪坐在一旁掀开茶鍑盖子,勺子舀出两碗煮茶,分别捧给裴国良和赵崇玼。 裴国良道了声谢,从赵娘子手中接过茶碗,抿了一口笑道:“我来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因为两位将军外出这么长时间,裴某心中关切,特来相问,也请转告李将军,有什么用的着裴某的地方尽管吩咐。” “外出这么长时间,嗨,别提了。”赵崇玼开口说道:“李将军这次巡视可谓是周密齐全,把我疏勒军的所有驻扎地点都看了个遍,并且实地察看,精确绘制了疏勒地区的地形以及布防图。两个月六十个昼夜,那是风雨来雨里去,我们和驻守兵卒吃住在一起同甘共苦,如今也算是完成多半了。” 裴国良听得一愣一愣,竟然是全身心都扑在了工作上。他提前两个月就准备了结婚贺礼,结果没派上用场。这倒是给他意外惊喜,看来这新任镇使对待任职还是认真负责的,至于为什么刚来上任就找木匠的原因他就不深究了。 “怎么,你们还要往外跑?” “应该不会了吧,将重要的事情做完,剩下的交给手下人便可。只是我预感李镇使接下来可能会有大的动作。” “哦,”裴国良表面上集中了注意力,心中却不以为然,能有什么大动作?如果来的是投笔从戎的文人,还有可能兴修一下周边水利,扩大耕地面积,召集军民屯田来增加财政收入。但是这样一个孔武有力的武夫,会的也就是修补一下城防,挖几口井之类吧。比如说那口耿忠井,不知道来了多少镇守使,都想从那口井上下功夫,不是派人去深挖,就是要设坛祭拜。殊不知那口井干枯多年,不管再怎么挖,再怎么祭拜,都是不会出水的。 汉人就会搞这些虚头八脑的形式崇拜,汉代离如今已经多少年了,耿恭也早已成为了传说,与其对着这传说顶礼膜拜,倒不如踏踏实实干出些事迹来呗。 两人隔着案几闲谈片刻,赵崇玼的脸上也显现出疲惫之色,裴国良知道自己不适宜再呆下去,连忙起身告辞。 …… 第三百六十七章 灯下独谋大业 李嗣业早已在心中酝酿起一个计划,不,应该是多个计划,由于脑子的点子太多,他必须找笔记下来,免的这些想法像流星一般消失。 他回到府中以后,也让仆从烧了热水,然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同李十二娘和李枚儿见面,共同吃了一顿下午饭,也算是隆重的家中聚餐了。 用过餐之后,他借口疲累独自回到书房中,在十二娘和李枚儿这里争取到一点儿自由时间。 他点燃了油灯,铺开纸张,用最细的毫笔蘸墨,开始在纸上书写这次视察遇到的问题以及解决的办法,无非就是后勤补给能力不足,装备能力还差点,军中医疗体系不足。 后勤不足体现在粮食单一上,只有青稞米可不行,至少要有小麦和面粉。唐军在碛西也积极屯田,仅疏勒一镇就屯了七屯,每屯五十顷,解决了多半的粮食供应,少量需要河西供给。但田地里只有青稞怎么行,疏勒镇的畜牧业还算不错,但许多兵卒一年都吃不到一顿肉…… 军粮这一方面,扩大军屯的面积,多引种河西的小麦,与青稞形成互补。在疏勒军中打造圆底铁锅来进行炒面,混合盐、羊油从而制作压缩饼干扩展到全军,多多腌制羊肉,找出一个适合长时间保存的盐分比例,要求能在通风良好的坏境下保存一年以上。以上这两种军有食物有保质期长,便于携带等特点,日后建议设立专门的部门来进行制造和发放。 在疏勒城以及各州城中设立兽医站,雇佣民间有医马经验者任职。疏勒一带戈壁滩上岩石裸露多,恐割伤马蹄,马蹄铁这时候也应该出现了,不但要出现,还要推广到全军中,让每一匹马都钉上马掌。 设立医疗培训班,请安西军中的医官进行授课,学员则从兵卒中征募,能得医疗培训的士兵,比其他兵卒多得一成的饷钱奖赏,这是一种对学习的鼓励。 还有一项措施,就得花大量的钱了,用补贴的方式鼓励兵卒购买私马。最后的标准要求是各城各堡各守捉各城戍守士兵每人必须有一匹马,跳荡营,战锋队,城防营等军中精锐需则要两匹马,才符合快速反应部队的特征,而仅有的两个团骑兵,则必须达到每人三匹马。 拥有一匹马,是为了让兵卒有野外独立作战的给养。士兵步行,马驼干粮和淡水,可使得士兵拥有无需补给线独立作战两到三个月的能力,这是最基本要求。 这确实需要耗费大量金钱,全让兵卒们掏钱买是不现实的,虽然这个时期的马匹价格跌落到了历史上的最低点,一匹西域敦马的价格九千文。整个疏勒境内唐军有六千名,还有两千名当地人组成的蕃军,如果去做一下调查,估计有近半的人没有马匹,就算让他们疏勒与士兵们各自担负一半,也需要大概三千多万钱,折换为银是三万多两,折算为黄金就是四千多两。 归根结底还是算到钱的头上来了。 他在葱岭守捉还藏着曼苏尔赠送的一箱黄金,当初这箱金子是几个大汉合力抬进草厅的,估计在五六百斤往上。当初为了开辟葱岭棉花田,花费了其中一点,这次一旦动用,恐怕要花费其中的一半。 当然还不到非拿不可的时候,疏勒每年的商税财赋收入,除一部分上缴都护府外,多数都留了下来,当做疏勒地方官员的俸禄和办公费,一部分用作疏勒军的军饷和装备更换。他需要和裴国良商讨一下此事,毕竟对方才是疏勒镇名义上的最高官员。 再来估算一下添加一名募兵需要添加多少花费吧,这是必须要考虑的事情。兵卒的生活用品也要正规化,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提出来并解决掉。 一名唐军需要的硬性规定个人物品有,羊毡两块,宽两尺五寸,长六尺,厚度不得超过五分,价值在四十钱左右。 牛皮水囊价值六十钱,干粮袋不足十文钱,蹀躞带二十钱,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等加起来价值近百钱,当然这些东西无需疏勒镇来掏钱,每个月给你们发九百多钱的饷是用来干嘛的? 还有进食的炊具,这个必须要解决,兜鍪怎么可以当做饭碗?现在市面上的粗瓷碗才十文一个,黑陶更便宜,六文。但这些陶瓷易碎,显然不适合来回换防行军的兵卒,士兵们宁愿用兜鍪也不愿意用陶瓷也是因为这个。但为了广大兵卒的个人卫生考虑,也必须想出代替品来。 什么?搪瓷?不锈钢?铁制品?前两个就当是开玩笑,铁制品按照现在的工艺水平,是完全能做到的,但不应该考虑成本吗?用接近横刀的价格来买一个碗?无论是强逼让士兵们自己买,还是疏勒镇集体采购,都无法承受好吗? 他提起毛笔将炊具这一行勾去,在下面写上留待解决。 接下来是真正的大头,让他这个半吊子键盘经济学家都头疼的部分,镔铁横刀两千文,最次等的细鳞铁甲,疏勒镇向唐政府内部采购,少府寺军器监给出的价格是两万钱。突厥敦马九千钱,连同马鞍马镫辔头长鞭算在一起,价格也直逼一万啦。 特殊兵种骑兵会用到马槊,步槊,这两样东西是天价不在计算内,就算标准的配备,普通兵卒一般都是三件,分别是刀,枪,弓或弩,这使得每个人的打击杀伤范围都从七十步开始算。枪和弩的成本折算下来,也需要近三千钱。 他用手指扒拉着盘算算了一下,除去兵卒的个人用品,再除去特殊兵种,一名唐军的基本配置在三万五千文,就算刨除马匹的一万钱让他们自己筹备买马,也需要两万五千钱,还有募兵的饷钱九百,果真是老费钱了。怪不得坐镇西域五千多里,掌管着三条商路赋税的安西都护府只能保有两万五千人的军队数量,即使有良家子肯参军,他们也雇不起。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西域贫瘠,无法完全负担安西军的军费以及粮食消耗,人口密度也不足以支撑募兵。他将来可是要以这里为根基的,就算侥幸也能如安禄山一般,能从皇帝手中讨来北庭、河西两镇节度使,三镇的军队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三万。话说天宝十九年,安禄山起兵叛乱的时候,可是纠集了十五万兵马南下的。 所以他若是想有所作为,必须改变碛西的现状,发展农业商业,吸引内地移民,使得粮食产量能够供养六万人以上的军队,这样等安史之乱发生的时候,他也可以举一支能够独立与安禄山叛军抗衡的武装。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从今日起就把安西四镇中稍显贫瘠的疏勒作为试点,开始他的大计。 这个白日梦做得很美好,可惜现在已经到了晚上。看了看自己手底下的纸张,糊里糊涂写了一大堆。没想到这思维一开始发散,竟然就停不下来,如果他想到明天早上,估计把整个地球拿下的方针战略都有了。 李嗣业揉了揉眼眶站起来,外面有个人影闪进来,却是李枚儿端着茶盏来到书房中。 “就知道阿兄还没睡,喝了我这碗解乏茶,能消除疲劳。” 李嗣业端起茶碗,看着门口的格子窗外,似乎有人影晃动,随口问道:“门外还有人吧?” 枚儿挤着眼睛点头:“阿兄说的没错,我今日到疏勒的佛寺里求香,在门外遇到一位精通周易卜卦的道人,便特地请了回来。” “佛寺门口的道人?他是去踢馆的吗?”他随意调侃了一句,问:“干嘛往家里请道人?” 李枚儿一边说话一边给李嗣业使眼色,暗示他十二娘也藏在门外偷听,叫他说话注意点儿。 “今日我与嫂嫂到佛庙烧香,偶遇这位道人,枚儿就想请他来家中,用堪舆术来看看哪里适合当洞房,怎么摆置才使得风水好,更重要的是选择一个适合成婚的日子。兄长若是不反对的话,我就请这位高人进来了。” “哦好,快请进。”这个事情他绝对不能反对,毕竟是亲口承诺的。 第三百六十八章 赵正一求建道观 李枚儿将双手负在身后,扭头对门外叫了一声:“进来吧。” 书房的镂空木门打开,一个身穿麻衣的削瘦身影走进来,李嗣业回头去看,这位道人可太清苦了,脚穿草鞋,麻衣破碎不堪,头顶连个巾子都没有,发鬓沧桑蓬松,只向后插了支竹簪。 道士进门后四处打量,像是在看风水,神态洒脱自然,不似一般小民对官很畏惧。 李嗣业权且把他当做道门中人,伸手邀请道:“先生,快请坐。” 这道人盘膝坐在蒲团上,摇头晃脑指着屋顶说:“整个院子中,就数这个房间顺风顺水,最适合用来做婚房。” “这里?也行。” 李嗣业没有反对,十二娘站在门外监控着呢。 “李将军,贫道根据你和李娘子的生辰八字,推算出下个月初九便是上上大吉宜婚嫁的好日子。” “初九,这都快月底了,十五天?快是快了点儿,可以。” 李嗣业点头答应之后,便负手不再言语,这是等待客人主动告退。 谁知这道士并没有走的意思,双手微微合拢,抬头望着李嗣业的头顶说道:“贫道曾云游四方,所学杂芜,先后拜在张果天师、太素真人叶法善、罗公远天师门下修法,如今不敢说精通大道,但也术法有成了。” 道士说完这句话,眼皮垂下闭口不言,该许是等着李嗣业追问吹捧。毕竟这三位在眼下太有名,即便是不信神佛的武夫走卒都略有耳闻。叶法善精通符篆历经五朝,罗公远与不空三藏斗法传遍坊间里巷。可惜李嗣业对这个不感兴趣,后两个名字对他来说等于符号,张果不就是八仙之一的张果老吗?拜张果老为师这个经历倒是可以拿出来吹吹。 也许他真的是在吹牛。 李嗣业对着枚儿招了招手:”去找十二娘要两钱银子,给这位道长些茶水钱,天色不早了,送道长早日回去吧。“ 道士连忙睁开眼睛,见摆资历这一招不太灵,拽着袖子伸手道:“等等,贫道还精通望气之术,刚刚我未入书房之前,就见将军屋顶上有五色气团环绕……” “打住,打住!”李嗣业连忙拦住他口无遮拦:“你借口看洞房风水,看黄道吉日,来某家中可是有别的事情?” 道士抬手作揖:“确实是有事相求。” “有事就说事,别扯这些没用的。” “其实,贫道早就该与将军坦诚求问,贫道名叫赵正一,来自九宫山九宫观……” “说事情。” 赵正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开口道:“我想在疏勒城中开设道观。” 李嗣业揪着胡须点了点头:“开道观,这是好事情,身为疏勒镇一方主官,我允许你在城内开观,城内倒还有不少空地,地址你自己选,可以免去你的占地费,如果牵扯到拆迁,你自己摆平。” 赵正一感激地双手伸展并揖行礼:“感谢将军为贫道开方便之门,只不过贫道尚未筹集出建观的资金,所以请求将军能够募捐一二。” 跟我要钱? 我没跟你要钱都是看在本土教的份儿上,你还想在我这儿敲出钱来? “某在碛西军中服役数年,为官清廉,不计私产,所以爱莫能助,赵道长还是想办法自己筹措钱财吧,送客!” “等一哈,”赵正一慌忙说道:“李将军,我道祖太上玄元皇帝乃是将军始祖。如今这碛西之地佛家独大,安西四镇无我道门一宫一观,将军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先祖的学说,道家的法旨阻隔在玉门关以东吗?” 李嗣业颇为无奈,这大帽子扣得一套一套的,敢情我要不出这钱,就变成不肖子孙,民族罪人了吗。 确实是,道家的思想更侧重于向内求索,清净无为,所以不像别的宗教那样广泛传销遍地开花,长安已经有了大食教,波斯教,景教,拜火教的教堂,道家却窝在中原还没出玉门关。 天底下没有一个道士是热衷于往外传播的,这本身就脱离了道家的学说,那这个赵正一是这么回事儿呢? 李嗣业笑着摇摇头,耐心劝说他:“你要修道观,在长安多好,遍地居士,也好募集资金。在这疏勒城中,却不是个好地方,此地百姓多信奉佛陀,也有信奉拜火教,大食教,你这道观怕是一时间不会有百姓接受,所以还是改变主意,我给你些钱回中原募集钱财修建宫观,岂不是更好?” 谁知这赵道士却长立而起,望着门外的夜色,露出决然神色说道:“谁说这碛西就是他西方教群魔乱舞之地?道祖玄元皇帝曾游大墟昆仑,造访天山瑶池西王母,这天山和昆仑山不正是位于碛西之南北吗。我在这疏勒城中筹建道观,也是为了追思道祖踪迹。”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还有一个办法,你回长安去求见圣人,请他给安西下一道圣旨,要求都护府拨钱出动人力,安西四镇你想修在哪儿,就修在哪儿,如何。” 赵正一转身拍着手背叹气道:“我要是能见到圣人,还至于千里流浪来到这碛西吗?” 李嗣业敏锐地捕捉到一点信息,此人并不是热衷于传教事业的道士,况且道士就没有热衷于传教的,不过是个投机分子,他要修道观的事情,估计也是几个月里一时心血来潮想出来的。至于为什么来到这佛教昌盛,道家几乎不涉足的碛西,定然是为了博出位。这是唯一可解释得通的地方。 道士这个职业在长安、洛阳最吃香,毕竟距离皇家近嘛,无论陇右李还是赵郡李都是信众,随便哪个大户人家赞助一场斋醮,就够道士吃半辈子。但吃香的地方就业压力也大,长安僧道多如牛毛,想要如张果、罗公远,叶法善那般获得殊荣,被皇帝拜为天师,估计他奋斗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成就。 但人家赵正一道长有逆向思维能力,主动跳出长安这个群道相争的地方,反而远赴西域在疏勒如此遥远的地方墙外开花,修建起了道观,并且往来于天山和昆仑之间。将来一旦传出点儿名声来,传回到长安传到圣人的耳朵里。光标题的噱头就让人耳目一新,西域唯一一座宫观的创始人,向西传道第一人,听着牛逼不牛逼?在天山和昆仑山之间修行传道,这格调高不高? 这简直就是逆向思维营销的典范,农村包围城市也不过如此。 可就算是赵正一想得再好,想得再妙,李嗣业还是不肯出钱帮他,这对他好像没什么实际性的好处。再说修道观要花的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不是施舍三瓜两枣的,他现在所有的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赵道长,真遗憾,某能力有限,还是帮不到你,不如你去龟兹试试?或是去伊吾?高昌?那边儿离天山更近。” 赵正一心说废话,连你这个正牌的李家子孙都不肯出血,那些夫蒙灵察,高仙芝胡人安肯帮我? 第三百六十九章 原来是化学道士 “李将军呐,”赵道长再次发动嘴皮子功夫推销自己:“贫道不止会堪舆,望气,也会辨阴宅,知风水,更会做祈福法事,斋醮,更会画各种符箓,驱邪避灾。日后将军家中的大小法事,祭祖乔迁,阴宅选址都由我正一观一力承担。” 李嗣业咧嘴反驳道:“合着你这道观是给我一家开的呗,我李嗣业可没那么大的福分,也没那么大的财力养你那么大的道观。” “贫道还会炼制各种丹药!辨别石矿,草药,炼制丹药的材料就藏在万千世界,天下万物之中,金铜矿石中含有砒霜,浅滩河流中有石英,曾青得铁则化为铜,火炼消石为真云石,丹砂多产自荆楚溶洞温泉中,还有……” 赵正一道长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一直眯着眼睛的李嗣业稍稍睁大了一些,这让他心中生喜,看来这炼丹术里面有顾客感兴趣的信息,他的道观有希望了! 李嗣业捏了捏下巴问道:“硫磺出自哪里?” 这是个送分题,也是个送命题,赵正一苦苦思索之后,长舒一口气回答:“丹砂中有、雌黄、雄黄、礜石、和铜铁矿石中均有硫磺,但须得是色泽发黄的矿,色似黄金,实则为硫。” 李嗣业倒是惊奇的问道:“真的,你没骗我?” 赵道长这下就更轻松了,原来他不知道嘿,他拱手信誓旦旦说道:“贫道敢拿人头担保,这硫磺确实在铁铜矿中。” 李将军继续不耻下问:“敢问道长,这硫磺在炼丹中有什么作用?” 赵正一可以确定李嗣业是对丹药有兴趣,愈发使出浑身解数,给他讲说:“丹砂入丹炉炼化,脱去硫之后便是水银,然水银之用乃是为了将金石中的精华提炼而出,这些精华有时不相融,而硫磺可使它们聚合成丹,不可或缺呐。” 这哪里是炼丹呀,这简直就是做化学实验,帝王们也真是胆子够大,先不说是否中毒,光结石病就够他受的。 李嗣业神情总算有了松动,伸手点点额头说道:“这样吧,赵道长,你先在疏勒城中选一块地,面积大一些没关系,最好远离居民区。” 赵正一疑惑不解:“为何要远离坊间街巷?” “咳咳。”李嗣业一本正经地说道:“道观嘛,以清净为主,哪能如其它教派一般混在世俗中,你得显得标新立异。” “好,将军喜欢安静,贫道如此照办。” “还有,我先出钱给你建出后院和炼丹房,你暂时先安顿下来。” 赵道长又哑住了,这金主出钱修道观,哪有先修后院和炼丹房的说法,不应该先建前院和三清殿吗? 李嗣业又伸手拍着他肩膀劝道:“别担心,道观是一定会给你修起来地,暂时先把丹房建起,你有个安心炼丹的地方,毕竟是大工程,这长安也不是一天建成的嘛。” 能说服到这个地步,赵道士已经很满足了,刚才他几乎要打退堂鼓,也幸亏李嗣业突然转性,没想到李将军竟然喜欢丹药,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至于将来如何设法让李嗣业出全款修建道观,他有这个信心,不就是喜欢丹药么,贫道的丹药炼出来都给你吃,等你吃上瘾了,看你还出钱修不修? 赵正一再次向李嗣业躬身揖手:“李将军宅心仁厚,帮扶我道家宫观在碛西发扬光大,实乃不可或缺的大功德。太上玄元皇帝在天之位必然荫护将军顺风顺水,官运亨通。” “好了,”李嗣业站起来负手说道:“你在疏勒还没有住宿的地方吧,现在已过一更,你就暂住在府中罢。” “来人。” 早就站在堂外伺候的吴娘子进入叉手道:“阿郎,道长。” “在府上给赵道长收拾一间房住下,再送些菜肴过去。” “喏。” 赵正一再次拱手谢过李嗣业,转身跟在吴娘子的身后走出去。 李嗣业望着他走下廊柱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暗中自言自语:“早说你是化学家不就行了,白费那么多唾沫星子。” 李枚儿走近兄长的身后,抬手擦着鼻头问:“阿兄该不会真的要给老道士修道观吧,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钱。” 李嗣业心情大好,调侃地说道:“当然有很多钱,将来你若出嫁,嫁妆都能是一套宅子。” “真讨厌,怎么提起这个,我要出去了,你自己好好休息。” 李枚儿跳着跑出去,在窗外不知和谁嬉笑着嘀咕了半天,才提着灯笼从书房前消失,薄纱罩着的灯火,透过镂空门闪烁着最终消失。 李嗣业坐回到案几前油灯下,心情颇不平静,今天的日子很美好,竟然遇到了这样一个道士。他提起笔准备再写一些设想,但一个字都落不下去,只好揉揉发困的眼角起身,转身来到榻前掀开衾被躺下。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带着赵正一出了镇守使府邸便分道扬镳,赵道长自去寻找他的风水宝地谋建道观,李嗣业则来到了与府上相隔不远的疏勒都督府。 裴国良都督这位白脸高鼻梁的异域人士,正穿着缺胯袍在后院中骑着马练习马球,无奈都督府的后院太小,球总是被打出墙外去,劳顿得几个小厮连番跑出去捡球。 波斯管家站在后院门口禀报道:“良主,新任镇守使李将军来访。” 裴国良翻身下马,将马鞭递还给他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称呼某为阿郎。” “是的,阿郎。” “你应该喊喏。” “喏。” 他穿过石砌门廊,来到了前院中,李嗣业正站在院子中欣赏都督府的建筑,布局很有中式特点,但由于缺少材料,主屋屋顶采用的是宽大的木瓦,斗拱倒是有几分精髓了。 裴都督拱手相迎:“李将军,里面请。” 两人进入堂中,正中端放着屏风,屏风前是白石磨制成的案几。 “请入座。” 胡床有靠背,坐上去很是松软,府中的婢女用象牙杯端来羊奶茶,在李嗣业的面前缭绕起热气。 “李将军前来造访,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嗣业摩挲着象牙杯回道:“确实有事情,整个疏勒地区只有疏勒城中有一处给马匹提供治疗的站点,这当然远远不够,至少演渡州和遍城州中也应该有。我还准备改变一下军中后勤补给的方式,设立两个专门制作干粮和腌肉的部门,向全军中供应这类食品。所以特地来向都督知会,也要调用大量的钱财来进行筹建,不知疏勒军今年的军费是如何算,是否调拨了出来。” 裴都督一听这个就感到头疼,连忙吩咐管家道:“你去城中官仓府库一趟,请管理账册的白主薄到府上来一趟,哦,让他把账册一并带过来。” 管家叉手称喏离去,李嗣业与裴国良端坐在案前寒暄畅谈,不大一会儿,白主薄来到两人面前,叉手说道:“李镇使,裴都督,唤卑职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裴国良靠在胡床背上淡淡地说道:“都督府的帐册都是你经营的,你给我们讲一下疏勒镇的财赋收入和府库结余。” “好的。”白主薄把帐薄打开仔细看了几眼,才合上叉手说道:“两位将军,疏勒镇去年一年的租庸调收入是青稞一万两千斛,成羊五千三百头。屯田收入三万三千斛。草场收割干草六百八十万斤,上交给都护府两成,就只剩下三万六千斛,成羊剩下四千两百头,草料无需上交。” 李嗣业心念一动,开口问道:“六百万斤草料能够养活多少匹马?” 白主薄叉手道:“禀将军,现在疏勒镇有马三千两百匹,其中包括军中将士的私马,已经是草料能够供应的极限,即使如此,我们每年还要拨出一万斛青稞来充当马匹精料。” “草场草料的收成就只有这么一点?” “启禀将军,一来我疏勒镇草场确实少,比不上龟兹有广袤的南山南麓牧场,这二来是,只是本地人多数靠放牧为生,我唐军军马也就近啃食,临近秋冬时,疏勒镇附近的草场已经被啃食干净,远离疏勒靠近山脉的草却眼睁睁枯黄,所以收割储存的草料便少了。” 李嗣业听明白了,这是没有统筹规划的结果。游牧民族放牧是要转场的,一年转场六七次,还要留下一块打草冬季储存。唐军的固定驻守使得他们不能如游牧民族般合理使用草场资源,两三块草皮能来回啃几次,连草根都啃没了。 看来他眼下需要解决的不是马匹缺少的事情,而是无法对草场进行合理优化使用的问题。 第三百七十章 视察屯田秋收 李嗣业略一沉思,才点着额头对白主薄说道:“哦,你继续说下去。” 白主薄腰弓得很低,这才稍稍直起身体,叉手说:“喏。” “李镇使,裴都督,商税收入才是我疏勒镇财赋的大头,去年一年的商税收入是十五万贯,除去上缴给都护府三成收入,还剩十万五千贯钱。仅疏勒军军饷以及疏勒官员的俸禄就要花去七万两千贯,府库中剩下的钱财就只剩三万三千贯。今年过冬马上要准备人手打草,贮备粮食,修缮城墙,也要花费很大一部分,库中当然还有两万贯来预备来年春季产生突发情况。” 李嗣业听明白了,这财赋收入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没有他发挥的余地,不免有些失望地问道:“本将军准备在疏勒镇下属几个州城中筹建兽医站,给马匹装马蹄铁,也准备增加屯田引进良种,这点儿钱也拿不出来吗?” 白主薄上前一步,躬身叉手说:“其实府库中所积攒余钱用不了两万贯,有一万贯足矣。” 李嗣业拍着膝盖下了决定:“一万贯就一万贯,有一万贯就做一万贯的事情。” 虽然昨夜踌躇满志的热情已经消退,尽管他设想的很多东西都不现实,想给疏勒军人均配备一匹马,无奈缺草料无法扩充马匹,想改善兵卒生活,推广后勤做压缩饼干和腌肉,无奈疏勒的农产品太单一,想要引进小麦进行扩充屯田,想要完善马政建兽医站这些都需要钱,这一万贯不知能否做成,如果不能,他就有必要动用葱岭的黄金贮备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做事亦如,他不去想这不成的,但要想这能做成的一二,心情就愉快多了。 “白主薄,从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随时调拨出账。” “喏。” 裴国良也眯眼笑道:“李镇使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但请吩咐。” “呵,不敢说吩咐,倒还真有一件事情拜托裴都督,请都督以疏勒都督府的名义拟一道公告,向整个碛西征召治马的兽医和铁匠,等同疏勒军编外吏员,俸禄面议。” “面议?”裴国良不敢确信地问了一句。 “没错,就是面议。” “好,”裴都督拍着膝盖踌躇满志,仿佛在干了不得的事情:“此事就交在我身上了。” 这边的事情结束,李嗣业当即从裴国良府上告别,许多事情千头万绪,需要他一一安顿。 离开裴国良府邸,李嗣业决定趁着这个八月份青稞收获的季节,到赤河西岸的唐军屯田去查看一番,实地了解一些情况。出城之前,他安排燕小四派人向葱岭守捉送信,命葱岭守捉使于构来疏勒镇一趟。 青稞拥有对土地坏境极强的适应力,无论是紧靠草场的牧区还是接近戈壁的干旱沙地,都能够种植。所以气候较冷的青藏高原,成为它们的主要产区。疏勒军在河西岸共有七个屯区,共屯田三百五十顷,几乎全部是青稞田。 玉带般的河水在两岸的绿色中蜿蜒穿行而过,李嗣业率领着众人沿着河畔巡视,随处可见参与屯田收割的军民。 疏勒军屯田的方式是军队开荒,以开垦的土地吸引百姓来种,待秋收时抽取三成田租。但疏勒居民多数不习惯农耕,所以迄今为止,有半数的田需要唐军自行耕种。 募兵通常是不愿意从事生产的,所以这种强迫性的劳动使得参与屯田军队的积极性不高,自然也不会有高产量。由于生产不积极,唐军更乐于种植青稞这种对土地要求不高,好侍弄的农作物,反而极少种植小麦。 小麦和青稞的成熟时期在七月和八月,偏偏这个时间也是唐军征战的频繁期,人和作物都会受到气候影响,严寒蛰伏,夏秋作战。所以人口也是制约疏勒农业发展的因素。 李嗣业勒马在田边停下,搭手遥望不远处有一帮人将青稞装上牛车,从千篇一律的皂白衣衫来看,应当是正在秋收的唐军。 他翻身下马,燕小四立刻上前问:“将军,要不要我去叫他们的领头过来问问。” “好。”李嗣业平淡地回答了一句。 燕小四立刻拨马奔过去,握着马鞭在众兵卒面前气势昂扬,李嗣业看了他那个样子有些不舒服。但人这种动物,谁还没有一些毛病,没毛病的是真圣人,只要不积恶就能用,水至清则无鱼嘛。 小四很快将一名队正连吓带叫带到了李嗣业面前,这队正一见到李嗣业,看到他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金鱼袋,这才神情紧张了起来,原来真是一名将军。 他慌忙躬身叉手:“属下参见将军。” 为了使他不太紧张,李嗣业尽量用和煦的语气问道:“你是我疏勒军那部分的?” “启禀将军,俺是捐毒驻屯堡的队正,正在收割青稞。“ 捐毒,这是个汉代的西域古国,就处在如今的这个位置,他们将屯堡沿用古称。 李嗣业笑着问道:“青稞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 这军汉的回答倒也挺实诚:“青稞嘛,收成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好也好不到哪儿去。” 李嗣业又问:“军屯中是否有麦田,种了多少顷?” “好像只种了一顷田。属下只是个队正,知道得也不太多。” 李嗣业指着河对岸问他:“西岸的土地看起来也挺肥沃,为何没有在西岸开垦。” “这个我好像知道一点,夫蒙中丞担任疏勒镇使时,准备将西岸土地作为小麦田开垦,只是后来与突骑施交战,便搁置未曾施行。” “哦,我明白了。”李嗣业转过头去,望向河谷对岸,起伏的丘陵上绿草如茵,河边平缓的土地大概有百余顷,若是这片土地能够种植为麦田,疏勒军的口粮单一问题定会得到很大改善。 他从马上转过头来,见这队正还在原地听候,才摆了摆手说道:“下去忙你的吧。” “喏。” …… 他们回去疏勒城的路上,李嗣业暗自猜想,小麦的亩产量应当是略高于青稞的,只是对坏境的适应性没有青稞那么强。把青稞作为底粮在半牧区耕种为了旱涝保丰收,扩种小麦用来改变饮食结构,非常有科学性。 他已经下了决定,等回去后便下令,将疏勒镇各州城抽调出兵力,组织为两千人的垦荒队,他要亲自监督坐镇。 等进城门的这一刻才想起另一件事情,与十二娘的婚期马上临近,自己好像无法亲自前去。到时该派谁作为合适的人去监督,在军中没有份量的人不行,算来算去眼下只有赵崇玼更能镇得住场子。 就他了,先让他在屯田区坚守一个多月,等我结过婚后再过去将他替换下去。此事应该尽早提起,好给他个心理准备。 他们骑马经过疏勒镇的集市,这集市是固定的,官方画出区域在这两条街道内,集市的周围有许多商队修建的货仓,使得此城成为丝绸之路上最繁华的中转站。 场中的叫卖声声声入耳,他闭目倾听,来到街巷中被阻断了道路,却是有小贩在道旁用羊毡摆摊,有几个百姓围在摊上挑挑拣拣。 燕小四在前方扬起马鞭怒声道:”大胆刁民,把摊子摆到这窄巷中堵塞交通!给我掀了!” 几个顾客慌忙鸟兽般散去,小贩也惊得脸色发白。 李嗣业出声阻止道:“小四,不得无理!” 燕小四高举起的马鞭只得收回去,牵着马退到了一旁。 小贩的羊毡上摆放着十来个刚刚旋刻好的小碗,他右手中捏着刻刀,左手握着一个半成品——胡杨木桩。 李嗣业顿时产生了兴趣,翻身下马蹲在这摊子前,小贩以为对方是要查获自己,慌忙叩首认罪:“将军恕罪,实在是宽街上的摊位都被别人占了,鄙人才不得已挪到这僻巷里来,没想到挡了道路。” 李嗣业笑了一声说道:“你占道与否我管不了,只是来看看你的货。”他抓起毡上的一个小碗问:“这个多少钱?” “十六文一个。” “比瓷碗要贵不少呐。” 小贩神情放松下来,开口申辩道:“这木碗是卖给家中有孩童的人家,结实不容易碎,况且做这样一个碗要费不少手工,算下来不赚多少钱的。” (ps:感谢大漠薪火相传、遥远123星空飘红打赏。) 第三百七十一章 家事不问,诸事繁杂 李嗣业瞧了瞧他手中的刻刀和凿子,刀口似内凹的月牙,锋刃很薄,果然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基本上每个唐军的腰间都有一把锋利的小刀,虽不似这月牙刻刀方便,但要对付木头也够用了。 这帮大老爷们的闲余时间多的很,只要不打仗,不种田,多半是喝花酒到处惹事,有足够的时间与木头死磕。念头及此,他对这小贩问道:“这里有一桩大生意你做不做?” 小贩却是露出了犹疑的神色,对方可是官,他这小贩哪敢与官做生意,一个不慎就得蹲大狱。 “岂敢,将军,小人不过温饱糊口而已,大生意没那个命挣。” “那好,我就给你一个糊口的差事,如何?” 小贩知晓这硬按上来的生意可能推不掉,只好堆笑着应承道:“官爷给我差事,小人感激不尽,但凭差遣。” “好,把摊收起来,跟我到府上去。” 小贩把羊毡卷起,工具、木碗都打包背在身上,跟在李嗣业的亲兵队后面,心中却惶然无措。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这位官爷身后带五六个随从,想必官不小,咱可是良籍,决计不能到大户人家府上做奴仆的! 他心中越想越慌,耷拉着脑袋像蔫了的茄子似的,等跟着队伍来到这大官的府邸,看到中门牌额上写着“疏勒镇守使府”六个大字,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愈发不肯向前走一步了。 燕小四面容冷肃,像个凶恶的武士俑,伸手作出邀请的手势指向侧门:“请!” 小贩畏惧地倒腾了两步,慌忙摆手说道:“军爷,官爷,你得告诉我是什么差事,我才敢进去!不然我决计不肯进的!” 李嗣业前脚刚跨进门槛,转过身愣了一下,才哑然失笑,原来是让对方误会了,怪他预先没有把话说清。他走过去挥开燕小四,对小贩说道:“把你叫过来,是为了让你把雕木碗的手艺教给疏勒军六营、两守捉,七屯堡,九烽燧的兵卒们。” 小贩到底是生意人,接下来的话脱口而出:“教会了他们,我将来吃什么?” 他自知失言,连忙捂住了嘴。 李嗣业听了哈哈大笑,指着小贩道:“他们是当兵的,不会因为你这么个碗而改行,况且我疏勒镇有六千兵卒,这六千个碗你这辈子怕是也做不来,你若是全部教会了他们,我给你二十贯钱。” 燕小四和这些亲兵都朝着小贩发出轻蔑的笑声,仿佛听到了比杞人忧天更可笑的笑话。 小贩愣在原地思考,似乎在考虑此事的得失,刻碗的手艺似乎不是什么绝活儿,教会别人不一定会饿死自己,但若是得罪了疏勒镇守使,那他还能在这个地方活下去吗? 他朝着李嗣业躬身一拜说道:“李将军但有差遣,小人何必入府叨扰,叫我做什么,将军尽管吩咐。小人自当竭力用心。” 李嗣业捋须说道:“也罢,既然你不愿意入府,燕小四,带他去暂住疏勒城馆驿,等择日我把军令传下去,你再到军中传授。” 这小贩总算放心下来,叉手衷心说道:“喏!” 李嗣业也不去管他,转身回到府中,由于他属于另一种文墨不通,只好把封常清叫过来,让他出一封下达全军的文书,命令包括蕃营在内所有人跟着请来的刻碗教头学习技术,尽快摆脱用兜鍪当餐具的不卫生习惯。 封常清写完之后,将内容重新诵读了一遍,检查里面没有错别字和避讳字,才又重新誊抄了一遍,工工整整宛如印刷版。 李嗣业捧着边看边啧啧点头,唐人自李氏往下皆酷爱王羲之行书,封常清的这副文告颇有那个味儿,且书写工整对句严谨,果真是个人才。 封常清负手站在地上,朝李嗣业叉手说:“常清,特请将军将记里鼓车调派给我,我想把那副地图的边角补齐。” 李嗣业能够理解,封常清把地图当做了作品,自然要求尽善尽美,残缺品对他自己来说都无法接受。 他捏着下巴琢磨道:“常清,你先别补这个地图边角了。我从燕小四麾下给你拨来二十人,你带着他们去勘测疏勒镇范围内的所有草场,以十里为单位钉下木桩,汇总出我疏勒镇辖区牧场面积以及分布范围,也在你画的地图上圈起轮廓,或者以临摹的方式分开画也成。” 封常清把这个新目标视为挑战,同时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旧目标,他在回话中刻意强调这一点:“请李将军放心,常清可以一次性画两图,将临摹的旧图称之为疏勒镇区划布防图,新图称之为疏勒镇草场分布图。” “好,好,”李嗣业连连称赞,这个想法已经很接近现代人的严谨科学思路,封常清可能画地图上瘾了,但对李嗣业来说这是好事,有助于他用实践方法论来逐步改变疏勒的困境现状。“你有这个毅力,我很欣慰。” “既然将军应允,属下明天就动身上路。” “可以,去上路吧。” 封常清躬身叉手后,缓缓退出了正堂,李嗣业被他刚刚溢发出来的热忱所感染,昂首站在正堂台阶上意气风发,仿佛前方有无限可能供我宏图大展。 府中院子里多了一些帮闲下人,开始在吴娘子和陈娘子的指挥下打扫收拾,院墙的每个角落都要修缮,这座府邸也要散发出焕然一新的气息。 他自言自语道:“刚住进来不是打扫过么?怎么又要收拾?” 家中任何一个角落里他都不会关心,脑袋里想的都是疏勒镇,甚至是将来的碛西。 …… 赵正一道士又重新将疏勒城走了一遍,可惜城池面积太小,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若是在长安,他估计能花上个几个月来选址,但在这边关城镇中,可供挑选的选项太少,简直就是非此即彼。 也幸亏这西域并不注重堪舆,两个风水绝佳之地如今依旧空着,充当着牧羊人的散养圈。其中一个靠近集市,他听从李嗣业吩咐,只得选择了另一个,并且亲自迈着大步进行初步丈量。 “应该圈出多少?十亩,还是十五亩,十五亩是不是太贪心了?管他呢,先量一个十五亩,再量一个十亩,看看李将军能接受哪个。” 他丈量完毕后,兴冲冲地去往李镇使府邸,门房仆人认出这个道士,知道他如今是李将军的门客,也就放进去了。 李将军正在府中接见疏勒镇公廨负责修缮城墙的匠作主薄,他只好靠在门亭外的石灯旁等候。 李嗣业盘膝坐在案几前,抬头问匠作主薄:“我们疏勒城中能主持工程的工匠共有几个?” 主薄站在地上叉手:“回禀将军的话,实际上有两个,但也可以算四个。” “这话是怎么说的?什么两个,四个?” 匠作主薄赶紧补充说明:“能计画版筑城图,修建歇山顶城楼,估算台基立柱的只有两个人,但若只是修缮城墙,造土墩烽燧,还有两个人可用,其余所众者皆是学徒,匠工。” 李嗣业摆了摆手道:“不是什么复杂的工程,不过是在疏勒镇核心的四座城中修建四个兽医站,包括能容纳几十匹马的马厩,一个铁匠铺,一个能够给马治疗的房间,还有三人的住舍。” 主薄听完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这他娘的算什么工程?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第三百七十二章 名为惊雷观 李嗣业端坐在高处,自然看不见匠作主薄低头的小表情。这位主薄恭谨地抬起头来,叉手道:“属下明白了,接下来属下会将麾下作匠和学徒和匠工平均遣至四城,四处工程同时开工,可确保在一个月之内完工。” 一个月之内还是多估了,正常情况下这种土木的工程,二十天内便可完工,四座城内的军民都是很强壮的劳动力。 “很好,给我报一个预算上来,需要多少钱粮?” 造作主薄很稳妥地叉手道:“这个,还容下属下去细细算一下。” 李嗣业点头道:“那好,你尽快给弄出预算单子。算出来呈给我。” “喏。”主薄悄悄抬头看了李嗣业一眼,这位李将军嘴里能吐出许多的生造词,这些词他从未听说过,但乍一听来,却易懂却又准确,可当做专业语来用。 这种特异他未去深究,大人物自有其非凡之处,岂是他这种小人能够猜度的? “既然如此,属下先行告退。” “你暂且等待片刻。”李嗣业抬手对守在门外的燕小四喊问道:“那赵道士选宫观址,怎地如此磨蹭,看看他来了没有?” 燕小四站立在门口叉手说道:“来了,就在门廊前等候。” “唤他进来。” 赵正一自然欣喜万分,跟着燕小四走进了堂中。这位道人自持身份,自然不能像主薄叉手行礼,只是堆笑拱手。可惜这一笑,仙韵道骨失去一半,多出一半市侩气。 李嗣业问他:“你这道观选好址了没有?” “回将军的话,在城中东南角,远离民居,仅有几家羊圈,无需多少赔付钱财。” “占地几何?” 赵道长心中有些忐忑,十五亩是否算狮子大开口?但他若是报的少了,低于李嗣业的承受范围,估计会后悔死,只好厚着脸皮开口道:“十五亩,将军,这个,十亩也是可以的。” 幸好李嗣业并不与他计较这十亩五亩,扭头对匠作主薄说道:“本将军欲在城中建一座道观,魏主薄,等兽医站建好之后,你与两位作匠详询一下,谁愿意更有能力设计承建。先将内院和丹房、精舍所需钱财做个预算,剩下的观门,外院,三清殿,东西配殿,钟鼓楼等也做一个预算给报上来。” 赵正一心下放松了许多,看来李将军是真要全款捐建,前后做两次预算也算是安了他的心罢。 魏主薄也有些吃惊,竟然要建道观,好像整个碛西都没有一间道家宫观吧。这道观即使建成了,能有信众吗? 他多看了一眼这个身穿破旧麻衣的道士,又抬头看了看李嗣业。心下已然明白三分,今大唐天子崇道教为尊,这位李镇使在这离长安万里之外修建道观,不也是为了跟从圣人的爱好,上之所欲,下必所驱,古人诚不我欺。 他当即叉手应答道:“李将军,等兽医站建成后,疏勒并无大的动工,我可以让两名匠作共同出图承建,先建内院、丹房、精舍。”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魏主薄,这修建道观乃是我个人募资,与疏勒镇使府无关,你可要精打细算啊。” 魏主薄凛然,李将军这是在警告他,我自己花钱修道观,你们可别上下其手吃回扣,动手脚,若真是李将军出钱,就是借给他八个胆也不敢。 “道观的后续修建事宜,你们多多与这位赵正一道长商议,如果有什么分歧,便前来问我。” 两人齐齐叉手:“喏。” 魏主薄躬身叉手道:“将军若没有别的事,卑职就此告退。” 李嗣业淡然点了点头。 魏主薄缓缓向后倒退,走到门槛处才转身跨出。赵正一出于礼节,目光朝着他,等消失在门口后才回过头来。 赵正一心里的石头倒有半块落地了,对李嗣业也分外感激,主动拱手说:“请将军为新道观赐名。” 他自当这是客气话,想必一个带兵打仗的,哪里会给道观取什么名字。谁知李嗣业捏着下巴略一琢磨,点头道:“有了,不如就叫惊雷观。” 赵正一悚然自语:“为什么要叫惊雷观?” 他实在是后悔不该开这个口,但金主既然已经起名,他若是驳掉不就等于驳李将军的脸吗。惊雷观就惊雷观吧,虽缺了些道家气息,但惊雷听起来也不同凡响,况且雷电本就是自然天道所生,与我道家遵循大道也挺宜和。 “多谢李将军赐名,就叫惊雷观,天雷气象,不同凡响呐!” 李嗣业淡然一笑,赵正一还不知道起这名的真正含义,没有关系,等给他修成丹房,再慢慢转变他的思想。 …… 两日之后,李嗣业站在北城门外,对即将再次离家一个多月的赵崇玼再次嘱托:“赵将军,我本欲亲自带领袍泽前往赤河边开垦屯田,可惜婚事在即,实在是脱不开身,等这个月过后,我便亲自去把你给替换过来。” 赵崇玼心中对李嗣业确实颇有怨念,家有美妻他不放心,聚少离多他不舒心。 带着娘子去垦田?不行,整个赤河西岸有两千多精力旺盛的单身男子,带她过去岂不是惑乱军心。 见上司说得如此恳切,赵崇玼倒没有什么不平衡,自己再不情愿,也比不上李嗣业将军即将成婚重要吧。他也是从少年郎变新郎经历过来的,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快乐。 不过是一个多月,就当小别胜新婚了。想当初远征突骑施几乎是半年不回家,日子不也这样过来了吗。 李嗣业又拍着他的肩膀宽心道:“说是让你坐镇垦田,又不是困守在赤河边,两地相距不过百余里,来往疏勒也不过一个昼夜,舍不得家可以半途回来看看。” 这个倒是可以,呆那么几天回来一趟,既能参加李镇使的婚宴,又能给自家娘子一个惊喜。 “李镇使放心,你既然把如此重任交到某手中,某自然要尽心竭力,深耕细作,早日将这百顷麦田给开垦出来。” “有赵将军在外,某自可放心在疏勒成婚。” 赵崇玼牵着马来到城外,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段秀实率领的六百人跳荡营。 他翻身上马,向李嗣业叉手拜别,带领着浩浩荡荡的大队朝着起伏的丘陵草场而去。 …… 镇守使的府邸已经有了喜庆气象,大门的两檐挂着朱红色灯笼,李嗣业回到府上,看见这两个灯笼,才意识到婚期已经接近了。 不过他所忙碌的,依然是府外面的事情,负责造作的魏主薄把预算送过来,李嗣业简单看了看,提笔披过之后,转交给管仓房的赵主薄,支出钱财开始动工。 从疏勒周边闻声而来的兽医和铁匠,为数虽然不多,他也在府中接见了他们。定下来的名额为八名兽医四名铁匠,注色编入疏勒军中的吏员,饷银为每月一千两百钱外带六斗青稞、两斗麦子,已经相当于唐军里队正的饷钱。 李嗣业还在忙碌的同时,家中也已经陷入了繁忙之中,妹妹枚儿领着一帮家中女婢在安排好的洞房门外贴喜字,铺红毯。 十二娘这个新娘也忙得不可开交。她对老婢吴大娘僵化脑子不太放心,一次次安顿她酒席需要多少酒,需要多少羊肉,需要多大的鼎锅来煮汤饼都要亲自耳提面命。 几个家里的下人忙里偷闲交头接耳:“咱们这位李镇使简直是天底下头号轻省的新郎,只忙碌公务,家中的事情不用片刻操心,大小两位娘子把男人女人的活儿给全干了。到时候他只需要像根杆似的戳在那儿拜堂,然后往洞房里一钻就全乎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合婚之日 李嗣业几乎没有察觉到,大婚日期已经逐渐逼近了,他的时间在忙碌中度过,平日所住的内院书房也改为了婚房,被下人们装饰得满堂锦绣。 从镇使府的大门口到内堂这一段,铺上了红色毡子,每隔一段竖起杆子,挂起红色灯笼。 东厢房和灶房之间临时搭起大棚,一字排开镬、鼎和烤鏊。一只只剥皮后的羊吊挂在架子上,军中的屠夫们把肉一块块剌下来,扔进鼎中熬煮,白色油膜翻滚漂浮在水面上。 吴娘子手提着裙摆在院子中跑来跑去,大声喊叫着指挥若定,今日是她这辈子权力最大之时,不止家里的仆从,连府上的账房、李镇使麾下的那些亲兵、裴都督派来的军中的火头、都归她统一指挥。 “吴娘子,刚刚烤好的饼放到哪里去?” “去西偏房,那里有簸箩,房子也阴凉通风,都先端进去。” 府邸门外赶来两辆牛车,车上墩满了酒坛子,负责押车的队正跳下车辕,跑进院子里冲着管家婆问:“吴娘子,两车酒我们从酒坊拉来了,还请你把酒窖门打开,让兄弟们搬进去。” 吴娘子亲自引路,从厢房的楼梯向下,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了房门,军士们搬着酒坛鱼贯而入。 酒坊东家亲自来与吴娘子交接,指着坛子清点数目无差后,才拱手离开。 押运的军汉们守在门外不肯离去,有脸皮厚的上前讨问:“吴娘子,你说这疏勒酒坊出的三勒浆咋样,平时喝着挺正,但要防着他兑水,咱不尝尝别让他给诓骗了?” 吴娘子剜了他一记白眼:“想喝酒就想喝酒呗,还尝尝,得了,你们几个到里面抱一坛子,别让旁人瞧见了,这酒可是让明日大婚时酒宴上喝呢!” “呵嘿,我们自然晓得!” 这些帮闲的军汉簇拥着一坛子酒,欢天喜地跑到角落地尝鲜去了。 吴娘子兴奋地吁了一口气,把酒窖的门锁上,尽管掌钥匙不当家,但已然证明了主家的信任和权力,这是她由来而得所产生的满足感和归属感。 …… 李嗣业被迫待在了家里,他需要接待来自安西军体系内的同僚和上级。夫蒙中丞无法从龟兹赶过来,便派自己的儿子夫蒙智由前来拜贺送上贺礼。高仙芝和程千里派来了自己的管家,焉耆镇使马磷,天山骑兵军的李栖筠也派来亲信,还有就是各城各营大大小小的军头们。他们来到府上拜会后,住在疏勒城中馆驿,等明日正式参加婚宴。 大婚前的夜晚,镇守使府上灯火通明,许多人忙碌到深夜。新娘十二娘依旧不放心,把吴娘子叫到自己的房间里,一面对着镜子梳理青丝,一面询问她婚礼的准备事项。比如分了几个场地来开宴呐,有多少张案几呐。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进入内院中,那里已经摆下了几十张长案。外面大院都是些附近街坊,唐军中的帮闲,余下的案几都摆在外面去,如果不够铺些羊毡蒲团,多数人都是席地而坐或蹲在墙角抱着大碗划拉的。 婚礼的仪程十二娘已经在心中默念了几十遍,之前的六礼已经省却了多半,明日的迎亲却不能再自苦简陋。只是她一直住在镇守使府中,今夜只好搬到外面去,包括几个绣娘,丫鬟都准备妥当。 疏勒都督府的裴都督主动给安置了一座宅院,假装为十二娘的娘家,府上也张灯结彩。 她在几名婢女的搀扶下走出后院上了马车,临行前撩起帷幕看了这宅院一眼,在心底默默地说,过了今夜,我就是这里真正的女主人。 …… 唐人娶亲一般定吉时在黄昏,所以这一日的白天,十二娘是在煎熬中度过,连端上来的饭菜都没吃几口,盘膝静坐在妆奁前,任由几个娘子在她的头顶上梳起倭堕髻,接下来的流程是敷铅粉,抹胭脂,贴花钿,点绛唇等等,直至遮盖了她本来的天生丽质。 李嗣业骑着黑胖带着花车和迎亲队,来到新娘的门前,大门却是紧紧闭合的。这却是另一种风俗,需要新郎高声念催妆诗。诗才横溢的人完全可以现场吟诗,也有提前请人编好诗词背下来的,李嗣业就属于后一种。 生活在这个时代,若是没有点儿诗文底子,还真是有许多不方便。 战锋队的押官田珍担当了迎亲使,站在院子外高声念三书六礼中的迎亲书。 经过象征性的阻挡后,府门大开,盖着盖头的新娘在送亲娘子的搀扶下,来到门外坐进花车中。 十二娘安稳坐好,旁边的徐娘子低声说道:”新娘子,上花轿你得哭啊。“ ”今日是我的大喜日子,我为什么要哭?“ ”你今日哭了,往后的日子才能天天笑。“ 也许是这个道理,但她没有这样的演技,只能想往常那些苦日子,在公孙大娘的棍棒下练剑器,抑或是以前,身为贫寒妾室的母亲因为无子,父亲不禄之后被正房赶出府邸,幸好昔日家中与公孙氏有些来往,便过去做了徒弟,更像是过继给了她做女儿。 她凝结去些许悲伤情绪,可惜已经到了镇守使府上。新郎李嗣业翻身下马,手中握着弓,箭头上是泥丸,对着花车连射三箭定乾坤,才将新娘子从从花车迎下来。 两人各自握着红绸,新郎穿着红色吉服,新娘子头戴钗钿身披绿色翟衣礼服,这正是红男绿女。 进门前需要跨火盆,跨马鞍,跨过米袋子,踩着红毯往内院而去,两个孩童在他们身后抛洒五谷杂粮。宾客们在旁边观瞻拱手庆贺。 李嗣业对这些礼节一概不通,时刻需要人在旁边指点,幸亏这西域的汉文化并不严谨,若在中原定然会闹出许多笑话。 新人进入堂中,李嗣业取掉十二娘头上的盖头,她却双手撑着团扇挡住脸面。挡着脸应该怎么办?旁边早已有人送上绢布和笔墨,非得题一首却扇诗才行。 这个自然也不用发愁,疏勒府的胥吏们有许多精通文墨之辈,昨晚上已经给李嗣业誊抄数首,他死记硬背将其中一首记下来,内容大概是夸赞娘子贤良淑德的,要谨记其中繁体字的用法,不然又被人误做文盲。 十二娘诵读诗文,除却团扇,夫妻二人拜天地,家中高堂,无奈高堂不在,但墙上挂着李氏共祖老子的画像,两人都能拜。 夫妻对拜之后行结发礼,吴娘子端上托盘,里面放着剪刀,两人各自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结在一起,装进了香囊中。 两人对坐在案几前,端起盛满酒水的铜爵喝交杯酒,这叫做合卺之礼。喝完交杯酒之后,他们端着酒杯来到堂外,对今日来参加婚宴的宾客表示道谢。 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内院掩映在红色的灯火下,宾客们端起酒杯从席位上站起来,与李嗣业举杯共饮。疏勒军副军使总算赶上了最后的环节,他风尘仆仆赶到了院子里,脚步有些许沉重。 赵崇玼在某个酒案上取了酒盏,站在台阶下双手捧着,按耐住眼眸里隐藏的戾气,挤出笑容对李嗣业道:”回来得迟了,刚好赶上镇使的婚宴,特地来讨三杯酒喝。“ 说罢他仰头将一盏酒呛进了喉咙里,看得十二娘都有些忧心:”哎,慢点儿喝。“ 他抬袖抹去髯须上的酒液,叉手说道:”感谢李镇使和娘子,只是我家还有些事情,不能在此多叨扰,还请见谅。“ 李嗣业见他状态不对,连忙说道:”无碍,你先去忙着。“ 赵崇玼再次叉手,大踏步地转身离去。 李嗣业对坐在案席上的燕小四招了招手,将他叫到身边低声吩咐道:”你带几个人,暗中跟着赵崇玼将军,只需要看顾他的安全,别的事情一概不要管。“ 燕小四低声应喏,也低着脑袋大踏步地离去,到外院中叫了几个聚堆喝酒的亲兵,各自提了佩刀溜出门去。 李嗣业拜谢宾客后,与李十二娘进入洞房,房中只燃着豆大的红烛火。她坐在妆奁前取下头上的钗钿,将结下的长发盘下来。 李枚儿端着铜盆进门,里面盛着热水,让兄嫂擦洗了脸和手。她刚要转身离去,却被十二娘叫住:”枚儿。“ 她拉开妆奁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锦囊,塞到枚儿手中,两人相视而笑,像是有什么小秘密。 李枚儿离开后,十二娘站起帮丈夫解衣,只剩一件白色中单,借着灯火的光线,可看到半透明的中单后面,淤积着累累的疤痕。 她伸手掀起李嗣业的中单,伸手触摸他健壮脊背表面的伤疤,许多刀口狰狞而硌手。她疼惜地闭合了眼睫毛,把脸庞触了上去,感受那疤痕下流动的热血。 李嗣业回过头去,咕哝着问道:”伤疤有什么可亲的,不嫌硌得慌么?“ ”讨厌,你真没情趣。“ …… 第三百七十四章 裴都督法断私通 第二日清晨起床,十二娘坐在妆奁前开始盘髻梳妆,李嗣业也已经穿起衣衫,家里的下人端来梳洗水,两人擦洗过后,来到堂中向共祖画像敬茶。按照礼制,新婚夫妇还要到先人坟墓祭拜,只不过碛西与高陵远隔万里,两人只能在后院临时开辟出的祖祠中,对着并不认识的父母牌位上香。 宦游在外应当一切从简,他的状态也应当尽快回复到平日那般,十二娘也开始正式主持家中的大小事务。 燕小四黎明时分才回来,在前院的偏房中补了个回笼觉,又早早地等在正堂门外,直到李嗣业召唤才进去。 “赵崇玼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别提了,赵将军家里出了倒灶事,他娘子与家中的管家私通,被赵将军从赤河赶回来逮了个正着,如今已经关了起来。” 李嗣业惊讶不已:“竟然有这样的事?怪不得昨晚来向我贺喜,连说话都是咬着牙,这事可闹的,昨日是我的大喜日子,却也是赵将军的家门败坏,晴天霹雳,这可是人生一大难关。” “谁说不是呢,据说这赵将军的娘子和私通的管家是青梅竹马,管家在府上五六年了,他就一直被蒙在鼓里。” 李嗣业点了点头,发生这样的事情,早发现要比迟发现好,接下来该怎么弄,唐律中自有定法。只是赤河那边的屯田无人坐镇,进度虽然慢了下来,但无甚要紧。 恰在此时,疏勒都督府派来了吏员,说是请镇守使到都督府上要事相商。李嗣业琢磨,该不会是这桩破事儿吧,他实在是不想掺和。 但估计赵崇玼此时也在都督府上,作为上级,他应该过去一下,权当是安慰。 他对这吏员吩咐道:“回去复命都督,我随后就到。” 李嗣业回屋将结婚的吉服脱下,换上绯红色缺胯袍,头戴钗钿的十二娘颇不乐意,嗔声质问道:“刚成婚才一天,你就要到外面去,再大的公事还不能休息一日?” 他站在娘子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事出紧急,赵将军家里确实出了些事情,身为上官,我自然要过去看看。” 十二娘抬起头望着他:“去吧,早些回来。” “喏。” 十二娘捂着嘴发出了笑声。 得了娘子的旨意,李嗣业领着燕小四出门而去,他们来到都督府门外,从侧门而入,在门人的指引下往外院正堂而去。 都督裴国良盘膝坐在堂前,堂下方站着双手叉腰,冷面含怒的赵崇玼,还有一男一女跪在地上。 裴国良在等待李嗣业前来,他虽然是名义上的疏勒行政最高长官,但此案涉及唐军将领,只有将李嗣业请来,他才好断案,涉及唐军和疏勒都督府的双边关系,还是谨慎处理比较好。 李嗣业走到近前,尽量把表情调整为不怒而威状态,清脆地咳嗽了一声,迈步往堂中走去。 裴国良从案几前站起来,伸手邀请道:“李将军,请上座。” 李嗣业摆了摆手:“这里是都督府,当然以你为主,我旁听即可。” 他坐在了裴国良左上首,低头看了看赵崇玼,这位下属双眼中有通红血丝,想必是怒火攻心一夜未眠,他故作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唉,”赵崇玼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说道:“昨晚我从赤河屯田处连夜赶回来,刚入家门就见到了这等丑事。这个贱人背着某与这贼奴私通,被我当场拿下。” “末将本想就地处置,但我毕竟是官,岂能动用私刑,只能遵循律法,还请都督、将军裁决。” 李嗣业看了看这对跪在地上的男女,两人都低着头。男人被打得遍体鳞伤,胳膊好像也断了。这也叫没有动私刑?不过,打得好。 但赵崇玼的这个娘子,却没有受任何伤,他低下腰探看了一下,脸好像红肿了些,只是挨了两个耳光。 按照西域一些地方的风俗,男女私通会受到残酷对待,裴国良也不好评判,对站在门口的亲兵说道:“把都督府的法曹参军叫来。” 参军很快来到堂前,叉手行礼道:“都督,两位将军。” 裴国良点头问道:“鞠参军,男女私通,按唐律应当如何处置。” “禀都督,和奸者,男女皆徒一年半,若女方有夫,各徒两年。” 李嗣业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个处刑倒是挺轻的,不似其他朝代什么浸猪笼,什么宫刑、杖毙直接了结人命。 赵崇玼狐疑地问道:“作为奴仆私通主母难道也是两年?” “哦,”鞠参军紧跟着道:“私通主母,惩罚加倍,徒刑四年。” 裴国良扭头问李嗣业:“李镇使你看该如何判?” 李嗣业颇感无语,这么简单也来问我,你也太谨慎了吧。 “既然如此,那就按律处置吧。” 裴都督当即做出了决定:“那就将此二人,女子判徒刑两年,男子判徒刑四年。” 赵崇玼神情犹豫纠结片刻,却突然跪了下来,双眉紧锁叉手说道:“裴都督,李镇使,我家娘子能不能,从轻处置,毕竟一日夫妻白日恩,况且她身子娇弱,如何能受得了劳作之苦。” 裴国良讶异,赵崇玼英雄难过美人关,对他的娘子用情至深,竟想给她脱罪。只是唐律的条理是能违逆的? 李嗣业心中暗想,但愿后面不会突然变狗血。 赵家娘子突然扬起头来,红肿的脸上带着倔强的冷笑道:“赵崇玼,我不用你求情怜惜,我倒是希望你能休了我,跟你在一起五年,对我来说如同煎熬,若不是有六郎在身边,我早就远走高飞了!“ “你!你这贱人!”赵崇玼果断抽出了腰间横刀,抬手就要砍下去。没想到这赵娘子也是泼辣女子,脸不变色毅然抬头挺胸引颈受戮:“你砍啊!把我和六郎双双砍死在这里,倒也遂了我们的心愿!” 想不到这女子心性竟然如此坚决,倒让坐在上首的两人吃惊意外,赵崇玼都把嘴唇咬出了血,手中的刀却始终不忍落下去。 裴国良看这情况不对,连忙说道:“赵将军,这妇人凉薄至此死不悔改,何必为她求情,就判这女子徒两年,判男子徒四年。来人!将这对男女分别押入疏勒城牢狱和遍城州牢狱!” 几名疏勒都督府的官差上前来,将两人分别押解了下去。 裴国良和李嗣业对视一眼,他们和赵崇玼是共同驻守疏勒的同僚,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尽量不必对赵崇玼流露出同情神色。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辱不是什么辱骂欺压,而是别人同情的目光。 李嗣业信步走下来,拍着他的肩膀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但还有一二事如意,那就多想那如意的一二。这些日子赤河军屯你就不要去了,在家中好好休息几日。” …… 第三百七十五章 葱岭谋商 一名身穿浅青色缺銙袍的官员牵着马走进疏勒城门,他的身后跟着两名脸色红润身披细鳞的兵卒。这官员的两鬓已生出寒霜,高原苦寒使他皮肤上生满了赤红斑块,已不复昔日的文弱书生形象。 这是葱岭守捉使于构,无论守捉城如何变得富裕,也无法改变当地严苛的坏境,他在常年的风霜中早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并且打算继续坚守下去。 他们牵着马穿过街巷,路过黄土的城垣下,一些上了年纪的懒散汉子蹲在城墙上闲唠。 “听说没有,镇守使李将军前日大婚,请全城的唐军和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去了,做的是煮羊肉,羊油面片汤,还有金黄的胡饼,听说光羊就宰杀了几千头,喝光的酒坛子堆得比山还高。” “吆,你就吹吧,人家请你去了?你看见了?” “唉,还有一个事儿,绝对是真的,听说疏勒军的赵将军,家里的娘子与下人勾搭上了。恰巧赵将军在赤河岸边屯田,昨夜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把狗男女捉奸在床。” “是么,这事儿咋处理的?” “还能咋处理,赵将军是带兵的,上战场杀人都不眨眼,杀一半个狗男女还不跟玩儿似的!” “真的假的?” 于构听到这些闲谝留起了意,连脚步也停了下来。懒散汉们见到下方是朝廷的官员,慌忙四散离去。 “李将军成婚了?可惜我们音讯不通,没来得及准备贺礼。“ 于构回头淡然说道:“何需贺礼,我们把葱岭守捉经营好,就是最大的贺礼,走,直接到镇使府上去。” …… 于构等三人站在正堂的下方,李嗣业端坐在屏风前,抬手吩咐下人道:“去拿羊毡来,请他们三个坐下。” 两名婢女将羊毡呈送上来,随之悄然退下。 他们躬身上前谢过李将军,从左侧依次排坐在羊毡上。 于构叉手表示歉意:“于构没想到前几日是将军大婚,未能及时赶来庆贺,还请将军见谅。” “葱岭苦寒,来往奔波不易,你们不必挂在心上。” 李嗣业笑道:“把你们守捉城的摊子看顾好,我就很欣慰了。把你们叫到这里来,主要还是你们与识匿部联合商队的事情。长安城内的米氏商铺销货供不应求,你们每年一次送过去的货物在半年之内就已转卖告罄,这是个好事情,正说明西域的货物在长安尚未饱和。你们为何不再想办法组编出两支商队,交替往长安运货,所得收获应是相当不菲。” 米查干和沙粒在长安的商铺确实赚了不少钱,若是能把剩下的空窗期补起来,收入将会更加可观,这种坐商与行商之间的完美配合,无论对于识匿部这样的小国,还是长安的商铺都是双赢。 于构苦笑着摊开手说道:“我们当然愿意,只是识匿人太容易满足,他们生活水平一旦恢复,就不愿意再加大产出,更不愿意去行商运货。所以属下的意思是,我们能不能多做一些棉袄和棉被,由我们葱岭守捉再扩充一支商队送到长安去。” 李嗣业连忙摆摆手:“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棉花的优势是保暖价格低廉,而唯一突出的优势是成本低廉。长安西市上充斥着多种保暖填充物,从贵到贱有蚕丝、雁绒,貂绒,鸭绒,鹅绒,羊毛。以棉花为填充物的棉袄棉被,一旦以高成本运到长安,它廉价的优势就会失去。既然羊皮袄都比你的棉袄便宜,他们为何还要买你这新鲜物呢?” 于构坐在下方申辩道:“将军既然说了是新鲜物,长安人应当稀罕才是,譬如波斯地毯,吐蕃氆氇,草原上的羚羊角在长安城中都供不应求,这些都不是新鲜物吗?” “说错了,这些不是新鲜物件,波斯地毯从南北朝隋唐初便已经来到了中原,足足用了两百年的时间积累口碑,如今波斯萨珊王朝早已灭国,波斯地毯却深入人心。吐蕃氆氇自从太宗贞观年间从逻些城运至长安,也有一百年的时间积累了口碑,更别说遍布草原上的羚羊角。你的这些棉袄棉被并不是无可替代,况且最近这百年来,冬季气温越来越暖,长安已经有七年没有下雪,我们这些棉袄,只在西域这冬季严寒地区有销路。” 于构不再坚持己见,从羊毡上跪坐起来叉手道:“主公,所以于构特来疏勒求问,我们应该怎么办?” 李嗣业略一沉思,点头说道:“既然识匿国不足以供应长安的商铺,那就再找一家合作,去飞鸟州护密国,运送他们的商品去中原,介时也可以把长安的商品运过来。你们应该锻炼在葱岭以西各国之间的运送能力,等将来拿下小勃律,我还有更重要的生意拜托你们去做。” 于构注意到李嗣业用了拜托这个词儿,他从未像今日这般说的客气,主公想必正在设想着更大的商业计划,商业这个卑鄙的词,在他的口中向来是褒义的而且听来热血沸腾。 “将来葱岭会是一个不错的中转站,我们要南下要与印度诸国做生意,并且形成一个长期的稳定线路,当然暂时还不行,要等到将来把小勃律国拿下,官方道路才算是完全打通。” 李嗣业伸手按着几面说:“此事就谈到这里,今日就在疏勒城安顿下来,多休息几日再上路。 三人从羊毡上站起来,共同朝李嗣业叉手行礼。 于构给身后的史江宋横二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悄然退到门外。 他又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外人,才抖开衣服右衽,从肩膀上双手吃力地将褡裢取下来,他将褡裢扔在地板上,砸出重重的响声, 其中有两块成色金黄的足赤金,裸露掉落在地,于构将他们捡起来,将这些金饼齐齐地码放在案几上。 “这些是主公藏在草厅中大食贵族赠送的黄金,如今已成为疏勒镇使,自然需要本钱经营。因为路途遥远我只带了四十斤,还需要多少请主公吩咐,我一定亲自运送且绝不泄露消息。” “不,不必了。”李嗣业本不舍得使用这些黄货,于构却给他下了决定。 四十斤黄金已经相当于五千多贯通宝,足够办成一些事情了。 于构送上黄金之后,才叉手向李嗣业告辞,缓缓地退出了正堂。 …… 天宝元年的深秋入冬,距离李嗣业成婚还不到一个月,他离开了镇使府这个安乐窝,前往了赤河坐镇开垦屯田。 由于秋草尚未枯黄,这个季节里几乎所有州城的唐军都出动收割牧草,为战马过冬准备草料。这样的大事由疏勒都督裴国良亲自带队监督,调集了民间和军中的上千辆牛车,先后来往不绝,疏勒城和周围的三座州城中的空地,草料已堆积如山。 除去唐军外,当地牧民也在囤积草料,由于牲畜增加了不少,且今年草场的破坏情况比往年更糟;牧民们几乎扫荡了周围几十里范围内的草场,有些甚至挖出了土中的草根,才勉强积攒够过冬的草料。 都督裴国良站在其中一座弧线起伏的丘陵山顶上,望向四周干秃秃的土地,几天之前它们还绿茵葱郁,几天之后却像被羚羊迁徙啃食过那般干净。 这位土生土长的疏勒王族后裔满目悲凉,喃喃地自言自语道:“看来今年冬天要多屠宰些羊羔了,他们把草根都刨起来,明年牛羊吃什么?” 第三百七十六章 草场分布图 赤河西岸的土地上,数千名唐军一字排开,挥舞着手中的钁头深翻土地。他们的身后紧跟着牦牛拉着曲辕犁进行二次深翻。 曲辕犁在这个时期已经出现了,被称之为江东犁,只是尚未普及到北方,更未传到这边远的碛西来。不过李嗣业倒是再一次未卜先知走在时代前列,加快了这种普及程度,将唐军秋耕的直辕犁全部改为了曲辕。 他亲自光着脊背手扶着犁,燕小四在前方牵着牛缓慢前行,这算是以身作则,调动广大兵卒的劳动积极性。那些一贯负手站在田边监督指挥的旅帅校尉们,早已经纷纷抓着农具,加入到刨地深耕的队列中去。 兵卒们这个时候心中多半是有些快意的,还是要镇守使亲自来上场,不然整个屯田军队中两千多人,就有五百人在叉着腰指手划脚。 将军都亲自下场耕种了,你们还敢负手指挥么。 开垦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多数人闲了下来,李嗣业令段秀实带领一半人到赤河边挖灌溉渠,为来年春季的土地保墒做准备。 靠近沙漠西垂的疏勒镇地区气候干旱,如果仅仅靠天吃饭的话,种田的产粮甚至干不过游牧的产肉。 一支二十多人的唐军队伍接近了屯垦区,耕田的兵卒们抬头看了一眼,继续低下头刨地。 封常清骑着瘦马,身后是两匹马并拉的记里鼓车和随行兵卒,他在两块田地中央的垄道上停下来,手搭凉棚举目四望,整个旷野里都是头戴抹额光着膀子的军汉,哪儿还能找到绯红色的官服? 他对离得最近的一个汉子拱手喊问道:“敢问兄弟,李镇使在哪里?” 这个军汉累得不想说话,只拄着钁头转过身去,对着远处那一字排开的耕牛指了指。 “谢了!” 封常清抖擞着马缰绳往远处奔去,马车和众兵卒紧追在后,在田垄道上荡起一溜烟尘。 “吁!”他拽紧了缰绳翻身下马,身后的兵卒从背上解下木筒交给他,夹在腋下踩着松软的土地踉跄地往耕牛处奔去。 “李将军!李将军!”喊声在这空旷的冲击河滩地传得很远。 燕小四喊停了耕牛,李嗣业把系在腰间的中单披上,朝着封常清奔来的方向走去。 “幸不辱命。”封常清立在田里躬身叉手道。 “走,我们到田垄上去谈。“ 李嗣业抚着他的脊背相跟着来到田边,封常清分别将两个竹筒解下来,从里面铺摊开两张相同大小的卷轴。 他把两张图同时铺在地上,用石块压住,它们一模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图上面的标注,疏勒布防图将地形变化,河流,山川起伏,每一个定居点、唐军的每一个据点,每一个集镇,甚至是沙漠遗弃村落都标注在上面。地图的左上的边角也已经补全,向西到达了休循州拔汉那境内,向北到达了碎叶川真珠河,唯一空缺的是西南角葱岭地区的地形图,如果把这一角补齐,边界应该延伸至婆勒川连云堡到坦驹岭,那里正是唐军将来的主攻方向。 疏勒草场分布图则标记重点部位,侧重画出分布在疏勒周边的所有草场,封常清甚至将草场的繁茂程度用密集或稀疏的墨点标注。 李嗣业拍着封常清的肩膀夸赞道:“常清,你可真是个人才呐。” 封常清显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谬赞,脸色有些酡红,叉起手说道:“与将军之大才相比,属下这又算得了什么,这些测图的鼓车,器具,画山的方法都是将军所传授,跟着将军卑职受益匪浅,学到了很多。” “呵,咳咳,”李嗣业干咳了两声,用拳头抵着下巴,伸手指着图纸问道:“好,那你跟我说说这制图过程中的所见与所悟。” 封常清指着地图说道:“卑职一路行来,发现距离定居点和州城、疏勒城越近,草场被啃食得越干净,反而是那些地势高耸的偏远草坡,几乎无人涉足。” 李嗣业明白,这可能与疏勒镇的几个州半耕半牧的生活方式有关,他们对于草场的利用率,和真正的游牧民族不可同日而语。 突厥人在这方面才是真正的专家,十姓部落在几百年甚至千年的游牧生涯中,早已经游牧转场的规律刻在了骨头里,每个部族都有划定的草场,每年数十次转场,能够保证绝不会在今年内啃食已经啃过的草皮,春夏秋冬循环利用。 但随着族群的逐渐扩大,牲畜越来越多,再好的规划也会崩溃,部族之间会爆发争夺草场的战争,但总有胜利者能够统一整个草原。 可是草原的统治者也无法解决因人口扩张造成的生存问题,就像中原统治者无法解决土地兼并一般,他们能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对外战争南下劫掠。 封常清的手指在图上虚画着圆圈:“这里,这一大片就是我们唐军和疏勒镇牧民的放牧区域,实际上这个区域可以再扩大,向北翻过天山南脉的山口,真珠河南岸有三块这样的牧场,向西往葱岭的葛罗岭不易翻越,那边也有草场,不过已经入了休循州的境内。” 李嗣业数着地图上的方格口中说道:“可是,太远了,三百多里地呐。” “确实是远,而且这个地方,还可能与突骑施的草场交叠,疏勒的牧民们估计是不敢过去的。” 他把视线收回到三面的山峦以内,伸手按着地图说道:“疏勒城正西,西北的这大大小小的十几块草场,如果规划一下,区分出军牧区和民牧区,再往下细分,规划出转场的次序,再圈出两块用来秋冬打草储备的草场。保证每一块草地都能够完全利用到,应该能够整理出更多草场,相信我们明年还可以扩充出马匹装备疏勒军。” 此事说起来简单,但实际规划起来还是不好做,他们不知道疏勒镇十几州的牧民有多少头牦牛,多少头羊,需要消耗多少草场。唐军的规划反而更容易一旁,只要把屯守的地点和草场结合起来,圈出四季的牧马地,骑兵以流动游牧的方式来转场放牧。各州驻守的营也专门设出专管牧马的队,并且严格以法令来实施,禁止他们越界放牧,疏勒镇的马政才算真正走上了正轨。 李嗣业令封常清将舆图卷起来,望着不远处的河水自言自语道:“今年冬天找到事情做了,要用三四个月的时间把草场规划出来,最好是找个经验丰富的游牧部落族长,从他们那里吸取一些经验才是。” 封常清主动请缨叉手道:“属下愿意带人前往怛罗斯和拔汉那,寻访一位突骑施黑姓部族的首领,将他请过来给予参谋。” “确实是,“李嗣业回头看了看封常清被风沙磨砺粗糙干瘦的脸,摇头说道:“又是数月奔波累瘦了,你应该回疏勒城好好休息一个冬天,寻访参谋的事情,我叫其他人来做。” 封常清又叉着手挡在李嗣业面前:“请将军把此事交给属下,我在拔汉那测路程画图的时候,遇到了一位部族首领,他比我所见到的牧民都要睿智,我可以请他过来。” “既然你执意要求,那好吧。”李嗣业一只脚踏在田垄上,伸手抓起田边的土块揉碎,一面又说道:“等完成了这边的屯田,我也要到于阗去。在疏勒呆了几个月,我差点儿都忘了,那边也是我的一亩三分地。等我去处理了那边所有事情回到疏勒时,你也应该把人给请回来了吧。” 头顶传来了嘎嘎的雁声,他们抬头去看,有一队雁群在青天里飞过,雁阵的人字倒映在碧波粼粼的河面上。 鸿雁南飞,冬日也就快到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草料失火案 于阗军应当是安西四镇驻军中实力稍弱的一支,下辖的十个州境内的各城、各守捉、各驻兵堡、烽燧总兵力为五千,且战马刚刚接近一千余匹。然而这一镇在碛西所辖面积却很大,整个丝绸之路南道西出阳关之后,绵延数千里地的图伦碛西大漠南端,全在于阗的管辖范围内。 不过这些地区多数为戈壁无人区,绿洲如珍珠般散布在广袤戈壁中,串联珍珠的便是戈壁边缘那三十里一驿的大漠驿站。 于阗城所处的绿洲与戈壁有很明朗的界限,往往隔着河流,河水的北岸荒漠碎石,河水南岸却胡杨林密布绿草如茵。 李嗣业下午时分到达了于阗城,现任的于阗王、右威卫将军,毗沙都督府都督尉迟胜在城外迎接,李嗣业下马后直接到都督府上做客,双方算是混了个脸熟。 他自从担任两镇镇使以来,于阗唐军长达一年时间无人管理。副使李赞已经年过五旬,老将军两鬓如霜,长达三十年时间几乎一直在镇中苦熬,从队正到旅帅再到校尉,然后守捉使、押官、先锋直至副军使,也算是唐军中的活化石了。 李嗣业自然不能对别人那样,对老将呼来喝去,只一口一个老将军捧着。毕竟他分身乏术,经营的重点又在疏勒,这边只能拜托给这个老汉,多给他戴几顶高帽子好让他继续拉磨。 李赞将军见到新任镇使,心情也极度复杂,感慨唐军的高官越来越年轻化,上一任的镇使高仙芝就够年轻了,这一位李嗣业比他还年轻,看来他这老骥真应该伏枥歇着了。 尉迟胜特地办了一场欢迎晚宴,在自家的厅堂内燃起火盆,与李嗣业共坐在石案前,左边依次排列着于阗的本地官员,右边是于阗中的高层,高举起玉石杯盏频频劝酒。 “李将军请。” “尉迟都督请。” “各位将军请!” 一排于阗侍女头顶着瓜果盆呈送到石案前,又有几名穿着窄袖丝裙的女子翩翩起舞。于阗的佛教氛围很昌盛,所演奏的伴乐也有梵乐的味道,几个女子所跳的舞蹈轻灵祥和,舞动着绛红帔子宛如敦煌壁画中升腾而起的飞天。 酒宴过后,陪同人员纷纷告退,尉迟胜、李嗣业和李赞三人来到旁边的石室内,谈论于阗镇这一年内的赋税收入,军费及上缴给都护府的数额。 于阗镇下属的十个州均是羁縻州,由当地贵族世袭担任州司马进行自治,毗沙都督府则负责管理这些州,尉迟胜世袭罔替已经传了近八百年,而且还要传下去直至五代打破千年的纪录。 与安西四镇的其余三个镇相比,于阗镇算是高度自治,这可能与初唐建立都护府时所受到的阻力以及地理形势有关。强硬的譬如高昌鞠文泰,焉耆,龟兹等直接被灭了国,反而积极归顺的疏勒、于阗王室却保存了下来,接受封赏之后依旧管理本地。 这对李嗣业来说很轻省,无需插手地方事务,只需要管理好军队,与尉迟胜共同管理商税和屯田的租庸调,一部分上缴都护府,一部分充做军费,剩下的份额由地方分配。 安西都护府初设时,需要中央拨款拨粮才能维持,到如今两万四千名安西军完全能够自给,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应了碛西的贫瘠。人家狭小的河西走廊供养了七万西凉军,这之间的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 这几日内李嗣业在老将李赞的陪同下,巡视了唐军的几个主要据点,所暴露出的情况与疏勒一般无二,无非是后勤太差伙食太烂,等将来疏勒军的后勤整顿完毕后,同样的方法也适用于于阗军。 来到于阗的第十五天,李嗣业便将所有的重担又重新交给了李赞,李老将军的肚子里虽然憋着一口傲气,但为人还是稳重识大体的,当初夫蒙灵察将他提拔安置为副军使,也可能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他终究还是要回到疏勒去,那里才是举一镇而挟制四夷的战略要地。 “老将军,你老当益壮,趁着身体还健朗,可要替我多撑些时日。” 这话说的好不美气,李赞呛了半口气却无从反驳,敢情是要让我在这里熬完最后一段人生呐。他只好撅起下巴上的沧桑白须倔强地站在城门口,叉着双手既不点头也不应答。 “再会了。” 李嗣业郑重地抱了一拳,拨转马头带领着亲兵队沿着戈壁滩离去。 李赞望着远去的马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怕是到临终也坐不上正位了。” …… 归途已经是十一月,北风卷地百草生霜,马蹄踩在坚硬的戈壁裸岩上,人畜的口鼻中都喷吐着白气,疏勒城的女墙垛口上堆积了一层白白的薄雪。 城头上飘荡着细细的碎屑,乍一看仿佛是天上飘起了雪花,但落到人手心里的时候,却是灰白色的灰烬。 昨夜城中失火,城西牧民们堆积草料的棚子烧了起来,大火顿时肆虐升腾着烧红了半边天,幸亏唐军组织人手救火,等到天亮时才被扑灭。 有几处民居被烧毁,但更大的损失是牧民们辛苦一个秋天打来的草料,竟有多半烧毁在大火中。 这一片绵延的灰烬堆里还掩映着明火,牧民们哽咽含着泪提着空桶站在北风里,他们的羊群,他们的牦牛将会因为得不到进食而饿瘦倒毙,辛辛苦苦几年积攒的财产终将会化作泡影。 这还只是开始…… 疏勒都督裴国良勃然大怒,派人去调查失火原因,是有人故意纵火还是失火?到底是谁犯下的大罪? 失火原因很快查清楚了,官差们在草灰堆中找到了一个炭盆,并且根据发现炭盆的位置,把各家牧民们叫来辨认。 “这是谁家的草料棚子!给我站出来!若是让我们浪费口舌排查出来,绝没有你好果子吃!” 牧民们除了惊惶便是相互揣测,很快有人指认出,这是卜老三家的草料堆,于是罪魁祸首瑟缩着肩膀站了出来。 牧民们只是沉默了几秒钟,便蜂拥着冲了上去:“打死他!这个没种的东西!” “忘八蛋!你他妈的要了我们的命!” 卜老三的娘子嚎哭着冲进人群去拽自己的良人,一面伸手去挡众人的拳头:“不要打了!不要打他,他不是故意的呀!俺们家的草也让烧光了!” 都督府的官差们从牧民堆中将人犯抢出来,押到了都督府正堂中。 裴国良本人也气得够呛,准备命人将这元凶棍棒打死,但问明原因之后才知道,不过是个糊涂的老实鬼,白天喝醉了酒没有来得及喂羊,晚上带着灯火和炭盆去抱干草,结果把炭盆遗留在草堆里引燃了大火。 裴都督狂怒归愤怒,但冷静下来一想,这牧民的无心之失还罪不至死。 “来人,把这卜老三杖责七十关起来!” 两名官差将卜老三拖了出去,关进了都督府的牢房中。 犯事的元凶已经处理了,但后续的事情却让裴国良头疼。牧民们没有了过冬的草料,牛羊相继饿死,人们陷入绝望,如果放任不管会引起大乱子。 那些幸运的没有被火焰波及的牧民,心中也惶惶然提心吊胆,整日看守睡在草堆里。 遭受大难的人很容易崩溃发疯,这些牧民们会不会来抢草料,会不会一时冲动再放把火,大家一起玩儿完。人心难测啊。 裴国良知道应该早点做出决定,越是等下去情况会越发糟糕,可眼下能有什么办法?他已经束手无策。本想请李嗣业出面想办法解决,但李镇使已经远赴于阗一个月未归,唐军中没有能够担责的主心骨。 他无奈中只能去找赵崇玼先借一些草料,周济过眼下再说,跟对方说明情况后,赵将军也捻着胡须皱起了眉头:“你想借用唐军的草料安抚民心,倒也不是不能借,只是李将军不在,我不敢擅作主张。” “赵将军!等不及了!等李嗣业回来,牛羊全都饿死了,这些牧民也就乱套了!”裴国良焦急地跺着脚说道。 “可我唐军的草料也刚够战马一个冬天的消耗,你拿去喂了羊,唐军的战马吃什么!” “那我眼下怎么办?” 赵崇玼琢磨了半响,咬牙狠狠心说道:“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羊!你去告诉牧民们,唐军可以周济他们一小部分,但必须杀掉一半儿的羊。” 第三百七十八章 疏勒屠宰场 “你知道一半的羊是多少么?”裴国良满脸惊心,眼球突出了眼眶。 “是整整几万头!你让他们杀掉,不跟取掉他们的性命一样吗?” 赵崇玼面无表情冷酷地说道:“不杀掉这上万头,他们所有的牛羊都会失去。这种事情你们以前不是常做吗?” 赵崇玼说的确是实情,每当疏勒镇牲畜多到草场无法承受时,都督府会督促牧民冬天杀一些多余的羊或幼崽,这样才能保障牧民的羊群熬过寒冬,等到来年的春季。 “那些才有多少?他们完全消化得了,就算消化不了,也能承受得起!”裴国良的眼皮直跳,伸手指着门外:“可是如今不同,我们要宰掉的这些牲口,要挖很深的壕沟才能填掉!” 赵崇玼面对裴国良,叉着手躬身说道:“这就需要都督你以实情相告,这些牧民也知道,他们熬不下去。告诉他们,只有杀掉一半的羊,另一半才能够存活下去。此事需要我们调集城中兵马强行处置,遇到有人反抗,也方便弹压。” 他再次郑重地重申:“这是目前唯一好用的法子。这些损失惨重的牧民都是不可控的危险,与其等着他们的情绪慢慢积压,发生别的乱子,倒不如面对面直接捅破解决掉。他们若是不忍心,我们带人亲自动手,舍掉一部分保留一部分,这是谁都必须做出的选择。” 赵崇玼用冷酷的逻辑来讲问题,可人这种动物并不是只有逻辑,断腕止损的决心不是谁都能下的。 清晨冰冷的雾气在房屋上空缭绕,军营大门砰地一声打开,数列唐军鱼贯而出,朝着沿着街巷朝城南而去。 百姓们尚未察觉到异常,唐军每日都会披甲集训晨跑,然而今日并不是集训,当他们甲胄发出咵咵声接近城东南空地的羊圈时,迅速分散成为了几个队列。队正和队副们分别指点方向,命令他们扑过去果断下手。 “你们几个去那边!” “你们去那边!” 唐军迅速扑到羊圈中,或翻墙跳入或直接砍断门上的木栓,把羊群赶了出来,羊儿们惊恐极了,它们挤在一起发出咩咩叫声等待主人来相救。 众军汉望着堆挤在一起的羊群发了愁,队正站在旁边催促道:“赶紧干活,等屁吃呢!” 他率先掏出障刀从羊脖子上捅进去,血管破裂滋得到处都是,其余兵卒纷纷效仿刺捅羊颈,羊群反而显得死寂静默,一个劲地挤成一堆等待屠宰。 军汉们不断用短刀割断羊的喉管,牧民们哪能承受这样的结果,纷纷哭喊着跑过来阻拦,但屠宰点周围早就有兵卒横拦着长枪,挡着他们禁止入内。 “你们……你们凭什么杀我的羊!放我进去!” “别杀我的羊啊,军爷,求求你了!” “这些是我攒了三年的家当呐!” 都督裴国良和疏勒军副使赵崇玼出现在屠宰的现场,两人并肩而骑拽着马缰,表情显得比谁都冷,宛若阴曹中的判官。 “昨日本府已经在城内外张贴出告示,为及时止损,被烧掉牧草的牧民须得屠宰掉一半羊群,剩下的一半由都督府和唐军共同筹措草料,帮你们渡过今年寒冬!” 牧民们慌忙掉转了方向,冲破几个横拦着长枪的唐军,跪倒在都督和将军面前:“都督!求你们格外开恩!我苦苦积攒了三年,才积攒出这样一群羊,还指望着靠它们给儿子娶妻!” “都督,开恩呐!” 裴国良焦躁地涨白了脸,抬起马鞭指着他们怒斥道:“你们这些刁民,怎地如此不知好歹,都督府已经承诺供给你们剩下一半的草料,竟然还敢在此狡辩要挟!” 赵崇玼没有低头去看这些牧民们,冷漠地望着远处堆积如山的羊尸,大声下令道:“加快速度宰杀!” 他所关心的不是牧民的死活,而是这么多的羊尸该如何处理。如今虽然是寒冬,就算把羊肉全剥下来分给全城住户,怕也是一时半会也吃不完,上万头羊堆积在一起,也会腐烂变质。 尚未被屠宰事情波及到的牧民,纷纷想办法将羊群藏起来,他们把羊赶进平顶屋中,用羊毡和草席将它们盖住,但这只能救很小一部分,剩下的羊群还是很快会被唐军找到并且屠宰干净。。 …… 李嗣业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抖擞着马缰缓缓进城,将淡薄的雾气隔绝在城外。今年冬天有些反常,像疏勒这种气候干冷的地方,冬季能出现晨雾实属罕见。 城外的雾气嗅到鼻子里有些潮气发痒,但城内的雾气嗅起来,却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李嗣业自言自语,也像是在询问身后的燕小四:“这是城中谁家又要办喜事了吗,羊膻气真浓。” 燕小四也挺起鼻子闻了闻:“确实是,这生羊肉的血腥味真浓。” 他们正说话间,不远处响起人的啼哭声和羊群急迫的叫声,紧接着这声音从巷口中涌出,却是一群羊蹦跳着朝着城门方向奔来。它们身后紧追着五六个唐军,手中持握着短尖刀,追扑上去从羊的喉颈间捅进去,只戳一刀便扔下,又扑上去戳另一只……已经杀得如此熟练了。 一名粟特女子啼哭着追在身后,伸手去拽这些凶手,但丝毫不能迟滞他们的动作。反而杀得更快了,他们早点儿干完活儿还要回去喝酒呢。 有只大块头的羊跑得最快,却有披着鳞扎甲的汉子灵活得像只豹子,从一侧猛扑过来把肥羊按倒在地,一刀攮进去血点溅湿了他半边脸。 这兵卒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动作却骤然凝固,仰起脖看见战马上安然稳坐的李嗣业。 “镇使?将军。” 几个屠宰的兵卒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慌忙跪倒在地上叉手。 李嗣业倒不见得有多生气,只是略微挑起下巴捋须慢条斯理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片刻之后,几名兵卒在前面引路,李嗣业跨马跟在后面,身体稳当目光离索地望着四周,即使遇到大规模屠宰,他也只是挥挥手说:“先停下来,等我随后的军令。” 李嗣业的声音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楚,纷纷畏惧地束手站在一旁。牧民痛哭流涕着堵在他战马的面前,纷纷跪倒在地叩首如捣蒜: “李镇使!你要给我们做主!我们的羊要被杀光了!求李镇使给我们这些苦命人公道!” 他大概能猜出怎么回事儿,但还是在马上抱拳安抚众人道:“某刚从于阗镇巡视归来,还未了解具体情况,待我与裴都督商议……” 他的声音又被一波啼哭苦求声给淹没,等众人的声浪小了一些,才又说道:“等我与裴都督商议之后,再做决断,各位先退去。” 牧民们被唐军驱散之后,李嗣业骑着马来到了裴国良的对面,拱手说道:“裴都督,离开疏勒镇一个月,倒是出了许多棘手事啊。” 裴国良已焦头烂额,说道:“确实是头疼,幸好李将军你回来了,还请你给想想办法。” 赵崇玼望着李嗣业,产生了猜度对方的念头——关于杀羊这件事,他琢磨了很久,根本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不知道李嗣业会如何处理此事,如果他也束手无策,那不就正说明李嗣业的个人能力不如自己么。就算李嗣业想出的办法也是屠宰,那他们两人的能力是一样的,说明他也是有资格做疏勒军镇守使的。 只要有这个资格,他就能找到另一个奋斗方向。在婚姻上遭受惨痛失败的他,需要用另一种方式找回自信。 第三百七十九章 救济赈灾 疏勒都督府外院的正堂上,李嗣业皱着眉头静静听完两人的讲述。 事实和他猜想的差不多。疏勒镇乃至周边各州城牧民们的牲畜群无节制地扩大,使得面积有限的草场已不堪重负,城中草料场的失火只不过让矛盾与伤口愈发撕裂突出,也使得牧民们的生活更加残酷艰难。 “像以往遇到这种草场无法承受扩大的畜牧群时,你们是如何做的。” 裴国良双手一摊说道:“还能怎么办,只能由都督府出面,强行宰杀一些牲畜。冬季寒冷时,生肉保存的时间能长一些,所以浪费的情况也不太多。” “这种方法太简单粗暴了。”李嗣业捏着下巴说:“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 裴国良和赵崇玼一听,都吊起了眉毛表示吃惊,这怎么可能?他们疏勒镇好几辈子人半耕半牧,都没有想到更好的处理方法,你只是随着念头就能想出来?你脑瓜仁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事情后续再谈,先解决眼下的问题。”李嗣业将双手负于身后说道:“停止屠宰行为,杀掉那些就算了。疏勒都督府要出示公告,要面向全疏勒地区说明情况张贴征召令,要求包括唐军在内,所有囤积有牧草的单位及个人,调集自家草料的十之一成,驰援疏勒城。若有拒绝执行都督府征召令者,后果自负。” 裴国良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这就着人写征调令。” “等等,”李嗣业又对他说道:“等救援草料送过来后,不要着急发放给牧民,先囤积起来估算一下数量,然后命令各家报上现有的牛羊数量,根据比例下发牧草。这些举动要快,不可拖泥带水。” 裴国良点了点头:“这个我自然知晓,只是现在牛羊就已经断顿了,怕是等不到牧草送来。”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李嗣业斩钉截铁地说道:“疏勒城中也有许多人牧草丝毫未损,他们也在受征召之列,先让他们提供一部分草料。在其余地方的救援草料送来之前,损失的牧民们每家每户实行单日配给制度。” “这单日配给制度是?” “就是都督府每天向损失户发放少量牧草,保证现有的羊群不至于饿死。” 李嗣业郑重地朝裴国良拱了拱手:“还请裴都督向牧民们宣布我们新的商议结果,稳定人心。” “为什么是我?”裴国良指着自己的下巴问道。 “当然得是你,你才是疏勒都督府的主官,我们唐军只管驻防、财收,我们不管行政。” …… 牧民们眼巴巴地站在都督府前的横街上,排成了一道长列,忧心急切地等待着。众唐军手持长枪挡在他们面前。 都督府的侧门吱呀声中打开,牧民们发生短暂的骚乱,推挤着上前要问个究竟。兵卒们将枪杆横在手中将他们阻挡回去。 “回去!不得喧哗!” 裴国良在几个亲卫的护持下走到众人面前,抬起双手高声说道:“大家安静!某与李镇使商量了一下,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不会再屠宰你们的牲畜,并且发下告示筹集粮草,帮大家渡过难关!” “可我们眼下怎么办!我们的牛羊已经断顿了!没有草吃什么?” “我家的屋顶已经扒掉了,屋顶的茅草全部喂了羊!” 裴国良大声道:“都督府每日都会发放少部分的配额,每家派出一人到都督府仓曹门前领取!” 在裴国良的劝说下,牧民们都在各自散去。李嗣业也向赵崇玼下令,集中处理已经杀掉的牲畜的尸体,有将近五千只死羊堆积在城南的羊圈外,就算将它们全部解剖清洗割肉,也是相当繁重的工作量,总的来说,唐军这两天应当是不缺肉吃了。 受灾牧民们无心去管死去的羊群,那些活着嗷嗷待哺的羊群就够他们心累了,心乱如麻的他们来不及去想失去的原因,只是紧紧地攥着剩下的东西且充满斗志。 第二日下午,李嗣业骑着马在城中巡视,由于大火造成的草料恐慌,整个疏勒城处在焦躁的气氛中。都督府的仓曹大门前,推着车前去领牧草的牧民们推搡吵闹成一团,每户领到的配额,都极少的一部分。 悲观的牧民们蹲在自家的门前,放任羊群啃塌了羊圈,这些饥饿的羊群开始啃食民居的围墙。城中土墙在夯筑的过程中,会加入草梗来增加稳固性,此刻也成为了不可挑剔的食物。饥饿的羊群们用舌头舔舐着土墙,将掺杂在其中的草叶拽出来啃掉,有些连土都吞了进去,转瞬间一堵墙就这样轰然倒塌,将一头躲闪不及的羊砸死,剩下的羊拥挤上来,开始从土坯中刨食。 这副场景委实有些恐怖,如果没有足够的牧草,若再放任不管,这些饥饿的羊群会不会把整座疏勒城吃垮。 赵崇玼骑马跟在李嗣业身后说道:“这都不算什么,这些温顺的畜生要真正饥渴起来,连食性都能够改变,属下曾亲眼见到羊群将分娩后的羊羔和母羊吃掉,比那些食肉的野兽还要残忍。” 他认为李嗣业解决不了眼前的困境,疏勒各地冬季牧草的储量本来就匮乏,就算命令全疏勒进行征调,收集上来也无法全部解决牧民的困境,眼下才十一月啊,等到明年三月份,新的牧草才能够长起来,整整四个月,需要多少草料才能填满这个无底洞。 在他看来,屠宰才是最好的办法,可一劳永逸解决今年冬天的问题。 第三日,在都督府下辖各州与唐军的高压政策下,从疏勒各地调集来的牧草开始进入疏勒城。 堆满牧草的牛车刚进入洞门,守在城门口的牧民们便蜂拥着挤过去,扑上牛车将草料一捆捆地拽散,敏捷得像一只只人形猴子。 押送草料的唐军们恼怒地从腰间抽出了横刀。 “都给我放下!” “都督府救灾牧草,有胆敢哄抢者,别怪我刀下不留情!” 一名牧民强辩道:“这草不是来赈济我们的吗!不是给我们的吗!” “上峰有令!”军官提刀拱手道:“所有草料都要交付给都督府,由都督府进行统一发放,有胆敢哄抢者,杀无赦。各位不要令我们难做!” 牧民们只好低着头将草料放回了牛车上,乖觉地后退到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一辆辆堆积如山的牧草沿着直街被送往疏勒都督府。 他们虽然焦急,但心中总算充满了希望,都督府将草料征来了,迟早会下发到他们手里,也足够使他们熬到明天春天来临。 …… 第三百八十章 牧草不够、杀羊来凑 疏勒镇守使府邸的内宅中,茶鍑咕嘟嘟往外冒着白气,煎茶的香味已经飘散出来了。 李十二娘子身上披着狐裘,头顶插满了钗钿步摇,堆叠如云朵的发髻使她显现出已婚贵妇的端庄美丽。比起成婚前身穿云纹青衫,头顶只扎一束发插一支钗,发丝垂落的俊逸潇洒,前后差距真是挺大。 女剑客和贵妇人,完全两种不同的身份,她已经完全接受了新的生活方式。 裴都督的姊妹和夫人都在府上做客,也与做中原人打扮,与李家姑嫂相对而坐,一边饮茶一边漫无边际地交谈。 “听说这两天城里出乱子了,我家阿郎每天回来就黑着个脸,看起来很糟糕。听说牧民们的草被烧掉了,饥饿的羊群满地跑,前几天还杀了一批,你家那位不让杀了,说是想别的办法。这些男人真是的,羊多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他们每家每户多杀几只,给邻居都尝尝,给城中的唐军多吃两顿全羊席,不就解决了吗?” 所谓的灾荒在妇人们口中就是这般轻松,虽然只是隔着几道院子,但外面的世界离她们竟是如此遥远,就像用调侃的语调谈论万里之外的战争一般。 “哎,这事你听你家郎君说了没有。” “没有啊,”李十二娘略微感到惊讶,随即笑着说道:“我也是刚从你嘴里听说,我郎君他性子寡淡,无论外面发生多大的事情,他都不跟我们说,我从他脸上也看不出来。” “那我真真是佩服你们家这位,不跟我们阿郎似的,出这么大点事儿都写在脸上,就跟天塌了似的。” 十二娘只是淡淡地笑笑,就好像在说没什么可佩服的,他本该如此一般。 李嗣业从外面走进来,笑着对妇人们寒暄道:“家里真热闹啊,今天中午就留在家中用餐吧,让十二娘好好款待各位。” 他走到十二娘身后,双手很自然放在她肩头上,十二娘伸手逮住了郎君的手,双手攥住轻轻摩挲。 两位裴家娘子显得尴尬且紧张,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夫妻当众秀恩爱。 即使李嗣业看上去很亲和,都让人感到害怕。因为城里都在流传,这李嗣业能当镇守使,是因为他用一把陌刀,活活砍杀了几千人的突骑施马队。这种人杀气重,戾气肯定也重,真不知道十二娘这么慧秀恬静的娘子,如何看上并嫁给了这样一个屠夫。 这时门外有人通报,说是赤水河畔的屯田军传来了新消息。他低头对娘子说“我出去一下”,又对她们笑着说“失陪”,转身走出了房间。 李嗣业来到外院正堂中,风尘仆仆的传信兵站在台阶前等待,见到李嗣业后连忙半跪在地上叉手道:“段押官派我来传信,他并未按照之前的军令,结束挖渠回疏勒休整,而是,而是带跳荡营和骑兵军一千余人,翻过了天山南脉的山口。” 李嗣业大吃一惊:“他翻过天山山口干什么!” “段押官只是说,天山南脉往北有一片草场,秋草尚未完全凋零,也没有冰雪覆盖,他带人过去收割一趟,来补充牧民粮草的不足。” 李嗣业听罢,点点头感慨道:“他这是自作主张啊,不过干得好,段秀实不愧是我的段秀实!” …… 其余各州支援疏勒城的牧草都已陆续到达,都督府仓曹的大院子里,草料堆积得比天山还要高,牧民们心中愈发安稳,这些高高的草山给了他们等待下去的信心。 但只有都督府里的当权者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情况,此刻在都督府的正堂上,仓曹参军和白主薄提着细毫笔蹲在地上,已经演算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满脸是汗地抬起头来说道:“都督,一只成年羊在寒冬里一天要吃三斤半的草料,而眼下受灾牧民的羊有两万四千多头,也就是说每天要吃掉八万四千……” “行了!”裴国良失去耐性大喝一声:“不要给我讲这些数字,我只要结果,你们告诉我结果!” 两人齐齐答道:“喏,草不够。” “差多少?” “很多。” “很多是多少?” “回禀都督。春草要明年三月才能长出来,距离眼下有三个多月,这一天的消耗便是八万多斤……” 裴都督又泛起了无名火,却耐着性子说道:“你们只需要告诉我,还差多少!” “还差三百二十万斤。” “呲,”裴国良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差这么多?” 两人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叉手的拇指倒是抬得高高的。裴国良完全没有了办法,心中暗想如果当初没有听李嗣业的,继续让唐军宰杀下去,估计现在就不用发愁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依然稳坐在上首的李嗣业,又看了看赵崇玼,发现赵崇玼的目光也望着对方,看来他们都将希望寄托在了李嗣业身上。 “李镇使,各州筹集的粮草已经送来,还差三百万斤,请你给指点一个明路,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李嗣业把目光投向参军和主薄,语气平和地问道:“现有的这些草料,能够支撑多少时日,又够多少只羊吃到明年开春。” 两人慌忙叉手道:“回禀李镇使的话,现在这些草料,只够吃到明年一月底。若是想和明年的青草接上,所有的牧民需留存一万五千头羊。” 赵崇玼将军的反应很敏锐,立刻跟着补充上了话头:“意思是说,只要屠宰掉多余的八千多到九千头羊,眼下的麻烦不就迎刃而解了吗!那我这就调动人手。” 李嗣业扭头看了他一眼,颇为无奈地说道:“别动不动就想着屠宰,那是没有办法之后的办法。” 他从胡床上站起来,对仓曹参军和主薄说道:“把现有的这些牧草,按照各户牧民养羊的比例划分出来,先下发一半,从今天下午开始下发。” 裴国良无奈地开口道:“本来就不够,为何还要只下发一半。” 李嗣业看了他一眼:“你别着急,我们到时候再论。” 等了六天之后,裴国良总算知道李嗣业所说的到时候再论是什么意思了。 留在赤河边垦屯挖渠的一千跳荡营和骑兵军回到了疏勒城,他们赶着牛车载着成捆的牧草,就连身边的坐骑背上,也堆积了厚重的干草,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算是给缺乏草料的疏勒城,带了几滴可供欣慰的甘霖。 不知根底的牧民们欢欣鼓舞,盛赞李镇使英明,盛赞唐军万岁,安西军驻扎在疏勒城的百余年里,异族民众的支持率,首次达到了顶峰。 段秀实收割并带回来的牧草有三十万斤,确实起到了一部分小的作用,但也实在有限。用赵崇玼副军使的话来说就是,本来需要宰杀八千多头羊就能捱到明年开春,现在只用杀七千头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舆论引导 “宰吧。” 赵崇玼抬着下巴站在李嗣业面前,带着迫切期待的口吻说道:“只要杀掉这七千头,把羊皮和羊毛留给牧民们,他们的损失也不会太大。” 他非常希望李嗣业能够同意他宰杀的意见,仿佛这样就能确定某些事情。 裴国良此刻也极力相劝:“李镇使,杀吧,就算牧民这些羊能够熬过这个冬天,明年我们疏勒的草场也无法承受如此多的牲畜。” 李嗣业站在地上来回踱步,拽着下巴上的浅须说道:“草场的事情我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况且眼下还不到非要宰羊的地步吧,就算要宰,也不能违背牧民们的意愿,得让他们自己情愿。” “呵,这怎么可能!这些羊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存在家中的金银,怎么可能主动献出来?” “凡事皆有可能。”李嗣业双手抱胸,面朝裴国良和赵崇玼说道:“牧民的心理需要引导,从现在起再次贴出告示发放牧草,给剩下的牧草进行定价,要牧民们牵羊来换,一只羊可换五百斤牧草。” “我们要这羊有什么用?战马的草料都紧张到刚刚够用。”赵崇玼突然开口问。 “当然是用来宰杀。”李嗣业口气轻飘飘地说道。 赵崇玼直感觉到眼前天旋地转,竟然这么简单?只是换了一个说法,或者说只是改变了一下方法,杀羊竟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他难以置信地给李嗣业罗列出遇到的困难:“牧民们也不是傻子,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是在变相夺走他们的羊?” 李嗣业负手挺起了肚子道:“当然不能够这么简单粗暴,要做一定程度的舆论引导,既然眼前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就谈一下日后草场规划的事情。” 他对着站在都督府堂外的燕小四喊道:“小四,把我今天早上让你带的那个图拿过来!” 裴国良和赵崇玼且惊且疑,怎么就已经解决了?万一牧民们不肯拿羊来换草,他们又该如何解决?放任不管是绝对不行的,饥饿的羊群破坏力惊人,焦躁的牧民也是不稳定因素。 燕小四已经背着木筒走进堂中,将疏勒草场分布图取出,在地板上铺开。 “这就是我安排属下封常清画的疏勒镇草场分布图,裴都督,你应该好好看看,疏勒镇自给自足,一半多的赋税来自于游牧,但游牧活动的足迹只在这个圈内,一旦遇到山脉丘陵,便驻足不前。正是因为转场没有规划,导致一年内连啃两三次,使得草场破坏严重,而稍远的高山草地却无人涉足。只要将草场规划出十几块,区分出军牧区和民牧区以及四季牧场,一年多次转场由远及近,疏勒城及其周边牧场划分为打草区,用来收割打草,严禁任何人进入放牧。” 裴国良听罢感慨又敬佩,想不到李嗣业竟然安排得如此周密,提前画好了草场图,也想好了草场规划。这就是汉人常说防患于未然吗? “好是好,只是我们疏勒的牧民比较松散,不似突厥人以部落统一行动,不好管呐。” “这也能称之为问题?”李嗣业怀疑这裴国良得过且过,有行政不作为的嫌疑。 “你是疏勒王后裔,也是疏勒都督府都督,耀建州司马,疏勒下辖十五羁縻州都由你自治,有绝对权威来制定律法,规定放牧区,列出胆敢犯禁违规的惩罚条文。其次,把疏勒镇的牧民以州组织成聚落,以聚落来进行放牧,应该不成问题吧?” “好,”裴国良的手掌重重地拍击在胡床的扶手上,以显示出自己的决心。“定制律法当然要做,只是接下来该如何办,还请李镇使教我。” 李嗣业欣慰地点点头,开口说道:“趁着这个冬天,我们把军牧区和民牧区划分出来,划分出四季牧草和打草区,并钉出隔离标志木牌。我曾命人到休循州拔汗那请来一位参谋,如今应该快到了,吸取他们数百年游牧流传下来的经验。当然第一步是先出一张告示,张贴到各州各城,提前告知他们疏勒将进行牧场规划,越区放牧将会受到严惩即可。” “既然如此,我这就拟定告示,命人四处张贴。” 李嗣业郑重地朝他拱手:“多谢裴都督的全力支持,此事需要我们双方通力配合。” “将军说的哪里话,我们都督府应该感激你才对。” 与都督府沟通的事情告一段落,李嗣业从裴国良府上出来,对跟在身后的燕小四吩咐道:“你去办一件事情,找几个喜欢喝酒的军汉,去传播一些流言……如此这般。” 燕小四听罢,在心中由衷地赞叹,将军的安排真如锁子甲一般环环相扣。 …… 疏勒南门的城墙壁前,聚拢了一堆百姓,墙上张贴着两张黄麻纸书写的告示,一张以汉字书写,另一张以梵文书写,由于城中笃信佛教者居多,竟有大多数人围在那梵文告示面前。其中一人向不识字的众人诵读解释道:“疏勒都督府将于明年对周边进行草场规划,介时将划分出多块牧场限定季节转场,也将划定出禁止放牧的打草区,介时将拟定律法,但有违逆者严惩不殆。” 一帮人纷纷发表意见:“早就该这样了!这些放羊的就该管一管,都知道疏勒城周围的草场是用来冬季打草的,可有些人就是不自觉,偷偷把羊放进去吃草,等到冬天的时候没草了,果真是活该。” “你懂个逑!你们种田的哪里知道我们这些放牧的苦,虽然不像话,多数人还是守规矩的,早就该弄出律法来管管,不过也没啥用,该犯的时候还会犯,眼下划定四季转场,日子一定没有以前好过了。” …… 疏勒城中的酒肆并不多,可能是源于浓重的佛教氛围,达官贵人都不爱饮酒,能够聚集到酒肆的,多半是来回奔波的三种人,一种是商旅,一种是牧民,还有一种是唐军。 几个拥有数百头羊群的牧主心情极差,聚在酒肆中饮酒,捎带发泄一下胸口的郁气,内心的不满。 “都督府不再免费供应牧草,而是让咱们用羊去换,一只五百斤草,这五百斤草还不够两百只羊吃一天呢。裴都督不就是想变相从咱手里把羊夺走,然后想宰想杀,那就是人家的事情了。” “对!”一名络腮满面粗俗的粟特汉子挥拳砸在案几上:“咱不能任由都督府摆布,得团结起来,不要把羊给都督府换草!” “我就不相信,他们会放任我们把羊饿死!” “嘿,羊饿不死的,这些畜生饿急了什么都吃,索性把它们散放在疏勒城里,见什么吃什么吧。” 有人理智地表现出反对意见:“不能这么干,城中还有唐军,唐军可跟裴都督是一伙儿的,特别是那赵军使,与裴都督一般没安好心眼。” “我感觉李镇使是个好官,万一都督府把我们逼狠了,我们就跑到李镇使府上请愿,我相信李镇使不会不管我们。” 这帮人喝了一阵酒,可能是话题酝酿得差不多,多数都静默了下来。 隔壁屏风里却传来几个唐军的说话声,话里话外透露出关于这牧草的内幕消息,听得人耳朵瘙痒难耐。 “妈的,前两天死羊肉都快把老子给吃吐了,以前吃不到的时候天天惦记,现在是一口都不想吃了。” “这算什么,”一人冷冷地嘲笑道:“等明天春天你还得吃。” “这话是怎么说的?明年开春牧草长出,羊又有东西吃了,哪还轮得到咱们宰杀。” “孤陋寡闻,你没见城墙上贴告示了吗。疏勒都督府要规划草场了,对于越场放牧者要给予严刑处置。以牧民们现在的放养量,规划的牧草根本承受不起这么多羊,今年打秋草时人们都已经刨草根了,等明年开春时都督府划分牧场前,还要杀掉一批。” 屏风外面的牧民们听得双目冒寒气,有人嘴角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即又敛声静气倾听。 “胡说吧,如果都督府要杀羊,现在就杀了,非要等到明年开春干啥?“ “这你就不懂了,牧民们现在还存在侥幸,认为到了冬季里羊毛,羊肉的价钱都跌了,只要熬过明年开春,这价格就能够涨起来。其实不然,明年开春跌得更狠,饿了一冬天的瘦羊更无人去买。都督府要控制牧草羊群数量,到时候这帮放羊的只有两个选择,自己把多余的羊杀掉,或交给都督府杀掉。“ “哎,不谈这个了,喝酒。现在五百斤草料换一只羊不划算,你知道这牧草现在多少钱一斤呢,听说牧草换来的羊给咱唐军做腌肉呢,腌肉是啥东西知道不?“ 屏风外的牧民们逐渐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是一颗颗心脏已经沉入到水底,再也生不起半点涟漪。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三个培训班 晴朗的冬日清晨,疏勒城的牧民们赶着羊来到都督府仓曹大院前,等着大院开门用整羊换取牧草。 如今疏勒城中流言甚嚣尘上,有说明年还要大规模屠宰的,有说都督府眼下的牧草根本不够用的,仅仅能维持两个月就会告罄。致使多数牧民的想法是,趁着现在还能用羊换出草来,尽量多换点儿吧,别等到连牧草都无处可换的时候,哭都不知道找什么地方哭去。 仓曹的侧门只有役车车轴那么宽,门板稍微发出吱呀的动静,牧民便警觉起来,牵着羊拥挤地朝着侧门涌去。 刚刚打开一条缝的侧门,突然又关上了。一名仓曹的胥吏爬上了围墙顶,将一块木牌吊出去,上面写着:“每日共限换三百头。” 牧民们群情激愤,高声质问道:“为啥只换三百头!你们这些人是不是徇私了!把牧草都给了你们亲戚朋友!” “放屁!”这胥吏站在墙顶上恼怒澄清道:“告诉你们为什么,唐军军爷们吃你们羊都快吃吐了!每天顶多能消耗三百多头!你们各家还有余草,就算今天没有换到,明天还有机会!每天都能换!” 他说完从腰间解下布袋,对着众人喊:“这布袋中装着排号,从一到一百,每家限换三头!” 说罢他抖擞开了布袋的口子,许多张写了字的布条纷纷扬扬落下来,牧民们拥挤抢打做一团,经过短暂的骚乱拉扯,两个抢到同一张布条的人挥拳相向,争斗不休。 都督府仓曹没有精力去管,也不想去管,等这些家伙殴打争夺完毕后,才规规矩矩地排成长列。没有抢到号的人,只能灰心地牵着羊打道回府。 仓曹侧门打开,牧民们牵着羊进去,用车推着牧草出去,太过瘦弱不合格的羊会被拒收。换完羊的人并不着急离去,推着车在门外与同行闲扯。眼下暂时还能过得去,已经比他们的预期强多了,被烧掉所有的牧草,还能够留下一多半的羊群。若是往年,他们绝对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 …… 这个枯燥而又人心惶惶的冬日里,唐军内部给兵卒们开设了三个培训班。这是三个非战斗的甚至有些鸡肋的技能培训,也只有在这冰封大地的季节,他们才有闲工夫静下心来学习。 第一个学习技能是雕碗,要求全员接受培训,教授的是镇守使府上专门请来的雕碗匠,学习的目标是每个人都必须会腰间的小刀,把一块胡杨木疙瘩雕成碗。这个需要细致的水磨功夫,就像绣女绣花一样消磨时间去做。雕碗匠做一个碗要两个时辰,他们则需要更长时间,但是值得去学。 兵卒把此事当做趣闻来谈,据说这是李镇使亲自花大力气推行的,只因为他一次巡查烽燧堡,看到兵卒们都用兜鍪来当饭碗,所以才要求兵卒们用木雕碗,这份儿心思也算是事无巨细了。 第二个培训班为腌肉,由李镇使亲自执教,面向人群是军中的火长,感兴趣的兵卒也能来学。对于喜欢吃肉而又不善于保存的老卒们来说,这是个非学不可的本事。 第三个培训班就有点高大上了,战场救护及治伤培训,面向全体唐军兵卒,识字有文化者优先,而且有限制,唐军最基层单位一什中有一个名额。多数唐军懒散,不愿意去学什么治伤,同时怀揣着受伤后自有会的人帮咱治的想法。但听到人说,学会治伤的人担任一什中的治疗兵,每月可比别人多获得两百钱的饷钱,这个收入都快赶上队里的旗官了。通宝又调动起了积极性,兵卒们争相前去报名。 负责教授的是疏勒军中的医官和都督府中的医药博士,博士听着很高大上是不是,实际上这是个官名,只有从九品,手下管着一个助手和二十名学生。博士负责提供场地开课,由助手和学生们负责给唐军授课。授课的内容专业而又简单,配制伤药、清理伤口、缝合伤口,动一些肉中取箭头的小手术。 军中的伤药很单一,就地取材即可,所以学员们需要辨认药材,以便行军途中在荒野进行采集。消毒需要冷却的开水,而火长的行军物资中就有刁斗这样的炊具,既能用来做饭,又能用来烧水。对付裂开的伤口,一般只有两个办法,冬天选择用马尾线缝合,夏天用火烧燎,这些方法普通的兵卒也能够用到。 李嗣业亲自裹着牛皮围裙给兵卒们演示并进行讲解:“盐、蜂蜜、醋这些东西是不会变质的,所以我们保存肉的方法就是将它用盐腌制起来,比如说腌制这样一根羊腿,需要把我们用的粗盐捣碎,然后放在案板上用手揉搓进肉中,搓得盐越多,保存的时间也越长。” “腌制好的肉还有第二道程序,那就是吊挂在屋檐下等通风良好的地方进行风干,风干的时间要一到两个月时间,等正式风干好之后,腌肉能够保存一年甚至更长时间。” 腌肉的历史应该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但并不能长时间保存,也没有成为军中的食用品。任何技术在应用中需要长期的积累和改进,李嗣业所教的,不过是腌肉的终极改进版。 照着李嗣业的演示,唐军的火长和兵卒们疯狂地腌制羊肉,整个疏勒城中唐军营房的屋檐下都挂满了一条条的腌肉,城中居民见到后,也纷纷向唐军请教,于是乎整个疏勒城中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满了风干腌肉。这一举动导致疏勒军中仓库充食盐急剧短缺。 此后赵崇玼连忙命人传信龟兹请求调拨食盐,书信发出的一个月后,都护府仓曹派出马队向疏勒送来食盐五百石。腊月底,赵崇玼再次向都护府发信求援,至天宝二年的正月二十,都护府又派出马队送来食盐八百石,并且附上了给予疏勒军的回信。 赵崇玼将军打开信函,掏出纸张抖开一看,只见上面只写着四个字:齁死尔等。 这只是疏勒军另一桩笑料的起源,供兄弟军队在茶余饭后的谈资。 …… 李嗣业正在制作腌肉的当口,封常清带着顾问回来了,此人是休循州拔汉那王麾下的一名埃斤,也是一支突骑施黑姓部落的首领,名叫颉比罗。 李镇使恋恋不舍地将围裙解下来,十二娘把绯红官袍递到他手中,更换之后在镇使府的前院接待客人。 颉比罗身穿翻领袍子,头戴蕃帽,六七条黑色的大辫子垂在脑后,脸色酡红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他见到李嗣业后躬身抱胸行礼,然后才带着些许自豪地说道:“想不到雄霸西域的安西军竟然也会向我这个放羊头子请教,也怕是我这辈子的最辉煌时刻了。” 这突骑施人倒也挺风趣,李嗣业笑着说:“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们就是要跟在别的方面擅长的人学习。颉比罗埃斤,请进。” 李嗣业请颉比罗坐在右上首,封常清陪坐在旁边,他坐在屏风案几前望向下方:“埃斤一路旅途劳顿,先在城中馆驿休息两日,我们再上路探看规划牧场。” 颉比罗谦和地笑笑:“我们突骑施人一生都在旅途奔波之中,不会觉得疲累,什么时候出发,但请将军吩咐。” “既然如此,我们明日就动身,如何?” “当然可以。” 颉比罗捋着胡须犹豫道:“其实,我以前和将军可能见过面。” “是么?”李嗣业细细思索,却没有任何印象。 “当时将军可能不会留意到我。记得三年前唐军远征突骑施黑姓,我当时就在怛罗斯城中,担任尔微可汗的纛官。将军以五十名死士潜入怛罗斯城中,里应外合大破城门,鄙人不幸做了唐军的俘虏,又被当做战利品调拨给了拔汉那王阿悉烂达。幸得阿悉烂达王慧眼识珠,提拔我为埃斤,命我掌管一支部落,现在想想命运真是离奇啊。” 第三百八十三章 突骑施顾问 李嗣业凝神看了颉比罗一眼,此人心性倒是挺豁达的,也不知对他们这些破坏他家园的武夫,是否心存怨恨。 他念头一动,开口问道:“不知道颉比罗埃斤,对那几场战役是怎么看的?” 李嗣业此话一出,封常清的神情倒显得紧张起来,悄悄地给颉比罗使眼色,谁知这颉比罗不知是没有看他的眼色,还是生性率直,当即开口道:”对错还用颉比罗来说吗,将军看看今天的碎叶川东西,黑黄二姓依然相互仇视,莫贺达干依旧不服管束,依然妄想做碎叶川草场上的霸主。若是当初盖嘉运和圣人能够公允一些,吐火仙可汗未必不能担当起突骑施可汗的职责!“ 封常清突然站立而起,语气很重地制止道:“够了!颉比罗,你现在只是拔汉那王的部属,这些话轮不到你来说!” 颉比罗坦率地笑道:“封贤弟,你害怕我说错话被杀头,但我颉比罗生性如此,说不得假话。我突骑施黑姓落到今日,唐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敢保证,吐火仙可汗的往日的下场,还会在莫贺达干的身上重演,不,他的结局应该比骨啜更惨。” 正堂静室中寂静无声,封常清手捏着自己的额头,他真是害怕李嗣业因此而迁怒杀掉颉比罗,他这不就等于把颉比罗引来送死了吗? 李嗣业沉默半晌,却突然问他:“如果唐军要讨伐黄姓贺莫达干,你身为拔汗那王麾下埃斤,会跟随可汗再次出征么?” 颉比罗断然开口道:“不会,我会推脱告病。相信拔汗那王也会明白我的苦衷。我虽然反对莫贺可汗,但上战场征杀,无论死的黑姓突骑施,还是黄姓突骑施,都是我的族人。” 李嗣业背朝着他负手而立。“贵乎赤诚,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吧,这些话我虽然不爱听,但都是大实话。你下去休息吧,明日我们出发。” 颉比罗从羊毡上站起,躬身抱胸说道:“既然如此,颉比罗告退。”他躬身缓缓倒退出正堂,才转身离去。 封常清跟在颉比罗身后走出来,抬头扶着抹额对他说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如果是对高仙芝或夫蒙中丞说,脑袋怕是早就搬家了。” “是人都会犯错,圣人、还有你们唐军的将领们,都不愿意正视自己的错误。但是这位李将军,胸怀要比我想象得要宽广。” “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比我们看得都远吧。” 颉比罗笑道:“你这句话说得最为中肯,汉人们多半是看不起我们这些逐水草而居的胡人的,肯放下身段来向我求教如何游牧,已经很让我吃惊了。” 他们走出镇使府,疏勒镇笼罩在一片夕阳的光辉之下,錾石与土砖砌成的墙垛之间有参差的阴影,红衣僧侣们低头双手合十,屋檐下悬挂着排成列的腌肉。城东南的空地上,一间宫观的雏形——院墙和炼丹房已经建成。一名穿着麻衣的老道负手在丹房外散步,神情中充满了憧憬和向往,仿佛他就站立在三清殿前,檐下的朱红色斗拱向上翘起,青铜鹤分别立在大殿两侧,袅袅吐出烟雾。 …… 第二日,李嗣业和裴国良、封常清、颉比罗一行人从疏勒城出发,沿着赤水河向上游溯源,准备在天山南脉的葛逻岭前止步。 六日后,他们来到一处已经被初步划定的草场上,放眼望去一片枯黄之色。 众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李嗣业命封常清取下图纸,在干草从中铺开。李嗣业指着图中的记里画方说道:“我们此刻就在这里,这里被划为军牧区,十里之外划为民牧区,中间拉出界桩,双方不得逾越区域,你们看如何。” 裴国良和身边的几个随从纷纷附和,盛赞李镇使的规划如何英明如何睿智。 “这样一来,牧民们在规定的区域内放牧,按照规划转场,似这种轮番多次啃食草场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这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我们疏勒的问题呐!” 李嗣业回头去看颉比罗,发现他脸色比初见时更酡红,可能是忍着憋得很辛苦,他是想笑还是想笑? 他问颉比罗:“颉比罗埃斤可有什么看法?” 颉比罗只看了一眼那地图,便不肯把视线放在上面,抬头说道:“颉比罗愚钝,看不懂舆图,军牧区和民牧区的划分似乎很不错,这个我也不懂,我们突骑施是没有这个区分的。看着很不错,但是转场放牧不应该是从高处往低处转吗?总在平地上打转如何能行?” 他的话中突然出现转折,都督府的官员们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心中怕是责怪这个突骑施人不会说话。 李嗣业脸上看不出变化,点点头说道:“说得对,颉比罗埃斤,我们就需要你这行家的建议。你说说看,我们牧场的起始点应该设在哪里?” 颉比罗扶正毡帽说道:“天山南段这地方,我也从来没有涉足过,我们可以从山口翻过去,到地势更高的地方看看。” “正是如此,”李嗣业道:“你在前面引路,我们出发。” 经过整整一个上午的攀爬,众人牵着马站在略微平缓的一座山丘上,附近地势的落差尽收眼底。 由于颉比罗受到了李嗣业的礼遇,他在人群中所站的位置也被安排到了靠中间,指着葛逻岭的朝南面说道:“山顶和山坡的朝南,适合春季进行放牧,等到夏季的时候,就可以到山阴面和一些山窝地势略高的地方,水草丰美可加快牛羊长膘。” 他们把目光转到了另一边,指着山下一整块色调暗淡平整的土地问:“那是什么?” “哦,”封常清低声解释道:“那里是屯田,种的青稞和麦子。” 颉比罗下意识地表现出反感:“耕田阻断了一处草场,真难看,瞧着跟伤疤似的。” 李嗣业倒无特别反应,继续在一边聆听。这些游牧民族自然有一套鄙视链,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疏勒这种半耕半牧的生产方式,要么你就学汉人纯种地,要么你就学我们只放牧,参与放牧却没有放牧的规矩,便是不伦不类的四不像。 他继续说道:“等到秋季高山上开始吹冷风下雪,我们再赶着羊下山沿着赤水河畔放牧,等到冬天的时候,可收割疏勒及几个州城附近的牧草,就算收割完后,这些秋草还会滋长,寒冬依然可以把羊赶出来遛一遛。疏勒镇羊群的数量,还远远没超过牧场所承受的程度。只不过是你们瞎转圈,把几个好草地给糟蹋了。” “至于李将军所划分的军牧区和民牧区,整个疏勒有赤河与徙多两条大河若干支流,基本上丰盛的牧场都是围绕这两条河水滋润,何不将军牧区和民牧区以这两条河流区分,尽管他们最后都会经过疏勒城附近,整个冬季的打草区也可以根据流域来划分。” 裴国良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感情还要翻山越岭,他开口问道:“从这山背后的南坡当做起始点,离疏勒城有多远?” 一人连忙说道:“好像有四百多余里。” “转场四百余里?!”裴都督吃惊地说道:“我们疏勒的牧民世代定居,家小都住在疏勒和州城中,跑到离家四百多里地的高山上去放牧?这怎么能够接受?” 颉比罗毫不掩饰自己的傲然神情:“那有什么?我的一家老小也住在怛罗斯城中,春夏秋如候鸟般离家放牧,只有冬季才归巢享受房屋的温暖。” “转场四百多里还算远吗?想当年我突骑施全盛之时,一路转场三千余里,一年中百次转场,从最西南的白水城放到最东北端的伊丽河谷,脚迹遍布整个天山全境。那时每个部落都有几万头牲畜,沿着山川谷地如兽群迁徙征尘蔽日,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第三百八十四章 独立思考主动探寻 几个疏勒官员并没有感觉惊讶,他们虽不是游牧政权,游牧部族的生活方式却知道得很清楚。对于突骑施所谓的全盛时期并无羡慕,只有同情。为什么要转场三千里?因为人丁繁盛,牛羊成群,乃至草场承受不起。几十万牲畜过境,不消几日百里牧场就被啃得干干净净。一年转场百次,不得喘息,这简直是受罪呐,生而为人的乐趣何在? 李嗣业思虑片刻,得出的结论却是,这简直是超低的军事成本,一次远征仅仅相当于一年转场。 农耕民族的军事成本包括,动员,调集粮草、征募兵丁、选派将领、临战参训、然后还有朝堂争论不休,调用国库半年的赋税,一场战争足以使弱国伤筋动骨。 也许作为一个将领的终极目标,不止是取得胜利,而是最大限度地降低战争成本。 就如汉初时期,匈奴南下劫掠,长安人心惶惶,群臣不宁,汉武帝几次北伐匈奴皆倾举国之力远征。但到西汉后期陈汤、甘延寿两个边将竟不通过皇帝就能对匈奴发动战争。等到东汉时,对外战争基本已经维持在州郡的范围内。这其中不只有匈奴势力衰退的原因,更深层的原因是汉朝的军事制度经过百年发展,军事成本已经维持到很低的程度。 低成本的军事制度也意味着对战争的耐受力越强,况且军队的强弱与成本几乎关系不大,两宋时期军队甲胄精良强弓劲弩成本够高吧,但该弱还是弱,导致每一场对外战争就是一场国难。古往今来,拥有低成本军事组织的一方通常占据着主动权,在心理上也存在优势,而且永远不会有“输不起”的情况。 曹魏的屯田制,明朝朱元璋的卫所制度,都是为了降低军事成本所做的努力,并且在一定时期内,它们发挥了很大作用。 初唐是府兵制的巅峰时期,从西魏开始到太宗时期已经相当成熟,军事成本达到了最低,正是因为如此,经历过战乱的初唐无需数代积累,在短时间内就连续平定了东西突厥,扩张出了安西都护府。 如今虽说正处在府兵制向募兵制的转型期,但安西军仅以两万四千人控制西域广袤的土地,也算与低成本军事力量的代表了。 李嗣业自认为在提高战斗力的前提下,还能够再压缩成本,将来他还要摸索方法,如何用安西北庭的低成本对抗平卢范阳河东三镇的高成本。 “李镇使,李镇使。”裴国良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如何?” 裴国良又问:“你给拿个主意,该如何规划?” 李嗣业点点头说道:“我同意颉比罗的说法,把军牧区设在葱岭至徙多河下游,不过是四五百里的转场,如果连这点距离都接受不了,又何谈打仗。军中马匹除保证物资运送,驿传,军令下达外,明年春季起全部转移至葱岭的高山草场,沿着河流向下,到秋冬季节已经转场至疏勒镇附近。” “那我疏勒境内的牧民呢?” “我建议各州统一形成放牧聚落,沿着天山南脉和葛罗岭,四季牧场根据高度进行规划。当然这只是我的意见,最后还要你这个都督拍板决定,由各州司马组织商议,结果怎么样,你们来定。但是有一条禁令必须实施,那就是军牧场内严禁牧民放牧!” 裴国良点头诺诺,众官员噤若寒蝉。 众人牵马准备下山,途中李嗣业望着远处高山起伏的冰雪线,突然开口道:“其实还有一个终极问题。” “什么终极问题。”裴国良紧跟着问。 “无论如何规划,如何扩大牧场,最终由于牧民和牲畜的扩张,草场还是会不堪重负,这个终极问题该如何解决?” 众人默不作声,一边行进一边低头思索。 这时山下有千只羚羊群正在迁徙,这可是疏勒地区难得一见的景象,它们的队列有百丈多长,成年公羊在队列外围,母羚羊和幼崽在队列中央,据说这些羚羊的目的地是兴都库伦山南方的印度平原。也只有在碛西这山峦起伏博大的地方,才能见到这壮观的生命奇景。 颉比罗似有所感,指着那些羚羊道:“将军瞧见了吗?碎叶川东西的山丘草原上有几十万头这样的羚羊,它们和我们一样,也依靠这广袤的草原为生,可我从未听说过羚羊能给草原带来祸患,这是为什么?” 李嗣业没有说话,心想你就继续科普下去吧,毕竟食物链这玩意儿从我嘴里说出来就太lo了。 “因为腾格里掌控着这一切,他为草场创造了羚羊,又创造了狼群来控制羚羊的数量,使得草原能够春夏秋冬,交替轮回生长。但作为腾格里的娇子,我们却凌驾在这些之上,草原终有边界,而繁衍却没有界限,我们必须承担起腾格里赐予我们的职责,主动控制牲畜的数量,不要超过草场能承受的极限。” 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但这个很难做到,人有贪欲,从来都不会满足。” 李嗣业先是点了点头,又说道:“其实可以做到,需要置身于利益之外的权力来干涉压制。” 颉比罗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李镇使的意思是,由大唐和安西都护府来担当草原上的仲裁者?可惜大唐也只以自己的威严和利益为基准,他们不会考虑到这么细致的地方。” 裴国良和都督府的人都皱起了眉头,这个突骑施部落头人胆子真大,什么话都敢往外秃噜,大唐和都护府也是你一个小小的游牧首领能够评价的?裴都督看了李嗣业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松了一口气。 “规划就这么定下了,严格的分界点随后派人来钉界桩和标牌,我们回去。” 一行人翻身上马,沿着赤河畔向疏勒城方向而去。 回到疏勒城后,颉比罗立刻向李嗣业提出请求要回去,李镇使恩准了他的请求,并派封常清给他送行。 第二日上午,李嗣业难得清闲,参观了赵正义道长修建完工的内院和炼丹房,这个院子孤零零地耸立在城东南的平地上,四面无依无靠,瞧着有点儿落寞。 走进院子里也瞧着很冷清,老道长不知从哪里移植了一颗柏木,正围着圈为它拍土。这树所种的位置清幽宜人,还真给这院子带来了几分意境,只是移植的季节不对,这树要能成活才是稀奇了,看来这老道除去炼丹,也不会点儿别的。 老道瞧见李嗣业进门,连忙放下木锹,拱手迎上前去:“李将军公务繁忙,日理万机,还能抽出时间来光临惊雷观,贫道感激莫名呐。” 李嗣业呵呵一笑,却突然问他:“搞到丹炉了吗?” “没有,”赵正一如实回答:“碛西离中原太远,不好筹措运送,所以贫道打算自己铸一个。” “你还会铸铁?”李嗣业挑了挑眉毛问。 “其实不是铁,乃是青铜,也不能完全是青铜,青铜不耐火,里面应该有一层陶土层用来隔热。贫道的做法是先烧制出陶土炉,然后在陶土炉的外层以沙土做模具,浇铸出青铜的外壳。只有炉还是不行的,上面还要抽汞器,才能够将丹砂中的硫和汞分离开来。” 李嗣业没有耐心听他讲解这个,摆摆手说道:“你什么时候去采集原料。” “快了,等我将丹炉炼好。” 第三百八十五章 无人出将军之右 丹房的旁边有一间精舍、五间客舍。用黄土夯出台基,门墙青砖有三尺高,青砖之上全是厚料木窗。由于青砖在疏勒很贵,所以包括丹房在设计上采用了多用木料少用青砖的方法。自从建成之日起,赵道士就住在精舍中。 两人进入丹房,李嗣业环视一周,房中还空荡荡的,角落里只有一堆用来烧制木炭的木材。 李嗣业点点头说道:“太冷清了,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等改日我给你派过来三个道童吧。” 赵正一连忙客气道:“贫道不嫌冷清,不过忙倒是忙,修道一途是需要慧根的,这个,将军你尽量给我找三个心灵手巧的孩子。” “不就是有眼力见儿吗,你放心,我定给你派三个有眼力见勤快的。” “如此,贫道谢过将军了。” “嗯,”他疏朗地点了点头,对赵正一吩咐道:“如果你外出要去找练丹的材料,提前通知我一声,我派人给你做护卫。记住多找一些硫磺、硝石。” “将军放心,此事赵正一记下了。” 李嗣业简单参观了一番,便提出打道回府,赵道长将他送到大门外。 他骑马缓缓地溜达在街道上,镇使府上的仆人寻了出来,跑到他的马前说道:“将军,裴都督前来拜访。” “知晓了,叫家中先待客,我这就回去。” 他在前门下马,门房连忙跑出来,牵了马引到后院去。 李嗣业信步走到前堂中,裴国良负手而立,正在细细端详他立在堂后两侧的屏风,其中一个屏风镶上了疏勒布防图,另一个屏风上镶着疏勒草场分布图,两个屏风大小一致,使得这座前堂更具威严气象。 他上前拱手道:“不知都督到访,未及远迎,还请见谅。” “不不,是我未曾预先通报,唐突了。” 两人客气了一阵,各自落座。李嗣业命下人煮羊奶款待,开口问道:“都督突然造访,可是有公事。” “确是有事,”裴国良接过仆人端上来的羊奶,放在案几上说道:“将军还记得那日在都督府中,我曾经道出疏勒镇每隔几年就会出现牧民牲畜群扩大,草场无法承受的情形。当初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在入冬后杀羊来减轻负担。草场规划之后,这种情况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现。但我还是想问,有什么办法能够在平时管控牧民,制止他们无端扩大羊群,使他们主动控制牲畜数量。” 李嗣业长立而起,低头在堂中缓缓踱步,似乎在细思索,突然扭头问他:“疏勒城处于商路交汇之地,钱财流通频繁,牧民们所产出羊毛,羊毡,是不是都卖给了过往商旅?” 裴国良点头:“没错,不过这只是少量交易,多数还是卖给了本地的大商户,这些大商户除去往返龟兹,焉耆、敦煌等地销货外,还直接与来往商队交易。” 李嗣业又问:“这些商户都是谁家开的?” 裴国良刚要张嘴,便停顿了话语,脸色有些异样,但还是如实回答道:“中原说为官不得经商,我们疏勒则没有这样的规矩,这些大商户多数是我裴家,还有其余州几个司马贵胄家中的生意。” 李嗣业再问:“牧民们产出的这些羊肉,多数都卖到哪里去了?” “城中的馆驿,酒肆,还有都督府,包括你们唐军,以及城中大户的府上。没错,城中馆驿酒肆也都是我们这些大户家的产业。” 李嗣业摊开手说道:“原因和方法都已经找到了,不论是整只羊,还是羊肉、羊毛、羊毡的价格是不是实际上由你们这几家来控制的?” “是。”裴国良也许猜出了一点其中的缘由,确认地点点头说道:“没错,是由他们决定价格的。“ 李嗣业捻着胡须说道:“富商们将羊价整体控制在正常水平,即使羊群数量出现大量增长也不进行降价调整。等到草场不堪重负,秋季打草困难,致使积攒的草料不够牛羊过冬食用,才突然出手将价格猛然下跌。羊肉变成了白菜价,都督府勒令杀羊,牧民们的羊毛羊皮都以极低的价格流入富商手中,等到来年开春时,再将价格涨回来。我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割韭菜或薅羊毛。裴都督,你想想看,是也不是?” 裴国良猛然坐直,身体却后仰险些栽倒,双手撑着才堪堪稳住身体,吃惊地说道:“怎么会是这样?” 李嗣业看他的表情不似做伪,继续侃侃而谈道:“其实前些天我就在想这个问题,突骑施等游牧部族会出现牛羊增多草场不堪重负等,那是因为他们商品流通不发达,牧民们多数把牛羊当做资产来积攒。但疏勒不同,这里处于东西商贸重镇,每年近商旅来往量便以万计,城中市场日日火爆。市场可以通过调节羊价来控制牧民的牲畜的数量,只要都督府对价格稍微管控一些,牛羊出现大量扩张时,逐步降低羊价便能有效抑制他们的扩张,并消化吸收成羊,制止富商们对价格的垄断,自然不会出现草场不堪重负后,猛然降价跳水,大肆宰杀羊群的现象发生。” 裴国良这个时候已经讲不出话来,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武夫。他确实孤陋寡闻,不过才二十多岁,但就算是他去过长安的先父,也未曾见过如此洞察人心又睿智的唐人,擅长财赋的相公宇文融也不过如此吧。 他双手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两步来到李嗣业面前,又连忙后退了半步,整理幞头后才双手并揖,躬身九十度行礼。 “将军真乃,真乃……”他实在想不出话来形容李嗣业,再次作揖道:“多谢将军指点迷津,四海之内,无人大慧能出将军之右。” 赵崇玼手拿着公文来到镇守使正堂前,准备请李嗣业签署向都护府请调拨盐的公文,恰巧站在台阶下见到了这一幕。 他浑身一个激灵,刚要退走避一避,但裴国良已经从堂中走出,对方先是怔了一下,猜想自己刚才的谦恭姿态恐被他给看到了,索性也不再遮掩,衷心说道:“能有李镇使这样的主官,我疏勒镇真荣幸也。” 说罢他将双手负于身后,转身离去。 赵崇玼抿紧了嘴唇,仔细揣摩刚才所见所闻,愣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如果疏勒镇使非要是李嗣业这种能力的话,我这种水平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 他重新收拾了心神,正要踩着台阶上前,却停住脚步整理衣衫,然后双手托着那信封,神情庄重地往堂上走去。 ……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上元安康日 天宝元年腊月时节,疏勒军下辖驻扎的所有州城,守捉、烽燧堡都接待了来自疏勒城的培训班。还收到了从疏勒镇一个叫干粮署的军中机构送来的食物,数量不多,可能就只是为了让他们尝尝鲜。 其中一种食物被称之为饼干,由干面粉、青稞粉、羊油,盐炒至而成,用特制的铁模具锤压成形,烘干后即可食用。这种食物没有水分,建议用油纸包裹,在干燥的坏境中拥有三到六个月的保质期。 另外一种食物是被食盐腌制风干的肉条,保存时间的长短取决于盐分的高低,基本两年以上的腌肉只能当做配料,否则难以下咽。 这三个培训班中,就有负责教授腌肉和压缩饼干制作的军官,按照李嗣业的要求,军中的火长必须学会做这两种食物的技艺。 另外雕碗培训班和医护兵培训班也同时开课,并且要求他们在一个月内必须完成学业。至此,新任镇使的三把火被称之为三个培训班,已全部普及至六千疏勒军中。 天宝二年上元正过后,疏勒镇向军中所有驻地发布了内务条例,内务条例要求对兵卒行军必须携带物品为:两块羊毡,大小厚薄不得违制,木碗,水囊容量为三斤淡水,衾被,干粮袋,兵器,火长可携带炊具刁斗。除此之外,个人物品不得超过一斤。私人马匹必须有兽医检查证明,有效时间六个月,必须钉有马掌。 内务条例发布后,必须在一个月内达到上述要求,全军将在二月份进行检查,并且进行考核比武。 这些奇怪的内务条例要求被兵卒们视为鸡肋,但兵卒们不得不遵照实行,因为镇使对于不遵守条例的处罚也很严厉,要扣除当月饷钱。 上元节如期而至,疏勒城中各处挂起了灯,这碛西边城虽然不及长安、洛阳上元节的狂欢,但也是一年一度最为喜庆的节日。 城中的寺庙屋檐下挂满了莲花灯,僧人们也在门外搭起了棚子,用庙里做好的面茧布施穷人。 镇使府大门外,几个仆人清扫了街道,又擦洗了门上的桃符,挂上了几盏灯笼。 李嗣业刚刚把府中的一些官吏放了假,赵正一道长便来拜访。李嗣业知道他是来蹭吃了,便留在府中闲坐,捎带问一些化学上的知识,或许还能指点一番。 “李将军,上元安康。” “上元安康,今日逢节,就不要回道观了,留在府上吃个便饭。” 赵正一求之不得:“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午时分,家宴在内院堂中开席,正中央摆着一张长案,李嗣业夫妻坐在上首左右,李枚儿靠在嫂嫂身边。赵道士厚着脸皮坐在上首,封常清和啜律特地被从军中叫来,还有燕小四、田珍、段秀实等人。 家宴的主食是上元节的特色,食糕和丝笼,由于蔗糖这种东西属于稀缺品,富贵人家的食糕都是甜的,百姓水平较好的,也用枣泥做馅料,穷苦百姓就只能用咸盐了。 李嗣业笑着对众人说道:“我们今晚新进一个铜锅煮食的法子,吴娘子,命人把锅和酱料端上来。” 大伙定睛一看,只见两名侍女抬着一个黄铜的器皿上前来,此物似鼎非鼎,中央为炉旁边围着锅,锅中咕嘟嘟地滚着白汤。田珍大声说道:“这不是那一年我们刚到碛西时,恰好元正时你请我们吃的锅鼎吗?现在看着倒是改进了不少,当时我和藤牧连着吃了十斤羊肉,可惜他再也吃不着了……” 田珍声音越来越小,李嗣业的神情黯然起来,众人也各自沉默。 十二娘见状命人献上酱料,并浅笑着问田珍:“你们上次吃过酱料么,这次李郎可是特地买了许多芝麻,做成了芝麻酱。” 田珍自知失言,努力挽回节日气氛:“这是芝麻酱啊,看上去黏糊糊的,这好吃么?” “你自己尝尝看了。” 刚才略有些哀伤的气氛已经被冲淡,李嗣业亲自用筷拨弄锅口烟囱,汤水开始沸腾。婢女们端了一簸箩羊肉片和鱼片,李嗣业亲自把它们下入汤中,等到水面再次沸腾时,他首先用筷子夹起缩成一团的肉片,一边笑着说道:“可以开动了!” 大伙儿将筷著伸进锅中夹出肉片,在酱料中蘸了之后满嘴生香,田珍又高声说道:“肉味儿与上次不一样了,不,应当是汤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李嗣业笑道:“这个火锅料我找了不少东西,除去花椒、八角、还有肉桂,安息茴香,香叶,甘崧,我就问你们,香不香。” “香咧。” 啜律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狂吃,由于他在所有人中最年幼,所得的照顾也最多。十二娘取出丝巾去擦拭他头上的汗水,这孩子抬头憨厚地笑了笑,说了声谢谢十二娘,低头继续吃肉,李嗣业索性给他多夹了几筷子。 赵老道比以前洁净了不少,身上的破麻衣也换做了新麻衣道袍,只不过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大,一出汗身上就会散发出味道,李枚儿坐在他对面都被熏得差点儿捏鼻子,被李嗣业用眼神制止。但老道自己可不发觉,吃肉时滚烫的肉片在嘴里呲糊直响,似乎烫得他身体都哆嗦,汗水沿着额头向下流淌,一名婢女把丝帕递给他擦汗,就再没有要回来。 可能是这房间做了土炕式的设计,后墙上有烟道,使得屋内太暖。他们从前门出去的时候,一阵凉风吹来,整个身体舒泰通透,汗水不知不觉蒸发浸润,这个上元节过得才叫妥帖。 下午市上会有百戏表演,十二娘和枚儿被裴家女眷邀请,到毗邻南市的圆拱尖顶楼上临街观看。这座楼是疏勒王室参加礼佛会等重大节日所建,现代人称之为占拜庭风格。 她们从未近距离见过这种建筑风格,由于碛西盛产石膏土,用水调和后砌为廊柱,风干后便可以塑形,美观而又典雅。裴氏邀请他们站在二楼的廊台上,下方街道上的各种表演以巡游的方式走马灯似从他们面前经过。 一个天竺的男子吹着笛子,他胸前的编篓内一条扁脖子蛇随着音乐声扭动舞蹈。他身后是一个波斯男子,手中以金属条串着火丸,他竟然能将其中一个火丸吞进肚子里,然后喷出滚滚火焰,实在是让人惊讶。 接下来是竹竿倒立,一个身穿红色窄裙的女子头顶在竹竿上,他的下方是干瘦的老头用肩膀顶着竿头,女子在竿顶上除去倒立外,还做出各种花样动作,她的肩头上披着红色帔子,在风中摇曳出一个个圆圈,仿佛青天里振翅欲飞的朱雀鸟。 枚儿无比遗憾地想,可惜阿兄没能跟着她们一起来,看不到这么多漂亮的表演了。 李嗣业下午在疏勒军中与将士们联欢,营房校场前搭建了简单的表演台,军中汉子也是多才多艺的,有人会吹笛子,有人会弹琵琶,有人能把鼓击出韵律,还有人会角抵戏。甚至有人会表演参军戏。 据说这参军戏是一切剧种的起源,而且是喜剧形式。两个汉子在脸上敷以脂粉,涂以朱唇,一人扮作参军,另一人抹额上插着鸟翎扮作苍鹘,军中比起民间似乎更开放一些,为了搞笑不遗余力。 “高参军我问你呀,你为何不把你家小娘子许配与我?” “我牙个呸的,就你这副鸟样,也想娶我家女子?” “我这样子咋的了,焉不配做你家良婿?你不过中饱私囊一赃官,娶了三个如花小妾,比自己家女子还幼雏,活真是老牛啃嫩草,汝啃了嫩草还不算,竟跑到御史面前去显摆。你他妈的在谁面前炫耀不行,非要跑御史面前,咋,你是觉得你自己脑袋比别人硬吗。” 众兵卒在台下哈哈大笑,李嗣业不禁莞尔,这样一个剧种,竟然是为了调侃调戏贪官而产生,让人不得不佩服统治阶级的想象力。这有点像日后的竖立反面典型,进行反向宣传,抨击丑恶现象。 第三百八十七章 饱汉不知饿汉 下午时夫妻俩各有各的应酬,不能够在一起过节。但到了晚上,李嗣业决定抽出时间来,陪同娘子和枚儿逛街观灯。 疏勒城的燃烛灯会只在一条主街上进行,前后长不过两里地,做灯的花费是由疏勒唐军和疏勒地方州府合力出钱创办,最大的灯便是一个由胡杨木枝做骨架,黄纸糊成的佛陀塑像。里面燃着三百多根蜡烛,而佛陀安详地端坐在莲台之上,被烛火的灯光照亮,竟显得栩栩如生。 十二娘穿着玫瑰色襦裙,上身穿着翠绿襦衣,肩头上披着丝帔,她和枚儿牵手走在一起,就像一对亲姐妹,李嗣业则袖手行走在一旁。镇守使的亲卫们穿着布背甲跟在她们身后,疏勒百姓们多有避让。 李嗣业身处统治阶层,自然不会矫情到丢弃这种便利。在疏勒城中夜晚上街,妻和妹的安全当然要保障,就算自己不在,也可以避免一些小麻烦。 就好比街道上总有几个浮浪痞霸,趁着人多拥挤偷窃财物,揩油调戏良家妇女。但他们一旦接近贵妇人的范围,看到有唐军护卫跟随,连高声说话都不敢了,只能从另一侧悄悄地溜过去。 “嫂嫂,你快来看。” 李枚儿拉着十二娘的手拦下了一个货郎,挑选货物中的铜钗和步摇,插在自己的发鬓上,回过头问李嗣业:“阿兄,你瞧好看不好看。” 李嗣业正在观看挂在树上的佛灯,听到枚儿回头问他,只晃了一眼便敷衍道:“嗯,很好看。” “讨厌了,你根本就没好好看!”李枚儿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突然想出鬼点子,坏笑出声,从货郎摊选了一个步摇,插在了十二娘的头上。 “阿兄,你看这个步摇插在我嫂嫂的头上好看吗?” 十二娘明眸生辉,笑盈盈抬头看了他一眼,李嗣业此时那还敢怠慢,多端详了几下才回答道:“嗯,很漂亮。” 李枚儿这才满意地回过头去,对那货郎问道:“多少钱?” “两个一共一百三十个钱。” 李嗣业走过去,从袖子中将铜钱抖擞出来,把一串递到了货郎手中。 街灯很快到了尽头,前方即使还有,不过是一些商家在门上挂出的奇巧,已经不值得过去光顾一观。李枚儿顿觉兴致阑珊,言说这灯会比起长安上元灯会差远了。长安灯会之夜纵横十六街,花灯三十里,放灯三日火树银花,灯火繁星终日不歇,那才叫热闹呢。 “阿兄,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长安,我都想念新昌坊了。” 李嗣业手扶着她的肩头笑了笑:“会的,等日后我专门带你们回长安看上元灯节。” 街道的尽头处已经是灯火阑珊,他们只能掉头回去,意兴消散地回到镇使府中。还好家中灯火通明,几乎每个房的房檐两侧都挂了灯笼,正堂前灯笼里放着的是最耐燃的红烛,能够烧到明天早上去。 李嗣业暗暗心疼,这一根蜡烛两贯钱呢,这一个晚上烧过去,四两银子烧没了。 他本想与李枚儿和十二娘在灯下说说话,平时忙得很,也顾不上去体会她们的心思,眼下倒是个空当。 谁知她们一进门,看见吴娘子和陈娘子分别领着一堆侍女正在迎紫姑和敬蚕神,也跟着掺和了进去,李嗣业只能自己坐在台阶上边饮酒便观看。 这紫姑据说曾是大户人家的婢妾,被其妻嫉妒折磨,于元月十五日死在厕所旁,天帝怜悯她便封为厕神。吴娘子等人就在厕所旁焚香迎接她,还用筲箕叉上铜钗进行扶乩占卜。李嗣业猜想他们为何会如此热衷于迎紫姑的活动,可能是因为彼此身份比较接近,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情。 敬蚕神就好理解了,府中种了几棵桑树,徐娘子见桑叶深秋白白落地,感觉可惜了,就产生了要养蚕织布的想法。她们征得了十二娘的同意,只要不误了府中的活计,另外干点儿私活算不得什么,所以提前敬蚕神来确保明年养蚕顺利。 夜色渐醺,李嗣业饮了几杯,便感觉瞌睡,索性自己提前进屋睡了。他睡到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掀开衾被躺进来,并起身摘掉了榻上的纱帐。李嗣业把旁边让了让,她却将流瀑般的长发枕在他的胸口上,并用发梢去逗痒他的鼻孔。李嗣业睁开眼睛醒来,双手揽住了她的肩头来了个翻身。 窸窸窣窣。 “我到上面去,你太沉了呀。” …… 元月末,疏勒城中唐军开始集训拉练,李嗣业亲自检查内务,对兵卒携带的多余物品进行清除。 他牵着马站在城门口,随意拦住一个兵卒进行检查,抬手用马鞭抵了抵马背上那鼓囊的一团:“这是什么?” 兵卒叉手禀道:“启禀将军,这是羊毡。” “我是说羊毡里面。” “羊毡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给我打开看看。” 兵卒的脸红白变化剧烈,犹豫片刻后解开了麻绳,将羊毡铺在地上打开,里面是一个两端绣着红锦中间漆黑布的鸳鸯枕。 “枕头?”赵崇玼在旁边刺道:“这小日子过得挺舒服的嘛,竟然还有枕头,箭壶不能当枕吗!要知道你一个枕头五六斤,就相当于占据了五六斤干粮的份量!干粮能补充你的气力救你的命!枕头能吗!” 赵副军使这几声咆哮让兵卒们噤若寒蝉,这兵卒脸上的神情很是纠结,终于忍不住说道:“枕头不能救我的命,但能安我的心。” 赵崇玼呲起浓密的胡须凑近他的脸前,低声问道:“什么玩意儿?安的什么心?” 兵卒忍无可忍,放大声音喊道:”枕头能安我的心!” “赵副军使。”一个与他同队的兵卒在旁边解围道:“这是她喜欢的娘子送的枕头,丈人家嫌他出生贫寒,所以才来碛西当兵搏出身,这是他的念想。” 李嗣业闻言有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现在担任何职?” “启禀将军,某叫张生路,现在疏勒军跳荡营担任弓弩手兼任旗头。” 旗头是一个队的骨干,仅次于队正,队副,这张生路现在才只是旗头,什么时候才能获得官身,抱得美人归? 他看了那枕头一眼,依然肃容说道:“行军不得携带超过一斤以上的私人物品,但你可以把枕头中的糠倒掉,留下枕头皮当纪念,或许当干粮袋也可以。” 这张生路感激地叉手:“谢将军手下留情。” 两位将军接着抽查其余军卒个人物品,除去张生路外,又有四人被查出携带私物,其中一人的包裹中藏着四本书,李嗣业走过去捡起书册,对此人产生了兴趣,爱学习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珍稀动物。 “叫什么名字?” “鲁图。” 李嗣业翻开书看了两页,脸色变了一变,怪不得书封上没有名字,里面竟然都是男女交互的春宫图。 他合上书册叹了口气:“把他们都带下去吧。” 四人被关进了一个黑屋子,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李镇使会用什么方法惩罚他们。一人蹲在地上低声嘀咕道:“听说李镇使制作过一个刑窝子,叫四不能,关在里面的人一个星期能崩溃掉,我们该不会要受这种苦罢?” “怎么会?我们不过多带了点儿东西,至于这么对待?” “也难说,内务条例已经出了一个月,你们依旧不当回事,不重罚你们,能记得住吗?” “你闭嘴吧!”一壮硕汉子骂道:“我看就你最可气,带什么不好,非要带女人亵衣,诃子,你他妈的带一条也就够了,竟带七八条花色各样的!我们就是被你给连累的!” “你能耐!你带个铸铁的塑像是咋回事儿,这玩意儿能保佑你咋地?是你家的死鬼祖宗?还是山里的野神?” “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能咋样!那铁疙瘩是你家的死鬼祖宗?” “操!” 两个人对扑撕打在一起,其余人连忙上前去拉架,陡然间黑屋子房门大开,刺眼的阳光透射而入。一名军中小校身披铁甲走进来,把四身衣衫扔在了他们面前,冷声说道:“把这些衣服换上跟我走。” 四人停止了拉拽撕扯,走到那些衣衫面前低头去看,竟然是四件道袍。 (ps:感谢遥远的星空123飘红打赏。) 第三百八十八章 贫道收徒,监军入府 四名军卒看到扔在地上的道袍,脸色都拉垮了下来,面面相觑之后,同时扑通跪倒在地上:“校尉,我等知错!切莫将我等发配到道观去!” “对对,我们还想留在安西,还想留在疏勒,别把我们赶走呀。” 这校尉嘿笑了一声,让四人心中更加发毛,只瞪起大眼珠子等着对方发落。 “你们放心,你们的注色还在军中,饷钱也是由军中发,人也在疏勒,不会撵到别的地方去。“ “还在疏勒,”四人脸上一喜,又狐疑地问道:“疏勒城还有道观?” “甭废话,换上衣服跟我走。” 四人连忙争抢,背过身去窸窣声中把衣服换上,只是衣衫不太合身,袖口短裤子也短,好像是给孩子准备的衣服。 只要能免除惩罚就烧高香了,谁还会计较这些,他们跟着校尉走到门外,自觉地到架子上拿刀。谁知校尉回头摆手道:“刀就不要拿了,道观里用不着。” 四人悻悻地缩回手,跟随校尉往城东南方向走去,一路上都有孩童跟在他们身后,吃吃地取笑着唱童谣:“穿衣不知长短,吃饭不知生熟,睡觉不知翻身,走路不知远近,嘻嘻!” 他们面孔朝天并不理会,只有一人回过头来低声驱赶:“去,一边玩儿去。” 院墙遥遥在望,看起来却不是道观,好像只是修了个院子,几间房子而已。 一名老道手执拂尘站在门口,正是惊雷观未来的观主赵正一,这赵道长见到迎面而来五大三粗的四个道童,顿时恶心地皱起了眉头。 他要的可是道童,不是这些抠脚大汉,李镇使连这个都区分不清楚? 校尉把四人领到他面前,叉手说道:“赵道长,这四个便是李镇使给你选来的弟子,你们快见过师父。” 四人同时躬身叉手行礼,声音或高或低,长短不齐,是那种五音不全粗鲁沙哑的嗓子:“弟子拜见师父。” 赵道长伸手抹了一把耷拉着的脸,他自己虽然其貌不扬,但对徒弟的资质要求却很高,要求眉清目秀,脸色白皙如冠玉,自带三分脱尘气,这四个酒坛肚,是李嗣业从军中淘汰出来的渣滓吗?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好把他们赶走,招招手说道:“你们跟我过来,那边有几间房舍,各自找房间住下。” 众人一听大喜过望,竟然是一人一间!终于有私人空间了! 他们一窝蜂地冲过去,很快地超越了师父,甚至在奔跑中肩头挤扛,把赵老道都挤了个趔趄。 “这一间归我!这间归我!哈哈!” 赵道长挥动着拂尘怒声喝骂道:“你们这些人,目无尊长,真是混账!” 校尉咧嘴一笑,双手捅在袖子里说道:“道长要多多管教他们,若有违逆只管责罚便是。” “我怎么责罚!”赵道长激动地挥舞着拂尘道:“他们那个不比我壮实,那个不比我凶悍,我怎么责罚?” “道长多虑了,若是这些人不勤快,不听话,你直接警告找李将军换人,若是还不起作用,你自去找李将军。赵道长,属下先行告退了。” 赵正一忿怒地回过头去,脸颊不由自主抽动,眼睁睁看着四个家伙在他的道观内院中大呼小叫。 …… 疏勒城的城门外,马蹄扬起了一溜尘土,众人在城门前停下翻身下马。安西节度监军使边令诚身后带着十几名兵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城中。 边令诚头戴二梁冠,身穿浅绯色官袍,目光冷而锐利地在城中来回巡梭,笑声说道:“想不到疏勒城也如此繁华,咱还以为这偏地边关鸟不拉屎,只有咱唐军的军卒呢。” 边监军一路来到镇使府门外,对在门外站岗的两个亲兵说道:“节度使边监军前来宣旨,叫你们镇使出来迎接。” 兵卒们见这人身着官袍,虽然是浅青色,但神色骄矜有恃无恐,自然不敢怠慢,一面打开侧门,一面叫人去通知李镇使。 李嗣业正坐在房中练习写字,他本来就毫无书法基础,从几岁蒙童的水平开始起步,由于每日为公事奔波,能够静下来练习的时间实在不多,目前的水平是暂时能让人认出来。 燕小四站在门外禀报:“将军,节度监军使边令诚已在府外。” 李嗣业笔尖一动,纸面上拉出长长的黑条,他把笔搁下,把这张废纸揉在手中扔到了脚下的竹篓中。 夫蒙灵察原来的监军使叫什么名字他忘了,这个边令诚难道是新来的?基本上玄宗外派到边镇的监军使,都是由高力士亲自经办,看来这位边监军,也算是高力士的亲信了。 他如今用现代话来说,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况且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十四年也只剩十二个年头,需要他不择手段往上爬。也不管什么阉人酷吏,只要能利用到的关系都要利用起来。 想到这里他对燕小四招招手道:“小四过来。” 他转身在柜子旁边取来匣子,又蹲下来用钥匙打开檀木柜,里面摆放着沉甸甸的金饼,他每取出一个就伸手掂一掂,取了三个就大概有两斤重,又放回去一个,把这两个金饼放在匣子里,递到燕小四手中说道:“待会儿看我眼色行事,我叫你呈上来你再给我。” “喏!” 燕小四捧着盒子跟在他身后,两人快步穿过侧门,来到了镇使府门外,快走两步对着边令诚拱手道:“边公旅途劳顿,辛苦了。” 边令诚眼角挤出笑纹,双手虚抬着说:“咱的差事就是风里来雨里去,又何谈辛苦。唉?阿史那·啜律何在啊?快叫他出来接旨。” 边令诚千里迢迢从龟兹来,想是啜律做可汗这事儿圣人许可了,这应该是宣旨正式册立可汗身份。 他一面命人到战锋队去叫啜律,一面指挥下人:“边公既是圣使,当以迎圣之礼,来人!开中门!” 李嗣业话音一落,镇使府的两扇中门齐齐向两边分开,由于常年未动,两人推都异常吃力,发出艰涩的吱呀声。 边令诚心中飘飘然,虽然是沾了圣人的光,但也十分得意李嗣业的重视,昂首阔步从中门走进去,沿着直道走到了正堂中。 他左右顾盼去看堂上的装饰陈设,发现涂漆陈旧,应当是很长时间没有修缮了,堂中的摆设也挺简约,案几笨拙,只有两个屏风瞧起来气派一些,却是廉价的胡杨木做成。 “李镇使生活很简朴呐。” “住所不过是身外之物,我这人要求不高,能住人,能办事即可。” 李嗣业对抱着匣子站在门口的燕小四使了个眼色,他立刻走进来,把匣子托送到李嗣业手中。李嗣业又把匣子递到边令诚面前:“边公,我命下面人给你准备了些疏勒土特产,敬请笑纳。” 边令诚连连推阻:“咱不过一介宫宦,岂敢受此厚礼。” “哪里算得了厚礼,不过是一点儿当地特产。” 边监军把匣子接在手中,入手感觉沉甸甸的,确实有不少货,心中大为喜悦。他还以为这李嗣业是个不会敛财的耿直将军呢,没想到竟然还是个深有城府之辈,刚刚看堂上的陈设也差点让他给骗了去,这种拥有两种面孔的人不多见,倶是官场上的妙人。 第三百八十九章 新十姓可汗 边令诚把匣子递到随从手中,在李嗣业的邀请下在案前坐下来,感慨地说道:“咱家刚刚来碛西,担任节度监军使,有诸多不懂之处,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李将军多多指教。” “我哪有什么指教,咱们这些宦游中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这句用的妙,嘿,摸着石头过河,水深水浅全由自个来感知,别人想替都替不了。” 边令诚感叹了一句,又突然说道:“咱家这番前来碛西,是借了陇右道采访使皇甫惟明的东风,他这次主要负责对河西,北庭,安西三镇各级官员进行考课评定,现在恐怕已经落脚到了高昌。”他不着痕迹地再次重申道:“这可是三年一度的大考课,李将军可否有准备,不过我刚进城时,见疏勒繁华富庶,在四镇之中亦不落最下,应当无甚忧虑。” “马上就要官吏课考了?” 李嗣业确实没有多关注,以往的课考与叙功同时进行,只是由安西都护府向上级提交官员表现等材料,俗称为“小考”。但还会有由陇右采访使亲自主持的“大考”,会派遣官员实地考察,从德行、官声、吏治、治军等各个方面进行评定。评定项目有四善二十七最,内容全面涵盖广泛,最终将得出九个等级上报朝廷,分别是上上,上中,上下等等。 这一关不但决定了他这个镇使能不能连任,还关系着日后的升迁,确实不可掉以轻心。 如今的陇右采访处置使由陇右节度使兼任,关于皇甫惟明,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太子李亨的亲密近友,也不知此人品性如何,该如何应对。 眼前的边令诚既是高力士亲信,应当对关中陇右一带的官员十分了解,他试探着问道:“边公,你是否认识这这陇右采访处置使皇甫惟明?” “也谈不上认识,不过是几面之缘。但听闻此人极其迂直,不近人情,你可千万别像给我一样给他送土特产,这只能使他抓住你的小辫子毫不留情。不过这迂直之人却有好处,那就是处事公允,你做出多少政绩,他给你多少考评,想多要一善一最都不可得。” 李嗣业起身拱手相谢:“多谢边公为某指点解惑。” 这话绝对是真心实意的,刚才两块金饼也一点儿都没白花,能得到如此关键的信息,总比自己胡乱出招弄出差错强。 既然不能以奇胜,咱以正合也是杠杠的,从绘制疏勒地形图,到规划草场,化解草场危机,再到扩垦屯田,整训内务这短短的半年多时间内,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就算不是上上,最起码也能得个上中吧。 门房管事上前来禀报:“将军,啜律来了。” “快叫他进来。”李嗣业笑着对边令诚说道:“不敢耽误边公公事,这就把啜律请来见你。” 啜律很快来到堂下,迷茫地看着李嗣业和边令诚问道:“将军,叫我来干啥。” 边令诚瞧见啜律披着疏勒军军官甲胄,自然难以置信,连声质疑道:“这是啜律可汗吗?宣旨兹事体大,不可儿戏呐。” 李嗣业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如假包换,这啜律喜好军务,也喜好涉猎,所以才混迹在军校中,并非是我军中队正。” “哦,”边令诚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是体验生活,你要这么说我就相信了。 边令诚自然不敢怠慢,从身后的竹筒中取出册书——被涂成金色的竹简,拿在手中缓缓拉开,尖声尖气地念道:“阿史那啜律听册接旨!” 谁知竟然出现了状况,啜律这孩子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连膝盖都不打弯,仿佛被叫到的不是他。 边令诚增大声音,又喊了一次:“阿史那啜律接旨!” 李嗣业皱起眉头,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儿?临上场反悔了吗,这种事情由得了你反悔?也幸亏他之前花钱打点了这位边监军使,不然就凭这不敬圣人,抗旨不尊这一条,便可以将他发配流放乃至上绞架。 “啜律!”李嗣业喊了他一声。 啜律可能真是反悔了,倔强地回答了一声:“我有自己的姓氏,我叫阿跌啜律。” 边令诚冷哼出声把竹简低下去,目光望着李嗣业阴阳怪气地问:“李镇使,这是阿史那啜律吗?如果不是,还请把正主给我请上来。” 幸亏这边令诚有意放他一马,没有提及什么忤逆抗旨之罪,他连忙快步走过去,把啜律拉到了堂外,恼声训斥道:“你这小孩怎么回事儿!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没人在长安教过你言出必行么!” 啜律嚅嗫着说道:“可是我们突厥人也有一句话,不可辱没先人。” “谁是你的先人?” 啜律从脖子上解下串在线上的骨头,应当是什么猛兽的獠牙,他递给李嗣业看,上面刻着一连串的突厥文,李嗣业不认识这是什么字,皱起眉头问他:“这上面些写的什么?” “阿跌啜律,这是我的姓氏和名字,昔日继往绝可汗麾下有五咄陆部,我们家便是其中一支,只不过被东边的突厥人打败亡了族。”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没用,啜律!生而为人,生而为男人,就要学会妥协!否则你什么事都干不成!”李嗣业双手按着他的肩膀,低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是阿跌家的儿子,对吧,阿跌家一向是依附于阿史那,如果连阿史那都不存在了,你阿跌的姓氏还有什么意义?” 这孩子听到李嗣业的话,神情逐渐悲戚,竟低头抹起泪来。 “你哭什么?我又没叫你认贼作父!男儿若真有志气,又何必在乎一个姓氏!如今无论是阿史那家,还是阿跌家,都只剩下你这样一个男丁,你想想他们的在天之灵,你再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姓哪个姓对你有利?嗯,还有,就算你姓了阿史那,也是官面上的叫法,你可以把你那并不高贵的阿跌藏在心里牢牢记住。” 李嗣业说教了一番,指着他问道:“这样不行吗?” “行的。”啜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既然可以,那就进去把册立旨意给接了再说。” 李嗣业扶着啜律的肩膀走进了堂内,笑着对边令诚和监军使随员们拱了拱手,解释道:“刚刚那是游魂上了身,现在才是真正的阿史那啜律。”他又低声对啜律道:“好好接旨。” 这些人都挑起了眉毛,这样的解释都行?这位李镇使还真是急智呐。 边令诚倒也不在意,咳嗽了一声道:“既然犯了癔症,就应该找个巫医好好去去根儿。阿史那啜律接旨。” 啜律顺从地跪在了地上,众人俱俯身下拜。 “门下!阿史那史遗孤啜律乃阿史那正脉血统,秉承怀道、昕父兄之遗志,重整五咄陆部,招抚碎叶川各族,今册立为十姓可汗。中书令丞李林甫书,门下侍中李适之宣,殿中……元月七日,可!册书如右,符到奉行!” 李嗣业担忧地看着啜律,担心他继续犯轴把事情闹僵,还好他能够承受了,虽然听旨时手指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膝盖。 在这一脉相承的文化体系内,都对自己的姓氏很看重,不管他是胡人还是汉人。啜律应该感到荣耀才对,初唐不是有很多名将被赐姓李了吗?也没见他们哭天喊地不情愿。 “臣啜律,谢陛下圣恩。” 这孩子面朝边令诚叩首拜伏,至少表面上没什么漏洞。 边令诚上前将册书放在他双手中,又从随从手里取来印绶和符节,啜律只好单手举着册书,另一只手指挂住了绶带握住了符节,这几样东西在他手里显得很沉重。 边监军伸手将他搀扶了起来,叉手贺喜道:“恭喜可汗荣登汗位,这可是与国公,郡王同等爵位,享从一品秩的呀。” 李嗣业连忙从袖中掏出几个银棵子,递到了边令诚的袖子中,算是替啜律给的赏钱。 边令诚不动声色地收起,继续说道:“可汗的大纛和牙旗都留在龟兹城中。咱来的时候,夫蒙中丞也给下了令,要可汗与我们一同回龟兹去,疏勒地处偏远不是您久留之地。” “啊?”啜律拖出一串惊疑的长音,满脸不情愿地望向李嗣业,希望他能够说服边监军让他留在这儿。 第三百九十章 不想走的缘由 李嗣业啧了一下嘴唇,啜律当然是留不住的,这孩子如今已贵为十姓可汗,自然不能呆在这疏勒城中。 他向边令诚拱手说道:“啜律可汗之前确实有游魂附身之症,我已经请来有名的粟特巫医在府中为他诊治。边公可否在城中逗留一二日,等可汗好些之后再上路如何?” 边监军双手捅进袖子中点点头:“既然如此,我等就在城中馆驿等待可汗大驾,可别让我们久等,告辞。” “自然不会,”李嗣业跟着他们往外走,一边说道:“我疏勒城中羊肉肥美,且有正宗的三勒浆和高昌葡萄酿,边公与各位素来忙碌,也趁这个机会好好享受一番。” “呵呵,那就多谢李将军美意。” 李嗣业将传旨队伍送出大门外,并命燕小四去安排馆驿伺候,边令诚等人叉手告退,拱起双手目送他们消失在街道尽头。 啜律跟在他身后,脆声说道:“我没有病。” “我知道。” “我也不想去龟兹,我想留在疏勒军中,想留在你身边。”啜律抬起头来,他红褐色的脸上长着雀斑,眼巴巴地看着他。 也许啜律认为,李嗣业若能态度坚决地把他留下,他就一定能留下来。 李嗣业心生恻隐,摸了摸他的头问:“啜律,你多大了。” “十六岁。” “若按照中原的规矩,你可以行冠礼等待娶妻了,等到了龟兹,自然有夫蒙中丞为你主持冠礼。等你成人之后,经历许多事情,大概就明白身不由己是怎么回事了。” 啜律沉默不言,但心里对前往龟兹是相当抵触的。李嗣业揽着他的肩膀返回院子里,继续给他灌输某些想法:“你知道为什么圣旨上只给你封了十姓可汗,而没有冠以继往绝可汗的名号,更没有加官为濛池都护么?” “为什么?”他抬头犹疑地问。 “因为他们对你知根知底,中书省知道你的身份,比你自己知道得更清楚,不然你以为朝廷养那么多吃闲饭是干什么的?你的表现,要对得起你现在的头衔,否则他们还能够把封位夺回去。如果你想替史昕报仇,想把阿史那这个姓氏延续下去,就别让所有人失望。从现在开始就进入状态,要蛰伏等待。” “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可汗,就不能只会弯弓骑射,也要学会交际应酬,和你喜欢的人打交道,也要和你讨厌的人打交道。” “这个最难。” “呵呵,”李嗣业笑道:“其实并不难,想要克服这个,只要把他们当做木头人便可。” 他双手扶着啜律肩膀说道:“你还有一天时间,和你想道别的人道个别,我叫家里人中午给你准备一顿饯行饭,吃完饭高高兴兴上路。” “嗯。” 啜律向他行了一个揖礼,转身往门外跑去,可能是要同战锋队的同袍们道别。 李嗣业看着他纤弱的身影,心想自己在他身上施加的影响太多了,等到了龟兹之后,会不会被别人再扭转过去? 朝廷派人前来给啜律封十姓可汗,必然伴随着别的什么政策方针,用他这不太灵瓜的脑子猜测,夫蒙中丞想必也接到了圣旨,圣旨内容与征伐突骑施有关,看来黄姓可汗贺莫达干的末日快到了。 他回到堂前,赵老道不知从什么地方闪出来,手执拂尘朝他施礼道:“贫道见过李将军。” “赵道长?”李嗣业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贫道刚才就在了,只不过将军正在迎接圣使钦差不便打扰,所以才在这里猫了一会儿。” 他笑了一声,心想你挺能窝的,随口问道:“你不是要铸丹炉吗?怎么还有功夫到我这里来?” “回将军的话,丹炉已经铸成了,老道此来,是想请,想请将军给换上四个道童。” 李嗣业转身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是这四个人懒惰无眼力见,不肯实心干活么?” “那倒不是,实际上,道童,童也,乃童子身,清心寡欲,姿容中上,静能入定才可修道。您再看那几个人,且不说年龄偏大,是否童子身姑且不论,但何来的清心寡欲?简直是藏污纳垢不成体统,私藏,私藏女子亵衣,简直不堪入目。” 李嗣业发出爽朗的笑声,接着说道:“人有七情六欲,你也不能对他们要求太高。况且这疏勒城中百姓笃信佛教,即使有孩子,也是往寺庙送。我一时半会上哪给你找聪慧童子去?你这样,你暂且就把他们当做劳力,等机缘巧合再去找你的衣钵传人。” 赵道长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能作罢,挥动拂尘朝李嗣业拱了拱手,转身刚要离去,才又想起什么回头说道:“明日我准备带着他们寻访炼丹材料,等带着材料回来,便可以开炉炼丹了。” “哦,赵道长准备炼什么丹?” “培元金丹。” “嗬,”李嗣业翻了个白眼,挥挥手道:“你下去吧。” 老道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犹疑看,李嗣业不是对炼丹感兴趣吗?怎么是这个表情?如果他真对丹药无感,为何还要出资替自己筹建丹房? …… 中午时分,啜律回到了府上,他的脸愈发红扑扑,看来应是喝了不少酒。 李嗣业问他:“你还能吃得下去饭吗?” 他羞涩地抓了抓后脑勺:“应该能吧?” 这一顿家宴只有李嗣业十二娘夫妻,李枚儿和啜律参加,吴大娘包了他最爱吃的羊肉偃月馄饨,亲自端到了案几上。 “听说啜律要走了呀,以后就吃不到奴婢做的馄饨了,今日要多吃几个。我还烤了你最爱的古楼子饼,让你带到路上吃。” “嗯。” 他低头拨弄着筷子,像个闷闷的大孩子。李枚儿把切脍夹到他碗里,他也只是抬头羞涩而笑。 “枚儿阿姊,你也吃。” 望着眼前笑颜如花的人儿,他显得更加局促羞涩了。 啜律上午喝了不少酒,此刻又吃了不少饺子,肚子里实在撑得慌。为了加快消化,他只好站在后院的凉棚下,拉开了弓弦瞄准箭靶释放。 李枚儿坐在亭子里的秋千上,穿着翠绿色的襦裙,两只穿着绣鞋的脚踢着裙摆飞扬。这使得啜律注意力无法集中,而且她就坐在他的背后,他每次回头去箭壶中取箭的时候,才能够悄悄看一眼,然后心里更加空落了。 明天他就要离开这里,日后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相见。 …… 李嗣业端坐在内堂中,命人将帘子全部放下来,屋里显得暗了许多。这时燕小四才站在门口叉手:“将军,他们来了。” “嗯,让他们进来。” 四个低矮胖瘦各不同的汉子站在地面上,也许是被房间里过暗的光线所压抑,使得他们噤若寒蝉。不知谁又放了一个响屁,其余三人强忍着憋得脸通红。 盘膝坐在暗处的李嗣业开口道:“明天就要跟着赵道人去采矿了,接下来才是你们关键要学的,如何提炼硫磺,如何寻找硝石,木炭如何烧制磨粉,要细心求教并学下来。” “我们也要学炉子炼丹么?” “对,不过,是炼另一种丹。” 第三百九十一章 平地有惊雷 遮挡了光线的阴暗房间里,四个五大三粗的道童站在地板上,这种环境让他们以为,眼前的这位镇使要谋划一场见不得光的阴谋,而他们能有荣幸参与其中,日后身份也将得到提升。 李镇使的轮廓藏在阴暗中,只能听见他的声音飘出:“利用从赵老道手里学到的铸铁技巧,也铸几个容器,样子大概是这样。” 他从袖子里掏出纸张,鲁图上前双手接过,凑到脸前一看,是一个形似丹炉的玩意儿,标识的大小却只有一尺左右。他心中狐疑,这么点大的丹炉能炼什么丹? “等赵道长开始炼丹后,我再教你们如何配药如何试验,现在先回去铸器,炼丹之日我会亲自到观里去。” 他们听得迷糊,不明白李嗣业的用意,好像不是什么阴谋,难道跟炼丹有关系? “下去吧。” 四人从房间中退出,在燕小四的带领下从镇使府上的后门走出去。 回去道观的路上,四人心中的好奇和疑心越来越重,纷纷猜测:“你们倒说说看,这是叫咱们弄什么?又是配药,又是铸器?” “我知道,”鲁图背负双手故作高深地说道:“师父说了,丹鼎一道既能炼成延年益寿的金丹,也能炼成非常毒的剧毒。将军可能是让我们炼制毒药,从上游扔到河水里,可毒杀下游处数万大军。” “胡扯,什么毒丹能把整条河都变成毒水?依我看,将军是准备叫我们练一种大力金刚丹,人吃了之后力气能增大五倍,连跳也能跳十尺高。喂给疏勒军都吃了,六千人便可灭掉十万大军。” “唉,这个还像一点儿,但也不是,以我来看,将军是在搞一种阵法的阵眼,阵眼打开便有大雾弥漫,阵中有化灵煞气,但有强敌进入其中便会迷失心智,自相残杀。” “你这个就更没谱,不过我听师父说,炼丹的时候硝石放多了,容易炸炉。你说这个会不会是……” 其余三人嗤之以鼻:“你能不能有点儿想象力,仅仅只是炸炉?还犯的着李镇使亲自过问?军中有延州石脂,以磷火点燃之后燃烧不绝!还炸炉!” 四人在吵吵闹闹中往道观走去。 ……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在疏勒城门外给啜律和边令诚送别,少年啜律穿上了突厥人的交领袍子,头戴毡帽,脚下踏着羊毡鞋,憨憨得像一个郭靖。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巡梭,却没有见到想看见的身影,心中不免发慌失望,都怪他自个儿嘴笨,昨天就不能问一句“明天能来送我吗”。 他失落地收回目光,朝着李嗣业行揖礼后,翻身上马,伸手拽着马缰最后往城门洞中望一眼,眼眸顿时亮了起来。 他看见青绿裙的枚儿相伴着嫂嫂走出,她身上披着鹅黄色对襟襦衣,两臂间有妃色帔子,金钗摇曳笑着朝他招手。 啜律的脸上也洋溢起了笑容,板正地直起身体,朝着众人拱手行礼,心想她现在正在看自己,而他现在的样子,正是她所期望的。 马队渐行渐远,他在马上回头,遥望疏勒城墙下,仿佛那里还有一抹青绿裙裾。边令诚在一旁看到他眼底的留恋,遂挑起嘴角笑道:“小可汗几次三番回头张望,是惦记上谁家的小娘子了?” 监军身边的众随从们放声大笑。 “小可汗想必未经人事,不知采花折枝之事。” 啜律怒不可遏,却不知该如何回击,这些恶俗的俗人的嘴里提起都是对她的亵渎,庸人们哪里知道他的想法,她不同于世间任何人,是天边升起的星辰,只可遥望远观。 …… 赵道长从来自中原的商旅手中接到了自己想要的丹砂,足足有三十斤之多。西域的戈壁滩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这种东西。为了这些朱砂,他不知花费了多少钱财,讨了多少人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书信都写了五六封,才让师兄从九宫山托人花钱,将丹砂托运给来往西域的商旅,捎来疏勒到货付款也花了三贯,总算下来比买百斤都贵。 剩下的其他材料,就需要他在碛西的广袤大地上寻找了,昔日九宫观所有的道士中,他最擅长的就是野外采集材料,各种石块泥土,明矾、水晶、鸡血、琥珀、金银铜铁锡矿石都能分辨得出。 四个徒弟都不怕苦累,身上背着布袋装满他采集来的矿石,除去这些东西,他们还采集许多硝石,并且从赵道士那里学来鉴别真硝石和芒硝的区别。 回到道观之后,赵正一道士准备捣药锤和石臼,三个徒弟除去帮师父捣碎材料外,自己也做了大木锤和锅鼎大小的石臼,把硝石放入其中捣碎,直至成为细盐状的碎屑,木炭、硫磺也如法炮制。 老道开火炼丹的时候,也好奇地看看徒弟们鼓捣什么,他们处理如此多的硝石,这是干什么用呐? 等到他们拿出了丹炉,却是如甜瓜大小的东西,赵道长不禁嗤笑,这么大点儿丹炉怎么够用,但若是用来推演炼丹过程,倒是可以一试。 李将军也骑着马来到了观墙内,看来十分关心他炼制丹药的成效,老道顿时干劲儿十足,无需徒弟扇火,亲自挥动芭蕉掌握火候,火红的炉膛映红了他的面庞。 他从丹炉前回过头来,眯着笑脸大声说道:“将军请宽心,老道我浸淫丹道数十年,这首炉绝对能成,若成两丹,你我各食一丹!” 李嗣业摇摇头道:“我不吃丹药。” “不吃丹药,难不成是敬献给什么人?” “也不是。” 他大声笑了笑,回头继续炼丹,那些弟子们来回奔波,时不时跑到李嗣业面前禀报。又说什么硝石比例七成五,硫磺比例一成二,木炭什么听不太清楚。他并未有什么疑心,丹方上说过有伏火矾法,是为了瞬间使火势炽烈增加丹石之间的粘结性。 那边儿好像也在炼丹,李镇使还亲自去看了看,好像对那个丹更感兴趣,徒弟们瞎鼓捣的玩意儿,不成气候。等这边金丹大成之后,他就会被这炉丹所吸引,把黄金掺入汞水再融进丹中,成丹之后色泽金黄生出奇异香气,任何渴求长生的人见了都无法拒绝。 赵老道突然关上了炉火,炉顶的抽汞器中冒出一阵白烟,使得整个丹房笼罩在仙气之中,他小心翼翼地把铲子放进去,将三颗紫红色密布着金色斑点的丹药取了出来。 他激动地哈哈大笑,正要端着准备让李将军也掌掌眼,却瞧见李嗣业双手捂着耳朵望着远处,他的三个弟子也躲得远远的,等反应过来回头……轰! 爆炸掀起了小范围风浪,轰隆的鸣爆声已经在他的耳边响起。 赵老道一个趔趄,铲子中的丹药掉落在了地上,他使劲儿摇了摇脑袋想趴起来,耳朵里却响起尖细的耳鸣声,这简直比低云的落雷还要可怖,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他抬头朝声音发来的方向望去,那里院墙坍塌了半壁,地面上有个不大不小的深坑,徒弟们的甜瓜丹炉被炸成了碎片。这边李嗣业正用力拽着黑马的马缰,这马儿被爆炸声惊吓,竟然瑟缩着后退连蹦带跳,又屙尿了出来。 他撸了一把纷乱的长发,怒气冲冲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四个罪魁祸首大骂道:“你们这些混账!都事先告诉过你们,硝石容易炸炉!你们都是怎么配的!竟然炸得如此猛烈!” 谁知这四个徒弟脸上全无愧色,望着老道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丝的同情,之后又把目光望向了李嗣业,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决断和发落。 “这是怎么回事儿?”赵老道慌了神,向李嗣业问道。 李嗣业翻身上马,一边抱着马脖子一边淡然说道:“赵道长,请原谅我事先没有告诉你,这才是我想要的东西,与炼丹有关,也与炼丹关系不大,它能助我克敌制胜,百步杀敌,千步破城,若雷声震动,惊动万方。” 赵正一突然眼睛大睁,嘴里念叨起了道观的名字:“惊雷观?” 第三百九十二章 嗣业拜井 城中某处的爆炸声惊动了疏勒城,街头的百姓们抬起头,目光越过屋檐的朝远方望去。娘子们连忙跑到院子里收衣服,也抬头望向天空。 “朗朗晴天的,怎么会打雷呢?” 李嗣业弯下腰去,伸手抚摸黑胖的鬃毛,使它尽快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又抬头看了看站在院中呆若木鸡的赵道长,似在感叹地说道:“动静太大,不能在城中试验了,以后在观里做好,到戈壁滩上找个试验场地。” 赵正一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上,口中喃喃说道:“怪不得要取名惊雷观,是我脑子太蠢了呀。” 他坐在地上沉思片刻,突然翻身站起来大声道:“李将军,某是道士!学究天人,与道合一,岂能舍本逐末,弃大道而求小技,这惊雷观,我……我不能再呆下去了!“ 他垂头丧气转身走向自己的精舍,在里面收拾了一顿,团起一个包裹背在肩后,双手合上房门叹了口气。 “赵道长,”李嗣业拽着马缰来到精舍门前,马蹄在地上踩来踩去,身形不动如巍峨青山,高声说道:“你说你是个道士,一心求道,不理杂务,不问世事,那我来问你,你来碛西干嘛来了?在中原九宫山那风水宝地潜心修行,岂不是更好。” “我,”赵老道神情复杂,无可奈何地说:“我之前与你说过,贫道前来碛西,是要在这昆仑天山之间传我道家教义。普施道法真谛。” “瞅瞅,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诸教向外求同,只有道家向内求心,求心者无需远涉万里,也不会到处蹦哒。你不过是想借着在疏勒镇开道观的名义博出位罢了。你想要成名,想做这碛西唯一一座道观的观主,以此来开门立派获长安显贵的重视。” 赵老道被说中了心思,只从眉毛底下偷瞄了李嗣业一眼,倒也没有面红耳赤。 “你若真想做个知名道士,就应该待在这惊雷观,你可以继续念经,继续修行炼丹。某只不过是让你在业余时间给我搞点爆破品,这就无法接受了?” “这……”赵老道提着包裹犹疑地站在院里,卷铺盖走人只是他的一种抗议方式,希望李嗣业能够妥协,但从眼下看来这武夫是死认准这伏火矾法了。 “我给你指出两条明路,第一条道,你自己放弃道观走人,我可以到别处再找一个道士充任观主。第二条道,你留下来继续做这惊雷观的观主,也可以继续炼丹,修行,我也会继续花钱,把道观的山门前院,前后大殿都修起来。你只需要明白这道观是谁修的,修道观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鲁图等几个便宜徒弟见赵正一犹豫不定,连忙上前去解下师父的包袱,同时叉手劝道:“师父,留下吧,这惊雷观不能没有你主持,我们几个还想跟你学炼丹呢。” 赵正一叹了一口气,转身拔腿就走,鲁图等人连忙拦在他面前:“师父……” 他板起脸瓮声说道:“为师想去茅厕,难道也不行吗?” 几人连忙让道,赵正一撒开了腿往西南角跑去。 李嗣业赞许地点了点头,对四人下令道:“收拾收拾,把院墙给修起来,以后试验到城外去找个空旷的地方,道观旁边也应该有个铁匠铺,慢慢往起筹措吧。” 四人异口同声地躬身叉手:“喏!” 他拨转马头,离开了道观,沿着街巷往镇使府方向而去。赵老道从茅厕里走出来,心中不解地望着渐行渐远的李将军。 伏火矾法早已有之,李嗣业的表现也说明他知道炼丹中硫磺、硝石能引猛火,但仅此而已,能对兵家有多大助益?那炸塌的墙壁虽是让他始料未及,但这对他,对所有人而言,不过是能够在五花八门的攻防器械上增加一点儿小伎俩罢了。 小术终究是小术,又如何能及得上大道,为了一点儿小术而用他的道观做幌子,这李将军的脑袋真是清奇。 李嗣业跨马行走在返回镇使府的街巷间,途经了汉代的耿恭井遗址。 不知出于什么念头,他决定再次凭吊一下这处古迹,便翻身下马,穿过遮雨棚来到井沿边,探头往里面一看,幽深的井底下有圆月大小的亮处,好似倒映着天光。 “竟然有水了?” 为了确信自己眼见真为实,他在井台边找了个石块,轻轻地投了下去,石块邦邦地撞击在井壁上落入深处,井底的天光宛如镜子般被打破,一层层涟漪荡漾开来。 “哈,有水了!” 附近百姓听见这边的笑声,三三两两朝井边跑来,低头探看之后也大呼小叫:“耿公井出水了!” 其中一个老翁拄着胡杨木杖,颤颤巍巍地挪到井边,李嗣业生怕他一不小心滑下去,连忙搀扶住,使得他探出下巴颏,幽深的井中张望一眼。 老翁兴奋得白髯乱抖:“果然是出水了,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祥瑞。” 百姓们纷纷向李嗣业叉手道贺:“李镇使,福泽深厚,造福一方呐。这口井已有三十年干涸,历任镇守使深挖淘泥,都未能引出甘泉。今日镇守使在井边一拜,清泉便已涌出,这是高天后土感受到你的虔诚,才引泉出井馈赠。” 李嗣业摸了摸幞头有点懵,他实际上只是来这井边看了一眼,何来拜井一 “哪里是三十年干涸,应当是干涸了七十年,老朽记得高宗龙朔年间,这口井就已经干了。”发言的是那拄着拐杖的老汉。 李嗣业感兴趣地询问:“敢问老丈高寿。” 老头捋着苍白的髯须呵呵笑道:“老汉今年九十九岁。” 他连忙恭敬地站正,朝着老头叉手道:“原来老丈已是人瑞,失敬失敬。” “哎,”老头摆了摆手:“未及满百,不敢称人瑞。倒是将军施政惠及疏勒,感动了上天,是以七十年来未有之祥瑞。本欲揖礼相拜,无奈身有不便,实在是一大遗憾。” 真是人越老说话越好听,李嗣业连声说岂敢岂敢,搀扶着老丈在井棚附近的石头上坐下,几个百姓也围在左右,口中絮叨兴奋不已,好像这井中有了水,今年便能风调雨顺,他们的庄稼也能丰收,牛羊也能肥壮。 这时已经有百姓主动取来水桶和麻绳,但井台边沿上已没有辘轳和石架,几个人围着井边将桶吊入,轮流接力往上提水。第一桶提上来稍微有些浑浊,直接倒掉,然后是第二桶,等吊上来第三桶水,已经是清澈明净。 一人用木瓢舀起,双手呈送到李嗣业面前,李嗣业伸手接过,却递到那老人的面前:“老丈请先饮。” 老人连忙放下木杖,颤抖着双手捧起,神情庄重仿佛捧着神仙赐下的甘霖,他仰头将瓢中水喝了个一干二净。 百姓们舀来第二瓢水,李嗣业伸手接过仰头喝掉,抹了一把胡子对众人说道:“大家都尝尝这井中的新水,也沾沾这灵地的福气。” “喏。” 众百姓依次排队去舀水尝鲜,李嗣业坐在那里,与老翁闲聊之时却神游物外,畅想一下这桩事有什么好处。 第三百九十三章 陇右采访使 井中出水的原因多种多样,可能是由于气候变暖葱岭冰山融化,渗入地底使地下水位抬高,才从干枯的水井中涌出。这虽然是最科学的解释,但没必要这么说,自己知道是一回事,用它来做文章又是一回事。封建迷信是统治者的工具,这工具大家都在用,他借来用一下也未尝不可。 而且眼下由陇右道采访使皇甫惟明主持的考课马上临近,耿恭井出水的传言说不定是个加分项。更何况听说如果地方上出了祥瑞,朝廷会将祥瑞当做当地官员的考课政绩来加以奖赏。 消息在疏勒城中传得非常之快,镇守使府邸和都督府分别派人前来,看护住井口不要出什么意外,并在井口用红绸挽了个团花,以彰显祥瑞的喜气。据说这枯井出水的祥瑞,在朝廷的划定中属于大瑞。都督裴国良更是表示要募捐出资,给这座井修一座祠堂,逢年过节都可以来祭祀一下,或许还能求子,求姻缘什么的。 李嗣业回到府上已是天黑,燕小四等候在院门处,双手呈上一封信件。 “都护府来的公文?” “不是,这是高将军给你的私信。” 他接过信封揣进袖子里,径直走进正堂中,坐在案几前用火折子将油灯点燃,拆开信封抽出纸张将内容看了一遍。 信封上的内容除去一些同僚之间的寒暄词,更重要就是关于这次大考的提前预警。高仙芝声称皇甫惟明此人对自己严苛,对他人更严苛,这番从河西、北庭、安西沿途进行考评,让陇右众官员闻风丧胆,惴惴不安。 皇甫惟明一路行来已向长安送出六道奏疏,考评为下下官员不在少数,甚至还在奏疏中指出应当罢免的官员十三人。他的考课准则是放大错处,消减功劳,声称官位放在那里,是个人上去就能立功,挤挤水分还剩多少?发现错处应该深挖,只要一挖就能挖出全部底细,保证连你三更半夜出门干的那些事都能挖出来。 就连夫蒙中丞和高仙芝两人,也分别被他评为上下和中上,似马磷、程千里等人只得了中下等。 这些高仙芝当然在信中没有提及,只是提醒他赶紧提前做准备,该清扫街道啦,还是弄些耆老乡绅在城门口迎接啦,把乞丐等影响市容的东西从城中清出去啦,把军容军纪整肃一下,尽量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上级面前。一句话,应付检查嘛。 李嗣业合上书信开始细细揣摩,从高仙芝的口气听来,此人很难缠。既然很难缠,一般的表面功夫怎么能够糊弄过去,万一对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来个突然袭击,到时候他就得自扇耳光了。 再说假的就是假的,再如何伪装他也真不了,打假拳和踢假球的人如何能够逃过专业人士的目光,倒不如坦坦荡荡让他来查。 当然一些表面上的功夫也要做到,比如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什么的。 他将这纸张叠起,塞到了卫公兵法的书页下面,刚起身端起油灯。娘子已端着另一盏灯袅袅娜娜地走进来,两人的油灯对在一起,十二娘的侧颜映照在灯火的跳跃中,墙上的轮廓如纤细的皮影生动可亲。 她拽着他的衣袖道:“李郎,吹熄你的灯,两个人打两盏,太费油。” “呃,”李嗣业愣了一下,本想做点亲昵的小动作,只好把魔爪偷偷收回来,点头说道:“对,是太费油。” 他手挡着灯影轻轻吹动,防止里面的油洒出来。夫妻二人并肩跨出门槛,他扶着十二娘的肩膀从廊下穿过,一个个立柱的影子扩大又变小,灯光逐渐消失在窗棂并列的格子里,于是浓雾似的夜又填塞了进去。 …… 戈壁滩上的马队正在缓缓行军,队列中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中塞满了书册,而在另一辆车中,一名中年男子身穿紫色襕袍,头顶扎着软脚幞头,手中握着书册靠着厢板,书册上的名录为疏勒地理志。 “偌大的安西都护府,竟然找不到一张详细的疏勒镇管辖区域全图,实在是匪夷所思。夫蒙灵察这些人,只知道缩在那几道城墙后面,以为牢牢抓住那几座城,就掌控了整个碛西,他们还差得远。” 坐在车辕上驾车的男子身穿浅绯色缺胯袍,拽着长缰绳回头说道:“司农说的在理,但属下听说,碛西不比陇右河西,这里地广人绝,大漠纵横戈壁连天,行旅若是不沿着商道走,行走千里都不见人踪,有些地方别说人,就连鸟兽也已绝迹。在这种地方,能有一本地理志,一张标明路线方向的图就算不错了。” 皇甫惟明在朝中兼任检校司农卿,所有人对他的称呼都是皇甫司农。唐人的称呼习惯可能是朝官为尊,所以称呼边镇将领一般是叫他们在朝中兼任的官位。 他习惯性地将双眼聚起,眉头也缩成一团,将手中的书册放下,语气略冷地说道:“正因为天高地偏,这些人就以为朝廷的管束力度不及,便可以懈怠,就像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这次陇右大考就是要告诉他们,不管这官离长安有多远,违背纲纪律之人绝不能幸免。” 坐在外面赶车的是皇甫惟明的节度押衙王思礼,乖觉地把这个话题收住,重新又开启了一个话题:“眼下就只剩下一个疏勒镇和于阗镇,两镇镇使是同一人,下属副军使,押官,中郎将等等皆由下属们去探访考察,司农你没必要事必躬亲,专门跑到这疏勒城中,既劳心又劳力。” “你懂什么。”皇甫惟明用书卷敲着车厢邦邦作响,口中说:“碛西地缘之重,重在疏勒,它南依葱岭以拒吐蕃,西临昭武九邦,吐火罗境毗邻大食,北依天山碎叶川挟制突骑施。疏勒一旦有失,所谓碛西就只剩下龟兹焉耆二镇,所以关于此地镇守将领的考课,绝不能应付了事。若是这镇使……” 他卡住了壳,探出头去问王思礼:“叫什么来着?” “李嗣业。” “对,李嗣业若是个庸庸碌碌,尸位素餐之辈,那就趁早腾挪开这个位置,免得如盖某某那般丢失疆土,有辱国本。” 前方马队停止,应当是来到了一处驿站。皇甫惟明却没有下车,对站在车前躬身叉手的王思礼说道:“你去告诉他们,马队在这里休整三天,你我二人另外换一套衣衫,选两匹马前去探探路。” 王思礼咧嘴而笑,自家司农的计策虽然老套,但是屡试不爽。为了此次考课,他们准备了五六套衣服,商旅,胡服,各级小吏服饰都有。先微服巡视,等摸清底细后再召唤马队而至亮明身份,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若是遇到一些不知底细的张狂官吏,那就活该他们倒霉了,直接将那副嘴脸踩在脚底下,这个过程让他十分热衷并爽感倍增。 “喏!” 王思礼勤快地去取包袱,两人没有进入驿站,更没有惊动驿长卒吏。直接在车厢里换了外袍,扮作风尘仆仆的商旅,各自牵了一匹骆驼,沿着戈壁滩往前方行进。 第三百九十四章 探访疏勒城 两人行至赤河畔,大片的草场已经生出新芽,远看如绿毯遮盖,但近处的脚下的干土层中,却只有几株嫩绿。皇甫惟明蹲下来,沿着起伏的草丘望过去,赞许地点点头道:“初生嫩草,却没有牲畜群啃食,很难得啊。” 不远处有一支唐军的小队伍朝这边走来,他们只有队首队尾两匹马,马嘴上戴着嚼子,几卷羊毡捆扎在马背上,瞧上去整齐一致,给人的感觉是精干利落。 等这支唐军走近,王思礼上前拱了拱手说道:“几位军爷,我们想问个路,请问疏勒城怎么走?” 为首的卒长奇怪地看了二人一眼,手按着刀柄问道:“两位不是从商道过来的吧。” “我们是从商路而来,只是半途迷了路。” “我安西从龟兹至拨换城再至疏勒之间的驿路商道之间,每两三里便树立指路标杆,你们若是认字,顺着箭头走怎么会迷路?” 他怎么没想到这一节,这一路行来确实有杆子,这个理由实在太蹩脚。 皇甫惟明上前却没有拱手,只将双手放在腹部道:“我们的骆驼缺了食料,所以只好顺着河边寻找草场,勉强将它们喂饱后好赶路。” 什长这才把手从刀柄上抬起指向远方:“从这里往西走,便能回到商道。”他又指着脚下:“这里的草场早已经划定,乃是民牧区秋季牧场,不得在此喂食牲畜。沿途驿站内均有食料干草,别不舍得花钱。” 王思礼连忙道:“多谢军爷,我们领会了。” 什长朝他们回了一礼,带着队伍继续前行,皇甫惟明的视线跟着他们身影,发现这些兵卒们左腰间挂着水囊和木碗、干粮袋,身后背着弓弩箭囊,除此之外并无多余物品。 皇甫惟明望着眼前油绿的草场若有所思,捻着胡须说道:“有民牧区必有军牧区,草场规划四季,以时令进行转场,这是跟突骑施人学的哇。马政条例之规范,都快赶得上我们陇右的厩牧署了。” 虽然还没到疏勒城,已经管中窥豹一斑,眼下所见倒是勉强达到及格线了,是骡子是马,等到了城中再说。 …… 过往商旅进入疏勒城中,需要缴纳一定数额的商税,根据货物的定价来进行三十抽一,这个比率很低,主要靠的是行商流量。而城中的坐商却是以地皮税来抽取,各有各的方法。 收税的城门与主城门不同,城门吏由本地人来担任,虽有些地方保护主义的便利,但表面上还是公平的。唐军也参与在其中进行税收监督,这是安西都护府的主要收入来源。 唐前期没有任何官方专营产业,盐铁官方虽有作坊,但并不阻止民间经营,前提是要缴税。也正是如此西域商道才有源源不断的中外商旅往来。 有两名客商货物少得可怜,所以算下来,他们总共需缴纳十个铜钱的税就能进城。 两人进城后并不着急住店,而是牵着骆驼到处巡梭,闲适得像如浮萍般漂泊的游侠。 他们特意去疏勒军的军营附近看了看,对营房的位置,营门的守卫,城墙上的值守轮换都全部留意过,确实没有什么差漏。至于都督府属于羁縻机构,不在他们的考课范围之内,眼下似乎只剩镇使府没有进去看看了。 当然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他们还要通过在民间采访来判断其人,官员的私德在考课中也占很大比重,如果在民间的评价不佳,直接递减一等。 昨夜的寒意刚刚被逐渐升高的日头驱散,几个闲散汉子坐在城墙跟下晒太阳,闲扯疏勒镇街巷间鸡毛蒜皮的传闻。 “耿恭井你们去过没有?自从这井重新生出水之后,大家都跑到井边提水,据说是喝了能延年益寿。” “我倒是想喝嘞,可惜家里没有桶也没有绳,只能眼巴巴望着。” “大家都说李镇使有神仙保佑呢,他只是站在那井台沿子上一拜,便瞧见一个白胡子神仙飘在空中,手拿拂尘说这口井七十年干涸,就是等待有李将军这样英明神武的将军来拜他,顿时泉水喷出了井口,这可是真祥瑞。” 当这些话清晰地传进皇甫司农耳朵里时,他鼻孔里喷出重重的浊气,几日前在赤河牧场所见所闻积攒的那些好感,全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利用祥瑞来赚取官声赚取功名,在皇甫惟明看来是最卑鄙的一件事情。天象循环,星辰变幻,珍禽异兽,仙草灵芝都是自然孕育,与地方官的政绩毫无关系,与皇帝的英明也无关系。如今圣人笃信道教,对祥瑞事物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兴趣,不少地方官员投其所好,捏造出不少祥瑞来蒙混晋级。 他自然无法改变圣人的喜好,但是可以对这些卑鄙的投机者下手,让这些小人不能靠近天子。 他牵着骆驼转过身,表情渐冷说道:“疏勒城中是有一座汉代耿恭挖出的井吧,我们不如先到那井边看看去,凭吊一下先贤也是可以的。” 等两名外地客商来到恭耿井附近时,水井四周也都被唐军封锁了,能够进出的就只是疏勒都督府上派来的工匠,听说是要兴土木修建一座祠堂。 虽说这是疏勒都督府的作为,但也和李嗣业脱不开关系。他这陇右采访使无法监督羁縻州的都督和司马,毕竟人家都是地方自治性质的。 这让皇甫司农更加认定李嗣业的虚伪和沽名钓誉,似这种人或许能在地方干出一时政绩,可一旦身居高位便会暴露贪婪本性。不择手段爬上去的人,贪欲钱财和权力,心中哪里还能容得下天下苍生,容得下大唐社稷。 这些还停留在个人满足层面上的官员将领,有什么资格做大唐的官员? 就从这出水的耿恭井出手调查,为何去年不出水,前年不出水,偏偏今年遇上考课就出水了?一旦查出这李嗣业弄虚作假,伪造假祥瑞,定教他今年的考课垫底,还要使其从疏勒镇守使的位置上滚蛋! 他以普通商旅的身份展开调查,可以兼听则明,只要找生活在井口附近的百姓一问,便能探出其中真假。 …… 挑着油缸出门的卖油汉子在巷口驻足,两名牵着骆驼的商人拦住了他,拱手客气地问道:“尊驾,敢问疏勒城的耿恭井在这附近么?” 买油汉子一听来了精神,放下担子给他们比划道:“你们也是听说耿恭井出水前来祭拜饮水的,可惜现在不行,都督府正在修缮盖祠堂加顶,这水我喝过,可甜可甜嘞,就不像是咱人间的水。” 皇甫惟明面上虽然亲和,内心却带着冷笑,听这卖油汉说话的口气,就像是被人调教过一样。 “这口井是不是一直就有水?” “哪儿呀,这井都干了七十多年了,这是李镇使前阵子亲自站在井前祭拜,才有清泉涌出。 他此刻表面上的亲和也不再维持,想当然冷淡地说道:“这拜井出水怕不是别人教你说的?” “你这个人说话可真有意思!我怎么样说话还用别人教我?” 汉子憨批的笑容也凝固住了,哼了声弓下腰,肩头挑起了扁担站直,敲起梆子这么一抖擞:“起开!……卖油嘞!” 皇甫惟明一个趔趄,重重地甩了下袖子,这个卖油群众不明真相,他倒要找一个明白真相的。 第三百九十五章 眼见耳听俱为实 绕过巷子的土坯墙,两人来到一处简陋却不破落的小院外面,院门口立着槐树,枝干粗壮,树干亭亭如盖遮去了大半个院子,一老人拄着木杖坐在树下的磨盘上,下巴颏抵着双手持握木杖的横拐,双目空泛似在追忆往事。 皇甫见到此等情形不忍上前打扰,这样的画面总能体味人生悲凉之感,他拦住欲上前探问的王思礼,只站在远处静静地等着。 老翁将神思从记忆中抽出,回到了眼前的世界,对两个等了很久的不速之客相问:“两位远客可是要讨口水喝?” 皇甫惟明上前连忙拱拱手:“老丈,我二人是听说汉代的耿恭井就在此处,特来访寻故地拜谒。” “喔,是想喝耿恭井的水啊,可惜暂时不行,都督府已经把那包圆了,正在修缮祠堂。” 皇甫惟明决定从侧面出击,诱发老人主动露出谎言的漏洞:“老丈家距这耿恭井不算远,以前是不是经常在这井中挑水喝?” “哪儿呀,”老翁摆了摆手:“这口井好多年前就干涸了,我们家喝水一直是从别处挑的。” “你是说这井现在突然出水了?这也不一定是什么吉兆啊。” 老翁狐疑地抬起头:“何来这吉兆凶兆一说?这明明是疏勒镇使李将军亲自站在井前恭拜,这枯井才涌出清泉,这正是他的虔诚感动了上天呐。” “老丈此言不尽不实啊。”皇甫惟明捋着胡须笑道。 老翁双手重重地用木杖敲了一下地面,高抬起下巴颏冷声说道:“你的意思是我老翁胡诌?到今年我已经活了九十九,上半辈子骗过人,下半辈子又何曾说过诳语?” 皇甫惟明连忙躬身作揖:“原来老丈已是人瑞,失敬失敬。” “人瑞什么的不敢当,不过远客此来是为井水,还是为别的事?若是为井水,你去亲尝一口不必问我。若是为别的事,那一日我们这个坊、这条巷的百姓,可是亲眼看见李镇使站在井外参拜,然后才有枯井生泉,您若是不信,倒是问问别人去。” 老翁说完这番话,便不再理会皇甫,双手抵着木杖继续眯眼出神。 皇甫惟明牵着马离开,回头看了老人一眼,心想人老成精,怕已看穿了他们的身份。不管眼下这井出水是真是假,李嗣业在这疏勒城中的人气倒也做不得假,既然多数人都说他的好话,那说明他至少还能维持住表面功夫。 他们一路走来,安西的大多数官员都是这个水准。不骚扰百姓,风评就不会太差。此人治军方面,稍微出彩些,但也没到让他皇甫惟明佩服的地步,其余方面中规中矩,论到考课等级,倒应该给他个中中,稍比高仙芝弱些。 暗访差不多结束了,他们决定把骆驼牵到客栈去,先安顿房间住下,再等着大队伍前来。 不远处传来马嘶声和铁锤敲击的声音,两人循着声音牵着骆驼往前走,眼前已是疏勒城中心地带,却有一座用土坯墙木头栅栏围起来的大院,院子分左中右三部分,左边是马厩,里面有几匹瞧上去病怏怏的矮马。 矮马通常是兵卒们用来驮运物品的,比起石国大宛马和突厥敦马要廉价得多,私人也能够也买得起。 中间是一座折尺状的平顶屋,分别朝两个方向,黑洞洞的门中弥散出熬煮中药的味道,一个裹着皮围裙的家伙提着一桶水走出来,他来到矮马跟前,用梳子沾着水梳洗马鬃。 这个机构的作用他一眼便知,这不就是军中的马医么?不过一路行来,疏勒城中的这个倒是最完善的。 靠左边这个,竟然还有铁匠铺?他们牵着骆驼贴在栏杆旁边好奇地观看,一个铁匠汉子在学徒的帮助下,将一只马腿抬起,把一个环形的铁掌铛铛地钉在了马的脚掌上。 他们给马穿铁靴?皇甫惟明回头看了王思礼一眼,王思礼摇头耸肩表示自己也没有见过。不过疏勒位于碛西最西端处,从大食、拂菻手里学来这种东西,也是正常的。 由此来看,这个李嗣业能做两镇镇守使也不是没有缘由,他在领军治军上虽没有高、夫蒙这两个胡人那么亮眼,但在马政和后勤方面应当是远远超过了,这个考课可以考虑往上提提,与高仙芝同等,也算个中上。 两人牵着骆驼来到城中邸店,交给店里活计牵到后院的马厩中喂料。进城后巡游了一个上午,腹中早已空空,便索性在楼下待客的厅堂中吃些饭食。 两人盘膝坐在案几前,店中的酒博士挽着麻布巾上前来擦了擦案几,热忱地问道:“客,两位来点什么?” “羊肉汤,胡饼。” “好嘞,客稍等,羊肉汤胡饼马上就来喽!” 皇甫惟明突然看见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肉脯,不由得好奇道:“某只听说荆楚之地百姓喜欢做风干腊肉,没想到这习俗竟然传到碛西来了?” 坐在他们斜对面案几前有两三位本地老客,听到后接茬道:“这腌肉还是从唐军军营里传出来的呢。” 两人点了点头,王思礼表示很惊讶,开口说道:“想不到疏勒镇如此富庶,我们刚刚在外面街上转了半圈,看见几乎家家门外都挂着腌肉。” “哪里是富庶了。”一个穿着褐衣短裳的汉子说道:“这是去年冬天遭灾后积攒了下来的羊肉。” 皇甫惟明听者有意,就像敏锐的猎狗嗅到了猎物的伤口,紧跟着抢问道:“去年冬天遭遇了什么大灾,大风雪?还是霜冻?” 他实际上是想知道疏勒镇唐军官员在这种灾害中保持什么样的立场,有怎样的表现? 可能是口音的问题,几位老客皱起眉头,好似在其中听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立刻阴阳怪气地反呛道:“大风雪和霜冻还能算灾么?我们疏勒冬天要能有大风雪,种地的估计晚上睡觉都能笑醒。说到霜冻,年年十月就开始霜冻啦,日子虽一天比一天冷,但也是提醒牧民早做过冬准备哩。” 客人们显然不想顺着他俩的问话谈下去,紧接着讲起了别的事情,皇甫惟明索性不再说话,只慢慢地嚼着羊肉,只当做了听众。 两人选择闭嘴时,反而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东西。这些老客喝了不少酒,随口闲聊提到了去年冬天的大火。 “放火的卜老三放出来了没有?” “早就放出来了,他又不是故意的,只能算是无心之失,都督府打了他板子,又关了他两个月。 “呵呵,这个憨货。” “嘿,卜老三早就认栽了,卜家娘子也准备把所有羊主动送出去等唐军挨个儿宰掉。奇怪的是唐军并没有那么做,还给他家分了草料,他们家保下了一半儿的羊。听说卜老三放出来的那天晚上,站在羊圈门口嚎啕大哭,又对着军营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哪儿是军营啊,我听说是对着了镇守使府邸磕的。” “咳,不管是哪儿,反正是磕了。” 一名老客感慨地说道:“这要是往年,别说卜老三家的几百只羊保不住,就算是受灾的那些牧民,估计也不剩下几头,一次性要杀掉好几万呐。羊毛皮子全部赔出血卖给本地的几家商铺,就这人家还不愿意收呢。” “也幸亏李镇使及时从于阗赶回来,他刚进城门就把杀羊的兵卒们骂了一通,阻止裴都督他们杀羊,逼他写下征调令,让整个疏勒镇军民都从自家的牧草中分润出一点救灾。又命令屯田的段将军奔赴几百里去天山北面的草场收割牧草,牧民们才保下了大部分的羊。” 几个客人唏嘘不已,稍微年长者感慨道:“我们疏勒还从未有过像李将军这样的官,出了事情最先想到的就是挽救咱们这些牧民的损失,救下了几万只羊,等于救了多少放羊的?这可是偌大的恩德。连老天爷都认为他仁德,不然他拜耿恭井的时候怎么会突然出水?” 第三百九十六章 眉眼看人高低 本地客的话音在店中来回环绕,很快又有人接上了话茬,却是后来才进来的几个客人,其中一人偎着交领胡服袍子,捧着热腾腾的油茶说:“这下话又说回来了,李镇使为啥要划定牧场?不管是放羊放牦牛,这个春季都必须到几百里地的葛罗岭山上去,夏天才能够转到山腰里。还不是因为去年冬天出的那档子事儿吗?” “冬天那是因为烧了草料,跟划分牧场没啥关系哇。” “一瞅就知道你啥也不懂!就算没有那把火,疏勒镇是不是隔个几年,草场就不够用了?都督府是不是冬天就逼着大伙儿大肆杀羊?最根本是因为草场枯竭了,牧民们胡乱放牧,还没到冬天就把冬季草场的草给吃了,他们到哪里打草去?草料本来就不足,大火不过是雪上加霜而已。” 这个本地客的说法折服了多数人,都竖起耳朵听他谝。 “就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李镇使才花了一个冬天的时间,把草场给划定了出来,春季在哪儿放,夏天在哪儿放,都给你划得明明白白的,谁要是破了规矩犯了法,要么出钱,要么大牢里蹲去。” “要我说早就该这样搞,否则那些人都不守规矩,最后害的还不是大家么?” “是极是极。” 在这个懒洋洋的春季下午里,邸店中的客人们各自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又各自匆匆地离去,人生在世皆为生计奔波奋斗,他们以前如这般生活,若干年后依然似这般活着。这个世道对他们来说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能在这样一个相对公平的坏境下谋生,已经尤为满足了。 其余的酒案上杯盘狼藉,整个店中就只剩下角落里的两位客人,两人将酒坛子中的最后一滴酒落入酒盏中,端起来浅慢地品尝着。 酒博士收拾案几,颇为羡慕这两位闲适的客人,人家看上去就不是为了下顿发愁的人。 皇甫惟明抿着嘴唇好半天不说话,王思礼也静静地坐着,不好去打扰他。 他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一路向西向北行进的路上,花去三四个月的时间进行官员考课,靠查账目、靠到民间打听风评、靠突然袭击查军容军纪、查农田、查水利、查驿路,每个官员在他们的认知下,都不过是一段枯燥的考评批文,像木偶般毫无新意。 疏勒之旅却全然不同,他们在这里似乎听到了一段完整的故事。这些质朴话语所描绘的脉络,不禁让他代入其中,心想如果换做自己,会不会比他做的更好。对于这个全然不认识的疏勒镇使,他们所知道的信息也只有“李嗣业,京兆高陵人,现任……曾任……”但是在这城中听到某些传言谈论后,开始在他们的想象中勾勒出形象,也愈发变得丰满可期,现在倒是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位李镇使了。 皇甫惟明饮完最后一滴酒,将杯盏倒扣在案几上,话语硬而干脆:“收拾一下,我们到镇守使府拜访。” “可我们没……”酒博士经过他们身边,擦完案几后离开,王思礼稍稍提高声音道:“我们没带官服,鱼符鱼袋也都留在车驾里了,穿成这个样子,怕是进不去镇使府吧。” 皇甫司农似乎是拿定了主意,执拗地说道:“我等不到三天后,今天就要去看看,不然晚上睡不着。”随后他抖了抖袖子,低头看着身上:“至于这身衣服,我相信能得黎燕交口称赞者,不会把咱俩当做乞丐驱出去的。” “走!” “现在就去?” “主动拜访,当然要趁兴而往。” 王思礼将一摞铜钱叠在案几上,对酒博士喊了一声:“博士,结账!” 两人各穿着厚实的胡服,领子交叠时能御风寒,头上还有罩帽,背负着双手大步朝镇守使府邸方向而去。 …… 李嗣业站在裴国良家的平顶上,放眼四周可以俯瞰疏勒城中。他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镇使府,只能看到一片绿荫,院墙很高视线探不过去。心想幸好俯视不到我家,不然非拿火药把这房子强拆了。 裴都督本来躺坐在胡床上,看到李嗣业站起来,也只好穿靴站起,与他并肩而立。 “能不能先别给耿恭井修祠堂,先停下等两天再说。” “为什么?这是顺应天意,某已经在井前参拜,承诺要修成个样子,你让突然停工,你让我在天意那里如何交代?” 李嗣业咂着嘴唇,确实老天爷最不好交代。 “马上就要进行三年一次的陇右道官员考课,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让人说我假借祥瑞给自己脸上贴金,搞面子工程。” “啥叫面子工程。” “嗯,就是只要脸面,不要里子的工程。” 裴国良糊里糊涂,还是没有听明白,只含糊了一声:“他们若是问起,你就说跟你没关系,是主持修建。” “你倒是这么说,谁信呐?” 李嗣业向挨着房顶的树叶缝隙中望过去,正好看见两个做商旅打扮的人往镇守使的府邸走去,这两人昂首阔步,背负双手,肚子挺得比他还嚣张。他抬起双手朝裴国良拱了拱:“有客到了,我得回去待客了。” 说罢他往圆顶屋内的楼梯走去,裴国良在他背后大声道:“哎,还修不修祠堂了!” “再说。” …… 皇甫两人来到镇守使府门前,正门左右有两名兵丁,侧门正敞开着。他笑着伸手给王思礼指了指:“走,我们过去。” 两人刚跨进门槛,便有一名身穿深青缺胯袍的武官从倒座房中走出,指着两人喝问道:“哪里来的没规矩的?问都不问就往里闯?” 王思礼凝起眉头又松开,连忙收回脚步,朝燕小四拱手说道:“我二人有要事求见李镇使,请尊驾代为通报。” “李将军不在府上。”燕小四打量了两人一眼,可能是因为对方没有称呼他为“军爷”而叫“尊驾”,心中颇为不快,冷觑了一眼刺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镇使府上也是你们这等市井郎能踏足的么?” 王思礼被燕小四激起了斗争欲:“商贩怎么了?商贩非大唐百姓焉?不可求见镇使吗?” “废话,我们家将军若是整天接见你们这些商贩,还有时间干公事吗?” “小四。”十二娘清隽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这两位是从哪里来的?” 燕小四转身叉手回道:“娘子,不知从哪里来的两个商贾,说是要见将军。” 十二娘双手交叠,并未将目光朝两人,头上发髻如远山,娥眉淡扫素颜恬淡,款款说道:“既然是来求见夫君,想来是有什么要事,让他们进来吧。” 燕小四只好对十二娘叉手道:“喏。” “两位请,”十二娘轻提着裙摆走在前面,两人拱手致谢跟在后面,燕小四留在最后一脸郁闷。 王思礼不间断偷看十二娘的侧脸,时而若有所思,时而欲言又止。 她将两人引入外院正堂中,吩咐下人取来毡子请他们就座,又吩咐去煮茶待客,才盈盈地朝两位低腰施礼道:“两位暂且落座等候,夫君稍后便回来。” 王思礼突然直起腰身拱手拜问:“娘子长得好像一个人,王思礼冒昧相问,你是不是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 十二娘转身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没有任何波动,浅浅低身回答道:“没错。” 王思礼卡壳说不出话了,十二娘朝他点点头,转身走出堂外,轻声对准备离去的燕小四道:“小四,你跟我来。” 他们穿过正堂外缘的廊柱,在穿厅前站定,十二娘双手交叠转过身,叹了口气道:“小四,你没有眼力。” 小四双目发怔,随即醒悟羞愧地叉手:“夫人教训的是。” 她低头垂眉,淡然开口:“一个人的高低贵贱,并不在他们在穿衣上,而是在他们的眉眼上。如果你没有分辨能力,最好还是一视同仁。” 第三百九十七章 仙女的夫君 十二娘刚刚离开不久,王思礼便从正襟危坐的状态脱离出来,露出惊喜之色道:“刚刚那是剑器大家公孙大娘的弟子!据说得到了公孙大娘的剑舞真传。想我当年与父亲入长安,在上元灯会上亲见公孙大娘带领弟子十二娘表演剑器。那真是剑如雷电飞舞,万人空巷围观,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我那时还是孩子,被阿爷扛在肩头遥望,公孙大娘宛若九天玄女,英气凛然宛若谪仙。最让我难忘的还是李十二娘,她在那万灯星夜脱尘绝俗,似星辰一般耀眼,又像王母座下的玉女,是我少年时梦中所不能及。以为今生再无缘再见,真是没想到啊,今天竟然在这万里之外的碛西见到了她。她竟然嫁做人妇了。” 说罢他不停地摇头喃喃道:“她怎么会嫁人呢,实在是太令我惋惜、伤心了。” 皇甫惟明不能理解王思礼的感受,也将他的喋喋不休视为失态。他身体坐得端正扭过头来说道:“她本来就是凡间的女子,嫁做人妇有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啊,思礼,登门拜访眼睛盯着别人家的娘子,还主动去探问人家的名字,实在不是君子之举。我要是她的丈夫,看到你这样窥探我的夫人,给你下逐客令都算是轻的了。” 王思礼叉手向皇甫惟明致歉:“司农勿怪,末将确实是失态了,只因勾起了过往的回忆。” “无碍,”皇甫笑着摆摆手:“这等事情,你不要再提起了,也不要让人家李嗣业知道,藏在心里就行了。” 王将军表面恭顺地点点头,心里倒是憋着好奇,远远超过了皇甫惟明的好奇心,想看看是怎样的男子,能有幸娶走他少年时代梦中的仙娥。 皇甫惟明的注意力从他的脸上离开,开始注意这厅中的摆设,目光霎时间被立在台基两侧的两个屏风所吸引。 他也终于不顾礼节从地上站起来,来到那左侧屏风上的疏勒布防图上细细查看,且循着他来时的路线去辨别:“这是计里画方的制图法,从图纸上方格长短预估来算,应当是十里记一寸。这里是我们停留的遐芦馆驿站,而这里是有唐军的一个烽燧,这是个什么,这是们来时戈壁滩的见到的一座风蚀小山,真是细致!疏勒周围四百余里,尽在这张图上!” 他又转身去看那张疏勒草场图,上面已经根据牧草区分做出了规划,军牧区和民牧区按照两条河流的分布区域划定,四季牧场也各有不同的颜色。从两张图结合来看,疏勒军眼下的驻地,情况,骑兵游牧的位置都一目了然,这可真正算是心中有底的。 皇甫惟明转身指着这两张图,对着王思礼和整个堂间大发感慨道:“就凭这两张图,我也应该给他个上上,至于他这个人,见不见倒不那么重要了。” 王思礼正坐在案几前翘首以盼呢,他现在心中全无公事,只想知道这个幸运的家伙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牡丹配上了糟糠。 他手抚着案几,干咳出声道:“我们既然来了,属下还是觉得等一等。” 皇甫惟明当然不知道王思礼存什么心思,他转身坐回到案几前,板正身体跪坐,双目闭合似冥。 “他来了!”王思礼用夸张的语调出声,把皇甫惟明从冥想中拽出,肩膀抖了一记才睁开眼睛,责怪地横了一眼这位下属,实在是大惊小怪。 王将军从案几前俯出身子,这样视线才能绕过大开的格子门扇,望向大门处。 在他的目视聚焦下,一个身材宽壮的男子走在朝向正堂的甬道上,此人低头看着脚下,头戴普通的黑纱幞头,身穿普通的浅绯色缺胯袍,腰间的蹀躞带上小玩意儿在走动中相互撞击,发出哗啦响声,金鱼袋悬挂在显眼的位置。 这么远未能看清他的脸,但从身形上看来很普通了,军中似这样健硕的汉子比比皆是,只是感觉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不像从军中进阶的官员们刻意迈出八字步。他双腿稍有些罗圈,这是骑马骑出的毛病,双脚却以内八字保持在直线上,他无论头多低,腰身都是板直的,两肩在行走中几乎纹丝不动,双臂似钟摆般前后摆动,具备了一般练武人稳定的下盘,但要比他们都灵活。 他已经来到了台阶下,王思礼连忙把上身撤回去,乖乖地坐正身体,耳朵却不肯放松,仿佛要把对方脚步声也辨析出优劣来。 啪,啪,好像听到了双脚合跳的声音,然后踟蹰片刻,是在转身目测跳了多远么?最后正常地踏上石阶,伴随着脚踢前摆的沙沙,弄出这些声响的主人,抬脚跨过门槛,朝着堂中走来了。 王思礼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对方。眉毛狭长并不浓密,睫毛却很长,使得稍陷的双眼如被遮挡在草木中,眼眸中跳出的光线很灵动,仿佛有一种不受束缚的活力。 他确实仪表堂堂,但也不过是标准武将的模子。眼前这个人值得称道的并不是他的相貌,而是灌注在身体里那股子洒脱。配一般的美人自然足够,但若是十二娘,天底下没人能够配得上她。 真是可惜啊。 对方的目光只是从他的脸上扫过,又扫向皇甫惟明,表示礼貌地点了点头,刚要抬起双手互握住,然而却没有举多高,十指交叉地放在了自己的腹部。 “你们找我?” 皇甫惟明和王思礼从毡子上站起身来,先是朝李嗣业拱手,又意识他们是在扮演商人,才改变为叉手礼,身体微躬向前翘起大拇指开口:“我等是云游四方的商旅,今日来到疏勒镇,偶尔听闻镇使勤勉治理地方,受百姓交口称赞,继而感动上天,使得城中七十年干涸的耿恭井涌泉出水。所以特地前来求见镇使,希望李镇使能够放我们进去,也尝尝这耿恭井水清泉的味道。” “尝泉水?” 把理由想得再荒谬一点,有商旅因为想喝井水而找上镇守使府吗?哪个商旅闲得蛋疼为了喝口水专来上门求见,这理由也编得太过随心所欲了,比黄石公消遣张良还要露骨。 李嗣业端坐到屏风前,拱手说道:“两位想要饮井中水当然可以,不过不要迷信它有什么神奇功效,不过是地河上涌,泉出井底而已。” 皇甫惟明心中所感,捋须问道:“敢问李镇使,这井水涌泉,是有什么昭示么?” “不过是地下水位上升,毫无昭示。” “那为何百姓还要将井泉出水视为祥瑞,奔走而告之呢?” 李嗣业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髯,深吸一口气开讲:“地下河为何出水,我们不知其因,与其胡乱猜测,倒不如稍加引导。百姓趋吉避凶,期盼好的征兆,渴望风调雨顺,渴望生计顺遂,这些均如天象邈邈无法预测。他们只是想找个理由,来佐证他们的将来会比今日更好,我们为什么不顺应他们的希望?祥瑞的出现可以满足他们的猜想,借神异现象告知他们,大唐治下的疏勒镇会愈发富裕昌盛,会使他们坚信大唐可承平日久,使他们永远都热爱这个帝国。而这,就是祥瑞的好处。“ 李嗣业说这番话,全程都未停顿,语气也一声比一声高,宛如铿锵的诗朗诵般字正腔圆而又感情充沛。听完这段话,王思礼也终于明白十二娘为何会选择嫁给这个男人了。 因为他不说人话。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不请客自来 两名商旅结伴而来,又结伴而去。李嗣业站在正堂门廊上,看着他们的背影在甬道上行走,跨出侧门消失在视线中。 十二娘走到廊前,轻依在夫君身侧,轻声问他:“这两个人,李郎没有问他们来路吗?” “他们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或许还会再见面。” 李嗣业可以肯定,其中一人定是皇甫惟明。按道理讲考评他这个疏勒镇守使,犯不着堂堂的陇右道采访使出马,但这人还是来了,乔装打扮穿着商旅的衣服出现在他的面前。 所谓的暗访只是考课的一部分内容,但真正的考课并未开始。 三天后,陇右道采访使的考课队伍来到疏勒城中,但在这其中并没有皇甫惟明,带头的是采访使麾下的掌书记,兼任陇右节度使押衙王思礼将军。 这些人进城后没有进馆驿,直接进驻到军中仓禀和镇守使府邸,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查了查账册,整个考课过程连一天时间都没用,就已经完成了对高级军官的评等,统一撤到城中驿站等候。 王思礼将军还有些不想走,他踌躇再三之后,用祈求的语气向李嗣业讨问:“我想在你家吃顿下午饭,不知道能不能……” 他还从来未曾见过要主动留下吃饭的客人,对于面皮薄的人来说,说出这样一句话估计得把头埋到裤裆里好几天。李嗣业总觉得这个人面皮薄,可偏偏他就说出来了。 “好,就一顿。” 王思礼闭着眼睛使劲儿点了点头。 这个下午李嗣业在家中内堂待客,妹妹李枚儿在旁边煮茶侍奉,两人脱掉靴子穿着足袋跪坐在案几前,家中下人将煮好的羊肉和温好的酒水端上来。 王思礼心不在焉,没想到待客的竟然是李嗣业的妹妹,他这样一个忠实的粉丝,想见见自己的偶像就这么难么? 酒肉端了上来,李嗣业频频劝酒,王思礼闷头就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将军的脸庞也愈发红润,拘谨的王将军也终于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我们喝了这叙旧,怎么未见夫人出来?” “哦,娘子他今日心情欠佳,自去休息了。” 王将军遗憾地点点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为了不使李嗣业因想偏而怀疑,他用庄重崇敬的语气说道:“将军可知,夫人乃是名震天下的公孙大娘的亲传弟子。” 李嗣业淡定地点头:“哦,我知道。” “李十二娘的剑器造诣在我看来已与其师不相上下,若假以时日,定能青出于蓝,成为大唐第一剑舞名家,可惜她已早早嫁做人妇。” 李嗣业顿时脸色不好看了,心说你是喝醉了咋地,当着我的面竟能说出这种话,要照你这么说还是我断送了她的艺术生涯。你该不会是个真爱脑残粉吧。 李枚儿坐在下首出莞尔一笑,给两人端上来煎茶。 王思礼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出言挽救道:“我只是有点惋惜而已,绝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真是羡慕将军,您平时一定经常看她舞剑吧?” 李嗣业醉意微醺,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没有,其实我也只看过一次。” “为什么?”王思礼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要知道公孙大娘已经退隐,西河剑器已成为绝响,兄近水楼台先得月,竟然只看过一次,为何不教娘子常常舞与你看?” “剑器这个,我不太懂,况且舞这个东西太费体力,十二娘说她每次舞完都要出一身的汗,太累了。所以自从她跟我之后,我就没再让她舞过。再说了,我娶她是因为她贤德淑静,并不是因为什么练剑。” “哦,”王思礼恍然地拱了拱手。 两人饮酒半酣,李嗣业扭头看身边,李枚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王将军起身告辞,他亲自出门相送,一路来到镇守使府门外。 “李将军,再会。”王思礼抬脚踩上马镫,猛一回头,却从马镫上脱落下来险些摔个趔趄。 十二娘已经在枚儿的陪同下,来到丈夫身边站定。她身上披着斗篷,云朵髻上插着簪花步摇,怀中捧着一柄纤细的长剑。 王思礼的脸本就被酒水醺红,此刻更是如一片桃林晕染,上前半步恭谨地叉手行礼:“乐浪遂城王思礼见过李大家。” 李嗣业此刻倒有些嫉妒了,咋就没有一人对我也有这样的崇拜。 十二娘颔首说道:“王将军不必多礼,十二娘早已不操业艺。”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剑,双手呈送出去。 “这把剑是十二娘早年学艺所持,现在把它赠送与你。” 王思礼连忙双手接过,双手横端在手中,神情很是激动。 李嗣业不合时宜地插嘴说道:“要不要让夫人再给你签个名?” 十二娘嗔怪地横了丈夫一眼,王思礼呵呵笑道:“不必了,有了这把剑,我也能时常拿出来向人炫耀,说这是公孙弟子十二娘所赠。” 李嗣业忍不住又道:“你不如跟人说,这是公孙大娘的剑,岂不是更有面子。”十二娘另一只手伸到背后,隔着袍子在丈夫的腰上拧了一下。 王思礼翻身上马,那把剑依然横在他臂间,他将它沿后领插进了袍子里,也不管是不是硌的慌,他在马上笑着拱手说道:“今日能有幸结识贤伉俪,思礼三生之幸,告辞。” 他打马朝着街道尽头而去,采访使的马队已经整装待发,从疏勒城门鱼贯而出,沿着芳草地往南而去。 队伍行至半途,有一辆等待在商道上的马车加入进来,车上的人手捧书册掀开车幕,对骑在马上的王思礼招了招手:“在车里待会儿。” 王思礼翻身下马交给别人代管,自己则跳上车辕,钻进了车厢中。皇甫惟明瞧见了他背上的宝剑,瞪眉问道:“你收受李嗣业贿赂?”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连忙摆手解释道:“司农冤枉,我可没有这个胆子,这是李嗣业的夫人李十二娘所赠送。” “嗯?他家人送跟他送有区别吗?” 他连忙从背上将剑取下来,放在腿上平摊开来,皇甫低头去看,本就是一把普通的剑,上面套着乌木剑鞘,剑首和剑尾都镶有铜纹,这铜总共没有三两重,整把剑卖出去也不超过两百个钱,如果不算名人效应的话,确实不算是贿赂。 “你终究还是去见了人家娘子,还把她的剑搞了过来。” 王将军听了险些呛出血来,连忙叉手拜伏:“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司农。我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去搞人家娘子的剑,岂不是要让李嗣业拿刀砍死我?你老人家可能是没见过公孙大娘弟子十二娘的剑器舞,看了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对于她的仰慕,就相当于仰慕李太白、王摩诘、张旭、吴道子。” 皇甫惟明不再计较这个,转而轻晃着说道:“昨日苦思冥想,终有一事缠绕在心头不得解脱,今日也未有决断。” “哦?”王思礼忙问道:“司农倒是有何烦恼,不如告知思礼。” 他惆怅地挥动书册敲击着脑门道:“李嗣业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此四善具备,又有边境清肃,城隍脩理,得镇防之最,无论从心从理来讲,我都应该给他一个上上。” “那就给他一个上上又如何?” 皇甫摇头:“自我入仕多年主持考评以来,这辈子还从未给人过上上之评,他们说我严苛也罢,说我锱铢必较也可,本人就是如此挑剔。可眼下李嗣业有数次大功,任疏勒镇守使不足一年多的时间里,便能将疏勒镇整饬到这个地步,得百姓爱戴,加固我大唐在西域的声望,上上之选当仁不让。所以……” “这个上上还是不能给他,给他个上中吧。” 第三百九十九章 反派的二三事 “为什么?”王思礼颇为吃惊地问道:“李嗣业此人禀性纯良,为人坦荡,就连李十二娘都选择他做夫君,也足以说明他的人品。” 皇甫惟明睨了他一眼道:“舞剑女子何时成为你的衡量标准了?我从未说他品行有缺,只不过……只不过魏晋李康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我从未给过人以上上之评,就连夫蒙灵察高仙芝也不过是上下、中上,若给了李嗣业上上,远超同僚和上官,对他来说反是不美。” “况且中书令李林甫为人奸险,最善嫉贤妒能,为阻止边将入朝为相,任相数年里为陛下所举荐将领皆为胡人,诸如安禄山、史思明、安思顺、夫蒙灵察等人。我担心褒奖太过,使李嗣业落入此人的视线中,尚未成就气候便被其提防打压,实在是得不偿失。” “所以我决定了。”他展开一本册子,在上面提笔书写,一边说道:“就给予李嗣业一最三善,上中之评,这个评价对我来说也是凤毛麟角,尤为看重了。” 王思礼表示遗憾的同时,又对皇甫深感佩服,想不到只是给人一个考评,都能考虑得如此之深。 像他这种人没那么多弯弯绕,更没有如此多的深谋远虑,恐怕这辈子也只能当个武将打打仗了。 皇甫惟明扶着车厢惋惜地说道:“我虽表面上给他上中,但是这里。”他指着自己心口,“这里我是要给他上上的。而且等这次回到长安后,我要把他举荐给太子殿下,这对太子殿下来说,也是择得能臣的好机会。” 他对王思礼说罢这番推心置腹的话,伸手推开马车的轩窗朝外望去。骈马脚蹬在干硬的岩石表层,把绿洲远远甩在身后,开始行上了贫瘠荒凉的戈壁滩。最后能够看到的胡杨树,已经离开了十里地之外,若是走错了方向,一头扎进连野兽都无法生存的图伦碛大漠,那才叫倒霉到了极点。 三月底,采访使的队伍来到于阗镇,由于这里也是李嗣业的辖区,皇甫只派王思礼带着队伍去于阗城考评了老将军李赞。暗地里给了他与高仙芝同等中上的评价,这感觉像是对老将军的安慰奖,毕竟人已经五十出头了。 队伍返回陇右所行之路是在丝绸之路南道上,也就是于阗镇穿越大漠到阳关这一段,绵延上千里,无论是靠近图伦碛还是朝南靠近昆仑山脉,都是一片蛮荒的无人区。 皇甫惟明从未到过碛西,更没有到过商道南端如此荒凉的地方,在这将岩石暴露在烈阳的大地上,除去三十里一驿的驿站外,整个地平线上都是那种干涸的的沙地和硬石头地貌。 他心底暗暗后悔,对安西众官员所做的考课评价太低了,总是下意识地把碛西的官员同内地的州县官员相提并论,却脱离了他们的工作环境,这里总共有近百羁縻州,地理上却相当于河东河西陇右几个边镇的结合,用仅仅两万四千人的安西军,能够维持碛西的统治属实不易。 碛西荒僻同时意味着消息滞后,长安洛阳发生的事情,两三个月后才能传到这里。 他们入玉门关转道张掖城,夜宿城中才知道了朝中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这两事都与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有关。 第一事是正月时,安禄山入朝奏报,说去年范阳节度使治所营州发生蝗灾,他亲自设坛祭天,焚香祷告说:“臣如果操心不正,事君不忠,愿使虫食臣心;如不负神灵,愿虫散去。” 他这话刚说完,就从北面飞来一群鸟,把所有蝗虫都啄走了,没错,就是一群鸟把蝗虫全部啄走了,一个都不剩。 这种事情皇帝居然相信了。 据说此事并不是安禄山空口胡说,去年根据各道官员的奏报,蝗虫侵袭的区域并非营州一地,但数营州危害最大。范阳节度使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灭蝗虫,但绝对不是什么鸟捉虫,当年营州的庄稼并未受多大损失。 皇甫惟明不知安禄山为何非要把清除蝗灾这种人力壮举,编造成灵异故事给李隆基听。 如果按照李嗣业的解释,祥瑞和灵异是为了加强百姓对王朝统治的向心力,此事倒也无可厚非。 皇甫司农却不是这么看的,他认为安禄山宁可掩盖自己的功劳和能力,也要维持忠臣这种人设。他编出这种鬼话告诉皇帝是他对帝王的忠诚打动了上天,才派来鸟儿捉走蝗虫,这样的效果远比李嗣业拜井强多了。 皇甫思虑再三,决定将耿恭井出水当做祥瑞报告给皇帝,这也将是他打破自己的规矩,有生以来第一次报祥瑞。为什么要这么做,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第二件事情是一桩科考丑闻,也发生在正月。此时李林甫兼任吏部尚书,负责科考事宜,他每日在政事堂办公,把科考全部委托给侍郎宋瑶和苗晋卿。 当今御史中丞张倚在皇帝面前很受宠,这两个家伙为了巴结张中丞,决定给张倚的儿子走后门。 这一年科考入长安应选者有万人,但得中者仅六十四人,以张倚之子张奭为榜首,导致群议沸腾,士子们都炸了锅了。整个长安谁不知道张中丞的儿子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草包,选他当状元这是打谁脸呢?也太胆大妄为了。 恰巧前蓟县县令苏孝韫的儿子也参加考试落榜,也许是这位老明堂气不过,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安禄山。安中丞决定仗义执言,进入南内报告给了皇帝李隆基。 李隆基忍住怒火,宣召所有得中者入宫面试,草包张奭这下可就露馅儿了,他手持试卷坐在考场案几前,整整一天一个字都没有落下去,直接交了白卷。当时人们称这为曳白。 皇帝取消了张奭的状元资格,将宋瑶和苗晋卿分别贬为武当和安康太守,张倚为淮阳太守,考判官等礼部官员全部贬到了岭南做官。 这样的处罚相比起后来的明朝要轻得多,这也说明科考在唐朝的政治重要性还没达到明朝那种贯彻到骨子里的程度。 在这桩科考丑闻中,唯一的受益者可能就是安禄山了。 安禄山任平卢节度使的同时兼任御史中丞,有专奏之权,他在这桩事件中树立起了不畏权贵,直言进谏的形象,冒着不惜得罪李林甫、宋瑶、苗晋卿等人的风险,将科考丑闻大白于天下,也使得玄宗皇帝对他更加喜爱和信任,毕竟在李林甫当政的这个时期,敢说真话的人是不多的。 听闻这两件事情,使得皇甫惟明对安禄山这个胡人将领,也多了几许好感。这人看上去粗野无心,倒也能秉公直言。先前编出了鸟啄蝗虫那样的灵异事件,或许他的动机也如李嗣业说的那样,是为了巩固帝国的统治,是为了让皇帝更加相信他的忠心,这举动倒也让他赢得了不少声望。 四月底,皇甫惟明沿着河西走廊南下,前往长安向皇帝禀报考课成果。 与此同时,安西都护府从龟兹发出的征召令派快马传递到了李嗣业手中。他在灯下拆开信件打开公函,函件内容是临时任命他为左右虞侯军总管,带疏勒军麾下五千人前往碎叶川剿灭黄姓突骑施贺莫达干。 又要开始打仗了,他背上的伤疤早已脱落,虽然摸起来依然硌手,这次身上不知道又要挨上个几枪几箭。 第四百章 疏勒军开拔 李嗣业隐隐感觉到安西都护府对突骑施黄姓的征伐似乎提前了,他的感觉并没有错,穿越者的蝴蝶扇动翅膀总要产生一些变化和波澜。对于历史知之甚少的他自然不知这变化有多大。 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天宝元年阿史那昕被贺莫达干派伏兵偷袭,天宝三载,夫蒙灵察才带兵平定突骑施黄姓,这中间整整间隔了两年。 然而天宝二载的这个春季,征召令可是确确实实地发出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使都护府这么快就筹备好了钱粮,做好了准备。有可能是他商修驿站的成功,也有可能是清缴沙匪的得力,使得南北两条商路贸易更加发达,导致今年商税收入拔高了许多? 虽然只是一万多人的长途跋涉,也是相当费钱的。他们需要提前在远征的中段设置粮草中转站,动用大量的人力畜力来运输粮草,粮草的位置安全是这次远征的关键。 夫蒙灵察征召了龟兹、疏勒、焉耆三镇共计一万两千多名士兵,是一个完整的六花阵的军阵列。节度使夫蒙灵察亲自带队,高仙芝担任中军总管,李嗣业为左右虞侯军总管,马磷和李栖筠分别为左右厢军的总管,副都护程千里坐镇后方。毕思深,康槐顺,陈奉忠等人担任节度使押衙。 征召令发下来的时候是三月底,夫蒙灵察要求李嗣业五月初三之前,必须带兵到达顿多城一线集合。 又是顿多城,李嗣业听到这块地就忍不住想吐槽,这里已经成为安西军的御用前进基地了,难道就不能换个地方? 如果不出意外,粮草也会囤积在这个地方,拨换城和大石城的先头部队也会先期到达看守粮草。 李嗣业得到军令后立刻准备,命令骑兵军从春季牧草前来集结,跳荡营和战锋队严阵以待。他又命令各州派出三名兽医充入军中,军营中开始炒制压缩饼干,切割腌肉,命令有私马者需携带一个月干粮,无私马者也需要携带半个月。 …… 四月中旬的清晨,这座西垂边城被晨曦所唤醒,李嗣业披挂一身棕铜色山文甲,腰间悬挂横刀,在枚儿和十二娘的陪伴下走出府邸侧门。 李郎准备动身的前几天里,十二娘心焦得难以入睡,夜里她用手去摩挲丈夫脊背上的伤疤。白日里她却若无其事地命令吴娘子和厨房尽量改善伙食多做羊肉,憋足了劲要让丈夫在这几天里多长几斤肉,就好像膘肥也能挡住刀枪。就连李郎的坐骑黑胖,也加紧喂了几天青稞料,十二娘抚摸着它的脸希望它能够担当好一个坐骑的责任,把主人安全带回来。 她手里捧着凤翅兜鍪,踮起脚尖要给丈夫戴到头上,但是个子稍矮够不着,李嗣业只好屈膝低了低腰,任由娘子把兜鍪扣上脑袋,仰起脖颈让她方便系带子,她眯着眼睛专注的样子有迷离般的美。 疏勒都督裴国良也来给李镇使送行,但只是远远地站着,等到他夫妻二人说罢离别的叮嘱后,才上前去拱手相送。 “我愿以两千蕃兵助李镇使一臂之力,祝你马到功成,早日得胜归来!“ 他吩咐下人捧来酒盏,将酒窖中积攒的好酒坛子端上来,亲自给李将军斟满。李嗣业双手端起酒盏,一仰头灌了下去。 他细细品味一番,这酒似乎也是三勒浆,但味道似乎要更甘甜一些。他从未喝过这个品种,应当是很稀缺。 “这坛子酒不错,先攒着吧,等我归来时再与你痛饮。” 惊雷观观主赵正一捧着方匣子站在不远处,觑见李嗣业得了空,也连忙凑上前来,躬身献上礼物:“李将军,这是贫道赠送给你的礼物,助你旗开得胜。” 李嗣业睨了这盒子一眼,问道:“这里面不是什么大力丸,金刚丹吧?” “绝不是,我怎么能献上将军不喜欢的东西,你自己打开看看。” 他伸手接过匣子抽出挡盖,里面放着三个黑不溜秋的铸铁球,顶部有捻子,赵正一还在铁球表面铸了“惊雷”两个篆字。 三个惊雷弹,姑且先这么叫它们吧,数量稀少能起什么作用?但毕竟是赵老道的一番心意,夹在腋下朝他拱了拱手拜别。 “这种东西越多越好,等我回来希望你能铸几百几千个。” 日头逐渐升高,燕小四从马厩从将黑胖牵来,李嗣业伸手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李枚儿搀扶着十二娘走到跟前,两个她生命中重要的女人抬头,睫毛下黑水晶眼眸里依旧掩饰不住担忧之色。 他在马上对两人开口道:“娘子,枚儿,不必担心,这次远征是以强击弱,不会有太大悬念。” 燕小四跟在他身后,两纵马朝着街道而去,李枚儿突然大声喊:“阿兄,早点回来!” 李嗣业回身点了点头,清隽的马蹄声在硬土上响起。 疏勒军兵卒很多在城中都有家室,列队走出营门走到街道上的时候,有娘子牵着孩儿走来,站在街道两旁送行,她们把孩子抱起来,让他们伸出小手指,去辨认千篇一律的甲胄中,哪个兜鍪下是他的父亲? 使李嗣业感到意外的是,这样的送行并无多少担忧伤感情绪夹杂,也许是他们早已习惯了征战离别,或许她们也像十二娘一样,把担忧藏在了心底,用活泼甚至跳脱的笑容来掩饰。 队列在夹道的人群中缓缓前进,有穿着葛麻襦衣的女子在围观队列中踮起脚尖,手中提着一个布包裹跑偏了整个人群,不停地向围观者探问:“刘大家的,看见我家九郎了没有?” “没有,你们小两口昨晚情话还没有说够,现在又舍不得了?” “不是哈,我昨晚给他煮了几个鸡蛋,他没有带走。” 疏勒城的早晨春寒料峭,昼夜温差也大,对话的女子和围观者的嘴里还能看见白气。她急匆匆踉跄着挤着人群前进追索,直到快接近城门时,望见十几个鱼鳞甲片交叠的兵卒背影,与她的九郎隐隐相似,娘子红着脸张了张嘴,却怕旁人笑她没有出声,但他们正在迈步远去,情急之下她终于打破了女子的矜持,高声喊道:“九郎!!” 整个兵卒的队列都转过身,被称之为九郎的男人确实在其中,他先是脸颊绽放喜色,紧接着绷紧了嘴唇,显露出夫权的威严:“又怎么啦?” “九郎,我昨天叫你拿的几个煮鸡蛋,你为啥不拿上。” “军中备有肉脯和干粮,鸡蛋你自己留着补身体,不用给我。” 几个老卒在旁边起哄:“为啥要补身体啊,是昨晚累着了吗?” “滚!一边儿去!” 军队人流推挤着他们向前走,娘子认为不能等了,她下了决心从人群中挤过去,快跑两步冲到丈夫身旁,把怀中布包里的鸡蛋强塞了过去,“给你!“然后飞也似的逃跑回来。 九郎在行进中回头招手,他的脸却被参差的脑袋挡住,娘子只能听到模糊的声音:“等我回来!” 队伍已经流向了城门洞中,娘子依然在向九郎招手,形形色色的人群开始追随着队伍涌向大门外,多数是女子、孩子和牧民,他们在城墙下迎着朝阳,沿着队伍离去的方向挥手。 …… 第四百零一章 隔河袭扰 顿多城所在的真珠河沿岸,安西都护府征调的蕃军和民夫开始往河岸边运送粮草,终日都有来往的牦牛车荡起尘土。 为了防止莫贺达干得到消息抢先偷袭,夫蒙灵察决定将粮草全部囤积在城中,这次出征的规模远虽不及昔日盖嘉运攻打突骑施黑姓时,但也有两万石粮食,整整装满了五十多个粮囤,占满了空地使得城池显得更加逼仄。 最先到达的是大石城的三个团,紧接着贾崇奂带着波换城的五个团也迅速赶到。 城中容不下军队驻扎,只有近三百人守在城墙上看护粮草,先期到达的八个团只好驻守在河对岸的烽燧堡左右。 唐军到达的第三日中午,各团开始搭建简易军帐,一部分人沿着河流巡逻。但是贾崇奂将军确却没有在真珠河的两岸亲自走一走,没有去看那河流的上下游,是否有双脚可跋涉横渡的地点。 可能是因为他们曾以不足三千人的队伍,打退了突骑施两万多人的围攻。让这位拨换城城使产生了骄傲自负的心理,他只是在河南岸绿油油的草地上用脚丈量了一下距离,给兵卒们划分出营帐的距离,便溜达到烽燧堡的底层石厅内纳凉歇息去了。 此时红日正当空,分布在真珠河岸边的八个团都在钉木桩做围墙,做好长期驻守在此的打算。他们分工明确,只有一部分人披甲巡逻,多数人挥舞着木锤往草丛中钉木桩,将缺銙袍的上衣解下来系在腰间,那肩背上湿渍渍的汗珠如同油腻反射着光线。 兵卒们顶着烈日站岗、或骑着战马在河畔巡逻。因为有值巡不得卸甲的禁令,他们不能违背,只好找到折中的办法,把肩甲和腿甲卸掉,兜鍪吊挂在身边,只有上身围着一圈扎甲片。 当所有人都按部就班时,这个初夏显得异常宁静,真珠河岸边水波荡涤,汲水的兵卒在水边石块前并排坐下,将双脚伸进河水中,谈论着不荤不素的笑话。 不远处的丘陵背后纵出色泽斑杂的马队,它们最初躲在低矮的黄杨林中,被浓郁的树叶阻挡,但那敲击在地面的马蹄声和林中飘曳的尘土并未瞒过唐军瞭望哨的眼睛。 烽燧堡上的兵卒发出了尖利口哨声,口中呼喊:“敌袭!” 敌人也不再隐藏,马蹄并排着朝着河岸边扑来,他们在奔行的过程中,已经取出角弓,拉满了弓弦朝着对岸射来。 一支宣布血战开始的羽箭掠过河面,穿透了一名坐在岸边石头上兵卒的喉咙,手中木桶落入水中,氤氲的鲜血在水面上泛滥晕染开来。 大多数的军汉们都光着膀子在营地中钉木桩,听到喊叫后慌忙跑去草坡上披甲。但敌方的马队来势却非常之快,宛如一条游动的长线扑至河岸边,突骑施人纷纷勒住马匹,取出角弓搭上羽箭,拉满了弓弦朝着对岸再次攒射。 突骑施人恶毒刁钻地把目标选择了那些光着脊背的挥锤军汉,他们暴露在阳光下白花花似显眼的标靶,羽箭嗖嗖破空而来,像钉木头一般钻入他们的脊背。 “啊!我操!” 血液沿着箭洞流淌下来,在脊背上拉出一道道血痕。军汉们在奔跑取甲的路途中趔趄倒下,匍匐在地上,紧接着又有几支羽箭补了上去。他们的双手抠进草皮中挣扎爬动,痉挛的手指最终失去了气力。 “没有披甲的,先不要取甲!往烽燧背后跑!” 一名兵卒挥舞着手臂高呼,下一瞬他的袖口鲜血淋漓,一支羽箭横穿了他的手臂。 安西都护府的纵容和放养使得莫贺部帐下的神箭手越来越多,他们隔着河岸,刁钻地循着唐军的薄弱部分投射箭矢,这一下突然袭击,果真打了安西军一个措手不及。 贾崇奂本来在烽燧堡里午休,敌袭的喊叫声惊醒了他,也幸亏他经验丰富,丝毫没有慌乱,他连忙起身披甲,并呼唤那些披甲巡逻军士们:“登上烽燧堡顶,在顶上压制他们!” 几十名甲士竖起木梯,纷纷爬上了堡顶,操着弓箭从垛口向下反击,居高临下对于射程和力度均有加成。 堡顶上还放着几台床弩,他们三人一台配合操作,两人扳动轮轴给床弩上弦,另一人安装箭矢瞄准,架起床弩瞄准那些指挥的突骑施卒长。 “放!” 箭杆挟着呼呼风声从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掠过,如梭影倒映在河水里,掠过对岸不偏不倚地正中战马的胸口,发出铁锤敲击似的声响,战马发出悲惨的嘶鸣声,连带着马上的武士向旁边侧倒。 “再放!” 军卒们紧张地转动绞盘上弦,急切到连喘息声都没有机会发出,汗水沿着脑门迸溅出来,瞄准对岸的敌人扣动机弦。 床弩的杀伤力绝非角弓、擘张弩可比拟,一箭射出去几乎没有任何防御能挡住,就连那些拄着厚木盾保护弓箭手的步卒,也被直接连人带盾贯穿倒地。 突骑施人锁子甲和皮甲交错搭配,虽不及唐军扎甲鳞甲坚厚,但想要射杀他们,也需要支羽箭不可。但在床弩的射程之内,一发命中直接报销。这让突骑施兵卒们胆战心惊,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连眼皮都在躲避烽燧堡上方的弩机。 光膀子军汉们双手抱胸躲在堡墙背后,他们做这样的动作似乎不是冷,但刚才那瞬间的群体性阵亡,让他们身上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泛起来了,此刻倒像是褪了毛的鸭子,眼睛在地面上四处寻找,希望能够找到反击的武器。 他们的武器,甲胄都暴露在阳光下,但只要有人冲过去,必然会招来箭矢的攻击,还好敌军并没有抢着渡河。 有几个胆壮的汉子不顾危险,用极快的速度奔跑至坡地上,迅速弯腰捡起他们的弓和箭筒,再飞快地跑回来,这样他们即使没有甲,也可以痛快地爬上烽燧堡顶上,从瞭望口中向外抛射了。 贾崇奂蹲在烽燧顶部中央,甲袍堆落地上将他牢牢环围住,右手反拄着刀撑在地面上,拇指紧紧地扣着刀柄。 他沉着稳定地指挥,右手伸出两根手指为床弩指出重要目标,这支隔着河岸逞凶的突骑施军队已经没有刚开始的嚣张,随着带队的头领们被床弩射倒,他们开始拖着伤员后退。 这时突骑施人的角弓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他们回身象征性地反射一箭,却把箭矢射到了河面,在水面上击起浪花,又漂浮了起来。 床弩依然叮着他们的屁股追咬,那些鲜血淋漓的马臀突然失力,如小山塌落下来,马上骑卒若能甩脱马镫,还能安全落地逃窜,不能甩脱的,直接被倒下的马身压住了腿,发出嘶号声。 贾崇奂拄着刀站了起来,一场短而快的冲突落下帷幕,突骑施人似乎只是想来袭扰一下,并没有渡河的意思。 但是,真珠河在顿多城一线绵延百里长,能渡河的位置并不只有这一个点。 他抬起袖子擦汗的手臂突然凝固在额头上,心脏的猛烈跳动声使得他倏然转身,望向顿多城的方向。那城头上燃起了一团火,黑黄色的狼烟已向上滚滚翻腾。 第四百零二章 敌军烧粮 城西南的地平线上有棕黄或白色的旗子在飘动,紧接着势如松涛般的攻杀声已经响了起来。 隔河面对唐军营地进行袭扰不过是诱敌,突骑施黄姓的大部精锐已经从下游处迅速渡过了河,此刻已朝着顿多城杀了过来,目标是唐军堆积在城中的粮草。 贾崇奂顾不上得懊悔捶胸顿足,青筋从他的面皮上浮动,大声地喊叫:“快!没有披甲的快披甲!随我一起支援顿多城!” 他几乎是飞跑到木梯边,双手扒着木梯的两侧,裙甲摩擦着滑落了下去,他的双手在粗糙的梯子上倒扎了许多木刺,手掌心鲜血淋漓。但此刻他的胸膛里心脏咚咚窜跳,什么疼痛,丢掉性命也顾不上了。 焦躁与自责从他的情绪中迸发出来,化作了干哑激烈的嘶吼声:“快!快!披甲!跟我杀过去,无论如何也要保下顿多城!” 兵卒们几乎没有喘息机会,只能仓促地披上胸甲,拿起武器准备集结起队列,河对岸的突骑施人又出现了,他们再次朝着河岸上的唐军放箭袭击,这是要让他们两头不顾,疲于奔命啊。 贾崇奂果断地下令:“烽燧堡留一个团!防止敌军渡河掩杀,剩下所有活着的兄弟!有一个算一个!跟我去救顿多城!快!” 能够集结拼凑起来的唐军不足一千人,他们只是步卒,勉强能有两百人的马队,用来防止敌方骑兵的迂回掩杀。但是对于集中了优势兵力的突骑施人,这些人实在太寒酸了。 “杀!” 贾崇奂在集结起的方阵前方,举起手中的刀,对着顿多城的方向冲杀过去。 攻城中的突骑施人注意到了这支迅速迫近的队伍,立刻分拨出马队驱赶阻击他们,敌方在坡头上方,占据着一定优势,开始隔着一箭之地抛射箭矢。 唐军铁壁般的阵型发挥了作用,跳荡左手盾牌右手刀锋抵在最前方,盾牌为了便携只是木质的表面包一层铜皮,可以抵挡大多数箭矢,也可抵挡火攻。他们右手抵着刀锋踏着步子前进,弓手和弩手们躲在这两层盾牌的后面,从夹缝中向敌人还击。 贾崇奂不能和敌人打这种箭矢对射拉锯战,对方能等得起,顿多城等不起。他脸庞的颜色随着突骑施人出现而愈见涨红,攥着刀喊道:“兄弟们,守住粮草,跟着我杀过去!” 他此刻他怡然不惧的,粮草损失他承受不起,就算拼掉这条性命又何妨? 凌厉的箭矢从他的身旁,从他的脸前射来,他也只是擎着低头挡住,然后露出头继续前进。 “换步槊!上前!” 弓手和弩手退后,手执长槊的兵卒们并排补上来,明晃晃的精钢槊锋利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仿佛在坚厚的甲胄表面绽放出来刺猬的突刺,而他们昂首阔步不停歇的脚步声,正朝着敌军的马队压迫过去。 虽然必定会败,但希望能挨到其余部队赶过来。贾崇奂隐隐地预感到,这次不会再有上次那么好运,他也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率领突骑施中军的是莫贺可汗的独子阙啜特勤,他的双眼躲在锁子甲的头披中,眼睑剧烈地跳动,握着手中的长枪指着远处的贾崇奂道:“一拨唐军!把他们给我挡住或灭掉!” 他又抬起马鞭督战攻城,口中呵斥道:“城头上只有区区两三百人!怎么回事!难道要我亲自带人攻么?” “立下先登之功者,晋升为吐屯!赏牦牛两百头!” 城头上的唐军抵抗依然坚决,操纵着仅存的几架床弩向下攒射。阙啜特勤许以厚赏,激起了突骑施兵卒的冲锋激情,大将麻格亲自带人攀爬着登城箭和云梯向上攻杀,下方的神射手们趁机放箭压制,不让唐军作出有效的反制手段。 一个四面密封的木桶滚上了城头,有火把点燃了缠绕在木桶上的布条,沿着云梯的上方滚下,石脂从桶中喷溅出来,变成了喷溅的火焰,翻卷着浓烟淹没了云梯,落地的木桶瞬间升腾起来,仿佛一条盘旋向上攀升的火龙。 粘上了石脂的兵卒们拖着火焰翻滚攀爬,惨叫声不绝于耳,阙啜特勤连忙拽着马缰绳躲远了一些,命令兵卒们将他们射毙,以提前结束他们的痛苦。 燃烧的云梯终于垮落下来,变成了一堆燃烧的柴烬。 阙啜焦虑地大声道:“顿多城的粮草,关系着我莫贺家的生死存亡,关系着我黄姓的兴衰,莫贺家的勇士们,给我攻上去,死不罢休!” …… 死不罢休,贾崇奂同样也坚持着这样的想法。 突骑施骑兵在他面前有绝对的优势,能够灵活地进退和侧翼夹击,而他带人所组成的阵型宛如一只老龟,只能被动地向前推进。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他的处境也更加恶劣。 好在突骑施人丧失了一些灵活性,他们也不能撤退,阙啜特勤正带着中军强攻顿多城,攻不进城中怎么能撤?他们只好舍弃掉灵活性与唐军硬拼。 突骑施人不间断地派出骑队从贾崇奂的阵型后方进行包抄,唐军保护后阵的骑兵由大石城押官蒙余率领,只是他以微弱的数量与敌军相抗,不管能杀掉突骑施多少人,他们自己每倒下一个,胜利的希望就显得愈发渺茫。 敌军最终做出了改变,他们用披甲步卒替下了骑队挡在贾崇奂军阵的前面,也许突骑施人认为这唐军战阵太过难啃,用骑队阻挡赔率太大,决定以步卒来消耗他们的决心。 双方的长矛长槊相互对刺了一阵,贾崇奂寸步难进,两侧又有敌军骑兵不断迂回冲击,他握着刀柄手上溢出了鲜血,即使快要咬碎了牙齿,却也无奈何。 敌我太过悬殊,兵卒们的心理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当这些发出噢噢怪叫声的突骑施骑绕着从侧后冲过来时,总有几人要倒在肆虐的羽箭下。唐军后阵已经开始动摇,就连蒙余带着骑卒挥舞着马鞭抽打,也无法抑制这种败势。 将领必须能够提前捕捉到颓势,知其不可为时不可强行,就算焦灼情绪都快烧透了他的心脏。 贾崇奂也只能大喊出声:“抽队撤退!不要紊乱!” 前队跳荡的第二排与四排,第六派排迅速脱出阵行,撤退到百步之后形成了新的阵型,剩下的人迅速后撤退到新阵的后方,又重新摆成阵型。这种阶梯式的撤退方式可以保证队伍在败退后阵型不乱,败而不溃,溃而不乱,之后或许还可以积蓄力量。 贾崇奂目光焦躁地望着城头,身后的队伍不断后撤,他自己却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手握着横刀硌嘣咬着牙。 顿多的城头上一杆飞鸟图案的枿旗被抛了下来,旗上的飘带反卷着落到地面上,上面烧燎着火焰,突骑施人踩着旗帜冲进了城中,把粮食周围堆积了干柴和火把,然后迅速撤出。 贾崇奂已经被逼到了烽燧堡前列阵,城中那升腾的热气和燎烧的火焰使他备受炙烤煎熬,他不止一次要带着亲兵队反击,被手下的校尉们劝了回来。 “完了,嗨!”他重重地跺了一下脚,把手中横刀扔到了地上。 第四百零三章 求问李将军 阙啜特勤亲自看着城中的粮食烧灼,连同空气中都散发着一股谷物烤焦的香味。这位可汗次子大功铸成,气势正盛,仅仅是烧粮功劳似乎不能满足他的胃口。 他手摁着腰间的宽刃刀,将发辫甩到脑后,对着身旁众将领说道:“我父贵为可汗,却依然小心翼翼,竟希望能与安西都护府交好,我黄姓有三万控弦之士,重建突骑施汗国也不是难事,既然已经开战,不如把这些唐军一并消灭,也正好壮吾父的雄心。” 他身后的那些将领一听,纷纷出言反对。他们虽然没有听过画蛇添足这个成语,但也知道打仗最忌贪功冒进,更何况你已经完成预定目标取得战果,竟然还想节外生枝捡芝麻,一旦唐军的后续部队赶过来,不是白白送人头了吗? 贾崇奂背靠着烽燧堡,巴不得突骑施人脑袋发昏了来揍他,这样他就可以把整个拨换营化为狼狗的獠牙,死死拖住对手把他们留在真珠河南岸,既然保不住粮草,抓住烧粮草的贼,也能稍稍挽回犯下的过错。 但阙啜特勤终究没有头脑发昏,他只派出小股部队袭扰贾崇奂,大部人马全部返渡河面,马蹄将水底搅拌得浑浊不堪,扑腾着浪花扑至岸边。 直至多数突骑施人脱离南岸,天尽头最后一抹余晖已经钻进了地底,贾崇奂踉跄地尾追在敌人的身后,望着对方的屁股长叹空余恨。 他扑到河中将身上沾满了水,撒腿朝顿多城的城门跑去,刚进城便被一股热浪扑了出来。 “快!救火!” 他亲自脱下兜鍪扑到河水中,双腿筛糠地往岸上狂奔,兜鍪之于顿多城粮仓简直是杯水车薪。兵卒们纷纷下河舀水,踉跄地喘息着冲进城门,把一瓢水泼向灼热升腾的热流,或交替接力,来往不绝。 等夜色完全漆黑后,顿多城依然像个烧红了炉膛的大灶台,好在火焰正在逐渐减弱消失,也不知是燃料耗尽,还是众人灭火的结果。 贾崇奂嘴唇干焦,脸上色彩斑斓,那是一块块被火燎的干痂。他将兜鍪扔在地上,坐倒在地靠着土城墙,双目空洞望向星野。 亲兵队长跑到河边打满了水囊,罗圈着双腿跑到他面前,蹲下来举起水袋:“将军,喝口水吧。” 他一言不发,双目显得更加空洞。 这时另一名兵卒跑来禀报:“贾将军,勃达岭方向有一支队伍打着火把朝我们走来。” 贾崇奂的眼眸里恢复了神采,似乎刚刚只是在重塑精神,他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刀拄在手中,蹒跚地快跑两步冲上坡头,手搭凉棚遥望。夜幕中有星星点点排做长龙,恍如流淌在地面上的星河。 他心中很是热切,希望带兵来的人是李嗣业、马磷或王正见,可以给自己做一下心理辅导。然而他心中又畏怯这些火把的接近,其心理就像一个考砸了的学生拿着试卷回到家门口,但要比那个忧恐千倍。 擎着火把的队伍在土坡前停下列阵,将领骑着马从中奔出,手中擎着火把来到贾崇奂面前。 贾将军伸手阻挡,要避开这灼热的火焰,目光从火把跳动的明暗瞬间去捕捉对方的脸,这个人他好像不认识。 “兄弟是哪部分的?”连他的嗓子也好像烧坏干哑了,听起来像是磨砂纸。 “卑将疏勒镇使麾下跳荡营押官,段秀实。” 段秀实双手擎着火把行礼,扭头望向周围,虽然夜间能辨清的只有大地轮廓,但他还是能从空气中嗅到异乎寻常的味道,血腥尚未散尽,湿汗散发着齁臭味,脸前还飘落着星星点点的干灰。 “我刚刚错过了一场仗吗?” 亲兵们映着火光的眼睛复杂地望向了贾崇奂,贾将军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李嗣业快来了吧,什么时候会来?” “将军稍待,属下是疏勒军的先导,明日上午李镇使会率着疏勒军的大部赶到。” “那就明天早上再说吧。不好意思,段将军,我们也是初至,尚未整备完毕,无法款待你们,只好请你们暂且先将就一日。” 段秀实道:“贾城使无需客气,我们干粮充足,无需补充,只需在城外划出一处可安歇的空地即可。” 贾崇奂生怕段接近顿多城发现他的窘迫,连忙将跳荡营安顿至烽燧堡右侧,紧挨着河面。但敏锐人的眼睛从来是不会放松的,段秀实仍然能从驻守地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不寻常。 他没想隐藏,惨痛的教训是藏不住的,他只是想借一晚时间渡过心理准备期,安静地想明白事情。 第二日清早,李嗣业带领的疏勒军四千余人和疏勒蕃军两千余人到达,大白天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里昨天发生了一场大战。他皱着眉头用麻布擦拭甲胄夜间沾上的露珠,翻身下马。 贾崇奂急跄跄地跑到他的面前,突然双手并揖,双膝跪了下去:“还请李将军教我,此番我命休矣!” 李嗣业连忙将他搀扶起:“快起来,贾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 顿多城的门洞内焦黑一片,两扇坚固的木门背后,也被烧出缭乱的黑疤。贾崇奂抱着兜鍪,跟在李嗣业的身后进了城门,里面堆满了焦黑的废墟干渣,积灰有膝盖厚,一脚踩进去还是滚烫灼热的。 唯一保住的是位于高处城楼上的一个粮囤,昨晚突骑施攻破了顿多城,却没能全面拿下城池,守城的兵卒退到城楼上,突骑施人无法得逞。 贾崇奂抱头蹲在地上,重重地叹气。 李嗣业宽解道:“只是两万石粮食,并不能救下莫贺达干全家的性命。都护府再筹集粮草再运就是了。” 他看似说得挺轻松,是在给贾将军宽心。 实际确实有点严重,两万石粮食听起来不多,仅相当于一千多吨,用四十辆载重货车从龟兹拉到顿多城全程四百多里,一个晚上就能打个来回。实际却不是这么算的,这个时候最强的载重工具是牦牛车,一车能拉个五石就算很强啦,速度也就跟人步行差不多,拉完两万石需要四千辆牛车同时出动,一天跑三个驿站的旅程九十里,加上途中耽搁的时间需要七八天。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费劲,但上面的算法也不对,因为违背了能量守恒定律。汽车拉货需要喝油,同样牛拉粮食也要吃喝拉撒,这可不是十几斤青草能交代的了。拉车的牛需要食用精料,赶车的人也要吃饭,一人一牛一天的消耗是十斤多些,再加上途中的其余损耗,一石粮食就消耗掉了。这些消耗掉的粮食需要更多的牛车来载重,所以运送两万石粮食至少需要多拉四至五千石,简直不敢估量。 更重要的是,都护府从筹措粮食往顿多城运输,前后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烧掉就意味着要重新再来。又是一个月时间的耽搁,又需要算损耗,突骑施莫贺部获得了更多喘息时间,将意味着他愈发难以收拾。 还有一笔良心账,这些粮食是多少农户人家一年的收成?心疼不? 李嗣业心想,如果我是夫蒙灵察,不把他杀了,也要打个半死。 第四百零四章 退据拨换城 李嗣业和贾崇奂沿着真珠河岸边一溜游走,也顺便让贾崇奂认识一下昨日失败的原因,虽然有事后诸葛亮的嫌疑,但出了事不深刻教育一下,下次还会犯同样的错误。 “吁!” 李嗣业拉住马头,在河边停下。 “突骑施人就是从这里偷渡过河进攻顿多城的?” “对。” 跟在李嗣业身后的一名骑士开口道:“河水宽而湍急,说明水下有落差,但并不深。真珠河顿多城沿岸能够跋涉渡过的地点只有两处。贾城使若预先派人找到并守住这两处浅水区,突骑施无论派多少人诱敌袭扰,都无法踏过真珠河南岸一步。” 这话贾崇奂听起来很是刺耳,扭头问这说话的骑士:“尊驾是谁,以前怎么从未见过。” 骑士低头叉手,李嗣业回头介绍道:“这是封常清,现在我军中担任……”实际上他一直没给封常清安排职务,只是跟随在身边调用。 “属下是李将军的行军主薄。” 军中主薄其实就是胥吏好听些的称呼,没有品级,连流外都不是。 贾崇奂看了这相貌丑陋的跛子一眼,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对,旧历二十七年盖中丞平定突骑施黑姓时,这里也是屯粮地。当时顿多城外林立的粮囤里屯粮六万石,李将军还只是一介校尉。记得那个时候,驻守看粮草的也是我们拨换城大石城这一千多人,却没有敌军胆敢在河畔挑衅偷袭。相似的情形,又何其不同。” 他说完这番话,对相貌不堪的封常清不屑一顾,目光望向李嗣业。 “昨日今日,当然不同,昨日的盟友是今日之敌,这顿多城南岸本就是黄姓的地盘,你岂能照搬认知。为将者应当谨全求备,行则整战阵,住则严防守,出门如见敌。好了,我们来谈谈别的事情吧。” 李嗣业问贾崇奂:“你眼下的唯一目标是什么,应该是如何保住命,对吧。” 贾崇奂想了很多,他想挽回的不只是一条性命,还有昨晚那耻辱的惨败。一个打了败仗的将领,会在很长时间内得不到升迁,有些甚至这辈子都要止步不前。可他不能够奢望这么多,眼下保住命就不错了。 “对。” “为什么不赶紧给中丞写信报告,你以为这样能够瞒过去吗!你越是隐瞒不报,你罪过越大。” 贾崇奂忧心地问他:“若不然,请李将军代我给中丞去信,如何?” “此事怎么能让他人代劳,自己犯下的错误应该自己一力承当,也正好试探一下中丞对你的态度。” 贾慌忙拱手求问:“李将军,一封禀报信,如何能试出中丞态度?” “去信后,中丞若回信将你斥责罢免,就地关押,那你估计不会死。若是不理不睬,不作回复,那你生死未知,若是回信空白一张或顾左右而言他,则你必死无疑。” 贾崇奂听完忧心忡忡,不敢写信却又不得不写,誊写了一封书信,交由亲兵向安西都护府传递。送走信之后怎么办?干巴巴地在这座被大火烧成空城的顿多沿岸等待吗?这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留守的意义。 李嗣业翻身上马,向全体疏勒军下令,撤退到拨换城一线。贾崇奂连忙上前来拉住他的马头,仰头急切地问道:“将军若是走了,我怎么办?我是留在这里,还是……” 李嗣业问他:“拨换城里有没有余粮?” “好像有两千多石。” “既然有余粮,那就先去拨换城,我们去那里接受都护府的命令,该许更快一些。” 贾崇奂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听从李嗣业的建议,跟着他往拨换城撤退。顿多城这个唐军御用前进基地终于被废弃了。 三日后,李嗣业带着疏勒军与拨换营来到拨换城附近驿站,从龟兹传递过来的公文都要途经这里。他们刚刚驻扎下来,夫蒙灵察从安西都护府发来的信函便递交了过来。 准确地来说,这封公函是发给李嗣业的,他打开信封看到了内容,夫蒙灵察要求他暂时不要前往顿多城,先带兵在拨换城驻守。只是他中丞对李嗣业的提前量估计不足,实际上他们已经去顿多城绕了一遭又撤回到了这个地方。 信上对粮草被烧的事情只字未提,但从信的内容来看,夫蒙做出了策略改变。 贾崇奂站在他身旁,高抬着下巴眼往这边眯,想看又不敢看,从脸上的惶色便知他心中忐忑。李嗣业笑了一下,把纸递到了他手中。 他接过来像是被烫了一下,慌忙拿出抖在手中看,一边惊疑地问道:“还请将军教我,你曾伴随夫蒙中丞左右,他这只字不提,是何征兆?” “因为这是写给我的信,当然只字不提。” 贾崇奂默然不语。 接下来的几天内,龟兹军和焉耆军以押官营为单位,陆续来到拨换城前集结驻扎。他们的战马上背负着布袋,布袋里装满了粮食,用来补充被突骑施人烧掉的粮草。 这片干燥的戈壁硬岩土地上热闹了起来。军中的老熟人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相互寒暄,老卒们把积攒的老酒取出,开始聚堆开怀畅饮。 但多数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贾崇奂,可能是怕天雷劈下来把自己给捎带着,毕竟这个时候,什么样的同情都不太合适。 李嗣业都遇到了他的熟人马磷将军,两人抱拳互礼后,他把马磷迎进了自己的军帐中,略备一杯薄酒,互相分享一下自己拥有的消息,其实也是一种资源共享。 “今年正月里进行的大考,结果已经出来了。” “哦,”李嗣业端着酒盏,霎时竖起耳朵,毕竟这可和自己的前程有关系,不能不重点关注。 马磷又道:“考课成绩要先报给朝廷,然后才报给都护府,我已经在托人在都护府那里得到了消息。你是我们安西都护府考评最高的,为三善一最上中,连夫蒙中丞都是上下,高仙芝是中上。” “谢了,”李嗣业笑着拱了拱手。 马磷疑心地审视着他:“你好像一点儿都不吃惊。” “谁说不吃惊。不过我是心惊,表面不露出来。” “哈!”马磷用手指戳着他道:“最傲的人傲在心里,你是不是认为皇甫惟明其实想给你上上?只是怕你木秀于林,遭同僚和朝中人嫉妒,才勉强给了你个上中。你心中是不是这么想的?你这种人自视甚高绝对会这么想!” 马磷将军一点没变,这张嘴还是这么容易得罪人。李嗣业哈哈笑道:“我从未这么想过,但你猛然这么一提,我倒觉得有这个可能。” 马将军猛地将酒盏墩在案几上,怨念横生地说道:“今天逮住你,绝对不能放过,把你所有的酒水拿出来,只有喝醉了我才能好受一些。” 李嗣业肉疼地抱着酒坛子说道:“我就这一坛子,出征的时候娘子不让带,现在全部便宜你。” 马磷不说话,伸出食指向下弯曲,指着自己空空的酒盏。 他倒罢酒之后,好奇地问马磷:“不知马将军的考评是哪一等?” “远不及你,仅仅可步高都护之后尘。” 第四百零五章 欲长途奔袭 四镇节度使的六纛终于出现在拨换城前戈壁滩上,亲兵虞侯们骑着清一色的马队在前方开道,五方旗和队旗随风招展,白孝德手持仪刀挺立马上为银刀官。 由于是出征,没有设横吹队,六位押衙骑着同一色马匹前行,两人持节,两人掌门旌。虞侯官们打着六纛伴随左右,豹尾盘在旗顶,绛红色的纛旗被横杆撑得招展妥帖。 夫蒙灵察一骑独前,身后分别是节度副使,四镇知兵使高仙芝,副都护程千里,节度监军边令诚,十姓可汗啜律,还有节度参军,掌书记。 李嗣业站在一旁,对这种气派百看不厌,尤记得盖嘉运田仁琬为节度使时,夫蒙对两位大佬的铺张略有不喜不屑。如今他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比起前两位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对于气派这种东西,几乎没人有免疫力。 贾崇奂身穿白色中单跪在行进队伍侧旁,将幞头中的长发一缕拽散到脸前,表示自己去了官袍,散发披面为戴罪之身。 节度使的队伍昂首向前,没人去看跪在马蹄旁的戴罪者,直至夫蒙中丞的马匹经过他身边,一只手拽住马缰喊:“吁!” 他的马停了下来,整个节度使队伍都停了下来,旗帜虽然招摇,但四周却只有风声。 夫蒙灵察伸手揪着髯须,低头去看贾崇奂:“你……” 贾将军双手匍匐于地面,叩首道:“末将未能守住顿多城粮草,罪该万死,请中丞治罪。” 夫蒙呲起牙齿像一头老豹子,挥动马鞭对着贾崇奂劈头盖脸打下来:“庸奴!连条细犬都不如!你着实该死!老子用来伐敌的两万石粮草,你就这么给我糟蹋了,庸奴!你该死!该死!” 贾崇奂也不躲闪挺起胸膛硬受,夫蒙发怒每一鞭子都带着咬牙的力道!啪!啪!啪!他白色的中单上多出十几道血迹,其中有一鞭子打脱了捎带在了马身上,痛得夫蒙的坐骑惊声嘶叫,可贾崇奂硬是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李嗣业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下还好,贾崇奂的命保下来了。 夫蒙灵察抽了几下,累得咳嗽了起来,才握着马鞭指着他喝道:“稍后吾便召会军将,当场治你的死罪!” …… “开路!进城!” 节度使队伍直接进入了拨换城,将临时牙帐设在了城使府上,立刻召集押官以上的将领到帐中议事。 这里偏是贾崇奂的府邸,他的波斯娘子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宅邸是波斯风格建筑,高大厚实简洁透亮的圆顶屋,进深五丈宽三丈,恰好能容下所有军官能坐在里面开会。 按照官位排序,李嗣业屈居高仙芝,程千里之下,在右次位上,跟随众人一起跪坐在下方。 夫蒙灵察弃胡床不用,也跪坐在案几前,在如此重要的场合里,他需要一种仪式感,这旧有的汉礼就是最好的规矩。 “带贾崇奂!” 贾将军踉跄地被人扶入帐中,跪趴在地上。 夫蒙灵察手按着曲足案,冷声问道:“贾将军,两万石粮食,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被付之一炬,该当何罪?” “末将当以死谢罪。” “哼!嘴上说得漂亮!你若是真愧疚到以死谢罪的地步,还需要今日在这里给我添堵么!早该死到野地里臭掉了!”夫蒙立刻从腰间抽出自己的佩刀,扔到贾崇奂面前:“给你刀,出去死去!” 贾崇奂的肩头哆嗦了一下,犹疑地捡起了横刀,他的眼睛垂在地面上,虽不敢往高处看,仅从这个表现来看,他是没有赴死决心的。 李嗣业感觉应该张嘴了,至少能先得贾崇奂一个人情,便抬起双手叉在胸前:“中……” 谁知高仙芝竟抢先了半步,迅速叉手开口:“中丞,贾崇奂监守粮草遇袭被烧,自该领死。只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让他这么白死了徒劳无益,不如让他沙场效命将功补过。” 尽管被人抢先了,李嗣业感觉还是得加紧赶上,也叉手补充:“中丞,贾崇奂认罪态度良好,况且他已得到了惨痛教训,吃一堑则长一智,留他性命知耻后勇,接下来征伐突骑施必能以功抵过。” 紧接着王正见,马磷等人也上前叉手求情,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押衙,押官,全部蹲跪在地上求情道:“还望中丞能饶他一命。” 夫蒙灵察早就等着他们求情下台阶呢,怒容满面指着跪在地上的贾崇奂道:“看在这么多同僚为你求情的份上,且记下你的人头,暂还留任波换城使。今日给你敲个警钟,接下来你若是不能知耻后勇戴罪立功,我即使不取你的项上人头,也要将你降为小卒!” 贾崇奂如释重负,感激地朝夫蒙灵察叩首:“谢中丞不杀之恩。”他又左右拜向左右的将领们:“感谢各位给我求情,某定不会辜负各位期望。” 他拜完之后,才硬撑着背上的鞭伤躬身退了出去。 夫蒙灵察坐得端正,酡红脸庞也愈发严肃,面朝诸位将领说道:“顿多城粮草被烧,征伐突骑施黄姓也只能推迟下来,仓曹参军何在?” 众多幕僚将领中,身材臃肿的吴三高越众而出,来到厅堂中央叉手道:“属下在。” “这次临变运粮,龟兹焉耆两军共携带了多少军粮,眼下还剩多少?” “启禀中丞,两军共运粮八千余石,除去路途中的损耗,还剩下七千石。” “怎么会少了这么多?” “这,”吴三高面露尴尬,心想这种傻问题还是不要抢着回答。 夫蒙灵察稍琢磨就能明白过来了,哦,当兵赶路每天都是要吃喝的。他略过此节开口又问:“拨换城中现有存粮多少。” 吴三高无法回答,他今日刚到,还没来得及去仓库查验。贾崇奂又下去疗伤了,正焦急无措抬袖擦汗之际,李嗣业从旁插嘴道:“拨换城有存粮两千石。” “总共才有九千石,远远不够啊。”夫蒙灵察心中沉吟,他必须有能保障两万余人两个月用度的存粮,才敢放心地去进攻突骑施莫贺部。 “中丞,”李嗣业开口又道:“我疏勒城中仓禀中也有存粮八千多石,需属下派人回去,重新调度运送,可保证在二十天之内运抵。” 程千里也说:“龟兹的仓禀中还有两万多石粮食,我们可以调集人手回去与李嗣业将军一东一西,分别加紧向拨换城运粮。” 坐在他上首的高仙芝却没有说话,只捋着长须微微颔首。 夫蒙灵察显然不能满意,他扶着额头说道:“我安西都护府二月便开始筹备,从调集粮草到大军出动,共召集一万两千名征战之士,蕃辅民力也有五六千人,这么一转眼已经到了五月。眼下重新募集粮草,又要花费月余,且不说粮草的耗费,令贺莫得到喘息之机使他准备充足,要捉杀他就愈发艰难!” “吾欲在十日之内开拔前往碎叶川,诛杀莫贺老儿,诸位可有良策?” 众将领面面相觑,或交头接耳,或低头沉吟轻轻摇头,没有充裕粮草,十日之内如何开拔? 坐下只有高仙芝坐得纹丝不动,抬头目视前方,似乎胸有成竹。李嗣业心里也有些想法,不过他没有高仙芝带兵经验丰富,所以不想班门弄斧轻易开口。 他转头看向高仙芝,心想你赶快说话,我好看看有没有机会反驳。谁知高只是捋着胡须不动弹,侧头望向李嗣业,先是露出鼓励的微笑示意李嗣业发言,无效后竟然开口问道:“李将军似有良策?” 而夫蒙灵察早就低头瞅着他了,过往李嗣业虽献策不多,但均是跳出藩篱的创造型思维,并以擅长无米之炊著称。 他一听到高仙芝相问,也伸出手掌邀问:“嗣业既然有良策,何不道来?” 李嗣业无奈,只得开口道:“只是一点不成熟的想法,尚不成策。” 高仙芝在旁边鼓励道:“就算是想法也要提出来,众人共同参议一下,不就成策了吗?” “也好。”他从座位上站起,朝夫蒙灵察叉手道:“这次远征突骑施黄姓莫贺部,中丞的方略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举拿下碎叶川诛杀莫贺达干?还是长途奔袭,速战速决,直击其牙帐,擒贼擒王?” “这,”夫蒙灵察捋着髯须犹豫道:“某本欲求稳扎稳打取胜,不过眼下看来,长途奔袭也未尝不可,只是骑兵只占我军三成,如何长途奔袭?“ “嗣业的建议是不携辎重,不带辅兵,夜不扎营,露天而眠,不带炊具,一人一驼马,只带一块羊毡一袋水囊及五十天干粮,靠两条腿快速行军长途奔袭碎叶川,直取突骑施牙帐。“ 他说完这席话,转头环视在场的诸位,意思是在说,我的意见已经发表完,欢迎大家来挑刺找茬。 第四百零六章 埋锅炒面 枕戈待旦 李嗣业朝着众人望了一圈,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一个站出来挑刺的必定是马磷将军。 马磷大大咧咧地抱拳,坦然相问:“敢问李将军,不带辎重尚可,不召辅兵也行,不带炊具不扎营造饭这可就不现实了,我就问你那五十天干粮,什么干粮能放五十天不变质?就算是干胡饼,十来二十天也馊了吧?” “问得好,”李嗣业回以一礼,转身对守在门外的卫士说道:“你去疏勒军营一趟,让人取一袋干粮过来。” 卫士叉手应喏,跑到疏勒军去传令,众人神情玩味,高仙芝颔首捋须,夫蒙灵察坐姿也不那么端正了,闭目养神等待。 “报,干粮袋到!” 夫蒙中丞迅速睁开眼睛,脱离休眠状态。燕小四提着干粮袋走进厅堂,递给李嗣业后叉手退出。 李嗣业从袋子中取出几块比砖头还硬的饼干,先双手呈给夫蒙灵察一块,然后像发喜糖似的散给众人,一面说道:“请诸位尝尝,虽然味道不是太好,但保质期绝对够长。” 马磷用切牙硬硬地咬了一块,吃得满嘴都是干粉,点点头说道:“味道还不错,就是,如果没有点儿水,这东西真咽不下去。这是什么做的?” “面粉,青稞粉,粟米粉,放入刁斗或铁锅内翻炒,加入盐,少量羊油,若有什么调味料更好,炒熟至滚烫,晾晒冷却后放入铁模具中捣实成硬块,这是我们自制的压缩饼干。不压缩当做炒面也可以保存,只要保持干燥,不浸水潮湿,六十天以内食用不成问题。” 干粮袋里还有几根腌肉条,李嗣业也散给众人道:“我们不用盐布,醋布,而是用盐腌制肉干,既携带了肉,还携带了盐。” 马磷接过来尝了一口,干呸了两口道:“好咸!这哪里是肉里腌进了盐,简直是盐里腌了块肉。” “咸是咸了点儿,不过这肉里腌的盐越多,保存的时间越长。” 马磷信服地点了点头,拱手说道:“若是这样的话,那我没什么问题了。” 押衙康怀顺也站起来,面朝李嗣业报拳问道:“人的干粮解决了,牲畜吃什么?李将军说一人一驼马,可我安西军还尚未做到人人皆有私马,没有驼马的兵卒如何驼运这五十天干粮?” 李嗣业不假思索,立刻应答:“如今春夏之际,草木茂盛。碎叶川下千里牧场,只要一出顿多城,渡过真珠河就是草场,马匹不愁吃喝。至于有些兵卒没有马匹,王正见将军率领的骑兵军,每人有两到三匹马,可暂时转为步行,把马匹借给没有私马的兵卒。如果这还不够,运送辎重的牛也可以驼运,还可以在拨换城中借征购买过往商队百姓骆驼牲畜,如此应该足够了。” 夫蒙灵察朝向王正见问:“王将军,你的骑兵军麾下马匹可否相借。” 王正见站起来叉手应道:“骑军可以下马步行,只是到达碎叶川后与敌交战,没有骑兵如何乘胜追击?如何掩杀溃敌?” 李嗣业对王正见拱了拱手:“这个王将军不必担心,行军途中干粮越吃越少,等进入碎叶川后,有私马的兵卒可以驼运两人给养,把马匹还给骑军。” 夫蒙此时心情大好,意气风发望着众人说道:“谁还有异议,若无异议……” “属下还想问,”却是马磷站了起来,双目炯炯望向李嗣业,大有要驳倒他之势:“突骑施可汗牙帐设在碎叶城,如果莫贺可汗收缩兵力于碎叶城中,坚守不出,坐等我军消耗干粮呢?我们没有辎重,没有床弩等攻城器械,如何取下碎叶城?” 还没等李嗣业说话,众人纷纷开口与马磷辩驳:“这就是马磷将军你思虑不周了,突骑施人以游牧为生,五六月夏草茂盛,牛羊都靠着草场长膘,他们把牛羊都圈进城中,靠什么来吃喝喂养?所以势必不会坚守。” 马磷面皮挺厚,不管这些人的辩驳,继续提出问题:“若是莫贺提前准备,收割了牧草存在城中,与我军交锋不利后退入碎叶城,静待我军耗尽粮食退却呢?” 这个想法倒是挺谨慎,如果莫贺达干真这么谨慎,与马磷的脑回路相通,倒是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李嗣业琢磨了一阵,还没想出对策来。高仙芝终于不肯再沉默,捋须笑道:“我来替李将军补全计策。突骑施黑姓中的一支都摩支所部,在碎叶城以西伊丽河一带活动,我安西都护府已经派人与其联络,都摩支表示愿意归顺并与我军一道讨伐莫贺达干。另外拔汉那王阿悉烂达也率一万之众,经怛罗斯向西进攻。” “介时就算莫贺达干准备再充分,也不可能将所有部众几十万头牲畜全部圈入碎叶城中,我军迎头直击,阿悉烂达与都摩支负责收编俘虏其残部,所有缴获的牛羊都是我军的军粮。他若龟缩在碎叶城中,我们倒要与他耗一耗,看看谁能耐得住,这就叫以战养战。” “好一个以战养战。”夫蒙灵察手拍案几道:“诸位群策群力,终于把李嗣业的战法给补全了。现在,全军听我号令!” 他把马鞭抵在案几上,长立而起目视下方众人,高声下令道:“从现在起,全军筹备,炒制干粮,腌制腌肉,分派驼马,卸掉多余负重。自我而起,各自携带自用干粮五十日,不,只需四十日!不得假手与他人,长途奔袭碎叶川,击破莫贺达干。” 夫蒙中丞军令一下,整个安西军都动员了起来,火长们开始组织兵卒炒制压缩饼干,运送辎重的牦牛青牛卸掉了车辆,被分派给兵卒负重。 各军的军营内一片忙乱,却乱中有序。骑兵向步兵交割马匹,互相问清名字,还要有队正在场保证。 贾崇奂捱着满身伤痕还要到处跑动,除把他自家的财产牛骡马都献出来以外,还亲自向拨换城百姓征用牛马,打下借据欠条,等安西军击破归来,再多的牛马也都有了。至于过往商旅的骆驼,也先行征用,商旅们可手持欠条到安西都护府换取绢布钱财。 河对岸是征用来的羊群,被挨个宰杀后,解剖成肉条用盐腌制,挂在胡杨树枝条下进行风干,羊膻味儿十里之外都能闻到。 拨换河的河滩紧靠着密林,几千个刁斗排列在河岸边,军士们把粮食拉到这里来,用石磨磨制了面粉后,倒入刁斗中翻炒。 即使是入夜之后,拨换城的城外仍旧熙熙攘攘,被无数个火堆的烟火气缭绕,青烟在空中升腾遮挡了月色,却迟迟不挥散。 有人的地方就有市场,军队聚集的地方市场越大,城中胡姬酒肆的康居舞女们天刚刚压黑就钻进了马车里,拉到了城外军营里表演舞蹈,那一堆堆点缀的篝火中间就是她们的舞台。 夫蒙中丞宽济得当,对这种娱乐活动并不制止,只要误不了他的大计,他自己也十分乐意去看这些穿着喇叭状胡裙的女子优雅地飞旋。军中有不少跳舞的能手,能够在康居女的拉扯下站起来,拍着手掌旋转踏歌,引得阵阵起哄声。 李嗣业盘膝坐在一旁静静观看,心想这不正是张小敬口中留恋的安西吗?沙漠与森林,山川与草场并存的壮美之地,天山冰峰的轮廓就在远处,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长久在这里生活过的人,自然也变得醇厚朴直,全不似那些拘束在城坊中的长安政客阴鸷诡谲。 一个少年偷悄悄溜到他身边,半蹲半跪在地上,叉手行礼道:“将军。” 李嗣业回头一看,连忙低声说道:“干什么?快起来,你现在是十姓可汗,不要动不动给别人行叉手礼。” 啜律默默低语:“别人不会,但是对于您。” “我也不行。” 啜律讷讷地坐在李嗣业身边,好像是有话要问,却犹豫着不敢开口,幸亏李嗣业正欣赏康居女舞蹈,目光没放在他身上。 “家里人都好吧。” “嗯。” “吴娘子,陈娘子,夫人,还有……枚儿,他们都还好吧。” 李嗣业终于扭头开始正视啜律,这让少年心中打鼓,他该不会猜中自己的心思了吧。 “都很好,你小子还算有点良心,当了可汗没有忘记他们。” 啜律悄悄按住胸膛,心说我不会忘,已经像刀一样刻在心里了。 第四百零七章 莫贺可汗求降 经过六个昼夜的绸缪准备,安西军在拨换城内外共炒制了九十万斤炒面,杀羊两千头,腌制肉干六万斤,携带牛马骡一万多匹,经过精简后的安西军共一万一千人。 第七日清晨,安西军经过简单的祭天仪式后,正式出动远征。副都护程千里留后坐镇,同时收拾他们留下来的烂摊子。 他们从拨换城开拔向北挺进,经过大石城,翻过勃达岭到达了顿多城外,渡过真珠河后,便将天山的南脉甩在了身后,面前是起伏的丘陵和高山牧场。 这里是有一条通往碎叶的商路,先抵达热海湖畔的冻城,再到贺猎城和叶支城,最后到碎叶镇的卫星城佩罗将军,然后就是碎叶镇了。开元二十七年进攻黑姓吐火仙可汗时,安西军走的就是这条路。 不过如今他们就得不走寻常路了,因为牲畜需要循着草场吃饱了才能动弹。虽然还接近原来的路线,却是在几个草场之间转折行进,最终来到热海湖边。 唐军出动的消息已经被突骑施的游牧斥候们发现,他们迅速折返回去,交替接力传信至碎叶北边羯丹山下放牧的突骑施汗帐中。 莫贺可汗的多数部众都集结在这里,背靠着碎叶水的高山牧场清凉解暑,小日子过得是惬意舒服。 斥候长骑着三匹马来报信,他趟过碎叶水,来到设在山阴处的可汗牙帐门前翻身下马,两名守在帐外的可汗亲卫举刀拦阻,斥候长出示信物高声道:“我是斥候长,特来向可汗禀报唐军动向。” 两名卫士不再阻挡,放斥候长进去,徘徊在汗帐附近的阙啜特勤有心留意,拦在这斥候面前问他:“安西军可是有了什么新动向。” 斥候长认出这是可汗第三子,不敢有所隐瞒,和盘托出:“安西军军四天前已经渡过了真珠河,朝碎叶城攻来,如今怕是已经到了热海湖畔。” “怎么会?”阙啜特勤大惊:“我们才烧掉他们的粮草,怎么还能够有能力长途行军?难道安西军也和我们突骑施人一样,也开始赶着羊群边放牧边打仗了吗?” 斥候长低头抱胸说道:“这个属下并不清楚,不过根据前面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并未见过有什么羊群。” 阙啜皱起眉头苦思,这斥候长没有得到他的许可,不敢擅自离开,犹豫着僵立在哪儿。阙啜连忙摆摆手说:“赶紧向我父汗禀报吧。” 斥候长行过礼后,连忙往牙帐中去见莫贺可汗。 可汗盘膝坐在胡床上,肩膀舒适地向后躺着,依坐在他身边的是两位年轻可敦,也是他联姻的部落埃斤之女。 斥候长进帐后,将唐军进攻的消息禀报给他,莫贺并没有多大反应,好像在他的预料之中。 “你下去吧,让他们随时探报。” 斥候抱胸行礼告退后,三子阙啜也来到大帐门外,向可汗抱胸行礼:“儿子见过父汗。” “进来。” 贺莫可汗对于自己的儿子,也没有体现出亲疏之别,口气冷淡地问:“你也有事?” 阙啜低垂着眼睛,余光艳羡地瞄了一眼父汗身边两位漂亮的可敦,迅速将目光敛回,端正得像个乖孩子老实回答:“父汗,儿子听说唐军已经渡过真珠河,现在已经到达热海湖畔,以这个速度行军,再有五天就能攻到我们碎叶。儿子特意赶来恭听父汗下令。是否要儿带兵出征拒敌?” 莫贺疏离地摇头道:“去通知一下,把你兄长咄陆叶护和弟弟弥路特勤、及各部埃斤都叫过来,本汗要在帐中议事。” “是。” 阙啜特勤连忙跑出去当传话筒,莫贺可汗也把两位可敦遣走,只留下一个更为美貌高鼻蓝眼的姬妾站在身后。 不到一个时辰,聚集在碎叶水一带的各部落埃斤陆续来到了可汗牙帐中,他们掀开帘幕进入后,躬身抱胸向可汗行礼,然后按照预定座次胡坐在羊毡上。 莫贺可汗肩靠着胡床,将花白的发辫垂在胡床靠背上,姬妾站在他身后依次解开辫子,用篦梳细细梳理。 “突袭烧粮好像没起什么作用,安西军还是打进来了,把你们叫到帐里来议一议,该怎么办?” 话音刚一落下,各部埃斤就像得了集体性失语般,各自低垂着头不言。倒是最靠跟前的三个儿子神情愤慨,欲抢坐起来说话。莫贺心思略动,乜起眼角问大儿子:“咄陆,你说。” 长子咄陆单膝跪地抱胸禀道:“可汗,安西军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召集臣服于他们的部落小国,以众击寡进行合击。所以儿子以为,父汗应该主动出击,趁着他们还未串联,将安西军击溃,安西军一溃,这些小国就如无木之叶,纷纷飘落四散了。” 可汗又问三子阙啜:“阙啜有话要说?” “父汗,儿子愿替父汗领军,一举将安西军击溃,把夫蒙灵察、高仙芝等人的头颅献给父汗做酒器。” 莫贺可汗暗自感叹,还是年轻好啊,年轻气盛不畏惧,能够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故作兴奋对众人说道:“我的两个儿子勇气可嘉,不惧强敌,不过如今正值春夏牧场茂盛之际,实在是不宜作战,所以本汗的意思是,向安西军投降请和。” 莫贺可汗话音刚落,可汗的三个儿子惊诧莫名,齐齐抱胸讨问道:“父汗,这是为何……” “我意已决,你们休要再问。” …… 夫蒙灵察领军到达贺猎城时,莫贺可汗派使者送来降书。 使者被两个兵卒押解进城中,夫蒙灵察坐在一棵倒伏的胡杨枯木上,身边站着列位将军和戴尖顶盔攥着横刀的亲卫。 “过去!” 两名兵卒一推搡,把他送到了夫蒙中丞面前。这使者畏怯地倒退两步,才又低头抱胸行礼道:“可汗派我前来送上降书,送上牦牛、健马各千头,表示永远臣服大唐,惟安西都护府马首是瞻,并且自降为突骑施可汗。” 夫蒙灵察发出晒笑声:“他本来的封号就是突骑施可汗,怎么就自降了?” 使者连忙改口:“可汗自知惹罪了安西都护府,激怒了大唐,本欲自罪卸任汗位,无奈各部埃斤跪地割耳捴面苦苦哀求,可汗才勉为其难继续担起职责。不过可汗为了谢罪,已经将自己禁足,以表示真心悔过。” “自我禁足?”夫蒙灵察怒而发笑:“他的自罪方式倒是挺特别!” 他身边的安西军将领拄刀呵呵发笑,使者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才壮起胆子讨问:“不知中丞欲使可汗如何?” “非是我要与他过不去。”夫蒙中丞抖了抖明光铠的袍肚,摘下兜鍪目视使者说道:“唐律有十恶之罪,莫贺达干派兵伏击十姓可汗史昕,杀我安西军。这是不义与谋叛罪。但犯十恶,遇赦不赦,合该死罪。若是莫贺自知难逃国法,就请他自缚双臂前来投案,某念在他主动认罪的份上,可将他押至长安,交于朝廷三司会审!” 使者涨红了脸,哆嗦着嘴唇反问道:“我们是突骑施,自有刑律,岂能以唐律断我可汗?” “此乃叛逆之言。”夫蒙灵察抬起两根手指指着使者,高声说道:“你回去告诉莫贺,若他自认为唐臣,那就前来认罪伏法。若他已谋叛自立,那我夫蒙灵察奉旨讨逆杀他更是理所应当。” 第四百零八章 碎叶川 突骑施使者骑着马匹消失在草场地平线上,夫蒙灵察从土城墙垛口上回过头,对身后的李嗣业等众将说道:“莫贺遣使来降不过是缓兵之计,他现在已经开始积极备战了,所以我们不但不能停歇,还要加快脚步,尽快到达碎叶川与莫贺部决战。” 接下来的几日里,安西军加快了行军步伐,每日步行九个时辰,夜里以马匹组成阵型,铺着羊毡枕着箭筒露天而眠,饿了就吃硬邦邦的压缩干粮,吃齁咸齁咸的腌肉。全军上下皆是如此,就连夫蒙灵察也是吃这些,可能唯一所不同的是,夫蒙将军在烈日下歇息的时候,有亲兵在身后撑着油扇,仅此而已。 高山牧场上难得会出现雷雨天气,这时所有人都要顶着雨前进,唯一的一块羊毡,用来遮挡马背上的干粮袋。炒面一旦潮湿,它们很快就会变质无法食用了。 夫蒙灵察跨着战马对身后的士卒激励鼓劲:“大家快些走,走出这片雨云看到晴日就可以晾晒湿衣!” 李嗣业骑着黑胖,手牵着青骓的缰绳,他也把羊毡固定在了青骓的背上防止干粮被淋湿。由于这身山文甲有两层鞣皮,外层用来编织甲片,兜鍪上又有肩披,雨水渗透不进去,相当于穿了一身雨衣。普通兵卒的甲胄却没有这样的防水性,多数人已经里外湿了个通透。 事实上这场雨下了很久,等到天完全漆黑下来才停止。这时候普天之下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的,兵卒跋涉到较高的丘陵上面,将湿羊毡解下来铺在地上,就这样披着甲胄进入沉眠中。人要是累到了极点,是不去在乎什么舒适度的,只要有片刻的安歇便能入睡。 碎叶城已经遥遥在望,夫蒙灵察骑马来到高处,只是朝着城头望了一眼,便断定莫贺的汗帐不在城中,指挥众人绕过城池,朝碎叶水方向而去。 疏勒军在军列的后方,李嗣业到达了高处,停在夫蒙中丞刚才驻足的地方,也往城头上望了一眼。只见城墙上立着几杆旗,城内上空晴朗清澈,或有几缕炊烟的烟丝在飘曳。李嗣业不禁有些费解,他是如何知道莫贺达干不在城中的,难不成有望气之法? 不管莫贺达干在不在城内,他们的战法也该是先把碎叶城外敌军无论多少一一打残,然后再集中力量去围城攻城。 李嗣业骑在战马上,手搭凉棚遥望远方的山脉,他对这场战争怀着纠结的态度,从短期来看,出兵斩杀莫贺达干,驯服突骑施这头桀骜的野马,有助于安西都护府巩固西域的统治。但从长远来看,大食强邻在侧,这场战役消耗的是自己的实力,这是一场内战啊。 西边的大食内部也在酝酿着一场内战,昔日强大的倭马亚王朝即将落幕,取而代之的将是更加强大的阿拔斯王朝,是同大唐拥有同样体量的超级大国。 如何用更小的代价取得胜利,这是夫蒙灵察应该考虑的事情,李嗣业暂时还不能够接触到更为核心的层次,这时想什么都是杞人忧天。 …… 莫贺达干已经将部落群后撤到碎叶水更北的草场了,青壮则加入到军队中,组织了一支三万人的武装,分别部署在羯丹山的两侧。 他又在帐前召集各部埃斤,开了一场军事会议,商议如何对敌来势汹汹的唐军。 被唐军赶回来的使者单膝跪地,右手抱胸讲了与夫蒙灵察交谈的经过,可汗的三个儿子恼得咬牙切齿,纷纷上前表忠心,要与唐军决一死战。 莫贺达干哈哈笑了两声表示:“若是盖嘉运前来,我或许还会畏惧,他夫蒙灵察有何能耐?诸位埃斤,你们说说看,我们该如何退敌。” 这位可汗还不知道,他深为忌惮的盖中丞已经走了下坡路,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一部分人表示,唐军劳师远征,应该主动避其锋芒,继续往后撤退,等把唐军给拖疲了再与其交战。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趁唐军的狗腿子拔汉那国和都摩支尚未赶来与唐军会合,应该先发制人进攻击溃唐军,其余两方自然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 两方都有一定的道理,但莫贺根据他当前的处境来判断,如今唐军已经深入碎叶川腹地,正是他夏季牧场的畜牧地,如果再往北走是贫瘠的苔原,缺少草料,再把牲畜给饿瘦了,实在是得不偿失。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莫贺决定在碎叶川后迎敌,利用河水的险阻击其半渡,定能大获全胜。他将所有组织起来的力量分为三支,一支由长子咄陆统领,一支由三子阙啜统领,中军由他亲自指挥。 莫贺下达命令后,便命儿子们分别将三支队伍分散在碎叶川后方,分别派出巡逻队严防数百里长的河面。 六月下旬入夜,安西军继续向前行军,由于已经接近突骑施人,夫蒙灵察命令全军卷起旗帜,不点火把,仅靠夜间天幕上的星光和草木丛中的磷火和萤虫来辨路,还好能见度不是很低。 马磷将军率领的左厢前后军作为先锋在前方,他们爬上一段缓坡后,像是听到了流水的哗啦啦声音,又像是春蚕啃食桑叶的沙沙声,又像清风刮过了松林。走在前方的兵卒们欣喜万分,前方或许是河水,或许是宽阔的大湖,未见其影先闻其声,期待感满满当当。 领队的队正最先爬上坡顶,在他脚下的是蜿蜒而过的碎叶川,河面壮阔三十余丈,在夜色下闪烁粼波万点。就是这条生命河灌溉了天山以北三千里牧场,养育了曾经的西突厥,如今正在养育突骑施。 他来不及欣赏这星夜下的美好风光,已瞧见河对岸三里远处,有毡帐扎出的营地,有队列举着火把在其间游走巡逻,还有些游骑在河岸边缓慢地遛着马朝这边而来。 跟在后面的兵卒边爬坡边说话:“是不是到河边……” 这兵卒一把捂住他的嘴,连忙挥手招呼身后的人,兵卒们纷纷爬到了坡头上,看着逐渐接近的马匹,匍匐着退了下去。 “快去后方禀报,我们已至碎叶水边,河对岸有突骑施人扎营。” 很快马磷将军亲自爬到了坡头上,仔细观察了一阵后,去往中军向夫蒙灵察汇报。 夫蒙灵察将高仙芝、李嗣业、马磷、王正见召集在一起,五人组碰头商议。 “突骑施人驻扎在河对岸,应当是想击我军半渡。某欲在今夜渡河,寻找一个水宽浅能跋涉之处。” 夫蒙灵察下令后,各军均派人沿着河边向西探索,下到水中探深浅,没有找到一处能够趟过去的河面。 这下可把人难住了,没有充足的时间伐木扎筏,人可以泅渡,但牲口多不能下水。 第四百零九章 渡河第一战 五人小组又商量了一下,李嗣业想出一个较笨的法子,往下游处跑远路,避开驻扎在河岸边的突骑施军队,同时寻找较浅的水面渡河。他这样判断是基于碎叶川为内陆河,源头在雪山之上,终点在西端的沙漠之中,应当是越到下游水流量越少。 这就需要众人用两条腿跑路了,为了使行动更快一些,李嗣业下令众兵卒卸下甲胄叠放在马背上,小跑急行军。左右厢纷纷效仿,四个时辰跑出了八十里地,终于在下游找到一处可以跋涉渡过的河滩。 此刻天已经微微发亮,河面宽阔宁静,虽说是可以跋涉,但水面依然能淹过人的下巴,牦牛矮马等牲畜则被完全淹没,唐军用刀刺臀部等方法硬赶着这些牲畜下水。 李嗣业骑在马上,双腿浸泡在水中,水面差一些与马背齐平,仿佛在水面行船。多数兵卒的干粮袋被水浸湿,这将意味他们没有了可撑四十天的干粮,预先想好的计划永远赶不上事态的变化。 安西军全部渡过对岸后,经过了简单的休整。夫蒙灵察下令立刻朝上游处行进,朝突骑施军队发动进攻。 马磷感觉不妥,向夫蒙灵察进言说:“我军连夜赶路,整整一天都没有休息,将士们疲累不堪,贸然出击只怕不能取胜。” 李嗣业也有这样的担忧,只是有人替他先说了。 夫蒙灵察却有自己的理由,他对众人说道:“敌军尚不知我军已渡河,尚在上游监视河面,趁这个机会绕到突骑施人的背后,打他个措手不及取得胜利,我们才可安心休息。” 又是近百里的行军,这次是王正见的两千轻骑在前方为先锋,远离了河岸朝着敌军的扎营地扑去。 下午时分,骑兵军的先头部队来到了两座山丘的盆地上方,遥望突骑施的人营地扎在河边,河的对岸正是他们昨夜的,安西军等于是绕了一个大的圆圈,来到了敌军的背后。 夫蒙灵察亲自在山头上坐镇,命令王正见率骑兵军冲击敌军营地,其余人等排成长蛇阵拦截溃敌。 王正见将军手执马槊立在骑兵阵前方,盆地中只有一丝微风,槊首的长缨在风中轻轻摆动。他的麾旗插在背后,槊锋向上挑起,快而锐利地喊了一声:“杀!” 两千轻骑结成了锋矢般的三角形,沿着山坡向下冲锋,盆地间似乎只有马蹄踏击地面的声音。骑兵军如同一道翻滚的泥石流,朝着敌军的营帐冲去。 扎在盆地中的是莫贺第三子阙啜所率领的三个埃斤部落,有九千多人。阙啜将大部分的兵力都放在河边,致使营地后方空虚,甚至没有设拒马和排墙。 …… 阙啜正坐在帐中饮酒,听到沉闷雷声的马蹄声,慌忙掀开帐幕跑出来。 一名奔跑中的兵卒连毡帽都颠掉了,扑跪在他面前喊道:“特勤!安西军从背面杀过来了!” “啊!什么!” 他惊怒交加,抬腿踹了兵卒一记窝心脚:“为什么不早点儿来报!” “快!快!河边的人马都撤回来,快迎敌!” 兵卒捂着受伤的胸口离开,许多人正在逃窜,阙啜大声责骂拦阻,不见成效后拔出佩刀捅杀了一个人。几人被恐吓折返回去,但安西军骑兵已经贯穿了整个军营,锋利的长槊又把他们逼逃。 阙啜踉跄地跑着,对营前巡游的骑兵喊叫,他们纷纷拨马回营杀敌,宛如在满锅的沸水中洒进了油星,掀不起多少波澜。 这时迟,那时快,王正见的槊锋已冲入敌军营帐之中,朝着迎上来的敌军一个猛戳,槊首上糊满了鲜血。其余骑兵从营帐之间的空地穿过去,攥着长枪刺向逃窜的敌军,突骑施人顿时大乱,多数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往河边逃窜,遇到阙啜特勤跑到河边组织回来的骑兵,又折返回来杀敌。 军队的溃败之势一旦形成,除非神仙才能够逆转,况且他们从一开始便被安西军冲了个蒙头转向,多数人已经开始四处逃窜躲避追杀。 安西军步兵结成的长阵已经尾随着骑兵杀入敌营中,这是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稳步前进捕杀猎物。他们深入营帐后,迅速散为以什为单位的小组,四人持刀盾三人执长枪,三人持弓弩。四张盾牌并排向前压迫,长枪架在在盾牌上,但凡敌人挥舞着长短兵器上前来攻,刀盾兵擎着盾牌撑住,长枪狠扎过去。弓手负责远程打击,处理从两侧攻过来的敌人。这套十人组合的战法已经刻到了他们的骨头里,机械的杀戮伴随着战场的紧张感。 “杀!” 一个突骑施骑将不知从那里冲了出来,居高临下挥舞着手中的长梿伽,这种兵器似双截棍一般,是能够打中盾牌后面的兵卒的。其中一名兵卒的尖顶盔被梿甲打飞,头上溢出鲜血软软地倒了下去。长枪兵们抬枪去刺,却被这人挥舞着链枷荡开,三名弓手拉满了弓弦连射四五箭,全部扎在此人的胸口上。 但这骑将外披锁子甲,内层套着三层皮甲,箭矢看似扎在上面,却不能入皮肉。他挥动着梿伽逼得兵卒们连连后退,又将一名持盾兵卒打得头破血流,悍勇至一时无人能够匹敌。 骑将的背后陡然闪起刀锋,一把陌刀横斩而过,鲜血喷涌使其脑袋从脖子上搬家。李嗣业一把揪住了他的辫子,右手提着刀骑在马上,将这头颅扔到兵卒们脚下。 “这是个百夫长,送给你们了!” 几人正欲拜谢,李嗣业已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他随着追击的兵卒们一路杀至碎叶水边,无数突骑施人跳水逃生,安西军弓弩手们排列在岸边对着水中放箭攒射,转瞬间河面已经染做血红色。 “别射了!”李嗣业骑着马喝止众人:“不要把箭矢浪费在这种地方!去打扫战场,收拢俘虏!” 兵卒们各自收起弓弩,开始收拾战利品。跪在地上的突骑施人被他们从营区中赶出来,排列脱去甲衣排列在地上。营中还有羊圈和马匹,也被驱赶出来分散成堆清点数量。 被俘虏的敌军共有三千人,羊两千头,马两千六百匹,牦牛三百多头。 经过对俘虏的讯问,得知这支队伍是由莫贺三子阙啜带领,这位特勤却不知去向,或许就躲在俘虏群中。 唐军开始就地休整,将突骑施人的营帐烧了烤羊肉,碎叶川河谷盆地间燃起无数个火堆,黑烟在平地上翻卷,遮挡了兵卒们满是征尘的脸。星夜又在碎叶川草场上升起,多数人又累又困,口中嚼着羊肉竟迷迷糊糊向后栽倒。 李嗣业带着亲兵在俘虏堆中筛选将领,阙啜特勤养尊处优,肯定有与一般兵卒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他看来,突骑施似乎长相都差不多,即使是可汗的儿子,照样也风吹日晒,仅仅从面孔上看,几乎分辨不出来。 俘虏们肚子饿得咕咕叫,李嗣业命令兵卒们将压缩饼干和割下的羊肉分给他们,这些突骑施立刻用叽里咕噜的突厥语表示感谢,随后低头狼吞虎咽。 一名俘虏咬了一口饼干,被干粉呛得连连咳嗽,他身边的兵连忙取出水囊,打开木塞双手捧过去。 李嗣业走过去,一脚将水囊踢飞在地,口中里的水咕嘟咕嘟流淌出来,渗透在干土中。 这俘虏连忙低下头默不作声,李嗣业冷冷地审视着两人,对他身边的兵卒问道:“你什么要给他水?” 第四百一十章 英雄所见不同 兵卒有些语无伦次:“他,他……他是,他是我弟弟。” 李嗣业用马鞭挑着这俘虏的下巴将他抬起头来,这人目光桀骜且带着难以驯服的野性,看上去是比身边的兵卒面嫩。 他双手抓住俘虏的左衽往两边猛拉,露出里面熟绢做的里衣,又拽开兵卒的衣襟,里面却是褐麻。 李嗣业嘿笑道:“他穿细绢你穿粗麻,你们兄弟俩生活差距挺大的嘛。” 这兵卒嗫嚅着:“我兄弟他是……”他实在编不出理由,只好垂下头去。 “阙啜特勤,是我揪你出来,还是你自己站出来?” 阙啜自知逃脱不过,只好双手整理好自己的衣襟,从地上站起来,高抬着下巴冷傲地说道:“没错,我就是阙啜特勤。” 李嗣业扬起马鞭猛抽下去,阙啜的右脸侧到脖颈处印出一道青红的鞭子印,使得他倒吸凉气却依然咬紧牙关。 “一个臭俘虏,你跟我拽什么拽?信不信我让你全家整整齐齐升天。” 阙啜又抬起头,眼角依旧狰狞地抽动着,李嗣业又抽了一鞭子,再一鞭子,直打得他服服帖帖不敢再抬头。 “跟我来。” 他将阙啜带到了夫蒙灵察面前。 中丞也是累得够呛,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块裸岩,发出了呼噜噜的鼾声。李嗣业不忍打扰周公托梦,站在一边等着他。 阙啜暗暗攥起了手心,他离这个唐军主将只有一丈半远,或许只要扑过去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就可以将其挟持住,可他手中没有刀。对方的刀靠在岩石上,他能不能以最快的速度拔出这把刀,架在其脖子上。若能在众敌之中将此人挟持回去,父汗也许会原谅他的失败。 他最终放弃了所有的妄想和打算,没有万分之一的成功机会,况且他实在是不想死。 夫蒙突然睁开眼睛,双目透彻上下扫了他一通,让阙啜打了个冷战,对刚才的胡思乱想未付诸行动感到庆幸。 “嗣业,这个俘虏?这是莫贺的儿子?” 李嗣业在旁边叉手:“没错,这是莫贺达干第三子。” 夫蒙灵察只是斜睨了他一眼,对其并不感兴趣,摆摆手道:“莫贺的儿子留他做什么,杀了算了。” 阙啜的双腿软了一下,他想要活命,但是身为可汗之子的尊严不允许他求饶,只得闭上眼睛,等着李嗣业的刀劈下来。 谁知李嗣业却上前一步,躬身对夫蒙灵察叉手道:“中丞,杀了不如留下,或许对于劝降莫贺达干有用。” “莫贺达干自知被俘必死,怎么可能投降?” 李嗣业犹豫了一瞬,回头对亲兵挥挥手,将阙啜拉了下去。 “中丞,为何一定要在突骑施人面前杀莫贺达干?” 夫蒙灵察抬头歪着脖子凝眉思索:“你的意思是……” “还记得昔日突骑施黑黄二姓相争,吐火仙可汗兵败被俘押往长安,被封了金吾卫大将军,莫贺达干也可以有这样的待遇。” “怎么可能?”夫蒙哼了一声说道:“他派兵伏杀了史昕,使继往绝可汗家族绝嗣,就算我能够饶他,圣人也绝不会饶过他。” 李嗣业压住喉咙咳嗽了一声,解释道:“末将的意思是,死人也可以封官。” 夫蒙灵察提起精神:“说得再详细一点。” “莫贺达干自诩为黄姓可汗,也在黄姓部族中有一定的影响力,若在突骑施人面前处死他,忠诚他的黄姓部众必然生怨,这对黑黄二姓之间的调和也极为不利。我们可以当众宣布,莫贺达干若能真心投降,可举家迁至长安居住。至于他进入长安后是死是活,便与我们无关了。只是换一个地方杀,但是效果应该是不一样。” 夫蒙灵察摇了摇头:“这样的话,莫贺达干怎么会相信?” “就算他不相信,我们击败将其俘获,同样也可以押往长安,对外宣称莫贺入长安监视居住,会使黄姓部落的抵触情绪少一些。” 夫蒙灵察咧嘴笑了起来:“某明白你的用意。我堂堂大唐安西都护府,用这种小伎俩安抚人心,连一个莫贺达干都不敢公开处死,如何能威服西域?这些突骑施黄姓的人心,用不着我们来安抚,自有后任的突骑施可汗来操劳。莫贺达干吾必杀之,不但要杀,还要当着所有突骑施黄姓杀,以儆效尤。” 夫蒙灵察也有些道理,毕竟敢杀十姓可汗的,莫贺是第一个。他触碰了朝廷的底线,所以才用他的血警告后来者。 这个世界上很多道理不能用对错来衡量,不然就不会有反方和正方的论点反驳。 李嗣业还是坚持认为,自己的建议才符合实情,认为从来不要低估民意,即使是他们称之为蛮胡百姓的民意。安西都护府在突骑施人眼里,也许不再是往日的盟友,而变成了霸凌擅专的强权。 只可惜他还不是节度使,也无法以自己的意志来行事,还不到这个位置上,就不能操这份心。 眼下的目标还是不惜一切手段往上爬,得双旌双节,得赐六纛,控疆万里。大唐官吏有十万,节度使只有十个,无论从概率来讲,还是从现实来看,这个位置很难混,比的推荐位难多了。 夫蒙灵察出声打断了他的癔想:“至于这个莫贺的三子,暂时就留他活着,或许还有些作用。” “喏。” 李嗣业朝他叉了一记手,缓缓地退了下去。他回到被拆得如同鸡窝的突骑施营地,多数士兵们已经躺在火堆边打开了呼噜,被安排岗哨的兵卒们三三两两堆在一起聊天以解除乏困。 他来到河谷上方,脚下岩石嶙峋,下方两丈多处是河滩,湍急的河流翻卷着浪花朝下游奔去。 广袤碛西的劣势显而易见,没有人口,缺少耕地,不似江南水道纵横良田阡陌,不如幽燕一马平川土地肥沃。唯有两项便利,其一是地缘优势在东西交汇的丝绸商路之上,其二便是这天山南北的广袤牧场。若能挟此两利将它们作用发挥到极限,进可威慑吐蕃,大食强敌,退可保安西四镇千年佛国。 可惜这对他而言,不是个最好的时代。 …… 第二日,安西军挟带着俘虏沿河岸前行,莫贺达干得知三子全军覆没,慌忙带兵与长子咄陆叶护聚合,向北退却到羯丹山下。 突骑施黑姓首领都摩支带着部众前来与安西军汇合,听闻夫蒙中丞昨夜首战告捷,都摩支愈发认为自己的决定是英明的,欣喜地带着羊群和马奶酒来到唐军的驻扎地内宣布庆贺。 等他来到河边才发现,唐军竟没有带任何辎重粮车锅灶,所挟带的羊群,马群,牦牛群、毡帐车等全部都是抢来的。打麻雀还得有二两秕谷呢,跋涉几百里仅仅背着干粮就过来了? 夫蒙中丞坐在尚未搭建成的毡帐前,以突骑施人的礼节抱胸迎接度摩支。 “大纛官,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五年前,今日看来你还是很健朗。” 都摩支翘起嘴角的胡须,躬身行抱胸礼:“都摩支恭贺中丞得旌节统辖四镇,上次见面我们是对敌,这次却是盟友,所以时间是个好东西,会证明谁更可靠。” 夫蒙灵察神色逐渐凝重,双手合掌信誓旦旦地说道:“这次你若能助我安西军击败莫贺达干,某可以禀明圣人,助你登上突骑施可汗之位。” 都摩支只是颔首微笑,并没有夫蒙灵察期待看到的表情,恭敬又不失疏离地回答:“感谢中丞美意,都摩支人微言轻,不堪为突骑施可汗。况且我曾对这长生天起誓,誓死效忠吐火仙可汗。倘若中丞要我提条件的话,都摩支希望骨啜能够重回吐火仙可汗汗位。” 都摩支的回答让夫蒙灵察微感错愕,此人当初与莫贺达干共同谋杀了苏禄,竟不是为了汗位。他如今忠心耿耿支持苏禄的儿子,这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所牵涉到的人情利益,复杂程度不次于李唐皇室。 “好,等功成之日我便传书回京禀报圣人,助你迎回吐火仙可汗。” “多谢中丞慷慨。哦,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中丞,我们击败擒获莫贺达干后,你将如何处置他?” 度摩支看似毫不经意随口提及的问话,让二人之间的空气突然紧张,夫蒙灵察虽也装作毫不在意地抬头思考,但这问题的严峻和尴尬还是让两人神情逐渐严肃起来。 第四百一十一章 争锋敌对 牧歌交织 夫蒙灵察仰起头沉思片刻,随即缓缓开口道:“我大唐刑律宽容,他犯下十恶罪中的谋逆与不义,我可以给予宽待施以绞刑,暴尸三日后可收敛回去,按照你们突骑施的风俗进行天葬。” 都摩支敛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问道:“莫贺诸子是否都是这个下场。” 夫蒙灵察沉默不言,但结果已经很明显。 短短的磋商会晤之后,夫蒙灵察与度摩支已经就利益交换达成了一致,接下来要做的是共同参战取得胜利。 又等了两日,拔汗那军队赶着牲畜群前来援助,阿悉烂达带来了一万名士兵,这些人中有一半是突骑施黑姓,他们同唐军会合之后,开始朝着羯丹山方向前进。 李嗣业从这些突骑施黑姓兵卒的精神风貌上便已看出一斑,底层士兵可能并不情愿参战。他们不似上层的统治者为了既得利益而妥协,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感望都是最简单炽烈的——就算黑黄二姓的之间有争端分歧,可也不情愿帮助外人来屠杀自己的族人。 贺莫达干率领黄姓部众在羯丹山下列阵,他们有两万多人。与对面的唐军阵营相比,无论数量上、装备上都处于劣势。 夫蒙灵察率领的一万多名唐军摆出六花阵,这是军神李靖在繁琐的诸葛亮八阵图基础上简化出来的阵法。八卦阵最初有九军,中军居中央,其余八军分别对应伏羲八卦的八方,搭配兵种配置有一千多种变化。六花阵更加简约,中军位于中央,左厢前后军,右厢前后军,左右虞侯军等六军分布在中军外围,形成攻守兼备的六边形结构。 李靖同志也不知是否研究过蜂房,或是精通几何学,六边形是最节省材料的形状,对于建筑来说还是军队来说都是如此。它比八卦阵更为稳固,对指挥将领的要求也低,无论是新手还是老司机都能熟练上手操纵。而且它还能将其它兵种吸纳进战阵中去,与骑兵搭配起来也很好用,简直是经济适用型的百搭阵法。 步兵为主,骑兵为辅的六花阵经历了无数战争检验,从初唐到唐末五代的这段时期内,它是没有敌手的,唯一的缺陷是对军队的专业性和装备及骑兵的依赖性太高,所以它只适应生存在隋唐这一时代内。 夫蒙灵察的六花阵居于中央,都摩支的八千骑兵列阵在左,拔汗那的一万步骑混合编队在右。对面的莫贺达干摆出了品字结构的方阵,两支骑兵位于左右两侧,中央的方阵也是各军种协调搭配。 正中央的白狼皮大纛下,穿着白色戎服披挂鳞甲的莫贺可汗单骑越众而出,他身下骑着白马朝着战场中央飒沓而来,使得这位突骑施首领更具悲壮的正义气息。 他在唐军的一箭之地外停下,拽着马缰驻足等待。 夫蒙灵察从六纛拱卫中打马走出,他骑着的是一匹黑马,暗铜色明光铠反射太阳的光线,使得他耀眼夺目。而身后绛红色的披风,及战马上多彩的璎珞,瞧上去反而像一个反派角色。 莫贺的杂乱胡须在夏风中飘荡,两人骑着战马在战场中央碰头,相距不过几丈。 “夫蒙灵察,我首谋诛杀苏禄,率先归顺大唐,你今日却率军前来讨我,这不是忘恩负义之举吗?” 夫蒙中丞拽着马缰,身下的黑马显得很暴躁,不停踢踏着地面上的尘土,他捋着胡须神情冷酷地说道:“你派兵谋杀濛池都护十姓可汗史昕,为圣人为朝廷所不容,落到今日的下场是你咎由自取。” “是你们大唐不公!”莫贺的咆哮如同苍鹰的尖唳声:“我的功勋焉能比不上乌质勒、娑葛、苏禄。当不起十姓可汗乎?可你们朝廷居心叵测,妄意将可汗之位赠给一个披着阿史那姓氏的傀儡,焉能怪我痛下杀手。” “贺莫!”夫蒙灵断喝一声:“你口口声声喊什么功勋功劳,可有半分对朝廷的忠诚,你若连一个傀儡都容不下,等将来汝慢慢坐大之时,我安西都护府是不是也变成你的眼中钉?” “强词夺理!这碎叶川流经之地是我突骑施的土地!是我贺莫的家,你们闯到我的家里来,还要在我的头上安一个主子,是欲使我黄姓全族成为阿史那的奴婢,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天山南北都是圣人的。” “呸!多说无益,我们在刀枪上见高低!” 两人这一场打嘴仗式的会晤,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也不可能对两军气势造成多少增长,能否对敌军主帅的意志造成影响也未可知。 他们各自调马回头,回到了已方的阵营之中,夫蒙灵察给押衙下令,挥动令旗下令预备作战,双人使用的伏远弩站在前排,单兵使用的擘张弩站在后排。 贺莫命人吹响了牛角,两侧的骑兵并未出动,反而是中央最前方撑着木塔盾步兵阵向前冲锋。 李嗣业的左右虞侯军处在六花阵的最前方,中军六纛军官们挥动旗帜命令变阵,前厢左右军缓缓向前与他齐平,后厢左右与中军压在阵型后方,阵型的横向扩大使得敌人的受到的打击密集程度提高了许多。 突骑施人丝毫不在意唐军变阵,已经排列严整地朝着他们冲来。 “伏远弩!射!” 伏远弩放在地上,兵卒坐在上面脚蹬以腰力上弦。敌军冲至三四百米远处,唐军便开始发射,箭矢如蝗雨激射而出,落入了突骑施阵形中,零星的士兵中箭倒地。 步兵阵继续向前冲锋,中军挥动号旗下令:“伏远弩,退!” 弩手们带着伏远弩直接退到了阵型的后方,背着擘张弩的兵卒上前,他们的标准配置是步兵枪和弩,射敌时将长矛放在地上,共分为前后三队,一队装弩上弦,一队准备,一队瞄射,扣弦射击之后退到后排,如此交替连绵不绝。 突骑施人的重步兵阵顶着唐军的弩箭冲到了两百步远的距离,他们的阵型由密到疏,在前进的路上留下了不少人的尸体。莫贺命人在后方吹起牛角,这些擎着木盾的重步兵突然停下,将盾牌撤了开来,露出了后面被人驱赶前进的牦牛。 “奔牛阵!准备!” 突骑施人将牦牛的尾巴沾上了油脂,后排人手持着火把准备点燃。 唐军这边却把一群捆得结实的人推到了前方,这些人正是上一场战斗中被抓的俘虏,连同贺莫可汗的三子阙啜在内。 手持火把的牧民们停止手中的动作,叽里咕噜的怪叫声在人群中传播,有人暴躁怒骂,很快后方中军得知,莫贺可汗怒声喝道:“夫蒙老儿,你卑鄙无耻!” 可惜两军的军阵隔得太远,他的骂声传不到唐军阵营中去。 “可汗!奈何?”举着令旗的将领高声问道。 “点火!给我撞!全给我撞死!家都没了,要人有什么用!” 莫贺下达了命令,他将整个部族都押在了这场战役上,又何况区区几千条人命。 “给我撞!” 牧民们唱起了牧歌,向是给死者送行的殇曲,歌声却并不凄婉,却与这片高山与壮阔草场如此契合。被捆绑的突骑施俘虏们竟也挺胸抬头,遥望着对面放声应和,两片不成调的曲声混合在一起,是天山草原上亘古以来就有的苍凉旋律。 …… “巍巍雪山,青青草原,大河奔流,蔓延不息,哺我牛羊,养我儿郎……” …… 李嗣业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妥,以战俘做质的举动应是一招臭棋,他立刻高声对左右虞侯军下令:“把俘虏撤回去!以盾牌矛枪为阵阻挡!” “把俘虏撤回去!” 第四百一十二章 冲锋与反冲锋 情绪是一种很难捉摸的东西,特别是那种掺杂了复杂感情的情绪,面对同一种熟悉的歌声,熟悉的旋律,所有人的感受都会混同在一起,喜者同喜,悲者同悲。 在这宽阔的战场上,李嗣业不知道两翼的拔汗那军队和都摩支黑姓部众,是否对这牧歌产生了特殊的共鸣。在情况没有变得更糟糕的情况下,他果断命令军阵前排,将这些突骑施的俘虏全拉回了军阵后方。 这样做无疑是绕过了中军的命令,违背了夫蒙灵察的计划,甚至严重点儿来说,在战场上令出多门是军中大忌,如果夫蒙心眼再小一点儿,这就是一种僭越。 但他不会因此而犹豫不决,就算夫蒙灵察要找他算账,也应该是战后再论。 “点火,撞!” 为了对付奔牛阵,安西军曾经进行过多次演练,矛枪和盾牌的配合并不能有效阻挡这些几百斤重的牲畜的冲撞。弓弩对它们的杀伤力也极为有限,这些步履缓慢的畜生一旦狂奔起来,堪比马的速度。 兵卒们迅速将盾牌撑在地上,用长枪步槊的枪尾撑住,五杆枪通过五个受力点顶着盾牌的四角和中央,持盾的兵卒撤到后方,与槊兵枪兵共同将枪头踩在土中,借地面来缓冲牦牛的撞击力。 火把点燃了牦牛的尾巴,它们的长毛也相当助燃,熊熊火焰使得它们吃痛,低头朝着前方狂奔不止。 这个奔行的距离不能够太长,它们完全是因为痛苦依照本能奔跑,释放出去并不能保证它们跑直线,甚至许多牦牛跑出去转了一个大圆,绕回来冲到自己的阵列中。 弩兵们紧张地交替上前扣弦,各自寻找目标攒射,奔行的牦牛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尘带,给人带来的心悸犹如脱缰野马,失控的汽车即将造成的交通惨祸。 它们的头脸上插满了箭矢好似豪猪的尖刺,依旧不能停止,有些心脏停止了跳动,身体倒下四蹄趴瘫,胸脯依旧惯性擦着地面前进。 在半途中被射杀的只是一部分,更多朝着盾牌阵冲来。 “来了!踩住!” 李嗣业高声喊道:“所有人听着声音方位,注意躲闪!” 奔行的牦牛撞上了盾面,如同清晨洪钟发出清亮的铛声!支撑得当的盾牌被顶着后退,长枪步槊的枪头在土中犁出一道道深沟,但那撞在盾面上的牦牛,也彻底昏厥了过去。 有些盾牌直接被撞飞了起来,落入了人群中,听到声音的兵卒迅速往两边分开,以免造成密集的踩踏,每个人都朝身边经过的狂畜身上招呼兵器,直至它们鲜血淋淋,变成一堆尸体。 奔牛阵并未能对唐军的阵形造成有效破坏,只形成了短暂的骚乱。莫贺不待敌军喘息,立刻命人吹动号角,调集两翼骑兵对着唐军进行冲锋。 夫蒙灵察依然能够沉得住气,命令两侧的拔汗那和都摩支骑兵按兵不动,令中军押衙官挥动令旗,重新收缩为六花阵,左虞侯军、左厢前军和左厢右军呈扇形结构抵在最前方。 “骑兵,破阵!” 莫贺麾下的第一勇士索纳都领着两翼开始冲锋,他们手中擎着角弓,跨着马镫等待扑入角弓的射程。 唐军的箭雨打击再次开始,从射程最长的伏远弩,到可单兵使用的擘张弩,再到更轻便的竹竿弩射程依次递减。突骑施人奔行的马蹄距离唐军越近,所承受的箭雨打击也越密集。 他们弯腰低头伏在马背上,不易被箭矢射中,仍然有人从马背上落下来,马儿拖着空缰绳踟躇在原地。有些战马身上所受箭矢太多,向前栽倒在冲锋的路上,马上的人向前方甩出。倒地后的战马竟成为后来者的路障,那些本就受伤血流不止,凭着一口气向前冲的同胞无力跃起,便前蹄齐齐后折,宛如叠罗汉一般翻滚倒下。 当他们冲锋至七十多步时,进入角弓的杀伤力范围,挽弓从马背上爬起来朝唐军军阵攒射,同时唐军军阵中的长弓也已经开始朝他们激射,更多的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再变阵!” 李嗣业立刻命令左虞侯军将矛枪兵架在最前方,战锋队收起竹竿弩举起了陌刀。而前方突骑施人骑兵的冲锋还在进行。 索纳都在马上高喊道:“蒙马眼!” 冲锋在最前方的轻骑开始并行集中,并在第一勇士的带领下蒙起了马眼。这帮人定然是疯了,竟然想用前排马匹的尸体冲撞开唐军的阵线,他们难道想用一部分人的牺牲来击破六花阵吗? 李嗣业也已准备架起了矛枪,准备硬抗突骑施轻骑兵的冲击。然而在下一刻,夫蒙灵察的中军突然下令,命王正见的骑兵军从步兵阵的两侧迂回扑出正面发动攻击。又命令李嗣业进行整体撤退。 两支骑兵宛如两道流水从军阵之间的结合部中冲出来,马槊队抬起了槊锋,朝冲在最前方的突骑施骑兵直扑而来。 索纳都蒙马眼的举动失效了,横向冲锋撞向他的不是左右虞侯军的步槊队和枪队,而是王正见率领的骑兵军,双方立刻混战为一团。 李嗣业立刻带着战锋队上前,一千人举着陌刀并排杀入骑兵的战团中,与骑兵军高底配合斩杀敌骑。上有马槊,下有陌刀,马槊刺人,陌刀斩马,相互搭配。 他骑在马上,手执陌刀朝着敌骑冲去,扑至近前兜头斩下,对方提在手中的弯刀断做两截,头颅喷涌着血液冲天而起。 …… 索纳都骑着一匹黑色敦马,比其他马的个头都要高,手中挥舞着一根长棒,棒头上带着厚重的铁榔头。他膂力惊人,双臂抡起左右横挥,击中一名兵卒的胸口,使其口喷鲜血从马上跌落下来。 一名唐军骑兵摸出角弓,拉满了弓弦朝他射来,索纳都在马上猛然转身,箭矢射入他的后背中,顿时血流如注。 索纳都咬紧了牙关,双腿一夹马肚朝着这兵卒冲来,手中的长棒同时挥出,正中那兵卒的头颅,霎时脖颈折断落下马下。 疼痛使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也使得他狂性大发,凭借手中的榔头左冲又突,两名陌刀兵举起刀朝他扑来,索纳都挥动棒头格开了他们的刀柄,连续两击使得两人倒毙。 他连杀数人之后,一时无人能匹敌,瞅准了提着马槊左冲右突的王正见,这是唐骑军的领军将领,一旦击杀此人,便能使敌骑的士气大跌。 索纳都纵马冲出,一手提着榔头逼近了横提着长槊的王正见,王正见看见强敌逼近,双手也攥紧了马槊朝他攮刺,索纳都手中的榔头搭在手臂上,双手用力向上一挑,将马槊挑在半空。他的马与对方擦身而过,单手挥着榔头击在王正见的肩头上,发出咔嚓的骨裂声。 索纳都大喜,正欲回身再击,侧后方有凌厉风声袭来,他凭借躲避危险的本能俯身下去,险而又险地感觉头顶上有东西掠过,顿时头皮生疼又凉气冒顶,感觉有血从头上流淌下来,一大片头发掉落,才知道是被人削去了顶发。 削他顶发的唐将身披赤铜色山文甲,握着陌刀立马在他不远处,朝他比出了一个中指,随后手指朝下。 第四百一十三章 战后利益分配 索纳都心中狂怒,他不知道这个手势代表什么意思,但从此人的表情就知道这是一种羞辱。令他更为愤怒的羞辱是,此人竟然用刀削去了他的顶发。勇士的灵魂只属于长生天,岂能落入他人手中。 “啊呀呀!” 他双腿猛夹马镫,双手举着榔头朝对方直冲过去,战马奔行如洪流无可阻挡。 对方依然双手握刀横在马上,幽深而冷冽的眼睛死盯着他,身下马匹不动,连身体也没有任何动静,这是一种让人畏惧的死亡的寂静。 索纳都大吼一声以壮胆,双手握着长棒榔头举过头顶,朝着对方的头砸将下来,这一下若是砸结实了,绝对可以让其脑袋开花。 李嗣业陡然抬起了刀锋,并以闪电般的速度向上一扬。索纳都顿时感觉手中的重量轻了,那是因为长棒榔头从中间被斩断,拥有杀伤力的那一截掉落在了地上。 他的马还在向前冲,李嗣业再次横闪出刀锋,索纳都感觉视线在向上拔高,他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还能够看到那人。然后他的视线打了个滚,随着自由落体掉落在了地上,抬头看到马上的自己,只剩下齐平的肩膀,脖颈的部位还在往外泵血。 突骑施骑兵突然向后逃窜,他们留下了几百具尸体,裹挟着步兵阵往羯丹山方向逃去。王正见的骑兵军奋起直追。 夫蒙灵察向拔汗那和都摩支下令,分别从左右包抄追击,唐军的六花阵变为了一字向前的长阵,不断扩大宽度占据了整个战场,用来拦截被骑兵追散逃跑的黄姓步卒。 直至天黑时分,突骑施黄姓在碎叶川南岸全军覆没,不断有俘虏落入拦截的唐军手中,追击的拔汗那军队还发现了莫贺与另外两个儿子的尸体,竟然没能抓到一个活口,令夫蒙灵察分外不满, 他猜出可能是归顺拔汗那国的突骑施黑姓所为,对于一个同一族类的突骑施人,他们不愿意他落在唐军的手中被施刑羞辱,死在战场上才算是一个草原勇士的结局。 简单打扫战场之后,黄姓的俘虏全部交给了都摩支,或变成奴从,或组成新的部落,就无需唐军为他们考虑了。 夫蒙灵察纵马来到李嗣业面前,他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脸上隐隐透出几分怒容喝问道:“李嗣业,你可知罪?” 李嗣业翻身下马,周围的兵卒们都担忧地望着他,他转身将陌刀放在马背上,才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夫蒙马下,躬身叉手道:“嗣业知罪,但事发突然,不得不提前应变,应变之功,足以抵过。” “这么说来,我还得赏你了。临战之际,只有中军才有指挥权!敌军以奔牛袭阵!你擅自将俘虏撤进军阵后方,何来应变!又何以抵过!” 他不疾不徐地叉手道:“嗣业斗胆相问中丞,俘虏能抵挡疾奔之牛么?” 夫蒙黑着脸瞪了他一眼:“当然不能。” “中丞,我们的盟友拔汗那军与都摩支军多数为突骑施黑姓,他们虽与黄姓相争相攻,却仍然是同族同胞。我们以俘虏去挡奔牛阵,不能取得任何功效,却会使这些黑姓兵卒心生芥蒂。牧歌响起时,他们难保不生同悲恻隐之心,兔死狐悲之感,若真让这些放下武器的手无寸铁的血肉之躯当做血肉之盾,身为同族的他们,心中还甘愿做我们的盟友吗?” 夫蒙灵察低头细思,他当时身处中军,不能看到战场上的方方面面,若真如李嗣业所说,现在想起来确实有些后怕,一旦两边的突骑施黑姓倒戈相向,他将接受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惨败。 他捋须沉吟,才点点头道:“嗣业思虑全面,防患于未然,确实有功无过,是某欠考虑了。” “中丞当时居于阵中央,这样细微的变化当然是不易发现的。嗯,敢问中丞,莫贺第三子阙啜该如何处置。” 按照夫蒙灵察当初的设想,是要将莫贺父子全部吊上绞刑架以儆效尤的,但如今只剩下这阙啜,李嗣业的劝谏也使得夫蒙灵察的思虑产生了细微变化,他垂目挥手说道:“不要公开绞刑暴尸了,暗中秘密处决。” …… 阙啜已经时刻处于惶恐之中,自从父兄在战场上死于唐军之手,他的命运就已被判定了。他此刻最怕的倒不是死亡,而是被拉到一个集会场上去,周围坐着形形色色的人,黄姓俘虏,黑姓士兵,唐军。被所有人围观他死去的过程,对他自己来说才是真正恐惧的事情。 他被蒙上了眼,被人用麻绳牵着手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草场上的风声从他的耳边刮过,耳边并无人声。 这些人不再拖着他往前走,他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感觉手臂是可以抬起来的,但他不愿意这么做,万一摘下蒙布,看到的是让他恐惧的东西,倒不如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迎接死亡。 五名唐军在他身后退出十几步外,将弩机平端起,望山瞄准了他的后背,瞬间扣响了弓弦,阙啜的身体应声倒下。唐军们走上前来,把箭矢从他背后拔出,相互之间闲谈着准备去河边清洗一下箭头。 他们十分渴望今晚上的庆功联欢,突骑施烤羊肉的技术比他们强多了,即使没有胡椒也十分有滋味。突骑施的女人却如他们的男人一般粗糙,被天山草原上的冷风吹得皱皮,完全没有大唐女人的韵味。就如最近流行的时世妆,浓妆华裳,美则美矣。 深蓝天幕笼罩夜空时,万点星辰点缀在这无边穹庐之下,荒凉草原上这边是孤独的尸体,另一边是庆功的宴会,宴会之前要瓜分突骑施黄姓部落的百姓,牲畜,财产,而这边则有五六头狼正在瓜分阙啜的尸体。 突骑施黄姓的所有部族老幼妇女都被赶了回来,她们瑟瑟发抖地等待着被裁决的命运,草原上胜利者对失败者都有完全的支配权,人的命运与财产牲畜无甚区别。 根据与唐军商定好的划分协议,突骑施黄姓部族包括女人、孩童、畜生、毡帐都由三家进行分配,唐军索要的是战马,牦牛和羊反而少量。都摩支把所有牧民收编,死在战场上的男人的女人,强行分配给了没有婆娘的兵卒。拔汉那讨要了一部分牦牛和羊群。 由于唐军作为战争发起者和最大的既得利益者,缴获和财物分配并不严格按照出力大小来分配。真珠河往南被划定成为了安西军的养马地,这就相当于突骑施牺牲了一小部分生存空间,在其他方面的要求便少一些,战马从缴获中得到了六千匹,牦牛和羊群加起来不超过一万头。 除去唐军和拔汉那讨要走的,作为黑姓首领的都摩支,获得了黄姓遗留下来的所有东西,甚至是一块毡帐,一个婴儿。 碎叶川前,羯丹山下的牧场上燃起了无数堆篝火,唐军将领与都摩支、拔汉那王子坐在露天环境下简易案几前,面前摆着滋味十足的烤羊肉、蒸羊羔和马奶酒。突骑施部族中的粟特女子绕着火堆赤足舞蹈。 唐军和突骑施兵卒围坐着篝火堆,遥望着翩翩起舞的女子,却没有多少人上去起哄共舞。在这种表面上其乐融融的的气氛下共举酒杯开怀畅饮,其实隐藏着一定的疏离和隔阂感,敏感的人能够察觉得出来却不愿点破,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对等。 突骑施人不再景仰大唐安西都护府带来的德行教化,他们只是害怕安西军的强弓劲弩和铁甲。 第四百一十四章 捡来的孩子 这些有滋有味的酒肉对李嗣业来说,实在是滋味太浓烈了,他难以消受。马奶酒他还可以捏着鼻子灌下去,只有青葱和盐巴的羊肉,一股羊膻气扑面而来。 他决定离开宴会四处走走,便与身旁的高仙芝低语了一声:“我去放个水。” 高仙芝眯眯着眼睛点点头,也不管他是真的要放水,还是要去放别的。 李嗣业起立伸了个懒腰离开席位,远离了篝火群光圈的范围,远处可见圆形的尖顶毡帐星罗棋布排列。有男人的笑声和女人的啼哭声传出。 他想起来了,下午的时候突骑施人搞了个分妻大会,所有黄姓在战场上死去的遗孀被赶到一起。都摩支黑姓部众围坐在她们四周挑挑拣拣,以官阶高者优先,战功高者优先,没有妻子者优先,依次挑选女人,现在这些人正在享受他们的胜利成果呢。 这种事情并不必大惊小怪,别说是这些女子,就算是可汗的可敦,甚至是骄傲的公主,远嫁可汗之后,可汗一死就会变成可汗弟弟或儿子的女人。游牧民族在繁衍生息这方面,真是一点都不浪费。 他朝着更远的地方走去,两个醉酒的黑姓兵卒摇摇晃晃走来,他们口中喋喋不休地骂道:“某些人真畜生!占了别人的妻子,竟然活活地扔掉了别人的孩子!禽兽不如!” “别骂了,要不你去抱养回来,省得如此发火。” “不,我养不了,我家的孩子有三个,再不能容下一个了。” “你让我养,你自己怎么不去抱回来?” “不不不,我更不行,我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有家小。” 两人瞧见迎面过来的唐军将领,连忙侧身抱胸行礼,然后迅速相互搀扶着跑掉了。 李嗣业踏足他们前来的方向,果然听见有婴孩啼哭。他快走两步低头,见草丛中排列着三个襁褓,他蹲下身去。婴儿们正抓着小拳头,张圆了小嘴憋足了劲大声啼哭,一个赛似一个。 他解开襁褓的带子,这三个婴孩的身体白白嫩嫩,没有任何畸形残缺,两个男婴一个女婴,应该不是出自同一个母亲。 远处似乎有哭声迫近,他抬头去看,一个散发女子从毡帐中奔出,正朝这个方向奔来,却被追出来的汉子拦腰抱住,扛在肩头上又捉了回去。 李嗣业正要将他们的襁褓扎紧抱起,三对绿幽幽的眼睛贴着草地循着婴儿的哭声而来,它们趴伏在草中低下了头,棕灰的毛发抖擞着,先是盯住了三个啼哭的点心,然后抬起头盯着站在点心身边的人。 李嗣业跨立在婴儿襁褓的上方,从腰间抽出横刀,他听说哺乳期的母狼会给人的婴儿喂奶,很显然这三只不是。它们目露凶光肚子干瘪,有很强的进食。 他双手攥着刀柄倾斜地提在手中,对着它们喊道:“来啊,看看是你们的牙快,还是我的刀快。” 三头狼分散到了三个方向,弓着身子正在缓缓后退,李嗣业知道它们这不是撤退,而是在准备攻击。 风吹草动,它们迅速从三个方向同时扑来,李嗣业的后背左侧还是右侧,他猛然转身斩出,最先扑来的狼哀鸣一声掉落在地,热乎的狼血喷溅了满身,另一头狼爪已经搭在了他脊背上,他却提刀往下一刺,将企图从他的脚下叼走婴孩的家伙钉在了地上。 他整个人向后一躺,身后的狼从背后翻滚而出,腥臭的嘴咬住了他的手臂,这咬合力疼得他狂躁,索性利用手臂将狼嘴按到草地上,提起左拳在狼腹上咚咚咚捣出三拳,直打得这畜生吐出刺鼻的胃酸呕吐物。 他从狼口中脱出手臂,上面有两个清晰的牙洞,也不知道它们是否带有狂犬病毒,十几年的潜伏期可真叫人糟心。 他又从狼尸上拽出刀锋,从怀中掏出巾帕擦拭上面的血迹,贯回到刀鞘中去。 “吓坏了吧,宝宝们,狼外婆已经被消灭了。” 他将这三个孩子的襁褓抄抱起,左手两个,右手一个,显得很吃力,同时要照顾到婴儿们的舒适感,一人抱三个孩子确实不容易。 李嗣业大步流星来到左右虞侯军的宿营地,燕小四带着亲兵队正坐在火堆前,看到将军怀抱的婴儿,连忙起身问道:“将军,这时哪里来的孩子?” “弃婴。” 燕小四和亲兵若失罗分别从他手中接过婴孩,抱在怀中逗弄,另外一个婴儿李嗣业递给了库班尼。 “你们三个暂时替我照顾孩子,去弄些羊奶或人奶来喂饱他们。” 燕小四面露难色:“我们也不会养孩子呐。” “没有谁生来就会,你们先适应着,等将来有了娘子就有用武之地了。” 他将婴儿安顿给这三个亲兵,又不太放心,回头说道:“又没让你们养一辈子,等回到疏勒后就由我镇使府来抚养,另外我每人给你们一匹缴获的马,算是奖励!” 李嗣业回到聚会场地,唐军将领们多半喝得东倒西歪,突骑施人自酿的马奶或羊奶酒,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度数应该不低。 高仙芝眯着眼睛问他:“怎么放水放了那么久。” 他侧过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出去一趟,捡了三个孩子回来。” 高仙芝露出佩服的神色,显然难以置信。 …… 年轻的十姓可汗啜律担当起了他最讨厌,也最不擅长的工作,与这些他不认识的人进行交流,被人介绍来介绍去,强行面对这些陌生、笑容虚假又心怀叵测的脸。 他这个在此战中没有放过一箭杀过一人的空头可汗,被安排在了侧上位,地位仅次于夫蒙中丞,却比都摩支和拔汉那王子都要高。他知道这些人表面这他恭谨有加,但实际上心中却是无视甚至鄙视的。 这些人口中想说的是:天山草原上早已没有了阿史那家的立锥之地,阿史那氏也已绝嗣,那么这位是从哪里来的呢。 “真是想不到,啜律可汗竟是怀道可汗的外子,这是阿史那的血脉命中不该绝啊。” 啜律机械地陪笑饮酒,他感觉自己与那些赤脚跳舞的突骑施女郎没什么区别。 夫蒙灵察不动声色地点头颔首,转头朝向都摩支问道:“大纛官,你膝下好像还有一个待嫁的女儿吧。” 都摩支从面皮上堆起虚浮的假笑:“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中丞,某确实有一女,如今也十七,想给他择一个郎君。” “哦,”夫蒙灵察指着啜律:“十姓可汗也尚未婚配,某今日趁着酒兴,也牵一回红线。大纛官可否愿意把自家的女儿许配给可汗做右可敦呐?” 都摩支连忙抱胸致谢:“感谢中丞指婚,都摩支求之不得。” 啜律扫了一眼都摩支,这个人满是风干皱皮的脸上布满了狡狯虚伪,他分明很不情愿把女儿嫁给自己,面皮却装得很兴奋。 他自己更不愿意,他的心中藏着一片净土,脱离出这些人的险恶和丑陋,只要能守着这净土,宁愿此生不婚。 第四百一十五章 可汗心思谁人知 “那就这样定了,”夫蒙灵察大手一挥道:你们突骑施人之间的婚俗不知道是如何,但提早点应当是没问题的吧,就定在八月如何。十姓可汗的驻跸就在龟兹,介时都护府会送上纳采、纳吉、纳征,争取在八月份成婚。” 都摩支笑着应和道:“就按照大唐的礼仪来,送什么纳彩,那就……八月份成婚。” 啜律皱起眉头,他这个当事人就这样被无视了,无需征求他的同意,简直如同配牲口一般粗暴野蛮。他想要提出反对,但在这个场合里,无疑等于公开驳了夫蒙灵察的面子,让他下不来台。 他郁愤地低下头去,想着今晚一定要找个机会与夫蒙灵察说清楚。 夜色渐深,案几上角杯倾倒,碎骨头扔得到处都是,突骑施、拔汗那和唐军都各自散回自己的营地,火堆只剩下一些暗红的柴烬,有小火苗依旧跳动,只是被夜里袭来的冷气压了下来。 没有营帐的兵卒们围着火堆头朝外躺倒,身下铺着羊毡,头枕着箭壶发出了鼾声。 夫蒙灵察在押衙和亲兵的簇拥下来到帐外,他只要稍稍掀起一角,就能看见帐中躺着两个坦露酥胸的女子,这女子是由都摩支派来给他暖衾被暖脚的。 他转身对众人挥手道:“你们各自回去休息,留几个人在门口守着。” 几人喏声叉手告退,纷纷打着哈欠回头,绕过站在最后的啜律。 夫蒙讶异地看了十姓可汗一眼,挥挥手说道:“可汗也早日回去歇着吧,人生苦短,更短。”说罢他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疲惫的得意笑容。 啜律自然不肯离去,硬着头皮走到中丞面前,深吸一口气闷声说道:“我不想娶都摩支家的女儿。” 夫蒙灵察以为他是嫌弃都摩支之女身份低贱,笑着纠正道:“都摩支的女儿当然不够资格做你的正妻,右可敦只是侧室,吐火仙可汗或者是拔汗那王的女儿才够。” “不,我不想与他们所有人联姻,我的婚事……我自己……,能不能等到以后再说。” 夫蒙中丞的笑迅速转化为一种意义不明的讽笑,语重心长地开口劝道:“少年,身居高位,总要丧失一些东西,人不能什么都占有,明白吗?” “那我宁愿不做这个十姓可汗。” 中丞的脸色沉了下来,居高临下鹰视着啜律冷声说道“我不知道是谁让你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是妄想。我告诉你,如果保不住十姓可汗这个位子,你连妄想的资格都没有!” “退下吧!” 夫蒙灵察迅速掀开帘幕,钻进了温柔乡中,他穿着中单裹起衾被,搂着两个暖床的粟特女子肩头笑道:“你们可要学的乖些,不要像外面那孩子不识抬举。” 啜律讷讷地退走了,他心中的愤懑一点儿都没有降低,沿着逐渐静谧的营地行走。心底那难以割舍的决断和他对前途的渺茫让他不愿意留在这里,只想着如何今夜能够逃离,他应该去何方?但他的心中还存在着念想,想替老主人怀道,替史昕把他们的姓氏传递下去,可人生为何两难全? 他途径疏勒镇军使李嗣业的军帐,里面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心想这个时候不应该打扰,但自己成为十姓可汗,是经过他的劝说促成的,现在去烦扰他似乎也不算过分。 他掀开军帐门幕,才发现里面比较乱,有男有女正在给婴儿清理污迹,李嗣业的三个亲兵手忙脚乱,那两个粟特女子却很熟练地哄着孩子,她们本来是派给唐军高官暖衾被的,却被拉过来充当了奶妈子。 李将军站在一旁皱着眉头,看到啜律进来,扭头问他:”啜律,你不去休息,来我这里做什么?” 啜律心思重重地回答:“我有事情要向你讨教。” “向我讨教?”他点了点头:“行,我们出去说。”他随即向他们招呼:“把孩子照顾好。” 两人来到营地外的昏黑之中,摇曳的牧草如团在地上的阴霾,啜律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胆子便大了一些:“中丞要让我娶突骑施可汗的女儿,可是我不愿意,怎么办?” “为什么不愿意?” “我现在还不想……”感觉这实在不是理由,他扭头看了看李嗣业,认为他不会猜出,才鼓足莫大勇气道:“我心中已有心仪女子,但夫蒙中丞说,身居高位总要丧失一些东西,此事不能两全。” 可惜啜律选错了讨教的对象,特别是感情问题,像李嗣业这种把婚姻生活当做扁担的直男,能给他什么建议? 但李将军还真有建议:“这还不简单?先把不得不娶的人娶了,等你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再把她们一脚蹬了,再回来娶自己想娶的女人。” 啜律瞪大了眼睛,我心中的煎熬,在你口中竟如此简单, “这,这行吗?她,她不是一般的女子,高贵胜过天女。” 真癞蛤蟆心比天高啊,竟然想娶李唐皇室公主。李嗣业心中猜度,他定是在长安偷窥到了某位公主的容貌,才开始有此念想。有这样的志向对他倒是个激励,他转身正色说道:“既然如此高贵,你想要娶她就必须立下大功,名震天下声震朝野,做治国安邦的功勋之臣,这样的女子才有可能下嫁与你。” “我若要做到如此,恐怕已经人到暮年了,她也怕是白发苍苍,这些还有意义吗?” “这就要看你自己了,你若这辈子把她当做目标活着,只要不是阴阳两隔,白发苍苍又如何?” 两人肩并肩站在星空下,答非所问,问非所答。 夜空静寂,河汉横贯长空,星辰如沙,四野之间俱无障碍。有流星骤然闪过,啜律低头默然发下誓愿,然后抬头问李嗣业:“如果我不做可汗,不用为了做可汗而娶别的女人,我能够娶到她吗?” 李嗣业低头盯着他,露出迷惑的神色,然后才摇摇头说道:“我们不想妥协,但我们和我们的目标之间并不是一条直线,有时候是一堵墙,有时候是一座大山,与其撞上去粉身碎骨,倒不如绕一下路。当可汗娶陌生女人就是绕路。” 啜律好像明白了,但这对他来说是不得不为之奋斗而又漫长的过程。 李嗣业从外面回到营地时,瞧见一个突骑施女子站在帐外窥探,被人接近时惊慌而逃,分明可以看到她满眼带泪。 他朝着女子奔跑的背影喊:“舍不得可以抱回去!” 谁知这女子竟逃得更快了。 …… 经过五日驻扎,唐军带着缴获开始撤出碎叶川,途径碎叶城时,李嗣业命亲兵到城中买了三匹细麻,用横刀裁成尿布,他将婴孩们盛放在柳编筐内驼架在矮马背上。燕小四等三个亲兵当做了临时奶爸。幸好缴获的物资中有成群的母羊,他们就挤母羊奶给孩子喝,遇到有河流的地方就停下来,清洗成堆的屎尿布,惹得下游灌水囊的兵卒们破口大骂。 三个捡来的婴孩竟成为军旅途中唯一能解除烦躁的乐趣,军汉们轮流去抱抱孩子,连暴躁的脾气都按耐下来。 高仙芝也经常折返回来看看婴孩,逗弄他们发笑。 他时而会抛出一些奇怪的血统论,口称:“这三个孩子的父母俱是突骑施黄姓一族中低贱的牧民,此生不会有什么大的成就。突骑施贵姓中以啜,陆,哥舒等为主,若无名姓,何来显贵。” 对于这种思想李嗣业当然要小小地争论一番:“能耐跟血脉没什么关系,跟家庭教养有关,三个婴孩就是三张白纸,画上去什么就是什么,若画给他们刀枪剑戟,将来必定沙场效命。” “那你这个养父准备给他们起啥名字?” “李定国、李安国、李镇国。” “哦,“高仙芝捋须道:“名字似乎烂大街了一些。” “李志龙、李志云、李志豹。” “这里面好像有一个是女婴吧?” “那就叫李志芳,志兰,志梅都行。” 高仙芝死揪着胡须沉吟道:“志,心之所也,不太恰当,可否换为崇字。” “李崇云,李崇豹,女娃就叫李崇乐如何?” “如此甚好。” …… (ps:感谢御子煙塵飘红打赏。) 第四百一十六章 疏勒军归来 高仙芝常在搬师途中与李嗣业商谈轻甲与重甲远征后勤补给问题,山地作战时跳荡与战锋队的搭配问题,特别是复杂的地形下,六花阵无法起作用,就需要两三种兵种无阵形协同作战。更严重的问题是,许多唐军军官一旦脱离了阵形就不会打仗了。 李嗣业也提出许多建设性意见,比如更加灵活性脱离方阵的战法,以五十人为一队分散单独指挥作战,但能训练到这个程度的,均是军队中的精锐。 李嗣业心知肚明,高仙芝已经开始为他的人生巅峰之战小勃律做长远谋划了,这让李嗣业为之神往也为之纠结。预计这几年内找不到弯道超车的办法。他心中清楚,只要高仙芝不犯什么明显的错误,他就不可能绕过他。如果找私人路线谋划着向高力士杨贵妃行贿,得到的结果可能是外调到河西或北庭去。这怎么可以!他从开元十二五年就来到碛西,从守捉使开始苦心经营,他的人脉资源和职业规划都在这里,若是调到别的藩镇将意味着人生地不熟,还得从头再来发展,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去的——除非让他做一把手节度使。 所以目前顶着高仙芝上位才是最好的办法。就像机关单位里人们常说的那样,想要坐领导的位置,只能让领导升官,他才能把位置腾出来给你。 远征小勃律就是高仙芝即将走上人生巅峰的一战,李嗣业当然希望他快速走上巅峰,然后迅速落幕。还是那句话说的好,这个时代不阻止你闪耀,但是你也别想掩盖去别人的光辉。 既然收拾突骑施能够提前,那么远征小勃律也能提前,只要条件成熟,此事一定会提上日程。 返程路上军粮就是缴获的羊群,每天都要宰几十上百只,搭配一些尚未变质的压缩饼干,所以丝毫不必担心粮食短缺。况且途中不断有从各驿站派出的驿使接应传递消息,一旦缺了粮,便能以最快的速度传信龟兹,让他们迅速来送粮。 六天之后,军队返回至拨换城前进营地,夫蒙灵察召开小会,命令各军分道扬镳,回到各自的驻地去。所缴获的财物也要进行一次分配。疏勒军获得的分配是一千两百匹战马,四千头牦牛,羊六千头,还有各种抢劫来的黄金香料钱财。这对战马资源不太充裕的疏勒军来说,确实是一次极佳的补充机会。 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李嗣业本人,也得了一匹极佳的良驹。这匹马是死掉的黄姓可汗贺莫的坐骑,名为照夜玉狮子。原本是石国国王送给苏禄的宝马,后莫贺袭杀苏禄,把这匹马也照单收了,如今成了唐军的缴获。 本来它是被夫蒙灵察所有,只是李嗣业一看到那雪白的毛发就双眼放光,再也挪不开了。据说这照夜玉狮子没有一丝杂色,能够日行千里,更绝的是夜晚能够发出银白光,就如同防护服上的反光条。 他能够想象骑在这马上的感觉,胜过王子,盖过唐僧,直追刘备,堪比赵云。只是不好意思张嘴向夫蒙灵察要,只好隔天就去看一看,用手梳理那雪白的马鬃,感叹这马可真是好。 “别摸了,你牵回去吧。” 夫蒙灵察站在他身后,突然出声说道。 李嗣业连忙转身叉手,摇头说:“这是中丞的坐骑,嗣业哪能夺中丞之所好。再说这马也就是长得漂亮点,跑起来不一定能行,况且末将只是顺便过来看看,并不想要。” “废话!你不想要一天过来跑六七次,这马我做主赏给你,你若是不要,那我给王正见和马磷了。” 李嗣业再不敢多嘴,连忙牵着马一溜烟地跑了回去,这样他的坐骑编队里就有了通体乌黑的黑胖,青骓、和照夜玉狮子这三匹好马,算是满足了这个收集癖患者的愿望。 七月底,安西军各自开始从拨换城开拔,李嗣业的疏勒军留在最后才离开,他们牵着马在城门前恭送夫蒙灵察,高仙芝、王正见、马磷等将领。 夫蒙中丞在马上低头凝视着他说道:“李嗣业,今年腊月同我一起回长安叙功,到时候我不公文知会你了,十一月底前尽早来到龟兹。” “喏。” 又要回长安,果真是光阴如梭,记得上一次回长安是刚刚改元天宝,等这次回去,一过正月,就是天宝三载了。 中丞拨马转身,高仙芝等人随从在他身后,六面横飘的纛旗挡住了他们的身影,然后是传令的四方旗,五行旗,成群的战马列队沿着苍凉戈壁古道转往龟兹方向。 下午时分,李嗣业也开始搬师回疏勒,相送的人自然是贾崇奂这个东道主。此次攻伐突骑施黄姓,贾崇奂的拨换营编入左厢前军之中,在羯丹山战役中表现可圈可点,所以他之前粮草被烧所犯下的错误,应当是被原谅了。 …… 八月初二,疏勒城的城门口垫上了新土,守城的城门郎们枯燥地拦截过往的商旅,检查他们身上是否有都督府出具的商税凭证,城头上的兵卒盯着灼热的日头站岗,时而偷跑到女墙与烽火台的夹间蹲下来躲避日光,随之抬头瞧见了绿洲棕黄色的胡杨林尽头,有绛色的旗帜飘扬。 他定定地看了老长时间,等胡杨林中出现的旗帜越来越多。行进中的尖顶盔反射着太阳的光泽,盔下护颈的披肩宛如密集的反光板,他们牵着的马匹镶嵌在这反光板中央,马蹄踢起的灰尘在空中飘荡,即使几千人几千匹马所带来的踢踏声,也足以与奔腾的河流相当。 兵卒从阴影里钻出来,跑到城墙的另一头,身体伏在墙垛上,双手扩做喇叭高声喊叫道:“娘子们,你们的阿郎得胜回来了!” 他的声音高亢而悠长,比走街串巷的买油郎更有味道,也能够传到城墙的对面去,还能够弹回来:”娘子们,阿郎回来了!” 裹着厚罩衣在羊圈中揪着羊角拖拽的娘子松了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抬头遥望城墙。站在胡饼摊子前的娘子伸出去接钱的手悬空,抬头遥望远方。镇使府内头戴钗钿的高髻娘子静坐在妆奁前,也抬头遥望窗外。 娘子迅速关上了羊圈门,跑回自家的土屋里,掀起厚榻上面的草席,从里面取出一团包裹,一层层地打开来,取出里面的花钿和铜钗,跑到水缸前,低头将铜钗扎上发髻,花钿贴上额头。 卖胡饼的娘子准备合上窗扇,阻挡最后两个走过来的客人:“对不住,今日收摊了。” “小娘子,是你家郎君出征归来了吗?” 娘子瞟起眼角余光,轻抿着嘴唇继续收摊:“你听谁说的。” “我听到城头上戍丁喊的,疏勒军又打胜仗回来了。” “没错。”她掩饰不住嘴角的笑纹,伸手递出两个胡饼:“喏,给你,不要你钱。” 客人把胡饼接过来:“今晚有人热被窝了哈。” “死相,”娘子嘭地一声把窗扇合上,顾不上收拾自己,只低头在地上木盆中双手鞠起水洗了把脸,又用湿漉漉手掌将头顶发髻蓬松抚弄妥帖,才转身合上门,从院子里绕出去。 李娘子将六对钗子步摇全部交插在云朵髻上,只在额头上贴了花钿,手指在唇脂盒中轻点,均匀地涂抹在上下嘴唇的中央。李枚儿已经哗啦一声推开门扇闯进来,走到她身边拽着臂弯:“嫂子,快走,阿兄回来了。” “是吗?”娘子继续涂抹着唇脂。 “你没听到有人喊?” “没听到。” “走吧,嘻嘻。” 她们在吴娘子和陈娘子的伴随下,走出镇使府门外,却在门口止步遥望。 “我们就在这儿等吧。” “为何不到城门口迎接,这样不是能快些见到阿兄?” 十二娘抿嘴点了李枚儿额头一下,摇摇头说道:“他们这趟出去打仗,总是有些人回不来的。他们的娘子也在城门口等候,若是得到郎君的噩耗,难免伤痛落泪。我们一家团聚大喜,让她们瞧见了,更戳痛她们的心,倒不如就在这里等候,没人看得见,也不扎眼。” 她虽是这样说,但还是往前走了几十步,瞧见城门后,才又连忙退了回去。 …… (ps:感谢书友20190125100908937飘红打赏) 第四百一十七章 悲欢离合知心人 娘子们都站在城门内等待,留守唐军军官们由赵崇玼带领着,疏勒都督府的官员也在现场等着,两边各放了两辆酒水车,两辆装满胡饼的车辆,用来犒军。 李嗣业将军亲自背着麾旗,挟带着两匹马进入城门,然后是亲兵队,最后是疏勒军将士们牵着马匹牲口进入,队列浩浩荡荡,旗帜飘扬纷飞。幸好城门往里是一片空地,所有人都在这空地停下来结成方阵,等待将军下一步命令。 李镇使挥手下令道:“就地解散,明日卯时回各营各团点卯!” 众人哗一下子散了开来,整个现场就像开了锅乱成一片,有娘子的开始牵着牛马在围观人群中寻找娘子,没娘子的直接扑向了犒军的酒车,相互推挤着抢酒喝。都督府的官员们站在车上挥手呼喊:“别抢!一个一个来!” 兵卒们从干粮袋里取出木碗,双手举得高高的,车上的官吏指挥兵丁打开了酒坛封口,依次将酒浆倒入了碗中。 “酒水不多,一人只限一碗!” 倒了酒的兵卒们挤进了胡饼车前,几十条手臂纷纷抓抢,抓到饼后找个角落蹲在地上,左手仰头灌酒,右手饼伸进嘴里撕下一块,鼓着右腮大嚼。吃了两个多月的干炒面饼干和腌肉烤羊肉,现在看见饼干和腌肉就饱了。还是久违的三勒浆和胡饼香呐,那种散发出来焦黄的麦黍香味和亦酸亦甜的酒水混合在一起,真就从蛮荒回到了人间。 赵崇玼带着军中胥吏们接收缴获,接下来有他忙的了,要统计军功上报给李将军,还要负责分发缴获,对于一军之副使来说,把这些分担公平了才算是合格。 行军主薄封常清登记并携带着战场上的人头册,亲自把它移交到赵崇玼手中,才牵着马跟在了李嗣业的身后。 盼得丈夫归来的娘子们喜笑颜开,她们搀着他们的手臂,亲手解开阿郎身上冰冷的甲袍,靠着他们的肩头往家走去。 胡饼娘子焦虑地站在人群中,看着兵卒们牵着牲口来来去去,她不停地转身去睁大眼睛辨析他们的脸。 “九郎!” 发出这种叫唤的不止她一个人,丧夫女子们在人群中探求,找他们的袍泽,找他们的队正、什长询问。 “赵三郎,你见我们家九郎没有。” “九,九郎没回来。” 许多兵卒们不敢与她们的目光对视,什长抱着一个被布包裹着的碗走过来,双手捧着低着眼睛说:“九郎……遗体已经烧掉了,就在这个碗里。二娘子,对不住。” 女人垂下眼睑,双手木然地接过包裹,什长通常把骨灰交给对方家人后,就会落荒而逃,而这些女人只能神情呆滞地转过身,抱着这些东西回去,回到自家的屋里合上门才开始嚎啕大哭。 疏勒军此次远赴碎叶川作战的阵亡率并不高,总共有一百人三十人受伤,六十三人阵亡,除去那些没有娘子的光棍汉外,估计有二十多名女子要成为寡妇了。果真如十二娘所说的那样,回家团聚者的喜悦,愈发刺痛了丧失夫君的女子们的心肠,她们心荒凉得如戈壁滩上的干蒿草,最终被风吹离地面,无根无依。 李嗣业骑在马上目睹这一切,无论是喜还是悲,都映在他如同芦苇丛一泓清泉的眼睛里,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不再触目惊心。只是稍稍愧疚那么一阵子,等到脑袋里被别的事情占据,再想起来时早已如昨日尘烟。 他低下头对赵崇玼说道:“等隔天造册分发奖赏的时候,给战死者的家属多分一些。” 疏勒都督裴国良领着随从站在不远处,朝着他拱手恭贺道:“祝贺将军得胜归来。” 他翻身下马回抱了一礼:“能够活着回来就值得高兴。” “我在府上为将军备下了美酒,特地为将军远征归来接风。” “哈,好,等我先回家报个平安,稍后马上就到。” 裴国良笑着颔首道:“那我就回府恭将军大驾。” 他领着亲兵队一路前行,遥遥望见了站在大门外的十二娘和李枚儿,脚下也一步快似一步。等停步立在她们面前时,十二娘只是弯起嘴角笑了笑,扭头吩咐下人道:“还不快给阿郎卸甲。” 李嗣业连连摆手“先回去,先回去再说。” 李枚儿把阿兄的兜鍪接过来抱在怀里,却突然瞧向了李嗣业身后,燕小四等三个亲兵每人怀中抱着一个襁褓,手臂环绕轻轻地摇晃着。 她吃惊地张大嘴巴道:“两个半月不见,你从哪里生了三个孩子?” 李嗣业嘴角一抽,毫不留情地批评道:“怎么说话呢?两个半月能生孩子吗?这是你阿兄我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十二娘看了三个襁褓一眼,却没有走过去亲眼看,依旧牵着丈夫手说道:“先回家歇下吧。” 她回头犀利地吩咐道:“小四,把孩子先抱到府上。吴娘子,待会儿到城中给孩子找三个奶妈,价钱好说,先雇到府上来。” “喏。” 李嗣业心安了许多,看来十二娘对他捡孩子的行为不赞成,但却也不反对,勉强接受也算是一种态度。 他们前呼后拥回到府中,进入堂宅之前,先要用柳枝沾着十二娘从寺庙里求来的无根水,在身体前后轻洒拍打,以清除从战场上带来的阴晦气。 下人们端着木盘上来。十二娘和李枚儿亲自给李嗣业解下甲胄,从前胸到后背,再到裙甲、护胫,一个个捧着放到托盘中。 他就像一个被摆弄的木偶,刚要自己动作,却被一个眼神制止:“别动,我们来解。” “许娘子,香汤水烧热了没有。” “回娘子的话,不冷不热,正好。” “请阿郎沐浴更衣吧。” 李嗣业被这样伺候还是首次,感觉颇有些不习惯。十二娘亲自屏退下人,与丈夫来到盛放木桶的厢房内,拿着水瓢亲自去调制水温。等李嗣业脱去衣衫坐进水中,她就绾起袖子趴在木桶边上,亲自用羊毛皮沾了皂荚水在他的肩背上搓洗,一边还怕他闷着,与阿郎说着话。 “李郎亲儿子还没有,养子倒是先有了。” “嗯,今天晚上,我再加把劲。” “死性,”十二娘嗔哼着把毛巾拍在他肩上,脸颊闪过羞色,却是没有红起来。 “我不是跟你说这个,我是说,这三个孩子,你准备怎么办?” 李嗣业默想了一下,心想怎么说话才不会惹娘子不快,缓缓开口道:“养子就是养子,与亲儿子当然不一样。我听说有许多朝中大将养义子的,将来能够上阵父子兵,也不错。” 十二娘又浅笑了一声:“人家认义子都是成人之后才认的,哪有刚出生就抱过来的,万一以后长歪了,长残了,你不白费心思吗?” “你不知道这三个孩子的来历。”李嗣业犹豫之后,把捡孩子的过程说给十二娘听。她许久未出声,手上搓洗肩头的动作不自觉轻柔起来,好半天,她才唾弃道:“这些夷狄,毫无人性。” “不管怎样,我从未功利地想过,我救他们的目的,也只是不想让他们未历人世而葬身狼腹。我们收养他们也只是让他们有生而为人的机会,至于将来身体长残,没有关系,但灵魂绝对不会长残。”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以我作则,言传身教,怎么会长残?” 十二娘抬头遐思道:“这可不行,你外表粗俗,实则细腻,外表守矩,实则不羁,外表憨厚,实则诡诈,外表谦恭,实则自矜。除了不懂女子心思表里如一外,其他都不像你这个相貌,这样你言传身教教出来的,可能是个嵇康,也可能是个孔融。” “哈呵呵,娘子的赞誉实不敢当,我要是能养出嵇康和孔融,到了另一个世界都能笑出声来。” “晦气,说浑话。”十二娘舀起一瓢水,兜头浇在了他脑壳上。 …… 第四百一十八章 军功居于第一 沐浴更衣过后,李嗣业感觉神清气爽,通体舒泰,这舒服劲让人如坠仙境。想想看吧,两个多月不洗澡,衣不离身,身不卸甲,露天而眠席地而睡,身体表层的泥垢和汗渍凝结了多少,连中单都起了一层厚厚灰白的盐硝,突然减轻如此多的重量,怎能不感觉人生幸福。 这种舒服仅次于软玉入怀了。 徐娘子上前来禀报:“娘子,阿郎,酒已经温好了,肉也已经切好了,请往前厅就餐。” 他这才突然想起,裴国良还备着酒菜在家中等自己呢,如果爽约的话,实在对人不够尊重。他抬手拍了一下额头忏悔道:“实在对不住,娘子,不能陪你和枚儿在家用膳了,军中和都督府还有些要务需要我去处理。” 谁知十二娘竟不为所动,跪坐在她面前端庄淡然道:“都知道你今日带兵征战刚刚归来又疲又累,谁这么不开眼就找你办公事,他们等不及明天吗?除非是有人想请你喝酒庆祝。” 李嗣业扶额汗颜,连忙说道:“不敢瞒娘子,确实是应了裴国良的酒局。” 十二娘点头:“行,你去吧,记得早点回来就成。” 他拱手笑着朝十二娘表示感谢,同时心中感叹婚姻是男人的坟墓。没有娶她之前十二娘敢如此管东管西吗,现在坐实正妻的身份了,便拥有了属于娘子的一切支配权。 他在十二娘的服侍下穿上外袍,包上幞头刚要出去,十二娘突然问道:“对了,那仨孩子起名字了吗?” “哦,大子李崇云,二女李崇乐,三子李崇豹。” 十二娘奇怪地问道:“怎么听起来跟赵崇玼一个字辈?你这不是膈应他吗?” 李嗣业回头愣了一下:“这个还真没想过,不过他应该不会在意吧。” 李嗣业转身出门,从家仆手中提了府上的灯笼,趁着天色将昏未昏,往疏勒都督府上而去。 裴国良从府里迎出来,盛情邀请李嗣业入席,声称左等右等,盼将军盼得望眼欲穿。 他们进入圆拱顶房屋中,宾主分坐在两侧的胡床上,面前的高几上放着瓜果葡萄,琉璃酒盏。 裴都督伸手相邀道:“请将军满饮此杯。” 李嗣业双手捧起,遥相示敬,浅慢品尝灌入口中。 裴国良双手举过头顶击掌,四名头顶莲花碗,披着妃色罗绮纱的女子婀娜地走出来,她们上身穿着紧瘦的浅青薄裳,袖子紧短,露出纤腰,下裳腰际挂着铜铃,裙裾短到令人发指,也令李嗣业大开眼界。 他知道这种衣衫估计是裴国良的独创,也只能在府内跳舞时穿穿,只能说裴都督的审美眼光,已经跨越了一千多年时空的界限,连他李嗣业看了都觉得,若是十二娘知道他过来是看这种艳舞,怕是不肯罢休。 他扭头望向裴国良,发现他双眼中没中任何猥亵目光,只是靠着胡床背静静欣赏,该许是欣赏艺术的姿态,让他这种想多了的人都汗颜。 等到夜幕深沉,才在燕小四的陪伴下,打着灯笼回到府邸。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到后院马厩从把夜照玉狮子牵出来,拉到前院中向娘子和妹妹分享他的喜悦,显摆他新得的坐骑。 “怎么样,漂亮吧。像这种马千万匹中才有一匹,绝对是日行千里的神驹。” 两个女人也只是笑着称赞漂亮,说骑出去肯定十分拉风,不过仅此而已,她们对于坐骑的理解,也就只存在表面上。 赵崇玼也正好来到府上,看了这马也赞不绝口,他顺带着把划分赏赐和缴获的册子递到来李嗣业面前。 李嗣业翻过册子看了看,第一页写了密密麻麻一堆,突骑施人的金银,牛羊,战马等等,全是以功劳分给李嗣业将军的。再往后面翻几页,也都是给李将军。等翻到第八页才是各级军官的赏赐缴获物品,等到最后是多数兵卒和少数死去兵卒的家属,也分配了少量一些牲畜和财货。 他平端起这册子,右手揪住册子的最先几张,哗啦一声撕扯了下来。 赵崇玼惊骇不已,不知自己那些方面又触及李将军的逆鳞了,竟然当众就这样开撕? 还好李嗣业没把这几张团成纸团扔掉,却重新递给了赵崇玼,吩咐道:“把这几张上面登记的奖赏重新分配一下,多分给有战功的,负伤残疾的,还有战死士卒的遗孀,如实照办。” 赵副军使叉手说道:“这不符合章程,李镇使,擢升军官的名册和奖赏缴获分配名册都是要上报给安西都护府的。镇使您献计轻装奔袭碎叶川,斩获人头四十三,亲俘莫贺第三子,斩杀突骑施第一勇士索纳都,无论从何处来说,都功当居第一。你如果不要这些财物奖赏,那我疏勒军的这些将士们,哪敢取属于他们那一份儿?” 李嗣业抬头默想片刻,才答道:“既然如此,你就在奖赏名册的第一张上写,李嗣业功居第一,不置私产,但爱良驹,分得缴获为照夜玉狮子,价值万金,当抵一切功赏。” 赵崇玼再次从李嗣业的表情中得到确认,才叉手道:“喏。” 赵将军退走后,李嗣业亲自下到场中,给玉狮子梳理毛发,轻抚着他的脊背感叹道:“以后你就是我的魅力光环加持坐骑了,十二娘,李枚儿,你们不过来骑一下,体验体验骑乘白马的感觉?” 等他回过头时,才发现院子里早没有了人,只剩下他在哪儿自说自话。不过多时,却是封常清站在门口叉手,似乎有什么话说。 他对封常清招了招手道:“常清,快过来,真是一匹好马啊。” “是,好马。”封常清只是跟着他的话头称赞了一句,显然心思并不在这儿,等李嗣业梳理着马缰犹自畅想时,他才主动叉手打破他的兴致:“李将军,我想请你给我派几个人,想补全那幅疏勒布防图,还想画一幅葱岭地形图,就用等高线的方法去画。” “是吗,这是好事情,不过,葱岭境内山川交接,雪峰林立,想画图很困难,弄不好还会遇到雪崩,实在是太危险。” 封常清执意说道:“此事我思虑了很久,已经下定决心了,还请将军应允。” 李嗣业揪着浅须琢磨,封常清有做将领征战的潜质,此刻热衷于地图测绘是不是偏科了,他会不会因此而走上不归路,八匹马儿都拉不回来?这对他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 “摸清葱岭山川脉络,绘制于方寸之间,对我军将来大有好处,还请将军应允。” “当然,我有什么理由不支持,这样吧。”李嗣业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我给你调派一个队过去,记里鼓车也派给你,还有什么要求,我若能满足的都给你。” “记里鼓车怕是用不上,我只需要绢布,笔墨,人手即可。” 李嗣业心底默然道,我都想把gps和海拔高度计拨给你,可惜将军我做不到啊。 “好吧,什么时候动身。” “当然是越快越好,最好是明天。” “好,明天我到城门口送你。” …… 第二日封常清便急不可耐地要上路,他身边带了五十多人,各自背着画筒,自制量角器和丈杆。李嗣业在城门口命亲兵备了酒水,亲自盛了一盏递给封常清,并对他叮嘱道:“到了葱岭守捉找于构,他常往来于葱岭的山川之间,也认识许多识匿人,他能给你找到向导,也能够给你提供一切帮助。” “喏,谢将军挂怀。” “还有,尽可能不要渡过婆勒川,不要把自己暴露在吐蕃人的眼皮底下,只要保证了自己的安全,将来你有的是机会画。” 李嗣业再端了一盏酒,封常清双手接过,仰头灌了下去。 “李将军请放心,封常清定会将葱岭地形图完整地给你带回来,我敢保证三年内这张图肯定能用得着。” 李嗣业听罢后默然无语。 第四百一十九章 偶得猛火雷 送走封常清之后,李嗣业开始投入到马政规划中,为了提高机动力使疏勒军每人常备一匹马的目标而奔波。这可不仅仅是将马买到手中这么简单,突厥敦马除去食用草料外,平时也要喂食一些青稞类的粗粮,为此他决定加大供给兵卒们每月粮食的粗粮成分。 还有就是对草场的选择性改良,广袤牧场上草的种类繁多,但牲畜最爱吃的就几种,它们不爱吃的也有两三种。往往那种被牲畜厌弃,营养价值低的草却生长茂盛,因为未遭啃食而占据优势,侵占了羊草,芨芨草的生存空间。 这就需要人工来进行干预了,牧民们放牧的时候,总要带一个铁铲子,闲暇之余看到这些闲杂草等,应当立刻铲除,给予丰美牧草生存空间。也不需要刻意去种植,它们留下的空白很快就会被填补。 时下正值青稞秋收时期,疏勒镇的军田和民田都分布在戈壁滩和州城边缘,它们利用河滩边缘和沙化较严重的土地进行种植,反倒是对牧草区的一种保护。绿洲地带林木稀少,也从不轻易砍伐树木以扩大耕地。倒是前几任镇使留下来的屯田,打破了这一良好惯例,把水草最为丰美的赤河两条支流的交叉冲击地带改为了军田。这算是田为主的农耕观念与牧草为主的游牧观念的碰撞。 秋收使缴获的牦牛派上了用场,人们将田野中的青稞收割,装到牛车上捆扎结实,带回到聚居地平地上进行晾晒后剥出颗粒。青稞杆也是一种很好的饲料,人们晒干后打成草捆储藏起来,冬季与干草,粗粮等饲料混合起来喂食牲畜。 李嗣业将军时常骑着他那拉风的玉狮子带着随从四处游走,美其名曰视察,他有时候会追上拉青稞的牛车队,从车上拽下几跟青稞来观察颗粒的多寡和饱满,还询问农人的收成。 种青稞是要学会观察时头的,青稞杆稍黄的时候就要赶快收割,收得太早了,颗粒不饱满导致减产,收的太迟青稞穗干黄后,会将青稞粒洒进地里。 他将颗粒含进口中嚼了嚼,对疏勒耕农挥手道:“走吧。” 牛车缓慢地上路,趴在车顶的蕃军士兵嚼着青稞杆子露出头来,回头偷偷望了一眼道:“刚刚那是李嗣业将军罢。” “没错,”老农笑道:“他刚刚还问我收成哩。” 兵卒便咀嚼青稞杆子,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听说疏勒军今年打突骑施缴获了许多财物回来,光分配给疏勒军的财物就有几大车,马匹牛羊不计其数。李将军当居首功,按理应分得所有财物之四成,可到最后他只是分一匹白马,就现在骑的这个,还有三个婴孩,乃是三张空闲的嘴。真不知道李将军怎么想的,为啥跟咱们这些人想的不一样。” 赶车老农手执着鞭子稳坐在车辕上,回头朝车顶上大声道:“将军的想法跟咱们这些人能一样吗,你要是能想得出来你也就成将军了。” …… 疏勒军的军牧区完成了秋季转场,近五千匹战马和牦牛浩浩荡荡从地势较高的山阴牧场转到了平野中,等牲畜群越接近疏勒城时,就该轮到冬季打草用以储存了。 从野外的田亩和牧场考察回来,李嗣业去了未完工的惊雷观,他在观墙外翻身下马时候,赵正一老道士正在向两个路过的当地娘子兜售他画出的清心符,只可惜两女并不识货,看完后摆摆手将他当成了做生意的巫医。 佛教在疏勒城有无可撼动的地位,其它的教派真是一时半会儿挤不进来。每当老道给附近的闲汉们讲解天人合一,修身养性时,人们就问他:“修习这个能到彼岸吗?能修来世吗?能不堕轮回吗?能到达另一个美好的世界吗?” 老道回答:“能专气致柔,调理精气,修身养性,能清净无为,物我两忘。” “说得明白一点呐,我咋一句都听不懂。” “简单来说,就是能延长寿命。” 闲汉们纷纷摆手扬长而去:“俺们这辈子已经过得够苦了,延长寿命不就等于延长苦痛吗?不修,不修!” 修道一途倒是适合妄图长生的有钱人,可偏偏这些有钱人被酒色食性充塞,让道士们深以为耻。 李嗣业在观门前翻身下马,老道连忙上来牵住马匹,跟在他身后往院子里走去。他从怀中掏出那盒子,塞还给了赵道长:“这东西暂时没用上,还留在惊雷观吧,等日后再给我。” 隔壁传来铛铛的打铁声,他们是在铸造装填火药的惊雷外壳。李嗣业背负双手叮嘱道:“要把保密工作做好,至少要表面上让人看来,这就是一间道观。虽然这东西被接受重视还有很长时间,但我们疏勒镇处在东西方交汇边缘,不可让人知道了去。” “哦,”赵道长犹豫了一瞬,突然开口道:“这个东西的好处,并不是只有我们知道。” 李嗣业倏然扭头,问他:“怎么回事儿?” 赵正一试探着去看李嗣业的脸色,才缓缓开口:“就在上个月的时候,一个商人慕名找到了惊雷观,要从我的手中购买硫磺和硝石。” “什么?”李嗣业吃了一惊:“惊雷观的名声已经泄露出去了吗?” “不不,不是。”赵道长连忙摆手说道:“贫道在鄂州九宫山时就以擅长寻找丹材而闻名,以至于当时各方道士都喜欢找我寻找天才地宝,现在我在九宫山的作用由我师弟代劳,只是这次这帮人需求的硫磺和硝石数量太大,我师弟无法承担,所以才把他们指点到了我这里。” 李嗣业敛眉问他:“你没有把东西给他们吧?” 赵正一登时哑了嘴巴,心虚地小声讲述:“他用萨珊金币开价,我实在没能忍受住诱惑,便给他们筹备了则个。不过请将军放心,他们只是找我买硫磺,硝石。关于道观和与将军的事情他们一概不知道。” 李嗣业言辞训斥道:“这些东西怎么能够卖给来历不明的人,你知道他们拿来做什么?你是个糊涂蛋吗?” 赵道长低头绷紧了嘴巴,好半天才开口小声地狡辩道:“硫磺,硝石,并非违禁品,就算他们在我这儿买不着,也能在其他的地方得到。而且我知道他的姓名,还得到了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递给李嗣业,上面写着“猛火雷”,下面用细毫笔画出具体构造和配方。这东西外表和酒坛子一般,里面装着石脂,也叫石油,当然是经过简单提炼过的,也提炼不到柴油汽油那个程度。硫磺和硝石只是起一个生燃起爆的东西,等于是做成了猛火雷的雷管,而这猛火雷不过就是燃烧弹,汽油弹之类的东西。 严格来说,火药用来引火的作用早就被发现了,但它真正划时代的功用是剧烈燃烧产生强压气体推动弹丸发射出去,以代替人力利用弹射发射武器的局限性。 李嗣业把纸张递还给赵正一问:“买你硫磺硝石的人叫什么姓名。” “曹随。好像是,应该就是曹随。” 李嗣业轻哼了一声道:“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随便编出来的,曹随,也太随便了。” 第四百二十章 即将动身入长安 赵道长心中有愧,只能跟着李嗣业话音说道:“没错,是太随便了。” 他们来到炼丹房后面一间空着的精舍门口,赵正一单手竖掌,将拂尘搭在袖子上,低头默念了一声:“无量天尊,将军请看。” 他哗啦一声推开了精舍的隔扇门,李嗣业低头一看,地面上滚满了黑色的铁球,药捻子就在外面裸露着。他顿时汗毛直竖,身上但凡带点儿明火落下去,这座精舍,还有整个惊雷观就会被一锅端掉。 “就这么存放,也太不稳当了。”李嗣业把伸进去的脚收了回来。 “请将军放心。”赵正一说道:“贫道一天三次检查此屋,绝不允许有闲杂人等靠近。有时晚上也提着灯过来看看。” 你还提着灯过来看? 安全意识淡薄到几乎没有,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东西的危险性?也太过大意了。 他抬头乜了道长一眼,摇摇头道:“不管你这叫掌心雷,惊雷也好,绝对不能这么存放,就算你严格防范不带明火,在地板上放时间长了也容易潮湿失效。” “听我给你讲你记下来、首先,统一规格做高一尺宽两尺长三尺的箱子,里面铺以干草和生石灰用来防潮,做成后把这些雷都给我放箱子里,用铁钉或卯榫密封。其次,在这个院子后面修一个院子,单独盖出一个房间来当做库房,库房派制定人选十二时辰严格看守,库房的墙上和外墙上统一画出严禁明火的警告标识。最后,这个雷暂时不要做了,你若有充裕时间的话,就让铁匠铺子想办法铸一些铁管或者铜管,给我做突火枪罢。” “突火枪,那是什么东西?”赵道长问。 “自然是比雷危险性小些的东西,等回去后我给你画一张图,你到时候试试看。” 他对赵道长吩咐一番之后,便要再次离去。赵道长连忙恭送到院门外。 李嗣业走出两步,突然折返回来,似乎是想明白了某处关节:“他既然只知道你是一介道士,为何还要将猛火雷的配方给你?嗯?” 赵正悚然一惊,张开嘴巴讷讷不能言。 …… 疏勒的冬季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天空仍旧空阔寂寥,广阔的牧场上到处是收割牧草的牧民和军卒。人们将秋草捆扎成卷,用叉子叉上了牛车。不远处一辆辆的大车朝着城池行驶。 李嗣业亲自去监督了军牧草的打草,将近有千万斤的草料囤积在疏勒镇的军中草料场,经过掌管草料的胥吏和老军头清点后,认为今年收割的草料不但能满足军马所用,明年还能够有结余。 李嗣业一再严令他们,要做好防火工作,不要不把自己的脑袋当回事。 眼看十一月就要到了,陪同节度使夫蒙灵察去长安叙功也提上了日程。人生的每一次远行,都有可能是一场变故,李嗣业对这句话深以为然。许多从长安传过来的消息,发生的人和事,都隐晦地告诉李嗣业,如今的长安已不是当年的长安。他需要谨言慎行,并且时刻做出决定判断。 别看是四品的军镇守使,什么忠武将军轻车都尉。在长安那种官场的漩涡中,不过是个大块儿的臭虫,比蝼蚁小官要强一点儿。对于这种等级的区分,李嗣业在心中是这样衡量的,蝼蚁级别的官员,上位者将你除去,是不花一丁点的代价的,顶多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所以才称之为蝼蚁。 若是大个的臭虫,他就算摁死你,不止染臭了他的手指,造成恶劣的臭气也污染了空气。这是臭虫级官员稍稍拥有的一点儿自保手段。这种官员只要不实际触怒京中权贵,他是不会动你的,因为处理你他要稍稍付出点儿代价,虽然代价不至于大,也足够让其恶心一阵子了。 李嗣业认为他现在的自保能力,应该算一只臭虫吧,还是不太臭的那种。 因为要进京,十二娘提前十多天就给他准备行囊,可轮换洗的衣裳和靴,朝服和几块幞头纱,盘缠也不能少。阿郎虽然不好风月,但免不了朋友应酬,去了平康坊那种地方掏不出钱来,也会遭同僚轻视嘲笑。所以她特意给他缝制了一个钱囊挂在蹀躞带上,里面分别放了四颗八两、四颗四两的银棵子,总共价值四十八贯钱,以如今的物价,也足够他在长安城挥霍一阵子了。 李枚儿听说阿兄要回长安,她也争取着想与他一起回去,只因她在长安也生活了几年,对长安的记忆相较比李嗣业还要深一些,她怀念新昌坊老宅院子里的桑木,也怀念曾经的恩师高适,一段时间的监护人张小敬,还有带给她长安启蒙的闻染阿姊。 但李嗣业却一口回绝了妹妹的要求,一来长途旅行带着女眷颇不方便,二来他有一些预感,就像冥冥中的感应,他的个人轨迹会发生一些影响命运的改变,或许会变好,或许会变坏。即使拥有后世的灵魂,亦不敢称自己已经完全掌控命运。 动身三天前,李嗣业把疏勒和于阗的事务分别托付给了赵崇玼和李赞,估计这一去一回来,就是四五个月的时间。果真是从前的日子车马慢,连生活节奏也都相对缓慢,无论什么人的办事效率,对他来说都是拖延症,而且就连他自己,也正在落入这种拖延症过程中。 …… 城南窄曲的一间土坯房里,疏勒军骑兵营第三团左旅右队队正戴望正仰躺在土榻上,仰着脖子瞧着屋顶泥胚上的裂纹,他这样一发呆就是很长时间,直到柴扉外传来叫声:“戴队正是否在屋中呐!” 他从榻上翻身下来,摸起地上的木杖,撑在腋窝下右腿踮着脚尖一瘸一拐地推开门往外走去,口中一边说道:“进来吧!破柴门一推就开。” 他来到院子里,脸上略显讶然,今日有三位不速之客。 其一是他的队副,马上就要接任队正的晏老安,另外两位是他的旅帅和三团校尉。 戴望倒有些受宠若惊了,他自受招募到碛西以来,还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能得旅帅和校尉同时来登门拜访。 “戴队,张旅帅和田校尉来看你了。” 他连忙拄着拐上前去,刚要躬身叉手,田校尉连忙上前快走两步,将他扶起道:“戴六郎,这不是在军中,你我袍泽何必拘礼。” “校尉,没想当你能来,这屋里太寒酸……要不,请两位就在院子里坐吧。” “无碍。”两人点了点头,见院子里放着几块用来胡坐的砂岩,便各自撩起袍子坐了上去。 田校尉惋惜地说道:“戴六郎,你身为骑卒,无论角弓还是步弓,在我军中都是上等,虽可惜伤了筋腱,不能再上阵杀敌。但可留在军中担当教习,或者在都督府中做一个管仓禀的小吏也可,何必非要舍弃了兄弟们回家乡去呢?” 戴望低头洒脱却又涩涩地说道:“戴望知道自己的能耐,做教习有点多余了,做仓禀小吏却不会算账,还是不给都督府和咱家将军找麻烦了。况且我自旧历二十三年服从征募到安西从军以来,在军中已征战九载,半辈子都过去了,也有些疲乏了。还是趁着这胳膊腿还能活动,回到故乡武威郡昌松县投奔兄嫂,置几亩田地,过几天轻松安宁的日子罢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与老兵同行 戴望所住的泥胚屋小院内,田校尉和张旅帅围坐在他面前,再次耐心提醒道:“戴六郎,你可要想好了,能给你找到库管小吏的差事,还是赵副军使特意找李将军给走的后门。每个月一千两百钱,两斗麦子一斗青稞,与你做队正的饷钱相同。每日也不甚忙碌,只看管住仓禀中的米别让老鼠偷嘴就行。闲余时间能够喝二两酒水,就算想娶个娘子过日子,就凭你这仓禀胥吏的收入条件,别说附近的胡族女子,纵然是汉家女子,也是要抢着来上门的。” 戴六郎双手揉搓着膝盖枯笑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着想,但咱们汉人不都讲个落叶归根么,外面生活再舒适再好,最终还是回到故乡。我就是自己在疏勒把日子过舒服了,心里怕是也不得安宁,总惦记家中兄嫂,回去正好与他们团聚。” 田校尉见戴望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劝,从晏老安手里取来沉甸甸的褡裢,递给戴望说道:“你虽不能升获勋官,但这次出征斩首两级,得到的奖赏也是一笔钱财,由牦牛和羊和财物折换而成,总共是四十贯。你募军入兵九年,家里怕是早就没了田产,回乡后助你购置一些良田。” 戴望双手捧着接过来,十分感激地说道:“多谢田校尉,张旅帅挂怀,这些足够了,即使是回乡后,军中的这些兄弟,我是不会忘的。” “那是自然,我们也不会忘了里戴六郎,你好好养着,我们就不叨扰了。” 他刚要站起来相送,却被校尉按住肩膀:“你腿脚不便,就不要送了,进屋里好好休息。” 田校尉和李校尉走后不久,戴望同一队的袍泽们找上了门。他们手中抱着酒坛子,进门后围着土台子摆下酒盏,每人一盏举杯饮酒,为昔日的战友饯行。相互述说着往日军中趣事,袍泽之间的感情。 “等他日我们也从军中遣返归农,路过你们武威昌松县,可要到你家中叨扰,你可要把家中的鸡、黍和酒都拿出来,介时我们再痛饮一番。” “那是自然。” “你也不必太过伤感,其实俺们都羡慕你哩,能够回家与兄嫂团聚,娶个娘子种田种桑,把后半辈子平平安安过来,不必再上阵拼杀,赚得满身伤痕,攒不下几个钱财。” “说得对!”他抹了一把脸,满脸期待地说道:“希望兄弟们,将来都能遣返归农,我们成为枯槁老人,也能够在一起举杯痛饮。” 其实这只是一种奢望,又或者是愿景,从军马革裹尸还已经是多数人能够看到的结局。 戴望屈起腿坐在榻边,端着酒盏浅慢品尝,看着兄弟们开始醉态萌发,他嘴角含笑。这间泥屋里响起嘶哑洪亮的《大阵乐》,这些人不成调的曲声,倒也有几分雄浑凄凉的意味。 三天后,戴望终于孤身上路了,牵着他那匹削瘦的黄马,他的甲胄和横刀全都交还给了疏勒军,如今可算是除了钱财以外孓然一身。马背上有他这些年积攒的钱财、生活用品,还有干粮袋里的压缩饼干和腌肉。 他低着头沿着驿路去往拨换城方向,道两旁草场已经是一片光秃秃般的凉寂,就如同他这个落寞的旅人。冬天的寒气侵蚀着他的身体,幸好从葱岭守捉供应的棉袄遮挡了大部分寒冷,这东西唯有安西军才是独一份儿。 他身后有六七匹马快速奔来,戴望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好使这些人能够快速赶路。等他们奔过后,他才抬头看了看,好像就是他们疏勒军的人——都穿着黄灰色的缺胯袍,为首的身穿绯红袍子的将军,应是疏勒镇李镇使。 只是他没有想到,为首的李将军竟然折返了回来,双手挽着马缰打量了他一眼问道:“解衣卸甲,一路风尘,可是告病归乡。” 戴望慌忙叉手说道:“属下原骑兵营三团右旅左队队正……” 李嗣业却打断他的话,开口道:“你是戴望吧,今年远征突骑施的时候被流矢射中右腿筋腱?” 戴望颇感意外,没想到李嗣业竟然知道他的名字,连忙一手从拐杖中探出来,叉手道:“没错,正是戴望。” 李嗣业又问:“你家乡在何方?” “禀将军,我家住河西武威昌松县。” “那正好,”李嗣业抬头看了看天边,又低头看他说道:“你若是不想一人独行的话,可以选择跟着我们一起上路,可多个照应。你若是觉得跟着我们拘束,也可以独自行旅。” “我,我只是担心自己腿脚不便,会耽误了将军的行程。” “哪里会耽误行程,我已经提前几天上路了,就算一路游山玩水,也能够赶上夫蒙中丞的队伍,走吧。” 李嗣业命人将他马背上的行李干粮解下来,分别搭配在其余人的驼马上,这样戴望也可以骑乘跟上他们的步伐。他一个瘸了右腿的老兵,靠一根拐杖踽踽独行上万里路途,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戴望十分感激,又期期艾艾地向众人叉手道谢,拽着马缰翻身上去,众人又沿着商旅踏出来道路向前行进。 他先是跟在队伍的末尾,等级观念让他自认为无法融入到李将军的亲兵中去,众人之间的高谈阔论能引得他心鸣的,也只是含蓄笑笑。倒是李将军行旅途中并无将军的架子,还时不时回过头来,插科打诨指出某人话中的错误,引得众人发笑,整个队伍的气氛倒也十分轻松。 很快戴望也完全融入了队伍之中,李嗣业放慢马速,稍稍比他超前一个马头,闲聊似地回头问道:“戴六郎回去准备做什么营生?” “先回家看看再说吧,旧历二十三年我出来当兵的时候,名下就只有二十亩的永业田,而且沙化得很严重,只能种植榆桑。家中做主把田卖了,给我置了些盘缠和驼马,便报了县里的募兵,独身一人前来西域。这两年收到家里陆续来信,得知县里面已经无田可均,所以就想着这些年当兵也积攒了一些,军功赚来的赏钱也有,回去从大户手里买一些私田,把哥嫂丢掉的田也买回来些。” 李嗣业抬头思索,又转而问他:“你之前有多次立功,可有勋官在身?” 戴望挠着幞头笑了笑:“实不相瞒,旧历二十七年远征突骑施黄姓时,我跟着臧希液将军的骑兵队冲锋吐火仙可汗的亲护军大纛,收取头颅三颗,又在追击途中射杀了吐火仙可汗三名亲卫,经军中核实报功为下阵中获,得了勋官第二转云骑尉。可就在不久后,在演渡州城酒肆喝酒时,因搭救一名妇人砍杀了州司马的下属,虽是行义之举,但还是被夺了勋。只怪当时年轻气盛,现在倒是有些后悔了。” “就是,”燕小四在旁边惋惜说道:“云骑尉授功回乡,兵部会颁布文书令州县赐给你百亩永业良田,免除课役,省下一笔开销。凭借告身还可在州县中担任流外武捕的官职,如果上面有人的话,得一个下县的县尉也是可以的。” 亲兵中有人反驳燕小四道:“燕队,你说的那是旧历初年的行情啦,那时无论是兵部还是州县,对于普通兵卒获勋官还是比较看重的。但是如今风气大不如从前,许多三转勋飞骑尉回乡后,也只能领几亩薄田耕种。许多捐官的人在前面排队,我们这些获勋的,却只能啃吃黄土。” 戴望吓了一跳,当兵的居然敢在将军面前发泄对朝廷的不满?他偷偷瞟了李嗣业一眼,发现这位李将军似无所觉,根本没当做一回事,心中感叹这气氛出奇的好。 李嗣业却在想,当初张小敬也是因功授三转勋飞骑尉,选官得任兵部的九品主事,只因得罪了上级,才被免了官混成了不良帅。 第四百二十二章 此生若为河西节度 从疏勒到龟兹沿途三十里一驿,众人每过两驿便歇息一次,走了十三日,终于在十一月进入了龟兹城。 李嗣业安排亲随们在城中馆驿住下,自去都护府去见夫蒙灵察,顺带在其书房拿了一张从长安沿驿路捎来的邸报。 这是各地藩镇留后院抄送给朝廷官员内部发行的报纸,也算是世界上最早的报纸了。李嗣业粗略地看了一下,确实是今年发生的时事总结。譬如太子的大舅哥江淮租庸使韦坚修建广运潭,引江淮水至长安禁苑,虽然引得民怨沸腾,却获得了皇帝的奖赏。这件事情的唯一好处就是,玄宗皇帝不需要每年去巡幸东都洛阳,就能够吃到从江南运来的新鲜物产。 邸报的另一条内容是突厥发生了内乱,葛逻禄、回纥、拔悉蜜三家联合起来反攻后突厥,杀掉了可汗联合自立。突厥余部的左右刹又扶持了阿史那乌苏米担为可汗,相互之厮杀不休。双方各向朝廷求援,长安朝中决议之后,传令王忠嗣趁机出兵,联合三家加紧进攻突厥。曾经三代辉煌的后突厥汗国看来已经危在旦夕,只剩下一支狼卫苦苦支撑。 从突骑施的衰落,再到后突厥的衰落,李嗣业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不管是草原政权还是中原政权,打败敌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旁边候着比谁先烂掉,大唐内部虽然也矛盾重重,但幸运的是它的敌人们一个比一个先垮落。真是没有最烂只有更烂。 几乎所有强大的堡垒都是内部自我垮塌,这没什么好辩驳的。 下边还有一条,海匪吴令光在台州、明州、泉州一带的海上大肆抢劫商船,许多沿海商户深受其害,导致前往南洋、印度海上商路受阻。 李嗣业默默地吐槽了一句:“看来长安香料的价格又要涨上一涨了。” 夫蒙中丞看起来心情很好,李嗣业倒是很好奇,却也不便相问。当官当到镇守使的地步,也该知道闭嘴比张嘴好,知道得越多越容易受摆布。有些东西,你就算不想知道,有人也会主动告诉你。 果不其然,夫蒙灵察轻松写意地坐在羊毡上,边拨弄着茶鍑的盖子,对在座的高仙芝、程千里和他说道:“右相如今已经执掌中书省、尚书省权柄,左相李适之完全被架空,圣人对右相的恩宠也是前所未有。如今河西节度使王倕即将告老卸任,这次我们入长安叙功,若能得右相在圣人面前保举美言,某有望兼任河西节度使一职。” 三人一听,连忙向夫蒙灵察提前道贺:“中丞,可喜可贺呐。” 夫蒙灵察捋须欣慰地说道:“可惜我年岁也不小了,恐负圣人和右相的托付。”他随即话锋一转:“你三人皆是我的心腹,此次入京,当同心戮力,夫蒙自有厚报。不过安西不能没有人坐镇,我准备带程千里和李嗣业同去,仙芝你留下来。” 高将军恭敬地向前叉手:“喏。” 没成想此次不能与高仙芝一同入京,李嗣业不免有些遗憾,他到底和程千里不甚相熟。再加上有他家女子那档子事情,李枚儿虽仍然与程琬素有书信往来,李嗣业多少是有些芥蒂的。 夫蒙灵察素来都比较内敛,不能打包票的事情决计不肯说出来,既然说出来了,说明这河西节度使的位子十有是坐定了。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整个碛西都是李林甫的班底,不止是因为李长久以来遥领安西大都护,更是因为碛西这些年来所有的用兵及政策,都是李林甫在主持拍板。 结合史书上那些虚虚实实的记载,近年来多少官员被李林甫排挤擅杀,还有以立仗马为喻恐吓谏官的事情,也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他作为碛西的镇守使武官,也就等于完全笼罩在一代奸相的眼皮子底下,也就预示着他今后的路途,需要步步谨慎苟且前行。 前路虽有险阻,且行且珍惜吧。 见过夫蒙中丞后,三人先后从都护府正堂中走出,高仙芝突然停下脚步来等他。 “嗣业,我们可否在这里都护府中走走。” 他欣然应诺。 两人穿过大院,向右走过门廊,这里是都知兵马使的办公院落,高仙芝整个人放松下来,闲适地踱着步子说道:“中丞兼任河西节度使,看来已然是板上钉钉了。他日后的重心自然要放在河西,往后的碛西就要靠你我来经营支撑了。” 李嗣业心想,这是在怀慰笼络自己吗。 他笑着叉手补充道:“还有程都护,王正见司马,马磷将军。” 高仙芝却嘴角上翘带着半分轻蔑笑:“程千里志小才也疏,不是勇进开拓之人。王正见只识只至用马,哪堪大任,马磷嘛,到底根子浅薄,还需历练见识,今后之碛西,非你我兄弟不能主事。” 李嗣业倏然停步,又连忙快走跟上,脸上尽量保持平静,实则内心已经荡开了波澜。 难道高仙芝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他扭头去看对方的脸,看到的却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已经了然于胸,实际上不过是以己度人。 “古往今来,单以一人之力不能成事,不管有志也好,无志也罢,当时机来临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把我们推向建功立业的关口,而我们要做的,只不过是提前站到那个位置上摆正姿态。”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但是李嗣业不会附和他,因为高仙芝已经逐渐接近这个位置了。无论是讨伐达奚部叛乱,还是讨伐黄姓莫贺达干,高仙芝都表现出了他的战术才华。而他自己还因缺少几步台阶而远远未及。 …… 三日后,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回京叙功的队伍正式启程,随行人员为副都护程千里,李嗣业,还有拔汗那国的使者、小勃律国使者、突骑施都摩支部的使者,整个回京队伍浩浩荡荡二百多人,双旌双节随行,六纛伴随军列队煞是壮观。 值得一提的是小勃律国的使者队伍,他们只有两人两骑,除了打着小勃律王颁下的节杖外,除此身无长物。如果没有那根节杖,根本没人会相信他们是使节。 这两位使节还是偷偷逃出来的,只因小勃律王苏失利还在吐蕃的监视控制中,连她的老婆都是吐蕃公主。苏失利想借助唐朝的力量摆脱吐蕃的控制,只能避过吐蕃人耳目派出使节,装扮为商贩联系安西都护府,再由安西都护府一路护送往长安。 听说之前已经有一批小勃律使臣被送往长安了,中书省还要命令鸿胪寺和工部给他们修使馆,这是以前都没有过的事情。以前过往周边各国的使节,鸿胪寺都是把他们安排在皇城内的鸿胪会馆中。 因为队伍中有了使节,所以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一旦涉及到礼节的问题,自然是要按部就班。况且使节们来大唐不止要完成外交任务,还负责旅游,要把大唐境内的优美景点记下心来,回去讲给国王和官员们听。毕竟在那个行万里路都很困难的时代,一个人的眼睛不止是自己的眼睛,也是所有未能远行的人的眼。 李嗣业和他的随从们跟在节度使队伍的最后,捎带着也能沾沾光,慢下脚步静下心去欣赏沿途的风景。 世界上有一个地方能够将所有的陆地景观都囊括进去,沙漠和山川,河流与湖泊,丹霞地貌与风蚀古城,辽阔草场和鱼米之乡,那就是河西走廊。世界上有个地方反哺传承了中原文化,佛教东传,开通商路,经营西域,每一个彰显荣光的帝国都离不开它,这就是河西走廊。 李嗣业三次途径河西回长安,每次都在这厚重而绚丽的历史河流中无法自己,特别是当他作为两世为人的灵魂,曾经在千年以后亲眼目睹它们被时光淹没的样子,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却是千年以前,就像亲眼见到一个年轻的神祇变成了垂暮老人,这种感知错位的冲击如何能不让他头皮发麻,鼻尖发酸。 河西早已不是那个河西,但河西永远还是那个河西。 站在麦积山石窟对面的山丘草木间,望着碧绿簇拥的对面,那栈道交错密密麻麻的洞穴和浮雕,心中顿生豪气感慨万千。他不是感慨终于不用买门票了,而是趁着无人在身旁,发出了一句慷慨豪言:“此生若不能为河西节度,功盖凌烟阁又有何用?” 第四百二十三章 甘凉故事 十一月下旬,他们来到了武威城,距离兰州已经很近了。城中有鸠摩罗什三藏法师的舌舍利塔,传说这位译经大师临终前曾向他的弟子传下遗言,如果我翻译的经书没有漏误得以流传后世,圆寂焚身之后,舌头不会烧烂。 他圆寂后在草堂内火化,尸身成灰,舌头不化,果真是以大誓愿成佛。弟子们将他的舌舍利供奉在佛塔内,就是他们今天所在的这个地方。 众人在佛塔前拜了一拜,李嗣业观望了一阵,也上前去拜三藏法师。 戴望主动上前拜别道:“李将军,我的家到了,特来向你辞行。” 李嗣业伸手在腰间里摸索,从蹀躞带上解下了装银棵子的锦囊,里面装着四十八两银子,全部递给了戴望。 戴望疾退了两步叉手:“李将军,万万不可,戴望无功不受禄,不敢受将军恩惠。” 李嗣业却摆手道:“这不是禄,也不是恩惠,这只不过是我疏勒军对于你的一点补偿。当初你授勋云骑尉,遇不平仗义相救而杀人,褫夺勋官实在是不应该。来,拿着。” 他将袋子放入戴望的手中,偶有所感,开口叮嘱道:“人活着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可以放弃希望,但绝不能放弃自己。” 戴望又感激地叉手:“多谢将军。” 戴六郎缓缓从石阶上退下来,再度叉手后,才牵着马拄着木杖往城西的方向走去。 他们继续向前行进,进入到了兰州城中,使节们在城中休息了两天,似乎在有意调整入京的日期,看来这少数民族政权也很看重时辰日期此类迷信了。 …… 戴望骑着马缓缓行走在归乡的土道上,似乎离故乡越近,他越感到羞涩局促,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 当初离开家的时候,兄长刚刚成婚诞下一女,如今长女应该出嫁了吧,光阴如梭呐。他已经由青涩少年变为了沧桑汉子,兄嫂的模样也无法猜度,但也能够想象他夫妻两人带着孩子们站在村中地头辛劳耕作的样子。 他的家在长松县城外的村庄中,背靠着乌鞘岭隐没在绿泽山林外,风光秀丽多彩。他记得离开家时这里便是这个样子,回来没有什么变化,村乡里的人怕多半已不认识他。 入村的土道上,一个牧童牵着耕牛与他擦肩而过,抬起头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客从哪里来?” 戴望含蓄笑道:“我就是这个村里人。” “既是村里的,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我早年出去当兵,现在遣返归农。若是如此,戴阿大你认识不,我是戴阿大的兄弟戴六郎。” 牧童瞪大眼睛,像是被吓了一跳:“你是戴阿大的兄弟?” 戴望狐疑地皱起眉头:“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牧童牵着耕牛快走两步,回头顾盼神色复杂。 戴六郎没有细想,牵着马一瘸一拐地走进乌岭村,时隔多年他重回故里,村中没有一点儿变化,大大小小的泥胚院子散布在夹沟两侧,时不时有农人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回头看他这个陌生人一眼。 他站在了自家的院门前,若不是牢牢记着位置,他还真有点不敢认了,记得离家的时候还是篱笆柴门,现在好歹用夯土砌筑了院墙和院门,这说明阿兄和嫂嫂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只是这大白天院门紧闭,一家人晌午还在地头忙活吗? 一个头戴斗笠的农人路过戴家门前,刻意绕了一个大圈,看见了立在门外的戴六郎,本想快快离去,只是看着背影有些熟识,不由得出声问:“你是……” 戴望回过头,望着似曾相识的农人,凝思之后开口道:“你是刘三郎?” “戴六郎!” 幼时友人相见,却没有太多喜悦,刘三郎的脸上略带惊忧,口中喃喃说道:“你怎么回来了?唉……这家门还是不进去的好。” 戴望面色一暗,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你,要是想进,你自己看看罢。”刘三郎抛下这句话,逃也似地跑开来了。 他伸出了手掌碰触门板,手指微微颤抖,门转发出干涩吱呀的声响,在这青天白日里竟让人皮肤生寒。 院子里枯草倒伏,应当是有些日子了。门窗被封得严实,上面钉了木板,屋顶茅草伴随泥土塌落了下来。 咔! 戴望用肩膀撞开了门板,踉跄进入屋中,尘土纷纷扬扬落在幞头上,他一边拍打着口中呸呸地吐着干尘,猛然抬头去看,双目眦裂凝固在脸上。 他的面前房梁上吊着三具尸体,早已腐烂发臭,有密密麻麻的蛆虫附在躯干上,因入冬而干瘪僵硬,它们的脚下也有掉落干瘪的虫卵。 戴六郎扑上前去双手抱住了尸体,仰头面颊狰狞抽筋,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啊!” …… 夫蒙灵察的节度使队伍行进在通往兰州的道路上,当然此时已经被改称之为金城郡,地缘位置也远远不及敦煌、酒泉、张掖那么重要,更遑论如今是河西中心的武威。 队伍出兰州后,沿着回中道南下,这道路曾经是秦始皇所修驰道的一部分,如今依旧是商旅西去的重要旅途。 前方不远处是横穿山谷间的道路,李嗣业手搭凉棚遥望,路面在苍黄的山间蜿蜒向前,目视之处皆为美景。他正要策马向前,前方节度使的队伍却停顿了一下,五六个牵着骆驼的胡商喊叫着哇哇冲过来,被队伍拦住。 节度押衙康怀顺上前呵斥道:“尔等是哪里来的番商,竟在这千陇商道上大呼小叫,发足狂奔。” “军爷!原来是军爷!”几个胡商惊喜地停住脚步,连忙兜头下拜:“军爷快快救命,前方有贼人劫道!” 夫蒙灵察眉头皱起,对身后的白孝德下令道:“孝德,你带一队亲兵过去看看。” 白孝德双手叉在胸前:“喏!” “跟我来!” 节度使的卫队乃是百人旅,既是节度使的护卫,也是仪仗,除去战时披战甲外,平时时巡游、入京皆穿绢布甲,身边带着开锋横刀,人人备有角弓。 白孝德一声令下,五十余骑行出队伍,快马加鞭朝着道路下方奔去。 他们及远便能看到有十几汉子以麻袋蒙头,只露出两只眼睛,挥舞着长短兵刃正在抢劫两个旅人的驮马,手中强拽着缰绳出声恐吓。 贼匪们听见马蹄声沓沓而来,回头一看迅速放弃抢劫财物,匪首挥刀喊道:“官兵来了!扯呼!” 白孝德从马上摘下角弓,扣弦抬手而射,将一名奔跑的贼人射中,其余匪徒连忙将其搀扶起,钻入了道旁茂密林中。等白孝德他们纵马赶到时,这帮贼匪已经翻过了密林中的一座小山梁,看来对此地的地形非常熟悉。 “莫要追了!回去。” 白孝德带着亲兵队赶回来,朝夫蒙灵察禀道:“确实有小股贼匪,我们赶到时已经逃入山林深处。” 夫蒙灵察点点头,捋须感慨道:“此地离京畿不足八百里,便已有盗匪横行,所谓的天宝盛世,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竟至如此。” 第四百二十四章 奇冤大仇 天色已至黄昏,晚霞将夯土墙染上了一片金色,色调阴郁浓稠,仿佛化不开的愁绪。里正端着一碗稠粟米饭,蹲在院子里的石台上,手中捏着两根筷箸在碗的边沿刮着往嘴里填,吃完之后还要把脸沉进碗底,伸出舌头来来回回舔干净。 婆娘从院子西角的柴垛上抱了一捆干柴,里正放下碗筷呼了一口气,吩咐娘子道:“去把院门顶上,最近乌鞘岭上盘踞着一伙盗匪,虽从未袭击过咱们村,但也不得不防,早点儿封门熄灯。” 婆娘点了点头,刚要抱起柴捆,便听到门外突兀的敲门声。她的身体凝住,里正也侧起了耳朵。 “去开门。” 他从石台上站起来,说:“算了,还是我去吧。” 里正双手负于身后,步子四平八稳走到院门口,咳嗽出声问:“谁啊,都封门了。” “我戴六郎。” “哪个戴六郎?” “乌岭村有几个姓戴的。” “六郎!你不是……”里正呆立在门口,讷讷不能言,他低头沉思半晌,才说道:“今天已经封门了,六郎,要不你明天早上再来?” “我已经来了,不必等到明天早上,况且,我若是想进来,你这院子门拦不住我。”戴六郎的声音沉郁粗重,像是从牙齿缝中发出来的。 里正推脱不得,只好缓缓打开院门,开出人脸宽的缝隙。瞧见戴六郎低着头站在门前,其人双眼翳黑,里面却燃烧着火焰。 里正吓得倒退了两步,开口哆嗦地说道:“六郎,你家那……不关我的事啊。” “我知道,家中的事情,我已经问过村里人,他们语焉不详,或者是不敢说。你身为里正,想必知道得最为清楚。”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是不太清楚,还是不敢说?你放心,没有人知道我来过你这里。” 里正艰难地吞咽着唾液,半晌才道:“这……你千万莫与人说是我言。” “那是自然。” …… 里正双手抱着膝盖蹲在石台上,口气略为悲悯地缓缓说道:“那是今年七月份发生的事了,你家嫂嫂领着大娘子到县城去铁匠打镰刀,回来的路上却被县里大户张家的郎君拦住,说是要带大娘子回去纳妾,便吩咐几个恶奴把人给抢去。你嫂嫂哭着跑回家告知戴阿大。因这张家在咱们昌松县是一等一的大户,戴阿大自知招惹不起,便也忍气吞声,只要自家女儿能活着,给人做妾就做妾吧,但也要到张府上看着女儿好生生的,他才能放心。” “但是戴阿大哪里知道,这张家在县中以贵姓自居,像我们这些贱姓穷户,连做人家的小妾都没有资格。况且张家娘子善妒,你家侄女被抓进府去的第二日,就被这悍妇派下人活活打死淹进了张家菜圃的化粪池中。你兄长上门去讨,数次被张家打出门去,他当时就应该到县廨告状的,可惜急火攻心脑门一热,就偷悄悄溜进了人家张府,虽得知女儿被杀,却被张家府上家丁拿住,恶人先告状送进了县廨。” “那县令和张家本就是远房亲戚,哪里肯听你兄长的状诉,直接将他关进了县狱害死,对外称是暴毙。你嫂嫂在家中等待丈夫不归,她一个女人家毫无主意,便带着孩子们到县里告状。县中对她们孤儿寡母置之不理,张家却坐不住了,派中部曲恶奴将你嫂嫂和两个孩子拿住,囚禁在你兄长家中派人看守,不准村里人靠近。” “接下来你就都知道了,她们怕是早已遭了张家毒手,如今连看守的部曲都不派了,但咱村里人都畏惧张家的权势,不敢靠近你家院子。” 里正长吁短叹地讲述完毕后,抬起手背抹了一把泪水。 戴六郎始终默然站在院当中,拄着拐杖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转身往门外走去,里正从石台上站起来问道:“戴六郎,你到哪里去?” “我要好好想想。” 戴望撑着木杖走出门外,翻身跨上了马背,挥鞭打马朝着村落的尽头奔去。里正站在院门里,探出头去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一路疾奔至村子后面乌鞘岭下的那片林子里,翻身下马扔掉了木杖,踉跄地往林子深处奔去,右脚跟处的疼痛此刻似乎完全消失,他的神经痛楚已经被汹涌的恨意怒火所淹没。 他在两大一小三个新坟堆前跪倒,这是暴尸在家中的嫂嫂和两个孩子的坟墓,他双手攥着坟前的湿土,头栽在坟头上痛不欲生,同时心中也酝酿着纠结的风暴。 他想要亲自报仇,只有手刃仇人才能够解除心中的恨意,但这样做他无疑会变成一个法外之徒,失去做人的资格,这辈子只能在山野中生存,与盗匪为伍。 天渐渐暗了下来,戴望的艰难抉择也终于有了结果,他决定前往武威城凉州府去状诉,县令与县中大族张氏沆瀣一气,凉州刺史法曹定能够秉公法断,这是灭门惨案呐!凉州的官员们但凡有一丝良心,岂能忍心让他兄长一家含冤莫白? …… 节度使的队伍进入了渭城,由于队伍太过庞大,城中的馆驿容不下,李嗣业便与段秀实等几个随从在城中客舍住下。 时下王维的诗作渭城曲在城中已经十分出名,许多青楼妓馆中都编成曲子来唱。 他们所住的客舍也不知是不是王维呆过的,只是眼下时节寒冬,找不到诗中对应的景致,也没有什么客舍青柳色新。 夫蒙中丞派人来传话,各方使者要在城中呆个三两天,然后才动身。 行进的速度已经越来越慢了,以前一天过两驿,现在每天一驿,凡遇到城池还要歇两天。他真不知道这些使者脑瓜子里到底想些什么,竟不肯早一点入长安城,只怕照这样走下去,进入城中已经是腊月底了。 既然他们不着急,李嗣业同样不急,不是在城中逗留两日吗,到城中酒肆中喝个两日酒,也就过去了。 安顿住下之后,李嗣业便带着段秀实燕小四他们在渭城中游荡,随意寻访了一间看着顺眼的酒肆,进去觑得一张空案几,五人盘膝坐下。 这酒肆不是胡人开的,正合他意,在碛西长安两地来往久了,见惯了那种胡姬酒肆,总是以胡姬旋舞为乐,众酒客喝酒围观,都看的他腻烦了。不禁怀疑大唐所有的胡姬酒肆都是连锁店,娱乐方式前篇一律没有什么新花样。 这间酒肆的布置倒也中规中矩,进门后左边是酒垆和柜台,右边大片区域摆着几张案几,用来招待客人,正对大门处有一个隔间,没有屏风遮挡,却挂着纱帐,可以影影绰绰见有身影坐抱琵琶,旁边有人站着,手中不知拿着什么乐器。 酒博士将酒水坛子端上来,又给他们几个斟满。 纱帐里响起了轻盈的拨弦声,旁边的人拿着竹板轻轻敲打,帘中人圆融婉转的歌喉透了出来,唱的正是王维的渭城曲,也称之为阳关三叠。歌声没什么起伏,但却又一种悠长的愁绪,能把人迅速拉到西风残照那样的情境中去。 据说这纱帐中的琵琶女是从江南过来的吴姬,瞧着隔帘的坐姿,便能看到几分婉约苗条,与胡女的宽肩肥臀断然不同。 唱了几支曲子之后,纱帐中的女子抱着琵琶走出来,朝着众人低腰行礼。在场不少客人都打赏了铜钱,连燕小四也上去凑了个热闹,返回来偷悄悄说道:“姿色倒是不错,可就是太瘦了,屁股不大,不好生养。” 段秀实几人笑着奚落了他一阵,那女子已经与身边的目盲老人沿着楼梯到了楼上。 虽然没有了琴音,楼下依旧不会安静,一帮南来北往的客人谈论乡野城垣里发生的趣闻。 “各位听说了没有,咸阳县廨牢狱中被一群神秘黑衣人闯入,劫走了一个死囚。” “这事稀奇哈,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敢劫县廨牢房的?这死囚是什么来头啊?” “嗨,不是啥大来头,就是曾经在陇右当兵的兵卒,说是因报私仇杀人泄愤,据说杀的还是咸阳县的县丞,这兵卒被关入了县牢房快两年多了。这不,突然就被人给劫走了。” 李嗣业这边几人也听了个清清楚楚,可能是对兵卒二字敏感,心下便多留起意来。 第四百二十五章 官官相护 “圣人自改元天宝,天底下的怪事倒越来越多了起来。一个小小的遣返归农的兵卒,竟然有这般强的外援,能够公然闯进县狱救人,不是把咸阳县内的官捕,卒丁当废物了么?” “也说不准,能救这兵卒的人,自然也是当兵的。别看咱们关中这边安宁祥和,某可听说西域是连年征战的,那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悍卒,对付几个县廨的官捕兵丁,还不跟耍猴似的?” “这倒也是。” 段秀实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探头插话问道:“每年县里判决的死囚,不是要发文送往朝廷刑部复核吗?只有等刑部复核,圣人勾决之后,才能够问斩。为何这咸阳县的死囚竟在大牢里呆了两年之多?” “尊驾不是我中原人士吗?何以有此问?” 李嗣业等人出门前,都换下公服穿上了布衣,与在座酒客都没什么两样。不过此刻众酒客却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段秀实。 “哦,”段秀实连忙解释道:“鄙人常年在西域行商,有好长时间没有回长安了。” 邻座客人这才恍然,点点头说道:“尊驾有所不知,自从改元天宝起,朝廷便向天下各州各县官府颁布了条令,但凡州县内出现死刑案者,所在州县官员五年内不得晋升。这条令一颁布,想升官的州县官员们哪还敢把死刑犯上交刑部复核,要不就在大牢内关押到死,要不就弄个牢中暴毙而亡。反正这两年内天下就没有杀人死刑犯。” 另一人不忿地说道:“这还不是奸相李林甫作祟所致……” 旁边一人连忙拉拽了一下他袖子,提示出门在外要谨慎言行。 此事李嗣业也略有耳闻,据说开元二十五年时,刑部和大理寺申报的全国死刑犯只有一百多例,以至于喜鹊都在大理寺监狱外的树上筑巢,大理寺卿徐峤将此事上奏给玄宗,玄宗认为这是李林甫治国的功劳,还因此封了他的晋国公。想不到这种情况竟变本加厉了。 李林甫的所作所为无非是蒙蔽圣听,使得玄宗认为大唐盛世果真是路不拾遗,民风淳朴,哪知道这矛盾全部积压在下面。 不过此举并不是全无疏漏,比如天子脚下的长安万年县,出了杀人命案自然无法掩盖,,所以只有京县的县令会把死刑犯上交给刑部,也致使长安城在邸报上成了全国犯罪率最高的地区。皇帝但凡愿意去动脑筋,就能揭开李林甫所制造的假象。 唯一的问题是他愿意不愿意去揭了。 …… 武威城凉州府前,戴望怀中揣着请人代笔写的诉状,来到了法曹公廨门外。 他心中有些犹疑,只因原本这凉州刺史是由河西节度使王倕兼任,如今节度使王倕离任在即,新任河西节度使的任职还没有下来,下面的人肯定不会拿这案子去惊动他。 不过凉州府的行政诉讼基本是由州别驾和司马共同代管,只要其中这二位能够秉公执法,便能报得阿兄一家的大仇。 两名执刀兵丁拦住了他,瞪着眼睛问道:“站住,来做什么?” 戴望恭谨地叉手道:“我乃昌松县人士,特来投递诉状。” “可有状纸。” “有。” “进去吧。” 他在这名兵卒的引领下来到法曹执事堂中,兵卒吩咐了一句“在这儿等着”便转身离去。 戴望在堂中站立良久,默然不动,眼睛凝视着地面。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才从正堂的屏风后面走出一位身穿浅绿色襕袍的官员,背负双手官威十足地问道:“你是哪里人呐,状告何人?” 戴六郎连忙俯身在杖上,躬身叉手道:“我是安西都护府遣返归农的队正,户籍在我凉州府昌松县,回到家中见阿兄全家惨死于县中豪族张氏手中,特来凉州府状告为阿兄申冤。” 参军面色微变,开口问道:“既然是昌松县的案子,为何不去昌松县廨状告,却来我凉州府法曹,似你这般越级上告,我可不予理会。” 戴望忧急地说:“参军容禀,这昌松县令与张家乃是远亲,我兄长便是被他们合伙冤杀在狱中,戴望实在是申冤无门,这才来到武威城凉州府法曹,求参军为我兄全家老小做主。” 参军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嗯,诉状给我。” 戴望从怀中掏出诉状,双手呈送了上去。参军接过诉状,只是上下瞄了一番,便吩咐一名坐在屏风后面的胥吏道:“你带他去录事房,先把状告人的口供录下来。” “喏。” 小吏从屏风后面走出,站在旁边凝视了一眼戴望,戴六郎深怕参军敷衍了事,再次叉手求道:“我阿兄一家五口人皆惨死与张氏之手,此等冤仇人神公愤,求参军为我阿兄申冤。” 这位参军一反严肃姿态,和颜悦色地说道:“你的冤屈我能理解,似这般胆大妄为,惨绝人寰的冤案,我凉州府法曹绝不会坐视不理,定要给你和你阿兄一家讨回一个公道!” “戴望感谢参军。”他松开手中的木杖,低头扑通跪在了地上。 “不可,不可!”参军连忙将他搀扶起来:“岂能如此啊,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快起来,到录事房录口供去吧。” 戴六郎拄起木杖悲切地低着头,跟着小吏走了出去。他们来到值事房隔壁的房间,房内空空荡荡,只放着两个案几,案几上放着笔架和厚厚的一叠白纸。 小吏领他到房中,并未坐下来录口供,而是指着地面说道:“你先找个地方坐下,我去将录事主薄叫来,稍后片刻。” 小吏转身出门去,突然又折返回来,指着放在案几上一盏热水说道:“你旅途劳顿,定是渴了吧,随便用。” 戴望本没有注意,这才看到有水,顿时感觉喉咙渴得冒烟。他从昌松来武威的一路上滴水未进。当时心中焦虑自然不会感到口渴,此时莫名看到了希望稍稍放松,身体的反馈也及时跟了上来。 只是他还不习惯去喝来历不明的东西,只静坐着坚持了半晌。 但录事主薄却迟迟不来,心中焦躁再加上口渴,终于忍不住爬过去,将那杯盏双手捧起,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随之抹了一把嘴巴,干渴感消解了不少。 他放下杯盏盘膝就坐,又等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眼皮沉重起来,连意识也逐渐模糊。他警醒地皱起眉头,双手猛地后撑着木地板不使自己睡倒,但渐渐地困倦伴随着无力感遍布全身,双手知觉也一点点的消退,噗通一声整个人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 第四百二十六章 以牙还牙,百无禁忌 不知过了多久,戴望的眼皮犹如沉疴积压,又似千斤坠在下面吊着,始终抬不起来。他能够感觉到身躯仿佛离开了地面,似在空中摇曳飘荡,有些东西勒在他的胸口左右,挤着他的肉火辣辣的痛。 这下他能够清晰地判断出,自己是被捆着胸腹,像狗一般被吊在空中,而身体的摇晃也说明他正在行进中。 “这个死瘸子真沉啊,哥儿几个放下来歇歇呗。” “好,歇一歇。” 他的脸瞬间撞向地面,右腮摩擦尘土火辣辣得地疼痛。但也要感谢这一摔,他的知觉加速恢复,身体的各个部位也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中。 他控制着自己不发出声音,也没有任何动弹,脸朝着地面开始默默地判断形势。 压在他身上的是一根木杠,双手被反剪栓在身后,胸口和肚腹上密匝匝捆了几道麻绳,只有头和双腿能够活动,但是两只脚被并栓在一起。 “临出来的时候阿郎说了,只要把这瘸子带回去,带到乌鞘岭中解决了,让我每人分给大家几贯打赏钱,兄弟们到武威城中的青楼里,找几个水嫩些的小娘皮快活一晚,也不枉费我们动手做脏活的晦气。” “是极,是极,这样的机会百年不遇,平时助阿郎欺男霸女,也没有多大的赏赐油水。” 戴望微微侧头,眯开一丝眼缝去寻找抬着他的凶手。一共四个人,都靠坐在土堑壁墙下,他们穿着均穿着一水的黑色缺胯袍,头上包着绿色的前折巾,每人腰带上都挂着一把牛角刀插在皮套中。 眼下他被绑缚着身无锐物,连蹀躞带都被人解了去,想要在这种情况下解救自己是谈何容易。。 其中一人突然无端感叹道:“这乌岭村戴家也真是可怜,阴差阳错之下全家都死在阿郎手中,就连这当兵回来的戴瘸子,如今也要一命呜呼,戴家这一脉算是要绝种了。可怜啊可怜” “狗东西!你吃的是谁家的米,竟然替旁人说话!”为首恶奴踹了这说话的人一脚,自顾地说道:“此事能怪得了阿郎吗,娘子妒性大,误杀了他家女子。你戴阿大忍气吞声,再生一个娃就是了,还真想咱家娘子给她家女子赔命?笑话!” “谁不知道咱家娘子的生身母亲乃是陇右李氏姑臧房长房公子的乳母,咱家阿郎也是敦煌张家的旁支远亲,别说在昌松县里,就算在武威城凉州府里也是能说上话的。这戴瘸子不自量力,以为到凉州府上告状,就能够告倒咱们张家……” 他突然警惕地瞄了戴望一眼,指使另一人道:“这家伙是不是醒了,过去看看去。” “中了这蒙汗药,得有十二个时辰才能醒,且早着呢。”那人走过来,在戴望的肩膀上踩了一脚。 “你看,睡得死死的。”这人转过身来,摊开双手笑道。 他身后的三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抬起手指无从发声。 猛然间戴望从地上窜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近了此人的背后,张口咬在脖颈上,血肉陡然呲溅了出来。 “啊!” 三个家伙吃惊地从地上爬起,慌乱地从腰间拔刀。 戴望口中咬着此人的脖颈,含糊不清地喊道:“拔刀给我,不然咬死你!” “操!别给他!” 被挟持的人惨白了脸,鲜血沿着他的胸脯往下淌,眼泪汪汪地喊:“你们别过来!” 然而这三人对视一眼,为首恶奴跃跃欲试欲往前扑击。 “拔刀给我!” “别给他!” “咬死你!” “啊!别咬,别过来!” “操!”恶奴欲往前冲,却害怕刀落入戴望手中。 戴望死死咬着那人的喉管,双脚如僵尸般向后跳了一跳,拖着这人也向后扯身子。另外两人却要闪身到他的背后去。 被咬的这人求生欲激发,从腰间皮套中拔出尖刀,递到了戴望被反绑的双手中。他握着刀双手回钩,绳索应声而断。果断双臂前拢,将刀锋勾在此人的脖子上,代替了嘴上功夫。 他身后还捆着一根木杠,双脚依然绑着,但双手得到了解放,完全可以扳回局势了。 这三人见戴望抢到了牛角刀,便不再顾忌同伙的性命,挥刀朝他们扑来。 戴望猛然抽刀,血从此人喉管上喷出,又将他的身体向前一推,整个人向后跳了起来,手中的刀同时向下,隔断了双脚的绳索。 他的右腿落在地上脚腕撕裂般疼痛,汗水从头顶冒出。一人双手并握着尖刀朝他背后刺来。他猛地转身甩动着身后的长杠子,击中一人脸颊,痛得其捂着脸后退。 戴望已经向前扑出,半途中猛地闪身,双手抱刀那人举过头顶往下刺,却被他绕过身侧贴靠着腹部迅速快进快出攮了五六刀。 恶奴哇哇地扑来,单手握着手探着身子大开大合地划拉着,戴望早已绕到被捅死人的身后以其做盾牌,对着身后扑来的仆从后踢出一脚,正中肚子踹翻在地。 恶奴刀刀都砍在同伙的身上,戴望捏着死人的脖颈向前猛推,用肉盾牌撞击对方,身体敏捷地向前一跳,快狠准地从恶奴的肩颈扎了下去,抽出刀尖鲜血已飙出。 转瞬间三人毙命,倒地的奴仆哪敢再与这恶狼般的人缠斗,一个骨碌翻身爬起撒腿就跑。戴六郎抛起牛角刀捏住刀尖,大力挥手掷出,正中此人的后背。 但这家伙背上长着刀依然撒腿疾跑,戴望将身上的绳子全部割断,又从地上捡起两把刀,一边踉跄地追击一边抛刀追射,肌腱的断裂让他无法追上正常人的速度,只能卯出全身力道,将三把刀全掷到了对方的身上,这奴仆踉跄扑倒,两只手交替向前攀爬。戴望一瘸一拐地耸着肩膀走上前来,一脚踏住奴仆背上的刀柄,咬牙踩了下去。 他坐在这些人坐过的土墙下休息了一阵,才起身在这些奴仆的身上依次摸出自己的盘缠,将这些人的尸体分别用麻绳拖离了道路。 他站在枯槁的灌木丛中间,擦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回头望向悬挂在正当空的赤日,抬起手背遮挡,虽是凛冬之曦光,却依然不可直视。 这世道。 本想依赖官府报仇,怎奈官官相护,将他逼入绝境。 想他募兵十二年入西域征战,换得身患残疾伤痕累累,到如今却要背离他所效忠的朝廷。 “血海深仇,我自己来报,以牙还牙,百无禁忌。” 第四百二十七章 追寻权力的方向 长安的晨曦穿透薄薄的雾气,洒在金光门城楼的飞檐上,一群胡商牵着骆驼紧贴在横街两旁前行,避让入城的节度使仪仗。 李嗣业领着几人跟在队伍的后方,抬头左右遥望,长安大体来说没有什么变化,但立在坊门前的街鼓楼却与从前不一样了,楼顶有用木方格并排做的灯,色调排列变化,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队伍在皇城前停留片刻,拔汗那、突骑施都摩支部,小勃律等国的使节在皇城含光门前停下,向夫蒙灵察等人拜别。 他们是外来使节,来到长安自然要先与鸿胪寺接洽,入住鸿胪会馆,享受外宾的待遇。 安西节度使的队伍则要先在通化坊解下刀兵弓弩入库,在长安城中除去南衙十六卫,北衙龙武军、御林军,任何藩镇卫队不得携带兵刃上街。 这些解下爪牙的兵卒们反倒轻松起来,似乎很快融入了腊月这匆忙却带着喜庆的气氛中。在碛西几年见到的人,还没有在长安一天见到的人多,每回来一次就是一次全新的惊喜。 他们统一穿着皂色衣衫,头戴红色抹额,沿着横街进入平康坊,钻进了安西都护府的留后院中。 回到安西留后院,就像回到自家的地盘一样,在长安城中那些格格不入的习惯,在这里也能毫无拘束。 夫蒙中丞立刻带着程千里和李嗣业到李林甫的府上去拜谒,只有先登了右相的府邸,才能放心到其它地方去运作。 只是进入相府院子后,右相管家朝几人叉手道:“夫蒙中丞,真是不巧,我家阿郎入宫面圣去了。” “那我等明日前来拜访。” “哦,那倒不必。”管家又双手扶着肚子笑了笑:“临出门的时候阿郎吩咐了,说今日夫蒙中丞回到长安,必然先来拜谒。让我告诉您,四日之后圣人会在花萼楼会见小勃律,拔汗那,突骑施的使者,你们介时直接入宫面圣即可。” 夫蒙灵察连忙致谢道:“右相想得周到,我们离去罢。” 众人刚要转身退走,管家却又开口道:“夫蒙中丞,请借一步说话。” 夫蒙转过身来,在管家的伸手邀请下,走到前院的一处绿柏之下。管家低声道:“阿郎说了,中丞今年平定突骑施黄姓,功莫大焉。比起其余节度使的碌碌无为,以安西兼任河西两镇节度使十拿九稳。但官场之行事当以多重兼顾,更要面面俱到。” 管家说到这里,双手抱在腹前闭口不言。 夫蒙醒悟地点点头:“感谢右相,也感谢管家。” …… 夫蒙灵察走出平康坊右相府,便紧缩眉头,程千里和李嗣业二人也不便相问,猜想难道是河西节度使的事情打水漂了? 他们回到留后院内,三人在府中内堂各自落座,夫蒙灵察这才对两人说道:“右相借管家之口提点我,要我多重兼顾,面面俱到。这我明白,毕竟河西之重,为甘凉故地,商路咽喉,一旦坐上去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眼红,所以要提前铺出多条路。” “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那里,自然要去走动,礼物某已经准备好。只是还有一个人,某实在没有门路,也不方便亲自去。” 李嗣业低下头装糊涂,程千里却主动问道:“中丞,还有一个人是谁,或许我们两个可以为中丞分忧,找找路子。” 夫蒙灵察正等着他这么问呢。 “兴庆宫中有一女坤道为杨太真,得圣人宠爱,无人能及,我准备了一批天竺龙脑香,便是要特意送给杨太真,只是投报无门,千里、嗣业,你们可有这样的门路?” 他这话虽是给两人说的,目光却殷切地看向李嗣业。 嗣业心下暗忖,这跑腿怕是少不了。杨玉环这条路,他本想留给自己日后用,但夫蒙灵察主动提及,他就绝对不能拒绝,也不能以无门路来推诿。人家都知道了你娘子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似公孙大娘这等鼎鼎大名的人物,岂能见不到杨太真? 下属不帮上司的忙,就等于把路给走窄了,还是有力出力吧。 幸亏他曾经救过杨玉环的事情没有让这夫蒙灵察知晓,不然他这工具人还不知道要被寄予多大的厚望。 他心中对夫蒙灵察默默吐槽,你欠我的实在是太多了,只有把高仙芝排在我后面,才能够补偿我。 “那个,中丞,吾妻的师父公孙大娘应当与杨太真相识,不如我去找找她,看能不能寻得一条门路。” 夫蒙灵察上前两步,双手握住了李嗣业的手,激动而感慨地说道:“能得嗣业如此慷慨相助,某感激不尽,日后你我名为僚属,实则当以兄弟相称。” 程千里在一旁看得傻愣愣,这就要以兄弟相称了? 李嗣业表面笑得诚恳,实则心中毫无一丝好感,只给这种表面上的亲热客套,不给人好处,如何能打动他。 他已经决定了,杨太真这条线路他可以帮夫蒙灵察走,但绝对不能让他摸到门径。更不能让别人走自己的路,使自己无路可走的情况发生。 “中丞言重了,嗣业能有今日,离不开中丞的提携和帮助,此事嗣业自当尽心竭力,定要力保中丞官途顺畅。” “好,好,好。”夫蒙灵察似乎也深受感动,松开李嗣业的手说道:“四天后就是最后期限,我们事不宜迟,分头行动如何。” “喏。” 李嗣业和夫蒙灵察分别从堂前离去,只剩下程千里半张着嘴干坐在原地。原来自己这么没用啊,竟然就这么把我给忽略了。 …… 从平康坊留后院出来,李嗣业决定先到东市买一把麈尾,算是送给公孙大娘的见面礼,求人办事总要自己出点血。 如果能有别的办法见到杨太真,他绝不会去求公孙氏。他知道这位曾经的剑舞女,现在的公孙道长对自己毫无好感,因为自己抢走了她的徒弟,还是夺走了她徒弟的心,这两点并无本质区别,让她忿恨却又无可奈何。 李嗣业还是毅然决然地上路了,前往修德坊的太真观。杨玉环曾在这里出家,才被冠以杨太真的道号,如今她已经不住在这里,但肯定还留有与此处联络的路子。 他站在了观门口探头往里面望去,可见土台子上三清殿前的流苏树,夏季时开花会使满树银装素裹,宛若漫天星辰美不胜收。只是眼下这隆冬时节万物肃杀,流苏树也变成了干枝杈,那些掉落的树叶被清扫堆积在树下。 守门坤道似乎见过这个壮男人,只是记不太清了,听说他要拜访公孙道长,才手执拂尘双手合十道:“外客请稍等,我去问问师父。” 李嗣业微笑点点头,耐心在外面等着。 片刻之后,坤道手执拂尘沓沓而来,侧身朝李嗣业施礼道:“我家师父请你进去。” 李嗣业回礼之后,快步朝着三清殿而去,他走上土台,绕过树前,跨入门槛看到殿中三清塑像前跪坐着公孙道长,从背面来看相貌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娘子的师父,跟着叫师父似乎不妥,叫丈母娘略显矫情,若是叫师母这不是乱了套了? 他只好尊称其为老人家,笑着说道:“李嗣业特地来看你老人家了。” 公孙大娘低头念经,丝毫不做理会,倒让李嗣业觉得尴尬得紧,只好束手站在一旁等候。 半晌过后,这道长才头顶着莲花冠转过身来,眼角乜了他一眼,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杯自饮,口中才问道:“你特地跑这么远来,是求我帮你办事?” 李嗣业满脸堆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老人家,我确实是想……” “不帮,走人。” 第四百二十八章 血仇尤可报也 幸亏李嗣业的脸皮比以前厚了一大截,脸上的尴尬一闪而逝,继续笑着说道:“这对你老人家来说是举手之劳。” “贫道手累,不愿抬举。” “那个,明年我会带十二娘回长安,介时我让她来看你,如何?” “你!”公孙大娘的脸上呈现出怒色,道袍的前襟因激动而起伏,随即她伸手将拂尘搭在了手臂上,抬起手默念经文。李嗣业听不懂她在念什么,看来已经逐渐平和下来。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我想求见杨太真,还请你老人家为我牵线搭桥。” 公孙道长倏然皱起眉头,李嗣业慌忙辩解道:“你老别误会,我求见杨太真是为了一些公事。” 道长的神态却逐渐淡然起来,叹了口气说道:“官做到多大才是个够,你们这些人总是贪婪不知满足。” 李嗣业趁机上前把手中麈尾双手呈上,躬身行礼道:“请您代为引见。” 她抓住了麈尾转过身去,在三清的供桌上轻轻擦拭,似在等着李嗣业主动告退。 李嗣业主动叉手道:“我只有四天的时间去等待,还请你老人家尽快去联系,为了方便等待,我可否在道观中借宿。” 公孙道长扔下麈尾,皱着眉头冷漠地说道:“当然不行,太真观内皆是坤道,你一个男子怎能在观内逗留,速速离去。留下你自己的地址,如果有了消息我会派人去告知你。” 从修德坊去往平康坊要横穿半个长安,步行都需要走半天的时间,为了把不必要的时间花费在路上,他决定住在修德坊的邸店里,开口说道:“我就在修德坊客舍中。” 公孙大娘已经手执拂尘闭目入定,似乎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 …… 夜晚的凉州武威城冰冷彻骨,连马厩中的马匹的鬃毛上都结了一层冻霜,马蹄不停地在地面上来回踏走,打出响鼻时喷吐出白气,很快飘散冷凝在空中。 巡逻宵禁的兵卒们将双手捅进袖口中,佝偻着脊背似乎要将脑袋缩进衣服中,他们不停地咒骂着这鬼天气,在街道的尽头敲了两声铜锣,迅速钻到了街边的羊肉店里。 这时从巷口走出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低头迅速瞄了两边一眼,快速走到了对面的低矮的硬山顶店铺门口,在门上轻叩了两下。 门内有人含糊不清地说:“晚上不做生意。” “说反了吧,应该是白天不做生意。我是被人介绍过来的。” 隔扇门吱呀一声打开,戴望一瘸一拐地进了店中,左右环视了一圈,店铺中的墙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捕兽铁夹,各种新做的柘木弓。两个脸上生了疮疤的男子站在他面前,他们就是这家店的主人。 “我要买旧货。” 两名店主冷冽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着问道:“买货做什么?” “打猎。” “如果只是打猎的话,外面墙上的这些足够你用了。” “我的猎物太多。” “哦,你等一下。”其中一个店主在挂架下的柜子中拿出提灯,在屋中桌子的油灯上借了火,挺直腰背扭转脖子说道:“跟我来。” 他跟在这店主身后,穿过两道隔扇门来到他们睡觉的房间里。店主将油灯放在地上,把铺在地上的衾被卷起,将整块地板掀起,露出了通往地下的楼梯。 “你先下去。” 戴望没有犹豫,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缓缓走下去,这店主跟在后面将地板放下来。楼梯两次转折,而展露在他面前的是比外面店铺还要大的兵器陈列库,六尺高的刀架上依次排列着横刀、障刀、长矛。墙上挂着竹竿弩、擘张弩、角弓弩、角弓、长弓。 这家店表面上是收购猎户山货,提供猎户装备的杂物铺子,实际上却是一个私下贩卖军中装备的黑市交易地点。 戴望转身一周,回过头来问道:“好像没有甲胄。” “私贩甲胄,等同谋反,我们兄弟还没这么大的胆量。没有军籍披挂甲胄也是谋反,我们就算有,也不会卖给你。” 他在这地下的仓库中环绕一周,从架子上抽出横刀,拉开刀锋看了一眼,随即挂在腰间。又从墙上摘了两把弓,又提了两袋牛皮箭壶,每个壶中装着五十枚箭矢。 他将角弓在手中拉满放下:“这是一石弓,牛筋有些泄了,给我重新换一根,调整到八斗弓力。”他又拉了一下长弓道:“这是三石弓,弓背纹路有点偏,重新换一把。” 店主惊讶地亮起了眼睛:“行啊,行家呀。” …… 戴望将两把弓和箭壶背在身后,横刀悬挂在腰间,伸手将一袋银棵子扔到店主手中,径直要往楼梯口走去。 店主却趁势拦在了他的前面,戴望面孔突然一冷:“莫要狮子大开口。” 对方将双手叉在胸前行礼道:“客人莫要误会,我们兄弟两人的生意,是靠这凉州武威城里的赤水军来养活的,所以这手中卖出去的家伙,绝对不能沾上赤水军的血。” “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戴六郎的脚步沉稳了许多,踏在楼梯上发出吱呀的响声,店主提着灯抬头遥望,感觉这个人的戾气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 有些小地方总藏着绝妙的景色,譬如说昌松县的县城,被半座乌鞘岭环绕在中央,周边绿树城荫,县城的北城墙起伏在碧绿的土台之上,所以靠北的这一端成为风水绝佳之地。传说开元年间有一位道家真人路过县城,指着城北这片土台说,这里能够出一位宰相。 县中土豪张氏就住在这块土台上,原本有几十家邻居为伴,但自从出宰相的谣言被披露出来之后,张玉便用巧取豪夺的方法,把邻居们一个个赶下了台子,成了他张家的独霸之地,高高在上雄视县城。 台子上面积很大,有房宅百座之多,奴婢成群,松柏树环绕簇拥,亭廊点缀其间,俨然一副盛唐大地主的美好生活画卷。 “别跑,站住!” 一名女子拖着破裂的半面裙袂推开门跑了出去,头顶上的双丫髻散落了半边,紧跟着她追出来的是小腹隆起的土豪张玉,他单手叉腰扶着门框喊道:“把她给我抓住!” 守在隔壁房中的三个恶奴已经追出去了,把慌不择路的女子堵在了墙角,如老鹰捉小鸡似的左右拦截,言语猥亵。 “小娘子,进了张家的门你还想出去吗?嘿嘿,总得留点什么才行,不,是我家阿郎在你身上留点儿什么。” 张玉撑着门板对两人喊道:“你们小声点,别让咱家娘子听见了。” 可惜怕什么就来什么,院门口猛然发出了河东狮吼声:“姓张的,给老娘把门打开。” 张玉双腿一软,险些瘫坐地上:“妈呀,来了!快想办法,把这小娘子藏起来!” 墙角女子气苦地握着铜钗当武器,三名恶奴趁她不备夺下了铜钗,搀着她的双手硬拖,口中焦急说道:“小娘子,莫闹!我们是在救你的命!” 院门外的大娘子似乎早有准备,命令奴仆抱着圆木,轰隆地撞击着门扇,一下,两下,门闩喀嚓声断裂,两扇门板訇然大开。 只见娘子头顶圆椎髻上插着六对金钗步摇,宛如雄赳赳的大鸡抬腿踏进门槛里,双目怒视着好死不死的丈夫:“张玉,你这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张地主早已软塌塌地坐在了门槛上,开口狡辩道:“娘子,是这女子在街上求我,说是愿意到府上做婢女,谁知刚进门就主动脱衣,为夫百般劝阻也无济于事……” 大娘子三角眉倒竖,如仇寇一般对着脸色惨白的小娘子冷笑道:“总有不怕死的贱货闯上门来,不知晓老娘我的雷霆手段!粪杀都挡不住你们朝我男人献媚!上,给我往死里打!” 大娘子身后带着几个家奴均是虎背熊腰之辈,一声令下便挽起袖子朝那小女子扑去,挥起五指劈头盖脸地抽打。 张玉踮起脚尖担忧地喊道:“别把人给打死了。”看到娘子怒目瞪他,连忙改口道:“别让人家张昌县令难做。” “放你娘的屁!他那个县令都是老娘花钱帮他捐的,他敢违我的命吗!” 不远处一道黑影爬上了树,刚刚在树杈间坐稳,便抽出羽箭搭上角弓,先高抬瞄准了远处的男人,突然转向近处拉满便射,箭矢如疾风纵出。 “啊!!”一名恶奴捂上了右眼,殷红的血水从他手指缝中溢出。 第四百二十九章 张氏之死 戴望双腿骑在树杈上,就如他骑在马上一般平稳,从背上箭囊中抽出箭矢快拉快射,将那围攻女子的三四名家奴射倒在地。 张玉吓得倒退回房间内,倒是那悍妇娘子机敏地躲在门廊柱子后面喊道:“快去叫人,将这贼人射杀下来!” 唐人好武,更好射猎,哪个乡下的地主家里没有养几个看家护院射猎的好手。很快就有六七人背着箭囊手持着长弓依次奔到院子中,拉开了弓弦朝着不远处的树上来回张望。 “娘子,贼人在何处?” 娘子从柱子后面探出身来,望了望墙外槐树干秃秃的树干道:“他刚才就在那槐树上,现在不知往了何处,你们快带着细犬追拿,另外,派人到县衙去告诉张昌,就说有人要谋害我张家,叫他快派县尉县捕过来一同捉拿!” 一根箭矢从更高的松树顶上激射而来,将一名家奴的喉咙穿透,捂着脖子后仰栽倒。 娘子如老鸹般高声疾叫:“贼人在松树上,给我把他给射下来!” 这几人拉满了弓弦纷纷朝远处的松树射去,可惜弓力远远不足,只能落在树上那人的脚下。 嗖! 又一支箭矢疾速飞来,正中一人的胸口,其力道之猛宛如大锤钉钉,箭杆深入肌肉三寸。 众人目瞪口呆,慌忙各自挑选柱子躲避。娘子气恼地骂道:“一群酒囊饭袋!老娘平时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张府枪棒教习后背紧贴着柱子辩解道:“哎!大娘子,对方使用的是强弓重矢,弓力至少有两石半,哪是我们这些九斗弓力能够相提并论的。” “家中没有大弓了吗!为啥不去拿?” “没有啊,就算有,也没有人能用得了三石弓。” 他们躲在柱子后面,丝毫不敢动弹,生怕露头做了远处弓手的箭下亡魂。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探出头来,眼睛眯见远处的松树上已经空无一人,才悄然松了口气道:“是不是已经走了?快看看其他树上有没有!” 北风吹动树枝轻轻摇曳,几人从柱子后面钻出来,把院子附近的几棵树都瞄了个遍,刺客似乎是逃走了。 他们多少能够松一口气,享受片刻安宁,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官府来抓人吧。张家娘子头晕目眩,发毒誓等日后一定要把宅院附近的树木全部砍伐掉。 突然间墙头上坐上来一个身影,抬手抽出箭矢拉满弓弦,嗖声又将一人射倒!几个人慌乱地抬起弓朝着墙头上攒射,对方却已经跳下墙一个翻滚半蹲,再次拉满了弓弦射出,又有一人倒下,再次拉弓再射,快得宛如连珠箭。 枪棒教习重新躲回了柱子后面,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用三石弓若是能有这样的射杀速度,简直就是神仙了。他不知道敌手前后共用了两把弓,长弓远程,角弓近射,动作速度熟练到几个照面就把露头的给射倒在地。 戴望一瘸一拐往院门处奔去,双手猛拉将大门闭上,拽掉断裂的门档,摘下腰间的横刀贯了进去。 紧紧贴在柱子上的枪棒教习以为找到了绝佳的攻击机会,长吸了一口气拉开长弓,缓缓地挪出柱子瞄准凶手的后背,他必须要做到一击必杀,否则凶手不会给他第二次开弓的机会。 戴望抽出弓箭倏然转身,侧身闪避的同时开弓疾射,两支箭矢交错而过,一支钉在了戴望身后的门板上,另一支正中枪棒教习的额头,他瞪大了凸起的眼球,手中的长弓掉落在地,整个人靠着柱子缓缓堆坐在了地上。 整个院子里就只剩下几个心胆俱裂的家丁,靠在柱子后面瑟缩着发抖,张家娘子想要逃回房中,身子刚一动弹,便招来了一支羽箭的招呼,箭矢射在木柱上,尾翎嗡嗡作响。 “啊呀,”她尖叫一声,捂着头蹲在了柱子后面。 院子里的另一个受害女子则轻靠在墙根的山石前,微弯的眼眸盈盈地望着这横空出世的神秘杀戮者。 在两个女人的眼睛里,他化身为两个极端,一个是穷凶极虐的恶鬼,一个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 他转身从门档抽出横刀,把刀鞘留在了里面,一手撑着刀锋贯在地上,对院子里的所有人大声道:“今日是我与张氏夫妇的私仇,其余无关人等可逾墙逃命,若是有忠心要保主子的,也尽可来尝尝我的刀。” 院子里鸦雀无声,紧接着家奴们从各个角落跑出来,纷纷往后墙的方向奔去。其中一人从房间中奔出,身上也穿着家奴玄色袍子,只是来不及系紧腰带,翻卷鼓涨如同风衣,连靴的脚后跟都没有提上。 戴望目光冷视着此人,擎着角弓将箭矢拉满,对准了他快速捣腾的小短腿。 蹲坐在柱子后面的娘子哭喊出声:“张玉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竟然抛下老娘一个人要跑!” 奔跑中的肥胖男子只是慢了一瞬,紧接着奔行的速度更快了,戴望箭矢倏然射出,射中了他的腿弯,哎吆声踉跄地摔掉在地。 “拉我一把!” 奴仆们纷纷从他身边掠过,张玉扑出去拽他们的大腿或下摆,都被无情挣脱。众仆如狗急上树一般连续翻过墙头,随着咚咚的脚步声消失,院子里只剩下了四个人。 张玉跪趴着前行,对着戴望连连叩头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你家小娘子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想纳个妾……”他狠狠地咬咬牙,转身指向了躺坐在柱下的娘子:“都是这个贼贱人!是她指使下人将你家小娘子杀在化粪池中!也是她出的主意,让我派人把女人孩子关押在村中,我也没想到她们会自杀呀!” 张家娘子悲愤交加,从柱子后面爬起来,目眦欲裂怒声骂道:“张玉你个没卵蛋子的东西,老娘先打杀了你!” 她朝着张玉爬过来撕咬扑打,张地主也奋起反击,抬起腿在娘子的胸口上连踢数脚,两人在地面上互相扯拽头发,犹如两只被啄乱羽毛的斗鸡。 “够了!”戴望一声断喝,两人瞬时停止撕扯,愣怔地对坐在一起。 “化粪池在哪儿?” 张玉抬起惨白的胖脸,手指哆嗦地指着西北角:“就在那边的菜圃里。” “带我过去!” 两人瑟瑟发抖,不能动弹。 “快些!” 戴望提起横刀砍向他们,夫妻慌忙起身,引领着他往院子外面走去。两人惶然弓腰,头发披散如两只受惊的羊,戴六郎宛如那赶羊的人,但有偏离便提刀在他们身上攮刺。 偌大的张府宅院中,奴仆转瞬间已逃得一个不剩,只有张玉夫妻循着路径左右前行,最终来到空旷大院的菜圃上。 化粪池在菜圃的西北角,紧靠着两道院墙,池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冰下不时有沼气冒泡,臭味散发。 “跳下去。” 戴望语调冷得不带一丝感彩,让夫妻俩的肩头哆嗦。 “好汉饶命,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跳下去!” 他用横刀挥起将他们拍下了粪池,夫妻二人落水后噗通挣扎,粪水向四方溅射,脸上嘴上沾满了金汁。 戴望迅速后退几步,将抽出箭矢将角弓拉满,夫妻二人扑打着挣扎到池岸,他便放箭将他们射下去,转眼间这荒唐的求生游戏变成了夫妻之间的相互拽扯,张娘子终究没有丈夫的气力,被他抓着头发按到了池水中,接着又是一阵更猛烈的挣扎。池底的浓稠被搅拌到了水面,张玉发出了痛苦尖叫,应当是尚未灌死的娘子在水下咬住了他的某个部位。 …… 蓝天白云朗朗碧空之下,菜圃化粪池的水面上漂着两具浮尸,凶手已经不知所踪。 第四百三十章 入宫觐见杨太真 长安上空飘起了零落的雪花,稀稀落落宛如春季纷飞的柳絮,这雪才刚刚能将地面铺白,但在行人的双脚踩踏下,出现一道道脚印的踪迹,就像在水墨画上的涂鸦、 南内兴庆宫的通阳门外站着一名坤道和一名武官。坤道已逾中年,头顶戴着青玉莲花冠,身后长发已有斑驳白色。她左手提着拂尘,右手撑着一把雨伞。身边的武夫身材高大魁梧,为了不至于在坤道身边给她压迫感,只能稍稍弓背低着腰,手中提着用素绢包裹的檀木盒子。 这坤道人只顾自己撑着伞,丝毫不在意身旁的人头顶着雪花,可能是因为对方的个子太高了,她不太乐意高擎起伞,给他一个遮蔽的空间。 龙武军兵卒打开宫门的一角,叉手朝坤道行礼:“道长请进。”却又为难地瞟了道长身后的李嗣业一眼。 “无碍,他是娘子让我引见的外客。” “那,两位请进。” 他们进入宫门,门中空地上早有一名宫宦在等待,瞧见两人后略微点头,转身说道:“两位请跟我来。” 他们的正面是高耸宽阔的明光楼,高达十丈,廊柱密集排列,在这纷繁的雪景下宛如横亘的苍山。内宦在楼前转身,朝一侧的偏殿走去,公孙道长撑着竹伞缓缓前行,李嗣业跟在后面闲庭胜步。穿过偏殿从长廊直走,来到碧波静谧的龙池一侧。 湖面上氤氲着淡淡的水气,几艘画舫游船停泊在码头边,船顶的瓦脊上铺了一层薄雪,雪的点缀使得整个船更加有立体感,而远处的宫殿群在这错落有致的雪世界中,仿佛都矮了一层,廊柱门扇的色泽都不那么明显了,被白色隔离漂浮在空中,恢宏气势尤在,勃然生机全无。 穿过牌楼高耸的瀛洲门,南熏殿就在对面的几十级围栏石阶之上,宫中侍女们正在石阶上来回清扫。遇上下雪的时候,台阶上总是很光滑,公孙道长小心地身体前倾踏上去,李嗣业想着应该上去扶着她,却被挥肘弹开。 “你自走你的,我不用你扶。” 进入宫门的门槛,两人在门口的棕黑地毯上将脚上的雪搓掉,再往内走长长的过道上铺得全是白色的地毯,如同外面的雪给了他们冷意,两旁每隔几丈便立着镂空的碳炉,连炉中的燃烧物都散发出淡淡香气。 他们似乎都不忍将这白色的地毯踩脏,只从过道两旁碳炉后面绕着走。前方是檀木隔出的屏障,月洞门上挂着珠帘,珠帘中隐约传出几个女子谈笑生风,声线脆得比黄鹂还要婉转,胜过一切御姐萝莉音。 宫宦恭谨地交叠叉手道:“娘子,太真观的客来了。” “快快请师父进来。” 公孙看了李嗣业一眼,让他稍安勿躁,又从他手中接过檀香盒子,提着拂尘托着盒子迈步而入。流瀑般的帘子发出珠玉响声,然后又恢复如常,李嗣业未敢抬头探看里面的春光,只耐心等着结果。 珠帘中女子们发出絮絮低语声,宛如娘子们背着男人开私会,时不时传出清冽笑闹的句子,也是听不真确。李嗣业索性不再去听,就低头看到地上有几只猫在满地爬,这宫里的猫可能是伙食太好,一个个肥得像白球黑球,也丝毫不怕人。有一只爬到他的脚面上,去拽咬他袍子的下摆,李嗣业抬手将前襟拽起,它就跳起来扑抓。 “把帘子掀起来吧。” 两个婢女各自站在月洞门的左右,用手中的金钩将帘子挑起,里面的光景伴随着邈邈香气透出,三四个女子各自落座在宽胡床上,公孙道长则站立在侧,杨玉环手执鹿尾坐于正中央。 她头顶戴着白玉莲花冠,以子午簪从后向前穿过,青色的道袍表面有白色的罗绮披帛,身子微微有些发福,侧靠在扶手上,手肘支撑扶着额头,在周围这些艳花烘托中宛如月下荷莲。 她淡扫蛾眉看了李嗣业一眼,轻声说道:“这盒子里的龙脑香是我见过品相最好的,是你送来的?” “是。” “你想要什么?” 李嗣业不紧不慢说道:“这些龙脑香是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特地派人从天竺搜罗而来献给娘子。” “夫蒙灵察。”杨玉环连续念叨了两遍这个名字,开口问道:“夫蒙灵察,他想要什么?” “夫蒙中丞只是想在娘子这里留下一个印象,并无他求。” “只是一个印象,很好,我已经留意了。” 李嗣业躬身叉手:“谢过娘子。” 等他直起身体,里面已经把珠帘放下了,李嗣业只好再施一礼:“末将告退。” 他缓缓往殿外退去,沿着原路走出大殿,决定站在殿门口等待公孙道长,结果等了半晌,先出来的竟然是两个涂抹着啼妆的盛装女子,其中一女回头扫他一眼,眼角流露脉脉风情,随即嬉笑一声提着裙摆朝楼梯下走去。 这女子身段不错,但只看那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是放浪形骸之辈。 公孙道长突然从后面走出来,表情阴郁地扫了她一眼:“走吧。” 李嗣业尴尬地抓了一下后脑勺,觉得好像该解释一下,但他根本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没什么好解释的。 …… 他们从金明门走出来,天空细密的雪花依然在飘散,公孙道长撑着竹伞准备离去。李嗣业诚挚地说道:“让你老人家为此事奔走了几趟,实在是过意不去,这大冷天的,我请您吃点东西再走吧。” 公孙道长冷漠摇头:“不必了,贫道自入道后,不擅荤腥。”她将拂尘搭在肩头,又转过身来问他:“听说你曾经从受惊的马上救过杨太真?” 李嗣业愣了一下,肯定地点了点头。 公孙却摇摇头道:“不对,你救的不是杨太真,而是寿王妃,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两个的区别。” 嗣业双手叉在胸前,真心实意地感激道:“多谢指点。” “嗯,对她好一点。” 说完这句话,她的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这让李嗣业感到惊异。在这突然出现的笑容里,他似乎看见了那个西河剑器舞下飘逸飒爽的舞剑仙人。然而在这一恍惚间,坤道人已撑着竹伞走远,背影看上去是寂落,周围那些低头抱着双臂匆匆行走的长安人,哪还能认出她是那个昨日名动四方的公孙大娘。 刚刚的这个笑容不是给他的,而是给她的徒弟李十二娘的,他不过是个传递信息的媒介而已。而刚刚公孙道长的话,给了他提点,杨太真不等于寿王妃,这是唐玄宗给自己的遮羞布,也是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所以他救人的这份功劳无论杨太真有没有记在心里,都不能拿到公开场合来用,想要名正言顺接近这条线,需要堂堂正正更合理的借口。 就像安胖子认干娘一样,难道我也去认个干娘? 不行,他还没有把底线突破到这种地步。 第四百三十一章 玄元灯楼设想 雪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才放晴,这点薄薄的雪量很快被长安人的脚迹和车轮踏得干净。朝中百官开始顶着晨曦沿着丹凤门大街,前往大明宫参加朝参。 诸公都骑着马睡眼惺忪,任由前方的仆人牵引着前行。右相李林甫坐在墨车内,绛色大氅披在身上,双耳上套着羊毛罩,手中捧着一个香薰炉,闭着眼睛随着车厢晃悠。 车辆噶然而止,马蹄声顿时静歇下来。李林甫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外面赶车的仆人回话道:“阿郎,宫门关着呢。” “宫门怎么会关闭?” 众多骑马上朝的官员都停在了丹凤门前,互相议论纷纷。 城门楼上两名兵卒敲响了大鼓,一名穿着红袍的朱唇宦官站在栏杆前朝下方大声喊道:“传圣人口谕,今日罢朝参,左右相以及各部尚书正卿可到南内花萼楼议事。” 众官员一听,纷纷原地掉头折返回去。 右相李林甫抬头细细详思一番,才挥手对仆从说道:“掉头,去南内。” “喏。” …… 与此同时,宫宦来到了平康坊的安西节度使留后院,向等在那里的夫蒙灵察宣布口谕,要他今日带安西诸将到花萼楼面圣。 宫宦走后,夫蒙灵察庆幸地大发感慨:“好险,幸亏我们提前把礼都走到了,谁能想到陛下会提前一天在花萼楼会见西域各国使节。” “快快,别傻愣着了,赶紧换装准备。” 所谓的安西诸将总共也就三人,准备也挺简单,无需穿朝服,只要换一身简单的常服即可,三人由三名亲兵牵马前往兴庆宫。 他们到达花萼楼前,先由楼下宫门穿过,许多官员已经在楼前广场上等待,放眼望过去一片紫气汇聚,来的竟然均是各部各司的堂官正卿,只有夫蒙灵察有资格跟他们站在一起,程千里和他两个小武官只好远远地尾随在背后。 朝廷规矩是在朝以朝职排序,夫蒙灵察的朝职不过御史中丞,别看他在碛西一人独大,一手遮天,但站在这些紫袍中还颇有自卑感。这里才是官场的终极目标,出将实则是为了入相。 不过他一个羌人,还是断绝了这个心思吧。 李嗣业站在远处,正好可以跳出他们之外,对这些人进行表面上的了解。 李林甫就不必说了,仅仅看着他的后背就寒得起鸡皮疙瘩。左相李适之,是李世民的曾孙子,李承乾的亲孙子,而李林甫是高祖李渊族弟李叔良的曾孙子,虽然已经出了五服,但一脉同气连枝,就因为当了宰相要争权,两人斗个你死我活,最终被李林甫逼得服毒自尽。果然应了日后那句话,同行之间才是裸的仇恨。 这位李适之的人生高光时刻是担任幽州节度使期间,后入朝为相后,因性情粗疏,常常被李林甫算计。 太子竟然也在?站在太子右侧的应该就是那位著名的写下咏柳的贺监了。 队列中还有一人乃是将作监大匠毛顺,享受正三品的待遇,擅长铸器,錾金,修建,设计,画图,乃是真正的工程技术人员,干实事的大师。 …… “请拔汗那、突骑施、小勃律使者,左右相与各部司正卿、安西节度使及诸将面圣!” 花萼楼下的镂空门次第打开,出现了向上的木楼梯,众官踩着楼梯缓缓进入。李林甫一面晃悠着往前走,一面开口感叹道:“建造太上玄元大灯楼,需耗财物甚巨啊,仅秦岭南山之竹木,就不知道要伐多少,还都要运送到长安来,实在是损伤百姓。” 走在他身旁的李适之一听,以为这是一个感叹句,感兴趣地问道:”右相也认为这耗费无数钱财,只为一夜而燃的大灯楼不该建?” 李林甫摇摇头道:“该不该建,那是圣人的问题。我只考虑我自己的问题。” 众官员来到二楼,分别站立在左右,齐齐朝盘膝坐在台上的皇帝躬身叉手:“臣等参见陛下。” 皇帝精神依旧很好,只是头发不免染上了霜,可惜那时候没有染发剂。高力士站在御阶旁边高声道:“拔汗那使节可在?” “臣在。”一名身穿翻毛皮袍子的胡人上前,抱胸行礼。 李隆基感慨似地下结论:“拔汗那王阿悉烂达两次助大唐平定突骑施内乱,忠心可鉴诚心可嘉,吾欲将公主下嫁与阿悉烂达干,两国永结同心可好。” 使臣激动得单膝跪在地上,叉手行礼道:“圣人赐婚,乃是我主阿悉烂达的荣幸,阿悉国主愿永远作为大唐的臣属,年年入贡,岁岁来朝,愿得大唐昌盛日久,国运万载。” 皇帝满意地捋了捋苍须,拔汗那的完全归顺,使大唐在西域的影响力扩大,有效遏制吐蕃和大食对这一地区的影响,算是无形中的胜利。 “请圣人为我拔汗那重新赐下国号,赐我国主汉姓。” 李隆基拽着胡须一思索,点点头道:“那朕就赐国号为宁远,赐姓窦。” “多谢陛下。” 紧跟着上来的是突骑施黑姓的代表都摩支,他拥护吐火仙可汗的政治主张事先已由夫蒙灵察禀告给了皇帝,李隆基有了心理准备,也欣然应允,要亲赐给突骑施可汗大纛和符节,同时也赐窦摩支为三姓叶护,统御突骑施各部。 小勃律国的使者依旧老调重提,要求大唐出兵驱赶吐蕃,使得小勃律重回大唐阵营。 这并不是小勃律国王苏失利渴慕唐朝统治,甘为唐臣而不愿做吐蕃臣子,至少这不是主要因素。所有考量都出自政治利益,这一点从地缘位置就能看清楚。对于小勃律来说吐蕃太近,其统治中心逻些城距离小勃律孽多城不过一千里地,距离长安却遥隔万里,就算与安西四镇之间也隔着一个地势恶劣的葱岭。 小勃律如果长期被吐蕃控制,就有被吞并灭国的危险,成为高原版图中的一份子。但被大唐控制却没有这样的问题,因为羁縻政策的实施,使得少数民族拥有自治权,只要认可唐朝的宗主国地位,并且履行朝贡、响应战争等职责,国主们完全不用担心失去统治地位,可谓是有百利无一害。 圣人虽然逐渐年老,但对于大唐帝国周边形势利弊依然清楚,谈话间轻松接待了这三股势力的使者。 左右相和各部正卿还都坐在下面,把今日朝参的内容和接见外臣的礼仪凑到一块儿了,等这些使节们退下后,李隆基问众人:“今日朝参该议什么?” 李林甫从地上站起来,手执朝笏板朝皇帝说道:“陛下今日欲召见将作监大匠毛顺,商议修建上元节玄元大灯楼一事,灯楼应该建成什么样子,圣人心中一定有个模糊的样子,还请陛下明示,毛顺大匠便能画图施工,以期能赶得上明年的上元佳节。” 站在他们身后的毛顺皱起眉头,正欲上前进谏,却被李适之用眼色止住。 皇帝憧憬地抬起头,遥望着花萼楼尽头的廊台之外,双手伸在空中比划描述道:“它应当高耸于万千宫阙之上,使整个长安城都能看得见,主灯为太上玄元神像,凤凰麒麟等八荒神兽环绕,外缚彩幔,内置灯俑,以机关窍穴相连,一旦点燃就轮转不休,光耀数里。” “众卿还有毛顺,以你们看朕之设想,是否能够完成?” 毛大师终于忍不住,刚准备上前,李适之却伸手拦住,亲自站出来双手执笏板说道:“陛下,这大灯所耗费毛竹,木料甚巨,需要从终南山南麓大量砍伐运输回长安,一路将要征用多少百姓辛苦劳作,臣请求陛下稍做减量,将大灯换为中灯,小灯,使沿途百姓少受苦楚。” 第四百三十二章 所谓奸相 李隆基心中颇不舒服,但惯常以爱百姓如子自居的他,也不好给李适之脸色,只好挤出些许笑容道:“适之考虑甚是全面呐。” 他突然把目光转向了李林甫,问道:“右相以为如何?” 李林甫抱着笏板上前,略作思虑,却不直接发表意见,扭头朝向鸿胪寺卿问道:“时至元正大朝会日,入长安的各国使节共有多少人?” 鸿胪寺卿不明其意,老实回答道:“如今鸿胪会馆中已有三千两百余人,预计等到腊月底将共计有五千余人。” 李林甫又问:“久居在长安城中的海内夷人共有多少,又有多少胡商、番僧、各路教派,海外远客暂留在长安城内,等着参加明年的上元灯节?” “这个……我们鸿胪寺没有计算过,不知确切人数。” 李适之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张长脸顿时拉愈发拉长了。 秘书省秘书监贺知章抱着笏板上前,面带肃容看了李林甫一眼,面朝圣人回答道:“长安城中久居的胡商、番僧共有三万六千余人,如今暂留在长安城中的胡人共达六万人。” 李嗣业站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同时深感佩服,不知道他这个数字是如何得出来的,难道说贺监的手底下还有统计人才? “不错,差不多就是这个数。”李林甫将笏板单手提着大声道:“臣一直在问自己,我大唐长安洛阳两都,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使节纷至沓来,他们为何要不远万里远来长安投诚归顺?为何!仅仅是因为兵威伏远,武功卓著吗?大谬!他们为何归顺我大唐?因为景仰,为何景仰?” “心向往之!所以景仰!”他抖着袖子将二指禅指在空中。 “蛮荒之地,未开化之人,未见繁盛,未识礼教,得知长安礼乐昌盛,安能不心向往之?天子与人同乐,粉饰太平,颂扬盛世!一年一度长安上元灯节,天子与百姓共赏,不正是宣扬教化之举哉?放眼天下,四海之内,还有谁能够建得出这高耸于万千宫阙之上的太上玄元灯!此举可使这些番邦使节,胡商远客跋涉万里至长安朝圣,使天下人心尽归我大唐,其效果不比兵戈相向吗?” 李林甫情绪高昂,语句铿锵有力,非常具有煽动性。坐在高台之上的李隆基身体微微后靠,倔犟地抬起下巴,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遥望远处,似有慷慨雄心勃发之意,连下巴上的髯须也根根挺立抖动。 他将视线收回楼中,目光里挤出一丝失望看着左相,问他:“李适之,你还有何话要” 李适之万万没想到会受到李林甫这种暴击,早已讷讷不能言语,只作出面瘫样,用笏板挡住脸说道:“臣无话可说。” 李嗣业站在后方暗暗琢磨,这番话该如何反驳?即使能够反驳,说出的理由也远不及李林甫具有煽动性,这俩完全就不是一个量级的辨手,更何况唐玄宗这个裁判的心理倾向已经很明显。 对于李林甫来说,对方辩友已经丢盔弃甲,他也无需再趁胜追击。 太子和贺监站在一旁,也没有要发表意见的想法,只是沉默以对。至于其他人,他们更是李林甫身后的应声虫。 李隆基面对李适之这个不合心意的臣子,紧跟着又补了一记暴击: “你以后说话之前,最好先跟哥奴商量一下。” “喏。” 众人仿佛听到了玻璃心碎裂的声音,估计左相恨不得手中的笏板变成一尺宽,正好能挡住他那无处安放的脸面。 别人可能都不清楚,他是被哥奴这奸险小人阴了一记。若不是刚刚从李林甫口中听到对于修建太上玄元灯劳民伤财的忧心,认为他对于此事持反对意见,才会下决定向皇帝进谏。就算这老儿不愿意与皇帝唱反调,也应该委婉些当做稀泥和过去。谁知这家伙干脆上演一场川剧变脸,简直踩着他脸来取悦皇帝。 他已经打定决心,以后无论在哪种场合,李林甫的话半句都不能相信。 想到这里,李适之憋着怨气看了李林甫一眼,只是对方手持玉笏高抬着头坦荡望向台上,形象伟正丝毫不假。 皇帝将目光投向了毛顺,他撑起手臂拒绝高力士的搀扶,从台上站起来一步步走下台阶。他来到左右相面前,眼睛却不是瞧着他们。李林甫和李适之连忙退到一旁,他踱步来到了双手合擎着笏板的毛顺面前。 毛顺慌忙躬身低头,笏板始终挡着脸,把头也压得更低了。 皇帝伸手托着他的双臂将他扶正,点头说道:“毛顺,你是我大唐将作第一匠,亦能当得起大师称谓,朕就将玄元灯楼交给你啦,建造期间我准你直入南内奏报,朝中各部也要鼎力配合。别的你什么都不用想,你只要记住,上元灯节,这灯就是长安的脸面,大唐的脸面。” 毛顺有一些郁气,但此刻全部都按耐进了胸口中,双手持着笏板躬身,宛如一声长长的叹息:“喏!” “好了。”皇帝撑开双臂抖着袖子,然后双手负于身后,走上了御阶背朝众人道:“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来了吗?” 夫蒙灵察连忙躬身上前,由于他没有事先准备笏板,只能将双手叉在脸前:“臣在。” “你平定莫贺达干反叛,功勋卓著,朕特准你兼任凉州都督,凉州刺史,河西节度使之职,到任后需尽心竭力,防备吐蕃、突厥之敌,不可辜负朕对你的一片厚望。” 夫蒙灵察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声音洪亮地叉手道:“喏!” “至于此战中立下功勋的安西诸将,你拟定出奏疏出来,交与兵部依次按奏报战功升赏。” 躲在后面的程千里和李嗣业愕然地抬起头,没想到皇帝把程序给简化了,只对节度使一级进行任免升赏,剩下的全交给夫蒙灵察和兵部来办。省去这一项皇帝倒是挺轻松,程千里和他可都是安西都护府的四品官员,如果连四品的官员任免权都交到节度使手中,他不敢想象是个什么局面。 这将意味着藩镇体系内的所有官员都要仰节度使的鼻息,他们将不再得到皇帝的亲自任命,而唯节度使的马首是瞻。长此以往,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军阀体系,圣人与他们来说,还有什么可依仗的。 李嗣业数了数从他脚下到李隆基御座下的砖块数量,有将近五十步,这五十步就是一个天大的鸿沟,他此时若是走过去直言相谏,在这个一意孤行的李隆基面前,怕是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还会把夫蒙灵察给惹了。 现在只能是凉拌了,与其等着陛下低下高高的头颅去发现,倒不如自己想办法一步步向前拱。 皇帝此刻已伸了个懒腰,转身走向了楼的一侧,把他的声音抛给了众臣子:“都退了吧,各回各司,勤于任事。” 李嗣业在心里暗自唾弃了一口,丫丫个呸的你个老懒虫。 第四百三十三章 山贼草寇 起伏绵延的乌鞘岭如同横亘在大地上的蜿蜒巨龙,周遭的一切在它面前都异常渺小,就连山岭下一片片分散开的松林也是如此,更别说奔行在绵延草地上的马匹了。 戴望骑着马在前面奔行,他把自己头脸上包缠了一层层麻布,只露出半个额头和幽深的眼窝,此刻他的打扮已经完全像个游侠刀客。 一个顶着蓬松发髻的女子在身后踉跄追他,口中断断续续喊着:“恩公!恩公!” 她的声线圆融却很低,发出的声音被北风吹散在山谷中,连着气息都不能连贯了。 “吁!” 戴望拽着马缰停下,拨转马头低头俯视:“你跟着我做什么?” 女子跑到他面前撑着膝盖,喘息着说不出话来,眼圈中却洋溢着笑涡。 “恩公,我都快追不上你了。” 戴望扭头望着后方,又回头看她:“别跟着我,现在我是杀人凶犯,你跟着我罪加一等。” 女子毫无理智地说道:“秋蛾也没有家了呀,我想跟着恩公侍奉,为奴为婢亦可。” “我不需要奴婢,况且,我不是有资格使唤奴婢的人,你走吧。” 但女子很倔强,无论如何赶她都不走,戴望回头怒视,她便抬起头露出干净的笑容。 戴望自不去管她,打着马继续向前,女子依旧气喘吁吁赶路。他跑远时回头遥望,远处还有一个小点在奔走。 他无可奈何,只能慢下来,让这女子慢慢跟上,可惜她奔跑至离他几十丈远时,竟跌倒趴在地上,好像累得再也爬不起了。 戴望没有办法,牵着马走过去,将瘫软在地上的秋娥搀起,将她推到了马上。 他一瘸一拐地牵着马,踏入了乌鞘岭下的百顷松林中。最近才下过小雪,松盖上白雪皑皑,坚韧的草茎从积雪中钻出来,又遭到了马儿的啃食。 松林中很寂静,只有从枝头上落下雪沙沙,给人一种诡异肃杀的冷寂。秋娥心中不安,想要说话来打破寂静,戴望却竖起指头嘘声道:“别出声,这种松林里应当是盘踞有大虫的。” 女子顿时闭上了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们越往松林深处,宛如走下深坑,坡度几乎一路向下。 他在途中发现了几个残留的火堆,应当是猎户留下来的,他蹲在地上用松枝拨弄,里面有燃烧未尽的马粪。火堆前好像还有一个东西,他往前一步伸手拨弄捡起,是个牛皮筒子。 倏然间脚下抽紧,尚未来得及躲闪,一股大力已经将他拽倒,拉着他在雪地上拖行,戴望慌忙去抓手边一切能够得着的东西,只有杂草,杂草,灌木,他胡乱挥舞双手。 “恩公!恩公!”秋娥骑在马上惊慌尖叫。 脚腕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拽着他向空中拔高,头朝下被悬挂在了雪地上方。 四五个贼寇在松树嘿呀嘿呀地合力拉绳,然后绑在一棵树上,他们拖着生锈的长短刀,来到吊着的戴望面前,用刀面拍着他的腮帮。 “哟!官军的横刀!这家伙够肥得啊!” 他们又看到了马背上的秋娥。 “哟,还有水灵灵的小娘子!带回去给大哥当压寨夫人!” “哟,角弓!还有柘木做的长弓!哈!发财了!这是今年最肥的货!把他们都带回去!” …… 贼匪的巢穴是一长串幽暗的山洞,隔几丈墙上便插着火把,洞穴尽头有宽大的石室,所谓的山匪头子就坐在一块青石上,手中把玩着从他手里缴获来的两把战弓。 匪首将长弓拉开,便悻悻地收了手:“这弓力当有三石,我拉满两次便没有余力,你小子拿着它,是来装蒜的吧!” 戴望被他们按着肩膀,四五人硬生生地按跪在地上,他的眼眸里只是冷酷。匪首揪着他的下巴,被他冷漠的目光刺痛,恼声喝道:“把他给我绑到石壁上!” 他们又将秋娥拖了过来,匪首伸出手去摸她的脸颊,却被她呲牙咬了一口。匪首反手给了她一个巴掌。 “小娘皮烈的很!”匪首揪着几缕稀疏的髯须笑道:那又如何!“俺山豹就喜欢骑烈马,玩烈女!今个晚上就洞房!” 被捆缚在墙上的戴望声音冷寂地开口道:“把她放了,其它东西,马匹、钱财、弓弩、刀都是你的。” 匪首奚落地嘿嘿笑道:“想屁呢!落到了老子的手里,当然是全都要。”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朝洞穴中奔来,满脸惊惶大声道:“大哥!松林里来了许多官军!到处都是!” 匪首面色一惊,像被蝎子扎了从青石上跳起来,随即冷静地说道:“慌什么!快用松枝掩住洞口!” “把火把都熄了!谁都不许给我发出声音!” 经过一阵激烈的奔波忙乱,这帮匪徒都退回到石室中,贴着墙壁连呼吸声都静默了,只有咚咚的心跳声响动。 仿佛有马的嘶鸣声从外面传来,正在渐渐接近了,连马蹄声也清晰可闻,军官干脆冷酷的发号施令声,铁甲在走动中拍击的声音。 渐渐这些声音逐渐变小,似乎官军已经远处撤走,匪首松了口气,大声说道:“快,用火镰硝石把火把点燃。” 两个山匪摸索着聚在一起,火镰在空中溅起星火,有小火苗跳起,紧接着火把顶部松明火焰缭绕,他们转过身来,双眼登时呆滞了。 戴望站在青石旁,手执横刀抵在匪首的脖子上,不知何时他身上的麻绳竟已松脱。 几个山贼手提锈刀吼叫着冲过来,秋娥慌忙贴到戴望身边,双手抓着他没拿刀的那只手,戴望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也就由她。 “别动!” 黑暗的洞室内唯有那把刀是雪亮的,锋芒刺在匪首的脖颈上,几个匪徒犹豫着后退了半步。 匪首此刻倒也镇静,口气却虚了半截:“好汉,刚才外面的官军,是奔着你们来的吧。” 戴望默不作声。 “我听说乌鞘岭下昌松县,有个叫戴望的好汉,除掉了县中首恶张玉家,杀掉了昌松县令,说的不会就是您吧。” 戴六郎动了动嘴唇,终于开口:“对,我就是戴望。” 火光中几个匪徒脸上的神情惊变,纷纷扔下了手中的刀具,匪首后退半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原来是戴义士!我等不识恩公面目,无故冒犯,还请见谅!” 几个匪徒纷纷跪倒在地上。 …… “我等皆是昌松县的百姓,只因被县上富豪张玉勾结县令霸占了田产家破人亡,不得已才跑到这深山中做了山匪。恩公杀县令,诛张氏,这等义举实在令我等心向往之,深感佩服。” 戴望双手摁着膝盖从青石上站起来,手撑着横刀当做拐杖走出两步,回头说道:“你们的故事讲完了,我也该走了。” 几人连忙跟在他身后,双目悲凉巴巴问道:“现在外面到处都在追捕你,恩公能到哪里去?倒不如就留在这乌鞘玲松林谷底中,我等愿意拜您为洞主,杀富济贫岂不痛快。” 戴望艰难地走出两步,回过头来道:“我曾经是兵,就算是落到了这步田地,也不能落草为寇。” 秋娥紧跟在他身边,抬头目光骄傲地望着他,双眼中绽放出星辰。 “恩公,若不是迫于无奈,我们也不愿意做匪,只是世道变了,老实人活不下去,好人没有好报。”匪首山豹寂落地扭头望向周遭:“眼下这个山洞,是我们这些人花了几年时间,在山壁上挖出来的,唯一的好处是不易被人发现。若是恩公实在不愿意做匪,我们也不去抢了,跟着您在山中打猎,大家把这苦日子捱下去,再想将来的事情,如何?” 戴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身后的一众山匪,这些天里唯一一次露出了笑容。 第四百三十四章 青楼楚馆发牢骚 拂晓鸡鸣声,长安好入梦。 李嗣业躺在榻上,头枕着双臂遥望着顶窗透入的天光。眼下已是腊月末尾,再有几日就是元正,他目光流转将思绪飞转到疏勒镇去,遥想十二娘和枚儿元正会怎么过。 门外有人轻轻叩击着门扇,开口说道:“李镇使,是我。” “程都护?”他掀开衾被从榻上坐起来,只穿着中单下地,把双脚伸进靴中,口中一边道:“进来吧,门没关。” 程千里推门而入,撩起下摆坐在他的榻前说道:“今日天气放晴,在房中睡什么觉,跟我出去喝顿花酒去。” “不,不去,娘子不让我去。” “得了,别装傻,只是让你喝酒,又没让你碰肉。”程都护故作神秘地顿了顿:“叫你出去喝酒,是还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吧,你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马上出去。” 他和程千里的关系算不上亲近,远远不及与高仙芝之间的渊源,尽管程都护的千金程婉素和他家枚儿做过一段时间的闺蜜,也并未有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次两人一起到长安来,程千里陡然发现姓李的年轻人路子要比他的野,竟能攀附到杨太真那里去,便愈发对他刮目相看。 李嗣业在碛西时立下许多桩功劳,都没见这程千里对他刮目相看,拥有门路就立刻态度大变。看来世人对于个人能力认可远不及攀附权贵重要,大唐长安的价值观风气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 两人联袂走出留后院,来到中曲一处比较高档的妓馆中。拉开隔扇入房有香气袅袅飘出,中央放着宽大的四足案,周围有四道屏风遮挡,一女子跪坐在案几前,对着镜子正在涂抹脂粉。 “两位客稍等啊。” 程千里和李嗣业自顾对坐在长案前,案上已经有水晶柿子和酒樽酒盏,身旁暂时无人伺候,便自己斟饮。 李嗣业端起酒樽将程千里的酒盏中倒了一杯,开口询问道:“你说有重要的事情与我谈,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 程千里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握在手中拧着眉头咂了咂嘴巴,仿佛这酒很苦似的:“世事就如这酒,越来越让人心寒了。” “不要卖关子发感慨,直接说事情。” 程抬头瞟了他一眼:“兵部给我们的授功升赏公函已经下来了,暂时握在夫蒙灵察手里,这公函就是我在留后院接的,所以偷看了几眼,很是心凉。” 李嗣业奇道:“夫蒙中丞既已得到授功公函,为何没有告知我们?” “他哪里好意思露出来,所以只能在手里按着。简直不能提,高仙芝已经升任做安西节度副使,而你我呢,本人今年没有参战,不计功劳不升官阶也就罢了,可你在今年在大考中得的是上中,且在讨伐突骑施莫贺部中定计远征,又斩杀敌将,为何却也只得了一个勋九转护军?” “护军怎么了。”李嗣业放下杯盏笑道:“九转护军已经视同从三品了。” “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程千里盯着他的眼睛道:“想想看,前几年你升得多快,现在是不是感觉越来越慢了,你的考课比不上高仙芝吗?你的功劳不比高仙芝吗?好,就算是论资排辈他在前面,你怎么也该兼任个都护,再不济也该是个行军司马。” 兵部下发的授功公函确实有失公允,但这只是让他失望,还不至于觉得天塌下来了。就算被卡在了关口上,大不了再去找一次公孙道长,再由公孙道长向杨太真引见一次。他上升的通道并未被堵死,这样就好办。倒是程千里看似同病相怜的打抱不平,估计心思也不那么纯正,有几分让他在前面冲锋陷阵的意思。 李嗣业把话又抛了回去:“程都护,其实你才是最冤的,高仙芝做副镇使的时候,你就是龟兹镇使,他做副都护,你也是副都护,可对方已经是四镇知兵使,节度副使,你现在还是副都护。” “说得很是,我们并不是要针对高仙芝,只是就事论事。现在朝堂里的这帮公卿,深怕边将入相会挤占他们的位置,几乎新近起用的节度使全是胡人。高仙芝能迅速升任节度副使,也跟他是胡人脱不开干系。” “唉,”李嗣业狐疑地问道:”兵部不是由左相李适之兼任吗,左相自己就是从边将入相的,怎么会断后辈的路?” 程千里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道:“左相李适之当然不会,但朝堂上下已然被右相全部掌控,即使是左相掌管的兵部也被架空,真是实在想不到,我们这些汉官,竟然比不上胡人。”说罢他愈发郁闷,端起倒满的杯盏硬咽下一口酒水。 刚才一直在化妆的妓女,已经来到了屏风中,她身上披着薄薄的帔子,款款坐在两人身旁红裙堆砌成团花,端起案几上的酒盏,给两位倒满后笑道:“两位官爷有什么可抱怨的,比你们倒霉的多了去了,做官丢掉性命的还少吗,不说别的,就最近万年县的一位官捕不良帅,因为以下犯上杀了上官,已经被问进了死囚牢。” “谁?”他扔下酒盏转过头来。 李嗣业难以置信,又问了一遍:“谁?那个县的,长安还是万年?” “就是咱万年县啊。” “张小敬?” “没错,就是张小敬。” 程千里注意到他异样表情,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你认识。” “嗯,这张小敬是我的一位旧友。” 程千里不在意李嗣业所谓旧友,对身边倒酒的女子道:“你先下去,等会儿再叫你。” 这女子撇了撇嘴,转身站起曳着裙裾退出了屏风之外。 程千里仰头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心胸狭隘善妒之人,居相位防范朝廷众臣也就罢了,对于边将的防范也是从底层开始,在萌芽状态就要将你我扼杀在仕途之中。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不过是基于胡人不任相的惯例,认为胡人不会觊觎他的相位才大加提拔,对于咱们这些汉将却不甚公平了些。”他压低声音说道:“这种局面现在对我们来无解的,除非出了什么意外状况,好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程千里显然没有在李嗣业的口中得到他想知道的东西,他知道他是能够解决此种状况的,甚至能借着他的势摆脱自己现在的困境,不过就眼下来看,这位李镇使准备就这样放过此事吗? 两人从妓馆中出来,李嗣业向程千里拱手告退,走出了平康坊门外,转向朝宣阳坊而去。 站在长安县廨的门口,他抬脚往里面走去,一名守在门内的差役连忙拦了出来:“谁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万年县廨。”他低头从袖子中摸了摸,捏出一串钱递到了对方手中低声道:“闲暇时买些酒喝,不必客气。” 差役不着痕迹地收起,笑道:“你来县廨是做什么呀?” 李嗣业低声问道:“原万年县不良帅张小敬现在关押在何处,我想去看看他。” 差役脸色微变,顿时感觉这钱有些烫手了,不过这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就在县狱那边地笼内关着呢,不过那边儿人手多,看得紧,这个……” “无妨,”李嗣业拍了拍这差役的肩膀,抬脚朝门内走去。 那差役说的没错,从县廨门口到县狱大牢倒有三四道关口,几乎全部是用通宝闯关,虽不至于后继乏力,但也足够让他心疼。 “就在朝东的第三个地笼里,您快去吧。时间不能太长,否则上面怪罪下来,我们没有好果子吃。” 第四百三十五章 欲搭救张小敬 李嗣业蹲在死囚地笼前,这东西只有三尺高,五尺宽,形似棺材,却是由木栅栏横竖卯榫而成,天上的星光能漏进来,雨雪也能漏进来。 人躺在地笼里无法翻身,张小敬也是如此,他的手腕和脚腕都用铁链锁锁住,双目微闭打着呼噜。 “张小敬,张小敬。” 张小敬缓缓转过脸来,下巴上胡须疯长,也愈显得他脸庞暗黄干瘦,嘴角挤出一丝笑容道:“你咋来了。” “我最近才回长安,听闻你出了事情,就赶紧过来看看,顺带看看能不能把你给捞出去。” “把我捞出去?”张小敬口气自嘲地摇了摇头,声音含糊不清地问:“你当宰相了?可惜当了宰相也不能捞我。” “何至于此啊,成不成总要想办法。”李嗣业手扶着木笼说道。 “我杀了三十多个熊火帮浮浪子,又杀掉了自己的上司万年县尉,这是十恶中的大不义之罪,别去白费力气讨人情了。” “杀了这么多啊。”李嗣业捻着胡须点头思虑道:“确实太过棘手。” “有酒肉吗?” “哦,”他挠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道:“来的有些急,我忘了。” “你看你,从县廨门口进来这里要花不老少钱,怎么能不捎带点酒肉进来,这不等于白来了一趟?” “说的正是,等下次来的时候多带些。” 张小敬将头侧过来,平躺在地上望着天说道:“来不来没什么意思,你在长安的这些时日里,多替我关照一下闻染,其他没别的事情。她的店已经不在原来的敦义坊,而迁到了昌明坊中。” “位置那么偏,不是在敦义坊待得好好的吗?” ”拆了,已经建成了小勃律使馆。“ 看守的狱吏来到了李嗣业身后,小声地叉手道:“时间差不多了,李将军请不要让小的为难。”这小吏又向张小敬施了一礼:“张帅。” 李嗣业点了点头:“那我改天再来看你。” …… 从万年县廨走出,李嗣业去了敦义坊,站在坊墙外就能看得原先的西北角处建筑风格已有很大不同,相较比原来更加规划严整,这应当就是所谓的小勃律使馆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跟随他来长安的小勃律使节,竟然掀起这么大的动静,而且还涉及了一场暴力拆迁。小勃律王派来的两批使者总共不过五六人,住得了这么大的院子吗? 哼。 他沿着街道一路来到昌明坊中,跟人打听才找到了闻记香铺的位置,就在坊的南偏角落内,位置相当偏僻,就算是酒香不怕巷子深,除非有许多老客户来找,这在这种地方想招揽新客户那是不可能的。香铺的占地比敦义坊倒是大了一些,只因为这昌明坊居住人少,坊中甚至有许多菜圃。 他站在香铺门口抬头望去,只竖挂着一个非常简单的木刻牌子。闻染站在店中,穿着浅绿色纱裙,身穿黄色襦服,正踮起脚尖捏着牌子往墙上挂。 “闻染。” 她回过头来,望向李嗣业,脸上露出欣喜:“李阿兄,你怎么回长安了,枚儿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她没有回来,”他走进店铺里,抬头左右打量了一眼说:“我是跟着节度使回长安来叙功,所以没有带她,她在疏勒倒是很惦记你。” “小姑娘也应该长成一个大娘子了吧。” 李嗣业点头笑笑:“不说她了,先说说你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染叹了口气,轻轻坐到中央的案几前,还未说话已经双目噙泪。她抬起襦衣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硬撑起笑容道:“你现在已经是朝廷的大官了吧,你能把张小敬救出来吗?” 李嗣业抿着嘴唇说道:“我总要先去奔走尝试一下,杀人的罪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不能赦免的,你其它地方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我现在很好,我只想救张小敬出去。” “好罢,我想办法。” 从闻记香铺出来,李嗣业想着该寻访什么人才能让张小敬免去死罪,改判成流放也行。杨太真不能再去找了,况且让她为一个犯了十恶罪的死刑犯开脱也不现实。李林甫和高力士那里他都没有门路。如果找太子,让太子无缘无故为一个死刑犯开脱,估计也很难办到——但可以去试试。 记得前年他在十六王宅的太子府上去拜访时,约定若是想见面,直接到开化坊的荐福寺。两年过去了,这个地点不知道是否还有效,不过可以去试一试。 荐福寺是长安规模最大的皇家寺院,是高宗驾崩百日后由武则天下令修建,寺院中有大大小小的佛塔几十座,设有译经院成为学术中心。玄宗崇信道教,佛寺虽不受重视,但依然香火旺盛,且皇帝对于百官权贵们的信仰是不加限制的,修佛的可以去修佛,修道的自可以修道,教化昌盛可自由选择。 不止是佛道两教,在唐武宗灭佛之前,在长安城活跃的外来宗教还有拜火教,大食教,波斯教,景教种种,俨然是一个多元文化交流中心。这时的欧洲已经完全部笼罩在基督教的圣光笼罩之下,别说是外来的异教徒,就算产生一丁点的异端学说,都会被送上火刑架。然而这里是长安,正是在这种宽松开放的宗教氛围之下,才有了长安万国来朝的辉煌盛景。 他沿着寺庙的山门进入,主建筑沿着中轴线次第排列。这寺庙简直是太大了,太子让他到这里找,也不说个具体地址,难道要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过去,什么时候才能够找到。 他拾阶而上来到天王殿,殿中立着佛家四天王塑像,旁边有一僧盘膝坐在地上,面前放着功德箱。 他转身左右看了看,并未任何异常之处,便准备抽身离去。旁边的僧人却突然开口道:”远客到来,是否要布施香火?“ 他还从未见过主动要求布施的寺院,便转身蹲下来,从袖子里取出仅存的几个钱,扔进了那功德箱内。 和尚头也不抬,发出中正柔绵的声音问道:“敢问施主姓名。” “李嗣业。” “崇仁坊景龙观。” 他低头惊讶地看了看僧人,但对方并没有抬头,就好像这六个字不是从其嘴里吐出来的。 他拱手谢过僧人,转身走出大殿,离开了荐福寺往崇仁坊而去。 崇仁坊位于万年县平康坊北,距离兴庆宫只有两坊之隔,景龙观就在崇仁坊西侧,南北横贯整个崇仁坊。他从北门而入,各色树木在其间掩映,时而能看见有道童挥舞着大扫帚清扫落叶。从建筑布局来看,他进的好像是后院。 这景龙观原是中宗和韦后的女儿安乐公主的府邸该建而成,处处可见皇家威严气象,府邸中面积虽大,却没有多少道士,也无人对他这个不速之客进行盘问。 他来到一处殿阁院门外,门口站着两名道童手执拂尘,生得面白红唇非常俊俏,见到缓步而来的李嗣业,远远地开口问道:“尊客从何处来?” “我从碛西来。” “尊客来景龙观有何贵干?” 李嗣业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只是在院子门外站立片刻,朝里面望了一眼,总感觉今日来得不是机会,刚准备转身离去。 “请留步。” 他转过身来,却见一名头戴芙蓉冠子午簪的年轻道人站在院中,身穿浅青色道袍,手执一柄拂尘。 他踏过门槛进入院中,在道人三丈外站定。这道人面白如冠玉,双眉如锋聚,看上去虽有稚气,但已显现出雍和气度。 “阁下可是安西节度使夫蒙麾下,疏勒于阗两镇镇守使,上轻车都尉,忠武将军李嗣业?” 李嗣业笑了:“整这么多头衔干嘛,叫我名字就可以,不知道长名讳?” “我是李泌。” 第四百三十六章 景龙观密会 李嗣业一听到这个李姓,就开始猜测此人的出身,长得这样俊秀儒雅,眉宇积淀出来的贵气,不像是一般小户人家养出来的。 “皇族?” “错,我乃隋李,而非唐李。李将军请随我来。” 他们进入身后的一处殿宇中,沿着木楼梯拾阶而上,二楼处悬挂着一口大钟,钟上刻着他不认识的铭文。 绕过大钟来到一处隔扇门外,李必脱下布履,穿着足袋走了进去。 李嗣业也如法炮制,脱下靴,趁对方没有回头,抬脚闻了一下足袋,顿觉提神醒脑,苦想了半天没有对策,才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等他进来之后才发现,里面还坐着一人,此人身穿紫色缺胯袍,头戴武家诸王样巾,面孔略长,他隐隐感觉此人好像在哪里见过,突然恍然大悟:”你是……“ 李泌在一旁说道:”李将军,看破不说破,请坐。 李嗣业盘膝在旁边跪坐,把两只脚都想办法并在后面,三人分别占据三个方位,面朝着隔扇门。 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着胡服的美貌婢女进门,手中提着篮子款款进门,跪坐在他们一侧,将篮子中的木炭扔进炉子里开始煮茶。 他今天是为找太子而来,结果太子却不在,聚集在这道观里的李泌和皇甫惟明两人都是太子党的班底。他跟他们不是太相熟,几乎找不到可涉猎的话题。 皇甫惟明笑着给李泌介绍李嗣业:“我与李将军只有一面之缘,却让我为之心折。他在安西疏勒镇施行马政,几乎与陇右厩牧署不相伯仲。” 李泌点点头说道:“马政之兴衰,关系着我大唐对周边强敌的攻守态势,想当初太宗高宗年间,我大唐马政兴盛,全国厩牧司马匹存栏达到七十万头。如今虽称盛世,厩牧司的马匹却只剩下了四十多万头,若像这样逐渐减少下去,我们拿什么来挟制吐蕃和突厥?” 看着李必侃侃而谈,李嗣业感觉很惊讶,他一个道士念经的同时,还能对马政了解得如此清晰。要知道现在可不是后世,只要到网上随便这么一搜索,就能找到一堆的资料来验证论点。在那个时代想要了解这些,就必须真正做到行万里路,还要连篇累牍地查资料,非大毅力所不能为。 他李嗣业什么都知道一点没什么可惊奇的,李泌若是什么都知道一点儿,那可就相当了不起了。 李嗣业问:“敢问李泌,如何调整改善马政,才能使天宝直追贞观龙朔时期?” “当然有办法,“李泌口气沉稳快速回答:“首先朝廷扩大厩牧署投入,每年派人购入一定数量突厥大食马匹进行杂交,改善马匹质量。其次鼓励民间养马,放宽百姓骑马的特权,取消匠人,商旅不准骑马的的规定。这些不合情理的条例本身就无法实施,且打压了百姓养马的积极性。如今商贸如此兴旺,商贾们腰缠万贯,他们怎么就不能骑马,爱马了?有钱养马的人没有资格骑马,有资格骑马的人却养不起马,这如何能行。只要民间马匹数量的数大,又何患军中无马可用?” “说得好。”皇甫惟明击掌称赞道:“长源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我大唐如何能够挟制四夷,不就是因为人多嘛。民间征召募兵时无数良家子前来应征,常常百中只能选十,身强体健,能骑烈马,能拉硬弓者才能入围。若是天下八百五十万户,每户都能有一匹马,放眼海内外谁还能有可匹敌者?” 李嗣业眯了一下眼,曾经有人吹嘘要让家家吃鸡,户户有车,结果就爆发了经济危机。家家有车实际上是能够办到的,但户户有马就基本上不可能了。一匹马的寿命是三十年,这三十年里要耗费的食物远超一个普通家庭三十年的日常开销,养马的费用之高,让广大穷人望而生畏,倒是那些家大业大的商贾豪门,家中养有马匹多达五六十。 他今天的目的是来找太子,没想到却跟李泌和皇甫惟明在这景龙观中聊起了马政,这两人好像闲得很呐。 婢女分别给三人敬献茶盏,李嗣业端起来一饮而尽,开口赞道:“这茶不错。” 他放下茶盏遂起身告辞:“今日与皇甫司农以及李道长相见,算是略作了解,我们改日再聊。” 皇甫惟明坐正身体拱手相送。 李泌站立起来,叉手说道:“我去送送你。” 两人走下楼梯,李泌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册,双手交给了李嗣业:“这是太子让我送给你的。” 他只是低头扫了一眼,书封上写着氏族志,此书出自初唐贞观时期。当初李世民为了压制五姓七望,命令吏部尚书高士廉起头编纂氏族志,把李家皇室编为第一等姓,外戚编为第二等姓,山东望族编为第三等,通过这种方式压制旧士族,提高庶族地主的地位,以加强皇权。 高宗和武则天后来重新编写了姓氏录,将所有天下姓氏以朝廷官员官阶,功勋来重新编排,五姓七望已经全部被排出其外。为此武则天将原氏族志收回,全部焚烧殆尽。太子手上的这一本已经是海内孤本。 他不去细想这个,叉手相谢后,把书塞进了怀中。 两人从楼内出来,此楼所在正好是个高台,所以回头望去,这景龙观的另一边却是殿阁排列,层叠鳞次,时而有兵卒穿梭其间巡逻。他顿时感觉好奇,伸手向那边指去:“那是什么地方?” “靖安司,暂时由我担当司丞。” 李嗣业狐疑地问道:“靖安司?我怎么从来没听说有这种部门,它是做什么的?” 李泌刚准备开口,李嗣业却突然醒悟过来,连忙摆手道:“不,不,你别告诉我,我不是京官,告诉我没什么好处。” 李司丞缩起了瞳孔,抿着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张口说出来。 李嗣业回头叉手拜别:“李司丞,十日之后,我再来如何?” “好。” 李泌低头望时,李嗣业已经踩着石阶走下了楼台,身影消失在观庙的干树杈中间。 皇甫惟明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也遥望着李嗣业的背影,问李泌道:“你认为这个人如何?” 他将拂尘搭在袖子上,摇了摇头说道:“他不是一介武夫。” “这话说的,他不是武夫谁是武夫,此人力大无比,擅使陌刀,骑快马在军中挺进,所向无一合之敌。” 李泌扬起拂尘搭在了肩头上,摇头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他不止是一介武夫,其余方面也必然有建树。若是太子只知其勇,倒是一种浪费。” 皇甫惟明点点头道:“太子殿下与我吩咐你,与李嗣业接触要小心谨慎,他是夫蒙灵察麾下将领,名义上算是右相的人。” “既然是右相的人,我们为何还要冒险与其接近?” “碛西是右相李林甫的永业田,其一脉将领皆受命李林甫,每年入京叙功必先入相府。太子想在铁板一块的碛西,埋下自己的一根钉子,以应对将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 第四百三十七章 奇遇杨家三姊 李嗣业从景龙观出来,决定回新昌坊的旧宅一趟,捎带看看自己藏在地底下的萨珊金币是否还安全。 他骑着黑胖缓缓前行,行经街道拐口处,发现有一辆玲珑香车跟在身后。他有意留心,打马时快时慢连着拐了几条横街竖道,这辆红檀色的车子始终紧紧坠在他身后。 李嗣业顿时汗毛直竖,心想自己这么时运乖蹇吗?才不过刚刚与景龙观联系了一天,就被李相府的密探给盯上了? 这可真是倒霉透顶,若是被李林甫知晓自己与太子党勾结,他在安西的官途怕是要走向终点了。有可能还会牵涉到夫蒙灵察。唉,自己都官位不保了,还管别人做什么? 他低下头琢磨该如何应对,在这种情况下愈发要冷静,要寻找能够脱身的办法。 他记得进入景龙观之前,并未有人跟踪,只是从观中出来之后,才引起了跟踪者的注意。这说明自己的行踪才刚刚暴露,这人还未来得及向李林甫禀报,若是先发制人,把跟踪在后面的家伙给灭口,应当就无人知道自己去过景龙观。 这是相当危险的举动,但眼下这种情况不冒险,自己恐怕就没有将来。 他拽着马缰往城中偏僻的地方而去,譬如启夏门附近的通善和通济坊,行人也逐渐减少。那香车依然跟在身后,他特意回头留心看了一看,那车顶有流苏悬挂,周遭刻着黄金饰纹,拥有此车的应当不是一般人家。 李嗣业拨转马头,拐进了通善坊中,在坊间的民房中七拐八拐,那辆香车也不近不远地紧跟着。 他偷偷翻身下马,将马匹赶进了建在菜圃边的草棚,把马缰拴在了木柱上。自己则趴在了草棚顶部,从腰间的蹀躞带上抽出短刀握在手中,等着跟踪的人自投罗网。 玲珑香车停在不远处,车上的马夫跳下车辕,探头探脑地左右搜寻。从这跟踪者的表现来看,显得太不专业了,不像是精干的李林甫派来的人。或许是有人自做主张要揽功上报。 坐在那香车里的人才是跟踪他的主使人,只要能控制住他,车夫自然逃脱不得。李嗣业趁着他左右游走,悄悄从棚子顶上挪下来,脱掉鞋子穿着足袋像猫一般缓缓前行。他最终来到车厢前方,摸上车辕猛地抖开了帘幕,眼睛逐渐睁大看见了一名头戴金钗步摇、身穿广裙华裳的美艳女子。 这一瞬间他的脑袋里闪烁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如此美艳的女子可能是李林甫府上派出的密探吗,所以他变得犹豫迟缓。 他又突然想到,这样的美艳女子凭什么不可能是右相府的密探?岂能被敌人的外表迷惑而心软? 他迅速扑将进去,单手卡住了美艳女子的喉咙,将她按在了车厢板上。 女子奋力挣扎拼命,但她哪能挣得过李嗣业,俏脸渐渐发白,即将死于非命。 谁知跑出去寻他的车夫回来的如此快,看到车厢里李嗣业正骑在女主人的身上,惊吓之余机智地大喝一声:“大胆淫贼!她是圣人最宠爱的杨太真的阿姊!汝胆敢如此,定教你全家死于非命!” 李嗣业心中一惊,这要真是杨玉环的姐姐,这不就等于把自己的路堵死了吗?一个小小的过失就要毁掉人生?杨太真虽然还没有被玄宗封为贵妃,但已经三千宠爱集于一身,若要真的因此得罪了杨家,日后还真不必在大唐混了。 他手上松开了力道,却回头驳斥道:“你说她是杨太真的阿姊?简直是胡说八道,一个贵妇怎么会跟踪我?她缺男人吗?” 这女子喘着粗气翻身坐起来,满脸羞怒,伸手对准李嗣业一个巴掌就要扇上去,却被李嗣业抓住手腕。 女子气苦地怒声喝道:“李嗣业!我若将今日之事上奏给圣人,告你非礼我,定能将你问斩弃市!” 这种事情就算当面发生也不能承认,他冷笑一声退出车厢,开口说道:“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杨太真我见过,杨太真阿姐的美貌怎么可能胜过太真,所以你必然不是杨家阿姊。” 女子听到这话,恍惚地陷入迟疑中。趁着她还在发呆,李嗣业连忙跳下车厢跑到了棚屋里。他翻身骑上黑胖,挥动马鞭抽打着马臀离开了通善坊。 车夫见李嗣业身形健硕,吓得不敢去追,看着自己家的主人坐在香车上呆滞片刻,才犹疑地询问道:“三娘子?我们要不要去报官?” 三娘子恼怒地开骂:“废物!连个人都拦不住,给我住嘴!” 李嗣业骑马逃出通善坊后,行至半路才翻身下马,感觉双腿发软胆颤不已,觉得此事太过玄乎,就像刚刚做了一场梦似的。 他不知道这杨三姊会不会记仇,会不会动用公器来报仇,会不会真的兴师动众让皇帝来砍他的头。现在杨玉环的还没有公开被封贵妃,得罪皇亲国戚的罪名还不算成立吧。 他沿着既定路线回到新昌坊,来到了自家的院子外。宅子久不住人,老化的真是厉害,屋檐上都长满了草苔。 他打开锁走进院中,院子地面上也长满了杂草。 这个事情是钱很难解决的,他决定先在这宅子里猫上个三天,等三天事件发酵发酵之后,再出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他在坊中的胡饼店买了些胡饼,回到屋中清扫出一块地方盘膝坐在地上,一边诵读《卫公兵法》一边就着冷水吃胡饼,看累了就躺在地下睡一会儿,醒了后注意倾听外面的动静。 三天之后,他伸了个懒腰走出屋子,在院子里的水井中提了一桶水,用手鞠起清水清洗了脸面,才走到院门口抽开门挡,探出头去看左右无人,才转身把门给锁上。 他离开了院子前往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在街上十分注意坊门外的张贴告示,结果看到的内容大多都是上元灯会筹备,朝廷征召庸役,凡接受征召者可免去调租,还写着工匠不但免调租,还额外支付每日工钱。 每年二十日劳役是每一个户籍成年男子应尽的义务,初唐时期继续修建运河都是按照租庸调制严格实行。 现在距离元正还有三日,长安的街道上已经开始动工了,百姓和工匠们制作各种花灯和走马转灯,天宝三载的上元灯会正在严密筹划中。 他来到平康坊留后院门前,却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没有见到可疑的人在附近蹲守,才放下心去敲门。 看门的兵卒看到他后,略显惊异地问道:“李镇使,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有人曾经来寻你。” 李嗣业背上涌起了一阵阵寒意,开口确认问道:“你确定是人来寻我,不是来拿我?” 第四百三十八章 入得杨府拜会 守门兵卒感觉莫名其妙,忍住笑意叉手说道:“镇使,确实是有人来寻你,还留下了一封书信。”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信件,递给了李嗣业。 他感觉这封书信将十分烫手,但还是接了过来攥进手里,快步往院子里自己所住的厢房而去。 程千里整日在外喝花酒,醉醺醺后回来,看到三天不归的李嗣业,伸出手招呼问道:“李嗣业,你哪里去了么,三天都不见你,难不成寻了个销金窟的美娘子花销去了?” 李嗣业抬头应付了一下摆手道:“现在没功夫与你聊,稍后再说。” 他快步走进房中,合上门闩把信封撕开,从里面掏出一张麻黄纸展了开来。信上内容是邀请他到兴化坊杨家新宅做客,如若不去后果自负。 写信之人应当是充满恶意的,可能是要报那一掐之仇。但在这种情况下,他若是不去,反而会有更大的麻烦。自己苦熬战功六七年才到了这个位置,可不能因为得罪一个女子而毁于一旦。 人总要学会妥协,做不到妥协的人,很容易被别人摧毁。 想到这里,他合上书信,在铜镜前整理了一下仪表,把幞头在头上重新包缠了一下。到了杨府上学学乖,服个软,态度端正一些,也不知是否够解决问题。但是三天前在车厢里掐她的事情是绝对不能承认的,一旦承认了事情性质恐怕就变了。 他牵着自己的马走出平康坊,沿着街道往兴化坊而去。 兴化坊这个地方,所住者皆是豪富贵戚,大唐首富王元宝就住在这里,还有著名的何家村也是在此处,是名副其实的唐朝富人区。 他自打一进坊门开始,就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富贵气,墙头全是青砖瓦刻着花纹,墙体上也覆盖石灰皮,多数院墙有五十步长,占地都在十亩往上,大门以砖瓦为顶下方红色柱子,大门紧闭,侧门常开。 杨家宅邸十分有名,这是虢国夫人从蜀中来到长安后的第一座宅院,当然日后她的宅邸会更多,也更豪奢。 李嗣业来到门口,看门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才问道:“来杨家何事?” 他把书信交给看门人,对方一看字迹,便不敢怠慢,请李嗣业稍等后便去知会主人。 片刻之后,一名身穿绿衣的仆人来到门口迎接:“李镇使请进。” 看来他们对他知根知底,这样也不必藏着掖着,他迈步进入了院中。 他跟在仆人身后沿着石板路穿过几道门廊,来到一座环形的小楼里。 房中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只在楼梯口立着一架檀木屏风,顶上横梁交叠形成藻井。仆人转身低头叉手道:“李镇使请在这里等待。” 这仆人转身出门去,并把房门给闭合了。 怎么有种关门放狗的感觉?他警惕地环视四周,几扇窗户关闭,窗格子上贴着绢布,其余并无任何异常。只是那屏风的罗绮上画着美人蹴鞠的图画,形态生动活泼,仿佛要从画上跳出来一般。 由于视角的关系,他看不到楼上的情形,但在二楼的廊台栏杆前,却有三个衣着鲜艳华贵的女子,对着下方嬉笑着品头论足。 “看到了吧,长得真壮实,没有小腹隆起,肩宽腰细,比长安城里这些涂脂抹粉的小白脸顺眼多了。” “玉瑶,你不要玩得太过分了,他毕竟救过玉环。” 杨玉瑶挺直了身体,伸手触摸着脖子上的青痕,突然发出呵呵笑声,头顶坠马髻上的金钗步摇叮咚作响。她并未将几天前发生的事情真相告诉姊妹们。所以他们只以为这是杨家三姐的一场恶作剧。 “我并没有要把他怎么样,不过是请来做客而已。” 杨玉瑶的身后站着一名相貌俊俏的男子,嘴上涂抹着红唇脂,面白无须。杨玉瑶朝他抛了一个媚眼,这男子立刻会意,转身朝着楼下走去。 这男子在李嗣业的身旁站定,侧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李嗣业比他整整高了一个头,身形壮硕杀气自溢,不由得心虚胆怯了许多。 不过上面娘子的命令,他绝不能违抗,这关系到他的饭碗问题。 “吆,你也是受三娘子应召而来的男色?怎么长这个样子?就你这种货色,长安城街道上满地都是,有什么资格伺候杨家三娘子?” 李嗣业扭头看他,这男子倒吸凉气后退半步,强行忍住要逃走的冲动。 “你是面首?” 男子硬着头皮回击道:“笑话,就好像你不是似的?” 他抬头望向楼顶,那里似乎有人在偷看。他突然发出了哈哈笑声,伸手揽住了此人的肩头,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其实我也喜欢漂亮男子,特别是像你这样的,杨家三娘子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跟着我如何?绝对让你旱涝保丰收。” 男子惊恐地扭头望向李嗣业,顿时毛骨悚然,慌忙挣脱了他的手臂,低头往前逃窜,头却撞到了屏风上。他迅速爬起来,也不管是否头痛,扶着楼梯往楼顶上逃去。 杨玉瑶低头看着惊惶失措逃上来的男子,开口怒声骂道:“没卵蛋的东西,你跑什么?” 男子单膝跪在她们面前,面带惧色叉手说道:“启禀三娘子,这个人,这个人他有,他有龙阳之癖!” 两个杨家姐妹发出了嬉笑声,杨玉瑶不怒反笑,哼声说道:“有个屁的龙阳之好,他若是真有,我倒要把你送给他!” 男子慌忙叩头拜服,忸怩地说道:“三娘子,切莫把我给送出去,我对三娘子有用,有大用,还望三娘子乞怜则个。” “滚蛋吧!” “哎。”男子如释重负,连忙起身下楼,等走到楼梯口才想起,楼底下还堵着一个喜欢男子的变态。他踌躇再三后,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李嗣业瞧见他又从上面溜了下来,努起笑容问道:“考虑好了没有,你放心,我向来怜香惜玉,对你也是如此。” 他捂着耳朵瑟缩着身子,迅速贴着墙根从李嗣业附近绕过,冲到门口推了两下门都没有推开,慌忙用肩膀连撞带扛,终于撞开了门扇跌落了出去。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过后,杨玉瑶在楼顶上朝下喊道:“你不上来还等什么,把我的人都吓跑了,不该来谢罪吗?” 李嗣业犹豫了一瞬,绕过屏风抬脚往楼上走去,楼梯内侧的墙壁上涂满了壁画,所绘的均是美人郊游与男子同骑的内容,画作的风格与屏风如出一辙。能有这种画技者,多是宫廷画师。能把皇宫里的画师家中来画壁,天下间也只有杨家姐妹能办到了。 他站在了楼阁中,看见三名风姿绰约的美人依坐在廊台栏杆边上,每人手中抱着一个铜制的暖手炉。 这三位日后会被皇帝封为秦国夫人,虢国夫人和韩国夫人,她们穷奢极欲权势滔天,皇帝每月赐脂粉钱达十万,出门仪仗排场堪比皇室,夜间出游都敢把公主冲撞落马,皇帝也只能杀掉杨府的一个仆人了事。 李嗣业本不愿意与这些骄横的女人打交道,但照朝廷现在这个鸟样子,他要是不走上层路线,估计再等五年也无法坐到节度使的位置上去。这应该被称之为曲线救国了。 他上前躬身叉手道:“李嗣业拜见三位夫人。” 杨玉瑶表情骤冷,双手叉腰高傲地问他:“我们两个三天前是不是见过?” 李嗣业心中咯噔一声,这是要跟他算账了吗?他抬起头迷茫地看了看她身边的两位夫人,从她们的神情上来看,好像不知道这件事情。一个寡妇被人掐了脖子,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三天前?我们见过面?我好像不记得了。不过前些天末将曾到兴庆宫求见太真娘子,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台阶上看见的是不是三娘子?” 杨玉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扭头看了看身边的两位夫人,她们两个倒也知趣,一个伸着懒腰,一个打着哈气拍拍嘴说道:“昨夜与你们玩叶子戏到通宵,现在倒有些困了,下去补个觉。” 二人说罢便自顾自地离去,只留下杨玉瑶和李嗣业在这楼台上。 等两位姊妹一走,杨玉瑶便彻底显现出骄狂之态,她脱掉团花翘头履,斜披着狐裘躺倒在栏边的木台之上,薄纱襦衣散乱堆叠,齐胸长纱裙半包着丰满酥胸,朝着李嗣业勾了勾手指道:“到我身边来。“ 第四百三十九章 玩耍也是门道 “舒服吧。” 李嗣业站在杨玉瑶身后,双手在她的肩头上轻轻按捏。她长裙曳地坐在廊椅上,素面朝天眉黛微微绿,脸上神情愉悦,檀口中轻吐气息。 “还真别说,你伺候人的本事不赖嘛。” “这算什么本事。”李嗣业谦虚地笑了:“不过是自己瞎琢磨。” 杨玉瑶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耷拉起眼皮,慵懒地双手伏在栏杆上,低头呻吟道:“除了这个,你还会什么?” “还有射猎,蹴鞠,踏春,郊游,等等。” “这些不算什么,还有什么别人不会的?” “别人不会的?玩耍的?” “当然,娘子我除了玩耍,还能有什么可愁的?” 这句话最是遭人恨,大多数人从生下来就开始承受劳力之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论古今都是如此。却有一小撮人从来不事劳作,放肆消耗着农民辛苦生产的粮食等生产资料,正是所谓的统治阶级。 李嗣业一面在心中对统治阶级表示痛恨的同时,一面笑着点点头道:“给我几天时间,等元正之后我给你们送上一套好玩的东西。” 杨玉瑶挺身坐正,回头傲娇地笑道:“好,我等你给我好消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不然以后我可不让你进这个门。” 这个威胁还是有很大威力的,他认为自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不管这个女人美丑善恶。 “好,一言为定。” 李嗣业牵着马离开杨府时,杨玉瑶坐在楼台上冷淡地遥望他的背影。对于她来说,这不过是个健壮些的大孩子罢了。他曾经救过妹妹杨玉环,现在妹妹成为了皇帝的宠妃,才使得他们杨家一荣俱荣。这确实是与他有些关系,但若是以为能够平白无故就能得到她的青睐,那就太不自量力了。 …… 李嗣业马不停蹄地在长安城中各个坊中寻找,先去找了木匠用不易开裂的香樟木做球桌。桌布不知该用什么材料,丝绸太过光滑摩擦力小,其实羊毛才是最好的,但葛布与羊毛混合的布料又太粗糙,选来选去只有吐蕃出产的氆氇最为适合,这无疑又要花费一大笔钱,新昌坊故宅里的萨珊金币又要少一部分了。 他还要寻找做球的材料,象牙太贵能让他心疼到滴血,玉石大个的也不好寻找,各种石材又容易开裂,选来选去还是檀木最好,长安东市有专门雕刻此类木料物件儿的店铺,他特地去跑了一趟,要求他们所刻球体大小重量相等,光付这个的定金就花费了五六个萨珊金币。 他又专门又跑到做弓的匠师家中,让他们做几根结实耐用的杆子。 李嗣业把所需的用料分配给五六家来做,一来节省时间,二来这些人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这东西的真正用处。 他等待了近五六日,才到各个坊中命人去把东西收集起来,雇佣了几个劳力抬着两张球桌前往杨府。 “这是什么东西?吃饭用的长案?你怎么一下子做了两台?”杨家姊妹望着这高桌满脸期待。 “各位娘子,稍后我就演示给你们看,先把球桌安置个地方。” 杨府的小楼的底层正好除了屏风空无一物,李嗣业命人将桌子放进去,桌子四周共有六个洞,氆氇做的台布上也染了草绿色。 他用木托架摆进去十六个球,其中一个白球,一个黑球,其余十四球分别用朱砂涂做红色和原色来区分,这就是简单的花式台球的构成。 杨氏三姐妹站立在桌旁,兴趣盎然地看着这陌生事物,先看看李嗣业如何玩耍。 他取来一根箍好的木杆,将手掌放在台面上翘起拇指,将杆放在拇指与虎口夹角之间,后手握着杆猛然撞击,白球向前直冲将聚集在一起的木球击散,然后依次设法将球击入洞中,又给她们讲解了游戏的规则 杨氏三姐妹先是略显冷淡地看了一会儿,随即眉毛挑起跃跃欲试,又兴致勃勃地拿了杆亲自尝试。李嗣业手把手亲自执教,当然免不了身体接触,但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小考验。 唐人以胖为美,但并不是从肩到腰一样粗的胖墩,他们所要求的是细腰肥臀,前面凸了后面翘,杨家三姐妹就完全符合这样的审美标准。 三个女人围着台球撞得不亦乐乎,李嗣业放松下来盘膝坐在一旁,满足地看着她们嬉笑挥杆,她们似乎把他这个功臣给忘记了。 “这个桌球果真有趣,如果把它敬献到宫中,圣人和太真娘子也会喜欢的。”杨玉瑶拄着球杆兴致勃勃地说道。 “所以我才找人做了两台,一台留在府上让你们解闷,一台敬献给圣人与太真娘子。” 杨玉瑶回头看着他,眼睛闪烁出不一般的光泽:“李嗣业,看来你不是一个只会拿刀动枪的武夫呀。” 李嗣业叉手笑道:“多谢三娘子盛赞。” 从她们脸上绽放出的笑容来看,效果还不算差,就凭这个也足以让她们玩一阵子了,他正好也可以置身其外清静几日。 他确实是闲了几天,回到平康坊的安西都护府留后院中静下心来歇息,思考到底该如何与杨家姐妹相处。 只是短短三天之后,杨家的仆从又找上门来,给李嗣业送上请帖,邀请他明日到长安城外进行冬狩。 这大冬天的竟然要去郊外打猎,冬季猎物非常稀少,兴许只有野羊和麋鹿,谁知道这些娘们儿是怎么想的。 第二日清晨,空气中还有些淡淡的薄雾,使得街巷沉浸在白茫茫中。李嗣业已经从留后院牵了马准备出发。 “李镇使!” 他猛地回头,却见程千里不知从什么地方猫出来,身上背着一把弓,双手捅在袖子里,像个地主老财似的蹭到了他面前:“你最近有些忙碌啊,而且还是独来独往,连属下和亲兵都不带。今日还穿着猎装,莫非是要去郊外打猎?” 这货为何总把目光放在他身上,简直像个牛皮糖。李嗣业叉手笑了笑:“高都护,我只是闲来无事,独自去长安郊外散散心。” “你别误会,”程千里说道:“我并非是要打听你的行踪,我这里有一把格弓和箭囊,若是要游猎不带上这些东西怎么能行?” 程千里的想法李嗣业很明白,自然不能太过冷落他,双手郑重地从他的手中接过,点点头道:“谢过了。” 他牵着马在程千里的目光遥送中远去。 李嗣业来到杨府门外,已经有五六名小太监牵着马匹等待,无论是马匹还是太监,都是皇帝的赏赐品。 三位娘子姗姗来迟,她们身穿交领胡服,头上扎着简单的朝天髻。仆从们跪趴在地上,等着她们踩着肩头上马。 众人一路行出长安城外,放眼望去四野里草木葱茏,奔跑的动物却很稀少。女子们对所谓的打猎似乎兴致不大,她们也不愿意花那个气力去拉弓瞄准,纯粹只是遛马而已。 行了将近五六里,不远处有一支旌旗招展的队列正在行进,从那六面猩红的大纛和绛色的门旌来看,这定是某藩镇节度使的出行队列。 若是一般的百姓,看到这样的队伍应当远远地躲避,但杨家姐妹不是一般人,相互对视一眼后策马上前去看。 队伍最前方黑色的麾旗上写着“平卢”两个大字,在这风声猎猎旗帜交错、马队并行不悖的中央,分明可以看见一个身穿紫袍,留着数道长辫子的肥胖汉子,他的身边有几个骑马披挂铁甲的虞侯,腰背挺直满脸肃杀之气。 杨家姐妹笑道:“原来是安胖子,我们喊他过来。” 李嗣业深感不妙,他可不想在这个场合与此人见面,但眼下这种情况怕已是无法阻止。 杨玉瑶抬头挺胸,深吸一口气高声喊道:“安胖子,给老娘滚过来!” 行进中的队列骤然停止,那些行进中撑着长戈,打着幡旗的兵卒们纷纷侧目,随即又目视前方,骑卒们下意识地将手按在刀柄上,杀气自然而然逸散出来。 第四百四十章 安禄山这条鱼 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在腊月前回京叙功,面见皇帝后又得到了一通嘉奖。他并未打算留在长安参加所谓的上元灯会,所以刚刚元正过后,初三便向皇帝上表,要返回平卢坚守工作岗位。李隆基自然对他勤恳的工作态度颇为满意,甚至派了礼部官员在城外给他送行。 胖子虽然在大唐有天然的优势,但也不止是因为他是胖子。 从古至今都有一个恒定道理,一个人能够从草根一步步踏上高官厚禄,必然有其独到的能力,而这能力是旁人不具备的。 某些能力虽然为人所轻视,为人所不耻,但却是成功的捷径。儒道思想并不能真正包罗万象涵盖所有,反而真正有用的生存哲学,有时却在道德的对立面上。 安禄山当然不会讲出这些道理,他却是道理的忠实实践者。如今的他已经很风光了,身为御史中丞,担任平卢节度使。圣人对他的宠爱也在一天天加深,如果所料不错,今年将有望兼任范阳节度使。 他意气风发地行进在归途上,身旁是刚刚提拔起来的心腹安守忠和虞侯押衙们。六纛在清晨的冷风中猎猎招展,银刀官的铁甲上布满了寒霜,马蹄沓沓声在冻土上敲击,骑卒们的英姿让他意气风发,可谓是威风凛凛。 “安胖子,滚过来!” 然而不远处传来黄鹂似的清脆喊声,如同一记响亮的鞭子,一下子把他从平卢节度使抽打成了安胖子。 “停!” 整个队列骤然停止,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给拉住,队伍依然严整不乱。 亲卫们下意识的举动是侦查四周,随时准备拱卫中丞,先把刀柄抓住才有安全感。 他们扭头看到的是三个贵妇人为首的出游队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了前方的将军。 安守忠满脸尴尬,心中暗啐这是哪里来的贼妇人,竟敢当面喝停节度使行军队列,真是不想要命了吗? 安禄山眉头微皱,目光冷冽地对身旁的安守忠说道:“这是杨太真家里的姊妹,近日来恩宠加深,算是鸡犬升天了。你们就在这里等待不要动,某去去就来。” 他抽打着马臀跃出队列朝杨家姐妹而来,距离她们十多丈时翻身下马,脸上已经绽放出野菊花般的笑容,嘴唇咧得越大越显憨厚淳朴。 安禄山单膝跪在三位娘子面前,用突厥礼仪抱胸笑盈盈道:“禄山拜见三位姑母,祝姑母们青春永驻,姿容越来越美丽。” “安胖子就是会说话啊,”杨玉瑶上抽打着马匹上前,戏谑地问道:“你这是奔哪儿去啊?” “回禀三姑母,禄山回京叙功结束了,虽然心中不舍长安,但还是要回到平卢任上去。” 安禄山的回答也颇为轻松,仿佛是为了陪衬她们的关心。 杨玉瑶又笑道:”何必这么急呢,今天才不过元正过五日,在长安留几日陪我们嬉戏玩耍如何?“ 这不过是一句闲嘴的话,想必安禄山也会以军中事急要紧为推脱,堂堂的平卢节度使怎么会因为一个贵妇人的话而改变主意。 李嗣业在边上作壁上观,看看他该如何直面刁蛮的皇亲贵女。 谁知安禄山竟躬身叉手开口道:“喏,姑母说得是,那我就逗留几日,迟些天再回平卢。” 他说罢后便朝不远处的队伍喊了一声:“全部给我打道回府!返回长安,等个几天再走!” 队列听到安禄山的命令,后队向前队掉头,迅速折返回去,竟然真就要返回长安城。 李嗣业吃了一惊,这家伙竟然因为杨玉瑶的一句话,就直接改变了计划,这怕不是当做圣旨来听的? 反观坐在马上的杨家三姐妹,她们稍稍表现出惊讶之后,脸上的得意之色愈发浓烈,对于安禄山的表现也愈为满意。一个控疆千里的藩镇节度使,把她们随口说出的话当做金科玉律,极大地满足了她们的虚荣和自尊。 此人还真是见缝就钻,逢迎拍马不露痕迹的高手了。 李嗣业骑马在队尾一言不发,只是冷眼观察。安禄山也好像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连眼睛的余光都不曾扫过来,两个男人在装作互不相识方面倒是挺有默契。 “敢问三位姑母,这大冷的天儿怎么会想起出来溜达。” “当然是闲来无事,想出来猎一些野味回去。” “猎野味好呐,禄山军中就有几个打猎的好手,我叫他们过来,给姑母们多猎一些獐子和野羊。” “算了,”杨玉瑶无趣地摆了摆手:“打猎也蛮无聊的,既然碰到了安胖子,你索性跟我们回杨府上,跟我们看看最近新做的玩意儿,咱们赌球玩个彩头如何?” 杨玉瑶是打算要和安禄山赌台球么?她们三姐妹最近整日浸淫其中,技术练得也越来越好,突然欺负一个连杆都没握过的新手。如果要算彩头,这就等于是公然索贿了。 “好好,”禄山双手击掌表示欣喜:“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三位姑母既然十分喜欢,禄山便奉陪到底!哈哈!” 李嗣业能够想象出那副画面,一个三百多斤重的胖子握着杆趴在球台上,一杆击出去脸蛋子都在哆嗦。 他们一行人沿着原路返回,安禄山陪在三位夫人左右,随时插科打诨逗得她们掩嘴呵呵直笑。 …… 杨府中央的那座小楼中,仆人们来回端茶倒水,或驻足围观,显得很是热闹。 杨玉瑶手持长杆拍着台球桌说道:“这便是本娘子最近才想出的桌球玩法,用这个白球撞击同色号的球,谁先撞完自家的球,最终把黑球撞进洞中,谁就赢得了胜利。每次一两黄金的赌注,怎么样?” 李嗣业靠着门板抱胸微笑,撒了谎的杨玉瑶下意识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丝毫不以为意,这算不上心血汗水,也不能申请专利保护,倒不如让这娘们儿赚个高兴。 倒是那安禄山却顺着杨玉瑶的目光朝他这边望了一眼,脸上虽然还堆着笑,眸子里却是冷酷如毒蛇般的警惕心。 “我要开球了。”杨玉瑶趴伏在桌面上,挥杆撞击,把几个檀木球撞得四处飞散。 轮到安禄山上场时,他趴伏的姿态怪异,击球时故意偏歪,直逗得几个娘子哈哈大笑,而自己却一本正经,好像真的笨手笨脚。还真别说,这家伙确实有喜剧明星的天赋。 杨家三个娘子轮番上阵,挥动球杆撞击圆球,将安禄山一阵狂虐,对方却依然乐此不疲。 这期间仆从送上切脍和水盆羊肉,安禄山抱着羊肉盆划拉了一大盆,继续挥杆奋战,自然还是个输。不过他巧妙地提升技术,也让她们也赢得不那么顺利,让她们感觉是在旗鼓相当的情况下赢了对手,以获得强烈的成就感。 安中丞在陪玩这方面,真是无时不刻地在玩心眼儿赚取客户的好感,如果杨家三姐妹是客户的话。 …… 天色渐暗,李嗣业从杨府上告别,骑马沿着街道准备回平康坊留后院。 一个骑着紫鬃肥壮大马的胖子从旁跟了上来,朝他招了招手:“李镇使,李嗣业!” 李嗣业警惕地停住马匹,转过身来叉手道:“参见安中丞。” 安禄山拉紧马缰,抿起嘴唇笑道:“刚才在杨府上,为什么没有上来见礼啊。” “我以为中丞不记得在下,所以就不上去讨嫌了。” “呵呵,”安禄山扶着脑门说道:“我一开始确实是忘了,后来才想起你竟是那个在通化坊前卖杂耍力气的。真是想不到,你当初没有接受我的招揽,竟也跑到了碛西做了夫蒙灵察麾下镇将,更令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能跟杨家姊妹勾搭上,看来还真是一条滑溜的泥鳅。” “哪里,哪里。”李嗣业机敏地回击道:“我这条泥鳅和和你这条大黄鳝相比,还真算不了什么。” 第四百四十一章 山外来客寻戴望 安禄山合掌笑道:“不错,不错,这个比喻真是相当贴切,能借着杨家姊妹的机会重新相识,说明我们两个确实是一路货色。” “话说回来,那个球桌是你给杨家姐妹做的吧,可真是做工精致新奇有趣,花了不少心思,能绞尽脑汁来做这么一个玩意儿来讨好女人,某真是佩服至极。” 李嗣业暗想,这你可猜错了,这两个球桌虽然花了我不少钱,但并未花费多大心思。 他也笑着拱手回敬安禄山:“一个玩具儿算得了什么,比起安中丞来,你对杨家姐妹俯首帖耳的拍马屁功夫才算是一绝。” “哈哈哈哈,”安禄山揪着胡须放声笑了起来。 李嗣业却没有笑,他依然保持着警惕。 安禄山的笑声噶然而止,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话又说回来了,所谓的杨家姐妹,对于你我来说不过是个上楼的楼梯。我踩着她们上楼,也不妨碍你,你踩着她们上楼,也不妨碍我,你我各自相安无事,你看如何?” 李嗣业凝神思索,不知这大胖子肚子里到底憋着什么,既然他主动提出互不拆台原则,当然符合他的预期。 “安中丞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从未想过要利用她们,我们能够认识只是一场机缘巧合。”李嗣业故作迷茫地回答道。 “喝,你和所有的汉人都一样,虚伪。”安禄山凑近李嗣业低声说:“李将军前途无量呐。” 他说完这句话,便抽打着他那匹胖马掉头离去了。李嗣业回头望去,这个肥壮胖子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提前遇到安禄山是他没有预料到的,这对他来说很不妙。这家伙特意来说这样一番话,会不会把自己放到他的假想敌中。不过一直以来,这偷羊贼就是他的假想敌。 他又转念一想,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安禄山如今已经是范阳节度使,他还只是安西节度使麾下的镇将。人家现在圣眷正隆,怎么会把一个小小的镇将放在眼里。 这样想想的话,虽然心里不舒服,倒是安全了许多。 李嗣业回到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进入自己房间里,心中暂时安宁下来。 他坐在榻上百无聊懒,随手找出一本书开始翻阅。这书书名枯燥,内容更枯燥,正是太子托李泌转交给他的《氏族志》。 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以前太史因尧置九州,今为八十五郡,合三百九十八姓…… 翻看到赵郡李氏这一部分,得知赵郡李氏的地位在北周和隋朝时是略高于陇右李氏的。当然人家比拼的不是官位显赫,权力大小,而是治学和家风。要不然李渊这一分支虽然做了皇帝,利用权力把自己排为了《氏族志》上的第一家,但在民间的普遍认知里,大唐皇室依旧不如这两家正统李姓。 李泌就出身于赵郡李氏辽东房,怪不得那天与李泌见面时,他一上来就报出家门自称隋李,原来是在炫耀他的出身,比太子皇帝还要尊贵呐。 不过他的炫耀对于李嗣业来说,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为何李亨会给他这样一本书,难不成他想借用五姓七望这些士族的力量来对抗李林甫?说实话这不就等于饮鸩止渴吗,李林甫弄权误国固然危害很大,但五姓七望的危害一点儿都不比他小。一旦他们回到朝堂重新开始执政,必然要发生士族和庶族之间的党争对抗。 有一个例子近在眼前,中唐时期四十余年的牛李党争消耗了唐王朝的整体实力。 这件事暂时搁置下来吧,李亨现在自身都很危险,无论他想做什么,头顶上有一个始终防范的爹,也足够让他喝一壶的。 …… 夜色降临平康坊,段秀实和燕小四等人从外面喝酒回来。李嗣业也不去管他们,在碛西的苦日子还有很长,长安的生活就算是蜜罐中的回忆,等日后回到安西后,遇到征战的困境熬不下去的时候,就多回忆一下长安的日子,或许还能因这段旧梦而不至于绝望。 他索性独自一人走出留后院,在坊中游走的红男绿女中来回穿梭,提前感受一下即将到来的一年一度上元灯节的盛世狂欢。 这一天长安城将取消宵禁,在坊中日落而息压抑了一年多的人们,终于在这一日有借口,也有了机会放纵自己。据说上元灯节会有许多男女私定终身、结成姻缘,还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妾私奔彻底放飞。高宗时期有一年灯会,后宫中有多数宫女出去观灯,结果等第二日回来清点人数,许多年轻美貌的宫女都跑了。 工匠们正趴在坊间的立柱上挂灯,两颗树之间串联了麻绳,纸糊的走马灯鲜艳多彩,连树干上都绑上了彩绸。 走出坊门朝着兴庆宫方向望去,依稀可见一个巨型的竹架正在一天天长高,这就是由将作大匠毛顺献给皇帝的太上玄元大灯楼。 …… 河西凉州乌鞘岭,茫茫大山起伏绵延百里,山下的一处松林里风吹阵阵寒意,四周阒然无声。 瘸腿戴望骑着黄马在松林中奔行,身后跟着十几个拿着刀叉的山匪。他依靠敏锐的视力追击在林中躲藏的麋鹿,一手挽着长弓,一手拽着马缰。手下们没有马匹自然追得很辛苦,将武器当做拐杖支撑气喘吁吁。 好在戴望猛地勒住马头,从背后箭囊中掏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拉满,贴着脸庞瞄准了远处的一只麋鹿。 他骤然释放箭矢,正中远处麋鹿的脖颈,那鹿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倒在了地上。 山匪们欢呼着追了上去,将打到的猎物轮换背在肩头上,往他们老巢山洞的方向走去。 由于山洞太过漆黑,也耗费火把。戴望便带领众人在半山崖上造了个木屋,同时还造了通往山洞的栈道,即使有小规模的官捕过来,他们也可以在屋顶居高临下据险而守。 几个汉子在木屋的边缘剥洗麋鹿的皮子,秋娥靠坐在石台边缘,手中捏着一根骨针,正在用马尾线缝制鞣皮。 戴望则坐在洞口处,从腰间的蹀躞带上解下砺石,双手架着横刀在上面磨着。 二当家山豹蹭到他身边,偷偷看了对面静坐缝制衣裳的秋娥一眼,这女子时刻都有一种娴静的美,特别是她静坐的时候,侧脸仿佛洒上了一层月光。 山豹咬着嘴角问戴望:“洞主,你和秋娥的事情咋办啊,一个女人肯跟着你跑到深山里做匪,这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了。要不我们到城里给你们寻摸两身婚服,你们将就着拜堂把亲成了呗。” 戴望面无表情低头磨刀:“别瞎琢磨,我一个做匪的,怎么能耽误她。等她以后想明白了,就会离开这里。” 这就有点太可惜了。山豹暗想人和人的脑袋里想法差距怎么如此之大呢。若换成是他山豹,有这样漂亮的娘子愿意跟随,还不得乐疯了,一日三次洞房都不够。 天色渐暗,余光向西落下时,松林如黑暗的尖塔林逐渐陷入夜色。 “天黑了,大家准备回洞。” 戴望站起来将横刀插入腰间刀鞘,刚准备转身。一个山匪突然喊道:“快看,有什么人来了!” 他朝远方望去,松林里有两个星光般的火把,正在慢慢朝他们接近。 留在地面上的山贼们举起了铁叉,如果只是两个小贼,对付他们轻而易举。 来客确实只有两个人,他们骑着高大的突厥敦马,手中擎着火把。 戴望低头朝下望去,两人都穿着胡人的翻领毡袍,其中一个圆脸,鼻子和嘴巴显得很小,看上去模糊一片。另一个把头藏在斗篷中,头发不知是秃还是短,难辨雌雄。 那男人勒住马缰,目光睥睨地望着挡在他们面前的这些山匪,轻飘飘地说道:“我找戴望,戴六郎。” (ps:感谢艾利的奇迹飘红打赏。) 第四百四十二章 戴六郎入伙蚍蜉 山匪们对来人的倨傲态度很是看不惯,又盯着那两匹马眼馋不已,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道:“不管来找谁,来我们乌鞘岭就得留下点儿东西。你们这两匹马不错,乖乖地下马给我牵过来!” 那斗篷客骤然飞身扑下马背,从两袖中闪出两支短刃,飞扑至开口山匪的面前,一刀在他的额头上划了道血痕,另一道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这突然的袭杀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站在地上的人下意识向后倒退,被挟持的山匪更是骇得呆立。 戴望迅速将长弓提起,搭弓上弦,对准了突然发难的斗篷客:“我是戴望,把刀放下!” 圆脸男子露出了诡谲的笑容:“我是龙波,想跟你谈谈。”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谈。” 龙波看了这些山匪一眼,摇了摇头:“我只想与你一人谈。” 戴望犹豫了一瞬,对身边的山匪们吩咐道:“你们收拾收拾,都回山洞里去。” 山豹凑到他身旁,犹疑地低声说:“这两个人形迹可疑,怕是朝廷的官捕,我认为还是不要相信他们。” “无妨,区区两个人还拿不住我,你们进洞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要跟我谈什么。” 山豹犹豫地点点头,立刻指挥这些山匪:“都跟我回洞里去。” 秋娥依旧坐在石台的边缘,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指令。戴望扭头对她说话:“秋娥,你也回去。” “不,我也要听听他要说什么。” 女人们通常有很强的第六感,她预料到了这两人的目的,倔强地坚持要留在外面。 “回去。” “我不。”她扔下手中的鞣皮,坚决地看着戴望,又警觉地看着龙波和斗篷客。 龙波双手抱胸抿紧了嘴唇,点头笑了笑:“既然是很重要的人,当然也可以留下来听一听。” 戴望将长弓收起背在了身后,从洞口出的石道斜坡快步来到了地面,秋娥始终紧跟在他身后,生怕把他丢了似的。 龙波也从马上翻身跳下,当他们直面站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现斗篷客是一个怪异的女人,她留着如尼姑般的短发,行动举止却像胡人。秋娥里面穿着普通的长襦裙,外面套着鹿皮做的半臂,她望着对面女人冷漠带着凶相的眼神,却丝毫不退却,用同样的眼神来回敬对方。 戴望盯着龙波,疑心地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龙波歪起嘴角笑道:“如果你成为我们的一份子,我会告诉你我是谁。戴望,你是疏勒镇军,原疏勒骑兵营下属第三团左旅右队,队正戴望。” 戴望疑心深重,右手紧紧地攥紧了挂在腰间的横刀:“连这个你们也知道,必是有备而来,若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戴望不介意留下二位。” 斗篷女把短刀紧贴在右臂袖子上,横在空中冷声说道:“你可以试试。” “鱼肠。”龙波制止了女人道:“我们来找戴先生是谈生意的。” 他踱着步子在戴望身边缓缓走动,口中轻飘飘地说道:“戴望,你是旧历二十年的兵募长征健儿,在安西为朝廷征战十二载,身上伤痕累累,右脚脚筋断裂不能远行跋涉。本遣返回乡务农可以过舒坦的日子。可是没想到,县里的大户张氏奸污了你的侄女将她泡在了粪坑里,你兄长上门去寻,却被张氏与县令勾结杀害在县狱中,就连长嫂和两个年幼的侄儿,也被他们逼死在祖屋中。你为兄长全家报仇,杀死张氏夫妇,诛杀昌松县令,才落到今日入山做匪的地步。” 往事如昨日重现历历在目,戴望的愤怒淤积在胸口,他咬紧牙关敛住了怒容,神情冷漠地说: “这些废话不必再说,直接说你的目的。” 龙波张开双臂高声说道:“你以为杀掉县令和张氏就可以报仇了吗?这些都是谁造成的?有些事情你大概不知道,昌松县令不学无术,他的官是从哪里买来的?没错,是张氏掏钱去长安,从朝廷某些官员手中买的。” “你曾经效忠的朝廷,卖给了张氏一个县令,他才可以为所欲为。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间接地杀死了你的兄嫂,他把你变成了匪!” 秋娥意识到了这些言语中的危险性,慌忙出声阻止道:“戴郎,别听他的!” 鱼肠向前一步,抬起短刀逼近了秋娥的脖颈。 戴望沉声说道:“别动她!秋娥,别插嘴!”他扭头望向龙波道:“你可以继续说。” 龙波的嘴角兀出一个蛊惑的笑容,将手中的骨朵拄在地上,继续低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就算你不愿意相信,事情还是发生了。我们能怎么办?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帝宰相,他们把我们当做地上的蝼蚁,蚍蜉!任其鱼肉,任其欺压吗?我龙波就是要告诉他们,蚍蜉不但可以撼倒大树!还可以诛杀真龙!” 秋娥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两个人。戴望瞳孔收缩,心想这人一定是疯了,偏偏龙波的脸上坚定执着毫无戏谑,才让他明白此人的疯狂。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好像确实是这样,但我不会跟着你去。戴望并不是怕死,只是我不明白,杀掉圣人又能怎么样,很快又有新的圣人坐上来,老皇帝和新皇帝有区别吗。天下间的冤屈会减少吗?万千百姓能过得更好吗?这能有什么改变?” “当然有改变!只要我们成功,历史会记下这一刻,其他的皇帝也会记得!我要让所谓的圣人在史书上留下耻辱的一笔。我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人,你是我要招揽的最后一个,只要你点头同意,我们就立刻前往长安,完成我们的大事。” “怎么样?加入我们蚍蜉,你的深仇大恨才能真正得报。” 秋娥想要说话阻止,但鱼肠露出了凶狠的眼神,把短刀又伸在她的胸前。 戴望摇了摇头:“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戴望身有残疾,不能与你一起前往。不过也请你放心,我们今天的谈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龙波摊开手讽刺地笑道:“你觉得你这样就可以躲避苟活吗?你杀了县令,杀了张氏,朝廷怎么会放过你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贼匪?现在你能有喘息之机,只是因为河西节度使,凉州刺史,凉州都督卸任了。他们不敢私自动用赤水军,所以你才能够苟活几个月,等朝廷派来新的节度使上任,必然会派兵到乌鞘岭来捉你,到时候便是你的死期。” “被朝廷捕杀那是我戴望的命,用不着你龙波来操心。” “哈哈哈,没错,用不着我操心,既然都是个死,为何不能轰轰烈烈的死呢?为何偏要憋屈地死在朝廷刽子手的刀下,而不是把皇帝拉做垫背一起去阴间,我们让皇帝和李林甫一起陪葬!岂不快哉!” 就在这一瞬间,戴望似乎心动了,他这些日子在松林中,就像一个等死的垂暮之人。既然已经活成这个模样,为何不能痛痛快快地恣意一场。 他扭头望向秋娥,秋娥却紧紧闭上眼睛摇头,似乎不愿意让他走上这条绝路。 可惜他没有什么路可选,无论人生如何进行,都将是死路一条。 戴望认可地点了点头:“我从未去过长安,但这次我一定要去。“ “戴郎!”秋娥悲伤地喊出了声。 龙波嘴角兀起微笑,他能够预料到戴望的决心,这事本身就没有什么悬念。 “好,你回去准备一下,我们就在这里等你,我敢保证这一趟让你的人生比所有时候都光彩。” 秋娥抱着脸蹲在了地上,似乎在哭,却没有发出声音。戴六郎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低声说道:“我给你积攒了一笔钱,你想要到任何地方开始新的生活都可以,我要走了。” (ps:祝大家端午节安康。) 第四百四十三章 上元将至 兴庆宫的南熏殿内发出了欢快的娇笑声,杨玉环身子轻轻地趴伏在球台上,左手架着球杆,右手抬杆撞击白球,滚动中的白球将红色球撞入了中袋。 “三郎,我进了!” 李隆基站在一旁双手捧着杆子开怀而笑,他还从未见过有哪种运动,能将美人的身姿展露得如此婀娜,却又不失优雅。这个场景应该让张萱给画下来,就叫贵妃击球图。 “这全天下好像只有宫室外玩的球,蹴鞠,马球不外如是。却没人能想到做室内玩的球。三姨子,你献上这台球可是花费了心思,精妙绝伦啊。” 杨玉瑶硬生生憋住想开怀大笑的冲动,盈盈地低身行了一礼道:“只要三郎和阿妹喜欢,玉瑶就十分开心。” “说吧,想要朕如何赏你。” 杨玉瑶叉手说道:“三郎能把我们姐妹从蜀中接到长安,让我们享受这一时的富贵,我们已经很心满意足了,又何需什么奖赏。” “一码归一码,不如这样,朕再赏赐你六十万的脂粉钱。” “谢三郎赏赐!” 杨玉瑶低腰行礼,完全止不住心中的喜悦,李嗣业给她做的东西连皇帝都很喜欢,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如此这般的话,可以允许他跟自己常常见面了。 她命人领了赏赐,兴冲冲地回到了杨府中,又立刻派出仆人把李嗣业从平康坊叫了过来。 她侧躺在绣榻上,单手支撑起下巴颏,煞有介事地重新打量着站在她面前的李嗣业,脸颊偶尔泛起一朵红晕,双眼中有点点星辰。 “你已经成婚了是吧。” “没错。” “你娘子有我美吗?” 李嗣业踌躇了一下,掰着手指头开口向她解释道:“是这样的,我这个人从小就患有脸盲症,天底下的漂亮娘子,我都是区分不出来的。别人都夸赞你漂亮,也夸赞她漂亮,反正我这个,我自己是不知道的。” 杨玉瑶嗔怨地瞪了他一眼:“骗鬼呢你,自己娘子漂不漂亮都不知道。” “我没骗你,这个病我真有,我也希望有一双能够辨别美丑的眼睛,这样才能欣赏你们的美丽,但是很遗憾,我竟然只能靠听你们的声音和发掘你们的内心。” “哈哈哈,”杨玉瑶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发掘我们的内心!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男人,关键的地方不发掘,竟要发掘我的内心。你能不能不要对女人这么耿直?” 她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笑了一阵才停止,又瞟起眉角问道:“李嗣业,我把你送给我的台球案据为己有,你不会怪我吧。” 李嗣业连忙叉手道:“说的是什么话,这东西本来就是献给你的,你如何用它这是你的自由。” “说得没错,我绝不会亏待你。”她突然坐起来问他:“元月十四日你有空闲吗?” 李嗣业上前说道:“当然有时间。” “有时间就好,元月十四日清晨你来杨府,我请你和安禄山一起去骊山华清宫游玩。” “不是上元佳节吗?我们不在长安城中观灯,为何要往华清宫?” 杨玉瑶慵懒地摇摇头:“长安的灯会有什么可看的,每年还不都是老花样,就算是毛顺做的玄元大灯,也不过是个毫无新意的灯楼罢了。” “骊山的华清宫边上,有圣人御赐给我的院子,里面也有两个池子,即使是寒冬腊月,泉水依旧温烫,我请你们两个到我家中沐浴。” 李嗣业惊得瞪大了眼睛,妈呀,一个孀居的寡妇要请我们两个大男人到你的家中洗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没把我们当男人,还是没把你自己当女人? 杨玉瑶继续高挑着下巴说道:“想看灯也可以,等沐浴更衣过后,我们再一同返回长安,反正子正之后,才是观灯的最佳时节,太上玄元大灯的届时光华大放,我们恰巧回到长安,如何?” 李嗣业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个时间安排的倒是挺满,很不错,就是参与的人是两男一女,感觉怪怪的。 ……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清晨,夫蒙灵察结束了回到长安之后的官场应酬,总算在他们这些下属面前露了面。这位节度使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心情也一定很好,只不过面皮有些松垮,眼袋也有些松弛,这或许是酒色过度的征兆。 这也无可厚非,他们这些官场的大鳄一整年都在忙碌,恐怕也只有正月能够彻底放纵一回,恰好又处于这个繁华浮躁的年代,只要能保住命,修养一段时间,自然可以恢复元气。 他身穿紫袍站在留后院的正堂前,对眼前这些跟随出来的部属挥挥手道:“今天是个特殊日子,不论官职大小都不必留在院里,好好出去游耍,等过了上元,我们再上路返回陇右。” 众人自然欢呼雀跃,各自都有其去处,纷纷去梳洗换装准备出门。 夫蒙灵察将李嗣业和程千里叫到跟前,双手扶着小腹意满志得地说道:“今日御史中丞王鉷府上有曲水流觞宴,邀请各路官员入府饮酒,你们两个若是没有别的安排,可随我一同前去,多结识几个朋友,可为日后的官场升迁铺路。” 程千里看了李嗣业一眼,才叉手说道:“属下愿意随中丞一同前往王府赴宴。” “嗣业,你呢?” 王鉷好像是坚定的李林甫党羽亲信,不过依然没有他今日的应酬重要,李嗣业只好叉手推脱道:“前日里我答应了一位朋友去骊山游玩,不能陪同中丞前往。” “无妨,无妨,你年轻气盛,正是风流潇洒之时,岂能辜负大好韶华,但也不要太过度,伤了身体。” 李嗣业暗啐,你还有脸说我呢,你浮肿的眼袋哪来的自己没点儿数吗?再说你咋知道我要和女人一起出游呢? “既然如此,我们先去,你请自便吧。” 两位上司牵了马匹出门,李嗣业在身后相送,等他折返回来,段秀实和燕小四两人站在院中等他,叉手询问道:“将军今日出游,是否需要我们陪同护卫?” “不用,你们各自散漫就好。” 两人拜谢后各自离开,院中的杂役马夫等,也都各自回家,或是去寻找自己的相好。 李嗣业牵着黑胖出门,不急不躁显得很悠闲。女人出门前没有两个时辰准备是不可能的,他也没必要早早过去枯燥地等。倒不如似流水缓慢游荡,感受一下上元的节日气氛。 一个骑马的小厮急躁地在人群中催打马匹,无奈那马儿好似在悠闲地观灯,完全与主人不在一个频道上。小厮索性下马牵着,径直来到了安西留后院门口。 他正好碰上了刚要出门的李嗣业,看到了对方的常服鱼袋,遂恭敬地叉手问:“请问,李嗣业将军如今还在院中吗?” “我就是。” 小厮连忙从怀里掏出书信双手递上,然后转身牵着马离去。 怎么回事?杨玉瑶临时改变主意了吗,女人本就善变,她今日做出什么改变他都能够接受。 封皮上没有写任何字,他伸手将其拆开,掏出花帘纸展开一看,原来这是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书写的信件,至少落款上是他的名字。 “今日长安外人不宜逗留,找个时候避出城去。” 这是什么意思?外人不宜逗留?难道节度使和藩镇将领都算外人?皇甫惟明写这个信的用意是什么?他是得到了别的什么消息? 朝中确实有条消息让人震撼,李隆基早就有怠政休息的想法,却在今年元正时突然提了出来。他要行无为而治,将政事悉数委交给李林甫,自己则要在上元节过后,带着杨太真前往温泉宫享受二人世界。 老家伙想的挺美啊,既想继续享受皇帝坐拥天下的特权,还不想让诸多繁乱政事烦扰自己,索性就要给自己放个长假,让李林甫代政。 李林甫全面掌权是个什么后果,会不会取而代之不敢说,但太子是绝对要搞掉的。现在真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的,必然是太子李亨。 第四百四十四章 前往温泉宫 李嗣业自认作为一个有觉悟的臭虫,绝不能卷入太子党与李林甫党羽的斗争中,不然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所熟知的历史如浩瀚星空,无数人物似过眼繁星,有许多颠扑不破的道理。其中一条就是身体健康,活得够长。做到这一点的人不需要精通算计、机智如妖,只要找个角落把脑袋缩好。到时候你就会发现,那些个牛气冲天不可战胜的人死掉了。 你潜在敌人不论生前多么强大,有多么牛掰的关系网,有多少忠心的手下。只要他驾鹤西去,他的执政理念,他的强大势力也随之烟消云散,甚至他刚死掉,就会被人从棺材里挖出来鞭尸泄愤。 彻底投身与这个时代的他,时时刻刻也感知到,必须要全乎地活着,然后才能集聚力量,成为参天大树。 所以跟着杨玉瑶前往温泉宫才是最佳的选择。 不过在此之前,他决定到县狱死囚地笼中去看张小敬,别人都在上元佳节准备观灯,他却身陷囹圄等待死期,实在是太过恓惶。顺便给他点信心,告诉他自己正在和圣人的小姨子接触,有希望能够把他全乎地救出来。 上次来的时候忘记了买酒肉,这次李嗣业一次性去买了一斤违禁品牛肉,又买一斤平康坊歌姬最爱的清酒。 他来到万年县廨门外,伸手把钱递给了值守的公人。 “我要见死囚张小敬,你给通融一下。” 这公差点了点头,将钱收了起来。 等他走到县狱门口时,才被差役告知张小敬已经被人给提调走了。 “被谁提调走了?” “靖安司。” 这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部门,不对,他好像在一个人嘴里听到过,李泌?他提调张小敬出去做什么? 李嗣业并没有过多深思,便牵马走出了县廨,前往兴化坊的杨家。 街道上的人流多了起来,从各州府选派来的花车在各个横街上表演行进,这些花车体格很大,几乎占据了多半条街道,穿着盛装的女子在车上引颈高歌。车的两旁甚至坐着整个乐班,琵琶、古琴、箜篌的叮咚响声混合起来,伴随着女子的婀娜的舞步,婉转的歌喉,有煌煌壮哉大河奔腾的味道。 戴着面具的粟特人结伴而行,他们会随着乐曲跳几步,几个大食客商牵着白驼,望着花车竟忘记了走路。 “借过,借过。”李嗣业牵着马从他们身边挤过去,却有一个挑着花灯的突厥小贩挡在前面,这小贩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生怕人群把他纸扎的玩意给挤坏。 脸上涂抹了厚厚铅粉的女子们堵在一起,仰起天鹅似的长脖颈抬头望着花车上的歌女,这时候男人们就会发现,她们的脖子和脸完全是两个颜色,毫不过分地说就像是在驴粪蛋上涂了一层白霜。 “还是素面朝天的女子才真的美丽。” 他这样嘀咕了一句,才拐进了兴化坊门中,朝着杨家的巷子走去。 杨玉瑶果然还没有准备好,门口只有一匹已经准备好的紫鬃宝马,牵马的朱唇太监正踮起脚尖用手指梳理柔顺的马鬃,那马的笼头上镶金佩玉,就连马鞍的皮套也是用大食的犀牛皮做的。女人们成为皇帝的小姨子后突然暴富,那股子暴发户的气息怎么也掩盖不住,别看顶着弘农杨氏这个大家族的名头,品味与她们的先祖比起来差远了。 安禄山居然也姗姗来迟,他骑在肥壮大马上,身穿交领胡袍,脑袋后面梳了六根小辫子。他胖脸上长着绿豆般的小眼睛,翻起眼皮下视的时候却冷得像鳄鱼。 他看到李嗣业明显吃了一惊,可能没有料到杨家姐妹会把他也叫上。心中似乎有些不满。 然而安禄山说话时却变了味道:“哈哈,李镇使,我前些天还特意叮嘱了让姑母他们叫上你,主要是你这个人特对我的胃口,今日你果然没有爽约。” 就冲他现在这个热情劲,李嗣业感觉这话应该反着听,翻译成安禄山的心里台词就是,我还担心她们会叫上你这个跟屁虫,今日你果然出现了,老子看见你就倒胃口。 李嗣业也叉手客气地笑笑:“有安中丞出现的地方,李嗣业自然要紧紧跟上,说不定将来李嗣业在碛西混不下去了,介时可要前往范阳仰仗中丞的鼻息了。” 安禄山客气地嘿嘿笑了两声,两人便不再交谈,相互之间自然有一种隔阂。 李嗣业突然醒悟到一点,杨家姐妹前往温泉宫竟然是安禄山提出来的。这个来自营州的胖子自然不似杨家姐妹看惯长安的风华,会感到厌烦,可为何他不愿意留在长安,凑在圣人跟前溜须拍马,却非要跑到三十里外的骊山来? 他的这个举动与刚才皇甫惟明给他书信让他离开长安的举动如出一辙,这中间难道有什么必然联系,或者仅仅是一种巧合。 杨玉瑶姗姗来迟,她的两个姐姐都各自骑着白马和踏雪乌骓赶来,几人亲热地交谈几句后,开始出发朝着明德门方向而去。 杨家奴仆众多,各自都骑着马匹带着一些生活用品,茶具,羊毡,褥子,遮阳油纸伞,区区三十多里的路,搞得就好像长途旅行似的。唯有安禄山和李嗣业轻装简行,身边没有一个随从,男人们在这方面倒是很有默契。 出长安城后,沿着坚硬的黄土路前往新丰县骊山,周围山坡有些干树杈组成的密林,看上去很稀少,就像动物身上半脱的毛发,干秃秃的黄土占据了大片的景致。 可能是由于树木砍伐过多,或是水土流失严重,更或许是秦汉以来的战争践踏。八百里秦川早已不复昔日的肥沃,关中平原的土地产量甚至不足以供应关中乃至长安城的生活需要,特别是关中大旱的年景,皇帝们只能被迫前往东都洛阳常驻,被后世称之为逐粮天子。 实际上洛阳附近的产出也不足以供应百万人口的城市,若不是有贯通南北的大运河源源不断地从江南等地往京师调运粮食,大唐帝国东西都的繁华不过是一场泡影。 温泉宫簇拥在骊山的林木环抱中,远远望去整个山头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建筑,几乎长安城所有的达官贵人都在骊山周围建有别馆,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温泉宫。 玄宗每年十月会离开长安临幸温泉宫,等到年底才又回到长安。朝廷众多机构都在这里设有官邸,丝毫不耽误处理政务。 杨家姐妹的别馆紧挨着温泉宫,他们到达山顶时已是下午。院落占地数亩,两座楼阁紧挨着堂宅,正院左右各有两个小院,众家仆忙碌着收拾搬家。李嗣业和安禄山闲来无事,便站在山上俯视下方。 李嗣业抱着好奇的心态,想了解这个反贼的心路历程,无奈这家伙心眼特别多,说出的话多数都是半真半假。 “天子脚下,帝都繁华,只是可耕种的土地却越来越少,显得太过贫瘠。” “确实贫瘠,不过比营州要好多了。营州那地方冬天冷得要死,连土都刨不动。去年某亲率麾下兵卒又开垦了六百顷的良田,这些新垦的田地倒是肥沃,抓一把都能攥出油来,特别适宜种麦。” “是吗,安中丞,我想问问你,我们在远疆一次次打仗是为了什么?” (ps:感谢艾利的奇迹,晚风雨同舟飘红打赏。) 第四百四十五章 温泉对浴谈用兵 安禄山为了表示他对这傻问题的轻蔑,哈哈地笑了几声说道:“这还用问,当然是为了圣人,某的一切都是圣人给的,自然统御边塞也是为了圣人,只有把那些个游胡蛮夷搞得服服帖帖,圣人才能高枕无忧。” “呵,”对于这话,李嗣业只能用这样一个字来表示。 “你们两个站在外面做什么呢,赶快进来吃饭,吃完了饭才好泡澡。”杨玉瑶站在门口高声喊道。 两人做出互相邀请的手势,安禄山抢先一步朝门内走去,李嗣业慢了一步,只好跟在他后面。 用餐地点在靠东的小楼楼顶,楼中四角放着木炭铜炉,正中央放着长案。饭菜是古楼子饼配切脍,整整七斤重的牛膀子肉就端在中央餐盘上,谁要想吃就拿着碟子用银色小刀在上面刮肉。 这个吃法不那么雅观,安禄山本人虽然已身居高位,却依旧没有学会权贵的用餐方式,或许只是为了制造笑点。这个心机叵测的人恐怕时时刻刻都是想着如何娱乐他人的。他吃饼的时候大口撕咬,双手拽着饼从牙跟处往外拽,成功地引起了杨家姐妹的笑声。 “安侄子,别吃的那么急,就跟饿死鬼转世一般。” “你还别说,禄山儿当初还真就是饿死鬼了,为了能够活下去,俺只能去乞食偷羊,若不是义父怜悯我性命,我早就死掉了,若不是圣人怜惜我性命,我也早就死掉了。所以我这辈子唯一的使命,就是报答救我的两个人,可惜义父晚年遇到了那样的事情,又早早地离开了人世间使我无从报恩,实在是遗憾……说到这里,这胡儿竟然抽噎着抹起眼泪来:“如今禄山唯一要报的,就是圣人的厚恩,替他看好家门,就算是再苦再累,与我心中却甜得很。” 表演痕迹太重了啊,阅过无数大片的李嗣业心中表示,演技虽然不错,但用力过猛了。稍微往回收一收显得更内敛一些,这样就完全没人看得出来。 尽管如此,杨家姐妹也颇为动容,亲手用筷子给安禄山夹了切脍以示安慰,劝说他今天是上元佳节,要笑绝对不能哭。 用过餐后已是天黑,站在山顶的楼台边缘可遥望长安,城池中繁星灿烂仿佛银河在其中盘旋。长安这座聚焦无数辉煌的漩涡,此刻正在酝酿着最后的狂欢,参与在其中的人们,被它吞没,转而变得黑白混杂,是非难分。 “两位,该去洗澡了。” 杨玉瑶已经披上了白色中单,赤着白皙的小腿踩在地上,对两人摆摆手表示我先过去了。 两人在杨家女婢的带领下,来到了院子左边的侧屋内,屋内有宽敞的浴池,通过水道与隔壁相通。而隔壁就是杨家三姐妹洗浴的池子,她们如银铃般荡涤的声音很轻松地传过来,笑声如浪肆无忌惮。 冬日里浴汤的水面白气蒸熏,使得整个室内也如迷雾仙境。 杨家姐妹体贴地派了四名侍女伺候他们洗澡,安禄山那三百斤肥胖的身子沉入水中,两位侍女也宽衣解带后缓缓滑入水底,一人手中扶着水果酒水托盘,摘下一颗葡萄喂到安禄山口中,另一女贴在他身边按捏肩头。 李嗣业这边同样也是这种罪恶的享受,侍女把水果托盘漂浮在水面上,摘下葡萄用小手捏着喂到他口中,另一个侍女站在他身边按捏着肩头。这种环境下难免会有肌肤相触,某种尴尬的反应就会凸显,使得他脸色逐渐通红,幸亏有热水和白气做掩护,否则被对面的安禄山瞧见岂不是尴尬至极。 念头及此他便往对面望去,安禄山正半眯着眼享受着他的贵宾待遇,对于身边的两名女子,他似乎连正眼都不瞧她们一眼,更别说什么亲密举动和想法。 李嗣业对此深感佩服,心想自己的定力和心性还要训练,要多来这种地方才能够消磨掉这些东西。 “李嗣业。”也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安禄山开始主动说话了:“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我们为啥打仗我仔细想过。” “某曾经是个生意人,虽然也偷羊,但多数时候是做牙侩贩羊,知道做生意无非就是赔钱和赚钱,知道这赔钱的买卖不能做。可自从我加入了唐军,逐渐身居高位以来,就发现很多事情他妈的不符合生意的道道。就好比我讨伐奚部,讨伐契丹部,简直是稳赔不赚,打赢了小赔,打输了大赔。” “老子每次出动万余人,耗费数百万的钱粮,打了胜仗以后,缴获回来的就是一堆破烂和一群狗一样寒酸的契丹奴隶,这些契丹部落穷得他妈只有破皮袄烂裤头,就算把部落首领宰掉传首京师,所获得的奖赏和缴获加起来都不够我用兵的损失。” “你说这是咋回事儿?这些契丹人杀不绝,我营州的钱财倒是赔的底儿朝天。” 李嗣业还真知道一点,这种现象明显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也能从后世的某些现象中找到例子,就好像说贫穷的国家不可战胜之类的。契丹人生活条件困苦,除了性命之外,他们似乎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与他们相对的乃是高度专业化的唐军,单兵甲胄价格高昂,武器装备制式化,过分依赖农耕给养,所以每一次打仗都是一场大肆挥霍。 他摊开手解释道:“打仗当然与做生意不同,契丹人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他们的命,而我们值钱的东西就多了,战甲,粮草,弓弩。双方之间的投入本来就不对等,自然不会存在打仗能挣钱这种事情。你怎么会把打仗来比作做生意?” 安胖子嘿嘿笑道:“在某看来,打仗就是做生意,当然赚的不止是钱,还有声望、名誉、土地、其他等等。所以安某不喜欢打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仗,为了展示国威,去征服穷山恶水,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安禄山的话极有道理,它已经蕴含了大多数汉人的思想。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在哪里,就是我们如今所占据的地方。除此之外,周边全是贫瘠的不毛之地。除非自身的安全受到威胁,不然绝不会主动深入到那些贫瘠的草原荒漠中去。 李嗣业不想和安禄山再谈这个,趁着这家伙喝了酒有些兴奋,他赶走了浴池屋里伺候的侍女。 “你们四个先出去一会儿,等我叫你们再进来。” 安禄山并未阻止,好像已经猜出他要问什么。 李嗣业问出了他刚才憋在心底的疑惑:“安中丞,今日我们从长安城转移到这温泉宫,应该是你向杨玉瑶她们提出来的,到底是什么让你脱离华灯怒放的长安城,非要跑到这冷清的温泉里来洗澡?” 安禄山厚颜无耻地嘿嘿笑道:“来这里还要啥理由,这里是我姑母的家,难道我不能来吗?” 李嗣业瞟起白眼表示够够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胖子叫一个二十岁的寡妇姑母,这种事情也只有你才能够干得出来。 安禄山突然收起笑容,将两条肥壮的手臂搭在浴池边上,盯着李嗣业严肃地说道:“今日长安城里会发生一些事情,我置身事外才能看得更清楚。” 第四百四十六章 暗室惊心之言论 安禄山的这句话验证了他的猜测,今日长安城内不会平静,或许会上演一场暗流汹涌的斗争。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提前离开,安禄山也躲到了温泉宫附近,他们是得到了某些消息,还是说提前预料到了某些事情,这两个人的信息途径要远比他来得精准。 “你怎么会知道长安城里要出事?” 安胖子呲起白生生的牙齿笑道:“圣人欲将国事委托于右相,或许今天晚上就会宣布,或许圣人还有别的用意,应当是特意针对太子。这二年来太子的翅膀越长越硬了,朝中有左相李适之襄助,又有秘书监贺知章忠心护佑,太子妃兄长韦坚为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又为江南租庸转置使。他的义兄王忠嗣乃是河东朔方节度使,他的旧友皇甫惟明为陇右节度使。太子的一干党羽在灵武担任刺史,县令等官职,俨然是他将来的班底。” 李嗣业心中震惊,这安胖子对太子的底细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想必是做了很多功课。 安禄山目光得意地望向水面,那波纹荡涤的水上漂浮着上游流过来的脂粉,反衬着他的眼波也流转变幻色彩。 “朔方节度使统兵六万四千七百人,河东节度使统兵五万五千人,陇右节度使统兵七万五千人,加起来总共就是十九万五千人。三个藩镇呈一个半圆环拱关中。大军若出动,只需二十天就可到达长安城下。而所谓宿卫京师北衙四军和南衙十六卫总共所掌控的兵力才不过十二万人。若是皇甫惟明和王忠嗣亲厚太子,如果你是圣人,你怕不怕?” 李嗣业不动声色,盯着宛若掌控了谈话场面的安禄山,对方仍然抬起双手恣意开口道: “皇帝代表了大唐的现在,太子代表着大唐的未来,任何一个想活得更好,活的更长的人,都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特别是当圣人满头黑发逐渐变白时,他们就开始迫不及待为将来铺路了,嘿嘿,就连王忠嗣这样的忠勇善战之将也未能免俗呐。他们急于投靠太子的时候,考虑过圣人的感受吗?没有,他们都想着自己。” 安禄山的嘴唇咧的越大,胖脸上的表情就越兴奋:“再跟你说一个事情,这完全是俺今天才想明白的事情。当初圣人一日杀三子之后,长达两年未立太子,京师人心惶惶。李林甫欲推寿王做太子,为何圣人偏偏选择了三子李亨为储君,难道仅仅是‘但推长而立,谁敢复争’吗?嘿,这你就把圣人想简单了。” “李林甫那时已有掌控朝政之势,若是让他中意的李瑁做了太子,太子右相联合把持朝廷,圣人之位岂不岌岌可危?李林甫为人性狭偏私,胸襟狭窄,他当初愈推寿王做太子,结果却是李亨坐了东宫,日后一旦李亨继位,他岂能有好果子吃。所以李林甫心中惶恐之际,行事也愈发偏激,非要置太子以死地不可。而太子与右相一旦形成对立之势,圣人便可高枕无忧,就算他老人家长卧甘泉宫,势成水火的太子右相相互提防争斗不暇,又如何能动摇得了圣人的根基。圣人一朝算计人心,可保十余年怠政也能够皇权不落于他人之手。” “如今长安灯节,表面上浮光掠影,花团锦簇,实则背地里暗流涌动,杀机四起。圣人在元正之时曾告与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欲将国事悉数委托与右相李林甫,自己要与杨太真前往甘泉宫安度晚年。” “这话不过是骗骗你们而已,别忘了圣人是怎么登上皇位的,他曾诛杀韦后,诛杀太平公主而登帝位,他怎么会把权柄交到旁人手里?圣人放出这样一个假信号,也不过是为了试探人心!试探今天处在长安城中的争斗的这两位,太子被逼到绝境会做出什么事情?会不会想找人干掉他的阿爷?右相李林甫拥有了除掉太子的机会,会不会变本加厉,想要争取更多的东西?” 安禄山逐渐神色骄矜起来:“想知道为什么我安禄山这么受圣人宠爱吗?为什么我升官如此快呢?我马上就要成为平卢,范阳两镇节度使,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得意的笑容溢出嘴角,发出喝喝的笑声。 “因为我只忠于圣人!满天下的官员不是亲近右相,就是亲近太子,就连李林甫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只有我安禄山不惜得罪他们两个而获得圣人的专宠!就算现在我告诉你,你敢学我吗?天下人敢模仿我吗?你们谁敢抛弃自己的未来而换取现在的富贵!也只有我安禄山敢!” 李嗣业暗自心惊,这是一个拥有赌徒性格疯狂的人,他明知道得罪太子等于自断将来,可依旧公然在朝堂之上只拜圣人不拜太子。他对李林甫阳奉阴违,也对其心怀畏惧,可依然敢于揭露张奭曳白而得罪李林甫。他说的很对,只有把皇帝之外的其他势力都得罪了,才会获得皇帝的完全信任。 “街头买艺的小子,别以为你傍上了杨家姐妹就可以平步青云了,如果你做不到对圣人有用,做不到断绝前路而忠心傍主,有什么资格获得他的青睐?” 安禄山高抬起头睥睨了神情震动的李嗣业一眼,自顾自地端起眼前浮盘中的酒樽,并没有用酒盏,而是直接捏着樽柄,就着长长的鹤嘴往口中倒。 “真他奶奶的爽!” 他放下酒樽瞟起眼角说道:“差点儿忘记跟你说,我平卢节度麾下有三四个遣返归农的老兵,因家乡河流改道遭受水灾,朝廷发放的赈灾粮食被地方官贪墨,他们整整一个村的人都被活活饿死,其中就包括他们的父母妻儿。你们碛西也有这样的人吧?或许是装扮成粟特人的拨换城第八团旗头,或许是瘸了腿回到凉州武威昌松县的队正,发现兄嫂一家被人戕害。这些人现在可能就聚集在长安城里,想为他们不幸的遭遇讨个说法,或者是想干儿凶残的事情,都说不准。” “你说什么!”李嗣业蹭一声从水中站起来,脸上的惊诧无异于经历了九级地震:“你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嘻嘻嘻,”安禄山咧起嘴唇笑道:“圣人也知道的很清楚,所有人都被蒙在了股里,他就想借着这几个蚍蜉,把这些平时安分守己的人的雄心全部激发出来,看看他们有多少野心,有多大的胆子。” “这几个人是谁的兵,将来可是要秋后算账的。我当然是不怕的,因为我已经提前告知了圣人,只不过夫蒙灵察就悬了,他麾下出现了想杀圣人的兵,就算圣人既往不咎,这河西节度使还能干吗?看在你即将成为我姨母姘头的份儿上,安禄山不介意先告诉你。” 戴望不简单是安西节度使麾下的兵,更是他疏勒镇麾下的队正,而且这次安西节度使回京叙功的队伍里就有他,还是作为他李嗣业的随从。如果戴望在长安城中做出什么事,他比夫蒙灵察更有问题。 李嗣业猛地跳出了水池,顾不上用羊毛巾擦拭身体,直接套上了中单,系紧了腰带往浴室外走去,等待在外面的两个侍女连忙迎上来殷切询问:“郎,你不洗了吗,怎么不唤我们伺候你,现在时间尚早……” 李嗣业开口打断她们:“现在是什么时辰?” “呃,应是戌正时分。” 戌正,距离子时还有一个半时辰,距离长安三十里,他还能够及时赶回去吗? “告诉你们家娘子,李嗣业有些急事,要先赶回长安去,就先不等她了!” “哪里有火把,先给我找一根,我要照路!” 一个府上的仆人提了一盏很亮的纸灯笼递给他,又交给他一瓶灯油,用于半途添油。 他拉着马缰走出灯火通明的温泉宫别宅,大门之外便是漆黑的世界,通往山下的路途两旁均有树冠掩映,遮蔽星光更加难以视物,他只能步行牵着马提着灯笼,边探边望山下走。 第四百四十七章 奔走长安 杨玉瑶洗浴初罢,媚眼如丝,用绸巾缠住湿漉漉的头发,罗绮中单里难掩曼妙身姿。 她听闻李嗣业突然离走,连忙套了一个大氅追出门去。 安禄山连忙跟着劝说道:“姨母,别追了,早走了。” 杨玉瑶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怎么走得这样急。” 安禄山嘿嘿笑道:“侄儿刚刚给他讲了个鬼故事,可能是吓着了。” 杨玉瑶翻了他一个白眼:“没正经,我们也收拾收拾,准备回长安,说不定能赶上圣人拔灯。” 走夜路是很艰难的,即使是从温泉宫到长安城外这一段是通衢大道,路面上也难免有因为水土流失冲出的狭沟,他手中的灯笼只能照亮三丈范围,虽然马匹夜里的视力要比人强,但李嗣业也不敢驱着它发足狂奔,只有圆月从云层中钻出来时,他才挥动着马鞭对着马臀抽几下子。 灯火璀璨的长安城已经近在眼前了,李嗣业在路途上见到有京兆各县的百姓,提着夜灯往长安城中走。外城郭的四九门都已经关闭,只留下明德门这一条城门通道入城,当然有兵卒严加盘查。 李嗣业亮出鱼袋鱼符,城门郎连忙放他入内。 他打马奔行了一小段,不得不马牵着行走,前方拥堵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些平时龟缩在各个坊宵禁的坊众,今日算是彻底解放了天性,怕是没有一人留在家中,全部拥堵在了长安城的街道上。 根据群众流动的走向,多数人聚焦的目标是兴庆宫前的广场。那里立着一举世瞩目的大灯楼,是一座百丈高的灯山,此刻灯山虽然没有全面亮起,但其巍峨的态势也足以让无数百姓驻足仰望。 男男女女拥挤在街道上,行动缓慢得已经像是群蚁,男人的汗臭味和女人的脂粉味道混杂起来,顺着北风向前涌动。 行到平康坊一带时,他已经无法牵着马前进,只好把马牵回坊中留后院,然后独自出行。 但他刚刚走出平康坊大门,正要挤进人群,抬头望向兴庆宫方向太上玄元灯楼,伸展出去的灯房突然燃起了大火,人群中响起了尖叫声,推搡拥挤的人流朝他这边推来,他在汹涌的人海中向前拥挤,但始终抵挡不住群众的力量,不但没有前进,反而又倒退回到了坊中。 “操!”李嗣业暴躁地喊了一声,无奈之下决定不走寻常路,从东市的坊门进去翻上墙直接跳上屋顶,沿着屋顶躲避人群,尽快接近兴庆宫前。 东市各个商铺上的瓦脊给他提供了最好的行走路线,奔跑中又听到一声尖叫,太上玄元灯楼正在向下坍塌,熊熊的火光却在向上翻涌,就像在地面上跳起了火球,空气中散发出浓烈的油脂味道,他甚至能感受到近距离扑来的热浪,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还能够成功闯进兴庆宫中里吗? 还好这灯楼只是局部起火倒塌,没有引起更大的火焰爆炸,那伸出去的一截灯房砸在花萼楼三层的重檐和豁口上,引起了局部的起火。 一个坊间的武侯手持长棒,指着行走在房顶上的他喊道:“你怎么回事?好好的夜路不走非要走屋脊!是不是贼人,给我滚下来!” 李嗣业丝毫不理会,继续沿着房顶朝兴庆宫方向前进,店铺中间若有较大的空隙,便能够从坊墙之间穿过。 他终于在东市的东北角踩落在地,那位企图警告他的武侯紧追不舍,抓着棍子站在了对面,怒不可遏地喝道:“大胆贼人,你是想趁火打劫吗?” “打劫个屁!”李嗣业抖了抖腰间的鱼袋鱼符:“我乃朝廷命官,赶快给我把路让开。” 这武侯犹豫了一瞬,连忙闪身避让到一旁,等李嗣业走后才嘀咕出声说道:“就他娘的是朝廷命官,也不能从房顶上走。” 他从东市东门走出,由于刚才人流的退却和拥挤,纵街上观灯人的密度减少了许多。他从墙顶上跳下来,开始沿着街道逆着退散的人流前进,来到兴庆宫花萼楼外,才被团团守在这里的龙武军士兵挡住了去路。 他摘下腰间的鱼袋鱼符说道:“我是碛西将领李嗣业,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面圣。” 这龙武军兵卒双手将鱼符推过来,摇摇头道:“对不住,李将军,陈玄礼将军有令,今夜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宫。” “连我也不行吗?”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李嗣业回头去看,却是杨玉瑶披着狐裘大氅,头戴钗钿骑着紫鬃马立在北风中,身后跟着气喘嘘嘘的仆从们。 兵卒没有认出来人是谁,叉手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陈玄礼将军有令,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不得入宫。” “放肆!我可是杨太真的亲姐姐!” 这兵卒躬身半跪上前叉手道:“军令如山,请贵人不要难为属下,若贵人执意要面圣,可容属下先去向陈玄礼禀报。“ “那就赶快去啊!”杨玉瑶娇声叱道,她说罢之后,又傲然面向李嗣业:“你不行啊,走这么早,还是让我给赶上了。” 李嗣业抬头看着她,刚要说话,突然看见一掠箭影高抛划破长空,它的尾巴上拖着长长的绳索,竟然抛过了对面胜业坊的屋顶。 “现在不必通报了!”李嗣业转身便往对面的胜业坊奔去,一边奔跑中一面抬头望向天空,最先有一人从他的头顶滑了过去,紧接着是一男一女两人合力沿着绳索溜过去,在屋顶响起踩碎砖瓦的声音。 他疾奔着冲进胜业坊的坊门,一面抬头看着他们落下的屋顶,一边绕着曲折的巷子追寻过去。等到了地方才知道这是一座道观的后院,观门从里面被闩住了,他只好翻墙跳入。 李嗣业快速奔跑至道观的大殿之中,眼睛恰巧看到最后一袭身影落入到了暗道下,最后扑下的这人将石板扣合。 他双手合力将石板拉起来,突然一记冷箭嗖地放出,李嗣业心惊偏头躲过,暗道下的那人一箭射空后掉头便逃,李嗣业双手托着暗道边缘跳下去,刚落地双弯曲卸力,逃走的这人已经挥刀朝他砍过来。 李嗣业见他身形踉跄右腿瘸拐,立刻开口喊破他的名字:“戴望!” 此人的身形一凝,李嗣业迅速抓住了他的手臂在墙上一撞,手中的刀拿捏不足跌落下去,被他一脚踩住。 “我是李嗣业。” 戴望愣了片刻,随即神情失落地笑了起来:“李将军,想不到你会亲自来拿我,你是碛西的官,为何要管京城里的事情?” 李嗣业立即开口:“你跟随的这人杀不掉皇帝,所有的一切都被他们算计在内,你们做不到。” 戴望惊疑地瞪大了眼睛:“那老头就落在龙波手里,只消他攮出一刀,就能报销他的性命。你凭什么说做不到?” “你听着,戴望,你们所做的一切,你们能顺利进入皇宫,都源于某些人的自导自演,现在虽然他玩脱了,可依然有人护佑着他的性命。你替兄长家人报仇无可厚非,可何必要跑到长安城里来参与这场闹剧。” “你说这是一场闹剧?”戴六郎再次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第四百四十八章 戴望改弦易辙 密道中幽暗漆黑,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他们一个是身居高位的将军,一个由唐军底层军官沦为了山匪,又由山匪沦为了杀手刺客。 戴望抬头发涩地笑问道:“李镇使,这一定是你效忠圣人的机会,这也一定是你想方设法往上爬的机会,对不对?” “你说我想往上爬我不会反驳,但说我效忠圣人,那是你不了解我。”李嗣业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变得平静:“我之所以深夜回到长安,让自己卷入这一摊烂事中去,只是因为是你们把我卷了进来。” “我得想办法救你。戴望,你别忘了你不只是你自己,你做的这些事情,我也难辞其咎。先别说你们今天晚上杀不掉皇帝,你就算能够杀掉他,也只会给长安,给大唐带来更大的灾难。使千万个像你兄长那样的人家死于非难。” 戴望吃惊地摇了摇头:“皇帝下面不是有太子吗?怎么会有灾难?” “太子欲登基,就必须先除掉对手李林甫,李林甫会坐以待毙么?太子虽内有李适之,贺知章为内援,外有皇甫惟明,王忠嗣拥护,但在长安城里他势力衰微,高力士只忠于李隆基,陈玄礼也保持中立。李林甫一党但凡构陷太子阴谋弑君成立,这些人就会倒向李林甫支持永王登基。太子若欲奋起一搏,必然要召唤皇甫惟明,王忠嗣率藩镇兵进京,内外相争必使关中大乱,征战一起,最先倒霉的是不是百姓?” 戴望沉默了,他宁可相信李嗣业是编造这些来说服他,他尽力想寻找他话语中的漏洞,但人的这东西需要找漏洞吗,需要长时间浸淫积淀吗?他们的或许只要产生在一念间。今天晚上做出决定,明天就可以开始杀人放火。 “相信我,戴望,你就算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能够罔顾千万人的性命。” “你要我怎么做?”戴望的眼眸暗淡下来。 “听我的,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跟回去,伺机帮助张小敬救下圣人。” 戴望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往暗道的尽头走去,李嗣业远远的吊在他身后,心想应该暂时不要露头,一明一暗才好下手。 …… 平康坊中曲一名歌姬的暗室外,微弱的光亮在行移中飘忽不定,美人的手中护着一盏油灯,使其不被地下的阴风吹拂。她襦裙的上衣只披着薄薄的妃色罗绮,露出圆润光洁的肩头,赤脚踩着木廊道缓缓向前。 她的身后跟着两个男人,一个身材胖壮,一个脸盘消瘦,背部微驼。两名男子目光丝毫不被这女子的美色所吸引,却是十分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环境。 女子走近隔扇门,一手提灯一手往旁边一拉,门扇打开后屋内的灯光同时亮起,却是一个已头发斑白的老将身穿紫袍盘膝坐在案几前。 美人邀请两人入内后,才抱着灯又走出廊道。 这两人朝着案几后的老将叉手行礼:“仇章兼琼,安禄山拜会王大夫。” 坐在案几前的这位正是刚刚卸任的御史大夫、凉州刺史,凉州都督兼任河西节度使王倕,天宝十节度使中,属河西节度使使命最重,麾下兵力为七万三千人。 王倕抓起眼前的油灯握在手中上下摇动,等看清二人的脸后才露出笑容:“两位中丞客气了,你我只是同僚,并不是上下级,相互之间应当平等相称才是。”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走出案几,与仇章兼琼和安禄山盘膝对坐,正好呈一个三角形的结构。认识在场三人的人会发现他们均有一个共同点,这三人既不拥护太子,也不完全依附李林甫,是完全脱离在长安内斗之外的三个藩镇节度使。 王倕率先望向仇章兼琼,仇章皱起眉头叉手开口道:“情况有大变,圣人被箫规、戴望、张小敬等三人劫走。” “怎么会失控?” “我哪知道怎么回事?当圣人依次念出第八团最后一战活下来的唐军名字时,箫规立刻泪崩了,跪在地上已经俯首戴罪,只需要使他说出幕后的策划者便可大功告成。谁知圣人竟要先行射箭拔灯,还说出他是神仙堪比尧舜之类的话,使那箫规幡然醒悟。蚍蜉与宫中禁卫战做一团,龙波趁乱劫走了圣人和杨太真。” 听完仇章兼琼的话,王倕略作思虑,突然开口说道:“或许,圣人被劫,也在他计划的一部分之内?” “怎么可能?”仇章大吃一惊,不知不觉增大了声音:“天子之权威,在十步之外,万里之内,他被箫规近了身,就与普通人无异,如何能抵挡得了刀剑加身?他也犯不着为了试探太子和李林甫而身赴险境。” 王倕捻住了胡须:“那就是失控了,必须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安禄山突然开口接话:“我今日在温泉宫洗浴时,已经说动了夫蒙灵察麾下的李嗣业,由他出面搭救圣人,我们躲在背后,既不会引起太子的注意,也不让李林甫察觉出我们三人结盟。” “很好,安胖子,最终还是要给圣人一个交代,将在背后操纵的人找出来,不要诬及无辜旁人。最重要的是,圣人经历过这一遭,就能认识到长安城官场上的人都是些什么货色,也能使得他对我们这些边镇节度使多加倚重,可惜边将入相之路被阻挡,你我需要多加努力啊。” 仇章兼琼却又开口道:“关于这次谋划谋害圣人的人,我认为利高者可疑。” “不要相信什么利高者疑,这句话本身便是一个陷阱,谋划此事的人很容易利用这话大做文章,所以当务之急是把圣人救下来。你我离开此地,随时监视动向,不可让太子和右相两党的人发觉。” “喏。” …… 戴望走进了接头人的院子里,龙波看了他一眼问道:“麻烦解决了?是什么人追上了我们?” 他将目光转向别处,点点头说道:“已经射毙在暗道中,是龙武禁军的一名军官。” 龙波不疑有他,吩咐道:“进去把皇帝看好,等时机成熟后再带他到大吉酒肆。” 戴望迈步走进了房间,靠墙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李隆基和杨太真。皇帝蓬头垢面,颓废得像一个糟老头子,杨太真丝毫不惊慌,这个居于深宫的女子倒让他佩服得紧。 原来张小敬也是要救皇帝,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改换立场,信息不通畅的情况下,自然不能贸然行动。 李嗣业站在坊间曲巷的阴影处,亲眼看到戴望走进其中。他立刻从阴影中走出,前往武侯铺,但在铺中值守的只有一名武侯。 他立刻取出腰间的鱼符说道:“我是太子内率,我怀疑你们坊中有人窝藏了潜入灯楼的凶犯。” 武侯不敢怠慢,立刻叉手说道:“需要我怎么做,还请上差吩咐。” 他领着武侯来到了街道口,指着不远处的院子对他吩咐道:“你先去敲门探看一下,看看屋院里有什么异常,然后再去到街上去找金吾卫的兵丁。” 武侯疑心问道:“既然上官已经知晓贼人藏在其中,为何还要让我去打草惊蛇,卑职直接到街上去叫金吾卫,岂不是更好。” “废话,里面有我们的卧底,你若直接搬救兵,岂不是让贼首怀疑他们里面有内鬼。快去!” 第四百四十九章 皇帝流落街道 武侯站在庙门外,敲了敲门板大声喊道:“老箫,在里面不在?” 箫规、张小敬和戴望各持武器守在门边,让看守庙宇的老箫出去接洽,两人攀谈了一阵,武侯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转身离开了庙门口。 武侯快走两步跑回来,兴奋地低声说道:“上官,你说的没错,老箫的庙里有别人,我这就去通知巡街的金吾卫。” 李嗣业双手抱胸点了点头,靠着墙角等待,眼睛眯着觑向漆黑的夜空。 不大一会儿,武侯带着兵卒来到了佛庙外,却看见院门大开,立即冲进里面和箫规等人进行搏斗,谁知院子里竟发出一声巨响,火焰开始升腾,同时刀剑相击的声音砰砰作响。 如果此时他冲过去的话,或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能把圣人从他们手里救出来。这当然还不是他的主要目标,策划此事的幕后人尚未露头,对方一定会忍受不住跳出来。他必须知道这个人是谁。 破庙内的打斗已经结束,武侯唤来的那几个人看来已经全军覆没,蚍蜉他们一定会将皇帝转移走。 但是等候了片刻,张小敬他们却从庙里跑了出来,开始分头撤走,圣人却不在其中。 “怎么回事?” 他们分作了两个方向前进,戴望站在墙根处停留了片刻,最前方的箫规回头喊道:“戴望,跟上!” 等他们消失在街巷口,李嗣业快步走到戴望停留的地方,蹲下来掏出火折子,拔掉盖帽轻吹,逐渐晕染起光亮,他看清了墙上的字迹。 “皇帝偷跑了?跑到了平康坊?” 李嗣业身在明处更加方便行动,他奔出胜业坊的坊门,迅速朝平康坊而去。 等他赶到平康坊时,却看见一群百姓正在寻找偷猪贼,李嗣业也悄然跟随在他们身后,进入了街道深处的民房中。 他侧立在猪圈的旁边,踮起脚尖看着围墙里面,一头黑猪躺在里面睡得正欢,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不远处有一辆马车辚辚驶来,李嗣业迅速闪身贴到了墙根,看到几个窝棚中的百姓们迎出去,口中称呼“祝先生回来了!”那马车停在一间木板房前,车上的夫妇领着孩童下车,一个老人从车棚中钻出来,他迎风站立在车辕上,目光陌生又新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能有这种神情的,只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皇帝,他的模样实在是太狼狈了,狼狈到让人不敢相信他就是天子。 李嗣业绕过了房子的后面,站在窗前听得里面人说话的声音,原来这条街是平康坊靠近北曲无人接近的贫民窟,棚户里所住的皆是贫苦儿童和残疾或孤苦的老人,那位祝先生乃是户部官员,善心救济这里的老人孩童。 他站在外面抿嘴而笑,老皇帝不见民间疾苦,还以为他的大唐盛世家家有猪,户户有鸡,餐餐都能吃到白米饭呢,让他在此处体验一下生活倒是一种再教育。 他靠着墙板冥想,倾听里面发出的声音,名叫祝玄的孩童从某个粟特人手中取来了黄道游仪,皇帝认出了这个东西,问孩子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黄道游仪,旧历九年,参军梁令瓒自学天文数学,业余时间都用来打造它。初时只是做了个木模,被圣人知道后大加赞许,圣人遂令一行大师和梁令瓒一起将它改为铜制。 小孩子聪慧过人,讲起这些旧历往事倒是清清楚楚,口齿伶俐,引起了家中两个大人的赞许笑声,皇帝接过话头说道:“用它测量二十八宿距离天球极北的角度……” 李嗣业在外面低声咕囔道:“怎么又讲起天文了?” 也许是皇帝感受到了这些人的淳朴善良,或许他自认为他得知了真相——这只不过是天子脚下,还远远达不到真相,长安之外百姓的生活更加困苦。他竟然开始封官许愿,要养这条街上所有贫民,还要封祝慈做什么户部侍郎,要他的儿子到弘文馆读书。 眼下倒也不是不可能,养活一街人和升一人做户部侍郎对皇帝来说不算什么,就看他们能不能挨过这场皇帝落难的风波。 让鲲鹏看到蝼蚁的生活后是什么结果,要么是鲲鹏的翅膀被折断了,要么就是蝼蚁被它给压死掉了。 里面的两个男人没有发笑,而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看来他们已经认出了皇帝的真实身份。 李嗣业决定提前钻进了马车底部,阻止他们贸然进宫。不过他不能出现在皇帝的面前,古人的心思最难猜测,特别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见到过凤凰落架跌落尘土的人不一定会死,但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好报,于他日后的发展规划不合。 这也许就是安禄山为什么要利用戴望激他跑来长安来的原因,他自己来救驾岂不是大功一件?这胖胡人怎么会好心便宜自己?试想一下,一个见到皇帝落魄到泥土中的人,怎么可能会得到重用,日后还如何在朝堂上见面。昔日严子陵避光武帝刘秀而不见,难道不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祝慈一家和圣人坐在车里,他们显得生分拘束起来。车夫在前方拉着车,感觉马走的速度较慢,口中不由得嘀咕道:“这车今天怎么这么沉?” 祝慈盘膝坐靠坐在板壁上开口道:“我们这车进不了大明宫。” 皇帝接口说话了:“别人进宫需要鱼袋,我不用,朕凭这张脸就能进,呵呵呵。” “大明宫你进不去。”一个捏着嗓子的声音从车底传上来。 李隆基抬头四处张望,警惕地高声问道:“谁?谁在外面,不要鬼鬼祟祟!” “我是北斗导航。” “北什么行,是个男人就堂堂正正站出来和朕说话,你藏在哪里?到底有何居心。” “圣人不必知道我是谁,圣人高居九重天,难道大明宫外值守的兵卒也认识你这张脸?圣人可听说过白龙鱼服入渊之虞,你落入凡尘便与普通人无异,哪来的安全可言。” 皇帝出乎意料没有生气,反而迷瞪起眼睛问道:“那依北大侠之见,朕应该去哪儿?” “前方拐弯,去兴化坊杨府上,路你应该认识吧,那里有你赐给杨家姐妹的府邸。让能够进入大明宫的人带你进宫,才是万全之策。” “朕哪里去过?自从去年赐居她们长安以来,她们时常进宫,我却从未出宫看过她们。” 祝慈犹豫片刻,开始向皇帝进谏,诉说长安城内一万多名官员,近半都是买官,机构臃肿,不办实事,地方官盘剥百姓。这个祝慈可真是个好官啊,可惜他的一番忠言不会起到任何效果。 一伙贼寇站在远处,已经掏出了凶器准备拦截,谁知道马车却在巷口拐了弯。 这帮人且惊且疑说道:“咋回事儿,他们不进宫吗?怎么往务本坊方向拐了,难道是要进皇城?” 马车刚刚驶到务本坊的横街上,迎面便扑来了大批兵丁,李嗣业在车底高声喊道:“掉头!” 车夫正要拉着马头横过去,李隆基却从车厢里钻出来,努起鼻子面带豪气放声说道:“不必掉头,这些都是朕的兵卒,我是大唐的圣人!” 第四百五十章 敌我混乱之际 穿着绛衣的龙武军兵卒已经拦在了街道口,为首的是参将郭守一,手执横刀高声喊问:“前方何人!” “你们都没听见吗!我乃当今圣人!” 郭守一神情震动,连忙指挥兵卒道:“上前查验!” 一名旅帅的眼骨碌转了几圈,却指挥着弓弩兵上前,伸手指着前方道:“给我射!” 霎时间箭矢如雨点般朝马车袭来,李隆基吓了一跳,慌忙趴在地上往回走,口中一边喊道:“祝慈快跑!” 李嗣业早已从车底闪出,一把将车里的孩子拽出来拉到了车下,祝慈夫妻二人却双双中箭倒在血泊之中。为了不让李隆基看到他的脸,李嗣业从下袍拽下一块布,蒙在了脸上。 郭守一怒不可遏,伸手揪住了旅帅衣襟问道:“为何不查问清楚就放箭。” 这旅帅刻意放大声音说:“奉太子之命办事,郭守一退下!” “继续放箭!” 郭守一一咬牙,伸手拔出腰间的横刀,抵在了旅帅的脖子上:“说,是谁?是谁让你不顾圣人的安危贸然动手的!” 这旅帅眼珠子一转,咧起狰狞的脸高声喊道:“郭参将莫要撇清,咱们,咱们都是奉太子的命办事,临行前,太子不是还叮嘱过郭参将吗?” 李嗣业护着孩子从车底爬出来,瞧见皇帝望着祝慈夫妇的尸体发呆,连忙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快走!” 李隆基挣脱拉扯,神情激动痛声疾呼道:“这是我大唐的百姓啊!你们这些混蛋,你们这些畜生!” 这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给太子和李林甫设下的圈套是多么可笑,他所谓的欲擒故纵,以身涉险,赔上的却是无辜之人的性命。 怒火上脑,悲从心来的皇帝疾声高呼道:“你们这帮畜生!”他解下了绑在身上的猛火雷,抓在手中用火折点燃,伸手甩了出去。 雷声隆隆响起,翻腾的火焰将一帮弓箭手炸翻在地。 “炸死你们这些畜生!” 孩子祝玄挣脱了李嗣业的手,趴在马车上抱着父母的尸体放声哭泣。张小敬听到爆炸声从对面跑了过来,为了避免让张小敬和其同伙在皇帝面前认出自己,李嗣业快跑两步跳上了坊墙的墙头,翻身又落了下去。 张小敬走过来伸手拽住皇帝袖子,戴望同时也跑来,抱起了孩子,又一阵激烈的猛火雷爆炸声响起,箫规从被炸倒趴伏在地的龙武军尸体堆中快步走来。 女子檀棋从远处赶来了另外一辆马车,三人把皇帝拽上了车。戴望在车上刻意大声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戴六郎,说话不必那么大声,大吉酒肆!” 李嗣业蒙着面贴在墙后,自言自语地问道:“大吉酒肆在什么地方?” …… 他确实从未听说过这样一间酒肆,看来需要去一步步查探了。墙外的街道了奔来了几队兵卒,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李嗣业只好从务本坊间小巷中行走,很快翻过了另外一道坊墙,又到达了纵街上。 根据他们马车所奔行的方向是往西,李嗣业断定这大吉酒肆的方向是城西的长安县诸坊间,此时街上已经没有什么百姓,他即使想询问也无从问去。他只好先去西市上,估计这大吉酒肆不在西市,也在西市附近。 西市上不止有彻夜未关的酒肆,也有狂欢一夜的康居舞女。李嗣业走进这样一间酒肆,有不少放浪形骸的酒客正抱着坛子,对圆台子上的胡旋舞摇头晃脑高声起哄。 其中一个身穿白色襕袍的男子,头戴交脚幞头,下巴下颌上共有四缕飘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台上腰肢窈窕的女子,声音比任何人都大吟道:“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李嗣业抬头朝他望去,却认了出来,这不是他曾经送到长乐坊青莲酒肆的李太白吗?若是平时他一定要上前去,与他痛饮几杯,熏陶几句诗词畅谈到天亮。只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长安政局不稳,圣人生死未知,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历史出现不受控制的改变,谁知道变好变坏。变好了太子提前登基,进行政治税法改革,将盛世延续个几十年吗?变坏了太子和李林甫相互死磕,为解决京城困局,召唤节度使进京,一场更大的战乱发生?别说由盛而衰,直接改朝换代了都? 酒肆的地址还是问一个酒中仙来得靠谱。 “李太白!”他大声问道:“大吉酒肆在哪儿?” 李白眯着醉眼开口道:“就在旁边的怀远坊,你到大吉酒肆做什么?他们酒虽好,可惜天黑之后不开张的。” “别多问,继续做你的诗罢!” 他转身走出了酒肆,遥望天边晨曦已现,时间看来不多了。 李嗣业迅速往怀远坊的街道奔去,穿过坊门绕过主街即将来到酒肆这条街上,然而左右各有两队兵丁将酒肆的出口牢牢堵住,这些家伙弯弓对准酒肆门口一阵攒射。李嗣业紧张地越过人群看过去,被射倒在血泊中的却是抱着女娃的男子。 又有无辜的人送命,天子出行果然是自带毒刺光环,近者必死。 他扑入与酒肆并排的民房中,从一个个隔扇间横穿过去,惊动了在床上扑腾的男女。 这对男女慌忙掩盖衾被,女子横起手臂挡住脸庞,从臂弯中用一只眼偷看来人。 “你,你是……”男子瞠目结舌。 “他不是我家郎君!”女子小声叫出声。 男子顿时胆气粗壮起来:“你是何人,竟敢私闯寒舍!” 李嗣业从腰间抽出短刀,男女吓得又瑟缩到墙角,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提着刀走进窗户边缘,撬开了窗扇跳了出去。 老天爷似乎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大酒肆面朝这些人家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没有窗户也没有窗扇,如何才能进的去? 前门巷子已经被追兵堵死,后门也已经被厚木板封住,难道要从天上落下去。 李嗣业望了望酒肆的屋顶,他攀着民房的椽子跳上了民房屋顶,飞奔着一个助跑落到了酒肆屋顶上。 这一下可吸引了追兵的注意力,巷子里大声高叫道:“屋顶上有人,给我射!” 事情竟然恶化到了接近天子必死的地步,箫规、张小敬、戴望三人手持着盾牌冲出来,要救回被男子抱在怀里的女童,皇帝不知为何也冲了出来,然后是不知谁中了箭,他们又撤到了酒肆中。 李嗣业跳到屋顶的另一坡面,躲避飞来的零星箭矢,手上却丝毫没有闲着,把残破碎瓦掀翻开来,下方铺着薄板。 他一脚跺碎了薄板,身体先是掉落在房梁上,然后扑通趴在了地板上。 酒肆的老板父子牵拽着皇帝的绳索,迅速朝暗道的方向跑去。他蒙上面巾对挡在门口的戴望喊了一声。 “戴望,追上他们!” 那名叫箫规的男子身上挂着箭伤冲出了酒肆的大门,张小敬正悲痛欲绝地靠着门板,门外响起了地火雷动的爆炸声,又是猛火雷,这箫规把最后一发留给了自己吗? 他顾不得考虑太多,奔到酒肆的后堂,跳到了暗道中。 暗道的前方岔路交替,李嗣业只辨认着戴望踉跄的身影,前方遇到了阻挡,原来这大吉酒肆的老板在暗道中留了一道门,对面有门闩绊在墙缝中。 戴望抓着门板用力摇晃,却丝毫不见动静,李嗣业赶上来大声道:“来,我们来合力撞开它!” “一,二,撞!” 戴望虽然跛足,但他的身材还算壮实,李嗣业更是身材雄壮,两人合力用肩膀撞出的力道宛如破门锤,发出沉闷而厚重的声响。 “再来,一二,撞!” 咔!厚重的门板被撞倒在地,两人的肩膀也肿胀疼痛,伸手捂着胳膊从地上趴起来。 他们看到前方不远处,大吉酒肆的老板父子从暗道中退下来,黑漆漆的眼睛瞧见两人,慌忙往地道的岔路处奔跑,戴望瘸着腿就要奋起直追。 “别追了!” 李嗣业冲至暗道出口下方,双脚起跳撑着墙体,脚噌噌噌地向上,顶翻了暗道的木挡板,双手一托坐到了地板上。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蒙面巾还在,扭头望向了对面的人,苍发皇帝疲惫不堪,双手被捆着麻绳,麻绳的一头被握在另一个男人手中,他头戴前脚幞头,双眼小而聚光,髯须垂及胸口,脖子上挂着一串算盘,目光警惕却丝毫不惧地望着他。 因为他的身上挂着圆鼓状的猛火雷,手中还握着火把。 第四百五十一章 与天子辩 这是户部一个小小的主事徐宾,李嗣业的突然出现虽然让他措手不及,但这惊讶神情很快消逝,转过身与其坦然相对。 戴望也从地道口钻了出来,与李嗣业一左一右靠着墙板,左腿屈膝蹲在地上,像弹簧一般蓄势待发。 “你们两个都要救圣人,想要揽下这天大的功劳么,那就从我徐某的尸体上踏过去,或者徐某点燃猛火雷,我们一起给圣人陪葬。” “为什么要给圣人陪葬,活着不好吗?” 徐宾冷冷地笑了一声:“尊驾是谁,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李隆基在旁边似乎明悟,指着李嗣业说道:“这位应该就是北斗大侠了。” “哼,”徐宾抬头吟诗道:“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辅星傅乎开阳,所以佐斗成功,丞相之象也。七政星明,其国昌,辅星明,则臣强。阁下有何能耐,敢大言不惭,自居北斗欲拱卫紫薇乎?” “那是你理解错误。”李嗣业嗓子沙哑,又故意卡着喉咙说话,听起来很难受:“北斗横亘长空,就来给人指路的,若是没有了指路的功能,他就不配称之为北斗。” “说的好!”皇帝佝偻着肩膀附和了一句。 徐宾眯着眼睛问:“那你准备给谁指路?” “北斗还能给谁指路?,当然是给你,还有天下千千万万的人。他们披荆斩棘前路艰险,在夜间时抬头望向北斗勺柄所指的方位,才不会迷茫,才不会原地踏步举足不前。” “半对半错!”李隆基补充了一句:“北斗拱卫紫微,紫微才是指路明灯,位于北极,为天下至正!” “错,大错!“ 徐宾手擎着火把大声道:“北斗给天下人指路,也给紫薇星指路!可惜紫薇星前方混沌迷乱,被荧惑星所误,徐某今日就要做正清寰宇的北斗,驱荧惑,扶正紫薇。“ “你又错了。”李嗣业纠正他道:“紫薇居于北极中天,受群星拱卫,它自己有什么用?它只能象征性地悬在北方,它华而不实,它只能标榜天下至正!然而紫薇星晦暗的时候,北斗他就没用了吗?你为何只看得见这一颗华而不实的星辰,而看不见天下的芸芸众生?” “说得好!”皇帝竟然又抖动着白须开口道。 “北斗就是北斗,它高挂在天空中,即使地上的人不抬头看它,它也在那里,但只要有迷茫的人需要,它就能够为他们指引方向。它不需要璀璨夺目,不需要光芒绽放,即使它一时会被天空的乌云所遮挡,但终究还是晴天多,等到长空清澈如明净时,它依旧照耀万古。” “说得……”皇帝瞪着豆大的鱼泡眼,恼声说道:”还想照耀万古,汝过于狂妄,你到底是谁?“ 李嗣业蹲坐在阴暗处,襟袍的白里子遮挡着他的脸,李隆基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轮廓。 张小敬从地道里钻了出来,唾了口唾沫道:“别谈什么星星了。徐宾,你要做什么?” “张小敬!你来干什么,快滚!” “徐宾,到底是谁在指使利用你!把你手里的火把放下。” “不,”徐宾咬牙摇了摇头:“我要带着圣人上西市坊楼,要让他在天下人面前立誓扫除奸佞!还给朝野一个清明纲纪!” 李隆基无奈地摇摇头,回头徐宾说道:“你一个小小的八品户部主事,做不来这么大的事情,何必要替他人担此罪责,只要你把他说出来,朕可以让你活。” 徐宾脸上抽搐着,愤怒,悲哀,绝望等情绪交汇在一起,高声疾喊:”徐某心怀天下,可以为宰辅之才,你却在这里妄谈生死!圣人,你看得见大唐的危亡吗?奸相李林甫能看到吗!我徐宾看到了!“ 这话在李隆基听来是危言耸听,他眯起眼睛盯着徐宾:“朕所开创的盛世之下,虽然有阴霾与藏污纳垢,但还不至于谈到危亡吧!” “错!大错特错!” 徐宾双目眦出,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高昂着头高声道:“旧历二十七年,天下合八百五十二万户,岁口合四千八百一十二万人,产粮合三亿五千二百八十万斛,人均合粮七斛。” “没错!”李隆基慷慨高声道:“二十七年岁丰收,为历年来产量最高,这难道不是朕以开元治世的功勋吗!人均得粮七斛!你们放眼看看!从古至今谁能超越!当今天下之富庶!陇右商道来往不绝!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虽行万里不持寸兵!天下水陆驿站通达一千六百四十三驿,驿路邸店极西至葱岭,极南至演州,极北至平州!仅长安城中家资钜亿的富商就有六七家,贩琉璃的王元宝!开邸店的何明远!窦义!杨崇义!这些人,朕亲眼瞧着他们在朕的脚下由穷到富!朕难道对百姓不好吗!你们为何都一个个来指摘我!” 李嗣业蹲在不远处呵了一声:“这就是自吹自擂。” “圣人不要打断我的话!” 徐宾痛心疾首:“到改元天宝初年,人口已至五千一百万五十六万,可粮食的产出没有增加!反倒还减少了一些,圣人可能会说这是天气雨水的关系!可是徐某却要告诉圣人!粮食的产量根本赶不上人口增加的量!” “圣人以为如今天下户数真的就只有八百多万户吗?天下各州各县上报给户部的户籍数量只有十之六千,天下无有户籍者数不胜数!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天下之粮都握在大户的手中!百姓所占不足三成!均田已名存实亡!逃户落离原籍!使得土地荒芜,良田入大户之手,百姓占田亦不足天下三成!圣人知否?李林甫知否!就算他知道,肯直言以告圣人乎!圣人还不自醒,远奸佞而近贤臣,否则不出二十年,天下将大乱!” 李嗣业倒是侧耳倾听,对此深以为然,况且的徐宾的话中提到的粮食和人口的悖论,与近代的马尔萨斯人口陷阱论竟然不谋而合。 皇帝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房梁,目光中仍然带着疏冷问道:“天下之粮不够天下人食用吗?我大唐纵横万里,良田何止千万顷,多生一个人便能多垦一亩田。徐公,朕命天下人多开垦荒田,可解否?” “不可解!” “为何不可解?” “天下不止凡几!钟鸣鼎食者不知凡几!世袭食邑者不知凡几!据田免赋者不知凡几!圣人以为天下户口增加是穷苦百姓生养多了吗?大谬!都是这些不事生产肉食者坐拥百子千孙!穷苦百姓哪能生得起,生起也养不起!这些在田地中出力的劳苦百姓,是他们养活了这些钟鸣鼎食富贵王孙!天下大乱之时,最先死去的也是这些穷苦百姓!” 李隆基听了徐宾的话,刚要点头称许,但猛一想到自己不就在钟鸣鼎食者之首吗?只好尴尬地气呼呼高抬鼻孔戳在原地。 “徐宾向圣人索要相位,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扶危大唐天下,拯救这些耕种的穷苦百姓!” 李嗣业趁着徐宾和皇帝抬杠之际,靠近戴望低声说道:“待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你和张小敬去救下圣人,我去救这个徐宾。” 戴望睁着通红的眼睛说:“我也想救徐宾,他的话说到我的心坎儿里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徐宾与戴望 “你以为这些朕不懂!治大国需要能臣干吏!守江山需要这些公卿望族!固疆土也需要这些名将之后!若无封赏土地食邑,谁愿意带兵替朕出征。天下固有高低贵贱!朕从未加征百姓赋税!” 李隆基望向徐宾笃定地说道:“徐宾,朕相信你的一片赤诚之心,我相信你是为了大唐好。” “圣人现在信了。”徐宾苦涩地抿着嘴唇说道:“可惜来不及了,我活不了了,但我会带圣人一起走。” “准备。”李嗣业曲起膝盖,随时准备弹射出去。 戴望也先迈出左腿,他朝着的方向是皇帝,目光却望着徐宾。 “等等!”张小敬咬紧牙关说道:“让我来劝回他,他不该替那些人顶罪!” “徐宾!把火把放下!” 徐宾歇斯底里地喊道:“张小敬,快滚啊!你不该来这个地方!” “你在替谁顶罪,这么大的事情,你办不了!” 徐宾失落地摇头道:“你也觉得我办不了,是啊,我一个户部的八品小吏,每日只是派发案牍,接受公文,每每有来办事的各部要员,徐某都想和他们攀谈几句,聊聊国政,可他们。”徐宾回手指着皇帝:“就像现在圣人的表情一样,眼高于顶,鼻孔朝天!没人听我说话。” “我开创了大案牍术!我所做的这一切就是要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知道,我是一个理国的能臣!也让他们知道知道,这些我一个人又是怎么做到的!” 趁着徐宾说话的当口,李嗣业把脸上的面巾裹严,眼睛死死盯着徐宾手中的火把。心中却在盘算着最大的难题。就算现在能救下这个手握火把的人,也很难救下他的命,按照他的讲述,他主导利用了箫规袭击太上玄元灯楼,攻进花萼楼绑走圣人,现在又亲自劫持了皇帝,办下这样的事情,翻阅哪朝哪代的法律条文,他都不可能赦免。 自从来到大唐,他还从未遇过与他的三观如此接近的人,虽然此人因为怀才不遇而心理阴暗了些,但这样的阴暗却非常类似现代人的焦虑。他的忠心不是对于皇帝,而是对于这片天下,这千千万万的唐人。 如果硬要让这徐宾活命,就得冒着杀头的危险窝藏他,甚至还得一路将他沿着商路送出,还不能送到碛西周边的臣属小邦,这些小国寡民的国王一旦知道了徐宾的身份,定然会为了讨好大唐皇帝,把他当做礼品绑了送回长安去。 要送他就得送到印度天竺的国度去,才能够保全性命。 徐宾还在说话:“……贺孚恨李林甫,太好利用了,本来顺道,我想先解决了李林甫,可是没想到圣人让太子去督办靖安司,追查狼卫,这样一来,太子和贺监都难逃干系。好在李林甫怕死,这一怕,就露出了马脚,你没见他今日以遇刺为借口,万般阻挠靖安司办案,还勾结百官朝臣,大肆构陷太子,” “那箫规呢?”张小敬的心在冷却,连语气都变得绝望了。 “箫规,他自视甚高,总是以为自己可以替天行道,只是稍作鼓励,他就可以一往无前,九死无悔,好对付。至于李泌,确实聪明,可他最大的弱点就是重情,他居然对太子还抱着朋友之情,我只需暗示他,幕后很可能是太子,他就畏手畏脚,痛苦不堪,难下决断。还有太子,一个利高者疑,就把他给吓死了,他今日在圣人面前忙着洗罪名,哪有功夫出头办事。” 他扭头望向张小敬:“怎么样,这你该信我了吧!” 张小敬绝望地咆哮道:”那你为什么把我放出来!“ 徐宾泣声喊道:“我想让你活!张小敬,你和我认识的人都不一样,我想让你活着,看着长安越来越好!你一个长安不良帅,比我这个户部八品小吏,应该更苦更累,同样升迁无望……” “升迁无望,”李嗣业侧身站在对面,默念着这四个字,阶级固化是这个表面盛世之下最大的问题,太宗,高宗两朝不拘一格取人才的局面消失了,开元初年整饬吏治,弘文馆广纳天下才子的局面消失了。就连他这个已经升任四品的疏勒于阗镇守使,也因为某些人害怕汉人为大将,会入朝为相,刻意削减了功劳奖励,使得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巴结杨家姐妹。更别说他们这些不得志的流外官、小吏了。 徐宾的声音更加激烈而又充满悲痛:“张小敬,太可惜了,以你的本事,你应该做一个一呼万应的将军,你本该振臂一呼,激励万众,涤荡我唐的兵敌,保长安几世太平!可是你呢,你只甘心做一个捕捉小盗,捉拿贼人的不良帅。我不服,我替你不服!” “来,杀了我!你就是救驾之功!”徐宾伸展了双手,单手握着火把。 张小敬低下头,他应当是羞于见昔日的老友。 李嗣业感觉到时机到来,戴望却突然从旁冲出,一把抓住了徐宾手中的火把,朝对面的墙角扔去。 那墙角中堆着一堆废纸张,霎时间腾腾地燃烧起来,徐宾竟要朝着火堆中扑去。戴瘸子终究力量奇大,一起拽着他滚进了另一侧的廊道之中。 “你放开我!贼小人!你没资格杀我!杀我的功劳是张小敬的!” 李嗣业和张小敬朝他俩奔过来,徐宾却被戴望锁住了喉咙:“别动!” 戴望卡着徐宾的喉咙退入隔扇间,双手把门合上,用一根杆子侧顶住了门扇。 徐宾嘿然冷笑出声:“我是个死囚,我是策划了大灯楼爆炸的幕后元凶,你用我的命能威胁得了谁!我早就该死了!哈哈。” 戴望的眸子冷得像一块寒冰,眼底却有熊熊的火焰,他揪着徐宾的领口道:“徐先生,若是我能让你活呢?” “我早已心存死志,早已置之度外,我谋下如此大案,早已不求苟活!你说能让我活,可笑!” 戴望凑近他的脸,单手重重地拍击着自己的胸口:“先生刚才那番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钟鸣鼎食者,世袭食邑者,据田免赋者不事劳作,形同蛆虫,他们不但靠我们这些百姓种田养活,还靠我们这些良家子当兵保护他们,可是他们却反过来杀我父兄,淫我妻女。” “我戴望一生庸庸碌碌无才无能,十七岁在家乡重伤富家子,父兄为使我免遭流放,倾家荡产送我至碛西做长征健儿,从军十二载,我毙敌数十余人,却由于种种原因未能获得功勋,只换得一身伤痕回乡。却得知家人被县中豪富逼迫杀死,拼尽全身气力为他们报仇,然心中怨怒依然不能平息,所以才跟着箫规来到京师炸长安,杀圣人。今先生一番话竟使我茅塞顿开,再无苟活之意。原来从古至今富贵者多生,贫苦者绝嗣,辛苦种田者活活饿死,不事生产者脑满肥肠。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先生能盘算出如此机巧大谋,乃天下之大智者,应该活着。我知道李将军渴慕你的才华,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定能想办法把你运出长安,也能让你的才学不至于空耗费。我想做一回徐宾,哪怕是死去的徐宾,就算变成炭焦让足以让圣人诸公惊恐震慑!望徐公成全!” 说罢他恭恭敬敬地朝徐宾施以一拜! 徐宾双目眦出,惊骇难信,脸上泛起了一层黧黑。 “从今天起,你做戴望,我做徐宾,在这之前,我们互换衣衫、甲胄,我也要烫伤你的脸。” …… “徐宾!”张小敬推了数下门扇没有推开,陡然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李嗣业与他一起发力猛撞,将隔扇的方格子撞得碎裂,却见一个身披甲胄满脸油脂烧灼的人被一脚从墙角踹出。 墙角那人已经用火折子点燃了绑在身上猛火雷捻子! 李嗣业顾不得辨认是谁,连忙拖着脸庞糜烂的戴望冲出隔间,而外间此刻也是熊熊大火。张小敬拉着圣人往门外冲去,回头喊道:“走这边!” 李嗣业自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只好拖着戴望往地道中钻,他跳下暗道盖上木盖,拖着他向前疾奔。头顶上的爆炸声已经轰隆响起,火浪冲碎了入口处那薄薄的木板,灼热的气浪推着两人将他们抛倒趴在地上,身后的暗道正在爆炸声中噼里啪啦坍塌。 第四百五十三章 我不是戴六郎 西市的典当行发生了激烈的爆炸,整个屋顶被掀翻,化为滚滚燃烧的浓烟烈火,房屋结构逐渐坍塌成一堆废墟。张小敬扑倒皇帝栽在大街上,身后的衣袍早已被火焰燎破。 最先赶到的是右骁卫的兵卒,他们将现场隔离起来,救起了狼狈不堪的皇帝,圣人被两人搀扶着准备送进马车,他踩在车辕上回头喊道:“把张小敬也带过来!朕要带他回宫请御医治伤。” 两个兵卒像抬尸体一样抬着张小敬,将他放在了圣人的御车上,宫宦坐在车辕上轻轻抽打马匹,沿着西市的直道离开。 除右骁卫外,龙武军和靖安司也跑过来共同接收了犯罪现场,仿佛这个地方必须有三股力量同时镇守,才得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才能将真正的幕后元凶给发掘出来。 三支力量同时出动,先用水桶扑灭火焰,然后手抬肩扛将残渣清理,最终只在火堆中发现一个铁做的小算盘,和几块烧焦的布料和碳化的残肢骨头。 贺知章贺监佝偻着肩膀亲自来辨认,面对此情此景,老人的心肠仿佛寸寸碎裂,蹲在地上看着现场遗留下来的算盘,捂着胸口点点头说道:“没错,这就是徐宾挂在胸前的饰物。” 大理寺评事元载和王蕴秀领着队伍在四周转悠,他大声嚷嚷道:“刚才爆炸之时,街上定然有许多人围观。欲谋害圣人的凶徒自然不止一个,去抓几个目击的百姓过来,根据他们的供述,再去抓人!” 贺知章怒声驳斥:“何需去抓百姓!一切事情乃圣人亲历,凶徒自有圣人定夺!” 元载呲起笑容尴尬地朝贺知章叉了记手,王蕴秀则翻起了死鱼眼皮,拽着元载的袖子躲到角落里说:“元郎不必仰他鼻息,受他脸色,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八十老汉,又得了癔症,上疏请求入道告老归乡,等过了正月便要离开长安。” “原来如此啊,”元载挺直腰板哼了一声道:“我不与他个八十老翁计较。” 爆炸声也惊醒了在胡姬酒肆中痛饮的李白,他扶着墙壁缓缓走出酒肆,望着长安的晨曦,日出东方,蓬勃辉煌,然而他的际遇却远不似日出那般令人振奋。天宝入长安,本以为可以激扬文字,酬壮志,指点江山,辅助圣君,可直至如今,也只能做一个翰林待诏,以婉约词曲,工藻浮华,取悦权贵,妆点宫室,理想遇到了现实,梦被击碎了! 他踉跄地靠在酒肆门口的扶手上,嘴角溢出一丝酸涩苦笑,抬手指着远方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安不可留,不可留啊。” …… 延康坊两明寺后的窄巷内,李嗣业靠在土墙上,灰头土脸十分狼狈,他的脚旁放着一具躯体,用中单扯成的白布覆盖着上半身,不盖住不成,白布下那张烧伤的脸容易把人吓着。 今天是元月十五,上元灯会还要举行三年,长安城中产生的这点儿风波,丝毫不会冲淡节日的气氛。只有那些少数清醒着的人们,才能感受到一场光华夺目的盛世之会,正在慢慢走向落幕。 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拉着墨车来到两明寺的后院门口,车夫掀开帘幕,将车内的主人扶持下来。却是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妇人牵着一个孩子下了车,那妇人头上珠钗亮丽,容颜温婉,牵着孩子的手进入了寺庙中。 车夫靠在马车嚼着薄荷叶,李嗣业信步走过去,直接了当地问道:“我想雇你家的车,可否?” 车夫连连摆手道:“我们这是私家车,不受雇。” 他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一枚金币,在车夫脸前晃了晃:“这是萨珊金币,跟我跑一趟新昌坊,这金子就是你的。” 车夫眼睛随着这明晃晃的金币转圈,又为难地摇摇头道:“如果近点儿我还能捎你一趟,这新昌坊都多半个长安城了,这要是让我家主子知道,断不会饶过我。” “这样,”李嗣业凑近他身边低声说:“等到了地方,这样的金币我再给你一枚,你可以进去给你家夫人说,要拉一个重病的人去看医官,她定会应允的。” “行,那你等一下哈。” 车夫连跑带跳地窜到了寺庙里,可能是生怕他这煮熟的鸭子飞了。片刻之后,车夫折返出来,喜滋滋地说道:“成了。” “行,”李嗣业领着他拉着马车来到墙边,蹲下来托着戴望的双臂说:“来,跟我一起把他抬到车上去。” 车夫顿时拉着马缰犹豫地倒退了两步:“我们这主家的车不能拉死人,实在晦气。” “没死!受伤昏迷,我这不是拉他回去治病吗。” 车夫听信了李嗣业话语,蹲下去抱这伤员的双腿,发现没那么僵,膝盖能自如弯曲,才稍稍放下心来。 马车驶出延康坊的坊门,李嗣业掀开车幕左右探头去看,巡街的兵丁已经减少了很多。看来圣人是安然无恙回去了。 他们一路往东行走,李嗣业心中焦躁,担忧会不会有巡查拦截,但偏偏到达安仁坊横街口时,就遇到了旅贲军的盘查。 “停车,受查!” 李嗣业探出头将鱼袋握在手中说:“我乃碛西四品镇将,此番回长安叙功,车中是家中的病人,不得见风。” 军士叉腰挺胸道:“靖安司办案,任何人不得无故拒绝查验。” 李嗣业摸了摸胸口,连忙对车夫道:“我给你的金币呢?拿出来我用一下。” 车夫摇头拒绝。 “哎,等到了地儿我再多给你一个!” 车夫犹豫忸怩地取出摊在手掌心,李嗣业一把抢过去,递到了军士的手中,低声问道:“我听说圣人不是回宫了么?怎么还在查验?” “嗨,”这军士利索地将金币抖进袖中:“这不是王忠嗣将军之女和大理寺元评事说,还有一个蚍蜉的尸体没找到,定然是潜伏在逃。所以就趁着靖安司还没解散,非要命我们在路口设卡查验。真是没事找屁吃,这两位救圣人的功劳没有捡着,所以才急着在这儿捡漏找芝麻呢。走吧!” 李嗣业合上帘幕钻回车厢,车夫重新赶车上路,扭过身来抱怨道:“我这一个金币的订金也没啦,你不会到时候赖账让我白跑一趟吧。” “怎么会!到了地儿我给你三个。” “嘴上说得好,待会儿再遇上盘查,你拿什么过路?” “闭嘴!” 马车最终停在了新昌坊李嗣业买下的老宅前,他推开院子门,与车夫合力将戴望抬了下来,放在了堂屋的榻上。他又跑到厢房的地下金库中,取出三枚金币来到院子中央车夫面前。他用三根手指捏着刚要放入其手掌,突然又抬起来说:“记住,刚才的事情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记得你的相貌,也认识你的马车,若是回头有人找上来,我可告诉你,我翻遍长安都能够找到你。” “别,别,我哪敢啊,您是官爷,我这样的小人岂敢出去胡言乱语!” “走吧。” 李嗣业送走车夫,将院门插上回到堂屋中,来到戴六郎的躯体前,双手拽着苫盖他上身的中单,轻轻地揭了起来。 这张脸已经烧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苫盖的白布了粘连了些血肉,也痛得他本人呻吟嘶叫起来。 “你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医者。” 戴望侧过头,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我不是戴望。” 李嗣业转身顿住身体,侧头说道:“从今日起,你只能是戴六郎。”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不欲攀扯 长安飘起了细雪,兴庆宫广场前覆盖着薄薄的地衣,整个世界变为了明暗交错的灰白色调,重檐楼阁被雪压出了层层叠叠,显得低矮了许多。 皇帝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丝被,用手肘支撑着头,发出微微的鼾声。被角从他的肩头上滑落下来。 一个婀娜的身影脚步挪着地面缓缓走来,蹲在李隆基的面前,抓起丝被重新给他掖好。 皇帝突然伸出左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挣了一下没有挣脱,索性靠到了他的胸口上。一只皮肤枯皱却有力的大手,一只葱白如柔荑的小手,两人紧紧地握在一起。他的眼眸里印着娴静温婉的美人,昨夜的忧惧和流离瞬间消失,眼前的美好占据了整个世界。 “三郎,时光还早,可多休息一会儿。” 皇帝支撑着从榻上爬起来问:“王倕他们来了吗?” “已经在外殿等了一会儿。” “好,为朕更衣。” 杨玉环从榻前的架子上将黄袍取来,伺候皇帝披在身上,亲手为他扣上绳扣。皇帝没有去包缠幞头,只有一根金钗扎在头顶的髻上。 他独自背负双手摇晃着身躯往前殿走去,走到穿廊处回过头来,美人依然交叠双手站在殿中绽放笑容,仿佛是在欢送出征的丈夫。 殿中四人垂手站立,见到皇帝到来连忙撩起袍子跪地叉手。 “免了。” 皇帝转身坐在了胡床上,对他们说道:“你们也坐吧。” 在坐的分别为李林甫、王倕、安禄山、仇章兼琼,李林甫跪坐在前,三人跪坐在后。 他低头对着王倕说:“昨天发生的事情,就这样结束吧,此事与太子无关,也……也与哥奴无关。” “圣人,”王倕叉手禀道:“有一事,王倕不敢隐瞒。” “说。” “蚍蜉案的主谋徐宾曾长达十几年给贺监写信自荐诗文,贺监买掉长安宅邸,兑换为萨珊金币也落到了徐宾手中。” 李隆基双手紧紧地捏住了胡床扶手,随即松开:“不要攀扯了,到此为止。” “那,主谋的亲属家眷俱在长安,若以谋逆之罪论……” “主谋已落罪自裁,不要祸及家人。” “还有一名蚍蜉在逃,此人名为戴望,乃是安西节度使麾下疏勒镇使……” 圣人抬起手掌,高声说道:“朕说过了,不要攀扯。况且这戴六郎一度幡然悔悟,也救驾有功,可将功折过,不必再去追索。” 王倕再度叉手:“只是,只是此人在凉州武威昌松县犯下一桩大案,杀害县令及县中望族王氏夫妇。” “汝只知戴望杀害王氏夫妇,可知这王氏夫妇勾结昌松县令杀害其兄满门,还有箫规兄嫂一家被当地县丞杀害?漯河水流改道,致使当地受灾,地方官贪墨救灾钱粮,致使一村家户乞讨饿死这些你们知不知晓!”皇帝突然暴怒亢奋起来:“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在下面干了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却报应到朕的头上来!委实该死!” 四人慌忙改坐为跪,趴俯在地上口中称罪:“臣等罪过,使圣人受惊,死罪!” 杨玉环听到了皇帝的惊怒声,连忙快步走到后殿门口,隔着老远轻轻呼唤了一声:“三郎。” 李隆基因暴怒而起伏的胸脯逐渐平缓,回头看了后殿门口一眼,等他扭过头来时,眼中的怒意已经逐渐消逝。 “哥奴,州县官员良莠不齐,你这个右相难辞其咎,今后不可再如此放松宽纵,致使百姓受殃。” 李林甫终于找到了说话机会,挺胸跪立叉手说道:“圣人教诲极是,去年的考课定有水分,这是臣的疏忽。臣准备在今年对天下官吏重新考课任用,对那些在位怠政,贪墨成性的官吏一律问罪罢免,绝不姑息迁就。” “嗯。” “再有就是,天下间人心难测,自有奸恶之人改头换面混入官场,一时伤及百姓。但法就是法,岂能挟私仇以盖公法,百姓若真有冤屈,自可越级上告,再不行就告到长安!到我李林甫家门口喊冤,臣也一样会还他们个公道!挟私报仇之风绝不可助长!戴望救驾有功,其罪可以赦免,但绝不是报私仇有理,圣人肯宽恕他,那是圣人的恩泽,但他也绝不是无罪!” 李隆基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就着新任凉州刺史兼节度使夫蒙灵察,到凉州任上派人审理此案,查清后适当减免其刑。” “喏,” 李林甫再度叉手道:“还有一事,今日的救驾功臣独张小敬一人,臣请圣意该如何奖赏?” “他的功劳,朕自去与他说,汝不必过问。” 坐在后面的安禄山神色中闪过一丝讶异,不是还该有一人吗?这人是没有去?还是刻意躲过了?好个李嗣业,竟然没有上这个当? 皇帝斜扫了趴伏在地上的王倕一眼,嘴角带着一丝奚落说道:“王倕,你在河西任上公正允直,不偏不倚,从不攀附结党。怎么一回到长安,就沦为他人口舌了?” 王倕的眼角偷偷瞄了一眼跪坐在前面的李林甫,羞愧地再次趴在地上:“臣该死!” 李林甫依旧身体坐得板正,抬头坦然,好像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似的。 “王倕、安禄山此番提前示警与朕,确有功劳,今后你就留在长安,留在朕身边担当金吾卫大将军,安胖子和仇章兼琼不要留恋长安灯火,速速各自返回平卢和剑南,你们都退下罢。” “喏,臣等告退。” 四人各自从地上起身,叉着手倒退出花萼楼前殿,皇帝突然喊住李林甫问:“哥奴,太子现在是在景龙观前的靖安司旧址么?” 李林甫抬头慌忙道:“太子在哪里,臣怎么知道?” 李隆基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放他离去,等这些人都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才对侧立在一旁的高力士吩咐:“跟朕去一趟景龙观罢。” …… 李嗣业到修政坊的野道观中邀来一位亦医亦道的道人,请他到家中为戴望诊治。此时天色将昏,道士进门见这院子破落得厉害,倒生了几分寒意。李嗣业站在身后催促邀请道:“道长请。” 他提着药箱点了点头,硬着头皮踏进了门槛。 尽管道长有心理准备,但看到戴望的脸还是吓了一跳,胆战地伸出手给他诊脉,又在他四肢和双腿上捏了捏。 “怎么样,道长,他的伤好治吗?” “好治,好治,只是面部大片烧伤,贫道用秘制的獾油每三日涂抹,再给他开一些调补降火的药,躺个一两月便可以痊愈。不过就算是治好,这面容也就全都毁了。” 李嗣业道:“无碍,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成。” “还请壮士去烧些热水。” 李嗣业去院子中打了桶水,在厨房中清洗了镬煮水,又劈了干柴在灶中生火。趁着烧水的空当,他又来到堂屋中,道长已经从医疗箱中掏出小银刀在一块火麻布上来回摩擦,并向李嗣业解释道:“我得先用小刀刮去他脸上烧焦的烂肉,才能沾水清洗,涂抹獾油,然后再包扎面部。” “这样,”李嗣业捏着下巴道:“与其痛一次也是痛,你在动刀子之前能不能……把他右腿脚踝的脚筋给割断。” 道士瞠目结舌:“为什么要割脚筋?你这到底是要救人还是要害人?” (ps:感谢王二郎二飘红打赏。) 第四百五十五章 生死之际,父子之间 “当然是救人!你不必问这么多,好吧,也许不一定要割断,但一定要留下伤疤,留一个狰狞点的伤疤。” 戴望微微张开喉咙说话了:“要割断,你尽管放心去割,我能忍住痛。” “你,你们,”道人以为自己遇到的是两个见不得光的凶徒,手上的刀不知不觉颤抖起来。 李嗣业从院子的桑树上用短刀斩下一截树枝截短,将长条干麻布放入酒坛中浸湿,然后取出一圈圈包缠在树枝上,走进房里卡进戴望满是燎泡的嘴中,低声说道:“咬紧,这布是甜的,是大吉酒肆中的酒。” 他侧坐在门槛上抓着酒坛往嘴里灌酒,并侧耳听身后发出的声音。但戴望似乎很顽强,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丝呻吟。刀枪伤痛他受过,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眼下的戴望或是徐宾备受精神和上的双重痛苦,或者说是一个人要经历两个人的痛。 像他这样活下来,到底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好了。” 道长在屋里直起腰站立,挥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好像这场治疗他也很痛苦似的。戴望的脸上裹上了细麻布,脚踝上也包了纱布,床榻下面流了一大滩鲜血,盛着热水的木盆里也殷红一片。 “今日就治疗到这里,贫道也该回去了。记得要多给他喝烧开的水,少加一些青盐,喂饭要喝一些稀粥,免得咀嚼会牵扯到伤处。” “好,我送送道长。” 两人走到院门口,李嗣业从怀中掏出两枚金币,递给这道士。道士慌忙抬手推阻道:“这,委实有些多了。” “不多,你拿着吧,接下来几天还需要你来换药。”他将金子按在对方手掌心:“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治吗?” “这个……”道士犹豫又踌躇。 “因为我对你知根知底,你养在升道坊中的妇人和两个孩子我都见过,白白嫩嫩得都很健康,让人羡慕。记住不要把这里的事泄露出去,如果有人来问,应该不会有人来问。” 道士的后背涌起一股寒意,慌忙双手合十道:“你请放心,即使有人来问,在下也从未见过壮士,更没有治过什么烧伤病人。” “不要紧张,道长,来,我送你出门。”李嗣业面带微笑走到院子外。 他折返回来将门闩好,才回到堂屋中蹲在榻下用麻布将血迹擦干,又重新打了一盆热水,给汗出如浆的戴望擦拭身体。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戴望口中时不时倒吸着凉气。 “很痛苦吧。” “我最大的痛苦是才能埋没,有志难申,不能施展抱负。” 李嗣业叹了口气:“以后还是不要说这种带着徐宾标签的话,我们眼下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脱罪活着。你就算是成为了戴六郎,也有罪责惩罚在等着你。参与蚍蜉刺驾的罪,皇帝应该会折功不予追究,但在武威昌松县杀死县令,张氏之事,怕不是那么好消除的。还好新任河西节度使是夫蒙灵察,他是我的上司,关系较近也好说话一些。” “我即使能活着跟你到了碛西又能如何,混吃等死吗?” “做不了宰相,就不能做别的事情吗?天底下有比当宰辅更有意义的事情,需要你用眼睛,用心来发现。” 李嗣业转身跨出门槛,回身说道:“我去街上给你买些稀粥,你暂且耐心等待。” 当他的脚踏在长安城的街面上的时候,天上的雪花下得更大了。 …… 皇帝披着黑色斗篷站在破败的景龙观前,观门两侧竖立着破败的石像,其中一个石人已经倒下。站在门口的内率卫士刚要拦问,陡然看见了斗篷客身后的高力士,慌忙拜伏在地,另一人连忙就要跑进去通报。 皇帝淡定地抬起手说道:”不要去通报给他,朕自己进去!” 道观曲折的园子道路两旁站立着身体凝固的宫宦,皇帝缓慢地踱步,目光漠然地望过去,就好像他们是道边没有生命的树木,冰冷冷地哆嗦着从叶子上抖落了细雪。 李隆基站在观楼之下抬头遥望了一眼,才踩着楼梯向上,环绕着神像来到二楼,楼顶屋梁上挂着大钟,表面生满了青铜锈迹。 太子静坐在隔间毛毯上,伸手握着火筷拨拉着炭盆中的木炭,手边的匣子中放着一摞纸张,皇帝盘坐到他的对面,太子低垂着眼帘没有抬头。 “王倕一路从武威行到灵武,再来到长安,向朕禀报了一切,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李亨抿了抿嘴唇,端起茶鍑放上炭盆。 “儿臣本意是为父亲分忧,但父亲不肯信我,说什么皆是无用,儿子任父亲拿办。” 他伸手抓起匣子中的纸张,伸手填进了炭盆里,李隆基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来握在手中抖动着问:“烧这些做什么?这些是罪证,你想保护谁?” 李亨低头错过父亲的目光,但瞳孔中尽是不甘和倔强。李隆基低头打开纸张,辨出李林甫的字迹,尚未看尽内容,已被李亨一把抢过来塞入火中。 “我看见了!”皇帝瞪眼说道,他盯着李亨的眼睛,太子憋着嘴唇,硬生生将委屈收了回去。 “你为什么要回护李林甫?” “父亲的意思,儿子明白了,儿臣不才,能力不及右相,惟愿助父亲达成心愿。” 皇帝蠕动着嘴唇望了望儿子的脸,眼里的光线终究柔和起来,君主与臣下,父与子,二人对坐良久,李隆基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带着几分幽怨叹气道:“你的恩师贺监,对你远胜父子之情,过了正月,他就将要离开长安返回越州,你亲率百官执弟子礼,风风光光地送完他这一程。” 他迈步走下楼梯,走到道观的院子中央,靴踢着雪花前进,突然停住脚步抬头望向天空道:“其实他没做错什么,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但凡有些人想得长远,兼顾未来,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有人主动向他靠拢。” 站在他身后的高力士嘴角溢出一丝喜色,心中欣慰圣人终于想明白了。 然而皇帝下一句话突然转折:“可就怕耐不住等待呐。” 高力士顿时头皮发麻,手中甩着拂尘低下头,把欲吐露的话收了回去。此时此刻,道观园林中侍立的兵卒宫宦都变成了雪俑。 第四百五十六章 人心比人心 天气放晴的时候,李嗣业把戴望放到了堂屋前的廊台下,能让他多少晒一点太阳。戴六郎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有时几乎要到达弥留之际,李嗣业只能不停地给他灌热水。 脸部大面积烧伤放在现代不算什么大伤,更大的伤害来自心理上和尊严的。但眼下没有消炎药和抗生素,戴望就像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完全靠着身体来顽抗。 忙碌了一个下午的李嗣业蹲在廊下,口中没好气地说道:“死逑了算了,省的半死不活难受。” 好在戴望终于在深夜里退烧了,李嗣业感觉他的生机正在慢慢恢复,总算是松了口气。 趁着情况好转的当口,他决定去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转一遭,自从正月十四夜晚失踪后,到现在还没有去透面,难免会惹人怀疑。 李嗣业牵着马来到留后院门口,观察门房值守的神色,都没有什么异常,进门之后才见程千里蹲在院子里,见到他后神秘地招了招手。 李嗣业以为又遇到了什么情况,连忙朝他走过去,程都护将他引到了角落里,低声说道:“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 “长安发生了大事!”程千里的神情显得很严峻:“前天夜里圣人遭遇凶徒攻入花萼楼刺杀,幸亏有惊无险,圣人无事,逆贼已全部伏诛。据说大灯楼焚毁倒塌也是凶徒所为,这帮人真是胆大妄为,丧心病狂。” “是吗?”李嗣业显露出吃惊的神色,也感受到程千里浓浓的八卦之心。 “听闻之前朝廷已经提前得知了凶徒要来长安行刺,却依然让他们险些得逞,太子亲自督办此案,也受到了牵连,差点就被废黜。” 他随着程千里语气的加重而重重点头,流言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你咋看起来一点都不吃惊?” “谁说不吃惊!”李嗣业瞪大眼睛说道:“我听说长安城出了些事,但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情。 程千里拍着他的肩膀道:“这是我从官场得来的准确消息,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散布流言也会被罪责的。” “我自然知晓。”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留后院正堂中,夫蒙灵察刚刚从城中府邸过来,从他眼睛里闪烁出摇摆不宁的光芒来看,这消息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夫蒙对两人说道:“长安最近不安宁,我决定在二月初二离京上任,你们预先准备一下。” “明日我将入宫觐见圣人,请圣人为啜律可汗赐婚,为他求娶都摩支之女和吐火仙可汗之女。” 李嗣业琢磨,一下子就给啜律弄两个老婆,这小子也不知能不能吃得消。二月二就要动身回往碛西,戴望的身体也不知能恢复几成,到时候上路旅途劳顿,可就又是一道鬼门关。 得到准确日期后,李嗣业也要赶紧返回新昌坊,只是走到半路的时候,被一个骑紫鬃马的贵妇给拦住了。 杨玉瑶头戴帷帽,身穿绿色圆领袍挡在他面前,她伸手拨开帷帽薄纱的一角,露出玉面朱唇,生气地指着李嗣业喝问道:“十四晚上老娘助你进宫,你话都没说就跑了!怎么回事,你是觉得我杨玉瑶的面子是块破布,想扔就扔吗?” 这女人有用。 李嗣业只好叉手赔礼给自己找一些借口,但没说是去救皇帝了,对方多少也能猜出些端倪。 “你是不是看见贼人从花萼楼劫走了圣人,赶忙跑去救驾,救驾有你的功劳吗?” “没,没有,我就是看见了,但等我追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消失无踪了。让你给白担心一场。” 杨玉瑶的表情却是缓和下来,突然说道:“明日安胖子就要离京回范阳去了,你跟我去在城外灞桥边送他一程。” “我送他?”李嗣业的脸上下意识露出了厌恶。 “怎么?安胖子让你很讨厌吗?”杨玉瑶开口为安禄山鸣不平:“他可从未得罪过你,还曾数次在我面前夸赞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见过有三百斤的君子吗?” 杨玉瑶在马上噗嗤笑出声,摘下帷帽问他:“明天你到底去不去,不用纠结,你走的时候我也会去送你。” “好,我去。”李嗣业牵着马转身要走。 “哎,你去哪儿?” “哦。”他回过头来说道:“我今日有些事情,暂时不能陪你。” 杨家三姐气恼地戴上帷帽,想朝廷的那些官员,哪个人见了她杨玉瑶都恨不得贴上去,在她杨家门外投贴排队者甚而有之。某人把这恩遇放在眼前不珍惜,就别怪她日后不给他机会了。 李嗣业十分注意打听张小敬的消息,他因为救驾有功,有可能被升任为将军,或许应该让他知道戴望这件事情。想碰的人碰不到,不想见的人倒总能在眼前晃悠。 他回到新昌坊中,正好道士前来换药,打开院门放进去,道士这次换药过程很快,没过几分钟便提着箱子离去。 戴望的情况好转,他时刻保持清醒,而且还能支撑着坐起来。 李嗣业坐在门槛上,回头朝他说:“二月初二,我们要离开长安前往碛西,你有什么想见的人,我可以提前去安排,譬如张小敬,他现在兴许还不知道你活着。” “不要去见他。”戴望艰涩地摇了摇头:“也不要告诉他我还活着,免得他自我烦恼,他有他自己的前程。” “关于这一点,我很不幸地告诉你,张小敬这辈子不会再有大的升迁,他也最终止步于六品以下这个台阶,难进半步。” 戴望激烈地咳嗽了出声:“他救了圣人,他从我手底下救了圣人!这功劳还不够大吗?” 李嗣业冷静地剖析道:“他确实救了圣人,可他也目睹了圣人最颠沛狼狈的一天,见到这一幕的人,基本上都已经死了,只剩下张小敬一人。你还指望着皇帝把他擢升到高位,能与皇帝经常见面吗?皇帝一看见他,就能想起自己最屈辱的时候,他还能够接受吗?” 戴望的脸上显露过失望之色,嘴角嘲讽地笑笑:“所以你救驾之前,就在脸上戴了一个蒙面巾,不使圣人能够认出你,好使你自己能够保全官位,顺利擢升。果真是精明的小人。” 李嗣业对他小人的称呼并不在意,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元月十四日发生的一切,长安城里所有人都在为权力斗争而相互消磨,能抱着一颗纯粹之心去救百姓的人只有张小敬。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们不能理解,更做不到,但在夜晚入睡之前,回想当初发生的事情,他们只能自愧不如。”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那样一道崇高的影子,他们夜深人静时会拿出来臆想一下,但不会有人把它当做行为准则。但偏偏有这样一个人,就这样身体力行了,他这样的行为,就是在打长安城里所有自私自利心中蒙尘的官员们的脸。他的道德水准如此超脱在人群之外,他们怎么会容得下他?” 戴望心绪逐渐暗淡,靠在墙上眼眸中的那点儿活力都消失了。 “你精通大案牍术,又深谙人心,又怎么会不知道张小敬只能止步于此?只是你心里面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呢?李将军。”戴望口气嘲讽地问他:“你是不是也渴望成为他,却只能抱着功利心去做事?” “你说错了,我是主动降低了道德标准,为了某个崇高的目标。” 戴望沉默半晌,坐在门槛上的李嗣业也不说话,好半天后,他才开口说道:“走之前,我想最后见见他们母子一眼,在远处也好。” 李嗣业明白,他说的是徐宾的妻儿女。 第四百五十七章 柳岸灞桥伤情别 长安城东灞桥柳岸边,已经在冷风中站立着一大批的官员,其中多数是李林甫一党的干吏,包括京兆府士曹吉温和御史主薄罗希奭。李嗣业来得有点迟,但又不想跟这些人站在一拨,只好稍稍靠后一些,就当是完成杨玉瑶交给他的任务。 御史中丞王鉷到来,众多官员纷纷上前叉手见礼,寒暄谈笑,谁都想往跟前凑,尽显官场滋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左相李适之也来到了灞桥岸边。李嗣业暗自猜度,李适之可能代表了太子一派的态度和诚意,只不过这诚意也太重了些,容易让安禄山发飘。 他踮起脚尖望了望众人,发现来的有五六十个,还真是印证了秦桧还有三两朋友这句话。 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骑着紫鬃马缓缓朝桥边走来,前面有个白面俊俏的小太监牵着马缰。长安城有这份风姿排面的,也只有杨家的三姐。 众官员先是短暂静默,多数对这女人不了解,还有一些男人还保持着官面上的尊严,不太愿意公开折节讨好女人。但终究有突破底线的,吉温挤出人群上前叉手见礼:“卑职吉温见过夫人。” “嗯,”杨玉瑶鼻孔朝天点了点头。 只要有人突破禁忌,很快就有人跟着舍了脸皮上前见礼,众官员纷纷到杨玉瑶的马下叉手。 杨玉瑶对先上前见礼的吉温还有点儿回答,但后面赶迟了的人她只是冷冷的目光扫过去,略作点头就算是回礼了。 当然也有坚持清高底线的李适之一类的官吏,只是略为冷淡地站在一旁,迈不出这关键的一步。 李嗣业自然不是那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等到官员们见礼过后,他才上前去叉手。杨玉瑶斜睨了他一眼,低声嘀咕道:“还以为你要学那些假清高,装作不认识姑奶奶呢。” 李嗣业含蓄地笑了一声,只负手站立在杨玉瑶马匹的一侧。 这时安禄山身穿戎装,头上梳着大辫子领着大队人马朝着灞桥而来,面向众多朝廷官员胖脸上嘟出笑容,叉手说道:“各位同僚对禄山情谊深厚,实在是令我感动呐。” “安中丞言重了,安中丞乃是重臣,守御边塞,保境安民,解圣人忧心,我等在此为中丞送行,以表同僚之情谊。” 这些没营养的恭维话此刻绝对有存在的必要,就算是虚情假意,也足以证明其在官场的人脉,也是衡量其受宠程度的风向标。 当他策马来到王鉷和李适之面前,连忙翻身下马,向两位官员见礼:“中丞,左相,两位实在折煞属下了。” “安中丞不必自谦,你功勋卓著,又受圣人青睐,正是乘风而起的时机呐。” 安禄山朝二位叉手过后,最终来到杨玉瑶面前,只见他撩起袍子,半跪在地上叉手道:“侄儿安禄山拜别姨母。” 杨玉瑶捂嘴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安胖子,你朝中同僚都看着呢,你给我行这么大礼,不觉得臊的慌呀。” 安禄山扬起脸呵呵笑道:“姨母说得哪里话,您是我的长辈,禄山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得尊称你为一声姨母。” “快起来吧,姨母过来给你送行,是不是觉得有面子啊?” “当然有面子,倍有面子,哈哈。”他站起身来豪爽地大声发笑,竟无半分尴尬别扭,倒让李嗣业万分佩服,这人的心理应受能力果真是厉害。 他眼睛瞟见了站在一旁的李嗣业,笑着拱手说道:“想不到李将军也来了,你能来,令我很是感动。” 李嗣业叉手回笑道:“能结识安中丞那是嗣业的福气,如今安中丞返回平卢,我没能耐跟着福气跑,自然也要送送福气。” “听听。”安禄山哈哈呵呵笑道:“听听,李将军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杨玉瑶莞尔一笑,始终骑在马上抬头挺胸,整个灞桥岸边似乎已然成为她的主场。 平卢节度使的马队已经远远离去了灞桥,安禄山回过头来,望着早已空空的桥面,嘴角哼出一声狡黠的笑声。他从怀中掏出几枚萨珊金币,右手攥着抛到了灞河水中。 安守忠拦阻不及,望着河水惋惜地问道:”好好的黄金,扔了它干嘛。” 这位平卢节度使嘿声笑道:“这些金子沾了太多的血,留下它们,对某不吉利。” 守忠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他:“中丞,我们本元正之前就可离开长安,为何偏要听杨家的婆娘留下来,险些沾上那桩事情。” “你娃子懂什么,那些人是做戏的,俺们就是看戏的,我们正好能从这场戏中看清楚两个人。” 安守忠满脑袋问号地抓了抓盘在头顶的发辫。 “听不懂?听不懂就对了。” …… 今日天气还算晴朗,长安城安业坊中有孩童在路边玩耍,百姓们各自为生计奔走。这时几个孩子因为玩具起了争执,由推搡变成了打骂。 “徐崽子!怪不得你捡我蜻蜓,竟然跟你爹学,你们徐家都不是好东西!” 几个大点儿熊孩子将小孩推倒在地,等到他捂着脸哇哇大哭时,这些孩子一窝蜂跑开了。 李嗣业牵着一辆马车来到街道上,停到了徐家的对面,他从车辕上跳下来,装作走进店铺中购买——这竟是一间卖死人东西的凶肆。 “郎君,家中有亲人出殡么?我这里有有长三丈的白幡,全套的殓衣,有从里到外纸做的,也有锦缎做的,就看郎君的出价了。” “没事,”李嗣业笑道:“我就是过来看看。” 店主挑起眼皮翻了他一眼,转身回到门幕后面。 车厢中一个男人趴起来,伸手掀开了轩窗帘幕的一角,缠满麻布的脸眼巴巴地望着街道对面坐在地上啼哭的孩子。 对面屋中走出头顶盘桓髻的妇人,她头上仅插着两柄对梳,右臂夹抱着幼女,趄着腰伸手将坐在地上的孩子拽了起来。 “哭什么?你爹死了都没见你哭一声!”妇人在孩子的屁股上猛踢了几下,孩子挣扎地躲闪着,一边哭叫着喊着阿爷。 妇人一边踢也一边哭,好像要把家庭剧变所承受的痛苦和压力,发泄到孩子身上。 等妇人发泄过后,她哭着跪倒在地上,又伸手揽着男孩母子抱头痛哭,怀中的幼女也发出哇哇哭声。 车厢中的男子抓着轩窗壁低下头去,手指抽搐颤抖着,将窗幕抖落。 李嗣业从凶肆中走出来,手中抓着一叠殓衣,踏上车辕垫到了屁股底下,手抓着马缰抖擞:“驾!” 马车沿着街道发出辚辚声,逐渐驶入偏僻的曲巷中,而躺在车厢后面的人,终于不再是呜呜地低吟,却发出了嚎啕的哭声。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为戴望求情免死 二月初二,长安城外有些热闹,朝中鼎鼎大名的四明狂客,饮中八仙之一贺监贺知章,要离开长安告老回到老家越州。 皇帝亲自为他赠诗,诗云:仙记题金箓,朝章宠赐衣。悄然承睿藻,行路满光辉。 太子李亨率百官在灞桥边为他送行,这份殊荣是旁人所不能及的。别说现在,就是在长达两千年的封建王朝中,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于此同时,安西河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的队伍由金光门出城,从相反方向前往河西。由于灞桥那边的送行太过风光,这边儿就显得寒酸了,只有户部郎中王鉷和其弟王焊前来给夫蒙灵察送别。 两人面孔浮起笑容安慰道:“夫蒙中丞也知道,今日乃是贺监告老归乡之日,圣人命太子率百官相送,我们兄弟二人,也是刚骑快马从灞桥赶过来。” “那里,那里,有王郎中兄弟前来相送,夫蒙灵察不甚荣幸,感激备至。” 这话是确实真心,王鉷乃是李林甫一党的核心二号人物,绝非吉温罗罗希奭等人可比,对于夫蒙灵察而言,他能得到王鉷的相送,也足以说明他在李林甫一党中的地位,也已然成为核心人物。 “就此别过,来年再见。” 夫蒙中丞刚要转身调转马头,却有一个艳丽女子率着数名家仆和宫宦朝这边而来。王鉷也瞧着这女子大张嘴巴,将征询的目光转向夫蒙灵察。心想夫蒙灵察怎么会巴结上杨太真的家人。虽然杨玉环尚未获得任何封号,但皇帝对她的宠爱早已传出宫闱,杨家鸡犬升天之日已近在眼前。 夫蒙灵察自己都感到奇怪,兴许是这娘子要去温泉宫,恰巧他们也在这儿分别,就这么凑巧遇上了? 李嗣业瞧见杨玉瑶突然前来,也大感头疼,他在节度使的队伍里还混藏了一个毁容的人,正不想惹人注意,谁知这娘子就找上来了。 夫蒙灵察和王鉷上前向杨玉瑶见礼:“拜见三娘子。” “嗯,”杨玉瑶只是轻点额头,目光却朝着节度使的队伍中望去,特意寻找他要送的某人。 此情此景,让夫蒙中丞有几许尴尬,李嗣业自然不能躲避,连忙迎上来叉手:“我真没想到您会来,只是说说的事,干嘛非要跑一趟。” 杨玉瑶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怎么着?我听你这个意思,与我亲近很见不得光吗?” 这话很容易惹人联想,为了中止此类话题,他赶紧更正道:“不是,你听错意思了,你能来我很高兴,刚才是跟你客气。” 杨玉瑶撅起嘴唇:“你这客气倒是挺新鲜的,还记得头几天我跟你说的吗,安胖子走的时候我送他,你走的时候我也来送你。” 他只好躬身叉手道:“三娘子对在下的深厚情谊,在下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杨玉瑶多少能从这些话中听出敷衍的意思,又哼了一声道:“都说你们男人冷淡情薄,果然如此,这还没有离开长安呢,就已经开始生分了。你这一点儿上,就不如安胖子。” “哪有,我这人就是太过内敛,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别的话也是能说出来的。” “那是内敛吗?我看你是有顾虑吧。” “没有顾虑,真没有。” 杨玉瑶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命宫宦取过一坛酒来,递给李嗣业说道:“这是我从西市上给你打的腔酒,让你在路上慢慢喝。” 李嗣业躬身叉手后接过酒坛子。“谢三娘子赠酒。” 杨玉瑶拨转马头,抛下一句话:“明年我在长安等你,记得琢磨一些好玩的东西带过来。” 众军卒将目光望向李嗣业,露出奇怪的神情,这好玩的东西指的是什么? 李嗣业总算是打发走了这个女人,夫蒙灵察在旁边捋着胡须沉思半晌,随即释然发笑,拨转马头上路。 戴望把自己罩在黑色的斗篷中,骑着马跟在李嗣业身后,刚刚杨玉瑶的出现使得众人目光都投到李的身上,转而又注意到跟在他身边的这个人。 他的头脸都被面巾遮挡,只露出两只眼睛,显得尤为神秘,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他低着头从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声音:“怪不得你敢带着我上路,原来已有了这样的内援。” 李嗣业嘿笑了一声:“这不算什么内援,顶多就是个善缘。” 前方的夫蒙中丞突然回过头来,对着李嗣业喊了一声:“嗣业,上前来一趟!” “喏。”李嗣业双腿一夹马腹,快奔两步来到了夫蒙灵察身后,低声问道:“中丞唤我何事?” 夫蒙灵察捋须抬头低声道:“看来今岁的长安城,你没有白来啊。” 李嗣业连忙叉手:“中丞勿怪,若不是中丞托我去办那件差事,我还遇不见杨家三姊,这样的善缘也是中丞所赐。” “嗣业说的哪里话,这只是你的私人交际,我倒要替你高兴才是。” 李嗣业犹豫了片刻,突然开口道:“还请中丞为我保密,莫要将此事传到碛西去。” “这是为何?” “家中娘子尚在碛西,这种事情属下不欲让内人知晓,中丞你懂的。” 夫蒙灵察倒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你与这杨家娘子已经进行到这种地步了?” “没,没有。”李嗣业连连摇头道:“女人容易多心,属下也只是防患于未然。” 夫蒙中丞捋着髯须摇了摇头,虽已是苍髯皓首,然八卦之心未减。他回头又看了看远去的女子,眼角突然瞥见一名披着斗篷的蒙面男子。 整个节度使队伍也就二百多号人,夫蒙灵察虽不至于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至少知道混进了人。他刚才没有多注意,此刻却开口问道:“那个戴斗篷的是何人啊,我见他一直跟在你身后,连脸都没有露出来。” “此事说来话长,其实,这个人叫戴望。” 夫蒙中丞倏然勒住马匹,神色凝重地问道:“这就是那个在武威昌松县,杀县令,杀县中大户,又跟随蚍蜉前往长安欲行刺圣人的戴望!” 做了坏事的人名声就是响亮,昔日还是一个默默无声的军中队正,今日朝堂上就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正是此人。” “既是匪徒,还不拿下等什么!你还将他带到身边来,此人差点儿将你我都害了!”夫蒙灵察怒声说道。 节度使卫队中已有三人抽刀出鞘,欲纵马朝那戴望迫过去,防止对方逃跑。不过这位凶徒却淡定地坐在马上,似乎对此并不畏惧。 “且慢!”李嗣业抬手拦阻,连忙上前叉手道:“中丞容禀,这戴望曾是我疏勒军骑兵营麾下一名小小的队正。他虽跟随蚍蜉东去长安,但在关键时刻幡然悔悟,数次在蚍蜉手中救下圣人,因此将功折罪被圣人赦免。” “正是如此!你才该将其拿下押解!你仔细想想看,他若是没有被赦免,你昔日的属下是刺驾的罪人,你能逃脱得了干系吗?况且他已在昌松县犯下杀人大罪,这个圣人可没有说过要赦免!某到任河西后,首先要拿办的就是这件案子!” 李嗣业回头看了戴望一眼,才向夫蒙灵察禀道:“关于此案的具体细节,属下也略知一二,戴望兄长一家皆惨死于大户张氏与昌松县令之手,戴望报官无门,才提刀痛下杀手,报兄长一家五口灭门之仇。弟弟为兄长报仇,这算不算孝义之举。况且连孔圣人都说,十世之仇,尤可报也。” 夫蒙灵察无奈地点了点头:“道理我都懂,只是右相主张以法家治国,朝廷也有唐律法度,无论如何是法大于情的。戴望为兄长报仇,某在心里也要赞他一声血性汉子。可你我终究是朝廷官员,不可超出法度窠臼。” “朝廷法度自然不能违背,只是中丞能否法外留情,免去戴望一死。改为流放充军如何?” 夫蒙灵察深深地凝视了李嗣业一眼,不由得起疑问他:“嗣业,你有大好的前程,为何要卯足了劲要给一个死刑犯开脱?这对你有何好处?” 第四百五十九章 谁为英雄,诛汝之心 这话让李嗣业从何说起,殊不知此戴望已非彼戴望,他要保下的是一个深谙人心,精通案牍术,仅以区区一个八品户部小吏身份,就谋划出险些使唐王朝动荡的惊天大案的能人。 这他能告诉夫蒙灵察吗?他要是敢说出来,夫蒙中丞保证能吓得掉头回去找圣人自首。 李嗣业苦思片刻后叉手问:“中丞,我们都是带兵之人,敢问中丞,身为大将,最重要的是什么?” 夫蒙灵察嗤笑道:“区区你一个李嗣业,倒考较起我来了,不过以本中丞来看,带兵莫过于上下同欲,上下同心。” “如何要做到上下同心,不得能够顶的住大梁,能获得士卒爱戴吗?这戴望在我疏勒军中,是少有的百战悍卒,上马能挽九斗角弓,下马能控三石长弓,虽然他如今身有残疾,中丞如若能为他奔走脱罪免死,不正是千金买马骨之举么?此事若传遍碛西凉州两地,军中上下谁不感念中丞爱兵如子,七万河西子弟,两万碛西健儿,安不欲肝脑涂地而奉死效命乎?” 夫蒙灵察手指捻着苍须抬头遐思,突然嘿笑出声,指着李嗣业说道:“好你个李嗣业,不过是想标榜你爱兵如子,使疏勒兵归心与汝,却给我挂如此响亮的名头,你打得好算盘啊。” “不不不,戴望案乃是由中丞亲自审理,若能保下戴望,我会在碛西将中丞义释戴望一事传扬出去,他们所拥护的将是你的英明决断。” 夫蒙灵察略微点头,却没有当即答应,恢复严峻神色说:“此案须等我到达凉州,了解案情之后再做定夺,你暂且退下吧。” “喏。” 李嗣业瞟起眼角叉手,拨转马头撤了回去。 他就知道这夫蒙灵察不是这么简单容易说服的,这位羌人出身的将领脑袋清醒得很,他今日肯听自己说这一番话,有一半要算在今日前来送他的杨玉瑶身上。虽然他自己不愿意接受,要靠一个女人的权势来说话,但事实就是如此。 打铁还得自身硬啊,把自己塑造成大腿跟抱别人的大腿,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戴望低头发出沙哑的声音问他:“是不是很难办?其实你不一定要替我洗脱罪名,或以戴罪之身流浪荒野,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就算是被人拿住,我也已经比他多活了很长时间,应当满足了。” “你不必担心。”李嗣业笃定地说道:“我敢保证此事已经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已经准备了五斗胡椒,三袋萨珊金币用来铺路开道,定能保你脱去死罪。” 想到这里,李嗣业不禁一阵肉疼,从兰州城中起获得那箱金币,已经消耗了很多,再雄厚的实力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心痛的他不得不转移视线,关心起戴望的技能来。 “听闻你用大案牍术破案,又用大案牍术谋划,这案牍术如何,可否在我疏勒镇派得上用场?” 戴望诚恳相告:“大案牍术的前提是,必须得有案牍,徐某,不,他在户部为为书令史时,能够接触到从旧历开元元年始,至天宝二年天下户籍档案,财赋收入,并且分档归类,以归档日时间为准,六十年为一甲子,一年为十二月,每月各有天数进行分类存放,再根据各道各州各县户籍,以姓氏笔画分类检索,同姓中以名字笔画分类,同名同笔画以出生年月日为检索。使得普天之下浩瀚如烟海的百姓都有依据可查,但凡案牍需要更改,或有犯人需要查档,只要来者报出户籍地名字,他就能在片刻之内,将此人的注色户籍取出。” “哦,”李嗣业明白了,这位就是一个超级检索工具,户籍中央数据库。 戴望话语中透出浓浓的自豪感,兴奋之际嘴上依然没有停顿:“他被调任靖安司其间,所能接触到的不止是长安城的户籍,还有京兆府,长安,万年两县审案卷宗,东西市署店铺地契,长安牙行记录,各个城门货物出入凭证,统统以此方法进行案牍管理。并以此来推导出我们想知道的真相。” 李嗣业明白了,徐宾这个案牍术必须有案牍,所以他才适合呆在案牍堆积如山的户部。可如今别说疏勒镇了,就连安西都护府里,也只不过是一些兵卒的注色和财税收入账册,完全不够他一人处理的,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让他有点儿失望,本以为是搜索引擎,却只是个检索工具。 不过此人因常年归纳案牍,形成了缜密的推理布局能力,能将一众朝廷官员玩弄于鼓掌之中便是明证。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脱罪,至于案牍,别去想他妈的案牍了,搞点别的发明创造也不在话下。” 不远处一个背着行囊的男子正在嘘嘘独行,李嗣业望着他的背影有些熟悉,但记不起来是谁。后方的马队嗒嗒地赶上来,低头行路的男子没有回头,却侧着身子避让到了田垄中。 “张小敬。”戴望的情绪突然有了起伏,连忙对李嗣业低声说道:“我先避开你身边,莫要让他给认出来。” 李嗣业点点头,策马缓缓赶至张小敬身边,冷不丁开口道:“立了救驾的大功,却要离开长安吗?” 张小敬回头一看,咧起嘴笑了笑:“元月十五日凌晨,那个蒙面救驾的人是你吧。你不愿意以真面目示君,免得以后君臣见面尴尬。我也不愿意给他看院门,免去忍受官场的龌鹾。” “既然你不愿意留在长安,不如跟我去碛西,你我联手共同闯出一番作为。” “不了,”张小敬笑着摇了摇头:“碛西这个地方我是不会再去了,这辈子都不去了。不过你也不必为我忧心,等我游历一番后,还要返回长安。你去守护大唐,我来守护长安,各安天命,无需往来,走吧。” 李嗣业在马上朝他拱了拱手,回头跟上了队伍,戴望频频数次回头,又用手拽着斗篷偷看,生怕被他给认出来。 他们最终将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等到最后回望时,张小敬的身影已化作一个黑点,依然是身体前倾艰难跋涉的姿态。 李嗣业对身边低头不知是何情绪的的戴望说道:“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是知道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对它热爱的人。张小敬是如此,你也应该是。” 戴望抬起头来,揭开了蒙在斗篷中的面巾,露出了里面疤瘤横生,红白相间的脸,向东遥望朝阳,口中慢慢咀嚼这句话。 …… 三月底,越州永兴的镜湖的水面上倒映着一座草亭,亭中老人身穿麻衣盘膝坐在草席上,手中捏着墨管缓慢书写,随即他将笔搁在一旁,将这张题了诗的越州细黄纸提起来,用嘴轻轻吹晾干。 家中的仆人站在亭前叉手:“阿郎,京城有客来访。” 老狂客因为患有风症,说话口齿不清且断断续续:“吾,不过,才离京城,回乡几日,咋就有京城、来、访客、了呢。” “确实是,客人还不止一位呢。”仆人说道。 “请、他们过来、吧。” 来客踏着湖畔的浮桥小道来到草亭中,老人刚要站起来给他叉手,却被来人搀扶住:“老贺监折杀我了。” “王倕、中丞,老、老夫现、已是一介、贫道,早已非、官身了。” 王倕也是即将白发苍苍之人,他捏起案上写下诗的纸张,对着上面念道:“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老贺监返璞归真,情致所发,让王倕十分羡慕啊。” “王、中丞、你也、可以。” 王倕陡然面色一变,冷声说道:“别装了贺监,有你这样的前车之鉴,谁还敢告老归乡?” 贺知章抬起倔强的下巴,口齿利索地问道:“你将怎样,圣人将怎样?” 大将军王倕蹬蹬两步来到贺知章面前,居高临下道:“果然是人老了,什么都不怕了。圣人对你如何?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特别是他知道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之后,还亲自为你题诗,遣太子与百官灞桥相送!你就不觉得羞愧吗!王倕替圣人前来,便是要诛汝之心!你对于太子来说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可对圣人来说,是一个合格的臣子吗!” 八十多岁的老狂客放声大笑:“哈!哈!哈!” 王倕揪着他衣领怒问:“你笑什么!” “哈哈!李隆基一朝的臣子,果真是一茬不如一茬了,你们的眼里难道就只有皇帝和太子?” 第四百六十章 拜访赤水军使 王倕不明其意,高声质问道:“忠孝二字忠为先!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除了皇帝和未来的皇帝,还能有谁?” 贺知章此刻反而不再像一个暮气沉沉的老者,伸出去的袖口中都倒灌着气势怒指王倕:“还有谁?我一百二十多年的大唐国运难道比不上皇帝?我千载中国的兴盛比不上皇帝?我海内五千万百姓的安定比不上皇帝?!” 王倕认为贺老头不可理喻,又恼怒地指责道:“你说这些与你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你为了暗示圣人退位,上书要求告老归乡!那时圣人就察觉到你和太子的意图,有意透露出要无为而治,将政事委与李林甫,逼你们出手段!没想到太子忍得住,你这个老师倒先忍不住了!” 贺监颤抖着嘴唇悲恸道:“太子当然能忍得住,他熬下去就能当皇帝。老夫当然忍不住,我大唐熬不下去!” “你口口声声大唐,可知君就是国?” “君不是国!” 贺监手扶着栏杆站在亭边,遥望湖水说道:“给你的圣人带回去一句话,幼则弱,老则昏,只有少壮时才能披肝沥胆,闯功业,兴家国。为了大唐的社稷,江山谁都可以坐,唯独弱昏不可坐。” 跟随王倕前来的从人听到这句话,连身体都不自主地颤抖起来,说这句话的人无惧无畏,可他们这样的人却不知有没有传话的胆量。 贺监仿佛把自己的气力都消耗在了这场争论中,佝偻着身体转过身,身后端着酒盘子的人双手哆嗦发抖。 “这是圣人给我的赐福酒吗?” 贺知章提起托盘中的酒樽,往酒盏中倒了一碗,仰头灌了下去。 “谢圣人赐福!” 老贺监发出了长笑声,却听起来十分悲凉,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他不是为自己而悲,而是为即将落入黄昏的太阳而悲,为即将衰落的国运而悲。 …… 天色逐渐暗淡了下去,武威城头的落日染黄了夕阳。 大斗军军使李光弼的府邸外来一位客人,向府内投递了拜帖,家中管事接到拜帖后,并未急着向主人传递。 李军使刚刚从校场上回来,站在堂中穿着闪耀的明光铠展开双臂,仆从们围在他的身边,从他的护肩开始解甲,解下来的甲胄挂在堂中央的铠甲架上。 婢女端来一盆热水,将手巾在手中搓洗拧干,递到主人手中。李光弼抓起来,擦拭脸上以及后颈处的汗水。 等到李军使坐在案几前,端起早已晾凉的煮茶喝了几口,管事才握着拜帖走到近前。 “又有何人来拜访?” 管事叉手禀道:“来人自称是安西都护府疏勒于阗镇使李嗣业。” “李嗣业?”李光弼抬头疑惑地问:“我与碛西的将领们并无交情,他来找我做什么?” 这个问题管事可回答不了他,只是低头踟躇。 “那就请李将军进来。” “喏。” 片刻之后,李嗣业跟在管事的身后,身后还跟随着提着物品的随从。 来者虽然是生客,但官阶与李光弼相同,为表示尊重,他站在堂前拱手相迎。只见对面是一个身材健硕的汉子,双眉浓厚,英气勃发。这让李光弼顿生好感,始于颜值是大多数人的识人套路。 谁知这位来客却做了一件事,让李光弼对他的好感值刷刷地往下掉。 “这是某的一点儿见面礼,还请李军使笑纳。”李嗣业眼色示意,他身后的燕小四把一口布袋放在了李光弼面前的案几上。 李光弼俯身过去,伸手抖开了那口袋上的绳索,里面竟是满当当的棕色胡椒粒。他眯起了眼睛斜睨着李嗣业,果然看人不能只看脸,谁知这样看上去英武忠厚的人,竟然还会使钱磨推鬼? “尊驾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用这些财物买我李光弼的脑袋?” “李军使误会了,我确实有事相求,但还不至于让你贪赃枉法。” 李光弼讽刺地笑道:“胡椒都堆到我的脸上了,还不算贪墨受贿?” 李嗣业主动坐在案几前,手指敲着桌面声音平和地开口:“我去岁跟随碛西节度使夫蒙灵察进京叙功,今年又跟着兼任河西节度使的夫蒙中丞返回来,在武威只是暂留几天,过几天就要回到疏勒。” “这跟我有啥关系?”他的涵养要比许多同袍好很多,如果换成大斗军使安思顺,恐怕就要直接爆粗口了。 “唉,”李嗣业凭空叹了口气说道:“我军中有个兄弟,他年幼尚父,是他的兄长将他陪伴拉扯大,兄弟二人贫苦度日,相互依靠,直到开元二十三年,他前往碛西当参军为长征健儿,这一去就是十二年……就这样,他亲自手刃杀害他兄长一家的仇人,昌松县令和县中大户张氏。” 李光弼听完后,尴尬地搓了搓脸说道:“你给我讲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原来是最近轰动武威城中的杀人大案。可这也不归我管啊,在下不过是替新任节度使掌管赤水军,所谓的冤案奇案那是凉州刺史下属司马,法曹所管辖,所以我说你找错人了。” 他将那一袋胡椒从案几上朝李嗣业推了过来。 李嗣业却双手抓着口袋,又堆着笑推了过去:“李军使又误会了,并非是要你在案件上出什么力,而是想从你麾下请几个兵卒,在这桩大案审理当日,在凉州府外高呼冤枉,作为代表为戴望求情脱罪。” 李光弼迷瞪起眼睛,声音也加大了几分:“你这是叫我派人去搅闹公廨?让我派人去干涉审案?你这,到底是怎么想的?新任节度使上任的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这是让我给他上眼药吗?” “不,不,不,你又误会了,首先,夫蒙中丞那边我已经向他求情说明,他也有心为戴望开脱,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的理由,所以若有河西军健儿为戴望发声喊冤,他这个台阶就好下多了。其次,李军使若还是担心因此事惹上什么人,那你无需做什么,只需要同意我与您麾下的押官和校尉接触,此事你权当不知情,如何。” 李光弼拽着髯须犹豫片刻,难下决断。 “李军使,这戴望乃是河西昌松出身的健儿,他虽未在赤水军中服役,但也是河西一方水土养育的人。如今正义凛然为兄报仇,却要被判问斩。自古便有报父仇而获得赦免的先例,想必这些出身在同乡土上的兵卒,也愿意自发为其奔走相告吧。” “好,此事我可以装作不知,你只管去发动我的下属,但是无功不受禄。”李光弼又将那袋胡椒推了过来。 李嗣业又硬推了过去:“还是请李军使收下吧,不然我不太放心。” “好。”李光弼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那某就先行告退了,不必相送。” 李嗣业从李光弼府上出来,还有恍惚之感,细细在肚子里捋了一遍,刚才的话语似乎没什么错漏。主要是这个人名头太响亮,虽然现在还未成器,但已隐隐有名将的底子。但稍一接触才发现,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这李光弼恐怕把所有属性都加在了打仗上,对于人际交往官场往来却十分生涩。 (ps:感谢书友囖彌、书友20171205184942885飘红打赏) 第四百六十一章 罪官可杀 戴望身后跟随着两名狱卒,押着他往凉州府法曹的牢狱中走去。由于他脸上烧伤的疤痕看上去很狰狞,又有将昌松县令六箭射杀,将地主夫妇粪杀在粪坑中的传闻,使得两个狱卒对其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李嗣业信步跟在狱卒们身后,他已经提前给凉州府法曹牢狱中的每个人都塞了钱财,使戴望虽不至于享受超高待遇,但至少可以做到饱食无忧,不受他人打扰。 “戴壮士,您请进,暂时委屈你了。” 两名狱卒将牢门用铁链锁上,朝李嗣业叉手后离去。 李嗣业隔着木栏说话:“你暂且在里面忍耐几日,到时候就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 戴望安之若素地坐在草铺上,扭头说道:“我这辈子还没有尝过坐牢的滋味,这个地方很安静,正好能让静下心来,想想以前和以后的日子。” “行,那你想吧。” 等他从凉州府大狱出来,亲兵燕小四急匆匆地牵着马来找,赶到跟前低声说道:“李将军,中丞叫我来唤你。” 李嗣业皱起眉头,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堂堂河西节度使在一件案子上倒是显得尤为谨慎了。 “嗯,我马上过去。” 节度使府邸与凉州府公廨并排坐落,方便来往公文传递。他进入府门时瞧见了繁杂乱象,一堆当地官员站在门外求见,夫蒙中丞的亲友也前来祝贺,挤在院门的照壁后面排队等候,手中各自提着土特产,相互争辩着他们这一路亲戚谁跟中丞家近一些。忘了提一句嘴,夫蒙本身就是羌人,虽出生在同州冯翊,但有不少同宗遍布河西,得知家族这一支出了大人物,自然要上来傍大腿。 夫蒙灵察这个时候也确实算大腿了,他在朝中的根基虽然不比王忠嗣、安禄山等人,但在李林甫的一步步扶持下,已有初步气象,开元天宝一朝能够兼任两镇节度使的人还是不多的。 府中的管事是他从长安带来的家仆,主人的升迁使得这位同姓家仆的身份都水涨船高,军中都称呼其为菩总管。 菩总管引着李嗣业前行,穿过几道门廊往正堂走去,站在门厅等候的几个同姓本家子弟看到有人居然能不经通报直入府中,不禁酸涩起来,高声喊道:“阿菩,咋回事,我们等了半个时辰都见不到中丞,你肿么还让他插队哩?” 总管双手抱着小腹微微转身,一双三角眼从眉梢往下吊,这眼神显得异常凌厉,使得排队的子弟讷讷地闭上了嘴。 菩总管回头朝李嗣业歉意地笑笑:“李将军,让你见笑了,这些都是阿郎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听说他老人家发迹,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无妨。”李嗣业心想,如果自己将来身居高位,是不是也有一堆亲戚从高陵老家闻着味道跟过来。 两人来到堂中,菩总管叉手告退,李嗣业朝坐在胡床上的夫蒙灵察行礼,才注意到堂中还盘膝坐着两个人。 夫蒙灵察的仪态越来越有官威,他抬头挑起眼皮,从胡床上抬手指着在坐的两位给他介绍道:“这位是凉州府别驾张舜和,暂代某处理凉州大小政务,这位是州法曹参军赵汝等,主要负责审理戴望杀人一案。” 两人从地上站起来与李嗣业相互见礼,上州别驾为从四品下,职官上比李嗣业稍逊一筹,况且唐时还没有明显的文武界限,他见到的某个手持书卷的地方官,说不定昨天还在战场上弯弓射猎提刀砍人。李嗣业这样的武夫,也是有可能入朝拜相的。所以要这位别驾先行礼,李嗣业才能够回礼,这是官场规矩,不能有半分偏差。 张别驾指着参军赵汝向李嗣业说道:“关于案件的事情,你直接问赵参军即可。” 赵参军身材较矮,双肩下垂显得很是低微,眼角却总是往上瞟审视李嗣业,让人认为他的提防心很重。 李嗣业开门见山道:“审案的事情我不太懂,我就只问赵参军一句,戴望报仇杀人,可不可以免去死罪。” 赵参军翘起嘴角叉手,吐字缓慢却很有力:“李将军,戴望自军中遣返归农,杀害县令,乃是以民杀官,犯十恶罪之不义,绝无可赦。” 这话听起来很冷,一字一字仿佛都是死板的条文,或是早就想好用来应对搪塞李嗣业的话语,要把他提出的任何可能给堵死。而对方依然恭谨地缩着肩膀,就像猛然扑出去咬了一口,又龟缩到主人护佑下的小狼犬。 李嗣业扭头看着夫蒙灵察,夫蒙灵察却摊开手抿了抿嘴唇,表示涉及重罪,他也不能公开徇私。 他倒是想大声地质问他两句,老子帮了你这么多的忙,我只不过想赦一个人,怎么就如此难办了。 但是话不能这么说,他也不能在这种场合下掀领导的面子。 他捻着胡须徘徊沉思,心中琢磨买官鬻爵,残害百姓的县令也算县令吗?苦无解决途径之际,脑海中猛然抓住了一个思路,倏然转身说道:“两件案子难道不可以分开来审?” 赵参军咧开嘴溢出笑容回敬道:“哪里来的两件案子,这分明是一件案子。” “怎么不是两件案子?张玉夫妇勾结昌松县令杀害戴阿大一家五口,这算是一桩案子。戴望为兄报仇杀死张玉夫妇和昌松县令,这又是另一桩案件。先审戴阿大灭门案结案,再审戴望报仇一案。” 赵汝等止住笑容,颦起眉头警觉惊讶地问:“就算它是两件案子,还不是一样的结果,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李嗣业掰着指头问道:“张氏夫妇勾结昌松县令残害百姓,如果罪证确着,该如何判刑?” 赵汝等回答:“当然是杀人者偿命,灭门者尤甚之。不过就算杀人偿命,戴望也没有资格去仇杀,应当由我凉州法曹判决后,报至京师刑部复核后问斩。” “那昌松县令呢?” “当然是夺去官身,夺去功名贬为庶人,再根据唐律判处斩首或流放。” 李嗣业摊开手说道:“这不就结了吗?既然在戴阿大灭门案中,昌松县令勾结张玉夫妇残害良人,自然要夺去官身,贬为庶人。戴望杀他报仇,就不算是杀害朝廷命官,而是普通的报仇杀人案,也算不上什么十恶不义大罪了。” 赵参军眯起的小眼睛瞬时瞪圆,咧起嘴想要表示李嗣业所言之可笑,却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连连摇头道:“你这个不对,昌松县令被杀时还在县令任上,他公然杀害县令那就是不义大罪,如何还能赦免?” “赵参军,”李嗣业肃声问道:“大唐的县令什么人都能做吗?此人任县令之前不过三考明经不过的浪荡子弟,因与张玉同宗又关系匪浅,张玉夫妇才花了大量钱财从长安买官,使其坐上了昌松县令之位,当他在任上做出欺男霸女,残害百姓的勾当时,已经把自己从大唐官员的队伍中择了出去。” “那也不行,他拥有官印,就是朝廷的官。“ “有官印就是朝廷的官吗?也不去计较这官印是从哪里来的?买来的,抢来的也算?难道说那一身官袍就算是恶贯满盈的盗匪披身,也可以明正言顺杀害百姓,而百姓报仇反杀他竟然还成了杀害官员的大不义之罪?” 在李嗣业一连串的诘问之下,赵参军理屈词穷,面皮发白。实在是想象不到这七尺汉子怎么会有如此好的嘴皮子?不是都说头脑简单,四肢才发达吗? 第四百六十二章 陇右李姑臧长房 参军赵汝踮起脚尖指着李嗣业恼声说道:“李将军,你这是强词夺理!” 夫蒙灵察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坐在地上半天不吱声的凉州别驾张舜和赶紧出声训斥:“赵参军!你不知尊卑上下吗?岂能对李将军无礼?” 涨红了脸的赵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叉起双手弯腰九十度躬身下拜:李将军,属下喜好与人辩论,无意唐突了你,还请恕罪。“ 李嗣业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哦,原来只是喜好与人辩论啊,我还以为你是昌松县令之子呢?” 赵汝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抿着嘴唇低下头去,这些军中出身的将领最是蛮横无礼,不与他计较就是了。 夫蒙灵察和煦地微笑开口道:“嗣业与我都是打仗的粗汉子出身,什么审案,刑律自是不懂,但是,刚才李嗣业所说分为两个案子来审,是否违背唐律?” 张舜和主动接口道:“自然不违背。” “那么杀死夺去官身的罪官,应该怎么定罪?” “自然是以一般杀人案犯定罪。” “那就这样办。”夫蒙灵察拍着胡床扶手说道:“别驾张舜和为主审,赵汝参军副审,某从旁监审,尽快把这桩案件结了。” “喏。” 两人站在下方齐齐躬身叉手。 “中丞,既然如此,我等告退。” 夫蒙灵察抬了抬手,张舜和与赵汝退出了正堂。李嗣业也准备告退,夫蒙中丞从胡床上站起来,甩着袖子负于身后说道:“我刚刚就任河西,很多地方都需要仰仗这些地方官吏,所以不能似安西那般生硬行事。不过你放心,你要保的这个人死不了。就算最后闹到朝中,判了他死罪。某也有办法找个死囚顶替,不过这戴望这辈子就只能隐姓埋名,只能活在暗处了。” 隐姓埋名?他已经隐性埋名一次了,还要埋一次?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给戴望洗脱罪名,就算是对戴望义举的一种补偿吧。 从节度使府邸出来,燕小四牵着马上前,正要请将军上马,却听见身后有一人喊道:“李将军请留步。” 李嗣业回头一看,却是凉州府别驾张舜和站在不远处拱手致意,他上前与其见礼后问道:“不知张别驾有何吩咐?” “哪有什么吩咐,不过是想与李将军找个地方说说话。” “当然,恭敬不如从命。” …… 两人走进武威城中的一间酒肆中,向上前来迎客的酒博士要来一处屏风遮挡的雅间。 酒博士将酒坛和杯盏端上来,张舜和端起酒坛给李嗣业倒了一盏,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凉州城中特有的虎骨酒,其酒性之烈,味道之醇和,远非那些剑南烧春,富阳不冻春可比。” 李嗣业听了口馋,端起酒盏小酌了一口,心想这不还是黍米酒吗?所谓的虎骨又从何来? “今日得见李将军,才知碛西也有虎将,不比河西八军人物差多少。” “张别驾过奖了,河西之重,天下尤胜,我每次途径此处,都有诸多感概。嗯,不知别驾唤住嗣业,可有什么教诲?” 张舜和笑而不言,端起酒盏抿了一口酒,才缓缓开口道:“李将军,这戴望杀人案所牵涉的,可不单单是一个县令那么简单。将军有所不知,此案发生后短短几天内,河西诸州都已经把通缉榜文贴发到各县和全部交通要道,而当时河西节度使王倕早已卸任进京,能够有如此影响力的,非河西大族所不能够。” 李嗣业吃了一惊,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昌松县的的大户张玉或许是敦煌张氏的分支房? “可是敦煌张氏?” 张舜和摇了摇头笑道:“非也,我张氏自是大族,但这张玉与我族中各房相隔甚远,张家也犯不着为一个九竿子都打不着的张玉出头。所以这张玉所靠的,还有一个更大的来头。” 李嗣业眯瞪着眼睛,摇摇头道:“还能有谁?” “李将军可知这武威城本名为姑臧城,乃是陇右李氏姑臧房之祖地,源起北魏龙骧将军、姑臧侯李承。如今武威城中只住着李玄恭一家,却以姑臧长房自居,外散的族中子弟每年都要回姑臧祭祖,所以说这长房虽无成才之人,却依然不容小觑。” 李嗣业皱起眉头问:“这与张玉有什么关系?” “与张玉虽无关系,但这张玉之妻,乃是李玄恭之子李佢的乳母之女,自然不能以常人论之。” 李嗣业一听,顿时气笑了:“区区一个李家的奶妈子,奴仆之流,竟然也能让河西诸公们俯首帖耳?” “你没听说过这句话?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况是杀了人家乳母的女儿。所以某只能提前知会你一声,涉及到姑臧房,中丞也不敢妄下决断,此案恐怕要发回长安,交由刑部,最终又要落到右相的判定中。” 李嗣业实在不敢想象,一个犯人的判决竟然还要矛盾上交到朝廷,而把戴望的生死交到李林甫手中,其结果也可想而知。 如今事情闹得如此之大,怕已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到时候怕真如夫蒙灵察说的那样找个死囚来顶替了。 他拱手对张舜和说道:“多谢张别驾以实情相告,好使嗣业有转圜之机。” “李将军不必客气,你是夫蒙中丞麾下心腹爱将,说不上你我将来还会成为同僚了。” 从酒肆走出来,李嗣业陷入了反思中,他怀疑自己现在所做的这些是不是徒劳,该不该按照预定计划走下去。 人在某些时候总是倔强而又执着的,就像他现在一定要给戴望免罪,虽然真正的戴望已经魂归九泉,但顶着他名字的徐宾,却需要他的投桃报李。他也许只是想向戴望证明,他可以堂堂正正地保证他的自由,才能够获得他的衷心。 当然要继续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 武威城姑臧县的李氏宅邸外铜鹤独立,院内香火萦绕,只因姑臧房长房的这一代主人李玄恭崇信道教,早已舍家宅为道观,家中姬妾皆为道姑。在这种家风熏陶之下,连他的儿子李佢也早早地头戴芙蓉冠,熟读道家经卷,潜行修行,父子二人长达十年不出家宅,连亲友故人来访都一概闭门不见,美其名曰清修,也不知道窝在家中一辈子能修出个什么门道来。 武威城中的百姓都称呼李玄恭为李神仙,也不知这称呼是褒义还是贬义,基本上四十岁往上的人才见过李神仙的真容,其余人只当他活在传说中。 崇道本是上流社会的风俗,但似李玄恭父子这般闭关一般的修行,还是相当稀奇。当然人在世上活着,就不可能不理吃喝拉撒等俗务,况且姑臧长房在武威县的田产数不胜数,全交由管家李味道来打理。 这一日晚间,李家道观旁边的大宅内来了一个客人,此人身穿浅绿色官袍,身材像猴子一样矮小,正是凉州府法曹参军赵汝。 宅院堂屋中富丽堂皇,胡床,长榻都做工精美,木炭炉中放着檀香,随着热气的升腾使得整个房中也飘摇着香气。一个身穿幽绿华裳的半老徐娘坐在胡床上,尽管她满头珠翠金光摇曳,却依然难掩市侩气息。她身边坐着身穿深红襴袍头戴黑纱幞头的男子。 赵汝进门后朝两人只是拱了拱手,才盘膝坐在他们面前说道:“李管事,大娘子,杀害你们女儿的仇人已经回到了凉州府大牢,但是事情有些不太妙,新任河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和他的心腹爱将李什么,对,李嗣业,这两人非要保那仇家活命。” 第四百六十三章 郡望相邀 妇人啪地猛拍胡床扶手,怒火使得她连连摇头痛斥道:“这个叫什么夫蒙的,也忒不知好歹了!竟要与我们李家做对!” 赵汝对这女人的狐假虎威暗自鄙夷,她不会真把自己当成姑臧李家的主人了吧? 管事李味道拽着胡须从旁嘀咕道:“堂堂一镇节度使,怎么会为区区一个小卒保命?要不然我以家中主人的名义,给这夫蒙灵察去信一封,想必他也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 赵汝参军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你这自我感觉也忒良好,人可是堂堂的河西节度使,凉州都督兼任凉州刺史,御史中丞,正儿八经的正三品职官,外出竖六纛,入朝则任相,你区区一封书信就能指挥得动?以为是我们这些六七品的小官,需要攀附李氏姑臧房来抬高身份? “管事,万万不可,河西节度使大权在握,地位超然,贸然去信只会让这位夫蒙中丞反感,反是不美。”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若真想对其施加压力,只有请你家主人出马才行,姑臧长房主人亲自上门,想那夫蒙灵察必然郑重对待,更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兵卒得罪姑臧李家。” 李味道急的抓耳挠腮:“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从姑臧家的藏中取出一册儒家典籍海内孤本,再请主人修书一封,亲自盖上印信,吩咐夫蒙灵察秉公而断还不可行?” 赵汝摇摇头道:“夫蒙灵察乃是一介武夫,哪会在乎你所谓的海内孤本。此事非得请老人家亲自出动不可。” “啊!我要你这七品官有什么用?这点事情还得让我去求阿郎,你不知道求阿郎出面难若登天吗!废物点心!” 面对李味道的怒斥,赵汝怒得幞头都险些炸开,但他竟然连抬起手指反击的勇气都没有,只把这无名怒火按耐进了肚子里。 “管事自己想办法罢,赵汝告退。” “滚吧!” 赵参军走后,李味道和婆娘绞尽脑汁,也只能得出一个去求李玄恭的办法。他夫妻二人近年来虽然掌控了姑臧李府的所有大权,占有了李氏大量财产,在武威城中几乎手眼通天,那些刺史以下的大小官吏也都要尊称他一声李管事,就连李氏自家的一些旁支亲戚上门来求见李玄恭,都得向他这位大管事使钱财送礼物才行。这不禁让李味道长久以来产生了些错觉,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替代老主人的身份和地位了。 但眼前发生的事情如一记耳光把他打醒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婿被人杀死在家中,他想要让仇人伏法而死却无能为力,这要求很过分吗!这很难办到吗! 原来他所有的威望和地位都是从老主人那里借来的,狐狸如何作孽它都是狐狸,永远也变不成老虎。 夫妻二人匆匆跑到李府大院改建成的道观中,一步一个台阶踏上三清殿,还未跨进门槛就跪倒在地,开始在喉咙里酝酿哭声,也开始狂飙眼泪。 “阿郎!我们夫妻今日前来向阿郎辞行!今后就没人照顾你和二郎了!” 李玄恭正在给一帮仆人扮成的道士讲经,猛然瞧见大管家跑进来痛哭流涕,连忙叫人将他扶起来问道:“这倒是怎么了?” “小女被人杀害落入黄泉之下,她夜夜托梦与我们夫妻,哭得凄惨恓惶,如今女儿冤仇未了,我二人也要寻个地方自尽,好下去陪伴她!呜哇,我的女儿啊,你死的好惨啊!” 老神仙连忙上前将两人扶起,耐心劝说:“不要总想着寻短见,家中离不开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婆娘趁机哭诉道:“还能有什么办法?听说武威城里来了个新任河西节度使,他铆足了劲要保杀人凶手性命,我们只是咱姑臧府上一个小小的管家,女儿就这样冤屈而死也无可奈何!” 李玄恭盘膝坐在蒲团上手执拂尘,叹了口气道:“贫道早已脱离凡尘不问世事,为绝俗世浊气,避免丹心蒙尘,这样吧,取我墨宝来为你修书一封与那河西节度,成与不成,全赖天命,你看如何。” 这李味道夫妻哭得更加悲伤,简直是肝肠寸断,恨不欲生。 “唉,好吧,你把所有事情都从头到尾讲一遍,贫道给你想想办法。” 李味道这就憋出半口气来,一边抽噎一边讲,从女儿被杀开始,到新任的河西节度使和他的心腹爱将某某非要保仇人为结束。 李玄恭听明白了,他抬起拂尘搭在手臂上缓慢开口道:“此事不必去找夫蒙灵察,你去找那位李嗣业将军,让他到府上来见我。” 李味道听了有些发懵,这事不应该找官大的吗?为何偏偏要找一个四品的镇将。 “找这么一个四品将军,有用吗?” 老神仙眼眸洞明,神神叨叨地说道:“当然有用,他才是要保你那仇人的,你去把他找过来。” 李味道心中质疑,但也只能先听主人的决策。 其实根本原因是这位神仙不愿意出府,他在府中修道半生,已接近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的境界,万一踏出府外,进入到浑浊的俗世中沾染了俗气,污染了好不容易提纯的精气怎么办? …… 李嗣业一面派段秀实到赤水军中收买一批兵卒,让他们在戴望案审理期间跑到凉州府公廨外面为戴望求情声援。另一方面则专心打听姑臧李家李玄恭的情况。对方是天下的名门望族,武威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李家道观发生的那些事情,都能被唱曲儿的编成段子。 这位李玄恭的境遇与如今大明宫里的李三郎有些相似,甚至还要更严重。他的管家李味道管理着李家中的房产和田产,把大批钱财收拢到自己名下,甚至都不用藏着掖着。李味道在武威城中修建的旁宅都比李家道观更奢靡华丽,在武威城中与大批官员称兄道弟,短短五六年中强占了百顷良田,居于深宅中修道的李玄恭恐怕都闻所未闻。 家中有这样一个恶奴,在外面干的所有坏事都是打着李氏姑臧长房的名号,这与李林甫和王鉷的所为还有些相似。 李嗣业要考虑自己要不要去拜访一下这位老神仙,但根据某些传闻,他还是打消了这些念头。 因为这李道士父子长达十数年闭门谢客,据说姑臧房的外散子弟只有每年回乡祭祖时才能见其一面,就连其中最有成就的成纪支脉子弟中书舍人李揆,数次登门拜谒都未能得见,这恐怕是最古老的父子宅男典型了。 不过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李家道观里竟然派出家仆,来到他在武威城中下榻的馆驿中,邀请他到道观中做客。 这位仆人做道士打扮,鼻孔朝天站在馆舍屋檐下,说话的语调仿佛是施舍:“哪位是李将军啊,我家道长邀请你明日清晨到观中做客。” 李嗣业懵懂地问道:“是哪家道观?哪位道长?” “当然是李家故宅雷台观,能受姑臧李府邀请,过往谁能有这样的鸿运?你现在就算是立即嗝屁都值得了。” 站在一旁的燕小四怒道:“谁家养的狗这么没规矩!” 这仆人面带畏惧倒退了两步,才鼻孔一哼转身扬长而去。 第四百六十四章 我是陇西李氏旁支 李嗣业决定到李家的道观里拜访,但去之前他决定到凉州府的牢狱中探望戴望,顺带问问这位大数据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信息,孙子兵法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戴望在牢里显得很是恬淡,靠墙盘膝而坐闭目凝想,似乎在进行某种修行。 “伙食怎么样,没有虐待你吧?” 戴六郎缓慢睁开眼睛,点了点头道:“还行,每日中午有黍米饭,傍晚有糌粑疙瘩。” “事情有些麻烦,他杀死的张玉夫妇有陇右李氏姑臧房的背景,如今武威城中姑臧李府的主人李玄恭邀请我到他府上去,应该是想给我施加压力,让我改变主意。” 戴望皱起眉头,吃惊地说道:“能惊动李玄恭亲自派人请你过府,看来事情确实麻烦。” “那你能不能给我讲一些你所了解的内幕,好让我有充足应对的准备。” “李玄恭,”戴望抬头细细思索,才开口说道:“这李玄恭虽然世居姑臧,但并不是姑臧房真正的长房主枝,其主枝已迁移至陇右成纪,不过这并不重要。五姓七望能够立足于世千年,有三样无往而不利的锐器。其一为家学,李氏家学渊源深厚,无稼穑之艰辛,寒门子弟能啃的书总共就那么两本,可这些望族不但有先秦诸子的所有典章,仅《周礼》批注的版本就有好几种,家中有些藏书连圣人的弘文馆都残缺。 “其二为联姻,五姓主枝之间联姻,不与外姓通婚,可保其地位之超然。吸引有权势的关中大族如韦、裴、柳争相与其结亲,旁枝则将家中子女待价而沽,这叫卖婚。朝中掌权者借机抬高地位,郡望则攫取权力。” “其三为族谱,郡望主枝所编纂的族谱是他们盘根错节抱团的利器,他们可以将开枝散叶的家族旁支作为资源牢牢攥在手里,旁支以李氏自居而地位超然,获得权力后又可以回馈给主枝。自然陇西李氏支脉数量之庞大远超李唐支脉。嗯,还有一点恐怕你不知道,他们做的族谱其实是可以修改的。” 修改?什么意思,超级会员俱乐部吗?谁要有能耐直接发放至尊金卡?享受超然地位? 戴望摊开手笑道:“这个我也是根据典籍所查猜的,知晓的人则讳莫如深。任它名门望族也是要追逐权力的,只要权力给予的诱惑够大,修改族谱这种事情也能做出来。” 这句话难道是在影射某某某?李嗣业对此也不置可否,不过就现在来看,陇西李氏姑臧房依然地位超然,而且他们家的成纪支脉的李揆,即将成为唐肃宗李亨的宰相。 “那我就去瞅瞅,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独身一人骑马来到李氏宅邸雷台观,观门口早有一名仆人打扮的道士手执拂尘等待,对李嗣业微微点头说道:“李将军请随我来。” 他们沿着山门向上,进入第二道门侧门,院内皆以石砖铺地,廊台楼阁错落有致,布局严谨工整,厅堂精舍外都放着铜炉。这一路走来他见到的每个人都做道士打扮,就连远远看到的一些女婢美妾,也都扮作了坤道,真乃遍地皆为混元巾,个个俱是子午簪。 李玄恭家中建在土台上的主宅正堂,也改建为了三清殿,虽然规模不比京师大观,却也有巍峨太极气象。 “李将军请。” 他沿着石阶迈步而上,却有人捧着一双翘头履拦在了前面,放在他面前的石台上,叉手说道:“李将军沾染了方外浊气,鞋底踏了污秽,请先换鞋。” 他想想也是,就算现代到人家里做客,不换拖鞋也得踩个鞋套吧。 他脱下了靴,换上了这翘头履,感觉有些顶脚趾,不过就在对方家里呆一会儿,还能够忍受。 走上几十阶台阶,又穿过又一道月洞门,门口又站着两个道童,手中捧着砂锅,拿着柳枝条蘸了水往他的身上淋洒。 “干什么!这是?”李嗣业被淋了个冷不防,皱着眉头问道。 “李将军勿要羞恼,这是师尊特意求下的无根水,能够洗涤掉你身上带进来凡尘浊气。我家师尊正在修行求真致柔,返气还精,断不可接触外来的污秽,否则浊气入侵会坏了修行。” 呀个呸,这李玄恭在家自我隔离呢?还洒无根水,你当这是86消毒液吗?修道都修出洁癖来了,这不是走火入魔吗? 他最终走到了三清殿的门口,又有一道童端着玉盏捧送到他面前,口称:“这是用无根水煮出的明前茶,是用来漱口的,以防外客口中呼出的浊气沾染了师尊的修行。” 李嗣业已经没有了吐槽暗骂的心思,只翻了一个眼皮,低头将茶水饮在口中咕噜咕噜涮了一遍,吐在另一人捧来的痰盂中,这下就能干干净净地去见道长了。 道童为他推开殿门,目光向里扩展能够感受到殿中的洁净,六根立柱光洁如新,木地板上有松木的清香,道童们抓着麻布一遍又一遍趴在地上清洗。殿中的玄元皇帝铜像,连同铜像两旁的铜鹤铜龟都擦得油光铮亮,就像被包浆盘好的核桃一般。 坐在木刻莲台上的道长李玄恭头发白苍交替,身披火麻布道袍,白色纤尘不染,手中提着麈尾,仿佛随时要挡下从外面袭击过来的灰尘。 果然是有洁癖。 李嗣业接近他三丈远时便被道士拦下,给他扔了个蒲团请坐,好像再离得近一点,浊气就沾染了师父。 李玄恭睁开双眼漫不经心地扫过李嗣业,仿佛扫过遍地的野草,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又抽离回来,神色略微吃惊仔细地看了李嗣业一眼。 “李将军是哪里人氏?” “京兆府高陵县。” 他从腰间解下一株钥匙,递给身边的道士:“去宗志库去取我宗志谱牒来。” 李嗣业眉毛挑起,刚出场就要祭出大杀器吗? “喏。” 几个道士将厚厚的书册抱着放在地板上,李玄恭信口指挥:“直接找九世祖之前。” 道士们一通细翻,把其中几个册子递到李玄恭身前,李玄恭又仔细寻找一番,终于欣然开口道:“西凉昭武王太祖曾祖先尊名讳李柔,其父李雍诞有四子,三子尊讳为李末,任雍州高陵县令,李末子名讳李瞿,李瞿又生六子,分别为李旭、李侨、李蹈、李翻、李赋、李纳。这六子其中三子李蹈,李翻,李赋在高陵县定居开枝条散叶,之后历经战乱牒谱多有散落,就只能查到这里。但可以确定的是,李嗣业将军该是我陇西李氏的旁系血脉。” 这都能查得到?李氏分房支正宗牒谱是从西凉开国国君李暠开始,李暠之前多有穿凿附会之嫌疑,李玄恭说李嗣业的祖先是李暠的曾祖父的兄弟,这谱牒的威力还真是非同小可,随便一个姓李的,都能给你找到与陇西李氏的渊源。 不过这个身份对李嗣业没有什么特殊加成,因为隔得太远啦,时间是最好的清洗剂。就连李白说自己是李暠的九世孙都有人质疑,更别说李暠的曾祖父的十几世孙了,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第四百六十五章 贫道看得明白 李嗣业并未将这种身份认定放在心里去,直接开门见山道:“不知道长唤我来尊府上,有何吩咐?” 李玄恭神情微变,又吩咐一名道人说道:“去藏经阁将那本《华南真经》取过来。” 这道人叉手退去,片刻之后回到殿中,端着木盘黄绸跪地呈上一本书册。李玄恭接过来之后随意翻了一下,放在托盘上命其转递给李嗣业。 “这是华南真人所著《华南真经》,乃是汉代刘向校对版,比圣人藏在大明宫中的葛洪校对版的还要早。某把它赠予你随你处置,既可以上缴给圣人以赚取升迁赏赐,也可以收藏家中作为家传信物传递下去。” 李嗣业双手推拒道:“嗣业无功不受禄,不敢受这么宝贵的礼物。” 李玄恭略微皱起眉头,挥动麈尾扫动着莲台前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说道:“李将军可知我本不必找你,我若亲自去见你的上峰夫蒙灵察,或以名利相邀,他也绝对不会拒绝我。” 李嗣业朗声反问道:“道长可知晓,你是为了一件什么事情诱我改变主张?” “家中仆人痛失爱女,我身为其主,不忍见其整日以泪洗面,生出恻隐之心出手相助,虽然沾染了世俗因果,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道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的仆人爱女,与其夫狼狈为奸,鱼肉乡里,竟将一户人家五口尽数灭口。苦主求告无路,才痛下杀手为其兄长一家报此血仇。以道长所见,非是我为凶手吊命,而是他行复仇义举,合不该命丧法场。” 李嗣业的话音刚落,在大殿内干活的道士们动作停滞了一瞬,随之又开始打扫。李玄恭扫了这些人一眼,挥起麈尾开口道:“都退下吧。” 道士们叉手躬身退出门外,将门扇合上。两名道士踏着脚步离去,却在台阶前脱掉靴子折返回来,踮着脚尖偷听两人谈话。 李嗣业叉起双手郑重说道:“我不知道该称呼你为府君还是道长,您对自己家的状况难道视而不见?” 李玄恭笑道:“我这道观里能有什么状况?” “你的大管家李味道侵吞你的家产,他在武威城中为自己修建的别业,其奢靡程度远超你这道观,他掌控府中良田据为私产,他打着你姑臧李府的旗号在外面为非作歹,与凉州府的官吏们称兄道弟,俨然已成为武威城的一霸。”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除掉他?”李玄恭的脸上露出洞悉于胸的笑容,摇摇头说道:“除掉他以后呢,把所有的田产重新接手过来?让世俗的杂务干扰我的清修,毁掉我难得的清静,让贫道重新落入凡尘中?” “你也许会跟贫道说,可以重新换一个人。可换一个人能合我的心意吗?换一个人未必能如他这般把家管得如此之好,也未必不会作恶。贫道的家仆皆为道士,道观每年的花费甚巨,这些都不需要贫道劳心,这就够了。至于他在外面做了什么,贫道一清二楚,但他只要做事不超过贫道能承受的范围,留着他又有何妨?” 李嗣业抿了抿嘴唇,开口问道:“人的贪欲没有限制,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呵哈哈,”李道长轻松恣意地笑道:“怎么会?我姑臧李府亲友遍布天下,他一个小小的管家,借的就是我的势。你听好了,这个势,只能借,不能夺。为何?因为你看到的我,只是陇右李氏的九牛一毛,他借的也只是九牛一毛。贫道不会担心任何人夺我的家,这个家可不是你想象中的家,也不只是牒谱,更不止是钱财,而是名望。我的儿子只会娶崔、卢、王、郑家的女儿,只要我李氏的血脉不断绝,天下人只能景仰。凡俗间的一切对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某所求索的,乃是往生,成仙入道。” 李嗣业听明白了,这个人自以为已经脱离了凡俗,他现在所想的只是如何能够成仙,什么家产什么权力,只是在污浊他所处在的境界。他自以为已经超脱凡尘俗世居于其上,却不知道自己尚在人世间。 说完这番话之后,李玄恭道长突然来了一句让李嗣业不太明白的话:“李将军,你听明白了吗?” 李嗣业当然不能说自己不明白,这不就是跌份吗?他就算不明白,现在也只能不懂装懂。 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听明白了就走吧。” 今天他们所谈论的事情没有任何结果,好像也有了结果,跟这种处在玄学境界的家伙谈话,需要费很多的脑筋来思虑。 李嗣业站立而起叉手:“既然如此,嗣业告退。” 他从李家的道观走出,牵着黑胖边走边仔细思考,这个所谓李氏姑臧房长房宗主的话语,到底有什么别的用意,或者他到底要告诉他什么。如果要放到全局而论,李玄恭的家中的状况简直是大唐王朝的缩小版,李玄恭道长的管家不就是低配版本的李林甫吗?哦,他这下明白了。这是个微缩版本的试验,某些人是无法说服的,就像举家为道观的李玄恭,他知道家中管事李味道所做的一切恶行,但依然装作什么都瞧不见。 只因为管家李味道的给他创造了一个舒适圈,他只想维持现状,这是他理想的生活状态。可一旦除掉家中主管,他原先按部就班的一切就会被打破,反而给他现有的生活带来严重不便。就是这严重的不便,才让李玄恭道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这李味道做了多少恶事,都与他毫无关系。 这个试验对他来说意义深重,为什么意义深重呢。因为改变了他认为皇帝可以通过劝谏,可以通过声情并茂的死谏来改变政局的认知。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这句话适用于李玄恭,也适用于李隆基。 这场试验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他劝说李玄恭就算得罪李味道,李味道也拿他无可奈何,因为李味道的权力只局限于姑臧长房。可他要是劝谏李隆基,所得罪的可是李林甫,李林甫掌管着的是整个天下,曾经弄死过韦坚,皇甫惟明,连李隆基的干儿子王忠嗣,也难逃他的手掌心。 不要试图去进行劝谏的任何尝试,哪怕你真的舌灿莲花,也不会取得任何成果,反而会把自己暴露到政敌的刀枪口下,这就是李嗣业得出的领悟。 …… 姑臧李家的道观内,管事李味道正跪在李玄恭道长的膝下嚎啕大哭,而李玄恭则似无所觉,抬头望着屋顶缓慢说话:“刚刚走的这个李嗣业说你是咱们家的李林甫,但你真不敢把自己当做了李林甫。皇家的权力至高无上,但我李氏姑臧房的权力却只限制在郡望。宰相作恶无人能制,你要作恶,却有很多人能制你。” “贫道这个姓氏不是万能的,你自己要用也须把握住这个度啊,别只看眼前,多想想以后。且不说这个李嗣业前程如何,将来的天下将是武夫角力的天下,手上握着刀枪的人才能掌控真正的权力,我们所自诩的家族名望只能在规矩下立足,可一旦规则被破坏,优势则荡然无存。你若是能把这话记在心里,将来能活得更长一些,可你若是记不住,眼下都会有性命之忧。” 李味道抹着眼泪抬起头问:“阿郎,那我的女儿呢,她就这样冤死了吗?” 李玄恭失望地摇了摇头:“贫道不知道,你可以利用你现在所拥有的去尝试,但我不欲让你抱任何期望。多行不义者必自毙,你用这句话自勉吧。” 第四百六十六章 发配葱岭之逆旅 凉州府将戴望案开审的那日,州府法曹公廨外面的空地上盘膝坐了一大堆兵卒,这些赤水军老卒一半是由于金钱的利诱,一半则出于自发的愤慨。戴望为兄复仇的故事很有煽动性,主人公与他们身份相同,男人们的骨子里或多或少埋藏有快意恩仇的血液,而点燃这样的热血只需要一句话:“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迫于上级的压力,还有群众情绪的激愤,凉州别驾张舜和只能作出将戴望流放至葱岭,罚铜五十斤的判决。 流放葱岭可不是巧合,而是李嗣业从中斡旋的结果,至于罚铜五十斤,这也不是个小数目。自从他把调换身份的戴望从地道里救出来,就一直往里面赔钱,已经堪称一个无底洞了。 当得出最终结果后,李嗣业心里的石头算是放下了一块。他身为疏勒镇镇使,已经脱岗三个多月,若是让陇右道采访使知晓了,不但会上奏朝廷弹劾自己怠职,就连来年的考课都要被评上个下下等。 他决定提前出发,独自一人一骑返回安西都护府。段秀实、燕小四等亲兵被他留下来继续在凉州等待,等着戴望被发配葱岭后好护送着他一起上路。 姑臧李府管家李味道听闻消息后怒不可遏,挥动着一柄金如意把房间里的琉璃瓷盏砸了个粉碎。 “张舜和这个王八羔子田舍郎!把老子送的金银都退了回来!可气可恨!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娘子在旁边又是哭叫又是怒喊:“你砸琉璃有什么用!它招惹你了!凉州官府不杀他,我们不会自己杀吗!你在武威城里混了一辈子!难道连这点儿能耐都没有?” 李味道突然顿悟,原来事情这么简单,只要在武威城外找几个杀人越货的匪徒,半路截杀一个流放三千里的囚犯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要钱有钱,要势有势,此事轻而易举。 …… 流放是仅仅次于死刑的重罚,比徒刑还要重一些。古代的徒刑并没有高墙大院,只是戴着枷锁干活而已。朝廷要挖渠,要兴修水利,首先用的是犯人,然后才是征调的民夫,囚犯们虽然有很高的致死率,但刑期一到均可以恢复自由回家去。 但流放则基本上是一条死亡之路,无论是遥远的南疆瘴疬之地,还是碛西葱岭的苦寒之所,都预示着此生都无法回到故土。流放也不仅仅意味着只在苦寒之地生活,更要不停地服劳役直至死亡。如果有人脉有关系的就另当别论了,林冲在沧州看草料场就属于关系户。这次戴望被发配的葱岭,正是李嗣业的管辖之下,自然会给他以特殊照顾。 三月底戴望上路,凉州府派出两名差役押送,由于段秀实使了钱财,使得他免于戴枷,还给他和差役都配了马匹,不然以他那个断了右脚脚筋的腿脚,真有可能死到半路上去。 他们在驿道之间的斜谷中穿行,两旁都是高耸的青松,松树的顶端直指天空,晴朗的天幕淡蓝空寂。 一名差役骑着马在前,一名差役在后,戴望骑着矮红马在中间。段秀实等人远远地吊在后面。 道路两旁的松树背后闪出几个人影,拉满了弓弦对着对着三人攒射。为首的官差当即被射死,戴望的肩头上中了一箭,他迅速翻身贴靠在矮红马的背后躲避箭矢,落在后面的差役慌忙拍马掉头而逃。 几人又搭满了弓弦,瞄准了红马连番攒射,那马儿受伤吃痛,甩下戴望往前方逃窜。如果是以前的戴望,还有可能在这种绝境中困兽犹斗殊死反杀,但现在的戴望略等于文弱书生,除了脑瓜更聪明一点。 他落马后迅速翻滚在灌木丛中,把自己当做了石磙子往下坡处滚去,虽然身上不可避免地被荆棘划破衣衫皮肤,却避过了两三支飞来的箭矢。 就在这个当口,段秀实已经带着亲兵们赶了上来,他可不是这些人所练的随缘箭法,而是更高级别的箭无虚发,挽起角弓连续两箭穿喉两人。燕小四更是贴着马背连放数箭后,从腰间抽出横刀,突然从马匹的另一侧翻起,挥刀将一人砍倒。其余亲兵也挥舞着刀砍倒了两人。 等到他们完全围追上来时,匪徒仅剩一人扔掉武器往山上跑,段秀实拉满角弓一箭射中了腿弯,亲兵们上去像拽死狗一般将其从林中拉了出来。 “谁指派你们来?” 燕小四单手将横刀举过头顶,好像听不到正确答案,他就会砍下来。 “李味道,姑臧李家的大管家!” 此人话音一落,燕小四的刀已经斩下来,刀锋与喉头做亲密接触,顿时飚射出鲜血翻倒在地。 段秀实语气责怪地问:“你怎么把他给杀了?” “不杀难道留着过年?” “我本想在他脸上刺几个字,让他回去带话给那李味道,若再敢在我们安西军头上动土,下次要的就是他的性命。” “我看还是少一事为好,那人可是陇西李氏姑臧房长房的大管家,不等于给李镇使找麻烦吗?” 段秀实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呸,不过是大户人家的一条狗,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李玄恭纵恶狗出来伤人,他也迟早得杀掉这条狗来平息众怒。” 其中一人突然问:“唉,戴望哪里去了。” 众人连忙四下寻找,终于在乱草从中把被荆棘扎得奄奄一息的戴望救了出来。 经历这场小小的风波之后,众人继续上路,走出松林山谷后又来到了乌鞘岭的西段,遥望山坡上又有一伙匪徒拦路,人数远超刚才的埋伏。 众人紧张地攥住了兵器,把角弓拉开搭上箭矢,准备面临一场恶战,想不到这狡猾的恶奴竟有两手准备。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山坡上的那帮匪徒喊了起来:“戴老大!戴六郎!我是山豹,这些都是你的兄弟们,你不记得了吗!” 段秀实回头瞧向戴望,戴望也略微懵懂,不管他认不认识,都要上前去解决掉戴六郎之前惹下的孽缘。 他打马越众而出,来到这帮匪徒几丈远处,伸手摘掉了斗篷的罩帽,那张烧伤生满疮疤的脸暴露在青天下,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众山匪的脸上露出惊色,其中一个女子啊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眼泪抑制不住地从眼圈中掉落下来。 段秀实等人不再怀疑,这些人的确是戴望的故人,不过看样子他们注定要分道扬镳。 名为戴望,实则为徐宾的这个人,说出一番模棱两可的话语:“你们所见的戴望,已不是昨日的戴望,某在这里感谢各位兄弟的昔日的情谊,就此别过。” 众山匪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昔日的头领,如今变成这样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有人忍不住开口喊道:“头领!何必要去葱岭受那极寒之苦。你我兄弟啸聚山林,岂不快哉!” 戴望在马上朝众人抱拳:“戴望心意已决,求各位不要再劝了。” 名叫秋娥的女子终于哇地哭出声来,竟抖着马缰朝戴望身后跟过去,口中一边哭诉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秋娥都愿意跟着你!我要跟你一起到葱岭去!” 戴望听罢不由得遍体生寒,竟然还有情债? 而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唐军光棍,目光随着女子的身影变换,由艳羡转换为绝望,恨不得用裤腰带找根歪脖子树钓死自己,别人毁容毁成这个样子都有女人不离不弃誓死追随。同样生而为人,苍天缘何厚此薄彼? 第四百六十七章 回到疏勒镇之后 李嗣业在龟兹停留了四五日,参加了高仙芝组织的一个商谈碰头,会面的乃是安西都护府的核心层,两个副都护和三个军镇使,高仙芝,程千里,李嗣业,王正见,马磷等五人。从这次的会面和谈话内容来看,高仙芝俨然已趋近安西新一代班子的领头人。虽然眼下只是受夫蒙灵察的委托暂代安西留后,但保不齐哪天就给扶正了。 他们所商谈的内容也是安西都护府接下来的重心——小勃律,结合朝廷及皇帝如今的喜好,小勃律两次遣使撩拨了李隆基的。皇帝急需在这里遏制吐蕃拓展权威,从葱岭往西的十多个羁縻州正在首鼠两端持观望态度,所以无论从朝廷来说,还是就目前西域形势,小勃律都是出政绩的最佳方向。 当然他们目前的身份和等级还不够资格决定何时进攻,但他们知道朝廷迟早要出兵的。盖嘉运和田仁琬担任节度使期间,曾派兵多次讨伐,均遭到了失败。所以在朝廷新的战争指令下来之前,必须提前做好准备,保证兵精粮足随时能够出发。 “中丞现在执掌河西,他有可能脱不开身,若真要远征小勃律,负责指挥远征的人可能就在我们这几人中间,所谓诸位下去之后要多做准备,以助将来建立功业。” 李嗣业在肚子里默声说道:“自信点儿,把我们这几人去掉,明明就是你自己。” 高仙芝的口才不错,为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故意模糊对象,让他们认为每个人都有机会。 了解高仙芝的真实想法后,李嗣业依然决定支持他的讨伐大业,因为他自己还没有站在那个台阶上,指挥作战经验也较高仙芝稍为欠缺,况且夫蒙灵察绝不会绕过高仙芝而向皇帝推荐他,所有的条件都促使高仙芝符合这个远征统帅。 高仙芝的为人不错,除了有些贪财之外,对李嗣业来说是亦师亦友的身份,况且他刚来碛西时,人家就已经是龟兹镇守使了。只要这家伙不犯错,下一任的安西节度使必然是他的。 他从龟兹返回疏勒,已经是三月底了,交通不便使得他们这些边疆官吏这辈子多数是奔波在朝廷和边镇之间的旅程中,现在想来唐诗中的“宦游人”这一词用得真是形象。 …… 李嗣业跨过门槛进入府邸,来到内院恰巧瞧见家中仆母们正在照料三个捡回来的幼子,他们还不会走路,只能在大人的护持下挪步子。 “来,让阿爷抱抱你们。”李嗣业蹲下来把两个男孩抱起,笑着问道:“你们哪个是崇云,哪个是崇豹啊。” 两个孩子还不会说话,只能用手咿咿呀呀地指着对方。他把孩子抱还给乳母,又抱起女娃李崇乐看了看。婴孩们在幼年时不会有什么种族特征,或许随着年长他们的高鼻梁就会长起来。这些没关系,他可以请老师从小教育他们,把他们教育成精神上的古代汉人,做一个忠臣孝子。 不是他不愿意灌输某些思想,只是他趋向保稳,也保守地认为,出生的这个时代的孩子,就应该接受对应这个时代的教育,任何超前思维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好事情。 夫人李十二娘恬淡地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看着他。 “郎君。”她盈盈地低身向他行了一礼。 他拉着她的手往内室中走去,口中一边说道:“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好像瘦了一些,是饮食不规律,还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了?” “什么黄花瘦?”十二娘先是笑了笑,好像是想到了别的方面,脸唰一下子就红了,像蚊蚋似地低语道:“李郎,我好像来月事了,不能解你之急。” “你想哪儿去了?我怎么会为这种事情……我,我就没这么想……我能等耐得起。”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各自流露出不同的笑容。 “阿兄!”李枚儿突然从背后跑过来,怀抱了一下他的后腰,然后才盈盈地后退两步,叉手道:“枚儿在这里给阿兄见礼了。” 李嗣业望着妹妹已经逐渐长开的身姿,笑着点点头道:“不错,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了。” 与家人见面之后,李嗣业开始筹划疏勒军的粮草筹备和训练,以及处理疏勒镇的一些积压的公务。赵崇玼也开始来向他汇报疏勒军年前和年后的一切生产和训练恢复情况。 吃了一个冬天的干草的军马可以转移到高山春季牧场放牧了,屯田那边小麦和青稞的春耕和播种也应该开始了,这正是一年之计在于春的缘由。 除此之外疏勒镇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超低的生产转化率,使得兵卒们除了种地就是训练,李嗣业开始有意识地让疏勒军加强往葱岭方面的活动,今后两年内的重心就都在那里。 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于构快马加鞭从葱岭赶来,且一来就给了他一个坏消息。 于构进入镇使府的正堂中,俯首跪在地上,才起身叉手说道: “镇使,主公,实在是羞于来见你。” “你羞于不也来了吗,快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贡觉赞跑了。” “谁跑了?” “贡觉赞!他跑了!” 贡觉赞是他用来控制留在吐蕃的内鬼宗吕的利器,他一旦成功逃脱回到吐蕃,宗吕叛变的事情就会暴露出去。这个他苦心安插的吐蕃人中间的人还有很大作用,现在突然暴露实在是太不是时候了。 “他不是一直被关在地窖里吗,是怎么放出来的。”李嗣业恼声问道。 于构低头苦着脸讲述经过:“这二年他一直在痴呆发疯,我们也就放松了警惕,让他能够有时间出来活动。不过他脚上依然锁着铁链,装疯卖傻地在地窖周围乞讨食物。” “直到几天之前,他在关进地窖前,就偷取了两个负责看守地窖的兵卒的钥匙,打开了脚上的铁链,从城里通往城外的排水沟里逃了出去。” “出事之后我派所有人都出去找,可就是没有把他给找回来。听说你从长安叙功回到疏勒,我就赶紧来疏勒城向你报告,想从你这里讨个主意,看看到底应该怎么办?” 李嗣业问他:“这半个月里你和宗吕会过面吗?” “还没有,下一次的会面时间是小暑日,我不知该如何与宗吕说。” “当然是如实告诉他。”李嗣业语气凝重地说道:“如实告诉他,让他做出一系列的准备和应对,总不能让他毫无预料地去面对这一灾难件。不管他在这件事中做出什么选择,这对我们来说,并非是不利的。” 于构的心中就更难受了,他这次来葱岭,已经做好了挨李嗣业一顿臭骂的准备,也做好了被撤掉守捉使职务的准备。谁知道他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到来,反而是谆谆教诲式的安排后续。 于守捉使当然不知道,有一种处理事情的状态叫做危机公关。 李嗣业突然想到一个人,赶紧问他:“封常清还在葱岭测绘画制舆图吧?” “是,是,是的。他领着十几个人尽往那些冰封雪山里钻,每隔半个月才回一次葱岭守捉。” “那你就把他叫回来,让他先放下手里的舆图,合力帮你处理这件事情,这一次和宗吕见面的时候,多带几个人,最好把整个山洞都埋伏起来。” 于构听得心惊,他丝毫没有考虑到这方面,看来这次匆匆忙忙往返这一趟疏勒确实没有白来。 第四百六十八章 对峙,最好的结果 葱岭徙多河上游的喀喇昆仑山脉嗣业峰脚下,河水源头的最初几条小溪都从这里发端,唐军兵卒们的马蹄趟过流水,在山前停下脚步。 “把马匹都藏起来,调整弓弩,以保证随时都能控弦。” 封常清身背着竹筒站在一块溪流荡涤的大石上,伸手指挥道:“每个人的选好藏身地点,还有一天的时间要等候。” 他拍了拍满脸担忧的于构的肩膀,跟随他朝着山洞中走去,一边给他宽心道:“无需忧虑,我们提前到达这里一天,就是防着宗吕困兽犹斗,恶狗反扑。” 两人进入洞中的石厅中,里面宽敞且黑暗,洞口却十分狭小,有亮光透射进来。选择这样洞窟的好处是,临变时一旦堵住洞口,洞里无论关着多少人都别想冲出来。 于构的气息稍稍匀定,进入洞底后一百八十度转身,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洞口。封常清笑着说道:“现在还早呢,或许等明天早上这个时候才能来。不过我们到时候得防着点儿,他可能会多带几个人。” 两人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了呜哩呜喇的声音,声音带着鼻孔宽大着特有的闷响,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这是吐蕃人特有的声调。 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对方也早到了一天?或许他们已经知道贡觉赞逃走的消息,或者说已经拦截住了贡觉赞? 宗吕已经升任连云堡守军主将,吐蕃约如喀葛鲁豪奴东岱下属的五千总,这种官运的亨通和他内心的焦躁几乎成为了正比。自从七年前他们与葱岭守捉的一场冲突中被俘,他就变成了吐蕃人痛恨的内奸,一次次在危险边缘与敌人接触,就如一次次坠落如深渊。 “每个人都选好藏身地点,还有一天时间等候,到时候我们把唐人的守捉使抓住,交给上面可换取功劳。” 吐蕃人清晰的声音伴随着飕飕的冷风灌进了洞里来。 封常清嘴角溢出冷笑,使得他的脸在昏暗中显得更像雕塑,低声说:“你躲到黑暗中去,这些人我来对付。”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横刀,使其尽量不发出声音,轻手轻脚地摸到洞口边,等外面的人进来后准备突施杀手。 谁知外面竟传出惊厥的喊声:“有人!好多唐军!” 正欲进入洞口的宗吕骤然停步在外面,封常清预料中的在洞中伏击没有成功,他只好对黑暗中的于构招了招手,主动迈出了洞外。 洞外的唐军与吐蕃双方正处在对峙状态,由于他们这边准备充足,将近有二十名唐军手执擘张弩或角弓站在山间的岩隙中,瞄准了站在下方的宗吕和吐蕃兵们。 宗吕的脸上因愤怒而抽搐,他高声叫喊着让于构滚出来。 “于构!你差点儿害死我!” 于构和封常清走出洞口,看到宗吕手中低着一颗厚布包裹着的头颅,头颅下方还有鲜血滴落,堵在他胸口中的一颗石头也终于落了下来。既然宗吕已经解决了贡觉赞这个大麻烦,情况还不似想象中那样恶劣,顶多是失去了宗吕这样一个内奸而已。 宗吕把血淋淋的头颅扔到了他面前,本来想愤怒地责怪于构竟然将此人放跑,若不是他执掌连云堡娑勒城的前沿连云堡,险些就让这人通过大小勃律跑到了吐蕃去。但这一系列事情已经发生,无奈的他只好略微阴沉地笑笑:“感谢于守捉使把这人送到我手里,也算是解决了我的心头之患。从今之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即使再见面之后,我们也是敌人!” “你觉得你们还走得了吗!” 封常清立刻挥手,唐军们将松了弦的角弓拉满,箭矢搭在弓弦上蓄势待发。 宗吕的脸上一怔,那稍红的皮肤稍显发黄,显然是露出了惧色。不过这位的心理素质可能长期在充当内奸的心惊肉跳中训练了出来,沉着冷静地思索着解决之道,并且开始委婉地说软话。 不过他身旁还有六名亲信,太过服软会让他们鄙视,更会丧失忠诚。 “于守捉使,你以为杀掉我就会瓦解或削弱连云堡吗?这只会惊动约如喀葛鲁东岱打草惊蛇,他们会派出更多的力量防守此处,他们也会派更经验丰富的五千总来执掌连云堡,你们想拿下连云堡就更不可能。” 也对。 封常清同意这个说法,因为从他目光的剖析来看,眼下这位宗吕千总不像是土生土长的吐蕃人,更像是吐谷浑人的后裔。他认为一个吐谷浑人不像吐蕃人那样对吐蕃死忠。宗吕这样的人留在连云堡,确实有利于大唐对于连云堡将来的进攻。 “把箭收起来,放他们走!” 于构虽然感觉不妥,但也没有理由拦租。宗吕合掌半拜,缓缓往后退去,几个桂射手感觉到气氛的凝重,双手握着弓瞄准对方,缓缓地向后退去。 等到这些人牵着马且退且走跨过溪流,已经远离他们百米远的地方,才各自翻身上马,朝着远处奔去。 众唐军从山岩上下来,于构和封常清在洞穴中暂时休息片刻。从今之后,这个地方作为接头地点就要放弃了,不过喀喇昆仑山脉最北端的这座山下的风光确实美丽如画,再加上有这空旷温暖的岩洞,不失为一个隐居避世的好地方。 于构心中有些内疚,也有些疑点,宗吕本是李将军埋下的将来快速攻克连云堡的钉子,就因为他们的疏忽大意,把大好的局面毁掉了。也许将来要拿下那座建造在山上的连云堡,需要拼掉几百上千条唐军的性命。 “放掉宗吕不是个好计策,你怎么能保证将来接替他的吐蕃将领比他强?” 封常清淡然一笑说道:“这个怎么保证?但我可以肯定一个曾经败在过李将军手里的人,将来再遇到他的时候,心中的压力和抵抗意志会更加薄弱,至少这一点,要比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吐蕃将领更容易对付一些。” 这么想可能是有道理的,当人遇到他无法战胜的坎坷时,等下次遇到这个坎,他照样无法战胜并心中疲乏无力,这个宗吕一定有心理阴影。 …… 朝阳升起时,一支骑队进入了疏勒城,为首之人骑着瘦弱的秃毛马,身上披着黑色斗篷,连同头脸都遮挡在罩帽中。他的身边跟随着十来名兵卒和军官,还有一个娇弱的女子。由于此人的形象有些诡异神秘,使得跟随他的几名唐军和女子也显得怪异了。 街边挑着担子的货郎只抬头看了那兜帽一眼,就慌忙躲闪在路边,有两个孩童在路中央玩耍,妇人们慌忙上前去抱回孩子,扭头看了在罩帽下的木面具一眼,留出的眼孔的边缘也能看到烧坏的筋肉,她们慌忙捂着孩子的眼睛逃到了一边。 这一定是从地狱逃上来的恶鬼。 疏勒城的百姓们纷纷避让,又在对方骑着马离开后,探看不速之客前往的方向,希望这样阴森的人只是路过这里。可对方并没有如他们的愿,却径直去了镇使府的方向。 疏勒城的百姓默默祈祷,如果这是个恶鬼,可千万别去祸害李嗣业将军的府邸。 “呸,你们想啥子呢,大白天怎么可能有恶鬼,可就算是恶鬼!李将军是什么人,乃是百战百胜的将军,区区一个恶鬼,也会被他用陌刀一劈两半了。” 他们所说的恶鬼进入镇使府后,来到了府邸的正堂中,与李嗣业隔着案几对坐,下人们将煮茶端上来,或有胆大的女婢想好奇抬头看一眼客人,都被李嗣业以眼神瞪退。 李嗣业端起茶盏说道:“你应该重新做个面具,把面部好好遮挡一下,不然以后生活肯定不方便。” 对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李嗣业又问他:“来到疏勒镇,今后有什么打算。”他突然又改口道:“先不要管以后了,好好在这里休息一阵子,把心养好再做打算。” “我准备开个纸坊,继续我已经改造完成的造纸术,况且你这次救我定然花了不少钱,先得把你花的钱先挣回来再说。” 第四百八十九章 植树绿化碛西 “改进造纸术?”李嗣业抬头略作思考,惊奇地问道:“你的那些萨珊金币,都是你家中纸坊的纸换来的?” “对,有很大一部分是。”对于别的部分,戴望不欲过多解释,李嗣业也没有那个好奇心,去过多地了解徐宾在长安的生活。 “我改进的造纸术,不仅提高了造纸的工艺,还节省了材料,使得多数纸浆不会浪费,原材料也易于提取,树木,枯草,麦秆和青稞杆都可以当做材料。” “不错啊,”李嗣业称赞地点了点头。造纸术在盛唐已经相当普及了,仅纸张的种类就有几十种,各种分类也能满足各种需求,有适合书信的短白帘纸,黄麻纸,白麻纸。有可以防水防潮的油纸,蜡纸。写书法用的宣纸,松花纸。较厚的鸡林纸、苔纸用来糊窗户,做灯笼,糊制丧葬品,甚至多得还能用来做铠甲。 戴望所说的改进的造纸术,可能是节省了工序,减少了材料浪费,放在中原地区已经算是优势了,放在这碛西疏勒镇来,简直是独行买卖。不过要加强知识产权和情报保护工作,绝不能把这技术传到外面去。如果戴望要开造纸坊的话,首先工人就得严格筛选,绝对不用波斯人和类波斯的粟特人,防人之心不可无,更要防止技术渗透。 戴六郎继续说道:“我在长安开纸坊时,晓得不管是拂菻还是大食,还是印度,他们都没有造纸的技术。这些远地的商人来到长安,最爱采买的货物除了绸绢,就是纸张,其次才是易碎的瓷碗瓷瓶。我们把纸坊开到疏勒城,这样就可以近距离地把纸张卖到外面去,能够赚取更多的萨珊金币。将军你有了金钱,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 “好,”李嗣业说道:“我支持你,给你提供纸坊的地点和住宅,提供水源,包括招收工人和购买制作材料。但是你得答应我要求。” “什么要求?” “嗯,工人只能招收汉人,不要招收粟特人或波斯人,第二,参与造纸的工匠不能在安西四镇的范围外活动,更不能去接近大食的势力范围。等开工以后我再派几个兵给你们站岗,防止某些境外的势力过来偷师。” 戴望满脑袋问号,李嗣业的说法是不是涉嫌过度反应了,他只不过开一个纸坊而已,用得着像建造皇陵这般神神秘秘吗? “好吧。” 他们做出决策之后,李嗣业自然全力支持,特地派人在城中有水道的地方选定了地点,立刻雇佣工匠开始动工兴建。戴望亲自前去监督纸坊建造,至少方位布局要符合纸坊的工序设计。 造纸坊建成之后如何盈利先不说,仅把改进的造纸术引进到疏勒城来就是一桩喜事,左有惊雷观,右有造纸坊,四大发明其二已经坐落在了疏勒镇,这一点还不能预示着这里将成为他的兴旺之地吗? 封常清带着地图从葱岭赶了回来,整个人变得干瘦却依然有活力,他在那冰山纵横的地方一定受了不少苦,那高大却又突起的骨架几乎背不动身后的竹筒了。 李嗣业连忙亲自上去帮他解下来,从里面取出绢布,整个疏勒地图上关于葱岭的一角终于补齐了。上面用等高线画法标明了每一座山头的相对高度,同时标画出了河流,驿站,树木,低矮的山谷和湍急的水流。卡拉昆仑山、兴都库伦山、天山南脉,昆仑山等山脉如同弯曲蜿蜒的巨龙,把这块隆起的平顶屋包围在中央。 仅从图上的山脉走势,便能推导出将来进攻小勃律的路线,面对这些起伏的冰山,直接翻过去当然是不可能的,只能顺着山麓往返复折,然后翻越山口,所以直线距离不足百里的路途,需要多走三四百里才能达到。 像在这种长途跋涉的情形下,补给就作为首要问题显露了出来,这是高仙芝将来要面对的问题,也是李嗣业将要出手帮他解决的问题。 他将地图卷起来,命人重新安装在了堂中的屏风上,伸手拍着封常清瘦骨伶仃的双肩说道:“不要再跑出去画地图了,我任命你为骑兵营押官,然后将这地图给高仙芝和夫蒙灵察抄制两份,让他们上奏朝廷以加封你的散官和勋官。” 封常清的脸上却没有此类欣喜的表情,反倒有一种大功告成的解脱感。 “多谢将军。” …… 疏勒镇的清晨干爽而冷清,集市上已经有袅袅白气在打旋,那是早食的摊贩开始制作蒸饼或胡饼了。两名唐军兵卒穿着半厚棉袄,双手捅在袖子里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他们一人的胳膊下面夹着告示纸,一人提着浆糊筒子,在城门旁的墙壁前站定,在墙上刷上浆,分别把告示贴在了上方。 等两名兵卒走后,过路商贩纷纷围了上来,上面共贴着两张纸,两张告示分别是不同的内容。 这些走南闯北的人中,自有许多识字的,开始对着纸张念道:“从即日起疏勒镇境内十三州将进行户籍登记造册,凡在疏勒镇居住五年以上或有长期居留意向者,都可到疏勒都督府录事参军公廨所在地进行登记。凡登记住户无需额外缴费,但若有永久居民躲避登记者,从事一切商业活动,必将征收重税。兹事体大,望各位乡亲父老奔走相告。” 又有人在第二张告示前开念:“从即日起每年的三月份成为疏勒镇植树月,凡疏勒户籍行弱冠或及笄以上男女,每人在疏勒绿洲与戈壁边缘需种植树木或灌木三株,必须能保证成活。严禁绿洲范围内砍伐树木,百姓自建房全部采用泥坯平顶屋,不得采用木梁,公共房屋也尽量建筑平顶屋,庙宇楼观灯建筑不得采用歇山顶等斗拱梁柱,尽量采用石材。禁止将放牧区设在绿洲边缘。” 围观的群众们听完后均面面相觑,几个人围着告示评述:“这是疏勒镇镇使的要求,还是都督府的要求,不让百姓砍树建屋,为何还要求大家种树?” “可能是疏勒镇想要扩充绿洲吧,不过我们疏勒的人太少了,即使全部疏勒人每年种三颗树,也不会有太大改善。” 这边人们的议论尚未结束,另一边几名唐军提着石灰桶,开始在靠街道的民宅或商户的墙壁上涂刷大字。字体虽然瞧起来很难看,但还挺像模像样。 一家邸店的仆人刚要出来拦阻,但看到涂字的是穿着红衣的唐军,连忙凑到近处去询问:“军爷,不知为何要在我家的墙上涂字。” “这是宣传标语,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百姓看到,反正我家校尉是这么说的,你们就凑合着看罢。” 仆人看了看这几个字,他一个都不认识,心中害怕是不是要搞拆迁,或者是要斩首犯人以示众?他连忙回去找自己的主家。 等到主家从房屋中跑出来,看到墙上白生生地写着几个大字:植树造林,绿化碛西。 第四百九十章 耐旱植物与原材料 镇守使李嗣业的府邸今日也尤为热闹,为了鼓动百姓种树扩大绿洲面积,他带着府中的所有家眷仆人以及守在府中的亲兵,带着工具浩浩荡荡出动,前往疏勒镇的东端进行植树造林活动。 图伦碛大漠处于疏勒镇东端,距离城池将近八十里,这其中还有着很大面积的戈壁滩。戈壁滩上即使没有沙子,也无法生长植物,通常由盐碱土和裸岩构成。想要保持和扩充绿洲就要从戈壁沙漠边缘地带下手。 以身作则的好处就是能让疏勒居民看到决心,我李嗣业可不只是喊喊口号,贴出布告,这件事情要坚定不移地执行。他的行为带动了疏勒都督裴国良,这位裴都督也带着家人仆从赶往了戈壁滩,还有疏勒都督府的各级官员,刚刚从屯田区结束屯田的唐军,众多的疏勒十五州百姓。 适宜种植及耐活率高的树木有两种,都是疏勒沙漠附近常见的树种,分别为梭梭树和沙柳树,这两种树绝对是最适合固沙的首选。梭梭树根系发达,可达地下几十米深处。它极易繁殖,将种子埋入沙中,只要灌溉适量的清水,几个小时之内就可以发芽生根,只要幼苗不被动物啃食,它们不需要再灌溉及人为看护,就可以长成低矮的树丛。 沙柳树也相当耐旱,同时根系也十分发达,一株沙柳可以固住十丈方圆内的沙土。它的繁殖也很简单,只要插枝就能够成活。 距离绿洲边缘最近的水源点是十三里地外的汲水井。李嗣业亲自挑着木桶去挑水,然后赶回来浇水。 一桶水对于广袤的戈壁来说,就像是滴在烧热的干锅中的一滴水,浇在地上不用多长时间就会渗透蒸发,不过对于这两种耐旱植物来说足够了,如果有保鲜膜覆盖在沙土表层可防止蒸发,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只能选择迅速用浮沙掩盖。 戈壁滩上风沙大,为了不使发髻灌入沙子,十二娘和枚儿只好用绸布缠住头,一层两层都不顶用,至少需要六层。为了遮挡面部不被太阳晒黑,又用红纱遮住面部。这样乔装改扮一下,哪里还像婉约的中原贵妇人,反而一股浓浓的西域风情,如果鼻子上再加点儿什么装饰物就更像了。 服饰本来就是以实用为主,一些奇装异服虽然不符合审美,但有其存在的原因道理。 戴望换了一身白色的罩衣,用青铜做的薄面具戴在脸上,他依然让疏勒百姓感到害怕而且不愿接近。连李枚儿在不知所以的情形下,也畏惧好奇地注意着这个人,倒是十二娘应该是走惯了江湖,对于这样遮挡面部的怪人并不好奇。 戴六郎走近李嗣业身边,低声地嘟囔道:“我在城门口看见你的告示了,如果疏勒镇周围树木珍贵稀少,又不让我们砍树木,仅仅靠农田麦秆和青稞杆,根本生产不了多少纸。我来碛西之前,根本就没考虑到这个。” 李嗣业摇头笑了笑,指着身后一片望过去绿色蓬勃的植物,它们低矮却又蓬松,枝条弹性韧劲,在沙漠季候风的吹拂下,很快弯腰低下去,却又迅速站起来。 “这种树叫沙柳,我可以分出几十顷地的沙柳给你当做原材料,这种东西在疏勒到处都是,还不够你造纸吗?” “不是不让砍树么?”戴望诧异抬手捏着枝条问道:“你在疏勒各州刚刚贴出告示,不让毁坏树木枝条,我如何能带头违反,这不是给你的政令制造障碍么?” 李嗣业听罢爽朗发笑,伸手抚弄着沙柳的枝条说:“这种植物需要不断砍去枝条才能生长,而且越长越旺,所以你只要砍去它根部以上,就会很快又长出新枝条。这是它新陈代谢,不,应该出除故布新的一种方法。但是如果放任不管使它长到六七年,枝条很快就会干枯,也导致着他的根系也最终死亡。让它活下去的最好办法,就是不间断地砍掉它冒尖的部分,这样它的寿命还可以延续到七八十年。” 戴六郎应该很吃惊,尽管从他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然后便是欣喜,这种植物与他的纸坊真是相得益彰,只需要隔几个月修剪一茬,把干枯的沙柳枝当做造纸材料,完全不用担心原材料的问题。 “我给你弄几顷干沙地,全部用来种植这个,完全不用担心不够用。” 裴国良提着铁铲子来到他身边,很是好奇地说道:“据说疏勒国在汉之前就有种树的传统,只是后来疏勒国被龟兹人占领后,才废除了种树的条文。一直到今天,人们已经不再延续祖先的习性。想不到李将军也知道这个,这可是复兴旧礼,实在是令我感动。” 李嗣业只是呵呵一笑,这不是撞上了吗,但他不想发表任何看法。 “对了,”他突然想到了一茬,扭头问裴国良:“以前疏勒的各个州是如何处理犯人的?” “无非是斩首和绞死。” “那些罪不致死的呢?” “当然是将他们赶至青岭以西的葱岭冰天雪地中放羊。” “那多浪费资源呐!”李嗣业不无惋惜地说:“从今日之后,所有罪不至死的犯人都给我赶到图伦碛沙漠边缘去种树。” “这个当然可以,无非一句话的事情。只是赶到葱岭去的人根据罪行严重程度有刑期长短,葱岭守捉城和驿站都不会收留他们。但沙漠种树这个,就怕这些囚犯偷懒不出活儿。看管的人多了又浪费粮食。”裴国良抬头寻思道。 “这个简单,根据罪行的轻重,可以给囚犯划定种植的面积,株数等等。罪行轻一点儿的,那就两亩地全部绿化,罪行重的,五里地方圆全部绿化,什么时候变绿了,什么时候放他们自由,如何?” “这个好!”裴国良由衷地称赞道:“这样既扩张了绿洲,也改善了自然,还达到了惩戒的目的,等我回去就出布告,登记到疏勒都督府的法规条文上。” 夜色降临时,戈壁上已经种上了一根根的枝条,它们在风中尽管很脆弱,但只要朝着地面伸出根系,就可以繁衍生长下去。 李将军带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回到了疏勒城,他希望能把每年四月的种树变为习俗流传下去,这样等到千年之后,疏勒所处的绿洲能够逐渐往图伦碛大漠扩充纵深几百里或上千里。 都护府仓曹向疏勒镇调运盐巴等物资的队伍也在天黑前赶到了疏勒镇,负责押送物资的校尉亲手把一张开元邸报送到了他手里。 “高都护让我把这个东西给你。” “好,早些休息。” 他安抚校尉等人在城中馆驿住下,自己则快步回到府中内院的书房里,亲自用火折子点燃油灯,在灯下展开邸报。这种激动的心情就像是第一次买智能手机,想多了都是泪。他手中能看的读物无非是《卫公兵法》、《氏族志》和几本儒家基础读物,跟古文接触时间长了,也不觉得晦涩难懂了,但依然很枯燥。有时候整整一个月所接触到的信息,还不如翻开手机一个小时得到的信息多。 就说现在他视如亲人的开元邸报,总共也不过区区一千多个字,里面没有多少让他感兴趣的内容,比如说河南尹裴复敦打败了一个叫吴令光的海贼,贺知章在家中暴毙,王忠嗣又立了战功。还有一个醒目的信息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接替裴宽兼任了平卢节度使。 这是整个幽燕之地都落在了安禄山的手中,李嗣业瞬间感到了一种紧迫感,这种紧迫感就像是高考还有两个星期,数理化却一样功课都没有复习那般让人喘不过气来,对方都已经是两镇节度使,可他还在安西的一隅搞所谓的小建设。 时间不等人,还不迎头赶上更待何时? 第四百九十一章 考课评分不合格 除了对安禄山的升迁之快感到震惊外,李嗣业还在邸报的背面找到这样一行小字,留言写着安西留后院抄录,圣人着中书省向河西节度使下令,由河西七州在今明两年内往龟兹调拨七万斛军粮。 以一人每日三斤粮的消耗量算,这七万斛粮食足够安西军所有人员消耗三个多月,而安西军每年屯田的粮草也有二十七万斛,不过屯田的粮草勉强够安西军自给自足。所以从外调集这批的粮食用意就很值得猜度了。 高仙芝把邸报给他的主要用意,其实就是让他看到这段消息。结合安西军进行一场战役的时间长短,似乎就从来没有超过三四个月的。所以可以大胆地推测,朝廷要求给龟兹拨的这批粮草,主要用于将来远征小勃律国的战事。朝廷要求在今明两年内完成调运粮草,那么远征小勃律的时间就应当在明年和后年。 李嗣业迫切希望这个时间能够提前,这样他才能得到合理的理由升迁,再加上他已经搭上了杨玉环三姐的这条线,内外合力之下,应该没有什么人暗中作梗了罢。 邸报的第三面有少半页是空白的,上面是高仙芝用小篆笔写着:“邸报已阅否,兄以为如何?”下面又写了一行:“今载将重新大课考,陇右采访使已由皇甫惟明换为王鉷,兼任京畿色役使,兄须慎之又慎。” 邸报上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他只好铺开一张细黄纸,捏起一根小篆书写。写的过程中十分注意繁简转换,免得让高仙芝误认为天书。 回答的第一个问题填写为:“已参阅,朝廷调粮恐志在小勃律,预计天宝五载。”他提笔想了想,又在下面写:“王鉷其人难以猜度。” 能跟李林甫在一个锅里搅勺能是什么人,极度自私的利己主义者。这个人比李林甫的品行还要差。李林甫只是排除异己,打击政敌而已,而这个人为了往上爬无所不用其极,担任京畿色役使其间,盘剥百姓以充填皇帝内库。他看过的一个电视剧《关西无极刀》里面就曾经成功塑造过他的人设,最终被弟弟谋反牵扯而坐罪赐死。 李林甫任用这样一个人进行陇右道的采访事宜,这让李嗣业如何对这场考课的公平性很是担忧。不过他不用太担心,不同的人采用不同的应对方法。对付这个人的话,大不了到时候好吃好喝伺候着,大不了再多送点钱。 夜色已深,李嗣业提着灯穿过廊间来到卧室,夫人十二娘正捏着针线在灯下缝制他的足袋。他半躺在床榻上与她闲聊着,不知不觉竟然陷入了瞌睡中。 后来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抱着他的腿往靠墙一扔,然后一个后背躺上来弓着背,拱虾米似的一拱,便把他挤在了榻里面。 他打着呼噜发出呓语声:“这么几年不练剑,力气还是这么大。” 十二娘发出嗔笑声:“打呼噜都能秃噜出话了。” …… 两个月之后的清晨,李嗣业准备出门去观看戴望纸坊的出纸过程,刚刚跨出门槛,赵正一道长紧裹着道袍迎上来,站在他面前憨厚一笑,却欲言又止。 李嗣业扭头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儿。” 赵道长笑着搓了搓手:“我就是想问问我那个道观的事情,你答应我修道观已经超过一年了,可是,现在还没有修起来。” 李嗣业若无其事地回答他:“我不是给你修了院子、炼丹房和库房以及厢房了吗?” “但山门和大殿都还没有修,贫道总要接纳信众,还要设立三清塑像。” 李嗣业犹豫片刻,回答:“修建道观的木料还没有齐备,你先等等,过了今年再说吧。” 老道长有点着急,又迫不及待地上前说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我听说你刚刚花钱在城里修建了一座纸坊,我们这道观咋就拖这么长时间?” 李嗣业暗忖修道观能和修纸坊一样吗,人家那是盈利单位,你这个是只花不挣钱的道观。他又不好明明白白地指出来伤老道的自尊,只好说道:“修纸坊没有用到一根木料,全部是泥胚房加錾石条石做的拱顶。要不我们也试试这个建筑风格,修一个石拱形状的三清殿。” 赵道长不假思索地反对:“那成什么样子了,我们要修的是道观,当然要用歇山顶或者悬山顶,你要是修成平顶或圆顶,想要进来的人还以为是波斯寺或大秦寺呢。” “那你就只能再等等了,我刚刚粘贴了不准砍树的告示,总不能带头违反,等过了这个风头再说。” 赵正一还想再说些什么,看到李嗣业的神情态度有些坚决,便不再劝说,朝着李嗣业拱了拱手,口中不断说道:“那你可得记着,不要让贫道等得太久。” 李嗣业瞧了瞧老道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往西北方向走去。 戴望的纸坊靠着疏勒城西北的城墙角,由于需要大量的水源,流经城内的赤河支流水道又开辟了一条,开挖了几个池塘,用来浸泡秸秆和青稞杆和沙柳枝条。经过长达一个月的浸泡之后,还需要把原料放入石灰水中进行熬煮,最把这些软化后的植物纤维捞出,在石臼中捣烂成泥,放入抄纸池子内。 抄纸是造纸关键技术中的一环,关系着纸张的厚薄度,由于雇佣来的工人还不能熟练地掌握这一技艺,戴望只能亲自提着细竹帘手把手地教。 纸浆的纤维漂浮在水面上,把抄帘浸入水中,将纸张轻轻抄起,贴在木板上放到室外晾晒,等完全风干后揭起,整齐地堆叠在一起。 李嗣业捏起一张成纸在阳光下看了又看,纸张微黄剔透,光线隐约能够照射过来,这与现代的纸几乎没多大区别,他知道这项技术迟早是隐瞒不住的,但有生之年绝对不能让造纸术传到西方去,并且要接连不断地享受这项红利,为他将来的军事贮备提前预备大量的钱财。 这时燕小四从府邸前来找他,说是从龟兹传来的公文已经送达,并将信件双手呈送给他。 李嗣业走到角落里,撕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纸张一看。这是高仙芝写给他的信件,说是今年的考课已经结束,王鉷给他的考课评分是下上。这简直要惊掉他的下巴,姓王的这东西连碛西都没来一趟,竟能蒙着眼睛给他评分为下上等。 要知道考课评分共分为九等,若是得了最低一等的下下,就等于给职业生涯划上了死刑,得了下中是危险境地警告或降级录用,得了下上也很危险,预示着年内升迁就没你的事儿了。如果上上是满分的话,下上就是不及格。 高仙芝在信中说他得下上的缘由是,王鉷得知他曾经在河西武威城逗留了近一个月,长期不在其位,就这一条使得他降了等级。 这就不用问,肯定是姑臧李家的管家李味道勾结了某些官员去打他的小报告。他是看在老道长李玄恭曾现身说法指点的份儿上才没有与其计较,还没想到这条狗真敢咬人。 咬人的狗稍后再处理,王鉷的事情应解决,对付这种人就只能用舍钱铺路这一条法子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献给贵妃的贺礼 时间一天天推移过去,赵正一道长的道观也开始修建,这不只是为了满足赵道长的心愿,更是为了完美地隐藏他的黑火药制造窝点。 道观大殿的规模当然比不上中原那些大观,殿台用白泥夯筑,台阶用石料铺就,为了尽可能地节省木料,殿中的几根柱子用了石膏土塑造,墙体也用泥胚夯筑,只有房顶的屋梁和斗拱用木料建成。 殿前中央放着青铜香炉,炉中檀香冉冉飘起。 赵正一道长别提多高兴了,脸上的笑容总是合不拢,他一再向李嗣业表示不辜负他的厚意,定要把火药的技术继续搞下去。 戴望的纸坊生意火爆,大食,拂菻,印度等地的客商不需要长途跋涉就可以买到优质的纸张,纷纷慕名而来,导致供不应求。戴望向李嗣业要求再弄一块地加一个作坊,提高造纸的产量。 李嗣业则认为不需要这样做,因为他有垄断性技术和地理优势,完全可以将纸张维持在一个较高的价格,要的就是这个饥饿营销。等到把多数的商人吸引过来之后,再适当地扩大产量。 日升月落,草木凋零,天宝三载很快过去,这一年的大唐王朝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暗流涌动。经过正月的袭击长安事件后,太子党和李林甫一党暂时达成了表面上的和解,这次事件中太子表面上占据了上风。他在此事中给自己竖立了一个不作为、委屈自己成全父亲的形象,让李隆基对他暂时放下心来。 同时太子的大舅哥韦坚开通渭水广运潭后,江淮粮食可从水路转运至长安,获得了玄宗的宠信,以银青光禄大夫、左散骑常侍、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加任御史中丞和刑部尚书,若不是有太子的关系,他极有可能担任宰相。左相李适之也是太子的暗中自持者,还有皇甫惟明,他以陇右节度使的数次进京,颇得皇帝赞赏,义兄王忠嗣就更不必说了,他的辉煌顶峰是控疆万里的四镇节度使。 拥有这种人脉和势力的太子,一般的宰相根本不敢与之相抗。但问题是李林甫这个宰相不一般,他组织朋党,牢牢把握住皇帝的脉搏,在有生之年中,把太子压制得风声鹤唳地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 天宝四载,李隆基正式封杨玉环为贵妃,并且昭告天下,遍赏杨家的家眷亲戚,封杨贵妃的三个姐姐分别做了夫人,全家显贵,一荣俱荣。 这个时候就是各方节度使追逐权力富贵的时刻了,同时无数的地方官也开始蠢蠢欲动,开始琢磨给新贵妃送礼物,什么祥瑞,玉石,黄金饰品,珍奇异兽,天南海北的物产分门别类,堪比元正大朝会时的进贡。 高仙芝把邸报给他发过来的时候,在信中说由于他替夫蒙中丞坐镇碛西,不能进宫为贵妃献礼,已经特别遣人在安西地区的市场上搜罗一些龙脑香用来送礼。所以他就请李嗣业代为入长安,替他送上礼物以表心意。 李嗣业这时就琢磨了,总不能借花献佛吧,他得自己研究一点儿礼物,要别出心裁让杨玉环喜欢,自己的升迁之路才能够顺畅。 这个时候也不能怪自己入流俗动歪心思一门心思往上爬了,在天宝这个时期,媚上是晋升的必经路途,自命清高的人只能窝在小地方永远不得提拔。 送礼就得投其所好,杨玉环有什么爱好?其一就是洗澡,第二是香料,第三就是吃荔枝。洗澡她有华清池温泉,吃荔枝恐怕已经有剑南节度使仇章兼琼一手包办了,香料高仙芝已经决定了送安龙脑香,相信还有别的官员要送胡椒等一类,他要送就要送更高档的东东。 现在距离动身还有半个多月,他还有时间采办。疏勒位于丝绸之路最关键的节点,他自己就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常从来自印度和大食的商人口说本国最珍贵的香料,印度最香的木料是檀香木,而大食最香的香料则是,将这两种香的香气结合在一起,定能让杨贵妃喜欢。 他手上有一条线牵着这两国的生意人,那就是戴望的纸坊,只要利用前来买纸的商人回去重金筹集檀香木和,不需要他派人千里迢迢地跑过去。 李嗣业决定这么做的时候,立刻去找了戴望,让他给物色两个靠得住的商人返回去购买东西。 戴望听罢之后摇了摇头道:“我对他们又不是全然了解,连交流都得靠粟特翻译,我哪知道他们谁可靠谁不可靠。如果你真的要采买的话,明天就有两名商人各自从天竺和大食赶来。一般这些有能耐长途跋涉的商旅,多数手眼通天,他们从我这里进的货物纸张,多数也卖给了两国的达官贵人,弄到这两种东西应该不费力。” 第二天上午,李嗣业在自己的府中款待两位来自天竺和大食的商人,他们受宠若惊,欣然前来赴宴,李嗣业以美酒和鲜美的羊肉款待。 席间李嗣业通过家中的粟特翻译,向两人表明了自己的用意:“我国的皇妃生日马上到了,全国各地官员都要上表送礼庆贺,李嗣业自然不能免俗,所以愿意纸张或重金求购天竺出产的紫檀和大食出产的,并且将两者结合在一起,做成家具或装饰品。” 两名商人笑着称赞道:“李使君果然学识渊博,檀香木和确实是我们最珍贵的异宝,这两种东西在你们大唐只有皇室和少数贵族才拥有。” “没错,所以你们这次回国采购,要把质量最好的檀香木和最好的送来,才显得尤为贵重。” 两人齐齐躬身抱胸。“那是自然。” 这两人果然没有让李嗣业失望,就在他动身前夕,他们终于把物品带来了。印度商人带来的是整整一棵被截断的紫檀木整整一捆,有百斤之多,大食商人带来的是十斤的,李嗣业要因此给多给对方几刀的纸张。 在商品交换这一方面李嗣业颇为自豪,对方卖出的是资源,虽然是可再生的资源,但却因物美而稀缺。他卖出的却是从廉价的刺柳原料通过技术和人力变为高附加值的东西,说白了卖的是人力和技术,虽然高附加值产品的益处在现代社会才能体现出来,但此处确实让他小小地得意了一把。 这百斤的檀香木料该如何处理?他要让它显得尤为贵重。自从东汉起,檀香就跟着佛教传入了中原,那时豪富香客们的用檀香做成细条来焚香祷告,一些富贵名门用檀香制作成各种小器具来礼佛,北朝皇宫将檀香做的佛像迎进宫中。 这百斤重的檀香完全可以打造成一具坐具或躺具,他特地把上次造记里鼓车的工匠召集在一起,让他们按照他的思路打造成一具做工精美的贵妃榻。 打造的过程中李嗣业亲自参与了设计,力求使其美观舒适,简单方便拆卸组装。拆卸后的贵妃榻共分六个部分,用羊毛毡子分隔捆扎在一起,用一匹骆驼就能驮运。那十斤的颗粒状的,李嗣业只用了其中三斤。他特意把命人将榻板做成镂空结构,然后再将灌进去。 成品的香薰贵妃榻两种香味叠加辉映,别说是一名国色天香的美人,就算是一头刚出栏的猪,再上面睡个十天半个月,也会连肉都被腌成香猪。 第四百九十三章 安思顺与杨钊 李嗣业这次进京只带了燕小四和四名亲兵,各骑四匹马带着一匹骆驼驮运礼物,他们一路行了十天,来到龟兹见到了高仙芝,从其手中得到对方要敬献的礼物。 这是一个用红木做成的匣子,抽开上面的横板,可见里面是白色的如雪花片一般的龙脑香,闻起来清香扑鼻,清新怡人。看来高仙芝在送礼这方面,也是下了很大功夫,世道真的变了啊。 李嗣业朝高仙芝叉手:“请你放心,我一定亲自把它呈献给贵妃娘娘。” 高仙芝点头笑笑,叮嘱了一句:“早些回来。” 他们在城门前作别,李嗣业带着队伍远离龟兹,往干燥的戈壁滩上而去。这不知是他第几次远离西域前往长安了,只因每一次的远行,进入长安后都会有或多或少需要让他躲避注意的危险。 这座帝都京师几乎每次都能给他带来新体验和新危机,有些时候在他的眼里甚至比战场更危险,战场上的刀光剑影都在明处,长安城中的危险却藏在她雍容的华贵中,藏在她如水的温柔中。 队伍又行了十多天,在凉州拜见了夫蒙灵察,出乎他意料的是,夫蒙中丞这次也不准备进京,派了大斗军使安思顺与李嗣业一同进前去。 这个安思顺也是个胡人,他与安禄山还沾带点儿亲戚关系,此人的叔父乃是安禄山的继父。 李嗣业初上路时,还对于这安思顺带有相当多的戒心,即使此人没有安禄山大恶的属性,但也带有非常精明很有心眼的小恶,但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恶早已被他的热情开放所遮盖。 粟特人习惯了走南闯北,很善于笼络人心,能和中下级军官迅速打成一片。与内敛与豪放结合的中原人相比,他们就剩下豪放了。 这个时代的粟特人有其独特的性格,他们无论男女都豪放活泼,能歌善舞。康居女跳胡旋舞可以毫不忌讳地与顺眼的客人,男子擅长滑稽戏来逗人大笑,安禄山就是个中高手,试问一个长在别人笑点上的人,如何能不讨人喜欢。这种乐天自来熟的性格,倒是挺像后世的东北人。 闲话休提,李嗣业伙同安思顺一同上路,两人沿着驿站一路南下。沿途或有风光景点,两人都要抽空去浏览一番。有时因流连忘返而占用了行程,只好快马加鞭快速行进。 他们在麦积山石窟驻足,走进了涂有壁画的洞窟中,洞中有工匠正在继续未完成的绘画。安思顺迈步进去,抬头望去细细鉴赏,对这些画匠的技艺赞不绝口。 壁画上的天女衣带飘飞,舞姿优美,手中提着花篮往大地上洒着鲜花。安思顺啧啧称赞之余,竟然模仿着壁画中天女扭动的姿势揣摩起了舞蹈,扭动的样子倒有三分媚态,虽不形似也有几分神似,让人忍俊不禁。 几个周围的画师停下笔来望着他窃窃发笑,他身后的几个护卫站在旁边一脸肃然,可能他们对这位上官的脾性已经见怪不怪。李嗣业却大为吃惊,这可是堂堂一介军使,已经是堂堂的四品官了,怎么能够如此随意? 大多数的汉人受儒家思想及周礼影响,讲究发乎情,止乎礼,不要奔放,要内敛,在这种情况下成长起来的人被塑造了模板,没有粟特人天性里的那股子歇斯底里的活泼劲儿。别说古人了,就他一个现代来的人,都觉得在这种场合中放不开。 安思顺并不是特意搞怪,以他的身份无需取悦任何人,这样做不过是作为一个舞痴的本能反应而已。唐玄宗喜好乐舞歌曲,下面的人自然也要与领导保持统一的爱好。唐军中自然有不少舞蹈的高手,安禄山擅胡旋,安思顺擅长胡腾,两条小短腿倒腾起来,仿佛草原上奔行不悖的战马。 “咳咳,安将军,该上路了。” 安思顺在这疯魔似的舞姿中停顿下来,意犹未尽地点了点头,与众人一起离开石窟返回山下,行路的途中还在抬头琢磨,走路的当间还时不时地扭动一下,回味刚才的精髓。 李嗣业对他的专业精神大感佩服,深感没有一支拿手的舞蹈,也很难融入唐帝国上等贵族的圈子里去。 他记得在原来的世界的时候,也是喜欢蹦跳的,会跳广场舞,俄舞,鬼步舞,杰克逊的霹雳舞只能模仿个大概。但不知唐人的欣赏水准能够接受哪种,广场舞在技术上太简单了,况且没有配乐很难找到美感,霹雳舞又太过于超越时代,仅那个摸裆的动作就带着性暗示,容易被砍头。不过从胡旋舞和胡腾舞的快慢节奏来看,俄舞与鬼步舞倒也与其相近,其双腿在跳动时的灵性则远胜胡璇和胡腾。 要把舞蹈的技术给捡起来,他以前怎么没有意识这一点,也许只有跟皇帝达到艺术上的趋同,他才能够追上安禄山升官的步伐。 反正身边就有一个现成的榜样,趁着安思顺扭腰的时候,他也前后踢了几下腿,把身后的燕小四都吓了一跳。李将军平时虽然说话风格虽然跳脱了一些,让人感觉很开放,但还从未做出过如此反常的举动,难道跳舞这种东西也是会传染的? 安思顺也扭头看了一眼李嗣业,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舞?” “不知道,是从一个拂菻人手里学来的。” 他处在西域,完全可以把锅甩给西洋人,就算这舞蹈不符合大唐的审美标准,也不会受到惩罚。他自认为以唐人的接受能力,也许能在其中找到美感。 “不错,不错,脚上蹬得很有劲儿,改天你教教我。” 安思顺似乎也感觉这舞里面有点意思,但也只是客套似的爱好交流,仅仅靠蹦跶几下,当然不能发现其中的差异与精髓。 …… 天宝四载九月底,李嗣业和安思顺进入长安,两人入城后各自分道,分别暂时驻扎在安西留后院与河西留后院。 他进入留后院的第二天,便将随从们安顿好,直接带着一包去兴化坊杨家姐妹的府邸去拜谒。 他来到兴化坊杨家的门前,却见到门外停着两辆栈车,车上的货物用葛布覆盖着。只是出于好奇,便掀开葛布的一角看了看,似乎是一卷卷的蜀绣和蜀锦,还有在木匣中封存的一类物品。 一名身穿墨绿色袍子的锦衣男子,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尊驾,别人的东西可动不得撒,当心瓜田李下,惹人误会啊。” 李嗣业叉手致歉道:“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外地来的客商,我见猎心喜,还想买一点儿回去。” 此人略显不满地给了他一个白眼,指着这车上的货物道:“这些东西可不是用来贩卖的,乃是剑南节度使送出的礼物,若是谁不知底细拿了一件,只会给自己招来大祸。” 李嗣业感觉此人的说话口气有点儿大,不由得探究起他的身份来,于是拱手问道:“不知尊驾大名。” 对方拱手还礼后,回答道:“我乃蜀中人士,杨钊。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李嗣业皱起眉头,才稍稍舒展开口道:“我是李嗣业。” 第四百九十四章 相继入府拜会 杨钊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从对方腰间的鱼袋和官服能看得出来是四品官。他如今虽然还只是小小的推官,但以他与杨家姐妹沾亲带故的关系,应该很快就能在长安有一席之地。如果眼前这个李嗣业是个京官,他还有放低姿态结交的必要,但若是外放的武官,跟他就没有什么厉害关系了。 念头及此,杨钊浮起笑脸拱手笑道:“不知将军现居何职。” “安西都护府疏勒于阗镇使。” 安西都护府已经够远了,比蜀中还要长路漫漫,他跟这种人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交集,但也不必太过疏远,所以他拱起手只是笑了笑,但笑容的温度降低了不少。 李嗣业的心中吃惊不少,这杨钊应当就是就是日后的杨国忠了,真正的关系户,也是安史之乱的诱因之一,大唐王朝衰落的掘墓者。对于这种人他没必要走得太近,也没必要得罪,眼前就打个哈哈过去吧。 他们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泛泛点头之后一前一后朝着门口走去。杨钊感觉有异,回头看了李嗣业一眼,警惕心大增问道:“你也是来杨府拜谒的?” 废话,我不来拜访干嘛来这儿。 李嗣业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杨钊心中更加不快,但表面依然保持微笑。 杨府的侧门打开,家中管事抬起鼻孔看了看眼前的两人,一个身穿青色袍子,一个身穿红色……这位好像是去年来过的一位将军,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露出恍然的笑容,伸手将挡在面前的杨钊扒拉到一侧,朝着李嗣业叉手道:“原来是将军您,快快请进。” 李嗣业大踏步迈入门中,这可把杨钊给激得不轻,他正要抢着进去,却被门房管事伸手推阻说:“你在这里等一等。” “嘿呀。”杨钊的心理天平严重失衡,囔囔道:“你这个看门人是怎么当的?怎么狗眼看人低,凭什么他能够进去,我就不能进?” 门房管事咧着嘴指着李嗣业走动的背影说道:“人家李将军已经是我们杨府上的熟客,你算什么东西?” 杨钊声音拔高了五十度,大声地嘶叫道:“我是杨家的人,当今贵妃娘娘的兄弟!” 门房管事嗤笑道:“自从贵妃娘子进宫以来,有不少自称弘农杨氏的破落户上门来,无不自称是她的兄弟、表弟、堂弟。但都被府中打烂屁股扔了出去,难道你也想来冒认?” 李嗣业听到这句话,缓缓转过身来,对门房管事说道:“管家,确实是,他是剑南节度使仇章兼琼的派驻进京的推官,同时也姓杨。我相信堂堂节度使不敢开这种玩笑,所以他应该与杨家沾亲带故。” 他这样说不是为了杨钊解围,而是不想看到这位管事被杨钊打脸,更不想让杨钊体验这种欲扬先抑的打脸快感。万一他上瘾了怎么办? 能在门房当管事的也不是什么蠢人,恍然大悟之后顺带给自己找台阶:“原来是剑南节度使派来的,您要早这么说我不就放您进去了吗?” 杨钊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踏步进去,突然又折返出来,捧了一匹最能代表蜀中特产的蜀绣,挺胸抬头往前走去。 他来到李嗣业身后时拱了拱手瑾表谢意:“你这人的眼力见儿还不错,眼光也还行。” 李嗣业嗯了一声不作答,跟在引路的管事身后向前行进。他们一路穿过几道门廊,来到杨玉瑶府中最为富贵华丽的小楼前。 管事转身对两人吩咐道:“两位请稍等,奴婢这就进去通报。” 他便自顾自地踏上台阶拉开隔扇门,推开珠帘走了进去。 李嗣业与杨钊耐心等待,听到里面木球互相撞击的声音,应该是在暇余中玩耍桌球。 管事很快从里面走出来,来到门外叉手对李嗣业道:“李将军,我家主人先请你进去。杨推官,你暂且先等等。” 杨钊气虽不顺,但也只能耐心等待,他与杨玉环以及杨玉环的三个姐姐之间血缘不是太近,他们的曾祖父之间是兄弟关系,有了这样一层浅薄的关系,还需要学会经营。 他在心中揣摩见面后的话语,认亲之后不管对方态度如何,不能频繁地提及,更不能不认清自己。他要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先获得她们的好感,再慢慢地往近处培养。亲戚关系也是需要要处的,要让对方感觉到自己这个堂哥堂弟值得交往,要把握好这个火候。 …… 李嗣业掀开珠帘进去的时候,杨家姐妹正在三人同玩一台球。此刻恰是杨玉瑶俯下身子,胸前那沉甸甸浑圆起伏的山丘压着桌面,手中球杆正在寻找合适角度。 李嗣业忍不住出口指点道:“三娘子,我觉得那个棕色的球容易进中袋,要不你在旁边切一下?” 杨玉瑶回头眯了一眼李嗣业,果断转变方向选择了棕色球,后手压低稳稳地将白球顶了出去,正好侧撞了棕球使其缓缓移动,掉落进了中袋洞口。 “哇!”杨玉瑶兴奋地扔掉球杆跳了起来:“今日我总算领先了一次,你们两个要输掉了!” 两位姐姐都揉了揉酸困的胳臂,坐在旁边的竹塌上说道:“今日不玩了,你还想玩的话,李将军与你久别重逢来到长安,让他陪你打完这一场。” 杨玉瑶却却没有提打球的事情,扭头望向李嗣业笑道:“李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你这次来长安,给我们姐妹带来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李嗣业交叠着双手放在小腹前:“这次来却是没有带玩具,特地带来了西域的香料。” 杨玉瑶撇了撇嘴唇道:“香料有什么可稀罕的,我这府中有圣人赏赐下的胡椒,安息香,龙涎香。” 他解下拴在腰间的两个锦带,拍了拍放在台球桌上说道:“我这个不一样,这可是我特意重金从天竺和大食国购来的檀香和。” “是吗,我来看看。”杨玉瑶靠在他身边,抖开袋子一看,其中一个袋子中的檀香都已经加工成为了木粉,油脂的香味从中散出异常清香,更由于是崭新的木料,这香气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留。 她又打开另外一个袋子,惊喜地笑道:“这确实是,比一般的品色都要好,竟然有这么多。” 杨氏三姐妹纷纷围上来,捏起来凑到鼻尖细嗅,陶醉地品论,倒把李嗣业这个送香的冷落在一边。 等杨家姐妹的新鲜度散了一些,负手站在一旁的管事才开口道:“三位娘子,外面还有一位客人,是剑南节度使派来的推官,他说他是三位娘子的兄弟。” 韩国夫人抬头略做思虑道:“如果是剑南节度使派来,那定然是从蜀中来的,蜀中倒是有我杨家的远亲,你让他进来吧。” 杨钊在外面等得险些心灰意冷,负面情绪值蹭蹭地往上涨,直倒管家走出来叫他,这厮才长舒了一口气,整理冠带走了进去。 他进门后将蜀绣高高托起,单膝跪在了地上,睁大了风干发涩的眼睛,酝酿出水汪汪的泪印子,声音也逐渐哽咽地开口:“蜀中杨钊,拜见三位阿姊。” 杨家姐妹面面相觑,她们中只有杨玉瑶在蜀中生活过,但杨玉瑶也只是曾与这位远方堂弟有过几面之缘,还是在她成婚守寡之前。如今时过境迁,他身上确实有杨家人的影子,印象倒是有些模糊了。 “三姐,大姐,八姐,你们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杨钊啊!”杨钊的神情也更加激动,有点喜极而泣的意思。 李嗣业倒是略显惊讶地眯起了眼,这个杨钊有戏精的潜质呐。 第四百九十五章 别跟前程开玩笑 在杨钊的眼泪与满满的诚心打动下,杨家姐妹终于和这位大兄弟相认了,她们之间聊着蜀中如今的概况,颇感唏嘘。 这种场合李嗣业虽觉得有点尬,但他今天来的目的还没有完成,只能在旁边陪着。幸亏杨家姐妹没有杨国忠的戏精体质,上演什么兄妹相认流泪倾诉的戏码,那样会尬得他鸡皮疙瘩掉一地。她们只是在谈到蜀中亲人的概况后,红着眼感叹了几句。 杨家姐妹不再开口,眼看着就要冷场,杨国忠连忙把蜀绣展开给三个姐姐看。蜀绣厚实而又密实,色彩绚丽,特别是眼前这一幅黄鹂牡丹啼,给人以雍容大气的美感,只适合装饰在皇帝的寝宫中,才能具现富贵逼人之象。 韩国夫人点了点头道:“嗯,不错,正适合送进宫中献给娘娘。” 杨钊伸出四个指头开口:“与这个同样品质的蜀绣,我共带来十块,三块献给三位阿姊,其余七块献给娘娘,三位阿姊你们看如何。” 杨玉瑶虚泛地笑笑,摆手说道:“我们哪里用得了这么贵重的礼物,你们还是都进宫送给娘娘吧。” 她话虽是这样说,但眼睛却诚实地在那展开的蜀绣上面逛了一遍又一遍。 “三位阿姊切莫要推脱,杨钊这次入长安带来的礼物,全是仇章中丞采买的,小弟也是奉他的命入长安为其斡旋。” 韩国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答应人的事情,当然要帮人办到,如今玉环被圣人封做了贵妃,自然有许多的人进宫送礼庆贺。后日她与圣人会在宫中特意接待前来祝贺的官员,我们替你说一声,让你带着礼物进去见她。” 这位韩国夫人又把目光投向了站在旁边的李嗣业:“李郎这次也要进宫送礼吧,也后天去吧,你和杨钊搭个伴。” 杨钊回头惊讶地看了李嗣业一眼,从大姐说话的口气来看,这个李嗣业同她们的关系非同一般?看来日后应当慎重对待,不过是敌是友,还得看他会不会在京城做自己的绊脚石。 李嗣业叉手说道:“我入宫也与杨钊一样,同样也是替别人敬献礼物给贵妃娘娘。既然今日三位娘子与杨钊兄团聚,我也就不多叨扰了,特地向三位娘子告辞。” 韩国夫人和秦国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杨玉瑶起身引着他往外走,口中说道:“我送送你吧。” 这下就更让杨钊吃惊了,睁大眼睛回头去望,又连忙躲闪回来。他心中暗自猜测,以杨家今日之显贵,就算是李林甫李适之等人前来做客,也不需要亲自相送吧。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个边疆小小的镇守使,与中州刺史同样品秩。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此人与三姐的关系非同一般,这家伙难道要继裴氏之后做他杨钊的姐夫。 杨玉瑶将李嗣业送到大门口,抬起手帕妖娆地招了招手,嘴角泛起酒窝笑道:“现在的这个府邸我住的不太舒畅,要留给阿姊,新府邸也在这条曲巷中,等修建成功了,第一个叫你过来看看。” “好,”李嗣业赞同地叉起手。“我一定要在长安待到府邸落成。” …… 一个人的好奇长期盘踞在他的心中,时时刻刻都无法抽出,就像想要去窃取秘密的窃贼。杨钊深知自己不该在刚被杨家姐妹接纳时,就去旁敲侧击地打听李嗣业与他们杨家的关系。 但探求真相的就像个小虫子一般在他的肚子上痒痒,大有不得到答案不能瞑目的决心。他与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小心翼翼地交谈,开始有无意识地往李嗣业的身上去引。 他能够感觉到,也能够看到,无论外地官员,还是京官来到杨府上拜访,多数官员只是让他们进门在前院由家中管事接待,连杨家三女的面都见不到。李嗣业却能享受他这个同宗堂弟的待遇,直接进入这座小楼中,与她们亲密接触。 他小心翼翼,尽量打擦边球地询问道: “大姊,我刚来长安,也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朝廷的官员该如隔结交,谁不需要结交。就请给我指点一下,比如说这个李嗣业,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居何职,需不需要与他亲近?” 韩国夫人颇擅察言观色,她怎么能不知道杨钊问这句话,实际上就是在问,这个李嗣业到底有什么关系,有什么能耐,让你们这么稀罕他?我瞅着我这个堂兄弟都没有他在你们面前吃香。 这位韩国夫人咳嗽了一声,对身边的妹妹问道:“李嗣业,以前是不是在庶人李瑛的麾下担任太子内率千牛。” “对。”秦国夫人迎合地答道。 “记得那一年圣人举行秋狩,皇家诸子全部参加,当时身为寿王妃的玉环也在其中,她乘坐的青骓马无故受惊,载着它往地势险要的山林中逃去,跟随在他们身后的皇宫侍卫护卫不及,纷纷惊慌失措拍马追赶。” “李嗣业当时就在附近,他也骑着一匹马,追到了山林中。他在那匹马即将落下山崖之前,将她救了下来。当时寿王虽然赏赐了李嗣业,但因为他是旧太子李瑛的下属,他得到的奖赏远远不够。如今妹妹已经贵为贵妃,许多与我们杨家并无多少关系的譬如安禄山,王鉷等人都可以借着我们的关系升官发财。他当年救下了娘娘,更理所应当得到奖赏,自然不能让旁人诟病娘娘,诟病我们杨家知恩不报。” 杨国忠恍然大悟,果然,这家伙是捡了狗屎运啊,能在万目睽睽之下将未来的皇妃救出来,虽然杨玉环那个时候还只是王妃,但人生的这种巧合和机遇偏偏就落在了他的脑袋上,不得不感慨此人算是个富贵命。 他又暗自琢磨,当初李嗣业只是七品小官,现在他却已经是四品边将了,这肯定都离不开杨玉环的提携,杨家的报答已经差不多了吧?我们是不是应该开始着手甩脱这个人,以免他一直揪着杨家挟恩图报。 只是他现在刚刚认亲,尚未完全投入杨家的怀抱,这种参与的话题暂时还不能说出口,等过一段时间后再慢慢提出吧。 …… 三天之后的清晨,李嗣业穿着绯色常服,同燕小四和一名兵卒,带着他送给杨贵妃的礼物朝兴庆宫方向而去。 等到了兴庆宫前的横街上才发现,前来送礼的官员远不止他一个,也不是三两个,而是有近百人之多。杨玉环当然不会都接见这些人,且耐心等着吧。 负责收礼的宦官领着龙武军站在明义门前的第三个门洞前,各路节度使,刺史派来的官员规规矩矩地排成弯曲的长队。李嗣业来得稍迟了些,自然也得排队。 杨国忠来得比李嗣业还迟,他身后带着十几人的队伍,每个人手里捧着不同的财物,用红色的纱巾罩上,看起来颇有神秘感。 他以为来到长安,见到三位阿姊,就应该一通百通了,所以也自认为不必排队,直接命人抬着东西往前闯,引起了各路官员的反感和愤怒。 “咄!你这人是怎么回事?觉得自己混出息了,不用排队?” 杨国忠回头呲了呲牙,指着自己的脸说道:“不晓得我是谁之前,千万不要乱叨叨,别跟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哈,”站在后面的李嗣业不禁笑出了声,这个人代入角色挺快的,很快就找准了皇亲国戚的感觉。历史人物在这方面真实可感,不再是书上那一串串没有温度的文字,自有其可爱之处。 第四百九十六章 礼物各显神通 这名不知底细的外地官员还真被他给吓住了,揶揄地叉了叉手。众人纷纷猜测他的身份,却没有人再出声阻拦。 他走到宦官的面前,堆起笑脸拱了拱手,从袖子中取出礼物帖,递到了对方的手中。宦官打开帖子看了看,躬身叉手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尖音笑道:“原来是杨国舅,奴婢给您见礼。” “好说,好说。”杨钊笑着摆了摆手,刚要迈步走进去,却被宦官的笑脸给挡住:“杨舅爷,奴婢暂时还不能放你进去,贵妃娘娘吩咐了,今儿你最后进去。既然是自家人,当然得先让人家外边人。” 杨钊哑口无言,只好悻悻地退回到人群的最后,李嗣业回头对其抱以一笑,对方的脸色却有些发青。 李嗣业本来认为他脸皮较厚,气量也应该不小。但现在看来,这两中相近的品质不能同时出现在此人的身上,实则是一种讽刺。 经过短时间的排队后,多数人把庆贺帖子和礼物留下,就只能原地打道回府,只有四人能够直入禁宫。他们分别是平卢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派遣进京的长子安庆绪,代表高仙芝和他自己的李嗣业,代表剑南节度使的杨钊,代表夫蒙灵察的安思顺。 四人带着随从与礼物从城洞中鱼贯而入,穿过长长的宫墙与砖石道,站在长庆殿前方的门楼下。 “列位请稍等,奴婢这就进去向娘娘通禀。” 四人叉了叉手,各自站在门楼下等待,相互之间并无沟通。李嗣业把目光投在安庆绪身上,这是个脸上还生着雀斑的粟特小子,大概不超过二十岁,看上去有些腼腆。 安庆绪抬起眉角偷看了站在那里双手抱腹抬头闭目的安思顺一眼,可能是估摸着躲不过去,硬着头皮上前去行礼叉手:“侄儿庆绪拜见叔父。” 安思顺把眼睛眯开一条缝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嗯了一声,且这嗯声也听起来也很敷衍,像是在清理喉咙中的浓痰。 杨钊嘴角嗤了一声,心想这小子的叔父叫得迟了些,亲戚关系处到这个程度也是没谁了。 李嗣业却有不同看法,安禄山和安思顺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估计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这种隔阂也预示着他们将来立场不同,注定有不一样的结局。 在大唐的官场上,什么同宗亲戚关系是最不可靠的。李林甫是楚国公姜晈的外甥,而韦坚的夫人乃是姜晈的女儿,双方有表亲关系。然而当韦坚入朝即将拜相,又是太子的大舅哥,引起了李林甫忌惮,最终陷害至死。李林甫和李适之同为宗室,虽出五服,为了争权夺利将其逼死种种。 这时那宦官领着一队小宦官走到门楼前,负手开口道:“各位带来的随从就在此处等待,礼品由宫中的人替他们拿。” “一起进去吧。” 四人并排前行,身后跟着他们的礼物,沿着石道来到长庆殿前,一步一步踏上石阶,跨过门槛进入殿中。 长庆殿规模较小,进深只有四根柱子,宫黄纱帐垂挂在柱子两侧,正中央是殿台,上面摆放着长长的坐塌,坐塌中央放着矮几隔开,李隆基和杨玉环分别盘膝坐在榻两侧,依着矮几把手肘支撑在几面上。 四人同时上前跪地叩首后,声音参差不齐地祝贺道:“臣等恭贺圣人。臣等恭贺贵妃。” 李隆基颔首说道:“都起来说话吧。” 众人立起在殿中依次站在两旁,一干小太监们抱着礼品站在他们后方。 李隆基心情畅快,笑着说道:“你们今日俱是来恭贺贵妃晋封,贡礼也都带了过来,谁先献礼?” 四人之间各自对视了一眼,他们所带的礼物都如快递一般密封着,先后次序定然大有不同。通常来说最好的宝物是要压轴出场,但谁又能保证自己的礼物比其它人高档。但若是两人有带着雷同的礼物,最先出场的那个自然占优。 安思顺上前叉手说道:“我等不敢擅专,还请圣人和贵妇娘娘选择。” 杨玉环早已满脸期待,她此时心情的快乐程度估计和拆快递的女郎们是相同的,抬起水润的眼波看了身边的三郎一眼。皇帝嘴角含笑托腮道:“今日是你的大日子,朕只是在旁边做看客,一切由你来做主。” 她挑起下巴,指着安思顺说道:“既然如此,就由刚才说话的这位将军先开始吧。” 安思顺双手并拢叉手:“谢娘娘。” 他一挥手,把六名捧着礼物的宦官叫到近前,掀开了第一个礼物上方的红纱,却是手捧着一块圆形的金盒。他把那金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团嫣红的胭脂。 他开口介绍道:“这是用焉支山的朱砂、大黄和秦艽,还有天山的雪莲熬制调和而成的胭脂,涂抹在肌肤上红润而近肌理色泽。” 杨玉环只是手撑着鬓角点了点头,安思顺只好介绍下一款产品,一个玉石做的酒樽,超薄而剔透,从外面隐约能看到里面鲜红色的酒液,酒樽旁边放着几个酒盏,色泽白皙泛青。 “这是武威城中盛产的葡萄酒,夫蒙中丞特地在其中选了六十年的精酿。而这些酒樽和酒盏俱是夜间发光的玉石做的,即使在没有灯火的夜间,也能对饮小酌。” 杨贵妃以袖口掩着下巴笑了笑:“这个不错。” 其他东西上的纱布也一一揭开,无非是一些河西的特产核桃,黄梨,还有一种被称之为沙漠人参的肉苁蓉。 有安思顺这几样东西垫底,杨玉环兴致大增,指着安庆绪问道:“你是禄儿的儿子吧,你父亲给我准备了什么贺礼。” 安庆绪还没有他爹那么厚的脸皮,没有称呼其为祖母,只是躬身叉手说道:“娘娘请看。” 他掀开第一个纱布,竟然是个竹笼,里面关着一只幼小的丹顶鹤。 不需要他做介绍,杨玉环便惊喜地称赞道:“好美啊,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美的鸟儿。” 安庆绪不多废话,直接掀开了第二个纱巾,里面是一个木匣子,抽开木匣是一根粗壮的人参。 “此参已经在地下生长了近千年,我父亲他派出五十多个经验丰富的采参人才把它抓住。” 杨玉环不禁掩嘴而笑:“它是活的吗?” “臣也不清楚,只是听靺鞨人说,年份越老的人参越有灵性,能够躲过采参人进行土遁。只有这样的参用了之后才会延年益寿,长葆青春。” 安庆绪又掀开了第三块纱巾,将叠在盘中貂绒披风取了出来,提在手中说道:“这是父亲出猎一个冬天,捕杀了三十多只貂,找人为贵妃娘娘鞣制成的貂皮披风。此物非常御寒,冬季出行,只要裹在身上即使在冰天雪地中都不会寒冷。 据安庆绪所念的礼单上,安禄山送给贵妃的礼物还有一棵从新罗移植过来的紫衫树,不方便带进宫阙中,已经让人种在了兴庆宫中。还有十名从新罗带来的奴婢,送给杨贵妃用来赏赐家人。 昆仑奴,新罗婢是唐代人口贩卖的两大特产,达官贵人争相抢购,属于有市无价的那种。 安禄山如此能够舍得花大价钱,倒让杨贵妃越发欢喜,笑着说道:“看来还是禄儿比较孝敬我。” 安庆绪低头脸有些红,毕竟还太年轻,他也没有其父的脸皮,趁势跪下去叫一声奶奶或祖母。 杨玉环终于抬头注视起了李嗣业,双眉颦起,眼带汪波,她挑着眼角笑问道:“李嗣业,你给本宫带来了什么礼物,呈上来看看。” 李嗣业低头叉手道:“喏。” 他对着下方的三个太监一挥手,其中一个端着木盒走上来,另外两个抬着用羊毡包裹夹层包裹的重物,从步伐来看很重很吃力。 杨钊站在后面不禁摸着鼻子暗笑,只有两件礼物,显得很寒酸哈。是安西贫乏尽是大漠,还是这些人吝啬,连给贵妃娘娘的礼物都敢不用心。 第四百九十七章 功成贵妃榻 李隆基倒没有什么反应,他每年接受朝贡,对这些东西早已失去了免疫力。杨玉环也感觉无甚紧要,早就听说李嗣业所呆的安西贫瘠苦寒,他自己财力有限,拿不出那么些礼品也正常。 李嗣业先把那匣子打开,里面盛放着如花瓣一般白莹莹的龙脑香。他高声介绍道:“此乃天竺秘产之龙脑香,可提神醒脑,疏解心肺,乃是安西四镇兵马使高仙芝差人从天竺购得,他自己抽身不得,所以托臣前来孝敬娘娘。” “哦,”李隆基笑道:“今岁婆利国前来朝贡,送给朕一些他们国中的特产,其中就有这龙脑香,十步之内自有香风。高仙芝倒是有心了啊。” 杨玉环只是抿嘴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般来说王国进贡的龙脑香,乃是所有香樟树中产出最好的,品质成色都比高仙芝送来的东西好不少。对于杨贵妃这种精致生活的女人来说,自然是要用最好的东西,高仙芝送的这些东西,应当只能用来赏赐臣下亲戚。 她托着自己的右腮问道:“李嗣业,你送给本宫的礼物是什么呢?” 李嗣业叉手道:“请娘娘稍待,臣这就打开。” 他亲自把两个太监气喘吁吁抬上来的重物——捆扎在一起的羊毡解开,里面竟然是一块块的木头零件。玄宗微挑着眉毛,人上了岁数,对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反而增添探究的兴趣。 他蹲在地上转身叉手:“为了防止木料在运抵京师路上磨损,臣特地将其拆封包裹,请娘娘稍待,臣这就将它们组装起来。” 他开始趴在地上组装,这些拆封后的部件均是榫卯结构,他只要按着图纸将部件的一凹一凸插合,然后钉入木销,使其完全闭合。反正在众人的眼中,李嗣业就是拿着一把木锤,敲敲打打地把所有的木零件组装成了一架造型美观舒适的长榻。 唐人的榻并不等同于现在的床,更多时候是当做坐具和白天的卧具。即使是皇帝妃子,他们也不愿意离开地面,只用厚实的白羊毛毡上面铺以丝绢褥子衾被。眼前的这个木榻有靠背,长度超过一个女子的身高,非常接近沙发,但没有沙发做的垫子。 李嗣业躬身叉手道:“这是臣特地托天竺的商旅运回来檀香木,亲自设计命人打造的贵妃榻,它是百年老檀,香气沁人,历久不绝。榻板中央是镂空的,里面灌满了臣派人从大食重金购买的颗粒,两种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扑鼻宜人,可历经百年,香气不绝。” “是吗?”杨玉环突然坐正身体,板起腰肢,眼角含笑一个手托着准备起身,想迫不及待地试试这香榻。 李嗣业立刻躬身叉手:“请贵妃娘娘试坐。” 杨玉环拖曳着绯色花鸟裙缓缓走下殿台,立在这檀香木做的长榻前轻嗅。空气中缓缓逸散着香甜的味道,给人一种心情安宁的感觉,这是檀香特有安宁心神的功效。这其中还有另一种味道,清新而雅致,同样也能使人安神,闻到它的时候连同心灵好像也在向上漂浮,这是特有的香味。 别说是站在榻前的杨玉环,身在殿中稍后的另外三人也隐约嗅到了香味,淡而清香,难以捉摸,但越是这样越使得他们抽动着鼻子去追寻,能拥有这样香气的女子,还不得让人神魂颠倒? 杨钊使劲抽动了两下鼻子,刚要陶醉地闭上眼睛,却又突然睁开。 他想到自己带的那些蜀中特产,好像没一个能够干得过这架香榻。他不禁拱着鼻子暗骂:“我日你个仙人板板李嗣业,我是压轴,我是压轴,你竟然压老子的轴。” “仇章兼琼你这个吝啬鬼,看你准备的都是啥玩意儿,竟然能让一个四品穷镇使把你给搞掉了。” 杨钊心中各种怨气堆积,脸上却露出会心的假笑容,简直就像站在选秀舞台上被导师一顿通批,还能够保持微笑的崩溃学员。 杨玉环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清新的香气整个将她包裹,这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味道。她回头望向圣人,笑着说道:“三郎,你也过来,来嘛。” 来嘛这一声真的是酥到了骨头里,让站在旁边的李嗣业听了都肝颤,如果所谓的国色天香美貌,腰肢窈窕还不足以让人折服,但仅仅这声优的杀伤力以足以消磨志向,怪不得皇帝称其为解语花。 仅仅有花瓶样貌的贵妃是不够的,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刻画上了她自己灵魂的色彩,她气质中散发出来的美,足以让人陶醉。 李隆基一步一步来到榻前,杨玉环抬头握住了他的手,皇帝抬头轻嗅,然后轻飘飘地说道:“真的好,只有这样的味道才能配得上你。” 杨玉环发出了娇嗔的笑声,她伸手一拉皇帝,两人肩并肩坐在榻上。发髻向自己的男人倾侧,靠在男人的肩头上,尽显小女儿姿态。 李嗣业心中有个东西不知当不当讲,他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被人喂食秀恩爱的粮草,不过就算再有不适也得忍着,属于他自己的馈赠也快来了。 圣人享受似地挺直了肩膀,抬头望向李嗣业问道:“李嗣业,这个礼物确实是实用又珍贵,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李嗣业吃了一惊,这么直接了当,不加一点儿修饰吗。还是说皇帝喜欢直接把心迹坦露在他面前的臣子。那些所谓忠心耿耿什么都不要,却一个劲儿地往前拱的人,最让他感到心烦厌倦吗? 他的回答就是前程的选择题,皇帝是喜欢看上去表面虚伪的忠心,还是喜欢直来直去的爽快? 李嗣业决定小小地赌一下,五五分是值得的,他立刻单膝跪地叉手道:“圣人,嗣业在碛西建功立业已九年,战则身先士卒,治理地方也得百姓爱戴,臣……愿意挑更重的担子。” 皇帝略作思虑问道:“你之前是什么官职?” “启禀圣人,勋官至八转上轻车都尉,散官至忠武将军,职官为疏勒于阗两镇镇守使。” 李隆基敲着眉头沉思后,说道:“勋官和散官都不低了,你的户籍在京兆府高陵,那朕就加封你为高陵县子,食邑五百户,得永业良田八百亩。职官就让你兼任安西副都护,继续担任疏勒于阗镇使。” 站在不远处的杨钊一阵倒吸气,把大殿空气都快抽冷了,皇帝循着声音抬头望去,吓得他连忙捂住了嘴。 李嗣业俯身下拜,叉手开口道:“谢圣人恩赏。” 三品是一个关口,不,应该是一个关隘,李嗣业卡在这个关口前好长时间了,皇帝宁可给他封爵食邑永业田,但在四品入三品的这个问题上但还是谨慎又谨慎。 他还是不够资格去披那个紫袍吗?换句话说,这个紫色的袍子就这么难披吗? 只要入了三品,他就有资格去竞争龟兹都督,有资格开始角逐节度使的位置,还是说这个过程需要一气呵成。 他缓缓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立刻迎来了其余三位的余光注视。李嗣业自己不满足现状,但这现状对其余两位来说已经是惊涛骇浪了,他们还从未听说过,也从未看见过送礼还能晋升出爵位的,这李嗣业投其所好,赚大发了! 皇帝眯着眼睛,抬手指着安思顺,又指向安庆绪:“安思顺如今是大斗军使,朕晋升你散官为壮武将军。安庆绪,朕封你为广阳刺史。” 两人连忙叩首谢恩。 他终于注意到了站在他们中间的杨钊,问:“还有剑南的礼物没有介绍,这人是……?” 杨玉环偷偷在他耳边嘀咕,皇帝这才笑道:“原来是玉环的远房堂兄,亦当得起国舅了,把仇章兼琼的礼物献上来吧。” 第四百九十八章 提前挑拨矛盾 杨钊满含期望的同时掺杂着复杂的哀怨,蜀中特产众多,可依然敌不过香料对女人的冲击,他十分不愿意面对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不过现在他的期望又升了起来,皇帝对堂妹的宠爱程度非同一般,这一点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只要他安稳地介绍完礼品,官位应当就唾手可得了。 “娘娘请看,这是蜀绣白鸟朝凤图,是三十名绣娘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才绣制完成,仇章中丞托臣送来长安,乃是蜀中百姓对贵妃娘娘的拳拳孝敬之心。” 杨玉环笑着点了点头:“她们确是有心了,这百鸟朝凤图可以装在屏风上,放在温泉宫中的飞霜殿。” 杨钊接着介绍:“此乃蜀中最具代表的特产,蜀锦,经纬线彩色提花,一共十二种花色,呈献给娘娘。这是竹叶青茶饼,还有蜀中的细纹纸……” 这些东西确实看起来不够新奇,每年都有蜀中各州刺史仅供至宫中,杨贵妃见得多了,眼界当然是高。也只有李嗣业所带来的域外的珍稀物种才让她感兴趣。 “岭南盛产一种果叫荔枝,不能够移植到北方,味道甜美,阿姊幼年在蜀中应该是尝过的吧。只是这荔枝从树上摘下,很快就会变质失去味道。所以臣来长安未能带上这荔枝,不能让您品尝到小时候的味道。” 杨玉环听完这话,双眼逐渐殷红,似有泫然欲泣之态。她可能是遥想起了幼年的生活,想起了父母双亲。 李隆基心疼地抓着美人的手,低头说道:“爱妃喜欢吃荔枝,朕自然能想办法让你吃到,又何必流泪呢。蜀中你父母的墓,朕也派人过去驻守,年年有人祭扫。如果将来有机会,朕倒要亲自前去蜀中,为他两位老人家祭拜。” 杨玉环的嘴角挤出一丝笑容,双亲虽已然不在,但蜀中的远方堂弟前来,也能让他感到几许亲切。杨钊毕竟是她们杨家的人,她幼年时在蜀中生活过一段时间,虽然记忆模糊不清,但对于这个族兄还略有一丝印象,既然是咱杨家的人,她就得照顾到。 这种话甚至不需要杨玉环亲自和皇帝说,她只需要一个眼神,李隆基便已经心领神会,抬头挑眉说道:“杨钊,朕封你做金吾兵曹参军,方便你入宫供奉。” 杨钊大喜,慌忙跪地叩首:“谢圣人赐官!” 他不知道这金吾兵曹参军是几品,不过这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入宫。日后离得天子近了,表现的机会也多了,官位不愁升不上来。 杨玉环不知是否因为情绪的起伏而产生了困倦,还是她受檀香安宁心神影响,显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众人都看出了这点儿苗头,连忙叉手告退:“臣等叩谢圣人和贵妃娘娘,臣等告退。” 皇帝把微闭着眼睛的杨玉环躺靠在自己的腿上休息,轻轻地抬了下手示意他们速速离去,几人连忙退了出去。 从宫中出来的路上,李嗣业倒是思索了不少,根据刚才的事情,他感觉皇帝处理事情的能力尚在,而且有其君王的平衡术的精髓。对他们四个人的封赏,虽然各有不同,但基本上做到了没有多大悬殊,不会让四人感觉到偏心或不满。 当然李嗣业有些不满,这个原因是皇帝不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恐怕知道也不会给。爵位和食邑封地对旁人来说固然高不可攀,但他对这种东西却不太感冒,做一个富裕的贵族地主没什么意义,他不会专门为了这些权力的附属品奋斗。 虽然有些不满,但他能够理解,不轻易开放三品官的门槛,可能是不愿意对安西上层做颠覆性的改变吧。 至于安思顺和安庆绪,他们带着上级和父亲的礼物来敬献,自然无不可。皇帝升赏他们,也是多半看在安禄山和夫蒙灵察的面子上,这算得上是一种默契,皇帝自然知道派来的这些人,都代表着节度使的心腹。 其实最应该笑的是杨钊,来长安之前不过是一介下县县尉,得到了鲜于仲通和仇章兼琼的赏识和可利用之处,才被派到长安为推官。皇帝任命他为金吾兵曹参军,这虽只是个八品的小官,但唯一独特的优势是可以入宫。要知道为天子近臣远胜什么封疆大吏,升官发财的机会岂不是随手捻来。 四人又站在了兴庆宫的明义门前,送他们出来的太监叉手后退入到了门洞中。 虽然有了共同进献这样的缘分,四人之间的关系并未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善。安思顺依旧对侄儿非常冷漠,只对李嗣业拱了拱手说道:“李郎,改日我们在长安西市的胡姬酒肆,我做东好好喝几杯。” 说罢他背负着双手往远处走去,安庆绪腼腆地冲着他的背影施了一礼:“叔父慢走。” “咳,嗯。” 安庆绪感觉与眼前的两人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只是朝两人虚浮地拱手,然后转身离去。 杨钊对李嗣业还有一丝丝的芥蒂,所以礼节也不必有,准备直接掉头。 李嗣业的声音却突然在他背后响起。“杨参军,嗣业欲邀你共饮几杯,敢不敢赏光前往?” 他抬手擤了一下自己的鼻头,回想起了自己在蜀中时,在朋友家蹭吃蹭喝时的情形,那时的脸皮就厚,现在更不怕什么。 “有什么不敢的,听说李兄在长安日久,还请你给介绍一家好酒的酒肆。” “那自然是,我们去长乐坊的青莲酒肆,长安城的美酒,没有一处能够盖过他们家的。” 青莲酒肆他也只来过两次,每一次都是匆匆而过。这座藏在长乐坊中受众面极小的酒肆最近能够在长安城中声名鹊起,离不开李白这个形象代言人的推介宣扬。只是李白已经被皇帝赐金放还,长安城中再无盛唐绝唱。 两人坐在酒肆角落的屏风里,店家将羊肉和酒樽酒盏端上来,退到了酒垆柜台后面,用掸子擦拭着灰尘。 李嗣业提起酒樽给杨钊倒酒,虽然他进门之前还摆着一张臭脸,现在倒是和缓多了。 此人的就是这样低端,一顿酒肉就能够改变他的情绪。 酒水发出淅沥沥动听的声音敲入酒盏中,李嗣业放下酒樽,端起酒盏开口问道:“杨参军是否还在为刚才我在宫中送礼品风头盖过你而生气?” 杨钊刚端起杯盏,吃惊地看了李嗣业一眼,他竟然直接了当地说出了此事?他是如何看出来的? 李嗣业心说废话,你的心情都已经写在脸上了,以为我能不知道? “呵,哪里的话,这些礼品都不是我的,在下不过是替仇章中丞办事,即使被盖过也只是仇章中丞的事情,与我何干呐?” “我认为也是。”李嗣业提起酒樽又给他倒上:“我不过是一介外臣,就算礼物送得再好,那也是外臣。怎么能抵得上杨参军与贵妃娘娘的血脉亲情,弘农杨氏血管里流的血都是一样的,她身为杨家人,怎么会不顾念她的儿子和亲戚。” “儿子?”杨钊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瞪着眼睛去征询李嗣业的目光:“你是不是喝了二两酒把自己给喝蠢了,竟然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我家贵妃娘娘哪来的儿子?” 李嗣业低下眼睛一沉吟,看来刚入长安的杨钊还属于生瓜蛋子,对一些事情并没有具体的了解。 他装作惊讶地反问道:“你竟然不知道?贵妃娘娘的养子,乃是如今担任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刚才进宫送礼的就是他的儿子安庆绪。” 杨钊抬头凝着眉头思索,这或许是个玩笑,或许是个恶作剧,但也预示了杨贵妃对安禄山的喜爱。当然这种喜爱绝不可能是那种,她的审美就算再差,也不会对一个三百斤的异性倾心,更不会冒这种得罪圣人的风险。或许这安禄山有些逗笑或搞笑的鬼才,能够常常戳中堂姐贵妃的笑点。 一个喜欢搞笑,具有形体幽默的胖子,确实能让一个女人开这样的玩笑,也能够让她假戏真做,将其当做儿子来养。要知道这时杨玉环才不过二十八岁,安禄山都已经快四十岁了,母子子的年龄差距如此逆反,更有喜剧效果。 把人生当做喜剧来过,这当真是一种讽刺的艺术效果了。 这依然让杨国忠感觉到不舒服,有种自己的晋升资源被人所占据了一般,一个粟特人凭什么能够享受到杨贵妃所带来的红利,他凭什么与他们杨家一起显贵? 第四百九十九章 再会景龙观 李嗣业端着酒杯仔细端详眼前杨钊的表情变化,虽然其尽量表现得对此事不甚计较,但他抓着酒盏的力度,还有鼻孔中喷出的轻蔑气息,已经暴露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这一招祸水东引确实成功了,这当然要归功于杨国忠本人。 这人心胸不比李林甫宽多少,且属于那种先畅想后规划的人。他如今才进入长安几日,职业规划尚无着落,但职业畅想已经开始天马行空,预料到了将来封相拜将,要遥领某个地方的节度使,也已经准备要打倒为自己设立的假想敌了。 他本来将李嗣业当做假想敌,唯恐对方借着曾经救过杨贵妃这桩恩惠,向杨家不断索求,不断攀升。又怕他将来超过自己,占据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权力。 在某些人眼里,世界非黑即白,凡是官位能力超越他的,好像都是阻挡他前进的心魔和绊脚石。 但他现在的火力已经转变,因为李嗣业已不足为惧。他虽然对堂妹杨玉环有救命之恩,但杨妃在今日并未表现出感谢或格外恩赐,可能由于原因是他昔日救的是寿王妃吧,虽是同一个人,但两者身份有种微妙的尴尬。 李嗣业做假想敌确实不行,他的嫉妒和愤怒已经找到了新目标,有一个厚脸皮的家伙已经开始以杨玉环的儿子自居,已经借着杨妃的关系做了平卢范阳两镇节度使,接下来还能有多大权力,入朝为相吗? 他杨钊就算人微言轻,起步比较晚。但从今天起就要使劲地盯着此人,绝不能让他在杨家的身上再沾到半点的便宜,绝不能让一个谄媚的小丑把自己远远地甩到了身后去。 这个安禄山,就是他现在的假想敌。 他又瞅了眼前低头喝酒的李嗣业一眼,心想眼前这人还有点价值,现在做了副都护,将来有可能做节度使。如果把他当做一个外援,用来针对那乱认娘亲的安胖子。虽然不会起什么大作用,但也有其利用价值。 杨钊端起酒盏敬李嗣业:“李郎,有一件事我听说了,当年你在受惊的马上救过寿王妃,你算得上我们杨家的恩人。今后杨钊将你引为知己密友,我在朝中,你在外面,我们守望相助,如何?” 李嗣业连忙双手端起酒杯,做出感动诚恳的模样:“既然杨兄如此看得起我李嗣业,嗣业自然不敢推迟,当以兄马首是瞻。” “哈哈,好。“杨钊得意地笑笑:“嗣业你也太过自谦了,不过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我在朝中有诸多便利啊,也会在圣人面前为你美言。” “呵,当然,一定一定。” 两人酒足肉饱,杨钊手按着案几的一角从地上站起,身体却打了个踉跄,右手扶着额头道:“我日,么想到酒劲儿还挺大的!” 他摆着双手对李嗣业笑了笑:“你不用扶我,我们各走各的。” 李嗣业目送着他从酒肆中走出,站在门槛处看着其远去的身影,冷冷地哼笑了一声:“还想利用我,做小人都不够格。反正你迟早要和安禄山争斗,倒不如早点上手先找找感觉。” …… 他快步走在丹凤门街主道上,心中仍然在盘算,入朝送礼的事情已经解决,封高陵县子的爵位和授副都护的敇旨应该快速下发了,等领到敇旨之后,他就没什么理由留在长安了。 在离开长安之前他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他的脑袋里却毫无头绪,决定暂时先回到安西留后院再说。 从留后院的后门进去,燕小四等人正在院子里刷洗马鬃,还有人在切草料。负责院中事务的赵都尉上前来,从袖子从取出一封信,双手递交给了他:“李将军,这是一个不知姓名的人傍晚从门缝中递进来的。” 李嗣业接过信件,转身回到了自己房中,从腰间抽出小刀拆开了信封,将信封倒转抖了抖,什么都没有倒出来,透过这硬黄纸的背后一看,交叠粘贴的信封内部写着一排黑色小篆,几乎看不清楚。 他索性将信封拆开,只见上面写着:明日未时,景龙观。 太子的信息来源速度令他惊讶,他不过才来长安几日,今天才把香薰贵妃榻献上去,他竟然就已经知道了。 上次同他会面的是李泌和皇甫惟明,这次也许太子会亲临吧。 在光线逐渐阴暗的房间内,李嗣业拔开了火折帽,将那火绒放在嘴边轻轻一吹,暗红色的幽光乍亮,很快燃起了火焰,他将火焰凑上油灯,豆大的光亮逐渐晕然了昏黄房间。 他将那拆开的信封触上火头点燃,然后扔到地下的火盆中,看着它变为一堆灰烬。 …… 景龙观的夏日野草茂盛,这里原是安乐公主李裹儿的一处宅邸,李裹儿被诛后,朝廷将其改为景龙观。然而因其面积过大,独占两坊之地,使其大片土地被闲置。朝廷欲将其分割卖出,但达官贵人因此地的晦气而不愿意购买,穷人家又买不起,久而久之景龙观就成为长安城中最具自然气息的建筑群。 李嗣业驻足停留,青草将石道覆盖,两旁的凉亭被青藤所缠绕掩盖。时常有孩子们在其中游曳,被道士发现后驱赶出去。 他穿过华盖亭亭的树冠,建在小山上的楼宇已经在视线中,白墙环绕耸立,把四周疯长的自然隔绝在外。这才是道观该有的样子,融入自然之中,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门外立着两名道童,面如白瓷,眉宇清秀。他们手执拂尘,眼睛却探寻着地面,一只松鼠立在他们脚下手中捧着松果啃食,道童抬脚去逗引这松鼠,却被另一名道童的嘘声打断,提醒他客人来了。 “尊客从何处来?” 李嗣业谨慎又不失礼貌地回答:“我从西边来。” 两人恍惚地对视了一眼,开口问他:“尊客可是李嗣业将军?” “没错。” “请随我来。” 他跟随着道童进入楼中,沿着木楼梯向上,二楼的围栏环绕着吊着的大钟和神像。道童将他引到楼上便转身返下,站在隔扇门前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头戴扎着短髻身穿白衣的婢女。 李嗣业猜测她是下人,然而这女子无论从气质还是从美貌上而言,都不像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婢女。 她嘴角含笑引着李嗣业来到隔扇门前,双手拉开了门。李亨和李泌都坐在隔间中,两人盘膝坐在席上,李泌的身边还蹲着一名婢女,正用一块娟帕捏起茶鍑的盖子,鍑中清香散发出来。 靠墙的窗扇大开,外面树冠上浓厚的绿意投映在屋里。 李嗣业回头看了看门外的婢女,又看了看李泌身边的婢女,小李泌好像换人了,记得与他上次见面时,那婢女的相貌有几分胡人血统,这次这个明显没有。 他顿觉有些尴尬,最近贵人出门都喜欢带秘书么,李泌一个太子一个,如果有这样的必要应该提前指出啊,他哪怕多花点钱到妓馆临时雇佣一个,才显得搭调。 他站在门口躬身叉手:“末将李嗣业参见太子。 “嗣业,不必拘礼,就等你了,快来坐。”太子面带微笑指了指自己的右侧,李嗣业脱掉靴走过去,跪坐在地上。 那站在门口的婢女提着他的靴子放在一侧,也脱掉了翘头履,小巧的脚上套着洁白的足袋走进隔间,双手转身将隔扇门拉上。 李亨的婢女素质很高啊,也不嫌自己的鞋臭,他挺直腰板准备让这婢女从自己身后绕过去,但实在没想到,她竟然在他的身边跪坐了下来。 第五百章 太子送婢女 李嗣业不解其意,只是耸了耸肩膀,以为这是太子拉拢化解他尴尬的一种手段。对于女子递送过来的茶水,他尽量小心避免接触对方的手指,并且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婢女的手指哆嗦了一下,跪坐正身体双手扶着膝盖略低着头,干净的流海轻垂在她的额头上。 太子熟视无睹地问道:“听说李将军昨日给贵妃娘娘送了一架香榻,圣人和贵妃很是喜欢,不知圣人赏赐了李将军什么官职。” 这种事情李嗣业无需避讳隐瞒,因为太子也给贵妃送了礼,李亨的表现与百官并无二致,只是皇帝不可能再给儿子升官。 “授了高陵县子的爵位,加官为安西副都护。” “不错,”李亨并非由衷地恭贺道:“圣人已经有三年时间没有给人封爵了,他能破这个例,说明对你的礼物非常喜欢,也很喜欢你这个人。毕竟天下可授官田越来越少,八百亩的永业良田和五百户食邑也尤见可贵。” 坐在旁边的李泌漫不经心低头饮茶,却突兀地开口道:“卡在四品至三品的这个关口上过不去了。” 李嗣业突然抬头瞄了李泌一眼,这小狐狸准确地说出了他心中的隐忧,不过他并没有接话,避免陷入对方营造的话题之中。 不过李泌并未停止,继续说话:“李将军功勋卓著,无论从战功来看,还是官职履历来看,都已经满足了入三品的条件,这次花大价钱送上了檀香榻,可还是距离三品有一步之遥。李将军难道没有剖析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亨看似不动声色地低头饮茶,目光却严密关注着李嗣业的表情。 嗣业放下茶盏,身边婢女用汤勺为他填茶,他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当然知道,紫袍不是那么好披的,升官虽是奖励也不仅仅是奖励,滥加封赏会破坏官场之间的平衡,圣人有意控制三品官的数量,也因为它的尊贵和职责之重。” “不,”李泌的语速加快,因为他绕的圈子太大,不加快语速加强语气,容易被李嗣业找到漏洞截断:“李将军心里很清楚,你是安西都护府一系的将官,安西军这个圈子限制着你。只要李林甫仍然遥领着安西的大都护,仍然身居右相之位,安西乃至整个西域就都是他的一亩三分地。” “圣人并非不愿意将你擢升至三品,无论是散官、职官、还是勋官他都可以做到。他只是不愿意打破右相对于安西都护府的规划安排。他不是你在与三品的门槛之间做选择,而是在你和右相之间做选择,除非你的圣眷能够超过李林甫,否则你很难绕过他去做碛西节度使。” “某些台阶,不是你送多少礼物就能达到的。或许你将来能靠着贵妃的眷顾登上某个台阶,但绝不会是安西节度使。” 李泌的嘴很厉害,快速有效地击中了李嗣业的软肋,连太子都自觉地半低着头,把嘴角溢出的笑容藏匿起来,或许还会在心中暗暗称赞,我家小泌泌嘴皮子越来越利索了。 李嗣业双手将茶碗端起,双手捧着一饮而尽,才点点头道:“茶不错,你说得很对。” 他放下茶碗,眼睛毫无波澜望着太子和李泌:“右相不愿意让汉人做方镇节度使,是因为大唐官场的惯例,出将的归宿必然是入相。安禄山、夫蒙灵察等胡人只知武刀弄枪,不通文墨。圣人对文盲宰相的容忍的底线也就是弄獐、伏猎之流。所以这些胡人控疆镇守边地,李林甫才能高枕无忧。” 李泌故作愤怒地抬手拍击案几:“太过分了!李林甫心胸狭窄,将私利置于社稷之上,作弄权术,打压人才。难道几年之后,大唐十节度使全都要换做胡人吗?” 李泌这句算是神预言,等再过两年皇甫惟明和王忠嗣被李林甫拔除。十节度使将全部由胡人担任,安西北庭为高仙芝,河西为安思顺,陇右朔方为哥舒翰,河东平卢范阳为安禄山。虽然日后的叛乱不是民族矛盾,但李林甫的所作所为确实使节度使体制僵化,没有了入朝为相的台阶,皇帝只能不断地投喂官职和边镇权力,把安禄山养成了饕鬄。 “李林甫专权,相互徇私勾结,使忠志之士报国无门。李将军,你若仍像以前那般事不关己,你也会如他们一般,被阻断在升迁的路途中。” 这话说得有点耸人听闻,李嗣业也不是没有依仗,他背靠杨氏,只要再下点儿功夫,在别的地方成为节度使也不成问题。只不过他不愿意用这种生硬的方法上位,也不想完全得罪李林甫,在杨氏、李林甫、太子三股势力之间从容游走,在三个鸡蛋上面跳舞才是他要到达的理想状态,只有这样才能走得顺,走得远。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和我的目标之间挡着一座山,你的建议是先挖掉这座山。可我为什么要把有限的精力放在挖山上,我难道不能绕过去吗?也许等我到达目标后,再回过头来挖山,会事半功倍一些。” 李泌凝视着他反问道:“石头堆成的山你当然能够绕过去,但人组成的山你过得去吗?李林甫在朝中结党如铜墙铁壁,你往哪儿绕?太子希望你将来能够主政碛西,而不是去别的地方,你的根基在安西。” 从眼前出发,李嗣业不愿意加入太子的阵营,就算是暗中加入,也肯定不安全。由于李隆基对储君的提防,使得李亨面对李林甫的攻击时,仅有一点点的自保能力。他身边的人,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连同他的太子妃韦氏他都保不住,投靠他就等于置身危险之中。 但太子终究是要做皇帝的,李亨能够忍辱负重,熬过一次次危机。这是一支长远股,等将来他渡过危机势力已成时,再跑过去投靠,哪还能轮到他李嗣业站队。 所以他眼下既不能拒绝太子,也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这个距离需要自己把握。 他犹豫着说道:“我还在安西的阵营内,人微言轻,只怕还没有出力,就会被揪出来,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反而会牵连了太子殿下。” 李泌翘起嘴角笑道:“这你不用担心,你同太子殿下的关系,同我们的关系,永远不会被公开,今天我们在景龙观的会面,将是最后一次。最近几年内,我将在太乙山的五台观竹舍清修,希望李将军能够多去拜会,如果你抽不出时间,也可以派出婢女与我的婢女妙止联络。” “妙止,婢女?” 李泌身边的婢女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眉毛修长纤细,双眼温婉和煦,虽然很漂亮,但不及上次所见的婢女有灵性。 李嗣业突然转身望向身边的女子。她也跪立而起,挺直腰肢叉手在胸前:“奴婢道柔拜见阿郎,当唯阿郎之命是从。” 他吃惊地望向太子和李泌,而两人捧着茶碗微微点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嗣业顿觉自己接受不能:“那个,此事还需我考虑几天,我娘子这一关怕是过不去。况且我此来长安,身边只带了四名随从,身边突然出现一个来历不明的婢女,如何能不惹人怀疑?” 第五百零一章 将军带回来的小娘子 李亨和李泌相视而笑,有一种奸计得逞的小喜悦。太子双手并拢,五指交叉说道:“这种小事不成问题。” 李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李嗣业说:“这是婢女道柔的奴籍,她原为高陵县良人李召之女,其父因设赌争斗杀害人命,被县令判流放死于前往柳州途中,临死前将女儿卖身为奴被商贾贩来长安。此奴籍已经在长安西市署盖下印章,绝无漏洞。” 他刚将这奴籍注色经历看完,李泌又变戏法地掏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西市奴市牙侩出具的买卖契约,时间是今日巳时。今日上午你路过西市牙行,遇见奴市开市。因见奴婢道柔是高陵同乡,又出自同宗,遂起了恻隐之心将其买下。” 区区两张纸就把奴婢的来龙去脉给安排了,连动机都讲的清清楚楚,只不过是强行买卖的安插。他扭过头去看身边道柔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婢女感受到他的目光,双手不由自主地瑟缩成了拳头。 这双手嫩如柔荑,手腕白皙如凝脂。一个高陵县良民的女儿能有这样白皙的手吗?普通百姓的女儿手上能没有老茧?恐怕无论是这奴籍,还是买卖契约,都是伪造的。 李嗣业没有办法拒绝,他可不会真的认为,这就是区区一介奴婢。 这是李亨给他安插的金箍,只有接受了才能让对方放心,他俯身向前叉手道:“谢太子恩赐。” 李亨放下茶盏笑道:“嗣业与我之谊,源于旧历二十五年,那时我还是区区一介忠王,而你也只是庶人李瑛麾下的一介内率千牛。当时我受内宦高力士之托,安排你前往碛西做官。自那个时候我就相信,你我之间的缘分不会断绝。送你一个婢女,算不了什么。” 确实算不了什么,从贞观开始到开元初年,每一次的政局动荡,都有无数的显贵官员被牵扯家破人亡,家产抄没,妻女为奴为婢。一旦入了贱籍,他们的后代依然是贱籍,除非王朝覆灭,改朝换代。 谁会为这些人平反昭雪?没有人会,政治斗争中一旦失败,就会牵连后世。李嗣业从这里遥想到了自己,他会因一些未知的决策,然后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这个女子的真实身份有待商榷。 三方初步达成了意向,事情谈妥了,李嗣业也要起身告辞,他朝太子叉手后缓缓退出隔扇门外。这名叫道柔的婢女紧跟着他,好像生怕被遗弃一般。 他走到门口,猛地想起一件事情,又转身向太子叉手道:“敢问太子殿下,阿倍仲麻吕现居何地?” “谁?”李亨听得一个绕口的名字,一时没想起是谁。 “日本遣唐使留学生,改汉名叫晁衡,现在应该在朝中担任高官。” “哦,”太子这才想起来,开口道:“晁衡,现任秘书监兼卫尉少卿,圣人赐宅邸在永兴坊。” “谢太子陛下。” 等李嗣业离开后,李亨扭头问身边的李泌:“他找晁衡做什么?” 李泌摇了摇头,声音如哨子一般呼出:“不知道,也许他交友广阔,连晁衡这类学识渊博的日本人都有来往吧。” “那正好,圣人对晁衡圣眷正隆,若能认识晁衡,也算是一大助力。” …… 李嗣业从楼梯上蹬蹬蹬走下来,走出观墙融入到那浓绿的世界中,他略一回头,看见这个名叫道柔的女子双手交叠跟在他身后。 他在疏勒之时,家中就有了一帮子奴婢,但那些人都是用来打扫宅子和伺候十二娘枚儿的,相貌也丑得一般。他自己从未用过婢女,多数时候是使唤燕小四,更别说在身边带这么一个美貌动人的女子了。 他骤然停下脚步,道柔也顿住双脚,没有出现刹车不灵现象。这女子的反应倒还可以,神经是时刻紧绷着的么? 他虚抬起手指划着圈圈:“那个。” “请阿郎吩咐。” 道柔轻轻地低了一下腰,李嗣业回头叹了口气:“走吧。” 傍晚时分,李嗣业领着一袭白衣的婢女进了留后院,燕小四正坐在院子中央架着磨刀石磨制障刀,刺啦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眼眸开始随着那身影转动,连喉结也忘记了蠕动。两个兵卒正在用糙话骂仗,霎时间哑了嗓子,扭头眼睁睁看着女子从他们面前走过。一名兵卒坐在墙角正在缝制他那开缝的靴,抽出针线抬起头,顿时张大了嘴巴。直到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堂前,他疼痛地嘶了一下,嘴唇竟让针头给扎破了。 李嗣业站在堂前转身,对盘膝趴在案几抄写的赵都尉吩咐:“赵都尉,给道柔……给我的婢女安排一个房间。” 赵都尉抬起头来,双眼如白炽灯泡望向李嗣业身后,呆滞了一瞬才说道:“将军,你住的厢房就有内外隔间,既然是婢女,就应当……” 他连忙闭上了嘴,改口说道:“你旁边就空着,铺盖还是新的。” “好。” 李嗣业来到后堂的厢房门外,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对身后的道柔说道:“去你的房间收拾一下吧,不用管我。” 道柔点点头,转身来到右边厢房,却见门窗大开。赵都尉和燕小四各自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和拂尘正在房间里打扫。她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似乎对这两人的所作所为毫无感觉。 赵都尉停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来殷勤地笑道:“道柔娘子,房间都已经打扫好了,你好生歇息。” 燕小四不甘人后,上前叉手道:“娘子,我是燕小四,乃是将军的亲兵旅率,你若有什么不便,尽管可吩咐我。” 道柔听见燕小四口中说出亲兵旅率,本来低垂着的眼眸亮了一瞬,很快变得毫无波动。她低下身子给他们行礼道:“道柔不过一介奴婢,不敢劳动两位,实在是折煞奴了。” 两人不知道李嗣业从哪儿把这娘子弄来的,也不知道他对这奴婢的态度如何,也就不敢问东问西,只好笑着叉手说道:“道柔娘子好生歇息,我们下去了。” 他俩退出道柔房间,顺带着给她关上了门,相互针对地敌视一眼,然后各自走到后堂的廊间,分别被五六个亲兵和杂役围住。 “咋样,这是将军从哪里带来的?莫非是平康坊翠玉阁中的头牌。” “头牌个屁,这是将军的婢女。” “扯淡,只有公子哥才有婢女,你多咋见过将军有婢女的,这多半是圣人赐给的小妾,带回疏勒去做二夫人。” 他们谈话的当间儿,对面厢房的道柔将两扇窗户全部关闭了,显然是听到了这些絮絮的私语。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提着短刀将铜镜竖在院子里的花墙上,伸手揪着胡须,用刀锋将稍长一些的胡须截断,使其看上去美观一些。 他高声吩咐燕小四:“小四,到后院牵马去,跟我一起去永兴坊拜访阿倍仲麻吕,藤牧的骨灰匣子你还带着吧。” 燕小四却发着愣怔待在原地,视线仿佛被别的东西牵引,越过李嗣业的肩头望向他的身后。 “燕小四?” 李嗣业回头去看,婢女道柔已经牵着黑胖和青骓来到他们身后,就连藤牧的骨灰匣也被黄绸绑在了马鞍一侧。她俯身单膝跪在地上,双手伏着地面青丝从肩头垂下,使得她的素白衣衫的肩膀显得更加柔弱,然而她却把自己当做了上马墩,脆声说道:“请阿郎上马。” 李嗣业眉头皱起,快步绕过婢女道柔,从黑胖的另一侧翻身上马,尽管左撇上马太过吃力,连马儿都喷吐白气摇晃了一下。但他终究还是在马上坐稳了,神情冷淡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对燕小四不满,还是对婢女道柔不满,反正是不满。 不远处赵都尉和兵卒们愕然地张大了嘴巴。 “还真是婢女啊。” 第五百零二章 太过扎眼 晁衡的宅邸位于永兴坊西侧,毗邻初唐名相魏征的的故宅,能和自己的偶像近距离住在一条街上,晁衡应该很满足吧,虽然他们存在不同的时空,但精神上已然承袭。 他少年时随日本遣唐使团队来唐,作为众多日本留学生中的一员,学习浩瀚如烟海的儒道典籍,为大化革新提供理论基础。 只是多年过去,遣唐使成员纷纷学成归国,却也有不少人留在了这片让他们迷恋的土地上。东西两都,长安洛阳,江南扬州苏杭,每座城市都有其独特的魅力,吸引他们长留在这里,吸取养分,又回馈出去。 李嗣业独自前去敲门,把道柔留在外面照顾马匹,晁横的管事从侧门探出头来:“你是谁?” “我是安西都护府副都护李嗣业,有要事来求见晁少卿。” 这位管事心中狐疑,他家阿郎好像从未结交过碛西的官员,他谨慎地叉手说:“尊客请稍等,我回去向我家阿郎通报一声。” “请便。” 李嗣业站在门外踌躇片刻,回头看向牵马等待的道柔,她的目光慌忙躲闪到自己双脚上。李嗣业看到的是一袭白襦衣纱裙,在这黄土纷飞的街道上显得尤其醒目。 他自言自语道:“太扎眼了。” 晁衡家的管事回到堂屋厢房门前,对盘膝坐在翘头案前的主人叉手说:“阿郎,门外有客来访。” 晁少卿头也不抬,拖长了声调问道:“谁啊。” 这一声特别有长安味道。 管事嘴角溢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来客自称为安西副都护,李嗣业。” 晁衡抬头思想,对此人毫无印象,他将墨管放在笔架上,搓了搓双手说道:“把人请进来吧。” 管事快步走出院子,来到门口打开侧门,伸手邀请:“李都护请进。” 李嗣业抱着那绸布包裹着的盒子,管事看着感觉奇怪,估摸着不是礼物,所以也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躬身邀请:“李都护请。” 晁衡站在厢房门廊下拱手迎客,口中客套着:“李都护突然来访,晁衡未能及时远迎,敬请见谅。” 对方操着标准的中原官话,举止做派也是官场上那一套,如果说藤牧身上还有他日本人痕迹的话,这位晁衡已经一丁点儿都不像一个日本人了。 “晁少卿,我是受人之托前来。” “哦,快请进。” 李嗣业迈入房中,晁衡的房间很宽阔,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除去窗户外全是榆木书架,不易受蛀虫啃食,书架上摆放一册册书本。 注意到李嗣业的目光,晁衡指着书架笑道:“本人平时没有什么爱好,只是喜欢到弘文馆抄录经典,遣唐使带回日本去的那些书册,全是我们这些留学生一笔一划抄下来的。” “很难得啊。”李嗣业赞叹地点了点头,才低头去看自己胸前捧着的盒子,他双手捧着将其递到晁衡的面前:“这是藤原秋助的骨灰,他阵亡前曾担任龟兹跳荡营振威校尉,追授归德郎将。” 他解开包裹骨灰盒的绢布,上面叠着圆领袍和一封书信,又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刀横放在上面说:“这些都是他生前的遗物,包括这把刀。” 晁衡的眼圈逐渐泛红,哆嗦着手拿起那封书信,他将信封拆开,展开纸张去看。 李嗣业后退了两步,给他留出了私人空间。看完信件晁衡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道:“他是跟我同一批遣唐使团来到的大唐,先与我共入弘文馆学习抄录经卷,后来迷上了兵书,转学了兵家,后来为了学横刀的刀法,入了御林卫,又转调做了太子内率备身。可我没想到他会去西域。”晁衡抽噎着气息问他:“他临走前,难道就没有说什么吗?” “很抱歉,我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他代人托话给我,让我把他的骨灰转交给你,希望你能够托人把他带回日本安葬。” “当然,藤原家的儿子还是要葬在祖地里的。” 主人家的情绪过于悲伤,李嗣业不便逗留,便开口向晁衡告辞:“晁少卿,请节哀,我就先告退了。” 晁衡连忙吩咐管事:“代我送送李都护。” 管事将李嗣业送到院门外,再度叉手:“李都护慢走。” 李嗣业一步一回头向道柔走来,幸好她没有再趴下当上马墩,李嗣业从她的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说道:“走,去东市。” …… 两人牵着马匹来到东市的井字街上,李嗣业警惕地瞧了瞧四周,把自己的鱼袋和鱼符掖到了衣服里面,缓慢地溜达着,来到一家专卖胡服和猎装的商肆门口。 道柔仍准备乖乖地在外面等待,李嗣业却对她招了招手:“道柔,进来,给你换身装束。” 两人进入店中,四周的架子上挂满了各种丝绸蜀锦,现在的流行趋势是用厚实的蜀锦做胡服风格的衣袍,多半是在圆领缺胯袍的基础上,改领口为翻领,样式新潮且穿脱方便。 店主是粟特人,眯着笑眼迎上来叉手道:“官爷是要换一身衣服吗?” “不是给我。”他指着墙上的一件猎装说道:“就照着这个样子给小娘子挑一身。” “好嘞,我看看呐,贵客稍等呐。” 道柔底下眼睑低声说:“阿郎不必给我买衣服的,阿柔有自己的衣衫。” “你身上这襦衣纱裙确实很漂亮,但行旅不太方便。” 粟特店主从里面取出两件衣袍,笑着问道:“要试试吗,我这里有换衣的隔间。” 道柔点点头,抓着袍子走进隔间,反手关上了隔扇门。 片刻之后,她从隔间中走出,低头系着胸前的绳扣。李嗣业赞许地点了点头,窄袖长袍很合身,腰间系着革带,少了些女子的妩媚,多了些英气。不过她走路时的步履,还是那亦步亦趋的宫女小迈步,侧头扭着身姿转了一圈,天鹅似的脖颈向后眺望,想从阿郎的眼眸里看见自己。 “怎么样,漂亮吧。这身袍装富贵家的娘子们都喜欢穿。“ 李嗣业只看了一眼便扭头朝向粟特店主:“不错,多少钱。” …… 下午时李嗣业领着道柔回到了安西留后院,燕小四等人注意到她改换了装束,不免有些惋惜。这身衣袍也很美,但毕竟是男人穿的衣服,她的长发也胡乱扎成了丸子髻,远不及白衣时的清丽动人。 也许李将军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一个女子扎在男人堆里,穿宫装太过扎眼,还是朴素一些好。 几个兵卒闲的蛋疼,聚集在一起交流意见。 “我觉得小娘子穿那襦裙更好看,白色素净,有仙气。” “哪里啊,我觉得这一身也不错。” 宫里的宦官身着绯袍走进院门,兵卒们连忙并列行礼,宦官鼻孔朝天挥动着拂尘算是回应,身后领着几名小太监捧着敇旨。 “李都护何在呐,请出来迎敇旨。” 李嗣业连忙从厢房中迎出来,俯身叩首,留后院一干人等也跪在地上。 宦官左右睨视了一眼,才将制书从手中缓缓拉开,张口念道:“门下!疏勒于阗镇使,忠武将军李嗣业忠君体国,献榻有功,加官安西都护府副都护,赐爵高陵县子,食邑五百户,授永业良田八百亩。中书令丞……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李嗣业伏首再拜:“臣叩谢圣恩。” 宦官将圣旨卷起,走上前来送到李嗣业高举起的双手中,笑着恭贺道:“恭喜了,李都护,圣人赐了你爵位,日后还能够节节高升。明天你就可以到高陵县去,领受你的田产和食邑。” 李嗣业照例要给这些宦官辛苦钱,说些客气的话将他们打发走。 这所谓的高陵县子对他来说,累赘的意义大于获得。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疏勒,哪里有精力去经营这些私产。 高陵县是要去一趟的,把手中的田产和食邑接过来,找个可靠的人帮他管理,至于什么子爵府邸,修不修建都毫无意义。他对这个曾经出生的家乡,并无多少感觉。 第五百零三章 虢国夫人营造新府 眼前是一座尚在建造中的宅邸,位于兴化坊杨家五宅巷中,无论是建筑之华丽繁复,还是占地之广,都已远远超出了一般的皇亲国戚。 李嗣业站在院墙外,就能够看到墙内三层高歇山重檐楼,有七丈多高,竟然形似花萼楼的低配版。唐律规定朝廷官员不得起高楼俯视人家,但这楼要修起来,就不只是俯视人家,几乎都能俯视整个兴化坊了。 “来,让让。”木匠们用独轮车推着一根根的巨木转进了工地,李嗣业伸手一拉道柔的肩膀,让她避了开来。 据说这大院原本是京兆府韦家的产业,杨玉瑶强行拆迁,直接据为己有,赔偿款一分没给,只是给韦家在长安城别处找了个面积很小的宅邸。韦氏敢怒不敢言,史上最霸道的皇亲国戚,也非他们杨家莫属。 杨玉瑶乘着步辇从街巷尽头缓缓而来,几个家丁在前面开道,她乘着凉风躺坐在里面,看到站在宅院门外的李嗣业,才命人停下。 一个婢女躬身上前,伸手搀扶着她从辇中走出,这位贵妇人回头挥挥手下令道:“把步辇抬回去吧。” 一干人等如蒙大赦般抢着步辇退走,只留下一个小女子和一个小太监,如灌了水银般凝立在她两侧,还真是童男童女了。 杨玉瑶一眼觑见了站在李嗣业身后的道柔,双目中带着几许妒意,乜着眼角装作不经意闪过,笑着问李嗣业:“李郎,等急了吧。” 这是醇正绵柔带着杀伤力的御姐音,听得李嗣业耳朵嗡嗡的。她注意到李嗣业的婢女底下眼垂,面无表情,才把闪电般的妒恨目光撤走。 “宅子还没有完工,听说你急着要回碛西,我才带你来看看。其实你没必要早走的,有我杨玉瑶站在这里,谁敢说三道四!” 李嗣业干笑了一声道:“好钢应该用在刀刃上,因为这点儿事情徇私舞弊犯不上,走吧,让我进去参观一下你的锦绣华庭。” “锦绣华庭,哈哈,这个名字好。”杨玉瑶笑的花枝乱颤,指着大门的门额说道:“等宅子完工的时候,我要把门匾给换了,就叫锦绣华庭。” 进到门内之后他才发现,这些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的想象力果真贫乏的很,就只会模仿别人,整个宅邸构造是半个兴庆宫半个温泉宫的结合体,更别说那院落的排列对称,没有中轴线就不会建房子了吗。 靠着后院院墙的那座最高楼的楼前,就是缩小版的龙池,环绕着池水有一条长长的廊亭道。他站在亭口遥望楼顶,工匠们正在楼檐上铺瓦,又有一堆木匠正蹲在楼下,用刨子和凿子加工木瓦。每一块木瓦当都要用唐三彩中的绿釉来进行上漆。这真是耗费财物,奢侈堕落。 杨玉瑶靠着李嗣业的肩膀,抬起手臂指着楼上说:这楼上的第三层,是你的。” “我的?”李嗣业吃惊了一瞬,迅速合上嘴。 “准确来说,是我们两个的。” 他实在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这个女人竟然想包养他,杨家的台阶实在不好蹭呐。 杨玉瑶突然又冷了声音,话题跳脱到八百里开外:“在门外跟着你的那个女子,是你的什么人?” “高陵县流落出来的同宗远亲,被我买下做了奴婢。” 杨玉瑶把头从他肩膀上挪开,开口说:“你把她弄死,我可以在圣人面前给你美言,保你将来做安西节度使。” 李嗣业猛然扭头去看她,这美貌如娴花照水的女人眉毛向上斜挑,樱唇紧抿着发出讥讽笑声:“怎么,你舍不得?” 他用调侃的语气去问:“我想要做河西节度使,是不是需要杀死十个像这样的婢女?嗯?” 杨玉瑶用娟帕捂着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贪心不足蛇吞象,居然还想任河西节度使,人能够一口吃成个胖子吗,你到底怎么想的?” 李嗣业没有笑,他扭头望向了别处,对身旁的这个女人产生了厌恶。等她笑过之后,才回头对她说:“我有娘子。” 杨玉瑶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咯咯笑了起来,双环望仙髻上摇曳着珠翠步摇叮当作响。她陡然停住笑声,眼涡中仍然带着笑意说:“你如果回去把你娘子杀了,我就算舍掉这份身家,也要帮你求来这节度河西。” 李嗣业脸色骤变:“你疯了吧。” 她的眼角闪过一丝怯意,继而又哈哈发笑:“我只是跟你说笑,你看你还当真了,你怎么这么不经逗呢。你跟我说你有脸盲症,分辨不出身边的女人是否漂亮,那我和她有什么区别,你又如何区别我和她谁好谁不好?你既然区分不出来,还要这夫人有什么用呢?” 在这种情况下,谁还能笑得出来,李嗣业已经忍着自己,没有抬手抽她一个大嘴巴子了。 “我听人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假如,我是说假如让你选择,你是愿意做贤,还是愿意做色?” 杨玉瑶高傲地抬起脖颈说:“本夫人既有贤,又有色。” 真是没有一丁点儿的自知之明。 “只能选择其一,你怎么选?” “我当然要选择姿色,我杨玉瑶不需要给谁做贤妻良母,我现在已经是虢国夫人了。如今我美貌塞天仙似牡丹国色,哪个男人又敢来纳我这个妾?你敢吗?李嗣业。” “对,我不敢。” 若是要头顶一片绿的话,没人敢。 两人沿着石道游走了整个院落,每一座房屋的修建都精致美观,房顶上铺着坚固耐用的木瓦,地面上铺着石砖。院子里有白瓷做的大缸,大到司马光掉进去都救不活,殷红色的锦鲤在水中游荡。 绕了整个宅子环游一周后,他们即将在新宅的门外分别,杨玉瑶突然踮起脚尖,双手搂住了他的脖颈,像根常春藤一般吊挂在他的身上低声说道:“真不想让你离开长安,离开我,我若求圣人把你留在朝中,得给一个什么官职才能让你满意。” “我在碛西不是为了当官,我是为了……为了建功立业。” 杨玉瑶果然笑了,李嗣业所谓的建功立业,在她的眼里其实就和七岁的孩子要糖葫芦没什么区别,要想富贵何需喋血沙场,只需胡璇歌舞、君前谄媚即可。 道柔身体靠着侧门的门板,缓缓地探出头来,偷看李嗣业和杨玉瑶在门内。她又悄悄地缩回头去,抬头贴着门板倒吸着空中的凉气。 等到李嗣业和杨玉瑶并肩往大门处走来,她才连忙蹑着手脚跑回到两匹马中间,左右手牵着缰绳,装出面无表情的姿态。 两人回去的路上,道柔骑着马在身后,踌躇良久才开口说道:“阿郎,这个女人,不是个好人。” 李嗣业微微回头,疑心地问她:“你刚才偷看了?” “没有,”她迅速低头,以遮掩脸上某些羞涩的表情。 李嗣业手拽着马缰缓慢行来,神情也愈发冷峻,无论刚刚恣意狂放的虢国夫人杨玉瑶,还是这个受太子之命接近他监视他的道柔,都不值得相信,能真正让他安心的还是家中的夫人。 第五百零四章 高陵授田封邑 高陵县已经近在咫尺,它位于京兆府天子脚下,距离长安城也不过五十多里地。 这就是李嗣业所认为该封地的鸡肋之处,他理想中的家业应该处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即使想在封地上干点惊世骇俗的事情,也不会被发现,更不会受他人的监视和干涉。 抛开地理位置不说,就说今日的关中早已不是昔日肥沃的八百里秦川,自秦以来大规模地建造宫室,环绕着这片腹地大肆砍伐树木,把这碧绿青葱的平原砍伐成了光秃秃的黄土沟壑,渭河席卷着大量泥沙往下游的黄河汇聚,由于太过浑浊,与泾水合流的时候,清浊一眼可辨,此乃泾渭分明。 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从古代就开始了,其酝酿成的恶果也越来越严重。这一点李嗣业不想多说。 前往高陵的队伍中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在西市上与米查干合伙开米记商铺的沙粒,由于这二年两人的生意顺风顺水。商铺在东市上也开了分店,专门对口售卖从葱岭守捉贩运来的商货。 沙粒已由当初的小小少年,长成了年轻儿郎。他头戴黑纱幞头,身穿墨绿色缺胯袍,看上去英气勃勃。只是性子还有些腼腆,距离女子一丈以内就要脸红,比含羞草还要敏感。 他对李嗣业叫他到高陵来非常不解,如今已是商贾,对生意之道也只是稍稍精通而已,但对于爵位田产食邑一无所知,他这点愚钝的人生经验,也不够资格给东家出主意。 他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八百亩永业田是可以世袭下去的。 县城土墙外的黄土道上已经有县中的官员和耆老在等待,他们面容还算矍铄,陌生地抬头望着骑在马上的将军和武官们。 但很快这陌生感就被生疏的笑容给替代了,由县令韦光业带头叉手行礼,众人参差不齐地高声祝贺:“恭贺李都护授爵高陵县子,我等率县中耆老在此迎候。” 李嗣业领着众人翻身下马,向县令和其余官员,县中耆老还礼。所谓耆老,就是本县中某大姓宗族的族长,高陵县有韦氏,杜氏,李氏等大姓,不过都是关中郡望的旁支,或许能在县里面撑起些门户,但放在外面却算不了什么。 他们在这些人的簇拥下进入县城,来到高陵县县廨。县中已经得到户部的公函,有户部的官吏专门来划定食邑和田产。 县令韦光业是京兆韦氏家族的旁支,或许跟主枝差得不太远。通常本地人是不能在本地居官的,能打破这条惯例的人,肯定背后动用了不少关系,一般人当然做不到。不知道韦光业和韦坚是什么关系,如果有关系的话,他会不会也是太子党的一员。 县尉从县廨中将高陵县舆图取了出来,铺在案几前伸手在纸上划拉一通后,指着西北角上的两个村落说道:“涂沟和李家原共有五里,每百户为一里,五里有一乡,名为涂乡。从今日起涂乡五百户就是李都护的食邑,我稍后就把乡正叫过来,以后乡正的任命,也由李都护来定。” “至于划归李都护的八百亩永业田,就在涂沟和李家原的正西,方便你对食邑的管辖。” 这八百亩田地本来是京兆府的官田,用来当做均田制的进行授田,如今县里握在手中的官田已不足四千亩,随着年满十五岁的百姓成长起来,这些田作为口分田授出去,再有个五六年,高陵县将无田可授,介时便是均田制的末日。 不过县中如今尽量施展一些手段延缓这末日的到来,比如种榆桑的永业田,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授了,还有一些外迁出去的乡户,县里也想办法将田讨回来,用来授给新的劳力。这里面的门道错综复杂,李嗣业还是预先了解了一些。 简单点来说皇帝将李嗣业封爵在县里,使得高陵县的情况雪上加霜,私田不上缴田赋,县里的租庸调只能在一部分百姓身上来回征收,使得百姓苦不堪言。 如果连京兆府都是这个情况,全国的其他地方自不必多说。 李嗣业得到的这八百亩田地肥沃平整,属于官田中的上等良田,处在统治阶层就有这样的好处。 韦光业专门指派了一名司户吏,跟着李嗣业到他的田产上去划定田界。 他们来到涂乡的涂沟官田,这一片的沃野平川前方有一座小山,李嗣业站在山头上,就可以清晰地将他的田产尽收眼底。 司户吏站在他的下方殷勤地说道:“李都护请看,这山头上全是树木,可以就地取材建造府邸,建成后府邸面朝整个田庄,也方便收割收仓。” 李嗣业一言不发,却对沙粒招了招手:“沙粒,你过来。” 他从怀中掏出田契,塞到了沙粒手中说:“从今天开始,你除去做米记商铺的生意外,还要担当高陵县子爵府的管事,涂乡五百户的租赋和这八百亩田的产出,我都交给你来管。” “可,可是。”沙粒颇感为难地说道:“我只会做生意啊,哪里会管田产?” “这就是生意。这些田产就是生意,我今后可能顾不上这里,也许一年都不会来一次,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来操办。” 沙粒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吃惊地说道:“东家,这里可是你的封地啊。” “没错,这些都是私产,每岁的收入你只需向我报一次帐,跟米记商铺的收入一起分红结账,除此之外,将永业田租出去后租赋尽量低一些,永远不要超过朝廷规定的田赋数额。剩下的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只要别把自己折腾掉就行。” 李嗣业抛下这句话,留下沙粒和目瞪口呆的司户吏,带着众人远去。 这司户吏伸出两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晃动着对沙粒说道:“请恕我孤陋寡闻,你家都护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可是八百亩的永业田,五百户的食邑啊。怎么感觉这些田产是他的累赘一样?” 沙粒也哑巴了片刻,扭头嗯嗯了两声说道:“你懂什么,上面的大人物想什么,岂是你能够知道的。鲲鹏展翅九万里,区区田产这种小事怎能顾得上?” …… 李嗣业的下一个去处是高陵县李氏的族堂,他是受了李氏耆老的应邀,如同一些功成名就者衣锦还乡一般。 高陵县李氏近几百年好像没出过什么人物,不像临近的三原县有军神李靖这样一位大拿光宗耀祖。不过李嗣业做了副都护,又授了子爵,也算是高陵李氏的一桩喜事了。族中的老少都来见证这一时刻,许多他叫不上名字的人,都与他有了这样那样的亲戚关系。 他与妹妹流落长安之前,由于父母过早去世,在高陵县属于三无的破落户一类。如今族中耆老要把他父母的牌位供到族堂中来,还要重新修缮坟墓,族谱也要重新修订。这样他就不再是无根之叶,而是高陵李氏中的杰出人物。 有一点尤其讽刺,作为一个自小从高陵县长大的人,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毫无印象。陌生的道路,陌生的族堂,陌生的亲人,这些人居然看不出其中的反常,依然笑声和煦,仿佛他是昨日才离家出走的孩子。 贺知章的那首回乡偶书如果用在这里,修改一下岂不是另一种辛辣的味道? 第五百零五章 十姓可汗大婚日 李嗣业离开高陵县的那一日,李氏族中的老少们端着浊酒送行,整整送出五里多地,还真是临别时送他上路,几多叮咛,几多期待,几多情深,连他自己差点都被感动了,误以为这就是人世间的本来面目。 他拽着黑胖的缰绳在驿路口拨马回首,还有黑压压的几个小点在招手,他骑着马挥了挥手,沿着驿道上了大路。 道柔骑着马紧紧跟在他身后,这女子的骑术了得,显然是有相当长时间的骑乘经验。他回头突然对她问道:“道柔,你阿爷姓李,也是我高陵县李氏旁支散户。这两日我特地派人到县廨查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道柔的脸庞突然泛白,低头咬着嘴唇用蚊蚋似的声音说:“怎么了?” “还真有一个叫李召的人在县城赌档与人起了争端,失手将那人杀死了,被判了流放柳州的刑罚。” 她的气息缓缓吐了出来,泛白的脸庞逐渐恢复血色,低声说道:“过去的事情对奴婢来说,都是惨痛的经历,奴婢也不想再言。” “哦,”李嗣业恍然地点了点头,突然开口道:“可据高陵县的差役说,李召家中并无女儿,只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儿子。” 道柔抿住了嘴唇,低着头僵硬在马上,就当李嗣业以为她就此俯首认栽,要承认自己的户籍是伪造的时候,她却抬起了圆润的下巴,神情僵硬地说道:“因为从小到大我一直是被当做男子来养的,连邻居都没有发现,所以直到他去世,我们身边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男子。” “呵,”李嗣业点了点头,这个回答很完美,几乎没什么逻辑上的漏洞。关中似乎就有这样的风俗,家中无子时把其中一个女儿打扮成男子。 令李嗣业所赞许的是她过硬的心理素质,在面对被揭穿的危险时,她没有慌乱无措,也没有直接放弃,而是进行低头思考,然后编造出另外一套有说服力的谎话,这样的女婢确实有用。 李道柔低着头默默沉思,李嗣业的马匹已经甩出了很远,抬头发觉后,才连忙抖擞马缰追了上去。 …… 他们赶回到龟兹的时候,正赶上啜律可汗的大婚,这个他一度目睹了其心路历程的少年,终于要开始组成他自己的家庭了。不过这场婚姻完全是政治的产物,是啜律在突骑施生存的根本,当然缺憾也定然是有的。 阿史那早已根基断绝,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在强行续命。任何事物逃不脱时间的洗礼,突厥十姓衰亡已经过去了近五十载,连继承它土地的突骑施也开始衰败,甚至西边的大草原上辉煌半个世纪的后突厥已经在回纥的进攻下即将走入灭亡,人生无常,世事无常,历史变幻莫测。 啜律被强行背负了古老家族的使命,而这使命已经逐渐变得毫无价值,夫蒙灵察为他联姻,也不过是将他当做了一块平衡黑黄双方势力的跷板而已。 他自己对这桩婚姻也相当抵触,同时娶两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别人看来这也许是一种幸福,但啜律却甘苦自知。 李嗣业一行人牵着马站在街道旁观看,啜律身穿红袍,头上却仍然挽着突厥的辫子,显得不伦不类。他骑着挽着红花的马儿沿着街道行进,马后面跟着一群讨要钱财的孩童,婢女们簇拥着两名可敦的出嫁马车跟在后面。 新郎官面无表情,任由前方牵马的卫士拉着马缰行进,看到这一幕的李嗣业咂了咂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婢女道柔在身后突然说话:“新郎官好像不高兴,他不喜欢这桩婚事。” 她又看到马车内带着突骑施头饰的可敦,摇摇头说道:“新娘子好像也不喜欢。” 李嗣业扭头责怪似的看了她一眼,道柔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将目光转移到别处。 他本来还想去讨几杯喜酒,却突然没了兴致,只是跟随着迎亲队伍进了临时的十姓可汗府邸,站在院门外人群中看了看。 夫蒙灵察端坐在堂前,他不仅担当了媒人,还以啜律的长辈自居,端坐在高堂之位等着三位新人上前来敬酒。 这场婚礼是严格按照中原的风俗来举行,中间还掺杂着些许的突骑施风俗,如果严格按照突骑施风俗,婚事将以走婚的形式来进行。两位新娘的头上也盖着披头巾,不过她们对于汉人的盖头并无多少礼敬,时不时将红盖头掀起来,冷眼旁观周围的人。 啜律垂拜了长辈之后,转过身来面朝众多宾客拜谢。他刚刚低头弯腰下去,抬头突然看见了站在远处大门口的李嗣业,行拜礼的动作变得停滞迟缓,眼睛望着李嗣业似乎在寻求一个答案,至于到底是什么答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李嗣业只是抬起手打招呼似的朝他笑了笑,然后又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他招呼着身边的随从转身离去。等到啜律再次抬头遥望时,十姓可汗府邸门口已经变成了几个陌生的人影。 即将被送入洞房成婚的啜律这样想象,也许李嗣业对自己的婚事抱着不敢苟同的想法,他也许能够理解他的心思,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他或许也认为自己和他的妹妹枚儿才是真正的一对。他也许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他无法替自己做主。 臆想中的啜律进入洞房中,他失落地站在的地上,看着两个手持团扇的女子。她们似乎显得比他还局促。负责洞房中仪式的两个婆子,正儿八经地叉着腰,要求新郎做两首却扇诗出来。 啜律发现一些诡异的反常,他冷声对这两个婆子喝道:“出去!” 婆子们不为所动,以为这新郎只是多喝了酒与她们耍酒疯呢。 “滚出去!” 两个婆子惶惶地对视了一眼,口中咕哝着:“蛮子就是蛮子,让她们以中原的礼仪来成婚,简直就是猴戴帽子!” 她们仓皇地从洞房中逃了出去。 两个女子仍然把扇子挡在面前,啜律上前把宫扇从她们手中夺走,低头看着这两个面色蜡黄的突骑施女子。 “你不是都摩支的女儿,你也不是吐火仙可汗的公主。” 两个女子被揭破身份,虽说故作镇定,却难掩脸上惊慌的表情。 “你大胆!你凭什么说我们不是……” 啜律冷冷地说道:“安西节度使就在外面,安西副都护,四镇知兵使也在外面,还有许多安西兵,我现在就可以把他们叫进来,把你们两个的面目揭开,让你们知道知道欺骗唐军的下场。” 两名突骑施女子慌忙跪倒在了地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淌,不停地忏悔着说道:“可汗,饶恕我们,真正的可敦公主其实也在府中。她们只是不愿意与你圆房,也绝不愿意生下阿史那的后代。” 啜律的表情反而平和下来,低声循循善诱:“这只是她们的意思,还是她们父亲和可汗的意思?” 两个女人只知叩首求饶却没有说话,她们也许对此并不知情,或许知道却害怕透露。 啜律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本不想想得那么复杂,可事情也许偏偏就这么复杂。她们的父亲不愿意与我联姻,却不敢违背与唐军的承诺,所以就想了个折中之策,用别的女子代替她们同房,她们安然享受十姓可汗可敦的身份,只要没有我的子嗣,所谓联姻亲情就不存在。等将来需要翻脸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杀掉我了。” 两个女子哆嗦着趴伏在地上,其中一人抬起头泪眼婆娑说道:“我,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把两位可敦请过来。” “不必了。” 啜律盘膝坐在案几前,端起酒樽倒了一盏酒灌入口中,滋味苦不堪言。他摘掉自己身上不伦不类的披红绸,缓慢地开口道:“他们认为我没有资格与突骑施可汗联姻,我还认为他们不配拥有我,也不配生我的孩子呢。这样也好,我守住了我自己,他们守住了她们的血脉。” 第五百零六章 如何教导下人 “将军回来了。”吴大娘欣喜地向跨进门槛的李嗣业低腰行礼。 “嗯,夫人在家吗?”李嗣业大踏步的向后院里走去,吴娘子不紧不慢地道:“在呢,刚刚还在厢房中抽麻丝纺布呢。” “纺布?”李嗣业笑了笑,也是,他不在家中的时候,她也总要有个打发时间的营生,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舞刀弄剑了。 吴娘子抬起眼眸,狐疑地看了看李嗣业的后面。他这一回头,这才意识到婢女道柔还紧跟在他身后,身为侍女也没必要如此贴身罢,简直是寸步不离了。 他转身抬手制止她:“停住,你就站在这儿,以后没有我的吩咐,内宅就不要进来了。” “喏,”道柔躬身叉手,自觉地将双手交叠在腰侧,退出到内院外,然后垂手而立站在门口,身体笔直不动。 府中的女眷下人们三三两两跑过来,带着八卦和排斥之心对李嗣业带回来的女婢指指点点,耻笑她就像一个靓丽的木偶,竟雕塑一般地站岗,又如此乖觉。 不是她特立独行,而是镇使府上规矩松懈。无论是李将军,还是十二娘,都没有给下人订过太严苛的规矩,更没有什么站卧举止的训练。他们相对自由,只要完成主人交代的活计,想坐就坐,想躺也能躺,轻松到没有任何羁绊。 同为奴婢,他们与道柔曾经所呆的,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行为上当然有根本不同的差别。 李嗣业拉着夫人的手站在窗前,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十二娘回头笑着问他:“把你长安的事情跟我说一下吧。” 这是要他汇报行踪吗?李嗣业刚准备筹措话语开口,十二娘的目光突然朝窗外的内院门口望去。那里有一个穿着胡服的女子靠着门柱双手交叠站立,由于视线阻挡的原因,十二娘只能看到她的侧容。她额前发丝微微散乱,面容却姣好饱满,没有饥贫娇弱的特征。 她使劲地抿了一下嘴唇,神情不快话语中带着一股子酸味:“这个女子,一路奔波万里跟着你从长安来到碛西疏勒,你也不请人家到家里来坐坐,反而让她站在门外,这不是待客之道吧。” “哦,”李嗣业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描淡写:“这次我在长安拜会了太子殿下,他非要送给我一个婢女,上位者不管是雷霆还是雨露,我都得受着,不能拒绝。” 十二娘又探出头去多看了一眼,说:“瞧着就像是从宫里出来的,比咱家里的这些婢子恪守规矩多了。不过,你只是将军,又不是才子文人,整天带着个女婢不方便吧,要不就让她留在内宅中,伺候我和枚儿,或者收拾房间打杂什么的?” 李嗣业愣了一下,点头说道:“可以啊,能行。” 李十二娘噗嗤一声笑了:“我只是跟你说笑,人家是太子派给你的奴婢,我怎么能从你手里要走。她怎么说也是太子的人,当然不能亏待,也不能敷衍,不然会惹太子殿下不快。我说的没错吧。” 李嗣业退后一步,叉手称赞说:“娘子不愧是娘子,就是深明大义,嗣业有你这样的贤内助,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十二娘笑望着他:“真的吗?” “自然,千真万确。” 她垂手而立摇摇头说:“可惜我母亲早亡,也没有娘家的权势来给你支撑,你身在长安面对各种各样的权贵,如同手足被缚束,一定很辛苦吧。” 李嗣业凝视着十二娘,心中宛如江流涌动,又如潮水拍击堤岸。她说这话是意有所指吗,还是有长安的风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不管她知道了什么,他都不愿意让她心中担忧煎熬。 他双手搂着娘子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话:“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做什么都会遇到阻碍,但是无论有什么人挡在前面,我都不会害怕。因为家里面有你和枚儿。别的什么权势,财富,天下兴亡跟你们比起来都不重要。他们都不重要,真的。” 十二娘的嘴角洋溢起了笑容,他不知道别的男人会不会跟他们的娘子说这些,也许他们不会。十二娘相信,他的男人是天底下最特立独行的郎君,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真切地感受到他的不同,是一个从里到外甚至魂魄都与跟别人不一样的男子。 “我相信你,尽管你不会作诗。” “没错,”李嗣业笃定地笑了笑:“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会作诗,不过没关系,这天底下的诗人已经够多了,多一个少一个都没什么关系。” 他松开了十二娘的手,娘子快走两步来到门口,对坐在廊下缝制靴子的陈娘子大声说道:“把站在院门外的婢女叫进来吧,别总在门口站着,告诉她咱们家里没那么多规矩,想坐就坐,想站就站。” 陈娘子扔下鞋底就往外面走,走到门外驱散了那些围观取笑的婢女,把负手站立的道柔叫了进来。 李嗣业和十二娘并肩站在门廊下,廊前左转是用石膏砌筑的长廊架,葡萄藤缠绕攀爬满顶部。道柔低着头从架子下走过来到廊前,不曾抬头去看那成串的绿葡萄一眼,连枯叶落在她肩头上都没有伸手去拨掉。 她站在十二娘面前低腰行礼:“奴婢参见夫人。” 十二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亲和地低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启禀夫人,奴婢道柔。” 夫人脸上的笑容不变,高耸的云朵髻倒像是收拢了翅膀的凤凰,摇曳着珠翠自有一种压迫感,仿佛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你应是从宫里来的人,所受的调教规矩远远超过了一般人家的奴婢,我也教不了你什么。叫你过来只是告诉你,规矩只是外表,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知道。如果你想着是本分,它就是本分。” “你是太子派给阿郎的奴婢,那就做好奴婢的本分,去了外面你要时刻照顾好阿郎,回到家里你就可以歇一歇,多余的事情你无需去管,也不用你来做,明白吗?” 道柔换做了躬身,低头怯怯叉手:“奴婢明白。” 李嗣业吃惊地望着身边的娘子,没想到素日里温婉如玉的她,竟然也能表现出如日月当空般威严的一幕,实在是难以想象,让他不得不刮目重新看待她。 “好了,去廊下坐着吧。” 道柔老实地退下去,与陈娘子并排坐在了廊下,只是她的坐姿也端正如钟,从头到腰几乎是一条直线。让身边佝偻着背的徐娘子浑身感觉不舒服。 李嗣业扶着娘子肩膀回到了房中,他由衷地开口称赞道:“刚刚娘子那两句话,可真是厉害,令嗣业刮目相看。” 十二娘捂着嘴巴羞涩地笑了起来:“真的吗?我是不是说得有些重了?” “我认为一点儿都不重,刚刚好。” 她低头又笑道:“我哪里会这么说,只不过过去经常跟着师父入宫给皇妃公主们贺寿表演,这些事情见得多了,那些御妻,命妇们教训下人的时候,就是这种口气,有些比这还厉害,我刚刚也只是模仿她们说话的口气而已。” “那你就是模仿到了她们的精髓,连我听了都觉得很惟妙惟肖。” 十二娘傲然地抬起头:“当然,既然做了你李嗣业的夫人,自然要有疏勒镇使夫人的排面。” 他感觉娘子有这样的生验,又有这样的演技,穿越到现代可以完爆一堆宫斗女主角了。 在家中用过午饭后,李嗣业决定到戴望的纸坊去一趟,这次在长安遇到的某些问题,他想向这位智囊征求一下计策。毕竟他曾经在官场底层摸爬滚打过,三观也和这些人趋同,所给出的策略更贴合这些人的心理。 第五百零七章 如何韬晦避耳目 疏勒镇纸坊池塘后面有一个独立的平顶屋,戴望在屋外圈了篱笆,分隔出几丈宽的院落,篱笆上挂着牵牛藤绿意浓浓。 李嗣业身后跟着婢女道柔,两人来到篱笆门外。 一个叫秋娥的女子坐在院子的白石上,手中捏着针线给戴望缝制衣袍。 对于戴望身边这女子的身份,李嗣业一直琢磨不透,如果说是他的红颜知己,不离不弃倒令人感动。但戴望对她的态度却异常陌生,这个也情有可原,毕竟此戴望已非彼戴望。她对他的所作所为是在报恩,还是因为别的?秋娥在生活起居上对他的照顾,早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婢女,应当能更进一步升格为夫妻。 人生如戏,命运莫测啊。 他站在篱笆外高声问道:“他在家吗?” “在的,”秋娥连忙放下手中的衣袍站起来,回头朝屋里喊:“六郎,李将军来了。” 戴望手拄着一根木杖推开房门走出,把李嗣业迎入院中。婢女道柔看到他疮疤丛生可怖的脸,骇得连忙低下头去。戴望抬起木杖朝李嗣业叉手,目光只斜瞥了一记说道:“我们到屋里去谈。” 李嗣业转身对道柔吩咐:“你就留在外面,不要进来。” 两个男人进了屋里,把房门紧紧闭合,外面只剩下两个女人。道柔站立在靠墙的位置一动不动,秋娥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缝制她的衣袍。 隔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对站立着的道柔说话:“你可以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一会儿。” “谢了,我不累。” …… 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除去水罐和竹箧,剩下的就是残缺的胡杨木做的书架,上面摆放着一些未经装订的残卷。 戴望盘膝坐在草席上,捧起坛子给李嗣业倒了一盏酒,低头说:“那些是我平时闲来无事,胡乱写的。你今日前来找我,是有什么问题要我为你解惑么?” 李嗣业也坐在了他对面,端起那斟满的酒盏,浅慢品尝后低声道:“确实遇到一些事情,请容我给你慢慢道来……” 李嗣业把长安所遇到的事情,包括皇帝的封赏,太子近臣李泌的言谈,除去和杨玉瑶之间的那些破事未谈外,其他的都抖搂了个干净。 戴望听罢,细致剖析道:“若如你所见,朝中盘踞了三方势力,一为李林甫老奸巨猾,如日中天。二为杨氏,杨氏以外戚身份获得荣宠,但随着皇帝对贵妃的宠爱加深,杨家的权势也日渐隆盛,若有一个像样的男丁借着这个势头向上爬,日后权势必能超越李林甫。这第三为太子,太子因为被皇帝所忌,在三方中最为孱弱,实则其根基最厚。只要其储君之位尚在,很多人都愿意留子孙后路而为其相争。他们三方右相与太子党水火不容,杨家可在这其中左右逢源而扶摇直上。” 李嗣业咳嗽了一声打断他道:“我要与你谈的是我的问题,我在其中该何以自处。” “不必着急,马上就谈到你,你现在明面上依靠杨氏,背地里支持太子是明智之举。但这些都是长远之虑,无法解决你眼下的问题。眼下你想做到官运亨通毫无阻碍,你必须获得李林甫的支持,至少要让他把你视作同党一类,不会对你绊手绊脚,大加排斥。” “没错,”李嗣业赞同地说:“我如今官身在碛西,除非外调到别处去,否则在整个陇右道,我无论怎么绕都绕不过李林甫。” 戴望沉默思虑片刻,才缓慢开口道:“若想获得李林甫认可,使他对你不排斥,有两种方法,第一便是自绝于太子,切断自己的退路,立场坚定地站在李林甫身边。第二是让他感觉你的存在没有任何威胁。” 李嗣业果断地摇了摇头:“第一种方法不可行,李林甫与太子对立,那是因为他当初行差踏错,在立诸的问题上一味偏向武惠妃和寿王,结果忠王李亨上位。这种错误无法挽回,所以他只能跟太子死磕。” “安禄山他用这个方法,为了讨好皇帝和投靠李林甫,他装傻充愣入殿不拜太子,也多次帮助李林甫遏止太子的势力。他敢于这么做,就是因为他已经疯狂到不准备等到太子登基当皇帝了。” 戴望诧异地看了李嗣业一眼,没想到他竟然这样推导人的动机,难道也算是深谙人心的一种,一般人根本不敢这么想。 “眼下能用的只有第二种办法,让他认为我不会威胁到他。这个其实也很难。” “为什么这么说?” 李嗣业仰头将酒水灌入喉咙:“听我给你讲一段传闻呐,说是中书舍人裴冕为圣人起草敇书,写就之后上交御前,圣人看了大加赞赏,说他的文字有张说之骨,张九龄之体,偏偏当时就有李林甫在身旁。结果三个月之后,裴冕就被打发到了河东为官。” “这就是今年内所发生的事情。”李嗣业双手扶着膝盖说道:“我说这个的意思就想告诉你,李林甫这个人,他有病。这不是一句骂人话,他确实是有心病。他对权力的所求欲和他自身的安全感和满足感成反比,也就是说他爬得越高,对身边和周围的人就越是提防害怕,就如深闺中的怨妇一般害怕失势失宠,按理说身为男人不该有这样的表现,可这就是他的病态所在。” “李林甫虽无甚文章才学,但在用政条例方面,现今无人能出其右。但他偏偏就这样不自信,稍微有一个耀眼的人出现在他左右,就仿佛刺痛了眼睛,非要将其人赶出皇帝的视线不可。所以……” 戴望接过李嗣业的话头说道:“所以想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庸碌的人也不容易,太过庸碌皇帝绝对不会用,显得太出彩会受李林甫排挤,所以要表现得恰到好处的平庸。在一方面有所长处,而你的薄弱点使你不能够入朝任相,假使能做到这一点,定不会遭所人所嫉。就像胡人这样,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只能纵马挽弓,用政则狗屁不通。” “不,不对,”李嗣业摇头说道:“这个瞒不过去,昔日做太子内率千牛时,我曾给李瑛出谋划策,还有担任疏勒镇使之前,也曾主持营建碛西驿站,这些他们有目共睹,所以稍微蠢一点的人设都维持不下去。” “谁叫你扮蠢了?” “难道要做傻白甜?” 戴望狰狞的伤疤脸上抽搐了一下,他这是在发笑:“你的说话用词我不能理解,傻白甜是什么东西,不过,胡人中也有颇具才学者,你的修文辞藻如何?你的书法写字又如何?” 李嗣业搓了搓双手:“说实话,我的文墨狗屁不通,书法写字……尚可。” “那你写一段文字给我看。” 戴望亲自去搬来了案几,又将一张纸铺在案上,放上镇纸和笔砚。他亲手磨墨后将笔管交到李嗣业手中。 “写吧。” 李嗣业抬头问:“写什么?” “就写你刚才对李林甫的独到见解。” 李嗣业提起墨管,先是以五指并捉执笔,但看到戴望眼神不对,连忙换做了两指单钩执笔,趴在纸上如同面对试卷绞尽脑汁的小朋友,最终写了六七十个字,放下笔杆搓手道:“好了。” 他最近一阵子才把繁简转化完全搞明白,至于模仿行书字体,也练了个五六分,遣词用句也尽量简化了。 戴望握着纸张的一角轻轻提起,口中吹着凉风将墨迹吹干,双手抓着浏览了一遍倒吸了口凉气:“你写的这是大白话啊。” 李嗣业咳嗽了一声:“你别单看句子,你看看我这字如何?” 戴望听罢,又仔细看了一遍,放下纸张说道:“这个‘满’字错了,你应该这样写。” 他自己提起笔,在纸的右下角写了一个‘滿’字。 “如果你的行文书法就是现在这个水平的话,我看你不用伪装养晦,直接把真实的一面展现出去,无论是圣人还是李林甫见了,都不会考虑让你入朝任相。” 李嗣业诚恳地点了点头,这事儿虽然伤及自尊,但能够挂上不学有术的名头,确实是躲避风头的必备手段。 第五百零八章 安西兵事 从外面透入窗户纸的光线越来越暗淡,狭小的窗户使得房间变得漆黑。戴望取来一盏铜油灯,把吊在石梁上的瓷瓶取下来,灯里添了些油,用火折子点燃。两人中间的案几上,一点豆大的光亮开始扩大,逐渐扩满了整个暗室。 “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 “你不通笔墨,不够资格任宰相。李林甫虽然有弄獐宰相的雅号,但你别以为他真的就胸无点墨,我在户部任小吏时,曾亲眼得见他为《大唐六典》撰序批注,行文顺畅,笔力遒劲,虽无珠玑文采,但用政绰绰有余。” 李嗣业抓着幞头道:“你的意思我早已明白,不用再讲一遍的。只是李林甫这个人,多疑得像狐狸,我若是刻意让他知道我不通笔墨,反而会让他以为我韬光养晦居心叵测。所以我得让他知道我是个半文盲,但又不能让他知道我是刻意让他知道,你知道吗?难就难在这一点。” 戴望难为地揉了揉额头,确定地说道:“我听明白了,你不通文墨这个事情,别人知道吗?有多少人知道?” “可能就我的家人知道,以往我的信件和公文,都是找家人或别人代写。” 戴六郎捏着光秃的下巴站起,绕着房间走动,口中一边说道:“你现在只是疏勒镇使,无论公文,捷报都无法接触到李林甫。正如你说的那样,露拙不能刻意,所以得走一步看一步。想要让李林甫瞧见你狗屁不通的文字,至少你的屁股也得坐在节度副使,四镇知兵使的位置上。” 戴望说的没错,如果不以力破局,这就是个死闭循环。要坐到四镇知兵使,节度副使就需要过李林甫这一关,但要接触到李林甫,也必须走到这一步,他无法接触就无法让对方放心,若是对方不放心,他就永远升不起来。 “依我之见,你必须靠杨家的关系先坐上别处的节度使,哪怕是最不济的岭南五府经略使,然后再通过韬晦、送礼等计策让李林甫放心,只要他的阻碍不存在。你利用杨家的关系回到陇右道也不是什么难题。” 竟然要绕这么大的圈子,他从来没有想过会离开安西,也绝对不会离开陇右道,大不了多花点心思走走贵妃路线,他就不信李林甫能硬撑着不放手。 两个人出主意要比一个人空想有效的多,至少现在他已经找到了险恶环境下的职业规划,这可真算是宦海浮沉,挖空心思往上爬了。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婢女道柔轻声呼唤:“阿郎。” “什么事。” “天色已晚,马上就要宵禁了。” 李嗣业恼声说道:“宵禁怎么了?这疏勒城里我说了算,宵禁怎么能禁得住我?你若是耐不住,就先回去吧。” 外面哑了声响,却没有人动弹。戴望提起油灯挂在了墙上,转身对他说道:“今日事,今日已毕,明日的事情你明天再来找我吧,天黑我也该休息了。” 李嗣业拍了拍戴望的肩膀,转身推门出去。婢女道柔依然站在墙边。虽然明知她听不到什么东西,但还是觉得带着这样一个尾巴大不妥。 从纸坊走出来,街道上已昏黑一片,只有两队兵卒手持火把巡街。见到有人犯夜,大呼小叫跑过来,看到却是李镇使,慌忙叉手行礼。 李嗣业宽慰了兵卒们几句,比如什么夜间凉了,巡夜前要多穿些衣服,喝几口热酒,不可着了凉气。这些看似顺嘴说出的无用之言,确实能温暖人的胸膛。人的欲求很大,同时人的欲求也很小,他们所要求的也只是得到肯定,重视和理解。而这些东西统统是不花钱的,但偏是这些不花钱的东西,却有人不愿意给予。 “李镇使,这火把您拿着,能够照路。”带队的火长双手将火把递过去。 李嗣业将火把交给道柔,两人缓缓朝府邸方向而去。他望着地上的身影,感觉身边的人也需要怀慰,否则就真变成灯下黑了。 “道柔,跟着我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大漠尽头疏勒镇来,后悔吗?” “奴婢是跟着主人的,主人去哪儿奴就去哪儿,哪有什么后悔不后悔?” 他点点头说道:“虽然言不由衷,但也是真话,你以后就住在内宅,待会儿让吴娘子给你安排一个单独的厢房。” “谢阿郎。”道柔握着火把低下了身子。 镇守使府灯火通明,当走了一段漆黑的夜路之后,突然看见家里的灯火,听见笑语晏晏声,心中的阴霾自然清除,感觉一切温馨可亲。 …… 李嗣业有了副都护的官衔,可以公开察看留后院送到安西来的邸报,了解朝廷内的动向,也能够完全了解并参与到安西都护府的事务中来。虽然他依然以疏勒镇于阗镇镇使为主,高仙芝已经开始逐渐挖掘他管理碛西的能力。关于朝廷发生的大小事,他们都积极进行讨论。 两人之间的书信交流更多是在谈论小勃律的进取,但也仅仅是在战役层面上进行讨论。至于何时远征,对于这一点李嗣业是只怂恿,不发表任何不利的传闻与意见。 高仙芝虽执掌四镇知兵使这一职务,但仍然不能在这个问题上与朝廷进行沟通,所有的一切还要落实在夫蒙灵察身上。 夫蒙灵察随着年岁增长,开始满足于现有的成就和功勋,失去了开拓的锐气。与年轻人急欲建功立业相比,他只字不提远征小勃律的事情。即使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他也采用积极防守战略,无论是对河西走廊以西的强敌吐蕃,还是河西走廊以东的突厥,都只是命令安思顺,李光弼等人固守维持,绝不肯主动出击。 任何暮气沉沉的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况且胜败本来就是兵家常事。他此生两次平定突骑施内乱,功勋已经足够,何必在自己的晚年填上不确定因素呢,万一进攻失败,他过去的功勋不就沾染上污点了吗? 夫蒙灵察的保守防御对他来确实稳妥,但皇帝却不似他这般想,年岁比他还要苍老的唐玄宗,对政事没有了以前那般热心,但对于帝国的扩张和边功,却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 他的保守显然不符合皇帝的开拓进取精神,他自己显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等他发现的时候,就该感觉自己不再适合呆在这个位置上。皇帝曾三次让李林甫向他询问远征小勃律的方略和战法,前两次他都认为不合时机,等到第三次的时候他认为无法再敷衍推脱,向圣人举荐了安西四镇知兵使高仙芝。 老将在这一点上还算清醒,认为开拓性的事业需要有开拓精神的年轻人来干。 这个时候已经是天宝五载初,玄宗皇帝下了敇旨命高仙芝陈述兵事,高仙芝也果然不负皇帝期望,洋洋洒洒写了两千言,将对小勃律用兵的利弊,后勤保障,行军路线,作战思路,和善后事宜全部誊写了出来。而这些内容李嗣业和高仙芝两人早已在驿站来往的书信中讨论了无数遍。 第五百零九章 品茶论战 天宝五载初,安西四镇合力形成的战争机器终于动员起来,高仙芝一面下令士兵整训,一面下令准备后勤保障。他亲自去信一封,把李嗣业从疏勒镇叫到了龟兹。 李嗣业率着亲兵刚刚途径拨换城,正行进在俱毗罗沙漠中,来往路途中可见到源源不断运输粮草的兵卒。 有一辆粮车陷进了沙坑中,四五名兵卒合力去推,却丝毫不见动弹。李嗣业立刻命令亲兵们下马相助,他自己也亲自跳下去用肩膀扛着车尾。 “一,二,推!” 两人扳着车轮向上助力,一人用力牵着耕牛,在众人的合力推动下,这车粮食总算脱离了沙坑。 押送的队正上前来行礼致谢,李嗣业抖了抖灌进了沙尘的袖子问他:“这军粮准备运到哪里去?” “疏勒镇,疏勒军营地。”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高仙芝采用的还是田仁琬和盖嘉运设前进粮仓的办法,或许他还有别的计划,只有等见到本人后当面才能说清楚。 记得夫蒙灵察讨伐贺莫达干时采用的是每人一马长途驮运的方式,这是他力主献策进行尝试,完成了长达两个月远距离的作战。当然食物和腌肉在不同气候环境下保质期也有长短差别,葱岭气候干燥寒冷,食物储存方面确实有优势,只是面对的敌人也更复杂,路途更长远一些,且是在海拔极高的高寒地带作战。 也许是他这只蝴蝶扇动翅膀带来的微妙变化,夫蒙灵察讨伐突骑施黄姓就提前了一年,这远征小勃律的动员也提前了一年,是不是将来偷羊贼造反的时候,也要提前一年? 李嗣业思索问题时忘记了策马,黑胖依旧踢着风沙前行,婢女道柔拽着马缰跟到他身边,从马背上解下水袋,拔开木塞递过去:“阿郎,阿郎!阿郎!” 他总算是回过神来,从她手中接过水囊灌了一口,才感觉味道不对劲:“这是酒么?” “这是奴婢到疏勒城三勒浆酒肆特意给你灌的。” “嗯,有心了。”李嗣业夸赞了一句,道柔眼中闪烁出笑容,他紧接着说道:“以后不必这么挖空心思哈,你能做好生活助理的本分我就挺高兴的。” 她的笑容逐渐收敛了起来,低头骑着的马匹也落在了后方,等重新调整情绪后,才又紧跟上了他的步调。 五天之后他们进入了龟兹城,李嗣业把人都安排在馆驿,自己则单独去见高仙芝。 进入都护府内院,早有亲兵在外面迎候,李嗣业跟随他们来到正堂外。高仙芝负手立在檐下,脸上带着自信和煦的笑容,仿佛不是低头在看李嗣业,而是抬头看天空中的一缕朝阳,李嗣业甚至知道他看着那朝阳时,心里面有什么台词,他肯定想说:“碛西属于我的时代终于要来了。” 李嗣业对躬身叉手:“末将参见高将军。” 老高现在有五六个头衔压身,安西副都护,都知兵马使,四镇节度副使,充安西行营节度使。为了使其名正言顺,唐玄宗特意命监军边令诚给他带来了纛旗和旌节,整个四镇兵马皆由来调动,得以专杀和专赏。 高仙芝从台阶上笑着走下来,抓着李嗣业的手腕说道:“你我兄弟自当携手合力,共同完成远征小勃律之重任,走,到我的书房里慢慢谈。” 两人进入堂中,绕过屏风向右转,高仙芝站在房门前亲手拉开隔扇门,李嗣业跟在他后面进去。一名身穿绿衣的婢女跪坐在书房中煮茶。 书房中铺满了羊毡,两人在门口脱掉鞋子,来到中间的案几前相对而坐。婢女则侧坐在旁,提起茶勺给李嗣业和高仙芝分别舀了两盏茶水。 高仙芝低头一边品茗一边低头说道:“我决定任命你做此次远征的行营节度副使,行军司马,同时决定调动龟兹军五千人,拨换营两千人,疏勒军五千人,共计一万两千余人。葱岭至坦驹岭之间山川险阻深沟纵横,不利于列阵作战,所以这次出征的前锋应当是龟兹军和疏勒军的跳荡营和战锋队。战锋队狭路遇敌可冲锋以陌刀斩马,跳荡营可攻坚破城,二者相互依仗,步步为营,我军必胜无疑。” 高仙芝端起茶盏,气势高昂,语气也信心百倍:“此战取胜的关键在真正在于战锋队,我欲将两支战锋队合至一处,还请你给我推荐两个陌刀将先锋。” 李嗣业抬头仔细思虑,敲着茶盏说道:“田珍膂力过人,英勇善战可以算一个。” “再说一个。” “剩下一个就是我自己了。” 高仙芝摇头发笑:“你现在是疏勒镇镇使,适合再冲到前面去杀吗?” “怎么不适合?我使陌刀确实很溜很顺手,况且……孤军远征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是军心不稳,将士们远离后方,身处艰难绝境,他们靠什么来维持勇气?谁也不是傻子,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带着他们往前杀,而不是赶着他们去拼命,这两者虽然目的一样,但结果完全不同。你是一军之主,当然不能冒险,但若是有四品官带头奋勇决死,那就是告诉弟兄们我们有必胜之决心,全军上下,自我而始,人人争先搏命,岂有不胜之理。” “说得好,”高仙芝惊异地看着李嗣业:“还记得我们昔日初次见面,当时你是葱岭守捉使,我做龟兹镇使,你在葱岭种植的棉花,产出棉袄棉被来解四镇寒冻之危。当时你的脸上只有生涩的狡狯,宛如锱铢必较的商贾。可如今你已经深谙带兵之道,足可以做镇守一方的将帅。此战若胜,我如果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便推你为节度副使,都知兵马使。” 嗣业抿着嘴唇笑了起来:“现在谈加官进赏,还为时尚早吧。你怎么解决粮草补给的问题?” “碧螺,给我取地图来。”高仙芝吩咐倒茶的婢女,李嗣业扭头去看,这婢女肌肤白皙,头上扎着松垂的双环髻,那垂眉恭顺的样子很像道柔。 “喏。” 她缓缓退过去,从墙角的竹篋中取出木筒,打开木筒盖子,将地图卷轴取出来,递给了高仙芝。 李嗣业清理掉案几上的茶盏,两人把封常清画的疏勒布防图摊在案几上,高仙芝抚摸着图纸的横竖线条笑道:“想不到这封常清还是个专致以实事之人,他画这幅地图确是下了不少功夫,我昔日眼拙未能识得英才,倒让你给捡了漏。” 李嗣业抿着嘴唇,什么话也不想说,其实他并非是捡漏,在某种情况下算是截胡,既是截高仙芝的胡,也是截封常清的胡。高仙芝若是知道封常清画地图乃是不务正业,他带兵用兵才是真正的厉害,不知做何感想。封常清若是知道,他跟着高仙芝会升得更快,又不知做何感想。 可惜事件轨迹发生变化,所有的不可能都变为了可能。 高仙芝以为他真的在思考地图,也伸手指着图上说道:“远征行军有三个节点,第一个节点从龟兹到葱岭的青岭以外,行程达千里,却是最轻松的一段。第二个节点从青岭开始直至播密川,这一段路应有两百多里,但有高山险阻,山谷交错纵横,较为艰难。第三个节点从播密川到连云堡前的婆勒川,不足一百余里,但有雪山峭壁,冰峰断崖,即使最低洼的深涧谷底,也起伏难行。一旦道路受阻,就是插翅也飞不过去,所以我准备兵分三路在婆勒川前会合。” “正如你所见,这么长的路途补给尤其艰难,所以此次远征要进行三个多月,无论是以过去的大队辎重随行,还是新提倡的以一人一骑携带给养都不适合。” 第五百一十章 规划筹备动员 听高仙芝讲到这里,李嗣业已经明白了他的后勤补给方略,站起来指着地图的一点说道:“可以把第一个节点延长至这里,喝盘陀故地,葱岭守捉城。守捉城依傍徙多河,就近取水方便,城池以南是草场盆地,方便我军休整。疏勒自葱岭守捉沿途都有驿站,即使不能通行大车,利用辎重牦牛驼队运送粮草还是可以的。” “但是,葱岭树木奇缺,也缺乏燃料,水土太软,连食物都煮不熟,在这个地方制作行军干粮如何能行?” 李嗣业立刻叉手说道:“行军干粮和腌肉自然要在疏勒城制作。一万两千名安西军,以有私马者优先,一人一骑携带两百斤压缩干粮与腌肉。但这两百斤干粮绝不能在第一个节点的路途中消耗。” 他把铺在桌上的地图取掉,把茶盏摆放在几面上来,指着两个点说道:“这里分别是疏勒和葱岭守捉,沿途有演渡州和遍城州两座州城,有羯饭馆在内的六座驿站,我们前期准备在州城和驿站设立粮草补给点,一路到葱岭守捉城做最后一次休整。从葱岭守捉出发开始,粮食补给中断,然后才启用一人一骑所携带的两百斤干粮,它们可以保证人和牲畜在野外草场缺乏的情况下,连续作战一个半月。” 高仙芝抿嘴露出会心微笑,顺着他的话指着地图说道:“这就是我早已设想好的两种衔接的粮草补给方法,前期从龟兹行军集合至疏勒的过程中,沿路以辎重运输补给,到达疏勒城后休整,在这里进行一次性的补给,一人一骑携带两百斤干粮。如果按照你所说把补给终点设立在葱岭守捉,那我们远征的时间就充裕多了。” “按照我原来的预计,从龟兹到疏勒城,中间经过两次休整,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从疏勒到葱岭再到连云堡,直至小勃律孽多城需要两个月。我们把沿途的补给点延长至葱岭守捉城,就等于扩充了我们的时间。介时还有识匿部和护蜜国加入也能得到一些补给,进入小勃律之后以战养战,完全不成问题。” 李嗣业叉手笑道:“只要补给的问题解决,作战就无后顾之忧,此番远征小勃律大事可成矣。” 高仙芝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在地上盘桓踱步,一边设想安排。李嗣业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走动而转动,就连盈盈跪坐在一旁的婢女,都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的踌躇满志。 “这样,嗣业,最近这一个月内将有十三万斛粮食,分三批调拨至疏勒镇。你尽快回疏勒去,一面安排全军赶制干粮制作腌肉,一面将疏勒至葱岭守捉沿途驿站州城安置补给点,下令兵卒们准备冬衣,有条件的可以准备做一些手套,我准备在四月份从龟兹开拔动身,必须在夏秋之际到达葱岭,行程是否顺利,就看你在疏勒的准备如何了。” “我把押衙康怀顺给你派过去,拨换城使贾崇奂也过去听你调拨。” 李嗣业长立而起,躬身叉手道:“喏。” 如此大规模的远征作战行动需要严密规划,如果放在千年以后,估计指挥官案头上的作战计划也得有一本书那么厚了,各个部门的衔接,文件的传递堆积起来也如小山一般。但此时没有这样科学严谨的规划,更没有把补给数额精确到人的计算,这所有的一切都藏在高仙芝的胸中,他肚子里就有一本厚厚的谱,这种看似草率甚至粗放式的战争指挥,往往就能够创造奇迹。 李嗣业肚子里也藏着一本经,虽然没有高仙芝说的那么厚。这对他来说是难得的历练机会,是把自己同过去前锋冲将区别开来的分水岭。 他从都护府出来之后,立刻到龟兹的驿馆去召集部属,要马不停蹄地返回疏勒去,路途来回往返所浪费的时间是无法挽回的。 就在这个时候,节度使押衙康怀顺找到了驿馆,看来他已经得到了高仙芝的命令。 康怀顺神色自若对李嗣业叉手:“李副都护,康怀顺率龟兹战锋队前来受命。” 此人身份有点特殊,乃是夫蒙灵察的远方亲戚,凡类似这样的人,俱是自认为有高傲的资本的。李嗣业对此也不以为意,只要他不作妖好好配合,大家面子上都能过得去。 “康将军,你所带部属都准备好了吗?” “当然,随时都可以出发。” “那我们明日清晨卯时,就开拔前往疏勒。” …… 长途跋涉最耗费人的体力,尤其是他们刚到龟兹尚未休息过来,便要再次上路返回疏勒。燕小四和麾下的兵卒们眼角上糊了一层厚厚的眼屎,满是疲惫之色。 婢女道柔倒是让他刮目相看,她在二十多日的旅程中始终咬牙承受,和所有人一样顶着烈日在戈壁滩上行进,没有虚弱害病,也不需要他人的照顾。女子素来不是柔弱的代名词吗? “阿郎,请用水。” 他从马上回过头,看了抬手擦拭汗水的道柔一眼,将水袋接了过来。 她头顶的短髻上沾满了灰尘,脸颊上也褪了一层皮,清丽的容颜被风尘遮挡后,倒有几分巾帼英姿了。 李嗣业有些过意不去,不管太子派她来他身边做什么,就凭这份坚毅,也不该冷脸相待。 他半开玩笑地讨问道:“阿柔,可能五月多我就要出发远征,你不会也跟着我去葱岭吧。” 道柔的眸子突然亮了,若不是风沙遮去了她脸上的红晕,此刻定然是羞涩的。阿柔这个称呼轻呢了些,预示着阿郎态度的转变。 “这个,嗯。”道柔咬着嘴唇说道:“如果阿郎允许我去,道柔可以披甲跟随。” “怎么可能?你还是留在府中好好休息几个月吧,如果夫人有什么差遣……嗯,夫人不会差遣你的。” 队伍中有一个女人也有好处,几乎没什么人借故偷懒落后,否则就会受人嘲笑,连一个娘子都不如的人,还来当什么兵,倒不如回家奶孩子了。 押衙康怀顺挥动衣袖在脸上来回蹭,眯眼望着前方谈笑的李嗣业,羡慕地喃喃说道:“李都护的奴婢真不赖啊,有姿色,能解闷,能用,能赶路,也不知道他是否肯卖,为此我愿意多花个十两银子也是值得的。” 三月中旬,李嗣业终于赶回到了疏勒城,他进城后马不停蹄地开始安排各州驻军赶制压缩干粮和腌肉。为了加快速度,发动了城中百姓以家庭为单位制作炒面,疏勒军付给一部分的钱财给予补贴。 他安排赵崇玼负责整训即将出发的兵卒,其中包括疏勒骑兵营,跳荡营和战锋队。对每个人的装备和日常用品进行严格筛查,甲胄破损进行修复和调换,磨损的马蹄铁重新补钉,有瘦弱的病马则送到兽医站治疗。 李嗣业命康怀顺带人负责布设从疏勒到葱岭的补给粮仓,但对此人的能力有些不放心,便把段秀实分派给他。 整个疏勒地区都处于紧急动员的状态,就连来往的商旅都能感受到战争迫来的紧张,戈壁滩的驿道上车辆来往不绝,牛马车荡起的灰尘飘出数里地都不见断绝,时不时有军官骑着大马提着横刀在驿站的粮仓前巡视。 战争的车轮一旦开动,难免会伤害到一些人,这些时日里过往商旅的骆驼被临时征用了四百多匹。李嗣业推行的保护树木植被等规定也维持不下去了,为了炒制干粮军民们砍了胡杨和梭梭树的树枝来烧柴,树干被做成了木筏,沿着徙多河的上游往葱岭运送粮食。 第五百一十一章 跋涉行军 天宝五载五月,高仙芝率军到达疏勒城,进行了行军途中的第二次休整,李嗣业带领疏勒军五千人,加入到远征的军队中。自此安西行营所部一万两千人已经全部到位满员。 一万两千是多少人?作为一个数字它并不形象,但如果设想眼前有个操场站队,横排站一百二十个人,竖排站一百个人,这样的方阵就是。如果这个方阵站得紧密一点,七十米方圆的操场就能容得下。就算他们擎起旗帜,拿起刀枪形成几个小方阵组成一支军队,无需登高眺望就能将其一眼看尽。 基于古代基本依靠目视旗帜的通讯方式,一个优秀将领能够直接指挥的军队大概是三万人,超出这个数字那就不在将军的视线之内了,就算他能够登高眺望,但视力所限,也就无法知道远处友军的伤亡如何,士气怎样。 自古以来能够指挥二十万人取胜的将领是稀有动物,五十万以上能取胜的是神人,指挥百万以上能取胜的堪称神话了。几万人以下取胜的却比比皆是。多与少从来都是难解的辩证题。李嗣业心中就怀疑,那些动不动就带几十万大军出征的家伙,是谁借给他们的信心和勇气。在没有电话电报等通讯设备的条件下,超出他们视线之外的队伍全是不稳定因素,冗余的辅助兵种,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无数人堆积在一起就像缓慢的爬虫,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挫折换来的便是全线溃败。 对于能力有限的人来说,少而精的军队才是取胜的王道,玩不了那么大的阵仗就别撑着。 一万军队从疏勒城出发,城中顿时显得空荡了许多。十二娘和枚儿与道柔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去闪闪发光的铠甲阵列,无数马匹踏起的尘土悬浮在空中,若隐若现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十二娘回头问道柔:“能看到阿郎吗,他现在在哪里?” 道柔遗憾地摇了摇头,不管他家的男人如何特别,如何与众不同,放在人堆里就是个不起眼的小点,他就算引颈高歌,跳得再高也翻不起浪花来。 夫人指着那六面格外显眼红色的纛旗说道:“他现在是行营节度副使,应该是在纛旗前面,跟随在高将军左右。” 李嗣业确实跟在高仙芝身边,依据节度使的出行排场顺序,他在高仙芝右后侧,监军在左后侧,行军司马、节度判官、节度参军、行军掌书记都并排而列。队伍沿着驿道向前进行,每路过一处城邑和驿站都要停下来进行小休整补给,各营的押官虞侯对兵卒们严加管控,防止他们偷懒不去取粮,而偷吃了用于后半段行军的干粮。 这场战役需要精打细算,切不可因粮草断绝而前功尽弃。 李嗣业在每个粮草存放点都部署了少量兵卒,让他们维持秩序并监督兵卒们补给。 五月中旬,葱岭的地标山峰青岭出现在军队的视线中,它的四道山脊蜿蜒向上,宛如巨人暴起的经脉,雪线之上却似馒头形状。它的身形雄奇伟岸,它的冰清玉洁又像极了爱情。 从未来过葱岭的兵卒们,见到如此美景都啧啧称奇,有些才气的人或许还会留诗纪念。 这座山在现代叫慕士塔格山,穿过它等于正式进入了帕米尔高原,他的周围簇拥着许多小山,连绵叠嶂将其衬托得更加雄伟。 军队此刻就在山下的谷地中穿行,山谷间绿草郁郁葱葱,山顶上皑皑白雪,之间似乎没有明显的界限。半山腰裸露着青黑色的麻片石,此刻天气晴朗,放眼山上可见一道道冰川横生,冰柱倒挂勾连,宛如仙女的衣裙让人给人以无限遐想。 穿过群峰之后途径徙多河下游的堰积湖,碧蓝色的水面上依然倒映着冰山的影子,沿着河流湖泊到达喝盘陀故地,举目四望他们发现被连绵的雪山给包围了,古城葱岭守捉出现在了丘陵山坡上。 山坡下的驿站设了五个粮囤,作为此行补给的最后一站。唐军在驿站前露天扎营,高仙芝带着幕僚们进了守捉城。 城邑的大小当然不可能有变化,但城池的风貌却大有不同。近来于阗道商路环境的改善,驿站的扩充,使得葱岭这一条线路商业活动频繁远胜往昔。而在葱岭腹地中的这座小城也就日渐兴盛了。 城中有了两座酒肆互相竞争,有一个可用来摆摊的集贸空地,住在附近的喝盘陀牧民和识匿国百姓带着副产品在此售出换取铜钱。于构麾下的史江宋横等人已经不需要刀头舔血充当守捉郎来获得额外收入。 高仙芝惊奇的表情和当初的田仁琬如出一辙,无异于在蛮荒中发现一颗明珠,对站在身旁感慨万千的李嗣业说道:“这里是你当初的发迹之地,我记得之前葱岭守捉就只是一座驻兵所吧,现在这样才最好,鸡犬相闻市井交集拥有人气,与这万年的冰川相得益彰。” 他们站在城头上,面朝连云堡方向,两者中间却隔了千重山,田仁琬、夫蒙灵察都来过这里,也都曾经踌躇满志,最终却铩羽而归。 经过一天一夜的修整,最后的补给在葱岭守捉前完成,唐军在夜间养足了精神,正式进入了葱岭的苍茫群山中。这时候的山脉多数都没有名字,一座接着一座,延绵不绝,起伏的雪线高耸在他们的头顶上,峰顶漂浮的云雾阻断了青天,也失却了距离感和方向感。 从葱岭守捉到达连云堡的路线,按照地图上所画有六七条之多,但真正能够适合大队人马通行的只有两三条,为了使这桩长途奔袭更具隐秘性,也为了不必要的冒险,高仙芝决定将路线定在特勒满川,沿着河谷前行,免去翻越冰川山口的风险。 即使是在河谷中,道路崎岖且漫长,有些地方山岩嶙峋,草木稀少,唐军只好用一部分干粮来喂食牲口。在这起伏的岩隙里,有冰川融化形成的溪流从山上流淌下来。兵卒们停下脚步牵着马抬头望望前方,云雾缭绕的山峰横亘在路途中。有时即将崩塌的冰川仿佛悬挂在他们的头顶上,一些人的脸庞变得通红又气息不匀,李嗣业知道这是高原反应出现了。 还好识匿国的国主,金吾卫大将军主动前来迎接唐军,他是李嗣业的老熟人,双方在这样一种环境下相见,也算是种人生之大喜。 识匿国人春夏之际沿着河谷游牧往来于葱岭守捉和特勒满川之间,千百年来早已适应了当地的气候环境。他们是真正的白皮肤人,鼻梁高挺,鼻孔大而鼻毛浓厚,适宜在高山低氧环境中生存,就连他们所饲养的盘羊,都体型超大毛发浓密,羊角如蜗角般卷曲。识匿人喜欢切下它们的角充当酒具和食具,盘羊角或被商贩们卖到中原,做为药品和装饰品。 伽延从的识匿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人丁重新兴旺起来,他们现在的营地设在特勒满川中段的喀特尔湖畔,背靠高山,面朝湖水,毡帐星罗棋布。 唐军到达这里时恰好日月垂落,晨曦升起,天色深蓝深邃。这里仿佛离天最近,所以星空中没有浓云,只有显得比平时更闪耀的钻石般的星辰,伸手可触摸。即使在毡帐之间燃起的篝火,也显得如油画一般静谧而又色彩分别。坐在它面前的人们,能被火光照得心中透亮,而丝毫不惧身后巨兽般的山脉。 “如果能活着回来,我要把这儿遗弃的驿站修建起来,就当是为过往的商旅做件好事。” 李嗣业把干树枝扔进火堆中,发出了噼啪烧裂的声响,他扭头对身边的伽延从说道。 第五百一十二章 伽延从父子同出征 识匿国主伽延从命令族人一次性杀掉了两千头羊迎接远道而来的唐军,他们露天席地而坐,用河滩上的卵石当做餐桌,每十几个人围着一个火堆。 虽然这场欢迎晚宴非常简陋,却包含着浓厚的赤诚热情。识匿女郎脑后留着黑漆漆的长辫,身穿红黑相间的葛布裙,将肢解后的生羊摆放在卵石滩上,伽延从举行仪式祷告天地之后,识匿族的汉子们才将这些羊骨肉用柴枝叉,加以野葱和盐巴放在火上烧烤。 高仙芝下令众兵卒自己动手,把眼前的生羊肉腌制后,轮流架在火上烧烤,一时间油脂化作的青烟弥漫,羊膻味和肉香味在湖岸上飘荡。 李嗣业刚用短刀把木棒削尖,将眼前的羊脊串起,却被后面伸出的手抢过去,代替自己架在火堆上烤。 他扭头去看,却是伽延从的小女儿阿兰达,这么几年过去了,她应该已经成婚了吧。不过瞧她眼眸里的活泼轻佻,不像是已婚妇女的眼神。 伽延从的小儿子若失罗盘膝坐在父亲身边,身上披着厚重的扎甲和尖顶盔。他现在已经是李嗣业麾下疏勒军的旅率,与家人分开虽然已经五六年,父子的见面却没有想象中的泪如雨下,呼天抢地,反而有一种相见情怯的尴尬,两人根本没说几句话。 倒是高仙芝在一旁笑着说道:“原来若失罗是大将军的儿子,他在我军中服役多年,历经大小数十战,功勋卓著,颇受兵卒爱戴。” 伽延从连忙抱胸行礼道:“多谢高将军对他的照拂。” “不必客气。” 高仙芝果是尬聊的老祖宗,他根本不认识若失罗,直到今日才知道他是伽延从的儿子,为了活跃和搞好同友军的关系,也算是尽显政客的外交本质了。 伽延从拍着胸脯说道:“自吐蕃掌控小勃律数年来,苏失利曾数次遣人和亲要娶我家阿兰达,本人都没有答应。他投靠吐蕃,背离大唐,为我伽延从所不齿,我岂能与这样的人攀亲。” 高仙芝略微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却没有反驳。这事其实不怪苏失利,小勃律小国寡民,在大国的夹缝中本就难以坚持立场。更何况小勃律境内尽是吐蕃驻军,国中贵族多数亲近吐蕃,连他自己都成了傀儡。 “我识匿部虽然人丁稀少,帐下也有四千控弦之士,伽延从愿意领兵三千,相助唐军驱逐吐蕃,攻克小勃律。” 高仙芝抱胸相谢:“如此甚好,有大将军带兵相助,我军必然如虎添翼,得以全胜。” 李嗣业听到伽延从与高仙芝之间的对话,回头问阿兰达:“你还没有成婚啊。” 阿兰达羞涩地伸展手臂双手互绞,嘟着嘴唇点了点头。 “阿兰达,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李嗣业沉默点头,这年龄不算小,若是放在中原,估计孩子都生出两个了。 坐在对面的押衙康怀顺惊讶且艳羡地看着李嗣业,这家伙脸皮真厚,女人缘也真好,刚见面没一天,就敢问人家女孩子的婚事。 夜色渐暗,天幕也由深蓝转为了漆黑,星辰依旧璀璨,银河从南至北贯穿天空。高仙芝命令唐军按照建制原地休息。没有雨水的天气里,露天宿营是赏心悦目的事情。众人头枕着箭囊,身下铺着羊毡,仰面朝天数着星辰入睡,天当被子地做床是真正的亲近自然。 李嗣业和伽延从坐在尚未燃尽的柴堆前,低声细语交谈着。 “大将军,你今年有五十了吧。” “五十有了吧,我记不清了,阿兰达帮我记着呢。” 李嗣业犹豫片刻,低声劝说道:“这次远征有艰难危阻,凶险异常,你就不要亲自带兵去了。” 老酋长口中吐着袅袅白气,抬头眺望天空道:“旧历十二年,我父入朝朝贡,圣人授金吾卫大将军。旧历二十年,圣人拟旨准我世袭父亲的大将军之位,时至如今,我识匿已两代受皇恩,如果这次我们助大军远征成功,我长子查失干不但能承袭我大将军之位,说不定还会有更大的封赏,我们家就等于三代受皇恩了。” 李嗣业眯起眼角颇感无语,心想这金吾大将军对你来说有什么用?不就是给你一封册书,一根符节,一枚印信而已,其余的全是空头泡沫。当不当大将军你都是识匿国的国主,这个大将军不就是皇帝给你画的大饼,空有虚名吗? 但他又不能这样说,唯恐挂上诽谤朝廷,不利于民族团结的罪名。 他又问道:“你儿子查失干正当壮年,身体强健,你何不让他替代你带兵前往?” “那怎么可以,万一我的儿子死在了远征的途中,我伽延从就只剩下一子一女了。儿女的路我早已规划好了,小儿子跟着你博取军功,大儿子继承识匿国主,获圣人大将军封赏,女儿找个可靠……的人嫁掉。” 李嗣业摇了摇头,转身找个角落去睡觉。人家父爱如山,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伽延从嘿笑了一声,本想邀请李嗣业一同进帐休息,想了想还是算了。 …… 第二日午时,伽延从披挂甲胄,身后背着长弓,腰间挂着横刀,将挑选出的三千勇士列阵在湖边,准备跟在唐军后面开拔。 老头子将腰间横刀抽出举在空中,下巴上的苍须抖动着,像极了慷慨仗义的恩格斯。 “识匿国的勇士们,请追随我的脚步,追随唐军的步伐,驱逐吐蕃,讨伐小勃……” 他的话尚未说完,小儿子若失罗从唐军队列里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亲爹的面前。 “若失罗,你这是做什么?” 若失罗翘起大拇指叉手道:“父亲你年事已高,不可亲自劳顿翻越山岭,横跨冰川,儿子……” 他回头看了看山下的卵石堡垒和毡帐营地,竟然找不见兄长的身影,父亲带兵远征,他既不提出代替,也不来送行,是躲到哪里去了? “别看了,今日凌晨,我已经打发他带人去山南放牧去了。” “父亲!既然兄长不在,儿子愿意替你带兵出征!” “胡说!胡扯!你是唐军,我是识匿军!我们互不统属,你如何能替我带兵!” “父亲!” “父亲,你就听从失罗吧!” 女儿阿兰达也跪在父亲面前,啼哭着苦苦相劝,可惜老头性子硬,执意不肯退让。 高仙芝从纛旗下折返回来,手执马鞭说道:“唐军与识匿军俱为一体,若失罗又是你的亲儿子,让他替你带兵应该是可以的。” 监军边令诚手执拂尘跟在高仙芝身边,也跟着咳嗽了一声道:“就是,老将军多大岁数了,何不成全儿子的一片孝心。” 伽延从将兜鍪摘下来抱在胸前,甩动着头两侧花白的辫子,面朝高仙芝和边令诚说道:“伽延从虽已知天命,但依旧能开两石弓,此番远征,绝不会拖高将军的后腿,还望将军成全。” 高仙芝若要再说,就是打击这位老国主的上进心,只好郑重地朝伽延从叉手施以晚辈之礼:“既然如此,大将军就率识匿部跟随我的中军出发。” 唐军沿着特勒满川向上游挺进,识匿部的妇孺老弱部众站在河边相送,女儿阿兰达抬起手背擦拭着眼泪,看着父亲负甲蹒跚地爬上马背,一干识匿壮勇跟在唐军纛旗的后方,逐渐消失在山峰夹角的河谷中间。 李嗣业回头远望看了一眼,吩咐燕小四把若失罗叫到了跟前,当着高仙芝及众人的面对他下令道:“若失罗,率领你麾下的一旅兵卒脱离疏勒军跳荡营,加入到你父亲的军阵中去,担当他的护卫队。” 若失罗面带喜悦,叉手道:“喏!” 等若失罗策马奔走后,边令诚在旁边挥着拂尘笑道:“李副使真是令咱家佩服啊,待下属如沐春风,想必从今以后,这位若失罗旅率可以甘心情愿从你征战赴死了。” 李嗣业抿了抿嘴唇,这太监的嘴咋这么刁,叫儿子去保护父亲,本就是顺应人情,怎么到你嘴里变成赤果果的功利主义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三军挺进婆勒川 唐军沿着特勒满川又行了两日,护蜜国主罗真檀亲率五千部众前来加入,至此高仙芝统率的唐军兵力已扩展到两万人。 只是眼下的路越来越难走,兴都库什山脉的群峰山脊交错,地势越来越高,山谷也愈发狭窄。 眼下是盛夏时节,然而隆起的山腰里却冷风呼啸,冻土万年不化,山谷中的草木也愈发稀少。识匿部和护密国参与远征需得自带补给,他们的补给就是高原上放牧的牦牛和盘羊,草木稀少了,这些食物不都给饿死了吗? 还有一个问题是山谷狭隘只能以长蛇阵前行,军队聚在一起走路如百足虫般蠕动缓慢。高仙芝与李嗣业、王正见和程千里等人商量后,决定兵分三路挺进,最终在连云堡前的婆勒川前会合。 高仙芝当即给疏勒副军使赵崇玼下令:“你带疏勒军所部五千人,沿着北谷山道前进,到达婆勒川后原地休整等待。” 赵崇玼叉手领命,抬起头看了高仙芝身边的李将军一眼,李嗣业对他挥手道:“去吧,注意安全。” 高仙芝又对拨换城使贾崇奂下令:“你率拨换营所部以及一部分龟兹军从赤佛堂道前往。” “喏!” 他纵马立在一块大石上,对身边诸将高声下令:“其余人等以及诸位将军,识匿国及护密国友军,都跟随我从护密国驿道沿着河水南岸进发,七月十五日之前,各军必须到达婆勒川,违期者当以抗命论处!” 三军在河滩前齐声叉手应命:“喏!” 各营各团开始整顿集结,为了方便行进,将六纛在内的所有旗帜全部裹缠收起。大军在山麓形成的分水岭变作三道,沿着崇山峻岭向前行进。 行军途中高仙芝与边令诚、李嗣业特意爬上一座平缓的山头登高眺望,举目之下群山山脊蜿蜒尽收眼底,但再往远处看皆是云雾缭绕,无法识得其真面目。脚下他们的军队就在这山川间的沟壑中穿行,如同分工觅食的蚁群。 “与巍峨耸立的群山相比,人真是渺小啊。” “蝼蚁虽小,可溃千年堤岸。” 高仙芝笑了笑:“也是。” 三军行进路线均是一个弯曲到极致的弓背,当人类无法征服头顶的天空之时,地形上的阻碍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可解的大难题。就譬如眼前,为了给众军士鼓劲,高仙芝指着相隔不到六里的山脊说:“等我们走到那座山的背后,大家就进行短暂修整。” 谁知这不到六里的路却在迂回曲折中无限拉长,路途中还时常出现状况,有些狭窄的几乎不可以称之为路的小道,只容一人能够通过。驮运干粮的马匹被脚下的深涧吓住,硬是不敢前行,兵卒们只好连拉带打,队伍一时间停顿,急的高仙芝在后方破口大骂:“怎么回事!过不去不会想办法!” 这时后面也出现了状况,一匹瘦马在长途奔波中耗尽了体力,歪着脖子栽倒,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如同翻滚的石块掉进湍急的特勒满川水中。 “我的马!”一名小兵要扑追下去,却被身边袍泽拉住,他满眼泪水坐在山岩边缘哇哇大哭:“我的马呀,我买了它才三年!我才买了三年啊!” 这是李嗣业亲兵队的小兵,李嗣业拉着黑胖路过他身边,抬起马鞭抽了他一记:“哭个屁,你的脑袋还在肩膀上,还不该高兴!” “可我的马死掉了,粮食也没啦!” “回去之后给你补钱买马,粮食让同旅的人给你分润分润!”他立刻转身对燕小四说道:“别让他饿着了。” 燕小四嘿笑了一声叉手应喏,伸手将兵卒从地上拽了起来训斥道:“我带的干粮给你,别再给我丢人现眼了。” 这兵卒忸怩了一阵,只好提着刀跟随在燕小四身后,周围的兵卒们朝他发出取笑声。 这时不少兵卒趴在岩壁上干呕,脸色看起来极差,倒像是危在旦夕的病人。高仙芝皱着眉头看了看远方,路途还很遥远,但多数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他只好高声下令:”原地休整!医官,医官!去看看,为什么这么多人头晕恶心。” 医官提着药箱从山道上挤过去,对挡路的兵卒们喊叫道:“让一让,叫我过去救人!” 兵卒们身体紧贴着崖壁,山上的雪线距离他们不过几尺高,上方凸出的岩缝上倒挂着冰凌柱,他们踮着脚尖掰下冰凌柱,左手吃干粮,右手饮冰,手指冻得通红,心头血依旧灼热难凉。 高仙芝和李嗣业也沿着狭窄的山道查看情况,到底有多少兵卒头晕行动困难,这样一路走过去,确实有不少人出现了这些症状,情况有轻有重,可能视每个人的身体素质来决定了。 医官放下医箱朝他俩叉手:“大将军,副使。” “他们都染了什么病,为何头晕恶心?” “可能是水土不服,又加上劳累攀爬所致。” 李嗣业在旁边补充道:“应该是高原反应。” “啥反应?” “就是高山病。” 医官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说道:“没错,就是高山病,我们这些人从未来过如此高的地方,可能就要得病。” 高仙芝才不管这病症是怎么回事,直接问道:“怎么治?” 医官扭头看了看李嗣业,李将军却回答:“硬扛。” 高仙芝也点了点头说:“能够硬扛过去的病就都不算病。” 众军卒休息片刻后,高仙芝立刻催促他们赶路:“马上出发,头痛头晕的人把甲给卸了,全军放慢速度,不要奔跑剧烈行走!” 躺靠在悬崖上的兵卒们硬撑着站起来,牵着驮马的缰绳挪开步伐缓慢移动,沿途翻越了两座山口。山口冰川交迭,厚厚的硬雪壳淹没了膝盖,赤日照射在雪面上反射的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段秀实用手挡着眼,屈膝弯腰抓了一把雪花塞进嘴里,感觉甜滋滋别有味道。 他们站在山腰上手搭凉棚遥望,玉带般弯曲的婆勒川河水出现在视线里,河对岸起伏的山头上,隐约有一座有褐土和岩石夯制成的城头。而这一景象只有在云雾淡的时候才能够分辨出来。 这是唐军此行的第一个目标连云堡,虽然高山远眺预估与他们之间相隔四十多里,但毕竟已举目可望,大家都有盼头了。 婆勒川前滩涂上已经有赵崇玼率领的疏勒军抢先到达,众人的喜悦自不必说。从三军分头行进到现在,已经跋涉了有二十天,这趟超远程的长途拉力到达终点,这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喜悦。 第二日清晨,贾崇奂带领的另外一支唐军赶到河边,三军汇合之后开始修整,各营各团点验人数。包括识匿部和护密国在内共有十三人因意外丧命,另有一百多人重病受伤,可见其他两路军也经历了艰难险阻。 由于夏季冰川的融化,婆勒川河水暴涨,水面宽了五六丈,水流也愈发湍急。此刻连天色都是阴沉的,使得河水暴跳的浪涛也变为了青黑色。 众人牵着马肩并肩站在河边,望着翻滚的河水面带忧色,李嗣业揪着下巴的胡须苦思对策,他们长途跋涉数千里,没有携带辎重,附近也没有树林,就连搭设浮桥找不到材料。 监军边令诚把拂尘搭在背上,双手捅在袖子哆嗦着身子道:“兵贵神速,如今在河川前受阻,携带的干粮也等不起,这该如何是好呐?” 高仙芝却将双手负于身后,淡定地说道:“我们出征以来,还没有祭天祭旗祭河神吧,稍后我们杀三牲以祭祀河神,水位自然会下落。” 第五百一十四章 可渡河也可攀登 高仙芝要杀三牲祭祀河神,众人自然要进行一番准备,虽然眼下条件简陋,但东西还算齐备。识匿国和护密国有盘羊和牦牛,却没有猪这种动物,最终在河中捕了几条鱼来代替。 祭河还需要祭台,众兵卒将河沙堆积起来做了个小的,装模作样跳了一段祭舞。高仙芝亲自站在祭台上,命令众人把牛羊鱼杀掉,放出血来泼在旗帜上算是祭旗,三牲的尸体被扔进河中给河神享用。 李嗣业对于这种事情连半个字都不会相信,河水上涨是冰川融化所致,如今也正是河水泛滥的季节。杀几头畜生扔进河里河神就听你话了?况且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河神这种东西。 不过眼下军心还算稳定,因为多数人对此深信不疑,无神论者毕竟凤毛麟角。 众军士望着河水发呆,似乎在等着水位下降。 高仙芝双手抱着甲胄袍肚望着河面笑道:“河神住在下游,这三牲要让祂老人家吃到,须得等到明天早上。” 他突然大声说道:“三军听令,留下一千人在河岸边接应,其余人整备干粮原地休息,明天寅时开始渡河!“ 唐军将士们将信将疑,各自下去在裸露的岩石坡上铺以羊毡原地休息。 高仙芝的自信心来源于哪里?李嗣业仔细想了想,明日寅时是凌晨三四点钟。如今正值盛夏,葱岭白天的最高气温已经达到了十度左右,夜间温度却急剧下降到零度以下。河水暴涨的原因是雪山冰川融化所致,也就是说河水的流量是随着时间变化的,凌晨三点钟正是气温的最低点,那么河水的水位在此时也是最低。 高仙芝确实有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这也是优秀将帅身上应当具有的素质。李嗣业虽然也想到了,但毕竟是后知后觉,日后在这一方面需要加强。 夜色降临,周围的气温逐渐下降,将士们披着铁甲沿着河畔山麓躺倒在羊毡上,甲片由外向内冷却,连里层的牛皮也变得冰凉,很多人打着哆嗦在半夜里被冻醒。 此时就连天空中的星辰也都是冷冰冰的,仿佛闪烁的萤火,微弱的火星,好像随时要被冻熄灭一般。一些偶尔醒来的人其实应该能发觉,白天那种河水的翻卷轰隆隆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变为了如细泉叮咚般的响声。 东方的半边天众星消失,只有一颗亮星冉冉升起,这就是太白星,预示着黎明时刻的到来。兵卒被将领们唤醒开始在河边列阵,他们将旗帜在手中撑起,迎着晨曦招展飞扬。 暴虐奔腾的河水蛰伏下来,水面静悄悄得没有一丝声响,于是将士们对高仙芝也就愈发崇敬佩服,李嗣业当然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只不过也装傻充楞跟着众将投以注目礼。 有时候作为一个下属,不能表现得太聪明,要有做糊涂捧哏的觉悟,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升官之路又何其艰难。 高仙芝骑着战马在队伍最前列,抽出横刀并未有豪言壮语,只是向着对岸轻轻一挥,兵卒们开始牵着马匹趟进冰冷的河水中。 李嗣业随在高仙芝身边,低声对他说道:“根据葱岭守捉使于构和骑兵营封常清的多次查探,我们得知连云堡驻扎的是喀葛鲁豪奴东岱麾下的一个五千人队,主将为一个叫宗吕的吐蕃人,实际上是吐谷浑的后人,而且我与他认识。” “你认识?”高仙芝惊讶地看了李嗣业一眼。 “是,昔日我为葱岭守捉使时,识匿部伽延从游牧至葱岭附近,被吐蕃从娑勒城派出的吐蕃兵马进攻,部众险些被劫掠至小勃律。我率守捉城兵马出击,将其在雪山附近击溃,敌主将被杀,只有一个叫宗吕的五百总逃脱。” 高仙芝爽朗地笑道:“原来是你的手下败将,那我们这次拿下连云堡的胜算就更大了。” 李嗣业暗自嘀咕道,岂止是手下败将,还是我的俘虏,甚至还给我发展成了间谍。可惜于构没有把贡觉赞给看住,让把柄给逃脱落到了他手里。没有了把柄牵绊,这家伙获得了自由也放飞了自我。 高仙芝又低声说道:“我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既然你一再请缨,攻克连云堡就交给你了,我在后面给你坐镇。” 李嗣业霎时挑起了眉毛,我什么时候主动请缨了? 这时天边山峦的背后已经泛起白光,挺拔的雪山挺起了伟岸的轮廓,众兵卒趟在胸口深冰冷的河水中,连驮运粮食的战马也险些淹到了鞍鞯。 李嗣业出征时带着两骑,黑胖负责驮运主人,青骓驮运给养,照夜玉狮子舍不得带出来。两匹马稳稳地行进在水中,冰冷的河水灌入到他的小腿中,顿时倒吸凉气险些抽筋。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人在南岸列阵,旗帜依然招展,六纛均未沾湿。士兵们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幸好红日已经从山背后爬出,再过几时,阳光会驱散一些寒意。 不过光指望太阳是不行的,想要驱散寒冷,就得进行剧烈运动,有比冲锋陷阵更剧烈的运动吗? 三军刚渡过河岸,便快速扑至连云堡下。这座堡垒建在山头上,一半由岩石夯土砌筑而成,另一半用木排墙扎成,三面皆是陡坡,向上仰攻几乎毫无胜算。另一面是此山头的主峰,坡度更加陡峭,但山顶要比连云堡高一些。 高仙芝下令说:“此战攻城由李嗣业都护率领,想获先登之功的,可向李将军请战。” 面对这样险要的地形,李嗣业顿时头皮发麻,这山峰坡度得有七十度了,城墙与山坡完美贴合,若是敌人有所防备,只要有充足的檑木滚石和箭矢,就是来个十万人也别想冲上去。 要想把连云堡拿下来,除了趁敌不备之外,还得有一定的技巧。 他绕着山下转了半圈,望着北坡对高仙芝说道:“如果从其他三面进攻,就算敌没有防备,强行攻山惊动敌人,也要承受巨大的损失。” 高仙芝抬头凝望山顶,又扭头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办?” “把所有人的绳索都给我,我背着绳索从北坡爬上山顶,将绳索固定好后垂下去。在战锋队中抽出百人手持陌刀,攀着绳索上山,然后居高临下攻出一个缺口,你们在山下趁势向上猛攻,连云堡便可攻破。” 王正见站在他们身后,望着山顶摇摇头说道:“不可能,这么陡的坡,你不可能攀上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李嗣业开始脱下身上的甲胄,挽起袖子往手掌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 众将领都围过来,想看看这位传奇般的陌刀将领如何再创奇迹,徒手攀上这坡度陡峭的山头。 兵卒们将各自携带的绳子取出,连接在一起绕做一盘。李嗣业转身对燕小四说道:“把我的背包拿过来。” 燕小四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奇怪的包裹,它上面有两个背带,这是李嗣业以前制作的三级包,里面通常放着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把包里面的东西取出,是之前他预先打造的登山装备:一个改造后的靴,鞋底用重木制成,有六七道横齿用来防滑,鞋尖上还固定着一把短刃,用来在岩石上踢出落脚点。一个保险带和栓在保险带上的铁凿子和一个正面是锤头一面是镐子的攀登镐子。 这本来是他翻越冰川所准备全套装备,没想到在雪山上没有派上用场,在这里倒有了用武之地。 他将绳子背在身上开始向上攀登,遇到坡度缓的地方就手脚并用。遇到接近垂直的崖壁,他就将有孔的铁凿子钉在岩缝隙中,拴上保险绳索先保证安全,然后用攀岩镐子凿出可攀爬的浅坑。 第五百一十五章 血战连云堡(上) 高仙芝眼巴巴地抬头望着山上,心中为李嗣业捏了一把汗。他知道这人喜欢搞一些出其不意的新思路,但这山头可不低啊。 李嗣业非常感谢常年披甲训练带给他的强健身体,脱掉甲胄之后整个人轻得像要飞一样,他轻松地攀出二十多丈,但上方有一段接近垂直的岩壁。他只好加倍小心,先把岩凿钉入岩隙中固定好保险绳,再凿出向上攀爬的路。 山体上有厚厚的泥岩和片麻石,这些石头的硬度很低,凿出浅窝并未浪费多大体力,相反蹬松的石块从他的脚下哗啦啦掉落下去,让他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 当快接近山顶时,连云堡城寨出现在他的脚下,稍显平坦的平台为其创造了最佳的构筑条件,吐蕃人重新修整了山顶,一部分泥岩与夯土墙朝向东坡和西坡,南坡则是由木排墙扎成。泥胚的房子和毡帐混合并列,墙四角的瞭望台和垛口都有士兵在驻守。 吐蕃人发现了山脚下的唐军,他们自知为时已晚。如果今日凌晨趁着唐军半渡时攻击,唐军必然溃败。 就连高仙芝自己都与边令诚说:“向吾半渡贼来,吾属败矣,今既济成列,是天以此贼赐我也。” 如今唐军在山下列阵,吐蕃人纷纷趴在城墙上竖起长矛挽起弓箭,从军官们训斥的激烈声和他们短暂的慌乱便知吐蕃人的紧张。不过现在更紧张的是李嗣业,他的攀爬动静不能够太大,若是让他们发觉,他们定会将山顶严密控制,他的出其不意的突袭也终将失败。 他双手抓住山顶裸岩,终于爬到了顶峰,稍事休息之后,才用短刀在山岩上刻出可捆扎的凹槽,然后用把麻绳栓上去固定好,最后用力试拽了一下很牢固。他将绳子的另一端捆上了石块,顺着山坡往下放,很快便落到了山底。 战锋队的健儿们将陌刀捆扎背在身后,依次拽着绳索向上攀援,只是狭窄的山顶上无法容纳这么多人,只好将登顶人数减半。兵卒们把李嗣业的甲胄捎带上来,帮助他披挂好,最终他将兜鍪戴上,栓好系带。 最后几名兵卒手拽着绳索脚蹬着墙壁缓慢爬行,其中一人脚下蹬脱一大片山岩,碎岩跳跃滚落,将最下方的刀手砸得脱了手,闷哼着翻滚到山下。高仙芝命人上前去看,尖顶盔下的脸上已经血水模糊,显然已经断气。 吐蕃人发出叽里咕噜的叫声,他们发觉了北坡这边的动静,几名桂射手领着庸护持们朝山头缓缓迫近,他们紧紧攥紧了矛枪,手握几十把长弓绷满弓弦。气氛最终到达了最紧张的一刻,仿佛千钧的巨石吊在即将断裂的绳索上,一触即发。 还有两三人吊挂在半空中屏住呼吸,但此刻已经不能够再等待。 李嗣业从背包中取出三捆猛火雷,分给身边的两人,他们爬在山头上用火折子点燃,眼眸盯着捻子随着火花跳跃逐渐缩短。 时间是七月十三日辰初,大战前的最后一次呼吸。 “扔!”李嗣业暴喊出声。 三捆猛火雷朝着贴近山头的吐蕃军列阵中落下,雷鸣般的爆炸声掀起了熊熊翻滚的火焰,庸桂们被炸得七零八落,身上背着烈火翻滚攀爬,惨叫声不绝于耳。 “杀!” 李嗣业当先抓起陌刀,冲出山头坐在土坡上朝下滑去,众人紧随其后,甲袍的后裆摩擦着岩石,拉出一道道烟尘。 他拄着刀从地上站起,朝着连云堡冲来,跳过仍在翻腾的火焰,挥动长杆将一名拦在面前的蕃将斩倒在地。其余刀手紧随他身后,组成人字行的阵列向前砍杀。 …… 站在山下的唐军列阵等待,跳荡手持盾牌和横刀站在前列,战锋队、步槊及长枪兵位于第二梯队,弓弩手紧贴第三梯队,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山头,等待突击队发出的信号。 随着山顶上发出爆雷般的声响,火焰升腾卷起了黑色浓烟。高仙芝大喜,额头上的青筋暴起,高声下令:“三面强攻,给我上!” 唐军主攻砌筑夯土墙的东坡和西坡,识匿国和护密国进攻扎着木排墙的南坡,跳荡们擎着盾牌举过头顶,呼喊着朝山坡上冲锋。 吐蕃兵从女墙上探出头,纷纷拉动长弓向下攒射,第一轮箭雨照例是最为猛烈,如同冰雹向下泼洒,盾面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箭矢从盾牌的上方掠过,将跟在后面的枪兵射翻在地,士卒多数都是面部中箭,滚落山坡下痛声嘶喊。 “都他妈的别抬头看,低头往上爬!” 盾牌和甲胄能够抵挡大部分的箭矢,唐军的先锋逐渐接近城墙根,墙头上突然抛下拴着绳索的擂木,带起烟尘向下翻滚,将排头的跳荡兵砸倒,连带着五六人翻滚下山。吐蕃兵又举起石头向下抛砸,石块在山坡上跳跃滚落,部分唐军被砸得头破血流,纷纷向下撤退。 另一边的识匿护密联军进攻更为艰难,他们多数身披皮革甲胄,对箭矢的防护力太弱,一轮箭雨过后人仰马翻倒了一片。 伽延从见势不妙,亲自提着盾牌向上冲锋,他披着李隆基亲赐的金色光要铠,在一堆棕色的皮甲中分外显眼。 “族人们,跟着我往上冲,谁先登顶我赏他盘羊五百只!” “父亲!”若失罗慌忙带人冲上去,护在亲爹身旁,大声道:”你在我后面!” “罗伢子!老子还不需要你来挡箭,跟我屁股后面儿!” 一块箩筐大小的蹦跳着飞下来,若失罗慌忙抓住伽延从的肩膀挡在他前面,飞石撞上他背甲,若失罗口中喷出鲜血糊了老头子满脸。 “若失罗!”父子二人拥抱着翻滚下山坡。 更多的石块从山坡上砸落,冲到一半的识匿护密军溃散退了下去。 …… 李嗣业带头冲进了堡城中,手中陌刀横抡,将一名桂射手的头颅扫飞,肩头上鲜血喷涌。六七名庸护持攥着白蜡杆枪,将枪头对准他刺来。两名陌刀手从两旁闪出,刀锋上下翻飞,势大力沉将长矛砸落在地,枪杆斩断崩裂。李嗣业挥刀横劈,刀锋过处蕃兵胸口上迸溅出血雾。 “五人为一组,不要分散,杀到城墙边去!” 他们迫近至一处毡帐,庸护持们在桂射手的驱赶下蜂拥而至,这些没有护甲的奴从们以血肉之躯硬抗陌刀。身后则有披着锁子甲的桂射手施放冷箭。 李嗣业身边的刀手被一箭射中面门,鲜血糊满了双眼。 “杀!啊!” 疼痛与愤怒刺激得他发狂,手攥着陌刀向前挺刺,将挡在前方的奴从如叠罗汉似的推倒。桂射手冷静地觑准机会,手提阔刃剑一剑刺进了他的喉咙里。 桂射手的手臂尚未收回,刀光如白练斩下,整节手臂连着齐茬的断骨飞出,他的牙齿中咬出血水,尚未来得及惨叫,又一刀闪电般劈至,沿着肩头斩到了胸肋,整个人如散架般坍塌在地。 李嗣业一脚踩着蕃兵的肩头,将陌刀拽出。他骤然然转身,右臂迅速抬起,一支羽箭射透了他的护臂,鲜血沿着手腕流出。 他骤然将目光转过去,不远处一名身披锁子甲的桂射手正擎着弓瞄准他,紧接着几名奴从挡在对方的前面,朝他扑杀而至。李嗣业挥刀将这些人迫退几步,拄着刀猛然跳起,踩在土坯墙头上大步前冲,庸护持们的枪头纷纷朝墙头扫刺,他已再次飞扑而起,如一头扑击的豹子,在桂射手难以置信的目光下裹挟着刀锋迎面扑来。 从墙头扑到地面的一瞬间,桂射手弓上的羽箭射出,擦着他的右臂而过。李嗣业脚未落地,刀锋倾斜斩下如断布帛。等他落地之时,这桂射手已然断为两截弃尸墙角。 他的身后几十名刀手左冲又突,将挡在前方的吐蕃军割草般斩倒在地,残肢断臂被踩在脚下,鲜血被踩成了红色泥浆。 “跟着我!上墙头!” 第五百一十六章 血战连云堡(下) 连云堡守军千总宗吕从瞭望塔顶回过头来,对所有守军怒声下令道:“把这些唐军尽快拦阻解决掉!” 他望见了提刀左右冲杀的李嗣业,浑身的汗毛直往起竖,旧日噩梦仿佛又浮现在心头。他如一个被掌控的牵线木偶,被迫出卖吐蕃和喀葛鲁东岱的一切情报,使他的内心不得安宁如坠无间地狱。 几个月前贡觉赞从葱岭守捉逃出,竟能一路逃到连云堡,幸亏他将其截住砍掉了头颅。本以为摆脱了唐军守捉的控制他就可心安,但他的精神依然处于焦躁紧张之中。直到今日重新见到李嗣业才醍醐灌顶幡然醒悟,原来他的心病在这里,这个俘虏过他的强敌才是他内心恐惧的来源。 “去!去!杀!谁杀掉领头的陌刀将!我赏他五百枚萨珊金币!” 守在墙上的吐蕃军一部分继续向下抛石,一部分手操弓箭和长矛,抵挡来内部的冲击。 田珍领着十几人朝南面冲去,那里的城墙是木排扎成,墙柱虽然被削尖,但看上去更加脆弱,他们手中锋利陌刀砍木墙,简直如劈柴一般容易。 李嗣业领着另外十几人冲向西墙,遇到敌军射箭他就低头硬抗,山文甲的肩头上已经般插了数支劲利的箭头,虽不伤及筋骨,但也鲜血淋漓。 三名桂射手挥舞着铁锤梿枷站在坡头上向下扑打,庸护持们从旁掩护以更长的矛枪攮刺,陌刀手向前扑击,刀头砍断了五六根长枪,然而梿枷的铁榔头已然砸落下来,其劲道之大连尖顶盔都塌陷了进去,鲜血从一名刀手的脸上淌下。 “杀!” 更多的桂射手裹挟着奴从朝他们扑来,李嗣业立刻挥手道:“先退!” 他从后腰摘下最后一颗猛火惊雷,用燧石在横刀上擦火点燃,握在手中朝蜂拥而来的敌人后方扔去。 吐蕃人如炸了锅一般四散乱跑,然而爆炸声竟没有响起,李嗣业凝立惊心了一息。 “哑火了!趁乱给我砍!” 陌刀手们齐头并进再次扑上,将散乱的庸护持一通砍杀,李嗣业提着刀踩着尸体朝城墙冲去,吐蕃小将再次挥起了梿枷,他双腿一弓纵身跃起,刀锋如白练泄地,将梿枷的连接部斩断为两截,迅速横架起刀与对方擦肩而过。 李嗣业落到城墙边上,那桂射手头颅从肩膀上滚了下来,双膝跪倒在地。 向下抛石的吐蕃军慌忙捉起靠在墙头的枪,李嗣业一刀抡过,将他齐胸斩倒,连同垛口女墙都被扫塌了一截。另一人举起阔刃刀斩来,李嗣业双手擎着刀杆架住,抬脚踹中他的胸口,上前去揪住衣甲从城墙上扔了下去。 …… 山下的猛攻仍然在继续,为了给李嗣业的内部突破减轻压力,高仙芝命令全军依次冲锋。他亲自抽出横刀督战,高声喝道:“畏战避退者,杀!” “谁先爬上山头,我许他六转上骑都尉!” “识匿和护密两位国主!你们的勇士若能率先登顶,仙芝邀你们共同进京面圣!” 伽延从把受伤的小儿子抬到阵后,摘掉兜鍪露出花白的辫子,他举起横刀高呼道:“随我杀上山顶,给我的儿子报仇!” 护密国主罗真檀也将金柄横刀举在手中,高声下令:“谁先登山顶者,我赏他五百头盘羊!” 两军汇合至一处,朝着南坡冲杀,城头上不断向下射箭,吐蕃人在城中筹备的大量的物资,战役已有一个时辰,箭矢仍旧不见断绝。 唐军进攻的东西两面冲得异常艰难,吐蕃军把大量的礌木,石头都调集在此处,先头跳荡兵持着盾牌被压制在半山腰。 终于。 城头上发生了一瞬间的骚乱,投石的敌人反过身去厮杀,一具尸体被抛下城墙,李嗣业挥舞的陌刀扫塌了半面女墙。 高仙芝不顾烈日烫灼死死盯着城头,敏锐地发现了这突然出现的战机,举起刀锋对着西坡沙哑地吼道:“西坡上!冲上去,缺口打开了!” 跳荡兵们哇哇举着盾牌冲上去,宛如百米冲刺比谁冲得更快,终于有一人先把盾牌扔上去,飞扑纵身一跳,抓着墙垛扑了进去。 南坡的木排墙那边,田珍也打开了缺口,他与几个陌刀手一面砍杀敌人,一边将木排墙劈砍推倒。 识匿和护密联军大喜,伽延从捋着苍灰的胡须,举起手中的横刀,指着缺口大喊:“城墙塌了!上去支援唐军!” 他当先率众向上冲锋,突然一支羽箭斜向刺来,正中他的额头。他瞪大眼睛转身,却见连云堡城头瞭望台上站着手挽大弓的吐蕃将领,老国主的身体缓缓向后倒去。 “国主!”众勇士上前纷纷将他搀住。 李嗣业正带人挥刀斩杀企图补住缺口的吐蕃军,却有一人扔过墙头盾牌,抢先爬了上来。他挥刀将一名桂射手斩倒,回头想看看这获得先登之功的壮士是谁。 却是一个熟悉的青涩面孔,原龟兹跳荡营队正郭昕,后担任旅率,现在已经是疏勒跳荡营三团校尉了。 “原来是你啊!这才是脱颖而出。” “将军小心!”郭昕怔住笑容,将手中盾牌扔出,一支劲厉的羽箭钉在上面,竟将包铜连同木板射穿。 李嗣业眯眼收缩了瞳孔,朝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一个全身锁子甲罩着皮甲的吐蕃将领站在瞭望台上,他的整个脑袋都被锁子甲包裹,只挖出眼孔部位,懊恼地把手中的长弓扔在了地上。他周围护佑着五六个桂射手,企图依靠望台居高临下负隅顽抗。 李嗣业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孔,但已经认出了是谁,提着陌刀朝瞭望台方向而去。 唐军和识匿军、护密军已经从两个方向攻入城中,吐蕃军一部分扔掉了武器投降,另一部分依然在殊死反扑,双方在狭小的连云堡中短兵相接进行激战。 吐蕃人在甲胄兵器方面不占优势,逐渐往瞭望台方向龟缩,等唐军的弩兵翻上城头,局势变得愈发明朗,战锋队和跳荡在前方掩杀,弩兵在后方瞄准袭杀,吐蕃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李嗣业亲自提着陌刀冲至瞭望台下,几十个桂射手撑着盾牌将宗吕护在中央,他们的长枪从盾牌后面伸出来固守着通往台上的狭窄石梯,依旧在负隅顽抗。 这石梯只能容纳一个人向上攀登,瞭望台上的墙垛也远比连云堡其余地方坚固,他们躲在墙垛后面,一时间形成了僵局。 其实这并不算什么僵局,唐军已经控制住整个连云堡,只剩下这唯一一处高台,只需等到他们弹尽粮绝,便可坐享其成。 李嗣业对着台上喊道:“宗吕,你放下武器,我饶你一条活路。” 宗吕从盾牌中探出头来,悻悻地说:“我已经向你投降过一次,难道还要再投一次?” 李嗣业朗声说道:“如果你要杀身成仁,八年前就已经死了,何必等着今天。你是纯正的吐蕃人吗?不是!喀葛鲁东岱如果真的重视你,就不会把你放到这苦寒孤绝的连云堡来。投唐是弃暗投明,昔日吐蕃大论禄东赞之孙论弓仁亲率七千吐谷浑部投我大唐,之后屡建军功,获封朔方节度副大使,追授拔川郡王,如今论家子嗣均为我大唐骁将。你又未尝不可?” 瞭望台上沉默片刻,响起刀尖落地的叮当声,随即扔武器的声音哗啦啦响起。 第五百一十七章 吐蕃军特色 高仙芝随后登上了连云堡城,望着城中满地的尸体,他脸上并无什么表情,也许常年的作战早已冷却了他的心肠。 兵卒们开始将尸体一个个抬在一起,受伤的人转移进行治疗。人们将阵亡将士的身份木牌摘下来,扔进了一个木箱中,很快木箱就被牌子填满。 节度参谋和行军掌书记开始组织人手清点敌我伤亡,根据清点牌子的数量,唐军共阵亡一千四百三十人,识匿和护密联军阵亡一千九百六十人,加起来共三千三百九十人。吐蕃军阵亡五千二百人,俘获一千余人,包括守将宗吕在内。 高仙芝站在高处望着连云堡的布局,不由得捋须赞道:“这个吐蕃将领也算是能力不俗了。” 李嗣业站在他身后问道:“这些俘虏怎么办?” “押着他们到婆勒城劝降,抓住的那个蕃将在哪里?” 他引着高仙芝走向连云堡城瞭望台下方的土厅里,里面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人,其中有不少吐蕃女子和身披锁子甲的桂射手,能够跪在这堡里的都是精英,不像外面俘获的那些庸奴从。 吐蕃是奴隶制社会,与唐朝交往之后又学习了一些唐朝的制度,成为了卡在奴隶制和封建制中间的这么一奴隶社会,它同时也是军政一体的。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桂和庸这一制度。它类似于唐朝的府兵制,又与府兵制完全不同。桂是拥有土地的的武士阶层,庸则是没有土地的奴隶阶层。当武士出征的时候,他有权力带领一定数量的奴从出征,这一点类似中世纪欧洲骑士和扈从。 眼下大厅里跪着的就是这一群奴隶主,宗吕则盘膝坐在中央,依然坚守他作为吐蕃武士的一种尊严。 宗吕千总的发迹史颇具个人奋斗色彩,他作为吐谷浑人,上一代、上上一代都是吐蕃人的奴隶,不过他跟随的主人可不是一般的武士,而是吐蕃约如的军事贵族东本。本来奴隶和贵族这一阶级固化是无法打破的,但宗吕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毅力和无与伦比的运气,他英勇善战被当做挡箭牌都能活下来,他数次舍身救下主人的性命,被授予军功赏赐了田地,成为了一个自由的军户,并一步步爬到了连云堡守将的位置上。 除去他被李嗣业俘虏,后又被胁迫当间谍的不光彩经历,他的整个人生历程没多大问题,甚至还能成为众多奴隶向往的榜样。他们看到他就像穷人看到成功人士,所以这一场艰难的连云堡血战,自有其个人魅力的因素影响,才使得麾下的奴从们悍不畏死。 李嗣业对坐在人群中央的宗吕喊道:“宗吕千总请过来!” 宗吕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双手捅在袖子里来到两人身边,作为败军之将他虽然能够坚持膝盖不弯曲,当然也不能挺胸抬头装大尾巴狼,所以便稍微佝偻着身子站在两人面前听候差遣。 高仙芝负手问他:“娑勒城中有多少人?” 宗吕抱胸回答:“启禀大将军,娑勒城号称十万,实际上只有五万。” 高仙芝猛然转身,险些露出惊吓表情,若是真有五万人,我这两万人打个连云堡都损失了三千多,娑勒城敌军五万人该如何能够取胜? 李嗣业明白个中原因,便开口询问道:“这五万人中有多少桂,有多少庸,又有多少担当辎重辅兵。” 宗吕明白他的用意,连忙叉手道:“其实这五万人中包括了大部分博律百姓,吐蕃把他们编成了两个个驯奴东岱,还有一个用来放牧提供粮食的驯奴东岱。剩下的就是喀葛鲁豪奴东岱,总兵力为一万两千人,但在连云堡已经折损了六千,剩下的六千人由喀葛鲁东岱东本亲自率领坐镇。” 高仙芝这就听明白了,原来这五万人里面包括了小博律百姓,还有一部分用来提供后勤物资的非战斗人员,真正用来作战的也只有六千人。 连云堡是吐蕃人的前进基地,娑勒城就是连云堡的后勤补给基地。 吐蕃豪奴东岱的战斗力确实很强,但唯一可诟病的就是他们的后勤补给粗犷简单,跟随大部队出发的有拖家带口的牧民和牧奴,他们的所有财产都是赞普的,所以战时就得赶着牛羊跟着军队,甚至许多时候都是丈夫提着刀枪服役做兵,老婆孩子在后面赶牛羊供应粮食。 史书上记载唐军与吐蕃交锋中的那些胜仗,俘获敌军几万人,牦牛几万头,这些所谓的敌军其实是为军队提供后勤的牧民,他们的战斗部队机动力强,也鸡贼得很,能够迅速甩掉辎重逃脱,如同壁虎断尾一样决绝。 高仙芝回头对宗吕说道:“娑勒城不同与连云堡,那里无险可守,况且里面有许多牧民,未免伤及无辜,我希望你能够去劝降。” 宗吕伸手抱胸说:“败将宗吕愿意去劝降。” 高仙芝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微微错愕之后才点点头道:“如果你劝降成功,本将军可以将你们迁居至疏勒镇一带。” 李嗣业深表赞同,战争最大的收获不是土地,而是对人口的掠夺。安西四镇贫瘠的原因不止是因为戈壁荒漠化,更多是因为人口的稀少,有大量人口投入农牧生产,才能够保证足量的后勤来供应军队。 “谢过高大将军。” 唐军在连云堡中休整了一个下午,准备在第二日进攻娑勒城。傍晚兵卒们在山上拆卸了吐蕃人搭建的排墙和木屋,当做燃料取暖。 夜间天气晴朗,星辰点缀夜空,李嗣业裹紧了披风巡视营地,周围凝结着浓厚的血腥味依然没有消散,兵卒们靠在矮墙背后围着火堆昏昏欲睡。俘虏们全部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血泥地上,像羊群一样紧紧挨着。 他们储存在城中的牲畜、糌粑干粮、青稞都被唐军收缴,然后每人以固定配额发放,只能吃平时定量的三成。这样做的用意是防止他们吃饱了逃跑,只要饿不死就成。 这些俘虏心中也非常满足安定,因为传闻唐军有给死人吃最后一顿饱饭的规矩,吃不饱饭意味着唐军不会杀俘,只要能够坚持着活下来,这就一件特别幸福的事情。 李嗣业巡视完营地后,准备回到毡帐中休息,却见有一人捅着袖子在帐外踟蹰。他过去一看,原来是夫蒙灵察的押衙官康怀顺,现在暂任高仙芝的押衙。 “康押官,你不去休息,跑到我的帐外做什么?” 康怀顺躬身叉手行礼道:“李都护,我确实有件事要求你。” “那行,我们进去说。” “不了,我就在这儿说吧。”康怀顺嘿声笑了笑,伸手抓了抓后脑勺说道:“是这样,我发妻早亡,一直没有续弦,因为常年在陇右道当兵,见到的女人都是些粗鄙的胡人,直至见到你的奴婢道柔。” 李嗣业皱起了眉头。 “我的意思是说,我愿意花重金买下她,但不是让她做奴婢,我愿意消去她的奴籍,娶她做娘子,也不在乎她身子是否干……净。” 李嗣业眯起眼睛仔细上下打量着康怀顺,把他看得心中发慌目光乱扫。李嗣业心中暗道,你还真敢脑补,是不是鼓起勇气当接盘侠,还觉得自己挺伟大啊。 “眼下大战当前,你怎么会想出这么一出来。” “正是因为大战当前,我才感觉活着的可贵,我想等这一战之后好好享受生活,追求自己想要的,所以才冒昧前来,向将军提出为道柔赎身,也愿意娶她为妻,望将军成全。” 康怀顺哗啦一声单膝跪在地上朝李嗣业叉手:“求将军成全。” 第五百一十八章 城下劝降 “是这样。” 李嗣业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略做思虑说道:“按照《唐律》我是道柔的主人,对于奴婢的婚姻主人是有权干涉或者直接裁定,我能拒绝你的提议,也能让你见不到她。” 康怀顺面带忧色看着李嗣业,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话锋一转:”但是,我向来仁和宽容,自然不能这么绝情。也不能剥夺你追求爱的权力,也不能让你以为,因为我的自私而断绝了奴婢争取自由,争取脱离奴籍的机会。我更不能做棒打鸳鸯的恶人。” “我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当面去问问道柔,向她提出你说的这些条件,看看她愿不愿意跟着你走,若是她愿意,我二话不说,放她自由,给你们幸福。若是她不愿意,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康怀顺喜出望外,以为真的能够追求到幸福,连连向李嗣业致谢道:“感谢李将军,我没想到你这么深明大义,如果道柔知道你这么决定,她也会十分感激你的。” 李嗣业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也希望他会感激我。不早了,早点去休息,明日可能还有一场大战。” 康怀顺千恩万谢地去了,李嗣业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心想他如果撞个头破血流,会不会对人生失去希望。 第二日清晨,唐军沿着婆勒川上游向上,见到了位于高山脚下的娑勒城。娑勒城原本是护密国的国都,龙朔元年护密国内附,朝廷在此设了羁縻州钵和州。由于唐蕃在葱岭地区的几次争夺,娑勒城也几易其主,最近几年一直被吐蕃人控制在手中,使得护密国主罗真檀只能在葱岭地区游牧。 这一次在唐军的主导下,护密终于有了夺回都城的机会,罗国主也十分激动,并向高仙芝请缨要出战打头功。 高仙芝并没有着急进攻,而是将三军在城前列阵,将这座城的城防仔细看了一遍。城墙虽然经过加固,但多数还是用木排墙扎成,其完备程度仅仅相当于一支远征军在野外苦守扎成的营寨差不多。 唐军这次用驼马运送干粮,也带了大量的弓弩箭矢,他预想着如果劝降失败,应该先放几轮箭矢压制,只是城中的那些牧民和牲畜可就倒霉了。 高仙芝下令将吐蕃俘虏都押到前方,让宗吕先站出来,朝着跟城头上喊话:“喀葛鲁东岱东本,唐军让我来给你带个话,请东本站出来说话!” 城头上没有人回应,倒是有一种窃窃私语般的嘈杂声。 高仙芝认为不必着急,因为主动权掌握在他这里,娑勒城陷落到他的手中是迟早的事情,他想要减少伤亡,为了缩短战争的时间,他可以浪费一些时间。 “宗吕,继续往城头喊,告诉他们现在投降还可以谈条件,若是等唐军攻进城中,恐怕就要大开杀戒了!” 李嗣业心中颇感怀疑,这样单纯的恐吓能够起到作用吗,而且这恐吓的用词他也颇为熟悉,过去曾经看古装片,电视剧中的反派好像都是这样在城下恐吓,好像有些接受不能了。 宗吕继续放声高喊:“喀葛鲁东本,只要你肯投降,唐军绝对会保证你的安全。” 城中终于有人喊话了:“唐军弟兄们,我们吐蕃与大唐本互为甥舅之邦,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要动妄动刀枪,其实我们也不愿意驻守在这苦寒之地,希望能够撤回吐蕃。希望唐军能够给我们一个机会,你们撤退到婆勒川北岸,我们主动出城,撤出坦驹岭,也主动撤出小勃律国,你们看如何?” 这话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唐军一旦撤退到婆勒川北岸,吐蕃只要有一千人守河,那他们插翅也飞不过来。 高仙芝命令康怀顺也上去张大嗓门劝降:“喀葛鲁东本!只要你肯放下武器投降,唐军可以给你高官厚禄,希望你能够好好考虑考虑。我给你最后的期限是辰时,只要辰时一过,你还没有投降的话,唐军就要攻城了。” 经过一轮劝降之后,双方陷入了僵持之中,固守在城中的吐蕃军,不再派人出来喊话,只是宗吕还站在城头下,高声呼喊着劝降,连嗓子都快喊哑了。 李嗣业暗自猜测,宗吕为何肯这么卖力地劝降,也许可以想象一下,他有十分在意关心的人在这城中?而喀葛鲁本人并不知情,因为要按照吐蕃人的尿性,知道你投敌了,非把你的家人拉出来杀掉不可。 这也许就是喀葛鲁不愿意投降的原因,他带着军队驻守在此,家人中还在吐蕃逻些城。他自己如果投降,家人的性命休矣。但他若是英勇战死,家人不但不会受到生命威胁,还会得到抚恤的奖赏。 想到这里,李嗣业终于找到了攻心的办法,双腿一夹马腹向前走至距离城头一箭之地外,张开了大嗓门用更大的声音高喊道:“喀葛鲁东本,这娑勒城的背后就是坦驹岭,如果唐军封锁消息,任何消息都不会传播到山岭背后的小勃律,更别说更远的大勃律和吐蕃了。如果唐军刻意制造传播消息,任何消息也都能够传到吐蕃。所以你无论是降还是死,唐军都可以借题发挥制造消息!” “你自己想想看,即使你殉国身死,唐军也能制造出你投降的假消息,只要把它传到吐蕃去,你就算含冤莫白,也会被诬陷为叛国投敌,你的家人照样会被拉出来一个个杀掉。” “相反你若是能弃暗投明,归顺大唐,我们不但可以帮你隐瞒消息,让你隐姓埋名,甚至还可以把你殉国的假消息传到吐蕃去,你的性命可以保全,你的美名可以保全,你的家人也可以保全,岂不两全其美!” 一个全身披挂铁甲身体雄壮的人出现在城头上,此人就是喀葛鲁,他脸上暴起青筋,愤怒地朝下方喊道:“你们这帮奸诈的畜生!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的!” “谎言说一千遍也能成为真理,喀葛鲁东本,你不愿意亲自尝试一下吧!” 城头陷入死寂之中,这个壮硕的男子紧紧抓着城墙上的夯土,头脑里似乎在进行着艰难抉择,李嗣业适时地停止了言语攻势,他相信马上就会出现结果。 “请容我考虑一下。” “好,”李嗣业高声道:“那就以午时为界,等过了午时,你若没有答复,我们就要攻城了。” 他调转马头回到了军阵之中,监军边令诚阴阳怪气地夸赞道:“李将军的攻心计真是高明,连咱家听了都心惊肉跳,能兵不血刃拿下娑勒城才是最好。” 高仙芝也淡淡地点了点头:“我觉得应该可以,李嗣业的话已经击中了喀葛鲁的软肋。” 红日逐渐升上了当空,在这高山之下阳光显得分外刺目,唐军在娑勒城前列阵耐心等待,随着漫长时间缓慢地过去,高仙芝最终抬头看了看日头,从腰间抽出横刀:“看来他们决心不肯投降了,准备攻城!” “等等。” 娑勒城头的一面大旗缓缓倒下,连同旗杆被扔到了城下,城门发出了晦涩的轰隆声响,缓缓向两边打开。 第五百一十九章 伽延从托孤 监军边令诚意满志得地将拂尘搭上了肩头,高声下令道:“进城!” “稍等一下。”高仙芝扭头对他解释道:“吐蕃人阴险狡猾,我们不能不有所防备。” 他派出康怀顺到城墙下高喊出声:“请喀葛鲁东本带领你的麾下到城外卸甲投降。” 吐蕃军很快列队走出城外,在城门两侧排列为两个方阵,喀葛鲁带头将自己腰间的剑解下,扔在地上,又将兜鍪、锁子甲全部摘下来堆在了一起。 他麾下的吐蕃将领士兵们纷纷仿效解甲,将武器扔做了一堆,又将甲胄扔做另一堆。 “驾。” 高仙芝催促马匹朝城门走去,身后的纛官虞侯们扛着他的六纛门旌,绛色旗帜被横杆拉展,上面印着红底白字的高字。小勃律之战获得了初步胜利,他的人生巅峰也将从这里开始,所有的荣耀与桂冠将属于他。 他的马匹途经夹道两旁的吐蕃降兵之间,停在喀葛鲁面前,却抬头冷视前方。 喀葛鲁单膝跪在地上,伸手抱胸,六千名吐蕃降兵也单膝跪倒,败将败兵又何谈尊严。 高仙芝这才从马上侧过身,面带微笑低头对他说话:“喀葛鲁,刚才我唐军阵前说的话会一一照办,我也会向圣人上奏赐你汉姓,封锁你投降的消息,并将你阵亡的消息传向吐蕃。今后你可以向我大唐效力沙场,也可以选择当一个富家翁,守着几百亩田地安然过日子。” 喀葛鲁痛苦勉强地低头说道:“多谢高将军厚爱。” “哈,厚爱不敢当。你我之前各为其主,现在你将进入我大唐,成为大唐的芸芸众生之一,你应该感到自豪和幸福。喀葛鲁,你可否愿意为我牵马引路?” 喀葛鲁抬头愣了一下,手掌紧紧抓住了衣袍的边缘。 “你可否愿意为我牵马引路?” 喀葛鲁低头:“愿意。” 李嗣业在高仙芝身后吃惊地盯着他的脊背,为何会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喀葛鲁既然已经投降成为俘虏,又何必再次去羞辱,这难道能满足他的虚荣心和兴奋,还是说他已经飘飘然了。 喀葛鲁牵着高仙芝的马缓缓走进城门,李嗣业和众将紧跟在身后。副都护王正见开始命人清点俘虏,又将他们重新押回到了城中。 城中弥散着牛羊粪便的味道,牛羊和人混杂拥挤在一起。他们站在城中的木屋和泥胚房后。也有人站在道路两旁,抬头用茫然又恐惧的目光望着列阵而入的唐军。 护密国王罗真檀终于回到了自家的都城,虽然吐蕃人将城中折腾得房倒屋塌,但这里才是他的故土,才是他真正的家园,心中的激动喜悦可想而知。 经过三个多月的野外跋涉,唐军总算是找到了一座像样的城池进行休整。他们的干粮再有几日也即将告罄,城中有上万头盘羊和牦牛,也有存放几千斛青稞的粮仓。虽然盘羊奶的滋味儿很是古怪,但比起三个月时间吃那又冷又硬的压缩干粮和齁咸的腌肉,这已经是美味佳肴了。 城内秩序即将恢复的同时,高仙芝也开始了翻越坦驹岭的准备,攻下娑勒城小勃律之战只是完成了一半,另外一半的前进路途上虽然没有了强敌,却有着天堑的阻碍。他们要翻越的坦驹岭位于喀喇昆仑山脉和兴都库伦山脉的交汇点,虽然它只是一个山口,但依然高耸入云,山顶处整日云雾缭绕。 高仙芝把将领们召集到了一起,开了一场战前会议,商议如何处置俘虏及翻越坦驹岭等事宜。 监军边令诚一听他提到这个,心中便胆怯得很。他们一路从葱岭走来,路途虽然艰辛,但还从未直接从雪山冰川的山顶爬过去。这座山口他从山脚下望去,已有万年冰川横亘,让人望而生畏。 他盘膝坐在那里捂着胸口连连摇头:“高都护,跟着你走到这里,咱家身体虚弱得很,再翻坦驹岭,我这条命就要交代到这里了。” 高仙芝朝他拱手说道:“无妨,边监军不是武夫,自然没有我们这些人身体壮实,你就留在这娑勒城中。我们唐军把兵弱重伤的两千人也留在城中,护密军和识匿军也留在娑勒城,看守这些吐蕃俘虏。我准备只带八千人越过坦驹岭进入小勃律。” “各位将军下去准备,叫下面的兄弟们今天晚上多喝些酒,多用些麻布裹住手脚,防止被冻伤了手指。” 众人站起来叉手道:“喏!” 李嗣业刚从军帐中走出,一个识匿族的老部众前来找他,满脸悲怆惊慌之色说道:“李将军,我们老国主快要不行了,他想要见见你。” 他一听连忙往识匿部的营帐处走去,一边回头吩咐道:“把若失罗转移了没有,他身负重伤,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父亲危在旦夕。” “李将军请放心,我们已经把若失罗转移到唐军的伤员军帐里,同通知族人们暂时不要把消息传出去,等他伤稍微好一些再说。” 他与这族人进入帐中,看到伽延从被放在毡毯上,额头上的箭矢已经被拔出,包裹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麻布,殷红的鲜血将布料染透,嘴唇发出哆嗦声似乎正在弥留之际。 伽延从此刻似乎非常清醒,听到了有人进来,立刻缓慢地把头扭到了这边,目光希冀地望着李嗣业,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指。 识匿部族人们都退出了帐外,李嗣业蹲在地上抓住了他的手掌,低声说道:“大将军我来了。” 伽延从气息微弱地说:“我有事情想托付给你,才能咽下这口气,头实在是太痛了。” 李嗣业连忙说:“不着急,你慢慢说。” “我的儿子若失罗受了重伤,医官说他即使医好,也不能够跟着唐军跟着你去打仗了,哎,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啊,本来能将两个儿子的前程都安顿好。可是我过去,总是对长子的关照远超次子,如今若失罗重伤,让我觉得,朝廷给我的奖赏能够给他分一点儿,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现在我只有一个遗愿,那就是若失罗成为识匿国的国主,查失干能够辅佐他的弟弟。我知道这事情有些困难,所以希望你能够从中斡旋,能让他们兄弟在识匿部共存,若是不能……阿兰达,我就交给你了。” 老人说话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一开口就扯得头痛欲裂,李嗣业握着他的手一一点头应承。伽延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李嗣业感觉他手上的力道消失,似乎是最后一股劲儿从身体中抽去了。 他掀开帘幕走到帐外,对站在旁边的族人说道:“找些冰块将他的遗体保存起来,等班师的时候再将他带回识匿故地安葬。” 这个时候他十分想去看看若失罗,但他又不太敢去,担心这个敏感的孩子看出些端倪,他身负重伤若是悲伤很容易造成伤势恶化。还好接下来识匿人暂时留守在娑勒城中,使他能够安心地养伤。 吐蕃俘虏的数量比驻守在城中的唐军和识匿护密联军还要多,这让谨慎的高仙芝尤为担心,害怕他在前方挺进的时候,后方出现乱子。 唐军出发之前处理了缴获的甲胄和武器,将它们分给识匿军和护密军,并要求留守军队在城中继续收缴各种锋利刀具和猎弓。只要吐蕃人手无寸铁,就绝对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第三日清晨,坦驹岭山口上云雾缭绕,唐军开始沿着山麓向上跋涉,准备越过这道天堑进入小勃律。 第五百二十章 翻越坦驹岭冰川 通往山顶的路陡峭难行,兵卒们头戴尖顶盔,披着厚重的甲胄步履艰难向前行进。整个队伍的路线呈折叠向上的“之”字形,先头部队已经接近山腰的雪线,队尾还在山脚的位置前行。 气候的差距如此显著,山下的娑勒城白天温暖如春,夜晚冷如冬夜,但也不比地势造成的温度差距,从山脚下到山顶简直是两个极端。 李嗣业把登山的装备重新穿上了,在雪地里防滑的登山靴,还有十二娘缝制的手套,登山杖是不需要的,大家都是拄着横刀前进。 他们带着队伍来到了山口,瓦苏尔和达尔克特两条冰川在这里交汇,沿着山头左右起伏数十里。它们宛如被风雪雕塑而成的冰雪森林,一道道裂隙在其中起伏,即使冰川平坦的地方,两边也有宽而长的断裂带,从边缘探头下视,感觉深不见底直通地狱,让人毛骨悚然。 高仙芝自己作为主将,看到这让人望而生畏的冰川,心中也涌起寒意。他自己当然是不会被吓退的,别说眼前是冰川,眼前就是刀山,他也要去追求他的人生顶峰。但他不能像要求自己那样去要求所有人,士兵们的欲求很简单,恐惧也很简单,打仗的时候有铠甲做保障,可一旦掉入冰隙和断裂带中,就会被永远凝结成冰山的一部分,连骨灰都无法带回故土安葬。 他临时决定后面的队伍暂停前进,自己先带身边的人和亲卫爬上冰川查看,前方云雾缭绕,脚下左右都有缝隙或断裂带,这些还不算最危险,危险的是从山头上往下望去,冰川向下延伸四十余里皆很陡峭。 他对身旁的李嗣业和程千里说道:“像这样的险地,兄弟们断然不情愿跟随我们前进。但若是前方有山下的阿弩越人上山来相迎,便能打消将士们的恐惧心理。” 李嗣业和程千里自然知道该说什么,连忙叉手恭维道:“大将军果真有一套,我等遇到这种情况,就要束手无策了。” 高仙芝得意地捋须笑笑:“我等也是从底层将士升上来的,自然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在人迹罕至的绝地,如果有人能证明功劳唾手可得,他们才敢同我们一起冒险。” 他立刻对身后的亲卫吩咐:“白孝德,你亲率二十人换装为裘皮衣装,先行攀下冰川,然后扮作阿弩越人攀上冰川来迎接我们。” 白孝德并立叉手:“喏。” 高仙芝带着众人折返回来,召集士兵们继续向上攀爬,但是当所有人来到冰川面前的时候,他们心底里的恐惧开始发作,几位基层军官问高仙芝:“这冰山如此险峻,人迹断绝,大将军准备带我们到哪里去?” 他们的话刚问完,众人正等着高仙芝尴尬呢,对面的冰川顶上攀上来二十多人,他们隔着裂隙朝这边热情地喊道:“来的可是大唐安西军?我们是来自阿弩越城的使节,听说天兵前来帮助小勃律摆脱吐蕃,特意攀上冰川来迎接,娑夷河上的藤桥也已经被砍断了!” 唐军士兵们一听,顿时打消了心底的疑虑,如果连藤桥都砍断了,他们这场远征就即将到达了尾声,只要能够进入孽多城,这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的。况且人家阿弩越人都能爬上冰川来欢迎,我们还不能爬下冰山去占领吗? 高仙芝趁热打铁,高声下令道:“兄弟们,跟着我上冰川,攀下坦驹岭,到阿弩越城休整!” 众军顿时胆气壮了许多,他们拿着用来捆绑行李的麻绳,以一个队为一组互相栓在了腰上,这样就算有人不幸掉下冰川缝隙,其它人也有可能把他给拉上来。 他们蹒跚着步子拄着横刀往前走,翻过冰川最高的坡壁,往下更加倾斜陡峭。有人坐在冰面上往下滑,用横刀插进冰雪中用来刹车,这种危险行为带来的危害事故也不少,有人被摔断了腿。一部分人拄着刀小心翼翼地往下出溜,他们非常谨慎,每走一步都要用刀锋在冰上凿出记号。但还是有些人不小心滑倒在地,一下就带倒了一大串蚂蚱,四十多人尖声呼叫着朝下俯冲,直至撞上了雪坡上的岩石尖柱才停下来。 每个人的眉毛胡子上都糊满了雪花,他们在雪中翻滚着站起来,继续颤颤巍巍地向前行进,避开挡在路上的那些裂隙和断裂带,他们已经忘记了冰雪中的一切险阻。 李嗣业沿着冰封的雪坡向下移动时,他牵着黑胖的马蹄没入坚硬的雪壳半丈深,导致马儿四条腿都拔不出来,才连忙召集了一些兵卒挥动横刀挖掘,若是马腿在雪壳中待得时间太长,这四条腿可能就都废了。 等黑胖全部从雪中挖出,马眼中满是惊恐,富有人性地展现出逃出生天的庆幸。李嗣业感慨万千,抬头望东边往去,那边有起伏林立的雪峰,好像其中有一座便是世界第二高的乔戈里峰了。 他们终于顺利到达了山下,沿着雅辛山谷向前行进,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这时候有些细心的人就会发现,那些爬上冰川迎接他们的阿弩越使者不见了,全部神秘消失了,甚至有些聪明人也能够猜到,这可能是高仙芝一个人导演的戏。 但这个时候猜出真相已经毫无意义,既然已跟着大将军来到了雪山下,难不成要返回去吗?胜利已经近在眼前,自然要跟着继续走下去。 唐军在山谷中连续行进了三日,终于碰上了真正的阿弩越城人。阿弩越城的城主带着随从前来迎接王师,抢先表示愿意归顺大唐。不管之前高仙芝的设计是不是谎言,但现在可以证明的是谎言也能够成为真实。 他们在阿弩越人的引导下来到阿弩越城中,得到了城中百姓的热烈欢迎,城主也向高仙芝表示出对他的臣服,更准确的说是对大唐的臣服,将士们空空的干粮袋和空空的肚子都赚得饱满起来。 城主在他简陋的石厅内款待高仙芝、李嗣业等将领,这是他们离开疏勒后吃得最正经的一顿饭。有鲜美的盘羊肉和牦牛肉,有本地产的羊奶酒,不知用什么香料驱除了腥味。有漂亮的当地女子头上顶着托盘来回传菜。 当地人都用小刀和手抓着吃饭,高仙芝也入乡随俗,左手握短刀,右手抓着牛肉骨头,一边与城主进行友好交谈,实则是在打听孽多城的情况。 现在还不是真正享受的时候,等到他们夺下孽多城,才能够开始欢呼雀跃。 “敢问城主阁下,孽多城中还有多少吐蕃军驻守。” 城主端着木杯子恭敬地说道:“大将军,城中虽无吐蕃军队,但多数官员都是吐蕃心腹,还有些本地酋长已经死心塌地效忠吐蕃人,希望大将军能够谨慎行事。” 高仙芝仔细一琢磨,心中早已有了计较,笑着问城主:“尊主能不能给我准备一份这些效忠吐蕃的酋长的名单。” 城主点点头说话:“既然高大将军吩咐,在下自然去办。” 他们不动声色地吃完这顿欢迎宴会,然后各自下去休息。 高仙芝把李嗣业,程千里和王正见请到了自己暂住的石厅内,与他们商量问道:“孽多城不同于连云堡和娑勒城,城中多为本地贵族和官员,自然不能采用强攻的办法,请各位给我出出主意。” 程千里和王正见提议像在娑勒城外那般进行劝降,高仙芝听了不置可否,转头问李嗣业:“嗣业,你认为该怎么办?” 李嗣业略作思虑,缓慢开口道:“我记得当初吐蕃人偷取小勃律时,骗小勃律王说只是想借道进攻葱岭地区,小勃律王信以为真,结果引狼入室。也许我们也可以将计就计,派人到孽多城去传信说远道而来只是为了进攻大勃律和吐蕃,等他们放松警惕后,再秋后算账不迟。” 第五百二十一章 预先安排后手 程千里一听,顿时摇摇头质疑道:“这个怎么可能,同样的当,小勃律国王怎么可能上两次?” “这可不一定,吐蕃人进来时国王是麻来兮,这一次我们进攻国王成为了苏失利,小勃律作为小国。不管是唐军来了,还是吐蕃军来了,对他们来说都是灾难。他们除了选择相信还能选择什么?让唐军和吐蕃在小勃律的土地上来一场血战,受害者依然是小勃律。 高仙芝细细地思考,才点点头说道:“我们此次收复小勃律,当然不可能长久在此驻扎,需要杀掉那些亲近吐蕃的小勃律酋长,提拔一些亲近我大唐的酋长。所以我们若是气势汹汹前去,这些人就可能逃跑到深山里去,等我们撤走之后,他们还会跑出来作乱。” “所以我们领大军前往,他们肯定不会相信,但我若是先派千人前去传信,使其放松警惕,告诉他们大军欲借道进攻大勃律,需要到都城中采买粮食和物资,他们必然找不到理由反对,所以此计可以施行!” 他转身对亲兵吩咐道:“把席元庆和白孝德请过来。” 亲兵领命而出,片刻之后席元庆和白孝德入帐,朝高仙芝叉手道:“大将军唤我等何事。” 高仙芝抬手道:“元庆,我命你率一千人先行到孽多城安抚苏失利君臣,用马背驮运一些丝绸,带着朝廷的诏书前去。告诉他们唐军此来,不为去汝城,也不为斩汝桥,只是为远征大勃律。若是他们仍不愿开城,就用丝绸布帛和诏书相诱,把他们全部控制住,等我大军到后,该杀的杀,该放的放。” “白孝德,你率五百人跟着席元庆,趁着席元庆与小勃律人沟通之时,前往娑夷河将通往大勃律的浮桥斩断,这样吐蕃即使有心救援小勃律,也无力回天。” “喏!”两人齐齐叉手。 “立刻去办吧。” 两人各领兵马出城,沿着山间道路前往孽多城。 …… 李嗣业倒是闲了下来,第二日带着麾下的封常清、田珍、段秀实、仇栾和赵丛芳等人出城去游走,查看小勃律附近的地形地貌。 他却不是漫无目的地,而是有意策马往西行进,然后在河边的山口停下来,抬手指着远处说道:“顺着这条河往下游走,就是印度,玄奘西行求佛的终点,物产丰饶沃野千里。国中盛产胡椒,龙脑香,檀香树,而这些东西,均是我大唐奇缺之物,因被达官贵人喜爱而哄抬物价。” “之前由于小勃律国被吐蕃控制,葱岭诸西之国皆断了朝圣,多条商路被阻断,商旅来往之路只能从大雪山以北翻越,山路险峻,雪崩不断。你们知道去年冬天长安胡椒的价格是多少,简直创下了历史新高,一升胡椒的价格高达一百三十贯,如果有商旅能够从天竺往长安运送一石胡椒,就可以使他腰缠万贯。” 众人都不在意李嗣业身上散发出来的铜臭味,跟着他这么几年,早已习惯了李将军动不动就算经济账。 赵丛芳听得双眼放光,兴奋地猜测道:“李都护,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可以悄悄带一部分人前往天竺,去进买一些胡椒回来,然后再托人送到长安,各自能够为家中赚些外快?” 李嗣业面无表情地道:“军中有禁令,但有私自脱离军队的,可视为畏战逃兵,抓回来立斩。” 赵丛芳讪讪地闭上了嘴巴,双手捅着袖子里,躬身站在他身后。 他突然转身看了看身后诸位,开口说:“远征小勃律大获全胜,高仙芝必定会派人留下来驻守,以掌控小勃律国。能留下来驻守的将领,必然会成为一军军使,官阶最低也是从四品下。我估计高仙芝十分想让席元庆留下来,但席元庆估计不会愿意,毕竟太过偏远。” “但是,”李嗣业口中的转折让众人心悸不已,今天很可能有人会摊上这桩倒霉买卖,都低着头不作应声。 “但是,我希望你们中间的一个能够留下来担当军使,你们也许会觉得,这破地方我绝对不能留下来。没错,这里是远了点,与疏勒镇之间都隔了一个葱岭,距离龟兹四千多里地,距离长安一万多里地,这里是远离大唐最荒凉最偏僻的角落。” 他从他们几个人的脸上扫过,继续说道:“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里虽然遥远,但将来足够重要。成为军使之后,你将是大唐在小勃律国土上最有权力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小勃律国王都要听你的。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不会让自己的兄弟在这地方呆一辈子,你们大可放心,五到十年之后,一定会有人来替换你们。所以我才想问,你们谁愿意留下来,做这支军队的军使。” 李嗣业的话说完之后,迎来了短暂的沉默,可能是大家不太相信他的话吧,或许是各人心里有自己的打算。有句话说,不想成为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所以他们都抱着将来成为节度使的想法,如果有那样的宏图大志,自然不愿意待在小勃律这样的边缘角落。 封常清主动开口说话:“李都护的心意我们知晓,天底下的差事有好也有坏,好的差事需要有人干,不好的差事也需要有人做。我想说如果需要我在这里做军使的话,我愿意服从你的命令。” 封常清这话说得很聪明,也很理智,搞得其他人也不得不做出同样的表态:“我们的想法与封将军一样,都护心里一定有个适合的人选,还请都护说出来,我们都愿意担当。” 好嘛,他们都把球给踢了回来,李嗣业也不再绕圈子,直接了当说道:“赵丛芳,你做事稳当,而且有主见。你留在这里不需要听任何人的命令,只需要服从你心里的判断,我觉得你有这个能力。” 赵丛芳心中咯噔一声,尽管有些不情愿,但立刻躬身叉手说道:“都护,赵丛芳愿意担任留守军使。” 李嗣业双手扶着他的手臂将他搀起,目光殷切地说道:“丛芳,我让你留在这里,并不只是让你镇守,不久将来还有更重要的大事,到时候会有人来联系你。” 赵丛芳这才找回一点心理安慰,李将军原来真的有重要的事情,不是在放空炮安慰他们。也是,他从来不会做没有准备的事情,每一桩安排后面都有谋划后手。 李将军把他们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安排这桩事情,既然事情已经安排妥了,便领着众人返回到阿弩越城中。 高仙芝正好要带兵出发前往孽多,因为席元庆传回来消息,说是已经控制住了局面,抓住了那些倾向于吐蕃的本地土著贵族,只是国王苏失利和公主逃走跑到了深山里,整件事都处在高仙芝的预料之中。 让他们感到庆幸的是,白孝德中午刚去砍断了河上藤桥,下午吐蕃人的援军就已经赶到,吐蕃人只能望河兴叹。这情况实在太悬了,他们若是迟到半天赶到桥边,让吐蕃的援军闯过来,迎接他们的将是在小勃律境内的一场血战,他们的胜利也就变成了未知数。 第五百二十二章 扶持莫拿利王 小勃律的孽多城有一种神秘且诡异的原始气息,特别是城中的王宫,装饰和建筑风格类似于佛教的建筑吴哥窟,但形式和严整性上有带一点儿埃及金字塔的气质。如果这儿是热带地区气质还很搭,关键这里是中亚温带向南亚热带扩张的区域,这种诡谲的风格可能代表了温带文化与热带文化的冲突。 李嗣业进入都城之后才开始想明白,原来这里是真正的兵家必争之地,当然不是只指这里,还包括大勃律,乃属于一千多年后的克什米尔。一千多年后印巴为了争夺它打得不可开交,而一千多年前这里则是唐与吐蕃交锋的战场,为了争夺地区影响力,为了获得中亚的控制权。 高仙芝走进了空荡荡的王宫大殿里,意满志得地坐在国王的镶金宝座上,亲兵们把宫中的财宝弄出来,抬了一个个大箱子堆在他面前,里面有萨珊金币,金冠,玳瑁,象牙,各种香料珠宝。 高大将军对这些东西都没有抵抗力,他也没打算把它们分给下面的人,所以等李嗣业,程千里和王正见,还有支持唐军的小勃律贵族、大臣进来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把它们藏在了别处。 “各位,如今孽多城已经在我们的掌控下,只剩下小勃律王苏失利和吐蕃公主逃入山中,为了稳定局势,我决定扶持苏失利的弟弟莫拿利为小勃律王,斩杀那些背离大唐而亲善吐蕃的奸臣。” 这里本来就是高仙芝的一言堂,这些人哪里敢反对,纷纷行礼赞同。 高仙芝得意地点了点头,挥手说道:“那就好,既然如此,把莫拿利王请出来,登基为王。” 莫拿利被两个士兵强行带到了皇宫里,神情有些发懵,显然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仙芝主动从宝座上下来,朝他抱胸说道:“尊敬的莫拿利王储,由于你的兄长误信了奸邪,又被吐蕃所误背离大唐,我们不得不废黜他的王位,改由你继承王位。” 他单膝跪地抱胸行礼:“请莫拿利王登基!” 李嗣业看得有些愣了,原来这就已经演上了,唐军诸将也仿效高仙芝,单膝跪地行抱胸礼:“请莫拿利王登基!” 高仙芝都发了话了,小勃律的大臣们哪敢有别的意见,也连忙单膝跪地行抱胸礼:“请莫拿利王登基!” 莫拿利呆滞了半晌,他这完全是赶鸭子上架,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当国王。今天早上还搂着夫人睡在被窝里,就被唐军抢出来带到了皇宫里。 他虽然懒散,但并不痴傻,知道这国王是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他若是不识趣,就可能被高仙芝杀掉,换成别的人来做这个国王。莫拿利思前想后,只好款款走过去,把屁股挨到了宝座上。 高仙芝欣慰地点了点头:“很好,既然大王已经登基,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当然是杀罪臣,奖励功臣。来人,把罪臣们都给我押上来!” 十几名士兵押着几个人来到王宫的台阶下,这些人都是苏失利原本的国相和近臣,同样也是孽多城附近城池的贵族城主,披头散发面如死灰被押跪在地上。 高仙芝朝莫拿利躬身行礼道:“请大王下令,将这些叛徒处决!” 莫拿利陡然面色发白,刚登基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让他下令杀人。而且还是吐蕃人安置亲吐蕃的大臣。这就是高仙芝精明诡谲的地方,他必须要斩断莫拿利当墙头草的机会,让小勃律朝廷和吐蕃之间绝无缓和的余地,这样大小勃律之间相隔的那座浮桥永远不会修起来。 莫拿利颤抖着嘴唇尚未说话,台阶下一个被麻绳捆缚的大臣突然大声说道:“只有戴了王冠的人,才有资格自称是我勃律国的国王!这个人他没有王冠!他无权判处我们斩刑!” 押着他的唐军士兵从腰间抽出横刀,冷笑出声心想杀你还需要王冠吗?高将军只不过是想让过程正式一点,要我说刚才就该将你们斩于刀下。 兵卒将刀举过头顶,却被高仙芝伸手拦住:“住手。” 高仙芝背负双手问:“王冠哪里去了?” 他此言一出,小勃律君臣面面相觑,程千里走出半步小声提醒他道:“大将军,王冠还戴在苏失利的头上呢,而苏失利躲在山里还没有找到。” “那好,”高仙芝双手交叉掰着手腕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等我们把苏失利找回来,把象征权力的王冠交接给莫拿利,再开始进行朝中大事。” 在这之前,高仙芝派出士兵五千人在东面的大山中搜寻,找到他们只是时间的问题。 众人一直从清晨等到下午,连上午饭都是在宫殿里解决,直到封常清身披铁甲抱着兜鍪进宫觐见:“国王和吐蕃公主已经找到了,原来他们躲在了山洞里,兄弟们正把他们押到皇宫来。” 高仙芝高兴地捋须道:“把太上王和王后请进来。” 苏失利和吐蕃公主被押进殿中,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很狼狈,衣服被野外植物挂破如穿百衲衣,头发也乱糟糟的,唯一还能彰显威严的是国王和王后头上一大一小两个金冠。 莫拿利见到兄长,出于惯性的畏惧连忙从王座上站了起来,却被高仙芝瞪视了一眼,只好又坐了下去。 这金冠和欧洲人所戴的头环差不多,高仙芝大步走过去,把金冠从苏失利头上请下来,双手捧着戴到了莫拿利头上。 他手扶着刀鞘站在王座旁说道:“苏失利失德,违背先王遗志,娶亲敌国公主。莫拿利王于国家危难之际,登得大宝,尊苏失利为太上王。” 高仙芝的这一套说辞勃律人可能听不太清楚,苏失利脸色惶然问高仙芝:“高大使,你难道是要杀我吗?” 他双手抱胸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怎么说你也曾经做过国王,我要把你和吐蕃公主送往长安,让你来证明我在小勃律的战绩。圣人会让你们在长安城的怀远坊住下来,你们在那里不会寂寞,有许多西域国家的王子在长安留学。” 他又把目光投向了莫拿利,挑着眉毛说道:“大王,王冠已经戴到了头上,你已经是合法的国王,可以处决背叛国家的罪犯了。” 莫拿利茫然又可怜地望着下面的大臣,他们都低着头不说话,他又望向这些昨天还高高在上,今天已经成为囚犯的人,一旦杀掉他们,他们的子孙也会恨上自己吧。 高仙芝在一旁冷冷说道:“大王不必犹豫了,也不必担心,这几人都会被夷灭三族,不会有人来找大王报仇的。” 那个被捆缚的老臣突然又暴喊出声:“大王!你要三思啊!你想想看,我们勃律国距离长安有多远,一万里!距离吐蕃逻些又有多近,只有三千里!一个一万多里外的皇帝,和三千里远的赞普,将来时过境迁,谁更容易控制我们!” 李嗣业心中暗暗想,这个人说的话倒是有道理,是非常中肯的大实话,非常符合历史规律。 高仙芝怒声下令道:“先把他的头给我剁下来!” 站在老臣身后的士卒抽出横刀双手劈砍,老臣的头颅从台阶上飞下来,浓稠的鲜血染红了皇宫的台基,满朝臣子心胆俱丧,瑟瑟发抖。 高仙芝再度对莫拿利拱手说道:“刚才这个贼臣的话,大王不要当真,远近之距岂能说明问题?实话告诉你,我大唐将来还要拿下大勃律国,将来还要灭掉吐蕃,永绝后患。现在请大王下令,杀掉这些叛徒。” 莫拿利闭上了眼睛:“杀吧。” “杀什么?” “杀掉……叛徒。” 高仙芝大手一挥说道:“王命已下,行刑。” 第五百零三章 天宝归仁军 唐军士兵们拖走了人头和尸体,又有人提来了水桶,清洗了宫殿的台阶,刚刚发生的流血事件很快被洗地干净。 接下来就应该赏赐有功之臣了,唐军当然轮不着小勃律来赏。国王莫拿利应该要赏的是曾经在唐军入境后首先支持唐军的势力,所以最大的功臣就该是阿弩越的族长,同时也是阿弩越城的城主阿贝朗。 这时阿贝朗等一干功臣进入殿中,高仙芝仍然站在旁边主持大局,双手把横刀拄在地上,声音低沉地说道:“阿贝朗功勋卓著,而且也有治国之能,大王是不是应该任命他为国相,让他辅佐你共同治理国土?” “当然,当然。”国王连声附和道:“既然阿贝朗是治国的干吏能臣,我就任命他为国相,同时将国政委任于他。” 阿贝朗抱胸致谢:“阿贝朗定不负我王信任。” 接下来一大批亲唐的官员得到了任命,高仙芝很是满意。不过他还有一着后手,那就是由唐军和小勃律共同组织一支军队,长久镇守小勃律。只是这支军队的实际领导者必须是安西军,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只是对于驻守小勃律军的军使的人选,还有当地人和唐军的比例,军队的构成,需要唐军自己私下里商量解决之后再提上来。 高仙芝转身对莫拿利躬身抱胸说道:“大王,今天的廷议就到这里,明天上午还在这座大殿里,我们再商议驻守军队的事情。” 这是莫拿利王今天听到的第一件让他高兴且安心的事情,他刚刚还担心唐军在这里一通乱搞之后,会不会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了,万一吐蕃决心卷土重来,他们应该如何应对? “对,对,大将军一定要派军队留下来,小勃律的安危就全拜托将军了。” 高仙芝:“大王不必担心,退朝!” …… 高仙芝领着众将回到城中六纛所在中军行营,这里原本是孽多城的官署,被唐军临时征用。 他坐在官署的石厅中央,下方左右坐着唐军的高层军官。高仙芝双手扶在膝盖上问众人:“我们准备在小勃律留一支军队,军使等主官当然还是由我们自己人担任,各位认为谁适合在此担任军使,请举荐出一个人。” 高仙芝此言一出,下面的人鸦雀无声。谁都知道这是个倒霉差事,一旦被安排到了这里,就会变成被人遗忘的角落。 高大将军看到众人这个模样,明摆着就是所有人都不情愿,谁都不愿意站出来替朝廷分忧? 他哼了一声慢悠悠开口:“我本欲委任席元庆镇守小勃律,可惜他家中有年过六旬的老母需要照顾,本人不得脱身。各位,小勃律虽地处偏远,却是我大唐西北边陲扼衡吐蕃的重地,大家不要不把它当做一回事。” 李嗣业感觉时机成熟了,正要准备开口举荐赵从芳,却谁料赵从芳主动站了出来,朝高仙芝叉手自荐道:“卑职赵从芳不才,自愿带兵留在小勃律。” 他心中很欣慰,赵从芳能主动站出来,效果自然要比他举荐来的好,而且他埋下棋子的意图也不会被高仙芝看出来。 高仙芝一瞧,心中还有些不乐意,这个赵从芳一直名声不显,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战绩,甚至他今日若是不站出来,高仙芝都不知道自己安西各军的麾下还有一个叫赵从芳的。 只是那些名声显露的,诸如席元庆,康怀顺,田珍,封常清、白孝德、段秀实等人,心中都有向上拼搏的念想,自然不会屈居在这种小地方。只有认为自己前途止步于此,才会选择留下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只好选择从矮子里拔将军,希望这个赵从芳能够独当一面。 “赵从芳,你现任何职?” “启禀大将军,卑职现任疏勒军演渡州州营押官。” 高仙芝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李嗣业,意思是这是你属下的人,你的人只有你熟悉,你倒是给咱公正的评判一下,赵丛芳有没有这个能力担当一军之军使。 李嗣业自然有他的一番说辞:“赵从芳跟随我多年,我对他也颇为了解,他虽不似田珍、封常清、段秀实等人作战能力突出,但胜在老成持重,各方面能力均无短板,且有独立判断和决断能力。所以我相信赵从芳能够胜任小勃律军使的重任。” 既然李嗣业都认可的人,高仙芝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当即拍板说道:“既然如此,赵将军就留驻在小勃律都城,负责维持小勃律稳定,坚守娑夷河不使吐蕃军有机可乘。你带领你麾下的三个团,我再给你调拨来两个团,总共一千人。你们再从当地人中选拔出两千人组成一军。我会向圣人禀报为你们讨来军号和官衔,一切军饷和粮秣都由小勃律国供给你们。” 赵从芳躬身叉手:“喏!从芳定不负大将军所托。” 安排人留守的事情谈妥了,高仙芝很高兴,他在小勃律国的这场战争总算告一段落,回去迎接属于他的功勋和荣耀。但对于这个地方也有一丝丝的怀念,主要是享受把一个国王呼来喝去的感觉,觉得他在这个弹丸之地内,拥有凌驾众生之上的快乐。 但回去安西之后就不会了,他回去还得装孙子,而且很快就会体会到那种巨大的落差感。 李嗣业倒没有这种感觉,他在这场战争中功劳很大,却没有喧宾夺主,最大的功劳还是属于高仙芝的。他巧妙地拿捏着这种分寸,在战争的大方向上决计不会多插一句嘴,让高仙芝认为,是他的战略和决断取得了根本性的胜利。 高仙芝第二日来到孽多城王宫,对国王提出要组建一支由唐军主导的联合军队,军官层基本都是唐军,下面的士兵全是当地人,还问国王有什么意见。 国王莫拿利还敢有什么意见,连忙答应高仙芝的要求,让国相阿贝朗负责帮唐军选拔士兵。小勃律这样的多山地区有很多猎户,人不是问题,阿贝朗顺带着还能以权谋私,把自己城邑内的人多多选拔进军队中。 这支军队的军使由赵从芳担任,副军使由国相阿贝朗的侄儿担任,充分体现了这支联军的独特性。至此,小勃律国权力最大的两个人诞生了,一个阿贝朗,一个赵从芳,他们两个掺和在一起足以颠覆政权。 这也是高仙芝和李嗣业最担忧之处,他们即将班师回安西之际,两人专门找赵从芳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训话。由于地处遥远的关系,安西军一撤走赵从芳就等于放了风筝,所有的事情他都要自己做判断,所以要保持清醒很重要。 “我们对你的要求只有两点,不要与本地人把关系搞僵了。这一点很容易,只要你不做太过分的事情,小勃律人不敢得罪唐军,所以千万不要太过于作威作福。第二点,要保证小勃律的稳定,永远不要主动去主导政权更替,任何人想借唐军的力量去颠覆小勃律王,都不要答应他。除非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这需要你自己去判断。” 赵从芳深感自己责任之重,再次行插手礼向两位将军保证:“我们留在这里的目的是防止吐蕃人,绝对不会主动干预小勃律的国政。” 高仙芝深感欣慰,他终于可以放心地班师回安西。 天宝五载八月底,趁着葱岭地区还没有迎来最严酷的寒冬,高仙芝带着军队七千人从孽多城出发踏上了回程。小勃律国君臣一路相送到城外,表面上有些不舍,实则心中庆幸,高仙芝这个强盗终于走了。 他盗取了小勃律皇宫里的许多财宝,国王送行时还得强颜欢笑,就好像强行把他们从吐蕃人手里解救出来一样。如果站在勃律人的立场上来说,唐人和吐蕃人是同一种东西,他们都给这个处在东亚的小国家带来了不幸。这也是在大国夹缝之间生存的小国的不幸。 高仙芝的亲卫部队每人的马匹上都携带了一些私货,用葛麻布包裹,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但心里清楚的人都知道,那里头包着的都是金玉器,只是他们都装着不知道罢了。 第五百零四章 自负自私之心 唐军再次翻越过坦驹岭来到山对面的娑勒城,由于这次是回程,他们对于冰山的恐惧减轻了许多,而且通过本地人以及商旅的引路,他们在这冰山上找到一条相对容易行进的道路,那些看似艰难险要的路段,走得次数多了,也就不觉得险要了。 大军刚回到娑勒城,高仙芝就去找了留在这里的监军边令诚。由于他现在还不是御史中丞,不够资格给皇帝写报捷的奏疏。只能去找边监军,写了之后请他盖印才能派人送到长安去。 他特意把从孽多城皇宫里抢来的东西,挑出其中一小份儿送给了边令诚,使得边监军很高兴,连连说道:“也不亏我跟着你来这葱岭苦寒之地跑了一趟,高将军果然很够意思啊,我都要提前称呼为高中丞了。” 高仙芝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夫蒙中丞以河西兼任安西节度,仙芝这次能够有幸带兵远征,也多亏了夫蒙中丞举荐。” “这有什么?封疆大吏就应当能者居之,他夫蒙灵察何德何能,只不过欺负一个内忧外患的突骑施还行,他有这个能耐领着大军千里迢迢穿过葱岭到小勃律跟吐蕃人干仗吗?没有。他在河西做节度使任上,几乎没有任何建树,不敢带兵去跟吐蕃人硬磕。就连圣人数次催促他讨伐小勃律,也借口说时机不合适,是时机不适合吗?我看就是怕打败仗!高贤弟你知道圣人怎么评价他吗?” 高仙芝装作不感兴趣,却挑起了眉毛:“怎么评价的?” 边令诚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说道:“圣人说他锐气尽失。你想想看,一个武夫在圣人眼中锐气尽失,他还有什么资格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 “非也,边监军。”高仙芝笑着摇头道:“做官的规矩我们都知道,夫蒙中丞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身为两镇节度使,只要他不犯什么错,圣人不会将他拿下来。圣人虽然说他锐气尽失,但他没犯错,只要没犯错,我能有什么理由取代他?” “高将军,你别担心,圣人会考虑好这种事情,你只管承接你所得到的功勋荣耀吧。对了,差点儿忘了这事儿。你赶紧差人写一封报捷奏疏,我给你盖章之后,派一个得力之人送到长安去,这必是今年让圣人最高兴的事情。” 得到边令诚的支持之后,高仙芝反倒不那么着急了,笑眯眯地说:“边监军何必着急,我们还未走出这穷山恶水,等到达播密川驿路通畅之后,这报捷奏疏再写也不迟。” 播密川的东岸,是大唐在葱岭驿路的最后一站,识匿国的族人们也特意跑到这里来迎接跟随唐军远征归来的识匿勇士。 只是伽延从父子的境况有些凄凉,用木棍藤条编织的担架上放着伽延从的尸体,尸体旁边放着雪山上采下来的冰,用这种方法来防止尸体腐烂。 另一个担架上躺着若失罗,他面无血色嘴唇发白,特别是得知父亲已经在娑勒城中已经告别人世后,他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李嗣业特意把疏勒军中的医官派到他身边看护,使得这年轻人总算熬到现在。 国主的大儿子查失干和阿兰达看到躺在担架上的父亲,踉跄地跑了过来,女儿扑到在父亲身前失声痛哭,查失干也扑过去干嚎了几声,然后猛然站起,面带愤怒茫然四顾,突然看见了同样躺在担架上的兄弟,快速地走了过去。 李嗣业乍以为他要把同样的眼泪送给弟弟,却没想到他抓住了若失罗的胸口,开启了激烈摇晃模式:“若失罗,你这个混蛋,你是如何照顾父亲的!你这个不肖子!” 若失罗确实自责,在他的摇晃下满眼泪水,痛苦更自不必说。几个抬他的识匿壮士连忙上去阻拦:“大王子不可如此,小王子也受了很重的伤,这是他为国主受的伤!” 查失干怒声斥道:“你们还在替他狡辩,我看他就是贪生怕死,顾惜自己的性命,才使得父亲命丧战场!” 李嗣业冷眼旁观,以前与伽延从交往的时候,没有多注意他养的大儿子,竟然是这样一个垃圾货。若不是他贪生怕死,不敢替父亲上战场,伽延从还用得着亲自带兵上战场吗?他现在过来责怪自己弟弟的口气,不就是他自己的写照吗? 他们还准备把若失罗留在识匿部,但现在看来,要是把若失罗留下来,估计唐军前脚走,他后脚就能够遇害。 李嗣业当然可以把若失罗带走,就算他身体残疾不能上战场,以李嗣业现在的身份能力,养活这么几个闲人是没问题的。但他可不仅仅是想让若失罗留在识匿,还希望他能够支撑起整个部族来,作为在丝绸之路南线上最重要的节点。 但是他的兄长查失干,成为了若失罗接手识匿部最大的障碍。作为识匿部的朋友,李嗣业亲耳聆听过伽延从的遗言,他在弥留之际希望若失罗能够继承识匿国主的位置,希望查失干能够辅佐弟弟,但看到现在这个样子,他觉得伽延从实在是可怜。 在这种兄弟二人矛盾已经酿成的情况下,李嗣业决定主动解决矛盾,这不只是为了让若失罗当上国主,更是为了完成他计划中的周密一环。 当夜所有人都在播密川河流沿岸扎营,唐军的规模也不只是出征时的两万人,仅押解的吐蕃俘虏人口就足有近三万人,牛羊数万头,还有识匿部迎接唐军的部众数千人。当群山的星辰洒下时,河边星星点点的篝火、火把和人流扰动,就仿佛星河落到了人间。 在这样热闹的河岸边,总有人心怀叵测,也总有人患得患失。 高仙芝趁着夜色美好,命节度判官刘单洋洋洒洒写了一封几千言的报捷奏折,把这场战争从出发起所遇到的困难,以及高仙芝如何克服困难,唐军如何英勇战斗,高仙芝又如何巧妙施计,如何安排镇守诸事前前后后都详细写了下来。保证圣人在看到这封奏疏后,就能脑补到战斗的所有过程,才会对高将军取胜之艰辛感同身受。 查失干也趁着夜色美好,把自己平时亲近的两个人叫到了身边,对天空朗月愁叹道:“父亲在时对我最是关心,可惜如今父亲命丧沙场,我竟不在身边,本该继承父亲遗志接替识匿国主之位。但是若失罗素来和唐军关系亲密,这次又亲自伴随父亲远征,那些跟随他的军汉们和唐军若推他做识匿国主,我将来还有活路吗?” 这两人一个劝说道:“大王子绝不能坐以待毙,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若是真让若失罗做了国主,他如何不会记恨你。” 查失干面色痛苦地摇头说道:“如你二人所说,我当如之奈何。” 另一人上前压低声音叮嘱:“大王子可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如今若失罗身负重伤,他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谁也不会怀疑到其它人。趁着今夜播密川河滩上人多杂乱,后半夜所有人都熟睡之后,派一可靠的人前去他熟睡的地方,在他的伤处捶那么几拳,定能让其毙命黄泉。” 查失干听得双眼发光,却又假惺惺地问道:“他毕竟是我兄弟,这样做不太好吧。” “大王子,千万不能有妇人之仁,你今日不除掉他,将来就是他除掉你。” 查失干恨恨地咬牙道:“好,你们两个都去,把他这半口气给我弄到没气,将来我做国主,定教两位担当亲信,与我同享富贵。” 第五百零五章 继承争夺者躺赢 篝火缭绕着燃起,有青烟混合着冷气往天空中漂浮,李嗣业坐在忽明忽暗的火堆前,思考该如何解决识匿部查失干和若失罗之间的矛盾,他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把查失干从识匿部落驱赶出去,只有他滚蛋,若失罗才能更好地接任国主之位,将来他父亲战死受皇帝的封赏也能转嫁到他的头上来。 李嗣业甚至也考虑过,要不要直接来个狠的,替若失罗把他无德的兄长除掉。但他还是不欲过多考虑,毕竟人家是亲兄弟,这东西多管闲事,容易惹出仇恨。 但保不齐查失干不会这么想,瞧他今天那个架势,把过错归罪于兄弟的头上时,差点没把他给摇死。 想到这里李嗣业立刻吩咐坐在身边的燕小四:“小四,你带几个人去若失罗和医官躺的地方,严防任何人接近他们,快去。” 燕小四叉手应喏,立刻叫醒了躺在身边的几个兄弟,众人揉着惺忪睡眼往伤员驻地走去。 由于河边冷气重,对养伤不利,伤员们多数都被安置在靠近山麓的部分,且用多余的羊毡搭起了简易的棚子。若失罗就躺在这样的棚子里,医官睡在他身边,白天抬他的几个部众则睡得更远。 有两个不速之客溜进了棚子中,他们蹑手蹑脚仿佛做贼,眼睛死死盯着躺在床担架上的若失罗和羊毡上的医官。他们抬脚一点点地接近,医官的鼾声突然停止,他们的身体骤然凝固,连呼吸也停滞了。 这好像只是虚惊一场,那医官翻了个身很快睡了过去。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催促对方上阵,最终有一人在眼神战中败了下来。他走到若失罗面前,伸手捏起了拳头,跃跃欲试准备一拳头砸下去。 若失罗突然睁开了眼睛,把偷袭者吓了一跳,陡然后退半步,挥起拳头要朝若失罗的胸口袭来。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从对面扑出一名军汉,提起刀鞘拍在这偷袭者的胸口上。这两人一见行踪暴露,慌忙转身要逃,早有几名唐军堵在后面,连踢带踹将这两人按在了地上。 燕小四走过来朝若失罗拱了拱手说:“你好好休息,我想不会再敢有人来,这两个人我要带回去让李将军亲自审讯。” 若失罗虚弱地抬起手,眼睛里露出自嘲的悲伤笑容,他想必已经猜出策划这场暗杀的人是谁。 他感觉很可笑,特别是走出葱岭见过世面之后,识匿这样一个万人国度,在这个芸芸众生的世界显得异常渺小。有人竟然为了这么一个渺小的权力杀害自己的亲人。 两个贼人被押着跪在地上,火光照耀着他们半边脸,他们要低下头去隐藏脸面,却被唐军士兵拽着辫子仰起头。 李嗣业坐在石块上,从火中取出一根正在燃烧的树枝,对两人问道:“谁派你们去杀若失罗的?” 他们默然低头,要咬紧牙关顶过去。 “给我捏开他的嘴!” 几名兵卒把其中一人的嘴捏开,发出秃噜不清的怪声,李嗣业抓着烫灼的柴枝刚要塞进他的嘴里。 此人眼中露出惊恐神色,口中发出呜噜噜的声音:“我说,我说!” 兵卒们松开他的脸,这人慌忙磕头求饶道:“这是大王子查失干指使我们做的!我们也没有办法!” 另一人也慌忙跪磕头澄清:“我们不想做,但大王子引诱逼迫我们,说只要做了可以共享富贵,但是不做就要我们性命。” “对对对!” 李嗣业招了招手,把坐在不远处火堆前的几个老人叫了过来,两人抬头便傻了眼,这几个都是识匿部中的长老和祭司,这就等于查失干的阴谋全部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他扭头对这几名长老说道:“这件事情你们也都听见了,应该能了解到他们兄弟谁是谁非。老国主伽延从临终前支开所有人单独与我交谈,希望自己的小儿子成为国主,大儿子辅佐,只是如今情况恶化到这种地步,为了识匿国政权的和平交替,必须要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我无论作为唐军疏勒镇的镇使,还是作为伽延从大将军的朋友,都愿意支持若失罗成为国主。” 李嗣业说罢转过身去,由着长老们去消化刚刚得到的信息。他对这两人威胁恐吓道:“我需要你们中的一个去给我传个话,你去找你们的大公子,告诉他事情办成了,但被唐军发现了,唐军的大官要求他到……” 他遥指河流上游处对面的大石说:“你去告诉他说,我要求他到那大石后面见面。” “谁愿意去传话谁就可以免于一死,但若是说漏了嘴,我的人当场就可以把你杀死。” 李嗣业这么做的目的,是不愿意在这片河滩上面造成太大的风波,也不欲让太多的人知道。 两人一阵迟疑,才慌忙举起了手:“我去!我也去!” 李嗣业眼皮稍抬,站在一边的燕小四会意,抽出横刀把反应较为迟钝的砍倒在地,脑袋向前磕倒在沙土中,脖子上汩汩流淌出鲜血。 另一人早已吓得呆滞,两个兵卒将他松开,也只是傻愣愣地跪在那里,仿佛不敢相信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然后越想越后怕,若是刚刚迟回答的是他,现在命丧黄泉的也就是他。 “你要是珍惜性命的话,就赶快去。” …… 查失干和别人一样,躺在河滩的羊毡里装睡,内心里实则五味杂陈紧张得要命,今晚就是决定他是否能够成功消除对手当上国主的机会,但愿这两个人不会让他失望。他们也不应该让他失望,杀一个奄奄一息只剩半口气的人还失败的话,岂不是老天爷与他作对? 一人蹒跚着脚步,不断回头张望着朝他走过来。查失干睁开眼睛一看,是派出去执行任务的人回来了,他伸手一撑从羊毡上坐起盘膝,神情振奋地问道:“怎么样?事情办成了没有?” 此人强装镇定地回答:“干是干掉了,但是也让唐军的人给发现了。” 查失干身体猛打了个哆嗦:“让谁给发现了?是不是那个李嗣业?” “没错,就是他,准确地说是李嗣业将军的人发现了,惊动了李将军。” 这位大公子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不对,如果是李嗣业发现了你,怎么还可能让你活着回来?他怎么没有带兵来找我算账?” “他让我给你带个信,让你到那边的没人的大石头后面见他。”这人也指了指河流上处的那块大石。 查失干心中胆怯又害怕,开始猜测李嗣业找他的用意,是不是要替若失罗出头杀掉他,如果是他话他现在得赶紧逃跑了。但是,他的父亲伽延从战死,兄弟被他暗算,能够继承国主位置的就剩下他一个人,唐军无论出于什么考虑,都不应该对他痛下杀手。更何况若是要杀他根本不需要约出来见面,直接带人来不就成了吗? 所以他认为李嗣业要见他,根本不是为了杀他。他现在实际上已经是识匿国主唯一继承人,就等于识匿国主。唐军要维持葱岭地区的稳定,就必须要承认这个既定事实,现在提出要见他,自然是要趁机提出什么胁迫的要求。 查失干已经暗自决定了,待会儿见面不管李嗣业提出什么无理要求,他都要先答应将其稳住,那怕把妹妹和媳妇儿打包送给他也在所不惜。 “那好,我这就去会会这位李将军,现在就去吗?” “对,他就在那儿等你呢。” 查失干大摇大摆地沿着河滩往上游走去,也距离篝火明灭的营地越来越远。他来到这石头跟前,才发现这石块非常巨大,整个阴影将下面一片空间遮挡,眼前却没有任何人。 他绕着这石头转圈,突然三个身披甲胄的唐军提刀挡在他前面,查失干大吃一惊,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慌张地问道:“李将军呢?他不是约我在这里见面吗?” “狗一样的东西,你也配跟李将军见面!” 查失干慌乱后退:“你们要做什么,我是识匿国主!” “若失罗王子才是识匿国主,下河喂鱼去吧!” 查失干涣散的眼睛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哆嗦着嘴唇倒退了两步。“若失罗不是已经……怎么会,混蛋,竟然骗我!” 唐军兵卒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一刀从胸口攮了进去,把他扑腾腾推着倒退到河水中,抬脚在胸口上踹一脚拔出横刀,胸口冒出咕嘟的血花倒在了河水中,尸体被冰冷的河水漂着漂流到了下游。 第五百零六章 内敛的情与卑微的人 清晨高仙芝和监军边令诚站在驿路废弃的驿站前,中使判官王廷芳怀揣书信带着他们的殷切嘱托准备上路,因为要把报捷消息传回京告诉皇帝,这才是这场战争最关键的一环。 打了胜仗皇帝最高兴,只有皇帝高兴了,他们所做的这一番努力才算真正有成效。王廷芳也是历来报捷的官员中品级最高的。而且这里面还有门道,但凡打了胜仗,前去朝中给皇帝报捷的人,回来就会官升一级,这是不成文的惯例,所以这也是高仙芝想要照顾自己人的方法。 王廷芳带着随从骑三匹快马上路,很快消失在驿道的尽头。 唐军也开始准备动身上路,同时也是跟参战友军分别的时候。友军在战争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特别是识匿国,连国主伽延从都战死,他的儿子若失罗受伤。识匿作为唐军的盟友,当然要获得更大的奖赏。 只是现在要面临一个问题,不管伽延从有几个儿子,只有真正的国主继承人才能够承接圣人的封赏。高仙芝必须要弄清楚这个,才能够回到河西写请功的奏疏。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伽延从的大儿子查失干失踪了,此事实在诡异,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查失干不翼而飞?更诡异的是识匿部并未兴师动众去寻找,给人的感觉这个人失踪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高仙芝正处在胜利兴奋的关头上,别的事情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伽延从大儿子失踪了不是还有小儿子吗,虽然他曾经在唐军中服役,回归部族继承王位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把识匿部长老们召集到跟前,让他们议定继承人是谁。这些长老们已经无需再商议考虑,只能是小王子若失罗。况且他们无论谁当家都必须获得安西都护府的支持,若失罗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当之无愧。 “既然如此,你们识匿部就等着圣人封赏吧,若失罗前途无量。” 李嗣业在走之前,决定和若失罗兄妹道个别,尽管情绪和场合都不太对,但这是有必要的。 他走进搭在山麓的棚子里,妹妹阿兰达正在短着木药碗给兄长喂药,看到李嗣业进门,手中的木勺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喂,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 若失罗咳嗽了一下,把口中的药呛了出来,阿兰达连忙用麻布擦拭兄长嘴角的药液。若失罗摇了摇头,妹妹只好把药碗放下。 “我马上就要跟着大军回疏勒,所以过来看看你们。” 若失罗轻声回答:“多谢李镇使。多谢,多谢。” 李嗣业明白他多说这两遍多谢是什么意思,只是抿嘴笑着说道:“你不必谢我,这是你父亲的遗愿。” 若失罗踟躇半晌,突然开口问他:“查失干是不是已经……” 嗣业不知该怎么回答他,面对两人沉默片刻。 阿兰达的泪水夺眶而出,捂着嘴站到了棚子的一角。若失罗蠕动了一下嘴角,才缓缓开口:“我从葱岭守捉开始就跟着你,一直认为能在你的麾下一直做下去,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愿意当做是我做的,我也很感激你,真的很感激你。” “若失罗,你,你不必这样想……早日康复吧。” 燕小四站在棚子门口提醒道:“将军,队伍要出发了。” 李嗣业点了点头,对站在角落里的阿兰达说:“阿兰达,你的父亲临终前要我照顾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回疏勒去?” 阿兰达倔强地摇了摇头:“不,我要留在识匿部,我也只想留在葱岭。” “好吧,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就来疏勒镇找我。再会。” 李嗣业转身走出了棚子,燕小四把黑胖牵过来,他翻身上马挥动马鞭抽打马臀,跟着队伍的方向奔去。 若失罗回头,望着角落里泫然欲泣的妹妹问:“我记得他在葱岭守捉时,你就想嫁他,现在为什么要拒绝。” 阿兰达蹲在地上哭啼着,不停地摇着头。 …… 九月底,唐军回到葱岭守捉,把一少部分缴获的牛羊留在守捉城,以表彰葱岭守捉对远征军的后勤支持。 十月初,唐军到疏勒镇进行休整,疏勒军回归各州城,高仙芝做主把缴获的牛羊牧民降兵平分为五份,让其中一部分留在疏勒以东戈壁牧场定居。 李嗣业本以为他的远征到疏勒城就算结束了,坐在家里等待朝廷封赏即可。谁知高仙芝却要求他一起去河西,因为行营节度使必须把符节送回节度使夫蒙灵察手里,才算是完成交接。 “你别忘了你不光是疏勒镇镇使,还是安西副都护,所以你也必须一起去。” 李嗣业还颇感遗憾,本以为能在家中好好陪陪娘子。 高仙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哼笑了一声道:“看你这个恋家的样子。” “男子若是不恋家,他所有的拼搏和奋斗就失去了一半意义。” “这话我爱听,你尽管放心,各军在疏勒镇要留驻五六日才走,给足你与娘子温存的时间。” “多谢高大使。哈哈。” 高仙芝把行营扎在疏勒都督府中,疏勒当地官员商贾来往不绝,走关系的走关系,套近乎的套近乎,所有人都能够预测到安西四镇未来的主人是谁。这些人送的礼物,高仙芝也是来者不拒,这让李嗣业不由得感慨人无完人,这种人看来是做不了清官的。 李嗣业从行营中出来,牵着马与燕小四往镇守使府走去,却有一人跟在身后朝他叉手:“李都护,卑职康怀顺这厢有礼了。” 哟,这家伙念念不忘,这么快就来讨债来了。 他故作不知,扭头问道:“康怀顺,你向我行礼,是有什么事?” “当然有事,李都护忘了?我们在连云堡那天晚上,你答应的我?”他伸手指着自己的脸,生怕李嗣业赖账。 “我答应你什么了?” 康怀顺面露失望,一幅果然如此的表情:“李都护,做人诚信为本,像您这么大的官,更应该守信,今天你失信与我,将来就有可能失信于天下人。” “得得得,”李嗣业抬手拦住他高谈阔论:“刚回到疏勒城,我还没有回家呢,你知不知道我娘子在府门外等我等得望眼欲穿,你如讨债一般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会不会重新挑个合适的时机来求我?” 康怀顺连忙躬身赔罪:“李将军对不住,我知道夫人望眼欲穿,我也对道柔望眼欲穿,请将军饶恕则个,我明日,不,后日再来求见将军。” 他叉着双手连退数步,正准备转身离去。 李嗣业抬手叫住他道:“哎,算了,我看你不愿意等待,今日就给你个痛快的,跟着我到我府邸去。但我事先告诉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你可要收拾齐备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 康怀顺咧开嘴笑了:“多谢李都护关心,我今日上午刚进城,就朝高大将军告了半天假,特意到城中的香水铺子洗了澡,又去女红铺子买了熏香,完全准备好了。” 李嗣业仔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才发现他从头到脚都焕然全新,黑纱幞头纤尘不染,被包裹的发际线油黑发亮,头发还是湿的。绯红色袍子上的补丁全是用红底补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旧的。特别是那双黑色靴,鞋底边缘那道麻布条子白生生的。这身行头外加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与这大漠边城灰头土脸的行人一比较,效果就完全出来了。 就算是这座城中富贵人家大婚之日的新郎官,也没有他这样的崭新与精致。 李嗣业由衷感叹道:“真是卑微啊。” “李都护,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走吧。” 第五百零七章 自古舔狗最廉价 李嗣业牵着马缓缓来到镇使府前的横街上,看见了娘子单手撑着腰挺着大肚子站在大门口,身边是枚儿和道柔伸手搀扶着,这一下可把他给激动着了,记得出征之前还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动静,怎么一回来肚子都这么大了? “这是?” 李嗣业惊喜地走到娘子的面前问:“这是几个月了?” 十二娘轻轻抬手抚摸着肚子道:“他七个月大了,还有仨月就要临盆。” 他出征走的时候是五月,现在已经是十月,他忘乎所以摸着自己幞头的后脑勺说:“没错,是我的儿子。” 这下可惹恼了娘子,十二娘挥动手掌踮起脚尖在他的头上扫了一下,李嗣业连忙扶住她的手臂:“娘子小心别动了胎气,太兴奋的人说话都不过脑子。” 他扶着十二娘小心翼翼往侧门内走去,口中一边唠叨:“娘子你都已经怀胎七月,怎么还出来到大门口等我,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十二娘的严峻表眼神就扫了过来:“我在疏勒的佛寺中为你请了净露水,每进一道门都要用柳枝洒身清除邪祟,道柔,你亲自伺候阿郎洒水,我叫枚儿和吴娘子先扶我回到内堂去。” “喏。” “好,遵命。” 十二娘挺胸抬头在妹妹和管家婆的搀扶下扬长而去,身上的母亲气场十分高涨。 道柔手中捏着柳枝,身后小厮手中捧着砂锅,她沾了水珠在李嗣业身上淋洒了两下。 李嗣业进门,转身对燕小四和康怀顺两人道:“你们两个也要淋水。” 康怀顺低头看了看自己崭新的行头,老大不愿意地问:“我也要淋啊?刚刚才在香水铺子洗过澡。” “废话!我娘子怀胎七月,肚里的孩子正是最柔弱的时候,你不淋水带了邪祟进去怎么办?香水铺子能洗泥垢,能洗得了邪祟吗?” 道柔听罢莞尔一笑。 康怀顺整个人都看痴了,恨不得现在就把他心中的念想告诉她,只不过周边的人太多,他只好忍住了这无端的冲动。 道柔芊芊玉手提着柳枝在他的身上拂过,把隆起的小肚子下湿出一团直到下摆,李嗣业和燕小四的甲胄脏兮兮还看不出来,他的干净袍子尤为明显,就好像被尿湿了一般。 他身上被意中人用树枝扫过,感觉被放大到如同被她的手指抚摸,激动得身体也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童言无忌的小厮站在一旁新奇地惊乍道:“看!他的身上真有邪祟!我姥姥曾经说过,有邪祟在身的人被佛寺的净露水洒到,会疼痛得浑身发抖。” 康怀顺肚子窝火地看了这小厮一眼,暗骂道:“我抖你娘个笊篱!” 李嗣业回头扫视,意味深长地看了康怀顺和一旁面无表情的道柔一眼,淡然说道:“那就多给他淋几下。” 道柔用柳枝沾了水朝其洒水。 小厮:“看,还在抖!” 康怀顺:“……!” …… 他们来到镇守使府外院正堂,李嗣业对身后的燕小四和康怀顺说:“小四就留在这里,替我招待一下康押衙。” 他领着道柔往沿着正堂后廊往内院走去。 康怀顺虽然急不可耐,但还是跪坐在地毯上耐心等待,眼睁睁地看着道柔踢着青绿色的裙摆踽踽远去,使得他内心空落,感觉无比的孤独。 燕小四顺着他的目光诧异地看了一眼,两人回过头来客气相笑,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看到他身上的衣袍湿了一大片,燕小四好心地说道:“我看你的袍子湿得很,要不然我找人给你换一身衣裳?” 开什么玩笑,这身袍子是最最体面的,换一个下人的衣裳穿上来像什么话? 他委婉地拒绝:“燕校尉客气了,不必,我呆一会儿就走。” “那好,我唤人给你煮茶。” 李嗣业回到内宅之后,自然是先叫下人热水洗澡,洗完澡之后才换了中单,婢女道柔重新梳理头发,用簪子扎起包裹幞头,穿上常服。然后才到堂房卧室中去见娘子。 十二娘躺靠在榻上,有医官正在诊脉,站起身来朝李嗣业叉手道:“恭贺李将军,夫人脉象正常,小公子安康。” 李嗣业奇道:“诊脉还能分出男女来?” 医官尴尬地摇摇头:“不能,在下只是妄自猜度。” 他高兴地吩咐下人道:“给医官赏钱。” “谢过将军。”医官挎着医箱缓步退了下去。 李嗣业顺手拖来一个坐垫,坐在榻前握着娘子的手,与她慢慢交谈。听她说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她与孩子的点点滴滴,就好像她的肚子刚隆起时,她们母子就有无数次的沟通交谈,他是她驱除孤独的最佳良药。 这让李嗣业听来有些愧疚,他马上又要离开她娘俩,到河西去进行官场应对了。 夫妻久别重逢时,要谈的话好像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不知不觉太阳已落下,他才猛然想起外面还有一位客人没打发呢。 他松开十二娘的手站起来,合起双掌说道:“娘子稍稍休息片刻,我到外面去送走一位客人。” “没关系,你去忙你自己的。” 他转身往屋外走去,同时对站在门廊附近的道柔说道:“道柔,你跟我来一下。” 道柔跟着他来到屋外的葡萄架长廊下,李嗣业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踌躇着尽量放缓语气道:“我们安西军中有位押衙叫康怀顺,已经是正五品官员。那个,我们上次在回疏勒的路上与他同行,你有没有留意?” 道柔很干脆地回答:“没印象。” “嘶,是这样,他对你一见倾心,愿意为你消去奴籍,也愿意娶你为正妻。他娘子早亡,但是他人还年轻,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是……” 道柔突然停住了脚步,娴静地站在那里,抬起手指梳动鬓间的长发捋至耳后,这一瞬间的风姿让人感觉她真是外纯内媚的女子,怪不得会让仅见了一面的康怀顺念念不忘。 她说:“阿郎知道我是什么人,又何苦与我说这些呢?” “我知道,”李嗣业用鼓励的语气说道:“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个机会,因为条件也很不错嘛。此人品行如何我也偶有所闻,喜欢趋炎附势,但这意味着将来过得不会太差。你如果担心太子那边不好交代,我可以主动替你承担。” 李嗣业以为她会犹豫,或者提出要见见这个男人,但道柔还是坚定地一口回绝:“多谢阿郎美意,但道柔不会考虑,也不会见谁。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会有任何顾虑。” 这可就难办了,康怀顺还在外院正堂中等着呢,他曾经承诺让他亲自向道柔说,这点要求难道还不能答应? “道柔,这样吧,他诚心可鉴,又数次向我苦苦哀求,今日来到府中又整整等了一个下午。要不你就让他见一面?仅仅是见一面,当然这绝对不是强迫你,你可以向他表明你的态度,我也能向你保证他以后绝对不会再来找你。因为有些人不让他眼睛看到结果,他是不会被说服的。你看怎样?” 道柔嘴角溢出了一丝笑容,点点头说:“我就如阿郎所说,见他一面。” …… 康怀顺坐在外堂内焦躁得抓耳挠腮,他在这里足足等了一个下午,李嗣业却迟迟不来给个说法。眼前坐着个燕小四,只知道劝吃茶,因为这口浓茶,他已经来回跑了五趟茅房了。 “李都护怎么能如此消遣我?他不看在我数次求他的份儿上,也得看在我今日的诚意上吧。” 李嗣业迷迷糊糊地挠着幞头问:“我家将军到底答应了你什么?” “他答应我……”康怀顺的头猛然抬起来愣住了,李嗣业带着道柔从后廊走了进来,突然见到心中的美人仙娥,刚才的那股子怨气早已烟消云散。 李嗣业刻意拖长声调说道:“我们迟迟不来,康押衙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呀!” 康怀顺慌忙长立而起,用最标准的姿势躬身叉手行礼,腆着脸说:”那有啊,李都护数月未归,家中千头万绪都要处理,属下能够理解。” “咳咳,”李嗣业咳嗽了一声,又给燕小四使了个眼色,拽着他的衣袖把他拉出了堂外。 道柔十指交叉双手垂在腰际一侧,半低着头面无表情。但她这样的姿态,映入康怀顺的眼帘却是——月宫仙子娇羞地站在他面前,嘴角含笑半点留情,风姿绰约美不胜收,更让他坚定了娶她的想法。 “道柔娘子。” 第五百零八章 各种情仇愤怒 康怀顺这一声道柔娘子叫得是酥软软、颤绵绵,麻酥酥,但凡对康怀顺有一丝好感的女子,都会被这一声击中灵魂,骨头也会变轻许多。但是道柔却露出了恐惧神色,连连倒退了两步提高声音道:“康将军请停步,不要再往前走了。” 康将军真的刹住了车,身体却依然前倾,双手顿在空中作出安抚的手势,生怕她像一只小鸟被惊飞了。 “道柔,你听我说,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今天排除万难来找你,就是想娶你做我的娘子。我会以六礼之聘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去,让你做我康怀顺的正妻。” 李嗣业和燕小四站在正堂屋檐下偷听,他很好奇真正的古人是怎样谈恋爱的,本以为古人很含蓄,但现在一听,康怀顺够直接,也够奔放,不愧是出生在大唐盛世的人。 道柔站在另一边,依旧冷冰冰地回应道:“多谢康将军对道柔的美意,道柔只是一介婢女,不值得将军如此费心。” “我这不是费心,我这是倾心啊,道柔,难道你愿意一辈子给大户人家当牛做马做婢女吗?” 康怀顺这句话接的很漂亮,只是他不知道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对不起,康将军,婢女有婢女的活法,天下的女子有那么多,你没必要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 李嗣业心想康怀顺这下撞了南墙,该回头了吧,谁知他竟然开始胡乱猜疑:“告诉我,你是不是受到了某些人的胁迫,他们是不是逼迫你不让你答应我,如果你不敢说话你就眨眨右眼,我一定要把你给解救出来。” 这下可把李嗣业给气坏了,这是什么脑袋?我要想让你断绝念想,根本就不会让你见她。 道柔依旧冷冰冰地摇了摇头:“康将军,你想多了,我没有受到任何人的胁迫,请你也不要再来找我。” 说完她转身便要朝后廊走去,康怀顺哪肯让她跑掉,连忙就要追上去拦阻,他却被李嗣业和燕小四闯进来拦下了。 李嗣业才不管他失恋的痛苦,抬手指着他的额头高声训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我逼迫她不让她答应你?我用得着逼迫她吗?我不给你这个机会,不让你见她就完了吗?” 康怀顺慌忙躬身叉手赔罪:“李都护恕罪,卑职刚刚不是并未此意。” “不是此意你说她受人胁迫?!” “不,不,我是怀疑贵府上有受宠得势的仆人,贪恋她的美色,会借机胁迫破坏我们的婚姻。比如你们府上的管家什么的。” “我的府上是管家婆!”李嗣业叉着腰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人脑袋里想得太多,实在是不可理喻。今天机会也给过你了,你也别说我不通人情,所以就死了这条心,到别的地方再找个女人成家吧。” 康怀顺眼睛中带着渴慕与祈求:“李都护,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 “不行,”李嗣业当机立断拒绝。 “我真的很需要她……” 李嗣业转身负手面无表情。 “好,”康怀顺转身朝他行了一礼,往府门外走去。李嗣业站在堂前看着他的背影,低矮的落寞中带着几许悲伤。 李嗣业对着他的影子无奈道:“你看中谁不好,偏偏要看中我的婢女,真是活该。” …… 李嗣业在家中逗留了将近五六天,整日陪在十二娘身边,让她切实感受到来自郎君的呵护与爱。这是一种出于愧疚之心的弥补,娘子怀孕期间没有陪在身边,而且这几日的陪伴也很短暂,他马上就要跟着高仙芝出发前往河西交回符节。 他在这几天里把几个月要说的话都给娘子说完了,才开始要跟着唐军部队动身上路。关于身边的陪同人员,他本来只准备让燕小四跟着,但道柔也执意要求要跟随。为此她特意素面朝天,包上了幞头,换上了圆领袍,但仍然难掩丽质容颜。 李嗣业本不欲让她跟着,碰到康怀顺容易刺伤他的心,但道柔有他自己的理由,李嗣业不便多问。 他们牵着马匹动身上路时,李嗣业执意不肯让娘子出门相送,只在自家院子里进行告别。十二娘苦口婆心叮嘱燕小四和道柔:“出门在外,你们要照顾好阿郎的生活起居,阿郎的所有事情,我回来都要问你们,你们不可隐瞒。” 这话李嗣业只能假装听不到,与娘子挥手作别,他们牵着马出疏勒镇,他突发感慨说道:“虽然我特别不想承认,但感觉守在娘子身边很累,出来竟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我十分痛恨这种解脱。” 燕小四听了没有任何感觉,但在他右侧的道柔听到后,嘴角浮现出一丝欢欣笑容,好像击中了她的内心一般。 他们很快追上了唐军大队人马,作为副使和副都护,他自然得伴随在高仙芝的身边。两人不断在路途探讨新战法上的优缺点,长途奔袭的后勤条件,如何在兵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寻找制胜的战机。 高仙芝还总结了这一场战役的优胜和不足之处,比如在选择路线上的迂回,还有翻越雪山山口最佳的时间并不是夏季,而是秋冬和冬春之交。夏季雪山的冰川由于气温的原因会产生裂隙,雪线过高会导致积雪太滑,冰雪融化使得河水流量增大,给行军带来很大的困难。反而天冷时跋涉葱岭,只要有足够的御寒衣物,旅途反而更为顺畅。 两人之间的谈话很快由工作转回了家庭,李嗣业向他倒出了自己的愧疚,娘子怀孕七月竟全然不知,回家后只陪了几天,就又要离开她踏上宦游旅途。 高仙芝吃惊地说道:“这样你就愧疚了,我两个儿子出生的时候,我都不在娘子身边,我甚至没有感觉到孩子是如何长大的,每次打仗回来只能抱抱他,然后去打仗,再回来看他,已经有我齐腰高了。” 李嗣业也想不到高仙芝与他竟然有同样的感悟,心中反倒不那么愧疚了,有人比我还不顾家,那我在大唐的人物中也不算个渣男。 队伍一路来到河西凉州武威城,这里既是河西节度使的驻地,也是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办公地。 武威城外有一处风雨亭,人们迎客还是送客都是在这座亭外,城中军民官僚迎接得胜归来的大军也是在这个地方。但今日秋风萧瑟,叶落阵阵,仿佛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只剩下亭台斑驳的柱子和磨损的青砖台阶,却没有人前来祝贺他所获得的荣耀与胜利。 高仙芝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脸色也逐渐沉了下来,李嗣业跟在一旁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说道:“我们先进城吧,进了城再说。” 他们骑着马来到城门口,也没有派人欢迎的阵仗,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形同陌路。高仙芝更不痛快,只好带着队往凉州都督府而去。到了都督府门口之后,就看见夫蒙灵察满脸涨红怒目站在侧门外。 高仙芝这个时候哪能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慌忙翻身下马俯身叉手:“卑职高仙芝拜见中丞。” 夫蒙灵察开口咆哮道:“你个吃狗肠的高丽奴!你个吃狗屎的高丽奴!!” 第五百零九章 上下级关系崩裂 夫蒙灵察恼怒地责骂道:“高丽奴!你昔日的于阗镇守使是谁奏请圣人提拔的?” 高仙芝很是惶恐,连忙说:“是中丞。” “安西副都护是谁给你的!” 高仙芝回答:“是中丞。” “安西四镇知兵使是谁给你的!” 高仙芝回答:“中丞。” “既然这些都是我给你的,为何不等待我处理奏捷书!圣人派你远征小勃律,也是我举荐的!据高丽奴的罪状,合该问斩,但念在你新立大功,就不将你问斩,让你听候发落!” 夫蒙灵察恶狠狠地骂完这一通后,转身往内衙走去。高仙芝躬身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身体显得异常坚硬。周围其余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这是相当大的落差,之前他路过安西都护府龟兹的时候,官员和百姓都在街道上迎接,转瞬间人情如薄纸。 李嗣业走到他身后声音很低地说道:“高将军,要不你先下去歇歇,等夫蒙中丞的把心里的浊气消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探探他的口风。” 高仙芝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没有进去都督府,而是转身往城中的馆驿去了。 李嗣业等人开始进入都督府,虽然现在是高仙芝受了委屈,但夫蒙灵察依然是河西安西节度使,他们自然不能公平地对待这件事情。 现场却有特立独行的人,节度监军边令诚不需要像他们这样在别人屋檐的低着脑袋做人,因为他不受节度使管辖,直接受圣人和高力士统管。在夫蒙灵察冲着高仙芝发飙的时候,他只是发愣地抬头看着,却不敢有任何的动作。 等到夫蒙灵察扬长回到都督府院子中,边令诚满脸的不忿,鼻孔朝天哼了一声,主要是看不惯他对待功臣的样子。 其实夫蒙灵察对高仙芝发的火与边令诚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他基于三点,决定要打抱不平。第一是高仙芝没有夫蒙灵察的脾气臭,他本能地不愿意给夫蒙灵察当监军,但是不能跳槽,只希望能够换个上级。第二是高仙芝这一次远征归来,还送给了他许多小勃律皇宫中的财富,为了钱都想打抱不平。第三,这一次远征能够成功,他这个监军也有与荣焉,结果回来河西没有受到任何优待,让他也感觉受打击得厉害,所以他必须就这件事发声。 边监军这事当然不能偷摸摸地干,他帮高仙芝得让他知道感恩,这样既能施恩于高仙芝,又打击报复了夫蒙灵察。 他追随着高仙芝的脚步来到了城中馆驿,高将军已经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中反省,细想自己这次的过错。 边令诚上前敲门,高仙芝闷声问道:“谁?” “是我,边令诚。” 也许是别人,高仙芝应该不会开门,但如果是边令诚,他是一定要开的,这个太监跟自己某些方面有共同话语,而且这次远征两人相处的不错。 高仙芝打开房门将他让进来,脸色虽然不好,但还是邀请他坐在了对面,自己则闷闷不吭声。 边令诚满脸愤慨地对高仙芝说道:“高大使,高将军,这羌人今日凭什么如此对你,不就是因为你打仗比他厉害吗,他心生忌惮,继而嫉妒。还怪你打了胜仗不通过你就报捷给圣人。” “这场仗是谁命令你打的?是圣人!跟他夫蒙灵察有一文钱的关系吗?没有!从头到尾圣人下令都没有经过他,亲自命我来给你授予符节和六纛,凭什么获胜了的捷报就要通过他才能奏给圣人!” 高仙芝此时倒没有边令诚这样的暴躁,整个人显得很平和,口中淡然说道:“他是我的上官,此次确实没有考虑周全,况且我居于他之下,我还能说什么,只能期望中丞把此事逐渐冲淡忘却。” 边令诚却坚决地摇摇头说:“高将军,我与你十分投缘,对此事十分愤慨。你不用管了,我要把前后经过据实上奏,让圣人和朝中百官都知道你的处境,为国立下功勋却要背着罪名,以后谁还敢给朝廷卖命打仗。没错,我就要这样上奏。” 高仙芝心中大喜,这也许是他摆脱目前困境的唯一方法,也只能够依靠边监军的上奏权。但他依旧表现得不是太热情,因为对边令诚这太监不太了解,所以对他只说三分话,没有全抛一片心。他站起来感激地对边令诚叉手致谢:“多谢边监军为我正义执言,日后定不相负。” 边令诚的目的依旧达到了,只要高仙芝知道就行了,他站起身说:“我这就回去写奏疏去,高将军你再忍耐些日子。” 他从高仙芝的房间里出来,转身来到了馆驿为他安排的院子堂屋中,铺开了黄麻纸提笔书写奏疏,写完之后转交给伺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让他骑着快马沿着驿站传送到长安去。 …… 夫蒙灵察回到凉州都督府正堂中,其他此战的功臣都站在下方低头面面相觑,气氛很是尴尬。 中丞虽然余怒未消,但也很快想明白此事是高仙芝的过错,安西远征军的其他人不能够与其一起受气。况且他就算是再大的官,也不能够得罪全部人。 心里这样一想,他的语气便变得柔和起来,对着下方众人说道:“这次远征小勃律各位辛苦了,圣人得知报捷的信息后,稍后我就把在这次战役中各位优异的表现,立下的功勋,写成叙功的奏折上报给圣人。” 众人齐齐叉手道:“谢过中丞。” 夫蒙灵察欣慰地点了点头,对众人挥了挥手道:“李嗣业留下,其余各位下去吧。” 将军们如释重负,连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正堂中只剩下了夫蒙和李嗣业,他的神色语气也愈发柔和,对李嗣业抬手说道:“嗣业坐下说话。” 李嗣业叉手谢过后,盘膝坐在了下方,夫蒙盘膝坐在案几前,心中依然愤懑,不知该从何谈起。 李嗣业虽不说熟知历史,但也知道夫蒙灵察会在陇右道的历史上消失,他眼下的威风只是短暂的辉煌。虽然不想跟他说点什么,但也不想让对方看出来。他只好委婉地给他宽心道:“中丞你消消气,切莫往心里去。” 夫蒙灵察却被他勾起了怨念,忿忿不平地说道:“李嗣业你也在碛西呆了快十年了,你也知道高仙芝当初是什么德行。盖嘉运做安西节度使时,他混得连程千里,王正见,毕思深这些人都不如,当初是我一步步重新将他提拔上来,从于阗、疏勒镇守使升任为安西都护,又成为四镇知兵使。他升官的轨迹和你的轨迹很像,却不似你懂得感恩。我当初若是知道他如此忘恩负义,就该向圣人推荐你为远征小勃律主帅。” 李嗣业一听这话就感觉欣慰又可笑,世界上哪有后悔药可卖。直至今天之前,你和他之间的友谊也远超过你和我,现在就因为绕过你报捷,竟然弄成这个样子。我若是成为远征小勃律主帅,得胜了也不经过你报捷,你是不是也会像骂他一样骂我? 第五百一十章 官场如同戏台 十月初,夫蒙灵察领着安西一干将领从河西前往龟兹。 自从他兼任河西节度使以来,便一直留在凉州坐镇,把安西这一摊子事情交给了高仙芝。如今突然带着安西众将返回碛西,便预示着对高仙芝不再信任,不想让高仙芝再替他留守龟兹都督府。 回去碛西的队列也出现了奇怪的分化,安西众将依然簇拥在夫蒙灵察左右,六纛飘扬队伍浩浩荡荡。高仙芝却落在了队伍的后面,与大队相隔出十几丈的距离,就像是被职场冷暴力孤立的人儿。 众多将领甚至连与高仙芝语言的交流都没有,他们是明哲保身也罢,人情冷暖也好,或者是担心夫蒙灵察穿小鞋,总之是把他隔绝在了体系之外。 当然这些人里并不包括李嗣业,这就是未卜先知的好处。他在队伍的前后来回串场,上午跟随在夫蒙灵察左右,下午就落后队伍陪同在高仙芝身边,这种行为可被称之为朝秦暮楚。 节度监军边令诚也没有去陪高仙芝,紧随在夫蒙灵察左右。这就是他精明的地方了,暗地里写告状奏疏的事情,除了他和高仙芝谁也不知道,他这样做反而能够更好的麻痹夫蒙灵察。 高仙芝心中对李嗣业的不离不弃,诚恳相待很是感动。表面上显得很冷淡,还低声相劝:“李嗣业,别人都围在中丞身边,你又何必给他上眼药呢。你的心意我都心领了,但是还请你回到中丞的队伍中去吧。” 李嗣业自然要装作正义使者的样子:“我君子坦荡荡,为什么要避嫌,你和我是私交不错的朋友,如果连朋友都因为这个远离你的话,世界上还有什么友情值得信任呢。所以我已经决定了,上午在队伍里,下午与你结伴而行,谁想告状让他告去!” 高仙芝感激地对他拱了拱手:“你这样说,反而让我更加羞愧,为了不使你得罪中丞,我也奉劝你不要与我走得太近。” 李嗣业依然我行我素,就这样认定了自己的行为,如果历史改变的话,他自认倒霉。 他第二日上午,他又跨着黑胖来到了中丞的后方,夫蒙灵察果然小心眼,扭头朝他冷觑了一眼:“李将军还真是会做人,上下午分开陪同我与高丽奴,你是把我和高丽奴相提并论吗?还是你生来圆滑,觉得我与高仙芝你都不应该得罪,想着两边都能落着好,是么?” “我告诉你有可能两边都得不到好,似你这般留有余地,让我很是反感!” 夫蒙灵察的话刚说完,背后便传来了嘿呵的冷笑声,程千里和毕思深等人交头接耳,似乎在暗中嘲讽李嗣业的自作聪明。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他,想看看他脸上的尴尬表情,看他这种被夫蒙灵察看穿的结局。 李嗣业毫无尴尬之色,反而从容地挺直了胸膛说道:“自然是这样,我是中丞你的部属,如今也是安西副都护,所以我是应该跟在你的身边。但是我与高仙芝是私交不错的朋友,所以我确实想左右逢源。难道我应该因为中丞你的好恶来决定我的好恶吗?难道我应该因为你的恩怨而与一人绝交吗?” 夫蒙灵察的脸色骤然变得发黑,想不到竟然敢如此跟他说话,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竟然敢于为了高仙芝而得罪我。 李嗣业继续义正坦言道:“李嗣业从来都不是一个为了趋炎附势而违背原则之人,高仙芝别说只是犯了一些小错,就算是他犯了罪,也不能影响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中丞希望我做怎样一个人,像别人一般炎凉变化?不,从头到尾我的态度的没有改变过,改变的只是你们。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无论时过境迁,我对中丞你的尊敬也不会改变。” 夫蒙灵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仰着头思虑了良久,才回过头来缓慢感慨说道:“嗣业,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周围的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他们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李嗣业并不在乎。 队伍终于来到了龟兹,夫蒙灵察在龟兹都督府安扎下来,对高仙芝的态度依然没有半点改观。他甚至召集安西都护府众人商议时,也不派人去通知高仙芝。高仙芝就算自己来了,也没有他的位置。 但该发生的事情终究会发生,朝廷从长安派来了宣恩使,是一个名叫程元振的小宦官。这个小宦官的官阶身份暂时还不如边令诚,所以他来到龟兹城后先去见了边令诚,才去往龟兹都督府宣旨。 这段时间内两人不知道在暗中商议了什么,总之是结伴前往了都督府。 程元振直入龟兹都督府,站在都督府的正堂前扯开了清亮亮的嗓音高声喊道:“请安西节度使前来接旨。” 当时夫蒙灵察正在与众人商议如何想办法购买大食马和突厥敦马配种,听到外面太监的呼唤,立刻带着全体官员出来,两排人整整齐齐跪倒在抓着圣旨的程元振面前:“臣夫蒙灵察接旨。” 程元振和边令诚相互对视一眼,眼角中交换着诡谲。他故作诧异地抬起头:“夫蒙灵察?这圣旨好像不是给你的。请安西行营节度使高仙芝前来领旨。” 夫蒙灵察陡然抬起头,脸上已然是雾霾密布,带着犹疑和不甘,最终抽动了几下嘴角站起来说道:“这圣旨既然是宣给高大使,我有所不便,要去登东,还请圣使见谅。” 谁知这程元振嘴角挤出笑容说道:“夫蒙中丞请先憋忍一会儿,这旨意中也有圣人给你的话。” 这样夫蒙灵察的脸色就更差了,负手站在一旁等高仙芝。 李嗣业站众人背后冷眼旁观,感觉边令诚和程元振这两个太监不怀好意。他们刚刚进来的时候,程元振喊的是请安西节度使接旨。夫蒙灵察听了自然认为这圣旨是给自己的,等夫蒙灵察出来跪下了,程元振就突然改了口,说是给安西行营节度使宣旨。这二字之差就把夫蒙灵察诓了出来。如果他要一开始就说请安西行营节度使出来接旨,夫蒙灵察因为难堪,肯定要装作不在躲到别处去的。 这两个太监刚才琢磨商量着,原来是要当众掀夫蒙灵察脸面,公开给他处刑,强行给高仙芝加爽点,简直是坏得透透的。 还好高仙芝来得也挺快,也意识到现场气氛不对,连忙跪在地上叉手道:“臣高仙芝接旨。” 正主已经来了,程元振哗啦一声打开册书,继续公开撕脸:“门下!今有安西行营节度使高仙芝无惧艰难,率军远赴葱岭远征平定小勃律,功勋卓著,名垂社稷。特加官为鸿胪卿,代御史中丞,接任安西四镇节度使。原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十一月诏令进京,听候处置。中书令丞李林甫宣,门下侍中册书如右,符到奉行!” 夫蒙灵察尽管不愿意相信,但听到这番话膝盖都软了,把头更低了一些埋在了石板上。 众人惊愕地抬头,很快又都埋下头去,开始接受这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高仙芝直腰抬头,然后再度拜伏:“臣接旨。” 第五百一十一章 新官上任 程元振迈着小碎步上前,把圣旨放到双手托举的高仙芝手中。 本以为这样的煎熬就应该结束了,夫蒙灵察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去,谁知程元振却又挑着下巴开口说道:“夫蒙将军,暂且留步,圣人还有口谕要咱家传给你。” 夫蒙灵察恨不得一个耳光朝这小太监的脸上扇过去,我现在还没有卸任交接,竟然直接就改称呼了。更可恨的是既然口谕,为何不能单独到房间里两个人面对面传口谕。用脚趾头去想都能知道这口谕不是什么好话,为什么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鞭尸? 也幸亏夫蒙灵察为官这么多年,多多少少积攒了一些脸皮,只好半跪在地上叉手应道:“臣接旨。” 程元振双手交叠在小腹前,高抬起下巴模仿出圣人鄙视的神态:“夫蒙灵察,汝执戟挥鞭西域多年,昔日颇有功勋建树,然而执掌河西碛西两镇之后,却畏首畏尾,惧战不进,三载之内毫无寸功。今有高仙芝雷霆一击平定小勃律建得奇功,汝却嫉贤妒能,大加苛责辱骂,胸襟狭窄至此,如何能担当起两镇防务。朕汝暂且卸下河西,安西两镇节度使之职务,于十一月回朝奉听。” 夫蒙灵察低头叉手:“臣遵旨。” 他颤巍巍支撑着身体从地上站起来,双腿骨节似乎都没有了力量,双脚缓慢挪动,仿佛生理年龄一瞬间增加了十岁,微驮着背往远处走去。 这一瞬间李嗣业突然感觉到在历史的洪流和官场的喧嚣中,每一个人都是可怜而又可悲的。 程元振宣布罢旨意后,高仙芝连忙上去接待,把人自己的书房中,给他塞了些小钱。这小太监自然高兴得很,点点头赞许道:“高中丞乃是性情中人,这一点尤为可贵,等回到长安之后,咱定要在圣人面前为你多多美言。” 这程元振纯粹是满嘴跑舌头胡说八道,以他现在的地位仅仅能够接触到高力士,或许日后能够手眼通天,但眼下确实还不行。 高仙芝也并不去戳穿他,放低姿态在旁边捧着,直到把这位圣使捧得服服帖帖给送走才算结束。 碛西的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的交接就这样开始了,事实上只有少部分人未能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们需要慢慢适应。 高仙芝任职节度使应该有新官上任三把火,所有人也都非常畏惧这三把火,因为这个人一直在他们中间,突然有一天超越他们成为了安西的大拿,心理上多少有些不舒服。 好像有这样一句话,超过他人一小截,他人就会嫉妒你,超过他人一大截,他人就会仰慕你。昔日高仙芝在低谷时期,程千里,毕思深等人官位远在他之上,后来高仙芝突飞猛进,很难不惹人嫉妒。他担任副都护,四镇知兵使期间,这些人经常跑到河西去向夫蒙灵察打小报告,使得高仙芝处处小心谨慎,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不敢自专,都要向夫蒙灵察汇报请示。也就这一次远征小勃律得胜归来没有通过他报捷,才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 别说高仙芝本人了,就连李嗣业升到今天这个位置,背后也免不了被人向夫蒙灵察造谣中伤。 如今高仙芝终于凌驾于安西众多将领之上,这些人心中惶恐,整日战战兢兢,担心领导给小鞋穿。 唯一不用担心的是李嗣业,他本来就和高仙芝关系不错,即使在这场夫蒙灵察和高仙芝的风波中,也依然保持中立,使得高仙芝对他的看法几乎是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 所以高仙芝刚成为四镇节度使,便把他和边令诚视为同党,独自将两人召进书房中。李嗣业私下里对边令诚非常反感,肚子里暗暗腹诽,你还把这太监当做同党,可你知道你最后是死在谁的手里吗? 他有这种超然的目光,看到这两位在面前推心置腹就感觉想笑。 “边监军,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相互扶持,我将引你为知己。” 边令诚拱手尖声尖气地说道:“咱家昔日在禁宫之中,只有干爹,没有朋友,能得高中丞抬爱,令诚不胜感激。” 李嗣业心想你俩还想组个cp,相爱相杀吗? 高仙芝又面向李嗣业说道:“等安西的事情稳定下来之后,我将同你一起入长安叙功,届时我会在圣人面前举荐你为四镇都知兵马使。” 李嗣业暗自感慨,从旧历二十五年从长安来安西,到如今已经十年了,终于坐到了二把手的位置上,虽然仍然不如高仙芝,但人家高仙芝在这个地方已经奋斗十五年了,这些从基层往上混的将军们,没有过硬的溜须拍马本事,想像坐火箭般升官挺难。 他上前叉手道:“多谢中丞抬爱,李嗣业定不负中丞所望。” 就在这个时候,都护府的录事参军事走了进来,低声对高仙芝说道:“中丞,他们来了。” 高仙芝轻轻地点了点头,对边令诚和李嗣业说道:“走,我们到正堂中议事去。” 李嗣业看到高仙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感觉今天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不过他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况且就算有上门事情发生,他应该也是能够置身事外的。 他们推开隔扇门,跟随在高仙芝身后往堂前走来,等从廊柱后面穿出来,才看到了站在下方的安西诸将,众人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往台上看。 高仙芝此刻的内心应该很复杂,下面站着这样一堆与他有嫌隙的人,虽然这帮人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威胁,但在这样一个离心的状态下,恐怕他今后想办成什么事情也是不容易。 李嗣业站在旁边心想,高仙芝必须尽快弥合这种裂痕,不知会用什么办法。 高仙芝跪坐在了屏风案几前,李嗣业和边令诚分别坐在下首两侧,其余将领依然站在原地发呆。 高中丞平白无故黑起了脸,冷声对众人说道:“都坐下吧。” “喏。” 这些人按照平时的排序坐在了左右两侧,高仙芝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道:“今日在议事之前,我要与你们谈论另外一些事情。你们这些人曾经背着我干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之前发生这些事情时你们的嘴脸我也清楚!” 高仙芝此言一出,众皆愕然,就连李嗣业也感觉很惊讶。高仙芝不是这种直来直去的人,不管任何事情都要在他的肚子里转五六圈,这突然对众人的发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抬手指着程千里高声骂道:“你这混蛋外表五大三粗胡子拉碴!内心里却像个娘子一样鼠肚鸡肠尖酸刻薄,暗中去告状!你以为我不知道!” 程千里身体哆嗦低着头不说话。 第五百一十二章 高仙芝的二三事 高仙芝骂出了感觉,口条也越来越好,转换目标指着毕思深骂道:“我城东有一千石种子田被你给夺走,你还记得不记得!” 毕思深细细思索了半晌,连忙抬起头来狡辩道:“当时属下家穷,是你看不下去,觉得我可怜主动施舍给我的。” 他身后的一帮人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他后背,顿时感悟到毕思深为什么比他们官大了。睁眼说瞎话已经是算本事,又把瞎话说得如此合情合理清新脱俗,领导哪里还会找后账。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高仙芝,怒声斥责他道:“你做过盖嘉运的押衙,做过夫蒙灵察的押衙!当时我才只是一个小小的副镇使!你可怜?你穷?你当时威风八面,你跟我要田我敢说不吗!” “现在风水轮流转!老子是安西四镇节度使了,这田我要拿回来!” 高仙芝又指着坐在下面的行官王滔、康怀顺、陈奉忠大声说道:“把这三人抓起来,打一顿板子!” 从门外果然扑过来五六位亲兵,直接把三人按到了地上,脸皮擦着木地板。他们毕竟是军中的人,皮糙肉厚根本不怕打板子,只要不是杀头,轻易不会服软。 李嗣业端坐在旁边并不发言,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看上去像是在报复,在公开报仇,实际上是在收拢所有的人心,取消所有人的提防。 所以当气氛已经凝固到冰点的时刻,高仙芝突然挥手说道:“把他们都松开吧。” 被松开的众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能躲过此劫,依然感觉惶恐,高仙芝面容已经变得恬淡,高声说:“我受的这些气,今天算是全出了。今后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 众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们不会再害怕高仙芝秋后算账了。李嗣业也暗自佩服,这手段看起来简单粗暴,但对于没什么文化的唐军众将来说,这才能让他们放心。 如果仅仅是这一点还不足以让李嗣业感觉高仙芝喜欢装的话,那高仙芝对于夫蒙灵察的态度,就实在值得商榷了。 他对这些官员使用明明白白报复的方法,对于夫蒙灵察却使用往日的礼遇态度。比如说他过去做四镇知兵使的时候,每日清晨卯时都要去夫蒙中丞的书房中汇报昨天一天的情况,现在夫蒙灵察已经被解职了,他依然每日清晨都要去见他。 这让夫蒙灵察很是惶恐,他能够接受高仙芝疯狂报复,冷面相向,也能够接受他高声辱骂,奚落嘲讽,可就是不能忍受此人假惺惺地在他面前表演对旧上级的尊重,这种学习古君子之风的行为,真让他害怕,往往想要维持这种人设的家伙,通常是城府颇深,内心冷酷。 这样的煎熬一直到十一月初,夫蒙灵察终于离开长安要上路了,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难得的解脱。 但很快没多久,高仙芝也带着李嗣业边令诚二人上路了,与夫蒙灵察前后就相隔了十五天,这十五天的距离,也就阻隔了许多的尴尬。 队伍将要接近长安的时候,李嗣业身边装扮成小厮的婢女道柔,不知不觉地脱离了队伍,朝着终南山的方向而来。 李嗣业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跟着他们进入了长安城。高仙芝在长安没有府邸,只好住在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中。李嗣业在城中有一座宅邸,连高仙芝这领导都没有宅邸,他太露就太过分了,所以只能隐藏起来,假装没有房子。 他在长安城的这座房,知道的人没有几个,安西的人只有燕小四和家人知道,戴望也知道。 他们住进留后院就开始分散,边令诚自然是去翊善坊去拜见他的干爹了。高仙芝则想带领着李嗣业到右相府上去拜访。 高仙芝只有真正主动地去过一次李林甫李府邸,真正地得到李林甫的承认和肯定,这样他这个安西四镇节度使才能够做长,不会昙花一现。他就算再不懂政治,也不会玩弄权术,但这种玩意儿他就是掌控市场场控人生的东西。 他这次把李嗣业给拉上了要一起进去右相府拜访,同时真心地希望自己的朋友也能进入相府,也能获得相府的重视。 只是他的想法是好的,但右相府邸是个暗中深藏的地方,终其一生也不乏在其中有深谙道理的人作弄权力。 两人来到相府的侧门,高仙芝将拜帖递了上去,相府管事接了拜帖之后,送进去没过多长时间,相府的大管家来到了侧门口,对着高仙芝叉了一下手说道:“高中丞,敬请见谅,今日要见我家阿郎,只能你一个人进去。” 高仙芝扭头看了李嗣业,神情有些过意不去地说道:“你暂且先在门外等我,等我进去后说服中丞让他见你一面。” 李嗣业感觉到了一种拒绝,显然这种拒绝并不明显,这对他来说并未多大意外。也许高仙芝进去之后,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改变,但对他来说不是。 …… 终南山的山路上,一名身穿青色衣衫女子往竹林深处走去,她的步姿轻盈,双脚走路如轻飘飘地向前走。 她来到了一处竹楼的前面,楼顶上的茅草发青发白,下面是竹木墙,有冉冉的炊烟向上飘起,宛如一处高人隐居的场所。 这名青衣女子就是道柔,她来到终南山便是为了面前此间的主人,一个面色白皙的博学少年,一个面如冠玉的道长。 她走到竹楼的台阶下,看到了道长李泌和另外一名男子在楼中对弈,这男子头戴远游三梁冠,身穿多彩的绛红色袍子。 道柔看见这个人之后,单膝跪地躬身叉手:“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地淡淡的点了点头,感觉依然是过去年轻的样子,他盘起膝盖面朝道柔开口说道:能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能不能给我讲一遍。“ 太子所问的正是安西节度使的事情,她虽然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在李嗣业的身边,她却能时常留意周围发生的事情,安西节度使的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她也和李嗣业一样,看得清楚,自然将其中的内容全部讲了出来。 第五百一十三章 长安近日事 李亨和李泌盘膝坐在竹舍草庐中,茶水散出的清香在他们头顶缭绕,两人低着头之间没有任何交流。道柔在旁边讲述时,太子都悠闲地喝着茶,几乎没什么表情变化,也就无法在他脸上去看对这件事的态度。 她讲述完后立在一旁,太子李亨才抬起头,赫然能看见他发丝的根部,明显出现一缕缕的白丝,使得他的样貌仿佛比一年前老了十岁。 道柔吃了一惊,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太子李亨遭遇到了人生最大的坎坷地震,险恶程度远超天宝三载恩师贺监退隐前。没有师父庇护的太子确实是不行,根本保护不了身边的人。 皇甫惟明正月初入长安叙功,圣人命他以陇右节度使兼任了河西节度使。这两个节度使的份量可不是一般藩镇能相提并论的,从战斗力方面算起来,也只有范阳和平卢两个节度使加起来才有这个份量。 惟明当时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虽然进攻石城堡打了败仗,但依然得到了圣人的嘉奖。因为石城堡这个地方,正常人根本不敢碰,没见夫蒙灵察担任河西节度使三年,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吗? 皇甫惟明进入长安后,以为自己可以代替太子与李林甫一较高下了,便在进宫面圣之时,向李隆基进奏李林甫专权误国,说他一人独掌三司大印。右相在宫中有自己的暗线,他上午告状,下午李林甫就知道了。右相并未声张,而是暗中命令户部侍郎,御史中丞,京畿道采访使杨慎矜联合王鉷暗中调查皇甫惟明的行踪。 杨慎矜这个人虽然是清廉能吏,但立场很不坚定,他畏惧李林甫的权势,却又时常保持中立。使得太子党对他并未提防,甚至一度想把他拉入阵营中。但他终究还是投入了李林甫的怀抱。皇甫惟明当时对他并不提防,结果让他知道了他们两次与韦坚相会,元月十五日共同游灯会还与太子李亨私会景龙观。 杨慎矜立刻把此事告知了李林甫,狡诈狠辣的李林甫立刻意识到,这是个连同太子都能扳倒的良机,立即进宫向李隆基告了刁状。 刁状的内容和用词十分火辣,说这两个人是密谋废立,想扶着太子登位获从龙之功。 皇帝刹那间被戳中了心中的那个点,因为被告两人身份特殊,韦坚是太子的大舅哥,皇甫惟明是太子的密友,他们一旦在一起密谋,密谋的内容根本不用去怀疑,定然是要颠覆他让太子上位。 但圣人当时毕竟没有得到明确的证据,李林甫将杨慎矜和王鉷,吉温、罗希奭叫过来共同作证,皇帝就根据几人的捕风捉影,把韦坚贬为了缙云太守,又将皇甫惟明贬为了播川太守。这样还不算,李林甫继续构陷,派人把皇甫惟明杀死,又将韦坚贬为江夏员外别驾,派御史罗希奭前往江夏和岭南,接连不断杀死韦坚和亲眷数十人。就连左相李适之也受到牵连,先贬为太子少保,后贬为宜春太守,等到罗希奭到达宜春时,忧惧而自杀。至此,太子党在朝里朝外的所有党羽被杀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了领兵在朔方河东的王忠嗣。 王忠嗣不受此次风波影响只是因为他虽与太子亲密,却与其余几人不相往来,更重要的一点在于王忠嗣份量太重,深受皇帝信任。李林甫想要搞他,只能等待机会。 李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信被一点一点剪除,他心中忧虑恐惧,为了避祸只能上表圣人要求休掉太子妃韦氏,皇帝批准后又上表到终南山修道祈福远离了漩涡中心。 他在终南山的竹林中见到了自己的密友李泌,两人悲从心来,抱头痛哭。 道柔见到了憔悴的太子,正是他刚刚哭过不久,在草庐中饮茶静心。 李亨声音儒雅中带着几分悲凉:“今明两年,都不要来终南山了,也不要叫李嗣业来找我。道柔,你若是有机会的话,可以考虑给李嗣业做妾,这是我希望你得到的机会。” 道柔肩头哆嗦了一下,低下了额头轻声道:“奴婢遵命。” “不,”太子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给你下的命令,只是一种期许。”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走吧。” 道柔转身牵着马离去,竹舍草庐离她的身后越来越远。 …… 李嗣业被拒绝在右相府门外,他并未听从高仙芝的吩咐留在那里等候召唤,他知道高仙芝是做不到将他引见进去的。而今年的右相府也愈发显得炙手可热,车水马龙,守卫森严。 他跑到了西市上米查干所开的米记商铺里,如今正是秋冬淡季,店铺中并没有什么人。店东米查干也得到闲暇,向他讲述今年长安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得知了这严重的大唐官场地震。 李林甫把太子剥成了孤家寡人,连右相李适之也被贬到了远地,许多官员被杀或自杀的消息从外面传到了长安,罗钳吉网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朝野上下,造成了万马齐喑一片死气沉沉的态势。 怪不得刚才他在李林甫府邸外感觉气场不对劲,行人路过时望而生畏,右相府的家仆们趾高气扬,眼高于顶。原来是李林甫的权势到达了最顶峰,整个天下再无人能够威胁到他。 如此沉重的话题不适合在西市这样喧嚣热闹的场所来讲,大唐的官场地震对于西市的繁荣一点也不影响,商贾们依然来来往往,牵着骆驼的粟特商队在从楼下经过,叮当的驼铃声从窗口传进来。 李嗣业朝楼下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心不在焉地听着米查干讲他这两年的商业经历。 米查干今年才真正闯入了长安的富贾圈子,结识了大唐首富王元宝,扶风小儿窦义和邸店大王何明远,津津有味地谈论这三位的创业经历,都颇具传奇色彩。其中窦义的经历还被诗人温庭筠写成了传奇,这估计也是较早的商人传记了。 李嗣业对这些并不陌生,不就是盛唐版的马云、王建林和许家印吗,即使没有互联网络,这些人也被社会各界所熟知,最牛气的是向唐玄宗炫富的王元宝。这人垄断了琉璃制造和贩运业,每个大唐富户官僚的家中都有他的琉璃产品,这些给他带来的巨额财富,是干房地产的窦义和开连锁邸店的何明远所不能及的。 流传至今的吃发菜和每月初五拜财神都是这位首富留传下来的,唐玄宗曾问过他家中有多少财富。王元宝打了一个这样的比方:用我家的丝绸一匹缠一棵去缠终南山的树木,终南山的树木缠完,而我家丝绸还没有用完。李隆基不由得称赞其王元宝天下至富,朕天下至贵。 终南山可是秦岭的中段,走势蔓延百里多长,山上树木繁茂,若真像王元宝所说这样,系满绢匹还用不尽,此人确实是富可敌国了。 李嗣业站起来拍了拍米查干的肩膀道:“好好经营吧,总有一日你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要回去了。” 米查干连忙起身相送,两人走出店铺外,李嗣业回过头来让他留步,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如果让有心人知道他在西市投资有店铺,上疏在圣人面前奏一本也挺难受的。 李嗣业沿着横街往平康坊方向而去,路过朱雀大街时,看到宽阔的双向大道中间用彩绸和木桩隔出一条通道。他奇怪这通道是做什么用的,前年来的时候还没有见过这种景致。 他找了个过往行人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工部特意圈起来的荔枝通道,每年三到五六月的时候,岭南荔枝成熟,剑南节度使仇章兼琼都会派人以快马经驿站向长安运送荔枝,以满足杨玉环的口腹之欲。 第五百一十四章 右相府辨叙功勋 右相李林甫的府邸中,高仙芝跟随在管家身后,穿过相府的回廊来到了正堂前面。廊中有排列为两道的木炭青铜炉子,有数人坐在炉子前,吃力挥动着竹扇子催动火苗,脑袋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这时高仙芝才意识到自己穿得有点厚了,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去。大管家先跑到内堂去通报,然后请他进去堂内。 李林甫正站在内堂的楼廊中,面前陶盆栽种着几株奇怪的南方植物,他穿着白色中单手中握着剪刀正在修剪叶子。 高仙芝迈步而入,朝他叉手行礼:“卑职高仙芝拜见右相。” 他松开枝条把剪刀放进了婢女手捧着的托盘中,拍了拍手中的泥土,抖擞着袖子来到高仙芝面前,伸手扶着高的肩膀赞许道:“高中丞出类拔萃,不愧我大唐碛西的栋梁之将,小勃律被吐蕃控制了十多年,圣人命安西都护府三次远征,皆宣告失败。其山川之险,地理之远,令人望而却步。高中丞却能临危受命,秣马厉兵,长途跋涉数千里,一举击破连云堡,攻克小勃律国,为圣人挣回了颜面,为大唐壮大了声威,断绝了吐蕃借小勃律北上的跳板,皇上很高兴啊,直夸你是帝国极西的屏障。” 高仙芝心中自豪之情油然而生,也更加喜悦,既然圣人对他如此看重,那么他的将来便多了一份双重的保险。不过这种骄傲的信号只在他心中涌起一瞬,便很快压抑下来。因为眼前有这样一个老狐狸,对于这样的人,千万不要把一点儿真实想法的苗头泄露出去,不然就会让他捏住小辫子。 他叉起双手在胸前,把头低下去谦虚地说道:“右相谬赞,高仙芝只不过是吸取了前任们前三场败绩教训,没有他们的失败,也就没有我后来的胜利,这场战役能赢,更是因为圣人与右相在后方给予我的支持。” 李林甫弯突然低下头去盯着他的眼睛看,似乎想从中看出真实的想法,然后负手从他身边走过,立在榻前说道:“那也应该是你的荣誉,你以极小的代价取得了如此大的胜利,殊荣加身不是坏事。平定小勃律之后,西域诸国派出使节前来长安进贡,大食国也派出了使者来到长安恭贺。这对圣人来说就是好事。我们自然不会亏待为圣人为国立下功勋的人。” 他盘膝坐在榻上,伸手对高仙芝邀请道:“高中丞请坐。” 一名婢女取出地毯给高仙芝铺在地上,高仙芝上前刚要跪坐下去,李林甫却摆摆手道:“这里不是在朝堂之上,也不是在正式场合,只是在我李林甫的寒舍而已,中丞何需正襟危坐,只需要随意就好。” 高仙芝叉手再谢:“谢过右相。” 他刚要坐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连忙坐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叙功奏疏,走上前双手朝李林甫呈送:“这是属下拟定的此战功勋排列名次和建议授职奏疏。” 李林甫伸手接过,抖开纸张去看,只见上面排在第一位的便是李嗣业,高仙芝建议任命他为安西副都护,安西节度使副使,四镇都知兵马使,右威卫将军。他微锁眉头,连排列在下方的都是谁也不看,直接放在了手边。 高仙芝一直瞅着李林甫,能够读懂他脸上的些许微表情,心中有些懵懂疑惑,到底是哪里的安排让他不满意了。 右相抬起头左右环视,厅堂中的婢女奴仆们注意到他的目光,纷纷退了下去。此刻厅中寂静无声,似乎只有枝条拔节的生长动静,空气中弥漫着香料,也显得异常灼热,高仙芝不由得拽了拽自己的圆领口,仿佛让他喘不过气来。 李林甫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笑容,伸手提起榻上的这张纸说道:“高中丞的这张奏疏,赏罚分明,爱惜人才,更彰显了公平。但你也不能只想着公平,你也应该想想自己,想想安西的稳定,想想今后的路途。” 高仙芝不明其意,疑惑地问道:“右相的意思是?” 李林甫双手搓着自己的膝盖,看似轻描淡写地说:“李嗣业旧历二十五年入碛西,至今已经是九年了。他刚入安西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旅率,后担任葱岭守捉使,那也不过是个七品官而已。短短九年之内就能从七品升至三品,碛西能做到这一点的不多吧。你以为他在朝中无人吗?” 高仙芝沉思默想,李嗣业似乎牵连进了某个敌对势力中“属下还是不太明白。” “你不需要太明白,高中丞,这个人不似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他曾经是前太子李瑛的内率千牛,他被派遣往安西,也是靠着现任的太子,当时的忠王李亨的引荐。最近在朝中发生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 言语看似柔和,实则句句如雷霆暴击,高仙芝怎么能不知道太子一党的覆灭?无论是李适之,还是韦坚、皇甫惟明。这些人哪个不比他位高权重,哪个不比他功勋卓著,可依然因为与太子的牵连罢官身死。眼下正是风暴肆虐的时刻,他绝不能让自己涉身其中,更不能违逆了眼前这个掀起了狂风暴雨的老贼。 他顿时感觉身上汗出如浆,毛孔却是冷嗖嗖的,特别是被李林甫关怀的目光所注视,感觉就像被毒蛇盯着一般。 “高中丞,还有一件事情你不曾知晓,这李嗣业在担任太子内率千牛期间,曾经在长安西郊皇家猎苑,从受惊的马上救下了寿王妃,也就是如今的贵妃娘娘。他从来没告诉你吧?为什么没有以实相告?他难道没有怀揣私心,你用这样一个人担当下属,他如此能力超群,朝中也有一定的助力,难保日后不会将你超越。结合眼前来看,今日夫蒙灵察的遭遇,未必不会成为将来高仙芝的遭遇。” 前面那一番话是恐吓,现在这番话是站在高仙芝的立场上考虑,完全打破了高仙芝对于朋友的那点过意不去,已经在心底将李嗣业摒弃了。 但他仍然要考虑别的方面,不能因为李嗣业有威胁就违背了公道,高仙芝慌忙俯身叉手说道:“但李嗣业功勋卓著,若不给加官奖赏,岂不让安西两万将士寒心?赏罚不分别,不是为将之道。” 第五百一十五章 右相的警惕拒绝 李林甫冷峻地笑了起来,就像是在嘲笑一个不知该如何分梨的孩童,也许那些刀头舔血后需要争取的功勋,在他的眼中就是如此可笑。 “高中丞,谁说不奖赏他了,有功的将领当然要赏。但是,朝廷有那么多的官位,你何必非要给他节度副使,四镇都知兵马使。这两个职位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所有人他将来会接你的班。这样太危险,他攀到了这个位置上,对你来说不是个好事情,对朝廷来说也不是好事情。” 高仙芝连忙叉手向李林甫询问:“不知以右相之见,李嗣业的官位该如何定夺。” 右相从木榻上站起,捻着胡须抬头沉思,高仙芝也连忙站起,双手交叠在小腹间,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是否得体。 李林甫在内堂中来回踱步一周,转身对高开口道:“加官右威卫将军,勋官为九转护军,进爵为高陵县伯,食邑增加为七百户,永业田增加至一千亩,职官依然担任疏勒镇使,安西副都护。这样对他来说并不委屈吧,右威卫将军已经是从三品下,护军也被视为从三品,至于县伯,这些年来圣人加封的县伯能有几个?我们只是没有让他进入安西都护府决策,其余方面也算是给足了厚遇,就算他自己不满足,旁人也不会替他抱不平。” 李林甫说得没错,但这对于李嗣业来说,实际上就是明升暗不动。但唐王朝最大的一个特点是,有数之不尽的官职称号,简直就像现代社会中的各种排行榜头衔,从来都是不吝惜给以虚位。许多官位对于官员们来说有什么用?许多没有任何用处。这三个加封的右威卫将军、护军、伯爵只能带给他身居高位,钱财,田产,唯独没有实权。 高仙芝自然不知道李嗣业到底想要什么,他以为这些财与名就能弥补李嗣业本该得到的位置,他更以为李嗣业需要的是钱和地,偏偏李嗣业最无需别人赐给这两种东西,他要的是跋涉到远方的征途。 他只得互握着双手叉手说道:“那属下就回去重新写一封奏疏。” “不必了,”李林甫摇头淡然说道:“这封奏疏暂时就留在我这里,我可以着相府诸人誊抄修改一封,今日李嗣业的事情就如此定下来吧,介时我会将奏疏禀报给圣人,你自在平康坊安西留后院安心等待即可。” 高仙芝明白了,安西的人事安排这下就等于全部移交到了李林甫的手中,他自己没什么发言权了呗。谁让他只是一个区区的武将,而眼前这个精明到尖刻的政客已经接近了权力的顶峰。 他进入相府前有一肚子的主意,还想着能够劝说李林甫认可自己的说法,认可自己的观点。但他进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彻彻底底地想错了。他只要来到李林甫的主场,就无法劝说对方,反而会被对方用权力和话术改变想法。但他并不是一无所获,也明白了话语权永远在最强势的一方。 他只能躬身叉手说:“右相,属下告退。” 李林甫虚浮地点了点头道:“圣人最近都在忙着在梨园编曲编舞,所以你们入宫觐见的时间要推后一些,再等个十五天,腊月初三你们进兴庆宫面圣。” “喏。” 高仙芝缓缓退去,李林甫扭头望着他走向长廊中的身影,冷漠地哼了一声。 侧屋的隔扇们打开,京兆府士曹吉温从里面走出,手中端着一盘残剩的羊肉,瞧见李林甫后连忙用袖子掩住。 李林甫故作不知,抬头问道:“刚才我和这高仙芝的谈话你在里面都听到了吗?”吉温一听膝盖差点软下去。紧接着又听到说:“你对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吉温长松了一口气,右相原来故意让自己在内间听,只好跟在他屁股后面道:“不过一介武夫而已。” 李林甫放声大笑:“哈,不错!一介武夫而已,他这辈子立下的功勋再多,打的仗再好,最多止步于两镇节度使。这些人出类拔萃,英才冠绝,但脑袋里想的东西就浅薄的多,不够成威胁。” 吉温叉手跟随笑着衷心赞道:“右相想多了,放眼朝中,直至千里远疆,还有谁能威胁到您?” …… 高仙芝从相府中退出来的时候,内心中还在权衡纠结。他当然不是纠结刚才做的对错,刚刚做过的事情不管对错,简单反省过后迅速抛之脑后,不必再提起。 他现在所纠结的是,该不该将此事告诉李嗣业,让他有一个心理准备。但就算是告诉他,他又能怎么样,连他这个安西节度使都不敢与右相对着干。 这么想好像也不对,他曾经亲口对李嗣业承诺会让他做节度副使和四镇都知兵马使,结果到头来却把他给弃了,然后把这得罪人的锅扣到自己的脑袋上,这让他以后还怎么与李嗣业相处。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李嗣业,竟然有如此深的池水。不但与太子李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还能与杨贵妃搭上线。他确实没有告诉自己,心中倒是有一丝丝对于这个后起之秀的芥蒂。但是这个他可以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没什么可辩驳的。况且李嗣业涉及到了太子和杨贵妃,李林甫可以对此毫无忌惮,可他不能这么做。 高仙芝决定将此事告诉李嗣业,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让他知道到底是谁跟他过不去。当然要用委婉的口气来说,不然双方都显得尴尬。 他从相府门楼走出,一边考虑着说辞一边往留后院的巷子中走去,来到留后院门口推开侧门进入。院中的留守军官迎出来,高仙芝随口问道:“李将军回来了吗。” 军官连忙应答道:“刚刚才回来,正在后堂中。” “刚回来?”高仙芝心中有些许疑惑,刚刚他还在相府门外,这一转眼的功夫去哪里遛了一趟?这是个极聪明的人,从右相府门房管事的态度就能分辨出些许蛛丝马迹,或许他早就意识到了危机。 他穿过月洞门来到内院,绕过院子中央的菜圃,来到正堂前面,见到了站在屏风前的李嗣业。 嗣业背负双手缓缓踱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让高仙芝觉得很过意不去,结果李嗣业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相对,双方都流露出略微尴尬却松懈又宽容的笑。 “中丞好像有话要与我说吧。” “确实是,”高仙芝伸手对他邀请:“先坐下吧。” 李嗣业盘膝坐在了羊毡上,高仙芝笑容略紧地坐在他对面,咳嗽了一下喉咙问他:“嗣业,知道今年朝中发生的事情么?” 嗣业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高仙芝凭空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年朝局之变动,尤胜过往,刚接任河西朔方节度使的皇甫惟明因牵涉太子被诬贬谪,太子妃长兄韦坚也被贬官,短短几个月时间内,连降数级,又被右相派出御史罗希奭到任职地杀害,就连曾经的左相李适之,也因此受了贬谪,畏惧自杀。太子为求自保,竟然不得不将太子妃休掉。李林甫新举荐的左相陈希烈,唯唯诺诺做了应声虫,他在政事堂坐班却无人问津,朝中所有官员都到右相府上来议事。” “这些我都听说了。”李嗣业回答的话语很短暂,他等着高仙芝接下来的话。 “听说十年前你来安西,是由昔日的忠王,现在的太子殿下引荐给安西都护来曜的?” 李嗣业明白了,果然是落到了李林甫的视线之中。 第五百一十六章 挫折而立志 李嗣业长长松了一口气,此事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心里准备,也幸亏提前预期布置过,所以并未心中失落,进退失据。 “想不到我一介小小的四品将官,竟然也被右相当做了防范的太子党成员,不知是该荣幸,还是该懊丧。”李嗣业苦笑道。 高仙芝长松了一口气,跟聪明人说话最轻松,他刚刚还发愁该如何向李嗣业解释这其中的隐忧,现在倒是可以直接了当去说了:“你在远征小勃律一役中表现突出,我们共同谋划了长途奔袭的后勤补给,你又亲自带队攻陷连云堡,战功远在其他人之上。所以也不能够泯灭你的功劳,我与右相争取之后,决定为你报奏加官右威卫将军,勋官为九转护军,进爵为高陵县伯,食邑增加为七百户,永业田增加至一千亩。只是你的职官依然是疏勒镇镇使和安西副都护。” 李嗣业的这口心气儿险些泄掉,那老狐狸果然是要把空头衔和良田钱财当做补偿送给他。但这是他最不想要的,因为他不缺这些东西。米查干在西市经营这么多年,已经跻身富豪之列,给他投资占股的比例也足够换多少良田宅邸了。葱岭守捉是他的金库,新昌坊的家中也藏着他的金库,现在的李嗣业用将来的话说就是隐形富豪。 他现在想要的是权力,他要用权力来改变这个即将改变的盛唐,延长这份盛世繁华的荣耀,延长千百万人的幸福时长,改变这场转折给后世带来的无穷灾难。 当然,人生不过短短的几十载,以他的精力在这几十载的时间内,自然不可能将这个世界强行升维,把农业变为工业社会,永久性消灭饥荒等等。他自然也无法改变封建王朝终将改朝换代的循环。他只想改变王朝消亡的方式,他要改变历史的脉络,他想要的是将来大唐即使覆灭,也要把开放包容的精神传承给下一代王朝,也要留给身后王朝一个地域辽阔的行政区划,并把此行政区划当做后世的圭臬来奉行。 想要完成将来的梦想,必然要先打败现实,获得权力的方式也可以采用非常规手段,只要不伤害他人性命,就在这样的底线之间完成。 高仙芝自然不知道李嗣业已经在心底完成了某些人生励志鸡汤的升华,古人的升华靠先贤的典籍和诗歌,他的升华就是来自横空出世。 “嗣业,你没事吧,我知道此事对你来说不太公平,但我还是希望你安稳下来,毕竟眼下这个时刻实在是太危险了,右相党吉温还在长安城对韦坚的党羽进行清算,若是这个时候出点什么事情,容易被误伤。” 李嗣业心中却不是这样想的,所有人都认为眼下是最危险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动弹。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李林甫一下干掉了一大片敌人,干得太子都服服帖帖。所以他认为没有人敢在这座长安城里,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事情。这个时候运作反而是最安全的。 但这只是其一,他要运作的目标是杨贵妃,自然就绕不过杨家。若是换做以前,杨玉瑶会把节度使当做诱饵吊着他,杨钊甚至会想方设法拦阻。但是眼下这个时刻,杨家难道感受不到李林甫这翻云覆雨的强力手腕?难道感受不到此人的党羽众多手段强悍?杨家也该有些许的危机感了,就连李林甫都需要吉温,罗希奭这样的酷吏,更需要安禄山,高仙芝这样的边将。杨家难道就不需要这样一个关系网中的一环? 他心中这样想,认为杨家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能意识到不应该只依靠宫中娘娘的圣眷。还得有为将来所做的规划。 他从羊毡上站起来,躬身朝高仙芝叉手感激道:“多谢中丞惦念着嗣业,也想着为嗣业考虑,你也无需有所顾虑,毕竟右相遥领安西大都护,这是躲不过去的。” 李嗣业叉手行礼之后转身离去,高仙芝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犹疑,感觉这个人不会就这么安静下来,总是会折腾出些什么东西的。 …… 腊月的长安城中非常安静,几乎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传出,即使有那么一点儿坊间传闻,人们也不会过多的关注,因为他们已经被这一年发生的更大的事情给震慑住了。都说暴风雨前是宁静的,实际上暴风雨后更加宁静。 李嗣业就把自己藏在暴风雨后长安平康坊留后院的一座隔间屋中。他坐在榻上,屁股下面铺着羊毡和褥子,裹着足袋的双脚踩着一个有盖子的镂空的木炭盆,感觉热气沿着他的脚底板缓缓向上蔓延。 他手中捧着一本书,是太子送给他的《氏族志》,他对这书上的内容根本不感兴趣,这样装模做样是让别人以为他有事情可做。 他内心实际是在思考,想着如何打动杨玉瑶,帮助他进宫,想着进宫后该在杨玉环面前要什么。难道还是什么安西节度副使,安西四镇知兵使? 这样小的胃口还有脸进宫要官吗?咋就不能要多一点? 安西节度使肯定是不可能了。人家高仙芝已经得了六纛和符节坐在了位置上,这一场远征长途奔袭秀带来的最大功勋所得的报酬就是安西节度。 河西节度就更不可能了,这个地方的政治军事地位比起安西四镇要高得多,当然不会交给一个尚未在节度使这个岗位上工作过的新员工。平卢范阳是安禄山的,王忠嗣好像已经把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四镇的担子都担了起来。 这个四镇节度使的含金量真是大,掌管着大唐十节度使兵力的一半还多,竟有二十七万四千,可称三十万了。其中河西骑兵数量远超步卒,号称大唐最强。要知道安禄山造反的时候,他麾下三镇也不过十八万多,号称二十万。 李嗣业自然是不敢想象如此遥远的事情,只是经过这么一分析,只要不去岭南和剑南,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北庭节度使了。 北庭军兵力是十节度使中兵力倒数第二的,其中瀚海军一万两千人,天山军五千人,伊吾军三千人,总兵力两万人。北庭要对敌的是碛西东面的后突厥,那里如今大部分已经变成了回纥的领地。面对这些游牧政权,必须有一支过硬的骑兵军。天山军就是骑兵军,驻扎在西洲城内,将整个天山脚下伊犁河畔的草场变成了他们的马厩。 听起来好像还不错,有了北庭节度使的实权,这两万人就专属他所有了。他从这里开始发展定能够一步步完成自己的目标,超越常规完成整个陇右道大家庭的构建。 第五百一十七章 杨钊处处提防 长兴坊杨氏姐妹的府邸一再扩建,已经将多半个坊据为己有。最为奢华的便是杨家三姐的家宅,不但有亭台水榭,幔绸罗帐,还有俯视人家的高楼。其富贵逼人的气息从楼宇中逸散出来,成为开化坊附近富户竟相模仿的风尚,这可真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听说圣人每月都会给予杨家姐妹赏赐脂粉千万钱,看起来她们都把钱用来建造豪宅了。他信步走在宅院中的汉白玉砖石上,感觉这些钱花得太冤枉,琼楼玉宇是多少百姓用血汗所堆砌而成。 杨府的仆从引着他朝高楼处走去,清风吹拂的时候,楼檐上的铃铛都是叮当作响。 仆从在楼前止步,表示他只送到这里,李嗣业好奇地迈步走了进去,抬头去看着这楼的结构和打造,竟然全部都是木料,那木质的细纹路在其中晕染,散发出松香的味道。 楼中以纱帐屏风点缀,由于藻井太高,一切家具都显得异常渺小,两个婢女站在楼梯一角,手中提着不灭的明灯。楼上隐隐传来丝竹渺渺声,看来又是在声色犬马。李嗣业沿着楼梯往上走,来到了八角形的二楼空间,除了楼梯口放着一扇屏风外,其余地方毫无阻挡,对外敞轩大开,隔扇与窗户将外面的景色招揽进来。 绕过屏风就可以看到一组乐妓盘膝坐在地毯上,手中怀抱着琵琶,或横持着琴,或吹奏玉笛,悠扬的声音扑面而来,宛如春风正在悠然吹拂。杨玉瑶侧躺在檀木床榻上,曲起手肘托着下巴,宽袍襦衣纱裙色泽层次分明,她的肩头披帛散落,裸露出圆润的肩头,白玉似的肌肤显得更加光艳动人。 杨钊坐在另一边的胡床上,懒散地靠着好似葛优躺,连眼皮都耷拉着,时不时打着哈欠。 李嗣业信步走进来,这些乐妓们下意识地停止了演奏,杨钊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对着她们呵斥道:“怎么都停了,干你们什么事?继续吹奏!” 乐妓们继续撩拨琴弦,杨钊继续懒散躺,眼皮从未抬起来去看李嗣业。杨玉瑶倒是朝他露出了一抹微笑,却仍然半躺着不动声色。 杨氏兄妹好像不欢迎他,就连最敷衍的礼节都省去了?没有受到礼遇并未打击他此行的初衷,如果要脸他就不会来杨府讨嫌。 他踱步走到了杨玉瑶的床榻旁,地上没有多余的坐具,他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榻板柱也悠闲地欣赏起了乐曲。 几个乐妓均是色艺俱佳,她们身穿白色短襦,纱裙齐胸,弹奏吹曲的时候身子也随着节奏摇曳,让李嗣业不禁心折其中,这也算得上是一种视听享受了。 那位抚弄琵琶的女子的手真是好看,翠绿的玉镯套在她的腕上,葱白手指灵动地弹奏,让人感觉仿佛声乐就是从她的手和玉镯中发出。 杨玉瑶稍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坐在她榻尾的李嗣业,感觉他好像真的是在欣赏乐曲和美人。 她坐起身拍了一下掌,几个乐妓手中的乐声噶然而止,端正坐姿等着主人进一步命令。 “你们都下去吧。” “喏。”她们抱着琵琶和琴弦拖着步子缓缓退走,白色的长裙曳在地上,美则美矣,却显得呆板。 杨玉瑶扭头看着李嗣业,玩味地笑问道:“怎么?你喜欢这几个乐妓?想要的话我可以把她们送给你。” 李嗣业朝她拱手推脱:“多谢夫人美意,嗣业不过俗人一个,乐曲什么的偶尔欣赏一下倒是新鲜,时间长了还是会厌烦的,所以还是不必浪费她们的好。” 杨钊终于不再葛优躺了,拽了拽衣袍嘿声笑道:“李将军倒是有自知之明。” “那是自然,想要做到自知也是不容易的。” 杨钊嘴角的冷峻味道更浓:“自知不容易?你是脑子不聪明吗?活人若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有什么能耐,那跟猪狗有什么区别。” 李嗣业很想说你就没有自知之明来反击他一下子,但考虑到杨是主他是客,只好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杨郎所言极是,你最为聪明,也最高,嗣业当然自愧不如。” 杨钊本来还有些刺激性的话,感觉这一拳就像是打到了棉花上,没有起到丝毫作用。他的本意就是想赶走李嗣业,也知道他此来的用意就是想借着杨家的台阶上位,所以阻挠是非常必要的。 自从他去年从蜀中带着仇章兼琼的礼物来到长安,因为堂妹杨玉环的关系得到了皇帝的青睐,先担任金吾兵曹参军,后升迁为监察御史,度支员外郎,加官侍御史,短短一年时间内就连着升迁四次,这样的升迁速度不是皇亲国戚根本做不到。 这当然全是借着堂妹的关系,可是他并不满足,甚至有些窝火,因为有许多来讨好杨家的人都官位比他高,比如安禄山,安思顺,李嗣业等人。这让他心里产生了一个错觉,感觉杨家的关系都被这些人抢走了,老子是杨玉环的堂兄都只是五品官,你们一个个三品四品都挺牛啊。 所以他开始十分吝惜杨家的资源,就好像守财奴围着一堆金山,绝不允许有人围上来求取。但杨钊越是这样想,内心就越无法平衡。因为他发现其中的某些人他根本拦不住,他想阻止杨玉环认一个大龄的干儿子,但人家这粟特干儿子抖机灵说俏皮话,一入宫就逗得李隆基和杨玉环哈哈大笑,他不但插不上嘴,还得也跟着强颜欢笑。 他越发觉得心理不平衡,也缩紧了外人投靠杨家的机会,绝不允许再有人靠着他们家的势力超越他。娘娘有一个干儿子就够闹心了,别再整什么干兄弟,干孙子。 李嗣业能够洞悉杨钊心中的想法,心底一阵阵冷笑。如果是李林甫是心眼小的话,那这个杨钊就完全是格局低了。还不单单是格局低,更是见识短浅。 杨钊没有仔细去辨析过安禄山的升迁经历,就算辨析了也不会承认安禄山是靠人家自己的能力升上来的,哪怕是拍马屁也得是一种能力。不光是安禄山,许多人能升到今天这个地步,虽然过程中借了杨家一些力,但更多的是靠自己的拼搏实力。 杨钊此时又冷笑着问道:“今日突然来我三姐家,李将军怕不只是拜访吧。” 李嗣业深知对待这种人绕圈子没有用,倒不如直接了当摆开了谈,免得让杨玉瑶更认为自己不真诚。 “当然不只是拜访。” “嗯,”杨钊抬头一愣,问:“那你还想做什么?” 李嗣业朝着杨玉瑶躬身叉手道:“我想让夫人替我进宫向娘娘美言,希望让娘娘在圣人面为我美言,推我为北庭节度使。” “你想得美!”杨钊差点儿原地爆炸,这个姓李的货越来越不要脸了,之前还只是上前来讨好凑热闹,现在竟然直接摆明了开口要官。 第五百一十八章 颇含心机的礼物 杨玉瑶倒没有杨钊那般惊诧激烈,她只是掩嘴而笑问李嗣业:“你今天什么礼物都没带,怎么还想让我替你讨要节度使,难道这北庭节度使就这么廉价,难道连我杨家的面子都这么廉价吗?” 李嗣业拱手道:“谁说我没有带,我真是带东西了。” 杨钊从胡床上探起脖子,诧异地朝李嗣业看过来,杨玉瑶也坐正了身体,眯起眼睛朝下直视,好像他的双手根本没拿任何物品。 杨玉瑶甜腻地笑着伸出了手掌:“好啊,让我看看是什么小玩意儿,能让我答应你的要求。” 杨钊连忙从胡床上蹭下来,提着圆领袍的下摆来到杨玉瑶身后,右手挡着嘴在她耳边窃窃低语道:“不管待会儿他送出什么东西,堂姐可别答应,也别让人以为咱杨家的路子是好走的。” 杨玉瑶妩媚地一笑,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屈起膝盖朝李嗣业撑开手掌:“拿来啊。” 李嗣业从地上站起,却没有走过去,而是面朝杨钊拱手说道:“杨郎现任何职?” 杨钊感到奇怪,不是说送礼物吗,怎么问我这个。 “在下现任度支员外郎兼侍御史。” 嗣业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杨御史,听说杨御史与右相一拍即合,关系不错?” 杨御史嘴角翘起得意笑容:“当然,右相将我引为知己,多次在圣人面前为我美言举荐,如今每日早朝右相乘着马车经过丹凤门,看见我的时候都会掀开车厢帘幕与我打招呼。” 这句话把李嗣业给噎了一下,怎么感觉跟这个人说话会拉低自己的情商。跟别人炫耀他受到李林甫礼遇,每天早上都会得到一声赏赐式的招呼。堂堂一个皇亲国戚,就给自己这么一个定位?低等到李林甫跟他打招呼都觉得是荣耀吗?杨玉环这样的美人听到他说这种话,恐怕都得拉下黑脸来。 他面无表情走到杨玉瑶面前,从袖子中抖出两串珠玉臂钏,但与其他的玉又有所不同,它们是浅蓝色的,色泽纯蓝有一丝瑕疵。但即使有瑕疵也很珍贵,因为这种东西叫做绿松石,大唐境内没有发现有,是属于大食的特产。 由于大唐女子所佩戴装饰品太过丰富,所以粟特商人们在引进商品时,特意将这东西排除在外,认为它们没有竞争力,也不想冒这个险。所以这些人都不引进绿松石,反而引进一些香料象牙地毯等物品,导致中原很少见到这种宝石。 他昨日在到西市上让米查干给他想方设法给淘换一些贵重物品,结果米查干就从小金库中取出了四串这个臂钏,另两串比这个成色更好,他准备送给杨玉环。 据米查干自己说,这个东西是一对大食商贩夫妻卖给米查干的,当时这对夫妻在长安一下子死掉了六匹骆驼,有说是感染了病症,更有可能是同行眼馋害他们。当时大食夫妻备了七匹驼峰的货物,没想到运输工具却死掉了,偏偏他们已经没有了钱财,多数盘缠已经砸在了货物上,要想在西市上买到骆驼,唯一的途径就是贱卖商品。 夫妻二人欲哭无泪,贱卖商品这趟长安城不就白来了吗,还要赔掉大部分钱财?同商队的同袍提出要贱买下他们商品的。米查干当时正好路过,一下子就识破了这些人拙劣的阴谋,害了别人的骆驼,还想盘下他们的货。 米查干当机立断,给了这位夫妻买七匹骆驼的钱,所要求买下的只是大食女人手臂上的绿松石臂钏。这对夫妻感激涕零,知道恩人是要帮他们渡过难关,同时表示以后来长安,只跟米记商铺做生意,米查干则暗中提醒这对夫妻,不要再与这支商队结伴行走,免得再遭这些人的暗算。 李嗣业从米查干的手中取得绿松石臂钏,得到的不止是一段关于商人道德的寓言式的鸡汤故事,也得到了一些启发。他脑袋中猛然有了思路,由于长安女子首饰的种类丰富,使得粟特大食商人都不愿意贩卖绿松石,导致这种东西稀缺,这不是最良好的市场吗?他们担心大唐女性不愿意接受这种奇怪的外来物品,却低估了她们对于美的欣赏和包容,只要是美的东西,她们都有相当强的审美和接受能力。 所以他要求米查干找几个大食商人,让他们回到大食多准备一些松绿石,运到长安来卖到米记商铺。一时间没人买没关系,因为李嗣业早已经选好了广告形象代言人,还有谁能比虢国夫人杨玉瑶和杨贵妃能代表大唐的流行风尚,据说女子胸前的诃子就是杨贵妃的发明,从宫中传出之后立刻风靡了长安城,还有最近贵妇们流行素颜,不就是要模仿美丽自信的虢国夫人吗? 他只要想办法让杨玉瑶和杨玉环戴上这几串臂钏,她们就能成功地引领长安的新风尚,把绿松石的饰品给炒热了,米查干就可以趁机发财。 杨玉瑶到底是见多识广,提着这绿松石串做成的臂钏凝眉思索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哦,想起来了,去年祆教的一个大萨宝带着夫人进宫拜见娘娘和圣人,我好像就在她手臂上见过这个,这个东西有什么稀奇吗?” “自然稀奇了!”李嗣业夸张地称赞道:“这种宝石我大唐并不出产,只有西域的大食才有,色泽如天蓝,而且异常珍贵,据说在大食也只有哈里发宫里的娘娘们才有资格佩戴。物以稀为贵,天下绿松石数量如此之少,夫人若能够戴这个,便能显现出你的尊贵非凡。” “确实不错,”杨玉瑶笑着夸赞了一声,抬起双手捏着襦衣双肩将它脱下,精致的锁骨和圆润修长的手臂就显现了出来,她把这绿松石臂钏分别戴到了左右臂上,肩头轻轻摇晃笑着问杨钊和李嗣业:“你看我这样美吗?” 李嗣业由衷地赞叹道:“整个感觉你是把蓝天都戴到了手臂上,一切宛若浮云飘过,只有容颜依旧。我仿佛看见了敦煌壁画里的美丽天女,她们的手臂也戴着这样的臂钏,但依然无法与你相提并论,你就是你,永远不一样的女仙。” “咯咯咯,”杨玉瑶毫不避讳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心想这个李嗣业把脸皮剥掉以后还挺可爱的。 杨钊站在杨玉瑶身后,鸡皮疙瘩都险些快被他给渗得掉一地,这种肉麻的话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编出来。遇到这种情况,他必须要阻止李嗣业达成他的目标。 他委婉地对杨玉瑶说道:“堂姐,你的美丽依旧,这臂钏也就一绿松石,虽然是大食的物品,却也看上去很普通,无法配上你的容颜。不要答应他的要求,这个东西并不值当。” 李嗣业盯着杨钊的眼睛,突然开口问道:“杨御史,我刚才就想问你,在你看来右相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五百一十九章 说服杨钊 杨钊明显愣了一下,不明白李嗣业为何要这样问,他自认为这个家伙就是要千方百计地改变堂姐杨玉瑶的主意。 今天李嗣业的如意算盘是要打空了,有他杨钊在这儿,怎么可能任由杨玉瑶被其说服? “你要问什么?”他反问李嗣业。 “这只是我想跟杨御史进行讨教而已,想从你这里更多地了解右相,杨御史可否告知?” 杨钊心中冷笑,想了解李林甫,是要转投李林甫吗?还是想要单纯在从他这里挖坑,想让他说错话自己好去告状。不过他杨钊从来都不怕这个,口中说出来的东西岂能当做凭据,过耳之后就弥散在空气中,还剩下什么? “我刚入长安一年,了解的也不是太多,不过经常接触下来,便知右相精明强干,用政方面乃是大才,有四两拨千斤之能。从开元旧历年他入中书门下,到如今的十年间大唐延续天宝盛世,这就是最好的说明。只不过他文才稍输,且嫉贤妒能,太优秀的人会被他打压,将来能威胁到他的人也会被他打压。” “哦,”李嗣业一脸恍然大悟:“我终于明白了。” 杨钊锁起了眉头:“你明白了什么?” “我终于明白杨御史身为皇亲国戚,却依然受李林甫青睐重用的原因了。” 杨钊虽然情商比较低,智商还算是挺高的,一下子就听懂了,李嗣业不就是变着法地骂他不堪中用吗? 他的脸色顿时青了下来,冷冷地说道:“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碛西地方武官,连李林甫的眼皮都入不了,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冷嘲热讽,大放厥词!”他转身朝向杨玉瑶摇头道:“阿姊,此人对我杨家太过不敬,你如果不赶他走,杨钊马上就离开这里!” 杨玉瑶抬起琼鼻,脸上却无怒色,倒是显得很戏谑,仿佛是在欣赏斗鸡似的,似乎在这位杨家三姐这里,什么都可以当做玩笑。 她扭头望向李嗣业,实际上是在等待他的辩解回答。 李嗣业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去机会,他表情没有变化甚至有些平淡地说道:“杨御史,我看出来点什么东西,但你也不必骂我。难道我问的不对吗?如今朝中这些官员所有人都在感右相李林甫的恩,又有谁因为杨家的关系而感你的恩德,一个都没有。右相凭什么认为你无法威胁到他,不就是因为你只有贵妃娘娘这一个仪仗吗?狡兔都有三窟,人身边的依仗多了不是坏事。李林甫不止有圣人的信赖,身边还有满朝文武的簇拥。你的身边有什么?只有深宫中贵妃娘娘的关照吗?如果真是这样,右相还真不用单担心,因为你十年或者二十年以后都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捡鞋。” 杨钊发出气急败坏的冷笑声:“李嗣业,你嘴皮子挺利索啊!你有什么能耐,你若是有能耐,怎么会求到我杨家的头上?你到底想说个啥?” 李嗣业朝他淡然拱手说道:“我只想说,杨御史是不是觉得自己只能做右相的跟班?还是今年朝中发生的事情,你没有一点点想法?太子麾下的人一个个被他连根拔起,你好像也在其中出了力。杨御史就不担心有一天他改变看法,认为你会威胁到他?除非你让他知道,你一辈子都会屈居在他之下,你真的甘心吗?” 杨钊的怒色逐渐停滞在脸上,神情也变得僵硬:“这么说来,你倒是在替我考虑了,你这是在关心我还是另有所图?” 他感觉杨钊的态度有所松动,至少眼下的劝说是有效果的,便加紧了嘴上的势:“我实际上才是不会威胁到你们的人,杨御史今后的目标永远在朝中,我的目标则是在碛西,你日后不管在朝中还是在朝外,都需要有自己的一股助力,何必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我是在是替你惋惜,也替杨家惋惜。” 杨玉瑶从床榻上直起腰坐正了身体,她好像已经先改变了态度,朝着两人摆摆手说笑:“嗣业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我听明白了,倒不如坐下来慢慢谈。” 杨钊转身走到了胡床前,脸色稍稍显得好了一些,翘起嘴角哼声道:“你不就是想借我杨家的关系升迁吗?绕来绕去云里雾里说了那么大一堆,没有一点儿有用的东西!” “有用的东西就在话里,只是你不愿意听而已。右相认为你没有威胁,不是因为你能力欠缺,而是你和他一样不以文采取长都是野路子,更是你隐藏的很好。以杨御史现在的升迁势头,将来一定会成为宰相,到时候他就会发现你的威胁,到时候你应该怎么办?仅靠宫中娘娘的内援好像还不够吧?” 杨钊依然改不掉反唇相讥的习惯:“靠贵妃娘娘不成,难道要靠你这么一个边将?” “区区一个边将怎么能够?你如果能够广泛撒网,拉拢足够多的人,再加上你自己的官位和贵妃娘娘的助力,又有谁能够拦阻你以中书门下入驻政事堂?” 杨御史总算露出了浮夸的笑容,就像他初来长安时那般浅薄,现在依然浅薄。 “你吹得过分了啊,当宰相的事情我都没敢想。” 李嗣业紧跟着追捧道:“无论杨御史想不想,将来都会面临这个问题,倒不如现在提前去想。嗣业虽不才,但会永远跟随你的脚步。” 杨钊朝李嗣业远远地拱了拱手:“还是李兄想事情通透,不得不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这一失倒是让你给弥补了,哈哈。”他扭头笑着对杨玉瑶说:“三姊,要不你明天进宫一趟?” 李嗣业长长地松一口气,跟智商较高情商捉急的人谈话简直是一种折磨,还好他总算顺遂地说服了杨钊。 杨玉瑶小骄傲地翘起了嘴角:“阿弟,要怎么做还用你来告诉我吗?“她又扭头望向李嗣业:“我觉得这个事情你还是亲自进宫跟娘娘说的好,后天下午你还来这里,我们一同入宫觐见娘娘。” 嗣业朝她叉手行礼:“感谢夫人。” 杨玉瑶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软软地靠倒在了榻上,眼角露出一丝媚色,她抬起双手轻轻拍击,刚才退下去的那几个乐妓又抱着乐器走了出来。 她们各自跪坐在地毯上,怀中抱着琵琶,或者把琴放在琴架上,手指撩拨着丝弦开始弹奏。乐曲好像还是刚才的乐曲,声调听起来却悠扬轻快了许多,可能是听的人心理发生了变化,李嗣业心头的一桩大事总算是解决了一半,琴弦的和声也就深入到了他的心弦中。 第五百二十章 美人引入南熏殿 长安城入寒冬以来,气候温差却很反常,清晨戴着幞头都感觉凉风嗖嗖地从头顶上掠过去,等到了中午时分,日头渐渐将空气烘暖了,人们纷纷脱去披在圆领袍表面的一层大氅。 黄土道的车辙也没有被冻硬,车轮从车辙中压过,发出骨碌碌的声音。 李嗣业骑着黑胖跟在一双驾马车后面,金色的流苏挂在车顶盖上,随着车身的摇晃铃铛也叮铃作响。 这是杨玉瑶家的出行的专用车,长安城中基本有身份的人都能够认出来,一些行进在路上的小吏看见后,连忙避让到一旁。 马车临近了兴庆宫的金明门前,熟悉兴庆宫的人就会知道,从金明门是去往杨贵妃所住南熏殿的最近路途,就连在金明门处值守的龙武军和宫宦,也都是贵妃娘娘特意安排的人,用来方面杨家姐妹出入。 所以当马车临近金明门时,看见车上纹饰的值守宦官立刻下令打开了城门,只是看到马车后面还跟着一位,宦官不敢私自放人,连忙凑到车前低声细气问道:“夫人,又是引荐入宫吗?” 回答他的却如冷水般泼出来的回答:“闪一边儿去,管的倒挺多的!” 宫宦连忙退却到一旁,脸色浮白低头。李嗣业跟着马车从他身边经过,拉住马缰停顿了一瞬,从袖子中摸出一枚萨珊金币,弯下腰低声说道:“不好意思,这点小礼物送给你当做茶水钱。” 宫宦在城门处干惯了,下意识地伸手出去接,摸到手心里才感觉到是一枚沉甸甸压手的金币。他不由得抬起头去看李嗣业,对方已经夹着马腹朝宫门内而去。 刚刚杨玉瑶的训斥他是不敢有任何抵触想法的,所以只敢把怨念的目标转移,但是李嗣业却主动弯腰送出了礼物,只让他感叹寡妇真是可恨无素质。 进入金明门后,靠右的城墙下是一排马厩,专门用来收拢进宫的马匹和马车。李嗣业翻身下马,有两名龙武军主动上来牵走。 杨玉瑶从车厢中钻出来,站在车辕上张开双臂活动了臂膀,才从仆从的搀扶下下车来。李嗣业上前去跟在她身后,两人沿着宫中的石板道往南熏殿方向而去。 兴庆宫的规划并不是严格按照宫室的路子来的,完全是李隆基个人的创意设计,在这片开放式的园林式宫殿中,没有一道又一道如大明宫中层层叠叠的宫墙,那种建筑层次显得异常庄严逼仄,长时间就会出现审美疲劳。反而是兴庆宫这种空旷灵动,不拘一格的设计,让皇帝感受到了精神上的舒畅。 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宫殿彰显了帝王们的威严,同时也拘束了他们的心灵,他们必定要从登基开始,就要做一个宅男。他们所有创造美的思维发挥的余地,都在自己的房屋上面。 杨玉瑶在前面缓缓行走,不时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眼角中尽显妩媚。 她今日上身穿着一袭杏黄襦衣,下身系着妃色罗纱裙,齐胸裙子上装点着桃瓣纹路。这种穿着是在审美的前沿,那襦裙的系带堪堪刚能挡住一少半的白皙丰隆,开放大胆的程度超过了宫中任何女子。很普通人家女子的差异也简直是普通女装和维密内衣秀那般的差别。 李嗣业这时才突然发现,从认识这个寡妇开始,就从未在她身上见过重复的衣衫,今日一套明日一套花样繁多,虽然都是纱裙和襦衣,花纹和色调的繁复变化也让他认为,这个女人这辈子绝对不会和别的女人撞衫。 “你上次已经来过一次南熏殿了吧。” “嗯,好像是,说起来咱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李嗣业说出这句话就感觉后悔了,多少听起来有点暧昧。 杨玉瑶却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行走,低声细语说道:“今日出宫后不要回平康坊留后院了,在我宅邸的楼中住一宿,试试感觉怎么样?” 开放的寡妇就是不同寻常,说话已经不需要拐弯抹角悄悄暗示了,露骨到如此地步。 李嗣业没有说话,因为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儿。 两人来到南熏殿瀛洲门前,回头望向对面龙池碧波荡漾,烟气飘渺,瀛洲门的汉白玉柱子也仿佛沉浸在云烟中,这个名字还真是贴合。 进入瀛洲门后向前走出几十步,又穿过一道大门,然后是殿基拔高的南熏殿,沿着石阶向上来到廊下,四角的飞檐角挑上了天穹,红色立柱层次排列。有宫宦手执拂尘站在门口,看到两人后躬身说道:“夫人,娘子说你们来了无需通报,可直接进去见她。” 穿过立柱进入殿门,眼前是一溜长白色羊毛波斯地毯,即使是单纯的白,也白得有花纹和层次感。他在门槛前使劲儿搓了半天鞋子,才忍心迈步进入,踩着这地毯继续前行。 殿中两旁的立柱边放着青铜炭炉,里面闪烁着明灭的的灰烬,他们踩在这长长的地毯上面,连脚步的声音都没有。两人来到独挡的隔扇面前,有一个楠木做的月洞门,有珠玉做的帘子垂下挡住了里面的风光。 杨玉瑶停顿住脚步,转身对李嗣业说:“你在这里等一下。” 她掀开那珠帘进入月洞门,里面传出娇娘细碎交谈的声音,李嗣业盯着那还在摆动的珠串,开始转移注意力,仿佛是一道烟云缭绕的青山瀑布,这珠玉的帘子必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杨玉瑶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李嗣业,进来吧。” 他小心地调整步伐迈步走进去,只抬头看了一眼便俯身下拜:“臣李嗣业参见娘娘。” 杨玉环怀中抱着一只白鹦鹉,慵懒地躺在李嗣业送的香薰贵妃榻上,由于这香榻的味道实在太强,使得整个房间都挥散着淡淡的香气。 李嗣业没多注意杨玉环的容颜有无变化,只是感觉她的体型又宽了一些,当然腰肢依然纤细,躺在那里完全能够感受到起伏的玲珑曲线。 杨玉环声调恬淡地说道:“嗣业,听三姐说,你想做那个什么,北庭节度使?你现在是什么官职呐?” “启禀娘娘,臣现任安西副都护,疏勒于阗镇使。” 杨玉环低头沉思,断续地往外吐字:”官位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既然你是安西副都护,为何不在原地更进一步做安西节度使,却要去北庭任职?” 原来杨玉环真的是双耳不闻窗外事,也根本对丈夫的江山社稷不感兴趣,估计也不知道高仙芝远征小勃律成功的事情。杨玉瑶连忙在旁边解释道:“娘娘,并非李嗣业不愿意留在安西,只是安西节度使已经有高仙芝担当了,而且高仙芝刚立下赫赫战功,圣人是不会把他的位置给别人的。” “原来是高仙芝啊,好像听三郎提到过,听说他很厉害呀。” 听到贵妃娘娘这软蠕蠕的话语,感觉她的威慑力直线下降,就像林志玲的气质永远不可能扮演狠辣的后妃,她不仅不狠辣,而且还爱护小动物到底。 “那么北庭节度使是谁了,如果你要代替他,会不会有什么阻拦?” 李嗣业叉手:“启禀娘娘,北庭节度使是杨志烈。” 杨玉环凝眉细细思虑,好像从未听过这个人,也不是弘农杨氏的子弟,这下不用考虑别的,当即答应李嗣业道:“我是从来不替人向三郎要官的,但是你放心,我会交付给高力士,再由高力士向三郎举荐。” 第五百二十一章 高力士与梨园春 能得到杨贵妃的亲口许诺,李嗣业也认为自己这波稳了,能够出其不意地跻身于封疆大吏的行业,尽管这样做会使得高仙芝吃惊,使李林甫大跌眼镜,也无形中为自己招来了敌意。 但他不能够再小心翼翼了,他已经在官场跨过了十年,一步一步走到今日,需要的不再是蛰伏,而是一次短平快的爆发,要从爆发到迅速立足站稳,但最终需要的还是考量上面的关系。 因为李隆基实在是太诡异,他放弃了皇帝的基本职责,却把一个三观和品德有问题的人放在了前面,让天下人都失去了希望。 一个结构稳定的社会有了完全的阶级固化,甚至有了金字塔顶端和中间层的固化,它还有什么希望。 李嗣业就是要用牛角尖的精神,在这片没有任何希望的花岗岩般紧密的官场中,硬生生地钻出一个地洞来。只是不知道是否办到了。 他回到平康坊安西留后院等待了很长时间,身边所有人都在平庸忙碌中渡过,没有谁能够感受到他的紧迫感。即使去了几趟杨府,坐在杨家兄妹身边听乐妓弹奏小曲,虽然感觉时间流逝,却也是一种苦熬。 他从杨家兄妹这里得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北庭节度使这个职位到手了没有,没有人能告诉他。但他也只能憋着不问,因为显现出猴急的样子,会让他们感觉到你一点儿都不稳当,这不是一个封疆大吏该有的气度。 他就这样在浑噩中等待的时候,外面也因此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变化。 杨玉瑶代替李嗣业把绿松石臂钏送给了杨玉环,这种东西戴在手臂上,有一种珈蓝女仙的飘逸气息,腰间再悬挂上环佩美玉,躺在贵妃榻上每一颦一笑都是如入画境。 她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命他前去翊善坊的高力士宅邸,将他叫到了南熏殿中。 高力士如今已经是右监门卫大将军、冠军大将军、骠骑大将军,渤海郡公,是朝中另外一股力量。整个后宫的妃子宫女,也只有杨玉环能够命令他随叫随到。他与李林甫经过十多年的摩擦再到磨合,双方达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那就是双方对于官员的提拔,都刻意避开对方的敏感地带。 比如京畿乃至朝中官员的任免,这就是李林甫的敏感地带,而北衙禁军便是高力士的敏感地带,左右御林军和左右龙武军的军官升迁更换,都是由高力士和陈玄礼商量着来把控,李林甫绝对不能参与进来,不但不能参与,还要主动地回避以降低敏感。 高力士佝偻着肩膀踏进了南熏殿,穿过内殿的月洞们,站在了贵妃娘娘的面前。 大将军低头躬身叉手:“奴婢参见娘子。” 杨玉环恬淡地笑笑:“阿翁,你都称呼我为娘子,我又如何能把你当奴婢呢,快给阿翁看座。” 两个婢女抬上来一张胡床,高力士谦让了一下,才安然坐下。 高力士盘膝坐在胡床上,神态自然谦和,又彬彬有理地问道:“娘子,你唤奴婢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阿翁,”杨玉环敛起笑容正色说:“我只是想给你举荐一个人,借由你的面子把他举荐给三郎。” 高力士自然明白杨玉环的意思,不懂的人可能会问,你杨玉环整天都陪睡在皇帝身边,自己给他说不就成了,怎么还需要靠着别人传话来引荐? 这当然涉及到内宫不得干政的条令,以现在李隆基的昏庸,杨玉环就算是干政他估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他的枕边人就对什么权力不感兴趣,并且至少在表面上恪守一个皇帝妃子的本分。 “娘娘想要奴婢举荐谁?” 杨玉环给守在身边的三姐使了个眼色,杨玉瑶心领神会,立刻开口说道:“此人名叫李李嗣业,现任安西副都护,疏勒镇镇使。” 高力士坐正了身体,悠然点头道:“奴婢明白了,不知应该授给他何职?” 杨玉瑶咳嗽了一声:“他希望能做北庭节度使。” 高力士叉手应喏:“恰巧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叙功奏疏刚刚呈送到御前,其中好像就有李嗣业,我回去以后就向圣人引荐。” 杨玉环端正姿态点了点头:“有劳阿翁。” 高力士从胡床上走下来,再次叉手说道:“那奴婢告退了。” 他缓缓退出了殿阁,月洞门的珠串帘子发出了哗啦的声响,南熏殿的内侍连忙送他出去,站在殿门口弯腰九十度低声道:“奴婢恭送干爹。” 高力士的一只脚悬空在殿前的台阶上,忽然收了回来,转身对这内宦柔声问道:“这几天里有哪些外臣来南熏殿求见娘娘?” “好像就只有李嗣业一人。” 这位大唐贤宦缓缓地抬起头来,抬头望着宫阙瓦脊上的天幕,半眯着浮肿的眼皮自言自语道:“这个人可真能等啊,等了这么长时间,才开始用这层关系。” …… 李林甫双手捧着安西节度使高仙芝送上来的叙功奏疏,站在梨园高门的外面,可以听见墙内传出来的丝竹之声。这袅袅如泉水叮咚,烟雾缥缈,只是隔墙听着就是一种身心上的愉悦享受。在这园子里的乐师可与外面的那些个青楼或大户的家的艺妓有云泥之别,他们个个都是某种乐器最顶级的乐手,而这座梨园是就是大唐最顶尖的音乐教育和表演机构。 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兄弟三人均是梨园教习,还有雷海青擅长琵琶,也擅长吹奏玉箫,谢阿蛮擅长舞蹈,她的绝技是《凌波舞》,也是宫廷乐舞们的教习。他们每个单拎出去到坊市间表演,均能够使得万人空巷,拥挤围观,在大唐的影响力仅仅次于以剑舞名动天下的公孙大娘。 他们整日沉浸梨园这座大唐最高音乐学院中,组成了盛唐最顶级的天团,创造了传世的经典之作《凌波曲》、《霓裳羽衣舞》、《紫云回》和《小破阵乐》。在这个天团中李隆基擅长羯鼓,李龟年擅长吹筚篥,李鹤年擅长轻歌,雷海青用琵琶,李彭年吹玉箫,杨玉环和谢阿蛮则以二十人的霓裳羽衣舞,形成了大唐最为强悍的音乐现场。 这个天团的身价,是古往今来任何一个音乐偶像组合都无法超越的,也几乎没有人有资格请他们去表演,所以他们只能在梨园中自娱自乐,谢绝一切没有音乐细胞的外人闯入。他们在做音乐的时候没有所谓的君臣之分,李隆基各称呼他们的雅号和名字,他们则称呼他为三郎。 李林甫即使是宰相,也不能被接受到这个圈子里,因为这个圈子无关身份地位,只论音乐才华。 他站在门口悠闲等待,等到演奏结束声音消失后,守在门口的宦官才敢跑进去通报。 第五百二十二章 圣命不可违 内宦来到了李隆基面前,躬身叉手说道:“三郎,右相求见。” 皇帝皱起了眉头,挥舞了一下袖子说道:“让他到西偏殿等我。” 他将内宦打发走之后,走到几个身穿长袖襦衣纱裙的女子身后,一个个给她们凹造型。 “这样,不行,你这样不成,你得把这个脖子抬高一点,对对对,你的这个步子要迈得小一点。” 他的娘子杨玉环就站在队列开头领舞,对舞蹈的造诣也远远胜过一些梨园子弟。尽管这样皇帝还是喜欢走到她身边,感受一下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魅力,这种温润似水如牡丹芬芳,浇灌了他这棵即将枯萎了的老树,使他拥有了春天的热情与活力。 “玉环,你再领着她们试跳一遍动作,朕过会儿就回来。” 皇帝说罢便皱着眉头往右偏殿走去,烦躁的情绪不由得浮现在了脸上,这张曾经不怒自威的脸,就能显现出皇帝如今的堕落腐朽。他已经开始讨厌一切外来的事情打扰,心中也知道这种状态是错误的,对帝国是不利的,可男人超强的自律性在老皇帝身上逐渐消失了。所以除非是远征之类的军国大事皇帝要亲自过问外,别的事情就理都不理。 皇帝厌倦了本职工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就算有再多的不情愿,他也得去过问一下。圣人可以不爱工作,但不能不爱江山,他至少现在还有这个意识。 两名宦官手持在前面引路,随后站在了殿门两侧。跪坐在殿中的李林甫听到了皇帝的脚步声,连忙站起来躬身叉手行礼:“臣参见陛下。” “免了,免了。” 他径直走上殿中御阶,坐在了胡床上双手按着扶手问道:“今日前来,又有何事不敢决断?” 右相有些迷瞪,心想不是你派宦官亲自到我府上传口谕,让我拿着高仙芝呈送的叙功奏疏来梨园找你么? “这是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呈送的叙功奏疏,还请圣人过目。” 李林甫连忙从袖子中掏出一张奏疏,呈送到皇帝的前面。李隆基伸手接过,这才想起高力士举荐的事情,直接指着奏疏上排列的第二行说道:“这个李嗣业,在远征小勃律一战中仅功勋仅次于高仙芝,可否升任北庭节度使兼任安西副都护?” 他一听李隆基这个口气,就知道这是有人动用了关系,直接上达天听问到了皇帝这里来。 “当然可以,只是原北庭节度使王安见该如何任命。” 李隆基略作思虑,敲着自己的额头说道:“那就将王安见调回长安,任命为左武卫大将军。” “喏。” 李林甫应下的同时抿紧了嘴唇,南衙十六卫中的左武卫如今只有机构没有了兵马,调回长安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闲职。 王安见本是个奚人,本是他安排好的一颗闲子,竟然没想到会被人截断了路。好你个李嗣业啊,竟然这样都拦不住你,白白地让你把好处捡了去。 李林甫心中有些不甘,叉手说道:“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只管讲来,不必与朕拐弯绕圈。” 他压低声音说道:“旧历二十五年,李嗣业被当时还是忠王的太子引荐到安西都护来曜麾下,对于他的立场和心中所向,臣都有所怀疑。” 人毕竟都做不到全知全能,李林甫自然也想不到,旧历二十五年表面把李嗣业引荐往安西的是太子李亨,但实际上真正操纵这件事情的人,就是端坐在他面前的皇帝。所以李隆基对于李嗣业的身份认定,依然不会往太子那方面想。 “这件事我知道,所以这个人没有问题,你回去安排一下,让高仙芝带他的人到南内花萼楼见朕。” 李林甫叉手应道:“喏,臣这就回去办。” “那你退下吧。” 李林甫缓缓退出殿室中,李隆基这才一边细细思索着,一边朝弟子们排舞的大殿走去。 右相心中有些郁闷,也不知道是因为安排完好的任命规划突然被人给打破,给自己铁板一块的碛西一脉官场打出了一道裂痕,还是单纯对李嗣业的行为感到愤怒,这些都无关重要。 他紧紧攥着这封奏疏,来到宫门口的马厩前,家中管事早就将马车牵了出来,躬身低声问道:“阿郎,去哪儿。” 李林甫长吸了一口气:“还能回哪儿,当然是府上。” 他盘膝坐在车厢里,身体随着车厢中的颠簸左右摇晃,感觉自己浑身无力。这也许是上天带给他的某种暗示。他掀开了帘幕,对跟着在车后跑的管事吩咐道:“去把吉温、罗希奭、还有王鉷,杨慎矜都叫到我府上去。” …… 李林甫盘膝坐在府邸内堂的木榻上,身上穿着轻便的火麻半臂,轻松透气又清凉。坐在下方的几人虽然身穿圆领袍,也并不算厚,但受到房间里热气的烘托,一个个脸色又逐渐红润起来,皮肤泛起了些许油光。 “今日把你们叫过来,就是想着多一个人能多出个主意。圣人要求更改高仙芝送来的叙功奏疏,竟然要让一个李嗣业的人接替王安见这个北庭节度使,实在是令我不敢苟同。我想问你们,有什么办法?” 四人在下方面面相觑,真是一时语塞无人有策略,杨慎矜抬头看了李林甫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杨慎矜不像其他三个人是主动加入右相的核心层,他算是被人利用拉拢入伙,心中多少有些不情愿,也不太愿意替李林甫出谋划策。 “怎么?都想不到吗?” 吉温耸起肩膀向前叉手说道:“右相,属下以为,圣人即使想下敇旨,也必须经过中书省和门下省,没有中书省盖章,敇旨也就无从下发。右相是不是可以把敇旨驳回给圣人,让圣人重新好好考虑一下。” “你要让我驳回圣人的旨意?”李林甫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吉温。 吉温的脸霎时间发了红,结结巴巴地说道:“属下,属下也是一时计穷,所以才胡乱去想。” 李林甫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想我执掌相位已有十年,从中书省下发了几千条圣旨,从未驳回过一条,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四人低下头去,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圣人的管家,也是圣人的臣子,自然要竭尽全力为他服务,不管是做宰相还是做管家,都不应该违背他的旨意,更不能借机驳回他的想法。不然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 第五百二十三章 道柔忽归来 李林甫讲完这番话,坐在台阶下方的党羽们下意识闭紧了嘴巴,都不知道该如何向右相献策了,不驳回圣人的意见,如何能够阻止李嗣业担任北庭节度使。 御史中丞王鉷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想说话却在观望气氛,李林甫突然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伸手一指说道:“王鉷,你是不是有话想说,有话开口便是。” 王鉷犹豫一瞬,站起来叉手说道:“右相,王鉷以为右相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将来入朝为相。”他偷悄悄地瞄了一眼李林甫的表情,发现他高昂着头进入冥想,脸上似乎没有芥蒂,说话口径和胆子逐渐开始放大:“任北庭节度使相对来说要比入朝为相容易得多,我们虽然不能阻挡他做什么北庭节度使,可是要想阻止他入朝,办法还是有很多的。何况圣人让他做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北庭节度使。据我猜测,他能够得到圣人的青睐,跟杨家脱不开关系。” 李林甫闭目养神,突然又睁开眼睛:“继续讲。” “他能搭上贵妃娘娘的线,应该是先搭上了杨家姐妹的线,,也必然与那杨钊通过气。杨钊秉性如何,左相一眼便可清楚,此人眼界狭隘,往往着眼与小处,然而野心却大的很。这种人只适合自己升官发财,绝无拉拢同党的胸襟和气度。别看这李嗣业能够攀上杨家这条船,他但凡吃得胖一点,就能引来杨钊极度的反感嫉妒。所以属下建言,可任由他担当北庭节度使,然后利用杨钊来遏制此人,这样他也绝无入朝为相的机会。” 王鉷说罢之后,众人皆抬头望向右相,李林甫嘴角流露出笑容,双手合掌赞道:“王鉷所言,深得我心,既然木已成舟,我们既过不问,但今后要利用杨钊对其明暗打压。” 他紧接着发出笑声伸展双手:“不过我们也不必把此人放在心上,十节度使中还有仇章兼琼是汉人,王忠嗣如今更是以一人之力统领了四镇,他与太子关系亲密,才是眼下我头号的大敌。” 王鉷继续叉手吹捧:“右相所言极是,王忠嗣与太子亲厚日后是他的优势,但现在却是他的短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是右相的对手。” 李林甫意满志得,却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最大的威胁最大的危机都来自于太子,即便是节度四镇的王忠嗣,也不能让他的心中产生畏惧。只有太子才会让他恐惧自己的未来。 太子身份的优越性在于无论多少次斩掉他的羽翼,却仍然有无限再生的能力,他多次想拔除对方,然而人家却是皇帝的儿子。不管老皇帝如何忌惮儿子,只要他不犯大错,就能等着熬下来接替大位。 而李林甫和他的团体却要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分化,他的结局注定悲凉,这是不可逆转的,等到他最虚弱的关头时,无论谁来推一把,都会使他走向覆灭。 …… 一名穿着青色花纹圆领袍的女子牵着马行走在街道上,她尽管做了许多中性的装扮,仍然容易被认出是女子,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那种被调教过的优雅和知性。 女子进入平康坊,曲巷两侧的风尘气息扑面而来,坊间的河渠中有穿着襦裙的歌妓蹲坐着石块上,用木棒敲打丝织品进行清洗。 她的目光冷淡地从这些女人的身上扫过,将余光留在眼底,牵着马转身拐进了一道曲巷中。她站在安西留后院的侧门前,抬起手轻轻地敲击着门板。 开门的是一个头裹抹额的亲兵,看见娇艳女子站在门外,有些吃惊地说道:“娘子,这里是安西留后院,你到此来可是找人?” 女子语气亲和却又疏冷地回答:“我是李嗣业将军的婢女,特地前来向他复命。” “既然如此,快请进。” 如果来者是一个男子自称将军的仆人,这亲兵必定要折返回去问问,以防有人冒充闯入。但现在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这还有什么可值得怀疑的,谁能会把一个靓丽的娘子当做凶徒。 兵卒主动接过马缰,道柔轻车熟路地往后院走去,亲兵燕小四连忙上前来说话:“道柔,听将军说你是到封地去了,还以为你半路掉了队呢?” 道柔敷衍地点了点头,扭头问他:“阿郎呢?” “李将军在自己屋里看书呢。” 她转身往后院的长房走去,站在李嗣业房屋的隔扇门外,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扇,里面很快有人应答:“进来。” 道柔推开隔扇进入,又转身拉上了隔扇,弯下腰把翘头履脱下来,轻轻放在墙角。她的脚上套着洁白的足袋,步履如猫一般轻盈地来到盘膝坐着的李嗣业面前。 她并拢膝盖跪坐在地上,双手夹在了双腿缝隙间,低头说道:“阿郎,道柔回来了。” 李嗣业放下书册,将翻开的那两页放在地板上,揉了揉酸困的肩膀问她:“你可见到了李泌?” “奴婢不止见到了李泌先生,还见到了……” “太子?” 李嗣业暗自心惊,今年李亨挫上加挫,折上加折,朋友被杀,大舅哥被杀,妻子也被迫离异。就算换做普通人,受到这样的打击也不一定能挺过去。太子会不会被仇恨冲昏头脑,冒失地出手将自己陷入死地。 现在看来,太子显然没有丧失理智,而是躲在了终南山中,细细地舔舐心口上的鲜血。 “你见到太子本人了?他看上去怎么样?有什么话要捎给我?” 道柔抬起眼角偷看了一眼李嗣业,才放慢声调语气说道:“看上去很不好,我瞧见他都有白头发了,也不知道能否挺过去。” 李嗣业点点头,又抬头问她:“太子殿下都跟你说了什么?” 道柔听到这句话,眼角闪烁出一丝犹豫羞涩,点点头说:“他只说今明两年不要再去终南山找他,其他没有说什么。” 李亨给他说的某些话,道柔自动吞进了肚子里,因为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这强加的人生。 李嗣业点了点头,摆摆手说:“回到你自己房间去吧。” “喏。” 道柔如同温顺小猫轻轻地踮起脚尖站立,挪着步子来到门口,拉开隔扇门,回头眼底带着柔情看了他了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道柔刚离开不久,高仙芝的亲兵来到门外大声开口道:“李将军,中丞让你赶紧收拾一下,与他一起进南内面圣。” 李嗣业手撑着地板站起来,把书册扔到了地毯上,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绪却又乱了,煎熬了十多天的等待,总算是等到了结果。虽然他知道这件事稳如板上钉钉,但还是担心被人半途使坏。 第五百二十四章 授北庭节度 花萼楼外北风萧瑟,花萼楼内温暖如春,圆形的纱帐从藻井顶部垂泄下来,圣人被笼罩在纱帐中侧躺在榻上昏昏欲睡。杨玉环坐在纱帐的外面,单手紧握着圣人的右手,仿佛是在握着一只衰朽的手掌,要用自己的青春活力去延续皇帝的生命活力。 右相李林甫和左相陈希烈站在陛前两侧,他们身后站着高仙芝,高仙芝身后站着李嗣业和监军边令诚。他们各自负手站立,直站得双腿酸困,感觉度日如年。 李隆基悠然醒来,宫宦们将他头顶上的纱帐撤去,高力士连忙命人捧上来醒酒汤,皇帝端起杯盏轻抿了两口,感觉整个人的精气神才稍稍恢复过来。 皇帝抬起眼皮看了看眼前的几人,心里却在琢磨着昨日的舞蹈该如何跳,动作的幅度应该有多大,全然忘记了今日要宣布的事项。 场面眼见就要变得尴尬,李林甫突然转过身来,对身后的几人说道:“在圣人宣谕封赏之前,你们都要怀着崇敬之心。” 这句话才突然提醒到皇帝,今天原来是奖赏远征小勃律的诸多功臣,最近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忘记了很多事情。 林甫早已经习惯了皇帝的这种状态,如果换做以前的别的宰相,如姚崇宋璟张说等人,早就看不惯开喷了,最少也要指责皇帝不务正业,不理朝政。 这就是李林甫厉害的地方,他就算是在圣人大脑掏空的情况下,也能够把情况给圆过去。别说李隆基脑袋走神忘记事情,工作不在状态。他就算是变成一个植物人坐在御阶上,他也能够顺利执政。如果真是个植物人才好呢,这样他就全无掣肘,想干掉谁就干掉谁,没有最高权力的管束,反而更容易放开手脚。 皇帝清空了脑海里的靡靡之音,双手按着膝盖望了身边的贵妃一眼,才从案几上将授功册书拿起,仔细瞄了几眼开口说道:“高爱卿走到前面来。” 听到这句话,高仙芝掩饰住了内心的激动,也按奈住了等待多年的悸动,他多少次曾想象过这个画面,想象自己站在圣人面前受到嘉奖依仗,那个梦中的场景与今天的情况也差不多。 他迈着方步上前,站在圣人面前躬身叉手:“臣高仙芝拜见陛下。” 对于远征小勃律成功的高仙芝,皇帝自然是不吝惜夸赞的,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他几眼,才惊喜地说道:“高爱卿看上去很年轻啊,朕需要的就是你这样年富力强的臣子,比起那些固步自封的老将们强多了。” “圣人谬赞,臣始终不敢忘记忠义仁孝,更不敢忘记圣人托付。远征途中每每遇到艰辛绝境,念及圣人念及大唐,总能产生继续前进的动力,也能够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高仙芝的话听起来有些肉麻扯淡,谁还不知道你打仗是为了什么,还装作是皇帝和大唐给予了你鼓舞,真正给予你鼓舞的恐怕是高官厚禄吧。 官场上存活的最低底线就是看破不说破,如果连眼前的这点虚伪都不能接受,干脆就辞官滚回家乡去种地吧。 真正学会了虚伪的人类,才使得政治变得扑朔迷离,这就是权力斗争的妙处,也是数千年来那些史册中用来隐藏真相的遮羞布。 “很好,朕之前已经任命你为安西节度使,代理御史中丞。不过今日朕还要赏你,你仍然担任安西节度使,授印御史中丞,任鸿胪卿。” 高仙芝躬身拜谢:“谢陛下圣恩。” 李隆基又俯视后方,一边手抚着胸口说道:“朕在叙功奏疏中看到里面写着,一员勇将单枪匹马从连云堡的山头北坡冲上,身先士卒以一当百,若无他英勇奋战,要想拿下连云堡不知要付出多少伤亡。今日这位勇将可在下面?” 高仙芝稍显惊讶,不知皇帝为何会提起李嗣业,事情好像超出他的预料和想象之外了,他扭过头来看向身后,细细想来李嗣业也不是安于现状忍受委屈之人,他又把目光望向李林甫,右相脸上的表情也挺坦然,看来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情,倒是自己的信息显得有些滞后了。 李嗣业立刻躬身说道:“臣李嗣业拜见陛下。”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抬手说道:“李嗣业上前来说话。” 他叉着手缓慢上前,来到高仙芝旁边稍比他靠后,低头望向皇帝的脚下。这是眼光最适合投向的地方,不会让人产生不适感或别的想法。 “李嗣业,抬起头来。” 他听到李隆基清朗却不威严的声音,才缓缓抬起头,近距离地看清了现在的皇帝,与十年前相比他变老了,但这种变化依旧很缓慢。他双鬓苍色却眉宇舒展,抬头纹和法令纹都不太明显,养尊处优的生活确实减缓了他身体的老化。 与他相反的是太子,太子李亨的老化越来越明显,与其父亲相比,就好像时间从他身边过得格外快,两人的外貌年龄也在逐渐拉近。从这一点就能够看得出来,太子李亨这两年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果然是猛将的身板,能以一人之力冲上连云堡,朕很欣慰。” 一听李隆基说话用语的简单程度,就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看叙功的奏疏,可能是从什么地方听人提了一嘴,或者是利用高力士的收集了这么几下,就变成了李嗣业单枪匹马杀上连云堡。 李嗣业自然也不会犯傻到真的去揭露错误,这种事情是给脸上沾光。只要是从皇帝嘴里吐出来的,就算是把他说成是超级英雄能上天入地,也应该安然接受。 “圣人谬赞,嗣业的信念中只有圣人,即使面对前方的刀山火海,我也一直默念忠义二字,满身鲜血也决计不退。” “好一个不退!”李隆基赞许地说道:“李嗣业,朕准备任命你为北庭节度使,领御史中丞兼安西副都护,授勋官为护军。朕的赏赐,你可还满意。” 李嗣业连忙叉手谢恩:“感谢圣人给予我恩赐,臣非常满意。” “满意就好啊。”李隆基嘴角虚浮地笑了笑,这让李嗣业心虚不已,圣人的笑容意味着他得来的官位并不光彩吗? 站在两人侧后方的李林甫给左相陈希烈使了个眼色,陈希烈先是摇了摇头,感觉躲避不过,才硬着头皮上前去,说话的声音也显得没有底气:“平卢安大夫麾下的将军们每次进宫,都会向圣人献上新学的边疆舞蹈。听闻李将军在疏勒任职,应该学会了当地的疏勒舞,不知将军可否愿意在圣人面前献策。” 这不是废话吗,不愿意有用吗?他眯眼扭头看了陈希烈一眼,对方脸上流露出来的却是无辜的神情,包括刚才说的这两句话,就像是念稿子一样没有感情起伏高低。 李隆基一听人谈起了他最爱的老本行,顿时也提起了兴致,对李嗣业吩咐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李将军把你学来的舞蹈给朕跳一遍。” 李嗣业顿时头脑发涨,怎么叙功会上还要加跳舞的项目,这明显就是李林甫发泄不满,却要让陈希烈这个傀儡来背锅刁难于他,如果不会跳难道还要上升为欺君之罪吗? 第五百二十五章 花萼楼手舞足蹈 李嗣业稍稍地偏回头去,看到了身后的陈希烈,此人的脸上是木然的表情,就好像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似的。再看李林甫,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狡黠的笑容,这家伙早已做好了准备,就是要看自己的笑话。 他心中抵触在这个场面中表演,这不就等于是耍猴么,因为有人带着看猴戏的目光来看他。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应该舍弃脸皮,想当官还要什么脸啊。 他躬身叉手说话:“臣的疏勒舞学的不太好,不过陛下,臣曾经遇到过一个从遥远的澳洲来的商人,从他那里学了一段曳步舞,请圣人和娘娘观瞻。” “哦,”李隆基抬起眼皮显得很好奇:“我的梨园里拥有来自大唐周遭所有僚属的舞种,从未听说过什么澳洲,更没有听说过什么曳步舞,你给我演跳一个。” 这曳步舞存在的时代和盛唐相隔了一千多年,皇帝当然没有听过。有人说舞蹈中包含了无数的信息,他是否能够看出这舞姿的格格不入。 李嗣业脑海里回忆他在路途中训练的段落,同时脑补了一个伴奏乐,开始挥动手臂踏步,跟着他心中的节奏,前腿踏下,后腿倒滑,两条腿踢动着前摆,节奏也逐渐生动起来。 皇帝张圆了嘴巴,可能他心中的潜台词是:这到底是个啥?为何如此诡异?或者他脑海在苦苦思索,到底有什么乐器能够配得上这样有力的舞蹈。 当他开始双腿交错跳动又逐渐转移到滑步时,圣人已经手扶着膝盖打起了节拍,杨玉环则捂着嘴发出了欢快的笑声。他的腿上确实有强烈的节奏力道,给人一种欢乐跳脱的美感,特别在典雅柔和的宫廷舞蹈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李和杨,他们接受所喜爱的胡璇舞就已经足够有力量而且奔放了,但这种双腿各种踏击跳动的劲头,不但远胜胡璇,也远远超过了连草莽人士都喜欢的踏歌。 皇帝连忙对宦官袁思艺招手道:“快去,快把朕的羯鼓拿来!” 太监连忙奔到殿后,抱着一个羯鼓跑出来送到皇帝面前,李隆基接过鼓带后把带套到脖子里,双手跟着李嗣业的脚步点开始拍击。 花萼楼的二楼陷入到欢快与尴尬共存的局面中,李嗣业跳得满头是汗,李隆基双手击鼓意气风发,杨玉环躺靠在贵妃榻上轻轻击掌又笑得乐不可支。 尴尬在于陈希烈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感觉不到欢快,若是强行发笑,无异于得罪了李林甫。李林甫表情冷漠仿佛看透了一切,将军求利的癫狂,皇帝爱舞的失态,妃子嬉笑的无礼在他眼中成为失去法矩的荒诞。高仙芝则感到心酸又难以置信,他眼中的李嗣业是个端正得体的下属,他实在是不相信他竟然能崩掉人设,怎么会逼到这个份儿上跳出这样怪异的舞蹈? 李嗣业终于停了下来,汗水从他的额头上不断往下流淌,叮叮滴落在地板上。皇帝放下羯鼓对宦官袁思艺吩咐道:“快给李将军那一条丝帕擦擦汗,看把他给累的。” 袁思艺端着托盘盛着丝帕上前,李嗣业叉手说:“谢陛下。” 他从托盘中取走丝巾,抓着在脸上胡乱地擦拭。 李隆基感兴趣地问道:“李嗣业,这是什么舞啊?从哪儿传来的?” “启禀圣人,这是曳步舞,是从澳洲那边来的商人教授给臣的。” 皇帝似乎有无穷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又连着追问道:“澳洲在哪儿?不在我大唐统御之下吗?” 李嗣业回答:”陛下,它远在大食以西,也在拂菻以西,距离碛西也有万里之遥。” 皇帝感慨地点点头:“怪不得没有使节往来,原来如此遥远呐,你能为朕献舞,朕很是高兴。你回去对那些西域商人说,这样的舞蹈多多益善,朕最喜欢看,也喜欢把他们收集在一起,博众家之长,开创由朕亲自编曲设计的舞蹈。” 看人家这话说的,一听就像是个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李嗣业取悦皇帝的同时感觉相当讽刺,皇帝抛弃了自己的本来职业,却跑去做了艺术家。你要当艺术家也可以,能不能把龙椅把江山给先传给下一代,到时候你爱干嘛爱跳舞谁管你? 但他脱离不了皇帝的身份,他没有了皇位就像没有了安全感,他只有在这两种身份之间难受地转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当然应该,但是你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就显得太过分了。 “李嗣业听旨。” 李嗣业连忙跪地拜伏。 “舞跳的不错,朕加封你散官为右威卫将军,继续领北庭节度使,加官你为梨园乐营将,到北庭上任之前,先去梨园做教习,把你会跳的这支舞,教给梨园中的立部舞妓们。” 李嗣业深感意外又感到荣幸,没想到还加封了一个梨园的乐营将,还要进去当跳舞老师,说实话咱这个仅仅有一点点舞蹈细胞的老师,该如何教学生们跳舞,他还真是拿不出手。 “臣遵旨。” 皇帝揉着眉心摇了摇头:“朕还真是累了,你们先下去吧。” 李林甫带头叉手道:“臣等告退。” 他们缓缓向后退却,站在立柱旁的宫女们拿起了竿子,将挂在藻井两侧的纱帐摘了下来,将帝王隐藏在了九重宫闱深处。 他们从花萼楼的楼梯上下来时,李林甫停住脚步,朝跟着身后不远处的李嗣业冷蔑地扫了一眼,这一闪而过的冷蔑几乎没有被人捕捉到,只因它实在是快得离谱,仿佛隐藏在云层之后的闪电,还没有发生就逐渐消弥于无声。 李嗣业一直以为李林甫会走出来给自己一个言语警告,认为这才符合反派的行为,他作为一个大唐官场上的老大,说出任何隐藏恐吓的语言和行为他都不会奇怪。 可反常的是李林甫什么都没说,除了那个冷蔑的眼神之外,他和李嗣业没有任何交流,李嗣业甚至从那个眼神中都找不到对方对他的态度。 一个时刻存在的老狐狸似乎没有任何表态,他什么都没说,也许就等于是展现了他的态度。 当走出花萼楼的时候,高仙芝挡在了他的前面,神情中带着几分无奈和疏离。这种表情李嗣业见过,一个与你有利益相关的伙伴朋友,突然得知你有很多底牌没让他知道。别人都是与朋友交留三分,你却留了七分,这就与虚伪相当接近了。 高仙芝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真心不懂的人有很多,今天却又多了个你。” 第二百二十六章 霓裳羽衣梨园 天宝六载春,长安城处在安乐和谐的气氛中,从西域各国前来的使节商贩聚集在城里,为这东方的大都市带来了热闹和繁华。 唐玄宗在梨园开始了他的副业,对霓裳羽衣曲进行编曲编舞。对于这样一支神曲的来源,后世众说纷纭,有不同的版本和说法。 当然最具仙气的说法是:有一日皇帝在寝殿中休息,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突然看见自己站在月夜下的紫宸殿中,循着月光脚步蹒跚地往外走,站在了殿台的长廊上,看见了挂在天穹中的圆月。 月光中有云气缭绕,而上面的斑纹仿佛是传说中的桂树和月宫,皇帝对着月宫凝视,把心中的念想和渴望也许是对成仙的渴望,这足以让他迷失一段时间。 他的神情逐渐变得恍惚,那月亮在他的眼中也越来越大,逸散出的光辉逐渐铺成了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沿着滚滚的云层向下铺就,一直延伸到宫殿的廊台前,延伸到他的脚下。 皇帝忘记了这是梦境,他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仿佛是从月宫中垂泄下来的绸缎。他抬脚踩了上去,感觉身体几乎没什么重量,连脚下也没有踏实的感觉。他信步向前,越过了大明宫的殿顶,越过了漂浮的云层,终于走进来虚幻飘渺的月宫之中。 嫦娥仙子带领着宫女们跪迎在宫门口,她们的姿容美丽而绝俗,世间从未有过这样的绝色,就连他的枕边人与她们相比,也不免显得俗了些。 嫦娥牵着他的手往前走,进入到月宫的正殿中,她服侍他在屏风前坐下,为他献上桂花酿造的美酒。此时此刻,皇帝心底的惆怅和烦闷早已被抛得一干二净,忘记了他的江山和基业,眼前只有带给他虚幻的美景和软玉温香的美人儿。 几杯酒下肚之后,他的身体也变得轻飘飘起来,嫦娥亲自走到殿中央跳起了舞蹈,长长的水袖在殿中翻飞环绕,她的姿态仿佛云中的燕子,又好似凤凰在振翅高飞。宫女们环绕在嫦娥左右,无缝的天衣翻卷着带动了云朵,连同脚下都翻卷起来云彩。 这是在真正的仙境之中啊,这一刻的隽永和美好,仿佛变成了永恒。他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舞蹈,想要把她们记到心中,要把这支仙乐舞蹈带到人间去。 一曲终了,皇帝也困得合上了眼睛,他并不期望自己睡过去,那样就失去了聆听仙乐观看神舞的机会。 他再度醒来,眼前还是幽暗冰冷的紫宸殿,身边只有熟睡的杨贵妃,她醉态的容颜藏在衾被中。皇帝凝望四周,睡梦中的景象完全不见了,那些随风舞蹈的月宫仙子们仿佛从他的脑壳中抽离,几乎没有了一丝的印象,这让李隆基无比懊丧也无比惆怅。 迷蒙中醒来的妃子玉臂环绕着他的脖颈,抬头看到了皇帝眼睛中的失落,她渴求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皇帝非常需要把自己心中的失落进行倾诉,将梦境中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贵妃。 杨玉环心中嫉妒的同时,赤着双足走上了地毯,穿着红色中单翩翩起舞,用目光盯着皇帝的眼睛,希望能从中找到他要的那种感觉。李隆基却暗淡地摇了摇头,杨玉环的舞蹈再美,也无法及得上梦境中仙子们舞姿的十分之一。他想要复原它,却只有朦胧的感觉,连这舞蹈神韵都未能想起一二。 从此之后帝王开始寻求这场梦境,想要无数次地做梦,却永远找不到了月宫。 某一年的初秋时分,皇帝和随从们前往东都洛阳,在洛阳城外的三乡驿落脚。也是在那样的夜色中,他夜不能寐,从衾被钻出来披上衣袍,沿着行宫的楼梯走上楼顶,遥望远方的圆月。 然而圆月很快便掩入进云层之中,他的心境也愈发惆怅,正准备转头回去休息,却见远方的云团发生了变化,天边仿佛有一道光照亮的夜空,如同青紫色的极光。那滚滚的云层下方托起来一座山峦,山峦上楼台殿阁清晰可见。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女几山,她向来就有着神秘的面纱,从未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中。皇帝心中激动振奋,这并不是梦境,传说中的仙山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山顶的殿阁前仙女们正在翩翩起舞,她们所跳的舞蹈正是他梦到月宫中神女的舞动。 李隆基绝不会再放过眼前的灵光,他瞪大的炙热的眼睛,将舞蹈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处神韵都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这一次重逢距离他梦到月宫有几年,这种久违的情感仿佛一场历尽岁月百转千回的单相思,他找到了她的神韵,就要想办法将这韵味留在身边。 皇帝的艺术梦想终于得到了实现,他回到长安立刻召集乐工和舞妓,开始霓裳羽衣舞的编舞和编曲,把梦到的和见到的场景重新勾勒了出来,并且呈现在了舞台上。 李嗣业在宫中听说这样的传说后,便根据自己的三观进行故事推演,这只不过是李隆基灵感乍现的过程,所谓的月宫还是女几山,也只不过是他追求美过程中的想象。每一个艺术家都有神经质的部分,皇帝在寻找梦境的过程就是他生病发疯的开始。 这个疯子现在成功了,然后他把自己藏在了深宫中一遍遍地加工,使得它越来越完美。不过从眼下皇帝的焦虑来看,距离他心中的完美,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李嗣业有幸进入梨园中,开始领略这些男女乐官舞妓们创造艺术的过程,皇帝说的没错,这些人都是乐舞的高手,他只是稍微指点,他们就能够融会贯通,这样倒是让他省掉了许多力气。 当然他这种节奏偏快的舞蹈是何霓裳羽衣舞格格不入的,皇帝让他编为了另外一种舞曲,并且用羯鼓和琵琶创造了另外一种曲风,节奏明快而激烈,介乎于秦王破阵曲和兰陵王破阵曲之间。 曳步舞很快在宫中盛行,几乎和胡璇舞同名,这种舞带来的力量感,弥补了宫廷舞在这方面的缺陷。就连梅妃江采萍也把其中的精髓加入到自己的惊鸿舞中。 他还是希望尽快离开长安去往庭州,和这些追求艺术的人相比,他就是一个玩票的,连同他的态度也是玩票的,什么娱乐至死,与他心中的隐忧完全不符。 不过在走之前,还是要领略一下李隆基两次疯魔状态所创造的神曲和神舞,然后再去禀奏皇帝离开长安。 他提着一个酒壶坐在梨园的亭子上,下方的梨木台子上,有三个容颜明媚身穿男装的舞妓正在踏步侧滑,襕袍的前摆随着动作不断踢起,那画面简直不要太美。 舞妓们停下舞蹈跑过来,向他询问某些动作上的精髓,扬起小脸聚精会神,仿佛三支娇艳欲滴的花朵。 他在梨园中虽然是近水楼台,但毕竟人从花间过,片叶不沾身乃是乐营将的职业素养,况且还在皇帝的近前,需要时刻注意。 舞妓们再去舞蹈,突然都停了下来,却见一个雍容华贵的素衣女子在绿衣女子的陪伴下朝这边走来,李嗣业下意识地感觉两人身份特殊,从凉亭的扶栏前站起来。 两名女子负手站定,那穿绿衣的娘子挑起下巴问他:“你就是会跳曳步舞的李嗣业?” 第五百二十七章 梅妃学艺 李嗣业愣怔了一瞬,心想自己的名声已经这样大了吗? 他知道在梨园里有各种隐藏身份的贵胄,包括李家的公主和郡主,郡王,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爱好乐曲,当然也有人只是为了接近皇帝而滥竽充数。听说安禄山回京叙功的时候也会跑到梨园中,表演一下偏向搞笑的参军戏,能在梨园中获得这样一个乐营将的头衔,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无法得到的。 他立刻朝这两位气势较强的两位靓丽娘子叉手行礼:“卑职正是李嗣业。” 她们走到了近前,为了不使自己有压迫感,李嗣业连忙从凉亭上面下来,也看清了两人的样貌。 素衣女子身穿的素白襦衣上勾勒出妃色花朵纹路,下面是锦绣堆叠的纱裙,虽然上下均是一袭白,但色调和层次都斑驳分明。她头顶留着云朵髻,排列着叉着六根钗钿,仿佛云朵上被灿阳染黄的边缘。她的下巴略尖眉眼狭长,鼻梁精致,一刹那的惊艳略微超过了杨玉环,可能时间往长了说,杨玉环会越看越有韵味。 她身边的女子也不似宫婢,因为容颜和身材也不差素衣女子许多,草绿色的百褶裙穿在身上,很好地突出了她纤细的腰肢和丰满的上身,而且她身上散发着灵动气质,远胜别的女子。 绿衣女子与他的目光相接,立刻颦起眉头回击了过去:“大胆,见了梅妃娘娘为何不行礼!” 原来是梅妃江采萍,应该就是她了,有这样的容颜确实能够与杨玉环平分秋色。不过她应该是输在了气质上,稍微欠缺杨玉环大家闺秀的那种端庄柔媚。 这么想来李隆基还真是个老渣男色狼,身边已经有了两个如此美丽的女子,竟然还能够做梦梦到去月宫里与嫦娥跳舞,你是觉得枕边人还够不上你的审美吗? 李嗣业九十度弯腰叉手:“臣李嗣业拜见梅妃娘娘。” 梅妃轻轻颔首道:“听说这曳步舞舞三郎最喜欢跳,连杨玉环都学会了,李先生,你可以传授与我吗?” 李先生这个称呼就感觉不舒服,梅妃难道没看出来我肩宽体健是个武夫?像这样刀头舔血的武夫被冠以先生的称号,是不是有点衣冠禽兽的感觉。 “臣遵命。“ 梅妃又扭头对身边的绿衣女子道:“阿蛮,你不是也想学吗?” 阿蛮矢口否认道:“谁说我要学,我又何必要学?我的凌波舞就足够我受用了。” 李嗣业猜出了绿衣女子是谁,她便是梨园的另外一个乐营将谢阿蛮,主管立部的舞妓们,本着同行是冤家的特质,她应该是对他抱有敌意和怨气的。 他立刻叉手对谢阿蛮叉手说道:“谢娘子说得对,你的凌波舞独步天下,何必再去学一些旁门左道的外来舞蹈,反而会使得凌波舞不伦不类。” 谢阿蛮将眉角低了下去,进攻没有收到回馈自然会生疑,撅着嘴唇说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那是肯定的,谢娘子自创凌波舞,我这个外门人对你真是佩服的紧。” 梅妃礼貌而不失优雅地咳嗽了一声,提醒李嗣业说话跑题了,他连忙拐回到正题上:“梅妃娘娘,我近几日都在梨园中,你要学的话,可随时召唤臣。” 这位梅妃娘娘清冷地说道:“不必了,我今日带来了画师,你只管把曳步舞在他们面前完整地跳一遍,他们会把所有动作都画下来。” “喏。” 言语之间李嗣业便摸清了这位梅妃娘娘的脾性,她是那种高冷范儿,也真如她的封号如雪中腊梅,凌寒独自开,孤芳自赏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比起杨玉环的温柔可人,牡丹内媚国色天香,她这种冰山美人的性格在皇帝面前终究不讨好。 他跟随在她们身后,来到了梨园的一处偏殿中,这里栽种着几株梅花,人迹较少显得冷清,倒与梅妃娘娘的性子相当契合。 六名画师坐在殿的四周,手中捏着墨管目光炯炯,等待着李嗣业跳舞。 在宫中跳舞这种事情好像只有第一次和无数次,他也不再觉得违和难堪,即使当着众目睽睽,摆动双臂跳起了滑步。 他刚跳完第一个动作,画师们就连连摆手说:“李中丞,你跳得太快了,能不能慢下来。” 李嗣业稍稍放慢速度,这些人还是直摇头,他不得不把舞蹈拆解成为了一个个的剪影动作,最终跳得他双腿发麻,才使得画师们将所有的动作都画在了纸张上。 梅妃和谢阿蛮盘膝坐在旁边,手中抱着暖手铜炉神情疏离地远观。随后梅妃打了个哈欠说道:“我已经记得差不多了。“阿蛮也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好像也学会了一点。” 两位娘子分别站在了木地板上,开始抬脚滑步,李嗣业得了空闲,便坐到一边出言指点。就算两人在双腿用力上出现什么错误,他也只能站立示范,却不能亲手去指点,这是一大遗憾。 唐代虽然社会风气开放,但依然由礼法主导,深知男女授受不清,更何况对面还是皇帝李隆基的女人,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落得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梅妃召唤画师和宫中宦官侍女们离去,谢阿蛮和李嗣业在身后亲自叉手恭送,等梅妃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处两人才折返回来。阿蛮疑心地问他:“我听别人说你,既不会吹箫笙,也不会弹琵琶,更不会作曲,也不会创舞,只会这么一个不知什么地方学来的舞蹈。” 李嗣业差点就点头了,不过乐营将这个职位对他来说极有好处,是日后与皇帝接触的唯一可能性,所以这个艺术家还得冒充下去。 “这些乐器我自然是不会,但是我会吹唢呐,也会作曲。” “唢呐?这唢呐是个什么东西?” 他尴尬地揉了揉脑壳,疏勒镇往西中亚诸国中中确实有唢呐这个乐器,但瞧上去大而笨重,跟现代的唢呐有很大区别,音律也十分单调,还远远不能达到流氓乐器的地步,顶多算个奏响的号子。 不过谎话一旦出口,留着泪也要把它编完:“这是另一个来自西域的乐器,声音透亮有力。” 谢阿蛮喜悦地说道:“能为梨园添加一项新乐艺,圣人一定会高兴的,等你从北庭回到长安时,一定要把这个唢呐给带回来。” 李嗣业心虚地点点头,生怕她在圣人面前提起这个不成熟的唢呐,连忙将她拉到了角落里,使得阿蛮脸颊微红,又恼怒地皱起鼻头:“你想做什么?” “阿蛮,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希望你能够答应我,你能不能不要把唢呐的这个事情说出去,等将来我带着唢呐进京时,想给圣人和娘娘一个惊喜,你看如何呐?” 谢阿蛮冷觑了他一眼哼道:“我都忘了,你就是一活脱脱混官场的人,你们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溜须拍马。” 李嗣业无言以对,在这些清高的乐艺人面前,他这样的人充满铜臭气。 等她们从角落里走出来时,杨贵妃宫中的太监袁思艺来到了梨园,正在四处寻找李嗣业,见到他后连忙叉手说道:“李中丞,贵妃娘娘让你到兴庆宫去见她。” 第五百二十八章 长安不欲留 李嗣业跟着太监袁思艺来到了兴庆宫南熏殿里,今日殿中并无旁人,杨氏的几个兄弟姐妹也没有进宫拜见。 他站在殿中的木隔扇墙月洞门外行礼:“臣李嗣业拜见贵妃娘娘。” 杨玉环声调很浅,听不出来什么感情色彩:“进门来。” 李嗣业深吸一口气,低头掀开月洞门上悬挂的珠帘,走进门去又躬身行礼。 他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捕捉到有用的信息后又低下头去。杨玉环今日并未做精心打扮,只简单地盘了一个螺髻,金步摇倾斜地插在上面。外面穿着一袭绯红色的襦衣,纱裙却是素白,长长的裙带子垂落在地面上。 她的脸色好似不太妙,也不知道是谁惹她不高兴了,虽然贵妃娘娘生气的后果并不严重,但也足够某些人喝一壶的。 李嗣业问她:“不知贵妃娘娘找过来,所为何事。” 杨玉环手肘撑着额头扭头望向李嗣业,眉角颦起一星半点的抱怨之色,翘起唇角问道:“今日梅妃找你去学舞蹈去了?” 一听这句话就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李嗣业连忙躬身叉手说:“梅妃娘娘确实是来找我学舞蹈,她还带了五六名画师,让我把舞蹈的每个动作表演出来,直接抄在了画上。” 杨玉环哼了一声道:“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可真听话。” 李嗣业感觉一股由女人散发出来的醋味在空中飘荡,听说女人这种时候是杀伤力最大的,也最不可估量。他想着应该想出点儿话来救场,可是应该怎么救? 有了。 他再度躬身叉手道:“臣见到梅妃娘娘之后,总感觉她比你差了点什么。” 杨玉环突然抬头扬眉:“嗯?差了点儿什么?” 他装作绞尽脑汁地思索:“臣就是觉得她差点什么,可是又琢磨想不出来,可能是梅妃娘娘性子太过冷淡,又太过曲高和寡,跟她相处应该会很累,圣人可能会喜欢她一阵子,但绝不会长久地陪着她。” 杨玉环稍微张圆了嘴巴:“你还懂这个?这是辨人之术,还是察人之法?” 李嗣业俯身笑了笑:“这只不过是个猜测性格的小技巧,登不得大雅之堂。” 贵妃似乎不太相信,紧接着追问了一句:“你确定?你确定圣人不会长时间移情于她?”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确定,人心是最不可猜度的,心中的念头总是随着意识流动,万一遇连历史都发生了偏移,他就把杨玉环给得罪惨了。 “我觉得有九层的几率不会。” 杨玉环眼角闪烁着愁绪,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九层的几率又何必拿出来说,君心难测,圣意难辨,我连他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听信你宽心的话?” 她皱起了眉头盯着他道:“李嗣业,别在梨园逗留了,启程上路去北庭吧。” 这是贵妃娘娘放下的话,现在已经比圣旨管用了,李嗣业立刻单膝跪地叉手道:“臣最近一段时间就离开长安。” 杨玉环转过身去,平躺在了榻上,双手互相交叠在胸前。李嗣业只好叉手告退,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月洞门,走出了南熏殿。 他回到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由于他留在梨园教了一个月的曳步舞,高仙芝自然等待不得,只好带着队伍先行离去了,还给他留下六十多名用来扛旗和讲究排场的亲兵。 正式的节度使随行人员,包括官员,护卫和身边的将领,僚属总共是二百多人,他这连皮带渣六十多人确实是寒酸了很多。 不过在离别长安前往北庭上任之前,必须去求见李林甫一面,这是他心中认为的必要过程,这是保证他在北庭不会担心后方出现了有人暗算拆台。这是他接任北庭节度使必须要完成的一步棋路。 他也不想把自己当做尖锐矛盾斗争的漩涡,在接任北庭节度使之后,想办法化解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敌视,把困难扼杀在萌芽之中,这就是他现在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绕过李林甫蹭着杨家的权势得到了北庭节度使,定然是得罪了这位小心眼的右相,不过要长久地可持续地走下去,必须要取得他的认同。这个可能会很难,但他会想尽办法达到目的,这是不容置疑的。 他特地去西市找了米查干,让他提供了一批钱财,在西市采买了大量的礼物,包括一石胡椒和数量不菲的香料。 李嗣业做好准备之后,让燕小四带着两个亲兵挑着礼品,前往右相府。 到了右相府门外,他向门房递送进去拜帖,等待了很长时间,相府却把拜帖送了出来。管家亲自来到侧门外解释道:“我家阿郎不在府中,此刻应该是在东内接受圣人召见,正月里圣人开恩科,广召天下有才识之士来长安科考,最近一段时间可能都在忙碌,李中丞还是耐心地等些天再来吧。” 李嗣业心中很是失望,虽然他预想本就不会太顺利,但眼下的情形实在是太让他灰心了,前方几乎看不到一丁点的机会。 燕小四也咂着嘴唇无奈地问道:“中丞,怎么办,科考估计要等个十几天。” 李嗣业沉默片刻,随即拍着膝盖咬牙说道:“那就等,反正留后院离右相府也不算远,小四,你每天派两人就在附近盯着,只要看到李林甫回到府邸,就立刻来通知我。” 右相府的管家并没有推诿说谎,李林甫确实是在入宫聆听圣训。今年元正过后,皇帝心血来潮突然决定要征召天下士子入长安进行春闱科考,为朝廷选拔人才。皇帝可能是感觉到身边缺少了许多人才,连水平较高的翰林院诗人也没有几个。天宝三载李太白离开了长安,天宝四载岑参离开长安,留在李林甫手下的,均是一些毫无特色的庸才。 紫宸殿中,皇帝李隆基端坐在胡床上,身后是掌着孔雀翎扇的宫女,御阶的下方是身穿妃色襦衣纱裙的梅妃挥舞着长长的袖子翩翩起舞。 梅妃的舞姿态灵动而富于变化,仿佛一抹天穹中飞过的鸿雁,独留下淡淡的余韵在殿中飘曳。 她拖着长袖上御阶来,小鸟依人在靠在皇帝身边,含情脉脉地向圣人敬酒。 皇帝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向坐在下方两侧的高力士和李林甫叹道:“惊鸿一瞥,宛如雁过留声,人才亦如是,难求难得啊。” 高力士端起酒盏,高举过头顶向皇帝建言:“圣人心中渴求人才,臣这里倒是有一个人颇有才具。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与人才竞争 高力士心中顿时感觉无语,不要动不动总拿张九龄来比,张九龄这老头子都已经死多少年了,圣人还惦记着他做什么? 他低头含蓄地笑笑,回答皇帝道:“风度比起张九龄稍逊,但忠心可是远远地超过了他。” 皇帝点头道:“嗯,可行,力士,日后可叫他来宫中见我。忆往昔太宗在洛,登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如今朕开春闱,广召天下寒士入宫,便是应太宗昔日之举,收拢天下英雄入我彀中。” 坐在高力士对面的李林甫强撑挤出笑容,心中却异常的闷忿,他陪伴了这位皇帝十多年,自认为忠心耿耿也备受器重,但他的耳朵依然受到皇帝长时间的言语刺激。 李隆基经常用张九龄这三个字来类比,就算对方是无心的,也由不得他心中酸涩,张九龄不是被我给整下去顶替的吗,你一直念叨他的风度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对我不满意? 右相只能将这点不满藏在内心中,双手捧着酒盏站起来,举在胸前笑呵呵地说道:“圣人,春闱科举,选召天下有才之士入长安会考,臣一定严格把关,为圣人选出真正的人才,不让那些沽名钓誉者浑水摸鱼。” “很好!”李隆基高兴地用酒盏回馈右相:“哥奴素来处事公允,朕尤其放心,一定要严格把关,为朕为大唐选出真正的栋梁之才。 “喏。” 殿中君臣酒饮半酣,皇帝有些疲累,由梅妃搀扶着下去休息,高力士各自叉手告退。 两人退出到殿门外,李林甫对高力士拱手笑道:“大将军最近的交友是越来越广阔了,连卢纶这样的清谈儒生都能说得上话。” “没办法啊,”高力士意有所指地说道:“卢纶声明远播素有才名,却没有机会获得重用,咱家整日在圣人身边,不能只为圣人分担忧愁,还要化解忧愁,不然圣人要我们有什么用。” 李林甫干笑了一声道:“圣人身边缺人才吗?朝中缺人才吗?不缺,甚至有许多人都在滥竽充数。我认为我们大唐最大的问题就是,把许多自以为有才的人收纳进了朝中,既害了这些人,也害了朝廷。” 高力士阴测测地笑了:“想不到右相竟然有这样的见地,咱家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李林甫也笑着回敬道:“你我在朝中共事多年,我是什么人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咱们两个何必藏着掖着?” 两个老狐狸在殿前哈哈大笑,然后各自揖手告别。 李林甫独自沿着龙尾道从宫门中走出,几个手执长戟的巡逻宫卫远去后,他潜藏在心底中的愤懑也越来越强烈,开始对着空旷的宫墙开口低声发泄:“从旧历二十四年到现在,老子给你做了十二年的宰相!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什么活都自己扛起来干,让你摆脱朝政落得清闲,结果我在你这儿还不如一个死掉的张九龄!你还要开什么科举,你是觉得我不够资格做你的宰相吗你是要把我给换掉吗!“ 他将心底的话吐露在空气中,顿时感觉整个人也好了很多,开始盘算如何对付进入长安的这三千学子。这可是从大唐各地选送出来的有才识之士,里面保不齐就有两个惊艳才绝之辈。 皇帝李隆基亲自遴选人才基本是靠目测和感觉,而且也没有具体的标准,这对李林甫来说这本就是极不靠谱的。所以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一场春闱科举是在给自己培养对手,所以他绝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开始琢磨办法,如何从根上消除竞争对手。把有才的淘汰下去,选几个蠢一点的庸才上来?以前他可能会这么想,但是现在他最在意的就是那些不怕死的言官和一些居心叵测者,企图寻找他的处处给予致命一击。他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科考最大的问题不就是有失公允吗?那他就要给所有人以公平,把这些自以为是的人才全部淘汰下去,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林甫这一瞬间的想法胆大而且清奇,但他认为这是最可靠的选择,也不是没有根据的。首先他的势力已经在朝中经营到了最大,对手们除了会动嘴外别无大用,其次皇帝要召开的这一次科考纯粹是心血来潮,等这段时间过去之后,他也不会再感慨什么人才凋零。 他这样想着,很快来到了金吾卫仗院外,家中的奴仆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李林甫施施然地在仆从的搀扶下走进了马车中。 “驾!” 车夫坐在车辕上挥动起了鞭子,车轮带起一溜烟的黄土穿过了朱雀门的门洞,沿着直道往平康坊而去。 李林甫的府邸共有两处正门,一处在平康坊的坊内,另一处是直接开在坊墙口。这是三品以上官员才有的福利,这样他每日清晨上朝,就不需要在坊中绕行,从大门出来后直接上大道,迅速通往南内兴庆宫或东内大明宫。 燕小四派出了四个亲兵就守在这两道门附近,当然相府还有其他后门,甚至有地道通往别的地方,但在一般情况下,他日常活动就是通过这两个门。 他们亲眼瞧见了相府的马车驶进了大门,其中一人连忙跑去通知燕小四和李将军,另一人继续值守。 李嗣业在留后院中甚多闲情逸致,白日就在房间中睡觉看书,夜晚便与一些朝中官员到平康坊的青楼中饮酒休闲。其实这是为了拉拢关系而进行的公关,从他先后邀请的人就能看到出来。大前天邀请的是御史中丞王鉷,在场担当席纠的是平康坊中的名妓薛举举,还有五六个美艳的舞妓载歌载舞。 这一场通宵达旦的聚会下来,要花费他五十个萨珊金币。当然这是值得的,这种简单粗暴的金钱美酒美女开道的公关策略,对这些欲望丰富的官员来说十分有效,等一个个瓦解掉右相党的外围成员后,再攻陷核心人物就轻松的多。 他捏着书卷躺在地上打起了瞌睡,为今天晚上的再次攻关养精蓄锐,他邀请的是另外一个酷吏罗希奭,此人名声也足够响亮,听说能够止小儿夜啼,不过比起武后时期的酷吏什么周兴来俊臣,还是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门外传来燕小四的声音:“中丞,右相回府了!” 李嗣业登时精神振奋,同时泛起了紧张激动的情绪,这可是他第一次正面面对人生的大敌,也是第一次直面这个传说中的口蜜腹剑的奸相。 他立刻把手中的书卷扔下说道:“命人挑着咱们的礼物,出发去右相府拜会。” 第五百三十章 相府晦暗深如海 李嗣业带领随从来到右相府大门,已经有几个官员手持拜帖站在了侧门外,他只好排在了他们后面。 他现在已经是从三品的官员,所以身上穿的是紫袍,从成色上看要比正三品的紫袍淡一点。排在他面前的是四五个身穿绯红袍子的四品官,从他们回头的目光中的犹豫彷徨,李嗣业就能感觉到,这一身紫袍带给了几人压迫感。 他们回头客气地推让要李嗣业先递送拜帖,李嗣业却笑着推脱道:“不必了,不必了,凡事都要有个先来后到,你们先进去,我不着急。” 说不着急是假的,只是他能够预感到,今天的这一场拜访将会挫折很多,困难重重。李林甫若不是想方设法刁难自己,他就不是李林甫。所以倒不如摆出持久战的架势耐心去等,他甚至对能否见到李林甫都不抱期望。 这几人进去的快,出来的也快,脸上神情各异,或是失望或是惆怅。 轮到李嗣业时,他从袖子中掏出拜帖双手呈送了出去,门房管事看到拜帖上李嗣业的名字后,下意识地抬起头多看了一眼,随之嘴角上扬笑容僵硬地说道:“请李中丞随我进去。” 他立刻挥手让燕小四和挑担子的两人跟随自己进门,穿过第二道门廊时,值守在门外的右骁卫军官拦住了挑夫,冷声质问道:“担子里面是什么东西。” 李嗣业回头笑道:“不过是从碛西带来的一些土特产。” 军官毫无动容:”把担子放下来,我要检查一下。“ 跟着他的随从面面相觑,李嗣业给他们示以眼色,两人将担子放下,军官掀开了苫盖在表面的麻布,打开口袋看了一眼,又朝府中管事点了点头,才放他们通过。 府中大管事站在正厢房台阶下,命令府中下人接收了李嗣业的礼物,叉手歉意地说道:“随从留在外面等待,李中丞请随我来。” 他跟在大管事身后穿过了前院月洞门,沿着院中的长廊,却拐进了另一间厢房中。 这时管事脸上的笑眉眼已经消失无踪,冷淡地点点头说:“李中丞暂且在这里等候,右相正在会见外邦来使,稍后才会见你。” 这种话他半句都不会相信,只是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很和气地拱手笑着说:“无妨,右相日理万机,我也知道轻重缓急。” 管事生硬地回了一句:“李将军知道便好。” 右相府管事走出房门,伸手拉上了隔扇,他就这样被搁置在了房间里。 他转身打量了一下房间的陈设,只有一扇屏风,一铺毡席和一台案几,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他能够感觉到这无聊的恶意,好歹在房间准备点茶水和书什么的,也好能度过枯燥的时间。 还好他来的时候带了一卷书,正好一屁股坐下来,翻开书册静下心默读李靖的卫公兵法。 李林甫站在内堂中,手中握着剪刀修剪热带植物的枝条,那些枯萎发黄的叶子被他轻轻地掰下来,蹲在地上埋进了花盆中。 大管事走进内堂在他身后站定,弯腰叉手禀报:“阿郎,我已经将李嗣业安置在了外院的厢房中等候。” 他好久没有回答,等将枯叶埋好之后,才抬起头轻声说:“我知道了,下去吧。” 管事退走两步,才又折返回来说道:“他带来了两石胡椒,和一些檀香木。” 李林甫手中的剪刀停顿了一下,回头惊疑地自言自语:“这么多?” “是的。” 他抬起下巴默想了一会儿,才哼笑出声道:“这个人,这是个武夫吗?好像不单单是个武夫啊,我都不知该如何区分他。说他与太子那拨人志趣相投,但曾经的太子党中,没有像这样擅长变通到油滑的地步,说他是个庸俗无底线的贪婪之辈,但此人行事方正也多有才具,那些自诩为清高的读书人也不一定有这样的才具,几乎没有前事可依照辨别,他的那些想法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管家听不懂这一段仿佛云里雾里的评价,只好叉手问道:“阿郎,是不是要提前见见他。” “不着急。”李林甫淡定地挥手:“暂且先晾他一会儿,不管他身上是有戾气还是傲气,或者有一团和气,晾一晾还是有好处的。 李嗣业坐在厢房中翻阅着书卷,每隔一会儿便抬头看看隔扇窗,窗户纸上渗透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暗淡,房间逐渐昏暗起来,兵书上的字迹也已经看不清了,再凑上去死瞅只会熬坏掉眼睛。 这些相府中的人是不是把他给忘了,不给倒茶也就算了,怎么连油灯也不给拿进来一盏,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里面摸黑吗? 尽管他已经有了冷遇的心理准备,内心深处还是一阵阵地烦躁愤怒。 房间完全昏暗了,李嗣业躺坐在地上靠着案几,头脑里正在盘算与李林甫见面的场景,开始酝酿准备好的说辞,李林甫到时候会说什么,他应该如何巧妙回击。他若是换种口气来说话,李嗣业又该如何回应。 他就在琢磨这些无聊的问题时,隔扇门外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光亮,好像是有一人提着灯笼即将经过这里,或者就是冲这里来的。 隔扇门被哗啦一声拉开,管家提着一盏纸灯笼走进来,弯腰向他道歉:“让中丞久等,我实在是过意不去,但我家阿郎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还请中丞见谅。” 李嗣业连吐槽的兴趣都没有了,只有装作大度地理解对方:“不要紧,我还可以继续等。” 管事笑着摇头道:“再等下去怕是要宵禁了,我们右相府是从来不收留外客的,要不然中丞先回去,明天再来如何。” 李嗣业心说废话,老子今日带了一大堆礼物,你却让我打道回府。像这样连人都没有见到,明日来我是不是还得带礼物。 他也跟对方客气地笑道:”不,不,不,我等能,宵禁也没关系,我们留后院也在平康坊里,不需要走远路。“ 管事神色怪异地盯了李嗣业一眼,暗忖这人把脸皮都熬没了吗 ”那李中丞你稍等一下,我再去看看阿郎忙完了没有。” 管事将一盏油灯点燃放下,再度转身离去。 李嗣业哼笑了一声继续等待,结果没过多久,这管事又带着两个女婢提着灯到来,满脸喜色地说道:“阿郎总算忙完了,让我来请李中丞过去。” 两个婢女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沿着相府幽暗的回廊曲折前行,府邸中各个建筑的檐角下都挂起了灯,明暗辉映依然无法驱散阴暗的氛围,晦暗如深海的豪门的一角展露在他的面前。 他们穿过了整齐排列的木炭铜炉,终于来到了李林甫的内堂中,身穿白色火麻布的李林甫站在屏风前转过身来,幽暗的眼中跳动着奇异的灯火,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李中丞,让你久等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右相登楼辨欲 这个在昏暗中的剪影让他印象深刻,对方的轮廓被灯火交映渲染得暗淡了,只能够看到一双仿佛收缩了瞳孔狡黠的双眼,厚实的胡须垂直胸前,这就是一个封建官僚的形象。 “李中丞,让你久等了。” 李嗣业快走两步,停步在两丈外俯身叉手:“卑职李嗣业拜见右相。” 李林甫笑容满面走下来,连忙托着他的双手扶起:“李中丞,真是非常抱歉,圣人命我主持科考,为此只能殚精竭虑,以求不负皇恩,所以一直忙碌到夜间,结果怠慢了你,令我很是愧疚。” 就是这种伪善的客套,让他心底寒意阵阵,这种人不说符合其身份的话,也就无法明白对方的真实心意,当面说话越是嘘寒问暖,转身后捅刀子也捅得最深。 “这真是折杀嗣业了,右相您日理万机,还要忙到深夜脱出身来见我这个边陲将领,也因此耽误了您的时间,耗费了您的精力,是应该我感到愧疚才是。” 李林甫呵呵一笑:“陇右道诸军中似李将军这般谦逊的人真是不多见了,我深感欣慰,快快请坐。” “多谢右相。” 他跪坐在右下方的花边地毯上,双手扶着膝盖挺直了腰背。 李林甫则退到屏风前面双腿盘膝而坐,抬手对他说道:“北庭都护府虽管辖天山以北,但主要活动区域在庭州伊州和西州境内,有瀚海、天山、伊吾三军。比起安西四镇的兵力分散,北庭兵力比较集中。你需要防范的是新兴的回纥与葛逻禄,所以加强骑兵装备和数量才是你的重中之重。” 李嗣业衷心叉手感谢道:“多谢右相指点迷津,李嗣业受教了。” 李林甫眯起眼睛看他,以为这也是一句客气话,他捻着胡须沉吟了一小会儿,才又开口说道:“北庭和安西之间要相互倚重,你与高仙芝之间也要相互支持,无论是从地缘位置上来讲,还是诸军之间的作用,我都希望你能够多认同高仙芝,要尽量地配合他,安西北庭俱为一体,才能够立与不败之地。” 这番话看似是指导教训,但从李林甫的嘴里说出来的温和口气,听起来更像是商量。 李林甫从榻上站起来,迈步走下去,站在了那团葱郁的花盆前。夜里嫩绿的枝条仿佛能喷吐出薄雾,重叠的叶子挡住了他的身体,使其在阴暗中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请你去看一个东西。” 李嗣业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站起,挪步跟在了他身后,他们穿过狭长内堂那浓郁的枝叶间,尽头处是向上的楼梯。李林甫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摸索着走了上去。 楼上同样灯火通明,窗扇和门扇洞开,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李林甫站立不动哆嗦了一下身体,继续环绕着楼梯向上。 三楼已经缩小得像一间阁楼,四周的围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两人从房间里走出,靠在栏杆前俯瞰平康坊的夜景。 相府所毗邻的是平康坊中最为高档奢华的北曲,坊中名妓们就活跃在这一区域内,夜间树木掩映下的隔扇房内外灯火阑珊,有女子娇笑的声音从中传出。焦躁的人们如同熙熙攘攘的蝼蚁,酒醉的达官贵人脚步凌乱,挥动手臂搂着怀中的娇弱女子,才子站在门廊中吟诗作对,虽然口吐锦绣,但眼中完全没有锦绣,只有按耐不住的惊喜和欲念,以至于他们吟出的东西刚出口就变了味道。 他所记得的所有影视剧中,霸道总裁都必须有一间居高临下俯视人间的办公室,可能这个习惯从古人这里就有了。站在空间的制高点与权力的制高点拥有相同的错觉,误以为目光所及之处,脚下的人都比他低等且无能,所以他谈论起这些人的口气中,也带着一种点评废物的优越感。 “看见这些人了吗?李中丞,他们是大唐现在的官吏和未来的官吏,这些生来桀骜的人们,以为学了两句酸诗臭词就可以指点江山。他们懂什么,这些人什么都不懂,只会从故纸堆中扣字眼。他们一个个饱含,口中道德章宣泄出口,最终的目的却不是治理江山,而是惦念着青楼中最妩媚的女子,解去她们的罗裙以获得自己的满足。” 李林甫得意而又执拗地笑道:“我住在这平康坊中,每日站在这里,都能看到这些丰富的人,他们心底的执念,他们心底的龌鹾,没有一张脸能够欺骗我。所以我有资格轻视他们,既然都是庸俗之人,装得什么高雅?既然所有人都生来庸俗,也生来被所驱动,就算那些自称无欲无求的人,也都是装出来的,李中丞,你同意我的这种说法吗?” “没错,每个人都有。”李嗣业顺着他的话附和道。 “那么,你的呢?李中丞,我自认为能够看清楚每个人的,为什么看不见你的?难不成你也装作无欲无求,隐藏得连我都无法发觉?” 李嗣业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脑壳发凉,竟然没有防备到,落进了李林甫事先挖好的坑中,竟然还是这种低端到类似于真心话大冒险的坑。 他刻意地控制脸上的表情,露出紧抿着嘴唇的笑容:“是么,说到底我的也很简单,不过是些喜欢娇艳美人的,喜欢功成名就的名利欲,是不是这些显得太过直白,反而让你无从察觉。” “美人和名利,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你想要什么样的名利。” “娇艳如花的女人,封侯封公的名利。” 李嗣业回答得很快,认为这样李林甫就会相信他的话。 李林甫扭过头来盯着他的眼,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也可能是这样吧。” 说完这位右相站在冷风中对着夜空打了三个喷嚏,家中的管事连忙噔噔噔踩着楼梯跑上来,手臂上搭着一条狐皮制成的大氅,连忙给李林甫披在了肩头上。 “阿郎,这上面风寒露重,还是回去吧。” 李林甫点了点头,他们沿着楼梯重新来到了内堂,温暖的气流重新扑面而来。头顶密集的灯盏下,灌木的枝叶在生长,右相下意识地停留下来,发现一两片生病的叶子,掰下来埋入花盆的土中。 李嗣业突然发现,右相所栽种的植物中,没有一种是花卉,即使有花存在,花朵也不是用来欣赏的主体。他所欣赏的,反而是那种蓬勃的绿叶,可以无限生长,春夏秋冬四季绝不凋零。 他感觉应该是告辞离开的时候了,便朝李林甫叉手说道:“叨扰了右相这么久,实在是于心不忍,卑职就先告退了,右相早些歇息吧。” 李林甫冷淡地点了点头:“我叫管事送送你。” 这才是李林甫真实的态度和情绪,刚开始见面的那些好听的话可不只是客套,而是另外一种冷漠的拒绝,这一点他还是能够区分得出来。 从这一次的接触看来,李林甫应该是接受自己了,送礼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不然他就会用那种虚伪的笑容一直应付到会面结束。 第五百三十二章 魔幻现实人才选拔 右相李林甫站在自家的楼台上,双眼盯着下方的院落,李嗣业正领着几人往大门外走去。他转头对身边的大管事问道:“关于这个李嗣业,你怎么看?” “阿郎,奴婢也说不好,外界传闻这个人是武夫,但几次所见却带着几分铜臭气,也比我想象得要圆滑。” “哈,岂止是圆滑,这个人不讲规矩,也能够随时破坏规矩。这种人不可轻用,也不可轻信,若是拿来利用利用还是可以的。” 大管事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说道:“记得那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来府上时,你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是吗?”李林甫开口笑道:“看似差不多,但这两人完全不同,安禄山满眼都是欲念,想藏都藏不住。这李嗣业淡薄,妄念很大,却要装作欲火焚心。有欲念的人需要提防,有妄念的人更要提防。” “那依阿郎之见,此人就不能留了吧。” 李林甫白了他一眼道:“不过是个怀着妄念的人,有什么不可留的,对我来说不足为虑。只要他不作死跟太子勾结,留着他在碛西又如何。” 李嗣业带领随从走出相府,迎面的曲巷中灯火通明,有身穿浅色襕袍的士子提着灯游走狎妓。他们可能是些外地士子,一入长安平康里,就被这遍地的风尘丽人给晃花了眼,望着滚滚红尘中的弱水三千,想着但取一瓢饮的他们难以抉择。 这些人是今年进长安赶考的举子,他们十年寒窗熬灯苦读,但一到了这繁华之地,瞬间就被解放了天性,在这里寻求片刻的欢愉。有些才华出众之辈在这里简直如鱼得水,他们的诗词将借着女都知们的传唱一夜间爆红长安,诗中精彩的句子会在人们口中反复吟咏提起。 等到他夺龙标得归时,才华又得到了官方的证明,愈发炙手可热,连平时自命清高的一些名妓,看他的目光也柔和起来,或许还能抱得美人归纳为姬妾。 右相李林甫为什么看轻这些人,因为世俗中人的丑陋在平康坊中被放大了,他在这里看到了世俗的一部分,就误以为这是世俗的全部。 “子美!子美!”一个身材富庶的士子挺着肚子招手呼唤,他的身边跟着四五名同龄人,从穿着来看应当是一同进京的同乡。 被呼唤的杜子美不情愿地回过头来,他的穿着与几个同乡相比又降了一个档次,年岁也比这些人大了不少。 “子美,今夜华灯初上,天公作美,你又何必寻找邸店休憩,跟我们同往清月馆与美人吟诗作赋,嬉戏饮酒岂不美哉。” “不了,过几日朝廷就要放榜,我还是耐心在邸店休息,到那日再说。” 那肥胖的富贵士子脸上露出隐藏轻蔑的笑容,好像是在讥笑他自端身价:“青楼才梦好,怀中抱着美人入睡,岂不是更为舒心。子美兄还是不要推脱了,快,上去请子美兄一起去。” 两个洛地同乡跑过去,双手架着杜子美的手臂往簇拥着往远处走去。 杜甫实际上是囊中羞涩,又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不愿意蹭别人的钱财,所以才会拒绝。而这些财大气粗的人为何会强拐着他前去,他们难道不是犯贱吗?实则不然,平康坊最为高档的南曲中化氛围太过浓郁,以至于多数名声在外的妓女都看重客人的才貌,仅仅有钱的狗大户是没资格进去的,所以豪客们都喜欢伙伴一名才子前往,借用对方的才华来当做撬开名妓的工具。 李嗣业望着这些逍遥浪荡的才子,或许他们中会有人能够桂冠高挂,金榜题名,成为他的同僚。 他头顶披戴着星辰进入了留后院中,院中多数人已经进入了梦乡,所有的灯盏也都熄灭。他们只提着从右相取出的一提纸灯笼,在幽暗的院子中曲折前行。 前方出现了一丝光亮,却有人提着灯恍惚前来,却是道柔早就守在了院里,等着他们回来。 燕小四喜滋滋地笑道:“还是道柔有人情味,还知道等我们。” 道柔只是恬淡地说了一声客气了,便提着灯笼引着李嗣业说:“阿郎,你的房里我已经点好了木炭,也给你铺了床。” “道柔辛苦了。” 他提着灯笼进了房门,将隔扇闭合,才将灯放在案几上,将油灯取出,然后吹灭了灯和衣而卧。 道柔看到阿郎房间的灯灭了,才幽幽地吹熄了油灯,整个留后院陷入了幽深的夜色中。 正月将过,北庭节度使李嗣业也准备前往赴任,提前尝尝封疆大吏的滋味。只是他还兼着梨园的乐营将,不能够不告而别,总要跟梨园的崖公说一声。 梨园的掌管人称之为崖公,所以李隆基也被称之为崖公。一般人想见到皇帝可不容易,但混了个梨园弟子的他,想要见崖公却很简单。 他骑着黑胖来到梨园,却看到有不少人在西门外排队,凑上去一打听,才知道这是皇帝感慨梨园人才凋零,决定在举行春季科考的同时,下旨昭告天下要在梨园选拔乐艺精通的弟子,这也算是艺两开花了。 选拔在两天内进行,今天算是最后一天,西门暂时进不去,他只好从南门进入。 李嗣业刚来到麒麟殿外,却有两名弟子拦在门外,二人见到他后恭敬地说道:“李中丞,你可是来见崖公,但今日偏不凑巧,圣人正在殿中亲自遴选前来梨园应选的乐师,怕是顾不上见你。” “亲自遴选” 皇帝这选拔音乐人才的态度,还真是让人可敬可佩,只是他这份用心,是不是用错地方了。 这事儿可有些麻烦,他连忙说道:“我是准备向圣人告别,准备前往北庭赴任节度使。” 两名弟子一听,在旁边给他出主意说:“选拔今日就结束了,我们放你进去,等到圣人选拔结束后,你再上前去见驾如何?” 李嗣业点头应承,从殿后方绕着廊柱来到前殿,站在朱门的一侧,看这些艺考生们在皇帝面前表演。三位导师分别是皇帝,琵琶高手雷海青和舞蹈高手谢阿蛮,他们可是最专业的导师队伍,选拔也十分残酷,今日共有百余人前来报名,却只有十人留下来。 皇帝亲自当导师进行的选秀,自然没有黑幕,也不敢有黑幕。 乐艺人选拔结束后,皇帝的心情很愉快,李嗣业也趁机上去向他提出要离开梨园到北庭赴任,皇帝已经把他曳步舞的技业榨干了,自然痛痛快快地放他离去。 天宝六载春,李嗣业在开化坊外的都亭驿召集队伍,六十多人打着纛旗和门旌准备沿着金光门横街离开长安上任,队伍却被皇城外无数骚乱的人群所阻挡。 他骑在黑胖身上,隔着老远就能看到空荡荡的皇榜,红色的纸张上面竟然没有一个名字,榜下站着群情激奋的士子们,有人放声狂笑,有人悲号哭泣。 他本能地感觉有问题,命令燕小四过去看一下。 燕小四很快折返回来,简短地向他复述道:“右相作为主考官掌管今年的春闱科考,科考的结果是不但没有状元,就连进士也没有一个,三千赴京考试的士子全部下第,竟无一人合格。” 李嗣业听得瞠目结舌,竟然还有这种事情,天下三百六十州选出的青年俊彦,奔赴长安科考没有一人合格,李林甫能向皇帝交代得过去吗? 此事看来性质极为严重,就好比是公务员考试把所有人评定为不合格,本身听起来就相当奇怪。再加上他明确知道皇帝才最近在梨园认真地选拔了乐师,那完全是公平公正但眼前的情形也算是黑色幽默了, 李嗣业突然想起一句吐槽的话,自言自语道:“怀揣音乐梦想的人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怀揣报国志向的人却只能黯然流泪,这也太魔幻现实主义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右相的逆行巅峰 杜甫落寞地走在人群中,与其余士子们的悲鸣呼号不同,他的悲愤藏在心底,数年的郁郁不得志让他一度绝望。但当皇帝诏令天下通一艺者到长安应试时,他的希望再度升起。他没有理由放弃,少年时成名,二十多岁已经名满河洛,在同辈中属于天资卓越之人,他天生就应该夺龙标,登龙门,金榜题名。 可残酷的现实却告诉了他,这条路走不通。他在长安的街道上犹豫徘徊,最终依旧痛下决心,依然要留在长安。既然科举之路不通,那就投奔豪门权贵,向他们投递干谒诗自荐。他决计不肯相信,凭借自己的诗才华,在长安城中闯不出一条通路来。 “子美!子美!”身材肥壮的同乡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明日我准备雇佣一辆马车回乡,你与我结伴前行可否?” “不了,我不准备回洛阳,我要留在长安,为自己寻找一个晋升之阶。” “哎呦,你难道还没有看明白吗?长安的诸公根本不想让咱们登第做官,不管我们有无才学,他们都不稀罕。长安城的官位就那么多,他们怎么可能将你放进来与他们竞争?” 同乡说得很有道理,但杜甫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胸中怀有大志,区区的挫折并不能将他击垮。 皇城榜前的喧闹仍然在继续,有人在空榜上提写诗讽刺右相,还有人高呼着要告御状,有几名士子牵头说是要跑到兴庆宫前长跪。没过多长时间,值守皇城的右骁卫兵丁提着木刀前来,挥动着刀鞘又砍又砸。没有有效组织的士子们很快一哄而散,皇城前又恢复了宁静的秩序。 右骁卫立刻将士子们捣乱起哄的消息传到平康坊右相府,李林甫正在下人的服侍下披起紫袍,前来报信的人跪在地上叉手:“右相,落第士子们在皇城门前骚乱,已经被右骁卫驱走逐散,另外抓了两个滋事骚乱者。” 李林甫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伸展双臂任由婢女在前面扣上右祍绳扣,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之徒,自身才学有限,却归咎于朝廷。再有人闹事,立刻给我打散了,滋事骚乱者每人打六十棍,逐出长安。” 他穿戴好衣袍后,走出府门乘坐马车前往兴庆宫见驾,圣人叫他前去,定是要责问科考的事情,他也早已想好了应对的话语。 李林甫乘墨车入南内,在大同殿外听旨侯命,高力士将他引入殿中。李隆基端坐在御阶上冷声问道:“哥奴老儿,朕问你,三千士子入长安参加科考,为何竟无一人中第?难道我大唐天下的读书人学识浅薄到如斯地步了吗?” 宫中的宦官们立刻噤声,悄悄把目光投向李林甫,只有高力士眼观鼻鼻观心,抬头面无表情。 李林甫立刻不慌不忙地叉手回禀:“经过这次科考遴选,臣发现所有士子学识有限,才具不足以为官,为不使这些庸碌之辈混入朝堂,遂将他们全部下第。臣恭贺圣人,天宝盛世真正做到了野无遗贤,天下才智之士尽在朝堂之上,不必向民间寻访。” 李隆基先是愣了神,似乎在犹豫,或是在消化吸收,最终肯定地点了点头:“哥奴辛苦了,既然今天下野无遗贤,今年秋闱科考也一并取消,留待明年再择贤才。” 众人听了这话,都以为皇帝已经昏聩到如斯地步,比起何不食肉糜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这话并不客观,李隆基依靠政变登上帝位,也曾励精图治开创开元盛世,当然不至于老了糊涂到这种地步。 他心中完全清楚,李林甫嫉贤妒能,把科考士子都当做了自己的竞争对手,往严重了说,这就是欺君罔上。但他已经习惯了李林甫的全盘执政,有他在朝自己不用管任何事情,可以一门心思地去搞歌舞。可一旦他提出异议问罪,就意味着李林甫将被罢相落马,李林甫一党自然失势被清除,可又有谁来添堵李林甫留下的权力真空,谁来替他支撑这个庞大的国家。 就算能有人挑起这个大梁,能够保证这人能像李林甫那样事必躬亲把握全局,而对自己又十分的忠心耿耿呢。如果换上来的是陈希烈那样的庸才,大唐势必危矣,如果换上来的是张九龄那样的迂直干吏,他深藏宫中的安逸日子不就到头了吗? 他不得不承认,李林甫虽然嫉贤妒能,自私自利,但他对于自己来说,是不可替代的。 李林甫深知这个道理,明白皇帝离不开自己,所以才有这个胆量干这种事情。 就好像杨家日益骄横,皇帝闭眼纵容,实在看不过眼就将杨贵妃逐出宫中,但皇帝离不开这个娇媚的女人,只能想办法再接回来,从此之后杨家也愈发骄横。 无论是李林甫还是杨家,都在利用皇帝的求安逸心理,一个劲儿地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但他们的试探是有效的,李隆基真的只要安逸。 李嗣业率领队伍离开长安之际,还在琢磨李林甫操纵科举的背后,是玄宗皇帝对舒适圈的日益依赖。他好像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皇帝的要求是维持舒适的现状,国事有人代劳,身边杨玉环陪伴,一心研究歌舞。 他要想从中谋取利益获得晋升,就必须为舒适圈添砖加瓦,这样做好处多多,既不得罪杨家,也不得罪右相。若是想要打破皇帝舒适圈,那就适得其反,不但得罪右相,而且得罪杨家,下场就是在大唐无立锥之地。 他好不容易求来的北庭节度使当然不能这么浪费掉,在政治环境差的情况下愈发要苟着发育,等到将来有资格大声说话的时候,再发出自己的声音也不迟。 李嗣业回头看看自己身后这寒酸的队伍,六十多人的随从实在撑不起节度使的架子,等到达北庭后,除去接来家眷外,还要把封常清和段秀实等人挖过来,有了这样两个人,他在北庭的经营就轻松许多。 前方开路的队伍突然停下,门旌的队伍往两边分开,他高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禀中丞,前往有道人挡路。” 他挥动马鞭抽打马臀上前,道柔紧随在身后,来到队列之前看见李泌手执拂尘,背着一个竹筐,脸上风尘仆仆,他的身后是清丽婢女牵着一头驴,驴子身上负担着行李。 “李泌?” 他吃惊地问道:“你不是在终南山潜心修道么,怎么跑到了这河西的临松薤谷。” 李泌拱手坦然笑道:“临松薤谷是先贤治学之地,李泌特来寻访他们的足迹,又想可能会在这里碰到你,这不,果然遇见了。” 从面相上来看,李泌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太子的遭遇并未击垮他的向道之心,或许有一天,他也会毅然回归朝廷,为风雨飘摇的东宫保驾护航。 李嗣业翻身下马,牵着他的衣袖说道:“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到山谷间走走。” 两人踩着青翠的草木往山坡上走去,两名婢女远随在身后,她们各自熟识,也有说不完的话要讲。 李嗣业站在山头上,遥望远方的马蹄寺,低声询问李泌:“太子好些了吗,是否回长安去了?” 李泌的脸色突然沉了下去,咬牙说道:“皇甫惟明韦坚勾连案风波未平,太子姬妾杜良娣父亲的杜有邻案又起,如今他如同烧鱼一般被人架在火上两面烧烤,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怎么?又出事儿了?李林甫死缠烂打不肯放松吗?” 第五百三十四章 赴任庭州城 “两件案子相隔还不到一年,李林甫连续朝太子发动攻势,非要致他于死地不可。”李泌摇头无奈地说道:“无奈我只是乡间一道士,人微言轻,不能替他承担。” 李嗣业心想,怪不得李林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原来人家正忙着对付太子,对付了太子还有王忠嗣这个巨无霸,小小的北庭节度使实在是不够看。 李泌继续讲述道:“此案完全是李林甫一手推动兴起冤狱,太子的丈人杜有邻为赞善大夫,乃是东宫官属,因与女婿右骁卫兵曹柳勣不和,柳勣怀恨在心,竟撰写诉状状告岳父亡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这诉状落到李林甫手中,便由其借题发挥,大肆兴冤狱,指挥酷吏罗希奭将杜有邻和柳勣活活杖死,行草大家李北海李邕也被牵涉其中,被罗希奭前往任地杖杀。” “太子殿下为求自保,只得将爱姬杜良娣逐出宫去废为庶人,实在是可悲可叹。” 李嗣业也深感李亨的命运悲催,从古至今也怕是没有哪个太子像他这般委屈求全了。 李林甫虽然是罪魁祸首,但根源却在皇帝这里。 第一次的冤狱是皇帝忌惮儿子结交重臣边将,虽然做的太过分,但太子确实与皇甫惟明还有韦坚有所勾连,不算太委屈。但这次争对杜有邻的奸计,完全就是莫须有,皇帝也明白太子身边已经没有任何势力保护,所以他没有听信李林甫,又加上高力士暗中帮衬,太子的诸君之位才勉强保下来。 李嗣业开口评述道:“太子眼下只能够忍辱负重,把兴风作浪的人名字全记下来,等着将来拨云见日之时再秋后算账。” 李泌露出悲观的神情:“太子有没有将来还真难说,利用此案大做章的不止有李林甫一党,还有杨贵妃的堂兄杨钊从中构陷,这些人能让他舒舒服服活到登基吗?” 听到杨钊这个名字,李嗣业心生鄙夷,这个人脑髓果然不够用。这分明就是李林甫故意把杨家拉到太子的对立面,从路人变成仇敌。这件事对杨钊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利益趋同?李林甫跟太子死磕,是因为当初企图拥立寿王李瑁而得罪了李亨,所以才彻底对敌不死不休。你一个清白的国舅,随便就给自己树敌什么玩意儿。 怪不得玄宗出逃马嵬驿的时候,李亨趁机发动兵变杀死杨国忠和杨贵妃,原来仇恨从现在就已经结下了。 更残酷的是,李亨对杜有邻的女儿杜良娣用情至深,不比唐玄宗对杨玉环的感情差,可惜就这样被活活拆散。 根据李泌诉说,杜良娣被贬为庶人后,将与杜家其它人一起被发配到南疆,太监李静忠想方设法去跪求干爹高力士,又花了大批钱财上下打点,才暗中将杜良娣安置到别处免于死难。李亨因为此事对李静忠愈发信任感激,那么日后李辅国的专权也不是没有原因了。 历史的脉络就是如此清晰,今天的杜有邻案已经为将来的马嵬驿兵变打下了基础,人类的爱恨情仇便是最好的催化剂。就连李隆基父子的恩怨也暗藏在其中,李隆基意识不到他今天拆散儿子的伴侣有什么错,李亨将来的报复也依然鲜明,直接干掉了父亲的伴侣,这可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李嗣业沉默片刻,突然对李泌说道:“如果你能够见到太子,替我转达一句话。除了害怕本身,没什么可害怕的,现在的恐惧过去就是坦途。有些人是在恐惧未来,这种恐惧对他们来说,才是真正的折磨。” “说得很有道理。”李泌挥动拂尘,双手合十道:“阴极生阳,祸福相依,想必他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两人从山坡上走下来,两名婢女不知是在谈论什么东东,脸居然是红扑扑的。李嗣业和李泌假装没看见,结伴来到大路上,两人拱手作别,李嗣业带领队伍离沿着芳草萋萋的古道往西而去。 北庭都护府的城池设在金满县境内,同时为庭州治所,被称之为庭州城。城内外驻扎着北庭最大的一支兵力,一万两千人的瀚海军。瀚海军中只有两成骑兵,其余为各兵种协调搭配,是完整的六花阵阵型。 庭州城在建筑规模上稍胜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自然生态环境也稍比处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的龟兹好许多,他的北面是准噶尔盆地大沙漠,也被称之为沙陀碛。 北庭都护府的管辖内活跃着沙陀和葛逻禄两支游牧民族,这两支的政治倾向自然是向着唐朝,沙陀和葛逻禄的三姓叶护都被朝廷加封有羁縻州刺史与叶护之位。 李嗣业带着节度使队伍到达庭州城外时,瀚海军列阵在城门外,欢迎新任节度使上任。 带领瀚海军的是副军使周逸和臧希晏,原军使由北庭节度使王光见兼任。 李嗣业命令门旌队向两边展开,自己则轻骑单出,带着队伍来到了城门处。两人从阵中走出,俯身叉手拜道:“卑职周逸,臧希晏参见中丞。” 他淡然地嗯了一声,两腿夹着马腹在瀚海军的列阵前巡阅,把军容军貌先观瞻了一遍,虽然过眼之间看不出什么大概,但是同医生望色一般,可以简略地了解军队的精气神。 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甲胄齐备,纪律严整,由于是北庭军的主力,战斗力应当不弱于安西军。 瀚海军使通常是由北庭节度使兼任,比如曾经的节度使盖嘉运,曾经亲率瀚海军主动出击,数次击退突骑施可汗苏禄。 他纵马折返回来,对周逸臧希晏二人,也对诸军大声说道:“感谢各位兄弟能够出城相迎,不过我们今后就是一家人,这种面对外人的客套就免了,所有人各归各位,该休息的休息,该值岗的值岗。”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才共同叉手道:“喏。” 李嗣业又对他们吩咐道:“你们二位带我入城,查看一下庭州城的城防。” 庭州城格局依旧是仿造长安城,既有外城郭,也有内城,甚至还有瓮城的设计。北庭都护府的官署和节度使府邸,庭州府和瀚海军内机构都设置在内城中。 城中人口连同军队大概有六万,瀚海军及其家属就占了三分之一,余下的有商旅驻地,当地沙陀人和突厥粟特商人也充斥其中,还有军屯的流放民,官驿的马夫和商肆邸店,总而言之,剩下的多数人都是在为这支军队服务,这正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李嗣业信步走在城墙上,四处可见分布的辘轳和礌木,还有床弩和抛石机,甚至在四角的塔楼中还储存着一桶桶的石脂,这可是猛火雷的原材料。 这样的城墙守备不可谓不坚固,而唐军的假想敌,不管是突厥还是回纥,均将此类城池视为不可攻克的噩梦。 第五百三十五章 副都护郭子仪 北庭一系将领与安西一系将领之间也算熟悉,而大多数时候北庭节度是由安西节度使兼任的。从政治及战略重心方面来讲,安西节度使也要比北庭节度使级别高一些,就像河西节度使要比安西节度使级别高一样。 这中间虽然没有明确的明规定,但约定俗成的惯例不可轻视,虽然大家都是同级。但在众人眼里,安西节度使调任河西便是升官,反之则是降级。 这就是李嗣业只能做北庭节度使的原因,他的战功不及负责指挥战役的高仙芝,就算有杨家的帮扶和献上曳步舞的加持,也只能做到北庭主官的程度。当然献舞这个事情还不能外传,不然就会让他人诟病靠跳舞上位。 周逸和臧希晏不清楚他获取北庭节度使的途径,只知道一场远征小勃律的战争产生了两个节度使。对于这场战争的艰难和重大意义他们不敢怀疑。 但是通常一场战争中只有指挥官的功劳足够升迁节度使,有谁听说过副指挥和部属能升任到和总指挥同级别的?除非他在战役中起到了决定胜败的作用,或者与主将的功勋相当,否则这对主将和其他将领来说就很不公平。 两人都不敢看轻这位新来的节度使,跟高仙芝一起升起来的人,怎么着都有两把刷子。 李嗣业刚上任就巡视军队和城防,而不是钻进节度使府邸体验享受当官的滋味。他在巡视过程中发现了北庭军的诸多问题,首先是军饷的数额,瀚海军基层兵卒的饷钱明显低于安西军的基层水准,以至于兵卒们经常开小差或干私活。 这种情况在守捉城中尤其严重,北庭军下辖十个守捉城,军饷的缺少催生了新的职业,守捉郎是对于跑出去接私活的兵卒们的雅称。他们给商队充当保镖刀客,越过准噶尔盆地去偷游牧部落的羊和马回来卖,敢做这种事情的人通常艺高人胆大。 守捉郎常年出外做生意,致使守捉城内的兵力通常只有满员的一半。李嗣业认为这种情况必须根治,但他没有大张旗鼓地提出严查。想要阻止守捉郎们私自外出,必须解决他们的生计问题,北庭都护府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有提高了他们的饷钱,兵卒们才能安下心来驻守。 再说守捉郎也不是人人能当的,能跑出去押镖、打劫、偷羊的,都是北庭军中能打能跑的百战悍卒。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必须知道北庭三军军饷的来源,他在都护府仓曹府库中查阅了收入和支出的账册。问题不算太大,这中间肯定有挪用亏空,但还没有到大动干戈撕破脸皮的地步。 兵卒们依靠军屯农田来解决粮草,兵卒们的饷钱也半数靠发放谷物代替。兵卒们若想要换钱,还得要把家中的小米和小麦拿出来卖。瀚海军屯田的规模远胜龟兹军,但经济水平上要差龟兹军半截。安西军基层的兵卒多数都有私马,北庭军基层却达不到这样的水平,也从侧面说明了北庭经济的贫困。 丝绸之路的商道有一路从北庭境内通过,沿着天山北麓通过碎叶前往大食,在商道路途上弱于安西。但其境内高昌盛产葡萄,伊州和西洲还盛产甜瓜,这些都是安西四镇不具备的。就算是在日后,原轮台故地也逐渐发展为新疆的首府乌鲁木齐,也充分说明了此地的资源充沛及地缘优势。 李嗣业简要分析了一下,北庭之所以经济条件不如安西,就是因为征税的方式不科学。安西四镇的收入主要靠商税和屯田,屯田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的收入来自于四镇以及沿途驿站的货仓商税。北庭的情况与安西完全不同,却照搬安西的收税办法,当然水土不服。北庭的商税收入主要来自庭州城,高昌,伊吾城的城门税,但这三座城池相距并不算远,顶多是三两个驿的距离。商队为了减少开支,也尽量只通过一座城,甚至不通过城池或利用本地人来逃脱交税。 这当然不能怪历届北庭都护府,只怪大唐的赋税条中根本没有商税这一项,也没有汉代被政府垄断收入的盐铁专营。就连广袤的中原地区,也只有大城市中由政府开辟的东西市收取一定的市税,除此之外一切商业活动都不征税。所以唐初期富可敌国的商人居多,如王元宝窦义之类不枚胜举。 故庭州西洲伊州地广人稀,租庸调不足以供养北庭都护府政府和军队,城门商税又收得少,导致看上去欣欣向荣的北庭都护府却显得很穷。 李嗣业认为这种情况需要改变,但也不急于这么一时,他要先到安西一趟,把自己的班底和家眷安排好接过来。 当他来到庭州上任十天后,回乡省亲葬父的北庭副都护郭子仪也回到了庭州,这让李嗣业充满了饱含虚荣的惊喜。郭子仪现在竟然是自己的下属,本来还认为升迁太慢低于高仙芝,太给穿越者丢脸,但现在感觉也不是那么憋屈了。 郭子仪来到都护府后院的正堂中,向新来的节度使报道,亲兵燕小四领着人在堂外值守,见到来人后上前拦问,郭子仪落落大方地抱了个拳:“属下郭子仪求见中丞。” 燕小四请对方稍等,立刻回到书房向李嗣业通报。 李嗣业听罢之后,连忙包裹幞头整理衣衫,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道:“请他进来。” 燕小四十分诧异,郭子仪不是一个小小的副都护吗?到底有什么独特之处,能让中丞这样慎重对待。 燕小四出去将郭子仪请了进来。李嗣业跪坐在案几前,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郭子仪躬身朝他叉手:“卑职高仙芝拜见李中丞。” 他笑着伸手邀请其就座:“郭都护请坐。” 郭子仪坐在了书房的侧右方,抬起双手叉手说话:“卑职听闻中丞与高仙芝共同谋划了远征小勃律的行军和补给,中丞对于长途奔袭战术必然有独到经验,这正是卑职想与你学习的,同时也适用于我们瀚海军的长途跋涉作战。” 到底是郭子仪,见了面不是客套拉拢感情,而是学习的姿态来提高领导的好感。 这也让李嗣业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定位,眼前这个人就算日后再高光再牛气,眼下也只是区区一个副都护,他若是不知道此人日后的成就,还会像现在对其另眼相看吗?当然不会,所以他还是觉得应该端正态度,就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将领来看待。 “郭都护过谦了,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我各有所长,相互交流学习即可。不过本官上任之初,了解到北庭军的战力并不弱,但军饷是不是有些太低了,这会不会让士卒们的士气弱于安西军。所以我决定在上任之初,先行解决北庭都护府财政收入的开源问题,军中事务就请郭都护代管一阵。” 郭子仪顿了一顿,问道:“中丞要给北庭都护府增加财路?这可不太容易,庭州西州伊州三地地广人稀,来往商旅多,定居人口少,连永业田都授不出去,租庸调收入自然不如中原富庶州。” “再说,”他止住笑容说道:“依我之见,我瀚海,伊吾,天山三军的军饷并不低,兵卒饷钱虽然不及安西军,但基本与河西赤水,大斗军相持平,而且略胜剑南节度使治下兵卒的军饷。再者,他们身为武夫,担负的责任便是戍边卫国,为圣人为大唐建功立业,饷钱够活着即可,岂能为慕财利而忘本。” 李嗣业颇感奇怪,不是说条件越艰苦的地方,饷钱应该越高吗,北庭虽然保留了一部分的府兵,但募兵已经占了很大的一部分,募兵的本质就是军饷。再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郭子仪那样高风亮节,忠义传家。 第五百三十六章 回安西挖掘人才 与副都护郭子仪会面之后,打破了李嗣业对于传奇人物的幻想,当然此人的相貌符合忠义之臣的人设,至少看起来要比封常清讨喜。但他的见识和水平也仅限于军事一途,至于其他方面,倒是挺诚恳好学,个人意志和德行方面定然有闪光点,他不方便评价。对方的三观超正,是相对于眼下的封建社会氛围,反倒像李嗣业这种的,反倒属于三观不正的佞臣了。 他命郭子仪暂时留守监理北庭都护府,自己则只带了十几人,离开庭州往安西而来。 十日之后,先抵达了焉耆镇,然后到达了乌垒羁縻州,十五日后到达了龟兹。 进入龟兹城后,李嗣业命令随从们在馆驿中休息,身边只带着道柔和燕小四前往安西都护府。 他刚踏入都护府大门,就碰见副都护兼节度副使程千里,对方胡须抖动着绽放笑脸迎上来,叉手恭贺道:“不知李中丞驾到,未及远迎,还请见谅。” 李嗣业感觉这话里有点讽刺的意味,遂拱手说道:“程副使,这里是安西,我在安西的职务是副都护。” “哈,怎么称呼不重要,程千里要恭贺李中丞了。” 既然对方不改口,他也不多计较,只是拱手相问:“高中丞可在府中。” “在的,我刚从他的书房出来。” “那我先去求见高中丞,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详谈。” “好,请。” 他径直来到都护府的内院,高仙芝的亲兵校尉已经不是白孝德,不知被提升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嗣业说明来意,校尉亲自跑进去通报,然后跑出来请他进去。 高仙芝亲自站在正堂的台阶上相迎,明显表现出了客气和疏离感:“李中丞来访怎么没有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好带人亲自到城门口迎接你。” 得,这位话语中的讽刺意味更浓,他要是听不出来,还真成棒槌了。 他按照下属的礼仪朝高仙芝叉手说道:“高中丞,若是在北庭,我自然以品级之礼相交,但这里是安西,我依然兼任着安西的副都护,所以属下李嗣业特来求见中丞。” 高仙芝反倒不太适应了,扶着额头笑道:“我倒把这件事情忘了,嗣业,你我往日关系亲密如兄弟,何必执着与官阶称谓,里面请。” 他将李嗣业邀请进书房中,高仙芝在主位上盘膝而坐,李嗣业坐在侧下方,就像往日一般,只是如今他们的关系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高仙芝命婢女献上煮茶,自己也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神态看似随意地问道:“嗣业你初任北庭节度使,屁股尚未坐热席位,就跑回到安西来,一定是有事情吧。” 李嗣业放下茶盏叉手说道:“安西北庭虽分立两府,但俱为一体,安西的事情就是北庭的事情,北庭的事情也是安西的事情。” 高点头赞许:“说得不错,接下来呢?” 李嗣业哑然失笑:“什么都瞒不过中丞,我这次来是想向中丞请调两个人,封常清和段秀实。” 高仙芝的笑容看起来有些不自然了,双足搓着缺胯袍前摆的膝盖说道:“段秀实现任疏勒军副军使,我可以调他过去给你,但封常清,他现在担任于阗镇镇使,不一定同意跟你过去。” 李嗣业暗忖,不是他不同意过去,是你不肯放人吧。当初封常清在夫蒙灵察府上做家仆时,多次求见高仙芝想要做他的随从,李嗣业从中截了一胡,才使他未能如愿。但有才华的人如同锥子,只要有露脸的机会就能够脱颖而出。在远征小勃律战役前,封常清绘制了葱岭地区的地形图,给远征军的行进路线提供了依据,又在之后的战役中表现可圈可点,终于让高仙芝认识到封常清的才能。 眼下高仙芝不肯放人,封常清又是李嗣业亲自提拔起来,才让高仙芝认识到对方的才具。这就好像是自己养大的孩子,突然跑去认别人做亲爹了,心里非常不舒服。 但瞧眼下高仙芝这个架势,决计是不肯放封常清跟他走的,倒不如转换目标,趁机多提条件,才能够弥补他的损失。 “但是我眼下非常缺少这样的人手,中丞的安西四镇人才济济,难道还不肯把区区一个封常清给我?” 高仙芝神情坚硬毫不放松:“不行,别的人都可以给你,唯独封常清不可。” “既然如此,那我再要两个人,田珍和白孝德。” “嘶,”高仙芝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李嗣业眼光真是辣,田珍和白孝德均是安西军中不可多得的勇将。他实在是不愿意放两人离开,但他们比起封常清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当然要舍弃鱼寻求更高价值的熊掌。 “那好,我把这两人给你。”高仙芝捋须勉强同意。 李嗣业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该告辞离去了,他朝高仙芝叉手道:“高中丞,那我就先行告退。” “那好,本想留你下来,我们夜里小聚共饮几杯,但安西府中诸事繁杂,只有等来日再聚。” 高仙芝这话也许是真的,也许是言不由衷,总之两人产生了某种隔阂,也许这种隔阂在李嗣业在利用杨家走后门的时候产生,或许是李嗣业在花萼楼中跳着怪异的舞蹈时产生。总之高仙芝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差异,往日的志同道合只是一种假象。 李嗣业告别高仙芝之后,走出了安西都护府,对于安西都护府的其他官员也没有选择惊动,只是到录事参军事处提调了三人的告身书。 白孝德现任节度使行官兼任龟兹蕃营押官,田珍任疏勒骑兵营押官,段秀实任疏勒军副军使。他把他们提调到北庭之后,当然要官升一级,这是官场的惯例,他们三人也注定为他的心腹。 他先去蕃营找了白孝德,就像垂青于幸运儿的命运之神一般,他站在白孝德面前双手抱肚诚挚地说道:“跟我去北庭吧,高仙芝那里我已经给你谈妥了。” 白孝德能够拒绝吗?李嗣业能亲自来找他,也足以说明对他的器重。他之前是夫蒙灵察的亲兵校尉,虽然高仙芝叙功时不偏不倚,将他升任蕃营押官。但高仙芝是不可能重视他的,更不可能与李嗣业的重视相比。白孝德虽然是龟兹皇族后裔,但已经自我认同到汉人的儒家价值观中,一句士为知己者死,语句背后的人精神让他感觉超燃。 李嗣业得到白孝德之后,继续出发向西行进,二十日后回到了人生旅途中的节点疏勒镇。 现任疏勒镇镇使是赵崇玼,由于李嗣业的家眷仍然住在镇使府中,他只好在副军使府里办公。 李嗣业回到疏勒镇时天色傍黑,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来到了镇使府邸门外,轻轻敲击侧门。 门人懒散地推开门,打着哈欠问:“谁啊?” “我。” 门人的眼睛陡然瞪圆,吃惊地开口道:“阿,阿郎。” 李嗣业心中感慨万千,却只是问道:“家中一切安好吧。” 门人连连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激动地说道:“阿郎,小公子已经诞下一月有余了!枚儿小姐和吴大娘想给孩子办满月宴。但夫人让他们等等,说是等阿郎回来,让他的亲爹给亲自给孩子操办满月宴,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 这一刻,他终于能理解高仙芝所说,一次又一次打仗回来,不知不觉间孩子已长大。十二娘怀孕到生产这段时间内,他没有做到一个丈夫的本分,愧疚的酸楚在心底慢慢泛起。 第五百三十七章 李佐国的满月宴 他的怀中抱着粉嫩的婴儿,两条小手臂曲在胸前,啼哭的时候声嘶力竭,让人看起来十分心疼。 夫人十二娘半躺在床上,头上缠着头巾,身上裹着皮裘,面带笑容满心欢喜地看着丈夫和孩子的第一次见面。她没有任何不愉快的心情,就连埋怨的话语也没有一句,所有封建女子应有的美德都从她身上体现出来。 李嗣业本想回来一趟,把家人和心腹带上前往北庭上任,不过现在他改变主意了,要先给孩子举办满月宴,然后再带拖家带口出发。 长途跋涉必有诸多辛苦,多延缓几日也好,等夫人的身体好些再上路。 “我特地到庙里给孩子求了名字,庙里的慧觉老禅师给了一个佐字,夫君你再加一个字,就是孩儿的名字了。” “李佐什么?”他咂了一下嘴唇,本来想给儿子取名也带一个崇字,这样看起来就和养子们更像兄弟。不过名字的事情,不必太过较真,就听娘子的好。 “既然禅师给了一个佐字,自然不能叫其他,只能叫佐君或佐国,不然容易被人咬。嗯,就叫佐国吧。” 儿子李佐国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家中也开始积极筹备满月宴,古人称之为弄璋之庆,亲朋好友会送上礼物以表贺喜,自然也要在院子里摆下酒宴招待他们。 满月宴的事情由吴大娘和陈大娘两位管家婆指挥调度,现任疏勒镇使赵崇玼亲自调拨军中的大厨和羊肉、粮食给予支持,这让李嗣业颇不好意思,他回来就是要在赵的麾下挖人的,现在又承了对方的人情,感觉现在里外不是人。 所以在满月宴举行之前,李嗣业特地将赵崇玼家中来,面对面敬酒以表示感谢。 “崇玼,此番我回来本是想请你前去北庭,让你担任瀚海军军使,无奈高中丞不肯放人,你又升了疏勒镇使,将来在安西必有一席之地。” 赵崇玼无从分辨他这是真话假话,权且当做是真话吧,他端起酒盏面带感激说道:“感谢李中丞抬爱,崇玼虽不能跟你一起去,但有你这句话足够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李嗣业向赵崇玼提出,要从他麾下把副军使段秀实和骑兵营押官田珍调往北庭。尽管赵崇玼醉眼朦胧,但思绪清晰,所以神情显得很犹豫。 赵崇玼抬头饮下一杯酒,嘴角突然露出玩味笑容,这让李嗣业心底涌起些许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对方郑重地端起酒盏说道:“鄙人新娶了一名汉家女子,乃是京兆府名门韦氏旁支的女儿,现已怀胎三月。如今贵公子弄璋之喜,何不趁此喜上加喜,指腹为婚,如果我家娘子生出来的是女儿,就嫁给公子为妇,如果生出来的是儿子,就向他求娶你的养女李崇乐,如何?” 赵崇玼原来打这个算盘,不管如何都要与自己攀扯儿女亲家。这个事情很难拒绝,一说出口就会伤及对方的面子。何况他担任疏勒镇使期间,赵崇玼一度任劳任怨,无论他如何折腾改制,对方都全力支持,两人关系也算是处到了。 有时候就是这种老好人最难应对,让他难以硬下心肠。 “好。” 李嗣业点头应承下来。 赵崇玼绽放出笑脸呵呵笑,双手捧着酒盏说道:“既然你我已是儿女亲家,你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段秀实和田珍你尽管调他们走。如今疏勒镇局势稳定,这都是你的功劳。而且你初到北庭,手下需要几个心腹的得力干将,我自然全力支持你。” 自从两人预定了亲家后,赵崇玼处事愈发殷勤,亲自到镇使府中指挥酒席布置,派出亲兵队到疏勒酒肆搬运酒水,满月宴筹备过程中,李嗣业几乎没有露面,全凭家仆和准亲家张罗。 当日疏勒城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疏勒军的各级军官,疏勒当地的官员贵族,商贾大户都齐聚镇守使府邸参加北庭节度使李嗣业儿子的满月宴。整个镇守使府邸的前后院都被草席占满了,一部分人都只能蹲在大门外。 宴席上是大盆的水盆羊肉,咸的葱花羊油饼和甜的芝麻胡饼用簸箕盛来端在案几上,汤是香味十足的面片汤,宾客们觥筹交错,喝得不亦乐乎。李嗣业双手端着酒盏游走其间,满足地看着客人们胡吃海喝。 宴会结束后,镇守使府邸收到的礼物堆积如山,这些东西太过沉重,前往北庭不容易携带,他就让自己的准亲家赵崇玼暂时先收起来存进库房中,等疏勒城中谁家办喜宴的时候,然后再加码送回去,这也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借着满月宴的机会,他特意将段秀实和田珍叫到了内堂中,向两人讲述了自己的心意,承诺任命田珍为天山军使,任命段秀实做瀚海军使,白孝德为节度使押衙,三人热血澎湃,表示誓不负李中丞托付,定要把两军给管好。 宾客中有一个人没有来,是开纸坊的戴望。李嗣业还不至于认为他失礼,戴望情况确实特殊,不能以常人来度之。他在疏勒居住的两年间,都是深居简出,不以真面目示人,平时若是要采买什么东西,都是由秋娥出面。像今天这样热闹的场所,断然是不肯过来的。 他特意命吴娘子准备一些酒和肉,等满月宴结束后的第二天,命婢女道柔提着亲自到纸坊去拜访戴先生。 翌日清早。 秋娥娘子坐在屋外洗衣服,看到李嗣业和婢女站在篱笆门外,立刻起身上前去打开篱笆门,将他们请进来。 “他在里面吗?” “嗯,”秋娥柔弱地低下头:“他最近除了去纸坊,就是把自己藏在房里写什么东西。” “写什么东西?” 戴望最擅长的就是编造户籍,计算税法,再有就是造纸了,写诗的话诗人是从来不会藏在屋中作诗的,编书立著他也没有什么可编的。 他从道柔手里接过酒肉,对她说道:“你就留在外面等待。” 说罢他推开房门走进去,又将房门掩上,转身看见戴望坐在窗口的位置,案几上铺着十六开大小的纸,对折起来正好是一本书册的大小。案头上已经有了拇指厚的一摞,用镇纸压着。 戴望捏着细毫墨管,在打好的竖条中细细书写,并未抬头去看这位不速之客。 室内的墙上挂着三张横图,一张是从阳关到于阗地区的商路图,一张是包括于阗和疏勒到葱岭地区至小勃律的地图,还有一张是囊括了小勃律和兴都库伦山,包括南亚印度地区的图纸。 三张图中的第二张最为详细,因为有封常清利用记里鼓车画下的疏勒布防图,戴望直接拓了下来。第一张略为详细,有沿途驿站和商队提供地图和第一手资料。第三张图就显得抽象了许多,虽然上面标记着地名,但与山川河流的位置都估摸着画的。这三张图结合起来,就是丝绸之路南线从安西境内到印度的全图。 这与李嗣业心中的某些念头暗合,自从小勃律被唐军控制以后,李嗣业就想着能否把丝绸之路的南线打造成一条规模化的物流通道。这中间的投入定然不小,再加上他如今是北庭节度使,现有的身份使他不方便进行运作,免得被高仙芝截胡,所以这个计划就只能暂时搁置。 只是没想到戴望也在琢磨这个,这就有点意思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戴望高谈谋商 戴望攥着毫笔在纸上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捏着纸张在空中用嘴吹晾干,才折叠起来放在案几一角,用镇纸压上。 李嗣业斜睨了他一眼说道:“忙完了吗?忙完了跟我一起喝口小酒。” 戴望提着油灯踮起脚尖挂在了梁上,从角落中搬起一张小案,又将一张破草席铺在房间中央,两人盘膝对案而坐。 他将包着羊肉的油纸打开,将酒坛子和酒盏放在桌上,扣开封泥分别将酒水倒入两个碗里。 “我现在已就任北庭节度使,想请你跟我一起过去,帮我核算庭州,西州,伊州三地的户籍,清算租庸调,重新整顿商税,改善北庭的财政状况。” 戴望抿了一口酒水,淡淡地摇了摇头。 李嗣业问他:“怎么了,舍不得你这纸坊吗?将来我们肯定还会回来安西的。你可以暂时将承包给他人代管,等我日后兼任安西节度使后,再弄也不迟。” 戴望朝他郑重地拱手,却又叹了口气开口:“以前我叫徐宾,现在我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但我依旧是我自己。我要帮助你干出一番事业,岂会因为区区一个纸坊而舍弃大业。” “那你为何不愿意离开,区区一个疏勒镇,还有什么可为之处?”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安禄山意图谋叛,包藏祸心。我们是不是应当早做准备?他现在已经是平卢范阳两镇节度使,掌握幽燕辽东之肥沃土地,麾下强兵悍卒达十二万。可你就算是能够兼任安西节度使,两镇加起来不过四万四千人,将来如何与他抗衡?” 李嗣业皱起眉头望着他:“那你的意思是” “养兵离不开钱粮,粮食可以屯田,但钱呢?一具普通兵卒的甲胄仅材料做工就要数万钱,还有横刀、箭矢、弓弩、马匹,这些都需要钱。”戴望转身指着墙上的地图说道:“经过我这么多天的征集消息、搜罗地图,突然发现一个秘密。” 李嗣业来了兴趣,将手肘支撑在案几上靠近他问:“什么秘密?” 戴望语句缓慢平和,停顿有力:“你正在无形中打造一条从长安到印度的高效商路。” 他精神一振,身体后仰双手扶着膝盖问:“哦,此话怎讲?” 戴望一翻身从草席上站起来,指着地图上的小勃律侃侃而谈:“去年,也就是天宝五载,你协助高仙芝远征小勃律国大胜归来,留下一支军队镇守在孽多城,圣人赐名为归仁军。归仁军军使名为赵从芳,他是你的亲信对吧,这是第一个节点。” 他又指着葱岭地图的山川之间说道:“封常清将军绘制了葱岭地形图,从葱岭守捉前往小勃律坦拘岭共有三条通路,距离最短的是赤佛堂路,只要稍加利用和改造还可缩短路途。活跃在这条路附近的是识匿国部落。远征小勃律之后,国主伽延从战死,继承国体的是小儿子若失罗,被圣人加封为都督,左武卫将军。这个若失罗,昔日乃是你的亲兵旅率,对吧。这又是一个节点。” 李嗣业只能挑起眉毛点点头。 他又指着葱岭守捉城说道:“这里是喝盘陀故地,也是葱岭上最繁华的城镇,各方商旅均云集于此。将军曾在这里担任守捉使,在此之前葱岭守捉只是一个驻兵城垒,经过你运作治理之后,变成富庶小城。如今的守捉使名为于构,也是你的心腹,这是第三个节点。” “疏勒镇自不必说了,就算现在的镇使是赵崇玼,也与你关系匪浅,这算是第四个节点。接下来是于阗镇,你曾兼任于阗镇使,现任镇使封常清也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更为重要的是,你曾亲自策划组织了沙漠商路驿站的扩建,使之三十里为一驿,各驿均建有货仓;又曾亲自带兵剿灭沙匪,至今于阗商旅百姓都念着你的好,这是第五个节点。” ”剩下的,图上看不到。”戴望盘膝坐回到案前,把两个酒盏摆在他面前,指着说道:“这是敦煌张氏,乃是河西大族,他们族中这一辈行商的掌权人名为张括,生意遍布河西至于阗,将军应当认识吧。还有河西另一大族瓜州索氏,索氏以武传家,组织护镖队垄断了西域商路上的护送生意,索家的主事人索通,与你关系匪浅。这两家算是第六个节点。” 他把酒坛子放在了桌子的一角,指着它说道:“长安城西市,西市商人米查干经营一间米记商铺,但背后的东家是你,这是最终的节点。” 李嗣业听得暗暗心惊,如果戴望不是自己人,他非拔出刀来把他灭口了不可。这家伙毁了容之后,整天除了造纸就是坐在这黑暗的房间里琢磨,最终琢磨出的是这样一堆东西。 戴望又兴冲冲地走到地图前,张开大手在上面一划拉:“这七个节点,东起长安,西至小勃律,可以说就是一个现成的关系网,他们全部掌握在你的手里,缺了其中一环便不成,这是别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达成的目标。我们为何不利用这条明暗线,把印度的香料胡椒垄断在手中,源源不断地运送至长安洛阳,聚敛财富为安西北庭所用。” 李嗣业抿着嘴唇摊开手:“就算有七个节点也不够用,从小勃律到印度这一段,我们没有人。” 戴望伸手按着自己的胸脯诚挚地说道:“这一段的关系线,交由我来铺设,不止是这一段,从葱岭守捉开始,朝廷的驿站仅到达播密川,使得葱岭地区的运输比较困难。所以我已经决定,从今年开始纸坊所有的收入,都用于葱岭到小勃律之间商修驿站的筹建。同时我再亲自带人到印度一趟,到曲女城贿赂那些婆罗门教官员,买下一些胡椒种植园,这个过程需要年的投入。” 李嗣业捏着眉头问他:“这个你有没有计算过,从印度到长安的运输成本,这样大规模的投入是否值得?” “当然值得!”戴望用手指重重地敲击着案几:“旧历二十九年长安城一斗胡椒的价格是四百五十贯到五百贯之间,天宝五载胡椒的价格已经涨到了九百六十贯一斗,价格整整翻了两倍。还有檀香,龙脑香的价格更是奇高。我们每往长安运送一石,就是近万贯的收入。” “更何况这桩生意是双向的,我们将廉价的丝绢和纸张在印度高价卖出,再低价买进胡椒等香料,只要进出的货量够大,可足以支持整个碛西的用兵投入,届时便可以招兵买马,屯田扩地,提升安西北庭两军的数量和质量,以求能在将来的剧变中占据主动。” 戴望的谋划确实完整可行,只是缺了最重要的条件他李嗣业不是安西节度使,而是北庭节度使。在高仙芝的眼皮底下搞这么大的商业计划,很难不被他发现。 他也不敢保证能够获得高仙芝的支持。况且这个东西是违法的,太宗高宗时多次明令禁止官员参与商业。因为官吏挟私权破坏市场平衡,更容易以权谋私。他们更不允许政府垄断行业专营,与民夺利。盛唐到初唐没有官府盐铁专营,就是因为这个。 念头及此,李嗣业摇头说道:“现在时机不成熟,只有掌握安西权柄之后,才能够暗中实施。” 第五百三十九章 大生意大谋划 “不,不对,”戴望郑重其事地摇摇头:“现在才是谋划的最佳时期,你只管去做你的北庭节度使,一切由我来出面,前期只投入不运营,自然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等你将来堂堂正正入主安西之时,我们便把线路正式打通。” 李嗣业心知肚明,这种行为会加速安西都护府的藩镇化,对于朝廷的中央集权非常不利。但反过来想,安西和北庭本身就是半自治式的体制,无论租庸调还是商税都无需上缴中央,直接用于军队,这种方法对于偏远贫瘠的安西来说,是正当而且适合的。 安西这样做还无可厚非,但是朝廷竟然把河北那么大一块地变为了范阳节度使的自留地,允许节度使在其辖区内收租庸调供养军队,完全自给自足岂不是危害更大。如果这样去想,他在安西垄断一条香料的商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如果我迟迟无法兼任安西节度使呢?” “那我就把生意做得隐秘一些,等你就任后再扩大规模。” 经过细细思虑之后,李嗣业最终下定决心,同意戴望在葱岭至印度筹备商路。 有人可能会这么想,葱岭至天竺的商路早已有之,又何须筹备。他们所说的是狭义上的商路,不过是一条不固定跋山涉水的路线而已,披星戴月危险重重。戴望所铺设的路线定然不同。 “我同意了,全面支持你进行前期投入,如果钱不够的话,可以到葱岭守捉找于构去取。我用私印分别给葱岭守捉使于构,识匿国主若失罗和归仁军使赵从芳写三封信,需要他们出手帮助的,你就把信交给他们。” 戴望叉手致谢:“多谢李中丞,若有他们三人帮助,我就更有信心了。” 李嗣业笑着点了点头问:“可不可以把你的投入方案和商路的管理方法给我讲一下。” 他又支撑着膝盖从草席上站起来,指着墙上的葱岭山川中间说道:“我准备在葱岭守捉和坦驹岭之间筹建六座商驿,每座商驿都有固定的货仓。根据赤佛堂路的详细里程信息,这六个驿站之间的平均间距是二十五里地,建成之后送货人只在两个驿站之间运送。”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在坦驹岭和小勃律之间修建驿站,由归仁军协助完成。第三步用熟绢和刺柳纸贿赂印度曲女城当地国君,收购种植园,沿途开设驿站,完成这三步之后,整个从印度到长安运输线路就此搭建成功。我大概估算了一下,从印度到长安全程预计一万五千里地,之间共计五百座驿站,假如每个驿站都有人接力传递,我相信运货量和速度将非常快。“ 听他说到这里,李嗣业不由得摇摇头:“你这个设想的实在是太大了,胡椒是贵重物品,设立战线太长,沿途若是有人做手脚,如何能监管过来?况且现在河西、陇右、关中都不在我们的势力范围之内,即使丢失也难以清查。” “这个没关系,我们可以一步一步完善,等我将葱岭至印度的驿站铺设完毕,打通曲女城之后,届时你兼任安西节度使,可将驿站间的传递延伸至阳关。”戴望捏着酒盏的边缘不间断地细细思量,完成某些条的修缮:“为了避免中途丢失,我们派人在运货的源头打包称重,以一斛为一包,称重之后贴上凭条,写明重量,沿途各个驿站转接都要进行称重检验。我们再给每个驿站的驿长配发印章,每站称重检验后盖章,如果发现了短缺,驿长停止盖章,把有问题的货转交给下一站直至终点阳关站,这样我们就知道哪一站出了问题。” 听到这里李嗣业不禁会心发笑,再叫你这么完善下去,是不是就搞成现代物流的雏形了? 他紧接着提出了问题:“这一个,如何防范整包货物丢失?第二个,且说天下人趋利避害,让驿站运输如此昂贵的货物,却不给他们酬劳也说不过去吧。” 戴望翻开书桌上自己写好的册子,翻看了一下说道:“酬劳我已经想好了,以计件来发放,每一驿站运送一斗胡椒十到二十不等,当然这只是暂时的预算,等到日后再进行调整。置于如何防范各个驿站监守自盗,将整包货物吞没,容我再想想” 李嗣业跟着补充说道:“为什么不设计一种带有编号和骑缝章防伪的封条,由你来亲自发行,既可以控制今年内发货的数量,用以调节价格。比如说这样”他将一张纸放在桌面上,从正中间分开,然后合并到一起说:“这是一张单据的两部分,左边的是发货单,右边的是收货单,两张单共用一个单号,比如说天宝六载零零一号单,分别交给发货人和收货人。发货人在源头张贴发货,收货人在终点收货,对照单号和签名还有骑缝章辨明真伪,如果单号有短缺,那就说明货被人中饱私囊了。然后再派人去追查货物去向。” 戴望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李嗣业想的很全面,已经没有别的可靠办法。 李嗣业笑道:“要不然,你直接开个公司算了,下面设立掌柜,分掌柜,驿路监督如何?” “公司?公廨?”戴望瞪大眼睛咀嚼着这两个字,实则味同嚼蜡:“只有朝廷才有权力分派官员,组织公廨。李中丞,你真不会以为皇帝会允许你办这么一个利用朝廷驿站发财的衙署吧。” 他笑着解释道:“这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其实就是叫你办一个民间组织,类似于商会,但要比商会组织严密。由你组织牵头设立账房,创建规章制度,给下面发薪饷。” “我明白了,”戴望抬头畅想道:“这个应该叫商帮,或者会堂,发展一批自己的心腹,与他们一起祭拜正神,歃血为盟,然后宣布二十条规矩,违背誓约严惩不贷。我再想办法驯养一批死士刀客,为商帮保驾护航,但敢有出卖商帮或中饱私囊者,便下达追杀令如何?” “额,”李嗣业伸手扶着额头道:“我们说的不是一个东西,不过,暂时就这么办,但你一定要做好利益分配。同时,你不是出自户部官吏吗?对朝廷的人员组织和规章了如指掌,要多向这个方面靠拢,不要把自己搞得太黑。” 戴望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从印度到沙洲阳关段解决了,但是从河西走廊到长安这一段,该如何解决?” 李嗣业抬头细细思索,然后把几个酒盏分别摆到桌面上说道:“从沙洲敦煌开始,河西走廊已经是天下富庶之地,对胡椒等香料的需求量成倍增长。届时我们把一些河西商贾大族召集到一起,谈判代理商并且列出契约,比如说敦煌张括的势力在敦煌和酒泉,契约要求他的销售地区仅限于这沙洲和肃州,再如瓜州索氏的区域为沙洲,反正经销区域的事情由他们自己协商。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货物不能够流入长安洛阳。” “长安洛阳的市场份额最大,自然不能只交给一家。总之我们要把这盘蛋糕做得足够大,把各色人都拉拢进来,才能保障这桩生意细水长流,同时把围绕着香料生意的官方和民间,整合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甚至把利益根植到长安洛阳乃至朝中上层。” 戴望那长满疮疤的脸上露出了渗人的笑容:“把这桩生意做成盘根错节根须深厚的庞大组织,到时候就算是某些人发现后眼红,想要阻断我们,才发现他们根本啃不动。” 第五百四十章 安置北庭诸将 两人坐在房间里发出哈哈笑声,就像是两个反派合力启动了毁灭世界的计划。起初李嗣业看到的是胡椒,龙脑香背后的庞大的经济利益,但显然比经济利益更诱人的,是利用胡椒商路将各色人等纠缠在一起,巩固安西节度使在碛西地区的统治。不妨想得再大一些,有利于他将来获取河西节度使统辖三镇,从而带动河西地区乃至长安的经济,有百利而无一害。 设想很美好啊,但起步初期必定困难重重,要让出一部分利润,让那些人争抢面包屑而获得核心竞争力。 李嗣业郑重地扶着戴望的肩膀说道:“你是统筹谋划方面的高手,将来在敦煌、酒泉、武威、张掖、兰州乃至长安洛阳选择代理商时,一定要考虑各个势力的均匀平衡,一旦某些不霸道无理的势力加入进来,就有可能出现掀桌子的事情。” 他立刻端正了态度躬身叉手:“定不负李中丞之期望,把胡椒商路尽早开通。” “好,你我共勉吧。” 李嗣业今日来本是想把他带到北庭,利用他的本事整顿户籍,清丈土地,搞好租庸调税收,再琢磨出征收商税的策略,不过现在已被他说服了。 把戴望留在疏勒,提前为自己打下基础,他去北庭巩固势力,这叫做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只是他在北庭没有一个得力的职协助,终究是有缺憾。 戴望看穿他脸上的遗憾之色,会心地拱手说道:“我有一个人要举荐给你,此人名为岺参,是南阳棘阳人,他五岁读书,九岁能诗,二十岁入长安投书阙下,未得提擢。天宝三载进士及第,如今应该还在长安等待守选。” “岑参?他不就是个诗人吗?” 戴望笑着摇头道:“在眼下的大唐,每一个读书人都是诗人。他不仅仅会作诗,还博闻强记,游学多年,也精通户籍赋税,是个有实践之能的干才。你若能将他引为幕僚,定能够帮你改善北庭财政收入。” 李嗣业想想也对,戴望由于身份特殊,所以只能藏在暗处,不能任官。他现在身边缺少明面上的幕僚,例如行军掌书记,岑参适逢其会,得想办法把他引进过来才行。 可惜北庭节度使在长安城没有留后院,安西留后院发出来的邸报要给北庭抄录一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暂时只能把长安西市的米记商铺当做留后院来用,回到北庭后去信一封,让米查干想办法联络上岑参,给他路费让他来北庭求职。 傍晚的阳光倾斜透过窗户纸,在戴望的宽案几上投下一抹余晖,酒案上的坛子已经倒光,杯盏也告罄。李嗣业手撑着膝盖站起来,神态疲惫,声调伤感地说道:“这次我离开疏勒,恐怕要很长时间才能再回来,今日算是告别吧。记住,办不成的事情不要强求,高仙芝不是善茬,若是让他发现你的意图,他不会有所顾忌的。” 李嗣业的猜疑有道理,十个将军九个贪财,剩下仗义疏财的那个,憋着劲准备造反呢。高仙芝就算能知道小勃律对于印度商路的价值,他也没有那个闲心去搞什么商路,但是不妨碍他把你打造好现成的东西整个抢过来,到时候可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请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那就好,我告辞了。” 他整了一下幞头,推开房门走出去,却见秋娥和道柔一左一右站在门边,仿佛墓道中陪葬的女俑,然后才反应过来各自闪身。 “秋娥,”李嗣业挥手说道:“看着点他,别让他太乱来。” 秋娥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道柔,我们走。” 李嗣业儿子满月宴举行七天后,他们正式举家从疏勒镇出发迁移,前往庭州城。记得从从长安迁移到龟兹时,他仅仅买了一辆马车。等到从龟兹搬家到疏勒时,就用了一辆马车和租用了两头牛车,等到如今搬家前往北庭,出发的队伍中已经装了整整七大车货物,都是李十二娘和李枚儿的私人物品。李嗣业自己的全部家当都在那三匹宝驹上。 照夜玉狮子他很少骑,就连重物也舍不得让它驮,黑胖和青骓在它面前也自惭形秽。 他给十二娘准备的是一辆奚车,车内铺了三四层棉褥子,还折叠了许多婴儿的尿布,挂在顶上的摇篮。家中的仆人们或骑着牲口或步行,他们不但要赶路,还要时常用砂锅熬粥,照顾夫人的一日三餐。 赶路自然辛苦,李嗣业不断折返回来给娘子加油打气,家中的其他人也尽力支撑,总算没有人掉队。 他们到达庭州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孩子的健康并未受多大影响,反而瞧上去更加茁壮,倒是十二娘,她看上去虚弱疲惫得很,嘴唇白得像浮肿了一样。 李嗣业命车夫把奚车停在节度使府邸内院的内堂外,先命人用木炭将房间烘暖,再把木榻铺设好。他亲自拉开奚车的双扇门,连同被褥将娘子抱了下来,快步跨进门槛,将她抱在右侧廊内间的榻上。 十二娘伸出双臂环抱着丈夫的脖子,双目含情脉脉只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榻上,又小心翼翼地把摇篮中的李佐国抱出来,放在床榻的内侧。母子二人并排躺着,就像是生命的延续,也像是他的退路。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来自后世的灵魂,用超然的目光来审视这个世界,有了妻儿后他已经完全融入到其中,前世仿佛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 安顿好家人之后,李嗣业的心也安定下来,开始主持北庭的工作,他的第一项要务就是把自己的人安置在需要的位置上。这可不是一个简单无需动脑的事情。天山军和伊吾军本来就有军使,分别是赵玭和曹令忠。 伊吾军只有三千人,曹令忠无需更换。天山军却有五千人,他想把赵玭换成田珍,但赵玭在北庭已经是老资格,人家也没有犯错,简简单单拿掉会引起军中不满影响士气。只能明升暗降,将他提升为不掌实权的副都护。 还要把段秀实任命为掌兵一万两千人的瀚海军使,此军使原由节度使兼任,如今突然把段秀实安置上来,会引起其他两位副军使不满。老子在瀚海军中熬了这么多年才干到副军使,你突然找这么一个人来领导我们,谁能吞得下这口气? 他简单了解了一下周逸和臧希晏这两人,周逸是盖嘉运的同乡,被他一路提拔至副都护,王光见担任节度使以后,可能是昔日与盖嘉运有过节,又把他降为了瀚海军副使。臧希晏就更不简单了,出身将军世家,曾祖父臧满为前隋骠骑将军,祖父臧宠为太宗朝通议大夫,灵州大都督长史。延续到今天这一辈,臧家的同辈堂兄,亲兄弟们都在大唐各地为将,最高为节度副使,再不济也是一州刺史,可谓是满门当官。 所以这两个人也得安置好,李嗣业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提拔周逸为行军司马,臧希晏为副都护兼节度参军。这样腾出来的副使位置,正好让段秀实坐上正使之后,借机提拔新人以竖立威信。 这些人都升官了,传奇英雄郭子仪没有理由不升,他决定向朝廷建议,将郭子仪提升为同节度副使兼同西州刺史。 第五百四十一章 进奏入长安 节度使任命的官员都是口头上的,没有获得朝廷允许,发放的印绶和告身之前,可以先代管职务,但职务的前面得加上一个同字。这个同字是等同,视同的意思。比如同御史中丞的意思是拥有御史中丞的权力,却没有获得官牒告身。 李嗣业口头上任命的官员,需要他写成进奏奏疏,送到中书省,再送达皇帝御前审核,只有皇帝同意之后,才能下发印绶告身,正式获得朝廷的任命。 在写这封奏疏之前,他还铭记着与戴望的密室会谈,那次的谈话内容是,让李嗣业不那么刻意地暴露出他化水平底子的薄弱。 想要担任宰相,化水平才是一个硬门槛,堪比胡汉之别。李林甫字水平不足,那是相较于张九龄、贺知章等学大家,他行书写得非常漂亮,俊秀得体,铁画银钩,虽然时不时暴露出几个错别字,但不妨碍公传递,更不妨碍圣人观瞻。 李嗣业若是在奏疏上显示自己水平超低,并且能让李林甫相信这不是韬光养晦,那么右相会把他的防范等级压低到跟安思顺、哥舒翰等胡人一个层次。 他仔细琢磨了一下,当然不能刚上来就写一手烂字送过去,那样意图也太明显了。暴露自己是盲这件事应该循序渐进,欲盖弥彰,造成尽力遮掩的假象。 当然他还有个微乎其微的优势,李林甫刻意重用胡人为将,不惜压制汉人将领的事情还没有被人所察觉,毕竟现在胡人节度使还只是安禄山高仙芝两人,安思顺和哥舒翰尚未被拔擢起来。李林甫尚未干掉王忠嗣,也尚未向皇帝进言什么胡人根底浅薄,忠直憨厚,若得提拔则死效陛下也的话。 所以他不应该能猜出李嗣业的小心思,总之跟这样一个奸相打交道,非要思虑周全,小心翼翼地与其周旋不可。 他把小妹李枚儿叫到书房来,让她代替执笔写奏疏。李枚儿的字俊雅娟秀,自成风格,性别的辨识度很高,正好用来初步试水。奏疏完成后又命李枚儿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米查干,一封给尚未谋面的岑参。 给岑参信的内容大概如下,我非常仰慕先生的才华,想请先生做我入幕之宾,节度行军掌书记虚位以待,还望先生不要推辞。 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高适,乃是李枚儿的授业恩师,早年游历长安没有生计,后来居住在淇水附近,又迁住至宋州,如今也不知有没有取得功名。他抱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想法,也让枚儿给自己的恩师写一封信,如果到时候岑参不肯来,就去请高适,万一高适也不肯来呢? 杜甫落第之后,如今还在长安游荡,捎带着也给他写一封,算是最后的备胎。 说实话他十分不愿意改变诗圣、诗仙们的生活经历,大唐的边塞诗人已经有四个,若是把杜甫北庭来,只会多加一个边塞诗人,而不是沉郁顿挫的诗圣了。若不是早期长安城的困顿生活感悟,杜甫恐怕也写不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样的诗句。李嗣业可不想给他提供顺畅的仕途,因此而毁掉一个现实主义学大家,这可是学界的沉重损失。 李枚儿写罢书信搁笔,李嗣业赶紧给了她一笔润笔费,打发她自己去玩。 枚儿今年已经年满十九了,比起那些准备婚配的二八佳丽,已算是大龄青年。李嗣业想着应该给她找门亲事,免得再大一些被人怀疑嫁不出去。 他将信件折叠好,分别装入对应的信封中,命下人去亲兵旅,哦,升任节度使之后,他的亲兵就叫做牙兵了,命仆人去牙兵旅把库班尼叫来,让他带着书信到长安去递送奏疏,捎带着请一个幕僚。 从小出生在葱岭的库班尼最大的愿望是去长安一趟,去看一看这伟大的帝都皇城,这个机会正好能满足他的愿望。 一个半月之后,送信的库班尼来到长安,亲眼见到了帝京繁华,才明白不虚此行。 他先是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西市,像逛庙会一般左顾右盼,好家伙,连坊市的阙楼都比龟兹的城门壮观。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掠过,肩上骑个猴的,肩上骑着孩子的,肩上驮着一架羊肉的。胖壮的女子披着罗绮同他擦肩而过,身上散发出强烈的香味令人窒息,好家伙,这是醺了多少香啊。 库班尼来到米记商铺的门面中,身上挂着褡裢来回转悠,店中所贩卖的物品繁多,有出自葱岭的盘羊角,吐蕃的氆氇,呼罗珊的挂毯。氆氇好像不是正宗的吐蕃货,而是葱岭识匿人的出产,虽然表面上无甚差别,糊弄长安城中普通百姓足够了,但遇到他这样真正的内行一眼看穿。 店中伙计看到他的相貌装扮是胡人军卒,就识趣地没有上来招呼,店里的胡货是卖给汉人的,真正的胡人谁来买这些玩意儿。 库班尼主动问道:“你们东家何在?” 伙计毫不客气地顶了他一句:“东家也是你能见的?” 库班尼冷冷地一笑:“我是你们东家的东家派来的。” 这话听起来绕口无理,伙计们正准备反击,结果从楼梯上探下来一个脑袋说话:“请这位客人上来说话。” 库班尼听罢,不跟这些伙计们纠缠,蹬蹬蹬踩着木楼梯上楼去。伙计们一脸尴尬,只好低头用鸡毛掸子打扫架子以掩饰。 他来到二楼上,只见两个账房坐在大案后面算账,一个粟特汉子双手捧着一碗羊肉汤,正在仰头往嘴里吸溜,这位应该就是东家了。 他上前抱拳说道:“我是李中丞麾下牙兵队正,特来长安办事。” 粟特人米查干挥起袖子擦了擦嘴,伸出手等着对方递交信物,库班尼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到了对方手中,米查干接过来一看落款,才恭敬地回了一礼:“军爷果真是自己人。” 李嗣业给米查干来信只有一个目的,让他帮忙寻访岑参,毕竟库班尼在长安人生地不熟,没有本地人引路容易转晕了。 库班尼坐在案几前,三封去信都交给了米查干,并且叮嘱道:“先去找岑参,如果岑参看了信不答应,就去宋州找高适,若高适还不肯,就在长安城中请杜甫。” 米查干打心眼里佩服,这才是李东家的风格,说成是狡兔三窟也不为过。他把这三封信件揣到怀中,对库班尼说道:“这桩事交给我来办,军爷想必还要在长安逗留一阵,如果不愿意住官家的馆驿,我在西市上有熟人的邸店,食宿费用都由我来承包。” 库班尼咂舌不已,这位真财大气粗,不过与他初识比较生疏,不好意思去占这个便宜,但又舍不得这花团锦簇的西市繁华,正在犹豫踌躇,口中说道:“我手中有积蓄,不劳东家破费。” 米查干坦开胸脯笑道:“既然是中丞派你来的,那就是自己人,何必跟我客套。”他说罢对下方的伙计喊道:“范刘大,上来!” 伙计噔噔地抓着扶手跑到楼梯口,大声应答:“来了。” “带这位客人到漕渠旁的何家邸店,跟他们大柜说,这是我们米记商铺的客人,一切开销由我米记商铺结账。” 伙计躬着身体叉手道:“喏。” 他又转过身来对库班尼邀请:“贵客请随我来。” 这下可由不得他推脱了,只好跟着伙计准备下楼,却听见米查干在身后大声笑道:“哎,晚上西市有胡姬酒肆彻夜笙歌,也有水灵灵的康居美人陪酒荐枕,绝对让你蚀骨忘记军旅,好不容易来长安一次,好好享受吧。” 第五百四十二章 右相办公流程 库班尼站在邸店客房的窗前,窗下有木板,木板上摆放着一盆蕙兰。他推开窗扇,西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声涌了进来,还有街对面各种摊贩美食的香味飘来。胡饼的面粉香味,汤饼的清香,偃月馄饨,生鱼片沾酱的香味,还有混着香料咕嘟咕嘟煮羊肉的大锅,锅中老汤散发出的味道勾动着他的味蕾,几乎要强迫他跑下楼去到摊铺里去胡吃海喝。 这座邸店据说是长安大富豪之一何明远的产业,面朝西市街道,背朝漕运水渠,房间雅致而宽阔,连卧榻的褥子里面都充填着蚕丝。何家邸店的服务相当用心,每天都有仆人上来打扫房间,提供茶水,据说每隔五天就要清洗一次铺在榻上的单子和衾被的被面。 何明远就是依靠这种细微的服务打败了长安城的多数竞争对手,把邸店开得遍地开花,据说就连南方的扬州和河西的敦煌都有他家开设的邸店。 他特别想享受长安城这种滋味十足的生活,但要先办完中丞交代的事情,才能放心地玩耍。 他关上了房门走下楼,和邸店中的伙计知会了一声,便去马厩中牵了马,走出西市往皇城方向而去。 库班尼牵着马来到皇城门口,右骁卫兵卒在此值守查验公,他出示的凭证上盖着北庭都护府的大印,被顺利地放进去递送到中书省。 各地官员送抵朝中的奏疏集中在中书省,由通事舍人接收后誊抄存档,依照地区轻重缓急分类整理,比如歌功颂德的分为一类,报捷分为一类,谏议加官又分为一类,然后上交给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审阅之后附上建议再上交到政事堂。 奏疏送到政事堂后,由中书令,侍中,和中书门下三品们依次审阅后作出批示,有些需要报给皇帝,有些则直接转给尚书省六部去执行。 李嗣业的这封任官奏疏被中书舍人审阅之后,他没有任何建议或者不敢建议,直接和其他奏疏一起送往政事堂。 中书舍人拿着奏疏到了政事堂后,发现右相李林甫不在,只有左相陈希烈在那儿干坐着。批奏疏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敢交给左相,还是差人骑快马送到右相府上吧。 奏疏被送进了右相府邸,管事却找不到李林甫。因为李林甫最近害死的人太多,为了躲避刺客,他在府邸中几乎是每个房间只住一天,身边还有右骁卫的高手护佑,就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的位置只有忠心耿耿的大管事知晓,所以奏疏交到了大管事手中,大管事捧着送进了迷宫堂宅的一个隔扇间内。 李林甫紧闭着窗户点着油灯坐在案几前,将奏疏一张张地翻看,多数后面中书舍人已经付上了意见,他如果同意就附上同意,如果认为不妥就重新拟定意见。 直到他把李嗣业的奏疏拿在手里,简单过了一眼,看着这娟秀的字体自言自语冷笑道:“竟然用女子来拟写奏疏,手下没有幕僚吗?或者说是不识字的丘八一个?” 他转念一想不该啊,这个李嗣业能力是有的,担任太子内率之时能想出用马球赛解决东宫的财政积欠,又在安西都护府任职时又亲自主持碛西驿站的修建,利用民间商贾的力量完成了无米之炊,这两件事情不像是一个没有学识的人做出来的。 不过,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的学问是在书册上学不到的,此人或许不学有术。他若真是个盲,李林甫倒能够放心了,圣人就算是再被猪油蒙了心,也不会让一个盲入朝参政。 可又不知道他盲到什么程度,或者说故意养晦? 一个小小的北庭节度使,向他这个堂堂的中书令隐晦,那他也把自己想得太高了。比起这个他更相信李嗣业是在遮掩自己是盲这一事实。这件事应该派人亲自求证一下,好解掉不必要的疑心,排除一个已知项。 右相要提防的人实在太多了,看似弱不禁风的太子,统辖四镇的王忠嗣,居心叵测的安禄山,与他不对头的仇章兼琼,与他们比起来,一个疑似盲的北庭节度使实在不够看。 至于奏疏的内容,他仔细看了一遍之后便一一通过,只是提笔在“郭子仪”这三个字的上空犹豫了一下。 这个郭子仪出身太原郭氏,年少时于武后长安二年参加武举,那个武举的分量他是知道的,不止考较骑射,长枪,力量,还有兵法方面的字考试。既然如此,郭子仪就不必留在北庭当节度副使了,他在奏疏留白的右侧写下“尝议郭子仪调任朔方镇东受降城使。” 他将这些奏疏批阅完成后,取出两封报祥瑞歌颂功德的奏疏,决定上呈给圣人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至于其他的奏疏皇帝就不用看了,直接转递到尚书省再分拨给六部,该拟定告身下发鱼符印绶。 库班尼将奏疏送达后,回到西市彻底投入到忘我的狂欢中,白天下馆子,水盆羊肉,古楼子夹肉饼,火晶柿子可劲儿地造,夜晚到胡姬酒肆中吃酒欣赏胡璇舞,等醉意阑珊时搂着一个肤白貌美的胡姬回到邸店客房,把床榻上铺的花团丝绢床单给弄脏。 像这种程度的挥霍,也只有富商巨贾能够承受得起,他身上的这些盘缠还不够三个晚上糟蹋。这些年他在军中攒了一些娘子本钱,幸好没有全部带过来,不然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闲话休提,米记商铺那边米查干接到李嗣业的指示后,立刻寻人去打听岑参的下落,结果一打听才知道,这位岑进士在守选期等了三年,四处游历没有授官,最近回到长安,被吏部授了一个东宫右内率府兵曹参军的官职。 这下可就不好办了,人家都已经有官了,怎么肯弃了官职跑到北庭去做行军掌书记。 要不退而求其次,去到宋州找高适去? 高适这个更麻烦,还得长途奔波殊为不易,不然直接找杜甫?但李中丞将杜甫列为最后一个,定然是不太情愿。 最后米查干一合计,不如迎难而上直接找岑参,先把对方给说通了,至于调任的事情再使钱想办法。 他先去了解岑参所任官职的情况,才知道东宫右内率府兵曹参军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闲职。如果是旧历以前,右内率府作为太子官署还能够接触到太子,或许还能晋升。但自从唐玄宗一日杀三子后,新任太子李亨便不常驻东宫,而是将十六王宅自己原来的忠王府改为了别宫,太子官署的核心人员都驻在那里。 至于皇城之中的东宫,成为了李亨闲置的豢养后备力量的地方,东宫十率多数闲置在此处,但凡朝廷要安置无处可安的官员,都把他们扫到东宫养老去。 这下米查干又看到了希望,派人采买了些糯米糕当做礼物,亲自跑到岑参租住的地方去拜访。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为岑参跑动疏通 岑参手指轻轻地捏着这张书信,控制着不颤抖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这封信来得可真是时候啊。他科考进士及第后游历三年,趁着年轻意气风发期望自己大有可为,满心欢喜地入长安等待授官。 没成想吏部授给他的竟是东宫右内率府兵曹参军,这种官只领俸钱不干实事,而且看不到升迁的希望,岂能是他的终点? 如果他能筹措一大笔钱,找吏部的官员打点通融,换一个其它的官职也可。但游历三年已是囊中羞涩,哪还有钱去打点。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天降福运把机会送到了头上。新任的北庭节度使李嗣业要调请他做节度行军掌书记。 行军掌书记一职在隋末初唐时便早已有之,一般为行军大总管的幕僚,后为节度使幕僚。虽然只是从八品的小吏,与他现任的兵曹参军同秩,但前途和权力不可谓不大。它是节度使的机要秘书,负责来往书和奏报,在节度使身边的权力仅次于节度副使和行军司马。 这只是其一,要知道节度使的奏疏是要直接上达天听的,特别是报捷奏疏和叙功奏疏,天子会亲自过目,想想看自己华章溢彩的字能在圣人眼中留下印象,才华被发现的机会还小吗? 就算皇帝对奏疏的采不甚感冒,这不还有节度使这个靠山嘛,不知道这个李嗣业能力咋样,不过能从大唐千千万万武官跻身成为十节度使之一,怎么着也有两把刷子。等对方将来一路升迁,自然会提拔身边的人,借着上官的人脉,或能成为一州刺史。若是对方入朝为相,他跟着最少也能混个三司正卿。若是对方起兵造反咳咳,想多了。 岑参暗自盘算着,虽然掌书记一职可遇不可求,但他的姿态必须端正,这无关人的清高,只是一种自持身价的做法。 他犹豫地摇了摇头,把纸张递回到米查干的手中:“李中丞如此看重于我,岑参非常感激,只是我眼下已有官职,怕是无法出塞奉命。” 米查干心想可拉倒吧,你那个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就是个冷板凳,若是无人赏识就算坐二十年也不会有起色,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你到哪儿找去? 他放低姿态躬身叉手说道:“岑参军要不再考虑一下?长安虽好,但官吏多如过江之鲫难以升迁,北庭需要的就是您这样的人才,中丞能够亲自书信遣我来请你,也足见他对您的器重。” 岑参感觉姿态已经端得足够高,再往上自抬身价容易把鱼儿给脱钩放跑了,只好颦着眉头点点头说道:“我有心前去投奔李中丞,只是如今刚做了参军,想要调职还需要吏部批,重新归档拟定告身,吏部这一关不好过。” 不就是钱的事吗?米查干久在长安经商,对于官路上的事情也多有耳闻。那些西市上的富豪们,花钱捐一个六品的散官都不算什么,更何况只是个八品的小吏平调往外地而已。 他拍着胸脯坦然说道:“鄙人虽然没有什么官路上的人脉,但几个臭钱还是有的,你只管在家中耐心等待,这件事情包在我的身上。” 贿赂官员这种违法的事情,竟然在一个商人嘴里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可见大唐官场堕落到了什么程度。岑参心痛之余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现实。 米查干得了岑参的首肯之后,便开始四处张罗跑动求托人情,终于联络上了吏部的一个小小主事。他心想这人官太小,怕是办不成事,想试着找找此人的上级。谁知这位主事看穿了他的心事,当即拍板大声说道:“这件事情你只管放心,调任一个八品的小吏算什么,犯不着为这点芝麻大小的事情惊动上面。” 他适时地把装着银铤的袋子放在主事的面前,恭谨地说道:“那此事就多拜托主事了,我静候佳音。” 这主事打开袋子伸进手去满足地掂了掂,才笑呵呵地说道:“妥当了,你只管让那岑参在家里等着调令和告身即可。” 米查干朝主事叉手告辞,主事笑眯眯地摆手道:“那我就不送了。” 等米查干走出门外,主事连忙将袋子里的银铤倒出,握在手中一根一根地细细掂量。“哎呀,若要都是这种办事容易,出手大方的主,何愁我发财?” 吏部很快把右相批复的奏疏事项全部办完,给郭子仪下了调令,并且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东受降城使的告身。李嗣业进奏的其他官员,也都一一开出告身册,颁出印绶,如入四品还要改鱼袋制式。 所有的这些公都一式双份,一份归档,一份与北庭的其它公整理在一起,用大的信封袋子装上,再用蜡封口。 吏部的一名书吏在整理的时候,发现官员册中多了一个人,原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岑参要转调北庭做行军掌书记。这原本是一封简单的调令,但是安插在这堆升迁公中间,就显得突兀了。 这书吏在吏部混迹多年,哪里不明白这是有人收了钱在给人办事。不过他却不敢声张,他若是向上级举报,就等于得罪了人,万一得罪的是自己上级,不就等于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吗。 吏部整理好公之后,转交给都亭驿使,驿使再命通传骑快马向全国各地传递公,通常传驿根据轻重缓急有三等,步,马,急递。步传是寻常人家书信来往,通过徒步、牛车等运货车辆传递。马递是政府一般性公,官员任免,政策下达等等。急递顾名思义是加急公,信封上有加急二字,用来传递边关战报、奏捷、当然还有杨贵妃的荔枝。 北庭的册书本来是进入驿站的,却又被中书省派人截下了,转到了相府中。 李林甫并不是心血来潮对这些已经处理好的公改变意见,而是要给李嗣业派过去一个节度判官,等于是右相派到大将身边的眼线。不止是他,就连王忠嗣,安禄山,高仙芝等人身边都有他的人。 这位节度判官名为庞岳,面如朗月,俊逸非凡,乃是李林甫夫人家中的一个外房亲戚,不学无术喜好吃喝嫖赌,被李林甫打发了一个京兆府的小吏,这次李林甫身边的亲信各有差遣,人力不够用,突然把他想了起来。 今日李林甫又换了房间,钻在月堂的暗间中。他盘膝坐在案几后方,中书员外郎佝偻着身子站在他面前,双手捧着北庭的公递到案几上,低声说道:“卑职又查看了一下,有人在公中做了手脚,安插调派了一个叫岑参的小吏到北庭做行军掌书记,定然是北庭方面和吏部官员勾结任用私人。” 李嗣业这么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找书,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他是盲的可能性很大。 李林甫抬起眉毛瞟了他一眼,冷淡地问道:“存档了没有?” “存了。” “把存档给我取过来,权当做一个小把柄攒着,以后说不定有用。” “喏。” 这时大管事掀开纱帐从侧门而入,躬着身子叉手道:“阿郎,庞岳在外面等着呢。” “把他叫进来。”右相又对员外郎吩咐道:“把公就留在这儿,你下去吧,此事不要说与人知。” 庞岳进入堂中,与出去的员外郎擦肩而过,还不忘在对方身上巡梭一眼,仿佛能盯出什么油水来。 他进门后也跟着李府管事叫李林甫阿郎,这样显得更为亲近些。 “阿郎,不知您唤我来,所为何事?” 李林甫的面皮宛如阴沉天幕般暗了下来,把庞岳吓了个哆嗦,发誓以后再不敢用这个称呼。 右相抓着那大信封冷觑着他说:“这里面是北庭官员的任命公和告身,你的告身也在里面,官身是节度判官,带着这些公去上任吧。” 第五百四十四章 双吏迁至庭州 庞岳虽不学无术,但在京兆府中打磨多时也成了人精,顿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叉手问道:“属下去北庭,右相可有什么吩咐?” “庞岳,”李林甫叹了口气:“你一无才具,二无学识,委身于京兆府多年是否觉得委屈?” “不敢不敢,卑职自知有几斤几两,怎敢要求右相徇私提拔。” “你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过这次派你前往北庭担任李嗣业的节度判官,不需要你做什么,只需要把他平素的言行给记下来,每隔一段时日寄送回长安。还有,给我查实在了,李嗣业学识如何,是不是似你这般略通墨?最好能给我搞到他的亲笔来往书信,若是能从中找到避讳字,那就是大不敬之罪,等于又揪住了一条小辫子。” 好阴险啊,不过这言传身教都是学问,他多多留意学一点儿,以后收拾仇家的时候用得着。 庞岳在心中默默谨记,发誓定要干好这个差,这一趟若能得到右相信任,以后升官发财的机会多的是。 “卑职记下了,一定尽心做好右相的耳目。” “不必太过用力!这李嗣业不是傻子,你一过去他就能看出你是我派去的内线。去了之后做个闲人,不要对北庭事务指手画脚,等他们放松警惕后,你也只需无意留意即可。人这种东西,藏得再好时间长了也会露破绽。” “喏!” “下去吧!” 庞岳在案几前取了公,叉手告退后喜滋滋地离开右相府。 话说庞岳回到家中后,收拾行装准备上任。但想到北庭之地苦寒,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几年,但实在放心不下家中的美貌小妾,怕她离别后耐不住寂寞。苦思无策之际一咬牙,决定把小妾也带着去北庭。 正妻娘子知道后不甘罢休,痛骂庞岳“带着你那小骚蹄子到外地快活去,把我们一家大小连同孩儿都不顾了!”庞岳争辩不过娘子,无奈之际,只好决定拖家带口全部带到北庭。 这事他没敢让李林甫知道,若是右相知道,非气得跳脚不可。叫你去北庭当内线还要拖家带口,你是怕李嗣业抓不住你的软肋吗?哥奴终究还是百密一疏,没有叮嘱到位。 庞岳已经带着吏部的公挟带着家小去北庭上任了,库班尼却还钻在长安西市的邸店里。他在等米查干和岑参的消息,只要把岑参说通,他就能陪伴其一同上路。 岑参也在租住的地方等得焦急,不是说事情用不了几日就能办完吗?等了半个月却没有任何音讯,这让他如何耐受得住。他也不好意思去问米查干,只好就那么耐心地耗着,每日仍然去东宫内率点卯。 库班尼最先等耐不住了,因为随身的盘缠已经花尽,留在长安西市上百般美好只能过眼,想要尝滋味就得花钱,所以痛定思痛后,还是要赶紧去催。 米查干被库班尼催促之后,连忙去找他买通的吏部主事,才得知公早就发出去了。只是发往东宫的调令不知为何没有音讯,有可能是吏部有人在眼红扯皮,米查干又增补了一些钱,把事情给圆满解决。 庞岳出发后的半个月,库班尼才伙同着岑参离开长安,出塞前往北庭。 两人行李轻省,快马轻舟速度自然远胜庞岳拖家带口。但是人墨客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每到一处都要咏怀古迹留下笔墨,这样走走停停也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等到达北庭境内之后,岑参两人竟然和庞岳一家半道相遇结伴而行了。 庞岳虽然学识有限,却喜欢结交人才子,与岑参一见如故,两人骑在马上攀谈起来。 “岑先生可是仗剑远游,寻古迹采风?” 岑参笑道:“凭吊怀古只是捎带,此番来北庭乃是宦游。” “哦?”庞岳大喜:“某也是来北庭任职的?不知你所任的是什么官?” “岑参要去庭州担任节度使李中丞麾下的的行军掌书记。” “哈,这可真是巧了!庞某也是去担任节度使李中丞麾下的节度判官。” 岑参叉手见礼道:“那么岑参就先行见过庞判官了。” 庞岳哈哈大笑:“不必客气,大家都是同僚,何必要分个你高我低。” 岑参还在心中琢磨,以为这庞岳也和自己一样,是被李嗣业用书信从长安请过来的。但反观此人的言行举止,不似有才学的样子。不过他这人比较沉稳内敛,绝不轻易表达未认定的猜测。 庞判官也心中疑惑,这岑参二人骑着快马,没有携带家眷,能和他在北庭遇上定然是后发先至。他在右相府的时候没听说有别人同调往任职啊?难道右相李林甫做了两手准备,分别派他和岑参前往北庭? 庞岳为人开放健谈,有了问题就要旁敲侧击地问清楚,不然晚上容易睡不着觉。 “岑兄,听闻这位李嗣业中丞是新官上任,不知你是如何获得这北庭的门路的?” 怎么获得?这问题真敏感,他总不能告诉对方,李中丞早就听说我的名声,也特别器重我,特地派人去长安请我来北庭任职。更不能告诉他向吏部使了一些银钱才转调过来。” 岑参只好含糊地说道:“岑某能来北庭,全赖朝廷的任命。” 庞岳心说废话,我也是朝廷任命的。他又问道:“岑书记临行前,可否受到上官的托付?” 岑参转念一想,哪有什么上官的托付,只不过是李嗣业派了一个商贾前来接洽,他稍稍端了一下姿态,便欣然应同了。当然这话也不能说出去。 他又以假话开口应付:“临行之前,上官叮嘱我要随遇而安,做个闲人,切莫自作主张,多做多错。” 这话和李林甫的那番交代又何其相似,简直跟他差不多的口吻,这下庞岳有五成相信,岑参和自己一样,是李林甫派到李嗣业身边的又一条暗线, “你的上官与我的上官倒是蛮像的,等我们到了庭州后就是一家人,希望兄能够与我相互提携。” “自然自然。” 天宝六载五月底,北庭节度判官庞岳和北庭节度行军掌书记结伴进入庭州城,两人一同进入内城郭的北庭节度使府邸。 李嗣业盘膝坐在豹堂屏风前,面前的案几摆放着吏部公信件,他拆开传递来的公,把吏部的任命书仔细看了一遍,才抬起眼角乜了庞岳一眼。 本以为只是个送信的,想不到竟然还是给自己安排的节度判官,李林甫果然疑心深重,还派了个人来监视自己。 他又抬头打量着岑参,一时竟有些眼热,这可是四大边塞诗人之一的岑参,如今却在自己的手底下当幕僚,虚荣心进一步得到了满足。 虽然对他们两个有着截然不同的好恶,李嗣业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对两人持一样的态度谈笑温言接待,声称“来了庭州别见外,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我马上就派人给你们安排收拾住处,先安住下来再说。” 第五百四十五章 郭子仪遗憾离任 李嗣业立刻给两位幕僚安顿住处,分别在节度使府邸的左侧和右侧,其中庞岳分配的宅院较大,可充分显现出李中丞对这位判官的重视,岑参的宅院要小一些,但胜在雅致独特,让他由不得相信,以前住在这院子里的,定然也是审美水平极高的人。 庞岳所携带的家眷和物件太多,夫人和小妾叉腰院墙旁边,指挥着兵卒们从车上往下搬东西。也怪难为庞判官,一路近五千里连妆奁、铜镜、衾被和卧榻都运到庭州,买牛车买草料的花费早已超过家具的十倍。 妇人们哪里知道丈夫的处境,以为来北庭当的是大官,说话办事都粗喉咙哑嗓音,视军中派来的兵卒为奴才苦力。来回搬运家具连水都不给喝一口,东西稍微有点磕碰就拿话挤兑。 “那个妆奁给我小心点儿拿,别给磕碰了!” “唉,你走路小心点!这可是檀香木做的!” 士卒们虽不至于怨声载道,但印象却是恶劣到了极点,李中丞举家迁过来的时候,夫人尚在月事中,就亲自命管家婆给帮忙的兵卒们烧茶水,还给兄弟们发了买酒的辛苦钱。这样一对比下来,这节度判官的谱岂不是比中丞还要大。 李嗣业从城外巡视营盘回来,捎带宣布了吏部的命令,又给诸将发放了告身。他路过了庞岳住处的附近,看见了庞判官大大小小的家眷。他不禁怀疑庞岳不是李林甫派来监视他的,怎么还敢带着家眷来上任,不知道他们这些边将都个个心狠手辣吗? 既然带着家眷来,那就好办了,迟早把你变成双面间谍。 他手中攥着最后一封吏部调令和告身,步伐越来越迟往都护府中走去,给郭子仪的调令十分烫手,简直让人难为情。他本来是想升任郭为节度副使,谁知奏疏送到朝中,却被右相给改了意图,直接从北庭副都护将其调为了朔方东受降城城使兼任横塞军军使。 这种调动看上去是平调,但实际上却是一种暗贬。为什么说是暗贬呢,这要从三受降城体系说起,这是中原政权在河套平原以北所建的进攻性设施,当初是汉朝为接收匈奴左大都尉投降而建,从此之后中原王朝在此所建的城池均称之为受降城,后当朝张仁愿任朔方军大总管时,建立了三座受降城,成为河套深入突厥漠北的三把尖刀。 起初三受降城主要针对突厥,危机与机遇并存,虽然偏僻辛苦一些,但容易立功。可如今突厥大乱,拔悉密、回纥、葛逻禄三部势力兴起,打败了雄踞草原的突厥,突厥残部纷纷归顺唐朝。回纥占据了突厥大部分地盘,继续向唐称臣,并且献上了后突厥最后一个可汗白眉可汗的首级。如今的三受降城成为了政治敏感之地,皇帝要求对突厥遗民进行招降接纳,回纥却要对其赶尽杀绝,皇帝又要求不得干涉漠北草原上的争斗,这种自相矛盾的皇命,让将领们小心翼翼却总get不到圣人的点,反正是出力不讨好。 李林甫这个时候把郭子仪调到东受降城,当然没存什么好心思。 李嗣业心里倒是清醒了很多,原来老狐狸不是光争对自己,他是针对所有进入他视野的汉人将领,谁对他的威胁最大,施展的手段也越阴险,所以,王忠嗣就危险了。 他走进郭子仪的内院中,正好瞧见他坐在正堂的廊柱下搓麻绳,对方也看见了他,连忙站起来躬身叉手:“中丞,不知中丞前来,有何吩咐。” “哦,”李嗣业干咳了两声,掩饰了脸上的不自然说道:“郭将军,朝廷发来了一份调令,要调你前往朔方担任东受降城的城使,这实在是令我想不到,本以为能援引你为良辅,无奈朝廷不能体会。” 郭子仪脸上没有丝毫的失落之色,可能是情商足够高。他倒反过来劝慰李嗣业:“郭子仪身为大唐将领,朝廷无论派我到哪儿,某都欣然应命。中丞不必忧心挂念,我们将来终有相聚的一日。” 李嗣业下意识叹了一口气:“也罢,将军启程之日,我在城门口为你摆酒饯行。” “好,谢过中丞。”郭子仪爽朗地笑道。 李嗣业确实感觉遗憾,如果能把郭子仪多留一段时间,他们把关系搞得深厚一些,将来共同面对安史之乱时,合作也能有更多默契。 四日后,郭子仪带着家仆一名,身边四名亲信出发离开庭州城,李嗣业身着披风站在城门口,从身边的燕小四手中托盘里接过酒碗递给郭子仪,又端起另外一碗,举在手中说道:“请喝了这碗酒,将军多珍重前程。” 郭子仪也端着酒碗说:“中丞也是。” 两人同时仰头将酒水灌入喉中,郭子仪放下酒碗,用手抹了一把髯须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中丞改日相会。” 他转身翻身上马,打着马鞭跑出几步,又掉过马头来回了一礼,与下属们并骑消失在风沙滚滚的戈壁之中。 李嗣业该安下心来经营北庭了,如今东突厥覆灭,拔悉密和葛逻禄皆归顺大唐,北庭都护府的周边失去了原有的敌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展经济,加强军队建设。恰巧今年是每隔三年的户籍造册之际,中原多数州府的百姓都逃脱原籍,给造册带来了极大困难,也致使租庸调收缴极其混乱。 庭州和西州的情况也是如此,却有所不同,两州地广人稀,除了军中屯田之外,百姓种植很少,活跃在此的均是流动的商旅和手工业者。 实则上两州的土地肥沃度是略优于安西的,这里很容易被打造为粮食种植基地,为了将来长远的打算,他希望能够让北庭能够供应起安西北庭两地的军粮贮备。 还有一个是人口,只要有人口的红利,碛西就能够长久的坚守下去。兵源如果也能够自给自足,就算有朝一日安西北庭被切断与朝廷的联系变成飞地,也不至于满城将士尽皆白头。 还要琢磨一个相对公平的商税之法,把钱袋子也给充足起来。 他把岑参叫了过来,两人商量初步应该从何处入手。 岑参捻着胡须琢磨道:“中丞所求者,无非是粮食,人丁,钱财,只是如今北庭三者俱缺,先从哪一方面下手,都难以下口。所以我建议中丞先从耗费最小,收益最大的方面着手。” “那一方面收益最大?” “应是商税。” 第五百四十六章 岑参参谋良策 由于商业的流动性,它的税收对于专制封建王朝来说一直是大难题,同时也引起了统治者对商人的反感。多数王朝实行的是盐、铁、丝绸、茶叶等高利润产业的专营,这种官办经营方式会扼杀商品经济的活跃性。能够大幅度赚取利润的只有宫廷和所谓的皇商,中下层的供应商和手工业者深受盘剥,无法壮大规模,只能够沦为小手工业苟延残喘下去。 但是不实行物产专营,商税又无法公平全面地收取,税收漏洞就算放在现代政府也无法避免,更何况是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古代,征商税纯粹是看人品和缘分。明君们看着富可敌国的大商人们眼馋,自身的气度又使得他们不愿意干抄家破门,杀鸡取卵的事情。 古代商税的征收方式无非是过城关或集市税收,这两种方式都能轻松地逃避过去。比如过城门的征税,只要贿赂城门官员,把贵重物品报成廉价的商品。再如集市税收,大商贾们完全可以利用其影响力,在集市以外的地方进行交易,甚至是暗中交易。 北庭位于丝绸之路的北线,来自大食、昭武九姓,东部的葛逻禄和回纥商人们都从这里通过,此处没有像安西那样完整的驿站系统,甚至庭州、高昌等城中都没有像西市这样完备的交易场所。 岑参因此向李嗣业建议道:“中丞不如先从过所牒下手,凡从外境进入的商旅都必须有北庭都护府开具的过所,才能够顺畅通行。当这些商旅到都护府开具过所时,就预先把税给征了,征税的数目根据商队的人员和牲畜数量,货物的多寡来进行征收,这样能保证一定的公平性。” 李嗣业犹豫地问道:“那若是这些商旅因为躲避征税,不从我们北庭境内行走,反而绕远路跑到安西都护府开过所怎么办?” “这个就只能要求安西都护府也利用过所牒进行预先征收了。” 这不等于废话吗,他一个北庭节度使,如何能命令安西都护府改变政令。岑参也感觉此议不妥,连忙补充说道:“中丞可以将税率调得低一点儿,想必商旅们也不至于为了省这点钱而绕远路。” 岑参再度叉手说道:“我再向中丞提交一个建议,那就是庭州西州户籍的商贾拿着户籍注色到都护府开具过所时,可适当减轻税率。” 李嗣业当然明白,这是为了本地留住流动人口而做的政策调整。 岑参又说:“高昌盛产葡萄美酒,城中仅酒坊就有几十座,不少中原商旅都来高昌进货,这个税收也是不小的进项。” 李嗣业琢磨了一下,问岑参:“可否预先对酒坊进行产出征税,酒坊自然会提高葡萄酿价格。” “也可,但是这个需要中丞派人到酒坊去详谈。” 税收的事情谈完了,李嗣业又问及岑参鼓励百姓垦田的事情。岑参建议道:“为了吸引百姓多种田地,吸引外地人来庭州种田。我建议中丞预先发下布告,从今年起主动开垦荒田者可到蒲昌、金满、轮台等县廨主动上报亩数,再由县令亲自前往登记造册。同时对庭州西州境内现有土地进行田亩清丈造册,把旧有土地和开垦荒田进行区分。都护府下达优惠政令,百姓每多开辟一亩荒田,给予少量的经济补助,并且开垦的荒田第一年的产出不予征收租庸调。” 李嗣业不由得拍手赞许道:“这个好,用优惠来吸引百姓增加田亩,可提高我北庭粮食的年产量。” 他紧接着问道:“那么如何增加庭州和西州的人口?” 岑参揉着眉头咂舌道:“这个可没什么好办法,只能鼓励发出告示鼓励生育,谁家的孩子最多,可以获得都护府的金钱实物奖励。” 李嗣业点了点头道:“这也算是个办法,但收到成效已经是在十年二十年以后了,我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岑参表情怪异地悄悄瞅了李嗣业一眼,中丞今年才刚刚而立,正是年富力强时,怎么就等不了那么长时间,难道他知道自己的大限之期? “那岑参就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庭州虽不似安西贫瘠,但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比不上江南春光好,也比不上塞上江南河套,更比不上天下富庶的陇右,外来人一般不愿意迁移至此。” 岑参说得很对,中原和江南都很富庶,谁愿意跑到北庭来定居,除非那些定了流放罪的犯人。 但朝廷发配流放,都是往岭南等瘴气丛生的南方发配,北庭安西虽然条件差一点儿,坏境恶劣还是比不上岭南。他想着应该试探性地向朝廷上一封奏疏,希望朝廷能够把一些罪行较轻的犯人发配到北庭来,也能增加一部分的人口。 他同意了岑参的大部分决策,并准备在北庭都护府开始实行,都护府过所牒的发放暂时由岑参统一负责起来,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由于岑参时常出入李嗣业的节度使府邸,引起了庞岳的注意,也引起了他的不满,都是刚到北庭不久,也都是李嗣业的幕僚,同时也都是右相派来的暗线,凭什么你就如此受李嗣业器重,而我就要在此坐冷板凳。 庞岳刚到的前几天,李嗣业还经常召唤他表示亲近,但真正做事情的时候,却把他这个节度判官给搁置了。庞判官心中表示这怎么可以?我还要接近你刺探消息,这样被排斥在外,牛年马月能够完成右相的托付。 他必须想个办法引起李嗣业注意,必须得到他的青睐。 玩无间道的人得自身有才具才行,可这位庞岳除了玩叶子戏赌博有两下子,斗鸡水平也不低,但其他方面就差强人意了。可能经过李嗣业与他的几次交谈,也得知出他确实是没有大才,也没有歪才。 既然才华让对方看不上,那就只能想办法立功了,可眼下有什么功可立呢?他整整琢磨了两个下午,才终于想出一条颇为奇葩的主意那就是到李嗣业面前告岑参的状。 不就是因为这个岑参在中丞前面得了重视,才使得他的话没人听,他的脸都没有人去看。要想接近李嗣业,就必须打败竞争对手岑参。 第五百四十七章 农牧起纠纷 庞岳的神情显得犹疑,他不确定自己的告状能否起到作用,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寄希望于李嗣业的多疑了。 等庞判官离开中堂后,李嗣业立刻差人去把岑参叫了过来,岑参正在都护府内筹办过所征税的事情,节度使突然邀请让他前去,这让他疑窦丛生,还以为之前商量的事情又重新推翻了。 岑参站在堂下叉手行礼:“中丞唤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嗣业起身邀请:“来大诗人,请坐。” 他盘膝坐在旁边的羊毡上,感觉颇不自在,李嗣业突然开口问道:“你与庞判官是何时相识的?” 岑参不知他为何会这么问,如实答道:“之前并不相识,只是前来北庭赴任的路上巧遇,结伴而行了一段时间而已。” 李嗣业心下了然,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个庞岳为人奸猾,不可付之以真心。” 岑参听得摸不着头脑,但又不便细细详询,心中猜想难道这竖子在中丞前面进我的谗言了?他连忙改盘膝为正襟危坐,同时高举双袖在额前叉手:“中丞” 李嗣业摆了摆手说:“你是我专门请到北庭来的,你的底细我岂会不知,不要担心某些人的贼喊捉贼,你只管去筹备过所征税的事情。” “谢中丞信赖在下。”岑参施施然地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了都护府中堂。 李嗣业果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内疏远了岑参,依然让他全权负责都护府过所征税的人事安排,但是从不前去过问。他也把庞岳召到了身边,每日到城外巡查军营,或到军垦区巡视屯田都带着他。 这让庞岳心中窃喜,他的状告果然收到了成效,就算李嗣业不能确定他是右相派来的内线,心中肯定也是怀疑了。他这个真正的内线完美地避开了火力,李中丞每日带他巡视不就说明自己受到重用了吗? 至于岑参到底是不是右相派来的,这事已经不重要了。 庞岳可能从混迹官场开始就没有真正地做过事,不然怎么会把跟在屁股后面当跟班误当做重用?如果这也叫重用的话,牙兵校尉燕小四岂不成了北庭栋梁。 这一日李嗣业带着庞岳和牙兵们到庭州下辖的轮台县巡视百姓的开荒情况,顺带采访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 庭州西州一带的远原住民乃是姑师人,现在的百姓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姑师人的血统。姑师人曾经在此地建立过一个长达六百年的国度,便是汉朝时的车师国,都城设在在交河,后车师国被柔然所灭,唐初时为高昌国。 现在的轮台已经没有纯粹的原住民了,经过从汉到唐的几个世纪,姑师人兼具了匈奴,汉人,突厥等民族的血统,成为民族融合的一个缩影。 他们策马路过村庄时,见有农人提着钁头在地里劳作,这里的百姓皆穿着窄袖窄裤腿的褐麻胡服,上衣下裳都很宽松,由于日照强烈,很少人穿杂色衣衫,头上裹着白色的缠头巾,用来遮挡风沙,奇怪的是有人左衽有人右衽,难以区分汉胡。 李嗣业下马与农人闲谈了几句,得知他们所种植的都是从中原传过来的小麦或粟,都是比较耐旱的作物,也种一些苎麻,用来混着羊毛编织褐麻。 众人翻身上马,继续向北行进,来到一处水草丰美之地。此时日头正盛,李嗣业领着众人站在一处坡头上,有习习凉风吹来,让人心旷神怡。举目眺望远处,能够看到远处的沙陀碛,沙丘连绵不绝,与这边的草场仅仅隔着一条河。如果岑参在这儿,绝对能够创作出一篇绝美的诗歌。 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庞岳,可惜是墨不通的草包,只会耍弄心眼而已。庞判官留意到李嗣业的目光,顿时感觉浑身不自在,甚至还有些难为情。 他们牵着马下坡时,听到不远处的争吵声,看上去是两拨百姓发生了冲突,一边人多是手持弯刀,另一边人多挥舞着农具,言语粗俗污浊对骂声不止。 李嗣业挥了挥手:“走,过去看看。” 庞岳拽着马缰大步走在最前面,抖露出官威对着众百姓喊道:“都干什么呐!把凶器给我放下!” 争吵中的众人齐齐转过身来,脸上的凶悍尚未逸散,农具和刀锋都还举在手中。庞岳习惯了在长安做官,见惯的百姓受到官员呵斥都是潜身缩首,讷讷而退,哪里知道西北边疆的民风彪悍。 庞岳一看吓不住,慌忙退了回来,缩在李嗣业身后半个身位,才又稍稍挺起胸膛。 李嗣业朗声问道:“各位为何在此相争?” 众人看到李嗣业身后跟着几名披甲持刀的唐军,又看到了他身上的官服颜色很深,据此判断出来的可能是唐军的大官。但他们仍旧把武器举在手中,所朝的方位还是对头,放低了声调说道:“既然朝廷的大官来了,就请官爷来评评这个理。” “我先来说!”一人把弯刀贯回腰间刀鞘中,转身弯腰对李嗣业叉手道:“官爷容禀,我们是轮台县境内放羊的牧民,河边的这片草场是我们世居放牧之地,谁知这帮三道里的这帮田舍郎竟要跑过来刨我们的草场开荒,你们把草场都种成粮食,让我们这些放羊的怎么活?” 垦田这帮人不甘示弱,纷纷呼喝放屁,他们也推举出一个能说会道的,把锄头扔在地上,更加恭谨地朝李嗣业地叉手:“官爷,这些人说这里是他们的草场,真是一派胡言,这里分明是无主的荒原,这地下没有一根草是他们种的。凭什么他们就能来放羊,我们就不能来开荒?” “再说了,新任的北庭节度使李中丞已经发下了告示,鼓励我们这些百姓在州县之内开荒,任何人不得阻拦!你们这些顽愚的牧奴,不知道粮食才是生计之本吗?阻止我们开垦荒田,岂不是在跟朝廷作对,和都护府作对,和李中丞作对!” 嗬,这大帽子扣的,竟然会利用都护府的政令来压制反对者,把矛盾上升到垦田制度和牧民的对立,除了以势压人外,还曲解了都护府告示的内容。 十几个牧民顿时哑了嗓子,他们从未想过要与都护府的告示作对,但还是感觉很委屈。 这位说完后,还得意洋洋地朝李嗣业叉手说道:“尊驾身为都护府的官员,想必也该知道朝廷最近发下的布告吧。” 李嗣业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扭头去问那位牧民:“站在哪里能看尽我们脚下的这片草场?” 牧民朝着西北方指道:“那边儿有座山,在附近几座山包里最高,应该能够看个差不多。” 李嗣业挥了挥马鞭:“走,上山去。” 他在疏勒担任镇使时,就遇到过这种农田争夺优质草场生存空间的问题,那时是疏勒军的屯垦田占据了赤河两岸的牧场,李嗣业上任后立刻改变了这种做法,垦田只能在草场和山林的边缘地带,以免对草场和森林造成破坏,军中自然照章执行。但无论是在疏勒还是在北庭,他还没有解决过农民和牧民之间的纷争。 第五百四十八章 自作聪明者自误 一帮人前呼后拥上了山,山下的草地成片茵绿,绵延到几座山的脚下,或绕着山头向南方铺展开来,玉带般的河道从草场中间横穿而过。配着腰刀粗犷的牧民指着脚下的草场说道:“从这边开始,还有那座山的后面,全是我们放牧的草场。” 李嗣业扭头转向西边,尽头处草色变淡了一些,再往远处更有不少裸露的黄土。他伸手指着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那边好像是过往的商道和村落。” “对,对!”几个垦田百姓推举出来的代表说道:“官爷,那边就是我们居住的村落,村落后面就是田亩。” 李嗣业奇道:“既然村落附近有你们的农田,为什么不接着农田边缘开垦荒田,为何偏要跑到这草场上来呢?” 牧民们得了撑腰,顿时气势又壮了起来:“官爷说得对,你们分明是眼馋我们这边草场的肥沃,所以才跑过来想侵占草场!” 这些垦农纷纷回嘴:“垦荒田当然是选土质好的地开垦,这没啥不对的吧!凭什么只准你们放牧,就不准我们垦田!” 李嗣业愣了一下,没想到种地的也能比放牧的彪悍,当着自己这个唐军高官的面,竟然也如此强词夺理。 他指着远处的农舍,朗声说道:”垦田也要有个规划才行,不能够乱耕乱占,既然你们的村舍远在十多里之外,所开垦的荒田也必须围绕着村落和道路,不得随意侵占草场。” 刚才站出来发声的垦民之一叉着腰,紧皱眉头硬气地站在李嗣业面前,倨傲地翘起嘴角叉手道:“官爷,让百姓垦荒开田可是节度使李中丞的决策,你现在不让我们在此处开荒,倒是让我们摸不清头脑,我们到底是该听你的,还是该听李中丞的?” “哼哈,”李嗣业不禁被他给气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刁民,把他发出的政令和告示当做武器来攻击他人,他若是整天坐在都护府中,不出来亲自考察,坐在家中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庞岳从旁站出抽动腮帮冷笑道:“刁民,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的是谁” 李嗣业伸手拦住庞岳多嘴,背负双手仰头说道:“自然是听我的,北庭节度使李嗣业只知道发布公奖励开荒,却不注意保护草场和山林,等某回去以后,就立刻命他重新拟定告示。这田舍汉是干什么吃的!制定个告示都这么不严谨!他难道不想干了!干不了可以滚回高陵乡下种地去!” 庞岳在一旁吃惊地张圆了嘴巴,竟然还可以自己责骂自己,这类操作他从未见到过,简直大开眼界。 这帮牧民和垦农也骇得不轻,在他们的眼里,掌握北庭军政大权的一镇节度使就已经顶天了,这位随便一开口就要让他滚回乡下种田,官位岂不是更大。 他又转身对垦农们说道:“你们这几天先回家去,暂时不要开荒,等安西都护府新的告示发布出来,再根据布告垦荒也不迟。” 垦农们面面相觑之后,只好叉手告退,一群人扛着农具跑下了山。 牧民们要对李嗣业表示感谢,但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总不能简单地称呼为官爷了,只好躬身叉手嗫嚅不能言。 李嗣业对他们摆手说道:“把草场留给你们,但你们也不可无节制的放牧,要规划出春夏秋冬牧场。” 牧民们惊讶之余,没想到这位来自中原的官员,对游牧也如此通达,连连叉手道:“喏,我们一定奉行您的令旨。” 等这帮牧民也离去后,李嗣业站在山头上举目眺望,天边白云悠悠向西游走,大漠黄沙尽头有孤雁振翅。他也决定继续向西走,巡视一下北庭管辖范围内几个守捉城。 他对身后的庞岳开口问道:“庞判官,出行的时候带笔墨纸张了吗?” “中丞,带了,就在我马背上的牛皮袋子里。” 李嗣业左右顾盼,口中说道:“就在这里找个地方,我要给岑参去封书信,让他重新以都护府的名义出具一封告示。” 庞岳身体没有动弹,犹疑地问道:“中丞,我们不回去吗,还要写信寄回去?” “当然,”李嗣业说话很简短,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他紧接着说道:“轮台往北还有几个守捉城,我们一并巡视过去。” 庞岳叉手称喏,立刻下山去从马背上取具袋,燕小四几人则找了一块不小的石头,把较平坦的一面翻上来,可暂且当做案几。他们收拾齐备,庞岳也抱着具袋上山来,把袋中的纸张取出,找了两块小石当做镇纸。庞岳亲自跪坐在一旁磨墨,心中大喜庆幸,李嗣业亲自动笔写信,真是难得一见,右相交代要李嗣业亲手笔迹的事情,竟然这么快就要实现了。 他将亲手磨好的墨与砚台放到野生案几的一角,用小篆笔蘸饱了墨汁,然后递到了李嗣业手中。 李嗣业抬头默想片刻,突然扭头对觑了一眼庞岳,伸出笔说道:“我忘了你也是读书人,要不这信由你来代笔吧。” 庞岳代笔是没问题的,他虽然墨不通,但练字的水平还算可以,他险些就将喏脱口而出。幸亏外置的大脑让他保持清醒,眼下是得到李嗣业亲笔字迹的最好机会,必须得想个办法推脱过去。 他灵机一动,连忙伸左手捏住右腕,故作愧疚惋惜地说道:“我本想替中丞代笔写信,无奈前日骑马时伤到了手腕,实在无法执笔,还请中丞多多见谅。” 李嗣业欣欣然笑了:“没有关系,回去之后休息两天,到军中医官处领一些金疮药,好好治疗手腕。” 他身边除了庞岳之外,都是些粗俗的军汉,哪里会写什么信件字。只好为其难自己提笔开始书写。信件完全是以白话的方式写就,大概内容就是有人利用朝廷的告示,侵占草场和山林,你立刻重新拟定一个告示,要求垦田的百姓不得超出荒田的边界,并要求农民开荒前到都护府进行登记造册,私自开荒不进行登记者,不但不给予补贴,第二年还要强征租庸调。 就这么短短的一二百字,他勾画涂抹了好几次。庞岳偷偷探头过去一看,不禁皱起眉头,李中丞的字写得真差好丑,行草不似行草,楷书不似楷书,字体东倒西歪,中间还有几个错字,简直不堪入目。 他庞岳的字水平就算是倒数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差的,连书写的内容都他奶的是大白话,看来这位李中丞真的是除了打仗杀人之外,什么都不会。 李嗣业搁下笔墨,把写好的纸张揭起来,口中轻轻吹吐着凉风将墨迹晾干,又折叠起来伸手交向燕小四,口中边说:“小四,你立刻回去把这封信带给岑参,命他立刻重新拟定告示,张贴于北庭各地。” 燕小四刚要伸手接过,庞岳突然插嘴叉手求道:“中丞,我忘了家中有重要的事情忘了,所以我愿意替燕校尉跑一趟,把这封信带给岑书记。” 李嗣业故作不知他的用心,犹疑地问道:“身为节度判官,怎么能行这跑腿传令的勾当?于礼不合。” “中丞莫要责怪,庞岳正是要多多体验那些传令兵卒们的不易,请中丞恩准。” “这,好吧。” 庞岳最终持着信件下山纵马而去,李嗣业遥望他身躯化作的黑点,鼻孔里喷出一股嗤笑。 第五百四十九章 右相解疑心 庞岳怀中揣着李嗣业的亲手笔迹,打马狂奔了个五六里地,马蹄在地上蹬踏起漂浮的烟尘,他猛然拽起缰绳将马匹拉停在了山谷间。 他临时想起一个事,离开长安前右相曾经交代,好像要把李嗣业亲手涂写的笔迹送长安,可是这道令他又不敢不带回去,节度使写出去的信就相当于公,偷换公可是杀头的大罪。 苦思无策之际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临摹,把李嗣业的字迹照猫画虎给画下来,反正不忍直视就对了,然后把假的那份儿给岑参,真的那份儿命下人带回长安去。 打定主意之后,庞岳的气息就沉稳多了,再度打马朝着庭州城方向奔去。 他一溜烟儿进入城门中,士卒正要阻拦,瞧见了他身上的官服,又慌忙撤了开去,马蹄得以长驱直入奔到内城。穿过内城的横道,看到自己家所住的巷口,拽偏马头拐了进去。岑参就在道边散心,瞧见他这么焦急便喊了一声,谁知对方竟没有听见。 他在家门前翻身下马,仆人连忙上前拽住马缰,他顾不上说话便冲进了院门,刚要去书房,才想起来搬家进来不久,书房因为漏水掉墙皮,正在请工人修缮,他的房四宝和案几都还在小妾的房间里。 庞家美妾正坐在窗下提针刺绣一柄团扇,听见庞岳闯进门来,针突然扎了手指,痛得嘤咛一声,她将指头含入唇中。庞岳转身双手抓着门扇大力闭合,又将门闩插上。 美妾脸颊闪过一丝娇羞,放下团扇舔舐着手指说道:“我的风流郎,难道你就这样着急吗?” 说完她便要把肩头的披帛褪去,然后宽衣解带,谁知阿郎进门口竟不看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卷纸甩在案几上,对着小妾喝道:“大白天的脱的什么衣服,赶紧过来给我磨墨!” 小妾黛眉微蹙,连忙放下针线活蹲在案几前,打开砚盒,端起桌上的瓷瓶浇进去一些水,手指捏着墨棒轻轻地在砚台上研磨。庞岳顾不上欣赏红袖添香,把李嗣业的笔迹铺在案几上,又取出一张相同的白麻纸,对齐贴在上面,仔细一看光线太暗,连忙吩咐小妾:“赶紧的,在屋中多点几盏油灯!” 她在庞岳周围的房梁上多点了几盏油灯,光线相互交错形成了无影灯的效果,庞岳蘸饱了墨汁,屏声敛息在纸上轻轻涂抹,连被涂抹的错字都仿得极其认真,由于用功过度,汗水不知不觉从他额头上渗出。 小妾从袖中抽出丝绢,轻轻擦拭丈夫额头上的汗水,同时对他的行径疑惑不解。仿造临摹人书画古已有之,但还从未见过临摹这么丑的字的,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庞岳把笔搁下松了一口气,吹干纸张上的墨痕,将两张纸拉开来一看,虽依然能够辨清真伪,大体上已经形似了。他满怀骄矜道:“看看,像不像?像不像?” 妾室捏着丝帕点着唇角道:“像是像,可是?” “行了。”他把赝品和真迹分别叠起来,分别塞入两个信封中,来到下人们所住的前左右厢房,把真迹交给其中精明强干的一名仆从,低声吩咐道:“你稍后准备一下,带着这封信前往长安,交给右相府的管事。” 他自去拿着那张临摹好的书信前去都护府,出门前还骑了马装作气喘吁吁的模样,造成了一路奔波未作停留的假象,下马快步走到岑参所在的值事房,进门就掩起袖子擦汗,装作很热的样子从怀中掏出信件递到岑参手中,躲着他的眼睛又毫不在意地说道:“中丞要你重新撰写一封告示,对于垦田开荒的百姓应该限制,不可让他们刨了草场和山林。” 岑参冷静地盯着他,就像在看一段不好笑的脱口秀表演,然后问道:“中丞只是让你传话,没有书信吗?” “有,有。”庞岳连忙从怀中掏出信件,递给了岑参。岑参双手抻展开来,瞬间瞪大了眼睛。这一下把庞岳吓得够呛,认为岑参看过李嗣业的笔迹,这下可就露馅了, “这是李中丞的信?” “是啊,”庞岳说话也显得没有底气。 他很快想明白过来,原来这厮是是被李嗣业的字惊到了,他想象不到堂堂的北庭节度使,写字竟然可以烂到这个地步。 还好可以认清内容,大白话讲述的也很有条理,岑参将信件放在案几上,开始琢磨着如何拟定告示。 庞岳自然告辞退去,心中不断反思自己有没有什么漏误。 他派出往长安送信的仆人当天下午便出发了,沿着驿站一路向东南,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到达长安城。这位奴仆进城后,立刻去右相府把信件传给门人,并且叮嘱这是从北庭传回来的信,要亲自给右相阅览。 门人拿到信后不敢怠慢,立刻交给负责门房的管事,门房管事根本不知道右相在哪里,只好去找大管事。相府的大管事在长安城中另外有一座府邸,此府邸富丽堂皇,内有亭台楼阁,娇妻美妾成群,但凡李林甫入朝之后,他就能闲下来一会,回自己家找个美人乐呵一下。 管事找到了大管事府,经过门房通报进入了院子里,可惜对方在姬妾的房中。等片刻之后,大管事推门而出,边跨门槛边系上圆领袍的扣子,一边对管事说道:“有什么事情,回相爷府上再说。” 他们这边刚回到相府,李林甫的车驾已经到达了前门,前后左右各有右骁卫的三十名铁甲兵开道,刺客休想接近五十步之内,就连右相下车的时候,也有十六个手持大盾武士将马车环绕作半圆,藏在远处的弩手看见这一幕也得傻眼。 大管事连忙从门中迎出,把阿郎扶下马车,在他身边低声说道:“北庭那边好像来消息了。” 李林甫回头森然环视街道,然后低着头说道:“今天去回字堂甲戌号房间,进去再说。” 右相进入府邸,下人们将马车牵走,右骁卫的兵卒化整为零守在相府的各个要点。 等穿过内院的大门时,李林甫已经屏退了所有仆从,只剩大管事跟在身边与他往定好的房间而去。 两人进入房中,大管事拉严了隔扇门,从怀中掏出信件铺开纸张放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才又点燃了立在房间里的两个铜灯柱。 李林甫双手攥着纸张举在手中,透过光亮去看上面的字迹,笑容从眼角泛滥到了整个脸上。 “李嗣业果真不学有术,不通墨,区区大白话贯穿全篇,还错了六个字,若是让圣人见到这副字,恐怕也是不忍直视吧。哈哈,吾无忧矣!” 他将这张纸叠起来,交到大管事手中,由于心情愉快,说话也显得俏皮起来:“把李嗣业将军的真迹给收藏起来,说不定多年之后还能够变得价值连城。” 大管事也跟着呵呵笑起来,以捧哏的觉悟又补充了一句:“说不定将来世风日下,真会以丑为美了。” 李林甫开怀大笑,笑过之后吩咐道:“接下来你去吏部运作一下,把庞岳给调回来,有了节度判官这样的资历,回京可为户部郎中。” 管事心中疑惑,问道:“不把他留在李嗣业身边了?不是说充当眼线监视么?” ”算了。庞岳为人粗俗不够细谨,让他短时间做事还可以,若是时间长了,很容易被李嗣业抓住把柄控制住,反而增添了许多麻烦。听说他将家眷都带到了北庭,真是蠢得无可救药,还是早点回来,省得在那边丢人现眼。为什么我的手底下尽是这种蠢才!” 管事笑着宽慰道:“蠢才也有好处,他听话呀。” 李林甫抬头发笑,笑着笑着逐渐眉头紧锁,扶着案几沉声说道:“接下来就该对付皇帝的王义子了,他身兼四镇节度使,已至外将巅峰,再让他进一步那就是入朝为相了。我扶持胡儿安禄山,本就是为了与其相制,无奈这胡儿底子不够,完全落在下风,反被他弹劾说意图谋反。有本相坐镇朝中,天下有谁敢起狼子野心?” “所以在他入朝成事之前,须得摘掉他的爪牙,去掉他的积威,若能彻底清除更是一了百了。只是,怕将来惦记着刺杀某的人会是越来越多。” 管事站在身边,感受到右相骑虎难下的窘境中所积累的那些愤怒,身体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第五百五十章 名将之痛 李嗣业从庭州几个守捉城巡视归来时已经是十一月底,庭州的商税收取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地百姓的开荒垦田也有了初步成效,对于垦田的补助金额多少,是个值得研究的事情。如果补得多了,就会有人为了赚补助钱,把刚耕出的田给废弃掉,如果补得太少又不足以让人心动。所以经过商量之后,李嗣业决定给当地百姓每亩地补助十六钱,同时提供初次种植的种子。 没有人专门为了这十六钱而垦田,他们所看重的是都护府提供的种子和第一年所免除的租庸调。 李嗣业进入节度使府邸正堂里,掌书记岑参连忙来见他。两人谈论了一下眼下某些政策的漏误。 岑参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一桩事情,属下不知该不该说。” “你但说无妨。” “前段时间庞岳带着你的令信回来向我传递,曾经半途回家很长时间。但凡传递公,不得半途转移,以免有盗窃篡改公之疑。庞岳他身为官吏,不会不明白这个规矩,所以属下怀疑他” 李嗣业淡然问道:“那封信你还留着吗?” “留着,”岑参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了那张纸,李嗣业伸手接过来,只抻开看了一眼,心下赞许还临摹得挺像的,他将纸叠了两叠,塞进了自己的袖口中。 “庞判官为人粗俗不够细谨,才有这样的漏误,所以不必管他。” “可是”岑参在心中咂摸,这绝对不是什么漏误,而是有意为之。 李嗣业抬手拦住他的话:“你不必理会这个人,他颇有些后台,来我们北庭完全是混资历的,恐怕要不了多久,人家还会被调回长安享福。” 岑参心中明悟,便不再追问这些事情。李嗣业扶着膝盖长立而起,对岑参摆摆手说道:“我这边没什么事情了,你回去休息吧。” 岑参告退之后,李嗣业也回到了内院的书房,坐在案几前翻开了放在上面折叠的册子。 这是安西留后院抄送的邸报,是对这几个月朝中大事的汇总,有助于他们这些节度使们认清朝中的形势,好做出一些决策上的调整。 天宝六载算是天宝前后期的一个分水岭,因为今年发生了许多影响极大的事情,这些事情所造成人事的变化,注定了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的爆发。 太子两次被诬陷就不说了,但这其中被冤杀了多少官员都不及细数,吉温、罗希奭酷吏之名闻名天下,地方官员闻其声便战战兢兢,遂称吉网罗钳。太子看似地位不稳摇摇欲坠,实际上却不会有什么差池。 因为皇帝的内心很矛盾,太子这个位置必须要有,不然将来他撒手西去,兄弟争斗引起外将入朝怕断送江山。但太子的存在又让他心中担忧,害怕这小子趁他老迈行险招,毕竟李亨也不年轻了,上次见他头上都有白头发了,谁不想早点位登大宝。 要照李林甫的想法换掉太子他也不愿意,因为天下乌鸦一般黑,李家儿子一个德行,换一个还不如李亨老实。若是如了李林甫的愿,宰相和新太子勾结,还有他皇帝的活头吗? 这着实是一个难解的结,任何缠入这个结中的人,都不免身死家灭,就连王忠嗣也不能例外。 他翻开四月份这一页,上面记载着安禄山在河北筑雄武城,在城中铸炼兵器,说是要加大力量防御契丹。并且还写信邀请王忠嗣派兵来共同进行军事演习,捎带去揍一下契丹和奚部,实际上是想留王忠嗣的兵为自己所用。 但他万万没想到,王忠嗣会亲自带兵前来,这下安禄山怂了,自然不再提演习的事情。王忠嗣空着手跑了一趟,回去越想越不对劲,感觉这胡儿是想截留自己的兵为他所用啊,于是便写了一封弹劾的奏疏送抵长安,言明安禄山居心叵测意图谋反。 这是继张九龄之后第二个人预言安禄山有反心。安禄山此刻圣眷正隆,皇帝自然不会相信,以为王忠嗣联想能力丰富反应过度。 其实李林甫也深知安禄山居心叵测,所以才时常对其进行敲打,他相信自己能够镇住这个胡人。况且安禄山一心往边疆经营,不打算往朝中发展,这是令他最满意的。 王忠嗣身兼四镇节度使,感觉自己顾不过来,便向李隆基上表,辞去河东朔方节度使,专心经营河西陇右。 等到十月初的时候,李隆基突然心血来潮,要求王忠嗣拿下丢失多年的石堡城。这地方地势险绝,周围群山环绕,只有两道峡谷可通,可真正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想拿下这里,非得用无数将士的性命来堆不可。王忠嗣立刻上奏疏禀明皇帝,细数攻克石堡城的弊害,表明应该徐徐图之,而不能急功近利。 这让李隆基心中很是不爽,相当年信安王李炜是怎么打下来的?你王忠嗣比李炜又差了多少? 如果王忠嗣不愿意应命,河西诸将也不敢应命,偏偏此时朝中的大将董延光向皇帝上表献策,说是自己有办法拿下石堡城。于是皇帝下旨把董派到了河西,又让王忠嗣从旁协助。 王忠嗣怎么可能会用数万将士的性命去堆积别人的战功,他只把调兵权交给了董,却没有把掌管生杀和奖赏的旌节授给他。董延光指挥将士们攻城,他们又不愿意白白去送死,所以士气不振,石城堡迟迟没有攻下来。 董延光在皇帝面前拍了胸脯,现在却打了败仗,担心难以交差,所以把过错引咎到了王忠嗣的身上,向皇帝上表说是王忠嗣故意拖延。 玄宗皇帝震怒,下旨将王忠嗣召到长安讯问。 李林甫针对王忠嗣的诬陷才刚刚开始,他紧接着向皇帝下了一记猛药,命济阳别驾魏林向皇帝上表告状,说他自己担任朔州刺史时,曾经听王忠嗣说过,早年和忠王李亨一起在宫中生活情同兄弟,愿意奉忠太子。 这下又碰到了皇帝的忌讳,想要陷害谁只要把他和太子牵连在一起,简直屡试不爽。李隆基立刻下令三司会审严审,李林甫派吉温和罗希奭轮番上阵,堂堂的云麾将军,四镇节度使险些这样被两个酷吏迫害致死。 此时的哥舒翰已经是陇右节度副使,也深受皇帝器重,特地进京营救王忠嗣。李隆基准备将陇右节度使给他,哥舒翰连忙跪地哭诉请求饶恕王忠嗣,并且愿意用现在的官位功勋来抵王忠嗣的罪过,玄宗不应,哥舒翰哭泣磕头声明王忠嗣无罪,也许是哥舒翰的赤诚改变了皇帝态度,最终没有杀掉王忠嗣,将他贬为了汉阳太守。 皇帝在这方面素来是铁面无情的,杀三个儿子的时候都没有眨眼,王忠嗣作为义子能活一命,已是相当不易。 李嗣业合上邸报暗自感叹朝廷是越来越不好混了,也许远在万里之外的安禄山也会有这样的感叹,但他们心中暗藏的念头完全不同。 第五百五十一章 思想上的危险 天宝七年的上元节过后,藏在疏勒镇暗中谋划商路的戴望给李嗣业写来一封长信,信中讲述了去年的成果。戴望亲自组织了几个人去了印度,了解了商路上已知的一些困难。 胡椒的生长地多在曲女城附近,并且是野生的多,种植的少,写到这里戴望在信中表示恒河流域土地肥沃,一马平川,各种香料植物繁多,物博多到让人嫉妒的地步。大唐几乎所有的香料都来自于这里,人们只需要到森林里采摘即可,根本不需要种植。 如此物产富裕的地方,然而却四分五裂,他们要到达曲女城,途中要穿过拉利塔迭多统治的克什米尔部分地区,还有另外两个小国,而终点曲女城的统治者是耶萨婆曼,他所占据的地盘也只是曲女城的周边而已。 戴六郎善于思考,他所见的印度土地都非常平坦,即使山峰也平缓得像弧线,没有什么地理分界线,更没有长江天险和横断山脉,但是这资源丰富广大的平原上却四分五裂,有多达几十上百个城邦。 这种情况让戴六郎深思不解,印度的地形远比大唐平坦,这里的物产也远比大唐丰富,为什么这里没有产生一个长期统一的国度。什么阿育王,孔雀王几乎只能辉煌一代,身死后立刻四分五裂。 戴望要是能弄明白这个道理,他就可以被称为圣人或哲学家了。李嗣业也回答不出他个所以然,只知道这应该是地理,化多方面综合因素,也许是印度的土地资源和野生植物资源太过充沛?坏境好到不需要动员太多人进行大工程?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发展成为一个整体了。 途经的国家越多,戴望所花费的钱财和努力越多,他就像当年的高僧一般,在大地上游走了四个国家,分别求见了这些国主,把珍贵的丝绸和纸张当做礼物送了出去。国王们也很高兴,允许他在国土范围内经商居住和修建据点,而且还封给了他贵族的头衔,方便他在国土境内行动。 特别是曲女城的国王耶萨婆曼,戴六郎在这位国主身上花费的力气更大,两次带来丝绸,纸张,蜀锦,三彩和錾金簪子,引得了国主的欢心。使得国主引荐竟然加入了婆罗门教,还获取了曲女城西北处一处胡椒繁密的领地,成为领地上的贵族。 看到这里李嗣业颇为无语,为了做生意竟然连宗教信仰都可以改,这也是没谁了。 接下来戴六郎说出了他加入婆罗门教的原因,因为婆罗门教规定了四个等级,根据神梵天的躯体来演化,头代表的是婆罗门,手臂和躯干代表的是刹帝利,双腿代表的是吠舍,双脚代表的首陀罗,还有不被婆罗门教接受的广大贱民,被排斥为梵天之外的泥土。这才是真正的阶级固化,在这种宗教制度氛围的压迫下,绝对不可能会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估计连这样的想法都不敢有。 戴望得到耶萨婆曼这个婆罗门的引介,成为种姓制度的第二层刹帝利贵族。成为刹帝利的好处是可以随意盘剥下层的吠舍和首陀罗,还有哪些没有种姓的贱民奴隶,这些可都是免费的劳动力,等将来他在领地建造胡椒种植园,免费的奴隶能够最大程度地使得原材料成本最低。 婆罗门教在戴望的手中,就像是一个可利用的工具,只是为了攫取利益而用,他这种行为仍然像以前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户部小吏,保持着冷静的分析判断能力,任何宗教和人物在他的眼中,都是一颗颗可以利用的棋子。而他脸上的面具也给人以神秘感,不当神秘高雅的贵族都可惜了。 还好他现在是在为李嗣业服务。 这么看来戴望在印度原材料地的事情已经铺好了,今年可能就要从小勃律至曲女城修建一个个中转站类型的商业驿站了,这可能要花很多的钱。也不知道他在葱岭守捉城准备的那一箱黄金够不够他糟蹋。 戴望在印度那边取得了初步成效,他希望自己能够在北庭方面也能够发展。 他想扩充军事实力,但朝廷给他的固定配额就是这么多人,又没有打仗可以虚报战场伤亡,扩充兵员不会有多大成效。 庭州的本地人口较少,从本地进行募兵有些不太现实,况且朝廷配给的甲胄和武器都是有定员的,你平白无故地从长安少府监的北都军器监定制那么多套甲胄,拿来是要干什么,如何能不惹人怀疑? 李嗣业得到了一些从中原流传过来的消息,由于府兵制松弛,使得折冲府和折冲校尉们变得无用且廉价,大量的百姓想方设法地要脱离府兵的身份,继而形成一种看不起当兵的社会舆论。 因为如今正值大唐盛世的顶峰,所有人都在追求财富而忘记了职责,许多长安、洛阳、扬州的人忘记了边关还在战争的洗礼中,忘记了居安思危的本能。 当兵反而成为被他们看轻的职业,好像但凡长进的年轻人就应该读书科考,再不济也得去种田创造财富养家糊口,再不行还可以去经商,实在没出息,连这些本事都没有的人,才应该去当兵混军粮吃,至于保家卫国的意义,完全被他们忘记了。 长安的军队中充斥着一些破落户和无赖和流民,而边关的军队中,胡人的比例也越来越高,甚至有些人认为,当兵的这个职业就该这些没有家产的流民和那些只会放羊的胡人来做,越是那些繁华富贵的地方,越是认为当兵是一种低贱的职业。 这种思想实在是令李嗣业感觉堪忧,大唐没有修建长城,竖立防线靠的是十节度使和他们麾下的六十多万兵卒,如果从现在就开始宣传当兵无用思想,那么等安史之乱发生时,还有谁能戡乱恢复秩序? 李嗣业也感觉到他的北庭三军中,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思想传播,这让李嗣业感受到了一种危机,如果还唐军自己都否定自己,那他们为国守御边疆还有什么意义? 他认为应该重塑军队的思想体系,让他们捡起军人光荣,忠君卫国的价值观,因为这符合儒家的传统观念,再加上鲜明的人物事迹,起到一种学习榜样的作用。 唐人多半仰慕汉代而看不起当朝,就连贵族都把延续到汉代的祖先勋贵都当做荣耀。这应该就是人类的一种心态,就像唐朝人瞧不起自己而仰慕汉朝,宋朝人瞧不上自己仰慕唐朝,明朝人也仰慕唐朝,要恢复汉唐衣冠。 汉代的先贤中确实有不少值得当代人学习的例子,例如卫青霍去病,又例如陈汤马援,又如张骞苏武,这些人的英雄事迹,现在的唐人里能有几个人能追上的? 第五百五十二章 教导和乐器 李嗣业要想加强巩固北庭军价值观,他决定在军中发行一种小册子,宣传这种勇于战斗,忠君报国思想,把卫青霍去病,还有陈汤马援,张骞苏武等人的事迹结合起来。让他们意识到什么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让他们知道明犯强汉天威者,虽远必诛。让他们感动于苏武北海牧羊十九年,不辱使命持节归来,天下人景仰其节义。也让他们知道十三将士归玉门,什么是汉朝版的不抛弃不放弃。 他照例把这种事情交给岑参来做,让他把故事写得深入人心,把他们的精神讲得透彻一些,让一些盲也能领会其中的意义 北庭军中有不少的胡人,这些人多少不识字,各个校尉团中也有识字的人,他要求这些人不断地给他们讲这样的故事,一遍遍地使得他们的价值观趋同,而且讲的时间长了还有一种传销洗脑的感觉。 岑参得知他的决定之后,第一次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完全不必要。 按照岑参的话来说,底层的小兵卒没必要培养这么高的觉悟,一支军队的主官的思想觉悟就能够代表这支军队。岑参的言下之意是只要中丞你本人觉悟够高,还有段秀实、田珍、臧希晏这三位军使觉悟足够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人,只要能听话,战斗勇猛就只够了。 李嗣业感觉不应该这样,不能抹掉每一个小兵的作用,从古至今小人物改变历史的事情还是有不少的,再说军队不就都是一个个单兵组成的吗,形成战阵的时候他们依然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他们有权力告诉做出选择并且主动维持下去。 岑参得到命令后,立刻下去盘桓准备这件事情,李嗣业还特意从都护府的府库之中提出两千贯来支撑岑参的行为。 这件事从岑参开始牵头,由他亲自设计范姘体,李嗣业专门请来雕刻木版的师父,雕刻出全所需要的一百多个字,然后排版印刷,让雕板匠领会到李嗣业的奇思妙想心中大为感佩,一不小心就把四大发明之一的活版印刷给发明了出来。 忠义谱最先在瀚海军中发放,为了防止兵卒们当做厕筹或当做干柴给烧了,他规定把携带书册当做了北庭三军的内务条例,每天都要检查一遍。 这本册子的名字叫做忠义谱,听起来有点儿五毛钱连环画的味道,当初他还设想准备图并茂,但由于美术水平较差,就不必如此完善地做了。 除此之外他在北庭的工作进入了没有目标的状态,因为到现在为止,他围绕成为安西节度使这个目标做了多方面的努力,但从各个方面来看,他就算做的很圆满也不能达成功劳足以代替高仙芝的程度。北庭周围不具备立下战功的敌我条件,没有大唐的敌人等着他厮杀。 这本身就是件让人干着急的事情,只要高仙芝不犯下足以影响前程的过错,他是不会被任何人给替代的,而眼下高骄傲自大的毛病还没有泛滥起来,李林甫和皇帝都对其非常满意。 难不成要用艺来创造前途,但在艺这方面,他对古代乐器的了解几乎是盲人摸象的境地,琵琶箜篌一概不会谈。照搬了这样一个曳步舞,但也不能够长时间吃老本,况且他也不能够保证靠音乐就可以上位。 这一日李嗣业正在城外给瀚海军的一部分发放忠义谱,发放完成后刚刚回到出城门口。城中有一家粟特商户死掉了男人,正在抬棺出殡。城中的所有死去百姓的栖身之地都在城外的山岗上,这商户的棺材周围簇拥着十几人,缓步往城门处走来。 本着死者为大的原则,就是他这个北庭节度使,也要主动给棺材让路。 这些抬棺的人走的速度不快,其中直系亲属穿着白衣拽着绳索跟在后面,发出呜呜悲痛的歌声。队伍后面有两个手拿圆喇叭嘴,嘴对着类似笛子的东西,呜噜呜噜地乱吹,给人一种互吹一气的感觉。 这两个用来横吹的乐器他突然想不出它们真正的名字,只是隐隐地感觉很熟悉。等送葬队伍走出城门,举着灵幡恍惚的即将消失在道路尽头。他才突然想起这乐器原来是唢呐。 怪不得他没有将这种乐曲认出来,实在是因为古代的唢呐和现代相比差得远了,看上去又粗苯又重。唯一的相通点就是他们都具有喇叭状的嘴,其他的方面还要做许多改进。 李嗣业勒马在城门口停下了,他感觉这送葬的队伍回来时,还会经过这城门,只要在这里等着就能碰到那两个唢呐手。 岑参不知道中丞为何要守在这里等人,也耐心地跟他站在一边等待。 等到那两个横吹手回来,提着唢呐神态疲惫,可能是这东西太重太费力,导致吹个几分钟估计就承受不住了。 李嗣业给身边的燕小四使了一个眼色,他立刻上前去拦住了两名横吹手,直接两当地说道:“你这个东西我家阿郎很喜欢,可否出个价格卖给我们。” 两个横吹手面面相觑,他们一直从事很晦气的傧葬吹奏,就连他们手中的唢呐一直被人们误以为是不祥的乐器,无法和琵琶和古筝等高雅乐器相提并论,怎么还有人稀罕这东西。 两人正在发懵之际,燕小四已经主动给出了价格,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大串铜钱,伸手扔进了对方的怀里。 两名横吹手把两个唢呐都放了下来,李嗣业伸手拿起一个,一边翻身上马,往节度使府邸方向走去。一边在马上研究其这唢呐的构造,得出一个结论,确实和后来改造的唢呐不太一样。 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除了作为职业自由搏击手,业余时间还玩过一段时间的乐器,唢呐长号短号这种简直是信手拈来,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丢掉这门技术,不过他完全可以凭借回忆去模仿一下。再把这唢呐改造成现代唢呐的样子,然后才能够按照他的想法奏出心中想要的曲子。 第五百五十三章 人情终究要来 李嗣业提着这长管的唢呐回到了都护府的院子里,开始琢磨着如何将它改造成现代唢呐的特色,只有这样他脑海里的那两支唢呐曲才能够发挥出应有的特色。他将整支唢呐拆解成了三截,第一部分是发出哨声的部分。这个是竹木做的,声音听起来低沉一些,不符合现在唢呐的音色,真正最理想的其实是芦苇。 恰好庭州城外沙漠边的河岸边就有芦苇杆,他特地去城外的河里采摘了些芦苇,又特地找了根檀木,交给给节度使军械府中做弓背的工匠,给其画了一张图纸按着样子做。 他回到府中把哨子上的竹木换成了芦苇杆,并进行了尝试性的修整。吹唢呐的人必须会自己修哨子,因为哨子的调整完全是依照个人气声力道,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这中间也要费掉不少的功夫,也要浪费不少哨子,他把工匠师父做好的长杆和铜喇叭嘴结合在了一起,最后不断调整,完成了从古代唢呐向现代唢呐的转变。 他在院子里的长凳上试吹了两下,紧接着两个顽童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跑了出来,两只手抓着墙壁探出半个头,偷看自己的义父鼓捣什么怪声调。 李嗣业从凳子上回过头来,笑着朝两个孩子招了招手:“崇云,崇豹,过来到阿爷身旁。” 两个孩子对他有些害怕,可能是他常常在外打仗或游走,很长时间不着家,即使是在家的日子,也不常常陪伴在孩子们身边。他们对待义父的态度,几乎是从仆人们眼里学来的。 仆人们对于不常着家的李将军是比较敬畏的,如果只有夫人和李枚儿在家中,众仆人的状态就很松垮,因为夫人身上的女性的那种温柔让他们感受不到锋芒,特别是她成为母亲以来,曾经的女剑客变得越来越温柔了。但是李嗣业将军一旦回到家,众人就会变得紧张起来,会仔细打扫卫生,女管家吴娘子也显得神叨叨,把紧张的空气渲染到极致,仿佛他就是冷酷残暴的封建大家长。 他们很想跑过去近距离听熟悉又陌生的阿爷吹唢呐,却又害怕着不敢接近他,只好抬头去看站在旁边奶妈的眼睛,得到奶妈的点头许可觉得安全后,两人才牵着手跑到李嗣业的身前,仰起小脑袋要仔细聆听。 然而从唢呐中发出的却是断断续续不成曲调的声音,很响亮很大,但是很难听,两个孩子皱了皱眉头,又远远地跑了开来。 有陆陆续续的仆人从墙角钻出来,然后迅速地躲开走去,直到管家婆吴娘子走到李嗣业的身边,语调委婉地说道:“阿郎,娘子让我给你传话,如果你非要弄出这种声音的话,就到外面吹去,这东西声音太大,影响她和孩子休息。” 李嗣业笑着点了点头,看来以后得到河边去练习了。“行,我知道了,我这就出去一趟。” 他从凳子上站起来,刚准备转身离去。吴娘子欲言又止地唉了一声,李嗣业回过头问道:“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有事情就直说,你在家中这么多年功劳苦劳都有,我一定会给你办。” 吴娘子这才羞涩地大起胆子说:“阿郎,确实有个事情,奴婢有个儿子,早年在西域路上做过几年生意,赚了不少家业,只是后来被人骗进赌坊,把攒下的家底赔了个干净,为了躲债一路跑到北庭。奴婢想为他在军中谋求一份差事,所以想求阿郎” 终于碰上了涉及人情的事情,吴娘子在家中从来没有因为她家的事情向自己开口,不管他的儿子人品怎么样,这个忙他绝对是要帮的。 “哦,吴娘子,那么你是想让他在军中立功呢,还是愿意让他呆在都护府中,安安分分地领一份俸钱呢?” 吴娘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还是在都护府中安安分分地呆着吧,他那个身体不行,况且拖家带口的经不起事情。阿郎,要不然,我把他带过来让你看看。” 李嗣业感觉见不见无所谓,如果见了他对人家孩子不满意,难道还能退回来不成,如果说不见,也显得他太过敷衍,他只好点点头说道:“行,今天下午晚饭过后,你带他到我书房来见面。” 他跑到了城外的河边去练唢呐,不断摸索过去的感觉,总算是让他吹出连贯的抑扬顿挫的声调。特别是眼前正当夕阳西下,金色的光线洒在对面的戈壁沙滩上,汉时修建的废弃烽燧也矗立在对岸,堡体被风沙吹出了一种浑圆的层次感,再加上那昏黄的落日余晖。当唢呐的声调高亢的时候,一种荒凉厚重的历史沉淀就被他催动了起来。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这是他的下属岑参的诗作。 像这样再练他个十天半月,就能够达到那些拜火教粟特人丧葬横吹队的水平了,但用这种水平去取悦献给皇帝,完全不够看,反而会让人耻笑诟病。他必须吹奏出另外一种声音,同婚丧喜事完全无关的。 天色压黑之后,李嗣业回到了节度使府邸,坐在书房中用过仆人端上来的面片汤。然后盘起膝盖点燃了案几上的油灯,对着昏黄的光亮看起了兵法书。 这时吴娘子走到了门外,轻轻敲了敲门板说道:“阿郎,奴婢求见。” “哦,吴娘子,进来吧。” 吴娘子吱呀声推开了门,朝后面盯了一眼,才独自先迈进了门,对着李嗣业蹲了一礼说:“阿郎,我把儿子带来见您。” 李嗣业放下书册,扔在了案几上摆正了坐姿,笑着对吴娘子说道:“把吴家阿郎请进来吧。” 吴娘子扭头朝门外使了个眼色,才有一个身穿破旧襕袍的男子跨过门槛走进来,低着头双手手指互捏着,看起来甚是拘谨。 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在权威面前紧张,尽管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但某些方面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成长。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行礼,连忙上前躬身叉手:“小人吴六蒙参见阿郎。” 李嗣业低头去看着吴六蒙的相貌,看上去身材削瘦,两腮无肉,下巴挺尖。这样子实在是不讨喜,如果去混官场,这辈子怕是没有什么成就。李嗣业虽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但是这相貌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但不能因为别人的相貌就否定一个人,譬如说封常清,不但瘸而且相貌更加尖嘴猴腮,但人家打仗和用兵都有独到之处。所以这吴六蒙肯实实在在地做事,李嗣业自然多少兼顾吴娘子的面子而不断提拔他。 “吴阿郎,不必多礼,今天下午你阿娘问我后,我就琢磨了半天,恰好都护府的参军事有一个空缺,你就暂时在都护府担任参军事。” 第五百五十四章 北庭军拉练对抗 吴六蒙听到李嗣业的安排之后,竟是犹豫了一瞬,等到其母带着责怪的目光投回来时,他才连忙躬身叉手拜倒:“小人谢过阿郎。” 李嗣业皱起眉头,看架势吴娘子的儿子好像还不满意参军事这个官,这虽然是从八品的小官,但毕竟是朝廷的官员,是要领吏部的告身,接受朝廷下发的俸禄的。比起那百余个没有品级的流外官和胥吏要强多了。 即使是科考秋闱的进士,候选官也是从八品开始做的,哪有一上来不经过过渡就升高官的。这小子是不是把自己当做无所不能的财神了。 他笑着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好好任事,出去吧。” 十二娘连忙领着儿子拜谢,李嗣业淡然地摆手。 母子二人从书房走到院子中,吴娘子不厌其烦地向儿子唠叨道:“你可别不把这差事放在心上,我是好不容易从阿郎这里求来的,就算是为了娘的颜面,你也得踏实地干好了,这样阿郎以后提拔你心安理得一些。” 吴六蒙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哎呀,我知道了,阿娘你回去吧,我明天一定早点去。” 吴娘子趁着夜色把儿子送出府邸门外,吴六蒙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心中暗忖原来只是一个八品的小官,亏得他千里迢迢跑到庭州来。靠这八品官的俸禄几时才能把高额的赌债给还掉。 恐怕他这辈子都回不到长安了,实在是舍不得西市上的斗鸡,舍不得平康坊的佳丽啊。 他对李嗣业给安排的这个官确实不满,阿娘平时往家写信的时候还说阿郎如何升官对下人好,但实际上这人不办事,阿娘在李家辛苦也干了十来年,到头来只能给自己安排一个从八品。 他在长安熟识的一个人,父亲在御史中丞、户口色役使王鉷的府上做管事,为了儿子的差事求到王鉷。人家王中丞一出手就给他安排到了雍州的中县担任县令,这可是正七品上的官,比他娘的从八品上高了四个小等级。 人家上任后坐在地方上捞银子,仅仅一年时间就将巨额赌债给还上了,还从平康坊青楼里把自己的老相好赎了出来。这种当大官的阿郎才是办事的,像李嗣业这种的,差人家老远了。 第二日清晨,李嗣业赶早就来到都护府中,把副都护赵玼叫到了面前来,尽量自然浑不在意地说道:“我都护府中不是缺一个从八品的参军事吗?我安置了一个人叫吴六蒙,你稍后叫录事参军事给他安排一下。” 赵都护一听就明白了,这吴六蒙肯定就是李嗣业的关系户了,他对这事没什么看法,甚至感觉李嗣业还是最洁身自好的。他担任节度使这么长时间了,才利用自己的关系给自己家的人安排了一次工作,实在是难得的好官,真是全靠同行衬托。 他简短交代了这件事之后,便离开都护府出城,召集瀚海军一万人进行演习式的拉练作战,这种方法来自于他对军事演习的妙想,而且已经准备了近一个月。 拉练的第一个项目是长途奔袭八十里外的沙漠边缘,对假想敌进行列阵打击。瀚海军人人披甲,手持长枪刀锋,身背长弓短弩,骑兵以两马交替前进,步卒则徒步进行奔跑,平均每一什有一匹马来驮运淡水和给养。 李嗣业发现很多现代人到达古代后,他们都喜欢动不动训练就五公里越野,认为越野训练之后,士兵的意志和机动能力就提升上来了。 但五公里越野在古代那种恶劣条件下根本不算训练。因为即使在经济高度繁荣的唐代,能有资格骑马出行的,也只是少数一部分人而已,大多数的百姓完成迁徙,完成某些旅途就只是靠两条腿,甚至还要负重出行。 更别说他们这些重镇的边防军,每一次远征都是几百上千里的徒步远征,身上披着超过五十斤的甲胄,跟他们谈五公里或十公里越野岂不显得幼稚吗。 所谓五公里或十公里越野的训练,是给这些削弱了双腿,出行靠各种现代化交通工具的现代人训练的,古人真的不需要。 八十里的路途是两个驿站多的行程,瀚海军从清晨时分出发,到下午才到达了预定地点,军使段秀实命令麾下各押官挥动令旗,组成了六花阵型,缓缓逼向了对面沙丘上的“敌人”。 为了使这场拉练显得异常真实,李嗣业责成副都护赵玼和臧希晏提前组织兵卒和附近百姓,在拉练演习的预定地点竖立了上万个木人和草人,当然还有参加演习对抗的四千多名天山军。 演练所使用的所有弩箭和弓箭都是没有箭头的,而是包着一种能够染色的石灰。骑兵居多的天山军也是如此。 段秀实向李嗣业请示对抗演练开始,李嗣业命令麾下牙兵舞动门旌,表示可以开演。 六花阵缓缓向敌军推进,最前方的阵型停下,军中的弩手开始一阵接一阵如抛蝗虫似的攒射,根据唐军步人甲的耐受性,身中十箭以上的人就可以退出战斗了。 那些身上插满了箭矢的稻草人被推倒,天山军们身上超过十个白灰点的人也退出战场。天山军开始反击,他们用弩箭向对方抛射,但是收效甚微。田珍命令两个骑兵军从左右翼包抄六花阵,但段秀实立刻收缩阵型,先用槊锋队阻隔骑兵冲锋,再用擅长打骑兵的步兵陌刀队趁机反冲锋砍杀敌军。 当然陌刀队的陌刀是假的,像演习这种情况怎么还敢用真刀,否则一场演习下来比战争还惨烈。李嗣业不只是让陌刀手用木刀,还让他们劈砍的时候也省点力气,因为即使是木头这种东西,加速度和力度大了,也是能砍死人的。 双方激战了两个时辰便分出了胜负,胜利方当然是段秀实将军带领的瀚海军,而田珍带领的天山军也带给了瀚海军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即使演练结束后,两位将军还在就刚才的演练进行讨论,假设推导如果你这样这样做,我一定不会这么做,这样我就可以打败你。 李嗣业深知,如果是真实打仗他们绝对不会如此的轻松,这样的拉练对于他们来说,也像是戏耍的小儿科。但对北庭军来说这是有必要的,北庭军的上一次战斗还是在开元二十四年与突骑施苏禄的骑兵作战,距离今日已经有十一年之久,已不知有多少人对战役陌生了,这样的拉练对抗虽不似真正的征战,但至少磨练了他们的长途奔袭能力,也提高了他们的战阵配合能力。 拉练演习过后,李嗣业将瀚海军又重新拉回了庭州城内外,田珍则带着天山军回到了高昌城。 此时在都护府中,赵玼命令录事参军事给李嗣业的关系户吴六蒙安排了参军事的虚职,吴六蒙为人倒是活泛,好像跟很多的人都谈得来,他不过才到都护府一个下午,就记得了几位参军的名字与这些人迅速打成了一片,并且在社交中到处宣扬他与节度使的关系。 赵玼路过录事堂,正好看到了吴六蒙正在插科打诨地宣扬自己是李中丞的家人。他不禁泛起了冷峻的笑容,心想李中丞怎么会有这样的亲戚。 天宝六载过去,新的一年到来,今年从年初开始,各镇将军和地方官员就开始变着法子地琢磨圣人的生日礼物。因为今年圣人过生日必须要比往年隆重,他也把生日的名字从千秋节改为了天长节。 皇帝意趣高雅,不要求各地官员送名贵特产,而让他们敬献高雅的艺术歌舞进京粉饰太平,李嗣业得知消息后感觉,他的唢呐应该是要派上用场了。 第五百五十五章 预备唢呐曲憋大招 李隆基的生日是每年的八月五日,旧历十六年的时候宰相张说上书建议皇帝将生日改为千秋节,把皇帝个人的生日变为全国百姓都要过的节日,朝臣放假一天以示皇帝的恩德,这样下来皇帝也高兴,大臣们也高兴,至于老百姓谁管他们高兴不高兴。 天宝七载的某一天,南内兴庆宫里一名太监在大同殿的柱子上发现了一簇灵芝,连忙向上级太监汇报,上级又汇报给高力士,高力士禀报给皇帝,这又是一桩象征着国运昌盛的祥瑞,于是百官又双叒叕上表庆贺,建议把千秋节改为天长节,预示天长地久之意。 后来日本人把这一糟粕学去了,于是日本天皇的生日变成了天长节,并且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 每年的秋季都有各州官员派人进京奉献贺礼,皇帝则在花蕊楼大宴群臣,虽然没有极乐之宴那么夸张,但也是花费钱财无数,极尽豪奢。 但是今天皇帝对边镇和地方送来的礼品厌倦了,因为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东西,南方珊瑚珍珠,北方香料玉器,有本事你整点南美洲北美洲的特产。 他现在追求艺术的美,追求精神层次的东西,好听的音乐,好看的舞蹈,而不是那些庸俗的黄金白银。 于是皇帝下旨给这些封疆大吏们,不要再劳命伤财聚敛财物了,如今朕不好这些东西,如果你们真的有心的话,那就进献一些节目歌舞,让朕高兴的同时,还能提升朕的艺术修养,何乐而不为。 其实早就有人号住了皇帝的这个脉,旧历二十九年时,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在千秋节前进献的就是甘州大曲,有名的曲牌甘州八声就是甘州大曲中的一个选段。皇帝得到之后非常兴奋,立刻命令教坊梨园编排演出,甚至传播到民间酒肆茶楼中,以至于后来传播到了日本。 有了这段故事,李嗣业感觉自己仅仅吹唢呐是不够的,必须围绕着唢呐编排一段节目,这节目还得与军旅生涯结合上,除了能够娱乐皇帝外,他还有一个更为高大上的原因。 唐王朝承平日久,除去十节度使所坐镇的边镇外,中原乃至江南已经几世没有经历过战火,当时也没有现代的广播电视,多数百姓除知道皇帝年号奸相名字外,对边境进行的这些战争一无所知,就连一些靠买官上来的县令,都不知道皇帝正在连年发动战争。 皇帝就对军队足够的重视了吗?当然不是,他只重视胜利,只重视开疆扩土,对于参加战争的将士们丝毫不顾,强行命令哥舒翰攻克石城堡就是最好的明证。大唐开创之初,朝中盛行的舞乐是秦王破阵舞和大阵乐,民间流行的是大面,也就是兰陵王入阵曲。等到盛唐至天宝时期,宫中是以羽衣霓裳为代表的纯粹的艺术舞蹈,民间流行的舞蹈已经换成了胡璇舞和胡腾舞。皇帝和民间自己也许都意识不到,他们正在慢慢地遗弃从贞观到开元初的尚武精神。 从府兵制发生问题逐渐废弛以来,民间对军人这个职业也开始逐渐变得轻视。“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不知是从何时流传出来的,但在这个时候就有这种趋势了,再加上唐后期藩镇之祸,然后又有五代十国,等到了北宋开始,以制武已经是政府和民间常识了。 可以看看现在中央宿卫的龙武军中和右骁卫和金吾卫中都充斥着什么人,玄宗补充制定兵员时,本要求关中良家子参与招募应征,还要进行一定的体能测试和军事素养测试,但实际上落实下去呢,良家子弟多数不愿意入军,花钱买一些地痞流氓代替名额,等到安史之乱发生时,京畿警卫部队多不能负甲,也就是说连最基本的负甲行军都做不到,可见他们糠到了什么地步。 从今年开始从地方往边疆输送的兵源也有了问题,多数不堪为用,安禄山也有了借口,给皇帝上表说从南方和中原招募来的人身体羸弱,还有许多逃兵,他建议从河北本地招募,这样将士出自本地,也没有了思乡之苦,可以更加安心地替圣人开疆扩土。 像这样昭然若揭的用心,皇帝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扯远了。 李嗣业若是想要借乐曲来扫荡长安如今的靡靡之音,他就必须把唢呐慷慨激昂的那一面展现出来,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电影黄飞鸿中无人能够超越的bg男儿当自强了,香港鬼才音乐人黄霑从十几个版本的古曲将军令中提炼改编出来的乐曲,而将军令的古曲最早源自西汉,而流传到今日的就是起源于大唐的这一曲,当然流传过程中变化有很多。 他特意去听了听皇室宫廷版本的将军令,是古筝和琵琶版本的,曲调时而舒缓激烈,时而轻柔畅快。表现了将军出战前升帐发号施令的那种急促感,但它在宫中的的地位不及大阵乐,也不及秦王破阵曲,更不及唐玄宗的羽翼霓裳曲。但是将军令经过了一千多年的流传,无数的曲艺家不断修改,然后再由黄霑脱胎重编,定然能在花萼楼会起到振聋发聩的功效,这种现象是不是应该像牛胃般对音乐养分超越时空的反刍,逆向的循环本身就是一种神奇。 他玩唢呐之时最喜欢的就是这支曲,只要唢呐声开始鸣奏,立刻给人头皮发炸的超燃感,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他虽然现在技巧变得生疏了,但距离天长节还有七个多月,有的是时间打磨。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挖掘记忆中的东西,如牛皮大鼓的鼓点节奏,古筝伴奏的急促,还有横吹的笛子,由于时间相隔了一千多年,乐器的音色也大不相同,都需要不断改进。 做好计划之后就应该招募乐队了,先是在军中寻找鼓手,这个难度不大,军中的鼓手都是能量级别的,能用最大力气将鼓声传到前方将士的耳朵中,使他们士气高涨,永不退却。还要张罗做四面新鼓,为什么要做四面呢,因为花萼楼的空间不小,让四面鼓分别占据四个方位,使得声音穿透四面八方,然后折射回来。 他还要找一个横吹笛子的笛子手,幸好庭州、高昌这地方胡乐盛行,而且有河西流传过来的甘州八声。民间的高手不计其数,他派人多方寻访,终于在敦煌张氏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乐师,吹笛子的技术已趋化境,估计和在梨园的曲部大家李谟不相上下。 但是还缺一个弹琴的,这类高手多出自中原和南方,在河西北庭这类胡乐盛行的地方,很难能找出这样一个乐伎。 比起这些高手来,他的唢呐技术还有很大缺陷,为了不至于拖后腿,他要每日到城外的河边练习曲子,为了博取皇帝青睐换得官位,也是拼足了劲头。 第五百五十六章 加紧排演 北庭都护府的官员们最近发现,上任一年后的李中丞开始不务正业了,他弄了几个敲鼓的军中鼓手和一个吹笛子的乐伎,整日在内城的校场上整什么乐曲。 记得一年前中丞来北庭时,还是踌躇满志,要把北庭都护府的粮食储备和财政收入提上一个台阶,也要增加北庭的人口。他每天都要巡视地方和军营,连续发下告示,行政力度远超了以往的每一位节度使,短短一年时间,北庭的财政收入就增加了一成,粮食库存量也增加了六十囤。 但谁知到了第二年,他突然就放松了下来,不再去巡视地方,不再想办法改善军饷和民生,而是搞起了唢呐。令所有人大跌眼镜,背地里也传出不少风言风语。说他来到北庭装了一年好官,现在终于装不下去了,只能原形毕露,这就叫做新打茅坑香三天。也有人暗中称呼他为盖嘉运第二,不,说他盖嘉运第二都高看他了,好歹人盖嘉运堕落之前已经是战功赫赫,兼任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他如今只不过一个小小的北庭节度使,只有微末功劳,有什么资格自大,有什么资格满足。 刚开始谣言传出的时候还没什么,哪个领导还能没有点儿爱好,但时间长了,他们才发现这位李中丞确实是上心到走火入魔,倒不像是爱好了。几位老下级也有点看不下去,决定劝谏李中丞,再这样下去,他这辈子就只能止步于北庭节度使了。 这一日下午,李嗣业带领众人搭着凉棚在校场中排练,他左手提着唢呐,右手中拿着芦苇棒子,高举在手中挥舞下去。四名光膀子的鼓手开始擂动大鼓,从第一声的慢节奏开始,鼓声如重锤开始响起,仿佛震得校场上的尘土都要飞扬。 沉闷有力的前奏过后,本来应该是有一段续接的古筝声,只是弹筝的人还没有找到,只好用笛子的声音续接上,李嗣业仰头将唢呐吹了起来。 他刚吹了半段,低头瞧见婢女道柔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双手紧紧地抓着袖子,就连双脚都紧踩在地上,似要控制着自己双腿不要动。 他的气息中断了一下,唢呐声噶然而止,总感觉缺了古筝伴奏,少了那股子味道。 李嗣业放下唢呐遗憾地叹口气,扭头问她道:“是娘子叫你过来的?” 道柔的双眼中似有小星星,满脸潮红地望着他,连说话声也结巴了起来:“不,阿郎,我只是跟过来看看。” “嗯,”李嗣业淡漠地点点头,点头示意四个鼓手和吹笛子的乐伎,准备重来一遍。 道柔突然看见横放在案几上的筝,好奇地指着问道:“这里不是有秦筝吗?我怎么没见有人弹奏。” “哦,还没有找到弹筝的乐师,所以只能空着。” 她鼓起勇气毛遂自荐道:“阿郎,奴婢能不能代替乐师的位置。” 李嗣业半是质疑半是惊喜地问道:“你会弹秦筝?” “阿郎可以让奴婢先试一下。” 道柔款款地走到秦筝后面,盘膝落座,挽起袖子双手轻触在了弦上。一看上手的这个动作就能看出是接受过训练的。她手指勾拨挑动拨弄着琴弦,一曲高山流水从指间流淌出来。 四个军汉都不太懂,只有吹笛子的老人站在一旁摇头晃脑很享受的样子,琴声的珠玉跳动,清脆悦耳,仿佛真的有河水在耳边流淌。 一曲终了,老人击掌赞道:“年纪轻轻就能将秦筝弹奏到如此娴熟的地步,确实是天赋异禀,也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李嗣业也跟着鼓了掌,算是冒充行家,他赞许地点头说道:“不错,但是我要你弹的节奏要快,跟着鼓点两声两声递进,都是同样的调子,但要一声比一声更强。” 因为他不懂古筝,只能讲出这种感觉,至于从简谱到宫商角羽微的转换,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无法进行乐曲翻译。 “是不是这样?”她拨动着手指在秦筝上弹奏,两根手指勾着琴弦轻触便放,速度节奏很快,果然是一声比一声更强。 李嗣业顿时发酸了,这音乐天赋果真不是盖的,他决定把这曲子推销给皇帝后,就绝不再搞乐曲,老老实实地当自己的节度使吧。 道柔却仰头浅笑着问道:“阿郎,要不搭配鼓声试试。” “好。“ 李嗣业挥手令下,四名勇士敲击了鼓声,鼓点的声音逐渐加快,紧接着秦筝跟了进来,节奏明快而短促,紧接着是横笛的声音响起。李嗣业抬起了唢呐吹奏,明快强悍的唢呐声突入了进来,遮盖了所有的声调,也预示着乐曲的来临然后一曲终了。 他开始指点出刚才演奏的不足:“你们的鼓声在秦筝响起的时候,要适度地减轻力道,与筝声齐驾并驱,等唢呐响起的时候,你们再加大力道。还有老孙,你这个笛子不要在前奏开始的时候吹了,显现不出来,你就等唢呐声结束的时候,吹奏出那个余韵来。” “我们重新再来一遍。” 四名鼓手神情古怪,李嗣业回头看时,却见瀚海军的军使段秀实,神情尴尬地站在不远处,不知道该不该过来。 李嗣业放下唢呐迅速走过去,关切地问段秀实:“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还是军中有什么事情?” “不是,”段秀实顾左右而言他:“中丞,你的这首曲子慷慨激昂,宛如万马奔腾,千军辟易,使人热血沸腾,豪气直冲云霄。古往今来所有的军中乐鼓曲不能及它之万一。” 李嗣业心说当然了,这曲子积淀了上千年,又经过黄霑的提纯改编,早已经超越了时间的概念,如果没有那种华夏一脉相承的化传承,凭空怎么可能创作出来。 “如果用这乐曲来战阵中放出来鼓舞士气,保管让军士们热血勃发而冲冠,死战而不退。” 李嗣业知道他不是想说这个,紧跟着问道:“你来不单单是为了夸这曲子吧。” 段秀实把手伸到脖子后面挠了起来,一边笑着说道:“我知道这曲子很好,但与你和我们的功业比起来,它不值得浪费你的时间。你既然曲子已经编成了,为什么不交给别人去吹,如今北庭百废待兴,中丞不可舍本逐末。” 李嗣业笑了:“你觉得我吹唢呐是不务正业吧,从眼前来看确实是。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只是我在追随圣人的爱好,不是真的在鼓捣这个。我只是拿它在圣人面前换点儿东西,等把它卖给圣人后,我还会做回我的北庭节度使。” 段秀实顿时心情复杂难言,李嗣业在这儿演奏唢呐曲时,他感觉他不务正业,把他中丞的本质工作给忘却了。现在李嗣业突然说创作这样一首曲子只是讨好皇帝,用罢就会抛弃手艺,又让他感觉是暴殄天物,能创作出如此振聋发聩乐曲的才华,竟然只用一次就要扔掉,如何不让人扼腕叹息。 第五百五十七章 入长安献乐 段秀实遥想到自己,他怎么就没有这种选择的痛苦,因为可供选择的余地太低了啊。他读书时在字里行间看到两汉风骨,看到五胡乱华,他的心底就会生出报国戍边之志,就会像个愤青一般扼腕叹息,恨不能飞到当时振臂一呼,扫清寰宇。 为了不使历史的悲剧再次上演,他深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身投奔大唐边疆,要做个守土御边的钉子。这就是他的成长路途,没有任何分叉。 然而他不知是出现了幻觉还是怎么地,竟然在节度使李嗣业身上看到了分叉,能阵善战的将军和优秀的作曲家?这种事情不是只是中途放弃方向的人身上出现吗?比如皇帝李隆基这个优秀的作曲编舞家,势必要变成为不合格的皇帝。 眼前这个人当他光华绽放的时候,宛如扫过天际的彗星,一曲足让世人震惊铭记,然而他却把这技艺当做一块敲门砖,用罢就扔,想着就让人感觉荒谬。 他转身离开校场,往城中营房走去,背后的唢呐声如旋起了一阵劲风,使得他的后背一阵颤抖,连忙哆嗦着肩头快步离去。 天宝七载六月份,李嗣业开始带着他的音乐团队南下,前往长安参加圣人的寿宴天长节,高仙芝也亲自带了一支队伍,是龟兹乐和康居舞的结合。高仙芝并没有参与这场表演,也不知是他自己没有艺术细胞,或是说端着架子放不下。 他们在路途中就没有再排练,毕竟是独门秘技,要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才能给人以振聋发聩的效果。 安西和北庭的队伍合并着前进,并肩而骑沿着河西的驿站往凉州方向而去。 两支队伍进入长安城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中旬了,他们本是从金光门穿过皇城前的直道,然后前往位于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 但李嗣业感觉两拨人在一起还是有些不习惯,决定与高仙芝分了开来,领着他的队伍住进了米查干在长安的一处私宅。当然他还让米查干替他找一个比较冷僻的场所,这样不会吵到邻居。 长安城里还真有这样的地方,能够有足够的距离免疫唢呐的强音,例如通济,曲池、大安,昭行这些坊,多数地方都是空着的,有的里面甚至还有农田。也有不少贩卖大宗低价值产品的商人将仓库修在里面。 李嗣业叫米查干打听的就是这样的仓库,这地方春夏两季的时候还有人来,等秋冬季节已经完全无人光临了,仓库四周长满了荒凉的蒿草,或高或低已经淹没了膝盖。 薅草丛中有人踩出来的道路,他带头走在前面,道柔、乐师和鼓手紧紧地跟在身后。仓库的样子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立柱和斗拱都是方形的,屋顶上面铺满了稻草,窗户上全部订上了木板。 李嗣业走过去拔掉了挡在门上的门闩,双手用力推开大门,只有两座空洞水缸的旧仓库内部构造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他原地转圈对着仓库环视一周,看起来确实有点破旧,屋顶上的房梁上挂满了蜘蛛罗网。 选择这样的地方也是没有办法,以唢呐的穿透力来讲,长安城除了这里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算是在皇帝的皇宫里,也有可能被太监和宫女发现。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好处,虽然简陋,但与花蕊楼的二楼之宽广还是可以相提并论的。 他笑着对几人说道:“今天我们来这里不只是为了练曲,也是让你们适应一下环境,让你们到时候不至于紧张出错,这里就是南内的花萼相辉楼。” 道柔伸手捂着嘴唇控制小声笑道:“这里怎么可能是花萼楼,这差距也显得太大了。” 李嗣业浑然不觉,点点头说道:“确实是一点儿都不像,但是你可以调动你的想象力,想象这里就是花萼相辉楼。” 他又指着仓库尽头封挡外人的木箱,对那上面说道:“圣人就坐在那御阶上面,身后是掌着宫扇的宫女,还有挥动着拂尘的高大将军。但是你们不必担心,也不必害怕,即使错了圣人也不会计较你们的错误,如果这还不能让你们放心,那我来向你们保证,演奏现场不管出了什么样的事情,都有我来负责任。” 他们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里面除了道柔看上去轻松些,其它人真的心绪不宁。他们是军中普通的鼓手,也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乐师,突然得知是在皇宫花萼楼中演出,是在圣人面前吹奏击鼓,怎么可能淡定下来,别说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就是许多地方官一辈子也见不到皇帝。 李嗣业转身对外面的人喊道:“把鼓都抬进来。” 四面大鼓朝着四个方位摆放,道柔盘膝坐在中央,将古筝摆放在架子上,乐师横握着笛子站在旁边,握着笛子的手微微颤抖着。 鼓手头上扎着抹额,身穿白色缺胯袍,双手把鼓槌紧紧地握在手中,由于攥得太紧手背上暴起了青筋。 李嗣业刚刚双手举起唢呐,留意到他们的异样,转过身来轻松地笑道:“你们尽管放心,只要演奏成功,圣人会赏赐你们的。” 过了不大一会儿,唢呐强劲的声音从这破旧的仓库中响透了天空。 李嗣业来到长安后,不单单要做表演的事情,还要拜访右相府和杨家,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若是以前他只是一个节度使麾下的将领,自然不需要做这么多的考虑,但现在他已经是一镇的实际掌控者,要替北庭麾下的两万名士卒负责,自然政治方面的重心要加大一些。 这个节骨眼上右相府门庭若市,即使是作为北庭节度使,也得拿着拜帖去预约,如果李林甫今日的安排满了的话,他就得等到明天,若是能够排得上号,那就等到天黑也得等下去。 李林甫的权势已经到达了顶峰,连王忠嗣这等苗正根硬的四镇节度使都倒在了他的口蜜腹剑之下,哪还有谁敢公开与他叫板?安禄山去见皇帝的时候,仗着宠爱能够装疯卖傻,口无择言,被李隆基当做死心塌地的纯臣。但他去见李林甫,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其府上出来的时候,额头上总是冒满脑门儿的冷汗,这就是做贼心虚了。 第五百五十八章 轮流献艺花萼楼 不好意思,这一章请暂时不要订阅,充塞了许多别的抄录内容,我会在两小时内重新编写,谢谢。 李嗣业先是去拜访了李林甫,由于有了前面对方给出的盲判断,右相对于他的防范和敌意都减弱了不少,连说话的声调也变得柔媚了许多,李嗣业时常有错觉地认为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笑容可掬和善的油腻男,这就是大奸似忠之人浅在的表象吧。 李林甫有一个女儿名叫李腾空,对豪奢的生活并不感兴趣,也对父亲的争权夺利完全冷漠。她入庐山修道学医,数年后有所小成,常常出山救助医治百姓。 从李腾空的表现就能够看出来,她从小的家教还是不错的,至于是谁教的,那就有待商榷了。 李嗣业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北庭方面近来的情况,特别是去年一年他接管后所创造的成绩。李林甫眯着眼睛好似假寐,但他说到关键处时总能突然睁开眼睛,像极了考验学生背诵课的私塾先生。 古代盲多,所以民间舆论喜欢以功过善恶评价历史人物,戏剧性的人物故事最能提起人对政史的兴趣。没有村口拿着烟袋“百事通”的大爷们,不识字的农人几无渠道了解时势。这自然也成为古代封建统治阶层的重要舆论宣导思路。而浸染浓厚儒家唯道德观与政治正确长大的古代读书人,执掌史笔时也会自然得侧重道德评价。但历史真更值得关注的,是时人都逃不开的大框架制度。 李林甫这个人,自己也知道自己奸。李林甫儿子曾经哭着劝他,说他长期占据大位,得罪的人太多,将来祸至,全家想当个普通老百姓都不行。李林甫也不是看不懂形势,说大势已是这样,自己改变不了。唐玄宗也知道李林甫奸,入蜀后,一次偶然回忆起李林甫,评价道:这个人嫉贤妒能,举世无双。所以他奸,基本是人尽皆知的了,不然玄宗也不会把他放在首相位子上一放16年。 但是,李林甫确实也是能臣。李林甫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包括财政节流,机构改革,赋税折纳,土贡改革,兵制改革,法制改革,选官与科举改革,明确了法典制度,吏治规范。 734年,李林甫奉命修订和整理全部法典。他会同一批法律专家,对法律进行了扎实和周密的修订工作。被删除的无关紧要的条款不少于1324条,另外2180条得到修正。经修订的法典于737年送呈皇帝,计有:律12卷及其疏义30卷;令30卷;式20卷;新开元格10卷。这些法典在737年秋向全国颁行。这证明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法律修订,因为这是唐代最后一次系统地重编全部法典的活动。这次制订的法典实行的时期特别长,因为它一直到14世纪初都保持着权威性,虽然其间作了若干较次要的校订。但也许更重要的是,这次修订法律是唐代最后一次试图提供包括在令和式中的标准化的、全国一致的行政法规的活动。在唐以后历代皇帝时期,地方活动的日益多样化使这一工作不可能进行下去。剑桥中国隋唐史 旧唐书中,对李林甫记录的算是比较客气的了,甚至颇有褒义。在最后的评价中: “林甫性沉密,城府深阻,未尝以爱憎见于容色。自处台衡,动循格令,衣寇士子,非常调无仕进之门。所以秉钧二十年,朝野侧目,惮其威权。及国忠诬构,天下以为冤。” 李林甫专权,但是尊奉皇权,“媚上”,本质上是因为专权的他,其实是皇帝专权的代理人。李林甫的改革措施,与玄宗朝的制度改革理念是高度契合的。只是经历了开元诸多贤相之后,改革到了李林甫时期,已经走入深度触碰利益格局的深水区。李林甫是霸道,表面温和公正,实际上排除异己不择手段,但是与其他历史时期或成功或失败的改革家们相似,这种霸道与专权,也是为深度贯彻其改革措施而采取的强横政治手段。整个玄宗朝,开天前盛后衰的冰火两重天,其实是处于中国大历史的一个分水岭上,这些制度改革,也是在形势倒逼之下,被动跟进时代步伐。李林甫在这次政治形态与社会形态激变中的作用,一点也不小。 比如直接决定了中国军制分水岭的募兵制改革,现在很多网友觉得这项改革是汉家军队逐渐沦为弱势的历史成因。但其实府兵制与汉唐间作为社会主导阶级力量的士族群体,整体都已经在初唐时期崩溃瓦解。这背后与当时东亚社会的技术、传媒、政治、国际形势发展都有关联,而募兵制改革,只是在未经明确的既成新形势下,制定新法来理顺兵制关系与制度规范的顺势改革。 所以旧唐书中,虽对其人格也有贬义,但对李林甫的理政能力和成绩,不吝给予“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处,皆有恒度”,这样足够褒奖的措辞。 “未尝以爱憎见于容色”,这般城府深沉的李林甫,也才会让目无纲纪的安禄山都觉得敬畏。“非常调无仕进之门”,李林甫很重视对制度典范的维护。最终死后被杨国忠诬陷,天下人都觉得冤屈。证明当时李林甫是有一定威严和人望的。对比没有底线,大肆敛财的杨国忠,李林甫也背后整人,但做事实。李林甫也心狠手辣,但维护规则流程。李林甫也敛财,但是通过开源节流的财政制度创新,而不是粗暴的透支榨取地方财政,搜刮民脂民膏。 李林甫喜怒不形于色,见人经常是温和微笑的,表示尊重。但背后使刀子不手软。这种笑眯眯表面够和谐,实际上却是招黑到结不了死党的“臭名兼能力者”,玄宗如何不喜欢?但为什么旧唐书中,对他的评价还较为中肯,而北宋的新唐书与资治通鉴里,他基本就只剩一“口有蜜,腹有剑”,专横的小人嘴脸了?北宋那批“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平时是什么样的精神头,就不必多言了。他们对待本朝变法改革是什么态度,也不必多言了。他们务虚多一些还是务实多一些,更不必多说。大概,李林甫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道德低配版的王安石吧。毕竟玄宗朝最后的锅,也足够大。 那么李林甫就是值得敬佩的吗?在我心中不是。为什么?因为他的改革中,有一项,我觉得真的是历史倒退,且后果很严重。哪一项呢? 第五百五十九章 各放异彩 皇帝满怀期待地身体后仰,袖子轻松地拂在坐具的扶手上,李林甫连忙从跪坐的姿态站起,对着皇帝躬身叉手道:“喏。” 然后他抬起双手轻轻击掌,两名穿着素白长裙的女子怀中抱着秦筝缓缓上前,裙裾拖在地上,连同身上的白帔都随着玉臂的臂弯飘动,看起来美丽而有仙气。只是按照当下的标准来判断,还是有点太瘦了。 紧接着两名怀抱琵琶的女子上场,她们的穿着颇有胡风之感,腰下是百褶蜀锦裙,腰往上却只有束身的诃子,圆润的肩头和肉感的双臂再加上琵琶的欲遮欲掩,反而给人一种欲念满满的感觉。 李嗣业抬头注意到皇帝的表情,李隆基眯起眼睛看得颇有兴致,连坐在他身旁的杨玉环都吃醋了,抬起眼角不经意地瞟了自己的三郎一眼。 如果要让李嗣业来选,他是喜欢那两个有仙气的美女的,皇帝的口味也同样独特,怪不得气质如兰的梅妃干不过杨贵妃。 随着古筝的第一个音调跳出,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不管懂不懂秦筝曲都屏声静气,连端酒盏的动作都小心翼翼。因为皇帝拥有专业的音乐素养,控场的能力也是非同一般。 两架秦筝对弹的是高山流水曲目,这个曲子到了唐朝已经分化为两支曲子,分别是高山和流水,两人对坐在大殿中央,一人弹高山,一人弹流水,声调出奇般地融合在了一起,高山耸立峥嵘时,流水就低低从它身边流过,河水叮咚跳跃时,山间只有呼呼风声。两人的琴声几乎没有搅乱掺杂的感觉,反而给人纯粹的立体感。 两个手执琵琶的女子弹奏的也是高山流水,能把古琴曲转换为琵琶曲,本身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技艺,而且这琵琶声也混入到古筝声中,且没有破坏原有的美感,意境依然缥缈高绝。李隆基全程闭着眼睛,耳朵里去判断享受这曲子的美感。 当最后一弦琴音静谧,女乐们向皇帝俯身而拜,然后缓缓地退离开了原地。 李隆基由衷地夸赞道:“哥奴,想不到你的府上竟然有如此技艺高超的女乐,比起朕的梨园也不遑多让,不对,就高山流水这一曲的水准,梨园中没有人能够比得上她们。” 皇帝没有必要给谁面子,她们技艺确实高超,李嗣业这种不懂的人,都能够感受到其中的默契与互补。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缺陷,那唯一一点是,他们的弹奏完全是一种炫技,缺乏必要的情感。 李嗣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代入到综艺节目中去,以为接下来该是评委点评,观众打分了。然而并不是,杨家的三位夫人和堂弟杨钊从酒席上站起来,向皇帝叉手说道:“陛下,我们为陛下准备了一段汉秋宫的乐舞,请陛下鉴赏。” “好,开始吧。” 杨钊立刻挥手道:“来人,把编钟抬上来。” 大约二十多个汉子簇拥着一架编钟抬到大殿中央,杨钊手中握着两个铜锤,举在手中朝三姐妹望了一眼,三人立刻拖着宽袍广袖在地上扭动腰肢挥出袖子。编钟叮咚叮咚的声音零星地响起,编钟给人一种厚重隆重的感觉,她们的舞姿却又非常地轻佻,结合眼前这个场景,想出她们在舞蹈里所扮演的对象是谁了,那不就是赵飞燕吗,无论是编钟,还是三姐妹身上所穿的服装都是传统汉宫中的服饰。 三人跳罢之后,与杨钊共同朝皇帝下拜,说实话三人攒这节目真不怎么样,编钟搭配歌舞单调不说,且说杨氏三姐妹的舞技,从梨园随便挑出一个立部都能够秒杀她们,与其妹妹杨玉环的差距更是天上地下。 不过他们都是李隆基的大姨子,这面子自然不能不给,笑着捋须称赞道:“每轮美奂,果真是汉宫飞燕啊,而且一下就是三个,让朕大饱眼福。” 左相陈希烈也应付差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段乐舞,可能是为了躲避火力,水平居然比杨氏三姐妹还要臭,皇帝直接眯上眼睛打了盹儿,连说一句话都欠奉。 接下来太子也派出了节目,然后是十六王宅的各王,不过他们的水平不知是低,还是刻意讨好杨家,但凡有跳舞的,水平都尽可能地往低处走。 直到为了讨好皇帝而不管不顾的人上场,这就是那位大胖子安禄山,他的气势十分足,一挥手就带上来六十人的粟特舞蹈队,相当于一个九年义务班广播体操的人数,安禄山上前躬身叉手道:“陛下,这些人与臣一样,都是淳朴的河朔男儿,愿为陛下共舞一曲胡腾舞,恭祝陛下万福安康。” 六十人齐声叉手,声音雄壮如虎生威,第一次给这座大殿带来了一丝尚武气息:“恭祝陛下万福安康。” 李隆基也挺激动,挥手说道:“不错,这些都是我河北的儿郎,开始吧。” 安禄山退到六十人小方阵的一角,负责打羯鼓的人站成了两排,跳舞的四十多人开始起舞,迅速地倒腾起了小短腿,与那些翩翩的起舞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倒是与李嗣业献上去的曳步舞有异曲同工之妙。 安禄山站在前排的左侧而不是中央,他显然意识不到C位可以出道,人家也无需靠什么C位。但是在这么多人跳舞的中间,就可以发现安禄山的技艺最为高超,特别是从胡腾舞无缝切换到胡旋舞的时候,扭动的姿态让人捧腹,连杨玉环都捂着嘴发出了笑声,皇帝双手扶着自己的肚子,笑容中满是宠溺。 坐在酒席上的众人也发出了笑声,也许是被李隆基的笑声感染,或许是为了迎合皇帝的笑声。安禄山便跳得更起劲儿了,身体像个皮球一般飞速转动,这个灵活的胖子夸张地扭动着自己的腰肢,用自己的洋相来换取众人的欢乐。 但是不能简单地把他看作一个丑角,他在冒傻气逗所有人欢乐的同时,内心中充满了看透一切的狡狯。 停顿下来的安禄山满头大汗,皇帝依旧笑容绽放,杨玉环心疼地吩咐宫女们呈送上去丝帕让其擦拭汗水。“快下去歇息吧,禄儿真是辛苦了。” 安禄山感动地叉手道:“谢过干娘,谢过圣人。” 接下来就轮到高仙芝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也击掌命碛西呈上的康居女和龟兹乐混合表演,由于充满了西域的异域风情,众人倒也看得津津有味。高仙芝之后是哥舒翰,这位突骑施人击掌呈送上来的乃是由军中汉子改编的大阵乐舞蹈,哥舒翰领着十几人手执长戟,挥动着跳跃,整齐划一,充满了阳刚与血性的美感。 总算是轮到李嗣业了,他从席位上站起来,挪到大殿中央朝李隆基行礼报节目:“陛下,臣要献上的是四种乐器演奏的将军令。” 李隆基淡淡地点头:“是吗?那就叫人上来献乐吧。”他以为这只是梨园教坊中的一支普通的曲子,对其并无多大期待。李嗣业心想这样最好,越是没有期待,接下来对其的冲击就越强烈。 来吧,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热血,什么是真正的燃烧。 第五百六十章 一曲荡清浊(已重补) 李嗣业微微侧过身体,双手击掌道:“上鼓!” 汉子们从楼梯的转角处抬着牛皮大鼓入场,这鼓足有一人多高,鼓帮漆做朱红色,用鼓架子分别竖立在花萼楼中央的四个方位,道柔抱着古筝上场,盘膝坐在鼓前三尺处,也将古筝支撑在矮架上,吹笛子的乐师提着笛子上前,把提在手中的唢呐转交给了李嗣业。 李嗣业提着唢呐,刚要对身后的鼓手们示意准备开始。 安禄山突然稍稍睁大了眼睛注意到了李嗣业手中的乐器,发现这唢呐倒没有什么出奇的,他却频繁地向坐在宾客席位上的一名祆教大萨宝使眼色。 祆教大萨宝茫然发愣,犹豫了一瞬突然开悟,咬着唇角站了起来,朝着皇帝李隆基躬身叉手:“陛下。” 圣人扭头问这大萨宝:“萨宝可是有什么话可说?” 他指着李嗣业手中提着的唢呐,装作犹疑地说:”陛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大萨宝头裹白巾身披白衣,抬手捋着下巴上的黑须,眼睛向锥子一般盯着李嗣业的手中,这让他的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位李中丞手中所拿的乐曲,可是在我怀远坊粟特人中盛行的唢呐?” 李嗣业点头回答:“正是唢呐。” 大萨宝故作遗憾地叹气摇头:“李中丞可能未曾了解,这唢呐乃是从昔日波斯萨珊流入西域,我们拜火教以及粟特百姓用它来当做丧葬的礼乐器,故而它的音色低沉而哀婉。如今你把他用在圣人的天长节寿宴上,实在是不该啊。” 李隆基这张脸顿时黑了下来,双手扶着案几,目光冷厉地盯着站在下方的李嗣业。杨玉环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皇帝的手臂。 安禄山坐在席位上嘴角的阴鸷冷笑一闪而逝,换做了一副憨厚面庞连忙站起来朝皇帝叉手说道:“陛下,这也怪不得李嗣业,他是汉人,不懂我们粟特人风俗礼仪情有可原,俗话说不知者不罪。” 李林甫依然端坐如常,头不动身也不动,鹰隼似的眼睛在安禄山和大萨宝之间巡梭了一遍,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却身体后仰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 皇帝唰地甩起袖子,怒火升腾地对安禄山道:“安胖子,你不必替他圆场,未知用途却能拿来用,岂不是自欺欺人?” 李嗣业明白,这是两个粟特人找到了攻击他的机会,在这里一唱一和呢。他迅速冷静下来,躬身叉手说道:“圣人,请听臣一言,我” “你这是欺朕闻所未闻吗?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杨玉环担忧地看了李嗣业一眼,从旁低声细语道:“三郎,你是圣明之君,也须给他说话辩解的机会。” “好!你说!但我把丑话亮在前面,就算你自承不懂粟特丧葬礼乐,朕也要为此严惩与你!” 李嗣业连忙叉手谢过杨玉环:“谢贵妃娘娘。”他又叉手直面皇帝,声音恳切地提起手中的唢呐说道:“这确实是唢呐,但它与大萨宝所说的唢呐不同,它所发出的也不是低沉哀婉的滥觞。陛下精通乐理,也尤爱乐器,臣将这唢呐进行了改造,使它发出雄壮激昂宫商之声以献陛下,是悲是喜,全赖音调,非乐器之罪,请陛下静听之后,便可分辨臣心。” 李隆基眼底的怒火稍稍冷却了一些,冷觑着他说道:“是么?朕六岁时便开始听宫中礼乐,耳朵可不是一般的灵验,那你就试将演来,倘若我在其中听得一丁点儿的哀声,你就等着流放岭南吧。” “喏!” 李嗣业后退三步,站在了四面大鼓面前,回头看了看握着鼓槌的鼓手们,他们满面惊慌胆惧之色,是被刚才的一幕吓怕了。老乐师横持着竹笛手指微微颤抖,就连一向安之若素的道柔,脸色也白得像纸抬头看着他。 他对他们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不必害怕,你们自己知道这曲子,只要成功完成整它便可。 安禄山双手端着酒盏遮挡住面部暗笑,怎么可能,这唢呐他从小听到大,本身发出的音调是低沉的,你就算玩的花活再多,如何能改掉它的基调。死路一条还要挣扎,简直如同那在案板上翻腾的鲫鱼。 李嗣业将竖起三根手指举过头顶,心中默数着掰了下来。 “一,二,三。” “咚”四面鼓声同时响起,短暂如闷雷击打在众人心头上。 “咚、咚、咚。”鼓声的停顿由慢到快,沉稳的节奏震荡在花萼楼的每一个角落,李隆基盯着大鼓略微舒展了眉头,这是战鼓激荡的前奏。 琵琶声在鼓声的间歇中跳跃,节奏简略明快,逐渐向前跳动,众人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接下来的曲调。 李嗣业平端起了唢呐,透亮高亢的音调如无数支利箭从喇叭口射出,穿透到现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中,如同翻滚的浪潮,如同掠过松林的清风,气势昂扬直冲青天。 李隆基瞪大了眼睛,又舒展了额头,头顶幞头内的白丝仿佛要挣脱束缚冲天而起,仿佛身体中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随着唢呐在躁动,他不由得闭上眼睛,思绪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他曾率御林军进行唐隆政变诛杀韦氏与安乐公主,从她们手中夺回了岌岌可危的大唐,又除掉了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真正执掌了大权。先天二年,他在骊山脚下调集二十万大军进行阅兵,当时战鼓擂动,旌旗蔽日,他意气风发欲重整大唐河山,这一曲何尝不是在回到昔日阅兵之时。 好一曲将军令,与我梨园教坊中的那一支略有不同,这一支更加雄壮激昂直击人心!鲲鹏展翅九万里,激雄心可覆四海。 唢呐曲响起的一瞬间,安禄山便攥紧了手中的酒盏,忘记了要针对李嗣业的事情。仿佛全身的热血都在沿着心脏逆流至他肥胖的头部,心底的愿望也愈发清晰明亮。他为了某一个目标,已经畏缩苟且了半辈子,但他从未忘记过。想他出身微末,贫穷到以贩羊为生,机缘巧合入得军中,一路小心翼翼向上攀爬,所为的不过是想高高在上站在权力的顶峰,这不该是男儿所追求的吗? 就算他此时未能达到某个终极目标,有了现在的成就也值。这李嗣业真是厉害,竟然能够创造出如此激昂之音,可见其志不在小, 在座的节度使们挺直了腰背正襟危坐,每个人都雄心勃发,恨不得此刻就带兵上阵,与那吐蕃强敌一番厮杀,直入逻些城。 李嗣业依旧双手攥着唢呐,吹奏出摧枯拉朽的强音,它今日的横空出世,宛若盖世流氓,盖过了大鼓,盖过了秦筝,甚至是强有力地钻入到在场众将耳朵里,不讲理地将他们之前所听到的乐曲驱赶走,只留下这天宝七载的最强音。 鼓声停歇,笛声落幕,李嗣业放下了手中的唢呐,它的余韵依然在这花萼楼的大殿中飘荡,仿佛要将这殿楼的屋顶给掀掉。众人皆跪坐沉默不动,双目中带着按耐不住的敬意,望向站立在原地,提着唢呐微微喘息的李嗣业。 这是龙虎聚会之音,恰当其时,与它相比,所谓的阳光三叠,大阵乐仿佛也变成了靡靡之音。 第五百六十一章 瑰宝如羽衣霓裳 当气氛完全静默时,李隆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满眼放光地看着眼前这个提着唢呐的将领,看着他坦然而立的样子。有句话叫做如其人,现在这就应该叫乐如其人,能把将军令创作到这个地步的人,心中定然有浩然正气,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强烈到穿透力的信念,他听到这股强烈的信念,一个极有音乐天赋的人见到另一个音乐天才,如何能拒绝对他的好感。 皇帝双手扶着案几问道:“李嗣业,这是你创作的曲调?果然自有雄浑之气,令朕大开眼界啊,你的才具直追李龟年,但李龟年未必能创出如此好的曲子。” 李嗣业谦虚地躬身叉手道:“谢陛下谬赞,臣为了这支曲子也准备很长时间,想在陛下的天长节寿诞上送给陛下,以表对陛下的忠心,李嗣业誓愿为大唐开疆扩土,也誓愿皇上万寿无疆。” 安禄山低着头频频翻白眼,这是等于强行收割了一批皇帝的好感,刚才的那一刀子没有捅成,今后恐怕再也捅不成了。而且皇帝也许会因为此人带来的冲击震撼,强行给他升官。 后面的哥舒翰端着酒盏站起来,双手擎着高声道:“陛下,臣建议把这支曲和唢呐传到军中去,以代替单一的战鼓,我刚才听到曲子的时候,就有一种全部将吐蕃人踩在脚下的冲动,若是放在军中以其鼓舞士气,必然三军振奋,攻城拔寨无往而不利。” “臣也有此意。”安禄山双手捧着酒盏也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臣听到此曲也感觉须发冲冠,若能在两军开战前鸣奏此曲,定能够使全军如服了五石散般精神激昂,人马俱如龙,强敌全不惧。” “好,好,”皇帝拂动袖子连着说了两个好字,点点头道:“下去之后,你们各镇均可去找李嗣业,派人把他的曲子和唢呐学到手。李嗣业可不要吝惜。” 李嗣业连忙躬身叉手:“喏。臣一定倾囊相授。” 他挥手命人将演出的鼓抬了下去,命令道柔他们下去等待,接下来还会有别人派上来表演,不能不给其他的人表现机会。 接下来出场的是粟特人安思顺,他不但刚刚荣升为河西节度使,还是安禄山的表兄弟,但此人完全没有安禄山的投机和圆滑,他带着几个粟特汉子下场,亲自大跳胡旋舞,由于这个节目与之前安禄山的六十人舞蹈队重合,又加上李嗣业刚刚用一曲将军令把众人的大脑给冲击了一通,看这所谓的粟特胡旋舞已经没有什么味道。 安思顺之后是剑南节度使仇章兼琼,他带来了一拨来自蜀中的美女,在殿中跳起了蜀舞。这可是丝毫没有掺杂胡人元素的乐舞,就是那个在三国演义中惹得蜀国群臣落泪,却让刘禅认为此间乐不思蜀场合的舞蹈。 蜀中特殊的地理形势使得它不易受到中原战乱的影响,民族矛盾和民族融合也不易发生,所以许多艺术能够原汁原味地保存下来,比如从汉时就有名的蜀舞和蜀锦,而且四川也是非物质化遗产项目最多的全国之最。 这舞蹈看起来不像其余舞蹈那么激烈,但它却是保留了汉韵最原汁原味的舞蹈,皇帝最喜欢的就是从这类舞蹈中汲取养分,以逐步完善升华他的霓裳羽衣舞。 蜀舞退下之后,李嗣业本以为献舞就要结束了,接下来就该点评全场最佳,也该有综艺节目那味儿。谁知皇帝一挥手,梨园立部的女舞伎们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姿态各异立在大殿中央。 哦。原来压轴还有杨玉环的羽衣霓裳舞。 杨玉环的脸上绽放出光晕和笑容,扭转娇躯叉手对皇帝说道:“三郎,妾身早已等不及要上场了,把此舞再一次献给三郎,恭祝三郎长寿安康。” 李隆基脸上也满是欣慰爱意,亲自提着酒樽给杨玉环倒了一盏灯,亲自递到妃子嘴边喂给她。这简直是在给整个花萼楼殿宇中的群臣们喂狗粮,不过能坐在这里的众人,面皮和心智已经打磨得无比成熟,眼观鼻鼻观心毫无动容。 杨玉环提着裙裾站起来,站在了梨园舞伎们的中央,一帮坐部的乐师们坐在地上,有吹筚篥的李龟年,有抱着羯鼓的李彭年,有手弹琵琶的雷海青,也有横吹竹笛的李谟,这些人就是皇家乐队的豪华阵容,是大唐最高水准的乐师。 李嗣业自觉地端正了坐姿,心中万分期待地等着欣赏代表大唐音乐界最高水平的国乐国舞,霓裳羽衣曲和霓裳羽衣舞,失传千年被后人视为瑰宝,也因为日后安史之乱的发生被人称之为丧乱之音,是唐玄宗从政生涯中的污点。 有句话可以这么说,音乐是无罪的,唐玄宗在作曲方面确实有卓越的才华。大唐李家的音乐细胞确实是一脉相承的,秦王破阵乐和庆善乐的作者是李世民,上元乐和大定乐的作者是李治,唐玄宗也作过龙池乐。太宗和高宗也是在音乐方面高产的皇帝,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败家和搞音乐没有直接的关系,人家太宗把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照样也误不了作曲。 悠扬的乐器笛声最先响起,紧接着如细丝般的筚篥音调笛声中来回穿梭,仿佛是一只小小的云雀钻入了一朵薄云中,琵琶声清越的声音叮咚地响起,使得这云朵变得厚重起来,逐渐绵延加长,整个碧空之上铺满了白色的云朵,这就是李嗣业听到乐声后脑海中的画面。 舞伎们簇拥着杨玉环,她们襦衣素色白如云朵,纱裙飘逸摇曳,裙裾底部是桃红色,而杨玉环穿着红衣,从远处看去仿佛是被霞光染红的云朵,衣饰的样式和乐曲所带来的意境已经融合在了一起。 杨玉环扭动着肩头向后半躺,圆润的腰肢也随着舞蹈后仰,宛若月的圆弧,当所有舞伎跟随着她一起向后弯折时,仿佛舒卷的云朵,怪不得李白会说“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是一朵洁白的云在移动,她们的下面是浩渺的大海,袖子的每一次挥舞都是云朵随着风的摇曳而变幻。笛声的又一次转折,连同琵琶的声调都逐渐降低,那些被风搅乱的云朵重聚,云的中央耸起了一整座山峰。 这山峰如云,蜿蜒挺拔,起伏成峦,山顶之上有高台绿树,雾气氤氲。她们羽衣的袖子抖向了空中,朵朵繁花在其间喷薄绽放,深红与红层次分明,且在随时变化往外展现花蕊,这花蕊的繁华中有仙女在随风跳跃,身披天衣飘曳,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玄宗的眼中映出了泪影,这是他多少次梦中的场景,是多少次站在这寒冷宫阙楼墙上遥望天边的望不可及。眼前的乐舞终究是凡间乐曲,就算是得了仙乐仙舞的形,也无法演绎出仙乐仙舞的神,他终其一生都无法看到真正完美的羽衣霓裳,然而这一次曲声有了超越,爱妃的舞姿也更添了几分劲道和仙气,这是最接近他梦想的仙国最近的一次,日后终究不再会有这样的机会。 一梦千秋,大音希声,大道无垠。 第五百六十二章 重新回味评品 众多舞伎绕做一团将杨玉环包围在中央,她们挥舞着宽袖身躯向后弯做了拱桥,杨玉环抖动着双手玉指张开,踮着脚尖手心高举过头顶,宛若一座笔直耸立的神女仙山,立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 曲声停歇,仙山犹在,余音绕梁,仿佛整个花萼楼都是仙家宫阙。 李隆基激动地亲自走下来,搀扶着玉环重新踏上御阶,口中直呼娘子辛苦了。 杨玉环柔媚地笑了笑,任由夫君搀扶着她,端坐在了圣人的右侧。老夫少妻的结果就是皇帝无限制地迁就娘子。 他双手摁着案几面朝众人声音轻快地说道:“朕今日很高兴,有你们献上乐曲舞蹈,让我感觉都年轻了十岁。朕今日很高兴,因为有你们为我经营守护大唐。” 群臣叉手齐声回道:“臣等职责所在,求保大唐万世基业。” “今日酒宴已尽兴,大家都散了吧。” 李林甫带头带领众人走出案几,依然排成两列朝着皇帝躬身叉手:“臣等恭贺圣人千秋万岁,臣等告退!” 众人叉着手弯着腰向后倒退,直至宫殿上的轻纱落下来遮挡了他们的视线,才转身往楼梯口走去。他们两两交谈窃窃私语着,李嗣业稍稍落在后面,身边有高仙芝与他并肩行走,而这位高丽族的大将军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异样。 这个李嗣业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矿藏,时时刻刻都会有新的东西从中挖掘出来,不断刷新他的认知。以前他感觉李嗣业是他在碛西的接班人,但是现在嗣业不需要去接班,他已经开始弯道超车了。 高力士突然从他们背后出现,开口喊住了李嗣业:“李将军请留步。” 李嗣业停住脚步,下楼的人中李林甫微微向后侧头,心中那股难解的犹疑在头上拧起了疙瘩,他感觉自己被此人表象给骗了,而没有相信自己最为信赖的感觉。 李林甫最初之时就能隐隐感觉到李嗣业能够崛起,就像当初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昭武校尉,他从他的身上察觉到了他的特异之处,这个年轻人拥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冲劲儿和自信。他们这些人就够自信了,但与李嗣业的自信相比,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 这使得他心中生出了强烈的疑问,他的自信到底从哪里来?他的奇思妙想从哪里来?他的脑袋里有根弦直达云霄吗?为什么总会让他产生不属于人间的想法。 这个李嗣业行事不拘一格,有能力却不限制与能力,能正也能奇,感觉和自己行事非常像,这就越发不是个好事情。 安禄山也扭头望向李嗣业的背影,口中哼了一声说道:“一个很有本事能力的人,不靠旁门左道也能够登上高位,然而他却用了旁门左道,他,他这不是在跟我学吗?” “没错,此獠就是在学我!” 李嗣业停下脚步,转身来到了高力士的面前,表现虔诚地躬身叉手道:“李嗣业参见高大将军。” 高力士双手捅在袖子中笑道:“哦,李中丞不必多礼,咱家今日听了李中丞的乐曲,骨头里也多了几分豪气,若是剑圣裴旻在此,定然也能有所悟,开创出雄浑大气的剑法。” 李嗣业谦虚地叉手道:“大将军谬赞。” “差点忘了正事,圣人要你明日带着你的几个鼓手和乐师前往梨园,把将军令的曲子和鼓乐传给乐师们,也把唢呐的乐理和吹奏方法教给他们,李中丞不会舍不得吧。” 李嗣业绝无这种想法,也没有把它揣在怀中当宝的意图,笑着说道:“当然不会,李嗣业定会倾囊相授。” 高力士哈哈大笑:“咱就知道李嗣业是胸襟如宽广之人,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咱提前向你道贺。你献上唢呐和将军令曲子,功贴合陛下心意,明日必有重赏,你就等着领赏赐吧。” 还是高力士十分会做人,这样提前通个气倒个喜,自己没有损失什么,却给别人带了好,简直就是捎带一句话白送的人情。 他心中倒是期待会有什么赏赐,会把安西节度使兼任给自己吗,皇帝应该不会这么做,高仙芝没有犯任何明显的错误,也不可能平白无故拿掉人家,毕竟是远征小勃律的功臣,因为一首曲子的好坏更换大将,这是李隆基干不出来的事儿。 如果是河西节度使呢?安思顺才当上没多久,换掉他应该挺正常的,当然这一切只是他心中的美好愿望了。 李嗣业怀着这样的想法独自踩着楼梯下去,来到花萼楼下方,领着他的乐队回去。 李龟年急匆匆地跑过来,高力士连忙拦住他,声调轻柔地开口道:“李乐师,这么着着急急地要去哪儿啊?” 对方希冀地问道:“北庭节度使李中丞刚刚可还在这儿?” 高力士淡淡地摇摇头:“已经走啦。” 李龟年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他有一股不可言说的东西堵在胸口,急切地想与李嗣业交流,以破除他自己的瓶颈。他自创作渭川曲以来,一直鲜有作品。今日一听到李嗣业的将军令,仿佛听到了雷霆浩然之声,缠绕在心灵上的枷锁也有了松动。将军令仿佛一道大河滔滔,而渭川曲仿佛就是潺潺的细水,如何开阔细水为大河,也许奥妙就在李嗣业那里。 一名宦官急匆匆地来找李龟年,说是圣人请他去探讨乐舞。 李龟年来到后殿,看到梨园的几位大拿都围坐在一团,对于霓裳羽衣舞曲今日的优异表现进行探讨。因为皇帝发现今日的羽衣霓裳是最打动他的一场,但并不就预示着它会越来越好。 因为这支舞曲在众人眼里或在皇帝眼里,它完美的状态简直就如昙花一现,因为它是求神而不是求形的,而神韵这种东西最是虚无缥缈,因为它只产生在李隆基的臆想中,他们这些演奏者无法意会皇帝的臆想,就连皇帝自己都无法把这臆想流淌到指尖,流淌到现实中。 李隆基盘膝坐在他们的对面,此刻完全没有君臣的区别和距离,只有同等的做音乐的态度。 “朕先讲一下我的感受啊,今日的美感是源于整体,首先是吹奏这块儿。李谟的横吹玉笛响起之后,龟年你的筚篥声一下子将朕的感官带人到了云端之中,连同雷海青的琵琶都有了激越和宽广,使得意境一下子都立了起来。然后玉环和舞伎们的舞蹈也随着乐曲的细微变化,姿态也多了仙气缥缈的神韵。现在大家都探讨一下,为何会有突然如此的拔高,这个意境能否继续保持下去?” 皇帝的话音落下,众人都陷入到了沉思之中,他们都是精通乐曲的高手,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变化。 “龟年,你先来说。” 李龟年躬身叉手,然后开口道:“三郎,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我感觉我是听了李嗣业那一曲将军令之后,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感悟,其中的变化好像就来自于这儿。” 雷海青一听,也由衷地点头:“李师这么一说,我豁然开朗,我确实也是在那将军令中捕捉到了玄妙,再加上李师筚篥的变化,使得我也将这玄妙加入了进去。” 杨玉环靠坐在皇帝的身边,点头赞同地笑道:“连我这样一个女人,都被李嗣业的曲子所震撼,就像我刚才站在舞伎们的中间,受那首将军令的影响,突然感觉自己就是那孤绝缥缈的海上仙山。” 李隆基揪着自己的胡须抬头沉思,口中默然念叨:“是李嗣业的将军令呐,原来如此。” 第五百六十三章 有态度的乐曲 李嗣业带着自己的团队进入了梨园,包括他的大鼓和唢呐,梨园乐营将李龟年和雷海青亲自在门外相迎。 由于皇帝还没有到来,他们邀请李嗣业沿着梨园的树下缓缓前行,穿过了一片草圃和花田,走进位于梨园最南端的乐艺亭。在梨园中,其余的所有殿阁都是用来排练的,只有这里是用来进行音乐探讨的。 当他们提出要讨教的时候,李嗣业的心里还是有些慌,他是真不懂古时的乐理,仅仅知道的也只是宫商角徵羽这五个调,然后如何拔高如何放低完全不清楚,就算把曲谱拿出来也只是一头雾水。 幸好这几位只是同他谈音乐感觉,谈论如何把这些激昂的声音释放出来,这就有了可忽悠的余地。他对流行音乐的构成还是有一点点的了解,把这些了解变成一种独特见解,应该没有什么人会怀疑。 “我发现好听的东西只是一种渐变的重复,不断地进行重复,只改变其中的一部分,就会产生韵律上的共鸣。” 李龟年低头默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是这样,将军令前后的曲调非常相似,这个发现让李龟年异常振奋。 几人谈了一会儿,雷海青等人陆续离开,坐在李嗣业面前的就只剩下了李龟年。这位乐圣回头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发现确实没有旁人在场,才凑到李嗣业面前压低声音道:“在这座梨园中,在这座长安城中充斥着无数的靡靡之音,破阵舞的曲谱放在竹箧中吃灰,民间也不再表演大面,守卫长安的南衙十六卫和北衙四军没有人再唱大阵乐。圣人忘记了大唐靠什么来立国。 “初时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祖太宗起于晋阳,入关中,扫荡天下割据,创立大唐基业,才有了秦王破阵舞,如今南内花萼楼和东内麟德殿里衣袂飘飞,舞姬细腰,君王消沉,霓裳羽衣曲就是靡靡之音!” 李嗣业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艺术家果然容易冲动。在梨园这座大唐官办的音乐机构中,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他也扭头看了看四周,也回过头来说道:“确实是靡靡之音,但它的艺术成就也是不可否认的。” 李龟年坚决地摇摇头:“霓裳羽衣曲妆点了盛世,可如今圣人之只知歌舞,不理国事,京师军队混迹街巷。李林甫谗言蒙蔽圣人,嫉贤妒能,独掌朝政十余年,致使公侯皆出自其门。非其门下者,便打压排挤,使其数十年不得升迁,长此以往大唐危矣。” “以前我自认为只是一个乐师,何德何能为天下尽一份力。但听到中丞所创作的将军令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可以的!我不要创作那些靡靡之音,我要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激励圣人,激励天下人,回到大唐最初的尚武与治世德政。” 我的妈呀,一首曲子还要把李龟年的命运给改变了。 李嗣业抬手尴尬挠了挠头,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连将军令都激励不了他们,你李龟年就算是创作出再激昂的曲子,恐怕也起不到任何成效,况且皇帝本人的态度最重要,如果皇帝不喜欢这种东西,你一味给他灌输,反而到头来祸及你自己。 李嗣业能够感受到李龟年身上的质朴,这也是他为什么会成为乐圣的缘由,他也本能地不想让这位音乐家参与政治。尽管李龟年现在是梨园的头号乐营将,深受圣人宠爱。但天性质朴的他,一旦因为作曲而得罪了李林甫,这只奸猾的老狐狸想要对付一个伶官,不会有多大难度。 他故作警告地问道:“你说出这番话,难道就不怕我是李林甫的党羽吗?如今朝中上下可全是他的人。” 李龟年双手按着膝盖,挺胸抬头傲然说道:“人都说字如其人,如其人,我觉得这些话都不对。写字的人可以不用把个性藏在字中,写的人可以说违心的话,只有创造乐曲吹奏乐曲的人才能乐如其人,我们只有把自己的真心情意灌输在乐曲中,先得打动自己,然后才能打动别人。” “只有我们这些创曲的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虚假的情感堆不出乐曲,只能堆出拧巴的东西。李将军能够创出激越雄浑的将军令,令我们在场的这些人豪情发于心端,这种意图激励圣人激励天下人的壮志,岂能够作伪。” 李嗣业沉默地点了点头,李龟年说的这个很有道理,乐曲不需要转化,可以直接将心境喜悦态度一股脑地倾诉出来,说没说谎确实一眼就能看出。但关键是这将军令不是他的曲子,而且也不是凭空创作的,追本朔源还来自于大唐宫廷。所以李龟年这个从音乐看一个人的内心的理论,还不一定就是真理。 但是,既然李龟年将此视为真理,那定然是大唐作曲家们的共识,那么李隆基也是作曲家,皇帝也一定认为将军令就是从自己心中迸发出的赤子豪情。 有什么比获取皇帝的信任更重要,这是关乎前途生命的大难题,想想之前被李林甫杀害的皇甫惟明、韦坚、被迫害致死的李适之,还有最终被贬的王忠嗣,不正是因为皇帝与他们之间产生了信任危机,因为他们与太子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涉及太子,皇帝对他们的信任就会荡然无存。 那么现在他肯定获得了李隆基的信任,这种获取的方式,可比安禄山所用的在皇帝面前装逼扮丑飙演技来得光彩。 他奶的,我就不相信有态度的音乐人争不过你这喜剧之王。 这时太监袁思艺走进乐艺亭,绕到了李嗣业面前。李嗣业和李龟年从地上站起来以示尊敬。对于这些皇帝身边的人,要尽量照顾到他们的心理,因为他们这些人身体残缺,也造成一定心理上的残缺,自尊心和敏感度比正常人要强烈。 “李中丞,”袁思艺笑眯眯地说道:“陛下驾临麒麟殿,特意让奴婢来找你。” 李嗣业客气道:“有劳公公了,还请公公到在前面引路。” 袁思艺低下头,将拂尘挥手扫到了左臂上,微微驮着背在前方,李嗣业跟在后面。他看着袁思艺有点面熟,猜测着说道:“我似乎与公公有过一面之缘,好像上次入长安叙功时,引我去见圣人的就是你。” 袁思艺听闻此言,对李嗣业好感加倍,谦虚地笑道:“李将军身为一镇节度使,又是梨园的乐营将,整日奔波忙碌,还能够记得奴婢,果真是了不得。” 第五百六十四章 右相又后悔了 平康坊右相李林甫的宅邸外,一名披兜帽斗篷的客人站在侧门口,把自己的头和脸都深藏在兜帽中,时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坊间的街道。 侧门内的门房管事看到对方的斗篷,直接将其让了进来,带着他来到前院门楼房大管事的面前,大管事与这斗篷客也一言不发,只是领着他往相府内部走去。 他们穿过几道门楼,在整个如迷宫一般的相府宅邸中兜圈圈,最终穿过长廊,来到一座月牙形的堂房前。 月堂的内部结构呈扇形,站在门庭面对着三四个方向的月洞门,还真如迷宫一般朝着人生不同的方向,这月堂从结构上就颇具生活哲理。 大管事引着这人从最左边的月洞门进入,穿过翠玉做的帘子,回首已是流瀑与青烟,他们径直走进内堂之中。 李林甫盘膝坐在屏风的案几前,手中正翻看着一本书册,斗篷男子来到他面前,弯腰九十度叉手道:“奴婢参见右相。” 右相笑眯眯地站起来,绕过案几快走两步,双手将小太监扶了起来,语调温和地问道:“袁公可安好?” “托右相的福,干爹向来安好。” 李林甫点点头,重新坐回到案几前问太监:“袁公得了什么风声?” 小太监直接了当回答道:“昨日梨园众乐伎舞伎与娘娘合演霓裳羽衣舞,乐舞之美让圣人大喜过望,接连称赞了李龟年等人。” 右相冷蔑地轻哼了一声,几个乐师有什么可称赞的,圣人最近对于乐曲可真是走火入魔了,他们每天跳的可还不是一样的东西?这句吐槽他心中想着,便不由自主地释放了出去:“有什么可赞的,他们整天弹奏所跳的还不是同样的东西?” 小太监微微一笑善意地纠正道:“错了,右相,完全不一样。我们这些不懂乐曲跳舞的外行自然分辨不出来,但是圣人每日浸淫其中,自然别有体悟,据说昨天的乐舞是霓裳羽衣编舞以来最为符合圣人意境的一次。” 李林甫感觉有点糊涂,犹疑地问道:“袁公派你来,难道就是要告诉我这些?” “奴婢还没有说完呢,陛下特意询问李龟年等人这突然的进步是怎么回事?几乎所有人都众口一词,认为是听了李嗣业献上的将军令唢呐曲之后,在演奏和舞蹈中均有了突破。圣人对李嗣业只字不提,但袁公能够感觉得到,从昨日开始,此人已得天子心。” 李林甫合上书册,伸手扔到了案几上,心情如同夏日的浓云,厚厚地堆积逐变阴沉。 得天子心四个字,看起来简单,但是真正想要达到非常难。他所侍奉的李隆基又是一个性格复杂且多疑的皇帝,特别是如今迈入老年之后,皇帝心性已变得非常难以把握判断。这对于他李林甫来说完全不是问题,皇帝心性越复杂,越是提高了其他人解读的门槛,使得对帝王的引导力握在他一个人手中。 当然这话说得不完全标准,李隆基对杨玉环及杨家的人完全不设防,不适用这一条件。那么除了杨家之外,能闯过皇帝心扉解读的人就只有他和高力士、安禄山三人,其余人等皆是战战兢兢如观雾海。 但是过了今天以后,获得解读权的人又多了一个,那就是不断躲藏隐瞒自己,异军突起突然来到皇帝面前的李嗣业。 这是前所未有的危机,一个居心叵测的胡人他可以完全掌控,但再加上一个动机不明,理由不明,方向不明的李嗣业,就实在无法想象了。他深层次地注视过此人两次,发现他好像胸怀大志,但他那些大志却没有立足之本。他能够看清安禄山的,但对于目标明确的李嗣业却完全看不明白。 这当然不能怪李林甫能力不行,他老人家颇具灵性,被一道士指认出是天上的仙官,投身在人间修行。可惜这位不修长生之术,却修起了观察人心,通读人性之法。 他能通读唐玄宗,安禄山乃至天下人的,那是因为他与他们拥有同样的三观,生活在儒家思想下的大唐体系内,连同生活在这些体系周围的胡人逃不过他的慧眼。但是,对于拥有另外一种三观的人,他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便是他对未知的疑惑,排斥,害怕。 李林甫挥了挥手,命大管事给了小太监一些钱财,便原路送他走出去了。 他站在房中犹疑踱步,李隆基就要给李嗣业升官了,但绝对不能让这厮如愿。不过又该用什么样的毒计,才能让皇帝对李嗣业敞开的心扉关闭。 他有一样屡试不爽的法宝,那就是牵涉太子。这是皇帝李隆基这方面的病灶,而且是大唐李家的遗传病。只要把李嗣业与李亨牵扯到一起,就算他再得皇帝的衷心,也会被皇帝多疑的心病所冷落。 恰好李嗣业还就有这样一个黑历史,无论如何也洗不掉。他开元二十五年前往碛西时,正是由今日太子、昔日忠王李亨出面引荐给了安西副都护来曜。就凭这一点,他就足以能说明,李嗣业就是李亨的人,忌惮太子的皇帝还会用他吗,当然绝对不会。 当然他自己不能去告,这叫因果不沾身,这个事情他该安排谁去做呢。之前是杨慎矜合适,但杨家三兄弟已经被他除掉了,裴宽也合适,但裴宽被他赶到了北海做太守,只好用王鉷来做这件事情。 李林甫下定决心之后,立刻提笔书写了一封书信,命仆人骑快马送到御史中丞裴宽府上。 梨园的麒麟殿内,皇帝裹着披风站在礼乐的壁画面前,指着一面面墙壁说道:“梨园中的每一种乐曲演出,朕都会命人画在壁画上,东墙上的是龙池乐,西墙上的是霓裳羽衣,你创作的将军令也应当在其中有位置,朕已经准备让人画在这副空白的墙上。令后人一入此殿,便能领略到我们今日的乐舞辉煌。” 李嗣业躬身叉手拜:“嗣业能得陛下青睐,不甚荣幸。” 李隆基转身笑道:“我早就该青睐与你,可惜发现得有些迟了。” 他突然扭过头去,对跟在身后的太监袁思艺说话:“你先出去一下。” 袁思艺迟疑了一下,才弯下腰叉手:“喏。”这太监很干脆地向殿外走去,好像没有丝毫的不甘和留恋。 李隆基伸展了黄袍的长袖,面朝李嗣业神态安逸地说道:“你昨日向朕献上的那曲子,定然在心中藏了许多话要与我说,朕现在就满足你,你深藏的那些谏言,今日可以同我说了。” 李嗣业当然藏着一大堆的谏言,如果他身处贞观朝,早就像魏征一般直言上奏了,如果是开元初年也可,但这位是天宝年间的唐玄宗,无法预测其稳定性。他只好筹措语句,尽量委婉,也尽量不引战地提出他的意见。 第五百六十五章 身兼十职 “陛下,”李嗣业躬身叉手陈情道:“陛下可知如今大唐的军事力量内轻外重,长安宿卫京师的部队不过数万,且不习战阵纪律松弛。而范阳节度使有兵九万人,平卢节度使有兵三万五千人,万一他们将矛头对内,中原毫无屏障,关中何以御敌?” 李隆基抬头遥望远处,扭过头来深目凝视了李嗣业一眼,面无表情地问道:“连你也觉得他是胡人,不该受此殊荣,是胡人就一定会造反么?” 皇帝的问题已经带了自己的倾向,自觉地站在了对立面来维护某人。 “陛下,臣向你提起的防范只是针对外重内轻这一事实,并非针对任何一人,陛下对于臣子可以给予爱护与信任,但绝不是给予他妄想的机会。陛下也不必把天下的安危寄托在臣下的忠心之上。与其相信他忠心耿耿,倒不如相信制度完备使其不敢有虚妄之念,以此,陛下才能够高枕无忧。” 李隆基难得地把头脑从音乐中抽离出来,仔细地想了想其中的利弊,扭头问道:“以你之见,应当怎么做?” “使,乃圣人钦差,代天子巡狩四方,既然是代天子巡狩,为何会常驻在一个地方五六年甚至十年不挪地?” “这,”皇帝微微张合着下巴,开口道:“治军乃是上下同欲上下同心之道,一镇节度使来到边疆,为了掌控军心做到令行禁止,需要花费一定时间。等他与这支军队完全磨合,到时候再把他换掉用别人,这个过程岂不是要重新来一编,这样做会不会削弱军队的作战力?” “陛下,”李嗣业诚恳地劝谏道:“大唐军队的最高一级统御者应该是军使,而不该是节度使。一军一万人或两万人不等,军使长久领军,即使盘根错结形成势力,也因为数量太少对朝廷无法形成威胁。而节度使本就该是流动的官员三年一任,手持符节有调兵指挥权而无治军权,军使只有治军权而无调兵指挥权。为了保证节度使对军使的挟制,一切军需粮秣及地方治理权由节度使掌握。这样就形成了流动的节度使,铁打的军营,既保持了军队的战斗力,也能防止军队与节度使抱团以制朝廷。” 李隆基抬头冥想,点点头推导道:”范阳节度使麾下有九军,各军军使均由朝廷任命,节度使由朝廷派遣,三年一任进行轮换,节度使负责协调指挥和粮秣和财饷。若是在三年之期的轮换中边疆遇到了战事,又该如何?” “等到战事结束,节度使回京叙功,再进行迁官轮换。陛下,李嗣业身为北庭节度使,也深知节度使长久掌军之弊端,特别是一任节度使执掌两镇大权,兵力强于京畿,实则遗祸无穷。只要使其不能根深蒂固,走马轮换,势必不能威胁到朝廷。” 李嗣业心中明白,他这样说皇帝若真能颁布实行下去,他自己长久巩固碛西乃至陇右的计划就失算了,不过这种操作叫极限一换一,若能换来安禄山的范阳平卢等老巢的瓦解,实是一件无需动手术就能完成的大好事。 他估计这事有点悬,首先安禄山在两镇经营多年,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其次对方暂时只有两镇的军事力量,还没那个实力造反,所以必然会纠集朝中一切能够纠集的人,想办法反对皇帝提出的节度使三年轮换制,并且使其流产。 他提出之后李林甫会有什么反响,是唱反调还是支持按照李林甫所执行的极致利己主义,这事如果对他有坏处,他一定会极力反对。节度使三年轮换对他有什么坏处? 好像有相当明显的坏处,节度使一旦开始轮换,安禄山,安思顺,哥舒翰等人会失去盘踞经营的动力。但人的是不断向上的,如果夺取他们模拟经营的权限,他们就会玩另一种升官游戏,争先恐后入长安拜相做六部九卿,想必这是李林甫不愿意见到的。 如果皇帝真能实施这个制度,帝国上下的问题的根源就得到了解决吗?当然不会解决,但会给有朝气的后来者改变现状的机会,只要矛盾不在玄宗朝激发崩裂,能够争取到改善的时间总是好的吧。 他虽然对此不抱多大希望,但至少自己提出过,没有留下遗憾就对了。至于说得罪李林甫,安禄山等人,他从一开始就不间断地受到过这些人的敌对暗中下绊子。就算什么都不做,他的待遇也不会得到改善。 老皇帝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口气含糊地说:“此事再容我下去考虑一下。朕知道你一片赤诚,明日到兴庆宫勤政楼里来,朕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李嗣业躬身叉手:“喏,陛下。” 他犹豫着退下去,对于明天的到来竟有了几分期待,在这局势晦暗未明的情况下,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第二日,勤政务本楼上空艳阳高照,是个开坛作妖法,宣布结果的好日子,也是深秋长安城中为数不多的好天气,李嗣业眯着眼睛抬头望望艳阳,似乎预示着今天会有一个好兆头。 他得到了皇帝的准许,不需要再靠杨家的人引荐,就可以直入南内。 穿过勤政楼的门洞,他在前面宦官的带领下进入侧殿,沿着大臣通道的专用楼梯,来到了二楼的正殿中。 皇帝还没有到来,他安之若素地站在御阶下,稍稍等了一会。没有等到李隆基,却等来了李林甫和王鉷。 他身为外臣,自然要在京城的一亩三分地上给足两位大佬面子,连忙上前主动向李林甫叉手拜见:“属下参见右相。” “嗣业,很好啊,某一直都很看好你,我大唐边镇中就需要你这样多才多艺的人。” 虽是右相满脸笑容,还是嗅到了一股讽刺的意味,他身体稍稍一顿,又转向了王鉷:“王中丞,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王鉷却表情阴冷的哼了一声,那架势就像是李嗣业欠他钱的老赖一般。李嗣业自然也不会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转身站正面朝御阶等待。心中却猜想这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难道又要针对自己搞什么东东? 不管他们有什么阴谋,只管来就是,咱虽然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圣人驾到!” 高力士手执拂尘在前面引路,李隆基大步从后殿中走出,两名掌扇宫女擎着两把绿孔雀屏扇跟在身后。他缓缓走上御阶,他一屁股坐在了檀木胡床上,干枯有力的大手抚摸着扶手。 三人同时向皇帝躬身叉手:“臣等参见陛下。” “都坐吧。” 殿内当然没有坐具,连蒲团都没得一个,三人只能跪坐在冰凉的地砖上。皇帝念在李林甫身为右相,年纪又大的份上,命宫女取出一个蒲团,让他能够跪得舒服一些。 皇帝直接了当说出没有任何语气助词的开场白:“李嗣业才具出众,忠心耿耿,朕欲使他为陇右厩牧使,陇右募兵使,陇右采访使兼任北庭大都护,北庭节度使,安西副大都护,伊州刺史,庭州刺史,交河郡太守,拔擢御史中丞为御史大夫。由于他暂时没有战功,散官和勋官就暂时不往起擢升了。” 李林甫霎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身兼了十职!这要是高仙芝在场,他的心理阴影面积该有多大?远征小勃律都没有得到这样的荣宠,不过区区作了一首曲子,有谁敢相信 第五百六十六章 勤政楼告刁状 李嗣业感觉自己仿佛一瞬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亦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惊喜,这也太容易了吧。只是献上了一柄叫做唢呐的乐曲,献上来一曲荡气回肠看似交心的曲子,就能获得如此多的官职。他为何还要维持过往单纯勇猛将军的人设。 他参与了每一场碛西的远征,每一次征战从头到脚鲜血淋漓,然而换来的升迁之路却崎岖坎坷,总有人背地里使绊子。 眼下突然身兼十职,这些背地里阻止他官途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原来升官最好的途径是戳中皇帝的g点,这要比杀敌立功的效果强个好几倍,也比安西节度使要好上不少。陇右群牧使掌握整个陇右道军马的供应后勤,掌管着河套,河西等数十个马场,负责给陇右道所有边镇分配军马。首先这只是一个职位而不是官,没有品级印信,只有皇帝的符节。 陇右募兵使和陇右采访使也是如此,而且这两个官职中的募兵使是皇帝创造出来的,说是敷衍也好,应付也罢。采访使既然是监察整个陇右道所有州县的刑狱和考课,募兵使就该是整个陇右道兵员的征兆和分配。虽然他现在没能全面执掌碛西,但这对于他和高仙芝来说,这是迟早的事情。 这一点实在是他难以理解的地方,皇帝为何还要把高仙芝留在安西节度使的位置上,难道是对自己的全盘的军事能力没有信心,想让高仙芝再领几年,这样想未免太自嗨了。 他立刻叩首拜伏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李林甫很快把震惊的情绪收敛,他想要反对这几桩任命,但要他亲自说出口来,不符合他从不怼皇帝的习惯。直言开口这种事情,自然有人替他站出来去说。 于是乎扮演黑脸的王鉷站了出来,上前叉手劝谏道:“陛下,万万不可,李嗣业未立新功,如何能够连续加官升职。” 李隆基做出决定之前,早已有了应对之词:“当然,正是因为李嗣业未立新功,所以朕才没有加升他的散官和勋官,至于多加出来的这些官职,采访使,募兵使,群牧使这些只是差使,没有品秩官职,兼任的三州刺史,也是在他北庭的管辖范围之内。这些都代表了朕对他的信任。” 王鉷还藏着一个杀手锏,正要当着李嗣业的面说出,却被李林甫以眼色制止。这位老狐狸眯着笑眼转身,面朝李嗣业拱手笑道:“林甫恭贺李中丞,不,李大夫,能得陛下的信任,你我日后也该要多多亲近才对。” 他说完这句违心的话之后,才叉手对皇帝说道:“王鉷近日在长安暗自查访,又找到了一个意图推举太子,韦坚,皇甫惟明诸獠遗漏的同党。” 皇帝听到这样一个敏感词汇,双目突然锃亮了起来,对跪坐在地上的李嗣业说道:“李嗣业,你先回去吧,等着朕赐予你的符节。” “微臣告退。” 李嗣业缓缓向后退却,退至皇帝视线边缘的柱子后面,同时犹疑地回过头来,揣摩他们接下来准备如何捅刀子。 王鉷这个人他是知道的,如果李林甫的道德水平低劣的话,此人还要低三个李林甫的下限。李林甫最大的黑点无非是嫉贤妒能,排除异己,打击报复。在用政方面尽心竭力,也不会盘剥百姓,所以他即使在朝堂上勾心斗角,喋血官场,民间对他的评价并无不堪。 但王鉷就纯粹是害民以肥己了,他除了担当李林甫陷害大臣的帮凶,兼任户口色役使期间,国家库藏的丝绢布匹已经堆积如山,而宫廷所需的珠宝等“轻货”则相对不足。于是王鉷指使有关官吏故意对各地方上缴的丝绢大加挑剔,以各种借口将他们退回各地方州县,转而高价征收钱币,再用这笔钱在当地低价征购珠宝等轻货。如此反复折腾,官府获得了暴利,却把民众折腾的不行。 不止百姓受到王鉷的严重剥削,就连在外戍边的士卒也不放过。按照制度,当兵的六年一换,不用缴租庸。但是戍边的将领都以战败为耻,对于战死的士卒都不向官府申报,因此这次战死的士卒并没有注销户籍。这给王鉷抓到机会了,他将这些有户籍但是没有人的,统统按照逃税处理。这样一来,有的人甚至被一次征了三十年的税,而这些税则平摊在贫苦百姓身上,百姓也没处可以说理。他盘剥百姓敲诈钱财钜亿,一部分充入宫廷献给皇帝,一部分肥了自己。不明真相的唐玄宗屡屡给他升官,殊不知已经无形中成了王鉷的帮凶。 这样的横征暴敛,直接导致在整个天宝年间大量的农民逃亡。社会发生巨大的反转。 当然,王鉷这样疯狂敛财得益最大的还是玄宗本人。此时的玄宗用度日益奢侈,后宫赏赐没有节制,皇室内库大盈库这点库存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又不能随心所欲到左、右库藏中去取。 王鉷知道后,每年都额外上贡一百亿贯给大盈库,以供玄宗挥霍,并且说这是租庸调以外的额外收入,与国家经费没有关系。自此,玄宗更是“荡心侈欲”,认为王鉷理财有道,能够富国,更加宠爱万分。 短短十余年光阴,玄宗竟是将其亲手打造的最富强的大唐帝国挥霍殆尽,将其前三十年的努力付之一炬。藩镇割据,百姓流离,社会动荡不安。王鉷在其中可以说是担当了最佳助攻。 既然如此,将来王鉷兄弟谋反的时候,他绝对要填一把火,把这俩兄弟作死的路加宽,让他们迅速地烧到地狱里去 刚才李嗣业站在殿中,王鉷有些话还说不出口,现在得了机会,自然要加大输出功率。 “王鉷,你说,谁是韦坚,皇甫惟明在长安的同党。” 他恭谨地低下头,嘴角溢出一抹尖刻笑容:“陛下,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刚刚离去的李嗣业。” 李隆基的眉头颦起,抬手用力地揪住自己的胡须,神情严峻地问道:“你这么说,可有凭证?” “当然有凭证。陛下,旧历二十五年,原安西都护来曜曾经造访忠王府邸,李嗣业正是在昔日忠王,今日太子的推荐下,跟随来曜前往安西授官。他早就是太子的心腹,也参加了韦坚和皇甫惟明之间的所有密谋!” 李隆基的眉头却突然舒展了起来,脸上带着几许讽刺与轻快。 第五百六十七章 为私利而反对 李林甫目光敏锐,迅速地捕捉到圣人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他连忙以眼色制止王鉷把这场谈话继续深挖下去。 但是王鉷害人心切,认为自己刚才的话还不够骇人听闻,继续加大诋毁的输出功率:“陛下,这李嗣业隐藏极深,他自从离开长安到达碛西后,虽然从未与太子联络过,但时时不忘太子的举荐之恩情,自觉地将自己归为东宫之死忠。而且皇甫惟明任陇右道采访使时,给李嗣业的考课是上中,远远高于当时的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和副都护高仙芝,也足以说明他们有所勾连。” 皇帝自然不屑于把王鉷指控怀疑的真相说出来,但人与人情商的差距宛如山峰,有些人一个眼神就能够推导出原委,有些人却要三番五次触碰真相,有些真相不是你想碰就能碰,很容易头破血流。 “韦坚的案子发生在去年,到今年已经告一段落,这中间牵出了不少罪有应得的人,也肯定牵连了许多无辜的人。或许有些人还会借着查案打击报复,把本不应该受到惩罚的人,也牵连了进来。所以此案应该告一段落,不要再去牵涉他人。” 李隆基已经把话说得足够直白,王鉷要是再不明白,估计就会被当做弱智逐出长安。 王中丞虽然情商差许多,但智商很高,不然也想不出那么多盘剥百姓的方法。他乖觉地后退到李林甫身后,难以支撑下去的场合就交给右相来处理。 李林甫笑脸逢迎地叉手道:“陛下所言极是,韦坚和皇甫惟明一案已经过去,不必再追查下去,况且他们二人平素并无作奸犯科,只是一颗忠心偏离离陛下而已。这二人实则是聪明过头,以为能够将野心托付与人,可惜他们的那个野心,只能够配得上发配岭南。” 王鉷心中佩服不已,右相的嘴就是厉害,这里面虽然是在说韦坚、皇甫惟明二人,但句句都没有离开太子李亨。就凭李亨那点儿斗争水平,若不是因为他身居东宫储君之位,估计早就被他老人家踢出长安了。 李隆基对这件事心中些许愧疚,本不欲再提,只好摆摆手绕过这一节。既然韦坚、皇甫惟明之案不提了,那么被他们强行拉入案件中的李嗣业,自然不再提起。 右相的高明之处在与他咬人的时候并不死缠烂打,要先咬一口试试货色,若是咬不动或是没咬中,迅速放弃目标。然后经历漫长的等待,寻找下一个咬住敌人的机会,避免纠缠把自己陷入艰难境地中。但是一旦被他咬中,在咬死你之前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李隆基拽紧了缰绳,让他找不到了任何咬人的机会,只好暂时搁置放弃。 皇帝扶着胡床扶手,略作犹豫后问李林甫:“五年前,贺知章曾上疏,节度使权柄过重恐使关中不稳,哥奴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林甫眼角上挑,五年前的事情都记得这么清楚,肯定是有人帮他想起来了吧,皇帝欲旧事重提,必然是有人在背后也提了一嘴。 他郑重地躬身叉手道:“陛下,授予节度使权柄是为了能够集中优势兵力对外征战,比如河西走廊,吐蕃在河西附近屯兵三十多万,执掌大权的乃是吐蕃五如之一的苏毗如。敌军之兵员远胜我五倍,若不能在河西置下总领兵马的节度使,各军各自为战,则河西胜局难以奠定。” 李隆基又皱起了眉头:“你说这些朕都明白,朝廷每行使一项制度,均有利处也有弊端,我只问你如何化解节度使权柄过重的弊端。” “唯一的办法当然是分散,陛下将边关分为十镇节度,各镇互不统属。陛下若下令以一镇一节度使,不予身兼多镇,边镇又何足挂齿?何况就算有身兼两镇者,麾下将领均是从我大唐治下成长起来的军户,或者是胡人,他们也均感大唐之隆盛,陛下之恩德。开元治世天下人无不称颂,今边疆中原均富足,圣人盛世天下归心。且不说十节度使中并无居心叵测之辈,就算有!他也鼓掌难鸣!百姓和兵士们心中只拥护大唐,拥护圣人。他们生活富足,厌恶征战,任何人别想把他们拉到战场上,破坏他们的家园,也休想唆使他们悖逆陛下!” 王鉷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烫,不是因为李林甫比自己口才好而自惭形秽。而是李林甫睁着俩大窟窿眼儿说出的瞎话,竟然也能慷慨激昂丝毫不虚。说真话的人都没有他的底气。 李隆基抬头陷入了沉思,在李嗣业口中很严重的问题,在李林甫的口中又很轻松。他知道这两人说的话都有一定的片面性和倾向性,不能够全盘接受。 他又问道:“我欲使节度使只任三年,三年后轮换或调回朝中,你以为此计如何?” 李林甫一听到调回朝中四个字,眼皮子就抖动直跳,连忙摇头道:“陛下,万万不可,三年轮换乃陋习怠政之源!身为边镇大将,走一处不如固守一处,他们长期固守在一地,必然将那里当做自身之根本,巩固城防,积极御敌,主动进攻。若是三年一任,必然使得主将懒惰怠慢,前任留下来的弊端这一任置之不理。即使有强敌当前,他们也会畏战避敌、能拖则拖,三年任期一过,所有的矛盾瓜葛将交给下一任。长此以往边关问题频发,上下不能同心,若强敌攻来,必然一击即溃,危及大唐社稷!” 打过辩论赛的人都知道,同样一个问题的正反两面,都能够逐条批驳,引发口水大战。 所以即使你手中握着看似占据逻辑高地的理论,也经不起别人处心积虑备战一顿痛批,照样能给你找出几十条反对论据来。所以很少有人敢说自己手中握着真理,除非他们经过实践的检验,不然喷子时时刻刻跳出来,几十条论点猛喷。你所建构的逻辑依然会崩塌。 要不说很多人占主导的王朝,容易被外族攻灭呢。因为一帮人的脑袋瓜子想得太多,从公从私,从民生从经济从各家自家利益都要考虑到方方面面,满足这些条件之后,然后才能考虑民族大义。朝堂之上的争论堪比大专辩论会,甚至关乎大是大非生死存亡的问题,他们都能找出其中的疏漏进行反击。一系列的对人不对事、对事不对人、为反对而反对、只要对手支持的我就反对,反而核心问题却被忽略了。 皇帝捋着胡须微微点头,李嗣业的建议在他心里本来就持怀疑态度,稍稍有人反对,便放弃了打算,继续安逸于现状。 第五百六十八章 在官谋商 ps:对不起,内容是紧急拼凑而成,请暂时不要订阅,等两个小时候增添修改后再订 李林甫和王鉷走在兴庆宫前的直道上,右相的脸色不太好看,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差点儿没有掌控住局面,现在局面虽然控制住了,某些让他不痛快的人却躲过了他的围追堵截,成为了让他难以控制的不可控因素之一。 右相一再降低对同党的要求,贪污害民无所谓,聚敛钱财也无所谓,唯一有一条硬性标准是,官职必须出自他门下,有了最根本的利益关系,他们就会紧密地团结在他的周围。如今长安城中多数官员都出自他的门下,没有通过他门路的官员,统统都会遭受到他的打压。 边镇十节度使关系着皇帝的安危,所以十节度使的任命被李隆基紧紧地掌握在手中,李林甫再受宠信,也不能越过这条权力。 为此李林甫试图从别的方面对节度使们进行影响,或在他们升任节度使之前,就对他们进行提拔。高仙芝和安禄山等人,多多少少受过右相的恩惠和影响,他们在很长时间之内,都是互相给予支持。 李嗣业如今在陇右身居高位,他自然不能当做其不存在,就如同那个叫安禄山的野心勃勃之子,他不便于得罪所有人,就必须将他们掺和其中,相互利用以求达到自己的目标。 理想有时候很美好,但现实却又是很骨感,有时候想掌控局势或掌控全局,就必须做出妥协。这这个道理对李林甫适用,对李嗣业也适用。 李嗣业献上唢呐和乐曲后的第六天,李隆基下旨要在长安城中给他建造一座宅邸,能享受此殊荣者,之前好像只安禄山一人。 为了保证狡兔三窟,他丝毫没有泄露早以前买下的新昌坊的旧宅,新的宅邸在长安城中街朱雀大街靠右的广福坊中,这坊中好像没什么出名的大官,至少到现在为止,就数他李嗣业的官职最高。这样也好,至少以后住进坊里,无需去拜访什么贵人,他也无需去看谁的脸色。 府邸建成之前,李嗣业就住在由米查干给安排的宅院中,皇帝派人来下了旨意,先后授予了他七八个职位的符节。特别是采访使、群牧使和募兵使这三使虽然只是职务,但权力不可谓不大。采访使监管各州各县刑律和考课,考课很大程度决定了官员将来的前程,整个陇右道的管辖都在他之下。陇右群牧使管辖范围不大,不过就仅仅维持在几个牧场中间,但他却管辖了陇右道所有军马的供应。像这种这种时候,给北庭节度使给予一些厚待,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至于陇右募兵使的职权范围,李嗣业还特意去吏部查阅了一下,由于之前没有这么一官职,李嗣业只好自己去寻找解释权和下属,兵部有许多官员都担任过这种押送士兵的官职。 一日,他最终明白了这三个官职对他最大的帮助,那就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安排人经营印度到阳关的商路,完成戴望所完成的初步铺路,正式将运输胡椒檀香等香料作为大宗货物的进口。 如今没有海关这类东西,他到天竺进口不需要花一分钱,甚至在原材料地区的掠夺收割,他们难于察觉并且毫无防范意识。 这可真是和印度人做生意的黄金时代,佛教在印度有了衰微之相,奉行种姓制度的婆罗门教大行其道,过去的战争已经结束,印度陷入到一种多城邦多种势力的和平年代。 没错,他们分裂为一个个的小国家时,会有相当长时间的和平时期,反而阿育王,孔雀王等人的统一时期时,长时间地处于战乱时代。 根据戴望的消息,这些国度的人口在稳步上涨,越多的人口代表着越多的商利。 在西边他需要印度人,但在碛西至长安的商路上,他需要许多米查干这样的胡商来联通经营。 长安城的中亚胡人中,人数最多的是中亚商胡。粟特人本身就是一个商业民族,“利之所在,无所不到”。唐代的经济繁荣和稳定吸引大批胡商东来,有很多人来到京师长安一带。当时长安有东西二市,均是商业之区,亦是胡人们比较活跃的地方。其中东市坐落在贵族和官僚住宅区附近,其“街市内货材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万年县户口减于长安,又公卿以下居止多在朱雀街东,第宅所占勋贵,由是商贾所凑,多归西市”。尽管如此,东市亦有不少胡人店肆,如有毕罗肆及卖胡琴者。关于毕罗,唐语林卷8云:“蕃中毕氏、罗氏好此味”。向达先生认为安国之西百余里有毕国,其人常至中土贸易,故所谓毕罗,因来自毕国,遂以为名。毕罗应是指今流行于新疆、中亚一带的抓饭。唐会昌三年公元843年六月二十七日“夜三更,东市失火。烧东市曹门以西十二行四千余家,官私财物、金银绢药等总烧尽”。其中当有不少胡人店肆。 不过商胡聚集最多的还应在西市,所谓“商贾所凑,多归西市”即是,其“市内店肆如东市之制。长安县所领四万余户,比万年为多,浮寄流寓,不可胜计”。注:唐两京城坊考卷4 “西市”条下校补,第117118页。市内有衣肆、帛肆、食店、饭铺、鱼肆、酒肆、凶肆、波斯邸等,注:唐两京城坊考附清程鸿昭唐两京城坊考校补记,第208209页;增订唐两京城坊考卷4 “西市”条下增订,第210212页。中亚及西域胡人多居于此。太平广记卷402中录有许多胡人买宝之奇闻秩事,多指西市胡商。钱易南部新书有云:“西市胡人贵蚌珠而贱虵shé珠,虵珠者,虵所吐尔,唯胡人辨之。”注:宋钱易:南部新书,己部,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5刘肃大唐新语卷 9亦记:“贞观中金城坊有人家为胡所劫者,久捕不获。时杨篡为雍州长史,判勘京城坊市诸胡尽禁推问。司法参军尹伊异判之曰贼出万端,诈伪非一。亦有胡着汉帽,汉着胡帽,亦须汉裹兼求,不得胡中直觅。请追禁西市胡,余请不问。俄果获贼。”注:唐刘肃撰,许德楠、李鼎霞点校:大唐新语卷9从善,中华书局1984年版。可见西市为胡商最大聚居之所。 除商胡外,活动并定居于长安的还有一些中亚上层人物,他们大多为入质于唐的中亚王室成员及其后裔和一部分慕义归化者,亦有一些宗教祆x教、景教等首领及通过经商而暴富者。这些人入唐后,受唐册封,享受种种优厚待遇。关于这些人的居住之地,史载不多,似难判断。不过唐对在长安做官的中亚人多赐有宅院,供其居住。他们死后,同僚及子孙往往为其立碑竖铭,碑铭中亦往往提到其居住之所。我们从现今长安出土的一些有关中亚胡人的墓志铭及相关史料中或能找到一些线索注:下面所列人物,除李素、卑路斯为波斯人外,其余均为昭武九姓胡人。 第五百六十九章 与杨钊斗嘴 李嗣业在离开长安之前,两次到杨家去拜访,第一次去杨三姐杨玉瑶府上,第二次去杨钊府上。他过去曾经两次受到杨家的恩惠,虽然从有目的有利益的交换上来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势力尚未形成稳固的李嗣业仍然需要杨家的支持,他也必须放低姿态。 杨玉瑶站在锦绣华庭后园池水边缘的高楼前,一副冷面含春生人勿进的模样,看到李嗣业信步前来,口气逐渐变得缺德起来:“哟,这不是陛下亲赐的三使吗?你如今身兼十余职,又是圣人亲自任命的梨园乐营将,如今我这锦绣华庭是不是容不下你这么大的官儿了,哪敢让你来登门,我得亲自拽着我那紫鬃宝马请你来,我是不是还得跪地给你擦鞋,否则也配不上你这么高的官职呐。” 她嘴里喷射出来话语带着满满的酸味儿,就像一个被始乱终弃的怨妇,这使得李嗣业十分吃惊,他到底怎么惹她了。 李嗣业开动脑筋,在头脑中迅速琢磨了无数遍,大概明白杨玉瑶何以生怨。他这次带着乐队来长安,前期一直在准备献给皇帝的节目,后面又被拖入到梨园艺人的汪洋大海之中,一个乐营将就等于一个音乐老师。都说艺多不压身,那些想要一技之长的乐师们,纷纷投效到他的膝下来,跟随他学习制作唢呐哨子,甚至是制作唢呐的技艺。一时间,长安怀远坊的那些粟特铜匠们都供不应求了。李嗣业在梨园中不得脱身,等到他将唢呐技巧传播的差不多,向皇帝上表要离开时,才寻得机会前来杨玉瑶的府邸上拜访并道别。 女人本来就是一种极度敏感易酸的生物,自然会把李嗣业的迟到当做怠慢。杨玉瑶性子粗俗似男人,胸襟也比一般的女子开阔,今日突然这样不满,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到底是谁在泛酸,李林甫等高人是喜怒不形于色,而有的人简直是行走的情绪体,各种负面情绪堆叠,态度随着事件突变,这人必然是杨钊。 李嗣业信步走到杨玉瑶面前,躬身叉手笑道:“嗣业恭喜夫人获一品虢国夫人。” 玉瑶冷哼了一声:“怎么能跟你比,你现在已经是正三品的大官,怎么能瞧得上我这样的小女人。” 李嗣业依然不卑不亢,叉手说道:“夫人,只是因为我没有及时来找你,你就生气了?正是由于杨家的帮助,嗣业才有今天的机会,我怎么能够见利而忘恩义。”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袖珍的龙池,又看了看着缩小版的花萼楼,颇有感慨地说道:“自从夫人这御景华府修建成功之后,我们每次来长安,都要来此造访观瞻。从未缺席。这个地方有时会给我家一般的感觉,住在这座楼里人也让我挂念,夫人就算不相信嗣业,难道也不相信自己的魅力么。我已经被你给迷住了,如何还能够舍弃。” 杨玉瑶面不变色,嘴里却哼了一声:“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那么大个儿就跟个熊似的,真以为我能瞧得上你?” 她转身进门往楼梯上走去,李嗣业紧跟在身后,她脸色虽然还僵着,但态度已如冰山一般开始融化。 三楼的榻上躺着一个人,正是那及时反应变脸的杨钊,他看见李嗣业后猛然坐起来,吃惊地问自己的堂姐:“三姐,你为何还要相信这个忘记咱杨家恩义的混人?人家现在已经是陛下的红人,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李嗣业来到杨钊面前,非常标准地拱手作揖,点头说道:“杨司农,这话不应该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杨钊抬头皱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太府寺掌管全国仓禀,掌控长安、洛阳、太原、扬州等地东西市署,乃是三品正卿司农。你又身为侍御史,离圣人最近。自古以来京官为贵。三年前你入长安,三年后已高居三品,君前途如火箭升天,白鹤上青云。升官之快,前途之辉煌天下何人能及?” 杨钊抬手指着他怒道:“我能升任到今天的地步,全靠我自己,你有什么可酸的?还有,你说的火箭那玩意儿是啥意思,是不是骂人?”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脸皮也是没谁了,你能成为三品大员靠的是谁自己心里没点儿逼数吗?竟然还敢恬不知耻地说全靠自己? 李嗣业抑制住自己嘴角非邪魅,也非嘲笑白痴的抽动,呵呵笑道:“从我进来后你对我的态度来看,我还以为我一介小小的节度使被大司农给嫉妒了,官大的酸官小的有什么意思?嫉妒我旅途奔波?还是嫉妒我黄沙满面?嫉妒我两三年才能回长安一次?还是嫉妒我全身挂彩历经数十次血战,嫉妒我花了十二年时间才从七品升任到三品的节度使?” “哟,怎么?听说这意思还嫌自己升官升的慢了?要不我明天进宫把你今天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陛下?让他再升你一级?你都已经身兼十职了,整个陇右道都要看你的眼色,你不思陛下恩德,竟然还嫌不足,你简直就是当那啥立那啥!” 李嗣业毫不留情地怼了上去:“那行啊,我明天也进宫见陛下和娘娘,就跟人家两位说,杨钊今天能升到太府寺正卿的位置,全靠人家自己上进努力,跟陛下和娘娘全然没有什么关系!” 杨钊扑通一声从床榻上跳到了地上,呲牙怒声道:“可以啊,明天进宫,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不说谁就是龟儿子!” “好,明天就一起进宫,杨司农就把今日的不满都告诉陛下和娘娘,就说咱俩想换一换,你去陇右身兼十职,我去做太府寺卿,近水楼台靠近陛下和娘娘,谁不去谁就是狗杂碎。” “放屁,龟儿子,老子什么时候要跟你换?” 在旁边观战已久的杨玉瑶总算耐不住了,翻着白眼娇叱道:“都别吵了!两个大老爷们儿争来吵去,还有没有大唐官员的样子?” 李嗣业十分鄙视自己,非要靠争吵来维持与杨家兄妹之间的关系。他心中对杨钊此人的人品极度厌恶,能够与其虚与委蛇,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片刻之后,三人围坐在隔扇间里,有两名婢女跪坐在一旁煮茶。李嗣业握着茶盏,一边恬淡地浅慢品尝,一面低声说道:“长安城西市上有个米查干,乃是长安巨贾之一,他想托我走一走杨司农的路子,不知杨钊兄” 杨钊咧着嘴冷笑道:“我乃太府寺卿,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岂能结交商贾小人。” 李嗣业接着补充:“他承诺,每年赠送给杨司农一石胡椒。” 杨司农呼吸不能淡定了,连忙找补道:“我既然执掌太府寺,就应当多多了解市署情况,为商户排忧解难,这个米查干,你随时可以让他来找我。” 第五百七十章 加饷与主持考课 天宝七载深秋十月,李嗣业从长安回到北庭治所庭州城,他从长安回来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提升北庭三军的基本待遇。这个时代边军的基本待遇已经定下来了,最底层的兵卒每月绢一匹,粟米一石,一年十二匹绢,粟米十二石。 这个待遇换算下来到底是多少呢,由于丝绢在大唐是硬通货,远比时而膨胀时而紧缩的开元通宝货币要稳当的多,生绢一匹的价格是五百钱左右,粟米十钱一斗,一石是近百钱,一个普通兵卒的月待遇是六百钱。 安西四镇的待遇稍微高些,合计下来将近一贯,禁军御林军和龙武军的待遇是边军的三倍。而待遇最低的,就是北庭节度使麾下的募兵。他们手中无田,每月只发放粗麻一匹,青稞一石,有私马者马料一日补给五升。表面看上去与其他边镇的数量一致,但这纯粹是自欺欺人,麻布一匹的价格不过百余钱,青稞更贱,甚至在河西等边镇,青稞是当做饲料来使用的。 他曾亲自去一个长征健儿的家中视察,兵卒家中有一个妻子,面黄饥瘦,两个孩子衣不遮体。他们三口人每天要消耗四斤粮食,就算顿顿吃青稞糌粑,一石到达月底也不会有余粮,兵卒家中没有养任何牲畜,冬天没有御寒的衣物,日子很是凄苦。 由于府兵制到募兵制的转换初创,等于是摸着石头过河,军饷存在不少的缺陷,长安禁军普遍偏高,边军又普遍低。边军的战斗力与待遇的比例正好与禁军呈反比。 李嗣业与赵玼和臧希晏开了内部会议进行商议,绝对只涨底层什长和兵卒的待遇,每月发放生绢一匹,粟米一石外加青稞一石,什长生绢一匹外加火麻布一匹,粮食与前者照旧。条由行军掌书记岑参起草,最终成张贴在庭州交河金满等城池的城墙上,同时也张贴遍了北庭所有守捉城。 同时李嗣业还下令,北庭三军中有家眷,并且在本地拥有户籍者,颁给永业粮田二十亩。升饷的消息传出,轰动了瀚海军、天山、伊吾等三军的军营。 他们中有些人在军中服役已经有二十余年,却因为待遇太低无法成家。就算许多生长在北庭本地的胡女,也都愿意嫁给奔波行商的商贾,不愿意嫁固守穷困的征夫。往轻了说军汉们为大唐守御边关,却穷得没有了第三代,往重了说,北庭军经过鲜血洗礼的优秀基因未能遗传下去,直接使得整个北庭军后继无人。往更严重了说,整个碛西都没有造血功能,一旦河西走廊被切断失去中央的输血,能够坚守就是安西北庭那些后继无人的白发老兵。 一时间李嗣业的威望和军心所向,超过了过往的任何一位北庭节度使,广大兵卒们都赞不绝口。 这还只是他的初步计划,今年内他要利用手中的权力,给天山军和伊吾军各招募一千人的兵力,并补全他们的铠甲兵仗。 甲胄和兵仗才是真正的内耗,而且有钱都不好使,少府监治下的北都军器监各署包括武库在内,都需要少府监和兵部的共同批,才能够根据边军的定额集中采购。 当然制度有漏洞,也是可以从中钻空子的,只是需要更多的钱。长安城中盘踞着明面上暗地里许多势力,只要有钱,他们就能给你搞到一切想搞到的东西, 一切又都回到钱这一方面。没有钱财寸步难行。 戴望在印度和葱岭已经经营了一年多,他的商路起步已经初步成功,眼下就看这个生财机器到底有多大的产出了。 他利用今年考课的机会,决定在安西四镇到沙洲等地跑一趟,亲自完成对商路的统筹决策。北庭的管理工作,暂时交给赵玼和臧希晏联合来管。 陇右道采访使的全称为采访处置使,并无专门的衙署,一般是节度使等人兼职。只是今年令人意料不到,本该兼采访使的应该是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没想到却成了北庭节度使李嗣业,这两个边镇完全就不是一个体量好不好,让李嗣业监察他们有些资历不足。 由于今年是小考,陇右各州刺史将自家官员的考课进行打分,李嗣业则只需把这些考课评价收起来,简单看一下,只要不是太虚高太离谱就行。节度使刺史们的考课则由李嗣业亲自去评价下达。 面对繁琐的课考工作,过往的考课需要采访处置使亲自游走于各地,实地调查节度使、刺史们的工作情况,然后给出判断结果。 李嗣业自然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他上任之初就决定把考课的规矩给改一下,命令边关节度使和各州刺史们,写一封今年内的政府工作报告,称之为总结函上交给他,然后在总结函的背后写下建议给自己的考课评分,同时也写下建议临近几个州的刺史的考课成绩,他经过统一总结之后,便可以轻松得出结果。 这个方法非常合理,所有人都喜欢给自己打超出实际的成绩,而给邻居打出平庸的成绩,这样综合一下,结果反而更接近实际情况。 他本人已经在安西四镇的老巢龟兹城中了,身边只带了行军掌书记岑参和婢女道柔,他也没有把行程和路线泄露给安西军诸将。因为他过去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如今因为身份的悬殊产生尴尬,特别是在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面前,他连同对方见面时说什么都没有想好。 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其实就是一支乐曲一柄乐器的差距,以高仙芝那样的性格,可能就瞧不上他这不务正业靠着旁门左道,溜须拍马逢迎皇帝得来的采访处置使。李嗣业或许也不太感冒高仙芝的顽固思想,只会打仗的人怕就能看到战机,却看不到其他的机会。 他在城中驻足休息后,第二日动身前往疏勒,十三天后到达疏勒。 进入疏勒城后,他直接去往纸坊,结果戴六郎却不在纸坊,根据造纸的工匠们说,戴望可能在葱岭守捉城一带,葱岭地区驿站的铺设才是重中之重。 他给戴望写了去信一封,命驿站传递到葱岭去。他自己则在纸坊旁边戴望的小屋中等待。 距离上次来这里已经超过一年,房间显得更加逼仄了,只是因为房间靠墙做了许多架子,书册和书卷整齐地排列在了上面。 他翻开其中一本书看了看,里面竟然全是驿站系统的构建和大宗货物的传送方法的设想,各种新奇思路竟然有上百条之多。他又打开其中一张卷轴,纸张上用细笔涂画的,正是驿站的设计图,四方形用泥土夯筑,竟然像一座座小型的烽燧。如果再仔细去看,驿站的各个部分设施完备,对于材料的要求也最为节省。 戴望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全面性人才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前期投入太大 岑参和道柔站在小屋的外面等待,过了不多久,秋娥才挑着担子从水塘那边走过来,看到院子里的两人,她先是吃了一惊,又低着头挑着扁担走到院子里的水缸前。 道柔回头对着小屋里喊了一声:“阿郎。” 李嗣业放下书册,从门内走出,看到秋娥也很吃惊:“怎么?他没有带着你走吗?” 秋娥苦笑着点了点头。 “没关系,我既然来了这里,他用不了几天就回来了。”他回头对岑参说道:“屋里的书快要发潮发霉,我们先搬出来晒一晒。” 两人搬着书卷走出院子,将书卷依次排列在木板上,一叠叠暴露在阳光下。岑参偶然将一卷书页翻开,突然发现书中的笔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与其说岑参是感性而发的科男,倒不如说他是善于思考,专致求真的理科男。他捧着书页,使劲地盯着上面的字迹,仿佛在脑海中调出了搜索引擎,思路一度进入死角,又刁钻地钻了出来。 哦,他想起来了,记得天宝三载上元夜,那一场惊心动魄各方勾心斗角,最终又消弥于无声的事件。身为秋闱举子的他有幸观摩了大案牍术创造者的真迹,虽然这些东西如今已葬身火海销毁殆尽,但对方的笔迹却留下在了他的脑海里。 李嗣业一看他的表情,顿时一拍脑门,猜出可能要坏菜,岑参这小子绝对看见过徐宾的真迹,不然怎么会有睹物思人的神态。 他蹲在了他面前,伸手按住了书页,声音低沉柔和,听起来像心机大反派对良知者的警告:“岑参,有时你看到的东西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有些人只是躯壳活着,或者躯壳都不是自己的躯壳,但他的存在对我来说非常有用,对这个世界也有用。总之,你明白我的意思罢。” 岑参不是认死理的执拗直男,不然事情的发展轨迹就变成了有气节的读书人不畏权贵,不惧强权,敢于揭露真相,将谋划下惊天大案又被藩镇节度使包庇的元凶绳之以法的故事。 他攥着书脊的手心出了些汗,连忙说出让对方放松警惕的话语:“大夫,戴六郎就是戴六郎,别人替代不了他,我相信你说的话。” 李嗣业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笑道:“你是个经常用笔墨的人,自然对纸有更深的研究,不如到纸坊看看去,鉴赏一下纸张怎么样?” 秋娥双目空洞地坐在远处,对满地的书籍纸张视若无睹,她虽见识浅薄,但亲眼目睹人间百态之后,对于某些事情不再苛求真假。快意恩仇的戴望和舞弄墨的戴望没有本质意义上的区别,她若笃定地较这个真,人生岂不是毫无希望? 李嗣业把戴望的著作简单地研读了一遍,对于其中不敢苟同的地方,他提起笔额外写到别的纸上,夹在书页中,作为商路运输管理的宝贵意见。 第十五天后,戴望从葱岭守捉回到了疏勒城,身后跟着一支驼队和十几名随从,这些人肤色各异,枯树般干般的脸上是风雪冰霜所造成的麻木。 他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脸上覆盖着楠木雕刻成的面具,看上去生硬而且诡异。诗人岑参在纸坊的大门口瞧见了他,仿佛被同化了似的僵硬地笑了笑,把目光转移到了别处去。 戴望命令这些人全在纸坊里等待,独自牵着马朝小屋走去。他在篱笆墙外顿了顿,瞧见了坐在门口缝制衣裳的秋娥,又看见了坐在房门另一侧的美貌婢女道柔。 他无端地叹了一口气,才把马缰拴在篱笆柱子上,走过去推开房门进了屋。 李嗣业坐在案几后面,正准备提笔书写,抬头瞧见戴望走进来,只好把笔墨搁在了砚台上搓了搓手。 戴六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把你的钱都花完了。” 他轻松地嗤笑了一声“钱就是用来花的,这是投资的必要过程”他猛然回过味儿来,瞠目结舌地问:“那么大一箱黄金,你就这么全给造没了?” 戴望在面具后面哼出笑声:“岂止是一箱黄金,我抽光了葱岭守捉城帐簿上的所有钱财和丝帛,又搭出去纸坊整整三年对外贸易的积蓄,整个花费七十五万贯。 这个数字听起来好像并不吓人,但实际上是个天数字,天宝年间的全国一年的租庸调税收是一千万贯,开元中募兵制创建初期,所有边军奖赏饷钱的一年的总共花费也在一百六七十万贯。 戴望无视了李嗣业突兀的情绪消化,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摆在他面前,朗声说道:“这是筹建从曲女城到孽多城驿站的所有花费,还有葱岭线上赤佛堂路上所有驿站的,等把所有钱都花出去以后,我才发现想要完全进行运营,这些钱还不太够用。” 李嗣业揪着幞头惆怅地问:“还差多少钱?” “还差六万贯,所以我准备回来,把纸坊的所有存纸卖掉,再把纸坊和我改进纸的技术卖出去,把最后的钱凑够。你放心,这些东西我只卖给汉人,绝不卖给胡人。” “那也不能卖。”李嗣业扶着案头数落道:“你还真想倾家荡产是吧,胡椒商路筹建了近两年,一分钱都没往回捞,把老本都快折完了。万一这事情要是搞不成,这纸坊就是底牌,就是翻本儿的机会,不要不给自己留后路哈。“ 戴望触摸着自己的面具,讷讷地问道:“那怎么办?您不花这六万贯钱,之前的七十五贯就等于白花。这次我对印度了解的越深,就越发现这是巨大而长久的财富。这片土地上有着无数的胡椒树,紫檀树,龙脑香树,还有各种茴香,种植的稻谷能够一年两熟,是极好的军粮产地。” “那又如何,你还指望着将来,我把它给占了?当做安西军的产粮地?” “有何不可,恒河往南,有大小百余邦国,竟相安无事无人争霸,各佛国有衰落之相,婆罗门大行其道,视百姓如仇寇蝼蚁,肆意践踏。只要有一万人沿着大小勃律南下,攻灭一国,他国则负手旁观,剿灭其君,百姓则拍手称快” 李嗣业突然想起了英联邦两千多人维持印度统治的故事,心中升腾,随之按耐下来,对戴望摆摆手说:”你别扯太远了,这个钱我已经有了出处了,尽快给你筹措到位。” 他现在唯一可动用的,就是长安新昌坊老宅子里的那箱黄金,还有西市上米查干的米记商铺,只是一来一回所浪费的时间就很离谱了。 李嗣业征求地问道:“这六万贯,到底是哪里短缺?我在长安有一笔钱,若是运过来,可要耗费不少人力。” “现在最短缺的是葱岭上的牲畜,根据葱岭的气候,能够适应当地环境的也就只有牦牛这类动物了,圈养的牦牛好找,但真正驯服能够拉车的牦牛奇缺。我们正与吐蕃敌对,牦牛难买,安西能拉车的牦牛却价格奇高,我准备花五千贯买牦牛。还有于阗线商道大漠戈壁上,需要征用一千多匹骆驼和矮马,途中还要兴建两座货仓。阳关附近要修建一座商行、库房和转运站。” 李嗣业一想,这些钱也不用花呀,至少不用现在就花,等以后经济富足的时候,再把硬件提升上去也不迟。 第五百七十二章 节省开支巡视商路 李嗣业抬头望向躲在面具下毫无表情的戴望,笑着拒绝道:“这些钱暂时都不用花,听你这么说,眼下就差葱岭上的货仓和交通工具没有着落,负责这一段的是葱岭守捉和识匿国主若失罗。识匿国人喜好放牧盘羊。这种羊体格大,善于翻山越岭,虽然负重不如牦牛,但胜在数量多,可以化整为零运载。把每只羊装载少量的胡椒,只要能够把货物送到葱岭守捉,不在乎什么方式。” 戴望愣了一瞬,皱着眉头说:“位于终点站的阳关,我们需要建一个接受和点验货物的商行,这个不能省吧。” “这个也可以省,我现在是陇右道采访使,陇右道群牧使,陇右道募兵使,也不知道这三个官位说话是不是好使,不过没关系,我亲自跟你到阳关一趟,看看驻守阳关的是河西军的哪一支,他们的将领是谁,沙州上呈给我的考课册中只要有他,我就能拿捏得住。” 戴六郎沉默地凝立在一边,他半辈子都在长安城混迹官场底层,当然知道李嗣业这副嘴脸就叫做以权谋私,不过现在他能够接受。知道世界的本质之后,就不再纠结过程会如何,而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目标,达成最后的结果。 李嗣业又问戴望:“你在天竺的封地何时采摘胡椒,何时开始转运第一批。” 戴望的语气显得很荣耀:“从去年开始,我得到了曲女城国王的赏赐,除得了刹帝利的身份外,还得到一千奴隶和几百顷的封地。我的封地从去年就开始收割胡椒,经过采摘晾晒后入库,所以到今年为止,整个庄园的仓库中椒满为患。从天竺回到葱岭的时候,我就已经提前下了决定,决定明年三月不论条件如何,他们将开始用第一批单号装货运输,我们可以不管结果,必须在明年三月之前让全线的驿站投入运营。” 他本以为李嗣业会激动一下,或者称赞鼓励,谁知对方态度很冷静,直接说:“明年三月进度有点慢了,既然是新的单号是以天宝八载乙丑年打头的,那就把时间进度提升三个月。立刻派人告诉他们,元正后的第三天开始发货传递。” 戴望吃惊地问道:“现在已经是十一月,距离第二年元正还有两个月,从天竺到小勃律,从小勃律到葱岭,再到于阗南道的沙漠戈壁,八千里地云和月,中间共有两百多座驿站,只要其中一座出了问题,整个线路都会中断,您不再仔细考虑一下?” 李嗣业坚决地摇摇头:“整个驿路系统就是一个完整的多米诺骨牌,唯一的差别是它比多米诺骨牌反应要慢,我们不要高估它传递的距离所造成的延迟,兴许大年初三在印度曲女城发货,五月份才能够通过借力传递到阳关去。况且所有第一次都有毛病缺憾,只有在运行的过程中才能发现问题,改进问题。” 他拍着桌面长立而起,对戴望说道:“我已经决定了,我们不止要前往阳关,还要从葱岭守捉开始往东行经每一座驿站,从中发现那些不易发现的问题,尽量把潜在的隐忧给解决掉。” 戴六郎顿感欣慰,认为李嗣业这才真正上心,开始真正重视他设计的这条专用商路。戴望在这个过程中野心勃勃,虽然全部投入花掉了八十多万贯,相当于安西都护府四年的财税收入,但他心中有一个保守的预估,认为这条商路将来能够给李嗣业和整个碛西带来相当于大唐财政总收入的五分之一的收入,那就是每年两百多万贯横财。 虽然朝廷用于边关军费开支年年都在增加,但也才刚刚涨到总共两百万贯。如果这条驿路完全成熟后,每年都能给他带来无数财富。用这样富可敌国的财富来供养安西北庭二军,简直是绰绰有余,就算连同河西七万子弟加算在内,也轻轻松松有大批的结余。如果能加大剥削印度的能力,每年的财收增加到四五百万贯也完全不是问题。 野心勃勃的人有了这样的财税收入,还能把皇帝,把朝廷发在眼里吗? 戴望十分庆幸碛西接下来的掌舵人是李嗣业,而不是安禄山这些胸怀造反大志的藩镇节度使。 所以他也十分注意整个组织的严密性,二百多座驿站每一站的驿使都经过他亲自接触,如果有些人实在不堪为用,他便动用李嗣业的关系,把这些驿使给换掉。 戴望在短短两年之内,便在自己手下聚集了一堆账房幕僚,大漠刀客和豪侠,用来保障商路的完美运行,他相信不远的将来,这条商路会因为其自身价值被无数人保护,不再需要什么灰色手段。 李嗣业和戴望开始从疏勒城出发,沿着驿站向葱岭方向行进,到达葱岭守捉城附近。戴望对身后的一名随从低声吩咐,命他亲自从葱岭守捉前往天竺,沿途重新检查各个驿站,然后到达曲女城重新更改发货时间。 他们则从葱岭守捉往西巡逻,每经过一个驿站都要停下来检查。虽然李嗣业已经左迁至陇右采访使,挂着安西副大都护的名号,对这些驿站还真是管不着。也得亏疏勒镇镇使是赵崇玼,于阗镇的镇使是封常清,二人无论是念旧情,还是狡兔三窟,都为戴望大开方便门庭,也派出了自己的部属,跟着他们沿着驿站沿路巡阅检查。 事实证明李嗣业不需要随从,他实在是低估了自己的影响力,整个于阗镇驿路上的百余座驿站都是在他的关怀下修建起来的,当地驿使和百姓都对其感恩戴德。 这是当前降低成本的最佳办法,也是人们在对制度、规定最为陌生的时代里,是依靠个人魅力所进行的管理。如果顺着这个话题讲下去,甚至可以探讨出人治社会的悲哀。这条商路想要长久地运转,必须摆脱受个人影响的特色,戴望就算能够快速从他手中接过,改变为自己的影响力,但戴望以后呢。 现在就不应该管那么长远的事情,这条商路筹建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满足李嗣业扩充势力,应对天宝末期的军事政治危机。 阳关位于敦煌西南七十里处,是一座建立在戈壁滩上的城关隘口,黄沙漫漫中只有刺柳和胡杨伴随着发黄干裂的夯土城墙。 这座关城始建于汉武帝元鼎年间,此地作为通往西域的门户,是丝绸之路南道重要的关隘,也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汉初修建它的功用是为了防御匈奴,如今它作为军事关隘似乎用处不大,却有一定的经济作用。 从河西前往西域的路径必须要途径玉门关或阳关两道关卡,驻守阳关的军队除去查验过往商户过所外,还要收取一部分的商税。这些商税在河西的财政收入中,占据了不小的份额,用来供养驻扎在附近的豆卢军和肃州的玉门军。 众人骑着骆驼、马匹到达关外,才发现四周均是光秃秃的戈壁硬岩,只有孤零零的城关耸立在戈壁滩上,往东有河流横贯,往西有川谷阻挡,足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附近没有现成的建筑物,给他们谋划终点站的商行及囤货仓库造成了一定的困难。在戴望的预想中,在阳关的附近建造商行需要花费一万贯,但如果将商行移到阳关内,就需要为接下来运抵的货物缴纳大量的税金,即使想要避税,也要进行一番运作花费。 只可惜他还不是河西节度使,就算如今身为陇右采访使,有些规则还是必须要遵守的。 镇守关隘的乃是豆卢军下属的一支五百人营,由一名中郎将押官在此驻守。 他们在高坡上举目眺望之后,李嗣业挥了挥手:“我们入关。” 第五百七十三章 肥私而损公 豆卢军是河西七军中的一支,负责整个沙州地区的防务,类似于现在的军分区。 如今的河西节度使是安思顺,为人精明而又谨慎,拥有粟特人的狡狯,由于出身比较高贵,其父是右羽林大将军安波柱,从小接受了全面的忠君思想,与其堂弟安禄山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 豆卢军的军使名为鲁炅,这位和现任的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关系不错,但与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就有点儿隔阂了。王忠嗣被唐玄宗撸掉之后,留下河西陇右两个遗产。本以为继承河西的是哥舒翰,谁知皇帝偏不让他们如愿,把河西给了安思顺,陇右给了哥舒翰。 鲁炅的心中就十分不爽,赏识他的上司远在千里之外,不赏识他的人却成为顶头上司,于是整日浑浑噩噩,担忧被安思顺借着考课之际给摘下去。 从现在开始,在陇右能够决定他命运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河西节度使安思顺,第二个就是陇右道采访使李嗣业,所以他即使晚上蒙头躺在床上睡梦中,都不希望梦到这两位上司。 一日,鲁炅带着几名随从在戈壁滩上沿着阳关和玉门关一带巡视,傍晚回到敦煌城内的军使府邸。 他坐在后堂的隔扇内,命家中厨子把随手打来的野味剥洗了,熬煮成肉汤肉排,拿银刀戳着蘸着山西的陈醋开吃,手边放一壶小酒,自斟自饮排解忧虑。 安思顺给他的考课成绩是多少他不知道,他也并不抱多大希望,最坏的情况就是无声无息地结束军事生涯,被人找借口弄下来。安思顺刚刚当上节度使,可能会把军中高层换一遍新鲜血液,换成信任的粟特人,把他撸成副军使在一旁坐冷板凳去。 对于即将发生的遭遇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痛快一时算一时。 家中管事瘸着腿走进来,跨过门槛站立不动叉手道:“阿郎,门外来了一位客人,自称是北庭节度使的幕僚随从。” 鲁炅酒兴当头,下意识地拒绝道:“北庭节度使的幕僚来找我做什么,不见!老子虽然贱为豆卢军的军使,但也不是阿猫阿狗能见的。” 瘸腿管事能为鲁炅撑起半个家,对鲁将军的个人前程也十分关心,极为理智地劝解纠正道:“阿郎,官场行走应当多结善缘,再说这北庭节度使官不小了,都说宰相家人七品官,节度使的幕僚最起码也能顶个八品吧,万一这幕僚跟这节度使关系不错,万一这北庭节度使在朝中关系深厚,您自己的难题不也迎刃而解了吗?再说你都困难到这步田地了,还对来访的人挑三拣四干啥。与这些人接触,就好比自己进了古物铺子捡漏呗。咱自己不会创造机会,但也不能让机会从眼前飞过去,你说是吧。” 鲁炅可能是被瘸腿这一段碎嘴给弄烦了,只得没好气地应承道:“行,行,行,人我见总行了,把他给放进来吧!” “阿郎稍待,老奴这就给你请人去。” 鲁军使重重地哼了一声,提起银刀在木盘的肥肉上狠狠地切下一条,提起扔进了口中。 瘸腿管事弓着腰邀请贵客跨入门槛,咳嗽了一声站立在门外一侧,担心阿郎与来人谈得尴尬,他好进去救场。 “戴望拜见鲁军使。”戴六郎叉手行礼,名字之前没有加任何头衔。 鲁炅抬头去看,却见对方身穿黑袍站在门口挡光,脸盘发紫反光,僵硬得有些渗人,等他仔细辨别时,才知道这是面具。 一个自称是北庭节度使幕僚的人,穿着神神秘秘的衣服戴着面具来见他,给他的感觉很不舒服,仿佛对方是在装蒜。他心里这就很不痛快了,明明是你要来见我,挡着脸算怎么回事? “阁下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还是觉得我这匹夫不够资格去看你那张脸。” 戴望扭头看看站在房间里站立服侍的两名婢女,鲁炅不满地哼出声:“你们出去。” 两女绕过这看上去阴鸷的男子,从侧门走了出去。 戴望伸手覆上面具,轻轻地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疮疤交错的脸,纵使是鲁炅这样见惯了人间惨状无间地狱的人,也感觉渗得慌,连戳在刀子上的肉,都伸不到嘴里去。 饱了。 他感觉很歉意,让一个陌生人在面前揭露自己的丑陋面貌,如果非要讲什么诚意的话,这就算最大的诚意了。 戴望在他眼前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除了自己之外,谁还愿意用一个身体残缺的人,除非他有过人之处,这个北庭节度使幕僚的身份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个,你还是戴上吧,请坐。” 戴望将面具扣在脸上,跪坐在鲁炅的对面叉手说道:“我家阿郎是北庭节度使兼陇右道采访使、陇右群牧使、陇右募兵使,御史大夫李嗣业。” 鲁炅吃惊地挑起眉毛,连忙将银刀搁置在盘中,正襟危坐手扶膝盖相问:“先生来找我,难道是奉了你家阿郎的命令?” 躲在外面的瘸腿管事使劲揪着自己的胡须,抱怨主人不会说话,怎么能够单刀直入? “是,也不是。” 鲁炅身体前倾:“哦,此话怎讲。” 戴望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件,站起来走过去双手呈送到鲁炅手中,口中说道:“这是阿郎写给将军的信,还请将军过目。” 鲁炅犹疑地看了一眼,拆开信封仔细默读,信的内容尽是些寒暄之词,表示对鲁炅有爱才之意,日后若有机会必将给予重用,丝毫不提要求。看起来像是空话,但给他的感觉像是一种凭证,因为信的下方用各种符章盖了印记,比如御史大夫的印绶。 “我来找将军,是借着阿郎的身份与将军谈一桩生意,这桩生意与阿郎无关,却能够帮到将军。” “生意?”鲁炅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朝廷命官呐,要先遵守朝廷的纲纪,其余皆为次要。” “那是当然,鄙人怎么敢在将军面前谈违律的生意。” “好,你且说来听听?” “鄙人欲在阳关内修建一座商行,想使将军给予方便,圈出一块地。由于钱财不足,暂时在军中借几顶军帐。” “哦,这个简单,你只管借用便是。”鲁炅感觉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我们商行每年会有大宗货物从于阗道运来,入关求快,若次次纳税稍显繁琐,所以想与将军商定,每年给予将军五千贯的定额,日后我商行的货物均入关免检。” “这个” 鲁炅就得多想想了。这种行为是肥私而损公,虽然一家商行缺税不会造成多大损失,事实上河西许多大族富贾都在这么干,因此他这豆卢军使算得上肥差。 鲁炅心中尚有底线,他给这些人予方便通常是一次两次,一次一结,像戴望这么要求包年包月地给予方便,确实是有些过分。 第五百七十四章 风月名利场 豆卢军使鲁炅眯起眼睛凝视着戴望,但他从那个木疙瘩面具上看不出对方真实表情,就连藏在面具下的双眼,也都是晦暗未明的。 “此事请先生多思多虑,也恕我难以办到。这敦煌豆卢军的营地是固定的,军使如流水轮换。就算我现在能答应你,但万一安思顺安中丞把我给拿掉,换一个人前来上任。我给你的那些承诺,也就等于全盘作废。” “你不会被换掉,至少在三年之内,你都可以安稳地坐在豆卢军使的位置上。我家阿郎身为御史大夫,陇右采访使、群牧使、募兵使,安中丞这点面子还是会给他的。” 鲁炅暗自松了一口气,但总感觉听这话有些憋屈,三年不动弹难道是一件好事?敢情在你们眼里老子就不配升官? 戴望从鲁炅呆滞的表情中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开口补救道:“你若能在豆卢军使的位置上呆够三年,我必定会在阿郎面前为你美言。阿郎能直入宫阙,觐见陛下,到时候把你调到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麾下,将军的出头之日还远吗?” 看来自己的底线已经被人家全部知晓,也足以说明这个戴望确实是李嗣业的心腹,鲁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这么定了!” 他之所以能狠下心来拍板,更多是出于一种政治投资。整个陇右道都知道李嗣业官运亨通风头正盛,李大夫的前途也不止于此,他将来或许能做河西节度使,甚至是入朝为相。 况且这位戴六郎财大气粗,也不知做多大生意,就敢一年承诺他五千贯的好处。阳关过境的商税是十六抽一,按照这个比率戴望一年要有超过八万贯的收入才能尝到甜头,常年在西域行商能有如此收入的人堪称凤毛麟角。 “感谢将军全力支持,戴望告辞了。” 鲁炅长立而起,朝他拱了拱手:“戴先生,为避人耳目,我不便相送,让家中管事送送你罢。” 瘸腿管事从门外闪出来,殷勤地邀送戴望出门。 等管事从外面折返回来进到房中,开始唠叨地数落道:“阿郎怎么能一下就答应他三年?万一对方有昂贵大宗货物流通,我们明年也方便涨价啊。” “一个跑商货的能有多大油水?撑死了一年十万贯上下。” “这可说不准。” 确实说不准,常识限制了鲁军使的想象力。他想不到对方有庞大的物流团队,也无法想象戴望及其团队的运输能力。总而言之一句话,阳关今后将不再拥有往日的冷寂,这里将成为繁忙的转运站。 整个东亚都在模仿长安洛阳,就连异域风情的敦煌都不能例外,他们在城中规划了市场,还在市场的边缘规划了垂月坊。这名字听着多有诗意,让人浮想联翩,比起平康坊这样中规中矩的名字更符合娱乐的意味。 垂月坊中有一座慕庄,乃是敦煌城中最为高档的妓馆,坊中数一数二的都知美人都集中在坊中。坊中还有长安平康坊所没有的特色,那就是胡姬吴姬关中美人混合,只要手中有金铤银铤十贯钱,想要哪个种族的美女都能罗列在你的面前。 这里简直是民族交流融合的试炼场,各种服饰飘带五颜六色,争奇斗艳,每个廊亭间都有舞妓们翩翩起舞。 慕庄是敦煌张氏的私产,今夜他们特意将庄中的主建筑翠阁清场,用来招待几名尊贵神秘的客人。 一群穿着绛红裙裾的舞妓列队两行进入阁中,两名小厮在门外将隔扇门合严,将绚烂春光掩盖起来。眼馋的他们只好将眼睛凑在门缝上,但白色的撒帐垂落下来,遮挡了灯红酒绿。 他们只能守着纱窗中透出来的光线,耳中听着男男女女的浮浪欢笑声,于是眼红耳热,情难自抑。 广室内舞姬们掀动着裙摆赤足大跳胡璇舞,脚环上的铃铛叮铃作响,乐伎们抱着琵琶,手持玉笛坐在角落里,乐声随着身体轻轻摇摆,缠绵冗长的曲声妆点了欢乐。 到场的每个宾客身旁都坐着身穿低胸襦裙的女子,素白纹彩的诃子都遮挡不住饱满春光,劝酒的中途他们互相交杯,各种奉承缠绵的情话交织混乱。 李嗣业就坐主宾的位置上,身边的美人因为他身份特殊性格冷淡,所以始终放不开,只敢端着酒杯趄着身子甜言软语地劝酒。 并不是李嗣业生来高冷,也不是他碍于身份端着姿态,而是他与这帮瘪犊子玩意儿审美不同。化妆是为了遮丑,而不是为了露丑,在这种场合里是那种千篇一律铅粉脸,额头上花钿点俏,腮帮上胭脂厚重,把女子原本的天生丽质掩盖了。 还有那种刻意扩大的腮红,就是想让瘦脸女子显得胖一些,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嘛。在他过去的记忆里敢这么画的,也只有过六一的儿童舞蹈队和哪吒小将。 戴望坐在他的身旁,身边也有一名女子纠缠,这妓女的心脏足够发达,面对一张冷冰冰的面具竟然也能强颜欢笑。可能是因为戴望身材修长,有美男子的特质,会一厢情愿地以为戴着面具的就该像兰陵王,担心揭下面具的时候会迷倒众生。 这场宴会的主办人张括坐在主位一侧,张家还有比他更重量级的人物出席,是一位年过五旬的花白头发老人,身穿白色素衣与身旁的美人儿调笑竟然毫无违和感,他看到油腻到干枯的猪蹄子在女子的凝脂般的肩头上游走。 可能是感觉到贵客的兴致不高,长辈回过头来与张括交换了一下表情,张括点头应喏,举起手掌轻轻地拍击了两下。 胡姬们妖娆的舞姿戛然而止,提着裙摆列队缓缓退出了广室,丝竹之声也骤然停歇,乐师们抱着琵琶等乐器躬身退出。 众人的兴致和场子的热度不可能一下子就冷却下来,宾客们还在同身边的女子调笑,张括冷峻的眼神从众人的丑态上扫描过去,声音稍稍盖过场中人的笑声说:“你们也退下去吧。” 东家一发话,女子们迅速从宾客身上抽离,哪怕当下已情到浓处正在做不堪的事情,也绝不拖泥带水。 衣冠禽兽们惘然若失,迅速整理衣衫恢复为道貌岸然。 张括咳嗽一声清嗓,中气十足地说道:“今日将大家请到这里来,主要是为了谈一桩生意,这桩生意大得很,我张家自然没这个能耐独享其成,所以便邀请各位前来共同参与。” 张括讲完之后,支撑着下盘往一边侧挪,让出主位并把目光投向李嗣业,李嗣业却回头瞟了一眼身边的戴望,令他全权负责。 戴望施施然站立而起,朝在场的众人拱了拱手,多数人都被他神秘的面具镇住了,以为是个统揽全局的隐藏大佬。 他迈步走到主位上,盘膝坐下。张括神态敬重伸手介绍道:“这是立下大生意的东家戴先生,戴先生,在场诸位都是河西陇右蜀中的商贾,与我张家素有往来。这位是瓜州索氏索通,这位是兰州吕秀,这是凉州高盖,这位是蜀中的薛永。” 索通频频向李嗣业交换眼神,然后才把目光投到戴望身上。 戴与众人一一拱手见礼,昂首说道:“本人筹办西域商行,负责将胡椒,茴香,安息香,龙脑香等香料成批从印度,一路运输到阳关来。关于这些货物的价格,我们会估算市场价后大幅度降低,保证你们手中的卖出的货物有很大的利润空间,大家合作共赢赚取天下之财。” 众商贾听到这句话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鼓掌,也不是拱手,而是不满和疑问。这货他说什么?凭什么我们要从他手中买香料。我们自己去印度买,所赚取的财货利润不是更多? 第五百七十五章 利益攸关 如今朝廷早已将小勃律纳入囊中,对于商人们来说通往西天之路不再有艰难险阻,玄奘打个来回需要十九年的路途,商人们今年春天去,明年秋季便能回到长安,有些腿脚勤快,牲畜健壮的人甚至创下过九个月打个来回的记录,这条路虽然艰险了些,但由于其巨大的经济利益回报,让不少人投身于前往天竺的商旅中。 西域行商是要伴随一定程度的伤亡率的,不是每一个人都幸运,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唐僧,长途跋涉对人的精神意志都是严峻的考验,至于他们带回来那些微薄的货物,都可以忽略不计。 正是这些如蚁群一般的忙碌的商人和南方的商船为大唐芸芸众生提供了稀有且珍贵的香料;即使他们已经变得富甲一方,依然拥有强烈的意愿前往西域购买香料,带回来赚取巨额的利润差。 但是突然有一天,有一个人跳出来站在他们前面,高声地宣布道:“从此你们不用千里迢迢往西域奔波,整个印度的香料我都承包了,以后都从我这里批发。”说这话的人能够想象他们内心的鄙夷和嘲讽吗?能想象他们在这条商路上的痛苦与失落吗?吹牛皮完全不用上税,就凭你一个人,就想垄断从商路南道至印度之间的商路,不是痴心妄想吗。 尽管他们面容冷肃什么也没说,但鼻孔中喷出的凉气和目光中的蔑视,如何也无法掩盖。这些人能够坐到这儿来,完全是看敦煌张氏和瓜州索氏的面子。北庭节度使、陇右采访使他们不认识,李嗣业也不准备让自己的名字走入这种商业活动中。他把自己设定为戴望的靠山,幕后的oss,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会跳出来与英雄们作对的。 戴望话声落下,只有张括和索通点头微笑,旁人都是僵硬的面庞,却又不便发作。大家都是名门望族中分出来的旁支,容忍和涵养都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暂时憋着不争不闹不掀桌子,看看你接下来还能放出什么屁。 戴六郎接下来有更让人惊异的话,他的话语和他们的理解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所以更让他们忍怒。 “待会儿我给大家准备了一个合同,我提前说一下合同的内容,想成为我们商行的下级经销商,必须遵守三点。第一点,作为经销商,香料只能在你所在区域内撒网卖出,不得抢占别人的市场。比如张括,你从我这里所进的香料只能在沙洲、伊州、和西洲境内卖出,索通的进的货只能在瓜州和肃州内卖出,大家各行其道,谁也不得抢占别人的市场。” 几人一听就更气了,你以为你是谁?竟然还敢把自己凌驾于我们之上制定规则,你凭什么,你算老几? “第二,所有经销商必须在合同所划定的价格范围内进行销售,不得囤积居奇打价格战。” 几人忍着不快的表情,等待戴望还能抛出什么夸张言论。这下连张括都有些着急了,不停地将目光投向李嗣业。但李嗣业丝毫不觉得突兀,这是合同精神中必要的条款。 “最后,合同一年一签订,进货价格由我们来定,每年商品的配额由我们来商议敲定,如果不满意,可以不签订合同。” “当然不满意!”兰州大商贾吕秀拍案而起,指着戴望怒笑着问道:“这位戴郎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不敢以真面目见人不说,脑壳不好使还自视甚高,天竺这地方只有你们能去吗,那里的香料是你家的吗?香料的源头生意只能你做吗?你就算不摆出这三条规矩,我们也不会贱嗖嗖地从你的手里买胡椒香料!” 凉州富商高盖高声发笑,表示出对戴望最大的轻蔑,蜀中的薛永只是附和着嗯嗯了两声,看来反对的意见并不强烈。 李嗣业冷峻地皱起了眉头,目光环视一周,在场商贾们都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就仿佛他瞳孔中有即将劈下来的刀子般杀气逼人。 这人确实看上去可怕,但幸好他不是当事人,该许是戴望请来的保镖。在张家这个场合里,谁也不敢在此动手。 他又扭头看了戴望一眼,不发表任何言论。 戴望从案几前站起来,凝视着在场的众人,发出了如同老鼠磨牙一般的笑声:“你前面说得挺对,印度确实不是只有我能去,那里的香料也是不是我家的,但胡椒香料的源头生意只能我们西域商行能做。我可以给你们放一句狠话,也算是一句预言,从今天开始从印度流出的每一粒胡椒,每一块檀木都必须经过我们西域商行,你们谁去都是白搭。” 这话的冲劲儿如同闷雷灌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像一个大佬应该有的口气和气魄,李嗣业心中颇感欣慰,不愧是能够谋划出狼卫炸长安的人物,对付这么几个铜臭商贾确实有些屈才了。 兰州吕秀也是有势力有实力的人,岂会因为一两霸气的话就被吓住。他从戴望眼下的气势来看,独霸西域商路的话应该所言非虚,但这种威慑是对一般人有效,想阻挡他名震兰州的吕秀,好像还差点儿火候。 高盖好像也是这么想的,也许他们的人生中就充满了商业争斗,同行是冤家很好地解释了商家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眼中的合作就是谁吃肉谁喝汤,裸的不均和敌对。所以也不能怪他们敌意太大,因为他们从来就不相信,商贾竟然还会拉着同行一起赚钱,对方一定憋着什么坏将他们一网打尽, 两人结成了同盟走出酒席,还怒冲冲地扔下了两句狠话:“你能搞什么商行,我们也能搞,从明天起我们就带着商队前往印度,我要把你在印度所有的胡椒和货物全部抢走!看看到底是谁能在源头上把货给掐住!” 李嗣业瞪大了眼睛,我靠,竟然还激发起斗争了。也不知道是这两位是激发了强烈的自尊心,还是戴黑的举动太过反派。看起来是有些问题,但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太严重。 蜀中富商薛永经过深思熟虑,终于站到了戴望这一边,可能他放弃的原因是蜀中与西域相距太远,犯不着去争夺货物的源头。 张括始终垂目旁观,又不忍两位同行失去机会。等两人走后,他连忙用耳语命令仆从暗中去追,把一部分真相告诉吕秀和高盖,告诉他们戴望有官府的背景。 但这话没什么效果,只引起对方更高的斗志:“说得就好像别人没有官府背景似的?看看谁笑到最后。” 留下来愿意签订合同的并不一定就支持这种生意方式,他们只是因为人情的关系才如此行事。 ps:感谢男人变态有什么错、四季园飘红打赏,感谢感谢。 第五百七十六章 生意就是生意 张括主持的宴会险些草草收尾,能够留下来签订合同的,只有张括、索通、还有蜀中的大豪薛永。坚持到现在,他们最为担心的反倒是戴望能不能保持对印度商路的垄断,如果别人都能从印度搞到货,合同中对他们的限制,反而就成了一道枷锁。 合同签订之后,他们三家将在阳关接收从印度长途送来的货物,以每斗六百贯的价格买进,这是综合市场平均价给得出的评估。因为胡椒在长安等地开元天宝年间最贵的时候保持在一斗九百六十贯左右,最便宜也有七百到八百贯,充分考虑到了价格波动的规律,要保证客户有赚钱的余地。 这中间李嗣业全程没有发话,没有一丁点儿的参与。他这么做就是要竖立戴望的主导权和威信,让所有人明白他只是一个保护人,生意的所有部分他不参与,全部由戴望来定价。 酒宴结束,堂中四处杯盘狼藉,张括邀请他们挪步,转移到翠阁的茶室中去,对生意的边角部分进行详谈。 五人跪坐在地毯上,身边各有一名身穿素白衣衫的女子进行煮茶侍奉。她们优雅娴静,与当前的场合融为一体,看得站在门外男扮女装的道柔都产生了起了醋意。 张括今晚对戴望的表现有些意见,只得委婉地表示出来:“六郎,我觉的我们做生意的没必要这么刚,也没必要弄的这么僵。你的那些条件也没有必要讲得太清楚,所以才引起了反弹。你可以先不讲,就当做一个套把他们装进来,等他们入瓮的时候,再把条件讲清楚,这样既让他们领教到了厉害,也显得不那么刚硬。” 戴望端起面前的茶碗,伸到嘴边的时候掀起面具的一角,轻轻地嘬了一口。奉茶侍女留意到他下巴上的疮疤,慌忙低下头不敢流露神情。 他淡然地笑道:“张家阿郎,你说的那是诱人入毂,乃是阴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有那么激烈,但是事后他们会恨之入骨。戴某人所行的,乃是阳谋,让他们知道条件知道深浅,知道我们的所有目的,然后再端正姿态心甘情愿地跟我们合作,这样他们即使心有怨言,事后也心服口服。” 啪、啪、啪。 张括合掌赞道:“戴六郎句句在理,所言非虚,只是需要知道无论阳谋阴谋也因人而异,对心胸开阔者用阳谋可使其膺服,但对心胸阴暗的人使用阳谋,只会使其更加阴暗。” 李嗣业端起碗品茶,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但张括这两句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可能在暗示着那两位退出的商贾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吧。 他含蓄地点了点头,说起阴暗史,谁还能比得上戴望的过去,你们谁敢去试试,谁敢去想象。一个胸怀大志,才学高深之士躲在户部的小吏们中间,长年无出头之日让他心中滋生行大恶的想法,一个小人物操纵了整个长安城,酝酿了一场惊天阴谋,最终只能带着遗憾陪葬。 戴六郎戴着面具低头喝茶,丝毫没有表情波动,果然对这些不放在心上。他突然抬起头来对张括与索通等三位说道:“今年四月初,第一批货物会陆续到达,既然暂时只有你们三位,最初的份额由你们来分,一分为三,也暂时不限制区域,只要求不进长安洛阳。希望三位能够珍惜这样的机会,怕是日后就没有三分其一的好机遇了,毕竟生意就是生意。” 张括等三人听了不以为然,真当我们没有见过世面,早就准备好钱在这儿等着了,你要有真能耐就用一堆货把我们的钱全收进去。 他们将茶水饮尽,天边已经有了鸡鸣声,天色也微微发亮起来。 李嗣业带着戴望和道柔从妓馆慕庄中走出,张括等人在后面拱手相送,他们没有去邸店休息,直接到马厩牵了马到城门口。等着城门开启后,纵马沿着戈壁沙漠边缘往阳关而去。 他们来到一座光秃秃的山顶上,风吹日蚀后黄土剥离,三人骑马上山。戴望与李嗣业并肩而列,遥望天边地平线上晨雾淡薄。 戴望突然开口说道:“我们做这种断人财路的事情,总会积压一些怨言,定然有人不肯安于眼下的现状,想要挑战我们。” “当然,专营本就是与民争利。做事的时候,你要把握好这个度,都说天高皇帝远,有什么事情尽量在遥远的地方解决。出了大唐的境内,就没有了大唐的法,即使杀人放火,只要你能够兜得住。” 两人说完这番话后,拨转马头下山,径直往阳关而去。 李嗣业他们到达阳关内的商行营地,这营地是由四排木墙和几顶军帐组成。当地人意识到这商行从建立之初就不同寻常。它与军营几乎没什么差异,就连搭建过程都有守关的豆卢军协助。 戴望亲自设计了一面商行标志的旗帜,它是淡蓝色的,旗面上画着一条黑色如同褶皱的线条,其余空无他物。这样设计的意思是,这条黑色的线其实就是从印度到阳关的行进路线,看上去就像一个不规则的几字,这条线路经过他们的不断摸索,已经最优化的路途了。 至于旗帜为什么选择用浅蓝色,因为传统正统的颜色民间是不允许用的,比如日月星三辰色不能用,五行五德色不能用,所以一般民间是用白布扯幡,所以戴望用淡蓝色,也是可以的。 李嗣业回到营地后,立刻给远在长安的米查干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着准备好的驼队来阳关,捎带一批黄金,作为商行基建的资金。李嗣业虽然让戴望一切从简,但商路的终点站也不能太将就了,不然对不起那些沉甸甸的胡椒。 天宝八载春,三月,米记商行米查干由于生意无法脱身,特地派二东家沙粒带着商队千里迢迢赶到了阳关,他们带来了几箱子的黄金,用于商行的基建。 古代建房子是最不花钱的,唯一需要大投入的就是木料,沙洲等地木材稀少,所以价格也贵,最节省木料的方法就是夯土砌墙、茅草覆顶。夯土砌墙唯一需要的是大量的人力,人力自然不值钱。 无论是民间盖房还是官府盖房,只有工匠才有工钱,最底层的百姓能给家人换些粮食就不错了。黄金到位之后还得去敦煌的市场上换成素绢和粮食,这两样才是硬通货。只要有粮食,到处都是等着吃粮的闲汉。 商行还没有建起来,第一批货物就从阳关外的月牙河驿站传递了过来,货的数量不多,只有三石的量,但这对于他们来说有非凡的意义。 第五百七十七章 金钱的威力 因为货物是用接力传递的方式传输过来,比起以往商队运输看上去高明不到哪里,但效率是真的高。虽然暂时还看不出来,它强大的动能远远超过那些散兵游勇式的经营方式。 可以这么说,从古到今天的大唐办成这个事儿的,只有两个人。没错,其中一个就是深居大明宫的皇帝李隆基,而且皇帝组织的效率远超李嗣业和戴望,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像国内特快专递与商品物流的区别。可惜皇帝干出这么大的声势,就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妃子从岭南弄新鲜荔枝吃,浪费资源啊。 商行的围墙尚未修建竣工,所有工匠们都能远远瞧见李嗣业和戴望带头在院子里给运来的货物烧香祭拜。驿传这一行的祖师爷是谁不清楚,哪个神仙罩着这一行也不清楚,就只好这么随便烧香祭一祭。因为无论生活和工作都需要仪式感。 李嗣业最先握着香俯身下拜,然后插入香炉中,朗声说道:“你是货,你是钱,你就是我的春秋大义,我代表整个碛西,乃至整个陇右,还代表两万四千安西子弟,两万北庭子弟,七万河西子弟在这里祭拜你,请你给我们多多带来钱财,让我们这一条腿站稳了。” 戴望也上前插香祭拜,也暗自叨叨了一通,表示要在今年之内把所有的前期投入赚回来。因为一共花去了七十五万贯,这可是是天数字。今年定的卖价是每斗六百贯,那么一石就是六千贯,他们需要在一年内运输一百二十五石胡椒,重量大概在七到八吨左右,这个重量可不少。要知道大唐第一巨贪元载家中胡椒存量是八百石,相当于六十多吨。 这个时代没有公路,所谓的丝绸商道不过是人和牲畜能走的道而已,所有的远程运输都靠驮马骆驼跋涉,即使是牲口拉的栈车,有些地方也是去不得的。每一匹驮马或骆驼的运载量也就是一石左右,商路上每年的总运输量也不会太多。 他们开始进行下一步骤,拿出底单对照贴在运输包裹上的单号,这是为了防止货物成件丢失,然后对照单号上的盖章和重量进行重新称重,保证中途没有人偷取。 戴望吩咐商人卸货,把胡椒粒堆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库房里。 当然这么三石还不能让人起到震惊效果,驿站接力方式最大的优势就是它的连续性,三天之后又有两石胡椒送到,再过三天又是两石,短短半个月时间,商行的库房里就堆积了十三石的胡椒。 胡椒到达商行后,戴望立刻派人去通知张括、索通和薛永,他们带着驮马到来,将这十三石胡椒一次性分干。 张括他们以为前半年就这样了,心中的遗憾与意犹未尽并存,但很快一个月之后,又有二十石胡椒送到。这才让他们得到了惊喜的快感,要知道这只是驿站物流系统刚刚建成,各个环节之间正在磨合,还存在很多的问题,交通工具也非常不全面,以后还有巨大的提升空间,但这已经让他们足够兴奋了,迅速结清钱财将库房中的胡椒一搬而空。 由于胡椒交易涉及大量的钱财,所以用通宝来交付就很不划算了。所以李嗣业规定的交易方式是金铤和细绵绸和熟绵绫,这两种丝绸的价格分别是一千八百钱一匹和两千四百钱一匹。是与黄金一样不会贬值的硬通货,但比起一两十贯的黄金还是不易携带,用于充当支付的边角料。 紧接着沙粒也加入到胡椒商业分配中去,对于米记商行米查干这个自家的产业,李嗣业也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没有任何偏私,定价也是六百贯。但设定条件不让别人把胡椒卖进长安,其实就是对米记商行最大的偏私。 米查干拥有整个长安市场,就相当于拥有巨大的财富。虽然如今长安城中还有其他散兵游勇贩运的胡椒香料,但随着戴望控制了整个到印度的商路,最终能够进入长安的只有米记商行手上掌控的这些货物。 长安这个人口百万的大都会,虽然总体人口数量比不上那些掌控几个州市场的大商贾。但人口的密集度,特别是统治阶级,富人的占据比量,远超别的地区的量。胡椒是一种并非不可或缺的奢侈调味品,广大的穷苦百姓是吃不起它的,只有富人和统治阶级有资格消费他们,这就凸显了长安洛阳两都的重要性。 所以在长安的时候,李嗣业才给米查干找了杨家这个坚实的靠山。 什么时代都不缺乏嗅觉敏锐的财富追逐者,也不缺乏获得机会的幸运儿,有些人思想顽固失去了先机,有些人很快代替他们站在了最前列。 李嗣业戴望已经不需要专门对付那些不识时务的对抗者,他们只要把胡椒这一财富的符号掌握在手中,被驱动趋之若鹜的人们,就已经主动扑上来,把慢一拍的前浪踩死在沙滩上。 确实如戴望所预料的那样,张括、索通和薛永他们三家独霸货物的时光只维持了半年,很快有兰州,凉州的商贾上门来寻求胡椒,然后经过衡量利益之后签下合同,当初在宴会上拍案而走的那几位,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接下来有一个洛阳姓郑的洛阳富商找上来,签下了洛阳城的销售代理权。戴望不知道这位郑十二郎能不能在卧虎藏龙的洛阳城中保住他的经销权,但这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因为李嗣业早就交代了,如果有人上门来想要取代别人,给他们一个唯一的答案就是,我们绝不会主动与供应商解除合约,除非他亲自上门来要求解除。 这中间当然有不愿意遵守规矩的人,过高估计自己跑到阳关这里来截胡,或动用官面上的关系或借用江湖草莽的力量给予西域商行压力。但等他们到来时,这些人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当地的豆卢军与西域商行暗中勾结,他们即使搬出某某刺史某某将军的名头,西域商行的东家戴望面具下面的目光中透射出轻蔑的笑容,也让他们丢掉了对抗的底气。 “我再跟你们重复一遍,不要试图在我们商行这里逾越规则,所有的商贾来到我们这里,都要守我们的规矩。一个地区只能有一个经销商,你如果想代替别人,就到外面去想别的办法,在我们这儿,你只能碰得满地找牙。” 满脸横肉的洛阳商霸双手按着戴望面前的案几问:“如果我要是把洛阳城里你们所谓的代理商干掉,是不是就可以顶替他?” “我们的合同上都写着,代理商中途死亡或失去消息,他的直系亲属如子女可以拿着合同过来继续履约,可以继承他父亲的生意关系。” “那我要是杀掉他的子女呢?” “你可以到门口的告示牌上的公示合同上看看,代理商极其家属在一年之内未与我们联系,便视为主动放弃合作关系,这时便允许别的人来代替他。” 洛阳商霸残忍地哈哈大笑:“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再来找你,老子能够等得起!” 第五百七十八章 野心与代价 商霸哈哈狂笑着离去,戴望面具中透出来的光线变得异常冷酷,这是杀机外露的表现,这人为了获取胡椒的分配资源,也许真的能做出将人全家灭口的行为。 他虽然对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希望,对于一切都抱着漠视的态度,但人性中正义和温和的东西尚未失去。他已经准备下令叫几个刀客偷偷地跟上去,把这个残暴草菅人命的家伙消失在大漠之上。 李嗣业此刻就坐在内间,等到他们对话结束商霸扬长离去。他从隔扇门从走出,将手按在戴望的肩头上念道:“不必对这些事情大惊小怪,人的是无止境的,他们对于生产资料的掠夺也是不择手段和残忍的,这些人本来就是逐利的草莽商人,也不必指望他们去讲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也不要用道德去衡量生意,因为生意就是生意,它只讲规矩不讲人情。不要去做无意义的杀戮,只有为实际的价值去做,才是值得的。” 戴望抬头看着李嗣业,奇怪他为何就能说出这样的论调,不愧是身居高位的人,比他看得要更通透,也更显冷漠不仁。 “不过一些不用花价钱,白送的人情还是要给的。比如说派人去提醒那位被盯上的郑十二郎,让他提前有准备跟企图对付他的人火并。” 戴望的面具下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八月底的时候,洛阳郑十二郎再次来到了阳关,亲自向戴望表示了感谢。表示如果不是他提前给自己提醒,他就不会有充足准备,也许现在进入阴曹地府的就是自己了。 李嗣业很关心那位洛阳商霸的遭遇,试探地问道:“准备对付你的那人怎么样了?” 郑十二郎轻松地笑笑,紧咬着牙说道:“无论如何要对付我的人,我都要以十倍连本带利讨回来。” 戴望能够想象得到,在唐律贯彻深入的大唐制度治下,两个带黑的经商家族相互之间拼杀,能够绕过官府,背后的纷争必然是血淋淋的。 郑十二郎获得了胜利,想必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戴六郎的心中细思极恐,区区一个洛阳的胡椒代理就争夺得你死我活,他直接从西边垄断了印度的香料进口,会影响到多少人的生意,会引起多少人的眼红嫉妒。眼下是李嗣业这个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罩着他,可一旦李嗣业官场失利,从高高的云端上掉落下来,那么等待他的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作为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他并不畏惧死亡,但他创建这个物流的商会过程中,一路所发展的成员,他们的都是一条条无辜的生命,他实在不想牵连这些人步入黄泉。 这不眼下就有两个极度眼红的,他们正是在张家宴会当场拒绝戴望的那两个商贾兰州吕秀和凉州高盖。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机会,但依然不甘心并拥有更强烈的野心。 失败者总是要给自己找借口的,他们的借口就是看不上西域商会分配给代理商的那些胡饼碎屑,他们要的是戴望所拥有的整块饼。 这两人确实有一些官面后台和势力,他们找上这些官员后,从他们的渠道探听得知戴望的西域商会背后的势力是现任北庭节度使,陇右采访使、群牧使和募兵使李嗣业,这个官在朝中不算什么,但在整个陇右道就算是顶天了。就连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和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也不愿意得罪他,更别说是为了他们几个商贾的赚钱财路。 这两位虽然一个是粟特人,一个是突骑施人,但因为他们的父辈就是朝廷的将领,已经完全融入到中原的价值观体系中,所以他们对商人也是不大看得起的,更不可能为了两个商贾去得罪他们的同僚。 好像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李嗣业更加尊重商人这个职业。 吕秀和高盖在家中饮酒,一边商议解决的办法,从眼下看来,他们在大唐境内是干不过戴望的,因为他的背后有个较大的靠山。但如果到了境外呢,一旦到了印度,大家都是外国人,谁也不占便宜,这下就看谁最狠谁最有能耐了。 两人一拍即合,开始积极谋划,并且探索各个方面的可能性。 “戴望最薄弱的地方应该就是在印度,他们只要轻松地干掉他在印度留后供货的人,把印度境内的资源夺在手中,戴望就会断了链条。” “他一旦断了链条,也就失去了生财的能力,不能替当官赚钱的商人跟一条断掉脊梁的狗有什么区别。那位陇右采访使李大夫定然会将这一切怪罪与他。这个时候就该我们登场了,这些当官的要的是钱,至于谁给他们当狗他不会在意的。我们主动向李大夫提出更优厚的条件,那怕他拿八成,我们拿两成。只要能取代戴望,我们就会获得碛西所有驿站的使用权,也可以像他这么搞,到时候整个印度的胡椒香料都掌控在我们手里,哪怕就是到手的利益八二分成,我们他妈的也赚大发了!哈!哈!哈!” 两个幻想出未来的商贾得意地大笑,趁着酒兴和得意的劲头,将身边两个陪酒的胡姬拦腰抱起冲进了隔扇间,为民族大融合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吕秀和高盖准备了一支一百多人的商队,这支商队中货物没有多少,各种长刀短刀倒是不少。这支商队中也没有几个商贩,全是从甘凉道上重金请来的山贼、草寇、刀客、守捉郎,他们将以行商的方式进入印度,然后找到戴望从印度发货的。这个时候就该用暴力说话,扑过去一顿劈砍,把他的人全部砍杀,占据他的所有据点。 两位演变为暴徒的商人带着一百多号人前往了西域,他们为了避人耳目,特意绕过阳关从玉门关出发,从焉耆前往龟兹,再拨换城和疏勒,绕了一个很大的半圆,沿途经过了十几个关卡。 前往西域的商队本就良莠不齐,多数商队都雇佣有刀客,由于长途远行,每人手上拿一把武器也是正常事,敢经商的人本身就等于是敢脑袋别裤腰上玩命的人,所以过往关卡也都没有在意,也根本想象不到这么多人跑印度竟然是为了武装械斗。 他们翻越了葱岭,从兴都库伦山的山口直下印度,半途中遇到了一次雪崩,损失了两个人。兴都库伦山口不是安全的路途,而且还绕了远路,他们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与戴望商队相遇,未免打草惊蛇。 吕秀和高盖的商队进入了印度境内,不间断地向南行走,也愈发的感到震惊。他们每三十里就能够见到一座驿站,每座驿站都有驿长很驿兵。最离谱的就是这些驿站根本不是印度人的手笔,从建筑风格就能看得出来是大唐人所为,官府自然不会闲到替别国去建驿站,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就可能是戴望。 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戴望强大的财力和他的野心,能在这万里之遥的印度修建通往大唐的驿站,这是一般人不敢想,都不敢做的事情,他们也从戴望驿站的传递方式上,看到了这个强烈的独创精神。怪不得北庭节度使、陇右采访使李嗣业这样一个三品封疆大吏,会如此倚重一个大商贾,此人是个大才啊! 可惜他们的胜过了能耐,并未有产生退却心理,反而心中产生了更大的野心,竟然要从胡椒的采集囤积点开始,用暴力的方式把这个庞大的商路运输线争夺在手中。 第五百七十九章 武装抢生意 大商贾高盖的头顶裹着布头巾,所有人都统一穿成了白色,看上去就像白衣大食的商队一般,他们拍打着马臀呼啸着南下,避过沿途的大唐驿站,往恒河以南的曲女城而去。 打扮成白衣大食有两个好处,首先大食人也经常南下去印度经商,路线与他们一样直走兴都库伦山脉,这样不容易惹人怀疑。其次戴望其人野心极大,他要垄断整个印度往大唐的商路运输线,只要出现粟特商人或大唐商人,他们肯定要多加提防,甚至要横加阻拦。只要他们打扮成大食人,戴望的手下就不至于阻拦了吧,大食人往自己国内运输胡椒,他们应该管不着吧? 通往曲女城过程中要经历三个国家,包括克什米尔地区最大的国家伽尔哥答。外来人入境是不需要交税的,而且会受到热情好客的招待,让你置身于贵宾的幻觉之中。但千万不要把土著们这种热情当做傻到淳朴,等商旅们交易结束后,离开的抽税一分都不得少交,否则就会受到严酷的制裁。 他们的商税从来不是为了养军队,兴修水利,搞基建什么的,纯粹是为了养活掌控着神权的婆罗门,刹帝利们割据出一块一块的势力范围,各家都有自己的私军。 高盖他们来到了曲女城,城墙两旁耸立着神像,绿色的苔藓爬满了墙体,给人一种漫长又潮湿的悠久。进城后众人目光惊叹,抬头望向各种各样的城中建筑,让他们惊叹不已。 印度建筑有几何美感的华丽繁复,尖石塔层叠交错向上,各种各样的浮雕悬挂在四周。皇宫的巨大石殿门口雕刻着两座栩栩如生的石头巨象,光着膀子穿着铁甲的皇宫卫队在附近巡逻。 寺庙前的广场上正有一帮僧侣在辩论,看上去像是婆罗门教的僧侣,高盖回头对众人说道:“千万别小看这帮和尚,他们可跟我们大唐的和尚不一样,他们是婆罗门的僧侣,跟他妈的皇帝是平起平坐的。” “和尚咋能跟皇帝平起平坐?” “因为皇帝他妈的也是僧侣出身,他在世俗人面前是皇帝,但一回到他们自己的庙里,他妈的就是一个小辈。” 国王耶萨婆曼确实是婆罗门,他是曲女城的统治者,也是北印度的统治者,十几个小邦的国王依附在他的周围。比起南印度诸国的一盘散沙,他这个已经算是家大业大了。 由于他们是假冒的阿拉伯商人,所以没有敢去拜见高官,只是找附近的佛门僧侣和普通百姓打探戴望的最终据点在哪里? 这么一打听让他们更加吃惊,戴望竟然混成了耶萨婆曼治下的大臣贵族,跻身刹帝利阶层,还在曲女城南方分封了一大片土地。 一帮人陷入了犹疑怀疑之中,为是否继续行动产生了怀疑,在印度的土地上抢夺杀害别人的领地和高官,是不是会受到严惩。 “你们不必担心!”曾经多次来过印度经商的吕秀抬起手指高声说道:“只要不是杀死婆罗门,我们就有回转的余地!我们先攻下戴望的领地,然后去找国王耶萨婆曼,献上大批财物,只要钱足够多,他就会宽宥我们,替掉戴望成为新的贵族,然后沿路向北拔除他们的驿站直到大唐境内。到时候我们就有资格和李嗣业谈判,代替戴望成为垄断胡椒生意的大拿。” “好,就这么干!” 这个时候的大唐人是极富冒险精神的,他们敢于玩球类运动中最刺激的马球赛,也敢于冒着危险去攫取财富。两个利欲熏心的商人一拍即合,立刻就组织了一支一百多人的私人武装,竟然跑到别的国家去跟别人争夺财富,这种民间的自发行为已经有了资本攫取利润的那股不要脸劲。 他们从曲女城的南城门出去,沿着平坦的印度乡间道迅速向前行进,走了两天之后,终于到达了刹帝利戴望的封地内。 戴望花大价钱在这里建了一座小城池,修建时请的是印度当地的工匠和平民,城墙上有垛口也有碉楼,城内是西域商行的发货点,有牛马车和马厩,还有堆积如山的胡椒粒。 这些人趁着天黑来到了城墙下,望着城门顿时傻了眼,他们就一百多个人,这怎么打?就算城中只有十几个武装护卫,只要守在城上居高临下,估计一个来回就能将他们打光。 吕秀惊恐之余,打起了退堂鼓:“眼下城池坚固难于攻克,人家花了这么多的钱,定然雇佣有强人保护,要不我们算了吧,别打了。从别的地方弄一些胡椒回去?好歹把损失的钱补回来。” 跟在他们身后的这些盗匪刀客,有的点头附和,有的眼神逐渐凶狠,高盖表情犹豫回头看了众人一眼,转眼间神情坚定又声色俱厉:“谁说不打了!我们花了这么多钱,雇了这么多人不远万里跑到了印度来,就是为了抢夺戴望的产业!” “可是我们有胜算吗” “有,怎么没有!如今戴望正在阳关的商行得意洋洋地享受他胡椒换来的黄金,绝对不会料到有人敢跑到万里之外的印度偷袭他的产业,这他妈的就是一个空城,只要我们想办法骗进去,进去之后大开杀戒,整个城池就是我们的啦!” “戴望他干成这么大的事情,终究还是首尾难顾。只要我们拿下这里,收拢他旗下的所有驿站,花重金使印度王耶萨婆曼改变立场,等他回来印度的时候,我们已经控制住了一切,直接将其杀掉!” “可怎么攻进去?”吕秀问。 “这还不简单?我们现在是大食商贩,现在让会说梵的对着城头喊,就说我们想在城中休息一夜,要等第二天前往南寻访购买安息香,他们要是不愿意,就说多给他们一点儿钱。” 高盖把会说梵的向导找来,让他跟城里面交涉,这向导不知道他们的阴险,信以为真对着城头喊话:“喂,有人吗?” 城头上亮起两三个火把,其中一人用梵回答道:“有何贵干?” “我领的这些人是大食的商贩,准备去南方进安息香,如今天已漆黑,想进你们这城中休息一晚。” “天黑了,我们这城里不接待外人!” 向导为难地回过头来问道:“他们说不接待外人,咋办?” 高盖闷声说道:“你就跟他们说,我们愿意出钱,一个人一个萨珊金币!” 向导把原话喊上城头,上面的人静了下来,似乎在商量。很快城头上的光亮也没了,倒是城门的缝隙中有忽闪的火光。 高盖吕秀脸上露出了狰狞的嬉笑,后面的盗匪们都悄悄地攥紧了武器,他俩回头警告道:”都不要轻举妄动,看我的眼色行事。” 闸门似的城门向上升起,众人压低声音整齐排列地向前走,穿过了幽深的门洞,隐约望见对面也是城墙的轮廓,也有一个紧闭的城门。 两人感觉有些不对劲儿,高盖回过味儿来,大声喊道:“竟然他妈的有瓮城,快撤!” 众人一股脑地抽打着马往回跑,身后的城门已轰然落下,再回头望向城四面,一簇簇火把如排列的灯光似的跳动了起来,有甲衣震发的声音响起,四周翁城的每一个女墙垛口都有明晃晃的铁盔手持着弓弩。 高盖吕秀二人的面容彻底惊怖呆滞了:“这里怎么还有唐军!” 第五百八十章 高仙芝欲征羯师 戴望站在翁城正对面的城头上,手中擎着一支火把,那掩映的光火闪在他的檀木面具上,更显得整个人阴森诡谲,让他们不寒而栗。 “我果然没有低估你们的胆量,就这么带着百八十个人来了。你们也太瞧不起我戴望了,戴某人在这印度经营了整整两年,花掉的钱多达几十万贯,岂能让你们区区这一百个人就给我拿下?“ 两人心如死灰沉默了半晌,高盖无奈地开口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们没什么可说的,我们两个罪有应得,愿意承受后果,但是能不能放过我雇佣的这帮兄弟,他们只不过是出来赚钱而已。” 戴望仰头哈哈大笑,低头轻蔑而又冷酷地说:“你们连自己挑衅冒犯的是谁都不知道,还敢说什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实在是太可笑了!” “我们冒犯了谁?”吕秀的额头上惊出冷汗,环视一周眺望着城头上的兵卒,这些人身披铁甲手持劲弩,分别是唐军的装束无疑。 “你们都能把唐军调到这北印度首都曲女城的眼皮子底下来。”高盖醒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那就安安稳稳地上路吧!放箭!” 归仁军校尉一声令下,兵卒们应声扣弦,一轮又一轮的箭矢刺穿了坐在马上的盗匪。他们栽落在地上,呻吟着,来回匍匐着钻到了马肚子下面,然而马儿受了箭矢也吃痛地来回奔跑,挨个儿当做沙包似的在地下猛踩。 等到现场恢复了那冷清的寂静,戴望才挥手下令众人下去清理现场抬尸体。一名管事捂着鼻子站在尸体堆中仰头问他:“东家,这么多的尸体和马尸,该怎么处理。” “处理尸体还不简单,把他们埋到我的胡椒园里去,要当肥料不能浪费了!” 尸体被抬到了一辆辆马车上,从城门中溜了出去,奔向了漆黑的夜色中。 “一百多号人就这么被我给干掉埋了,当时我就感觉是不是太残忍了,他们也只不过是为了钱而已。幸好这件事情是发生在天竺,不然定会给你找很大的麻烦。” 李嗣业站在柱子旁边,转过身来说道:“从商会建立开始,你就是一个商人,要时时刻刻用商人的方式来思考在做事,所以你不需要问给谁谁造成多大麻烦,你只需要衡量,我这么干结果会挣钱还是赔钱,如果是赔钱,那就不干,要是挣钱,就可以干。” “这不就等于掉钱眼儿里了吗?” “没错,必须得走这一步,天下人都追着土地和权力,没有人追钱。追着土地的人只想把周围的人变成自己的奴婢,子子孙孙都替他们家耕种。追着权力的从上到下都想着如何勾心斗角,如何攫取权力。只有追着钱的人门槛最低,只要激发了他们的,获得足够的财富,用财富来换取权力,用财富来影响他人。” 戴望摇了摇头:”不太懂,我总感觉你野心很大,你利用钱财来做生意的想法可能在这贫瘠的西域可以,但要放到肥沃的中原行不通,朝廷不希望百姓流动,不希望他们脱离田地去追逐钱财。” “说的没错,我也不希望太多人玩弄钱财,但他们也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人都聚集给我,让他们为我所用。” “不谈这个了,”李嗣业扭头问他:“现在每个月的出货量是多少。” “每月三十五石,平均每天一石。” 李嗣业抬头冥思计算了一下,每年是四百二十石,总价是二百五十二万贯,扣除驿站运作的成本和所有人员的月俸,最起码要扣去两成,结余下整两百万贯。 可能如此高的利润只能够挣一年,明年到后年时,胡椒那虚高的价格就会稍稍跌落,他们的利润一般就维持在一年一百多万贯左右,支撑安西北庭两军的军费绰绰有余,甚至还能花钱搞点别的。 戴望突然问道:“我们是不是把商路的终点站设立到庭州城来?” 李嗣业诧异地回问他:“为什么这么想?庭州跟南线根本不是一条路,舍近求远,运输成本成倍增加。” “阳关实在是太招惹现眼了,位于交通要道,每天来往的人那么多,知道的人太多,会让朝中某些人盯上,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李嗣业拍着膝盖说道:“朝中的事情你不要管,这种事情本来就藏不住,倒不如把你的实力露出来,官面上的压力我来替你摆平,别的地方的压力,你得自己解决。” 他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情,转而说道:“运完今年最后一个月,明年开春就暂停吧。因为明年春季高仙芝要远征羯师国,你命令所有小勃律往西的驿站开始储存粮食,明年高仙芝远征时,你们趁机献上粮食立下功勋,取得高仙芝的好感,对你们也有好处。” “喏,”戴望郑重地叉手回答,把自己完全当做了他的属下。” 高仙芝确实有开始远征羯师国的打算,这是与小勃律比较接近的国家,也处于克什米尔地区,但是这个羯师的国王却死心塌地地投靠吐蕃,就连大唐攻破了小勃律,都没有把这只鸡给吓住。 羯师国的存在威胁到小勃律的安全,他们必须先发制人,才能够提前化解危机。李嗣业也十分赞同高仙芝远征羯师,因为小勃律和通往印度的驿站,也离羯师国不太远,影响到了商路的安全。所以李嗣业无条件支持,并且向高仙芝写了一封长信,表示要与他一起参与远征。 这封长信的内容是确实有一些官面后台和势力,他们找上这些官员后,从他们的渠道探听得知戴望的西域商会背后的势力是现任北庭节度使,陇右采访使、群牧使和募兵使李嗣业,这个官在朝中不算什么,但在整个陇右道就算是顶天了。就连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和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也不愿意得罪他,更别说是为了他们几个商贾的赚钱财路。 这两位虽然一个是粟特人,一个是突骑施人,但因为他们的父辈就是朝廷的将领,已经完全融入到中原的价值观体系中,所以他们对商人也是不大看得起的,更不可能为了两个商贾去得罪他们的同僚。 第五百八十一章 家有贤妻 采访处置使这个官职本身就只有监察的权力,李亨上位后会改名为观察处置使。采访和观察具有同一个属性,那就是在旁边看着,不要亲自下场。 他写给高仙芝的信中,笃定地表示自己只担当采访使,保证只看不说话。 这让高仙芝觉得为难了,他本身与李嗣业关系不错,虽然双方在三观和处事风格上有很大的不同,也有一些分歧,但不至于形成真正的矛盾。如果李嗣业仅仅是陪同观战,当个观察员,他就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军中已经有了一个皇帝派来的监军,再来一个采访使跟着,相当于给自己戴了两个镣铐。 他又派人给李嗣业送出一封信件,对他参与远征的动机猜测不透,但也不能明着拒绝驳对方的颜面,只好把圣人给抬了出来。说这次远征羯师国是奉了皇帝的旨意,你身为陇右采访使这么大的官,要参与进去没有圣人同意可不行,名不正则言不顺。 李嗣业接到高仙芝传来的信件一看,高仙芝这是要推诿踢皮球,他倒是可以给皇帝上一封奏疏,积极踊跃参与远征,就算皇帝不同意,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反而显示了自己为国尽忠的积极性。 旧的一年落下了序幕,新的一年又正式开始,戴望的西域商行从后半年才开始获利,但已经收获了整整八十万贯的利润,除了一部分用于北庭军扩充兵源,给庭州地区兴修水利以灌溉农田外,大部分贮存进了他修建在庭州城中的秘密金库。 这些钱是他接下来用来掌控建设安西的后备金,用来迅速缩短与范阳平卢之间的差距。 李嗣业每日在庭州城附近巡视军队,查看军中屯田情况,自从他手上钱财充裕之后,干什么事情都得心应手,用奖励机制来刺激农业的发展。 他闲暇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也有更多时间回到内院抱抱儿子,和养子们谈谈话,做做游戏。 道柔最近与夫人十二娘走得最近,亲密得像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通房丫头,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是闺蜜,他不知道道柔是如何攻克夫人的内心的,因为自从她来到了李家后,十二娘就讨厌这个带着太子标签的女孩,如今态度的潜移默化的转变,倒让他摸不着头绪了。 他身为男人经常出门在外,对于节度使府邸中的许多事情都不太知情,他也不愿意多了解。他相信十二娘能够管理好家中的事情,他这个丈夫自然乐得清闲。 这几日他都在等待长安传来的消息,或每日巡视军营,傍晚的时候回到府中。夫人正坐在内堂外面的穿廊葡萄架下,有道柔陪坐在身边,两人的笑容细腻而又温柔,瞧上去相互知心无话不谈。 他放轻脚步悄么几地不发出声音,想靠近两人听她们说什么知心话,谁知女子们的耳朵如猫狗般灵敏,迅速扭过头来。 “阿郎,”道柔迅速从石台上站起来,低腰向他行礼。 李嗣业被识破行迹,索性停止了慢动作,咳嗽一声装作路过一般,摆摆手笑道:“娘子刚刚和道柔在谈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十二娘挑起下巴笑道:“这是我们女人之间的事情,你们男人不要知道。” “既然如此,那我只是路过,你们继续谈。“ 他刚准备转身离去,娘子笑着对他招了招手道:“阿郎,你整日脚不着家,今天好歹在这里跟我谈一会儿。道柔,你先下去吧,” “喏。” 道柔白色襦衣的肩头如白天鹅般收缩着,低着头缓缓地向前走,走出几步之后,悄然扭过头来,修长的脖颈弯曲着,朝他们投出一抹神秘又羞涩的目光。 李嗣业没有注意她的动作,转身坐在了娘子身边,翘起腿摸着靴的靴帮说道:“夫人想不想回长安去住,圣人赐给了我一座宅邸,就在万年县广福坊中,占地百余亩,瞧上去颇为气派。” 十二娘反问他:“阿郎以后会调回长安,长住长安?” “那肯定不会,我半辈子估计就耗在碛西了。” “那我也不去,就留在这碛西陪你,况且在这碛西待久了,重新回到长安那纸醉金迷之地,我肯定也住不习惯。” 李嗣业想了想,点点头说道:“那,好吧。” 夫妻二人沉默了片刻,十二娘突然开口说:“阿郎,你好像对自己太苛刻了。” 他讶异地扭头:“为什么这么问?”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身边不该只有一个女人,咱虽然不必像高仙芝、夫蒙灵察那样弄个十房八房小妾,但至少要有我不在身边或不方便的时候,有个暖被窝的女人。” 李嗣业怔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突然才发觉自己的枕边人是个合格的封建时代的贤妻良母,而且这个世界大量充斥着这样的女人,至于皇家的武则天、上官婉儿、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等人反而是异类,她们是最上层社会的风气,代表不了大唐的广大妇女。 “哈,”李嗣业抬手抓了一下幞头:“我自己都没这么觉得,现在也挺好的呀。” “哪里好了。”十二娘坚定地看着她:“就连你的下属,田珍、段秀实、臧希晏这些人,他们都有两三个女人,只有你独有我一人,这本来就不正常了。” 李嗣业转头反问:“这怎么就不正常了?怎么没有别人跟我说不正常。” 十二娘扯着他的袖子坚定地说道:“他们没说是他们还不知道内情,所有人都认为道柔就是你带在身边的小妾,只有我知道,她在你身边根本就没得到什么。” 这个味道逐渐就变了,李嗣业听着有点可怕,一个女子想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这有点阴谋的味道。 他敛起眉毛声调严肃了几分:“她跟你说什么了?她是有别的想法?不肯安分?” “不,不是。”十二娘双手抱住了丈夫的手臂:“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你也别去恐吓她,我特意接触了她一阵子,觉得她为人稳重,端庄,长得也漂亮,而且看上去也好生养。” 嗣业剧烈地咳嗽了几嗓子,连忙摆摆手:“不,这个,她跟在我身边,并不只是单纯地跟着,还代表了某人的眼睛、某人的政治意图。以目前这个局势,我还不敢明确地把自己投入他的阵营,否则很容易替某人挨刀子。” “既然她不行,那就找一个别的女子嘛,以你李嗣业的在陇右的权势,无论是胡人,还是汉家的女子,都愿意把女儿给你做妾。” “是,娘子说的是。”李嗣业应付着点点头:“这个我以后留意,如果有合适的,我就把她给你弄过来。” 十二娘抬起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给我弄过来做什么,我是在给你找一个贴心体己的人。” “哈哈,不管她有贴心多体己,必须要先过娘子这一关。只要能过你这一关,我就很高兴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 采访使陪同远征 皇帝从长安传来了旨意,同意李嗣业参与远征羯师国,不过是作为采访处置使的身份随从旁观,只允许观战和公正的评价战役,不得参与任何战役,就像现代的军事观察团。 出入意料的是,他还收到了一封来自杨钊的信,但在落款上已经开始自称国忠了。杨国忠在信中轻度肉麻地表现出了拉拢之意,很难想象这个人与他上次见面时,还因为妒忌心理差点儿让他跟杨家的关系断绝。他在信中说这次是真心实意地要与他结为攻守同盟,敢情以前的同盟不过是把他当做外人来消遣。 杨钊说皇帝能让他参与高仙芝远征羯师国,是他在背后说了好话,就姑且算是他说的是真的。他还给李嗣业制定了下一步的发展规划,希望李嗣业跟着高仙芝的时候,尽量地寻找对方指挥上的漏洞,然后给皇帝上疏。 简单的来说就是扮演一个黑子兼喷子,利用舆论和口舌来抹黑对方,最后影响到皇帝使对方下台,达到他取代对方的目的。 看看这就是此人的能力水平,只适合做一个赤裸裸的奸臣恶人,难道就不能用隐晦一点儿的办法,毫无遮挡地作恶,连一个给自己遮羞的面具都不会做吗? 这一点还真不怪他,因为天宝后期圣人的歇业罢工状态,李林甫整人都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了,使得杨钊也不自觉地降低了水准。因为右相李林甫就代表的大唐政治斗争水平的天花板,别的人就算想高,也绝对高不过他去。 杨钊态度的突然转变虽然令人费解,但往深处去想很快就能找到原因,因为天宝中后期杨国忠开始羽翼渐丰,眼界也渐渐扩展了,不会逮着一个荣耀加身颇为受宠的将军,就被害妄想似的当做大敌。他权力征途上的敌人已经逐渐明确了,就是曾经一起狼狈为奸的李林甫。 其实两位属于同一种人,同样嫉贤妒能,也同样权力欲望强烈,只不过杨国忠能力全方位无死角地拉胯,简直就是超级低配版本的李林甫,差距比路虎和陆风之间相隔得还要大。相信李林甫最初根本就没看得起杨钊,把他当做杨贵妃家里的傻亲戚来糊弄。但杨国忠并不是真傻,人家也是有可取之处的,不然也不会获得皇帝的宠信,再加上有堂姐杨贵妃的加持。李林甫实在是低估了他的能力,所以最后才落到了被动的境地。 杨国忠和李林甫的悄然对立,让李嗣业意识到他在碛西陇右发展的黄金时期到来。他可以站队在杨国忠一边,利用两人的矛盾发展自己的实力,至少他们的注意力不会放在北庭安西来,更不会放在一个隐藏正在茁壮生长的商路商会头上来。 今年的元正刚过,他就亲自点了岑参和燕小四,带着燕小四亲率着几十名牙兵前往龟兹,由于是以陇右道采访使的身份参与,什么门旌六纛一律没有带,只带着节和印玺去到那里。 岑参内心紧张却又兴奋,自从来到碛西以来,还从未经历过战事,经过没日没夜的庸碌之后,倒渴望经历一场有血有肉的战争。李嗣业出言打破了他的幻想:“打仗就别指望了,是绝对不会让你参加的,不过可以远远地观战,想必你这样的大诗人,看到了金戈铁马,箭雨如蝗之后,一定能够创造出绝美的诗篇。” 他们一路途径大漠黄沙,众人站在沙丘的顶端,遥望天边的红日铺展在沙丘上,把金黄的沙子烤成了霞红色。岑参昂首眺望,突然开口吟念道:“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李嗣业控制着自己没有鼓掌,也没有像将军莽夫们那样粗哑着嗓子大喊声好。他感觉这是对诗人们的轻视和羞辱,觉得很顺耳很舒服就对了,任何过分夸张的表现,都会让岑诗人感觉自己是在被戏耍。 “好诗好景。我们走。” 他们进入龟兹城才发现,高仙芝已经准备要出发了,幸亏长安的旨意送来的快,若是他们迟走个两三年,就会和对方交之失臂,还得从后面一路追着去葱岭。 两人在城中的街道上相遇,高中丞身边前方有横吹开道,牙兵们手持横刀守在两侧,前面有门旌,左右有撑着的六纛,幕僚们随从在他左右,看起来威风凛凛,不失节度使的气派。 李嗣业拱手称赞道:“高中丞,提前恭贺你旗开得胜,远征归来。” 高仙芝淡而无味地笑笑:“多谢李大夫。” “圣人给你发来的旨意你应该也看到了吧,嗣业只是站在旁边当个榆木疙瘩,绝不会影响将军的指挥,战役过后的评价也会贴近实情,要保持绝对的公平,以你我之间的关系,这件事你本就不用担心。” “我当然不会担心,此战也谋划了很长时间,绝对不会有任何失漏。不过还要请李大夫多多指点。”听这话说的多么见外,充分地暴露了高仙芝对他的芥蒂。 “高中丞,请放心,我李嗣业说到做到,说不参与就不参与,也绝不会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两人经过简短的交谈之后,总算是在试探中达成了一致,归入高仙芝的队伍中与他结伴而行,开始穿过白马河往拨换城的方向而去。 这次远征高仙芝带队六千人,赵崇玼的疏勒军还有两千人在疏勒城等待,由于这次的人员更加精简,军队也更加精良,每个人身边带着一个驮马,淡水、干粮、装备、箭矢都驮在马背上,在戈壁滩的漫漫黄沙中向前挺进。 李嗣业和高仙芝并肩而行的时候,军中的其余将领都主动离开他们身后,两人的官阶相近,各自经历的不同,也没有使他们太过疏离。 “嗣业,这次对羯师国的远征有什么建议给我,我想听你的真话,而不是那些过饰非的漂亮话。” 他转身看了看高仙芝的脸,看他脸上的表情不似做伪,便露出笑脸说道:“这场远征比上次容易多了,出发的路线也是原来的葱岭道路,敌人也不再是当初的吐蕃人,参战人员少补给变得简单容易。这实际上是你的表演赛,一场没有悬念的标准的长途奔袭。” 第五百八十三章 高仙芝张口要钱 清晨时分,连绵起伏的雪山耸立在高天之下,山腰里盘旋着浓厚的雾气,远远望去山脊的道路上有牵着驮马的队伍前行,旗帜翻卷着白霜在风中烈烈作响。 高仙芝骑着白马立在山山脊上,身旁是骑着黑胖的李嗣业,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玉带般的播密川河水在缓缓流淌,岸边耸立着一座四方的堡垒式驿站。 他指着那驿站讶异地说道:“三年前我们来的时候,商驿还只是通到葱岭守捉城外,如今竟然蔓延到播密川下了?” 李嗣业笑而不言,监军边令诚在旁边大声道:“这一定是商修的驿站,能在葱岭上建这么几座商驿,这位商贾也算是财力雄厚了。” “也不一定,说不定这驿站是几十个商队合力修建的。”李嗣业从旁问高仙芝:“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高仙芝挥起马鞭冷静干脆地蹦出一个字:“走。” 军队沿着河谷岸边缓缓前进,最终接近了河边的驿站。 这是用葱岭上的褐色冻土夯筑成的小土堡,驿站大门旁立着高高的木杆,杆子上挂着白色的幡旗,上面写着“播密驿”。 戴望率领驿长和驿丁以及马夫们站在门外迎接,军队的铁蹄沿着河边缓缓排开,玄色六纛和与绛色的旗帜散布列阵在河滩上。 他领着众人单膝跪地叉手道:“碛西商旅戴望拜见高中丞,拜见各位将军。” 高仙芝拽着马缰走出队列,低头威视了这些人一眼,勒住马头停在戴望面前,握着马鞭指着他说道:“抬起头来。” 气氛一时凝固,几人偷偷地瞄向戴望的脸侧,他缓慢地抬起头来,露出深紫色的紫檀面具。 高仙芝身体一个后仰,吃惊地问道:“咋回事!你为何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启禀中丞,某的脸曾经被大火烧伤过,为了方便出门见人,所以才戴上了面具。” 高仙芝点了点头,又问他:“这座驿站是你花钱建的?” 戴望的目光从李嗣业的脸上滑过,又面朝高仙芝叉手道:“中丞,这些驿站并非是戴望一人之力所建,乃是数十家商队合力出钱建成。” “这些?”高仙芝又吃惊地问道:“你们共在葱岭上建造了多少座驿站?” “启禀中丞,我们为了方便到天竺运输胡椒,共同募集黄金修建驿站,我们严格按照官驿的要求来布置,每三十里建一驿,一路延伸到小勃律国,再到印度境内。” 高仙芝喜悦地称赞道:“我大唐境内竟然还有如此能力雄厚的商人,做成了我们安西都护府想做而没有来得及去做的事情,把驿站通到小勃律和印度,就等于直接控制了小勃律和拉近了印度的距离,我们更加方便指挥归仁军,进一步控制吐蕃周边的大勃律等国,甚至将来还可以将印度河区域的五六个国度内纳为盟友,嗣业兄,你看如何?” 李嗣业装作毫不知情地点头道:“不错,归仁军可以借着驿站来回传递消息,葱岭高山险峻不再是阻隔。” 高仙芝翻身下马,走上前将戴望搀扶起来,对他说道:“等这次远征羯师国结束,我将亲自回长安叙功,定要把戴郎与商贾们用驿站连通葱岭和小勃律印度的壮举禀报给圣人,你们值得圣人的封赏。” 戴望心中有些发慌,这条驿路乃是李嗣业的战略底牌,不宜暴露在朝廷的视线下,如今长安并不安全,掌控着大唐的依然是李林甫,谁知道李林甫会不会识破其中的利益链条,将它攫取在自己手中,那样可真成为了给他人做嫁衣裳。 他眼角闪电般地扫了李嗣业一眼,连忙叉手对高仙芝说道:“中丞,万万不可,我等不敢居功。” 边令诚骑在马上双手捅着袖子冷笑:“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市井郎,圣人的赏赐不想要,你想要什么?” 戴望微微向上仰视抬头,对着这太监叉手:“并非是某不愿意居功讨赏,实在是不敢居功。首先是修建驿站并非我一人之力,乃是由许多同行共同募集,到时候朝廷只奖赏某一人,会让其余同伴心生嫌隙反倒不美。其次我们筹建驿站是为了方便同伴们从印度经商回来落脚歇息,这实则是在方便自己,不敢居功。况且我们这些商贾做生意不宜名声太燥,一旦受圣人赏赐天下人都知道,俗话都说同行是冤家,若是让所有商贾都知道我们,他们可就全部都是我的冤家了。” 边令诚不客气地笑道:“你们这些商贾,怪不得读书人骂尔等市井郎,比我们这些太监心眼儿还小。” “监军说得正是。” 高仙芝认同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倒有些可惜了,戴郎,带我们进去参观一下。” “喏。” 他在前面躬身引路,领着高仙芝进入中门洞。驿站四面筑以厚墙堪比小城,上有女墙垛口,如遇强人盗匪可居高临下拒敌。中央是长方形的院子,主建筑草厅坐北朝南居于中间,用来招待行旅。西边有马厩粮仓,东边有库房,设施都完备整齐,不比朝廷修建的驿站差多少。 戴望又朝高仙芝躬身叉手说:“听闻高中丞欲再次出征葱岭,进攻羯师国,我们这些商贾感朝廷恩德,若是没有安西都护府驱走吐蕃人,打通小勃律,我们就没有机会从赤佛堂抄近路穿过小勃律前往印度。为了支持安西都护府远征,我们特地从西域诸国买来粮食充实仓禀,为沿途经过的大军提供粮食补给。” 高仙芝听了再次赞道:“戴六郎真乃是儒商也,为大军解决了后顾之忧,某愈发想报奏圣人为你请功讨一个封赏。不过既然你不愿意受朝廷的赏赐,高某倒是要送给你些许厚礼。某在这里承诺,从今以后戴六郎你的商队在我安西都护府治下境内的各路驿站通行,均可免费更换马匹牲口。在疏勒,龟兹,于阗等地入城免征城门税三年!” 考验演技的时刻又到了,戴望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慌忙躬身下拜。 “谢中丞!” 实际上在李嗣业的运作和干涉下,不止是葱岭沿途的驿站,乃至整个丝绸之路于阗道上的官驿,都已经沦为西域商会的托运站,由朝廷的驿路变为了敛财的工具。不过眼下戴望能得到高仙芝的承诺,等于是加了一道双保险。因为商路大宗的胡椒运输,迟早会传入高仙芝的耳朵里,与其让其猜疑,不如主动纳入他的视线中,但他自己还是不希望暴露。 下午军队再次开拔,沿着驿路向前行进,每遇一驿便停下来休息补充粮食,八千名安西健儿始终保持干粮袋饱满,补给的充足使得高仙芝长途作战的时间更加充裕。 十三日后,唐军进入小勃律,归仁军的一部分两千兵马加入了远征羯师国的队列中。 队伍再往西开拔,最近的一座驿站距离羯师国只有四百里,它建在一座鼓起的山包上,无论从地势和外形上,都更像是一座军事性质的堡垒。 此刻站在堡垒城墙上的只有高仙芝和李嗣业两人,高仙芝望着远处云层下的平原,突然开口说道:“我心中有一个疑问,就算是这些商人群体合力筹钱建驿站,背后也应该有一个强有力的人来整合他们,否则绝对不能够成功。我认为应该不是那个戴面具的人。” 李嗣业神色微变,双眼抬头望向天空。高仙芝手搭凉棚狡狯地笑着说道:“对安西、对大唐有好处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反对,只是这些人一定给你使了不少钱吧。” 李嗣业恍然明悟,连忙说:“对对对,这些人也太不懂规矩了,在安西的地面上,竟然没有向高中丞行见面礼,等这次回去之后,我定然要责成他们用心准备。” “见面礼倒无所谓,我们有职责保护我安西境内的商旅。” 第五百八十四章 羯师国投降 羯师国的都城前,吐火罗军队肩头上扛着长梯等待出战,唐军变六花阵为锋矢阵,七个方阵的正面前列数千名弓弩手控弦,整装待发。 中军的阵旗挥动,发出作战的命令,押官们挥动战旗指挥:“预备,射!” 箭矢抛射四十五度角抛至空中,如密集的雨点掉落在城头上,羯师国的兵卒们顿时缩头趴倒在地,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声。 同样是西亚乃至波斯风格的黏土城墙,羯师都城就比怛罗斯城,甚至比小勃律的国都也显得低矮寒酸了许多,城墙连同女墙在内都刚刚过两丈,撑杆跳运动员只要一个起跳,就能够轻轻松松地落上去。 几轮的箭雨打击之后,跳荡营开始进攻,唐军弓手引导在前列,继续往城头上抛射箭矢,后面吐火罗兵卒们举着梯子刚搭在城头上,城门竟然突兀地打开了,唐军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主城楼上有许多人已经将武器扔到了楼下。 原来羯师国内部发生了政变,把国王给捆了,在唐军攻城的时候宣布投降。 羯师国根本没有做好应战的准备,他们自认为距离大唐遥远,距离吐蕃较近。即使唐军大动干戈攻来,只要派出使者向吐蕃求援,由吐蕃人帮他们出手,轻轻松松就可赶走唐军。 谁知唐军三路出动长途奔袭,联合吐火罗人短短几日之内便已扑至城下,如今唐军就在眼前,吐蕃人却遥遥不见踪影。 羯师国内部本就分为两派,一部分人主张亲唐,一部分主张亲吐蕃,两派的此消彼长全赖两大国的博弈变化,如果唐军在葱岭以西的动作频繁,亲唐派就会占据上风,但如果唐军退回安西四镇,吐蕃人活跃在葱岭,亲吐派也会占上风。 唐军的攻城使得都城内部产生了分化和政变,亲唐派指挥军队放下了武器,开始迎接唐军进城。 高仙芝裹着白色的狼毛披风骑在白马上,手执马鞭高仰着头朝城中走来。这场战役对他来说赢得太轻松。李嗣业说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役,一场长途奔袭的精彩表演战役,可惜他是猜错了,羯师根本没给他表演战役的机会,直接就开城投降了,让他的胜利没有任何成就感。 羯师王勃特没被绳索捆绑着跪在圆顶皇宫前的土场上,身后跪着几十名官员,其中的亲唐派身上没有捆缚绳索,亲吐派都被捆得像粽子一般严实。 高仙芝勒紧马头停在他们前方,太阳从他的背后打着夕阳化作一个巨大的阴影罩在他们头顶上。 “罪臣勃特没拜见上国大将军,我等罪孽深重,还请将军念在我速降,暂且饶恕我的性命。” 高仙芝翻身下马,从腰间抽出了横刀,握着刀鞘将刀尖搭在了勃特没的后颈上,激得他身体一个哆嗦,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去年冬,吐火罗叶护失里忙伽罗入长安上表,说你举国归附吐蕃,还企图借彼国之境进攻吐火罗,没有冤枉你吧。” “没有冤枉,确实属实。” 高仙芝又问:“天宝五载,我亲率安西军一万铁骑跋涉千里,翻越葱岭击败连云堡吐蕃军,使小勃律复归我大唐之臣,此事你没有听说过吗?” 勃特没慌忙回答:“听,听说过!” “既然听说过,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内附吐蕃,反攻我大唐之臣吐火罗!你是想助吐蕃人逆风翻盘?还是觉得就近能和吐蕃抱团取暖,我安西大军够不着你?” 勃特没战战兢兢哪敢作答,高仙芝高声怒喝道:“说话!” “罪、罪臣以为,安西军在千里之外,中间又阻隔着葱岭群山之险,远征一次耗费钱粮无数。而羯师国与吐蕃近在咫尺,所以才一时糊涂,做了这等蠢事。罪臣想问大将军,听说大唐不杀国君,罪臣似乎也不是罪大恶极吧。” 高仙芝讽刺地笑了笑:“你倒是挺会安慰自己的,没错。像你这种国君级别的罪臣,只要不是罪大恶极,圣人会对你们网开一面。我押着你们到了长安,圣人要给你们赐一套宅邸,这辈子就留在长安城好好享乐吧。” 勃特没如释重负,连连俯身下拜:“感谢上国大将军不杀之恩。” 高仙芝把目光投向勃特没的弟弟,他是亲唐派推出来的领袖人物,注定要代替勃特没治理国家。从国王的弟弟脸盘上看起来,确实显得很实在,不像某些人一般什么都自称没有人比我更懂。 他将刀搭在了对方的肩头上,恣意昂扬地说道:“从今日起,你就是勃特没的接班人,不要辜负我的一番美意。” “素伽感谢中丞恩赐,至死不忘中丞的恩德。” 高仙芝极为受用,心中早骄傲泛滥了,他如今不止是山地战之王,更是葱岭以西诸国的守护神,真正的葱岭上的统治者。 高仙芝开始搬师回朝,勃特没从一国之君成为阶下囚,他的两个妃子也陪同在身边,这已经算是高仙芝格外开恩了,让两个女人陪着他免除焦虑,不至于中途想逃。 他们一路回到疏勒镇时,高仙芝在这里开始分散,派人给皇帝写下报捷的奏疏,将俘虏们派兵押送往长安。 然而他并没有带大军搬师回龟兹,依然驻扎在疏勒似乎在等着什么。 李嗣业也猜不明白这位机敏过人的武夫,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不止一次领着军队进行短距离的行军训练,最远的时候曾一度跨过天山南脉的山口葛罗岭。 直到石国国王贺莫咄吐屯写来了一封相当长的求饶信,严格来说是一封求和信。贺莫咄吐屯为何要给高仙芝写求和信呢。这件事还要从突骑施黑黄二姓争斗而起,这贺莫国王本来就是突骑施人,曾经是顶抵公牛苏禄的心腹,后来成为了石国的国王,乃是突骑施的附庸。 后来黑黄二姓纷争,咄吐屯公开支持黄姓可汗,也派军队帮助唐军战胜了黑姓吐火仙。可惜时过境迁,局势也悄悄发生了变化,黄姓的贺莫野心上涨的太快,杀死了十姓可汗史昕引起唐朝廷的注意,被夫蒙灵察派兵击杀。从此活跃在天山以北的范围内,已经全部是黑姓势力。 石国国王身为黄姓一员,这下可就不大乐意,心中也尤为惶恐。不过他选择的方法不是与安西军联络谈判,而是散播许多不利于团结的言论,比如谁谁不当突骑施可汗,我就不跟你大唐混了。 不过他只是把这种言论当成了筹码,并未当真。 第五百八十五章 与高仙芝辩 疏勒城外的唐军营地呈现出喧嚣的气象,各军各营都在加紧制作干粮,拆卸营帐,军卒们将马匹牵到河边,蘸着河水清洗马鬃里的污浊和跳蚤,马儿们舒爽地打着响鼻,任由主人把马鞍马镫架在背上。 一些行动迅速的人已经将羊毡,甲胄和干粮袋捆缚在马背上,坐在河边在一块页岩上呲嚓地磨刀。 李嗣业从城中走出,见到这幅场面后大吃一惊,走过去对一名正在卷着旆旗的队正询问:“怎么回事?为何突然拆掉营帐整军备战?” 这位队正背朝他坐着,口中不耐烦地咕哝道:“你问我,我哪里知道去,你问这些当官儿的去!” 他握着旗杆扭过身来,见到李嗣业后吓了一吓,连忙拄着旗杆站立笔直:“李都护!那个,我不知道是您。” 李嗣业略过此节,又问他:“谁给你们下的命令?” “启禀大夫,是高中丞的节度押衙毕思深来宣布的命令,其他的卑职就不知道了。” 李嗣业转过身去,队正心中打着鼓点儿问道:“李都护,还需要我们继续收拾行装吗?” 他回过头点了点头:“你继续。” 高仙芝已经清洗了羯师国的国都,活捉了羯师国的国王,把王宫内的财宝全部搜刮了一遍,虽然这国家穷得没有多少油水,但也应该消停满足了吧。如今突然要去进攻石国历史上他就是这么干的,不过这样争对一个国家的军事行动,他自然是要事先禀报朝廷,不然发生什么意外只能由他自己负责。 所以进攻石国的计划不是高仙芝独断而行,而是得了朝中某些人的许可,可能是李林甫,有可能是玄宗,不过根据这两年玄宗皇帝对胜利的狂热程度来看,很有可能是得到了皇帝的批准。但是李隆基坐于万里之外的大明宫中,自然不了解西域的情形,他不知道石国是否该灭,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宣扬武功耀武扬威而已。 不过这事还是他亲自问问高仙芝为好。 安西节度使的行辕在设在疏勒镇使府邸上,李嗣业对旧居自然轻车熟路,不过却需要人通报。高仙芝的亲卫出来禀报,他最终在外院的正堂里,见到了正在披挂甲胄的高仙芝。 高仙芝转身抬起臂甲,对他说道:“李大夫,我现在甲胄在身,请恕我不能向你行礼。” 李嗣业问他:“听闻你要出征讨伐石国,我记得十几天前,石国国王亲自给你写了一封信,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一封求和投效的书信。既然他已经投降,为何还要兴兵进攻,难道就因为宁远国君的一面之词?” “当然,也不只是因为这个。首先那俱车鼻施是黄姓突骑施,昔日夫蒙中丞在时,曾经杀死了贺莫达干,所以他这些年来一直仇恨我安西都护府,也多次出言不逊,辱我大唐国威。他又一次次暗中与突骑施部串联,居心叵测。这种人怎么可能真心降服,一旦大食东来,他必然第一个反。” 李嗣业又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做,是要除掉他?” 高仙芝扭过头来看了看他,笑道:“我记得你在北庭时曾给我写信说,不会对我的决策指手画脚。” “我指手画脚了?”李嗣业抿紧了嘴唇,又说道:“我是否可以向你建言献策,听不听是你的事情。” 亲随给高仙芝系上了袍带,他抖擞身体耸肩震得肩甲喀嚓作响,回头说:“请说。” “你决定要除掉某个人之前,是不是应该想好找谁来替代他,替代者能不能替其稳定石国的局势?” 高仙芝摇头笑了:“小小石国弹丸之地,何须如此大费周张。” “即使弹丸之地,也需要有人来填补空白,要么你能找到妥善安排的办法,比如在那里驻军,或者扶持一个能稳住场子的人。如果做不到这个,最好不要动他。因为权力永远不会真空,你杀了他然后撤出去,留下一个烂摊子,不知道会有什么人填补进去,像这样管杀不管埋,反而会让大食人乘虚而入。” 高仙芝问道:“就这?” “没错,就这。” 高仙芝拄着横刀立于地上,抬头傲然说道:“我安西军兵强马壮,我们可以击败他们一次,就能击败他们两次、三次,大食人怎么样,他若是敢进来,我正好连他们一起收拾了!” 李嗣业仔细一想,终于明白了,原来高仙芝抱着这个目的,灭了石国之后撤走,诱使大食出击,然后他就可以明正言顺地与对方开战。这个想法看上去没错,但如此行事会让摇摆不定西域诸国快速站队,原本亲近大唐的依然会亲近大唐,但那些某种程度上中立的昭武九国,不会投到大食一边去吗? 李嗣业颦着眉头反问高仙芝:“高中丞,知道为什么西域诸国亲中国而疏大食吗?” 高仙芝给了他一个非常官方带着史册口径的答案:“因为我大唐乃天下中央之国,教化恩德灌输四方,泽被天下,西域诸国对我心生景仰,继而心向往之。而诸如回纥、吐蕃、印度、大食,拂箖等国,均为偏远之邦,不足为敬。” 论点很简单,我们是世界的主角,其余人都是配角,男二号,男三号,他们的视线怎么可能放在配角的身上。 李嗣业并不想反驳他,也不必给他解释世界是个球,从几何意义上讲,无论用手指点到这个球的任何一点,都可以看作世界的中心。 至于自视为主角,毕竟历史不是剧本,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在同时发生,不存在谁戏份多谁戏份少的事情。你可以说自己是宇宙第一思密达。他也可以说这个世界都是上帝罩着,上帝罩不到的地方都是流氓和异教徒,这个人也可以说世界是真主的光芒洒下的,只有先知默罕默德的子孙才是世界主人。就算美洲种马铃薯的印度安人,也可以指着玛雅金字塔说,这才是世界的希望,人类的灯塔。 高仙芝看来一点儿都不了解大食,认为它只是另一个封建王朝,岂不知封建王朝和封建王朝之间大有区别。 李嗣业坦然说道:“不是因为这个,怎么说呢,大食人信奉一个叫真主的神仙,他们认为世界只有这么一个真神,别的都是牛鬼蛇神。所以他们不但进攻别的国家,还认为有替他们改变信仰的义务,这叫传播教义。昭武九国信奉拜火教,吐火罗信奉佛教,他们对外来宗教极为排斥。但我们不同,我们可以接纳所有的宗教所有的神仙,不会强迫别人信奉道家,崇信太上玄元皇帝,这就是我们的优势。” 李嗣业伸出两根手指坦然说道:“你只要不欺负他们太狠,他们是不会站到大食人一边去的,有这样良好的基础优势,不比打一场胜仗更重要吗?” 高仙芝沉默半晌,双手叉腰开口说道:“嗣业兄,你觉得这一仗我不该打?该不该打我说了不算,你可以去问问圣人,也可以问问右相。” 李嗣业仔细想了想,闭上了嘴巴。 第五百八十六章 破石国劫皇宫 六月初,高仙芝从疏勒镇率安西军一万余骑出发,翻过了天山南脉的葛罗岭,率军朝石国而去。他们先行到达了拔汗那国的国都休循州城。现在已经改名为宁远国,连国王都被皇帝赐姓窦。 宁远国是大唐的铁杆粉丝,还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死忠粉。安西都护府在西北方向的每一场战事他们都参加,不管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如果是正义战争,他们就是同盟,如果非正义,那他们就是帮凶。 这一次高仙芝进攻石国就与这宁远国有关系,这两个临近国家之间有很大矛盾,宁远国王经常把石国王的一些指责唐朝的言行报告给高仙芝,指出石国国王与突骑施之间准备结盟,甚至准备合并为一股势力,企图威胁安西都护府的统治,突骑施把怛罗斯城给了石国就是最好的明证。这些到底是不是诬告高仙芝也没有分辨,或许他根本就不想分辨。 也许高仙芝和墨索里尼的思路是一样的,他不需要石国国王投降,因为他已经决定用战争的手段来解决他。 为了麻痹那俱车鼻施,他命人写了一封书信,快马传送到石国皇宫,说是同意对方的投降请求。暗中却快马加鞭火速前进,仅仅用了六天时间便开拔到石国国都附近,趁着夜色的掩护一举攻破了毫无防备的石国。 李嗣业这一次纯粹当做了观察员,对攻城前以及攻城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置一词,然后一一写在纸上,看看情势如何发展。 天亮时分,安西军依旧精神亢奋,一部分兵卒在城内大肆抢劫。 两名唐军将一匹单峰驼从马厩中牵出来,戴着尖顶毡帽的粟特商人慌忙上去拽缰绳。 “我的骆驼!求求你,别牵我骆驼!” “这骆驼是军资,被我们安西军征用了!” 粟特商人硬拽着缰绳双腿跪倒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求道:“军爷,求你,不要牵我的骆驼,这是我的全部家当啊!” “去你妈的!”兵卒一脚踹在商人的胸口上,使他连着翻了几个跟头,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别抢我的骆驼,求求你!”粟特商人脑袋砰砰砰在地上连磕了几下,抬头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牵着骆驼走去,含泪的眼眶中闪过一丝狠厉,从腰间的蹀躞带上抽出短刀,双手拽在手里朝侵略者冲了过去。 “啊!” 兵卒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本能地从腰间抽出横刀,回身单手斩了下去。 吧嗒。 粟特商人手中的短刀掉落在地上,他的脖颈到胸口上崩裂出细细的血线,随之决堤般溢出鲜血,整个人向后倒去。 “找死。” 兵卒将横刀贯入鞘中,乐呵呵地伸手抚摸着驼峰说道:“这单峰驼很值钱,在龟兹的黑市上能卖到两万钱一匹,到时候你我兄弟平均分配。” 两人站在街道口突然愣住了神,收获战利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节度使高仙芝跨着白马迎面而来,他的身后是李嗣业和监军边令诚,再后面是牙兵们扛着六面大纛。 边令诚盯着这两人,尖着嗓子用疑问句开口:“这是抢劫民财?” 两人眼角下垂万念俱灰,膝盖一软马上就要跪地求饶。 谁知高中丞一开口,就给这桩恶件定了性:“这应该算是以战养战。” 他们如蒙大赦,挠着头顶的抹额噗嗤笑出声:“没错,以战养战,以战养战!”说罢其中一人牵着骆驼绕到高仙芝面前,单膝跪地叉手说道:“启禀中丞,这是我们缴获敌国的军资一匹骆驼,特地奉献给中丞!” 高仙芝的笑容呲起了牙:“有心了,既然是你们二人的缴获,那你们就留着。” 两人兴奋地将交叉的双手举过头顶,喊声如牛鸣雷响:“谢中丞恩赐!” 他扭过头来,似乎是望向身后的李嗣业,似乎又不是,又自言自语道:“安西军的弟兄们跟着我长途跋涉远征打到了石国都城,一路上吃了这么多的苦,我不能给他们别的,一点儿缴获的战利品总该有吧。” 李嗣业抬头目视天空,连一点儿反驳他的想法都没有。只要他顺着这个轨迹浪下去,安西节度使的位置就该腾出来了。 在高仙芝的赞许和鼓励下,所有入城的唐军都参与了抢劫,先到大户和富人的家里抢,等富人家中抢光了,再跑到普通百姓和穷人家里抢。抢劫的过程中自然有百姓阻拦,然后被抢劫犯一刀解决,于是抢劫改为了杀人。 高仙芝自然看不上这些,他要抢的是石国国王那俱车鼻施的皇宫。节度使押衙毕思深早已率领大部分牙兵将皇宫控制了起来,等着中丞大驾光临。 石国国王那俱车鼻施领着群臣跪在皇宫外的硬石板地面上,尽管他对高仙芝的出尔反尔奸诈狡猾异常痛恨,却没有那个勇气和胆量站起来,挺直了腰板痛骂高贼。活着是一个最基本的,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万念俱灰。 高仙芝头戴凤翅兜鍪,披挂赤铜色山甲,右手按在挂于腰间的刀柄上,步伐霸气地在国王面前溜达。虽然攻进都城的方式不光彩,但是他能安于享受这样的胜利。看着眼前这一国之君跪在他的面前,内心获得空前的虚荣和满足。 李林甫怎么样?杨钊怎么样?安禄山又怎么样?他们破城了吗?他们灭国了吗?他们亲眼见过高贵的国王跪在面前吗? 石国的皇宫受波斯风格影响,呈圆拱顶结构,屋顶上绘着蓝色的彩漆,连同窗户和门廊也都是圆拱形的。他踏着淡黄色錾石砌成的石阶走进了宫殿的宫门中,抬头朝四周张望。皇宫内部的顶部也是浑圆的,一根根方形的石柱支撑着圆拱边缘。 国王的世妇命妃们轻纱遮面,战战兢兢地跪在一角,因为审美的关系,高仙芝对这些美人根本不感兴趣,他要的是另外一种颜色。 牙兵校尉带着人在皇宫中四处搜刮,把从各个房间和库房中搜刮的黄金堆积在一起,有金色王冠,纯红色的玛瑙石,各种香料装在锦盒中,库存的萨珊金币像一座小山丘把这些东西掩埋了一半。 另一名牙兵校尉从外面跑进来,单膝跪地叉手道:“启禀中丞,皇宫南苑的兽栏内发现一头狻猊!还有三十多匹白驼。” “哦,带我过去看看,把白驼都牵到宫里来,把黄金驮在它们背上。” 在皇宫的后院中,驯兽师将一头懒洋洋的雄狮驱赶出来,兵卒们惊叹之余又万分防备,生怕这家伙突然发作扑击。 高仙芝站在围栏边大笑道:“这确实是狻猊,也叫做狮子,乃是殊菩萨的坐骑。这玩意儿大明宫的兽苑中也有几只。给弄个笼子装起来,把几头白驼也弄来,将来一起送到长安献给陛下。” 针对皇宫的抢劫落下了帷幕,高仙芝又来到了石国君臣的面前,他背负双手问押衙毕思深:“皇宫里的所有人都押在这里了吗?” 毕思深低头叉手说道:“中丞,国王的儿子跑了。” “跑了?”高仙芝拽着下巴上的胡须思虑道。 李嗣业站在远处自哼了一声,这位刚才一直在敛财奇,现在才想起来查问有没有人逃脱。 没关系,他就在等待着下一场真正的战争,借此来获取他华丽的转身。 第五百八十七章 分赃不均 以下是一份高仙芝的节度使牙兵营在石国皇宫抢劫所获的清单。 一头雄狮,三十五匹白驼,三只孔雀。各种黄金制品合计三万一千二百两,玛瑙串六十余串,大食六十两,龙脑香三十两,胡椒十三石,还有各种绿松石,银制物品,刀具,紫檀家具等不计其数。 高中丞是这样分配缴获的: 雄狮、孔雀装进笼子里献给皇帝。白驼分出十三只用来驮运财物,剩下的二十二只也送到长安给皇帝。缴获的黄金总共装了十三橐驼,高仙芝大手一挥,其中十一橐驼归自己,另外的两橐驼分别分给李嗣业和边令诚。和龙脑香用来他将来到长安打点关系,胡椒他用驮马载了五石,剩下的全部散给了麾下的牙兵们。再贪婪的人也不至于吃独食不给别人留一点儿,他吃肉兵卒们也乐得喝一口汤。 李嗣业本来是要拒绝接受高仙芝的馈赠,这样一来不等于与他同流合污了吗。但突然想到被赠送的还有监军边令诚,所以这件事情就得考虑的多一点。这些财物分不取,会无形中同时得罪边令诚和高仙芝两个人,反而不利于他分化他们。 这并非虚言,因为人的心理大致都是这样的。当所有人污浊时,最好不要刻意地自标清高,说不定你会刺痛他们敏感的内心。与其当面拒绝,不如先收下,然后换个渠道送到长安去,这东西就是高仙芝抢劫敛财的罪证。 也不是他对高仙芝的做法强烈地不认同,只是高敛财的方法太露骨了,巧取豪夺,巧取豪夺,能巧取的时候尽量不要豪夺,为什么要把盟友都变成敌人呢。 如今石国的都城被洗劫一空,城中有不少粟特商人,他们积攒了两三辈子的家业都被唐军卷到了马背上。周遭米国、史国等地的百姓都震惊了,他们对于唐军正义之师的幻想被击碎。也终于认识到这些个外来军队,不论是大食军还是唐军,原来都是一种打砸抢的货色 当地百姓组织起了民间团体,开始自发地加入到抗击唐军的阵列中去,这些人毕竟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没有甲胄和钢刀,只有粗糙的长矛和弓弩。 昭武九国所居住的地方,今天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阿富汗,由此就可以想象到这地方民风的彪悍。只是由于这里地形复杂山峦起伏,所以才被地形分割成为一个个的小国。 面对这些九国胡刁民的反抗,高仙芝怡然不惧,将麾下兵马分为三支,以步兵为正,以骑兵为奇,连战连捷。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看看双方的差距就知道了。这些粟特百姓组成的军队没有战阵排练,也没有甲胄加身,就凭着一腔悍勇,被击败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高仙芝大获全胜之后,开始从石国撤军。李嗣业本以为他这样就开始消停了,谁知他将目光瞄准了碎叶城的突骑施。 他寻思这家伙是不是疯了,短短两年之内要进行三场战役。不过如今的突骑施早已不是以前的突骑施,黑黄二姓相争使得部族元气大伤,甚至削弱到要依附周边小国的地步。 就从这一点来看,宁远国王说石国和突骑施相互勾结威胁安西都护府纯粹就是诬告了。高仙芝攻打石国的时候,突骑施移拔可汗躲在碎叶城中瑟瑟发抖丝毫不敢动弹,生怕被石国牵连上。 但有些事情不是躲就能躲过去的,高仙芝一路向东,直接攻进了碎叶城,将移拔可汗给俘虏了。这样高仙芝的手上就集齐了三颗即将被砍的人头。 高仙芝达到了他人生的最巅峰,无论是在名声上还是威势上都是,西域各国谈之色变。他击破羯师国,击破石国,击破九国胡,击破突骑施,单从字面上去看,这样闪耀的战功就算封个郡公、郡王也不为过。但实际上,远在长安万里之外的皇帝并不糊涂,知道他这战功背后藏着许多东西。 李嗣业在高仙芝攻破石国之后,就已经决定告辞离开,没有再充当什么观察团。跟在安西军中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高仙芝在此战中应该犯不应该犯的错误都犯了,他已经一一记录下来,让跟在身边的岑参给润色一下,弄成黑材料准备往长安递送。 但黑人也是需要技巧的,就算把这些材料交给杨钊,皇帝估计也不会偏听他的一面之词,还得再拉一个人一起黑。 这个人选他一直不敢确定,直到高仙芝率领军队撤出石国的路途中,他与监军边令诚同时看到节度使牙兵们押着整整十一白驼,十几匹马的缴获财产时,边令诚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色。 也幸亏李嗣业观察力敏锐,发现了边监军暗藏的不满,这就是分赃不均所造成的严重后果。 他骑在马上拽着缰绳,装作不经意地说道:“高中丞不止打仗有一套,赚钱也是有一套。” 边令诚抿嘴发笑:“咱家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这些武夫,可以合法地杀人劫财,还可以到圣人面前邀功,干一份儿活,挣两份利。哪像咱这种跑腿的奴婢,只能在一边干看着人家发财。” “哎,边监军,高中丞不也分给了你一匹白驼吗?” 边令诚犀利地反问:“他不也只分给了你一匹吗?咱家人微言轻,只是一介奴婢,李大夫你可不同,你是御史大夫,又是陇右道采访使,虽然这两个头衔都不是什么实权,但也算得上他的顶头上司,你也不该只吃一口骨头渣吧。“ 竟然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边令诚反过来激自己了,李嗣业自然也不能显得太豁达,否则会让边令诚以为这挑拨的话落到了空处。 “我无所谓,反正这几场大戏的主角都是人家高中丞,我不过一个旁边看戏的,他能给我分点儿骨头已经算不错了。” 边令诚嘿嘿一笑,仿佛对这一切都了然于心。 队伍刚刚穿出两山之间的谷地,高仙芝一袭白马飒爽英姿地来到两人面前,手执马鞭笑道:“李大夫,边监军,辛苦两位跟着我们一路风尘。” 边令诚咂摸着这话的味道,理解的意思也略偏了,这是不是讽刺我们啥也不用干就能白拿钱。 他虚浮起双手拱手道:“何来辛苦之说,只要高中丞不要嫌弃咱家是个累赘拖你的后腿就好。” 高仙芝哈哈笑道:“边监军言重了,你是圣人的眼睛,在下正希望借你这双慧眼,把我安西军的忠心英武讲给陛下。” “没错,此番碛西健儿败石国,破九国胡,如今又诛突骑施之叛贼,威震西域,功莫大焉。将这些叛贼传首京师,圣人必然龙颜大悦,高中丞之功勋,当居天下第一。” 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笑声的背后隐藏着口不对心,离心离德。 第五百八十八章 鞭策边令诚 既然他们两个都笑了,李嗣业自然也要干笑几声,然后也对高仙芝拱手祝贺:“自从安西都护府升格为节度使军镇以来,经历数任节度使诸如汤嘉惠、王斛斯、盖嘉运、田仁惋、夫蒙灵察诸人,他们或有功勋,但能够达到高中丞如此高度的有吗?没有。你自任节度使以来算上小勃律已经是连破三国,再加上即将要讨伐的突骑施,那就是连破四国。现如今放眼神州,谁能有这样的成就,你就是今日大唐将领的天花板!” 高仙芝先是呵呵一笑:“李大夫谬赞了。”突然问:“什么是天花板?” “我说错了,应该是藻井。” 高仙芝又问:“为什么是藻井?” “藻井是一种高度,就好比一个房子里的家具,什么案几,屏风,胡床,他们就算再高,也不能高过藻井去。” 边令诚在旁边插嘴笑道:”我已了然,什么安禄山,哥舒翰,安思顺,他们都是家具,高中丞才是藻井!” “李大夫的这个比喻太费脑子,不过,藻井,的确是高!” 三人又相视大笑。 他们的笑声沉淀下来,并肩而骑行出山谷,气氛显得有些凝固,可能是山峦的遮挡使得众人都在阴影中。 队伍走出山麓,李嗣业对高仙芝抱拳提出辞别:“高中丞,今夏庭州干旱,已有三月未降雨水,他们都等着我回去拨钱开渠灌溉,我就不能在这里随你出征跋涉了。” “哦,是吗,甚是惋惜啊,不过民生乃第一要务,这个可不敢耽误,仙芝亲自送送你。” “不,不,你执掌中军,岂能轻易离开。”他扭头望向边令诚:“边监军可否送我一程?” 边令诚指着自己的脸问:“我?” “没错。” 边令诚拱手:“荣幸之至。” 两拨人沿着河畔的商路故道一路向东行进,最终在一座废弃的驿站前停了下来。跟在边令诚身后的,都是左右监门卫的侍卫。 他从侍卫手中取过酒坛和酒碗,拔开封泥给李嗣业倒满一碗,又给自己倒满,两人捧在手中,边令诚笑道:“李大夫走得不是时候啊,听说突骑施的汗帐所在碎叶城中,金银珠宝也有不少。接下来高仙芝带兵攻破碎叶城后,那些抢劫缴获的财物,怎么也得见者有份儿分给你一白驼。” “怎么还提骆驼的事儿呢,这样的分享,嗣业可不敢享用,也享用不起。” 边令诚听得话里有异味,微讶地问道:“哦,此话怎讲?” 李嗣业看了看左右,伸手邀请道:“边监军请借一步说话。” 边令诚颦起眉头,跟着李嗣业走到了驿站土墙的背后。 李嗣业直接了当问他:“以边公之见,高仙芝这一路征战过来的功勋,上报给朝廷,圣人会给他什么样的封赏?” “若真如将军之前所说,破三国之功,怎么也得封一个国公,视同从一品,食邑三千户,授永业良田四千亩。” “那你认为,他能获得这国公的封赏吗?” 边令诚愣了一下,说道:“我怎么认为无关紧要,关键是要圣人认为他能当得起这个国公。” “说得好,你就是圣人的眼睛,你所看到的,就是圣人所看到的。那你觉得石国该被灭吗?突骑施该被灭吗?两个苟延残喘的小邦,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就因为他要立功,便要覆手灭之。他怎么不去灭大食,他怎么不去灭吐蕃?” 边令诚笑了:“我怎么闻到一股酸味儿。” “不,我没酸,是你酸了。” 边令诚瞠目:“你凭什么说我酸?” 李嗣业转身指着远处牵在燕小四手中的白驼:“边公,那是高仙芝送给我的,现在我转赠给你。” 边太监暴跳如雷:“李嗣业,你什么意思,我是在乎那一白驼黄金的人吗!” “你且听我说,”李嗣业连忙抬手安抚道:“你可以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可有人在乎。高仙芝将这两驼黄金送给你我,就是认为这些钱就能买你我为他表功喝彩助兴。这是他从石国皇宫里抢来的九牛之一毛,也是他获得皇帝封赏良田百倾,食邑千家之九牛之一毛。他可以当国公,郡公,但他不能认为凭着两驼黄金就能换来你我的违心之言,助他平步青云!” 边令诚瞪大了眼睛,觉得这话好像不该从李嗣业的嘴里吐出来。 “你以为圣人远在万里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他非常明白,石国和突骑施怎么可能说反就反?毫无一点征兆?高仙芝灭了石国,昭武九国人人自危,要知道这些小国有不少远裔身在长安,拜火教的萨宝们也可直入宫廷。他这张纸包不住这么大的火。到时候圣人降罪,高仙芝有大批缴获献上,有先前的战功相抵,你我有什么?就这么两白驼黄金能抵得了包庇瞒报的罪过吗?” 边令诚终于下定了决心,咬咬牙道:“当然抵不了。” 李嗣业双手叉腰说道:“所以嘛,我才要把这一驼黄金给你。” 边令诚惊诧地问:“怎么还要给我?” “因为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应该把它们送给在乎的人。” “谁在乎?” “当然是圣人在乎,你应该把它送到圣人面前,告诉圣人这些黄金怎么来的,这才是你作为一个监军的职责。” 边令诚低头沉吟,又抬头问道:“我给圣人送白驼,你呢?” “我会把高中丞在石国的所作所为写成奏疏,送到长安,由国舅杨国忠代为上禀,到时候是黑是白,圣人自有定夺。” 边令诚突然想明白过来,对着李嗣业哼笑一声:“说到头来,还是你收获甚多啊,到时候高仙芝屁股不稳,不再适合待在安西节度使的位置上,李大夫你不就趁势身兼两镇了吗?” “没错,我确实是有这样的可能,但我不会再犯高仙芝所犯的错误,不会倨傲恃强,因私忘公,也不会贪恋钱财,只给边监军分一驼的黄金。” “哈哈哈!” 说罢两人发出会心的大笑声,只是一个笑声粗犷凌厉,一个笑声尖细悠长。 “边监军,箭矢发出必须集中目标,此事需你我二人同心合力,若真如兄所言,嗣业必有重谢。” 边令诚拱手道:“好说,好说。” 兵卒抱着酒坛,重新将酒水倒满,李嗣业双手捧着碗仰头灌下,翻身上马与边令诚拱手道别,一队人马踏着烟尘消失在起伏的山川之间。 第五百八十九章 王子求援记 怛罗斯城边缘的一处河谷间,有从石国逃亡过来的部众的聚集营地,也包括一些昭武九国的胡商以及官方代表也参与在其中。 此刻天色已晚,夕阳从天边落下,垂入玉带般的河水上游,在水面上铺出瑟瑟的金光。河岸上的草地也染上一层金色,还有纵横排列的毡帐,都沐浴在斜阳最后的余晖中。 营地中央有一堆巨大的篝火,升腾的火焰噼啪作响,就像是被整整点燃了一棵大树。失去财产失去家庭的粟特人盘膝坐在篝火周围,听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演讲。 这是石国王那俱车鼻施的王子赞比希多,都城被唐军攻破的那一日,他带着几个随从一路逃窜到怛罗斯城附近。 驻守在怛罗斯城中的乃是一度宣布效忠石国的突骑施将领,然而现在却不敢收留石国残老余少,生怕惹恼了高仙芝引来兵锋。 “高仙芝杀了我们的族人!抢劫我们的财产,他的兵卒欺负我们的妻女!我们能屈服吗!不能!” “我们要抗争,我们要报仇!” “报仇!报仇!”离他坐得最近的一帮石国人喊得慷慨激昂,愤怒如篝火映红了他们的脸庞。稍坐外围些的粟特人却有些理智,或者尚未被点燃。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汉子从地上站起来,高声问道:“这仇怎么报?就凭我们这些人吗,唐军弓强甲厚,兵戈锋利,我们就算召集再多的人,也无法同一支能征善战的唐军抗衡。” 赞比希多伸出手臂指向西边大声道:“西边的撒马尔罕有大食的军队,我们可以引他们为援军,共同攻击安西四镇,干掉高仙芝!” “大食人?”有些人产生狐疑,喊了一嗓子:“大食人也不是好东西,他们来我们这里强征重税,还叫我们信什么真主安拉!你这是引来狮子与老虎斗吗?他们可都是吃人的东西。” “不,我要再重申一遍,那是以前的白衣大食,如今呼罗珊的天已经变了。大英雄并波悉林率领大军打败了倭马亚王朝的军队,现在的大食属于艾布阿拔斯!” “这有什么区别吗?”有人问道。 “有!并波悉林是最伟大的起义者,他善于反抗压迫,也可以帮我们赶走压迫者!” “我有话要说,”一名睿智的老者从人群中站起来,问道:“王子准备派谁去给大食报信?派谁去说服并波悉林派兵过来?” “这,”赞比希多一时语塞,斟酌着说道:“我们应该找一个德高望重睿智的人去。” “不用找了,王子你身份尊贵,也足够睿智,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赞比希多愣怔了一下,准备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喉咙口,犹豫再三后点头答应:“好,我可以去,只是从国都逃出来的时候,身无分,连坐骑都没有一匹” 睿智的老者从地上站起来,拉起一匹跪着的骆驼,又手托着一袋钱囊,来到赞比希多面前诚恳说道:“王子,这是我家的老骆驼,可跋山涉水,一日千里,更重要的是它认路,你骑着它闭着眼睛都能走到撒马尔罕,别说是撒马尔罕,就算去呼罗珊省的首府图斯城,它也不会迷路。还有这袋钱,这里面装着的是萨珊金币,你走遍大食都需要它。” 赞比希多哑了嗓子:“我我这个身体” “王子不必谢我,若能助王子报得家仇国恨,老朽就算是倾家荡产又何妨!” “你,”王子脸有些发红,某些借口再也说不出去。 老者一个下蹲单膝跪着双手撑地,挺着坚实的脊梁大声道:“请王子上骆驼出发!我这个老人甘愿做你的垫脚石。” 四周的石国群众也激动地举手高喊:“王子请放心上路!我们等你搬来并波悉林的大军!” 老者挥动皮鞭在骆驼的屁股上一抽,它立刻撒开厚厚的蹄子往远路奔去,冲进了暗淡的黄昏中。 呼罗珊地区包括昔日的波斯萨珊王朝、河内九国和吐火罗地区。并波悉林掌管着相当于大食四分之一的国土,它的首府图斯城是昔日波斯的首都,而日后也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马什哈德。 图斯城中圆顶屋和平顶屋比比皆是,穿着黑着衣衫的人头上裹着白布,各种小贩推着果车在街头叫卖。 一支打着黑旗的骑兵浩浩荡荡穿过街道,引得众人慌忙躲避。这支军队拐进了总督府后面的军营中。 将军齐亚德本萨利赫坐着长椅翘起双腿搭在青石台上,周围是空旷的圆形墙壁,圆拱屋顶涂着繁复的色彩绘画。 一名披着锁子甲的小将走进门来,单膝跪在地上抱胸说话:“齐亚德将军,撒马尔罕送来一个河中九国的王子,说是有让我们惊喜的消息。” “河中九国的王子?”齐亚德恼声说道:“河中这鬼地方,随便抓一把就能抓住王子,他们说的是哪个?有什么消息?” “好像是石国的王子,具体是什么消息,让他进来亲自禀给你。” “那行,我就见见这么一个王子。让他进来。” 齐亚德话声刚落,部下已经闪开门边,两个兵士将王子赞比希多推搡进来,然后各自退出守在门外。 赞比希多精神高度紧张,却又不得不装作一副见惯大风大浪的样子,向前迈出左腿躬身抱胸说道:“尊敬的将军阁下,我是河中石国的王子,特来求见将军。” 齐亚德无视他的彬彬有礼,依然斜搭着双腿说道:“你这么一个贵胄,还专门跑到我们图斯城来干什么?” 赞比希多脸上挤出痛苦悲伤的表情,泫然欲泣地说道:“唐军大将高仙芝率军攻破了我们的都城,劫掠走了我的父亲,在都城中大肆抢劫,杀害我石国百姓。我带着石国父老的心意前来,希望齐亚德将军能够主持正义,助我们报仇。” 齐亚德讶异地问道:“高仙芝?抢了你国的都城?” “嗯,对!” “嗯你祖母的嘴!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忘了当初怎么骂我们的?现在你告诉我,谁才是狗日的豺狼。” 赞比希多目光灼热大声道:“高仙芝这狗日的才是豺狼!” 齐亚德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蛋笑道:“我已明了,到时候好好给我们带路,你父王的大仇一定会得报,带他下去。” 两名卫士走进来,领着他走了出去,比起刚才的粗暴对待显得温柔了许多。 齐亚德从军营本部走了出去,径直来到军营前方的总督府中,沿着墙壁盘旋的錾石楼梯来到二楼,穿过两道门洞,对面是空旷的大厅,一个身穿白色麻衣的汉子坐在石台上,此人正是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的奠基者,开国元勋艾布。 艾布对于阿拔斯王朝来说不仅仅是元勋,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阿拔斯家族是从艾布手中窃取了起义战争的成果,甚至还有坐享其成一路躺赢的嫌疑。 第五百九十章 高仙芝入朝叙功 齐亚德朝艾布抱胸行礼道:“我这里应该有你感兴趣的好消息,我尊敬的艾布大公。” “西边能有什么好消息,河中吐火罗人的起义,还是库法的反扑?” “大公,不是西边,而是东边来的消息。”齐亚德难掩脸上的嘲讽神情:“这些粟特蛮子跪在地上摇尾吹捧的大唐主人来了,不过不是带着封赏,而是高仙芝带刀枪,把他们当做羔羊给宰了一通。” 艾布眉头舒展,抬起手指说道:“这高仙芝应当是帮了我们大忙,我们正应该趁着这个机会,让河中九国的粟特人重新认识我们,重新认识阿拔斯哈里发的光芒下的,也能趁着这个机会全面控制这里。” 齐亚德单手托着胸膛说:“那你要我怎么做?” 艾布从石台上站起来,伸手揪着下巴上的苍须沉吟道:“命驻守撒马尔罕的卡布尔率军进驻怛罗斯,命木鹿城的十五万驻军分别进驻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由你亲自统率。记住,这是正常的防区轮换,不要让外人看到我们的意图。” “遵命。”齐亚德面色有异,奇怪地说道:“大公您为何要派如此多的人,政局对我们府来说还不稳定。” “没有关系,”艾布神态安详地笑着说,让他看上去倒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当初我父母皆为奴隶,我从主人家中逃出来当过几年商贩,跟着老生意人们学到了一点信条,其中有一条就是,当你觉得一桩生意有利可图时,就可以不惜成本,不惜价钱去实现他。” 齐亚德又问:“那你对我的要求是什么,让我在此战中取得多大的胜利成果?” “我们要拿下安西四镇。” 齐亚德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当真?” 艾布又笑出声说道:“他们商人还有一个信条,那就是卖买东西的时候要报最高的价,等待你的对手把价格杀下去,然后才能达到最好的心理预期。拿下安西四镇就是我们要报的最高价,但我们的心理预期是将九国粟特人完全地纳入我们的统治之中。” 齐亚德翘起拇指感佩地说道:“大公高明,齐亚德佩服。” 艾布又转身坐了下去,对齐亚德再三叮嘱道:“我将所有派去河中去的军队都交给你来指挥,切记不要贪功冒进。第一,不要在别人的主场打仗,而是要把他们吸引我们的主场来,第二要利用粟特人对高仙芝的仇恨,要尽量分化他们的盟友,将他们转变为我们的盟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获得了真正最终的胜利,就要想办法扩大胜利,把败军的死亡压榨得一粒不剩。” 齐亚德悚然,右手贴在胸前微微鞠躬之后,才缓缓地向后退却。 长安城上元节日的氛围刚刚散去,金吾卫开始整肃街道清扫大路,以迎接得胜回京叙功的安西节度使高仙芝。 距离上一次高仙芝回长安,才隔了两年时间,他就以卓越的战功给皇帝交上了满意的答卷。 他带领着队伍从金光门进入,虞侯们打着旌旗在前方开道,绛红色的三辰旗迎着西北风作响,横吹队跨马分列两旁,手中端着唢呐鼓足了腮帮,所吹奏的正是李嗣业献给长安的将军令,透亮的声调慷慨激昂,使得牙兵们气势昂扬,铁靴踩在地面上发出咔咔的声响。 百姓们站在坊墙边聚众围观,纷纷交头接耳,称赞高中丞所获的卓越战功。 队伍的后方押解着四个囚徒,因为他们曾经身份尊贵,高仙芝没有用那种简陋的囚车,而是用密封的墨车运输。 当队伍行至城西北的开远门时,太监袁思艺带着圣人的旨意骑马来到他们面前,扯着尖锐的嗓音高声喊道:“宣旨!” 高仙芝带头翻身下马,众人拜伏在地叉手:”诸将接旨!” 袁思艺从身后的竹筒中取出黄绢,哗啦一声在手中拉开,高声念道:“门下!大宛都督府都督那俱车鼻施世受皇恩,不思报国,居心叵测,勾连突骑施移拔可汗意图谋反。特下旨在开远门外就地处斩,传首兴庆宫!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皇帝的圣旨下达,高仙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回头淡然地挥手:“交人,行刑!” 立刻有一队牙兵从节度使队伍中跑到队尾,把墨车的板厢门打开,将瘫软成一堆的那俱车鼻施拖了下来。 这位石国国王心胆俱裂披头散发,双腿已不能行走,被两人硬拖到城门口。他口中犹在高呼:“我冤枉呐!我冤呐!高仙芝!你个生儿子没的畜生!老子在地府化作厉鬼等着你!” 高仙芝脊背一冷,面沉如水地回过头来,又大声下令道:“堵住他的嘴,快快动手!” 移拔可汗却也算一条汉子,他被搀下车后挣开两个押解的兵卒,双手双脚挂着锁链,抬头挺胸傲然往刑场而去。 两人的头颅落地,被装进了黄稠锦盒中,由袁思艺带来的龙武军卫士端着,伴随着节度使的大队一同前往兴庆宫。 围观的官吏们疑惑不解,罪人既然已经押解到了长安,圣人为何就迫不及待地砍下了他们的头,能见死人而不能见活人? 这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当时高仙芝还在长安城外的最后一座驿站停顿,入京献俘的消息最已经传到了兴庆宫中。 李隆基龙颜大悦,当即就要下旨让武百官在城门口迎接。太府卿杨国忠却捧着一卷弹劾奏疏走进了勤政楼中,这封奏疏上是李嗣业给编写的黑材料。 杨国忠站在殿中躬身说道:“陛下,高仙芝虽有大功,也有大罪,不可加赏,反而要重罚。” 李隆基皱起了眉头,这杨钊历来只捡好听的说,今天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居然要弹劾高仙芝? “高仙芝何罪之有?” 杨国忠朗声开口:“陛下请容我一一道来,高仙芝其罪一,诬陷石国国君与突骑施可汗勾连,兴兵攻城。其罪二,他攻入石国都城后,洗劫了皇宫获黄金四万余两,以十三白驼敛为私财,又放纵士兵烧杀抢掠,使昭武九胡人人自危。其罪三,突骑施经历数劫,早已孱弱不堪,他却以欲加之罪进攻碎叶,俘虏移拔可汗,致使突骑施人畏之如虎。他又多次袭杀对他不满的粟特胡商,并夸报功勋为破九国胡。高仙芝此举将致使我大唐在西域丧尽诸胡之心,请陛下明察。” 李林甫站在一旁静静倾听,等他讲完之后,才冷不丁地问出一句:“杨国舅,你身居长安,如何对西域的事情知道的这么清楚,还描述得如此详细?” 杨国忠示威地回视了李林甫一眼,坦然说道:“圣人,这不是国忠拟写的奏疏,而是陇右道采访使李嗣业所撰写,他以采访使的身份陪同高仙芝出征,对高仙芝毁坏朝廷威望的行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才写了这样一封奏疏,又怕被某人半路截了,才转交由臣呈送给圣人。” 第五百九十一章 边令诚献白驼 听到杨国忠这一番解释,李林甫的脸上露出欣欣然的笑容,伸手捋着胡须说道:“哦,原来是这样。”随即负手站立在一边笑而不语。 皇帝的兴致跌落下来,双手抚着胡床的扶手,颇为不悦地说:“李嗣业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没错,”李林甫立刻帮腔道:“正所谓利高者疑,李嗣业觊觎安西节度使已久,从他所站的立场上说出来的话,应当是掺杂了不少水分,不足为信。” 杨国忠一听,不免有些着急:“陛下,李嗣业您是知道的,他为人纯厚正直,怎么可能说偏向自己的假话。” 李林甫又道:“真话,假话不过是一顺口的事,利益所驱动,什么样的话不能说。” “能奏出似将军令这般振聋发聩的乐曲,他这样的胸怀和心肠怎么可能说假话?” “杨国忠。”李林甫声音陡然增大了几分:“你在跟你谈人品,你却跟我谈乐曲!” 杨国忠反唇相讥道:“从右相嘴里听到人品这两个字,我咋这么瘆得慌呢?” “杨司农,”李林甫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府上有鲜于仲通从岭南送过来的土特产,你要尝尝吗?” 杨国忠悻悻地闭上了嘴。 李隆基眯开浮肿的眼皮藐了两人一眼,沉声说道:“你们两个别嚷嚷。”说罢他抬起手臂对身后的高力士说道:“力士派人去通知武官员,别叫他们去城门口迎接高仙芝了,只派几个兵部的侍郎去即可。” 杨国忠一听,心中暗自喜悦,看来刚刚的弹劾皇帝听进去了。然而玄宗皇帝的下一句话,直接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哥奴,你下去拟一道旨,命高仙芝在入城后在开远门将那俱车鼻施和移拔可汗处斩。” “喏,”李林甫听到这句话后,表情逐渐变得遗憾,好像是料到了什么。 杨国忠还要再说,皇帝已经挥了挥手:“不要再说了,你们下去吧。” 两人叉手告退,杨国忠犹豫着边走边回头,等他站在了勤政楼的门口,吉温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叉手道:“杨公,你的奏疏呈上去了?” “嗯,”杨国忠黯然地点了点头:“上禀给圣人了,可惜效果不太理想。” “怎么说?” “圣人根本不相信李嗣业送回来的奏疏,说是什么一面之词,不但继续包庇高仙芝,还命高仙芝把押回来的石国国王和突骑施可汗在开远门外处斩。” 吉温一听,连忙叉手贺喜道:“杨公,好事啊,这说明奏疏的内容圣人听进去了。” “还好事 1这话怎么说?” 吉温掰着指头细细分析道:“您仔细捋一捋,圣人为何让高仙芝刚进城就斩杀石国国王和突骑施可汗,他为什么没敢召见他们,在勤政楼上细数他们的罪过。因为陛下开始相信他们两人是冤枉的,怕他们到时候在宫中喊冤闹出什么六月飞雪,整得谁都下不了台。圣人能这么想,也就等于相信高仙芝欺骗了他。” “哦,”经吉温这么一提点,杨国忠总算是想通了。 这正是李隆基的尴尬之处,他需要边疆以一场场胜利来装点他的大唐盛世,高仙芝就是他在西域竖立的这么一个先进典型,他需要让天下人乃至后世相信唐军是正义之师,大唐能够主持这个世界的正义,能够为西域地区的和平负责。 高仙芝这个先进典型当然要继续当下去,大唐这两年的战绩也只有安西都护府能够拿出来讲讲。像诸如安禄山讨伐奚部和契丹,要么败多胜少,要么就假借宴会毒杀敌首。哥舒翰带领河西陇右两军收复了石城堡,付出了上万人的性命,这与其说是功勋,倒不如说是打脸。如果连高仙芝的胜利都变成了虚无的水分,这让他皇帝的脸往哪儿搁? 杨国忠欣喜地说道:“这么一来,圣人必然要拿掉他的安西节度使,只要换成李嗣业,李林甫对西域的控制权,就会落到我们的手里。” 吉温笃定地摇了摇头:“如果只是这样,圣人是不会拿掉他的,因为高仙芝至少还有远征小勃律,远征羯师国的胜利垫底。你说的这位李大夫,好像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功吧。” “这都不行?”杨国忠一下子跌了兴。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笃定地说道:“李嗣业来信说,他还在高仙芝身边留了一个后手,想必该有奇效。” 吉温信服地点点头,心中不由得腹诽,敢情咱们组成以你杨国忠为首的党同,这些人里面属你这个领导的水平最低。 李隆基虽然心中对高仙芝的行为感到膈应,但他还是在花萼楼设酒宴招待了他。这酒宴表面是招待高仙芝,实际上是给所有的边关将领看的,似乎隐隐在告诉他们,看到了吧,朕对你们的要求不高,只有能打大胜仗,即使犯了错误朕也是能够容忍的。 他加封了高仙芝开府仪同三司,这是隋唐武散官的最高等级,能以三公三师的规格开府建邸,也就是说三公之下属他最大。为了掩耳盗铃顾及面子,李隆基对高仙芝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宴会中圣人兴致不高,只是稍稍勉励了高仙芝几句,离开了花萼楼直接去了南薰殿,与其在那里假模假样地宣扬胜利,倒不如在美人的怀中获得几许慰藉。 他刚刚走到殿门口,高力士不知从何处赶来,对他躬身叉手:“陛下,内侍省派去安西的监军边令诚求见。” 李隆基神色不耐,咕哝道:“又有什么事情。” “他有东西要敬献给圣人。” 皇帝眯眼了厚厚的眼皮,挥了挥手道:“宣他进殿。” 边令诚牵着两匹白驼走进了南薰殿中,两头畜生的蹄上沾满了尘土,他给它们的四蹄裹上了绢布,硬着头皮拽着它们踩过洁白的羊毛地毯,直看得宫中的小太监们眼皮直跳。还是干爹高将军跟前的红人有能耐啊,竟敢牵着这么脏的牲口进娘娘的南薰殿。 皇帝坐在暖阁外的绣墩上,娘子杨玉环站在隔扇的月洞门口,轻轻挑起珠帘瞟了老皇帝一眼。 边令诚上前跪倒在地上,激动而又虔诚地说道:“奴婢身在碛西,时时惦念着圣人的音容笑貌,虽然时隔两年,看上去一点变化都没有。” 玄宗暗喜,枕边人天天说他龙精虎猛不见衰老,他还以为这是安慰讨他欢喜呢,但今天边令诚这么一说,看来真是罗公远的丹药起了作用,竟然延缓了衰老。 见皇帝不言语,高力士对边令诚皱眉说道:“说正事。” 边令诚连忙直起腰,指着身后的白驼说:“这是奴婢从边关带回来的东西,两匹白驼和两驼黄金。” 李隆基顿觉索然无味,但也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空泛地点头说道:“白驼不错,高仙芝也从西域给我带回来二十头白驼。黄金,也可以。你有心了。” 边令诚叉手道:“陛下,这两头白驼与黄金是高中丞在石国送给我和李嗣业的,李嗣业托我带回长安敬献给陛下。”说罢之后他瞟起眼角偷悄悄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 李隆基脸上阴云密布,冷冷地说道:“继续说下去。” 边令诚:“” 第五百九十二章 各种宣旨接任 皇帝的手掌重重地拍击在案几上,高声斥责道:“好个高仙芝!自任节度使以来,他每次回长安,朕赏赐了他多少财物。朕封了他儿子五品的散官。可他是如何报答君恩的!为了区区十几橐驼的财物,杀人放火,为祸西域,把安西都护府几代人在西域建立的威信给败光了!” 边令诚连忙拜伏说道:“陛下英明,高中丞能征善战,只是贪财而无义,毫无大局观。现如今河中九国百姓恨之入骨,连同安西都护府和安西军都恨上了。所以奴婢建言,如今之计是先消除百姓对安西都护府的抗拒才对,否则他们到时候弃大唐而归大食,可就得不偿失了。” 李隆基肯定地点了点头,对边令诚说道:“边令诚,明日你在花萼楼下候着,朕要颁旨使李嗣业兼任北庭安西四镇节度使,你带着双旌双节和六纛前往碛西交给他,叫他严密防范葱岭以西及昭武九国的动向。” “喏!”边令诚拜伏在地,双掌盖在了羊毡上。 “退下吧。” 边令诚跟在干爹高力士的身后,双双退出了南薰殿。 玄宗皇帝揉了揉额头,对于该如何安排高仙芝有些难以取舍,杨玉环从月洞门走出来,搀扶着三郎走进了内室中,让他躺坐在那香气宜人的贵妃榻上。 嗅着的清凉如沐松林的味道,玄宗的精神逐渐回到了轨道上。他细细思量,高仙芝虽然无大局观,但打仗的能耐确实不小,如今已经在花萼楼给他办过庆功宴,自然不能再治他的罪。眼下不如调他去河西担任节度使,而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则调到朔方,这样的频繁调动有利于防止节度使势力坐大。 他有时会这么想,但一提到自己和杨玉环的干儿子安禄山,就是全方位无死角的相信了。别的节度使调来调去,就只有安禄山始终牢牢地坐在范阳平卢的交椅上,而且越坐越稳根深蒂固。 这一夜,有流星雨划破夜空,高仙芝在花萼楼中酩酊大醉,他兴许是忘记了自己背后隐藏的担忧,或许是要用酒来自我麻醉。他在亲兵搀扶着回去的路上,时刻想的是回到碛西后该如何补救之前的错误。 第二日中午高仙芝才从府邸中的榻上爬起来,在仆人的帮助下梳理好长发戴上幞头,换上紫色常服圆领袍之后。宫中传旨的宦官已经来到院中,手中托着黄绢高声呼喝道:“高仙芝接旨!” 他连忙走出正堂外,叉手俯身下拜:“臣接旨。” 太监抖开绢布,撑展了高声念道:“门下,提调高仙芝为河西节度使,不日起离京上任” “命河西节度使安思顺迁官为朔方节度使。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头戴发辫眯着小眼的安思顺跪在地上抬起头,满脸的茫然和不情愿,他平端着双手直起腰身,抬头看着监察御史将一卷黄绸放入他手中。这种感觉没有错,是实打实的晴天霹雳。 安思顺今年已五十多岁,自开元初年入河西军中服役起,伺候了几任河西节度使,是名副其实的老资格。他的资格有多老呢,他曾经在名将薛仁贵的儿子薛讷帐下为部下,那时候河西还没有节度使,只有行军大总管。连王忠嗣的亲爹王海宾都是他的同僚。凭这份资历就足以傲视天下所有将领了。 可惜官员的升迁选拔不是由资历决定的,安思顺在军中的表现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出色的点,溜须拍马的本事也不及他的堂弟安禄山,所以在河西的升迁并不顺利,简直是一步一个脚印。这也使他的根基和威望不是一般的高。 突然间被调离河西非他所愿,圣旨又实在难违,应该怎么办呢。 当天晚上他把幕僚,押衙、和各军的军使、行官叫进了节度使府邸,众人把头埋在灯下,不知暗中商议了什么东东。 第七日清晨,安思顺身边只带了几个随从,与监察御史裴周南结伴而行,准备离开武威城前往北庭上任。 他抽打着老马马臀刚刚拐过正街来到城门口,却见地上跪了一堆黑压压的粟特胡兵,这些人看见他出现后,纷纷呼天抢地:“安中丞,不要走!河西离不开你,我们离不开你啊!” 安思顺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感觉还行,表演得虽然有些夸张,但还是有几分真情实感的。 监察御史裴周南打马上前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想叫安中丞违军令抗旨吗!” 众胡兵根本不搭理他,继续跪在地上高喊哭叫。 安思顺只好亲自下马,上前拱手相劝:“兄弟们如此厚爱思顺,让我十分感激,只是圣命难违,各位还是离去吧。” 刷! 一名领头的军官从腰间抽出短刃,对准自己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把御史裴周南吓得后退了几步。 这可不是自残,而是叫割耳嫠面,是胡人一种表现赤诚忠心的一种方式,通常部落的首领或最高统治者驾崩后,他们心中表示不能接受,用自残的方式向老天爷表示不满。现在把这种方式用到了挽留安思顺身上。 “请安中丞留下!” 跪在前面几排的胡兵们继续提刀自残,有些人技巧纯熟,只在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有的心眼儿实在,竟然真的把耳垂给割裂了。 安思顺表示毫无对策,只好退了回去。周御史把自己的所见所闻给远在长安的玄宗皇帝写了一封奏疏。李隆基只好改变初衷,任命了高仙芝一个右羽林大将军的闲职。 一个月后的庭州节度使府邸院落中,李嗣业也迎来了自己要等待的圣旨,他在安西整整经营了十四载才终于获得这份他等待已久的职业安西四镇节度使。 他之前所做的所有准备都没有白费,精心构建的驿站物流系统已经步入正轨,每个月都能往阳关输送四十石的胡椒等香料,获利二十四万贯,能为安西军提供充足的经费保障。他在疏勒镇曾经推行的军中内务条例,要求个人携带物品严格符合规定要求,实现统一标准,现在也可以向全军推导。赵正一的惊雷观也无需遮遮掩掩了,猛火雷小型化可劲儿地给我造。他预计还要在安西四镇建四个储量大的粮仓,从河西和中原地区买粮食充填其中,作为安西军的战备粮。 当然完成这些规划之前,他还要直面一个高仙芝遗留下来的大事件,那就是中亚诸胡引来的阿拔斯王朝黑衣大食军。 他接到圣旨是二月底,怛罗斯之战发生的时间大概是在七月底,还有五个月的时间。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他要拿出全部的精力为自己担任节度使后的第一战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第五百九十三章 李大夫加紧备战 天宝十载三月,安西四镇节度使李嗣业从各城各镇抽调兵马往疏勒镇一带集结,又抽调了北庭瀚海军的两个骑兵营,共计两万人。这两万人的后勤补给加在一起是不小的开销。除去他们行军携带足量以外,还征调了百姓疏勒运送粮草。 疏勒镇镇使赵崇玼接到李嗣业的命令,立刻命令工匠带领疏勒军修整疏勒城旁边的烽燧堡,将它临时改建为了一座卫星城,用于囤积运送来的粮草。一时间整个安西四镇都动员了起来,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从新任节度使身上带来的紧张气息。 李嗣业其实已算不上新任,他是安西阵营中根基深厚的老资历,虽然比不上安思顺那种熬到老的老将,但也有十四年的履历。他曾担任过疏勒于阗两任镇使,又当了五年的副都护,这些知名的安西将领曾经都是他的部下,此乃他就职之最大便利,不需要磨合,他手中的安西已经是铁板一块,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高仙芝担任节度使期间,把封常清从疏勒调到了龟兹,奏请朝廷命他为朝散大夫,节度判官。李嗣业到任后,直接往长安发送了两道奏疏,请求任命封常清为安西副都护,任命段秀任北庭副都护、节度判官,田珍为瀚海军使。至此他的左膀右臂和班子已经形成。 从龟兹出发前夕,他把封常清叫到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我准备从前往疏勒备战以迎击大食,你留在龟兹留后调度钱粮。” 封常清叉手应喏,同时也有些担忧地说道:“大夫,我听闻大食军英勇善战,尤其是大食马耐力强劲,能长途跋涉,耐饥耐寒,大夫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你说的没错,我自然要谨慎再谨慎,而且还要给你们弄一堆大食马回来,与突厥马进行配种,双方互相弥补短处,定能给安西骑军带来好马。” “那我就祝大夫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第三日,李嗣业率领中军浩浩荡荡行出龟兹城,身边武有段秀实、田珍、岑参和戴望。,他们穿过拓厥关,途径白马河,河面上唐军修建了两座木桥,大批粮草由马车拉着从桥上经过。 李嗣业站在河畔的山头上,遥望运粮队连绵不断,一眼望不到边。 田珍在他的身边咕哝道:“大食军真的要来么?我们从西域过来的商旅中打听,根本没有半点的风声,倒是听说大食人这两年忙着改朝换代,那边打得不亦乐乎,白衣皇帝变成了黑衣皇帝。” 李嗣业嗤笑道:“还黑衣皇帝,那叫哈里发,从商旅口中能得到即时的情报吗?全都是延迟的,已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 他回头对戴望吩咐道:“戴六郎,等到达疏勒后,你立刻召集一批人组成流散商队,前往怛罗斯和大食掌控的边塞城镇撒马尔罕、布哈拉,打探他们的虚实。重点查清骑步兵数量和粮草补给。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喏。” 段秀实从马上探过头来插嘴说:“只打探这些好像还不够吧,对方的主将是谁,是否受那皇哈里发的信任,他能力怎么样,打过什么仗,知道这些才是知己知彼。” 李嗣业抬头不急不缓地吐字:“并波悉林,是执掌呼罗珊地区的大食总督,他也是新兴的阿拔斯王朝的开国功臣,他在这新兴的王朝中的地位,怎么说呢,相当于李靖、李绩之于大唐。” “这么牛掰啊,”田珍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我们能干得过吗?” “我这是给你们上紧弦,不是让你们畏敌。他跟你我一样,都是两个肩膀扛一颗脑袋,都是会说话会喘气的人,他也会犯错,也会有战败的时刻,所以你们不必有畏惧心理。不过据我猜测他不会亲自参与这场战争,而是在后方坐镇指挥,派自己的心腹大将齐亚德本萨利赫前来,而这个齐亚德也是能征善战之辈,如果要拿他类比的话,就相当于大食的候君集。” “这也相当了不得了。”段秀实紧跟着说道。 “我这样对你们说,是让你们提高警惕,激发斗志,我们安西军如何才能够愈来愈强,那就是要不断战胜周边的强敌,我们打败过突骑施人,打败过吐蕃人,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打败大食人,只有这样我们才敢说自己无敌于天下。” 四人同时在他身后躬身叉手:“我等愿与大夫同心戮力,将大食逐出河中九国。” 片刻之后,李嗣业领着中军跟在运粮队的后方,协助他们穿过俱毗罗沙漠,正好遇上了从疏勒来沿着驿站传递的信使。驿使看到节度使队伍的旌节六纛,连忙拽住马缰,翻身下马叉手禀报:“卑职参见大使!” 李嗣业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问道:“可是从疏勒传来的公?” “正是,还请中丞参详。” 燕小四上前从信使手中接过信件,回来递交给李嗣业,李嗣业拆开信件不动声色地看完,才回头对众人说:“赵崇玼得到了粟特商旅传来的信息,据说大食的一支偏师已经进驻到怛罗斯城,并扬言要攻下安西四镇。” 几人一听俱面色凝重,这才意识到黑衣大食军真的来了,同时又惊叹于李嗣业超强的的预知能力,能提前做出应对安排。 李嗣业则在猜想平行世界曾经的历史演化,当初高仙芝是此刻才得到消息,然后才龟兹调集大军长途跋涉翻越葱岭,进攻怛罗斯城。他要改变这一历史进程,必然要重新更改战争态势,不受心理暗示的影响。 “好大的口气!”田珍立刻在马背上俯身叉手:“大夫,我田珍愿领瀚海军骑兵担当先锋,给大食人以痛击。” 李嗣业摆了摆手道:“不急,我们按部就班,先到疏勒镇再说。” 他们加快了行程,一路赶到了疏勒镇,进城之后已经是天黑,李嗣业临时下榻在疏勒都督府邸,将四人又重新聚集到一起,在书房中的油灯下拟定计划。 灯火有些幽暗,李嗣业正好坐在灯的对面,身体隐藏在漆黑中,只有脸面被昏黄的灯光照得异常清楚。 “综合双方的优劣势,黑衣大食是新兴王朝,拥有良好的军队动员能力,不缺乏锐意进取的姿态,这两者我们也有,所以不足为虑。其次高仙芝败光了我军在河中九国中的人脉,这些粟特胡多半已经倒向大食军,助长了他们的兵力和气焰。尽管如此,我们还有两个盟友,宁远国和葛逻禄。所以,先走两步棋。第一,派出细作扮为商旅刺探敌军情报,此事由戴望负责。第二步,请客吃饭。” 田珍探过脸来,碰上了灯光问:“请谁?” “当然是请宁远国王和葛逻禄可汗。” “好像太客气了吧,以前调用他们打仗的时候,可没请过客,他们不得照样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们后面。” 第五百九十四章 我要宴请盟友 李嗣业双手扶着膝盖郑重其事地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如今盟友珍贵,听话的盟友更珍贵。关键是你不知道他们是表面听话,还是真的听话,需要提前打个预防针,这叫有备无患。” “然后呢?” 李嗣业摇晃着案几上的木碗,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笃定地说道:“然后我们派人四处放出消息,就说高仙芝攻破石国国都的行径已经败露,皇帝已经罢免了他的官职,新任节度使不愿意再兴战端,我们龟缩不出。” “这不等于提前示弱了吗?” “假消息!我都说了这是假消息,表面上我们按兵不动,然后率军前往宁远国都休循州渴塞城。如果黑衣大食野心勃勃,他们势必要将进攻渴塞城,把葱岭以西的地盘全部拿下来。他们定然有这个野心,我们把战场放在渴塞城而不是怛罗斯,变客场为主场。” 田珍一拍大腿说:“依我看不必在意什么主场客场,我们就算提兵去怛罗斯,照样可以打垮他们!” “很好,我也坚信。”李嗣业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战争的本质是什么,保存自己,然后再消灭敌人。我们不止要求胜利,我们更要求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成功。对我们来说真正的胜利不是惨胜,而是大获全胜,行有余力。” 岑参总算是插上来一句话:“大夫顾惜士兵性命,我安西军将士有福了。只可惜岑参不能披挂上阵,不然我也要为大夫之前驱奋勇杀敌。” 李嗣业慷慨发笑,对岑参说道:“就算你不能披挂上阵,但也有大用,你手里的笔杆子就是武器,我要你用阿拉伯,不,用大食字给敌将写一封信,就说我们无意冒犯阿拔斯王朝的大军,愿双方能够和平共处,就以宁远国的国界为界线各自相安如何,后面再写几句谦虚一点儿的话。” 田珍立刻大声抗议:“这不就是卑躬屈膝么,你这么求饶,大食人还不上天!” “错,这叫示敌以弱,麻痹他们,我们要做长足的准备,打仗就相当于捕,只要能打到物就是好人,不管用什么方法。你们各自下去准备,都散了吧。” 众人朝李嗣业叉手告退,提着灯笼各自回到了房中。 六天后,李嗣业率领安西军一半人出发,目标是宁远国的国都渴塞城外。他一面命令段秀实率领另外一半,与民夫一同往渴塞城运送粮草。 但凡涉及粮草调运,所耗费的钱粮甚巨,也幸亏他现在有驿路物流的财源,又有封常清在后方坐镇调度。这样稳扎稳打的方法胜了可以趁机扩大胜利果实,败了也可以全身而退。 唐军到达渴塞城外,李嗣业果断选择没有进驻城池,而是选择了城东河水环绕一半的高地安营扎寨。 他分别派人去请宁远国王和葛逻禄可汗,并叫人去城中采购美酒,派几名牙兵打些野味,一切准备妥当,就等待着客人上门了。 葛逻禄近年来势力大兴,活动轨迹遍布天山南北和阿尔泰山以西,他们中其中一支在碎叶川草场上逐渐壮大,几乎要取代突骑施的昔日霸主地位,他们在广袤的天山牧场上进行游牧,捎带担当雇佣军给安西都护府打打零工。 既然担当了雇佣军,眼里可能就只有生意而没有道义了。安西都护府驱使他们作战,当然也不能只靠威信和空头的封赏,必要的物资分配还是要有的。 葛逻禄参战获利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战后缴获分割,他们在战场上协助唐军获得胜利,缴获得来的牛羊牲畜和各种生活资料,由安西军分割给他们一部分,说白了就是合法的抢劫。但要是遇上了勇猛的强敌,或者极少有缴获的战役,第一种方式就不管用了。这时就需要以斩人头来兑换奖赏,普通士兵什么价,校尉级别的军官什么价,甚至敌军大将都有价格。 与葛逻禄相比,宁远国就是纯粹的铁杆粉丝兼盟友,时刻跟紧安西都护府的步伐就是政治正确,安西节度使指向那里,他们就打到哪里。 对于这两种类型的盟友,李嗣业要用不同的方式来区别对待。宴请宁远国王是为了加深友谊,款待葛逻禄可汗是借机进行敲打警告。 绿色的原野广阔无垠,云朵被青天压得很低,葛逻禄部落的毡帐星罗棋布排列在草场上,牧民们骑着马驱赶着羊群,仿佛奔行在草地上的云朵。 葛逻禄顿毗伽可汗的牙帐掀开了帘幕,几个头裹白巾身穿黑衣的客人走出,他们脸上戴着黑色面纱,只露出深陷的眼窝和棕色瞳孔。顿毗伽可汗跟在他们身后,脸上笑眯眯双眼中满是财欲的光泽。 客人们骑上黑色骏马,马头上挂着黄金的辔头。马蹄跳动着朝远处奔去,有规律的节奏使得他们的衣袍也随之上下起伏。 顿毗伽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嘴角发出了啧啧声:“这帮人可真有钱啊,比咱东边的主可大方多了。” 守在叶护左右的卫士奔过来,高声呼唤顿毗伽,同时伸手指向南边:“叶护,安西军来了。” “这么快!”顿毗伽大吃一惊,庆幸地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这帮黑衣家伙要是再晚走一会儿,两伙人就撞上了。 他立刻吩咐麾下:“赶紧去热马奶酒,杀几头羊准备待客。” 安西军小队出现在营区圆帐间,为首的是骑着枣红色突厥马的田珍,他的背后插着代表安西节度使的豹尾牙旗,身披金光闪耀的明光铠,身后几骑俱身披银色扎甲,头戴尖顶盔,甲胄如镜面一般银光闪烁,几乎要亮瞎牧民们的双眼。 顿毗伽啧啧称赞道:“还是唐军财大气粗,可惜就是太抠了。” 他领着两个吐屯官朝来者走过去,同时弯下腰去又手抱胸行礼:“西葛逻禄叶护顿毗伽,欢迎远来的贵客,欢迎大唐的将军,你远道而来,可是高大使有什么吩咐?” 田珍翻身下马,按照礼仪叉手说话:“如今已没有什么高大使,主政碛西的是北庭安西节度使李嗣业。李大夫新官上任,想请叶护到节度使行辕赴宴饮酒。” 顿毗伽连忙摇头推脱:“如今夏季转场已至,我身为叶护,不能离开营地,长途跋涉跑到龟兹去。” “不需要你跑那么远,也不用你去疏勒,我们家李大夫已经宁远国的都城外扎下营盘,只等着叶护前去赴宴。”田珍冷硬地说道 “那行,你回去禀报李大夫,顿毗伽等几日内便到。” “这还真不行,我家大夫性子恼急,怕是一刻也等不得,还请叶护召集随从立刻跟我上路,今天下午走,明天晚上就该出现在大夫为你准备的晚宴上了。” 顿毗伽感觉有些不妙,但他暂时还不敢拒绝安西军,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将军且待,我这就去召集随从,稍后与你一同前去。” 第五百九十五章 全家奔赴鸿门宴 西葛逻禄叶护顿毗伽返回到牙帐中,连忙与部落的祭司商议,询问他这趟出门到底吉利不吉利,祭司只好祭出自己的跳舞占卜,无意识地拍击怀中的手鼓,从鼓声的回音能得到长生天的回应。 “叶护不必担心,此去有惊无险。” 既然没有危险,那他就放心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他与安西都护府一向关系不错,就连自己这个叶护的封号,也是高仙芝给讨的。 顿毗伽立刻叫了几个随从,骑马跟随田珍将军一起前往渴塞城。 唐军小队与可汗随从刚刚消失在草甸的地平线上,又有一支唐军小队来到了营地中,也有身穿明光铠的小将,穿扎甲的小兵,骑着清一色的枣红色马匹。身后背着代表安西节度使的豹尾牙旗。 牧民们钻出毡帐,顿毗伽可汗的两个儿子也揪着发辫走出来,奇怪这些唐军为何去而复返,父亲不是已经跟他们去了吗? 燕小四摘下兜鍪翻身下马,神态恭谨可亲地询问:“两位可敦、两位特勤可在?” 顿毗伽的长子站出来说话:“我是叶护长子摩罗特勤,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燕小四笑眯眯地说道:“都怪我家将军办事太不细谨,本来李大夫也邀请有两位可敦和特勤共同赴宴,他竟然忘记了提起,我只好折返回来重新请一趟。” “甚好,我这就备马与你们同”摩罗特勤的话音未落,他的兄弟伊顿特勤走出来伸手拦住,问燕小四:“此事我们的父亲可曾知情。” “当然知晓。就是你父亲要我们回来请几位,早点走说不定还能追上他们。” 伊顿又问:“父亲为何没派他的随从回来叫我们。” 众兵卒面面相觑,眼角闪烁着阴沉,有人已经偷悄悄摸到了腰间的刀柄,燕小四疑惑不解地摩挲着银盔,奇道:“叶护他老人家并没有吩咐派随从回来,我不知道你们还有这样的规矩,既然两位不肯相信,那我就再回去一趟,叫叶护的随从回来请你们,这一来一回耽搁多长时间,李大夫的酒宴怕是要推迟了。” 燕小四说罢这两句,立刻拽着马缰又翻身上马,带领众人准备离去。 “将军请留步,”长子摩罗特勤连忙抬手喊住他们,对身边的兄弟说:“你实在是多心了,在这片天空下有谁敢冒充唐军。” 摩罗特勤躬身抱胸说:“将军请原谅我兄弟的谨慎,我这就回帐中问问两位母亲,看看她们是否乐意随我们去赴宴。” 燕小四松了一口气,勒着马头转过身来,笑着叉手回礼:“不着急,末将在这里恭候各位启程。” 两位可敦也没有生出疑心,简单梳妆了一番,又涂抹了些唇脂,在长子的搀扶下走出毡帐,又叫来几名随从牵了马匹,装上马鞍准备出发。 次子伊顿特勤临出发时又改变了主意,朝燕小四歉意地躬身抱胸道:“我仔细想了想,总不能所有人都去赴宴,家中得留一个人,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好派人去通知他们。” 燕小四一琢磨,这顿毗伽叶护家里的二儿子实在是鬼精的很,不好糊弄,既然如此就只能带着他的两个老婆和大儿子出发,反正咱家大夫也没说让他们全家完完整整过来。 草甸蔓延到远方尽头,一行人踏着牛马踩出来的小道往西南方向行去。 燕小四主动与长子摩罗特勤攀谈,以化解他们的疑心和紧张感,这差事已经成功了一半,可千万不要半路上让煮熟的鸭子给跑了。 “摩罗特勤年轻有为,更有决断力,我家李大夫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叶护的长子就应该出来与大家认识认识,多交几个朋友,将来的路也好走。”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我们家与安西都护府渊源颇深,就应该多多走动。哎,燕将军,不知这次宴会都邀请了谁?” 燕小四答道:“你们一家子,还有宁远国王一家子。” “可有歌舞助兴?” “有!都是一水儿的康居美女,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胡璇舞跳得贼溜。” “好,好,好。”摩罗特勤感觉身后被刺扎一般,回头却见两位可敦用冷眼睥睨他,连忙改口道:“我是说酒宴上应有歌舞助兴,这样酒才喝起来有味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英雄所见略同,哈哈。” 渴塞城外河水半绕的丘陵上,短短几天之内便扎起了一座木排城寨,李嗣业的中军驻扎在上方,其余各军营以品字形结构分布在下方山坡上。 这时天色已暗,顿毗伽叶护跟在田珍身后穿过两座军营中间,可以看到星星点点如沙盘排列的篝火,营中的马厩里发出阵阵马嘶声。他暗暗心惊,唐军这是有备而来,定然是要有大动作,怪不得大食人要到处游说。 他们沿着坡道来到高台上,营门前拦阻着拒马,两旁设立有临时的箭塔。他们刚一接近,上面便有人喊话下来:“夜晚营门警戒,请通报姓名。” 田珍仰头喊道:“速速抬开拒马,李大夫请的贵客来了。” 守门的兵卒们将拒马分别抬到两侧,站立成两排叉手迎接。进入营门后,通往李嗣业牙帐的两侧排列着篝火,兵卒们围着篝火盘膝而坐。 李嗣业命人将牙帐的帘幕掀开,他亲自站在营门外面迎接,顿毗伽看到对方后,连忙从马上下来,上前对着李嗣业抱胸行礼:“李大夫,请恕我来迟。” “不迟不迟,其实正好。” 两人都在互相打量对方,顿毗伽身材矮粗,辫子厚密,鼻子大而发青,下颌的络腮胡也被扎成了小辫,形貌看似粗俗,实则为人精细。李嗣业身披赤铜色山甲,身材有些发福,看上去肩宽腰阔,像个没有脑子的冲将。看上去没什么可担心的,这种人大唐的军中有的是,只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而已。 李嗣业伸手相邀道:“请进帐中饮酒一叙。” “请。” 宁远国王先来一步,已经坐在左首焦急等待,看到此情此景,顿毗伽心中十分巴适,来得越迟越说明自己越受重视。 他入帐坐在了左上首,随从们次第排列下去,面前的案几上放着用罩子盖着的三个木托盘,一小坛子酒和精致的琉璃酒盏,汉人玩这种奇淫巧计的玩意儿最是拿手。 李嗣业安坐停当后,示意站在门口的岑参可以开始,岑参叉手点头,立刻击掌。 从帐外走进来五六名康居胡女和两名乐师,赤着双足在地毯上开始翩翩起舞,乐师怀中抱着琵琶,手中捏着横吹笛子,身体摇摆着吹奏雅乐。 李嗣业又喊了一声开宴,又有两名女子走进来,分别跪坐在宁远国王和顿毗伽身旁,把他们罩在托盘上的罩子取掉。 顿毗伽低头一看,面前盘里堆放的肉上面,覆盖着一层烤熟的动物皮脂,闻起来一股子燎烧味儿,这是什么意思,故意恶心自己吗? 他抬头望向对面,宁远国王的盘子里就只是堆着肉片而已,他扭头望向李嗣业,李嗣业却故作不知,笑着伸手相邀:“请叶护慢慢享用。” 第五百九十六章 善使软刀子 顿毗伽低头看着眼前覆盖在肉上的野兽皮,哼声挤出了牙齿,他可不是凡事都忍着的人,提起手边的银刀指着这快皮脂问李嗣业:“李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李嗣业探出身来,伸手指导顿毗伽说:“你用刀子扒开上面的皮,就能吃到下面的肉。” 顿毗伽隐忍不发,心说这种事情还需要你指导我么,再看看你有什么花样。 他用银刀挑起这快野兽皮,挑到了案几的一角,才用刀戳起一块肉准备入口。 李嗣业笑着说道:“叶护,这道菜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别人可没有这样的口福。叶护可知道这菜的名字。” 顿毗伽颇不痛快地答道:“肉就是肉,酒就是酒,又何须什么名字。” “不不不,”李嗣业连连摆手:“要有名字,而且要寓意深刻,比如这道菜的名字,它就叫吃里扒外。意思是想吃到里面的肉,就得扒掉外面的皮。” 顿毗伽吃着吃着就感觉味道不对了,不是肉的味道,而是李嗣业说话的味道,他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警惕地望着李嗣业。 宁远国王在适合的时候开始捧哏,笑问道:“这吃里扒外好像不只是指这道菜吧,好像还指着别的意思。” 顿叶护把银刀扔到了案几上,佯装发怒地站起来,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道:“我西葛逻禄长久以来一直忠与大唐,服从安西都护府,绝无二心。李大夫明示我吃里扒外,你这是无端猜测,只能让我们这些人寒心酸鼻!” 他这一发怒,跳舞的美人们都停了下来,僵硬地凝立在原地,乐师们把手按着琴弦,屏息旁观场中的情形。 李嗣业摇头笑道:“这就是简简单单一道菜而已,叶护何必如此动怒,今天是把酒言欢的好日子,坐下来尝一尝美酒,欣赏眼前的美人腰肢窈窕。” 他又吩咐门外的牙兵道:“重新给叶护上一道熟肉,不要再放什么兽皮。” 顿毗伽愤懑地哼了一声:“我看李大夫也未必是要真心请我,若是如此,就算再吃什么肉都不会香,喝什么酒都不会醉,我还是告辞离去的好。“ 李嗣业双手扶着案几站起来,抬手将康居美人和乐师挥退,她们如蒙大赦,连忙低着头撤出了帐中。 ”我怎么不会真心请你,为了请你吃这顿饭,某也是精心准备了良久,不然你跟我来看,我不但顾念着你,还顾念着两位可敦和特勤。” 顿毗伽眼冒金星,吃惊地问道:“什么可敦,特勤,他们他们在哪儿?” 李嗣业走下去,来到帐外对他招了招手。顿毗伽的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不得不跟着对方走到帐外。 星辰垂落在昏暗的夜色中,篝火跳动摇曳却显得冷峻,不远处的一个毡帐中传来丝竹之音,有欢声笑语在里面闹腾。 李嗣业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我们悄悄过去看看,不要搅扰了他们的兴致。” 顿毗伽沉下心来,再没有辩驳争吵的想法,放慢脚步跟着李嗣业往毡帐走去,心中越来越没有底气。 他们走到毡帐的背后,李嗣业从腰间抽出短刀,在毡布上割开一道口子,眯着眼睛朝里面望了一眼,然后对顿毗伽做出邀请的手势。 顿毗伽悬着心脏踮起脚尖,顺着割开的口子朝里面看去,他看见自己的两个可敦端坐在左右主位上,双手捧着酒盏面露欢笑,下方是弹奏的乐师们拉出悠扬曲调,两个穿着奇异服装的伶人在表演一种滑稽的舞蹈,逗得两个女人哈哈大笑。 他的长子摩罗特勤坐在另一侧,手中端着女子呈上来的酒碗,和一个胡女并肩而坐,手掌在对方的肩头上不安分地摩挲着。他可是真正的毫无顾忌地享受。 李嗣业从旁柔声安慰道:“这才是真正做客的样子,不要想太多。怎么样,这下能安心喝酒了吧,人要懂安乐,知进退,今天晚上你这两样都没有。” 顿毗伽彻底没有了脾气,他背着安西都护府所做的那点儿勾当,和眼前比起来完全不够看。对方怕是已经把他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这还能躲得了吗? 这个李嗣业和高仙芝比起来,才是真正的不好糊弄,不,今天要是说错什么话,怕是要交代到这儿了。 两人重新回到牙帐之中,李嗣业请他入座,浅笑着说道:“他们喝他们的,咱们喝咱们的,来人!继续上酒上菜,献上歌舞。” 顿毗伽哪儿还有什么心思欣赏乐舞,心不在焉地苦思脱身之策,杯盏中的酒水不再甘甜,鲜美的肉也变得淡而无味。 遥坐在对面的宁远国王频频向他敬酒,这个家伙也参与在其中,与李嗣业联合起来算计他。 李嗣业端着酒杯向两人说道:“趁着今天晚上这个机会,两位有什么真心的话,都可以讲出来。” 宁远国王站立起来,脸上已有了几分醉态,拍着胸脯开口:“我宁远国乃是大唐僚属,也是安西都护府的忠实伙伴,定要以倾国之力以拒大食,请李大夫放心,大食军想要东扩,先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李嗣业把目光投向顿毗伽,问道:“叶护可有什么肺腑之言?” “有,当然有,只是”他侧头望向场中的乐师和翩翩起舞的康居美人,似乎欲言又止。 李嗣业会意地挥了挥手,美人和乐师们又都退了下去,站在毡帐门口的牙兵将帘幕放下来,遮挡住了夜色和火光,帐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顿毗伽仰头上杯盏中的美酒灌入喉中,伸手抹了一把嘴唇说话:“李大夫,一个叫齐亚德的大食将领派使者来找过我,他们许诺我若能关键时刻帮他们一把,他们愿意把怛罗斯和建曳城及其以东的草场全部划归葛逻禄,并送上一笔不菲的黄金。但是我没有答应。” ”你没有答应,但是心动了?随时都可以改变立场,当雇佣军很上瘾呐。” 顿毗伽慌忙叉手摇头道:“不敢,不敢,李大夫,我更相信安西都护府的许诺。” “他们开空头支票,还是拿我碎叶川以西的土地开的空头支票,河中诸国自高宗龙朔年间就是我大唐内附臣属,岂容他们来染指划分。我安西都护府要给你的,别人抢不走。你不就是缺钱吗?我可以给你。” 第五百九十七章 战争的骗术 李嗣业再次双手合掌召唤,顿毗伽又一次心惊肉跳,这李嗣业今天耍的花样太多了,谁知道接下来掀开毡帐帘幕,从外面进来的是什么东西? 五六个牙兵从帐外抬进来一大一小箱子,大箱子能够装得住人,小箱子也能装进去人头。 “打开!” 他们打开箱锁,先掀开大箱子,里面摆放着一匹匹各色绸缎,全是上等的熟细绵绸。小箱子一打开,金光耀眼满室生辉,里面全是一枚枚的萨珊金币,随着箱盖掀起哗啦啦流泻在地上,金子的声音清脆悦耳。 顿毗伽呼吸加重无法淡定,连宁远国王都睁大了眼睛。 “最高档的丝绸和最昂贵的黄金,这样的礼物我准备了两份,一份送给你顿毗伽叶护,另一份送给你宁远王。我们汉人讲究一个礼尚往来,我送给你们礼物,也需要你们的回报。” 两人连忙从席位上站起来,对李嗣业躬身叉手道:“我等愿誓死追随安西军,追随李大夫。” 李嗣业挥手让牙兵们合上箱盖,命他们退了出去。 李大夫目光炯炯地问他:“顿毗伽叶护,如果大食齐亚德将军再派使者来找你,你将如何做?” 顿叶护咬牙挥动手掌比做刀锋状:“当然是把他们杀掉,将他们的人头献给李大夫您。” “不可,要答应他们。” “答应他们?”顿毗伽有些搞不明白了。 “我们要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胜券在握,这样他们才会大肆调兵。你甚至可以给他们创造一点伪胜利,以换取我们最终的胜利。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你随时与我联络。” “明了。”顿毗伽庄重地行了一个抱胸礼。 李嗣业坐回到案几后面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抬手对两人说道:“现在天色已晚,夜路不好走,宁远王和叶护就留在我军营中休息一夜。明日回去之后按部就班实施我们的战略,至于两位可敦和摩罗特勤” 顿毗伽忙不迭地主动说道:“我愿意把长子留在大夫的中军大营中,跟着大夫学习用兵之道。” ”你就这么不待见你的大儿子吗?“ “当然不是,不管是长子还是次子,都是我的儿子。”眼见这样无法让李嗣业放心,他索性心中下了狠心说道:“我的可敦也可以留下来,等到打退了大食人,我再来接她们回去。” 李嗣业探询似的问道:“你舍得把她们放在我这儿?” “没啥舍不得的,他们在李大夫这儿能吃美味佳肴,也能欣赏乐舞丝竹之声,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留在这里夜夜笙歌。” “哈哈,你既然喜欢,等我们大获全胜之日,这几个乐师,还有这几个跳舞的胡姬,我全送给你。” 顿毗伽带着随从返回了葛逻禄部族所在地,独留下摩罗特勤和两位可敦在安西军营中享福。最初两天他们不知道自己已身为人质,依旧喝酒吃肉欣赏乐舞。但享乐过后总有惦念归途的时候,也终于要挣脱幸福的牢笼,想踏上回家的路。 “放我们出去!我们要见叶护!” 守在毡帐门外的兵卒哼笑道:“你们的叶护早就抛下你们回去了,消停点儿,留在这里享福吧。” 两位可敦甩着发辫满脸惊怒地叫嚷:“你们这些狗奴,放我们回去,我们不想留在这里!” 他们见唐军无动于衷,开始在帐中胡乱地砸东西,企图用这种方式引起唐军更高阶层的注意。 燕小四掀开毡帐走了进来,摩罗特勤见到他,愤懑地责骂道:“你这个婊砸养的骗子,把我们骗到这里来是何居心,老子定要与你势不两立!” “怎么是我骗你们?”燕小四吃惊地反问道:“我说让你们来赴宴,又没说让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我没有美酒好肉招待吗?我没有给你送上美人儿歌舞吗?吃过喝过玩过之后就想拍拍屁股走人,怎么就没想过我们待你这么好是为什么呢?就没有想过要报答吗?” 他低头看了看如猪圈一般满地的狼藉,拱手笑着说道:“现在就该你们报答的时候了,不需要你们赴汤蹈火,你们暂时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报答。最好别闹,闹僵了对你们都没有好处。你们有这个空闲闹,倒不如期盼葛逻禄能助唐军打个打胜仗,这样你们也能更快的回去。” 燕小四说完这番话,对守在门外的牙兵下令道:“把摩罗特勤和可敦给我招待好了,要什么就上什么,他们要是跑了,我拿你们试问。” 众牙兵慌忙低头称喏,燕小四在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扬长而去。 驻扎在撒马尔罕的第一支大食军队早在一月份就进驻到怛罗斯城,作为试探性的前锋部队。他们进城后立刻加固城防,并派出斥候到处刺探唐军的动静。 李嗣业早有这方面的应对,他的智囊戴望早已组织出几伙商人,专门在怛罗斯城附近散播假消息,以混淆敌军的视听。 五月六日,携带着李嗣业发出求和信的商队出发了,他们经过十几日的跋涉后,来到了怛罗斯城中。这时率领城中大食军的是一个叫拉苏尔的波斯籍将领,在呼罗珊的军队体系中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商队的首领来到了军营,在大食人刀枪林立的威视下战战兢兢进入到拉苏尔将军的临时府邸中。 拉苏尔身穿白袍,为了表示他的黑衣身份,只在手臂上挽了一块黑布,他靠坐在胡床上,眯起深陷的三角眼威视着商队首领。 这商队首领是粟特族人,精通大食语言,他此刻哆嗦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给将军。拉苏尔伸手沾了一下嘴皮,将信封撕开,从里面掏出黄纸将上面的阿拉伯字仔细看了一遍。 他嘴角泛起讥笑,将这张信纸重新装进信封中,问商队首领:“你是从疏勒镇过来的?” 首领回答道:“不是,是从拔汗那国的都城渴塞城过来的。” 他又问道:“唐军驻扎在那里,是想与我们一决雌雄?” 早已有人教了首领话术,他躬身抱胸答道:“唐军是仁义之师,友善之师,亲和之师,怎么会主动向别人进攻?临来的时候李大夫曾经交代我,让我跟您讲明唐军的态度,我们还是决定和平相处,不要轻易开战端,要珍惜和平的时光,不要让无辜的生命白白牺牲到战场上。” 这话在拉苏尔听来十分可笑,只有懦弱绥靖的人才喊和平珍贵,珍惜生命。如此可见这位唐军的大夫面对我阿拉伯雄兵只有畏战情绪。都说唐军雄霸西域,原来是趁着我们大食内乱的时候才敢称雄,如今新王朝建立,阿拔斯哈里发有气吞天下之志,是应该让我们的邻居领教一下我们的强大了。 拉苏尔把商队首领赶走之后,开始琢磨着进军拔汗那,把安西都护府的军队赶到葱岭以东,有了这样夺目的功劳,他才能够积累升迁。 第五百九十八章 渴塞城之战开幕 拉苏尔最大的遗憾就是他没有自主权,一切都得向上面汇报,接受他汇报的还是一个比年轻还比他善战的将领齐亚德。 齐亚德是艾布手下的头号大将,在战术方面甚至略胜过艾布,艾布是领袖型的人物,拥有天生的美德和一呼万应的能耐,齐亚德才是真正精通战术的高手。只是高手都有一些臭毛病,他们喜欢颐指气使,更喜欢给人定规矩,他作为齐亚德的下属,必须严格按照他的话来执行,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上报,得到他的允许才能够执行。 所以拉苏尔想要进攻宁远国,必须得到如今在撒马尔罕的齐亚德的允许。他立刻给齐亚德写了一封信,从多方面举例说明,唐军换了新的指挥官,而新任指挥官是个孬种。他把李嗣业送过来的信也给他转递了过去,满心希望地等待着齐亚德给他的命令。 信送过去半个月之后,撒马尔罕的齐亚德终于有了回复,一支送信的小队骑着骆驼到来,递给拉苏尔一个装在木筒中的羊皮卷。 拉苏尔拔开木筒,从里面抽出羊皮卷,偌大的卷轴上面就只写着几个字:不要有任何举动,都等着我前来。” 他的雄心壮志一下子就被齐亚德给打压没了,不允许他动弹,不就是害怕他立下大功后威胁到他齐亚德的地位吗?老将们打压新准备出头的小将,用的就是这种方法。 拉苏尔确实没敢动弹,只好耐心地等待,等到一个月之后,齐亚德将军终于到了怛罗斯城,大食在这里的驻军也终于达到了五万。 他虽然对齐亚德的按部就班心中表示轻蔑,表面上至少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利用某些带诡辩色彩的话语,掩饰掉自己的真实目的。所以他再次向齐亚德提出要进攻大唐的盟友宁远国,而且用的是这样的口气。 “齐亚德将军,千载难逢的良机已经摆在了我们脚下,唐军将领畏战求和,主动向我们提出划分地域,我们岂能坐失此等良机。将军千万不要被张牙舞爪的高仙芝和最近唐军取得的胜利给吓住,据我所知他们是从来都不敢与我们作战的,在伍麦叶王朝时期,他们就尽力避免与我军冲突。这一切也足以说明他们是只敢对付石国一些弹丸小国,面对如斯强大的我们,他们的出战有可能丢掉安西四镇。” 拉苏尔展现出来的美好前景没有让齐亚德信服,反而被认为他是在信口开河。对方骑在骆驼上冷酷地反问道:“你和唐军交过手吗?取得过胜利吗?战损比是多少?” 这问题可把拉苏尔给问住了,其实我早就像对唐军动手,可是你不让啊。 趁着拉苏尔哑口无言的当口,齐亚德紧接着说道:“永远不要轻视你的敌人,除非你曾经多次打败过他们。面对一个从来没有战胜过的军队,不知道他们底细的时候,都要将其视为大敌。” 拉苏尔仍认为自己非常有理,反问齐亚德:“主将是一支军队的灵魂,他们的主将都向我们写求和信了,你觉得他们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齐亚德又说:“求和未必就是畏战,也许他真的是爱好和平,对战争持反对态度,这说明不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双方就在怛罗斯城和渴塞城之间遥遥相对,李嗣业一直保持一万人的兵力,由段秀实率领的另外一万人不间断地来回往这里运送粮食。他们军需品除了粮食之外,还有一种叫做猛火雷的烈性爆炸物。 李嗣业命令唐军的一个营配备这种东西,并且让他们训练投弹技术,准备作为一支奇兵随时投入战斗。 这时候人数的优势就在双方对峙的阶段显现出来了,安西和北庭联合派出的军队只有两万人,补给的压力就小了许多。大食军分两次派遣到怛罗斯的兵力是五万人,这五万人的补给压力空前巨大,需要后方的民兵接连不断运送粮草,这时候是被动出战,还是继续等下去,就需要指挥官去细细考量了。 李嗣业继续不断地派人散播假消息,一些从东边来的商旅都说唐军的坏话,说他们欺压百姓,到处游手好闲,简直是一支由垃圾组成的乌合之众。 这种流言齐亚德是不相信的,一年之前他们还远征羯师国击垮了对手,虽然小国与大国的体量自然不同,但唐军不应该是他想象的这么简单。 直到一条他本不抱希望的消息出现,让他彻底下定了要进攻宁远国进攻唐军的决心。 他多次向葛逻禄派出使者,以金钱和土地作为诱饵,诱使葛逻禄在唐军激战的时候,给予突然的反叛袭击。任谁也防不住这一手狠招,这才是他取胜的真正底牌。 天宝十载七月,齐亚德率领阿拔斯王朝的五万军队突然南下,朝驻扎在渴塞城外的唐军发动进攻。 这一日天气异常晴朗,空气的能见度很高,站在这边的山岗上,就能看到对面骑兵步兵结合汹涌而来的军队,他们手中举着黑色的旗帜,像一团黑色的阴云,朝着渴塞城方向逼压过来。 李嗣业率领的唐军组成了六花阵,他们出现在平缓的山坡上。李嗣业命令押衙毕思深挥动令旗向各个方阵发号施令,变六花阵为鱼鳞阵,唐军的骑兵在鱼鳞阵的后方,葛逻禄的骑兵在他们的右翼,宁远国的军队在他们的左翼。 大食军则排成了九个方阵,其中两个方阵是从河中九国招募的粟特胡人,而他们骑着阿拉伯马的骑兵就占了两个方阵,总数超过了一万人。 齐亚德率先命令步兵方阵向前挺进,他的初步计划是先让步兵与唐军交战进入胶着状态,然后派出骑兵从两翼向后包抄。 盘羊角做成的羊角号子发出了呜呜呜的声响,这低沉的响声一结束,对面唐军的阵列中响起唢呐强劲的音调,安西军将士随之发出喊杀声,闷雷在地平线上滚动。 大食军开始向前进军,双方之间隔着三箭之地的草甸子。他们的进攻丝毫不乱,依然保持着阵型,前排兵卒手中擎着大盾,为后方的弓箭手提供遮掩保护。 李嗣业眼观对方进入到伏远弩的射程之内,立刻下令军阵将伏远弩车推到前排,排成壮观的一长列,每个伏远弩都有两个壮年汉子以腰力上弦,弩手调整方位瞄准了缓缓接近的大食军阵型。押官们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横刀。 “一,二,射!” 伏远弩弓弦振发的声音犀利入耳,第一波的羽箭抛出向天空,又从空中洒落下来,如同并列扫来的冰雹。 第五百九十九章 初次战役交锋 在唐军和大食军阵型相距三百步远的时候,伏远弩开始大显神威,这几乎是普通长弓的两倍多的距离,当它发出的箭杆从天空中抛落下来。大食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在方阵指挥的命令下将大盾举过头顶。 大食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起,大盾拦住了箭杆,但依然有不少落到阵列的中后方,留下了许多具尸体。 伏远弩再次发射,不再追求齐射的效果,弩手们开始各自寻找目标,零星地击杀正在稳步接近的方阵,这种情形就像是明知前方是死亡,还要驱赶着人硬生生去受箭,他们面对的心理压强有多大可想而知。 大食军方阵逼进了擘张弩的射程之内,两军阵列相距二百三十多步,有了单兵擘张弩的加入,敌军所承受的打击也越来越密集。 擘张弩手分为前中后两队,双腿蹬弩背双手拉弦以腰力来上弦,然后站立或半蹲在地上瞄准发射,唐军军弩所做的望山也十分精巧,并且已经掌握到三点一线的精髓。前队射完后中队补位,中队射完,后队再上如此似车轮般来回轮换。 漫天的箭雨如飞蝗朝着大食军阵型落下,几乎难以忍受的大食军举起长弓还击,但这时还远不到弓的射程之内,双方列阵站立的位置风向突然变化,本来只是干扰的横风变为了迎向大食军方向的顶风,箭矢群歪歪扭扭地落在唐军阵型前方的空地上。 负责指挥射击的押官康怀顺见此情形,连忙高声喊道:“加快速度,给我瞄准一点,射!” 他的意思很明显,列阵奔行的大食人很快就会冲入双方都能够互相伤害的射程,趁着这个机会擘张弩的箭矢赶紧不要钱地抛洒过去,大食军接连不断发出惨叫声倒下,本来严密的阵型已经出现了许多空洞,就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航船。 敌军将领拉苏尔发出了强烈怒吼声:“给我往前冲,接近他们迅速还击!” 这时双方已经接近到一百六十步,唐军的单弓弩也开始发出神威,许多臂力大的弓手也已经开始手痒加入了抛射过程,而之前的伏远弩依然在发射箭矢,只有近距离才能够感受到它动能的恐怖,大食人手中擎着的木制大盾竟然直接被洞穿,连同胸口都被射透,这时的大食军阵在唐军面前,仿佛一个毫无防护的婴儿。 李嗣业始终骑着马站在中军预先堆好的土坡上,这样可以稍稍看清前方的战事,他始终关切地注视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连每一个士兵的动向都想要掌握。 他回头立刻对毕思深说道:“给田珍的瀚海军骑兵下令,同时给葛逻禄顿毗伽骑兵下令,让我军左右翼准备陌刀队,大食步兵阵无法快撑不下去了。大食骑兵即将两翼出击救场。以骑兵对抗骑兵冲势,以陌刀队作为杀敌助力。” “喏!” 中军立刻用唢呐发出了吹奏信号,传令兵站在塔上挥动五方令旗,两翼的骑兵很快做出的战斗调整,两翼的陌刀队也站在了前列。 双方阵列接近到一百米范围之内,敌军的长弓手终于找到了还手的机会,他们简直要在长距离的奔行中憋坏了,挨打如此长距离不能还手,简直是要把人给逼疯。大食军的弓手们发出怒吼声接连不断地抛射箭矢,但是唐军阵型中的弓手更多,双方的杀伤力兑换可想而知。 齐亚德冷声下令道:“下令,骑兵冲击两翼,步兵第二方阵紧贴上去,第一方阵快要撑不住了,让他们分列阵撤退,退到第二方阵后面。” 大食军企图以两翼骑兵冲击唐军的阵型,分散唐军的攻击力,以迅速达成第一方阵与第二方阵的顺利轮换。 “骑兵!上!” 身后背着黑旗的大食将军一马当先冲了出来,黑色的阿拉伯马毛发发出闪亮的光泽,他们的手中攥着骑枪,马蹄跳跃在地面上激起了阵阵尘土。 田珍的瀚海骑兵正在左翼的位置,为了给对方的骑兵以最大杀伤,他拽着马缰刻意控制出击的时间,要给步兵的陌刀队留出冲锋的距离。 “所有人,稳住!不要动。“他喊出这句话的同时,身下的战马正在烦躁地双腿踢踏着土地,连它们等不及要去饮敌人的血了。 敌军骑兵距离他们还不到一百五十步,可以清晰地看到烈阳下他们身上覆盖如流瀑一般的银色锁子甲,他们手中端着骑枪,调整速度有条不紊地向前冲锋。 “一百步,稳住!” 双方已经接近至六十多步,唐军的左翼阵列中抛射出箭矢,但只造成大食军寥寥几十人的伤亡。 “马槊队!骑枪队!冲锋!” “陌刀队!上!” 双方都是轻骑兵,于是在冲锋的短暂过程中,他们先拉满了角弓进行一轮抛射,然后才从背上解下马槊或骑枪,两军在接近的过程中均开始放慢速度,战马相遇的同时前排也开始了互相攮刺。 陌刀队紧跟在骑兵的后方冲了上去,他们很好的补充了骑兵稍显不足的灵活性,成为了步骑搭配的反骑兵战队。陌刀兵在战马的空隙中穿过,银色的光芒高高举起,闪电般地劈将下去,战马和兵卒同时发出了悲鸣声,如同一座小山般轰然倒塌。 右翼的情形与左翼类似,只不过葛逻禄骑兵与陌刀队之间的配合不甚默契。双方在两翼进入到短暂的胶着之中。 战场的中央大食的第一方阵与第二方阵的交替并不顺利,因为唐军的方阵趁着这个时候竟然向前推进了,他们箭矢的杀伤力远胜大食军,在推进的过程中逐渐把攻击的重心转移到后方的第二方阵上,第一方阵成列地撤退得益于阿拉伯人沉着稳定的战斗素养,但这场战斗的意义已经不大,就算再支撑下去,败退的依然是大食人。 齐亚德果断地下令吹奏退兵号角,阿拉伯人的方阵迅速向后撤退,在后撤的过程中阵型依然稳固,后队高举着盾牌阻挡唐军追射的箭矢。骑兵也迅速脱离战斗逃脱战场。 李嗣业立刻命令所有人停止推进追击,此战的第一天算是落下了帷幕,双方并未分出胜负,但大食人的损失要大很多。 大食军撤回到营地中,继续砍伐树木加固营盘,防止对方深夜袭营,李嗣业也把中军撤到了高台上,双方都在修整准备接下来的战役。 第一方阵的将军拉苏尔怒气冲冲地返回到营地中,他身中三箭血染战袍,追在齐亚德身后恨声问道:“为什么要退兵?唐军快要撑不下去了!” 齐亚德转身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双方主力尚未进白刃交战状态,第一方阵便已经伤亡近三成,唐军撑不下去?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们的人数是唐军的两倍多!” 齐亚德冷静地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两倍不够,我们要继续增兵,立刻传令撒马尔罕驻军,要他们将三万人全部派来,只留下少数人驻扎留守。” 他庆幸自己没有相信唐军将领写出的那封求和信和他们散布的假情报,今天这场战役也绝对不是一个畏惧战斗的人能指挥出来的,若不是他手里还掌握着一张犀利猛烈的底牌,他也绝对不会冒险主动前来打这一场胜面并不大的战役。 第六百章 双重无间道 李嗣业盘膝坐在中军大帐的正中央,戴望和岑参坐在左侧为职参谋人员,程千里、马磷、段秀实和田珍、毕思深、康怀顺、等人坐在右侧为武将。 田珍有话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今日为何不乘胜追击?” 李嗣业反问他道:“谁告诉你我们今天胜了?” “我们反制住了敌军骑兵的冲势,还把敌军的第一方阵打得轮换后撤,敌人吹号角退兵,我们就应该一股作气冲过去击垮他们。” 众人摇头发笑,仿佛军队中就应该有这么一个勇猛加滑稽的角色,平时能够调节气氛,关键时候大吼一声能壮气势。 李嗣业大声笑道:”哪儿有这么顺利,今天不过是双方的一次全方位战斗力的试探而已,怎么可能一场战役就打垮敌人?大食人纪律严明,作战沉着,并且有骆驼和马匹这两样超长的运输能力的工具,他们有可能会增兵,我们也要增兵。岑参!” 岑参站起来叉手道:“属下在!” “速写就加急公,命疏勒镇镇使赵崇玼率军前来渴塞城外支援,命北庭天山伊吾军各抽调两千五百人,接替疏勒镇防守。” “喏。” 段秀实主动叉手问道:“据说大食阿拔斯王朝军队的主力全部集中在呼罗珊总督麾下,大概有近二十多万人,如果对方倾巢出动,我们即使增兵两万五千人,也恐怕力有不逮。大夫,要不要写奏疏送往朝廷要求河西节度使派兵支援。” “写奏疏当然是要的,但不必劳烦安思顺派兵前来,我们与河西军长期互不统辖,协同作战不会有默契。如果对方倾巢出动的话,我们最多可增兵至三万人,集结安西北庭大部力量。一个战术得当的将军指挥的数量极限是三万人,超出三万就需要分兵,否则尾大不掉难以转圜。” 他又对段秀实吩咐道:“立刻给朝廷写奏疏,希望圣人给河西安思顺下令,让他们调动民力支援粮食。如果此战能胜的话,我们就要进入不要补给线的长途奔袭作战了。” 第二日大食军坚守在营地中拒不出战,李嗣业命令大军到敌阵前挑衅,用伏远弩对着敌营发射了几十支火箭,然后从容撤退。 火箭引发的营地起火给大食人造成了一定的扰乱,但火焰很快被扑灭,敌军并未伤筋动骨。 第三日,依旧如此,敌军仍然坚守在拒马和排墙后面,用长弓和抛石机向唐军反击。 第四日,双方并未有实质性的动作。第五日第六日依然如此 直到第七日,大食人的援军率先到达,三万人加入到战斗队列中,大食军总兵力达到了七万五千人。齐亚德率先发动攻击,当日唐军坚守在营墙后面只以弓弩还击,拒不出战。 直到第八日,疏勒军前来支援,安西军总兵力达到两万五千人,李嗣业率军结成六花阵,与大食方阵进行试探性的摩擦,可能双方都认为决战的时机不到,竟都没有发出有效的进攻。 大战前的最后一夜,大食军的耐心也终于消失了,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作战。 齐亚德的营帐中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他就是西葛逻禄的叶护顿毗伽。此后不久,唐军的阵营中也来了客人,乃是顿毗伽的次子伊顿。他们父子二人同时出现在敌我双方的营地中,这不啻为双料二五仔的阴谋互换,双方谁胜谁负仿佛已经有了定数。 先看进入齐亚德营地大帐中的顿毗伽,他看似沉稳有度,实则内心慌乱,如果没有一定的演技根本撑不起这一场,还容易被人看透。 他盘膝坐在营帐中,还好帐中只有齐亚德,这位大食将军展颜而笑,用突厥语说道:“顿毗伽叶护,明日便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有了你的加入,我们将获得最终的胜利。” 顿毗伽故意沉了一下眉头说:“我们的条件要重新谈一下。” “让你占有怛罗斯城,把怛罗斯以东的草场划归给你,给你一万枚萨珊金币,这条件还不丰厚吗?” 顿毗伽冷笑出声:“我葛逻禄一旦背弃安西都护府,就等于与大唐帝国正式决裂。安西四镇有敌强兵在侧,我如果不给自己讨点保命的本钱,仅仅靠投奔你们大食,如何能够躲过日后的灾祸?” 齐亚德笑着问他:“那你还想要什么?” “贵军一旦取胜,马上就能攻克拔汗那的国都渴塞城,将整个葱岭以西河中之地尽收囊中。而我只要怛罗斯和建曳城两座城池的管辖权和两万枚萨珊金币。” “你,”齐亚德指着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你要的也太多了,不过,我可以答应你。” “两万枚金币我现在就要,算是预付给我的订金,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好,来人,把金币给顿毗伽叶护抬上来。” 四名大食兵卒抬着箱子走进帐中,掀开箱盖露出金光闪闪的金币,看得顿毗伽双眼放光,他从李嗣业那里已经赚取了一万枚和一箱丝绸,如今又在大食人手里得到两万金币,抛去其它的条件光这些就够他挥霍一阵子了。 不得不说这被当做关键性棋子站队的感觉不要太好。 顿毗伽的二儿子伊顿特勤站在李嗣业的毡帐内,他的对面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戴着紫檀木面具的戴望,另一个便是安西军的节度使李嗣业,两位都盘膝坐在地上。 李嗣业给伊顿特勤扔过去一个蒲团:“伊顿特勤请坐。” 伊顿特勤躬身致谢后,盘膝坐在了上面,朗声说道:“父亲让我来通知李大使,他被大食的齐亚德将军叫去,承诺要在明日内反水掉过头来攻击安西军。” 李嗣业伸出两个手指头说:“让他反。” 伊顿吃惊地瞪大眼睛说:“双方激战当场,我父亲一旦反水,你们安西军就会一败涂地。” 李嗣业粲然发笑,扭头对戴望说道:“把地图取出来。” 戴六郎从怀中掏出地图,铺在两人面前抬头看了一眼,又指着上面讲解:“五十里外是真珠河,而这边是我们交锋的战场,我今夜会派安西军半数的兵力撤退到真珠河南岸,为了防止被大食人看穿,这些撤掉的唐军就用宁远国的军队来代替。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明日战场上,双方对峙激战正酣时,你父亲率领葛逻禄骑兵掉头袭杀我军,我军一触即溃慌忙往真珠河南岸退去。” 李嗣业接过戴望的话继续说道:“这个时候你的父亲就该作为大食军的先导,一路向南追击我安西军,率先渡过真珠河,等大食军全线渡过河面立足未稳之时。你的父亲就该再反水一次,与我军掉过头来反杀大食军,将他们杀得溃不成军。” 伊顿惊异道:“反水两次?” 李嗣业嘴角露出满足的诡笑:“没错,前一次是假反,是给大食人看的一场戏,第二次才是真反,要将七万大食军尽数消灭在真珠河南岸,事成之后你们进驻碎叶城,你的父亲获葛逻禄可汗的封号。” 伊顿特勤对于父亲这种游走于两大帝国之间玩无间道的做法十分反对,但此刻也不得不慎重对待。朝李嗣业躬身抱胸行礼道:“李大使请放心,忠人之事,必当信守诺言。” “在这种条件下,我相信你父亲的忠诚。” 伊顿站起身来,再次向李嗣业行礼:”既然如此,伊顿回去向父亲汇报。” 他转身走到营帐门口掀开了帘幕,李嗣业的声音在身后问道:”特勤不去看看你的两位母亲和兄长吗?“ 伊顿身体颤抖了一下,才说道:“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会再见面的。” “没错,这不仅关系着你一家的命运,也关系着整个葛逻禄的命运。” 第六百零一章 伪装败退 渴塞城前的草甸丘陵下,两军再次摆开了阵列。唐军以偃月阵型排列,两翼的月牙分别正是葛逻禄的骑兵和瀚海军的骑兵,正中央月弯方阵是安西军中军的一部分,而在月背面人数占多的方阵,全是宁远国临时征召起来的兵勇。 按照偃月阵的排兵布阵方式,领军大将应该在月背面坐镇指挥,但为了配合演出中军被葛逻禄反水冲垮而全线溃退的阵势,李嗣业把中军所在摆成了空架子,只有烈烈招展的节度使六纛和门旌。而节度使本人却化身成为一员陌刀将置身于月弯阵前方,发出军令的五行令旗也转移到了这里。 偃月阵的好处就是不容易被敌军发现月背面的虚实,这道阵型唐军的总兵力不过八千人,其余全是葛逻禄和拔汗那军队以及临时招募的兵勇。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虚假的主力在大食人的攻势下坚持不了太长时间,这需要葛逻禄在适当的时间反水,才不会被人看穿。 对面大食的列阵呈现出四个并排的品字形结构,最前方的是敌军的骑兵共两万人,后面的步兵阵为五万五千人。 齐亚德这次也改变了战法,决定派出一半的骑兵冲击对方的月牙正中心,步兵阵紧随其后朝敌军压迫过去。此举实际上是为了吸引左翼瀚海军的阻击,给葛逻禄顿毗伽的反水创造有利机会。 “骑兵军,进击!”他命令身边的旗手挥动令旗。 阿拉伯马灵活稳健地踢踏着尘土前冲,它唯一的弱项就是没有突厥马那样的速度,但易于调整控制,从高速奔跑到停下来的间隔很短,最适合对步兵方阵的冲击。 大食骑兵在马上解下了角弓,身体紧紧伏在马背上,等待马匹冲入唐军的弩箭射程内。这边伏远弩早已经绷满了弓弦,擘张弩也已经被平端在手中,李嗣业所在的中军每个人都拥有一把角弓或长弓,他们搭上羽箭虎视眈眈,准备迎击飞扑过来的大食骑兵。 从骑兵奔入三百步范围至突到步兵阵前伏远弩只有两次射击的机会,擘张弩和长弓也只有两次,负责指挥的马磷将军死死盯着目测距离,马蹄刚突破界限,他立刻挥下旗帜高声暴喊:“射!” 箭雨如飞瀑密匝匝地射出,落在冲锋的马队中,伏在马背上的敌骑兵不少都中了箭,甚至有马匹被几十支羽箭照顾到,跑动中翻倒在地,打着响鼻血水流淌。 敌骑很快接近了唐军前锋阵列,前方已经由弩队换做了陌刀手,但马匹是不敢硬着头皮往上锋刃上冲,他们利用阿拉伯马的灵活性迅速减速,像剃刀一般斜削着唐军的前阵,骑枪平端起刺中了前排的兵卒。迅速转向掉头。 马磷在军阵中央挥动令旗,命令左翼瀚海骑兵对敌骑兵包抄掩杀。 “骑兵队!上!”左翼的瀚海骑兵迅速与敌骑兵混战在一团,唐军的战锋队也迅速扑出,对大食骑兵进行砍杀。 大食后方的四个步兵阵迅速压上来,两军进入短暂的胶着阶段。 马磷再次下令道:“后方中军撤退!” 就在他发出命令后,后方的军队开始缓缓后退,大食将军齐亚德遥望唐军的队伍,口中喃喃说道:“现在就是葛逻禄最佳的袭杀时机,顿毗伽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他的话音刚落,唐军阵列右翼的葛逻禄骑兵迅速朝偃月阵月背处的虚假中军阵营袭杀过去,后方的宁远国兵卒本来就训练不精,经过这么一反冲乱做一团。 李嗣业站在前方回头看到了这一乱象,趁机高声喊道:“不好了!葛逻禄反水了!葛逻禄袭杀中军李大夫!快回去救援!” 这句话是一句暗语,命令众人按计划下一步行事。瀚海骑兵在后方阻击大食军的追击,所有人开始有计划有组织地往真珠河方向撤退,葛逻禄以追击为名挡在他们的后方,以免让大食将领看穿他们的乱中有序。 安西军的乱是乱中有序,宁远队可就是真乱了,这场假戏必须要有一部分是真的,他们不知其中的真相,在逃跑中留下了许多尸体。 宁远国王一直跟着李嗣业在前阵中,与唐军一起撤退,这位国主心急如焚地大声问:“我们要败了吗?我的都城要丢了吗?李大夫,你倒是说句话!” 李嗣业反手拽着他的马缰,拉着他的马一起往前奔,大声笑道:“怎么会败,我们安西军主力不在这儿,渡过真珠河之后,我再给你看好戏。” “我知道你肯定有后手,但是我国招募的勇士有很多人都要死,你玩得太大了!” 李嗣业逆着风大声喊:”不会死太多人的,我派田珍率领瀚海军骑兵在后方且战且退阻击大食兵,葛逻禄挡在我们后面追,他是,河边有我们的人接应。等打赢这一仗,我特么补偿你!” 大食的步兵阵臃肿庞大,要追上撤退中的唐军并非易事,最大的威胁是大食的骑兵,一定要有效阻滞他们的追击,至少要让他们落后在葛逻禄骑兵后面。 田珍领着瀚海军担当了这一重任,他们放风筝似地与大食军相互冲锋,然后迅速撤出放箭,然后再折返回来继续纠缠。 五十里的路程,李嗣业率领后撤的唐军一个时辰内到达,所有人都跑得气喘吁吁,就连身边驮运给养的牲口都累得口吐白沫,眼下又要渡河,对人的体力是个极大的考验。 真珠河正值春夏之际水位上涨,幸亏接应的唐军连夜在河边扎了几十个木筏,两岸用绳索来回牵引,才能够提高运输能力。 李嗣业站在河畔大喊:“不会水的上木筏!骑马的,会水的都可以从上游和下游处涉渡过去!两条腿给我捣腾快点儿!别一会儿大食人都攻过来了!” 岑参在一旁劝道:“李大夫,你先渡过河去,南岸实在是太危险了!” 李嗣业回头瞪视了他一眼道:”你个书生你懂什么!我的牙旗如果已经渡过南岸,会使渡河将士军心不振,现在我还在北岸!就是告诉他们,我李嗣业不会抛下兄弟独自一人逃脱危险。” “快点,会水的赶紧游过去。” 很快葛逻禄骑兵追到了岸边,他们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到唐军都撤到对岸之后,才大喊大叫朝着对岸发射箭矢。 “别让唐军他妈的跑了!给我渡河去追。” 瀚海军仗着突厥马超强的短程冲刺力,绕过葛逻禄骑兵从上游处涉渡过河。 顿毗伽终于和大食军合兵在一处,成为除去大食骑兵外的另外的独立的骑兵军种。主将齐亚德骑在马上大声赞许道:“今日一战能够毕全局之功,全赖顿毗伽大可汗突举义旗,弃暗投明,我要向哈里发给你请功。” 顿叶护不自然的咧起了嘴:“可汗?还是大可汗?” “没错!”齐亚德大声笑道:“如果我们能把唐军完全赶出葱岭,能完全掌握与印度河诸国接壤的瓦罕走廊,能控制整个大小勃律和吐火罗境,到时候我就向哈里发请功,任命你为盘踞碎叶川、怛罗斯、渴塞城三地的大可汗,你只需接受真主的祝福,加入真主的怀抱,向哈里发效忠即可。” 敢情是要让我信教,顿毗伽暗自咧了咧嘴,上前抱胸说道:“尊敬的将军阁下,我愿意为大军的先锋,渡过真珠河继续追击唐军,葱岭的千里崎岖道路,将成为唐军的埋尸之地。你看如何?” “好,大军继续渡河,追击唐军。” 第六百零二章 真珠河大战 程千里和段秀实、赵崇玼带着安西军的主力一直等待在真珠河的南岸,等到李嗣业带着唐军和部分溃散的宁远队渡过河流后,双方才又汇合在一起,躲在河岸不远处的丘陵背后,等着大食军队渡河。 田珍的瀚海军最后到来,他麾下的骑兵在此战中损失最为严重,损失了一千多匹马和人,整个人也显得尤为颓废。 他烦恼的是李嗣业为何非要搞这种技术难度高的阴谋诡计,因为万一有个闪失,诈败就会变成真败,连同宁远军、中军在内的所有人都有可能葬送在真珠河南岸,就算诈骗大食人渡过河之后能够反杀大胜,但牺牲的人就的牺牲掉再也回不来了。 李嗣业拍着他的肩膀说道:”田兄不要太过伤感,打仗就像做生意,如果连本都舍不得下,怎么能够赢下更多。等此战过后,我分给你三千匹大食马,与你们的突厥敦马进行配种,便能产生最优良的马种。” “才三千匹,有点少吧。” “休要跟我讨价还价,别看现在是三千匹,等到将来大胜,我能给你更多。” 前方的斥候赶过来报信:“大夫,葛逻禄骑兵已经渡过河水,正在河边列阵,请李大夫示下。” 他挥挥手道:“再探再报!” “大食军前军已经渡过河水,两军正往这边开来!” 李嗣业立刻精神大振,拍着膝盖站起来大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列阵,瀚海军和安西骑兵军,作为第一攻击梯队在前方,准备反击。” 齐亚德将军骑着白驼刚刚渡过河水,手搭凉棚望向前方,疑惑地自问道:“顿毗伽不是要为我军先导吗?怎么渡过河水进展缓慢?他的前锋到了哪里?” 他的话音刚落,顿毗伽骑兵的前锋已经绕了一个半圆,扔掉了大食发放的黑旗,朝着刚刚渡过河的大食军队冲来,口中发出呜噜呜噜的怪叫声。而本来溃败的安西军以两翼为骑兵,中心为步兵方阵的偃月也快速朝河边扑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接连吃惊地大叫了三声,才开始反应思索:“顿毗伽两次反水!不,不!他没有反唐军,他是在拿我当猴耍!这个畜生!” 这七万人可是艾布总督的精锐,若是让他都给葬送在这里,非让他用鞭子抽死自己不可。 大军已大半渡过河,如果再下令反渡,一则时间上来不及,第二把后背留给别人是非常愚蠢的事情,第三已经渡过河的与正在渡河的挤在河中,任凭唐军强大的箭阵,水面上必定是覆尸成堆,鲜血染满河水。 “快,前军给我结阵,给后军渡河创造时间!” 已渡过河的多半是装备精良的骑兵,应该能够和唐军顽抗一阵子,等到他的大军全部渡过河水,谁胜谁负还在两说。 一场骑兵对骑兵的厮杀在河滩上开始,双方先是以弓箭互射,很快便进入横刀与大马士革刀的对砍,葛逻禄骑兵包抄左侧,安西军骑兵搭配重步兵陌刀队中央挺进,右侧乃是瀚海骑兵军的殊死攻击。 他们根本没有给出阿拉伯人冲锋的距离,所以被压迫在河滩上不能运动的骑兵,必将陷入被动挨打的地位。 横提马槊的小将把一名手执骑枪的大食兵穿透了胸膛,精钢的槊首轻松地撕破了锁环甲的连串,将其挑落在马下。 冲锋的马弓手敢于在距离敌骑兵六七米远的地方拉开弓弦,连敌军呲起的黄色门牙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松开弓弦,敌军捂着嘴栽倒在地。 陌刀队结成了一字长阵,挥着刀锋向前推进,长刀劈下后血肉迸裂,一匹匹健壮的马儿被砍翻在地,湿润的河边空气中也弥散着血的味道。 李嗣业领着中军站在丘陵上不由得叹气道:“可惜了,那可都是些好马呀。” “李大夫不必怜惜,现在是敌我双方激战之时,等敌军溃败的时候肯定是有俘获的。”程千里在一旁淡然说道。 他的对手齐亚德,不过现在已经不能算是对手,齐亚德将军终于支撑不住了,调转了骆驼往河对岸逃去。骑兵们跟着他拨转马头往河水中跋涉逃窜,一些渡河的士兵还在水中泡着,就又得返身往对岸扑腾,刚刚渡过河,还有渡过河正在河边苦苦死撑的兵卒们,也终于转身往河水中游去。 “传令下去,全军追杀敌师。骑兵渡河包抄掩杀,步卒在后方堵截。” 唐军的步兵阵赶到了河边,对着像鸭子般布满水面的大食军一阵狂射输出,长弓和擘张弩,竹竿弩发射出不同的箭矢。几名大食兵尚在水中扑腾着,下一秒后背上已经插了几支箭簇,血水从水面上泛起,逐渐染红了整条河,缓缓朝着下游飘去。穿着锁子甲的尸体漂浮在水中,竟然逐渐淤积了河水,不知是水面变得粘稠,河水的流速变慢了。 许多人捏着鼻子蹲在水底,缓慢地游走不敢露头,接连不断的箭矢落在水中,一个又个同袍倒下,身体倒入水中晕染血丝扩散,鲜血沿着嘴巴不间断地溢出,他们能够看到他们惨白的脸。 一匹阿拉伯马渡河的同时翻倒在水中,马身压中骑卒的右腿,使其不断地挣扎尖叫。他仅能从水面上探出一个手掌,然后水波荡涤,气泡不断地向上涌动。嗖一道破空的箭矢掠过,他的手掌也被穿出血洞中,最终扑打在水中。 唐军紧追在大食人的背后渡过了真珠河,李嗣业站在河岸边给各军各营高声下令道:“都给我听好了。某给你们要追杀的敌人估价,砍一颗步卒的人头三百钱,骑兵四百钱,军官百夫长以上翻倍,千夫长翻四倍,军团长翻八倍,谁要抓住齐亚德不论死活,奖励萨珊金币八百枚。缴获马匹军器上缴,缴获私人财物归自己!” 渡过河水的骑兵步卒们欢声雷动:“李大夫英明!李大夫威武!” 李嗣业挥手示意众人安静,继续高声喊道:“现阶段只准追击到怛罗斯城,我可以给你们各自指挥的权力,但最终必须在怛罗斯城下汇合!记住这条军令,违背者当斩!” 各营的押官们纷纷叉手称喏,欢喜地各自召集部属,以营为单位向大食人发起追击,临阵对垒是用命来赚功劳,但追击溃兵却是用双腿来捡功劳,如果你双腿跑的慢,那就别怪兄弟部队抢先了。 为了给步卒军队留下立功的机会,不至于让骑兵给抢光,李嗣业给瀚海军的田珍和率领安西骑兵的王滔下令,骑马的只能追击骑马的,不得抢步卒的功劳,谁若是敢违背,功勋减半饷钱全免。 这道军令对宁远队和葛逻禄骑兵同样有效,命令一下,唐军除去中军之外,所有参与此战的兵将都加入到对大食残余兵力的追击之中。 事实证明粗放散养的方式能创造主观能动性,驱使他们追击敌人的不再是军令,而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更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财产和衣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虽然这利显得太血腥了些,但确实是军汉们实实在在对生活对财富的向往。 第六百零三章 节度使职责 通往怛罗斯城的山川丘陵间,追击的唐军已经扩散成为一个长线,如同张开的大网捞捕落单的鱼儿。 从真珠河到渴塞城的前半段,唐军还在收拢这些成群的大食俘虏,但追到了后半程,谁也没有这样的闲心了,遇上流散的敌军,他们直接抢劫之后,杀掉取了人头。 尽管李大夫一直宣布每抓住一个俘虏比人头多五十钱,但多数人还是认为带一个大活人追击不方便,更何况双方语言不通,就连寂寞了解闷的作用都没有,倒不如少挣五十钱来得痛快。 不远处暴晒的戈壁滩上,一个逃亡的大食士兵拄着拐棍衣衫破损,他的锁子甲早已扔到了半路上,他每奔跑几步便要回头去看,唐军已经从后面追上来了。 虽然已三天没有进食,但他依然用拐棍撑着身体强行赶路,耳听得身后传来马蹄跳动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回头挥起只剩半截的弯刀,奔过来的骑兵俯下身,手中高举横刀劈了下去。大食兵卒倒在了血泊中。 这骑卒回头对落在后面的唐军步7卒喊道:“这个白送给你了啊。” 八月底,唐军才正式来到怛罗斯城下,城中的留守的少数大食军早已逃窜,宁远国和葛逻禄军队也来到城中,当天晚上三方在城中空地上举行了一个小型的篝火晚宴。 即使是经历了战争之后,城中的娱乐活动依然不会缺乏,散布在河中各地的康居美女在篝火周围舞蹈,引得坐在地上的军汉们拍手叫好。 李嗣业端坐在正中央,葛逻禄叶护顿毗伽和宁远国王窦悉达分别坐在他两侧,频频向他举起杯盏。 “李大夫运筹帷幄,一举击溃阿布的精锐大军,令我等景仰佩服。” 这些少数民族的吹捧能力没有一点的技术含量,听起来让人尴尬,李嗣业也只能淡然地装作很受用,端起酒盏回敬对方。 “李大夫立下破大食军之奇功,回长安叙功圣人定然大喜,到时候左迁开府仪同三司,说不定会封公称王。” 他放下酒盏,双手撑着案几的案面,目光左右睥睨着两人,淡然笑道:“这算什么功勋,河中诸如康居康地,安息安国,南谧米国,珐沙史国,贵霜何国都还握在大食人手中,吐火罗十八州就有十四州在大食手上,我怎么有脸进长安向圣人索功?” 两人目瞪口呆,他们敢保证李嗣业接下来肯定有惊人之语。 “这功劳都不算大,李大夫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他嘿笑一声说道:“既然初战告捷,接下来还该有战事。顿叶护,宁远王,我欲募集粮食在六天内完成修整,每人准备两个月的干粮,长途奔袭进攻康居故地撒马尔罕,安息州布哈拉城,大食军事重镇木鹿城,边陲重镇赫拉特,还有呼罗珊的首府图斯城。” 果然,有种人不敢吹捧,一吹捧他就想上天。李嗣业竟然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还想带着军队往河中打,还想直捣呼罗珊的首府。大食军的战斗力你们也看到了,与吐蕃军不相上下,与这种强敌打仗,永远获胜那是不可能的。 “李大夫请三思呐,我三军虽然消灭了大食军七万精锐,但艾布麾下像这样的军队还有很多,所以在下建议大夫先消化现有的胜利成果,日后再徐徐图之,如何?” 这是顿毗伽一半出于私心一半为他担忧的劝谏话语,连宁远国王窦悉达对他的胜利都不看好,所以在一边沉默以对。李嗣业抬头望向坐在下首处的唐军将领们,问道:“你们认为呢,你们认为我该不该在我军气盛之时长途远征,还是放弃进攻保持现有的胜利成果。” 程千里率先叉手,神情犹豫地说道:“李大夫,我们与大食之间,本来有葱岭与河中的缓冲之地,如果硬要把河中夺在手中。就等于和大食国的边界相邻,如此一来反倒对局势不利,倒不如保持现状为好。这一战我们打垮了大食军七万精锐部队,胜三倍之敌已经是扬眉吐气,想必大食人知道厉害,必然不敢再来挑衅。就不必再节外生枝了吧。” 李嗣业心想,程千里有私心,个人思想作祟,不可取信。 他又问坐在他下方的副都护王正见:“正见,你呢?” 王正见已经是五旬老将,苍髯如秋草垂在胸口,对着李嗣业叉手道:“李大夫,虽然我支持程都护的意见,但大夫若要长途远征,我王正见甘当前锋。” 看看,还是这老将会说话,两边儿都不得罪。 李嗣业又问马磷:“马将军如何说?” 马磷坦然说道:“我支持程千里将军的话,但我不同意他后面的说法,胜三倍之敌还不一定能吓住大食军,我们应该稳固在怛罗斯城一线,派军队在此留守,而不是继续远征。” 他最后把目光望向了田珍和段秀实,如果他们两个也反对的话,这场远征之旅可以就此作罢了,毕竟强扭的瓜不甜,违背军心本就是不利之举。 田珍端着酒碗站起来大声道:“别人我不知道,老田我是支持大夫远征的,原因不为别的,既然我们打赢了,为什么不接着打下去?万一这七万人就是大食军的最强战力呢,万一他们留守的人比他们还糠呢?现在不去打,等人家元气恢复了,已经摸到了我们唐军的路子,再想一战而击溃他们就不容易了。” 李嗣业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中很是感慨,田珍不愧是跟我一起从长安出来的,与自己也算英雄所见略同。 “段秀实,你呢?” 段秀实也长立而起,坦然说道:“我支持李大夫长途奔袭攻破康居故地,从大食人手中夺取河中的控制权。守土从来没有什么缓冲一说,只要敌人野心够强,他们是不在乎山川地势险峻的。同样我们也不在乎,别忘了高宗龙朔年间,葱岭以西三十六国内附,高宗俱封他们为羁縻州都督司马,这里原本就是我们的地盘!只因后来大食国不断东侵,朝中武后当政,又有韦氏之乱,朝廷无瑕西顾,所以才使河中故地沦丧敌手。如今大夫初战告捷,击溃并消灭了大食军精锐主力,值此良机更应该趁机西进,将河中及吐火罗境全部收归我有,恢复我大唐高宗时西域之版图!” 李嗣业哗啦一下站了起来,这话可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只是赞成和反对的比例还是反对者居多,他扭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身后右侧,监军边令诚正趴在桌上啃一块鹿骨头。 他遂露出笑容,拍着这太监的肩膀说道:“边公,边公的意见如何?” 边令诚挥起袖子抹了一把油腻的嘴唇,笑道:“这是你们将军们的事情,咱家还能如何说,不过既然难以决断,不如上一封奏疏禀明陛下,由陛下来定夺如何。” “我的边公唉,怛罗斯距离长安达万里,等奏疏送到长安,陛下的圣命再从长安传过来,最快也要三个多月,到时候什么菜都凉了。” 边令诚笑道:“既然你知道长安距此万里,可知陛下设立边镇节度使的职责。何为大使?天子不能亲自御巡边界,所以才以钦差使节代天巡狩。李大夫你此刻就是陛下的替身,你要想想陛下若身在此地,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遵命照做就是了。” 他恍然地点了点头,搓着手掌说道:“明白了,全军修整七日,准备两个月的干粮,七日后安西北庭联军出征!” 第六百零四章 利诱顿毗伽叶护 尽管长安与西域远隔万里之外,李嗣业所有与朝廷之间的通信来往都要有三个多月的延迟,他还是让岑参写了一封奏疏,先将渴塞城战役的前后始末汇报一遍,然后再向皇帝请奏出击大食军所占据的康居,也就是敌军的屯兵之所撒马尔罕。 这一举动可能涉及到先斩后奏,但身为两镇节度使应当有事急从权的应变之举,一切都等待朝廷的决策,就有可能等于自缚手脚。 他的前一封奏疏可能才到达长安不久,也许皇帝正在下旨命河西节度使,对安西进行军粮资助,这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但能多得的便宜为何不占。 如今安西远征军的粮草只供应到渴塞城,所以他才命令兵卒们制作三个月干粮,开始驼马跟随无后勤的作战。 有一种同盟是不牢靠的,说的就是被胁迫的同盟,尽管在大获全胜后,李嗣业将葛逻禄顿毗伽叶护的两个可敦和长子都礼送了回去。但顿毗伽的内心能没有伤痕吗?但凡要脸的男人都会把这件事情当做是一种耻辱,但凡有野心的男人都会把这件事当做对他的激励,他感觉顿毗伽自尊和野心兼而有之。 当你处于这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强势状态的时候,就必须一直保持它,不然你将来落下来的时候。一度在你的权威下瑟瑟发抖的那几个人,到时候就有可能反咬你一口,所以说权力在某种情景下更像是能够上瘾的毒品。 李嗣业的远征眼下需要葛逻禄的支援,因为安西军没有足够数量的骑兵,就算安西骑兵军和北庭的瀚海军加起来也不够,如果他在进攻大食的远征中没有足够数量的战马,战场的主动性就会丧失许多。所以葛逻禄这近一万骑,就是他必须要带的胁从军。 他需要的是顿毗伽的心甘情愿,因为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有时候必须把后背交给某些人,万一他在背后冷不防给你这么一下子,或者说有意懈怠,胜负之数就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当麾下的将领和士兵们紧锣密鼓地制作干粮,整备军需的时候。李嗣业亲自带着礼品酒肉造访了葛逻禄的营地。 顿毗伽的大营在俱兰城以北的草场上,周围地势起伏平缓,当天穹淡蓝清澈时,给人一种庄严辽阔之感,雄鹰只适合在这样的天空中飞翔,驻足于天边孤独的雪峰顶上。 李嗣业带领着队列路过时,牧人们抱胸向他行礼,他们听说了渴塞城战场上的事情,他们对英武的强者有种天然的敬佩和崇拜。 顿毗伽叶护的牙帐在地势最高的山坡上,从山头上俯瞰下去,可以看到营区所有的毡帐,也可以看到远处放牧归来的马群。 他们一家五口站在牙帐围栏门口迎接李嗣业,等马儿走上山坡后,顿毗伽带头抱胸行礼:“尊敬的李大夫我的客人,今日你难道又是来请我去做客的。” 顿毗伽的两个儿子脸上各自流露出不同表情,摩罗特勤有些尴尬,伊顿特勤则满脸警惕,他的大小老婆稍显敌视地看着李嗣业,女人嘛,是允许有些小肚鸡肠的。 李嗣业笑着翻身下马,也用类似的语气回敬道:“我的老朋友,难道只有我能请你到我的地盘做客,我就不能到你的家里来吗?” “李大夫能来,这是我的荣幸,请进。” 顿毗伽掀开帐幕,把李嗣业让进屋里来,将他左上首的毡子上坐下,这是最尊贵的客人的位置,两位可敦虽然对李嗣业不满,但还是笑容可掬地端上来马奶酒和烤羊肉。 “一点粗鄙的饭食,不成敬意。” “很好,谢谢。” 顿毗伽的两个儿子陪坐在右下首,李嗣业多留意了他们几眼,并开口称赞道:“两位特勤年轻力壮,且智勇过人,将来必能接叶护的衣钵,也定能够将葛逻禄部发扬光大。” “哪里,哪里,用你们中原人的话,就只是两个犬子而已,不成气候。还得我这把老骨头替他们撑两年,希望他们到时候能够挑得起这副担子。” 顿毗伽说完之后,赶紧对两个儿子说:“你们可以退下了。” 他这么着急赶走儿子们,可能是怕李嗣业在他们身上找补出什么来。 牙帐内只剩下了他和李嗣业两人,顿毗伽高举起马奶酒说道:“李大夫,你这次来我帐中做客,不只是为了喝酒吃肉送礼物吧。我们这些牧人不喜欢弯弯绕,你还是直来直去的好。” 李嗣业坦率地笑着说:“你不喜欢弯弯绕,但我今日还偏要来这个弯弯绕。” “哦,那你说慢点儿,我怕反应跟不上来。” “好,”李嗣业双手扶着膝盖,望着门幕的方向说道:“葛逻禄偌大的家业,可惜只能有一个儿子继承。” 顿毗伽连连摇头:“这是我葛逻禄内部的家事,况且我如今身体还算壮实,李大夫就不必为我们多操心了。” “如果我的操心对你葛逻禄有利,也不影响你的家庭和睦,这个心也是可以多操的。” “哦,”顿叶护坐正了身体:“愿闻其详?” 李嗣业笑道:“儿子多了有好处,一个萝卜一个坑,多一个萝卜还愁坑吗?等我说完之后,你会遗憾你的儿子不够多的。” 顿毗伽对李嗣业的话吃不透,只能茫然地点点头。 “石国国王那俱车鼻施是前国王贺莫咄吐屯的儿子,贺莫咄吐屯的国王是从哪里来的呢?他是突骑施老可汗默啜的从弟。从前突骑施可汗立了大功,朝廷就奖赏他们的子嗣,让他们去担任羁縻州的刺史,甚至是去当某小国的国主。你的儿子应该考虑前途着落了,一个儿子在家中当叶护,另一个儿子不至于连安身处都没有。如今我安西军收复河中之地,也要重新收拢昭武九国,这不国王的位置不就腾出来了吗?” 顿毗伽也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李嗣业这是变着法地鼓动他参与远征。可之前他已经亲口承诺过李嗣业会带兵参加,唐军提要求,他绝不敢不给面子。李嗣业这么说是担心他耍滑头不出力啊,才故意用诱人条件来坚定他的决心。 他承认自己被说动了,这条件比黄金银铤都要诱人,只是这么大的事情他李嗣业一人能够做得了主吗?万一到时候力也出了,远在长安的皇帝不同意怎么办。 ”李大夫,这做羁縻州的刺史,做一国的国主,这可不是个小事情。这个口你还是不要轻易开的好。” “哈,”李嗣业笃定地笑道:“我既然能够张这个口,就要有九成的把握。只是希望顿叶护彻底放弃对大食的幻想,不要使我内心不得安宁。” 顿毗伽一听,慌忙从羊毡上站起来,单膝跪在李嗣业面前抱胸说道:“李大夫,经此一役我与大食之间再无和缓的余地,只能仰您的鼻息,如果你还不相信某的赤诚之心,顿毗伽愿率我部一万控弦之士,甘为大夫之前驱助你取回河中之地!” 李嗣业上前将顿毗伽扶起,握着他的手感慨地说道:“有你顿毗伽这席话,你儿子这国王当定了。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感觉儿子不够多了” ps:感谢a83530751飘红打赏 第六百零五章 对阵康居城 长安已入初冬,但白日里的阳光依旧是暖矄矄的,这可能又是一个没有积雪的暖冬,皇城前的金光门主横街上,飞奔的马蹄踏着尘土疾驰而过,马上是驿传的信使,当他接近人流渐多的皇城附近时,口中高呼道:“快快让开,碛西大捷!” 百姓对此已司空见惯,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站在坊墙根晒太阳的坊众们懒洋洋地抬起头感叹道:“又有大捷啊,这又是哪里打胜仗了?” 宫城的梨园宫观内,李隆基刚刚戴着尖鼻头给气闷的玉环娘子表演了一段滑稽戏,使得她露出欢笑心情转好。解语花有些时候也需要别人安慰。 太监袁思艺穿过宫门来到唱戏的楼台前,凑到侧立一旁的大将军高力士耳边低语了一句,高力士又蹑着脚步凑到皇帝耳边细声低语:“安西刚刚打了胜仗。” 皇帝下意识脱口而出:“高仙芝又和谁打仗了?” 他连忙抬起袖子蹭了一下嘴,改口道:“李嗣业刚当了节度使,怎么就打起仗来了?” 圣人老爷子最近只记得住乐曲,其余事情忘的太快,高力士低声提醒道:“李嗣业上月就上了一道奏疏,说是石国的王子联合河中九国胡勾结大食,欲兴兵进攻安西四镇。李嗣业御敌于国门之外,已经带兵前往宁远国渴塞城。” 皇帝的这才露出君王的威严神情,直接问道:“结果如何了?” “渴塞城大捷,李嗣业连同胁从番军在内三万余人,击溃了大食来犯之敌七万。” “甚好!不枉朕给予他的信任,嗣业比安禄山能打,比高仙芝忠心,朕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肱骨之臣,等他回长安叙功之日,朕定要好好的嘉奖与他。” “只是陛下,”高力士耐心地听皇帝说完,才补充道:“李嗣业取胜之后并未退兵,而是在怛罗斯城休整了几日之后,远征康居城意图收回河中九国之地。他在奏疏上禀明了原委,按照驿路的速度来算,此刻怕是已经攻到康居城下了。” 李隆基声音不由得拔高几分:“他也太大胆太莽撞了。” “圣人所言极是,右相也认为取胜之后应当稳固地方,而不是贪功冒进。” “朕要说的不是这个,他应该多休整几日,从安西北庭调集更多的兵力,才更有把握取得河中之地。” 高力士张圆了嘴巴愣了一下,才又连忙说道:“右相是担心他轻易出动,把安西精锐尽数葬送。” 皇帝掐着指头算了一下,摇头道:“不至于吧,安西北庭两军共计兵力四万五千余人,他只带走了两万五,动摇不了安西的根本。更何况我大唐治下甘心报国的健儿多的是,可以在全国各地征召补充,不足为虑。” 高力士暗自腹诽,怪不得鲜于仲通在剑南打了那么大的败仗,还能活着回到长安当官,病根找到了。 李隆基琢磨了片刻,又转圜了话语说:”哥奴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李嗣业此番远征定然要耗费大量的粮草,伤亡也必定不会小。你传话给哥奴,让他给河西安思顺下令,从河西健儿中选拔招募一些人,命他们运送粮草前往碛西,提前给李嗣业补充粮食和兵源。“ “陛下思虑周到,老奴和右相所不及,我这就去安顿右相拟定旨意。” 等高力士走后,皇帝安逸在地坐在楼台的廊柱下,开始畅想帝国的荣耀,李嗣业若能大胜,碛西将恢复到先帝高宗所开拓的广阔版图,后世将如何评价他为大唐所创下的全盛时期。 想到这里,他抬头张开喉咙高声下令道:”坐部,给朕演奏一曲将军令!” 进入深秋之后,远征的时机已经变得不太理想,尽管安西军都准备了冬衣,但错过了最佳时机让人的心气儿也受了影响。 九月初大军到达白水城,这里原本有大食的少部分驻军,如今也全部撤走,只剩下当地居住的粟特人。大食人也深谙把拳头缩回去再打人的道理,他们正在收缩兵力,积蓄力量,或者觉得这里根本守不住。 李嗣业命人到城中搜寻打听了一番,才得知白水城战时有两千人的大食驻军,前几天齐亚德带着几百兵残兵逃到这里,把这两千人也带走了。 他挥挥手带着所有人离开这里,继续向前追击,十日后到达了石国都城拓折城,城中依旧没有国王,逃走的王子如今不知所踪,这样正好,他有足够的余地来送人情或者安排自己人。 三日后,他们渡过了真珠河上游的药杀水,这是河中两条大河的干流之一,另一条叫做乌浒河,昭武诸国就夹在这两条河中间,所以被称之为河中。 渡过了药杀水就正式踏入到大食军的活动范围内,距离撒马尔罕就只剩下百余里。 撒马尔罕只是大食人的叫法,唐人称呼它为康居,它是粟特人打造的中亚明珠,拥有最精美的建筑,拥有最美丽擅舞的女子,周边拥有河中最肥沃的土地。不知道有多少客居长安粟特富豪,最初的就是这座城市。把它从大食人手里拿回来,符合全体大唐人的感情倾向。 大食军有九万人聚集在这一地区,周围还有钵息德城、那色波,珐沙城等六座城市,李嗣业不知道齐亚德会在这六座城市如何布防,是全部聚集到康居城?还是按照重要性不同来进行分配布防。李嗣业认为齐亚德不会蠢到一盘散沙全面防御,然后等着他各个击破。肯定有几个城是放弃了的,重点防守的又是另外几个城。 他不断派出斥候进行打探,同时谨慎行军,以防落入战术上的险地,进入大食军的包围圈。 十月六日康居城前,草木秋黄起伏的丘陵间,两军又一次在这里列阵相对。 康居是丝绸之路上的明珠,但它并不适合进行战争防御,通往城内的那密水支流一旦被唐军截断,上万人的饮水问题就会成为他们绝望的来源。 齐亚德手里有远胜于唐军的兵力,他岂能关起门来当缩头乌龟,与其被动防守倒不如再次一决胜负。这里可不是渴塞城前,而是他的主场撒马尔罕。 李嗣业采用的是标准的六花阵型,六个方阵围在中军前后左右,位于正中央的中军多为进攻型的陌刀重步兵和左右翼两万多名骑兵,可以同时向五个方向进行支援。六花的左虞侯军,右虞侯军,左厢前后军和右厢虞侯军多为弓弩手和跳荡步兵。 要知道唐军多为复合型兵种,没有什么术业有专攻的说法,拥有多年经验的弓手此刻手中也许端着擘张弩。但只会射弩的人是玩不了弓的,但会使弓的人绝对能用好弩,好的控弦之士永远是稀缺人才。 李嗣业和齐亚德分别骑马立在阵前,他们语言不通,但并不妨碍他们在阵前对视几眼,李嗣业估计齐亚德心里在想什么。 上次的惨败是我一时大意错信了小人,这次吸取了教训以八万之众对付你区区四万人,一定不会重蹈昨日的覆辙。 李嗣业想说,依靠阴谋诡计你耍不过我,堂堂正正地拼实力你依旧不是安西军的对手。 两人各自撤回阵中,齐亚德开始挥动旗帜将十几个巨大的车辆推了出来,李嗣业定睛一看,竟然是十几台投石车。好像这齐亚德在渴塞城之战中,就用过这样的投石车,不过仔细一看,就发现这投石车跟之前的投石车不一样了,投臂更长,应该有更远的射程。 他突然明白了,齐亚德逃回到康居来,抢着赶制了十几辆这玩意儿,就是为了弥补他们在远程武器不及安西军的弱点。只是不知道这东西真的超过射程三百步的伏远弩么? 第六百零六章 投射兵器对峙 齐亚德确实把希望寄托于这些投石车之上了,以获取战争的主动性,它的投射距离也确实超过了伏远弩,其实唐军还有射程更远的三弓床弩,但是这次远征并没有带出来,因为太过沉重,所以不方便携带。 对方能够有足够的时间来以逸待劳,这就是主场地利之便的好处,只要有充足的时间,他们可以制造更多更重的装备来以逸待劳。 有了这样的远程兵器,大食军就可以占据主动,安西军原本的优势就是远程的弓弩压制,敌军的改进型投石车将这种优势给逆转了,安西军人数少,不能硬拼着牺牲与敌军搞对射,所以要尽早毁掉这些投石车、 李嗣业侧头对身旁的田珍说道:“必须解除这十几台投石车对我们的射程压制,不然对所有人都是一个心理威慑,我们的人比他们少,不能够白白折损。” “可这车看上去挺坚固,想要把它击毁殊为不易,况且投石车旁有敌军精锐骑兵守护,他们根本就不可能让我们接近它们。”田珍抬起马鞭遥指着远方说道。 段秀实从旁建议:“我军有一千人携带了猛火雷,可以把伏远弩的箭矢与猛火雷结合在一起。伏远弩的射程虽不及投石车,但也不差多少,而且它的精确度是可以控制的。在军中挑选几十个善长伏远弩的军汉,稍微向前抬个几十步,等将敌军的投石车炸掉之后再退回来,这必须要用短暂的时间来完成。” 李嗣业笃定地点点头:“那此事就由你来组织人手,尽快把对面的投石车给我搞掉。” 这边大食人的投石车正在缓缓推进,双方军阵距离近四百步的时候,大食军将投臂压了下去,然后一阵鼓捣,可以遥遥看见一名大食将军骑在马上,手中的长弯刀无情地挥了下去。 投石机抛出的石块在空中划出抛物线,落下瞬间将前排擎盾的唐军士兵击倒在地,整块的木盾碎裂成四瓣,两人被击伤,一人当场死亡。紧接着呼啸的石块飞来,又有几人被砸中身死。 李嗣业立刻下令中军挥动旗帜,开始抽队后退,也就是第一排的人迅速退到最后一排,紧接着第二排的人继续往后退,这样始终能够保证战阵朝向前方,不会将后背留给别人。几千人的方阵要经过许多次周密的演练,才能够保持阵型不乱。 大食人开始推着投石机前进,方阵前进要比后退容易得多,就算携带有辎重,也能够紧追唐军身后不松口。而且这种形式的后退不会有太大意义,一旦退到河边或者分隔地形,军队阵型散乱真的变成撤退,这次可不会有葛逻禄假装追击在前面替他们挡着,只可能被大食人追着打散。 “伏远弩抬出来!” 段秀实大喊了一声,领着百余人带着几十架弩冲了上去,他们架设在距离投石车两百五十步远的地方,这地方是大食步兵弓箭队所够不到的,投石车开始调整射程对弩手们进行攻击。可惜这种重型武器只适合打密集军阵,投度比随缘枪法还要随缘。 李嗣业吃惊地瞪了眼,没想到段秀实竟然要亲自上场,他急忙大喊了一声:“段秀实回来!不要亲自涉险!” 段秀实回头一笑,表情憨厚地说:“没有人比我更懂伏远弩。” 这话说得咋听着这么不对劲儿呢。 段秀实蹲在平放地上的伏远弩前,让两名大力士弩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腿踢弩弓双手抓弦,以双腿的力道调动腰力乃至全身的肌肉上弦,然后有人背着弩的前面不断调整高度。 他双目瞄着弩机的平面,口中不断喊道:“抬高点,再高!往左偏移一点,再往右!” “好!” “点燃猛火雷。” 抛石机投出的大石不断地落在他们身边,如同打水漂的瓦片跳跃不停,段秀实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直接扣发了弩机。 弩箭没有落到抛石机上,刚好落在它前方的马阵中,骑卒庆幸地低头看着落在地上的箭矢,看着它前端捆着的铁管,管头处的捻子正在逐渐燃烧消失,骑卒们的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感觉这不是个好东西。 “轰!” 猛火雷箭矢翻滚着火浪砸开了锅,两匹马儿受惊嘶叫带着主人四处奔窜,离得最近的一匹马直接被掀翻在地,马上的人儿躺被压在马下,哭爹喊娘叫得凄惨。 齐亚德惊叫出声:“这是什么巫术魔法!” “派一队骑兵冲上去,给我把这些东西给我砍翻!” 大食军的骑兵刚刚奔出队列,李嗣业也立刻命令一队瀚海骑兵出动,从列阵之间冲出去,与大食骑兵对垒,以防止他们毁掉伏远弩。 段秀实第一次没有调整好距离,第二次终于找到了感觉,飞射出去的箭头精确地钉在了抛石机的木臂上,骇得操炮的人四散奔逃。只是下一秒,雷鸣般的爆炸声翻滚起了火球,抛石机机臂断裂,燃烧着噼啪作响。 双方的小股骑兵在场中相抗,暂时大概是谁也奈何不了谁,但抛石机的爆炸给齐亚德带来了危机感,他骑在马上高声挥拳下令道:“抛石机给我瞄准了砸,把唐军的魔法弩给我砸烂了。” 投石机这种东西除去杀伤力和远程之外,剩下的就全是缺点,如笨重精度较低等等,如今唐军有猛火雷这种魔法力量,双方在初战的较量似乎有眉目了。 段秀实第一发成功后引发欢声雷动,他扭头对众人高声喊道:“看到我刚才的角度了没有!就按照这个进行调整!” 几十架床弩接连投射出几十枚猛火雷,将齐亚德辛苦打造的投石车砸毁了大半,他怒火中烧,瞪着深邃的眼眶高声喊道:“把投石车撤出去,具装重甲骑兵冲击敌方前阵!轻骑兵紧贴其后两翼包抄。兵卒方阵跟着骑兵前进,给我把唐军压垮!” 齐亚德看来真是急了,他把压箱底的宝贝祭了出来,要知道整个呼罗珊地区马铠具装也不过几百套。阿拉伯人不生产重骑兵的具装,他们只生产轻骑兵,所有的具装马铠都是击败拜占庭帝国后的缴获。 由于碛西地形复杂多变,地域辽阔,所以无论是安西四镇的骑兵,还是北庭的瀚海军骑兵,都没有加装沉重的马铠具装,因为具装不符合长途奔袭作战的特点。但李嗣业他们面对四百具一线齐头并进奔来的铁甲之墙,心中毫无压力,因为打这种具装骑兵从隋唐初起就相当有经验了,如今又有了猛火雷这种大杀器,岂能让他给占了便宜。 第六百零七章 撒马尔罕之战 四百具装重甲骑兵排成了一线,他们仿佛只需端起手中的骑枪平推过来,就能够把唐军的阵线冲垮。在这四百重骑的后方,是两股阿拉伯人的轻骑兵,具状骑兵的存在就是为了帮他们挡住唐军的重矢。 段秀实惊叹地说道:“这种东西如果硬打,可能连他们的甲都穿不透。” 李嗣业:“当然不能硬打,马铠和负甲的人使得马匹承重已经到了极限,最坚固的同时也是最脆弱的。我们的伏远弩弩队中装有月牙铲箭,看到具装之下的马腿了吧,高度是不能低于膝盖的,先用月牙铲箭断他们的马腿!” 月牙铲箭顾名思义是就月牙铲形状的箭头,它的刃口是一轮弯月,而且这弯月是内弧朝前,是专门对付旗杆和马腿的。 李嗣业下令之后,段秀实立刻命人将伏远弩密集排开,宽度与大食重骑兵骑兵的阵型相当。他们距离唐军的前阵尚有两百多步,但劲弩的攻击也多是抛物线,要想铲中马腿,这个距离必须非常近,几乎达到平射的要求才能行。 所以在这百多架伏远弩发射之前,唐军依旧用箭矢覆盖至具装骑兵的后方,有效地杀掉敌军的有生力量。 敌军的具装马铠近在眼前了,可以看到它们银光闪闪如鳞片一般的重甲,骑在马上的人身上也被甲片和锁子甲包裹,就连他们的脸都藏在银色的锁子甲下。 段秀实手中提着令旗站在床弩的背后,眯起小眼睛连鼻头的皱了起来,他的瞳孔幽深而又凝重,仿佛一架精确的高速摄像机,。等到对方接近七十多步远外时,他挥手高喊道:“瞄准,月牙铲箭,射!” 兵卒们叩动了弩机,弩箭如银光倾泻出一抹清辉,肉眼可见几十匹马陡然腿骨折断,如铁山一般轰然倒塌在地。 后方的骑兵指挥官慌忙高声喊道:“散开!散开!不要一字齐平。” 为了减少伤亡,重骑兵们拉大了他们之间的间距,或者前后错落,又一轮月牙铲箭射来,二十多匹马儿栽倒在地,他们后方的轻骑兵来不及收势,连人带马撞了上去。 第三轮月牙铲箭发射之后,敌我双方相距已经近四十多步,干掉的具装骑兵还不及一半,李嗣业又高声下令道:“投弹手!上!” 一千名兵卒跑到了前排,他们每个人身上除去携带给养外,还带了十几颗猛火雷,有握在手中如铅球的,也有绑在箭上如铁管的,不过相距如此近的距离,就算是个娘门儿也能够将猛火雷投到具装骑兵的脚下去。 李嗣业亲自指挥下令道:“注意捻子的燃烧进度,不要扔早了也不要扔远了!给我炸!” 这可是标准的近代火药配比,威力自不必说,它的外壳还是铸铁结构,炸碎的时候弹片横飞,无论是马腿还是没有防护的马腹都承受不住。滚滚掀起的火焰中,身披马铠的马儿们被炸得东倒西歪,再加上月牙铲箭的补杀,四百多具重骑兵仅仅剩下三十多匹苟延残喘,他们勒住了马缰哪儿还敢往前冲。 齐亚德忿怒地在马上喊道:“这个巫蛊的异教徒魔法还没有结束吗!快!命令重骑兵后撤,轻骑兵快速补上进攻。” 李嗣业沉着应对喊道:“步槊队架枪!陌刀队在后!准备!” 步槊队的兵卒们上前架起了长枪,这些大食轻骑兵势必不敢撞上去,只能用削土豆的办法来进攻,就是骑兵冲锋至十几步远外后放慢速度,端起骑枪,因为骑在马上的骑枪长度要大大高于步槊,骑兵可以贴近攮刺。 这个时候就是考验唐军军阵的纪律和心理素质的时候了,举着大盾的重步兵迅速补位到前方,硬抗骑枪的攮刺,后方马槊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去刺人刺马,后方还有弓弩手瞄准了马头射击。 等到敌骑兵冲势变老,要抽身后退时,真正的大杀器陌刀队紧跟着冲了上来,他们排成一道钢铁的杀戮之墙对着敌军骑兵一阵猛劈猛砍,战马发出阵阵的悲鸣声翻倒在地,血雾喷溅骑卒们发出惨叫声。这种打击无论对大食军的心理和意志都是极大的摧残。 秋风吹来,血雾飘散起来逆着唐军的军阵飘荡,每个人都能闻到这股血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李嗣业高声喊道:“顿毗伽,该你发力了!左右包抄掩杀,不要让敌骑逃走!” “瀚海军!掩护顿毗伽的骑兵,不要让大食人的步兵接应到敌骑!” 押衙毕思深双手挥舞着令旗,葛逻禄万骑掀起了滚滚尘土从中军扑出,绕出左厢前军和右厢前军之间朝着大食军的侧后方斜插包抄。田珍带领瀚海军从右方穿出,斜插到敌军步兵和骑兵结合部的中间,他们的目标就是率先击垮大食人的骑兵,只要将对方的骑兵力量消灭,即使步兵逃脱也有办法将他们追上去。 从双方开战到现在仅仅过了四分之一时间,但之间各种奇招层出不穷,阵型变化迅速,需要极快的反应速度和正确的决策,所以别看李嗣业骑在马上指挥若定,但心中紧张到了极点,从他紧紧攥着马缰的手就能够看得出来。 齐亚德的嗓子已经喊得沙哑了,但依然无法挽回眼前的败势,敌军的两支骑兵拖住了他的精锐骑兵行动缓慢,六花阵的左右前厢两军的陌刀队挥舞着刀锋向前推动。为了救下骑兵军,他将所有步兵阵押了上去。 高山的崩塌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大军的溃败也是从一瞬间发生,大食军骑兵遭受陌刀队的和唐骑兵的两重夹攻,丧失了战斗意志。由于三面都有强敌,他们只能慌不择路地朝自家步兵的方向逃散,反过来将步兵阵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稳住!稳住!”齐亚德尽量挽回败局的同时,感觉大势已去,高声喊道:“撤!往木鹿方向撤退!” 他的撤退命令一下,大食军开始成群结队撤退,沿着康居城前那密水的河滩逃跑。 眼见大局已定,李嗣业来不及兴奋庆祝,立刻下令道:“瀚海骑兵和葛逻禄骑兵追击大食军,步兵结成长蛇阵搜罗漏网之鱼,把我们的胜利优势最大化,要将敌军歼灭在逃跑的路上。” 唐军的骑兵一路向前追击,一直追到了八十里地外的那色波城,大食齐亚德将军再次展现出自己高超的逃跑技能,只带着两千亲卫白驼军逃向了克孜勒库姆沙漠,穿过这座沙漠,就真正到了他们大食呼罗珊行政区的木鹿城,算是真正到了自己的领土上。 渴塞城、撒马尔罕接连两战,打掉了齐亚德的魂魄,也打光了大食在河中部署的所有兵力,甚至呼罗珊多半的兵力都折损殆尽。他即使回到拨换城,也无从面对上级艾布的责难,成年人都要为自己的失败负责。 李嗣业如果还敢往前挺进,那就是武装入侵他们大食的领土了,那样一定会使在巴格达的哈里发震怒万分,难道非要哈里发动员全国之兵,才能挡住这头来自东方的野兽吗? 第六百零八章 战争的延续是政治 康居的城门上挂起了彩绸,在粟特当地贵族和百姓的夹道欢迎下,李嗣业带着大军进入了这座丝绸之路上的明珠。他能看到城中淡蓝色的圆拱顶錾石房屋,那些用石膏堆砌的高大建筑给人一种平静淡然的美。拜火教的祆寺完全不是长安祆寺那种飞檐斗拱,而是纯粹民族特色的石膏泥砌筑而成的平顶建筑,多数百姓们把屋顶上建成了蓄水系统,能够在夏季干旱的时候,利用雨水对家中的菜地作物进行浇灌。 城中修建有一条引水渠,将那密水的支流引进来,为城市居民提供生活用水,同时也有一条排水渠,用来排放生活污水,合理规划的水道系统使得城中的居民生活富足而安乐。 这些平顶屋上穿着白蓝色袍子的异族男子们,把头上的缠头巾摘下来当空挥舞,脸上遮盖着红纱的美女只露出两个如同葡萄一般的大眼睛,手中挥舞着罗帕高声呼喊。 骑马跟在李嗣业身后的康国国王康远见,探过头去大声说道:“李大夫,你听到了吗!这是我康居百姓欢呼的声音,虽然最近几年我们不得不委身与大食,但一直是心向着朝廷,心向着大唐的。” 李嗣业淡然地点了点头,目光注视着这座蓝天下平顶屋高低错落的大城,传说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原型就在这里,传说中的阿凡提也曾经生活在这座城市中,这里曾经是大唐的康居都督府,这里也会是突厥化蒙古后裔帖木儿的汗国,最终会成为乌兹别克斯坦的第二大城市。 他回头对康远见说:“回头我会禀报陛下,重新加官你为康居都督。记得上次担任这个职位的是” 康远见连忙说道:“是我的爷爷,后来大食人两次进来,要封他做别的官,被我爷爷给拒绝了。” 李嗣业赞许道:“你们家不愧是康国王室,到底是苗正根红。” 康远见听不懂什么是苗正根红,但听起来像是好话,也就欣然接受。 他们穿过正街一路来到康居国的王宫和官邸群落,大食驻军的将领也在这里住宿,李嗣业抬手一指说道:“我会禀报给圣人,在这里长久驻守一支军队,以保障河中的稳定安静。” “如此甚好啊,如此甚好啊,“康远见连忙赞同,身后的粟特贵族们也异口同声附和。 李嗣业在府邸门前站定,然后才转过身来,大声道:“我们安西军需要粮食,淡水,还有大批的骆驼和驮马。” 康远见忐忑地问道:“李大夫需要多少?” “很多,多到足够我们穿越克孜勒库姆沙漠,到达呼罗珊的城市木鹿城。” “啊,大夫您还要打呀。” “没错,我还要攻破呼罗珊的首府图斯城,说不定还能帮波斯复国。” 众人面面相觑后面露惊色,这位的野心可真够壮的,竟然要攻破图斯城,看来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等这些粟特贵族散去之后,李嗣业独自漫步在官邸的大厅中,抬头眺望圆屋顶上的彩绘,看上去花团缭乱让人眼晕。段秀实和程千里等人急忙领着几个军官走进来,众人单膝跪在李嗣业面前,齐齐叉手说话:“大夫!” 李嗣业转身故作吃惊地说道:“各位这是何意?” 程千里双手举过头顶率先说道:“我安西军跟随大夫自三月份开拔向西长途作战以来,已跋涉路途四千里,经历两场大战均告捷。如今将士们虽不至于疲态,但已经是强弩之末。大夫若再兴战端,他们怎能有之前的锐气?而大食人守土作战,必然以逸待劳,我们以疲惫远师攻敌之齐备,如何能胜?我军一旦战败,之前取得的卓越战果也终将付之东流,大食人可以追在我们身后,将我们取得的所有城池土地,原封不动地夺回去,请大夫思之慎之。” 他的话音刚落,段秀实等人也高声叉手说道:”请大夫思之慎之!” 现在就连他的死忠段秀实开始反对继续远征,因为他们的思虑非常有道理,越往西进军,他们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失败的几率也就越大。他们不是赌徒,不能够抱着继续押大的心态再狠赚一把,因为只要打一场败仗,就等于输掉了一切。 李嗣业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他弯下腰去把程千里扶起来,又依次扶起各个将领。田珍没有跟着他们来,看来老田真的是自己的死忠粉,即使有不同意见,宁可弃权也不肯站出来。 他伸手扶着石膏墙,转身对他们说道:“你们刚刚是听到我跟粟特贵族们说的那些话,那话是有水分的,我岂能如此不自知,更不能无视兄弟们心力疲惫。” 段秀实面露喜色:“这么说来,大夫必然是不准备动兵了?” “远征还是要继续进行的,不过却不是为了进攻什么图斯城,吞并什么呼罗珊,而是要逼大食划出边境分界线,重新划定势力范围,我们需要就河中的归属跟他们谈谈,不谈这个这场战争没有多大意义。” “万一他们不谈呢?” “那我们就攻下图斯城,直逼巴格达。” 众人面露绝望之色。 李嗣业笑道:“你们尽管放心,他们会谈的。黑衣大食刚刚立国,政权还尚未稳固,白衣大食也尚未被消灭,他们的残余势力跑到了西班牙的科尔多瓦,继续与阿拔斯家族对抗。他们的西北方占拜庭帝国也虎视眈眈,咱们大唐称之为拂菻国,拂菻国也企图在这新生的帝国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他们大食的国内情况,比你们想象的艰难,我们不但能谈,还能够获得最优厚的条件。“ 段秀实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吃惊地问李嗣业:“大夫对大食国的形势,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还有叫什么牙的,这是一个地方,还是一颗牙?” 李嗣业自然回答不上正确答案,他却能神秘地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既然出兵远征,当然要了解敌国的方方面面。还有,记住西班牙是国家,不是一颗牙。” 李嗣业的话自然不能令程千里等几人满意,他们委婉地问道:“大夫,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要大食的阿拔斯王朝身上咬下来一块肉?” 他粲然地笑了起来,回答说:“我倒是想呢,但大食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我们也不可能从他们身上讨到什么便宜。所以我们最大的胜利就是,同他们签下一式两份的官方书,让他们在公上承认大唐是河中九国和吐火罗的宗主国,让阿布甚至是哈里发签字画押,双方明确划定一条边境立上界碑。能做到这些,我们就功成名就,可以顺利搬师了。” 众将领都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继续打仗,不管签什么协议、公、条约,他们都赞同。 第六百零九章 拜火教需要安慰 打仗能使人富足,这句话可不是吹的。两次战役以及对占领区的搜刮让李嗣业麾下的安西军获得了一万匹阿拉伯马和两万匹骆驼,至于各种金银,香料更是不计其数。 李嗣业尤为看重马匹,他将这些缴获的马匹一部分交给负责后勤的宁远国,一部分给了葛逻禄,其余多数暂时分配到各个士兵手中,让他们进行喂养的同时,又增加了机动能力。 要照这个速度发展,安西军迟早要迎来全骑兵时代,李嗣业琢磨着,到时候可以尝试把成吉思汗玩过的鱼鳞阵给拿出来,全面探索一下对付步兵方阵以及对付骑兵方阵的办法。或者回到安西后把火炮和火枪搞出来,以骑兵为矛,以步兵方阵为盾。 站在平顶屋的房顶上思维发散的时候,身后下方的军营中正在分配骆驼和马匹。对于这些巨额财富的分配,众人吵闹了三天。田珍、王正见、马磷为代表的骑兵派,主张在安西军中再扩充出五千人的骑兵,以段秀实等人为主的后勤派,认为应该把这些马平均地分配到唐军的各团各队各什,增加携带给养情况下的长途奔袭能力,这才是翻越沙漠所需要的最重要的举措。 李嗣业最终做出最终拍板,可以将骆驼分配到底层士兵手中驮运给养,但是阿拉伯马不行,这可是世界上第二大优种马。他允许将军们把阿拉伯马暂时分配出去,但只能是以借的方式,等战役结束回到安西后必须交出来,由都护府安排,专门在伊利河一带开辟马场来喂养配种。 他还下发布告警告这些分得马匹的什长们,不能把马给我饿死或弄丢了,所有人都登记着名字,回到安西后交不出马匹,扣除同等价值的军饷和奖赏。 要知道阿拉伯马从来都是有市无价,大食人对自家的马匹管理很严格,如同某大国保密级别的对外军售。这些马是从来不卖到外国去的,即使有例外,在康居,龟兹、等地的市场上的估价在九万钱以上。要知道同为突厥敦马,它的价格才刚九千四百钱,之间整整相差十倍。 他们若是丢一匹这样的马,就只能倾家荡产来赔了。本来将士们对分马的事情还颇为期待,但一听马不是自己的,发生了意外还得自己赔偿,仿佛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感觉这是给自己分了一匹祖宗,需要尽心尽力伺候着。 他又将目光投向了康居城的一侧,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涌出几百个人,手中拿着火把和长短兵器,浩浩荡荡往城西的一座清真寺庙奔去。 守在官邸门口的唐军如临大敌,以为是百姓暴动要造唐军的反了,纷纷抽出横刀,端平了弓弩。 还好这些百姓的攻击方向不是唐军的营地,而是大食人在这里修建的寺,他们冲进了寺庙中,把里面的人都拖了出来,将手中的火把沿着窗户扔进去,很快那座壮观高大的大食寺燃起了烈烈的火焰,将整个石殿都吞没了。看起来真让人惋惜。 燕小四没见过这种景象,连忙带着人冲出了大门,跑到了街道上。他回头眺望屋顶向李嗣业征求指令:“大夫,该如何应对,要不要我带人过去弹压一下!” 李嗣业饶有兴趣地摆摆手:“不必,不必,这是教派冲突,是拜火教和大食教之间的矛盾。你们不必从旁干涉,可以带人过去守着,不要造成更大的骚乱,也不要攻击教民们。” 燕小四懵懂地点了点头,带着一队人马到达了现场。看到唐军到来,教众们一度缩手缩脚,但唐军只是围在一边看戏,他们狂热的情绪又点燃了起来,对几个大食教徒进行社会性的毒打。 大食籍教徒早已经跑光了,挨打的这几个不过是在本地发展的教众。这个可以理解,因为大食军占领康居期间,大力推广大食教,对拜火教进行打压,通过向非大食教徒们征收重税,军事占领的同时也要把教义给宣传开来,这种强迫性的宣传方式,当然会引起当地人和拜火教徒的反弹。 拜火教在大唐很流行,是所有粟特人的最基本信仰,它也是三大宗教诞生之前,中亚地区最古老最具影响地位的宗教。历史学者们以此宗教的创始人称呼它为索罗亚斯德教,教徒们信奉的是智慧和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至于它为什么被叫成拜火教,是因为教义中认为火是马兹达的儿子,是被创造出来的人类唯一的朋友。 拜火教在呼罗珊地区受到了压制,但在广袤的河中地区,它的影响地位不容动摇,即使大食人进来也没有改变。念头想到这里,李嗣业的脑海中有了一个明确而又清晰的想法。 拜火教的一些教义和仪式都很正义,祭祀火神办社火仪式,基本上还符合他的三观。除去天葬让秃鹰啄食尸体让人难以忍受外,好像几十年前这个规矩也发生了改革,听说只有教内的萨宝和最虔诚的信徒才有资格享受天葬,他实在是不明白,这玩意儿竟然还有人抢着去享受的。 在聪明人的眼里,一切宗教一切信仰都是为政治而服务的,如果有了现代知识的话,还知道它是替统治者管理民众的工具。有的只是表达一种政治主张,或者向某种势力靠拢,比如说写日记的不正经人就受洗加入了基督教,那只是为了讨好他的金主而已。 所以李嗣业思来想去,要在越过沙漠进攻木鹿城之前,挑一个隆重适合的日子,前往康居城中最大的祆寺参拜一下马兹达马神爷。 他把此事吩咐给负责搞对外关系的岑参,反正这小子脑子聪明,过目不忘,一学就会,他在西域这几年已经学会了粟特语,正好可以跟这些拜火教的萨宝祆正们进行交涉。 岑参一听说李嗣业要去祆寺拜神,当场表示不能理解:“为啥呀,你可是个汉人,怎么能拜胡人的神?” 李嗣业立刻反问他道:“那释迦摩尼还是胡人的佛祖,为啥玄奘还要西去求经,咱们汉人还要修建佛寺,吃斋念佛。” “那不一样,念佛是真的信仰,你根本不相信这个。” “谁说我不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入乡随俗,到了哪里,就要拜哪里的神。况且自高仙芝劫掠石国以来,我们唐军在这些河中九国胡中的威信跌到了低谷,要不是大食人逼着这帮粟特人改信大食教让他们抗拒,他们早就帮助大食人一起跟我们对着干了。” “我拜祆教当然是有目的性的,就是为了告诉粟特人也告诉拜火教,唐军对他们是支持的,对大食教是反对的,我们站在相同的立场上一致对外。可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粟特百姓,巩固我们对河中地区的控制。如果有必要的话,让我完全加入拜火教也是可以的。” 岑参略有些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为了达到目的你连信仰都能够改变?” “你想错了,因为我不相信,所以我才要加入拜火教。” “这什么意思?” 李嗣业笑着斜睨了他一眼:“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敢自称是读书人,我给你说得更明白一点,用信仰来对付信仰,本身就是我最大的信仰。你仔细想,自己琢磨去吧。” 第六百一十章 护教战争 岑参到底是眼界开阔的读书人,很快想明白了,欣然拍手对李嗣业说道:“我知道了,你跟南朝的范缜一样,认为世上无神,什么都不信。难不成连祖先也不信吗?” “祖先自然要敬,因为有他们,才有今天的我们。但如果说祭祀祖先能保佑你世代富贵,那就是胡扯了。” 岑参的神情有些尴尬,因为他岑家也算是地方上的小望族,对于祖先崇拜一事是深信不疑的。 李嗣业立刻对他挥了挥手道:“赶紧去办吧,通知祆寺的萨宝,尽量把仪式弄得隆重一些。” 康居确实既富饶又物产丰富,短短几天时间内,国王康远见就从城中以及周边筹集到八万斛的粮食,这些粮食制作成干粮,能够满足四万人两个多月的用度,足够唐军极其扈从部队进行接下来的远征。 十一月底的这一天,北风萧瑟寒风凛冽,康居城中最大的萨宝祆寺进行了一系列的装饰和修缮,又用黄土垫了寺庙前的道路,上万祆教信众站在寺庙两旁,迎接来自碛西的节度使李大夫进行参拜。 拜火教的长老和萨宝们也都很清楚,他们不止受大食教的冲击,就连佛教和景教也不断与他们争夺生存空间,能够取得唐军西域的最高统治者的重视和信仰,对于拜火教在河中的地位是一种加强和稳固,同时他们还能替李嗣业团结多数的粟特人,双方是一种双赢的合作状态,但这种功利性的因素谁也不说出来。 看破不说破,这就是宗教领袖们的本质。 李嗣业今日也换上了祆众们所穿的白衣,代表着信仰的纯洁。跟在他身后的只有岑参,至于唐军的其它将领,他没有强迫他们跟过来,这种事情他一个人就够了。 他顺着信众们排出的道路,来到了祆寺的台阶下,萨宝从台阶上走下来,对着他抱胸行礼,然后说道:“请智慧与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的忠实信徒李嗣业,与我一起进入祆寺中参拜神祇,祭祀圣火。” 李嗣业也依照他的样子抱胸回礼道:“能得到马神爷的青睐祝福,是我的荣幸,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他给了马兹达一个比较土味的称呼,稍稍引起了萨宝的不快,但萨宝转念一想,这家伙本来也就不怎么信,双方只是心照不宣的合作而已,也就不必计较太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祆寺的大殿,这殿中竖立着斑驳的石柱,空间的第一印象就是宽大广深,让人不由得产生敬畏和肃穆之感。四周的墙壁上坑洼不平,就像是被劲风袭击过的月球背面,每隔几步就有一个石窝,石窝中插着火把,散发着松明的味道。 大殿的尽头有一座石台,台上的石盆中燃烧着熊熊大火,这就是所谓的圣火了,传说是马兹达带给人间的第一把火,天底下的所有火种都是它传播过去的。对面的墙壁上挂着本教的金质徽章,徽章的图案是一个长胡子老头侧着身体,长着鹰的翅膀和尾翼。 萨宝引领李嗣业跪在火盆前,用粟特语教他进行了一系列的宣誓,然后给了他一块白布和一个小托盘,托盘中放着一根针。 萨宝恭敬地说道:“李大夫,你要用这块白布裹住你的头和脸,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只手,然后用针扎进手指中,使得不洁净的血液流出到托盘里,我再将您的血倒入圣火中,这样你的灵魂和您的血液都会得到净化。” 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岑参已经被隔绝在了殿外,这个黑乎乎的类似祭坛的寺庙中就只剩下站在门口的几个信徒和萨宝。他若是把自己蒙住头,背后突然跑出一个刺客扎一刀,这辈子不就交代到这里了吗? 萨宝以为他没有听清,又重复地说道:“请李大夫用白布裹着你的头和脸,用针扎自己的手取血。” 他抬头用目光猛盯了对方一下,这位萨宝未露异色,看来是自己想象力过度了。李嗣业又回头看了一眼,用白布迅速包住头脸,却把双眼给露出来,然后迅速用针扎手,血液吧嗒吧嗒滴进了盘中。 他又迅速解开了白布,心中唾骂这拜火教的仪式繁琐又难搞,人家佛教只需要念一句阿弥陀佛,基督教只需喊一声阿门,就连隔壁的大食教也只需喊一句赞美真主,你这儿又扎针又包裹脑袋,怪不得你这教永远兴盛不起来。 萨宝双手托起盘子,站在圣火前将血液倒进火盆中,只发出滋啦的声音蒸发无影,李嗣业自己没什么感觉,不过萨宝却说道:“现在你的灵魂得到了圣火的洁净,你便是我琐罗亚斯德教的忠实信徒,终身受到智慧光明神的守护。” 李嗣业抬头问他:“我现在向马神爷请求保佑,马神爷能够庇佑我吗?” “应该是可以的。” “好,智慧的马兹达神在上,请保佑我唐军出征顺利,将大食教赶出呼罗珊地区,恢复我琐罗什么德教昔日的繁盛。马神爷,我这可是替你打仗,替你从大食人手中夺回原有的信众,你可要保佑我获得胜利。” 萨宝站在一旁闭上了眼睛,可能是不忍直视。仪式结束后,他们走出殿外,外面还站着一大堆的信徒。 他对着信徒们喊道:“为了夺回呼罗珊人对马兹达大神的信仰,我决定明日出征大食木鹿城,这一场战争就应该叫做护教战争。” 教众发出了热烈拥护的喊声,好像李嗣业就是真神马兹达派下来挽救拜火教的,如果这一场战争能够获胜,琐罗亚斯德教便能恢复昔日的荣光。 “出兵大食!” 天宝十载腊月,李嗣业率安西北庭和宁远国、葛逻禄协从等四万多人渡过阿姆河,进入到红沙遍地的克孜勒库姆沙漠中。 呼罗珊首府图斯城总督府邸,并波悉林面带着隐忧和怒色站在窗前,他的头发变得愈发稀疏发白,但深邃双目中的威严不甘还是逸散出来,灌满了整个房间,让站在门口的兵卒都感觉肌肤发寒。 一名小将低着头走进来,躬身说道:“总督,他来了。” “将他带进来。” 一个头发散乱,面容消瘦的家伙被士兵推了进来,他身上除了锁子甲外,别的地方都破烂不堪,如果不是这身甲,一定会被人当做乞丐,这就是曾经威名赫赫的齐亚德将军。 齐亚德扑通一声跪在了并波悉林身后,刚开口喊出一声“艾布大公”,便已经哽咽得口不能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并波悉林才不似这么敏感,冷硬地问他:“败了?还败了两次?” 齐亚德沉痛地点头:“没错,是败了两次。” “怎么回事!你的对手是阿瑞斯吗?是狮身人面像吗?是哈立德吗?是亚历山大吗!” 第六百一十一章 沙漠中鏖战 齐亚德垂下头来,略有些丧气地说:“我的敌人怎么可以与神和英雄相提并论,不过,他确实是比我强,他有一支甲胄精良,非常专业武装到面部的军队,这支军队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职业军人,他们参加战斗的时间比我们新王朝创立的时间还要早,连东北方强大的雇佣军葛逻禄,都甘心地做了他的走狗。” 并波悉林抿紧了嘴唇,挥起手掌重重地拍击在面前的石台上:“仅凭你说的这些,也不足以使他打败你!我们是谁?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强的骑兵,我们是受真主安拉祝福过的武装,祂赐予我们力量和无比的勇气,让你不断地取得胜利。我们打败过伍麦叶王朝的军队,我们打败过拜占庭帝国的军队,我们也会打败唐军。” “艾布大公,我愿意承担我的失败所犯下的罪过,但是我还是要说,唐军看上去只是比我们强一点,但这只是幻觉,他们最大的长处就是他们没有短板,他们的骑兵很强,步兵和骑兵一样强。” 不要把你的失败与我的军队强弱等同,他们只是摊上了一个变得无能的指挥官而已!” 齐亚德的身体打了两个哆嗦,站在那儿形销骨立,他指挥若定的勇将人设已经崩掉了,剩下的只是一个从战场上逃回来的失败者。 “为了证明你的无能,我之前已经把卡巴塔派到了木鹿城去,他将指挥五万人的武装前去收复河中!到时我希望他得胜回来的时候,你能够羞愧地跪在他面前自杀。” 大厅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个军官站在了门口,由于畏惧其中的气氛,他甚至没敢开口喊话。 并波悉林注意到了他,开口问道:“你是干嘛的?” “大公,他们派我来传递木鹿城的急报。” “急报?他是不是打了胜仗,给我念!” “这,”传令兵吞咽了半口气说道:“唐军渡过阿姆河,穿过了沙漠攻破了木鹿城,卡巴塔将军兵败自杀,他的副将在撤退途中派人把这封信报传了过来。” 大厅中的气氛又一次寂静,并波悉林尴尬地揪了一把下巴上的胡子,转过头喃喃地说道:“他至少比你有骨气,看来只有我亲自带兵抗敌了,只是呼罗珊麾下已经无多少精锐可用,临时征召的民兵根本抵抗不了敌军。这件事情我已经掩盖不住了,只能汇报给哈里发,用哈里发的力量来调集全国的军队,把唐军挡在图斯城之外!” 并波悉林急忙派出信使前往巴格达,信的内容上写着:呼罗珊告急,唐军大兵压境,木鹿城已经陷落,请求哈里发派出援兵。 阿拔斯王朝的第一任哈里发是阿布阿拔斯萨法赫,他听到这个消息后极为震惊,立刻派人从西方与拜占庭帝国接壤的防线上抽调军队。并派自己的亲弟弟曼苏尔带着军队作为钦差迅速赶往图斯城支援。阿拔斯王朝建国后的首次守土作战即将开始。 木鹿城位于图斯城东方的克孜勒库姆沙漠中,是大食向东方进军的重要据点,就在三天前,李嗣业率领安西军进入沙漠,迅速逼近了木鹿城,切断了城池通往外界的联络。 大食守将卡巴塔决定固守城池,熬到唐军粮食缺乏之后再行打算。然而这个时候从图斯城派来的援兵也在路上了,李嗣业截获了沙漠驿站的信息之后,立刻做出判断,决定先出击打掉援军,再反过头来进攻木鹿城。 但木鹿城的守将卡巴塔也不是吃素的,他一旦得知唐军撤退,就会判断形势主动出击。万一被卡巴塔和援军两面夹击,唐军就会陷入被围攻的绝境中。 李嗣业和众将商议之后,决定打一个时间差,先假装在城外戈壁滩上安设营地,燃烧篝火,做出长时间作战的态势。 等夜幕降临时,唐军营地星火点点,看上去如满天的繁星。李嗣业趁着夜色带领主力部队离开,只留下两千骑兵继续对营地进行维持。 他们以商路上的粟特人为向导,天黑后趁着夜色朦胧,朝着图斯城的方向进发,广袤的沙漠给人的感觉是陌生的,在这种地理环境下,想要在几百里之外截住一支援军,运气必然占了很大的成分。 唐军撤走之后卡巴塔并未察觉到,直到第二天下午,他站在城墙例行巡逻,望向远处的唐军营地才发现一丝端倪,慌忙派斥候抵近侦查,这才发现唐军大部已经撤走,只留下一些骑兵在这里迷惑自己。 到了考验卡巴塔判断力的时候了,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主动出城追击唐军主力,与援军合力击溃李嗣业。第二条路继续在城中坚守,任由援军被李嗣业击败消灭。 卡巴塔将军不是保守之人,更何况图斯城派来的援军携带着大量给养,一旦被李嗣业截获,将大大的延长了唐军在沙漠中的的活动时间,对他的坚守非常不利。 他立刻率大食军大部出城,先扫荡唐军留下来的空营地,并消灭这些用来迷惑他的两千唐军。 率领这两千名唐军的是马磷将军,他率领这支骑兵且战且走,在沙漠中像牛皮糖一般黏着卡巴塔,为李嗣业击溃增援的大食军赢得时间。 卡巴塔的部将建议他不要理会小股唐军的骚扰,按照援军的预定线路赶过去汇合,定然能够赶在李嗣业攻击援军之前,对他进行两面夹击。 然而卡巴塔却决定再次分兵,将五千骆驼军派出去与马磷率领的两千名唐军进行殊死战斗,自己则率领主力继续赶路。 马磷将军在沙漠中陷入了绝境中,马匹在沙漠中的机动力远远不如骆驼,唐军凭借角弓弩与敌军拉开距离作战,双方且战且走了八十余里,不断有同袍被掩埋在黄沙中,敌军始终不能够将他们消灭。 人在绝境中确实会产生强大的意志力,他们也没有了溃散的余地,只有团结成一股劲儿才能活下来,多少次在黄沙中的夜幕中望着天边的月轮,又一次次鼓起勇气,虽然他们中大多数人可能再也回不到故土。 马磷对于李嗣业越过阿姆河进攻木鹿城的计划本来是反对的,但他进入沙漠后,又将这不同的意见抛之脑后,坚决地执行李嗣业让他留下来诱敌的任务。他知道他们的绝境即将换来主力的胜利。 好运似乎一直在垂青着李嗣业,安西军在粟特向导的带领下,只凭着夜晚星辰对方向的判断,仅仅在两天之后就遭遇上了大食军。他采用中央步兵弓弩压制,两翼骑兵包抄的战术,一举击溃了并波悉林派出的援军。 他一战而胜后并未休整,迅速折返回来迎击追赶的卡巴塔,双方在起伏的沙丘中进行激战,从一直从上午打到下午,在敌军骆驼军即将突破中军的时候,他亲自下马率领陌刀队浴血奋战,最终逆转了劣势。大食军大败溃退,一部分逃往图斯城,另一部分朝木鹿方向逃窜。 唐军回转朝木鹿城进发,再一次击败了卡巴塔组织起来的溃军,这位大食勇将在绝望中自杀。 李嗣业自信地认为,现在的木鹿城就像是一名不设防的少女,已经朝他打开了怀抱。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最坚固的小城 李嗣业带兵到达木鹿城下时,安西接连经历两战,已经极度疲惫。然而城中竟然还有三千大食军守城,而且守得极为顽强。 木鹿城是一座用錾石加夯土修建起来的绿洲城市,城墙坚固厚重,大食人在这座城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即使只有三千守军,看上去似乎破绽百出,但就是迟迟攻不下来。 他命令弩队利用伏远弩向城头上发射猛火雷,又派敢死队将城门炸破,然而敌军已经用条石将城门封死。他亲自率领跳荡兵攻城,大食人从城头上抛下滚石,接连两次打退了唐军的进攻。 这是安西军的软肋,长途行军没有完备的攻城器械,只能靠伏远弩发射登城箭向上攀登,敌人使用一种长柄的带刺的像仙人掌似的兵器,一个接一个将兵卒们从城头上戳下去。 天色再一次暗了下来,大漠上空漂浮着星辰,唐军暂时用骆驼围作了临时营地,由于缴获的增加,他们强大的机动能力正在逐渐减弱,这是难以取舍而且无法避免的。 李嗣业盘膝坐在毡帐中,用小刀割开木盘子中咸涩的腌肉,就着干巴巴的压缩饼干,强行咀嚼着咽了下去,长期吃这种东西也是一种折磨。坐在他身旁的将领们也皱着眉头辛苦地吞咽着。 他把盘子扔在地上说道:“我们跋涉千里从怛罗斯杀到了这里,击溃了多少敌军,竟然能让一个小小的坚城绊住了手脚。你们想想办法,明天之内一定要拿下木鹿城。” 段秀实在心底默默吐槽,这些个胜利有一次攻坚获胜吗?一次都没有。如果这些大食人怂一点甘心当缩头乌龟,估计你现在连康居城都拿不下来。 王正见在一旁分析道:“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是在别人的国土上作战,人家坚守自己的家园,自然是半步也不肯后退的。而且木鹿的这片绿洲中高大的树木稀缺,全是一些低矮灌木,不容易打造城攻城器械,仅凭人力很难攻下来。” 田珍也扶着脑门说:“我们一直赖在城下进不去,万一他们的援兵到达,看来我们就只能撤退了。” 李嗣业突然笑了起来,双手扶着膝盖大声道:“不会有援兵的,至少在段时间内不会有,呼罗珊军就那么多人,我就不相信他们能源源不断地爆兵。我们在沙漠中击败了木鹿城的主力,那些逃回图斯城的人一定认为木鹿守不住,自然会向并波悉林禀报木鹿城陷落,他可能都不知道这座城还在自己人手中。并波悉林现在能做的,就是坚守住图斯城等待哈里发给他派来援军,然后才能伺机反击。” 王正见突发奇想说道:“要不然我们扔下木鹿城,直接去进攻图斯城算了。” 田珍嗤笑道:“连木鹿城都攻不下来,还想进攻图斯城?” “这个可不一样,木鹿城是小城,正因为它小,所以才容易坚守。图斯城可是几十万人口的大城,城墙过长使得它防守面薄弱。而且这几十万人口的城池,每一天都需要往城中运送粮食,只要切断它与外界的联系,用不了多长时间军民断绝粮食,很快就会崩溃。” 李嗣业淡然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但我不可能给自己的后背留下隐患,只有稳扎稳打的胜利才是真的胜利,但凡抱着一丁点儿的幻想去走捷径,将来都会给我们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只有将木鹿城当做前进基地,才能够做到进退有度。” 有一句话他藏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自安西军从疏勒出发远征到大食境内,他们的锋芒已经用到了极限,正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安西军的出征准备时间本来就不充裕,再加上对自然环境的陌生,前后经历四次大战,而他们的对手不是等闲之辈,不是腐朽的末世王朝,而是拥有勃勃生机的新生的国度,刚经历改朝换代的战争,动员能力必然不是一般的强。 只要能成功拿下木鹿城,他和大食人谈条件才会有更大的底气。 “要不然,我们想办法断绝他们的水源?” “这个方法也不可取,木尔加布河水源充沛,除非想办法让河流改道。况且我们自己的给养也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李嗣业突然想起了马磷,开口自言自语地问道:“马磷呢,马磷是不是还活着我派他们在沙漠中阻击敌军,他们是有很大机会脱身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沉默不语,他们对马磷能否生还,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对大家鼓励道:“明日继续强攻城池,采用三面佯攻,正面进攻的办法,定要把城池夺下来。我将亲自带队攻城,段秀实,你带领弩箭队用猛火雷对城头上进行压制。” 众将齐齐叉手应喏。 第二日上午,唐军继续强攻木鹿城,李嗣业亲自带头攻城,经过整整一个上午的激战。一个叫郭昕的小将抢先登上了城头,把象征着阿拔斯王朝的黑旗扔了下来,把三辰旗插在了城头上。 城中尚有一千两百多名大食军做了俘虏,这一战是他自出征以来损失最重的一次。 他骑着白马从清理出的城门进城,城中的百姓躲在土坯平顶屋中茫然地看着他们这些异国的征服者。 俘虏们脱去了甲胄蹲在地上,田珍提着长柄陌刀站在他们面前问李嗣业:“这些人害得我们死了那么多弟兄,是不是应该把他们全杀了。” 李嗣业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在城中杀人满地是血有碍观瞻,让城中居民瞧见了也容易产生仇恨心理,不如带到城外的沙漠中找个地方埋了吧。” 田珍主动承担了这种不积德的脏活,带人押着这一千多俘虏往城外走去,他们路过城门口的时候,远远瞧见几十匹削瘦的马和穿着破烂满脸黄沙的人蹒跚着步子站在了城门口。 马磷怀中抱着兜鍪,脸上干瘪得像是刚从沙堆里抛出来的人俑,他抬头望着城头上的三辰旗,早已干涩的眼眶再次晶莹剔透。 第一百一十三章 并波悉林隔河对峙 李嗣业拨转了马头,瞧见走进城中的马磷和他麾下的几十名兄弟,甲胄破碎衣衫渗血,他们形销骨立地手中撑着长枪或横刀,找到同袍的喜悦已经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是满脸的恍如隔世。 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快步走向了马磷,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能够回来,我们能击败大食境内的第一支驻军,你当居首功。还有牺牲的兄弟们,我要替他们讨要封赏,以告慰他们的英灵,给予他们的妻儿父母丰厚的抚恤。” 马磷硬撑着身体单膝跪到了地上,双手在胸前叉出拇指,神情肃穆地说道:“李大夫的信任,马磷没有辱没,只是愧对了兄弟们,我苟活于世,却没有把他们带回来。” 李嗣业连忙将他扶了起来,沉声说道:“如果连你都说愧对兄弟们,那我就该自刎谢罪了,活着的人应该替他们承担一切。我们要继续完成这场战争,然后英雄一般凯旋回到长安,替他们讨要陛下的封赏,接受百姓的拥戴祝福。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功业值得后人铭记。” 他立刻回头对已经走出城外的田珍喊道:“田珍,回来!” 田珍将军骑着马返回来,下马叉手问道:“李大夫,有什么吩咐。” “留他们一天,明天三军在城外用他们的血,祭祀四次战役中死去的将士们,借将士们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取得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双重胜利。” 田珍听完后,狐疑地望向马磷,马磷却抬头望向天空,仿佛那云端里真的漂浮有人一般。 第二日上午,全体唐军在城外的沙漠中进行了祭祀仪式,祭品是两次战役在沙漠中俘虏的大食人,李嗣业亲自主持了祭祀,他让麾下的兵卒们高唱镇魂的殇歌,以安慰阵亡将士的英灵。 在他们举行祭祀之前,已经命令这些投降的大食士兵自己挖成了一个大坑,然后让他们自己走进去,军汉们挥舞着铁锹开始埋人,漫漫的黄沙随着铁锹的挥动落入坑中,现场散布着沉默又诡异的气氛。 木鹿城中与这两次战役中俘虏的大食士兵总共有三千多人,他们大都是呼罗珊地区的波斯人,眼见得巨大的沙坑被掩埋,士兵们心底的那股气闷似乎被压抑了下去。也许可能在日后慢慢泛滥出来,但当下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唐军这次仅仅在城中修整了三天,便已开拔朝着图斯城方向而去,他们浩浩荡荡一路来到卡沙夫河谷边缘,远远便能看见山地中的图斯城。 这座城市在他的眼中已经很近了,但又显得很遥远,他也并不想进入城中去一览其风光,因为他知道那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即使勉强能够获胜,他还能打到巴格达不成? 河谷的对岸已经集结了一支数量不小的军队,这里面有呼罗珊的地方军,有来自亚美尼亚边境线上防御拜占庭的军队,也有哈里发的黑色御林军。 李嗣业站在河岸边看着大食军队的同时,哈里发的弟弟曼苏尔和并波悉林两人并肩骑着马在对岸也看着唐军。 安西军经历了数战,许多人甲胄在战役中损坏,但那一排排坚硬厚重的扎甲映入并波悉林的双眼中,看到他们身上散发着银色的光泽让他惊奇。当时的工匠已经会用鎏金技术来对甲胄进行防锈。让他惊叹的同时又让他感到畏惧,不禁吃惊地说道:“这就是唐军吗?这么精良的战甲,如此完整的武备,无怪乎齐亚德两次战败。” 曼苏尔在一旁说道:“艾布大公,我带来的军队全权交由你来指挥。哈里发说了,只要能够让唐军退却,无论采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并波悉林回头诧异地问道:“什么方法都可以?” 曼苏尔回头望向身后,摸了摸鼻子说道:“你身后的这些士兵,他们来自于帝国的各个地区,抽调他们本来就属于无奈之举。哈里发希望能够快速击退唐军,然后让他们回到各自的防线上去。毕竟我们这个新兴的国家周边竖立了太多的敌人。” 并波悉林皱起了眉头,摇摇头说道:“一味追求速胜,急于求成,反倒会让唐军得了先机,这些人是我阿拔斯王朝最精锐的力量,如果他们也在这次战争中折损,谁还能够挡住李嗣业的安西军?” “那大公以为该怎么办?” 并波悉林眯起鹰隼似的双眼说:“我们拖不起,安西军劳师远征更拖不起。我们就以卡沙夫河谷为屏障据险而守,唐军若是强攻,必叫他们大败而回。到时候我军乘胜追击,五百里的克孜勒库姆沙漠就是李嗣业的安西军埋尸之地。” 他甚至希望李嗣业在这里跟他耗下去,这就像是驯化熬服迦密山上的雄鹰,只要熬得时间够长,就能把对方熬垮。但若是对方提前撤退,他心中的谋划就落空了。安西军严整的装备和强悍的战斗力让他畏惧且又嫉妒,他绝不希望这支军队能够安然无恙地退回到中国,他想让呼罗珊地区成为敌军的坟场。 “如果让李嗣业和他的军队活着回到河中,将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倒不如一劳永逸,在我们的土地上消灭他们。” 曼苏尔问他:“你准备怎么办?” “跟他们耗!让这卡沙夫河谷折损他们的精神和意志,在他萌生退意的时候,让他们稍稍尝到点甜头,让李嗣业以为他能够拿下图斯城,等熬到他们最疲惫最低落的时候,胜利的天平就会倾斜到我们这边。” 曼苏尔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并波悉林通达人情,也洞悉人性,他是在利用自负者的赌徒心理,总以为自己下一场也会赢。他暗自庆幸自己不是并波悉林的敌人,这样的人若是成为政敌,那将是非常可怕的对手。 双方在河边对峙了一天,唐军没有任何进攻举动,反而安稳地扎起了营。这种事情虽不在并波悉林的预料中,但也影响不了他的预判。 奇怪的是第二天,第三天,唐军依旧没有进攻,结果在第四天清晨时分,唐军突然摆开了伏远弩,遥遥地朝着对岸发射箭矢,大食军也操控着投石车进行反击,当士兵们将石弹抱上了投石车的臂勺,准备拉动绳索发射时,陡然发现对岸张开的横幡上写着一串巨大的阿拉伯字。 众人吃惊地停下动作,负责指挥发射的军官连忙跌跌撞撞地跑着去找并波悉林。 并波悉林站在离岸更远的地方指挥,看到己方的投石车迟迟没有还击,高声喝问道:“为什么不还击。” 军官跑上来向他禀报道:“大公,你,你快去看看对岸!了不得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计策 并波悉林听到军官的叫喊,立刻言辞斥责:“出了什么事情这么惊慌,身为指挥官为何不能做好士兵的榜样?” 军官连忙调整心态,并站立垂首说话:“报告艾布大公,对面抛射弩箭,我们无法还击。” “为何不能还击?你的手被他们捆住了?” “大公自己到河谷边看看就知道了。” 并波悉林骑着骆驼来到河谷边缘,瞧见对岸唐军列阵的队伍中,打着一条条长长的横幅,他手搭凉棚定睛一看,只见上面用阿拉伯写着:“穆罕默德本阿卜杜拉本阿卜杜勒穆塔利本哈希姆。” 这一刻愤怒的火焰燃烧了冰波悉林的双眼,这帮可恨的东方异教徒竟敢用先知的名字来当做挡箭牌来用,这本身就是一种戏谑的亵渎,即使将他们全部斩杀也不足以平息他们这些先知子孙的愤怒。 他立刻调转骆驼对身后的将军们下令道:“第三军团,第五军团!随我一同渡过河谷,我要堂堂正正地打垮这些没有信仰的魔鬼,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主和光明的力量!” 两位将军不敢违背命令,也连忙跑去召集下属准备渡河作战。 曼苏尔储君出现在并波悉林的身后,语气和缓开口道:“艾布大公,我与你一样愤怒,但我们是全军的指挥官,在做出决定要仔细想想,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这是不是敌人为了故意激怒我们说施展的伎俩。” 并波悉林突然醒悟了过来,曼苏尔说的没错,自己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险些被狡猾的唐人诱惑落入陷阱。他平复心情对曼苏尔表示感谢道:“若不是殿下提醒,艾布险些将全军葬送。” 曼苏尔回答道:“艾布大公,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事情,李嗣业的唐军成功地激起了我们的怒火,我们可以将这些怒火积攒起来,将来一并还给唐军。” “他们的办法,我们也可以用,中国有哪些先知圣人?我们也把他们的名字用炭笔写在布上。” “他们大唐的先知似乎有很多,孔子,孟子,老子,孙武,好像都可以拿来用。” 然而他们却遇到了最为实质性的难题,不会写汉字,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们向整个军中召唤能写汉字的人,还真找到这么一个。是呼罗珊商人世家的军官,听说此人年轻时曾在长安行商,耳濡目染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汉字,正好派上了用场。 没过长时间,大食军这边的军中也打起了横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炭笔分别写上了四个名字。 李嗣业骑着马正在对岸观察,看到了对岸突然打出的横幡,又看到上面写着孔子,孟子,老子,孙武,顿时有点享乐,感觉大食人在照抄他的创意。 指挥弩箭队的段秀实跑过来问他:“我们要不要停止抛射弩箭。” 李嗣业笑着反问他:“这要看你的选择,你是读书人要拜孔子,他们把先贤的名字挂在了旗幡上,该不该投鼠忌器。” 段秀实按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孔圣在我的心中,而不是在对面的那些幡旗上,这种伎俩只能我们用,他们对我们没用,照射不误!” 并波悉林和曼苏尔吃惊地发现,对岸的唐军竟然不吃这一套,当士兵们把这一情况告知并波悉林后,这位阿拔斯王朝的支柱仔细细思考了良久,才开口说道:“命令部队后撤,离开河岸边一百步,夜间派出小股会水的勇士潜过对岸偷袭敌人。” 结果当天晚上对岸的唐军营地中没有发生骚乱,倒是河水中发生了一小撮激烈的战斗,然后幸存下来的大食勇士湿漉漉地逃到了对岸。 第二日清晨,偷袭小队的队长向并波悉林汇报,昨晚偷渡河水的时候,碰到了偷偷摸过来的唐军,由于当时能见度低,谁也不知道双方的损失怎样。 并波悉林只好放弃幻想,双方继续在卡沙夫河谷中对峙,直到第四天早晨,已经停止抛射箭矢三天的唐军,突然用伏远弩将一支长杆箭射了过来。 大食军士兵注意到这箭矢的箭杆上捆着一卷细纸,连忙拆下来呈送到并波悉林的跟前。他撑开这细小的卷轴,上面用阿拉伯字写着一段话: “我们两国本为友好邻邦,只因为一点小小的冲突而演化为大规模战争,这实在是不该,由于我们唐军已经夺回了怛罗斯,撒马尔罕和河中地区等九座城市,你们过去的过失我既往不咎。眼下我们在卡沙夫河谷对峙,这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所以我建议双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希望能够通过谈判的方式,解决这场战争。如果并波悉林将军有意与我们谈判,介时我们就宣布各退一步,我撤退回到木鹿城中,悉林将军带兵撤回到图斯城,我们各自派出代表在克孜勒库姆沙漠的驿站中进行谈判,以求达到双方都能够接受的和解条件。” 看完这封信件之后,并波悉林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李嗣业在信中这样说,倒像是在拖延时间,假装谈判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按理说唐军现在最期待的就是能够速战速决,早点回家,但现在谜一样的举动,让并波悉林深深地感觉到怀疑,却又无法断定。 陌生的唐人让他无所适从,他也从未和这类新的敌人进行交战过,对于对手的举动,他无法做出正确的推测和反应。 他把李嗣业的信给曼苏尔殿下看了,连曼苏尔也搞不明白他们的敌人到底要什么。 “依我之见,李嗣业定然有新的行动,所以才寄出这样一封信,目的是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谈判这件事情上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与唐军眼下能做的也只有这个,我们坚持与他们对战,绝不让他们得逞,也绝不让他们的旗帜渡过河水。所以我建议不如假装答应他们,以逸待劳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计策。” 曼苏尔也派人用汉字写了一封信,用弓箭射到了对岸,信的内容是同意李嗣业提出的和谈,但必须要求李嗣业率先将军队撤到木鹿城,然后他们大食在判断出李嗣业的诚意后,才派出谈判代表在沙漠驿站进行和谈。 他和并波悉林都感觉到新奇,战场之外谈判这种事情他们也是第一次遇到,以前他们阿拉伯人从来都是正面硬刚,用血与火取得最后胜利,就连敌人要求投降也不同意,现在竟然也不得不应付什么和平谈判。 第六百一十五章 儿戏般的谈判 唐军捡到了对岸射过来的箭矢,连忙跑进牙帐把箭杆上的卷轴交给了李嗣业,李将军拆开信封卷轴一看,笑着对众人说道:“对方同意和谈,但要求我们先退到木鹿城。” 下方田珍不屑地说道:“大食人的话岂能相信,他们根本就是在拖延时间,我们若是信了他们的话,那才叫真正有鬼了。” 段秀实举起了手,似乎有话要说。 “老段,你想说什么?” 段秀实站起来向前叉手道:“属下以为,大食人压根就不相信我们要跟他们谈判,只会以为我们是耍诈为了让他们松懈,所以他们也将计就计骗取我们撤退。在眼下的局势下双方对峙毫无进展,倒不如先行撤到木鹿城,看看对方什么反应。” “撤退?我们好不容易赶了三百多里地才来到了这里,现在说回去就回去,之前的路不就白跑了?” 李嗣业笑着对田珍问:“不撤退你老田有什么办法破敌吗?有人跟我说可以绕远路从下游处强渡过河,但渡过河之后,依然要面对图斯城坚固的城防,我军也许能够攻得下这座坚城,但也要承受极为惨重的损失。到时候即使攻破了图斯城,我军也无法维持下去,最终的结果还是撤退。” “况且我军携带的粮草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与其等粮食消耗完后撤退,倒不如现在撤退更加从容,假如并波悉林胆敢在后面追击,我们正好转过身来,给他一击,尽量将大食人的有生力量消灭在野外,这样我们进行谈判的时候,也能够狮子大开口。” 李嗣业做出决定之后,也绝不会再有什么不舍流连,立刻传令全军拔营起寨,朝着木鹿城撤退。 并波悉林站在河谷对岸的山石上,遥望唐军卷起旗帜整齐有序地撤退,显得有些吃惊。他一直以为唐军说的谈判不过是欺诈,没想到竟然真的撤往了木鹿城,接下来应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和对方谈吗? 在这个国家处于危机中的特殊的时刻,身为开国功臣的他也不敢自专,决定先跟曼苏尔商量了一下,曼苏尔也难以决断,决定去信禀报他的父兄萨法赫哈里发,萨法赫哈里发得到他的信件后,迅速给了回信。 哈里发在信中反问并波悉林,有没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打败李嗣业的安西军,至少要把他赶出克孜勒库姆沙漠。如果不能够快速将他们驱走,那就进行谈判,但谈判的底线是唐军必须撤出克孜勒库姆沙漠,最好能撤到阿姆河以西。 他们清楚河中这块地区可能是拿不回来的,况且河中区域的归属本来就有争议,唐朝一度成为他们的宗主国,后来前朝伍麦叶又抢了过来,阿拔斯家族又继承了伍麦叶王朝的大部分疆土,自然也包括对河中的占领。 并波悉林当然记得,这场给这个新兴的王朝带来的巨大麻烦的战争是如何打起来的。高仙芝先灭了石国,大肆劫掠都城,引起河中群胡震怒,石国王子向大食求援。并波悉林和齐亚德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全面占领河中,把亲唐势力完全驱赶至葱岭以东的好机会,然后率领军队赶往怛罗斯。 他们本以为利用河中粟特人对高仙芝的愤怒情绪,再分化唐军与同盟之间的矛盾,就能够轻松击败安西军,成功控制整个河中地区。然而没想唐军走马换将,来了一个叫李嗣业的将军,这位李大夫的套路他们完全不懂,结果齐亚德连战连败,丢掉了河中不说,还让安西军侵入到了呼罗珊腹地,把图斯城的门户木鹿城攻克了。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的话,他绝对不会让齐亚德答应石国王子的要求,也不会主动派呼罗珊军队去招惹安西军,还好这支强悍的敌军人数较少,除去番国协从军队外,真正属于安西军编制的也只有两万多人而已,仅仅两万多人就能裹挟着胁从军深入他国土纵深如此远的距离,如果对方有更多人,设想一下那实力该多么恐怖。 并波悉林思来想去,决定派出代表参加李嗣业提出的沙漠驿站会谈,但是他对这会谈并不重视,自己不但没有参加,派出的人员也只是两个小小的地方治安官,没有丝毫的诚意。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借着这种轻视的羞辱,致使李嗣发怒在不利地形下进攻卡沙夫河谷的大食军。这样才能抵消安西军强弓坚甲的优势,得到打败安西军的机会。 李嗣业倒是挺热忱,他决定派出岑参和段秀实作为谈判团队,双方在克孜勒库姆沙漠的驿站中见面,对方作为东道主也只派了两个人,经过一阵短暂的交涉后,段秀实和岑参才发现,对方派来的人狗屁不通,似乎是在逗他们玩。 岑参愤怒地拂袖而去,段秀实脾气虽然好,最后也愤愤离去。 李嗣业得知这个消息后,竟出奇地没有生气,命人派信使再次给图斯城的并波悉林传递信息,信中说上次双方谈得非常开心,也交流了许多建设性的意见,希望双方能够再次谈判,交涉出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并波悉林看到李嗣业派人送来的信件,越发摸不着头脑,心想他派人那样消遣他,竟然也没有生气,还要派人来谈,难道是安西军的战斗力衰竭,无法再进行一场能取胜的战役,所以才说这样的软话? 他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亲自率军前往木鹿城,击垮唐军收复国土。 这次出击他把停职反省的齐亚德带上了,因为齐亚德与唐军作战的经验丰富,哪怕是失败的经验也是经验,也值得借鉴。 李嗣业得知并波悉林大敌当前的消息后十分高兴,并波悉林不愿意谈判,原因就是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收复国土,还妄想能把河中从他李嗣业的手上夺回来。不如现在就打醒他,让他正确认识到自己,才能够安心地坐到谈判桌上来。 由于李嗣业在河中的宣传到位,成功地把粟特人和唐军拉到同一个立场上,让他们意识到,这并不只是一场国与国的交锋,而且还是拜火教与大食教之间对信仰的争夺。李嗣业以护教战争的名义,得到拜火教徒们的广泛支持,也获得了来自河中商旅们源源不断的支持。许多信仰拜火教的富商巨贾,还有康国和米国的国王组织了后勤补给的输送队伍,来往往返于克孜勒库姆沙漠之间,使得李嗣业没有补给之忧。 对于前来的大食军队,他决定发扬安西军的作战优势,在木鹿城下摆开了阵型,等待着并波悉林飞蛾扑火。 第六百一十六章 鱼鳞阵骑兵战法 这是并波悉林作为李嗣业的对手,第一次在沙场上与唐军交战,他们一个是唐军在西域的最高指挥官,另一个是大食军在呼罗珊地区的总督,这才是同等级之间的较量。只有把大食军事水平最高的人打败,他们才能坦然接受这场战争的结果。 这次并波悉林所带的大食军总共六万余人,李嗣业的安西军经过长期战斗的损失,连同宁远国以及葛逻禄的协从部队总共还剩三万八千人,河中康国和米国派来的辅助兵卒算不得战斗力量。 李嗣业在木鹿城外摆开了战阵,军阵背朝的方向不是木鹿城,而是广袤的沙漠戈壁,只要作战失利,他便立刻撤回到河中地区重整旗鼓。 这次不再是侧重防御的六花阵,而是主打进攻的鱼鳞阵,这个阵型像是不规则的等边三角形,前军和中军分别在三角形的尖端和中央,两旁和侧翼全用来包抄掩杀敌军。 他敢于摆出这个成吉思汗发扬的阵型,主要得益于四次战争以来缴获的马匹骆驼,使得唐军骑兵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步兵,他完全可以靠机动力施展这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战术。 并波悉林将四个步兵方阵阵摆在中央前方,骑兵阵摆在了两侧和后面,一排六十多架抛石机,用来压制唐军拥有超远射程的伏远弩。 齐亚德在并波悉林身边说道:“艾布大公要小心,唐军的伏远弩虽然没有抛石机的射程,但精准度远远高过抛石机,还能发射一种具有相当威力的爆炸武器,其声如雷,能起大火,唐军故而称之为猛火雷。 并波悉林胸有成竹地说道:“此事我早有应对,我将派出骑兵袭扰其步兵本阵,防止他们用伏远弩抵近抛射。” 齐亚德又委婉地劝说:“大公的这个办法虽然不是不可行,但唐军人人皆配有弓弩,射程从远到近均有,骑兵抵近骚扰可能会造成不小的损失。” 并波悉林沉声说道:“打仗怎么可能没有损失,只要我们利用好投石机的远程优势,利用骑兵袭扰防止敌军毁坏投石机,敌人的损失将远远大于我方。” …… 李嗣业望向对面掩藏在军阵中一排排高大的投石机,抬起马鞭笑着对左右说道:“他们又把这大杀器带出来了,这东西对付军阵和固定堡垒非常有效,所以我们要采用灵活的打法。” 他说罢朝着身后的众军大声喊道:“所有能上马的都给我上马,以团旅为单位进行袭扰,旅率和校尉都把旆旗给我插在肩后!瀚海军和葛逻禄骑兵负责正面战场上的袭扰,安西骑军和临时骑兵军负责侧面袭扰,四军统率都要依据中军的号令进行冲锋和后撤,记住,不管对方是骑兵还是步卒,准备好你们手中的横刀和弓弩!前进的时候放箭,迂回的时候放箭,撤退的时候也要放箭,敌军阵型稳固的时候不要硬扛,也不要吝啬你们箭壶中的箭矢!因为这将是威服大食军的最后一战!” “喏!”三军将士的喊声如雷震动。 对面大食军吹响了犀牛角,奴隶们推着一辆辆投石车开始向前行进,他们对这些大家伙的射程了如指掌,唐军的中军开始向后撤退,鱼鳞阵前端的骑兵逐渐扩大分散,这种看似疏散的战阵使得投石车的命中几率降到最低。 田珍亲率着骑兵向前冲锋,他们将身体伏在马背上握紧了角弓,以竖列的战队向前冲锋。 齐亚德没想到唐军一上来就动用了骑兵,正在暗自犹疑,而且对方刚刚布阵的方式,他也从来没有见过。 并波悉林抬手遥指着唐军:“这是什么战阵,这是什么战法,你可曾遇到过?” 齐亚德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艾布大公,我从来没有见过,可能是一种新战法。” “既然如此!骑兵押后,让我军的长枪巨盾重甲和长弓组合方阵教训教训不知好歹的李嗣业!” 阿拉伯人的方阵吸取了拜占庭帝国方阵的优点,前面两排重步兵拥有锁子甲和塔盾,他们将盾牌墩在地上,能够遮挡住大部分的身体,第二排将圆盾高高举起,以防护来自上方的箭矢,后方长枪兵从盾牌的缝隙中将枪杆伸出,闪亮尖锐的枪头会使得敢于撞上去的战马变成无数血洞。他们的战略思想与唐军也类似,强大的步兵方阵是制胜的关键,骑兵只是在步兵阵型失利后进行掩护和胜利后能够追击敌方骑兵。只要解决了胜不能追,败不能撤的问题,步兵方阵还是相当强大的。 他们还有一样唐军从来不装备的武器,那就是战场上的投枪,投枪最大的优势就是训练成本低,要训练一个合格弓箭手需要两三年的射靶训练,但训练一个投标枪手只需要一个月甚至十几天,他只要有力气,学会基本的操作动作,就能够成功地把手上的标枪投到冲锋的敌人中去。 瀚海军冲至大食军百步远的地方,拥有坚固鳞扎甲的骑兵在前方押阵当肉盾,后方的轻骑兵迫上来,抬头挽弓射击敌军,射击之后并不留恋,迅速往回折返,然后另一队人骑马贴过来,又是一轮抛射,然后迅速撤退。这种战法也不占多大便宜,要知道步兵弓的射程要略优于骑兵。阿拉伯军阵中的弓箭手也有不少,他们密集的齐射给瀚海军骑兵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田珍看到中军挥动的令旗,立刻命令瀚海军后撤,葛逻禄骑兵紧接着跟了上来,他们的骑术要稍稍比唐军好,活动也更加灵活,但甲胄太弱,虽然有前方唐军身披光要铠的重步兵马槊队的掩护,依然有一定程度的伤亡。 唐军骑兵的两轮骑射骚扰并未对大食步兵阵形产生动摇,对方依然士气旺盛,并且吹奏着牛角,迈着整齐的步伐继续前进。因为大食方阵的前五排基本上都是重甲,弓箭轻易射不穿,就算抛射的弓箭能够射到五排之后,造成一定的伤亡。但只要前方阵型稳定,中间即使出现伤亡骚乱,后排的军官和督战队也能够压制众人的情绪。 李嗣业接着下令葛逻禄骑兵后撤,大食军的步兵阵有条不紊地向前踏步,安西骑兵军和临时组建的骑兵军但凡从两翼包抄,被后方的大食骑兵阵从两边冲上来护住两翼,双方激战过后安西军不敌再度后撤。 骑兵鱼鳞阵的作战战术是对的,但看上去好像啃不动敌军,大食人兵力占优,只要他们的伤亡不低于安西军,就算是一比一的战损比,最先溃败的还是安西军。 副都护程千里在李嗣业身侧说道:“大夫,你的全骑兵鱼鳞阵战法好像失效了,大食军的步兵方阵极为成熟,他们用骑兵护住两翼和后方不断向前推进,我们无从下手!” “谁说的?”李嗣业轻闲地笑道:“我还有致胜武器法宝没有用上来。” 五方旗手给我传令,命投弹营混入瀚海军骑兵中,以骑兵抵近投掷,用猛火雷把敌军的重甲阵型给我炸翻!命令葛逻禄骑兵冲锋准备,只要敌军军阵发生混乱,立刻千骑冲锋,裹挟万众!” 第六百一十七章 猛火雷破阵 每一个投弹营的兵卒都打开了身后背着的牛皮囊,里面除了有稻草和生石灰保持干燥外,还有仅剩的几颗猛火雷。它们算得上是李嗣业的宝贝,猛火雷刚投入战场上就立下奇功,如今又被当做了克敌制胜的、扭转战局的法宝。 他们迅速骑马上阵,分散进入瀚海军的马队中,身穿厚重甲胄的重骑兵挡在前面,防止他们被长弓射伤。 田珍挥舞着横刀,准备开始指挥第二轮的进攻。 “轻骑队,逼近攒射!重甲骑!护着投弹营向前迫近!” 阿拉伯人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不同寻常,也没看出来这一次的配置与上次不同,步兵方阵迈着步伐有条不紊向前推进,他们用大马士革钢刀敲击着盾牌,口中发出哇啦的叫喊声,宛如坚不可摧的犀牛阵。 并波悉林骑在马上毫不吝惜称赞道:“有骑兵为后盾掩护侧翼的步兵方阵是完美的!也是无敌的,我倒要看看唐军还有什么看家的本领!” 齐亚德在旁边提醒道:“大公要留意,他们掌握着神秘的火魔法!” “在我军坚定的意志和真主的护佑之下,他们可以浴火前进!进攻吧,勇士们,真主护佑着你们,给予你们无坚不摧的力量!” 并波悉林的激励使得军队的士气更加旺盛,他们只要似乎只要稳步前进,就能把唐军逼到木尔加布河边,使其退无可退一举击溃。 瀚海军的重骑兵抵近至敌军方阵七十多步远的地方,开始挽弓抛射,轻骑兵在后方拉满了角弓射入敌军阵营中,然后撤退后轮换上阵。投弹骑兵已经抵近重骑兵的身后。 押官王滔亲自从牛皮囊中取出猛火雷,对着前后的人大声道:“捻子的燃烧长度是六息,跟着我的动作做,点燃它,然后打马冲出去,距离敌军三十多步的时候扔到敌人的脚下,然后拨转马头折返回来!” “喏!” 众军士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拔开盖子吹出火星,引燃了猛火雷的捻子发出了呲呲的响声。 “冲!”几百匹战马毫无畏惧地冲了上去,大食军的羽箭和标枪毫不留情地朝着他们的身上招呼。 一名投弹手破损的扎甲被标枪穿透,还未来得及挥必投出便已从马上栽倒下来,又有许多人的战马被箭矢射成刺猬翻倒在地,实在是冲的太近了,即使扎甲并排的铁片,也未能护住身体全部,脸上中箭者呼呛倒地。 但更多的人依然屹立在马上,紧接着王滔喊出了雷暴般的吼声:“扔!” 猛火雷的捻子在即将烧完的时刻被扔了出去,如同乱飞的砖块,或掉在了他们的脚下,或弹在盾牌上滚落在地,或者直接越过盾牌掉进了敌群中。 大食重步兵惊吓的看着在脚下乱滚冒烟的铁球,他们想要后退却被后面还在继续前进的人挡住,有些人凭着本能翻滚在地,有人想要蹲下去捡起,但无奈甲胄太厚,下蹲也需要一个延迟的过程。 但猛火雷的延迟最先结束。 轰,嘭! 爆炸的亮光掀起了火焰,即使甲胄再厚塔盾再坚固,也抵不住这大力的推背感,更抵不住这全方位无死角的弹片纷飞。 大食军的阵型发生了严重混乱,重甲方阵的前五排被炸得东倒西歪,他们只来得及发出哇声,便被爆炸推倒在地,猛火带来的油脂沾在身上继续燃烧着,痛苦地嘶吼,愤怒地打滚,无助地攀爬。 投弹营投弹后立刻拨马返回去,因为真英雄从不回头看爆炸,他们绕过同袍倒下的地方,没来得及扔出的去的猛火雷也化作了翻滚的火焰,马儿们受惊嘶叫,他们紧紧地攥紧了缰绳,险而又险地避过了烈火。 他们拨转马头重新并列之后,立刻开始了第二轮投弹,点燃捻子双腿夹着马腹继续前冲,扔到敌人的军阵中,爆炸的火浪再度翻起,大食人的阵营发生溃乱和松散。 田珍在早已忍耐不住,从腰间抽出横刀大声喊道:“投弹营,已经够了!交给我们瀚海军!重骑兵开道!轻骑兵紧随冲锋!瞧见哪里有混乱就朝哪里冲过去,先不要执着于杀敌,先把大食蛮子的方阵给我凿穿!” 方阵被炸的地方就是缺口,身披光要甲的重骑们攥着马槊冲了进去,大食人纷纷往两边躲闪,他们只要横着槊锋划过去,就有可能收割一两颗人头,完全不需要停下来战斗。 重骑兵的任务就是把已经松散的大食军阵型进行分割,使得他们完全变成散沙,轻骑兵就可以轻松地收割他们的性命,瀚海军的轻骑兵抵近之后先是角弓一阵攒射,然后也攥着矛枪冲进去,扩大收割重骑兵制造出的战果。葛逻禄岂能放过这捞取战功的良机,一颗颗的大食军人头就是金光灿灿的金币,那些带着花纹的大马士革刀是最好的缴获,连攥着横刀的唐军都稀罕这些异域风情的宝刀,就像大食人稀罕唐军那精良的战甲一般。 田珍带领着重骑兵们凿穿敌阵之后才发现,他们后面还有一个严密的重步兵方阵,这个方阵丝毫不受前军溃败的影响,因为他们要护佑的帝国希望艾布大公就在其中。 并波悉林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险些被眼前前军的溃败而丧失信心,他振作了精神高声下令道:“我的亲卫本部给我挺住!吹奏号角,命前军撤退到中军后方,侧翼和后方的骑兵给我冲上去,把前军给我救回来!” 这样的命令看起来简单,但没有一个卓越的将领用他的威严压场,没有一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军队,带来的结果可能就是前军的溃败将中军冲垮。 前军开始散沙式地逃跑后退,这个时刻是军队伤亡最大的时候,背后射来的箭矢,刺来的长枪,都可以轻松地收割他们的性命。 幸好大食的骑兵们坚决执行命令顶了上去,在败势明显的时候逆流而上,与瀚海军和葛逻禄骑兵进行正面交锋,双方短暂的胶着状态挽救了许多大食步兵的性命,尽管他们如同没头苍蝇似的往回逃跑。 有些大食士兵在恐慌中朝着中军阵营逃了过来,气的许多中军的将领愤怒地大喊:“绕过去!他妈的给我绕过去!” 并波悉林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抖动着长长的胡子坚决地下令道:“长枪阵,长弓手给我杀!不能让这些败类坏了阵形!” 大公一声令下,弓箭手开始零散地射箭,就像杀死被真主嫌弃的弃儿,把这些没头苍蝇全射倒在了逃跑的路上,其余的溃兵终于正视死亡,往中军阵形的两边跑,寻找最后的庇护所。 双方的骑兵交战得正猛,轻骑兵隔着二十多步远互相抛射箭矢,重骑兵在后方压阵,李嗣业想把到手的胜利扩大化似乎落空了,他敏锐而又果断地下令:“敌中军的侧翼没有了防护,安西军骑兵和临时骑兵队,从两侧包抄掩杀!” 他果断地把自己中军两侧的骑兵放了出去,弯曲地划出两道烟尘的圆弧,朝着并波悉林的侧翼掩杀过去。 并波悉林敏锐地发现了李嗣业的动机,他立刻坚定地地下令道:“吹号角,命令轻骑兵后退,重骑兵压阵抵挡,迅速撤回来护住中军方阵的两翼和后方!” “再吹号角!把中军分为三个方阵,裹挟着溃兵轮换交替撤退,骑兵在两侧护卫。我们败了,但也要有个败相,不要让敌骑找到可乘之机!” 第六百一十八章 名将败退有方 并波悉林下令分阵列撤退,大食中军的三个指挥官立刻拨马挥动旗帜分割阵形,一个阵形抵挡,两个阵形依次撤退,三个方阵之间始终保持一箭之地的距离,后阵稳住之后,前阵再往回撤。 后退的速度虽然较慢,但胜在稳固,督战队趁机将散落的溃兵用皮鞭驱赶重新结成方阵,这种小的方阵胜在撤退时灵活多变,只要不遇到复杂的地形完全能够应付。瀚海军和葛逻禄两路骑兵尾随追在后面,不断用弓箭追杀袭扰,但由于敌方重步兵和重骑掩护,杀伤收效甚微。 李嗣业在后方手搭凉棚远远眺望,不由得称赞道:“并波悉林好牛逼啊,前军溃败成这个样子都能稳固阵形缓缓后退,让我军讨不到便宜。” 他的话音刚落,身边的将领们纷纷侧目,岑参手握墨管,右手握着行军方志的册子,竟然难以下笔。他不得不嫌弃地侧视着说道:“大夫身为两镇节度使,代天巡守,岂能说出如此粗鄙之语,这让属下如何下笔。” 李嗣业回头含笑问他:“那依掌书记之意,我应该如何说?” “吾观并波悉林统军之道,败而不乱,乱而不溃,进退有据,真当世名将也!” “对,对,我就是这么说的,你写上去。”李嗣业指着本子说。 岑参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提笔补写行军方志。 监军边令诚在他的右侧拱手恭维说:“如果这并波悉林是当世名将,那大夫是什么,岂不是百年不世出的将星!自大唐立国百年以来,周边强敌惟有大食、吐蕃是也,能如大夫这般壮举者,惟破突厥之军神李靖,灭高丽之李绩才能相提并论。” 李嗣业油然感到舒服,边令诚不愧是从宫里出来的哈,这恭维人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了。 “那里,那里,在下岂敢与军神相提并论,况且这并非我一人之功,若非圣人做后盾鼎力护佑支持,将士用命,宁远顺义王和葛逻禄顿毗伽两位盟友拔刀相助,你边监军为我传信通报,还有各位幕僚出谋划策,我们岂能有今日之胜。” 众人在旁边侧过身来叉手道:“李大夫,坐镇指挥,居中调度,当居首功。” 李嗣业连忙收敛意满志得的情绪,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警惕自己,不要学盖嘉运,也不要学高仙芝,得意容易忘形。 “现在谈胜利还为时尚早,立刻传令给田珍和顿毗伽叶护,追击六十里后迅速撤回来,前后军距离拉得太长容易被敌军反制。” …… 越是稳固的阵形撤退时越是不容易维持,这种情形就像是一个受伤的牧人挥舞着棒子倒退着走路,身后是穷追不舍的野兽。野兽可以追得轻松写意,虎视眈眈。但牧人的每一步倒退都要绷紧了神经,因为一旦出现闪失,就会把自己的薄弱处暴露在野兽的眼眸里,使其找到扑击下嘴的机会。 并波悉林的大食军现在就是这个倒退的牧人,他手中的棒子就是精锐的大食骑兵团,不但要与追击的敌人缠且战且退,还要保护步兵阵的左右翼不被包抄。并波悉林精神中的那股弦始终紧绷着,严密注意着敌军的动向。 大食军几个方阵有条不紊依次后撤,这中间有不少受伤的体力不支的人掉队,成为敌人的刀下亡魂,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在撤退的途中仍然酝酿着反击,希望能够借骑兵的力量打掉这些尾随的追兵。但唐军并未得意忘形,他们的追击颇有章法,两支骑兵之间相互配合,互为后盾。他们也不贪功冒险,没有想着贪婪地吃口大的,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让你掉血,就是这种追击的套路最让人恶心。 大食军退到五十多里地的时候,坐镇后方的曼苏尔提得知并波悉林吃了败仗,立刻率图斯城中仅存的军队前来支援。 田珍只好放弃追击,横刀立马望着对方缓缓退去,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让并波悉林成建制地跑了。 看到己方的援兵到来,并波悉林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郁气难耐,想他昔日在呼罗珊地区先举义旗,率领军队在短短几年之后,便如摧枯拉朽一般推翻了伍麦叶王朝的统治,又先后击败了阿拔斯家族的反对者,成为阿拔斯王朝的第一名将,但今日这一战却败给了唐军,这是他军事生涯无法抹去的污点。 曼苏尔亲自策马来到中军所在,安慰并波悉林:“大公莫要太过自责,唐人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天吃了败仗,我们迟早要讨还回来。” 并波悉林对曼苏尔能够前来相救表示感激,同时又悲观地摇头说道:“多谢殿下拼死相救,今天在克孜勒库姆沙漠这一战,我军折损过半。李嗣业和他的安西军野战无敌,前后经历四战的疲劳之师还能够将我军击败,简直不敢想象。我想要打败他只能利用河谷或城池等有利地形将他拖住,在平原和沙漠等开阔地我们没有丝毫希望。” 齐亚德在旁边总算能稍微把头抬起来一些,胸中感觉舒畅,心情也莫名地好了许多。反正也不是只有我一人打败仗,连帝国的支柱并波悉林都败了。这说明了什么,不是我指挥能力不济,而是敌人太强大。并波悉林刚刚的话就是为他正名,李嗣业麾下的安西军野战无敌,我败得不窝囊。 曼苏尔又问并波悉林:“大公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撤回图斯城和卡沙夫河谷据险而守,如果他自负前来强攻,我军就有取胜的希望,如果他不来,我们就这样原地坚守消耗他的耐心,我相信他迟早会撤的。” 并波悉林已经决定了,他就躲在图斯城和卡沙夫河谷后面,无论李嗣业怎样挑衅他都不出来,这才出立于不败之地的最终方法。 曼苏尔突然想起李嗣业提出的谈判,开口询问并波悉林:“李嗣业一再提出谈判,你看我们可不可以坐下来跟他正经地谈一谈。” “不谈,”并波悉林果断地拒绝道:“他们提出的绝对是无理要求,我们一条都不会答应。” “但是我们的形势不容乐观,伍麦叶家族的漏网之鱼阿卜杜·拉赫曼跑到了安达卢西亚建了小政权当了哈里发,时时刻刻不忘复辟江山为他的家人报仇。拜占庭帝国趁着我们立国不久,也虎视眈眈想要收复故土。我们阿拔斯家族决不能在接管国家之后丧失土地,让那些政敌来攻讦我们不如伍麦叶家族,有些时候必须取舍。” 并波悉林死死地攥紧马缰,随之苦涩地笑道:“殿下请放心,我知晓其中的轻重,并且会顾全大局。” 第六百一十九章 全局性的转机 黄沙掩埋了战场上的尸体,在那之前唐军已经仔仔细细地打扫了战场,这是不消将军们吩咐的,因为大多数人都在尸体上发财,钱袋子里有第纳尔银币,回去铸成银铤便能换钱,腰间的雪花纹短刀,这些大马士革钢打造的刀具相当值钱,甚至有些军官嘴里镶嵌的金牙,他们都用短刀橇了下来。 人类最大的本领就是捡破烂,一遍又一遍就像是在收割后的秋田中捡麦穗,别人搜刮后的尸体照样能有新发现,非要把死人扒得赤条条才能安心放过。 李嗣业对兵卒们的行为默许赞同,他们不搜刮尸体,埋入黄沙中也是损失。他在马上望着孤零零立在黄沙中的几十架投石机,段秀实在旁边询问道:“这些大家伙怎么办?“ 他立刻转过身去,抬着马鞭指着木鹿城说道:“我军在城中休整三天,三天之后在城中抓一千个壮丁,让他们推着这些投石车前往卡沙夫河谷,我军要攻克河谷拿下图斯城。” 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唐军再度开拔前往卡沙夫河谷,隔着大河用投石机向对面的大食军进行进攻,又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强渡,但敌军防守严密,他始终找不到机会攻过去。 兵力不足成了他最大的限制,在平原地带可以利用优势以少敌众,但明显我方处在劣势的地形,始终难以攻克。 并波悉林似乎也学精了,无论他如何挑衅,想尽办法露出破绽诱惑,对方都缩在河谷的对面不冒头。 图斯城就在距他十几里远的地方,城墙高耸黑旗飘扬,就像一个轻纱半遮体的美人儿,等待他去撕掉对方的遮羞布,但这个距离成为他难以逾越的天堑。 “早知道就该多带些人过来了,省得现在这样望城兴叹。” 经过十几天的对峙之后,李嗣业再度带着军队撤退到了木鹿城,至于那几十架抛石机,被劈砍做了柴化作了篝火的灰烬。 如今已经是天宝十一载的三月,距离他从龟兹带兵开拔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年时间,安西军还从未如这般长时间的作战。李嗣业逼着大食人签订条约的愿望似乎要落空,他打了一年时间的仗,花费了多少钱粮,损失了多少士卒,这些总需要用赔偿的方式赚回来,不然死皮赖脸地呆在这沙漠的绿洲木鹿城中做什么。 玄宗皇帝李隆基的圣旨千里迢迢地传到了木鹿城,不过这已经是一册失去了时效性的旨意,圣人依旧在圣旨上夸赞他取得了河中九国地,降服了粟特众胡,并且在圣旨的末尾提出要他尽快在河中创建联合归义军,然后尽快班师回去。所谓联合归义军,也与小勃律的归仁军类似,由唐军将领担任联合归义军军使,留下数千人以唐军为骨干,吸纳九国胡人蕃兵形成一个一万人的军队。 这支军队的直接领导人应为安西节度使,这样他安西的麾下实际兵力最终会达到三万九千人。 可惜皇帝的信息有延迟,他已经领着军队在大食国境内来来回回打了小半年,圣旨给不了什么指导性的意见,只能给军中的将士们壮一壮士气。 但这道圣旨不但没有起到壮士气的作用,反而因为旨意最后的一句话“望汝尽快安定河中,班师归国”,使得将士们起了归乡之心。 现在的图斯城就如同曹孟德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安西军的将领们也都能看出李嗣业的心境,隔三岔五地来劝说李嗣业撤出木鹿城,尽快回到康居城组建联合归义军。他们哪里知道李嗣业真实想法,他只是不想做赔本的买卖而已,也不想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 将士们的思归之心越来越重,李嗣业的心中也产生了动摇,但他还在坚持等待着,等待某个出现的机遇。 皇天不负有心人,机遇终于来了。 大食军在与唐军交锋的东线战场上已经损失了近二十万军队,整个呼罗珊驻军精锐尽亡,只剩下老弱。迫使萨法赫哈里发抽调了与拜占庭接壤小亚细亚半岛上边境线驻防的军队和哈里发的亲卫军,用来抵抗唐军的入侵。 拜占庭帝国的将领们嗅觉实在是迟顿,他们得到以上这一段情报已经是二月份,终于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战机。阿拔斯王朝实力削弱了,他们在东线战场上被唐军打得没有还手之力,拜占庭帝国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他们把消息汇报给君士坦丁五世,得到了皇帝的首肯,开始翻过托鲁斯山脉,准备占领小亚细亚全境。 消息传到巴格达,萨法赫哈里发震惊,小亚细亚半岛上阿拔斯王朝的兵力不足,如何能够抵挡拜占庭军队? 他立刻派出信使前往呼罗珊,通知自己的弟弟曼苏尔和并波悉林,把军队重新调回小亚细亚半岛,答应唐军的议和要求,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小亚细亚半岛对阿拉伯人来说生死攸关,丢失了这里巴格达就等于被俯视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曼苏尔深知其中的厉害,亲自带着兄长的书信去见并波悉林。 “大公,我要带走这里多数的军队,小亚细亚的战争又要爆发了。” 并波悉林吃了一惊,随即平复下来,他问曼苏尔:“殿下准备给我留下多少人。” “我准备留给你一万五千人左右的守城武装,用以维持呼罗珊地区的防御和治理。” “嘶,只有两万人。”并波悉林倒吸了一口凉气:“要知道就在不足三百里远的地方木鹿城里,驻扎着李嗣业的安西军和他的胁从部队三万八千余人!你再给我多留一点,三万五千人,不,三万人,我就能够守住卡沙夫河谷和图斯城。” 曼苏尔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艾布大公,不必假装没听清,连两万人都没有,只有一万五千,我们需要把大部分的兵力投入小亚细亚,至于在木鹿城虎视眈眈的李嗣业,哈里发说了,只要他不提太过分的要求,都可以答应他。“ “什么叫不过分的要求?只要是被迫谈判,必定丧权辱国!我若是这么做,是叫所有真主的子民骂得我狗血淋头,并且永远会被钉在的耻辱柱上!” 曼苏尔更是不容置疑地回敬道:“艾布大公,我们若是丢失小亚细亚,可就不是耻辱柱这么简单了,我们苦心创造的基业将会付之东流,我们不再有资格掌控穆罕穆德留下的土地,这才是无法挽回的失败!” 并波悉林拧着眉头陷入犹豫,曼苏尔站在他的对面继续说道:“大公,我问你,君士坦丁堡距离巴格达有多远,长安距离巴格达又有多远?李嗣业再贪婪,他对我们的威胁也不如拜占庭人,唐帝国再强大,他们的双臂终究有所不及。我曾经去过长安,也去过中原,那片土地完整肥沃博大,安西、河中与中原比起来,简直是贫瘠的不毛之地。我们来日方长,他们的中原一旦出现变故,就无瑕管顾安西,更别说河中了。只要我们有机会,总能够把失去的再夺回来。” “至于蒙羞这桩事,我们与唐军的谈判秘而不宣,不管与他们签的任何协约,都悄悄地藏起来,不被外人所知晓。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情。” 经过曼苏尔的不懈劝说,并波悉林沉默地点了点头,总算是同意了。 ps:感谢书友20180126143524744,书友20190828175418556飘红打赏。 第六百二十章 我方拟定条件 拜占庭帝国从亚细亚半岛进攻的消息从各种途径传到了木鹿城,就在昨天李嗣业已经松了口,命士卒们打点行装,准备上路。他对谈判已经不抱希望,常自言自语地咒骂君士坦丁堡的君臣们是胆小的孬种,连这样的大好良机都不敢抓住。 景教的传教士伴随着消息来到了木鹿城,李嗣业刚躺下准备休息,听闻岑参的讲述后,兴奋地对门外的燕小四招手:“把那神父叫过来,我要亲自问问他。” 神父穿着苎麻袍子走进平顶屋中,手攥着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这些满身血腥味的军人让他畏惧。 李嗣业从榻上坐起来,表情和煦地朝他招了招手:“神父好。” 神父心想这是这里唯一的绅士,虽然他也身材健硕让人畏惧。他连忙在胸前划着十字说:“参见尊敬的大将军阁下。” “神父,你给我细细说说你带来的消息,君士坦丁堡终于向大食人开战了?” “正是这样,大将军阁下,君士坦丁四世大帝已经在一个多月前召集将领们,翻越托鲁斯山脉攻入小亚细亚半岛。我知道这消息对大将军非常有用,能够能减轻你如今在呼罗珊战场上的压力。” 岂止是有用,简直是太有用了,这是他向并波悉林狮子大开口的机会,同时也是发展安西军的机会。天宝十一载了,时间不等人啊,他需要攫取一笔财富,这笔财富能让他的实力快速增长,能够一举盖过河朔三镇。 神父退出行辕后,李嗣业赤着脚在地上转来转去,兴奋地对岑参说道:“去把大家都叫过来,下令全军继续驻扎。并波悉林马上就会派使节前来,我们商讨一下如何提条件,提什么样的条件,我就说嘛,种田哪有抢劫来得痛快。” 众人盘膝坐在左右两旁,抬头仰望坐在胡床上的李嗣业,他今日卸下了沉重的战甲,只穿着一袭紫袍,双手抱胸轻松写意地说道:“大食会派使节来与我们谈判,谈判的地点是位于克孜勒库姆沙漠的驿站,我准备派段秀实和岑参作为我方代表,我们需要提什么条件,各位都参议一下。” 众将都面面相觑,不是他们不懂,而是他们从来没听说过能跟敌国提条件,也不知道该提什么。 田珍拍着自己的肚皮说道:“李大夫,兄弟们都是糙人,哪里会提什么条件?此事是李大夫一力促成,需要提什么,你只管说就是,兄弟们听着就行。” 副都护程千里也叉手说道:“大夫,需要提什么条件,您先给我们打个样,我们再慢慢参详。” “好,”李大夫撸起袖子说话:“所谓战胜方向战败方提出条件,无非是赔款和割地两种。赔款自然是大食王朝和拜占庭通用官方货币第纳尔金币,也就是你们所说的萨珊金币,要多少,我们商量出个数字。” 现场气氛顿时变得暧昧,将军们险些流露出贪慕钱财的神情,有些人甚至在偷悄悄地吞咽口水,生怕被大夫奚落他们没出息。 “应该跟他们要多少钱?”行军司马王正见捋着苍白的胡子犹豫道:“要么,二十万金币?” “唉,”田珍才摆摆手说道:“太少,至少应该三十万。” 众人纷纷赞同地点头。 李嗣业这时才露出你们都没出息的嫌弃神情,三十万金币都不够这场战争所耗费的物资和粮草的。 第纳尔金币体系流行整个欧亚大陆,因为黄金这种贵金属是所有民族的最爱。真正的第纳尔起源于伍麦叶王朝,直到如今,欧亚各国都在用黄金铸币,而唐王朝市场上几乎大多数的黄金都是通过丝绸之路流入,由于中原的黄金的产量少,才使其成为与香料同等的硬通货。 一枚金币的重量八到十克左右,四五枚就是一两黄金,黄金与开元通宝的兑换率为一两十贯左右,那么三十万枚金币就相当于六十万贯钱,这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但李嗣业还是不满足。他秉承了后世商人的贪婪本色,宁可谈崩了,也不能要少了。 “大夫以为,应该要多少。”岑参身为儒家弟子,却也被硬着头皮按在这里谈论钱财等阿堵之物,实在有违他的本心。 李嗣业捻着胡须琢磨说:“我们讨要的是战争赔款,自然是要把我们的战争损失算进去的。我们从龟兹出发到如今,整整过去了一年时间。两万多安西健儿,还有宁远国和葛逻禄两家盟友,时刻都在提着脑袋拼命,包括阵亡将士家人的抚恤,还有安西财政的付出,无形的损失难以估算。我看不如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食每天赔偿一万金币,共计赔偿三百六十五万枚金币。” 将军们听罢都瞠目结舌,果真是狮子大开口。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如果连你们都觉得要得多,大食人岂不是更难以接受?光讨要金币仍然不够,阿拔斯家族还要赔偿我们一万匹良种阿拉伯马。” 李嗣业提出讨要战马,又让将军们一阵双眼放光。 “至于割地,跟他们讨要整个呼罗珊行省自然不现实,单独要这沙漠中的木鹿城也未有大作用,倒不如一次性切断河中九国乃至吐火罗与大食的关系,也切断大食通往印度的通路。让大食人在条约上承认我大唐在河中九国与吐火罗境的宗主国主权地位,同时双方商定出永久的边界线。就以木鹿城为边界,将其裁定为边界自由城,大食军不得在城中驻军,同时安放界桩石碑,上方刻上汉字和阿拉伯字,作为历史的遗留证明。” 将军们听罢,深感李大夫的所提条件的熟稔和全面,就好像早已在腹中打好了草稿。 众人一致同意赔款数额和边界划定。 “你们先都退下去吧,段秀实和岑参留下,我们再商量一下条约条件的具体细节。” 将军们纷纷起身离开,李嗣业闭上眼睛冥想了片刻,睁开眼睛看着他俩。 “条约中还得加一条,阿拔斯王朝每年要向圣人大唐玄宗皇帝进贡九匹白马,九匹白驼。” 岑参挠着幞头说道:“还要让他们敬献贡品,他们能答应吗?” “这个他们必须得答应,哪怕在别的条件上减两成。” “为啥要在别的方面减两成,白马白驼虽然稀少,但缺少实际价值。” “我来告诉你为啥。”李嗣业指着自己脚下说道:“跟大食人讨要钱财实际价值确实很爽,但我他妈的不能只顾自己爽,最重要的是让圣人爽,只有圣人爽了,我才能真正地爽。” 岑参恍惚之间明白了,点点头说道:“感情我们远征这么久,这场仗名义上是为圣人打的?” “你以为呢?打仗就是给圣人看的,你的行军方志写得精彩一点儿,到时候可以交给圣人观阅。” 第六百二十一章 谈判初期 克孜勒库姆沙漠与绿洲的边缘,一座驿站孤零零地立在风沙中,这是大食伍麦叶王朝修建的驿路系统的一部分,连风格都继承了波斯平顶屋和圆顶结构。 驿站的两侧各自立着百余骑,他们分别是大食军和唐军护送谈判代表的队伍,等代表进入驿站后,都各自退出到百步之外,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 大食军虽然仗打输掉了,但军队的气势依然不弱,而且他们相信打败仗的原因是将领不给力,而不是他们的过失。你要不信让“真主之剑”哈立德复活了试试,绝对打得唐军找不着北。 唐军这边的代表是段秀实、岑参自不必说,大食这边也派来了阿拔斯家族的一个成员和呼罗珊总督并波悉林的幕僚,都是些说话不作数的传声筒。今天的初次接触主要就是交换一下条件,带回去让大佬们商量,看看哪些能接受,哪些就算是把整个呼罗珊拼光了也不能接受。 双方都带了精通对方语言的翻译,然后把己方的条件逐条逐条地念出来。不过提条件的只有唐军,大食人最希望提的条件就是唐军什么条件都别提,然后利索地从木鹿城滚出去,最好也能从河中滚出去。 “双方拟定条约,贵国应赔偿我们战争费用共计八百万枚第纳尔金币,三万匹良种大食马,每年需派出使节向我大唐皇帝玄宗陛下敬献九匹白马九匹白驼的贡品。领土划分方面以克孜勒库姆沙漠为边界,木鹿城归我安西都护府所有,木鹿城以东如河中九州,吐火罗十六州俱以大唐为宗主国主权,此为本条约之基本纲领,不容违背亦不容置疑” 等翻译将话翻了过去,两位大食高官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哪里是狮子大开口,简直是鳄鱼的血盆大口。 阿拔斯家族这位成员怒不可遏,双手拍着桌子站起来:“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们的条件太苛刻!我们绝对不会答应,一条都不会!” 对方的唾沫在空中横飞,使得盘膝坐在羊毡上的岑参身体后仰,以躲避飞沫的攻击。 段秀实双手按着膝盖皱眉说话:“贵方先别急着拒绝,带回去给你们的上头参详,有哪几条不满意的地方,可以把意见带过来,我们重新商量,毕竟我们的时间很充裕,不着急。” 安西军他们当然是不着急,但是大食方面小亚细亚的战事已经刻不容缓,自从他们决定谈判以来,已经陆续把调集在图斯城中的原驻扎小亚细亚边防军和哈里发的亲卫军调走了,还有些调来走在半路的,直接掉头回去。图斯城现在就是一座只有一万五千人军事力量的空城,一旦谈判破裂,对呼罗珊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我们走,你们回去慢慢商量。”段秀实和岑参起身,将两位大食代表晾在了身后。 呼罗珊首府图斯城总督府邸中,并波悉林大发雷霆,双手按着桌面把纸张扫飞:“气死偶咧!谈出这样的条件你们也敢带着回来!八百万金第纳尔的赔款!三万匹良种战马,他们是要把我们掏空吗!帝国的实力已经极度削弱,他们在战场上缴获了我们多少马匹骆驼,竟然还咄咄逼人的索要!还有木鹿城!吐火罗!这是我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他们打下来的就只有河中而已!吐火罗和木鹿城不会给他!” 两位使节站在一边瑟瑟发抖,曼苏尔旁观并波悉林的威风,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不过他不轻易显露真实想法,依旧神情和煦地说道:“大公不要太生气了,李嗣业狮子大开口,这是我们能够预料到的,但这是谈判,就如同做买卖一样,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我们把他们的条件修改一下,改到我们能接受的程度,然后再交给对方商量。” 并波悉林反问他:“改成什么样子?” 曼苏尔思虑片刻,回答道:“金第纳尔一百万枚,良种战马五千匹,多了没有。什么进贡九匹白马白驼,可以答应他们,只不过是满足一个帝王的虚荣心而已。这种东西进贡个五六年,等大唐国力衰弱了就可以断掉。但是把木鹿城划给他们,还要我们承认唐国是河中与吐火罗的宗主国,不行。木鹿不能丢,吐火罗也不能丢,木鹿城丢了,图斯城就没有了屏障,吐火罗若是丢了,我们就失去了与北印度接壤的土地。所以我提议只把河中九国给他们。” 并波悉林黑着的脸这才慢慢舒展开来,对两位使者吩咐道:“通知唐军方面重新开启谈判,就以殿下的意见为标准。” 李嗣业把一卷草纸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口吐芬芳道:“一群绿绿还真他妈的会砍价!竟然给我从脚脖子上砍掉了。幸亏老子把初价抬得够高,不然还真让他们把提价空间给挤兑没。” 他转过身去指着岑参说道:“你去告诉大食的使者,叫他回去转告给并波悉林,他下次再列出这种没有诚意的条件,老子就终止谈判跟他打,拿下图斯城,进逼巴格达,阿拔斯王朝的国库里面金币想必很多,他们要是不给,我们自己去拿!” 岑参吃惊地点了点头。 曼苏尔头戴缠头黑布捻着胡须在地上来回踱步,突然扭过头去问两名谈判使节:“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两人如骆驼似的愚钝地点了点头。 并波悉林大怒道:“太狂了!” 曼苏尔却摇摇头说道:“我觉得不狂,这就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至少他没有产生要攻进巴格达,与拜占庭帝国平分我们疆土的想法。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做得了西域的总督,却做不了大食的总督。他能逼得我们讲和,皇帝见到他会很高兴激动,但他若能把一个大帝国灭亡了,功劳太大他会承受不住,中国的皇帝见到他都会害怕。所以我们讨价还价,要给出一个比他心中预期稍低的条件,他能够接受,就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并波悉林回过头去问他:“曼苏尔殿下,你认为哪种才是李嗣业心里预期的条件?” 曼苏尔摇了摇头:“不好说,所以我们不必待在背后不露头,都这个时候了,也不必讲什么尊严,也不要什么传话筒,把李嗣业请出来,堂堂正正地坐在前面跟他谈,尽快达成结果。我们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小亚细亚半岛的战役中。” 并波悉林的双目变得炯炯有神:“这个很好,我倒是十分想见见这个打败我的人。” 第六百二十二章 克孜勒库姆条约 ??? 驿站的主建筑圆顶大厅中重新进行了布置,把其他的矮桌条凳都清理了出去,正中央摆放了一张长桌,两旁各自摆放了五六条交椅,同时也叫胡床。唐人在正式场合从来不坐这种东西,只是今天的谈判场地是大食人布置的,所以就显得不那么正式了。 辰初时分,双方代表正式入场,阵容也非常庞大。唐军的谈判代表为首李嗣业,然后是程千里,王正见,马磷,段秀实,田珍,毕思深。大食方的代表更厉害,能坐在首位的居然不是并波悉林,而是一个阿拔斯家族的重要成员,当今萨法赫哈里发的弟弟曼苏尔;其次才是呼罗珊总督并波悉林,接下来是一堆奇怪名字的将领,那些名字长得让他们听了直想打人、 李嗣业坐在对面的胡床上,才开始凝神注视对面这个缠着黑头巾的小胡子。曼苏尔摊开双手装作欣喜地说道:“李大使,是不是感觉我很熟悉,我们是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不就是那被我救下性命的大食使节的代表吗?以前的阿拔斯家族的贵公子,现在阿拔斯王朝的继承人之一,曼苏尔。” 曼苏尔本想营造出一种旧友重逢惊喜的感觉,但是李嗣业这段话就像是冷冰冰地叙述公文,让他一时找不到接下去的话。 并波悉林的惊奇倒不像是装的,指着李嗣业问曼苏尔:“原来殿下认识李大使,想不到曾经的旧相识变成了今天的敌人,实在是令人唏嘘。” 可能并波悉林原话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被己方的翻译硬生生翻成了这个样子。 “我与曼苏尔殿下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不过今天是谈判的正式场合,我们不谈私事,直接开始谈公事吧。” “好,”曼苏尔合掌说道:“正式的谈判之前,作为一位老相识,我们要把一个人当做礼物送给你。” “哦,什么人能当做礼物送给我?” 曼苏尔双手一拍掌,立刻有两人从角落里将一个穿着苎麻袍子的男子押了上来,这男子的头上戴着黑色头套,脚步踉跄被人按跪在地上。 他使了个眼色,大食武士立刻将头套从男子的脑袋上摘了下去,用双手硬生生把他的下巴掰起来,好让安西军能够看到。 李嗣业仔细辨认了一下,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便抬手问道:“这是谁啊,为什么这么面生?” 曼苏尔笑了:“看来李大使是真不认识,这个就是挑起我们之间战争的石国王子,他千里迢迢跑到撒马尔罕,又跑来图斯城,想借我大食的兵替他的父亲报仇。我们的本意只是想给这个国破家亡的人一个公道,可是没想到寻求公道的路竟如此坎坷。如今我已经想明白了,他这哪里是寻求公道?他这是利用公道两个字去满足他的私仇欲,他也几乎为了一己之私,把我们两个国家都拖入了无端的战争,也使得许多家庭流离失所。他是罪人,所以我要把这个罪人送给李大使,也任由李大夫处置。” 经曼苏尔这么一介绍,李嗣业这才明了,原来是这么一个倒霉孩子,欲为父报仇求取他国力量本无可厚非,但是他生错了时候,也做错了选择。 李嗣业呵呵一笑:“要照你这么说,我倒是应该感激他,要不是因为有他,我怎么会今天坐在这里与曼苏尔殿下和艾布大公商议条约?” 此话一落,艾布大公的脸上立即就有些挂不住,曼苏尔含笑应付着略过此节,指着面前的纸张上说道:“李大使所求的条件太过苛刻,就算下降到七百万金第纳尔,两万匹战马,我们亦难以承受,还有宗主国主权宣誓方面,吐火罗境是我大食的固有势力范围,定然不会松口。还请李大使对我们宽松些。” 李嗣业一口回绝道:“这就是我们的最终条件,断然不能够更改。” 并波悉林哼了一声说道:“李大使先别忙着拒绝,说不定你现在要的越多,将来被我们讨回来的东西也越多。” 坐在他对面的程千里凑过脸来反击道:”并波总督也太过自信了吧,以为这辈子还能够挽回这样的败局吗?” 双方针尖对麦芒地针对了一番,由于各自带的翻译人员数量不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只是靠着脸上丰富的表情和比画来完成。唐军中的段秀实等人对这一幕感觉有些羞耻,他们总把自己误当做讨价还价的商贾。 由于暂时谈不拢,曼苏尔提出暂停谈判各自休息半个时辰以交换意见。 双方在各自的房间内休息期间,曼苏尔主动来找李嗣业,又向他谈及了两人过往那一丁点儿的缘分,希望能以这点际遇来换一些人情来降低谈判的砝码。 李嗣业自然不软不硬地再次拒绝:”曼苏尔殿下,政治是政治,人情是人情,我绝不会因人情牺牲掉我们的固有条件。我想你应该能够明白,等你将来做了哈里发,会比我更加明白这个道理。” 面对李嗣业的这番说辞,曼苏尔并未觉得很难看。双方稍事休息之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谈判。 经过不间断的讨价还价,还有互相的尔虞我诈,李嗣业几次停止谈判以重开战端进行恐吓,双方终于就条约内容达成了一致共识。 条约内容商定大食国赔偿安西都护府的战争赔款为四百万枚金第纳尔,比李嗣业预期的三百六十万金币还多了四十万,战马为一万两千匹,大食国也终于放弃了吐火罗的控制权,全部将主权移交给唐朝,也承认木鹿城为边境自由城邦,双方都不得在其中驻军。 双方把条约的内容用两种文字书写在一张大纸上,各自盖上呼罗珊总督府的印鉴和安西节度使的印信,这张条约就算正式获得双方认可,根据这次谈判的地点,条约被命名为《克孜勒库姆条约》。 经过整整一年多的战争,让安西军习惯了风餐露宿,也习惯煎熬征战,李嗣业终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才叫面子和里子都兼顾到了,他的成就足以傲视大唐现有的所有将领,也足以在史册上占据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 条约签订之后,安西军撤出了木鹿城,沿原路踏过克孜勒库姆沙漠,渡过阿姆河,回到了河中九国的中心康居城。 第六百二十三章 控制吐火罗境 醒目而招展的三辰旗在康居的城头下飘扬,远征的安西军终于回到了征途的中转站。由于携带了太多的附属物资,使得这支三万多人的部队显得臃肿而又庞大。 这些附属物资还只是在战场上的缴获,今后的几个月内将会有源源不断的金第纳尔和马匹通过木鹿城转送过来。这就是战胜大帝国的好处,这些钱财马匹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不痛不痒,但其中获利之丰厚,绝非灭几个弹丸小国可比。 李嗣业进入城中之后,经过仔细思考,决定先遣监军边令诚带着条约,捷报,乃至行军方志和大食的进贡使节回往长安,同时带回去的还有一幅边界划分地图。 根据双方划定的以木鹿城为边界,河中九国,吐火罗境皆归唐管辖,完全恢复了大唐高宗龙朔年间对西域控制的最大版图。 那时的波斯萨珊王朝刚刚被大食攻破灭亡,波斯王子跑到长安政治避难,河中诸国以及吐火罗各国纷纷内附,还有大批九姓贵族内迁,他们一度寄希望与得到唐王朝的庇护,能将他们护在羽翼下用军事手段遏止大食帝国东进。 可惜高宗时期的辉煌是短暂的,很快武后当国,后突厥重新建国占据了漠北。吐蕃趁机进攻安西,大食开始蚕食河中与吐火罗全境,安西四镇经历了数次迁移。直到开元初年时,玄宗君臣开始一边扶持一边控制突骑施部落,利用突骑施人的力量与大食在河中地区争锋,但这一招依旧玩脱了。因为突骑施不是提线木偶,人家也是有野心的,所以最终结果是唐军只好把自己纵容扶起来的对手搞垮。 将近有二三十年时间,吐火罗一直被控制大食手中,河中也处在摇摆不定的境地。这一场以大食军进驻怛罗斯城为开端,经历五六场战役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历史上的怛罗斯战役不复存在,李嗣业发动的任何一场战争,都与这个地方毫无瓜葛,这是就他想要的效果。 仅仅从地图和界桩上把势力范围划分出来还不够,还要彻底驱逐和消灭盘踞在吐火罗的亲大食势力,消除大食教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在这个历史性的关键时刻,李嗣业不能采用柔和渐进的方式,要如雷霆闪电般迅速完成新旧势力的洗牌。 他亲自率领安西军的一部分进入吐火罗境,进驻到原月氏都督府所在地阿缓城,分别派遣王正见、马磷、康怀顺、段秀实、田珍等五人前往亲大食严重的五个地区,它们分别是原昆墟州的多勒建城、条支州的鹤悉那城、旅獒州的乌拉喝城、大汗州的缚喝城,还有写凤州的罗烂城。 李嗣业站在阿缓城的临时府邸外面,对着面前的五位心腹将领伸出三个指头大声道:“派你们到这五个城中,我们只办三件事儿。头一件,杀掉或驱逐亲大食的国王和贵族,如果他们愿意幡然悔悟归顺大唐,可以,但必须亲自去拆毁大食教寺庙,驱逐教徒僧侣,这就算是投名状。第二件,拆毁大食教寺庙,将顽固的信徒们驱逐出境。第三件,重新把佛教立起来,这一点很容易,因为它本身就有很坚固的民间信仰。” 田珍提出质疑道:“关键是立这玩意儿有用吗我听说释迦牟尼在他们老家天竺都不受待见了。” “当然有用,宗教就像水,几乎无孔不入,要想挤走它就必须用另外的水来填充。我们不能接受大食教的原因是什么,它和佛教,拜火教对我们来说有区别吗没有区别。它们信仰的神是谁对我们有影响吗也没有影响。它最大的问题不是信仰什么,而是它与大食国。它与世俗权力并驾齐驱相辅相成,那我们就不能容忍它了。” 田珍挺胸笑道:“你要这么说,那我就听明白了。驱逐大食教,扶持佛教这件事我一定给你办的明明白白的,绝对不允许大食的势力再渗透到吐火罗的土地上。” 李嗣业笑道:“这种事情你不需要刻意去加深,只要让原有的佛教在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除非他们能用武力的方式强行侵占,否则它永远都不可能渗透进来。” “现在立刻带着各自的麾下去做吧,我只给你们每人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就要完成除草,我们班师回安西。” 五人同时翻身上马,坐在马鞍上朝着李嗣业齐声叉手:“大夫,我等定不负所托,完成那个……除草行动。” 他们不明白李嗣业为何要把驱逐大食教的行为叫做除草,可能是认为他们如同野草一般蔓延传播吧,当大食教不再受政治制约时,它的传播能力还是相当广泛的。 “去吧。” 他目视着五人各自带着五支队伍从城门的各个方向奔出,如同五条分散开来的支流,缓缓消失在吐火罗的山地中。 李嗣业回头,对站在他身后的毕思深问道:“毕思深,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派你去跟他们一样做这种事情么?” “属下不知,还请大夫示下。” “因为他们代表雷霆,可以杀人放火,然后就可以跟着我回到碛西。但我准备把你留下来,你就不能只会杀人放火,你必须学会扶持一些当地贵族,以示拉拢,遇到那些无法拉拢的,才施展雷霆手段。” 毕思深一听,明白自己要被安排在河中吐火罗一带了,心中似乎有些不情愿,但好像也不是难以接受。 李嗣业看穿了他神情中的犹豫,笑道:“你放心,不会让你半辈子都呆在这儿,圣人命我在河中吐火罗组建联合归义军,你就是第一任军使,定员可能在一万人或一万五千人左右。由于毗邻大食,可能将来给你的人更多。归义军责任重大,防止大食东扩,要始终把他们阻挡在木鹿城以及木尔加布河以西。” “不过暂时不必担心,大食经过这一战兵力受损,马匹牲畜也损失许多。至少十年之内没有能力与我们抗衡,你要利用这十年的时间来巩固当地势力,以迎接他们将来的反扑复仇。” 毕思深信服地叉手说道:“大夫讲得很清楚,思深定不负重托。” 李嗣业领着他往圆顶屋内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暂时先给你留四千人,从各军中抽调而出,你要在本地各国征召出五千名蕃兵,等我入朝之后,上奏陛下给你们调拨军械甲胄,同时征召三千名健儿补入军中。汉蕃的比例应当保持一比一,对于一些能堪大用的粟特将领,一定要严格进行审查,防止他成为被敌国渗透安排的棋子。”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们联合归义军的衣物用度,包括粮饷,将来的武器采购,甲胄换新,都必须立一个名目,从河中九国与吐火罗诸州手中进行征收。我们可以不征收其他的赋税,但我们保护他们不受大食侵袭,这个钱必须由他们来出,合情合理。” 说到这里,李嗣业的声调停顿了一下,突然说:“至少现在是这样安排,至于将来康居和阿缓城会不会成为安西的第四镇、第五镇,或者直接被圣人划分出一个都护府或一个边镇节度使,等我回去奏报后再由朝中圣人和左右相进行定夺。” 毕思深听罢,内心中突然涌起一丝的火星,又被他悄然掩盖熄灭了,安西四镇能人辈出,他怕是没有资格去妄想更进一步的。 第六百二十四章 出场就是巅峰 天宝十一载夏初,安西军开始在吐火罗一带驱逐大食教教徒,捣毁大食寺,一些佛教建筑开始重建,各种法会层出不穷。李嗣业甚至到北印度地区邀请一些高僧,到吐火罗开坛说法,安西军从上而下地扶持佛教,渗透到民众的方方面面,包括达官贵人,穷苦百姓,都重新笃信佛教,回归佛陀的怀抱。 李嗣业其实不懂,甚至对佛也不感兴趣。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把道家三清弄过去给吐火罗人当做信仰,但那样的话成本可就太高了,而且还无法解决死后的问题。在大唐道家还都是有钱人的追求,买不起丹炉,没时间去采仙草,你有啥资格求仙学道。所以对民众普适性最好的还是佛门。 他的一切考量都是出于政治层面,纯粹为攫取权力而行动。 三个月之后,王正见等五人带着他们的成果返回,腰间横刀上的血迹似乎还没有擦拭,他们在行事的过程中或许遇到过一些反抗,最简单最实用的办法就是消灭。 田珍和马磷带回来了两个国王的头颅,他们是大食近二十几年来在吐火罗培养的死忠粉,如果这两位连死都不怕,那他们一定是最虔诚的信徒。 马磷给他讲了这位国王全家殒命依然不肯放弃信仰的事情,马磷没有办法,只能将他们挨个处死。李嗣业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说道:“这种东西,也应该叫气节吧。如果他只是平民或是个普通僧侣,我们不会杀他,只会将他赶到大食去如鱼得水。可他是个国王,所以死了的国王才是个好国王。” 他又说:“没有办法,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异教徒。不过这样也好,正好腾出空间来安置我们的盟友,葛逻禄叶护顿毗伽已经等不及要给他的儿子讨个国王了。宁远国王的另外一个儿子也需要安置。” 众将发出会心的笑容跟着他走进圆顶屋中。 天宝十一载六月初,李嗣业初步掌控了吐火罗和河中的局势后,决定率领安西军大部班师回碛西,河中九国的贵族和商贾百姓们沿途夹道欢送,不少人捧着篮子端着土特产举过头顶敬献,年轻的女子和孩子们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不管这些人是真心欢送还是送瘟神,反正已经有影视剧里拥军的那股味儿了。 李嗣业亲自下马,从康国国王手中接过敬过来的美酒,双手捧着对在场的粟特民众大声说道:“感谢各位粟特父老为我们践行,不管粟特人还是汉人,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们的同族也都在长安,长安富豪邸店大王何明远就是粟特人,还有河西节度使安思顺,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也是粟特人。希望各位同胞能够支持我们安西军,我们也会在这片土地上保障你们的安全。” 说完这番话后,他端起手中的酒碗,仰头将美酒灌入喉咙。他伸手在胡须上抹了一把,将酒碗递了回去。 “各位,再会了。” 燕小四亲自将马牵了过来,李嗣业踩着马镫翻身上马,沿着那密河水往东而去。 在返程的路上,段秀实和岑参两人分别骑着马在他左右,手中各自捧着一本账册,汇报安西军以战养战的成果。 “渴塞城之战缴获马匹六千三百零六匹,缴获骆驼五千两百匹,进入怛罗斯城收缴大食溃兵的战马三百三十匹。康居之战缴获战马八千两百” “行,行。”李嗣业挥手打断他说道:“这些东西就别一遍遍重复了,你就告诉我现在清点汇报上来的有多少匹马,多少匹骆驼。” 岑参喜不自胜地叉手说道:“大夫,我军前后共缴获战马两万三千匹,骆驼三万四千头,但是去年冬天由于草料贫瘠管理不善,竟有一千匹马冻饿而死,再加上战时和平时的折损,现在还剩下刚两万匹,连同大食赔偿的一万两千匹,应当是三万两千匹。骆驼倒是死的不多,还剩下三万三千头。” “死了一千头还叫不多马竟然死了三千匹!负责缴获管理的人是不是应该挨鞭子?我他妈的抽他个半死!” 身旁的众人都噤了声,好像这鞭子随时都能落到他们头上来,不知谁弱弱地说了一句:“所有的缴获好像都由戴先生统一分配管辖。” “哦,”李嗣业的气息顿时降了半截,似乎连他自己都感觉很尴尬,声调也化作了丝丝小雨点:“那就罚他一年的俸钱的和禄米罢。” 众人竟然也不觉得委屈与违和,仿佛戴面具的戴先生就应该不受李大夫的制裁。这些大将军们的身边总有一个让他们觉得是法外神奇的存在,仿佛一视同仁这件事,在他们身上完全免疫。戴望先生就是一个免疫体。 经过三个月返程的跋涉后,九月初李嗣业率领中军回到安西,所有缴获的骆驼除去分配给了盟友之外,剩下的六成分配到各军中,四成带回到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战马全部带到了伊丽河左右的草场,将与突厥马进行配种,诞生出下一代的优良品种。 他还不能忘记自己是陇右群牧使,所以前往长安的时候还得带几千匹马前往陇右的养马场,免得被人弹劾“独肥安西为私地,不顾社稷大体。” 他刚回到龟兹城,朝廷的圣旨已经在等着他了,圣旨的内容除去开头和末尾外,中间只有这样一句话“召嗣业郎进京叙功,莫要误了归期。” 长安万年县亲仁坊,此坊中居住的都是位高权重的朝臣,其中就包括如今已是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宅。此刻夕阳刚刚落幕,宵禁尚未开始,安宅院子中已经灯火通明,院中长廊下每一柱都挂着纸灯,倒映在池水中。 一辆墨车停在了安府大门外,守在门口的管事和太仆卿严庄连忙走下台阶,把缩在袖子里的手掌伸出来,在胸前低声叉手:“阿郎,大夫。” 车夫跳下车辕,抽开车后厢门板,抬手搀扶着一个戴着黑色毡帽,身披黑灰大氅狗熊身形的男人走出。男人挣脱车夫的手,灵活地跳下车厢,墨车的车架竟往上弹了一下,连马儿都舒爽地打了响鼻。 严庄跟着“狗熊”身后,低声问道:“大夫,可见到圣人了。” “进去正堂再说。” 安禄山大步流星地踏进门槛中,转身一屁股坐到了弹软的胡床上,双手摩挲着扶手说道:“没有,太监袁思艺说,圣人要沐浴焚香斋戒七日,七日后入太庙祭祀先祖。七日后是什么日子老皇上祭祖都随心所欲了” 严庄凑过来叉手低声道:“我们今日刚入长安,我便在进奏院那里得到了消息。安西北庭节度使李嗣业于去年七月与大食军七万人会战与渴塞城,大胜。十月与大食八万人会战与康居城,大胜。十二月攻陷大食国木鹿城,与前来支援的援军两战俱胜,进逼大食呼罗珊首府图斯城外。今年二月又与呼罗珊总督并波悉林会战与克孜勒库姆沙漠,又大胜。大食的皇帝,也叫哈里发被迫求和,献上黄金百万,良驹万匹,又将河中九国和吐火罗拱手让出,签订的协议如今就放在大明宫的紫宸殿中。“ 安禄山倏然瞪大了眼睛,瞳孔又如鱼眼般慢慢缩小,口中喃喃地说道:“出场就是巅峰,这就离谱啊。” 第六百二十五章 告祭太庙 安禄山仿佛是从迷茫中清醒过来,抬手抹了一把胖乎乎的大脸,点点头说道:“怪不得我刚才从路过怀远坊的时候,看见里面的祆寺张灯结彩,教众们点燃火把庆贺,原来是庆祝这件事儿。” 严庄又说:“这个事情也有个来历,说是李嗣业进占河中后,驱逐了大食教徒,拆掉了大食寺,大力扶持拜火教,还亲自去圣火殿祭拜了祆神马兹达,拜火教徒们认为这是拜火教的复兴契机。有些流亡在唐的波斯人还要跑去碛西当兵,说是要恢复故国。” “呃,”安禄山干咽了一下喉结,咯吱咯吱地磨着牙说道:“他不光要抢走我的圣眷,连粟特族人的心也要抢到他那边去了。” “大夫,俗话说飞得越高,摔得越重。”严庄宽慰地说:“就让他们把他捧得高高的,最好把他捧上神坛,让他得意忘形。这种人以后就不能再打败仗了,一旦打了败仗,那就等于跌落神坛。想想盖嘉运,不就是如此吗?” 安禄山细细咂摸,摸着头上的辫子道:“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大夫不必妄自菲薄,你的长处不在打仗,而在你的忠心,会讨圣人的欢心,眼下就算不能以功勋与其衡量,但凭借圣人宠爱,也足以与他平分胜券。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啊。” “还来日方长,今年我都快五十了,横空杀出一个李嗣业,如之奈何” “属下的建议是,走一步,看一步,看看他到底能走多远。” 安禄山突然闭上眼睛默不作声,突然抬头对身边的管事吩咐:“去,叫两个俊俏娘子来给某洗脚,暖床。” 两只柔荑似的小手端着木桶进门,脱掉安禄山的黑靴,忍着冲天的臭气眼圈发红,把扁担脚在放了香料的热汤中细细揉搓。 严装感觉待在这儿不合适,低头对安禄山躬身叉手道:“既如此,属下告退。” “嗯。” 安禄山继续闭目养神,严庄尚未走出门去,他突然坐正身体,抬手按住了洗脚婢女的头说:“回来!” 严庄转身返回问:“大夫还有什么吩咐。” 他发赌注似地说道:“这地儿他妈的我一刻都不想多待了,明天就回去。” “回哪儿?” “废话,当然是回范阳!” 圣人李隆基在静室中熏香斋戒七日之后,终于结束了宅的日子。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更衣,穿上了皇家祭祀礼服衮冕,冠前垂白珠十二旒,上披玄衣,下穿纁裳,青褾黼领,镶玉革带,上下花纹共有十二章。穿这样一件礼物需要几十个部件,前后浪费时间也有半个时辰。 去年和今年对于他来说颇为不顺,很长时间情绪都不高,天宝十载四月,鲜于仲通讨伐南诏,召集七万岭南兵卒深入瘴厉之地,被南诏王皮阁罗打得全军覆没。八月,安禄山率三道六万兵马讨伐契丹,以奚部两千骑兵为先导,被契丹打得败退。奚部趁机反叛,安禄山仅剩八百人溃逃。等到十二月,李嗣业击败大食的消息传至长安,皇帝枯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一些。 但等到今年三月,又发生了河东节度副使阿布思叛唐一事,四月份,御史中丞王鉷又陷入其弟王焊的造反案件中,玄宗命杨国忠去审问王鉷,李林甫都为其求情,但最终还是被赐死。李林甫因为阿布思叛唐和王鉷谋反案的牵连,也逐渐被玄宗冷落,杨国忠开始与李林甫平分秋色,甚至有压李林甫一头的势头。 今年是天宝年间最大的政局动荡,出现了三个让人没有料到,首先是没有料到王鉷会以这种方式滚出政坛,此人虽然权势滔天,家人张狂到了极致,但他有皇帝和李林甫的双重保障。第二是没想到打败宰相李林甫平分权力的竟然是杨国忠,熟悉两人的人都知道,他俩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对手,就算真有乱拳打死老师傅这种事情,杨国忠也没有出乱拳的本事。还有一个是没想到,李嗣业一个普普通通的边将,刚刚上任成为安西节度使,就顺利完成了职业战争生涯的五连胜,亲自打败了超量级对手,代表了大唐军事能力的天花板。 最后一个想不到让皇帝最为惊喜,也让他为之揪心。当去年李嗣业在渴塞城击退大食人,那是唐军四方皆败中唯一一场胜仗。但当他听说李嗣业要继续往西进攻时,心中便开始紧揪,希望他能够见好就收,不要让天宝十载成为皇帝的黑暗年。结果第二年安西又传来消息,说是李嗣业攻下了康居城,可还没等他激动狂喜,后面又有让他紧揪的消息。说是李嗣业竟然还要往西打。 唐玄宗的心情此刻就像赌桌上的庄家,一边欣喜地期待着更大的收获,一边又有些忧虑,担心李嗣业的胜利成为赌徒最后的狂欢,得到一切之后又失去一切。所以他给李嗣业的圣旨中似乎提到了见好就收,似乎也没有提。 不过等到最终的消息传来时,这场赌徒的狂欢变成了真实。老皇帝想要一场场胜利来填充空虚的晚年,他等到了最好的馈赠。他端坐在花萼楼中亲眼见到边令诚带着捷报归来,亲眼见到大食使臣低下高贵的头颅,敬献上白驼白马,也亲眼见到帝国的疆域边界线上重新延伸到高宗龙朔年间的最边陲。 朕的大唐盛世到这儿才最圆满。 梦境终于变成了现实了。 “圣人,太庙到了。” 李隆基坐在步辇上睁开了眼睛,高力士弓着背上前要搀扶他,被他伸手挣开。 他倔强地走下步辇,头顶着沉重的衮冕,武百官跪坐在两旁的石砖上,抬起头来看着老皇帝独自一人颤颤巍巍地往前走。 他踏上了太庙的三重石阶,进入了正殿中,里面供奉着九室先祖先宗。 仅在祭祖这一项上,唐朝皇帝就把历代的规矩玩坏了。儒家正统思想中最初是天子五庙,除了先祖与开国皇帝不祧外,其余皇帝都要根据世袭的久远把先宗给祧出去。唐初延续北周和隋朝也供奉五庙,但等到李世民时动起了小心思,把太庙祭祀扩展成七庙,把李虎之前的李天赐和李熙都保留下来,等到李隆基时,由于中宗睿宗兄弟接续,七庙就又不够用了,他就厚着脸皮加到九庙。 其实李隆基还抱着别样的小心思,思虑到了自己百年之后,难免被子孙祧出太庙。高祖开国不能祧,太祖李虎为始封之主也不能祧,太宗皇帝功盖社稷被大臣们建议永世不祧,这是模仿汉武帝所立的规矩。他也想在死后享受这一殊荣,永远受子孙香火,如果有四个不祧之祖,必须有九庙才能够容得下。 今日他站在太宗高宗的神牌面前,满脸激动拜伏在地:“隆基秉承高祖太宗高宗遗志,今日向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告祭,大唐扩土千里,得河中九国,吐火罗十六州,重拾昔日河山。” 有了这样的功勋,会不会也如太宗,更如昔日的汉武帝一般,能够永世不祧,受子孙香火。 李嗣业就是朕的卫青、霍去病。 第六百二十六章 入朝叙功(暂时别订) 这一章尚未完成,请暂时不要订阅,不要浪费宝贵的as币,等我写完整理后再订。完成后这段内容会消失。 安西节度使回京叙功的队伍已经来到了渭河边上,李嗣业未入长安,已经从各个渠道了解到朝廷内部的局势。虽然现在卓越功勋已经翘首在望,但长安城从来都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这污浊的漩涡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所以还是需要谨慎一些。 杨家的权势到达了顶峰,据说杨国忠和三位姐姐夜晚出游,杨家的奴才竟敢鞭打惊吓公主的马匹,而且事后皇帝处置态度,竟还是各打五十大板,这事情看起来就显得离谱。不过就冲唐玄宗对待杨玉环娘家人这个态度,简直就是田园女权眼中的模范丈夫。 王鉷这么个张狂的害民之徒终于死掉了,这事儿李嗣业听来就感觉舒爽,这个人是大唐权臣中最穷凶极奢的典范,家中能有来自拂菻的自雨亭,已经说明一切问题。 杨国忠干掉了李林甫最大的助手之后,双方的势力就发生了最明朗的变化,杨国忠开始超越李林甫,在朝中掌握大权。这个让李林甫最轻视,也最放心的人,竟然与他开始平分秋色,将来或许也是他的掘墓人。 知道了这些消息之后,李嗣业进城就有谱多了,杨国忠虽然让人讨厌,但现在还需要与他维持表面关系。 队伍到达了外城郭十里外,朝廷便派来了金吾卫仪仗银刀官进行接引,边令诚兴冲冲地从长安城跑出来,来到了李嗣业身边。 “李大夫,你今日之圣人隆眷绝与他人不同,陛下已经派杨中丞为迎接使,率武百官在金光门迎接。” 李嗣业微微一笑,对边令诚拱手说道:“这些时日多谢边公来回奔波,你辛苦了。” 边令诚咧嘴而笑:”何谈辛苦,有了这一趟,陛下已经升我为内侍省监事,虽然只是空头虚职,但也入了四品的门槛。” 这让李嗣业很意外,边令诚只是回到长安报了捷,就升了一个品秩,看来圣人很高兴啊。 金光门外黄土垫了厚厚的一层,城门口附近的杂草清得干干净净,李嗣业低头放眼望过去,站在城门两侧的官员排成两列长队,官袍的颜色由浅到深层层递进,从浅绿,深绿,到浅绯,深绯,再到正紫色,是整个长安七品以上官员的阵容。 边令诚说得没错,这确实是超高规格的待遇。安禄山每次离京,也能得到比这个稍微次一点的。 他骑着浑身毛发雪白的照夜玉狮子,身披铜色山甲,头戴凤翅兜鍪,在队伍的最前列进入了城门。上百名青绿色的官袍齐齐躬身叉手道:“恭迎李大夫远征归来,凯旋回朝。” 李嗣业的目光从他们的身上扫过,仿佛在看一尊尊的雕塑,他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双手虚浮了一下简化为回礼。 看看这就是此人的能力水平,只适合做一个裸的奸臣恶人,难道就不能用隐晦一点儿的办法,毫无遮挡地作恶,连一个给自己遮羞的面具都不会做吗? 这一点还真不怪他,因为天宝后期圣人的歇业罢工状态,李林甫整人都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了,使得杨钊也不自觉地降低了水准。因为右相李林甫就代表的大唐政治斗争水平的天花板,别的人就算想高,也绝对高不过他去。 杨钊态度的突然转变虽然令人费解,但往深处去想很快就能找到原因,因为天宝中后期杨国忠开始羽翼渐丰,眼界也渐渐扩展了,不会逮着一个荣耀加身颇为受宠的将军,就被害妄想似的当做大敌。他权力征途上的敌人已经逐渐明确了,就是曾经一起狼狈为奸的李林甫。 其实两位属于同一种人,同样嫉贤妒能,也同样权力强烈,只不过杨国忠能力全方位无死角地拉胯,简直就是超级低配版本的李林甫,差距比路虎和陆风之间相隔得还要大。相信李林甫最初根本就没看得起杨钊,把他当做杨贵妃家里的傻亲戚来糊弄。但杨国忠并不是真傻,人家也是有可取之处的,不然也不会获得皇帝的宠信,再加上有堂姐杨贵妃的加持。李林甫实在是低估了他的能力,所以最后才落到了被动的境地。 杨国忠和李林甫的悄然对立,让李嗣业意识到他在碛西陇右发展的黄金时期到来。他可以站队在杨国忠一边,利用两人的矛盾发展自己的实力,至少他们的注意力不会放在北庭安西来,更不会放在一个隐藏正在茁壮生长的商路商会头上来。 今年的元正刚过,他就亲自点了岑参和燕小四,带着燕小四亲率着几十名牙兵前往龟兹,由于是以陇右道采访使的身份参与,什么门旌六纛一律没有带,只带着节和印玺去到那里。 岑参内心紧张却又兴奋,自从来到碛西以来,还从未经历过战事,经过没日没夜的庸碌之后,倒渴望经历一场有血有肉的战争。李嗣业出言打破了他的幻想:“打仗就别指望了,是绝对不会让你参加的,不过可以远远地观战,想必你这样的大诗人,看到了金戈铁马,箭雨如蝗之后,一定能够创造出绝美的诗篇。” 他们一路途径大漠黄沙,众人站在沙丘的顶端,遥望天边的红日铺展在沙丘上,把金黄的沙子烤成了霞红色。岑参昂首眺望,突然开口吟念道:“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李嗣业控制着自己没有鼓掌,也没有像将军莽夫们那样粗哑着嗓子大喊声好。他感觉这是对诗人们的轻视和羞辱,觉得很顺耳很舒服就对了,任何过分夸张的表现,都会让岑诗人感觉自己是在被戏耍。 “好诗好景。我们走。” 他们进入龟兹城才发现,高仙芝已经准备要出发了,幸亏长安的旨意送来的快,若是他们迟走个两三年,就会和对方交之失臂,还得从后面一路追着去葱岭。 两人在城中的街道上相遇,高中丞身边前方有横吹开道,牙兵们手持横刀守在两侧,前面有门旌,左右有撑着的六纛,幕僚们随从在他左右,看起来威风凛凛,不失节度使的气派。 李嗣业拱手称赞道:“高中丞,提前恭贺你旗开得胜,远征归来。” 高仙芝淡而无味地笑笑:“多谢李大夫。” “圣人给你发来的旨意你应该也看到了吧,嗣业只是站在旁边当个榆木疙瘩,绝不会影响将军的指挥,战役过后的评价也会贴近实情,要保持绝对的公平,以你我之间的关系,这件事你本就不用担心。” “我当然不会担心,此战也谋划了很长时间,绝对不会有任何失漏。不过还要请李大夫多多指点。”听这话说的多么见外,充分地暴露了高仙芝对他的芥蒂。 “高中丞,请放心,我李嗣业说到做到,说不参与就不参与,也绝不会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第六百二十七章 入朝叙功(二) 平康坊李林甫府邸,院落中的红枫叶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好像是长时间无人清扫,带着一股肃杀清冷的气息。 李林甫坐在书下的胡床上,靠背的倾斜使得他身体半躺闭目养神,双腿盖着羊毛做的毡毯。他的双眼眼皮微微浮肿,脸上肌肤皱褶丛生,认识他的人会发现,最近半年他突然苍老的很厉害,精神也很差劲。 管事站在月洞门口,远远地叉手道:“阿郎,罗郎中来了,站在外面等着求见。” 罗郎中就是刑部郎中罗希奭,天宝开元年间最为出名的酷吏,与吉温并称为罗钳吉网。但是这段时间他没有机会再去害人,反而是右相一党频频出事,先是吉温公开倒向了杨国忠,紧接着御史中丞王鉷陷入谋反大案被皇帝赐死。如今堂堂右相手下的核心团队,就只剩下了这位罗希奭。 罗郎中踩着满地的落叶来到李林甫跟前,单膝跪在地上叉手道:“卑职参见右相。” 李林甫抬起沉重的眼皮,只看了他一眼又阖上了眼睛:“最近不是不让你来了吗,怎么还往我府里跑。” 罗希奭答非所问:“右相,今天长安城内可比往常热闹得多,安西北庭节度使李嗣业回京叙功了。” “这事我知道,不消你专门跑来见我。” 罗郎中站起,弓下身体低声说话:“可是右相,杨国忠常常在外面宣称,鲜于仲通和李嗣业是他的左膀右臂” 李林甫的嘴角自然讥笑地哼了一下,罗希奭语句停顿,等他抬头谨慎地看了看,右相没有别的异常,才又大胆地说道:“右相,这就是公开的结党营私,勾结边将。您想想,一个是堂堂的剑南节度使,一个是安西北庭节度使,一个在南,一个在西北,这两位明明是陛下亲赐旌节派出去的大将,怎么就反而成了他杨国忠的左膀右臂?罗希奭才疏学浅,但愿意跟随右相一同上疏,弹劾杨国忠。” 李林甫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切入点很好,想法也很老辣,但是对杨钊,没用。特别是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圣人经历了太多让他不痛快的事情,还是不必再给他添堵了。” 罗希奭点了点头,叉起双手高举过头顶,正准备向右相告退。 谁知李林甫突然开口道:“但是奏疏还是要上的。” 罗郎中脸上一喜:“是要弹劾谁?” “不,你我各写一封上疏,贺御史大夫李嗣业远征大食收取河中吐火罗,这等壮我国威的大胜,堪比李靖李绩北击突厥之战,李嗣业应该赐绘像凌烟阁。” “这,”罗希奭想说的是,这抬举未免也太重了,自太宗建凌烟阁绘像二十四功臣以来,历经高宗,武后,中宗,睿宗几朝,也只有中宗时上官仪被追封楚国公,曾受绘像凌烟阁。不过那是李显宠信上官婉儿的缘由,有几分推举老丈人的意思。 不过他感觉这话不太合适,才又疑惑地问道:“右相,这李嗣业可是与杨家和杨国忠关系尤为亲厚,我们如此上疏,岂不更加助长了杨国忠一党的气势?” 李林甫哼笑了一声,扶着胡床扶手说道:“你不可只看表面的东西,却不看内里的缘由。李嗣业不可能和杨国忠成为同党,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即使他们看似眼下相互勾结,将来必定反目对敌。” “我倒是愿意把李嗣业高高抬举,好让将来杨钊把肠子都给悔青。这一幕我怕是看不到了,但是你可以等着看。看看这三四拨人将来是如何勾心斗角,谁又是真正的获胜者,你将来可以到我的坟头,亲自讲给我听。” 罗希奭听他说得如此凄凉伤感,也不忍再听下去,连忙转换思路问道:“右相,你说得是否正确还不一定,他们何时真能够反目为敌?” 右相的脸上浮现出萧瑟的笑容,身体后仰抬头望向了天穹,口中慢慢吐出道理:“我死了以后。” 李嗣业站在了花萼楼殿堂之中,身穿一袭紫袍精神抖擞,迈步走上前来。 圣人端坐在胡床之上,神情看上去也很振奋,好像一直在维持威严的神貌,可双眼中的漩涡总是隐藏不住真实想法。可能是人变老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开始返璞归真。 他双手叉在胸前,掀起袍子的下摆跪坐在地上躬身行礼:“臣李嗣业奉旨回京叙功,参见陛下。” 老皇帝双手撑着扶手站起来,颤巍巍地走下阶陛,来到李嗣业的面前双手将他扶起,望着面前英武的面容,感慨地说道:“看到今天这一幕,朕就想起了旧历二十四年,六月三十日,朕和你在兴化坊宁王的外宅乘云阁相见,当时我以为你只是个会做饼的厨子,没想到还是一个武夫,如今时隔多年,朕已经老了,你正当壮年。我开元天宝一朝猛将如云,朕一直在期待有一个能够横空出世的名将,如剑一般锋利,能够斩断一切敌人。刚开始我以为是王忠嗣,后来又以为是安禄山,但我没想到是你。” 这算是回忆杀吗?他知道李隆基算是个记忆怪,用这一招无往而不利。天宝三载上元夜,箫规带着蚍蜉攻上花萼楼,曾经要跟李隆基讨个说法,但没想到皇帝当着他的面把第八团阵亡兵卒的名字都念了出来,直击人心地把这位铁汉子忽悠跪下了。这说明在皇帝在掌控人心这方面,有充分准备的底稿,起居注有些时候的作用不容小觑。 当了解到这一切后,就能够对这一招免疫,但太免疫了好像也不对劲儿。就好像他在这儿费劲儿扒拉煽情了半天,你竟没有给出一点儿反应,这不但让皇帝尴尬,还等于不给人家皇帝面子。 这就叫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别逼一个来自未来的人即兴表演。 李嗣业睁大了惊讶的眼睛,三秒之内让眼眶湿润,然后连忙俯身单膝跪地感动涕零:“没想到陛下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臣都忘记是哪月那天了,如果不是昔日陛下的知遇之恩,嗣业定然没有机会投身安西,也不会立下如此功勋。” 李隆基又微笑着抬手将他搀扶起来,心中感觉十分舒适,他伸手捏着李嗣业的手势往阶陛上走去。李嗣业定睛一看,皇帝的胡床旁边靠右的位置,放着案几和蒲团。 能在宴会中靠近皇帝落座,是一种极大的殊荣,好像安禄山也常常享受这种待遇,他今日算是一种后来居上。不过他与其人不过是两种不同的人设,用来比较就太过分了。 宫女们端来美酒和葡萄盛上案几,杨钊和一干朝中大员坐在下方左右,李嗣业手握着酒杯定睛往下一看,瞧瞧这些人,杨国忠、陈希烈、吉温、韦见素,这班底这算是天宝年间的后李林甫时代吗? 第六百二十八章 酒宴授勋奖赏 李嗣业坐在皇帝身边,两人的席位只相距一尺左右,他从案几上端起酒盏,朝着圣人频频遥敬。 李隆基笑意泛起,端起面前的金色酒爵,仰头一饮而尽。他抬头给站在旁边的高力士使了个眼色,高力士抬手合掌,两队长袖曼舞的女子从两侧缓缓进入殿中。又有八名手持各式乐器的乐伎站在一旁。 他仔细留意,在队伍中领舞的是梨园的乐营将谢阿蛮,弹奏乐器伴奏的也都是梨园的乐器高手,其中有弹琵琶的贺怀智,弹箜篌的张野狐,敲羯鼓的李龟年。这倒是让他挺意外,梨园的高手都到了吗? 皇帝也侧身笑着对他说道:“这些人你也都知道,他们均是梨园中的精英,个个身怀绝技,也非常傲气。他们寻常是不会给别的人跳舞演奏乐曲的,就连安胖子的没有如此的殊荣。只有你,你既是梨园的乐营将,谱写了将军令的乐曲,又立下了如此大功,当得起这样的待遇。” 李嗣业连忙叉手道:“多谢陛下恩德。” 梨园的这帮人确实是特立独行,一曲凌波舞过后,也不需要皇帝挥退,蹁跹着舞步缓缓退出了大殿。 李隆基似乎还沉浸在乐曲的美妙之中,对外在的变化没有多少关注。李嗣业双手轻轻合掌,作为领舞离开时却在队尾的谢阿蛮,朝李嗣业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他手撑着下巴颌浅慢品尝美酒,美人儿的笑容给了他几分酒醉的感觉。 李隆基笑着说道:“刚才染病在家的右相听说你回到长安,心中甚是兴奋,拖着病体给朕写了一封奏疏。他说你今日之功勋堪比汉时之卫青霍去病,太宗朝之李靖李绩,如今天下虽然安定,但你有开疆扩土之功,当入凌烟阁受香火供奉,让天下人都知道,今时今日我大唐亦有名将。” 李嗣业心底涌起了强烈的警惕心理,如果这奏疏是别人上的那还没啥,但若要是李林甫上奏,后面绝对有厉害的杀招。虽然现在他并不知道,但就怕趁他得意忘形放松警惕的时候,这绝密的杀招就会突然蹦出来。 不过从这精妙的奏疏中,也能够体现出李林甫润物细无声的拍马屁本事,把李嗣业比作卫青霍去病,又比作李靖李绩,其意不正是隐晦地称赞李隆基堪比汉武帝和太宗皇帝,皇帝暗自受用却不点破,享受这种真实的虚假。 坐在下方的杨国忠紧跟着圣人的话附和:“陛下,李嗣业功勋卓著,可比北齐之兰陵王,大梁之陈庆之。” 李嗣业手按着酒案,用手指顶着人中,差点一口把酒喷出来。 皇帝的脸色果然有些尴尬,若不是知道杨钊本人才疏学浅,算是个历史盲,恐怕就要怀疑他居心不良了。兰陵王高长恭的老板是高湛和高纬,这两位一个是宠信奸佞,另一个是亡国后主,都不是什么好货色。陈庆之的老板是谁,梁武帝萧衍,是南梁的开国之君,统治初期留心政务,纠正弊端,分封宗室,尊宠门阀贵族,但后期逐渐昏庸,崇信佛教,怠于政事,最后引发了侯景叛乱。 嘿,不得不说,若要把李隆基比作梁武帝萧衍,还真是有点儿像,都是前半生励精图治,后半生逐渐昏庸开始享受,而且都经历了少数民族将领的叛乱,前者是羯族人侯景,后者是粟特人安禄山。杨国忠的这句话里竟然藏着真相,果真是神预言。 看到皇帝兴致不高,杨国忠也意识到自己是说错了话,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 李隆基转身对李嗣业说道:“嗣业,以你的功绩,如今就算是封个王也不为过,但你尚且青壮,且来日方长,即使是海内珍馐,也不能一顿都吃光罢。所以朕授你为开府仪同三司,勋官为柱国,入凌烟阁画像,赐爵为英国公,食邑两千户,授田四千亩。” 李嗣业连忙放下酒杯,躬身叉手说话:“多谢陛下隆恩,嗣业愿意为陛下守更多的疆土,挑更重的担子。” 他这么说是暗自向皇帝讨兼任河西节度使,从去年开始,安禄山已经是河东范阳平卢三镇节度使了,这三镇可是含金量极高的边镇,兵力多寡绝非北庭安西可比。他如果能把河西兼任过去,以安西为首的精锐和北庭军,河西诸军形成一个体系内的军事阵营,以区分安禄山一伙的东北军,这便是纯正的西北军了。 李隆基不知道是没听明白,还是另有打算。哥舒翰和安思顺的官位安排顺畅之前,李嗣业感觉还是有机会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双手呈送递给圣人,高抬起头挺胸说道:“这些都是在远征河中大食战役中表现突出的士卒和校尉,其中士卒四千人当赏,校尉三百人可授将职,还请圣人定夺。” 李隆基放下册子,赞同地点头说道:“可矣,朕根据行军方志所观,安西军经历数战,均是下阵上获,当得起这样的奖赏。朕特许,所有有功士卒,俱进勋官武骑尉,所有有功校官,俱进归德郎将与中郎将。” 李嗣业连忙叉手说道:“嗣业替安西诸多士卒校尉谢陛下升赏。” 李隆基笑着捋须说:“将士用命,自然当赏。” 这些将领所受的,都是唐代的勋官十二转制度,凡以军功授勋的,战场上或战后由随军的书记员记录战前的情况,战争的过程和胜负的结果,同时要记录每个官、兵杀死或俘虏敌人的数字,上报到尚书省吏部。吏部的司勋郎中反复审查,验证为实,然后拟定官阶,奏上皇帝,等待授官。 以战前的条件分:以少击多为“上阵”;兵数包括战士人数和装备相当为“中阵”,以多击少为“下阵”。按战争的结果分:杀死或俘虏敌人的百分之四十,为“上获”;杀死或俘虏敌人的百分之二十,为“中获”;杀死或俘虏敌人的百分之十,为“下获”。 按照战前的条件和战争的结果,综合起来,拟定“转”数。上阵、上获为五转;上阵、中获为四转;上阵下获为三转,以下递减类推。 勋官没有职务,不管事,仅仅加官而已。勋官要入仕参政,则依照门资、出身的规定。 李嗣业又向皇帝叉手说:“这次远征有大将田珍,段秀实,程千里,马磷等人奋勇争先,臣请陛下酌情提拔。” 第六百二十九章 议定龙朔永徽军 李嗣业从侧面去观察皇帝,面容看上去保养的很好,但肌肤已经变得松弛,特别是抬头纹复杂得如辩驳的老树。像这样的老人,你很难要求他把精力集中几个时辰,所以现在趁着他还在亢奋的关头,应该把具体的事情都讲出来,这样他接受的也快一些。 “陛下,河中九国乃至吐火罗境占地千里,也由于毗邻大食,需要驻重兵以坚守。臣根据陛下的授意,暂命毕思深带四千兵卒留守康居,并征召本地番族健儿混编其中。今日特地向陛下和诸位同僚求问:“河中应该如何处置,是单独出来为兵镇,授予节度使权柄,还是只留一军所在,由安西都护府代管?” 李隆基挥挥手说道:“这个事情我与左相希烈,右相林甫,还有御史杨国忠都已经商量过了,应该在河中与吐火罗设立两军,由于河中之康居是高宗永徽年间设立康居都督府,如今要复置,那么在河中所置这一军,可称之为永徽军。吐火罗境内十六州俱要重置,他们最初内附是在高宗龙朔元年,那么所置一军是为龙朔军。” “至于这两军的主将该派谁来任,军队应该定员多少,你给提两个名额上来,你曾多次与大食军作战,你也说说看,应该将永徽军和龙朔军定员多少人,才能够防御大食军队进入河中和吐火罗。” 李嗣业暗自嘀咕,如果要他说,怎么也得有个五万十万的,但这也不太现实,整个安西四镇才不过两万四千的定员。但是瞧眼下这个意思,皇帝不准备多安置一个边镇节度使,这两军都由自己来管辖,这可是一个扩充实力的好机会,就应该狮子大开口张嘴要人。 “臣建议在康居置永徽军一万一千人,在阿缓城置龙朔军一万人。永徽军臣建议由毕思深来担任军使,龙朔军军使由白孝德来担任。” 李嗣业的话音刚落,坐在宴会下方的群臣都把惊讶的目光投过来,都在心中质疑他为什么能够开这么大的口,养两万人每年需要二十多万斛的粮食,还需要大量的秋冬衣物,包括甲胄和兵器,这将是巨大的开支。他一下子把安西都护府下辖兵力扩充了两万一,变成四万五千多人的大兵镇,安西四镇哪来的这么多钱粮,如果要朝廷来拨钱拨粮供应的话,朝廷怎么会同意?就算圣人真的昏了头,也不会同意如此大量的扩充军队。 “竟然需要两万多人?”皇帝揉了揉自己松垮的额头。 李嗣业解释道:“大食的国力和军队数量和战斗力都是略优于吐蕃的,臣给陛下说的两万人,是基于万一有是大食军队来攻。他们可以守住河中据点,并且能坚持一到两年,能够给出朝廷做出决策时间,也能够坚持到援军到来。” 李隆基这就听明白了,千里之地部署两万人并不算多,比起河西四郡部署七万四千人和范阳部署近八万人的密度以及他们所面对的敌人强弱来看,这个比例还是最低的。这两个地方后世会变成两个国度,乌兹别克斯坦和阿富汗。 只是别看皇帝又是祭拜太庙,又是告慰祖先,又是派百官到城门外迎接,不过是因为这场战争满足了他某些开疆扩土,大国征战的虚荣心,并不是他对河中和吐火罗重视。实际上他对这两个地方并不重视,所以李嗣业提到的两万人,恰好就在他接受的范围边缘。 这本质上和买卖商品讨价还价差不多了。 “这两万人的吃喝粮饷和甲衣武备。安西都护府能够承受吗?”皇帝诚恳地反问他。 “启禀陛下,河中和吐火罗境比起中原虽然贫瘠,但比起安西大多数地方,它们已经足够肥沃了,养活了数百万的粟特人和吐火罗人,就算从两地以六十税一的方式抽取商税和田亩税来供养,也足以供养整个永徽军和龙朔军。” 李隆基摇摇头表示不可理解:“这不就是由羁縻自治改为朝廷治理了吗那么朕还得派一大堆的人过去担任官员,收取赋税。这好像就变得复杂了。” “陛下,我们可以继续要求他们内附,各小国和各州国王司马世袭,他们自己委派官员自治。我们只需要要求从他们的赋税收入中抽取出一部分来供养永徽和龙朔军。” 李隆基听明白了,感觉有点儿不妥,杨钊和下方的大臣们有市井生活经验的就更明白了,这不就是收保护费吗?怎么可以这么流氓? 李隆基提出了质疑:“这会不会引起河中九国和吐火罗诸州反感?会使他们失去归顺王化之心?会不会让他们觉得大食人比我们更好?” “这个陛下完全不用担心,大食人占据康居城时,在河中一带部署了五六万军队,这些军队所消耗的每一粒粮食,都是从当地官吏和百姓手中强行征收的,两相比较之下,我们比他们柔和多了。” 君臣之间一问一答,旁人没有插话的余地。杨国忠坐在一旁,还意识不到李嗣业是在变相加强安西边镇的实力,也是加强自己的实力,他还感觉李嗣业的这个方法看似流氓,实则高明。 李嗣业叉起双手继续说道:“陛下,虽然我们省却了供养永徽军和龙朔军的钱粮衣物,但筹建军队的甲胄武备兵源的钱财,还需要我们自己准备。” 李隆基点了点头,最终拍板做出了决定:“可以,陈希烈。” 左相陈希烈从席位上站起走出来,叉手应道:“臣在。” “下去之后立刻颁布旨意,责成户部从府库拨出钱,交由兵部和少府监,在关中和中原、江淮征募良家子,交付甲胄兵器送往河中和吐火罗组成龙朔、永徽二军。” “喏。” 经过连番的饮酒和用脑,皇帝李隆基的脸色虽然依旧红润,但脸上出现了些许疲惫之态,抬手说道:“此事就这样议定了,今日本来是要庆贺嗣业之远征大捷,与你们举杯共饮,没想到还是谈了半日的朝政。朕不胜酒力,先回后殿休息,杨钊,陈希烈,你们二位要替朕招待好嗣业,若是他今日不能尽兴,我明日拿你们试问。” 李嗣业和众人同时躬身下拜:“臣等恭送陛下。” 皇帝颤颤巍巍地提着袍子下摆站起来,抬起手臂背朝众人挥了一下,在高力士的搀扶下往内殿走去。 李隆基一走,群臣顿时放松了许多,说话声音也大了。这楼中宴会大殿也就变成了杨钊的主场,他率先端着酒盏来到李嗣业面前,借着酒兴高声说:“自改元天宝以来,我大唐名将辈出,诸如高仙芝,安思顺,哥舒翰,还有陛下最宠爱的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这些人确实功勋卓著。可与李嗣业李大夫比起来,他们的功勋配得上陛下给他们的恩遇吗?他们配得上吗?你们说句老实话,是否能够配得上?” 李嗣业顿时感觉无语,有些众人皆知的话藏肚子里就行了,何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出来,这不就等于踩四捧一公开引战吗?我若不是对你的性格有所了解,还以为你他妈的是高级黑呢。 第六百三十章 有矛盾有对立 ??? 杨国忠端着酒盏面向众人,继续开始他作为喷子的引战话题:“你们说说这些人呐,他们何德何能受如此恩遇?” 他把目光投向众多官员,他们却纷纷避开他的视线,不敢点头应和,也不愿意随其起哄。原因很简单,你杨国忠是皇亲国戚受皇帝恩遇,我们可没有你那样的娘娘后台,我们说话都得小心点。就你说的那四位,除了高仙芝做了右羽林大将军落了闲职之外,其余三位那都是堂堂的边镇节度使,大唐王朝的五分之四的兵力都掌握在他们手中,他们三人都在皇帝面前受宠。得罪他们我们有好果子吃吗?还有那安禄山,除了右相李林甫,他又何曾把朝中这些人都放在眼里。 杨国忠却不管不顾,非要在这里寻找认同感,借着酒意高声说道:“比如某人任三镇节度使,圣人封他为东平郡王,升他的两个儿子为太仆卿和鸿胪卿,每次入京赐宴,他都会坐在陛下的身边,就是李大夫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每次离京时都要派文武官员在城外灞桥边相送,执掌三镇二十多万兵马。但你看看他打得那个鸟仗!讨伐区区一个奚部一个契丹,不过是两个在穷山恶水中放牧的部落而已,打了十几年屡屡报捷,却把两个小部落越打越强,越打越旺。我真怀疑他这些年来的战功是真是假,我特么都怀疑他是不是在养寇自重!” 众人纷纷低头嘀咕,心想这杨国忠还真敢说。李嗣业端着酒盏细细倾听,好像也咂摸出味儿来了,杨今天的引战好像是针对安禄山一人的。 据他所知,杨国忠过去和安禄山的关系不算太差,就算杨国忠嫉妒安胖子在皇帝面前的受宠,心中如何如何不忿,但在表面上还是可以维持下去的。 由于安禄山与杨贵妃的那种忘年母子关系,安禄山称呼杨家姐妹为姨母,面对杨国忠时就直接称呼为杨郎或称呼官职,这辈分是有点乱套,但朝中上下都没有把这种玩闹的关系当做一回事,杨国忠也没必要因为这个就翻脸。 况且今年在逼反李林甫的心腹爱将阿布思这件事情上,杨国忠和安禄山有不那么默契的合作,眼下故作醉态的反常实在是太有些悬疑了。 李嗣业放下酒盏,淡然地对杨国忠说道:“杨中丞,你是有些醉了。” “哈,你从哪里看出我醉了?嗣业,人就怕攀比啊,跟你这么一比,这人他算什么玩意。” 李嗣业恍然大悟,他终于琢磨出来了,这货他是要把自己弄到安禄山的对立面,若是这么一想,这杨国忠的肚子还是有不少货的,可这办法是他想出来的吗? 他抬头望向后殿的纱帐处,只站着太监袁思艺一人。但朦胧中那半透明的纱帐背后,似乎还藏着厚重的影子,看轮廓像是挺肥胖一人,但那纱帐只是抖动了一下,影子逐渐暗淡消失在宫纱的飘渺中。 他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再定睛一看,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袁思艺鼻孔朝天眯着死鱼眼望着上方的藻井。袁面对眼前杨国忠的喧宾夺主熟视无睹。这是娘娘家里的亲戚,也是圣人的宠臣,只要他不作死坐到陛阶屏风宫扇前圣人专座胡床上,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国忠真的是醉了,右衽披散露出了里面的白色中单,口中还在高呼着“他们都算什么玩意,”在吉温的搀扶下走出了花萼楼,群臣也纷纷散去。 李嗣业最后站起来,手扶着案几趔趄了一下,袁思艺手执拂尘走到他跟前,笑容可掬地说道:“李大夫,陛下刚刚吩咐了,如果李大夫醉意醺醺,今天就在花萼楼留宿,圣人还派了四个宫娥服侍你。” 他顺着袁思艺的指点望过去,见有四名女子立在宫柱的一侧,头顶螺髻,身穿妃色披纱和花团襦裙,肩头微露,高挑丰腴,双目羞涩地垂视在地上。只是她们脸上雪白的铅粉和厚厚的腮红再一次挑战了他的审美。 他连忙叉手说道:“多谢陛下抬爱,不过嗣业并无醉意,不敢在宫中留宿,我还是回府邸中去了。” 袁思艺负着双手又笑道:“陛下又吩咐过,若是李大夫不愿意在宫中留宿,这几个宫娥便送到大夫的府上去,让她们暂时照料你的生活起居。” 这下李嗣业无法推脱拒绝了,皇帝的赏赐那是恩遇,你当然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 “多谢陛下隆恩,嗣业感激涕零。” 他从花萼楼下来的时候,等在宫墙边的不只是牙将燕小四和部将段秀实,还有他的婢女道柔。李嗣业看了看三人说道:“秋风凉了,我们回府上去。” 燕小四连忙将照夜玉狮子牵了过来,李嗣业翻身上马。 四人刚准备离开,一辆宫中的纱帐香车已经从花萼楼门中驶出,车夫是宫宦,跟在车两旁奔跑的也是小太监,这香车就尾随在李嗣业归家的队列后。 道柔本能警惕地回头去看,她籍着秋风吹拂使得纱帐鼓荡,在掀起的缝隙中看到了四名女子的身影。 她的唇角不自觉地兀了下来,眼含敌意地又朝车子扫了一眼,面带怨念望向了李嗣业的后背。 夕阳渐渐落下,在宫墙另一面的勤政楼三楼上,李隆基回头看了看殿内拥着锦衾入睡的美人,示意两名宫娥将隔扇闭合。他的目光投向了楼下,散席离去的臣子们三三两两,隐约看到紫袍的其间晃动。 高力士走到他的背后,将披风搭上了他肩头。皇帝抖了抖肩膀,双手系上绳带,指着远处说道:“今夜宴会之上,李嗣业隐晦地向我表示了想要兼任河西节度使,若是如此,他将总揽整个西凉乃至西域万里疆土。阿翁怎么看?” 高力士弓着肩膀回答:“三郎,奴婢管的只是宫内的事情,宫外的事情不便过问。” 李隆基无端地笑了起来:“我让你替我把了半辈子的关,现在倒不过问宫外的事了,你不必纠结对错,只管说,听不听是我的事情。” 高力士踟蹰片刻,才开口道:“身兼三镇并不是首例,之前有王忠嗣身兼四镇,今日安禄山也身兼三镇。不过北庭安西地广兵寡,再上河西四郡,地域跨度太远。况且李嗣业新立大功,赏赐升官也太过密集,不如等一等,等他把安西乃至河中的事情安顿妥当了,陛下再去考虑此事。” “说得也是,大将能力可以评判,唯有忠心不可尝试。朕还是等等看。” 第六百三十一章 权贵易伤人 道柔来的还比较是时候,恰巧是他容易被动出轨的这个关口,今日这个生米若是做成熟饭了,让远在庭州的十二娘知晓,那就是见证家庭矛盾爆发的时刻。 如果皇帝送过来的是杨玉环这般风姿绰约的美人,家庭有矛盾那就矛盾吧,但仅仅是四个符合唐人审美观念的微胖女子,而且还使用了神奇的化妆术,没有任何爆发矛盾的必要。 哎,李嗣业心想自己这是喝了多少,也不至于醉成这样,竟然意淫皇帝把自己媳妇送过来。不过他真还没多大兴趣,因为有一种心理上的洁癖,只要看见李隆基杨玉环和他的诸子出现在同一场合,就感觉无法直视了。 他这个时候醉意虽然不明显,但还是可以模仿出来这个状态,身体前倾打着酒嗝,心中嘀咕这酒精度数忽略不计的酒,应该怎么醉。 他的身体逐渐地向前倾,像是迷迷糊糊地趴在了马背上,脸贴者柔顺丝滑的马鬃发出了雷鸣的鼾声。 “阿郎。”道柔的声音靠近了他的马侧。伸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背,看这意思是要来个隔衣按摩。 李嗣业装作不清醒,一路伏在马背上前往万年县广福坊。他们进入坊中,听得周围传来嘈杂的声音,随着天色暗淡也逐渐变得安静,只剩下偶尔响起孩子女人沙哑的啼哭声。 除了李府宅邸外,周围一片倒塌破败,仿佛到了拆迁后的建筑工地。燕小四和段秀实看得分外迷茫,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李嗣业恍惚地抬头望了一眼,然后又趴在马背上打着呼噜说:“去看看,去问问。” 两人跑到了这些废墟上,有无家可归的拾荒者在上面翻捡,燕小四拉开嗓子一喊,把这些人们给吓得如鸟雀般四散奔逃。 一个人奔跑过程中卡在了砖石里,哎吆声扑倒在地。段秀实责怪地瞪了燕小四一眼,上前将那摔倒的半百老人拽了起来,彬彬有礼地拱手说道:“敢问老丈,为何此地一片狼藉?这坊中附近的百姓呢?” “哎,”老人痛苦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还不是因为圣人要工部给远征大胜归来的李大夫扩建宅邸,面积要达上千亩,占据半个广福坊,周围的无论平头百姓,还是富户商贾,都要被迁到别的坊中。只是那些富贾被拆掉房子还有钱财购置宅邸,平头百姓就只能露宿街头冻饿而死。老汉我就是流落无家可归的一人呐,眼看着秋寒上冻,只好在富人家拆掉的废墟里来捡捡看,能不能找到一两块破毡来抵御风寒。” 两人折返回来,李嗣业继续伏在马背上装醉,他们站在他的马前表情古怪,道柔讶异地问他们:“怎么啦” 段秀实却朝着李嗣业叉手:“大夫,现在装醉不合时宜。” 李嗣业揉着惺忪的睡眼坐正了身体,打着哈欠问两人:“看出点儿什么来,又问出点儿什么?” 段秀实回答:“我已经问了,百姓们说李大夫坐拥广厦千间,穷苦百姓无立锥之地。” 李嗣业明悟过来,原来这些拆掉的民房是给自己扩充宅邸用的,不怪段秀实和燕小四用这样奇怪的表情看他,他虽无志做屠龙者,但也不想做残暴的恶龙,也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伤及无辜的事情。 他翻身下马,踏上了一座尚在动工中的楼阁台基,手搭凉棚向西望去。只见满地的废墟连绵起伏,废墟上的穷苦百姓们翻翻捡捡,是在自己的故土上捡破烂。他的内心情绪泛滥起异样的感觉,他以前听到过鲲鹏展翅九千里,看不见地上的蝼蚁的话语,认为这不过是夸夸其谈。但今天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才知道自己虽不是鲲鹏,但裹挟着权力这个世界上划过的时候,也免不了要伤害许多人。 李嗣业回到长安的第二天,还是要进宫去面见皇帝,就如同一个被捧上神坛的时代宠儿,总是不免被人拉出来当做吉祥物炫耀一番。这次他进宫要去做的,就是身披山甲腰悬横刀当一次模特,让皇帝在深宫中豢养的许多画师,从不同角度给他画出几幅画来,最得神韵的画作自然会得到大量赏赐,然后把画像挂到凌烟阁中。 他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弥补百姓的事情,既然灾难已经造成,应该想着如何做好善后。但他不会假惺惺婉言上书,说自己住不了这么大的房子,把拆掉的地方重新还给百姓。他已经琢磨出某些官场经验,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不要在皇帝面前展现出过高的道德水平,圣人圣母更要不得。 天底下只能有一个圣人,圣人的道德水平都不一定高,你要再高过他去,你让圣人怎么想。皇帝做事安排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百姓的危难,你一个做臣子的竟然注意到了,还要做出一些惊世骇俗让人顶礼膜拜的举动。在一切统治者的眼中,一切至善至德之人,都是大奸大恶之人。 这是过去从历史中得出的结论,一切以最高道德准则要求自己的人,必然有叵测的居心。即使没有叵测居心,你的超高道德也会刺痛他人。特别是他这种立下了卓绝战功的人,就应该有常人的和念想,即使犯点小错皇帝都觉得你真实可控。 他现在不推脱这占地千亩的豪华宅邸,也不推脱皇帝送上四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就是在向李隆基表态,我的审美水准和道德水准紧追你老人家的后尘,妥妥的好色贪财大俗人一个。希望陛下以后赏赐我的时候,就用这两种东西腐蚀我罪恶的灵魂。 他回过头对跟在身后的燕小四问道:“小四啊,你见过米记商行的米查干东家吧。” “当然记得,怎么了”燕小四讶异地回答。 “记得就好,”李嗣业语句思路异常清晰:“你回去平康坊留后院召集几十个信任的牙兵,雇佣一辆大车到西市米记商行找米查干,让他用铜钱把你的大车装满,然后你载着这些钱到广福坊倒塌的废墟上,把这些钱发给那些无家可归拾荒的人。发的时候不要说是我的人,也不要传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喏,明白。”燕小四知道李大夫总喜欢干这种既赔本,也不赚吆喝的事情。 燕小四得令离去,李嗣业带着段秀实往兴庆宫的方向而去。 第六百三十二章 三圣之作 皇帝端坐在勤政务本楼二楼大殿的檀木卧榻上,下方跪坐着一群画师,其中最负盛名的画圣吴道子盘膝坐在最前方,平端双手施以叉手礼,先朝向李隆基,又把目光投向李隆基旁边端坐的李嗣业说道:“陛下,既然是要给李大夫画像,就要画他最为让人容易记住的样子,也要画他最英勇彪悍的模样。不如这样,我听说李大夫有一匹好马,叫做照夜玉狮子,何不让人牵到宫里来,就让李大夫身披甲胄,身后裹挟披风,骑在白马上让臣给他画一张。” 李隆基听罢,半躺在胡床上肯定地点了点头:“说的没错,朕也想看看嗣业郎立马降临沙场,指挥若定的样貌。” 他立刻对身后的袁思艺吩咐道:“派人去宫门口的马厩,把爱卿的马给朕牵过来。” 李嗣业感觉挺有意思,李隆基本身就是一个艺术气息挺浓的人,抛弃皇帝身份不说,已经算是个成功的作曲和编舞家,他本身也非常支持艺术家的创作。如果换李嗣业他就倾向于画肖像不过和一寸免冠证件照的作用是一样的,何必做太多的无用功。 不过皇帝陛下既然乐于做这个事情,他只好像木偶一般全力配合。 他的坐骑照夜玉狮子被牵到勤政楼的一层,众人移步往楼下走去,众多画师绕着大殿的周遭摆下长案围坐了一圈,马儿被牵在中央位置。两个小太监对走下楼的李嗣业躬身叉手道:“请李大夫上马。” 李嗣业拽着马镫翻身骑上去,小太监又把兜鍪递了上去,他接过这红铜色的凤翅兜鍪,伸手将里面的牛皮内衬给弄妥帖,然后戴了上去。 画师们握着笔接近李嗣业,抬头仰望端详。吴道子走过去,双目平视绕着他踱步转圈,然后负手轻飘飘地说道:“李大夫可以下马休息了,稍后再来审看完成的画作。 有才的人都很自负,只看一眼就能把所有细节都记住吗。李嗣业指着其他画师们说道:“吴师,你技艺高超出神入化,不代表所有人的都如你这般高超,所以我觉得还是给大家机会,让每个人都能看清楚,画清楚。” 谁料李嗣业说出这话后,就像是捧一踩众的糟糕发言,引起了众多画师的不快,有两个倔强的老头梗直了脖子说道:“李大夫不必过多担心,我们这些人若做不到一目了然于胸,就没有资格呆在这宫廷里给皇上和娘娘们作画。” 李隆基只是嘴角发笑,露出骄傲神色,就像一个收藏古董的富豪向别人展示他的藏品。这些宫廷画师,就是他的藏品,连同吴道子这样的画圣在内。 吴道子叉手微笑着向李嗣业解说道:“在场的画师有一部分是我的学生,有些是我多年的好友,他们技艺娴熟不容小觑,虽不能似我这般三日望尽嘉陵江景色,全部发诸笔端,但记住一个人的音容相貌还是轻松的。” 李嗣业听罢,只好翻身下马,宫中的宦官们围上来,将他的甲胄不同部位依次解下来,放到了铜盘中。 李隆基从胡床上站起来,朝着李嗣业招招手说:“嗣业,跟我来。” 皇帝老头转身爬楼梯,步履看起来有些蹒跚,李嗣业跟在他身后,想上去托扶一把,却被他抖擞着袖子摆脱:“不用,朕每日喂服神仙丹药,身轻体健腿脚有劲,无需任何关照。” “陛下身体真好。”这是他心底由衷的话语,吃这么多毒副作用大的丹药还能健朗地活着。老天爷不知是对其眷顾还是对大唐残忍。 可惜历史没有巧合,李亨现在即使接手,如果他没有破釜沉舟的破局之力,就算能制止安史之乱的发生,也无法阻止藩镇割据的形成。 两人相跟着来到勤政楼的后殿,里面挂着一副副的题诗,沿着门墙和窗户一溜排开。李隆基指着这些题诗说道:“吴道子的画天下奇绝,但还需要配一首题诗作,才能算得上完美。这二日朕命翰林院、弘馆和集贤院为你的功勋题写应制诗,这些都是从下面挑上来的优秀的诗作。你自己挑选一首,作为吴道子画作上的题诗。” “我?”李嗣业惊讶地指着自己,连忙叉手说道:“陛下,臣不过一介粗野武夫,哪里懂得什么诗,陛下说哪一首好,挑选给吴师便可。” “这些诗作都是题给你的,自然要由你来挑选,既然能进朕的勤政楼,这些人的诗作水平都在伯仲之间,你随便挑选一首,只要能够让你满意。” 李嗣业沿着后殿中央一副副地看过去,这些诗作的主人如同他们的字一般陌生,他或许能从中感受到金戈铁马的情怀,但这些很快会变为故纸堆,或成为毫无意义的字游戏。 咦,他在诗作的题写上看见了李泌的名字,这就有些奇怪了,李泌不是成名已久了吗?怎么重回朝廷还在翰林院?他把李泌的诗作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内容写得很长,对他的功勋进行了一系列夸赞,各种作战情形叙述很有画面感,但就是内容太长,题写在画卷上容易喧宾夺主。 很快他在另一个人的名字前停下来,这是从集贤院选送过来的诗作,夹杂在一堆长篇卷幅中间显得很不起眼。对方的名字却让他眼前一亮,这是杜甫的作品。他只是写了短短的一首五言律诗,其中有两句“白马破敌虏,万里赴黄沙。” 带着先入为主的见地,他指着这首诗问皇帝:“陛下,你看这首这么样?” 李隆基仔细默读了一遍,点点头说道:“好,就用它来做吴道子画作的题诗,来人,把它取下来带到楼下。” 一幅幅李嗣业骑马的画像已经悬挂在一楼殿内,他跟随在皇帝身后抬头观看,每一幅画作都各有神韵,让他颇为感佩。站在这个角度看自己,似乎在水墨的基础上增添了许多神秘,脸上胡须有些拉长,脱离了世俗的气息。 这次皇帝竟然没有让自己挑选满意的画,而是指着一幅看上去最为飘逸俊朗的画,捋须说道:“就这一幅,这一定是吴道子的画作。” 画师们叉手称赞道:“陛下慧眼如炬,这确实是吴师手笔。” 李嗣业凑近去看,在众多飘渺又逼真的画作中,就只有这一幅神似大于形似,而且在面部细节上进行了优化处理,就像是相机开了美颜滤镜一般,确实比其他人的画更有味道。 李隆基把晾干的画铺在了案几上,袁思艺在旁边磨墨,他亲自提起来蘸饱的墨管,将杜甫的诗作提在了画右侧的一角。 这幅画尚未完成,它的价值已经完全体现了出来,吴道子的画笔,杜甫的思,李隆基的笔墨。其实让张旭来进行题诗更为完美,那就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三圣之作。 第六百三十三章 景龙观再次密会 崇仁坊的景龙观中在冬季显得更加萧条冷清了,院中的草木上凝结了一层厚薄不匀的冰霜,脚下坚硬的土地上也是,有些倔强的初生便被冻毙的小草,只冒出几个尖,依然能蜿蜒出漂亮的冰花。 李嗣业的六合靴从上面踏过,他披着重枣色的斗篷,在结着冰霜的枝杈间行走,这些抖动的枝条仿佛在他身上降下了雪花。 他来到了月洞门外,只见门口站着两个道童,他们执着拂尘的双手冻得通红,只好缩进袖子里去,只露出拂尘的柄和麈尾。 他们的鼻端的下方抽搐着鼻涕,却也舍不得用袖子去擦拭,低下头就那样凭空悬挂着如拉丝的吊坠,然后用手指将其擤掉。 “来客可是李大夫。” “正是,”李嗣业从怀中掏出丝帕递给道童道:“来,用这个擦擦,待会儿进殿中轮流避避寒风,别总老实地站在外面。” 两个道童回过头来,带着迷茫的眼睛看着这位需要殿下等待的大人物如一阵风般从他们身边掠过。 他走进了殿中,绕过坐落在中央的塑像,踩着陈旧的木楼梯来到了二楼,他可以看到大殿上方的悬挂的铜钟,那塑像高得整个眼睛仿佛都平视着二楼,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丝的紧迫感。 他已经从某个隔扇门房间里听到了茶鍑作响的声音,里面的人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主动拉开了格子门,果然是身穿青色流云襕袍的李泌站在门口,朝着他施礼叉手。 这么几年没见,李泌从外貌到气质上都发生了较大的改变,嘴唇上方长了一撮胡须,看上去多了成熟稳重感。 “李大夫,时隔几年未见,你已经功勋加身,荣耀非凡。” “用词不当,功勋加身可以,荣耀非凡就太过誉了,天下所有的荣耀都是圣人的。” 他的视线绕过了站在门口的李泌,直接看到了盘膝最坐在里面的太子李亨,然后朝太子躬身叉手说话:“末将李嗣业参见太子殿下。” 李亨侧着身体支撑地面坐了起来,缓步来到李嗣业面前,握着他的手感慨地说道:“最近几年未能得见,将军的事迹倒是多有耳闻,如今你远征大食得胜归来,孤未能亲自为你祝贺,实在是遗憾。” 面对太子的亲和,李嗣业心中倒是没有太多波澜,这位曾经的忠王,现在的太子在一次次的斗争失利中已经历练出了待人接物的功利性,每一举一动都有其目的。 他自然不能显得太过平淡,再度躬身叉手道:“殿下之厚遇,嗣业愧不敢受。” 李亨疏朗地笑了笑,转身指着铺在地面上的羊毡说:“李将军请坐,孤还有许多旧话要与你述说。” 李嗣业也不再推辞,跪坐在李亨的斜对面,李泌坐在两人身旁,照顾着茶鍑中的茶汤,他用葱净白皙的手指垫着麻布捏起鍑盖,用铁筷在其中搅拌了几下,然后敲击在鍑上发生清越的响声。 李泌给两人各盛了一盏茶,端放在了他们面前。 “多谢。” 李亨抬头望着屋顶的隔板和横梁,心中感触颇多,继而联想到他幞头下难掩的白发,终于伤感地说道:“回忆往昔,坐在这景龙观中的不止有我们,还有恩师贺监,皇甫惟明,妻兄韦坚、王忠嗣,李适之,可惜世事境迁,如今剩下的也只有我们。” 李泌坐在旁边手指剧烈抖动了一下,扔下手中的茶汤匙,连忙转过身来劝慰太子:“殿下不必过于伤感,若不是他们昔日的牺牲,我们今天也无法坐在这里,你身边还有我,还有嗣业将军。” 李泌的话有些李嗣业不敢苟同,离去的这些人中,有的人本不该牺牲,他们也许是由于对自我安全意识的淡泊,才致使被李林甫一次次击中软肋,付出了生命。 追根及底是皇帝对自己儿子的不信任,李林甫才能在这亲情的裂痕中找到缺口,不断地刨根扩大。 李嗣业也开口安慰李亨:“殿下,长源说得对,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也不能受过去的阴影影响,我们所做的一切蛰伏和忍耐,都是为了当下,也是为了以后。” 李亨听罢之后,抬起袖子轻拭眼角的泪痕,李嗣业眯起眼睛旁观,心中猜疑李亨这么做是不是也是一种表演,在自己和李泌面前刻意展示出他重感情和念旧的一面。 他又琢磨太子应该不会这么牛吧,他若真有刘皇叔的各种表演技巧和能耐,至少他的过去的处境像不会那么不堪。 “嗣业的话说得很对,孤不应该只想着过去,应当多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李嗣业心中表示这只是一种心灵鸡汤而已,你想听的话我肚子里还有很多。 李泌捧着茶水轻轻啜了一口,开始了今日的主题:“自从王焊谋反案发生后,李林甫开始被陛下疏远,杨国忠开始圣眷日隆。接下来我们能做的,就是暗中襄助杨国忠,将李林甫彻底扳倒。” 扳倒李林甫,扶持杨国忠,这其实就是按照预定的轨道去葬送繁荣局面。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方法吗?李林甫已经命不久矣,即使不需要杨钊去扳倒,他迟早会退出历史舞台。由于这位心胸狭窄的宰相执政期间排除异己,致使朝中内部的宰相班子已经是空有败絮了,陈希烈和韦见素二人唯唯诺诺毫无主见,杨国忠志大才疏。没有德行,没有能力的人专权,会致使整个社稷进入滑坡状态。 皇帝身边没有可靠的人,所以就连杨国忠这样的无用之辈,也可以独断朝纲,为所欲为了。 李亨扭头问李嗣业:“李大夫对此可有见解?李大夫?大夫?嗣业” 似乎他已陷入沉思,李亨连叫三遍才醒转后转身叉手:“殿下有何吩咐” 李亨叹了口气说:“你对我们暗中帮助杨国忠对付李林甫有何见解?” “殿下请恕我直言。“李嗣业双手握紧拳头又松开:”李林甫必糊。” “嗯啥?” “我说的这个糊是完蛋的意思。他把持朝政十六年,已经耗费掉了大部分的精力和圣眷,如今杨国忠能够崛起,就足以说明陛下已经对他失去了支持和耐心。失势的苗头一旦显现,对于一个长久拥有权力的人来说,无权的失落和痛苦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完这句话,李嗣业郑重地语气坚定地说道:“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杨国忠迟早会接替李林甫成为宰相,可是殿下你想想看,杨和李比起来,他会不会表现得更差,更容易把大唐拖进泥潭中。” 第六百三十四章 信任才是基础 李亨和李泌吃惊地回过头来,他们看了李嗣业一眼,仿佛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隐忧。这是他们一直以来逃避的问题,有时候在脑子里闪过,或许会产生一种侥幸,认为大厦的根本不会因为一两个奸邪之辈垮掉。 李亨还有一种不敢诉诸与口的想法,那就是这一切可能都是李隆基造成的,既然是老子犯下的错误,他当然暂时不能纠正。他只有等着对方寿终正寝,然后才能从他身后接过摊子,把想用的推到前台来大展宏图。 在这之前任何想法都是无用的,皇帝不会给他机会安插想安插的人。杨国忠即使再无能,也不过是几年时间的折腾而已,只有等到他李亨的时代到来,才能够真正地重新洗牌。 至少现在结束李林甫的时代是对他有好处的,首先压在心头上的一座大山搬去了,不必再担心性命不保的事情;其次他和杨家姐妹是结有姻亲的,就算他和杨国忠有矛盾,也不会达到与李林甫那般你死我活的境地。最后杨国忠这个人没有治国之才,更无御下之术,在这种人的眼皮底下,更方便发展自己的势力。 至于杨国忠当宰相这件事情,他阻止不了,只能利用他无法兼顾到的角落来滋生自我权力的种子。 其实种子早已经种下,只不过这些年隐藏得很好而已,他刚成为太子之初,王忠嗣任朔方节度使,两人拥有非同一般的友情关系,王忠嗣也乐意为他在朔方开辟出一道政治的试验田。 灵武虽是天下三百六十州的其中之一,但是土地肥沃交通便利,而且朔方镇也是李亨的第二家园。开元十五年之前,他和前太子的前恩师箫嵩曾经就是朔方节度使。后来他遥领朔方节度大使,当时他的名字还叫李浚。到后来的白知节、信安王李玮,田仁琬和牛仙客等人,都与他关系不错,而且在灵武专门给他修建了行宫名义上叫朔方节度大使府邸。 还有点更重要的是,由于这一层亲厚的关系,所有继任的朔方节度使都与把老巢扎在这里的太子保持着联系。就算是在李林甫权势滔天,制造冤案拔除太子朋党的当口,朔方节度使不敢明着与宰相唱反调,但在暗中依然给予太子党以默默支持。 这时李亨坚定地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几分对杨氏的轻蔑和坚定说道:“没关系,就让他们陪伴父皇再耍几年,就当是给陛下安度晚年的乐趣。” 李嗣业暗中忖思道,你这种想法可要不得,再等四五年,东北边境上的偷羊贼就已经蓄力成功,只等着放大招了。 李亨扭头望向李嗣业,笑着说道:“我知道李大夫和杨家关系深厚,虽然不知道这深厚是表面上的,还是不过还是要请李大夫给杨国忠带一句话,关于他和李林甫之间的角力,孤愿意暗中鼎力相助。” 李嗣业点了点头:“这句话我可以带给他。” 太子手撑着羊毡站起来,对两人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先走,嗣业你稍后再走,李泌你等到明天早上走。 说罢他孤身一人走下了道观楼宇楼梯,踏着满地的霜花走出景龙观,穿出崇仁坊的坊门,在贯穿了半个横街后,才有一辆墨车追上来在身边停下,驾车的正是太子近侍李静忠。 李嗣业站在观楼上眺望,目光随着李亨的活动轨迹移动,他回过头来笑道:“太子殿下还是那么谨慎。” 李泌低着头正在煮茶,也不知有没有听清他刚才所说的话,等到他将半罐水倒入茶鍑中救沸,放下茶盏后才,抬头注视着李嗣业,目光中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敬畏:“李大夫,以前我浑浑噩噩没有发现,直到今日才意识到,你对政治局势有敏锐的判断力,甚至能够提前规避危险,直至今日你终于站到了设想的位置,实在是让我佩服。” 李嗣业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头,只有他自己知道没有什么判断力,也不是欧皇附体。 他打着哈哈笑道:“李待诏谬赞了,我哪里有什么敏锐判断力,只不过是没什么人留意我这个边塞武夫罢了。” 李泌一边提着茶匙给茶碗中斟茶,一面口中轻描淡写地说道:“还记得天宝六载那年,李林甫开始对太子发难,但凡在这崇仁坊景龙观与太子参加密会的人,诸如贺监、韦坚、皇甫惟明等人,今日都已经不在人世。只有你始终没有受到影响,反而能够节节高升,所以我才要佩服你。” 李嗣业哼笑出声反问道:“你李泌不也还活着吗?” “我和你不一样,我那时抽身而退隐居修道,才能够躲过一劫。而你依然能够在安西升官发财。当初我们怀疑你和李林甫之间有勾当,把我们出卖换取了你的顺利升迁。为了验证这个想法,太子殿下决定送给你一个婢女,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如果你拒绝接受,就说明你做贼心虚。只是你欣然接受了,还能让她一直伴在你身边一直活到今天。” 李嗣业身体后仰摸了摸脑勺,心中暗想原来如此。他当时记得太子给李泌和他每人送了一个婢女,他还以为这是太子党成员的标配呢,不信任所有人,才在他们身边安置了卧底。原来他只是不信任自己,只把道柔送给自己埋伏在身边刺探。 他扭过头来问:“你为什么要把它说出来呢,这样大家还留有余地吗?” “因为直至今日殿下与我终于相信,你并没有背弃他们,你依旧是你。” “现在呢?现在你们是否依然选择怀疑我。” 李泌改盘膝为跪坐在地,双手合揖弯腰伏地,向李嗣业行了个礼:“太子殿下刚刚的话里,就隐含有道歉的意思。现在李泌代表太子代表我自己,正式向你道歉,我们不该怀疑你。至于婢女道柔,你可以选择把她赶回灵武,也可以留下她。李泌愿意用生命来保证,我们以后绝不会再利用她做什么。” 李嗣业同样跪坐在他面前,双手将他搀扶起来说道:“如果换个角度设身处地考虑,我理解你们的做法,毕竟我身上确实有那么多的疑点,况且安西本来就是右相的自留地,只是” “某还有一句话要你转交给太子殿下,经历过这件事之后,希望殿下会明白,信任才是我们之间维系的基础。失去信任,就会失去一切。” 他将眼前热气氤氲的茶水端起来一口饮尽,手托着羊毡站起来,转身推开了隔扇门,转身朝着楼下走去。李泌双目茫然地望着他的后背。 第六百三十五章 杨宅荒唐酗酒 看到这一行字,请暂时不要订阅,等本人补充完成后再订,谢谢。 虢国夫人的府邸是五杨宅邸中最为豪华的一座,亭台楼阁都按照皇家园林芙蓉园的样式来设计,大小房屋数百间,每一间都有不同的风格和样式。她本人最喜欢居住的地方是西院一座高耸的楼观建筑,无论招待宾客还是家庭宴会,都喜欢在里面举行。 宾客们都知道她这座楼是仿造什么建造的,但都不愿意把纸面上的意思说出来,大家保持着一种奇怪的默契。 今日他们在楼中隆重接待了安西北庭节度使李嗣业,并且请来了梨园的舞女和乐师,在二楼的地板上翩翩起舞。 女主人杨玉瑶侧躺在长榻上,身着淡紫色罗裙,有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味道。确实如此,如今她的儿女都已经成人,自己身上的变化倒是微乎其微,就这一点足以让所有未老先衰的女子们嫉妒到发疯。 杨国忠和李嗣业两位权臣坐在她的左右,这女人也拥有足够的自信,把身边的所有宴会打造成自己的主场。 场中的舞伎们翩翩起舞跳动,丝竹声声入耳。杨玉瑶却未把视线投在眼前的舞蹈上。她从床榻上侧起头,用手掌托着发鬓,目光在两个男人脸上来回巡梭。 李嗣业越来越有男人味了,他的下髯很短,却根根显得有精神;他的目光好像是在欣赏眼前的歌舞,又好像不是,杨玉瑶就是喜欢他这种双目迷惘漫不经心的味道。 回头再去看杨国忠,他倒是在真的欣赏歌舞,不过看他那股孜孜以求的劲儿,也不知道是在欣赏上半身,还是在欣赏下半身。 这是杨家人的特色吗,总是那么显而易见,也是那么强烈。 杨玉瑶的脑袋里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身边的每一个男人都会身居高位,先不说陛下了,安禄山任三镇节度使,封东平郡王。表兄杨钊如今身兼任二十多职,什么御史中丞,色役使,反正也是很大的官儿。李嗣业就更了不得,他身为安西北庭节度使,同时也是陇右道采访使,陇右群牧使,陇右募兵使,通常这三个职位是由河西节度使或陇右节度使来兼任,现在李嗣业由一力承担,可见圣恩之隆厚,而且他还是开元天宝两朝唯一一个入了凌烟阁的功臣。 这让她油然地相信,自己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她是天空无数群星中最璀璨的一颗,才能吸引这么多男人接近她的身边,如果他们能为我争风吃醋,相互争斗就更好了。 想到这里杨玉瑶从床榻上坐起来,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场中的舞伎们停止了舞蹈,抖着长袖躬身缓缓后退。乐师们也抱着乐器低头离去。 杨国忠的兴致被打断,颇有些不悦,回头问族姐:“怎么停了?” 杨玉瑶兴致阑珊地说道:“我有些饿了,不想看这些劳什子的歌舞,叫下人弄一桌酒菜上来,要与钊弟和嗣业举杯共饮。” “也罢。”李嗣业从胡床上站起来搓了搓手说道:“我也有些饿了,如此就共进晚餐吧。” 实际此时太阳还尚未落山,实际上对于一日两餐的唐人来说,晚餐实际上是黄昏餐。只有那些家境优渥或者达官贵人们才有一天两顿正餐,两顿早点与宵夜的吃法。能够在油灯下读书吃饭的人,已经迈入中产阶级的行列。 三人来到宽阔的格子间内,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正中央放着一面方矮几,上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碗碟铜盆, 李嗣业伸头一看,饭菜确实够奢侈的,切脍也就是生鱼片被整齐摆放在一个个小碟中,沾着吃的酱料如芝麻酱就有十几种,然后是佐料丰富的羊肉汤,上面堆积着胡椒粒,还有被摔死的牛的牛肉。 杨玉瑶端起酒樽先给李嗣业倒满酒盏,又给杨钊倒满。自己则用一个小小的琉璃盏倒了少许。 她端起琉璃盏对两人说道:“既然是饮酒,当然要有酒令,不过寻常的酒令配不上你们大丈夫,不如倒来个干脆痛快。你们两个一杯接一杯地对着喝,谁要先醉倒了我便派人送你们回去,赢的人当然是留下来与我在楼里共度良夜。” 李嗣业大吃一惊,这算是什么喝法,简单粗暴比拼酒量,输的人灌醉了被送回家,清醒的反而要留下来? “好,”杨国忠咬了咬牙,端着酒盏与李嗣业相碰,然后一仰头灌了下去。 李嗣业端着酒盏琢磨,他应该在第六盏的时候假装喝醉,然后让杨玉瑶用墨车把他送回家去。六盏似乎又不太像,应该喝到十盏才能糊弄过去。 他默数着杯数与杨国忠对饮,酒水几乎是一口喝干,杨国忠竟然有昏昏欲醉的驱使,这让李嗣业大为惊诧。 杨国忠的酒量他是知道的,还不至于到喝个盏就能醉倒,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跟自己一样,也抱着装醉的想法混过这一关。 看来这老小子是对徐娘半老的杨玉瑶产生了厌倦心理,甚至巴不得她转移视线,把精力全投在我身上,他才能够从容脱身。 经过连番的饮酒和用脑,皇帝李隆基的脸色虽然依旧红润,但脸上出现了些许疲惫之态,抬手说道:“此事就这样议定了,今日本来是要庆贺嗣业之远征大捷,与你们举杯共饮,没想到还是谈了半日的朝政。朕不胜酒力,先回后殿休息,杨钊,陈希烈,你们二位要替朕招待好嗣业,若是他今日不能尽兴,我明日拿你们试问。” 李嗣业和众人同时躬身下拜:“臣等恭送陛下。” 皇帝颤颤巍巍地提着袍子下摆站起来,抬起手臂背朝众人挥了一下,在高力士的搀扶下往内殿走去。 李隆基一走,群臣顿时放松了许多,说话声音也大了。这楼中宴会大殿也就变成了杨钊的主场,他率先端着酒盏来到李嗣业面前,借着酒兴高声说:“自改元天宝以来,我大唐名将辈出,诸如高仙芝,安思顺,哥舒翰,还有陛下最宠爱的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这些人确实功勋卓著。可与李嗣业李大夫比起来,他们的功勋配得上陛下给他们的恩遇吗?他们配得上吗?你们说句老实话,是否能够配得上?” 李嗣业顿时感觉无语,有些众人皆知的话藏肚子里就行了,何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出来,这不就等于踩四捧一公开引战吗?我若不是对你的性格有所了解,还以为你他妈的是高级黑呢。 第六百三十六章 集贤院书直吏 李嗣业在长安逗留多日后,决定上皇帝上表,禀明边防事关重大,不可一日无将,要尽快结束长安的日常活动,回到安西北庭。 皇帝收到奏疏后欣然应允,命武百官在城外官驿为他送行,这个待遇之前安禄山也享受过。 官员们深知李嗣业已经跻身于帝国的新贵,在待遇上已经和占据幽燕的那位平分秋色,将来会不会更高犹未可知。不过就现在来看,他在朝中有杨家这棵大树枝蔓交错,估计将来也是一路飙升,绝不会有下跌的机会。 李大夫要离开的消息刚传发下去,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就已经派人跑到城外的官驿道边占地,这叫做近水楼台。你离得驿站越近,能与李大夫说话的机会就越大,虽然这机会是茫然不确实的。但仍旧有众多小官不辞劳苦协同家中奴仆占好位置,搭建一个草庐圈起来,表明送别之时这里是我的地盘,任何人不得挤占侵吞。多数有心人耗尽家中积蓄,在草庐中准备一樽好酒,说不定到时候李大夫驻足停留,他们趁机上去献酒告别,说不定能讨个露脸,从此让李大夫记住了呢。 据说安禄山的两个心腹幕僚高尚和严庄就是如此获得注意的,但这终究只是传言,很多人不把它当真。就算不是真的,那在场送行的也有许多朝中大佬,只要能得杨国忠或李林甫一眼,仿佛就能改变人生命运。 亲自去占地的,派人跑去占地的,或是打点驿站帮忙留位的,终究只是些小鱼小虾。真正的大佬哪里需要如此费劲的操作,他们只要从站在某个位置上,众人就会被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光芒所慑,纷纷退让开来。有的人甚至出行都是一种前呼后拥,轻轻松松就能将现场的秩序给打乱。 等城外驿站前后三里驿道的位置全部被抢空后,人们才听到从城中传来的消息,说是李大夫三天之后才动身出城。这让困守在此的官员或仆役们心中哀嚎,怎么这么不守时!好不容易抢占了一块占尽优势的风水宝地,就这么白白放弃,等他日再来,这地方早已易主。 但眼下已经是初冬时节,夜里尤为寒冷,在这片空旷的关中平原上,一阵席卷着寒潮的风吹来,足以将人冻个通透。寒冷把官员和小吏的贫富差距显现出来,家中有仆人的便留仆人在原地看守,自己回城中睡觉,贫穷的小吏们只能白日自己捡拾柴枝,等到夜里的时候点燃篝火,蹲在火前搓着僵硬的手指,后背依然冷得如冰块。即使将芦花衾被裹在身上,仍旧瑟瑟发抖。 而那些富裕官员的仆从都可以身披羊毛大氅,花几个铜钱买一捆大柴,夜里钻进停留在原地的马车车厢,钻进狐裘锦衾中嘬两口小酒昏昏欲睡。 这些在篝火前等待的官吏中,就有两个来自集贤院的小吏,其中一人叫张康,一人叫杜甫。 两人在集贤殿书院的身份均是无品级的书直吏,在雕版印刷尚未普及的今天负责誊抄学术典籍,每月领不足一千钱,两斗禄米,日子过得相当清苦。长安城中充斥着大量这样的胥吏,每日如蚁群般忙忙碌碌,在统治者的眼中他们都是可来回调用的工具人,岂不知他们每个人的心底都暗藏着梦想和匡扶社稷的大志。 张康和杜甫都是这样的人,两人穿着白色书生襕袍,手肘和肩头上绷着补丁,伸出干柴般的双手伸到篝火上空,寒气侵吞着他们的肩膀,鼻子和脸庞发红,恨不得将脑袋缩进肚子里。 杜甫抬头望着漆黑的天幕,叹了一口气道:“天寒地冻,长夜漫漫,如何能够熬过去,难道你我二人不但要为五斗米折腰,还要为这五斗米冻毙在这寒风中?” “此言差矣,杜兄,我们今日寒冷辛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他日能享荣华富贵吗?这个位置是我好不容易占来,距离驿站只有半里地,只要熬过这三日,我们或许能得到向李大夫敬献水酒诗词的机会,你将你前日作的那首诗献上去,定然能得大夫青睐。” “在节度使麾下做官幕僚乃是积攒资历,将来借助李大夫的人脉,或许能做一州刺史也说不定。” 张康口中不停地絮叨着,连忙扭转身体借着火焰去烤他的后背,杜甫冷得牙关打颤,口中说道:“不如我们两人轮流替换在这里守着,等到第三天李大夫队伍出城前,我们再出来等待如何。” “你可算了吧,回到长安城就不冷了吗,租住的瓦屋房子夏日漏雨,冬日漏风,你一无炭盆,二无羊毛衾被,在城中和这荒郊野外有什么区别。” 杜甫咂摸了片刻,感觉张康的话很有道理,只是他与张康的志向从来不同,他要致君尧舜上,要保国救民,为大唐王朝续写辉煌。像这般为了做官而待在寒风中苦苦等待,与他个人孤高的品格并不相符。 天边地平线上升出了朝霞,把矗立在大地上的驿站轮廓勾画得层次分明,他们等待来了光明,会驱赶走黑暗和寒冷。但这只是无数日夜交替中的一轮而已,昨夜逝去,今夜将会来临。 隔壁守着位置的奴仆从马车中打了个寒颤走下来,怀中抱着一个木炭铜炉,身上披着厚厚的羊毛大氅,他斜睨了一眼守在冷却火堆前的两书生,晒笑道:“还在这儿等呢?杜甫,张康,我劝你们别瞎耽误功夫了,我家阿郎好歹是个八品的小官,你两位连品级也没有,能轮得上你们去露脸吗。等到后天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员都会来,到时候你们两位怕是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张康只是拱手笑笑,尽显君子的好脾气,杜甫扔下了手中的柴枝,愤懑地说道:“想我二十岁学得满腹诗书,困顿京师,却只能惹得一群绳营狗苟之辈在耳边啼叫耻笑,道德章学来何用?” 奴仆听得这话,顿时气恼得很,叉起腰在旁边骂道:“学了两句穷酸词句就敢说自己经天纬地了!什么东西,就你这副德行,到死都是胥吏!还自命清高,你要是真清高,就不必跑到这里跟我们这群绳营狗苟之辈一起攀附权贵。你这不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吗” 杜甫听罢气愤难抑,索性甩开了袖子,背负双手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张康在身后连忙喊道:“子美你干什么去!何必在意他人言语相激!”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张五郎不必挽留,杜子美自有打算。” 外城郭金光门刚刚打开,杜甫逆着人流往城中走来,他一路向南,走到永和坊附近。看到坊中店铺有刚开锅热气腾腾的胡饼,不禁感觉腹中饿得咕咕响,但一摸腰间还剩几个铜子,最终忍下饥饿,回去煮一碗粟米粥喝吧。 他进入永和坊中,由于此地靠近南城郭且有些偏僻,坊中民宅不多,多是些旧库房和菜圃农田。他租住的房子也在这里,屋顶苫盖茅草,墙壁剥落破旧。他平素里都吃住在集贤殿书院中,只有沐休的时候才被赶回到这里。 杜甫推开房门,来到角落里把隐藏在草席下的米罐子找出来,抓出一把米扔进铜斗中,准备生火煮粥。 “杜子美可在?” 杜甫惊惶地回过头来,却见一名身穿绯色缺胯袍,头戴武官样幞头,腰间挎着横刀的汉子站在门外。此人双眼透亮,颧骨较高,皮肤粗粝得像被风沙吹蚀的斑驳城墙。 第六百三十七章 杜子美入幕为宾 杜甫站正了身躯,微微侧着身体挡住身后的铜刁斗,像是在掩饰自己的窘境。 “鄙人正是。” 燕小四挎着刀走进门来,对这破旧的房屋三百六十度打量了一番,目光中却没有一丁点的信息含量。 “我家大夫赏识你,让我带你去安西留后院,收拾收拾跟我走。” 杜甫暗暗心惊,叉手问道:”不知你家大夫是” 燕小四叉手向西:“我家大夫是安西北庭节度使,陇右道采访使,募兵使,群牧使,开府仪同三司,英国公李嗣业是也。” 按理说杜甫此刻应该欣喜欲狂才对,但他拥有着人的克制和谨慎,所以只是朝燕小四作揖道:“能否先容我把饭做熟填饱肚子。” 燕小四所认识的读书人脾气都挺古怪,也就由着他去,摆摆手说道:“行,我在外面等你。” 杜甫低头看了看米缸,狠狠心把里面的粟米都倒进了刁斗里,然后用瓢舀水倒入刁斗。他把刁斗放到锅灶上,将柴禾塞进灶膛中,点燃了炉火,红通通的火焰映红了他的脸庞。 他蹲在地上用木勺将锅中的粥盛出两大碗,端着其中一碗走出门外,双手递向燕小四:“将军请用些粥吧。” 燕小四笑了笑:“多谢杜先生款待,不过我刚刚用过早饭,不需要。” 杜甫端着粥返身回去,握着筷箸刮着碗底吃了一碗,感觉饱了七成,又把端给燕小四的吃了半碗。他暗想一旦跟从了李嗣业,可能要直接离开长安去碛西,没有回来的机会,剩下的饭腐败掉就可惜了。他直接找了一块火麻布,将饭团盛在上面,再用麻纤维捆扎起来,这样随身携带时候从里面挤出的是水分,饭团保留了下来。 他拍了拍饱食的肚皮,走出门对燕小四说道:“将军,可以动身了。” 两人行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燕小四挎着刀大步流星,杜甫在后面亦步亦趋。他心中盘算着未解的疑窦。李嗣业是如何知道他这个小小的集贤院书直吏的,毕竟身份的差距太大,双方的阶层都接触不到,就算有这样的苗头,他也不可能一丁点也没有察觉。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请问燕将军,你家大夫为何会赏识我?他是如何知道我的?” 燕小四回头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知道?” “我如何能知晓?” “哦,”燕小四挑了挑眼皮,如实说道:“前些天圣人曾经下旨命翰林院、弘馆、集贤院为远征大捷归来的李大夫题写贺颂诗词,杜先生也应该应制题写了一首吧。这首诗和别的诗词混在一起送入了兴庆宫,圣人要求吴道子诸多画师为大夫画像,也要挑选一首题在画上的诗。大夫挑中了你所写的那一首,也赏识你的才华,决定带你一起去碛西。” 杜甫心中这时才感觉到踏实,朝着燕小四叉手道:“感谢将军提点,也感谢大夫的赏识。” “嗯,”燕小四高傲地点了点头,他对人素来有好感,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高低分别。 他们来到了位于平康坊中的安西留后院,进门就可以见到院中一副忙碌景象,兵卒们洗刷马鬃,修缮马鞍辔头等骑具,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见到燕小四后恭谨地叉手,燕小四也只是从喉咙里嗯出声算是应答。 燕小四把他带到一座厢房的隔扇间中,指着地上的铺盖和墙角的竹箧说:“你今明两日就暂且在这里住两宿,我们后天早上动身。” 杜甫有些帐然若失,还以为今天能够见到李大夫。 燕小四可没有这细腻的心思去顾及一个细腻的人的想法,只朝着他抱了个拳,便转身走出了门外。 杜甫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左右打量了一眼这暂时的栖身之所,脑袋里想象李嗣业会给他在碛西安置一个什么职业,反正不管干什么,都比留在京师当抄书吏强。 他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推开隔扇门走出去,面朝着即将被阳光驱散的薄雾,兴奋地吟诵道:“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别了长安,从今之后,我将要离开这个地方。” 第三日黎明时分,长夜到了最漆黑的时候,安西留后院中一瞬间灯火通明,马儿的嘶叫声随之响起,兵丁们脚步啪啪的声音在院子中响起。 杜甫房间的门只被拍击了一下:“醒醒!准备出发了。” 他这一夜其实并未睡踏实,任何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在出行的前一日都会遇到这种心情,对未知路途的期待,这种新鲜感使得他精神振奋难以入眠。 他把早已打好的包裹背在身上,站立在门前打开了隔扇,院子里星星点点的火把映在他的眼眸中。 燕小四骑在马上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收拾得挺快的,来人,给这位杜公准备一匹马。” 很快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被拉到了他面前,牵马的军卒问他:“会骑吗?” “会的,只要不烈就可以。” “这是温顺的大食马。” 杜甫踩着马镫骑上去,跟着许多骑马执旗的兵卒来到坊间街道上。这些人开始重新整队,队首队尾均有绛色旆旗,还有四种颜色不同的旗帜,用来区分和指挥不同的兵种。 等队列整合完毕后,散乱的场景就变成了几排列整齐的火把,杜甫却不知该如何混入队列中,他无论策马立在哪儿,都显得分外突兀。 燕小四从队伍中回过头来,朝杜甫招招手说道:“杜子美,你的马就跟在我的马后面。” 这时天边丹凤门楼上的钟磬终于响了起来,于是长安城内各条街道都敲响了街鼓,平康坊的坊门也被吱呀一声打开,等候在坊门前的百姓就像被解放了天性的鸟儿,一窝蜂地都跑了出去。 “出发!”燕小四高声下令后,两百人的马队行出平康坊,沿着横街来到皇城门前的通化坊都亭驿。 兵卒们从都亭驿的仓库中取出了刀枪,立在初冬的寒风中等待节度使姗姗来迟。 李嗣业骑着白马到来,本来熙熙攘攘的队列突然鸦雀无声。他身穿一袭紫袍,身后披着玄色披风,跟随他的是段秀实和婢女道柔。扛着六纛的牙兵们在他们身后,虞侯和横吹队分列两旁。 燕小四带着杜甫来到了他面前。在马上叉手道:“这位就是大夫您说的杜甫杜子美,卑职给你请来了。” 杜甫连忙要翻身下马见礼,被李嗣业抬手拦阻:“日程紧凑,不必多礼,燕小四和杜子美跟在我后面。” “出发。” 安西节度使清一色的枣红马队沿着金光门横街往城外走去,这时天边已经渲染出红霞,城门郎低头朝下眺望,望着安西军牙兵庄严整齐的队列,不由得低声赞道:“俺在城门上见惯了节度使进出京师的队列,就属安西节度使的牙兵们精神头足,这真是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呐。” 第六百三十八章 驿站人情多消磨 长安城西的驿站道前,成群结队的人坐卧在地上,有随从相伴的官员,也有形单影只的小吏,无事看热闹的人也有不少。似这种离京赴任的盛况,也只有当年节度四镇的王忠嗣前往朔方时才有。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他来了!” 坐在羊毡上手中抱着铜炉等待的官员们哗啦一声站起来,小吏们或腋下夹着诗,或手中捧着酒盅,奔跑穿插拥挤在道旁,肩膀互抗推搡。现场幸亏有金吾卫的兵丁维持秩序,横握着手中的白蜡杆长枪向后硬推。 “推什么推,老子可是七品的京县县尉!” 那金吾卫的兵丁嗤笑一声:“你老不要在这里喊,谁不知道长安城中七八品的官员多如狗,无品的小吏满地走。” 金吾卫这么一施威,大多数人都没有了脾气。毕竟站在这一路段的,都是七八品以下的阶层,更多一些穿着白襕袍子的书生胥吏。他们不敢再往前挤,只能在限定的范围内相互推搡。 那些三天前就占据在这里的人领地被旁人侵入,开口放声喝骂。理亏的人自然充耳不闻,还有人心安理得回嘴反击的;多少有些羞耻心的,把占据前排的优势地利让出来,不让先来者太过吃亏。 前方旗帜鲜亮,绛色门旌在秋风中招摇,节度使的马队缓缓朝送行的人群接近。李嗣业惊讶地张大了嘴:“不是说百官相送吗?怎么这么多人?” 杜甫在身后略显羞涩地向他解说:“圣人下旨说是百官相送,但也没有不允许其他的人自发来送行,他们大都是长安城中郁郁不得志的小官循吏,怀揣干谒诗来向你碰碰运气。” “哦,”李嗣业恍然地点了点头,遂命令前方的引队虞候道:“前方不要停顿,等到达驿站后再驻足。” 杜甫的神情有些讪然,好像有话要对李嗣业说,但发觉这个场合并不适合说这样的话,只能略低着头牵着马缰前行。 翘首以盼的官吏们张大了嘴巴,有人已经把诗卷举过了头顶,有人手忙脚乱地将酒樽中的酒倒入了右手的酒碗,过程中依然拥挤不免泼洒到地上一些。 然而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队列从送行队伍的开头经过,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行经队伍的中半段,也没有停顿。甚至节度使的随从们从他们脸前经过,都冷漠地目视前方,连余光都不曾扫过来。 冻得脸皮青红的张康缩着手脚站在人群中,腋下小心翼翼地揣着杜甫借给他的诗。他的脸上失望得逐渐灰暗,眼眸突然亮了起来,他瞧见了队伍中骑着枣红大马的熟悉身影。 他使劲儿地揉了一下眼睛,睁开之后惊喜万分,他没有看错!杜子美竟然找到了李大夫的门路,他也太能装了,竟然假装拂袖而去,实际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一套耍得花样很好啊! 他伸出手臂高声呼唤:“杜子美!子美!” 杜甫听到了声音,在心中权衡了瞬间,若是充耳不闻从良心上讲过不去,他扭过头稍稍抬起手臂示意了一下。 “果然是你!”张康踢拉着破旧的草履从人群中挤着向前奔跑,不断地挥手:“子美!子美!” 披着羊皮袄的小官仆从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口中喃喃地说道:“两夜之间从草鸡成为凤凰,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他也许不知道的是,杜甫本来就是个官二代,他出身京兆府杜氏,乃是晋朝名将杜预的十三世孙,是真正的名门之后。要知道在阶级固化的古代,穷人子弟是不可能二十多岁就满腹诗书的。 杜甫暗想自己不应该对朋友这样绝情,或许该请示一下大夫让队列稍稍停一下。可他刚张开喉咙尚未发出声音,身边的燕小四轻轻拍了一下他肩膀,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只好硬着头皮目不斜视,但他的脸上却更加的羞惭。 燕小四斜乜了他一眼,不禁低声笑道:“杜先生的脸皮这样薄,如何出来当官?无谓的人情不要理会,否则你将困顿羁绊。” 那张康奔跑到小官吏队列的边缘,被两个金吾卫兵丁拦住,不由得嘶声喊道:“杜子美你丫的!攀上了高官不认朋友了!” 杜甫双眼紧闭,口中默默念叨:“情谊多消磨,利弊两权衡,不坠青云志,忘却旧时人。张康兄,对不住了。” 节度使队列再往前走,送行队伍圆领袍都变了颜色,由深绿变为浅绯色再变成绯色。浅绯色加深均为五品以上,这些人才是圣旨中真正意义上百官。这时李嗣业抬手说道:“放慢速度。” 他也并未下马,而是策马来到队伍前列,在马上朝两旁的官员拱手行礼:“各位同僚在工作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送我,李嗣业感激不尽。” 众官员也连忙用客套话回敬:“李大夫有功于社稷,实乃乃吾辈楷模,送别是必要的礼仪。” 后面有人附和:“是啊,是啊。” 过滤掉这些没有营养的对话,李嗣业面带微笑拱手客套地在马上缓缓前行,驿站已经在前方。 京城周遭的大驿均是占地几十亩的建筑群,有凉亭长廊,也有供住宿的上下两层楼,驿墙的外面搭建着开阔的凉棚,摆放着长案和胡床,案几上摆放着酒水和瓜果,身穿紫袍的官员才能坐在这凉棚下面,悠闲地等待着当事人到来。 李嗣业这才翻身下马,这些坐在胡床上的各部正卿纷纷站起来,朝着李嗣业拱手相贺:“贺喜李大夫授柱国,开府仪同三司。” “英国公,我们这厢有礼了。” 李嗣业一一致意回礼,他身后的随从也早已下马,跟在他的身后叉手回礼。这些官员们的随从抱来酒坛,他们亲自端着酒盏斟满。李嗣业自然要对饮答谢,而且每个人的酒都得喝。 不过以唐酒的这个度数,连酒中君子的清酒,都不易醉他。一杯杯喝过之后,终于来到了这场送行会的大拿杨国忠的面前。 杨国忠如今还只是太府卿,但隐隐已经有了直逼宰相的势头,连左相陈希烈都必须在他前面敬酒。李嗣业递还给陈酒盏后,杨国忠手中端着白瓷大碗,双手递到李嗣业的面前,笑眯眯地说道:“英国公与我情同兄弟,自然不能似他人那般扣扣索索以小盏来饮,当然要用大碗相送。” 这货也算是别出心裁,是想让他出洋相,还是想让他难堪?不过目前两人关系融洽,李嗣业相信他纯粹是想显示特殊,没有恶意。 “杨兄真是厚道,我干了。”李嗣业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杨国忠又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长匣,抽开一看,里面是一柄乌木鞘金纹饰的宝刀,他双手递到李嗣业手中,展颜笑道:“望兄能在碛西悉心经营,守土杀敌,常胜不败。” “那就借你吉言。”李嗣业将刀抽出半截,刀身上的花纹如霜,他又将刀贯入鞘中,把腰间的刀解下来放入盒中转递给燕小四,将这把刀悬挂在腰间。 杨国忠很是高兴,拱手道:“路途遥远,请多保重。” 他转身来到坐骑身旁,拽着马缰刚要踩上马镫,却听得身后浑浊的声音道:“英国公请留步。” 李嗣业转身回头,杨国忠也愕然回顾,只见从驿站从驶出一辆雕花的栈车。 第六百三十九章 杨李斗秋风 这栈车前挑挂的纸灯上写着“李”字,杨国忠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李嗣业凝起了眉头。 车夫跳下车辕掀开帘幕,将身穿紫袍鬓角花白的李林甫搀扶了下来。他的身躯微驼,行动迟缓,但是双脚落地的这一瞬间,气场扩散至周遭使气氛凝固,在场的官员仿佛感染了一种奇怪的疾病,纷纷把身体弯得比李林甫还要低,双臂前伸尽皆叉手行礼。 “参见右相!” 此刻笔直站立着的只有杨国忠和李嗣业,但是下一秒,李嗣业也向前躬身叉手向前,口中说道:“嗣业何德何能,使右相前来相送,实在惶恐。” 杨国忠瞪大眼睛愕然望着眼前这一幕,然后回头转身,发现所有人都同时保持着弯腰叉手的姿势,就连远处的绿袍青衫,也俯身下拜。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未打败李林甫,之前的阿布思案,王鉷案都是虚假的胜利,这个已经驼背苟延残喘的老人,仍然拥有无可匹敌的威势,他留在众人心底的阴影,岂能轻易地被抹掉清除。 李林甫在管事的搀扶下挪着步子向前,来到李嗣业面前才稍稍直起身体,嘴角露出一丝哂笑,左右环顾说道:“杨正卿不必芥蒂,人都说长者为尊,大家只是给我这个年迈的老人一点薄面罢了。礼毕!” 众官员纷纷把叉着的手缩回,行动整齐得如同被调教训练过似的。 只是李嗣业还依然叉着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李大夫也不必多礼。想君当初在前太子李瑛麾下担当内率千牛,已然崭露头角,颇受陛下青睐。后来又被圣人安排远赴安西,从七品的微末守捉使做起,最终成为堂堂的碛西北庭节度使。你执掌西域万里疆土,又以数战击溃大食,深入胡地八百里,立下了自旧历以来未有之功勋。” “老朽昔日身为安西大都护,最大的念想就是能使安西都护府西扩,驱逐大食对河中区域的盘踞。圣人与我本寄希望于高仙芝,步步为营扩充经历数载,方能达成目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李大夫能在一年之内,以数战毕其全功。你李嗣业满足了我一个心愿,所以老朽就算抱恙在身,也要前来相送,给你说说这些心中的话。” 这些话李嗣业听起来还挺感动,但不知其中有几分真情,或几分假意。只是老狐狸名声在外,不得不防。 “嗣业能得右相衷心称赞,感觉倒比喝了几碗美酒还有要痛快。” 李林甫呵呵地干笑了一声:“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但其实是真话,只是世人对我有太多误解,所以才让李大夫如此谨慎,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会真心感谢我的。” 他背负着双手蹒跚地往回走,把身边的所有人都当做了木偶,当绕过呆滞的杨国忠身边时候,突然转身回来,高昂着头在他耳边低声喃喃道:“杨钊你权势越来越大,身上的兼职越来越多,还真不嫌官职多了压身沉重?昨日从剑南传来紧急奏报,南诏王皮阁罗寇边,你身兼剑南节度使责无旁贷呐。” 他朝着正北方叉手高声说道:“我已经向圣人奏请,命杨大使前往剑南平寇,你杨钊能者多劳,神通广大,定能够平定南诏立下如李大夫这样的卓越战功,到时候凯旋归来,我李林甫定要在这城外驿站为你牵马坠镫,躬身相迎。” 杨国忠却没敢如此幻想,脸色一下子拉了下来,惊恐地倒退了两步,慌忙招呼小厮道:“快!快!快给我牵马,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小厮快跑着牵着马赶来,被杨钊抬脚踢开:“磨磨蹭蹭的!” 他拽着马缰翻身上马,大吼一声“驾”,马蹄欢快地撒开了疾奔,绕过官员的队列朝城门方向奔去。 李林甫望着杨国忠的背影露出了轻蔑的笑容:“这种人能做宰相吗?这种人做了宰相,大唐岂不危在旦夕?” 李嗣业心中也是这么想的,但在这里说没有必要,只要那个人相信他能做宰相,任何人质疑都没用。 “李大夫,再会。”李林甫抖擞衣衫,朝李嗣业再次拱手。 右相已经在管事的搀扶下爬进了马车,李嗣业朝他郑重地叉手致意,然后翻身上马,带着队伍朝着西向渭水的方向远去。 “陛下!陛下!”杨国忠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兴庆宫交泰殿的台阶,站在门槛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劲儿地挤了挤眼皮酝酿出几滴泪水,才嚎哭着跨进了殿中。 李隆基正与杨玉环并肩相依在一张榻上,欣赏梨园舞伎们窈窕歌舞,后面掌孔雀扇的宫女肃穆而立。 杨国忠绕过柱子和舞蹈,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前,带着哭腔哀求道:“陛下救命!娘娘救命!” 玄宗正翘着腿欣赏,突然被打断了兴致,连忙抬手挥散了个舞蹈,皱眉低头不悦地问:“你又怎么了?谁能害你的命,谁又敢害你的命?” “陛下,娘娘,”杨钊跪着直起身体,双眼泪水汪汪:“国忠因在王焊谋反案中秉公而断问责王鉷,所以得罪了李林甫。如今他向陛下进奏要遣我前往剑南,一旦我离开京师,必然遭其毒手!” 李隆基这下听明白了,脸上却没什么好气色:“李林甫确实气量狭小,但他没有这个胆量,你只管放心地去赴任。” 杨国忠哪里是恐惧李林甫害他,他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鲜于仲通带了七万人都全军覆灭,他更无这个胆量去挑战南诏王。况且他身体羸弱不善奔波,一旦中了南诏人的瘴厉之毒,哪儿还有命回到长安。 “陛下,李林甫朝中朝外党羽众多,国忠身单势孤,如何能斗得过他?” 李隆基回头看了看身边暗自心焦的杨玉环,遂对杨国忠好言相劝道:“你暂且先到剑南去处理军务,朕很快就召你回来,让你当宰相。” 杨国忠等的就是玄宗这句话,或许他都不敢相信后半句,刹那间喜极而泣,拜伏在地涕泪涟涟:“陛下万年,圣人万年!” 皇帝朝他摆了摆手:“既然安心了,那就下去动身吧,朕既然决定了将来让你当宰相,就绝对不会让你身上少一根毫毛。出行前我会让陈玄礼派五百龙武军护送相随。” “谢陛下隆恩!”杨钊叉手弯腰九十度缓缓向殿外退却,退到门槛旁才转身直起腰跨了出去。 一名站在殿柱旁的宫宦频频向他这边窃视,并把刚才听到的话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第六百四十章 凉薄君王心思 平康坊李林甫府邸上,他那独特的内月牙形正堂暖阁里,李林甫手持剪刀,站在一株枯黄了一半儿的泡叶栒子树前,把黄色的叶子一叶叶地剪落在泥土中。 大管事端着茶水走上来,对着阿郎劝说道:“叶子黄得太快,阿郎不如弃掉它,明年换一株吧。” 李林甫神思不属,伤感地说:“明年,我还有几个明年呐。” 接下来他更加悲观地说道:“树枯了可以换,有些东西枯了,能换吗?” 大管事也许能听懂阿郎在说什么,也许听不懂。他把煎茶递上去之后,刚要退下去,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回头叉手说:“宫里面来人了,阿郎是否要见。” “当然要见,请进来。” 进门的是个身穿常服的青年,如果不听他开口说话,根本就看不出是不是太监,不过此刻卑躬屈膝的劲头,倒是颇有几分奴婢的神髓。 李林甫对他也十分客气,邀请其盘膝坐在地上问:“侍奉这次来,想必是有要紧的事。” 这太监附到李林甫的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直听得李林甫恍若雷声激荡,面如土色。 “他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 李林甫顿时郁愤难掩,激动地仰天长啸:“天哪!想我李林甫用政近二十载,独掌朝纲十多年,竟然会败给一个不学无术的外戚子弟!陛下,你难道已经糊涂到连人才和庸才都无法区分的地步了吗!” 这一声悲观的呼唤,仿佛是李林甫此生最为正确的呼声,但他的脑袋里想的依然不是匡扶社稷,而是自己身体老迈,一定会被后来者算总账,杨国忠向来不是能容人的人。 他悲从心来眼前一黑,向后昏厥了过去,仆人们连忙上前将他拥住,搀扶着躺到了床上。 片刻之后,李林甫缓缓醒过来,身边坐着府中的专职医官,这医官在他的手上搭了脉,双手叉着说道:“阿郎,你这是郁气长久积压,致使肺部产生了病灶,需要安心休养,平素切莫受了寒气。” 李林甫心知肚明,这就是被皇帝和杨国忠给气的。他现在有两个即使死掉的不能介怀的仇人,一个是杨国忠,另一个是安禄山。他能够预测到这两人将来的龃龉,却无法预测大唐王朝的命运,他就是这样见小而不能见大,个人在历史规律面前也这样弱小无力。 就在这样一个帝国繁盛落幕的最低点,在这样一个人生的最终点。他突然想要创造一个给两人的对台戏增加难度的对手,这将是他此生最为得意的算计,这算计也许能够抑制安禄山的野心勃勃,或许决定杨钊最终的命运。 李林甫想到这里,支撑着病体从榻上爬起来,大管事和家人连忙劝阻,他却倔强得不容分说。 “来人,给我磨墨!” 他穿着白色中单坐在案几前,精气神重新聚敛到双眉间。两个仆人小心翼翼地伺候,一个磨墨一个挑选墨管,然后蘸饱了墨汁递到了李哥奴手中。 他捏着笔管的手微微颤抖,当落到纸面上却稳如磐石,终于写下了第一行字 一到寒秋,李隆基便带着他的宠妃和大臣们前往骊山温泉宫居住,重病在身的李林甫也被皇帝邀请,被家人派仆从用软轿抬着,跟随浩浩荡荡的出行队伍前往骊山的所在地昭应县。 昭应县原名会昌,这一县制是专为骊山华清宫而设,因为围绕骊山华清宫的规模,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城市群落,堪比长安城中的一县之占地。所以李隆基以骊山建会昌,而且控制建筑人口数量,避免它继续扩大,使得关中不堪重负。 李林甫到达昭应后,因为旅途耽搁更加病重,府上的医官配了几副药都不见成效。家人病急乱投医,在附近寻找了一个有名的巫医。巫医因见是李林甫,不敢怠慢,想了一个看似靠谱的借口说:“相公这是心念成疾致使邪祟入侵,若能得见圣人,定能够驱除邪祟使病情好转。” 李林甫立刻遣家人题写书信一封,派人到宫中飞霜殿传递给皇帝,毕竟君臣相伴了十几载,皇帝对李林甫还是有感情的,决定前去探望。 袁思艺和几个宦官连忙劝阻:“陛下,李林甫既染恶疾,不明情状,陛下不可以身涉险,不如派一个亲信之人代陛下去探望。” 李隆基颇为犹疑,捻着胡须说道:“李林甫来信说,巫医断言见到朕就可以驱除邪祟病情好转,朕岂能置之不理?” “哎,陛下,巫医之言,不可轻信呐。”袁思艺脑瓜子一转,连忙上前进言道:“李林甫书信上说见到陛下就能好转,何必亲身去见,陛下只需站在高楼上,让李林甫远远看一眼即可,这样既保障了陛下安危,又成全了君臣之义。” 看这小脑袋瓜想问题,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样。他们前方百计不让李林甫见到皇帝,实际上有更深层的考虑。 袁思艺和这帮劝谏的宦官,本来是李林甫在宫中的内线。 李林甫病重即将不久于人世,听到这个消息谁最高兴,难道是他的仇人吗?当然不是,他明面上的仇人早已死光,背地里的仇人背负深仇,李林甫病死对他们来说太便宜了,不能亲自手刃,千刀万剐,岂能解去他们的心头大恨。 现在最希望他死掉的就是他在深宫内收买的这些内宦,包括袁思艺在内,这些人全都收受了李林甫的好处,替他收集宫内皇帝的活动轨迹和一言一行,难听点儿说就是替右相监视皇帝。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的所作所为一旦被皇帝知晓,必然是人头落地的下场,若是背后的始作俑者去世呢,那么这件事会永远成为秘密,不会再被人提起。 李隆基接纳了袁思艺的意见,下旨让李林甫的家人将他抬到庭院中,自己则登上了宫殿的阙楼的降圣阁,手中握着红巾居高临下朝李林甫招手。 躺在胡床上的老人已经是风烛残年,他也许曾经风光一时,也许曾独掌朝纲,恐吓群臣,使天下人畏惧。他最终要步入黄泉的路途,他枯槁的手臂轻轻地抬起,看着楼宇上身形模糊的君王,心中顿觉无限凄凉。 从开业二十五年起,到如今天宝十一载,他替皇帝掌了十六年的朝政,替他的懒惰背负了十六年的骂名。君王荒废的政务,全由他一肩挑起,他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样的臣子,所以甘心背负这个角色。如今他身染重病,却求一见而不可得,果然世间凉薄最是君王心呐。 李隆基手中的那片红巾已经遮挡了一切形象,只留下具象化的符号,在他的眼中恍惚飘摇。 右相艰难地动弹了一下手指:“你们,代我向陛下谢恩。” 李林甫的儿子妻妾们跪倒在地上,朝着高楼上的皇帝五体投地,三拜九叩。 第六百四十一章 到底谁在装 李嗣业的队伍来到了戈壁滩上的阳关附近,戴望一行人前来相迎,请他去西域商会的驻地堡楼歇息。 商会驻地已经初具规模,在大批工匠的建设下,形成了一座占地百亩的六边形堡垒。墙上有垛口和箭塔,驻守着戴望雇佣的退役唐军组成的刀客队伍。 他虽然是代表了李嗣业的利益,但毕竟是商人一类,如果直接派军队驻守,容易被人诟病说官商勾结。 戴望亲自引着节度使马队进入了堡门,在马厩下马之后,请他视察商会的仓储和运输工具。 进门靠西和靠北是两排马厩,里面有几十匹马和骆驼,几十辆大车停放在空地上。正南方向是用来接收货物的站点,有天平和生铁做的砝码。这时正好有牵着驮马的汉子把方形的麻包从马背上提下来,上面贴着西域商会专用的货单。 戴望又请他去参观商会的库房,为了保障通风干燥,靠墙摆放的竹筐内装有生石灰,四面墙上有透风的镂空砖,保证穿堂风能吹进来。 库房内仅摞放着十几个麻包,由于胡椒和檀木料供不应求,几乎是货物今天刚运到,明天就有商贾带着骡马在门口等着。 李嗣业与他沿着楼梯来到堡楼二层的值事房和住宿间,这里是整个商会的枢纽中心,保存着商会进出货物的所有账本,每一张单据都能够在其中找到存根。 “现在每个月能运输多少石货物?” “每月从印度传过来的胡椒共三十五石,檀香十三石。如今长安胡椒的价格开始下跌,我们的定价调节至五百五十贯一斗,每个月的收入是二十万贯,一年除去腊月正月,收入两百多万贯。” 李嗣业淡定地点了点头,回头说道:“别总想着挣钱,也要想想如何花钱,挣来的钱不花出去,就没有任何作用,它们就只是一堆破绢布和无用的黄金。” 戴望的阴沉的面具下发出了库库的笑声,声调自负地说道:“驿站传递货物,速度只会越来越快,也会越来越熟练,现在每年的收入是两百万贯,将来可能提升至三百万贯,每年的收入都以黄金来结算,要不了几年整个天下的黄金都募集到我们手里,介时大夫你真要发愁该如何花。” “如果只是我一人花,自然花不掉,但若是花到整个碛西身上,恐怕这些钱还不够。” 戴望犹豫思虑良久,突然开口问他:“你这次进长安叙功,有没有向圣人请求担任河西节度使。” 李嗣业口气含糊地说道:“我隐晦地提了一下,并未向陛下说明,或许等时机成熟陛下会同意。” “怎么能等时机成熟?你现在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实力雄厚,唯一欠缺的就是节度河西。你这一路走来还没有看到吗?天下富庶无出陇右,武威,张掖有良田万顷,只要将凉州故地河西走廊七万子弟纳入麾下,才足以与河朔三镇一较高低。” 李嗣业抬头想了想,无奈地说道:“等我下次进京时,再向陛下求取罢。” 戴望执着地再次相劝:“等下次又是一年半载,李大夫,你的时间可并不充裕。我可听说李林甫与杨国忠争权已落入下风,你若趁此机会向陛下求取,定不会有人从中作梗。” “这可不一定。”李嗣业摇头呵呵一声说道:“你久不在京师,不知道长安城中各方势力的变化,还有这些人心态的转变。杨国忠不一定希望我兼任河西节度使,李林甫不一定反对我执掌河西。” 戴望面具后面瞪大了眼睛:“这话如何说起?” “从政治立场上来讲,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朝中政局正在发生变化,你我不如等一等,看事态如何发展。” …… 杨国忠刚到剑南便归心似箭,幸好皇帝很快发来了旨意,取消了他剑南节度使的职务,命他回到皇帝驻陛所在华清宫。 他险些喜极而泣,这可是人生中最让他得意,也是最让他欣慰的罢免,同时也明白了官位并不是越多越好,合适的才是最好的,不然很容易让人揪住小辫子,这是个惨痛的教训。他顾不上总结经验教训,立刻调转了屁股马不停蹄奔回长安。 剑南气候暖,关中岁月寒,剑南的暖让杨国忠后背发凉毛骨悚然,关中的寒却让他心中暖烘烘的,不愧是杨家的妹夫,皇帝对他果然是仁至义尽。 十一月,杨国忠回到了昭应华清宫,站在贵妃汤殿阁外等候,因为皇帝和他的妹子正在里面洗鸳鸯浴。 这时天公不作美,纷纷扬扬地下起了柳絮雪,落到殿阁外被里面冲出的热气融化。殿门半掩着,里面传出苍老男子与娇滴滴女子的调笑声,薄薄的纱帐被风吹得来回摇摆。杨国忠的心底像吃了蜜那般甜,陛下心情很好,不知李哥奴那老贼如何。 他刚回到华清宫,就听说李林甫病重,庆幸的同时又不敢相信。毕竟老狐狸心眼多得跟筛子一样,会不会学司马懿表面装病,暗中随时准备朝他下手。 很快皇帝穿着黄色中单捂着狐裘从浴池中走出,贵妃洗浴之后四肢无力,被侍女们扶去侧殿歇息去了。 皇帝抚着慵懒的额头问内侍:“刚才没有听清,你说谁在外面?” “启禀陛下,是杨正卿。” 李隆基叹了口气:”叫他进来吧。” 内侍走到殿外,对杨国忠叉手道:“杨爷,快,陛下叫你呢。” 杨国忠酝酿了一下情绪,推门进入殿中,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叉手激动道:“陛下,国忠总算回来了,多谢陛下的搭救之恩!” 李隆基没拿好脸色给他,转身背负双手说道:“整天念叨着谁要害你,谁能害你?李林甫都那样子了他能害你?” 杨国忠小心翼翼地问道:“臣离开长安时,右相的身体还算健朗,只不过月余不见,他怎么就病重了呢?” “你和他都是朕的肱骨之臣,莫要相互不睦,趁着这个机会,你去见见他,在用政方面多向他学学。” “喏,”杨国忠心中窃喜,圣人的言下之意,是要让他接李林甫的班,看来他独揽大权的日子不远了。 杨国忠从贵妃汤宫阁中出来,回去立刻命令下属准备了一些滋补药品,装在锦盒中前去探望李林甫。 李家人也知晓杨国忠与阿郎之间的矛盾,但伸手不打上门客,面对来访者还比较客气。李林甫的儿子李岫亲自将他迎接到了内堂中。 杨国忠的表演功底并不深厚,进门前总要酝酿一下感情,该喜还是该悲拿捏不太到位。脸上表情有一种让人尴尬的难受,就像陌生人的葬礼上偶尔听到一个笑话,要忍住笑的那种悲的表情,滑稽不足,讨厌有余。 进门后他夸张地迈着大步,迅速来到李林甫床前,双手握着对方的手加重了语气:“右相!右相!多日不见,你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 夜怀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六百四十二章 李林甫薨 李林甫正在沉疴中昏昏欲睡,猛然感觉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掌,也听到了夸张到虚假的关心致辞。他翻起眼皮露出半个白眼,发出了阵阵咳嗽声。 杨国忠连忙松开他的手掌,退到两尺开外,叉手唉声说道:“没想到离京城还没多久,右相就病成这个样子,你可千万要好起来,陛下离不开你,大唐也离不开你。” 李林甫知道杨国忠的虚伪嘴脸,也知道最盼自己死的人就是他,但此刻他的病入膏肓是真的,他已无力对付杨国忠。他生前独掌朝政到处树敌的时候没有想到家人,但是临终之际,还是要给家人保留一线生机。 他放弃了尊严与傲骨,老泪从浑浊的双眼中流淌下来,沙哑着嗓子说道:“杨正卿,我的日子怕是不多了,之前我们之间也曾相处融洽,也有摩擦争斗,但我已经都释然了,我走之后你一定会成为宰相,我的后事就拜托给你了。” 李林甫给杨国忠造成的阴影太大,即使他虚弱到这个地步,杨都害怕他耍诈,怕他突然好转给他致命一击。他慌忙叉着手说道:“不敢,不敢,朝廷离不开右相,国忠依然愿意为你做副。” 李林甫的悲伤中沾染了莫名的荒谬,没想到自己病成这个样子,竟然还能让杨国忠忌惮,是自己余威太盛还是此人孱弱至此? 他气息紊乱,说一句话便停顿一息:“杨公不必自谦,林甫执政多年,虽无什么政绩,却也有一些心得,想要馈赠给杨公,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右相请讲。”杨国忠叉着手,却并无洗耳恭听的诚挚。 “安禄山坐拥范阳、平卢、河东三镇之地,其势已然小成。你若削弱打压必遭反弹,应当施以制衡之术,以藩镇来挟制藩镇。安西、北庭、朔方、河西、陇右等五镇需扶持与安禄山敌对之将领,以李嗣业为首,哥舒翰,安思顺为辅,授予李嗣业安西北庭河西三镇,哥舒翰和安思顺各掌朔方与陇右。如此一来,即使他们某一方有不臣之心,相互挟制也不敢轻举妄动。” “疯狂之人也必有忌惮,对付这些武夫不可硬来,需在怀柔之术中暗藏杀机,好似温水煮青蛙。望杨公能够正视这句话。” 杨国忠从嘴角溢出一丝笑意,躬身叉手道:“右相教诲的是,国忠必然效法施行,还请右相安心。” 李林甫轻轻地摇着头闭上了眼睛,内心中泛起轻蔑的冷笑,从杨国忠的话语和表情中,就得出此人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对他这样一个垂死之人临终遗言也有抵触,实在是可笑可恨。 杨国忠心中确实不服,他其实想说的话是,你在教我做事? 这或许是李林甫误导他的另外一个圈套,没错,这就是圈套。什么制衡之术,什么温水煮青蛙,怎么没见你在活着的时候用?我杨钊对付这些藩镇霄小,还需要如此虚与委蛇的怀柔之术? 从李林甫刚才的话里,他就听出这老头瞧不起自己。凭什么你对安禄山可以颐指气使呼来喝去,我就必须怀柔以制衡对待?老子差你哪儿啦? 他憋着内心的不快,微笑着朝李林甫说道:“右相安心歇息,国忠就不打扰你静养了。” 已经闭上双眼的李林甫没有再理会他,杨国忠只好讪笑地朝李岫拱了拱手,转身走出了堂中。 李岫把杨国忠送出内堂,才又折返回来。这时父亲已经睁开了双眼,这双眼睛仿佛不再浑浊,反而精光明澈,精神奕奕,他枯槁的脸上也有了光泽,伸手一撑从卧榻上坐起来将腰背挺直,恢复了往日大国宰辅的气势。 李岫知道父亲这是回光返照,悲从心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滴落。 “我儿不必太过悲伤,人终有生老病死,只是怕要苦了你们兄弟几个。父亲这里有一封奏疏,等我走后你便到华清宫中飞霜殿中求见陛下,将奏疏献上。等将我安葬之后,你就丁忧守制,悄悄把你的妻儿遣往河西。切记,切记!” 李林甫说完这番话后,便安静地躺在了床上,睁着眼睛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当日夜间,华清宫外山峦上的李府别业中传出悲号声,一代奸相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结束了他的历史使命。 李林甫长子李岫披麻戴孝,亲自跑到皇宫中去报丧。只是他听从父亲的吩咐来到飞霜殿外的台阶下跪着,却没有得到李隆基的召见。 太监袁思艺来到他的面前,双手扶着肚腹高声宣唱:“传圣人口谕,右相薨,朕心中非常悲痛,特下诏命御林军护送灵柩回长安平康坊府邸发丧,文武百官回京祭拜,以国公之礼下葬。” 李岫流着眼泪拜伏在地,应道:“李岫谢陛下圣恩!” 袁思艺低声说道:“李郎中节哀顺变,快扶你父亲的灵柩回长安罢。” 李岫抬起袖子拭泪,从怀中掏出一封装在信封中的奏疏,双手递给袁思艺说:“这是父亲临终前写下的奏疏,还请公公代为呈送给陛下。” “好,我这就送进去,李郎中请回吧。” 目送李岫走后,袁思艺迈着小碎步走上宫殿台阶,手中捏着这封奏疏不禁生了疑心。按理说李林甫素来待他不薄,这些年合作的还算愉快,右相能带着所有的秘密入土,他心中挺感激的,这封临终的奏疏应该交给陛下。但是他这封奏疏中到底写着什么内容,不会是忏悔信吧?会不会把他们这些太监的秘密抖擞给陛下? 他想得越深入,心中就越渗得慌,也产生了强烈的欲望想看看奏疏中的内容,但通常大臣献给皇帝的奏疏,都是以蜜蜡封口的,他一旦拆封就等于犯下了大罪,除非将这封奏疏毁掉不让陛下看见。 但这样做的风险又太大,他揉了揉这信封的口子,咦,竟然没有密封?是故意没有密封还是忘记了? 这让袁思艺意痒难耐,偷偷打开看一下没有问题吧,没有人会发现奏疏被人看过,只要确定里面没有对自己有害的信息,他心中才能安宁。 他躲到殿外的柱子背后,掏出信封中的纸张,细细阅览了一遍,上面确实没有提及太监,却是与安西节度使李嗣业有关,这与他无甚关系,可以上交给陛下。 他回到殿中,双手捧给躺在胡床上的皇帝:“陛下,这是右相临终前写给陛下的奏疏,还请陛下过目。” 高力士站在皇帝身旁,瞪了他一眼伸手接过,又传到皇帝手中。 “你退下吧。” “喏。” 李隆基把纸张从信封中抽出,抻开在手中目光上下浏览,神色却越来越凝重。 高力士在旁边看得奇怪,惊讶地问道:“三郎,如何?” 他后仰躺倒把信封递给高力士:“你自己看。” 高力士看完之后也感觉很懵逼,想不通李林甫为何会在临终奏疏上写这个。 皇帝侧头问他:“力士,你怎么看。” 高力士小心谨慎地说道:“李林甫临终前写下这一封奏疏,多半意思都是为了举荐李嗣业为河西节度使。奴不敢说他这么做真没有私心。但他生前素来与李嗣业有矛盾,奴与他关系也不对付。但奴婢今天要给他说句公道话,他此举多半是为了陛下考虑,为了大唐思虑,这一献言有助于平衡藩镇之间的实力强弱。” 第六百四十三章 杨国忠无能之怒 李隆基捻着胡须在殿中徘徊踱步,犹豫要不要把河西节度使给李嗣业,这样一来中华大地上就会出现两个大藩镇势力。他更多考虑的是安禄山会不会闹别扭,三镇节度使之威一直是他独享,现在突然多了一个人与他有同等权力,安胖子心里多半是不痛快的。 他转过头来问高力士:“这样一来,安禄山会怎么想?” “陛下,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情,君王应当广施恩泽,岂能独宠与他一人。况且以李嗣业的功勋、资历、人脉、能力都不低于他,他就算心中有怨气,也没有理由讲出来。既然李林甫临终前提起了这件事情,这就是一个机会,让李嗣业升任河西节度使利大于弊,陛下只是顺应内心而为。” 玄宗仔细思虑之后,终于点了头,遂命令左相陈希烈前来拟定旨意,授给李嗣业河西节度使的旌节。由于杨国忠现在还不是宰相,节度使任命等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他来管。 陈希烈是个毫无主见的应声虫,对皇帝的任命采取唯唯诺诺的态度,现在还沦为了题写圣旨的高级文书。 圣旨写就之后,皇帝立刻命人带着全套旌节印绶前往碛西,不知是怕自己夜长梦多,还是怕朝中有人反对。 等皇帝的旨意从华清宫发出去以后,杨国忠才得知了这个消息,而且这消息还不是从正规渠道得来的。 这要从袁思艺看过李岫代替亡父呈送给玄宗的奏疏说起,这太监看了奏疏中的内容,得知是李林甫推荐李嗣业担当河西节度使。他这样无利不起早的阉人每一条信息都要利用上,便想起李嗣业现在是杨国忠的盟友,把这好事提前告知杨能够领一份便宜的人情。 他来到杨国忠在华清宫的别馆,站在侧门外求见杨钊,别馆的门人见是宫里的太监,不敢怠慢,立刻跑去找阿郎通报。 杨国忠正在和娇美的侍妾玩耍,以庆祝李林甫凉掉,这就叫他大喜的日子就是别人的忌日。堂内几个侍妾娇喘连连不亦乐乎,门人不明所以站在了门槛外,谁知国忠一双大手摸了出来,吓得他不敢动弹。 “这是莲香?还是荷香,还是杏香呢?” 侍妾们在他身后调笑道:“阿郎,你自己猜啊!” 杨国忠往他胸前一摸,感觉不到曲线起伏,心中产生狐疑,一把将蒙在脸上的丝巾摘了下来,却见自己的咸猪手竟然摸在门房的胸脯上,顿时恼羞成怒,飞起一脚踹到当胸将门房踹出两丈远。 “狗东西,本官休息的时候不是不让你们进来吗!” 门房捂着胸口爬起,连忙以头触地在地面上叩了三四个响头,砰砰砰听得人心中恻隐:“阿郎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杨国忠生气地摆摆手说道:“算了!你冒冒失失跑过来什么事?” “启禀阿郎,宫中的袁公公求见。” 杨国忠抬头沉思道:“袁思艺?我与他素来没有瓜葛,为何会突然来访,想必是知道我必任宰相,所以提前来拜码头?” 这时他已经有了计较,挥手说道:“请他进来!” 袁思艺低眉顺眼地来到了杨国忠的面前,他毕竟是皇帝的内宦,所以不必向杨国忠行大礼,只弓着腰叉手道:“杨公万福。” 杨国忠将来做宰相,还要和这些宫里的太监打交道,所以相对比较客气:“袁公公,不必多礼,某将来还要仰仗你。” “呵呵,好说,好说。” 国忠将他迎进内堂,挥手驱散了还等着捉迷藏的侍妾们,两人在案几前相对而坐,拱手问道:“不知袁公公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嘿,我一个禁庭中的奴婢,学识浅薄,哪敢有什么见教,今儿来是特向杨公道喜的。” 杨国忠以为他说的是当宰相的事情,心中腹诽冷笑,此事已经众所周知,你才向我来道喜,是有点迟钝了吧。 他背负双手傲然说道:“现在道喜是不是有些早了,等本相获得陛下任命,授予相印的时候再贺喜也不迟。” 袁思艺愣了一下,知道他是误会了,呵呵笑道:“杨公荣登相位是应该庆贺,不过有一件事情,也应该庆贺。” “还有什么事情?”杨国忠满脸疑窦地问道。 “杨公不知道?”这太监很会钓人胃口,先抛出一个很诱惑的问题吸引他的注意,然后等杨国忠把目光聚过来才说道:“右相临终前向陛下上表,推荐李嗣业兼任河西节度使,这样一来李大夫就是继安禄山之后第二个兼任三镇节度使的将领。从今之后杨公你担任宰相,李大夫身兼三镇节度使,你们两个珠联璧合,今后的大唐天下就多多仰仗两位了。” 袁思艺期待中杨国忠的笑脸没有出现,反而是陡然阴沉下来的面庞,杨钊一把揪住了袁思艺的右衽道:“你说这话属实吗!陛下同意这个奸贼别有用心的上疏吗?” 袁公公吓了一大跳,连忙叉手说:“陛下已经同意他的奏疏,把圣旨发往了河西,要不了多久李大夫就会收到旨意,即将前往武威任职河西节度使。” “嗨呀!”杨国忠将袁思艺推出几步远,心中余怒难消。怪不得李嗣业离京那日,李林甫会特地去送,原来两人之间早有勾结,竟把他当做傻子骗得好苦。 袁思艺被吓得不轻,也顾不上向杨国忠道别,快步逃离了杨家别馆。 杨国忠心中越想越气,他最为痛恨在他的背后搞事情,这是把他当傻子耍吗!虽然说现在李林甫已死,但是另一个身兼三镇的节度使他是不愿意看到的。 杨国忠一方面颇为自傲,另一方面却有些自卑,他不希望盟友的实力超出他的控制。安禄山对他的轻视就如同一根芒刺扎得他生疼,现在又有李嗣业实力超纲,这个人还能如从前那般对自己表示服从吗?当然不会。他绝不允许有两个超出他个人能力的节度使将领。 他本想现在就去找皇帝,劝说他收回李嗣业的河西节度使之位。但现在他还不是宰相,正所谓明不正则言不顺。不如先忍着,等到他荣登相位之后,再把这个不知好歹的杨家附庸给撸下来。 第六百四十四章 官多不压身 李嗣业已经回到了龟兹,进城前他特意给燕小四下令,让他带一队人把十二娘和家人接到龟兹来。因为接下来的几年内,安西四镇将是他的工作重心,胡椒物流所赚取的钱财要多数花在焉耆,龟兹,疏勒,拨换城等绿洲城池中,落实到两点就是奖励耕种和规划放牧。 粮食问题是安西的关键,这将决定安西军最大定员的数量,过去的几十年里,安西都护府在龟兹、疏勒等地屯田数千顷,基本解决了两万四千名士兵吃的问题,可一旦遇到战事需要动员百姓时,粮食就不够用了,需要借助朝廷从河西调拨过来的粮食,增加了运输成本不说,还容易被人卡脖子。 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获任河西节度使,但即使担任了此职,扩充安西兵员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决定花钱雇佣当地百姓在安西四镇扩建几座粮仓,要做到保持存粮四十万斛,有了钱之后确实便利,许多基建工程不会遭到拖后腿。 他同时要暗中扩充兵员,少量少量地增加兵卒,不断壮大安西军的实力,想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解决甲胄的问题。 现在各大藩镇对朝廷最大的需求就是甲胄,这也是朝廷对藩镇唯一的技术封锁。即使实力雄厚如范阳平卢两镇,也没有独立制造优良甲胄的能力,这是相当复杂的工艺。需要太府寺下属北都军器监的有诸多甲坊署合力打造。甲胄的每一叶甲片,都是用铁锤细细锻打,然后再用水银加铅粉、铜粉或金粉进行鎏金防锈,用工具进行打孔后再用皮筋进行编扎。每一套甲胄需要从冶炼到铸造再到加工多个环节,耗费大量人力和工匠,代表了大唐工匠水平的天花板,属于国防科技的高精尖。 一套步人甲的成本大概在三四百缗左右,两套甲胄就相当于一斗胡椒。大唐前期的府兵制度由国家免费供应甲胄,等到了后期募兵制度兴起,就只剩下中央十六卫和左右龙武御林军由朝廷免费供应。各藩镇想要获得甲胄,就需要支付一定的成本费用,但仅仅有钱并不能够获得,还需要经过兵部核准。 藩镇的定员在兵部已有备案,想要订购甲胄需要用废旧甲胄来换,若是因人员伤亡扩充兵力,需要出具募兵的注色户籍,可以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也算是对藩镇军队的一种限制。 但节度使们也能够找到与政策作对的办法,有伪造户籍的,也有贿赂兵部官员和北都军器监的,还有借助长安城的地下势力买卖甲胄,甚至买通朝中的龙武军,御林军,内外勾结把甲胄当做财富偷运出去,这就意味着将要花更多的钱去购买,一套甲胄用灰色渠道购买就要花费三倍左右的价格,没有节度使能够有如此的财力进行私下大规模扩军,李嗣业也做不到。 这些灰色和黑色手段的交易,只能小批量的进行,李嗣业手中不缺小钱,他要把一个可靠的人派到长安,让其连续不断地向安西偷运甲胄。安禄山也一定在做这件事,不过这样少量昂贵的铠甲,不足以扩充大部队,所以范阳平卢在扩军过程中,普通兵卒使用的价格低廉易于制造的皮甲,只有这种甲胄让藩镇不会被中央卡脖子。方法值得学习,可以用它们装备非精锐镇守部队,等他将来掌控河西的时候他也要用。 寒冬腊月,燕小四带着李夫人十二娘和家眷赶到了龟兹,时隔一年多后,李嗣业终于与家人团聚。 养子们的个头都快到了他的腰间,亲儿子李佐国也已经满地跑了,他把孩子抱起来感慨颇多,在这里医疗卫生条件很恶劣的时代,在这个提倡早婚早育的年代,长子就是继承家业的保障。 他心中这样安慰自己,不用太担心,孩子仍然属于这个时代,算是留给原主的继承人。他自己则是孤独的,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追求的目标也开始变得虚无不太明确。 他丝毫不为孩子的教育担心,也从未想过用自己的思想教导他、因为这大可不必,三观塑造必须要有环境的参与,凭空塑造出来的三观反而与时代格格不入,容易给孩子造成不必要的烦恼。当代传统的诗词包括儒家学说就足够他应付这个时代了,何必节外生枝。 十二娘倒是没有多大变化,她依旧温婉可人,如同一个标准的能被史册记住的贤妻良母形象,李嗣业升官的这些年里,她作为家庭的主要支撑者被朝廷授予命妇,从宜人升到恭人,再升到淑人,后来又变成了二品夫人,将来有可能成为一品诰命,如佘太君一般。 她可能是从道柔的口中得知丈夫被皇帝强行赠送了四个美人,还好没有被带到龟兹来,不然会爆发家庭伦理大战。但十二娘现在也依然不肯罢休,她报复的方法就是晚上索取,对龙精虎猛的丈夫施行传统艺能,堪比鲁花5s一级压榨技术。 结果夫妻团聚的半个月后,李嗣业感觉身体过度劳累,仿佛被掏空。十二娘则容光焕发,就像讨回了过去的债务。 等皇帝任命他为河西节度使的圣旨传到碛西,已经是天宝十二载的正月,前来宣旨的太监名叫程元振。这些个日后当权的宦官,现在已经开始崭露头角。 现在的程元振脸还嫩得很,如同一个小白脸,面对李嗣业这样的大佬还战战兢兢。三镇节度使站在他面前,他代表皇帝宣旨仍有些底气不足,尖细的口舌有些颤抖:“安西北庭节度使李嗣业接旨!” 李嗣业披挂铜色山甲,头戴凤翅兜鍪,身后拴着绛色锦缎披风。站在程面前像座大山,他单膝跪地双手并叉,高声应道:“臣李嗣业恭迎圣旨。” 程元振双手展开册书的竹简,高声念叨:“门下!命御史大夫、右威卫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柱国、英国公、陇右道采访使、群牧使、募兵使、安西北庭节度使、龟兹都督、庭州都督李嗣业兼任河西节度使,兼凉州都督,巩固边境防备大食吐蕃。门下侍中陈希烈宣” 李嗣业再次叉手:“臣谢陛下圣恩。” 程元振缓缓挪步到李嗣业面前,由于其单膝跪着,不,其身后的所有安西将领都单膝跪地,唯一站着的就是他陈元振。这让他产生了巨大的满足感,虽然他明知对方所跪的只是皇帝,只是皇权的象征,但他现在就是皇帝的代言人,至少保持了这种象征性的高度。宛若高高飘起的肥皂泡球,虽然一戳就会破,但在破碎前却蕴藏了所有的美好。 他握着册书在李嗣业头顶臆想着,嘴角都露出了笑容,却迟迟没有把册书放到李嗣业手中。 李嗣业疑惑地抬起头,看着这个在他面前傻笑的小太监,不禁皱起了眉头。 程元振骤然清醒过来,被李嗣业冷漠的目光瞅着,顿时感觉头皮发麻,慌忙把册书放在了对方的手上,低头挥动拂尘来掩饰自己的失态,暗暗责骂果然是得意了容易忘形。 李嗣业对此倒也没有多在意,吩咐身旁的燕小四道:“给程公公一些跑路的辛苦钱。” “不敢,不敢。” “拿着吧。”燕小四走上前来,塞到他手中的竟然是一枚金铤,这让程元振心中惊喜,这些节度使果然有钱,连打赏太监都用的是黄金。 第六百四十五章 安禄山发怒 在李嗣业意想不到的时刻,惊喜就突然找上门了。他一直以为要想兼任河西节度使,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路要走,用另一种方式获得皇帝的欢心,献上奇珍异宝什么的。但没想到的是,河西节度使之位就在自己离开长安后不久,竟然主动地送上门来。 他知道这其中必有缘由,自己的升迁和长安城的政局变化脱不开关系,虽然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还没有消息传来,但他已经感觉到这其中的微妙变化。 燕小四心领神会,主动拉着程元振到龟兹最好的酒肆吃肉饮酒,联络感情。 两人经过一个下午的友好交流,再加上异域康居美女的胡旋舞撩动,程元振很快进入了飘飘然状态,把华清宫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给燕小四倾倒了出来。 他把醉酒后的程元振扶到了龟兹城中的驿馆客房的榻上,又把跟随宣旨太监的队伍安顿下来,抬头挺胸傲然前往节度使府邸中。 龟兹都督府的正堂中,李嗣业盘膝坐在玄豹屏风前,燕小四站在堂下把程元振的话翻译了一通。 燕小四这么一讲述,李嗣业心中的某些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李林甫那日在驿站说的话,已经让他心中暗暗浮起某些苗头,自己果然还要感谢这位奸相,临死之前算是办了一件大好事。如果可以的话适当照顾一下他的家人?欠这种人的人情必须快速还上,不然容易被他在另一个世界惦记。 他双手按着膝盖对燕小四吩咐道:“把副都护程千里、王正见、段秀实和封常清还有幕僚们都叫过来,我有话要说。” 这四位就在节度使府邸外面等着,等候李嗣业召见。他们明白,从今之后李嗣业在陇右这片土地上的权力已经达到了巅峰。他可以持节斩杀将军官员,对三镇土地上的百姓和军队拥有绝对的统治权。 他们进入正堂后,立刻躬身对李嗣业叉手道:“恭贺大夫节度三镇!” 李嗣业摆摆手说道:“不必客气,各位请坐。叫各位过来,就是商量一下安西北庭等地的政治重心和留守问题。安顿好这一切后,我就要前往凉州武威,就任河西节度使。所以安西北庭各军的驻地兵员扩充,粮仓筹建,战马放养分配,就要委托给各位了。” 四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知道李嗣业对谁最信任,对谁最和气,留守的是谁可以说是不言而喻。 “封常清,你为安西留后,王正见为副都护。段秀实,你为北庭留后,副都护为臧希晏。程千里,你与马磷、田珍同我一起前往凉州。” 四人异口同声答道:“喏!” 李嗣业面朝左右感慨地说道:“我虽然被陛下兼任为河西节度,可朝中有些人必然不满,所以我准备派一个可靠的人去长安负责进奏院事宜,同时替我探知朝廷内部的风声和言论,以期得出准确的判断和应对,你们可有这样的人?” 封常清想了想说道:“大夫身边的燕小四为人精明,也擅长察言观色,可以派他入长安。” 李嗣业摇了摇头:“燕小四是我的牙门将军,他在我身边我用着顺手,派他去长安有点浪费了,能不能换个人。” 段秀实开口说道:“我倒是有个人选,名叫曹安定,他是个粟特人,精通六蕃语言,擅长口技和滑稽戏,他如今在瀚海军中担任行官。” “嗯,你立刻给他去信一封,让他到凉州武威节度使府邸去见我。“ 李嗣业长立而起,正堂中的众人豪气说道:“兄弟们,上任凉州!” 李嗣业兼任河西节度使的消息通过邸报的方式传遍了各个藩镇,范阳进奏院也同时给安禄山送了一封邸报。 得到消息时安禄山正在与身边的亲信们进行马球赛,在围出的油洒地中策马奔腾,挥动着马球棒左冲右突,他的战马将一名将领的马儿挤翻在地,从马背上探下身去,挥动球棒将马球击入网中。 传信兵身后背着两根羽毛骑快马来到马球场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叉手道:“报!长安邸报!” 球队双方正开始另一轮角逐,安禄山听到邸报后猛然抬手示意停止,冲锋中的马队们纷纷勒住缰绳停下来,与他关系不错的营州刺史吕知诲提着马球杆凑过来。 安禄山扭头纵马来到马球场栏边,一双小眼睛冷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信使道:“念!” “大夫,长安进奏院急报,李林甫病危身死,临终前向陛下上表,举荐李嗣业领任河西节度使,兼掌三镇兵马。” 安胖子的呼吸也逐渐沉重起来,呼吸的频率使得他骑在身下的马都不堪重负,如同沉闷的鼓声刚刚结束。 其余将领屏息敛气,牵着马缰准备结束比赛。吕知诲尚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双腿夹着马腹靠近了安禄山,笑着说道:“不管有什么难搞的事情,先把这场球赛打完了再说罢。” “我打你个鬼!”安禄山无名火顿起,挥动起马杆横扫,一杆将吕知诲扫中脸颊,将他打翻到了马下。 吕知诲捂着脸躺倒在地上,捂着脸吐出一颗带血的槽牙。其余将领纷纷侧目低头。 安禄山翻身下马,绕过躺在地上的吕知诲,严庄和高尚这两位智囊正在边上观球,此刻也连忙并排跟在安大夫的身后,边往议事厅走边准备回答问题。 “安西、北庭、河西三镇李嗣业麾下共有多少人?”安禄山快速问道。 高尚快答:“安西四镇兵马两万四千人,北庭两万一千人,河西兵马七万三千人,共计该许有十二万人。” 安禄山脚步停顿了一下,冷声说道:”不对,重新说!” 高尚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有失误,抓耳挠腮之际,连忙用目光向严庄求救。 严庄给他高尚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连忙叉手道:“应该是十四万人,李嗣业在新收复的河中与吐火罗两地设立了军镇,分别置龙朔军和永 第六百四十六章 河西阅兵礼 严庄和高尚二人跟随安禄山进入议事厅,大厅的正中央供着一个神龛,神龛上立着一尊拜火教的正神阿胡拉马兹达的塑像,民间称之为祆神。 安禄山先在祆神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俯身下拜,严庄高尚二人也跟着他一同参拜。 他转身坐在了披着虎皮的胡床上,双腿叉开金刀大马,看上去比座山雕威风多了。 “你们说说看,怎么对付李嗣业?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河西在节度使的位置上坐下去。” 严庄上前进言道:“大夫,李林甫病丧,留下了空悬的右相之位。如今圣人尤其宠爱杨国忠,必然要专任杨国忠为右相。大夫不如遣人送信给京城信得过的人,让他帮忙打探一下杨国忠的心迹。” 安禄山摇摇头道:“这话从何说起?这李嗣业素来和杨家关系不错,现在和杨国忠又处在蜜月期,他怎么会和我们一起对付李嗣业?” “大夫,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杨国忠之前与李林甫不对付,所以才暗中勾连李嗣业和我们,如今李林甫命丧黄泉。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在他下面的这些人翅膀变硬形成气候。如果李嗣业做了河西节度使,那他就会慢慢形成这个气候。所以,我们应该试探一下杨国忠的反应,如果他对李嗣业不满,我们就从中挑拨,让他这个大宰相帮着我们对付李嗣业。” “然后,”高尚跟着严庄的话补充说道:“然后我们就在旁边看戏,看着他杨国忠和西北藩镇之间咬来咬去,我们正好积蓄力量,坐待时机成熟。” “哈哈哈,”安禄山这胡儿得意地放声大笑,然后揪了一把胡须大声道:“皇帝老爷子也没几年活头了,为了获取他的忠心,老子得罪了他的儿子,得罪了满朝上下。他一旦蹬腿西去,老子便不伺候李亨小儿,直接带兵南下夺了他的唐庭。” 高尚暗自点头,捋了一把胡须,严庄却站在一旁暗自忧虑。话虽这么说,安胖子你可给咱争点儿气,别连一个糟老头子都熬不过。 “严军师,这封信就由你来写,就写给如今在长安的吉温老弟,告诉他如果差事办好了,我就在圣人面前举荐他为兵部侍郎兼御史中丞。” 严庄叉手应道:“喏!” 安禄山抚摸着隆起的肚皮得意地大笑,眯起的双眼中射出冷峻贪婪的光芒,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凉州府武威城门前长廊厅中,河西节度使麾下的八军军使聚集在一起翘首以盼,等待着新任的节度使李嗣业前来。 河西八军以赤水军为主,掌兵三万三千人,李光弼为现任军使。赤水军中近六成都是骑兵,乃是河西节度使麾下的主要战力。像其余大斗军使李承光,宁寇军使王难得,玉门军使杨预等人,手下执掌兵马也不过几千人。 他们这几人以李光弼和凉州司马田良丘为主,围着他们两人絮叨,打听新任河西节度使的兴趣爱好。 “你们都别问了,这种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知道这位李大夫现在兼任三镇,整个陇右道的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他手上。” “敢问李军使,这位李大夫的掌军如何?” 李光弼反问道:“你是问他的赏罚,还是问他的征战。” “自然是两点都要问。” “你若是问他赏罚是否严明,我不清楚。但你若是问他的征战,据我自己的分析判断,李嗣业征战能力远胜哥舒翰大夫和安思顺大夫,更胜高仙芝一筹。或许与故去的王将军不相伯仲。” 司马田良丘捋须微微一笑,话语中带着几分深意问李光弼:“看来李军使对这位李大夫颇为推崇啊。” “推崇不敢说,不过光弼乃是兵痴,平生最爱推演战阵。我也曾经诵读安西节度使掌书记岑参的行军方志,在沙盘上无数次推演李大夫的经典战例如渴塞城之战,康居城之战和与大食呼罗珊总督并波悉林的克孜勒库姆沙漠之战。他擅长指挥一人一驼马的长途奔袭作战,在战阵对峙中以步卒方阵为正,骑兵方阵为奇。骑兵从两翼袭扰敌军,迫使敌军加快速度进攻,骑兵一撤敌军步入步兵方阵的射杀范围内” 兵痴谈论起打仗来,自然没有旁人插嘴的余地。但周边众人没有几个能够听进去。 “快看,来了!” 众人随着其中一人的手势指过去,只见远处逐渐起伏不平的地面上升起几面旗帜,最前方的银刀官身披银色步背甲,随着战马的跳跃出现在他们视野中,身后跟着虞侯们手执门旌,两边的横吹队也披挂鲜亮甲胄。后方六面绛色大纛在西风中烈烈招展,李大夫披挂铜色山甲就在这些大纛的掩映中。 虽然距离尚远,但他们的目光已然捕捉到了身骑黑骏马的健壮身影。 等到大队来到他们的前方,节度使下属的全部幕僚配置出现在他们面前,节度副使为程千里,河西掌书记为杜甫,行军司马为田珍,节度监军为程元振。 众军使们连忙从亭中走出,单膝跪地在道路两侧,叉手道:“河西诸将参见大夫!” 李嗣业捏着马鞭抬起手,整个队伍停顿在原地,他的目光从这些河西军使们的脸上扫过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都站起来说话,哪位是赤水军使李光弼啊?” 众军使从地上站起,李光弼上前一步叉手道:“属下正是李光弼。” “很好,你与各位军使上马为某在前方引行,我们一起去你的赤水军大营中巡阅军阵。” “喏。” 李光弼翻身上马在最前方,其余军使跟在他的身后,引导着节度使队伍往武威城西侧而去。 赤水军共分为左中右三军,左右军均为骑兵,分别驻扎在武威城外的西大营和东大营。 李光弼早就做好了接受节度使巡阅的准备,左右均所有骑兵都在营墙外甲胄披身,一人两马列阵等候。 节度使仪仗到达军队列阵前,李嗣业从马队中轻骑而出,命节度副使程千里在他的左后侧,李光弼在右后侧,其余人等分为三列跟在他们的身后,从分列为方阵的骑兵前方缓慢行进,终于要开始过阅兵的瘾。 他此刻的心情是激动澎湃的。河西七万子弟可是集团军的规模,比起安西和北庭诸军一小撮的建制看起来更具视觉震撼力,所有骑兵的身后都背着旆骑,当西风吹来时,赤色旗帜都朝着一面招展,成千上万面旗帜层层叠叠蔚为壮观。 骑兵的首个方阵为具装骑兵,马身上披挂着马铠,骑兵们身穿清一色的光要铠,裙甲如同鳞片逆向交叠,银光闪闪。他们将马槊向上举握在手中,槊锋直指天穹,红缨如火焰般在风中飘曳。想要武装这样一支重型骑兵,所花费的钱财当以钜亿,整个河西军中也只有赤水军有这样的六百具重骑。 自初唐以来,唐军的军事战术思想发生了转变,对具装骑兵不再重视,而青睐快速灵活机动擅长骑射的轻骑兵。这也是从贵族军事集团向平民阶层的转变。包括长矛重型精品版马槊也开始由朝廷出资打造,这六百重骑兵仿佛就是向旧时代致敬的产物。 第六百四十七章 李大夫的称赞 具装骑兵方阵过后,便是轻骑兵方阵。在河西军的轻骑兵阵营中,也根据重量分出两种骑队。第一种战马前胸和脖颈处有甲胄防护,兵卒身披重型鳞扎甲,装备长矛,横刀和角弓。这是介于具装骑兵和轻骑之间的骑队。它相较与具装骑兵的优点是适应多种地形条件下的作战,灵活性胜于具装骑兵,冲击力优于一般的轻骑,是唐军保有数量最多的一种骑兵。 第二种骑队战马只有马鞍和辔头等附属品,连兵卒的甲胄都是轻甲,装备兵器为横刀和角弓两种,拥有超强的机动能力和灵活转弯力,主要用于情报探查和袭扰。 李嗣业一言不发从他们面前打马而过,等走到方阵的末尾,才回过头来对李光弼说道:“不错。” 仅仅只是不错吗,李光弼心中有些碎碎念,没想到这位李大夫惜字如金,只做出两个字的评判。他倒是想问问,跟安西骑兵和北庭瀚海军比怎样? “大夫,请到东大营对赤水右军进行巡阅。” 李嗣业点了点头,表情恬淡地说道:“那就带路。” 节度使仪仗队伍绕过南城墙,往城东而去。 李光弼这次展示出来的,不再是一列列方阵,而是骑兵的日常训练,练习在高速跑动中射靶。这是难度最高的训练,即使有十年军龄的老骑卒也不可能做到十发十中。 这种带有表演性质的训练负责演出的自然是各营中最出色的骑卒,他们临时编成了一什,在押官挥动旗帜的指挥下,快速朝着场地中央的十面标靶横冲过去。 他们的射击区域与标靶之间拉着一条相距七十步的白线,这是角弓的最大杀伤半径,超出这个范围外即使射中了,杀伤力也不足以造成伤害。 马蹄在地面上踏出嗒嗒的声响,尘土纷扬,西风正紧,射手们横着身子在马上拉满了弓弦,不断地判断着风以及跑动对箭矢的影响。陡然见最前方的一人松弦震响,箭矢带着弧度抛向空中然后缓缓飘落,倏然击中了靶面。其余人也各自扣弦,或击中标靶或完全落空。 负责报靶的兵卒跑过去看,边挥动旗帜边高声喊道:“十人六中,两人击中靶心!” 李嗣业赞许地点了点头,表示这个成绩已经很优秀了,以现在的风速还能够上靶,真的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才能够办到。 “很不错。” 得到的评价依然是这短暂的三个字,这让李光弼的心中颇为不爽,放开了喉咙下令道:“刚才箭矢未有上靶者,打五十军棍。” 这就有点儿赌气的成分了,无非是想告诉李嗣业,他们的成绩可以更好。 李嗣业回头对他说道:“相对于他们来说,我更期待你的素质和表现,作为一个优秀的将军,一个成熟稳重的指挥官,岂能因为他人的情绪和判断而受到影响。” 这一句话把李光弼给问懵了,难道我体罚自己的兵卒也不对吗? 李嗣业又道:“我问你,在平时的汇报训练中,他们射出这样的成绩应该受罚吗?” 李光弼慌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高抬起双手叉着说:“启禀大夫,不该!” “那今日为何要责罚他们?只因为我对他们的评价不够中肯?如果我不是你的上司,而是你的对手,我的某些话能影响到你的情绪,那么你的对手也一样能够,因为情绪的变化而下达某些负气的命令。因为你的命令失误就有可能牺牲掉更多的兵卒!” 李光弼涨红了脸,大声道:“大夫教训得是!” 李嗣业继续说道:“我们是指挥作战的将军,每一个指令都能影响到战争的胜败,兵卒的生死存亡。某希望你的命令是经过头脑和理智判断冷漠的下达,不会因为愤怒激动或其余不良情绪影响到你的指挥,要像狼一样冷血,也要像狼一样冷静,明白不?” 李光弼高声道:“明白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诸多军使心中惴惴然,李光弼掌军和指挥作战能力远比他们出色,就连哥舒翰和安思顺都对他赞不绝口,可没想到今日见到李大夫的第一天,就被李嗣业找到了他的错处一顿猛批,果然是刁钻又严苛。 “上马,入城领我去看看中军大营!” 李嗣业的六纛这才开始进入武威城,节度使仪仗在瓮城中停顿列阵。他与众人下马沿着阶梯道走上城墙,视察驻守在城头的军卒的军容军貌。同时中军大营也紧靠着武威城的东城墙,他们站在城墙上可以俯视下方营地的构造、巡逻和训练。 赤水的中军是全步兵阵容,包括重步兵长枪队、弓弩手、跳荡兵、以及包括陌刀队在内的多元化的步兵方阵力量。这支军队的构成与安西军大致相同,但比安西军拥有更完备的远程重兵器,包括床弩,弩车和伏远弩在内,有较强的攻坚能力。哥舒翰所指挥的石堡城之战,就有一部分赤水军的参战。 中军营地中正在进行军阵后撤的训练,成建制撤退也最考验军队的协调能力,能做到退而不乱,需要将军与下级军官再到基层士兵之间最默契的配合,所以败而不溃是对一个优秀将领的最好褒奖。 李嗣业终于开口赞许道:“赤水军军容严整,训练有素,不愧为河西第一军。如果大斗、健康、宁寇、玉门等军能够有你们这样的作战能力,我这个节度使才真正算是高枕无忧了。” 李光弼脸上露出了喜色,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是得到了李嗣业的亲口认可。这位李大夫可是代表着唐军最强的军事指挥能力,是唐军将领中的天花板,能得到他的赞许,就像是得到了学术权威的认证。 天宝十二载二月初夜间,御史中丞吉温的府邸灯火通明,这一日是他的四十五大寿。白天的时候在府邸正堂前的院落中铺张了七七四十九座饭菜,长安官场上的亲朋同僚们很给他面子,基本上能来的都来了。就连新任的右相杨国忠也派人送来了贺贴和礼物,不过更令他高兴的是,范阳平卢进奏院也派人送来了安禄山的礼物和贺贴,被大唐王朝最有权力的两个人关爱,这也算一种烦恼的幸福。 晚上开始宵禁了,客人们都已离去,此刻在他的宅院中闹腾的,都是他的亲戚和家眷。 吉温端坐在中堂前的胡床上,他头戴着黑纱幞头,穿着绛红色常服,嘴角的两撮小胡须一翘一翘。他的几名妾室正在堂前的空地上跳着从宫廷中学来的凌波舞,虽然比起梨园的专业舞蹈演员显得笨拙,但已经有模有样了,甚得吉温的欢心。 吉温感觉非常满足,他是目前李林甫党羽中混得最好的,虽然之前的王鉷权倾一时,连杨国忠都嫉妒,但最终的下场却是身死家破。现在他既得到了杨国忠的帮扶,又有安禄山的关心,想必前程定然是一片美好。 范阳进奏院的管事在他耳边絮声低语,他立刻挥退了跳得正嗨的小妾们,两人来到了书房的隔扇间中。 管事将安禄山给他的信封拿出来,双手呈交到吉温手中咬着牙根说道:“李嗣业兼任安西北庭河西三镇节度使,安大夫如芒在背,睡不安寝,食不知味。希望中丞能够试探一下杨国忠,看看他对于李嗣业是什么态度。” “不必试探,我心知肚明,杨国忠根本不希望李嗣业成为三镇节度使,如今他心中已经懊悔,正考虑如何削弱李嗣业的权柄呢。” 第六百四十八章 吉温的选择 在吉温的眼里,杨国忠就是个脑袋不够聪明的自私货。我们诸多人都喜欢谈格局,说谁格局大谁就更容易成功。但将杨国忠这种人跟格局联系在一起,就是对格局二字的羞辱。 他已经忘记了李林甫临死前与他的对话内容,即使记得也对其嗤之以鼻。他不能理解皇帝为何要命李嗣业统辖陇右三镇,即使要对安禄山进行制衡,也应该是由他牵头,让李嗣业,哥舒翰和安思顺结成一个以他为首的小军事同盟。 这就是人不自知所造成的错误觉察,认为自己能够将三个互相有矛盾的将领拧合在一块,并且让他们服服帖帖。他以为自己是谁?他要有李林甫一半的能力,掌控李嗣业、安思顺、哥舒翰三人没问题。但他连其一半的能力都没有。 如果顺着历史的发展往下捋,就能够完全捋出杨国忠的能力局限性,先不说他因为无法慑服安禄山,把与安禄山的个人矛盾发展成为了安禄山造反的导火线。就在安禄山造反之后,他也不能很好地处理西北军事集团的矛盾,导致哥舒翰诬杀安思顺,引发朔方军广大将士的众怒。 同时他与哥舒翰之间也发展到了相互猜忌的地步,一度认为哥舒翰要用压力迫使皇帝杀掉自己,所以在潼关战役中把哥舒翰坚守不出的做法,误当做一种政治压迫。所以他向皇帝敬献谗言,要求哥舒翰带领战力低下的京畿守卫部队主动出击,造成了潼关战役的惨败。 时间回到当下,吉温安静地坐在室内,窗棂外面灯火摇曳,管事送客寒暄的声音响起,范阳进奏院的管事刚刚离开了吉府。 他此刻仍在犹豫,犹豫着在杨国忠和安禄山之间做选择,这不止是挑选朋友需要用感情来衡量,也是一种势力的站队。如果他选择偏向于安禄山,那就要帮他挑拨恶化杨国忠和李嗣业的关系,使其能够坐山观虎斗并且渔翁得利。如果他选择偏向于杨国忠,那就要帮助他识破安禄山的阴谋,并且利用西北藩镇和安禄山之间的矛盾使杨国忠的利益最大化。 可现在的问题是杨国忠虽然身居高位,但这个人不好相处,而且能力有限,给他当小弟容比较出力不讨好。与安禄山相处就比较舒服了,此人重承诺讲道义说话舒服,就算是被他利用,但你时刻能够感受到被重视的感觉。 现在还有一个选择,那便是李嗣业,虽然起步较晚,但势头也很强劲。如今已隐隐成为西北藩镇中的头号大佬。但他与李嗣业不太熟,不知道其人秉性如何,暂时不做考虑。 其实他是很希望把自己的根基扎在长安的,毕竟在长安生活的时间较长,并且提升空间也大。安禄山和李嗣业再会做人,也远水解不了近渴。但是杨国忠这个人他还是不要急着站队的好,再等一等,看一看谁对自己更有帮助。 想到这里,他走到房门口拉开了隔扇门,探出头对着厢房喊道:“吉阿三,明日准备一份礼物,我要到杨相府上拜访。” 开化坊杨家巷子口,吉温从枣红马上翻身下来,管事吉阿三跟在身后,手中提着一个红色木锦盒。 杨府门口已经有不少人求见,这些多是外地回京的官员,还有一些朝中各部的郎官,与新上任的右相搭关系。 杨府门房的管事对吉温比较熟悉,大老远便笑着叉手道:“老寿星不在家里歇着,怎么就跑出来走动了?” 吉温总觉着这个老字有点膈应人,但还是笑颜相向:“心中有些事情挂念,所以才来找杨相。” 说罢他便要大步流星地走进侧门,这管事连忙追上去,弯腰拦着笑道:“对不住,吉中丞,您得先递拜帖。” 吉温有些哭笑不得:“这个门我进出多少次了,我还需要拜帖?” 门房管事笑得很勉强:“以前咱家阿郎还只是杨御史、杨中丞、杨正卿、现在变成杨相了,家门口的规矩自然要变一变,实话跟你说,就连左相陈希烈来杨府拜访,他也得递拜帖。” 哈,看看人家这谱摆得,比李林甫生前都大,我吉温当初进出平康坊右相府的时候,都没有递过拜帖。 “本官出来的急,没有带拜帖怎么办?” “没带没关系,只要吉中丞你拿出一个能证明你身份的物件儿便可。” 吉温没有奈何,只好咧着八字胡从腰间把蹀躞带上的鱼符鱼袋解下来,递到管事手中,阴阳怪气地说道:“快去禀报杨相,就说吉温求见。” “好嘞,您请慢等。” 片刻之后,杨家大管事出来迎接吉温,这让他心中稍稍舒服一些。比起这些送进去拜帖之后在屋檐下如冻狗般瑟瑟等待的官员们,他还是有些特权的。 他在大管事的邀引下穿过两道跨院,又穿过水潭廊桥。在一片绿荫柳暗花明的背后,楼阁的飞檐从浓绿中挑出,楼顶四廊悬空,镂空纱帐飘飞,丝竹之声悠扬。隐约可见杨国忠坐在长廊间的胡床上,有两个婢女跪在身边捏腿捶背,还有两个婢女站在身后按肩喂食。对面有两名女子坐在地上弹拨着琵琶和箜篌。 吉温站在楼阁下面,高举着双手叉过头顶,高声说道:“御史中丞吉温求见杨相。” 杨国忠从胡床上直起腰,从栏杆的缝隙中往下瞄了一眼:“原来是吉温啊,上来说话。” 吉温走进阁楼底层,沿着靠墙的楼梯向上,转过两个弯,沿着楼外的廊道来到了杨国忠面前。 他微微躬身笑着叉手:“杨相。” 杨国忠皱起了眉头道:“你不觉得这个称呼很难听吗杨相,洋相,敢情你是想看我的洋相。” “吉温绝无此意。只是除了这个,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右相,右相!我不就是右相吗” 吉温心中有些不太情愿,因为右相这个称呼曾经只属于一个人,那就是已经故去的李林甫。 杨国忠向后一躺,对两个停止弹拨的乐妓拍拍手道:“怎么停了?继续弹,弹完这首曲子。” 吉温站在一旁颇为尴尬,只好装作欣赏乐曲的样子候着。 等琵琶弹拨的最后一个音调结束,杨国忠才对两个乐妓挥挥手,她们抱着乐器低腰行礼后匆匆退去。 只是四名在他左右伺候的女子依然跪坐在身前,柔荑手在杨国忠的膝盖和肩膀上轻轻揉捏着,他侧过脸去轻轻张开嘴,侍女从盘子里挑出一颗葡萄,轻轻用贝齿咬去薄皮,然后用勺子喂到杨国忠口中。这位杨相蠕动着下巴将葡萄咽下,轻轻吐出两颗籽,女子连忙双手用巾帕接住。 这幅享受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欠揍。 如果说昨天晚上吉温还在为自己的站队犹疑的话,但经过了刚才进门到现在一系列的目睹,他现在已经做出了决定。 吉温恭敬地弯腰笑道:“杨右相,属下听说圣人已下旨令李嗣业兼任河西节度使,不知右相有何决断。” 杨国忠反问他:“吉温,你是怎么想的?” “以吉温愚见,授给李嗣业三镇节度使完全没有必要,陇右不同于幽燕河东,幅员辽阔纵垮万里,将安西北庭河西三镇授予一个人,那他就等于控制了整个大唐以西,这对于朝廷,对于右相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杨国忠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不过现在陛下旨意已下,断无收回的道理,就先让他李嗣业在这个位置上坐热屁股再说。他若是老老实实的,那也罢,但若是不老实,本相也有办法对付他。” “右相,若是等李嗣业把屁股坐热了,他根基稳定可就不好对付” 第六百四十九章 诬陷、瓜分、内应 ??? “等等,”杨国忠突然打断了吉温的话语,慢条斯理地说道:“李嗣业的事情不急着处理,我这里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 吉温双手贯在袖中垂目说:“还请右相示下。” 杨国忠挑眉看着吉温:“李林甫一死,满朝文武还都挺惦记他的,圣人也很念旧情,追赠了太尉和扬州大都督。可你说说看,以他之前干的那些事儿,诬陷忠良,杀害大臣,他有这个资格获得这样的殊荣吗?” 吉温一愣,只好顺着杨国忠的话往下讲:“这不用说,自然没有。” “本相现在就要拨乱反正,还人间一个真相,还天下一个清明,还受害者一个公道。把他的罪过重新揭开,让那些被他害死的冤魂得到宽慰。” 吉温内心感觉十分可笑,当初李林甫害韦坚和皇甫惟明的时候你不是帮凶吗?构陷太子岳父杜有邻的时候你没有出力吗?诬陷裴宽和杨慎矜的时候,你不是喊的最凶吗?现在反而以正义自居要拨乱反正了? 他内心越是不齿,脸上越是不动声色:“不知右相如何为李林甫定罪,就说他诬陷忠良?大兴冤狱?” 谁知杨国忠鼻孔中嘲讽地哼了一声:“这算什么罪过?圣人还在乎这些死人冤不冤?” 吉温故作糊涂:“吉温不懂,还请右相教我。” 杨国忠这下来了精神,对左右给他按摩的女子们挥挥手:“都退下。” 侍女们扭动着腰肢婀娜退去,他把双盘在坐在胡床上,撸起袖子说道:“突厥阿布思归降,是李林甫一力促成,他遥领朔方节度使期间,阿布思是节度副使,去岁阿布思反叛大唐,他肯定也脱不了干系。现在他是个死人,自然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那么我就向圣人揭露,他其实参与了阿布思的叛变,而且与其约为父子企图谋反!” 吉温听了暗暗心惊,这杨国忠是继承了李林甫的传统手艺啊,诬陷他人玩得是一个溜,直接就以造反论之。 “当然,”杨国忠耸起肩膀得意地笑道:“仅靠我一面之词,是无法取信圣人。你吉温曾经担任河东节度副使,与安大夫关系不错,可否为我代为传话。我听说安大夫招揽了一批阿布思的部众,你让他把这些人送来长安,在圣人面前作证,便能坐实李林甫勾结阿布思背叛的罪证。” 其实阿布思为何归顺后复叛,他们心知肚明,不正是因为安禄山觊觎其麾下的精锐骑兵,被偷羊贼给逼反了吗?现如今阿部思部遭到回纥与安禄山的两面夹击,他麾下的诸多部众,都落到了安禄山的手上,从而加强了对方造反的本钱。 吉温已经无话可说,只好叉手应道:“属下这就回去向安大夫传信。” …… 武威城凉州都督府邸议事厅,李嗣业盘膝坐在案几前,下方坐着程千里和田珍、李光弼。 段秀实从北庭派来了信使,此刻就在厅中站着。 李嗣业把信使呈送上来的信件在手中抻开,细细浏览了一遍,拍到案几上,嘴角中渗出一丝冷笑说:“安大夫可真会玩儿,把阿布思给逼反,再派兵追击夺取他的部众,以壮大自己的实力。” 程千里坐在一旁说道:“阿布思部叛归草原,被回纥击败,又遭到河东军追击,如今已如丧家之犬。实在是让人寒心啊。” 李光弼端坐在羊毡上,身体挺得笔直目不斜视,虽然有话想说,但保持拘谨不主动开口。 李嗣业问他:“光弼,你怎么看?” “嗯,阿布思如今是一块等待宰割的肥肉,由于他被迫叛唐,回纥、东葛逻禄和拔密悉没有一股势力敢收留他,只敢如像豺狼一般尾随攻击,企图瓜分他的部众。” 李嗣业点头道:“没错,他就是一块肥肉,与其让这些人吞掉,不如划拉到我们的碗里来。如今他准备东投葛逻禄,我欲使北庭留后段秀实发布告文书到东葛逻禄各部,警告他们不得收留阿布思,然后派一支偏师将阿布思截留至北庭范围内,然后再做打算。“ 坐在下方的三人叉手称:“善。” 李嗣业对站在堂下的信使吩咐:“你先在城中驿馆留宿,明日来都督府取公文。” “喏。” 信使叉手告退之后,门外又有卫士进来禀报:“北庭瀚海军行官曹安定在门外等候通传。” “把他叫进来。” 众人在厅中朝外望去,只见一个头戴尖顶帽,身穿交领胡袍的瘦小汉子跨进门槛,低头朝着李嗣业叉手:“卑职曹安定拜见英国公。” “抬起头来。” 曹安定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和气的圆脸,他面对威严直视的李嗣业,倒也不算太露怯,只是这张脸盘,看起来就显得有些滑稽。 李嗣业对这样的相貌不算陌生,因为有点接近喜闻乐见的王刚版和珅形象,双眼灵光的样子就更像了。看了这张脸之后,他也明白段秀实为何要举荐他到长安去掌管进奏院。 这张圆脸天生就讨喜,比起安禄山也不遑多让,外貌上占了一定优势,如果心眼活络,八面玲珑就更好了。 李嗣业赞许地点点头问他:“我准备派你去长安掌管进奏院,你先说说看,这进奏院有什么作用?我为啥要派你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种问题你问一个生瓜蛋子,他能回答上来吗? 曹安定不紧不慢的叉手道:“卑职以为,这进奏院的第一个作用,便是掌握朝廷中的消息与动态,随时向大夫您呈送邸报。第二个作用便是在长安活动关系,打点朝中各部院的正卿郎官,使大夫无后顾之忧。至于呈送章表及时上奏,反倒是次要的作用了。” 李嗣业赞道:“不错,条理清楚,表达到位。” 他看了一眼下方的程千里,田珍和李光弼,三人自然会意,连忙从羊毡上站起来叉手告退。 等到他们三人走后,李嗣业才从屏风前站起来,走下台阶在曹安定面前徘徊踱步,捻着胡须问道:“安定,你祖籍何地?” “启禀大夫,卑职祖上乃是河中九国东曹城人氏,后随祖父迁至庭州一代为商,由于家中没有官府的关系,生意一直不顺利,我阿爷才花钱给我买进了北庭军中,希望我能够升个一官半职好能照顾兄长的生意……其实,大夫您从大食人手中收取了河中,我们这些粟特人都非常感激您,甚至有些祆寺中为你建了生祠香火不断。” “有这种事情?”李嗣业先是疑惑,随即又笑了起来:“也难怪,在我看来你颇有经商之才,能说会道,在军中服役实在是可惜了。” 曹安定显得很惶恐:”大夫谬赞,我……愿听大夫差遣。” “你在瀚海军中是五品的行官,我决定左迁你为节度使录事参军,前往长安掌管进奏院。有这样的官职,难道还不能保你家中生意顺畅吗?” 曹安定:“自然能。” “刚才你的回答有些漏误,你要打点的不只是各部院,还有右相杨国忠、杨家的三位夫人,甚至是贵妃娘娘和圣人。” “啊?”曹安定愕然道:“圣人也需要打点?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第六百五十章 捏造罪行 李嗣业双手叉腰慨然笑道:“没错,天下是圣人的,但他身为帝王,最远只是去过泰山,或只在长安洛阳之间穿梭,或在三大内和华清宫之间逗留。天底下有无数的珍奇异宝都等着我们发掘送到他的面前,他其实比任何人都喜欢看到新鲜事物。” 曹安定做出一副受教的样子点点头:“明白了。” “你要记住,某与其他藩镇节度使之间的区别是,我不缺钱。所以你此番进入长安后,先联络以胡椒生意发家的长安首富米查干。他是我的人。你们两个要通力合作,首先盯着杨国忠,防止他被安禄山利用而针对我们。其次,杨国忠此人不甚可靠,我需要在朝中收买几个可靠的人站队,如韦见素,崔圆,崔涣、吉温等人,稍后我让人给你赶制一些拜帖,进入长安后你以我的名义一一拜访。第三,北庭安西军扩充需要良甲,你用金钱开道打通兵部和少府寺北都军器监关节,从各种渠道购得甲胄全部运来河西。最后,时刻帮我盯着安禄山的范阳平卢进奏院,查知他们的动向后做出你自己的判断,你能做到否” 曹安定立刻单膝跪地双手交叉紧握,怀中的大拇指高高翘起,脸上带着使命的荣誉感和激动高声说道:“请李大夫放心,曹安定定在长安办好每一件差事,不辜负你的托付。” “好!”李嗣业双手托着曹安定的手臂将他扶起,欣慰地说道:“你下去准备准备,尽快动身。” “喏!” 他倒退着走到门口,转身刚要跨过门槛,被李嗣业突然叫住:“对了,还有一个事情,你去长安路过骊山华清宫附近时,在山下选址筹建仓库,入长安后让米查干派人出钱出力,要保证和安全,因为将来仓库中会囤积大量的檀香木。” 曹安定不明白李嗣业在骊山修一个檀香木仓库做什么,既然领导吩咐下,他只需无条件地做就是了。 议事厅里总算空了下来,李嗣业也准备转到屏风后面,百忙之中抽出片刻时间去内院陪陪十二娘和孩子们。 外面又有卫士跑到门口,隔着老远叉手禀报:“报!户曹参军戴望传来公,禀报说阳关西域商行已断货十日。” “断货了?”他连忙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惊讶地问道:“怎么会断货?把公给我。” 卫士将公呈上,李嗣业撕开信封仔细看了一遍,大概了解了事态情况。 西域商会从驿站传递过来的香料胡椒出现了断货,一定是长达数千里的驿站运输线路出现了问题。但整个胡椒运输线五分之四的线路都在他的势力范围控制之下,包括葱岭上的识匿部,护密国和小勃律的归仁军,这些势力在胡椒商路运输中也获得了很大的利益。西域商会每运输一石胡椒所产生的利润的五分之一都会用在商路维护和支付报酬上,按理说他们不该掉链子。 难不成是驿站传送的源头上出现了问题,北印度境内若是发生什么突发状况,这就是他所不能控制的了。 戴望已经带着他的刀客和随从们沿着驿站向西溯源,但愿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这条物流线可是他的摇钱树,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的差错。 二月依旧春寒料峭,兴庆宫内的龙池中水波不兴,李隆基披着狐裘坐在亭中的长榻上满脸怒容,他的皓首白发从幞头中钻出来,在鬓角边耷拉着,仿佛是被怒气冲出来的一般。 杨玉环则依偎在他脚下的羊绒波斯毯上,一手捏着酒樽,另一手捏着酒盏盛满了葡萄酒,她抬起鹅蛋的下巴,翘着小嘴举起酒盏递向皇帝。 “三郎莫要生气,连罗公远天师都说修道之人应当无喜无悲,方能延年益寿,去烦恼而得清静。” 皇帝低头看了美人儿一眼,伸手抓住了她的皓腕,低头咬住酒盏猛一抬头,整盏酒发出脆响落入口中,再嘴唇一吐,酒盏直接落到了地毯上。 一看这喝酒的手艺,就知道这技术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得出来的。杨玉环双眼迷离崇拜地看着皇帝,可能在想不愧是我的三郎,就连喝酒都这么酷。 杨国忠叉手站在亭下,神情坦然中藏着几分胆怯,他能有这样的表情,绝对是有所凭恃。 “李林甫之前再有什么不是,现在都已经盖棺定论,过去的过错为何还要揪着不放。他现在还能够威胁到你的生命吗!为何还要对一个死人下手?” 杨国忠偷偷挑起眼皮看了一眼皇帝,然后垂下眼眸说道:“臣自然知道对于仙去的李太尉应该宽容,但有些事情必须让陛下知道,不然臣心中不痛快。” 李隆基惊诧地问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去年阿布思背叛朝廷,是因为被安禄山识破了他的阴谋。他为什么要使部众盘踞在朔方而不愿意去河东,因为他早已与李林甫约为父子勾连,企图从朔方就近暗中攻陷长安,意图谋反。” 皇帝听到意图谋反这四个字就头皮发麻,最近怎么这么多人谋反,先是王焊邢縡谋反案,怎么连李林甫都能与阿布思谋反,谋反变成一种传染病了吗?他惊骇之余连语气都有些颤抖了:“李林甫人已入土无法为自己辩解,你可莫要凭着空穴来风说话。” 杨国忠坦然道:“臣怎么敢随意污蔑一个朝廷功臣,国忠说的话都有真凭实据,安禄山也可以为我作证。去岁冬季他追击阿布思部,俘虏了阿布思的一些亲信,是这些人把李林甫与阿布思勾结的消息吐露了出来。如今这些俘虏已经押送到长安,也已经录了供词,他们都供认不讳。陛下若还有疑心,臣这就把这些罪人给押上来,由他们亲口向你供述。” “不必了。”皇帝的内心有些动摇,但显然还是不愿相信,扶着额头说道:“也不能只听这些人的一面之词,把李林甫的亲属都叫过来讯问。由你牵头和陈希烈,韦见素,协同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共同审问。如果李林甫有罪无需偏袒可报知与朕,如果此事子虚乌有也要还他清白。” “喏。”杨国忠叉手应承,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李林甫现在已死,李家早已人心涣散,亲朋更如惊弓之鸟,他只要把李林甫的儿子女婿抓起来这么一吓唬一审问,保证有人顶不住梁招供。 他现在手底下正好有一位制造冤案的高手吉温,此人作为酷吏名声在外,估计李林甫的几个儿子女婿一见到他,就吓得腿软如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李哥奴在世的时候也绝对想不到,他亲手提拔的酷吏吉温,会变成他家人们的噩梦。 一想到这个,杨国忠的心中就暗暗感觉舒爽,还有什么比欺负一个死人更痛快的事情。 第六百五十一章 胡椒物流遇风波 平康坊原右相李林甫宅邸的门楹上白幡在风中凌乱,院子里散落着麻纸钱无人清扫,李府的一些家眷们仍然穿着白麻孝服,李林甫长子李岫跪在府中的灵堂内,开始了三年在家丁忧的枯燥生活。 他的娘子依旧眼圈泛红,捏着巾帕擦拭眼泪。他的三个儿子从大到小跪坐成一排,长子规矩安静,两个年纪较小的儿子便有些不安分的活泼,若不是有严厉的父亲气势镇压,他们早就打闹成一团了。 李府上的大管事头上只缠了一个白抹额,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神情惊忧地喊道:“不好了!大郎,你快领着娘子娃儿们跑吧!再不跑怕是来不及了!” 李岫娘子刹时脸色惨白,一双失去血色的手紧紧拽住了丈夫的衣袖,李岫眼神坚定地安抚娘子稍安勿躁,站起来问管事:“出了什么事情,你先慢慢讲,不要着急。” “杨杨国忠污蔑阿郎勾结阿布思谋反,把人证都从安禄山那里带了回来!还有杨齐宣这个王八蛋!当年娶了三娘子靠着阿郎的照拂才能身居高位,现在为了避免被牵扯进来,主动投靠杨国忠,诬陷阿郎谋反。我早就该一刀杀了这个无耻狗贼。大郎,现在他们两面都有人证,看来阿郎的冤屈怕是洗不掉,还会连累你们!怎么办?怎么办?” 管家抖着袖子在地上急得来回直转圈。李岫先是很冷静,但悲痛的情绪在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来,他早已经预料到他们家今天会有这样的遭遇。 想当年父亲权势滔天之时,他就担心盈满为患,过去父子二人游园,遇到苍老的役夫拉着一辆重车路过,他趁机跪倒在地,哭着劝谏李林甫说:“大人久居相位,树敌甚多,以致前途满是荆棘。一旦祸事临头,想跟他一样恐怕都不可能。”李林甫愀然不乐,拽着胡须叹道:“形势已然如此,又有什么办法?” 如今李林甫的报应终于报到了儿子们的头上,李岫顾不上抱怨父亲,经过仔细思虑后,想起了父亲临终时说的话。他连忙转身扶着娘子的肩膀说:“你先带着孩子去河西去找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李嗣业,去他那里避避风头,告诉他你是李相后人。” 娘子凄苦哀求:“李郎,不,我怎么能舍弃你离去,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李岫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是李家的长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走。想必圣人会念在父亲服侍他多年的份上,不会过多遗祸于我们,如果我现在逃走,反而坐实了父亲谋反的罪过。” 他扭头对管事说道:“五叔,你带着娘子和孩子们去河西,如果我能够生还,将来就去河西找你们!” “不,不要” 经过一场老套路的生离死别缠绵悱恻,然后娘子哭,孩子跪在爹前面哭,老管事也恻隐落泪,只有李岫心肠坚硬说什么也不哭。最后硬生生把老婆孩子赶走,灵堂里只剩下自己一人的时候,才隐忍不住留下了眼泪。 天宝十二载二月十一日,李隆基下制削去李林甫官爵,子孙有官的都除名,流放于岭南及黔中。仅给随身衣服及粮食,其余财产全部没官。李林甫近亲及党与坐贬者五十余人。又命人剖开李林甫棺木,抉取其口中所含珠,褫夺其金紫衣,更以小棺如庶人之礼葬之。 如果论及因果报应的话,被李林甫冤杀的官员及家眷没有两百,也有一百,他死后遭遇这种待遇都算是轻了。因为他是宗室之后,李隆基格外开恩,只抄家没官流放,他的亲属子女没有一个被判死罪的。杨国忠和杨家最后的遭遇,远比这要惨的多。 但要论及这个事件本身,这不过是杨国忠在朝中驱除李林甫影响的一种斗争,完全是一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式的诬陷。 比起长安城中针对前右相李林甫发起的一场诬陷和斗争,西北这边发生的事情就有点微不足道,甚至是不可言说。 西域商行已经断货近一个月,各地从商会进货的代理商们赶到的时候,面对的是商行中空荡荡的库房。这些代理商们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又习惯了这种钱财流水,突然有一天断了顿,就像是天塌了一般。整天堵在商行堡垒外要求戴望给个说法,副会长兼二掌柜在城头上也只会喊“给我们一些时间去处理,戴会长已经亲自前往西域解决问题。” 戴望思考问题确实有欠缺的地方,他把商行的库存仅仅控制在十天以内,但万万想不到某些问题是十天时间无法解决的。 他心急如焚带着随从骑着马匹白驼,仅仅花了二十天时间就巡阅了整个胡椒商路运输线,结果问题还真出在源头上。 事情非常简单,他这个冒牌的北印度刹帝利贵族能够建造堡垒,开辟封地。靠的是北印度的统治者耶萨婆曼国王的关系。但耶萨婆曼在等级森严的婆罗门教社会中,也只是个婆罗门的代言人而已。 戴望的团队在封地及周围驱使奴隶种植胡椒,又大肆砍伐檀香木,破坏当地自然环境,大肆掠夺香料,然后一分钱不花就打包通过驿站运输到了唐朝境内。这一行径自然引起了真正的统治阶级婆罗门神庙的愤怒,这些僧侣神官们勒令耶萨婆曼收回封给戴望的的贵族头衔,又派兵抓捕了戴望的手下,又接连捣毁了几个往外运输的驿站,阻止了北印度国有资产的流失。 但戴六郎这位始作俑者还不知道,带着人一股脑地扎过印度河,见沿途驿站人去屋空,便直接扑向了曲女城附近,回到了自己领地城堡前。 他看到城墙上站着不是自己手下的刀客而是北印度士兵,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带着人往后撤退。 耶萨婆曼的军队也在等着他落网,发现了形迹可疑的戴望一伙,立刻派人出城追击。双方上演了一段惊险的追逃大战,刀客们护着戴望到达小勃律时,他带着的百名随从只活剩下六个人。 戴望的这些手下被抓捕后斩首,头颅全部悬挂在了曲女城的城墙上,显示了婆罗门教会坚决捍卫国家财富的决心。 但戴望自己却非常愤怒而且不甘心,为了成为刹帝利为了获得种植园,他花费了大量的钱财来贿赂耶萨婆曼,又斥巨资修建了城堡以及北印度境内的驿站,这些都是李嗣业大夫的家底,他培养了这么多刀客及随从,就这么眼睁睁地死掉了,这些岂能白白地让阿三给吞回去? 可眼下他形单影只,身边的随从都死伤殆尽,如何找回这个场子来?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驻扎在小勃律的归仁军,这是一支以唐军为主,掺杂着小勃律人的唐朝武装,总兵力有三千人。 归仁军的军使是赵丛芳,胡椒物流商路小勃律境内的路段,就是由归仁军负责传送。戴望时常往来于西域和印度之间,与赵丛芳也关系深厚。他想着去见赵丛芳之后,他一定会带兵去北印度把自己的场子给找回来。 但戴望没想到的是,归仁军出兵北印度涉及一个原则上的问题,使得两人产生分歧,从而吵得不可开交。 第六百五十二章 调兵出征之争论 夕阳西下,四五个面色疲惫的男子越过了弥那悉多河,爬上了小勃律国境内的一座小山包,他们拄着木杖回头遥望,玉带般的河水被晚霞的金光晕染出金光点点。河边北印度的追兵正在骂骂咧咧地撤退。这些锲而不舍的家伙为了追杀戴望一伙人,穿越了克什米尔地区的国度拉利塔迭多,若不是因为河水往北是唐军控制的小勃律区域,他们也是一定要追上来的。 戴望和随从们气喘吁吁地坐倒在地上,总算是脱离险境了,他们相互依靠着释然大笑,嘴唇干瘪面黄肌瘦,身体几乎要虚脱。 即使处在疲惫至极的状态,戴望也没有揭下脸上的面具,还不忘给随从们鼓舞士气。 “兄弟们加把劲,等我们回到孽多城就真正舒服了。我戴望不会忘记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还有死去的兄弟们,我也要给他们报仇。只要联系到归仁军的赵丛芳,我就带着归仁军杀回北印度去,把那驴日的耶萨婆曼,还有那帮驴日的婆罗门,全部拉出去砍头。” 三个随从只是嗯嗯地附和着,完全没有跟着戴望报仇的冲动感,也可能是他们过度疲惫,谈任何东西都无法提起他们的精神,或者说他们比较凉薄,除了自己外从来不关心别人。 戴东家迅速转换了话题道:“等这次回去以后,戴望一定要重谢各位,奖励你们黄金和锦缎。还有死去的兄弟们,我也要花大钱抚恤他们的亲人,要让他们衣食无忧。” 既然提到了钱财,三个随从可就不困了,纷纷叉手表示要跟东家一起回去报仇。 “好,加紧赶路,前往孽多城!” 他们在夜幕中翻下山去,往东边的小勃律都城方向赶去。 四天之后,小勃律都城孽多城归仁军驻地。 赵丛芳军使的房间在一座錾石堆砌的圆拱顶建筑内,建筑的外表有印度风格的石柱和浮雕,小勃律国能给归仁军军使住这样的房间,也算是相当高级了,毕竟他们皇宫的风格也是这个样子。 一名亲兵腰悬横刀来到门口,躬身叉手禀报:“赵军使,戴望戴东家求见!” “哦,快请。” 赵丛芳从交椅上站起来,准备迎接这位李大夫的亲信。 他已经五六年没有回西域,更没有回中原故土,听说李嗣业已经荣升安西北庭河西三镇节度使。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好事情,只要李嗣业还掌管着安西,哪怕官越做越大,但他至少还记得对自己的承诺,等熬够了时日会把自己调回安西去。可一旦顶头上司换了别人,那他的苦日子算是熬不到头了,谁会在乎你这么一个驻扎国外军使的思乡之情。 这戴望是李嗣业跟前的红人,也只有戴望能够在李大夫面前给自己递得上话,他自然要十分地巴结着。 片刻之后,一个带着檀木面具头发乱糟衣衫褴褛的男子跨进门来,瞧那个模样别提多寒碜了,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标配面具,赵丛芳还以为是个不知何处来的乞丐呢。 “戴六郎,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戴望挪进来,一屁股坐到了羊毡上,没好气地说道:“别提了,我在北印度的封地城堡全让人给端了,还有修建的驿站,也被这些狗贼全部搞掉。我的随从们被婆罗门的士兵杀死,连头颅都给悬挂在了曲女城的城头上!” 赵丛芳叹了口气,戴望的胡椒商路中断,也就等于归仁军断了财路。他连忙宽慰戴望说:“六郎不要过于悲伤,这件事情需要从长计议,你先在这里休息两天,到时候我派人护送你回安西,求问一下李大夫应该怎么办。” “什么从长计议?”戴望立刻对赵丛芳拱起双手:“我等不了那么久。丛芳兄,我这次回来,正是想求你带归仁军攻入北印度,把耶萨婆曼和他头顶上的那些婆罗门僧侣给干掉,重新扶持一个受我们管辖的傀儡。” “啥!”赵丛芳大吃一惊,随即放缓语气说道:“不可能。” “丛芳从不必担心,耶萨婆曼和婆罗门僧侣领导的军队总共将近三万人,且甲胄薄弱兵力分散,你只要带三千人南下,直取曲女城,把他们的核心神庙和王宫给端掉,这些军队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戴望对唐军的印象还停留在李嗣业以四万五千人连续打败大食人二十多万军队之上。大食军的战斗力在整个中亚已经是顶尖水准,段位在星钻级别,那么北印度军队就是青铜段位,星钻都能吊打,小小的青铜还收拾不了? 赵丛芳无奈地摇摇头道:“根本不是兵力多少的事情。我们归仁军可是朝廷的军队,无论是调动还是出征都必须向朝廷汇报。” “可笑,长安距小勃律遥远万里,等你这么来回请旨,黄花菜都凉了。” 谁知赵丛芳抿抿嘴自嘲道:“我哪有资格向朝廷请旨,应该先汇报给节度使李大夫,再由节度使汇报给朝廷。” “丛芳兄,你就不能活络一点吗?小勃律在大唐国境以外,山高皇帝远,你带兵去北印度,有谁知道?” 赵丛芳鼻孔中喷出情绪:“哼,小勃律是防御吐蕃的前沿,我们一旦倾巢出动被吐蕃人得知,他们重新攻克小勃律,就等于截断了我们的后路。丢失小勃律这么大的罪过,别说你我承担不起,就连李大夫也容易被朝廷中的政敌抓住把柄。好,就算吐蕃人迟钝,但这可是灭国之战,你以为轻轻松松就能够掩盖过去?” 戴望一阵郁闷,挥手拍着膝盖道:“节度使不是有专断调兵之权吗?我给李大夫去信一封,让他调拨疏勒镇兵马来小勃律接防,给你下令让你带兵南下印度总可以了吧。” “节度使是有专断调兵大权,可事后也得向朝廷汇报。你让李大夫怎么跟皇帝说,就说臣在印度给自家弄了个种植园,运了胡椒往大唐卖,如今印度人把某的种植园搞掉了,某就带兵去灭了他丫的?” 唐朝廷不允许官办经营商业与民争利,也不允许高官行商,更不允许用朝廷的军队干私活。这种事情暗中干不被人揭发可以,但怎么能拿出来到朝堂上去说?况且这种灭国大案是掩盖不住的,除非朝廷内部有人替你隐瞒。 “戴兄,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能力,你应该去信一封向大夫汇报,让他想想办法。” 戴望也挺无奈,只好接受了赵丛芳的建议,决定写信给李嗣业汇报一下。只是他红红火火日进斗金的胡椒物流贸易,恐怕要搁置半年的时间,这将会给三镇损失一百多万贯的钱财。 赵丛芳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戴六郎,不必太过烦恼,李大夫如今在陇右只手遮天,一定能想到妥善解决的办法,今天晚上我让小勃律国王在王宫招待你,美酒佳肴,还有歌舞奉上。” “你让他招待就招待,小勃律国王是你的宠物吗?” “别说的这么难听,我与小勃律国王苏拉力是朋友,仅仅是朋友而已。” 第六百五十三章 孤儿寡母 凉州都督府的大门外跪着一对男女和三个孩子,但这对男女看起来并不像夫妻。男子面相比较显老,且神态恭谨唯唯诺诺。而女子则姿容上佳,仪态端庄且有名门大户风范。她身边的三个孩子均与她形貌接近。 女子即使跪在地上,也还保持贵妇的尊严,但她不擅与人交流,面皮也薄的很,此刻能如此低三下四,已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 今天早上来到都督府的时候,全程都是男子与人交流,大声说他们是李林甫的家人。 朝中杨国忠针对李林甫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河西,都督府的官员们对于男子奇怪的举动咂舌不已。以为还是前两年吗?以前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报出李林甫的名号,地方官员无不恭敬相迎。但现在众人却避之唯恐不及,谁要敢收留李林甫的家人,就相当与右相杨国忠作对。 所以这对男女领着孩子们中早上一直跪到傍晚,都没有人搭理他们。李大夫是杨国忠的盟友,更不会因为他们而得罪杨国忠。这么跪着不是白费力气吗,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天穹逐渐变得深蓝,星辰也开始点缀在空中。三个孩子跪得难受,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他们哭哭啼啼地央求阿娘不要跪了。管事也开始丧失信心,叉手劝谏夫人先带着孩子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想别的办法。 但女人似乎比男人都倔强,依旧挺胸抬头跪在地上,好像此刻跪着反而是她宣示尊严的体现。 夜渐渐暗了下来,都督府外本来还有几个围观的人,但随着宵禁即将开始,这些无业游民都赶紧回去找自己的窝。 “娘子,我们回去吧,看来是大郎想错了,以为投靠李嗣业就能够获得关照。” 这时女子的神情也有些松动,管事说的对,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确实很可悲。她刚要支撑着站起来,都督府的车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人提着纸灯从里面走出。 来者提着灯在他们面前绕了一圈,让灯光照在脸上得以看清相貌,然后对他们挥了挥手:“跟我进来吧。” 管事和娘子大喜过望,跟着此人跨过门槛进入府院中。 四周漆黑凉风习习,灯火明暗处有树影摇曳,仿佛妖精的手掌。孩子们都乖巧地搀着母亲的手,他们贸然闯入陌生的环境中,虽然感到恐惧,但心中有些东西在慢慢成长。 他们来到一间歇山顶正堂外,堂基有十三层台阶,台阶下点有石龛油灯,几个披甲武士站在两侧站岗。 这人把他们引到门口,对着里面低声道:“大夫,我把他们带来了。” “嗯。”里面传出低沉而厚重的声调。 他拉开了隔扇门,对管事和女子说道:“快带着孩子进去吧。” 房间里空旷却很暖和,有一个靠着墙壁修筑的石壁炉,烟道在里面左右盘绕,散发的热量足以温暖周遭。 李嗣业坐在正中央的台子上的屏风前,面前摆放着一面案几,手中握着书册,正对着油灯看似在很费力地阅读。 大管事主动上前半步叉手道:“平康坊李府管事参见英国公。” 妇人也依照他的样子低腰行礼:“将作监李岫之妻王氏拜见英国公。” 李嗣业装模作样地收起书卷,握在手中站起来,在台阶上面一边踱步徘徊一边说道:“李林甫专权误国、冤杀忠良,今日落到这副田地是他咎由自取。你们也别觉得委屈,因为父债子还是世间道理,被李林甫害死的那些官员,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儿子过得比你们还要凄惨。” 王氏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发声,但大管事却能屈能伸,挤着笑脸说道:“李大夫教训的是,我家阿郎罪孽深重,所以才殃及子孙。如今他们都已经幡然悔悟,也都受到了一定的惩罚,多数被流放到了岭南黔中,也算是罪有应得。只是阿郎的孙子们都还年幼,希望大夫能够念在昔日阿郎” 李嗣业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话,继续发表看法:“念在李林甫临终之前给朝廷,也给某办了一件好事,我这人也比较心善,就勉为其难收留下你们母子。但是你们只能在武威城中活动,我会派人给你们安置住的地方,也会给你们拨去生活费,三个孩子会请教书先生教他们学问。不过等他们十八岁有独立能力后,我便不再供应你们的生活所需。” 王氏连忙跪地感激地说道:“多谢大夫,多谢大夫收留我们母子。” 李岫长子似乎是感受到了屈辱,激动地坦然大声道:“用不着等到十八岁,等某三年学成之后,就有了独立能力,也无需你再施舍。” 李嗣业嘿笑一声:“那好,本官就供应你们三年,三年之后你们自己寻出路。” 他立刻对门外喊:“燕小四,带他们去安置好的宅院休息。” 燕小四领着李家母子提着纸灯走出都督府,让他们爬上一辆墨车。朝着城中西南的方向而去。 这时城中已经宵禁,但马车上挂着都督府的灯笼,巡城兵丁自然不敢阻拦。 一匹疾驰的马儿从城门方向奔来,马上的信使身上背着三根翎毛,若是有兵丁阻拦便立即高喊:“紧急公!速速让开。” 燕小四驾着马车疑心地看了一眼,连忙给信使让开道,回头看见对方在都督府门外下马。 这信使奔进了府中,一路警戒哨开绿灯的情况下,来到了李嗣业所在的都督府内堂,单膝跪在地上禀报:“报!户曹参军戴望在小勃律发来紧急公!” 李嗣业一听到是戴望来的信,便得知商路遇到了大麻烦,而且在小范围内无法处理的那种。他在北印度开辟的种植园靠着榨取奴隶血汗来生产胡椒,又把大量香料,檀木用免费的价格从印度运走,这样的行径必然会遭到反击。 他拆开信件仔细浏览,才得知麻烦确实是很大,北印度国王耶萨婆曼在婆罗门僧侣们的压迫下翻了脸,不但收回了戴望的贵族身份,还把他修建的城堡和仓库夺了去,杀掉了他的属下,一路追赶到小勃律才善罢甘休。 这种事情需要一场战争才能够摆平,但无端发动战争会让人关注并受到影响,虽然节度使有很大的特权和自主权。但隐瞒一场战争比隐瞒死亡人数更让人诟病,。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可以向皇帝上表,决定带兵远征大勃律,以清除吐蕃对克什米尔的控制和渗透。等把大勃律灭掉之后,捎带着派一支武装把北印度给灭了。回朝叙功的时候,就说北印度王耶萨婆曼企图救援大勃律与吐蕃勾结,反正屎盆子往他们的脑袋上扣,这也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六百五十四章 招降阿布思部 天宝十二载五月初,北庭留守段秀实亲自率瀚海军出动,并派出信使知会西葛逻禄叶护,让他们不得接纳归投的阿布思部落。 六月中旬,段秀实带兵翻过了阿尔泰山脉,在高山草场上与阿布思部遭遇,双方即将进入厮杀状态。 段秀实命令部队严阵以待的同时,自己则来到两军阵前朝阿布思喊话。 李嗣业给他的任务是要整体收编阿布思余部,阿布思夫妻的却必须押到长安,因为他反叛的罪名已经定性,纵然是李嗣业也无法顶着朝廷的压力保全他。这样可操作的余地实在是太小,有可能分分钟谈崩引发一场大战。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兵家理论上的最高境界,但要实现起来难度太大。 阿布思部本是依附后突厥的铁勒部,麾下有数万精锐骑兵,正是因为他们遭到了安禄山的觊觎,才会被阴谋逼反。如今安禄山在追击他们的过程中,诱降了许多阿布思的部众,给他日后的造反提供了坚厚的实力基础。 如果能够全部收编阿布思余部,将会使北庭的军事实力全面提升一个台阶,李嗣业连发了三封公,要求段秀实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从嘴边溜走。 “阿布思部,我乃三镇节度使李嗣业麾下的北庭留后使段秀实,想请奉信王李献忠出来谈谈,这关系着你们部落的生死存亡。” 对面阿布思的军阵中黑压压一片,如同寂静的鸦群,这种隐忍的沉默给人压抑悲愤感,宛若沉闷的一点就着的火药桶。 “奉信王,这里是北庭,不是朔方,也不是安禄山的河东与范阳,你不为自己考虑,难道就不为你的部族,为你的家人考虑吗?我们大夫知道你的冤屈,但事已至此,又何必与朝廷顽抗到底?” “放屁,某是阿布思,不叫李献忠!你们皇帝封给我的狗屁奉信王我还回去!”阿布思在人群发出了熊罴般愤怒的吼叫声:“你们唐人奸猾诡诈,欺我阿布思无依无靠!你们北庭与安禄山乃是一丘之貉,要战便战,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我铁勒部的男儿绝不肯忍辱偷生,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不重蹈覆辙!” “绝不苟且偷生?”段秀实高声问道:“我听说安禄山收编了贵部许多部众,他们投降的时候可曾想过不肯忍辱偷生?安禄山才是你的大仇人,他们弃你而去投降仇敌,阿布思叶护可有什么办法?” 阿布思的军阵中又是一阵沉默,紧接着队伍中发出了熙熙攘攘的骚动,军阵缓缓朝两边分开,一个骑着黑马身披黑裘的男子缓缓走出,在阵列前站定。 他脸色蜡黄而阴郁,双眼中布满血丝暗藏怒火,身上的这身金色明光铠本是圣人亲赐,现在已经变得破损不堪,由此可见他这一路行来,必然经历了大小无数次血战。 他望着对面的段秀实恨声问道:“段将军何必一次次羞辱于我,如果你想取我的项上人头向你的陛下领功,只管来取便是,何必在此饶舌!” 段秀实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惋惜:“如果我只是为了贪你的人头,何必在这里与你大费周张,知道葛逻禄叶护今天为何没有出现在这里吗?为何没有给我们当做胁从共同讨伐你?因为李大夫知晓将军的冤情。奉信王昔日也在朝中为官,应当知晓我家大夫素来与安禄山有嫌隙,正所谓仇人的仇人便是我们的朋友。奉信王,如果将来有一天有人能够替你平反冤屈讨回公道,必然是李大夫无疑!” “是么,”阿布思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看来内心是有了松动。“这么说你是代表你们家李大夫前来招降我?像我这种降而复叛的人你敢招降吗招降之后能保我活命吗?” “不能。”段秀实回答得很干脆,使得阿布思瞪大了双眼无比震惊。唐人果然无耻,口口声声说给他一条生路,然而摆给他的却是一条死路。 “奉信王不必这么看我,李大夫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无法向你承诺。但是你的部众可以有一条生路,你的两个幼子李大夫也能够保全他们。只要将军肯让你的人放下武器,你阿布思的血脉就可以延续下去。” 此情此景让阿布思感觉无比讽刺,继而狂怒地放声笑道:“李大夫开的条件果然很大方,很好,很好,哈!” 他的部众纷纷跪倒在地上劝谏阿布思:“叶护,万万不可!朝廷不可轻信,我们愿意跟随叶护在这漠北打下一片天地,绝不再给人当狗!” 段秀实趁机大声蛊惑道:“奉信王,你应当相信我,相信李大夫。除了我们北庭,你在天下再也找不到任何容身之地,没有人开的条件比我们更加优厚。” 部众们仍然在苦苦劝谏,有的人甚至涕泪涟涟,使得手执马缰的阿布思也满目沧然,这是英雄的穷途末路啊。 “尔等不必再劝,我意已决,与其全军覆没,倒不如我替你们换回一条生路。所有人,放下武器!” 阿布思的部众们开始翻身下马,将手中的角弓和弯刀扔在了地上。段秀实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独自打着马上前,张开怀抱笑道:“我让附近的沙陀部落送来一些羊群,今天晚上我们就在这金山的脚下大口吃肉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管明日风雨急!” “好。”阿布思果真算是一条汉子,他收起了脸上的悲愤,换上了颇为勉强的笑容,长达数月的奔波亡命,也使得他身心俱疲,此刻卸下防御也感觉无比的轻松。 是夜,苍茫的金山下燃起了星罗棋布的篝火,瀚海军和阿布思余部围坐在一起,大肆宰杀羊群,将剥皮的整羊架在火上烧烤。喝醉的人们在草地上跳舞,发出如同悲泣一般的歌声。 阿布思和他的王妃同坐在一截树干上,把他的两名幼子叫到了身边,挨个儿抚摸着孩子的脑袋,然后幽幽地叹气对段秀实说道:“不知段将军如何安置我们孩子?” “李大夫命令我前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办法,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他们不能呆在安西,北庭或者河西的任何一个地方。” 阿布思的脸色霎时间沉了下来:“怎么?你们终究还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 “奉信王你误会了。”段秀实连忙解释道:“李大夫已经在粟特人的故土河中安置了永徽军,他准备先让你的两个孩子到永徽军中历练。你的这些部族在北庭单独编为交河军,等到将来安禄山阴谋败露,他必然会替你平反,到时候把你的孩子接回北庭,由他们两人担任交河军军使,你看这样可好?” 阿布思捋须点点头道:“不愧是李大夫,果然想得周到。” 第二日清晨,段秀实班师回北庭,立刻派人向凉州传递公,宣布招纳阿布思残部成功。阿布思部原本有六万多人,经过逃亡与回纥作战的损失,又经过安禄山率军追击诱降如今只剩下一万两千人。但这一万两千人是在血战之后淘汰剩下的精英,非安禄山招降的那些人可比,如此一来陇右三镇中的北庭节度总兵力达到了三万两千人,为李嗣业所控制的西北藩镇积攒下了雄厚实力。 第六百五十五章 天宝十二载 天宝十二载五月底,李嗣业向皇帝上了一道奏疏,奏疏中称吐蕃与大勃律蠢蠢欲动,企图重新打通进入葱岭的通道,他决定以封常清为安西行营节度副使,亲自率军主动出击,将大勃律国攻克,彻底断绝吐蕃的北上之路。 奏疏送到京师后,最先送到了政事堂杨国忠的案头上。杨国忠看了奏疏后也拿捏不定,心中嘀咕李嗣业此举到底是何意。他都已经是三镇节度使了,怎么还如此热衷于开疆扩土?难不成还想谋求节度四镇? 他本想明天上殿驳回李嗣业的奏疏,但好像找不到什么理由。问题是他根本无法猜测李嗣业这番举动的真实动机,就算是李林甫重生怕也想不到。 杨相遇到思考不通的问题时,也是敢于不耻下问的。只是他拉不下脸去找被架空的左相陈希烈,也不愿意去找韦见素、崔圆这些以门荫入仕的大佬,只好不耻下问去找只会刑讯逼供的跟班吉温。 吉温常年跟着李林甫,近墨者黑也练就了察辨形势的心眼,更何况昨天晚上他的府上来了一位客人,乃是河西进奏院的录事参军曹安定。这位客人一进门就是大手笔,整整送了他一石胡椒。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大额的贿赂,本来想要坚守官员的职业底线,但终究还是没忍住诱惑收下了。 杨国忠前来询问李嗣业欲讨伐大勃律一事,吉温沉吟片刻便有了计较,叉手回答道:“右相须知,陛下赐给李嗣业三镇节度使大权并非是奖赏他的功劳,而不过是为了平衡藩镇之间的势力。如今他已经身兼十二职,即使再立大功,也只是加勋进爵而已,绝不会增授实权。况且做事的人才会犯错,不做的人不会犯错,李嗣业若是安于现状,你反倒不好挑他的毛病,他这么闹腾总有战败的时候,到时候右相你不就有话说了吗?” 杨国忠听了吉温这番话,感觉确实有道理,但就是觉得这样太便宜李嗣业了。 其实李嗣业每次来长安叙功也没少贿赂他,但这位杨相性格比较白眼狼,就算收了东西也不耽误他把对方当做威胁。一个人无能的人总有些被害妄想,总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和他作对,其实无论是安禄山,还是李嗣业都没把他当做一回事儿。 他们想起他的时候,都是准备利用他的萌蠢来打击自己的对手。 第二日,左右相和朝中几位大臣入大明宫紫宸殿朝参,李隆基问起李嗣业上疏远征大勃律的事情,杨国忠和陈希烈,崔圆、崔涣等人口径一致,附议李嗣业带领安西军远征大勃律的奏疏。皇帝决定下旨批准李嗣业的远征调动。 七月时皇帝的旨意到达了河西,这样一来一回写奏疏请旨,大把的时间就浪费在传递信息的路上。 但人家李嗣业有办法,他在写奏疏的时候,已经提前预判结果,把军队调动的命令发了出去。 这场远征他根本没有动用安西其余三镇龟兹,于阗,焉耆的军队,直接命令赵崇玼带领疏勒军从葱岭赤佛堂路进入小勃律,命令龙朔军军使率领五千人从吐火罗阿缓城出发,翻越大雪山,然后沿着印度河上游进入小勃律境内。这样集结在小勃律的唐军共计有一万四千人,再加上葱岭上的识匿和护蜜国武装,总兵力能够达到两万。 与此同时,阿布思夫妻也被段秀实派人押送到了凉州,本来他们进入凉州后就被关入了凉州府大牢,但李嗣业明面上掩人耳目,背地里就把这位末路英雄从大牢里接了出来,让他们住进了凉州都督府的后花园中,并且布下美味佳肴和葡萄酒招待他们。 这对亡命鸳鸯已经属于数着日子等死的情况,所以看上去格外超脱,并且不介意在公开场合秀恩爱,两人互相牵着手坐在李嗣业的对面。 李嗣业端起琉璃盏遥敬阿布思夫妻,衷心地说道:“贤伉俪如此恩爱,没想到却沦落到今日这副田地,让人不由得扼腕叹息。不过诗人卢照邻曾经写诗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我尽量让你们在凉州多待些时日,好好珍惜最后的时光。” 阿布思与王妃深情对视一眼,两人举起酒盏也回敬李嗣业:“多谢李大夫盛情款待我们夫妻,甜蜜日子虽好,但终有个尽头。我们不会让大夫你为难,到了指定的日子,只管送我们入京。” 李嗣业放下酒盏,神情有些严肃地说道:“对于贤伉俪,嗣业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阿布思与王妃对视一眼,坦然说道:“大夫但讲无妨。” “某想问,接下来叶护是如何打算的,难道真的准备进京受审?连你昔日的上司李林甫都因此受到了诬陷,下葬之后被人挖出棺椁刨开棺木,褫夺了紫金朝服,也被抄没了家产。你入长安绝无生还的道理。不但如此,你还要在那些所谓的满朝文武面前跪地受辱,让他们这些庸碌之辈来批判你的罪行,斩首弃市不得全尸。你的王妃也会沦为舞姬,成为无数达官小吏的玩物。” 王妃脸色惨白,殷红的嘴唇在葡萄酒汁的浸染下红得触目惊心,阿布思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嘴角溢出一丝苦笑说道:“李大夫是怕我过的太舒坦,想让我及早面对现实么?” “错了,阿布思叶护,某只是不愿意让你们夫妻在长安那些人面前受辱而已,所以我有一个建议。”他将一个瓷瓶放在了案几上,盯着两人缓缓开口道:“这是岭南的见血封喉树的汁液提炼成的剧毒,道士把它炼成了药丸,服用下去短时间便可丧命。临行时我会把它送给你们,可助你们回到长安城前,提前结束生命避免受辱。” “多谢,”阿布思伸手想要接过来,却被李嗣业收回怀中,笑着说道:“暂时不能给你们,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派人送到你们手中。” 这个时机李嗣业不得不提防,万一这对夫妻提前想不开,死到了他的凉州都督府上,还得麻烦向皇帝解释原因。所以药还得等她们夫妻离开凉州府地界才能送。 …… 天宝十二载八月,李嗣业把阿布思夫妻送离凉州后,暂任程千里为河西留守,他则带着随从西上阳关,沿着于阗道至葱岭商路前往小勃律。 由于这条路上驿路系统十分发达,李嗣业与几十名随从虞侯每人三骑,来回换马骑乘,一日行程达三百里,仅用了一个半月便到达了小勃律国都孽多城。 疏勒军和龙朔军已经提前半个月到达了小勃律,封常清则在十天前抵达,三军经过休整制作压缩干粮,只等着节度使到来便可出征。 李嗣业到达孽多城后,决定把指挥全权交给封常清,自己则从旁坐镇。 真实历史上这场战役也是封常清指挥的,他只是想证实一下,在被自己改变了人生轨迹之后,封常清还有没有原来的指挥才能。况且他的西北藩镇阵营中不能只有自己一个能打的,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越多越好。封常清、李光弼、段秀实、白孝德这些人应该能完胜安禄山手下的那些将领才是。 天宝十二载九月下旬,阿布思夫妻在乘坐朝廷押送的墨车渡过渭河后双双服毒自杀,唐玄宗听闻消息后,命令京兆府将他们夫妻尸体就近合葬。 十月初,李嗣业率军渡过小勃律与大勃律的分界线婆夷水,朝大勃律国发动了进攻。 第六百五十六章 大勃律之战 戴望身披黑色的斗篷,戴着面具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紧跟在李嗣业身后。他在小勃律国境内等待的几个月真是煎熬,数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胡椒物流商路的中断使得无数的钱财打了水漂,浪费时间就是浪费金钱这句话真正得到了证实。 胡椒物流商路的理念超越了这个时代,所以才使得它有如此巨大的魔力,让这条线路上的每一个人都趋之若鹜。他们之前都不敢想象,商路运输居然还能这样搞,通过一个个节点进行牲畜接力,完成最终的运输, 不同的生产模式导致不同的贸易模式,农业国的贸易模式就是集市,然而胡椒的大宗运输重新定义了贸易,出现了代理商和分级代理,也使得短短两年之内,长安城的首富就从王元宝变成了米查干。 恐怕戴望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已经变成了资本本身,也与资本的特性相当吻合。为了赚取胡椒商路的暴利,资本不惜发动战争,也敢于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他现在不就是在发动战争吗? 他夹着马腹快走几步,迅速跟在了李嗣业身后,叉着手说道:“没想到你的手笔如此之大,竟然带了两万军队,定能把那北印度的耶萨婆曼,还有那帮子婆罗门全部收拾干净,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放开手脚肆无忌惮地种植胡椒圆,也可以把香檀树免费砍伐下来送往长安,成为达官贵人手中的把玩物件儿。” 李嗣业在马鞍上侧头皱眉看了看他,感觉这个人说话的口气已经把强盗逻辑当做了理所当然,难道自己身边的人都会发生变化,忘记了初心,成为恶龙吗? “戴六郎,不要本末倒置,我们此番出征是为了击败大勃律国,如果北印度敢干涉挑衅,再顺便为之灭掉他们。” 戴望迅速反应过来,叉手道:“大夫说的对,不可本末倒置,北印度已经干涉挑衅了,等我们拿下大勃律,再收拾他们也不迟。” 李嗣业脸上露出了理所当然的笑容。 唐军在夜间渡过婆夷水,向对岸的吐蕃大勃律联军发动进攻。由于敌军没有防备,几乎是一击即溃。封常清率领疏勒军为前锋,一边扫清残敌,一边追击朝着大勃律国都菩萨劳城出发。 吐蕃与大勃律军战败之后,迅速集结力量摆开阵势,在山林前准备与唐军决一死战。封常清根据地形将阵型列为偃月阵,小股骑兵在偃月的两侧,步兵阵列在中央。吐蕃军的一个东岱集结在山林背面,大勃律军则处在吐蕃军的两翼,他们在地形上占据了些许优势,一旦战败便可以沿着山林逃遁。 封常清命押衙挥动令旗,偃月阵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吐蕃军的桂射手们带着庸护持迅速前冲,企图用极快的速度穿过唐军的箭阵覆盖。封常清命令队伍停下,弩箭队分为三排轮换交替抛射,一时间箭矢如雨抛落,将敌军密集的冲锋阵型射了个七零八落。 他隐约判断出吐蕃人的斗志不是很强,准备着下令两翼的小股骑兵准备出动包抄,截留准备撤退的敌人。但命令尚未下达,吐蕃人突然吹响了盘羊角,敌军迅速向后撤退,牵着牦牛和成年羊逃入了山林中。 山林地带对骑兵非常不利,无法有效的追击,封常清只好命令骑兵和步兵统一行动,沿着吐蕃人撤退的路线进行追击。 李嗣业带着中军下午时赶到了双方激战的山林前,听封常清派回来的塘骑队传令兵汇报战役情况:“敌军在向我军冲锋时,被弩箭队压制后溃败,沿着这条山林带往东南撤退。” 他颇感奇怪,从他们唐军渡过婆夷水开始,吐蕃和大勃律联军就没有组织过像样的抵抗,前两次战役还可以说是准备不足。但这次对方却是迅速集结起来的反击力量,怎么可能如此快速地溃败? 他立刻给塘骑队下令:“迅速赶至前锋疏勒军,询问封常清副使敌军屡次败北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刻意诱敌企图引我军轻敌冒进,会不会在沿途山林中藏以伏兵?告知他务必要小心行事,我与中军将在菩萨劳城停顿,等着他受降归来。” 塘骑队乃是唐军各军之间传递消息的传令兵,拥有脚力最好的马匹和骆驼,在大勃律这种多山林起伏的地形下,他们仅用半日便追上了封常清的前锋,并把李嗣业的话如实汇报。 封常清已经迫近大勃律与吐蕃麻羌塘的交界处,听到李嗣业的传话后立刻细细反思,确实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这几战打得实在太顺了,不似敌军的真实战力。 他立刻拽住马缰高声下令道:“康押衙,迅速传令各营押官,迅速集结为三才长阵,以跳荡刀盾兵为第一排,长枪步槊为第二排,弩兵为第三排,对整个山林两侧进行搜寻,给我把伏兵给找出来。” 跳荡兵们手擎着盾牌并列成排组成了盾墙,他们手中提着横刀掠过草叶,在灌木从与草地间缓慢地前进。步槊手和枪兵将长矛架在盾牌上,作为主要的输出兵器,两个弩兵端着擘张弩凝视着前方,弩弦已经在饱满欲发的状态。 吐蕃军趴在草丛中,眼看着唐军即将接近,有些人因为恐惧而抖动了草叶。 “风吹草动!准备!” 暴露了的吐蕃军从草丛中站起,拉满了弓弦一阵攒射,被唐军的严密盾墙挡住。紧接着他们挥舞着宽刃刀冲了上来,劈砍撞击在唐军的盾牌上。长枪短槊立刻从盾牌的缝隙中刺出,将冲在最前方的人刺倒,然后拔出收回来接着攮刺,后方的弩兵预防敌人发现阵型的死角而随时准备补射。这种最简单的三才阵战法唐军早就训练熟络非常默契,对分散隐藏的伏兵非常有效。 藏在灌木从中的大勃律军队不断被驱赶出来击杀,他们索性不再隐藏,或冲出来拼杀一阵子,或直接投降。 战役进行到傍晚,吐蕃军溃败撤退到麻羌塘地区,而大勃律军却不能离开故土,只好投降唐军,被封常清押解回菩萨劳城。 大勃律战役就这样告一段落,接下来的善后处理也是轻车熟路,将大小勃律合并为勃律国,归仁军扩张兵力,把大勃律这些投降的败兵吸纳进去。 大小勃律原本就是一个国家,后来被吐蕃强行分开,现在算是被唐军强行整合完整,这样唐军就等于控制了克什米尔东大部分地区。这一地区即使在公元七世纪的这个时代,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吐蕃失去了它,就完全失去了向西域进军的线路,只能龟缩在青藏高原上。这里还是南下印度的跳板,往后的几个世纪里,无论是大食人想要入侵印度,或是卧莫儿帝国、还是奥斯曼帝国南下都需要先占领这里作为前进基地。 现在李嗣业率领的安西军占领了这里,就等于完全控制了印度的进出之路,使得它只能与唐朝进行贸易,那么它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成为西北藩镇的胡椒香料等原材料生产基地,源源不断地为这些贪婪的军人们创造财富。 第六百五十七章 不惧怕神罚的军队 封常清还不清楚李嗣业所打的如意算盘,以为拿下了大勃律完成后续接盘,就可以班师回碛西,然后李大夫上叙功奏疏,等待加官进爵皆大欢喜。 岂知拿下大勃律只是餐前的一道开胃汤,北印度才是真正的主菜。当然以印度的物产丰富,它也能当得起一道主菜。 大勃律归降的五天后,李嗣业派出去监视各国动态的斥候(谁知道派斥候是真是假)突然传来了消息,说是北印度企图集结兵力要帮助大勃律国把唐军赶走,将领土重新夺回来。 许多不明真相的唐军将领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帮助大勃律复国是你北印度该操心的事吗?人家吐蕃打了败仗退走还没有说要重新集结兵力夺回来,你处于南边的国家跟着填什么乱?就算你与大勃律接壤让你感觉到了危险,但在这克什米尔地区还有一个雅利安人建立的国家叫拉利塔迭多,人家这个国家都没有说要出兵帮助大勃律,你北印度也管得太宽了。 大家对这个国家的神奇想法都不敢相信,封常清也质疑北印度的动机,但是都没有对这个消息的准确表示存疑。 因为李嗣业大夫很快做出了反应,甚至听到这个子虚乌有消息后还很高兴。 按照唐军的传统,得知敌军的行动后绝对不会被动防御,所以他立刻下达了进攻北印度的命令。 李嗣业没有派立下新功的封常清带兵,而是命令赵从芳带领归仁军为主力,白孝德率领一部分龙朔军和疏勒军为前锋,兵分两路朝着印度进发。 在这两位心腹将领出发前,李嗣业亲自给他们开了小会,讲明白此战的目标是曲女城守军,还有北印度的最高权力机构婆罗门神庙与耶萨婆曼王宫。在这样一个神权为主的社会里,只要控制了婆罗门僧侣,就等于控制了整个国家,连耶萨婆曼这个国王,都可以像垃圾一样弃掉。 李嗣业对他们两个还不放心,又派了精通梵文,熟悉印度风土人情的戴望担任军师兼向导。当然总决策权依然在赵从芳手中,他是安西军在南亚地区的拳头,自然应该独当一面。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戴望给两位将军科普了曲女城的现状及城池的构造。在什么德里、加尔各答兴盛之前,这里才是印度的中心,戒日王朝的首都,也是继孔雀王朝首都华氏城之后古印度最兴盛的城市。 “过去的孔雀王朝和戒日王朝曾经统一过印度,戒日王朝在太宗时期也兴盛一时,只是戒日王死后,统一的国家立刻四分五裂,连曲女城都被大臣占据自立为国王。当年王玄策出使印度时恰好赶上了这一时期,遭到这国国王的袭击,死伤二十多人,贡品全部被夺走。王玄策和孤身前往吐蕃从松赞干布处借来一千两百兵,从泥婆罗处借来七千人,指挥着这八千多人便攻破了曲女城,前后经历两战俘虏其国王,王妃和宫室成员一万多两千人、牛马两万余,回到长安献给太宗皇帝。” “王玄策挺牛啊。”白孝德吃惊地说道:“这段过往我怎么没听说过?” 戴望感叹地说道:“不是王玄策牛,而是太宗一朝牛,天可汗牛。若非有天可汗震慑四夷的大唐国力,王玄策如何能够从吐蕃和泥婆罗两大强国手中借来兵,又如何能够击破曲女城俘虏中天竺国王?可惜如今我大唐国力虽盛,影响力却远不如从前,让吐蕃人在周边屡屡挑衅也就罢了,连南诏那样的弹丸小国,也敢公然造反。” 白孝德骑在马上满怀豪情说道:“如今的大唐虽不及太宗天可汗的威风,但也不远矣。李大夫执政安西攻取了河中故地,攻取了大小勃律。如今不也正在进攻北印度么?虽然没有吐蕃,泥婆罗借来强兵,但也有识匿国和护蜜作为盟友助战。” “说的正是,”赵从芳一听说白孝德给李嗣业歌功颂德,立即也不困了,跟着他的话往下续:“如今安西北庭的掌控区域是自高宗以来最广阔的,其中一多半是李大夫的功劳,如今李大夫已受圣人绘像凌烟阁,已是近百年来之未有。” 戴望坐在马上沉吟不语,赵从芳从他面具下面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这样曲意逢迎,不就是为了让这位戴六郎听到好传到李嗣业的耳朵里么? 白孝德问戴望:“这北印度兵力如何,士兵的战斗力如何,甲胄可坚固?可有什么厉害的阵法?” “北印度国王耶萨婆曼麾下共有兵力三万人,如今在曲女城中只有一万,其余两万人分别驻扎在拉哈尔和摩拉婆,我军需绕过拉哈尔直取曲女城。他们的军队甲胄防护几乎全是皮甲,注重美观而不注重实用性,军队战斗力尚可,在印度诸国中算是强的。阵法嘛,无非是简单的方阵,对了,他们有非常厉害的象阵,虽然行动速度不如驼马,但皮糙肉厚极难对付。” “象阵?什么东西?”白孝德一头雾水。 “你没见过大象?”戴望抬手比划道:“这玩意儿比两头马都高,体型比五头牛都壮,耳朵如同蒲扇,鼻子像一条长蛇。” 于是乎,在白孝德的脑海里幻化出一条凶悍的怪物,体型如牛却比牛壮出五个牛,马腿长长的如同高跷,脸上长着凶悍的毒蛇,张开了血盆毒牙撕咬一切。 “这么可怕?这如何能战得过?” “可怕倒是不可怕,大象性情温驯,所以更容易畏惧。它们害怕狮子,也害怕明火,更怕爆炸。这次远征大勃律赵镇使带来了投弹营,他们手中的猛火雷正是象阵的克星。所以与北印度军队作战,最大的难题不是什么象阵,而是攻克曲女城。” 赵从芳从前面回过头来,笑着说道:“要攻克曲女城,我倒是有一计,只不过需要戴六郎辛苦一下。” “什么计策?”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赵从芳放慢骑速,与两人并排而行说道:“戴望你亲率一千人在曲女城下挑衅,婆罗门神庙和耶萨婆曼对你非常仇恨,他们必然派兵出城与你作战,你趁机不敌撤退,等敌军追至我们预设的埋伏地点,可一举将其击溃。” “打败敌军后不要杀俘,把他们当做人质押着攻城,届时城中兵马不足,必然被我所攻克。” 戴望暗暗嘀咕,押俘虏攻城这么狠辣的手段,在天竺人的眼中是要遭受神罚的。 然而白孝德却心中存疑:“这么简单的计策,他们能上当吗?” 戴望在心中沉吟了良久,可能是在考虑梵天神会不会降罪,才表示赞同道:“完全可以!这些天竺军还处在礼仪战争的阶段,两军对垒相互约定战场,绝对不使诈。若有不守规矩的一方,会受到婆罗门神庙的制裁,还会受到神明的诅咒。” “所以你们可以使用三十六计,阴谋诡诈,只要不怕梵天的神罚即可。” “怕个屁!”白孝德哈哈大笑:“这个梵什么天是天竺人的神,又不是我们的神,祂也只能管得了他们,管不了我们。哈哈哈!” 第六百五十八章 预谋伏击战 曲女城的白色錾石城墙上立着一排光着膀子的印度士兵,他们拄着长矛低头下视。看到下方披着黑色斗篷的面具男领着一支被甲胄严密覆盖的军队,立刻吹响了手中的犀牛角,低沉而急迫的声音在城中缭绕。 北印度王耶萨婆曼慌忙派大臣到城头上去察看敌情,见到了戴望和他率领的军队,连忙跑下城头向国王汇报。 “我的王啊,那个贪婪的戴面具的唐人戴望,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千多名士兵,他此刻就在城下叫嚣挑战,该怎么办请我王定夺?” 耶萨婆曼咬着嘴唇在宫殿中来回踱步,恼火地回头问大臣:“敌情可汇报给婆罗门神庙的长老们了吗?” “哦,已经汇报了,不过长老们说这是俗人的战争,他们不便屈尊降贵过问,但是他们已经获得了神谕,在梵天创造的土地上,您和您的军队已经得到了神的祝福加持,所以他不可能是您的敌手。只管放心地去战吧,你的敌人必将受到神的诅咒,他们将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耶萨婆曼不满地嘀咕道:“这些僧侣们只会用一些神谕来糊弄我,他们每天在寺庙中享受尊贵的婆罗门身份,大难临头的时候却只会用神来慰藉自己,欺骗我们。有本事他们亲自到战场上试试,他们不是有神谕加持吗?敌人的弓箭肯定射不中他们,敌军的双脚见到他们肯定也会腐烂。” 大臣慌忙低头说道:“我的王,这种话可不敢乱说,若是让大祭司知道了,必然会以梵天的名义来惩罚你。不过面对城外的敌人,您还是有胜算的,他们虽然甲胄严密,但只有一千多人,我们以十倍的兵力进攻,定然能够获胜。” “只有一千人?你怎么不早说!”耶萨婆曼挥起拳头砸击右手说道:“达西罗,我命你为征讨将军,率领八千人出城与戴望率领的军队作战,一定要把他活捉,若不能生擒,取他的头颅来也可。” 大臣达西罗心中极不情愿,但国王的命令又不得不服从,只好退出宫殿,来到城中点兵出战。 实际上北印度国王的军队也擅长作战,将军中也有许多如巴霍利王这般壮实拉风的男子。但他们与基层军官属于种姓制度中的刹帝利和吠舍阶层,而广大的拿着刀枪上战场的士兵,是被排除在雅利安人之外的低贱首陀罗,这样的军队构成不可能同仇敌忾,战斗力自然大大下降。 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是军队的归属问题,军队似乎应该属于他们的创立者国王,但国王的职责也是侍奉服从婆罗门。所以婆罗门神庙对于军队有越级领导权。有时候将军们搞不清该向谁负责,向谁效忠,对国王的服从性过低,进一步弱化了军队的战斗力。 城中有十三头大象,全部被训象人赶出了城,训象人站在大象背上的竹篮中,象队挑着洁白的象牙盯着前方的敌军。八千名士兵站在象群的后面,一部分人手持盾牌举着长枪,一部分人配备铁刀和长弓,他们似乎就只有这两样兵种。 多数唐军士兵没有见过大象,看到如此的庞然大物不免胆颤,戴望宽慰他们道:“大家不要被象群给吓到了,这些畜生其实很容易对付,他们奔跑的速度也不快。” 达西罗一声令下,象阵开始缓缓向前移动,戴望虽没有指挥过打仗,但见过猪跑,知道应该先派弓箭手压制,立刻挥手道:“预备!放箭。” 骑兵角弓、步兵长弓是唐军的基本配备,其中还有少量的弩箭队,所以这一轮攒射算得上千箭齐发,穿透了白象的皮肉使得它们吃痛,但训象人能够用鞭子安抚它们的情绪,使得象群保持向前进攻的态势。 唐军经过三轮的抛射,虽然使得象群受了些伤,还有一名训象人被射中从篮子中掉下来,被象腿踩得成了肉饼,但终究无法遏止它们前进。双方之间的距离还剩下五十多步,戴望立刻掉转马头挥鞭抽打马臀:“撤!” 众骑兵在前方迅速打马疾驰,步兵们在后面撒腿狂奔。训象人对着大象施展了皮鞭,这些看似笨重缓慢的家伙奔跑起来速度竟然不慢。 一些士兵发足狂奔一边高声骂道:“我们被军师诓了!这特么也叫不快?” 还好这些大象的驯化程度并不完全,训象人无法驱使象群进行长途奔跑追击,只能放慢速度等待后面的士兵追上来。 敌军统帅达西罗在后方高声下令:“给我追,不要放跑的那个戴面具的!他是梵天要惩罚的罪恶之人,将受到地狱之火的灼烧!” 戴望为了照顾其余士兵,特地放慢了速度,抖擞着缰绳从马上回过头来咬牙道:“这帮田舍汉竟然想烧死我,等我带大军攻破曲女城,定要把你们供奉邪神的淫祠给一把火给烧了!” 他们一路将北印度军吸引到树林茂密的山谷间,其实也算不上山谷,恒河流域平原上地形变化幅度很小,基本不会产生落差很大的山。所以这只算是两座丘陵的低洼地,对于伏击的唐军来说不是理想的地形。但幸好两边植被茂密方便隐藏,赵从芳和白孝德就带着唐军埋伏在灌木丛中。 印军很快进入洼地,他们驱赶着大象在前方开道,将一些低矮的灌木丛踩倒。一些裸露臂膀只穿着皮马甲的士兵紧跟在后方,他们手持圆盾,将长矛抗在肩头上行进,队列散漫得像一支盛大的观光旅游团。后方的高种姓军官们或骑着马,或被人用软轿抬着。最属指挥官达西罗的配置最舒服,竟然有十六士兵抬着他坐在华丽的坐辇上,后边还有妖艳靓丽的女奴手中掌着孔雀羽扇。 等到这支军队全部进入洼地,赵从芳和白孝德分别抬起手中的令旗,兵卒们将擘张弩拉满了弦,箭头上的火油也已经点燃。 “放箭!” 两边一声令下,无数支火箭从草丛中激射而出,将整支印军笼罩在火雨的打击之下。 象群被火焰所惊吓,立刻掉头狂奔,把后方的军队冲了个七零八落,士兵慌忙夺路而逃,跑得慢的被大象踩倒在地,连脑浆都崩裂了出来。 逃跑的士兵们被弩箭射倒在地,发出凄惨的叫声,火焰顺着皮甲噼啪燃烧。军官们挥舞着手中的钢刀斩杀逃兵,却依然无法阻止军队的溃逃。 达西罗愤怒地在坐辇上高声痛骂:“你们这些无耻的偷袭者,必将受到因陀罗的神罚!如果巴拉吉在这里,他一人就能将你们这些无耻之徒全部斩杀!” 白孝德自然听不懂这些狂言,木然而又冷血的挥手:“骑兵队,扫荡!” 唐军的战马猛上了虎皮,朝着印军队进行掩杀。达西罗慌忙跳下坐辇,翻身骑上了他的坐骑,抛下士兵们连忙逃窜,还有几个高种姓的军官组织反击,被唐军冲锋的轻骑兵射杀。 骑兵从丘陵的两侧进行包抄,这时高种姓的优势就显现了出来,他们骑着战马,逃命的速度自然飞快。戴望带着所率领的一千士兵也掉头追了上来,他奋力抽打着马臀,一边对率军追击的白孝德高喊:“尽量俘虏刹帝利,这些首陀罗命贱不值钱!” 白孝德伏在马背上回头问:“谁特么是刹帝利啊?” “就是那些坐轿子的骑马的!” “好!”白孝德高声应答,转身身后的兄弟们喊叫:“都带套马索了没有!” “带了!” “好,不管赵将军赏不赏你们,我老白在这里开了赏格,活捉一个刹帝利赏钱两贯!” 第六百五十九章 攻克曲女城 对于挥舞着套马圈的安西军骑兵来说,畜生和人没什么区别,那些被套中的马匹、牦牛、麋鹿甚至是野狼,连挣扎的样子和神态都大同小异。人挣扎的时候也是这个鸟样,这些所谓高贵的刹帝利被绳圈套中之后,扭动着身躯从马上被拽下来,落在地上满身尘土。 唐军骑兵把绳头挂上马鞍。发出尖利的口哨声和笑闹声,将他们在地上拖行近百米,拉出一道道烟尘,他们双手拽着绳子踢动宛如挣扎的野狗,直至使得衣着光鲜的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血肉模糊。 军使赵丛芳很快赶到,对着这些玩闹的唐军喝道:“都别玩了,别把人都给弄死了。” 骑兵们悻悻地停下了打马狂奔,俘虏们躺在地上已经是奄奄一息。前方白孝德折返回来,赵丛芳本想夸赞他两句,结果一看侧头一看马匹的背后,竟然也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正是那位印军统帅达西罗。 赵丛芳顿时没好气地说道:“白将军,你已经贵为将军,怎么能如普通士兵那般以虐杀为乐?” 白孝德嘿笑着狡辩道:“我本来能让他乖乖被活捉,可惜这家伙不识趣,竟然拿弓箭射我。本将军实在是气不过,才将他挂在马屁股后面,拖行了几十丈小施惩戒。” 赵丛芳哼了一声表示不满,白孝德仗着早年曾跟随李嗣业资格老,行事极为跋扈。只要他不违反军令,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把俘虏按照种姓高低分开,刹帝利重点照顾由骑兵一对一押解,吠舍全部用绳拴着脖子,由步兵队进行押解,首陀罗不栓手脚,由戴望率领的后军驱赶行进。” 三个种姓受到三种截然相反的待遇,唐军在乎他们身份高低却是因为价值不同,刹帝利因为价值最高反而受到了最残酷的对待,反而是低贱的首陀罗处于松散放养的状态。 身心上的巨大屈辱使得这些刹帝利悲愤交加,他们被绳套栓住了脖子,像牲口一般被牵在马后,脚步蹒跚地跟在唐军骑兵身后蹒跚前进。 两种完全不同价值观明的遭遇,由于对对方明的不了解,弱势的一方自然不被理解地被粗暴的毁灭。唐人不会理解为什么神庙僧侣为何会比国王高贵,印度人自然也不会理解唐军为何不信神鬼百无禁忌。刹帝利们被捆缚羞辱时,他们心中气恼愤恨,不明白自己高贵的身躯为何会受到残酷对待,不是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吗? 唐军很快押着俘虏到达了曲女城下,国王耶萨婆曼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现在城中只剩下两千军队,强敌却就在眼前。他连忙派信使给远在摩腊婆的大将军巴拉吉传令,让他立刻回来救援王城。 这位巴拉吉在北印度的地位就相当于希腊的阿喀琉斯,他与耶萨婆曼都是婆罗门阶层,却又不甘愿去做僧侣,一个做了国王,另一个却成为了征战沙场的将军。他的传说如同印度奇葩电影中那样夸张离谱,民间传说他单枪匹马就击垮了六千名南天竺士兵,又有传说他为了心爱的女人,骑着坐骑一夜穿行三千里,来到敌军的城池下,一口气杀死了一千六百名士兵,把老婆给救了回去。 这故事听起来有点玄乎,但这位将军英勇善战倒是真的不掺假。 可惜远水救不了近渴。 眼前的这支唐军拥有一切恶魔如阿修罗所拥有的残忍和无耻,他们不敢与印度军队公平地作战,而是使用卑劣手段偷袭才勉强取得胜利。他们现在即使攻城也不肯堂堂正正地进攻,而是采用最无耻的手段押解着俘虏来充当挡箭牌。为什么这些畜生一次次违反战争的规矩,却没有帝释天降下惩罚来教训他们? 眼下赵丛芳和白孝德这两名唐军大将骑在马上表情冷漠,一挥手下令,士兵们押着衣衫褴褛的刹帝利往城墙下走去。 国王耶萨婆曼亲自在城墙上督战,怒声给士兵们下令道:“这些混蛋既然被俘虏,就不再是受神庇护的信徒,不需要怜惜他们的生命,直接给我射箭射死他们!” 城墙上手执弓箭的士兵们哪敢动弹,他们认出了这些被押解的人的脸,他们可是货真价实的刹帝利。虽然说杀死刹帝利的刑罚不算太重,不似杀死婆罗门须损毁自己、三次投入火中那么残酷。但一千头母牛和一头母牛的赔偿他们也是承受不起的。况且士兵中还有许多低于刹帝利和吠舍的首陀罗奴隶阶层,他们天生对以下犯上行为有深深的畏惧,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刹帝利放箭。 正当有人犹豫有人质疑的当口,唐军已经押着俘虏贴到了城墙根下,这是守城士兵的射击死角,就算投滚石和檑木都无法击中他们。 赵丛芳挥动旗帜下令,命令士兵们排列成箭阵方阵,从最前方的伏远弩,到擘张弩和角弓。伏远弩主要发射登城箭,这种箭的箭杆如同手臂,插满了曲女城墙。它们用来当做阶梯让攻城士兵攀爬。擘张弩和角弓主要负责对城墙上进行压制。 唐军士兵攀着登城箭向上仰攻,头顶上箭雨纷飞。印度士兵刚从墙垛后面露出头,就被箭矢射中,翻滚着掉下了城墙。有两名唐军士兵已经接近了城头,但被垛口中伸出的长矛刺中掉落下去。双方一时间进入胶着状态。 两千人守一座坚固的大城池,兵力不足就是最大的问题。耶萨婆曼把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了北城门,不间断地进行严防死守。就算唐军士兵押着刹帝利进行强攻,也被神谕加持的热血印度士兵打退了两次。 在最危急的时刻,婆罗门有一名神职人员登上了城墙,念诵梵为军队鼓舞士气。但是没想到这buff真的有效,守城的北印度军队士气突然旺盛起来,纷纷举着石头往城墙下猛砸。唐军虽然甲胄坚固,但依旧承受不住乱石砸击,再一次败退下来。 赵丛芳高声喊道:“获得先登之功者,官升两级,赏钱三百贯,绢十六匹!他娘的,我就不相信万能的金钱教干不过婆罗门神教!” 就在双方激战至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曲女城的西城门处突然传来两声巨响,猛烈的爆炸声震得人们的耳膜都嗡嗡作响,仿佛是雷震子降临了人间。 赵丛芳和戴望同时大喜相视而笑:“白孝德出其不意,攻克了西城门!” “兄弟们加把劲儿,进城后抢劫三日!所有缴获一律无需上缴!” 城头上耶萨婆曼脸色煞白,转瞬间就有士兵来报信,跪在地上禀报:“我的王,唐军攻克了西城门,请大王快快撤退,不要再身处险境了!” 他慌忙下令这名士兵不要声张,偷悄悄地溜下了城墙,往王宫的方向逃窜。 城墙上的士兵没有国王的督战指挥,也没有了婆罗门僧侣的念经加持,士气跌落到了低谷。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两名唐军校尉挥舞着横刀登上了墙垛,背靠着背挥刀劈砍,印度士兵们且战且退,但更多的唐军登上城墙,迫使他们最终放下武器投降。 进入城中的兵卒们扛开了城门的门档,厚重大门向两边打开,赵丛芳率领着军队列阵进入城中,绛红色的日月星三辰旗在城中四面飘扬。 第六百六十章 婆罗门神庙 曲女城中的婆罗门神庙的内殿中,内殿所有墙壁上的雕塑全是那种少儿不宜的内容,堪称一部教育片。一个穿着白纱身形窈窕曲线诱人的女子躺在石板上,蹲在她身边的是两个脸上生着瘤块苍老丑陋的婆罗门,伸出干枯如柴枝一般的手掌对女子上下其手,场面太过猥琐不堪入目,堪称多人运动的先驱。 要不然印度这地方盛产神油呢,就这种挥霍程度,它没有神油也不够用啊。 这是婆罗门神庙中的圣女,可不要误会,她们和别的宗教的圣女完全不同。是婆罗门教会从本地选来的年轻美貌的年轻女子,专门给庙里的婆罗门僧侣们提供那种服务,美其名曰侍奉神祇。这话说的也没错,只要把神的使者伺候好了,也就等于伺候好了神。 其中一名长老刚准备俯身下去亲身实践,门外跑来一个年轻僧侣,眼睛中充满了好奇和邪恶。 长老敏锐地察觉到旁边有人围观,皱起脑门儿上的瘤子眼神凶恶地怒问道:“大胆的东西,但敢窥探长老的私生活!” 年轻僧侣连忙跪在地上求饶:“长老,不敢,只是事出紧急!唐军已经攻进了曲女城,在城中大肆抢劫杀戮!” 两名长老听到了这消息,惊得从女子身上翻下来,宛如萎掉的茄子,顿时没有了兴趣。他们把婆罗门僧侣的白袍穿上,又恢复了人模狗样,神情肃穆宛若圣贤走出大殿,对前来传信的僧侣说道:“把所有人集结在神庙前殿,我们商量一下对策。” 年轻僧侣连忙跑去敲钟,但心中还念念不忘长老内殿中的美丽圣女,敲完钟之后趁着众人慌忙奔跑,偷悄悄一个人溜到了内殿中寻找刺激了。 上百名婆罗门集中到了大殿中,互相吵闹着争辩着,双方因为恐惧而唾沫横飞,有的人想要逃离寺庙,有的人则要留下来与神庙共存亡。 “肃静!别吵了!” 神庙的三大长老站在台阶上,为首的长老正是额头上长满瘤子的那位,他神情肃穆地大声说道:“大家不要忘了!战神巴拉吉和他麾下的一万名勇士正驻守在摩腊婆城对抗南天竺诸邦,一旦听说曲女城有难,他一定会回来救援的,以他的本领消灭这些唐军不在话下。” “问题是巴拉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而眼下唐军就在城中烧杀抢掠,他们很快就会朝着神庙杀来,我们怎么办?” 长老捋着蒿草般蓬松的胡须武断地说道:“人之欲望所求,不过是金钱和美女,无论他们是什么人,无论来自恶魔乡还是神赐之地,欲望都是一样的。我下令!把寺庙中的所有金银财宝都取出来堆在殿前广场上,等着唐军的将领前来收取,就说是神庙对唐军的供奉。” 一个不懂语言艺术的家伙举起手掌问道:“我们神庙是供奉神的,现在供奉唐军,唐军就成什么了?” 众僧侣顿时陷入到尴尬之中,恨不得用眼神瞪死这不知好歹的家伙,或者把他按死在恒河水中。都这个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了,竟然还揪着价值与逻辑不放。 长老怒视了此人一眼,才闷闷地严肃说道:“唐军必然是被恶魔感召而来,我们并不是供奉唐军,是为了供奉他们背后的恶魔,为大神梵天重新降临人间争取时间!” 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鼓掌,心想不愧是大长老,学术水平就是高。这么大的神学逻辑漏洞,谈笑之间就轻松给补上了。 就在众人轻松欢快而笑的当口,长老闭上了眼睛内心剧烈挣扎,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大声说道:“把所有圣女都拉到殿前广场上,用来侍奉恶魔!” 这次连唐军的宾语都不用了,直接以恶魔代称,但众僧侣哪里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庙中的圣女是他们从全国各地精心挑选出来,作为僧侣们享用的高级鸡,怎么能够拱手送人!长老也真算是个狼灭,这种委屈求全的法子都能想出来。 僧侣们纷纷举起拳头抗议,口中喊叫道:“怎么能把圣女送给魔鬼!长老你是不是疯了!” “你们才疯了!女人要紧还是命要紧?一个个不知道想什么呢!圣女没有了还可以到穷鬼家里去讨要,若是命都没了,拿什么去享乐?拿什么去享受神赐给我们的时光?赶紧去!” 这些婆罗门立刻去庙里的把圣女们都拽了出来,让她们头顶披着薄纱坐在了阳光下。于是乎神庙石阶通向的广场两旁,左边堆满了黄金,右边静坐着二十多个身世凄惨的女子。婆罗门长老们胸有成竹地双手叉腰,等待着受恶魔召唤来的军队取走他们的馈赠,从而饶恕他们宝贵的生命。 一名僧侣猫到长老身边低声说道:“长老,我们刚刚去后殿的时候,看见波那也正在和莎贝拉那个。” 长老顿时怒发冲冠:“大胆的波那也!圣女莎贝拉也是他能那个的?只有我们三个长老能和她那个!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德行!给我把他抓起来!用烙铁给我烫掉他那个,让他给我好好长长记性!” 这位长老选择性地无视圣女莎贝拉也被拉到了广场上,稍后敌军到来时,她们就要被迫与敌人那个,给整个婆罗门神庙戴绿帽。所以这位长老的逻辑很奇怪,圣女莎贝拉可以被迫与敌人那个,但是不能与低阶僧侣那个,这与等级和尊严相关。 曲女城中的北印度军队已经率先放弃了抵抗,乖乖放下兵器逃回了家中。由于攻城前夕李嗣业给赵丛芳专门寄来了书信,让他不得烧毁婆罗门神庙,也不要对婆罗门僧侣进行肉体消灭。 李嗣业在信中给他解释了上层建筑的问题,婆罗门神庙就是北印度的上层建筑,是借神的威信来统治民众的工具。他们的统治方式根深蒂固,也非常廉价稳固,若是毁掉了上层建筑,会使得稳定社会变得动荡,从而增加了统治的成本。 他们的目标是有效而长久地掠夺北印度的资源和财富,留着婆罗门神庙可以更好地替他们盘剥底层,只要让他们乖乖地服从即可。 但是他在攻城前曾经承诺让士兵们进城后大肆抢劫三天,既然不能动婆罗门神庙,自然也不能动皇宫,那他们就只能抢劫普通贵族和平民阶层。 白孝德擎着火把要去烧掉神庙,被赵丛芳拦阻了下来。唐军的低级军官带领着士兵们大肆抢劫,从刹帝利贵族的家中般出了一件件的金银玉器,抢完刹帝利后,他们又去抢夺普通百姓的财物。城中普通的吠舍和首陀罗们忍无可忍,拿起简陋的武器进行抵抗,但很快被镇压消灭。 赵丛芳和白孝德分别带着军队前往神庙和皇宫,那里才是真正财宝堆积的地方。白孝德把国王耶萨罗曼从皇宫中抓了出来,将大批的黄金宝藏和香料装箱准备运走。 赵丛芳骑着战马率领麾下众将来到神庙前,目光惊叹地抬头望着宏伟神庙周围精美的雕塑,这些雕塑的风格与佛教类似,但比佛教更神秘,也更具原始的野性气息。在他们的目光所及之处,广场上堆积着金光闪闪的黄金,仿佛在向他们招手。 第六百六十一章 在神庙前审问 带着赵丛芳和戴望前去神庙的,是曲女城中的一个雅利安投降官员,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带路党。 赵丛芳皱眉注视着四周石塔上的雕像,密集地排列雕刻着大大小小石人浮雕,让人不由得啧啧称奇。进攻曲女城之前,他一直以为不过是一座普通的西域小国城市,但进入城中之后才发现,进入的是一个前所未见的明腹地,不同于任何一种所见到的化风格和世俗人情。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个如同中原一般独立发展的化群体,当然他还想不出来用明这个词来代替。 两人骑着高头大马踩上了整齐洁白的大理石台阶,一群身穿白衣的僧侣走上前来,按着胸脯低声说:“两位尊敬的将军,欢迎来到美丽富饶的曲女城来。” 赵丛芳瞪圆眼睛,问旁边的戴望:“这老东西说什么?” 戴望声音闷闷地道:“他说欢迎你到曲女城来。” 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回头看了看望着黄金双眼放光的士兵们,又扭头看了一眼戴望,指着自己的胸脯哑然笑问道:“你们,欢迎,我们?” 戴望也笑着把他的话翻译了出去。 婆罗门长老丝毫不觉得尴尬,继续抱胸说道:“我知道这场冲突是怎么回事,我们没想到戴先生的种植园和城堡代表的是大唐的利益。不过这一切都是国王耶萨婆曼的捣鬼,他首先揭露说戴先生掠夺了当地的胡椒和香料,又派出军队驱赶戴先生的人。这一切都和我们婆罗门神庙没有关系。” “是吗?”戴望故作不知地问道:“可是我们攻进王宫后,国王耶萨婆曼说他是受了你们婆罗门神庙的指使,你们之间到底谁在说谎?” “当然是耶萨婆曼在说谎!”众长老异口同声地指责道:“没错!就是他不听我们婆罗门神庙的劝告,一意孤行非要驱赶戴先生,还杀掉了他的随从。我们婆罗门神庙倡导行善,愿意替国王救赎所犯下的罪行。左边的这些黄金是神庙中的所有财产,愿意当做赔偿献给将军,右边的是教中的的美丽圣女,她们愿意献上自己来侍奉将军们。” 赵丛芳望着左边的黄金点了点头,扭头扫了这些轻纱遮身的女子一眼,惊奇地问道:“就这,就这也叫美丽,还叫圣女,她们鼻子上挂着的环是什么东西?牛鼻环吗?怎么会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女人?” 长老们听到翻译纷纷低头窃窃私语,带路的印奸连忙说道:“牛在我们曲女城被称之为圣兽,不能叫他们畜生。还有这些圣女都是神庙从全国各地挑选出来的女子,绝非一般女子可比。” 婆罗门神庙的圣女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担当的,她们出身于贫苦的下级雅利安人。似那些低贱原住民首陀罗和更低贱的被排除在种姓之外的。 赵丛芳作为唐人的审美标准,根本瞧不出这些女子美在哪里,尽管她们浓眉大眼,皮肤棕黄或白皙,但鼻子上戴环实在让他反感。他厌恶地挥了挥手说道:“把她们都带回庙里去。” 婆罗门僧侣们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圣女们总算躲过一劫,不被外来恶魔染指,不然他们还得将不洁的她们烧掉,重新花大价钱去买一批。 “等等!”白孝德骑马拽着被捆缚双手的国王耶萨婆曼走上石阶,颇有兴趣地看了看这些女人。 唐军中的成分非常复杂,除去占领导地位的汉人外,还有突厥人,突骑施人,粟特人种,这两种民族中就有雅利安血统,若是这么看上去,康居的舞女和这些神庙圣女倒有些相像之处,他们与印度人的审美有许多共通点。 白孝德是突厥裔的龟兹贵族,他麾下所带领的龙朔军中,有许多突骑施人和粟特人,这么多血气方刚的汉子,自然对此十分垂涎。 “赵将军作为汉人不喜欢她们,不代表我们也不喜欢她们。”白孝德笑着下令道:“但凡在攻城战中斩获人头的,都可以上去挑一个圣女去乐呵!” 白将军一声令下,粟特和突厥士兵们纷纷跑了上去。赵丛芳恼怒地看了白孝德一眼,深受儒家思想教育的他,对这种事情最是反感,忍不住指着白孝德痛斥道:“身为军人,怎么能教导下属干这种畜生的行径?” 白孝德不以为意,叉手笑着朝赵丛芳解释道:“赵将军,你可能误会了,这些神庙中的圣女本来就是庙妓,用来服侍这些长老和僧侣的,就算我的这些手下不用,他们也逃脱不了轮流陪伴男人的命运。” 赵丛芳更加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身为曲女城最高的权力机构,神庙这种高大上的地方竟然如此公开地干这种龌龊行径!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往寺庙两边的高塔的浮雕上看去,竟然发现神庙把春宫图都雕刻到了塔上,各种扭曲的动作,还有塔尖上那个非常形似日天的东西,直接震裂了他的三观。 果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无论大唐民风如何开放,但在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的今天,依然把某些东西当做上不得台面的隐晦。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诲淫诲盗,虽然这算是一种自欺欺人,毕竟食色性也嘛,但整个社会的价值观趋向于保守及理智的,女性的地位也处在一种稍高的水平,不然就不会有高宗武瞾的日月同天了。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种东西竟然也会当做崇拜公然放在神庙中,当做明面上的化公开宣扬。更没有想到神庙内的藏污纳垢根本不算是藏污纳垢,而是一种公开的行径。这使得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好半天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真特么神奇的国度!” 他看到曲女城中的建筑时,还对此地心怀好感。但认清深藏在建筑浮雕内的真相后,他对这个城市和国度产生了轻慢的蔑视,拥有公开宣扬男女那个的神庙,简直就是垃圾,他们所信仰的神也绝对是邪神,不然怎么会庇护出这样一堆恶心的东西。 他轻蔑地扫视了这些婆罗门一眼,倨傲地居高临下说道:“既然我们进攻曲女城的过错在你们这些天竺人,那你们就必须为所犯下的行径找出一个替罪的羔羊!” 他下令把白孝德俘虏的国王耶萨婆曼推到了广场上,让其与一堆僧侣们互相敌视然后笑着对他们说道:“婆曼说整件事是受你们指使的,而你们又说是婆曼自做主张才驱赶走了戴望,毁掉了他的种植园。我一时也难以分辨清楚,现在给你们机会相互吵架辩论,输了的人就要在神庙前被斩首。” 赵丛芳话音刚落,耶萨婆曼便和婆罗门僧侣们吵了起来,彼此互相大骂争论,恍若疯狗乱咬。但耶萨婆曼毕竟势单力孤,一个人怎么可能吵过一群整天辩论念经的僧侣,渐渐落入了下风。 赵将军就像是一个神祇般的仲裁者,冷笑着下令道:“耶萨婆曼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拉出去斩首示众。” 国王哭喊着被几名唐军士兵拖到了台阶边缘,行刑士兵抽出腰间横刀,双手横握连同身体转动,刀锋迅速斩下血液泼溅出三尺,一颗头颅从大理石台阶上翻滚了下去。 婆罗门僧侣们低下头战战兢兢,如同受惊的羔羊。 第六百六十二章 保障你们的特权 神庙的台阶上流下了国王的鲜血,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情。说明不同文明之间的碰撞,文明内部的规则是完全无效的,只有武力是唯一的规则。谁的拳头大谁来制定规矩。他们用自己的规则来惩罚别的文明的国王,对别的文明来说,反而是一种光怪陆离的野蛮行径。 这些婆罗门如果熟读中国兵法,就应该知道他们的性命保住了。因为这一招叫做杀鸡儆猴,国王的死已经震慑了他们,从今以后必然不敢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杀完人之后,赵从芳才笑眯眯地指着那堆黄金道:“来人,用箱子把黄金给我装起来,将来要呈送给远在大勃律的李大夫。” 圣女有人笑纳,黄金也有人笑纳,婆罗门神庙的危机总算是解除了。他们相信唐军在这座城市中呆不长久,战神巴拉吉很快就会带着他的军队归来,把他们从人间地狱中解救出来。只要他能击退唐军,婆罗门神庙会奖赏他,会把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征掳来给他。 僧侣们引着赵从芳进入大殿中,向他介绍这些栩栩如生的雕像,有些雕像讲述了神话故事,宛如3d版本的连环画。均是一些正邪大战,神与妖魔决战最终神取得了胜利,更神奇的是他们在神魔大战的框架之上,还有毗湿奴,梵天和湿婆三大主神。 传说毗湿奴肚脐上长出的莲花诞生了创世神梵天,梵天是一个婴孩,在睡梦中创造世界,所谓的神魔大战,王朝兴起覆灭,众生爱恨情仇都不过是梵天的一场大梦。还有神话说梵天是创造者也是毁灭者,他创造世界后便开始堕落,他的许多儿子都是恶魔,他庇护凡人,也庇护魔鬼,就像一个不分善恶的混沌之神,无善无恶便是他的本色。 赵从芳很快就搞明白了,婆罗门教的文化内涵不过就是三个,创造、维持、和毁灭,在这些长老僧侣的眼中,世界迟早是要被毁灭的。怪不得他们敢把少儿不宜的东西雕刻在柱子和尖塔上,敢情是抱着世界迟早要毁灭,不如及时行乐的想法去干那啥。 不过女性在这里所扮演的角色,仅仅就是被享用的工具而已。这一点从印度教的神话就能够看出来,三位主神全部是男性,他们的身边分别是吉祥天和两位神妃,只是作为主神的附庸存在,从来没有过母系社会的他们自然不会产生女性的主神。也许这也和雅利安种姓的原身是游牧民族有关,在游牧捕猎生产活动中,男性通常占主导地位。 只不过有一点他实在是搞不明白,凭什么只会念经祭祀和玩女人的婆罗门,为什么会凌驾于负责征战、生产的刹帝利之上,这两者在力量上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嘛,掌握着武力的人难道不是拳头才是硬道理吗? 这个问题不用解释,历史的发展会给出答案,文武同等待遇的唐代很快就会过去,以文制武的宋王朝马上就会新鲜出炉,事实证明文人掌握话语权和政权的稳定性最好,不会陷入各种军事动乱之中。 婆罗门教在这一方面还是具有先进性的,不过有利必有弊,被僧侣或文人群落掌控的国家会丧失其锋利的爪牙,容易沦为外来者刀锋下的鱼肉。曾经强悍的雅利安人在发展出婆罗门教之后彻底丧失了开拓性,又遭到了大月氏人的入侵。不过这次入侵并未对种姓制度产生破坏,因为他们发现种姓制度对外来者非常有利,同时也能够保证印度人不被外族所同化。 赵从芳跟着长老从主神庙走出,向内神庙走去,途经一个大理石开凿的水渠,有清澈的河水从水渠中哗啦啦流过,四名身穿红色纱丽的女子跪在渠边。 这水渠虽然不宽,但也需要助跑和大跨步才能过得去,他正疑惑这神庙里为啥不修个桥,这四名女子竟然躺了下来,靠着柔软的腰肢和手臂相互编织抓握,背面朝上形成了一座人桥。长老恍若无事从她们身上踩了过去,把赵从芳再次给震惊了。 这婆罗门脑子怎么长的,明明一块木板就能办到的事情,非要把四个女子放在这里当桥梁。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全身披挂甲胄重达七十多斤,再加上体重,一旦踩上去直接将四个小娘子给踩骨折了。 他绕过人桥大踏步地跨过了河渠,身后的亲卫也都大步跨了过去。 长老慌忙回来给赵从芳道歉:“是我考虑不周,差点儿让这些低贱的达利特庙仆玷污了客人的脚。” 说完他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那四名依然搭着桥的低种姓女子一眼,她们则抬头望着这些陌生的客人泫然欲泣。 这完全是鸡同鸭讲,赵从芳也不做理会,与他并肩进入内殿。 他们进入殿中才发现,这里才真正叫做美轮美奂,金碧辉煌,设计也尤为独特。墙壁上掏有整齐排列的一人高的石龛洞窟,洞窟中铺着华贵的动物毛皮,周边雕刻着精美的浮雕。而殿堂的正中央则是一个方形的水池,水池的表面有水蒸气氤氲,这里很像是僧侣们开会的场所,更像是他们集中享受生活的地方地方。 正对面的石窟中盘坐着三主神之一的湿婆神,三位长老在圣像前跪下,默默地诵念着经文。这种语言连戴望都听不懂。他们也许口中念叨的是希望巴拉吉带着军队归来,把这帮该死的敌人给赶跑。 赵从芳只是双手合十,低头行了一下礼,才与跪在地上的长老说道:“神庙依然是北印度最高贵最神圣的统治机构,拥有凌驾在王权之上的力量,对宗教和法律均有最终解释权,如何?” 长老愣了一下,才知道对方是在和自己谈利益分配,连忙双手合十说道:“将军果然开明。” “耶萨婆曼犯下大罪被判处了死刑,但必须有人担任国王来掌控世俗权力,我们准备安置婆曼的庶弟登位,听说需要得到神庙的加冕才行?” 长老立刻回答道:“这个我们立即去办。” “婆罗门神庙负责掌控神权,国王负责维持统治,我们……”赵从芳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我们负责派遣组建军队,北印度三分之一的赋税用来维持军队,同时我们拥有一切地表和底下物产的种植和采集权,并且负责对外贸易。” 长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狠狠地点了点头:“行,我们同意。” 赵从芳满意地笑了,伸手搂着长老佝偻的肩膀大声说道:“我听说你们高种姓雅利安旁遮普人并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那些被你们视作第四种姓首陀罗,还有被排除在种姓之外低贱的奴隶达利特,他们才是真正的印度人。只要你们与我们亲密合作,我代表大唐皇帝和节度使李嗣业向你们保证,你们将永远享受婆罗门教所拥有的特权。” 婆罗门长老听惊了,没想到这赵从芳还不是最高权力,他也只是恶魔的代言人,他的背后还有更庞大的势力。 第六百六十三章 反面教材 李嗣业把从曲女城送来的战报重重地拍在了案几上,口气严厉地说道:“怎么能纵兵抢劫呢!抢劫婆罗门和刹帝利也就算了,怎么连吠舍和首陀罗也要抢?他们尚未在北印度站稳脚跟,就这么伤天害理,将来如何维持?” 封常清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婆罗门和刹帝利能抢,吠舍和首陀罗就抢不得?” “前两个种姓的财富都是从后两个种姓的手里剥削得来的,抢了毫无心理负担。低种姓的穷苦百姓有什么油水?抢了他们有什么益处!等这件事了了以后,所有参与抢劫的营自队正以上罚俸一年!” 封常清听了不禁莞尔,这样的惩罚可谓是毫无力度。这些人从曲女城里抢来的财富早已超出俸禄的几十倍,但是惩罚过重会使得军队的士气和凝聚力下降。想要打造一支外出侵略还能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本来就是个伪命题,伪到相当于当婊子立牌坊的程度。所以他也并不能严格地要求士兵们非做到那种程度。 不过他对于征服北印度没有丝毫的负疚感,因为当地的统治者也是外来民族,这就相当于我们常说的得国不正。雅利安人的问题不仅仅是得国不正,更严重的是他们实施了惨绝人寰的种族隔离政策。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婆罗门教的种姓制度其实就是披着宗教外衣的种族隔离,种姓制度也是婆罗门教的核心思想。 千年之后某欧洲强国的某元首为何十分崇拜雅利安人并自认是他们的遗种?因为这个破坏性极强的种族灭亡了三个文明古国,还在其中的印度成功地完成了种族隔离政策并且延续了三千年。但是种姓制度的最大危害也极其明显,那就是使得印度极易被外族征服并统治。 雅利安人得国不正还是次要,但他们实施的种姓制度,使得这个国家历经数千年都刻着种族隔离的烙印。最底层的首陀罗和排除在种姓外的达利特永远都会认为自己是贱等人,然而他们却占印度人口的一半还多。当发生外族入侵时,低种姓会把外来者当做另一种刹帝利和婆罗门。而婆罗门和刹帝利乃至低等雅利安吠舍终究是少数派,他们无法团结起大多数的力量去对抗外来种族。甚至这些上等种姓主动向外族媾和,邀请他们共同统治下等人。 从古印度的历史便能看出,三千多年来,就连雅利安人独立统治印度的时间也不过几百年,更多的是被异族所征服的历史。先是波斯王大流士把印度变为治下的一个省,帮助印度人赶走大流士的是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亚历山大进入印度的时间很短暂,很快便撤了出去。也许是亚历山大刺激了雅利安人,使得他们奋起建立了唯一一个大一统王朝,并且在阿育王时代真正完成了统一。阿育王一死,印度很快又分裂,外族再次侵入,汉朝的时候大月氏人进入北印度建立了霜贵帝国。霜贵帝国灭亡后,印度人建立的笈多王朝成为本民族最后的辉煌,之后的戒日王朝也是这辉煌的余韵。 从此之后,化的突厥人入侵印度创造了延续三个世纪之长的德里苏丹国,接着是突厥化的蒙古人取代德里苏丹国开创了卧莫儿帝国。种姓制度和印度教文化使得印度人不会被其他民族同化,但也使得他们甘心成为统治者的顺民。而且种姓制度对于外来统治者最为优惠的一条就是不用费劲去搞什么种族分治隔离,印度人早就替他们搞好了。在低等种姓眼里外来者视同刹帝利或婆罗门,只要拿出对待婆罗门的恭顺对待外族人即可,在他们眼里突厥人,蒙古人和婆罗门都是上等人。婆罗门阶层则故步自封,他们对侵略者的唯一要求就是只要能保证他们依然是特权阶层,允许他们信奉印度教即可。 民族觉醒在他们这里是个伪命题。该怎么觉醒?雅利安人觉醒要抵抗外来侵略者,可他们自己都是外来者。低种姓要觉醒驱逐侵略者,那么这些婆罗门和刹帝利是不是也应该滚蛋?唯一让他们能够找到自己存在感的就是宗教区分,印度教的存在使得他们不被同化,但神庙依然拒绝低种姓进入。种姓制度使得印度人长期以来只有宗教和种姓,没有国家和民族。 最鲜明的例子就是欧洲列强殖民印度前期,当时在印度大陆上占据统治地位依然是卧莫儿帝国。卧莫儿帝国皇帝与英国东印度公司交战,印度人都不知道该帮谁,因为他们都是外来的侵略者。英国殖民者甚至不需要回英国本土调兵,直接在本地征召印度教士兵与卧莫儿士兵作战。还有后来英法之间在印度争夺殖民地,双方的士兵竟然都是印度人,他们作为公司的雇员已经开始为主人争夺利益。 李嗣业不知不觉地站在了世界历史大潮的前面,也已经开始对世界格局开始产生影响,他从渴塞城和怛罗斯开始,把驱赶出河中和吐火罗境,彻底阻挡了与印度的接壤,防止他们从兴都库什山脉和苏莱曼山脉的山口间染指印度。南亚次大陆便成为一颗被他捂在手中的明珠。 他已经完全想好了印度计划,把这里当做是原材料基地,用它独一无二的耕地面积和胡椒和香料资源从中原换取金钱财富,然后用这些财富来武装河西,安西北庭甚至是中亚地区。 对于印度的控制是最主要的最容易的,直接利用婆罗门和刹帝利阶层来奴役低等种姓,这叫不粘锅,他们即使要恨,也应该恨婆罗门和刹帝利,事实证明他们连这种恨都不敢有。 如果将来可能与婆罗门阶层闹翻,他可以用军队给神庙换血,他完全不用担心。就算是这样的神庙,在印度还很多,也可以从别的地方去引进婆罗门。 封常清见李嗣业陷入到沉思,突然开口问道:“大夫既然担心赵丛芳在曲女城失利,我们为何不亲自带兵过去。” “我从不担心他失利。”李嗣业笑道:“区区一个北印度在军事实力上还不足以与我们抗衡。我们留守在大勃律,是为了防止吐蕃趁着我们出兵印度而搞什么小动作。 他的话音刚落,外面便有一名传令斥候单膝跪在门口禀报:“报!驻守在摩腊婆的将军巴吉拉正在率领着他的军队企图回援救曲女城。” 李嗣业把目光转向了封常清,笑着说道:“现在轮到你出手了,占点打援,快速进入巴吉拉的必经之路,只需将其击溃,善后交给赵丛芳来办。” 第六百六十四章 初次追袭 封常清只从李嗣业这里要了三千轻骑,其中还有数百名装备有手持猛火雷的骑兵投弹手,李嗣业听到他的要求也吃了一惊,问道:“三千人够吗?” “大夫,完全够用。” “这个巴拉吉号称北印度的战神,耶萨婆曼现在所拥有一半的疆土都是他打下来,你有这个把握吗?” 封常清呵呵笑道:“如果是真战神就应该统一全印度才对,何必像现在这样偏安北印度一隅。” “他的军队中有三十多头战象,总兵力有两万人。” “两万人又如何,三千骑轻松破尔。” 好,等你归来的时候,某亲自为你煮庆功酒。” 封常清带着三千轻骑上路了,从拔逻逻步城出发,每人两骑在路途中换马,仅用了三天时间便到达了恒河平原。 根据他的推断,驻扎在钵罗耶伽的巴吉拉必然是沿着恒河水向上游挺进的。作为印度人的生命河,过去王朝所兴起的几个都城,都选址在恒河边上,曲女城便位于恒河的上游处。 巴吉拉的队伍中有体型巨大的战象,对水源的依赖性更强,使得他们无法摆脱恒河的牵引。 封常清根据对沿途地形细细分析,巴吉拉北上救援的路途有三分之一是密林,三分之二是平原,区域内相当平坦,几乎没有过高的山峰丘陵。除去密林之外是最有利于骑兵的发挥的战场。 北印军从脱离密林地带到曲女城达三百多里地,根据步兵的行军速度来讲,大概要五天的行程,他拥有足够的主动权,要在五天之内将北印度军队击败,难度并不算大。 …… 北上的印度大军浩浩荡荡,三十多头大象上载着藤编的竹篮,里面坐着三人,其中一人是驭手,两名弓箭手用来进行居高临下打击。高种姓的军官们都骑着马匹,身上披着细锁环甲,头戴着雕刻工艺细致的头盔。 属巴吉拉的甲胄最为精致,战盔全部鎏金,花纹细密宛如神庙的浮雕,头顶上插着一撮艳丽的孔雀毛,前面还有镂空的金面罩,面罩完全贴合人体的面部构造,若是戴望看了一定会高呼内行,也定会羞愧地把自己的檀木面具给扔掉。 他的甲胄也异常华丽,除去银光闪闪的锁子甲衣,胸脯上覆盖着五六个仿佛漆器的部件,是伽蓝和深红的结合体。这五六个部件也非常符合人体规律,分别在两个胸大肌上,肚子中央是金色圆盘护心镜,最牛的是腹部,交错的金属片竟然演绎出六块腹肌的感觉。 他双腿的两翼裙甲也是鎏金的,大腿上缠绕着锁子甲,但最华丽的还是两个战靴,由甲片塑形的金属护胫的高贵感,鞋头尖端上还镶着两颗浅蓝色的宝石,夜间能够发出光亮照亮夜路。 这根本不是一件甲胄,而是一件坚固的艺术品,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轮美奂的艺术造型,它得精工细作使它的坚固程度和美观程度远远超过了明光铠。明光铠不过是批量化生产没有灵魂的甲胄而已,而它的卓越之处在于它是一件限量款,造价也是明光铠的百倍还多,整个北印度只有这么一件,专属于他巴吉拉的黄金圣衣。 跟随在巴吉拉身后的军官们甲胄也还可以,锁子甲铁胸铠高头大马,马身上的装饰品五花八门,各种纹饰和神的塑像,看到这匹马你就能知道这是一件私人物品。 军官后面跟着几百名甲胄精良的重步兵,身后背着坚固的塔盾,从这些人看来,这支军队怕是难啃的骨头。 但跟在这几百人后面的士兵就显得寒酸多了,一个个面黄肌瘦,条件最好的人只能披挂毛皮甲胄,条件差的人就只能穿着套着几层亚麻衣,多数人没有鞋子,光着脚在河岸边坚硬的土地上行进。 这两万人的军队沿着河岸蔓延行军,看上去就像穿着黄金圣衣的神仙领着一帮乞丐。 封常清趴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嘴角挑起自负地说道:“我跟大夫要三千轻骑都是要多了,两千骑就可以将这支军队轻松击败。” 他身旁的副将主动担当捧哏问道:“将军何以如此断言?” 他指着远方地傲然笑道:“用良莠不齐已经无法形容北印军,我看应该叫贫富不均,穿鞋的只占一成,光脚的竟占九成。军队不是由朝廷供养的吗?怎么前后军会有如此大的差距。还有那位巴吉拉将军,他身上的甲胄黄金就占据了一多半,如此做工精细雕刻有花纹的战甲要花费多少钱?有这么多钱不能给普通士兵多打造几套甲胄吗?” “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要出击?” 封常清点了点头:“命令所有人上马,第一轮先捅他屁股,把他们防护最弱的后军干垮。” 唐军先以一千五百人在距离北印军五里远外上马,去掉多余配重,仅以角弓和横刀作为武器。所有人分散为几个批次的骑队,盯着敌军的屁股准备出击。 封常清一声令下,马蹄蹬踏着尘土冲了出去,远远可见北印军黑压压的尾巴,如狼群一般尾随着逐渐接近。 印军发出了叽里咕噜的叫喊声,随即发生了短暂的停顿和骚乱。 北印度后军虽然装备烂,但也是受过正经训练的,军官们骑在马上嘶吼着挥起鞭子驱赶他们结阵,架起了长矛和木盾。前阵的后方也零落地聚起了一些弓箭手,对着迫过来的唐军进行零落的射击。 唐军的马队间距稀疏,北印军零星的打击并未造成多大伤害,当他们迫近敌军六十多步远时,封常清突然一记响亮的口哨,众骑卒齐刷刷地从马背上直起身来,拉开了角弓对着敌阵一阵抛射,防护最弱的后军纷纷翻倒在地。 以战马奔跑的速度六十多步远外最多能够抛射两轮,两轮过后封常清口中的竹哨再度吹响,各骑队校尉立刻领着麾下骑兵拨转马头绕到北印度后军的侧翼,再次用角弓近距离袭杀。 得知后军遇到袭击,巴吉拉立刻高喊指挥着战象折返回来救援,他也从腰间抽出双软剑,闪耀的甲胄如同开屏的孔雀般鲜艳,朝着队伍的后方冲去,高种姓军官们骑着战马紧跟在他的身后。 但印军的行军队伍拉得过长,能够结成阵型防御的只是后军的尾巴,多数的士兵还在行军的混乱之中,军官们挥舞着皮鞭驱赶他们结阵。但阵形尚未结成,唐军骑兵已经拉出一条长线朝着最混乱的地方进行穿插,手中的角弓丝毫没有停顿,继续近距离攒射。 唐军骑兵队彻底将北印军队伍切成两段,他们的战马踏进了温暖的恒河水中,然后又折返回来继续进行切蛋糕。后军除了一小部分人能够惊恐地手持长枪盾牌结阵,其余人全部被打散,如没头苍蝇四处乱跑,这些散乱的兵卒成为了轻易被射杀收割的目标。 第六百六十五章 策略最有效 黄金圣衣巴吉拉终于骑着战马赶到,他和他身后的刹帝利武士们也确实悍勇无匹,高声喊着叽里咕噜的悲壮语言,似乎要将这些卑鄙的偷袭者全部斩于马下。 封常清突然又吹响竹哨,所有接敌的铁骑迅速拨转马头,跟在背着枿旗的校尉身后撤退。即使他们在撤退的过程中,依然在马上回身放箭,继续收割着北印度军的生命。 巴吉拉愤怒摘下自己的宝弓追在后面射了一箭,正中一名唐军的后背,对方趴伏在马背上,倾斜地掉了下来。其余武士跟着他追射,双方你来我往互怼箭矢,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 战神巴吉拉大概也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喊停了所有人追击的马匹,自己则把宝弓举出四十五度角,在敌军逃出百步开外的射中了另一名撤退的唐军骑卒,引得周围的北印度士兵举起长矛欢呼,仿佛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这是恒河战役之前的一道小小的开胃小菜,北印度后军损失了上千名低种姓士兵,唐军阵亡两人,还都是被战神巴拉吉射杀的。这足以说明婆罗门和刹帝利阶层代表了印度的最高战斗力。 巴拉吉在士兵们的欢呼声中保持着清醒,唐军绝对不会只袭击这一次,他果断将自己的亲卫部队分出一半留在队伍尾巴上,又将战象一字排列在行军队伍的东边,用来防御敌军的袭击。唐军是绝对不可能从西边的恒河水中钻出来的。 唐军经过这一次的小试探,已经初步了解的北印度军队的战斗力,强的只是那一小撮刹帝利军官和亲卫吠舍士兵,多数的吠舍、首陀罗毫无防护且战斗意志薄弱。 封常清还发现了北印度军队存在的最大问题,就是连冷兵器的制式化都没有完成,他们在敌军的手上找不到两件一模一样的兵器,士兵们手中的长矛长短不一致,他们甲胄武器都独具个人特色。就连军官也一样,某个有钱的军官手里拿着的可能是一把镶金柄的阔刃长剑,他的剑柄上甚至刻着巧夺天工的眼镜蛇浮雕。另一个军官手中拿着的可能就是一把软剑或双刀。武器的明显差异使得他们无法形成严密有效的战阵。 受制式化影响最大的就是弓箭,众所周知强弓应该配重矢,两石弓、一石弓,和八斗弓所用的箭矢都不同。北都军器监的工匠们为唐军制式弓定制两个标准,步兵长弓为九斗,骑兵角弓为八斗,各种擘张弩,角弓弩都进行标准规范,如此一来所有长弓之间的箭矢都能够通用,同理所有角弓箭矢也能够通用。只有完成制式化,弓箭的统一精确性才能保证,弓弩的密集打击才能成型。 军队武器统一标准并非源于唐代,秦兵马俑出土的上千枚箭头,用游标卡尺测量,箭头的大小误差在一毫米以内。足以说明秦朝是完成冷兵器制式化的最早时代。 这样一来,封常清对胜利就更加有信心了,为了不给敌军以喘息之机,他命斥候去侦查了敌军的队形变化后,重新制定了袭击计划。 “这一次袭扰分为两个批次,第一批以千骑营的轻骑兵对战象进行袭扰,第二批以骑兵投弹队利用猛火雷对象群进行惊吓,使得它们掉头回去踩踏自己人。” 千骑营在草坡上一字排开,在封常清的哨声吹响之后,朝着恒河边敌军行进的长队冲了过去。 这一次北印军的反应就比上次敏锐得多,排成一字长队行进中的战象迅速调转了方向,坐在藤篮中的驭手用长钎子扎着象头,使得象群朝着唐军骑兵方向反攻。 千骑营在距离敌军战象七十多步远时开始集中放箭,但大象确实是皮糙肉厚,箭矢挂在象身上仅造成了渗血效果,也有几个象背上的弓手被射倒,从藤篮中栽了出来。 驭手们长钎子狠命地扎着象头,使得它们吃痛前冲,双方的距离逐渐接近。 巴吉拉听到该死的哨声再度响起,这些唐军永远都不敢硬碰硬,迅速调转马头撤离。 另一支唐军骑兵接替他们朝着象阵冲去,双方在七十多步远外,这些唐军从腰间的牛皮袋中取出了黑乎乎的铁球,用火折子点燃了捻子,握在手中又前冲出二十多步,同时挥动手臂将铁球掷了出去。 未知的东西永远可怕,铁球落在象阵脚下时,所有北印军将领的脑袋都嗡嗡响,生怕它们里面钻出绿瘴气或什么毒蛇毒蝎来。 惊雷般的爆炸声在地面上炸响,翻滚起熊熊火焰,他们的脑袋真的嗡嗡响了。溅射出灼热的火油在大象的腿上或身上燃烧起来。 象群立刻发出了悲鸣的长嘶声,惊吓得调转方向朝着已方的队伍冲去,战神巴吉拉的脸上浮现出一瞬的惊恐与愤怒,张开喉咙暴喊道:“都散开,躲开!” 北印度士兵惊恐万状地往恒河的方向奔去,身后是同样惊恐奔跑的大象,它们将这些士兵们撞倒,粗壮的大脚踩了上去。跑得快的士兵们跌跌撞撞的进入恒河中,身体在起伏的河水中上下波动,或扑入浑浊的水底大口喝水。 这个时候的恒河水还是相当干净的,干掉三碗都不会重生再做印度人。 只是象群们也冲进了河水中,四脚的快速踩踏使得河水都如沸腾了一般,有些扑倒在水中的兵卒正好被踩住,整个水底仿佛被红色墨水晕染。 趁着这个混乱的时刻,唐军的千骑营再度逼来,这次他们动用了马槊队在前方,将聚集在一起的小股敌军冲散,用角弓和横刀收割敌军性命。 战神巴吉拉带着他的刹帝利军官团和亲卫军又一次回来救场,挥动着手中的各色兵器朝着唐军骑兵冲来,他挥舞在手中的犀利软剑恨不得将这帮偷袭者脑袋全部割下。 然而封常清依然选择不与他硬碰硬,吹响了竹哨率领着骑兵们再度撤退。 有飞骑尉企图在撤退前袭杀巴吉拉,以揽取头等大功,他操着角弓朝着他发射了鸣镝,有百余骑兵跟着将箭矢攒射了过去。 巴吉拉挥舞着双软剑击断了这些飞来的箭矢,就算有箭矢刺中,也不会产生任何伤害。 封常清回头大声训斥道:“乱射什么箭!不要对那个金王八壳浪费箭矢!你破不了他的甲!” 巴吉拉对这次的损失愤怒到了极点,挥动着马鞭奋起直追,但他的甲胄过重影响了速度,而且更糟的是他在追的过程中一骑领先。他知道自己独自一人对上千骑兵容易有生命危险,只好悻悻地撤了回来。 封常清遥望身后撤回去的追兵巴吉拉,笑着对身边人说道:“看见了吧,策略永远比勇猛更有用。” 第六百六十六章 高段位套路 北印度军队的士气低落到了最低点,唐军两次的骑兵奔袭使得他们损失惨重。巴吉拉本人有金甲护体,也有重步兵护卫,暂时不用担心性命之忧,但他麾下的士兵接连不断地死去,仅凭几百人的装备精良能挽回败局吗?就算他能够活着抵达曲女城下,残兵败将如何从唐军手中夺回曲女城? 他遭遇到了一种全新的战术,已经涵盖了他的军事知识盲区。过去的几百年里,每一次侵略者的到来都带来一种新的作战方式,波斯人皇帝大流士入侵时的不死军带来了重装步兵和战车,亚历山大带来了马其顿方阵,大月氏人的霜贵帝国带来了重骑兵冲锋,但这次的唐军带来的灵活穿插的轻骑兵,当然他还没有见识到唐军的弩箭长弓搭配的箭雨和六花阵。 实际上每一次侵略战争都能给印度带来深层次的改变,如大流士和亚历山大入侵后,使得北印度人学会了重步兵和马其顿方阵,他们用这种先进的战术思想狠虐自己的南方同胞,大一统的孔雀王朝由此而诞生。大月氏人霜贵王朝结束后,北印度人学会了用骑兵和战象,然后笈多王朝诞生。他们所有内部战争都是北方虐南方,因为北印度确实在外来者的倒逼下,显得更有攻击力。 巴吉拉虽然自己也短视,但他隐隐感觉到是婆罗门神庙的长老们害了自己,他们害怕刹帝利贵族们掌控军队威胁到他们的统治,就把种姓隔离也灌入到军队之中。使得一支武装中有四个种姓,这种种姓之间的割裂感,让刹帝利无法把军队拧成一股劲儿,就如他这样转型成功的婆罗门,也无法做到。 但他还是相信自己不会战败,他在心底都高声叫喊,我是北印度的战神!我曾经战无不胜!现在我一样会顺利来到曲女城下,最终夺回曲女城。 冷静下来的巴吉拉决定组成行军方阵,正是亚历山大带给印度的马其顿方阵,不过印度人根据自己的特点进行了修改,外围两层长矛以据敌骑兵,第三层为刀盾兵,行军时长矛竖起,步伐一致向前行军。 列阵行军对军队的纪律性要求较高,巴吉拉麾下的军队算是北印度军中的精锐,自然能够完成这么低段位的复杂操作。 他不敢再把象阵安排在军阵的左侧,以防唐军再用什么巫术平地炸雷把大象给惊了,刚才稀疏的行军队列都踩踏死了这么多人,若是如马其顿方阵这么密集的阵型,几十头大象足以使得北印军一败涂地。 他把重步兵亲卫安置在六个方阵的中央,组成骑兵的刹帝利、吠舍们分别在队首和队尾,这样即使唐军胆敢前来冲阵,中央的重步兵阵型也可以有效阻击敌军,骑兵也可以救援两端的骑兵方阵,这样的配置理论上没有任何漏洞。 没有漏洞就是最大的漏洞,马其顿方阵移动缓慢,可以用在战场遭遇中,但不可以用在长途行军中。而且行军的主体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长时间保持一种行为模式,他总要吃喝拉撒睡,就像草原上成群的羚羊,它们也以团队行动,但总有打盹的时候,也总能让狼找到捕猎的机会。 斥候将北印军的消息传递给了封常清,封常清决定亲自去查探一下,趴在草丛中遥望远处列阵整齐的印军。 “我就说嘛,北印度军神如果就那点儿水平,那么我带一万多人,就可以将整个印度给征服了。这个阵法多少还有点意思,仅仅是有点意思,水平也就止步于此了。” 副将问道:“封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封常清斜睨了他一眼:“怎么办?列阵不战,今日的两场突袭已经足够了,其余的事情放到明天再说。 星空下平坦而肥沃的土地上,相隔不过十几里,两只军队分别在平原上燃起了篝火,他们之间并非不能感知到对方的存在。相互之间带着野心和提防。展现出野心的是唐军,带着提防的是北印度军队。 没有主动权的一方想要获得胜利,困难程度相当于地狱。北印度军由于有了他们预定的任务,只能在被动牵制挨打的过程中前进,他们的行军速度使得他们无法主动出击,目标的明确也使得他们无法浪费时间去进行诱敌设伏,战争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了。 第二日清晨,恒河上碧波荡漾,粼粼的波光延长百里。北印度军队继续列阵开拔上路,整齐的方阵在行进中也颇为壮观,干燥的尘土在空中纷扬。 李嗣业将三千骑兵分为了四部分,一部分跟随移动看护马匹和给养,其余三支轮流派出骑兵斥候侦查敌军,等待他们纪律松散的时刻,随时准备进攻。 日头逐渐升到了当空,北印军停了下来,两个方阵解散跑到河中饮水,另外四个方阵原地坐下休息。唐军突然在他们的右侧出现,两支骑兵千余骑从两个方向对着北印军冲锋,坐在地上的北印军慌忙站起来迎敌,反应和整顿速度慢了半截,唐军已经扑至近前用角弓两轮抛射。 北印军再度发生了小规模的乱象,两翼骑兵慌忙来回救援,等他们即将于唐军接敌时,敌人又如风一般地撤走了。 长时间的结阵行军不但减缓了速度,对他们的体力也是极大的考验,特别是赤日当空之时,许多士兵已经厌烦了这种提心吊胆。 短短一个时辰之后,唐军又找到了北印军行进中的疏漏,又来了一次突然袭扰。 傍晚时分,北印军再次停下修整,多数人已经麻木而又神经衰弱,唐军又进行了一轮袭击,射杀敌人数百人后再次迅速撤退。不止是低种姓士兵在战斗中因疲惫而逐渐丧失意志,就连高种姓士兵和刹帝利骑兵们也疲于奔命,满腹怨言。这简直是在群鼠咬活象,两万军队在唐军的追咬中已经遍体鳞伤,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散架倒下。 当夜封常清召集大部分军官进行商议,许多人认为一举击垮北印军的时机已经来临,明日可对敌军发动总攻。封常清却认为时机仍不合适,因为敌军在遇袭后多数依然能够进行反击,哪怕是微弱的反击。 他认为明日还需要两轮以上的偷袭,封常清这个高段位玩家了解了北印度军队的综合实力后,已经不满足于只打胜仗。他还要给自己制定高标准,打一场战损比从五十比一到一百比一的战争。这种乐趣就像是高级玩家们的无伤通关,把战争当做一场炫耀技术的表演赛。 第六百六十七章 溃军之将只剩勇 黎明时分,大地的东方升起一颗太白星,当所有星光都已经暗淡时,它成为这阴阳割昏晓短暂时间内的唯一光亮。 恒河边上大象们甩动着长鼻,四条腿站在河水中,蒲扇般的耳朵轻轻动弹,表示他们尚未睡醒。 河岸上分布着星罗棋布的篝火灰烬,有些柴枝还尚未燃尽,有忽明忽暗的灰烬亮起。北印度士兵们姿态万千地躺在沙土上,仿佛是在练着不同动作的瑜伽。 巴吉拉安排有各军进行值夜,轮流休息,但到第二天清晨时分,无论是躺下睡觉的,还是正在值守的,都放松了警惕打着盹儿。刹帝利军官们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整个大地一片寂静,只有远方缓慢接近的黑点集群。 骑兵在夜间无法发挥战斗力,所以当天色微微亮时,一部分印军在外围进行放哨值守,一部分人还在睡翻身觉。 马蹄的震动声惊醒了拄着长矛站着睡觉的士兵,他揉了揉轻松的睡眼,看见了天际齐头并进的敌骑,那起伏跳动的身影已经遥遥地将杀气投射了过来。 “叽里咕噜,敌军来袭了!” 士兵们揉着惺忪的睡眼站起来,慌忙奔跑着聚敛到一起,军官们手忙脚乱地披挂战甲,金甲战神从临时营帐中走出,翻身上马怒吼道:“谁让你们卸甲睡觉的!不知道敌军像野狼一般凶残狡猾吗!” 第一轮的箭矢打击已经来临,士兵们翻滚着在地上乱爬,箭矢从他们的后背上穿进来,鲜血浸染了麻衣。 “组起战阵,快些,快些!” 唐军的铁蹄已经朝着他们冲来,印军连一个完整的马其顿方阵都没有组成,尽管军官们努力地要把人聚起来,但唐军的马槊队专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冲锋,锋利的槊尖将一个个敌军的胸膛穿透,使得散乱的印军更加变为了一盘散沙。 本来在封常清的预料中这一次的突然袭击应该不能击垮北印军,他估算敌军伤亡到达一成时就会溃败,但这几日的袭扰敌军真正死亡人数并未超过两千,显然他又高估战神巴吉拉了,他的军队也超不过一成这个定例。 但他没想到对方尚未到达一成便彻底溃散了,似乎接下来就是清扫战场,俘虏残余兵卒。 令人没想到的是,溃散的印军中还有一个不可猜度的因子,那就是战神巴吉拉。他丝毫不在意全军的败况,他甚至认为麾下的这些士兵影响了他的发挥。 他与这些低种姓士兵已经完全割裂,他们的死亡无法对他造成影响,真正他自己的选择,就像在用一种理想的方法实现个人英雄的发挥。 他骑着战马挥舞着双剑,领着五六个人朝着唐军骑兵冲来。封常清立刻调集马槊队对他进行围杀。他那双软剑确实非常锋利,能轻松地割破敌人的喉咙,两名唐军被他一个照面斩于马下。 举着马槊的士兵猛地用槊锋戳在了他的肚腹上,竟然溅起火星,丝毫没有反应。马槊可是破甲能力最强的武器,遇到了这黄金甲居然戳不进去。两名骑卒共同围上来又戳了他两下,还是丝毫没有破甲。他立刻挥舞着软剑将这两人斩杀。 先后有五六名唐军想干掉他立功,结果不幸死在了他的软剑之下。 封常清时刻严密地观察着战场的形势,自然也看见了巴吉拉大杀四方左冲右突,这个人的装备实在是太强,仿佛是用北印度所有的财富打造而成,黄金圣衣果然名不虚传。 他立刻高声下令道:“所有人不要靠近这金壳王八!用角弓远距离袭扰!射他的战马!” 唐军骑兵们迅速分散开来,继续射杀溃逃的北印度军队,同时与巴吉拉保持距离。 封常清特意抽调出一个骑队与巴吉拉周旋,始终与他相隔五十多步远,角弓不停地朝着他的马招呼。跟随在他身后的五六名刹帝利武士也在周旋中进行护卫。 经过一番短暂的周旋之后,巴吉拉似乎认为这样的孤独作战似乎没有意义,率领着六人朝着恒河上游撤退,把溃散的军队留在了河滩之上。 副将打着马来到封常清身边,望着远遁的巴吉拉问道:“要不要派出一队骑兵去追击。” 封常清果断地摇了摇头笑道:“不过是孤军之勇,把他留给赵丛芳吧!继续打扫战场,将溃散的敌军全部驱赶进恒河中喝水去!” 中午时分,恒河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具具的浮尸,仿佛堆叠的死鱼沿着河岸向下游飘去。 封常清完成了对北印度最强军事力量的清洗,迅速撤离战场,朝着大勃律国的方向移动。 …… 赵丛芳把自己的临时行辕设在婆罗门神庙的对面,方便对这帮掌握知识和祭祀的神棍进行监视,时刻关注着城外恒河下游方向的动态。根据李嗣业派人送来的消息,北印度战神巴吉拉率领两万军队前来救援曲女城,封常清已经带着人到下游堵截,现在虽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但他对封常清的作战能力是心服口服的。 婆罗门的长老们对他们的战神好像也迷之自信,这帮老狐狸对他的无理要求逆来顺受,有时候甚至都不争取一下,很明显是要稳住自己,等着巴吉拉前来收拾局势。 他不需要揭破他们的脸面,也不用指出他们的期望,等到时候噩耗传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彻底绝望,然后被迫接受现实。 六日后清晨,唐军士兵在曲女城的城墙上,看到了远处恒河下游处有五六骑朝着城池而来。他们开始以为这只是吠舍种姓的商旅,刹帝利和婆罗门怎么敢带六七人前来送死呢。 等这些人接近城池之后,士兵们看清他们身上的装束,看见他们身上的锁子甲,其中一人的甲胄非常拉风,堪称黄金圣衣。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些是北印度军队的残部——如果五六个人也叫残部的话。 他们立刻派人去向赵丛芳军士汇报军情,赵丛芳也百思不得其解。这身穿金甲的定然是巴吉拉,他吃了败仗自己不回去原地去反省,竟然跑到这风口浪尖的曲女城来,他该不会觉得仅仅靠六七人就能收复国都吧。 他要是真能收复了,他赵丛芳就等于比封常清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赵丛芳立刻登上城头,命令士兵们将伏远弩和长弓朝向城外,等着这个疯狂的金甲军神前来。 第六百六十八章 莽就一个字 曲女城婆罗门神庙内,几十个僧侣坐在两边的石窟中,倾听坐在大殿正中央的长老讲祭祀。婆罗门教的知识传授很具有原始宗教的色彩,一般都是口对口,心对心,家族相传。僧侣们之间均是亲戚抱团。这个巨大的团体相当于唐朝的五姓世家,但宗教的稳固性和神秘性也使得他们比贵族更加稳固。 为了永世维护他们的地位,婆罗门所有的知识传递都由口对口来完成,不会化作文字记录在本子上,没有了他们就无法维持宗教,也无法制定与教义相关的法律。 他们有意识地阻止了知识的传播,使得印度史料显得异常苍白和空洞,整个印度史除去和外族统治时期,其它时期无法给后人留下只言片语。当现代历史学家在研究印度古代史时,只能寻找它们的侵略者记载的历史,同时也包括从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得到了戒日王朝时期和孔雀王朝时期的历史记载和风土人情。 “今天我就讲到这里,都下去吧。” 一名僧侣急匆匆地跑进了大厅中,兴奋地喊道:“战神来了,巴拉吉来了!” 长老神情一怔,眉角露出笑意,随即迅速收敛了回去神情严肃地问道:“他带来了多少兵?” “只有六个刹帝利将领和他自己。” 众人一听,心情霎时又暗了下来,长老则站起来大声说道:“很好!一个刹帝利顶得上一百个吠舍,顶得上一万个首陀罗。一个巴吉拉就顶得上整个印度的军队!他一定能够从敌人手中夺回曲女城,把他们全部赶出北印度。” 有些人心怀忧虑,怏怏地说道:“巴吉拉带着的人有些少啊,这样如何能胜过城中的近万唐军?” 有人站起来精神抖擞地说道:“巴拉吉不是别人,他是战神,他曾经单枪匹马一个人攻下一座城,又曾经一个人干掉了一支军队,他受过神的祝福!” “他打败的只是我们自己人的军队,可这些唐军是外来的军队,怕是神谕会失去作用。” “怎么会?”长老信心十足地给众人打气道:“他可不不止是受过神谕,他更是湿婆的化身,神会给他力量,任何来到北印度的军队,都会被他身上所加持的神力所打败!” 众多僧侣自信心慢慢,以为真的会有这样一幕出现,但是这已经是胡说八道了,也不能完全怪他们短视,这些人整日生活在神庙之中,就像我们所说的高居庙堂之上,从来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只是凭借臆想和对宗教神的信仰,才有那样的想法。 长老高兴过之后,心中又有些不满,有些东西怕是不能挽回了。巴吉拉应该能够夺回城池,但他不一定能将所有唐军消灭,神庙里的这些黄金可都就打了水漂。还有让他更遗憾的,那些就他们惊醒从各地挑来的女孩充当庙妓圣女,却被一帮从东方来的蛮夷给糟蹋了。他这人可是有洁癖的,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无法接受,所以这实在让他痛心,恨不得将这些混蛋千刀万剐。 他眯出狠毒的眼睛,遥望大殿门外水渠边洗衣的这些女子。身边的另一位长老看出了这位大长老的所思所想,在他耳边小声嘀咕着说道:“前些天这些婊子和唐军中的粟特人搞的时候,有些还叫出了声音,实在是贱得很。留着她们还有什么用,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添堵吗?“ 这位长老阴沉地点了点头:“那就派几个人把她们给一个个吊死,放到恒河上火化掉。” “我这就派人去干。” 二长老刚准备转身离去,长老又喊住了他:“等等吧,等巴吉拉把城池夺下来再说。” …… 北印度军神把兜鍪上的面罩拉了下来,从腰间抽出双剑,男性荷尔蒙在他的身上挥发,宛如一只开始展现光彩的雄孔雀。他的身后跟着六名对他忠心耿耿的刹帝利武士,分布在他的左右,也如孔雀的双翼。 他发出一声愤怒咆哮,抽打着马鞭,马儿逐渐加快奔跑。马蹄有韵律地踏击着地面,使得他的身体也有节奏的起伏。 副将凑在赵丛芳的耳边问道:“要不要我带人下去在城门外迎敌。” “有那个必要吗?”赵丛芳玩味地说道:“能从封常清手里活下来,一定是甲胄坚固,个人战力爆棚,指挥能力拉胯。给我在城头上放箭,把他们全部射死。” 城头上的士兵们拉开了长弓,赵丛芳回头看了一眼,恼声说道:“不要用长弓,没看见人家馅大皮厚吗?应该用大家伙招呼,把我们携带的攻城床弩和伏远弩架起来。” 两个弩手坐在伏远弩弓的两边,以腰力进行上弦。拉动床弩用的是方向盘一般的轮轴,架上箭矢,副将挥手下令:“射!” 孩童手臂粗细的箭杆破空而出,划出抛物线朝巴吉拉射来,他挥动着软剑格在箭杆上,只是将箭头稍稍打偏了一些,侧着身子躲过,那箭杆钉在身后的地上,尾翎还在微微颤抖。 他回头看了看那箭杆,生生被吓了一跳,但依然打着马冲锋向前,他身边的将士们一个个被弩箭带走,巴吉拉依旧不管不顾,似乎在用最后的勇猛来博取一个成功。他似乎看见了站在城墙上的敌军将领,正面带佩服和震惊地看着他,他一定没有见过世界上如他这般英勇无惧之人。没错,他们以前遇到的不过是酒囊饭袋,只有他才是真正的英雄,他要用最惊世骇俗的方法打破他们城池。他要从从这上万军中将敌人的将军擒获,以一种英雄的方式威逼他们同意撤退。 这是才他一人能够办到的事情,一个雅利安近乎神的将军所能做的事情。 他飞奔的马儿已经接近了城头,箭杆不间断地从他身边掠过,他眼睛看得是一清二楚,然后敌人就在他三十多丈远的地方。他突然从怀掏出猫爪,握着绳子在空中飞旋着,然后朝着城头投过去,猫爪挂在了城墙上。下一秒他双手一拉,印度军神从马上跳了起来,借着巨大的拉势,马上就要扑上城头了。 那唐军将领竟然笑着从别人手里接过弓弩平端在手里,一等是为自己的举动给吓傻了,连床弩和伏远弩都奈何不了他,区区一个横端在手中的弓又如何,他都不需要去躲闪抓肩头。 只是下一瞬间,那箭矢射到了他才胸口,却并未穿透铁甲。他冷笑地拽着箭杆却发现手上发出哧哧的响声,好像在迅速窜火。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但也突然感觉到了危机。 轰!箭杆已经炸成了一团火球。 第六百六十九章 兴都库伦怀古 爆炸就是艺术。 印度军神巴吉拉刚才一瞬间的想法就是艺术,又如同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他终究还是变成了一块破絮,掉在了城墙下。 赵丛芳还带人亲自下去看看这个一人攻城的莽汉子,他已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咽着血。满带着壮志未酬的笑容。他看着眼前来看他的三个人,他们一定被他刚才的举动给惊吓到了,他们见识过他的勇毅和决绝之后,也应当知道婆罗门中不光有一群念经的僧侣,还有他这样强悍的英雄。 “这么好的甲,真可惜。这人脑袋是不是让驴给踢了,就六七个人还敢来攻城。” “不清楚,可能是个无脑的莽夫。” “不对,这好像就是那帮印度人所说的军神。” 巴结拉听到这样调侃的对话,心底的怒气翻涌上来,咳嗽出一摊鲜血,头歪到了另一边。 赵丛芳满怀恶意地哼了一声,对身边人吩咐道:“既然是被吹出来的军神,那就把他的甲扒了,挂在曲女城神庙的高塔上,让城中的婆罗门和刹帝利都看看,跟唐军作对是什么下场。” 片刻之后,三五个唐军士兵拽着挂在塔顶的麻绳,像升旗一般把一句尸体挂在了塔顶上。 神庙的婆罗门长老们纷纷从庙的殿宇中走出来抬头看,惊惧的面孔浮现在面孔上,一个受过神的祝福,被称为湿婆在凡间分身的军神,最终被撸下了神坛,变成了一具浮肿的尸体。 长老跌坐在地上,神情显得更加绝望,一瞬间仿佛老了很多岁。 赵丛芳腰间挂着横刀走上来,睥睨了他一眼,指着吊在塔尖上的尸体笑问道:“你这两天稳住我们,就是盼着他来吧。现在你们内定的军神已经来了,一点都不觉得欣慰吗?” 长老尽量把自己从恐惧的表情中抽离了出来,虚笑着摇摇头说道:“不,一点都不,他就是一个披着黄金甲的凡人,将军你才是神。“ 赵丛芳意满志得地哈哈笑道:“这么尬吹就过分了,不过我喜欢。” 他回头给身后的随从说道:“立刻向李大夫发公文,就说北印度已经安定,还请大夫调动人马前来接替。” 半个多月之后,李嗣业的回信也发了过来,赵丛芳打开信封抽出纸张一看,上面只写着“暂时率部在曲女城驻扎,等待我回长安之后再做定夺。” 赵丛芳的心霎时凉了半截,等李嗣业回长安向皇帝汇报,等消息再来到印度,一年半载可就过去了。他本来还指望着这场征战过后,李嗣业能把他从小勃律换出去,可现在倒好,越打发越远,都驻守到西天的曲女城了。” 可现在还能怎么办,上面的军令无法违抗。 戴望也受到了李嗣业来的信,李嗣业命他在印度重新把驿站物流再搞起来,费这么大的劲儿打了这么多场仗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把北印度便成敛财的机器吗。反正事情都已经闹大了,那就把摊子铺的再大一点,多组织一些人和牲畜,把前些时间损失的本都给他翻回来。 李嗣业自然要带着唐军的主力从小勃律撤出来,这次远征出来已经超过了六个月的时间,也应该告一段落了。他决定要回到长安去,想办法跟圣人讨要一个驻印度军队的编制,地盘大了仅仅靠原有安西北庭河中这些军队,把各地的驻守实力都给稀释了,无法满足现阶段的军事任务。 来的时候他走的是小勃律的坦驹岭通道,回去的时候他准备走兴都库什山,顺带了解一下印度附近的地形环境,南亚次大陆是一块黄金宝地,既然铁了心要把它当做后勤基地来经营,自然要把周边的一切都搞清楚。 封常清似乎猜出他心中的一丝苗头,却又不敢确定,只好在他身边旁敲侧击问道:“大夫,印度虽然是物产丰富,不过离我大唐土地太远了,如果要征募汉家子弟来驻守,大多数人肯定不愿意,驻守在这里的将领也肯定要有怨言。” “你是在说赵丛芳?”李嗣业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既然是驻守在印度曲女城,自然不能和其他地方一样。但凡在曲女城值守的人,一律可以把家眷接过来。守将也可以调动印度首陀罗给他修建府邸。” “那就真是长驻不走了?” “当然,这个地方我们得到了就不能失去。” 他们远远地看见了兴都库什山脉起伏的山峰,山顶上皑皑白雪,山腰里也透着一股子冷鞘。兴都库什山往西是苏莱曼山,两座山峰之间有两个开放的山口,开伯尔山口和波伦山口。粟特商人和波斯商人就是从这个山口进入印度采购香料。 李嗣业带队进入山口,挥手部队进行休息,他自己则要满足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站在山脉的侧峰之上,望着脚下的苍茫大地有颇多感叹:“世界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过去已经不知有多少军队从这座山口进入印度,给南亚次大陆带来深重的灾难。这帮印度人就只知道念经玩女人,却不知道只需要在这两座山口修建城墙关隘,就可以将侵略者挡在兴都库什山以北。” 封常清表示奇怪地点点头:“这不就是修长城吗?” “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这山口才不过几十里长,哪里能与万里长城扯在一块。这就算是两个城关,也可以把山口封得严严实实。到时候只需弄两万人来驻守,也可以轻松地抵挡数十万侵略者。” 他抬头望着天上的云朵对身后的众将说道:“各位也都在这片土地上走过一遭了,都有什么感想?” 对于这样高深的问题,大家伙儿哪能回答上来,毕竟上上过学的人少,做过阅读理解题的人就更少。 他只好自言自语地尬聊道:“你们难道没有见识过种姓制度?看看那些被压迫不配拥有名字的首陀罗和达利特,他们用自己的血汗钱供养了一帮吸血的刹帝利和婆罗门,却被鄙视为非人和牲口,低种姓的人被高种姓人奴役的同时,甚至可以随意剥夺去生命,这是为什么么?” “我来告诉你们,因为他们才是这个土地的主人。雅利安人翻过你们面前的这个山口侵入了印度,杀掉了一批敢于反抗的土著,正式接替他们掌管了这片土地。由于他们与土著居民肤色外貌特征有很大不同,产生了外形上的优越感,才创立出种姓制度这个毒瘤,把雅利安人和低贱的奴隶隔绝。” 他回头望向众人,目光中充满了希冀:“想想这件事情,所有人都必须从这个反面典型中得到教育,要永远保持强大,强硬,强悍,才不至于被强敌击败而沦落为奴隶,才不会使我们的后世承受太多的苦难。” 封常清也跟着感慨地说道:“五胡乱华时期,衣冠南渡,北国沦丧,虽不至于全天下覆亡,也是我中国未有之大难,吾辈身为军人,绝不能让这一幕重演。” 第六百七十章 面圣求募兵 天宝十二载秋十月,李嗣业率麾下将领与回到凉州武威,十一月带着大量从曲女城神庙王宫洗劫的财物进准备入长安,献给皇帝。 唐军这次在北印度都城可谓是收获颇丰,婆罗门神庙积攒了近百年的黄金,珠宝香料等财物,各种珍玩全部洗劫一空,仅被他运送进长安的财物就达二十车。这些被进贡的战利品之中还有几个婆罗门的僧侣,不知是得罪了赵丛芳还是得罪了长老,也被当做战利品送往长安。 全权负责押送礼物的是燕小四,领着车马在前方赶路。李嗣业的马队超越献宝车队,在里面看见几个婆罗门僧侣,不禁奇怪地问道:“这几个僧侣从哪里来的?” 燕小四上前叉手道:“启禀大夫,此乃赵从芳从婆罗门神庙中选送来的,均有一艺傍身。” 李嗣业上前一一问道:“你有何艺。” “大夫,我精通颜料彩绘,可书画花鸟鱼虫,美人骏马。” “你呢?” “大夫,我精通医理之术,可治病延寿。” 他问到最后一个身穿白衣红光满面的男子:“你呢?” “我精通房中之术,能使人纵情欢乐,却不伤身体,反而强健固本。大夫你看我自己就深受此道之益处。” 李嗣业抿嘴皱起了眉头,心想这赵从芳也太能找事了,竟然给皇帝找这种人。他好像记得王玄策当初平定中天竺,就从曲女城带回一个婆罗门僧人,给唐太宗献了一颗丹丸,直接把皇帝给搞死了。 现在弄这么一会房中术的僧人献给李隆基,传出去名声不好听,立刻给燕小四使了个眼色,让他把这人给清理掉。 燕小四倒也干脆,直接叫来两个士兵,把这婆罗门僧人拉到了偏僻荒野中,直接把脑袋给剁掉了。 清晨时分,李嗣业带着大队进入金光门,直接前往兴庆宫,几十两大车上的财物全部抬到花萼楼上,掀开箱子排列在地上。 李隆基见了爱不释手,从殿堂这头走到了那头,抓起箱子中的财物细细把玩,然后扔入箱中笑着对叉手立在殿中的李嗣业说道: “爱卿,你此番平定了大勃律,又讨伐了北印度,使我大唐兵威震慑四夷,还给朕带回来了这么多的缴获。朕当以重赏爱卿,李嗣业听封!” 李嗣业叉手拜伏在地:“臣在。” “朕封你为西凉王,授上柱国,食邑五千户,永业良田五千亩。” ”谢陛下隆恩。”李嗣业以头叩地三次,叉手说道:“陛下,此番征讨大勃律,北印度,皆系陛下鸿福护佑,将士用命。有行营副使封常清善于用兵,归仁军使赵从芳稳健能断,龙朔军使白孝德,疏勒镇使赵崇玼皆有功勋,请陛下授官封赏。” “好,”李隆基捋须笑道:“你稍后将他们的功勋誊写于奏疏,一一报来。” “喏。” 皇帝上前将李嗣业搀扶起来,指着窗外说道:“昨夜降下初雪,龙池风光正好,爱卿不如与朕一起前往沉香亭一起赏雪饮酒如何。” “嗣业欣然受命!” 宫宦们打着华盖,跟随在皇帝身后,李嗣业也紧跟着往沉香亭走去。道路上有宫中仆役清扫了地面。李隆基抬手遥指湖面,让他看湖面上的雪花,仿佛万里平川,天地一片苍茫。 他们来到沉香亭中,就看见贵妃坐在亭中,披着一件白狐大氅,白色衣衫,素颜红润宛如雪后初放的红梅。李嗣业侧低着头不敢多看,上前叉手行礼道:”臣李嗣业参见娘娘。” 贵妃微微点头,挥手道:“李大夫免礼。” 她们夫妻二人坐在翘头案对面的地毯上,李嗣业则跪坐在稍远的案前,身边有宫女侍奉倒酒。 李隆基与杨贵妃诉说着家常,饮了几盏酒,杨贵妃起身捂着狐裘说道:“三郎,这外面有些寒冷,妾身先回南薰殿去了。” “那好。” 李嗣业连忙起身叉手。 皇帝兴致大好,一再给李嗣业劝酒,又望着龙池湖面诗兴大发,做了几首韵律还算通顺的诗词。李嗣业则坐在一旁言语吹捧,他也不怕尬吹错了引得皇帝尴尬,反正咱这个人设就是文墨不通,吹捧错了皇帝也不会怪罪。 几盏酒下肚之后,皇帝似乎有些醉眼朦胧,倾斜靠在了案几上。李嗣业心眼活泛地转了几下眼珠,本来想找个机会跟皇帝提一提征召扩军,向北印度驻军的事情。若是他清醒的时候还不一定会答应,但此刻酒意微醺,正好提起此事。 “陛下,臣有一建言。” 李隆基端着酒盏笑道:“嗣业但讲无妨。” “陛下,臣平定北印度之后,还留有一军在曲女城中,但安西兵力不足。所以斗胆奏请陛下,可否请兵部在中原募兵以充安西,可使臣能抽调力量在北印度长驻一军。” 李隆基抬头犹豫片刻,好像醉得还不是很厉害,还能够保持神智清醒地问他:“你还需要多少人?” “只需招募两万良家子便可。” “这么多?”皇帝抿住了嘴唇有些不情愿,思虑片刻后问道:“你现在想要派人驻守的北印度,可是当初玄奘法师西行求佛之终点?” 李嗣业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启禀陛下,正是。” “这西天万里之遥,与中原风马牛远不可及,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嗣业何必把地界扩充到如此偏远。朕的意思是你不如把人马撤回来,独驻守大小勃律即可。” 李嗣业暗感不妙,喝醉了思路都如此清晰,看来不好说服。 他只好又换了个角度劝说道:“陛下,北印度之富庶肥沃,绝不只是臣献上的那些。此地盛产胡椒和各种香料,而且前两年臣奉献给娘娘的檀香榻,便是从北印度引进而来。” 皇帝还是不肯点头,摆手说道:“既然北印度富庶,可使之内附,让他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即可。” 李嗣业短暂沉思,便又有了说辞:“陛下,北印度虽然富庶,但其民多不开智,行为语言疯癫混乱。甚至是他们的君主没有权力更没有地位,真正有地位的竟然是神庙中的僧侣。似这等悖逆天地规则的异邦,绝不肯归顺我朝,所以不但要除掉,还要长久驻守以管束。” “原来是这样,”皇帝揪着胡须想了片刻:“朕可以命兵部给你招募兵马,授予甲胄兵器。但若是两万人,则要耗费钱粮无数,这个先例朕不能给你开。” “陛下,既然要长驻北印度,军队所耗的钱粮自然要由北印度来准备,我们只需安心驻军即可。” 皇帝抬头望着沉香亭的顶部,才缓缓点头同意。 第六百七十一章 会面杨国忠 李嗣业刚回到城中的府邸,皇帝突然派人传来一张算不上圣旨的纸条,他打开纸条一看,只见在纸条上写着:允许兵部募兵两万,但驻守北印度的军队朝廷不授予名号,也不能在兵部报备。“ 他百思不得其解,弄不清楚皇帝出于什么想法,都已经同意募兵了,却又不愿意承认吗?这到底有什么坏处,又有什么猫腻。 看来眼下也只能这样了,总比皇帝不同意强,至少还让兵部给配合弄了两万个名额,驻留北印度只需要一万人便可,这样来算他还赚了一万人。雄厚兵力就是这样东敲一榔头西敲一棒槌拼凑出来的。 他刚在房中还未坐热屁股,便听得门人前来通报:“大夫,杨相公请你过府一叙。” 杨国忠找他的时机倒也巧合,不知现在此人脑袋活泛了一点没有,不要随随便便被人挑动情绪当枪使,这是自己对他的基本要求,只要这一点他能够做到,两人之间友谊的小船应当不会被破坏。 李嗣业点点头道:“你速报知来人,我稍后就去。” 他回到内堂换了一身紫袍,便牵了马前往兴化坊杨国忠府邸,先在门外通报之后,府上管事从侧门引入内。 进入府中后,李嗣业抬头左右观看,这杨国忠的府邸他去年来过一次,现在已经变了很多模样,变得比往常更加奢华,各种青罗幔帐,青铜立灯遍布整个府邸各处彻夜不熄,仅填油的仆人就养了几十位,各种掩映在树中的亭台形态各异。他沿着正院子道路前行,看见杨国忠穿着紫袍子站在门外等候。 他的脚步先是停顿了一下,才缓缓抬起双手并叉,遥望杨国忠脸上的表情,借此来判断他现在的心理。 杨国忠眯着眼睛站在远处,脸上的神情也十分复杂,眼皮下流露出几分忌惮,然后才发出了笑声:“恭喜李大夫立下新功回到长安。” 李嗣业的察觉力也很敏锐,用称呼来判断旁人对自己的态度,杨国忠不再叫他贤弟而直接变成了官位的称呼,看来已经把自己给划到不可接触内心排斥的这一栏中。 他走到杨国忠近前,行礼道:“近日才回到长安,未能前来拜谒杨相公,实在是歉意。” 杨国忠皮笑肉不笑地努了一下嘴,伸手朝室内邀请道:“听闻大夫已被陛下封为了西凉王,如今天下能得此厚者,除去安禄山外唯独大夫尔。请!” 两人进入隔扇间中,案几相对而坐。杨国忠命令两个美貌的侍妾上前来陪酒,李嗣业倒没有什么受不了,娘子不在长安可以随便浪。前些天在凉州的时候,他从进奏院传来的长安消息找不到关键点,他就是想知道杨和安之间是否有矛盾,如果有的话,应该想办法挑拨一下。 因为这个矛盾迟早是要产生的,安禄山向来就瞧不起以外戚起家的杨国忠,杨国忠时间一长就能看得出来。他若是到现在还不能发现,足以证明他就是个铁憨憨。 席间杨国忠向李嗣业频频举杯,双方饮酒进入半酣状态,杨国忠又请出歌舞助兴,但终究还是无法润滑调节气氛,就如昔日李林甫所预言那样,两人根本就不是一种人,无法将兴致融入到一起。 两人饮酒至半酣,李嗣业起身要告辞,杨国忠只好差下人相送。杨国忠坐在室内望着李嗣业远去的背影,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 西市上今日熙熙攘攘,特别是到了傍晚,行人的脚步声和小贩的叫卖声轰为一体宛如一派和谐的盛世画卷。 米记商铺如今已经改变了模样。在寸土寸金的西市上占地六七亩,装扮也显得奢华起来。米查干在长安城中也有五六处宅子,每一处都做工精细飞梁画栋,价值万金,如今他仓库中的钱帛应该是超过过去的首富王元宝。应该算得上长安城的首富,但个人财产这种东西,没有露在明面上的东西哪能区分的出孰高孰低。 米查干这两年替李嗣业进行大量的胡椒贸易,只是最近几个月却突然没有了进货来源,每月失去了应有的进项,米查干心急如焚,多次派人去阳关的西域商会,才得知是驿路上断了货。 作为李大夫的自家人,他也不好去催促,只好耐着性子在城中等待,又派人下江南到扬州去买海路运来的胡椒,价格自然要贵的多。但是干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半途中断,这样会损失自己的信誉和主顾,就算是赔钱也一定要支撑下去。 现在李大夫就在眼前,西域的事情他样样都清楚,只是不方便主动提起。 李嗣业轻松写意地躺坐在店铺中间的胡床上,米查干和曹安定跪坐在他的下首,等待领导的提问。 “平卢范阳镇有没有什么异动,他们埋伏在长安城中的耳目有多少?” 曹安定上前叉手道:“启禀大夫,如今范阳镇留在长安城中明面上只有一个,但暗地里却不知有多少个,他们多数隐藏在宫中和达官贵人府坊中。如今他们正在城中贿赂北都军器监和少府寺的官员,还有龙武军军官,勾结一些盘踞在长安地面上的恶徒地痞偷偷往城外运送铠甲,每次运送的数量不多,两到三套左右的样子。 李嗣业认同地点点头说道:“我们也一面买甲胄往城外偷运,一面把他们干的那些事暗中报给官府,阻慢他们的行动。” 曹安定叉手应了一声喏,脸上却又露出为难的神色:“属下最近一直在用咱们自己的商队往外运,只是钱财渐渐枯竭难以为继。” 李嗣业扭头看向米查干,问道:“米查干怎么回事,钱财吃紧了吗?” 米查干心中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自己找借口问了,连忙说道:”大夫,最近多半年胡椒供货没有了来源,卑职在长安的所有店都没有了进项,现在都是在吃老本,只是不知道这种状况需要熬多久。” 李嗣业笃定地挥挥手说道:“不用担心,胡椒商路再有两个月就会畅通,这边的事情不要耽误,尽管做就是,损失的钱将来有了胡椒,自然能够弥补过来。” “喏,”两人异口同声地叉手道。 第六百七十二章 离开长安 李嗣业一连三日入宫,被皇帝赐予近侍而坐,无论出门赏花还是游曲江池都命他伴随身边,就连皇帝与杨玉环同乘一马嬉戏笑闹,他也得跟在身边当电灯泡,幸好他把面皮磨得足够厚,不但不觉得尴尬,还插科打诨说出两句俏皮恭维话,惹得皇帝和杨玉环在马上笑着直哆嗦。 杨国忠也时常陪伴在君王左右,但一看到李嗣业,脸色就不由自主耷拉了下来,那个表情就像是在后宫争宠的小妾一般。他与李嗣业安禄山最大的区别就是,他把自己的藤蔓都缠在李隆基这棵大树上了,虽然成长速度极快,但树干枯朽倒下,藤蔓也将死去。而李和安就如同成长在皇帝伞盖下的小树苗,虽然也受皇恩庇护,但其成长之后,但足以自立。 趁着李嗣业不在时,杨国忠趁机在皇帝面前进言:“陛下,李嗣业身为边镇大将,长时间呆在朝中,恐对于边防不利。他自己满足于长安繁华生活,却忘记了边疆百姓兵士之苦,实在是不应该啊。陛下若是不愿意明令怕伤他脸面,可由臣亲自去以言辞令他离京。” “嗯,”李隆基思虑片刻,点了点头说:“行,国忠,此事就交给你言谈,但千万不要言辞过甚,伤了李大夫的颜面。” 听着这君臣的对话,站在一旁的小宦官眯了眯眼睛,然后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 杨国忠意满志得地走出宫门,正准备亲自到李嗣业的府邸上耍一下威风赶他离京,但仔细一思索,他自己口才不怎么样,应该回府找人写一段发言,用最激烈的言语去驱赶李嗣业。说罢他内心怀揣着笑意向杨府而去。 宫中的小太监寻了个机会出来宫门,沿着横街来到广福坊的李嗣业府邸外,轻轻叩敲侧门。门子与其相见后领入内室,李嗣业请他就座,然后听他把皇宫中发生事件的微枝末节讲述了一遍。 “多谢公公相告,来人,拿些银铤犒劳公公。” “李大夫客气了。这是我应当所为。” 等太监走后,李嗣业站在堂中沉思,愈发感觉可笑,捋着胡须轻蔑地哼了一声:“害怕我在长安夺你的宠,我还不想留在长安呢,如今河西,北庭,安西才是我如鱼得水之地,倒要瞧瞧你在长安能够和安禄山碰出几个火花。” 他自然不会等到杨国忠来这里找了,省的受他一阵嘴炮气,直接提笔给皇帝写了封请归奏疏,表示虽然舍不得陛下,但边镇不可一日武将,只好割舍对于陛下的感情。 皇帝还以为杨国忠的祖安话已经直接传给了李嗣业,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又赏了他一些财物,命文武百官在城外柳岸送行,才打发他离开了皇宫。 李嗣业走出皇宫后,并没有回到府中,直接去河西留后院叫了自己这一波人马仪仗,经过一夜修整等明日离开长安,他自己当晚也留在河西留后院中。 且说杨国忠回到自己府邸,叫了五六个手底下的御用文人,每个人都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骂词,大抵都是批评李嗣业留恋长安,不思变患,有些口气重些的,直接把李嗣业与死去的那些如盖嘉运相提并论。杨国忠当然是要采纳口气最重的。 他前往李嗣业府邸的路上,还不忘拿着绢布上犀利言辞背诵,以保证到时候能够发音准确些。 结果杨国忠来到李嗣业府,听得门人说此人竟然不在府上,心中实在是遗憾。他立刻呼喝李府的管事去外面找,借着皇帝的鸡毛令箭要把他叫回府邸中来,不过在此之前,他是可以受累等待一下的,只要他还在长安城中,天黑宵禁前也一定会回到府上的。 可他带着一帮奴仆从白天等待到黄昏,直至天边的丹凤门上传来禁鼓声,杨国忠终于支撑不住了,对着李府看门的管事们破口大骂道:“我奉陛下的口谕前来痛斥李嗣业!他不在府邸也就罢了,遣你们这些狗奴婢出去寻找,你们竟然也敢欺瞒!当真不怕王法吗,小心我今日鞭挞尔等!”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李嗣业府邸的大管事回来了,朝着杨国忠叉手垂拜。杨相公上前揪住了他的衣襟右衽,怒声问道:“李嗣业何在?他为何不敢前来见我。” 大管事抬首挺胸坦然道:“今日上午我家阿郎已经以书信呈奏陛下,已决定提前拜别君恩前往河西,现在与大队人马同在留后院中。我家阿郎叫我转告杨相公。感谢杨相公如此惦记,他已绝意离开长安,希望相公不要留恋。” 杨国忠表面上笑意呵呵,内心中却是在发飙:“老子留恋你个屁!好不容易借了陛下的恩威来骂你一顿,只是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滑头,竟然提前向皇帝禀告要离开长安,让我的准备落到了空处。” 第二日清晨,长安晨曦亮起,鸡鸣声遍起乐游原,宫阙飞檐挑斗拱,红柱如星斗排列。三镇节度使李嗣业离开长安,朝廷百官在城外柳岸相送。 距离上一次他受到过这样的礼遇已经是一年多以前了,当初他新立下不世之功后离开长安,皇帝也如今天这般派出文武百官在这城外的驿站中相送,当时来送他的不止有文武百官,还有杨国忠和李林甫这一对冤家,不过今天的阵容也不差。陈希烈、韦见素、还有崔融崔圆,杨氏似乎在家中怄气,不肯前来相送。 李嗣业笑着朝众人拱手抱拳,以他现在的资格,对除去皇帝外任何人都无论行叉手礼仪。 “李大夫,山高水长再会。” “诸公再会。” “李大夫请珍重。” “诸公也请珍重。” 他跨上战马带着队伍,两旌在前,六纛在后,旗帜猎猎在西风中摇曳,朝着渭河方向而去。 渭河的的河畔有一座古亭,亭中已有人备好了酒席,一名男子身穿朱红色衣衫坐在案几后。亭外有一名俊逸非凡的年轻道士手执拂尘,牵着马匹,似在等待,但李嗣业的马队到来后却表情冷淡。 李嗣业抬起手掌指挥众人停下,自己则翻身下马,慢步来到这亭子前,目视前方的道人,两人心照不宣抬手行礼。 他又朝向亭中的这人躬身叉手道:“卑职李嗣业参见太子。” 第六百七十三章 渭河亭辩势 李亨连忙从案几前站起来,来到李嗣业的满脸喜悦地说道:“李亨在这里恭候大夫,没想到去岁一别,今日见到大夫感觉你身体瘦了很多。西域多风沙征战,容易生寒,我特意令妃子给你做了一挂狐裘披风,希望能助大夫在西域黄沙百战。” 太子的这种反复拉拢行为用一次的时候还感觉挺感动的,但是经过两次,三次之后,就感觉也是那么回事儿了。这就是李亨的毛病所在,施恩太过频繁以至于成滥觞。当然李嗣业只是把想法藏在心中,重复表现了一下自己还差不多的演技。 他单膝跪地叉手感激道:“殿下对臣如此厚遇,嗣业感在肺腑,无以报答殿下之厚恩。” “李大夫快快请起。” 他双手将李嗣业搀扶起来,牵着他的左手来到亭中,从案几上取来一盏已经温好的酒水,递给李嗣业。 李嗣业接过酒盏双手捧着,仰头一饮而尽。 “大夫请坐。” 两人落坐在案几前,道士李泌也来到亭中,三人各自落座在长案后面,端起酒盏向李嗣业敬酒道:“去岁李大夫从安西疏勒镇起大军远征大勃律,又带兵攻克北印度都城曲女,实在是可喜可贺,将军之功绩可谓圆满。不过……” “不过什么?” 李嗣业暗想,当年的小道士李泌,也学会欲扬先抑的说客话术了。 “将军执掌河西北庭安西三地,控疆已达万里之外,收小勃律时创扩归仁军,收河中九国时创扩永徽军,收吐火罗创龙朔军。兵威之盛远达域外,但也使得安西北庭竖敌过多,如今又在北印度设立军镇,恐怕会因为扩充地域太广,反而使得安西北庭军力衰弱,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李嗣业愣了一下,想不到李泌今天来竟然是批评自己的,当然这肯定不止是他自己的意思,或者根本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代替太子李亨问出的这番话,工具人实锤了。 “李待诏不必为嗣业忧心,我已经禀明圣人,圣人也同意属下从中原征募两万士兵以填充安西北庭。如此一来,所调集的兵力足以应付如下所据之地。” 李泌却轻轻摇头笑道:“这正是我所替大夫忧虑,北印度何地?乃是佛陀发源之地,当年玄奘前去求经全程数万里,两年才到达。今将军派兵占据此地,于我大唐有何益?只是白白分散了兵力而已。” 李嗣业不想与李泌辩驳,他也根本不明白自己的战略,当然他不是看轻李泌。此人虽潜心修道,但这些年游行万里路多有涉猎,成长的速度让人吃惊。他不再是那个统领靖安司屡屡受挫却愈发坚毅的李泌,而是一个拥有卓越智慧的战略家,能够辅佐皇帝查辨天下形势。但他口中所称的天下,不过是以中原江南为主,挟带辽东,河西走廊,西域的传统地理图,他所辨查的形势也立足于此天下。 但这天下对于李嗣业来说却稍显小了些,中亚作为四战之地经历了多少时事变幻,能够控制此地,可背靠肥沃南亚次大陆,赡养河中吐火罗之兵,以防大食。 他想要摸索一个能够把西域中亚永远并入中华体系的办法,不使大食教侵染这千里之地,也要让印度这块肥沃的宝石永远成为向中原供应物资的货仓。等安西北庭能够自立大成,即使中原离乱,安西也能依仗自己的优势继续经营。哪怕将来某一天安西北庭脱离朝廷,成为天下离乱藩镇的一员。 哪怕仅存藩镇独立经营,安西北庭也要死死落在汉人手中,绝不允许一些突厥种,阿拉伯半岛闪米特人,雅利安人在这里弄潮肆虐。 趁着现在他所呆的这个地方还是千百年来最繁盛的时刻,还能够背靠中原的富庶任性一阵子,可一旦过了这个辉煌的时代,他们将迟迟不会有机会在这里创造奇迹。 李嗣业摇了摇头说道:“你从去过安西,也你从未去过河中,更从未去过吐火罗和北印度,没有见识过那里的风光和景致, 戴望挪进来,一屁股坐到了羊毡上,没好气地说道:“别提了,我在北印度的封地城堡全让人给端了,还有修建的驿站,也被这些狗贼全部搞掉。我的随从们被婆罗门的士兵杀死,连头颅都给悬挂在了曲女城的城头上!” 赵丛芳叹了口气,戴望的胡椒商路中断,也就等于归仁军断了财路。他连忙宽慰戴望说:“六郎不要过于悲伤,这件事情需要从长计议,你先在这里休息两天,到时候我派人护送你回安西,求问一下李大夫应该怎么办。” “什么从长计议?”戴望立刻对赵丛芳拱起双手:“我等不了那么久。丛芳兄,我这次回来,正是想求你带归仁军攻入北印度,把耶萨婆曼和他头顶上的那些婆罗门僧侣给干掉,重新扶持一个受我们管辖的傀儡。” “啥!”赵丛芳大吃一惊,随即放缓语气说道:“不可能。” “丛芳从不必担心,耶萨婆曼和婆罗门僧侣领导的军队总共将近三万人,且甲胄薄弱兵力分散,你只要带三千人南下,直取曲女城,把他们的核心神庙和王宫给端掉,这些军队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戴望对唐军的印象还停留在李嗣业以四万五千人连续打败大食人二十多万军队之上。大食军的战斗力在整个中亚已经是顶尖水准,段位在星钻级别,那么北印度军队就是青铜段位,星钻都能吊打,小小的青铜还收拾不了? 赵丛芳无奈地摇摇头道:“根本不是兵力多少的事情。我们归仁军可是朝廷的军队,无论是调动还是出征都必须向朝廷汇报。” “可笑,长安距小勃律遥远万里,等你这么来回请旨,黄花菜都凉了。” 谁知赵丛芳抿抿嘴自嘲道:“我哪有资格向朝廷请旨,应该先汇报给节度使李大夫,再由节度使汇报给朝廷。” “丛芳兄,你就不能活络一点吗?小勃律在大唐国境以外,山高皇帝远,你带兵去北印度,有谁知道?” 赵丛芳鼻孔中喷出情绪:“哼,小勃律是防御吐蕃的前沿,我们一旦倾巢出动被吐蕃人得知,他们重新攻克小勃律,就等于截断了我们的后路。丢失小勃律这么大的罪过,别说你我承担不起,就连李大夫也容易被朝廷中的政敌抓住把柄。好,就算吐蕃人迟钝,但这可是灭国之战,你以为轻轻松松就能够掩盖过去?” 戴望一阵郁闷,挥手拍着膝盖道:“节度使不是有专断调兵之权吗?我给李大夫去信一封,让他调拨疏勒镇兵马来小勃律接防,给你下令让你带兵南下印度总可以了吧。” “节度使是有专断调兵大权,可事后也得向朝廷汇报。你让李大夫怎么跟皇帝说,就说臣在印度给自家弄了个种植园,运了胡椒往大唐卖,如今印度人把某的种植园搞掉了,某就带兵去灭了他丫的?” 第六百七十四章 将相生矛盾 “宣东平郡王安禄山进殿!”太监袁思艺站在楼阁的殿柱下方,高声唱喏宣赞。 楼梯上响起咚咚咚咚的声音,一个圆滚滚的胖子身穿紫色缺胯袍,双手提着袍带朝着楼梯上走来。 袁思艺连忙上前,搀扶了安禄山一把。这胖子在楼梯口站定,大口地喘息了几口气。 安禄山不动声色,暗自给了袁思艺一个赞许的眼神,随即整理了冠带,小步前趋来到陛阶前三丈处,俯身准备下拜,被玄宗开口叫住:“禄儿,你身体太过肥胖无法弯腰,就免去叩拜吧。” 安禄山只好改下拜为俯身叉手,开口道:“臣安禄山参见陛下。” “赐座!” “谢陛下。” 安禄山眯眼看见了坐在殿柱右侧的杨国忠,杨国忠刚虚浮起双手露出笑容,不料安禄山的眼角只是瞟起睥睨了杨一眼,双手扶着肚子目光转向了皇帝。 李隆基抬手笑道:”安胖子此番从范阳入朝行经千里,路途多有劳顿,骑马行动不便。朕赐你一辆骖驾车,另赐给大食宝马三匹。” 安胖子激动地叉手感激道:“陛下能如此惦念臣子,可禄山却功劳微末,未能报答陛下之万一,实在是羞愧难当。” 李隆基却摆手笑着说:“来日方长,安胖子你有这样一份儿心,替朕看管好辽东门户,朕定不会亏待于你。” “多谢陛下,如今河东,平卢局势大好,契丹与奚部畏缩在蛮荒水草之地。河东将士心念士气旺盛,陛下恩德,每日恪守边防,每每出击总有斩获。这不禁让臣想起了吉温在任节度副使期间安抚士卒,宣扬朝廷德化,让臣十分感动。” “哦。”玄宗扭头望向杨国忠问道:“吉温现任何职啊?” 杨国忠叉手禀道:“启禀陛下,吉温现任御史中丞。” 李隆基又对安禄山问道:“以你之见,吉温应该担当何职?” 安禄山见状,趁机叉手向李隆基保荐道:“陛下,吉温忧国忧民,又善于管理条务,乃是不可多得的贤才,臣愿保他为兵部侍郎兼御史中丞,同时可兼任闲厩、苑内、营田、五坊副使,他若到任必然能够兢兢业业,为陛下还有杨相公承担许多杂务。” 杨国忠顿时怒火暗盛,好你个安禄山欺人太甚,老子还在朝堂上坐着呢,你就敢绕过我安排六部堂官,真把我杨钊当透明人吗! 他立刻朝皇帝叉手反对道:“吉温昔日曾为狱吏,行不良之事,善刑讯而不善治理。他在河东任职期间是否有建树,不过是某些人的一面之词,不可采信,还请陛下多多思虑。” 安禄山鼻孔里哼了一声,抱着肚子说道:“陛下,俺禄山与吉温非亲非故,若不是他确实用心治理地方,让臣心中佩服,臣怎么会举荐于他?倒是这些朝中的碌碌公卿,只会谄媚阿谀,心中偏私,自然对能臣干吏不能正确看待。” “你!”杨国忠面向安禄山怒目而视。 安禄山面朝杨国忠倨傲地抬起头,眼角含着轻哼声,鼻孔里发出哼声。 李隆基故作不乐皱眉说道:“行了,你二人不要吵了,朕心中自有一杆秤。吉温一心为公,朕看在眼里,就升他为兵部侍郎,兼任闲厩、苑内、营田、五坊副使。” “陛下……”杨国忠没想到皇帝这次会偏向于安禄山,连忙叉手委屈地眨巴着眼睛。然而李隆基却揉着眉头对两人挥手:“朕有些累了,你二人各自退下吧。” 袁思艺手执拂尘走上御阶,搀扶着皇帝往内殿走去,杨国忠心中暗火愈盛,怒视了安禄山一眼,拂袖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安胖子扶着肚子缓缓站起,望着杨钊的背影轻蔑地哼道:“不过是个依靠女人上位的谄媚之徒,才疏德薄,有什么资格身居高位?” …… 杨国忠回到府上,站在雅阁小楼内左右徘徊,心中越想越气,淤积在胸中无法排出,遂抓起案几上的琉璃酒盏狠命地掷在地上,碎盏崩裂为八瓣在屋中溅射。 “偷羊贼,吾迟早要将汝装进囚车,使尔身败名裂!” 管事正好走到门口,险些被琉璃的碎片溅射到身上,连忙躬身惶恐地问道:“阿郎何故发怒?” “雨你无瓜!与你无关!” “哦。”管事松了一口气,说道:“中宿舍人窦华来了,正在楼下求见。” “请他上来。” 窦华走到门口,瞧见地上的碎盏,又抬头看到杨国忠的脸色,犹豫了一瞬才跨入门槛,一边叉手低声问道:“杨相公何故发怒?” 杨国忠面带愠色抬头看了一眼窦华,眼色示意他把门关上,这才安坐在胡床上怒声说道:“今日安禄山入朝,竟然绕过我向陛下举荐吉温。哼!实在是欺我太甚。” “原来如此。”窦华稍一沉吟,上前说道:“安禄山肯多次在皇帝面前举荐吉温,两人之间关系必然亲密,如今吉温在朝,又得安禄山撑腰,而安禄山也需要吉温在朝中为他做眼线狗腿来回奔走。到时候吉温与安禄山朝内朝外互为表里,则相公将处处受制。” 窦华一提这个,杨国忠的怒气值再次飙升:“当我杨钊是吃素的吗!安能让他如愿?!” 窦华趁机上前进言:“安禄山近年来在幽州招兵买马,人皆言之居心叵测,杨相公为何不双管齐下,先使人向陛下告发吉温收受贿赂,使殿下坐贬其罪。再向陛下禀报安禄山蓄意谋反,就算不能使其落罪,也会使陛下对其忌惮,削去他的三镇节度使权柄。等他权势衰落之后,看他还敢不敢在杨相公面前耀武扬威。” 杨国忠捻着胡须在地上来回踱步思虑,然后点点头道:“好!甚好!此事须分开来办,免得使陛下怀疑我打击报复。只是这告发之人该由谁来担当?” 窦华眼珠子一转,顿时有了眉目,笑着说道:“有了,大理寺评事吴豸之平生最为厌恶吉温,可使他搜罗吉温受贿罪状上呈给中书省,如此可定罪矣。” 杨国忠满面喜色,称赞窦华道:“窦舍人不愧是我的左膀右臂,如若能够削弱,铲除安禄山、杨钊必然向陛下为你表奏左迁。” 窦华大喜,走上前向杨国忠单膝跪地叉手表忠心:“感谢杨相公厚遇,窦华自以鞠躬尽瘁相报之。” 杨钊精神大振,抬头挺胸推门站在廊前,俯身望向自家宅邸的园林美景,心中得意洋洋,感觉空气都香甜了许多。 第六百七十五章 安禄山府邸定计 夕阳落下余晖,亲仁坊安禄山府邸内灯火通明,一队牙兵擎着门旌在前方开道,后方跟着一辆骖驾马车停在府门前。 管事连忙从侧门中跑出来,高声呼道:“阿郎回来啦!” 谋士严庄和高尚亲自来到门外迎接,家中管事分别站在院门两旁。车夫从车辕上跳下来,将车厢内的安禄山搀扶下来。 严庄、高尚朝安禄山躬身叉手:“主公。” 安胖子谨慎地扭头望向四周,瞧见四周的漆黑中寂静无人,才抬起手掌说道:“进去内堂再说。” 一队侍女提着灯在前方引路,安禄山领着两人来到府中后堂,侍女们点燃了堂中的几盏油灯,退下将后堂门扇闭合。 安禄山躺坐在宽大的胡床上,身体后仰肚子凸起,连胡床的硬木都差点承受不了他的体重吱呀作响。他舒服地打了个嗝,摆摆手说道:“你们二人也就座吧。” “谢主公。” 两人各自坐在安禄山左右的羊毡上,严庄察言观色,对安禄山叉手问道:“某观主公气色,有燥气浮动,似乎是与人有意气之争。” 安禄山扶着肚子轻笑一声:“不提也罢,只不过是与那杨家小儿不和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严庄脸上浮现些许愁绪,安禄山观他面色有异,诧异地问道:“怎么?有何不妥。” “主公,眼下主公不该与杨钊结下嫌隙。” 安禄山不悦地乜了他一眼,闷声说道:“杨钊小儿毫无才第,若不是有杨贵妃在皇帝身边受宠,这大唐的宰相怎么能轮得上他来坐?我今日向圣人举荐吉温,他竟然跳出来横加指责反对。既然是无能之辈,就应该有自知之明,怎么敢在某面前显摆威风。老子岂能受他的管治?” 严庄叉手劝说道:“主公,我也知道杨钊卑鄙无能之人,但他毕竟坐朝居中,代替陛下喉舌。如今西北藩镇李嗣业逐渐坐大,主公切不可与朝中这些庸臣争权。主公可能还不知道,一个月前李嗣业入朝叙功,获陛下封西凉郡王,上柱国。陛下能给他这样丰厚的赏赐,必然是要使李嗣业成为西北藩镇之首,与哥舒翰、安思顺互为犄角,与我军相互挟制。主公若恶了这杨钊,反使得他与李嗣业勾结一气,使得西北边镇得朝中襄助,对我们尤为不利。” 安禄山也许是在皇帝那里得了许多称赞,心态早已自负过头,笑着说道:“李嗣业何惧也,他成为节度使才几年,根基尚浅薄。他所治下的河西还算是实力雄厚,但安西北庭二镇总兵力加起来也才四万,如何能与我二十万大军相提并论?” “主公,不可不防啊。”严庄语重心长地说道:“李嗣业入朝时,趁着征战大勃律和北印度得胜之际,向陛下要求使兵部在中原募兵两万,以充河中,印度驻军。 高尚此时也站了起来,对安禄山叉手说道:“三日前,进奏院刘骆谷来向我通报,他本来准备了大批钱财贿赂北都军器监,从其手中偷运步兵扎甲出长安。没有想到半路被人捷足先登,此人贿赂监正大量钱财,把原本给我们的三十具扎甲给了他们。” 安禄山怒火起,伸手拍击胡床扶手:“谁这么大胆,敢在平卢范阳留后院的眼皮子底下夺走我们的铠甲!” 高尚回答:“已经打听清楚,正是李嗣业派出的河西进奏院参军曹安定。” “什么?”安禄山大吃一惊,身体猛然从靠背上坐起,这一瞬间产生的压力,使得他屁股下面的胡床再也承受不住,哗啦一声垮落为一堆废柴。 两位谋士连忙上前,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胖子搀扶起来,让他坐在胡床旁边的羊毡上。 安禄山拍拍屁股上的尘土道:“他先是蛊惑圣人默许他招兵买马,又在京师暗自采买甲胄,他是何用意?难道是想争霸天下吗?” 严庄趁机说道:“所以我才说主公不可不防,如今杨国忠和李嗣业之间似乎已有了嫌隙,可主公若一但恶了杨国忠,使得杨李之间再度亲密无间,主公的情势就更加不利了。” 安禄山认可地点点头:“嗯,二位言之有理,明日我就携带礼物到杨府上登门道歉。”紧接着他挥拳狠狠地砸击着羊毡:“只是……某一看见那杨钊小儿的可恶嘴脸,便恼火不已。” “主公勿扰,杨氏不过庸碌小儿,主公只可诱使利用。等将来把李嗣业扳倒之后,此人又何足惧哉。” 安胖子低头思索后,双手互砸手背愠怒地说道:“李嗣业派内应在京城私购甲胄,此乃居心叵测之大罪也,两位军师你们看,能不能暗中收集证据,我好趁机在陛下面前告他一状。” 严庄摇了摇头道:“我不建议主公这样做,因为同样的事情我们也在干。何况李嗣业在朝中素来名声不错,又暗中收买了大批官员,不好查探。这样也会使得我们也被牵连出来。倒不如从其他地方下手,才是妥当的办法。” 安禄山挑起眉毛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军师难道有别的方法?” 严庄索性不再卖关子,向安禄山和盘托出:“刘骆谷这次携带主公从范阳托运来大量钱财,却依然在财大气粗的曹安定面前落了下风。我河朔三镇向来富庶,依然捉襟见肘。他李嗣业所据安西北庭俱是凋敝之穷乡僻壤。河西虽富有,但他兼任节度使不久,况且有七万兵马的负担。他们哪儿来这么多的钱财?以属下愚见,应当走三步棋,先与杨国忠修好,再利用杨国忠在朝中的权势,明暗配合查探曹安定的钱财来向。杨国忠素来短视,到时候无需我们推波助澜,杨国忠自然会在陛下面前告李嗣业的恶状。” 高尚也走至近前,叉手露出笑容道:“到时候李嗣业在陛下面前失势,只要解除掉他的三镇节度,我们的劲敌便可消除,则西北藩镇不足为患。一旦西北藩镇衰弱,杨国忠便没有了后援,主动权握在我们手中,最后再收拾他即可。” “好!好!”安禄山兴奋地放声大笑:“两位军师可真是某的萧何、张良!如此一来,我们只需等待时机,待老皇帝寿终正寝,太子掌位未稳固时,某与你们起大军南下!将这万里疆土纳入手中!哈哈哈!” 夜色渐深,安禄山宅邸的内堂发出了三人阴森的笑声,月夜下万家灯火中也各有笑声,这些笑声飘升入空中,与鳞次栉比的房屋顶上冒出的烟火气相互混合,如地面上璀璨又模糊的灯火,再也分不清彼此。 第六百七十六章 杨国忠不自知 第二日清晨,安禄山命府上仆人准备了丝绢,人参,金银等物作为礼物,身边带着谋士严庄,又命十几人挑着礼物担子,前往开化坊的杨国忠宅邸向其赔礼道歉。 他们来到杨府前,严庄上前敲开侧门,门房管事从里面探出头来问:“你们找谁?” 严庄露出慈祥神色笑眯眯地说道:“请进去转告杨相公,就说东平郡王安禄山来访。” “哎呦,真是不巧,我家阿郎入宫见驾去了。” “哦,不知杨相公何时能够返回?” “过了午后阿郎应当能够回来。” “既然如此,我们过了午后再来拜访。” 安禄山自然无法预料到,杨国忠进宫是诬陷他的小迷弟吉温去了,只好悻悻地带着随从礼物返回到亲仁坊宅邸中。 等过了午后,安禄山又亲自带着严庄前往兴化坊杨府,他们报知来意后,杨府的管事连忙到林间小阁中禀报给杨国忠。 “阿郎,”管事摇摇晃晃爬上楼梯,站在楼阁走廊中,杨国忠正躺在胡床上享受美女揉捏,眯开半只眼睛问道:“何事?” “门外东平郡王安禄山前来拜访。” 杨国忠冷哼了一声:“他来干什么?” “哦,今早安郡王已经来过了,说是要向阿郎赔罪道歉。” 杨国忠一听,心中的怒火已然消逝,只剩下得意的大笑:“哈哈哈,我以为他偷羊贼硬得跟个杆子似的,永远不会服软!今天为何来赔礼?难道不是因为我捏住了吉温的小辫子,我倒是要让他知道知道,朝廷到底是谁说了话算数!” 他立刻挥手笑道:“打开侧门迎他进来。” “喏,”管事转身刚要离开,又被杨国忠突然喊住:“等一下!今天既然犯在了我的手上,岂能不让他颜面受损吃个教训。不要开前院侧门,领他从后园小门而入。” “啊,”管事吃了一惊提醒道:”阿郎,后园小门可是供家中奴仆出入的,怎么能让堂堂的东平郡王走小门?” “休要多言!这个粟特小儿多次冒犯与我,今日让他小小受辱权当教训,你去告知他,如若他连这点屈辱都不能忍受,趁早打道回府别来找我求情。” “好吧,”管事叉手道:“我这就下去应付。” 杨府管事来到门外,将大门的两座侧门悉数关闭,老实地叉手道:“阿郎令我来迎接郡王。”他伸手一指杨家巷的尽头,说道:“请!” 安禄山也懵了,以为杨家管事要带他到杨府的别宅去,只好跟着管事往西端走去。他们来到靠近坊墙的后巷,只见东南角墙上开出一道小门,有挑夫和抱着木盆的仆妇从中出入,管事却指着这小门道:“东平郡王,请。” 这是明摆着欺负人,安禄山怒火迸发出来,撸起袖子转身要走,严庄连忙跟在身后低声道:“主公切不可因小失大,一时受辱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够稳住杨国忠,令他与李嗣业产生嫌隙,主公便可以安稳成事。” 圆脸憋得通红的安禄山顿住脚步,咬牙切齿地犹豫了一瞬,才转身作出笑容:“军师你说得对,我们既然是来赔礼道歉,自然要客随主便。” “请管事在前面引路。” 杨府管事带领安禄山从后园小门进入,途中穿过马厩和牲口棚,又穿过府中下人居住之地,来到杨国忠休息的林间小阁。 杨国忠也不出门迎接,依然躺坐在胡床上装大尾巴狼,听到管事在楼下喊:“阿郎,东平郡王来了。” 杨国忠露出小人得志的奸笑,高声回应:“不必喊了,快请郡王到楼上来。” 他挥退了两名婢女,端正地坐在案几之后。等到安禄山出现在隔扇门外,才起身走到门口迎接,假模假式地笑道:“不知安大夫来访,国忠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安禄山从眼底渗漏出一丝冷蔑,很快又消弭无踪,叉手稍稍欠身略显诚挚地说道:“前日我考虑欠妥,没有禀报杨相公便向陛下举荐了吉温,这是我的疏漏,也让禄山十分愧疚,希望杨相大人有大量,不要与禄山计较。” 杨国忠得意地发出笑声后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希望安大夫回到范阳后能够戒骄戒躁,好好带兵,不要辜负陛下对你的一片厚爱。” 他对安禄山说这番话,丝毫掩盖不住心中的得意劲儿,心想总算把你这个占地为王的悍将给镇住了,似乎从今以后安禄山就能收敛住嚣张气焰,乖乖地如守门犬一般镇守河朔三镇。 安胖子则把怒火按奈在胸膛中,他实实在在忌惮的是西北藩镇的头号交椅李嗣业,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折节来到杨国忠府上来,受这个无能小人的鸟气,眼下只好浮出笑脸强颜欢笑道:“杨相说的是,安禄山日后必以杨相为榜样,安心镇守三镇。” “好,好,既然如此,不如我摆下酒宴,我们在府上开怀共饮如何。” 安禄山心中已经对杨国忠厌恶到了极致,怎么肯跟他坐下来饮酒,只是呵呵笑着推脱道:“禄山身体有恙不能饮酒,如有召唤,改日再来登门。” 杨国忠连楼梯都没有下,只远远地对管事招招手道:“替我送安大夫出门。” 管事脑袋一懵,来的时候安禄山走的是后园小门,现在出门应该怎么走还不好说。而且客人们就还站在身旁,说出来只能徒增尴尬。 杨国忠冷睨着管事问道:“怎么回事儿?还不送客?” “不知阿郎,送客人出门是前门侧门还是后园小门。” 杨国忠差点儿一个耳光甩上去,愠怒地低声说道:“既是送客,当然是送出前门,安有从后门送客之礼? 安禄山翻起白眼看了主仆二人一眼,若不是因为他好不容易表演到这个地步不能前功尽弃,若不然早就拂袖夺路而去。” 他与严庄来到杨府的外面,无视了叉手相送的杨府管事,安禄山装笑脸的肌肉也松弛下来。转身手指着杨府的大门道:“总有一日我要让这杨钊死于乱军之中!” 严庄对这话尤为相信,只是叉手相劝道:“此等卑鄙小人不足为虑,大夫若是因为他动怒,不免落了下乘。” “说得也是!”安禄山心情稍稍好转了一些,便准备打道回府,两日后还要动身前往范阳。长安虽然繁华美好,但对他来说是凶险之地,还是自己的老巢待着安心舒服。 他们回到亲仁坊府中,谋士高尚连忙上前来报:“主公,李嗣业留在长安的进奏院主管曹安定我已经查到眉目了,他行贿购甲所需钱财都来自于长安富豪米查干。” “既然如此,我立刻进宫向陛下禀报,就说李嗣业与富商巨贾勾结,贿赂朝武官员居心不良。” 高尚手中也手执一把羽扇,他这个打扮纯粹是玩角色扮演,以为装什么就能是什么,实际上却是东施效颦,奇丑无比。 “主公差矣,即使如此也不能证明李嗣业与商贾有勾结,还容易打草惊蛇。听说这个商贾原先是贩卖胡人物品的,做胡椒买卖才不过两三年,短短三年之内就成为长安富豪。这个赚钱速度之快令人咂舌,必有官面外援做后盾,需要细细查访。” 第六百七十七章 胡椒贸易野心 李嗣业回到河西武威之后,接连向远在阳关的戴望寄去了三封书信,向他询问胡椒商路的重新筹建情况。 戴望的书信很快被信使带回,上交到凉州都督府衙中。李嗣业坐在案几前,伸手撕开书信,对信上的内容开始细细诵读。 去年在大勃律以及北印度的战争花去了六个月的时间,也使得胡椒商路中断了半年之久,戴望心中惋惜心疼,连带着胃口也增大了许多。由于唐军控制了整个北印度区域,不似以前在耶萨婆曼的眼皮下过日子有所顾忌。如今钢刀和案板都在我们的手里,针对北印度的掠夺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至少短缺的半年时间,他们要迅速找补回来。戴望从印度征调了大量的牛,又抓了许多达利特贱民,这些人没有资格村落中居住,不能参加集会和宗教活动,所做的体力劳动也是最卑微下贱的。 戴望诸人则没有这种想法,对于他来说只要肯卖力,管你是高种姓和达利特,基本没多大区别。 他把这些达利特奴隶安置在从印度到阳关的每一座驿站中,每个驿站十到八人,只需管饭即可。这些人也肯安心工作,至少在驿站中他们不会受到人格上的压迫,北印度人将他们称之为驿奴。 驿奴们赶着牦牛牲畜来往于各个驿站中间,运输效率远胜以往,所耗费的投入也极为巨大。 这是李嗣业执掌三镇政权与之相辅相成的胜利保障,用军事力量为经济活动保驾护航,同时经济活动反过来又哺育军队。控制北印度不止是为了垄断控制国内的商路,更是要用胡椒资源从大食,拂菻等国换取大量的金银物资。 跨国贸易从来就拥有强大的生命力和财富掠夺能力,历史上市值最高的企业荷兰东印度公司曾经富可敌国。 自从李嗣业掌控吐火罗,袭取大小勃律之后,两个对南亚次大陆虎视眈眈的政权都丧失了地利之便。吐蕃与印度之间相隔着喜马拉雅山,原先本来有大小勃律作为通道进出克什米尔,如今皆为李嗣业的安西军所控制,北进的通路完全被阻挡。自从吐火罗落入李嗣业手中后,大食也丧失了与印度的接壤之地。 吐蕃和大食等国对香料也有极大的需求,但开放关口允许两国商旅进入北印度,商旅中难免出现一些企图捣乱的探子。为了避免这些人进入北印度,戴望向李嗣业提出建议,在大勃律都城建设市场。归仁军将从北印度掠夺来的香料放在市场中,出售给前来求购的吐蕃商人。面对大食也是这般如法炮制,在帆延的罗烂城中开设市场,所有从大食和拂菻过来的商旅也必须在市场中采购香料。 这样一来,北印度的诸邦就成为被李嗣业的势力护佑在怀抱中的宝贝疙瘩。 从戴望寄来的书信中表示,这些时日阳关的西域商会平均每天都会接到两石胡椒,一个月便是六十石,一斗胡椒的长安定价是六百贯一斗,每个月所赚取的收入就是三十六万贯,这种挣钱速度远远超过了朝廷的少府寺铸币。 不过财富的迅速扩张也会引起朝廷以及其他势力的觊觎,李嗣业也给戴望回信,表示应该早做准备,从今天起减少胡椒运送的量,增加檀木这种贵重木材的运输量。 戴望不明白李嗣业这样做的用意,只能百分百相信李大夫的做法,决定胡椒和檀木对半运输,每运输一石胡椒必须运输一石檀木。胡椒全部供应了代理商,但檀木却被李嗣业全部收敛至武威城中,运输至骊山华清宫下,似乎有别的准备。 李嗣业在武威城中接连向皇帝上表,不过所做的全是敬献的事情,他先准备趁着春夏之际在华清宫在贵妃汤中修建檀香木汤,将整个浴池全部用檀木拼凑搭建,想必定能讨杨贵妃欢心。 他又往长安城自家的宅邸中也运送大批檀木,准备在兴庆宫中为皇帝构建一个檀木的丹堂。 皇帝接到奏疏后非常高兴,要求沿途驿站给予便利行事。 …… 安禄山已经离开了长安,留下谋士高尚和进奏院刘骆谷,两人在进奏院的后堂中饮酒密谈。 刘骆谷端起酒樽给高尚倒满酒盏,低声说道:“长安西市的米查干在天宝十载时还名声不显,但短短三年时间内,就已经积攒家资钜亿。属下曾派人去细细查探了一下,他之前曾经贩售来自西域的地毯、氆氇、牛角杯等稀罕物件,后来突然转做了胡椒,家资突然就丰厚了起来。” 高尚端着酒盏从地上站了起来,在地面上缓缓独步细细思虑,突然转身问道:“这几年来胡椒在长安市面上的定价如何,有没有明显的波动变化?” 刘骆谷双手捧着酒盏回答道:“当然有变化,天宝三载到天宝八载,价格几乎没有明显的变化,一斗胡椒应当有九百贯的高价。但从天宝九载开始,价格就逐渐下跌,时至今日天宝十三载,已经从九百贯跌落到了六百贯。” 高尚盘膝坐回到羊毡上,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得出了结论:“胡椒价格下跌的缘由必然是因为市场饱和,天宝八载之前价格几乎没有波动,这说明在这之前胡椒的市场是稀缺的,但在几年之内市场就接近了饱和,这说明了什么?” 刘骆谷听得云里雾里,迷茫地问道:“高先生,骆谷愚钝,还请先生指教。” 高尚轻抚着羽扇胸有成竹地说道:“必然有一股庞大的势力扩展了向西的商路,并且每年都能够向中原输送大量的胡椒和香料。能使得价格大跌。必然有官方的势力在做这门生意,进出货物的量足够大才能使得市场饱和。” “先生所言极是,你我二人应当合力调查,将这米查干背后之人深挖出来,然后禀报给安大夫,由安大夫上表给陛下彻查这些豪富之辈。” “何需如此麻烦。”高尚挥动羽扇信誓旦旦地说道:“此事由你我来查定然查不出眉目来,更无须去劳烦主公。杨国忠如今做右相,我们为何不将此事汇报给他,由他来派人彻查,必然能将幕后之人给揪出来。” “可此事多半与李嗣业有关,杨国忠和李嗣业之间素来亲近,我们如何能够说服杨国忠查他?” 第六百七十八章 高尚相府离间 高尚轻摇着扇子放声笑道:“杨国忠此人心性不定,易左右摇摆,此事可包揽到我的身上,让他与李嗣业之间本有的睚眦逐渐扩大。” 刘骆谷则探着身体上前问道:“大夫,我应该如何去做?” “你去采买一些礼物,明天午后,我们去杨府上拜见杨相国。” 次日午后,高尚和刘骆谷来到开化坊的杨家宅邸外,发现门口已经有五六名官员在驻足等待,这些人都身穿绯色或青绿色官袍,应当是外地调回京师的官员前来谢恩。 李府的管事将所有人按照官位大小依次放了进去,高尚此时官居平卢掌书记兼任屯田员外郎,与刘骆谷排在较前列。 众人进入杨府后,站在林中小阁外的空地上,头上顶着炎炎烈日,皱着眉头冷漠地嘀咕抱怨。 管事从馆阁中走出来,众官员纷纷围到跟前问:“杨相公何时召见我等?” “阿郎正在午休,我们也不便打扰他,你们暂且在此等待,谁要是等待不及,那就先行离去。” 管事背负双手摇晃着肩膀离去,众人又不敢追上去叨扰,只能在原地焦躁地站着。真不愧是宰相门人七品官,六七品的官员在他的面前宛如蒙童站在老师跟前一般乖觉。 日头沿着他们的头顶向西倾斜,官员们肚子里咒骂,也窃窃私语,但没有人拂袖而去。但凡能放下身段站在这里的,都已经是为了当官豁出去一切的人。 等到日头偏斜时候,管事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走向楼阁,在楼上待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才走到楼阁门口开始喊人:“从青州刺史开始,一个一个来。” 高尚眯着眼睛耐心等候,只等到管事在楼中呼唤道:“下一个,哦,平卢行军掌书记高尚。” 高尚领着刘骆谷入楼,把随行的礼物交给杨府下人,来到二楼隔扇前叉手道:“平卢掌书记高尚参见右相。” 杨国忠一听这话,心中倒有些喜悦,别人都称呼他为杨相或杨相公,却不肯直接以右相称呼,似乎在暗示他不如李林甫。高尚这么改口一叫,倒显得这人有些特别。 他身体轻轻向后倚靠,满脸得意之色问高尚:”你们家安大夫几日前才来拜访了我,你今日又来,是何用意?” 高尚上前叉手道:“右相,我家大夫离京回往范阳,念及往日对右相多有不恭,为表示大夫他真心悔改甘为右相驱驰之意,今日特意为右相送上一份大礼。” 杨国忠听到这个,眉毛立刻翘的老高,喜悦地揪着胡须笑道:“安大夫不久才送了我一些财物,今天又来送礼,这倒让国忠不好意思了。你回去可告诉安大夫,应安心镇守边疆才是,莫要学那些阿谀谄媚之人,只要有功与社稷,我定会禀告陛下加以封赏。” 高尚从鼻孔中嗤笑了一声,继续不着痕迹地拍马屁:“右相乃当世贤相,治大国如烹小鲜,任用公平赏罚严明。就连平卢范阳士卒都听闻感动。” “哦,是吗,哈哈。” 高尚把扇子挡在胸前,凑近杨国忠低声道:“不过我家大夫要送给右相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也不是什么玉器珍玩。而是他查知某些人作奸犯科,聚敛钱财,特命我来告知右相,好使右相财利双收。” 杨国忠跟着他的话问道:“何人作奸犯科,竟然需要本相亲自出马才能查获?” “右相且听某为你慢慢道来,长安西市中有商贾一名为米查干,三年前还碌碌无为以贩卖胡货为生,但自从经营胡椒生意以来,短时间内积累了大量财富,成为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巨富。” 杨国忠摆摆手笑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长安有王元宝,窦义等富可敌国的商贾,不算稀奇。他能在三年之内积累财富成为长安富豪,自然善于经营,没什么可疑的。” “若是他只是做生意,断不会有如此大的进项,米查干在长安城中已购买了十座大宅院,而且还与河西进奏院的曹安定多次攀附。而这曹安定几次替李嗣业大量贿赂朝廷官员,钱财全部来自于米查干。这绝不是一般的商贾所为。” “李嗣业?”一听人提到李嗣业,杨国忠的心里便要掂量良久。虽然李嗣业对自己并不恭顺,但过往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况且他与贵妃娘娘,和三位夫人之间的交往也很密切,如果他不是刻意对自己不恭,此事还是要多多考虑的。 他不以为意地挑眉问道:“米查干身在长安城中座商,还能干出什么作恶多端的事情不成?” “杨相有所不知,自从他经营胡椒生意以来,长安城的胡椒价格已经从每斗九百贯降至了每斗六百贯,若不是庞大的出货量,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价格下跌。普通商贾经营,运送胡椒每年才能从西域到长安往返一次,自然不可能放开销售。所以大夫和我才怀疑,有人借手中的权力控制商路,以官位谋私。能使得胡椒价格下跌三百贯,我敢保证此人每年可得收获钱财多达百万贯。” 跟高尚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杨国忠稍稍睁大了眼睛,随即又眯了起来。他露出干硬的笑容道:“此事我已经知晓,你不必再管,还是回去平卢安心做你的掌书记去吧。” “这……”站在一旁从不发言的刘骆谷准备开口,却被高尚用眼色拦下,高尚拉着他一起叉手告退。 两人走出杨国忠府邸,刘骆谷终于忍不住问高尚:“高军师刚刚为何不让我说话,杨国忠分明是不知道轻重,或是有意想偏袒李嗣业等人。” “呵,”高尚背负双手笑道:“骆谷不必担心,杨国忠贪婪无义自私短视,怎么可能对此事无动于衷,我敢打赌他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等高尚等人走后,杨国忠心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也没有兴趣再见楼下等待的其它官员,立刻叫管事将他们打发走了事。 他又把家中大管事叫到跟前,目光严峻地问道:“有人曾安顿一个长安姓米的商贾每年往我们府上送胡椒,现在还有没有人送?” 第六百七十九章 杨国忠伪托查案 管事连忙回答道:“当然有,这应该是米记商铺给阿郎的孝敬,我每次都接收下来安置在后厨库房。” “他每年送我们多少?” 管事很奇怪阿郎怎么突然问起这下人才关心的问题,只好如实回答道:“启禀阿郎,他们每年孝敬一石。” “才一石?”杨国忠皱起眉头琢磨,胡椒现有的市价六百贯一斗,一石也不过六千贯,比起高尚所估算一年几百万的获利,可算是九牛一毛。 根据高尚的说法,这个米查干就是李嗣业在长安豢养的商贾。这件事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当初就是李嗣业给他引荐了这个商人,还奉送了大量的胡椒钱粮。这三两年来李嗣业在长安花钱极度大方,无论是收买官员,还是向皇帝敬献千秋礼都是一掷千金。 他身为安西北庭河西三镇节度使,正好掌控着通往西域的商路,自然有办法掌控胡椒的运输线路,供养一个坐商不成问题。但他靠这个赚取了这么多钱,却只给自己分润一石胡椒,实在是太过抠门! 杨国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西域商会掌控的可不是这么一个坐商,他们每年靠接力运送的胡椒已经多达七百多石,经过今年驿路的大肆扩充之后,运输量已经超过了一千石,中间商已经遍布河西、关中、蜀中、洛阳等地。 他的内心还是有点纠结的,虽然兼任三镇节度使的事情让自己非常不满,但李嗣业并未公开与自己唱反调,况且他功勋卓著,最近极受皇帝宠爱,且在朝中也党羽众多。而且每年他都要派人送自己不少礼物,这样查他实在抹不开面子。 但若是不查,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每年聚敛大量的钱财,自己只能吃他牙缝中漏出来那些,实在寒酸。无论于公于私,这样无动于衷实在不是宰相所为。况且他李嗣业身居三镇节度使,对自己掌控西北藩镇实在不利,如果此次能够查出他以藩镇之利敛财与民争利报给圣人,圣人必然不悦,下旨取掉他三镇头衔中的一个,他权力减弱之后,想必也会对自己恭顺许多。 但查他这种事情也不能做得太明显,免得无端造出太多麻烦,倒不如明面上派出两个人以朝廷的名义去查,不诬告不夸大其词,给他弄个堂堂正正,让他无话可说。 只是这两个人的人选该如何定,需要一人刚正不阿,也需要一人擅长变通以互补。 他立刻吩咐管事道:“你立刻去把中书舍人窦华叫到府上来,就说我有要事详询。” “喏,我这就去。” 半个时辰之后,窦华踩着木楼梯来到了长廊中,穿过隔扇间躬身对杨国忠叉手道:“杨相,你唤我何时。” 杨国忠对他招了招手:“来窦华,坐下说。” “本相欲命人调查一桩掌控商路,大肆敛财,与民争利的大案,但涉及之人身居高位掌握兵权,所以需要一个忠勇无畏和一个懂得察言观色,知晓进退的人为互补。你身边可有这样的人,可为我举荐一二?” 窦华抬头细细思虑,随后对杨国忠说道:“既然是查案,就应该从大理寺和刑部中寻找,我倒是认识两个朋友,其中一人是大理寺的司直元载,为人最是八面玲珑,善于钻营谄媚。另一人名叫箫华,乃是已故宰相箫嵩的长子,现任刑部郎中,行事光明磊落,不过他不愿意依附于杨相您,恐怕不好调用。” 杨国忠突然发出诡谲笑声,双手抚掌说道:“没关系,韦见素刚刚被我举荐为刑部尚书兼平章事,就以韦见素的名义召他二人公开去查此案,先不要说明厉害,就先从米记商铺东家米查干的货物来源查起,免得他们不敢上手。” 窦华得了杨国忠的命令,叉手应喏转身准备离去,突然被杨国忠叫住:“等一下。” 他又转回身来,躬身问道:“杨相还有什么指令?” “告知韦见素,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查此案是我的意思。” “喏。” 窦华跨出门去,独自悄悄叹了一口气,听到杨国忠刚才的态度和话语,就知道这件案子不可能查下去。他刚刚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一提到掌控商路,位高权重,就知道要查的人可能是陇右三镇节度使李嗣业。 这不是为难人吗?连你杨国忠都知道藏起来躲在幕后,却要别人去得罪一个节度三镇的封疆大吏,试问谁能够坚持下去,不怕得罪强人砍掉头颅吗? 接到这个案子的人,百分之百要受夹板气。 韦见素端坐在皇城中书省的政事堂内,手边放了一叠地方官员送上来的奏疏,他翻开看了看,里面都是些没有营养的歌功颂德。真正有内容的奏疏怎么可能放到这里,早就被中书舍人们送到了开化坊杨国忠的府上。 中书令在自家府邸中办公这种优良传统始于李林甫开始,那时门下侍中陈希烈端坐在政事唐堂中冷清无人打扰,右相府上却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如今杨国忠也学会了这个传统艺能,把韦见素给彻底架空。 他索性靠在胡床上闭目养神,中书舍人窦华跨过门槛进入堂中,躬身朝他行礼:“参见左相。” 韦见素略显自嘲地说道:“窦舍人你不在杨相府上候着,怎么会来到这政事堂中来?“ 窦华上前附到他耳边低声嘀咕了一阵,韦见素神情逐渐凝重,猛然抬手拍在了案几上:“太过分了,这明明是个烫手的山芋!杨国忠他权势滔天尚且蹲在幕后,岂不知身在其位不谋其政乃是怠政吗?” 窦舍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左相何必生气,杨相岂是那种拈轻怕重之人,你只管牵头去吩咐,到时候他自会站出来主持公道。” 韦见素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由你将二人请到政事堂中来,由我面授机宜。” “喏。”窦华叉手之后转身离去。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元载和箫华二人分别走进了政事堂的偏厅内。两人见面先是愣了一下,元载主动拱手笑了笑,箫华也拱手回礼,但表情显得冷淡了许多。 两人同在官场上混,虽然知道彼此却不太相熟,也因为他们本身不属于同一圈子。箫华素来迂直,对那些人情练达功利的人素来看不上,况且他出身名门兰陵箫氏,父亲又曾任宰相。元载不过是王忠嗣的穷女婿,又是阿谀谄媚之人,他自然要摆出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姿态。 元载本想过去套套近乎,但看到箫华眼高于顶,只好悻悻地笑着退到了一边。 “左相到!” 两人连忙整理冠带,各自站在一边,异口同声对进门的韦见素叉手道:“参见左相。” 韦见素淡然扫视了二人一眼,眼睛看着箫华说道:“今日请两位来到政事堂,是想请两位精诚合作办一件要紧的案子。” 第六百八十章 米查干应对刑官 正午时分,两名六品官员行走在西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身后跟着几名手持棒子的差役。这二人看起来相处的并不融洽,虽然并肩行走,但相互间隔一丈,生疏得像是两个并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们在西市最繁华的盛行前停下脚步,抬头可见正南边耸立着一座颇有特色的二层商栈,楼上有廊道,悬挂的彩绸已经褪色,门楹上挂着匾额,上书米记商铺。 元载主动开口问道:“是明察还是暗访?” 箫华盯着那座商铺楼,高声冷肃地说:“你我身为朝廷命官,查案自然是堂堂正正去查,等明查不得时再暗中寻访。” 两人进入店中,左右看了看,见柜台后面立着两名小厮,侧屋中堆放着麻袋,里面装着胡椒和香料。 元载指着柜台中的小厮问道:”你们东家哪里去了?” 两名小厮互相对视一眼,对两名官员叉手说道:“东家自然在东家的宅邸中。” 萧华冷声问道:“你们东家的宅邸在何处?” “不知两位上官所问的是哪个宅邸?” 元载顿时眼睛发酸,怒道:“宅邸就是宅邸,什么哪座这座?” 小厮老老实实地回答,但声音中却掩盖不了那股优越感,就好像说的是自己家的事情:“我家阿郎在长安城中有十几座宅邸,平日里居无定所,我们也不知道他住在何处。” 萧华恼道:“休要胡说,不然你们如何与东家联系?” “我们东家雇佣有掌柜,现在就在楼上,是否要我把掌柜请下来。” “当然,你这不是问废话吗?”元载露出一副酸恼的怒相,心中好像被触到了痛楚,他出身贫寒混迹官场,本以为娶了王忠嗣之女王蕴秀能够换来平步青云,但是身居四镇节度的老丈人没有坚挺多长时间,王家便凋敝了。他这个处心积虑的女婿也只是升了两级,从从八品的大理寺评事,成为从六品的大理寺司直,丝毫没有沾到老丈人的光。 如今他已至而立之年,在长安城中只有占地五亩的一座宅院,大理寺司直也不算什么有油水的差事,他尽力敛财也不过算是小富之家而已,可恨这小小的一介商贾,竟然可以占据十几座宅院,让人心中多有不忿。 小厮将掌柜叫了下来,走到两人面前恭敬地叉手道:“小人参见两位上官。” 萧华从怀中掏出刑部的公文,在掌柜面前晃了一下,重新塞回到怀中说道:“我们奉命前来彻查米记商铺勾结官吏敛财一案,请你把商铺三年来的进出账目交于我们细细查账。” 这掌柜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启禀上官,现在店中仅有本月的进入账簿,每个月的账册都会汇总然后东家派人来取走。其余如东市上的两个店也是如此。” 得,绕来绕去还是得绕到东家的头上去。 萧华点了点头道:“那你先把每个月的账册拿来与我看。” 掌柜连忙上楼去,把一本账簿取下来递给了萧华,萧华伸手接过开始翻阅,发现店中引进和出售的数目确实巨大,而这还只是西市一间店铺的出入流水。米查干在长安城内共开了四座店铺,而且一年四季从无断货。要想有这样的规模,此人至少应该养有五六支百人驼队,才能够满足现有的商贸规模。 他合上账簿扔回到掌柜怀中,元载开口问道:“你们东家现住何处,你身为掌柜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当然知晓,现在正值春季,恰好踏青游览,他已经转住在乐游原上的靖恭坊宅内。” 萧华与元载面面相觑,顿觉这个掌柜的来头不简单,靖恭坊乃是长安城中乐游原上风水上佳之地,能够住在这里的都是一些达官贵人,与它临近的新昌坊内有昔日太平公主宅邸,现在已经变成皇帝四个兄弟的别业。 他们还不至于被区区一个靖恭坊给吓住,立刻走出西市前去查访。 掌柜目送两人离开后,立刻招手吩咐一个小厮,让他骑快马前往靖恭坊报知给东家米查干。 米查干正在家中宴请几个朋友,小厮焦急地等在厅堂外,米府管事进入厅中在米查干身边耳语了几句,这位东家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米查干端起酒盏笑着对几人说道:“各位,实在是歉意得很,鄙人生意上出了点事情,还需回店里照料,还请各位见谅。” 几个朋友口称无妨,谁还能没有个急事情,善解人意地与米查干相互拱手道别。 他把朋友们送到大门外,才连忙折返回来,问前来报信的小厮:“来者是什么官,什么品级?” “禀东家,好像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两人皆穿着六品的深绿色袍服。” 米查干陷入短暂沉思,他本能感觉到来者不只是针对他。区区一个长安富贾,如果真犯了案子,头顶上也有万年县廨和京兆府,而对方一次性就派出了两名六品官员,定然是来者不善。 他立刻端坐在案几前,提笔誊写书信后折叠起来。把两个忠心的仆人叫到身边,依次吩咐道:“你立刻去河西进奏院,把这封信递交给参军曹安定。你立刻带着这封信前往兴化坊杨相公府上,去请长公子杨暄前来,就说我从岭南寻访到两只上好的花头鹦鹉,特请他到长兴坊的府邸赏玩。” 两名仆人各自骑快马离开,米查干也连忙动身转移地方,希望此举能够吓退来者,如若不能就得另思他策了。 萧华和元载来到靖恭坊的米查干外宅,查问门房管事后得知米查干已经转移至长兴坊。两人顿时大怒,他们两个是堂堂的朝廷六品官员,岂能容得一个小小商贾如此戏耍。稍后见到米查干,定要把他先押解到刑部的大牢中折磨几天,然后再调查审问定罪。 …… 杨暄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也是宰相杨国忠的长子,平生只有两样乐趣,斗鸡和鹦鹉。米查干常年贿赂杨府的同时,也早早地注意到这位浪荡子,投其所好花高价到岭南去购买鹦鹉,并命专人驯养。 杨公子还有一件著名的事情就是去年参加明经试,由于学业不精,不及格落第。主考官达奚珣因害怕杨国忠的权势,就让自己的儿子去讨好问杨国忠,说你儿子考得太差,但我父亲没有让他落第。杨国忠听后大怒道:“我的儿子何愁不富贵,还用得着你们这些鼠辈前来卖好吗!”达奚珣听闻后,慌忙把杨暄给定为明经上第。 如今这位二世祖就站在米查干家的楼廊中,用竹签挑逗笼中的鹦鹉说话。 “杨公子好,杨公子万福。” “哈哈,好好,米先生,能不能把这鸟重新训一下,让它改说右相洪福齐天。” 米查干一边递上酒盏,一边笑嘻嘻地点头道:“没问题,公子,我命家中善驯鹦鹉者细细调教,保证五天之后让它改口。” 这时管事小跑着从门外走进来,高声叉手说道:“阿郎,门外来了两个刑部和大理寺官员,要求阿郎你外出相迎。” 第六百八十一章 杨暄拦阻办案 米查干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他狐假虎威用来恐吓的目标终于来了,眼下就看这位杨公子的排场够不够硬了。 他抬手装作随意地对家中管事吩咐道:“你先引两位上官到倒座厢房中歇息,就说我这里有贵客不便接待,让他们等待片刻。” 管事抬头看了一眼把玩鹦鹉的杨暄,会意地转身离去。米查干嘴角浮起浅笑,端起酒樽给杨暄倒满,一个劲地劝酒。 “公子,这岭南的鹦鹉不喜我们北方的习性,很容易生病,每日需专人看顾,养在暖阁之内。“ “这个我明白,某结交的朋友里面,就数米先生你最够义气。可惜你是个做生意的不能当官,不然我便要向家父举荐你,最少也让你当一个五品的官员佩戴鱼符。” “长公子待我如此相厚,查干感激涕零。就算不能当官,拥有公子这样的朋友我亦非常满足。” “哈哈,说得是,饮酒!” 这边米府上管事将两人请到外院的倒座房偏厅内,也上了一樽酒和一盘凉皮拌羊肉,放在案几上,说是让两位客人垫垫肚子。 萧华轻蔑地扫视了案上的菜肴和美酒,冷声说道:“不必费这许多心思,将这酒肉撤走,快快把你家主人叫出来。” 管事心中已经稳了,双手捅在袖子中不卑不亢地说道:“两位长官不必如此谨慎,这烧春酒和凉皮拌羊肉不过是我家府上招待过往朋友的家常饭而已,一餐酒一顿饭也不至于使两位背负贿赂名声。我家阿郎也确实是在招待贵客,请两位稍稍等待。” 这管事叉手向后退走,把隔扇门拉上,目光瞅进门缝中笑了一声。 萧华怀抱双手站在地上,对那酒肉丝毫不看一眼,仿佛多瞅一下就污浊了自己的眼睛一般。 元载盘膝坐在案几前,嗅着美酒不禁泛起了馋虫。家中娘子管得太紧,等闲喝不到一顿好酒,今天有这样的机会,白白抛弃了岂不可惜。 他没有抵抗多久便被酒香俘虏,端起酒樽倒入盏中,咂着嘴巴细细品味。又提起筷著夹起一块羊肉塞入口中,顿时感觉鲜嫩可口,腥膻味被完全清除,不由得吧嗒起嘴来。 不愧是富甲长安的大商人,这羊肉完全是用胡椒茴香等香料磨成粉腌制后煮出来的,味道独特岂是寻常百姓人家能够吃得起的? 他滋啦一声将美酒灌进口中,抬头对站在地上面壁的萧华问道:“箫郎中不来喝一口?” 萧华冷漠地摇摇头道:“在下是来破案子的,不是与你饮酒作乐的,况且此人是否作奸犯科尚未可知,你吃了他的岂不是要嘴软?” “哈,”元载讽刺地笑道:“区区一餐饭,就能收买一个司直官一个郎中吗?那这朝廷的官也太不值钱了?萧郎中尽管来饮,大不了我元载到时候付他饭钱酒钱。” 萧华一听说的也是,索性也坐了下来,端起酒盏小酌了两口,但餐盘中的菜和肉却一下都没动。 “既然你还放不开自个儿,那就怪你没有口福了。”元载毫不在意地把餐盘中的羊肉和凉皮吃光,又灌了一肚子美酒,剩下满案的杯盘狼藉。 …… 箫华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日头已经往天边沉去,他们已经整整等了两个时辰,这奸商米查干却仍然晾着他们,实在是胆大妄为。 他终于等耐不住,一把掌重重地拍到了案几上:“这米查干分别是藐视我等,他家中哪里有什么贵客!我们手里握着公文,岂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商贾而缩手缩脚。” 元载感觉有些不妥,他们先后到米查干的两座府邸,均是飞梁画栋,风景优美。其人虽然不敢起高楼,但硬山顶风格的房子搭配上白石灰檀木门窗,确实非常漂亮,加之园中有荷塘、垂柳、美妙山石,确实不是寻常财物能够置办得起。 若他真有十几座宅子,富冠长安也不是虚言。士大夫虽然常瞧不起商人,但那些真正富可敌国的,也能够利用财富完成身份的逆袭转变。其中的佼佼者如王元宝一度是玄宗皇帝的座上客,而且能从双方夸谈中得出这样有名的结论:朕天下至贵,王元宝天下至富。 米查干马上就能够成为下一个王元宝,结交达官贵人岂不是易如反掌,他们两个六品官员恐怕也会遇到极大阻力。 想到这里,他连忙抬手阻拦道:“箫郎中,说不定这米查干真有贵客,我看还是先等一等,我们长坐在这里等待,想必他也躲不过初一十五去。” 萧华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能有什么贵客,能够贵得过我兰陵箫氏吗?你若是胆怯自退到一边去,看我去把他揪到这里来接受审问!” 箫郎中气鼓鼓地走出偏厅,元载也只好跟在他身后,遇到仆人拦阻便怒声呵斥,一路闯入米查干待客的正堂内庭中。 米查干正在与杨暄喝酒,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猛然看见有两人闯入,便相互扶持地站起来。 萧华依旧一副傲然自负的模样,指着米查干怒声斥道:“好一个奸滑商贾!本想给你留点儿颜面,想不到你竟然敢在这里饮酒作乐,把我二人晾在倒座房两个时辰,你该当何罪!” “什么玩意儿?”杨暄眯着惺忪的醉眼扶着案几旁的柱子站起来,指着萧华喝问道:“你是谁手底下的官?这么大胆?敢在我杨暄面前放肆!” 萧华一时没听清楚是谁,从怀中掏出公文冷声说道:“我乃刑部郎中,奉了上面的命令来彻查米查干勾结地方官吏敛财案,无关人等速速退去,若是妨碍了公务,定将你送入刑部的大牢从尝尝滋味。” 杨暄扶着柱子戏谑地笑道:“刑部郎中?你们尚书韦见素也需仰我父亲的鼻息,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我好友的府上闹事?当心让你这个官当不下去!” 元载闻言吃惊,细细观察这位纨绔的衣衫装束,连忙上前拉住萧华的肩膀给他使了个眼色,但萧华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义正辞严道:“本官有刑部公文,任何人胆敢阻拦,视同妨碍公务。不管汝父是什么人,能大得过大唐的王法吗?” “呀喝,我给你脸了是不是!官印都不想要了?” 元载暗暗叫苦,今日事情处理不好,自己好不容易熬起来的司直官位怕被人撸下去。他连忙赶在萧华面前抢白:“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再进行调查,我们明日再做打算。” 他伸手拽住萧华的衣袖低声说道:“且不可和对方硬碰硬,我们先回去再说。” 两人拉扯着来到米府的大门外,萧华挣脱元载的手恼道:“元司直,你怎么能够拦我?” 元载连忙对这位刚正的搭档低声说:“箫郎中,你可知道刚刚在米府上的那是谁?” “是谁?不管他是谁,岂能违逆王法?” 元载苦心相劝道:“这位可是当今宰相杨国忠的大公子,你我若是硬来不知变通,不等查清案子就会被脱掉这身官袍。箫郎中,做人不可如此刚直啊。” 第六百八十二章 有备无患 萧华转身望着米查干宅邸高耸的门墙,满脸忿忿不平说道:“想我等忠志之士欲报效国家尚且穷苦潦倒,竟让区区一个奸商和一个外戚公子在这里取笑。” 元载一听萧华说话就知道他是个愤青,跟他合作查案极有可能被其连累,但眼下也不是脱身的时候,只好寄希望于能够开导这萧华,应付差事把这案子给结了。 他连忙拱手说道:“箫郎中勿要恼恨,我们不要与这杨暄硬碰硬,应该想别的法子。” 这句话萧华哪能够理解,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思说道:“也是,我就不信杨暄小儿能够一直护在米查干的府上,等他回府离去,我们再去抓捕米查干将账册取来。” 元载歪嘴一笑,这人果然没有听明白,他拽着对方的袖子说道:“我二人先找一个僻静酒肆,我再与你慢慢道来。” 长安各坊中均有酒肆,有些是从西市批发,有些是自家酿的,风味各有千秋。两人来到长兴坊中的小酒肆前,只见店前立着一根高杆,上方悬挂白色酒幡。店中只有五六张案几,酒博士立在酒垆后方沽酒。 两人共要了两升清酒一盘羊肉,盘膝对坐在案几前,元载端起酒樽给他倒满盏。 元载在米府上的时候就喝得不少,此刻便有些醉意微醺,开始给萧华陈述厉害关系:“箫兄,你我刚开始受任韦相托付,在下心中便有疑惑。如果只是一般的官商勾结敛财,又何需韦相亲自委托,也无需我们两个六品的官员出马。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感觉这案子不简单,果然如今刚要动一个小小的商贾,便已受到如此大的阻力。接下来如何能查得下去?” 萧华本对这八面玲珑的元载素无好感,听到这席话也顿感对方所言有可取之处,便端起酒樽给对方倒满,诚心问道:“以元司直之间,该当如何?” “我有两个办法,均是解决此案的策略,你是要先听好的,还是先听坏的。” 萧华用手指敲击着案几:“当然是先听坏的。” “我们立刻回去求见韦相公,向他明述此案遭遇到的难度,再向他讨个主意,询问此案能否再查下去?如果能够得到韦相公的背后支持,至少我们还有条退路。” 箫郎中砸吧着嘴摇了摇头:“不好,我在刑部坐了三年的冷板凳,好不容易才获得韦相公的注意委以任用,如若遇到这点困难就回去向他求问,岂不有负韦相的托付?” 元载欣欣然地点头笑笑:“我也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还有良策吗?说来听听?” “这很简单,这米查干既然能够攀得上杨国忠的儿子,足以说明他路子野得很,我们可以找一个时间专门拜访他,向他说明厉害关系。并请他给我们给我们准备两个替罪羊,让我们带回去给朝廷交差。这样一来我们那边可以给韦相一个交代,这边也不必得罪米查干和他背后的人,左右逢源必有厚福。” “这算什么良策?”萧华冷哼了一声说道:“你我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做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此事我不做考虑。” 元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说道:“当然,我们两个自然是以你为主,如果这两个策略箫郎中看不上,你可以自己想个办法。” 萧华略一沉吟道:“还是用你的第一个办法,我们回去求问韦相公,得到他的首肯再说。” …… 曹安定得到了米查干派家中小厮送来的密信,得知事情恐怕非同一般。他认为有必要给李大夫写一封信,把这件事的苗头告知他,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可能如天塌一般,但交由上层的人解决也许就是一句话的事。 他立刻提笔写了封信,用蜜蜡封住,挥手将一名驿兵叫了进来,把信封递交到驿兵手里说道:“迅速骑快马到凉州武威城,把此信交到李大夫手中。” 一个月之后,传信驿兵来到凉州都督府正堂中,单膝跪地禀道:“大夫,曹参军有紧急书信,呈送给大夫参阅。” “拿来与我看。” 李嗣业取起案几上的小餐刀割开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叠麻黄纸,撑开在手中细细,随后将信纸拍在桌上,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捻着胡须在地上来回踱步。 他知道这条物流商路迟早要暴露,但没想到竟然是米查干最先被盯上。是谁要跟他作对?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想,二选一不是安禄山就是杨国忠,更有可能是杨国忠被安禄山利用,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操蛋了。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每年让米查干给他送一石胡椒,每次叙功回到长安,也要给他带一些礼物。若真是他杨国忠在背后捣鬼,那他以前送的礼物和财物岂不等于喂了狗? 他坐回到案几上,拽过一张硬黄纸,蘸饱了墨汁写了回信,装在曹安定寄来的信封中。对跪在堂前的驿兵说道:“这是回信,你回到长安带给曹安定。” “喏!”信使上前接过信件,倒退着走出了正堂。 李嗣业又揪着胡须琢磨了一阵,对外面喊道:“来人,把杜甫给我叫过来。” 片刻之后,杜甫信步走进堂中,叉手说道:“大夫,唤我有何吩咐。” “你立刻在本地召集几十个木匠,带着我的手令前往会昌华清宫,加紧督促兴建中的檀香汤,如果木料有短缺,立刻向阳关西域商会去信催促。” “喏。” 杜甫虽是文人,但久在塞外军中,耳濡目染也适应了军中雷厉风行这一套。上位有命令哪怕是让你赴汤蹈火也不得有质疑,令行禁止容不得半点拖延。 他又提笔撰写了两封书信,其中一封给远在北印度的戴望和赵丛芳,命他们加大各驿站的人手力度,尽量多运送檀香木,可适当减少胡椒的运输量。另外一封给在龟兹的岑参,让他代替自己入宫,献上檀香木丹堂的图纸,并且着手开始修建。 写完这两封信之后,他的心中充满了成就感和期待感,他就是要以堂堂正正的阳谋来对付阴谋,看看他们能怎么与自己作对。 李嗣业的信很快送回到长安河西进奏院,曹安定从驿兵手中接过信封,打发下去歇息。自己则来到堂后的一间密室内。 米查干盘膝坐在密室案几前,四周点燃着油灯,身旁有穿着绿色襦裙的侍女煮茶伺候。他看到曹安定捏着书信急匆匆地踏进来,暗淡眸子中终于闪烁出了亮光。 曹安定当着他的面撕开信封,从里面掏出麻黄纸,平铺在案几上。两人借着灯光低头下视,只见纸面上只写着三个大字:让他查。 “不亏是李大夫,行事确实不同于常人。不过对方如果来调查,是该主动配合吗?” “那当然,至少从表面上应该这样理解。” 第六百八十三章 米查干开诚布公 韦见素幞头下掩盖不住鬓角的白发,他单手捋着美髯,扭头看了看堂下各在一旁的萧华和元载,略显迟疑地问道:“你们确实是在这商贾米查干的府上,看见了杨相的公子杨暄?” 萧华上前叉手说道:“确是如此。” 元载也连忙补充了两句:“我二人不敢自专,特意来向韦相请教,希望韦相能够指点迷津。” 韦见素将双袖负于身后,态度看上去十分硬气:“你们只管去查,过了今日杨暄必然不敢再去给那奸商撑场。” 萧华心中豪气顿生,看来咱的领导还是一身正气敢于拍板的,如果韦相能够这么一直硬气下去,对方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也敢于彻查到底。 元载心中想的却是,韦见素敢于这样说,肯定这件案子是杨国忠主导,必然他韦老夫子哪有这样的胆量敢安排杨相府的公子。 两人同时上前叉手道:“喏!” “退下吧!” …… 兴化坊杨国忠府邸上,杨暄正坐在侧院的长廊上,手中正提着一个鸟笼逗弄笼中的鹦鹉。 这条廊道顶几乎挂满了鸟笼,婢女们守在左右细心服侍,当杨国忠大踏步地进入廊道时,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公子雄壮,杨相公威武这类话。 杨国忠似无所觉,拧着眉头来到了杨暄面前。这位公子哥看到父亲心情不好,却不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端着鸟笼凑向父亲,笑着说道:“阿爷,我最近又寻摸到一只好鹦哥,聪明得很,会说所有的官话,你来逗逗它。” 杨相公挥起手掌,重重地扇在了杨暄的鸟笼上,打落在地上摔开了裂。鹦鹉从破笼子中挣扎出来,扑腾着飞出了长廊。 “鸟,我的鸟!阿爷你干啥呀,鹦鹉招你惹你了?” “住口!”杨国忠怒声痛斥道:“我现在再警告你一次,不要再与米记商铺的米查干接近!当心被他给灌了汤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杨暄被父亲的大发雷霆彻底给吓住了,只好唯唯诺诺地低头站在旁边,胡乱地点着头。 杨国忠神情稍微和缓,转身对身后的管事吩咐道:“从今日开始,但凡这个米查干送来的东西,全部都给我退回去。” 管事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机械地朝主人叉手行了礼,缓缓地向后退去。 …… 萧华、元载二人来到靖恭坊米查干的一座府邸门口,走上前去敲了敲侧门的门环,门房管事推开门只探出一个头来,问道:“两位上官前来所为何事。” “我们之前就来过你们府上,叫米查干出来。” 管事恭敬地朝两人叉手,低声说道:“两位稍待,我这就去请阿郎。” 两人对视了一眼,才笃定地点了点头,案子查到今天才见到正主,可真算是不容易。 片刻之后,米府中门大开,大腹便便的米查干穿着锦袍走出,朝两人躬身叉手行礼:“小人米查干,见过两位上官。” 元载嘴角含笑阴阳怪气地说道:“米查干,你可真是好大的排场,我们三次前来拜访,竟不得其门而入。” 米查干叉手九十度前鞠躬,神情谦卑:“两位上官宽恕则个,本人生意繁忙,手下有几百人都需要我养活,整日不得空闲。” “那你今日有空闲了吗?” “有有,两位快请进。” 米查干引着两人进入府中,穿过两道花圃和月洞门,来到荷塘旁边的精舍内。 有三名婢女站在门口伺候,地面上铺着白色羊毛地毯,长案几陈列在中央。米查干邀请两人坐下,挥手对婢女们吩咐道:“去取两坛子美酒。” 萧华抬手拒绝:“今日找你是为了公事,饮酒就不必了。” “那就取来茶鍑,给两位贵客煮茶。” 元载抬头打量了精舍的门窗,用料考究雕工精美,靠墙摆放着竹木的陈列架,上面摆放这钧瓷唐三彩等物品,中央地面上摆放着铜炉,檀香从炉中飘忽升起。三个婢女均身穿素服肌肤白皙,所扎发髻的样式奇特,像是来自新罗的女婢。 婢女们将煮好的茶呈送到三人面前,双手交叠在腰间跪坐在案几旁,姿态优雅娴静。 元载眼馋不已,人家所用的婢女比他的自己的老婆姿色都要上佳。 米查干朝两人叉手道:“不知两位上官联袂前来,有何公干啊。” 萧华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磕在案几上,朗声说道:“米东家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二人断案求的就是一个痛快。你们若是让我们不痛快,你自己也别想痛快,在你的一亩三分地上跟我们说话还能留点面子,若是到刑部大牢去,你就不那么舒坦了。” “箫郎中真是快人快语,米查干怎敢违逆?”米查干朝门外挥了挥手,几名仆从抱着一叠叠的张榜走进门,堆在了他面前的长案上。 他随手拽出一本翻了翻,扔在了两人面前笑着说:“这就是鄙人在长安东西市所开的四间商铺的进出账册,两位尽管查,我尽力配合如何?” 萧华与元载面面相觑,没想到对方成竹在胸,是提前做了手脚,还是这账册根本没有问题? 他们将账本一一翻开,将进出账目细细比对。米查干则悠闲地坐在他们对面,手中捧着茶盏含笑观望。 大概花费了三个多时辰,两人才将所有的账目理了一遍,萧华伸了个懒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米东家每个月都能派驼队往长安运送七石胡椒,最多的时候一个月多达十二石,一年十二个月从无断绝。从天竺到长安达三万多里,你就算手下养六支驼队交替来往,也做不到不断顿吧。你的货都是从哪里来的?“ 米查干嘴角浮现笑容,抬起双手清脆地拍击了两下,立刻有四个仆人抬着两个托盘放在了案几上两人的面前。托盘中所盛放的是金光闪闪的金铤,每一盘应当超过了五百两。 元载霎时双眼放光,连呼吸都不淡定了,这些黄金一旦到手,何愁他在长安城中买一座三十亩的府邸别业? 萧华却有视金钱如粪土的气节,双手按在案几上沉声问道:“汝这是要贿赂我等?” 米查干神情略带疏狂地笑道:“这只是鄙人送给两位上官的见面礼,同时也提前给两位提个醒,让你们做个抉择。鄙人给两位上官疏出两条路,其中一条便是收下这些黄金,我给你们找两个替罪的人,你们回去也有个交代,这叫做既可以升官,也可以发财。” 萧华冷哼一声:“那么第二条路呢?” “我把胡椒的来路告知你们,你们接着往下查。不过我肚子里藏不住话,还是忍不住想给两位一句忠告。今天你们拿了黄金退缩回去,日后照样能够升官发财。可如果你们执迷不悟,还要继续往下查,这背后真正的势力强大如斯,足可以使你们丢官免职甚至是家破人亡,两位可要想好了。” “废话!” 第六百八十四章 韦见素抱病推诿 米查干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放到嘴边浅慢品尝,同时抬起眼眸扫视了坐在对面的元载和箫华一眼。这两人之间看来不是一心,箫华略显刚正不阿,元载却懂得圆滑进退,不过他们既然敢查,他就不怕把底兜出来,就看到时候他们接住接不住。 “你当真要知道?” “废话少说!你此时不说,难道要到刑部大牢里去说吗?” 米查干放下茶碗摊开了双手:“我所有的胡椒香料都来自西域商会。” “西域商会?是何人经营?” “是谁经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控制了整个印度至中原的胡椒商路,总会设在敦煌郡阳关,在酒泉、张掖、武威等地均有分会,我每月差商队接来的货物,均从张掖分会所取。商会给我的价格如今是每斗胡椒五百贯。” 两人均吃了一惊,怪不得这米查干短短几年时间内就可以富甲长安。 从张掖到长安来回近千里,每运来一斗就可获利一百多贯,而他每月的进出均在七石往上,这样每月可获利五万多贯,一年就达六十多万贯,除去折扣人工也是不小的数额了。 连从西域商会手中接货的商贾都如此暴富,那么西域商会所据有的钱财岂不是富可敌国?箫华元载两人的眼底均闪烁出异样光芒,连呼吸都感觉紧迫了许多。 元载心中揣测这将是这一辈子翻盘的绝妙机会,最好他能够在此案中功利双收,摆脱这不富裕的六品小官身价,一举跃过五品的门槛,披绯袍骑青马,可足慰平生。 箫华肺腑间也如同波涛涌动,想他父亲箫嵩曾出将入相,官拜中书令,受封徐国公。罢相后曾任太子太傅,薨后追封开府仪同三司。他平生的志向便是追随父亲的脚步,能够拜相续写箫家的辉煌。这桩大案也许就是他起步的开始。 两人心中各怀鬼胎,最终的目标却都差不多,两人眼观鼻鼻观心的同时,已经决定好该如何去做。 他们笑着站起来,朝坐在对面一脸坦然的米查干拱了拱手:“多谢米东家的配合,此案确实与你无关,等我们将来抓到元凶之后,需要你到公堂之上做证再传你。” 米查干亲自将两人送到门外,目送他们走出坊门,脸上才露出诡谲的笑容:“还想抓元凶?知道他是谁你们的官服都要扒掉。” …… 韦见素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中单,从床榻旁的架子上取下字袍搭在身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道:“西域商会?这商会什么来头,规模有多大?” 箫华叉手说道:“商会背后的人是谁我们不知晓,但它在河西四郡均有分会,主要经营从西域印度往长安运送胡椒和檀香等香料,而且数量巨大。长安富豪米查干主要从他们手中接货,短短两年时间之内便积累了大量财富。” 韦见素捻着胡须暗自琢磨,这个西域商会分布均在李嗣业的管辖之下,影响力遍布整个陇右。又传闻李嗣业几年前曾在阳关以西大量扩建驿站,还有去年他曾在大勃律、北印度用兵,这中间是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主张发起此案的是杨国忠,然而他却躲在幕后不出现,是不是他已经知道此案背后的人是李嗣业,所以才把我推出来在台前主办,又派两个棋子到河西去试水或充当炮灰? 韦见素自然没有想到,杨国忠也不过处在第三层,而在最顶层的乃是远在范阳的安禄山与他的谋士高尚。意在彻底恶化李嗣业和杨国忠之间的关系,他们好获取渔翁之利。 箫华、元载见韦见素尚在犹疑,连忙上前一步叉手道:“韦相,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做,还请韦相示下。” 韦见素低头轻揉着额头,抬头反问道:“你们的意思呢?” 两人面面相觑,韦相突然反问他们是什么意思。箫华立功心切自然没有多想,上前一步叉手说道:“还请韦相从金吾卫中调出两位中郎将,与我们共往河西协助查案。” “嗯,你们先退下吧,先容我考虑考虑再说。” “韦相。”箫华还要上前力主查案,却被元载拽了一下衣袖使了个眼色。 “下去吧。”韦见素又皱着眉头挥了挥手。 韦见素坐在阁中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皱起眉头坐回到床榻上思虑对策。他绝对不能被人当枪使,白白得罪一个坐拥三镇,管辖十几万军队的御史大夫、西凉王。圣人对这位李大夫的恩遇已经与安禄山不相上下,况且河西进奏院的曹安定数次上门送礼,吃了人家的嘴软啊。 但杨国忠那边也不能够直接撂挑子,他能够登上相位,全赖杨氏举荐,此种情形实在是难以决断。 “有了!” 韦见素穿好衣袍,扎住革带,踱步来到书房,坐在案几前对伺立在一旁的婢女吩咐:“给我磨墨。” 侍女抱着玉瓶倒入清水,芊芊玉手捏着墨棒在砚台中研磨,韦见素提笔蘸饱了墨汁,用手指掐掉笔头脱落的毫发,落笔在纸面上书写:“臣昨夜偶感风寒,抱恙在身,医嘱需静养数月,实愧对陛下之厚恩。” …… 大明宫紫宸殿内,皇帝盘膝坐在檀木胡床上,手指摩挲着扶手雕刻细腻的花纹,油然的清香从中渗透出来,让他心旷神怡。这也是李嗣业进贡上来的物品,这孩子最近不断献上檀木物件儿,仿佛要把整个中天竺都搬到大唐来。 因为有这样顺心的臣子惯着他,皇帝近来的生活也越来越奢侈,就连所用的恭桶和洗脚桶也都是紫檀做成,祭祀之日一天之内要烧掉几十斤的檀香木。更离谱的是李嗣业竟然要在兴庆宫的交泰殿内给他打造一座丹堂,就算是殿中屋的结构,所耗费的木料也需要几百吨。 这是劳民伤财的举动,李嗣业为了不耽误胡椒的运输,特地命赵丛芳从印度征召了几千百姓和驼牛,砍伐檀香树,加工成材料通过驿站运送到长安。 今日是朝参常例,参加的都是各部的正卿和左右相。杨国忠手持象牙笏站在殿上,正奇怪韦见素怎么没有来。 皇帝目视下方对杨国忠吩咐道:“韦见素近日偶感风寒,卧病在床,政事堂的政务国忠你一力担之,要多上些心。” 竟然泡病号了?杨国忠未来得及细想,躬身叉手道:“喏。” 李隆基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对下方臣子们说道:“今日若无事,各自早早散去回本部各司其职。” “臣等告退。” 杨国忠走出殿堂外,左想右想不对劲,这韦见素不过才当宰相几日,怎么就抱病了呢?他交代他安排人去调查官商勾结敛财案,现在却突然撂了挑子。 他突然回过味儿来,哼声笑道:“好个老狐狸,明摆着不敢得罪李嗣业,就抱病躲开是非漩涡。但总不能让我自己涉身危险,需要再找个不够聪明的人顶替在前面。” 第六百八十五章 为查案也为权欲 萧华和元载两人寄希望于韦见素能够给予他们支持,让他们尽快前往河西,彻底揭开西域商会的真面目。但他们各自在刑部和大理寺等待了数日,却没有人来通知他们,也没有半点的消息。 两人终于忍耐不住,决定再到韦相公府上去问问,到底何时派他们到河西去查案,怎么一考虑好几天就过去了? 他们来到韦见素的府邸门口,轻敲了敲侧门,一个穿皂白衣衫的门童打开门,彬彬有礼地问道:“两位尊客来我府上有何贵干?” “我是刑部郎中萧华,我是大理寺司直,特来求见韦相。” “我家阿郎身体抱恙不能见客,两位上官请回吧。” 前日见他的时候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抱病了?两人颇感奇怪,不由得开口问道:“你们家阿郎所染何病?” “前夜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两位若有要事,就留下一个纸条,由我转交给我家阿郎。” 萧华为人实在,真的就要留纸条,被元载拦住拉着离开了韦府门口。 两人来到坊间的酒肆,又向酒博士要了两升烧春,就着切好的熟羊肉各自沉默。 箫郎中百思不得其解,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怎么就病了呢?我们前日见他还没有任何症状。” 元载在肚子里嘲讽地哼了一声,就这种脑子和水平怎么混成刑部郎中的? 他端起酒盏浅慢地品尝了一口,故作高深地说道:“我想韦相的病,应该与我们前日上门汇报有关。” 萧华讶异地问道:“此话怎讲。” “我们前日上门,给韦相透露了米查干背后的西域商会,请求他派我们前往河西去调查。韦相没有当场答应,说是要考虑几日。所以说他今日已经给了我们答案。” “什么答案?”萧华捧哏毫不费劲。 “韦相不愿意牵涉到此案中,所以宁可抱病也不愿意允许我们去调查,这说明西域商会背后的势力之大,连堂堂宰相都要抱病相避。” 萧华的愤青气质被激发了出来,恨恨地拍着案几说道:“这还是我万国来朝的大唐盛世吗?堂堂的宰相竟然惧怕地方势力,若是如此,我萧华怡然不惧,愿意自发前往河西,把西域商会的底细查一个底朝天!” “箫兄稍安勿躁,听我慢慢给你讲。”元载抿了一口酒水说道:“西域商会可不是区区的地方势力,有哪个地方势力有能耐垄断天竺通往长安的商路?韦相公的背后也还有别人,不然他也不会用抱病的方法来躲避主持案件。愚弟现在所忧虑的是,我们是否要躲开这桩案件以避祸?毕竟无论是金钱还是前程,都不如命要紧。” 萧华神情中带着轻蔑哼了一声道:“如果你惧怕,你尽管可以离开,我萧华自然是什么都不惧的。” “唉,箫兄,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你一身正气不惧权贵,我元载何尝不是这样?只是我们两个私自前往河西,这属于名不正言不顺,也没有任何后援,如此怎么能够查出西域商会的幕后主使?” 萧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刚刚你也说了,连左相韦见素都不愿意得罪他们,又有谁愿意在背后支持我们?” “我刚才没有对你说吗?韦相的背后也定然有人,这人肯定也不愿意将此案掩盖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如今韦相告病,幕后这位定然不会沉默,他一定会另寻人来代替韦相,或者亲自出现在台前。所以我们只需要乖乖在家中等待,到时候自然有人回来找我们。” 萧华对元载的推断心服口服,只是这元载为人圆滑通透,是个妥妥的小人。品行有问题,即使再有才也只是为自己谋划奔波,于百姓何益? 两人口不对心地交谈了一阵子,喝干盏中的酒水后便分道扬镳。因为他们不是一类人,平生志向也素来不同,若不是韦见素交待的这桩案子把他们捏到了一块,即使作为同僚也注定是萍水相逢。 …… 杨国忠本想找个人来代替韦见素来主持调查胡椒贸易的案件,但他实在低估朝中人的脑子和胆量,没有人愿意主动上来接受他杨国忠要办的案件。 依附在他身边的诸如鲜于仲通、窦华、郑昂等人,这些人只会摇唇鼓舌,助长威风,真正的本事没有多少,若让他们对上李嗣业,只怕反被对方利用。 他躲在背后做甩手掌柜的愿望落空了,找一个身居高位有能力更有胆色的人,何其不容易,连他自己也一度打退堂鼓。李嗣业曾经数次派人贿赂他,自己再查他实在不是人所为,但他隐约能够预感到,李嗣业手中握着胡椒商路这个敛财工具,再与他现有的三镇节度使身份相结合,将来必然是他的大患,更是朝廷的大患。 他坐在小楼中的外廊下,对站在身边的窦华发了一会牢骚。 窦华主动向他献策:“右相既然已经知道这李嗣业垄断了胡椒商路,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风闻奏事在圣人面前弹劾他,岂不是更加简练直接?” “你知道什么!李嗣业功勋卓著非比常人,圣人对他的信任也日益加厚,就连贵妃娘娘也非常重视他。若非有确凿的证据,陛下和娘娘如何肯信,反而使李嗣业反咬一口。” 杨国忠抬头瞟了这位亲信一眼,突然眼睛一亮,摊开手说道:“此案不如就交给你来主持,反正办案的这两个人也是你找来的。” 窦华脸上浮现出为难之色,杨国忠随即冷哼一声道:“怎么?你也没有这个胆量得罪李嗣业?” 窦华慌忙躬身叉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官微言轻,如何能够主持如此大案?又如何能够指挥刑部和大理寺官员?” “这又有何难?我立即向圣人表奏你为中书侍郎,你把那两个查案的叫什么来着,萧华和元载安排到河西去查,给他们身边调派两个右骁卫的中侯,告诉他们只要查得证据带回长安,我可保他们升任侍郎和寺正。” “喏,”窦华躬身叉手。 窦华退去之后,立刻派人去给萧华和元载传信,约两人在西市的胡姬酒肆见面。 这位中书舍人身穿一袭绯色长袍,腰带银饰九銙,腰间挂着流苏香囊,背负双手站在酒肆窗前,有一股风流倜傥的味道。 萧华和元载从楼梯口爬上来,看见了站在窗前的窦华,两人对视一眼愣了愣。他们没想到竟然是他,此人虽然比他们官位高,但主持审查如此大案还是不太够资格。 “两位请坐。”窦华转过身来,对他们伸手相邀。 萧华面容僵硬身体没有动弹,元载露出笑容朝窦华叉手,在他耳边低语道:“这位可是杨相公的亲信。” 两人坐在了案几前,元载叉手问道:“窦舍人,你邀我们到这酒肆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窦华也盘膝坐在了他们面前,双手摁着案几面,神情中露出几分恣狂得意,笑着说道:“我代表杨相公前来,两位可前往河西四郡彻查西域商会控制垄断胡椒商路案,若能够带回确实的证据,或者带证人回来,引得杨相公高兴,何愁官位不显?” 第六百八十六章 上差入河西 清晨时分朝阳初升,夜间朦胧的雾气已经被驱散,两文两武四人骑着马匹缓缓走向城门,这是杨国忠的属下窦华派往河西查案的四人组。他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即将踏入激流暗涌的漩涡,只有满腔的功利心和升官发财的渴望。 目送他们离去的是站在坊门楼上一个手拿蒲扇的男子,此人须角微微翘起,对旁边的一人笑道:“杨国忠终于上当了,真不容易啊,希望他们能查得一点东西回来,也不枉费我们如此精心算计。” 刘骆谷在旁边担当捧哏:“高先生的这一计真是高明,可谓是一石三鸟。” “哦,你倒是说说看,何谓一石三鸟?” “这第一鸟,便是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李嗣业在河西经营的底细摸个一清二楚。第二鸟,可使得李嗣业与杨国忠结仇,两人日后必将势同水火。这第三鸟,就是能够端掉李嗣业敛财的胡椒商路,甚至有可能罢免他的三镇节度使之位,为主公将来拔除后患。哈哈。” 高尚得意地捋须而笑,抛出出一句互相吹捧的话:“知我谋者,刘骆谷也。” “他们就算是打死也想不到,右骁卫派出去护卫他们的两个中侯,是我们从进奏院安插在右骁卫的眼线。” 然后两人又是一阵得意地大笑。 这两人的笑声在风声中显得散乱,并未传递到对面,但斜对面的群贤坊的坊门楼上,岑参和曹安定蹲在栏杆后面,瞟视着对面楼上得意狂笑的二人。 “左边的是安禄山派来的平卢行军掌书记高尚,右边的便是主持范阳进奏院的刘骆谷。” 岑参笃定地点点头道:“李大夫所言果然不错,原来是安禄山在背后操纵,国忠小儿不过是被人利用而已。” “没错。“曹安定紧跟着说道:“需派人告知李大夫,好使他叫人提前做好准备。” “好,我今夜就修书一封与李大夫,提醒他杨国忠所派遣的查访使已出长安,其中有两名中侯乃是安禄山安置下的内线,好使大夫能够提前处置。” 两人从坊内楼梯上走下,塞给守在下方的武侯一枚银铤,作为允许他们登楼观光的贿赂,然后目视着对面楼上的二人远去。 …… 李嗣业盘膝坐在屏风前面,案几上放着岑参寄来的书信,下方坐着程千里,田珍、燕小四和戴望。他拆开信封细细默读之后,怒哼一声把信纸拍在了案几上,对坐在下方的众人说道:“杨国忠果真是个憨批,他已经被安禄山利用,却违背同盟派人前来查我!” 程千里叉手说道:“属下已经派人安顿沿途驿站,查探他们的一举一动,只要他们通过驿路行走,就逃不脱我们的眼线。眼下估计这四人已经来到凉州地界,他们必然先要前往阳关商会的总行去,所以要先商议出一个应对的办法才是。” 戴望紧跟着说道:“杨国忠派出的四人中,有两人是安禄山安插的内线,这二人绝不可留。大夫,应当先设法除掉这两人。” “这是自然。”李嗣业手按着案几,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他们已经来到了我河西地界,让两条人命消失岂不是易如反掌。嗯,可以这样,凉州民风彪悍,即使如今是太平盛世,盗匪也没有绝迹。如果他们遭受匪徒袭击,两人可以丧命,另外两人可使凉州兵丁救下,借机来敲打他们。如此一来杨国忠还要感我的恩。” “哈哈。”在座几人发出了轻快的笑声。 李嗣业又说:“这件事燕小四去安排,要用精干善战之人。” 燕小四从座位上走出来,单膝跪地叉手应道:“喏。” 李嗣业又对戴望吩咐道:“戴六郎,你还是返回阳关,等这两人到达敦煌郡后,可差人去贿赂他们。如果贿赂不成,就把大多数运输胡椒的账簿给藏起来,只留下运送檀香木,紫檀的记账本。我倒要让杨国忠和安禄山看看,也让圣人看看,到底是谁在忠心为国,谁在背后拆台。” 戴望也从座位上走出来,叉手领命而去。 …… 萧华和元载领着两名右骁卫中侯来到凉州地界,由于他们走的是驿路,先前程千里已经知会河西沿途驿站随时通报,他们的一举一动等于时刻在凉州府的监视之下。 李嗣业上任之初就加大了对驿站的管理,由放任自流的粗放变为精细管理,每两百里就安置有一名巡驿使进行巡查。西域商会进入河西之后,李嗣业让戴望兼任兵曹参军,同时管辖千里河西走廊上的两条驿站商路。 戴望既然接手,就要把驿路变成西域商会的一部分,同时完善驿站的各种功能,扩充仓库添置骡马车等运输装备,至此胡椒商路已经延长至黄河渡口。 萧华元载久在长安,没有时间外出公干,今日有机会领略河西走廊的壮美河山,两人均有足慰平生的得意和满足。如果此行能够顺利的话,他们不但可以目视游览美景,也可以满载而归长安,左迁高升。 他们在黄河浮桥上凭栏远望,直抒胸臆吟诗作对。右骁卫中侯们牵着马站在他们八丈之外,对他们文人的诗情画意呲之以鼻。 如果仔细留意,就会发现两位文官和两名武官之间完全是脱节的,首先他们说话的口音就完全不同,萧华是南陵郡人,元载是凤翔岐山人,两人常年居住在京师,说的是中原官话。这两个中侯均来自于平卢营州,带着浓烈的辽燕胡化口音。其次由于生活地域的不同,彼此之间的价值观念与道德也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这两人表面上是右骁卫的中侯,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实际上两人是临时被高尚和刘骆谷花钱安置进右骁卫,他们效忠的是安禄山,执行的是高尚的命令。 燕赵杂胡本来就桀骜彪悍,崇尚武力好勇斗狠,他们只是表面上维持对萧华和元载的恭敬,内心中执行的却是另外一套。两人时常阳奉阴违,落在他们身后时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萧华竟也丝毫没有怀疑。 元载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对身边的萧华说道:“来之前我就有些怀疑,右骁卫中大部分是关中良家子弟,他们怎么偏偏就给我们弄来两个河北的杂胡过来?” 萧华却丝毫不以为意,拽着马缰悠哉悠哉地说道:“管他是关中的还是河北的,这两人只是保护我们的安全,又不是参与查案,何必在意。” 第六百八十七章 临松薤谷大盗 位于祁连山以西马蹄山下的临松薤谷,是读书人向来喜欢涉足瞻仰的文化故地,萧华和元载为了游览一番此地,特意转移了路线,决定从这里绕路前往敦煌。捎带驻足欣赏先贤们开凿的马蹄山石窟,感受魏晋大儒们遗留下来的风骨。 杂胡中侯不能理解这种行为,不就是山坡林木吗?辽东全是这些玩意儿。虽说是凭吊先贤,有什么可凭吊的,连坟墓都没有一堆。 萧华口中所说的郭荷、郭瑀、刘眪等河西名士,他们从未听说过,也不知道这些家伙有什么可值得崇拜的地方。 两人在洞中探寻的时候,两个杂胡则守在洞口处无聊闲扯。 山坡下发出尖锐的嘘嘘口哨声,几十名盗匪骑着马手中挥舞着兵刃朝着断崖围过来,目标似乎正是他们这四人。 两个中侯迅速翻身上马,从腰间抽出横刀,目光警惕地望着这些衣着破烂的山匪。 为首的汉子手中持着长柄战斧,两腮留着络腮胡子身体肥壮,也骑在一匹肥壮的马上,他身上的铠甲已经锈蚀不堪,好像是用多种甲片手工拼制而成。 “不枉费俺们在这山谷中等候了多日,总算是来了几条肥肉,想活命的话就乖乖自己动手,把钱财和内外两层皮都给我扒下,放在马背上给我们牵过来!” 两名中侯眯起眼睛,眼神也逐渐变得凶狠,山匪头目挥动斧头指着两人喊道:“看什么看!把胸甲和软甲都给我解下来,不然要你们的命!” 两人默契地点点头,其中一人握着刀柄朝山匪抱拳说道:“这位当家的,我们乃是朝廷命官,劫掠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过,你难道不清楚吗?” “狗屁朝廷命官,老子落草为寇,就是你们这些朝廷命官给逼的,今日犯在老子手里,算你们两个狗官倒霉。” 在洞窟中游览的萧华和元载早已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他们皆是文弱书生,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靠在洞窟两侧的石壁上捂住口鼻,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一名中侯语气变缓,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既然各位以劫掠为生,我看不如这样,我们身上有几贯铜钱,可以交给你们。但甲胄马匹乃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本,不能给你们。” “哈哈哈!”盗匪们发出了狂放的笑声,首领奚落地笑道:“你们小命都快不保了,竟然还敢同我们讨价还价。” 盗匪首领的话音刚落,其中一名中侯突然策马扑将过来,挥刀横掠自斩首领头颅,盗匪首领挥动斧头挡住。两人在马上噼里啪啦交了两次手,中侯收刀俯身趴在了马背上,突出匪徒的包围圈朝山谷从奔去。 另一人策马从旁边突来,迅速挥刀将两名山匪砍倒,也朝着山谷逃窜。 奔驰的战马对于徒步行走的山匪来说简直势不可挡,他们纷纷避过马头,立刻朝着两人逃窜的方向追去。 追在最前方的几个山匪骑着战马,始终紧紧地追在他们几丈之后。其中一名中侯悄悄从马身侧摸出角弓,抽出箭矢搭弦,突然立直身体从马背上扭身,拉满了弓弦撒手射出,正中一名匪徒的面庞。 那匪徒发出惨叫声落下马来,滚落在绿油油的野葱从中。 “哈,”中侯得意地笑笑,继续纵马狂奔,这些山匪手持简陋的板刀,想要对付他们这些弓马娴熟装备精良的朝廷武官,简直是不自量力,他们只要一来一去奔波几个来回,就可以将这些人分散各个击杀。 但只是下一秒,追在身后的匪徒们似乎再无意隐藏,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擘张弩,平端在手中扣动了弩机,三支箭矢齐发正中其中一名中侯的后心,身体后仰躺倒在马背上。 逃在最前方的中侯惊吓的呀了一声,回头瞄了一眼迅速趴伏在马背上,口中惊慌地喊道:“你们不是山匪!” 众山匪也骤然发愣,随即愈发加快速度抽动着马鞭,决意要把这戳破真相的朝廷命官射杀在马上。 中侯明白自己的处境后,迅速调整奔逃的方向。若从平坦的山谷中逃窜,身后没有任何遮挡物容易被追兵射杀,反而是对面的临松山山坡的一侧,松林如满地箭镞,可以充当掩护。他骑着马在松林中来回绕行,笔挺粗大的树干挡住了追兵射来的箭矢。 他冷笑着回头探看,马蹄却突然向前失陷,两株松树之间有两队人拉起了绊马索,使得马儿翻个跟头嘶叫着倒在地上。 中侯从马背上甩出来摔落在地上,一个骨碌爬起来继续狂奔,然而追兵们已经接近了他,平端起擘张弩扣弦应声而发,一支支箭矢如钉子一般扎进了他的后背,噗通声栽倒在堆积的松针叶中。 一个提着斧头的汉子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双手高举起斧头,对着趴在地上的尸体狠狠地砍了下去。 山匪们扒下了两名中侯的衣服和甲胄,也牵走他们略有伤痕的战马。 萧华和元载缩头藏在洞窟中,幽暗遮挡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唯有心跳的剧烈声能够形容他们的恐惧。他们忐忑地期盼山匪们不要去而复返,然而事情偏偏与他们的期望相违,这帮山匪重新返回到洞窟下,把他们拴在树上的马也解了下来。 山匪头目刻意大声喊道:“这里还有两匹马,看来当官的不止是两个人,我们到洞窟里面搜,找出来把他们干掉!” 萧华惊恐万状险些哭出声来,元载绝望地低声悲叹道:“我命休矣!” 洞外突然又有山贼的喊叫声响起:“不好了!头领!有朝廷宁寇军的骑兵出现在临松薤谷!” “快!快!兄弟们扯呼!” …… 洞外很快恢复了宁静,只有沙沙的风儿吹拂过松枝的声音,萧华元载二人急迫的呼吸也逐渐变得顺畅。他们扶着洞壁缓慢地站起来,悄悄地挪到洞口向外探视。 确实是空无一人,只有稀疏的松干和遍地的青葱,两人如释重负走出洞外,马匹却已不见了踪影。 萧华哀叹出声,马背上有他们的行囊盘缠和干粮,不过幸好他们的告身和印绶都装在身上,凭借官身可以从驿站从借马骑乘,所以情况还不算太糟。 松林的山坡下陡然又响起了马嘶声,如惊弓之鸟的两人迅速转身往山洞的方向奔跑,双腿竟如同抽筋不听使唤。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迫近。这真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啊! “我乃宁寇军骑营校尉!你二人为何发足狂奔。” 两人顿住脚步凝固身形,才缓缓地转过身来,抬头瞧见一名身披银色山文甲的小将在马背上拱起双手。 两人身心俱疲,各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就像两个踏入蛮荒的文明人重新看见了文明的曙光。 “我们受中书令丞调派前来河西公干,某是刑部郎中萧华,他是大理寺司直元载。” 小将翻身下马笑道:“原来是朝廷派来的上差,我们刚刚在山谷中拦截到一股山匪,他们留下两匹马仓皇而逃,看看是不是你们的马和行李。” 他挥手命麾下兵卒将马匹牵过来,两人兴奋地连连点头道:“没错,这就是我们的马。” 第六百八十八章 寒门庶子名门贵子 宁寇军小将身背柘木杆银枪头,威风凛凛地立在马上,身后的一百多名骑卒簇拥在两人的身后,导引着他们走出山谷。 箫华在马上叉手道:“这位将军,我们本来同行还有两名右骁卫的中侯,惨遭山匪杀害,请将军代我们寻访他们的尸体。” 小将听罢点了点头,立刻对身后的一名军官吩咐道:“你立刻带人在山中搜寻两位中侯的尸首,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喏!”军官领命后立刻分拨出五十多人马,分散进了山谷两侧的松林中。 小将领着他们继续前进,并对身边的箫华元载说道:“两位上官请先随我去往前方的驿站歇息,等他们找到了尸体随后就跟到。” “如此谢过将军了。” 元载在一旁心神不宁,偷偷回头张望这些面带煞气的骑卒,心中的恐惧始终未有消除。 箫华却安之若素,也不知是神经粗大,还是天生有大无畏的气质,口中感慨地说道:“想不到你们河西的治安竟如此之差,山匪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朝廷命官,难道是教化不及所致?很难想像这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大唐盛世呐。你们河西的地方官员责无旁贷。” 箫华话音刚落,他们身后的这些骑卒们或悄悄低头,或露出鄙夷的神色。这小将倒是显得谦恭诚恳:“上官教训的是,我们到达驿站之后,立刻就将此案报知宁寇军使和凉州府,想必要不了几日,凉州府便会发下榜文悬赏捉拿活跃在祁连山至马蹄山一带的山匪,并将这些贼匪彻底肃清。” “事后如何补救都于事无补,白白可惜了两位中侯的性命。” 行出马蹄山麓的临松薤谷尽头,有一座官方的馆驿。这里不是商路的主干道,所以驿站的规模也比较小,只有一座草厅,一圈筑土墙和马厩。 军汉们牵着马次第进入驿站,使得这座偏远小驿变得喧嚣和拥挤。驿长也是惊讶得合不拢嘴,他自接手驿馆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多人,连忙安排驿卒从井中打水给众人解渴。 小将命麾下士卒用海碗端了水送到箫华和元载面前:“两位上官请先饮,我们在这里休息一阵,想必尸体很快就会找到。” 短短片刻之后,马蹄的敲击声出现在驿站的外面,箫华台阶上站起来眺望,只见几名军卒牵着马进入驿站的拱门,马背上驮着两具尸体。 军卒们将尸体放下来,又将两个血葫芦似的头颅摆在脖子上方,小将对箫华元载叉手道:“还请两位上官辨认一下尸体,看看是不是遇害的两位中侯。” 尸体的血腥气隔着老远便已弥散过来,两人皱着眉头捏着鼻子。箫华扭头对元载说道:“要不然,你去辨认一下。” 元载连连摆手道:“不,不,我不去,你去。” 箫华叉着腰问道:“我俩谁为主谁为次?你岂能不遵上官之命?” 元载抬手无奈地指着他:“你,好,我去。” 他抬起袖子掩住口鼻,挪动步子缓慢接近两具尸体,军卒们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看戏。 元载闭着眼睛接近尸体两丈外,睁开双眼分明看见尸体的断首血肉翻起,两颗头颅兀自睁大眼睛鲜血糊面。他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快步跑到墙根,弯下腰将刚才喝下的半碗清水呕吐出来。 “噗嘻嘻。”宁寇军卒们发出了奚落的笑声,小将板起面孔训斥道:“笑什么笑,还不赶快将尸体用麻袋装起来,勿要惊吓了两位上官!” 他端了一碗热水走到元载身旁,轻轻拍击着他的后背,又将碗递了过去。 箫华神情严肃地从台阶上站起来,对小将吩咐道:“请将军把两位中侯的尸体先送往凉州府交由仵作检验,再将他们运回长安交由右骁卫好生安葬。” “喏,”小将叉手应答后,又上前征询箫华:“两位上官何不与我们一道前往凉州府,见过凉州大都督后可安排一队人马护送你们前往目的地。” 箫华犹豫着是否要应答下来,元载在旁边以眼神暗示,并沉默地摇了摇头。 两人之间来回交换了十几次眼色,箫华最终决定尊重元载的意见,拱手谦词道:“不必了,我们此番下来查案,不欲惊扰地方,你们只需遵照我的吩咐把逝者的尸体安顿好即可。” “也好,”小将朝两人躬身叉手,说道:“劳烦两位上官接下来行走大路官道,沿途有巡防兵营和巡驿使,绝对不会有山匪出没。” “我们走!”小将一声令下,骑卒们翻身上马,从驿站的拱门中鱼贯而出,只留下纷扬的尘土和零星的马粪。 元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坐倒在草厅的土台之上,箫华斜睨着眼扫视着他讥讽道:“不过是瞧见个死人而已,怎么就把你吓到这个地步。” 元载皱起眉头回嘴:“你真是无知者无畏。” “敢问元司直学得何样文章,治何经典,进士科排名几甲?敢嘲笑他人无知?” “我以进士及第,乃是实打实的学识,总要好过你以门荫入仕途。” “你说什么!算了,我们好歹也算在一起共事,案子还没有办下来,相互争吵岂不误了大事。咱俩都各退一步,不要再提起此事。” 元载哼哼了一声,算是同意的他的要求。 两人之间的矛盾纯粹是寒门庶子与名门望族之间的龃龉,出身与待遇是造成这矛盾的始发点,作为兰陵箫氏、宰相箫嵩的长子,人家箫华刚做官便是给事中,兰陵县男,转任五品刑部郎中,又承袭了徐国公的爵位。而比箫华年长许多的元载天宝初中进士,授新平县尉,后来入长安做大理寺评事,不过是八品的小官平调而已,如若他没有娶到王忠嗣之女王蕴秀,这辈子也只能止步于八品小官的职位,又有什么能耐得到今日的大理寺司直官。 截然不同的出身给两人的性格造成很大的差距,元载为人谨慎自卑,行事小心翼翼,长期受困于钱财,认清现实之后还要不顾一切地向上爬。箫华却自信昂扬,拥有天真的理想主义,把当宰相当做此生目标,不惧权贵、认同死理、不通世俗,自然无所畏惧。 元载自然不能与箫华硬杠到底,他也只好借坡下驴,就当他是对自己认错了。 “有些话我们不便在这里说,你我应当及早起程上官道,稍后我再与你详解。” 两人胡乱用了一些干粮,便牵出马匹离开驿站,踏上前往甘州的官道。 官道沿途水草丰美,河水沿着道路边缘流淌,远处有牧民纵马放歌,有一支运货的驼队响着铃铛被他们甩在身后。箫华心情大好,又要吟诗做赋,元载却趁机在旁边说道:“今日之事,你难道没有起疑么?马蹄山的山匪刚劫杀了中侯两人,宁寇军的兵马就已经赶到了?” 萧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说……” 元载加快了语速急促地道:“马蹄山临松薤谷附近仅有两座村落,谷间鲜有人迹,宁寇军之前从未到过山谷中活动,否则就无法解释谷口外的驿站院落狭小,连草厅都无法容纳百余人躲避,从那驿长的表情态度也看得出来,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兵卒,此地之荒僻可见一斑。由此可见那些宁寇军卒并非是巧合出现,而是有意为之。” 箫华惊骇地扭头望向元载:“怎么可能?他们安敢杀害朝廷命官?河西诸公视王法为何物?” 元载高抬起鼻孔,无意给他解释许多,分明是没有受过社会毒打的天真贵公子,跟他讲世道艰难、人心险恶无异于天方夜谭。 第六百八十九章 陈尸右骁卫官邸 长安城笼罩在漫天星辉之下,皇城含光门城楼上的檐脊上落着乌鸦,发出生涩渗人的啼叫声。 右骁卫官邸后院的偏僻角落有一座破旧偏厅,用来停放病亡士卒的尸体。此时有三人提着纸灯沿着后院的荒僻小径来到偏厅门外。 提灯的赵参军小心地踢踩着荒草,口中一边絮叨:“今年下午尸体刚刚运到,某就派人去通知你们,现在夜深人静,正好方便验看,两位请进。” 两名神秘客人外披麻布斗篷,内穿官服,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披麻戴孝的苦主。 三人抬脚跨进门槛,右转穿过一道短廊,廊道的尽头有道厚木门,赵参军取出钥匙打开锁链推门而入。 暗室中只有夯土做的通铺,两具尸体就陈列在通铺上,上面覆盖着被血晕染的白布。 高尚抬手将斗篷摘下,从赵参军手中接过纸灯,将白布掀了开来。灯影下尸体已经被石灰腌制发青,双目紧闭显得很平和,断头的脖颈处缝合得极其潦草。 刘骆谷上前探视后怒哼出声:“李贼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杀害右骁卫武官!” 赵参军下意识地倒退两步垂目,他知晓这刘骆谷口中所说的李贼是谁,此时只好装聋作哑,暗示这分明是两大藩镇之间的矛盾,他们右骁卫并不想被卷进来。 高尚闭目沉思良久,突然睁开眼睛嗯了一声,缓慢开口道:“我们暗中把人安置进右骁卫,又花钱让他两人出差跟随箫华元载,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 赵参军一听,慌忙上前辩解道:“此事只有我与甘将军知晓,其余人一概不知,或许是这两位行事不够谨慎,自己暴露了身份也未可知。” 高尚给刘骆谷使个个眼色,面带微笑说道:“无事。” 刘骆谷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双手奉送到赵参军手中,低声说道:“这是给你的谢礼,日后若有求助,另有相谢。” 两人转身从暗室中走出,赵参军锁好门追上来问道:“这两位的尸体怎么处理,总不能一直停在这偏殿里,现在已经开始发臭了。” 刘骆谷回头道:“劳烦赵参军派人把他二人埋在城外乱葬岗便是。” 赵参军提着灯笼将两位财神爷送到皇城之外,望着他们远去的后背,发出嗤笑声道:“这帮人,真他娘的凉薄,自己人死了连个丧葬都不肯安置。” 两人一路步行回去位于平康坊的范阳进奏院,路上但有遇到金吾卫兵丁查夜,刘骆谷便出示官府开出的便条,宵禁期间夜里允许丧葬队伍出行,再加上两人披着白麻本就有丧服的味道,兵卒们也不疑有它。 他们回到留后院刘骆谷的书房之中,点燃了油灯,将身上的麻服斗篷脱下来,塞到门外递给值守的管事:“把这东西拿去烧掉。” 高尚坐回到案几前,思虑良久感叹道:“繁而乱,简而精,是我想的太复杂了,给萧华元载二人身边安排武夫,程序过于繁杂,很难不走露风声。” 刘骆谷问道:“这李嗣业行事过于狠辣,万一他狗急跳墙,对萧华元载下手怎么办?” “那倒好了。”高尚哼声笑道:“别看杨国忠本人不学无术,他身边倒是有些精明人。安排的这两个人恰到好处。萧华出身兰陵萧氏,乃是太傅箫嵩之子,新近又承袭徐国公爵位,若是他在河西丧了命,李嗣业难辞其咎,所以不但不会加害他,还会保障他的安全。元载原为王忠嗣女婿,虽然出身贫寒,但精明圆滑知变通,也最懂分寸,只有这两人结合才能把案子办得恰到好处,既可以使杨国忠获得挟制李嗣业的命脉把柄,还能够保存河西藩镇的实力。可惜那李嗣业岂是易于之辈,背后必然有什么反制的阴谋。” “那依军师之见,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高尚挥动着羽扇飘然说道:“当然是再派人,听闻主公在长安留后院豢养有死士,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不过此事应当尽量简单,让他们扮作普通客商潜入沙洲敦煌暗中监视萧华元载二人,李嗣业不管使出何等招术,暗中帮助他们化解。不过我听说萧华为官素来不惧权贵刚正不阿,李嗣业想要逼迫他就范怕是不太可能,所以萧华必然要将案件查到底,到时只需要防止李嗣业暗中搞鬼把萧华手中的罪证换走。” 刘骆谷脸上露出渗人的笑容:“军师连这都知道,看来不愧是主公的心腹,请军师随我来。” 两人走出书房,从门外仆从手中接过两挑纸灯,转弯来到一个房间中,打开墙上的机关,墙体挪开露一条倾斜向下的地道。 他们摸索着走进地道,行进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又从洞口的阶梯走出地道,出现在一处较为宽阔的房间内。 房间地板上坐着十几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看见地道中有人走出后,纷纷站起来躬身叉手。 刘骆谷面有得色地指着这些人对高尚说道:“这些人就是主公豢养在长安的死士,本欲为将来做准备,如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还请军师挑选他们前往河西。” 高尚意气风发伸手捋须,目光从这些目露精光神情自若的汉子们身上扫过…… …… 萧华与元载用厚麻布遮挡住面部,用来抵挡风沙的吹拂,他们跟随在一支驼队身后,逐渐抵达了戈壁滩上的明珠敦煌城。 这是唯一一座与河西走廊其它城镇完全不同的州城,它拥有浓烈的异域风情,甚至比安西四镇的龟兹和焉耆更具西域特色。由于处在丝绸之路的咽喉之地,敦煌城的繁华是在河西首屈一指的。在城中的市场上商贾们能购买到连长安城都缺乏的奇异商品。 敦煌城中的风月场合垂月坊也是一绝,无论是粟特人,还是回纥人,亦或是羌人和汉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符合他们审美的女子。当夜色降临时,垂月坊中的各个楼阁中便传出悠扬的丝竹之声,客人们品着葡萄酒,尝着甜瓜,欣赏肌肤白皙高鼻深目的康居女翩翩起舞。 元载以前贫穷的时候没有余钱去狎妓,等生活宽裕之后家中又娶了悍妻不敢去狎妓,如今他远离长安,家中娘子再也管不着,内心中逐渐蠢蠢欲动,想要安抚饥渴已久的灵魂。 但萧华这人实在是无趣,他进入敦煌城后丝毫没有游玩的兴致,直接住进了官府的馆驿中,扬言今夜哪儿也不去,睡一晚明天就去阳关。 元载站在窗前,眼看着天边的最后一抹夕阳从斑驳的城墙上洒下来,他躁动的心脏也愈发振奋。这萧华家中有数房美妾,乃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今晚其人若不去他就自己去,反正不能耽误良景。 唉,早知道就应该多带些盘缠,也不知身上这两贯钱能寻一个什么样姿色的女子,如果太丑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他正倚窗想入非非,驿馆的小厮手拿着一封书信走上楼来,躬身呈送到他面前:“两位上官,刚刚有一个客人要我把这封书信交给两位。” 元载愣怔了片刻,从小厮手中接过信件,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麻黄纸抻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今夜邀两位贵客至垂月坊慕庄馆畅谈风月,西域商会张括敬上。” 西域商会张括? 这真是渴睡了有人送枕头,就算今夜是鸿门宴,也是相当值得的。 第六百九十章 美人在侧 元载拉开了内室的隔扇门,萧华躺在榻上和衣而睡,手中正握着书册打着盹儿。 他神情轻佻地对其说道:“看来今天晚上你休息不成了,我们准备好去享受世间极乐。” 萧华扔下书册撑起身体盘膝而坐,神情讽刺地看着他:“你我负重任在身,应当时时刻刻保持谨慎,胡椒商路垄断舞弊案未查清之前,任何享乐行为都应当杜绝。” 元载笑而不言,把写着书信的黄麻纸递了过去。 萧华将黄麻纸握在手中,逐渐揉成了一团,口中冷哼出声道:“幕后之人总算按耐不住露头了,这敦煌张氏乃是河西大族,既有诗书传家又有商贾大豪,也是颇有权势之人。没想到竟然也加入到西域商会中。果然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在这里感叹也没有什么用,你倒是给个话,我们到底去不去参加这所谓的鸿门宴。” “去,为什么不去,我倒要先见识一下这位河西大豪的能耐。” 元载内心悄悄地舒了一口气,一场宴会说明不了什么,也代替不了什么,但是可以解决他饥渴的好奇心。敦煌的垂月坊早已艳名在外,身为男人怎能不前去赴汤蹈火? 两人换上了普通客商装扮,在天色朦胧时走出了驿馆,朝着城中灯火璀璨的垂月坊而去。 沙洲一带很少见到叶如丝绦的柳树,垂月坊的坊墙内就立着不少,夜里夏风吹拂,枝条轻轻地摇摆。 垂月坊与长安平康坊的构造分布大致相同,只是坊中除去妓馆之外没有别的建筑,分布也呈现出两极分化,最北曲的青楼中俱是些价格低廉的卖肉女子,中曲就稍稍有些高档了,只有豪商富贾才有进出的本钱,有些都知美人已经开始自重身份,不再接客而开始卖弄风情。 南曲则完全是达官贵人的聚众场所,几个美貌而又知性的都知各自身怀绝技,或是弹奏琵琶的高手,或是舞技一流,技惊四座,或是文采斐然,出口成章,或是歌喉婉转如黄鹂清唱。 其中最为知名的慕庄馆便集结了其中三位都知,无数财智之士慕名而来,却又被婉拒门外,反而激发出他们要进入馆中一窥究竟的雄心。 近来慕庄馆被西域商会的一位大拿买了下来,减少了对外应酬,使得慕庄馆在河西千万风流客的眼中成为无法企及的风月圣地。 萧华与元载沿着路旁的柳树来到了慕庄馆的院子门口,门外有几十个拿着书信投递的豪客,两人却双手空空在人群中抬头张望。 院子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褐色长襦衣的男人,身形健硕如门神守在两旁。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徐娘半老的清媚女子,声调软濡地对众人说道:“各位请回吧,今夜我们东家在这里宴请贵客。” 豪客们唉声叹气地离去,低着头绕过依旧站在门前的萧华和元载两人。萧华犹豫片刻,准备转身离去,元载却目光期待跃跃欲试。 清丽女子朝两人低腰款款行礼道:“两位可是箫恩客与元恩客?我家主人在馆舍中设宴款待,恩客请随我来。” 两人面面相觑,跟在这女子身后走进了慕庄馆的院中。院落占地很大,呈不规则的六边形,周边围一圈倒座楼阁和院墙,中央有一池清水,甚至还有流水潺潺的声音,池水的对面便是慕庄馆的主建筑翠阁。此刻阁中有渺渺的清歌传出,如烟嗓般的歌声如泣如诉,真是未见其人已闻其声。阁中的歌女唱得应该是王维的渭城曲,虽然只有四句诗,却被唱的极有层次感,元载都有些听得痴了。 女子回头偷瞄一眼两人的表情,眼角里留给元载一丝轻佻,伸手指着飞跨池上的石拱桥道:“两位请。” 萧华把耳朵从嗓音中解脱出来,低声对女子探问道:“听说你们的东家是西域商会?” 女子愣了一下,随即掩嘴笑道:“恩客你可是高看我们了,西域商会对于我们来说高高在上,如同天穹一般,我们几个以声色娱人的贱籍女,如何敢有这样的东家?” 他们来到隔扇门外,里面立刻传出沉稳的男子声音:“魏娘子,可是两位贵客了?” “喏。”魏娘子隔着窗扇躬身行了一礼,双手拉开了隔扇。 敦煌张氏年轻一代的当家人手持麈尾站在门内,身穿一袭白衣风度翩翩,笑声中透着一股殷勤说道:“能盼得两位高贤前来赴宴,张括真是颜面有光了。” 萧华回敬一句道:“张兄乃是敦煌望族,我们怎敢不给你这个面子呐。” “哈哈,快入座。” 元载没有萧华这样与上流社会的交际人脉,只知道这位笑容满面的张括是个地头蛇。不,地头蛇都不足以说明张氏一族在河西的权势,他们就是盘踞在敦煌的虬龙。他们这两个过江龙,能够在今晚斗得过这样的虬龙吗? 两人被邀席位上,立刻就有两名肩披薄纱,姿色绝美的女子手捧着酒樽陪坐在身旁,嘴角含笑为两人斟上美酒。 张括笑着介绍道:“两位今天算是有福了,可知陪侍在你们身边的两位佳人为谁,她们便是名满河西的垂月坊四绝之二,歌姬清韵,舞姬华越,歌舞相合更是人间绝色!她们倾慕两位上官的才学,所以才自荐前来,两位可不要辜负美人心意啊。” 元载低下头去看,清韵双手捧着酒盏递到他面前,娇艳的容颜如同盛开的白色牡丹,女子羞涩地低垂下眉头,这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姿态远胜家中的黄脸婆王蕴秀,怎能让元载不动心。 他一把抓住了清韵的芊芊素手,使得她端着的酒盏酒水摇曳,溅落在她的白皙手背上。 元载顺势咬住了酒盏,仰头将酒水灌入喉咙,竟然又将她的手背拽过来,吸吮了上面的酒水,使得清韵手背一颤,快速缩了回去。 萧华正襟危坐在一旁,对身边美人的劝酒冷漠视之,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道德水平高尚,更关键他家中美妾姿色与眼前的华越不相上下,所以免疫力相当高。 所以他的目光留意到旁边的元载时,神情中就表示出了轻蔑与无奈,这简直就是个行走之徒,明知道这是西域商会施展出来的美人计,却依然满眼桃花熏心。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以提醒元载,这位严司直才有所感应,连忙正襟危坐,神态收敛了许多。 张括端坐在主位上,将两人的小情绪小动作都尽收眼底,心中已经了然。 他端起酒盏朝两人敬酒道:“来,徐国公,元司直,请满饮此杯。” “好,好。”元载心猿意马,双手捧着酒盏仰头入喉,萧华抬起袖子挡住酒盏,也仰头喝下。 美人华越抖动着轻纱,露出了圆润白皙的肩头,又端起酒樽往萧华的酒盏中倒酒,却被他伸出手掌按住。这位箫郎中目不斜视,即使美人在侧也绝无半分贪恋之色,面朝张括说道:“张世兄,你今日邀请我二人前来,应当不只是为了请我们饮酒,想必还有别的见教,不如快人快语一并说出。” 第六百九十一章 威武不屈 张括见萧华意志坚定不为美色所动,只得含糊地笑笑:“箫兄,请你们过来只是为了饮酒听曲,并无他意。” “哦,是吗?”萧华右手撑着膝下毯席便要站起,口中一边说道:“既然如此,酒水已饮,你的面子我给到了,靡靡之音不必再听,我们就此别过。” 元载瞪大眼珠心中惋惜如滴血,刚刚入席才片刻,尚未与美人有任何互动,这人竟然要离开,真是糟蹋了这样的好酒局。 张括连忙抬手阻拦:“哎,箫兄何必这么着急,还有元兄,长夜漫漫,且长……” 萧华面容骤冷,拂袖就要离去,张括只好哀叹着说道:“好吧,在下确实是有要事相商。” 他坐回到席上,满面肃容显得生人勿近。张括朝着在座的美人挥了挥手,她们干净利落地从客人们身边脱身。元载恍如梦醒,眼巴巴地看着美人清韵从他身边离开,还恋恋不舍拽了一下她的裙裾。 等她们全部离去后,张括抬起双手击掌,从屏风后面走出两名小厮,各自双手抱着一个小箱子,沉甸甸连走路都要缓慢轻挪。 箱子被放在张括的长案两侧,小厮伸手将箱子掀开,元载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箱中摆放着整整齐齐的金铤,金光闪闪让人神迷目眩。 猪腰银一两约折合一贯钱,黄金则十倍之,这些黄金重逾百斤,折合通宝数万贯。自己这个大理寺司直若是不谋外财,仅靠朝廷发放的那些俸禄,这辈子也挣不来这么多金铤。 萧华冷眼轻蔑地扫视着这些黄金,仿佛它们是一堆污浊他灵魂的恶臭之物。 元载笑着拱起双手:“张括兄,我们无功不受禄,怎敢受您的黄……” 他的话音被萧华犀利的斥声打断:“我二人受陛下皇恩,来河西乃是公事查案,汝以黄金白银诱之,是欲陷我等于不忠么!” 张括连忙站起来叉手说道:“徐国公大忠大义,令我深感佩服,张括以已度人,实不该以财色试探兄长。” 萧华的神情和缓下来,昂首挺胸冷声道:“你还有什么话,就请一并说出,不要浪费我们大家的时间。” 张括缓缓坐了下来,以眼色驱散仆从,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润喉,同时腹中正在酝酿措辞。“箫兄,元兄,你们前来敦煌,可是为了查我们西域商会?” 萧华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势:“确实如此。” 张括无奈叹了口气:“萧兄箫郎中,你可知道你此举要断掉多少人的身家?又要使得多少人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张括你可莫要唬我,本官一路走来,遍访民情民意,对你们西域商会已经有了大致了解。你们独占了整整一条官道驿路,变公器为私用。我朝高祖太宗自立业起,就明言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意在防范与民争利。而你们却与官府勾结,独霸胡椒商贸,从中牟取暴利。使得行走印度的许多商帮转做他行,或者干脆舍弃本业,断了生计!我倒要问问张兄,你们此举是不是断了许多人的身家?” 张括放下酒盏,眼神中闪烁着凶光,随即展颜一笑:“箫郎中,我不知道你这些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是偏听偏信,毫无道理。你可知道胡椒商路转运未开通前,行走在通往印度商路南道上的商队也不过三四家而已,这些人每年往河西乃至中原运送胡椒总计不过百余石,又相互勾结虚抬价格,致使洛阳纸贵,小小的一把胡椒,竟然被翻炒至十倍百倍的价格,天宝初年时长安西市上的胡椒均价为一千贯一斗,致使普通百姓望而怯步!” “如今我们商会花大价钱修通了葱岭至小勃律,又从小勃律前往印度的驿站商道,将万里路遥险阻变为一道通途。然后规划人力,使沿途各族为我所用,来往接力运送倶有人操持。商道刚开通一年,便往河西长安等地运送胡椒香料五百余石。如今驿站转运愈发纯熟,每年可运胡椒一千五百余石,香料与檀木也有七百多石。使得长安城的胡椒价格从一千贯降至了六百多贯,这是不是等于让利于广大百姓?” “况且你说我们夺人生路,我们夺谁的生路了?你所言那些商贾以前还需冒着生命危险从天竺万里迢迢辛苦驮运,如今他们只需在阳关,酒泉,张掖,武威任何一个地方开价进货,既降低了成本,又免于辛苦,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情,为何在你的口中就变成了与民争利的大奸大恶?” 萧华双手扶住膝盖,身体微微后倾,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淡然问道:“胡椒长安的市价是六百三十一贯,敦煌是六百二十贯。西域商会给出合作商的价格是五百贯,这五百贯里抛却少部分的人力成本,剩下的都哪里去了?是不是被其中的受益者瓜分殆尽,你们敦煌张氏今夜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想必也在其中分了一杯羹吧。” 张括连忙抬起双手笑道:“萧兄,你想错了,我们家哪有如此的体量,不过是栖身在西域商会这棵大树之下,获得一点儿雨露阳光罢了。但是我要奉劝愚兄一句,莫要钻牛角尖死胡同,这里面的利益纠葛复杂,背后的势力之庞大,远超你的想象。箫兄你名门显贵,前途无量,何必要将自己置身于众矢之的呢?” 这句话就算是裸的威胁了,使得在场三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凝固,元载想要缓和气氛打个圆场,竟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萧华从案几前站起来凛然挺胸,双目光芒绽放,姿态昂扬宛如英雄赴死,壮士就戮:“我来敦煌查办此案之前,就已经知道此番必有艰难险阻。一条天竺胡椒商路,每年获利百万缗,等同于我大唐举国租庸调十之一成!这其中利益攸关者不计其数,安西、北庭、河西三镇的诸多官员,各地的大家豪族牵涉其中,还有安西四军镇,北庭三军,河西七万子弟、各军的军使,甚至是掌握三镇兵马的这一位,都受益匪浅视为命脉。” “可我萧华就怕了吗!我在明处你们在暗处,你们有千种手段而我只有一腔热血!”他屈起双指指着地板大声道:“阳关的西域商会总行我一定要去,这个案子我也查定了!就算是刀斧加身也不改初衷!你们可以杀掉我,但休想阻挡我的路途,我若身死必惹得朝中震惊,请张兄和河西诸公多多思量。” 萧华说罢便拂袖转身大踏步往门外走去,大有一去不回头之气势。张括在他身后怒声喊道:”萧华!“ 萧华停住了身形,张括误认为还有转机,便用苦口婆心的语气请求道:“箫兄,你好好审时度势想一想,那些背后驱使你来查案的人,真是为了什么公道正义吗?真是为了百姓吗?不是!他们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所谓权势打击对手而已!只有你傻乎乎地甘当做他人棋子,平白得罪了一堆人得不偿失!” 第六百九十二章 让箫郎中去查 萧华发出坚决而又轻蔑的哼声,拉开了隔扇门走了出去。元载也连忙从席位上溜下来,回头尴尬地朝张括笑了笑,又瞅了那箱黄金一眼。 张括理解其中真意,连忙命人抱着黄金上前。元载忍痛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我将这么多的黄金带在身边,若是让箫郎知道了,说不清楚。” 张括叉手殷勤地说道:“元司直,此时虽不合时宜,若日后能使箫郎中改变主意,在下必有厚报。” “好说,好说。” 元载拱着手退出了楼阁,迎着习习的夜风去追萧华,张括又命几个仆从去送两人。 他自己则从后门走出慕庄,坐上了一辆张府的墨车,车夫挥动马鞭发出清脆的甩鞭声,车檐上挑着昏黄的灯笼辚辚前行,车厢随着马蹄的嗒嗒摇曳。 墨车停在张府门前,门房管事慌忙领着下人提着纸灯迎上来。张括跳下车辕抖了抖衣袖,低声问道:“贵客还在府中么?” “是的,我们遵照阿郎的吩咐,不准任何人靠近湖心小筑。” “走,引我过去。” 管事亲自提着纸灯在前方带路,张括走路急促踢腿带风,两人来到府邸中央的小湖畔。 他从管事手中接过纸灯,回头安顿他道:“你就守在这湖边,稍后等我过来。”然后提着纸灯轻盈地跳上小船,一手提灯一手拽着挂在船头的绳索,缓缓地朝着对岸飘去。 上岸之后张括走到小筑门口,把纸灯杆子插在廊间栏杆上站定身形,双手扶正了幞头,整理了衣冠,才朝着门内躬身叉手道:“主公,张括回来了。” “进来。” 张括推门进入,转身合严了房门。李嗣业和戴望坐在中央的方案几前,各自坐了一把胡床,对张括招手说道:“你也搬着胡床坐过来。” 张括小心谨慎地坐在两人面前,双手始终叉在胸前唏嘘说道:“想不到这箫华竟然如此难对付,美色不能移其志,钱帛不能动其心,可见其胸怀大义,我实在难以说动他。” 李嗣业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说道:“像这种意志坚韧,胸怀忠义的人被人利用,才是真正厉害,明知他背后的人用心险恶,让人找不到一丁点的办法。” 张括的神情变幻了一瞬,才开口献计道:“这萧华身边还有一个副手名为元载,为人精明却贪财好色。在某看来此人极易为我所用。我们不如略施小计,让这元载给萧华下一些慢性毒药,使其发作如染重病,不消十天半个月就会病重丧生,对外可让元载宣称是水土不服,偶感风寒。外人就算怀疑,他们也找不出任何证据。” 戴望的褐色檀香木面具换成了一张镀银面罩,银光闪闪显得异常阴森。他武断地摇头说道:“不可,萧华乃是兰陵箫氏之后,又是已故宰相箫嵩之子,在江淮名望很高,清正廉洁素有官声。就算他真的病故在河西境内,瓜田李下也容易引起众人怀疑议论,与主公名声有损,戴望不建议这样做。” 李嗣业手扶着案几点头笑道:“戴六郎所言极是,徐国公萧华是被安禄山、杨国忠等人从背后推出来的棋子,我若对付棋子,对下棋的人没有任何伤害,反而使自己声名受损,实在是得不偿失。” “幸好我之前早已做出安排,任他箫郎中去查!我不但让他去查,还要派兵沿途护送。安禄山利用杨国忠以阳谋对付我,那我也来而不往非礼也,用阳谋来对付他们。既然都以为西域商会和胡椒是我的薄弱点,那我就用以此来回敬他们两个,让他们充分地认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君臣一体。” 张括和戴望同时叉手说道:“主公英明。” …… 萧华双腿捣腾着朝着驿馆方向小跑,时不时回过头来感受身后的凉风,与内心深处的恐惧。 死谁不害怕?比死更可怕的是敌人无法预测的惦记和谋害。别看他刚才一番正义执言气势压倒了邪恶,但事后的空虚和恐惧还需要自己来承受。 “萧郎,箫郎中!” 元载深厚有力的气息从背后传了过来,他心下稍安,索性放慢脚步去等这个拖后腿的同僚。 两名慕庄馆的小厮跟在元载身后,提着纸灯护送他们前往驿馆。半路上遇见查夜的兵丁,看到纸灯上的慕庄二字,这些兵丁不加盘问便放他们通过。 回到驿馆房间内,萧华点燃了油灯,将外间过道上支棱着的窗户全部关闭闩好,全然不顾炎炎夏日需要通风凉爽。 元载面带奚落地摇头晃脑说道:“徐国公箫郎中不是不惧生死只有一腔热血吗?怎么热血凉了又感到后怕了?” 萧华正色轻蔑地斜乜了他一眼:“死谁不怕?美色当前,金银诱惑之时,元司直想的是什么,难道就只是拥美人入怀,揽钱财为己用?就没有想过将来锒铛入狱,抄家身死?由此看来,我与你相比算得了什么,你为了美色钱财连死都不怕。” 元载哼哼了两声,不想再与他争辩什么,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安歇去了。 萧华瞧见元载对他这个态度,便知道他的话这位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世人均是如此,都能躲开眼前的危险,却不顾长远的死活。元载但凡有一丁点的反思他都可以改变态度,但是……他与这种家伙实在不是一路人。 第二日清晨,两人各自起床梳洗,收拾好行囊之后准备下楼动身。他认为暴露行踪后行动应当迅速,今天就要从敦煌城起身前往阳关。 楼下响起战马嘶鸣和铁靴甲片拍击的声音,两人俱面如土色,昨夜他们最为害怕的事情难道要发生了?箫华细细一想,西域商会还不至于胆大包天到派兵卒公开在馆驿杀人。 他恢复镇定后整理冠带,迈着大步走到房门口,双手大力地将门扇推开,看到楼梯下方站立着一队甲胄鲜亮的兵丁。为首的校尉头戴尖顶盔,披挂鳞扎甲,护腕交击上前叉手道:“沙洲豆卢军奉命前来护送两位上官前往阳关!“ 箫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朗声说道:“不必了,回去告知你们将军,他们的职责是保境安民,守护过往商道,不必在我们身上下功夫。” 校尉不卑不亢地回道:“将军还是接受护送的好,敦煌城至阳关的路途中风沙漫漫,有野狼出没,若使两位上官在我们这里出了差错,小的们没办法跟上面交代。” 箫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那好吧,我们上马前行!” 豆卢军骑队分成前后队,将两人夹在中间行出了敦煌城。马队向西南行军,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光秃秃的戈壁沙滩,他们在月牙泉驿站补充了淡水,继续向前行进。 第六百九十三章 清查西域商会 豆卢军骑队身后的五里地外,有一支五六人组成的临时商队,这些人头纱蒙面,牵着骆驼始终与骑队之间保持着距离。 校尉多了个心眼,立刻派人折返回去盘查。十几名骑卒打马疾驰,拉出长长的尘带将商队环形包围。 商人们显得很镇静,牵着骆驼停住脚步,抬起头将纱巾扯下来,露出迷茫的表情。 队正扯动着躁动不安的马头,从马上侧过身来询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商队,欲前往何方?” 首领叉手回道:“启禀校尉,我们是兰州城的附近的商人,积赞了些本钱前往庭州进一些皮货。” 队正目光从这些人的脸上巡梭而过,又扫视了骆驼背上的货物,才挥动着马鞭领着众人说道:“我们走!” 首领望着骑队远去的身影,缓慢松开缰绳,不知不觉手心里攥了一把汗。他回头吩咐后面的人说道:“我们放慢速度,跟河西豆卢军隔得远一点。” 与他结伴的同伙在旁边问道:“既然他二人有河西军护送,我们干嘛要跟上来。” “休要多言,我们的目的是保证姓箫的、跟那个姓元的能够安然无恙把证据带回去,别的不必张罗。” 首领朝后方大声道:“把你们携带的长兵器都藏掖好了,再有一站就是阳关,多长点儿心眼免得脑袋搬家。” 地平线逐渐向前延伸,一道斑驳风蚀的城墙横亘在大地上。 …… 箫华勒紧了马匹,抬头仰望面前这座版筑夯制的半军事性堡垒,商会的旗帜在望楼顶部随风招展,土墙的垛口上站着几个裹着头面的江湖刀客,神情疏离警惕地望着下方的官员和他们身后的豆卢军骑队。 元载从马背上解下竹筒,从里面掏出黄绸的绢布,双手抻开高声念道:“门下!敇命刑部郎中箫华为巡查使,元载为副使,彻查西域商会独霸商路敛财案,河西一干文武官员不得阻拦。敇书如右,奉行!” 他将黄绸卷起,重新塞回竹筒中去,放开了嗓门喊道:“西域商会一干人等,还不赶紧出来迎接。” 他的话音刚落,土堡的大门吱呀声向两边大开,几个头戴黑纱幞头,穿着蜀锦襕袍的帐房领着一堆穿着褐衣的劳力跪在了门道两旁。 箫华抖擞着马缰缓缓向前,来到这些跪在地上的人面前,冷蔑地低头睥睨,说道:“区区商贾,也敢占地筑堡,着实该打!” 众人把头垂得更低,双手趴俯在地面上回应道:“请上官恕罪。” “起来吧,我不是说你们,西域商会的会首何在,还不赶紧出来相迎。” 众人一听,紧张地面面相觑之后,把头埋得更低了。 箫华增大音量又喊了一声:“商会会首何在?” 跪在最前方的一名老者抬起头来叉手:“启禀尊使,商会会长已经于几个月前前往印度分行,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那么副会首呢?” 跪在最前方的几人都直起身叉手行礼,却还是最前方的老者说话:“我们几人皆为副会首,采用的是轮流值班当家的办法,今天正好轮到鄙人。” “那就由你引我们进去账房,把所有的账册和签订的契约都取出来一一查验。” 众人站起来引着箫华元载二人进入堡内,他们翻身下马,马夫们将两人的坐骑牵到马厩。 箫华抬头环视四周,住宿的堡楼仓库,正堂等建筑一应俱全,站在院子里的劳力们面带冷漠甚至是恶意地望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他心中哀叹这些百姓不明事理,为了一丁点的小利而选择与贼人同流合污。不,百姓何其愚钝,他们只知道一日三餐,谁能够喂饱他们,他们就向着谁。 他的神情又重新恢复冷漠,从怀中掏出一叠封条,转交给身后的豆卢军校尉:“把所有仓库、货物、财物就地封存,在没有查清眉目之前,任何人不得私自开封。” 校尉犹豫地皱起了眉头,右手按着刀柄站在原地不动弹。 箫华冷声说道:“如果不愿意配合,那就自请退去。” 校尉踏着铁靴上前,侧低着头从他手中接过封条,立刻对身后的兵卒们高声下令:“去仓房,钱库,把所有门上锁贴上封条!” 兵卒们似乎也不愿意动弹,连走步都慢吞吞的,箫华隐约能够感受到,这个堡垒中的所有人都对他抱着敌意。 副会首在他面前叉手:“还请尊使随我到账房。” 他们走进商会的主建筑土楼中,沿着木楼梯来到二楼的账房,所有的账本、契约都已经堆放在案几上,宛若堆积的小山。 箫华抓起一本账册翻了翻问道:“这些就是你们西域商会自从成立以来所有的账册么?” “启禀尊使,这只是三年之内的,其余的都已经转运至庭州。” 元载在旁边低头沉默,箫华捻着胡须沉思片刻,难得妥协了一回:“好,就只查这三年的,照样让你们无所遁形!元载兄,你我各查一年,要毫无遗漏。” 他自然信不过旁人,与元载亲自卷起袖子开干,一本一本翻开账册核对,遇到账目不对的地方,就把副会首叫过来质问。 “从去年三月份到十月份,从你们商会分拨出的货物怎么可能只有一百二十石?长安富商米查干的账册我们都已查验过,他去年从你们商会接手的货物都不不止两百石!其他的货都让你们吃了!” 箫华盛怒的面孔中带着一丝得意,对这帮低头束手的商会副会首们严辞审问:“不要以为尔等弄虚作假就能够瞒得过本官!来此之前我们已经对你们的供应商户全部严查了一遍!本官铭记于心!这里的账册与他们的账本核对有漏误,必然是有人编造假账,竟敢欺骗朝廷差使!你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一声暴雷般的厉喝把几个账房先生吓的跪趴在地上慌忙磕头,只有那位年老的副会首垂眉闭目,双手捅在袖子里站立如松巍然不动。 “尔等还有何话要说!” 副会首缓慢地睁开眼睛,神色淡然地叹了口气说道:“实不相瞒尊使,这里的账册都是假的。” 箫华脸上露出森然笑意:“真的账册现在何处啊?” 副会首抬起鼻孔,神色中多了几许傲慢:“我们不敢把真的账册拿出来,是为了两位尊使着想,免得到时候看到了你们不敢看,不愿意看的东西,岂不是让你们左右为难?” 箫华被激得性起,重重拍击着案几怒道:“小小市井郎也敢口出狂言!你以为拉几个官场上的人出来就能吓得住本官?别说是你们陇右道的司马、刺史,军使,都督,就算是御史大夫、西凉王李嗣业牵涉其中,本官也要一查到底,将汝等诸多罪过上奏天听!” 副会首叉起双手,装模作样地躬身说道:“尊使真的要查,真的要看?” “那是自然,何必再言,速速给我取来!” 第六百九十四章 投鼠忌器 副会首回头努了努嘴,账房们连忙来到隔壁,挪开靠墙的木架,他们用凿子将墙上的木板起掉,露出里面的密室,地面上摆放着四五个大箱子。 “抬出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这些箱子抬到账房中央,箱盖打开里面全是一叠叠的账册。萧华眯着双眼踱步来到箱子前,抓起其中一册随手翻了几页,才满意地点点头道:“不错,这才是真账册。” 他命商会诸人将假账清走,与元载盘膝坐在地上左手账册,右手算盘细细验算,副会首索性垂手站在一旁,随时准备答疑解惑。 他用拇指在嘴边蘸湿,将账册一页页地翻起来,眉头始终舒展嘴角含笑,看到关键处还用手指着账簿给别人瞧:“这是你们商会去年三月的盈利,其中十五万缗解运到了庭州,十万缗解送到了武威城。这些钱最终都到了谁的手上?” 副会首捅着双手立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 “不说?还是不敢说?”他淡然笑道:“我就说嘛,天下还有谁有这个能耐把商路驿站铺到印度去?你们就算不说,最终到了大明宫紫宸殿上,圣人心里面可是清清楚楚。” 他又底下头仔细翻阅,又讥诮翘起了嘴角:“哟,这是解送给小勃律的归仁军的钱财,这是拨给护密国主的丝帛,这是在发放俸禄酬劳吧?想不到你们把整个西域都买通了,果然是大手笔,大手笔!” 元载眉心突然凝聚到了一块,握着账簿的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快走几步挪到萧华身边,指着其中一个条目悄声说道:“六万缗折换黄金五千两,驮运至进奏院差使曹安定转运至开化坊锦绣华庭。” 他握着账册瞪大了眼:“锦绣华庭是什么地方?” 元载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杨氏虢国夫人的府邸。” 萧华的眼角垂了下来,手掌紧攥着账册的书脊犹豫半晌,才缓慢地说道:“先把这一页折住,稍后再说。” 从瞧见这一条糟心的账册条目开始,萧郎中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他时而抬头看看站在一旁表情逐渐倨傲欠揍的商会副会首,时而低头颤抖着手指轻轻摇头,账册上皆是触目惊心的内容,让他双眼似火辣辣的烧灼,心中仿佛被掀起了惊涛骇浪。 “天宝十一载,元正,送胡椒一石檀香四十斤至开化坊杨国忠府邸。” “初五,送胡椒五斗,檀香案几一架至十六王宅永王府。” …… 接下来还有延王李玢、盛王李琦、济王李环,信王李瑝……玄宗诸子但凡活着的都送了个遍,最可恨的是他们连太子都没有漏下,朔方灵武城的太子别业分两次共运送了三万贯。杨家三姐妹春夏两季都能获得三两的龙脑香,其价格在东市上是一钱四百三十贯,其总价位达两万贯。 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天宝十二载六月到如今,每月都有六百多斤的紫檀木被送至会昌华清宫,用于修建贵妃檀香木汤,而从天宝十二载九月开始,又有大量的檀香木被送进了长安城兴庆宫的交泰殿。 怪不得他们有恃无恐,原来整个长安城的上层建筑都被小小的胡椒给绑架了啊。 萧华气血攻心,瞬间眼前一黑,慌忙用手扶住了案几。商会副会首假惺惺地走到他的身边将他扶住,叹气说道:“我说不让尊使看吧,你偏要看,如今受不了哇。现在补救还有机会,我就当两位尊使没有看见,重新将这些账册封在暗室板墙的背后,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住口!”萧华大口地喘息怒声说道:“尔等诡诈!以暴利贿赂宫廷、百官、以为这样就能够阻吓我?明日就将这些账册装车,星夜兼程运回长安,我必敲响登闻鼓,抬棺上殿死谏陛下,定要将西域商会胡椒贸易这颗毒瘤连根拔起!” 楼梯上传来一个幽暗阴沉的声音:“你都说它是瘤了,长在身体里与五脏密不可分,人不摘它或许还能活很长时间,可一旦要摘掉它,就免不了开肠破肚,到时候不但摘掉了瘤,还害死了人。那么你就是一个庸医,你就是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 “谁在说话!”萧华和元载从案几前站起来,转身往这边望去。 却见一名戴着银色面具身穿玄色缺胯袍的男子从楼梯上走下来,他在穿廊间站定,有不怒自威的气场远远传播过来,站在穿廊间和账房中的副会首和先生们宛若向日葵一般朝向他躬身叉手。 萧华已经猜出了来人的身份,但他还是背负双手挺胸问道:“阁下是什么身份,敢跟朝廷命官这样讲话。” 对方叉起双手在胸前,面具后方发出了笑声:“在下戴望,凉州户曹参军,也是西域商会的会长。” “原来是李大夫的身边的善财童子,阁下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戴望听到这话并不生气,坦然笑道:“箫郎中,你是否还记得昨夜在敦煌城垂月坊慕庄馆中说过的话,你空有一腔热血,欲报效圣人,还要上殿死谏,虽刀斧相加而不变其志。而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把这些账册带走送到长安去,给杨国忠和安禄山看看他们要查的是谁。要么你就当做没有看过这些账册,我会给你假的账册和替罪羊,你回到长安之后一样能够立功受赏。前者关系到你的身家性命,后者关系到你的官途前程,请箫郎中,哦,还有元司直详加思虑。” 元载感觉自己的后背汗毛直竖,四肢冰冷发凉,这简直就是在地狱入口和人间做选择。他目光担忧地望向了萧华,怕他因为清官的尊严而一时产生冲动,把天给捅出一个窟窿。查出真相不但得不到任何升赏,还会把朝廷上下全得罪了,而这些账册不仅仅是烫手的山芋,而是真正的洪水猛兽。 趁着这紧张的关头,元载开口笑道:“这些分明是假账册,刚刚的才是真账册,还请各位把真账册给取上来,我们详细查验后好回去交差。” “元载!”萧华怒声喝道:“发生了的事情怎么能当它没发生?我做不到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我要把这些账册运到长安面程陛下,细数西域商会之罪恶。告知圣人它身后的这些人居心叵测,企图以财货来掌控朝廷!” 元载苦口相劝道:“你拿着这些账册根本进不了长安,进了长安也见不了陛下,杨国忠会善罢甘休吗?太子殿下和诸王会甘心吗?就连陛下和贵妃娘娘……他们喜欢的是檀香木,而不是你这个言语刺耳的忠诚义士。” “我意已决,尔莫再相劝。”萧华将目光冷冷地投向戴望:“我便是要教你们知道,我大唐不缺忠义之士。” 戴望再度朝萧华叉手行礼:“虽然你的忠义没有用对地方,戴望依然深感佩服。” 箫郎中哆嗦着嘴唇咬紧了牙关,从齿缝中吐出声音:“把账册给我全部装车!” 第六百九十五章 杨相穷途之计 夕阳西下的戈壁滩上仿佛被泼上了金色的墨汁,那些孤立在风沙中的岩山被风吹拂着发出嘘嘘的声响。 萧华与元载骑着马行走在前方,马蹄敲击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嗒嗒声响,后方是两辆载满账册的牛车和押送的队伍。 他决定要把这些账册带回长安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接下来该如何去做。首先账册绝不能交到杨国忠手里,否则就失去了带回去的意义。其次他要混淆回长安的日期,选择一个至身事外又能够直入宫廷的人帮他达成愿望。但是这个人从哪里找?就算真有这样的人,当他看到账册上涉及贵妃和圣人的部分,也会选择不触这个霉头。 实际上是有这样一个人的,此人置身于西北藩镇和长安杨国忠一党之外,那就是坐镇幽燕的东平郡王安禄山。若能把这些账册带到范阳进奏院,由安禄山保奏他进宫。他上殿死谏圣人,陛下若能幡然悔悟,下旨取缔西域商会,裁撤胡椒商路,将这个西北藩镇的敛财机器彻底清除。 箫郎中的想法过于美好和天真了,但他忘记了身边还有元载这样一个搭档,元司直是多么精明玲珑八面的人,岂会甘心被他带着一起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旅程的最初半个月萧华还保持警惕,每夜要起夜三四次,时刻提防着身边的人,还要护着车上的账册不被损毁。 但一个人的精力哪能够支撑两个月面面俱到,元载在深夜里趁他不注意,偷偷在驿站客舍自己房间里,提笔给右相杨国忠写了一封长信,把查案的过程和结果详详细细写了下来,好让杨相有个心理准备,也让他知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写好信之后装进信封中,用蜜蜡封之,然后蹑手蹑脚地下楼,在下人的房间里叫醒了白天搭讪过几句的驿卒。 驿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瞧见模糊黑影站在铺前,刚要放声大叫却被人捂住了嘴,元载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别叫,是我,元司直。” 驿卒慌忙要下地行礼,被元载拦住。 “元司直深夜下来找我,可是有要事交代?” “说的没错。我想拜托你替我往长安送一封信,送到开化坊右相杨国忠府邸。”他将信封从怀中掏出,又递给驿卒十两的猪腰银,驿卒慌忙推阻:“为司直呈送信件乃是在下义不容辞的职责,怎敢讨要赏钱。” 元载将银铤硬塞到了他的手中:“留着吧,来回路上风餐露宿不容易。况且你这辈子还没有去过长安,到了长安送到相府书信后,该吃吃该玩玩,给你娘子扯两身厚实的衣赏,给你孩儿们买些稀罕的吃食和玩意。” 驿卒听到这话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叉着手单膝跪在地上感动地说道:“司直请放心,小人一定把信送到长安开化坊右相府。” “好,你只管放心地去,驿长这里我已经给你打通关节,回来差事还在。” “谢司直!” 驿卒趁着星夜收拾包裹,从马厩中牵出坐骑翻身上马。他从马背上转过身来,朝着站在草厅台阶下的元载叉手行礼,然后抖擞着马缰悄悄地钻进了茫茫星夜之中。 清晨时分,箫华与元载收拾行装准备踏上行程,他丝毫没有发觉到驿站少了一个人,负责押送车辆的兵卒也都是河西豆卢军所派遣,根本不关心昨晚发生了什么。 元载依旧与他保持着敬而远之的疏离,如果说查账之前元载还对他有几分的巴结,但现在元载已经把他当做了一个废人,得罪了李嗣业,还要得罪杨国忠,更要得罪贵妃和圣人,这种局面神仙都救不过来。 …… …… “啪!” 杨国忠把手中的书信愤然拍在了案几上,怒声喝骂道:“箫华这个混账东西,让他去查李嗣业,查来查去竟查到我杨家的头上来了!竟然还想瞒着某带着账册入长安!老子先砍了他的狗头!” 中书舍人窦华连忙上前躬身问道:“右相,出了什么事?” “你自己看!这就是你举荐的人!”杨国忠挥袖抄起案上的信,抖擞着将纸张扬在了空中。窦华连忙双手接住,双手抻展仔细浏览了一遍,也瞪大了双眼暗暗心惊。 作为杨国忠的智囊团之一,他还是能够迅速冷静下来,上前略微弓着腰叉手道:“右相明鉴,查案子还是需要箫华这样的耿直之臣,若他是圆滑世故之人,必不敢得罪李嗣业,又何谈深入河西腹地去查西域商会?” 杨国忠背朝他负手怒道:“查出这样的结果你很满意吗!” 窦华低头翻了个白眼,腹诽这你也能怪我?你自己和家人身子不干净,还敢大张旗鼓地去查别人,这不是脑子有坑吗? 他低头叉手诚恳认错:“右相教训的是,属下没有想到李嗣业会用西域商会的钱来打点您和三位夫人。但是您又何需担心,连太子和亲王都牵涉其中,就连娘娘和圣人都用西域商会运来的檀香木。” “哼!”杨国忠只是抬头哼了一声,好像怒气值稍稍下降了些。 “幸好属下还安排了大理寺司直元载,元载精明世故,岂能与他一同自取灭亡。有了元载的这封信,我们就可以提前做出应对。第一步就是派人去华清宫问一下,是不是真的在给贵妃娘娘修建檀香浴汤,如果是真的话,那么兴庆宫交泰殿中的紫檀木丹堂也是真的。第二步便是从皇城右骁卫派出一队人马,前往河西迎接他们两人,把所有账册都控制在手中,途径兰州黄河浮桥时,将两车账册全部沉入河中,这样既消除了证据,也省得陛下和娘娘烦心。” “况且就算把账册运进了长安,他还逃脱得了右相你的手掌心不成,到时候照样全部销毁。而且……” 杨国忠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而且什么?” “而且李嗣业以西域商会驿站运送檀香木以供奉陛下和娘娘,这是邀功取宠的好事,他让商会记在账册上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让圣人和娘娘欠他的人情不成?所以这部分账册属下认为可以保留下来,送给圣人和娘娘看看,看他到时候怎么解释!” “嗯。”杨国忠很勉强地忍住得意,抬手揪着胡须说道:“能化不利为有利,还真有你的。” 窦华内心泛起一丝丝小骄傲,这才哪跟哪儿啊。 他噔噔两步走到杨国忠身后,弓着腰叉手道:“右相当初还记得是谁撺掇你调查李嗣业的西域商会?” 杨国忠猛然转身,竖起两根手指说道:“平卢行军掌书记高尚和范阳进奏院刘骆谷!” “没错,这二人俱是安禄山的心腹,那么此事就出自安禄山的授意,其用心何其险恶。假定安禄山不知道账册的内容涉及陛下和贵妃娘娘,右相您何不反制于其人之身呢?” 杨国忠目露精光,低头靠近他问:“如何反制!” “右相写封书信给远在范阳的安禄山,就说李嗣业贪赃枉法独霸商路的证据已经掌握,邀他一起写奏疏弹劾李嗣业。我们只把涉及圣人和贵妃娘娘的一部分账册上交。到时候安禄山的奏疏呈上,您自己的留中不发。由此一来,安禄山他身在幽燕却独自弹劾河西节度使,这是不是打击异己?圣人会怎么看?届时安禄山和李嗣业势同水火,右相你居中平衡,渔翁得利。” 这样一来一切都回到了原点,李林甫临终前的几句肺腑之言,让他扩大并利用安禄山与西北藩镇之间的矛盾,宰相居中平衡,可保大局稳定。可惜杨国忠不听,一时针对安禄山,一时又针对李嗣业,导致原地绕了一个大圈之后,还要回到这条路上来。 可惜他对自己的能力依然没有认知,以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力压两大藩镇势力。 事到如今,他只是点了点头开口道:“恩,可行,就这样办!” 第六百九十六章 千陇道上乱象 元载将信交给驿卒送出去之后,心中一直很是担忧,他生怕这封信出现别的状况,又怕驿卒折损在半路上,更怕杨国忠不够重视。他夜间入睡辗转反侧,掀开衾被从床铺上坐起来,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最终下定了决心。 不能等了,找个机会毁掉这些账册,为自己图个安心。 只是白天箫华这厮盯得紧紧的,晚上又有河西豆卢军的兵卒轮流守夜。他不知道李嗣业对这些账册的态度如何,如果人家非要把这些东西押送到长安给杨国忠难堪,他就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 队伍已经接近了河西和陇右的边界,若是到达兰州城后,箫华凭着朝廷公文要求兰州地方驻军护送,他就更没有机会了。 这一日天气炎热,队伍行进在千陇道的丘陵中央,两侧都是茂密的树丛。 中午时分,箫华骑在马上挥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望了望前方蜿蜒漫长的道路,转身对牵着牛车汗流浃背的士兵们说道:“大家把车停下,就地休息。” 众兵卒一听大喜,纷纷像苍蝇般流窜到两旁的树丛下躺卧,箫华翻身下马,拽着马来到树下,也躺坐下来。只剩下孤零零两挂牛车停在道路中央。 元载眯着眼睛看了看牛车,又看了看懒散的兵卒们,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定计。他朝着林中走了几步,手搭凉棚抬头眺望高处,好像有几株山杏树或是李树,顿时喜道:“快看,那边高处似有野果。” 兵卒们兴冲冲地翻身起来,准备跑过去采摘,箫华却断然喝到:“身为朝廷兵马,怎么能擅离职守!看住牛车才是紧要。” 军汉们有些不乐意了,口中嘀咕道:“不过几本破纸烂账,谁要?除了能擦屁股还有什么作用?” 有几个兵卒去央求队正,队正也正热得焦头烂额坐在树下,想吃几颗果子尝尝鲜。他便用软话请求箫华:“箫郎中,兵士们整日兢兢业业一路护送快到了兰州,不也没出什么事吗?再说除了你自己把这些东西当宝贝,谁还稀罕这些纸张,大不了我在这里看着,让他们去采摘好不好?” 箫华犹豫了一下,也觉得不应该因为几个果子惹的众人不快,只好点头同意:“行,你们快去快回。” “好嘞,到时候给箫郎中你也尝尝鲜!“兵卒们如猴子般兴冲冲地跑到了林子深处。 箫华感觉浑身疲软,双腿伸展肩靠着树干,刚刚合上眼睛,却猛然睁开抽动了一下鼻子,双手一撑从地上站起来惊道:“元载呢!” 他慌忙发足往路边跑去,透过浓浓的枝叶看到牛车上已经缭绕起青烟,他盛怒地大喊道:“元载,你疯了吗!胆敢毁灭罪证!” 元载挑着燃烧的柴枝专心致志地点着,后方却有几头骆驼冲过来,骑着骆驼的商旅们扑至跟前,拔开水袋的木塞兜头朝车上的账册浇了下去。 刚刚燃起的火焰就被浇灭,元载彻底傻了眼。下一秒箫华已经直冲过来,揪着他的右衽推倒在地,来回推搡厮打,口中一边骂:“你这个田舍汉,你疯了撒!毁灭证据,八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 元载一翻身骑到了他身上,也咆哮开腔:“到底是谁疯了!想死也不是你这种作法!你一人把杨家和朝中上下全部得罪!想死别拉我当垫背!” “你只能想到你自己吗!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想到朝廷了吗?你想到社稷了吗?” “李嗣业挣他的钱利益均沾关你屁事,杨国忠和圣人都不操心,你操心个屁! 两人来回推搡挥拳厮打,倒像两个撒泼的孩童,翻来滚去将官服粘得满是尘土,连幞头也松垮脱落,鬓发散乱极为狼狈。 然而却没有人上前去劝架,等到两人累得精疲力竭抬起头来,扭头看见豆卢军一帮兵卒站在道两旁的树下津津有味地看戏,口中还咔嚓咔嚓嚼着野果。 骑在骆驼上的几个过往客商,听到了他们刚才的吵架,为首两人眼神迅速交换,同时点了点头。 他们摘掉了头上的笠帽,露出了头顶的红色抹额,又将身上的皮裘脱下,露出胸前的标牌和军中武人常穿的浅白色缺胯袍,朝着箫华叉手道:“箫郎中,我等乃是范阳进奏院书办小吏,特受刘骆谷参军派遣,前来相助箫郎中运送证物账册。” 元载冷眼一看,这些人手臂健壮,面带横肉,丁点儿都不像是书吏,倒像是进奏院豢养的护院武丁。 箫华且惊且喜,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官袍上的尘土,口中一边笑道:“好,来得好。” 没想到瞌睡的时候就有人送枕头,完全置身于局外的势力终于来到了眼前,只有安禄山才能够不偏不倚地站在他这边,助他带着账册入长安,进入兴庆宫见到圣人。 元载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干脆双手抱着并拢的膝盖坐到了地上。 箫郎中重新将幞头在头顶缠好,指着河西豆卢军队正说道:“既然已经有人接手,你们豆卢军可以回河西复命了。”说罢他又指着坐在地上的元载道:“把这个人给我绑起来,免得他手脚发痒继续给我放火。” 进奏院的武士们跳下骆驼,按住元载掏出绳索就要进行捆绑,豆卢军兵卒们捏着果核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该帮哪一方。 “松开我!放开!”元载挣扎着大声吼道:“豆卢军的!账册落到安禄山的手中你们家李大夫投鼠忌器的计策可就要落空了!” 豆卢军队正双眼一横,也不知有没有真懂,但反正拔刀就是了,众兵卒噌噌噌把横刀亮在了手中。 进奏院武士们也从骆驼或腰间取下兵刃,双方围绕着两辆牛车对峙起来。连箫华和元载两人,双眼相对也迸射出灼热的火花。 远处山道间突然扬起一溜烟尘,马蹄声哒哒地由远及近,一道鲜明的飞豹旗在绿树间忽隐忽现,转瞬间一员骑将扑至近前,他拉住马头高高扬起,一个转身已横在众人面前。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文书,举在手中说道:“右骁卫奉中书令丞手令!护送账册入京,无关人等退去。” 豆卢军队正率先收刀入鞘,朝着手下的兵卒们挥挥手:“兄弟们,我们走!” 范阳进奏院的这些死士们却还在犹豫,右骁卫几十骑俱已赶到,为首骑将头戴丸盔,身披细鳞甲银光闪烁,抬起马鞭指着死士们问道:“你们是谁的属下。“ “我们是范阳进奏院的……”其中武士一人口快,已经秃噜了出来,领头者挥起刀柄砸到了他嘴上,哇一声吐出一口血牙。 这骑将果断下令:“把他们都给我绑了!还有刑部郎中箫华,也给我绑起来。” 元载得意地扭动着被捆缚的身体,来到右骁卫骑将面前,笑道:“我乃大理寺司直元载,幸亏你们来得及时,不然这些账册落入安禄山的手上,右相的麻烦可就大了,哎,你们快给我松绑啊。” 谁知这些骑卒却冷冷地盯着他,骑将哼笑出声说道:“元载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听说过,甘将军的命令是押解账册和相关人等回京,你暂时先委屈一下吧!等到了长安,是非曲直再做评判。” 元载气急:“你们!你们是属狗的?怎么不分好赖人?” 骑将抬手一马鞭抽在了元载的头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倒退了好几步。同样被骑卒们捆绑的箫华发出哈哈哈的大笑声。 “连车带人,都给我押着走!” 第六百九十七章 李嗣业白马入长安 元载和箫华的上身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下身骑在马背上,马缰被前方的骑卒用长绳子拽着,随着路颠簸摇摇晃晃。 经过这一路搭档之后,两人之间隔阂加深,相互之间鄙视挤兑。现在仿佛都卸下了重担,靠着斗嘴来打发时间。 “箫郎中,你没有想到吧?入河西查案之初一路风风光光,有人迎来送往,有人重金美女相酬,你慨然不受。现在沦落成了阶下囚,还有什么想说的?” 箫华蔑视了他一眼,哼道:“你不也一样被捆住了吗?” “哈,我不一样,我有功于杨相,进入长安误自然会解开,加官进爵自不待言。” “似你这等卑劣小人,只知谋取自己的前途,不以社稷为念,我羞于与你为伍。” 元载呵呵笑道:“我看你是过于天真,整天想着匡扶社稷,社稷离了你就不行了?朝中的衮衮诸公都没有你的眼光和能耐?李嗣业在河西经营商路,别人不出头,为何你偏偏要出这个头?” 箫华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大唐尽是你们这些目光短浅之人,社稷岂能不危?我们此番入河西,你都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是河西气象非同寻常,此地本来就富庶,如今又有西域商会大开财路。三镇节度使李嗣业手握重兵,安西、北庭、河西各军兵力虽不及河东幽燕,但精锐战力远胜安禄山。如今李嗣业尽占西域万里之地,又不断寻找借口扩充兵员,祁连山下有千里牧场,天山伊犁河畔万里绿茵,占据两大养马地,又有商路财源。退可据乌鞘岭自立以绝中原,进则渡黄河过函谷而取关中。李嗣业若野心勃勃则天下危矣。” 元载摇头道:“不然,河西虽强,但人丁稀少,不足以成王道。朝中有人说幽州安禄山兵强马壮,欲行谋反,你不怀疑他反而怀疑李嗣业?这是为何?” “幽燕之强,可以祸乱中原,但陇右若生变,则神州倾覆,九鼎轮换。李嗣业未坐镇之前,河西、安西、北庭最大的短板是粮仓贮备不足。而如今安西财货充足,可向中原采买粮食以充仓禀,也可鼓励屯田奖励耕战。藩镇之主能以私财赏赐麾下,长此以往,河西将士只知有节度使,哪里知朝廷圣人?” 箫郎中说完这番话,从马背上转过身遥望身后,绳索勒着他身体转圜不足,只能硬硬地扭动脖子。 乌鞘岭苍茫起伏勾勒了晴空,峰峦如聚,白云压顶流动,宛若白驹过隙时空流逝。 …… 天宝十三载六月,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上疏弹劾李嗣业独霸西域商路聚财谋私。唐玄宗下旨命李嗣业入京,欲调和调和西北藩镇与幽燕辽东藩镇之间的矛盾。 李嗣业身骑白马,身边只带两名随从入长安,他们渡过渭河来到长安城金光门下。 他身披绛红色披风,穿紫色缺胯袍,头戴黑纱幞头,幞头上叉着银色簪子,岁月消磨使他正式迈入了中年,两鬓已现沧桑之色,昨日种种还在眼前仿佛做梦一般。 他抬起马鞭指着金光门城头上的飞檐斗拱,回头问身后的燕小四:“小四,你是第几次跟我来长安了。” 燕小四抬起手臂叉手道:“禀大夫,我跟你来长安七次了。” “七次啊。”李嗣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也是,想不到岁月匆匆,半生就这样过完了。” “我觉得……”燕小四欲言又止,李嗣业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说。” “卑职觉得此番来长安不太安全,大夫身边只带我和道柔,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卑职怕是难以护佑大夫周全。” 李嗣业笑着给他宽心:“不用担忧,今日我入长安,既无惊,也无险。走吧,入城门。” 此刻正是清晨时分,金光门街道上来往人群熙熙攘攘,百姓商贩们一看到李嗣业身上的装束,纷纷退让到旁边躲避。 李嗣业没有先回到广福坊的西凉王府邸,而是先去了范阳进奏院,曹安定和米查干就守在门口迎接。见到李嗣业骑马前来后,连忙单膝跪地。 李嗣业翻身下马将两人扶了起来,挥挥手说道:“我们进去再说。” 几人进入留后院后堂,李嗣业在主位上坐下,两人依次上前来向他汇报最近长安城中的动向和安禄山的情况。总体来说情势很好,和李嗣业预先估计的差不多。 这时一名院书溜着门边进入堂中,在曹安定身边耳语了两句,他点点头来到李嗣业身边,低声说道:“有客人在右厢房中等着见你。” “好,我这就过去。” 他来到后院的右厢房,在门板上轻轻敲了敲,里面有人拉开了隔扇,却是中书舍人窦华面容严肃地站在门后叉起双手,与平时伺候右相时的赔笑献媚完全不同,仿佛换了一副面孔。 “窦华见过李大夫。” 李嗣业揽着他的肩膀笑道:“你我之间何需那么多的虚礼,来,快坐。” 两人在一条毛毡上盘膝坐下,李嗣业问他:“杨相近来如何?” 窦华苦笑着点了点头:“确实是消停了许多。李大夫你来信教我说的那些话,献的那些策,我都按照原话复述了出去,现在看起来效果不错。只是在下心中有些疑虑,大夫您为何要令杨国忠被动把矛盾转移至你和安禄山之间?实际上来讲,安禄山与杨国忠之间争斗,才最符合你的利益。“ “符合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李嗣业眯着眼沉声说道:“安禄山素来有谋反之心,杨国忠在朝中代表了圣人,他又不知轻重进退,若是与安禄山矛盾加深激化,会导致安禄山提前行险谋逆。若是我与安禄山之间有矛盾,长安朝中还可以作为调和缓冲,若朝中和安禄山有矛盾,还能有谁来缓冲?这也是圣人的期望和策略,嗣业岂能盖以小私而毁大义。” “好一个不以小私而毁大义。”窦华敬佩地上前,叉手说道:“与你相比,杨国忠何其狭隘偏私,每日想的都是丞相的自我威严,岂不知他越是自私短视,安禄山越是看不起他。昔日右相李林甫在时,虽然大兴冤狱排除异己,但目光往往着远于大处,能够轻松震慑各地节度使。“ “说得及是,还望窦舍人在杨国忠身边,能够多多规劝与他。” “只怕此人自恃权重,不肯听我言,唉,大夫你保重,窦华不能久留,改日再会。” 李嗣业与他一起跨出门廊,目送着他快步走向进奏院的后门。曹安定又来到他的身旁,等待他下达新的命令。 “明日先去开化坊杨国忠府,等后日再更衣入宫。” 第六百九十八章 口是心非话不投机 李嗣业与燕小四两人骑着马前往开化坊杨国忠府邸,在府门口递上拜帖,书帖被下人送到后院的时候。杨国忠正在午休,但家中大管事不敢怠慢,连忙进门将他叫醒。 杨国忠睡的太熟,被叫醒难免产生了起床气,怒声对着管事责骂道:“我没有告诉你吗?老子睡觉的时候谁也别进来打扰我,你耳朵聋了?” “阿郎恕罪,只是有重要的客人来访,不得不叫醒阿郎。” “什么重要的客人,让他在后院中等着就行了!也值得如此大惊小怪,扰了我的清梦。” 管事顶着挨骂声语气和缓地说道:“来的乃是昨天只带三骑入长安的李嗣业,他进城后没有回府邸,直接住在河西进奏院中,今天特来求见阿郎,千万不可怠慢。” 杨国忠一听这个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怒声拍着胡床扶手怒道:“就是这个李嗣业,让我最近几个月不得安宁!今日又来叨扰我的午休,实在是可恨!” 管事耐着性子开口相劝道:“阿郎万万不可,李嗣业如今可是……”他劝说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被杨国忠开口打断道:“快给我更衣,我要到大门外亲自迎接西凉郡王!” 管事愣了一下,阿郎的这个弯拐得太急,他稍缓也才能跟上节奏,连忙对站在门外的女婢们挥手道:“快快,进来更衣。” 也无怪杨国忠气恼,他最近在圣人,杨贵妃面前数次遭受训斥,就连三位堂姐都拿话来挤兑他。他们全部都是因为调查西域商会这件事来怼他,圣人说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通过朕了。杨贵妃责怪他分不清好赖人,李嗣业既是杨家的恩人,也算是半个亲人,你这样做不但让外人看笑话,自己人都觉得你器小。三位夫人挤兑他这边拿钱,那边下手,做的就不是人干的事情,被人算计也是活该。 他们都要求杨国忠尽快和李嗣业之间达成友谊性的和解,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就是让他放下身段折腰道歉。本来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做的,但如今李嗣业主动来到了府上,何不趁机弯折一下自己的尊严,若错过了这个机会,让他主动上门去李嗣业府邸道歉,那种窘迫简直无法想象。 杨国忠终于领教到一种比安禄山的甜言蜜语更厉害的东西,那就是物质,也就是最强大资本。 杨府的侧门缓缓打开,杨国忠穿着紫袍,头戴金簪子,脚踩乌皮靴,双手抬起做出欢心相迎的拥抱手势,然而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有点不够欣喜,所以瞧着显得很尴尬。 “李大夫昨日才回长安,今天便来到我的府上,令杨某非常激动,非常之激动啊。” 李嗣业面带笑意叉手道:“杨相如此热情,到让嗣业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嘴上虽是说受宠若惊,却完全没有惊喜的表情,眼角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嘲讽之意。 杨国忠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按耐着内心中的邪火。 两年多没有见面,这个让他既提防又拉拢的故人精神和气度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靠杨家权势来进行转圜的年轻将领,而是一个拥有自我权力圈子的藩镇武将。李林甫说过的话已经应验,他手中中书省朝堂的权力再也无法压制两大藩镇势力中的其中一个。 杨国忠认为这不是个人能力的问题,而是圣人亲手造成了这个局面,恐怕就算是姚崇宋璟复生,也改变不了眼下的处境吧。 “嗣业请随我到府中一叙。” 他伸手牵着李嗣业的袖子朝府内走去,两人一路上谈笑风声看上去十分祥和,如果不知道他们之前发生的事情,还以为是两位无话不谈的密友。 两人来到杨国忠林间小楼的二楼隔间中,杨国忠在自家府上表现的很轻松倒无所谓,李嗣业却也歪坐在毡上,盘膝斜依着案几,仿佛到了自己家一般。 杨国忠的眼角跳了一下,主动挤出笑容开口道:“嗣业,前阵子的事情,是愚兄的考虑是有些欠妥了,本来是长安城中流言沸沸扬扬,朝中也有不少大臣要求查处西域商会,某身为右相总需要做个表面功夫。谁知派去的这个萧华竟然是个实心眼儿,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弄得我们两个都很尴尬。” 李嗣业轻松地摇摇头笑道:“不,你尴尬了,我不尴尬。” “呃……” 杨国忠脸色一暗,重新又鼓出笑容说道:“萧华这厮我已经将他贬出了长安,免得留在京中又给我惹出别的什么乱子……” “杨相。”李嗣业突然坐正身体,叉手说道:“这件事对你对我来说,都不体面,所以还是尽快忘记它,也不必要一次次地提起。” “说得也是。”杨国忠此刻的笑容显得异常别扭,似乎已经到达了临界点,他用大幅度的点头动作来掩饰自己脸上的窘迫:“这种让你我产生误会的事情,是应该早点忘记。” 李嗣业笑着说道:“不过我还是要与你说两句交心的话,你我昔日关系亲厚,后来虽然有些隔阂,但大抵上还说的过去。我在陇右经营三镇,和你在朝中经营长安,我们的目标本来是一样的,但因为相互之间缺乏信任,才导致了今天的误会。” “当初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节度一镇,如今目标已经实现,夫复何求。本人只会舞刀弄枪,肚子里没有一丁点儿墨水,手底下管个兵还行,让我管这些心眼比筛子还多的朝中大臣,我哪儿有兄这样的才学。所以你不必产生那么多无端的猜忌。我的目标任何时候都不会与你产生冲突。” 杨国忠脸上浮起笑容只是点头,这说明他对李嗣业的这番话一丁点儿都不相信,李嗣业眼角闪过一丝犀利的冷芒,单手撑着站起来向杨国忠告辞道:“既然咱们这边的话已经说开了,明日我到朝堂上与安禄山也要和解,今日就先告辞吧。” “我送送你。” 杨国忠亲自送他来到府邸外面,两人再次拱手道别,这一场临时的会面丝毫不能改变他们之间的矛盾,或只是将矛盾暂时隐藏,等待下一次矛盾激化。 李嗣业翻身上马离去,杨国忠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转变为愤怒的神色。 第六百九十九章 花萼楼调解宴 兴庆宫的花萼楼朝向长安城的这一边,两丈宽的楼廊悬空挑出,太监们侍立在巨大红立柱的两侧。李隆基鬓发苍白,披着红色披风凭栏而立,身边站着身材肥胖满脸褶子的安禄山。 安禄山的神色有些焦躁而难耐,但又很好地隐藏在笑容之中。一个月之前他身在范阳,得到杨国忠的信件之后,以为自己分化挑拨的计策已经成功。没有等平卢行军掌书记高尚从长安发来消息,就立刻令严庄写下了弹劾李嗣业的奏疏,命人星夜驰送长安。 他的奏疏发出去不久,长安很快就传回来了消息,却是皇帝命他入长安见驾。精明的安禄山一下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奏疏没有起到效果,反而起到了反效果。 但他即使再聪明,也无法判断万里之外的长安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河西发生了什么。即使高尚从长安发回来信件,告知他杨国忠查西域商会的事情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丁点儿的浪花都没有掀起,他也分析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进奏院的刘骆谷终究身份有限,许多秘闻消息他根本接触不到,只有安胖子亲自南下长安,进入皇宫坐到皇帝的身边,才能够得出确切的判断。 他星夜赶路来到长安后,进兴庆宫面见皇帝。李隆基见到他后,也没有让他猜心思捉迷藏,直接带他去了南内交泰殿中的丹房中。 丹房中所有的木料都没有上漆,紫色的木纹呈现打磨均匀的油亮光泽,木料散发出的香味使他的鼻子都沐浴在清香中。整个丹堂包括屏风、案几、藻井和门窗墙壁全部都是用紫檀打造的。 他知道这种木料只来自于两个方向,岭南之南的婆夷国,通常由海路运输至广州。还有产生佛陀的印度,是沿着西域的商路驮运至中原。 脑子敏锐的安禄山一下子就明白了问题出在了哪里,一寸紫檀一寸金,李嗣业用金子给皇帝打造的紫檀丹房获得了皇帝的欢心,连同西域商会也功不可没。杨国忠派人去查西域商会,等于查到了圣人的头上。 安胖子没有想到的是,杨国忠竟然没有上疏,只把一些账册运进了皇宫中给圣人看。这一轮他怎么就学精了,竟然能修书去诓骗他,成功把矛盾转化到了他的身上。这一轮这杨家的冢中枯骨是得到了什么高人的指点了吗? 皇帝与他之间也有着某种默契,李隆基几乎没有说任何揭晓答案的话,就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和李嗣业都是朕的心腹股肱大将,你在东,他在西,对于朕来说就是朕的两条手臂,为朕开疆扩土,守护长安大唐。所以朕最不希望你们之间产生不和,左手和右手打起来了,还怎么守御疆土?” 安禄山心知肚明,这是皇帝嘴上表面话,他要是真相信就是哔了狗了。 圣人最大的能力就是调节平衡臣子之间的势力,以达到他掌控朝纲的目的。如果他安禄山和李嗣业之间关系亲密,圣人的心还能够安的下来吗? 李隆基又担心两人过于放肆的内争,会引起朝廷内部的站队,所以还要适当地调节一下。御下之道的轻重缓急都要区分清楚,时时刻刻都有中庸的因素。 于是李隆基又给远在河西的李嗣业发了一封敇旨,命他来到长安接受李隆基这个金牌调解人的调解。本来这个活儿应该是宰相杨国忠来干,但没想到杨国忠竟然亲身下场去打擂台,失去了一个裁判应有的职责。所以只能让他这个六十岁的老人亲自上场。 安禄山看到这个紫檀丹房后,心中对李嗣业的忌惮又上升了一成,此人提前预料到西域商会可能会成为政敌被攻击的目标,所以提前做好了安排,用胡椒和香料来对朝中进行贿赂,舍得花钱,也出得起大手笔,要说这种人没有野心他是不相信的,所以这李嗣业就是他的大敌。 他记得与这个对手第一次见面是在通化坊都亭驿的卖力气的杂耍艺人,还是西市上会面的不良人?可惜当时身边没有个相面的术士,若知道李嗣业会有今天的气候,当时和史思明一起动手,把这个家伙杀死现在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李隆基凭栏俯视,遥望对面的胜业坊,屋顶错落有致,有绿树掩映其间,屋顶的泥烟囱中飘出渺渺的烟气。兴庆宫最大的好处是能够远远望见平民百姓的生活,虽然不能加入到他们中间去,至少能够感受到这些温馨。 不经意间远处有两匹马进入了他的视线,骑在白马上的便是西凉郡王李嗣业,他抬手指着楼下笑道:“看,这不是李嗣业来了,杨钊与他应该是和解了,今日我独在花萼楼设宴款待你们两个,希望能够解开你们中间的嫌隙,两位贤卿合力守御大唐。” 安禄山神情很是乖巧地点点头说道:“臣的心思是一直紧紧跟着圣人的,自然也要给圣人分忧,安禄山与李大夫同朝为官,上奏疏的事情是臣风闻而奏,实在是太不严谨了,稍后臣就向李大夫敬酒赔罪。” “很好,”李隆基侧头看了看安禄山:“你知错就改,朕很欣慰。” 他转身对太监袁思艺下令道:“你立刻命人去打开花萼楼宫门,让李嗣业上来,我们也入席吧。” 李嗣业骑马来到宫门前,太监袁思艺手执拂尘站在门外,领着两个宫宦上前叉手道:“奴婢见过西凉郡王,圣人已在花萼楼中设下宴席,请郡王跟我来。” 他翻身下马点点头道:“有劳袁公公了,请。” 马匹由燕小四牵进了宫门内的马厩中等待,李嗣业与袁思艺朝花萼楼的侧殿走去,两人沿着楼梯缓缓而上。 皇帝已经坐在陛阶之上,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些清凉的小菜,左右两边各设下了高脚案和胡床坐具。 “宣赞西凉郡王李嗣业进殿见驾。” 李嗣业入殿后快速前趋上前,单膝跪地叉手道:“臣李嗣业参见陛下。” “快快请起,”李隆基抬手笑道:“你派人送来交泰殿搭建的丹堂已经完工了,朕很满意。” “谢圣人赞赏,嗣业喜不自胜。” “好,快入席吧。” 李嗣业谢恩后站起,扭头看见坐在左侧的安禄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右侧的席位上,安坐在胡床上。 李隆基赞许地说道:“朕命人把你从河西召来,一是为了表彰你进献檀香木修建丹堂和华清宫贵妃汤中的檀香木汤池。这二来,是因为安禄山对此事不知情,胡乱参奏,为了以免你们这两个股肱之臣互相生出嫌隙,朕特地在这花萼楼中设下酒宴,我让安禄山给你赔不是。” 安禄山反应灵敏,立刻从胡床上站起来,端起案几上的酒盏朝李嗣业笑道:“禄山平时心直口快容易说错话,做事也是粗疏不够严谨,一时误会了李大夫,还请你宽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第七百章 酒宴上斗嘴 李嗣业也站了起来,伸手端起面前的酒盏,神态自若地回敬道:“在我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安大夫与我同朝为官,也同时在御史台兼任着御史大夫之职务,同僚之间相互监督乃是职责,虽然是不够细谨,但出发点是好的。嗣业怎么能如此小肚鸡肠,因为一封奏疏就与安大夫交恶,破坏了你我同僚之间的情谊。” ”看看,李大夫就是会说话,看来安某以后得跟你多学学才是。“ 两人同时发出几声违心的笑声,李嗣业双手捧着酒盏朝向了李隆基,说道:“所谓赔情酒本就不成立,还惹得圣人劳心劳力,为臣下的事情操心,这两杯酒倒不如让我们向圣人赔罪才对。” 李隆基眯起了眼睛,单手操起案上的酒盏说道:“你二人能如此想,那朕就放宽心了,都坐下吧。” 李嗣业将酒盏中的酒水灌入喉中,朝对面的安禄山亮了亮盏底,表示自己已经一口闷,你自己看着办。 安禄山硬抿了一下唇角,双手捧着酒盏也仰头灌入了口中。 据说历史上安禄山是浑身上下生毒疮,又双目失明,暴躁难以相处,被长子安庆绪和太监李猪儿合力杀死。这是糖尿病严重发作之后的症状,况且此人长期营养过剩,身体肥胖,确实符合糖尿病的形成条件,现在恐怕已经有了初期症状。 得了糖尿病之后忌喝酒,特别是甜酒这一类高脂肪类的饮料,今天倒不如多关照一下,让他多喝酒几盏酩酊大醉,才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身旁捧着酒樽的侍女将酒水给他倒满,李嗣业再次端了起来,朝向了安禄山:“安大夫,你我同朝为官,由于各自的镇守地远隔万里之外,等闲不能见面。今日有机会与你在一起饮酒,这是圣人赐给的良机,你我再一同向圣人敬一杯以示感恩,可好。” 李嗣业已经率先站起来,双手捧着转向了皇帝,李隆基笑着点了点头:“那行,朕就跟你们喝一个。” 皇帝端着酒盏一饮而尽,李嗣业和安禄山也一共灌了下去。 李隆基紧接着考问了两人辽东和河西一带兵力配置和布防情况,两人各自对答如流,瞧这个架势,之前肯定都做了功课。 酒过三巡之后,皇帝扶着额头说道:“朕不胜酒力,先回宫内休息去了,你们两个不必走,借着酒宴之际好好联络一下感情,稍后朕酒醒之后还要过来。” 两人连忙站起来叉手道:“臣等恭送陛下。” 皇帝由站在一旁的高力士扶着走下了陛阶,转身走到了屏风后面,穿过宫廊的帷幕消失在尽头。 留在殿中的就只有几个服侍的宫女和站立在两侧的小太监,两人的也不似之前那么拘束,各自捏着筷箸吃几口面前的菜肴,李嗣业几次朝安禄山举杯,对方都来者不拒,看来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健康问题。 “李大夫,还记得昔年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当年你还只是长安城万年县中一小小的不良人,我也只是幽州节度使张守圭麾下的捉生将,可都没想到今天能共事与朝堂之中。咱们之间的缘分可比杨相深厚多了。” “说的正是,”李嗣业手扶着案几笑道:“当时安大夫你因兵败获罪,却能因祸得福获得圣人的器重,从此平步青云,终于得到了今天这样的荣宠。” “你也不差嘛,在长安城混迹了一年,竟然能够获得官位迁官至碛西,数次立下大功,已经能与我相提并论了。哦,对了,你是不是还在朱雀街头上耍力气卖过艺?” “圣人择才不拘一格,不论出身,承蒙皇恩眷顾,才有今日的成就。我听说安大夫发迹之前,不也做过双手空空贩羊的买卖吗?” 安禄山的小眼眯了起来,将手中的酒盏摁在了案几上,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话语顿时中止,李嗣业手中把玩着酒盏,神情略冷地觑着对面的安禄山。这种突然之间凝固的气氛,使得站在两侧的太监,宫女们都低头敛息。 站在屏风后方宫柱旁边的宫宦左右张望,眼角露出笑意,掀开帘幕的一角溜了出去。 皇帝此时盘膝坐在交泰殿的丹堂中,手中把玩着一个玉雕的莲花盏,高力士引着一个小太监进入丹堂,这小太监跪在地上高叉起双手:”奴婢叩见圣人。” 李隆基并未睁眼,干脆地吐出一个字:“说。” “圣人走后不久,他二人就在殿中你来我往相互讥讽,若不是碍于在宫中,恐怕就要打起来了。” “下去吧。” “喏。” 皇帝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了轻快的笑容。高力士弯着腰说道:“看来这二人之间确实是不和,已成为水火之势。不过陇右与辽东俱是强兵悍卒,势力强横,使两者相忌并不是长久之计。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使得他们强弱失衡,可就……” 李隆基抬头看了一眼高力士:“力士,你可有什么更好的方略。” 高力士连忙俯身下拜:“奴婢愚钝,哪有什么称心的方略。” 李隆基斜睨了他一眼:“叫你说说便是,何必整这些没用的谦词。” “喏,边将入相本就是我朝惯例,圣人可召他两人进京入相,将六节度使之职分别授予不同之人,这样他们在圣人的眼皮底下,岂不是更容易掌控?” “不可,”皇帝摇摇头:“他二人俱有带兵之能,突然换将会使得边防疏松。况且杨国忠在长安与两人俱不合,调他们两个入京,在朕的眼皮底下不知要闹出多少事来。” “可是……“ 皇帝抬起了手掌,自信心十足地说道:“朕如今年富力还算强,他们两个对朕还算比较忠心,等将来朕衰老之际,再做别的打算。你派人你通知他们,不要等朕,各自回府邸去吧。” 花萼楼中,安禄山和李嗣业之间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李嗣业自顾自地提着酒樽倒酒慢饮,安禄山则靠着胡床背眯起眼睛昏昏欲睡。 太监袁思艺挥动着拂尘进入殿中,垂目躬身说道:“两位郡王,圣人有口谕。” 两人连忙从座位上走出来,单膝跪地叉手。 “朕有些困倦,你们各自退去吧,明日启程各回兵镇。” 两人面面相觑之后,齐声说道:”臣等遵旨。” 第七百零一章 煮茶阴谋论 已过午后,日头也愈发毒辣,李嗣业从花萼楼的侧殿楼梯上走下来,燕小四已经牵着马站在台阶前等待。 李嗣业从他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准备回府邸。安禄山乘坐的宝鸾车从他的旁边驶过,车辙压在黄土中发出吱呀的声音,看起来车子的分量不轻。安禄山不注意锻炼身体减肥,他这个体量已经不能够骑马了。 安胖子从车厢中掀起帘幕嘟着胖脸朝他笑了一下,然后扔下帘幕钻进了车中。 他们穿过横街到达兴道坊附近时,安禄山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此人再度掀开帘幕说道:“李大夫,酒水喝多了容易发福,我知道长安县安福坊里有个茶堂,煎煮的茶不但能够解酒,还能够驱除腹中的油脂。我想请你前去,你我二人好好真真正正地谈一次。” 李嗣业反问他:“刚才在男内圣人的花萼楼不是谈过了吗?” “谈过了吗?”安禄山装糊涂似地问道。 李嗣业哼笑出声,扭头看了看前后,才点点头说道:“那就请安大夫的马车在前面引路。” 所谓的茶堂是一个幽静的不足两亩的狭长院落,两人都把随从留在院外等待,沿着院中长长的花圃中央的道路,来到尽头一座具有江南风格的悬山顶房屋前。茶堂门口的婢女拉开门扇,请两位贵客进去。 安禄山主动介绍道:“这里雅致的很,长安城中很少有人知道这里。” 茶堂的女主人浓妆艳抹上来殷勤问候,安禄山抬起胖手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隔壁的煮茶间里一个男子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蠕动着喉结捏着长柄铲子往茶鍑中填木炭。 女主人抬手命令两个婢女侍候,走进煮茶室拽着男子的后衣襟往门外提拉,哗啦一声关上了隔扇门。 两人分别坐在两个案几前,安禄山指着身边的婢女说道:“她们两个是聋哑女,我们在这里说的话,绝对不会传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去。” 李嗣业敲着案几说:“安大夫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从我李嗣业嘴里说出的话,不会害怕任何人听到。” “呵,这里不是圣人的花萼楼,你我也没必要再配合演戏,咱俩各自执掌陇西与河北,之间没有太大的过节。我安禄山虽然给你制造过一些小麻烦,但远不如李林甫和杨国忠给你的麻烦大。同是执掌边镇,我们俩的麻烦是一样的,辛辛苦苦为陛下镇守边疆,回到朝中却要受到几个腐儒和某些人的诋毁和怀疑。” 李嗣业低头捏起婢女刚刚倒满的茶盏,将半盏茶水噙入口中,感觉滋味有些发涩发苦,笑着说道:“这茶味道不怎么样 若只是为了解酒或驱油脂 还是可以喝一些的。” 安禄山见他不搭这个茬,只好跟着说道:“不然 你现在喝下去感觉有苦涩 但这一天里都会感觉口齿余香。这就跟我们一般,若要成就功业 自然是要先吃苦头的。想当初我为捉生将被敌人差点俘获,跳进冰冷的河中飘了一整夜 第二日爬上岸来的时候 全身没有一处不刺痛。” “李大夫你也能明白这种感受,我们这种从底层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勋,虽承蒙陛下的圣恩,但多半的功劳都是自己挣下的。不像某些人 既无才能 也无功勋,只是靠着贵妃娘娘的荣宠才窃取相位。更可恼的是这种人竟无自知之明,竟然对你我兄弟指手画脚,甚至还要在圣人面前离间中伤我们。” 李嗣业这次很难得地接了他一句话:“说的是,自古忠臣良将多死于奸臣之手。” 安禄山身体后仰哈哈笑道:“那些被谄媚小人杀死的功臣不过是蠢而已 一味的愚忠害人害己,难道非要等别人把我们像牛羊一样吊在架子上 才会想到要反抗吗?到那个时候就已经迟了。” 李嗣业洞悉其心,问出一个巧妙又诛心的问题:“那么安大夫该如何分辨界定这个点?是闻风而动?还是闻变而动?” 安胖子攥紧了酒盏 一双如鹰隼般的小眼死死地盯着李嗣业的脸,似乎想从上面找到某些他关注的东西。 “俺发迹之前在营州做贩羊生意 发现一种动物最聪明 那就是兔子。兔子钻进草从中挖洞做窝 如果听到风声就动未免太过,但若等狗扑进洞里,就太迟了。但它能闻到狗的味道,就算做个不那么聪明的兔子,闻到两次味道,也足以让它做出反应了。” 这个比喻不那么恰当,但李嗣业听明白了,他是或要利用被害妄想来替自己的野心找借口,或是这位粟特人的三观还没有受到儒家忠义的洗脑。 安禄山继续笑着说道:“我知道李大夫也不是一个愚忠之辈,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活着,然后才可以实现抱负,成就功业。” “活着固然重要,但安大夫应该考虑别的方面,衡量一下自我能力,不要因为个人的所欲,把身边所有人都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安禄山脸上的小胡子翘起,露出渗人的笑容:“李大夫是不是以为,维持现状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安稳过一生?安禄山虽读书不多,也知道古往今来战功赫赫手握重兵者横死暴亡者居多,不说前朝,就说在你我之前节度四镇的王忠嗣,最终不也落了一个贬官身死的下场。” 李嗣业没有接话,也没有吐露出任何的心迹,端起婢女倒满的茶盏,慢慢地品尝。安禄山正面望向他,目光中颇有玩味之色。李嗣业突然放下了茶盏,呵呵笑了一声说道:“你倒是想的挺多得,就是有些不通透,安大夫今年有五十了吧?” 安禄山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长命百岁的人不是没有,但绝不是我们这些前半辈子劳力,后半辈子劳心的武夫。孔子说五十知天命。如果我到了天命之年,就会选择一个稳妥的法子稳固权势,而不是想着搏一搏毛驴变骏马。” 他把手中的茶盏放在了案几上,双手扶着膝盖站起,朝安禄山抱了一拳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建议,大夫思之慎之。” 说罢他转身走出了茶室,只留下安禄山和两名婢女,穿过长长的花圃走出了院子。 茶室里楼梯上两个急促的脚步走下来,其中一人手执羽扇,一人头戴茶色幞头,正是安禄山的左右两大军师高尚和严庄。 高尚神色有些焦急地说道:“主公为何要及早向此人透露心迹,恐怕他眼下回去就要向皇帝进言。” 第七百零二章 各自下黑手 安禄山端起茶碗将猛灌了一口,把碗底残存的茶渍都吞咽了下去,将碗拍在了案几上哼笑一声道:“他不会去跟圣人告状的,如果是别人去进言圣人或许还会疑心,但他去圣人断然不肯相信,如今整个朝中皆知我与他势成水火,不论他说了什么,圣人都会以为是二人不和相互攻讦。” “况且,他上午刚与我在花萼楼接受圣人赐宴调解,下去怎么就又聚到了一块儿,岂不是让圣人起疑。” 严庄也上前劝谏道:“主公向他透露了心迹,这李嗣业必然会针对主公,实在是对主公不利啊。” “好像不需要我吐露心迹,近两年我命刘骆谷在长安暗中采买甲胄,发现十节度使中违背律令私买甲胄的就只有我们与河西,对方也都知道,只是双方心照不宣而已。” 安禄山兴致颇高地说道:“我此番将他约到茶堂来,正是为了让两位军师根据言行辨别一下此人,不过我认为他确实有野心,虽然我感觉他的野心与我不同,但肯定是有的。” 高尚双手持扇叉手说道:“主公说的对,李嗣业确实怀揣野心,不然也不会派人在长安城中暗中采购甲胄,更不会创办什么西域商会。况且听他今日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提到忠诚于圣人,一听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所以我才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暗示他,如果将来合力起兵,承诺他平分疆土,这样我们的成功机会要大的多。” “主公万万不可!对于此人切不可轻觑,李嗣业心迹难测,为人诡诈,西域商会一事也足以让主公警醒,与他透露一丝一毫都无异于是与虎谋皮。” 安禄山眯着眼睛沉思,无奈地说道:“我们在范阳平卢经营日久,可如今他在陇右逐渐势大,将来起事他必然是最大的威胁 既不能拉拢 也无法除之,我的大业何时才能看到一点苗头?” 严庄和高尚相距对视了一眼 共同叉手说道:“从眼下来看 主公还是要从长计议,耐心等待。” “等待?”安禄山拍拍自己的脑门说道:“某如今已经是知天命之年 身体虽每况愈下,但还算是健朗。这么一年年地等下去何时才能觑得良机。况且如今老皇帝日渐衰老 等到他驾崩之后新君登基 李亨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我们。这不是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吗?” 两名军师站在一旁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只是垂眉沉默。 安胖子异想天开地说道:“如果这李嗣业也在心里谋划着干大事呢,然后由于我们双方各自忌惮对方而不敢动手,这藩镇大权最终还是会被朝廷谋夺回去。如果这家伙脑袋发热起事造反就好了 我们便可以作为朝廷的正义之师主导平叛 到时候我获得重造社稷之功,进入朝廷独揽大权,介时我既可以做霍光伊尹,或许还可以做曹操,司马氏。” 严庄不禁为安禄山丰富的想象力感到汗颜 霍光伊尹尚无不可,但曹操司马懿如今的时局怎能用东汉末年来死搬硬套?东汉末年那是桓灵二帝耗光了汉王朝的最后一点气术 但唐王朝太宗、高宗宾服四夷,开创自汉以来最大疆域 玄宗又开创了开元盛世,虽如今逐渐昏聩 但朝野上下民间俱以为如今天下最为昌盛 想要借机成事实在是太难了。 高尚脑子突然活泛了起来 上前叉手禀道:“主公,我们为何不来个贼喊捉贼哦,不,应该是祸水东引。” “哦?”安禄山挑起眉头:“你倒是说说看,如何个祸水东引?” “命人在长安城和朝中散布李嗣业欲谋反的消息,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等这消息散布出来,不由得陛下不疑心,也不由得李嗣业不害怕。杨国忠正对李嗣业含恨在心,听闻后也必然要在皇帝面前大肆蛊惑。到时候皇帝生疑,李嗣业骑虎难下,就像刚刚在你二人在茶室内所说的话,即将面临被捕杀的兔子,它会甘心成为案板上的肉吗,谋反必然成为他的唯一出路,然后主公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平叛了。” “好!好计策啊!”安禄山兴奋地伸手拍击着案几大声道:“你们刚才都听到我们的谈话了,李嗣业绝对不是一个愚忠之人,只要将他逼入到绝境之中,必然会起兵谋反。你们等过了明天,李嗣业离开长安之后,就命刘骆谷派人在城中宣扬李嗣业欲反!” 李嗣业与燕小四没有回府邸,而是去了位于平康坊的河西进奏院。他刚进入后堂,便吩咐燕小四说道:“赶紧去把曹安定和米查干叫过来,还有,派人骑一匹快马去会昌华清宫,把主持修建香檀木贵妃汤的岑参也请过来。” 曹安定和米查干率先进入堂中,朝李嗣业行过礼后,便坐到了一旁。 李嗣业仍在闭目等待,两人只好耐着性子陪坐,等到暮色快要降临时,燕小四才引着岑参来到堂中。 燕小四将人带来后,便要退出堂中去后院洗刷马鬃,他作为李嗣业的押衙官,通常是不参加李嗣业与官员们的议事的。 李嗣业破天荒地喊住他道:“小四也留下来,跟着出个主意。” 众人神色严峻,感觉李嗣业要谈事情似乎不小。 但李嗣业开口后的语气显得很缓和:“今上午我与安禄山在花萼楼共赴圣人设宴,下午安禄山又请我到安福坊的茶堂去喝茶,两次会面谈话的内容都不一样。回来的路上我就感觉隐约不对劲,你们给我分析一下怎么回事?” 岑参低头想了想,叉手问道:“请大夫告知属下两次谈话的内容。” 李嗣业原原本本把两人之间的对话全部复述了一遍。 “大夫,安禄山这是有意向你流露了他要谋反的心思,并且有意拉拢大夫你与他合作,但是大夫你扭转了话题,安禄山才没有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只怕这茶屋中可能还别的人躲在暗处偷听。” 李嗣业点了点头说:“这个我倒是想到了,只是他们应该找不到什么破绽,我也没有理由到圣人面前去告状,因为他们知道圣人不会相信。” 岑参又叉手向他进言道:“大夫,此事何必要让圣人相信,大夫只需要让朝中和长安城中人尽皆知即可。” “我明白了。”李嗣业迅速做出决策,对米查干和曹安定二人说道:“明日你们二人挑选一些人手,在长安城中到处宣扬安禄山欲谋反,不,今天晚上就开始,先从这平康坊的三取妓馆开始传播。” “喏!”两人领命而去。 “小四。”李嗣业郑重吩咐燕小四道:“你带几个进奏院的人在长安城外找一块石碑,在上面刻下“大燕圣武安皇帝”,然后找个附近有砖窑经常动土的地方埋下来。” 燕小四郑重地叉着手说道:“大夫请放心,此事我绝不会走露半点风声。” 第七百零三章 流言四起 清晨朝参之后,杨国忠难得来到政事堂,进门后看见韦见素正坐在胡床上品读诗书,手边放着一盘干果和一杯热茶。杨国忠嘿嘿笑了一声说道:“见素可真是好雅兴啊,竟在这政事堂中读起了陶渊明,难道你也想如他一般挂印而去不为五斗米折腰?” 韦见素连忙放下书册站起来,朝杨国忠拱了拱手,说道:“不知右相今日来政事堂,所为何事。” 杨国忠转悠地打量着堂中的陈设,一边感慨地说道:“这政事堂也是我的办公之地,只是多日不来,竟然有些陌生了。” 韦见素斜觑了他一眼,心想你也知道呵,好的不和李林甫学,专学坏的。将中书省的办公地从政事堂搬回家中,把他这个左相架空,他韦见素现在除了批阅几封祥瑞奏疏外,就只剩下喝茶品读陶渊明了。 这时有两人议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最近在长安有风声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安禄山在平卢范阳广招募兵,打造兵器,意图谋反啊。” “这事儿真的假的,长安城里的流言多半不可信。” “不,不,这怕是真的,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能假了不成?” 韦见素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门外的两人才连忙闭嘴,杨国忠沉声说道:“是谁在门外乱传流言,给我滚进来!” 两名吏员慌忙推开门进入,单膝跪在地上叉手道:“我等冒失,不知右相在此,请右相恕罪。” 杨国忠斥责道:“你二人身为朝廷吏员,不思勤勉办公,却跟个妇人一般在外面嚼舌根,是不是觉得日子的太舒坦了,想进刑部大牢关几天?” 两人慌忙跪趴在地:“我等知错,右相恕罪。” “这流言是谁传出来的?” “属下委实不知,我也是从长安城里听来的,说得有板有眼,听来极为可信。” 杨国忠捋着胡须思虑 这传言也确有几分可信之处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长安城为什么不传安思顺、哥舒翰、李嗣业造反 偏偏就要传你安禄山 那说明安绝对有造反的心思。撇过他向圣人保奏吉温的事情还没有了结,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要赶紧此事告知圣人。 他朝两人摆了摆手:“你们下去吧。” “喏。” 两人退下之后,他又回头问韦见素:“吉温现在贬到什么地方去了?” “应当是澧阳长史。” 杨国忠哼了一声道:“老子贬他反倒是救了他了 若他留在朝中 与反贼勾结,必然是死罪。等我除掉了安禄山,再好好收拾他不迟。” 韦见素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不对劲,连忙叉手问道:“杨相可是要向圣人禀报这流言 揭发安禄山谋反?” 杨国忠听罢转身质疑道:“怎么?他造反的风声都传到长安城里来了 老子还要装作听不见看不见?圣人终究会被你们这些人所误。” 说罢他负手走出了政事堂。 安禄山已经准备动身回范阳,亲仁坊郡王府邸的门前停了几辆大车和一队披甲的兵卒,车上装的都是圣人赏赐给他的财物,他自己则捅着袖子坐在墨车里等着出发。 刘骆谷打着快马奔行在巷中,临近车队前迅速拉起了马头喊了一声吁 他慌忙翻身下马,快跑着朝安禄山的车驾奔过来。骑在队首马上的严庄和高尚面面相觑 安禄山从车厢中掀开帘幕呵斥道:“跑什么?怎么这样不稳重!” 刘骆谷跑到车前单膝跪地叉手:“不好了,主公 长安城中传出主公谋反的流言。” “嗯?!”安禄山瞬间眉头紧皱,又舒展开来恼笑着说道:“好啊 不但想到一块儿去了 竟然还跑到我前头去了。叫你做的事情你办了吗?” “卑职已经多买通了一些人手 在长安城中四处宣扬李嗣业手中积攒大量钱财,意图谋反。” 安禄山松了一口气,不过是流言而已,从天宝十载开始,就有人不断宣说自己要造反,圣人从来都没有采信过,就连王忠嗣都说过他要谋反,到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严庄和高尚两人翻身下马,走到车前说道:“主公,这样也好,我们散流言,李嗣业也散流言,索性把这水搅浑,圣人必然两家都不会相信,我们还是尽快起身出城,别等到夜长梦多生出别的事端。” “好,尽快出城。”安禄山扔下帘幕,车队开始缓缓往坊门外行去。 就在安禄山带领车队出城的时候,李嗣业已经领着燕小四轻装简行渡过渭水,杨国忠也开始骑马出了皇城,沿着横街前往南内兴庆宫准备参见圣人。 过了一个上午的时间,长安城内的流言也越来越五花八门,杨国忠决定命人把这些流言都抄写在小本本上,拿过去吓唬皇帝一下。 他行经胜业坊的时候,又有一些风闻记载的官吏上前来禀报:“启禀右相,现在又传出了西凉郡王李嗣业扶持西域商会企图谋反的流言。” 杨国忠使劲地拍了拍头顶的进贤冠,感觉脑子一下不够用了:“怎么又有李嗣业谋反的流言?他们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都抢着散布流言?是都要抢着谋反吗?” 策马跟在他身后的京兆尹鲜于仲通摇摇头说道:“这怎么可能,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定然是这二人命人在私下里传播流言相互攻讦所致。” 杨国忠恼火地说道:“谋反这两个字一直被人提起,提的时间长了,不是真的也变成了真的。” 鲜于仲通叉手问道:“右相,眼下该怎么办,还要进宫去禀报陛下吗?” “当然,你立刻派京兆府的兵丁去查问一下,这安禄山和李嗣业是否还在长安,如果他们还在,我自然要禀报圣人,将他们二人控制,一举可清除两个大的隐患!” “喏,属下这就去办。” 杨国忠大摇大摆地进入兴庆宫,从守门太监那里得知了皇帝和贵妃娘娘在交泰殿,便兴冲冲地赶过去。宦官袁思艺守在殿门外,看到杨国忠前来,笑着问道:“杨相,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杨国忠敷衍地拱了拱手道:“杨国忠求见圣人,还请公公代为通传。” “杨相稍等,奴婢这就去给你问问。” 片刻之后,袁思艺走了出来,手上搭着拂尘躬身说道:“圣人叫你进去。” 皇帝和贵妃正在殿内编练一个舞蹈的段子,李隆基年近古稀,身体依然灵活,身上披着女子的衣衫和水袖,绕着单脚垂立在中央的杨玉环绕了一个圈,然后将衣衫的水袖往上一扬,引得杨妃掩嘴而笑:“三郎,你的姿态比妾更似美人。” 李隆基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宠溺地笑道:“朕倒是愿意与换一换,你做君王我做美人,才更爽快。” 第七百零四章 拓石碑谶言 杨国忠早就焦急地站在一旁,但不敢打断皇帝和娘娘琢磨舞蹈,艺术家这个时候正是酝酿灵感的关头,一旦打断漂浮在脑袋里的新奇点子就会像云朵一般飘走,而且连它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到时候圣人必然雷霆震怒,虽然不至于要他的命,但也会把他给赶宫去,他想告的状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说出去了。 杨玉环注意到了站在一边的堂兄,便抬起长袖擦拭着汗水娇声说道:“三郎,歇一歇吧。” 皇帝解下穿在身上的襦衣,靠坐在胡床上才注意到杨国忠,点点头问道:”国忠,你前来有何事?“ 杨国忠上前禀报道:“如今长安城中流言传播甚嚣尘上,有的说安禄山意图谋反,有的则说盘踞河西的李嗣业意图谋反。” 老皇帝的眼皮抖动了一下,捋着苍白的胡须问杨国忠:“你认为呢?” 杨国忠挪动着步子上前,口气变得小心翼翼了许多:“以臣愚见,安禄山素有反心,这流言也未必都是假的,至于李嗣业,我就不太清楚了,估计也不是假的。” “这些都是假的。”李隆基双手扶着胡床站起来:“安禄山对朕忠心耿耿,每一次进京都谦逊恭顺,他驻守边镇以来,但凡有缴获都亲自派人送来长安,从无莽撞轻狂之举。李嗣业他功勋卓著,远征大食,收复河中和吐火罗境,又远征大勃律和北印度,算我开元朝的第一名将。然而他从无居功自傲,也无言行狂悖之举。他创立西域商会,为朕从印度引进檀香木修建丹堂,又在华清宫为环儿修建檀木汤池,如此用心的臣子,怎么会有谋逆之心?” “当然,”他双手扶着膝盖站起来说道:“长安城里的流言也并非空穴来风,我才刚刚让他两人进京和解,结果都还没出长安城,又互相算计掐了起来。这不过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所造成的,不要太大惊小怪。” 杨国忠却摇摇头说道:“陛下,就算他两人无谋反之心,但手中掌兵权过重 终究对社稷有害 可设法将他们二人清除。” 皇帝有些不乐意了:“朕自开元初年以来设立边镇,曾经身居节度使之位者不知凡几 若朕均猜疑清除 我大唐的边患还能够稳固吗?朕的江山由谁来守?河北与陇右需要强有力的将领进行统一指挥,才能够呈现出作战力 你从未涉足军中,自然不会懂。” 杨国忠口才本来就不怎么好 就连年老昏聩的李隆基都辩论不过去 只好悻悻地叉手道:“既然如此,微臣告退。” 他走出殿门口时,太监袁思艺低声劝说道:“左相,圣人当年能够登上帝位 依仗的正是左右羽林军万骑的将士 所以他对将军们向来是非常信任的。” 杨国忠刚从交泰殿的门楼前走出去,鲜于仲通便在另一个太监的带领下走进来,脸色凝重仿佛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杨国忠停住脚步问他:“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留意他们两人是否离开长安了吗,怎么又突然进宫来?” 鲜于仲通连忙向杨国忠叉手行礼道:“右相,李嗣业已于两个时辰前离开长安 安禄山也于一个时辰前离开京师。属下进宫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向圣人禀报。” “我刚刚才进宫多久,能发生什么事情?” “长安城郊外的一座砖窑在挖土烧砖时 从土中挖出一块石碑,石碑上有谋逆谶言。属下已经用白绢拓了下来。” 杨国忠鲁莽地伸出手说道:“拿来给我看。” 鲜于仲通眯了一下眼睛 才略显不情愿地把丝绢从袖子从掏出。杨国忠一把接过来,将绢布从手心抖擞下去 只见上面拓印着七个大字“大燕圣武安皇帝”。 “好!太好了!”杨国忠眉眼飞出笑容 就好像抓住了敌人的小尾巴:“竟然敢弄出这样的妖谶!看安禄山还如何能够躲过这一劫。” 他将这丝绢重新卷起来 塞进了袖子里说道:“走,跟我再去见一次圣人。” 杨国忠去而复返让李隆基很恼火,还能不能安安心心地搞一会音乐了。一个疑心造反的事情三番四次一直说,难道就不能一次性给他查出个结果来吗? “杨国忠,你又有什么事情,最好一次性说完,不要在这交泰殿里来来回回,朕看得都心塞了。”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臣先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罢他从袖中把那白绢给掏了出来,双手像哈达一般捧给了圣人。 李隆基接过白绢,脸色猛然一变,转而问杨国忠:“安禄山此刻在哪里?” “启禀陛下,他已经回往河北道的路上了。” 皇帝捏着白绢来回踱步,扭头问鲜于仲通:“都有多少人见过这块石碑,石碑现在何处?” 鲜于仲通单膝跪地回答:“启禀陛下,一共有砖窑的十几人见过此碑,被我连人带碑带到了京兆府库房中关押,除此之外,别人丝毫不知。” “很好,”李隆基赞许地夸奖鲜于仲通道:“做的不错,不愧是朕的京兆尹,滴水不漏。立刻下去派人将石碑砸烂打碎,所有知情者全部给我想办法封口,绝对不允许一人将消息传出去。” 杨国忠趁机上前说道:“连谶言石碑都埋下了,可见安禄山真心谋反!陛下,何不派一支龙武军将安禄山追回来,他现在还尚未离开潼关。” 皇帝挑着眼皮略显失望地瞅着杨国忠:“自古借谶言来起事,无非是想告诉跟随的士卒自己是天命。安禄山的驻守的地盘在幽州,在营州,他为何不把这石碑埋在营州,却要埋在长安城外,除了让人知道他欲谋反外,还有什么作用?“ “可万一这石碑不是人为所埋,而真的是天意呢?” 杨国忠说完这句话,连站在紫檀月洞门内的贵妃听了都着急,皇帝者怒声训斥道:“所谓谶语,不过是装神弄鬼!借之以行异端,哪里有什么天意显灵之说!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下去吧。” 安禄山的马车队刚行出了潼关,范阳留后院参军刘骆谷紧随其后派人骑快马送来信件。安禄山挥停马车车队,掀开车厢帘幕接过了这封信,当着军师高尚和严庄的面撕开了信封,他抽出纸张只简单浏览的一遍,顿时脸色发紫,眼前发黑,伸手扶住车厢才堪堪稳住身形。 “主公!” 高尚和严庄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膀,看到安禄山的面皮已经呈现出青紫色。 好个李嗣业!这一招实在是太狠,太惊吓了。 这种行为对他来说倒不是太吃惊,真正刺激的是书信所说的石碑上面的七个字“大燕圣武安皇帝。”因为燕这个国号是他多少次睡梦中想到的,现在突然看到,如何不触目惊心。 第七百零五章 皇帝真实想法 安禄山靠着马车的车厢壁,冷汗不住地往下流淌,手中握着拓文仿佛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拓文上的七个字既是强烈的诱惑,也是毁灭的召唤。 严庄和高尚二人见到此情此景,激动地连忙跪倒在地上,叉手说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此乃天命所归也,必将助主公成就大业。” 安禄山逐渐恢复了镇定,目光却闪烁游移不定,对着两人的脸盯了好半天,冷酷地摇摇头说道:“在这荒郊野外,不宜谈论这等大事,且等我们回到范阳再说。“ 严庄高尚二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叉手应道:“喏。“ 他们脸上闪过喜悦之色,看来安禄山表面不动声色,但私下里对此事却极为上心,他们多年来的谋划,估计也快有结果了。 严庄紧跟着补充了一句:“只怕圣人知晓此事,定是不能容我们了,主公应该早做打算。” “你们懂什么,圣人现在年老昏聩,只求晚年的安逸,只要不是迫在眉睫的危险,他定然是不会相信的。你们稍安勿躁,等我们回到范阳再做打算。” 他突然又皱起眉头说道:“为了防止杨国忠进献谗言,我们还是加快速度的好,命令队伍收卷仪仗旗帜,日夜兼程到达黄河边。高尚,你先骑两匹快马去水驿,在黄河沿途安排快船,快去!” 高尚叉手应道:“喏。” 尽管安禄山表现的很坦然,但回范阳的路途却表现的十分急切狼狈,从潼关到黄河边百里路程,一日便已到达。他又迫不及待地登上船舶,顺着黄河水向下行进,过县过州均不停留?仅仅用了二十多天?便已回到了营州 …… 李隆基一人静坐在兴庆宫的交泰殿的檀木丹堂中,对面的墙上挂着印着白字的拓文?脸上露出纠结的愁绪。 高力士手执拂尘进入堂中?看到圣人脸上的愁绪就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陛下,请到殿中与娘娘共同用膳吧。” 皇帝睁开眼睛?指着墙上的拓文问道:“高力士,你倒是给朕说说看?这个东西是谁伪造出来的?” 高力士斟酌着话语道:“安禄山在范阳平卢经营多年?在朝中得罪的人不少,谁都有可能,不过眼下他与李嗣业之间的矛盾最深,这可能是李嗣业所为?也未可知。” 李隆基又问道:“安禄山如果看见这张拓文?你说他会怎么想?” “陛下,安禄山一向对你忠心耿耿,只是人的野心是会随着成长而变化的,当初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讨击使,但现在已经是坐拥二十多万兵马的三镇节度使?心里想的肯定与以前不同。奴婢知道陛下用他用的顺手,现在突然拿掉他?也许会产生诸多不便。但扶持李嗣业来与他互相节制,使得西北藩镇也强势崛起?两强相制的局势并不稳固,一旦一方被削弱?另一方定然膨胀。” 老皇帝脸上有些不太高兴:“我只是问你?安禄山看到这张拓文?他会怎么想?” 高力士跪趴在了地上,衷心叉手说道:“安禄山若看到拓文,必使其立不臣之志。” 主仆君臣二人对现今的局势知道的清清楚楚,但一个持乐观消极的态度,另一个持悲观积极的想法,正如俗话说皇帝不急太监急。眼前危机如稳定的湖水下面暗流涌动,眼前的老皇帝几乎不准备再有什么作为,他把帝国的希望寄托在两个不稳定因素上,认为能够稳定到他在位的最后几年,至于将来太子会接手怎样一个烂摊子,他也许根本就没有想过。 他眯起眼睛自信地笑了:“不用太过担心,朕的安排绝无差错。李嗣业素来能征善战有名将之风,但他执掌河西不久,三军将士均忠于朝廷。安禄山居于河北胡化之地,虽拥兵自重,但朕给予了他荣华富贵,但因西北有李嗣业坐镇,他必不敢抛弃富贵冒此奇险。” “朕操劳了半生,惟愿晚年能够安逸渡过,你也不必过于劳心了。” 皇帝支撑着要从地上坐起来,高力士连忙上前将他搀扶,两人蹒跚着走出丹堂,太监袁思艺连忙迎过来,从干爹手中扶过皇帝。 李隆基回头说道:“你如今岁数大了,不要整天跟在朕身边伺候,管好宫里的事情就行。今晚回自己府上去吧。” 高力士无奈地缩回手去,弓下身子朝皇帝叉手:“如此,老奴先告退了。” 老太监一步三回头地蹒跚着走到宫门口,回头看着逐渐远去的皇帝苍老的背影,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李嗣业和燕小四回河西的时候途径会昌华清宫,岑参在这里主持修建的温泉宫檀香贵妃汤已经竣工,只等着今年十月皇帝带着贵妃来此渡过秋冬。 他带着岑参离开了会昌,留在长安的只有米查干和曹安定。对于离开不久的长安,他并没有过多的留恋,尽管回头望向骊山上的宫殿群时,那阳光下的青绿琉璃瓦光泽耀眼,仿佛帝国的回光返照。 李嗣业很乐意与岑参谈一些谋略方面的事情,也把自己在长安与安禄山用舆论战交锋的心得给他讲了一番,当听到用石碑来撰写谶言时,岑参立刻表现出了自己的担忧:“这个手段过于猛烈了,若是安禄山在其中被激起了志气,他岂不是要加快谋反的步伐。” 他抬起马鞭得意地指着西北方向说道:“安禄山早有谋逆之心,近年来豢养胡兵,私铸兵器,恩赏皆由己出。一张谶语拓文虽能使安禄山增强反志,但也能使杨国忠彻底认清局面,知道谁对朝廷的威胁更重。我这也是无奈之举,杨国忠素来利令智昏,安禄山若与其悖逆,便恼怒上奏其反,安禄山若以笑言重利相交,便忘却前恶。如今之际已至危急关头,不可再生变故,我们一定要把杨国忠一直绑在同一战车上,哪怕损失点钱财名誉也要顾全大局。” …… 回到凉州后,李嗣业决定加强军队的凝聚力,特别是对自己的忠诚度。虽然他暂时还没有太大的野心,但将令出于一人才是打造军队的绝对标准,最好能使兵士们知节度使而不知其君,落实到最基础处就是团建和赏罚。 他有足够雄厚的财力去做这件事情,西域商会的年收入乃是大唐帝国租庸调收入的十分之一,同时富庶的河西四郡也给地方财政带来大量的收入。从开元初年开始,地方军队的粮饷供应已由中央转到了地方,节度使同时担任地方最高长官,一应租庸调收入不必上缴中央,直接用于地方建设和军队开支。 当地方军队可以自给自足时,军队长官掌握着士兵们的生老病死,如同衣食父母一般形成超强的凝聚力,作战能力成倍增长,这就是职业化军人的优势之处。 冷兵器战争比拼的就是军队的凝聚力,最常见的军队在作战中战损达到百分之五,就足以使其溃败,超过十分之一成伤亡不溃,这是名将率领的军队,更厉害的名将比如戚继光的戚家军,曾经阵亡达两成既然坚持作战。 所以加强军队得思想和忠诚至关重要,在儒家的价值观体系内,就有文臣死谏武将死战这样的忠义思想,贰臣贼子会遭受鄙视。比如苏武就当做榜样来宣扬,关羽也在正确价值观下一次次被推上了神坛。但价值观宣传只对有中上层将领有效,对于文盲水平较低基层军官和士兵来说,还是实实在在地吃饱饭最重要。 夜怀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七百零六章 加紧掌控军心 李嗣业为了加强麾下军队的凝聚力,经常到兵营中去巡视查看,并且要求校尉以上的职务提拔,必须经过他的印符加盖才能够生效。由于三镇军队控制的土地广阔,他允许安西、北庭、河中吐火罗地区和大小勃律,以及北印度地区军官的升迁统一在年底汇总上报。 为了使制度灵活不显得僵化,各军军使可以先将预备提拔的人先升任其职,但要在官职前面加一个“代“字,而且待遇饷钱也只有现职的七成,这样便使得他这位三镇节度使的印符始终对军队中基层有绝对的影响力。 三月的时候,安禄山将麾下两千名基层军官提拔为中郎将,这两千多名字写满了请加官的奏疏,皇帝一一应允,全部发下告身,这一举动收买了麾下军官们的忠心。 李嗣业也决定跟着他学,于十月底向皇帝上表,请求皇帝加封北印度驻军军使赵从芳为护军兼右骁卫将军,于阗副镇使王滔调任归仁军军使,兼任大小勃律巡防使,升散官为左武卫将军。其他如永徽军军使毕思深,龙朔军军使白孝德,其余四镇镇使都加官将军。 他又请皇帝将安西副都护,节度副使封常清加官上护军,怀化大将军。北庭副都护、节度副使段秀实加官上护军,归德大将军。赤水军军使李光弼加官为云麾将军,河西各军军使俱有加官。 李嗣业替一千五百名中层军官讨封中郎将,拟出一道奏疏比书本还厚,然后发往上安等待皇帝批准。 杨国忠又跳出来表示反对,但皇帝在这个问题上绝不含糊,直接批复由兵部发放告身。 李嗣业现在已经完全号准了皇帝的脉搏,只要安禄山讨要什么,他也跟着去讨要,皇帝没有不允许的,这好像就叫传说中的一碗水端平,但这种端平方法,让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和朔方节度使安思顺情何以堪 河西进奏院的参军曹安定给他发来信件,信中说杨国忠极力反对他上呈的请封奏疏。 李嗣业重重地将手掌拍击在案几上,怒声说道:“杨国忠真是不识大体,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对我的奏疏绊手绊脚,若不是陛下英明,还真让这家伙给捣乱了去。陛下竟然还封他司空之位,这种庸碌之徒,有什么资格做司空。” 坐在下方的程千里和杜甫、李光弼面面相觑,程千里捻着胡须犹豫片刻,叉手说道:“杨国忠虽无才德? 但他独掌朝政,闭塞言路? 关中发生水灾,他不但隐瞒不报? 还向陛下上奏称雨水虽多禾苗并不受害? 有这样的宰相在朝,我大唐岂能无祸。” 杜甫趁机向李嗣业谏言:“关中受灾,杨国忠闭塞圣听,大夫不能坐视不理,杜甫愿意替大夫撰写奏疏? 请陛下正视灾情,派出使节视察救灾。” 李嗣业低头问程千里和李光弼:“你们两位以为如何” “不可? ”程千里叉手说道:“关中乃天子脚下? 朝中诸公难道看不见吗?只因那杨国忠掌控朝堂? 百官皆不敢言。大夫的奏疏不但起不到任何效果,还会因此恶了杨国忠。我们一旦与杨国忠矛盾加深? 就会使安禄山有可乘之机。所以属下认为? 关中的事情还是不要管为好。” 李嗣业沉思片刻,才用手按着案几说道:“百姓受灾,我不能坐视不理? 子美你立刻撰写出一封奏疏送往长安。至于杨国忠? 我懒得理他。” 这时有一名信使来到堂前? 单膝跪地叉手后捧上了书信:“这是赵军使给大夫的书信。” 李嗣业挺意外,赵从芳已经有多半年时间没有向他来信汇报,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北印度的状况。他隐隐感觉到赵从芳在从葱岭以西的权柄过重,所以才派王滔接替了他的归仁军使的职务,让他专心经营北印度。 “把信呈上来。” 他从信使手中接过信件,撕开封口浏览了一遍,对信使说道:“把你率人押送来的昆仑奴,带到堂前来一观。” 信使叉手退下去,来到都督府门外,伸手一招呼把士兵们押送的昆仑奴带到了堂前。 李嗣业从案几前站起来,来到廊下扫视这些站在台阶下的肤色棕黑的奴隶,他们佝偻着肩膀,手上戴着木枷,脚上挂着铁锁链。 这些所谓的昆仑奴乃是赵从芳带兵讨伐南印度俘虏的奴隶兵,是印度南方的一个人种达罗毗荼人,肌肤黝黑性情温顺。他们是长安达官贵人最喜爱的财产,带在身边当做随从是身份的象征。 大唐境内的昆仑奴一般是由东南亚的热带地区或阿拉伯人从北非贩运而来,还有一种就是赵从芳北印度送来的达罗毗荼人。 赵从芳在信上提到两个生财门路,其中一个就是通过胡椒商路把昆仑奴贩运至长安,其价值不低于胡椒香料等物品。达罗毗荼人在南印度占人口比很高,根据赵从芳的估计有几百万人之多。 奴隶贸易是人类历史上最可耻,最卑劣的商业活动。 他捏着下巴犹豫了片刻,现在所处的时代买卖奴隶是合法的,不存在法律上的问题,但道德上的问题总是忘记自己是个古代人,过去的价值观在这个时代不适用。如果自己觉得反感的话,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赵从芳和戴望自己搞猫腻吧。 赵从芳提出的第二个生财门路是在北印度境内设立关卡,对穿过兴都库什山的大食和拜占庭商人收取关税,这个可以实施,但是收取关税的钱不能都落在赵从芳的口袋里。 他在心中做出决定,对坐在下方的程千里和李光弼说道:“你们先退下去吧,子美留下。” 两人从案几前站起来,朝李嗣业叉手后,倒退到堂门口才转身离去。 他挥手对杜甫吩咐道:“子美,书写一封给赵从芳的回函。” 杜甫起身挪了位置,坐在了角落里的宽案前,伺候在案旁的书吏磨墨伺候,他在笔架上挑选好一支细毫,蘸饱了墨汁抬头望向李嗣业。 李大夫背负双手踱着步子道:“贩卖奴隶这种龌鹾小事,不必来信询问我,汝自去信联络戴望。在北印度境内设卡收取商税可行,但你不可独自施行,与西域商会共同设卡,所得赋税七成交于西域商会转运至河西,三成你独留下自用,用于扩充兵员奖励属下。” “另外,半年内在北印度筹措米粮三万石,征调人力送往于阗镇新修建城内粮仓。以上诸条,均遵照实施。” 杜甫放下笔杆,捏着书写完毕纸张,提在风中用嘴吹风晾干。 他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堂柱前背负双手的李嗣业,犹豫了一瞬忍不住问道:“大夫既然知晓贩卖奴隶是龌鹾之事,为何不明令禁止却要假装不在意所以属下以为” 杜甫止住了话音,因为他看到李嗣业脸色明显地难看了。 第七百零七章 长安不可居 阳光从正堂前的立柱缝隙中照射下来,使得李大夫的身躯一半沐浴在阳光中,另一半在阴暗中。 他对杜甫的问题没有回答,也没有以势压人怼回去,只是冷漠地朝他摆了摆手,表示我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 永久保存书架,记录阅读历史下载咪咪阅读APP 杜子美站在他背后叉手行了一礼,双手捅进袖子里走出堂门,又回头朝大夫望了一眼,才款款地离去。 都督府书吏跟在杜甫身后追过来,两人寒暄了几句:“杜书记,一转眼我已经在都督府上供职三年了,时间真是过的飞快啊,你也跟随大夫有三年了吧。” 杜甫点了点头说道:“两年半了吧,不足三年。” “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但讲无妨,我岂能有忌讳。” 书吏委婉地说道:“孔夫子有句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属下看来这句话还不全面,因为还可以说己所欲也要勿施于人,特别这个人还是你我的上司。” 杜甫抬起头略做思虑,揪着胡须点头说道:“你是觉得我刚才不该提及贩卖奴隶的事情” “不止是因为这个,你刚才还主动要求大夫写奏疏向圣人奏明灾情,要知道李大夫本不欲管这档子事情,但是你主动提起,他不能在下属面前表现得为官不仁,所以才硬着头皮接下上疏一事。” “还有,刚才李大夫在堂廊下观赏的那几个肌肤黝黑的奴隶,乃是正宗的昆仑奴,在长安人市上有市无价,他怎么会舍弃如此获得暴利的机会。刚才让你代笔写信口中说出自己对贩奴行径的鄙视,只是相当于当婊子立牌坊而已,你怎么能够将其点破,这不是让李大夫他老人家面上无光吗?” “若不是李大夫胸襟宽阔,又喜爱你的才学,又怎么可能留你在身边担当节度使掌书记,希望掌书记引以为戒,切不可自断前程啊。” 杜甫幡然顿悟,只是人的傲骨让他不愿意承认错误,只好摇摇头说道:“某刚才是为百姓正义执言,也是为李大夫名节所虑。想必李大夫胸襟开阔,定不会因为一两句逆耳忠言绝了贤人言路。” 李嗣业回到府邸后院,尽头的院落里传出了朗朗书声,他偶有所感,缓步朝私塾所在的院落走去。 他在学堂所在的厢房外站定,透过窗户上的纱纸破洞可以看进去。先生正握着书卷在孩子们中间游走,摇头晃脑地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 几个孩子声音圆润跟着念? 也模仿着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 在家中私塾里念书的,是李嗣业当年捡来的三个孩子李崇云,李崇乐和李崇豹,还有他的亲生儿子李佐国,还有府中下人的几个伴读孩子。如今三个孩子已经满十二岁,李佐国也已经七岁,正是学习和成长的时候。 十二娘头戴珠钗钿,头顶上盘着螺髻出现在他的背后,岁月的侵蚀使她已经失去了当年舞剑娘子英姿勃发的样子? 但成家后的贤内助生活让他少了锋芒多了妇人的温婉。李嗣业回头朝她笑了笑,放慢了脚步悄声往庭院门口挪动。 他走到十二娘跟前,搀扶住了她的手,两人并肩朝院子中走去。 他们从庭院前的树下走过? 枯黄的落叶飘落地面? 他揽着娘子的肩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枚儿依然在马蹄山道观中修行吗?她有多久没有回家了我都不清楚。” 十二娘抿嘴苦笑道:“夫君为国事政事劳碌? 哪里管得了家中的事情,她每个月都会从道观中下山来看我和孩子们。” “当初真不该叫人教她煮茶读书,没有培养出一个大家闺秀,却培养出闲云野鹤的女道士来,如今她已二十五岁,换做别的家门,估计孩子都已经会打酱油了。她却将天下男儿视作俗物,真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子才能让她动心。” 李嗣业颇为惆怅,用手指捏着眉头说道:“某记得他出家之前,曾在白云山凌云峰与李林甫之女李腾空探讨茶与道,但我没想到她竟会受到奸相之女的蛊惑,从此就入了道门,实在是匪夷所思,想不通。我不能任由她如此虚度,娘子你得想个办法才行。” 十二娘生怕李嗣业强硬拆迁李枚儿所修建的道场,反而逼得她更加逆反,倒不如暂时就这样,至少她还每月与家人来往,没有彻底斩断尘缘成为山间修道的女仙。 “李郎何必焦急,枚儿如此也不是一年两年,强行逆她只会适得其反,至少我们现在知道她住在哪里,过得是否舒心,只要她自己能开心过一辈子,又何必在乎她怎么活呢?” 李嗣业苦笑着说道:“这话一定是枚儿教你过来说服我的。” 十二娘骄傲地反驳:“我身为长嫂,难道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不过马蹄山距离武威尚远,来往十分不便。上次她下山来时,曾经透露出十分在意长安的玄都观,愿意入观中清修学道。所以我想我们想迁至长安王府去住,这样枚儿也可就近入玄都观,夫君你看怎么样?” 李嗣业武断地摇了摇头道:“不可,你们就在武威城,她也自可留在马蹄山,何必长途跋涉?” 十二娘见丈夫的回答果决得不容置疑,本来满腹的话语和理由都讲不出来,至于这背后的原因,也无法去求证。 总听外人说皇帝给丈夫在长安修建的王府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圣人又从宫掖中选出几十名美妾充塞其中。这座王府长什么样子她从来也没见过,甚至丈夫李嗣业每次入长安,都不会在王府多逗留。他到底在府中深藏了什么秘密,她这个正牌夫人心中深藏着疑窦。 李嗣业见娘子蹩起眉头,眉角散发淡淡愁绪,知晓她定是误会了什么,便语气诚挚地向她解释道:“近来局势艰难,朝中风云变幻,你夫君我也处在这惊涛骇浪的边缘,心中预感天下大变时,长安必受当其危。当然我这么说暂时还只是杞人忧天,但就是害怕这一日提前到来。等局势将来明朗时,何必入长安住所谓的王府?我定要给你在河西气气派派地建一座真正的西凉王府。” 十二娘舒展开眉头,双手握住了丈夫的手掌,把它提到自己的脸上,让他的手掌轻轻地摩挲自己的脸颊,虽然掌心有常年握刀柄磨出的老茧,硌在脸上却有一种粗糙而又温情的触感。 “李郎,妾身从不在意什么豪宅广厦,管它是草屋茅庐,还是山洞土窑,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咱们的家。” 第七百零八章 赵丛芳见钱眼开 北印度王都曲女城中,赵丛芳所率领的唐军驻守在婆罗门神庙的对面,这里原本就是富人的聚居区。唐军接管过来以后,征调了大量奴隶进行重新修整,把多余的院墙拆掉,又将整个营地用围墙和哨戒塔圈起来,整个占地面积相当于三座婆罗门神庙。 雅利安人也信奉风水之说,婆罗门神庙对面因背靠城中河水,也最接近神祇,被视为除去神庙外最佳风水宝地。 神庙祭祀长老们本来将这里选择为婆罗门和刹帝利贵族的最佳居住地,现在被唐军占据,他们只好转移到城中风水稍次一些的地方。 赵丛芳在安西诸将里,指挥作战的能力不如封常清,勇猛敢当不如白孝德,治军严明不如段秀实。李嗣业却敢于把他放到偏远的北印度,只因为他各方面水平比较均衡,能够独挡一面。 最近德干高地上的达罗毗茶国国王不知为何产生了雄心壮志,以讨伐外来者的盟主自居,要出兵帮北印度复国,将来自东方的侵略者赶到印度河以北。 国王纠结了数千刹帝利武士,三万多名达罗毗茶首陀罗,浩浩荡荡地穿过德干高原,到达了恒河支流下游的钵罗耶伽。 赵丛芳得知后主动出击,只带两千名唐军精锐为轻骑,在恒河河畔一举击溃了达罗毗茶军,打得只剩下国王带着几百名武士向南逃窜。 唐军俘虏了一万名吠舍及首陀罗奴隶兵,通常赵丛芳处理俘虏,都是把他们赶进恒河岸边,一列列用横刀砍杀后投入河中。 但当日他瞧见那一排排黑色肌肤的达罗毗茶士兵们,心中的喜悦堪比沙漠中看见了凉爽的清泉,连精明如戴望都想不到这样的商机,却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昆仑奴在长安之贵远超新罗婢,这数千名肌肤黝黑的俘虏在他眼里,就如同闪闪发光的黄金。 他立刻对身边的副将下令:“杀掉老弱病残和皮肤色泽稍浅的,其余人全部用麻绳捆缚带回曲女城。” 这些达罗毗茶人被雅利安人种视为梵天的脚首陀罗,稍比不可接触者的达利特高一等,但也属于贱民阶层,他们因为肤色的缘故受到歧视。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因为肤色而被重视,从而沦为真正的奴隶,踏上前往异国他乡的旅程。 赵丛芳将俘虏关押至曲女城外马场围栏中,立刻从中挑选了十名相貌稍好的,命人带着他的书信前往河西,希望这桩大生意能够得到李嗣业的允许和支持,捎带着还在书信的末尾提出要求在北印度境内设卡向外来的阿拉伯人和拜占庭人收取商税。 四个月之后,李嗣业派人带来的回信送到了曲女城,赵丛芳在府邸的石厅中接过信封?把使者打发下去休息。他拆开信封细细阅读,读到最后不禁愤懑起来。 “在城镇与河边设立关卡,需要花钱也需要人手?我亲自操办了这么长时间。没成想到头来却要给李嗣业七成,这不等于跪着挣钱吗?” 他的副将康怀恩在旁边叉手宽解道:“李大夫执掌整个河西、安西、北庭、河中等地?各个地方都需要钱财来加强防务,依我看能给我们留三成的钱财?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赵丛芳自然神情不满?反问康怀恩道:“以你来说,我们距离长安两万多里?背井离乡?十多年不得回故土?只不过想聚敛一些钱财来或许内心的安慰罢了,这难道也错了。如今若不是因为北印度有油水可捞,谁愿意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康怀恩脸上丝毫没有被怼的尴尬,继续叉手说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我们身居域外,才对钱财如此执着。不过大将军何必非要揪着设卡收税一事呢?因此而恶了李大夫实在是得不偿失。” “嗯?”见康怀恩的口气轻重有所变化,赵丛芳这才品咂出他的言外之意:“以康将军之见,我应该如何选择?” 康将军似乎肚子里早有腹稿,叉起双手走近赵丛芳:“这北印度物产丰富?但胡椒香料已经由西域商会一手掌控,会首戴望乃是李大夫的亲信,我们也没有机会在其中插一脚。可昆仑奴却完全不同,李大夫在书信上称之为龌龊小事,应当是看不上眼,只让你与戴望商议定夺,既然是商议,这里面可操作的余地就大了许多。” 赵丛芳听罢露出顿悟神色,点点头道:“继续说。” “贩卖活人不同于胡椒香料,戴六郎引进胡椒香料不需要我们,但贩卖活人就离不开我们了。大将军手上的这些俘虏,可以与他商定好价格,每个俘虏多少钱交到我们手里,他带走这些俘虏送到长安能卖多少钱,就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妙啊,”赵丛芳忍不住合掌道:“康将军此计甚好,只是该如何与戴望沟通,如何才能为我们换取最优的价格。” 康怀恩上前叉手说话:“如蒙大将军不弃,怀恩愿意骑一匹快马前去疏勒镇见戴六郎,定要给大将军商议出一个合理的条件。” “如此甚好,我这就命人为你安排马匹,派你前往疏勒。” …… 康怀恩从疏勒镇的西域商会分部回到曲女城,一下马就直奔大将军神庙风格府邸。赵丛芳听到士兵通报,兴奋地亲自跑下台阶搀扶着康将军的手,亲自将他迎到石厅之中。 “怀恩这次得意归来,定是有好消息要告知在下。” “确实是如此,属下已经和戴六郎谈妥了,昆仑奴在长安的价格乃是一千三百贯一人,西域商会愿意以一人五百贯的价格从我们手里买,但是有两个条件。” “还有条件?”赵丛芳有些难以置信,这个价格他已经很吃亏了好嘛。 “这些条件对大将军来说,轻而易举就能够完成,否则属下也不可能替你应下。第一个条件就是,昆仑奴只要四十岁以下的男人,要求身体康健,没有残疾。第二个条件是,每个昆仑奴都必须经过净身,才能够送到他手中。” 赵大将军揪着胡须略作思虑说道:“把好好的壮劳力净身为阉人,是不是有些惨无人道了?” 康怀恩不以为意,在一旁蛊惑道:“大将军此言差异,这些达罗毗茶首陀罗,连他们自己的国王都没把他们当人。大将军又何必为他们空抬身价,就当他们是牲口阉就是了。最近长安豪贵大姓都喜欢用昆仑奴当做随从,但是由于阉割风险过高,容易死人,所以戴六郎希望把风险控制在出货地,只要割了能活下来的,他可以为您免去黄金兑换的损耗,一个昆仑奴五十两黄金,绝无二话。” 第七百零九章 天宝贩奴事件 赵丛芳为了钱财听从了康怀恩意见,决定将手中的达罗毗茶俘虏当做昆仑奴卖出去,但为了达到戴望所要求的成品出货,他在北印度的牲口贩子中聘请操刀人,一面阉割一面将成活下来的奴隶交到戴望手中。 他在其中找到了无穷的商机,好不容易碰到一桩顶头上司不愿意过问的生意,当然要铆足了劲儿去发掘。抓获的俘虏卖光后,他特地在军中组建了一支捕奴队,设立捕奴校尉和捉生中郎将。 他们将抓到阉割后的昆仑奴卖到戴望手中,戴望又将这些奴隶转卖给长安、洛阳、太原、扬州等四都等地的人市贩子,获利千万金。 赵丛芳本人获得了巨大的财富,在天宝十三载到天宝十四载的一年里,仅从他手中卖掉的昆仑奴就多达两万多人,获利一千零六百万贯,折换成黄金是一百零六万两, 他在中原动荡之前,手中的财富已经超过了所有印度的婆罗门,甚至还有余钱去扩充军队。为了保持对印度原住民的镇压,他自然不能在当地募兵。他一面给军中兵卒发放高额军饷,一方面又鼓动他们给同乡亲戚写信,以身说法蛊惑他们来北印度当兵,一方面他又对远在河中和吐火罗的毕思深和白孝德进行贿赂,让他们在本地招募粟特人吐火罗人加入唐军。 戴望深知李嗣业对贩奴一事素来嫌恶,但又抵不住其中暴利的诱惑,他敢肯定对方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有关系贩奴的事情他一概不汇报,就算是所赚取的利润,也以香料的名目编造账册,为的就是掩人耳目,不给后世史官留下诟病的机会。 昆仑奴贸易给李嗣业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收益,尽管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手底下的人参与了贩奴,但商会会首戴望呈送给他的账簿上却多了两千多万贯。这让他产生了将多余的钱投入惊雷观和制甲坊的想法。 永久保存书架,记录阅读历史下载咪咪阅读APP 此时此刻,凉州都督府内,戴望盘膝坐在右上首,朝屏风前的李嗣业叉手问道:“大夫,是否要更换驻守在北印度的右骁卫将军赵丛芳。” “哦,”李嗣业颇感诧异:“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戴望立刻叉手说道:“我观这赵丛芳,素来野心勃勃,他定然不只甘心做一个驻印唐军守将。大夫若是对其有疑心,希望能够早些调换,勿使其产生异志。” 李嗣业颇有些踌躇,咂着嘴巴说道:“我岂不知到赵丛芳心比天高,只是驻守印度需要一个独当一面,综合能力全面的将领来掌兵,我一时间还找不到更好的人去替换他,不过某执掌三镇,又有白孝德和毕思深在北,王滔在西边,他还不敢有任何异心,你姑且放宽心。” “大夫所言极是,”戴望犹豫了半晌,也想不到什么方法给李嗣业献策,只是担忧地说道:“眼下看确实如此? 可一旦中原局势有变,河西与西域的联络中断,赵丛芳就会产生异变。” 李嗣业长立而起? 慨然笑道:“如果真有这个时候? 朝廷无力对西域进行控制,赵丛芳若是真有野心? 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戴望欲言又止,他本想把赵丛芳在北印度做的那些事合盘托出? 只是怕说出来? 李嗣业也不能改变初衷。 北印度天高皇帝远? 赵丛芳和麾下的一些将领被彻底释放了天性? 干出许多丧尽天良的事情,所谓捕奴贩奴在他所做的恶事中? 只是微不足道之一。 范阳进奏院刘骆谷将十月份之后长安所有的信息汇总? 拟写成邸报送至营州,以便利安禄山随时了解到长安的动静。 严庄手中捧着硬黄纸,声音圆润地诵读邸报中的内容,眼角时时留意坐在案几前看似闭目养神的安禄山。 “河西、安西、北庭节度使李嗣业向圣人上了一封求加官的奏疏,替麾下的心腹将领讨要将军职位? 又连续提拔了一千五百人人担任中郎将。 安胖子突然睁开眼睛,面孔狰狞地痛斥:“这个李嗣业真是可恶,某向陛下讨要什么,他也向陛下献上谗言讨要,他还真把自己当做一号人物了,他若是知道老子要做什么事情,岂不是要坏掉我的大事。” 高尚主动上前献策说道:“主公不必担忧,李嗣业虽执掌三镇,但除去河西外,安西北庭等镇都无法与范阳、平卢、河东相提并论,他手下兵力不算多,又多分散广布,将来即使率军入关相救,能够调动的兵力也不超过十万人,其麾下战斗力也远不是我们河北三镇的对手。” 严庄也眯着眼睛上前,等高尚的话说完,他刚刚好补上去,这种轮番话术的厉害之处在于给目标不间断的洗脑。 “主公既然忧虑李嗣业为心腹大患,何不派出细作去刺探河西军情,最好能得知他麾下兵力多寡,更要知道他一旦得知中原大变,能够带多少人南下关中。这正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如此甚好。”安禄山重重地拍着案几朗声说道:“来人,去唤安守忠进来。” 牙将安守忠从侧门迈步而入,单膝跪地叉手道:“主公唤我?” “命你在细作营中挑选出六七十人,最好都是粟特人,由你亲自率领装扮成客商,前往安西、北庭、河西等地,查探三镇军队的总兵力,要把河西军的底细给我查清楚。” 安守忠果断应答道:“喏,定不负大夫所望。” 等安守忠领命而去,安禄山揉着肥胖的肚子打起了瞌睡,内侍李猪儿跪在他的胡床前,双手握成拳轻轻地敲击着他的膝盖。 雷鸣般的鼾声在他的府邸正堂内响起,严庄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高尚则执笔在一旁的案几上书写军令,面对这样嘈杂的坏境,严军师心无旁骛专心执笔,实乃一般人所不能为。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连跪坐在一旁给安禄山捶腿的李猪儿也陷入昏睡中,窗外已经有弦月高挂,屋内只有三盏烛火。高尚揉了揉酸困的手指,耳边雷霆声响不绝于耳。 直到天边响起鸡鸣声,高尚手边誊抄的军中法规已经堆起厚厚的一叠,长夜漫漫他丝毫不觉困倦,聚精会神连鼾声停止都没有发觉。当清晨的凉意透过门缝钻到他的衣衫中时,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哆嗦,不觉有黑狐裘覆盖到了肩头上。 高尚惊觉连忙回头行礼,却被安禄山按住了肩头,口中丝毫不吝惜赞誉之词:“高军师真乃心性坚毅之士,耳畔雷声阵阵,竟能一夜书写数万言字迹工整,这是我的福祉啊。这披狐裘陪伴某多年,现在赠送与你。” 高尚慌忙转身跪在了地上,叉手说道:“主公知遇之恩,高尚敢不肝脑涂地以报厚爱!” 安禄山将他伸手搀扶,高尚可能是由于动作幅度过大,怀中有一本书册掉了出来,封面正好朝上,乃是袁天罡所著作推背图。 第七百一十章 图谶激反志 高尚慌忙要去伸手捡拾,却被安禄山提前弯腰捡拾起来,握在手中随手翻了翻,问他:“这是什么书籍。” 高军师干咳了一声,才叉说道:“这是经历隋唐两朝的阴阳术数大家袁天罡与天文星象大家李淳风,奉太宗皇帝之命合力推演大唐国运,一夜之间连推六十卦象,演算长达两千载兴衰,天下风云变幻,王朝兴衰灭亡,尽在此书中。” “哦?”安禄山双眼放光,仿佛看见了曙光,又仿佛看见了至宝,激动地问道:“当今天下局势,可有记载,可有推演?” “这个自然有,主公请看……”高尚请安禄山坐在案几前,翻开书页指着其中一条卦象说道:“这是戊辰观卦,观者德也,观者时也。主公再看这是谶语,扬花飞,蜀道难,截断竹箫方见日,更无一吏乃平安。杨花寓意杨氏为乱朝纲,蜀道寓意唐朝廷逃遁之地。截断竹箫方见日的意思是,蜀中绵阳盛产竹子,主公灭唐的最后一战,必然是在绵阳。而更无一吏乃平安,吏字取一横乃是个史字,这句话的意思是,能够攻破潼关平定长安者,乃是主公心腹第一大将平卢兵马使史崒干是也。” 安禄山兴奋得连连搓手,在地面上来回踱步,看似信心满怀,但心中却充满忧虑:“如今某手中执掌兵马,不过二十余万,将来一旦起事,自然要留后节度,所能带走者不过十五万人而已,可如今仅长安六军十六宿卫就有十二万人,其余各镇兵马总计也在四十多万,这实力悬殊太过,如何能胜?” “大夫何必忧心,”高尚自信满满地劝道:“如今朝廷内轻外重?京师长安宿卫乃是城中浪荡子弟?从未习过征战?尚且不如农夫,又怎可敌我重甲铁骑?” “可如今各镇均有名将镇守,安思顺有勇有谋,甘心事唐?哥舒翰坚韧果毅?擅长攻占。更有三镇节度使李嗣业,麾下赤水?安西军,北庭瀚海军,皆是可轻骑远征之军?曾经破大小勃律?远征大食,攻破天竺,为古今名将所不及也。我麾下虽有良将,也唯恐不敌也。” 高尚挺胸抬头?把这些潜在的对手一一贬低:“安思顺虽有谋勇?然而缺乏果决。哥舒翰虽有果决,心性易被左右。李嗣业虽然有名将之风,但颇受朝廷忌惮?必然不会被授予重权。如今主公有图谶应征,自然是天命所归。就算是孙武再生,诸葛现世,也不能违背天命,更何况区区几个挂了名号的将领而已,主公不必担忧。” 安禄山惊喜而又肯定地点了点头:“正如先生所言,吾之大业将成,必然授先生为右相执掌朝堂。” “高尚不敢有非分之想,只希望能够辅佐主公成就王霸大业。” 安胖子亲自给高尚系上黑狐裘披风的带子,口中不断宽慰他说道:“既然天命所归,自然要遵守命运,寻求具体法门。一切自然而然,无需落了痕迹。” “主公,高尚先行告退了。” 他推开了正堂侧边的隔扇们,窗外已经飘起了雪花,高尚披着狐裘孤身踏入雪中,他抬头举目四望,整个河北大地仿佛卷入了这雪花苍茫的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即将来临的风云变幻。 安禄山尽管一推再推,但内心中的欲望早已烧得异常强烈,也许只要再加把劲加几捆柴,他的这把火焰必然会烧透大唐的半壁河山。 …… 杨国忠得知安禄山回程的路上快马加鞭,沿着黄河放船一日三百里,能有这样的行程效率,分明就是奔着逃命去的。现在再来看,他杨国忠的神预测是正确的,今后也一定就能够预测成功。 他与安禄山之间的矛盾早已形成,但矛盾出现并决裂的点,就出现在吉温的身上。 李林甫失势后,他与安禄山曾经都是右相党的一员,开始各自在朝中拉拢之间的盟友,他杨钊最先对审讯和嘴皮子全能手的吉温青眼有加,向皇帝保荐他为御史中丞。但没有想到的是,安禄山也竟然对吉温下手了,不顾他已经对其招揽,光天化日之下在朝堂上要保奏吉温做兵书侍郎,充内五坊使。 这让杨国忠顿时大怒,退朝之后立刻指使大理寺评事吴豸之告发吉温收取贿赂,最终吉温被贬为澧阳长史,如今依然没有翻身的机会。 吉温此刻算得上可怜人之一,竟然成为了大唐两位权臣斗争的牺牲品。 杨国忠时时刻刻不忘寻找安禄山造反的铁证,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要拿过来佐证一番,如今安禄山逃回范阳的速度如此之快,定然是做贼心虚,就凭这一点足以让上朝在皇帝面前参奏他们。 每日清晨的朝参在紫宸殿举行,皇帝李隆基虽然日渐昏庸懒散,但朝参并未废除,只是把每日举行便成了每个月的某几天进行。 杨国忠手持朝笏板站在文武官员的前列,面朝坐在陛阶上头戴冕旒身后屏风宫女掌扇的皇帝,大声参奏道:上个月时,安禄山从长安回范阳,如同逃命求生一般快马加鞭,一路之上连换十数匹马,又在黄河边连着换乘了十几条船,仅仅用了二十三天便逃回了营州。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李隆基经常听这些话语,耳朵早就起了茧子,却也只好无奈地点点头说道:“你二人素来有矛盾,这在朕看来都是人之常情。安大夫素来对朕忠心耿耿,你,还有你们,韦见素你们忠心的方式,与安大夫表忠心的方式多有不同,你们都是朕的臣子,朕自然要比你们看得更清楚,也看得更透彻。” 皇帝说的这番话也等于是什么都没说,车轱辘话来回就是那么两句,他的意思依旧是无条件地相信支持安禄山,还希望臣子们不要用偏见去看待安胖子。 杨国忠眼见自己的参奏没有起到任何成效,很快又想了一个非常有效毒辣的办法,安禄山的儿子安庆宗被李隆基赐婚于宗室之女荣义郡主 夜怀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七百一十一章 故人为送亲使 杨国忠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韦见素仿佛牙疼一般皱起了眉头,李隆基眼神微动,指着韦见素问道:“韦卿可有话要说?” 韦见素举起牙笏,刚要开口说话,却觑见旁边杨国忠冷眼斜视,仿佛阴鸷的黄鼠狼盯着家禽,使他全身一个哆嗦,犹豫地挪动着步子说道:“李嗣业雄踞陇右,深得陛下信任,无论是否有子入长安为人质,他都会忠心耿耿……不过既然右相提出要让他儿子来长安择亲,为了不使安禄山有所猜疑,还是一碗水端平的好,双方各派长子来长安,对陛下来说才是稳妥之举。” “说的没错,”杨国忠继续补刀道:“陛下素来待安禄山与李嗣业同样亲厚,封其为东平郡王,也封他为西凉郡王,既大肆封赏河北将领,也大肆封赏陇右将领,如今为安禄山之子安庆宗择宗室之女厚嫁,自然也可为李嗣业之子李崇云择一亲王之女嫁之,再以高官厚禄封赏。” 李隆基捻着胡须问:“这李嗣业的长子多大岁数了?” 杨国忠对答:“边公公曾在李嗣业军中常年担任监军,对西凉郡王家中近况知根知底,陛下何不召来问之?” 边令诚现在暂时留在李隆基身边担任内侍省常侍,皇帝立刻点头下令:“着内侍省常侍边令诚上殿说话。” 太监袁思艺吩咐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去跑腿,稍等片刻之后,边令诚已经迈着小碎步跨过龙槛,小跑前趋来到御前,跪地叉手道:“奴婢叩见陛下。” 李隆基从交椅探身向前问道:“边令诚,你给李嗣业担任监军多年,可知道他长子姓名,年龄?” 边令诚抬头看了看身边这些杨国忠党同,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老老实实回答道:“李嗣业长子名为李崇乐,岁后满十三。” 他曾在安西北庭担任监军五年,与李嗣业关系匪浅,对其家中人丁也了如指掌。他甚至知晓李嗣业的两子一女都是领养,只有幼子才是李氏亲生。只是他监军安西北庭期间,李嗣业待他甚是亲厚,背地里也没少给他使钱。只要陛下不是执意问起,他倒是极乐意给他这个人情?将来讨还时必然有丰厚回报。 右相杨国忠却在旁边更加详细的补充询问:“这李崇云可是正妻所出的嫡子?还是妾室所出的庶子?” 边令诚坦然抬头说道:“西凉郡王家中只有正妻王妃?没有妾室。” “那就好。”杨国忠叉手说话:“臣建议加封李嗣业之子为检校少府卿,加封其母李氏为凉州夫人?择诸王年龄相当的幼女?加封郡主赐婚。” 皇帝犹疑地说道:“岁后才十三就赐婚,未免太早了些吧。” “如若陛下觉得早?可以先下聘书,礼书?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等到请期之日,再延长个一年半载?自然可以成婚。” “很好?”皇帝点头赞同:“那就设下送亲使,分别前去营州和凉州,召唤安庆宗和李崇云前来长安赐婚,都退了吧。” 众臣子高呼:“陛下洪福齐天,臣等告退。” 大臣们手握朝笏缓缓后退?等退出大殿门槛之后,才转身沿着龙尾道朝宫门外走去。 皇帝在朝上议定赐婚之时正是十三载腊月?派出两名宦官充当送亲使,分别前往河西和范阳?已经是天宝十四载元月。 …… 天宝十四载二月,宦官鱼朝恩率领赐婚队伍来到凉州武威城?李嗣业在都督府正堂中接待了这位朝廷来使。 鱼朝恩缓步进入堂中?见到李嗣业端坐在屏风前?上前叉手相见:“李大夫安好,陛下差我前来担当送亲使,请长公子出来叙话。” 李嗣业脸上的表情颇不痛快,冷峻地问道:“圣人要给谁赐婚,这又是谁的主意?” 鱼朝恩低头含蓄地笑笑:“奴婢只是一个跑腿的,哪里知道朝堂上的决策,不过如今朝中右相杨国忠当政,自然一切政令皆由中书省发出。” “您的长子李崇云有福了,圣人赐官检校少府卿,又欲将盛王李琦之女和仪郡主下嫁与他。为了方便来往,请公子与奴婢一起前往长安接受供奉。快把公子请出来吧,奴婢好宣了旨意。” 坐在左上首的节度判官田珍怒声说道:“这是陛下的旨意还是那杨钊的授意,这样的福气给你要不要?” 鱼朝恩不卑不亢地转向田珍叉手笑道:“这位将军说笑了,奴婢不过一介残缺之身,是没有资格娶妻生子的。贵公子能与皇家结亲,这不是福气是什么?” 田珍还要出言教训这太监几句,被李嗣业抬手拦住,语气和缓地对鱼朝恩说:“陛下赐婚太过突然,先容我下去筹备,贵使先请到武威城中馆驿休息几日。” “既然如此,”鱼朝恩轻轻地低下头去,却突然郑重其事地对李嗣业叉手道:“奴婢有一言相赠,不知李大夫是否方便。” 他扭头用余光扫视了左右的节度使从属们一眼,李嗣业自然会意,从案几前站起来对他招招手:“贵使请随我来。” 李嗣业引着鱼朝恩进入正堂左侧廊间,走到最尽头处推开了隔扇门,引他进入书房之中,背负双手面朝屏风开口:“贵使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谁知鱼朝恩噗通一声,竟然跪倒在地,眼窝含泪叉手说道:“可知恩公还记得我否?” 李嗣业讶异地转过身来,低头辨认跪在地上的鱼朝恩,此人相貌俊秀白面朱红唇,可惜一副好皮囊做了太监。他只是隐隐感觉有些印象,只好使出影视剧套路常用的含糊法:“莫非你是……” 鱼朝恩大喜道:“没错,奴婢便是昔日在龟兹城中的浪荡子鱼潮儿,幸得恩公相救,鱼潮儿才能苟且性命,奴时时刻刻铭记在心,终于今日得偿所愿与大夫相见。” 李嗣业吃惊地点点头,眼前确实是鱼潮儿,当时他救此人时正好是晚上,面目看不真确,天亮时也只是让家中马夫安排将他送出城去。没想到事隔多年,他虽然穿上了华服锦袍,却也丢失了男人的命根。 不过人各有志,任何人都有权力选择他的人生。他多年来他与太监相处,也算颇有心得。这些人虽然失了根本,但自尊心却异常敏感脆弱,总结成一条就是不要带有色眼镜去看残障人士,即使他们肉体和人格上存在着双重缺陷,只要以正常人的方式与他们相处,也是相当好说话的。 “想不到时隔多年,你也算是混出个样子了。” 鱼朝恩再度拜伏叩首道:“若非李大夫救我性命,哪有今日的鱼朝恩。” “快快请起,”李嗣业连忙将他从地上扶起:“当年我也只是顺手为之,你经历大难而不死,才有今日之后福。既然是我的故人,就不要到驿馆去住了,我那河西节度使府邸还有一座别院空着,你先在里面歇息两日。” 这一句故人让鱼朝恩心中颇为感动,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大夫身为西凉郡王,统辖三镇的封疆大吏,对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内廷宦官,依然给予了当年的温暖。 “恩公,此番朝廷遣我前来,名为送亲赐婚,实际上是让你的长子入长安为质。此谋乃杨国忠所为,分别针对河北三镇之节度使安禄山和恩公你,希望恩公早做打算。奴能力有限,不能为恩公排忧解难,实在是愧疚难当。” 第七百一十二章 舍子舔舐之情 李嗣业捋着胡须微微点头,对鱼朝恩好言劝慰道:“朝恩此言差矣,你能做云郎的送亲使,实在是我的幸运。如今你又将此事的原委相告,我也好有应对之策。” 他立刻吩咐门外仆从:“把吴大娘叫过来。” 进门的是一个两鬓霜白的老婆子,身上穿着蜀锦制成襦衣长裳,却难掩一身市侩气息,看起来颇为干净利落。 李嗣业对家中的管家婆吩咐道:“吴大娘,安排鱼公公到府邸别院中居住。” 鱼朝恩向李嗣业庄重地施了一记叉手礼,转身跟在管家婆身后走出了书房。 书房里暂时安静下来,李嗣业却惆怅地挠起了幞头,他千方百计不让家人前往长安,到头来长子却要被送过去当人质。他一个刚十三岁的孩子,孤身一人被当做人质送入长安,虽然有父亲的权势做靠山,但依然要小心应对。 他担心的并不是儿子在长安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而是担忧天宝十四载这天下变局之年,历史的节点必然要发生,神州浩劫,苍生离乱,长安也难逃累卵之危。他身为坐镇西北的三镇之主,自然会受到朝廷的忌惮。在今后剧变的局面下,他自己都在这狂风般的局势中摇摆不定有倾覆之危,更何况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 咪咪阅读 李崇云虽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他们三兄妹是被自己从碎叶川草场上的襁褓中抱回来的,他一向也对这三个孩子视如己出,从未告诉他们的真正身份是突骑施人。 这件事需要回到内宅与十二娘商量一下,这种事情女人的主意也许更有用。 李嗣业走出书房,将坐在堂中的众多属下挥退,自己则信步来到内院之中。 他自担任节度使以来,命人对都督府和节度使的内院进行了修缮扩建,将两座内宅合并成为一座。但他家中女眷不多,以前许多多余的房屋都空置着,他索性命人拆掉,在后院中央修建了园子。他又命人在河西多方寻访,移植了一棵两人才能够合抱的流苏树,动用了几百人搬运到园子来。 流苏树下是他和十二娘定情的场所,如今两人虽已在一起度过了十余年,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浓烈感觉。但这棵流苏树不但能让十二娘记得当初,还能让她怀念起自己的师父公孙大娘,在太真观的那些岁月里,也是她少女时代最为纯真的回忆。 环绕流苏树的土台有一座小湖? 有长堤岸通往湖心小岛? 绕着湖岸有一座游廊,其余附属建筑都呈半圆形分布在湖周围。 十二娘此刻就坐在流苏树下的重檐悬山顶小筑廊内,与几个府上擅长女红的仆妇探讨牡丹的绣制方法。 李嗣业穿过长廊来到湖心岛上? 站在尚未生出枝叶的流苏树下沉默片刻? 才抬脚往小筑走去。 坐在穿廊内的仆妇们连忙站起来朝他低腰行礼,李嗣业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十二娘坐在凭栏美人靠上? 手中捏着针线抬起头来。她一看到丈夫笑容中藏在额头上的愁绪,似乎已预感到了什么,对身边的女仆们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喏。” 仆妇们提着针线活列队退走,李嗣业迈入廊中? 坐在十二娘对面的美人靠上? 双手扶着膝盖不知该如何开口。 “素日你劳心政务,总是很晚才回到内宅来,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今日左右无事,所以就早回来了一会。” 十二娘善解人意地问道:“可是有了什么头疼难以决断的事情,妾身虽然见识浅薄? 但也有心为夫君你分忧。” “嗯,不,此事正需要娘子你为我决断。如今你的夫君权势日重,遭到朝廷的忌惮。圣人派出太监送亲使来到了凉州,要把长子崇云带到长安,要让他与宗室郡主结下姻亲,但实际上朝廷却是以他为人质来稳住我。” 十二娘保持着侧躺的坐姿,手中依然在专心致志地缝制着团扇,看似对丈夫的话浑不在意,却是在留心倾听。 “我这个阿爷没有起到当父亲的责任,娘子久在府中为我照顾孩子们,他们也跟你更亲近一些,涉及亲情人伦,我不知该如何决断,更不忍当面对着崇云说出如此残忍的决定。还请娘子为我寻思良策。” 十二娘放下针线抬头问他:“李郎,妾身只问你,崇云前往长安结亲为人质,是不是已经敲定无法改变的结局了。”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这个自然是,若非毫无转圜,我也不会来找你。” 她把双腿从美人靠上挪下来,手扶膝盖并拢端坐,显露出几许从容英姿开口说道:“自我们成亲以来,家中一应事项均是男主外,女主内,如今皇帝要为云郎赐婚,自然是由我主管的内事。李郎你不要管了,半个月之后,只需要命人遣送云郎上路即可。” 李嗣业神情讶然,本来是要向娘子求教讨策,结果直接被剥夺了话事权,不过这样也好,女人处理器感情的事情来总要比男人细腻,他只需坐等结果就好了。 他坐在了娘子的身边,举起双手揉捏着她的肩膀说道:“还好不是小四,他们毕竟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一点还能够接受。” “不是亲生的孩子就舍得了吗?在我眼里崇云、崇乐、崇豹和佐国都是我的孩子,绝无亲疏远近之分。只是崇云年岁最大,性子也素来比他们稳重,他去长安比他们更让我放心。” “娘子所言极是。”李嗣业握着十二娘的手,感觉底气越来越虚。 府中的私塾先生暂时休了课,放孩子们跑出来玩耍,五六个孩童像鸟雀一般在园子里撒腿奔跑,时而消失在草木的尽头,等待捉猫猫的孩子去寻找。 十二娘坐在廊中做针线,抬头看到蹑手蹑脚弯腰躲在凉亭后面的李崇云,便朝他招了招手说道:“崇云,到娘亲这里来。” 李崇云被娘亲叫破了游戏,只得闷闷不乐地往她跟前走去。 孩子在廊下站定。十二娘从怀里取出一件绯红色的缺胯袍,提起来在他的肩头上比划了一下,大小正好合适。 “这是阿娘给你做的袍子,你穿上试试是否合身好看?” 李崇云一听这个,顿时兴高采烈地跑到屋中换了衣服,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站在娘亲面前孔雀开屏似地扭动了几下。 几个孩子围上来,羡慕地看着兄长穿上了大人们才能穿的常服缺胯袍,纷纷开口跟娘亲讨要。 十二娘严厉地呵斥着把他们赶走,独留下眼前的长子,神情中满是不舍。 “崇云,穿上了娘亲做的衣服,从今以后就是大人了,阿爷和娘亲不在身边的时候,要多思,多看,多揣摩。要学会区分哪些人的话是为你好,哪些人的话是在害你。” “嗯,”崇云郑重地点头应答。 “去把你的先生请来,娘亲有事要与吩咐与他。” 李崇云小跑着奔到了隔壁院子的私塾去,片刻之后,孩子便领着他的恩师卢鸿先生来到了十二娘面前,她亲和地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你去玩吧。” 云郎撒开脚丫子朝着伙伴们的方向奔去,声音稚嫩单纯,他确实还只是一个孩子。 十二娘从矮凳上站起来,朝先生行礼致意,卢鸿慌忙叉手回礼。 “先生快请坐,请你来只是想问问,崇云这孩子学到了哪一课?” “启禀夫人,刚刚学到了大学故君子先慎德乎这一段,崇云博闻强记,老夫甚是喜爱。” 十二娘抬起下巴矜持而又礼貌地问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先生明日换讲一课?” “不知夫人要我给孩子们讲什么?” “就讲战国策中的触龙说赵太后,这也算是云郎作为你的学生所学得最后一课了。” 卢鸿微微皱起眉头,早已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他躬身九十度对着夫人长揖及地:“夫人请放心,我一定教授好公子这最后一课。” 第七百一十三章 李崇云入京 李嗣业正在书房中签发公,门外端茶的道柔推开隔扇门进入房中,点燃了铜炉中的檀香,将清茶放在案几上低腰行礼说:“阿郎,大公子在门外求见。” “哦,”他放下手中的信件,抬头对道柔说道:“让他进来吧。” “喏。” 道柔缓步退出门去,走到门外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后背:“进去吧。” 李崇云走进房中,他穿上了十二娘给他做的绯红色缺胯袍,头上扎着幞头,看上去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李嗣业上下打量了孩子一眼,点点头对他赞许地说道:“这身衣服是谁给你做的,很精神,像个男人了。” “回禀阿爷,这衣衫是母亲特地为我缝制的,孩儿很喜欢。” “嗯,很好。”李嗣业装做低头阅览书信, 李崇云犹豫片刻,走到父亲的案几前,扑通跪在了地上:“大人,孩儿请求大人派我前往长安求亲,孩儿愿意替阿爷分担。” 李嗣业神情有几分释然,也有几分欣慰,忍住了话语中的哽咽道:“我儿可知此去长安你即将远离父母,也要面对一大堆不怀好意的陌生人,你不怕吗?” “自然是不怕的,孩儿知道大人就在背后,我是你的儿子,只要父亲还在,他们就谁也不敢动孩儿。”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李崇云犹豫了一下,才笃定地连连点头说:“这是先生教我,但是孩儿听进去了,也弄懂了。我已经年满十三岁,又是家中长子,自然要替阿爷分忧,也要为阿爷立下功勋。” 李嗣业的神情逐渐柔和起来,低声问道:“这也是先生教的吗?” “没错,先生以战国策中的触龙说赵太后来教导孩儿,身为长子为父分忧这是其一。圣人欲使我入长安为质,这分明是信不过父亲,我若入长安见机行事,待人接物如沐春风,使朝中诸公明白父亲对朝廷没有反心,为朝廷大局所虑这是其二。孩儿入朝后将受封官位检校少府卿,也将与皇家结亲,虽然身为人质,但与今后仕途大有助益。儿在朝中广结善缘,获得升迁为父亲解后顾之忧这是其三。凭此三条? 孩儿入长安虽有风险?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与危险相比? 则厚报也无穷。” 李嗣业听罢,快步从案几后面绕出,将跪在地上的李崇云搀扶起来? 伸手轻扶着他的肩膀欣慰感叹道:“我儿确实长大了? 这样父亲也能放心地送你入朝。不过云郎请放宽心? 你入朝中并非孤立无援。你阿爷我在西域经营多年,朝中岂无人脉?满朝公卿杨国忠除外,诸如韦见素? 崔圆? 崔护? 李揆,苗晋卿等人皆受了我好处? 你自与他们相安无事即可。” “至于杨国忠? 为父给他的好处最多? 无奈此人喂不熟? 在朝中心智凌乱? 反复横跳,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你平素只需避其锋芒,沉默以对,自然有人站出来为你辩护。如果遇到不明白或难以解决的事情,就去河西进奏院找参军曹安定。若是需要花钱铺路钱财不足,就去找长安富豪米查干,他们都是父亲我的下属,自然会把你来当做我来事以忠心。” 李崇云脸上的紧张感和期待感一下子落空了,竟有索然无味的感觉。他本以为此去长安是地狱逆风局,可没想到阿爷竟然给他加了一大堆的外挂和友军。这下降低了斗争难度,连趣味性也大大降低。等将来从长安归来给兄弟们吹牛的时候,没有了那么多的惊心动魄可供炫耀,实在是索然无味。 李嗣业哪里知道儿子此刻的想法,继续给他讲述安排攻略:“将来若是长安城遭受变故,你也不要慌张,我自会安排曹安定和米查干将你救出城去。就算到时候他二人失利未能成功,你也可以去找太子,太子与为父素有交际,他定然会千方百计保全与你。” 李崇云再度跪在地上,对李嗣业叉手道:“父亲的教导,儿子谨记在心。” “好吧,”李嗣业朝他摆了摆手:“趁着离家前的这几日,好好陪陪你娘亲,前往长安的事情,一切由为父给你打点。” “儿子告退。”他朝着父亲叉手后,站立而起犹豫着退出了房间。 李嗣业站在案几前沉思半晌,挥起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案几上,怒声道:“杨钊小儿,不作死就不会死,别说安禄山了,就连老子都想带兵入长安把你给点了天灯。” 他揉搓着拳头对站在书房门外的道柔吩咐道:“道柔,派人去通知鱼朝恩,准备三日后出发送我儿前往长安。” 第三日上午,李崇云的先生卢鸿给他行了冠礼。按照周礼,男子二十岁可及冠,实际上各个时期各个地区行冠礼的年岁都不相同。汉代冠礼经过魏晋南北朝之后,以至隋唐多有荒废。李唐王朝恢复了天子冠礼,但民间许多地方都失却了这种传统。李嗣业周围的许多人都没有行过冠礼,更多人不知道冠礼的仪式。 卢鸿出身范阳卢氏之后,对于这项礼仪还算熟悉,他双手捧起铜冠戴在李崇云扎起的发髻上,用银簪从冠中央横穿而过。 李崇云叩头谢恩,卢师又从身旁捧起厚厚的几叠书册,对他谆谆教诲道:“这是为师闲暇时间为你抄录的几本儒家典籍,希望你到长安后能够继续诵读,不可荒废了学业。” “多谢恩师。”李崇云跪在地上,双手接过了书本。 下午时分,送亲使鱼朝恩站在都督府面前的空旷场地上,从身后副使肩膀上的竹筒中取出圣旨,双手拉着黄绸展开念道:“门下,西凉郡王李嗣业长子李崇云聪颖敏达,德才兼备。特下制书入长安授官检校少府卿,圣意垂青赐婚盛王李琦之女和仪郡主,中书令丞杨国忠宣,门下侍中韦见素宣,制书如右,请奉,制付外施行,谨言!” 李崇云伏地三叩之后,用稚嫩的嗓音高呼道:“谢陛下圣恩!” 鱼公公手中托着圣旨上前,递送到李崇云手中,连忙弯腰将他搀扶起来:“公子快请起。” 鱼朝恩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李嗣业,叉手询问道:“如今送亲使队已经在凉州耽搁了许多时日,奴婢想今日下午就动身,大夫您看是否可行。夫人还有什么话要与公子说吗?” 十二娘只是在丈夫旁边抹着眼泪,无语凝噎地摇着头。李崇云双手托着圣旨走到娘亲身边,乖觉地劝慰道:“娘亲不必为我担忧,孩儿去了长安会时常给你写信,你和阿爷也要时刻留意自己的身体。” 李嗣业惆怅地点点头说:“好了,云郎可以上路了。” 李家的两名仆人牵来马匹,扶着小主人上马,李崇云从马背上频频回头向父母行叉手礼,十二娘泪湿眼窝向他招手。连鱼朝恩都触景生情挤下两滴眼泪来,朝李嗣业夫妻叉手道:“恩公,夫人请放心,奴婢在路上一定会照拂好公子。” “既如此,多谢鱼公公了。” 李嗣业夫妻一路将他们送到武威城外,望着逐渐远去的队伍,李嗣业对身后的田珍说道:“给长安的曹安定和米查干去信,让他们照顾好公子,另外吩咐他们杨国忠不要再去理会,只有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再四,他已经放弃治疗了,我们又何须顾念杨家旧情。” 第七百一十四章 我期望李嗣业反 范阳节度使府邸中,进奏院刘骆谷送来的邸报呈送在安禄山的案头上。肥胖的安大夫在阉人李猪儿的伺候下穿上靴子,身上只披了一件中单,绕过屏风来到案前,将邸报捏在手中对下方的严庄、高尚和安庆绪问道:“邸报的内容你们都看过了都有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竟搅扰我不能午睡。” “主公,大公子进京朝见,被杨国忠以赐婚为名强行留下,名为赐官检校太仆卿,娶宗室女荣义郡主,实则是为人质。另外刘骆谷担心被杨国忠加害,向主公你请示,欲撤走进奏院回范阳。” 安胖子怒声责骂道:“格他老母的怕死鬼,老子的儿子还都在长安,他怕什么?写信告知他不许回来!” “喏。” 高尚又小心禀告:“另外,李嗣业的长子也以赐婚为名被强留在长安。” 安禄山捻着胡须琢磨道:“如此说来,那街头卖力气的现在也与我同病相怜了” 高尚喜悦地叉手赞道:“自是如此,卑职在这里恭喜主公了。” 安胖子双眼一瞪:“这有什么可值得恭喜的” “哎,主公有所不察,杨国忠东北得罪了主公您,西北又得罪了李嗣业,如今剑南兵数次伐南诏打败,实力早已不存,唯二听命与他的,只有陇右的哥舒翰与朔方的安思顺。如此一来,形势对主公又更加有利了。” 安禄山抬头故作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安某人最大的期望是能够守住燕云辽东这一亩三分地,子孙能够福泽绵延,最好能够世袭罔替,如今已经五十有三,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折腾几年呢” 严庄上前劝说道:“主公想要舒服,恐怕朝中某些人必然不欲让您舒服,杨国忠咄咄逼人,皇帝又年老昏聩,偏听偏信,主公若不能时刻提防,必然遭受起殃,若等到事态危及时,必须提前反制。” “呵呵呵,”安禄山干笑了三声,对两人挥挥手说道:“你们且先退下吧。” 两人叉手告退后,厅堂中就只剩下安庆绪站在原地,他回头看了看两位军师离去的身影? 上前一步叉手对父亲说道:“阿爷? 这二人时时刻刻在你身边蛊惑造反,他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李猪儿不动声色地将皮裘披在安禄山身上,低眉顺眼地看了安庆绪一眼。 安禄山揉了揉眼角的眼屎? 用小指甲弹了出去? 哼声笑道:“还能安什么心,当然是为了更进一步? 加官进爵。自从李林甫当政以来,多少才智之士止步于朝野,他二人也是这千千万万人之一。他们若是只跟着节度使安禄山,那么一辈子也只能做个行军掌书记、节度判官。但你阿爷我若是当了皇帝呢? 他们就是开国功臣? 自然可以位极人臣,封相拜将。” “所以,你我父子的脑袋可不能糊涂,起兵造反是灭九族的大罪,没有十足的把握谁敢为之别看这些军师? 将领们每日在身边极力怂恿,可等你真正迈出那一步的时候,就绝无回头之路了。” 他指着窗外笑道:“我们没有回头之路,可这些人有。他们打了败仗可以投降朝廷,可以降将封官。唯独我们父子不可投降,所以才要思之慎之。我现在十分羡慕李嗣业啊,他比我年轻,还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筹谋退路。只怕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百年之后朝廷必然要清算你们,到时候你们该如之奈何?” 安庆绪低头想了想,竟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出路,只得干搓着手。 侍卫从大堂门外走进来,单膝跪地叉手禀道:“启禀郡王,安守忠将军从河西归来了。” 安禄山双目圆睁,精神一振说道:“快叫他进来。” 只见一个身穿粟特交领袍服的汉子跨进门槛,他头上顶着商贩常戴的尖顶毡帽,上前叉手禀道:“义父,自去年秋冬起,我便命身边细作假扮几支商队,分别前往河西,北庭,安西各兵镇暗中查探。结果这不探不知晓,一探吓一跳,你猜怎地” 安禄山抖擞着皮裘回到案几前,重重地拍着案几道:“休要在我这里卖弄口舌,速速道来。” “喏,从去岁到今朝,河西八军、北庭三军和安西四镇均有招募扩充,河西麾下估计已满八万人,北庭军自从收拢了阿布思残部之后,兵力也扩充至两万七千人。安西四镇获取了大量的大食战马之后,也从突骑施和葛逻禄族人中大量招募骑卒,总兵力怕已有近三万人之多。这还不算河中与吐火罗境的永徽、龙朔二军,大小勃律的归仁军,北印度赵从芳率领的驻军。” 安禄山听到这么多的军镇直感觉头皮发麻,摆摆手说道:“你就说他有多少人,多少匹马!何须如此聒噪。” “嗯,估计,大概,李嗣业麾下总兵力应当超过了十八万,战马六七万匹或者更多” “说个啥”安禄山重重地拍击案几怒道:“我派给了你这么多的斥候细作,到头来你就给老子估了一个大概你那是一脑袋浆糊吗” 安守忠惊惧地跪倒在地上,哭丧着脸辩解道:“守忠该死,不能周全义父交代之事。可李嗣业所占据的陇右西域之地,地广人稀,东西跨度长达万里,细作们来往奔波实在辛苦。加之陇右兵防范严密,只能从外打听,不可靠近窥视。以上所报者,还只是各城,各军镇的兵力,诸如陇右各地的守捉,烽燧堡似繁星遍地,怕就是再有一年也无法查探清楚。” 安禄山的怒气逐渐减弱下来,憋着喉咙低沉地问安守忠:“那依你所见,为父的河北三镇与他李嗣业的陇右三镇,兵力孰多孰少,孰强孰弱啊?你如实说来,不得曲意逢迎!” “喏,”安守忠抬头看了看身旁的安庆绪,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安禄山,踌躇着说道:“若是单以兵力来论,自然是义父的河北三镇更胜一筹,但若是以铁骑来论,凉州赤水军骑兵达六成,庭州瀚海军则尽是铁骑,安西四镇则有五成铁骑。李嗣业在安西北庭经营日久,军中各伍均有驼马定员,其后勤输送能力超强,长途奔袭数百里而后能战,我军与之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眼见安禄山脸色越来越暗,安守忠慌忙改变了话头:“不过,李嗣业占地之广,控疆万里,就算大唐所有节度使掌管的地域加起来,都不及他的一半多。万一将来中原有变,他需要派兵留后,印度、大小勃律、河中,吐火罗兵马皆不可调动,他最终能够率军入中原的顶多八九万人,而父亲能够调动的兵马则有十五万。这孰强孰弱,父亲一算便知呐。” 安禄山手肘支撑着下巴颏,抬头神思飘忽畅想道:“可他指挥作战的能力远胜于我,他如此大规模招募兵马,是不是如我一般存有异心?他若是能够提兵造反,那我岂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坐享其成” 第七百一十五章 进谏言失效 二月初,安禄山副将何千年入朝奏请皇帝,要求以二十三名番胡将领代替汉将,皇帝李隆基一一应允,命中书省颁布敇旨发下告身。 圣人的口谕与安禄山的奏疏被宦官袁思艺传到政事堂,在堂中坐班的依然是左相韦见素。他应命接过奏疏后,坐在案前陷入了沉思。 这二十三名即将被取代的汉将均是驻守河东的各军军使、副军使等高层,也是昔日节度使韩休琳悉心提拔起来的心腹。 安禄山兼任河东节度使时间不算太长,对河东官兵的掌控远不如平卢范阳,他这一轮替换下去,就是等于将整个河东镇高层大换血。其用心已昭然若揭,若是让他得逞,大唐社稷岂不危矣。 韦见素立刻拿着这封奏疏去开化坊相府去见杨国忠,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杨相,安禄山久有反志,如今又以二十三番将代汉将,欲将河东军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反意已经明显。明日我要入宫面谏陛下,若是陛下不允,那就由你来继续劝谏。” 杨国忠此刻却有些丧气,犹豫道:“我已多次面见陛下,禀明安禄山怀有异心,无奈陛下不愿意相信。圣人宁肯相信李嗣业与安禄山能够相互挟制,也不愿意相信你我的良苦用心,然而这二人各怀鬼胎,必不能使圣人如愿。” 韦见素用担忧的目光望着杨国忠:“右相,我也知晓西边北边俱为朝廷隐患,但我们要有所取舍,越是这个时候,愈发不能牵涉李嗣业,不然会使得陛下更加头疼难以决断。” “他二人的儿子如今均要入朝为质,何不再等些日期。子嗣在长安城中,这二人岂敢造反” “利欲熏心之人,岂能顾忌亲人性命!”韦见素对杨国忠的政治幼稚想法感到可笑,耐着性子劝谏:“安禄山筹划谋反已良久,也势必知晓朝廷不能容他长久,他要先顾及的是自己的荣辱身家,然后才能想到长子。” 杨国忠也只能点头应允:“既然如此,明日朝参,你我共同面谏圣人。” 大明宫紫宸殿前的阳光已经在宫墙上倒出倾斜的阴影,官员们焦急地站在殿门外的龙尾道两旁,他们黎明寅正时分起床,卯初穿过丹凤门入大明宫朝参,现在已经是巳正时分,殿门依然紧紧闭合。站在汉白玉围栏周围的羽林卫和守在宫门口的太监仿佛木雕玩意一般纹丝不动。 官员们在后方窃窃私语 只有杨国忠和韦见素站在前方沉默 两人只以眼神进行交流。 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太监袁思艺侧身从宫门中走去 对着众人叉手道:“列位公卿 昨日钦天监说今日清晨有朝阳,霞光满天 美不胜收。圣人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已经陪同娘娘到太液池蓬莱山上遥望朝霞 从中领悟舞蹈与乐曲的真谛。” 杨国忠抬手指着明晃晃的日头说道:“可这已经日上五竿了 朝霞早就没有了,陛下怎么还没有来?” 袁思艺眯着眼睛呵哼了一声:“圣人上山下山一趟实在是累,回来时候虽然乘坐步辇,可遇到清凉之地总忍不住想歇息一会儿 所以就在望仙台暂时歇下。不过圣人不愿意让臣工们白白耗费了日头 才命奴婢前来告知各位离去。今日朝参作罢。” 众大臣如释重负地转身往回走,韦见素和杨国忠却愣在了当场,他们今日来的目的还尚未完成。皇帝近来倦怠政事,本来每日一次的小朝参,却要等十几日才能再次见到圣人。 袁思艺回头转身 却见两位宰相还站着不走,不得不上前躬身叉手求教道:“两位相公 今日朝参已被圣人罢了,奴婢只是代为传话而已 请两位见谅。” 韦见素犹豫了片刻,上前半步叉手开口道:“还请公公代为通传 我们有万分紧要的事面谏陛下 并不只是为了朝参。” 袁公公望着二人点头顿了顿 才将拂尘搭在肩头上叹气道:“好吧,左相右相请稍等,我这就给你们跑腿去。” 日头渐渐攀上了正当空,两人的倒影也垂直在了脚下,不远处袁思艺气喘吁吁地绕过宫墙跑过来,双手架着拂尘对两人说道:“陛下现在来到了蓬莱殿,吩咐我引两位相公前去相见。” 蓬莱殿的地势相较于紫宸殿还要高,殿底的基座有数百级台阶,站在殿顶之上,可将整个内朝及太液池风光尽收眼底。 皇帝本人是乘坐步辇从旁边的绫绮殿通过阙楼顶部的廊道直通蓬莱殿,两位宰相却只能攀爬这几百阶的楼梯,等到达殿阁外的时候,两人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李隆基命人将殿阁门扇全部打开,宫中侍女们抬着步辇送他来到宫门口,掌扇宫女将两柄羽毛扇交叉在君王后背,好似是在为他挡住吹来的冷风。 他面容有些疲惫,面色也不太好看,大概是责怪两人破坏了他游玩的兴致,挥手对站在台阶上的两人问道:“你们是怀疑安禄山有反心吗?去年有人伪造石碑拓来明示他有反意,你二人皆言他回归后必然拥兵不朝,可冬天没到他就把长子派来了,你们还敢言他有反心吗?” 两人心中有隐忧,互相对视了一眼,韦见素遂上前叉手说道:“陛下,臣听闻去岁安禄山离开长安时,昼夜不停,马不停歇,乘渡船沿黄河而下时过州县毫不停歇,一日夜可行数百里。若不是有不臣之心,何以如此仓皇。今日他又将河东军镇下属的各军使汉将二十三名全部更换为番将,行如此反常举动,反迹已经相当明显。” 李隆基听罢后极不高兴,指着两人说道:“安禄山就算有悖逆之心,然平卢、范阳、河东三镇总兵力不过二十万。我长安京师有宿卫健儿十二万,朔方有安思顺,陇右有哥舒翰,李嗣业更是执掌河西、安西、北庭三镇兵马,与其平分秋色。且不说安禄山素来忠心耿耿,就算他多少有那么一点儿念头,衡量势均力敌,他安敢反乎?” 韦见素再度叉手进谏道:“陛下所言极是,但人心之叵测,岂是能用理智衡量的,古往今来错误自我估量,行疯狂之举者比比皆是。” 李隆基厌烦地摆了摆手:“你们的进言我已经知晓,速速退去罢。” 韦见素用眼角余光示意杨国忠,希望他能够接着进谏。但杨国忠察辨皇帝的脸色,认为今日不宜再进谏,只好悄悄拽了韦见素衣袖,两人跪地叉手告退。 第七百一十六章 李嗣业论圣人 凉州武威城中最近迁来近百名道士,全部驾着宽轴栈车,车上堆满了各种铁器家当,用麻绳捆扎稳当。但细心的围观群众偶然发现,栈车上装有铁钳,铁锤,筑模等用具,瞧上去这帮人不像是炼丹的道士,倒像是打铁的汉子。 这样大规模的道士迁移在凉州还是首例,因为河西受丝绸之路影响,佛教文化昌盛,道教根基浅薄。尽管玄宗皇帝一味崇道抑佛,但素来喜欢清静的道士们都选择在秦岭长白山之间修建宫观,武威这种底蕴不深的地方,只有一座规模中等的清凉观,据说还是隋末大凉政权的皇帝李轨未完成的皇宫一部分改建而成。 清凉观中只有十几名道家弟子,比起来势汹汹的迁移道士队伍,这十几人的道观定然是要被吞并的。 而且听说这位外来的道长在凉州府颇有门路,他本人乘坐的墨车刚进城就直接去了凉州都督府。 他麾下的弟子们则气势汹汹地去了清凉观,一个个虎背熊腰如同痞子般闯到道观门楼前,为首的大弟子指着门楹上的清凉观三个大字呼喝道:“来两个人,把这匾额给我拆下来。” 观中的道士们自然不会甘心被人侵略抢占,各自提了扫帚、棍棒冲出门来,与强敌遥相对峙:“谁敢给我拆!想拆匾额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外来道士们仗着人多,气势汹涌叫骂声不休,竟把本地道士压制得不能抬头。道观观主慌忙派大弟子从后门翻出去,跑到凉州城中找官府告状。 但是他们实在没想到,抢占道观的罪魁祸首,此刻就在凉州府权力最大的凉州都督府中充当座上客。 老道士赵正一近来愈发显得精神矍铄了,他的惊雷观在安西一带名声响亮,分观也在庭州城中开设,最近更是亲自带了百名弟子,开始倾覆河西道家宫观。 节度使李嗣业坐在正中央的屏风前,端起手中的酒盏对赵正一说道:“在疏勒的时候你怎么干,在武威城中照样怎么干。清凉观距离东门比较近,而城东有一座罕见人迹的山谷,正适合弄出一些动静。” 赵正一双手捧着酒盏嘿嘿笑了声:“可是主公,清凉观地方稍显小了些,怕是容不下我们这么多家当。” 李嗣业今日之豪富?已经远非昔日抠抠索索可比?当即大手一挥道:“这不算什么问题,我立刻差人拨出钱财帮你扩建清凉观?你迅速把人手安顿下来。” 这时凉州司马从屏风背后走出来?在李嗣业身旁躬身叉手,然后凑到耳边低声絮语。 李嗣业不动声色地点头?赵道长还在端着酒盏提要求:“这清凉观名字听着不雅致,可否将其改名为惊雷观?也算秉承我们一贯的传统。” “这改名倒也不急于一时。”李嗣业神情逐渐变得严肃:“你是某的亲信?所以初来凉州愈发要约束自己,约束弟子。对于即将要入主的清凉观,你可以和观主好好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德服人。也可以用钱财收买,或以各种怀柔手段。但是不得以强势凌人,更不得动刀动枪。明白否?” 老道士为人精明,哪里听不出李嗣业的言外之意,心想这帮混蛋徒弟是不是给自己惹祸了?他得赶紧过去镇住场子,别让他们闯出太大的祸患。 他从案几前站起来叉手道:“大夫?由于弟子众多难以约束,贫道先告退了。” 李嗣业只是冷淡地挥挥手?赵正一屏息敛气缓缓向后退却,走出正堂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都督府的侍卫将邸报送进了李嗣业的书房中?节度参军田珍和副使程千里也跟随进入?两人各自坐在书房下首两侧?挺胸抬头,屏声敛息。 李嗣业用小刀将邸报上的封蜡裁开,打开细细浏览了一遍,才从案几前将邸报递给程千里:“你们也把这邸报里的内容看一看。” 程千里低头看过之后,又转递到田珍手中,田珍看过之后,啪地一声将邸报合上气闷地说道:“陛下实在是太糊涂了!安禄山将二十多名番将代替汉将,其用心已昭然若揭。相当初他老人家何其英明,发动政变诛杀韦后一党,铲除太平公主,善用姚崇宋璟,张说宇文融,开创千年未有之盛世,如今怎么变得如此昏聩。” 程副使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就算如今圣人年老倦怠,不再愿意勤政。可他难道也失却了明断是非的能力?安氏异心已如此明显,为何还要置若罔闻?” 李嗣业提起挂在笔架上的笔杆,在手中杂耍似地转动,对二人娓娓道来:“大食往西南方的沙漠中有一种鸟,遇到强敌来袭时就会把自己的头埋进土里,以为弥盖了五识危险便不存在。圣人可能与此类似,从开元末到天宝开始,他抛弃纷扰的朝政进入舒适区,开始专研乐曲,书法,舞蹈。这一舒适就是十四年,再也无法走出。他只愿意接受天下安定富庶,不愿意相信贪官污吏横行,百姓受灾赤贫。以至于朝中十六年不换相,边镇十三载不换将。如今危机已现,安禄山在幽燕辽东扎根已深难以拔除,他岂能不知道?”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也知道这种弊端是自己造成的,但他却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去驱除积弊。因为他一旦这么做,就得走出舒适区,就得承受风险。对于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来说,他已经不愿意再折腾了,所以只能骗自己,希望能用过去对安禄山的宠爱来换取安氏的良心,也换取自己的晚年安宁。” 他手中的笔杆啪一声掉在了地上,竹杆子断成了两截,程千里和田珍以为这是一种占卜,看得胆战心惊。又见李嗣业轻描淡写地把笔捡起来,两人表情才恢复平和。 李嗣业抬头冷笑道:“可惜杨国忠也算侍奉圣人十年了,根本不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他一直以为皇帝仍在宠信并相信安禄山,所以才不断施展手段逼安禄山露出反迹。岂知如今圣人只是一心想稳住安禄山。杨钊却要逼其速反。” “实际上安禄山也不愿意主动走出舒适圈 第七百一十七章 李静忠兼职月老 金光门的斜阳从悬山顶上投射下来,在地面上形成长长的阴影,城楼上十三扇门紧紧闭合,朱红色的斗拱彰显出磅礴气象。 穿过门洞之后,眼见横街上人流来往熙熙攘攘,商队骆驼已屡见不鲜,贵公子们鲜衣怒马出城踏青,各种奚车,墨车和栈车在马匹的牵引下在双向大道上行走,货郎挑担贩货,卖枣子的汉子拉着役车,头戴帷帽的妇人牵着孩子从沿着坊墙水渠边缓缓行走。 他们仅仅穿过几个坊,巍峨挺立的皇城便已出现在李崇云的视线中,从侧面看含光、朱雀、安上三座城楼仿佛重叠在一起,重檐庑殿顶高挑起的檐角错落在歇山顶中,层次的美感和庄严也已扑面而来, 李崇云童心未泯,把来长安之前的担忧情绪抛之脑后,兴致勃勃地在马上左顾右盼,迫不及待地要把长安城的美景全部收入他的眼帘中去。 “不愧是天子脚下帝都所在,果然繁华锦绣,我以为武威城就够大了,可是比起长安来,就像是穷乡僻壤的小城。” 鱼朝恩在马上摇头晃脑嘿笑一声问道:“公子从未来过长安?” “从未,父亲宦游多年,带着我们兄妹从疏勒到庭州,再到龟兹,又来到武威,算是跑遍了整个陇右道,却从未到过长安,实在是令人遗憾。” “那么,公子这下算是有福了,等你见过两位相公之后安顿下来,奴婢给你安排一个跟班,让你游遍长安城的风光名胜,尝遍西市上的美食,看尽平康坊都知歌舞,阅尽曲江池波光潋滟。” 李崇云模仿出大人的姿态拱手道:”如此?崇云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鱼常侍如此厚爱。” “呵呵,好说。” 马队穿过西市即将到达延寿坊?纵街上驶出一辆马车?因等待马队行进停了下来。车主从车厢中掀起轩窗帘幕,望见马上的少年与宦官鱼朝恩并肩而骑?身后跟着大批随从和兵丁。遂向跟在车后步行的一名小太监吩咐道:“去,打听一下?这是谁家的公子如此气派?” “喏?”小太监踉跄地跑上前去,拉着随行的某个宦官寒暄了几句,又匆匆折返回来,在车辕前方躬身叉手说:“启禀干爹?这是西凉郡王李嗣业的长公子?受陛下敇命入京授官赐婚。” 主人听罢后啧啧点头,瞪大三角眼盯着马上的少年良久,才笑着抚掌道:“真乃奇货可居也。” 他扔下帘幕退回车厢,对驾车夫吩咐道:“掉头,不去买书了?回十六王宅太子行宫。” …… 原永福坊十六王宅忠王府邸现为太子行宫,里面的一应建筑设施都未经过修缮?显得陈旧而局促,仿佛是在彰显太子的简朴之风。 今日春光尚好?太子李亨将一应文具案几搬在了正殿庑廊下,可借着廊外景致抒发心中情怀。 太监李静忠走进廊中?看到迎着春风咳嗽的李亨?心疼地说道:“殿下出来为何不多披一件大氅?这帮小子真是该死,竟如此不知周全!” 侍立在楼廊下的两个宦官慌忙跪倒在地口称“奴婢该死”。 李亨捏起手帕捂着唇角说道:“你也不必责骂他们,这是孤一时兴起,才将文具挪到了外室。” 李静忠余怒未消,责令道:“还不快把去年李大夫献送的那件白狼皮大氅取来!” “喏,”小太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了殿内,片刻之后双手捧着一叠厚厚的裘皮。李静忠从他手中抢过,抖擞开来披到了李亨的肩头上。 李亨翻开书册继续诵读,抬头看着躬身站在脸前的李静忠说道:“我早说了,你不必随身伺候,忙你自己的事去。” “我不随身伺候能放心得下吗?我才不在刚一会儿,他们就闯出这么大的篓子。明知殿下你素来体弱,却不能照顾仔细。” 李亨无奈地笑了笑:“好吧,随你。” 李静忠于是手执拂尘侍立在一旁,看似不经意地随口说道:“殿下可知奴婢今日在街上看见谁了?” “哦。”李亨抬头应了一声,却不怎么感兴趣。 他只好弯下腰去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今日在金光门街前见到李嗣业的长子被宫里的太监接来了长安。” “此事并不稀奇,孤早就知晓,阿耶听信杨国忠谗言,将安禄山之子安庆宗,李嗣业之子李崇云引至京师,名为赐婚授官,实为人质。能采取此等不得已的手段,就足以说明堂堂宰相已经开始畏惧两人的权势。” 李静忠紧跟着说道:“奴婢听闻李嗣业之子刚满十三岁,圣人欲将盛王李琦之女和仪郡主下嫁与他。这真是白瞎了李嗣业手中的兵威权势,他的儿子娶了盛王之女,能对盛王有何助益?顶多是多了一个称霸陇右的亲戚。可若是殿下您与李嗣业结成亲家,等将来预备登基之时,您背后可就不止有朔方灵武这么一块稳固靠山,还有整个陇右道的底蕴,更有每年谋取暴利达数百万缗的胡椒商路,有兵权和钱财握在手中,陛下何愁根基不稳?” 李亨对他连连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要报以期望幻想,父皇防备我如防家贼,怎么可能让我与权臣结亲。更何况李嗣业雄踞陇右,父皇如今尚且极力拉拢维护。二十一弟在诸王中最为庸碌胸无大志,所以阿耶才选择把他的女儿和仪郡主下嫁给李嗣业之子。要我与李嗣业结亲,是绝无这个机会的。” “殿下,机会可以争取。”李静忠上前劝说道:“我观那李崇云年纪尚幼,圣命召他入京也并非真心赐婚,不过是杨国忠将其留京挟制李嗣业而已。殿下可以先用钱财交好与盛王李琦,派人游说使他主动上表陛下,婉拒将女儿下嫁与李崇云。然后再贿赂于大将军高力士,使其劝说圣人暂时不将任何郡主许给那李崇云。” “况且此子尚幼,陛下必然不会多心。如今殿下您膝下第八女永和郡主年芳十二,与那李崇云只差一岁,殿下可早做打算,创造机会让他们相识。郡主虽然年幼,但姿容美丽已初现端倪,必能引得李崇云生出情愫,此事需要慢慢打磨,细水长流,等到时机合适时,殿下再将两人婚事搬上明面,到时候殿下与李嗣业有了姻亲,根基自然更加稳固。” 李亨肚子里有些火气,抬起两根手指指着李静忠道:“好你个李静忠,竟要孤的女儿去引诱李嗣业的儿子,你好大胆!” 李静忠慌忙跪倒在地上,口中却辩解道:“殿下,这不是引诱,只是为他们创造缘分而已。殿下你素来宠爱八郡主,自然也希望她能够过的幸福。若不告诉她实情,让她二人自行接触,若郡主看不上李崇云便罢,若郡主芳心暗许,殿下你再玉成其美。一来郡主获得了如意郎君,二来殿下与李嗣业姻亲,无论对郡主还是对殿下都是大大的有利啊。” 李亨叹了一口气道:“我与李嗣业乃是旧识,关系也素来亲厚,用得着如此吗?” “正是因为这样,才需要亲上加亲。况且这些年来殿下受圣人忌惮,不敢与边将有任何结交。就算昔日你与他是旧识,这么多年不走动来往,关系早已疏远,如今一旦结亲才能得此助益,望殿下早做打算。” “好吧,静忠,此事你在其中多多用心,但不可操之过急,强行促成。” 李静忠抬头望向远处蹲在药圃中穿粉色襦衣头戴珠钗的萝莉郡主,露出一脸姨母笑:“殿下放心,奴婢必能让郡主觅得如意郎君。” 第七百一十八章 大夫思炮 庶子思归 天宝十四载春二月底,李嗣业亲自带家眷前往武威清凉观上香募捐,要为太上玄元皇帝重塑金身,同时改正殿玄元殿为三清殿,同时供奉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 清凉观的扩建动工才刚刚开始,赵正一带来的数百名弟子蜗居在这小小的道观内,十几人共一间厢房,与观中原来的弟子不断发生摩擦,甚至有不少道士被排挤出去,成为游方道人。 幸亏李嗣业事先警告过赵正一,才没有发生使用暴力鸠占鹊巢的情况,但清凉观的原观主肯定要觉得委屈,从那一脸的苦瓜相就能看得出来。 他上完香之后便在道观之中四处游走,赵正一和原观主陪同跟在身后。他背负双手故作不知地回头问道:“你就是清凉观原来的观主吧。” 观主手执拂尘,一身道袍补丁相摞。他低头说道:“贫道正是。” “赵道长入主清凉观,事先没有和你商量,这是某和他的疏漏。不过事已至此,你要多多担待。” 观主连称不敢。 “你是主,他是客,本欲客随主便,还由你担当观主,无奈赵道长他弟子众多,你难以管束。所以便暂时由他担当观主,你做副观主。某向来崇信三清,所以必将清凉观建成河西第一大观,其规模要超过终南山的通道观。” 原观主似乎对李嗣业的夸大其词不敢相信,只手执拂尘双手合十道:“大夫崇道之心,贫道深感佩服。” 赵正一却回头说道:“你先下去吧,李大夫这里有我招呼即可。” 观主愣了一下,才缓缓地退了下去。 “这清凉观的位置是真正的好,靠近东城门,与百姓居住之所也稍远些,不然日夜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之声岂不扰民。大夫可先动工修建几间用来铸铁的作坊,贫道好派弟子提前动工。” 李嗣业站在院中一棵柏树前,用手掌拍着树干说道:“我自用兵以来,勤于练兵,加强后勤?最擅长途奔袭?任何强敌俱不在话下。只是欠缺破城攻坚之力,终究是美中不足。所以某要令你为我打造一种攻城利器?威力远胜所谓投石车?弩炮。” 赵道长心有灵犀,连忙问道:“大夫欲铸造之物是何形制?可有图样。” 李嗣业乜了他一眼,才从怀中掏出图样?是一门管形重物?架在车轮之上,可用牛马来牵引。 “这种东西我称之为火炮,前装填药,填充弹丸?尾部留小孔?用以加装引火捻子,引发之后如惊雷动地,弹丸若能抛至两百步外为最好,弹丸用猛火雷的延时引信。” 赵正一握着图纸啧啧称赞道:“大夫不愧为善战名将,竟能想出这种厉害的利器?不过如此神威的东西,怎么只能叫火炮二字?应当起一个更威风的名字。” “起个什么名字?你随便吧。” 他双手抻展图纸对到太阳下面,开口就是神神叨叨:“大夫请看?这火炮像不像一只大龟,炮口为**?炮尾为龟尾?中间炮架上再加个盖岂不神似。神龟长寿?可保火炮耐用长久。龟中圣者为北方玄武,玄武虽属水,但水火本就相生相克,要不然宫殿起火为啥要叫走水呢?如此一来这名字便有了,就叫它为玄武重炮,大夫你看可否?” “玄武重炮?”李嗣业揪着胡须说道:“好吧,我欲在河西筹建一个炮营,最终要满编火炮两百门,钱物都不是问题,希望道长能够尽快动工。” 赵正一将拂尘搭在手臂上,向前九十度弯腰叉手道:“大夫尽管放心,贫道自当尽心竭力。” …… 皇城中书省政事堂外,十三岁的李崇云跟随在太监鱼朝恩身后,来到台阶下站定。 鱼公公小声对他说道:“大公子,见了杨相和韦相,却不可失了礼数。” 李崇云负手装作镇定,内心却如小鼓一般咚咚咚敲个不停。这里面有个人一直与父亲过意不去,不知道待会儿是否会刁难。 鱼朝恩高声宣赞:“西凉郡王长公子特来求见右相!” 政事堂的八扇木门突然全部打开,六名右骁卫兵丁站在两侧,身着紫袍的杨国忠和韦见素走出,背负双手昂首立在廊下。 鱼朝恩引着李崇云上前,上前单膝跪地道:“两位相公,奴婢已经将西凉郡王长子李崇云请过来了。” 李崇云听闻,上前半步躬身叉手道:“学生李崇云参见两位相公。” 杨国忠似乎不忌讳欺负小孩子,嘴角一抽喝道:“大胆黄口小儿,见了本相还不给我跪下?” 李崇云到底是节度使府邸长大的孩子,见惯了别人向他行礼,他还从未向外人行过大礼,他肯把腰弯下已经是破天荒了。面对宰相的突然雷霆自然不动声色,酝酿反击道:“阿爷曾经教我,七尺男儿生在天地间,膝下自有黄金,可跪天地、可跪神灵、君父、可跪恩师,岂能跪拜旁人。” 韦见素赞许地捋须点点头。 杨国忠顿时哑然,悻悻地说道:“黄口小儿,倒跟李嗣业一般桀骜。哎?不对啊?你的相貌怎么与李嗣业完全不同,你特么是他儿子吗?” 李崇云露出怒色,脸上青筋暴起,像一只扑人欲噬的小狼。 “小兔崽子,你瞪我做什么?”杨国忠见李崇云面色凶狠,倒也不再生疑。 还是韦左相为人稳重,咳嗽了一声说道:“李崇云,圣人敇旨你已经收到了,本相这就命人给你发下少府监告身印绶、官袍玉带,由于你父亲在城中有王府,朝廷为节省开支,就不为你准备府邸了。虽说你只是检校官,但亦要遵守朝廷法度,每日需到少府监中点卯,切不可在城中无事生非,欺男霸女。” 李崇云乖乖地低头行礼:“学生谨尊左相教诲。” 少府监是从三品官员,检校少府监要比正官低半阶,乃是正四品上。于是李崇云便得到了一身正绯色官袍,十一銙金玉带,金鱼袋,铜鱼符,俸钱禄米职田仆役钱按照朝廷标准一一下发。 当他领着仆人们进入长安城西凉郡王府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美呆了,他只听闻说父亲在长安有座宅邸,却不经常去住。谁知道竟是这样一座美轮美奂的园子,前院悬山顶正殿方正庄严,侧屋屋檐鳞次栉比,跨院以月洞门相互勾连,后院中有池塘水汽缥缈,山石竦峙,流瀑飞溅,两层小楼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长廊中有几名美貌姬妾饮酒玩叶子戏。 仆人们眼睛发直,痴痴呆呆地说道:“好家伙,比阿郎在凉州的府邸要好百倍了,简直跟皇宫差不多。” 李崇云很快回过神来,将睥睨的目光望向仆从,一副你们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按照官府院落的规制,子嗣一般居住在东跨院群落中,与妾室们的西跨院群落隔着内院主宅,我们就在东跨院群落中随便找一间院子住下。切记不可多占,更不可与王府中女眷有任何接触,若有违背,别怪本公子家法无情!” 众仆从心惊之余,齐声喊:“喏!” 他目光威严警告过之后,语气也和缓下来:“在凉州城时阿爷曾经教导过我,荣华奢靡的生活最容易腐蚀男人的志气。大人他每次进京叙功,都很少住在王府。我自然要以他为榜样,恪守礼节,谨防奢侈。若不是怕朝廷起疑,我宁愿住在进奏院。” 夜怀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七百一十九章 皇帝派人探底 “今日若无要事,就散了吧。” 李隆基背靠宫扇耷拉着眼皮,皮肤虽然保养得好,但精神已然垂老。 右相杨国忠将双手捅在袖子里,双目低垂眯着地面,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 韦见素扭头看了杨国忠一眼,胸中憋了半口气,上前对皇帝叉手说道:“陛下,臣有一策,可消除安禄山势大难制之反谋,应任命安禄山为平章事,召其入朝,任命贾循为范阳节度使,吕知诲为平卢节度使,杨光翔为河东节度使,这三人相制各自为尊,安禄山的势力自然消减。” 李隆基沉默片刻,皱眉说道:“若安禄山势力消解为三股,那么李嗣业执掌陇右三镇,岂不是一家独大,如何能制?” “陛下也召其入朝,也任命为尚书右仆射监平章事,可使封常清为安西节度使,程千里为北庭节度使,李光弼破格提升为河西节度使。” 李隆基又面带讽刺地问道:“若他二人入朝为相,两位相公当何以自处?” 韦见素胸怀坦荡,高昂起头颅朗声说道:“若他二人有治国之才,能胜任宰相之职,某这个门下侍中可以退居让贤。” 他说罢将目光投向杨国忠,希望他也能够做出表态。谁料杨国忠低着头目光闪烁,半晌才抬起半张脸面对皇帝,说话口气已经断断续续:“安禄山入朝也就罢了,若是李嗣业也入朝他二人素来不睦,容易引起党争,且边关将领皆为两人旧部,军功宰相若在朝中弄权,我们倒也不好争锋相对” 皇帝一听到这番话,便又打消了念头,冷漠地朝众人摆摆手说道:“你们既然不放心他二人,我自可派出身边亲近的人前去赏赐珍贵果脯,借机观察情形。若他们切实势大难制,就按照你的计策召他们入朝,若只是空穴来风,你们尽可收起悠悠之口了。” 韦见素对皇帝此言很有异议? 却找不出理由反对? 他素来是瞧不上太监的,认为他们掌握权柄后,比别人更贪赃枉法。但若是当殿说出来,就等于得罪了站在御阶两侧的高力士和袁思艺。 “退朝!” 从宫殿中出来,杨国忠行走龙尾道上,韦见素从后方追上来低声质问道:“右相刚刚为何不敢表态? 右相的权势难道比国家的安危更重要吗?” 杨国忠见韦见素这个态度? 心中颇为不爽? 竟然敢这样与我讲话? 若不是当初老子在皇帝面前举荐你? 你能当上这个侍中吗? 见素自知口气太重? 遂转移了话题:“西市署令穆易因收受高额贿赂被革职下狱,如今萧华被罢官在家? 他素来清正廉洁? 我愿举荐他为西市署令。” 杨国忠听到萧华这个名字? 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此人迂直不堪,不知变通,岂能受用!说到这个穆易,此人是不是也牵涉吉温受贿案?吉温任五坊使其间竟受贿他人七千匹马,罪不容赦,应先贬为端州高要县尉,等日后再行问罪。” 吉温与安禄山关系亲厚非比寻常,杨国忠恰恰在这个时候揪住吉温不放,很容易被认为是针对安禄山。 韦见素不觉叹了口气,自古春秋大义,战国奇策,忌惮权臣最好的办法是稳住他,如郑庄公一般不断忍让放权,等其得意忘形之时再给予雷霆一击。似杨国忠这般揪住小事咄咄逼人,倒让安禄山不断克制隐忍到底谁是鱼谁是渔夫竟本末倒置。 他差点忘了,眼前这位没读过什么书,除了会计算赌博赔率之外一无所长。 李隆基并不是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事关他的小日子过得是否舒服,他自然要谨慎对待。他知晓杨国忠和安禄山以及李嗣业的矛盾由来已久,所以不放心杨国忠派人去,生怕他借机寻仇。 他自认为合适的人选乃是两个太监,一个是内常侍鱼朝恩,另一个是中使辅璆琳。鱼朝恩负责前往河西节度使行辕所在地凉州,璆琳前往范阳节度使行辕所在地幽州,均言说陛下御赐果脯,送来给他们品尝。 璆琳到达幽州后,受到了安禄山的热情招待。住在高楼云台之上,每日有数名美艳婢女服侍。虽说身为太监失去了男人的根本,但望入眼中,触摸在手均是赏心悦目,这种心思就像是入手了几个精美的手办娃娃一般爱不释手。 他根本没有去军营视察,连幽州百姓的传言都充耳不闻,只因为安禄山已经用三十斤黄金堵住了他的嘴。 鱼朝恩所受的待遇也差不多,因为他上次来的时候,就住在节度使府邸的别院,这次依然住在那里。院中有荷花水塘,游鱼阵阵,他索性就在园子中不出去,跟几个侍女在一起钓鱼。 李嗣业并未以鱼朝恩的恩公自居,接过果脯之后该有的待遇应有尽有。他也知道对方来河西是做什么的,为了避避表面上的风头,便命令清凉观观主停止了铸铁炮,也停止了在互市上购买突厥马的交易。 鱼朝恩很快要辞行归长安,李嗣业在府上特意为他举办了饯行宴,请来康居女在堂前大跳胡旋舞,又命乐师们演奏最原汁原味的甘州大曲和阳关三叠。丝竹声渺渺入耳,李嗣业持盏欲醉,河西凉州官方的高层都陪坐一旁欢颜笑语。 鱼公公获得了心理上的巨大满足,他说到底只是一个宦官而已,朝中瞧不起阉人的大有人在。昔日龙武军首领,辅国大将军王毛仲不就是因为瞧不上高力士,才栽了个大跟头身死家灭。如今李嗣业如此以礼相待,就算他稍微有些逾制行为,也完全不是什么问题。 李嗣业将他送至武威城门外,特地从旁人手中取来一个小铜箱,双手捧着沉甸甸地递给鱼朝恩:“这些东西是我的一点见面礼,方便鱼公公回去操持家用,赏赐仆人。” 鱼朝恩慌忙推阻道:“恩公,万万不可,我昔日受你大恩不敢忘记,如今又怎敢受你的钱财。” 李嗣业将铜箱又推到他怀中道:“昔日恩情那是恩情,规矩乃是规矩,你可以不忘你的恩情,但我也不能不守我的规矩。这东西你拿着,切莫要妄自菲薄。” 鱼公公谢过李嗣业,带领随从打马上路,心想自己幸亏被派到了李嗣业这边,若去了营州那边,还指不定是什么待遇呢。好像也不对,传闻中安禄山比李嗣业还会做人,要不然也不会盛宠十三年而不衰。 他率领随从经过二十天的行进赶路,终于渡过了渭河接近了长安城。他入城之前只感觉眼皮狂跳,等来到金光门城楼前,又看到歇山顶屋檐下的斗拱上有乌鸦筑巢。这两次的不祥之兆让他心生警惕,从身边随从的手里接过铜箱子低声问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乱葬岗?” “乱葬岗?”随从不明白他为何问这种问题,随口答道:“刚刚过去的渭河边丘陇上就是,常侍若要去,卑职可代劳。” “不必。”他领着随从折返回去,来到乱葬岗的边缘翻身下马,左腋下夹着箱子,右手中握着障刀,对身后众人说道:“你们就在外面等待。” 他来到丘陇上,找了一块空地开始挖掘,挖出长坑之后将箱子埋进去。又随便找了一根木桩,用障刀劈成两半,用刀锋在上面刻字:“显故,考十三世祖讳黄鱼公之墓。” 刻完这些字,他心情彻底舒畅,走出乱葬岗,率领众人打马返回长安城。 第七百二十章 陛下爱听真假话 在梨园临近水面的台子上,皇帝鼻子上戴着瓷玉做的高鼻套,穿着带长袖的女性襦衣翩翩起舞,逗得坐在案几前饮酒欣赏的杨玉环伏案而笑,附近坐着吹筚篥的李龟年,弹琵琶的雷海青也都发出了欢快的笑声,丝毫不忌讳有伤天子的颜面而受到责罚。 李隆基在梨园内外完全是两种身份,在园中他是音乐艺术家,一个普通的艺人。不过他这个艺人不需要靠娱乐来谋生,他只需要取悦自己,所以专研的是是形而上的纯粹高雅的艺术。他走出梨园之外,便是九五之尊,所有人都对他顶礼膜拜,连抬眼直视都是冒犯了天颜。 他的儿子盛王李琦远远地站在水榭之外,不敢近距离去欣赏父亲的表演,因为在儿子眼里,他什么时候都代表着封建君权和父权。若是走进了看到这段表演,忍不住笑出声来,等待他的便是更我可怕的社会性死亡。 只要皇帝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他自己。 这段表演总算是结束了,手执拂尘站在一旁的高力士看见了盛王,来到皇帝身旁低声说道:“陛下,盛王殿下来了。” 皇帝冷眼瞧见远处的儿子,迅速将鼻套摘下来,脱去身上的襦衣说道:“让他过来。” 高力士只是挥了一下拂尘,盛王便迈着小碎步迅速走近。水榭中的艺人们躬身朝殿下行礼,盛王尴尬地点了点头,对着父亲躬身叉手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李隆基捋须坐在水榭旁的美人靠上,淡然问道:“朕听高力士说,你对朕赐下的这桩婚事不满意,是不愿意和李嗣业做亲家,还是不满意你未来的女婿。” “父皇明鉴,儿臣素来喜欢清静修道,不愿意掺入俗世之中,况且和仪年纪尚小,且被儿臣给惯坏了,儿也不愿意她引起太多的注意。” 皇帝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是害怕与这样的权臣结亲,将来会给你惹来麻烦?在这些皇子中,朕素来最喜欢你的不争与恬淡,也罢,和仪的婚事就往后面放放吧。” 李琦喜悦地叉手拜谢:“儿臣谢过父皇。” “看把你给高兴的,岂不知你的这些兄弟巴不得与朝中大将,宰相结亲、以壮大自家的威势,你却避之唯恐不及。下去吧。” 李琦知道皇帝口中所说的兄弟是谁,连忙将眼睑低垂下去,怕被父皇看穿心思。“儿臣告退。” 等盛王远去后,李隆基坐在美人靠上陷入了沉思,抬头问侍立在一旁的高力士:“盛王不愿意与李嗣业结亲? 你看诸王中还有谁家女儿与李嗣业的儿子年岁相当? 可以赐婚下嫁。” 高力士答非所问:“以奴婢愚见? 倒不如将此事搁置? 暂时不必赐婚? 等那李崇云年长几岁后再做考虑,也许将来形势与如今大不相同了。” 高力士这句拖延深的皇帝之心? 刚赞许地点头,又抬头疑心道:“若是这样? 朕的旨意已经下发,如何与那李嗣业去说。” “陛下可下旨与李嗣业? 明言和仪郡主娇弱失仪,且汝长子年幼? 待他来春抽芽之时,再从诸王之女中选出一位蕙质兰心的郡主? 下嫁与他。” “好,就这样办吧。” 这时袁思艺从远处走过来,手执拂尘在皇帝面前俯身道:“陛下? 中使辅璆琳与内常侍鱼朝恩复命归来,在兴庆宫外等待面圣。” 李隆基一听精神大振? 立刻下谕道:“准备步辇,前往南内。” 不料袁思艺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拜伏在地。 皇帝瞪眼问道:“还有什么事?” “陛下,近日长安城中有流言甚嚣尘上,说是……说是……” “什么?说!” “说是东平郡王安禄山与西凉郡王李嗣业密谋起事,相约平分大唐疆土!” 李隆基一瞬间脸色青黑,高力士连忙上前解说道:“陛下不必听信流言,此必为别有用心之人所为。” 皇帝的表情和缓下来:“我岂能不知这是流言,他二人若真是密谋,岂能传得长安城中沸沸扬扬。去把杨国忠和韦见素都叫过来,也让他们听听是怎么回事,以安两位宰相之心。” “喏!” …… 勤政务本楼二楼的大殿之中,皇帝盘膝端坐在檀木屏风前的胡床上,身后两名宫女掌雉尾障扇侍立。 璆琳和鱼朝恩两名宦官跪在下方,杨国忠和韦见素分别站在两侧,两人目光中隐隐有期待,也含着担忧。 “说说看吧,你们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璆琳,你先说。” 璆中使眨着眼睛叉手道:“陛下,东平郡王每日用心治理州郡,整饬边防,他虽有疾在身,但仍然每天用两个时辰来处理公文,训导下属。” 杨国忠颇为焦躁,低头怒声道:“陛下不是要问你这个!据你所观所闻,安禄山是否有反意,是否在招兵买马,是否在装病?” “没有。”璆琳睁大眼一口断定道:“安大夫忠心耿耿,他虽然重病在身,却依然挂念陛下,河北士卒个个心向朝廷,安大夫也说安家世世代代愿为陛下守护万里疆土。” 杨国忠下意识就是想一脚踢死这个张口胡来的无耻阉人,但此人却挺胸抬头,坦然地面朝皇帝,脸不红,心不跳。 李隆基却非常高兴,挑眉看向两位相公,意思是说你们这不是多虑了吗? 皇帝又问鱼朝恩:“李嗣业如何?” “启禀陛下,李大夫每日巡视军营,参与屯田,且河西各军安分守几,各司其职,奴婢没有听到别的传闻。” 皇帝点点头道:“安禄山都不可能,李嗣业就更不可能了,他二人对朕忠心耿耿,各自为朕守御东北与西北边陲,尔等不可再多心,天下本太平无事,你们自己却在朝堂内制造紧张气氛,搞得人心惶惶。还有……”他抬起手臂指着二人说道:“立刻下令京兆府,长安万年两县抓捕散布流言者,一经发现罪魁祸首,立刻枭首处死,不必再来问朕。都退下吧!” 杨国忠和韦见素忧心忡忡地走出勤政楼的楼梯口,韦相扭头问他:“你相信那阉宦所说之言么?” “此阉定然是受了安禄山的贿赂,才敢如此公开为其遮掩反谋。” “那右相以为,应该如何破之?”韦见素说话的同时施以眼色。 杨国忠突然间明悟过来:“那就着刑部和大理寺暗中严查,同时知会高力士,毕竟这些宦官都是他的人,希望他能够理解和支持。既然安禄山这边璆琳遮掩,李嗣业那边鱼朝恩肯定也没说实话,也应该暗中严查,若是高公允许,入大理寺狱严刑拷打也可。“ 韦见素扭头讶异地看着杨国忠,无法言说内心的感受。这也太刚了,凭他一人就想对付安禄山,李嗣业两大藩镇,一点儿都不懂审时度势么? 第七百二十一章 临水亭设计缘分 清凉观的铸造作坊内,赵正一道长高高举起铁锤,将一根冷却完的生铁炮身砸破,怒声吼道:“给我重铸!” 一干弟子们站在地上战战兢兢,连忙将破损的炮身拖拽走。赵道长则背负着双手来回游走:“跟你们说过多少次!炮管内径前后一致粗细,外径前细后粗,做成纺锤模样。炮膛的尾部膛压高,管壁做得厚一些,炮口做的薄一些。表面要用熟铁每隔一尺铸一个箍,明白吗?” “喏!” “赶紧重新去化铁!” 田珍掀开了作坊的帘幕笑道:“赵道长又在训斥弟子了?一个个好孩子都被你骂成傻子了。” “哟,原来是田判官。”赵道长的黑脸突然化作了笑脸,连忙快走两步迎出去。 等他出门之后才发现李嗣业也背负双手站在院子里,连忙走到跟前叉手道:“贫道参见李大夫。” 李嗣业回过头来,对他说道:“暂停几天铸炮,给东西城门的钟楼上铸两座钟,要用铜铁合铸。” 赵正一有些不明白,忙说道:“大夫,头几次铸造失败是弟子们经验不足,多试几次定能成功,希望大夫能宽宥一些时间。“ 李嗣业摇了摇头:“我并非此意,只是恐怕朝廷对我产生疑心,大规模铸器怕走漏风声传到长安,所以先铸造两座钟以掩人耳目。” 赵道长恍然大悟连连叉手道:“贫道明白了,那我就先铸钟后铸炮。” 李大夫淡然地点了点头,随口问身旁的田珍道:“长子崇乐早应该到长安了吧,怎么陛下赐婚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田珍沉思应和道:“既然是要娶郡主,自然是好事多磨,皇家也要求隆重,这样你和圣人就真沾亲带故了。” 李嗣业倒没有想那么多,儿子年岁还小,就当是抱一个童养媳了。希望他的老丈人是个不爱生事的闲散王爷,这样小两口才能够平平安安地过一生。若是摊上太子那样的岳父,恐怕一辈子都要陷入进宫廷争斗之中,到时候他这个亲家也要跟着赔上一摊子。 …… 长安夜幕未落,天边一片昏黄,翊善坊的小院外响起了敲门声,家中的老仆人走到门口问道:“谁啊?” “是我。” 老仆人上前欣喜地说道:“鱼官人回来了。” 鱼朝恩进门便怒声警告他:“不要鱼官人,官人这么叫,也不要叫这么大声!知道这翊善坊是什么地方?一块砖头掉下来就能砸死三个四品官,一个小小的内宦常侍让你叫的这么高调?” 站在正堂内等待的客人已来到门廊口,朝着鱼朝恩高高地拱起手:“鱼常侍,别来无恙乎?” 鱼朝恩瞪了仆从一眼:“怎么有客人也不说一声。”说罢了笑脸朝向李静忠拱手道:“原来是储君家令,未曾远迎,还请见谅。” “我也是刚刚才来? 得到府上管事的允许? 得以进入常侍内院,唐突造次? 还望鱼常侍不要见怪。” “那里那里? 你我同朝为官,咱虽有所耳闻,但从未能有缘得见。今日家令不请自来? 倒让在下十分高兴。” 两个阉人站在那里相互客套? 让读书人看了都直起鸡皮疙瘩。 “请? ”鱼朝恩请李静忠走进堂内,邀请他对坐安放在屏风前的案几左侧,自己则坐在右侧? 眼角转动? 眉毛一挑开口道:“给李家令煮一杯清茶。家令此来? 可是有要事吩咐在下?” “唉,”李静忠抬手笑道:“你是陛下的内臣? 静忠怎敢言称吩咐? 只是想请求常侍帮一个忙? 事成之后不只静忠感激不尽? 我家主人也会念你的好。” “岂敢? 岂敢,李家令但有驱策,只管开口就是,咱安敢不尽心竭力?” 李静忠眯起笑眼道:“那咱家可就说了,听闻鱼常侍曾受陛下差遣入河西担当西凉郡王长子的送亲使,得到西凉王的热情招待,也获得了李公子的交心。想必李公子的近日举动,鱼常侍大概也一清二楚吧。” 鱼朝恩收回眼眸倒吸凉气,这李静忠知道得真够多的,看来是有备而来。 李静忠哈呵笑道:“鱼常侍不必吃惊,也尽管放心,咱要办的事是好事,成了皆大欢喜,是要积德积福的。” 他正色拱手道:“愿闻其详,请家令一口气说完。” 李静忠半个身子趴伏在案几上,凑近他低声说道:“李家长公子初来长安,必要得常侍引导游览长安城风光景致,常侍只需提前告知我李公子之行迹,后面的事一概不必过问。” 他瞪眼问道:”竟如此简单?” “对,就如此简单。” 鱼朝恩用手指点着案面回答:“明日芙蓉园曲江池临水亭畔,我会派人引李公子到此。” 李静忠笑着抬起双手:“如此多谢鱼常侍,日后少不了要叨扰你,既然心意已通,静忠就此告辞。” 鱼朝恩长立而起将李静忠送到院门外,回来后满脸喜色,仿佛得了黄鱼公那般兴奋。 家中老仆不明所以,跟在身后怨念道:“奴还从未见过上门求人不带礼物的,难得你竟这么高兴?” 他斜睨着眼傲然说道:“你懂得个什么,太子家令那就是未来的高力士,天子年暮,咱不能不替将来考虑。” 他背负双手悠悠地感叹道:“李家父子可真是我命中的救星贵人啊,当年我能来长安靠的是老子,今日能攀上太子这条线,靠的是儿子。” …… 曲江池畔东风起,吹皱一池春水,岸边柳树成阴,岸边有木栏扶手直通临水亭。 李崇云身穿一袭青色襕袍,头戴铜冠,眼眉较旁人深陷,显得更加文质彬彬。他骑着纯黑的阿拉伯马来到亭子旁边,总能够引起旁观者的视线。 少年穿着并不出奇,铜冠也无甚奢华,但是这匹马大食马却是名贵无比,遍体毛发纯黑无杂色,如丝缎一般光滑,与项羽的乌骓马有得一拼。旁人从这匹马就能看得出来,定是生王侯将相之家。 不远处的草坡上,一个生着三角眼丑陋的老奴牵着一匹枣红小马,朝着临水亭慢慢走来。马上坐着身穿宽袖对襟衫的少女,她的头上扎着双环望仙髻,两对金钗钿相对熠熠生辉,映衬得她肌肤胜雪。 然而这端庄的小女孩却不肯安静,时不时就要嚷嚷着下马,李静忠只好跪趴在地上,把自己的肩头当做下马墩,让她下去。 少女在碧绿草丛中找到一朵小花,摘下来放到唇边轻嗅,感觉味道太过淡雅,便扔到一旁不再管顾。 她又踩着李静忠骑到马背上,任由对方牵着马缰朝亭子旁边走去。 李崇云站在亭中凭栏望水,身边跟着两名仆人一名小太监,这小太监是内侍省鱼朝恩给他派来的导游。骑在马上的少女接近了临水亭,最先注意到的不是亭中望池的少年,而是拴在临水亭栏杆上的乌骓。 李静忠留意少女的眼色,随即低声陈赞道:“这真是一匹好马呀,奴婢在东宫厩牧署中也从未见过如此俊逸的马匹,若是小娘子你骑在这马上郊游踏春,岂不羡煞郡主阿姊们?”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指着乌骓高声问道:“这是谁的马?我要了,给开个价码。” 李崇云转过身来,抬头望向了骑在枣红小马上的少女,她明目皓齿,肌肤胜雪,一眼入魂。 李辅国牵着马缰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小主子,又看了一眼亭中的少年,嘴角促狭的笑容浮现又消失。 第七百二十二章 儿女姿态 朝堂势危 李崇云背负双手走出临水亭,目光始终停留在少女的脸上,朝她拱手说道:“我这马本来是不卖的,若是小娘子真心喜爱的话,在下可以赠送与你。“ 少女听到这样的话,显得尤为不忿,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马吗?” “当然知晓,这是大食马,耐寒耐饥渴,持久力长,奔行数百里而不知疲惫,由于来自遥远番邦,所以极其名贵。” 少女骄矜地翘嘴笑道:“知道名贵还随便送人,莫非你脑子不够用?” “说的什么话,”李崇云激动地辩驳:“我家里这样的马还有很多,今日只是与小娘子你有缘,才开口相赠,你要是不知好赖,那我还是自己骑吧。” “你好大的口气。”少女有些懊恼地说道:“我皇祖……我祖父家的马场才不过几百头,你还敢言称有许多,莫不是打肿脸充胖子,惹人贻笑大方吗?” “你不相信……算了,我说许多也只是谦虚而已,倒是你自己说话相当有水分,还来指责他人。” 说罢他转过身去,故作生气的样子望着水面。 李静忠一看这不对劲,怎么刚见面就掐起来了,以后还怎么让咱往一块儿撮合,看来还得老奴婢亲自出面掺和。 他抬头对自家郡主说道:“娘子,既然这位小公子有心献马,你何不先收下。若是娘子觉得过意不去,咱们回去可以拿别的东西赏赐给他,也算是有来有往如何。” 少女听罢,没等李静忠爬过去当上马墩,自己当先就翻身跳了下来,吓得他慌忙过去护持。 “闪开。”她推了接近的李静忠一把,竟拽着乌骓的马缰要翻身上去,无奈马镫太高,她的长襦裙颇为不便,静忠上前双手护持,好歹才爬上去。乌骓喷吐出白气摇晃着脖颈,吓得李静忠白了脸色。 李崇云迅速奔出临水亭,伸手抓住了马缰,乌骓迅速安定下来。 少女脸上的惊慌之色一闪而逝,随即笑着问他:“怎么? 现在又反悔了?” “当然不是,这马性子有点烈,娘子你要当心。”李崇云抬起头? 望着少女语气变得柔和,还带着羞涩的颤音。 “谢过了,我自然不能白要你的马,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改日派人给你送些赏赐。” “我……”他伸手指着自己的脸说道:“暂时住在广福坊西凉郡王府邸? 赏赐?回赠倒是不必了。” 少女已经拽着缰绳调转了马头,李静忠也牵着枣红马与她共同离去,回头给了李崇云一个意味隽永的笑容。 李崇云怅然若失,望着马背上那个轻盈灵动的身影逐渐远去? 消失在草坡柳树的尽头。 曲江池岸的芙蓉园里? 永和郡主欢喜地用手指梳理着丝缎般的马鬃? 一面低头问旁边的李静忠:“他刚刚说他住在广福坊西凉郡王府邸,那他是李嗣业的什么人?” 李静忠笑着反问道:“那郡主以为他是什么人?” “住在郡王府邸里? 又能骑这么名贵的马,一定是李嗣业的儿子喽。” “郡主真是冰雪聪明? 一猜就中。” “李嗣业曾经在大食缴获过许多战马? 还挑选了数百头良驹献给了皇祖父,他说他家中有许多大食马自然不是说谎。听说他送儿子进京是为了与我们皇家结亲,那么是谁家的阿姊要做他娘子呢?” 李静忠叉手回答:“他是李嗣业的长子,生得也俊秀非常,能嫁给他的,也一定得是冰雪聪明又漂亮的郡主。” 永和郡主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揪着马鬃想着心思,李静忠刻意放慢了脚步,望着她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 …… 兴庆宫交泰殿中,皇帝懒散地靠坐在龙榻之上,高力士双手端着拂尘跪倒在地,身后站着右相杨国忠与左相韦见素。 “奴婢识人不明,致使手下人犯了欺君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怎么回事?”皇帝仍处在迷惑中,抬手问道:“你如何识人不明了?高力士起来说话。” 高力士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叉手说道:“奴婢近日来暗中查访璆琳,从其仆从口中审问得知其入范阳后受安禄山大量钱财贿赂,所以他回来汇报陛下的话必不可信。” 李隆基盛怒道:“来人,把璆琳给我押过来严刑拷问,然后送入大理寺狱处死!” 未见素一听,连忙上前劝阻:“不可,陛下,安禄山素有耳目在长安,若以此事处死璆琳,必使安禄山畏惧而不敢入朝,应当暂时监禁,再以他事除之。” 皇帝逐渐敛去双目中的怒意,靠回到床榻上哼声道:“就按你说的办。” 杨国忠上前说道:“应该再派一人前去宣慰,臣举荐给事中裴士淹前往范阳,探明安禄山之行状。” “好,就派裴士淹去。” “还有,陛下。”杨国忠紧跟着说道:“我们也派人暗中调查了内常侍鱼朝恩,虽未查得他有大量受贿财物,若是暗中严加审问,定能查得他受李嗣业厚礼财物之事。” 他话音未落,高力士和韦见素都扭头警示地看了一眼,但杨国忠素来固执,毫不在意这两眼中的深意。皇帝冷眼摆了摆手:“行了,别再多生事端。就派范士淹前往河北宣慰。都退下吧。”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后,才缓缓向后退却。皇帝疲惫地揉着自己的眼角,厌烦地望着这些给他带来纷扰的臣子们,又回头望了一眼屏风后方的珠帘月洞门,风姿绰约的杨玉环挑起帘子眼含秋波,随即放下帘子转身朝内。 韶华易逝,眼前美人才需珍惜,不然繁华匆匆凋谢,再美好也只能追忆了。 …… 给事中裴士淹得到旨意,立刻匆匆离开京城赶往范阳。等他到了幽州城,被安禄山的人安置在了馆驿内却没了动静。他一再询问,对方却声称安大夫有疾,不方便见圣使。 他在驿馆内焦急等待了近二十天,连安禄山的幕僚都没有见到,若这么干等下去容易生变,倒不如决意离去辞返长安,看看安禄山如何反应。 这一手以退为进立刻奏效,第二日安禄山派人请他入节度使府邸相见。 安禄山命人将府邸中门打开以迎接圣使,裴士淹低头侧目观瞧排列左右的士卒,个个神态疏离冷漠,骄横之气十足,果真是河北多骄兵悍将。 从大门到跨院门,再到内院门直至正堂,石铺通道两侧五步一岗,军卒均身披铁甲腰悬横刀,他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府邸其余地方的情形。 他踏过门槛进入堂中,抬头看见安禄山坐在中央虎皮覆盖的胡床上,双腿叉开肚腹鼓起,眼皮浮肿下垂,神态睥睨。身旁站着谋士严庄和高尚,再往远左右侧站着安守忠和阿史那·承庆。 安禄山食指上的玉扳指微微抬起,身边四人立刻单膝跪地叉手道:“臣、末将拜见圣使。” 裴士淹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这四人已经自行站起,恢复面瘫脸纹丝不动。 安禄山嗓子干哑地开口道:“圣使请见谅,某重病在身,暂不能修人臣之礼。我的这些属下久居河北蛮化之地,时间长了连朝廷的礼节都生疏不通。既然是宣慰,安某已感受到圣恩挂怀,自会鞠躬尽瘁,圣使可以回去复命了。” 裴士淹眉头皱起,刚进门一句话还没说就要往外赶? 第七百二十三章 杨国忠杀疯了 裴士淹不卑不亢地回击道:“安大夫,我既奉圣人命前来宣慰河北道诸军,自当有始有终,岂能辜负陛下任命。” 安禄山抬起眼皮乜了他一眼,裴士淹直感觉身上寒意阵阵,然而他职责所在,硬是背负双手挺胸而立,目光坚定望向安禄山头顶三尺处。 安胖子恢复了一脸疲懒神色,缓慢说道:“既然圣使要慰军,那我把幽州城里的将领都叫过来,与你开一场酒宴以慰军心如何?” “既是慰军,就应当巡阅各处城防军镇,观望士卒士气,岂能只蹭一顿酒席?” 站在一旁的阿史那·承庆终于忍耐不得,抬手怒声指着他:“你休要得寸进尺!” “放肆!”胖子的咆哮声如同虎吼,严庄、高尚、安守忠和阿史那承庆同时跪倒在地上,低头叉手道:“求大夫恕罪。” “你们身为朝廷将领,受朝廷俸禄,安敢对圣使不敬!可知圣使代表的就是陛下!来人,给我把阿史那·承庆拉出去斩首!” 从门外立刻走进来两名卫士,神情犹豫步履缓慢。 “拉出去!” 两人走到承庆背后,刚要反剪他的双手,他已经挺胸抬头站立而起:“不用你们,我自己会走。” 承庆刚抬头尚未走出门槛,严庄、高尚和安守忠三人慌忙跪在地上求情:“大夫,承庆战功卓著,也是突厥王族之后,杀了他恐使幽州的突厥族士卒心寒呐!” 安禄山收缩瞳孔,目光瞄向站在他面前一侧的裴士淹。裴士淹自然知道这场戏是演给他看的,微微转身向门外,对此不闻不问。 安禄山咬了咬牙怒道:“念在你素有旧功,先把人头记下,给我打承庆一百军棍!就在这院子当中打!” 承庆被拉了下去,脱去上衣露出臂膀,双手抱在院中的树干上。两名行刑士卒挥动哨棍,一棍子两棍子下去,皮肤由黄泛青,由青再变红,血液沿着皮下渗出。 承庆口中含着木棒,口鼻发出剧烈喘息,双目中迸射出仇恨凶光,死死望着站在堂内的裴士淹,几欲化作一只豹子扑上去咬断他的喉咙。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严庄、高尚等人忍痛相看,再次跪倒在地上为承庆求饶:“大夫,不要打了!再打承庆就要废了,应使他能够戴罪立功上阵杀敌,要为国留一良将呐。” 站在门外的卫士们也哗啦一声披甲跪在地上:“求大夫开恩。” 安禄山眼皮抖动,再也强撑不下面子去,转头望向裴士淹,语气也稍显恳切:“圣使,你看……” 裴士淹深知过犹不及? 再强硬下去等于是给自己和背后的朝廷拉仇恨? 便转身拱手说道:“法理不外乎人情? 既然承庆将军素有大功,可将功折过,请大夫停止用刑。” 安禄山立即抬起手:“停!停!” 院子里的阿史那·承庆口吐血沫奄奄一息,脊背上血液流淌在地砖上。安禄山怒声说道:“若不是看在裴圣使为你求情的份上,这一百军棍定然一棍不饶,把他拉下去治伤。” 现在裴士淹再想到各军训阅,已经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过他从刚才的一系列半真半演的行刑中,看出了安禄山的真实态度和他极力想隐藏的东西。 他立刻向安禄山辞行? 回到驿馆召集随从离开范阳,南下回往长安。 …… 裴士淹回到长安后,最先到右相杨国忠府邸去汇报,毕竟他作为宣慰使前往范阳便是出自杨国忠的举荐。 杨国忠躺坐在小楼内阁的胡床上? 身边有两名身穿薄纱中单的女子捏肩捶腿? 裴士淹躬身叉手站在门边位置,毫无遗漏地讲述道:“属下刚入幽州? 安禄山先是二十天避而不见,我施计借口回京,他才肯邀我入府会见。河北士卒跋扈,他本人也不修人臣之礼,以染疾为借口阻挠我巡阅军中,又施展出苦肉计来给我下马威。以属下愚见,安禄山势大难制,确实有谋逆之心。只不过他碍于多种原因,始终不敢走出这一步,所以只需严加防范,近一二年内加强京师军事力量。” “我只问你安禄山如今之势,或是否有谋逆之状,你只需老老实实讲述所见所闻。没有让你自己做评判,何需多嘴。”侍女从杨国忠身旁的案几上摘下一颗葡萄,喂到了他口中。他的嘴巴蠕动着,冷眼觑着裴士淹。 裴士淹胸中顿感憋闷,忍住内心的不快低头叉手道:“喏。” “记住,明日在朝堂面见陛下,只需讲出所见所闻即可,不要把你自己的认为说出来误导圣人。安禄山之谋反行状事关江山社稷之危,你一个小小的给事中能承担得了吗?” “卑职遵命。”裴士淹咬着嘴唇回答。 第二日在交泰殿朝参,裴士淹确实没有多嘴,在正义执言和身家官位之间他忍痛选择了后者,尽快他将当日发生的事情讲述得尽量详细,皇帝也没有能从安禄山的所言所行中判断出他的真实态度。他只是疲惫地眯上双眼,轻飘飘地说道:“杨国忠,一应事情你处理吧。” 杨国忠抬起双手跪地稽首:“臣,遵旨。” 杨国忠得到皇帝的默许之后,立刻命令京兆尹鲜于仲通亲自带兵包围了东平郡王府邸,进入府中大肆抓人,陪同长子安庆忠来到长安的李超等几名客卿全部被抓,送往御史台狱秘密处死。他又命人包围了范阳进奏院,进去抓情报头子刘骆谷,怎奈刘骆谷嗅觉灵敏,竟然在两个时辰之前已经逃出了长安城。他还派大理寺司直蒋沇前往端州,将吉温关入大狱讯问勾结安禄山谋反的证词,吉温并未屈服,最终死于狱中。 酷吏们最终的下场也多数是受刑讯死于监牢,这也算是一种人生的呼应。 安庆忠十分恐惧,不敢再住在父亲的宅邸中,带着贴身小厮住进了荣义郡主的府邸。他知道杨国忠已经难以容下父亲,当然更容不下自己,连忙给安禄山写信,讲明京城的形势,让他想办法把自己接出去。 杨国忠借着这大好良机,不但清洗了安禄山在长安城中布下的明线暗线,甚至他在朝堂上的一些助力,都被罢官或迁官至岭南一带。 他觉得自己已经控制了局势,认为安禄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速反,这样可以使皇帝真正认清安禄山,派兵平叛。第二条是主动上请罪奏疏,摘去一切地方官职,仅留御史大夫和尚书左仆射之职,主动解甲回到长安,或许还可以留一命到终老。 当然杨国忠不会只盯着安禄山,李嗣业他也想捋一把虎须。他命京兆尹和大理寺派出密探,监视河西进奏院和西凉郡王府邸,一旦有任何作奸犯科的行为便向他禀报。这一举动使得曹安定在京城暗中购买甲胄运往河西的渠道暂时关闭,也使得刚刚结识永和郡主才见过几面的李崇云不得不暂停谈恋爱。 安禄山和李嗣业一前一后得到了来自长安儿子的信件,挥动着手臂将手中的硬黄纸怒拍到案几上。 “杨钊小儿欺我太甚!汝想求我速反乎?老子正愁找不到起兵的名目,似你这等奸佞就应当起大军而诛之!” “猪!杨国忠就是头猪!他不光逼安禄山速反,还反坑我一把。这种人早死才是大唐之幸。” 第七百二十四章 最后的军事筹备 李嗣业也想过提前除掉杨国忠的做法,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最终排斥了这种想法。安禄山意图谋反这已经是定势,即使杨国忠突然暴毙也改变不了结果。况且做这种事情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若是嫁祸不成反暴露自己,不仅和朝廷站到了对立面,反而让幽燕的安禄山找到了可乘之机。 杨国忠派人监视河西进奏院,曹安定再也无法自由活动,本来他要在今年之内暗中向少府监下属的北都军器监购买两百套将校甲胄,三千套步卒甲胄。这些甲胄一大部分以日常损耗更换的方式交易,合法公文中有徇私舞弊的成分,另外一部分就是完全以灰色渠道暗中买卖了。 现如今只有李嗣业有能力花大价钱购买这些东西,他本来准备在今年内完成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将河西各军现有的骑兵整合到一起,再从陇右厩牧署和回纥等北方少数民族手中购买马匹,训练士卒增加定员,组成一支三万人的铁骑,再一件就是征募扩充五千余人组成火炮营,介时河西的总兵力将达到九万,他才拥有更大的信心在接下来的战争中一举击溃安禄山。 但扩充兵力总要有最基本的防护,无论河西、安西、北庭还是河中吐火罗,乃至是驻印军在朝中皆有定员数量。他若想不声不响地扩军,自然绕不过甲胄这一关。如今曹安定行动不便,暗中从长安购甲的路就算是中断了。 李嗣业也筹谋过在河西创建甲坊署,但制甲不同于制造普通刀具,甚至比制弓和制槊都更需要技术人才,如何打造大小相等的甲片,如何给甲片打孔的技术含量不是一般的高,不是随便找一个铁匠就能做得出来的。 朝廷少府监的军器监属下有一大堆制甲匠师,祖祖辈辈都以此为业,享受专门的匠籍身份,领取朝廷的俸禄。这不但是铁饭碗,而且没有猎头敢从这里挖人。就连日本遣唐使数次来长安,希望能派人在军器监甲坊署做学徒,都遭到拒绝。他们只得到几件甲胄样品带到了日本。 甲胄是朝廷严密控制的军器,管制远比弓弩严密,私人藏匿甲胄等同谋反。周亚夫打造五百甲胄欲作陪葬,被汉景帝认为是造反论处。能与甲胄享受同等待遇的,也只有陌刀这种大杀器了。 李嗣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既不想受到朝廷怀疑,又想整出一批坚固耐用的甲胄以供扩军,实在是让他挠破了头皮。 他突然想到了兴起于明朝的棉甲?内衬铁片外套棉毡?对于火器的防护优于铁甲,对冷兵器的防护优于皮甲?既能够保暖?也不受形体的限制。对于他现今而言,是介于铁甲和皮甲之间的替代品?给步卒和炮营用足够了。而且万一哪一天火炮炸膛。棉甲对于破片还有很好的防护作用。 如今安西军屯中有很大一部分面积的棉花田,各镇的库房中或许也堆积有?河中地区的百姓喜欢用棉花和动物毛皮织地毯?这些都可以大量征用。而且如今正是三月,即使是扩充棉花种植量也来得及。 而且河西北庭安西各地都有堆积的旧账本和废弃纸张,也可以命人收集起来做成纸甲,坚固程度甚至不低于铁甲。 这是他在天宝十四载这个特殊的年份里为扩充军队所做的最后努力?本来他还规划在河西屯田?以及把印度经营成为粮食和棉花生产基地以供应安西、北庭、河西。以彻底断绝陇右对中原物资的刚性需求。不过眼下所有一切都要为快要发生的战争让步。 …… 皇帝后知后觉,意识到杨国忠的行为太过危险,无疑是在迫使安禄山速反,他立刻把杨国忠叫到御前训斥了他一通,要求他中止各种针对安禄山的行为?把占据安禄山府邸的京兆府兵丁给撤出来,原本关进大狱里的安的客卿也要都放出来。哦?已经杀掉了啊,那只能就这样了。 杨国忠虽然笨?但是足够忠诚,年老的皇帝对于臣子也就只有这么一点要求了。 他对杨家的盛宠持续不衰?把杨玉环当做真正的夫妻来对待?也把她的娘家当做的真正的国戚。杨家的直系亲属就没有低于三品官的?杨国忠更是成为了活着的司空。杨家的三位夫人,每年被赏赐几百万脂粉钱,皇帝每次游猎,杨家的队伍最为繁盛。杨氏兄妹上元夜出游,杨家恶仆竟然能挥鞭将公主惊落马下,皇帝的处理结果也只是偏心地各打五十大板。 就算如今大唐危机在即,他依旧把杨家攥在手里当块宝,弘农杨氏在李唐百年中,还从未得到过如此的重视和盛宠。 李隆基开始给杨国忠擦屁股,亲自动笔给安禄山写了一封宽慰的信,并在信上说决定在六月份给安庆宗和荣义郡主成婚,邀请他这位公爹前去长安观礼并看看儿媳妇。 但安禄山这个时候已经神经紧绷,任何的借口的邀请他都不会去,对付皇帝的这些召唤,不用问,问就是重病在身。 可能安禄山后来真的染了重病,就是由于他不停地咒自己染病,算是老天爷真的满足了他的愿望。 七月份,安禄山向皇帝上表,说是要往长安献宝马三千余匹。他派出的每匹马有两名士兵担当执控夫,并有二十多名番将指挥护送。三千匹马参与护送的人员就有六千多,这些人护送着马匹进入关中后,会不会被安禄山安置为内线响应叛乱行动。 河南尹达奚珣察觉到了安禄山的举动别有用心,遂向皇帝上奏请安禄山献马事移到冬天,并让朝廷自派控夫,不烦安禄山派人。 皇帝也醒悟到安禄山的行为异样,终于开始怀疑他有反心,只是此时的安禄山已经势大难制,成本最小最经济的处理方式就是诱他进京,但这又何其困难。 八月份,李隆基又派出中使冯神威前往范阳幽州宣慰,并在手诏上写着:朕为卿在华清宫新造温汤所,卿可于十月入朝伴驾。” 冯神威到达幽州后,在安禄山的床前宣读诏书,安禄山额头上贴着湿毛巾装病,既不起,也不拜,只是询问皇帝是否安好,又说:“马不献就算了,请圣使回去禀告陛下,禄山养好身体十月一定前往京师陪伴陛下。” “来人,送圣使回驿馆,明日严庄代我亲送圣使离开幽州回朝。” 等冯神威一走,安禄山立刻将额头毛巾取下,从床上跳下来红光满面。对负手站在一旁的高尚说道:“圣人频繁派使者来邀我入朝,看来已经对我起了疑心,我似乎也已别无选择。只是李嗣业雄踞陇右,让我始终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我有幽燕铁骑万骑,直下中原,入关中无人能挡。但西凉,安西,北庭,均有强悍轻骑,他一但受皇帝诏令入关中平叛,我军如何能制?” 高尚手执羽扇在胸前信心十足地说道:“某早已为主公思得一计,足以解西凉李嗣业之威胁。” 夜怀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七百二十五章 盛世余晖 安禄山郑重地点点头,开口问道:“高先生有何良策,敢以教我。” 高尚伸出手指,在空中虚晃着搅拌道:“在长安把水给搅浑,暗中派出探子扮作河西来的商贩,在长安散布消息,就说主公与李嗣业约定起事谋反,平分大唐国土。” “唉,”安禄山摆了摆手:“你这计策不管用,皇帝还是相当信任李嗣业的,之前刘骆谷就在长安传播过这样的流言,没有取得任何效果。” “之前自然没有效果,但是大夫一旦起事,皇帝所谓的信任将不复存在。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但凡皇帝对武将失去信任,任何人他都不会相信,更别说拥兵十八万的李嗣业了。” 安禄山眯起眼睛,书房中来回踱步,转过身来指着高尚问:“继续说。” “大夫一旦起事,大军南下取东都洛阳,西进潼关。皇帝定然不敢将后背交给李嗣业,更不敢让他带兵经关陇道过兰州越黄河进入关中,甚至还需要用陇右道军队把守黄河以防备李嗣业。这一计策足以牵制河西,陇右两军。” “守卫关中的京畿部队乃是关中良家子弟,从未参与过征战,绝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主公必能破潼关而入。到时候皇帝只能被迫放李嗣业入兰州,他自己则遁逃蜀中。主公预先暗中联络吐蕃军进攻河西,牵制一部分河西军,介时李嗣业需要留下大批兵力守御河西。我们在关中占据先机,以多胜少,以逸待劳迎击李嗣业,定能一举将其击溃。” 安禄山低头凝神思索,说道:“李嗣业素有野心,他在河西秣马厉兵,必是欲谋大事。我若先行起兵取下关中,就算河西有吐蕃军牵制,他麾下还有赤水军西凉铁骑和安西北庭两军,我军如何取胜?” 高尚连忙给安禄山打气道:”主公可安心,我们与李嗣业相比有两利,而李嗣业则有两害。我军一旦占据洛阳,则掌控含嘉仓,拥有粮食万石 而关中河西缺粮 敌必不敢与我军持久,此一利一害也。我军同心戮力 无后顾之忧 而李嗣业则必然会受到朝廷牵制猜疑,此二利二害也。我军有此两利 又集中优势兵力,介时何愁不胜李嗣业。” 安禄山大喜 扶着高尚的肩膀慨然笑道:“有军师为我分析利弊 某无忧矣,从今日开始大张旗鼓开仓库赏赐兵卒。准备南下的粮草,各军加强训练。” 他又压低声音对高尚吩咐:“你去将太仆丞严庄请来,还有吾儿庆绪和阿史那承庆 都一并叫过来 我们详细商议一下。” “喏。” 安禄山与两位军师,以及次子庆绪和承庆进入密室中,在灯光下他双目与往常全然迥异,只剩下冷酷和森然,对身边四人说道:“杨国忠屡屡借陛下名义对付本王 如今我养精蓄锐,手中已有二十万兵马 起事正当其时。今日你们皆是我心腹,请为我择一良期 寻一正当的理由起兵南下。” 高尚又从怀中掏出了袁天罡和李淳风的推背图,低声道:“根据图谶所言 十一月初九乃是起事良机 主公若能在当日起事 定能聚天时之利,大事必成!” 严庄凑到灯火前也低声说道:“杨国忠自任相以来,专权误国、祸乱朝政,两次讨伐南诏皆大败而回。而杨氏也借外戚之重,奢靡腐化,不顾稼穑民生,关中大灾隐瞒不报。他又三番五次意图坑害大夫,此獠不除,则天人共愤。主公可借诛杨国忠清君侧为名,起大军南下!” 安庆绪和阿史那承庆也上前叉手说道:“阿爷,儿愿与父同心戮力,共谋大事。” “主公,俺也一样,共谋大事!” 安禄山双手撑在案几上,双眼中暴涨起野心与熊熊欲火,对身边四人道:“此事暂不可外传,更不得走露风声。” 四人同时叉手道:“喏。” 天宝十四载八月初五,乃是大唐皇帝李隆基的诞辰之日天长节,武百官上表奏贺,各藩镇节度使也向朝中送去贺表,敬献礼物。 皇帝比往年都要高兴,下旨从这一日起长安解除宵禁,至八月十五日中秋节,双节期间百姓可彻夜狂欢游街,工部与少府监在长安主要街道挂起长灯,为皇帝陛下张灯贺寿。 夜幕降临入酉时,用过晚饭的百姓们纷纷走上大街,各人提着一挂纸灯,前往兴庆宫广场为皇帝陛下祈福贺寿。 这一刻长安变为了不夜城,坊墙两旁灯柱林立,各城关城楼上挂着彩灯,歇山顶的檐角下红灯摇曳,风铃潺潺。成千上万的孔明灯从家户的院落中飘起,为繁星万点的长夜增加了更多璀璨。 长安城万年县不良人赵鲁站在通化坊坊门下,口中嚼着薄荷叶子抬头望着坊门上的灯笼,双目逐渐变得迷茫。 大明宫太和门城楼上,龙武军中侯张小敬身披细鳞铁甲,头戴坚铁丸盔站在女墙垛口,他从腰间摸出军壶,仰头灌了一口酒水,望着夜空中千家万户飘起的孔明灯,莫名悲悯地叹气道:“兄弟们,这样的景象我们还能看几年呐?” 西市米记商行门口,穿着墨绿色花纹襕袍,肩披狐裘的长安富豪米查干站在奚车前,他的身后是五六名抬着箱子的仆役。箱子里装的是钱币和丝绸。他今日夜间准备前往晋昌坊慈恩寺进行撒钱布施。 夜风习习吹来,米查干却遥望河西方向,口中喃喃说道:“胡椒的生意已经做到最辉煌的阶段,主公你为啥要让我撤呢,我这四间米记商铺,还有十几座华庭宅院,不就白白舍弃了吗?” 铺子的掌柜上前低声说道:“东家,店里都已经提前收拾好了,我把伙计们都放了假让他们去观灯,今晚我来守店。” “辛苦你了,老周,从明天开始,把四个商铺的钱窖里的钱,兑换成方便携带的熟锦绫和黄金,分批次送往河西凉州。” “喏。”周掌柜对东家的决定不理解,但他没有问任何问题,也无条件地执行东家的命令。 西市放生池通往永安渠的拱桥下,一对对男女踩着台阶石板走到渠边,将手中纸船内的蜡烛点燃,轻轻放在水面上,千万盏灯船沿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朝着下游飘去。白发苍苍的老妪叠了一盏紫莲花,灯蕊处烛火飘荡,她闭目双手合十,口中默默地念着经。渠水中星辉飘荡,醉汉们坐在游船中,目光朦胧中不知天上的繁星是河水,还是河水中的繁星是天上。 新昌坊的巷子里,一对夫妻从院门中走出,身后跟着两个八九岁的孩子提着四个花灯。徐娘半老的妇人妖娆地转过身来,望着邻居院子斑驳陈旧的墙面,幽幽地转过身去。 汉子半是怨怒半开娘子的玩笑道:“还惦记人家院子的主人呢,人家现在已经是节度三镇的封疆大吏,休要再做这种美梦。” 娘子嘟着嘴唇翻白眼道:“老娘什么都没做,想想还不行吗?” 两个孩子嘻嘻哈哈来回追逐,手中的灯来回跳跃。 娘子一家走出新昌坊,汇入到前往兴庆宫广场前的人流中。戴着幞头的男人,留着发髻的女人,每个人手中都提着纸灯,从各个坊往主街逐渐汇聚,最终来到了兴庆宫广场上。 花萼楼两侧的钟鼓楼上响起了清越沉闷的鼓声,身穿衮冕的皇帝缓步向前,身后跟着群臣来到云台楼廊上,低头望向地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百姓们手中的提灯交织在一起,宛如星空深处密集的繁星。 李隆基从高力士手中也接过一盏灯,握在手里朝着下方百姓轻轻挥动。 长安百姓们顿时欢呼起来,把手中的纸灯举在了空中,目光晶莹激动地抬头仰望,口中发出了高呼声:“吾皇万寿无疆!” “吾皇万寿!” 第七百二十六章 渔阳鼙鼓动地来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黎明寅正时分, 天色还是漆黑的一片,幽州城渔阳县,范阳节度使,幽州都督府邸的正堂侧间中燃起了烛火,侍女们手中各自端着铜盆,手帕,铜镜,篦梳走进了安禄山的卧室中。 东平郡王端盘膝端坐在妆奁前,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中单,肥壮的身躯使得他如同一尊坐鼓。他的美妾从婢女手中接过手帕,在铜盆中轻轻揉搓漂洗,然后伸手在安禄山的脸上搓擦了一把。 她又从婢女手中接过铜镜和篦梳,放在了妆奁上,低头去看铜镜中阿郎的脸,褶子横生却又双目森然,仿佛荒原上残忍的豺狗。 她的右手哆嗦了一下,安禄山扭头伸手抓住了她柔荑般的手,问道:“哆嗦什么,今天是你郎君的大日子,你将来会成为皇后。” 小妾将他发辫一一解开,用篦梳轻轻梳理之后,又重新编在了一起。 几个仆人端着托盘,盘中放着他的一套明光铠的各部分,太监李猪儿将胸甲端起,从他的头上罩下去,胸前的两个圆形的铁护闪闪发光。两个仆从将护项和兽雕护肩分别扣上栓好,李猪儿蹲下来挂上了护腹甲与腿裙,又分别戴上了护臂和护胫。 仆从又双手端着一根铁骨朵杖走上前来,跪在安禄山面前,他伸手将骨朵杖拿起,杖头咚一身戳在了地板上。 披挂好甲胄的安禄山仿佛一尊铁塔,明光铠的每一个部分在烛火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李猪儿特意抱着铜镜在他身前三尺处,使安禄山能看见镜子中的自己。 阿史那承庆身披铁甲腰悬横刀来到堂前,向着背朝他的安禄山单膝跪地道:“启禀主公,接到主公军令的将领,都已经聚集在议事堂中。 “好,我们走!” 他一把从李猪儿手中接过兜鍪夹在腋下,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门槛,承庆连忙起身跟在他的身后,穿过几座跨院门,来到了外院的议事堂前。 安禄山双目威严地看着站在堂中的诸将一眼,才跨过门槛走进去 坐在了他铺着虎皮的胡床上。两名军师严庄高尚主动站在他的左右侧。下方分别站着平卢节度副使贾循、范阳节度副使吕知诲、平卢兵马使史思明、经略军使阿史那承庆、威武军使崔乾佑、还有李归仁、蔡希德、牛庭玠、向润客、尹子奇、田承嗣等人。 部将们的神情迷茫又惊讶 安大夫只有在出征之前,才会披挂起这一身明光铠 前几日突然下令全部将他们召集过来 难道说契丹和奚人又开始袭扰了吗? 安禄山双手撑着骨朵杖左右威视了一眼,才开口缓慢地说道:“昨日奏事官从京师还 带来人圣上秘密发下的敇旨,命我率兵入朝讨伐杨国忠。今日召你等前来 便是要起大军南下讨伐逆贼 清君侧!汝等可有疑问?” 众人面露吃惊之色,左右各自对视了一眼,均没有应答。 “来人!” 安禄山一挥手,节度使府邸的仆人们各自端着托盘 盘上覆盖着红布 分别跪在了各位将军的面前。 “此征既为国仇,也为私恨,杨国忠杀我客卿,以赐婚之名软禁我儿,又意图毁我清誉 取我全家性命。你们面前盘子里的这些黄金,乃是这些年我的俸禄和圣人的赏赐 我全部分给你们。若有不愿襄从者,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 我安禄山绝不强求,也不会怪罪。” 众将官没人动弹。 “既然愿与我同心勠力 那就取了盘中的金银 且听我布置。” 他转身站起来 伸手提起骨朵杖挑下了身后屏风上的绸缎,露出一张中原地区的地图,指着上面说道:“从幽州到洛阳,路线有数条,我欲与汝等兵分多路南下,在洛阳会师。你们面前的托盘内除黄金外,还有一张行军路线图,每个人执掌一支军队,按照不同的路线行进。从起兵之日起军令即下达,但有不尊军令违背行军路线者,灭三族。” 众将齐声叉手道:“喏!” 安禄山手持着骨朵杖顿在地上,高声下令道:“各将立即下去率军,在幽州城南集结,某将阅兵誓师,准备出发!” “喏!” 安禄山军令既下,各军开始向城南集结,战马的马蹄声日夜不绝,尘土漫漫使得幽州城笼罩在灰雾中。直至第二日清晨,七军十五万将士列阵在城墙下平坦的土地上,安禄山骑着青骓马从他们中间巡阅而过,来到尽头临时堆砌的土台上。 他的六面大纛在土台四周插下,北风呼啸着卷着绛色大纛烈烈作响,安禄山的胡须向右飘忽,将铁骨朵举在手中大声呼喝道:“国贼杨钊,自任相以来,专权误国、祸乱朝政,两次讨伐南诏皆大败,数万士卒化为枯骨,然杨氏借外戚之重,奢靡腐化,不顾稼穑民生,关中大灾隐瞒不报。又行谄媚之言,构陷外臣,残害忠良,此獠不除,则天人共愤。安某在此举义旗,救万人以倒悬,诛杀国贼!” 土台下方的军阵中传出士卒高呼声:“解民倒悬,诛杀国贼!” “今日在此杀三牲以祭旗,并发下告传示军中,但敢有异议煸动军卒违抗命令者,斩灭三族!” 猪鱼羊的头颅被几名军汉用木板抬到了祭台上,殷红的鲜血也被倒进了酒碗中,安禄山端起三牲血,一半浇在了祭台上,另一半用力地泼向了竖立在旁边的大纛上,旗帜染上了血腥的颜色。 “起兵,南下!” 叛军的铁蹄沿着河北道的平原向南行进,马蹄的嗒嗒声掀起了尘土,士兵们过境之处无不烟尘荡起,旌旗飘荡遮天蔽日,鼙鼓隆隆声震动着大地。从涿州到易州,再到定州,州县官员纷纷望风而降,短短几日之内,安禄山便拿下了整个河北道。 十一月十九日,安禄山到达博陵,在这里做短暂修整。由于他身体过度肥胖,没有马匹能够承受他长途跋涉。所乘坐的是一个四驾马的铁舆战车,战车入城时以铁甲兵开道,兵威震慑使博陵官员跪地迎接。 安守忠将他搀扶下车驾,跟在身后低声说道:“何千年和高邈已经将河东留守杨光翔擒获,刚刚赶过来押解在郡府公廨外。” 原来安禄山准备起事前,就对河东节度副使杨光翔怀有戒心,所以便派心腹将领何千年和高邈带二十奚人前往太原,假装献上俘获的敌探子。杨光翔不知是计,出城相迎结果被生擒,押送至博陵来。 第七百二十七章 急报入长安 长安城外关中贫瘠的土地上,一骑快马绝尘而来,马背上的驿使身背号旗挥鞭抽打着马臀,沿着官道向前疾驰。 他疾驰至一处驿站马厩外,猛地拽紧了缰绳,马儿长嘶前蹄高高扬起,跳下马背高呼:“边关急报在身!换马!” 驿长连忙命人将疲乏的马匹牵入马厩,将一匹刚刚洗刷过的马匹装上马鞍牵出来,又亲自端来一碗温水请驿使喝下。 “敢问驿使从何处来?” “东受降城!不多说了,军情紧急,上马赶路!” 驿使踩着马镫翻身上马,挥动起马鞭:“驾!” 长安已经遥遥在望,马匹冲过了龙首渠桥,对面的春明门两侧门洞有百姓来往穿梭,驿使在马背上疾声高呼:“边关急报!放路通行!” 守在中门的金吾卫兵丁们连忙让开通路,驿马直穿门洞而入,又疾驰一段来到兴庆宫明义门外,驿使跳下马背站立不稳趴倒在地,沙哑着嗓子道:“边关急报!” 门口的龙武军执戟长低头喝问:“既然是边关急报,为何不送入皇城中书省官邸!” 驿使从怀中掏出文牒,气息虚弱地说道:“快去禀报陛下,安禄山谋反!” “扶他下去休息!”执戟长慌忙抓起文牒往宫门内狂奔,两名武夫搀扶着驿使城门一侧的甬室内,拔开黄酒袋的塞子缓慢地往口中喂酒。 …… 老将军陈玄礼站在交泰殿的丹堂外,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李隆基背负着双手缓缓走出,神情犹豫地问道:“此急报是从东受降城传出,应当是厌恶安禄山的人所为,当不足取信?” “陛下,”陈玄礼急切地上前两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连忙又后退半步,叉手道:“陛下若是存疑,末将愿派人沿各路驿站向北探访,安禄山如真谋反,必然奏报不止一处,请陛下静待。” 皇帝半低着头望着地面眼皮垂阖,抬起手轻轻地摆了摆。 陈玄礼不敢再多言语,叉手“喏”了一声缓缓向后退却。 高力士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轻轻挥动拂尘,宫人们连忙悄声退出了殿内,阴暗的大殿中就只剩下了他和皇帝两人。李隆基伸手揉着额头蹒跚地找陛阶上的胡床,高力士连忙上前去搀扶他,手支撑着扶手软软地坐倒,面容憔悴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高力士抬起袖子轻拭了两下眼角,捧着拂尘弯腰欲言又止:“陛下……” “你也下去吧? 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高力士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颤音:“喏。”他手执拂尘缓缓后退,走到门槛的时候转身,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悄悄叹了口气离去。 李隆基头枕着胡床的靠背,双目空洞地遥望着宫门远处? 这是他视线所及的距离,但是看不到的地方? 却是危机与风暴的来源。 …… 李嗣业及早就派人扮作行商前往河东以及河北刺探消息? 他们得到消息后迅速折返回凉州,向他禀报安禄山叛乱的消息。 他盘膝坐在堂中? 听到下面人的禀报之后? 竟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很长时间都在为这个时刻做准备。现在消息突然来临一切疑问都消释,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他没有将这个消息散布至军中,皇帝的旨意很快就会到来? 但也应该提前做好准备,立刻下令把岑参叫到身边让他伏案动笔起草军令。 “着令臧希液将浑崖峰一概事务转交给副将李孝感? 前来凉州接任赤水军骑军右押衙。着令仓曹参军与健康军使往石城堡运输粮草军需,囤积量应当足够堡中兵卒足够一年用度,令外赏赐黄金六十铤予石城堡守将,这个钱从我个人的私库中出? 奖励他恪尽职守,不可掉以轻心。令各军加强防备,加大巡逻力度,再令交城守捉和白亭守捉,将边境沿线烽燧派驻人手,日夜守备不得松懈。就这样。“ 岑参放下笔杆搓了搓手,朝他问道:“大夫,发生什么事了?“ 李嗣业扭头看着他笑了笑:“暂时无事,把军令发出去,随我去清凉观以及东门外组建中的炮营看看去。“ …… 清凉观一侧的铸造作坊中热火朝天,光着膀子的汉子们将熔炼出的铜铁汁通过陶制漏斗浇灌进陶土模具中。另一旁几名匠人手中拿着磨砂石骑在铸好的炮身上细细打磨,还有一人手中握着长杆将砺石棒伸进炮筒中,来回上下摩擦。 赵正一道长身上围着皮革围裙,跟在李嗣业身后讲解道:“现在工匠们的手艺都熟络了许多,平均五天就能完工一门玄武炮……” 李嗣业突然回头问他:“现在通过试验装备炮营的火炮有多少门?” “这个,”赵道长搓着手难为情地说道:“只有三十二门。” “太慢了!难道你没有按照我的吩咐按照流程分开工序铸造么?” “贫道已经按照大夫的吩咐去做了,但懂技术的匠人实在是少,铸造坊也不多,且铸造出的炮管残次率太高,我们现在也是捉襟见肘。” 李嗣业转身抬起手指说道:“在凉州城内征召民夫加盖铸造坊,另外发下公文在整个河西征召铁匠入伍,要在一个月之内给我再铸造出十八门,能办到吗?” 赵正一躬身疑惑地问道:“只是我们铸造火炮只是秘密进行,如果下发公文这岂不是大张旗鼓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谁还能顾得了这么许多。” 道长没敢问什么情况,又立刻叉手说:“只要人手足够,贫道定能够完成大夫的吩咐!” 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大踏步地走到马厩旁,从燕小四手中接过坐骑缰绳递到赵正一手中:“走,跟我去炮营的靶场看看去。” 四人翻身上马,打马奔出凉州东门,来到了炮营平坦的靶场。 炮营暂时由燕小四执掌,五千人伺候三十二门玄武重炮。炮身支撑在三尺高的车轮底座上,前后均有支架来维持平衡和角度,火炮背部有装饰的木质龟壳,炮口顶部铸有蛇眼,没想到赵正一真把炮铸成了龟的模样。 李嗣业翻身下马,对燕小四吩咐道:“叫一人来试射一炮。” 燕小四大大咧咧地叉手行了个喏,说道:“大夫,请容小四亲自掌炮。” 五六名炮手将火炮推上炮位,后方挖有土方斜坡,用于缓冲后座力。一人装捻子封泥,两人填装火药,最后一人将弹丸填进去,引信的一端要朝里,最后用木杵捶实。 燕押衙亲自手持火把上前,点燃了炮尾的捻子,众炮手捂上了耳朵闭目等待。 “隆!”炮口喷出火焰与浓烟,抛射出炮弹落到远处的木牌下,等了将近一息才轰然炸响,将木牌炸得四分五裂。 李嗣业手搭凉棚遥望,射程应当八百步左右,虽然超过了伏远弩,但他希望能够到达一千步或者更远。 他转身对赵正一夸赞道:“很不错,虽然引信延迟还需要改进。” 赵正一与燕小四齐齐躬身叉手:“贫道、末将自当尽心竭力。” 第七百二十八章 所谓退敌之策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皇帝尽管不愿意也不敢相信,他依旧要面对现实。来自河南三个方向的急报于十一月十五日再次到达了长安城。 李隆基急召右相杨国忠和左相韦见素入宫商议对策。 当杨国忠得知安禄山在范阳起兵谋反的消息时,他一个骨碌从胡床上爬起来,高举起手臂挥舞着大声说道:“我说什么来着,安禄山果然是逆贼!圣人这下总该相信我了吧!” 两位宰相骑马并肩而行前往南内,杨国忠抬头挺胸,自信满满。韦见素低头沉思,忧心忡忡。 杨国忠扭头对满腹忧虑的韦相说道:“见素可是在担忧逆贼起兵谋反一事?你大可不必担心,安贼虽执掌幽燕十三年,但他不过一介番将武夫,怎及陛下三十年太平天子施给百姓的恩德,他蛊惑三军将士逆反,其势必然不能持久。” 韦见素皮笑肉不笑说道:“杨相这些话,一会儿还是留着劝慰陛下吧。” “那是自然,圣人正需要你我为他分担国事。” 他们在宫门内下马,进入勤政楼的二楼大殿中,忧愁满面的皇帝从陛阶上走下来对两人招手问:“两位爱卿,安贼率大军十五万南下逆反,两位可有什么对策?” 韦见素刚准备上前说话,杨国忠面带得意之色上前开口:“陛下无需忧虑,策划谋反者不过安禄山父子亲信几人而已,臣相信所部将士皆不愿意跟随其反叛,只要他出战失利,进攻受挫,要不了几天就会士气衰退而败亡。” 李隆基赞同地点了点头:“国忠所言正合朕心中所料,只是中原腹地长久没有屯兵,京师又无兵可派,就算现在向各边镇调兵入朝,恐怕也远水救不了近火,眼下当如之奈何?” “陛下,”韦见素上前进言道:“朝中有右羽林大将军高仙芝赋闲在家,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因感染风疾卧病在长安,来曜将军之子来瑱也在朝中。臣建议先令高仙芝领旨意前往洛阳募兵,以迎击安禄山叛军。命来瑱担任汝南郡太守前往募兵以抗安史军。再派人立刻向朔方节度使安思顺,陇右行军司马田丘良,河西、北庭、安西节度使李嗣业派快马传信,命他们筛选精干兵马,安置留后,前来关中准备支援。” “见素思虑问题确实全面,你的这些提议朕一一照准,立刻派人召各镇兵马准备入朝。” “等等,”杨国忠叉手上前打岔道:“召安思顺、田丘良率兵入朝可行?但召李嗣业率大军入朝?臣有些异议。” 李隆基和未见素愣了神望着他,杨国忠挺胸抬头道:“陛下难道忘了最近长安城四起的流言么?李嗣业拥兵三镇?麾下也有十几万兵马?他率兵入朝可带十万甲兵。若他真如流言所说居心叵测,欲与安禄山勾结颠覆我大唐天下?无异于引虎狼入关中,则社稷危矣!” “流言岂能可信?”韦见素平时对杨国忠顺从忍让毫无主见?但如今关系到国家危难?也终于忍不住要争论出个正确答案:“陛下,李嗣业素来忠心耿耿,毫无异心。况且他担任河西节度使不过四载,根基也远不如据平卢范阳的安禄山稳固?想来他也不会做这等违背军心之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陛下,安禄山之前也自称对陛下忠心不二,可他却违背君恩叛逆起兵!陛下不可不察,不可不防啊。” 韦见素:“安禄山在幽燕整备铁骑数万,兵势浩荡?如若占据洛阳,叛军非西凉兵不能制。” “陛下?李嗣业军功极盛,若再让他入朝领兵作战?陛下当以何封赏?如今形势不明,安禄山兵威虽浩大?实则外强中干?若能凭借京畿宿卫各军将其击败于潼关之前?又何需驱虎吞狼,反而贻害自身。所以臣建议暂不必召李嗣业率兵入朝,另外命陇右军守住兰州黄河浮桥东岸,以防备不测。” 杨国忠所说的防备不测,自然是防备李嗣业。李隆基坐在陛阶上的胡床上,双手婆娑着扶手,目光犹疑地在杨国忠和韦见素之间来去,左右相意见不统一的时候,能够做出影响社稷安危决定的,只有他。 他曾经给予安禄山万分的信任,也给了李嗣业同样的信任。由于李隆基昔日靠唐隆政变起家,依仗结交的便是羽林军万骑中的豪杰之士,所以他对武将有天然的好感,他本人也是历史上对武将最为大方,也最为信任的皇帝。 他把安禄山从败军之将提拔成三镇节度使,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东平郡王。哥舒翰死伤万人拿下了石城堡,皇帝毫不吝惜地给了他开府仪同三司,凉国公的封号。高仙芝在西域屠戮石国,引发大食举兵东进,皇帝也只是将他调离了安西,仍封开府仪同三司,羽林卫大将军。还有王忠嗣曾经深受玄宗器重,不惜给他四镇节度的大权,即使被诬陷欲奉太子为皇帝,皇帝也没有杀他,只是将他贬到了汉阳任太守。要知道当初的庶人李瑛等三个儿子只是心怀望被武惠妃诬陷谋反,就被全部废为庶人一日之内派人赐死。 皇帝对武将的偏爱,也远远超过了他的儿子们。只是安禄山的谋反在他的心口上撕开了血淋淋的伤疤。曾经他对他们有多么信任,现在他内心的失望和冰凉就越严重,信任危机已然造成,他的心理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李隆基抬头冷冰冰地下令道:“传令给田丘良守住兰州黄河渡口,切莫让任何军队通过,陇右军余部则在二十日内前往内地平叛。安思顺与安禄山虽为表亲兄弟,但他曾多次向朕上表警告其谋反,乃是忠心之臣,只是不再适合呆在朔方,回朝担任户部尚书。命郭子仪夺情起复代替其朔方节度使之职务,带兵向东征讨收复河东。下旨给李嗣业,命他安心守御河西,非诏不得入朝。” …… 常山郡临近博陵,安禄山的大军到达博陵后,立刻向常山进发,并派高邈和与何千年去招降常山郡太守颜杲卿。 他为何会认为颜杲卿会被招降呢,因为颜杲卿曾任范阳户曹参军,是安禄山的直属部下,后被安禄山委任为魏州录事参军,现在为检校常山郡太守。 叛将高邈来到城门下,高呼让颜杲卿出城到大营拜见东平郡王。 这时常山城中只有一千名士兵,如若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颜杲卿和长史袁履谦坐在书房中商议对策。 “颜公,你欲听从安禄山的招呼,为叛逆作怅,颠覆大唐社稷么?” 颜杲卿长立而起愤然开口道:“履谦你素知我为人,我颜氏一族世受皇恩,岂能顺从叛逆。只是敌军势大,我们手边无可用之兵。若是只图个人名节坚守城池,恐伤害连累百姓。倒不如假意投诚,等安禄山兵锋过后,我们再散尽家财招募兵勇,从安贼的后方起兵抗贼,光复河北。” “善!”袁履谦点头赞同道:“我欲与颜公共往安贼大营,假意投诚以安其心。” 叛军在城下的呼喊声没有多久,常山郡的城门缓缓打开,太守颜杲卿和长史袁履谦联袂而出,站在叛将高邈何千年的战马前,叉手说道:“将军请引我去见安大夫。” 两人来到叛军大营,安禄山亲自走出帐外迎接,对他二人好言安抚道:“如今朝中奸佞横行,陛下深受蒙蔽,我们这些边关将领始终提心吊胆。此番我安禄山绝不再忍气吞声,率兵入朝诛杀奸佞,解万民以倒悬,救陛下于囹圄之中。今日能得两位投靠,安某心中甚是欣慰。来人,赐两位熟锦绫金紫官袍各一件!” 颜杲卿和袁履谦心中冷笑连连,却躬身叉手感激安禄山赏赐,从他手中捧过了官袍。 安禄山自以为招抚了颜杲卿,放心地带着大军南下,只派部将李钦凑、高邈率五千兵马留守在土门县,掌控粮草来往官道。 两人骑马返回常山郡,行路上低头看见自己身上崭新的官袍,遂放声笑道:“我们怎么能穿逆贼赐给的官袍呢?” 袁履谦笑而赞同,他们脱下了身上的衣袍,掏出腰间横刀搅碎,零散地抛掷在土丘之上。 夜怀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七百二十九章 安禄山渡河破陈留 十一月二十一日,李隆基命人将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与西市腰斩,又将已与安庆宗结为夫妻的荣义郡主赐死。下达诏令命荣王李琬为东征元帅,右羽林大将军高仙芝任范阳平卢节度使,为东征副元帅。皇帝命人将自己的内库打开,用里面的钱财在关中征募兵勇,共征兵十一万人称之为天兵军,意思是有天兵天将下凡相助讨伐叛逆。但这些人都是市井子弟,没有任何战斗力。 这里面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是,皇帝开始用自己的亲儿子在军中挑起大梁,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荣王李琬还算是玄宗诸子中最为精干的一个,写的一手好行书,但从未带兵打过仗。皇帝派他做元帅,可能是要给高仙芝戴一个紧箍咒。 十二月一日,高仙芝率飞骑、广骑以及京师募兵共五万余人从京师出发,预备开拔至峡郡,与叛军进行决战。皇帝又命他的老搭档监门将军边令诚担任监军,这算是给高仙芝的另一道紧箍咒。 …… 十二月二日,安禄山率大军囤聚在黄河边上,准备渡河进占灵昌。这又是一个唐军阻击敌人的好机会,然而河南节度使张介然刚到任不久,灵昌郡内没有兵勇,黄河口岸无人坚守放哨。 这时黄河水面上冻结了浮冰,安禄山遂命三军将士砍伐树木,强征百姓渔船,在水面上搭建了一座浮桥。于第二日清晨渡河后进攻灵昌郡。由于时值寒冬,叛军进城后抢占百姓住房,随意残杀平民,将百姓房舍强拆烧火取暖,灵昌城内一片饥寒交迫。 叛军下一个进攻目标便是陈留郡,新任河南节度使张介然集结大部分兵力在城中,率军登城准备死守。 安禄山亲率大军集结在城外,从城头上放眼望去,铁骑阵营分列两旁,前军大阵旌旗数千在寒风中烈烈作响,大军到来时铁蹄和铁靴踏击的尘土飘飞十里,声音震动得城墙砖都嗡嗡共鸣,数量密密麻麻的士兵身披铁甲列阵一眼望不到尽头。叛军伏远弩数百余架对准城头,六千弓弩手将擘张弩张开,青光暗淡的箭头恍若密集的獠牙,仿佛要在这城头上狠狠地咬上几口。 守城的士兵多半是临时招募的兵勇,手不能开强弓,连刀枪都握不稳,见到叛军如此势大? 腿脚都显得发软。失败投降情绪霎时间在整个城头上蔓延。 叛将张通儒策马上前,对着城头喊话:“城里的人都给我听着,我家主公此番进兵是要入朝诛杀奸佞杨国忠,汝等应迅速献城投降? 休要阻挡我军讨逆,如敢有坚守不降者,城破之后要灭杀其三族!” 守城士兵听罢纷纷向张介然下跪? 祈求他放弃守城,率众投降。张介然自然不允,并下令将两个带头提议者斩首以整肃军令。 突然一名亲卫急匆匆地登上了城墙? 单膝跪地在他面前叉手禀报:“大使? 太守郭纳已经打开了北门请降? 引安禄山的大军进入了城中。” 张介然心脏骤然一冷,闭上眼睛面如死灰? 将手中的长剑扔到了地上。左右的士卒见状纷纷倒伏了旗帜扔出城头? 连同武器都扔到了城墙下。 安禄山乘坐驷马驾铁舆战车经过北城门进入,儿子安庆绪骑着白马紧跟在他的身后? 然后是史思明、崔乾佑等大将鱼贯而入。 郭纳领着当地众多官吏跪在城门口,而守城的士兵一万人已经解下甲胄? 放下刀枪盘坐在冷风中等候发落。 安大夫气势昂扬地从战车上走下来? 身披明光铠? 手中握着骨朵杖站在陈留郡投降官员面前? 刚要发表一通胜利者的得胜感言。 安庆绪猛然瞅见了城墙上贴着的黄纸悬赏告示,告示上方画着安禄山的头像,十分精准传神,下面的公文上书写着:“获反贼禄山头颅者,赏钱万金,授田一千四百亩,封平阳候,食邑千户。能平灭安氏三族者,授田两千五百亩,封渔阳县公,食邑一千五百户。今有其子安庆忠已腰斩弃市,余者皆须天下英豪诛戮传首京师。” 安庆绪陡然泪水满眶,上前揭下告示,踉跄地朝父亲跑去。他扑至安禄山铁舆车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和地面来了个摩擦漂移,向前滑出三尺后嚎啕大哭:“父亲!兄长!兄长他!已在长安被朝廷腰斩弃市!” 安禄山上前一把夺过安庆绪手中的告示,双手抻在手中细看,肥胖的身躯不禁抖动哆嗦起来。 “哎呀!我的儿!” 安禄山扶着舆车恸哭流涕道:“我有何罪,为何要杀我子!” 诸将皆上前叉手劝慰:“主公节哀顺变,长公子人死不能复生,还望主公能够振作起来。” “此皆是那奸佞杨国忠蛊惑陛下所致!等将来我攻入长安,定要灭他杨家三族!” 安禄山哭罢之后,扭头森然盯着满地的降卒和官吏,双目凶狠沉声说道:“我儿既已死,冤魂归九泉,你们这些人也要下去陪他!给我尽皆处死!” 阿史那承庆立刻挥手命令弓弩手将降卒和官员们团团包围,严庄连忙上前劝道:“主公,不可枉杀降卒,如果杀降的名声传出去,天下州郡必然死守不降,于主公大业不利。” 一名身着深绯色官袍的官员双手正了正衣冠,迈着八字步走到安禄山面前,微微躬身叉手说道:“安大夫,献城之前你曾承诺我入城后不惊扰百姓,不擅杀降兵,故大丈夫应当信言守诺,昔日汉初季布一诺值千金,韩信千金以漂母,我朝苏定方信义保释都曼,高宗亦成全其信义。今大夫既兴兵讨奸邪,清君侧,更当遵守信义,才能得其美名,使天下欲降者不再裹足不前。” 安禄山不怒反笑,指着他问旁人道:“这是谁啊?” “下官乃是陈留郡太守郭纳,大夫能不费一兵一卒入陈留,皆因本官开门献城之故。” 叛军将领们都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他。安禄山却笑眯眯地对他招招手:“郭太守,请上前来。” 郭纳叉手上前:“大夫重诺守信,定能成全美名。” 安胖子脸色突然暴厉,抓起手边的骨朵杖朝郭纳的脸上击扫而来,直打飞他三丈多远,口中泵出鲜血六升,趴倒在地上早已没有了气息。 “给我杀!” 阿史那承庆一挥手,数千弓弩手箭矢如飞蝗,直将箭囊内的箭矢射光。降卒官员们被射倒在血泊中,转瞬之间,一万多人被屠戮殆尽。 弩手们挨个尸体拔出箭矢,若有未死透者发出痛呼,又抽出横刀进行补杀。 一个须发苍白的官员被捆缚到安禄山面前,安禄山指着问道:“这又是谁?” “皇帝派出的河南节度使张介然。” 安禄山冷酷地挥了挥手:“杀了。” …… “贼兵十一月十九日攻陷博陵,二十一日陷常山,十二月二日渡黄河陷灵昌,五日又陷陈留,所过郡县无敢抗拒者,只怕荥阳也已破城,河北河南二十四郡恐已尽陷于敌手。” 李隆基挥起手掌重重地拍击在胡床扶手上,沉痛地感慨道:“难道二十四郡就没有一个义士吗!” 韦见素手持笏板上前陈述道:“以上急报俱是平原太守颜真卿差命平原司兵李平昨日送入朝中,颜真卿知安禄山反后,预先坚壁清野,深挖壕沟护城河以拒敌,又联络河北各部招募义军抗击安贼。” 皇帝转而大喜,捋须称赞:“可惜我不知道颜真卿长什么样貌,这才是真正的义士!这样的义士为何才只是小小的一郡太守?卿等不察乎?” 杨国忠领着臣慌忙跪地叩首,口称死罪。 “朕素日待安禄山不薄,待河北诸将不薄,他今日裹挟众将叛我,乃是忘恩负义不忠不孝之举。朕欲御驾亲征,到两军阵前痛斥安贼,感召河北将士,更要为讨伐将士擂鼓杀贼以救天下!” (ps:感谢淡定赏风云,超级宇宙骑士,俗人已割,书友20170517180744443飘红打赏。) 第七百三十章 调走李光弼 杨国忠心中暗惊,连忙带领群臣上前劝谏皇帝:“陛下万金之体,攸关天下安危,切不可以身犯险,我朝中不缺能征善战之将,请陛下三思。”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安贼如今已迫近东都,朕心中忧急,又恐将士士气低落,不能全力拒敌,故而要披甲亲征以壮三军士气。今日你们担忧我的安危,朕能理解,特留太子在朝中监国,处理一干事务,如何?” 李亨听见之后,稍稍低头犹豫片刻,立刻上前一步奏说:“父皇年迈,怎能受军中奔波之苦,儿臣年壮,愿代父皇出征讨贼。” “太子,你的心意朕已知晓,不过你才是社稷之根本,吾意已决,你留在朝中监国。” 李亨又上奏说道:“三镇节度使李嗣业将略远胜安贼及其麾下诸将,他昔日曾以三万之众征讨大食,攻城掠地收复昭武九国和吐火罗境,深入呼罗珊数百里,又征讨吐蕃于大勃律,深入天竺。若命他率河西北庭安西之众东进,必能讨平安贼。” 杨国忠悄悄偏头瞥了一眼太子,脸上露出几许轻松之色,嘴角含笑不语。 李隆基身体后靠,神情逐渐恍惚,轻轻地摆了摆手:“李嗣业,留守在河西挺好,只是他麾下兵马众多,应当派兵入中原作战。韦见素,汝兼任兵部尚书,你认为李嗣业麾下诸将中,是否有可用的将才?” 李亨迅速退下,他心中明白,这是皇帝对李嗣业的一个试探,若是李嗣业能够把将领分兵派出来,那就证明他没有拥兵自重的想法,更没有谋逆的意图?若他寻找借口不派兵东进入关中?那这个人就十有**怀有异心异志了。 韦见素也明白李隆基的想法,他琢磨着想起了一个并非李嗣业心腹的大将?那就是现任赤水军使的李光弼。 “启禀陛下?驻守凉州的赤水军使、云麾将军李光弼,治军严明英勇善战?曾数次击败吐蕃军。就连昔日王忠嗣都说:‘能得我兵者,唯李光弼也。’” “好?就李光弼了!”这个人选皇帝很满意?职位不上不下,有很高的升赏空间。“中书省立刻拟旨下给李嗣业,让他派李光弼率赤水军大部入河东作战,升任李光弼为御史大夫?持节兼任河东节度副使。” 皇帝做出决定之后?闭目养神片刻,才开口缓缓说道:“今日朝议结束,有事明日再奏。” 从紫宸殿的龙尾道上走出来,杨国忠拍了拍胸脯暗道好悬呐,还好皇帝没有坚持亲征下令太子监国?不然他杨钊岂不是大难临头了? 李亨来到金吾卫仗院前,李静忠领着四名千牛备身牵马走出?扶着太子翻身上马。 他们行进在空无一人的御道上,李亨突然侧头对李静忠说道:“阿耶今日提出要御驾亲征?准备让我坐镇京师监国。” 李静忠双眼放光面露喜色:“殿下蛰伏多年,今日总算有转机了。” “不过让我给谏止了。” 太监的笑容逐渐敛起?低头恭顺地说道:“说起来也是?圣人亲征让殿下监国?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殿下都应该尽量推拒,免得圣人生疑。如果圣意坚定,他老人家明日自然还会提起,殿下你到时候就不必再谏了。” 李亨恍惚地摇摇头道:“阿爷若亲征,这个时候监国不是好事,应该再等等看。” …… 皇帝下达的第一道旨意到达凉州,已经是十一月底。 李嗣业接到使者的宣旨之后,各种念头在脑袋中萦绕了良久。李隆基命令陇右朔方两镇只留下守城兵马,其余全部限期二十日内到达关中。却让他按兵不动留在河西。 这是君臣之间的信任出现了问题,因为他与安禄山的势力相似,都是身兼三镇节度使,都获封郡王,所拥有的军事实力都对朝廷具有威胁。如今安禄山反了,李隆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只能暂时搁置观望。 这中间恐怕也有杨国忠从中作梗,他们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估计除了安禄山外,最想弄死杨的就是他了。姓杨的一日不死,他就算带兵东进平叛,背后还不知有多少谗言佞语。 十几日之后,朝廷的第二封旨意到达,依然让李嗣业按兵不动,却下令让他命李光弼率赤水军大部持节入河东平叛。 他从案几前站起来,在书房中踱步沉思。李光弼此人与其他将领不同,也与他安西北庭的心腹有差别,无论他如何赏赐拉拢,他都保持着礼敬有加的态度。看上去比任何人对他都恭敬,但感觉总隔着这么一层距离。 他突然明白了,皇帝这是一种试探,试他是不是拥兵自重怀有异心,如果拒绝派兵那就等于公开跟皇帝闹掰,情况可能会恶化。他执掌河西不过四年,麾下各军军使的心思都不同,就算不是如此,为大局着想,为天下百姓计,也应该与朝廷保持步调一致。 李嗣业挥手对门外的亲卫下令:“去把李光弼将军请来。” 亲卫叉手应喏而去。 等了有一盏茶功夫,李光弼身披铁甲走进堂中站定,对李嗣业叉手道:“大夫唤我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李嗣业双手撑着膝盖从案几前站起,一言不发走下台阶,绕李光弼审视着转了一圈,直盯得他心中发毛,却依旧坦然直视前方。 他绕到李光弼面前询问:“陛下今日下旨,命我派一军前往河东平定安贼叛乱。光弼你说说看,我应该派谁率哪一军前往?” “既然是奉旨平乱,自然要派最精锐的兵马前去,末将愿自荐率赤水军前往河东。” 李嗣业点了点头,从案几上抄起黄绸圣旨,递到李光弼手中笑着说道:“恭喜你了,李将军,从今日起你便可以持节率军前往河东,独立担当一方重任。” 李光弼将那圣旨细细看了一遍,隐去脸上的喜色疑惑道:“大夫统帅之能胜光弼百倍,如今安贼起兵叛乱,陛下为何不下旨意令大将军率河西之众东进,平叛安贼岂不更胜一筹?” 李嗣业对他摆了摆手:“此事你不必深究,从明日起你就在赤水军中挑选你的心腹,我允许你带走两万五千人,但要把两支骑兵营和臧希液给我留下。” “喏!末将告退。”李光弼叉手行礼后,退出了正堂。 他坐回到案几前细细盘算,李光弼带走赤水军七成的人马,就把凉州城的营盘腾空了出来。他在凉州经营四年,扩充了不少的兵力,其中以骑兵最多。他们暂时归编在各军之中,现在该把这些骑兵营整编在一起,组成一支全部为骑兵的新军。 这要感谢他从大食连缴获带讹诈弄来的两万匹阿拉伯马,使得李光弼带走赤水军两万多人后依然家底丰厚。 李嗣业立刻命岑参撰写军令,分别命疏勒镇使赵崇玼派一千大食马骑营,封常清调派三千骑,段秀实调派归降的阿布思部众四千余骑,连同河西各军抽调出来的轻骑,与剩下的赤水军骑兵组成两万六千人的飞虎骑,由臧希液暂代军使,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奏报朝廷获得正式编制。 第七百三十一章 贵妃衔土陈情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十六日,紫宸殿日常朝参。 自叛乱发生算起,李隆基召开御前会议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过去几年召开时间的总和。霓裳羽衣舞也不跳了,梨园也不去了,商讨对策可以从清晨一直熬到下午。但临时抱佛脚的勤政,怎么能换得回十几年的懈怠。 老皇帝的白发增添了许多,憔悴地靠坐在胡床上,身后的掌扇和屏风也挡不住他的衰朽。 今日朝参他没有召唤太子,却要给他安排一个天大的重任,他面向两位宰相说道:“我在位已经四十三年了,身体精力也一日不如一日,厌倦了政事。本来去年就想传位给太子,只因水旱灾祸频繁,我不愿意留给儿孙一个烂摊子,想等灾情好转再传位。但没想到逆胡安禄山叛乱。我应当御驾亲征,让太子监国,等平乱之后,就传位于太子。” 皇帝话语刚落,杨国忠的喉咙中便发出沙哑的哽咽声跪倒在地上:“请陛下三思……” “杨国忠,你不必再劝。”皇帝颤抖着嘴唇摇头,眼眸深邃晶莹望向远处,似在回忆往昔:“想我承袭社稷之初,韦氏母女乱政,朝纲虽然败坏糜烂,但大唐治下州郡皆政通人和,百姓无离乱之苦,社稷无倾覆之危,我从吾伯中宗、吾父睿宗手中接来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大唐呐!” “今日我下制御驾亲征,命太子监国,不为自己,也要为先祖,更要为子孙平复叛乱,给太子留下一个完整的社稷,不然朕有什么面目去见高祖太宗高宗三代兴业之主!” 皇帝语调悲伤却又神经质,杨国忠没有见过如此模样的李隆基,自然不敢上前去劝谏。 散朝之后韦见素心中痛快?皇帝幡然悔悟?愿意亲征平叛,三军士气定然会高涨?安禄山以逆悖顺?安有不败之理? 但杨国忠却如芒在背,心中惊慌恐惧?且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凭昔日他依附李林甫参与构陷太子这一条?李亨登基后就饶不了他。现在那个悔啊?当初为何不能脑子清醒一点,不顺着李林甫指哪儿打哪儿,哪来今日的忧虑。 他只好去找两位堂姐去商议对策,希望她们能出力?共同劝说皇帝收回旨意。 谁知他的话刚一出口?虢国夫人杨玉瑶便坐在美人靠上妖娆地刺道:“朝堂上的事情是你们男人的矛盾,不要牵涉我们女人。你和太子之间的嫌隙那是你们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就是,”韩国夫人紧跟着说道:“我的女儿嫁给了太子殿下的儿子,我们好歹也算是亲上加亲了。他当国能有什么坏处?怕是只对你有坏处吧?” “我的两位堂姐!你们真糊涂!”杨国忠焦急地辩驳道:“你们不姓杨吗?我们姓杨的不是一大家吗?我们能有今日富贵,不是全赖贵妃娘娘受圣人独宠吗?一旦圣人退位?太子李亨当家,你们往日的富贵还能延续么?昔日你我在长安城内骄横放纵?被多少人视为眼中钉。没有了圣人和贵妃娘娘的庇护,这些人恨不得在新皇面前将我们问罪。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更何况我们?” 两位夫人静声缄默?片刻之后才问:“说吧?准备让我们怎么帮你?” 杨国忠凑到她俩跟前,压低声音:“此事就着落在娘娘身上,你我三人去哭求娘娘,再使她去乞求陛下,如此这般……” …… 李隆基端坐在紫宸殿内殿中,身旁站着高力士替他磨墨蘸笔,双手摊开了一张黄绸。皇帝很少亲自起草制书,几乎多数圣旨都是中书省代为发下,但这封制书非同寻常,关系到政权更替的稳定。 他提笔在绢上刷刷地写下正文的全部内容和签发日期,高力士将玉玺取出,蘸了红泥递给了他,双手捧着稳稳地落在了绢布上,盖章之后似乎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六名阉人依次捧着甲胄的各个部分进入殿中,皇帝扶着膝盖站起,走过去触摸它们金色的甲片,兜鍪上的两侧也有精致的龙纹,连冠缨也是黄绸所制。李隆基望着它们呢喃道:“这是昔日少府监为高宗皇帝打造的明光铠,但他老人家并没有披挂过一日,今日我这个不肖子孙便要披挂着它,去平叛胡逆,夺回河山。” 殿内不知何处传来了缥缈沙哑的歌声,李隆基抬起头仔细聆听,却见一袭素白中单的玉环站在殿中,她的身躯从未像现在这样消瘦,苍白的脸上也没有涂抹一点妆痕,却比平时更显得我见犹怜。 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流出,沿着脸颊拉出了两条泪痕,她口中含着泥土来到皇帝面前,双腿嘭一声跪在了地面上。 “玉环!” 这一跪让皇帝多心疼,杨玉环柔弱的膝盖碰到冰凉的地砖一定是痛楚难当,她口中的泥土都扑簌簌掉落下来,将痛楚硬生生地憋到了喉咙中。 他连忙俯身下去把她搀扶,然而杨玉环却坚挺地跪在地上:“三郎,你这是要弃玉环而去了吗?” 高力士感觉自己不适合呆在这儿,连忙悄么几地溜走,连脚步都没有发出一声。 李隆基亲手抠去她口中的泥土,摇摇头道:“玉环,你为何要这么问,我怎么会离你而去?” “可你不但要御驾亲征,还要让太子监国代政。” 李隆基双手托着膝盖伤感地说道:“可我有罪啊,有罪于先祖,有罪于社稷。如今我只有去御驾亲征,亲手料理逆胡,才能稍稍抚平我心中的愧疚。我已经理政四十三载,身心俱疲,也该是歇息的时刻了,到时候你我二人独居兴庆宫中,不再受外人干扰,享受二人世界,岂不其乐融融?” 杨玉环低头垂目,豆大的泪珠从她的两腮不断向下滴落:“三郎的罪过难道不是玉环的罪过?如今三郎尚在,玉环和家中兄妹尚且惶惶不可终日,若三郎离去,我杨氏一族将几无容身之地。玉环不可能割舍亲情,一边是夫君,另一边是大姐和三姐,我实在难以抉择,还请陛下赐玉环一死,也算是偿还三郎对臣妾的情义!” 李隆基心中酥软了,轻搂着美人用额头抵着她鬓角说道:“既然玉环你无法抉择,那么就由朕来替你抉择。” 他回头对躲在后殿宫柱角落里的高力士大声道:“高力士,出来。” 高力士连忙从柱子后面闪出,恭谨地叉手说道:“奴婢在。” “把刚刚写好的制书封存吧,御驾亲征和太子监国的事情,就此取消吧。” “喏。” 皇帝牵着杨玉环的手离开了紫宸殿,守在殿外的一个小太监眼神微动,趁着皇帝和高力士离开,转头瞧了瞧左右,悄无声息地离开。 李隆基将亲征和太子监国二事搁置后,消息传到开化坊杨家巷,杨国忠和两位夫人拍手相庆,彻夜饮酒狂欢。 有人欢喜必然有人愁,消息传到十六王宅太子行宫中,李静忠气愤地捶着膝盖痛骂道:“杨贼可恨!竟然左右陛下家事!” 坐在屏风前执笔书写的李亨轻描淡写地说道:“孤都不气,你气什么?” 李静忠痛心地叹了口气跪在李亨面前:“奴在为太子,也在为社稷着急!安贼叛乱,皆是那李林甫杨国忠二贼一手促成,如今陛下年迈无心问政,安贼叛乱也使他焦头烂额难以承受,应该让殿下监国处理国政。可恨那杨贼只为自身权欲考虑,却罔顾天下苍生,实在是该死!” 他突然擦拭着眼角说道:“可怜殿下你身为储君苦等了二十余年,白发都生出了许多。” 李亨的喉咙哽咽了一下,很快强忍回去,搁下手中的笔双手捅进袖子中说道:“孤不监国也不打紧,但李嗣业必须率河西、北庭、安西三军入朝平叛,这事关社稷,也关系你我。” 李静忠双手锤击说道:“没错!杨贼与李嗣业矛盾由来已久!若他能率大军过黄河入关中,我们也可借他之手清除杨国忠。” “可此事怕也难啊。” 第七百三十二章 李嗣业平贼策论 十二月九日,紫宸殿日常召开朝参,朝堂上多了几个新面孔。 李隆基可能是感觉对李亨有愧疚,遂允许太子宾客,东宫詹事等三人参与内朝。这样素来单薄的太子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又增添了许多。 韦见素先是奏报了东征元帅荣王李琬在军中病重的事情,又汇报了高仙芝在陕郡进军受挫的消息。 李隆基揉着愁眉摇摇头,这种坏消息他已经听够了。 李亨见状,连忙给东宫詹事卢徇使了个眼色。卢徇手捧着笏板上前半步说道:“陛下,值此动乱之际,正是朝廷人尽其用的时刻,陛下夺情起复郭子仪,又不拘一格起用李光弼,此二人皆将才。但若想迅速平叛,恢复社稷于清平,非调李嗣业带兵入关中不可。” 杨国忠一听,连忙跳出来上前叉手反对:“不可,李嗣业素来居功自傲,执掌三镇期间霸商路以敛财,用私库犒赏士兵,使三军只感其恩德,却不知皇恩浩荡。别忘了之前长安的流言,空穴怎么可能会来风?他的心是忠是奸谁能分辨?挟带十万陇右西凉兵入关中,其势谁能制。若他效法东汉董卓,社稷岂不危矣?” 卢徇立刻反驳道:“右相所言甚是可笑,李嗣业执掌陇右不过四载,素来赏罚严明不偏不倚,开辟商道不过是为了减轻朝廷负担。李大夫听闻安禄山叛乱后,立刻命人将粮草分配至各守捉城,严备吐蕃之外积极准备入朝平叛。陛下召李光弼率军入河东,他立刻调拨赤水军两万五千人为其援助。试问右相,陛下在圣旨中并未言明让李光弼带多少兵,李大夫却给他拨去了河西第一军七成人马,这是拥兵自重之人所能为?” 杨国忠词穷,指着他恼道:“你狡辩……你……” “别争了!”李隆基威严地挥起袖子说道:“关于召李嗣业率军入关中一事,延后再议。退朝!” …… 十六王宅太子行宫中,李亨与左相韦见素盘膝对坐在暖阁中手谈围棋。两名宫婢蹲在铜炉旁,用火筷拨弄炉中的竹炭。 李亨心神恍惚?接连输了韦见素两局?等两人摆子到第三局,韦见素一子断双阵?屠了白子一条大龙。他收捡棋子的同时?讲棋局也是在讲政局:“殿下操之以急了,岂不闻欲速则不达?” 太子心领神会颦眉说道:“可这棋盘之上情势危机?如何以缓图之。” “今日在朝堂之上,你使卢徇谏言命李嗣业带兵入朝?不单单是为了平叛?更是为了对付杨国忠。昔日西域商会胡椒案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朝中谁不知杨李二人矛盾加深,陛下岂能不知。他若铁了心要保杨国忠,势必会迟迟不准李嗣业带兵入关中。如今殿下又提前插了一手?圣人他岂能看不出您的意图?” 李亨面色微微发白?连忙叉手上前求教:“韦相洞若观火,还请赐教于李亨。” 韦见素放下棋子淡然笑道:“我也不过是旁观者清而已,如今形势已经逐渐对殿下有利,您不做什么,比做点什么更有用处。” 李亨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朝参?太子诸人没有再提起召李嗣业带兵入朝的事情,只是探讨东都洛阳防守事务。如今元帅荣王李琬病重?东征军就只是高仙芝说了算,李隆基让中书省给他下旨?让他带兵火速驰援洛阳。 散朝后李隆基让高力士把杨国忠留了下来,言明让他到紫宸殿的后殿书房来见朕。 杨国忠最近谨小慎微了许多?虽然他的感觉不是很敏锐?也能够察觉到周遭的敌意越来越多。 他来到皇帝的书房中?李隆基正盘膝坐在案几前阅览奏疏,抬头扫了杨国忠一眼,将手中的纸张倒扣在案几上,免得使他透过纸背看到奏疏中的内容。 “国忠,坐。” 他局促地叉了一下手,才坐在斜对面的胡床上,但不敢将整个人躺进去,只将屁股挨着边缘坐着。 皇帝看着他的眼睛,语调缓慢地说道:“如今安贼进逼荥阳,荥阳若陷落,东都则危在旦夕。值此国难之际,朕确实需要一位能挑大梁的将帅,实际上李嗣业带兵入关中,是迟早的事情。” “陛下!”杨国忠开口谏道:“李嗣业拥兵太盛,望陛下深以为虑!臣以为要召河西军入关中,不必非召李嗣业不可,陛下可以绕过他给麾下的各军军使下旨,让他们带兵渡过黄河,独留李嗣业在河西守土。” 李隆基皱眉摇了摇头,从案几前站起来在书房中踱步,杨国忠也连忙站立,躬身候在一旁。 “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打仗也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随便把几万人交到谁手里就能够取胜。军队中最主要的就是将帅……罢了。”他盯着杨国忠说道:“你应当明白,李嗣业并无异心。长安城里的那些流言,不过是逆胡安贼施展的奸计而已。他肯让李光弼几乎带走整个赤水军,足以向朕证明了他的公心。不过,朕依然没有下旨召他入关中,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 杨国忠听罢,眼泪扑簌簌地流淌下来,跪倒在地膝行到皇帝身前痛哭流涕道:“陛下,臣与李嗣业有过节,若他带兵人关中,势必不能容臣,臣当如之奈何?” 李隆基转身过去,从御案上抄起刚才覆盖在上面的奏疏在手中说道:“他把李光弼打发到河东之后,又给朕上了一道奏疏,名为平贼六策。首当其冲第一策便是让朕杀了你,以断叛贼出师之名。他还举用了汉景帝杀晁错的例子。昔日汉景帝重用晁错削藩,触及诸侯国的利益引发八王之乱,叛军打着‘诛晁错,清君侧’旗号进攻朝廷。晁错主持削藩有什么罪,有罪的是行叛乱的七王、但景帝为了分化叛军之同盟,使其师出无名,还是忍痛下旨腰斩了晁错。” 杨国忠尚未听完这故事,全身早已冷汗连连,跪在皇帝面前连连叩首,把头上都磕出了青肿哭诉道:“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若陛下要取臣性命,国忠岂敢不以头颅相呈。可怜我衷心侍奉陛下多年份儿上,请给我留一个全尸,也切莫将此事告知娘娘,免得使她徒生伤悲,可怜我再也无法在君前聆听教诲!陛下啊……” “起来吧。”李隆基将这封奏疏在手中揉搓成了纸团:“朕岂能是那汉景帝,为了安抚叛军而诬杀贤臣?” 杨国忠感激地连连叩首:“陛下圣恩,国忠永世难忘,这辈子不能报答,下辈子也要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朕只需你好好做你的宰相,下去吧。” 杨国忠退去之后,李隆基将揉成纸团的平贼六策又抻展仔细看了看,其余几策皆触及要害,他已记了个大概,但第一策实在是与他本心相悖,所以弃之不用,遂将揉搓成团的奏疏扔进了燃烧的铜炉之中。 其实李嗣业在平贼六策中有许多隐晦的暗示和预言,比如说杀国忠一人可救天下人,这句话在奏疏中出现了两次,只是将救改为了赎,把天下改为了长安,杀国忠一人可赎长安人。这里面长安人是不是包括开化坊的杨家两位夫人?是不是包括承欢君前的杨贵妃。 明明杀一个男人就能办到的事情,为何非要等被逼到马嵬驿使得三四个女人香消玉殒,皇帝越下不了狠心往后拖延,杨家最终的结果也越凄惨。 第七百三十三章 东都洛阳沦陷 城门前的古道上,一人骑马踏起尘土朝荥阳城奔来,来到城前高呼道:“叛军来了!安禄山来了!” 他手臂上中了一箭,鲜血汨汨直流,却一路高喊马不停,沿着城中直道往太守府方向而去。但有听到喊声的百姓,纷纷奔跑至家,收拾细软逃跑。一个孩童正坐在地上撒泼啼哭,听到安禄山二字立刻捂嘴止住哭泣,翻滚着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抓住母亲的手撒腿狂奔。 太守崔无诐领着几千郡兵和招募壮勇等在太守府门外,等到骑探策马奔至面前,拽着马缰跳下马单膝跪地禀报:“报,崔太守!” “怎么样了?叛军到了何处,有多少人马?”崔无诐面带忧惧地问道。 “叛军兵分两路进逼荥阳,已在四十里之外。官道之上旌旗猎猎如蔽日之云,战马鼙鼓声响彻周遭,黄土道上踏起的烟尘绵延数十里,声势浩大,无从估计啊。” 太守倒吸凉气,蹬蹬后退了半步,周围郡中兵曹官吏和士卒面色皆白:“敌军如此势大,我们却只有几千人,如何能抗?” 崔无诐抽出腰间横刀,对家仆说道:“去院子中把东西抬出来!” 家仆们将几个箱子抬出院子依次打开,里面分别是绫罗绸缎,铜钱,青瓷和女性的首饰,他指着这些财物说道:“这是崔某为官几十载的积蓄,现在全部赏赐给弟兄们,希望兄弟们能够全力守城杀敌。荥阳乃是东都洛阳屏障,荥阳若亡,东都亦危!我汉家疆土宫室,岂能为逆胡所有,你我皆为汉家男儿,当有汉家男儿之血性!” 众人纷纷说道:“太守高义,我等岂能不从!” 崔无诐举着横刀领着士兵们登上了城楼,在城墙的垛口处散布开来,遥望远处大地的尽头,滚滚烟尘已经翻腾而起。一面面绛色旗帜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两支铁骑率先从左右接近城墙,步卒前军逐渐组成阵型?跳荡们以刀面拍打着盾牌?发出金石恐吓声。擂着战鼓的壮汉在冬日里赤背裸肩,牛皮鼓声仿佛雷霆作响?声声震在守城壮勇们的胆汁上。 看到这副千万豺狼奔行的画面?试问哪个人不会胆战心惊,崔太守提起胆气高声道:“兄弟们?准备好檑木和石头,让这帮叛贼尝尝滋味!” 叛军到达城下丝毫没有停顿?号角声吹响推着攻城车梯向城池进攻?擂鼓声越来越急,然而城墙上的兵勇们早已吓得手软脚软,有些人甚至失足从城墙上掉落了下去。叛军通过攻城梯攀上了城墙,攻入城内打开了城门。 不到一个上午?叛军攻破荥阳四门?将崔太守和一干官吏捆绑押至城门前。安禄山乘坐的铁舆车到达,他从车里探头,伸手揽住头顶华盖的流苏,冷觑着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安守忠骑马在旁边低头说:“荥阳太守崔无诐极其幕僚。” “杀了。” 刀斧手从后方扑上手起刀落,崔太守等人倒在血泊中?安禄山驾着铁舆车从其尸体上碾过,高声狂笑道:“哈哈哈哈哈?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 东征军主帅荣王李琬病逝在军中?被高仙芝派人送回长安安葬,东征军士气逐渐低落。高仙芝听闻叛军进占荥阳?连忙让边令诚率一部分留在陕郡?自己率领东征军大部前往武牢关凭借地利优势阻击叛军。 他麾下的广骑和飞骑有两万多人?甲胄精良战马强健,乃是京师中除龙武军外的最强战力。只是这些天子禁军显得桀骜了些,连他高仙芝这个副元帅都不大看得起,更别说其余边军和临时招募的壮勇了。 因此东征天武军中形成了三股分叉的绳子和一条鄙视链,广骑飞骑瞧不起边军,边军瞧不起临时招募的壮勇。高仙芝深知这些人与叛军两军对敌绝不是对手,遂在武牢关修筑营寨巩固防线。 他为了避免内部出现矛盾,将广骑飞骑和边军和临时募兵分隔开来,各自划出防区坚守,并且到各营中训话以激将法鼓舞士气。能将这帮乌合之众捏到一块,能够做到这个地步,高仙芝确实算得上名将了。 安禄山的三路大军提前赶到武牢关,趁着唐军立足未稳发动进攻,铁骑在城关薄弱处数次冲锋。壮勇虽畏惧强敌,但高仙芝用边兵组成督战队,亲自在城头上防守督战。两军一直从上午激战到下午,田承嗣的前锋横海军折损了不少兵卒,射光了所有箭矢,城墙被箭矢扎成了刺猬,却始终难以攻克。 安禄山亲自带着严庄前来督战,两人骑着战马远远地查看武牢关的唐军配置,严庄指着城头笑道:“武牢关可破矣。” 安禄山与田承嗣询问破关之法,严庄遥指城墙说道:“主公和将军请看,高仙芝将招募兵勇、边兵、广骑与飞骑各管一段来守卫关口,定然是无法整合各军矛盾。守忠将军以为,哪一军的防区最容易击破?” 田承嗣对答道:“应当广骑飞骑最强,边军次之,招募兵勇最弱。” 严庄笑道:“将军差矣,广骑飞骑虽然甲胄精良,兵器完备,但常年驻守京师,不习征战,又以长安膏粱子弟居多,远远不如边军。新招募的兵勇虽弱,但高仙芝重点照顾亲自督战,算是弥补了差距。天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将军不如重新调整攻势,对边兵和新兵佯攻,重点猛攻广骑和飞骑,此关必破。” 安禄山高声称善,立刻调拨兵力开始叩关,命令高阳军利用伏远弩重点照顾城头上的广骑、飞骑,田承嗣亲自带队猛攻,广骑飞骑溃败,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便攻下了关口。 高仙芝兵败撤退,重新收罗残兵,与叛军再战,败退到洛阳城内。 十二月十二日,安禄山九路大军汇集于洛阳城下,从四面强攻城池,攻破四门入城,纵兵烧杀抢掠。高仙芝率残部从苑西败退而走。 河南尹达奚珣带领洛阳大小官员投降安禄山,只有留守李憕和御史中丞卢奕带兵死战。李憕对卢奕说:“我们都受朝廷恩惠,虽力不从心,但应为国战死。” 他们收拾了数百残兵在城中巷道中与叛军激战,但转瞬间就被叛军击溃,各自逃散入城中。 两人败退后并未逃走,李憕将府中家小仆从全部遣散,独坐在正堂中,卢奕事先把官印交给妻儿,遣他们装扮后从小道逃往长安,自己则身穿朝服,前往御史台静坐等叛军上门。 下午未时,叛军已经全面占据洛阳,如果从高空向下俯瞰,这座千年帝都中四处燃起黑烟,叛军在城中奸淫掳掠,烧毁房屋,百姓苦不堪言。 安禄山乘坐铁舆从定鼎门入城,将从主干道通过洛水上的天津桥入紫薇宫城,这位大野心家的帝王之路似乎更近一步了。 他的心腹十八将骑着战马跟在身后,左右虞侯打着纛旗排列仪仗从前方开道,踩着堆积在道路中央的尸体,向着梦想中的洛阳宫阙前进。 第七百三十四章 入紫薇欲称帝 当安禄山的仪仗即将接近星津桥时,前方突然出现了状况,他停下车驾探头去看,竟然是两个军校举着横刀当街决斗,两人左手却分别拽着一个披发女子的左右手,就像是拔河一般,那女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泣声,浅绿色的襦裙早已污迹斑斑。 他的义子安守忠策马上前,暴声呵止两人:“撒开!拦在主公仪仗的面前,成何体统!” 两人各自撒手,将横刀贯入鞘中,互相不忿地哼了一声转身。 要照往日安禄山的脾气,定要将这两名军校拉下去各打五十军棍,不过他今日高兴,就算被冲撞了仪仗,耽误了入洛阳宫的时间也无甚紧要,笑着招招手说道:“叫那俩校尉上前来。” 两人来到舆车前跪地叉手:“卑职该死,无心冲撞了主公仪仗,还请主公责罚。” 安禄山笑问道:“你二人因何争斗?嗯,你先说。” “启禀主公,我等攻入城中奉命斩杀朝廷余党,偶入这坊墙畔一大户人家中,见这小娘子生得美丽,本欲带在身边当做妾室,谁知他却从旁闯了出来的,非说这娘子是他先发现的!” “胡说,分明是我先进入府中见到小娘子,你见色心喜才从旁生出抢夺之意!” 安禄山抬起手,两人遂停止争吵,他拄着骨朵走下铁舆车,从这两名将校中间走过去,来到了那披头散发的女子面前。 两校尉互相对视了一眼,各怀不甘和惋惜,心想家雀要飞进老鹌鹑的怀中了。 安禄山捏住她的下巴往上挑,女子的姿色确实上佳,双目绝望而无神。他松开下巴,提起骨朵杖另一头的尖锐,对着女子腹部扎了进去,随即拽出抓着头发扔倒在一旁,在衣裙上擦了擦骨朵杖的血迹。 两校尉顿时战战兢兢,不敢再提什么美人归属,安禄山拄着骨朵在大道中央高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拼的是功业,讲的是拳头!只要你战功赫赫,想要什么没有!因为区区一个女人相互争斗?伤了袍泽的情义!想想看?天底下有多少英雄好汉的功业都折在了女人的身上!” 校尉们慌忙磕头认错:“主公教训的是,是我们见识浅薄。” 安禄山登上舆车?挥手命仪仗继续往皇宫前进?校尉和兵卒们各自跪在两旁,他们已不知不觉改成了跪拜礼?因为已经进了洛阳,那么舆车里的这位胖子?很快就要当皇帝了。 车驾驶过天津三桥?从端门进入皇城,雄伟壮丽的应天门出现在他的面前,门殿两侧是高耸的三出阙楼与中央的门楼和垛楼组成了五凤楼。这是天下第一门,即使大明宫的丹凤门?也无法与它媲美。 安禄山乘车沿着宫门而入?入乾元门之后便是明堂,这座高耸威仪的建筑乃是武则天时期所建,与周遭隋时修建的宫室规范严整相比,她更加富丽堂皇,格局宏大?采用了天圆地方的构造,在方正的大殿顶部构建了八角楼?又在八角楼之上构建了圆楼,其形式华美大气?仿佛天庭的宫阙降临到了人间。 他在明堂前走下舆车,带领着身后的将领们踏上石阶走入大殿?殿内也有三进台阶?安禄山迈步走到尽头的御阶之上?镶嵌满了黄金的龙榻横放在楠木屏风前。他弯下腰先是触摸了一下,随即坐了上去。 从这里望下去,堂中的将领皆在他的脚下俯首,当皇帝的感觉真美。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趁势上前跪拜:“末将恭贺陛下!” 其余将领见状,也纷纷上前跪拜。 安禄山手扶着床榻满足地大笑,然后陛阶上走下来说道:“这洛阳紫薇宫实乃天下第一宫阙,在我看来要比大明宫更具帝皇气象。” 阿史那·承庆又趁机上前劝进:“主公已攻克河北河南,一旦攻入潼关,天下必将易主。主公何不趁此机会,登基为帝,以正乾坤。” 他捻着胡须笑眯眯,心想只有承庆懂我的内心。安守忠等人也上前劝进道:“望主公早日登临皇位,君临天下!” 当所有人都不清醒的时候,总有清醒的少数派站出来指明现状,严庄上前一步叉手道:“主公,朝廷军如今溃败,气势尚未恢复,主公何不乘胜向西进攻潼关,若能攻破潼关,则长安指日可下。介时主公可趁机下扬州,攻江南,进取蜀中,一统天下。等那个时候再登基,岂不更加名正言顺?” 承庆立刻替安禄山反驳道:“不,我认为此时登基恰在其时,一旦陛下登基,授予了我们官职,大家都名正言顺,一切可按部就班进行。” “可眼下正是乘胜追击的时机,高仙芝率领的军队溃败,朝廷后继兵马乏力,我军定能攻破潼关。如若失此良机,等到朝廷集结起兵力,再想拿下潼关可就困难了。” 安禄山捻着胡须犹豫思虑,当皇帝的诱惑实在太大,远胜旅途奔波之苦,况且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出现问题,能够提前登基,也能多享受一段当皇帝的乐趣。 他低头委婉地对严庄说:“要不然一切从简?我们加快速度筹备,等到登基之后,再谋划进攻潼关?” 严庄心知安禄山主意已定,便负手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安禄山则哈哈笑道:“等朕登基之后,各有封赏,这洛阳宫里的美人,财宝,朕都要赏赐给你们!” 这时两名亲卫押着一名太监走进宫阙中,却是这洛阳宫中的主管,安禄山命人将他松绑之后,和颜悦色地问道:“吾听说梅妃江采萍被皇帝打发到了上阳宫中,你可知道她在哪间殿阁,可否能带来见我。” 太监跪地战战兢兢地说道:“启禀大王,梅妃已经在大王你带兵攻入洛阳之前,用白绢裹身投井自溺。” 安禄山颇感惋惜,说道:“那就差人打捞上来,找个僻静处安葬了罢。宫中可有其它艳丽女子,一并带过来给我与将士们起舞助兴!” 安禄山进入洛阳宫后,立刻命人去抓捕那些不肯投降的大臣,抓到之后直接斩杀,无需向他上报。他又命严庄高尚二人筹备登基典礼,一切以简洁为要,必须在新年的第一天完成登基。 …… 高仙芝收拾残兵退至陕郡,与等候在那里的边令诚汇合,这时他身边已经只剩几千人马,而边令诚留守陕郡所带的兵马已经远超过他。不止是如此,边令诚还记得当初小勃律之战后,高仙芝因私自报捷,被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截住痛骂一顿,幸亏他边令诚奏报给皇帝,才使其扬眉吐气。如今高仙芝在朝中也是右羽林大将军,兼任开府仪同三司,这个高位离不开他边令诚的帮助,然而高仙芝尚未偿还完他的恩情。 也别怪太监目光短浅,小肚鸡肠,因为他们没有了根,也就等于没有了以后,自然要追逐眼前的利益。 他认为高仙芝应该给他个交代,这家伙在进攻西域石国的时候,光黄金就整整装了十三骆驼,如今再与他多要点回报,不算过分吧。 他多次明里暗里暗示,但高仙芝仍旧不动声色。高也不与他商议军中事务,一人拍板决定退出陕郡,前往潼关驻守。这两桩事情引起了边令诚不满,已为其埋下了怨念的种子。 安禄山谋求登基停止向潼关进发,但潼关这边却也危机重重,一旦没有外力压迫时,内部斗争竟然也成为了习惯。 第七百三十五章 潼关陷落 玄宗出逃 十二月下旬以后,叛军停止了向西的攻势,安禄山在洛阳谋求称帝。高仙芝率兵退入了潼关,李隆基连下数道圣旨斥责训问东征军惨败原因,高仙芝连忙上表陈述。 边令诚因担心这场惨败影响到自己的晋升之途,又因与高仙芝的矛盾加剧,遂抢先向长安的皇帝上表,说高仙芝丢弃陕郡退回潼关,将数百里之地拱手让给叛军,又盗减给予军士的粮赐。 真实的情况是东征军在武牢关惨败之后,退回陕郡无险可守,军中粮草又出现短缺,撤回潼关积蓄力量才是明智之举。 李隆基收到边令诚的奏报之后勃然大怒,即使有高仙芝的申诉上表在后,也先入为主认为高仙芝大罪,给边令诚下了敇令,命他到军中斩杀高仙芝。 十二月二十日下午,潼关地区下起了小雪,纷飞的雪花如同柳絮飘在女墙后站岗士兵的肩头上。 边令诚身披斗篷手持敇书,领着刀斧手来到潼关城楼议事厅内,面对坐在玄豹屏风前的高仙芝堆起笑容说道:“高元帅,陛下有敇旨给你。” 高仙芝连忙起身跪地接旨,边令诚拉开敇旨黄绸,高声念道:“门下!高仙芝枉负圣恩,先败于武牢,后弃陕郡数百里,今又贪墨将士粮赐,使军心涣散。朕往日待你何等恩厚,赐官加爵赏赐万金,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念在你我君臣一场,只降罪你一人,敇书到日,即刻问斩以安军心。” 边令诚合上敇书,即对左右下令道:“将高仙芝押至城头上,斩首!” 高仙芝惊怒地抬起头来,高声说道:“我遇敌战败而退,死是应该的。今上有天,下有地?说我盗减军士粮赐?纯粹是诬陷!” 边令诚冷然发笑:“这是陛下的敇书,上面写的是陛下的意思?你说陛下诬陷了你?左右!推出去斩了!” 李承光等部将进入厅中?见状连忙向边令诚跪地求情:“边监军!临阵斩杀大将乃是兵家之大忌,还请监军上表陛下求情?让高元帅待罪立功!” 边令诚哪里肯听,高抬起下巴傲然坐在帅位上?挥手说道:“高仙芝罪不容赦?岂容尔等求情!推出去斩!” 高仙芝被刀斧手押出议事厅,门外聚集了一堆将校兵士,肩头铁甲上落下积雪,跪地求情:“高元帅不可杀?高元帅并未盗减粮赐!” 一时间?整个潼关城墙上所有士兵都拄着长枪跪了下来,高呼元帅冤枉,然而边令诚不肯听从,一代名将高仙芝在潼关城头上殒命。 高仙芝被杀后,边令诚感觉自己身边充满了敌意?心中惧怕被暗害,遂命李承光暂时摄领军事?连忙向皇帝上表请求调离潼关回长安。 潼关暂时没有了得力大将镇守,如果安禄山此时强攻?必然能长驱直入,但是这位偷羊贼正忙着称帝呢。 长安城危在旦夕?人心惶惶?李隆基决定起用在家养病的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命他率令关中新招募的兵勇,以及抽调戍京各卫兵马,包括一部分龙武军,羽林军在内共计二十万人,赴潼关驻守对抗叛军,皇帝等于是将所有宝都押在了他一人身上。 哥舒翰本以重病推辞,但皇帝再三下旨,封赏给他中书门下平章事和尚书右仆射,又以他陇右的老部下,田行丘为副,王思礼为马军统领,李承光为步军统领。在皇帝如此的盛情之下,老将只得出马,李隆基亲自给他饯行,并命百官在郊外相送。 插一句题外话,百官相送这是除安禄山和李嗣业外,玄宗朝将领中第三个享受这种待遇的将帅。前两位一个已经兴兵造反,另一个拥兵太重,致使皇帝顾虑太多不敢召他率兵入关中。 哥舒翰率军到达潼关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截获假情报,诬陷他的老对头安思顺暗中款通安禄山。 安思顺与安禄山虽为表兄弟,但立场向来不同,早在安禄山反叛前,安思顺就多次向皇帝上表,指出安禄山图谋不轨,但李隆基没有听信。所以安禄山造反后,李隆基接连杀了安禄山长子与其在长安的亲信几十人,但对安思顺给予信任,命他回京担任户部尚书。今哥舒翰施计诬告安思顺,皇帝本不足信。但哥舒翰执掌关中兵权,皇帝需要依仗他带兵取胜,所以只好同意将安思顺以及其弟安吉贞赐死,亲族流放岭南。 这其中有哥舒翰的心腹将领王思礼暗中谋划,王思礼及陇右将领曾建议哥舒翰细数杨国忠之罪状,上奏请皇帝杀杨国忠,仿效汉时安七国之乱之策。哥舒翰虽然没有这样做,潼关军中的这些传言泄露到了杨国忠的耳朵里。 因为哥舒翰新近又冤杀了安思顺,杨国忠心中担忧,遂向皇帝上书,要求招募了一万精兵屯在灞上,由其心腹杜乾运统领,表面是防备叛军,实则是在防备哥舒翰。哥舒翰心知肚明,遂上表皇帝将这支军队纳入他的统领之中,又设计杀死了杜乾佑。这使得杨国忠和哥舒翰之间相互猜疑,矛盾重重。 这个时候杨国忠的内心想必是绝望的,朝野传言安禄山是他逼反,不但安禄山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就连河西藩镇李嗣业和哥舒翰都意图逼迫皇帝杀他。 这场神州浩劫的第一年过去了,安禄山在新年元正于洛阳称帝,国号大燕,年号为圣武元年。 然而安禄山称帝后不久,东平太守吴王祗和济南太守联合起兵抵抗叛军,各地郡县不愿意附贼者纷纷响应,平原太守颜真卿招募数万兵勇起兵,河北多郡开始拨乱反正,尊颜真卿为盟主相约抗贼以待朝廷援兵。然后有常山太守颜杲卿起兵斩杀安禄山义子李钦凑,并联络各郡开始反抗。郭子仪又率军在河东接连击败了叛将高秀岩的静边军。 玄宗听说后大喜,认为叛军势力日渐衰竭,遂产生了收复东都的想法。他给哥舒翰下旨命其出陕郡攻洛阳。 哥舒翰知道自己手里的募兵为多,战斗力极弱,况且叛军将多数兵力集中在潼关一线,只要他坚守住潼关,安禄山迟迟不能西进,军心自然涣散,长久必败。 哥舒翰向皇帝上表阐述自己的谋划,杨国忠则认为哥舒翰在潼关久久不肯进兵,是怀有别的想法,或是想逼皇帝杀自己。将相之间的矛盾使得李隆基偏听偏信,心中产生疑窦。 安禄山将进攻潼关的大任交给了部将崔乾佑,崔乾佑到任后,每日率领几千病弱残兵在潼关下叫阵,哥舒翰按兵不动,杨国忠在潼关的耳目遂将此事传回长安。 杨国忠在皇帝面前进言叛军势衰,李隆基也深以为然,认为在正面战场上反击的时机到来了,连下数道圣旨逼迫哥舒翰出关与叛军决战。 哥舒翰能够违背吗?他不能,他拥有王忠嗣的忠义,却没有王忠嗣的风骨,天宝十年在石城堡惨胜的事迹已经预示了他今日的命运。 他在圣旨的催促下恸哭率军出关,叛将崔乾佑先以散兵诈败,引唐军进入灵宝西原山间的峡谷中,在山头上以乱石箭矢射杀无数,哥舒翰急令毡车在前面开路,叛军将大量稻草车点燃推下山谷,霎时间浓烟四起道路受堵,唐军乱发射箭矢,等到天黑之时才知中计。崔乾佑又派精骑从黄河以西绕到唐军背后进攻哥舒翰,唐军前后挫败顿时大乱,士卒们纷纷投入黄河,淹死者不计其数。 哥舒翰与一部分士兵爬上黄河岸边的运粮船逃过对岸才逃过一劫,他于次日清晨逃回潼关,却被部将火拔归仁等人劫持投降了叛军,被押送到了洛阳。 哥舒翰惨败的消息传回长安,深夜时分,高力士急匆匆地跑到李隆基的榻前说道:“陛下,大事不好!哥舒翰在潼关兵败,长安危在旦夕,请陛下召集文武官员退往蜀中暂避!” 整个大明宫乱成了一锅粥,皇帝召见杨国忠和韦见素,又命龙武军护卫銮驾,把该通知的儿子全通知到,后妃和宫女打着包裹强登车辆,没有车的只能跟在队伍后面跑,时不时有啼哭声从宫殿的角落中传出。 太子李亨似乎早有准备,车驾已经在十六王宅和东宫外安置停当,他麾下的东宫六率也已经整编成行军阵列,主动担当起皇帝出逃队伍的前锋和后卫。 李隆基颤巍巍地在杨玉环和杨国忠的扶持下走出殿阁,回头不舍地看着夕阳西下大明宫承香殿飞檐上的宫铃,这是他居住了半辈子的宫阙,等将来回来时,必然是萧条颓废,物是人非。 太子李亨跪在车驾前叉手道:“还请父皇速登龙辇,儿臣愿领东宫清道率在前方为父皇引驾!” 李隆基叹气之后,难得地夸赞了李亨一句:“还是我儿行事周备,真不负朕的期许,出行之事就交给你与陈玄礼将军了,你们商量着办。” 说罢他便与杨妃抬腿准备登上车驾。 “喏,”李亨连忙抬起双手道:“父皇,还有一事……” 他自然知道太子想说什么,立刻扭头对侍立在旁边的高力士说道:“立刻预备御笔,黄绸,下敇书命李嗣业为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四镇行营节度使,率河西、安西、北庭、陇右之众入关中讨贼。自敇书下发之日起,陇右道四镇一切军政要员任命,兵备,募兵,赏罚皆从其出。” “喏,”连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高力士,嘴角都流露出了一丝浅笑。 杨国忠站在一旁悄悄抬头看了皇帝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悻悻地抿嘴做罢。 第七百三十六章 西凉王备兵陇右 长安城虽然人心惶惶,但百姓们还是坚信叛军很快会被剿灭,哥舒翰将军即将大获全胜。 潼关失守的消息得到了很好的掩盖,李隆基登上勤政楼顶宣布要御驾亲征,但听到的人都不相信。他当夜便搬进了大明宫内,和心腹大臣们谋划出逃事项。 为了使得计划周密一些,李隆基任命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京兆少尹崔光远为京兆尹,兼西京留守,让将军边令诚掌管宫殿的钥匙。玄宗假称剑南节度大使颖王李将要赴镇,命令剑南道准备逃难所用物资。 皇帝与其心腹谋划周密,夜幕降临后,陈玄礼在重玄门和玄武门之间夹城的广场上集合龙武军,赏赐士卒们财物,又在飞龙厩中挑选了良马近千匹。等到凌晨时分,太子左右清道率打头,龙武禁军护送着玄宗队伍从延秋门出逃,为了防止消息外泄,出逃队伍控制在很小的圈子内,很多嫔妃、公主,皇孙都被遗留在了长安城。 逃难队伍来到天子左藏库,杨国忠请求放一把火烧掉里面的绸缎财物:“不要把这些东西交给叛贼。” 李隆基心情凄惨地说道:“叛军来了没有钱财,一定会向百姓征收,还不如留给他们,以减轻百姓们的苦难。” 杨国忠这个时候也不忘拍马屁,说陛下爱惜百姓,真乃一代圣君,李隆基只是苦着脸不说话。 太子的队伍中还有一名刚满十四岁的少年,穿着检校少府卿的深绯色官袍,正是李嗣业的长子李崇云。本来按照朝廷的尿性,他这个级别的检校官根本没资格参与逃难,但李亨特意让李静忠找到了他,通知他混入太子内率的队伍中一起出行。 其实不需要太子通知,李崇云到达长安时,李嗣业就给参军曹安定写了一封长信,让他派人在潼关埋下钉子,一旦潼关失守,就立刻骑快马回来通知他带着长公子逃离。 但太子硬要讨这个人情,李崇云自然不能不知好歹?等队伍出了龙首原穿过了渭河桥。李亨特意叫住了李崇云说道:“陛下已经派使节去向你父亲宣旨?让他率军入关中平叛。我准备想让你跟在使节后面去河西见你父亲,你只需要把你与永和郡主的事情告诉他即可?然后你就去朔方的灵武等我们?介时我一定会请求陛下给你们赐婚。” 李崇云的脸色有些微红,但还是躬身叉手说道:“多谢太子殿下。” 李亨拍着的他的肩膀笑道:“傻孩子?还叫得这么生分。” 他是想要改口叫岳父、父王什么的,但却难以开口。 皇帝的队伍朝西南而去?杨国忠命令士兵烧掉渭河桥?也被李隆基给阻止说道:“百姓中有许多不愿意从贼的,可以从此逃离长安避难求生,为何非要断绝他们的生路呢?” 李崇云经过这些日子长安城的变故离乱,似乎更长大了一些。他与曹安定和米查干两人策马来到一处土丘上?遥望皇帝逃走的队伍?士兵们两边夹道而走,宫娥嫔妃们背着包裹手中拄着竹杖低声啼哭,原来天子家逃难也是这般狼狈。 曹安定在他身旁说道:“太子如此亲厚与你,一定是别有用心。” 李崇云点点头道:“我知道,他应该只是想让阿爷辅助他而已。但阿爷是阿爷?我是我。” 他拨转马头,遥望远处隐约冒起浓烟的长安城?想必那边已经是一片人间炼狱了吧。 …… 皇帝派出宣旨的太监快马加鞭,仅用了七八天功夫便到了凉州?将旨意宣给李嗣业。 李嗣业在三月之前,就早有准备?开始陆续从安西和北庭往河西调拨马匹和兵员。如今得了朝廷的旨意?他立刻命岑参和杜甫撰写军令?将北印度地区和大小勃律划定为天竺边镇,赵丛芳任天竺节度使,驻守大小勃律的归仁军军使王滔率三千兵入河西参与平叛。他又将龙朔军和永徽军合并为一个军镇,毕思深任昭武留后节度使,原龙朔军军使白孝德率五千兵入河西。 原疏勒于阗镇使赵崇玼率四千兵入河西,命于构担任此两镇镇使。 他又命安西节度副使封常清率领八千人入凉州,任命卫伯玉为留后节度使,北庭节度副使段秀实率瀚海军一万三千人前往凉州,任命节度判官周逸为北庭留后使。这样四个军镇抽调出来的兵力便有三万三千人。 他又将程千里任命为河西留后节度使,给他在河西留下了四个军和四个守捉共两万两千人,自己则抽调大斗、健康、宁寇三军共两万一千人,还有两万六千人的飞虎骑和七千人的玄武炮营。 李嗣业从三镇总共调集的兵力为八万七千人,相当于整个陇右道一半的人马,这还不包括李光弼带走两万五千人的大斗军,要不然他能够调集的兵力足足有十万人之多。既要满足平叛的要求,也要保证能够坚守住陇右不被吐蕃大食等国趁机入侵,这个数量是他经过周密盘算过的。 他又派出节度参军几人在兰州,鄯州,河州境内招募壮勇以充辅兵,前后共召集六万人,并命令他们从凉州往兰州城运输粮草,飞虎骑也已先一步到达兰州黄河边,为后续部队的开进保驾护航。 朝廷的使节走后不久,李嗣业的长子李崇云也从长安归来,看到儿子安然无恙他十分高兴,让他先去跟自己的娘亲十二娘道个平安。 等到李崇云从内宅中来到正堂,李嗣业颇为自得地说道:“看来我的安排没有疏漏,曹安定办事周到,只是长安城此刻怕是已经沦陷了。” 李崇云想到太子对自己的托付,有些羞于启齿,只说:“其实我是跟随太子殿下的队伍出逃,也是他让我回来凉州的。” “太子?”李嗣业讶异地说道:“皇帝说要给你与盛王李琦之女和仪郡主成婚,后来又说你年纪小推迟赐婚,怎么又和太子扯上关系了。” 李崇云的声音逐渐变小:“儿子与太子殿下的八女永和郡主偶然相识,相互倾慕后已经私定终身。太子殿下知道后,并没有责怪我们,还说将来要说服圣人为我们赐婚。” 李嗣业的脸色微变,回头看了看站在门侧的夫人十二娘,对李崇云说道:“跟我出门踏青去,也好考验一下你的马术有没有进展。” 李崇云欣然叉手说道:“儿子遵命。” 父子二人快马奔出凉州城,又奔行了十多里,来到城西的绿草蔓延的田垄上。李嗣业拽住马缰在坡头上问:“长安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有什么感悟?” “感悟倒没有什么,只是也常常像今天这样与永和郡主外出踏青,那个时候发现光阴真的短暂。” 李嗣业猛然抬起马鞭,啪地一鞭子将李崇云抽倒到马下,他疼得捂着手臂爬起来哭丧道:“阿爷为什么打我?” “兔崽子!我叫你早恋,我叫你早恋!”他高抬起马鞭在李崇云的脊背上狠狠地抽了三鞭子。 李崇云撅着嘴巴流泪争辩道:“我十三岁圣人派人来赐婚你就同意,现在十四岁和郡主相爱,你凭什么反对?” 李嗣业怒声说道:“结婚能和谈恋爱一样吗!你跟谁恋不好,非要跟太子的郡主!你岂不知道皇家内部的斗争血腥残酷,就算驸马公主也只是陪葬品!” 李崇云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虽然表情不再郁闷,但李嗣业看得出来,自己的话他是半点儿都没听进去。 第七百三十七章 替儿子备彩礼 “如果你是个听话的儿郎,就应该乖乖地留在陇右,不要去追随太子去什么灵武。他这次派你回来,就是来向我要钱要人的。我可以派人押送黄金送到灵武,也可以给他拼凑几千人的禁卫军,但你应该留下。他要是真的有心,会成全我们的美意把女儿嫁过来,但他要是拒绝也没关系,整个陇右道未出阁的娘子任你挑,名门闺秀也好,小家碧玉也好,只要出你看中的我都可以给你抓过来,何必单单就只要太子的女儿呢?” 李崇云把双手捅在袖子里讷讷地说道:“阿爷,这种感觉你不能体会,我也跟你说不清。” 李嗣业想老子什么不清楚,什么梅花三弄,直教人生死相许老子都会唱,你个早恋的孩童还敢跟我谈什么真爱。 “从今天起你就不要离开凉州了,留在你娘亲身边好好考虑反省。” 李崇云从地上爬起来,自己爬上马背抽动着马鞭,打马朝远处奔去。 李嗣业在他身后怒道:“还想挨鞭子是不是?” 他回到府中正堂,段秀实已经带着瀚海军赶到,身披铁甲来见主帅,进门便要躬身叉手。 李嗣业拉着他的手说道:“你我情同兄弟,何必如何多礼,快来坐。” 段秀实坐在案几前说道:“我听送来奏报的兄弟说,安禄山叛乱,陛下召我们渡过黄河参与平叛。也不知叛军打到哪一步了,东都洛阳可还在?” 李嗣业沉默片刻,才道:“已经攻破潼关,占据长安,圣人率众逃亡蜀中。” “什么?”段秀实听罢身体剧震,眼角渗出泪说道:“既然情势如此危机,为何圣人迟迟没有召集我们入朝。” 读书人的家国情怀就是如此强烈,没想到段秀实也如此赤诚,李嗣业没有向他深究其中的缘由,只是笑道:“这不是陛下给我下旨以后,我立刻就把你叫来了吗?” 段秀实拍着胸脯说道:“我这一万三千名瀚海军铁骑,愿做大夫之先导 率军在前充当先锋。” 李嗣业摆手说:“你先不要着急 将士兵驻扎下来赶制干粮,等大军集结在一起之后 再划分军队制定任务。” “既然如此 卑职先告退了。”段秀实起身朝他叉手后,缓缓退出了正堂。 家中新任管事从堂中后门进来 惊吓地说道:“不好了,阿郎 云郎骑马从后门跑了!” 李嗣业转身怒道:“要你们有什么用!连个人都看不住!” 管事低声申辩:“是夫人给云郎开的锁 小的也没有办法。” 他立刻朝门外喊牙门将军:“库班尼!” 库班尼进入堂中,叉手应道:“喏!” “跟我策马去追!” 李嗣业带着亲兵追出三十余里,终于在松林下的山谷中看见了牵马在树下的李崇云。李嗣业翻身下马,抓起马鞭朝他走过去 李崇云撅着嘴唇向后躲闪说道:“阿爷是抓我回去的吗?” 走到他跟前时 李嗣业的怒气已经完全消散,只是叹气无奈地说道:“你要回去娶郡主,娶公主,阿爷怎么能不给你准备彩礼。皇家新遭大难,天子的禁军估计也跑散了 你岳父即将登基当皇帝,身边急需一支护驾的禁军。我在河西七军中选拔了三千名骁勇善战的将士 名为龙骧军,你带到灵武去。还有 我还为你准备了二百万贯的丝绸钱币,也一并带到灵武 算是替他重新组建朝廷提供经费。” 李崇云听到李嗣业的话 连忙跪倒在地上激动地说道:“儿子多谢阿爷。” 李嗣业转身回去上马 抬着马鞭说道:“父子之间说什么谢字,你给我好好活着就行。” 他乖乖地跟着李嗣业回到凉州,准备了几日之后,才带着父亲调拨给他的龙骧军,押送着一车车的财物往灵武方向而去。 当日段秀实又来找李嗣业,要求率瀚海军先渡过黄河,进占渭州和秦州,把陇右通往关中的要道抢先控制住。 李嗣业思虑片刻后,点点头说道:“可以,但你必须与臧希液的飞虎骑一起活动,另外把你瀚海军中阿布思投诚的部众编成斥候塘骑队,让他们侦查叛军的行动和部署。这些人与安禄山有血海深仇,就算被抓住也不会轻易投敌,好钢就应该用在刀刃上。” “喏,”段秀实叉手刚准备转身,李嗣业突然又说道:“不然也派些人去马嵬驿看看去?” 段秀实讶异地问道:“那地方还在京兆府的管辖范围内,为何要派人去?” “去看看也是好的。” 时间线回到李隆基出逃的那一天,皇帝刚离开长安,还有朝廷官员到大明宫上朝。但丹凤五门紧闭,宫城里还能听到滴漏声,仪仗队的士兵还在整齐地列队。太监和宫女们突然打开宫门乱哄哄地往外跑,官员和达官贵人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都一窝蜂地往九城门外跑。 长安城彻底大乱,留守宫廷的禁卫军开始监守自盗,山野百姓们冲到皇宫和达官贵人的府邸上抢劫财物,有的人甚至牵着牲口跑到左藏库中放火。 崔广远和边令诚带人赶来救火,并命令京兆府的兵丁镇压,杀了十几个人才平息了骚乱。 他们自知抵抗是死路一条,皇帝把他们留在长安留守,不就是让他送死嘛。崔光远派他的儿子在郊外迎接安禄山军队投诚,边令诚也跪迎在城门口,把宫殿各门的钥匙交给了安禄山。叛军入城没有受到任何抵抗。 尽管玄宗逃得仓皇失措,但叛军并没有追击他们,因为偌大的一座长安城与宫殿横亘在他们面前,就如同被剥去了衣衫的绝世美人,很少有人在这样的诱惑面前控制住欲望。能够控制住的人早已成就了帝王功业,学会延迟满足的人确实足够强大。 安禄山显然不是这种人,他在洛阳城产生了称帝欲望,所以滞留洛阳长达一个月,致使唐军在潼关纠集了二十万军队。现在他又被长安城迷住了心神,虽然他不止一次光顾过这座繁华的都城,但过去他是臣子,是客人,现在的他是主人。所有进入城中的叛军都在抢劫,没有人去主动追击扩大战果。 玄宗出逃的时候带了很多东西,但就是没有带食物,他派太监王洛卿先行,告诉过往郡县做好准备接待圣驾。中午时他们饥肠辘辘地来到了咸阳县的望贤宫。 一行人在望贤宫尚未安顿好,高力士去县廨找县令和王洛卿,回来时气呼呼地怒骂道:“王洛卿这个狗儿子!竟然与县令逃遁了!实在该死!” 李隆基只是叹了口气说:“唉,随他们去吧。” 高力士连忙派几个心腹的小太监去找县中小吏和大户征派些粮食来,谁知这些富户比长安人消息灵通,早已经跑得一干二净,这些太监又只好双手空空回来。 这时陈玄礼有些怒了,伸手招呼龙武军:“派些人去挨家挨户搜寻,岂能没有粮食!” 李隆基坐在殿里的木榻上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不可惊扰了百姓,还是国忠和见素你们领一些官员用钱财跟百姓买一些食物吧。” 第七百三十八章 兵变马嵬驿 两位宰辅领着一堆官员在土道上跑来跑去,挨家挨户去购买干粮,各种颜色的官袍脚步蹒跚来回,看上去既滑稽又辛酸。 杨国忠来到一户土坯墙的人家,敲开了门双手托着钱,对面前的老人说道:“老人家,卖我一些干粮罢。” 老汉低头看了看他的装束,讶异地问道:“你是朝廷的大官吧?怎么会来到我们这小地方来?” 杨国忠只低头闭口不言,老汉家人从厨房抱来了几个胡饼,他把钱塞到对方手里转头就跑。 “哎!用不了这么多钱的。” 杨国忠抱着胡饼回来,献给了皇帝和贵妃,李隆基饿了一上午,就着水干啃了一块饼,好歹填饱了肚子。 韦见素等人也带着吃食回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百姓,挎着篮子端着陶瓷盆,跪在行宫前献上粗粮和米粥,还有些细糠。 妃子、诸王,和皇孙们争相跑过去接过饭食,用手抓着往嘴里塞,但因为随行人员太多,大部分没有吃饱,龙武军兵卒们多数都没吃上饭。 妃子中有几个凄惨地飙泪哭泣,很快便传染了一大片,诸王皇孙们都哭了起来,官员和禁军们也在旁边拭泪。 老皇帝一边哭一边说道:“哭吧,但只许哭今日这一场,以后都给我精神起来,呜呜,不要再流泪。” 经过一场号丧式的哭泣之后,队伍中的压抑气氛似乎减低了不少,李隆基让杨国忠照价把粮食钱散给百姓们,并让组织献粮的乡中耆老上前来面圣。 这位叫做郭从谨的老人胆子也挺大,拄着拐杖白发苍苍来到皇帝面前,朝他叉手进言说道:“圣人呐,安禄山包藏祸心,阴谋反叛已经很久了,其间也有人到朝廷去告发他的阴谋,而陛下却常常把这些人杀掉,使安禄山奸计得逞,以致陛下出逃。” “我听说先代的帝王务求延访忠良之士以广视听,就是为了这个道理。我还记得宋璟作宰相的时候,敢于犯颜直谏,所以天下得以平安无事。但自从天宝以后,朝廷中的大臣们都忌讳直言进谏?都没人敢说真话了?只是一味地阿谀奉承,取悦于陛下。” “陛下对于宫门之外所发生的事都不得而知?而那些远离朝廷的臣民早知道会有今天了?但由于宫禁森严,远离陛下?区区效忠之心无法上达。如果不是安禄山反叛,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怎么能够见到陛下当面诉说呢!” 李隆基憔悴地点点头:“你说的都对?这些全是我的过错,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又安慰郭从谨道:“郭先生请放心,我大唐的社稷不会就这么完的,我的儿子们都还在?忠于社稷的臣子们都还在?等我们到达蜀中之后,定会发奋图强,体恤士兵臣僚,用不了多久,我们还会夺回关中?夺回洛阳,夺回天下。” 郭老头只是叹了口气:“请陛下用这话来自勉吧。” 皇帝挥手让老人退下?命令随行士卒们各自到乡村中购买搜寻食物,约好未时集合出发。 这一路上不断有官吏士兵逃散?近万人的队伍深夜到达金城县时,已经只剩下四千多人?就连皇帝宠信的内侍太监袁思艺?也借着夜色逃走。 金城县县令和百姓都已经不知所踪?许多人家的米缸和刁斗都还在,士卒和官吏们开始生火做饭,公主和郡主们去捡柴,也不顾污浊了罗裙烟火薰黑了面庞,一个个蓬头垢面。 这时候正是春天多风的季节,队伍驻扎在县衙和临近的金城驿站,到处黑灯瞎火,黄土原上的风沙吹进了刁斗里。高力士给李隆基端来一碗掺杂了沙尘的粥。 皇帝不着急吃饭,而是站起来到处察看,瞧瞧哪个随行官员手里没有食物,便喊叫着让人去准备。 “士卒和官员们都比朕辛苦,让他们先吃!皇子们都稍后!少吃一些饿不着!” 众人再三劝谏之后,皇帝才退回到驿站草厅里,杨玉环端着一碗粥吃了一两口,便捂着肚子跑到门口呕吐。李隆基端起碗尝了尝,感觉苦涩咯牙难以下咽,但他若无其事地蹲在柱子旁边,硬生生把一碗粥都干了下去。 吃完饭之后众人开始聚堆歇息,围绕着驿站附近的民房躺下,这时候也不顾什么高低贵贱了,互相枕着腿随地卧睡。女眷们都聚集在一起,便溺就跑出去在野地里,四五个妃子公主围成一圈蹲下,警惕地望着周遭。 第二日他们继续赶路,只是行路过程中食物越来越匮乏,兵卒们都叫苦连天。 十四日,逃难队伍来到马嵬驿这个地方,队伍疲惫到了极点,士气也低落到了极点。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驿站两边的山林中有乌鸦啼叫,李亨面带菜色蹲在一棵松树下,李静忠站在面前低声说道:“殿下,时机已经到了,愤怒的龙武军士兵就像是一把火,只要稍稍撩拨,他们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李亨犹豫地说道:“这样好吗?如此一来我们父子就真的形同陌路了。” “殿下!此时不发,更待何时,等到了剑南可是杨国忠的地盘!到时候我们可就无计可施了。” 李亨最终下定了决心:“去请陈玄礼大将军过来,我们需要他的支持。” 片刻之后,陈玄礼也来到了树下,朝着李亨躬身叉手道:“殿下,今日之祸全因杨国忠一人作祟,安禄山包藏祸心不假,但没有他推波助澜,怎么会反得如此快!为了他自己的权力,阻止圣人召唤三镇节度使李嗣业带兵入朝,又逼哥舒翰带兵出潼关遭到安禄山埋伏全军覆没,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怕他有一件恶事落下,我们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李亨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大将军以为该如何?” 陈玄礼一字一顿:“今日此时此地,就是杨氏覆灭之日。” 李亨抿着嘴唇,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行。” …… 日头即将淹没在山林中,山道四处弥漫着炊灶白烟,马嵬驿南门开始换防,龙武军中侯张小敬带着几十名兵卒换下了白天的岗哨。他用眼色与手下进行交流,然后靠在门柱旁嚼着树叶。 杨国忠带着官员们不知从何处采买了些食物,用黄绸布包裹骑着马进入了南门,站在空地上的十几个吐蕃使节朝着杨国忠堵了过来,其中一人拉住了杨国忠的马缰大声道:“右相,把食物给我们一些!你总不能让我们这些外邦使节跟着你饿死吧!这岂不是大唐的失礼!” 杨国忠硬拽回缰绳怒道:“没有!连陛下和皇子们都没有吃饱饭,哪来你们的!” “这里面是什么!” 双手抱胸靠在门柱上的张小敬鄙夷地睨着杨国忠与番使争吵,呸一口将口中的树叶残渣吐出,突然高声暴喊道:“杨国忠与胡人谋反了!” 十几个龙武军兵卒抽出刀剑冲上去,吓得吐蕃使者慌忙抱头鼠窜,杨国忠也反应极快,喊了一声驾打马朝驿站西门逃窜。 一名兵卒从背后摸出长弓,拉满了弓弦射出,砰地一声射中了杨国忠的马鞍,这家伙伏在马背上挥动马鞭,逃得更快了。 “拿来!”张小敬从兵卒手中抢过弓箭,拉满如月稍稍上抬,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中杨国忠的后背肩胛骨。 杨国忠痛吟了一声,虽未伤及性命,但马速明显慢了下来。龙武军兵卒蜂拥地追上去,将他从马背上拖下,乱刀分尸后割下头颅,挂在长枪上竖在西门外示众。 士兵们趁机鼓噪道:“杨国忠已伏诛!应当继续清剿其朋党!” 这时已经不需要人指挥,马嵬驿外乱成了一锅粥,龙武军扑向了杨家人歇息的茅屋,把杨国忠的儿子户部侍郎杨喧拖出来杀死,秦国夫人、韩国夫人及其子女被乱刀斩死,尸体被排列成一行。 御史大夫魏方进惊得面红耳赤,大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宰相!” 一名校尉提着沾血横刀转过身去,对准他腹部一刀攮了进去:“去你妈的!” 对方将他的尸体踩在地上,将刀锋拔出来,在袖口上擦拭了一下。 周围的官员及其家眷惊恐万状,像羊羔一般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 第七百三十九章 玉环香消玉殒 李隆基身穿素色中单坐在内堂的木榻上,杨玉环侧躺枕着他的大腿,睡梦中脸颊抽动发出梦魇的惊厥声。他怜爱地伸手抚摸她的面庞,她那乌黑的青丝让自己的白发显得更加苍老。 驿站四门外传来杂乱的喊叫声和哭声,坐在门厅外的韦见素走进来,低声说道:“陛下,我出去察看一下。” 李隆基轻轻地点了点头。 韦见素急匆匆地跑到驿站南门口,瞧见兵卒们黑压压地堵着门,个个瞪着铜铃大的眼睛。背负双手摆出官威喝问道:“你们何故在此喧哗!” “这也是杨贼的帮凶吗?抽他丫的!” 四五名兵卒挥动马鞭,披头盖脸将他抽倒在地,张小敬在后面高声制止道:“这是韦相公!莫要伤了韦相公!” 兵卒们及时收鞭退回去:“原来是韦相公,多有得罪了。” 韦见素早已奄奄一息,被士兵们抬下去养伤。 龙武军和太子六率的士卒们包围了驿站的四门,喧哗吵闹声不断,李隆基也感觉到事情不同寻常,走到堂门口问侍卫千牛:“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千牛机械地转身叉手道:“启禀陛下,杨国忠谋反,已经被将士们诛杀,所以喧哗。” 李隆基怔了一下,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床榻,纱帐后面杨玉环不知何时已经醒转坐起,眼中噙泪默然地看着他。 “朕出去看看。”他转身走出堂外,高力士慌忙叉手挡在前面:“陛下,兵卒们现在情绪激动,怨气太重,千万不可涉身险境。” 李隆基手拄着拐杖倔强地说道:“他们是朕的龙武军,是朕的卫士,只有朕去宽慰他们,才能够化解他们的怨气。” “你让开!” 高力士只好跟在李隆基身后,与他一起来到驿站南门,士卒们并排拥挤地拄着枪,看见苍髯皓首的皇帝走来,不约而同地止住了吵闹声。 皇帝看到兵卒们的眼眸中汹涌着怒意,他强撑着镇定安慰道:“我听说你们诛杀了杨国忠,朕不会怪罪你们,他确实是死有余辜。不,朕应该奖赏你们,只是现在驻陛在荒野之外财物匮乏,等到达蜀中之后,朕会论功行赏。大家都退下吧,今夜暂时歇息一晚,我们明天再启程。” 只是没有人肯动弹,也没有人说话,他们就像是一堵沉默的城墙。 皇帝又说道:“杨国忠谋反,罪大恶极,齐罪当诛?朕会补发一封制书?为你们所做的事情正名。” 兵卒们还是沉默不开口。 李隆基很干脆地转身往回走,冷不丁地问了高力士一句:“李亨在哪里?” 高力士回答道:“自从进入驿站?奴就没见过太子殿下。” 老皇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停住脚步缓缓低头说道:“你去找陈玄礼吧,问问他到底想要什么。” 高力士手执着拂尘来到南门口众人面前?清朗地开口道:“带我去见你们的大将军陈玄礼。” 兵卒们自动让出一条通路,高力士坦然从乱兵中穿过?来到陈玄礼扎下的营帐前。 陈玄礼将帐幕打开?跪坐在地上面朝马嵬驿南门的方向,看到高力士进来后,抬起双手抱拳道:“高大将军,可是带着陛下的口谕而来?” 高力士泰然说道:“陈大将军既然要诛杀国贼杨国忠?可以向陛下直言进谏?何必要采用这种方式?” 陈玄礼矢口否认:“你认为这是出自我的授意?你我皆是跟随陛下唐隆起事的老人,我怎么会做违逆陛下的事情?如今将士饥渴疲惫,怨恨杨国忠到了极点,所以才发生哗变,连我这个大将军都弹压不住!你说如何是好!” 高力士眯起眼角看透了眼前这个人?冷冷地问道:“说吧,你的要求?不,是兵卒们的要求。” “嗯?杨国忠谋反被诛,贵妃不应该再侍奉陛下?愿陛下能够割爱?把杨贵妃给处死。” 高力士怒道:“你不知道吗!他离不开那个女人!” 陈玄礼双手抱在了胸口:“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陛下该不会觉得杨贵妃的性命比大唐的江山,比他自己的安危还重要吧。” 高力士深深地看了陈玄礼一眼,转身往帐外走去,通过驿站南门的时候,士兵们也都放开了一条通路。 李隆基还站在院子中等待,他双手拄着木杖,努力地还保持君王的尊严,但他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罢了。 高力士来到他面前,把陈玄礼的那句原话告知了李隆基,他手拄着拐杖颤抖着摇摇欲坠,又咬着牙倔强地说道:“这件事我自己处置。” 他转身回到了驿站的门厅,不敢回头去看内室的杨玉环。他靠着门柱的时候肩膀有些驼,白发从幞头中挤散出来,在脸前摇曳。他又双手死死地地拄着拐杖,侧着头望着驿站门外的士兵。 他现在还抱着一丝的侥幸,认为这些兵卒是受人指使。但他低估了群众的主观能动性,愤怒的兵卒们确实需要人撩拨引头,但他们就像洪水一般只能人为引发,但绝对不能人为中止。 随行的京兆司录参军韦谔主动来到门厅外,跪地叉手说道:“陛下,现在众怒难犯,形势十分危急,安危在片刻之间,希望陛下赶快作出决断!” 皇帝抬头望天,闭着眼不作应答。 “陛下请做出决断!” 说罢他以头触地连续硬叩几十个头,直磕得血流满面。 李隆基叹着气说道:“杨贵妃居住在戒备森严的宫中,不与外人交结,怎么能知道杨国忠谋反呢?” 高力士此刻也连忙从旁劝谏道:“杨贵妃确实是没有罪,但将士们已经杀了杨国忠,而杨贵妃还在陛下的左右侍奉,他们怎么能够安心?希望陛下好好地考虑一下,将士安宁陛下就会安全。” 驿门外龙武军兵卒的喊声越来越大,皇帝站在柱子后面垂下眼睑,抬手抹了几把眼泪,对高力士说道:“送她去佛堂前上路吧,力士,别让她走得太痛苦。” 高力士慌忙跪地叉手道:“陛下请放心,娘娘定能体会陛下的苦衷。陛下不去见她最后一面吗?” 李隆基靠着门廊柱子摇了摇头,高力士便领着两个小太监进了内堂,跪在杨贵妃面前流泪道:“娘娘,今夜发生了惨事,龙武军哗变,娘娘的堂姐堂兄都已经先一步离世,但乱军依旧不肯罢休,请娘娘搭救陛下。” 杨玉环垂泪说道:“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照做。” 高力士低头叉手:“只要娘娘舍身成仁,陛下便能够脱离险境。” 杨玉环默默地点了点头,坐在铜镜前开始梳理头发,两个小太监站在门口,高力士眯着眼睛耐心等待。 驿站右侧的空地上,一堆外国使节窃窃私语,有些人已经开始考虑和安禄山搭上外交关系了。两个日本遣唐使节扼腕叹息,痛心流泪。 她将自己的长发盘在头顶扎成了云朵髻,这是她首次赐浴华清池所留的发式,身穿一声素白衣衫走出内室。这时李隆基已经躲进了侧隔间,背靠着格子门。 她朝着格子门低腰施了一礼:“三郎,玉环去了。” 李隆基捂住了自己的嘴,听见她的脚步声杳杳往佛堂的方向走去,然后皇帝双泪涕泗滂沱,使劲挥动双拳敲击着门板,做皇帝憋屈到这个地步也是没谁了。 杨玉环进入佛堂,跪坐佛像面前祈福,两名小太监抖出了白绫,高力士守在门口面朝门外,他们将白绢缠在了杨玉环娇嫩的脖子上,然后迅速抽紧,因为这个过程越快,杨玉环所受的痛苦越小。 “干爷爷,娘娘薨了。” 高力士拭着眼泪挥了挥手,命人把杨玉环抬到了驿站正堂的门厅中,他们用白绢裹住她的身体,只露出姣好的容颜。 他敲了敲侧隔间的板壁,里面传出声音道:“让陈玄礼带人过来看吧。” 陈玄礼、韦谔还有一些龙武军的参军,来到了门厅内,看见了杨玉环的尸体,纷纷跪在了地上朝隔间内叩首:“吾皇万岁,臣等惊扰了圣驾,请陛下治罪!” 太子和太子内坊令李静忠也进入到门厅,朝着隔间下跪请罪。 第七百四十章 太子赴灵武,嗣业入关中 李隆基从隔间走出,眼角泪痕已干,也已经管理好了情绪,叹了口气:“今日之事,不怪你们,是朕用人不察所致,如今朝政已经拨乱反正,还请各位将军各司其职,到蜀中后各有封赏。” 陈玄礼带领众人高呼:“吾皇圣明,吾皇万岁!龙武军誓死效忠陛下!” 跪在一旁的李亨愣了愣,眼角闪烁过一丝失望之色,随后龙武军众人退了下去,堵在驿站四门外的兵卒们都已经撤离重新组队。 李亨向着背朝他站立的李隆基叩首道:“父皇,儿臣身为太子,应当主动承担杀贼复土之任,愿意前往朔方召集士卒收复长安。” “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意,朕就封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着手主导平叛事宜。” “那儿臣告退。” 李隆基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他,父子二人嫌隙已深。李静忠搀扶着太子走到院子里,李亨回头朝皇帝的背影看了一看,快步走出了驿站南门。 太子六率千余人马已经列阵齐备,李亨也翻身上马,带着自己的家眷和附庸官员们,朝着灵武的方向进发。 玄宗也要继续向蜀中避难,临行前他命令高力士把杨玉环葬在了佛堂的梨树下,并派几个得力的小太监看坟。 但是皇帝的大队人马刚走,几个小太监就动起了心思,谁愿意留在这个冷落闲置的马嵬驿给一个女人看坟,况且这地方仍然在京兆府的范围内,万一安禄山的骑兵杀过来,他们的小命还能保吗? 这几个太监商量了一下,便在第二日私下分了包裹奖赏四散而逃,但其中一名太监在逃跑的过程中遇到了打家劫舍的强人,将他拦截在了小路中央。 盗匪手持利斧质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这山林中狂奔,不说实话的话把你剁成两截。” 小太监经不住吓,双腿一软就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盗匪揪着胡须琢磨道:“听闻杨贵妃美若天仙下凡,雪肌玉骨,不妨你带我们过去看看,也不枉在这世道上走一遭。” 小太监对这些人的恶趣味深为恐惧,心想一个下葬的女人有什么可看的,但还是带着这些家伙到达了马嵬驿,指着梨树下的坟包说道:“喏,那就是贵妃娘娘的坟墓。” “兄弟们,抄家伙挖。”盗匪们跳下马匹?用身边的长枪短剑开始刨坟?很快露出了一卷草席,草席里面是包裹尸体的绸布。可怜杨玉环一代美人?死后连一个棺材都落不上。 当这些人准备割开草席欲目睹贵妃真容时?一支马队陡然从马嵬坡上方的山林中穿出,全身披挂铁甲来势汹汹?贼匪们哪还顾得上欣赏贵妃,慌忙骑上马夺路而逃。 这支铁骑来到坟堆前?为首骑将握着长枪?指着站在原地瑟瑟发抖的小太监问:“这是何人的坟墓?” 小太监如实回答道:“这是杨贵妃的坟茔。” 骑将皱起眉头大吃一惊,显然理解还需要一段时间,他冷笑地看着这阉人问道:“想必你就是守坟的太监了吧,坚守自盗就是你把盗匪引到这里来的。” “不?不?不是我!”小太监惊厥地撒腿就跑。 骑将早已打马前冲,手中长枪向前刺出,枪尖染血从他的胸口穿出,死得不能再透。 这些骑兵下马看着躺在草席中的杨贵妃,面部依然羽羽如生。有士兵咽着唾沫问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骑将冷声说道:“把贵妃坟留在这里无人看守?迟早还会有贼人来盗掘。据段副使所说,我们来这马嵬驿是奉了李大夫的命令?想必李大夫让我们过来,就是想让我们保护好贵妃娘娘的尸骨带回去。” “好?就这么照办。” 这些兵卒砍树做了一个简易的棺轿,轮流抬着朝西往兰州方向而去。 与玄宗入蜀的过程大致相同?李亨前往灵武的道路也艰难险阻?他这千人队伍虽然精简?但依然需要沿途讨要吃喝,还要时刻提防叛军和趁着动乱四处劫掠的盗匪。所幸他的两个儿子都挺争气,建宁王李倓亲率几十骑在前,亲自冲锋诛杀拦路抢劫的贼匪,广宁王李豫又亲自率兵断后,这让未老先衰的李亨宽心不少。 众人一路饥寒交迫来到朔方军的根据地,情况才有所好转,朔方留后使杜鸿渐亲自率队出三百里相迎,把他们接到了灵武。 …… 这时李嗣业的军队在河西集结完毕,共纠集作战部队八万人,民夫以及辅兵六万人,对外号称二十万大军。他以戴望、岑参为参军事,杜甫留守凉州。以段秀实为前军统领,以封常清为后军统领,自己执掌中军。又以田珍为先锋,以臧希液为飞虎骑将军,燕小四为玄武炮营统领,浩浩荡荡地从兰州浮桥上渡过黄河朝着兰州而去。 在安禄山起兵前的一年前起,他就开始派米查干在关中江淮等地购买粮食运往河西,作为战备资源,如今又在兰州向百姓募集粮草,征调民夫。 令他比较意外的是,百姓的积极性很高,许多人愿意加入军队讨伐叛军,这些人中有秀才书生,也有贩夫屠夫。 反正民间的一致认同就是皇帝老糊涂,用了一个白眼狼胡人,赐给他富贵还不满足,竟然还要谋夺全部家产。百姓们对于玄宗的评价也是同情大于批评,类似与东郭先生与狼的寓言。 他们对于李隆基长达十多年的怠政虽大概知情,但全部都怪罪到了李林甫与杨国忠等人的身上,只说陛下被小人所误。即使说到皇帝的不是,也只是淡淡的一句陛下远贤臣近小人,糊涂啊。 这也并非只是民风淳朴,而是开业三代帝王所树立的威信和民心还在起作用,开元之治的盛世也使得百姓民心向唐,他们还希望能过上以前那种温饱富足的日子,虽行万里不持寸兵,关中富足夜不闭户,就如杜甫诗中所言: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这场战争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一场狂欢式的破坏,安禄山除了能抢劫外,几乎没有任何胜算,若不是朝廷一系列的骚操作,今年的平叛就该是尾声了。全天下的百姓就没有人希望安禄山获胜的,当然河北那些靠劫掠为生的百战老兵们自然不能做数的。 民心可用,民心可贾,这足以说明唐王朝气数依旧坚挺,在这种舆论条件下造反,你就算不纵兵抢劫,不滥杀无辜,所有人依然会把你当做反面角色来口诛兵伐。 李嗣业的大军从兰州到渭州,再从渭州到达秦州,秦州也叫做天水郡。这里已经是关中与陇右的边缘范围,他之前曾派段秀实得精兵将关中通陇右的三条古道回中道,陇关道,和咸宜道全部控制住,以防止叛军率部进入陇西。 事实上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叛军进驻到陇州后便不再西进。安禄山在长安大肆劫掠了一番,便搬运着无数财宝,宫女嫔妃、梨园乐舞,还有各种稀有动物送往洛阳,在禁苑凝碧池中大宴群臣。 李嗣业在天水见到了运送杨贵妃尸体的塘骑队,他面对躺在棺轿草席中的杨玉环,神情颇为伤感地说道:“贵妃娘娘对我有知遇之恩,若非她与杨家姐妹昔日引荐,我也不会有今日这样的成就。只是天下但凡出现祸患就要怪在女人的身上,安禄山发动叛乱的根源乃是皇帝、还有李林甫、杨国忠、跟杨家姐妹有什么关系?” 众将士听了都大吃一惊,然后深以为然,李嗣业立刻命令人打造棺椁,在天水城外给杨贵妃选了块墓地安葬。 第七百四十一章 谋攻扶风郡 李嗣业将所有部将召集在天水城内,召开了东进以来的第一场作战会议,议事的场所是秦州刺史的府衙,暂时被他征用充当中军辕门所在地。段秀实、封常清、田珍、臧希液、马磷、白孝德、阿史那啜律等人依次进入厅中。 这些人根据职位高低自动落座在左右两侧,李嗣业坐在交椅上,双手按着扶手说道:“今日叫你们前来,是跟大家统一一下战略思想,日后我再做出什么作战部署时,你们也就不那么难理解了。” 田珍听得一头雾水,开口说道:“大夫,什么是战略思想?” 李嗣业皱起眉头看了田珍一眼,对段秀实说道:“段将军,你能理解什么是战略思想,给他解释一下。” 段秀实站起来朝众人环视一眼:“战略也可指谋略,军略,将略,乃是放眼天下战局的整体思路,思想就是想法了。诸葛亮在隆中对时提出三分天下便是战略。大夫,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李嗣业点了点头,抬手安顿他坐下,对众人说道:“虽然你们只是听从将令,习惯指哪打哪,当然,能够做到指一堆吃一堆,已经算是出色将领了。但是我对你们的要求更高,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军令往来沟通不便,万一你们和我联络不到的时候,就必须按照我的思路做出正确的判断。将来进退受阻的时候多想想,如果李大夫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如果我们有了这种默契,自然遇战无往而不利。” 众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现在正式开会,我说的东西很简单,其实就是不可动摇的原则,打仗的最基本目标就是保存自己,消灭强敌。你们记住,这个保存自己放在消灭强敌前面,就是要告诉你们保留实力最重要,如果你们实在做不到消灭敌人,也请务必做到前一个。避敌锋芒你们总会吧,如果感觉打不过对手,该退就退,找个地方固守,或者去找能打过对手的人汇合。我可警告你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在我眼里也不算胜仗?别想着借此邀功。” 将领们互相对视一眼,嘴角或浮起笑容不说话。 李嗣业对坐在右侧的岑参说道:“岑参军?今后对各军进行军功评定的时候?要用斩杀的敌人数量减去自己的损失来算。其余譬如上阵下获,下阵上获一切照旧。” “我们现在来说说我的战略重心。过去我们在碎叶川?在葱岭,或在河西与吐蕃人打仗?多把攻城掠地当做最终目标。从今以后最终目标就更换了?那就是消灭敌军有生力量,合力并势,大创尽歼。安禄山所依仗者,不过是他在范阳经营十数载培养出来的十几万百战悍卒?还有从原突厥手中招降过来的胡骑?这些才是他造反起家的资本,所谓的范阳老巢不过是个栖息地罢了。” “有了这个认识你们再想想看,收复长安重要吗?” 众将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很重要,但也不如消灭强敌重要,只要我们在一次次战役中将安禄山这些精锐有生力量消灭殆尽?长安还需要我们绞尽脑汁去收复吗?它自然会回到朝廷手中。所以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不要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我们所需要的是用十五万颗头颅来堆砌我们的胜利。” 将领们纷纷从胡床上站起?单膝跪地叉手道:“大夫决断英明,我等深感佩服。” 李嗣业手执横刀长立而起?对众将开口说道:“既然大略已定,现在我宣布以段秀实的瀚海军为先锋?田珍率领跳荡营和陌刀营在后?臧希液与中军一起进发歧州扶风郡?次日攻克大散关占据陈仓。” “不是,”田珍诧异地问道:“不是不在乎城地的得失吗?怎么还要占据散关和陈仓?” 众人发出了哈哈的笑声,李嗣业也抚掌笑道:“我们不在乎,但是叛贼在乎,我们不弄出动静来,如何引他们行动。” 实际上大散关地理位置极其重要,是汉中通往关中的咽喉,陈仓则是大散关进入关中的跳板。李嗣业抢先控制住大散关,就等于将关中和汉中区域完全隔绝开来,汉中地区十五州便可高枕无忧,李嗣业也可以利用大散关隘口,源源不断地接收来自汉中的粮草供给,将来李亨在灵武的朝廷,也可以从这里接收来自汉中和江淮地区的赋税。” 飞虎骑统领臧希液站起来问:“可散关挟地利之势,山高险峻,如何攻克?” 李嗣业指着他回答:“你率铁骑沿着箫关从泾河通道进入岐阳县,我率中军从渭河通道进入,先夹击攻下郡城,然后占据陈仓切断大散关守将与关中联络的通道,放敌军去咸阳通风报信,我们以逸待劳伏杀援兵,等杀败援兵之后我自有办法破关。” 李嗣业依次下达命令,众人叉手称喏。 四日之后,臧希液率飞虎骑从泾河的上游出发,从六盘山山谷中的河道,途径被废弃的箫关来到渭水和泾河交流处,绕道岐阳县的法门寺,用兵不血刃的速度攻克扶风郡城,又占据了陈仓县城。 叛军在郡城和陈仓只布置了六千人马,遇到从北面杀来的唐军骑兵,又遭遇到从西面来田珍率领的重装步兵,仅仅坚持了短短半天,便不敌开城投降了。 李嗣业将大部分兵力囤积在陈仓,只派两万人在大散关前挑战,并且堵住了大散关的进出道路。 守在大散关出口处两侧与和尚原上的乃是田珍率领的步军,燕小四的炮营行进缓慢,还在后军的护送中慢慢赶来。 到了傍晚时分,田珍开始组织士兵扎营,军队的注意力也开始松懈,不再把精力放在出关道路上。太阳一落山,山谷间就最先暗了下来,突然从谷内的河道冲出两匹快马。士兵们正三三两两坐在河畔,连忙跑去拿起刀枪拦截,无奈马速太快。有两名士兵拉开了弓弩去射,却没有射中信使。 田珍坐在帐外的横木上,口中嚼着草叶骂道:”装装样子就行了,不要真把人给射死了!从现在开始!沿着河岸谷口开始布置空心阵进行训练,敌人的援军用不了几天就到了。” …… 叛军西京留守张通儒安坐在京兆府正堂上,下方坐着大将李归仁,安守忠和田干真,此刻三人都沉默不言,等着留守发话。 “我早就知道河西军会南下关中,也事先警告过你们!但是你们只顾抢劫、女,哪里想过要四面出击,扼守关中要害?”张通儒恼怒地埋怨道。 “谁说没有?”李归仁拍着膝盖说道:“大散关是谁派人驻守的?扶风郡是谁派人驻守的?” 张通儒皱着眉头说道:“如今散关尚在,但扶风郡已经丢失,我们若置之不理,散关也迟早落入李嗣业的手中。这里可不仅仅是进攻汉中和川蜀的必经之地,若被唐军占去,他们便可以得到荆襄九郡和汉中的财税支持。“ “当然要夺回扶风郡!还要给河西军一个教训,让李嗣业休要染指关中!”李归仁高声说道:“我只需八千曳落河与两万三千铁骑足矣!” “万万不可。”张通儒抬手拦阻说道:“忘了圣武皇帝怎么说的,兵贵在聚不在散,既然要出击,那就要押上全部以压倒性的优势作战。留一万五千人在长安,五千人在咸阳县接应,其余六万人全部出发强攻扶风郡城。陈仓和大散关不容有失!” 第七百四十二章 肃宗登基得李泌 李亨抵达灵武不久,李嗣业的长子李崇云便带着三千龙骧军和大量财物到达了灵武。 这时李亨的太子六率从兴平县马嵬驿北上灵武的过程中,遭受的叛军散兵和山贼的数次袭击,到达灵武已经只剩下区区几百人。而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还领着大部队在河东一带与叛军作战,他的家当此刻就显得异常寒酸了。 李崇云带领的龙骧军对他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还有这些送来的钱财,筹备登基大典少不了要张罗花钱,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李亨激动地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宽慰地说道:“你父亲真正算是孤的恩人,你也不简单,小小年纪就如此干练。孤下令,命你为龙骧军大将军,护卫骖驾。” 李静忠站在李亨身后不动声色地咳嗽了一声,李亨假装没有听见,把他的两个儿子引到李崇云面前,李崇云连忙一一拜见。 “这是广平王豫,这是建宁王倓,等以后我们两家亲上加亲,你们当亲如兄弟。” 李亨的两个儿子也特别会来事,对李崇云展现出非常亲热的态度,他与两位年龄稍长的郡王熟识之后,扭头望向了坐在馆阁舍中捣药的永和郡主,只是纱帘遮挡着视线有些影影绰绰。永和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轻轻将纱帐掀起妩媚地一笑,然后放下继续低头捣药。 李倓会意地给自己兄长李豫使了个眼色,两兄弟推脱有事,搂肩搭背离去,李崇云才得以有机会前往馆阁中与郡主相会。 七月十二日,李亨在灵武城的南门城楼上宣布登基,更改年号为至德元年,尊远在蜀中的李隆基为太上皇,而且迫不及待地当天就派出使者前往蜀中告知李隆基。 他这可不只是急于想宣告自己的权力,而是为这个临时朝廷的中央政权财政收入而谋划。 叛军攻占两京之前,江南和北方的赋税都通过运河转运至洛阳,再从洛阳以广通渠运抵长安,如今洛阳长安相继失陷。想要让临时朝廷得到江淮、蜀中、汉中赋税的供给,只能让江淮的的赋税通过汉江溯游而上到汉中,再由汉中经陈仓道只扶风郡,再从扶风郡转运至灵武。 他现在一旦向蜀中宣布自己才是权力核心后,那么汉中和江淮的赋税就只能流向灵武一个方向,就算玄宗的小朝廷尽占蜀中的财税,这两地的财富也足以支撑他进行反击叛军的战争。 只是扶风郡如今还在叛将李归仁的属下手中,对方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将此地守住?但愿李嗣业能将收复扶风郡作为入关中第一战的目标。 一日?李亨捏着眉头在行宫中埋头沉思,兵部郎中方鸿渐从宫门外走进来?站在殿阁外兴奋地叉手道:“陛下?你看谁来了。” 他跨过门槛走出殿阁台阶上,遥遥望见一名白衣道人站在门口?头戴青玉芙蓉冠,以子午簪前后穿过?手执拂尘面带微笑。 李亨的泪水差点夺出眼眶?连忙快步迎下台阶,口中激动的称呼道:“长源呐!” 年轻道人上前一步,俯身要下拜:“山人李泌参见陛下。” 李亨连忙将他扶起,一边搀着他的手往殿内走去?一边诉说离别之苦:“自从从兴平颠沛流离到达灵武之后?我就一直派人在终南山中寻访你,想不到今日竟然能得见先生。” 两人在殿内屏风前盘膝对坐,李亨先前的兴奋已经褪去,重新变得愁眉不展说道:“自潼关失守,长安陷落以来?局势日渐萎靡。潼关一役使得京师和陇右精锐力量损失殆尽,朝廷所拥有的军队只剩下李嗣业的河西军和郭子仪的朔方军?如今还有李光弼依托赤水军成立的河东军,或许能和叛军相持不败?何时才能够获胜?我现在所忧虑者,乃是扶风郡仍在叛军手中?致使汉中?江淮?蜀中通道中断,朝廷难以为继。” 李泌拍手笑道:“那么今天李泌前来,便能解陛下一半忧愁。” “哦,如何说?”李亨面色微红,脸上期待感十足。 “我从秦岭终南山赶来,半路上听说李嗣业已率大军攻下了扶风郡,虽然大散关还在叛军手中,但已经斩断与关中的联系。我猜他是想堵关打援,等待苑中的李归仁前来攻扶风。” 李亨听罢后大喜道:“想朕昔日在潜邸之时,身边亲近者者众多,只是朕这个太子暗弱无能,无法护住他们,皇甫惟明,韦坚,王忠嗣都已成为故人,如今只剩下你和嗣业还同朕站在一起,今天朕无所依靠,只能仰仗你们了。” 李泌连忙拜伏在地:“陛下千万不可这么说,如今国家离乱,无论于公于私,我们都应当竭力辅助您。” 李亨又叹气说:“听说这李归仁乃是安禄山帐下义子,执掌范阳精锐曳落河与同罗、契丹骑兵,号称幽燕铁骑五万,锐不可当。我生怕李嗣业的河西军在他手上吃亏。” 李泌起身在房间内踱步说道:“陛下大可放心,兵马再强也需要良将当之,李嗣业乃是开元天宝年间硕果仅存的名将,安禄山麾下的这些部将诸如李归仁,崔乾佑、田乾真等人给他提靴都不配,况且天下强军尽在陇右和幽燕,此战我军必然大胜。” “如此甚好!若能夺得扶风郡,关中这盘棋就活了!才有机会收复长安!扶风,扶风,大鹏有风时才能起飞,实在是不甚雅听。这里本来乃是周朝的发源地,文王姬发兴周前曾经有凤鸣岐山,春秋时秦襄公于此地建立秦国基业,还有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笛迎来箫史共乘凤凰而去的典故,不如就改名为凤翔郡,陈仓县也改名为宝鸡。朕这就写敇书,同时加任李嗣业为关内道行军大总管,暂时主持凤翔事宜!” …… 李嗣业很快就得到了李亨从灵武发来的敇书,虽然黄绢上只字不提对战局的担忧,但他把扶风改名为凤翔,又把陈仓改名为宝鸡,又任命自己做关内道行军大总管,想必对此战的胜负非常在意。 这时一名斥候兵来到议事厅前,跪地叉手说道:“塘骑队来报!叛军从长安和咸阳县集结六万兵力出发,朝我扶风郡方向而来。” 李嗣业点了点头,命斥候兵退下,又吩咐侍卫将臧希液叫来。 “大夫,你找我。” 他将臧希液招呼到跟前,指着关中舆图上说道:“你率所部六千精锐骑兵前去岐阳县,命县令以及县兵丢弃县城,一路撤退到郡城中来。你这六千人则埋伏在白渠留连桥附近左右,等敌大军过时不要动,等他们败退路过再以伏兵杀出。” “喏!” 送臧希液率部走后,李嗣业来到了郡城外,查看城池左右的两个土围营寨的布置。由于玄武炮太过沉重,费了一番功夫只将六门炮架在了城墙上,为了增加火力配置,李嗣业在命人在凤翔城墙的四角夯筑了四个炮楼式的堡垒,预先将火炮夯筑在里面,只将一门门炮口处刨出一个个方洞。 这四个土垒营寨都没有门,人员都是通过城墙的四角吊下去,连炮弹和装药都是从滑轮支架上钓下。火炮里面只装两种弹药,其中一种是带引信的圆球炮弹,另一种就是将各种尖锐铁器碎片填充进炮口中,点燃后如同喷子一般近距离散射杀伤。 土垒的位置也极为刁钻,它们看似与城墙连接,但又彼此独立。敌军若攻城池,就会受到土垒炮火的攻击,敌军若攻土垒也会受到城墙上的俯攻,同时土垒内的火炮无论稍远,还是近射都会给敌军带来强有力的杀伤。 二十日,李归仁,安守忠两人率六万兵力携带攻城辎重来到歧阳县,发现县中空无人迹后继续前进,又经过白渠留连桥后,只遭遇沿路零星的抵抗,最终来到了凤翔城下。 安守忠的步兵阵位于中央,李归仁率领的铁骑居于两侧应援,旗帜猎猎招展有数千面之多,个个精神抖擞虎视眈眈,看起来确实是精锐。安守忠挥动旗帜,弓弩手推着一排几十辆伏远弩到达城墙三百步距离内,还有数排手持擘张弩的弩箭队,一旦下令攻击之后,箭矢如飞蝗扑上城头,给人以极大的杀伤和精神损害。 还有什么武器比弩箭有更强的杀伤力和压制力? 第七百四十三章 凤翔之战(上) 李归仁策马从骑军中走出,他眼窝深陷,冷漠残忍地注视着城上的绛色旗帜和成排的兵卒。自从范阳起兵以来,他率领的铁骑南下一路攻城破关杀郡守,兵锋之利真的算势如破竹。使他不禁生出了幽燕铁骑天下最强的豪迈气概,连自称精锐的河西军不也龟缩在这凤翔城里了吗? 他对身边的一名契丹族将领下令:“你去,城门前喊话。” 这位将领策马奔行至城下近前,抬头对着城头上高声放话:“河西军的人听着,我们对这扶风郡城势在必得!我家大将军也说了,他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主动从这城里退出去撤回秦州,我们保证不进攻你们。但若是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城破之日定教你死无葬生之地,城中百姓也不得幸免!” 燕小四手扶着女墙对身边士卒招手:“把劲弩给我拿来!” 兵卒坐在地上双腿蹬着弩弓,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拉满了弦,装上箭矢递给了他,燕小四接过将弩箭架在垛口瞄准了这将领络腮胡交织的脸庞, “我再警告你们最后一次,弃城而走才是最好的出路!” 李归仁猛然望向城头,旋即对这将领喊出声:“快!退回来!” 但话声已迟,弩箭嗖声从城头上射了下去,正中番将的鼻梁人中,箭头深入半尺飙血飞溅,从马背上栽倒下来伏在地上。 城头上燕小四命令士兵擂鼓,士兵们摇着旗帜发出笑声,鼓声与笑声混杂在一起魔性而又刺耳。 李归仁怒不可遏,挥动着马鞭暴喊道:“擂鼓!攻城!” 叛军后方两面竖鼓发出了沉闷震动大地的声响,近百架伏远弩车对准城墙上抛射箭矢。 燕小四慌忙护着兜鍪蹲下来,同时高声喊:“点炮!” 军士们手执火把点燃了玄武炮尾部的捻子,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心中默数着呼吸。一,二,三!嘭!炮口震响喷出炙热火焰,弹丸落在敌军军阵中爆裂开来,如数道惊雷劈在了地面上,冲击得叛军东倒西歪。 李归仁伏在马背上惊慌地喊道:“这是什么东西!” 于此同时,城墙两侧的土堡垒的一个个洞口上亮起闪光,这一瞬间宛若劲风袭来,炮弹在李归仁的右侧不远处爆裂开来,他慌忙闪躲在马匹的左侧,同时发出尖利的喊叫声捂住了耳朵。 嗡嗡的耳鸣声使得他头晕目眩,鲜血仿佛在往耳道中灌流,安守忠已经调转马上对他高喊了一声,从口型看出来高喊着叫他撤。 李归仁紧紧地抱着马脖子也暴喊出声:“快撤!” 他的马儿从一匹倒伏在地上人马上飞奔过去?马蹄踩着将一条腿压在马下惨叫的骑卒?直踩得他胸骨塌陷,满嘴泵血?那马腹部肠子流泻一地?腥臭异常。 “快走!”骑兵滚滚如流从步卒的两侧,向远处撤退。步卒们则在两股骑兵的中央撒腿奔跑。 城头上土垒上的玄武炮后坐退了回去?士兵们连忙用木杵裹着布清理炮膛,然后重新装捻子?火药填装进去?填进弹丸。燕小四挎着刀在炮座后面来回巡走催促道:“快点,快点火!把炮口调高六寸!跑远了就打不着了!” 隆隆的炮火再次冒起浓烟在城头上震荡,叛军的骑兵跑得快,早已脱离了炮火的射程?步卒们也即将脱离?翻滚炸裂的炮火只是在他们的背后掀翻几个扛旗兵。 李嗣业端坐在城楼议事堂中高声下令:“擂鼓,出击!” 凤翔城东西两侧的城门大开,段秀实率领着瀚海军铁骑从左侧掩杀追击,马磷率领着飞虎骑一部分从右侧掩杀追击,安守忠的步兵阵型首当其冲?步卒们抛下攻城器械、伏远弩等辎重撒腿狂奔。 骑在马背上耳朵哗哗流血的李归仁平衡不稳,左右歪斜死死拽着缰绳?但他的头脑至少还是清醒的,猛然拽住马缰勒转马身?从腰间抽出刀高声喝道:“不要跑了!被人追在后面打只会一败涂地!给我杀回去!别让安守忠的步卒全丧在敌军手里!” “同罗兵!曳落河!给我杀回去,他们那喷火的玩意儿追不了这么远!” 叛军骑兵的纪律也是相当的好?看见主将身后的麾旗来回横挥后?各营各团的将领校尉都果断折返?牛角号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把战鼓给我敲起来,但敢有一队后撤,回去我全部斩杀!” 李归仁将令一下,将领们倒转旗帜发出了震天的吼杀声,伴随着震动大地的擂鼓,每一个骑卒都跟随着长官身后的旞旗和枿旗,变为数百道的奔流,朝着两面冲来的河西军骑兵硬刚过去。 双方挽起角弓,先在马背上进行一轮对射,随即骑枪队在前奔出滚滚尘土交错对刺,或有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被马镫拖住腿拉出百十步,获胜者借着冲势对下一个敌人进行冲杀。 李归仁的骑兵很快便接应到了步卒,对着人群中安守忠的麾旗高喊道:“结成方阵!我护你左右翼!” 安守忠亲自吹响牛角命令麾下各营结阵,弓弩手很快被组织成有序排列的战阵。 马磷果断率领右翼骑兵,从敌军骑兵和兵卒的结合部穿插,挥动刀锋与敌军骑兵对砍。安守忠即将组织起来的方阵即将再度散乱。安亲自跳下马背,提着陌刀召唤战锋队在前方维持稳定斩杀敌骑。 凤翔城前河西军的步卒也已经全部出城,黑压压地朝着敌军步兵阵压过来,几门玄武炮在士兵和牛马的拉拽下缓缓向前。 …… 埋伏在白渠留连桥附近的臧希液六千人马在树林间耐心等待,叛军队伍迟迟没有退却经过这里,这让他心中十分狐疑,遂派一人一骑去探。 骑探的马蹄哒哒地返回到林间,翻身下马朝臧希液叉手禀报:“报!臧将军,叛军本是要朝我们这边撤退,但不知怎么突然又杀了回去。” “杀了回去?”臧希液皱着眉头细细思索,又搓着手掌来回走动,突然开口道:“所有人都随我上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杀叛军后部。” 副将在旁边提出质疑:“臧军使,大夫给我们的军令是在此埋伏袭击叛军,如果回去的话,怕有不妥。” 臧希液又低头凝神思索,随即开口道:“根据我这么多年作战的经验来看,敌军折返回去又迟迟没有撤退,必然是双方胶着厮杀,我们回去捅他,定能提前结束战斗,减少我军伤亡!大将在外需要随机应变行事,上马!杀回去!” “喏!” 他麾下的校尉们开始召集兵卒,分为三股队伍翻身上马奔出林间,六千精骑从留连桥两侧向凤翔方向疾驰,马蹄踏出滚滚尘土席卷而去。 第七百四十四章 凤翔之战(下) 双方骑兵在安守忠的步兵阵后侧翼各自厮杀,反而将双方步兵阵的中央露出一大片空地,仿佛肆虐的风暴眼的正中央。当然也没有骑兵敢在这两箭之地中央穿行,否则必然会被强弓劲弩射成筛子。 安守忠望着那几个黑洞洞的炮筒子便心胆俱寒,但后方骑兵厮杀胶着,他在这里若不能有胜算,必然是大败亏输。 “杀!” 叛军以长枪与跳荡盾兵在前,后方弓弩手四十五度角抛射箭矢,朝着河西军的阵营正面迫来。 燕小四挥动了黄旗,炮手们将几门火炮的捻子点燃,炮口隆隆喷出火光,炮弹在敌军方阵中炸开,落点处的兵卒们被炸得东倒西歪,陷入局部的骚乱。 “快!清洗炮膛,继续装药!” 安守忠在马上挥刀喊道:“这东西哑巴了!给我冲过去!端了它们!” 李嗣业果断下令道:“步槊、弩箭队上前!准备第二轮炮!” 叛军横持着盾牌呈一条线朝唐军的阵型冲过来,弩箭兵在后方不断抛射箭矢,两军的前阵已经开始解除,盾牌和长枪开始进行激烈的碰撞。燕小四命令士卒将弹丸换成了各种铁渣,碎片,甚至是陶瓷碎片,用木杵捅进进装填充实。 “快,点炮!” 玄武炮后膛上的捻子嗤嗤作响,李嗣业高声下令道:“步槊,弩箭队后撤!把炮口给我让出来!” 兵卒们迅速撤到了火炮的间隙中,安守忠顿时睁大了眼睛,仿佛要充血似的大喊道:“快!散开!别扎堆!” 炮口喷出了灼热的火焰,没有弹丸射出,却有无数碎片组成的墙将冲在最前方的诸多兵卒推倒在地,他们坚厚的铁甲能够阻挡箭矢,却挡不住火药推动的破片,一时间血肉模糊尸体堆叠。 安守忠咬牙瞪大了眼睛,挥舞着横刀喊道:“这玩意儿一盏茶之后才能响!继续给我冲杀,躲开黑筒口子!“ …… 两侧翼的骑兵正杀得不亦乐乎,由于双方阵列都泾渭分明,只在一条斜线上互射箭矢,拉锯厮杀,各自都没有太大的伤亡。 李归仁将自己旗帜的一角扯下来,缠在流血的耳朵上,咬牙对身边兵卒说道:“西凉兵果然厉害,这样对杀下去只会将我们拖死,我们不如从右侧杀出去直捣对方步卒阵型后方,定能一决胜负!” 部将躬身叉手问道:“这样也就等于将安守忠将军后方暴露给了敌骑?” “没错,”他咬着牙狰狞地说:“那就来个一换一,看看谁垮得快!把胜负交给老天爷!”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间后方的骚乱如同多米诺骨牌传导到了前方?李归仁猛然回头?已然看见骑兵阵的后方荡起猎猎烟尘,敌军为首的将领身后麾旗上写着大大的“臧”字?直接冲锋到他阵型的背后。 段秀实和马磷看到了远处的突发状况?也趁机挥刀高喊:“杀!两面夹击李归仁!” 臧希液的背后袭击使得叛军后背大乱,李归仁带着一丝丝的侥幸还要再战?副将连忙在身旁劝导:“李将军,撤吧!败像已现?要保存实力!” 李归仁恼怒地砸下马鞭?高声说道:“给安守忠敲钲,让他撤!我护他左右!” 李嗣业命人和牛马拉着玄武炮往后撤,正前双方的步槊已经开始交锋,叛军后方的铜钲铛铛地响起?虽然没有鼓声的震撼性更强?但这种尖锐悠长的声音比鼓却穿透性更强,士兵们听了很快乐,因为终于不用上前去送死了。 他对副将下令道:“你在前方领军撤退,我在后面押阵,李归仁定会护住我们!” 叛军迅速向后撤退?虽然退得很狼狈,但没有出现四散奔溃的情况。李归仁以同罗骑兵护住两翼?安守忠特意派精锐曳落河护在步兵阵的身后。 李嗣业军阵的玄武炮对着撤退的敌军又怒吼了几声,便已结束了它们这场战役的任务。 他骑马在纛旗前下令道:“步军追击八里?骑军追击三十里。” 两军在追击撤退的过程中不断抛射箭矢,或短兵相接?安守忠将运输辎重的后军放在队伍的末尾处?被曳落河番兵逼着手持盾牌与追上来的敌军交战?然后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们。 这些都是他们进入关中以来强行征召的兵员,或者是在潼关之战中俘获的唐军,身经百战的老兵无论在哪方看来都是宝贝疙瘩,怎么可能轻易牺牲掉。 他们自然毫无战斗力可言,几乎刚被甩在后面就被射杀或者投降,等河西军再度迫近时,这些番兵再度把辅兵顶出去。整个渭河道旁尽是丢弃的尸体,战马则来回踏出尘土反复冲杀。而守在后方的精锐番兵挥舞着横刀与盾牌死死护住后翼,手中的弓弩总能精准地击中追上来的河西兵勇,他们阵型配合严密悍勇异常,有些人身中三箭血流如注,依然坚守队尾顽强作战。 李嗣业在远处手搭凉棚遥望,颇感兴趣地问道:“护在安守忠军阵后方的都是些什么人?” 段秀实在旁边科普道:“启禀大夫,这是曳落河,在突厥语中的意思是勇士,乃是安禄山麾下最为精锐的近卫,八千曳落河勇士都是由他亲自选拔,将军、校尉、旅率皆是其义子,将校、旅率又将麾下的士兵收为义子,之间均以结义兄弟相称,故而英勇善战难以击破。” “不错呀。”李嗣业不由得赞叹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让骑军和步军都撤回来吧,讨不到什么便宜了。” 段秀实命令横吹队吹响了青铜号,追击中的河西军停下来,沿着河滩返回凤翔的途中,一路上收拾叛军丢弃的物资和旗帜。 李归仁和安守忠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站在渭河边上互相搀扶着惊魂未定,安守忠喃喃地说道:“河西军果真是强,若不是有这五千曳落河,我们两个今日还不知能不能活着返回长安。” “艹!在我看来半斤八两!”李归仁唾了一口说道:“若非李嗣业麾下有会喷火的黑筒子,今日的胜负还在两说!” 安守忠又道:“今后恐怕再也无法拿下扶风郡,散关也要丢了。秦川四关已经落到唐军手里两个,长安怕是不能守住。” 李归仁将横刀拄在地上狠狠地说道:“我手中有三万铁骑,若是在山川峻岭不一定是对手,但在这八百里关中平川上,任何人想夺回长安都要铩羽而归。” “走,先回咸阳县,让张通儒往洛阳去信汇报,希望义父能再派一些援军过来。” 李嗣业命各军押送俘虏和辎重回到凤翔城,这一战己方损失四千余人,敌方损失两万余,实际上李归仁和安守忠后撤前,叛军损失的数量也没有超过六千,事实证明军队最大的伤亡就是在溃退后撤的过程中。若非叛军中有不少精锐力量,这个数量还可以更高。 除了缴获有伏远弩和攻城器械之外,还有数量可观得甲胄,还有叛军的大量旗帜。 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后,大量更改了旗帜和服饰的颜色,将校的麾旗和旞旗都改变为了青色。这除了是为了和唐军的旗帜区分开来,还有就是关系五行相生相克的原因。因为据严庄和高尚所说大唐是土德,他的大燕要干倒大唐自然是木德来克土,木色自然尚青,所以用青色旗帜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命令士兵们把叛军的旗帜和甲胄都收集在一起,燕小四跟在李嗣业身后讶异地问道:“主公,这些叛军的旗帜还留着它干嘛,为何不把它们一把火给烧了。” 李嗣业笑道:“这些旗要留着,我拿它们还有大用。” …… 第七百四十五章 智取大散关 三日后黄昏,夕阳已往西沉下,曛黄的阳光照射在山峦起伏的秦岭山脉间,两边的山头如同馒头夹着中央的陈仓道。 一支打着青色旗帜的军队行进在山谷道,山道的右侧有清姜河水潺潺流淌,近千名士兵押送着几十辆牛马车沿着河畔前行,前后均有千骑护送。 行进中两侧山峦间的山谷逐渐由宽变窄,大散关也出现在这支军队的面前。关隘城墙随着山峦的地形或蜿蜒或突然拔高,两山丘间草木葱茏,主城关也在这葱茏之间只露出上半截,直到他们近前才得以窥得全貌。 这时黄昏已经笼罩四野,当夕阳余光即将消失之时,草木的荒凉也愈发能显现出此地的蛮荒,若不是有人为修建的城关,这定然是一个与世隔绝之地。 城头上早有士兵擎起火把朝下张望,每个垛口都有军士将手中的长弓劲弩拉开,瞄准这些远方而来的不速之客。兵卒张望了一眼回头喊道:“不要妄动,下面看着好像是我们的旗号。” 他伸手在嘴边高声问道:“你们是那一部分的军队?” 只听见下方高声回答道:“我们乃李归仁将军的部众,将军已经夺回凤翔郡,特来关前宣告,并有圣武陛下敇旨加官之赏!赶紧下来接旨。” 燃起火把的小兵连忙去通知将领,将领手持着火把从城楼上走出来。这将领也相当谨慎,握着火把对城下喊道:“你是李将军麾下那部分的?” 燕小四眼珠飞快地转动,抬头喊道:“我乃义父六子,今有圣旨在身不便拜见,请将军下来接旨。” “好,随我下去,”将领带了五六名亲卫从阶梯走下城墙,唤人打开城门,骑马来到燕小四面前。双方都手持着火把,松明燃起的黑烟缭绕,看不清对方的脸,这将领还是仔细往前瞅了瞅:“这位小将看着有点面生啊。” 燕小四也不跟他废话,直接从身后的筒子中取出黄绸,双手拉开挡住了自己的脸,还让旁边的兵卒将火把凑近照亮:“门下,我大燕朝关中诸军功勋卓著,散关守关使安孝贤尽忠职守?朕心甚慰?擢升壮武将军,授爵陈仓县伯?赐良田千亩?食邑七百户!” 这将领听得大喜,慌忙翻身下马跪地而拜:“臣叩谢圣武皇帝陛下?陛下万寿无疆,福泽万年!” 燕小四托着圣旨走到他面前笑道:“安将军?接旨吧。” 这安孝贤双手托举圣旨在手中?触手感觉丝绸的质地低劣,便狐疑地双手打开,只见黄绸上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写:“这咋回事!” “嚓!” 黄绸布在他手中裂帛而开?刀锋闪着寒光从脖颈处斩下?喷溅出大量的血液,燕小四已将他的头颅提在了手中。燕小四身后的数名武士提起手中弓弩,箭矢嗖嗖地发出,将这安孝贤的护卫全部射倒在地。 燕小四提着头颅翻身上马道:“杀进关去!” 几十匹战马从城关洞门而入,两个准备关门的兵卒?被横刀掠过翻倒在地。黑夜里刀光交织火把缭绕,双方?你我不能等死,得想办法找个活路。” “如何活法?我们被下了刀枪,剥去了甲衣,就等于挨宰的羊。” 肥壮军官把众人脑袋招揽到跟前,窃窃私语道:“我刚才偷偷看了一下,北城门这边防守严密没有机会,况且但南城门这边门口只有四个兵卒守门,到时候我们悄悄摸过过去,夺了他们的横刀杀掉,再抬开门挡冲出关去逃得生天。” “可南门那边儿通往汉中,逃出去有什么用?” “嘿嘿,汉中富庶,你我跑到山上自立山寨门户,平时下山打家劫舍,也足以养活我们这些人。若是将来朝廷胜了,我们就继续做匪,若是圣武皇帝胜了,我们还可以继续加入燕军去抢劫蜀中。” 第七百四十六章 面圣往彭原 贼兵众俘虏听了连连点头赞同,肥壮军官的这个主意可谓高妙,左右两条出路竟能立于不败之地。 军官下令让俘虏们悄声传播给身边的每个人,愿意逃的就共同行动夺南门逃出去,不愿意逃的也不要声张,否则被发现了大家都是个死。 时间到了后半夜,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发困的,城关上各种鼾声四起,连虫鸣的声音都被掩盖住了。肥壮军官带头谋划,当然要身先士卒,带着几十个胆子大的悍卒赤脚朝城门口摸过去。 城门口拄着长枪的四个哨兵靠在墙上睡得很死,可为啥没有发出鼾声呢?不管他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肥壮军官接近哨兵五步远的地方,猛然闭气冲上来,一把夺过长枪对着脖颈攮了进去,尖顶盔掉落在地上,露出丛生的稻草。 “吓!怎么是稻草!” 其余三四人抢去武器也从甲胄上捅出草来,所有人一瞬间怔立在原地,心脏跳动几乎停滞。 后方远处的城墙上突然喊出声:“干什么!” “先跑了再说!”肥壮军官迅速反应过来,四五个人扑上前去,将城门的门挡合力抬开,拽开了大门蜂拥往外面跑去。 “有人拓关了!快!快!快!” 俘虏们撒开了脚丫子朝着陈仓道的深处奔去,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只有二百余人,唐军迅速将四处点燃了火把,一名将领趴在女墙上朝下面喊问:“呔,你们为啥不跑。” 俘虏中有人抬头回应道:“我们没有杀百姓。” 逃走的俘虏们一口气跑了七八里地,累的气喘吁吁放慢了脚步,他们回头张望探听,似乎没有马蹄追来。 肥壮军官心中疑窦,依旧转身对众人说道:“天亮之后就别走大道了!以免被朝廷兵马追杀,我们翻进山中歇息!” 众俘虏又走出三里多地,眼前山谷陡然变窄,头顶上树冠森森,只有些许星光逸散下来,夜枭啼叫声同鬼魅,使得他们心中发瘆,互相挤着走在一起脚步蹒跚。 突然前方亮起来无数火把,两边山坡上的树隙间也火影曈曈,俘虏们慌忙转身,但更多的火把从身后的山坡上跳动着跑下来?将他们的后路堵住了?军官和众俘虏双目中尽是绝望。 “全部射杀!”燕小四一声令下,箭矢从四面八方攒射下去?箭头入肉的噗呲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然后河西军依次平趟过去捡拾箭矢?没死透的给补上一两刀。 …… 李嗣业盘膝坐在议事厅,听到燕小四站在一旁汇报?不禁抬起头来疑惑问道:“两千多人里面,只有两百多个没杀过百姓?” “没错?”燕小四叉手说道:“我已经一一派人审问过了?这些人虽然干过劫掠的事情,但确实没有越过杀良那条线,不过他们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倒不如一干二净全杀了。” 李嗣业摇了摇头说:“不可?混迹在那种军队中?容易受众人裹挟影响,能够坚持住不杀百姓的底线,已经是难得可贵了。” “大夫说得极是,这帮人全是畜生,跟他们相比?只抢不杀的反倒是好人了。不过属下的人还审问出另外的东西。” “哦?什么东西?”李嗣业感兴趣地问道。 “叛军从河北南下之后大肆劫掠,从将军到士兵无人不抢?而且还专门有一支队伍沿着运河各水驿把抢劫的财物用船押送回幽州。安禄山为了激励军队士气,规定斩人头二十或旅帅以上?就可以将自己抢劫所得财物打成包裹,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居住地址?交由水运的军队沿着运河送回幽州?再由幽州留守分拣递送到各自家中?然后家人送来书信以做印证。运送财物的重量多少,也根据军功官职的大小来判定。据说这也是跟咱们学的?” 李嗣业顿时恼怒道:“我什么时候纵容下属抢劫了?” “不,是我说错了,据说这是跟西域商会学的,同样都是运送包裹,只不过商会的包裹上写的是合作商贾的名字。” “原来如此,”李嗣业不由得感叹道:“从上到下都抢劫,这跟盗匪有什么区别?还把长安洛阳抢劫来的财物都带回范阳去,安贼这是压根没有把洛阳当做他的新家呀,这是一个欲图谋天下的人该有的想法么?” 燕小四跟着他的话往下说:“他们可比盗匪狠多了,哪个盗匪敢抢劫长安洛阳?” 这时门外有亲卫来报:“大夫,陛下从灵武派来了使者,已经在太守府邸外。” “好!随我出去迎接圣使。” 李嗣业带领众将来到府邸门口,只见宦官鱼朝恩骑着马率领一队士兵排列在道旁,看到李嗣业后连忙翻身下马,叉手行礼道:“奴婢参见西凉郡王。” 李也叉着手回礼道:“鱼公公太见外了,陛下可有旨意?” 鱼朝恩连忙说道:“郡王不必行大礼,不过是陛下要我传的一个口信而已。陛下说他已经移驾驻陛至彭原,甚是想念郡王,希望郡王能够过去相见。” 李嗣业微微皱眉,这时李亨的原话么,把旨意说得如此委婉,是性格谨慎使然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请圣使回禀陛下,李嗣业这就准备出发前往彭原。” 鱼朝恩走后,李嗣业回到议事堂中安顿凤翔郡事宜,对坐在下方的封常清和段秀实二人吩咐道:“我若耽搁时间长了,只坚守一城一关而已。赵正一道士那边已经将道观搬迁至兰州城内,保持驿路畅通从兰州往凤翔运送玄武炮,若火炮积攒不够一百门,我们就暂时按兵不动。” 安排好一切事项之后,李嗣业便率领两千牙兵出城去,星夜兼程赶往宁州彭原县。 李亨驻陛在彭原县的一座道家宫观内,遂将此地改为了行宫。长子李崇云率领龙骧军驻扎在右,原先的太子内率编练为龙武新军驻扎在左。龙骧军入驻灵武之后,在原班人马的基础上编入朔方的地方军,扩充成为八千人的一支整军。 李嗣业尚未赶到彭原,李亨特意让李崇云在驿道口迎接,因为他刚刚将其子破格拔擢为兵部郎中,仍然兼任龙骧军军使,以表现出对他父子的信任和厚遇。 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意思,由于李嗣业现在已经是郡王兼领开府仪同三司,接下来若再升就只能是活着的三师三公和柱国,由于今后还有很多仗要打,为免以后无官可升,所以给他儿子升官也是一种折中的方法。 李崇云在李嗣业的马前叩拜:“儿子崇云拜见大人。” 李嗣业低头看看他的气色,笑着说道:“看起来皇帝待你不错。” 儿子主动牵着他的马往前走,低着头说道:“云郎知道,陛下能厚待孩儿,全是因为阿爷你的缘故。“ 李嗣业点了点头,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牙兵和龙骧军主动放慢速度退在三丈之外。他口吻看似轻松地问道:“可万一有一天,阿爷突然得罪了皇帝,你该怎么办呢?” 李崇云咬着嘴唇想了想,毅然抬头说道:“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云郎的祸福皆是自取,我就算决绝了断,也绝不会拖累阿爷。况且,我留在朝中,说不定有一天还能反过来保护阿爷。” “你保护我?”李嗣业放开嗓子笑了起来,爽朗粗犷的声音回荡在黄土原上。 “阿爷不信?我势必能够做到。” 第七百四十七章 君臣对坐论平叛 他们来到彭原县城西所谓的行宫前,道观门口松柏森森,门楹匾额和殿廊间的柱子均辩驳脱色,院子里的松土中散落草根和灰烬,可能是整体性地拔除过一次野草,不然就真如兰若寺一般真的阴气森森。 除了看起来有些荒凉破旧外,整个宫观的规模还是挺大的,至少超过了县廨。一个皇帝的所有随行人员,小小的彭原县城确实难以承受,龙骧军的军帐在原上星罗棋布,百官也只能委屈地住在简陋局促的民房中。像这样四处流浪的皇帝,历史上也没有几个了。 文武双全的新任右相房琯带着文武官员迎接在道观门前,这也是李亨能够给李嗣业最大的礼遇,房琯以汉时的揖礼笑面向迎,李嗣业则朝他抱了个拳,两人并肩朝宫观内走去。 “听闻李大夫在凤翔城前大获全胜,击败了敌将安守忠和李归仁的六万大军,斩首达两万。第一名将之称果然名不虚传,你这一战就超过了郭子仪和李光弼河东杀敌的总数。” 李嗣业回答道:“房相国谬赞了,这一战对某来说效果不甚理想,没有能击溃敌军,所斩杀俘获的多数是叛军中的普通兵卒,敌方真正的精锐并未受多大损失。” 房琯双手捅在袖中侃侃而谈道:“本相也看了你送来的奏报,你在城墙上固守以炮石击退敌军,命铁骑从东西城门尾随追击,敌军收拢阵型进行反击,你的中军从正面推上来,伏一支奇兵在敌后确实是神来之笔。不过在我看来,依然不是最佳的破敌之策。” 李嗣业见房琯言谈自信从容,以为他真有高论,连忙拱手讨教道:“右相有何良策,敢以教我?” “不敢,不敢。”他口称不敢,却高抬起鼻孔说道:“听闻你麾下可战之兵就有七八万,敌军六万来攻,却预先固守城中,岂不是先弱了气势?虽说借着守势暂时退敌,敌退时出门追敌稍显仓促,阵型不能稳固,敌军率军回击必然气势大增。双方骑兵旗鼓相当,决胜之道便在步军之中?何不布战车在阵前?人推牛拉冲锋,定能将敌步军击败?此时敌后方有我奇兵夹击。趁着敌军败退之际追击百里?斩首何止两万?” 李嗣业刚听得还有点儿道道,再听下去就感觉不对劲了?也不知道此人是在开玩笑讽刺他,还是在用兵之道真有些研究?所以才来班门弄斧。 他当然也不可能与这位房宰相较真?但只是淡淡地笑道:“右相之言,确有些道理。” 他们来到李亨所在的正殿前,身穿黄袍头戴幞头的李亨笑容可掬,只是两鬓如霜?让人感觉他的精气神全耗在了做太子的这些年里。 李嗣业上前刚要俯身参拜?李亨连忙走下台阶扶着他的双臂说道:“在这僻壤之中,卿就免礼了吧,正好有一位老朋友也要见你。” “哦,”他对房琯等人摆手说道:“今日议事暂免,明日再来。” 他引着李嗣业来到殿后的一个隔扇间?途径殿中的几尊塑像,暂时只用纱帐隔挡住。道士李泌手执拂尘站在隔扇间门口?伸手将房门给两人拉开。 李嗣业对李泌笑道:“你这闲云野鹤,现在也终于出山了。” 李亨也笑着说道:“可惜这位山中闲人?终究是不肯接受朕授予的要职,只愿意做闲散的银青光禄大夫。” 三人在案几前跪坐?两名侍女在旁边煮水奉茶。等茶水救沸之后?李亨挥退两女?坐在他身边的李泌正要掌勺酙茶,却被李亨伸手抢过:“不用你忙,我来。” 他一面斟茶一面恬淡地说道:“你们二位一位为朕出谋划策,一位决胜千里,朕暂时无以为报,只有亲手奉上清茶,以表体恤之意。” 李亨已经端满了一盏茶,第一碗双手呈送到李嗣业面前,他连忙俯身低头拜伏在地,口称:“陛下万万不可。” “受了吧,这是朕的心意,你一个武夫还没有李泌这闲云野鹤来的爽利。” 他连忙坐正双手接过,脸上还得装出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表情来,在李亨面前表演忠心戏码确实是累,因为他不像李隆基远远高座在御阶之上,而喜欢凑近说话,神态的一丝一毫犹如近景特写摄像,演技但凡不过关,就能显露出蹩脚来。 “朕心底有顾虑,也有疑惑,两京失陷,天下大乱,贼势竟至如斯凶猛,不知何时才能够讨平逆贼,使天下太平。” 李泌将拂尘放在膝盖上,端起茶碗浅饮了一口说道:“陛下,如今郭子仪、李光弼已稳固河东,光弼出井径与河北义众互为援助。嗣业也已经横绝陇右,塞断汉中蜀中,陛下何不以建宁王为范阳节度大使,与郭、李二人共领兵马攻陷范阳老巢,一但其后方被破,留在洛阳的叛军就失去了根本,必然被河南诸将剪灭。嗣业兄你则集中精力对付关中之敌。泌虽不懂打仗,但也有一二句建议嗣业兄,切勿以攻城克地为本,把叛兵赶着到处跑,这样不但会使平叛越来越难,对天下百姓的危害更大。” 李嗣业抬起茶盏对李泌赞同道:“山中隐士,你这话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叛军的性质其实与蝗灾没什么区别,他们扩散的越大,流动得越频繁,对天下、对百姓的危害也就越大。欲平关中之敌,必须要提前准备,等待条件成熟时,一举将敌军全歼。” 李亨摇摇头说:“朕问你们的,是何时能够平定叛军安天下,两位心里是否有底?” 李泌答道:“若陛下能完全采纳山人策略,从今日算起,两年内必然平定叛乱,恢复天下安宁。” 李嗣业也说:“陛下若能给臣以足够的信任,定能在两年内使二十万贼兵消弭于无形,恢复九州清平。” 李亨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道:“只是身为天子居无定所,京城却要时时刻刻受叛贼劫掠,长安一日不复,我内心一日不得安宁。太上皇如今潜居蜀中,朕也无时不刻想将他迎回长安。” 李嗣业心想,你要是不提我还想不起呢,你那个爹不管百姓如何看他,但在我眼中就是天下头号罪人,你把他迎不迎回长安,我都不感兴趣。 李亨低头望向他,说道:“你手中可战之兵有七八万,加上征召的辅助兵也有十三万之多,朕再让郭子仪率两万军归你调遣,如今叛军在关中的兵马总共也不过十万余,可否立即着手收复长安?” 李嗣业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果断地劝阻道:“陛下,安禄山留在长安的兵马,乃是叛军中的精锐所在,八千曳落河就有五千在其义子安守忠的麾下,又有同罗和契丹,奚人组成的精锐骑兵,要想将其完全击溃,还需臣谋划准备,望陛下宽心等待。” 李亨脸上立刻就有些不高兴了,双手扶着膝盖阖下眼壳说道:“朕的长子广平王李豫危难受命,被朕授予天下兵马大元帅。朕知道他才疏学浅,不擅军事,但朕准备派他与你联合,当然一切军中要务自然是你说了算,让他跟你多学学如何掌兵,如何御下。” 李嗣业俯身躬身叉手道:“多谢陛下能派广平王来与我分担军务,军中士卒若知皇子广平王殿下与他们共同进退,士气必然大增。 他心中明白,这位广平王李豫,也就是将来的代宗,就是来蹭排位赛刷分的,自己当然要带他上分,至少应该刷到星钻往上,将来继承帝位的时候,才能使得天下膺服。 第七百四十八章 才智多面手李泌 李嗣业这次北上彭原与皇帝会面,在宫观茶室中与皇帝之间的这场会谈,总的来说有一丝不欢而散的味道。 李亨等李嗣业叉手告退走后,才站在殿室内怨气十足地说道:“我待他何其恩厚,不但让他总辖整个陇右,还可随意取用汉中征调来的粮秣,如今统领大军,竟不肯加快平叛夺回长安,朕都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辅国负手站在一旁,鼻孔里轻哼一声说道:“李嗣业定然是把河西、安西、北庭三镇兵马当做自己的私兵了,不敢与强敌对阵,生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把自己依仗的那些家底打光了。他有自己的私心,便是对陛下不忠。” 李亨抬头胸中似有不忿之意:“朕用他的儿子做禁军龙骧军的大将军,这已经是莫大的信任,可他为何还是存有私心,他以前是这样的人吗!” “陛下,际遇一变,人心就会变。”李辅国跟着说道。 李泌已经从外面迈进门槛来,李辅国一看到李亨身边的这位谋士,便主动退走离开,绝对不与他同框出现,也不愿意与他同处一室交流。 李道士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特殊气质,这种气质使权欲熏心者最为反感,仿佛他的行为如白日曦和照耀,刺痛了这些人的内心。在如今这个世道,心境坦荡淡泊的的人,反而更容易被人误解。 李亨的脸色还是愠青的,李泌走到他面前叉手道:“陛下掌国于危难之际,其势艰难无异于再创河山,当不拘一格信任大将。昔日汉景帝重用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入细柳营遭阻挡不得乘车驾,只得按辔徐行,却依然能重用周亚夫,放手使他出兵平叛,不催促,不干涉?这是好的例子。坏的例子就在眼前?陛下难道过眼便忘吗?哥舒翰率关中兵据守潼关,因麾下多为新招募市井之徒不习征战?固守拒敌正当上策。惜上皇听信杨国忠谗言?干涉军务命哥舒翰出关应战,致使二十万将士殒命?长安失陷。之前李嗣业与贼已经有过交锋,便已试探出了强弱?才会保守而待时机。陛下应体察而不多生疑。” 李泌一番话说完之后?李亨幡然醒悟,握着李泌的手说道:“长源所言及是,是朕心中过于急躁了,嗣业乃是开元天宝朝硕果仅存的功勋旧将?关中平叛自有方略。这样?你代朕过去送送他。” …… 广平王李豫骑马在前,李嗣业的照夜玉狮子落后半个身位,身后跟着李豫几百人的卫队和李嗣业两千牙兵。 他们从黄土原上往凤翔方向而去,不远处有马匹嗒嗒的马蹄声追来,两人回头一看?却是白衣道士李泌骑在马上。 看起来李泌平素极少骑乘,他小心翼翼地拽着马缰?低头望着地面双目有些眼晕。 李嗣业停下马来等他,李豫也极为恭谨地远远朝他叉手:“先生。” “广平王殿下也在啊?”李泌云淡风清地对李嗣业说道:“陛下让我亲自来送你,况且我也有一些事情要说。” 李嗣业会意翻身下马?两人牵着马匹从起伏的高原上来到山崖边?连李豫也很有眼色地没有跟过来。 李泌望着远方起伏的山丘?将手中拂尘搭在肩上,缓慢地说道:“有一人,长达二十年居于东宫提心吊胆,他深知大唐开国百年以来,无一太子不经历惊涛骇生死边缘,自己兄长李瑛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只能隐忍蛰伏躲避寒冬,终于苦尽甘来熬来了却是叛乱中的社稷。” 李亨确实苦逼,天下安定的时候他没有半点权力,等现在掌握君权了,却面临这等残局。李嗣业不接话,等着李泌继续说下去。 “善蛰伏隐忍者必然多疑,长久失语者必然急躁,陛下他长久以来的生活环境,造就了这样的性格。我实话实说,在这样的局势中,陛下就算做一个守成之主都有些困难,他的性格,对他对下属的任用,决策都有极大影响。” 李泌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深知陛下如此,但能有什么办法呢?” 李嗣业望着远方说道:“皇帝什么样子,我自然不必考虑,但百姓什么样子,天下苍生什么样子,才是我所关注的。我率军从河西南下,一是因为君命,二则是因为使命感召。李道长可知晓这一场叛乱之后,将有上千万人从人间蒸发,千千万万人即将成为铁蹄下残魂。李嗣业平素确实有些私心,但在这关乎天下危亡,百姓殒命的局势中,我怎么能不顾局势安危?” 他笑着对李泌说道:“前面的话你不必转告给皇帝,但接下来的话请你转告陛下,就说李嗣业定会在今年内平定关中,克复长安。” “是吗?”李泌挥动着拂尘在纷纷扬扬的风中说道:“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太上皇虽已成为太上皇,但陛下下达的君命,批阅的奏疏,必须誊抄一份送到蜀中去,经受太上皇把关。陛下今登位初,常受太上皇身边的人掣肘,若能提前收复长安,定能使这些人再无可欺之言。江淮节度使永王李璘也不再敢有悖逆之心。” “是吗?”李嗣业还从未想到这方面,也没有想到战时的政治体制竟是二元体制,老眼昏花的太上皇李隆基依然可对朝政插一手。这也真是奇哉怪事,都这个危亡之秋的节骨眼上了,你老不龟缩起来反思自己十几年来的罪过,写一封迟到的罪己诏,竟然还想着干涉皇权。据说永王李璘产生反志,就与老皇帝背后的干涉有关。 藁城太守颜杲卿将起兵讨叛军,与参军冯虔、前真定(今河北正定)令贾深、藁城县尉崔安石、郡人翟万德、内丘(今河北内丘)丞张通幽等人同谋。又派人告太原尹王承业,密与相应。时颜真卿自平原(今山东陵县)派杲卿外甥卢逖来告杲卿,欲联兵断安禄山与叛军归路,以阻其西进。禄山派其金吾将军高邈到幽州(今北京)征兵,尚未回来,杲卿即假托禄山之命召其大将李钦凑,使帅众至郡受犒赏。天宝十四年(七五五)十二月二十一日,钦凑至郡,杲卿使袁履谦、冯虔等携酒食妓乐往劳慰之,俟其部众皆醉,遂断钦凑之首,收其兵器,尽缚其党,次日皆斩杀之。全部解散禄山所派守井陉口(今河北井陉)之兵。高邈自幽州征兵还至藁城,杲卿又派冯虔往擒之。禄山部将何千年从东京来,崔安石与翟万德驰马至礼泉驿又擒之。二人同时被送至郡。千年对杲卿说:现在你要为朝廷效力,既善其始,亦应慎其终。你召募的军队皆是乌合之众,难以拒敌,应该深沟高垒,以逸待劳,不可与敌争锋。 第七百四十九章 血腥洛阳 神都洛阳禁苑凝碧池前,安禄山头戴冕旒身披黄袍坐在殿阁顶部。由于天气炎热,他索性把衮冕摘下来扔在案几一旁,又将套在黄袍中的中单提起,裸露出肥壮的肚腩。 他端起酒爵面朝群臣,笑着高声说道:“今朕已取洛阳长安,河北河南虽有朝廷余党负隅顽抗,但麾下将士用命,史卒干已经逐渐平定河北,李廷望和令狐潮正攻河南雍丘,武令珣已在南阳破鲁炅,等北方平定以后,朕就亲率大军南下一统天下!” 坐在下方左右的大臣将领们也都端起了酒盏,双手托举高声说道:“恭贺圣武皇帝,愿陛下千秋万代,一统天下。” “好,好,哈哈。”安禄山放声大笑的同时,目光朝下方的众多臣子望去,有些人是真心高兴,譬如唯恐天下不乱的严庄、高尚二谋士;也有人强颜欢笑,比如昔日宰相陈希烈、原河南尹达奚珣等降臣;还有苦着脸根本笑不出来的,如被俘虏到长安的王维等文人名士。 安禄山放下酒爵冷酷地看了这些人一眼,跟谁在这儿摆臭脸子呢,若不是严庄让我宽待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这样才能坐稳江山,早拿大锯把你们给一个个锯杀了。 他翘起胡须笑着说道:“今日宴饮,应当有歌舞助兴。幸好我们从长安请来了唐王曾经大力栽培的梨园众乐舞。就让立部舞女为你们舞蹈,坐部乐师们为你们弹奏。” 他等了有半盏茶,竟不见跳舞女子们上来,不禁拍着案几怒吼道:“人呢。还不赶紧押上来!” 安禄山一时说漏了嘴,但也顾不得这些了,因为底下这些跳舞的舞伎们确实是用刀押到台上来的。安禄山的亲卫们将腰间横刀抽出半截,站在台子后面对她们恐吓道:“跳!” 这些舞伎们开始姿态僵硬地跳了起来,她们挥舞着长袖,脸上却满是泪痕,看得人直心酸。许多旧臣和文人都不忍去看,生怕眼睛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又暗暗担心这些美人因此惹恼了安禄山惨遭杀害。 还好安禄山最近视力出现一点问题,没有看到这些女子脸上的泪痕,他摇头晃脑期待着乐曲中的琵琶音响起,那才真正够劲儿。 但在座的人里面有安禄山的死党心腹平冽,也是个精通音律喜欢歌舞的人才,他此刻拍案怒道:“今日是乃是圣武皇帝之生辰千秋,你们这些人却在这里哭哭啼啼,是在给谁号丧?” 安禄山一听 对这些舞伎们招了招手:“都给我走到近前!还有乐师!都给我过来!” 他们低着头走上台阶 距离安禄山只有一丈多远。安禄山双手撑着案几站起来,俯着身往前看 只见所有的舞伎脸上都有泪水 包括这些乐师都涕泪涟涟,其中还有一人抱着琵琶 双目似仇敌死死盯着他,那表情似乎恨不得从他肚子上咬下一块肉来。 安禄山耐心地谆谆劝说道:“下去 继续跳舞 不要让我再看见一滴眼泪,每个人的脸上都必须带笑,但凡有流泪不笑的,我就叫人砍掉他的脑袋。” 琵琶乐师雷海青猛然扑上前 挥起琵琶朝安禄山的头顶砸下 安却胖得灵活,迅速朝旁边躲闪,琵琶摔得粉碎,却未能伤安禄山分毫。 两个亲兵上前来双手按住了雷海青的臂膀,然而他却挺立不跪 张口骂道:“禄山反贼!你背主弃恩,祸乱天下 终将下阿鼻地狱受万年刀锯斧劈之苦,等汝身死之日 天下百姓也将生啖汝肉!” 安禄山气得浑身发抖,大怒道:“给我把他的嘴割下来!” 刽子手上前行刑 两刀下去雷海青鲜血满面 牙齿暴起 惨叫过后依然骂不绝口。 这时恰好有人前来禀报长安战况:“报!长安来报!” 安禄山怒而开口道:“念!” “启禀陛下,西京留守张通儒来报,李嗣业率兵南下东进,扶风郡失守,大散关失守,多日前曾派安守忠与李归仁亲自率兵六万前往征讨,被李嗣业率河西军主力击退,损伤士卒两万余。” 安禄山不禁又恼了,这是被击退了吗?分别是被击败了,六万人出击就有三分之一人没有回来! 没有了双唇的雷海青在旁边高声痛骂道:“安贼,哈哈,你的谋叛之举必将惨败,届时便是你被千刀万剐之时!” 安禄山盛怒之余,脸上狰狞地冷声说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下地狱受千刀万剐吗!今日倒让你先尝尝被凌迟的滋味,来人给我把他绑在戏马殿前,凌迟处死!还有,把这些乐官舞伎都给我押过去观刑!以儆效尤!” 此时突然天空中响起一声炸雷,本来还晴朗的天空,猛然间乌云密布,豆大的雨滴在凝碧池前噼里啪啦下了起来。 安禄山被这气象异变吃了一吓,但没有改变主意,依然怒声喝道:“拉下去,行刑!” 洛阳以东汴州雍丘县城的城头上血迹斑斑,城楼破损不堪,低矮的城墙下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真源县令张巡身披铁甲站在城头上,身边是跟随他的部将南八、雷万春。他们手执弓弩朝下连射,攀在攻城梯上的叛军捂着血眼翻滚下来。 “南八,带人守住城左侧马脸!” “喏。” 南霁云亲自绞动辘轳,将一根带刺的檑木用绳索提上来,等到又一串敌人攀着攻城梯挥舞刀枪冲上,猛地松开辘轳使得檑木从城墙上往下翻滚,攀上梯子的叛军又纷纷翻滚下去。 叛将令狐潮气急败坏地下令道:“给我上!能得张巡头颅者,赏百金!” “杀!”贼兵们举着横刀朝着城头上冲锋。 突然间滚滚的乌云从西边涌过来,低矮如黑云压顶,时而有雷电在其中如螣蛇游动闪烁,转眼间雨水瓢泼而至,将城上城下的所有士兵都浇了个湿透。 令狐潮催着马来到叛将李怀仙跟前,仰着下巴叉手说道:“李军使,不知为何突然下了大雨,军士衣甲湿重难以攀登,要不暂时收兵明日再战?” 李怀仙很干脆利索地回答道:“收兵!” 张巡等三人依然屹立在城头上,雨水从他们的兜鍪上流淌下来,在脸庞上流淌宛若泪水横流。雷万春呆呆地望着西边的洛阳方向,自言自问道:”洛阳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这一年的二月,洛阳城街道上被叛军拉来了四辆囚车,车中戴枷人蓬头垢面,满身伤痕都结成了硬痂,看上去状况极为凄惨。百姓们望着关在囚车中的人,不禁站在坊墙门口偷偷拭泪,一个胆大的乞丐追着将胡饼举给囚车中的幼子,被押送的刽子手挥动鞭子抽倒在地。 兵卒们一人一脚从胡饼踩踏过去,沿着定鼎门大道往天津桥方向走去。 安禄山身披黄袍就端坐在黄道桥的桥头宫城端门前,身下的胡床承受不住他体重的压力吱呀作响,宦官李猪儿亲自撑着华盖,两名宫娥用雉尾障扇挡在他的身后。 四辆囚车过桥之后停下,依次排列开来。刽子手们将装载着颜杲卿的囚车打开,将他从车上拽了下来。 颜杲卿先是挺身站立,刽子手从背后用大棒将他打倒在地。安禄山直起腰来,低头睨着满身伤痕的颜杲卿冷笑道:“我的颜判官,咱们又见面了。” 颜杲卿将脸扭到一侧,脸上只有坚忍和不屈。 “颜盺,当初我念你素有才学,把你从范阳户曹任上奏请为节度判官,又让你继任光禄、太常二丞,还用你代理常山太守,我什么事有负你,却让你来背叛我?” 颜杲卿面带轻蔑地回答道:“我颜家五世祖颜师古乃是武德贞观年间大臣,吾祖父是华州刺史,吾父是濠州刺史,世代受唐皇恩,永远信守忠义,即使得你奏请署官,难道还应跟着你反叛么?况且你本是营州一个牧羊的粟特奴隶,因窃取皇帝的恩宠,才有今天,天子又有什么事有负于你而你竟反叛朝廷呢?” 第七百五十章 房琯自荐欲复长安 安禄山咬着牙关笑道:“好你个刁牙利嘴!姓颜的,我本不想与你为难,但你竟然杀我义子李钦凑,杀我心腹爱将高邈!何千年!今日朕就要割你的肉放在锅里煮,为他们报仇!” 颜杲卿哈哈笑道:“不过区区偷羊贼,也敢称孤道寡,你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给我把他绑在桥柱上!” 几个刽子手拽着颜杲卿将他反绑在桥头,安禄山扭头对身边的将领说道:“何千里,你的哥哥就是被此人所杀,割下来他的肉,扔到火锅里煮,朕陪你一起吃!” 何千里跪地接过安禄山赐给的金刀,朝颜杲卿走去,提刀在他的身上割肉。颜杲卿每发出一声凄惨叫声,便又放声大骂,刽子手索性用勾刀勾出他的舌头,又将他的手脚四肢全部肢解。 袁履谦和颜杲卿的幼子和侄儿都被押解下车,刽子手们砍断了他们的手脚。袁履谦也大骂不止,何千里扑上去用刀绞掉他的舌头,他又含满了血喷了对方一脸。何千里怒声指挥着刽子手进行劈砍,将袁履谦剁成了好几节。 这场残酷的暴行,安禄山始终躺在胡床上笑眯眯地观看,使得站在他身后的李猪儿握着华盖杆瑟瑟发抖。 “把他们都抬到乱葬岗埋了!记住要分成几节来埋,切不可使他们的家人找到!” 天津桥上血染遍地,触目惊心,血水沿着堤坝流淌进洛河水中,使得碧波荡漾的水面染成了一片赤红,赤红逐渐往外蔓延占据了整个视野。李亨惊叫一声从床榻上坐起来,抬起袖子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又伸手挡住眼前的油灯,当眼睛在灯火面前闭紧的时候,四周可不是赤红的吗? 张皇后走到他的身边,端着一碗药汤柔声问道:“陛下可是做噩梦了吗?” 李亨点了点头:“梦见血刑,也不知是何征兆。” “右相房琯就在外面,不如将他召进来问一下。” “好,叫房琯。” 李辅国站在一旁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殿阁,片刻之后房琯身着紫袍走进来,躬身九十度长揖及地:”臣房琯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李亨朝他抬手:“房相请入坐吧。” “谢陛下。”房琯跪坐在殿室内的蒲团上,李亨问他:“朕刚刚梦见血刑,不知主何征兆?” 房琯装模做样地盘算了一阵?抬头说道:“陛下?血为嗣也,预示着陛下基业后继有人。血为朱红色?也预示着最近的战事将会有起色。” 李亨对前半句话不敢兴趣?却被后半句话勾动了心思,他最希望的就是能够尽快收复长安?无奈形势比人强,等待的时日实在是煎熬难耐。 “那就借右相吉言?希望能够早日收复长安。” 房琯眼神微动?跪地叉手说道:”近半年来,陛下在陇右、朔方、河东广募兵勇,又有李嗣业、郭子仪和李光弼等大将统兵环伺,收复长安正当其时?臣自幼熟读兵法?且研读过历代战役书籍,愿领兵与贼决战与长安西,一举收复京师。” 李亨自然是摇摇头说:“朕从未听说过你曾领兵作战,再说李嗣业已经向朕解释了,叛贼的精锐兵力多半留在长安?达十万之多,在没有把握将其全歼之前?还是莫要轻举妄动。郭子仪也说敌军锐气尚强,还需要积蓄力量?才能一举重创。” 房琯信心十足,举手抬足气度斐然说道:“李嗣业虽曾以三万兵远征大食连连获胜?郭子仪李光弼等人也在河东击败安禄山部将?但他们皆是将才?而并非帅才。夫将才者,不过只能仗着兵利而打顺风仗,若遇强敌便束手无策。夫帅才者当如周之吕公望,汉之张良,蜀汉之诸葛,举轻若重,能以弱胜强,以少胜多。如今社稷危机之际,应当有不世出之帅才一举挫败强敌,恢复大唐河山。” 李亨听得一愣一愣,不由得疑惑道:“该不会,你想说你就是那个帅才吧。” “陛下,”房琯满脸激动且郑重地说道:“臣若无真才实学,怎敢在陛下面前毛遂自荐。叛军虽有曳落河强兵,幽燕铁骑等精锐,但他们远离河北思念故土,部将纷纷逃散。况且他们入长安之后常行劫掠,不得民心,关中豪士也在暗中偷袭,叛军锐气早已失却。臣刚刚掌握一门失传的古战阵,可挫败敌军锋芒,再以数战歼之,最终可平定关中。” 李亨拿捏不定,又对房琯问道:“朕自到达灵武以来,秣马厉兵刚刚才恢复元气,朝廷又遭数次惨败,实在是经受不起任何损失了。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臣若不能成功,陛下便取我的项上人头!” 李亨叹了一口气:“你只需知道身担天下安危即可,若是到时候大败,取你的人头又有何用,房琯听旨!” 房相公跪在李亨面前,双手伏地说道:“臣房琯接旨。” “朕命你为持节、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率大军五万征讨叛军,收复长安。朕允许你自己选择部将幕僚,但也要跟李嗣业,郭子仪和李光弼多多沟通,听听他们的意见。” “臣遵旨。” 等房琯走后,李辅国才走到李亨身后低声说道:“大家,我观这宰相房琯,有夸夸其谈之嫌,陛下将一干军政委托与此人之手,奴婢怕他承担不起这个重负。” 李亨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知道有些冒险,可眼下诸将皆稳固保守,不肯轻动。眼下他毛遂自荐其心可贾,若真能收复长安。房琯凭一介文弱书生立下如此功勋,让那些掌兵权而自傲者情何以堪,今后定然羞于在朕面前摆出大唐中流砥柱的资格,朕掌控他们也方便了许多。况且到时候就算房琯不能胜,但他是太上皇派遣过来的人,这个锅也背不到朕的身上。” 李辅国衷心地赞道:“陛下考虑的如此周到,近来奴婢都赶不上你的思路了。” 李亨笑着摇摇头:“不行了,老了,朕把最好的光阴都献给了东宫,献给了十六王宅。” …… 房琯接了皇帝的旨意和节诏,下去之后根本没有跟任何武将商量,选用了一班文人来充当自己的幕僚班底,如邓景山、李揖、宋若思、贾至、魏少游、刘秩等人,这些人都没有在军中服役过,皇帝后来又任命兵部尚书王思礼做他的副手。但房琯自认为作战思路与这些武夫不同,也就没有跟王思礼沟通,每日只与这些书生讨论作战,开始筹备收复长安的大计。 若说这些人完全不懂军事,倒也不是,他们涉猎过许多兵书,有人甚至亲自采风过古战场,谈论战事的时候也能够吵出个七七八八来,涉猎之广与知乎上指点江山的键盘侠们相差无几,如果真找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来与他们辩论,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所以这些参谋们制定了厚厚的战役规划,最终决定将古时废弃不用的战车从故纸堆里挖出来,搭配上大唐的强弓劲弩,势必要开创一种全新的战法。 皇帝又下令让李嗣业、郭子仪、李光弼听从房琯的命令,随时听候发落。房琯自然不可能让这些功勋旧将在他跟前插嘴,就派信使跑到凤翔传令,让李嗣业和他麾下的军队给他修建改造战车。 这个时候李嗣业正在训练飞虎骑的鱼鳞阵法,和中军步军的空心阵与玄武炮搭配。他立在陈仓的和尚原的高处,手中亲自挥舞着令旗指挥下方的军阵的前进后退。 一名亲卫走到跟前单膝跪地叉手道:“禀大夫,右相房琯军令,命我军按照古图制造战车百两,十日后交付。陛下已经给了右相统兵大权,马上就要收复长安。” “用战车收复长安?我没有听错哇,是皇帝疯了还是他房琯疯了?” “千真万确,陛下已经任命他为持节西京招讨使,可调动天下兵马。” 他放下旗帜叹了口气:“李亨近来在朔方积攒招募的这些家底,又要让房琯给败光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三郎自兰州来 站在李嗣业身后的戴望低声说道:“此事其实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房琯、韦见素、崔圆都是太上皇派过来的人,昔日因韦见素、崔圆与杨国忠走得比较近,所以陛下恶之不用,但房琯无法推脱不用。况且这些人从蜀中派过来的时候均是成群结党,我想陛下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太上皇的亲信全部排除出权力核心之外。” 李嗣业面带怒色,回头说道:“生死之战岂能当做权力斗争的筹码!难道是把上万将士的血肉之躯当做儿戏吗?” “也不尽然。”戴望低声进言:“最近有不少百姓与关中游侠前往灵武投奔朝廷,只因叛军在长安城内抢劫滥杀,致使人心思念朝廷。所以陛下以为收复长安的时机到了,未尝不可以一试。房琯若能成功,便是陛下不拘一格起用房琯之功,也可以让大夫和其他建议缓攻的武将无地自容,从而更好地收服武将。就算万一败了,正好借机将太上皇派来的亲信全部逐出朝廷。” 李嗣业点了点头:“计策不错,把该想到的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有想到参战将士的性命,真让人心寒。” 戴望躬身叉手道:“大夫所言极是,不知眼下该如何应对。” “传令给全军,可以给他造什么战车,但是兵一个也不许派过去,若是房琯以圣命来压你们,就让他来找我!” 黄昏过后,李嗣业率兵回城至太守府,听闻亲卫来报说,河西节度留后派人来传信,现在就在驿馆之中。他立刻命人将传信使者叫来相见。 这时天色黢黑,他坐在案几前拿起来放在上面的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辆战车,竟然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样式。战车上有青铜围栏,车内定员三人,驭夫驾车,车左为主手执长兵器,车右为副手执弓弩,驱驰战场杀敌。这种东西自秦汉以来就被渐渐扔进了历史的故纸堆中,真难为房琯能够翻出来。战争竟然也能够开倒车,实在是可笑。 来人已经来到了堂内,朝着李嗣业躬身叉手:“李大夫。” 李嗣业抬头扫了一眼,吃惊地问道:“杜子美,我不是留你在河西给程千里做行军掌书记吗?怎么会来亲自送信。” 站在堂中的正是风尘仆仆的杜甫,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李大夫,此事说来话长啊,程中丞身患重病,近来常咳嗽不止,恐不久将离开人世。如今河西事务都交由节度副使杨志烈来处理。中丞此次派我来,便是准备举荐杨志烈任河西留后使?我先禀报了大夫之后?再去灵武禀报陛下。” “程千里病重了?”李嗣业眼睑垂下来,心中说不出的伤感?他们昔日皆是从碛西走出来的同僚?眼见得岁月催人老,局势却如流水一路向下。 “正是?如今吐蕃人趁着河西空虚,屡屡派兵进攻?白亭守捉和张掖守捉已经陷落?西陲只有石城堡依然在我河西手中。杨志烈命人收缩防御,固守敦煌、张掖、酒泉和凉州城,只能暂时保持商路畅通,坚守一年半载不成问题?但不是长久之计。程中丞让我陪伴中丞与大夫的家眷南下?夫人携两子一女已经移居至兰州城内。我本欲劝夫人来凤翔,但夫人他不愿意给大夫你添麻烦,只说兰州城稳固,只把次子李崇豹派过来……” 李嗣业打断他的话问道:“我家三郎来了?” 杜甫朝后面招了招手,一个面容青涩的少年跨进门槛?提起袍子的下摆跪地行礼道:“三郎拜见大人。” 李嗣业连忙下去将他搀扶起来,伸手摸着他的脑袋比了比:“都长到我下巴这么高了?为父常年操劳军务,不曾陪在你们母子身边?让我常常心中歉疚。只是你母亲他怎么舍得让你来凤翔,你母亲还好吗?” 李崇豹抬头看着李嗣业说:“娘亲好的很?让阿爷不必记挂?是我主动跟娘亲提起?崇豹已经年满十四,可以到父亲军前效力了。” “唉,”李嗣业伸手扶着他的肩膀说道:“在我看来,你年纪还小,不能够上马杀敌。不过大唐将门子女,都是这个年岁入军中历练,你就先留在父亲身边,等我给找个好的师父领军教导你。” “库班尼!” 守在门外的牙将走进来,叉手应道:“主公。” “带三公子下去安排住处休息。” “喏。” 李崇豹恭敬地朝父亲行了一礼,转身跟随库班尼走出堂中。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杜甫:“你呢,子美,你是河西行军掌书记,怎么会来亲自送信。” 杜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我与那杨志烈不能共食一槽,与其被他贬走,倒不如早些腾开位置,所以特来投奔大夫。” 李嗣业仔细想了想,坐回到案几前说道:“如今我只管征战,不再负责地方政务,你在我这里怕无用武之地。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我给陛下写一封举荐信,你只管去彭原投奔他,想必以你的才学,定能得陛下任用。” 杜甫的目光在油灯光下有些暗淡,但还是上前叉手道:“多谢大夫举荐,杜甫感激在心。” “你也早些下去休息吧。” 杜甫退出到门外,看着低头伏案的李嗣业,又转身郑重地叉手,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日,广平王李豫突然来找李嗣业,进门脸色有些不好看,直接了当地问道:“李大夫,我听说军中今日放下操练,全部给右相房琯做什么战车,不知您对这先秦的战车,有什么看法?” 李嗣业面带微笑请他坐下,坐在对面侃侃而谈道:“战车在先秦时代,是衡量大国国力的标准,所谓千乘之国便是如此。不过时至如今,生产力不知比先秦高了多少倍,别说用青铜打造战车,就是用熟铁卯接,造个几百上千辆也是轻轻松松。”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李豫话一出口,就感觉自己语气过重了,连忙朝李嗣业施礼道:“对不起,李大夫,房琯这是在拿三军将士的性命尝试。大夫何不上奏父皇罢掉房琯,由你来号令三军,就算不能全歼叛军,起码也有九成九的胜算。” “哦,殿下这么看得起我李嗣业?” 李豫双手摁着膝盖身体后仰,撇起嘴唇说道:“大夫若是这么说,就有些看轻我李豫了。我年幼时便在太子内率修习刀法和统兵之道,后来皇家落难之时,我也亲自统率太子内率殿后,一路护送父皇前往灵武。见过陇右溃兵,也见过朔方轻骑,虽然没有见识过叛军的军容,但也知道李大夫的阵法策略,远比那狗屁不通的房琯不知强了多少倍。” 李嗣业摇了摇头说道:“有些话殿下能说,我不能说,如今殿下与我共同领军,你也不方便说了。如今陛下身边文有崔涣,武有王思礼,还有世外高人李泌出谋。他们难道不比你我更懂?” 李豫也是个聪明孩子,隐约已懂得其中关节,只是还有些不服气:“可是?……” 李嗣业拱手送客道:“殿下还是先下去休息吧。” 广平王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回头犹疑地看了李嗣业一眼才转身离去。 …… 唐军的兵力开始向东挺近,房琯将辕门设在上宜县,距离叛军所驻守的咸阳县不过几十里,此时受到征召到各方军队已经迅速赶来,在渭河边的阡陌平原上聚集起战车两千乘,又以骑兵和布卒分布前后。由于骑兵的坐骑不习惯驾车,驭马的数量不足,其中很大一部分用牛来代替。 白色军帐和木排寨墙连营数里地,旌旗招展烈烈作响,五万士兵集结齐备,只等着节度大使房琯前来检阅。 房琯手中握着羽扇,头戴二梁进贤冠,身着素衣襕袍,一副风度翩翩的儒将风采。 是不是觉得这副打扮很熟悉,没错,这是千古儒将偶像诸葛亮的标准配置,房琯作为诸葛粉也常常以孔明平生来自况。其志向也是要做平叛中兴第一功臣,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然后功成身退留后世美名万人仰慕。 房相公领着一帮幕僚出营帐,个个身披披风,气宇轩昂俊逸不凡姿容上佳,估计叛军那些歪瓜裂枣的幽燕莽夫,见了他们都会自惭形秽而羞愧而死。 他们骑着马匹发出哒哒剃声朝着河畔的军阵而来,原上军旗烈烈,三军军容壮盛。 第七百五十二章 秋风陈涛斜 他来了。 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使房琯身骑白马,身披绛色披风,迎着天穹中升起的朝阳,朝着唐军军阵而来。 在这历史兴亡的关键时刻,渭河边上鼓声阵阵,声震大地。 位于第一方阵的乃是陇右八军之一的神策军,由军使成如缪统领。这是一支新生的武装力量,由原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奉命组建,如今在受到朝廷的召唤后入朝平叛,他们承载着历史的使命,承载着大唐社稷的寄托,是平叛克敌的中坚力量。 现在朝我们走来……现在即将检阅的是天成军,也是一支作风优良、能打硬仗的仁义之师,在潼关之败后重新组建…… 节度参谋刘秩在旁边叉手吹捧道:“如今能够克复长安,匡扶社稷者,舍房相其谁啊。可笑那李嗣业依仗旧功吃老本,竟也倨傲称大唐第一名将,可他自入关中以来,有何进展?只是谋取凤翔,散关之后便龟缩不进,被动防守斩敌万余,竟惹一帮子文人争相吹嘘,说什么欲平定天下,非河西李不可。” 行军司马李揖也跟着笑道:“还有那郭子仪李光弼二人,不过是在河东,河北地区取得一些小胜,便也沾沾自喜,素不知老成持重为何物。今日房相与我等虽无举鼎之力,也无挽弓驱策之能,只凭这一袭白袍,胸中智谋,便要发兵长安一举破敌揽下这泼天大功!” 房琯手执羽扇拂胸摇摇头说道:“哎,胸怀天下者,岂能为了捧高自己而贬低他人,我大唐人才济济,将星辈出,你我又不是皓月?怎能掩盖他人的光辉。况且人家昔日能够提兵跋涉万里而攻大食而胜?这便是一般人不能为。不过此人只拘泥于小胜败而无大格局,镇兵一方便是其极限了。你我读圣人之书?自是心怀天下?此战是为社稷苍生,也是为大唐不靠番兵?不靠强梁武将而以儒将平定天下开先河!” 跟在他们身后的监军中使刑延恩不禁暗中嗤笑,这帮酸腐一场仗还没打呢?就这么自吹自擂上了?先量量本事再说。 他们来到队伍尽头的点将台,站在下方的诸多将领正在等待。房琯翻身下马,左手持节召,右手持令匣?大步走到台上。 点将台上放一案几?他转身跪坐在案几后面,将节召和令箭都放在案几上,从令匣中抽出令箭高声道:“杨希文!” “喏,”大将杨希文走出阵列,叉手应道。 “命你率我南军从宜寿进逼长安?近至西渭桥,等中军到达后再行出发。” 杨希文走上点将台?双手接过令箭。 “刘悊!” “末将在!“ “命你率中军从武功进至西渭桥,进发长安!” “喏!” “李光进!” 李光进神态有些犹疑?侧着头叉手:“在,” “命你率北军从奉天出发抵达便桥!” “喏!” 点将结束后?房琯与众多幕僚与中军一起行动?以中军和北军为先锋?两日之内到达了便桥。 叛军的密探提前得到了这一情报,迅速骑快马前往安守忠驻守的禁苑营盘禀报,安守忠连忙与西京留守张通儒以及驻守长安的李归仁和孙孝哲商议。 “朝廷来势汹汹,除去五万马步军外,还布置了两千两战车为阵。” 孙孝哲右手中把玩着一串人骨珠串,漫不经心地问道:“战车阵?这是什么新战法吗?我可告诉你们啊,长安暂时还不能弃,城中还有许多宝贝没有搜刮出来,还有许多宗室的美人妻妾需要送往洛阳。” 张通儒笑道:“这哪里是什么新战法,不过是捡拾古人的牙慧罢了,安将军可放心提兵去战,我们背靠长安,自然要占据主动,选择有利地形。至于对付牛马车阵,将军可多备一些油脂和湿柴草,到时候以做备用。” “可敌军来势汹汹,我们集结兵力也需要一些时间,备这些东西怕是来不及。” 张通儒抬手说道:“何需集结大兵,安将军可率你本部兵马,柴草这些东西我自去派人去备。安将军,要记住我们需要盘踞在有利地形,至少要在上风口的位置。” 安守忠立刻召集本部兵马两万人包括五千曳落河在内,又从张通儒这里获取了大量干湿柴和油脂,沿着咸阳县驿道到达了渭河畔的陈涛泽的西坡上。 二十一日,房琯的北军和中军也齐头并进到达了陈涛斜以东,他本人十分器重刘秩,曾说过叛军的曳落河骑兵虽强,怎能敌得过我的谋士刘轶的话,此刻不不耻下问道:“刘参军,此时该如何接敌?” 刘轶作为军事发烧友,也是有一些见识的,叉手对房琯说道:“我军现在所占据的地形宽阔平整,而敌军又在陈涛斜的上风口有利地形,所以不宜再往前走,应该就地防御,等待南军到达后再做定夺。” 但监军中使刑延恩却不愿意等待,双手束在袖子里催促道:“房相,不可再耽误了,这五万大军在这儿一天需要多少粮草你知道吗?叛军想利用地形优势,你也想利用地形优势,那这仗就不用打了呗。叛军背靠着长安有五六个常平仓几十万石粮食,我们才多少粮食,他们能拖延得起,我们拖延不起。” 房琯还想等待,但刑延恩再三催促,他只好挥舞着旗帜高呼道:“摆开阵型!向敌军进发!” 两千辆战车想要次第摆开是要费一些功夫的,因为牲畜并不像人那般听话,驭夫们不断呵斥挥鞭驱赶。他们的强敌叛军可不似春秋时期的诸侯那般讲规矩,早已做好了应对的策略。 唐军开始齐头并进向陈涛斜进发,御夫们挥动着鞭子驱赶着牛马战车在平原上压出深深的车辙和纷扬的烟尘,车身粼粼,战马萧萧,宛如行进中的钢铁长城,绛色旗帜随着秋风招展。面对如斯情形,房琯豪气顿生,仿佛置身于两千年前的古战场,他就是气势昂扬的秦军统帅。 他张口就吟:“战马长嘶兮迎敌寇!秋风萧瑟兮战长坡!车驾辚辚兮踏长安,君恩泽被兮天下宁!” 幕僚们纷纷称赞:“好辞!好辞!此情此景,正当其时!” 这时的秋风突然猛烈了许多,战车扬起的灰尘荡回来,吹迷了房琯的眼睛。他慌忙揉着眼皮,心中也涌起了不祥的预感,却一闪而逝,犹如灵感般再也抓摸不住。 步兵阵紧跟在战车的身后,既可以躲避敌人射来的箭矢,又能依托车阵进行还击,已经有欧洲战场坦克战那个味儿了,可惜战车的动力是吃草的活物。 安守忠破天荒地将骑兵安置在步兵阵后侧,头戴毡帽身披铁甲的燕军严阵以待,双目如狼如豺。最前方的一排兵士手中握着铁锹,第二排兵卒的怀中抱着柴薪,安守忠手中握着令旗望着越来越近的敌军战车阵列。 他迅速挥动令旗:“扬尘!” 第一排千名士兵挥动着铁锹将面前的干土扬在了空中,霎时间陈涛斜的长坡上像是卷起了一阵阵沙尘暴,驾车牛马或发出哞声,长嘶声,但驭夫们挥动鞭子沉着指挥,安抚牲畜们的暴躁脾气。 安守忠再度挥动旗帜:“点火!” 第二排兵卒上前,将抱在怀中的干湿柴倒上油脂点燃,升腾的白烟伴随着油脂的黑烟在地平线上翻滚如龙,浓烟沿着一条线往下风处蔓延,将唐军笼罩在浓厚的烟雾中。 “骑兵出击!” 五千曳落河怀中抱着易燃的松明和干柴,用湿布蒙住马脸从两侧向前冲锋,等接近敌战车时迅速点燃抛出,扔在了牛马的前面,然后迅速掉头折返回去。 浓烟与烟尘呛得牛马眼泪直流,连跟在他们身后的兵阵都忍受不住,捂住口鼻连连咳嗽,此刻前方又燃起火焰,烧灼之痛使得不辨方向的牲畜们凭着本能调转了身躯,拉着战车转身没头没脑地冲了过去。 牛马车之间互相倾轧,车轮并交在一起朝着后方兵卒们冲压!步兵们躲闪不及被奔行的牛车撞倒,车轮颠簸着从他们的身上压过。刚刚还井然有序得唐军阵营顿时乱做一团。 房琯骑着白马在后方翻卷的大纛前,心态在一瞬间崩裂,张开了喉咙痛心地嘶吼道:“快躲开啊!快躲开啊!躲开车阵啊!全完了!” 第七百五十三章 渭河桥飞骑相救 房琯急火攻心险些休克,又从马匹上栽倒下来,被几个谋士伸手搀扶住,口中犹自在喊道:“快躲开啊!快躲开啊!” 其实在牛马踩踏,战车碾压下死亡的只是少数,还有些牲畜驾着战车沿着原路线冲向了敌军,但这已于事无补,多少士卒的心态都如房琯一般崩裂了。 兵卒们躲开了牛马的碾压踩踏,但紧随着战车而来是敌军的铁骑,他们追在败军的身后追砍。许多溃散的唐军跑向了南侧的沼泽中,双膝在黑色泥浆中跋涉奔逃,很快响着铃铛的战马飞踏而至,泥水在空中溅起,曳落河武士挥动钢刀将兵卒斩倒在泥浆中。这是一幅幅惨烈而血腥的泼墨画,将士们的血水与沼泽混杂在了一起。 “右相快走!快撤!” 房琯失神地坐在地上,几个幕僚连忙将他搀扶起来推上马背,他还在念叨着:“别推我!我要与将士们在一起杀敌!” 亲兵们拉着他的马匹,连大纛都舍弃不顾了,纷纷抛弃辎重往西渭桥方向奔跑。叛军似乎并未有追击他的意图,而是在整个战场上扩大战果,不断追杀逃窜军士。 唐军四万余人在此役中全军覆没,房琯只带着一千多人逃出生天。安守忠不仅俘虏了近万名唐军,还获得了大量牛马车辆,甲胄,兵器。这些战车带回去改造一下,就能当做运输货物的栈车,正好他们在西京劫掠的金钱丝帛,需要交通工具通过潼关运输至东都洛阳。 叛军的力量在陈涛斜之战中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因为俘获了大量唐军和甲胄,获得了少量的增长。 房琯带着残部逃到奉天县一带,与行进中的南军汇合。他自知战败无法给皇帝交代,抱着侥幸的心态欲组织兵力与叛军再战。 这时杨希、刘悊、李光进等大将极力劝阻,仗打成这个鸟样子,三军的士气早已没了,再上去照样是送菜。 但房琯已经把下一场仗当做了救命稻草,执意要与叛军交战。 李嗣业站在凤翔太守府的议事厅内,面对着屏风上的关中地图,目光在奉天县和咸阳县之间巡视,又将视线移向了右上角的潼关。 侍卫在门外禀报道:“曹安定来了。” “快让他进来。” 曹安定身穿一身玄色衣衫,趁着夜色走进堂中,还扭头注意有无旁人,神态甚是警觉。 他来到李嗣业身后,躬身叉手道:“大夫。” 李嗣业用手指按着地图,头也不回问他:“长安进展的怎样?” “我暗中买通了一个叫袁利主的太监,他本来是掌管芙蓉园殿阁的宦官,叛军攻破长安后傍上了叛将孙孝哲,做了他的临时奴仆。孙孝哲其人是安禄山的假子,颇受安禄山信任,也生性残忍好杀。他入长安后负责残杀宗室,奸淫妃子,许多宗室郡主贵女都不堪凌辱折磨而死。他也主要负责将搜刮抢劫财物? 将这些东西沿着水路送往洛阳。只是最近临近秋冬季节? 广运渠进入枯水期无法再进行运送,所以便在长安城中搜刮牛车,准备通过陆路从潼关运送财物。” “哦?”李嗣业突然转过身来? 似乎捕捉到某些许蛛丝马迹,抬手问道:“能不能靠这个袁利主的宦官? 在运送财物的车队中安插几个人,让他们随时向你汇报有关货物方面的情报,特别是一些非常重要不容有失的货物。” “喏? 此事我一定办到? 那卑职告退了。” 李嗣业点点头说:“要时刻注意自身安全? 尽量不要暴露在叛军的视线之下。” “嗯? ”曹安定抿着嘴唇躬身叉手,转身往堂外走去。 广平王李豫来到门外? 卫士正要参赞通报,被李豫拦住说道:“不必报了。” 他进入堂中正好与曹安定擦肩而过,侧过头来仔细瞄了一眼,曹安定连忙低下头快步走出。 李豫走到正堂内阁中,犹疑地说道:“你刚刚的那位客人,我好像在长安城中见过一两面。” 李嗣业心想你没有见过倒怪了,当初曹安定可是我在长安城中的善财童子,却抬头笑着说:“你可能认错了,这是我高陵县的一位老乡,从来没有去过长安。” “哦,那可能是长相相近的人太多。” 李嗣业主动岔过话题问道:“不知广平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李豫把一张纸递到李嗣业手中道:“这是我军塘骑队斥候在陈涛斜送来的信报,房琯率四万人在陈涛泽与叛将安守忠一万五千人大战,战车反戈致使全军惨败,只有一二千人生还逃出。” 李嗣业继续盯着地图一角,不动声色。 广平王咳嗽了一声道:“房琯此人在治理地方上很有建树,同时采斐然,只不过他自恃才高无自知之明,所以才贸然染指兵事。昨日惨败后据说还要提兵再战,我不希望朔方的家当被他折腾光,大夫能不能明日派一军前去援救。” “自然是要救的,房琯是当朝宰相,不能随便派个人去。明日我自亲领飞虎骑前去救援房相。” 广平王连忙跟着说:“我也同你一起去。” “好。” 二十二日,清晨,渭河上飘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宛如唐军将士内心的愁绪。听到上一场惨败的消息后,将士们自然不再相信房相和他的幕僚团能取胜,所以当主将失信于士兵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是未战先败了。 这次房琯采用了中规中矩的打法,步军如锋矢一般分布在渭河北侧,骑兵担当锋矢的边缘。当安守忠的燕军出现在众唐军的视野中时,队伍中已经发生了小规模的骚动,然而房琯视而不见,命人擂动战鼓催促杨希,刘悊硬着头皮带兵上前。 安守忠命令曳落河骑兵上前试探,看看唐军的士气如何,燕军铁骑开始从左侧包抄冲锋,如果唐军严阵以待架起步槊,则用箭矢袭扰。 谁知叛军骑兵刚接近唐军阵型,杨希便领着第一排的兵卒扔下了兵器,并且举着双手跪在了地上,刘悊也顺势跪在地上扔掉了武器。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pp, \! 安守忠战马勒停在降兵面前,大声说道:“想活命的就给我喊活捉房琯!倒戈回去活捉房琯。” “活捉房琯,活捉房琯,”投降的唐军士兵鼓噪着喊了起来,燕军骑兵绕过他们,朝着不愿意投降的唐军冲杀过去。 两万多唐军开始簇拥着往渭河西逃跑,燕军骑兵在后方大肆追砍射杀,突然一支铁骑从西渭水桥上奔腾过来,为首的将领麾旗上写着斗大的“李”字,双方甫一交锋便是激烈的角弓攒射。安守忠抬头眺望:“是李嗣业的西凉铁骑,见好就收,撤!” 依然还是曳落河骑兵断后,簇拥着大量步兵军朝着咸阳县方向撤退向禁苑。 房琯在逃跑过程中又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幕僚们连忙将他搀扶起来,灌了口冷水抚摸胸口,口称房相你可要挺住。 李嗣业已经率兵折返回来,照夜玉狮子的马蹄落在房琯的面前,他与广平王并肩而骑,在马上拱手说道:“李嗣业救援来迟,还望房相不要芥蒂。” 房琯抬头望着李嗣业,先是满脸羞愤,最后只有怒却没有羞了。 “哼,李嗣业,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我今日虽然大败,但我至少敢与叛军正面一决雌雄!比你这样的缩头缩脑躲在凤翔的不知强多少倍!” 李嗣业拽着马缰笑了:“激将法学的不错,可惜诸葛孔明不止有激将法,千古以来只有一个诸葛,你模仿得没有灵魂。况且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治理地方出色不代表你方方面面都有能耐,要是所有人都能生孩子,还要女人干什么?” “我们走。” 李嗣业调转战马,率领飞虎骑穿过了渭河桥踏起滚滚尘土。 第七百五十四章 战机已现 西京留守张通儒住在皇城太常寺内,方便他对全城的兵马进行调动。孙孝哲则住在大明宫侧的永福坊十六王宅中,方便他搜寻流落民间的宗室子女。安禄山虽然远在洛阳,但他们依然不敢跑宫殿里过把瘾,因为这样的僭越举动传到安皇帝耳朵里,八个脑袋也不够他们砍的。 一个团队中总要有一个干脏活的恶人,孙孝哲便是这个穷凶恶首。他因母亲与安禄山私通,所以成为安禄山所有义子中最受宠的一个。 孙孝哲自入长安以来,授罗宫室财宝,残杀皇室子弟,但凡李隆基出逃没有带走的宗室,多数没有逃脱他的毒手。他虽然不敢住进大明宫,但被圈禁在大明宫内的宗室女子和妃子们,除去送到洛阳外。每日都轮流被太监带到永福坊别宫内供他享用。 西京留守张通儒也畏惧孙的权势,任何事情都要先与他商议。 这一日,张通儒来到孙孝哲临时府邸的内殿之中,孙躺坐在胡床上,一个珠翠满头的侍女跪在地上为其洗脚。 “哦,张留守来了,正洗脚呢,请恕我礼数不周。” 张通儒略微尴尬地笑笑,坐到他对面的胡床上,拱着手说道:“孙将军,我今日来是为了左藏库一事。当初狗皇帝出逃,我大军尚未入长安,百姓趁乱哄抢了内苑的左藏库。如今孙将军派悍卒挨家挨户追索,动辄严刑拷打,致使百姓对我军怨声载道,于我们守御关中不利呐。” 孙孝哲并未回答他的话,却突然从水里拔出右脚来,蹬在了洗脚侍女的脸上:“别躲!敢躲拉出去打死。” 侍女容颜娇美,却面无表情如同僵化,瞳孔里也仿佛无有一丝生机。 孙孝哲用脚面拍着她的脸蛋问张通儒:“知道这是谁吗?这是老皇帝的弟弟李业的儿子的三女儿,虽不及郡主公主之贵,但也是十足的皇家血脉。” “给我将脚面给舔干净,嘿嗬嗬嗬。” …… “呵,真舒服。” 张通儒十分不忍心去看,只好偏过头去说道:“你对宗亲皇室、达官贵人下手,都没有关系?但不可残害百姓惹来众怒?毕竟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 孙孝哲的脚陡然落入铜盆中?顿时水花四溅?侍女失去平衡侧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毯扭头望向一边?双眸如墨。 “张留守,你没有听懂我刚才的话呀。”孙孝哲身躯瘫躺在胡床上忆苦思甜:“想当初我义父只是幽州的一个小羊贩子?我也不过是卖猪肉的屠夫的小妾之子?昔年落魄时谁也瞧不起我们!可如今我的义父已经是大燕朝的皇帝!而我现在是三品的殿中监正!当初我在幽州城里穿着破衣烂衫被人踢揍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高高在上、姿色美丽、金枝玉叶的李唐贵女竟然跪在我的面前辗转承欢,为奴为婢!” 他弯下腰去伸手捏住了侍女的下巴?嘴角兀出狞笑?可侍女面对他还是一副僵硬脸,遂将她的脸蛋用力甩扔到一边。 “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天底下真正至高无上的是什么?是拳头,是刀枪,是暴力!当你真正掌握了它们的时候?再尊贵的人也要在我面前低头。百姓是什么?庸碌氓流而已,一盘散沙?只崇拜权贵,崇拜强者?谁强他们跟谁!现在不过跟他们讨要区区财物,他们岂敢反抗?” 张通儒唉了一声说:“话虽如此?但若威逼过甚?只会物极必反?唐军虽然打了败仗,但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圣武皇帝平定中原之前,定然不会再往关中增兵……” “好了,好了,”孙孝哲连连摆手:“眼下再搜刮一笔,给我驻守潼关的干兄弟牛庭阶备一份。当初破潼关入长安的时候,义父曾亲口承诺所有参战将领都能在城中分得一杯羹,崔乾佑取了他手中那一份已经转战河东,你我这些人也都赚得盆满钵满。” “但你不能忘掉守在潼关的牛庭阶,总不至于大家吃肉他连口汤都喝不着吧。我已经开始着手让手下人准备二十车财物。如今已经是深秋,广运渠开始枯水,就派人从驿道送往潼关。” 伺候孙孝哲的宦官袁利主来到门前,听见主子正在会客连忙闪到一边,却被孙孝哲瞧见,大声呵斥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进来!” 袁利主进门后连忙跪在地上:“奴婢拜见两位将军。” 孙孝哲抬起双脚让侍女擦干,套好足袋捅进靴里,拍拍手问道:“让你准备些大车弄好了没有?” 袁利主叉手说道:“启禀将军,已经全准备妥当了。” “如此甚好,六天之内,把货搜刮齐备装车出发,今年也就这样了。张守备你也别再来烦我。” 孙孝哲对袁太监摆摆手道:“你退下去吧。” 袁利主怜悯地看了跪在地上的宗室女一眼,慌忙告退离开了府邸中。他缩着肩膀走出武备森严的十六王宅,街道上有结队巡逻的叛军。但凡有兵卒盘查,便取出孙孝哲给他的腰牌,如此畅通无阻来到了东市一间废弃封闭门窗的店铺前。 曹安定独坐在店内,听到两长一短的敲门声,提着油灯走过去,悄悄打开一条缝隙,才将他让进来。 两人坐在长案前,袁利主搓着手低声说道“六日之内必然要押车出发,这些财物全是给潼关守将牛庭阶的,那牛庭阶曾数次来信催求,对这些财物看来是极为重视。” 曹安定点点头问:“我的人呢?” 袁太监苦着脸说道:“你的人我已经安排他们做了驭夫,以后你自去联络他们即可。我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来见你,日后切不可再与我联系了。” 说罢他转身便往门口走去,曹安定把他的粟特尖顶毡帽戴到头上,犹豫了一瞬间,对临出门的袁利主打了个唿哨说:“今年冬天长安必然会回到朝廷手中,到时候他们定会清算你们这些屈膝侍奉叛军的人,你还是想个办法早早脱身的好。” 袁利主沉默点头,转身走出了店铺。 曹安定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刻从后院牵了骆驼出门,出了东市坊门,沿着街道去往春明门。守在城门口的叛军只是简单搜查了骆驼上的货物,由于安禄山是粟特人,这些人对粟特商贩也都很宽松。 他牵着骆驼离去城门三四里后,朝后方张望无人跟随,才把皮货扔掉,骑上骆驼挥起鞭子往西疾驰。 …… 凤翔太守府邸的暗室内,曹安定在灯火前摘下帽子,脸色红润汗水流淌。他用毡帽扇着风,使得油灯的光影飘摇不定,照在对面的李嗣业脸上显得阴翳森然。 “六日之内,车队必然出发,我已经在车队里安排好了人。” 李嗣业快步走到隔扇门口推开,牙将库班尼守卫在门外笔直站立。 “去把封常清将军叫来。” 库班尼转身离去,等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封常清走进了暗室,朝李嗣业躬身叉手,又看了站在灯火前的曹安定一眼。 李嗣业坐在案几前抬手说道:“这原是我派在长安进奏院的参军曹安定,所有的事情听他给你讲讲。” 曹安定将情报得来源简单复述了一遍,封常清揪着胡须点了点头,扭头问李嗣业:“大夫是想命我领一军从渭河以北绕过长安前往潼关,然后在潼关外设伏将车队财物劫持,引守关将领带兵相救,我再趁其空虚占据潼关?” 李嗣业笑着夸赞道:“不愧是封常清,与我所谋甚是相合,只不过凤翔和潼关位于关中平原东西两头,你还要迂回跋涉长途奔袭,横穿八百里秦川,其难度可谓不小。“ “横穿八百里不算什么,想当年我安西军从龟兹跋涉两千里远击大小勃律,跨越葱岭其艰难岂不远胜关中?只不过潼关现在驻守多少人?守将是谁?万一此人愿意舍财不上当怎么办?“ 李嗣业看了曹安定一眼,曹安定连忙凑到灯火前说道:“我在长安探听了这么久,多少知道一些。这潼关如今驻守九千余人,守将是安禄山的义子牛庭阶,与驻守西京的将领孙孝哲关系亲密。安禄山曾经承诺破长安后参战将领都可以在城内抢劫一批财物,牛庭阶驻守潼关不能亲往,早已经焦急难耐,如今所有守将分赃已毕,就差他这一份儿了。将军若能充做流窜匪兵在接近潼关的地方劫走他财物,此人必然雷霆暴怒,定要亲率兵马出关将财物夺回。” 第七百五十五章 准备克复长安 封常清心中已经有谱了,转身对李嗣业叉手道:“请大夫下将令!” “你需要多少人?” “只需要安西军八千人即可。” “可我不止是要你夺下潼关,还要堵截住战败后从长安逃来的叛军。” 封常清犹豫了一瞬,依然向前叉起双手道:“只需八千人,还要多带猛火雷。” “好。”李嗣业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说:“此战还有一个关键点就在于,可以放潼关守军逃往陕郡,但绝不可以放他们逃往长安报信。我们只有利用信息的不对等,才能够处处占据先机,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将八万叛军一个不剩地歼灭在关中。” “请大夫放心!不知何时出发?” “明日清晨卯时上路,为了避免被叛军游骑发现,要尽量绕一个大迂回,从礼泉和富平的背后进入渭南和华阴。运送货物的车辆六天之内将从长安出发,虽然重车行动缓慢,但你们的路程远超它四倍,要在他们到达潼关之前截住。” “明白了。” 封常清转身准备出门,李嗣业突然又叫住了他,挠着幞头不好意思道:“哎,还有一件小事,我儿李崇豹自幼习武,精通骑射,这次要不你带上他?只是让他多听多看即可。” 封将军脸上露出了会意的笑容:“可。” 李嗣业从暗室中走出府邸正堂,刚准备挥手让库班尼去请广平王,猛一想李豫不是自己的属下,还是自己去他那儿吧。 广平王李豫的住处靠近军营,李嗣业骑马前往,正遇到他披甲准备前往营中巡视,拦住他说道:“殿下欲何往,嗣业有大事相告。” 李豫只好引他返回住处的精舍内,把兜鍪摘下来放在案几上问:“大夫有何大事?” “收复长安的时机到了。” “真的?”李豫显然有些不敢相信,伸手按着案几说道:“大夫,叛军刚刚获胜,锐气正盛啊。” “骄兵必败,正当其时。” “那大夫还不赶紧向父皇上表请战。” 李嗣业笑着摇了摇头:“殿下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正该你上表请战才是,请陛下将战事全部委托与你,我率三军听你的号令出击。” 李豫有些羞涩地抚摸着案几上的兜鍪:“可我还从未带兵作战过。” “有我在你担心什么?我有韬略在胸,届时可向殿下献策。” 广平王李豫重重地将手掌拍击在案几上:“我相信李大夫,这就向父皇上表,请你为副帅,召集郭子仪等诸将,进军长安!“ …… 李亨再一次挪动了行在,从彭原转移到了凤翔郡的陈仓驿,由于这里是陈仓道出大散关的必经之路,从江淮地区至荆襄地区的租庸都可以通过汉江转运至汉中,再从汉中的陈仓道运输到此,乃是长安失陷后朝廷经济来源的主动脉。 十月时,北海太守贺兰进明派录事参军第五琦前往彭原朝见李亨,向他献上了江淮租庸运输线路图,又提出了榷盐之法,也就是官办盐业,私人再也不准制造贩卖。李亨龙颜大悦,封第五琦为御史中丞,江淮租庸使,盐铁使。 他来到陈仓正赶上江淮和汉中来的第一批钱财到达,李亨也终于恢复阔绰了。 他本来心情还好,但看到驿站厅堂外一个自我捆绑肩背的罪臣走进来,脸色顿时暗了下来。 “你还有脸来见朕!” 房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膝行至李亨的榻前,眼泪鼻涕一齐往外涌:“陛下,臣有罪!有负陛下重托!” 李亨愤怒地一挥手:“来人!给我把他推出去……” 站在侧室内的李泌连忙走出来,叉手对李亨说道:“陛下,房琯战败乃是不通兵事所致,望陛下念在他一片赤诚,饶恕他性命留候听用。” 也许李亨自己都无意杀房琯,只是拂袖怒道:“下去吧!以后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 房琯把头叩在地上磕了三声重响,才站起来倒退着走出了厅堂。 李亨伸手扶着额头愁绪千万靠坐在榻上,侧立在旁边的李辅国弯下腰说道:“西域宁远国主亲率五千兵前来相助我朝平叛,葛逻禄叶护也率三千兵从北庭赶来。陛下也可使左武锋将军仆固怀恩前往回纥借兵,以协助我军平叛。” “借兵回纥?可行。” “还有,昨日鸿胪寺卿接待了大食使者,使者说愿意援助我朝三千匹骆驼,并派三千人相助平叛。但对方有条件,要求昭武节度使将军队撤出河中和吐火罗。” 李亨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受,李泌从旁站出来断然说道:“才三千人就想换河中和吐火罗境,此事绝不能答应。” 李辅国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中原都乱了占这么多地方有什么用?” 李亨只好摆摆手说道:“派人去问问李嗣业,听听他怎么说。” 这时御史大夫崔光远走进堂来,手中持着李豫从长安送来的上表,双手呈送给李亨。 李亨拆开封带,展开细细浏览了一遍,脸上露出喜色:“广平王联名李嗣业上表,说是已觅得最佳战机,可以收复长安了。” 堂中的几个人连忙向皇帝叉手道贺,李亨笑着挥手说道:“命郭子仪带兵入凤翔与李嗣业会合,王思礼也去,带房琯败退下来的一万多人马过去!江淮租庸调已至,朕要先犒军,激发将士士气!” 众人向李亨叉手告退后自去忙碌,堂中就只剩下李辅国守在他的身旁,这太监蹲在他的面前双手按摩膝盖说:“陛下不觉得可疑么?之前还说叛军精锐尚强,需要等待时机,今房琯新败折损陛下兵马数万,他突然就说可以了,这明显就是……” 李亨仔细一琢磨,才又摆摆手说道:”房琯之事是朕太着急了,况且战机本就是瞬息来去,需要把握,你也太多疑。“他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有什么事情,等到克复长安之后再说。” …… 黎明,太白星高悬与极北之处深蓝天幕中,大地尽头的山峦上星辉熠熠,被誉为大唐最强劲旅的安西军八千劲旅集结在凤翔城南门,李嗣业身披披风亲自送他们踏上征尘。 封常清身披乌锤甲,头戴凤翅兜鍪与李大夫叉手作别,李嗣业握着他的手悉心嘱托道:“万一计策不成的话,千万不要强硬叩关,在叛军逃往潼关的必经之路上设伏也可。曹安定已经直接前往潼关县,你们到达时他会把车队的行进路线告知。届时你们叩关大胜后,可派他速回来传信。不过其时不管情况如何,都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请大夫放心,常清定不负重托。” 李嗣业扭头看了牵着两匹马给封常清当亲兵的李崇豹一眼,这孩子的神情很激动,就像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在葱岭指挥作战时那样。他穿着鲜亮的光要铠,头顶上的兜鍪呈靛青色,边缘如苍鹰展翅,盔缨红似火,确实气派拉风。 他伸手把儿子的兜鍪摘了下来,还没等这小子反应过来,便从身后的亲兵头上拽了个尖顶盔,扣到了他的脑壳上。 李崇豹堵起嘴唇表示不满,李嗣业用马鞭敲着他的盔说道:“穿戴得再拉风有什么用?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走吧!” 安西军拉着马匹列队朝着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前进,甲胄袍肚发出清脆铮铮声响,所有旗帜一概卷起捆缚在马背上。李崇豹跨着黑马紧紧跟在封常清的身后,开始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惊心动魄的远征。 第七百五十六章 设伏潼关路 位于凤翔城后方河西军炮营内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尊尊的玄武炮,数量已经满足李嗣业提出的一百多门,只是最后方的两排,直径和长短都要比玄武炮袖珍一些,车轮看上去也很轻便。 李嗣业在马上皱起眉头,抬起鞭子指着问道:“这怎么回事儿?” 燕小四站在他面前叉手禀报:“铸炮耗费铜铁太多,赵道长已经尽量去搜寻,只是工期太紧,所以才将这二十多门炮缩水,并称之为小玄武。但大夫请放心,小四已经试验过了,这炮射程与玄武不差多少,只是威力减弱了一些。” 在临战的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不大不小的失误,但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在这个时候应该宽容和鼓励,而不是苛责。 “既是如此,小玄武也可,它重量较轻,可以搭配在空心阵中使用。走,跟我去戴主薄处看看军需干粮准备得如何。” 在李嗣业率军南下之时,河西北庭安西三军的粮草就全部由戴望与米查干来负责,他们将修建在凉州,酒泉,张掖等地的粮草发动民力转运至兰州,又从兰州转运至凤翔,保障了十几万人的吃饭问题。 这场收复长安的战役他们同样不敢掉以轻心,虽然凤翔距长安不过几百里,但要充分考虑战役随时陷入僵持,所以他们以每人限定十五日量为准,向三军各营各团各旅各队的火长们下发粮食,并指导他们制作成炒面和压缩饼干。 米查干又花大价钱在兰州一带买了大量羊群,命人屠宰掉用盐腌制成肉条,以改善军队的食品单一问题。 …… 十一月初,皇帝李亨登上了凤翔城的西城楼准备犒军,双目雄视着站在下方的军队阵列,河西军所部,北庭军所部,郭子仪的朔方军。哎?安西军的人数好像不够多,是路途遥远一部分没来得及赶到么? 他做为临危受命的皇帝,在这大唐社稷出现重大危机的时刻,他认为有必要向全体兵卒讲话,以激励他们的士气。 但李亨还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大场面的演讲也是需要一些历练的。临上场前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城门外站七八万士兵,自己的声音顶多能让靠近城楼的部分人听到,与朝臣数量差不多,不用太过紧张。 等他从城楼议事厅推门而出,站在女墙前看着站在下方纵横结阵的上万士卒,李嗣业却突然在他面前放了一个带着喇叭嘴的东西。 李亨顿觉诧异:“这是什么东西?” “启禀陛下,这是臣特命人做的扩音喇叭,陛下讲话可以对准这个口喊出去,保证大多数的将士们都能听得见。” 李亨的脸已经有些发白,神情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才挺起并不算发福的肚子高声说:“我大唐的将士们!胡贼安禄山谋反悖逆,杀害我大唐百姓,致使神州动乱,山河动荡!朕需要你们,大唐需要你们!收复长安,收复洛阳,平叛诛逆,振兴社稷!” 皇帝刚刚停下讲话,李嗣业便带头高呼道:“大唐万岁,吾皇万岁!” 城头下的士卒们跟着李大夫的声音高声呼喊,同时举起了手中的长枪或横刀刺向了头顶的天空:“大唐万岁,吾皇万岁!” 李亨雄姿勃发,亲自走下城楼去视察军队,李嗣业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了燕小四的玄武跑营面前。回头对李嗣业说道:“听说你赶制了一种比床弩更强的利器,叫人给朕演示一下,看看强在哪里?” 李嗣业回头喊:“小四,亲自给陛下装炮演示一下。” 燕小四立刻指挥众人将一门炮推出营来,命令兵卒们装药、填弹、安装引信,他亲自举起火把点燃了捻子,并回头提醒皇帝:“陛下请捂住耳朵。” 李亨嗯了一声,但身为九五之尊自然不能做出这么不雅的举动,只挺起肚子说道:“你只管点炮就是。” 燕小四点燃了捻子,守在炮左右的士卒捂住了耳朵,皇帝下意识退了半步。当炮口震荡起雷霆喷吐火焰时,震得李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李嗣业连忙上前搀扶住。 炮弹在远处炸响,空地卷起翻滚的白烟,因为没有破坏实物的参照,皇帝在心底对这颗炮弹的定义就是威慑大于威力。 他故作淡定地抬手道:“果然是如雷霆之声,也有雷霆之威,不错。” 君臣二人继续背负双手在军营中穿行,李亨回头问他:“犒军已毕,不知何时开拔出动?” “臣还要问问天下兵马大元帅广平王,以他定的时间为准。” 不料李亨直接将他给戳穿:“此战不是你从头到尾策划的吗?李豫不过是被你推到台面前应名而已。” 李嗣业连忙叉手说道:“哪里只是应名这么简单,参战的郭子仪、王思礼、还有宁远国与葛逻禄叶护都需要更高身份的广平王殿下才能指挥。而且广平王殿下担当主帅,将士们更加明确他们为谁而战,有皇子亲自坐镇指挥,他们的士气才能旺盛,才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力量去打击叛军。” 李亨疑惑地问了一句:“将士们真是这么想的?” “没错,陛下。”李嗣业点了点头:“我们准备七天后进行誓师祭天,然后进军长安,那是一个黄道吉日。” “好,朕相信你能够击败叛军。” …… 封常清带领着八千名士兵行进在乾县一带,从高地错落的原上穿行,为了不使行踪暴露,他们夜出昼伏,打着火把连夜行进。 叛军势力如今最近所波及的地方北不过富平,南不过武关,西不过武功,实际上军队驻扎也仅仅维持在这几个县城内,封常清大胆地缩小了行进的弧线,同时派兵士扮作商旅去探路,但凡能从敌人眼皮子底下扑过去,就绝对不绕路,最近的时候他们距离高陵县城只有七八里,夜间行进的时候甚至能够看到城头上的火光。 李崇豹牵马跟在封常清身后,遇到不懂的问题就不耻下问:“阿爷既然要克复长安,为何要先夺下潼关?” “遇到这种问题你就要仔细想一想,叛军是从潼关进来的,将来退走的第一选择当然也是潼关。我们夺下潼关以后以逸待劳,等待叛军往这里撤逃堵住他们,等待追击的军队在关前将他们全部消灭。” “但是离开关中的道路并不只这一条,万一他们南下武关南阳,或者再向北从黄河蒲津渡过河东,我们举动岂不是白费?” 封常清回过头来笑道:“不排除这样的可能,但无论过河东,还是下南阳意味着绕远途涉险境。东去潼关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只不过他们在潼关受阻后,定然会选择别的通路。但你父亲不愿意分散兵力削弱主力,势必要在击败敌军后才进行分兵。所以我们只要将潼关顺利拿下,并且保证消息不外泄,叛军就会在潼关受阻后如丧家之犬四处乱窜,介时再往武关或蒲津渡阻挡也不迟。” “原来是这样,”李崇豹恭恭敬敬地给封常清行了一礼:“多谢封伯伯指点。” “你小子何需如此,你阿爷让你跟着我,就是想让你跟着我学习打仗,以后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多思多想,多看,多问。行军作战前期准备很重要,包括粮草运输、用人和勘察地形,要做到事无巨细,洞察毫发,如果你们做到将山川河流走向,甚至是每一个河口的宽度都了如指掌,对自己和敌人都了解透彻,打起仗来才心中有底。” “小子记下了。”李崇豹在心中细细琢磨,把封常清讲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住,每到一处新的地形,都要在脑海里想象出两支军队在此处遭遇,会如何对垒厮杀,己方怎样才能利用地形的优势。 当他们进入华阴县境内后,封常清的行军便异常谨慎了,走的皆是难以通行的险要小道,或者直接挨着黄河行进,最终在潼关三十里外的风翼原驻足。 封常清站在原上,身后跟着两名偏将和李崇豹,他指着远处折弯的黄河说道:“那里再往下便是风陵渡,风陵渡对面便是潼关。我们所站立的便是秦岭和黄河即将形成夹角的地方,关中驿从华阴县出,来到我们脚下的驿道就是最佳的伏击地点。” 第七百五十七章 财货惑人心 傍晚时分,一骑孤单的骆驼从远方平坦的驿道上孤独行来。 如今正值天下大乱,兵灾四起,连商队为了避灾都不再远行,这条驿道上除了军队的驿使外,不会有其它人来往,这样一匹独行客就越发值得怀疑了。 封常清的暗哨早就发现了这名孤单的骆驼客,连忙去向将军报告。 “哦,”封常清听说后,立刻吩咐暗哨说道:“你立刻带六七个人,把这骆驼客给我请过来。” 封常清下令后没多久,哨探们便下山把这人当舌头给抓了,五花大绑捆得得结结实实地送到了原上来。 此人头戴尖顶毡帽,做一副粟特胡人打扮,面色坦然地来到了封常清面前。封将军一见,连忙下令道:“快给曹参军松绑。” 曹安定活动了酸涩的臂膀,对封常清叉手说道:“封将军果然神速,押送财物的车队明日清晨将从关西驿启程,预计中午前就能到达这里。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于将军行动不利。” 封常清豪爽地笑道:“我们是悍匪,自然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他丫的。” 他立刻向众兵卒下令道:“今天晚上睡好,明天早上吃饱喝足,准备下山抄货。” 兵卒们精神大振,连连称喏。 实际上这睡好只是一句体贴话,如今已经是初冬时节,昼夜温差很大。将士们身边携带的生活物品就只是两条羊毡,携带着衾被的人很少,夜间秋风袭来的时候,冷飕飕的西风把席地而卧的将士们从里到外都吹透了。 第二日清晨,将士们开始活动筋骨并且提前用饭,平日舍不得吃腌肉的众人多啃了一块以犒劳自己,然后迅速进入设伏位置爬趴下来。 很快远方平原的驿路上出现一辆辆挂着旗帜的车辆,车轮掀起的尘土纷纷扬扬,每辆车上都悬挂着旗帜,将近有两百名的叛军前后护送。 等他们行驶到原下的时候,封常清立刻副将率一支队伍冲下山坡将车队的退路截断,自己则率少量的队伍在前方拦抢。 叛军如临大敌,纷纷抽出兵刃或拉满弓弩,面对这支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唐军,并没有表现得多慌张。 负责护送的将领心思活络,寻思这里可是他们燕军的控制区,这支突然出现的唐军就显得很奇怪了。他策马走出阵列大大咧咧地叉手道:“各位唐军弟兄,你们是哪一支的队伍?” 封常清命一粗野汉子上前叫阵道:“你他妈管得着吗?快把车上的财货吃的都留下来!” 将领自忖已经猜出这些唐军的身份,嘿然笑道:“莫非是哥舒翰潼关被击败的残部?躲在这秦岭山中做了匪?” 粗野汉子故作语塞,封常清等人的脸色也乍变,似乎印证了将领的猜测。他的气势和胆量也逐渐大了起来,笑着说道:“我们有一些多余的食物,也有一些盘缠,可以当做买路财交给你们,但车上的东西不能给你们。” “你们打发要饭的呢!把车留下给我滚蛋!” 这叛将镇定自若地说道:“别怪我没警告过你们,这车上的财货都是带给驻守潼关的牛庭玠将军的,牛将军是圣武皇帝的义子,麾下在潼关有两万人马。你们能躲在华阴与潼关附近他的眼皮子底下,是他老人家懒得拍苍蝇而已,你们若是作死抢了他的家产让他知道,他就算是把整个秦岭华山翻倒,也要把你们这些手下败将抓出来。所以我劝你们要有自知之明,不该贪的东西可千万别贪。” 封常清突然发出嗤笑声:“我们若是把你们全部杀光,不就没人知道这财货是谁抢的了?” 将领瞬间变了脸色,迅速撤回队伍中去大喊了一声:“保护车队。” “动手!” 众唐军拉满了弓弩攒射,叛军还以零星的角弓抛射,但终究势单力孤迅速往后方撤退,才知后路已经被切断了。 他从马上挥起横刀大喊一声:“兄弟们,再往前二三十里就是潼关,冲出去到潼关搬救兵!” 他一马当先冲出去,与拦路的唐军战作一团,封常清亲自指挥士卒拼杀,经过短暂的激战之后,只有三四个人逃出了唐军的堵截,朝潼关方向奔去。 李崇豹几次想冲过去杀敌,被封常清拦阻道:“今后还有你打仗的地方,别急着出手。” 等敌军逃窜之后,他技痒难耐,从马背上取下角弓,张弓搭箭拉满,将远远遁逃的最后一人射中了后心。这叛军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最终栽倒下去。 封常清拍手夸赞道:“公子好箭法,将来骑射定然是一绝。” 李崇豹难得被人夸奖,将弓揽在身后说道:“封伯伯这下该相信我的武艺了吧,侄儿虽不敢说以一敌百,但军中杀敌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封常清见他起了骄傲之心,遂起了要考一考他的想法:“为将者不应当只是勇武善战,还需要智谋出众。我且问你,我们抢了这些财货,应当运到哪里去?” “封伯伯,侄儿斗胆献策。这些财物就像是鱼钩,勾住了潼关叛将的神志。我们拥有了它们就等于掌握了主动,想在什么地方跟他打,就在什么地方打。” 封常清笑着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 潼关东城墙的主城楼议事厅内,守将牛庭阶坐在铺着虎皮的胡床上,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嘴唇两角的黑髭因愤怒而向上翘起,指着跪在地上的将领怒斥道:“我的货都能给我弄丢!你是个蠢猪废物么!别以为你们是孙孝哲的人我就会手下留情,给我把他们三个拉出去砍了!” 三人慌忙以头触地磕头求饶:“将军饶命啊,将军饶命啊!” 牛庭阶副将也在一旁劝道:“牛将军,他三人也是无心之失。以卑职只见,不如放他们回去告知孙孝哲,以孙将军与您的亲厚,定然会再为你备出一份财物。” 牛庭阶捂着胸口一阵肉痛说:“你还是不知道这帮人,若不是搜刮到最后无可搜刮,他们是不会想起给我备财的。这是我的货在潼关丢了,就算他还肯筹备,钱货价值也远不如丢失这一批!都是这三个混账!不杀也可以,先打一百军棍再说!” 跪在地上的将领告饶连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抬起头来说道:“牛将军,这些财货其实是可以找回来的!劫您货物的是一帮潼关溃军,就在风翼原上,他们躲在华山附近做了匪,卑职都把他们的相貌记下了,愿意领路寻找把货找回。” 刽子手正要去拖他们去行刑,牛庭阶突然抬起手说道:“你刚刚说他们是在风翼原上伏击你们,此地距离我潼关不过二三十里,还真是我眼皮子底下的苍蝇了。那我就带兵出去!让你去辨路追人,把财货追回来!” 副将心中生疑,开口问跪在地上的将领道:“他们有多少人,武备如何,马匹如何?” “启禀将军,好像是两千?或者是三千多?看上去武备精良,马匹也有六百多。” 副将又扭头去劝牛庭阶:“牛将军,我觉得颇有疑点,潼关溃兵怎么可能集结这么多人?有如此多的人马,为何不去西北和灵武投奔唐军,却在将军的眼皮子底下劫道?我以为将军不必轻举妄动,等派人去探查之后再说。” “等探查罢黄花菜都凉了!我的货也就丢光了!哪来那么多疑心,我率八千人出去把货夺回来,给你留一千人看家!就这样办!” 第七百五十八章 诱敌深入伏击战 副将连忙叉手进言:“牛将军,钱财固然重要,但坚守潼关也很重要,将军需三思而后行,你我的身家性命可都在这座关城上。” 牛庭阶烦躁地摆了摆手:“你也太过于喋喋不休了,长安如今都在我们手中,能有什么事?关中的唐军都还在扶风苟延残喘呢,他们最近在陈涛斜新败,早已丢魂丧胆。” 等钱财夺回来了,我分你一半。”他立刻挥手对麾下的几个将领下令道:“马上整顿人马,我们这就出去追击!要不了几天时间老子就能带着货回来。” 他席卷着披风从交椅上站起来,带着麾下的将领便往门外走,副将追在身后还要劝谏,却被牛庭阶抬手拒于身后。 这位镇守关隘的将军翻身上马,抬起鞭子对站在下方的副将说道:“我知道你胆小怕事,你不用担心,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俺老牛一个人顶着。打开城门!我们走!” “哎,”副将刚要叮嘱他什么,牛庭阶已经急不可耐地冲出了城门,他只好对跟着牛将军的虞侯们说道:“你们劝着点牛将军,千万不要涉身险地。” 众人只是应付地叉着手,也打马一窝蜂地涌出了城门,叛军出潼关一路朝着风翼原方向而去。 他们到达风翼原的案发现场,还能够看到残留下来的叛军尸体,地上血迹斑斑,破损甲胄扔得到处都是。一名虞侯跳下马查看车辙痕迹,叉手对牛庭阶说道:“将军,根据车辙的走向,这些车辆定是被人带着往南的深山里去了。” 牛庭阶捋着胡须点点头,对领路的将领说道:“你我的猜测都没错,果然是潼关败战后变为匪徒的溃军,若能夺回财物,我便饶恕你的死罪。” 领路的小将在马上连连叉手说道:“将军放心,卑职丢了货物,这次定要戴罪立功,拼上性命不要,也要把将军的货找回来。” “知道便好。”牛庭阶扬起马鞭对兵卒们喊道:“跟着车辙走!等把货找回来,人人都有赏赐。” 他们从风翼原顺着车辙改变了方向,一路向南马蹄奔驰追击,步卒则疾跑着气喘吁吁跟在背后。 潼关附近有些村落,百姓都已经逃难离去,好在这路途中遗留车辙的痕迹清晰,他们继续顺着道路前进,巍峨秦岭群峰已经出现在面前,地势起伏也有了落差。再往前行道路已经变得狭窄,两旁的山坡上草木葱茏,有些地方山峰陡峭难以攀爬,军士们多已经疲惫。 跟随他的几名将领上前进言道:“我们已经追击了半日人困马乏,可否先行休息一下,想必溃兵贼匪挟带着车辆货物也跑不远,休息好了再追击也能事倍功半。” 牛庭阶焦急地望着远处,身下的黄骠马不停地打着响鼻,他只好点点头说道:“好吧,休息半个时辰,你们喝水用干粮,半个时辰后启程!” 兵卒们靠在两旁的坡上躺下,牛庭阶在心底估算着时间,等到时辰差不多,立刻起身催促兵卒们:“快快,快起来跟我追赶,追到财货后每人赏粟米一斗!” 麾下将领和兵卒们都撇了撇嘴,牛将军果然是铁公鸡,今日若不能替他抢回财物,估计这一斗的粟米也不会有,哪怕赏些糙米也好啊。 前方的山峰越来越险峻,两边的落差在几十米上下,将领们终于感觉到不妥。若是在此处埋伏一军,被人在背后堵住退路,借着地形之便向下攻击,他们这些人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两名虞侯上前叉手献言进谏道:“牛将军,前方道路越来越险峻,可否派一支人马在前方探路,确定安全之后再命后军跟进。” 牛庭阶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吧,那就三里一探,你先带几百人探路。” 眼下来看这条山沟估计有几十里长,三里一探依然不能保证队伍的安全,虞侯提出:“可否让众军在此等候,等探出十里再来汇报如何?” “如此岂不误了我的事?你们只管去探!快些!” 虞侯叉手应喏,带着一支两百人的骑兵上前探路,行出三里之后派人回来挥动旗帜,牛庭阶再带着队伍前进。 眼前的山谷中幽深寂静,两旁山坡倾斜向上全是干枯的树和灌木,马蹄踏在下方的河床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因为回声的作用显得异常响亮。虞侯派人打着马回来报道:“将军,车找到了!就在前方五里处。” 牛庭阶立刻催促着众人向前,也没有留人断后,八千人一窝蜂地向更狭窄的山道上涌去。他亲自打马在前,见牛车上的财物还在,甚至连牛都没有被匪徒杀掉,他颇为兴奋地说道:“幸好没丢多少,不然老子把整座山翻过来,也要将这帮田舍奴找到!” 他的话音刚落,两旁的山顶上突然冒出许多的兵卒,撬动着石块往下面猛砸,或拉开长弓朝下攒射,这些石块如同冰雹一般左右横飞,叛军顿时大乱。 兵卒们拥挤着往回跑,头顶上飞石的砸击却更激烈了,被砸中头的人脑瓜崩裂,鲜血从护耳盔中溢流而出,有些人被飞石砸中胸口,肋骨塌裂七窍流血,受伤的兵卒们躺在斜坡两侧哀嚎不止,连马儿都在飞石的袭击下倒地流血不止。 牛庭阶这时也不顾自己的财物了,在马上大声呼喝道:“快撤,快撤出山谷!” 他的肩甲都被砸飞了,肩头流血不止,手臂似乎已经脱臼,只好丢弃了马匹在谷间跌跌撞撞而行。跟在他左右的士卒们被一支支箭矢射倒。 一帮伤残兵卒跑到谷口的狭窄地带,前方却被唐军的盾牌和长枪阵挡住,弓弩手们分布在两侧攒射弩箭,将叛军给迫退了回去。 牛庭阶有气无力地挥舞着手中的横刀,对身边残存的几百个兵卒催促道:“杀,杀出去才能活命!” 兵卒们硬着头皮上前,又有十几人被唐军劲弩箭矢射倒在地,等冲到跟前时,敌军躲在坚固的盾牌后面,只有长枪从盾牌的缝隙中刺出,身体被穿成了刺猬,剩下的百余人又退了回来。 两个虞侯躲在牛庭阶身后交换了眼神,各自悄悄抽出刀,踮着脚尖屏声敛气上前,迅疾地架在了牛庭阶的脖子上。 “你们两个叛徒,你们做什么!”牛将军暴怒地瞪大了眼睛。 “你说做什么,当然是要活命!” 虞侯对着士卒们喊道:“若不是牛庭阶一意孤行要夺回他的财物,你我兄弟会陷入死地吗?现在不如放下兵器,绑了牛庭阶向唐军投降!” 兵卒们一听,武器噼里啪啦扔了一地,几个兵卒上前来用麻绳将牛庭阶捆缚。 他们朝对面的唐军阵列喊道:“我们绑住了牛庭阶,我们投降!” 封常清已经带着兵卒们从山间的小道下到谷底,众多叛军卸下甲胄,将粽子般的牛庭阶献上。封常清满意地点着头说道:“牛将军可不能死,我还需要你帮我拿下潼关关城。” 牛庭阶无奈地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顺从地跪在了地上:“牛庭阶愿意投降,助将军取得潼关。” “那就请牛将军跟在我身边,其余人押着车辆前进,向潼关开拔!” 第七百五十九章 细柳原大战 十一月,广平王李豫和西凉郡王李嗣业调集大军十二万,在武功县的西原上举行誓师大会,斩杀三牲祭天之后,开始向各军下达命令。 李豫作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当然要以身作则亲自指挥,他虽然对此毫无经验,但昨天晚上李嗣业已经撰写好战役部署,他花了半个时辰背了下来,正好用来今天露脸。 尽管已有事先准备,李豫也免不了心中紧张,自然也不可能有感情地背诵全,话语干涉生硬,让人一听就感觉是在背台词。 “各位将士,今日此战定要击败叛军,收复长安,功成之日三军皆有犒赏。”他从令箭壶中取出令箭,对着下方喊道:“臧希液!” 臧希液出列上前叉手:“末将在。” “命你率飞虎骑为左翼先锋,负责侦查敌情和襄助中军左侧。” “喏!” “段秀实!” 段秀实也上前叉手:“末将在。” “命你率瀚海军为右翼先锋,负责襄助中军右侧。” “喏。”段秀实上前接过令牌,退回到了队列中。 李豫又喊道:“郭子仪!” 郭子仪叉手上前:“末将在。” “命你率领朔方军所部为后军,防止敌军绕到敌后袭击。” “喏,”郭子仪朝李豫躬身叉手,又稍稍侧头面朝站在李豫身旁的李嗣业,点头以表示支持。 李豫又一一抽出令箭,向前来支援的友军如葛逻禄骑兵和拔汗那骑兵下令,命他们分别跟随臧希液的左翼和段秀实的右翼,算是骑兵队伍的一个补充。 他从壶中抽出最后一支令箭扭头望向李嗣业:“李大夫。” 李嗣业连忙转身到他面前在胸前叉起双手:“末将在。” “你执掌三镇步卒和炮营为中军,与本帅一同行动,沿渭水以南进发长安!” “喏!” 三军浩浩荡荡向前开进,从郿县驿道沿着秦岭进军,由于唐军携带辎重过多,骑兵不得不放慢速度,每日只能够行进四十余里。 十四日后,唐军经过兴平到达咸阳,派出的塘骑队前来通报,说是叛军已经从禁苑和长安出发。李嗣业下令让队伍放慢速度,又命燕小四将火炮营展开齐头并进。牛马拉着炮车从冬季松散的田地里驶过。骑兵从田野两边的沟陇里穿过,他们背后挂着飘扬的旗帜,成千上万面如同层层叠叠的积雨云。 长安城的设计结构和不断扩张使得它城防能力极低,越是这种繁华富庶的超大都城,越是无法坚守。且不说曲江池使得城池有大的缺口,就说近七十里周长的外城郭城墙上,统筹部署兵力就是巨大的难题,攻城队伍只要随机找几个点猛攻,然后突然转换方位,也足以使得守城将军难以兼顾。可一旦将唐军放进城内巷战,长安万年两县的百姓可是恨他们叛军入骨,定然要帮助唐军共同讨叛,继而会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pp, \! 所以李归仁和安守忠一致决定,还像上次那般主动出击,在长安城外以逸待劳占据主动,等着唐军送上来进行一场血与火的正面交锋。 唐军中的最强战斗力无非是李嗣业的河西、北庭、安西三军。只要集中同罗骑兵和曳落河冲击河西军中军将其击溃,其余敌军自然败退逃窜。 双方最终在皂河对岸的细柳原上摆开了阵列,李嗣业命令中军挥动旗帜使队伍停下,面朝敌军摆出前四后三七个空心大阵,骑兵则如鱼鳞般交叠在空心阵左右。后军的朔方军一部分则摆出了偃月阵,郭子仪稳居正中,他倒是希望敌军来背后偷袭一下子,也让李嗣业看看天下最强不一定是安西军。 郭子仪摆出偃月阵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担心李嗣业那奇怪的空心方阵会被敌军冲垮,到时候他的偃月阵最大程度不受溃军影响,能够起到翻盘的作用。 七个空心方阵前后左右都是六排,正对敌阵的第一排是步槊,用来拦阻骑兵的冲锋,冲锋中的马匹见到明晃晃的刀尖会躲闪不前,第二排是盾兵,当敌军战马停滞开始用弓箭袭扰时,盾兵则上前与步槊相互掩护,后方四排均是弓弩手,用以对冲锋中的敌军进行攻击。 李嗣业和李豫的中军纛旗在空心方阵后方,这也是一个稍扁长的空心阵,不过守在阵前方的是大名鼎鼎的陌刀队。 空心阵的中央是毡布掩盖的玄武重炮,每个阵中排列着十三门,这样的配置其实有一定的危险性,兵卒们能够感受到后背火焰从他们头上吹过,万一那个炮炸了膛或者发生故障,最危险的就是站在炮前方不远的人。 李嗣业在凤翔蛰伏的两三个月里,一直在进行空心方阵与骑兵的对抗演练,为了模拟出战场的真实性,他特意让燕小四在整齐排列的兵卒后方试炮,以训练他们不被雷霆般的炮声给吓倒。 唐军两侧率先有两名骑兵出列,在马上挽弓射出一箭之地的阵脚,火炮时代的来临将使得这种射阵脚的方式变得只剩下仪式。 叛军将骑兵作为主力安排在中央,步兵却在两侧,一旦进攻开始,骑兵就会变成整支军队的锋矢,只要将敌军的大阵钻出一个缺口,整个阵型就会全部奔溃。 安守忠也正要派人去射箭定出阵脚,李归仁连忙说道:“不要被李嗣业骗了,你忘了他军队中有种能爆炸的利器,射程也非常远,我们往后撤出两百步,免得被他来个突然袭击。” 叛军开始缓缓向后撤退,李嗣业下令空心方阵前进,包括方阵中的火炮和弹药车也都跟着向前。 “别撤了!同罗骑兵上前,冲击敌军本阵!其余军阵和敌军拉开距离!” 战役就在这猝不及防的一瞬间开始了,戴着翻耳盔的叛军骑兵向前冲锋,他们特意拉开了间距,以防止被密集的玄武炮给击中。 唐军方阵中的玄武炮点燃了捻子,百门火炮前后依次喷吐出雷霆火焰,在冲锋的敌军中炸开,马儿翻倒在地,骑在马上的兵卒被压断了右腿,杀猪般地嚎叫不止。许多战马被惊吓放慢了脚步,致使后方的冲锋受阻。 燕小四站在中央的空心阵中,挥动赤色令旗命令炮兵们清理炮膛、装药、装捻子、整个过程显得异常漫长。叛军骑兵加快了速度朝着空心阵冲来。 指挥空心阵的马磷挥动旗帜命令前排步槊手半蹲,将槊尾顶在土中,槊锋四十五度角前刺,后排的弓弩手开始对准冲过来的骑兵攒射箭矢。叛军骑兵冲至近前放慢了速度,摸出角弓对准步槊手,要将空心方阵打开缺口。 马磷立刻挥动旗帜,命跳荡持盾牌上前护住,弓弩手依旧在后方不断抛射箭矢。 燕小四指挥兵卒们将炮弹换成了铁条碎片装填进炮口中,挥旗向马磷穿令,马磷立刻指挥方阵前排向两边撤退,将七十门火炮的炮口暴露在敌军面前。 敌骑开始向前冲锋,他们都要把握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把敌军会喷火的炮筒子给弄翻,把操炮的人全部杀光。燕小四则在心中默念着距离,命人点燃了捻子,开始等待着敌军骑兵迅速迫近。 他们经历了前两轮炮弹之后,误以为只要冲得快,炮弹就只会在身后炸响。此刻他们已经冲到了火炮跟前,曙光已经到来。 前排的七十门玄武炮喷出了炽烈的火焰,无数炙热的铁屑和杀伤破片从炮口中喷出来,冲在最前方的骑兵直接翻到在地,人和马的身体像一块块破布,被铁片撕裂出无数道伤痕,唐军阵型的面前堆积了一排人马尸体。 李归仁急火攻心,连忙下令道:“叫骑军撤回来,曳落河与同罗骑兵绝不能够损失掉!步兵阵押上前!” 第七百六十章 当乘胜追击 叛军阵列中响起隆隆的鼓声,催促着兵卒们上前去充当炮灰,步兵阵齐头并进手持盾牌向前进攻,要击垮这看似薄弱的空心方阵。 马磷指挥方阵前排重新缩回来,站在炮阵的前列,燕小四则连忙命令操炮兵卒们清理炮膛、装药、装猛火弹、开始调整射击高度。估算射速和延迟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困扰,炮弹一部分落在了冲锋的步兵阵的身后,虽然掀起了阵阵的火浪,但杀伤力确实有限。 李嗣业趁机向臧希液下令,让他率领本部骑兵冲击敌军步军阵,留下拔汗那骑兵保护中军的侧翼。 此举虽说有些冒险,但却能够提前结束战役,消除掉整个战役过程中的变数。臧希液也觑见了敌军步卒阵列出现的破绽处,是被炮弹炸得散乱的左侧方。 擂鼓声如暴风雨前的惊雷,李嗣业更是命人吹响了青铜号,低沉的压迫感已经扑面而来。臧希液带领着骑兵从左侧冲击敌军步军阵,安守忠也明显感觉到了左侧的致命性破绽,他立刻命曳落河骑兵作为救火队赶在左侧,与西凉飞虎骑进行短兵相接。 曳落河作为安禄山最精锐的王牌,唯一的缺憾在于数量不足,五千曳落河对两万飞虎骑进行拦阻,双方进行了短暂,双目炯炯盯着战场的每一个角落,除非他的视线所不及之处。细柳原这处地形并不是完全平整,西边有凸起的丘垄,若是有人刻意绕出一个半圆,从丘垄的背后直插郭子仪的朔方军方阵,郭子仪是否能够坚持住等到骑兵来援。 他突然开口问道:“叛军同罗骑兵的数量好像少了许多,还有李归仁的麾旗哪里去了?” 李嗣业立刻转身指着身后道:“给郭子仪的后军下旗令,注意严防敌骑军!” 他的话音刚落,李归仁突然率领着同罗骑兵迂回出现唐军的后方,目标正是郭子仪的朔方军所在。李豫顿时惊得惨白了脸,慌忙说道:“李大夫,后军若溃败,我中军则危矣!” “广平王不必担心。”他立刻对身旁左右负责挥动五行旗的旗手下令:“立刻给瀚海军和葛逻禄骑兵下令,进攻同罗骑兵!拔汗那军继续稳固左翼!” 右翼按兵等待的段秀实终于找到了上场的机会,立刻朝着同罗骑兵冲杀了过去,葛逻禄的五千骑兵也从另一侧冲锋,联合夹击同罗骑兵。 郭子仪也连忙命人将为数不多的陌刀队调集至阵型的前列,对减慢了冲速的同罗骑兵进行砍杀,战役进行到白热化的搏杀阶段。 李嗣业的神情逐渐舒展,李豫此刻也无法察辨出形势的优劣,只好斜抬起头去看李大夫的脸,看到他确实是晴转多云,才松了一口气问道:“李大夫,现在战况如何。” 他呲起笑容说道:“后方无需担心郭子仪,段秀实,同罗骑兵必然败退,前方,曳落河也救不了两个步军阵的全面溃败,再有一盏茶的功夫,敌军必然全面溃败。” 李大夫的预感果然准确,叛军的前后阵同时朝长安方向败退。他也许是他掌握了阵亡率两成以上必溃客观规律,或许是在纷乱的战阵中嗅到了胜负的味道,使得李豫也投来了敬佩的目光,假如李靖李绩重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李嗣业转身对李豫说道:“请广平王下令全军追击!” “不是说穷寇莫追吗?” “在这平坦的八百里秦川上,不存在什么穷寇。况且一支军队最大的伤亡,不是发生在战役的过程中,而是发生在溃败后撤的路途上。” “好,”李豫发觉自己已经成为了工具人,断然下令道:“擂鼓前进,全军有序追击。” 唐军阵列分为几支追击叛军,细柳原仿佛变成了竞赛的跑道,先是臧希液追击在最前方,但叛军安守忠命令曳落河在后方掩护阻击,迫使他们放慢了速度。段秀实紧追着同罗骑兵从侧面超越了臧希液。 李归仁和安守忠会合接着逃窜,但两人商议了一下,不能这么逃下去,不然都无法腾出时间通知长安城内的张通儒和孙孝哲撤退,两人组织队伍再战,一面派人快马加鞭回到长安通报战败消息。 他们仓促组织起来的队伍已经全无斗志,尽管有四千曳落河压阵,但很快败退再次逃窜,队伍折损将近有六万人。 唐军一路追击到长安城附近才停了下来,接下来该是进入城池了,或许会遇到抵抗,但已无足轻重。 李嗣业再次借广平王李豫下令,把众将召集到一起,数面麾旗在北风中飘荡,大将们的马匹围成一个半圆。身后千面旗帜马队停下来,遥望长安的城墙,城内有滚滚的黑烟冒起,如同烽火台上的狼烟。 他叉手对李豫说道:“殿下,叛军败退,城内的残敌也已经逃走。他们定会往潼关方向逃窜,请殿下命我我们分兵追击。” 李豫犹豫地说道:“三军经历大战,将士们也已经疲惫,不如大军先入城休整?” 他又进言道:“军队数量庞大,不宜全部带入城中,陛下可命马磷将军率一支万人队伍与你入城。实不相瞒,潼关已经被末将派封常清领八千兵马夺下堵住了,进入关中的叛军将无路可逃,为了防止他们往别处逃窜,末将请求殿下命我代你指挥。” 李豫大吃一惊,这一刻他才完全明白李嗣业所有谋划,他迟迟不肯出战,是在等待时机将叛军十万余人全部歼灭在关中。 他同时有些担心,万一敌军困兽尤斗,李嗣业他们再围堵不住,他们再折返回长安来,关中百姓岂不是还要面临一场灾难? “李大夫,”他面朝对方抱起双手:“派封常清出击潼关的事情,大夫为何不提前相告?万一对方如破釜沉舟般在绝境中生出斗志,突破围堵流窜关中残害百姓,你我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李嗣业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叉手说道:“嗣业所谋,正是不让叛军流窜,势必要在关中将其全歼。安守忠、李归仁、张通儒、孙孝哲四人恶贯满盈,若让他们回到中原恢复气势,则是中原百姓的灾难。若是能够全歼敌军,收复洛阳轻而易举,如若围堵不成造成的后果李嗣业愿意承担罪责。” 李豫也连忙下马,将他搀扶起来:“我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岂能让李大夫独自承担,众将听令,李大夫可代本帅行使军令,追击堵截叛军。” 第七百六十一章 取潼关不费吹灰之力 李嗣业得到李豫的许可后,立即向众人宣令:“我将率河西、北庭、安西三军追击叛军残部至潼关,将其堵截消灭在关城之外。但为了万无一失,防止敌军突围逃窜,须派两军前往黄河上游的蒲津渡和南面的武关进行拦截,建宁王、郭中丞还有王尚书,你们可自行挑选一处拦截敌军。” 郭子仪将目光投向建宁王李倓,建宁王却微微抬头瞟起眼角,意思是我和兄长一样不做决定。 他又和王思礼相互对视了一眼,才叉手说道:“武关地形狭窄,大军施展不开,我们朔方军愿往蒲津渡拦截。” 王思礼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当率所部一万人前往武关设伏拦截,定然不让一个叛军走脱。” 李嗣业又对李豫叉手道:“还请殿下领马磷率一万人入长安城,安抚百姓、巩固城防、向陛下报捷就劳烦殿下了。” 李豫心里面有点不对味,李大夫这样的安排等于是让他李豫将所有的荣耀和光环一人接纳了,虽然这对他将来登基为帝有莫大的好处,但对于这种被强安到头上的荣誉,他总是感觉受之有愧。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望向了与郭子仪并肩立马的弟弟建宁王,谁知建宁王也抬起头来与他对视,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 李豫心中稍感坦然,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就要接受万人的景仰和朝拜,这和他这个人没有关系,只因为他的身份是皇帝的长子。 他又朝李嗣业感激地投去一瞥,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领兵入城,你们各自去追击敌军。” 众将皆叉手应喏。 大军在长安城下分为了四军,各自化作一道道旗帜的洪流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 时间回到两日之前。 自从牛庭阶去追夺财物后,潼关城内的叛军只剩下一千人留守,副将张希达心神不宁,但他并未有尝试报知长安或派人向洛阳汇报,关键是这样做会得罪牛庭阶,前提是如果他能活着回来的话。 时至黄昏,他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报知,牛将军已经夺回了财物,已经押送着车辆行在回往潼关的路途上。 张副将心中稍稍安定,却又暗自猜疑,他本能地认为这是唐军的计策,如今牛庭阶真的带回了车辆,让他心中的疑窦减轻了许多。也许自己的怀疑是错的,潼关附近的深山中确实活动着两千人以上的溃兵。 红日从远方华山山脉间落下,在这一刻金黄色的余晖中,黄河金灿灿水面也不辜负其名了。 青色的旗帜在潼关道上出现,数千兵马押送着一辆辆大车逐渐接近了城关。这当间能见度已经很低,张希达俯身在城墙上,看不清城下将领们兜鍪下的脸,但拉货的栈车车辙压得很深,这一点还是能看出来的。 按理来说溃兵就算有组织地抢劫,所获得财物也是要分赃的,牛庭阶的财物能够夺回七成就算不错了,竟然全部夺了回来,是有些蹊跷呵。 他俯身在城楼上喊问道:“可是牛将军回来了?” 牛庭阶策马上前,大声回应:“是我,快开城门。” 这确实是牛将军的声音,他心中疑窦顿消,立刻带领心腹走下城楼,命人打开城门,率领几十骑迎了出来,在牛庭阶面前叉手道:“牛将军辛苦了。” “为自己夺财,何谈辛苦?走吧。”牛庭阶面容生硬死板。 他突然把目光转向了牛将军的身后,无端问道:“好多生面孔啊。” 牛庭阶眼神一慌,张希达也陡然明悟,连忙掉转马头。唐军中一名小将眼疾手快,拉满箭矢撒手,一箭正中他的肩膀。 封常清挥手喊道:“冲进城去!” 数百骑打马向前,裹挟着几十骑叛军往城门内冲锋,城门上的小卒来不及拉起吊桥,门口的士兵更来不及关闭城门。 副将张希达肩部受伤,身体迅速调转至马匹一侧,拉着马颈又一个转身,竟然朝黄河的河滩上狂奔,岸边只有孤单一叶偏舟。 李崇云自射出这一箭便盯死了这名副将,挥动马鞭抽打着马臀朝河滩追去,封常清回头喊了一声:“崇豹!” 他立刻吩咐身边的几个亲兵,赶紧去保护公子。 安西军一窝蜂地涌入了城中,对着叛军残部大开杀戒,由于主将被擒,副将也逃遁不知何方,城内的多数叛军跪地投降。 片刻之后,李崇豹已经从河滩上骑着快马返回,他沿着台阶走上城墙,来到封常清面前,将手中的头颅扔在了脚下。 封常清在他的肩头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颦起眉头说道:“日后切不可擅自行动。李崇豹听令!” 他单膝跪地叉手:“喏。” “命你为亲兵团校尉,改日我会向大夫讨要告身。” 李崇豹满脸喜色应道:“卑职谢过将军。” 封常清将他搀扶起来,半是羡慕半是调侃地说道:“像你这样作为大将的子弟,根本无需搏身上阵,朝廷很快就会因为你父亲的功绩而加封你的官位,至少应该是四品的中郎将,正四品的壮武将军也说不定,就连你远在兰州年幼的弟弟,也能得到一个五品的散官封号。你们出身的起点,便是无数将士奋斗半身都无法达到的高峰。” 李崇豹对封常清这句感叹没有太多感觉,他没有经历过父辈们腥风血雨拼杀一步步往上爬的日子,只是由衷地说道:“朝廷封我再大的官,也比不过这个校尉,因为它是我自己夺了人头赚来的。” 封常清哈哈笑道:“没错,小兵击杀镇守关隘的副将,确实能换一个从七品的校尉。我相信你今后的成就能远胜我。” 他们从城墙上往远处望去,崇山峻岭化作了模糊的巨兽身躯,依然也能从粼粼反射星辉的波光上分辨出黄河的痕迹。 第二日,封常清便命麾下将领驱使着叛军修缮城墙,紧靠着黄河的这一面本来就有条石筑起的大坝状城墙,更有三十尺坝体延伸到水中,高达四丈堪称铁壁铜墙。靠近秦岭的一面不但有两条难以逾越的深沟,还有修筑在原上的十二连城与潼关相连。 但总体来说潼关最险要的一面是朝向灵宝方向的,那边才是只有一条道路,泥丸塞关,天下奇险。而面朝关中的这个方向,需要防守的城墙足有三里长,八千人似乎很勉强。 封常清命人修整了瞭望塔上的床弩,墙下还有十几架小型的重力抛石机,墙上用辘轳悬挂可反复使用的礌木,应付数万大军几十日的强攻还是没问题的。 四日之后,从关中通往潼关的大道上奔流滚滚,征尘从黄河边上扬出十里地,李归仁等人率领的叛军逐渐接近关城。叛军依然有三万多人的规模,其中以骑卒居多,步兵也多是精干的百战老兵,他们已经疲惫不堪难掩败相。 战争对个体来说也是一项强者生存的淘汰赛,看似大败亏输,不堪再战,实则留下来的全是精锐力量,只要得到充分休整,能够补充到兵员,依然能支棱起一支庞大且强悍的军队。 这就是李嗣业以求全歼原因所在,只要叛军的核心主体在,只要有喘息之机,就如同百足虫一般,能够重新复活过来。 封常清命所有人蹲在墙垛后面,城墙上招摇着几面叛军的旗帜,等待着李归仁等人接近。正所谓兵不厌诈,但凡有给对方突然惊吓的机会,他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第七百六十二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李归仁率先带着骑兵扑至潼关城下,隔着深壕沟对城头上高喊:“牛庭阶,快快放下吊桥!快放下吊桥让我们入城。” 李崇豹蹲在牛将军的身后,用刀锋抵着他的后背,再次强迫他担当主角表演。 在城下叛军的视角中,牛庭阶僵硬地走到墙垛前,探头问道:“李将军为何如此急匆匆入关?” “我军新败!先撤出潼关再说,赶紧开城门!” 牛庭阶又问:“我军还剩下多少人” “哪来这么多废话,进了城再说!” 牛将军突然模仿起了耳背,一只手挡着耳朵说道:“你们说什么走近一点说话。” 李归仁不知是计,催马上前几步大声道:“你他妈耳朵聋了吗,快些开城门!” 崇豹迅速从墙垛后面站起,将手中长弓搭上箭矢拉满,对准李归仁一箭射了下去。 李归仁身披明光铠,防御自然比小兵强悍,他本能反应地从马背上俯下头去,箭矢在他的兜鍪上铛声撞击了一下,迅速调转马头返回。 其余跟在他身侧的骑卒便不那么幸运了,近千名唐军在女墙后拉弓攒射,瞬时就有十余人从马匹上栽倒下来,后背插满箭矢尤在挣扎着往外爬。 封常清站在城楼中央,双手扶着墙垛大声笑道:“我乃安西行营节度副使封常清,潼关也已为我所有!想要过去就拿尸体来堆!” 李归仁且惊且怒,挥手命骑卒们策马上前,朝着城墙上射箭强攻。封常清立刻命人反击,床弩和抛石机向城外发射,一时间箭如雨下,乱石穿空,叛军又折损了一批人马,连忙撤了回去。 这时带着大量步卒和曳落河骑兵的安守忠赶到,叛将孙孝哲和张通儒也在其中。听闻牛庭阶投敌之后,孙孝哲雷霆暴怒:“这个狗日的狗奴!亏老子还惦记着给他敛财送了几十车!他竟然投降了李嗣业!” 安守忠从腰间抽出横刀道:“等攻破潼关后,我定要将他砍成三截!” “攻城!把潼关打下来!” 他与李归仁再次组织攻城,只是潼关城墙坚固高耸,又有河渠阻挡,他们没有携带攻城辎重,连能发射登城箭的伏远弩也没有带几架,折损了一批兵马之后又退了下去。 张通儒心急如焚,将李归仁和安守忠、孙孝哲聚在一起商议:“三位将军,我们不能在这里耗下去,前有潼关天堑堵截,后有李嗣业的河西大军追击,一旦被他们堵在潼关道上,再无别的生路,到时候我们就只能跳黄河了!” 广个告, \咪\咪\阅读\app \\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孙孝哲杀人害命有的是本事,但要论起打仗来,他就算是门外汉了,只能双手一摊道:“你们说怎么办” 李归仁蹲在地上用木棒画着地图:“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南下从武关前往南阳,再从南阳攻回洛阳。要么就是北上占领黄河蒲津渡,渡口有河船百艘,渡到对岸之后,沿着黄河到下游灵宝对面的渡口,再渡到陕郡去。我们若不想在潼关束手待毙,那就必须两条路选择一个,你们怎么选” 张通儒捻着胡须说道:“我求学之时曾经走过武关的道路,通路宽阔且只有数道隘口,只要我们通过武关,便可以趁机占据南阳城,介时再率军北上与圣武皇帝陛下回合。至于蒲津渡,渡口对岸就是河东节度使的地盘,李光弼安能不派重兵把守若唐军趁我们渡河的时候攻击,不论多少人都会成为河中鱼虾的腹中餐。” 安守忠却哼了一声道:“我与你的看法正好相反,蒲津渡距潼关最近,只要我们行动迅速,一天之内可赶到,趁着唐军尚未发觉强占渡口,然后在夜色掩护下过河,将渡口对岸唐军袭杀,然后顺着黄河左岸放船,可轻松到达灵宝和陕郡,然后再撤回洛阳。似如张留守所说,南下武关到南阳,路途何止八百里我军携带的干粮本就不多,等到达南阳城下也是饥饿疲惫,哪有力气攻城,定会被当地唐军一网打尽。” 张通儒和安守忠的意见陷入了僵持,两人又让李归仁和孙孝哲做选择。孙孝哲携带着大量财物和女眷,唯恐落到黄河中捞不上来,又怕被河东军夺去,宁愿选择远路南下去南阳。至于带着几大车财物半路上会成为负担,这事他根本没去考虑,因为都是底下的兵卒去受罪,他身为将军动动嘴就可以。李归仁也愿意南下走武关,因为他的麾下尽是骑兵,价值最大的就是屁股底下的马,若是渡河必然要丢弃大量马匹。 四人中三人不同意北上渡河,安守忠只能放弃自己的意见,叛军的队伍出现短暂的民主现象,但这只是安禄山的防范手下的一种手段。他用心腹人张通儒来做西京留后,又派不会打仗的心腹孙孝哲来节制他,同时李归仁和安守忠这两位义子的资格都比张通儒老,两人各领骑军和步军而不设主帅,使得这四人之间权力达到平衡,才能保证他们不会产生异心。 封常清在潼关城楼上严阵以待,他已经做好顽强死守消耗叛军的准备,以为还有几场恶仗要打,为了鼓励士气,他下令将本来属于牛庭阶的二十大车财物,全部散赏给了将士们。谁知叛军以骑兵为先导从潼关路开始撤退,奔腾的马阵拖拽着旗帜朝华阴方向奔去。 李归仁的骑军刚到达华阴,李嗣业率领的两路铁骑已经浩浩荡荡而来。安守忠主动提出要带着曳落河断后,这三位信以为真,向他拱手表示珍重,还流下了依依惜别的泪水。 谁知李归仁和张通儒带着大军刚走,安守忠与飞虎骑短暂交锋后,竟迅速脱离战斗,转道向黄河上游方向奔去。 段秀实策马来到李嗣业的大纛旁,叉手向他建议道:“大夫,安守忠定是要往蒲津渡方向逃窜,末将愿率瀚海军追击。” 李嗣业摆手说道:“不必了,他率领的曳落河已经只剩下三千多人,郭子仪的朔方军已经在蒲津渡等候已久,定不会让他逃脱,我们继续追击叛军的主力。” 李归仁、张通儒、孙孝哲等人率军尚未奔出华阴,飞虎骑便已经追了上来,三人胆战心惊,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安守忠根本没有断后,而是调转了方向与他们分道扬镳。 李归仁心中盘算,他不能迅速逃遁就是因为身边有张通儒和孙孝哲这两个累赘,还有大批的步卒拖带着辎重。如今情势危急,想要全部逃出去根本是不可能的,只有使出壁虎断尾的花招,才能让追在后面的捕者放慢脚步。 至于谁来做这个壁虎尾巴,这已经是不言自明。 “李将军!”孙孝哲身边的一名骑将从后面追上来,在马上叉手说道:“张留守和孙将军请你过去商议一下,该如何应对敌军的追兵。” 李归仁高抬起头眼睛往下睥睨,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必了,我已经想到了退敌的良策。” 这骑将听闻后面带喜色:“既然将军有退敌良策,何不告知与他们两位,也省却他们担忧。” 他朝骑将招了招手,说:“你过来,我先告诉你,你再转告给他们。” 骑将懵懂地抖擞着马缰接近了李归仁,刚要侧耳倾听,他已经从腰间抽出横刀,陡然白光斩过,骑将脖颈上绽出鲜血从马上栽倒下去。李归仁收到回鞘,轻蔑地哼了一声,对着队伍大喊道:“同罗骑兵,还有卢龙军听命!全速往蓝田方向进发,违命者斩!” 众军士高声喊喏,全部加足了马力抽打马臀,不再照顾步军疯狂逃窜。 落在骑兵军后方的孙孝哲很快就感觉不对劲,骑兵与步卒的间距越来越大,许多战马从他们身边如狂风般刮过,将他甩在屁股后面吃土。 他额头暴起青筋张牙舞爪挥动鞭子:“我艹艹你八辈儿祖宗的,站住!站住!” 第七百六十三章 白鹿原授首投诚 李归仁的单飞脱逃让张通儒和孙孝哲陷入到绝境中,两人所率领的全是疲惫不堪的步卒,如何能够抵挡李嗣业的进攻。 为了活命他们只能仿效李归仁,弃车保帅留下一个营的兵力抵挡断后,临危受命的中郎将单膝跪地,话语真挚喉咙哽咽:“张留守,孙将军,卑职受两位将军大恩,怎敢不效死相报,只要忠武营还活着一个人,定然不会让河西军前进半步!” “好,快请起,我回到范阳,定会照顾将军的家小。” 孙孝哲安排好替死鬼之后,立刻催赶着军卒们上路。谁知这位中郎将掉头后直接投降了李嗣业。 “罪将参见西凉郡王,我愿将功折过为郡王先导,抄近路围堵叛军!” 李嗣业点点头,对身旁众将吩咐道:“给他换一匹马,引路追击张通儒。段秀实,你率瀚海军迂回到蓝田县,堵截包抄叛军。” …… 孙孝哲带兵进入蓝田县区域不久,前方探路的队伍迅速折返回来,队正单膝跪地惊慌道:“将军,大事不好!李嗣业的瀚海军已经拦阻在前方。” 这时又有一名探马来报,单膝跪地:“孙将军!李嗣业的飞虎骑已经从三面朝蓝田包抄而来。” “什么!”孙孝哲顿时捶胸顿足哀嚎:“什么!狗日的,狗娘养的混蛋投敌了!老子还没活够!” 张通儒也高声喟叹:“难道你我今日竟要丧与此地吗!” 他突然又扭头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名将领上前说道:“启禀张留守,这里是蓝田县的灞上,又叫白鹿原,此地地势略高,可以防守。” 他颓废地缓缓坐倒在地,无奈说道:“如今将士皆已疲惫,已经不堪再战,如何固守?” 将领回答道:“西北有一处高地,乃是白鹿原上的炮里原的制高点,四面皆为倾斜坡和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骑兵仰攻处在劣势,只要防守得当,任他千军万马也攻不下来。” 孙孝哲在一旁连忙补充:“对,对,赶紧到高地上结阵!” 叛军一万五千人撤退到炮里原上结成了四面方阵,将孙孝哲的几车财物和女眷围在中央。此时原上北风萧瑟,叛军士兵大多衣甲单薄,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李嗣业与臧希液率领飞虎骑将这片高地围住三面,段秀实率瀚海军将北面围住,却并不着急进攻,只在坡下等待。 …… 孙孝哲钻进两马驾车的厚板墨车车厢中,里面围坐着三四个姿色艳丽的女子,见到孙恶鬼进入,都瑟缩地躲到后厢部,只有一名宗室女子低头望着车厢板,仿佛无动于衷。 孙恶鬼唾了一口骂道:“都给老子消停点!你和你过来,把衣服脱了!” 片刻之后…… 孙孝哲重新披上衣服,系好袍带捏着其中一女子的下巴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了,老子带不走的东西,也不能把它留给唐军!你别这样看我,你以为我不杀你就能活下来吗?身为宗室女子,清白被我这个叛贼玷污,有辱李唐皇家威严,你就算活着回到长安,也会落得个被赐死的下场。” 他从怀中掏出淬毒的短刀,轻轻地抵在了女子的肌肤上,嘿嘿冷笑道:“真舍不得下手啊。” 片刻之后,孙孝哲从车厢里爬出来,用脚底板搓了搓脚上的血迹。 这时有三名将领前来找他,皆冻得嘴唇乌青,跪在地上叉手说道:“孙将军,将士饥寒交迫,昨晚在寒风中已经冻毙了七人,如今多半连刀枪都拿不稳,还请孙将军可怜我们则个,给大家想个别的生路吧。” 孙孝哲吊起三角眼凶光暗慑,三名将领胆寒地后退了半步,他随即宽和地笑着问道:“问过张通儒了吗?” “我们已问过了,张留守说他不敢自专,让我们来问你。” “哦,是这样啊,”他手指搓着嘴角的黑髭,低头对带头的将领问道:“你们说的别的生路,是不是投降啊?” 将领没有听出他话中的阴阳怪气,低头叉手道:“如今抵抗已经毫无意义,倒不如先降了,留的性命在身方为长远。”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孙孝哲猛然挺身前冲,狠狠地呲着牙握着短刃抵进了将领的胸膛中,这利刃也不知是什么做成,竟能轻松地切断甲片。 将领捂胸口瞪圆了双目,额头上的青筋逐渐发黑,缓缓地栽倒在地上。 另外两人慌忙叩头如捣蒜,口称:“我们糊涂,我们该死!孙将军饶命!” 孙孝哲在袖口上擦拭匕首的血迹,睨眼冷酷地说道:“下去带好兵,今后谁要再敢提投降一事,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 将叛军围在原上的李嗣业并非束手无策,敌军已经是瓮中的王八,是红烧还是油炸全由他说了算,他也犯不着为了这最后的大餐损伤兵卒。 他已经派人去调集停留在灞河附近的燕小四的炮营,但由于玄武炮太过沉重,严重地拖慢了行军的速度。燕小四遂将二十多门小玄武炮派了过来。这种小玄武炮轻便且易于活动,只需要用一匹马驾着车辕就能够轻松牵引。 下午时分这二十多门炮被拉到了炮里原上,齐放在坡度较缓的土塬下,八百米的射程可以让它们轻松地将炮弹抛上高地。 他命人在山坡下喊话,督促叛军赶紧投降,喊过三遍之后算是最后警告。 “喊话没用了,那就拿炮轰吧。” 李嗣业直接下令,将小玄武炮对准了高地,炮口在这冬日里喷射出白茫茫的烟雾,又在高地上炸出浓烟,时而能听到叛军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等火炮五轮齐射之后,李嗣业立刻命步兵军的两个营向上试探进攻,但叛军依然拥有一定的抵抗力,唐军很快撤了下来。 很快日升月落,星辰升上了天空,天幕由淡蓝变作了漆黑,由于寒风肆虐云雾飘忽不定,仅剩下几颗孤星闪烁不定,仿佛寒夜里即将被冻熄的篝火余烬。 孙孝哲躺在墨车车厢里,坐拥右抱着两三具早已冰冷的女尸,竟然能够打着呼噜梦呓。 军中对此人的变态阴鸷闻之色变,但被逼到绝境的时候,还是有人愿意自告奋勇。两名部将带着六名士兵接近了车厢,其中一人手中握着大棒,踩着车辕上去,蹲在车厢口循着声音发出的方位狠狠地捶了几棒子。 谁知这人太过慌张惊骇,前几棒子都没打到,最后一棒打到了孙孝哲的肩膀上。这位孙恶鬼惨叫一声跳起来,没头脑地往前直撞,抱着这人冲出车厢倒在了地上。 兵卒们慌忙扑上去将孙孝哲压住,又用麻绳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将领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熟睡中的张通儒也绑了。 清晨时分,天刚蒙蒙亮,叛军纷纷将旗帜和兵刃从高地上扔下来,两名叛将各自押着捆做粽子的张通儒和孙孝哲走下坡来亲自投诚。 “我们早已听闻西凉郡王爱兵如子,体恤属下,今日我等愿意弃暗投明归顺郡王,特将此二贼献上以表示我们的诚心。” “很好,你二人可在我帐下效力,日后定有重用。” 两人拜谢站起侧立在一旁,命士兵将张、孙二人押在李嗣业马前。 李嗣业盯着二人冷然笑道:“你二位俱是叛贼安禄山的亲信,如今被我所擒,可有什么想法?” 张通儒挺胸傲然道:“圣武皇帝敢作敢当,乃是一代圣人。而你不过是唐庭的走狗而已,又如何能与圣武皇帝相提并论?” 李嗣业身旁的田珍勃然大怒,提起手中的陌刀,只等李嗣业下令就要将他劈做两半。嗣业摆了摆手却笑而不言,将目光睥睨向了孙孝哲。 孙孝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着以头触地磕了五六次,才仰起脸说道:“狗贼安禄山不过是将死之枯骨,怎及西凉郡王您如日中天,郡王你将平定天下,立万世景仰之功业,安贼也必将授首与您的刀下。卑将不才,愿意将车中财宝献给郡王,愿意为大军引路攻入洛阳,安贼所有贮财宝的库藏我都知晓。郡王如若不弃,卑将愿拜你为义父。” 他脸上昔日的骄横之状以荡然无存,换上了一副奴颜婢膝之貌,跪立起身体膝行至李嗣业的马腹前,竟高昂起头去吻李嗣业的**靴,这是胡人向身份高贵者行使的最谦卑的大礼。 两名投降的将领大吃一惊,他们无法想象,看似文弱书生的张通儒却挺直脊梁不肯降服,倒是平日凶残霸道的孙孝哲,却跪得如此彻底。 第七百六十四章 围堵武关,激战蒲津渡 李嗣业对孙孝哲的跪舔无动于衷,傲然笑问道:“你只会吻靴吗,那我要你有什么用?” 孙孝哲瑟缩地仰起头:“孩儿不明白义父的意思。” 对方没有兴趣回答他的话,只冷漠地下令道:“来人,把他给我拉下去……” “别别别!义父。”孙孝哲又连忙以头触地,砰砰砰地磕了十几下。“我可以给你带路,我还可以替您杀人……杀你不愿意出手杀的人,抢财宝,收罗天下财物,还有天下美女!” 李嗣业麾下的一干将领都低头睥睨,对这种谄媚小人鄙视到了极点。 被捆缚在一旁傲然挺立的张通儒也惊怒不已,对着孙孝哲唾骂道:“你这契丹狗奴!身为男人当昂立天地生死无悔,死便死矣,岂能如你这般卑躬屈膝!” 孙孝哲扭过头来反击:“装什么清高呢!你若真是有气节的士大夫,就不应该背弃朝廷投靠反贼安禄山!” “朝廷?”谁知这位张留守一声冷笑:“想我天宝元年时,便已经考中进士,只因我家境贫寒毫无门路,然而朝廷之上公卿世贵当道,尽皆攀附李林甫一党,若不得其门而入,便永无出头之日。我饱读诗书却做了十年的小吏,若非圣武皇帝慧眼识才加以提拔,我安能有今日?依我看李唐气数已尽,天命在我大燕,西凉郡王你就算兵多将广,也无法逆天而行。我看倒不如弃暗投明,早早降我大燕,封你一个列土分疆的异性王又如何?” “好利的口舌啊,”李嗣业哈哈笑道:“真不愧是读书人,安禄山屠城抢劫,滥杀百姓,如同贼匪。你却把他夸得如花一般,这种胡贼若真坐了天下,才是文明之倒退,九州之大劫。念在你尚有骨气在身,我也不折辱于你,留你一个全尸。” “来人,把张通儒绞死,在这白鹿原上找个地方好生安葬。” 这时已经有两名刽子手上前来,押着张通儒要往有树的地方走。这位书生侧过身来,对李嗣业躬身道:“多谢西凉郡王。” 孙孝哲还仰着头巴巴地等着呢,对李嗣业笑道:“义父,此人迂腐可笑,死不足惜!孩儿还请义父圣裁,饶孩儿一条性命。” 行军主簿戴望在李嗣业身边低声说:“主公,此人背主求荣,他所趋附的是权势,而不是主公你,望主公早早除去此人,以绝后患。” 李嗣业微微点头表示赞同,高声对众人说道:“如今叛贼张通儒负隅顽抗,已被击杀与阵中,活捉了叛贼孙孝哲,自当押回长安交给朝廷发落。” “义父!”孙孝哲霎时要急哭了:“义父,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不能这样发落我呀!我于你有用,我于你有大用!还请义父网开一面!” 李嗣业充耳不闻,连眼睛都不去看他,只轻飘飘地说道:“把孙孝哲手筋脚筋挑断押上囚车送回长安,切莫让他给跑了。” 孙孝哲顿时满面惊骇,恐惧地大叫道:“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留我一条命!” 四名刽子手早已经上前来,架住孙孝哲的双臂拖着他离去,那惊厥般的叫声也逐渐变远消弱。 段秀实叉手问道:“大夫,这些投降的叛军该如何处置?” “暂时卸下甲胄兵刃,发放冬衣和米粮,交由燕小四率炮营和宁寇军驻守在灞上,等我们一并解决李归仁后,再将他们编入河西各军之中。” 投降的这一万五千名叛军,是范阳镇的精兵强将,能够在大战中活下来,已如大浪淘沙一般过了遍筛子。虽然他们的忠诚度有些问题,但只要打乱建制为小股,日后让基础军官们多加调教,自然不会有妨碍。 李嗣业策马转身对众将下令道:“其余各军,随我追击叛军李归仁部。” “喏!”众将的喊声如同震雷。 嗣业麾下三军擎起战旗直下白鹿原,从蓝田县直插上洛郡而去。从上洛郡南下,便是通往南阳的必经之地武关,这条道路也被称之为武关道。 武关作为关中的南大门,曾是秦楚交锋的主战场,如今则是沟通南阳襄阳江淮等地的主要通道,丹水顺流而下,汇入长江的支流汉水之中。从郡城到商洛再到武关中间共有六座驿站,其中四皓驿是源于汉初名士商山四皓而得来。 上洛郡的叛军在得知长安失守后,早已弃城逃遁到武关,王思礼率领的军队先一步占领上洛,又迅速南下夺回了武关。 李归仁率领的骑军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若他早知潼关被破,提前逃往武关,定然不会出现如今被堵在武关下的惨状。 他组织同罗骑兵和卢龙军数次叩关,从上午激战到下午,在城墙根留下上千具尸体,却始终不能前进一步。 次日,李嗣业率三军到达了商洛县,将进出武关的道路封堵,李归仁最终成为瓮中之鳖,无处逃遁。 …… 当安守忠率领三千曳落河到达黄河蒲津渡口时,郭子仪率领两万朔方军已经占领渡口并且加固了防御土堡,岸边的木船依然在渡口系着。 郭子仪没有选择烧掉它们,目的就是要给安守忠希望,让他以为可以攻破土堡垒夺得船舶。 安守忠和曳落河骑兵们瞧见了河畔的几十条船,简直是望眼欲穿。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朔方军却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他双目赤红拽着马缰,一帮义兄义子围在他的左右,等着这位主心骨下决定。 “义兄,怎么办?如果我们再南下,人困马乏不说,唐军早已经将所有州县占领,唯一能逃出的地方就是这里。” 安守忠咬牙道:“谁说只有蒲津渡可以过去,我们可以沿着黄河再往北,到上游的龙门渡去。” “撤!”安守忠背后插着麾旗,挥刀直指黄河上游。千匹战马随着他的刀锋所向,簇拥着踏起尘土奔走。 郭子仪眼见敌军要逃走,连忙列阵出击,尾随着安守忠企图将他消灭在黄河滩头上。 “义兄,朔方军追上来了!” 安守忠迅速拨转马头,哈哈大笑道:“郭子仪上当也!上游龙门渡距离此处四百余里,我们人困马乏,若执意北上,必然被其追上。倒不如掉过头来一举将其击溃,攻破蒲津渡!” “杀!冲入朔方中军,击杀郭子仪!” 曳落河奔腾着战马在黄河边上绕出一个半圈,迅速朝尾随追击的朔方军骑兵杀来。 郭子仪大吃一惊,高声喊道:“骑兵阻敌!步兵结阵!” 他亲自手挽角弓,率众策马朝敌军攻来,隔着六十多步拉满了弓弦抛射,箭矢如蝗在空中拉出黑色的轨迹。曳落河众军先是俯身在马背上躲避箭矢,等这一波箭雨落地后,所有人同时起身,抬手各自寻找目标直射,速度之快如脱兔蹬鹰,朔方骑兵中箭者竟有数百人之多,多数捂着面门倒毙在马下。 “杀!”安守忠收起角弓,提着马槊夹在腋下前冲,曳落河数百人的马槊队在奔行中组成了锋矢阵型,从敌军散乱的骑兵阵型中穿了进去。 锋矢阵如同一个等腰三角形,两条边是握着破甲马槊的马槊队,中央的骑兵则从队伍的空隙中继续攒射箭矢,将近处的目标一个接一个射杀。这些父子兵们的配合,竟如平地上的步兵阵那般严密默契。 朔方的骑兵阵被一举击溃,紧接着是后面的步兵阵,他们没有与敌军拉开足够的距离,致使短短的一瞬间,马槊队已经扑至近前。 “放慢速度!” 安守忠处在锋矢的最尖端,他提着马槊接连挑杀两名敌军长枪兵,在步兵阵中挑开了一个口子。朔方军步兵阵被中央突破,直接斩成了两段。曳落河趁势扩大战果,冲入敌阵中挥起横刀左右砍杀,在敌阵中搅起了巨大的漩涡,敌军纷纷溃败逃散。 大将仆固怀恩见状急火攻心,立刻组织军中为数不多的陌刀队朝敌阵侧方杀来,接连斩杀了十几名马槊队骑卒。曳落河骑兵迅速脱出了朔方军,借着马匹速度的优势,环绕着朔方军兵阵攒射箭矢。 一时间朔方军阵型破裂,几欲陷入溃败之势。 第七百六十五章 敌全军覆没 两万朔方军在曳落河骑兵的打击之下险些溃败,郭子仪连忙组织阵型,高声呼喊道:“别乱!别自乱了阵脚,他们只有三千人!” 然而这三千曳落河却势若疯虎,锐不可当,他们组织起锋矢阵型只是佯装冲击,也足以使得接近的敌军退散。郭子仪麾下的骑兵更不是对手,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急得在马上破口大骂:“李嗣业你丫真是坑人呐!竟然抛给我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难道我两万朔方精锐,连区区三千胡骑都不能奈何吗!” 曳落河骑兵也处在危急之中,他们经历数场大战没有歇息,又接连奔行了数百里,无论人马都疲累到了极点,全凭着求生欲和一股气强撑着。 然而安守忠却犯了一个决策性的错误,他误以为朔方军还有很强的战斗力,一时难以消灭,自己却快撑不下去了。而此刻蒲津渡口防御已经空虚,不如直接冲过去夺了船泊到对岸顺流而下。 “走,占了渡口抢船!” 三千曳落河扬起千面旗帜,朝着渡口的方向奔去,驻守在渡口的唐军士兵纷纷撤退到土堡之上,手执弓箭在女墙垛口还击。 曳落河骑兵冲入空虚的营寨之后,也并未稳固战果将堡垒攻下来,这又是一个致命性的错误。他们忍着箭矢的骚扰扑到河边,纷纷舍弃马匹攀上了渡船,只留下少数人在岸边断后。 郭子仪重整旗鼓之后率军冲到了渡口,依托土堡列成阵型,将数千名弓弩手梯次排列开来,又以几十架伏远弩接连抛射箭矢。留在岸边断后的百余曳落河骑兵硬顶着箭矢冲锋,但这样的强弩之末还无法动摇朔方军的阵型,被步槊兵拦截后,陌刀队蜂拥上来砍杀在血泊之中,只剩下一地马尸和碎尸。 郭子仪大喜过望,他没想到胜利竟然以这种方式来临,全凭对方出昏招,我自岿然不动。他兴奋地大喊:“快!给我把伏远弩架到河边,装上火油箭矢,给我射!” 没有了马匹的北方勇士还叫勇士吗?曳落河骑兵可以在马背上做出无数花哨的动作,他们的双手不需要抓马缰,就可以使马匹转向,加速和停下。但对于划船渡河,他们却是一无所知。 他们挤在船上用力地拨动着船桨,船只却在水中打转,耗费半天功夫只往河中央飘了十余丈。 郭子仪调集数千长弓手和弩兵,在岸边一字排开朝黄河上攒射,将曳落河变为了活生生的靶子。他们刚开始还可以用角弓还击,但距离一旦拉开,角弓六十多步的射程已经不足以构成威胁,但岸上的手执长弓和擘张弩的朔方军却可以继续攒射,许多曳落河兵卒身中数箭倒入水中。 更可怕的是伏远弩,它能够轻松地射穿船帮,油脂顺着船身向上燃烧,兵卒们不断地扑打火焰,又有一支强弩射来,竟将两人齐齐洞穿。 安守忠坐在船中央喊道:“摆正船身!顺水去下游!” 黄河经过蒲津渡口流速缓慢,他低头望着暗黄的水面,几乎感受不到流动。朔方军沿着岸边不断往下追射,最终只有六艘船接近了对岸,其余不是满船尸体就是被火焰吞没。然而蒲津渡对岸的渡口也有数千唐军冒出来,弯起了长弓射杀船上的曳落河勇士。 安守忠慌忙命众人往河中央划,这样能够得着他们的就只剩下几十架伏远弩,他们不断调整弩车的方向,又一艘渡船中箭后起火沉没。 过了蒲津渡再往下,黄河流速变快,追在岸边的朔方军兵卒们也再也追赶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四艘船顺着河水渐行渐远,最终还是让安守忠逃了。 安守忠坐在船侧惊魂甫定,再回头看看这些船上的士卒,除去尸体就是伤兵,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插着箭矢,脱力的校尉胸口甲胄上如同刺猬,闭目躺靠着船帮,脸上中箭的军士把头朝向船外,血水在船板上铺了一层,痛楚的呻吟不绝于耳。 八千曳落河他带到关中有五千,结果返回时却只剩下这百余人,他们可是义父从军中选拔上来的亲卫,想必他老人家知晓后定会大发雷霆,他不死也要被扒层皮了。 岸上的朔方军损失也尤为惨重,郭子仪统计了一下伤亡竟然在七千左右,若不是安守忠头脑秀逗放弃了战马登船,今日溃败的必然是他。 朝廷派来的中使骑马赶到了渡口,太监骑在马上叉手说道:“陛下已经从灵武回到长安,特命我来传口谕,郭大夫若战事结束,就请立即回长安听封受赏。” 插一句, \! “这么着急?”郭子仪讶异地张大了嘴巴。 “当然,封赏功臣乃是大事,自然是一刻也不能缓。” 李嗣业进驻商洛县之后,又迅速率军南下,在商洛县以南的桃花驿两侧依山下寨,将通往武关的道路堵死。 李归仁连着三日叩关不克,决定撤回商洛县再搜刮一些粮食,谁知李嗣业已经将归路截断,他仿佛被堵进死胡同中的老鼠,彻底断绝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认为进攻李嗣业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凤翔郡和细柳原两战已经充分认识到河西军的战斗力,真是强得不像话。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攻克武关后迅速南下,这样才有可能彻底把唐军甩在身后。 守在武关的王思礼可能是个能捏扁的软柿子,他连忙命军士在层峰驿附近大肆砍伐树木,然后做成攻城梯和攻城锤,又开始连续强攻武关。 王思礼日夜在城墙上巡守,寒冬里手执长枪,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叛军日夜叩关不止,唐军折损严重,他张望远方翘首以盼,心想李嗣业怎么还不来!我已经快坚持不住了。 李嗣业命令士卒在桃花驿兵寨加固防御,迟迟不肯出动进攻。只要多熬李归仁一天,他到时候就垮得越快。 等到了第十日,叛军开始宰杀马匹充饥,兵员数量也急剧锐减,多少人黑夜里还围着篝火,第二日却已经冻毙在关下。 李嗣业站在寨墙内的瞭望塔上遥望,叛军在武关道间搭建不少无数木棚,马匹的骨架扔得到处都是,地面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也不知有多少是死人,又有多少活人。 “可以了!骑兵三路出寨进攻李归仁,与武关王思礼汇合。” 在这十日等待中焦躁的何止是王思礼,臧希液和段秀实等人也磨刀霍霍,数次请求出战却不得允许。李嗣业这一声令下后,他们所率领的飞虎骑与瀚海军宛如猛虎出牢笼,朝驻扎在层峰驿的李归仁中军直扑而去。 经过短暂的战斗之后,叛将李归仁率部投降,只可惜他率领的一万余骑兵,经过连番攻城折腾之后,只剩下不足四千人。至此,安禄山遣入关中的十万军队已经全部消灭,没有一丁点的水分。 李嗣业把他装进了囚车中,也派人送往了长安。 王思礼双眼通红,面皮浮肿走出武关城,他顶着蓬松的发髻来到李嗣业面前,躬身叉手道:“李大夫,你若再迟来一步,武关必然要失守,李归仁也必然要放跑了。” “错了,王尚书,李归仁已经是强弩之末,你以为你快坚守不住,但是他已经连一次像样的进攻也无法组织。打仗就是这样,谁能够坚持下去,谁便能够获得最后的胜利。所以说活捉李归仁,消灭叛军骑兵是你的功劳,等我们回到长安,我定要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 王思礼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大夫何须如此,我岂敢独占此功?” “没关系,我手里有张通儒和孙孝哲,你有李归仁,郭子仪有安守忠,你我为同僚,应当平分秋色才是。” 好一个平分秋色!王思礼和郭子仪若是知道他这几场赢得轻松写意,心里不知又是什么感觉。 皇帝派出的中使程元振来到了武关,见到西凉郡王和兵部尚书后也不下马,倨傲地挥动着拂尘说道:“陛下已经入了长安,命我前来召两位前往京师接受封赏。” 李嗣业颦起眉头,现在不正是乘胜从潼关入陕郡,收复洛阳的大好时机吗?非要叫他们回去领什么功劳封赏? 等程元振带随从离去后,行军主薄戴望在他身旁叉手低声说道:“如若我所猜不错的话,皇帝此次召唤你们入长安,表面是要奖励封赏,实则是瞄准了大夫手中的河西北庭安西三军兵权。” 第七百六十六章 肃宗父子回长安 至德元年,十一月初始,当李嗣业、郭子仪和王思礼等将领率军在关中追击围堵叛军余部时,广平王李豫已经率军列阵在长安金光门前,属于他的人生最辉煌时刻即将来临。 百姓们跪在城门前,手中捧着家中仅剩米粮做成的胡饼,眼中饱含热泪,迎接从叛军手中解救他们的英雄。 李豫自从策马进门起,街道两旁的高呼万岁声便不绝于耳,满城百姓尽皆跪地叉手。 “皇帝陛下万岁,广平王万岁!” 他进城之前还有些局促,但现在已经十分享受这种感觉,天子之恩德感召天下,将来他继承大统之时,也能从今天的荣誉中收获良多。 当他行经永安渠拱桥时,两侧的百姓已经围得熙熙攘攘,他们将食物捧给进城的兵卒,娘子们特意换上了广袖罗裙,挥舞着袖子如同一簇簇盛开的花朵。昔日经历战火破坏的长安,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唤回了春天的色泽。她们不再顾念矜持和礼仪,将手中的巾帕和戴在头上的簪花朝队伍中的兵阿郎扔去。 李豫在桥头翻身下马,将跪迎在桥头的杜氏、韦氏的宗族耆老搀扶起来,两位老人声音沙哑感激涕零:“从叛军破城之日算起,到今日已经是整整九个月啦,我们度日如年,期盼着新皇能早日夺回长安,还百姓安定,苍天终不负百姓所望,我大唐还在!” 四周百姓兵卒闻之纷纷落泪。 李豫也颇为激动地说道:“我李家有负关中父老,也有负长安百姓,致使安贼作乱,长安失陷,本王今日向大家保证,长安在我们父子手中,绝不会再被人攻破!” “陛下万岁!广平王万岁!”百姓们再度跪地叉手,表示感恩。 …… 长安收复的消息传到凤翔的流亡朝廷,李亨听闻后激动得大哭,百官也哭嚎着奔走相告,此刻泪水已经无法形容他们的心情,长达九个月的逃难奔波,终于把家给抢了回来。 李亨最应该感激的应当是李嗣业,因为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他还需要再等一年才能够回到长安。若等到那个时候,依照叛军的尿性早就把整个三大内给搬空了。 他迫不及待地召集百官,组织銮驾,命李崇云的龙骧军为护卫,浩浩荡荡地从凤翔返回长安,进城时同样受到了百姓的盛大热烈欢迎。 回到长安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自然是封赏功臣,清算投敌者。李亨父子将这两件事颠倒了顺序。 李隆基逃离长安时,把众多朝廷官员,宗室和妃子留在了长安城里,这些人有些被叛军杀害,有些则被胁迫成为伪燕国的官员。礼仪使崔器上奏皇帝,建议将所有长安接受伪职的官员全部关入大理寺狱,等将来收复洛阳后,再将接受伪燕朝廷职务的官员一并抓来,秋后算账,该斩的斩,该绞的绞。 李泌连忙出面制止了皇帝,说叛军攻入长安后,连宗室都不能自保,何况朝臣。他们虽被胁迫为官,但终究心念朝廷,不能一棍子打死。水至清则无鱼,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叔齐伯夷不食周粟,只要不是甘心替伪燕卖命之人,都可以既往不咎。 李亨同意了李泌的意见,把罪过分为三六九等,饶恕了大多数人。但是还有一些事情李泌无从知情,也无从参与。那些为叛军服务的宦官,还有失节陪侍奉叛军将领的宗室女和妃子们,都被李辅国暗中处死。这也成为李辅国和李亨之间绝不外泄的秘密。 原西京留守崔光远派儿子迎接叛军入城后,后来招募一帮志同道合之人逃出长安城,去灵武投靠李亨。李亨授他为御史大夫,等于是保全了官位和名节。掌管皇宫钥匙的边令诚便没有他这么幸运了,他把宫城钥匙献给安禄山,还亲自指点叛军抢劫内库,唐军入城后被关进了大狱。 李亨入长安后,命李辅国将他赐死在狱中,李辅国派一名小宦官去执行,谁知边令诚不肯就死,口中高呼道:“我有秘密要告知郕国公!求郕国公见见我!” 小宦官无奈,只得返回去把他的原话告知了李辅国。 李辅国披着斗篷进入大理寺狱,他站在监牢的外面,一张干瘪阴鸷的脸对着狱中戴枷披发的边令诚冷声问道:“尔不肯乖乖就死,还指望咱能饶你性命吗?” 边令诚慌忙跪上前来,双手扶着牢门对仰头求告:“兄长,不,干爹,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禀报。” “什么秘密?” 边令诚刚要开口,却又咽下去犹豫地问道:“我若是说出来,干爹能否饶我性命?” “哼,竟然敢跟咱讨价还价?你这秘密我不听也罢!”李辅国说罢转身便走,边令诚慌忙拍打着牢门:“别走,我说!我说!” 李辅国转过身来低头下视,边令诚惨兮兮地抬起头来,带着谄媚又哀怜的神情。 郕国公得意地笑道:“瞧你那可怜样,好,我答应你,只要这秘密够大,我可以饶你性命。” “多谢干爹!多谢干爹!”边令诚欣喜若狂。 其实他实际年龄还要比李辅国大三岁,但是性命之忧当前,别说是叫干爹,就是叫干爷爷也行。 他扭头警惕地望了望李辅国身后,李辅国对身后的小太监们挥手:“你们都退到外面去。” 宦官们应声叉手退走,边令诚才得以放心低声相告:“干爹,陛下身边的这位兵部侍郎兼龙骧军大将军李崇云,根本就不是李嗣业的亲儿子。李嗣业只有幼子李佐国是亲生,其余二子一女,均是从婴孩起便被起抱至家中收养。” “什么!”李辅国大吃一惊,低头怒声质问道:“你是从何处得知?” “干爹您忘了?孩儿回内侍省之前,曾在安西节度使麾下做过七年的监军,两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李嗣业我对他们都知根知底。” 李辅国摘下斗篷罩帽,阴测测地点点头道:“知根知底好啊,知根知底好。” 边令诚跪着昂起头谄媚笑道:“我对干爹有大用吧,可否饶我性命?” “边令诚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李辅国却又摇摇头说道:“但是你可以活着,我会从大理寺狱中找个死囚来代替你,边令诚这个名字你不必再用。我奉陛下密令监察百官大将,设立“察事厅子”,里面全是无名无姓的忠义之士,我看你也可以进去帮我做事。” 边令诚激动叉手道:“多谢干爹信任我!令诚当以死相报!” …… 李亨坐在紫宸殿的暖阁内,手中捏着一张前方的捷报,上面说张通儒被击杀在乱军中,孙孝哲被押解长安,预计不出半月,十万叛军将被全歼于关中。安禄山所依仗的二十万幽燕辽东兵,如今已翦灭其半,这对皇帝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但李亨却高兴不起来。他心中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隐忧,在经历了颠簸流离之后,他感觉自己像个瞎子,眼睛能看到的,摸到的身边人才能让他安心,至于大明宫之外,乃至整个朝野之外,对他来说如同漆黑的水潭,宛如那些心怀叵测人的内心。 想到这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皇后端着一碗药茶进来,慌忙上前来轻抚他的脊背:“陛下切莫太过操劳,应该多多休息才是。” 李辅国走进殿中,侧立在柱子旁低垂着眼道:“大家。” “你来了,”皇帝朝他招了招手,李辅国快步上前躬身叉手:“大家安好,皇后娘娘安好。” 他和皇后之间快速交流了眼色,张皇后颦眉笑道:“妾身先告退了。” 李亨点了点头,李辅国则转身叉着手:“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拖曳着襦裙走到内殿的尽头,又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嘴角溢出一丝笑容,随后远去。 李亨问李辅国:“李嗣业送来的那个叛将孙孝哲该如何处置。” “应当以酷刑秘密处死,不可公开闹市行刑。” 李亨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个孙孝哲涉及了皇家的最大耻辱,当然不能公开杀。万一百姓探究根底,可能就会传出他残杀宗室,奸淫贵女妃子的事迹,这让大唐李氏的颜面何存? “大家,还有一事。”李辅国俯低身体,悄悄说出了李嗣业的家中秘密。 第七百六十七章 君臣相疑易生变 李亨听闻后脸色也是一变,没想到他赔上自己最宠爱的貌美冠绝长安的第八女永和公主,嫁给的竟然是李嗣业的养子!全无血缘关系的养子,这桩买卖无论怎么看,自己都赔大发了。 “怎么可能”李亨伸手扶着案几连连摇头:“他怎么会给一个养子赔出三千人的龙骧军,又怎么会奉献几大车的财物” 李辅国连连咂舌表示费解:“奴婢也不大明白,这都是奴婢的罪过,当初时值叛乱,长安陷落在即,奴婢没有派人查探清楚便贸然牵线,实在该死!”说罢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可能是李嗣业故意行此举来迷惑我们,如此说来他就是欺君的大罪!” 李亨抬头睨了他一眼,眼眸中蕴含着不满,他扶着案几说道:“也不尽然,可能是他的真的宠爱这个养子吧,如今事已至此,只能将错就错,李崇云接着加封官位,仍然执掌龙骧军。” “大家,”李辅国突然跪在地上叉手道:“李嗣业父子二人,一个执掌宫内龙骧禁军,一个在外统帅十几万藩镇强兵,若他生出异心,则社稷堪危。昔日太上皇在位之时,他与安禄山便已经势大难制,更以胡椒重金贿赂满朝上下。如今安禄山业已反叛,李嗣业再不加以遏制,局势将无法控制。旧朝宇泰以周代魏,杨坚以隋代周便是警示。” 李亨连忙起身将他搀扶起来,长叹了口气说道:“朕岂不知道李嗣业权柄过重危及社稷,只是他新近才收复长安立下如此功勋,东都洛阳、河南、河北都还掌握在叛军手中,我还需要仰仗他平定叛乱,如何能削他兵权” 李辅国又跪在了李亨面前相劝道:“等他将来收复洛阳,平定河南河北,其威望也会达到顶峰,大家还能够制住他吗?况且大家手中只要有兵,派谁去不能收复洛阳?派谁去不能平定叛乱,何必非要一个李嗣业?” 李亨点了点头,诚心相问道:“辅国,以你之见,我该如何行事?” 李辅国这才从地上站起来,凑到皇帝耳边说道:“以封赏的名义迅速召郭子仪、王思礼和李嗣业回长安,这样做是为了不使他产生疑心,然后再加封他三公之位,将其三子一女乃至所有家眷全部封以高官,以显示出陛下的厚恩。取掉他的三镇行营节度使之位,而冠以一个天下兵马兵马副元帅的虚职。将他麾下的兵马重新划分为河西、北庭、安西三个行营节度使,节度使和节度监军的人选当然由大家您来定。” 趁着李亨还在沉思之际,李辅国又加紧说道:“关于节度使的人选,奴婢倒是有三个人才要举荐给陛下您。” 李亨犹豫着摆摆手说道:“这样做是不是太急了,李嗣业可不同郭子仪和李光弼,他二人均是叛乱之后才得到提拔,根基还不算稳固。要知道李嗣业之前已经做了十年的北庭节度使,兼任了七年的安西节度使,又兼任四年的河西节度使,麾下诸军的押官和中郎将均是其亲手提拔。若是做得太明显,反会受其反制,如今局势如此紧张,朕不能不瞻前顾后。” 李亨又接着说道:“我相信李嗣业并无异心,但他兵权过重终究还是不好,万一他手下那些人有别的想法,或者境遇变迁会让他产生别的想法,所以及早削弱他的权柄,对他对朕都有好处。只是“ 李辅国上前两步,竖起手掌狠狠地说道:“若是如此,倒不如来的干脆一些?” 李亨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对不能这样做。还是先把他们召进长安来,我先试探一下李嗣业的态度再说,但此事不可提前泄露出去。” 主奴二人在内殿中商议了半天,也最终没有达成一个明确的结果,李辅国心中干着急,皇帝太过于优柔寡断了,若换做他就算是除掉李嗣业又何妨? 他向李亨拜别之后,摇摆着身体往殿外走去,碰到了正准备进宫面圣的广平王李豫,低头叉手道:“老奴参见广平王殿下。” 李豫连忙对李辅国行拱手礼,对于眼前的这个太监,他可不敢如一般的宫人来对待。父皇过分倚重于他,不但加了国公之位,还封官开府仪同三司,风头已经远远超过了祖父昔日的内宦高力士,宗室皆敬称其为“五郎”。 他两人执礼离开后,李辅国突然转身叫住了李豫:“殿下?” 李豫回头问道:“不知五郎有何事?” 李辅国缓步来到李豫面前问道:“老奴曾听说,李嗣业没有通过你便暗中派兵从凤翔奔袭夺取了潼关。而且他拟定出关门打狗,歼敌于关中这样的全盘谋略,也没有事先知会殿下,更没有禀报陛下,是不是这样?” 李豫愣了一下,才点点头说道:“确实是如此,不过父皇给我们下敇命收复长安,特地声明了所有决策都无需上报,这也是合理的吧。” “陛下他是说你的决策无需上报,但是李嗣业他不报给陛下也就算了,如何连殿下你也瞒着,此人掌控军权将你架空,其心定然不正,殿下以后可要多多提防!” 李辅国说罢之后便往殿外走去,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叮嘱一遍:“要多多提防!” 广平王站在原地皱眉沉思,才又低头踱步去见李亨。 李嗣业率兵从武关回撤到了上洛郡,拒绝了王思礼结伴回长安的邀请,借口说是要先整顿驻守在灞上的兵马。 送走王思礼后,李嗣业还处在将信将疑的状态,但是对于戴望的推算,他已经相信了八九成。李亨积弱而多疑,这是他从太子位子上带来的病根,登基为帝后这病就加重了。 他认为李亨还没有与他彻底决裂,或者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胆量,但是皇帝的身边不乏狠人,愿意代天子行非常之事的家伙大有人在,这让他又不得不提防。 他将行辕扎在上洛郡城的大户人家的府邸中,只把身边最信任的四人叫到跟前,分别是戴望、田珍、燕小四和段秀实。 “某对皇帝父子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逃难至灵武,身边只有太子六率残部,也没有钱财支持朝廷运作,是我给他派去了龙骧军和几大车财物,他才能够迅速在灵武站稳脚跟。此番收复长安,我也只派马磷与他儿子广平王共同入城,让他一人独得长安人心,获得莫大殊荣。” 戴望立在下方,檀木面具无喜无悲,声音也听不出感情起伏:“在皇帝眼里,臣子做什么都应该的,不存在仁不仁的问题。主公,你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和帝王平等相看,这是不对的。” 李嗣业摸着鼻子点了点头,转身问他们四人:“以你们之见,某应该如何应对。” 戴望又上前说道:“我有三策,可供主公选择。” “哦,可是哪三策?快快说来。” “朝廷所掌控兵马九月初已经被房琯在陈涛斜一役中败光,只剩如今王思礼所率的一万人,今又在坚守武关中折损不少,只剩下七八千人。郭子仪此次从朔方南下关中带了两万人,但在蒲津渡口拦截安守忠所率曳落河,折损了近三成,他们加起来才不过两万人。关中其余兵马如葛逻禄和拔汗那都不足为虑。” “反观主公手中有两万三千飞虎骑,瀚海军骑兵一万三千人,其余各步兵军和炮营总计四万五千余人,再加上投降的叛军一万五千人,已经接近十万。如今马磷率军在长安城中,皇帝的亲卫龙骧军也是您的长子李崇云所执掌。如今整个关中,还有长安城对您来说,完全等于不设防。你只要起大军直入长安,控制朝廷上下,进可代唐登基为帝,退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便是我说的上策。” “万万不可,”段秀实脸色惊变,慌忙上前叉手道:“如今叛军虽然作乱,但人心犹在大唐,大夫万万不可行此险招。我们从河西入关平叛不止是为皇家,更是为救万民于倒悬。如今河北有河南有安禄山叛军,朔方有郭子仪,河东有李光弼,蜀中有老上皇。江淮节度使为李璘,淮南节度使为高适,江东节度使有韦陟,大夫一旦行此举,会使得天下重现两晋南北朝那样的祸乱,藩镇四方攻伐,中原从此积弱,致使胡人再度南下,大夫也将成为天下之罪人。” 李嗣业严肃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不消你说,我也不会取用此策。” 第七百六十八章 提前安排任命 戴望不紧不慢地在地上来回踱步,回头对李嗣业说道:“我还有一中策,主公可将三军分别屯兵与灞上、细柳原和香积寺,然后放心入长安,入城之后陛下必然要加封你以三公之虚衔,并大家封赏你的子嗣亲眷,主公只管应下来。他必然还要让你担任什么天下兵马副元帅这样的虚衔,继而取消你的三镇行营节度使之位,将你麾下重新分散为三镇,各派三名将领统率。这就到了关键的时刻了,主公你须刻意闭口不言,皇帝虽多疑但心性羸弱,他必然会退而求其次,让你来决定这三个节度使的人选。大夫可将自己最信任的人推上节度使之位,这样一来主公虽被拔高,但不至于被架空,西北兵依然握在我们自己人手中。” 李嗣业低头思虑踱步,突然回过头来问:“你还有下策?” “自然有,我的下策便是如今吐蕃屡犯河西,边境所有守捉均已失陷,只剩下凉州武威、肃州张掖,西洲酒泉、沙洲敦煌孤守城池。主公可上奏皇帝说凉州不可失,愿留一半兵马助陛下收复洛阳,主公可带另外一半重回河西、安西、北庭三镇固守,静观中原之变乱,看看他们如何收拾残局。如果不出我所料,若没有主公参与平叛,就算弱如安禄山只剩下半数人马,他们想要彻底平灭也需要七八年时间。等这七八年之后,主公也早已恢复昔日实力,坐地割据控疆万里,父子世袭节度使之位,等到大唐彻底丧失民心之后,只需派一军南下关中逐其失鹿,定鼎中原,是为下策。” 戴望独步走到墙根,又转过身来说道:“可能你们会问,这一策为何被称之为下策?是因为此策一来伤及根本,八九万强兵分割一半给予朝廷等于是自断经脉,率四万回河西与强敌吐蕃相争,就算能够大获全胜收复河西全境,到时候也已损兵折将,实力一落千丈,恐怕再也不复昔日的兵强马壮。” “这二来,率军平叛乃是大义所趋,大夫一旦率军回河西,定然会被朝中一些文人清流以锦绣文章诟病唾骂,从而宣扬至天下,以至所有人都说你拥兵自重,消极平叛,弃家国于不顾。以至于主公之前取得的成就歼灭十万,收复长安也会被掩盖,所有人都只会记得你的错处。主公虽然兵权在握,但话语权却不在你这里。” 这一点他很明白,话语权确实与权力无关,它只跟影响力有关。有些人虽然权倾一时,但终究抵不过昔日王朝的荣光,也抵不过主流思想的抨击,最终落得个流传千年骂名。 李嗣业低头沉吟道:“下策对我来说损失太大无法接受,上策又太过激会致使局势失控,倒不如就行中策。你们屯兵关中,我入朝见驾,你们与我都须见机行事。”他抬头想了想,又开口吩咐段秀实道:“你去派人去将臧希液和封常清请来。” 段秀实躬身叉手道:“喏。” 等段秀实离开正堂后,李嗣业对眼前的田珍、戴望,燕小四衷心说道:“你们是我最信任的兄弟,只是此番我欲安排三个节度使承袭我的位置,却需要全面兼顾,也必须能让朝廷挑不出任何错处来。所以我决定让段秀实、封常清、臧希液三人接任北庭、安西、河西三镇的行营节度使之位。燕小四你担任河西行营节度副使给臧希液当副手,并继续执掌炮营。这是我的核心机密所在,所以交给你我最放心。田珍你担任安西行营节度副使,并执掌安西军中的核心力量陌刀队。戴望你担任北庭行营节度副使,给段秀实打下手。” 三人齐齐站在李嗣业面前,躬身叉手说道:“请主公放心,我们定不会辜负主公期望。” 李嗣业欣慰地笑了笑:“到现在为止,我麾下的所有人里面,只有你们三人有资格叫我主公,我期望越来越多的人有这个资格。” 有些话李嗣业没说他们也明白,留他们去担当这三人的副手,等于是给他的安排加上了第二道保险,让他们时刻留意封常清、段秀实、臧希液等三人,不使他们受到外来人的影响。 他们又在上洛郡等待了三天,只因为封常清所在的潼关太过遥远,对方骑快马而来风尘仆仆,在城中驿馆换马后才急切地来到了李嗣业行辕所在地。 封常清进入正堂时,其余两位已经端正地跪坐在了下首,他抬头去看李嗣业的眼色,瞧起来比平时要严峻得多。 他朝李嗣业叉手行礼后,讶异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着急把我叫来。” 臧希液依然还蒙在鼓里,自然和他一样懵懂地摇了摇头,段秀实倒是气定神闲,心中还颇为得意,看来他们三个人里面,李大夫最信任的还是我//。 李嗣业从案几前站起来,走到堂中伸手请封常清与他们两人坐成一排,才缓缓后退两步,把双手并拱手在额前,对他们三人长揖了三次。 三人面上皆露出吃惊之色,连忙惶恐地站起来对李嗣业叉手道:“大夫折煞我等了。” 李嗣业抬起手掌制止他们行礼,口中说道:“你们三人先听我把话说完,其中的关节段秀实已经知道了。如今朝廷忌我权重,欲削我兵权,我当入京师劝谏陛下,不使三军八万多将士落入旁人之手。我要向陛下举荐你们三人分别掌管三镇行营节度使,这是我今日对三位的嘱托与期望所行之礼,我把西北三镇兄弟们的身家就交到你们手里了。” 三人脸上神色已由最初的吃惊变为了凝重,心里的活动想必更加丰富,用眼角的余光相互交流眼色之后,连忙叉手单膝跪地。 封常清目光诚挚地说道:“大夫与我等有知遇之恩,封常清岂能忘却,今后不论外人如何拉拢,常清绝不负大夫的衷心。安西两万弟兄只忠于大夫一人。” 段秀实也叉手说道:“我与大夫初次相遇是在平定黑黄突骑施,进攻怛罗斯城的战役中,一路风雨走来已经十八载有余。在段秀实眼里,大夫于我不但有提携之恩,也有袍泽手足之情。秀实心中虽有社稷百姓,但我愿意在大夫面前立誓,此生绝不负大夫。” 臧希液最后表态:“臧希液是将门子弟,我家祖上虽世受皇恩,但我深知只有大夫才能够让我施展才具,也只有大夫才能够平定叛乱。只要不让我造反,别的人谁想染指河西军以代大夫,我臧希液第一个不答应!” 李嗣业再次向他们三人作了一个长揖,感动地说道:“如此一来,我就可以放心入长安了,把三军交到你们手里,我非常欣慰。” …… 至德元年,腊月初一,李嗣业身边只带亲卫将领库班尼一人,骑一匹白马从春明门入长安。 第七百六十九章 入朝只为权势? 大明宫中朝宣政殿内殿中,李亨端正地站在一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大铜镜前,身上披着大朝会祭天等重大场合才穿的黑色衮冕,冠冕十二旒,代表着皇家的威仪。 这是他自登基以来第一次穿如此隆重的服饰,今天也是进入长安以来的第一个黄道吉日。他要穿着这身衮冕前往太庙祭拜祖宗,告诉高祖太宗的在天之灵,不肖子孙们丢失长安九个月之后,终于把它又夺了回来,您们历尽艰辛创造的大唐社稷如今还在,我李亨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它落到外人的手上。 李辅国从内殿的边门溜了进来,躬着身体站在李亨身后低声说道:“李嗣业今日从春明门进入长安了,暂时下榻在他广福坊的西凉王府中。” 李亨只是感叹了一句:“他来得真够迟的,让其他两位等急了吧。” “他是老资格嘛,又是立下第一等大功的功勋之臣,让别人等是应该的。” 李亨不在意李辅国的诛心之言,只是低头看着铜镜中巍峨挺拔的自己,几个给他整理袍带的小太监左右跑来跑去,看上去颇为辛苦。 李辅国不等皇帝再问,就继续汇报情况:“他只带了一名随从大摇大摆入城,看来是有恃无恐啊。” 李亨面色稍微露出不悦,冷声说道:“他何必要恐?朕又没有害他的心?” 李辅国感受到皇帝异样的目光,连忙把身体弯得更低了。 “他把麾下分为了三军,分别驻守在灞上,细柳和香积寺,这三处皆距离长安不超过一日路程。” 李亨整理冠带的动作凝滞了片刻,然后才回头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关中就是一块没有屏障的平地,他把兵驻在哪里有什么区别?明日的朝会上你不要插嘴,该如何安排先等朕试探了他的态度再说。朕昨夜醒来细想,如今关中驻守非李嗣业麾下的军队数量,连他麾下嫡系的三分之一都不如,如果他是像安禄山、侯景这般的野心家想想还真是让朕毛骨悚然啊。” 李辅国扑腾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眼中挤出了泪水说道:“这这全是奴婢及臣子们的过失,若不是我们无能,怎么会使陛下身边竟没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让您受此惊吓,着实该死!” “唉,你这是做什么,朕又没有怪你。”李亨连忙弯下腰,将他搀扶了起来感慨道:“你对朕的忠心我心中清楚,只是你向来性子躁急于求成,世间事皆是欲速则不达,更何况将领任命涉及的不止是权势,也涉及天下安危,所以愈发要小心翼翼。” 这时太监程元振走进宫门站在两人身后躬身叉手道:“陛下,吉时快到了,请陛下前往太庙祭祖。” 李亨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庄严肃穆起来,原地向后转面朝宫门,双手提着袍带缓缓地朝外面走去。 李嗣业骑着照夜玉狮子行进在春明门横街上,两旁的坊墙等建筑物虽然没有遭受什么大的破坏,但他能够明显感受到,今日的长安与往日完全不同了,不止是因为视野里有许多倒毙的尸体,也不止是因为家家户户都有人嚎哭着推着尸体往城外埋人。这座城市的雍容华贵和她的精气神在城破的第一日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种东西就像是处子的初次一般,破城之后也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失去之后也就使依赖这座城市的人丧失了安全感。 他随处都能见到在街道上乞讨的男女,其中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挥舞着破烂的袖子在街上来回舞动,行人纷纷侧目躲避。 李嗣业骑着马匹朝从她附近路过,这疯女人突然拦在了他的马前,嘴角抽搐着笑道:“大爷,我给你跳个舞,你赏奴一块胡饼吃好吗?” 库班尼挥起马鞭做势要抽她,被李嗣业伸手拦住,他看到了女人蓬乱肮脏的长发下熟悉的面孔,惊愕地脱口而出:“徐娘子?” 疯女人依旧摇晃着头,对这个名字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一个好心的老翁慌忙将她从马前拉开道:“看来是真疯了呀,怎么还敢拦朝廷命官的马?” 李嗣业指着徐娘子问老翁:“她家人哪里去了?” “唉,”老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全被叛军给杀了呗,他丈夫私藏了左藏库的宝贝,被叛军追索到家里来,一把火把院子烧了,还把丈夫和两个孩子给砍了头。她因为回娘家借米粮,才逃过一劫。”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长安熟悉的一切都在触目惊心中破碎,那些美好的人和事,如今都已如烟纷飞去。 值此天下危难之际,他竟然还在权衡野心和权力。身为一个后世的灵魂,首先要做的就是永远地改变历史的轨迹,不让这场灾难变成民族永远的伤痕,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需要把阻挡拦在面前的绊脚石一一清除。追求更高权力只是当做工具更好地实现目标,而不可本末倒置一味追求权欲而忘记初心。 他从马上回过头来,吩咐库班尼道:“如今大难刚过,你去看看长安城哪家道观比较好一些,安排她进去修道吧。” 库班尼为难地说道:“你看她那个样子,哪家道观愿意收留她做弟子” “那就多布施一些钱财,要是燕小四在这里,他绝对不会跟我提什么难处。” 库班尼立刻像犯了错的学生般喏了一声,留下来处理眼前这棘手的问题。 他先给老翁塞了一串钱,让他看好这位疯婆娘别冻死了,自己则立即去王府取了钱财,挨个去打听长安城的道观。 李嗣业骑马沿着道路往前走,放眼破败处皆是触目惊心,记得他初来长安时,那是一副如斯繁华的景象,现在又是怎样一副情形? 他进入长安后的第三日,凌晨时分前往大明宫参加朝参,接受皇帝所谓的封赏。今天就是他与皇帝李亨之间进行决心衡量的时刻,相互试探看看谁的意志更坚定一些。 今日参加朝参的是皇帝的宰相班子和各部正卿,李亨的内相李辅国手执拂尘站在陛阶之上。他所站立的位置和过去高力士所站的位置稍有不同,高力士站位在陛阶的右侧柱子旁,朝臣们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李辅国现在直接站在了皇帝的侧前方,宛如一道屏障隔绝在了皇帝和朝臣们的中间。 他穿着紫色官袍,像极了一个权臣,高声参赞道: “宣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三镇行营节度使,西凉王李嗣业觐见!” “宣御史大夫,中书门下平章事,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觐见。” “宣御史中丞,兵部尚书王思礼觐见。” 第七百七十章 帝王该不该妥协? 李辅国参赞声高亢圆润,一口气喊出了大殿之外。李嗣业与其余两位沿着紫宸殿外的龙尾道爬坡向上进入殿中,走到皇帝的陛阶前站定,单膝跪地叉手:“臣等参见陛下,恭祝陛下江山永固,福泽万年。” 皇帝在胡床上弯下腰,身体前趋抬手说道:“快快请起,三位都是朕的肱骨之臣,今日我们君臣能够回到长安,也全赖三位同心戮力,朕宣你们入朝,正是要表彰你们的功勋。” 李嗣业带头站起来,同时叉手道:“臣等谢过陛下。” 李亨搓着手笑了笑:“不废话了,直接开始吧。”他将目光投向站在侧前方的李辅国,李辅国转过身来恭敬地施了一礼,再转身面向朝臣们时,已经高抬起鼻孔睥睨着下方,将手中的鎏金竹简缓缓打开,张口念道:“广平王李豫收复长安有功,进封为楚王。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西凉王李嗣业歼灭叛军主力,进封太尉。郭子仪歼灭叛军余部有功,进封代国公,王思礼镇守武关,歼灭叛军余部有功,进封尚书左仆射。” 他放下竹简又拿起黄绸做的制书,张开圆润的喉咙念道:“父辈功勋,荫及子嗣,左迁兵部侍郎、龙骧军大将军李崇云为鸿胪寺卿,封云麾将军,加封次子李崇豹为怀化中郎将,加封幼子李佐国为轻车都尉。加封郭子仪长子郭曜为卫尉卿” 这封制书中只封了李嗣业嫡幼子李佐国从四品的轻车都尉,远远低于长子李崇云。这是李亨刻意为之,装作不知道李崇云是李嗣业的养子,这样皇家和他的面子上都能过得去。 李辅国顺着制书往下念,语气越来越急促,神情也越来越惊异。他没有在制书中看到想看到的内容,以至于两只三角眼高高吊起,用眼角的余光去征询身后的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要收李嗣业的兵权吗到底是怎么搞的?这种事情都能临时打退堂鼓? 他念完之后双手紧攥着制书垂在小腹前,牙关死死地咬着,又连着给李亨使了两次眼色,李亨却又以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主仆二人在御阶之上的那点眼神戏,全部都被李嗣业看在眼里,心想这史册记载果然非虚,李亨把这个丑阉给养成了硕鼠,已经开始野心勃勃地干预朝政。 他眼神留意之际,一边与郭子仪王思礼跪地拜伏,口中高呼道:“臣等谢过陛下。” 李亨点点头也来了句场面话:“今日封赏已毕,列位臣工需尽心竭力,争取早日收复洛阳讨平叛乱。” 宰相崔圆又带领着群臣高呼:“臣等将鞠躬尽瘁,甘效犬马之劳!” “今日朝参,就这样结束吧。” “臣等告退!” 李嗣业郭子仪一前一后往殿外走去,其余朝臣都各自聚集鱼贯而出。他们刚走出宫殿外廊的立柱,李辅国已经提着拂尘急匆匆地追了出来,生怕他跑掉了似的,然后在李嗣业身后站定,手臂搭着拂尘恢复气定神闲说道:“西凉王,陛下命你暂且留下,有要事相叙。” 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朝李辅国拱手道:“还请五郎在前面带路。” 李辅国嘿嘿地笑了一声:“西凉王这样称呼咱家,可让静忠受宠若惊愧不敢当啊,我还是希望你如旧日那般称呼我为静忠公公,这样听起来舒坦。” 李嗣业呵笑了一声,改口道:“郕国公请在前面引路。” 得,这样听起来更加见外了。 两人绕过紫宸殿的廊柱从侧后方前往内殿,李辅国刻意放慢脚步与李嗣业并肩而行,口中看似闲扯地说道:“太尉在旧历天宝年间,就已经加封为西凉郡王,如今陛下为了你的官封也算是煞费苦心啊,若不是前人设有三师三公这样的官位,都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封赏你这位大功臣。” 李嗣业知道他真正想说什么,只是随口应付道:“在我看来进封官位不在乎大小,只要深受陛下信任,就算只做一个察事厅子的鹰犬又如何,若是不受陛下信任,就算是做到司空、太师又能怎么样” 李辅国肩膀打了个激灵,倒三角眼冷觑了对方一眼,才点点头说道:“西凉王说的对,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有些时候你官职离得陛下越近,但实际上心却离得得陛下越远,人还是得跟蝉多学学,别爬得那么高才好。” 李嗣业顿住脚步,目光深邃地凝视了他一眼道:“这番话适合你我共勉。” 两人进入内殿李亨的书房,皇帝斜靠在香榻上手中捧着一本书册,眼角的余光觑到他们,连忙放下书册吩咐侍女:“去给西凉王搬张胡床过来。” 李嗣业叉手谢过皇帝,端坐在侧方的胡床上,但他的后背始终挺得笔直,没有靠到那松软的靠背。 这种状态叫做拘谨,如果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放松,以李亨的心胸估计就要直接蹦起来了。 侍女不知从何处端来一个鎏金的托盘,里面盛放着果脯蜜饯,葡萄酒杯和一整块烤羊肉和插在上面的银刀。 李亨刚要动手,才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仿佛不经意地指着李嗣业说道:“去给西凉王也照这个样子端一份过来。” 这种行径李嗣业已经见惯了,但还是装作诚惶诚恐地叉手说道:“多谢陛下恩赐。” 侍女在他的面前端放了一张小案几,上面盛放着果脯腊肉,葡萄美酒。 “爱卿不必拘谨,就当这是自己家里随便用。“ 他捏着银刀割开一块羊肉尝了尝,确实腌得挺有滋味,但这种腊肉提升了味道的同时牺牲了保质期,不然推广到军中,使得将士们吃干粮的时候,嘴里有这等美味调剂,也不觉得难以下咽。 李亨咀嚼了几口羊肉,放下餐刀直入主题:“爱卿如今已升任太尉,自秦汉以来太尉便是天下武官之首,执掌天下兵马,我朝虽然将太尉列为虚衔以示尊崇。但朕认为你有将帅之才,可统领全局,不必单领三镇兵马。何况我大唐治下能将辈出,你也应该多多提携后辈,朕有意提拔你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将你麾下三镇兵马各交给后起之秀统领,你看如何” 李嗣业放下银制餐刀,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头上殿顶的藻井,那繁复的花纹如同丝丝缕缕的水草,能让人眼花缭乱,也能让人阴郁的心情变得更加阴郁。 李辅国看到他的不合作态度,怒得鼻头向上皱起,阴翳的眼白占据了大半个眼眶。他回头又扫视了皇帝一眼,暗自露出些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李亨微微皱眉,顺着李嗣业的视线也望向头顶,还很儒雅地问道:“那上面有什么” 皇帝自我化解完尴尬之后,李嗣业主动向前躬身叉手说道:“陛下,李嗣业能有今日大胜,全靠麾下的兄弟拼死杀敌,才能够击溃叛军。我执掌三镇兵马多年,荣升至今日的太尉,却无以回报部属兄弟。今若以外人执掌三镇节度使之位,恐使麾下三军诸多士卒心中生怨,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特地在这里陈情陛下,愿意举荐三人分别担任河西、安西、北庭三镇节度使,恳求陛下成全。” 说罢他从胡床上站起来,向前跪倒在地,叩头拜伏在地道:“恳求陛下陈全。” 李辅国面露惊异之色,一时讷讷竟说不出话来。 李亨面色倒是很平淡,似乎早已经预料到李嗣业的说辞。只是如今他心中郁气翻腾不止这一件事,甚至这件事与另外两件比起来,给他的打击也算不上很大。 其中一件是蜀中太上皇不肯安分,还有一件事是他从小养大的十六弟李璘在江淮节度使任上蠢蠢欲动,私自截留了本该送往长安的租庸调。他不希望这两件事影响到眼前这个人。 ps:感谢布衣1022飘红打赏。 第七百七十一章 伺机而动 李亨这次不再顾及李辅国的眼色,底气不足迅速拍板下了决定:“既然如此,你只管说出这三位将军的名字,朕加封他们的官位,赐给他们双旌双节,给予他们六纛。” 李嗣业叉手谢恩说道:“段秀实曾在讨伐大食作战中率领瀚海军数次击败大食铁骑,是独当一面的人才,臣举荐他为北庭行营节度使,掌管麾下扩编的两万五千人。封常清曾随臣远征大勃律和北印度,他也曾亲自指挥安西军击败吐蕃大军,臣举荐他为安西行营节度使,掌兵两万五千人。还有臧希液,他曾担任浑崖峰骑军将领,亲率一千骑军击垮吐蕃五千铁骑,后又在安西各地数次击败吐蕃,乃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臣举荐他为河西行营节度使,掌管飞虎骑和炮营。” 李亨点了点头,额头上却写着不情愿,抿着嘴唇应承道:“你举荐他们,朕准了。记得上皇命你入朝时,还让你兼任了陇右节度使一职,但是你所统领的麾下并无鄯州兵,这陇右节度使之位,可否就交给王思礼来执掌?” 俗话说有舍才有得,如果连这个条件都不答应,那就太不给李亨面子了。 李嗣业叉手答道:“那是自然,王思礼将军本来就是陇右将领,由他来统领陇右,军民才能够信服。” “既然如此,取印绶来!” 一名小太监用银盘端来金印,黄绸覆盖在上面,皇帝掀掉绸布,双手捧起金印站起来:“太尉请接印。” 李嗣业上前单膝跪地,李亨将印放在他手中说道:“朕封你为天下兵马副元帅,辅佐楚王率领五镇兵马进兵洛阳,讨伐叛军。” 他双手将金印高举过头顶,高声说道:“臣自当不负圣命,收复洛阳,讨平叛乱!” …… 李嗣业谢恩离开紫宸殿后,李辅国脸上的忧急之色再也绷不住了,跪在地上捂着胸口说道:“陛下这样做于事无补!段秀实、封常清、臧希液这三人分明是李嗣业的心腹,三镇兵权依然等于紧握在李嗣业的手中。如果现在不取回来,只怕将来更难以施为。” 李亨疲惫地摆了摆手道:“此事只能缓不能急,我早与你说过,李嗣业不同于旁人。他昔日受太上皇宠信统领三镇,虽然与我有一些情分,但终究受上皇的恩更为重些。如今我那不省事的十六弟领江淮节度使之后,私自截留江淮赋税养兵,在南阳襄阳二地蠢蠢欲动。如今他擅自带兵离开江淮东进,据说是要征用海船沿着海路向上进攻幽州范阳,这是出自谁的暗中授意,我就不用多说了。” “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我们不能对他相逼,否则会使他倒向蜀中的那一边去。等高适和来瑱收拾了李嶙之后,把上皇从蜀中接回常长安,再徐徐图之。” 李辅国听罢,脸上浮现出愧色跪在了皇帝面前:“奴婢愚钝,不能体察大家良苦用心,实在是该死,还请大家责罚。” 李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朕想不到的地方,你也要多思多虑,以解朕的忧愁啊。” “奴婢明白。”李辅国抬起头来,脸上好像灵光一闪,喜悦地说道:“奴婢已有拿下李嗣业麾下三镇兵权的良策。” “既是良策,还不赶紧说给朕听听。”李亨捻着胡须悠然问道。 “良策一,陛下可派宫中可靠的人前往这三军担当监军,名为监察军队,实则感化拉拢,先以忠义教之,许以重金厚恩,给他们画一个大大的大饼。人心始终隔着肚皮,李嗣业可以保证现在他们对他忠心,但他能保证他们一直忠心下去吗?只要把他们变为朝廷的忠臣,李嗣业便是真正的空中楼阁。” 李亨若有所思,继续开口问道:“若是他们一根筋只对李嗣业忠心,你又该如何应对?” “那就把‘察事厅子’的人安插在这三镇军中,打探他们的不法行径,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只要被奴婢的人揪住了小辫子,就算李嗣业也护不得他们。就算他们实在没有什么错处,败仗总是要打的吧。就算不打败仗,三军在外需要粮草军饷,命人故意延迟他们的粮饷,,就这么定下来,朕全权交给你来谋划,但是不可操之过急,要等到平定十六弟叛乱,将太上皇迎回长安之后再实施。派过去的监军人选,也交由你来定夺。” “陛下如此重托,奴婢敢不尽心竭力以报陛下!” 李亨舒适地靠在了胡床上,抬头像李嗣业刚才那样望着殿顶的藻井,那繁复的花纹在他的眼中晕染开来,仿佛他眼中江山社稷的美好前景。李辅国依然跪在他的脚下,只是一双倒三角眼却向上翻起,瞳孔中也晕染着一副雄心壮志画卷。 …… 李辅国派中使鱼朝恩,程元振和邢延恩作为河西,安西,北庭三军的行营节度使参军,这三人中的两位在日后可是名声赫赫,就凭这个也足以说明李辅国的野心。 李嗣业出长安之后,把岑参、曹安定、米查干等三人留在了身边,让他们一个负责来往文书,一个负责在长安埋下暗线探听情报,一个负责管钱,还有牙将库班尼和他所率领的两千牙兵。这些就是明面上他给自己留下的家底,这对于一个可以开府建邸的西凉王及太尉来说,确实稍有不足,但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这样精简的机构有利于他继续对三镇兵马进行操控。 李嗣业当初准备南下之时,就把西域商会积累的财富分为了两部分,一部分仍然囤积在西域庭州城的金库内,先由段秀实管理,现在则由新任北庭留后使周逸管理。另一部分从凉州转移到了兰州,由米查干和赵正一道长共同管理。筹建燕小四炮营所筹备的钱财,也都是从这批钱所出。 至德二载,正月,封常清率军从潼关出灵宝,占据了陕郡。其余四节度使的军队也从潼关出陕郡,所有人都把灼热的目光瞄准了几百里之外的洛阳。 陕郡有地利之险,东面有秦岭山脉外延,西面是黄河,南面有熊耳山和伏牛山,北面乃是崤山,崤函通道可从东北方直入洛阳。 过去新函谷关乃是关中通往洛阳的屏障,但由于黄河河水的改道,使得函谷关不再具有天险之利。所以唐军固守潼关出陕郡之后,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向他们倾斜。 河西行营节度使臧希液将行辕设置在黄河河滩上,楚王李豫和李嗣业也将临时大元帅府扎在这里。 他每日出行都要在黄河边上驻足良久,感受这条亘古长河带给他的历史厚重感。这条河自古以来就比长江要活跃许多,造福不断,也灾害不断,远古所传的大禹治水治理的就是泛滥的黄河,陕郡区域内的三条黄河峡谷,分别为人门,神门,鬼门,才称之为三门峡,日后的三门峡水库好像就建在这附近。 李豫骑着马踏上凸起的岩石,来到了他的身边,目光有些焦躁地询问道:“三军驻在陕郡时日不短,我只想问太尉,何时才是进攻洛阳的最佳时机?” 李嗣业扭头看了他一眼:“殿下何必焦急,这场仗谁先着急谁就输了,至少从现在看来,叛军内部应该比我们更着急,要等他们做出决定和动作,我们才能伺机而动。” 第七百七十二章 安禄山之暴怒 至德二年春正月初,但如果是在洛阳城内所行的历法,那就应该叫大燕圣武二年正月。 插播一个app: 完美复刻追书神器旧版本可换源的app 。 洛阳紫薇宫城前,一个身穿破损甲胄披散头发的将领跪在端门前,身后是几十名与他一起死里逃生回到洛阳的曳落河勇士。 这位将领满脸悲怆之色,在宫城前哭得稀里哗啦,但迎来的却是城楼上禁军士卒的指指点点。 他咳嗽出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揉一把眼泪,突然回过头来问身后的部下:“我这个样子惨不惨” 部属被他的突然提问给惊愣了神,情绪变化如此之快吗刚刚连他都信以为真了,敢情还是表演成分大一些。 “嗯,是挺惨的。” “惨就对了,如果样子不惨一点,你我哭的不够惨,就算跪到后天早上,也别想见到义父,不,是圣武皇帝陛下。” 安守忠只是回转头一瞬间,神态已经全然变化,悲怆之色泛滥在脸上,嚎啕痛哭几近绝望欲死。 吱呀一声,紧闭的宫门缓缓朝外打开,安禄山的心腹宦官李猪儿已经负手从端门中缓缓走出,身后跟着一队太监抬着空无一人的步辇。 安守忠惊愕地抬起头来,这算是什么意思,出了什么事情?难道说圣武皇帝陛下已经 “安守忠,陛下让我问你。”李猪儿语气温柔好似女子,只是下一瞬间他脸面突然狰狞扭曲,高声喝骂道:“安守忠!张通儒!李归仁!你们这些狗东西,他妈了个粑粑的咽了狗屎!败光了我半辈子积攒的家当,败光了老子的曳落河!害死了我的干儿子孝哲!你们这些畜生,还敢回来见我!为什么不跳黄河里把自己给淹死!狗日的东西!” 李猪儿突然闭上了嘴,恢复了之前落落大方的娴静姿态,低声细语道:“这就是陛下的原话。” 安守忠脸上惊恐万状,冷汗直流,颤抖着身体哽咽地问道:“陛下就是这样说的” “没错,你现在还要去见他吗” 他爬在地上往后退缩了两步,却被跪在后面的兄弟挡住,低头犹豫了良久,才咬着牙说道:“请李公公引我们去见驾。” “我们不是你一个人去吗啊”身后的几人也连连往后退缩。 安守忠哼笑了一声:“既然都是义子,何必厚此薄彼。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也不必退缩。” 李猪儿已经飘然转身,缓缓踱步到门洞口,扭过头来歪起妖冶的嘴角道:“你们还要不要跟过来” 这个声音让安守忠起来一身鸡皮疙瘩,这太监已经把自己变得像个女人。 他壮着胆子,带领一帮兄弟跟在了宦官李猪儿的身后,穿过端门进入应天门,过乾元门绕过万象神宫明堂从春晖门,绕过思殿进入到广达楼中。 中书令严庄捂着脖子从楼梯上小跑下来,看到下方的安守忠之后才端起姿态八字步缓行,但手掌始终按在脖颈上。 安守忠等人朝他叉手,笑容可掬地说道:“严相公安好。” 严庄怨怒地瞪了他们一眼,拂袖快走两步下楼,好像受了他们连累似的。与安守忠擦肩而过的时候,碰巧让他看见了他脖子上的伤疤,这应该是让鞭子软物留下来的伤痕。 安守忠倒吸了一口凉气,连最信任的宰相都被抽成这样,他们岂不是凶多吉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打起退堂鼓。 李猪儿负手站在楼梯口上,故意高声喊道:“安守忠见驾!” 这个时候再不上去,恐怕就不是挨鞭子这么简单了。他们硬着头皮缓缓朝楼梯上攀爬。 安禄山穿着轻薄的黄绸衣端坐在帷幔飘飞的二楼殿宇中,脖子上的疮疤使得他不敢穿硬质的衣衫,就算被丝绢给摩擦到,也是一阵阵地疼痛。 几个刚刚挨了鞭子的妃子,裹着半露的襦裙赤脚从地上跑出来,她们神色慌张,如同在逃避怪兽。 安守忠恐惧之余还能够把淫邪的目光在妃子们的身上巡梭几眼,看来还是惊吓不够重,他们闯过宫殿上方落下来的飘荡纱帐,随着门窗吹进来的穿堂风,这些黄色的白色的纱帐如同风帆鼓起,安禄山肥胖的身影就在这中间若隐若现。本来该是一副唯美的画卷,但因为他的存在而阴郁诡魅。 他端正地坐在床榻上,阴翳的眼白占据了很大空间,瞳孔看起来很是模糊,脸上的肌肉狰狞地抽动着。 安守忠领着兄弟几十远远地跪趴在地上,高声呼喊道:“孩儿安守忠参见圣武皇帝陛下,恭祝陛下寿与天齐,千秋万载!” “你这个狗东西,赶紧上前来让我看见你!” 安守忠的手臂弯颤抖了一下,神色惊疑地往前爬了几步。 “再往前爬!快点!” 他又爬了几步,距离安禄山已经不足三丈,对方睁大空洞泛白的眼珠,在虚无的空中来回瞪视着,丝毫看不见跪在下方的安守忠。 “赶紧上前来,信不信我抽死你!” 他慌忙上前来趴在了安禄山脚下,安胖子伸出手掌来摸住他的头,然后另一只手悄悄地从后背摸出一根蹀躞皮带,朝着安守忠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安守忠跪在地上硬受,口中连连叫着:“义父饶命,陛下饶命。饶命” 安禄山脸上毫无波动,站起身来暴躁地挥动着皮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他的身上。安守忠实在忍耐不住,心说自己真傻,怎么就不知道跑呢?反正这老小子已经瞎了。 他一个翻滚躲闪开去,口中还假装哎呀地喊疼,但安禄山只是眼盲而非耳聋,且这皮带抽到肉上和抽到地板上完全是两个感觉,他怎么会区分不出来,顿时气急败坏地喊骂道:“你个畜生东西,给我滚出来,让老子好好鞭挞你一顿,才能消我的心头之恨!” 他竖起耳朵倾听,几个义子跪在下方被吓得气息不匀,霎时暴露了目标所在,安禄山立刻提着鞭子奔了过去,对着他们连番进行鞭打,几个义子慌忙效仿安守忠夺路而逃,在偌大的殿宇中来回逃窜。 “还敢跑!我抽死你们这些畜生,把我的家当都败光了!” 安禄山脚下不停步,生硬地转着脖颈用耳朵分辨方向,殿内空空如也没有能阻挡他的东西,只有那些纱帐被他肥壮的身躯一一踩落在脚下,在这场华丽的捉迷藏游戏中,义子们总能被他的鞭子寻找到,鞭声落下时哭爹喊娘声音此起披伏。宦官李猪儿双手交叠腹部站在楼梯口,脸上抽动着幸灾乐祸的笑容,但安禄山即将接近楼梯口时,他又恐惧地蹲下来抱住头。生怕被这波余怒给波及到。 安禄山累得气喘吁吁,肚子里的火气也差不多消散了,提着皮鞭坐回到床榻上,鼻孔里喷气说道:“老子气消了,都滚过来吧。” 众人显然不敢相信他的话,立着身体屏息都把头扭到这边观望,安禄山也没有再说话,双手托着膝盖金刀大马地坐着,辫发垂在脸前眼孔呆滞,看上去甚是孤独。 安守忠这才亦步亦趋地缓缓上前,连跪地都不敢发出太大声音,颤抖着声音道:“义父。” 安禄山抬头目视空中,声音低沉地说道:“你们都给我去新安大营,找崔乾佑和向润客点卯,反攻陕郡你们要给我当马前卒,排头兵!” 安守忠心中存疑,如今驻守在洛阳的兵力不足以对付驻守在李嗣业和郭子仪所部,史思明带兵下河南相助还差不多。但他不敢忤逆义父的意见,只好叉手应喏,与众兄弟缓缓退出了广达楼。 中书令严庄刚才捂着脖子从广达楼里出来,正是因为劝谏安禄山弃洛阳而退守相州邺城,才被暴怒的安抽打了一顿鞭子。 他如今正坐在东宫太子安庆绪的正殿内,口气抱怨地说道:“如今他因疾病生疮疤,性情暴躁,动辄鞭挞我们这些臣子,明知敌军刚刚收复长安势头正劲,却要凭一时怒气与敌军硬抗。 安庆绪手捏着跌打油涂抹额头上的伤痕,一边无奈地说道:“他这是要给他的五千义子曳落河报仇,可惜天不遂人愿,让我们碰到李嗣业这样的对手。他起兵之前就与李嗣业势均力敌,如今被他灭掉一半人马,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那就让崔乾佑打吧,不输掉这一场他是不会死心的。” 第七百七十三章 宦官诱惑收买 崔乾佑攻破长安之后北上进攻河东,受郭子仪和李光弼所部阻击,数次败北。后由于长安失守,十万驻军皆被李嗣业消灭在关中,安禄山才紧急将他召回,率七万大军驻守在新安,伺机夺回陕郡以封堵关中通往洛阳的路径。 潼关和陕郡相继被唐军夺取,洛阳已经是门户大开无险可守。这个时候安禄山不肯放弃洛阳,所以命令崔乾佑进攻陕郡,己方地形不占优势的时候,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战术决策是没有问题的。但战略上已经错了,这不过是安禄山的负气之举,因愤怒而丧失理智,这种事情什么时候都有。 李嗣业命臧希液和封常清率军进兵至新店,郭子仪与段秀实进驻在渑池,双方互为应援准备进攻洛阳。 双方之间的兵力对比,唐军占有较大优势,安禄山下令在洛阳一带征召壮丁,抓了许多百姓入伍,进一步稀释了手中的幽燕兵,战斗力大幅度下降。 唐军中也存在这样的问题,为了给驻在陕郡的唐军供应粮草,朝廷就近灵宝、弘农和陕郡本地抓丁,但只充当搬运粮食的辅兵。杜甫所写的三吏三别中的石壕吏和潼关吏就发生在这一地区。 一场统治阶级争夺权力的战争,消耗的却是千万百姓的生命。历史上更讽刺的是,那些发动战争的罪人们,除战死外很少得到应有的惩罚,其中两位罪魁祸首在死后还被胡化的幽燕兵卒们奉为圣人,直接造成了中唐之后地方藩镇中诞生了崇尚武力,惟兵权暴力为尊的错误价值观。 双方开战前的几日,时值深夜,监军鱼朝恩走进河西行营节度使臧希液的军帐中,命下人捧来了美酒和羊肉,脸上带着一副有所欲求的神情。 “臧中丞,深夜无聊,特来与中丞联络一下感情,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不过是陛下命我带来犒军的美酒和羊腿肉。” 臧希液一看就知道这位来者不善,他性子素来耿直,从来不会与这些阉人打哈哈:“大战在即,我前日刚下军令,军中一律不得饮酒。鱼监军,你我当以身作则。” 鱼朝恩脸皮僵硬地笑了笑:“臧中丞说得是,若不是中丞提醒,咱恐怕也要犯下军令了。”他转身吩咐身后随从:“把酒都撤下去吧!换上来一尊茶鍑,我与中丞对坐饮茶,享用美味羊腿。” 臧中丞跪坐到案几前来,徒手在羊腿上撕下来一块肉塞入口中,一边嚼一边说道:“鱼监军素来是不与我们这些武人来往的,今日突然造访,想必是有事情。所以你不必绕弯子直说便是。” “呵,哈哈。”鱼朝恩干笑了两声,等茶鍑端来后,亲自给臧希液斟了一盏,双手放在臧希液的面前,语气斟酌地说道:“我听说将军家世受皇恩,乃是一等一的武将世家,对陛下的忠心也是没话说的。中丞可千万别吧良好的家风给丢了。” 臧希液抬头冷蔑地扫了他一眼:“我们家确实世代忠良,但从来没有把这二字挂在嘴边,我们家的家风,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品评的。” 鱼朝恩连续被怼了两次,脸上已然还能笑如春风,凑近臧希液低声说道:“中丞忠义,我岂能不知,但你久处西凉之地,受头顶主官统辖,是不是久而久之便忘了?我们这些天下的臣民,只能对一人忠心,那就是高坐在大明宫中的皇帝陛下。” “谁说我忘了?忘了我能够跟随李大夫从河西转战陇右关中?忘了我们能在细柳原上拼得鲜血浴满甲胄?倒是某些人借着忠义的名头,在陛下面前对功勋卓著的将士们加以诋毁,心怀妒恨。你说这些人有什么用,除了摇唇鼓舌搬弄是非之外,他们对社稷安有寸功?依我看他们就该乖乖闭嘴,端茶倒水干好本分伺候的活。既无胸襟也无见识站出来捣什么乱?” 鱼朝恩咬紧了牙关,眼睛里几乎要喷出怒火来,抬手重重地在案几上拍击,拂袖转身朝大帐外走去。 掀开帘幕出门的瞬间,他与端着一盘金锭的仆从撞了个满怀,分量足重的黄金哗啦啦才砸在了他的脚上,痛得他连忙抱起靴来,伸手扇了仆从一个耳光:“混账东西,走路不长眼睛吗!拿我的金银来干什么!” 仆从慌忙跪在地上求饶:“小的走路不长眼,求大将军饶小的一命。这黄金这黄金不是您让小的送过来给臧中丞的吗?” “给个屁!老子扔黄河里打了水漂,也不给这样的白眼狗!他妈的不是不识抬举吗?老子让你背上砍头的大罪!” 鱼监军愤怒扬长而去,臧希液坐在帐中冷哼一声,这几句算是怼爽了,但是也给自己留下了很大的隐忧。 相比起他来,安西行营节度使封常清的大帐中就显得其乐融融,他与监军邢延恩对坐饮酒,相谈甚欢。身为节度副使的田珍巡夜时正好路过了他的大帐,看到里面两人欢笑对饮的情形,心中产生警惕,但由于大帐外有封常清的亲卫岗哨,他没有机会过去偷听,只能怀着更深的猜疑心快步离开。 还好这里距离李嗣业的大帐并不算远,田珍立刻跑过禀告给李嗣业,进入帐中才发现原来燕小四也在。 燕小四正在喜滋滋地向李嗣业禀报臧希液三言两语将鱼朝恩怼走的事情,李嗣业听罢后却连连摇头道:“我原本以为臧希液为人稳重,可以稍为圆滑一些处理这种事,但没想到他如此刚正,这样一来他就等于完全将宦官给得罪了。臧希液处境看来要不妙。” 李嗣业命臧希液担任河西节度使,当然也是看中了他出身臧氏这个武将世家,从隋初到如今各地军中遍布臧氏的的后人,对于这样的家世,宦官们想要陷害,也是要掂量一下自己的。但眼下他与鱼朝恩闹得如此僵,怕是宦官们也不肯罢休了。 田珍进入帐中叉手说道:“依我看臧中丞做的没错,这些阉狗在大战将临之前,两军对阵之际,就在军中游走离间将帅,其行为丝毫不顾大体不说,还如此下作,实在是令人不耻与其为伍。” 李嗣业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封常清也把监军邢延恩给赶跑了?” “哼,恰恰相反,他们二人在帐中一见如故,正在把酒言欢呢。我早就觉得这封常清不肯甘居于主公你之下,但没想到他连阉人抛出的枝条都能够接受,估计是真的以为凭着这些阉人牵线,真的能够得到皇帝的重用。” 李嗣业低头稍一琢磨,摆摆手说道:“把酒言欢并不能说明什么,封常清在我麾下多年,有没有野心我无法度量,但眼下他不会如此选择。” 田珍自然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叉手说道:“主公绝不可轻信封常清此人,我们不如提前串联一下赵崇玼、马磷和安西军各营的押官,这些都是你的老部下,先把他架空再说” 田珍话音未落,帐外便响起了封常清的声音:“太尉,封常清求见。” 李嗣业脸上露出笑意,田珍讶异地说道:“我是不是应该先躲藏起来?” “躲什么,行事须坦荡,特别是面对军中自己的袍泽兄弟。”李嗣业立刻对外面吩咐道:“进来。” 第七百七十四章 上皇遣使来 封常清进入帐中,看到燕小四和田珍后并不意外,微微点头之后向李嗣业叉手说道:“太尉,监军邢延恩刚刚去找了末将,其言下之意是让我投靠元帅府行军司马李辅国,还送给了末将三百两的猪腰金。值此大战临敌的关头,为了不使这些阉人从中作梗,末将只好暂时应承了下来,但末将深知此事轻重,特来先禀报太尉以表明心迹。” 李嗣业点点头道:“你做的很对,太过刚硬不是最好的选择,能够虚与委蛇更好。你先下去吧,莫要让邢延恩起疑。” 封常清离去后,田珍站在帘幕后面望着他的背影疑心道:“如果他是个摇摆不定的骑墙派,企图两面通吃,等到危急关头时再选择站队,主公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李嗣业笑了笑:“用理智来选择的话,骑墙派确实是当前最好的态度,但我在安西军中经营的时日远比封常清漫长,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我相信他不会轻易做出危险选择,我们拭目以待吧。” 他转过身来对两人说道:“你们下去之后要时刻留意鱼朝恩和邢延恩两人,时刻提防他们给臧希液和封常清下绊子。” “喏!”两人齐声叉手之后,缓缓退出了大帐。 李嗣业坐回到案几前,惆怅轻轻地叩击着自己的额头,这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忠心可言,每个人的选择都与目前的境遇有关,他自然要随时保持警惕,给予他们希望的同时,也不可以让他们太过于产生希望。 一旦洛阳之战过后,李亨把他老子从蜀中接回,他对武将的猜疑很快就会浮现在表面,自己当然是首当其冲的被针对者,就连郭子仪李光弼这些人,也无法在这样的信任危机中脱身。 此时夜色正浓,万籁俱寂,天边偶尔响起狼嚎声。他正准备掩盖了衾被入睡,卫士突然在帐外说道:“主公,有人求见,他自称是从蜀中来的。” 李嗣业精神一振,双手撑着从地铺上坐起来,立刻回应道:“请客人进来。” 一人掀开帘幕进入帐中,瞧打扮是个穿着蓑衣的渔夫,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李嗣业颦起眉头疑心地问道:“阁下深夜打鱼迷了路吗?为何会深夜跑到我这中军大帐中来?” 来人将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扔在了地上,露出一张线条坚硬如石刻般的脸,左眼上的伤疤依然明显。 “张小敬?”李嗣业吃了一惊:“你从蜀中来?” 张小敬缄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对帐外说道:“韦公子,可以进来了。” 掀开帘幕进门的是一个穿着襕袍的书生,只是眼圈色有些重,一看就是位经常熬夜伤神的兄弟。 张小敬这才对李嗣业叉手道:“我是从蜀中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的麾下而来,特地前来投奔李大夫。只是陈玄礼本来不肯放人,但后来同意了,交换条件就是我带这位韦应物公子前来见你。” 李嗣业高兴地说道:“你能来我就很高兴,我身边正好缺少一个参军。” 张小敬却直接单膝跪地拒绝道:“我来投奔大夫,不是为了官位,而是为了能够在战场上亲手斩杀叛逆。请求大夫能让我到安西军中,我可以做一个跳荡兵,也可以做一个弩手,但千万别让我当官。” 李嗣业也晓得此人的性子,心平气和地说道:“俗话说人尽其才,你昔日做过参军,做过不良帅,也做过龙武军的中侯,就算是平级调动,做个校尉并不过分。今夜暂且歇下,明日我差人送你到安西行营节度使封常清那里去,现在暂且休息下吧。” 张小敬没有再坚持自己的要求,只叉手说道:“多谢李大夫。” 他立刻吩咐外面的亲卫,让他给张小敬安顿一个可歇息的军帐。张小敬站起来,又朝李嗣业行了一礼,转身跟随亲卫而去。这么多年不见,两人之间的关系疏远了很多,造成这种疏远的更是因为两人身份上差距的变幻。张小敬身上的游侠气质更多一些,他对官阶地位这些东西也是随缘态度,不然天宝三载上元夜的那一场拼命,早就该换来飞黄腾达了。 直至张小敬出门后,这位韦应物公子始终安静地侧立在一旁,没有额外的表情。直到李嗣业主动向他问起:“公子从蜀中来?可是来送信的?” “卑职从十五岁起便是太上皇的侍卫,如今太上皇恐有不虞之变,特派我来联络大夫。” 李嗣业穿着中单从毡席上站起来,来回踱步说道:“人生本来就多变难测,就算天子也不例外,你所说的不虞之变,其实早已经发生,自从上皇从长安临幸蜀中之后,天下都处在危难之中,何况上皇乎。如今世事迁移,上皇又有何能为?“ 韦应物将双手负于身后,一副传统说客的从容淡定架势,侃侃而谈道:“上皇脱逃长安,虽为世人诟病,但他做了四十年的太平天子,也创造了绝无仅有的开元盛世。他执政多年,其经验见地岂不高出如今的陛下数倍。大夫为人正直赤诚,可曾记得上皇旧日恩情,他对你善加任用,才能有今日大夫麾下的三镇十万士卒南下征战。” “而且上皇所料不错的话,当今天子对大夫当是颇为忌惮,他能容您一时,安能容您一世,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古人皆知的道理。况且上皇在位之时,已经封你为郡王,新君又能拿什么来示恩与你,顶多是一个只有虚名的三公,仅此而已。而上皇对你何等恩厚,昔日加封你为西凉郡王,又在长安城中修建了豪奢的王府,就算如今他已避居西川,但对你们这些武将的信任,难道是如今的陛下可比?” 李嗣业回过头来突然笑了:“安禄山造反是一个分水岭,从那一刻开始,无论是太上皇,还是皇帝,他们的心态都已经变了,已不可用昨日来等量。太上皇昔日对高仙芝也是相当恩厚,却听信一个阉宦小人之言,把他问斩在潼关城头上。” “不,终究是不一样的。”韦应物声音有些激动地说道:“今日的皇帝与今日的太上皇也决然不同,我觉得李大夫你仍然不能面带现实。” 李嗣业负手道:“好,既然你要谈现实,我就与你谈一点现实的,你觉得太上皇能够活的过皇帝吗?” 韦应物的脸上浮现出怒色,却沉默不语。不料李嗣业竟然是自问自答:“能活得过。” 他继续说道:“但如果想得再长远一点,太上皇和皇帝百年之后,会选择谁来继承大唐的摊子,那时候诸王都已经年暮,第三代已经脱颖而出,谁是第三代中的佼佼者?昔日在兴庆宫中时,上皇最宠爱的孙子是谁?是永王的儿子?还是寿王的儿子?都不是。他也许对自己的儿子心怀怨恨耿耿于怀,但隔辈亲让他对皇长孙万分喜爱。两代帝王会选择同一个继承人,他们之间的裂痕,对于我们这些武将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韦应物满脸愕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李嗣业要说的话还没完:“自古疏不间亲,主动参与皇家内部斗争的人,大多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远的譬如长孙无忌,来俊臣,近的如李林甫、杨国忠之流。况且太上皇和陛下无论谁占上风,承接帝位的必然是楚王李豫,对于一个在他父亲和祖父中间左右摇摆,反复横跳的人,他将来成为皇帝后会怎么做?难道还能再容他横跳吗?” 韦应物听完这番话后,深深地凝视地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转身往帐外走去,李嗣业在瞬间权衡之后,突然对他的背影说道:“皇帝马上就要派人到蜀中接太上皇回长安,如果太上皇能够以抱病为由逗留蜀中,对他自己对天下都有好处。但若入了长安,就等于入了囚笼。” 韦应物没有回头,说道:“太上皇十分思念长安,你希望他能够逗留多久?” “如果能等到平叛结束,最好。” “这对太上皇有何助益?介时皇帝势力固若金汤,回长安岂不是更如入囚笼,这才是太上皇最关心的。” 李嗣业遥对蜀中方向叉手道:“太上皇若能够等到平叛结束回长安,臣下自有厚报。” 第七百七十五章 声东击西? 李嗣业安排张小敬进入到封常清所率领的安西军中,担任了一支弩箭队的校尉。封常清对于这个走太尉后门进来的关系户校尉,也并未多注意,以为是李嗣业老家高陵县子弟。 安西军作战能力强悍,作风也比较恶劣喜欢欺生。但张小敬本就是从安西军中出来的人,算是老兵中的老兵,还能让这些新兵蛋子欺负了去? 正月十五日是传统上元佳节,兵卒们坐在野外的营地中,兴趣盎然地谈起长安昔日上元夜的繁华景象。 “那时千万彩灯能够从皇城门延伸到向西的金光门和向东的春明门。大街上的行人磨肩擦踵,各路商旅往来如织,娘子们一个赛一个漂亮。但是像这样的繁华盛景,恐怕今后几年内都不会见到了。” “几年?”张小敬在一旁挖苦似的说道:“这样的景象,恐怕终唐一朝都不会再看见了。” 附近的几个小军官对他怒目而视,张小敬却似无所觉,仿佛认为拆散他们的美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嗣业站在附近的一处山岗上,身边跟着他的两名心腹米查干和岑参,正在欣赏东边即将升起的红日。 他突然不合时宜地说道:“前几日上皇的使者从蜀中来,希望我能够迅速站队声援李璘,但是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米查干诧异地问道:“主公为何没有答应上皇的要求?这对于主公来说可是保住兵权的大好机会。” 李嗣业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指着天边那一片红晕说道:“夕阳和朝阳同样漂亮,但是没有人愿意去欣赏夕阳落幕时的景象,属于过去的时代早已结束,且永远不会再来。况且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上皇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周密的人,我不能真的把自己绑在他的船上,否则船覆的时候我们也难以逃脱。” 他满怀希望悠然地说道:“经历了这次的波折,我也总算是明白了,只要拥有绝对的权势,再加上清醒的头脑,不需要机智如妖,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远处有几匹快马迅速朝唐军大营奔来,李嗣业突然面色凝重,对两人招了招手:“走,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们来到了山下的大营中,臧希液和封常清等人都已经站在他的帐前,向他叉手说道:“我们派出的探马来报,驻守在新安的叛军崔乾佑部突然向渑池进攻,请大夫示下。” 楚王李豫也来到了李嗣业跟前,询问他的决策:“叛军来势汹汹,还请太尉早做决断。” 臧希液连忙上前自告奋勇:“末将愿意率所部飞虎骑驰援渑池,从背后给予敌军突然袭击。” 李嗣业捏着胡须仔细思虑,口中沉吟道:“渑池县城防御远比新店稳固,且郭子仪朔方军身边配置完整,有段秀实的瀚海军骑兵和葛逻禄骑兵,也有拔汉那国骑兵,综合实力不比我们这边弱,崔乾佑的谋略也不会如此简单。你们暂且按兵不动,再派一批探马前往渑池去探。” 李豫神情焦急地劝说道:“太尉,战机不可失,应当立刻派兵前往渑池,若郭子仪不是崔乾佑的对手,我们将悔之晚矣。” 李嗣业却从容地摆摆手:“郭子仪为人沉稳且英勇善战,若真有崔乾佑强敌来袭,他必然会坚壁清野,选择固守拖延敌军以待我军来援,所以越是临战时刻越是要保持警惕,等敌军动向完全查探清楚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众将大多沉默不语,心中对李嗣业的判断持怀疑态度,但不敢直接表示反对。李嗣业笑道:“你们不信?再等半个时辰之后必有变化,还请大家稍安勿躁,就算我判断有误,半个时辰也不会对战局有任何影响。” 人群中一个圆润的声音说道:“我相信太尉说的话。” 众将循着声音看过去,插话的竟然是宦官鱼朝恩,虽然大伙对太监没什么好感,但如今朝廷里的皇帝对这些没根儿的家伙颇为重用,轻易招惹不得,只好都装作没有听见。 李嗣业对此人的帮腔也毫无表示,转身回到帐中独坐等待消息,鱼朝恩连忙追在屁股后面跟了进来,殷勤地笑着说道:“想必太尉也知道我去拜访臧中丞的事情,那只是咱受陛下和郕国公命令应付差事罢了,朝恩的内心真不是这么想的。太尉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做对太尉不利的事情,还请太尉放宽心,昨日您对我的恩情,来日必有厚报。” 这太监鱼朝恩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不清楚,就算当年施恩救他的时候,对这样一个年轻人也完全不清楚,现在就更不可能了解了。至于他的这些说辞,听听就好了不必当真。这个世界上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还少吗? “鱼监军不必挂怀,你我皆是为朝廷为陛下效力,你我各安其职便好。至于报恩与否,当年我也只是顺手为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当做负担。” 鱼朝恩用眼角偷瞄了李嗣业一眼,看到他脸上没有别的变化,便在脸上浮起虚泛的笑容:“既然如此,奴婢便退下了。” 他掀起帘幕离开后,军中将领也都在李嗣业的帐外等待,时不时注意大营制高点的瞭望台,隔一会儿便喊话问问派出去的探马有没有回来。 还不到半个时辰,远处便有一骑踏着烟尘疾速奔来,来到大营外斥候翻身下马,楚王李豫领着将军们亲自上前盘问:“你从何处来?探知了何处详情?” 斥候气喘吁吁,说不上一句话便停顿喘气:“我是从朔方军……郭大夫处前来,今日清晨起叛军便派……” 楚王李豫急促地问道:“是不是叛军主力正在攻打朔方军和北庭军?” “不……不是,叛军派些小股步骑不断在我军阵前挑战,郭大夫知晓这是叛军的疑兵之计,恐防叛军声东击西,特命我骑快马来报知,请楚王和太尉千万不要上当,更不要派兵马驰援我军。” 李豫懵懂地点了点头,尚在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前方突然又有探马来临,在营门前翻身下马蹲跪叉手:“报!叛军七万大军倾巢而出,避过主要道路前来进攻我军,距离营门已不足十里!” 李豫惊愕不已,拍了拍脑门道:“真是好险,快,快去通知太尉。“ 李嗣业听得外面的喊声,早已从帐中走出,对站在营门前的将军们下令道:“封常清!率领安西军为前军左右翼,在营门前列阵。燕小四率炮营在前军大阵之后,装弹随时待发。臧希液率飞虎骑在前军侧后方左右翼,其余各军皆为中军方阵,不得延误!” “喏!”众将叉手应命,立刻下去召集兵马从营门的四个方向齐出,按照李嗣业的命令在营门前后依次列出方阵纵深搭配。炮营在前军之后暗藏杀机,前军左右阵凸出在大阵之前,如同两道大门为作为炮营的活动屏障。分布在炮营左右方的飞虎骑随时可对敌军的步兵阵发动攻击。 第七百七十六章 陕郡大战崔乾佑 叛军已浩浩荡荡地开至新店大营前,背靠着山峰列阵依次排开,这个位置位于唐军的东北方向,李嗣业只好下令调整阵型方向,与大营的平面形成了夹角。 双方都想要占据有理地形,但双方的地形看起来都不那么有利。 这支叛军的总体实力比起曾经盘踞关中的叛军实力比较弱。五千曳落河在长安折损之后,安禄山不敢再把剩下的三千放在战场上,这是他的保命王牌。还有跟随安禄山反叛的同罗骑兵,在长安抢劫左藏库后叛逃了一批,剩下的也全在长安战役中折损。 崔乾佑这次所能带的只有一万名经略军骑兵和五千奚部兵卒,其余皆为步卒。他的副将向润客从马上探起头眺望敌军大阵,见唐军严阵以待气势如虹,心中不免胆寒,扭头对主将问道:“我们的计策看来没有奏效,如今还要打吗?” 崔乾佑反问他:“箭已经在弦上,还能不发?此战必力求击溃唐军占领陕郡,如此洛阳还能苟延残喘,若不能击溃,陛下只能从洛阳败退。” 他高声对左右说道:“我们背靠山峰,不用担心敌军从后方得逞,现在所有人都给我提起胆气来!洛阳的含嘉仓中存放着千万石粮草,上阳宫内囤积着无穷的财物,这些都是圣武皇帝要赏赐你们的!斩一名唐军首级,赏米一斗!斩十名唐军首级,赏钱一贯!” 而在对面的唐军阵营中,李嗣业也在马上转过身,对着军阵中的士兵们喊道:“前面就是我大唐的东都洛阳,含嘉仓中有粮食千万石,上阳宫里有财宝无数,我已经请示过楚王殿下,进城后便以库中粮草财物犒赏三军,斩叛军人头一颗者,赏米粮一斗,斩杀叛军人头十颗者,赏钱一贯!” “杀!杀!杀!” 向润客亲自上阵为先锋,骑着战马手提长槊朝唐军阵营杀来,叛军携带了大量的远程杀伤伏远弩,准备开进至唐军三百步之外进行杀伤。但此时唐前军阵列已经向两边分开,前方兵卒立起大盾为盾墙进行防御,正中央的炮阵暴露出来的百余门玄武炮已经点燃了捻子,炮口隆隆声次第冒出白烟,炮弹在行进中的叛军阵列中炸开。 身披铁甲的叛军兵卒被炮弹的碎片冲击东倒西歪,位于中军的崔乾佑捂着耳朵瞪大眼睛,转身对身后的安守忠喊道:“这就是你说的唐军利器?有没有什么破法?” “崔将军!到现在为止我们连它们为什么会发出惊雷火都不知道,如何可破?不过它们填充需要很长时间,将军可利用空余进行冲锋,将炮阵冲垮便不足为患!” 向润客挥舞着手中的长槊喊道:“不过是炸雷而已,不要乱,给我贴近到三百步!” 当敌军阵营压至唐军三百步距离时,唐军中的伏远弩也开始推出阵列进行发射。炮弹落入叛军严密的盾牌阵中,即使孔武有力的汉子也被气浪掀倒在地,伏远弩从炮弹掀开的缺口攒射进去,许多兵卒被箭矢洞穿了胸膛。 安守忠在崔乾佑身后心惊肉跳,大声喊道:“崔将军,要不然暂时撤退!否则不等我们与敌军短兵相接就要溃败了!” “不能退!现在进退都是挨炮轰!经略军骑兵!从正面插过去突袭敌方炮营,只有将其炮营击溃,我们才有取胜的机会!” 他亲自挥动着号旗下令,经略军骑兵从叛军步兵阵的侧后方杀出,数千面青旗分为三股势如浪涛奔腾,又如犁头翻耕,扬起汹涌的烟尘朝炮营杀来。 李嗣业果断朝旗手下令道:“命封常清左右大阵闭合,将叛军阻挡在炮阵前。” 封常清坐镇在最前方,命令两侧方阵往中间奔跑,又将陌刀队安置在前方。双方甫一接触,便是激烈的冲锋砍杀,陌刀队一字排开,上可斩马首,下可扫马腿,主副刀手相互依仗补刀砍杀,如墙推进,战马悲鸣沙山长鸣嘶叫声不绝于耳,刀锋斩杀荡起的血雾沿着冷风向西飘荡。 然而崔乾佑此举不过是为了给步兵阵接近唐军争取时间,只要双方陷入短兵相接的厮杀中,他认为唐军的火炮自然没有了用武之地。 安守忠又连忙探出头来提醒道:“崔将军要当心,唐军的火炮也会往出喷刀片,铁条!挨着即伤,碰着即死,非常恐怖!” 崔乾佑皱着眉头骂道:“你说话声音能不能低一些!只让我听见不行吗!” 他毅然决然地下令道:“骑兵军暂时撤退,步兵阵全军压上!成败在此一举!” 经略军骑兵火速绕开已方的步兵阵准备撤出战场,然而李嗣业认为战场的节奏已经落入他的掌控中,立刻命令中军两侧的飞虎骑出击,一路追击敌军撤退的经略军骑兵,一路从战阵的侧方进攻叛军的中军所在,迫使叛军步兵回援中军。 这样的军令虽然繁琐也不稳妥,但是他的目标是最大程度的杀伤敌人的同时,也要降低己方的伤亡,短兵相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就算有炮射杀伤破片加成,但铁碎片填装比炮弹更加繁琐,一发入魂并不能完全拉开战损比。 正面战场上唐军开始上演极限操作,敌军的步兵阵压至唐军三十多步远时,封常清与燕小四默契配合,迅速将左右军向两边移动,像是拉开了一道巨大且关闭着巨兽的闸门,成排的玄武炮再次近距离地暴露在敌军面前。 挥舞着马槊的向润客面对这突然的变化不知道该惊还是喜,敌军故意暴露出核心所在,无异于是在面对未知的危险,他此刻都不知道是否该下令加紧冲锋,还是迅速后退。 他看见唐军的炮口已经放低至与地面平行,慌忙高声喊道:“快!往后撤!” 然而进攻方阵的冲势已经不能停滞,前方兵卒停住脚步后退,却被后方的兵卒戗推了过去,队伍在原地停顿了一瞬间,唐军炮营的炮口已经喷出的灼热的白气,无形的碎片向前散射而出,冲在最前方的叛军人仰马翻。 向润客又高喊出声:“后面的向前冲!给我杀进炮营!” 于此同时李嗣业挥手高声下令道:“全军除炮营外,向前杀敌!” 中军擂起了战鼓,军队的仪仗也已经吹响了青铜的号角。 向润客的喊声已经淹没在唐军催战的号角声与鼓声中,无论听见的听不见的都转身向后撤退,溃败已经在所难免。 在主战场的后方,臧希液派出的飞虎骑追杀后退中的经略军骑兵,叛军且战且退抛射箭矢,他们还在希望步兵阵获得进展迫使飞虎骑回援。 飞虎骑的另一支已经扑向了崔乾佑的中军,崔乾佑面色青白,紧紧攥着马缰维持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风度,咬牙切齿地下令道:“快,奚部骑兵拦截敌军飞虎骑!” 两个奚人将领面面相觑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带骑兵冲出阵去,骑兵阵型带着滚滚的奔流化作了一条弧线。他们尚未接触到唐军,已经直接改变方向一溜烟地逃窜了。 崔乾佑气愤地将马鞭投在了地上大骂:“这帮胡狗!只会帮着打顺风仗!” 安守忠慌忙喊道:“崔将军,快撤退吧!” 崔乾佑自有决断的魄力,立刻调转马头对安守忠大声道:“安将军!你给我断后!” “啊!为什么是我!”安守忠快要哭出来了。 “当然得是你,圣武皇帝的敇命是让你当马前卒冲锋,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不让你冲锋,留你带人断后难道也不肯吗!” 安守忠狠狠地咬了咬牙,对着身后的兵卒们喊道:“兄弟们跟着我断后杀敌!但凡能够活下来的,老子举荐你加入曳落河!” 他所谓的断后不过是保证崔乾佑不被敌军追到,至于那些跑的慢的兵卒,只能对不起了。要么你们投降,要么成为唐军腰上的那一串功勋头颅。 李嗣业亲率大军追击,多数叛军步卒成为了俘虏,崔乾佑率领着中军慌忙逃窜,安守忠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们退到渑池县附近,又遭受到段秀实率领的北庭军的尾随攻击,最终敌军从新安逃回洛阳时,已经只剩下几千人马。 第七百七十七章 活人变粽子 伪燕国的满朝武人心惶惶,如坐针毡。既然打了败仗,那就商议退出洛阳退守邺城,或者直接退到范阳也可。 但没有人敢跑去告诉安禄山这个坏消息,因为安胖子因为病痛发作厉害,性情变得更加暴虐,手边的凶器已经从蹀躞带变成了沾了水的皮鞭,那玩意儿抡下去直接就是皮开肉绽,没见他身边的小太监李猪儿已经遍体鳞伤了吗 严庄和高尚两位栋梁和长子安庆绪经过商议后,决定谁打了败仗谁自己去说,这个时候也别拖累大家。 崔乾佑也算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拼着受伤的危险去见安禄山,当他走到广达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时,脸上已经青紫一片的宦官李猪儿讥笑着说道:”崔将军也不知道穿厚点儿,待会儿鞭子挨在身上的时候,怕你顶不住。“ 崔乾佑直接无视了这个阉人,昂首缓步走到了二楼大殿之中,李猪儿在他身后怒哼一声后阴测测地高声参赞:“崔乾佑大将军觐见!” 安禄山身穿黄色中单,双手扶着膝盖坐在卧榻上,瞪着大白眼一言不发。 崔乾佑跪倒在他面前以头叩地:“末将无能,败给了李嗣业,请陛下责罚。” 安胖子嗯哼了一声,身上的疮疤发作使得他身体不住发抖,牙齿叩击着说道:“这是朕的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白白葬送了将士们的性命。你下去叫他们上来,商量着往邺城迁都吧。” 崔乾佑再次叩首:“谢陛下不责之恩。” 他站起来倒退着缓缓走出大殿,李猪儿站在一旁惊得张圆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奇怪现象。这个崔乾佑到底有什么特异的能力,竟然能让安禄山就这样放过他。 安禄山这几日已经形同疯魔,只要稍不顺心,不止他李猪儿,连同严庄高尚等近臣也要挨他的鞭子,就连他的亲生儿子安庆绪有时在皮鞭的抽打下嗷嗷直叫。 谋臣将领们都站在广达楼外,看到崔乾佑安然无恙走出,也都大吃了一惊,连忙围上去询问情况。 崔将军仿佛是从天国里走了一遭,神情超脱悠然说道:”陛下让你们进去,商议一下迁都的事情。“ ”看来是陛下转性了,走,我们都进去。“ 这些人刚进去不久,广达楼上的大殿中已经响起众人来回奔走的惨叫声,崔乾佑回头遥望广达楼的飞檐与梁柱,嘴角溢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安庆绪所面对的问题不止是挨安禄山皮鞭的抽打,这些都能够忍受下去。看老家伙的这个病状,他只需再忍个半年,对方必然上西天。 但安禄山有一个爱妾,容貌并不算如何出色,但声音最是勾人。听起来缠绵软濡,堪称极品声优,特别是被安禄山抽打的时候,一鞭子下去啼哭的声音让他舍不得再抽第二鞭。 这个浪蹄子生了个儿子叫安庆恩,如今母子皆受恩宠,反而使他的生命和地位都岌岌可危。 他每日与严庄私相来往,两人之间的关系极为亲厚,安庆绪时常将自己的苦闷给严庄道出,严庄也饱受安禄山鞭打之苦。两个长期承受职场暴力的人最终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安禄山给弄死。 严庄内心自然也有一个小算盘,安庆绪此人远不及在长安被腰斩的长子安庆宗聪慧,为人处事也上不了台面,非常容易被他拿捏,只要扶持安庆绪登基,他严庄必然是大权独揽。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是退守到邺城的时候杀,还是现在就把老东西给结果了。只是如今形势如此艰险,唐军已经逼近了洛阳外围,若是引起动荡变故,恐怕就得不偿失了。 两人最终下定决定,先把安禄山给杀了,再把尸体带到邺城,就说老皇帝旅途颠簸病重,下诏传位给安庆绪,最后再发丧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执行这件事情最好的人选是李猪儿,因为安禄山对这太监的摧残已经到了每日一鞭的地步,他能早日脱离苦海,何乐而不为。 两人将李猪儿请到跟前,一边恫吓一边利诱道:”看看你这一身的伤痕,若再不行大事,迟早要被他打死。“ 李猪儿跪倒在地上恸哭道:”弑君可是杀头的大罪。“ 严庄将一把刀硬递到他手中道:”如今他暴虐狠辣,谁敢接近广达楼之内?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只要你杀了他,不但没有罪过,还与殿下有从龙之功,快去!“ 三人各自手执一把尖刀进入到广达楼之内,站在下方的楼梯口心中均惴惴不安。楼上传来女子的啼哭声和皮鞭声,看来那位又开始打人了。 严庄用眼色逼着李猪儿走到楼梯上去,这时两三个宫娥啼哭着跑到了楼梯口,看到李猪儿手中的刀和凶暴的眼,顿时吓得怔住了。 李猪儿颤抖着嘴唇呵斥道:“还不赶紧退下去!” 女子们贴着栏杆边缘跑下去,却被守在楼梯口的严庄和安庆绪拦住,一刀一个扎死在殿中,又将她们的尸体转移到了别处,这点小状况影响不了他们的大业。 推荐一个app,媲美旧版追书神器,可换源书籍全的\ \\ ! 李猪儿来到二楼,把脚上的六合靴脱了,踮着脚尖踩着地毯往尽头处的卧榻处走去。安禄山累的气喘吁吁正躺在榻上手扶着肚皮,听到李猪儿越来越重的喘息声,扭过头来骂道:“你这个蠢猪,刚刚跑到那里去了!” 李猪儿狠心大起,跑过去对着安禄山的肚皮上连戳数刀,破肚如同决了堤的河水一般,流出肚肠和血液。 安禄山惨叫着伸手抓住床榻旁边的纱帐柱子摇晃,喊叫道:”一定是蠢猪家奴杀了我!应该千刀万剐!“ 长期受他鞭打折磨的李猪儿狠劲儿越来越大,双手握着刀在他的肚皮上来来回回戳了十几下,安禄山惨叫几声总算断了气。 安庆绪和严庄听到声音跑进来,看到了现场的惨状,安庆绪怒骂道:”只是让你杀了他,谁让你分尸了“ 严庄摆摆手:”算了,如今这个样子,只能先清理了血迹,用吸水的麻布裹了他的肚子,然后再装进车辇上去,除了我们的亲信之外,谁都不能够接近!“ 整个过程自然如将大象装冰箱那样简单,他们用细麻在安禄山的肚子上裹了一层又一层,不断有鲜血从里面渗出来,最终包裹成了粽子形状。当初他三十多岁进宫受洗的时候,杨玉环也是把他包裹成粽子模样,历史真是惊人的巧合。 安庆绪召集自己的亲卫队,十六个人才把他从楼梯上抬下来,累死累活地塞进了大章车中,然后护送着车队往皇宫外面逃窜。 高尚急匆匆地带着一队人马进入宫中,见到严庄后气恼地埋怨道:“让你们早点护持圣驾出宫,怎么磨蹭到现在快些!快些!天津桥边上大船已经等着了!” 宫中的嫔妃侍妾们也跟着车驾奔跑,个个手中提着沉甸甸的包裹,别看安禄山当皇帝不到两年,从河北到洛阳收罗的美女不少,如今她们也如同无根的浮萍草,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车队跑。 安庆绪实在嫌弃这些宫人们厌烦,命令兵卒们抽打鞭子驱赶,甚至有人抽出横刀劈砍。女子的尖叫声中竟然引起马儿惊厥嘶叫,四匹马儿各自扯着方向。有女子被砍倒在地,车轮从她的身上压过,骨骼崩响的同时车身也倾斜,一个被各种绸布裹着的大球竟从车厢中滚出,滚到了宫城的甬道旁。 安庆绪惊叫地喊出声,可这时安守忠和尹子奇已经带着曳落河亲卫赶到,又连忙惊恐地闭上了嘴。这个时候他不能声张,一旦被人知道安禄山已经是个死人,谁知道在这混乱的逃亡旅途中会发生什么事情,甚至有人趁乱夺权也不是不可能,可不敢冒这样的大险。 接下来便是各种各样的混乱,士兵们或驱赶或推搡着宫娥们涌出紫薇宫,最后在宫城前的洛河边登船上岸,整个过程鸡飞狗跳毫无章法,就算某个士兵趁机把妃子就地正法都无人在意,安庆绪直到登船离岸,都没有机会再回去把绸布大球给找回来。 严庄站在船板上庆幸地擦了一把汗,对身旁的安庆绪说道:“邺城易守难攻,殿下我们乘船先行,入城后立刻宣布登基,等局势稳定后再宣布他的死讯,若是让唐军知道我们群龙无首,必然要派遣大军来进攻,到时候你我就都完蛋了。” 安庆绪双腿不由得打着摆子,结巴地说道:“我,我们,好像把他丢到皇城里了。” “什么!”严庄惊吓地瞪大了双眼,他此刻唯一的想法是,我是不是应该投降唐军,才能获得一线生机?跟着安庆绪只怕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第七百七十八章 入城洛阳 正月二十六日,叛军杀害了所有被俘虏在洛阳的唐军高官,沿着北运河往相州邺城逃窜。 就在同一天下午,唐军进入了洛阳城,城中百姓虽然夹道欢迎,但已不似长安城百姓那般欢欣鼓舞。他们经历了相当长时间的兵乱,对于这些远道而来的陌生之客,怀着一种陌生的恐惧。 唐军和叛军到底是不是同一种野兽,他们只能拭目以待,李豫和李嗣业给各节度使下令,勒令兵卒严守军纪,不得趁乱抢劫百姓侮辱子女。唐军只有展现出于叛军不一样的军纪,才能够巩固在中原地区的人心。 但是跟随唐军队伍的还有一些外来兵种,譬如葛逻禄和拔汉那,李嗣业昔日为西域盟主,对这些人尚有威慑力。勒令他们不得朝百姓下手,至于给予他们援助的补偿,可以从宫室的库藏中取出绢布和钱财,作为雇佣军的酬劳。 但是另一些人就是来趁火打劫的,那就是郭子仪军中的三千回纥骑兵。 自从房琯在陈涛斜大败之后,将李亨在灵武募集的兵勇折腾了个一干二净,连郭子仪也经受了损失。尽管李嗣业一再提出不需外在力量援助。但李亨出于他平衡势力的考虑,更不希望李嗣业一家独大,于是向回纥借兵来壮大郭子仪朔方军的实力。 这些回纥骑兵一进入洛阳城,就将两个坊区包围起来,不但要进去抢劫百姓财物,还要抢走女子带回去作为侍妾。 臧希液的飞虎骑发现了这些外族的恶劣行径,当场进行劝阻,谁知这些回纥人出言不逊且嚣张跋扈:”你们皇帝到我们回纥求援!答应了可汗允许我们抢劫两京,妈拉个巴子的长安就没赶上,洛阳的钱财女人岂能放过尔等安敢阻止岂不是违背了你们皇帝的圣旨 臧希液大怒,立刻命飞虎骑将这帮回纥兵给包围了起来,箭矢拉满了角弓即将爆发。回纥人看到情势不对,立刻停止了抢劫,但颜面上依然拉不下来,声称要到长安你们皇帝那里去讨个说法。 臧中丞暴躁怒喝道:“要说法是吧,老子带人先把你们消灭在洛阳城里,看看谁给你们讨说法去?”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app, \\app \\ 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回纥将领自知理亏,又被飞虎骑大兵包围,想要妥协说几句软话,但被臧希液逼到了角落里,要求他们把所有抢劫的财物奉还百姓。他只好偷悄悄地派麾下的汉人向导去找郭子仪和李豫通风报信,希望这两位深明大义的唐军高级将领前来解围,跟这个蛮子一样的鲁莽将领相持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 唐军的高层将领很快赶到,其中有李豫、李嗣业、郭子仪和几个监军,还有回纥的王子。他们立刻高声制止道:“友军之间不得动手,快快放下兵器!” 臧希液只好命飞虎骑众人收起了弓弦,上前要躬身叉手向李豫和李嗣业讲述事实真相,却被监军程元振在旁边插嘴道:“臧中丞,你这不懂规矩了不是,人家回纥人远来是客,哪有主人家的下人先说话的道理?” 臧中丞满眼恼色看了这太监一眼,侧着头叉手缓缓后退,回纥将领上来却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恶人先告状,只是瞪着臧希液怒声说道:“郭大夫,仆固怀恩带着国书去借兵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我回纥帮助大唐平叛,但是这个忙不能白帮,收复两京后允许我们在城中抢劫,打长安的时候,我们没有帮到忙,不好意思去抢,但如今收复洛阳,我回纥兵也一直冲在最前方,凭什么不让我们抢?” 李嗣业的面迅速阴沉了下来,郭子仪发窘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李豫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扭头去看回纥王子。 王子自然明白怎么回事,这些背后商议的事情是上不得台面的,双方也只是暗中许诺,也从无什么公证明。这回纥将军太实诚也太不懂事,当着唐军高官把秘密全抖搂在了大庭广众之下,这不等于同时抽打郭子仪和李豫的脸吗? 回纥王子怒瞪了这说真话的将领一眼,让他赶紧闭嘴麻溜地躲到旁边去。 李嗣业断然说道:“天子怎么可能答应你们如此荒唐的事情,百姓是大唐的载舟之水,也是大唐的根本,岂能如此容你们骑在头上抢劫?” 回纥王子听了这话,以为唐朝要反悔,连忙委婉地说道:“我军受大唐邀请入朝平叛,虽为兄弟之邦道义相助,但士卒们不能白白流血,况且你们唐军打了胜仗也要犒赏奖励士卒,我们回纥的三千铁骑岂能得不到犒赏?” 李嗣业冷然点点头说:“既然你们将自己看做替我大唐征战的雇佣军,那么就换一种礼仪方式相待,洛阳的上阳,禁苑等宫室内藏有大量的财物,我们依次克复之后,先拿出钱来给你们,作为朝廷支付你们作战的费用。此外我再次忠告王子,绝不可以收拢军费为由抢劫百姓,望王子珍惜相待。 回纥王子再度抬头看了楚王李豫和郭子仪一眼,从他们的眼睛里发现李嗣业刚才的话不容置疑,连他们也无法改变,只好叉手应承。 处理了这样一桩变故之后,军队继续向宫城方向深入,刚才发生的风波对于唐军,还是回纥之间关系都没有太大影响。只要没有撕破脸皮的冲突都可以叫做摩擦,甚至有些撕破脸皮的,经过双方不断交流有时也能够弥合裂痕。 但在别有用心者的眼里,这件事是可以借题发挥,以达成自己的目地的。 程元振和鱼朝恩这两个宦官暗自聚集在一起商议,该不该把刚才的事情传回长安,让干爹来进行评价,看看能不能转化为打击政敌的最佳方案。 程监军认为李嗣业刚才说的那些话有讽刺天子的行径,应该写成奏疏汇报给皇帝,还有那个臧希液,明知道向回纥借兵是陛下自己的主意,他却公然挑起双方矛盾加大裂痕,丝毫不顾陛下借友军来平叛的大局观。 第七百七十九章 含嘉仓奖赏士卒 李豫惊愕地盯着眼前的尸体,一个头发和胡子糟乱的男人,他不由得蹬蹬地往后倒退了两步,不敢相信制造出这场差点毁掉大唐的叛乱的罪魁祸首竟然就在这里,像一具普通尸体般被人丢弃到墙角。这样的恶人,这样的幕后黑手不应该高站在殿堂上?然后等到他们最终将其打倒之后,才能被其部下所杀,抱着人头献上来吗?“这怎么可能是安禄山,太尉是不是看错了。”李嗣业扭头看到李豫脸上愤恨且惊疑的表情,笑着宽慰他说道:“我也很难相信,叛军势力还在,安禄山却被其内部斗争干掉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情。殿下可派人传首京师,我与殿下一起上表,趁着叛军阵营群龙无首,北上进攻邺城、常山、再令李光弼出井径,阻挡叛将史思明与其会师,不出三月可一举平定幽州范阳。”李豫点点头说道:“太尉说得正是,稍后我便向父皇上表,他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非常高兴。”李嗣业命刽子手把安禄山的头颅砍了下来,装在锦盒中送往长安。记得安禄山刚刚反叛之时,朝廷还出过一版布告,用封侯之位了悬赏安禄山的头颅,那么这侯爵的位置是不是应该赏赐给安禄山阵营中的某两个人?他们继续往紫薇宫深处走去,还好这座宫殿破坏的不是很严重,安禄山本人还是很喜欢这个地方的,任何人来到洛阳,都会被它的灿烂和威严所吸引,洛河如玉带从宫城旁飘过的时候,万象神宫周遭那青光潋滟的琉璃瓦和红色宫柱组成的圆筒楼直插云霄,这座天庭的宫殿满足了统治者所有的幻想。李嗣业最在意的就是含嘉仓城,那是一座位于宫城西侧的国家粮仓,用来储存全国各地调集来的粮食。天宝八年的时候,这座粮仓的存储量已经超过了五百万石,在今后的几年内又逐年增加,如今已经在七百万石以上。七百万石具体是多少呢,天宝年间唐朝各节度使共拥有的边兵是六十多万,每年消耗粮草一百九十万石,七百万石足够供应全国之兵用度三年以上。洛阳城如今的人口在七十万到八十万之间,这些粮食使洛阳即使被围困,也可以坚守三年时间。叛军长期占据洛阳,一定会对含嘉仓中的粮食下手,李嗣业也不知道这些战略物资贮备还能剩下多少。他从端门进入后没有跟随李豫前往应天门,而是从东夹城前往含嘉仓城所在地。含嘉仓城的整个地势属于洛阳最高的,有厚积的红土层,粮仓是从地面上挖出仓窖,用重物夯实之后再用柴火烤干,仓壁和仓底铺了木板,木板和墙的夹缝之间灌了糠和生石灰,用来保持绝对的干燥,堆积的粮食之间还有草席相隔。这样一个仓窖的直径达二十多米,一个粮仓储存的粮食就达数千石乃至上万石。李嗣业到达现场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糟乱,大多数的仓库都被搬空了,剩下了黑漆漆的大坑。他命人找来管理仓城的粮官,这粮官因为是统计知识型人才,所以叛军和唐军都需要,才侥幸活了下来。粮官看起来很淡定,既无舍身事贼之后的那种愧疚,也无迎接官军克复的那种喜悦。他在李太尉面前也显得很从容懒散,一副你问我什么我就回答什么的样子。“仓城还剩下多少粮食?”“启禀太尉,整个含嘉仓总共还剩一百一十万石粮草,叛军自攻破洛阳,便开始通过水路往运河的上游幽州运送粮食,到如今大概盗运了五百多万石。几乎有七成都是今年才收集下来的新粮。”“五百万石粮草囤积在了范阳?”李嗣业吃惊不已,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按照当时粳米能够保存五年的技术,那就等于叛军在五年之内拥有极强的恢复能力。在秩序崩坏的时代,人们的需求降低为生存,掌握着粮食就意味着掌握了生存权,无穷的百姓会因为饥饿而去投靠叛军。这意味着只要叛军储存粮草的那个地方能守住,只要他们有片刻的喘息之机,就有可能恢复过来。对于敌我双方来说,谁占据了粮食,谁就像猫妖那样拥有了九条命。所以任何有可能消灭叛军的有利形势都不应该放过,趁着安禄山刚死群龙无首,趁着叛军权力重心尚未确立,所以火速北上追击叛军,再次将叛军阵营打破,才是尽快取得胜利的不二法门。李嗣业突然醒悟到什么,连忙吩咐道:“赶紧派人去东夹城的左藏宫和上阳宫,看看里面还剩下多少财物?”臧希液派骑兵去了上阳宫,封常清派兵占据了左藏宫,把所有搜刮出来的财物堆放在宫门前,叛军之前把洛阳的财物往范阳转移了不少,这些都是剩下的。除了要给友军酬劳,还要兑现对自家将士们的承诺。在陕郡与敌交战的时候,李嗣业曾经公开激励,对立下斩首军功的兵将们大加封赏,一个头颅一斗米,十个头颅一贯钱。唐军对斩首的军功要求很严格,必须有旁观者为你证明,还必须有上级保证这是你亲手斩杀的敌人,而不是从弓弩手的利箭下捡的尸体。所以他们拼上性命所赚取的功劳,除去朝廷的十二转封官外,最期待的便是米粮和钱财的奖赏了。他立刻要求臧希液和封常清把所有斩获首级从将领到兵卒全部列成单据送上来,结果总计斩首两万三千级,折换成米粮为两千三百石,就算换成钱财也不过两千三百贯,加上各种叛军军官的人头价值翻倍总计也不过万贯有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洛阳就算是经历了叛军的抢劫,凑出给予兵卒们的奖赏还是绰绰有余的。李嗣业手中翻阅着封常清递上来的斩首榜单,竟然有他熟悉的两个人名列前茅,一个是养子李崇豹,斩首十三级,其中击杀两名校尉,位居第三,另一个是张小敬,斩首十六级,击杀军官是一个旅率,排名第十一。”他有些难以置信,指着李崇豹的名字问封常清:“这个不是你照顾他,故意让人给拼凑了十三颗头颅,还弄了两个校尉?”封常清矢口否认道:“推演功勋需要的是绝对的公平,我岂能徇私情让广大兵卒寒心?这里面的每一颗头颅都是他浑身浴血杀来的,你要是不相信,可以亲自叫过来问他。他总不会对你这个阿爷撒谎吧。”“不必了。”他摇了摇头道:“他做的很好,我相信我的儿子。”他又瞄了一眼张小敬的斩首数量,竟然有些怀念起自己从前当做基层军官带着兵卒冲杀时的情形,那时可真是一步一个血脚印。……很快皇帝的圣旨从关中到达了洛阳,先是对参战功臣进行了封赏,其中最大的难题是已经升到顶格的人该怎么办,李嗣业早已是西凉王,又兼太尉,还有对郭子仪的封赏都有这样的问题,在战争的最初期因为渴望胜利,急需武将出力,所以才不要命地封。当等局势差不多稳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参与收复两京军事队伍中,三品以上的虚衔实衔已经多如牛毛。李亨为此询问了自己的智囊李泌,李泌给出的答案有两条,一种就是当爹的功勋赏到儿子甚至是孙子身上,只要敢想敢干,刚生下来襁褓中的孩子也能做五品官。另一种就是赏封地以遗传子孙,封地不需要多,百里县国足矣。当初安禄山若是有遗传给儿子的封地封王,说不定也不会造反了。尽管皇帝对李泌的某些意见不能苟同,但他依然同意了李泌的说法,如今他已经没有了更多的选择余地。同时对某些人的处罚也必须要进行,摊上事情的臧希液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正义之举,竟然还能成为被罢免掉官职的理由。 第七百八十章 天津桥头君恩薄 楚王李豫和李嗣业等功勋将领跪在端门前的天津桥头上,在他们面前宣旨的两人分别是中书令兼东都留守崔圆和李亨的心腹宦官,元帅府行军司马李辅国。 李亨派出这样的阵容前来洛阳,可能是怕分量不够重镇不住场子。以右相来兼任东都留守,有唐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如今东都周遭聚集着各节度使麾下二十万军队,这些武夫对他来说是一把双刃剑。 李嗣业看到李辅国身后的宦官们身上背着三四道圣旨,又看见这个太监的神情极为慎重,他感觉道今日的事情不会太简单。 皇帝也知道多数人都喜欢先听好消息,所以李辅国把封赏的册书和制书给率先读了,将领们自然感恩戴德,纷纷跪地拜谢。 “各位将军辛苦了,都站起来说话。” 接下来郕国公的脸色暗了下来,也预示着他接下来要宣布的是坏消息。 “臧希液,你可知罪?” 臧希液挺身半步上前问:“我何罪之有?” 李辅国青着脸呵嘿一声道:“现在咱代替陛下来问你的罪,金口玉言如陛下亲临,你还不给我跪下回答!” 推荐下, \! 臧希液长吐了一口浊气,才上前叉手跪了下来。 李辅国冷哼一声开口道:“臧希液,朕念在你素有功勋,才升任你为河西行营节度使,谁知你却如此不堪,与协助大唐平叛的回纥军发生冲突,导致双方关系险些弄僵。这是一个稳重的节度使该有的样子吗?你这样恣意妄为,让朕今后如何相信你?” 臧希液开口给自己申辩道:“当时回纥军正在抢劫坊中百姓,我带兵出手制止乃是为了解救百姓,希望陛下能够体察。” “休要强词夺理!”李辅国怒哼一声道:“不管你有什么借口,都不得与友军发生冲突,你的那些辩解对朕来说没用。念在你过去素有功勋的份上,朕只拿掉你的河西节度使,任命你为右羽林大将军回长安任职。” 李嗣业听罢,立刻上前叉手说道:“如今北上讨伐叛军在即,临阵换将对我军非常不利,希望郕国公能以大局为重,暂时不要解除臧希液的职权,等他戴罪立功之后,是罚是赏再做处置。” 谁知李辅国只是冷着脸阴恻恻地笑道:“李太尉,陛下从未说过要派兵北上讨伐敌军,反而命三军暂时驻扎在陕郡、汝州和许州等地,等将蜀中上皇接回长安后再做定夺。” 李嗣业脸色一变,知道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已经发生,那就是皇帝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故意放缓了讨伐叛乱的进程,他是为了防止蜀中的上皇利用二元政局分走自己的功劳,防止李隆基用他的旧臣与他争夺胜利果实,更是为了不让天下人和历史认为,这场平叛的大功劳是他和李隆基共同完成。 他只要将太上皇从蜀中接回到长安,表面上存在的两个皇权就会合二为一。如今长安已经是他李亨打造的樊笼,只要太上皇进入其中,他就没有任何能力再作妖,乖乖地接受他所安排的晚年养老场所。 李亨只有走完这一步,才敢放心地将众多将领外派出去作战,他才会相信他们口中的征战只为自己一人。 至于丧失战役的良机会有什么影响,他根本就不在乎,就如同他不在乎胡人抢劫洛阳会有多少百姓因此丧生。他更不在乎失去战役良机后,会要多少兵卒的性命去填补这样一个过错,在所有的利益均衡面前,百姓和兵卒们的利益和生死实际上都是被忽略的。 李嗣业踏上前去的脚步又退了回去,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坦然说道:“我会向圣人重新上表,向他解释为什么要立刻北上讨伐叛军。” 李辅国兀起嘴角,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太尉啊,天下清醒者何止太尉一人焉?天下能征善战者也何止太尉一人焉?陛下他焉能不知眼前的局势轻重?你所思虑的不过是中原河北等地的战局,而陛下他需要思虑的却是全国乃至今后天下的局势。如今江淮节度使李璘谋反,各地都需要稳固形势。叛军如今退走一隅,陛下的意思是等粮草军备充足之后再行讨伐之举。” “宜将剩勇,当追穷寇。”李嗣业依然执着地说道:“不能剿平叛乱,如何安定社稷” 李辅国嘿然笑道:“那正好,太尉,陛下念你在外征战之苦,特下旨让你回长安休息几个月,到时候你自己到陛下面前说去。” 李嗣业面无表情站立在原地,不想再跟这太监争论。 见自己三两句话就摆平了李嗣业,李辅国心中得意的很,又高声对众人宣布道:“朔方军暂且占据陕郡,补充兵员,征调粮草,河西军占据东京畿洛阳,由李揆担任节度使,仍由鱼朝恩担任监军兼任行军司马,军中将领一切如旧。安西军暂据汝州,北庭军暂据许州。” 众将听到李辅国宣布的这番决定,终于不抱任何幻想,皇帝是真要将诸军搁置一段时间,苟延残喘的叛军势力终于又得到了喘息之机。敌我双方都有猪队友,这般势均力敌的样子真让人可气又可笑。 李辅国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在李豫面前躬身叉手道:“楚王殿下,陛下也下旨召你回朝。” 李豫也不能理解,犹疑地问道:“五郎,如今叛乱未平,我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岂能离开洛阳而回长安苟安” “殿下啊,你是皇长子,这些对你来说都是小事,将来你将会成为储君,回到长安替陛下分忧处理政事,这才是殿下你的职责。” 李辅国说完这番话后,西京留守兼中书令崔圆才插得上话,好像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这死太监已经把所有要讲的内容都讲完,他只好挺着肚子倒空话:“各位将军同仁,我崔圆留守西京畿期间,会致力于恢复地方政务,保障运河畅通,希望各位将军不要辜负陛下的重托,与我一起坚守维护洛阳的繁荣稳定。” 众将神情讽刺,丫你个繁荣稳定,我们刚把它从叛军手里夺回来,到处是断壁残垣一片萧条,哪儿来的繁荣之说。 殊不知他们的这副表情,落在李辅国的眼中便是依功倨傲,不服上司,连堂堂的中书令都对你们没有威慑看来陛下的决议是非常正确的,若是不让这帮人好好地坐两天冷板凳,他们还不把尾巴给翘到天上去? “东京留守等同于陛下亲临,尔等若敢忤逆,等同欺君,好好思量思量!都散了吧。” 封常清、段秀实、臧希液等三人跟随李嗣业来到皇城的副元帅行在,三人情绪都很低迷,臧希液更是满脸郁愤,对李嗣业叉手道:“太尉,对不住,我辜负了您的嘱托,让人给抓住了把柄也摘掉了权柄,如今包括飞虎骑,炮营在内的河西军都落入阉人的手中。” 李嗣业拍了拍臧希液的肩膀宽慰他:“这不是你的过失而是我的过失,他们罢免你是冲着我来的,我没想到皇帝竟将一时私利定为大局,反而将真正的大局弃之不顾。” 封常清凑到他身后问:“眼下太尉何去何从,难道真要跟着他们回长安我们又该怎么办,驻守在汝州和许州不但不能进攻叛军,还随时有可能遭受叛军的反扑。” 李嗣业捻着胡须说话:“眼下只能蛰伏一阵子,我若不回长安,必然不能让皇帝安心,反而会让你们的地位岌岌可危。如今中书令崔圆和新任河西节度使李揆都依附李辅国,你们都要虚与委蛇以求安定,等待新的机会到来。” 第七百八十一章 小人一时得志 燕小四也从河西行营节度使行辕处借机脱身来找李嗣业,向他讨求办法,李嗣业让岑参去外面把风,引众人进入隔扇间中,盘膝在屏风前说道:“我以为他们要温水煮青蛙,慢慢地剥除你们在军中的权力,但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生硬的手段。这是个好事情,能让你们时刻保持警惕。” 他摊开双手讲述浅显的道理:“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燕小四,还有诸位,人生仕途本就如潮水时高时低,不要因为一时的时乖运蹇就就放弃希望有落潮的时候就有涨潮时,需要我们蛰伏的时候那就安静下来,哪怕是伏低做小,哪怕是曲意奉承。连古人都在书上说,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千万不要认为自己的脊梁够硬,生存的学问和打仗的学问是一样的,尽可能地保存自己,才有机会将来翻盘。” 众人听罢,齐齐地跪在了李嗣业面前,段秀实叹了一口气说道:“让我们委屈求全,没有问题,可是你身为太尉,此去长安定然要屈居于他人之下,身边没有自己人,定然会受到阉人的排挤暗算,让我们如何能够安心。” 李嗣业笑道:“刚才的那些话,我白说了不是只要肯忍耐,一切都不是事情。” 他又上前将臧希液扶起来说道:“臧希液与我一起去往长安,我们之间还有个依靠。你应当知道你被罢免掉官职,跟什么回纥人发生冲突没有关系,就算没有回纥人,他们也会找别的借口拿掉你,因为河西军是我们三镇中实力最强的一支,他们势必要把它握在手里才会罢休。” 他搀扶起燕小四,又握着他的手说道:“小四,臧希液一走,河西军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想方设法保住飞虎骑和炮营麾下的那些将领和校尉,只要河西军的中层不被换血,它就永远还握在我们手中。“ 燕小四声音沙哑地低声说道:“主公请放心,李揆虽为节度使,却依附李辅国等阉党,从此军中定然是那鱼朝恩说了算,我与那鱼朝恩搞好关系,定然不会有什么差错。” 段秀实和封常清也感慨地叉手道:“我等誓死效忠太尉。” “好,好。”李嗣业搓着双手,不知道此刻该如何平复心情。 李辅国到达洛阳的这几日,马不停蹄地前往各军中进行官职封赏,对各军的将领们大加提拔。值得提一句的是,他依照圣意对李嗣业的次子李崇豹再次进行了破格提拔,从押营官提升为了龟兹军军使,职官能够提升这么快在唐军中是前所未有的,堪比坐火箭的速度。 这不过是皇帝操纵人心的一种手段,虽然说是冷落了老子,但是提拔了儿子,让李嗣业的这一脉军中将领找不到暗中抱怨的余地。 李辅国来洛阳的这几日也赚足了声望和权威,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不由得飘飘然起来,对中书令西京留守崔圆也开始呼来喝去。 鱼朝恩作为他的跟班,自然是伺候在身边兢兢业业,也颇得李辅国的欢心。 李辅国双手负于身后站在万象神宫明堂内,脚下的青色地砖蔓延至四方,巨大的红色宫柱整齐排列。当见惯了这种气象后,身上自然而然也会生出豪横之气。 他侧过头来睥睨着身后的鱼朝恩问:“听说你尚未发迹之时,曾经受过李嗣业的恩惠” 鱼朝恩慌忙惶恐地跪在了地上,连连叩头道:“干爹饶命,儿子不是要欺瞒于你,只是往事太过辛酸,我羞于向人提起。干爹你是知道我的,我对您对陛下一向是忠心耿耿,就算李嗣业昔年对我有恩惠,也比不上干爹您对我的大恩大德。” 李辅国得意地嗯哼了一声,笑道:“起来吧,咱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他在轻松写意地来回踱步,伸手抚摸着陛阶栏杆上的鎏金呵嘿笑道:“你这么说倒让咱想起当年刚入宫的日子。我这人相貌长得丑,进宫之后不受人待见,光给那些宫女太监们刷马桶就刷了一年,忍辱负重还毫无怨言,才能得到高力士稍稍提拔。后来皇帝要派宦官们服侍太子,但那时的太子位置不稳危在旦夕,没有人愿意去,才让咱捡了这个狗屎运。他们竟然没有想到太子终究有一天能成为皇帝。我在东宫中小心翼翼侍奉,得到了他的信任,总算熬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你和咱一样都曾是苦命人,所以咱才觉得你可靠。” 鱼朝恩站起来抹了抹眼泪,叉手感动道:“多谢干爹能信任我。” 李辅国欣然笑道:“做人自然不能忘恩负义,不然身边的人都会看不起你,李嗣业当年施给你的恩惠,当然要还。干爹会给你找个机会,让你把欠他的都还了,然后才能踏踏实实地替我做事。” “干爹厚恩,朝恩必将肝脑涂地相报。”鱼朝恩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脸上露出感恩戴德的神情。 李辅国豪情满万丈地抬起头来,呼吸了一口宫阙中散发出来的帝王之气,低头吊起三角眼冷声说道:“既然把河西军的大权都掌握在了手里,你就给我好好管起得来,不听话的人该换的换,该杀的杀,出了什么事干爹给你担着。同时也要招揽几个靠的住的人,让他们服服帖帖地给我们卖命。” “干爹你放心,下去之后我就找借口收拾几个人,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瞧瞧。” “好,好啊,河西军之强悍,乃是天下精锐,特别是飞虎骑和炮营,如剑似盾。无论攻城还是破阵,四海之内全无敌手!” 鱼朝恩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躬着身子站在李辅国的身后,眼底暗藏着一丝诡谲和得意。 河西节度使的行辕设在洛阳皇城原兵部府衙内,节度使李揆同时还兼任着洛阳色役使和租庸调大使,分管运河水道的粮食运输。先前许远张巡在睢阳凿沉航船,断掉了水道的通航,如今洛阳收复,叛军也再无机会南下,重新梳通水道使漕运畅通便成为了李揆的工作重点。 他自然把河西节度使的权柄全部转交给我宦官鱼朝恩,这本来就是李辅国的安排,他当然不敢不答应。 鱼朝恩端着一壶茶水端坐在了堂中,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去把节度副使燕小四给我叫过来。” 随从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燕小四进入堂中,虽然身上负着甲胄,但还是谦逊地躬身叉手道:“卑职燕小四参见鱼公公。“ 鱼朝恩瞟起眼角笑问道:“燕副使行这礼有点重了吧,咱家和你一样,都是节度使麾下的属员,当以同僚之礼相待,你身为军中将领,怎么连这点儿骨气都没有。” 燕小四上前把腰弯得更低了:“卑职消息灵通,早已知晓李揆虽担任节度使,但军中实际上是您说了算,卑职自然是要紧跟着您的步伐,听从您的召唤。” 鱼朝恩高抬起下巴,挥手重重地拍击在身边的案几上,震得茶碗都叮当作响:“既然知道本官执掌河西军大权,为何迟迟不来见我!让我在这里干等你们!” 第七百八十二章 山河表里潼关路 燕小四深藏起眼底的轻蔑和厌恶,才后知后觉地哆嗦了一下,躬下身体低声说道:“公公教训得是,不过卑职来迟是有缘由的。” “什么缘由” 燕小四站正身体,抬手在空中双掌拍击了一下,便有两个女子从正堂的侧门走了进来,她们身材婀娜丰满,手中各自抱着琵琶和箜篌,站在鱼朝恩面前盈盈一低腰:“奴婢参见两位将军。” 鱼朝恩虽然丧失某方面的功能,但对美丽的女子还是有很高的鉴赏力的,他左右打量了两眼之后,佯装出怒意说道:“军中岂能有女子之戏,成何体统” 燕小四连忙叉手抱歉道:“这又是卑职的疏忽,不过这两名乃是我从坊间寻来的风尘女子,她们昔日是洛阳坊间有知名头牌,达官贵人挥洒千金都难见一面。不过如今洛阳的富贵人家都逃走了,她们也没有了活路,卑职才花重金买下献给公公,一来可以照顾您的生活起居,二来她们琴艺上佳可以给公公你解闷。” 鱼朝恩极为受用地点了点头:“我以为军中都是些脑袋比铁硬的莽夫,想不到还有你这样的伶俐人,不错,不错,燕小四燕副使,日后本监军可要多多依仗你了。” “公公说的哪里话,只要您吩咐,燕小四鞍前马后为你跑腿。” “哈哈,”鱼朝恩得意地大笑起来,燕小四侧立在一旁,嘴角的牙齿紧紧地咬着。 鱼朝恩盘算了一下,他虽有心掌军但不懂打仗,需要在军中找这么一个狗腿子。既然此人这么上道,那就是他了。 自从鱼朝恩执掌河西军后,燕小四寻找机会迅速获得了他的信任,又经过了几个月的试探,他始终对其逢迎拍马,想尽办法讨得鱼朝恩的欢心。 插一句, \\app \\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竟然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从此鱼朝恩虽将一干军务都委托于他,但却被军中诸多将领视为叛徒,多数人对他冷目相待。燕小四始终不为自己辩解,想方设法保全麾下将领,使得河西军的主干力量都没有更换,基层军官也都保留了下来。 至德二载三月,李嗣业暂时卸下了所有军务回往长安,在回去的路途上他才得知江淮节度使李璘已经兵败被杀,李亨也派人去往蜀中迎李隆基回长安,李隆基已经答复并且在返回长安的路途中。 然后又有消息传来,吐蕃军攻占陇右的廓州和鄯州,兵部尚书节度使王思礼不能抵挡,皇帝已经将李嗣业的家眷从兰州接到了长安,这样一个消息反而让他的内心变得更加沉重。 由于消息的延迟性,所有的事件流程应该是先平叛杀李璘,然后往蜀中请李隆基归长安,李隆基同意后,再去兰州接李嗣业的家眷,最后前往洛阳宣旨夺兵权。 这些事情的先后次序很重要,当李隆基离开蜀中的老巢时,李亨便能认定把父亲牢牢地握在手心中,才敢放心地做接下来的所有步骤。这对于谨小慎微的李亨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操作。兵不血刃地夺取了一个将领的兵权,全程布置严密,绝不会有任何差错。 这时身边跟随李嗣业的只有岑参、曹安定和米查干,还有牙将库班尼所率领的两千牙兵。 岑参对李嗣业低声说道:“李璘谋反一事,可能是得到了太上皇的暗中支持。” 李嗣业摇头说道:“这哪里是什么谋反,而是不受李亨所控制的军事行动。如果李璘要谋反,他占据荆襄之地,只要固守襄阳,南阳,手中掌控江淮租庸调,广积粮草养兵。就算有高适和来瑱在侧,又能将他奈何” “那他率兵东进的意图是什么” “李璘东进,定然是要率兵前往广州征用民间海船,沿着海岸线北上,从大沽口登陆进攻幽州范阳,端掉史思明的老巢。只是李亨为了维护他政权的权威性,更不愿意他的这个十六弟立功,所以一切不经过长安所允许的军事行动,都算是造反了。” 他们路过潼关的黄河岸边,李嗣业站在山头上,对面是河东的风陵渡口,黄河水流平缓地从他脚下流淌而过。渡口附近的黄河渔村已经因为战争而成为鬼村,果真是山河表里潼关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李隆基还是没有听进去他的建议,而是选择回到长安,永王李璘的兵败被杀,让李亨对长江以南的统治变得稳固,所以才会认为叛军已经对他造不成威胁,真正能够威胁到他的是自己的父亲。 三月二日,他们从春明门进入了长安城,李嗣业远远看见城门口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翘首以盼。 李辅国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得意地嘿笑着说道:“李太尉,陛下知道你征战数月,十分想念家人,所以就差人前往兰州,把夫人和孩子们都接到了长安。你在城中的西凉王府也增加了数千亩地占地,动用工匠数万修建园林楼阁,简直是美轮美奂,真是让咱羡慕得要死。” 李嗣业的心沉了下来,这太监的嗓音宛如老鸹在身边聒噪,他真想把他从马上拽下来伸手拧断他的脖子。 十二娘身后停着奚车,李佐国侧着脑袋靠在她身边,女儿李崇乐脸上露出笑容,似乎心情还不错。李崇云则神色拘谨地抬头看着父亲,似乎在揣摩着他的心情。 他来到家人面前翻身下马,尽量不把自己的真实心情展露在脸上,上前摸了摸儿子的头,又对十二娘和崇云、崇乐点点头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长安” “刚过正月,陛下就派了一堆太监前往兰州,加封了母亲为凉国夫人,又加封了弟弟为银青光禄大夫,又派了一大堆马车接我们去长安。”李崇乐乖巧地回答道。 十岁的银青光禄大夫李嗣业在心底冷哼了一声,李亨还真是把官位当做了大白菜。“我们回去再说话。” 位于万年县广福坊的西凉王府经过再次修缮扩充之后,面积占据了广福坊的一半,仅大小建筑就有近千间,又从永安渠中引了一条水道通往后花园,形成了小型的湖泊,湖面上亭台楼阁烟气飘渺。 李嗣业站在这样的地方,有一种陌生疏离之感,这莫非是皇帝修给他的一座巨大的笼子,平时关在笼子里,需要的时候再放出来 十二娘站在她的身后,声音轻柔地问道:“阿郎,从一进城就感觉你并不开心,是不是我们不该来长安” 李嗣业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了十二娘的肩头上:“跟你们都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李亨站在麟德殿的高台之上,下方的长案周围坐着宗室子弟和朝中近臣,羊肉火锅中升腾而起的热浪,晕染起滚滚白气。 他端着酒爵脸上已经有了几分醉态,颇为自得地大声说道:“想朕与太上皇从马嵬驿分离之日初,身边不过随员千人,我们父子几人筚路蓝缕,饥渴交加一路奔波前往灵武。那时的日子真是寒酸啊,寒酸到朕得利用自己的女儿作为工具去逢迎李嗣业之子,才能换来三千的龙骧军和几车财物,在灵武站住脚跟,才能有今日之局面。” 他这一番话说完,下方的宗室子弟和大臣们都涕泪连连,挥起袖子在眼角擦拭,可谓是忆苦思甜,倍感辛酸。 站在他下方的李辅国也哽咽地擦拭着眼泪,颤声说道:“陛下你醉了。” “朕醉了吗非也。”李亨仰头灌了一口,恣意高声说道:“没有昔日的忍辱负重,哪有今日的稳操胜券!君临天下!朕受的那些屈辱到底是拜谁所赐,朕记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 第七百八十三章 如此迎接太上皇 这时下面没有人敢接茬,甚至没有人敢有所表情反应。皇帝说这话意思太明显了,除了皇帝的爹,谁敢给皇帝这么大的委屈。 就在这不和时宜的时候,有不合时宜的参赞声响起:“西凉王,太尉李嗣业觐见!” 李嗣业身穿紫袍进入殿中,眼眸随意低头一扫,发现所有人似乎都眼角带泪,还有人用看仇寇的目光看着他,就好像是他刚刚把他们给惹哭了一般。 他站在台阶下躬身叉手:“臣李嗣业参见陛下。” 李亨端着酒杯摇头笑道:“快看看,朕的大功臣来了。李太尉可是与朕有大恩,当初朕还是太子之时,都需要太尉的周济,你在朕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朕,又帮朕收复了长安洛阳二京,可谓是居功至伟。”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领现金红包! 李嗣业低下头躬身叉手:“这些都是臣下应当做的。” “是吗?哈哈哈。”李亨大笑了片刻,突然脸色一黑,对宴席上的众人道:“无关人等,都可以给我滚了!” 醉态各异的宗室和臣子们从席位上站起来,纷纷往殿外逃去,只剩下李辅国和他君臣二人还站在殿中。 李亨把醉得酡红的脸朝向李辅国,淡然道:“你也滚。” 李辅国隐去眼中的委屈之色,朝皇帝叉着手,缓缓地退出了大殿。 李亨盘膝坐在了地上,手中端着酒盏示意道:“李太尉,过去拿盏酒。” 他转身去一片狼藉的餐桌上捡了一个空盏,用银酒樽给自己倒满,才端着来到了李亨面前,且看他如何说话。 “朕有三盏酒水要谢你,这第一盏,要谢你昔日在我困顿之时,始终对我抱有期待,也暗中帮我。婢女道柔我还记得,她是否还在你的身边,她是我最喜欢的婢女,我都送给了你。这第二盏,要谢你送给我的几车财物和三千龙骧军,李崇云只是你的一个养子,你能把这些东西给我,更多是看在我的三分薄面上。” 他提起酒樽,又给自己手中的酒盏倒满,双手捧着说道:“这第三盏酒,要谢你帮朕收复长安洛阳二京,朕有今日这样的局面,一多半都是来自于你的功劳。” “可惜你终究是太上皇的股肱之臣,让朕不得不心生警惕。他做了四十年的太平天子,朕却不得不在颠沛流离中一步步把江山拼凑回来,苍天待朕何其不公!” 他一把将酒盏摔在地上,琉璃碎成了八瓣,笑着对端着酒盏如同面瘫的李嗣业说道:“你和太上皇都是过去时代硕果仅存的人物,他老人家即将要回到长安,我觉得应该派出足够分量的人去迎接他,要在哪儿呢,当然是在马嵬驿迎接,让他老人家走走昔日的伤心之地,感受一下过去的伤痛很有好处。” 李嗣业内心忍不住冷笑,果然是父慈子孝互相伤害,竟然能想出这么绝的方法来膈应自己的父亲,还要派自己这个昔日旧臣去,所有的伤心因素都聚齐了。 “臣遵旨。” “哈,答应的这么干脆。”李亨得意地笑道。 “既然如此,臣告退。”李嗣业朝他叉起手,倒退着缓缓离开麟德殿。 李亨朝旁边招了招手,李辅国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皇帝摇晃着手中的酒盏悠然说道:“你的察事厅子的人都在太上皇身边,要每日监视他的生活起居,特别要探知他和李嗣业都说了什么。” “喏。” …… 春三月,还未到草长莺飞的时日,李嗣业率领一干亲卫和朝中大臣站在马嵬驿的西门,迎接从蜀中归来的太上皇。 随着遥远的马队逐渐接近,黄色的车辇在山林中摇晃着来到了马嵬坡下,李嗣业率领一干人等躬身叉手:“臣等迎接太上皇归来!” 驷马高车在坡前停下,老上皇在两个婢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下马车,当他抬头看到站在队伍排头的李嗣业时,下意识竟要转身地折返回车上。或许是感觉这样做不会起什么作用,才低头抿着嘴唇道:“李嗣业,你不留着力气跑去讨伐叛军,来这个地方接我这个老头做什么?” 李嗣业蠕动了一下嘴唇,回答道:“我大唐能征善战之将何其之多,哪里需要我这样一个早已功成名就的老将。” 老皇帝哼哼地笑道:“连你都可以称之为老将了,想我昔日开元天宝两朝,将星云集何其之多,诸如王忠嗣,皇甫唯明,高仙芝,哥舒翰,再加上一个你。” 李嗣业冷不丁地回了一句:“死者为大,活着的人不配提他们。” 站在他身后的众人吓得心脏怦怦直跳,太上皇就算不再是皇帝,那也是皇帝的亲爹呀,李太尉怎么敢这么拿话怼他? 李隆基只是低下头嗯了一声,就连他身边早生白发的高力士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他们跟在李隆基的身后往驿站的佛堂处走去,从李隆基的反应来看,他对这个伤心地倒无太多的忌惮,只是刚接近梨树,老头的脸上却不由得悲凄起来。 众人停下脚步远远站着,只有高力士扶着太上皇走到贵妃坟前,扶着梨树恸哭了起来。远处有不少人在悄悄抹泪,只有李嗣业双手交叠在腹前冷眼旁观。 等太上皇哭过之后拄着拐杖往回走,李嗣业站在他身边叉手道:“坟里面是空的。” 李隆基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去,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臣当年奉旨南下之前,曾往京畿各地派了不少骑兵斥候,曾经有一支路过了马嵬驿,他们瞧见一个看守坟茔的太监,领着十几个盗匪把贵妃娘娘的坟墓给刨开了。他们因为贵妃娘娘貌美,便想把她的遗体虏去,给他们死去的大当家配。” 李隆基的身体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问道:“玉环的遗体现在在哪儿?” “臣把他埋在了兰州城的一座道观里,有道士们帮忙看着,绝不会有人跑去盗掘……” 高力士凑到了李嗣业跟前,瞪着眼睛低声道:“说话不要太过分了。” “我是龙首渠啊我过粪?”李嗣业双手捅在袖子里仰天嘀咕道。 李嗣业对李隆基有许多的怨念,不只是因为他每次都选错误答案,还是因为他不肯听从自己的建议留在蜀中,非要跑到长安住李亨给他设计好的幽居之所。后面发生一连串的事情,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太上皇挥起袖子擦拭了一把眼泪,斜眼看了李嗣业,对高力士说道:“不必跟他一般见识,他现在被剥了兵权,比起我们还不如。” 这一路上李嗣业再没有同老皇帝说过一句话,等他们到达渭河西桥时,李亨亲自带着文武百官前来迎接,仅迎接的队伍就达上千人,各种旗帜纷飞飘摇。 李亨翘首以盼满脸欣喜,看见风烛残年的老皇帝从车辇上走下来,他的眼里立刻挤出了泪水,弯腰提着黄袍的下摆跪在了地上:“孩儿不孝,致使父皇舟车劳顿,四处奔波,今日才得以回到长安,这是儿子的过错。” 其余大臣也纷纷擦拭眼泪,感动得一塌糊涂,李嗣业冷眼旁观,到场的竟然无一不是戏精,甚至有人哭得一抽一噎,实在是让人如鲠在喉,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第七百八十四章 皇帝的两面性 李隆基也擦拭着眼泪上前,伸手将皇帝给搀扶了起来,老怀宽慰地感叹道:“短短两年时间之内就已收复两京,你有这样的成就,我自愧不如,把江山交到你的手中我放心。” 李亨又啼哭道:“孩儿昔日北上灵武登位,只是迫不得已只求个名正言顺,想等平定叛乱收复两京之后边还政与父皇,如今两京已复,父皇应当重登大宝治理河山。” “不,不,我年岁已老,精神不佳已经难以治政,社稷还是你来掌,我只愿有一个幽静之所颐养天年便可。” 父子二人推让了一阵,旁边有史官提笔记载下来这个父慈子孝的历史时刻,帝王家可为天下表率,然后皆大欢喜。 皇帝和太上皇登上了各自的车辇,李亨坐进车里拽着圆领袍的前襟松了一口气,就像刚刚从某个应酬场上退下来精疲力竭的男人,李辅国坐在前方驾车,转过身来低声问:“应该把太上皇安置在哪里?太极宫?” “兴庆宫吧,太极宫湿热,况且,朕可不想让天下人背地里骂我不孝。如果他觉得孤独的话,就派李嗣业过去陪他下下棋,嘿,两个都失去了权力同病相怜的人,应该有很多话要谈吧。” “那跟着太上皇回来的几个老臣呢?还有陈玄礼该如何处置?” “暂时先留着,至于陈玄礼,不过是冢中枯骨,让他自生自灭吧。” “喏。”李辅国叉手应答过后,李亨就等于把自己的父亲交到了这个无良太监的手里。 为了不让太上皇的归来引起太多百姓的注意,李亨依然按照他逃跑时的路线,送返回长安城。从龙武军的飞龙厩进入重玄门和玄武门,先进入大明宫,再从大明宫与城郭之间的夹城转移到兴庆宫。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够瞒过长安人,但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长安城中议论纷纷。 老皇帝回到长安后,身边仍然由陈玄礼和高力士陪伴,还有其妹玉真公主和几个旧时宫女梨园子弟时时来往,晚年生活似乎也不算太凄凉。 只是近日来他登上兴庆宫的花萼楼,总有百姓在楼下高呼太上皇万岁,老皇帝本来就喜欢人气聚集,并开始向百姓招手。 李辅国早就派人监视着太上皇,见到这副情景后立刻跑去汇报,李辅国也不含糊,派来几百甲士驱赶跪在城墙下的百姓。 李隆基正安心接受朝拜,城下百姓却遭受到了兵丁们的驱赶,把老人家给气得不轻,趴在城垛上怒声喊道:“你们干什么,你们疯了是不是,敢对百姓下手!” 这些兵丁自然不去抬头看他,干罢自己差事后轰然散去。 …… 李嗣业在长安需每日参加朝参,但基本上都是站在前排晾着,皇帝没有任何问题要咨询他,只是看到他昔日忌惮的人在殿堂下面站着,心里面就安心许多。李太尉对所有事情都不参言献策,只是今日听到皇帝与宰相萧华议论如何处置跟随永王李璘作乱的官员,其中有幕僚李白,为其叛乱行为歌功颂德。 李亨略作思虑,不过是个只擅长文辞墨藻的文人罢了,摆了摆手道:“与其余蛊惑永王的人一般,枭首处死。” 李嗣业蠕动了一下嘴唇,上前进言道:“李白不过一介酸儒,素来只通文墨不知政事,必然是被他人所蛊惑误导,恳请陛下饶他性命。” 郭子仪也上前进言:“陛下,李白虽从永王,但未参与他们的密谋和军机,恳请陛下饶他性命。” 李亨威严地靠在胡床上点点头:“看来两位爱卿都颇为爱惜文人,毕竟他参与了永王谋逆,可饶他死罪,但活罪难逃,传朕旨意给江东节度使韦陟,将其流放至夜郎西。” 朝参散后从殿中走去,郭子仪紧跟在李嗣业身后,低声邀请说道:“李太尉,我在家中设下酒席,想请太尉赴宴饮酒。” 李嗣业摇摇头拒绝了他的邀请:“我如今赋闲在家中,做个闲散事外之人,不便结交掌兵的武将。” 郭子仪表示非常理解:“太尉能够激流勇退,子仪深感佩服,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要以忠心为主,陛下需要出力之时,便身担重任劳心劳力,当陛下不用之时,当潜身缩首寓居家中颐养天年,岂不美哉。”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他定会以为此人是在讽刺他,但如果是郭子仪说的,也许这位心中真是这么想的。 他离开大明宫之后,便前往了西市的放生池一带,挤在人群中看斗鸡,且一看就是一天。 等到第二天,他就花重金买了两只从西凉买来的麻瓜鸡,这种鸡平时走路迟缓,经常性发呆,看上去极不灵光。一旦扔到斗鸡场上,立刻变为斗鸡杀手,不动则已,一动便对准强敌要害啄下去,片刻即分胜负。 他带着这两只鸡才到西市一日,便创下连胜六十四场战绩,打便西市无敌手,赚取了无数钱财。 第二日下朝之后,他又带着这两只鸡拜访了长安喜爱斗鸡的公卿豪门,正式融入了上流社会的斗鸡圈。 …… 李亨端着要碗端坐在光线阴暗的床榻上,自从他得了这古怪的风寒症之后,无论如何运动都不会出汗,眼睛也分外怕光,一到寒冷的天气便咳嗽不止。 李辅国在一旁细致地汇报道:“李嗣业与太上皇在马嵬驿见面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不但拿话怼太上皇,还故意提起杨氏坟茔被盗掘一事来刺激上皇。” 李亨对此毫无反应,只是淡然问道:“他们就没有说点别的?” “他在马嵬驿迎接上皇之后,一路之上便没有再说话,不过这两日李嗣业突然迷上了斗鸡,整日整夜混迹在西市和斗鸡坊中,看起来颇为上心。” “是么?”李亨的眼睛亮了一下,点点头道:“只是一点闲暇娱乐,不要被他蒙蔽了,不过他既然愿意去斗鸡,你稍后就从内五坊的鹞坊中选出几只善战的斗鸡送给他,兴趣爱好都是可以培养的嘛。” “喏,此事奴婢一定会上心的。”李辅国眯起眼睛偷偷看李亨的脸色,斟酌着语气说道:“前日太上皇在兴庆宫中会见了大将军郭英义,说是唠了个两个时辰的家常,但奴婢怎么猜都不会是……” 李亨的双目的眸子逐渐冷了下来,端起药茶碗掩饰自己的愠怒,漫不经心地吩咐道:“下旨把郭英义贬至岭南。兴庆宫年久失修,需要重新修整,不如把太上皇迁入太极宫居住,平时就不要见那么多客人了,有扰他老人家休息。” “这倒是,有些人不让他们去见太上皇,却要上赶着去见。有些人下旨让他去见,却迟迟不肯前去。” 李亨吃惊地问道:“李嗣业迟迟没有入宫?” “对啊,这就是抗旨不遵,大家若要杀他,都不用找借口了。” “你懂什么,”李亨捧起药盏灌了一大口,苦得皱起眉头道:“如今叛乱未平,各节度使都还在中原各地,今后像他这样执掌兵权的大将只会多不会少,所以杀一人令众人惶恐的事情朕暂时是不会做的。给我拟一道旨意,命他去太极宫探望太上皇。” 第七百八十五章 晚景凄凉 三月底的一个下午,颤巍巍的老皇帝正端坐在花萼楼的大殿上,手托下巴颏侧耳倾听乐师们演奏的霓裳羽衣曲。其实李亨留给他的梨园班组足够一支霓裳羽衣舞的阵容,但是没有杨玉环的霓裳羽衣舞还有灵魂吗?与其那样,他宁可盯着空荡荡的大殿,从脑袋里去回想昨日美人蹁跹舞姿在眼前的情形。 他不禁垂泪而下,哽咽着问高力士:“玉环她一人在凉州的道观里面待着凄凉孤独,你可否向新皇上写一封奏疏,奏请迁移她回关中,将来能否与朕合葬在一起?” 高力士低头喃喃道:“太上皇忘了,奴婢已经写过奏疏了,只是陛下说杨家是罪臣,杨氏被牵涉,迁葬不合礼仪。” “唉。”老皇帝又垂泪无奈地叹了口气。 …… 李辅国站在兴庆宫的侧门,身后站着一堆亲信兵卒,他挥手下令道:“尔等立刻进去,把太上皇和所有随从强制迁往太极宫,如有不服者,可以打骂,但不可伤出人命,如果太上皇质问,你们知道该怎么回答吗?” 众人异口同声喊道:“明白,我们是禁卫龙骧军,奉龙骧军大将军李崇云的命令!” 李辅国脸颊露出刻薄阴险的笑容:“说得对,去做吧!” 这些禁军武士们的内心很慌,他们要对付的可是世界上权力最大的钉子户,不过眼前全是一些宫女和太监,看到他们披甲进入南内,纷纷逃散躲避。 他们抵达花萼楼下时才受到一点阻力,乃是早已被卸掉兵刃的龙武军,腰间配的全是木刀,见到他们虚张声势地恐吓道:“大胆,这里是太上皇驻陛!尔等安敢佩戴利刃闯入!” 为首的小太监哼哼两声道:“兴庆宫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需要修整,奉旨迁太上皇前往太极宫驻陛!都给我让开!” 这些伪龙骧军拔出来手中钢刀,将护卫们一步步逼到了二楼的大殿中。 李隆基正听着音乐回忆玉环歌舞,被突然间闯入的兵丁惊扰了清梦,吃惊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高力士也出声训斥,但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反而让这些兵卒将腰间的钢刀抽出半截。 武士们齐声说道:“兴庆宫年久失修,需要修缮,还请太上皇移驾太极宫。” 太上皇不敢想象,昔日那个唯唯诺诺看上去恭顺乖巧的太子,做了皇帝之后竟然能做得这么绝。 李隆基嗫嚅着嘴唇,用商量的语气问道:”朕看这宫殿涂漆纱帐都很完好,何必再耗费钱财,大兴土木啊。况且你们以如此武力相迫,合乎体统吗?“ 高力士气得嘴唇哆嗦:”你们奉的是谁的命令!竟然如此,太上皇的御驾也敢冲撞!“ 小太监把双手捅在袖子里,低头笑道:”干爷爷,我们也是奉龙骧军大将军李崇云的命令,请不要让我们为难,需要我们帮助搬运什么物件,还请干爷爷示下。“ 高力士没有办法,只好搀扶着皇帝,领着宫中伺候的太监下楼。白发苍苍的陈玄礼怒气冲冲地赶来,却也只能指着这些欺负太上皇的人一口一个放肆,除此之外别无办法,如同被拔掉牙齿的老虎,没有了丝毫威力。 兴庆宫的马厩中本来还有几百匹良驹,却被李辅国找借口调去了一多半,如今只剩下几十匹老弱马匹,老人配老马,倒也非常应景。 他们一行人穿过夹城,途径大明宫时太上皇抬头看了看高大巍峨的含元殿,随即扭过头去,这个地方今后再也不属于他。 当他们进入太极宫后,李隆基本想在两仪殿或甘露殿安歇下来,谁知李辅国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带来一队禁军,对李隆基的马队进行冲撞驱赶。 李辅国手执拂尘冷声道:“太极宫重地,岂容你们随便乱逛。” 太上皇吓得从马上掉了下来,站在旁边的高力士连忙上搀扶住,他愤怒地回过头来,望着李辅国。 自从回长安以来,高力士便忍气吞声,此刻再也忍受不住爆发:”你们这帮罪人!你们难道在家中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阿爷吗!太上皇再不堪,他做了四十年的太平天子!你们的皇帝心中难道没有孝道吗?此事一旦传出去!损毁的是皇帝的颜面!都道是疏不间亲,一旦皇帝念及亲,到时候你们一个个将被治罪!刘阿祥!还有赵永!李梦康!你们的父亲昔日也在宫中为侍卫,你们回去问问你们的阿爷,该不该如此对待太上皇?“ 被叫到名字的人瑟缩着肩膀跪下来,其余武士也都放下武器,慌忙跪在了地上,口中呼喊着:”太上皇恕罪!“ 李辅国哆嗦着嘴唇站在远处呆若木鸡,高力士信步从跪着的武士们中间穿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冷哼了一声道:”还有你,李阿丑,咱就问你一句,今日你的这些举动,是奉了皇帝的圣旨吗?“ 李辅国尽可能地撑起笑脸说:”干爹,维护太极宫的秩序,也是儿子的职责。“ 高力士咄咄进逼:“我就问你一句!是还是不是!” 他僵住了面容,无法回答。 白发苍苍的高力士高举起手指慨然说道:“如果你是奉了旨意,那我高力士就从朱雀街上一步一叩首,向当今陛下死谏,以保太上皇的安危!如果不是!那你就是作威作福,假传旨意,惊扰上皇,罪该问斩!” 高力士口中的短句如同锤子,敲击在李辅国的胸口,使其一个哆嗦跪倒在地上,朝着李隆基的方向跪地叩首:“奴婢该死,还请太上皇恕罪!” 力士知晓李辅国如今在长安权势滔天,眼下只能吓住他,却需要见好就收。他将双手负于身后,伸手指着李隆基的马匹说道:”既然你们今日要把太上皇迁入太极宫,你亲自过去给太上皇牵马坠镫,送他老人家进宫。” “好,好,”李辅国连忙站起来,高力士领他来到李隆基马前,力士亲手扶着太上皇上马,在他耳边低声道:“上皇,只有让这李辅国亲自给你牵马,他们才不敢对您老人家下手。” 李隆基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任由李辅国牵着马在宫中前行,禁卫宫中的士卒们纷纷避让,才使得他安然无恙地到达了神龙殿。 李辅国等人带着兵卒撤走后,老上皇握着高力士的手感激地啼哭道:“若非今日有你,我只怕活着走不到这神龙殿了。” 高力士哎地叹了口气道:“不至于,这些贼子不过是替新皇帝出气而已,断然不敢戕害陛下,只是,你若是肯听劝留在蜀中,断然不会有今日之处境。” “我老糊涂了呀。” 君臣二人刚准备回往殿中,门外便有小太监跑来说道:“有太尉李嗣业特来求见太上皇。” 高力士想起今日派人闯进兴庆宫的,就是这李嗣业的儿子,不由得气呼呼地说道:“什么东西!不见!” 李隆基却伸手拉着他的袖子说道:“我昔日的旧臣子不多了,还是见见他吧。” 李嗣业抬步走进神龙殿前,迎面就看见高力士站在宫檐下的台阶上,怒发冲冠地瞪着他。嗣业丝毫不为所动,踏上台阶恍若无视,高力士陡然挪过来挡在他面前,唾沫乱飞地大声吼道:“别忘了昔日是谁把你提拔为三镇节度使的!谁给了你西凉郡王!谁给了你无上荣耀!谁派百官在京郊迎送!你用西域商会贿赂朝野,是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亨小儿给了你什么?他摘了你的兵权!你这个混蛋!忘恩负义!叫你儿子派人从兴庆宫赶走陛下!还跑上门来找骂!” 嗣业被骂懵了脑门,立刻用唾沫反击回去:“谁给的!这些都是我血水里杀出来的!是我自己挣的!百般武艺售与帝王家!我付出劳动汗水和鲜血,从你们皇帝手里换来官位!这是我应得的!” “你放屁!我大唐武将一抓一大把,上皇怎么偏偏看上你和安禄山两个贼子,两个混蛋贼子!” “你骂谁贼子!你个没根的东西!” “就骂你!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们父子欺负到上皇头上来了!你儿子派兵到兴庆宫作乱,该杀!” “你他妈的血口喷人!我儿子再蠢,也不会干这种替人背黑锅的事情!” 他们二人在这里吵成了一锅粥,遥坐在背后的李隆基却笑得捂着肚子从床榻上滚下来,坐在地上披着长发依然在哈哈大笑。 第七百八十六章 韬光养晦 高力士连忙跑去搀扶李隆基,以为太上皇已经悲伤到了用笑来诠释的境界,李隆基扶着胸脯笑道:“我自幽居禁宫以来,一直郁郁寡欢,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欢快过。” 李嗣业低头闷闷地说道:“我来可不是陪你谈笑解闷的。” 老皇帝虚弱地喘口了气:“你难道是来给我讲大道理的” “道理我这里有一大堆,但对你这样的垂暮老人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因为它不是无上至理的世间大道,无需你朝闻道昔可死矣,只是心里有一些东西,不吐不快。” 老皇帝悲怆地笑了笑:“回想起昔日在兴庆宫中时,朕十分讨厌那些前来奏事的言官,不愿意听他们口中重复乏味的道理。可是今日深宫之中门庭罗雀,我想要他们前来说道说道我昔日施政上的弊端,可是没人前来跟我说这些了。” 李嗣业很随意地侧坐在宫殿中的地板上,侃侃而谈道:“他们说那些,自然是老生常谈,而且出发点屁股就是歪的。你们这些皇帝,最大的问题就是把天下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天下人当成了你们的奴仆,所有人都在为你服务。就算有一天把自己的家给拆了,死了许多百姓,你也只会觉得这只是你自己的损失。你心里想的也是对不起自己的祖宗,心里从来没想过愧对苍生百姓。” 李隆基瞪起眼睛望向李嗣业,眸子中的怒意流淌,逐渐变得黯淡平和。 李嗣业眼睛中闪烁着光亮,神情恍惚似乎在回忆往昔:“我记得初入长安之时,周围的一切都还不错,西市上商旅来往熙熙,贩夫走卒在里巷间游荡。有几个不良人维持地面,他们每日赚取钱财仅够温饱,也许还能买几壶浊酒。当时山东的青米一斗才七钱,酒也不贵。有一个揽长安安危为己任的不良帅,仗义疏财,有游侠风骨。一个西市上的粟特胡商,一个提着篮子的少年在街上兜售胡饼,同住在放生池草棚中的祖母相依为命。一个住在新昌坊的商人的娘子,虽然爱慕虚荣,也守不住寂寞,但心底善良从不与人相争。他们的生活虽然有些小苦,但还能够过得去,心中怀着希望要把日子过好。” “但是这一切都破碎了,无数人家破人亡,百姓流离失所,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你,跳出一朝一代的范畴,你可以被称之为千古罪人。到现在为止你都看不到天下人的悲苦,叛军屠城,唐军抓丁,新婚夫妇当夜离别,阴阳永割变为白骨累累,八十老翁瘦骨嶙峋仍然被拉上战场服役,参军的士卒返回家乡,整个村落被屠杀殆尽,举目四望皆为坟茔。这些事一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人间大悲。不比你失去自己的女人更痛苦?你扪心自问,还有什么资格舔着个脸皮伤春悲秋怀念妃子?” 太上皇受到这些言语的打击,早已坐在榻下泣不成声,高力士自知自己劝不住皇帝,气恼地冲上来指着李嗣业怒声咆哮道:“你他妈的给我闭嘴,我告诉你!别人都有资格指责他,就你他妈的没资格,因为你今天的这一切都是他给的!” 李嗣业抬起头面对高力士的指责熟视无睹,他认为自己也很快会陷入无能狂怒的境地。他一度以为某些人会以苍生百姓为重,等到平叛结束后才会翻脸。可人家根本不愿意等到那个时候。 谁顾虑太多谁就会失去主动。残忍漠视生命的人因为无所顾忌而占尽优势,犹豫不愿意荼毒百姓的人反而处处受制。 他离开太极宫出承天门,从皇城的朱雀门沿着直道而出,拐进了广福坊的西凉王府中。府中下人很多,家人却很少,这样也好,至少将来拖家带口不会太繁琐。 十二娘进入到书房中,看见丈夫握着书卷,欲言又止地说道:“今日我带着下人乘车出门时候,发现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跟着。” 李嗣业仔细想了想,这定然是李辅国派出的探子,说道:“这些人不必理会,不过,近几日还是少出门。” “好,”她刚要转身离去,李嗣业突然说道:“最近家里可能不会清静,我要在家里举办斗鸡会,还可能要办宴会招待宾客。” 十二娘低头宽厚地笑了笑:“没关系,反正我从来没把这里当做家。” 李嗣业又道:“李崇云回来的话,就让他到我的书房来一趟。” 十二娘见丈夫的脸色不对,连忙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他。” 下午时分,李崇云从公主府回到了西凉王府,来到了李嗣业的书房里,迎面碰到了李嗣业讽刺式的笑容:“驸马回来了?” 李崇云岂能听不出他话中的怒意,慌忙跪倒在了地上叩头道:“儿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还请父亲示下?” “前日在紫宸殿朝参上,因为牵涉了李璘谋反案,有两个驸马被坐罪赐死。这事情你有没有听说过。” “儿子没有听说。” 李嗣业从案几后面走出来,提着鞭子重重地抽打在李崇云的肩头上:“现在我就让你听说听说!你有几条命!敢派你的人进宫驱赶太上皇!你不过是个外人!敢对皇家的事情指手画脚,你是嫌命长吗?“ 李崇云硬着头皮硬顶了几鞭,额头上暴起青筋大声道:“儿子没有!” 十二娘慌忙从外面闯进来,挡在了李嗣业和儿子面前:“阿郎,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吗?为什么要打他?” 李嗣业放下鞭子盯着他问:“你真的没有?” 李崇云高举起手掌道:“儿子敢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 “没有就好,你只需听我一句话,不要参与任何宗室之间的内部斗争,你这条命赔不起。李唐家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轻松杀掉,别说你一个破驸马。” “儿子谨记在心。” 十二娘见到自己儿子没有过错,便恼声对李嗣业抱怨道:“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他,你难道不能先问清楚!” 李嗣业沉默片刻,没有再说话。 第二日,李嗣业在后花园中邀请长安城一些擅长斗鸡的混混,诸如三教九流之辈前来参加斗鸡大赛,相互之间交流斗鸡的心得,还为斗鸡赛设置了三个奖项,分别是用府上财物打造的金杯,银杯和铜杯。 第三日,他继续邀请擅长斗鸡的懒散汉子们到府上做客,经常酩酊大醉后才开始比赛,整得府上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第四日,第五日,依旧是如此,西凉王府上门庭若市,不管身份高低贵贱,只要你拎一只斗鸡上门,就会受到接待。 一个姓陈的御史去向皇帝告状,弹劾当朝太尉,正值国家离乱之日,竟在府中大开筵席,歌舞丝竹之声绕梁,纠集鱼龙混杂之人走鸡斗狗,可堪为天下武官表率乎? 李亨把御史弹劾的奏疏压下来,心中反倒很高兴,对站在身边的李辅国说道:“他这可能是韬光养晦,或者真的意志消沉?不管怎么样,继续严加监视。” 第九日下午,李嗣业乘车从崇仁坊间街道上经过,发现周围有众多书生聚集在杜府的妆楼前,面带桃花相互高谈阔论,遂掀开车帘问跟在身后的库班尼:“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库班尼兴致勃勃地上前讲述道:“今日是杜府九娘子出阁的日子,这位九娘子被人称之为京城第一美人,出落的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只可惜阿爷死得早。她的阿爷你也知道,就是被哥舒翰杀掉的杜乾运。这九娘子为杜府妾室所出,没了父亲撑腰,却被主母所嫉,要把她嫁给长安城中的纨绔子弟或巨富商贾。谁知这九娘子不甘被主母摆布,写了一首藏头诗传出阁内,引得长安城人雅士竞相诵读,今日便是她在妆楼上抛绣球择如意郎君的日子。” “说了许多,就最后一句有用。”李嗣业招呼车夫道:“先停下来,我们也看看热闹。” 第七百八十七章 夺人之妻 李嗣业掀开车幕望向妆楼,只见一位头戴帷帽身穿素色襦裙的女子在婢女的搀扶下出门,来到了走廊的栏杆前。 “来了,来了!”楼下的无数书生都眼巴巴地昂起头。 杜家九娘子把自己的帷帽头纱摘下来,众人的双目绽放出惊艳光芒发出低沉惊呼。她素面朝天,连朱唇都不曾涂脂,却有一张天然的绝美容颜。 她从婢女手中接过绣球,书生们纷纷推挤成一团,踮起脚尖把双手高高探起,仿佛扑得够高就能探到姻缘。 她将又目光投向了人群外围,一名身穿月白襕袍的男子负笈游学途径这里,正茫然地抬头张望,一双眼睛清澈洞明,宛若有星辰。 杜九娘的目光被他所吸引,周围的凡夫俗子黯然失色,她果断地把绣球丢向了这名男子,正落在他的怀中。男子愕然地抬起头来,正看见了杜九娘羞涩的凭栏一笑,不禁也看痴了。 周围的读书人连连向他拱手恭贺道:“刘文房,恭喜恭喜啊!” 坐在远处车中的李嗣业先是赞叹道:“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小娘子算是绝色了。” 他又指着怀抱着绣球的男子问库班尼:“这位上天垂青的才子叫什么名字呀,快去打听打听。” 库班尼很快折返回来,趴在车驾旁说道:“这是留在长安城侯选授官的进士刘长卿,乃是宣州才子,诗才冠绝京师,当是新一代文坛的执牛耳者,今年才不过二十一岁,当真是风华正茂,与杜九娘可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嗣业揪着下巴上的胡须点点头道:“回去再说。” 等他们回到王府中,李嗣业直接吩咐库班尼:“你去府中帐上支一些金银,绸缎,越多越好,前往杜府上提亲。” 库班尼难以置信,但还是惊讶地张圆了嘴巴问:“哪个杜府?” “还能有哪个杜府?当然是杜九娘家,你去告诉杜家的祖母,就说李太尉看中了九娘,要纳她做妾。” 库班尼小声地询问:“主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李嗣业似乎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只吩咐道:“你说的对,那就再迟两天,等刘长卿和杜九娘书信来往山盟海誓,发誓白首不分离的时候再去提亲。” 库班尼:“……” “主公,你要提亲这事问过夫人吗?” 李嗣业愣了一下:“还没,不过这事我会找机会给她说的。” 库班尼又忍不住问了一句:“这种事情,主公忍心吗?” 李嗣业盯了他一眼,默然说道:“如果连抢一个女人都不忍心,将来怎么忍心抢别的东西。” 家中负责收拾房间的女婢恰好听到两人的对话,偷悄悄地去告诉了管家婆,管家婆又去报告给十二娘。 李十二娘听闻后头晕目眩险些倒下去,被几个仆妇搀扶住,掐了人中才悠悠醒转,失声啼哭道:“他是不是疯了?我不是反对他纳妾,可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他就算是再色欲熏心,也不能做出这种棒打鸳鸯的事情!他就不怕天下读书人戳着脊梁骨唾骂吗?” 十二娘一阵啼哭过后冷静下来,左思右想感觉不对头,自己的丈夫她还能不知道?自成婚十几年来从未纳妾,就算宫中皇帝赐下美女,也多放置在西凉王府中当做花瓶。怎么自从回到长安之后就转了性,变得如此急色无义了。 她擦拭着眼泪吩咐管事:“去把阿郎请过来。” 家中奴婢们本着看戏不嫌事大的心态奔走相告,互相在交落里窃窃私语,看到主人经过又连忙低头垂目。 李嗣业来到十二娘的卧室中,摈退了所有下人,夫妻二人不知低声不知细细密谈了什么。 突然间两人突兀地吵了起来,声音尖锐如同穿刺,从卧室吵到了正堂上:“这日子不过了!去讨你的杜九娘去!你个色欲熏心的混蛋!你棒打鸳鸯,你让人戳脊梁骨!你要把我这个家给毁了!” “我怎么了?老子赴死拼杀这么多年!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我想享福,想纳一个小妾还不能够了!” 家中奴仆们躲在正堂的外面,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主人的怒气波及,其中有两个种草的园丁蹲在花丛里,嘴角带笑相互对视了一眼,悄悄弓着身子溜出了院子。 十二娘终究还是拗不过丈夫,西凉王府很快便派人去杜府提亲纳妾,杜九娘的家中主母本就心肠歹毒,趋炎附势,见有当朝太尉前来提亲,连连点头答应,笑脸如同厌俗的芍药,恨不得今晚就把女儿塞到王府上去。 杜九娘含泪抗争,却被主母封住门窗,拿掉了一切尖锐物品,甚至锯断了房梁防止她上吊,只等着吉日送去过门。 九娘苦无对策,趁着同情她遭遇的仆人来送饭的当口,咬破手指写下血书,连同自己的发簪当做定情信物,拜托家仆送给住在国子监的刘长卿。 刘长卿接到信物后,看到白色绢布上字字血泪书写着:妾当殒命,不负君情。刘诗人痛不欲生,四处奔走相告,幸好他的几位诗友家中长辈在朝为御史,愿意上疏弹劾李嗣业。他进士科的主考官嫉恶如仇,也愿意帮助刘长卿上疏,国子监的许多太学生纷纷将消息传播开来。 这些事情的始末李亨在深宫中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李辅国站在一旁将李家发生的鸡飞狗跳,夫妻反目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出。 李亨端着药茶盏险些一口喷出去,站起来放声大笑道:“哈呀,李嗣业一生兢兢业业,治理地方,带兵有方,征讨大食、印度、收大勃律,平叛戡乱收复长安、洛阳二京,也算是功勋卓著了,谁成想晚节不保,竟然让一个女子迷住了心神,做出此等不智之事来。” 李辅国站在下方笑着逢迎:“大家你是不知道外面的情形,长安城风雨纷来,大街小巷都在谈论此事,文人们纷纷写诗痛骂李太尉,老百姓称之为斗鸡太尉,横刀太尉。御史台的御史们纷纷上疏弹劾李嗣业,要求陛下严惩李嗣业,还刘长卿一个公道。” “呵呵,哈,”李亨讥笑道:“这横刀太尉是个什么意思?还有,这杜九娘果真生得十分美貌吗?” “横刀夺爱嘛,为人所不齿。”李辅国又道:“启禀陛下,杜九娘国色天香,美貌冠绝京华,连奴婢看了都感觉赏心悦目,忍不住想揽入怀中亲近呐。” 李亨听得心神动摇,强忍下要见一见这杜九娘的想法,他实在是怕自己见了之后也被美色所迷,把眼前的大好局面给毁掉,不禁大发感叹:“果然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辅国趁机上前进言道:“陛下,不如趁此机会摘掉李嗣业的太尉,降为开府仪同三司,勒令他在家闭门思过,然后将杜九娘与刘长卿赐婚。如此陛下不但安慰了御史言官,还赢得了长安文人的好感。让这老小子什么都得不到,还惹了一身骂名。” “错了。”李亨笑指着他摇摇头:“你终究还是目光短浅了些,朕若将杜九娘判归刘长卿皆大欢喜,人们只会骂他一阵子,终究还会忘掉这件事。朕要让这些御史言官,文人墨客,长安百姓骂他一辈子,也要让这杜九娘的美色坏他的心智,损伤他的体魄,迷乱他的心神。到那个时候李嗣业早已声名狼藉,丧失志气,有何可惧?到时候他的生死祸福,全被朕拿捏在手里。” “哦,还有,那个刘长卿不是进士候选吗,擢升他为侍御史,这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想必是恨得咬牙根,将来需要他弹劾的时候,定然能够像狗一般扑上去撕咬。” “陛下的这个比喻还真是贴切,哈哈哈。” 紫宸殿中主仆二人得意地大笑出声。 ??? 第七百八十八章 如此朝参 李豫入长安之后改封号为代王,如今又被立为储君,他今日刚进入殿中便听到李亨与李辅国的笑声,上前去拜见父皇,又口称李辅国为五郎。 “父皇和五郎刚才因何事高兴发笑?” 李亨坐回到榻上,扶着肚皮笑道:“李嗣业觊觎杜乾运之女美色,竟不顾杜九娘与刘长卿婚约在先,强行下聘礼抢夺,引得长安人议论纷纷,故而发笑。” 李豫点头略作思虑,开口说道:“昔日秦国大将王翦率三十万大军攻楚,屯兵边境迟迟不发,为解始皇疑心遂讨要美女金钱。汉丞相萧何为解刘邦疑心,刻意贪污国库。儿臣猜想李嗣业此举,有异曲同工之妙。” 皇帝眼中闪烁光芒,手扶着酸麻的大腿说道:“我儿说的没错,王翦自污是为了秦灭六国的大业,萧何自污是为了成全君臣之义,而他李嗣业自污,就只是为了苟全性命而已,也真难为他能自损名望,朕或许可以让他寿终正寝。” 李豫又叉手说道:“儿臣还以为,能自损名望之人,并不可憎,真正可憎的是那些沽名养望之人。就如叛贼安禄山昔日以大善自居,开设粥厂,救济贫民,收养孤儿数千,使幽燕千里之地皆以为他是圣人。等原形毕露之后却率暴兵南下,攻城掠地屠杀百姓。又如汉之王莽,养望杀子,极尽伪善之能事,最终却叛逆谋位,落千秋罪名。” 李亨又笑道:“善,我儿熟读通典史书,聪慧非凡。昔日你与李嗣业也曾齐讨叛军,共同进退,应该到府拜贺。待他成婚之日,携带礼物替朕略表心意。” “儿臣遵旨。” …… 无论言官们如何上疏弹劾,长安学子们如何奔走相告,文人们如何唾骂,皇帝一概置之不理,下旨批复说这是大臣的私事家事,朕不愿意过多问责。 至德二载的五月初,经过一系列的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后,已经年逾不惑的李嗣业终于要将长安第一美人杜九娘收入帐下。 杜九娘的本名叫杜若,但凡女子有姓名的,大多出身名门闺秀,韦与杜乃是关中大姓。若不是因为杜乾运这一脉依附杨国忠,他们家断然不会没落至此。除了几个杜家人以为依附李嗣业可以获得荣华富贵外,许多人对此事是表示唾骂的。还有更多人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天底下以势压人的事实在太多了。若不是因为杜九娘号称京城第一美人,苦主刘长卿乃是长安诗坛新秀,也根本不会掀起如此多的风波。 这一日李嗣业穿着吉服,端着酒盏在人群中走来走去,贡献了这辈子最僵硬的笑容。眼前的这些宾客,口中说着恭喜祝贺的词语,脸上深藏着艳羡还有对色狼的鄙视。每个客人都戴了一张面具,笑着恭维主人,但不影响他们对主人人品的唾弃。 还有少数人脸上带着或同情或佩服的复杂神色,从案几前站起来向他敬酒,他来者不拒一一饮下。 门外管事高声参赞储君驾到,李嗣业又与一帮客人去恭迎太子,李豫温文尔雅地恭祝贺词,又宽慰了他几句,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入夜之后,宴会场地的案几上杯盘狼藉,大多数客人都告辞离去,李嗣业酒醉醺醺地推开了洞房的房门。 身穿绿衣的杜九娘头上遮着盖头,手中撑着团扇,听到脚步声掀掉盖头,猛然从头顶拽下发簪抵住自己的脖颈,瞪着通红的眼眶惊怒道:“休要过来,否则我将死于此地。” 李嗣业拖了一个绣墩坐在她对面,凝视了她半天,只看得杜九娘心中发毛。 他点了点头说:”确实是秀色可餐,天香国色,让人垂涎三尺。不过你只要应允我一件事,我保留你……白壁之身,文雅点儿是应该这么叫吧。可能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也许用不了一年,我还能让你和刘长卿见面,让你们两个团圆……” …… 从至德二年春天到秋季,唐朝廷对叛军没有进行任何进攻行动,李亨所有的工作重心都在加强对太上皇权力的限制和回收,一些天宝老臣纷纷被贬,各个节度使翘首以盼,却迟迟得不到长安的旨意。 李嗣业每日活动依然是饮酒,斗鸡,身体似乎日渐虚弱。 李亨时常将他叫到宫中奏对,或提起要他重新担任节度使以示试探,李嗣业都惶恐表示自己不堪重任连连推辞。 翌日,大明宫紫宸殿内的日常朝参,皇帝李亨端坐在胡床上,李辅国站在左侧前方手执拂尘双眼微闭。听宰相萧华在下方介绍敌我双方情况:“安庆绪退守相州邺城,麾下有大将尹子奇、崔乾佑、向润客、安守忠、能元皓、田承嗣,由于事先在邺城囤积了大量粮草,其势恢复极快,短短六七个月之内便集结了十万大军,且邺城易守难攻,需要慎重对待。” 下方的几个大臣低头叹气表示惋惜,但这个叹气声让李亨很是尴尬,这情况是他一手造成的。 李辅国忍不住冷哼出声道:“安庆绪无德无才,御下无能,手中不过十万人马,尔等何需如此恐惧。我方在洛阳周围有鱼朝恩的河西军、封常清的安西军、段秀实的北庭军和郭子仪的朔方军,王思礼的陇右关内军,李光弼的河东军也可以渡黄河出井径,再加上南阳的鲁炅和许远张巡各部均可北上,总计二十多万兵力,岂能收拾不了一个小小的安庆绪?” 下方的众臣纷纷点头,每人来一句:“郕国公说得对啊。” “只是陛下。”宰相箫华再度上前叉手道:“八路节度使齐出讨伐安庆绪,需要令出一门,统一指挥,免得众军各自为战,被人各个击破。臣举荐郭子仪为行军总管,发下虎符旌节号令七军,全权统辖,定能大获全胜。” 李亨半眯着眼陷入犹豫,站在前方的李辅国脸色也是一变,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却没有说话。 皇帝缓慢开口道:“行军总管还是不必了,虎符旌节也大可不必,他刚刚晋升为司空,又接过了天下兵马副元帅,可凭威望协调各节度使嘛。” 他用了协调这个词,而不是统领,让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李辅国又侧身叉手说道:“鱼朝恩刚刚回朝述职,他既然是监军,所以奴婢斗胆建议命他为观军容宣慰黜陟使,持天子节召,统帅八节度使安定军心。” “好。”皇帝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个观军容什么使乃是他的发明,不过是借李辅国的嘴里说出来。“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在场除了几个李辅国的党羽附和之外,其余人实在不敢苟同,李亨终于把目光投向了站着发呆的李嗣业。 “太尉以为如何?” 李嗣业身体摇晃着还在发呆。 “太尉?” 李嗣业仿佛刚回过神来,迷迷瞪瞪地上前半步,躬身叉手回答道:“臣……臣附议。” 李亨咧嘴笑了一声,低头瞅见他眼袋浮肿,眼圈发黑,完全是没睡醒的样子,不由得装作关心揶揄地问道:“太尉好像昨夜没休息好啊。” 周围大臣们都发出了会心的讽笑声:“呵。” 李辅国在御阶上又刻薄地补刀:“太尉娇妻美妾,想必是夜夜洞房用力过度,美人如玉,但也不能当饭吃啊。” 这次连李亨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坐在胡床上摆摆手道:“退朝吧。” 朝参在轻松活泼的气氛中结束了,然而却没有人再对太监领军表示异议,就连一向耿直无私的箫华都沉默止步,他再谏言的话很可能被皇帝怀疑与郭子仪有私交,反而会害了郭子仪。 第七百八十九章 东京畿漕运使 朝参过后李亨在太液池边溜达,池畔皇孙们手中拽着的风筝在天上飘。皇帝心情极好,坐在亭子里抬头仰望欣赏。李辅国走到他身边疑心地说道:“今日上朝前我就闻到李嗣业身上的酒气,下朝时走路都打摆子。虽说是以自损名节来苟且求生,但他也堕落得太彻底了吧?” “辛劳半生,突然掉进了温柔乡里,如何能够不沉迷其中。”李亨淡然笑道。他身边就有这样活生生的例子,老上皇若不是沉迷美色,能够落到今天的地步吗 “如今相州大战在即,朝内朝外都不能放松警惕,派察事厅子的人多安插在九节度使的周围,还有他们的家中,暗查他们的信件来往。宰相箫华私下也要查一下,看看他有没有与郭子仪有不正当的来往。但千万不要让他们发觉,否则是要心寒的。” 李辅国喏了一声,又犹豫地说道:“这么派下去,怕是人手不够用。” “那就把李嗣业府里的人撤了,没有这个必要再跟他浪费精力。” “好,奴婢这就派人去办。” 李嗣业下朝回家的路上,骑着马摇摇晃晃半眯着眼,见东市坊的墙根下蹲着一个瞎眼的老道,双手捅在袖子里晒太阳,身边的幡子上写着阴阳图谶。 他突然有了感觉,翻身下马蹲在老道面前问道:“能算祸福吗” 老道对客人很冷漠,摇摇头道:“我只会解梦,解说图谶。” “那就给我解一个梦。” “请客人道来。” “我昨日梦见自己泡在海水里变成了一条鱼,有成群的鱼来回追逐,其中有两条大鱼在争斗,但他们吃饱了小鱼才有力气对打。我若是想制止这两条大鱼,但又不想靠吃小鱼来增长力气,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清楚” 老道毫不客气地说道:“那你这条鱼就是被吃的小鱼,制止什么大鱼不是扯淡吗?” 李嗣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说的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下之事从来就没有不损而补的,卑鄙未必不圣人,空喊仁义未必就是大道,救人和杀生只差心境不同而已。解梦五十钱,掏吧。” “谢了。”李嗣业从怀中掏出钱财,扔到了瞎眼老道面前的碗中。 他回到府邸中开始沉思对策,朝廷九路大军攻打相州,让太监做总指挥,这场战役迟早是要惨败的,他的河西、北庭、安西三军不能就这样被这些人白白折损,必须把他们从战场上拽出来。 李亨的戒心虽然放松了很多,但是现在依然受到防范,应该不可能将他外派到洛阳。 长安富豪米查干和曹安定来到王府,两人各拎了一只斗鸡,扔到斗鸡场中任他们互相对啄,三人则蹲在一起一边喊加油,一边商议事情。 “快啄!鱼朝恩如今在长安炙手可热,连宗室公卿上门都要递拜帖,主公何不从他身上下手” “怎么下手如今皇帝和李辅国都盯着我。”李嗣业仔细沉思说道:“如今他是观军容什么使,一出潼关天下最大,身边也必然有一大堆的幕僚,我若向他贿赂前往洛阳,最终也必然要经过皇帝和李辅国。” “有了。”曹安定低声说道:“我听说最近洛阳至睢阳段运河泥沙淤积,江淮的粮草和租庸调无法调集,我可以替主公贿赂鱼朝恩,让他在圣人面前举荐你为洛阳租庸调使,这个职位并不能接触到军队,定然不会被他们所疑。” “就算到达洛阳,也不能进入河西军中,更是白搭。” “到时候再想办法,堂堂太尉做租庸调使负责清淤这个理由怕是不能说服人呐。但如果说鱼朝恩能在朝堂上提出清淤的难题,我向陛下毛遂自荐,负责起这个清淤的职务。我就不相信拐了十八个弯,他们还能猜出我的真实目的。” “就这样办,拜托两位了。” 鱼朝恩高高地站在楼阁之上,曹安定仰着头站在下方笑着叉手,这位春风得意的太监大将军连眼角都不曾瞟下去。 “你们太尉与我有旧恩,我也正愁没有机会偿还,如今陛下和郕国公都忌他功高,若是让我推荐他去洛阳断然不行,但在朝堂上提一嘴河道的事情还是没问题的。” “如此多谢鱼公公了。” 第二日的朝堂之上,观军容宣慰黜陟使鱼朝恩站在朝堂的前列,位次都超过了宰相箫华,仅次于李嗣业。 上朝之后,皇帝见李嗣业嘴唇发紫,如同中风了一般,随口嘱咐了两句,便开口询问鱼朝恩讨伐大军的粮草筹备情况。 鱼朝恩上前支吾了两句,又连忙转换话题道:“大运河洛阳至睢阳段水底淤积严重,航船难以通行,故而钱粮供应不济。” 李亨恼声问道:“洛阳租庸调使呢洛阳漕运使呢这些人干什么吃的竟然毫无对策” 李嗣业捧着牙笏左右看了看无人应答,遂主动上前一步,躬身说道:“陛下,传统河道清淤的方法不过是利用水车,镐钁等工具将河床泥沙搅拌浑浊,利于水流的冲击使得泥沙流淌至下游,这种方法指标不治本。臣有几套清理淤积的方法,一为综合治理法,二为围堰清淤法,三为爆破清淤法,这综合治理法呢就是利用加高河岸的高度抬高河面,在附近连通其余高水位河流,装设水闸加大流量等等” “行了,行了!”李亨摆摆手说道:“你不要给我讲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朕只问你,你还会清淤多久能够清理完河道” “如果人手足够的话,一两个月足矣,臣愿意替陛下分忧,前往洛阳清理河道。” 皇帝疑心地问道:“这几个月以来,你对于朝政一向是人云亦云,毫无见地。今日怎么积极起来,还主动出谋划策” “启禀陛下,因为这河道清淤不是朝政,这是技术活儿,臣对朝政虽无什么见地,但这技术活还是很愿意研究精通的。” 李亨与李辅国对视了一眼,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朕就命太尉你暂时担任东京畿漕运使,征调民夫负责河道疏通工程,择日与鱼朝恩一同启程。” “哦,”李嗣业又叉手道:“臣斗胆试问,可不可以带家眷前往” 李亨瞪起眉眼:“你还想带家眷” “臣,臣只求带杜九娘一人。” 他身后传来大臣们低浅的窃笑声。 李亨舒展开眉头笑道:“你且忍一忍吧,把她留在长安府中也没人抢得了你,不可因美色而误了朝廷大事。退朝!“ 退朝后鱼朝恩立刻去见李亨,皇帝坐在殿中书房的榻上,李辅国躬身站在一旁,鱼朝恩把腰弯得更低求问道:“奴婢此次远去洛阳,统领大军进攻相州,特来聆听圣训。” 李亨身体微微后仰道:“大军远隔千里之外,前方的事情朕也预料不到,郭子仪和李光弼二人有大将之风,遇事多听听他二人的意见,但也要有你自己的主见,别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另外还有一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别让李嗣业掌军,留他在后方清淤。” “喏,奴婢遵命。” 第七百九十章 谋划出逃长安 距离出发离开长安还剩几日,李嗣业最大的难题还未解决,那就是留在长安的家人,不想办法把他们偷渡出来,那就等于永远受制于人。 他麾下有两千亲卫,这是作为太尉能够开府建邸的传统权力,但他们一入长安之后就被上缴了甲胄,只留下缺胯袍和障刀和旌节,只能用于护卫。 他们毕竟是跟随自己多年挑选出来的亲信卫士,诸如元涛、程吉昌、张勇等人从他在拨换城当校尉起便跟在身边,数量虽不及安禄山的曳落河,但战斗力远胜于他们。 他要想办法留下五百人,让他们协助家人逃离关中与自己汇合。为了不引人注意,李嗣业决定再举办一期斗鸡宴,没有邀请那些长安富户豪贵子弟,而是选择性地邀请了五百名市井氓流,就是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下顿还举债斗鸡的那种。 月夜时分,王府中酒宴半酣,众氓流都喝得上了头。李嗣业才来了精神,端坐在案几前一双招子极为亮光,对着众人说道:“这么多天来你们在王府中也混了个脸熟,日子也过的不容易,本王顾念旧情打算给你们谋个差事,正好我的亲兵卫队缺五百人,每月两斗粟米、两斗青米、四百钱干不干?” “干!当然干了,太尉既然照顾我们,我们自然感恩戴德。”众氓流纷纷叉手赞同。 “既然如此,今天晚上就在府中外院换上袍服,后日同我一起前往洛阳上任。”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听说中原还在打仗,怕不是去送死吧。有人这时心虚了,颤抖着嗓音问道:“不知太尉往洛阳充任什么官职。” “洛阳漕运使,大大的肥差,兄弟们请放心,叛军已经逃回河北,洛阳是安全的,我岂能把你们带入火坑中?“ 氓流们口中皆称善,跟随王府管事往前院换上亲卫营的皂色缺胯袍,头戴红色抹额。估计他们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一个个嘻嘻哈哈,兴高采烈。 清晨宵禁结束后,一群穿着氓流破衣烂衫的汉子提拉着秃毛的斗鸡一窝蜂出了王府,巡街的兵丁对此景已经见怪不怪。 离开长安之前,他还去太极宫神龙殿中探望了被幽禁在此的老上皇,进入宫门后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太监在打扫卫生,虽然这里冷清许多,但还不似废黜的皇后妃子那般寒酸。 李隆基见到外人探望很高兴,邀他对坐对弈,一边询问外面的事情:“这深宫中音讯不通,就连高力士也被限制了出行,可否给我讲一讲朝中发生的事情” 老皇帝的眼神很渴求,看来对缺失权力的生活还是不习惯,李嗣业点头说道:“最近叛将史思明归降朝廷,暂时被封为范阳节度使。皇帝准备攻打相州,消灭安庆绪,若能够将其击溃,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够平定叛乱。但是他调集了八个节度使麾下的兵力,并未设置主帅,而是由宦官鱼朝恩担任观军容什么使统领八军。” 太上皇皱起了眉头:“宦官拔擢于深宫之中,不习战事,不通军阵,如何能够当得起大军统帅!” 哟,你这会儿挺清醒的嘛,当初玩各种骚操作,冤杀高仙芝,逼哥舒翰出关作战时怎么糊涂了呢,难道这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李嗣业低头问他:“现在是不是憋得慌明明发现了皇帝的错误,却无从指出,任由他致使大军惨败这和当初进宫参奏安禄山谋反的人心情是一模一样。” 李隆基被他的揶揄激得恼火:“就算进攻相州失败,也不过是一时之失,左右不了大局,叛乱终将会被平定。朕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会为这种事情伤了心神” 李嗣业无端感叹道:“也许有一天,您就能深切地感受到怀揣真相却不被正视的痛苦。” 他站起来躬身叉手:“好像再有一个月,您的生辰千秋节就要到了,届时臣会送上拜寿的礼物。”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app, \\app \\ 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李隆基感动地说道:“难为你还惦记着朕的生辰,有这份儿心意朕就很满足了。” “臣告退。”李嗣业躬身叉手,缓缓退出了大殿。 第三日中午,李嗣业率领两千名亲卫,人人肩膀上扛着挖河的泥锹,跟随观军容宣慰黜陟使出长安城前往洛阳上任。 临行前他与夫人十二娘、女儿儿子在府邸门口道别,心情总有些沉重,不能亲自把家人从长安接出来,这种感觉比无能为力还糟糕。 “十二娘,我在洛阳等着你们,我走后由曹安定安排接你们出长安。” 他又殷切地握着曹安定的手说道:“我的家人就全拜托给你了,我走之后,请先生和米查干设法将他们带出潼关。” 他又看了看站在家人后面带着帷帽的杜九娘,美色这东西还是不要沾的好,免得消磨斗志。 他加入到鱼朝恩的队伍中,立刻变得睡眼惺忪骑马打摆子。身后跟着一辆墨车,车里车外挂满了斗鸡的笼子,个个眯着眼睛发蔫地独立在笼子里,跟李嗣业现在的状态差不多。 鱼朝恩骑着马绕着看了看李嗣业的斗鸡车,揶揄地笑道:“人骑马,鸡乘车,看来太尉对这些斗鸡还挺上心。” “不过是在旅途上解个闷子而已。” 队伍缓缓地沿着长街开进,高大巍峨的春明门被他甩在了身后,城楼的歇山顶阴影垂下来,挡住了阳光,也遮挡了他的身影。 李嗣业刚离开长安,曹安定和米查干就秘密地开始了帮十二娘、杜九娘和两个孩子悄悄出城的计划,他们让十二娘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深居简出,逐步减少应酬活动。又在长安城乃至关中物色与十二娘年纪容貌接近的人。杜九娘自从嫁入王府后,就没有公开透过面,整日里戴着个帷帽谁都看不见她的脸,只需找个身材相近的就可以。至于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则在牙侩的人市上寻找,这个私下贩卖人口猖獗的时代,找两个年龄相近的孩子不成问题。 等找到替身后先把他们秘密接到明德门附近的安义坊的一座宅邸中,给他们穿与贵妇人和贵公子一模一样的打扮。十二娘把府中内院的的奴婢们换了一茬,许以她们重金保守秘密,似乎已经准备齐全,只等着金蝉脱壳了。 但西凉王府外的守卫都是龙武军派来的兵丁,这些值守的兵丁表面上是给朝廷重臣站岗,但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监视。虽然最近虽然放松了看管,出入王府的马车他们不一一上前检查,但什么人进入王府,何时离开都会暗暗记下来。如果是府上的人去而不返,必然会惊动他们,特别是出门时妇人孩子特征太明显,容易被人记住。 一等到宵禁开始,这些岗哨也会撤离,但宵禁时分长安城绝不允许通行,着实让人为难。 曹安定向十二娘献策说道:“长安城中原有的十六卫已经废弛,如今负责外城郭及宫城的乃是李辅国恢复组建的龙武军和长公子率领的龙骧军,但由于太尉受到猜忌,长公子与龙骧军也被冷落,不再负责皇宫宿卫和十二城门的守卫,反而被派去负责外坊市的宵禁。夫人何不给长公子传信让他来见你,帮助我们在夜里完成转移。” 十二娘深感为难,不禁犹疑地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如果我们出逃的事情牵涉到我儿崇云,万一日后被人查出来,他还如何保全性命?” “夫人,皇帝猜忌主公,长公子他难逃牵连,夫人可否也劝说长公子也找个机会脱离长安,才是上策。” 十二娘无奈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好吧。” 下午时分,龙骧军大将军李崇云到西凉王府邸上看望母亲,进门后十二娘便搀扶着他的手,泪眼婆娑地要求儿子同他一起离开。 李崇云摇了摇头说道:“娘亲带着妹妹弟弟偷偷离开长安不会有人发觉,但儿子一旦离开就会惊动陛下,反而会连累你们。今夜我会派心腹负责朱雀纵街的夜禁,你们可连夜转移至安义坊,等明日天亮时再装扮出城。” 十二娘再次劝李崇云:“我们从长安离开潼关顶多七八日时间,到时候你挂印离开,也来得及。” 李崇云犹豫不决:“容儿子再考虑考虑吧。” 说罢之后,他朝母亲作揖行礼,转身离开了十二娘的房间。 第七百九十一章 洛阳相会时 大明宫丹凤门的暮鼓声响起,下一瞬间长安城所有钟鼓楼的鼓声都响了起来,声音低沉急促震荡数十里。 天幕逐渐漆黑,等到二更时分,十二娘把熟睡中的孩子们叫起,给他们换上穷人穿的褐麻衣,自己也换做小户妇人打扮。跟随在她们身边的只有杜九娘,婢女道柔和管事陈娘子。 曹安定早已在后院布下马车,她们登车之后他亲自挑着纸灯,车夫在身后拽着马匹来到朱雀街上。 唐律中允许三品以上官员在坊墙上开辟府门,所以他们无需惊动坊中武侯,唯一的麻烦就是来回巡街的兵丁。 此刻的朱雀街上寂静无人,曹安定在前方提着灯快速前行,只有马车轮的粼粼声响起。前方不远处有夜间出殡的队伍,都穿着白色麻服,看上去十分渗人。等到达下一个横街口时,一队巡街兵丁迎面而来,行走时甲胄銙銙的声音十分清脆。 曹安定不禁屏住了呼吸,也不知道李崇云这小子办事是否靠谱,为首的军官看见他手中的纸灯上写着“西凉”二字,立刻带领兵卒们拐了弯,仿佛没有看见这辆车。 他长松了一口气,继续引着马车前行,来到安义坊的坊门外。 这安义坊是长安城最为偏僻的一个坊,坊内有大面积耕田和荒山,还有停放尸体的义庄。米查干早就等在坊门口,低声曹安定说道:“坊正和武侯我已经都买通了,请随我进去。” 他们牵着车进入坊中荒僻的宅子里,将十二娘他们接下马车,然后把替身们装到车上去,沿着原先的路线返回。曹安定又担惊受怕地跑了一趟。 他将替身们接到王府,将她们安置在内院之中,又将王府里的钱财全部取出,打赏给亲近的下人们。由于夫人前阵子就深居简出,仅有少数几个人心腹下人能接触到她们,其余仆人很少能够见到夫人。这座宅邸本就空置了多年,府中的仆人们早就习惯了没有主人的日子,如今他们按部就班地继续操持者府中的一切。 等到天亮之后,曹安定来到安义坊中组织十二娘他们出城,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买了两辆破旧的牛拉栈车,将十二娘他们分别从眀德门载出门外。 这个时候的明德门人流量较大,熙熙攘攘商队内外进出,城门上的兵卒们也不会特别注意几个出城的平民百姓。 出了长安向东行进至二十里地后,在废弃的驿站附近碰到了两支商队,这些人正是李嗣业留下来护送他们的亲卫。 如今关中受到战争的破坏较大,远离京城五十里就有流寇出没,特别是靠近潼关的秦岭大山中。他们一路上就遇到两拨贼人,幸好亲兵扮演的商队人人携带兵器,与山匪进行激战,总算是有惊无险。 但等队伍行出潼关之后,又遇到灵宝、陕郡当地官吏抓丁,曹安定只好忍痛出血贿赂官吏,经过了一路颠沛流离,终于来到了洛阳城中。 进入洛阳后还不能直接去找李嗣业,先由曹安定在偏远的坊市中买下两座宅院,将他们安顿下来,其余一切都由曹安定来张罗。 …… 十二娘到达洛阳的时候,鱼朝恩正统率众节度使在怀州进攻卫州,前期郭子仪率领朔方军为先锋佯攻卫州城,诱使安庆绪派大军来援,郭子仪与李光弼配合默契,一举将援军击溃,消灭了叛军的大部分力量。 唐军高歌猛进,一路推进到邺城下,将城中的安庆绪等叛军团团包围,似乎胜利已经唾手可得。但在这个过程中,鱼朝恩认为前面的胜利与自己无关,到了最关键的攻陷叛军巢穴战役,绝对不能让别人来插手。 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向各军发布命令四面攻城,绝不与麾下各节度使进行商议,自己则率领麾下的河西军坐镇后方,只派炮营对着城头轰击。 但河西军炮营自从出潼关作战以来,已经断掉了与兰州清凉观赵正一的联系,炮弹打一发就少一发,鱼朝恩为了保存实力,停止了对城头的炮击,却命令唐军其余节度使连番攻城,双方相持不下。 战役的初期唐军的很多问题就暴露了出来,不懂军事的宦官掌军是一个因素,还有一个就是唐军各节度使各自统属相互不协调,并且各怀私心。之前李嗣业在的时候安西北庭河西三军配合默契协同作战,现在三军分别由不同的人统率,也暴露出了这方面的问题。 …… 洛阳后方有分量的官员就只剩下了东都留后崔圆和河南尹苏震,还有暂时担任洛阳漕运使的李嗣业。就连只有空头节度使称号的李揆,也被勒令在前线督运粮草。 李嗣业到达洛阳后,竟也老老实实地发动河工干了一阵子清淤,曹安定来找他的时候,正裹起裤腿在排空的河床上蹬踏着水车往外绞泥浆。 他听闻曹安定已经把家人接到了城里,高兴得连忙跑过去,握着对方的手激动地说道:“安定,你真是我的恩人呐。” 曹安定慌忙跪地叉手道:“主公言重了,您昔日与我有知遇之恩,安定岂能不肝脑涂地以报主公。” “快快起来,带我去见十二娘他们。” 他们回到洛阳城,来到十二娘他们暂住的兴教坊中,两人见面时执手相见泪眼,女儿李崇乐和儿子佐国也哭啼啼地来到父亲身边。李嗣业一一擦拭掉他们脸上的泪水,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团聚更值得高兴的事情。 “如今就只剩下长子崇云远在长安,三子崇豹还在相州城下的安西军中,娘子没有通知崇云尽快离开吗?” “他暂时还不肯走,我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想的?” 李嗣业叹了口气,笑道:“没有关系,富豪米查干还替我留在长安城中,等到时候我再去信让他接崇云离开。” 他又蹲到儿子李佐国的面前,扶着他瘦弱的肩膀说道:“佐国这个名字不好听,以后咱不叫了。阿爷给你改一个,嗯,汉人以单名为贵,不如就叫李旭,取旭日东升之意。” 李旭疑惑不解地问道:“阿爷给三位兄长和阿姊取名都带一个崇字,为何不给儿子也加上这个字呢?” 他放低了声调说道:“不必加了,或许,省得将来他们改名字。” 李十二娘面带惊色,紧闭着颤抖的嘴唇欲言又止。 李嗣业早就注意到杜九娘不在这个房间里,此刻才开口问道:“好像还少了一个人。” 夫人嘴角带着酸意笑问道:“你说你不觊觎美色,怎么还惦记上了。” “我是寻摸着该找个机会让她恢复自由了,但选择的时机要合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十二娘抿嘴笑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第七百九十二章 相州鏖战 李嗣业身在洛阳,距离九路节度使大军所在的相州还挺遥远,虽然朝廷对他已经放松警惕,但崔圆和苏震这两个人都是李亨的死忠粉,不得不小心行事。 他暗中派库班尼前往相州联络燕小四,再由燕小四暗中联系安西军中的田珍、北庭军中的戴望,这并不是说他信不过段秀实和封常清,只是他们身处高位被人注视,需要考虑和照顾的东西太多,反而是田珍和戴望等实权派,行动起来更方便。既然要做事情,就必须采用最安全的方案。 三人趁着夜间来到北庭军戴望的营帐中,这里是最不易出现变数的地方。他们对坐在案几前,飘忽不定的油灯掩映着三人偏暗的脸,灯下之谋多为血雨腥风诡谲之变。 “这是主公谋定的计划,如今河西在吐蕃的蚕食进攻下接连失城失地,只有凉州和酒泉,张掖和敦煌还在坚守。我河西军中皆是西凉子弟,这样哗变的理由就找到了。如今河西军背井离乡,被朝廷转移至宦官手中,三军士卒深感无出头之日,更无回乡之可能。宦官掌军对将士们毫不体恤,在城下鏖战三个多月竟然不能取得任何进展,河西军将士都希望主公回来掌军。” “最恰当的时机便是史思明率军前来救援相州之际,我河西军营会迅速控制住鱼朝恩等人,然后撤往相州以西的魏州边境,主公就在那里等我们,到时候你们听到我们撤退的消息后,立刻知会段秀实和封常清,同他们一起撤向魏州边境。” 戴望和田珍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举动相当于卖队友啊。 燕小四望了两人一眼说道:“反正这便是主公的谋划,若是有什么不妥,到时候你们自去问主公。” “我倒是没有什么异议,”田珍咂了一下嘴唇说道:“封常清这人还是非常看重大局的,就怕他到时候会有什么不妥。” “这种事情我们也无能为力,主公的意思是,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只能强行割裂。” 燕小四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地说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我会选择最合适的时机,也希望各位相机行事。” 相州城下的围城战,囊括了无数龌龊的心思和勾心斗角。鱼朝恩把河西军当做了自己一亩三分地,把这支战斗和综合实力最强的军队当做中军放在后面坐镇。朔方军综合实力位居第二,郭子仪的指挥能力也很高,鱼朝恩生怕他一不小心把城给攻破了,命他率领朔方军挖渠引安阳河水倒灌邺城,又让李光弼的河东军从旁辅攻,却让其余几位节度使各围攻一门。 这种明显带着私心的攻城分配方式竟然完美无缺地惹下了所有节度使,没有一个不含怨气的,攻城的五节度使知道鱼朝恩按着河西军暂时不动,连炮弹都舍不得往城头上砸,不就是等着他们与叛军两败俱伤之后捡现成吗?这下谁还愿意卖力攻城,每日的挑战变成了虚应差事的敷衍。 封常清和段秀实负责进攻北门和西门,两人对军中的龌龊心知肚明,就连麾下的将领们,都其余友军带着深深的提防。 李光弼和郭子仪同样对鱼朝恩心怀不满,但为了顾全大局,两人只能听从鱼朝恩的命令,这让宦官鱼朝恩愈发得意,历史上还没有宦官领军出征麾下大将一个是司空,一个是司徒的。 安守忠苦苦守城之际,连忙派部将薛嵩向远在范阳的史思明求援,希望他能够带兵来援助。 早在在安庆绪杀掉其父安禄山退守邺城的时候,据兵范阳的史思明知道安庆绪不能成事,又或许是他先后两次在郭子仪和李光弼手上吃了败仗,后来又与安庆绪发生了一些龃龉使得他决定投降朝廷。河东将领乌承恩也力劝他投降,最终史思明交上了降书,率领麾下十六郡尽归大唐,李亨封他为归义郡王,兼领河北节度使。 李亨认为史思明投降只是出于权宜之计,肯定还会反叛。遂派乌承恩设法谋刺,但事情泄露后乌承恩被棒杀。后东都洛阳收复后,崔器等人负责清算事宜,将投降官员达奚珣和陈希烈押至长安处死。史思明告知部将道:“陈希烈等人都是朝廷重臣,上皇弃之不顾,自己逃向蜀中避难,如今天下收复,他们尚且不能免于一死,何况我们这些本就跟随安禄山反叛的人!” 他占据河北归降六个月后,再度竖起了造反的大旗。他是有这个资本的,安禄山在南下的这两年间,将长安洛阳的财物通过运河大量转移到了范阳,又将洛阳的含嘉仓几乎搬空,在幽州等地修建粮仓囤积了近三百万石粮草,这些东西如今都握在他手上,就算称帝都有底气。 史思明起兵复叛的当口,正是朝廷九路大军围攻邺城之时,安庆绪派人前来求援,不惜将皇位拱手相送,看来真是到达了灭亡的边缘。史思明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他派人回复安庆绪让他守住,说自己一定会来救援。自己则亲率六七万军队南下洛州,又攻陷了崔光远占据的魏州后停下了脚步,坐山观虎斗持观望态度。 到了邺城之战的后期,史思明意识到唐军师老兵疲,派出小股骑兵袭扰唐军粮道,又命他们穿上唐军的衣装互相抢夺粮草,使得唐军各节度使之间的裂痕逐渐扩大。 李光弼向鱼朝恩提建议说,邺城已经到了城破边缘,城中也已经到了皮带草根都吃不上,人相食的地步,如今唯一的大患就是占据魏州虎视眈眈的史思明,如今可派河东、朔方二军前往魏州截击史思明,使其不敢相救。 但鱼朝恩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拒绝了李光弼的这个提议,而唐军已经围城三四个月,士气已经疲惫不堪。 历史的节点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如果说安史之乱是中国历史的分水岭,那么相州之战就是安史之乱的分水岭,这场战役唐军若惨败,大唐积攒起来的军事力量将折损殆尽,甚至在今后的五六年内,都无法对幽燕军队无法造成威胁,唐朝廷不得已才接受了安史降将幽燕藩镇的存在,而河北藩镇的毒瘤将成为唐朝中后期损耗大唐国力的主要矛盾,最终延续到五代十国时期。 这场战役也是李嗣业的分水岭,如果他能够利用自己对于战役结果的预知,在相州之战中重创双方,便可以在今后的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年皇帝更改了年号,由至德改为了乾元,似乎要比历史上迟上几个月。 李嗣业认为合适的时机到了,他当天以自己生辰为由,邀请东都留守崔圆和河南尹苏震到临时府邸饮酒吃火锅,并请来歌舞妓在院子中表演舞蹈。三人饮酒至傍晚,李嗣业喝得酩酊大醉,被夫人扶入内院休息,两位客人也醉眼迷离,各自看上了两名舞伎,于是搂着香肩各自上车回家制造生命去了。 躺在榻上的李嗣业突然睁开眼睛坐起来,对折返回来的曹安定问道:“将客人各自送走了吗?” “送回去了。” “走,我们去后院。” 库班尼率领两千亲卫在后院整装待发,曹安定和掌书记岑参跟在他身后,夫人和两个孩子也站在院落中。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现金点币等你拿! 他对库班尼说道:“今夜你带领这两千人护送夫人前往滑州,我从中挑出两百骑前往相州。” 李嗣业对站在娘亲身边的李旭招手说:“李旭,你跟阿爷一起走。” 十二娘伸手紧拽住了儿子的袖子,面带不舍地说道:“你要让他与你一起身赴险境吗?我儿还年幼,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你如何能够照护得住。“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带他去,只有这样才见识到这个世界的真面目,杀戮的来源,暴力的真相,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些是书本中永远学不来的东西。“ 他对下属吩咐道:“去给三郎牵匹马。” 无论十二娘如何难舍离,李嗣业还是硬着心肠把李旭带上,从洛阳城的北门上了官道,十二娘和女儿李崇乐在亲卫们的护送下从西门而出,向西前往滑州。 李嗣业带着儿子,身边十二骑北上怀州,这时天边残阳如血,土道两边白骨累累,豺狼与野狗在荒野中吠叫。他指着这幅末日般的景象对儿子说道:“这是一场菜鸡与菜鸡之间的互啄。唐军矛盾重重,君臣相疑,叛军贪暴敛财,父子相残,咱爷俩大有可为。” “男儿生在这乱世间,当有收拾河山,气吞四海之志,想象一下这八千万生民百姓,都是你要解救的目标。” 第七百九十三章 风雨欲来 长安城兰陵坊的九尺巷中,侍御史刘长卿牵着马朝家门方向走去,他低头如行尸走肉摇摇晃晃。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从他身边经过,摇着拨浪鼓朝他相反行去。 他来到临时购买的宅邸门口,推开房门脚下踩着一封书信。他警觉地回头朝着巷子深处望了望,才攥着信封回到堂房中,坐在案几前用小刀拆开。 他将信封中的纸张倒出,抻开后看到了熟悉的娟秀字体,心脏激烈跳动呼吸都停滞了。 “洛阳仁和坊,南曲西巷第五院,妾孤身守候于此,盼君速来相会。” 刘长卿激动之余,又细细沉思其中的关节,李嗣业被皇帝派往洛阳清理运河积淤,想必是将杜九娘也带去了。可杜九娘为何要送信让他去见,还说自己孤身一人。但这是她的亲手书信无疑。 他来不及细细思考,迅速起身收拾包袱,牵着马准备出门前往洛阳。 挑担货郎走出兰陵坊之后,回到自家的宅邸中更换了衣衫,以长安首富米查干的名义向永和公主驸马李崇云投递拜帖,进入了公主府中。 米查干来到永和公主府上,在几名美貌婢女的引导下来到正殿外堂。 驸马李崇云和公主正在后花园的凉亭内卿卿我我,公主双手托着腰胯坐在美人靠上,腹部已经高高隆起。李崇云笑着蹲下来,用耳朵倾听她肚子里的声音。 婢女站在亭子前叉手禀道:“米查干已经在堂中侯着了。” “让他先等着。” 公主笑着推了他一下肩膀说:“快去吧,莫要让客人久等。” “喏!”李崇云高兴地朝公主叉手,才转身往前院的大殿走去。 李崇云与米查干也算是老相识了,他在天宝末年初入长安时,就靠着米查干和曹安定在长安城中过的风生水起,如今他突然来访,也许是奉了父亲李嗣业的命令。 米查干面对姗姗来迟的李崇云,笑着叉手道:“大公子。” 李崇云笑问道:“米先生突然来访,不知有什么见教?” “我是奉太尉的命令而来,请公子同我一起离开长安。” 崇云霎时收住了笑脸,捏着下巴低头踟躇,似乎在进行艰难的抉择。 “公子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如今陛下忌惮你父亲功勋卓著,断然不能容他。公子就算成为驸马,但你毕竟是太尉的儿子,必然会受到牵连,还请公子早做决断。” “如今我已经有家室在身,哪是能够说离开就离开的。” 米查干急切地陈述道:“驸马只是皇家的附庸,怎么可能被他们认为是家人。你唯一的家人是你的父母兄弟,太尉昔日舍弃了三千兵马组成龙骧军,不就是为了让你在凶险的皇室身边安然活下来吗?如今的情势你也知道,该割舍的东西就要割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好吧我”李崇云的心中有了些许松动。 “云郎。”公主双手扶着腰站在宫柱纱帐一侧,清丽的容颜中带着几分期许和含情脉脉。 他无奈地摊开手压低声音说道:“你也看见了,她无法离开我,孩子也不能离开我。我们若离开长安,就意味着要颠沛流离。还请先生去转告父亲,云郎不能在他的膝下尽孝,养育之恩只能来世再报。” 当着公主的面,米查干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朝李崇云叉手道:“你父亲真没有给你起错名字,崇云,崇云,你所追求的不过是眼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对于他们来说,你所追求的东西不过是权力的陪葬品,毫无任何意义。” 他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对李崇云叉手行礼:“公子,我告退了。” 米查干离开公主府后,立刻前往翊善坊,求见住在坊中的高力士。谁知他来到坊中高力士的家门前,往日车水马龙的巍峨高门前却生满杂草,匾额上挂满蜘蛛网,仿佛已经废弃已久,权势滔天的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的家宅,如今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去敲门,却有一个穿着破烂的懒散汉子推门而出问道:“你找谁啊?” 他指着头顶的门楣问:“这不是高大将军的府邸吗?” 汉子打了个呵欠说道:“这都是啥时候的事了,自从大将军跟随太上皇出逃蜀中,这宅子就荒废了。后来高大将军跟随上皇回来,也没有回来这里看一眼。” “那你是谁?” “你说我啊。”汉子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是受高大将军恩惠的无家可归人一个,在这里替他看护宅子。” 米查干又问:“你知道大将军哪里去了吗?” “唉,先前在宫里神龙殿服侍老殿下,不知为何得罪了李辅国,被打发到了掖庭宫管辖入宫犯妇。太上皇那边伺候的人换了。” 他从这汉子口中得知如今伺候太上皇的宦官叫孙福,是李辅国的徒子徒孙之一,特地打听了孙福的住址,贿赂了大量钱财,将一食盒的寿糕点心托送往了神龙殿。 白发苍苍的太上皇穿着黄色中单在殿中踱步,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盒糕点。他缓缓地坐下来,抚摸着食盒上雕刻的寿字,苦涩地笑道:“如今赔朕过千秋节的就只有你了。” 他捏起一块咬在口中,咬到薄薄柔韧的一层,伸手撕开竟然是一块绢布,上面用细毫写着蝇头小字。他细细浏览了一遍,面上陡然浮现出惊怒之色,踉跄地向后坐倒在地板上失声高呼道:“来人!快来人!” 邺城南,安阳县境之内,河西军大营驻扎在此处,距离最近的安西军大营和陇右军大营也足有十三里,这个距离说明各节度使之间的嫌隙并不小。 此事夜半时分,天幕上星辰稀少,云层叠堆积将弦月淹没,节度副使燕小四提刀夜巡,来到各营押官将领的大帐,听到几个将领在帐中饮酒抱怨。 他掀开帘幕闯进去,众人先是雅雀无声,目光中藏着隔阂。飞虎骑左统领白孝德朝着他冷笑道:“燕公公,兄弟们最近心情烦闷,喝几口解忧愁,还请公公不要怪罪。” 白孝德说罢后,身边几个押官都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燕小四脸上毫无怒色,目光不去看白孝德,却环视帐中的众人一眼说道:“各位或许还不知道吧,吐蕃大举进攻河西,所有守捉城都已失陷,只剩下四郡还在坚守。恐怕要不了多久,河西走廊就会变成吐蕃人的养马地,而各位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将沦为吐蕃人的奴隶。” 其中有四名河西籍将领站起来,面带愠怒说道:“燕小四,你这是什么意此言当真?” 燕小四继续说道:“家乡即将沦陷,你我还还在这里受人扼制,被几个太监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如何能够忍得下这口气。主公在时,我河西北庭安西三军亲如一家何其雄壮,如今却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吕崇贲咧嘴笑道:“燕副使,你们不必用这种方法讹诈我们,那三个公公的凶险手段我们是知道的,岂敢有这种想法?” 燕小四见众人不肯信他,遂从怀里将一枚玉质印章攥在手中伸出:“你们看这是什么?” 众人慌忙从盘膝坐着的羊毡上站起来,急切地问道:“大夫的印信如何在你们这里?” “主公在洛阳被朝廷解去兵权之后,命我委身事贼以待时机。如今他觅得机会脱离了长安,现在正从洛阳往邺城赶来。各位兄弟与我往日皆受主公厚恩,如今在阉人麾下打得鸟仗!何不告遍军中兄弟河西危急,哗变制住阉贼以迎主公!” 第七百九十四章 三军重聚魏州界 监军高继恩正躺在帐中歇息,忽然听得外面嘈乱喊叫之声,连忙起身掀开帘幕去看,却见燕小四身披铁甲,身后跟着两人提着横刀大步而来。 他摆出朝廷中使的官威斥责道:“燕小四,你他妈的是怎么搞的!乱哄哄的连几个人也管不好!” 燕小四丝毫不搭他的茬,快步走到他跟前,高声喊道:“宦官作乱,致使河西军兄弟哗变!大家诛之而后快!” 李中使霎时变了脸色,惊惧地倒退两步,挤出生硬笑脸:“燕兄弟,切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谁他妈的是你的兄弟!”燕小四抽出横刀,对准他的胸口扎了进去。 这时众军将才完全相信,燕副使是真的要带他们哗变了,各自高声下令道:“快,把另一个宦官中使给杀了,前去鱼朝恩的营帐把他制住!” 鱼朝恩可不同于这些监军,他手底下是有自己的牙兵队的,这些守住帐外的兵卒看到河西军挟众而来,立刻跑去把睡梦中的鱼朝恩叫起:“大使快跑!河西军哗变了!” 这太监慌忙从毡上爬起来,连外衣都没有穿,只穿着白色中单往营外逃窜。 愤怒的兵卒们冲进营帐,才发现鱼朝恩已经跑了。他们正要追赶诛杀,燕小四却跑来大声喊道:“不要再管鱼朝恩了!如今主公正在相州与魏州边境,我们拔营起寨,过去与他汇合!”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现金点币等你拿! “兄弟们,起寨!往魏州!” 北庭行营节度使段秀实大营中,戴望快步穿过营间的篝火,站在中军大帐前叉手道:“中丞,卑职戴望求见。” 段秀实尚未入睡,手捧着书卷披着外袍道:“戴副使快请进。” 戴望在帐门口站定,把自己的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狰狞的疤脸。段秀实看到他的疤脸后大吃一惊,竟然不知该如何说话。 “我真名并不叫戴望,而是徐宾,天宝三年,上元灯会的那一场大火,玄元灯楼爆炸,天子神秘失踪,如今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我以为能够唤醒皇帝,也以为能够改变朝局。但局势并不如我所愿,庸碌之辈依然在朝,野心虎狼盘踞在野。如今神州浩劫,苍生流离,百姓给予厚望的朝廷在做什么?内部争权夺利,上下倾轧,有志平定天下的功臣被疑,九节度使围攻相州却互相猜疑” “等等,”段秀实打断他的话,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河西军今晚哗变,已经拔营撤向相州魏州边境,主公在那里等我们,段中丞还记得之前说过的话,今晚就做出你的决断,从邺城下撤离就意味着与朝廷划清界限。” 段秀实呆立了片刻,快走两步上前握徐宾的手说道:“主公与徐先生如此信任我,段秀实岂能相负,我这就传令全军,拔营而走追随主公。” “传我军令,三军撤出邺城往魏州方向撤退。” 田珍和李崇豹、赵崇玼三人站在安西军主帅的营帐中,双手抱胸对坐在案几前的封常清说道:“封中丞,还请你速速下决定,如今主公归来,我们兄弟又可以聚在一起了,何必受太监的鸟气,受朝廷的摆布。” 封常清揪着胡须叹了口气道:“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邺城即将失陷,叛贼安庆绪也即将平定,届时史思明孤掌难鸣,现在这个时候突然撤出战场,会致使九军大败,你我也将会落得一世骂名。” 田珍神情急切地说道:“封中丞,朝廷什么尿性你也知道,当初臧希液立下大功,但因为被朝廷忌惮,被夺去河西节度使职位,中丞难道还要做忠诚孝子么” “朝廷并未有负于我,封常清岂能背负这不忠不义之名” “封将军,大夫昔日待你不薄,如今为何要弃大夫而追随所谓的朝廷” 田珍面色通红,眼看就要瞪眼发火,却被李崇豹伸手拦住。崇豹上前半步,朝封常清躬身叉手道:“师父,这些日子来感谢你提携教导之恩,只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必须追随父亲的脚步。如今局势如此,我们人各有志,念在我们和军中兄弟昔日的情分,我们好合好散可好” 封常清揉着眉头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是最不伤和气的办法,愿意跟你们走的兵卒们你们尽管带走,愿意留下来的,也可以留下来。念在往日的情分之上,今夜我按兵不动,明日朝阳升起之后,我们就算泾渭分明,若将来在战场上相见,各位不必手下留情。” 封常清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多谢中丞。”李崇豹三人郑重地朝封常清叉手,转身走出大帐。 田珍气呼呼地嚷嚷道:“当初主公下野的时候他怎么说的,现在突然反悔,我真想一刀砍死这货。“ 李崇豹神情轻松地开口:“人各有志,将军不必过于介怀,不愿意真心跟随父亲的,即使今夜强行迫使他们归顺,日后也会有许多麻烦,现在正好可保证队伍的忠诚度不被稀释。” 他们三人各自回到自己的营中,召集自己的手下宣告:“我等将前往魏州边境追随太尉,愿意与我们同去的,跟随我弃营前去!” 于是三营将士皆牵马出营,在漆黑的夜幕中手执火把,朝着东方奔驰而去。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app, \\app \\ 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李崇豹、田珍、赵崇玼所带走的是安西军中最精锐的骑兵军和陌刀队和疏勒军一万余人。行军司马马磷见状,连忙跑去封常清的营帐问道:“中丞,为何要任由他们带兵离去,安西军割裂之后还能称之为安西军吗?” “人各有志。”封常清摇头感叹道:“想不到李太尉一世英名,功成名就蛰伏之时竟然会脱离长安,来到这相州附近竖起反叛大旗。他当初统辖陇右三镇,为天下兵马副元帅,麾下掌军二十万的时候都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李嗣业率领二百余骑从怀州北上,从河阳桥过黄河,过桥之后放火烧掉河阳桥,惊动了当地的县兵,经过一场短暂的激战之后前往卫州,经过十几日跋涉后最终到达了魏州与相州的边界。 这是他军事生涯中最危险的时刻,史思明的叛军前锋距离他不足三十里,敌军大营就直接驻守在魏州。他不得不昼出夜伏来躲避兵锋。 九月三十日清晨,河西军率先到达相州与卫州的边界,叛军前锋以为唐军要腾出手里对付他们,连忙将前锋部队撤了回去。 李嗣业通过叛军的动态,找到了河西军的踪迹,当即率领二百余人朝风中飘扬的河西军军阵赶去。白孝德率领的飞虎骑左翼看到有一支小队接近,立刻命众军上马警戒,将角弓挽在手中高声喝问道:“你们是那部分的” 李嗣业骑着黑马上前,喜悦地大声喊道:“白孝德!” “主公主公!” 白孝德喜出望外,策马奔至李嗣业面前,翻身下马跪地叉手,李嗣业连忙下马将他搀扶起来,笑着说道:“你我重聚,也不枉我等了这几日。” 他手执马鞭进入河西军军阵中,麾下诸将纷纷上前来拜见,兵士们举起手中的长矛欢呼。 “主公,听闻河西在吐蕃人的进攻下支撑不了多久,将士们心中都很忧急,主公能回来我们很高兴,只盼主公带我们打回河西老家去。” 李嗣业站在高处,对将领们许诺:“诸位兄弟,河西北庭安西是你们的家乡,也是我们的根基,有朝一日平定天下,我定率领大家打回河西!” 上午时分,安西和北庭两军也赶到了魏州与相州边界,三军共计七万余人,差不多相当于相州城下唐军数量的一半。 第七百九十五章 三军何所谋 深夜时分,星辰完全被乌云遮盖,鱼朝恩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原野上奔跑,秋风吹得他捂着中单直哆嗦,只好随手扯下一面旗帜裹在身上。护送他的几百牙兵连忙把马牵过来扶持上马。 四周漆黑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他生怕跑错了地方,深入安西或北庭军的营地,就怕是自投罗网了。 等到黎明时分,他骑在马上哆哆嗦嗦,才看到了不远处河东军营地中李光弼的六面大纛,立刻命众人加快步伐赶过去。 李光弼将他迎到自己的大帐中,连忙问道:“昨夜我遥见河西,安西等军的营中火把掩映,昼夜不息,敢问大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鱼朝恩揉着眉头苦着脸说道:“河西军哗变,燕小四那厮狼心狗肺,竟然带兵要杀我。若不是咱生性警觉跑得快,只怕眼下就变成刀下之鬼。”他说完这番话猛然惊醒过来,大声喊道:“这场哗变一定是有预谋的!快快,快!派兵出营进攻河西军,一定要将首犯诛杀。” 李光弼安慰他道:“大使不必焦急,我先派兵去探明敌情,得到准确情报后再做决断。” 他立即派出去八支斥候队,前往包围邺城的其余八支军队营地去查看,核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有哪支军队受到了哗变的影响。邺城之战进行到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变故带来的可能就是灾难性的后果。 半个时辰后,各队斥候回来汇报。河西军大营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篝火和满地的木头架子,北庭军也已经全部撤走,安西军割裂撤走了一半,仿佛是商量好了的。 鱼朝恩心中极为惶恐,河西军一直是他亲自率领,虽然李揆是节度使,但连皇帝都知道,李揆不过是个空头将军。若圣人因此怪罪到他的头上,他的宦官生涯怕是要结束了。 李光弼向他进言道:“大使,不如把其余几家节度使叫过来,大家商议一下该怎么办?” 他苦着脸点了点头:“好吧,就依你。” 很快郭子仪、封常清、王思礼、鲁炅等人来到河东军郭子仪的大帐中,鱼朝恩坐在中央愁眉不展,众人坐在下方窃窃私语。 郭子仪咳嗽了一声进言道:“若如封中丞所说,李嗣业定然是从洛阳北上,暗中联络军中下属策划了这场哗变。但我们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这就是谋反!还有什么好纠结的!”鱼朝恩拍着案几指着封常清问道:“你这个节度使是这么当的,竟然能够让田珍和李嗣业之子带走你军中一半人马,莫非你与李嗣业有勾结?” 封常清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站在他身后的马磷冷声反击:大使所掌管的河西军全部哗变,若依你刚才所说的道理,你不但与李嗣业有勾结,还把整个河西军都送给了他。” “大胆!军中议事,你一个小小的副将也敢顶撞上级,来人,拉出去砍了!” 封常清连忙站起来叉手求情道:“大使息怒,眼下我军平白损失无数,切不可再斩大将。有一万多兄弟弃大军而去,这是我的过失,大战过后我会向陛下上疏请罪。” 李光弼抢过话头说道:“眼下大军的中坚力量出走,大家商议一下,应该怎么办?” 郭子仪朝鱼朝恩叉手:“根据我派出的斥候回来禀报,陇右三军所撤退的方向正是魏州。” 鱼朝恩变了脸色:“难道他要转投史思明?” 郭子仪捋须侃侃而谈:“根据我对李嗣业的了解,此人素来心高气傲,还不至于去投靠史思明。所以,我斗胆向大使请命,愿意率一百余骑前往魏州面见李嗣业,与他相谈晓以大义,也正好探听一下他的真实目的。” 李光弼当即反对道:“郭司空切不可以身涉险,李嗣业能引大军向东撤走,这显然是反意已定。如今七军劳师疲惫,邺城久克不下,不如撤退到卫州,且看他如何行事再说。” “怎么可以撤退?”鱼朝恩拍案而起道:“大军围困邺城三个多月,如今水渠已经贯通,邺城也已经被淹,破城指日可待,岂能劳师无功?眼下只有攻破邺城,才能给陛下以交代。至于李嗣业,咱家认为郭司空可以去一趟,只要稳住他不给咱们捣乱,或能让他与史思明大战一场。咱可以在陛下面前替他美言,饶恕他鼓动兵卒哗变军中夺权的罪过,甚至可以上疏让他名正言顺地统领河西军北庭二军。” 李光弼不禁有些想笑,鱼朝恩这太监的想法有些太天真了,李嗣业能冒着生命危险从洛阳千里迢迢地跑到相州来夺回兵权,难道就仅仅是为了做回三镇节度使? 郭子仪倒是真诚地叉手回禀:“我稍后便带兵启程。” …… 李嗣业是从朝廷手上夺回了军队,但他现在的情况一点也不乐观,七万多人没有自己的根据地,所携带的粮草也只够一个月消耗。朝廷在相州的军事力量还有近十万,史思明在魏州和洛州两路人马九万多人蓄势待发。虽然他们现在的目光全部瞄准了邺城,但随之他的出现,会不会发生别的难以预料的决策。 他若南下夺取卫州、怀州、甚至是洛阳,鱼朝恩定然会率领七节度使撤出相州,尾随着他在河南进行决战,反而让史思明渔翁得利。 盘踞在相州和魏州之间虽然凶险,但若能在此将唐军和叛军全部一勺烩,河北河南两道岂不是唾手可得? 只是这一场混战过后,损耗的还是中原大地的人丁。 他麾下的将领们对于接下来该如何做,全然没有主意,眼下之看他这个主心骨的决断。 他在营帐中把岑参叫到跟前,神色凝重地说道:“岑夫子,我想请你作为我的使节,带着我的信前往史思明的大营缔结盟约。” 岑参愕然地问道:“大夫难道是要投叛军。” 他哑然笑道:“当然不是,就算我要投,史思明也不敢相信不敢接纳,反而我若说要另起炉灶,他倒是会相信。我这么做只是想稳住史思明,让他继续把目光放在邺城的唐军的安庆绪身上,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在相州之役中获得利益最大化。” 岑参叉手应允道:“既然主公信得过在下,岑参愿意前往。” 李嗣业叮嘱他道:“史思明此人残忍奸猾,也尤为多疑,你一定要小心应对。” “喏。” 岑参出带着随从和信函出营,李嗣业亲自为他牵马,一再叮嘱他要小心行事。 …… 史思明的大军驻扎在魏州莘县,距离李嗣业大营所在不过五十余里。 他此刻也处在焦躁之中,邺城的安庆绪再次派人传来求救信,诉说自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若再不来救便要出城投降唐军。 如今七万唐军拦截在他与邺城之间,乃是唐军中最强的陇右三镇兵马,就算他能够胜得了对方,但到达邺城之后,也怕无再战之力。 大帐之中诸多幕僚谋士一筹莫展,有人建议说不如撤出魏州从洛州直下邺城,但被史思明一口回绝,如此一来岂不是来回奔波,把眼前的大好战机给错过了吗? 帐外有卫士进来禀报:“大王,河西军派来使节,说是受太尉李嗣业之命而来。” “李嗣业?他不是已经被皇帝李亨剥夺了兵权软禁在长安吗?怎么会来到这千里之外的魏州?快请!” 第七百九十六章 是敌还是友 站在史思明大帐中的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他头戴黑纱幞头,身穿麻布襕袍,双手负于身后气定神闲。史思明在跟随安禄山起兵反叛之前,是素来瞧不起读书人的,但自从跟颜杲卿、颜真卿两兄弟怼过之后,才知道读过书的人比武夫更难对付。 帐中的这些幽燕将领势若虎狼,目光如一簇簇锋利的箭矢。 史思明笑着问道:“使者是从河西军的大营而来?” “确是。” “使者是受李太尉的差遣而来?” “确是。” 史思明的笑容突然凝住,大喝一声道:“信口雌黄,来人,把此人给我绑下去锯杀了!” 锯杀是史思明喜欢用的一种刑罚,就是把人绑在树上,用树锯活活锯成两半。 两个兵卒上前来,推着岑参的肩膀要往帐外而去,岑夫子面不改色大声发笑:“哈哈哈。” “回来!” 岑参转过身来,史思明怒而问道:“你为何发笑,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我既然敢来你的大营,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周王何必戏弄我。” 史思明突然大笑着站起来,特地倒了一盏酒递给他道:“哈哈,不愧是李太尉的人,气度和胆量都有,喝完这盏酒我们就可以谈事情了。” 岑参仰头将酒水灌下,递还给史思明,对方坐回到案几前:“岑夫子早年为北庭行军掌书记,与戴望是李太尉的左膀右臂。只是我不明白,太尉如今功成名就,被朝廷册封为西凉王,又进封太尉,为何还要冒此奇险来相州呢?要知道造反这种事情万一一个不慎,就有可能把全家的性命搭上。太尉可不像我们这种亡命徒呐。” 岑参朗声回答道:“李太尉确实早已功成名就,只是这西凉王乃是太上皇所封,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容不下太尉这样的旧臣,他在长安时生命危在旦夕,这才无奈被迫出长安从阉贼手中夺回河西军,为自己谋划一个将来。” “说得好。”史思明合掌道:“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刀头舔血造反。孤之前错信朝廷,以为归顺就可以安然渡过余生,但没想到朝廷却背信弃义,派人取我性命。不知太尉与我结盟,谋求的是什么,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魏州吧。” 岑参答非所问:“朝廷七军主力尽在邺城之下,如今师老兵疲,正是周王解救燕帝安庆绪之时,我军愿意让出通往邺城的道路,可使大王从容击败唐军。” 史思明根本不理会他的提议,直接问道:“李太尉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击败朝廷大军后,周王独占河北十九郡,而我家主公独占河南,双方互为依仗对抗朝廷如何?” 史思明拍着案几哈哈大笑道:“李嗣业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坐山观虎斗,就想独占河南?这样的妙策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坐在大帐两侧的叛军将领也哄堂大笑。 岑参面无表情,双目中甚至带着几分轻视和冷漠,他等众人笑罢之后,才大声说道:“我主公什么都不做就比做什么更有用。周王你如此精明,为何却只看眼前不看往后。你只需这最后一战,就可以完全控制河北。而如今河南诸多州县还有朝廷驻军,我主公需要一一夺取拔除,不需要损耗兵力吗?我主公一旦夺取河南之后,将从西面受到来河东和关中的压力,南面受到来自南阳的压力,他会成为隔绝在你和朝廷之间的屏障,能使你安稳坐大,岂是你一场仗能够相提并论的?” 史思明终于不再发笑,凝起眉头说道:“李太尉终究是朝廷的大功臣,他若是再次归顺,朝廷怕也能够接受吧。再者说你说他要反,让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正所谓兵不厌诈,我所经历出尔反尔的事情太多了。” 岑参瞪着眼睛问道:“你想要投名状?” “何必说得如此匪气,李太尉可以不带麾下兵卒参加相州城下的会战,但是我确实需要他的援助,可否把他的炮营借给我一用,此战过后再还给你们。介时我们就以魏州相州为界,这两地以南的土地,只要你们有本事,全打下来也没有关系。” 岑参略作犹豫沉思,点点头道:“此事我不能决策,等我回去报与主公。” 史思明阴郁低沉地发笑道:“那就请李太尉尽快答复,我们家的安庆绪等不了这么多时日了。” 岑参叉手点了点头,转身退出了史思明的大帐。 部将薛嵩在史思明身边询问道:”大王,我总感觉这李嗣业不像是真心与我们交朋友,切莫要上他的当。” 史思明嘿声笑道:“我不妨以最大的恶意来猜测他,他要做的也就三个可能,第一他没有背叛朝廷,想趁我与唐军激战的时候背后袭击立下大功。第二,他已经反叛,但不甘心待在河南这四战之地,所以想趁着我与唐军决战的当口率军北上攻取幽州范阳,夺取我三百万石粮草,夺取我千万贯金银。第三,他已经反叛朝廷,但野心不止于此,企图当这螳螂之后的黄雀。只要知道怎么做对他有利,这种人还难以对付吗?” …… 李嗣业驻扎在魏州边境清丰县,绛色的大纛在空中飘荡,各军在县城外扎成营盘,军帐排列规矩有序,看来治军颇为严谨。 他来到营门外对兵士拱手说道:“我是郭子仪,是从朔方军大营而来,特来求见李太尉。” 兵卒们听了不敢怠慢,连忙跑去禀报李嗣业。 片刻之后,李嗣业带着戴望、燕小四和田珍等将领走出大营,对郭子仪拱手说道:“郭司空追随我军的足迹而来,莫非是来兴师问罪的?” 仆固怀恩在他的身后低声道:“以前怎么没看出这人的脸皮这么厚,干出这种背叛朝廷的事情,竟然还敢舔着脸出来迎接。” 郭子仪用眼色制止了他,叉手恭谨地说道:“我虽与李太尉年岁相当,但资历功勋远不及太尉,您当年做北庭节度使的时候,我刚刚从北庭副都护调任朔方横塞军使,你做三镇节度使的时候,我还是横塞军使。作为一介后起之秀,郭子仪当拜见太尉。” “不敢当,如今我已经是大唐的罪臣,你无需向我行这么大的礼。” 郭子仪翻身下马,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太尉不会就这样把我们晾在外面,连大营都不让进罢。” 李嗣业伸手邀请,他二人并肩往中军大帐处走去,郭子仪主动落后半个身位,连肩背都微微躬起。他此刻注重这些细节,只是要李嗣业加深对他的好感,然后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说客。 他把所有将领都摒在大帐之外,只留郭子仪在帐中详谈。 “按理说太尉已经是人臣之极,也轮不上郭子仪前来劝谏,只是太尉从昔到今所累积功勋,早已可与我大唐开国名将如李靖李绩相提并论,青史之上已经有你的一席之地,可如今突然反转,等于毁掉你这么多年苦心积累的声望与功勋。当然太尉这么做有自己的原因,但您扪心自问,如今在这邺城下,二十多万大唐士卒鏖战三个多月都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效忠皇帝吗?我都能够预感到,邺城若大胜,我大唐将在今明两年内平叛成功,八千万大唐父老不必再受兵灾之祸、若是大败,好不容易扭转的大局也将付之东流,叛军则会变得更加残酷凶暴,这叛乱也不知何时才能够平定。如今天下的大局都集中于太尉一人身上,太尉甘心让自己积攒的美名付之东流吗?太尉甘心成为千古罪人吗?” “太尉就算有不平之事,不愿意再与朝廷虚与委蛇,但也请先以大局为重,联合击败我们的敌人之后,再分道扬镳不迟。介时太尉美名尚存,麾下归附者也心甘情愿。” 第七百九十七章 邺城决胜时刻 郭子仪说了一大堆此类的话,李嗣业都沉默不言冷眼旁观,等他说得口干舌燥目光欲寻找水喝时,李嗣业已经把一大盏茶放在了案几上,郭子仪伸手端起一饮而尽。 等郭子仪放下茶碗,李嗣业点点头说道:“郭司空说的对,叛军凶暴残害百姓,应当先以根除。请郭司空放心回去攻取邺城,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让叛军救援邺城。” 郭子仪显然有些不太敢相信,他还准备了很多的话术来劝说李嗣业,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答应了,退一步讲,这不正是他来时的目的吗,为什么目标达成他反而神色凝重不敢放心。 李嗣业送走郭子仪后,戴望从旁对李嗣业说道:“主公难不成真的要听从郭子仪的建议?帮助朝廷击败史思明,他们下一个对付的必然是主公您。” 嗣业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幽幽地抬头望着远方说道:“从怀州到卫州,再到相州前线,我一路所见皆有唐军抢劫残杀百姓。所以在我看来,唐军和叛军唯一的区别就是合法与非法,没什么正义与非正义,对我来说他们都应该被干掉。” 岑参已经从史思明的叛军大营赶回,向李嗣业汇报了叛军想借用玄武炮营的想法。 岑参一说完,燕小四顿时急的直跳脚:“他想得美,此人想把炮营据为己有!这可是我河西军的攻坚利器,岂能拱手让与他人!” 李嗣业略作思虑说道:“玄武炮确实是河西军的核心力量,不过它军队的运输能力要求很高,属于辎重中的辎重,进军行军时会拖慢大军的后退,一旦打了败仗后撤,没有败军能够将他们带走。” “邺城之战对于我,和对于朝廷对于史思明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能胜不能败。只要能够达成最后的目标,就算暂时把炮营让出去又如何。燕小四,你将炮营分出一半,将轻型的小玄武留下,将一半的重炮营连同建制暂归史思明。请岑夫子再跑一趟。” 岑参又跑到史思明的军营中商讨,听说李嗣业只给他五十三门炮,史思明顿时显现出不满,声称需要整个河西军的炮营助战。 岑参又跑了回来告知李嗣业,史思明应当是想要全部的炮营,一丁点儿都不肯松口,李嗣业又派他去谈条件,除给一半炮营外,还派两千飞虎骑助战,但就是不肯把麾下的火炮全借出去。 双方经过不间断的条件交换,史思明终于同意答应李嗣业的要求,暂时先将魏州作为陇右三军的地盘,李嗣业则派出炮营和两千飞虎骑助战,并让出道路使叛军能够西进与唐军进行决战。 史思明的部将如张忠志和薛嵩都认为他似乎赔了,用这么大块魏州换取几十门炮和两千骑兵,就算将来不归还李嗣业,怎么看自己都不划算,除非到时候还能够将魏州夺回来。 史思明哈哈大笑:“你们以为我只是跟李嗣业交换条件吗?贪图他手中几门炮几个兵吗?大错特错!安禄山之前一直说此人非常厉害,在我来看不过平庸之辈,不然也不会被朝廷坑到这个地步才想起自立。之前我与你们说起李嗣业的三个可能的目标,我看可以排除两条了。” “他若依然存在效忠朝廷的心思,就定然不肯派兵助我,拥兵自重和叛乱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罪过。那么他接下来的两个目标,其一无非是要趁我后方空虚北上,夺取贝州、冀州、深州、瀛洲和幽州,其二便是趁我与唐军决战之际从背后偷袭我。眼下我已经试探出了他的真实目的。我从他的手中讨借炮营,他若不肯答应或者只借用一部分,就说明他欲用炮营进行攻坚,必然是要北上袭幽州。但如果他肯把炮营全部相借,定然是要趁我与唐军决战之际渔翁得利。如今他的目标已经明确。张志忠!” “末将在。”张志忠单膝跪倒在他面前叉手。 “我命你率一万两千余人撤出魏州,据贝州坚守临清城,命洺州刺史坚守临洺城,坚壁清野阻止李嗣业北上,等我将唐军击溃于邺城附近,便立刻率部前往魏州进攻李嗣业,届时整个中原还能有谁是我的敌手?” 十月初,史思明率军七万余人出魏州,来到相州境内。他得到李嗣业援助的炮营之后,仍然不着急与围城唐军进行决战。 好像安庆绪的意志还算足够顽强,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还能够坚持。史思明也认为应该把自己的同盟压榨至极致,才能将同样疲惫的唐军拖入泥潭。他不断派出小股骑兵偷袭唐军的辎重粮草,切断唐军粮道使其军心动摇。 就像要扳倒一个庞大的巨人,必须要做许多前期的准备工作,各种陷阱小手段损耗他的力量,等到所积攒的前期准备越多,决战对于他们来说也越轻松。胜利的天平早已在决战来临前就已经倾斜了。 他终究还是对自己的决策不放心,命薛嵩率八千余人为大军后翼,专门防备李嗣业从背后掏菊花。 李嗣业在魏州的军营中召集麾下将领商议,他在众人面前做了如下决策,派田珍率安西军一万人和炮营北上佯攻贝州,进攻的猛烈程度应当到达对方求援的地步。 十月十一日,从贝州方向传来的消息到达了相州史思明的军阵中,求援的兵卒跪地叉手道:“报!李嗣业带兵北上进攻临清城,张志忠将军命我来求援。” 众将听到这样的消息,纷纷恭维史思明神机妙算,竟能够预料到李嗣业的下一步举动。史思明暗自得意,心想这才哪跟哪儿啊,他要在这相州干掉七节度使的军队,还要北上夹击李嗣业,创造他个人军事生涯中的神话。 “带孤的手令前往范阳给我儿朝义,命他从后方营州抽调兵力前来贝州,定要将李嗣业堵住,等我在此地击垮了唐军,收服了安庆绪,便回师北上。” 情况严峻到他不能够再等待,主动向围困邺城的唐军各部发出了挑战,唐军迅速后撤至安阳河北岸,算是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形,以河东军和残缺的安西军为前军,郭子仪的朔方军为中军,如王思礼和鲁炅等人为后军,在河滩前按照兵种纵深搭配。 唐军就算遭遇了河西等三军哗变出走事件,总兵力依然有十二万之多,反观史思明军队因为李嗣业的牵制,只能集结六万余人在战场上与唐军遥遥相对。但唐七军早已疲惫不堪,史思明的军队却有着重新组建的同罗契丹铁骑。 上午时分,秋风从北朝南吹拂,安阳河岸边旌旗猎猎。史思明亲率同罗契丹骑兵冲击唐军军阵,李光弼始终战在列阵前方,指挥前军用盾牌和步槊阵拦阻敌骑兵,五排弓弩手轮流上前对冲锋的敌军发射箭矢。同罗骑兵的进攻受阻向后撤退。 突然间后方叛军的阵列中喷出阵阵白烟,李光弼心底升起了不祥的预感,隆隆的炮声已经在战场上空响彻,炮弹落到前军阵型中,精锐的河东士卒被爆炸掀翻,严密的阵型变得如同蜂窝。 越严整密集的方阵对火炮的抵抗力越弱,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克制骑兵,当纷飞的炮弹落到唐军阵营中时,李光弼惊怒的脸颊肉痛扭曲。史思明疯狂地大笑着调转了马头,率领骑兵再次冲向唐军方阵。 第七百九十八章 什么叫黄雀在后 “玄武炮果然是好东西,这么好的东西我要是再还给李嗣业那我就是傻子!” 史思明再度放声大笑,他带领着契丹同罗骑兵向唐军发起冲锋,直冲向已经七零八落的河东军阵型。 李光弼早已急火攻心,手中提着马鞭勒令兵卒们稳住阵势,正面承受同罗契丹骑兵的压力。他怒视着远处正在装填的玄武炮,恼声说道:”李嗣业早已经跑去降了叛军,郭子仪做得什么美梦,竟然会相信这种人!” 郭子仪突然率领朔方军的一部分骑兵阻击同罗契丹骑兵,朔方军步军在河东军的前方结阵。他临时增大了步兵之间的间隙,这是目前步兵阵应付火炮的唯一方式。 史思明率领骑兵撤回来,抬起马鞭指着燕小四怒问道:“为什么不开炮?” “炮弹已经打完了,只有两轮的药。” “放屁!”他费劲力气把这沉重的炮营用人拉牛拽到这战场上来,你竟然告诉我只能打两轮? “李嗣业,咱们走着瞧,等我收拾了这帮唐军杂碎我就去收拾你。” “步兵正面迫上,同罗契丹骑兵迂回侧击。”他命令麾下将领向润客带领步兵阵与敌军正面交锋,双方用强弓劲弩互相攒射,同罗骑兵再度朝唐军左翼发动冲锋。河东军与朔方军拼凑出来的骑兵与其正面相抗,仆固怀恩手持铁戟与敌军骑兵相互冲杀。 观军容宣慰黜陟使鱼朝恩在后方看得心惊动魄,险些就要掉头逃命。 双方进入了相持阶段,史思明还并未将所有的兵力押上去,他命薛嵩带领一部分留在后方背朝双方战阵,还是在担心被李嗣业抄了后背。 但在这战役的最关键阶段,多一份力量就意味着离胜利越来越近。更让他为之忧心的是范阳老巢,李嗣业若率全军北上,贝州怕是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他若在这安阳县境内输给唐军,最终的结果可能就是无家可归,他的幽涿二州囤积着数百万石的粮草,聚集着大量的金银,一旦落到李嗣业的手中,便再无翻盘的机会。 当战争进行到需要二选一的时候,犹豫只会败北,选择还有一半的机会得到正确答案。 大圣周王史思明最终下定决心,命令薛嵩带领所部投入战斗,把所有的家底全押了上去,仿佛赌徒的梭哈。 突然间猛烈的风吹拂而起,正是从西北方向朝东南横扫,唐军阵营一瞬间就旗帜弭乱,郭子仪的大纛被劲风刮倒,几个亲兵慌忙簇拥了起来,但更多将领的号旗被风吹落,掉进了安阳河中。 “杀!”史思明亲自举着横刀,顺风向唐军进攻,同罗契丹骑兵直接从侧面冲垮了唐军的中军前军阵型,步兵阵全线压了上去追击砍杀。 唐军全线溃败,九节度使分为了九股朝不同方向逃跑,史思明传令全军追击三十里后撤退,他得意地回头望向魏州方向,看来李嗣业不会来了,如果他要偷袭,趁着双方激战的时候不正是最好的时机吗? 他猛然把目光转向北方,又一阵风激烈地刮起,地平线上翻卷起烈烈烟尘,红色的麾旗如同坠落在大地上的流光,那些烟尘是骑兵踏出的尘土。飞虎骑如同一把三叉戟从三个方向朝战场直扑而来。 史思明狂热的笑脸凝固在脸上,下一瞬间便失声喊叫:“快,重新收拢阵型!” 叛军的骑兵已经冲锋至五六里之外,前军步兵阵也已经变为一字长蛇阵,这种阵型在追杀溃敌时有最有效果,但需要变阵却是灾难性的后果。 他的中军方阵立刻转身变阵迎敌,但李崇豹率领的飞虎骑的第一支骑兵已经杀到,手执马槊冲在最前方,如同一枚锋利的箭矢扎进了中军的横阵,一瞬间直接凿穿。然后是第二支骑兵由白孝德率领,直接冲进了敌军的军阵中。 如果说成年人的奔溃就只在一瞬间,无论多么成熟的军队,奔溃也是一瞬间的事情。等到李嗣业率第三支骑兵攻到时,史思明的中军已经开始溃散。只有他的亲卫牙兵三千余骑守在他的左右。 混在叛军队伍中的李嗣业的两千骑迅速从怀中掏出白绢,打结缠在手臂上以区分敌我,李嗣业给他们的命令铲除所有战场上的唐军和叛军,投降者除外。飞虎骑立刻开始进攻与自己刚刚并肩作战的叛军,快若闪电,势若疯虎,甚至都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整个相州的战场上乱成了一锅粥,叛军依然在追杀唐军,而河西军在追杀叛军,而唐军看到河西军追来,以为自己反败为胜,居然组织发动反击,然后再次被击溃。 李崇豹在这次战役中表现尤为英勇,他手持硬柘木角弓,骑在马背上拉满弓弦箭无虚发,又手持马槊连续戳杀十几名敌军将领,其中有叛军也有唐军。 率领另一支骑兵的白孝德主要目标是追击史思明,这位大圣周王一边骑马逃跑一边唾骂:“好卑鄙的人!老子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相信别人一次,竟然被骗的这么惨!” 他在逃跑过程中还不忘放狠话:“李嗣业,老子总有一天会将你斩于马下。” 田珍的追击使得史思明不断派出牙兵抵挡,等奔出相州地界到达洺州时,他身边只剩下了几百人。 唐军各节度使四散而逃,李嗣业父子追击的过程中不断收拢降兵,仅仅一日之内便有四万多人投降,使得他的实力迅速扩充。 佯攻贝州的田珍率领火炮营和安西军余部撤回到魏州,李嗣业也停止扩大战果退回到邺城下,这里还有一个双方争夺了很久的胜利果实,那就是困守在邺城中的安庆绪一伙。因为这一场混乱的战役让他们无从判断到底是谁获得了胜利,直到李嗣业的大纛飘扬在城下的时候,安庆绪才接受了这残酷的事实,率众出城投降。 城中残存的还有安庆绪叛军一万余人,早已饿得饥肠辘辘衣衫褴褛,但安庆绪本人还白白壮壮,头上缠着个白头巾身穿黄袍,扶着一辆棺材车出城投降。他的身后是大燕国的一干能臣战将,包括蛊惑安禄山造反的左膀右臂高尚严庄,还有攻破潼关的大将崔乾佑和安守忠,田承嗣和李归仁已经在城破之前逃向了北方。 安庆绪跪倒在李嗣业的马前,高举起手中白绢降书,口中大声念道:“圣唐天恩浩荡,罪臣携城中百姓和麾下部众归降李太尉,愿太尉垂怜罪臣,祈求活命。” 好嘛,这位安庆绪的折节和晋愍帝有的一拼,李嗣业翻身下马,抽出腰间横刀将安庆绪的投降书挑在刀尖上,对准了一节燃烧的木桩烧为了灰烬。 跪在安庆绪身后的众臣抬头惊讶地瞪着眼,又慌忙跪了下去。 李嗣业哼笑一声说道:“我现在不代表朝廷,只代表我自己,先把这些人先关押起来,留待观察。其余各部兵马打乱建制重新编入我军。” 第七百九十九章 迟来的警告 唐李亨乾元元年,十月,李嗣业弃掉了损坏严重的邺城,将一众叛臣裹挟至魏州元城,进行短暂的休整以及下一步战略的调整。 他迅速派人前往滑州去接驻留在那里的十二娘和崇乐,如今朝廷实力虽然受损,但兵荒马乱尚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是接到身边来好。 战胜之后立刻要考虑两个问题,第一就是关于投降的叛军该如何处置,第二就是进攻方向的问题,唐军和史思明的战败,使得河北与河南腾出一大片的势力真空,史思明需要收缩力量退回幽州、易州和涿州慢慢恢复元气,唐军各节度使也需要时间重新征召兵马恢复力量,这个时候南下或者北上就成为一个艰难的选择。 谋士戴望已经重新叫回徐宾的名字,他向李嗣业进言道:“主公,安庆绪不可杀,这些叛将也应该留着,至少在平定河北之前,你都需要留着他们的命,还有严庄高尚二人,他们多年在平卢范阳为官,对幽州等地的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有了他们引路对我们攻下叛军巢穴大有帮助。留着安庆绪的命,也可以让史思明麾下将领心存侥幸而不坚决抵抗。” 李嗣业在情感上自然愿意将这些人全部斩杀,但从理智上来讲,戴望的建议才是正确的,他先命人把严庄和高尚从牢房里放了出来,亲自上前给这两个阴谋家松绑,伸手指着坐在放在地上的胡床说道:“两位先生请上坐。” 一般阴谋家和政客才会呈现出两极分化,要么把他们的对手杀掉,要么就以礼待人将他们奉为上宾,绝不可能产生中间的行为,李嗣业此刻就选择了后者。 高尚严庄二人惶恐之余还心有余悸,能在一场战役中击垮两支军队,从而获得利益最大化,面前的这位李太尉把握时机之准确,把阴险诡谲也运用到了极致,只有果断而又擅长杀戮的人,才有这样的军事素养。那么他们不妨在心中妄加评估,李嗣业一定是那种只追求利益和成功率的生物。 李嗣业朝两人拱手说道:“两位曾经辅佐安禄山从三镇节度使成为大燕国皇帝,想必是有过人之处。”这话中有极大的讽刺意味,使得他们两人只敢抬起眼皮晃一下子,但是李嗣业继续说道:“嗣业不才,愿拜二位为上宾,向你们讨教策略。” 二人连忙主动站起来,跪地叉手:“主公不计较我二人出身燕臣,又给予如此礼遇,我二人岂敢不鞠躬尽瘁以报主公。” 李嗣业背负双手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高尚与严庄对视一眼,才连忙上前进言道:“主公新败燕军和唐军,定然是面临南下或是北上的抉择,南下可据王化之地运河枢纽洛阳,北上可占据幽州坐拥河北。卑职建议主公率部北上进攻幽州,先平灭史思明部。幽州是安禄山的老巢,他起兵之前就在幽涿二州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和钱财和甲兵,他又南下攻破洛阳和长安后,把抢来的所有的粮食财物都通过运河转运到了幽涿二州,主公一旦夺取范阳,拥有这些财物之后,退可保河北之地,进可攻取河南河东,继而入关中。” 李嗣业点了点头问道:“那我就北上先灭掉史思明?然后再图中原。” 严庄也绕到李嗣业的右侧,叉手进言道:“卑职建议主公向唐廷上表,讨封河南尹与河北节度使以稳住唐军,这样主公的进兵更加名正言顺,更能够暂时麻痹朝廷,同时迅速北上平灭史思明。” 李嗣业笑道:“那我正好多要求一些,向朝廷讨封两位为银青光禄大夫,讨封安庆绪为邺城侯,其余各位归顺将领各有封赏如何?” 两人连忙下跪道:“我二人皆只愿为太尉帐中谋士,对于朝廷封赏并无期待。” 李嗣业对他二人摆了摆手:“都起来吧,等攻下幽州之后,还需要你们为我安抚河北父老。” …… 长安城太极宫内神龙殿内,太上皇抓狂地站在被从外面封住的院门前高声喊叫:“你们这些二臣贼子!你们要误了我大唐社稷,你们要害得我家国破亡!” 但是没有人理会他,今天上午的时候,他亲自站在看守神龙殿的太监面前,愤怒地抖动着手中的丝绢,向对方讲述李嗣业即将要谋反,请立刻告诉皇帝,让他下旨迅速将其抓回长安。 谁知这太监只是冷冷一笑问:“李嗣业造反是谁告诉你的?是他自己告诉你的?他送来的蛋糕告诉你的?那么奴婢要问了,他为何偏偏所有人都不告诉,为啥要告诉太上皇?他难道是疯了?造反不但大肆宣扬,还要把消息告诉太上皇皇上?你觉得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吗?” 白发蓬松的太上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有。”他又慌忙点头:“有!有,眼下就有一个,真有这样的人!” 太监刘福不相信更不愿意相信,因为这个蛋糕就是通过他的手送进来的,若真出现这么荒唐的事情,他岂不是也会荒唐地成为叛乱的帮凶?实在是太可笑了。 煎熬不已的太上皇心急如焚,他知道如果李嗣业要造反的话,远比安禄山的破坏性大多了。他昨日有名将的才具,战场经验远胜今日唐军内部的所有将领,郭子仪和李光弼这两个后起之秀,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他坐在宫门口反思昔日在神龙殿中发生的诸多事件,还有李嗣业说过的那些细思极恐的话语,都预示着他在那时已经产生了反志。他也对他说过,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品尝到知道真相却不被重视不被采纳的感觉。没错,他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体会到了那些向他进谏安禄山反叛的人的痛苦,这样的煎熬使得他坐在宫门中恼怒地破口大骂,却无人理会他。 失去权力的人的悲哀就是如此,不止没有了话语权,更没有了自由。 如同老小孩一般执着的他,这些天里苦思对策,开始执行越狱计划。在一个秋雨瓢泼的夜里,还真让他找到机会跑出了神龙殿。 直到第二天清晨,给他送饭的太监进入殿中,才发现太上皇失踪了,慌忙报告给看守太监刘福。刘福先是陷入了惊慌,随即冷静下来细想。这事可不敢告知给李辅国,这可是他的失职,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消息扩散之前,把太上皇给找回来,反正他是逃不出太极宫的。但这宫里的房屋数量之多如星辰,真要找一个大活人,确实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老皇帝确实有逃生方面的天赋,而且已经被点满,他竟然能够在深宫中偷到太监的衣服和腰牌,又能成功地从太极宫转移到西内苑,又从西内苑成功转移到了大明宫,这中间避过了多少巡宫和值守城门的龙武军兵卒? 在如丝垂落的雨夜中,一个湿漉漉如同鬼魅的身影在大明宫含元殿空旷的广场上横冲直撞,他绕过了自己熟悉的宫门,穿越了中朝宣政殿,却在紫宸殿前被宿卫禁军抓获。 他放声高喊:“我是太上皇!快!快!叫李亨出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说!快!” 龙武军禁卫吓了一跳,从相貌和年龄来判断,偌大的皇宫内不会再出现第二个这样的老头。慌忙先派人跑去禀报。 李辅国自然是先一步赶到,立刻命令人把太上皇遣送回神龙殿。此刻的太上皇身体虚弱,身上的衣衫满是泥水爬在地上,大声挣扎着还在沙哑地叫喊:“叫李亨出来!” 这太监立刻尖刻地摆摆手:“快快,把太上皇送回去!” “放开他!”一个威严的咳嗽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包括李辅国在内,所有人叉手跪在了地上。穿着黄袍的男子走到太上皇面前,伸手将他扶起。 李隆基顾不上与儿子掰扯叙旧,只是急促地嘟囔:“李嗣业要反,他要反,快把他抓回来!” 李亨沙哑而又抓狂地笑出了声:“已经发生了,刚刚鱼朝恩从洛阳发回奏疏,李嗣业北上相州策反哗变了三镇军队,在相州的邺城下做了一回黄雀,击溃了史思明的七万大军,也击溃了我唐的十二万大军!” 第八百章 朝廷的反应 太上皇呆滞地站在地上,显然是无法接受从李亨嘴里说出来这个劲爆的消息,李亨立刻挥手召来了几名宫女,吩咐道:“赶快给太上皇沐浴更衣,再熬一碗姜汤,暂时就安置在紫宸殿歇息。” 谁知李隆基却无力地摆手说道:“不必了,你还是叫他们送我回神龙殿吧。” 李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抬起手掌转身往走向殿门。李辅国长松了一口气,此刻看太上皇的目光,也感觉有些可亲了,连忙吩咐人抬来皇辇,又召唤了几十命宫女打着伞前往神龙殿伺候。 他此刻站在殿门口,雨水滴落在肩膀上也不觉湿寒,对左右内侍下令道:“把掌管神龙殿的刘福处死,把在掖庭宫当差的高力士调回去,太上皇身边不能没有贴心的人陪伴。” 他刚回到后殿的穿廊门口,就听得里面响起金属器皿乒乓声和瓷器碎裂的声响,连忙走进去一看,桌面清理大师李亨站在案几前,只觉得还不过瘾,只从墙上摘下御用宝刀,双手劈砍在桌面上只砍得木屑横飞,几个宦官宫女吓得瑟瑟发抖。 李辅国连忙说道:“赶紧把东西收拾了退下去。” 李亨红着眼对李辅国说道:“去往西凉王府,去把李嗣业的夫人和亲生儿子给我抓过来!” “奴婢已经派人去了,只是抓来的是三个冒牌货,真身恐怕在李嗣业被派往洛阳后,便已经被他偷悄悄地接走了。” 李辅国说罢一挥手,已经有武士将一名妇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带进内殿来,妇人吓得筛糠一般魂不附体,连连跪在地上叩首道:“皇上饶命!饶命,俺只是他们家花钱雇来的,他们给了俺六十匹绸缎,俺该死,俺不该贪心这个钱。” 妇人身上一股市侩的土气,与西凉王妃的气质相差太大,李亨怎么会分辨不出来?她在地砖上连磕了五六下,几乎要昏死过去。李辅国厌弃地摆摆手:“把他们拉出去弄死,别弄脏了陛下的书房。” 李亨伸手拦住他说道:“不过是贪人钱财而已,罪不至死,两个孩子也是无辜的,把他们放了吧。” “但是,”皇帝话锋一转道:“自他入京城以来,便有龙武军守卫在王府门前,他们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连一个女人两个孩子都看不住?” 李辅国慌忙跪倒在地上叉手:“这是奴婢的失职,奴下去之后立刻严查,定然将放跑李嗣业家眷的人绳之以法。不过李嗣业的长子李崇云执掌龙骧军,负责长安城的夜禁,或许李十二娘和儿女逃脱,绝对跟他脱不掉干系,龙骧军交给这样的人掌管,长安和陛下的安危堪忧啊。” 李亨咬牙开口道:“迅速带兵前往永和公主府,把李崇云给我抓起来,等等,先将龙骧军内李崇云的几个心腹拿掉,免得节外生枝。” ”喏。“李辅国转身准备离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来,低声说道:“大家,永和公主已经有了七个多月的身孕。” 李亨艰难地闭上了眼睛:“还是要抓,永和肚子里孩子也留不得,暂时将她幽禁,以后再说。” …… 永和公主府上,数百名龙武军兵卒冲进府邸中,把刀架在李崇云的脖子上将他带了出来,公主挺着大肚子在宫女的搀扶下追上去,挡在了众多兵卒的面前:“驸马到底犯了什么罪,竟让你们带着刀来押人?” 兵卒们叉手说道:“主公莫要与我们这些人为难,我们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李崇云扭过头来叮嘱:“公主不要管我,你要保重好孩子,也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他这样说,反倒让公主更加伤心,痛苦流涕地失声喊道:“云郎,我稍后就去求见陛下!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 李崇云在兵丁的押解下连连回头:“别为我伤心,你要好好活着,照顾好孩子!” 这样情真意切的一幕很少能够在帝王家中看到,即使有也很快给你扼杀在摇篮里。李崇云被押下去之后,直接关在了大理寺监狱中,作为特殊犯人重点关押。 永和公主去求见自己的父皇,挺着大肚子就往殿门外跪,谁知皇帝根本就不怜惜她的身体,命令太监绝不能放她进来。可怜的公主在宫门外跪了两个多时辰就已经支撑不住休克倒地,最终也只是等来的父皇的心腹太监李辅国。 李辅国只是双手捅在袖子里,双眼冷冰冰毫无同情的眼神:“啧啧,公主殿下岂能为了一个叛臣的儿子损坏自己的千金之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可知你这是最大的不孝?” “五郎,求求你让我去见父皇,我和云郎是真心相爱的啊,五郎你亲眼见证过这一切,父皇也亲口祝福过我们,云郎他从来没想过背叛父皇。” 李辅国只是疏冷地叹气道:“身为帝王家的儿女,竟然能相信爱情这种东西,当初你父皇让你们成婚,最初的目的也是为了联姻,我劝公主不要再替驸马求情,这只会让你父皇更加厌恶你。来几个人,把公主请回公主府!” …… 参与相州之战的七节度使被召唤回京,将要在朝会上交代整个战役的进程以及李嗣业夺权的过程。一切战役的失败根源都在将领的身上,根据目前发生的事实来看,首先哗变的河西军是由鱼朝恩率领,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通常深宫里的太监有个很强的能力叫做甩锅,战败之后鱼朝恩立刻给皇帝写了长达数千字的奏疏来推卸责任。 他在奏疏中避开自己的过失,说李嗣业夺权是蓄谋已久,他最大的错误是善良,没有把河西军的中层基层军官集中清理掉,又不慎被小人瞒骗。但河西北庭安西三军跟随李嗣业叛变后,我唐军还不至于大败,若能主动撤退或保持警惕尚能维持局面。然战败之起源于郭子仪借着同僚之谊去拜访了叛乱后的李嗣业,他这么做并没有得到我鱼朝恩的同意。他也不知与李嗣业谈了什么,回来后却信誓旦旦地说李嗣业定会以大局为重,但最终却在安阳河前大败亏输,请陛下慧眼明查。 这纯粹是带着误导性言论的甩锅行为,虽然方式很拙劣,但在皇帝高度信任太监,极度怀疑武将的当下,却依然有很大的说服力。郭子仪本可以上疏直言抗辩,但他对眼前的形势极为了解,自己如果和太监进行撕扯辩论,很容易被人认为是武官集团与宦官集体之间的争斗,反而让皇帝愈发加深了阅读理解,对武将的猜疑也会越来越深。 郭子仪只好上疏承担下了此战所有的罪过,反倒让皇帝和宦官集团不好下手了,李亨最终罢免了郭子仪的天下兵马副元帅,让他卸任朔方节度使的职务,回长安蛰伏。这场惨败的最大责任人鱼朝恩却只是降为中使,担任朔方节度使的监军。 怪不得燕小四哗变诛杀鱼朝恩未果,与李嗣业会合后略带惋惜地说起这件事情,李嗣业反而很高兴,说什么今后的立场不同了,鱼朝恩这种人却是反向输出的最大帮手,完全等同于潜伏在敌方中我方内鬼,与某建国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八百零一章 策略多变 李嗣业派人用驿马送来的奏疏很快传到了大明宫内,朝中上下都万万没想到,他在用驱虎吞狼借力打力的方式击溃了朝廷十几万军队之后,竟然还能当做无事地心安理得上疏讨要河南尹与河北节度使的职位,他这种诡谲多变的且无底线的行事风格让朝中众人都无法适应。 文官们的心情还好,最糟糕的是武官们,造反的人算上安禄山李嗣业在内,已经等于两块烂肉坏了满锅汤,这还能让皇帝相信他们吗,这还能够君臣一心吗?想想都让人心底发毛。 皇帝李亨召开朝参让被卸掉职务的郭子仪,还有李光弼等大将都前来商讨对策,商量应该如何对付李嗣业。 “列位臣工,你们都说说看,李嗣业狼子野心,吞并我唐几万之众后,又讨要河北节度使与河南尹。他到底是反了还是没反?反了怎么还朝我要官?” 李光弼和郭子仪面面相觑,这事情还用得着怀疑吗?自从他打邺城前将攻城的河西北庭安西军一部分带走之后,已经与朝廷彻底决裂,眼前的讨官不过是虚与委蛇而已。 “陛下。”李光弼叉手说道:“叛逆之人,天下可群起而诛之,李嗣业确系谋反。但他此时所处的魏州和相州正处于朝廷和叛军势力之间,虽然双方都被他打的一败涂地。他不能两线作战,他应该要集中兵力先解决北边的隐患,所以才向朝廷讨要官职,实则是想稳住朝廷。“ 李亨挠着幞头问道:“那依司徒之见,这个官朕是该给呢还是不该给?” 李光弼斩钉截铁道:“当然不能给!陛下,李嗣业带领河西军哗变之后,麾下一下子有了七万多兵马,相州安阳河前一战,俘虏收拢朝廷兵马四五万,又得到叛军同罗契丹骑兵和幽燕兵两万,总兵力已经有十几万。等他率兵北上攻克史思明范阳老巢之后,将河北降兵招揽于手,总兵力可达到二十多万,等他将来率部南下时,朝廷拿什么来抵挡?” “叛贼之所以使天下人痛恨,是因为他们另起异帜,企图分裂和推翻朝廷,陛下若将他列为叛逆天下共讨,还能够使得百姓认出他的逆贼本质。可陛下一旦给他封官,百姓不能辨别叛贼和忠臣让他从中钻空,情势不是越发对朝廷不利吗?” 李亨笃定地点了点头,李光弼所提的意见还是挺中肯的,只是朝廷仅仅不封官,就能够将他给制住吗? 中书侍郎崔涣上前参奏道:“陛下,诚如李司徒所言,李嗣业意欲北上进攻史思明的老巢范阳,这将大大有利于朝廷,我们便有充足的时间恢复元气组织军队,同样也施展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策,等李嗣业击败史思明立足未稳之际,集中兵力北上进攻李嗣业。” “所以臣建议只给他河北节度使的称号,同样也是稳住他的,不要掉过头来进攻朝廷,这样我们才有机会恢复实力。” 实际上朝廷前后几战的失利,已经把王朝拥有的精锐兵力全部都折损殆尽,朔方军在邺城下直接被打垮,而李光弼手中的河东军,也本就是后来组建的,等到朝廷真正有实力对付幽燕藩镇势力时,已经是代宗后期到德宗时期。 李亨神情疲惫地点了点头:“好吧,就依你的决策,给他河北节度使,让他占领河北二十六郡。” 他把目光投向了下方的两位功勋之臣,内心中的纠结和狐疑却越来越浓重,分析他两人与另外两个叛臣之间的共同点和不同点,非要分析出个透彻才能放心。 造反的那两个一个胡人,一个汉人,都是最先拥有三镇兵力,安禄山反得直接明白透彻。倒是李嗣业兜兜转转,一开始决心平叛,替朝廷收复长安洛阳,到头来被摘掉兵权入长安,竟然还让他稀里糊涂地跑出去反了,搞的就好像是朕把他给逼反了似的。 眼前的郭子仪和李光弼都在他提拔下起家,因为他李亨没经历过平叛,也不熟悉套路,导致中前期就给了这两人司空和司徒等三公之位,也使得他们声望逐渐飙升,但幸好他们掌握的兵力不算多。 李亨的脑子转了一大圈,总算琢磨出点道道,安禄山和李嗣业最根本的原因是手握重兵,才致使他们产生了异志,如果他们从一开始都只是一镇节度使,掌兵不超过五万人,他们还能产生不切实际的造反大计吗? 下方众人抬头惊疑地看着李亨目光中的流动,连呼吸的气息都变得凝重起来。站在他侧前方的李辅国瞄了皇帝一眼,也会心地选择不说话。 皇帝抿嘴一笑,对郭子仪说道:“郭司空,朕知晓此战不是你的过失,朕也知道任何人碰到这种无解之战局,都不会比你做的更好,只是朝廷的规矩更大,朕也不能无端偏袒,朕要保留你的司空封号,留在长安歇息一阵子。” 郭子仪连忙惶恐地跪倒在地上,拜伏叩谢:“微臣叩谢陛下开恩。” 皇帝一眼望向李光弼,神色严峻了许多:“李光弼,你暂代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副元帅、朔方节度使,主持河南防务,你的河东节度使交给王思礼,由他来主持河东防务,陇右节度使交给管崇嗣,其余各部节度使依然是原职。你们要以李光弼为主,配合他的指挥调度,若是他有什么指挥不到的地方,你们各自都有上疏参奏的权力,都可以向朕说明。” 皇帝说完后众人齐齐陷入了沉默,刚才的这一番话中,依然透露出强烈的不信任感。如今北方各节度使手上的兵力并不充足,有的只剩下几千,有些只剩下万余,各自分散在河南关中河东这些个地方,就算加起来也不超过五万人。在眼下的艰难时局,更应该把这些兵力集中在黄河以南一线上,由李光弼或郭子仪这样能坐镇一方的大将集中统辖,才能够抵挡得住李嗣业所集结的十几万兵马。 这场战争总的来说拼的就是原班人马,也就是叛乱发生前的分布边关的天宝十节度使,除此之外朝廷的中央军不堪一击,还有各道的团练使组织的乡勇更不成战斗力。以至于开战之初,河北河南以及齐鲁大地完全处于武装真空状态,使得颜家兄弟以及高仙芝只能花钱临时征丁。 所以眼下有战斗力的都是朔方、河东、河西、安西北庭这样的戍边兵马。但是如关内节度使,河南节度使,淮西襄阳节度使这些新创立的兵镇,麾下皆是从当地百姓中抽丁强征而来,甚至有许多士兵不作战的时候必须戴枷,否则他们就会从军中跑掉,这样的军队何来战斗力可言? …… 朝廷的公文通过驿站传递到魏州,从飞骑传来的圣旨上只是让李嗣业担任河北节度使,却拒绝了他任河南节度使的要求。这条消息所透露的潜台词是我不允许你从黄河以南征收粮草。他现在所占据的河北三州受战争破坏太过严重,百姓民不聊生,无力供应军队,若无河南等地供应粮草,北上讨伐史思明这么一个个城池敲过去,没有足够的后勤越深入敌腹地越危险。 之前李嗣业命令田珍和燕小四率领河西军北上进攻洺州,破洺州后又进攻冀州信都,却受到不小的阻力,叛军将领张忠志坚守城池,即使有火炮的助力也有很大困难。 当他决定亲自带兵北上之时,幕僚徐宾站出来劝谏道:“主公,卑职认为幽燕之地不可攻。之前主公用黄雀在后之计击溃了朝廷十几万和史思明七万人马,获得大量辎重俘虏,兵力暂时雄壮。但这只是表面上的,我们尚未真正消化吸收。主公且不说打败仗,但凡有半点的受挫,这些就人就会以散漫逃窜方式回到原来的阵营。” “况且幽州涿州营州等地是安禄山多年经营的老巢,必然城池坚固,而且他在城中囤积了大量粮草,如果史思明选择固守城池以逸待劳,就算我们到时候拿下幽州,也必然损失惨重,岂不是让朝廷做了潜伏在背后的黄雀?” 李嗣业捏着下巴思虑道:“史思明根基尚浅,在幽燕之地的影响力和控制力尚不如安禄山,但若等他依靠抢来的钱财扎稳根基,我们将来要拔除幽燕藩镇这棵毒瘤恐怕就要艰难了。只是我若不北上,难道南下进驻河南洛阳?但洛阳比起关中和幽燕都无险可守,含嘉仓中的粮食只消耗不补充,恐怕也已经所剩无几。” 第八百零二章 夺占洛阳攻陕郡 徐宾再次朝李嗣业叉手问道:“记得当初皇帝的白衣谋士李泌向皇帝献策,想要平灭叛乱不应当先收复洛阳,而是以河东朔方二军出代州燕门,进攻叛军的老巢范阳平卢。一旦平定幽燕,进军河南河北等地的叛军就会成为无根之水,无本之木,此计确实是平定叛乱的良策,可惜皇帝不肯听从,才致使安禄山死后,使得史思明在从范阳平卢发展壮大。” “这个策略对我们来说乃是反例,叛军为何有恃无恐,不就是他们失利之后还可以退回老巢,进可攻,退可守才是霸业之道。主公兴起之地河西安西北庭岂不远胜幽燕,战略纵深达万里,天山南北养马场辽阔,地势之险阻断黄河,横绝乌鞘岭便可退守河西,而主公进据关中,可东出潼关以图中原,西进大散关占据汉中从而攻取蜀中,这便是秦汉夺取天下的方略。” 李嗣业捻着胡须犹疑道:“陇右三镇控疆虽万里,但地理贫瘠,产出甚少,自保当然没有问题,却不足以支撑谋夺天下。关中昔日为天府之国,但经历秦汉隋唐千年开垦砍伐,水土流失使得土地贫瘠,丰年尚且能够自保,但若遇到灾年连长安都无法供养,已不足以成就霸业。” “主公啊,”徐宾叉手再次劝谏道:“如今天下还有最佳的助益立业之地吗?中原富足但已被战火涂炭,蜀中天府之国却因地形所限,江东富庶但只可偏安不能进取,三晋山峦叠嶂盆地稀少可固守不可霸业。主公若能将这些地方夺取三两处,何愁夺取天下?” 李嗣业又疑心地问道:“若要回到河西,必须夺下关中,可如今再夺关中难度不小,我能够趁朝廷惨败之际取得洛阳,介时李光弼郭子仪等人都聚兵潼关防守,想破关而入何其艰难。” 徐宾循循善诱娓娓道来:“朝廷战力受损,郭子仪被贬入朝,李光弼已经由河东节度使转任朔方节度使,主要镇守洛阳一带。河东节度使已经由王思礼担任,主公何不趁着朝廷节度使官职变更之际,先夺下洛阳将李光弼驱赶至潼关一线,再派一支精锐干练之师从井径入河东,破太原南下潞州上党,再攻绛州蒲州,从蒲津渡直入关中,绕道潼关之后两面夹击,则潼关必破。” “介时皇帝必然再次撤逃,郭子仪也必将再次撤退到朔方老巢,主公只需率先打通河西走廊与陇右、关中,介时半壁江山已入手中,何愁天下不定?” 李嗣业对徐宾的蛊惑表示认同,但他知道古人有一种名不正言不顺的说法,造反必须找个理由,就连水泊梁山都打出了替天行道的大旗。但这个口号还不能公开针对皇帝,因为古人扭曲的三观认为天下无不是的君父,除非皇帝真的到达了这种天怒人怨的地步,比如以智拒谏的纣王,急功近利的杨广。所以七国之乱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安禄山造反也打的是诛杀杨国忠清君侧的旗号,李嗣业也开始向这个方面靠拢,将炮口对准了阉人李辅国和鱼朝恩。 他命人在邺城前修筑了一座土台祭旗誓师,借口称宦官李辅国、鱼朝恩等人蛊惑君上,幽禁太上皇,陷害大臣等十几条罪状。然后杀三牲歃血为盟,准备出动军队南下。 当天下午他果断命进攻冀州信都的田珍和燕小四撤回魏州,亲自率飞虎骑南下卫州怀州,进攻河阳城。朔方节度副使仆固怀恩亲自登城督战,但由于唐军队伍良莠不齐,又寡不敌众,李嗣业成功拿下河阳,修复了黄河上的河阳桥,长驱直入进攻洛阳。 此时朔方节度使李光弼还在长安接受圣训,唯一驻扎在洛阳的便是朔方军与河南节度使张镐。张镐由于同时担任中书门下平章事,现在整个中原最数他的官大,立刻发下公召集各路节度使共救洛阳,但距离洛阳最近的就是郑蔡节度使季广琛和滑濮节度使许叔冀。 这二人也不知是对麾下兵马管理不善,还是故意拖延时日不肯前去救援,致使洛阳地区兵力空虚,张镐和仆固怀只好集中起仅剩的三万四千人,主动把兵力集中在虎牢关旧关进行坚守。 段秀实进兵武牢关前,以百门玄武炮轰击朔方军临时修建起来的工事寨墙,又以盾甲兵上前冲锋,李嗣业亲自策马在后方督战,他的大纛在翻卷的西风中飘荡,麾下将士冲锋攻关,鲜血浸染在墙头上,然而他手中紧紧地手执马鞭神情始终没有变化。 推荐下, \! 他知道这些人为何跟着他反攻洛阳,多数士卒是想回到故土河西去,驱逐蚕食他们家园的吐蕃人,所以眼下的士气非常旺盛。有时候兵卒们对将领的能力有一种迷信,他百战百胜的时候,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够取胜,才能够上下同心的取胜之道。 唐军在河西军的进攻下渐渐败退,退到洛阳西苑,又往陕郡方向撤退。洛阳城的百姓听说叛军又打了过来,连忙收拾细软往城外逃,生怕被叛军给屠了城。等李嗣业带着大军进城,洛阳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道路上空旷无一人,只有狗吠声四下里响起,昔日洛阳帝都变得萧条破败,千年古都落魄至此。 李嗣业率先进入皇宫,率先命人去占据含嘉仓,又占据了左右藏库,把含嘉仓中的粮食全部搜刮出来,大概还剩四十六万石。这座如今世界上最大的国家粮仓所储存的粮食算是彻底被败光了。 这四十多万石的粮食只够河西大军用不到半年,他必须用这半年时间夺下关中平原,贯通陇右与河西走廊。 李嗣业把所有的财物堆积在应天门前的广场上,他把麾下的军官和将领都着召集在一起,指着满地的金器和绢布说道:“这些是洛阳城最后的财富,我把它们全部放在你们的脚下,全部分享给与我们一同拼死奋战的兄弟们。我要带你们入关中,我要带你们回河西!” “今日我们占据洛阳周遭,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北边有史思明盘踞幽燕,西边有朝廷稳居关中,南边各道节度使正在积蓄力量。与其被动经营等着他们将来恢复元气,倒不如进占关中连通河西走廊,才能够保障河西走廊不被吐蕃占领,同时也能够将来有机会破汉中,进攻巴蜀。” 站在下方的将领们静谧地瞪大眼睛看着他,却没有人去动手,燕小四率先走上前来,蹲下来将其中一堆财物揣进了自己的怀中,才又站起来对众人说道:“这是主公给我们的赏赐,拿着它们一同进军关中,这样我们才有出路!” 既然有人带头,剩下的人也都上前,依次挑选金银装进了身上的袋子里,直至将整个地面都清空。 李嗣业满意地点点头,从腰间抽出横刀高举在手中说道:“出发,进击陕郡。” 历史似乎开始了重演,他几乎是按照昔日安禄山的进军路线行动,有所不同的是,安禄山被洛阳的繁华所羁绊,而李嗣业却干脆地抛弃了这座城市。 河西军以飞虎骑为先导,进攻退守陕郡的朔方军,不打算给对方以喘息之机。 第八百零三章 相持三门峡 李光弼得知李嗣业占据洛阳后,星夜兼程从长安赶往潼关,来到陕郡接管了指挥,只是现在形势变得异常恶化。朔方军接连败退,士气无法振奋,麾下将领建议退守潼关,但李光弼却有所忧虑,因为潼关这地方太敏感,先后有高仙芝和哥舒翰两名大将折损在这里。 他深知如今的朝廷和皇帝是什么脾性,退到潼关会直接受到后方朝廷的压力,如果能够直接守住陕郡,拥有两道防线才会使得朝廷对他不那么紧张。 李嗣业进入陕郡后先进军渑池,命段秀实先率飞虎骑向郡城进发,后续部队稳扎稳打向前挺进。 李光弼决定坚壁清野死守顽抗,在他身边辅佐的分别是封常清和仆固怀恩。这两人是李亨得知洛阳陷落后,专门派给他的得力手下。 不得不说李亨这次学聪明了,他没有派什么宣慰使观察使置于主帅之上,避免出现相州之战宦官不懂指挥出现的协调不灵。鱼朝恩只能担当监军,有向皇帝参奏告状的权力,而没有统军大权。 但是他也没有全然信任李光弼,因为两个副将都不是李光弼提拔的下属,且有一定的威慑力和影响力。 仆固怀恩一直是郭子仪的忠实部将,同时为了向回纥借兵,把自己的两个女人都远嫁给了回纥,他如今手中所掌控的便是七千人的回纥军。 封常清麾下的安西军先是被田珍率领着带走了一半,经历了相州的惨败之后,也剩下了六千多人。李亨留住了他的节度使之位,但是却没有给他这个安西节度使安置自我补充粮草的州,而是寄居在朔方军一侧,说到底还是担心他归降李嗣业。毕竟他在李嗣业的麾下干了这么多年,皇帝有所怀疑才是理所应当的。 仆固怀恩比较固执,而且骨子里只服郭子仪一人不好指挥。封常清热衷于戴罪立功,意图在这一战中让皇帝消除对他也对安西军的疑心。李光弼对二人都以礼相待,只有军中和睦,他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李光弼深知李嗣业手中两张王牌的杀伤力,其中一张是飞虎骑,另一张便是炮营,这两张王牌使得对方在会战对垒的时候,拥有绝对控制战场的能力。他决定趁河西军立足未稳,主动进攻渑池,转化劣势为优势。 李嗣业进驻渑池之初确实尚未稳固,飞虎骑最先驻扎在这里,其余各军也陆续到来,但还有一部分正在押送辎重,燕小四的炮营落在了最后面,如同老黄牛一般在崎岖的道路上行走。 李光弼的作战谋略是率领主力牵制驻守在渑池的河西军,命仆固怀恩率领回纥骑兵绕过渑池,进攻后方唐军辎重和炮营,致使李嗣业回兵救援,他才能够找到获胜之机。 李嗣业到达渑池后,便派出塘骑队侦查敌军动向,同时命田珍扎下工事等待后方部队到来,段秀实率领北庭军在后方督运粮食辎重,给炮营提供护卫。 乾元二年三月,李光弼率朔方军与安西军共计四万三千人,趋势汹汹朝渑池方向进攻,于此同时邙山山麓下一支七千人的回纥劲旅正绕过渑池朝新安县方向扑来。李嗣业派出的塘骑队得知大军进攻的消息,迅速派人回来向中军报告。 李嗣业得知消息后,将徐宾、岑参、白孝德、田珍四人叫入帐中进行商议。 “李光弼知我军逐步挺进陕郡,没有选择固守待命,而是想趁我军立足未稳主动出击,这确实是他眼下最正确的选择,反倒让我军显得有些被动了。” 徐宾上前叉手说道:“主公,敌军率领所有兵力来袭,我建议稳固在渑池加固工事防御,等将敌军战败退却后,我军再进行追击,如此可用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大的胜利。” 李嗣业指着他摇摇头笑道:“战略上你比我强,但在战术上你就比不上了,我军现在的状况是前军稳固,后军薄弱。李光弼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派出多数兵力进攻我渑池,必然有后手对付我军的薄弱部位。” 田珍将目光投向主公,问道:“既然如此,我军该如何破敌?” 李嗣业对岑参下令:“岑夫子立刻撰写军令,给段秀实修书,命他将辎重部队全部集结在新安县中,再以瀚海军派出塘骑队四处探查,发现敌军要以防御为主。” “田珍,白孝德,你二人随我率飞虎骑出进击敌军,我这里有两个信条,其一便是永远不要做敌人期望你做的事情,第二条,便是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至少你还能够选择进攻的地点和方式,但若是防御就等于剥夺了自己的选择权。” 两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连忙叉手说道:“主公所言极是,我等受益匪浅。“ “立刻整军出发,向李光弼进攻。” 李嗣业十分偏爱三这个数字,就如同偏爱三在几何中的稳定性,他作战时也将麾下的骑兵分为三支,分别由田珍白孝德和他率领,虽是齐头并进,却拥有更佳的灵活性。 他们在郡城以东三十里处遭遇,李嗣业立即下令田珍和白孝德各率左右骑扑向李光弼。由于李光弼与封常清所率领的朔方安西军缺少骑兵,他立刻命令各军结成雁形阵,抵挡敌军骑兵冲击的同时随时准备反击。 封常清听闻后立刻脱离本军上前劝谏李光弼:“司徒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李嗣业极为擅长骑兵战法,雁形阵纵深不足,不足以抵挡,属下建议司徒采用李卫公的六花阵,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李光弼的部将李国贞面有异色,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封将军,你的指挥能力未见得有多高,掌兵能力却差得一匹,担任安西节度使两三年,竟然能让李嗣业不靠符令从你的手底下把兵调走,像你这种水平,有什么资格来参议副元帅的军事。” 封常清被呛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许多想说出的话,也都被呛憋在了肚子里。他只好朝李光弼硬叉了一记手:“告退。”说罢便转身往帐外走去。 李光弼连忙抬起手要喊住封常清:“封将军!” 然而封常清已经走出老远,且有尊严地选择不回头。 光弼扭头无奈地对李国贞说道:“如今国家危难之际,大家应当同心协力抗击叛军,就算你个人不喜欢谁,也千万不要表露出来,实在太影响我军和气。” 李国贞连忙低头叉手,又对李光弼说:“司徒,此人所言也不足为信,他曾是李嗣业的部下,昔日也颇受李嗣业重视,但凡我军失利他必然投降,主公不如把他的安西军放在敌军骑兵的正对面,让他们自相残杀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李光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隐去神情中的不满之色,笑着说道:“封常清能保留一半军队不被李嗣业的蛊惑带走,还能够不为所动稳固军心,这足以说明他效忠朝廷。此番排兵布阵也确实是我思虑不足,六花阵才是对抗飞虎骑的最佳阵法,你立刻传令全军变为六花阵型,看看李嗣业还有什么作为。” 第八百零四章 主动变为被动 李光弼命令七军结成六花阵,中军位于正中央,六个方阵分布在左右,河西军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攻,中军都可以用最最快的速度进行支援,所以是攻防兼备的最佳阵法。 李嗣业命令田珍和白孝德提兵从左右两个方向进攻六花阵型,伺机利用战马的冲击力将唐军击溃,李光弼本人颇为擅长稳定阵型,分别朝各方阵下令,敢有退却逃窜者,后队杀前队,中军杀将帅,摆明了要与河西军死磕。 他左右两侧的方形阵前排擎起盾牌长枪,后十几排各自操起弓箭,劲弩,朝骑快马飞扑而来的飞虎骑左翼抛射箭矢。 田珍率领众骑兵伏在马背上,躲避飞来的箭矢,当战马扑近从盾牌阵中刺出的寒光长枪时自动放慢了速度,他单手攥紧马缰迅速避让,右手握着马槊将其中一名持盾武士格杀,但很快有人替补上来将长枪架起,丝毫不退缩。 飞虎骑进攻如同削土豆,利用马槊长枪的优势击杀敌军前排,但后方很快替补上来,唐军的劲弩在却不间断地消耗着飞虎骑的力量。 李嗣业看见两支飞虎骑的进攻均没有取得进展,果断地下令挥动旗帜命令他们向后撤退,田珍心中颇为不忿,正欲再带骑兵再冲锋一次,李嗣业又命人敲击铙钹,他只好悻悻地收拢左翼骑兵队,回归到飞虎骑本阵中。 他来到李嗣业的马前叉手低头郁郁地说道:”主公为让我撤退,这些唐军的胆魄也并非铁打的,只要再就近冲锋两次,必然能够将这六花阵击破。” 李嗣业提着马鞭摇头道:“飞虎骑是我的心血,价值昂贵,少一匹马少一个人就等于掉一块肉,它们不应该消耗在这样的战役中。况且朔方军的六花阵严阵以待,自然不能强行硬拼。” 他朝三军下令道:“我们率领骑兵缓慢后撤,各留下两支塘骑队就近监视,不管敌军是后退还是前进,他们必须保持阵型,就如同迁徙的羊群时刻要跟紧队伍。一旦落单就会成为虎狼的猎物。一支队伍要稳固阵型容易,但要时刻保持阵型就难了,要随时注意不露出破绽。” 飞虎骑撤退不久,李光弼策马走出阵型,站在不远处的山巅上,看到有五六支灵活机动的小股骑兵分布在六花阵的前后左右。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率军所在的位置距离前方的渑池尚有百里,距离后方的郡城也有百里,无法占据有利地形。这一路行进中必然会遭受敌军骑兵的时刻监视,这对于他来说等于是进退维谷。 李光弼深思熟虑良久后,决定继续前进,但他并非得了失心疯,也不是狂妄自大,只是无论前进后退,李嗣业的飞虎骑都会像苍蝇般盯上来。况且他还有一招后手,仆固怀恩率领的七千回纥兵正在敌后对河西军的辎重炮营进行偷袭,一旦成功断掉敌军粮草,他不是没有取胜的可能。 朔方军稳定前进,为了防止被敌军袭击,他命令各军一日一餐,天黑后再扎营休息。 他命令各军扎营的时候,也严格按照阵型来布置,开挖壕沟扎下木排,防止敌军来偷营,士兵披甲躺卧时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确实可以在进攻中立于不败之地,但对兵卒的体力却是极大的消耗。 …… 燕小四得到前方李嗣业的军令后,立刻停止了行进,将炮营全部扎在了新安县城。瀚海军和辅兵在此依托县城扎下营盘,与县城浑然为一体。 仆固怀恩率领回纥军直扑新安,本以为看到到是行进中的河西军炮营和辎重,没想到对方却龟缩了起来,倒让他狗咬刺猬难以下口了。 怀恩挟雄心壮志而来,怎么可能无功而返,而且手下这些回纥兵也不是他的兵马,而是他的女婿回纥王子的兵,这一段时间内翁婿之间相处的还算愉快,但仆固怀恩内心众尴尬也是有的。 回纥自从入中原以来,只是辅佐唐军打过几场小仗,并未有在关键战役中取得过关键性的胜利,回纥女婿十分想给老丈人长长面子,骑在马上主动叉手道:“父亲不必忧虑,我回纥骑兵不止会野战,还擅长进攻敌军营寨,我向你保证,日落之前就把这小小的新安县城拿下来,好让你回去方便与李司徒交差。” 怀恩本想拒绝,但在脑瓜里印出李光弼孤傲又冷漠的脸,那人虽然不会把内心想法付诸脸上,但对人是否尊重都是看战绩的,他不想初战就把自己的面子给打没,只好挥动着马鞭说道:“那就打一下子。” 回纥军为这一句话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们连续三次冲锋河西军木排营寨,俱被守在里面的瀚海军用劲弩射退,燕小四的炮营弹药已经相当匮乏,但也在回纥骑兵迫近的时候点燃,炮筒中的铁碎片飞散出去,把敌军迫近的马儿推翻在地。 回纥军连续五次进攻俱败退而走,段秀实找到机会,带着瀚海军骑兵出动进攻,追击敌军三十多里,仆固怀恩一路败退绕过渑池向三门峡撤退。 败退途中仆固怀恩并没有忘记李光弼,但他的老脸实在是没地搁,只是派一人去向进退两难的李光弼汇报,并说自己大败之后已率领回纥军撤往郡城。 李光弼愤怒地将手中的公文纸张投在地上,大声道:“他老脸没地搁就可以弃我军于不顾?他手中握着回纥骑兵独自逃回郡城,可知我朔方军上万弟兄因为他的败退而陷入困境?” 周围将领默不作声,封常清抬头看了他一眼,也选择不说话。 李光弼扫了众人一眼,把心底的怒火压了下来,和气地笑着说道:“各位不必担忧,近来虽然我军不断受到飞虎骑的袭扰,但整体实力依然强悍。如今唐军后勤辎重和炮营未受到任何损失,我们的进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及时撤退阻止损失才是当前应该做的。” 封常清站在下方暗暗点头,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又麾下一名牙兵说道:“你速速跟随仆固怀恩派来的回纥使节到郡城去找他,告诉他我军正在缓慢撤退,需要他率灵宝的驻军和回纥军前来接应。” 这名亲兵翻身骑上快马,跟随回纥使者迅速朝郡城方向奔去。 现在李光弼的身边只有朔方军的主力,麾下的骑兵少得可怜。现在李嗣业的飞虎骑在附近虎视眈眈,他只能按部就班地缓慢撤退,就如同一个突然闯入森林的旅人,面对周遭的危机四伏,他只能手持武器绷紧神经缓慢后退,只要他出现半点的差错,周围的豺狼就会扑上来咬断他的脖子。 战争中猎人和猎物的位置时常置换,主动权和被动也经常转换,军队一旦陷入到被动中,想要获得主动是非常艰难的。 李嗣业只使用小股骑兵对李光弼进行袭扰,其余部队则牵着马匹紧追,通常只是近百人骑兵的迫近,就需要数万大军列阵严防,朔方军的精力和体力都严重透支,仆固怀恩被李光弼当做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乾元二年五月三日晌午,李嗣业决定不再做猫和老鼠的游戏,主动率飞虎骑出击进攻唐军,他与田珍、白孝德各率一支从三个方向袭击六花阵,唐军兵卒一开始以为这还是飞虎骑的小股袭扰,但跟随百骑后方的千骑奔袭而来,彻底断绝了他们的希望和幻想。 第八百零五章 天子家事为国事 李嗣业产用左右翼包抄的方式冲击唐军六花阵的左右两翼,迫使唐军将整个中军方阵一分二往两边支援,以加大纵深来对抗飞虎骑。 李光弼迫于无奈,只好分兵向两边支援已经垮塌的左右厢军,李嗣业找准机会从中央突破,一举击溃了左虞侯军,六花阵也彻底分崩离析。 他对自己打败仗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无论是逃窜还是撤退,显得并不突兀。只是河西军的进攻太过迅疾,李嗣业深知扩大战果的妙处,立刻四面出击打击唐军余部。 三支飞虎骑交替出击,发扬出穷追猛打的精神,败走的唐军被一块一块吃掉并俘虏,朔方军在后退的过程中如同惊弓之鸟,但凡有马蹄的踢踏声响起,他们便操起弓弩还击,却被飞驰而来骑队迂回冲断,然后成群结队向河西军投降。 李光弼一路向后撤退,在距离郡城三十里远的地方,才碰到仆固怀恩带来的援军,仿佛那种迟来的肯定,虽然没有什么用,但非常有必要。 李光弼面带疲惫风尘仆仆,仆固怀恩却衣甲鲜亮,这位铁勒部将军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不光彩不地道,翻身下马来到李光弼面前,单膝跪地叉手道:”末将救援来迟,还请司徒降罪。” 李光弼的眼角里本来渲染着汹涌的怒色,却被他硬生生地按耐了下来,翻身下马将他搀扶起来:“怀恩将军不必过多自责,陕郡战败是我指挥失误所致,如今叛军李嗣业紧随在后,我们应当携手同心,才能够渡过难关。” 书友们之前用的小书亭 已经挂了,现在基本上都在用\\app \\ 。 他与监军鱼朝恩同麾下将领李国贞、李光进、荔非元礼和仆固怀恩等人在郡城议事厅中商讨接下来该如何抗敌。 仆固怀恩主动上前建议道:“郡城无险可守,迟早会被河西军攻破,末将建议我们退守潼关力保关中,并向长安请求发兵救援。” 李光弼愁眉不展,退守潼关是他最后的无奈之举,距离长安越近,他愈发要受朝廷掣肘。 监军鱼朝恩阴阳怪气地在旁边嘿哼了一声道:“司徒可要掂量好轻重,却莫凭一时之勇再去与李嗣业硬拼,要以大局为重。” 李光弼扭头扫了一眼道:“请鱼监军向朝廷据实以报,我等收拾残部退入潼关,保障关中安危,都下去准备吧。” 他话音刚落,众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各自朝李司徒叉手告退,收拢麾下的兵马集结。 次日上午,朔方军各部缓慢退出陕郡向灵宝方向撤退,封常清率领安西军余部断后。 仅仅过了两天,田珍率领的飞虎骑先锋已经进入了郡城中,后方李嗣业传下军令,命田珍暂且在郡城附近休整,并且开辟几个营地准备长期作战。他的其余部队开始向陕郡郡城集结,包括燕小四率领的炮营和北庭军。 长安大明宫紫宸殿中,李亨咳嗽着伏在案头上,手中握着一张前线送来的奏疏,手背上的青筋暴起。这些怵目惊心的字体使他再也按耐不住心底的怒意,一把将案几上的书册全部推在了地上。 “我早该认清他的狼子野心!” 他憋出全身力气喊出这一声后,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后倒去瘫软在地。 李辅国连忙上前来将他扶住,对着大殿外耸立的柱子喊道:“快叫御医!” 片刻之后,御医跪坐在床榻外的纱帐下,伸手探摸着李亨的脉搏,抬头对皱眉站在一侧的李辅国和张皇后说道:“陛下长久以来患有气血不足之症,如今又急火攻心,应该静卧用药补养。微臣这就下去配一副药,煎来让陛下服下。” 张皇后满头珠翠容颜依旧,冷冰冰地对御医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吧。” 殿内如今就只剩下张皇后和李辅国二人,他们之间迅速交换了眼色,退出到距离床榻五丈远的纱帐后面。 张皇后目光盯着地面沉声问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李辅国嘴角微微上翘笑了一声:“什么怎么办?陛下身子骨还硬朗着呢。” 张皇后的语调愈发冷清:“我问你的是朝政,你们弄出来的那个李光弼接连打败仗,怎么还要用他?为什么不把他换下来让郭子仪上,至少他知道该怎么做。而且太子李豫曾三次上疏要求前往潼关驻守,这样陛下才能放心地把龙骧军的五万人马全部交到他们手上,为什么你拦住不给他看。” 李辅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娘娘,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禁令,你说的话超纲了。况且太子乃是国之储君身份尊贵,陛下膝下多有子嗣,派谁去不行?何必非要派他去?” 皇后还要辩驳,又被李辅国一句话封住了嘴:“你刚才说了这么一大堆,其实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最后一句话,想把太子派出长安去么?” 皇帝的御榻上响起了重重的咳嗽声,李亨失声呼唤道:“人呢!静忠!” 李辅国连忙奔去,跪在榻前握住了皇帝的手,连忙低声道:“陛下,老奴在这里。” 张皇后也来到榻前,用力地闭紧了眼,脸上流淌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皇帝气喘吁吁地说道:“守御潼关一日不可荒废,我不会再犯上皇昔日犯下的错误,去把郭子仪叫来,朕要把大事托付给他。” “陛下你安心静养,我这就唤人去传郭子仪。” 李辅国踉跄地走出大殿之后,皇后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蹲在了李亨身旁,李亨抬起手抚摸她较好的容颜。但她头上璀璨的珠翠垂下来,如同金光闪闪的凤凰。 “你还是这么美,朕自觉对不住你,让你跟着我半辈子劳顿奔波,如今局势危急,你要照顾好孩子们。” 皇后笑着眼角闪烁泪光开口:“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他们都可以替父皇承担使命。陛下,长安需要皇家的子嗣来护卫,妾身昨日曾经问过侗儿,他愿意作为皇子前往潼关镇守,以安三军将士之心。“ “侗儿才不过十三岁,他如何能够当得起这样的重任,他是皇家子嗣,不需要为朕立功,一样可以永享富贵,此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 殿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张皇后的内心不免焦躁,终于忍不住说道:“就算是侗儿不行,咱们终归还有别的子嗣啊,陛下就没想过要派别人去吗?” 听了皇后这句话,李亨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把头扭到了床榻内侧,不想再搭理她。 张皇后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怨色,她抓着床榻前的纱帐,听到身后趋近床前的脚步声,只好站了起来。 李辅国、宰相李揆、箫华,还有郭子仪朝皇帝躬身行礼,又朝向皇后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张皇后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有些不甘地说道:“陛下身体欠安,你们切不可商议太长时间。” “喏。” 皇后踢着裙摆婀娜地往殿外走去,四人中只有李辅国回过头,朝她的背影望了一眼。 ps:感谢书友还没发现,与鱼戏水,布衣1022飘红打赏 第八百零六章 忌惮与偏见 郭子仪等人跪在皇帝的病榻前,李亨朝李辅国和郭子仪招了招手,两人连忙膝行向前靠近。 皇帝虚弱地对郭子仪说道:“你幽居长安的这些日子里,朕心中甚是不安,国难之时良将隐于市,这是朕的谬误,朕如今将龙骧军和龙武军等七万余人全部托付与你,由你率领前往潼关破敌。” 郭子仪将头叩在地上,伸手按着胸脯说道:“臣不敢辜负陛下所托,欲将全家老小托付给陛下照拂,只是家中宅邸多有破损,可我囊中羞涩无法修缮。” 宰相箫华神情怪异,郭子仪这个节骨眼儿上,提房子做什么?李揆和李辅国只是眯了眯眼,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皇帝脸上的色泽似乎红润了许多,伸手握住郭子仪的手对两位宰相说道:“司空的话你们可以记下来,我大唐的国库虽不算充盈,但为你攒一座大宅子还是没有问题的,李揆你率领工部停止修缮兴庆宫,将亲仁坊中的司空府再次扩充,将原安禄山,昔日滕王的府邸皆扩充其中,仪制按照郡王的规格来扩建,另外亲仁坊与宣阳坊临近,我将原杨氏罪女的府邸赐给你的儿子们居住。” 郭子仪感激涕零,再次向皇帝叩首道:“臣定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郭子仪在邺城之战解除职务后,因为皇帝有李嗣业的前车之鉴,对将领们的猜忌已经到达了顶峰。他在长安城中的日子远比昔日的李嗣业还要拘束,司空府邸外日夜有禁军看守巡逻,郭府的人出入长安城都要经过搜身严查,但凡郭子仪在家中宴会宾客,李亨很快就会得知有几人参加,都说了什么话。郭子仪甚至一度将大门彻夜敞开,向朝廷的鹰犬表示自己心中有公无私。 今日君臣之间的谈话,就已经接近将自己的心刨出来给皇帝看了,这位功勋卓著的大将,跪坐皇帝的病榻前,后背都已被汗水拓湿。 李亨向郭子仪托付完后,又朝李辅国道吩咐道:“朕有沉珂在身,怕是不能常常上朝,外事我托付给郭子仪,朝政的事情就托付给你了,无论郭爱卿提出什么要求,你都想尽办法满足他,只要能守住关中,等到我们再度积蓄起力量反击,你二人便对我有再造社稷之功。” “陛下!”李辅国沙哑着嗓音险些哭出声来:“能得陛下托付,奴婢必然殚精竭虑,绝不使得大唐社稷落入外人手中。” 李亨放心地点了点头。李辅国知道他心中最担忧的是什么,他自从登基以来,这一辈子需要解决的心病就是这个,如何打败觊觎他政权的敌手,如何防止权臣们产生不臣之心。他自诩已经得到了最佳的办法。 世界上还比李辅国还更无私心的人吗,世界上还有比太监更能与他同心同德的人吗?他们没有家室也没有父母兄弟,没有子嗣需要继承他们的财富权位。 自从这个丑陋的太监进入东宫的第一天起,他就和皇帝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他们之间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皇权的存在才能够让他找到生存的依据,他们的命运决定了他只能做攀附大树的藤条,这样的忠诚才是李亨最需要的。 李亨又同宰相萧华和李揆说话,语气就显得冷淡了许多。因为他自从在灵武登基以来,就从来没有依靠过这些人宰相。如果说李亨对武将是忌惮和猜疑的话,他对这些官更多的是无视,他们只是执行他政令的工具,李泌在的时候他全靠李泌,李泌走后他的依靠就全是李辅国了,外人从来都无法获得他的信任。 “你二人在政事堂处理事务期间,大小事情都要与静忠商量,不得有误。” “喏。” 李辅国不由得将胸脯抬高了些,这是世界上气势最为粗壮的宦官专权,因为得到了皇帝的公开支持,平日那些明里暗地诋毁他的人,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亨说了一番话,便累得侧躺在枕头上闭紧眼睛,他再次睁开的时候,只是挥了挥手掌,郭子仪等三人便知趣地退去。 李辅国叉手说道:“前些日子郭子仪连着三次纳妾,皆是以权势强娶良家美貌女子,他这等行径与昔日的李嗣业又何其相似。陛下今日将京师的精锐皆调拨给他,朔方军也都是他的部属,陛下所掌控的只是他的家眷而已,而他所掌控的,则是整个长安整个天下的安危。” 李亨气若游丝地低声说:“郭子仪与李嗣业素来不同,李嗣业是从太上皇手中提拔的,郭子仪是朕一步步扶持上来的,朕现在还敢相信谁,就算对他们再有疑心,最终还是要依仗他们。” 他仔细一想终究还是不妥,喃喃下令道:“加封郭子仪为汾阳王,兼任朔方节度使兼津蒲防御使关内节度使,掌管驻守在潼关的朔方军。鱼朝恩为龙骧军军使并任监军,郭元振任龙武军军使兼任中使,他二人需听候郭子仪军令。” 任命阉人担当军使,这是大唐从未有过的事情,这两个军使虽然对郭子仪的权威并未造成干扰,但这已经说明皇帝依然对郭子仪不信任。李辅国很满意地叉手叩首,在他的心中才不在乎郭子仪是否忠诚,反正他的家人已经掌握在了自己手中,他要求的是对军权的掌控,绝不能让别人染指京师的军队。 李辅国又问:“龙骧军前任军使李崇云还关在牢里,为了安定军心,陛下该如何决断?” 李亨神情陷入沉默,转身扭到床榻内侧低声开口:“赐死吧。” “陛下仁慈,作为叛臣之子,这样的惩罚已经算轻了。” 李崇云跪坐在大理寺监狱独有的单间内,永和公主动用她的关系给丈夫换了个幽静舒适的房间,每日前来探望,也一度住在了监牢中。 狱吏们为了攀附公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叫来了工匠把牢房里安置了家具,把监牢打造成了温馨的私宅别业。 公主手中抱着一个枕头,这是她对胎死腹中孩子的思念寄托,她轻轻地靠在丈夫的肩头上,口中轻轻哼着儿歌。这是她对丈夫的深情,这样的痴情在尔虞我诈的皇家中是非常鲜见的。 大牢里突然静谧了起来,远处有兵卒踏踏的脚步声接近,公主把头从李崇云的肩头上离开,警觉地站起来走到监牢门口。 龙武军兵丁依次从牢狱走廊两旁列队,牢中的犯人们慌忙向后避退,紧接着是几个宦官提着纸灯,有四个手执横刀的披甲中郎将左右护卫。李辅国披着斗篷缓缓向前,来到大牢走廊的尽头,看见双手抱胸站在牢房门口护夫的永和公主。 李辅国一抬手,四名护卫主动撤退到两旁,他把自己的斗篷摘了下来。 本来信心满满的永和公主一见到李辅国的脸,神情逐渐暗淡了下来,他能够亲自来到这大牢里,就已经说明事态已经无法挽回,自己的丈夫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她克制着自己的眼泪缓缓开口道:“五郎,你难道就不肯放过我的夫君吗?” 第八百零七章 走马换将战潼关 李辅国声音圆润地用关中官话回答道:“启禀公主,李崇云之父李嗣业公然造反,如今大军已经开至潼关下欲攻陷关中。他父子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哪朝哪代,皇帝都不会允许一个叛贼的儿子在眼底下活奔乱跳。公主殿下,若你能理解陛下的苦衷,就不该在这里以小女儿姿态阻拦我,而应该顺应陛下大义灭亲。” 永和公主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悲切地说道:“请求五郎开恩,允许我去面见父皇,等我面见父皇求情无果后,我的夫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辅国对永和的求情表现出嗤之以鼻的姿态:“哼,你只为你的丈夫求情,你可知汝父日日病痛哉,他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就是被你驸马的阿爷给气的。你是公主,你是大唐的公主!自你从皇家的宫阁中出生,就应该永远记得一句话,儿女私情应该放在江山社稷之后,你应该向你的姐姐和政公主多学学,她虽是杨家的近亲,但杨氏一党伏诛时,她连一个杨字都不敢说出口。” “是吗?”公主悲戚地笑着:“五郎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是谁在中间牵线搭桥?你们当初看中的是崇云父亲手中的兵权,才把我推到了他的身边。如今他父亲与你们分道扬镳,你们却要毁掉我的爱情!“ 李辅国双手捅进袖子里,眯着眼睛说道:“身为皇家的女儿,居然相信爱情这种东西,真是可笑。奴婢奉劝你一句,你已经足够幸运了,想当初安禄山的长子是被腰斩的,连与他结亲的郡主也被赐死,陛下对你已经足够宠爱,你还想怎么样?” “来人,带走公主,处死李崇云。” 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宫女嬷嬷立刻围上来,伸手抓住公主的手臂和小腿,硬生生地架着她往地牢外走,公主挣扎尖叫着,口中骂干了这辈子所用过的全部词汇。 李崇云静默地盘膝坐在地上,李辅国领着兵丁们走到他面前,呵嘿一声说道:“你很幸运啊,让陛下得知你不是李嗣业的亲生儿子,所以只需要赐死,否则就算将你活剐也无法消解他的心头之恨,来人,上白绫!” 乾元二年六月,郭子仪在家宅中与亲人告别,领着两个儿子准备出征奔赴潼关战场,妇人们跪在堂前恸哭流涕,就像他们的丈夫即将赴死一般。 郭司空听得烦躁不安,大声呵斥道:“都别哭了!我一生经历大小百战,全都安然无恙,这次去镇守潼关,依然不会有事。你们都在家中给我乖乖的,不要让圣人操心,我将来安然归来的时候,你们也可以安然无恙。” 他在管事的服侍下披上了甲胄,两个儿子已经抱着兜鍪在院中等待,父子三人一路来到府门口。郭家的两千亲兵已经整装待发,鱼朝恩和郭元振二人也领着龙骧军和龙武军前来点卯。 鱼朝恩身边还跟着一辆牛拉的栈车,车上用绢布包裹着一具尸体。 郭子仪很谦逊地与两个太监打招呼,说了些日后定要同心协力的场面话,鱼朝恩嘿嘿地笑道:“郭司空还真是平易近人,一点没有司空的架子,今后在你的手下做事,我们就放心多了。” 郭子仪揶揄地笑道:”两位公公,郭某能否守住潼关,还需要两位同心协力,共同为陛下守卫山河。” 他转眼间瞧见了放在车上的尸体,讶异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哦。”鱼朝恩笑着解释:“这是叛贼李嗣业儿子李崇云的死尸,陛下希望你能够把他挂在潼关的城头上,也好让这些叛军看看,反叛朝廷是什么下场。” 郭子仪的三子郭晞不由得在马上嘀咕道:“区区一具尸体就能够吓住叛军?这样做也许能激怒李嗣业,除此之外” “住口。”郭子仪及时止住了儿子的牢骚,示意两名太监上路出发。 他在长安接受甚至宣布上任之后,李光弼便要卸掉所有职务回到长安,二人作为大唐王朝的股肱之臣,来回轮替已经是常态。 出城之前郭子仪给连着给皇帝上了三封奏疏,一封是要求朝廷再次招降史思明,招降之后命他南下进攻李嗣业收复洛阳,如果史思明有足够的野心,这一招应该能够奏效。第二道奏疏要求皇帝下旨命令河东节度使邓景山带兵南下潞州蒲州,防止李嗣业派兵从井径口入河东,从黄河上游的蒲津渡和龙门渡强袭关中,第三封奏疏是下旨命令驻守南阳的鲁炅北上夹击洛阳。 这三道奏疏得到了李亨的准许,一旦奏效李嗣业就将腹背受敌,最终将败亡中原。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他能够在潼关坚守几个月,他相信以潼关的坚固程度绝对可以。 郭子仪进入潼关后,李光弼黯然引退,两人在城门口相遇后相互行礼致意,双方的目光中交换几许复杂神情。 潼关走马换将,城头上悬挂的李字大纛旗自然要换。大将仆固怀恩见昔日的老上司回来重掌大权,亲自登上瞭望台拔旗更替。 郭子仪上前去制止了拔旗的仆固怀恩,并对身后的众将说道:“潼关换将,定然会引起李嗣业的警觉,也会使他改变战略,我们不必换旗,让他误以为现在驻守潼关的仍然是李光弼,将他牢牢地吸引在城池中。” 李嗣业亲率大军集结在灵宝县,炮营和粮草辎重也已经集结完毕,除去每日派人在关前挑战外,又亲自将段秀实和徐宾叫来,准备让他们率飞虎骑从井径口入河东攻陷上党,再攻克蒲州,从蒲州的津浦渡过河进入关中,内外夹击潼关。 然而形势突然发生了转变,这转变来源于挂在潼关城头上的一具尸体。 他当日正在军帐中给段秀实讲述进攻路线,李崇豹突然掀开帘幕闯进大帐,跪在地上满脸泪水道:“阿爷,阿爷!” 李嗣业颇为不悦,瞪着儿子说道:“身为男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该如此慌乱,为何私闯我的军帐,出了什么事情?” “阿爷,你快去看看,大哥,他被挂在了城墙上!” 李嗣业立刻起身踏出大帐,呼唤亲兵备马,翻身骑上朝潼关城门前奔去。 他顶着刺目的阳光抬眼望去,李崇云被黑色的铁锁链吊着脖颈,肌肤青黑干瘪,好像是被生石灰给腌制脱水了。 怒意在他的胸中翻腾,双手死死拽着马缰,马儿也因为他的强拉而疼痛得躁动不已,在城门前来回跳跃。 “宦官专权,我率军勤王,为何杀我子嗣?” 城楼上依然挂着李光弼的大纛,鱼朝恩和程元振两个太监却手握弓弩从女墙后面探出头来,恣意又疯狂地笑道:“李嗣业,看看这是谁,他本来是大唐的驸马,但因为摊上一个叛贼父亲,就落到了这么个下场。等我们抓住你这个叛贼之后,我们要把你斩断成两截也挂在潼关城墙上,让经过这里的封疆大吏节度使们瞧瞧,觊觎大唐鼎器的人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鱼朝恩回头看了看关下大营中郭子仪的大帐,突然想起一个聪明的花招,高声笑道:“李嗣业,杀掉你儿子是郭司空的手笔,他老人家出师之前,用你儿子的血来祭旗祭天!如此老天爷就会保佑我们,把你和你的余党尽数清除。” 李崇豹跟在父亲身后大吼一声,将手中的角弓拉开朝城头上射去,两个太监吓得慌忙蹲到女墙下,箭矢从他们的头顶上掠过刺入身后的立柱中。 “叩关攻城!” 第八百零八章 见招拆招组合拳 李嗣业一声令下,田珍手中握着陌刀驱赶归降的朔方军与幽州兵推着云梯车攻城,燕小四命令炮营点燃了玄武炮,朝着关城上炮轰,掩护降军攻城。 郭子仪快速奔上城头,失望地怒视了两名太监一眼。他们自作聪明丝毫不顾自己的禁令,这下等于把关内的情况全部暴露给了对方。 郭晞沉着地指挥城头上的弓弩手攒射箭矢,又命人向下抛石砸击,擂木和炮石轮番使用,双方在城头争夺了半日,在城墙根留下了近千具尸体,直至傍晚李嗣业才下令鸣金收兵,撤回到灵宝大营中。 李嗣业独自沉默地坐在营中大帐里,段秀实、田珍、百孝德等大将都等在帐外。其实他心中的愤怒早已经按耐了下来,正在仔细思索着眼下的战况,该如何在僵持中发现变局。 当所有人都在为领导的情绪表示担忧时,徐宾掀开帘幕进入帐中,作为多年始终如一跟着他的亲信,他认为主公不是会轻易被情绪左右的人。 “主公切勿动怒,朝廷此举正是为了搅乱我们的心神,如今之计尽快攻克潼关才是重中之重。” “我知道。”李嗣业转头望向他说:“只有无能的人才会愤怒。” “如今守卫潼关的人换了,城头上却依然挂着李光弼的大旗。郭子仪也没有想到鱼朝恩等太监会把他的底给透漏出来。” 徐宾似有所悟,问道:“朝廷换了郭子仪,难道策略会有变化吗?” “当然会有变,郭子仪思虑严密,事无巨细,我们能够想到的,他也一定能够想到。他一定会使朝廷派人再次招降史思明,也会命南阳鲁炅北上,甚至河东军也会向蒲州一带集结,从蒲津渡入关中的道路怕困难重重” 徐宾向他进言道:“降将崔乾佑曾经攻破过潼关,也曾经在河东作战,主公何不将他唤来询问对策?” “崔乾佑?” 自从邺城之战安庆绪向他投降后,他麾下的严庄高尚崔乾佑等人都被李嗣业搁置,如今若能不拘一格用人,倒是可以向他询问对策。 “好,把崔将军请过来吧。” 徐宾叉手退出大帐,片刻之后崔乾佑走了进来,在他面前单膝跪地叉手道:“卑职崔乾佑参见主公。” “快请起。”李嗣业俯身将他搀扶起来,和颜悦色地询问道:“我军在潼关受阻,特向将军求教,该如何破敌入关?” 崔乾佑沉吟片刻,叉手说道:“潼关不比别处,乃是唐朝廷和皇帝的命门,守关大将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主公应当知道皇帝对大将的猜疑心极重,主公何不施以离间之计。” 李嗣业摇头笑了:“他们怎么可能会被同一件事绊倒两次,况且离间计对李光弼也许有效,但是郭子仪这人素来愚忠,已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与皇帝绑在了一起,朝廷就算把他的祖坟给刨掉,他都不会改弦更张。” 崔乾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主公说的没错,对皇帝中忠心耿耿的将领不少,但皇帝真心相信的人却很少,如今朝中不但有皇帝,武将,还有权阉,他们遇到危难关头时,自然能够拧成一股绳,但若是危机解除后,全都会露出本性。” 他抬头看到李嗣业逐渐清澈的目光后,连忙低头说道:“这是卑职的一点愚笨的见解,仅供主公您参考。” 李嗣业心中洞明,点点头对一旁的徐宾说道:“把岑参、严庄、高尚还有段秀实,燕小四,白孝德、田珍都叫进来。” 进入帐中的将领和幕僚们分坐在两旁,他眼前豁然开朗说道:“刚才崔将军的话让我豁然开朗,我自然不能让朝廷完全疏离郭子仪,但可以让他们增添裂痕,针对他们的举措打出一套组合拳。朝廷欲解除潼关危机,必然要派使者去幽州劝降史思明,我们可先行一步与史思明联络。谁愿意前往?” 他说完这番话后,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右侧的严庄,岑参主动站出来说道:“主公,我愿意再次前往幽州,说服史思明与我军联合。” 严庄似乎有所感知,也站立起身叉手说:“卑职也愿意为使节,以三寸不烂之舌劝说史思明共同进退。” “好,”李嗣业赞许地说道:“我相信二位,此去虽然有艰险,我们可向史思明提出丰厚的条件,河东一直是幽燕之地的软肋,只有控制河东,史思明才能安稳地占据北方,只要他愿意合作,我可以让出相州、卫州等地,可使得他方便从太行山的井径口和娘子关进入河东,我在潼关既可以牵制关中守军,诱使河东军的主力南下蒲州防守黄河渡口,这不正是他的天赐良机吗?” 两人齐齐叉手说道:“主公所言极是,我们一定把你的话带到。” 他又朝徐宾说道:“徐兄,你替我下南阳一趟去见鲁炅,他昔日是我的旧属,听闻此次邺城之败他的军队率先败退,在南逃的过程中抢劫百姓,烧杀淫掠,这便是他的心病,你以此为突破口劝说他不要北上,可以事先伪造两封朝中御史弹劾他的奏疏。” 徐宾叉手应允:“请主公放心,此事我一定办到。” 李嗣业又搓着双手说道:“接下来该对付郭子仪了,郭氏挟潼关之利,掌握关中十万之众,诸如龙骧军龙武军虽然未曾参战过,但装备甲胄总还是最精良的,若他坚守三四个月不出,我军终究劳师疲惫。刚刚崔乾佑有句话说得很好,危难之际大敌当前时,朝廷的武将,阉人还有皇帝都能够拧成一股绳,但若警报解除后,他们很快就会陷入相互争斗中。我们的第一步便是施展离间之计,试探朝廷对武将的态度有多敏感,影响潼关军心。第二步以归降为名递交投降书,与朝廷进行谈判以稳住郭子仪。” “只留部分兵力留在潼关之前,待徐宾严庄说服史思明进攻河东之后,飞虎骑与瀚海军则从壶口故关吾儿峪入河东上党郡。我倒要看看河东节度使邓景山是顾得了云中太原,还是顾得了上党蒲州。” 直接对郭子仪施展离间之计是不可能的,皇帝事先已经做了周密的防范,郭子仪主动把全家交到李辅国手中监视在长安,这种类似抬棺上任的举动也足以使李亨加倍信任。但郭子仪能获得信任并不代表别人也可以获得信任,退守潼关的武将中有一个短板,那就是继任安西节度使的封常清。 李嗣业感觉挺对不起封常清的,自从他百骑入魏州夺权之后,田珍和李崇云带走了军中一半人马,封常清却坚持归顺朝廷。 这是人各有志不必强人所难,他并未责怪封常清的不忠。但封常清的忠义举动并未感动朝廷,反而因为他昔日的身份一直受到冷遇。别的节度使都有自己的就藩之地,他率领的安西军却只能依附在朔方军之下。 如今为了攻取潼关,搅乱敌方军心,他不得不先从这位老部下下手,用他的血来揭露朝廷的本质。 第八百零九章 拙劣的离间 当夜李嗣业在帐中灯下奋笔疾书,用绢布给封常清写了一封叙旧信,信中只字不提当前的战事,而是声情并茂地叙述过往的同僚之谊,然后他把这封信分隔成几块,趁着夜色用强弓从不同方向射入潼关关城内。 潼关内部的兵力配比大概是龙骧军四万人,龙武军三万人,郭子仪的心腹军队三万人,封常清在其中只有七八千人,占全部军事力量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而太监直接掌控的军队数量已经达到了七成,相信这些箭矢只要有一支落到他们的手里,他拙劣的离间计就会生效。 城头巡夜的兵卒捡到了其中一支,连忙呈送到郭子仪的大帐中,但其余的两三支却被龙骧军和龙武军士卒捡到,这些兵丁自然要先呈送给太监鱼朝恩和程元振。 郭子仪接过箭矢后,将缠在上面的绢布拆解下来,笑道:“果然是离间计,手段如此拙劣,想必李嗣业是黔驴技穷了。” 等他抻展绢布一看,才发现被离间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封常清,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李嗣业的这种招术对他使的话,不会有任何效果,但是对封常清使出来,恐怕封常清连自辩的机会都没有,正因为皇帝本来就对封常清怀疑,因为他昔日是被李嗣业一手提拔起来的,更因为封常清现在所掌握的兵力在整个潼关守军中微不足道。很轻易就能够被抛弃。 郭子仪慌忙放下箭矢传令道:“对方射进来的箭矢肯定不止这一支,马上派人去搜寻,找到以后送到中军帐中来。” 他但心这些箭矢被鱼朝恩和程元振这两个太监得到,他们本身就是那种嫉妒功臣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 亲兵们得令之后立刻出去在城关内搜寻了一阵,回来向郭子仪禀报道:“我们找到的只有这一支箭矢,其余的都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了。” 郭子仪疲惫地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等到天亮时,才派人去把鱼朝恩和程元振请到帐中来。 他热情地请两位坐下,直接了当地问道:“昨夜叛军在城下向城内抛射绢布信件,两位公公是否捡到了,或许还看到了里面的内容。不管叛贼李嗣业在里面写了什么,这都是他的离间之计,请两位公公把箭矢的信件交给我来处理。” 鱼朝恩两人先是矢口否认,但郭子仪把亲兵叫进来当面对质后,两人很快又改变了口径,鱼朝恩硬着脸皮回怼道:“郭司空别忘了,我不只是受你管辖的龙骧军军使,还是朝廷派来监察军政的监军。不管这绢布上的内容只是叙旧,还是别有所图,或者封常清就算是清白的,也应该让近在长安的陛下知晓军情吧。他到底有没有与叛军李嗣业勾结,也只有陛下才能够决断。” 对方将这种话一出口,他就无法辩驳,只好说道:“那好,我也向陛下写一封奏疏,是非曲直,还请陛下决断。” 皇帝已经开始在关中,朔方,陇右三地征兵抓丁,扩大军队组织打持久战,只要潼关能够坚守住,李嗣业大军暂留陕郡洛阳便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军心必然离散。将来郑蔡节度使季广琛和滑濮节度使许叔冀,淮南西道节度使来瑱,南阳节度使鲁炅等人稍稍恢复实力后,六路大军齐出,定能重新夺回河南。 只是最近他的身体日渐消颓,经常性的卧床休息,多数政事都交给李辅国来处理,但涉及到潼关的奏疏,李辅国需要亲自向他来汇报。 辅国跪坐在皇帝的榻前,先把鱼朝恩的奏报和观点输出:“叛军向潼关城内发射箭矢联络封常清,虽然内容俱是伤感叙旧一类的字词,但鱼朝恩怀疑里面有暗语,不然李嗣业不会这么闲。封常清经过数次惨败之后,麾下兵力只剩下六七千人。虽然这些兵力不足以固守城垣,但若是里应外合偷偷打开城门潼关则危矣,长安也将拱手让与他人,还请陛下慎重对待。” 李辅国又和盘托出郭子仪的建议:“郭子仪武断地认为这是李嗣业的离间之计,应当不予采信,他说如果封常清要反叛的话,在邺城之下的时候就该跟着反叛了。他还说陛下确实对封常清生疑的话,就请以避嫌的名义将封常清调离潼关改任他职,如此才能不使三军将士寒心。” 李亨从病榻上支棱起身体,询问李辅国道:“以你之见,谁的话更可信一些。” 李辅国低头笑了一声:“郭子仪这个人对陛下是忠心耿耿的,但就是喜欢雪中送炭,救人于危难之际,圣人若采纳了他的话,想必封常清必然会对他感恩戴德。整个大唐军中都是这样的联系,上下级相互提携一团和气,以恩情以纽带维系成的小集团比比皆是,损失的却是陛下的天威。” 李亨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冷声说道:“继续说。” “其实封常清是否与叛军勾结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们都喜欢给自己留后路,前些日子鱼朝恩给奴婢寄来的信中说,他把李崇云的尸体吊在了潼关城墙上,说是奉郭子仪的命令。但郭子仪立马把脸拉了下来,似乎不愿意承受这样的名声。还有这次,李嗣业往城墙内射箭联络封常清,郭子仪若杀了封常清,就与叛军李嗣业彻底撕开了脸面,他抱着做好人的心思愿意给封常清机会。所以说这天下的人都有退路,只有陛下和奴婢没有退路。” 李亨声调中有坚定也有怒意:“静忠,你说的没错,这大唐社稷若亡,朕无路可退,百官却皆有退路。立刻传旨意给郭子仪,封常清勾结叛逆,意图谋反,命他亲自在潼关城头上监斩封常清,让他做个恶人又何妨。” 皇帝的旨意传到潼关,霎时间众将无不惊诧莫名,郭子仪尤为震惊,他在奏疏里已经给皇帝说得明明白白,阵前斩杀大将乃是军中大忌,但皇帝依然要杀封常清,这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念完圣旨的鱼朝恩低头凝视着跪在地上的郭子仪道:“陛下的旨意你也听到了,要求斩杀封常清。他麾下尚有精兵七八千,为了免生波折,还请郭司空下令将他叫到这里来,宣布圣旨将他擒杀。” 郭子仪沉思道:“此事请容我思虑一二。” “呵,”鱼朝恩笑道:“还有什么可思虑的,难不成郭司空有所忌惮,还是郭司空认为封常清不该杀?” 郭子仪嗅到了这中间潜藏的杀机与诡谲,皇帝的疑心是来自与多方面的,他必须承担恶名,成为挨骂的那个人,才能够完全获得皇帝的信任。 如今为了郭氏子孙,为了大唐社稷,他只能狠狠心去担当这个刽子手。 “传我军令,请封常清到议事厅中来。” 第八百一十章 血染潼关冷人心 封常清这几日心中也惴惴不安,他从许多人的口中得知叛军用箭矢给他射了密信进来,然而他自己却一封都没有看见过,更别提知晓信的内容。 他恐惧的同时也感受到了绝望,李嗣业终究不再念及往日的情分,开始朝他这个老部下下手了。 节度副使马磷主动向他献策道:“中丞,眼下军中流言甚嚣尘上,你与其等着事态严重,倒不如主动去找郭司空开门见山讲清楚,这样你心中有底,郭司空也能够为你在上面直言一二。” 封常清端着酒盏黯然说道:“有道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向来忠心耿耿,无愧于朝廷,也无愧于社稷。朝廷也许会因我过去的身份而冷落我,但应该不会含冤莫白吧。况且李嗣业如此拙劣的计策,朝廷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郭子仪传令兵的声音:“封中丞,郭司空请你前去议事厅商议军情。” 封常清不知是计,立刻起身决定前往,马磷却显得尤为紧张,屡次朝他叉手说道:“当初你尚未发迹之时,我就是安西焉耆镇的镇将,如今你贵为安西行营节度使,却依然受到朝廷的猜疑。我希望中丞能够多多思虑,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封中丞似乎还没有预料到危机,一边沉默地点头,一边往帐外走:“你的话稍后再提,我去去就来。” 他沿着城墙下的斜面台阶走上了城头,来到正中央的城楼前,在八扇镂空门前站定,叉手说道:“启禀司空,末将封常清应召前来。” 郭子仪听到了他的声音,脸色白了半截,但还是语气缓慢地说道:“进来。” 封常清推门而入,才看见两个手握重兵的太监鱼朝恩和程元振分别坐在左右侧,他颇有礼绪地朝两人叉手行礼后,才又对郭子仪叉手道:“郭司空有事唤我?” 郭子仪仿佛被棉花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两个太监看到他吃瘪的样子倒是很得意,口中意有所指地催促道:“郭司空似乎有旨意要宣,需要咱家代劳吗?” 封常清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身体不由得剧震。 郭子仪缓慢地端起手边的绢布,沉声念道:“门下,封常清勾结叛逆,意图投敌,幸得司空郭子仪明察秋毫,将其狼子野心揭露于御前,为从严御下,从严治军,特命将封常清斩首示众,由郭子仪亲自监斩。” 封常清哽咽着喉咙悲声说道:“常清此生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别无异志。即使在邺城危难之时,一颗赤胆忠心都未曾有过变化,如今朝廷疑我,由是使热血忠臣心寒乎?” 他的赤胆忠心对左右这两阉人而言无异于对牛弹琴,他们奚落地笑道:“封中丞岂不闻大奸似忠?你的忠心耿耿不过是待价而沽,为你的反叛做准备而已,陛下慧眼如炬,郭司空明察秋毫,岂能让你这小人逃脱?” 郭子仪语气加重地咳嗽了一声,扭头对两名太监说道:“封常清是否忠心,日后天下人自有定论,如今陛下圣旨在此,我也一时间无法辨别,只能奉旨行事。”最后的他艰难地吐出来那几个字:“来人,将封常清捆起来押至了望台斩首。” “还有!”程元振连忙补充道:“召唤三军将士到城墙上来,让他们看看背叛朝廷的下场。” 郭子仪冷酷地盯了程元振一眼,使得他的气焰迅速萎了回去,但鱼朝恩却佁然不动:“让他们观刑是为了杀一儆百,司空莫非是想偷悄悄杀人,这样一来岂不更显得是我们背地里杀人,冤枉了他?” 封常清抬手坦然说道:“常清自知难逃一死,只请临死前能为陛下上表一封,以表臣之忠心,还请司空应允。” 程元振立刻阻止道:“圣旨叫你现在就死,你上表有什么用?” 郭子仪这次直接无视了程元振,泰然地吩咐麾下给封中丞抬上来笔墨案几,封常清盘膝坐在案前,想起过往人生他历历在目,胸怀报国之志,深藏赤子之心,最终却落得个身死灯灭的下场。 他在纸张上写下陈情谢死表,向皇帝表示自己的忠诚之心,表示甘愿赴死,但不愿意背负罪名,齐情可悯,字字悲怆。 他将最后一笔落下后,摘下了头顶兜鍪长立而起,信步走出议事厅。几名刀斧手跟在他的身后,军中将领们纷纷走上城头,马磷等安西军将领跪在议事厅前为封常清喊冤,朔方军一些洞明事理的将领也纷纷跪在厅前,为封常清求情。 然而君命不可违,随着城楼上的日晷逐渐偏西,郭子仪忍痛挥手,刀斧手挥刀斩下,封常清最终还是在了望台上被斩首了。 城楼上的喊冤声混合成一片,除去两个太监外,所有的将领都真确地感受到了悲凉,人类的悲欢虽不相同,但同样的身份和类似的命运让他们共情且心寒,人心如同坚固的堤坝,已经开始出现裂纹。 驻扎在关前的河西军听到了这突兀的变故,连忙策马前进中军汇报给李嗣业。 坐在帐中的李嗣业得知后,心中先是一喜,随即黯然点头神伤,紧接着掩面长泣,嚎声震动,口中悲呼道:“常清!我的常清呐!我的兄弟啊,你我多年情谊,兄竟不能救你,让我有何面目见你于九泉之下。” 军中众人听见主公的哭泣声,纷纷前来帐中见李嗣业,见他情真意切不似作假,也不免拭泪相劝。在场的多数不识李嗣业的计策,只有段秀实狐疑地站在原地,负手一言不发。 燕小四和田珍上前劝解道:“主公,莫要太过悲伤,封将军定是被阉贼所诬,等我们攻破潼关下长安,将李辅国等阉人铲除,为大公子和封将军报仇。” 李嗣业满眼泪水,伏案咬牙道:“阉人杀我儿,又杀我昔日旧部,此仇不共戴天,传令下去,全军素缟,为封将军设祭,进攻潼关!” 李嗣业下令之后,河西军前军人人着素,在潼关城前扯起白幡,命燕小四架起火炮,对着城头上猛轰。 郭子仪惊闻河西军攻城,来到城头上看见下方河西军众人披麻戴孝,不由得咂舌道:“完了,封常清算是含冤莫白了。” 鱼朝恩和程元振倒是得意得很,躲在了望台的暗室之内,扶着洞口一边往下看边说道:“看见了吧,封常清确实是李嗣业的同党,李嗣业给他置办这么大的葬礼,也足见二人情谊深重。所谓的陈情谢死表,也不过是为了蒙蔽陛下和我们。” 李嗣业身穿素缟亲自擂鼓助阵,士卒们推着攻城梯仰攻,防守城墙的部队纷纷往下抛石射箭,下方河西军则用弩车和火炮朝城头进攻,直至傍晚时分,双方各有死伤。 当夜,李嗣业命人把潼关前的营地中插遍火把,然后率领所有人马撤出了潼关关前,后退到灵宝县境内,主力直接撤退到了陕郡。他明知郭子仪不是哥舒翰,皇帝李亨也不会再犯下其父那样的错误,但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在这里或许也有用。 第八百一十一章 史思明成香饽饽 等到天亮之后,郭子仪已经得知李嗣业率军撤出灵宝,拥有前车之鉴的他自然不会上当,只派出几队斥候探查,斥候们回来后向他禀报,表明河西军确实已经撤退到陕郡。 郭子仪决定整训军队静观其变,驻守潼关的唐军派系太多鱼龙混杂,如果真要出去与李嗣业野战,也必然是全军覆没。他没有隐瞒实情,而是主动向皇帝上表,表明眼前的厉害关系,以及再次重申潼关的重要性。其实所有的话里都透露出一个意思。皇帝你要是不想再次搬家逃离长安的话,那就不要听信错误的传言,只要驻守潼关的军队尚在,保住关中就等于保住了大唐。 李亨的心态与当初的李隆基完全不同,当初的皇帝盲目自信,以为大唐的军队有能力迅速平定叛乱,才致使出现骚操作。 而如今李亨自从邺城之败后,李嗣业的突然反叛,让唐军的实力直接落入了低谷,他现在从心态上都认定,唐军实力和状态都处在收缩防御阶段。 但为了防止郭子仪对关中乃至潼关驻军形成完全控制,先是下了一道封赏圣旨,把郭子仪的几个儿子都加封了官职,然后命太子李豫作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奔赴潼关,代替他鼓舞士气,紧接着又下了一道圣旨,把鱼朝恩和程元振都封为了天下兵马副元帅。 这样看来权力似乎集中在了大元帅一人手中,但太子李豫只是去潼关巡视,并没有长驻,他激励了士卒之后便被皇帝召回了长安。这下潼关完全变为了三驾马车,鱼朝恩、程元振,郭子仪各自掌握三分之一军队,平起平坐互不统辖。李亨为了使他们行动方便,下旨命令他们做出重大决定必须三人同时签署军令,如果三人意见相左,则将矛盾上交到长安,由太子决策。 实际上鱼朝恩和程元振都是宦官李辅国的亲信,由此可见潼关的大权实际上都掌握在了李辅国手中,这种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让身在其中的郭子仪也深感为难。 …… 这时一个对李嗣业不利的消息传到了长安,当初半路引退的一代谋士李泌走出了衡山道观,沿着武关道准备回长安开始他拯救大唐的逆旅。 离开道观之前,临近宫观的一名道长左公拜访了李泌,提出了颇具深度的问题:“自叛乱以来,朝廷总是举步维艰,忠义之士行忠义之事却屡遭重创,叛逆贼人却横行无忌总能获得出路,这难道是天道不公吗?” 李泌直言反驳道:“这关天道何事?忠义之人行忠义之事,自然要被道义束缚手脚,一时陷入劣势。他们不但要拯救苍生,还有要维护现有道义。而叛贼行不义之事,自然无视道义,才一时横行无忌。但天下人心思定,愿意维护道义的人终究占大多数,逆贼虽能猖狂一时,却不能永远猖狂。” “原来是这样,”道长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但如果有这么一个人,被道义束缚的时候可以无视道义,但道义对他有用的时候,他又跳了进来。如此反复横跳,使道义沦为他手中的工具,该如何破?” 李泌思索了半晌,竟然没有想到一个破解的办法,迟疑地说道:“公道自在人心,这种人虽得逞与一时一世,必遭后世唾骂。” 他说完这番话后,便跋涉千里入长安,身边只有一个童子,一袭道袍,一柄拂尘,身无长物。 李泌进入长安后,皇帝连忙派人将他迎入大明宫,当天是六月酷暑的一个下午,李亨躺卧在病榻上,宫女们手持宫扇用力扇动着为他驱除酷暑,门外响起太监圆融的参赞声:“衡山白衣道人李泌参见陛下。” 李亨听得李泌回归,顿时翻身从床榻上坐起来,脸上露出兴奋之色,连病痛也消解了半分。 他刚要下榻穿靴,李泌已经来到了面前躬身叉手道:“山人参见陛下。” 李亨声音中有几分哽咽,端正坐姿激动地险些流出泪水来:“长源啊,朕日盼夜盼,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如今社稷又进入危亡之局,希望长源能帮朕挽救大唐社稷。” 李泌盘膝坐在李亨面前,侃侃而谈道:“陛下请放心,我大唐历经百年蒸蒸日上,就算因叛乱跌入低谷,但有太宗高宗以及太上皇开创的盛世,人心尚在,人心可用,叛逆之臣虽猖獗一时,但终将败亡。先前陛下派郭子仪前往潼关驻守的决定是英明的,不论中原局势如何变化,李嗣业如何诱敌,潼关防线守军切记不可轻出,这是大唐社稷最后的生命线。” 李亨愁眉问道:“这样的局面会维持多久,社稷危机至此,朕何时才能平定叛乱。” “如今我朝兵力微弱,李嗣业虽强,但麾下多为河西安西北庭士卒,他们思乡心切,若长久不能回去,必然军心离散。陛下只要固守住关中,他必不能回到河西。”李泌欣然说道:“臣有一策,可快速结束叛乱,暂时安定天下。” “哦,快快道来。” 李泌挥动拂尘说道:“招降史思明,暂时任命他为河南尹,兼任河北节度使,使他南下进攻李嗣业。使李光弼出山重新担任河东节度使,只要他固守住三晋之地,使史思明不能入河东。命鲁炅、张巡等人守住襄阳睢阳,季广琛守住郑蔡,使李嗣业不能南下。如此中原就将成为他二人的决斗场,无论谁幸存下来,都会元气大伤。只要三晋关中在手,随时可取中原,叛乱也将平定。所以劝降之举才是重中之重,如蒙陛下不弃,李泌愿意亲往河北,以三寸不烂之舌规劝史思明归顺大唐。” 李亨惋惜又犹豫地摇了摇头:“你是朕的智囊,朕怎么能让你涉身险境。我已经派出使节前往幽州,想必很快便有消息传来。” 李泌忧虑地点了点头,或许他已经失去了回归的最佳时机,不止因为皇帝疾病缠身,而且因为现在的李亨已经没有当初的虚怀纳策,思想已经部分固化。 不信的话,他敢保证他绝不会起用李光弼。 …… 从时间点上来说,是朝廷派出的使者先动身,但李嗣业派出的严庄和岑参等人却后发先至。他们星夜兼程沿着运河乘船行舟,骑快马日夜奔行,终于先一步到达范阳的中心幽州。 史思明在府邸中听闻李嗣业派人来访,而且说客是严庄与上次坑了他的岑参,不由得怒声发笑道:“他还敢来!孤要把他大卸八块,给我将他关入大牢之中!” 他的近臣谋士宇文宽从旁劝说道:“他们二人既然来了,何不询问一下来意,若是对大王不利,再杀也不迟。” 史思明细思有理,便挥手召唤道:“叫他们进来。” 岑参和严庄进门后以面见亲王之礼单膝跪地叉手:“岑参、严庄参见大圣周王。” 史思明十分骄傲得意:“这次怎么学得如此乖觉,难不成是怕我取你的性命?” 岑参长立而起笑道:“我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敬畏,但实话来说,周王之威名只宣之中原,且不被朝廷承认,此举有自嗨之嫌。” “是吗?”史思明有意相激道:“我若此刻欲归顺朝廷,皇帝必然大喜过望,讨个封王不在话下,就我要整个中原,皇帝也都会答允。” “如今中原不在朝廷手中,皇帝当然会答应。不过我以为,大王最需要得到的应该是河东吧。三晋占尽地理,东出云中可取幽燕,南下蒲州渡河可取关中,得河东中原才能安定。如果周王欲归顺朝廷,我建议您向朝廷讨要河东,否则不过是空头欢喜,朝廷一旦恢复实力,依然会把您当做叛贼一般抬脚踢开。” 史思明神情一凛,冷然问道:“李嗣业派你们前来和谈,他能给我什么?” 第八百一十二章 三寸不烂之舌 岑参坦然回答道:“我家主公欲与大王合谋共取河东,愿意将相州,卫州让出,使你从井径口入河东,进攻北都太原,继而占据云中,代郡,朔州等地。” 史思明哼笑一声:“河东军兵强马壮,战斗力强,我大燕军强盛之时尚不能攻克,如今我元气未复,你家主公莫非是诱我去送死?” “非也,“岑参转身说道:“并非是河东军战斗力强,而是三晋山地丘陵起伏,大军及难以行动,河东军常驻三晋,故而熟悉地形也能够因地制宜作战。我主愿率兵相助,从壶口故关吾儿峪入上党,大王从井径口入太原,使其两面作战首尾不能相顾,介时河东军必然败与我两军之手。介时大王可高枕无忧,河北幽燕再也不必担心河东的威胁。” 史思明眼珠子飞快转动,突然笑问道:“李嗣业入上党,而把太原让给我,难不成是想从上党下蒲州,从津蒲渡入关中?” 岑参没有想到史思明居然猜到了主公的战略意图,霎时间哑然站在当场,史思明立刻得意地大笑。 严庄立刻替岑参改正解围道:”我主若能入关中,将拱手让出河南之地,此举也对大王有利。” 史思明高声咆哮道:“反骨仔没有资格同我在这里讲话!”他身边的两名胡儿武士立刻从腰间抽出横刀,似乎史思明一下令,便要将两人剁成肉泥。 他吹胡子瞪眼在岑参身边踱步绕动:“河南本来就该是我的!若不是你主背信弃义,趁着朝廷败退之际在背后捅老子一刀,我早已占据中原,何需你在这里给我大放厥词提条件!如今你主欲取关中,朝廷处在危急关头,必然对我大加笼络,等我取得河南山东等地后,与朝廷联手将你们消灭,到时候再与朝廷争夺河东关中又如何?” 岑参突然放声大笑,史思明在旁边怒问:“你为何发笑。” “我笑周王不识谁强谁弱。” 史思明头脑很清醒,却故意唱反调说道:“李嗣业如今占据广袤河南,进陕郡而攻潼关,收编了我幽燕和朝廷大量军队,麾下有十五万之众,当属天下最强。朝廷虽积弱而多败,但天下诸节度使多数响应,当属次强,而我虽居河北,却是天下最弱。我应当与朝廷联合,先打败你这个最强的,才是取胜之道。” 岑参哈哈笑道:“煌煌大唐在你眼中竟如此不堪,怪不得你数败于朝廷之手。唐自李渊太原起兵取关中以来,历贞观之治,永徽之治,武后当国,开元盛世已立百年,拥王道而乾象胜,踞九州威服四夷,雄视海内外称天可汗。先皇德政天下无不敬仰,可遗之后世子孙荫其功。所以天下人心所向,非李唐不能当国,你我若为求存而攻唐则被称叛逆,如唐攻我等却是以顺诛逆。唐主李亨虽昏,但挟人心气数,攻唐如逆水行舟,困难重重。以大王所见,到底是与我主公联合,还是归顺朝廷,悉听尊便。” 史思明听得一愣一愣,诧异地说道:“若是以君所见,我等抗唐自立,乃是以人力抗天意,自寻死路了?” “周王差矣,昔日武王伐纣,刘项诛秦,岂不是诛前朝而立新朝?” “可所谓商纣,秦皇,皆为暴政,咱们的大唐王朝可是刚刚经历过盛世的。” “谁告诉你商纣王、秦始皇是暴政?是周文王,还是汉高祖?这是他们取胜之后才有的恶谥。武王赢了才叫武王伐纣,输了就叫姬发之乱,刘邦赢了才叫诛秦灭楚,输了他就和历史上的其它流寇没什么区别,汉景帝若不能平定七国之乱,何以称之为明君?李隆基和李亨并非没有过错,他父子二人一个沉迷美色,重用外戚,致使叛乱发生,另一个宠信阉人,诬陷功臣。今后无论大王与我家主公谁夺得天下,命史官稍加修饰,便逃不掉昏君的下场。” 史思明抚着肚皮放声大笑:“你这套歪理邪说整得挺有味道,说得我都已经相信了。” 岑参连忙借坡上驴:“既是如此,就请大王尽快出兵河东,我家主公也将一起出兵响应。” 史思明刚要点头答应,突然有一披甲牙将走到史思明身边,低声耳语了两句。 他脸上神情微动,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朝岑参伸手相邀道:“我们幽州有美酒鹿肉,还有美人歌舞,请岑夫子移驾前往府上客舍好好享受,合作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谈。” 严庄视史思明如同虎狼,一天也不想在他的府邸呆下去,刚要出口说话,却被岑参用眼色拦阻,朝史思明叉手道:“如此多谢大王,我们先告退了。” 史府上的管事引导两人前往客院,途中严庄诧异地问道:“我观岑夫子刚才所言,已经将史思明给说动了,怎么会突然生出变故。” 岑参沉吟道:“应该是朝廷的使节到了,史思明习惯了首鼠两端,况且生意人都喜欢货比三家。” 严庄不无忧虑地说道:“万一朝廷提出的条件更优厚怎么办?我们岂不是半途而废?” 岑夫子负手笑道:“我早已经料到这种事情,所以提前给史思明设了建议,他定然会向朝廷来使者讨要河东,朝廷使者也定然不会答应。从战略位置来讲,河北道河南道加起来都不如一个河东,三晋山峦叠嶂,居高俯视中原,进可攻退可守,只有得到河东才能稳固中原,史思明明白这个道理,朝廷岂能不明白?” 严庄对岑参由衷地感到佩服,对他抱拳说道:“我一向自视甚高,但得遇岑夫子之后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岑参捋须淡然笑道:“严公过誉了,我自己也有佩服的人。” …… 朝廷使节已经被引进史思明府上的正堂中,身后跟着五人分别捧着河北节度使与河南尹的大印,还有朝廷发下的旌节和纛旗豹尾。 使节崔圆进门后站得笔直朝史思明叉手道:“东京畿采访使,御史中丞,河南道色役使,中书门下平章事崔圆见过信义王。” 史思明冷哼一声说道:“你那么多的官位,老子记不住,不如开门见山,贵使此来是为了招降我,且不知你能给我什么?“ 崔使节强忍着心底的郁闷,露出笑容说道:“陛下亲封您为信义王,兼任河北节度使,河南尹,可在两道五十六州之内征兵纳粮,联合朝廷共同讨除叛逆李嗣业。 “条件倒是挺丰厚的,”史思明把玩着手中的扳指哼了一声道:“什么河南尹不当也罢,我只有一个要求,请朝廷加封我为河东节度使,让我驻兵太原以及周边各州。原河东节度使率军撤出河东,你看如何啊。” “这……”崔圆迟疑地说道:“河东关系重大,我不能替圣人决断,等我回报朝廷之后……” “你不能做决断,朝廷把你派来干嘛了?” 崔圆凝立在当场,一时无法对答。 史思明又问道:“你是皇帝的近臣,想必也知道朝廷的底线,为了免于浪费大家的时间,你给撂个准话,朝廷有没有可能允许我进占河东?” “嗯,若是只占云中代郡还有得商榷,但若是想占据太原乃至整个河东,太原可是大唐龙兴之地,也是北都畿所在,怕是不能应允。” “休要找那么多的借口!你们的皇帝根本无意把河东给我,他还等着准备将来从河东袭取我的幽州!” 崔圆连忙叉手说道:“信义王切莫动怒,我可以替陛下做主,把齐鲁之地也给你,应允你暂据洛阳如何?” “废话少说,我只要河东,来人,给我把他架出去!” 第八百一十三章 会战河东攻上党 岑参盘膝坐在精舍内,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美味佳肴,他提起筷箸尝了个遍,又美滋滋地灌了一口酒。 坐在他身旁的严庄却食不下咽,只因他也曾与史思明共事一主,深知其为人阴险狡猾,生怕他们谈判不成,被其找借口杀掉。 “严公不必忧虑,正因为史思明为人奸猾,野心勃勃,他才会同意与我们合作,此人绝不甘受朝廷摆布。” 岑参说罢才轻轻地打着节拍,双眼迷离地望着眼前的美人歌舞。 史思明的近臣宇文宽连忙赶过来,挥袖摒退舞姬,叉手对岑参和严庄邀请道:“两位请随我来,我家大王要接见你们。” 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岑参点点头笑道:“请宇文将军在前面引路。” 他们来到史思明的正堂内,这位周王翘起二郎腿坐在虎皮交椅上,看到岑参后站起来以示礼贤下士,口气却一点都不肯松动:“我只提两条要求,第一,李嗣业不过是想借道入关中,所以他从吾儿峪攻入上党,与我共同击败河东军渡河入关中后,必须退出河东。第二,潼关以外包括陕郡不得留一兵一卒。” 岑参据理力争:”这恐怕不行,我主公入河东,若放弃上党蒲州等地,将来黄河沿岸的蒲津渡和龙门渡岂不随时暴露在你的兵锋之下?“ 史思明坐回到交椅上,翘起鼻孔傲然说道:“不同意?那就没办法了。实话告诉你,朝廷派来的崔相也在我府上,如果和你谈不通,那我就去答应崔相的条件归顺朝廷,到时候李嗣业两面受敌,他就算再能征善战,怕也够喝一壶了。” 严庄频频向岑参使眼色,岑参依然锱铢必较:“既然如此,上党可以放弃,但绛州和蒲州绝不能让。” 史思明气得吹胡子瞪眼:“老子帮了他这么大忙,竟跟我计较一个州两个州?”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我军可以全部撤出河南,连陕郡都可以放弃,但绝不能放弃绛州蒲州。” “好吧,”史思明叹了一口气,朝下人挥挥手,命人呈送上来整整两盘子的猪腰金与蜀锦。 岑参不明其意,诧异地问道:“大王这是何意?” 史思明互搓着双手笑道:“实不相瞒,我十分佩服岑夫子的才具,愿意重金高官相聘,只要你留在我这里,将来本王称帝之后,你便是中书令!” 岑参躬身叉手道:“多谢大王美意,只是岑参已经立下誓言效忠李嗣业,男儿生于世间,岂可改弦更张,当择一主而事终。” 史思明听到他这么说,心中愈发敬佩,只是叹了一口气,又睥睨了岑参旁边的严庄一眼,挥挥手说道:“来人,给岑夫子他们备下四匹快马,还有干粮盘缠,本王要亲自送他出城。” 严庄在无形中受到了暴击伤害,且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大,但偏偏他还曾经参与安庆绪弑父,又劝安庆绪投降李嗣业,简直是贰臣贼子的代表。 他们一路在史思明的相送下来到幽州城外,思明依然留恋不舍再三挽留,但岑参去意已决,委婉地说道:“岑参不过是一届文吏,大王欲称霸天下,需要的不是像我这样的人,而是能够辅佐您的能征善战之将。” 二人在马上朝史思明叉手,相约七月初双方立刻进攻河东,挥别之后朝大地的尽头策马奔腾。 二人奔行出三十多里后,天色逐渐黄昏,严庄回首望向他们离去的方向,突然开口询问岑参道:“史思明给你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厚,而留在李嗣业身边,也只是他的两大谋士之一,岑夫子难道没有动心吗?” 岑参决然地摇摇头道:“没有。” “哦,这是为何。” “史思明不过喜爱金钱,喜爱权势而已,却无胸怀天下之心。他才占据河北,就敢自称大圣周王,等他将来攻下洛阳之后,必然要提前称帝自立。他连满则溢,过则损的道理都不懂,如何能成就大业?” …… 乾元二载七月,李嗣业留燕小四和田珍驻守在陕郡,自己则率大将段秀实,白孝德、赵崇玼和次子李崇豹从吾儿峪进攻上党郡的壶关县。 由于河东节度使邓景山提前得到朝廷的命令,要严守上党和绛州、蒲州,所以及早派昭义军驻守在壶关、襄垣、潞城等三县。 李嗣业派次子李崇云为先锋,亲率三百陌刀手从县城的东南角攻入了城内,昭义军退守至襄垣,企图固守等待河东节度使派兵来援。 襄垣此城最早由战国赵襄子所筑,后三家分晋之时归入韩国,城池之固在上党五城中为最坚固,李嗣业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故意放出一面,使城内唐军派出信使前往上党郡治所潞城求援。驻守在潞城的昭义军大将张光晟率军驰援。 这时朝廷已经意识到三晋之地的至关重要,又特地将上党以南同河东节度使区分开来,划出泽潞节度使,重点保卫黄河北上渡口,命王思礼担当首任泽潞节度使。 这时的王思礼刚从关中渡过黄河进入蒲州,他尚不知围绕着上党,一场关乎天下命运的战役已经打响。 张光晟率军驰援襄垣,途径老爷山一侧时,遭到段秀实率领瀚海军伏击,全军大败而归。李崇豹早已率飞虎骑沿途进行追击射杀,八千人等回到潞城时,已经只剩下三百多人。 李嗣业趁机率先攻取潞城,因唐军寡不敌众,最终城池被破,张光晟自刎而亡。驻守在襄垣的昭义军得知河西军攻克了潞城,感觉生机无望,也终于献城投降。 河西军夺取三城之后,上党郡的其余各县都望风归降。 这其中最为苦逼的是王思礼将军,朝廷任命他为泽路节度使,结果尚未到任,就先把地盘给丢了。这个锅他直接就得背身上,连甩都甩不掉。 王思礼把守在绛州和蒲州的昭义军集结起来,挥手对部下们说道:“李嗣业挥军进攻上党,上党一旦陷落,我们就危险了。为了避免被他接连吃掉,我们应当主动集结起来进攻。把他击败赶出壶关。” 昭义军在绛蒲二州集结的兵力有两万余人,看上去可堪一战,但这两万人里面握过一年刀枪的人不超过五千,会挽弓射猎的人不超过三千。一旦与精锐的瀚海军碰上,估计一个照面就会被打垮,更别说号称天下最强骑兵的飞虎骑了。 部将辛云京向他进言道:“王大夫,昭义军再也不是以前的昭义军,经历与安禄山史思明叛军多次血战,能征善战之士多有牺牲,如今都被强征来的百姓所稀释。况且李嗣业麾下十万之众,连曳落河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建议向邓景山求救,希望他能起太原之兵南下救援。 王思礼想得很好,只要他派人前往太原联络邓景山,使其南下进攻上党,他则从绛州北上两路合击,就算不能消灭李嗣业所部,也能将他们从壶关逐出河东。但他绝对没有想到,邓景山此刻也自顾不暇,正率河东军主力在大同坚守城池,以抵抗史思明麾下的四万幽燕军外加三万雇佣契丹兵。 第八百一十四章 得上党可望中原 乾元二年七月十日,李嗣业与段秀实率领瀚海军南下进攻王思礼占据的上党郡泽州,率先攻下了高平县,城破后县令在城头上自杀。 李嗣业进城后,看到卧倒在城墙根的县令尸体,用来自刎的刀还握在县令的手里,他低头感慨说道:“倒也是个忠义之人,只是这样的朝廷配不上如此忠义之士,命人在县城外找个地方厚葬立碑吧。” 徐宾已经从南阳返回,回到陕郡才发现李嗣业已经西进上党,他又连忙来到上党与李嗣业见面。 他进入高平后来到城头上,向嗣业讲述他在南阳的公关过程:“你知道我到了襄阳城后看见了什么,那鲁炅正在配制毒药准备自杀,被我好说歹说给劝住了。” 李嗣业感觉很奇怪,说道:“他也曾经在我麾下,我素来知他为人比较疏狂,怎么会想不开自杀。” “这也怪不得他,邺城之战时史思明麾下的契丹骑兵率先击溃的便是他的南阳军,才引发连锁反应致使七节度使全面溃败,后来全军溃退的时候,也最数他治下的士兵纪律差,沿途烧杀抢掠,比起叛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两罪并重,使他担忧朝廷算账,所以就想提前一了百了。” 这是鲁炅性格因素所导致,此人虽精通战阵,但疏于管教部属,对于士兵犯下的小节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才导致这样的下场。 李嗣业没有问其中的微枝末节,只是讨问结果:“结果如何了?” “鲁炅已经向皇帝上表提出告病归乡,这算是我为他想出的策略,朝廷届时不会应允,反而催促他率军北上,如此一来一回,我相信等我们拿下蒲州进入关中之前,他没有机会做任何动作。” 他对徐宾称赞道:“不愧是我的徐军师,你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岑参也从幽州回来了,他说服了史思明与我一起夹击河东,燕军现在恐怕已经出动。” 徐宾紧接着问道:“史思明提了什么苛刻的条件?” “只有两个,进入关中后撤出在潼关以外的军队,河东境内只准在蒲州驻军。” “万万不可啊,主公。” “嗯?”李嗣业扭头望向他,神情有些惊喜。 徐宾指着城外连绵起伏的山丘说道:“主公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上党泽州高平县,”他笑着猜度问道:“你的意思是?” “这里是秦赵长平之战的战场,当年秦昭襄王采用范脽远交近攻的策略,又起用武安君白起在此处大破赵军,坑杀四十万赵国兵卒。此战之后秦得上党雄视六国,一统天下的格局已成。千载幽幽,白云浮动,往昔人物已去,只留下古战场供人凭吊。在这高平县城北依然能够找到当年留下的万人尸坑。” “上党东临太岳,西徬太行,南下进绛蒲可南渡关中,北上可入太原,更别说自古便有得上党可得中原的说法。主公将来欲再次取得中原,就必须先将上党握在手中。想当初秦国依仗强大国力,依然经历了数战才攻克沁阳,彻底阻断上党与韩国的联系,又经历五个多月的长平血战,损失兵力二十万,才真正得到这块土地。如今主公已经占据上党,当留一大将驻守在此地,当做我们将来进攻太原乃至中原的跳板。即使我们取得关中,回归河西,上党也不可缺失。” 李嗣业附掌赞道:“徐公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只是斟酌再三不知该如何安排驻守上党的将领。” 两人正说话间,岑参走上城楼来拜见李嗣业,听到他们的谈话不无忧虑地说道:“主公背信弃义,怕是史思明将来心有不甘呐。” 李嗣业点点头说道:“为了上党这块地,就算背信弃义也在所不惜了,况且我们这也不是第一次坑他。只不过史思明将来泄愤,定然要全力进攻上党,必须找一个能够全面兼顾的将才来守上党才行。” 岑参和徐宾同时陷入沉默中,眼下李嗣业麾下的将领中,能指挥作战的将领不过段秀实、田珍、燕小四、赵崇玼、白孝德、阿史那啜律而已,段秀实有勇有谋,治军却稍微次一点;田珍擅攻不擅守;燕小四指挥小战役还行,但没有统筹能力;赵崇玼倒是甘于守成,可惜变通不足,白孝德和阿史那啜律只擅长骑兵作战,但在上党这样山川丘陵环绕的地区,恐怕也不行。 总不能让李嗣业他自己守上党吧,这样整个队伍向关中向河西开拓的步伐就会停滞。 徐宾眼中灵光一闪,突然对李嗣业说道:“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但怕他的声望不能够服众。” 李嗣业皱起眉头问道:“你说的是谁?” 徐宾笑着说道:“我要说出来是谁,主公恐怕也信不过他,只是进攻上党的战役,都是主公亲自指挥。如今与攻关中,需要夺得绛州和蒲州,主公何不把接下来的战役当做考验他的考题,他若能以较小的代价取得绛蒲二州,便能说明他的能力足够镇守上党。” 李嗣业捋着胡须点了点头,又望向城外沉默良久,最终下定决定道:“传令下去,召唤众将前来城楼议事厅中商议军情。” 亲兵领命而去,片刻之后跟随李嗣业入上党的将领们都进入了议事厅中,他们进门才发现主公的两位智囊居然都在,就连投降后一直不得起用的高尚严庄二人也坐在左侧下首,心中猜想今日所谈论的事情应当很重大。 将军们按照资历依次坐下。李嗣业多看了靠门坐着的儿子李崇豹一眼,如今他已经十九岁了,刚进入青春期阶段,下巴上也长出来浅浅的胡须。但在他眼里,他依然是那个跟着十二娘来回奔波的孩子,这样的重任他能够承担得起吗? 徐宾朝李嗣业投以眼色,他点了点头咳嗽了一声以示庄重,斟酌地开口说道:“近来我偶感风寒,头疼发作一时无法思虑,但破关中回河西的战略一时都不可耽搁,所以欲将进攻绛蒲二州的战役托付给你们其中的一位,不知谁愿意担此重任。” 李嗣业话音刚落,众人尚在理解这番话,他又连忙补充说道:“此战干系重大,决定了我们的生死存亡,所以我事先说明敌情,王思礼昭义军集结了两万余人,皇帝和郭子仪定会从关中派兵支援他一部分,预计到时候可增加至五万人,我们如今在上党的兵力只有飞虎骑和北庭瀚海军共计四万四千人,其余全在潼关。愿意出战者必须事先立下军令状,不论父子结义兄弟,我都当以军法为先,绝不徇私情。” 他将身体缓缓后靠在屏风上,闭上眼睛好似假寐,下方众将交头接耳,许久之后段秀实才站出来说道:“主公,我愿意担当重任进攻绛蒲二州。” 李嗣业点了点头,似乎毫不意外,他却没有当即应允,而是问在场众人:“还没有人愿意自告奋勇?” 坐在门边的李崇豹早就跃跃欲试,此刻终于站起来说道:“阿爷,不,主公,我想试一试。” 第八百一十五章 孺子初试牛刀 众人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各自暗暗摇头,李崇豹虽然在邺城之战后的几场战役中崭露头角,但毕竟是稚嫩的,军事经验也远不如老鸟充足,估计李嗣业也不会派他上。 谁知李嗣业面向两人问道:“攻下两州直至拿下蒲津渡口,需要多长时间。” 段秀实率先说道:“十五天之内,我必将昭义军全部消灭在黄河北岸,立足蒲津渡。” 李崇云犹豫之后说道:“我需要的时间长一些,一个月多一点。” 李嗣业笑了起来,先对段秀实说道:“你是我的中流砥柱,我需要你带兵在潞州,万一史思明不是河东军的对手,邓景山率兵从太原南下,只有你能够阻挡。” 段秀实点点头,似乎明白了李嗣业想要历练年轻人的想法,端坐回座位上笑而不言。 他望向自己的儿子,面带欣慰地说道:“王思礼此人当初是陇右的步军统领,治军极严,邺城之战中只有他率领的关内军和李光弼的河东军得以全军撤退,他麾下能征善战的老卒虽少,但其能力在段时间内整训出一支能够作战的队伍。你要求一个月内,我可以给足你时间。” 李崇豹激动地叉手道:“多谢阿爷信任,儿子若不能取下绛蒲二州,当自刎谢罪,绝不回来见父亲。” 李嗣业大军从洛阳含嘉仓中取出的粮食,为他的大军提供了足够时间的反应能力。进攻上党期间,他命田珍与燕小四率领的近十万兵卒都留在潼关,奉令每日在潼关下挑战,以增加郭子仪等人的压力,使得朝廷把力量的砝码加重在潼关一线,而削弱蒲津渡方面的兵力,更使得王思礼前后无援。 李崇豹开始组织进攻绛州,泽潞节度使王思礼自知眼下的兵力无法与河西军相抗,一面派人北上向河东军求援,一面派人往关中向皇帝求援。 皇帝给他的答复是,兵力都用来守潼关了,朝廷实在抽不出多余的人,朕发下调兵旨意,命邓景山率河东军前来救援。 王思礼派往太原的人到达之后才发现,邓景山面临的情况比昭义军还要严重。史思明率燕军与部将张志忠、田承嗣已经攻破井径口,正在进攻太原。 邓景山身披铁甲在城头上,张开喉咙对来使大声嚷嚷道:“跟我借兵?你看看我现在是什么样子,燕军三面进攻太原城,我若是把河东给丢了!圣人岂不使我的脑袋搬家?” 使者晓之以理道:“邓中丞,北都丢失不打紧,若是让李嗣业攻下蒲州,使他渡黄河进入中原,陛下就得抛家再次南巡。” “朔方军是干什么吃的?还有昭义军,关内军,圣人的御林军和龙武军,龙骧军都是干什么吃的。我就不相信这么多的兵连一个潼关和两个渡口都守不住!怎么出了什么事情都来指望我们河东?” 使者苦笑着摇摇头:“没办法,能者多劳嘛!” 无论他怎么给邓景山戴高帽子,对方都置之不理,究其原因是如今已经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朝廷来进行统筹布置,失河东与失关中这样的战略抉择,邓景山设身处地为自己考虑,他自然更倾向与保卫河东。 自邺城之战后,河东军已经成为唐军阵列中最强悍的存在,当初七节度使全线溃败,只有三晋兵和王思礼的关内军得以成建制而退。为了防止河东一家独大形成割据威胁关中,肃宗李亨特意将河东一分为二,将上党以南的区域设置为泽璐节度使,上党以北仍然为河东军,河东节度使的兵力也一分为二划给了王思礼。 朝廷在没有划分两个藩镇的时候,李嗣业自然不敢贸然进河东,因为他的飞虎骑和瀚海军在平原作战擅长,但一进入太行山脉,将处处受到地形限制,面对擅长山地作战的河东军难以取胜。况且河东节度使麾下兵力多达六万余人,面对这样一个大藩镇进行客场作战,敌军自然要比他更为有利。 李亨划分藩镇的举动为他进攻上党创造了有利条件,两个藩镇互不统属,各自为战,再加上史思明的加入,让河东地区的形势对李嗣业更加有利。 王思礼派出去的使者黯然返回,这一来一去路上就要花费一个月时间,等他回到绛州时,恐怕战局又是一种情况。 李嗣业已经将指挥权下放给了李崇豹,让他着手部署进攻绛州。 自古绛州有龙门之称,它与潼关陕郡隔黄河相望,中间还隔着中条山和王屋山,而他的北面乃是吕梁山脉。如果说上党中间还有一块盆地的话,绛州几乎全部处于山川丘陵之中,只有西边靠近蒲州的闻喜,稷山等县地形稍稍平坦一些。 李崇豹将自己的麾下编为一半步军一半骑军,遇山路命步军为开拓,若是平坦地形则以骑兵冲锋。在这种地形条件下,中原战场上常见的各种奇门大阵全无用武之地,更方便施展的是以团或旅为单位的百人队搭配阵列,以三才阵为基础,跳荡,弓弩,长矛盾兵等进行战术配合,地形越是复杂,分工愈需要细化。 他领兵率先进攻绛县,战前布置作战任务,从军队中挑选出二十三个旅,亲自给这些旅帅下达命令,以精壮勇士身背陌刀,趁着夜色扑上城墙,迅速夺取了绛县县城。 这是李崇豹独自作战以来初试锋芒,具体该怎么做丝毫没有人指导,他曾经试过询问父亲李嗣业和段秀实,又猜想自己的师父封常清在的话,会如何进行作战。他跟随封常清几个多月,又跟随父亲麾下的这些将领,心中对他们的指挥作战能力有了自己的划分。 如果公允一点的话,封常清的军事水平是稍稍高过阿爷李嗣业的,又远超河西军中的所有将领,就连李嗣业极为倚重的段秀实与封常清相比,也显得平庸了许多。 李崇豹的讨教自然碰了冷钉子,当问到李嗣业的时候,他只说你自己拿主意,我一概不参与。他又去问段秀实,对方也只是笑而不言。他才隐隐猜出阿爷是在刻意考教他,心中也暗暗憋了一股劲儿,绝不能让父亲失望。 他的下一个进攻方向是闻喜县,位于中条山脉和鸣条岗的中间地带,他派出斥候先进行查探,得知泽潞节度使王思礼已经亲率一万三千人来到闻喜县,依托县城以南的美良沟扎下营寨进行抵抗,一边等待着朝廷的救援,准备保守地防守下去。 美良沟此地也十分有名,是太宗李世民击败刘武周部将尉迟敬德的地方,如今古战场的隘口附近,双方也开始了接战。 王思礼所驻扎的美良沟隘口草木茂盛,他军中的兵卒也俱是中条山脉中的山民,射攀援的本领都非常强,能够依托有利地形进行作战。 李崇豹带兵进入山沟中,由于川谷比较狭窄,不利于骑兵作战,河西军数量的优势也无法发挥。 他亲率八百名精干兵卒在前方探路,以跳荡手持盾牌在前,长枪兵手持步槊在后,弓手紧跟在他们身后。 遥遥可见昭义军扎下的营寨将十余丈的隘口占满,其中瞭望台等社稷依托地形而建,李崇豹看到这情形,仿佛张开了獠牙的狗,几乎找不到任何弱点下嘴。 第八百一十六章 火烧美良沟 李崇豹手搭凉棚遥望,紧接着下令道:“再靠近一点,看清楚敌寨的底细再说。” 兵卒们跟着他的手势前进,谁知刚走出两步,一名兵卒脖子上正中一箭,歪斜地倒在了地上。他身边的兵卒们慌忙四处张望,其中一人高举手指着两侧山头喊道:“在上面!” 箭矢从山头灌木枝叶的缝隙中纷纷射下来,角度刁钻地射中了兵卒们,跳荡兵慌忙将盾牌举过头顶,弩手们将弓弩举起来。但灌木绿森森掩映无法找寻目标,他们在山道间却成为醒目的靶子。 李崇豹分明看见披挂轻皮甲的昭义军兵卒吊挂在山坡上,腰间盘着草绳,手中握着弓弩向下攒射箭矢,他们的防护虽然较弱,但胜在居高临下有树木阻挡,河西军仰攻占不到任何便宜。 “快,撤退,撤出美良沟!” 河西军后队改为前队,低着头往谷外撤走,由于河西军的甲胄还算精良,只被敌军用弓弩射杀三百余人。 李崇豹只好在谷前安营扎寨,独自在营帐中陷入了愁绪,如今在闻喜县内受阻,使他无从下手。若不拿下闻喜,即使寻找小路翻过鸣条岗,也无法进行后勤补给,所以这一条占线必须打通。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严峻的挑战,如果被一个小小的美良沟绊住脚跟,就是对自己军事能力的全面否定。虽然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作为他人生中的某个第一次,乃是至关重要的。 唐军在美良沟修建的营寨,距离沟外至少有五六里地,如果强攻的话,兵力施展不开,反而让敌军灵活移动轻甲士兵攀援在两山间,居高临下对他们进行打击。 如今是夏秋交替的季节,山沟中草木茂盛,对了!草木茂盛。 李崇豹兴奋地将拳头重重地砸进自己的右手,立刻去找父亲的军师兼任主簿徐宾,向他询问军中的物资情形。 “徐先生,我们进入上党时,有没有携带火药?” 徐宾双目闪亮,笑着说道:“我们河西军中所拥有的火药数量稀少,不过你父亲率兵入上党时,特意吩咐我携带了一部分油脂和火药,以备不时之需,你看现在就用到了吧。” 李崇豹喜出望外:“实在是太好了,我立刻派人跟你去取。” 要进行火攻必须要等到晚上,唐军在营寨外围设有警戒哨,一旦贸然靠近就会被发现,无法接近敌营。所以必须找个机会翻上美良沟左右两山的山上,才能躲过暗哨,居高临下施展火攻。 他立刻派出斥候在鸣条岗和中条山附近寻找能够登上美良沟山头的山间小径,经过五六日的探查,才在鸣条岗上发现一处陡峭的羊肠小道。 说是羊肠小道,实际上只有动物能走,人根本无法通行。只因有草木茂盛遮挡,需要用柴刀砍出一条路径来。 李崇豹挑选了三百命士卒,脱去甲胄身背干柴、松明、油脂和火药,亲自带队攀登鸣条岗。他又安排副将明日夜里率兵进入美良沟抵近唐军警戒哨外围,只等着北山上投下明火营中火起,便攻进去用制作好的火箭矢,对着敌营抛射火箭。 鸣条岗主峰距离美良沟北山尚有十三里地,李崇豹他们当天早上出发,一路披荆斩棘攀登山头,遇到危险的地方需要绳索辅助,硬生生地在高低错落的荆棘山头上开出一条道路来。 等到第二日中午,他们终于来到了美良沟的上方,立刻命令众人休息就地用餐,然后制作引火用的干柴编织笼。 制作这种东西只需要就地取材,山上用柴刀砍下的粗柳树枝,用火烤干后编织成圆球体,将松明和浸油的干柴充填其中,等到点燃后从山上推下去。编织火笼的好处是容易滚落,又不易被树枝挂住。 士兵们三人一组分工合作,很快便制作了近百个一人多高的火笼,只等待晚上进行放火。 接下来便是寻找进攻的地点,唐军的营寨整个呈狭长形状,全长六里多地,营寨中还有隋末时期刘武周修建的关隘废墟。他要求兵卒们寻找的放火地点,必须山腰间植被稀少,多灌木而少大树,这样火球滚下去的时候不被拦阻。 他们开始席地而卧,望着天空中的烈日渐渐西垂,朗月星辰挂满天空。 李崇豹靠着树干没有丝毫睡意,心中默念着时间的流逝。等到三更时分,他从山谷边缘站起来,低头俯视下方隐隐可见唐军营寨火把掩映。 “传令下去,准备点火!” 兵卒们将准备好的火把擎起点燃,山顶上呈现出如条状排列的火星,唐军营寨中巡逻的兵卒中有人抬起头来,指着头顶山上的排列的火把惊疑地问道:“快看,那是什么?” 李崇豹放大了声音喊道:“开始!” 三名士兵一人将火把伸入火笼中点燃,两人将升腾起火焰的火笼从山头上推下去,一时间如同几十盏明亮的火灯,在山坡上翻滚起火焰的轨迹,落入谷底的唐军营寨中。 巡逻的兵卒们喊叫出声:“走水啦!走水啦!” 王思礼正躺在帐中沉睡,听见喊叫声立即从铺上跳起来,直接去拿挂在军帐柱上的横刀。他的一名部将跑进帐中来,激动地说道:“大夫,河西军在山头上放火!营寨被烧了,赶快撤吧!” “什么!他们怎么上去的!” 他提着横刀冲出大帐,只见火焰四处升腾,不断有火球滚下来,士兵们来回奔跑躲避,营寨两旁的树木、木墙全部被点燃,火焰的热浪烤得他脸上生疼。 美良沟朝河西军这一侧,深入谷中的河西军看见唐军营寨中起火,为首将领连忙中腰间抽出横刀,高举在手中喊道:“李将军的计策成功了,兄弟们!跟我一起杀向敌营!” 他们迅速迫近唐军营寨,用长弓和劲弩连续不断地朝营中抛射火箭,一时间唐军营中火焰连绵,黑烟缭绕,火舌沿着山坡向上攀爬,火浪高达数丈。唐军被两边的火焰炙烤,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流星般的火矢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许多人因来不及披甲而中箭身亡。 星夜里多数人不辨方向,竟然朝着北方狂奔,刚奔出营门便迎面被河西军射杀。 王思礼提着刀焦躁地嘶喊着:“往南跑!朝我手指的方向!快快!” 他的头发已经被火焰烧掉,喉咙也发干生疼,仍然大声地指挥:“各营押官,各团校尉,快带着你们的人撤出去!” 亲兵为他牵来马匹,近乎哀求地催促道:“大夫,快上马逃吧,火势太大,再不走就要被烤焦了!” 他垂头丧气重重地唉了一声,将手中的刀戳在了地上,翻身上马领着亲兵队朝着南寨门的方向奔去,一路上寨墙燃烧倒塌,军帐火焰缭绕,他骑着马儿左跳右蹦,终于冲出寨门。 等到天亮时,王思礼只带着两百多名士兵逃到蒲州,一万五千多名唐军葬身美良沟的火海之中。 第八百一十七章 李泌献策被拒 李崇豹一把火将整个美良沟烧了个干干净净,获得了进攻绛州以来的最大一场胜利。 他兴冲冲地去大营中去见自己的父亲,军中的将领们看他的目光也都变得不一样,这才真正叫做虎父无犬子,总算没有堕了父亲的名声。 李嗣业满意地坐在交椅上看着自己的儿子,点点头称赞道:“此战你用最小的损失获得了最大的胜利,确实超出了我的预期,但是也不必太过自满,今后仍然要向各位将军虚心请教,要知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道理。” 李崇豹抿起笑容插手道:“父亲教训的是,我一定戒骄戒躁,多向各位将军学习。” “嗯,火攻虽然事半功倍,但是所造杀业也太大,且对山林破坏太严重了,如今美良沟中的火势依然在蔓延,我们恐怕要在绛县等上一阵子了。” 绛县和闻喜县的西南方还有一个垣县,处在中条山山脉和黄河河湾中间,路途山高林密,险峻难走,要想攻下来估计要浪费太多精力和时间。但这个县对他控制绛州没有多大影响,所以李嗣业直接略过,只要占据了闻喜,就等于控制住了绛州和蒲州之间的交通要道。 他们在绛县等了足足九日,等美良沟的火势蔓延到鸣条岗以西,才率军通过了美良沟,进占了闻喜。 如果王思礼在朝廷那边求不来援军,那他在整个蒲州就只剩下几千残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嗣业从他的面前碾压过来。 王司空现在不能期望河东节度使邓景山,就算他愿意派兵南下,如今也已经远水救不了近渴。 朝廷派出的中使已经沿着晋州盆地前往太原,但这一趟简直是无用功。 他心急如焚之际,决定再给朝廷上表陈述情况的危机,如果让河西军占领整个蒲州,那么黄河上游处的龙门渡和下游的津浦渡都将被他直接占据在手中,要过黄河进关中简直轻而易举。 …… 李亨躺坐在榻上,面前的地下跪着两个太监,一个手中托着汤药的盘子,另一个托着盛着丹药的盘子。他先把丹药取来送入口中,又伸手接过端起汤药送服。 李辅国站在他面前,手中捧着王思礼送来的奏疏,声音逐渐放低:“河西军来势汹汹,我军不敌只能暂时退却蒲州,但蒲州地势平缓,凭少量兵力无法据守。求请陛下发兵来援。情势已至危急关头,若蒲州失守则关中危矣。” “噗!“李亨刚服下的半口热茶瞬间喷了出来,将手中的茶碗投于地下,恼火地说道:”王思礼终究无用,我应该委派李光弼去充泽潞节度使。” 李辅国心中腹诽,如果只派人不派兵,这个时候恐怕派谁去都不管用,王思礼此人一贯报喜不报忧,他能在奏疏上这样写,说明他已经彻底搂不住火。 “陛下,不如从潼关抽调两万兵,命李光弼率领紧急渡河前往蒲州,尚能解蒲津之忧。” “好吧,眼下只能这么办了。” 李辅国转身刚要走,皇帝突然叫住了他说道:“去把李泌请过来。” 他小步慢趋走到殿外,一张猪腰子脸才慢慢阴沉下来,吩咐跟在自己身后的一名小太监道:“去叫李泌吧。” 片刻之后,白衣道人李泌进入紫宸殿,径直来到了皇帝的榻前。 李亨在宫女的扶持下从榻上坐起来,伸手招呼李泌,叹了一口气道:“当初你要求归隐衡山,我就不该听从李静忠和崔圆劝告放你离去,结果导致现在形式急转而下,朕的社稷危在旦夕。” 李泌把拂尘搭在肩头上低头垂目道:“这也是山人的过失,陛下还记得臣临走前所说的话吗?这世上绝无人从生下来就立志造反,他们所做的选择不过是随着境遇不同欲望和心境转变罢了。前者如安禄山,若是太上皇从头到尾只给他一镇节度使,六七万人马,他还能生出造反的志向吗?后者如李嗣业,若不是陛下疑他,使其幽禁京城,他还会偷偷溜出长安举旗造反吗?” 李亨顿时皱起眉头:“说来说去这竟是朕的错了。” 李泌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不单是陛下的错,更多是太上皇留下的积弊,给了叛臣贼子造反的苗头。其实臣只是想给陛下献策而已。” 皇帝转忧为喜:“你有退河西军的办法?” “有。” “快快道来。” “臣只有两策,可供陛下选择,其策一,重新派使节迅速北上,联络史思明,同意将河东,河北,河南全部给他,命他与邓景山联合南下进攻上党,派李光弼分出一半潼关的兵力守住蒲州,或许能够坚持到史思明和邓景山的援兵到来。“ “第二策,李嗣业借河西军哗变起兵,既不北上攻史思明占幽燕,也不南下破鲁炅、韦陟占据襄阳江东,而是前方百计入关中。无非是想回据老巢河西。陛下何不将他封为陇右河西北庭安西四镇节度使,让他绕道走从朔方河套地区进入陇右河西,朝廷可以撤出留在朔方的少量兵马,并提供大军绕行所需要的粮草。” 李亨缓缓抬头望向头顶的纱帐一言不发,半响才说道:“看来你是完全不相信李光弼渡黄河能守住蒲州。” “但朕有这个希望!李嗣业手中虽然有十几万雄兵,但他所依仗不过是含嘉仓中的四十万石存粮,要不了三个月,他的河西军就会在中原难以为继,最终不攻自败。他麾下的河西军想回到故地,朕偏偏不如他这个愿,让他们最终绝望哗变,致其进入死无葬身之地。” 李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朝李亨叉手说道:“陛下先前不肯接受我的建议先从河东进攻叛军幽州老巢,而是着急收复两京,致使史思明在幽州坐大。如今陛下又不肯听从我招降李嗣业的建议,恐怕就要再度放弃关中而南逃蜀中了。臣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还望陛下三思。” 李亨又高傲地仰起头:“你昔日与李嗣业乃是旧友,莫非是想替他谋个出路?” 这句话对于一心为他谋划的李泌来说实在是太伤人。他们两人的友谊远比与李嗣业还要深厚。当年李亨为太子时,李泌便是他的心腹谋臣,给他挡去了许多李林甫耍下的明枪暗箭。只是李泌深谙道家的避世策略,绝不强求庙堂之上,每当受到排挤之时,便归隐深山修道。这并不是他没有能力和头脑搞权力斗争。而是他的性子本就淡泊,更对统治阶级之间的明争暗斗深恶痛绝。 昔日的李亨还是太子时,也曾经礼贤下士虚心纳谏,但如今他成为大唐帝国的皇帝后,却被到手的权力冲昏了头脑。不只是他,历史上有许多人都逆境是王者,顺风变成了青铜。 他躬身弯腰地朝李亨作了一个揖,口中淡然说道:“既然如此,山人告退。” 闲云野鹤李道长飘然而去,李亨推开了宫女递过来的药茶,坐在榻上生闷气。他低头沉默了半晌,才对站在宫柱后面的宦官喊道:“去给静忠传话,让他立刻去颁下圣旨,命令李光弼立刻前往津浦渡,再派人骑快马赶往潼关,让郭子仪调拨出两万人,不,三万人前往蒲津渡渡过黄河守御蒲州!” 第八百一十八章 有个大胆的想法 夜怀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着再看更方便。 李光弼住在长安兴平坊的宅邸中,作为一名战功赫赫的将领,免不了要坐几天的冷板凳。以前有被逼反的李嗣业,后来有被监视在长安腹地的郭子仪,如今也轮到他了。 只是他和郭子仪一样,没有李嗣业那样的胆量和勇气,敢于在被剥夺掉兵权之后再跑去造反。但他也不像郭子仪那样愚忠,全身心无条件为朝廷服务。在他的眼里朝廷与他是平等的双向关系,他的忠心值也取决于朝廷给他的待遇值,这也许与他的契丹族身份有一定的关系。 他如今已经位及司空,还能有什么要求呢,只希望能够凭借眼下的功勋能够享受荣誉到老,也能够荫及子孙,只怕朝廷不给他这个机会和待遇。 皇帝派来宣旨的太监已经到了府上,他连忙领着全家老小跪在堂前接旨,太监将手中的绸布展开,高声念道:“门下,蒲州告急,命司空李光弼前往蒲津渡过黄河领兵镇守,朕延后调集潼关三万守军以供援助。敇书如右,符到奉行。” 李光弼听到敇书的内容,身体一歪险些向旁边坐倒,家人们从来没有见他有这样的反应,只惊得面色阴晴不定。 传旨太监阴阳怪气地笑道:“李司空,请接旨意吧。” 他跪正身体高高举起双手,双手托着圣旨如同托着千斤的巨物,等到中使带着队伍扬长而去,他就这样改跪为坐盘膝在了地上。他的兄弟李光进在一旁奇怪地问道:“陛下终于要起用兄长,兄长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如此闷闷不乐?” 他扭头看了这位平庸的兄弟一眼,低头叹气道:“我虽幽居京城,但对河东的战事也略知一二,更对如今的大势了如指掌。皇帝和李辅国二人已经把一派大好的局面运作成为了死局。” “死局知道吗?史思明因投降而复叛,本来就不相信朝廷,如今更与李嗣业联合进攻河东。若是河东没有分割为两个藩镇,就算不是由我统领,邓景山也明白孰轻孰重。他只要将代州雁门和太原分兵用三千和七千人孤守,只要这两座城池守住,史思明就算是寸步难行。然后尽可以率全部人马南下。河西军虽勇,但碰上擅长山地作战的河东军,也休想进入上党。” “可惜啊,上党和绛州蒲州都已经变成了泽潞节度使,成为了别人家的地盘。邓景山身为一方藩镇之主,怎么可能舍弃自己家的地盘去救别人?王思礼素来作战稳重,他若是无法抵挡,我只身渡河北上定然也无济于事。如今败局已定,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无法力挽狂澜。” 李光进无奈地问道:“陛下不是还拨给你三万人吗?如何不能取胜?” “哼,三万人对于河东战局来说不过是添油而已,丝毫无法左右,这一战我绝难取胜,名声受损是小事,只怕是永远被记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终于体会到了哥舒翰恸哭出关的痛苦,但皇帝的旨意岂能不遵守? 乾元二年八月,李光弼亲率五百亲兵从金光门出长安城,准备从蒲津渡北上防守蒲州,但潼关的兵马还尚未调集,他近乎只身北上,对战局没有任何益处。但无论是皇帝还是唐军士兵们,都迷信个人的力量远超集体,就如同尼采哲学中所说,大众是一后面的那些许多零,精英才是首位数上的一,没有精英的一,后面的所有零都毫无意义。 …… 李崇豹率兵进入闻喜县,此处距离蒲州临晋县已经不足百里地,道路一马平川,既没有太行山的峰峦如聚,也没有中条山的山脉纵横,从构造上来说蒲州已经属于关中平原的地形,只不过中间隔着一条黄河而已。 队伍进行了短暂的休整,准备按部就班出兵攻打临晋。 李崇豹心中却雄心勃勃,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我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急切地向要灌输给旁人,最重要是获得父亲的认可。 他盘算了良久之后,鼓起勇气走进了父亲的大帐中。李嗣业正坐在羊毡上看书,抬头瞟了他一眼问道:“我儿有何事要找我?” 李崇豹深吸一口气,叉手说道:“父亲,我有一个想法……” 李嗣业抬手打断他说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实施便是,我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进攻绛蒲二州的战役全权交给你指挥,不要考虑太多,也不必向我征询。” “我知道,”李崇豹踌躇地说道:“但我的这个想法太危险,成与败各有占一半,所以不敢自专,特来询问父亲。 岑参和徐宾二人联袂进入大帐,看见李崇豹在里面,向他叉手说道:“公子。” 两人出现打断了李崇豹的叙述,这时他突然不敢把想法说出来,怕被人反驳说心比天高,胆大激进。 李嗣业一边伸手招呼两人坐下来,一边对李崇豹说道:“没关系,你继续说,正好岑夫子和徐先生给你参谋一下。” 岑参和徐宾都跪坐在羊毡上,把下巴高高抬起等着洗耳恭听李崇豹的想法。 李崇豹心情激动,这想法成与不成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和历练,此刻已经迫不及待要和盘托出了。 他从背上解下地图卷轴,在地上铺摊开来,伸手指着地图说道:”从闻喜县到蒲津渡之间有临晋县、猗氏县,永乐县和蒲州城,如今王思礼在蒲州境内的兵力已经不足万人,但我们即使一个个县城夺占过去,也需要大概十日的时间。这期间他已经向朝廷求援,由于河东节度使邓景山被史思明牵制,能够支援他的就只有潼关的唐军。“ “如果我们按部就班地打过去,潼关的援兵必然前往津浦渡渡河北上,届时他的兵力得到补充,蒲州城下必然是一场恶仗,即使我们能够获得胜利,也要付出很大的损失。所以我的想法是,我们何不利用飞虎骑的行动速度,绕过这些县城,甚至可以绕过蒲州城,千里奔袭蒲津渡口,阻断敌军援兵从这里北上,唐军若没有了援兵,必定士气低落。届时父亲再带其余军队稳步南下攻取蒲州。这样我们不但赢得了时间,而且还降低了伤亡,南下关中指日可待。” 李崇豹讲罢之后,十分期待地看着父亲的表情,希望他能够充分支持他的设想。 李嗣业却把目光投向了他的两位军师,低声询问道:“岑夫子,徐先生,你们觉得这计策怎么样。” 岑参盘膝抬头问李崇豹:“潼关距离蒲津渡可比闻喜要近的多,况且我们已经在闻喜县耽搁了近八九日,等你率飞虎骑到达时,唐军是不是已经渡过了黄河也未可知。” 李崇豹回答道:“我已经派出斥候先一步前往蒲津渡,只要两位军师和父亲允许,我立刻就率飞虎骑出发,每人只携带十天的干粮,一人三匹马轮换骑乘,三百多里地的行程,三天之内就能够到达,争取赶在潼关唐军之前。” 徐宾点点头赞同道:“我看可以让公子试试,从飞虎骑中选拔出三千勇士,就算到时候潼关军队已经抢先渡过了河,你派出去的斥候到时候迅速返回通报了取消奔袭即可。途中或许会有一些损失,可一旦成功,我们距离关中就近在咫尺了,完全可以值得冒险。” 李嗣业点点头笑道:“徐宾所言正合我意,想要获得大收益怎么可能不冒险,况且你还有一半多的成功率。我们不如把这个计划完善一下,崇豹你率三千飞虎骑去抢占蒲津渡,白孝德率领另外两千前往龙门渡,控制龙门渡口。届时唐军从即使从蒲津渡河成功,我们也可以及时调转进攻的方向,直接转道从万泉县和宝鼎县前往河津,从龙门渡过黄河进入关中。若到时候唐军没有渡过黄河,被我们及时堵住渡口,还能防止他们分兵从龙门渡河。” 李崇豹兴奋地朝李嗣业叉手道:“喏,父亲,我这就下去准备。” 他与白孝德分别从飞虎骑中抽调出最精锐的五千余人,其余飞虎骑将战马借调给他们,符合三人一骑的硬性标准,统一从闻喜县出发,开始了最后的拉力决赛。 河西军的战马从县境之内的黄土道上奔腾而过,朝着蒲州城方向进发,路途中许多百姓避退。站在田里的庄稼汉看见道路上飞驰而过的马匹,也默默地感叹道:“要改朝换代了。” 第八百一十九章 黄河滩迎敌备战 当李崇豹的兵马绕过临晋县城时,李光弼已经率领他麾下的五百亲兵从蒲津渡浮桥渡过了黄河,发现对岸的河滩上只有两个团的校尉在驻守,心中不免大失所望。他只知道王思礼败在了李嗣业的手里,但没有想到兵力竟然残缺到如此地步。 他立刻把五百亲兵留在渡口巩固防御,只身前往蒲州城。 王思礼此刻正带着他昭义军的军官们等在蒲州城外,双目眺望着黄河的方向,简直如望穿秋水,心中煎熬万分。可等到黄昏时分,城门前的大地尽头只出现一人单骑和两名虞侯。 他们刚开始并不在意,以为是来去匆匆的旅人过客,但等到李光弼的身影逐渐清晰并来到他的面前,王思礼终于不再淡定了,连忙上前躬身叉手道:“李司空总算来了。” 他下意识地朝他身后的远处看了一眼,潜台词是问你带领的大军呢?皇帝不会只派你一人前来了吧。 李光弼也懒得跟他废话,直接了当地问道:“现在蒲州还剩多少兵马?各县的县兵也算。” 王思礼连忙叉手禀道:“启禀李司空,这蒲州城里总共五千多人,临晋县有一千多人,猗氏县内有一千两百人,永乐县也有八百多。再加上宝鼎、万泉与河津三地总共不过一万两千人。” “简直是胡闹!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将兵力分散做什么?立即派人给临晋、猗氏、永乐三县下令,命所有县兵四天之内必须赶到蒲津渡口,还有这蒲州城内的所有兵力,全部撤出前往渡口防守!宝鼎、万泉、河津三县集中前往龙门渡。” 王思礼不得其解,跟随在李光弼身后进城,追着他问道:“难道这蒲州城不要了?末将这几日派人加紧巩固城防,已经决意要与城池共存亡。” 李光弼停住脚步,身上的甲胄铿然作响,扭头冷冷地朝他说道:“如今防守住渡口才是要务,这破城修得再坚固,只要李嗣业派人奔袭占领渡口,潼关的援军被堵到对岸过不来,你这几千人能坚守多久?” 王思礼哑然问道:“朝廷的援兵还没有来到?” 李司空低下头,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沉闷的浊气道:“快了,或许要五六天时间,所以我才要你提前占据渡口修建工事,只要迎接朝廷的大军过河,关中或许还有希望。” 王思礼连忙告退去组织兵力,将五千人马全部撤出了蒲州城,前往蒲津渡滩头修建工事。 李崇豹出发后的第二日,他率领的飞虎骑绕过了猗氏县日夜兼程行进,每人三匹马可充分替换。防止战马跑废。其中两匹马替换骑乘,另外一匹驼运给养。等到夜晚看不清路的时候,便下马牵着马匹步行前进。 他派出去的斥候折返回来,在马上叉手向他禀报:“大公子,李光弼只身渡过黄河进了蒲州城,他已经将城中的军队全部调出前往蒲津渡防守。” 李崇豹的脸色咯噔一下沉了下来,没想到李光弼一过河就给他来了这一手,实在是防不胜防。 他急切地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只有昭义军的五千残兵,连同渡口的守军恐怕有六千人。” 他的副将在身边忧虑地问道:“大公子,现在怎么办?蒲津渡口已经有了防备,我们要不要撤回去?” “为什么要撤!”李崇豹攥紧马缰高声为众军壮声道:“河西军天下最强,飞虎骑则是河西精锐中的精锐!如果连以一敌二都做不到,算什么飞虎骑!给我加速行军,最晚要在明天中午到达蒲津渡。” 前方的塘骑队突然折返回来禀报:“报!前方五里多地有一支千人左右的县兵,正往蒲州城方向前进。” 李崇豹抬起马鞭高声道:“他们一定是蒲津渡集结,左营将军,带人过去冲散他们,算是战前的一盘开胃菜!” “喏!”跟在他身边的左营将军立刻叉手,把麾旗插在肩后,对身后的部署下令:“兄弟们,跟我来!” 左营从洪流般前进的骑兵群中绝尘而出,朝着黄土道加速行进,行出五六里地,看见前方果然有一支散乱的队伍。 将军见心喜,立刻从马上取出角弓,抖擞缰绳高喊一声:“一盏茶之内干掉他们!” 众骑兵挽弓在手,单手握缰向前冲锋,哒哒的马蹄声警觉了前方的县兵。县令举起横刀高声喊道:“不要慌!结阵迎敌!” 这些县兵都是从地方上抽出来的壮丁,还从未上过战场,看到高头大马的飞虎骑冲来,早已经被吓破了胆,如同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 飞虎骑接近他们七十多步远时腾出双手,拉满了弓弦进行攒射,逃跑的县兵们背部中箭纷纷倒地,没有被射中的人逃得更快了。 县令一看这架势,慌忙将手中的刀扔掉撒腿就跑,但敌军的马匹已经追了上来,握着骑枪对准他的后狠狠地攮了进去。枪头穿透了胸膛倒地而死。剩下的人或四散逃走,或被立地格杀。 这场小小的插曲确实没有超过一盏茶时间,等李崇豹的大部队赶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打扫战场了。 白孝德率领的两千骑兵与李崇豹的经历大同小异,他们已经绕过了宝鼎县和万泉县,逐渐向河津靠近中。 蒲津渡黄河泥沙滩前,唐军兵卒们正在挖掘陷马的壕沟,更多的士兵就附近坎伐来的树木做成木桩钉入泥土中扎成排墙。 李光弼双脚踩在泥污中,双目时而焦躁地望着黄河对岸,下游处山岗上的耸立的鹳雀楼在朝阳的红日下更显沧桑。他又将目光转向了蒲州城方向,心中暗暗期望河西军不要这么快攻过来,更希望他的猜测是错误的,或许李嗣业一心求稳,并不会想出这种出奇制胜的险招。 蒲津渡是黄河上最有名的一个渡口,蒲州也被司马迁称之为天下之中,这里是上古中国的发源地炎帝的故里。它的东边是著名的普救寺,西南隔着黄河相望的是鹳雀楼。 他们要防守的是渡口的黄河浮桥,此桥是开元年间由宰相张说亲自督建,把扎下的木桩改成了四十多吨重的铁牛,以铁链连接黄河两岸,铁链下方挂上浮船,上面铺以木板,作为关中与河东的命脉咽喉。 李光弼把王思礼叫到浮桥铁牛跟前,将火把交给了他下令道:“你带百余人守在这里,我们在前方一旦守不住,你就斩断浮桥的铁链,就算斩不断铁链,也要一把火将浮桥烧掉。” 王思礼震惊之余,尚来不及说话,前方突然有斥候纵马飞奔而来,来到铁牛前翻身下马,快走两步单膝跪到他们面前叉手道:“报,河西军大队人马距离我们不足五十里!” 王思礼慌忙问:“他们有多少人?” “三四千人左右。”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只有三四千人,想必应该能守得住。 李光弼却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伸手扶着铁牛说道:“来的必然是河西精锐飞虎骑,可惜我们的寨墙和工事还没有完工。” “马上传令全军,不要修了!全部就地休息吃干粮,准备迎敌作战了!” 第八百二十章 蒲津渡大战 黄河上的风静悄悄地吹着,手持刀枪的昭义军兵卒们蹲在完成了一半的工事后面,望着地平线远方田野上滚动的热流和逐渐扬起的尘土,就好像那边有一场龙卷风快要接近他们。 按照李光弼最初的构想,他准备绕着黄河河滩建成一个半圆形的工事,把铁牛以及浮桥包围在里面。骑兵虽然拥有机动优势,又有居高临下冲锋的压迫感,但在完备的工事面前,再强的骑兵也得老老实实下马硬磕。 只可惜工事并未完工,朝向蒲州城的正前方还有七十多步的缺口,作为李光弼率领步兵阵的主要防守方向。 由于黄河的数次改道,蒲州城距离黄河河岸越来越近,最近有一次大的改道,竟然将蒲州城隔在了西岸,河中府的名称也是由此而来。 李光弼亲自拄着横刀在数千唐军的列阵中央,前方布置有几个不大不小的陷马坑,或许能够给飞虎骑带来伤亡。 滚滚的骑兵铁蹄已经出现在官道两旁的田野上,并且形成了三道形状如锋矢的阵型,位于阵中央的李崇豹抬起手臂,飞虎骑兵卒们将躁动不安的马匹控制在他的身后。 他并未立即发动进攻,而是仔细地观察起唐军的阵列布置。沿着河滩两侧的工事后面有少量兵卒防守,正面没有工事的近百步宽的河滩上唐军结成偃月阵型。由于昭义军的兵力不足,偃月阵的纵深不够,这是李光弼所布置的唯一一个缺点。 幸亏他快马加鞭提前赶到了,若是让对方将工事修建完整,他就只能望河兴叹了。 可唐军阵型前方就是安全的吗?当然不一定,也许对方已经挖好了陷马坑,就等着他们扑上前去用性命充填。 他扭头对身后的一名将领吩咐道:“你带一些人去找些圆木来,全部截成两丈长短。” 将领诧异地问道:“现在?” “没错,就是现在,还不快去!” 部将立刻叉手领命,率身后的两个团的骑兵离去,其余人就这样骑在马上静静等待,整个蒲津渡河滩上一片死寂,没有人清楚飞虎骑要做什么,为何没有立刻发动进攻。 李光弼也不敢贸然出击,步兵阵型在骑兵面前,永远是被动的。他用眼睛凝视着对方的年轻将领,听说这是李嗣业的儿子,看上去很年轻尚未行弱冠之礼。 但他也并未小看了这个年轻人,他们没有一进入战场就发动进攻,能够沉得住气的敌人都很难对付。 半个时辰之后,李崇豹部将带人抬来了几十根圆木,这些圆木没有树皮,看上去圆溜溜的。他冷峻地问道:“你把百姓的房梁椽子给拆了?” 部将讪讪地低下头说道:“树木不好砍伐,而且只是借用,借完了再还回去。” 李崇豹没有同他计较这些,立刻下令命人将圆木的两端用麻绳系住,让力气大的骑兵各拽住麻绳的两端。拖着缓缓前进。 李光弼在河滩上看得清清楚楚,脸色突然煞白,他当然清楚李崇豹拿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整个蒲津渡的地形是黄河的改道后的河床形成,是一个非常缓长的坡度,如果他们利用马的加速给圆木一个向前的力道,圆木就会顺着坡道向前滚去,这一招不但能够破除唐军掩盖好的陷马坑,甚至还可以用来破步兵的阵型。 李光弼慌忙下令道:“方阵后排!快,立刻在前面打木桩!用来防止圆木滚落!” 士兵们慌忙去找没有尚未完工的木排桩,在他们的阵型前面一人竖戳在沙地上,另一人手中挥动着大锤朝下砸击钉入泥沙中。 李崇豹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愿,立即抽出横刀高声下令道,前方圆木开路,后方射箭掩护!” 前排的骑卒各拽着圆木夹着马腹前冲,飞速奔行几丈后齐声喊:“一二三,松!” 他们放掉麻绳,圆木便撒着欢快地沿着长坡向下滚落,其余骑兵则紧跟在后面,拉满了角弓对着敌军阵型抛射。唐军的弓弩手也开始了攒射,双方的箭矢在空中来回穿梭。 下滚的圆木触碰了几个早已布设好的陷坑,立刻陷落了下去,后方的骑兵已经再次绑好了圆木,比之前冲出了更远的距离,从陷马坑的间距中穿过去,松脱手后沿着坡头继续向下滚动。 李光弼仓促的准备终究还是不充分,陷坑之间有很大的间距,飞虎骑已经绕过陷坑冲了过来。圆木滚到了坡底,直接撞击到正在打桩的兵卒,兵卒们口吐鲜血翻倒在地。 “弓弩手继续射敌,继续打木桩!” 李崇豹命人将剩下的圆木全部滚了出去,在长坡的加速度中撞到木桩后跳起,直接撞到了唐军的阵型中。 “好机会!骑枪队向前冲锋!“ 李光弼高声喊道:“全部撤回来结阵,不要让飞虎骑冲到渡桥边!” 唐军的盾枪兵站到了队伍的前列,把银光闪闪的枪头杵起来以阻吓马匹,飞虎骑的前锋已经接近了盾阵,又拨转马头撤了回来,用角弓对着唐军阵型放箭。 几名骑卒身中数箭矢从马背上掉落下来,战况一时竟陷入了僵局。 李光弼临阵督战和排兵布阵的能力确实强,他正面的盾阵型严密,侧面又有排墙等防御工事,让骑兵灵活的左右包抄能力全无用武之地。 “继续用圆木破阵!” 飞虎骑骑卒们将半坡中落入陷坑中的圆木拽出,其余骑兵在前方冲锋掩护,接近敌阵后受到阻碍后迅速撤回来。后排的骑卒已经准备就绪,双手拽着麻绳策马前冲,这次几乎冲到唐军近前的十几丈远,高声喊着松脱了双手,飞奔向前的滚木直接撞向了唐军的盾阵。 持盾的兵卒们怎么能够承受如此大的冲击力,纷纷翻倒在地。 “骑兵军,再冲!” 李崇豹亲自手执长枪,从唐军松散的阵型中直穿了进去,骑卒们紧跟在他的身后,将李光弼的偃月阵直接洞穿。他们冲上河滩后折返回来,继续攥着长枪冲杀,先后经历了两轮冲锋后的唐军直接溃败,兵卒们开始四散逃跑。 李光弼回天乏力,口中高呼着:“不要散!聚集在一起才能抗击敌骑,再坚持一天,我唐的援兵就要到了!” 他骑在马上绝望地朝身后看去,顿时喜色充斥了眼底,他能够看见对面河滩的旌旗密布的潼关军队,在马上扯着喉咙发出了雷霆般的吼叫声:“看到了吧,援兵来了!反贼们!认命吧,我大唐终究如日中天!” 几乎溃败的昭义军们似乎找到了坚持下去的力量,又重新手执刀枪聚集起来,背靠着黄河浮桥立志要坚守到底。 李崇豹的一颗心仿佛沉入到了冰凉的水底,命运就这样在与他开玩笑吗?明明已经看到了胜利,对岸的唐军偏偏不早不晚地出现了,只要再晚一些,他就能够完全控制津浦渡浮桥。 副将在身边叹了一口气,犹疑地问道:“撤吧,大公子,他们的援兵已经到达对岸,我们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慢了吗?”李崇豹的双目逐渐迷茫,突然又在一瞬间恢复清明,高声喊道:”我们还没有输!对岸的唐军还没有过桥!不战到最后谁能断定结果!” 第八百二十一章 最后的坚守 李亨下令从潼关往蒲州调集的是鱼朝恩所统领的龙骧军,这支军队在驸马李崇云创建之初只有两千多人,经过这几年的不断扩编,最终成为一个拥有三万兵力的大军。 鱼朝恩接到皇帝旨意后,心中是不大乐意的,因为他如今在潼关虽然是以郭子仪为主,但皇帝同时任命他担任副元帅,由此来说他们的关系是平起平坐。但如今调他去蒲州的圣旨上却说要完全接受李光弼统领,实在是受不了。 大家都是大唐的臣子,凭什么郭子仪李光弼二人要在他之上,难道就因为他是太监吗? 皇帝又派马磷充任他的副将。马磷原是安西行营副节度使,但节度使封常清被皇帝冤杀后,本来兵力短缺的安西军便人心离散。 掌管朝政的李辅国无意任命新的节度使,又因为安西军与李嗣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索性就取消了安西行营节度使这一职务,安西军各部也被拆散分配到各军中,他这个节度副使也被任命右龙骧大将军,屈居于鱼朝恩之下。 如今这个宦官当道的朝廷,能够屈居于宦官之下,竟也是一个不错的自保手段。 他二人率领大军出了潼关,沿着黄河往上游蒲津而去。本来从潼关的风陵渡入河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风陵渡背靠着中条山山脉,山路比这边要难行一些,况且蒲津渡建成的浮桥是整个黄河上游最大的桥梁,三万大军过桥总比渡船要快一些。 从接到圣旨起到整顿出发,大军总共行进了三日半,才终于到达蒲津渡口。鱼朝恩手执拂尘遥望黄河对岸,望见河滩上似乎在进行着一场战斗,隐约有高亢的喊杀声穿透了河岸传到了这边来。 他抖动着嘴唇大吃一惊道:“想不到河西军的进展居然如此之快,他们已经占据了整个蒲州,我军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马磷连忙对他叉手说道:“鱼中使,昭义军正在黄河对岸与河西军作战,看这架势浮桥还在我方手中。请中使下令,我愿意亲率右军从浮桥渡河援救昭义军。” “你不要错误估计形势。”鱼朝恩瞪了他一眼说道:“眼下河西军军威正盛,而昭义军数次败北早已不敌。如今关中就只剩下我们和潼关这万人,绝不能白白在这里葬送。” “这怎么是白白葬送呢?”马磷急的险些爆出粗口:“中使将军,仅凭黄河是堵不住敌军的,只有对岸蒲州在我们的手中,关中才真正能够安全。如今昭义军在对岸仍坚守抗敌,而且敌军情况不明,就算忌惮方也应该先派一支兵马过去探清楚虚实,然后施以援手。” 鱼朝恩冷不丁地反问他道:“你觉得你比我会打仗?你觉得我还需要你来教?” 这两句颇有气势的诘问把马磷的气势彻底压了下去,使他立在原地低着头不说话。 “咱家以前是没有打过仗,但也不是全然不懂打仗的道理,你没看见对岸河西军正把剩下的昭义军压在河滩上,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咱家手里就只有三万人,从这么窄的桥面上过去,连兵力都铺展不开,这不明摆着过去就是给人家添油挨打吗?” 鱼朝恩一屁股从河滩上坐下来,突然又感觉不对,连忙对兵卒们吩咐道:“快把铁链给我斩断,斩不断的话就放一把火将浮桥给烧掉!绝不能让河西军从对岸攻过来!” “什么?”马磷听了这话险些吓得跳起来,这不就是等于把对岸的唐军给白白放弃了吗?他们仍在苦苦坚守就是因为从对岸看到了他们这些援军,有时候一场胜利的关键靠的就是这些精神方面的力量。 他连忙劝谏鱼朝恩道:“鱼公,现在还无需烧掉浮桥,应当立刻派人率军过去救援。” 鱼朝恩指着他怒声道:“不得不说你们这些将军,整天脑袋里想的都是你们自己,想着如何立功封侯,换来个封妻荫子。你们眼里何时想过圣人,你想率军过去助战,想捞战绩打一场胜仗,但你想过一旦圣人的家底折损到对岸,若是敌军因为此战顺着浮桥追过来,我们就是长安的罪人,也是圣人的罪臣!来人,给我把桥给烧了!” 马磷决定不再相劝,只忍痛站在旁边双手抱胸一言不发,这些龙骧军士卒才不管烧掉浮桥对朝廷来说是利还是弊,他们只是听上面的吩咐。 两个士兵握着火把站在浮桥上,几个兵卒提来用木桶盛放的石脂,一边泼油一边退到了岸边,鱼朝恩亲自从他们手中抢过火把,伸手扔到桥面上,立刻升腾起熊熊的火焰,连同下面的船只也在燃烧。由于河面上风很大,火焰很快缭绕到几丈高,远远看去都炙烤得脸颊生疼,浓黑的烟雾在河面上幻化成狰狞的黑龙,又如同阴雨前的乌云,逐渐化散开来升上了天空。 …… 李光弼与剩下的唐军环绕着黄河浮桥死死地坚守着,手中擎着塔盾形成了两个方阵,依旧是盾牌兵在外面充当防御,长枪兵将枪杆架在盾牌上。整个阵型如同硬甲上长满刺猬的尖刺,弓弩手站在中央朝着冲过来的敌军施放箭矢,相互之前配合默契,紧张地面对从各个方向朝他们冲击的骑兵。 他沉稳地站在阵型的中央,后方就是黄河河滩上的铁牛,使命让他不得后退。他一生中指挥过数百场战役,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得心应手过,他的前后左右只有几百名兄弟,他们听着他沉闷如雷声般的喊话指挥,秩序井然如同他的手臂一般灵活,每一个兄弟倒下,后方便有兵卒主动上前来接过前者的重任。 李崇豹身披铁甲骑马站在河滩高处,目光威慑地望着黄河边上那几个百人方阵,他麾下的三支铁骑轮换着对这些唐军发动冲锋,看到他们宛如田横八百壮士奋力死战,感觉自己是这场战役中的大反派,还是惹人憎恨的那种。 而对方却真正值得可歌可泣的英雄,如果今天失败,他不会觉得委屈,败在李光弼的手里是值得拿出去说的,况且对方无论从战术上还是从精神上都较高他一筹,如今不过是一种叫做天时地利的东西在作怪。 “李司空!潼关援军怎么还不过河!”李光弼身旁的一名老卒将敌骑兵射下马后,高声相问道。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继续守下去!” 飞虎骑马槊队在后方骑兵角弓的掩护下,不断从侧面对唐军阵型发动冲击,宛如削土豆一般将铁桶般的方阵逐渐削小,但这丝毫不能撼动本阵,倒是骑兵的损失也正在逐步增大。 李崇云皱起眉头,唐军的伤亡率已经超过了三成,封建时代再精锐的军队伤亡超过两成就会溃败,李光弼跟这些人还真是靠着一口气撑着。 他陡然抬头望向黄河的对岸,那边的桥面上火焰升腾起来,浓烟在河面上弥漫。 李崇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看来这场战役的反派不止自己一个,敌人内部有他的他帮手呵。这下胜败已经定了。 “你们看!你们还在坚守什么?朝廷已经抛弃你们了!” 唐军将士们回头望去,黄河上空的浓烟仿佛飘在他们面前,映在了他们满是悲凉的眼底。 李光弼把手中的横刀戳在了地上,失神地说道:“胜和败都没有了意义,愿意投降的人投降吧,不愿意投降的就游过对岸。” 第八百二十二章 朝廷穷途之策 李光弼话音落下,他麾下昭义军的兵卒们纷纷将手中的刀枪扔在了河滩上,李崇豹的飞虎骑也停止了进攻。 王思礼攥着火把守在黄河铁牛旁边,恼怒地蠕动着嘴唇说道:“要投降你们投降,我王思礼是绝对不会投降敌军的。”他转身踏上了尚未燃烧的浮桥桥板,对身后的众人问道:“你们没有人愿意与我一起过河吗?” 他身边还跟着几百亲兵,还有一些愿意过河的士兵,也转身跟着他踏上了浮桥。 李崇豹与飞虎骑也没有出手拦阻,只是态度暧昧地看着他们做出自己的选择。这些人沿着桥面走到黄河中央,大火阻断了他们的归途。王思礼率先跳进了水中,在浑浊的黄河水中浮沉,其余兵卒也在大火的炙烤中跳进了水里,如同下饺子一般在水面扑溅起浪花。 李崇豹排开众人,独自要前往李光弼面前,他身边的亲卫刚要拦阻,他却扭头倨傲地说道:“我们刚刚才收伏一头猛虎,难道还怕被他吃了不成。” 他就这样单骑出阵,缓缓来到扔掉武器的敌军方阵前面,居高临下俯视了李光弼一眼,这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在李光弼面前叉手道:“小子李崇豹拜见李司空,我经常听家父提到你,心中对您也是无限景仰。” 李光弼也不去搀扶他,自尊心让他无法立刻放下身段去,只冷冷地说道:“李将军这礼有些重了,在下不过是个败军之将,安敢受将军叉拜。” 李崇豹自顾地站起来笑笑:“司空曾是我父亲的旧部和故友,晚辈向长辈行拜礼,这是理所应当。还请司空先行移驾蒲州城,等我父亲到来后,再与你叙旧。” 他将麾下的这两千飞虎骑大部分留在了河滩上,只派一部分人押送李光弼和唐军士兵们进入了蒲州城。 蒲津渡滩头激战的四天后,李嗣业的先头部队才到达了蒲津渡,与驻守在那里的飞虎骑精锐进行换防。 这整整的四天时间,就是朝廷夺回蒲州的战机,放纵了就不会再有。但对岸的唐军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沿着蒲津渡两岸扎下来木排墙和营寨。 这样被动的防御手段其实非常不智,蒲津渡成为渡口便是因为这一段的黄河流速平缓,河床宽而且浅,从下游的风陵渡到这里几十里长的线上都适合渡河,只不过此两处岸边的地形更利于充当渡口。 李嗣业率军进入了蒲州城,城中百姓有一半因为听到战争的传闻,早在几十天前已经逃到了关中平原,原先商贸繁盛的城池变得一片萧条。 他走进一座当地大户遗留下来的宅邸,命令身边的兵卒守在门外不必跟随,进入正堂院落后,瞧见李光弼正坐在院子的石板前推敲黑白子。 他走到对方面前盘膝坐下,恬淡地说道:“从未听说李司空喜欢下这个。” 李光弼头也不抬:“下象棋是郭子仪传授给我的,我不过一个九姓铁勒契丹人,哪里精通你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李嗣业伸手指着棋盘上说道:“这里有一个虎口,往里面放子儿就会被吃掉。光弼兄,你我曾经在河西共事近十年,那时候我们之间的相处多么融洽,我坐镇凉州府,你率兵征战吐蕃。如今朝廷腐朽,皇帝不顾百姓生计,又有宦官当道。我本意并没有取唐而代之,不过是想让朝廷成为我设想中的样子。还有我麾下的这些兄弟们,他们也只是想回到河西而已。” “如今天下正需要你我去平定,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继续让你执掌飞虎骑,我们一起打回河西走廊,把吐蕃夺走的石城堡和白亭守捉重新夺回来。” 李光弼将手中的一把棋子扔在了台面上,身体后仰木然地说道:“我祖从武周时期便归顺大唐,被赐予李姓安置柳城,我上受祖先之荫泽,又世受皇恩。如今在黄河滩上投降,已经愧对了祖先。如今我只想做个闲散的居士,还请李太尉恩准。” 李嗣业盯着他片刻,突然笑出声来:“行,谁让你我是故友呢?朝廷给你的所有荣誉,我都可以给你保留着,希望你有一天能够想明白。” 他长立而起,哈哈地大笑着往院子外面走去。 …… 鱼朝恩将李嗣业全面占领蒲州的消息报告给长安,李亨终于慌了神,连忙召开朝会商议该如何应付这种局面。 但是在朝堂之上群臣噤若寒蝉,无人敢于发声,也无人有好的对策。皇帝大声地质问众人:“如何才能够退敌,你们倒是给朕一句话?平时一个比一个有主意,如今怎么连一个屁都崩不出来!” 站在下方的李辅国低头咳嗽了一声,主动上前半步说道:“陛下,李嗣业能够进占上党、绛州蒲州,说明他的主力确实集结在蒲州一线,驻扎在潼关前的军队不过是虚张声势。” “废话,这个朕也知道!” “所以臣的建议是调集驻守在潼关的大部分力量集中在蒲津渡前,阻挡河西军渡河。” 李亨双手揉搓着膝盖道:”守河可要比守关难得多,谁能够保证一定守得住?” 李辅国这下也默不作声了,唐军中最能打的已经投降了李嗣业,剩下的就算郭子仪也不敢保证能守住津浦渡几十里的沿岸,况且上游河津的龙门渡也被李嗣业所占据,如此分摊开来,黄河沿岸的防守力量就薄弱了许多。敌军只要集中力量突击一个点,万大军就只能来回疲于奔波了。 李亨无力地朝众臣挥了挥手:“退朝吧,都退下吧。” 他回到后殿之中,连忙吩咐身边的近侍去请李泌,这近侍出殿之后的第一件事就去报告给自己的干爹李辅国,李辅国得知后也黯然地点了点头:“他要去请李泌你就给他去请嘛,我敢说眼下这种局面,就这修道的山人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李泌顺从地应召入朝,眼下朝廷真的到了危亡之际,他也就没有理由再次告辞退隐。 李亨见到他之后百感交集,总的来说就是朕已经无人可依靠,能够靠的就是你这位避世的高人。 他由衷地问道:”长源,如今朕但求能够保住关中,还请你这位谋士为我谋划呀。“ 李泌将手中的拂尘搭在右臂上,半眯着眼睛说道:”陛下可还记得之前臣为你献上的良策,李泌愿意只身乘坐小船过河,说服李嗣业从朔方绕道陇右入河西,前提是陛下你必须加任他为朔方、陇右节度使,并且发下旌节。并且将所有驻扎在朔方的军队撤回到关中,以表示陛下的诚意。“ 李亨黯然地说道:“他之前尚未占领绛蒲之时,提出这样的条件或许会答应,但如今已将大军屯在黄河岸边,关中唾手可得,如何还能够再答应?” 李泌叹了口气:“成与不成总要先试试再说,如今我朝大军驻防在黄河岸边,双方免不了一场大战,无论谁胜谁败都是天下的损失,如果臣过河能够说服李嗣业不入关中,陛下就算让他控陇右,据河西又如何?” 第八百二十三章 蒲州城历史会晤 一代高人名臣李泌带着皇帝的使命上路了,李亨能够答应他这样那样的要求,足以说明他已经完全妥协。 当他们在军事力量上不足以压制对手时,自然会选择政治方面的博弈,但李嗣业这样的武将怎么可能会在全面胜利的情况下让步。 他手执拂尘登上一叶扁舟,身边只有道童一名,沿着黄河宽阔的河面朝对岸荡去。 黄河的浮桥虽然已被烧断,但两岸的铁牛依旧牵引着铁锁链横亘在河面上,李嗣业的大军就陈兵在对岸。 李泌准备过河之前,郭子仪与他探讨了一下军事层面上上的问题,因为郭司空压根就不相信李嗣业会答应皇帝从朔方绕道河西,哪一个狼子野心的反贼不想进关中?难道朝廷这些人还对李嗣业抱有幻想?觉得他还希望做回那个能与朝廷共存的封疆大吏藩镇之主? 郭子仪说打败李嗣业是有办法的,朝廷之所以处处受制,就是因为他们所呆的地方叫长安,一个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城池,就是因为他们的背后是长安,郭子仪和潼关数万大军都放不开手脚,处于被动地位。只有一日抓贼,哪有前日防贼的道理。 郭子仪口中所谓的良策,那就是天子撤出长安重新回到朔方躲避,他则率军退到扶风郡的大散关,再派人去把守住箫关。李嗣业一旦入长安,必然谋求更大的权位乃至称帝。 他相信无论是安禄山叛军还是李嗣业知道长安都呆不长,他们不得人心,长安对于李唐来说是天府之国,对于叛军来说就是困兽之地,到时候凭借箫关大散关之固,将朔方和陇右稳定好。叛军皆思念河西,人心渐渐低落,李嗣业也会成为天下人的众矢之的,届时史思明也会与他反目,南下进攻河南中原等地,河东节度使邓景山也能够腾出手来,南下进攻上党,最终将李嗣业困死在八百里秦川之内。 但这样的计策,皇帝定然不会采纳,他们当初废了多大的力气才收复长安,如今洛阳已经丢失,如果再将长安丢失,李亨过往的功绩将不复存在,他当了五六年的皇帝最终不过是在原地踏步甚至是在倒退。 这其实和李泌当初的计策是一样的,先不着急收复长安洛阳,而是占夺安禄山的老巢范阳,使得叛军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当然李泌的计策更有大局观,就如同他现在渡河联络李嗣业,一旦成功的话皇帝继续占据关中,李嗣业仍旧占据河西为一方藩镇,他就算真有称霸天下的野心,也会被河西拖住脚后跟。只要皇帝策略得当,使吐蕃和回纥牵制住李嗣业,就算他真正成为一方割据政权,也不会动摇大唐的统治。 小船在蒲津渡口靠岸后,驻守在河岸上的河西军搜查船上的物品,李泌手持拂尘淡然相应,只是说道:“我是李泌,从长安而来,有要事求见李太尉。” 守在渡口的将领见这道士确实有高人风范,立刻派人护送他入蒲州城,来到城中的太守府邸见到了李嗣业。 两个曾经关系不错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了,多年后已经是物是人非,双方心中的思想和态度都发生了变化,人生的初心还留下多少。 那时候是拯救大唐,一心都在对付奸相和心怀鬼胎的安禄山,谁能想到最终却是这样的变化和际遇。 李泌见到他额头上颇为沧桑的花白头发,感慨地问道:“李太尉今年也有五十了吧。” 李嗣业笑道:“还差一岁就满五十了,真是年岁不饶人啊。” “太尉辛劳半生,如今还在征战奔波,不知你还能征战多久?” 李嗣业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怅然说道:“孔夫子说过生无所息,人生这一辈子从生到死都在奔波操劳中渡过,安歇下来反而是一件坏事,若是有一天我死在马上,也不会觉得奇怪。” 李泌又摇头问道:“太尉熟读史册,知晓兴替,以你的直觉和敏锐不会察觉不出来,大唐并非气数已尽。你为何还要逆气数而行,你可知道你最终将留骂名于后世,与安禄山和史思明成为一丘之貉?” 李嗣业嘿笑了一声道:“你知晓道家阴阳术数,那么我倒要反问你这位世外高人一句,难道说气数就是一成不变的吗?难道不会因为皇帝的昏庸、朝廷的腐朽而产生变化?上皇李隆基自改元天宝起,大唐已经从繁盛的顶峰开始走下坡路了。从天宝至今已满十九年,这十九年来奸相当道、排除异己,断绝边将入相之路,使得藩镇将领阶层固化,形成可以与朝廷对抗的小团体。而在朝中权贵日腐化,日日歌舞升平,而这些都是败亡的征兆。” “李亨因昔日命运多舛而多疑,登位之后内疑群臣,外疑将领,重用阉宦,设立察事厅子,对群臣和大将家属进行监视,将在外而生疑心,多次用宦官制约将权,致使两京迟迟无法收复,又逼反大将致使上下离心。这哪一桩那一件不是失德之举。两代帝王犯下的错误,难道还不至于使大唐气数消散吗?” 李泌摇摇头说道:“不管你是否承认,开元盛世过去才区区几十年,昔日天下之繁盛乃是千年来未有之巅峰,大唐的人心尚未尽失,你欲行叛逆天下百姓不会支持。” “开元盛世为何会早早结束,不就是因为人治而怠政,法制消弭?谁说我现在要代唐而自立,我要做的事情你不会想象,而现在我也不过是想带领河西的士卒们回归河西,欲借关中这条道走一走。” 李泌终于把话题引到了他的方向,将拂尘搭在了肩头上说道:“既然你无意代唐,又无意夺取关中,何不另换一条道路行进,出河东远上朔方、河套,再前往陇右进发兰州,避开关中这条敏感地带。这样既可以让朝廷相信你并非居心不良,双方也免除了一场大战,不必白白牺牲太多性命。为此陛下愿意加封你为朔方陇右节度使,撤出所有驻扎在朔方的军队,给你的西进开辟出一条安全的走廊,如何?” 李嗣业慨然笑道:“从关中到箫关,再到兰州,西入凉州才是一片坦途,我有这样顺畅的路可走,为何还要翻越吕梁西出河套,沿着黄土高原走上那么一遭,士气再强盛的部队也会跑散了。” “那也实在没有办法,这是陛下唯一能够接受的道路,只要能守住关中这一片王化之地,陛下他愿意做出最大的妥协。” “是吗?妥协。我也可以说我自己妥协,忍住把长安城夺在手中的欲望。我已经夺取实实在在的胜利,还能够在这儿听你说这些,这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 “不,不,你没有让步,你所有的要求都在你的预想之内,你根本还是想进关中入长安,去经营你那虚幻缥的王道霸业。作为昔日的老朋友我要忠告你,大唐的人心尚尽失之前,你李嗣业的威望尚未到达顶峰之前,你根本在关中留不住,你也承受不起这块王霸之地。” 李嗣业突兀地笑了起来:“看来不止皇帝不相信我不会进长安,就连你也不相信,那我就没有什么办法了。我提出的条件只有两个,其一,我必须从关中出陇右,第二,这次起兵我打的是清君侧,诛杀阉人的旗号,李辅国、鱼朝恩、程元振等宦官必须杀,否则我名不正言不顺,这义举也得不到合理的解释。” 李泌感觉到莫大的讽刺,他的造反怎么能成为义举?这事情根本没得商量,皇帝李亨那里第一条就通过不了,更别说还要逼他杀掉他的真正信任的一批人,这帮太监才是他控制内外朝的工具。 他将拂尘搭在手臂上站了起来,走到府邸正堂的大门口,转过身来说道:“此事我希望你要考虑清楚,关乎天下,关乎你个人的声名。若是选择错误,天下将永无宁日,你也将永远沦为王莽,侯景,安禄山之流,将永远受到世人的唾骂。” 他甩动着拂尘带着童子踏出了蒲州刺史府的府邸,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夜怀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八百二十四章 谋略和预判 乾元二年秋九月,李泌渡过黄河在蒲州城与李嗣业和谈失败,双方进入一触即发的战争状态,郭子仪向皇帝上表,建议朝廷先迁至灵武,这样他才能放下心来与叛军决战。 李亨口口声声高呼要与长安共存亡,表示绝不后退半步,也要求郭子仪绝不能撤退。实际上他背地里早已经将出逃的队伍准备好了。皇帝心中还抱着很大希望,认为郭子仪能够力挽狂澜,能够击退李嗣业,保住关中,保住大唐。 所以他派出中使邢延恩代表皇帝前往前线督战,其实就是充当耳目提前汇报消息,津蒲度和长安之间也就几个县的距离,只要李嗣业渡河成功,唐军大败,他们就得赶紧跑路了。 郭子仪将大军分布在蒲津渡和龙门渡潼关三处,各沿着黄河河滩修建营寨,关中仅有了万兵力被分成三部分。因为估计到李嗣业最有可能渡河的地方就是蒲津渡,所以由鱼朝恩的三万龙骧军在此驻守,程元振率领的两万龙武军在潼关,朔方军由节度副使仆固怀恩和神策军使郭英义两万五千人在龙门渡扎寨,时刻严防李嗣业从任何一个地方渡河。 这种分散兵力的做法对唐军十分不利,李嗣业只要集中兵力从一处突破,他们哪里能够拦得住,这就如同用针尖穿鲁缟一个道理。虽说乘船渡河有一定的困难程度,但世上没有攻不破的防线。 郭子仪为此伤透了脑筋,他一面不断派出斥候过河,探查李嗣业的兵力配置,以推断出准确的渡河地点,方便集中兵力防守对抗。另一方面决定派人从黄河沿岸每隔五里修建一座烽火台,上游一直通到龙门渡,下游一直通往潼关,一旦对岸李嗣业集中兵力发动进攻,他们便点燃烽火台传递消息,让黄河上下游火速驰援,这样才能使有限的兵力尽可能地阻碍敌军过河。 李嗣业也深知在黄河边等待的时间越长,唐军这边的防备也就愈严密,所以他准备趁着唐军的烽火台尚未构建完成,选择一个地点突破黄河进入关中。 因此他派人在中条山下大肆砍伐树木,扎成木排和浮桥随时准备渡河。并且派人传信到潼关外的灵宝,命田珍和燕小四加紧攻城以给潼关唐军造成压力,以至于整个黄河至潼关防线就像一座四处漏风漏雨的房屋。 临战前他把军中的智囊们全部召集到了一起,既有安禄山的降将严庄高尚,也有跟着他从河西走出的徐宾岑参,连同崔乾佑,蔡希德等人也坐在席位上。 李嗣业双手撑在膝盖上,胸有成竹地问道:“我们屯兵于这蒲州,就是为了进入关中,如今郭子仪兵力三分,依次驻守津浦渡,潼关和龙门渡,今日叫你们来,正是要问问诸君,我们该从何处渡河进攻关中。” 作为他的头号军师,徐宾率先开口道:“主公,这三处进攻地点各有优劣,潼关坚固易守难攻,就算有风陵渡可以渡河,但城墙已经延伸到了黄河河滩上,渡过河还得攻坚,进攻的难度很大。但有两个优势,一是能够与田珍和燕小四两面夹击潼关,第二,也有出其不意之效,郭子仪绝对想不到我们会从这里进攻。” “蒲津渡,朝廷的重点防守就在蒲津渡,这里也是最理想的渡河进攻地点,浮桥虽然被一把火烧掉了,但浮桥上的铁索还在,两岸牵引铁索的铁牛也在,只要左右用木船佯攻,当天晚上从浮桥上铺木板,第二天早上就能够到对岸。但郭子仪就亲自坐镇在这里,兵力布置也最重,而且它位于龙门渡和潼关之间,一旦渡河就是硬碰硬。” “第三就是龙门渡这个地方,渡河后距离长安虽远,但唐军兵力布置中规中矩,所以综合来说,这里是最好的过河地点。只是我们能够想到的,他们也一定能够想到,郭子仪定会提前做好这方面的准备,所以我建议主公从龙门渡进攻关中,只是需要谋划一番。” 李嗣业慎重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捏着下巴问道:“若如徐公所言,应当如何用计?“ “主公应将大部兵力调往河津县,留一部分兵力在蒲津渡伐树铺桥,制作船筏,故布疑兵,大造声势,将唐军多数兵力吸引在蒲津渡。我河西大军趁势渡龙门而攻长安。” 他捋着胡须在帐中踱步,先是赞同地嗯了一声,又转过身来问道:“郭子仪深谙用兵之道,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虚虚实实的兵家诡道,这种故布疑阵的计策也许能够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他。” 徐宾上前一步问道:“主公的意思是……?” “兵不厌诈,既然郭子仪能够识破疑兵之计,我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率大军前往龙门渡伐木造船,将声势造得越大越好,宣扬给唐军我们就是要在龙门渡渡河,而蒲津渡这边则偃旗息鼓,只在河畔布下少量兵力,引起郭子仪过度解读,将重兵继续囤积在蒲津渡,我军则一举突破龙门渡入关中。” 众人叉手称是。 他将目光投向养子李崇豹,征询地问道:“豹儿就率八千兵卒留在蒲津渡如何?岑夫子也留下来辅佐你。” 李崇豹躬身说道:“孩儿遵命。” 李嗣业又道:“让你留在蒲津渡,并非只是按兵不动,也需要暴露一些蛛丝马迹给唐军。你白日时龟缩蛰伏,夜晚便率兵出来活动,在黄河滩头弄出一些火把动静。” “父亲放心,孩儿自当用心照办。” 他嘱咐了儿子之后,当夜便召集大军出发,火光照耀得黄河河面如波光在月色下荡漾,对岸的唐军斥候看到了这一情形,便报告给了正在大帐中踌躇不决的副元帅郭子仪。 郭子仪闻言而惊,连忙挥手说道:“引我过去看。” 他与鱼朝恩一同前往黄河岸边,遥遥望见有万千闪耀的火把结成队伍沿着黄河朝上游而去。 鱼朝恩面露喜色说道:“李嗣业大军动了,他这是要北上龙门渡,从龙门渡黄河入关中。郭司空,我们也应当立即出发前往龙门渡口增援堵截。” 郭子仪低头沉吟,抬起手掌说道:“鱼中使稍等,河西军的动静这般明显,虽是夜间出发也算是大张旗鼓,李嗣业素来行事周全,绝不可能出这么大的纰漏。” “那依司空所见,我们该如何行事?” “立刻命人给仆固怀恩传信,提醒他李嗣业已率部北上,让加紧修建工事,严整以待,并且沿河设下哨探,时刻监视河西军的动向,并随时将变化向我通禀。” 鱼朝恩虽对郭子仪的判断不能苟同,但他知道如今的形势,容不得半点差错,也怪不得郭子仪如此谨慎多疑了。 传令兵骑快马从蒲津渡大营迅速赶往龙门渡,报告给了在此地驻守的朔方节度副使仆固怀恩。仆固对郭子仪的话自然奉若圭臬,命人沿着黄河加紧修建瞭望台,并且时刻注意河东岸的动静。 夜色静谧时分,唐军兵卒登在瞭望台上遥望远处,影影绰绰地瞧见远处黄河滩头处,有无数火把往上游处行进,甚至马蹄的声音都能够从河水中传过来,刀枪凌厉的锋刃也似乎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瞭望台上的兵卒们胆战心惊,他们立刻连夜骑快马赶往龙门渡大营,将这一消息报告给仆固怀恩。 接连不断有消息传来,都明确地预示了河西军把多数兵力北调,即将集中力量进攻龙门渡。仆固怀恩心中也有疑惑,但他理智地没有把自己的判断当做军情发给郭子仪,而是以一封长信把所有细节全部告知郭司空。 郭子仪自从接到这封信后,他的额头就没有舒展过,常常在营帐中踱步苦思。李嗣业素来诡诈,如今李光弼也投到了他的麾下,他的计策绝不会如此简单,简单到连仆固怀恩这样的粗人都产生了疑心。 根据仆固怀恩的来信,纵观河西军在黄河沿岸的所作所为,其中有很大的疑点。如果李嗣业真要率大军北上龙门渡,又不想让他们知晓,只需远离黄河河岸行军,像现在这样做不过是掩耳盗铃,他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郭子仪已在心中得出结论,李嗣业所谓的北上龙门渡不过是虚晃一枪,疑兵之计。他的主力根本没有离开蒲津渡和蒲州城。如果自己沉不住气,在他的诱使下也将大部分兵力调往龙门渡,关中将沦陷敌手,大唐也终将黯淡。 第八百二十五章 郭子仪中计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郭子仪在做出判断之后,也需要人去查探出真实情况来印证他的猜测,为此他特意在龙骧军中选出几十个水性极好的斥候,趁着夜色泅渡过了黄河。 夜色中的蒲津渡守卫森严,斥候们查探得知,河西军沿着蒲州城从河滩到黄河铁牛,用中条山砍伐来的树木修建了近六里多长的寨墙。 斥候们想方设法去查探寨墙中到底围了什么,他们装扮为来往商贩货郎,进入军营向兵卒们兜售火石和蹀躞带,借此在营中发现了数以千记的木排舟筏,为了制作这些木筏,河西军需要砍伐大量的树木,想来是早有准备。 斥候们认为得到了真实的证据,连忙于第二天夜里又悄悄地游过了黄河,来到了郭子仪的大营中。 郭子仪听完士卒们的禀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低下头去问:“你们可看得分明?” “属下们看得清清楚楚,确实是有大量的木筏,应当有上千乘之多。” 郭子仪转过身去,弯腰将手掌撑在案几上暗自盘算。一条木筏能够搭载一火十人左右,那么千条木筏一次过河便是万人,再加上铁牛牵引两岸的铁索上铺设木板,几个来回就可以将所有战力输送到对岸。这些木筏也足以证明李嗣业大军的主攻方向是津浦渡。 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后,心中也敞开了许多,既然知晓了敌军的谋略,明白李嗣业的主攻方向,那他就要利用黄河的险峻优势,将他们全部诛杀在河岸上。这对于大唐来说,将是再造社稷之功勋。 这时从上游龙门渡再次传来仆固怀恩的急报,说是河西军屯兵在龙门渡黄河东岸,有数千面大旗招展。 郭子仪轻松自得地笑了,河西军的行动与他的预料不谋而合,他立刻亲自给仆固怀恩写信回复:“汝无需担忧,此乃李嗣业故布疑兵,河西军大部分兵力依然在蒲津渡口,我已经有良策击败敌军。” 郭子仪决定将计就计,把西岸营寨中自己的大纛全部撤走,领一支兵马在同州大荔县北侧埋伏,又分别命人前往潼关和龙门渡传递消息给仆固怀恩和程元振,命他们各抽调出一万人马前来蒲津渡,在鹳雀楼以西和大荔北分布成一个口袋阵,准备一鼓作气把李嗣业击溃并消灭在黄河的西岸上。 驻守在潼关的程元振得到郭子仪的传信后并未急着出发,而是将这道军令报告给了长安的李辅国。这时李辅国执掌长安军政大权于一身,特别在如今肃宗李亨沉珂病榻的时候,他就相当于坐镇监国了。极度敏感的他立刻以皇帝的名义给郭子仪去旨,在信中质问他为什么要调动潼关守军。 收到圣旨的郭子仪自然惶恐万分,连忙给皇帝上了一封奏表,将敌我双方的态势,以及他布下口袋准备在蒲津渡将河西军一网打尽的计划悉数报告给了李辅国。 李辅国似乎也深知自己不在前方,不了解情况不能够胡乱指挥。但他作为总揽朝政的朝臣之首,必须要借机突出自己的权威,对潼关的防务表现出深切的担忧,去信表示潼关外尚有河西军数万,既然已经探明李嗣业将从蒲津渡进军过河,那就把龙门驻军多抽调一些,保证潼关的兵力充沛。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eix公众号【】抽红包! 再次得到圣旨的郭子仪只得照办,收回了抽调潼关军队的军令,加大力度抽调龙门渡的守军,命仆固怀恩率一万八千人赶往大荔县,只留下神策军使郭英义率领近七千人驻守在龙门渡。 此时已经是乾元二年秋八月,仆固怀恩在麾旗下最后望了一眼远处的黄河滩头。对岸的河滩上依然插着数千面大旗,旗帜下似乎甲胄森森,似乎也什么都没有,他心中隐隐浮起深切的担忧。 他为此再三嘱咐郭英义,一定要严密监视河对岸的动静,但凡出现情况立刻派快马到烽火台传递消息,他定会迅速派兵驰援。 仆固怀恩率军赶到万荔县后,向郭子仪表示了自己的担忧:“令公可笃定李嗣业一定会从蒲津渡过河否?万一河西军并非疑兵之计,龙门渡口可就只剩下八千多人。” 郭子仪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说道:“敌军虚实难辨,就算将兵力平均分摊,李嗣业挟优势大军西渡黄河,我们也难以抵挡。所以只能集中优势兵力与敌军相抗,我至少有七成的把握李嗣业会从蒲津渡进兵过黄河,为这七成的机会也值得一搏。” 仆固怀恩再次向郭子仪进言:“兵行险招,非不得已之举可为,值此天下危急之际,再行险招就不当了。如今长安城内尚有御林军数万,令公何不向陛下上表,请求陛下调两万兵前往龙门渡驻守。这样就算李嗣业选择从龙门渡进攻,郭英义也能够凭借这些兵力抵挡些许时日,这样我们也可以迅速驰援。” 郭子仪站在原地怔立片刻,伸手将仆固怀恩从地上搀扶起来,低声黯然说道:“世间有太多的不可为,我率兵在关中抵挡李嗣业,背后就是国都和君王,这就等于在戴着镣铐跳舞。李嗣业能够轻松办到的事情,我却需要付出心血却备受猜疑。” 仆固怀恩的神情逐渐黯然,负气似地说道:“既然我们这些武将倍受猜疑,这样的朝廷还效忠它做什么,倒不如效法那李嗣业,以令公之大才,在这乱世之中依然能够成就不朽功业。” “住口!”郭子仪对他严词训斥道:“你我身为社稷之臣,世代受大唐皇恩,岂能因一时的际遇乖蹇而产生悖逆之心!” 仆固怀恩连忙低头跪倒在地上,伸手扶着胸脯道:“令公勿怪,怀恩也只是一时急火攻心,今后绝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郭子仪将他搀扶起来,握着他的手说道:“如今朝廷内外大权皆被宦官掌握,又有察事厅子到处监视文武百官,你这样的话不得再向别人提起,免得被外人握住了把柄。” “好好带兵,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下去吧。” 仆固怀恩叉手告退,走出营帐前回头看了看郭令公,这些时日他的白发增添不少,也是为乡亲们操劳所致。 怀恩夙夜忧虑,几日来昼夜不卸甲,持刀巡视营寨,秋风凌冽也不改其志。他的忠义之情与其说是对朝廷,更不如说是对郭子仪,若没有这位老上级的一路护持提拔,他也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 …… 李嗣业率大军驻扎在河津县,以飞虎骑为前锋盘踞在河滩上,白孝德率领兵卒日夜砍伐树木,扎成木排筏随时准备渡河。 为了验证唐军是否中计,他也派出斥候泅趁着夜色渡到对岸,但唐军营寨灯火通明,营门处戒备森严,生人根本无法接近。黄河附近的村落也因为战争的即将到来逃散得一干二净。 一无所得的斥候们只好泅渡回到黄河东岸,前往河津县大营向李嗣业汇报军情。 李嗣业捻着胡须踱步,回头询问跪在地上的斥候们:“唐军三座营寨均戒备森严?十步之外无人能够接近?” “确是,我们无能,找不到办法进入敌营中。” 他又问道:“你们从远处看敌营,发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斥候又禀报道:“倒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只是唐军似乎非常紧张,几乎人人披甲不懈怠,但凡有些许的风吹草动,就会引起他们的警觉。” “竟然如此警觉?”他抬头细细沉思道:“唐军如此紧张,或许有这样的可能,那就是仆固怀恩已经调动多数部队离开了龙门渡,三座营寨其实已经空虚。” 他果断地下令道:“全军准备六日干粮,从今夜起拔营起寨,明日夜里渡过黄河以火矢进攻唐军营寨。” 他以白孝德为先锋,段秀实负责渡河事宜,赵崇玼和阿史那·啜律率领左右后军,他率领中军亲自渡河作战,时间定在子时。 第八百二十六章 夜破龙门渡 第二日天气多云,夜间乌云也遮盖了星辰,天上更没有月亮,这样的夜色对河西军渡河非常有利。 段秀实征召了三万民夫将木筏转移搬运到黄河河畔,当夜色完全沉寂下来时,民夫和兵卒们各自分批次蹲在黄河泥沙滩上,低头望着漆黑缓缓流淌的河水,木筏的前排悬浮在水面上,后方用绳索牵引着岸上的木桩。 白孝德牵着马站在木筏船头,与旁人不同的是,他的目光遥望着对岸。漆黑的大地上微醺着星光点点的是唐军的营寨,他相信只要从容地渡过对岸,就能够击溃唐军获得头功。 他的口中吹出鸟雀般的口哨声,第一排木筏收到军令,火长们抽出横刀砍断了绳索,民夫用长长的竹竿撑着河底使木筏摇曳着往对面荡去。 唐军营寨离河岸只有十三丈的距离,若是白日过河,他们将顶着唐军的箭雨才能够到达岸边,那种伤亡程度实在难以承受。 不过现在是深夜,唐军第一批兵卒已经顺畅地到达彼岸,蹲在地上潜伏下来,等待下一批船筏的到来。 第二批木筏迎着无声的波涛到达了岸边,兵卒们轻手轻脚地跳下了木筏,蹲在地上继续潜伏。 也许是兵卒中有人的甲胄相碰触发出了金石声,惊醒了军寨中瞭望塔上的唐军明哨,对方挥舞着火把敲响了铜锣,整个营寨瞬间从沉寂中惊醒,营中火把次第亮了起来。 河西军中的神射手手持长弓拉满抬手即射,将敲响铜锣的唐军明哨射落下来,但终究迟了一步,更多的唐军已经被惊醒,铜锣声变得杂乱无章。 唐军将领郭英义率领兵卒们登到寨墙上,黑暗中河西军的箭矢如雨般挟着火点攒射而来,他们却看不见射箭的敌手。 他立刻高呼着命令唐军用弓弩向外还击,双方箭矢来往招呼,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 双方夜间完全不能远视,唐军弓弩朝着的方向全是火把,远方那星星点点的火光,是更多从弥夜中渡河过来的河西军拥到了河滩上。 白孝德亲自跨着马匹朝着营寨扑去,冲在前方的河西军顶着箭矢抬开拒马,将手中的火把投掷进入敌营中。他手拽着马缰顶着烈火率领几十余骑冲进营门,骑枪握在手中左冲又突,更多的兵卒跟随着他冲锋进入营中。 他们攻入营寨后才发现唐军不过是虚张声势,大营无论内外的防御都非常薄弱。郭英义呼喊着鼓动唐军进行抵抗,但偌大的军营中只有外围才有兵卒,营寨眨眼间被突破后,这些兵卒飞奔着向关中腹地逃窜。 更多的河西军源源不断乘坐木筏到达了对岸,如同河水的潮头冲击对岸的唐军大营。第一座营寨被拿下后,白孝德率领前军紧接着冲击第二座第三座营寨,唐军因此难以抗衡,败退而走撤出龙门渡口。 郭英义率领残部退到夏阳县,企图以夏阳县土城来对抗李嗣业的数万铁骑。 经过这一夜的激战之后他狼狈不堪,连兜鍪都变形破裂,身上连中了五六支箭矢。他身后跟着的五六百残兵都面露苦色,心有余悸,仿佛是刚刚从地狱逃出来一般。 郭英义顾不上安慰兵卒们,将自己身边的亲兵校尉叫到跟前,亲口叮嘱他带五人十匹马前往蒲津渡大营向郭子仪报信,这攸关皇帝的安危和天下的命运。 …… 夏阳县的县城位于关中平原的西北边垂,距离黄河龙门渡口不过六十里地,黄土高原从西至与黄河形成夹角,夏阳县城正好堵在这夹角上。 他领五百多人进入夏阳县后,举目四望皆是残破的土城垛,凭借这样的城墙根本无法阻挡白孝德率领的飞虎骑前锋。 郭英义把县令叫到了跟前,挺胸坦然说道:“叛贼李嗣业率军攻破了黄河龙门渡口,如今关中处于危难之际,而郭令公的大军尚在蒲津渡口,大唐兴亡祸福就在你我手中,愿明府能够募集县兵与我一同防守县城,只要能够坚持到郭令公率兵来援,必然能够克敌于关中,也能够留名于后世。” 县令豪气干云叉手回禀道:“能够与郭将军共赴生死,乃是吾辈的幸运,城中尚有七千父老和五百县兵,但凭将军吩咐。” 郭英义喜出望外,连连向县令回礼:“还请明堂召集百姓夯筑城墙,率领县兵与我一起登上城头抗敌。” 县城中的百姓逃走了许多,县令下令将四城门封禁,又将存留的百姓召集起来,为了将民众心甘情愿绑到战车上,他们是这样对百姓们说的:“叛贼生性残暴,每攻克一城便要城中的男女老少鸡鸭牛羊屠杀干净,你们若是想活命,那就勇敢地拿起兵刃,与郭将军一起死守城池。” 可惜白孝德没有给他太多的准备时间,郭英义进入夏阳县城不足两个时辰后,飞虎骑前锋已经攻到了县城前,城墙下铁甲峥嵘,擂鼓声响彻大地,千面大旗在风中烈烈作响,兵卒们踏足行进甲胄的拍击声铿锵作响。 夏阳县令从未见过如此阵仗,脸色吓得惨白,仿佛他面对的真是披着甲胄的虎狼。敌我双方的悬殊根本无法抵抗,一旦城破先不说普通百姓,他这个主张抵抗的县令必然是要被全家灭杀的。 百姓们受到惊吓,纷纷从城墙上掉落下来,其余百姓和县兵也丧失斗志,手足惶恐无措。 白孝德当然不愿意在一个小小的夏阳县城下浪费时间,他亲自策马上前手持银枪指着城头上叫嚣道:“如今朝廷宦官当道,上欺君主,下凌百姓,我家主公兴大义起兵勤王,誓要清君侧,重振朝纲,救大唐于阉竖之手。尔等城中百姓切莫被阉人走狗欺骗,成为他们手中的刀枪!” “我家主公素来仁义宽厚,绝不会滥杀无辜百姓,愿意开城投降者,我军不但既往不咎,而且愿以钱帛厚赠,但若是执迷不悟负隅顽抗,等城破之后,必将严惩不怠!” 百姓们惊疑不定面面相觑,郭英义连忙从身后摘下长弓,搭箭上弦拉满,对准白孝德射了过去。 白孝德慌忙抬起手臂挡住脸,并且策马后退至一箭之地外,继续张开喉咙喊道:“我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考虑,半个时辰过后,若你们依然听信阉党走狗所言,不肯献城投降,就别怪我们刀枪无眼了。“ 他的副将在身后不无忧虑地说道:“如今主公已经渡过黄河,要我们以先锋尽快北下渭水,进逼长安,何必跟这帮穷酸费时间口舌,将军可给我六千人,我保证在三个时辰之内拿下县城。” 白孝德从容地笑道:“将军确实英勇,不过这般英勇不应该浪费在弹丸小县,将士们的性命也不应当在此处折损。郭英义残部不过五六百人,他们若无城中百姓相助,定然是一时一刻也守不下来。夏阳县的百姓哪里能分辨是非曲折,不过是被姓郭的蒙骗,只要给他们些许时间,给他们生死的压力,我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抉择。况且这郭英义乃是多疑善变之人,他自己也不会相信县令和百姓会同他一条心,你我姑且等着城中变化。” 第八百二十七章 郭英义之死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eix公众号【】抽红包! 河西军迟迟没有进攻,城头上的郭英义脸色却愈发阴沉,他麾下的五百兵卒全部守在北城门,东西南三座城门交给了县令和他组织起来的百姓,万一县令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他怎么敢放心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他。 他立刻将自己的亲信召集到一起,挑选出三名校尉分别去控制住三座城门,这等机要之地岂能让那些愚民百姓掌握。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夏阳县令手中有五百多县兵,所以不得不提防。他将自己的手印交到亲信手中,叫他去邀请县令一起到北城墙上,这才叫共同进退,如果县令不肯应承,也休要怪他用强了。 亲信带着五六名健儿前往南城墙,由于心中有戒备,所以脸色也看起来很有问题。县兵们手持着盾牌护在县令左右,似乎已经从他们的表情中猜出端倪。 县令佯装镇定地问道:“敌军攻城在即,郭将军差你们前来有何要事?” 亲信看见县令这种态度,以为此人已经存了要投敌的心思,便愈发没有好脸色,神情坚硬地说道:“敌军的主攻方向必然是北门,我家将军特邀明府与他一同在北城楼并肩作战。” 县令尴尬而不失恭敬地笑了笑:“我已知晓,请你回去告知郭将军,我安顿好城墙防务之后马上就过去。” 郭英义亲信自然不肯信他,摆着臭脸冷冷地说道:“明府自去安顿,我们就在这里等你。” 对方涩涩地朝他叉了一记手,陪着笑脸转身同两名县尉走到城墙的西侧,背着他们商讨起眼下的处境。 “明府,攻城的叛贼罪恶滔天,但这郭将军也不是什么好人,如今城下的叛军数量是我们的十倍之多,这破城墙你我也都知道,根本就守不住。他就是要拉着我们全县城百姓与他一起陪葬。明府你想想看,就算我们能够守住县城,功劳也是他们的,就算他有良心把我们的功劳报上去,也不过赏赐些钱财加官一级而已。可一旦城池被破,这些唐军拼光他们还有家小,我们可就搭上了全县老少的性命,还请明府明鉴。” 县令还在犹豫之中,显然内心已经动摇,两名县尉从旁加紧劝说:“明府,这位郭将军根本不相信我们,他派人来请你去往北城门与他共同赴死,不就怀疑明府会投降献城吗?他不相信我们,这样的人又何尝值得我们相信,今日无论胜败我们都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你就算不为百姓考虑,也要为家中的妻儿考虑。” 他们说的没错,县令的全家老小都在夏阳县,他做出坚守城池的决定又何尝为他们考虑过,现在想想直感觉脊背发凉。 县令忧虑地交叠拍着手背说道:“可是郭英义的人就在眼前,我若不与他们一起去,眼下这道关口就过不去。” 县尉回头看了看守在远处的郭英义亲信,躬身叉手压低声音说道:“他们不过五六个人而已,而明府手中县兵就有五百,与其被他绑着去送死,倒不如立刻拔掉旗帜扔下城墙,然后杀掉这几人夺下城门,迎接河西军入城。” “好,”县令刚刚咬牙做出决定,县尉已经急不可耐地快步走到城楼垛上,一把将麾旗拽起扔下了城头,对着下方高声疾呼:“我们投降!” 远处的亲信瞠目结舌:“乱臣贼子,尔等安敢!” 他铛地一声从腰间抽出横刀,便朝县令的方向猛冲过去,两名县尉也鼓动手下的县兵们疾声喊道:“想要活命就杀掉这几人!冲下去打开城门。” 县尉喊出了兵卒们求生的心声,什么忠义,什么正逆,那都是庙堂之上的大人物们才要考虑的事情,他们心中所想的仅仅是活命。 堂堂神策军使的亲兵旅帅的武力自然与区区县兵不可同日而语,他挥起横刀连劈带砍,将三四名县兵剁掉了头颅,吓得其余人不敢上前。县尉慌忙命令众人架起盾牌长枪,团团围在他们左右,命令其余人跑到城门口开城门。 亲信急火攻心,一边急火火地朝县令冲来,一边高声怒骂道:“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背叛朝廷应当诛杀干净!” 县令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看到河西军朝着城墙下踏步而来,慌忙领着一伙县兵从另一侧逃下城墙,对着附近百姓高呼道:“快去打开城门,不要误了卿卿性命!” 百姓们内心早已有了方向,一窝蜂死命地朝城门处冲去。郭英义派到城门处的亲兵们将横刀架在手中,脸色惨白地恐吓道:“但敢冲击城门,杀无赦!” 县令仗着人多势众,胆气也瞬间粗了起来,举刀在手高声疾呼:“郭英义乃是阉人党羽,不要跟着他去送死,打开城门就能活命!“ 有了县令的鼓动,这些百姓更加胆壮,挥舞着长枪,锄头等武器朝他们疾冲过去,随着几声惨叫过后,将他们淹没到人潮汹涌之中。 夏阳县的城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打开,河西军不费一兵一卒进入了县城。 北城门上郭英义将军绝望地回头望向城南,他的亲兵们簇拥在跟前跪地叉手劝道:“郭将军,趁着河西军刚刚进城,我们护送您逃出城去。” 郭英义哀声说道:“河西军从四门进攻,还能够逃到哪里去,我郭家世代受皇恩泽被,正是以性命报国之时。你们跟随我多日,终有曲终人散的一日,想要活命的就趁机快快离去吧。” 一些亲兵眼中挤出泪水朝郭英义叩首下跪,然后叉着手挥泪而去,仅剩下六七十人与他一同坚守在城墙上,如同活雕塑般簇拥在周围,各自手持刀枪瞪眼圆睁。 白孝德骑着战马来到了夏阳城墙下,手搭凉棚抬头眺望城墙,看见固守的郭英义正义凛然地站在城头上,嘴角竟然泛起了几许冷笑。 他举起银枪朝郭英义高声喊道:“郭将军,我家主公非常欣赏你,如今将军身处困境,我主又礼贤下士,将军何不放下身段,与我一同归顺主公,将来封妻荫子,定会比现在获得更多的富贵。” 郭英义举刀在手,发出黑熊一般的怒吼声:“我乃沙洲郭氏之后,世受皇恩泽被,承蒙先辈教诲,岂是你这种龟兹蛮夷能够知晓的,今日有死而已,绝不会屈膝投降!” 白孝德是个勇武之辈,自然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去劝降郭英义,见他如此不识好歹,当即挥手叫来一队弓弩手,对准城头上攒射了过去。郭英义的亲卫们挥舞刀锋拍击格挡箭矢,但更多的弩箭从他们刀枪的缝隙中刁钻地刺进去,穿透了他们的甲胄。 郭英义的甲胄尤为坚固,擘张弩的箭矢将他身上穿成了刺猬,最后单手撑着刀单膝跪在地上,河西军用盾牌架起长枪顶上去,将他们一个个刺死在血泊中。 下午时分,李嗣业率领河西军的中军进入了夏阳县城,他看着白孝德献上郭英义被砍下来的头颅,不免惋惜地说道:“郭英义虽无大才,但若能归顺我军,定能吸引更多的唐军将领心甘情愿来投。” 第八百二十八章 定大略安顿河东 听到李嗣业的话,白孝德的心中很是愧疚,上前单膝跪地说道:“主公,孝德太过冒失,没能留住郭英义的性命,还请主公责罚。” 李嗣业连忙弯腰将他搀扶起来,握着他的手衷心说道:“孝德为我军先锋,一日之内便已攻克了夏阳县城,为我军进入关中平原铺平了道路,你已经有六个日夜没有卸甲了吧。恪尽职守勇毅可当,三军将士应当以你为表率。” 他身后许多将领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变幻复杂。 李嗣业将众人召集进县衙中,商讨进入关中平原后该如何施展进攻,针对分歧主要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不去理会蒲津渡的唐军主力,直接攻陷长安。另一派主张先以雷霆万钧之势进攻蒲津渡,将郭子仪一举击溃,这样才能够放心地去取长安,而且日后占据四关的行动也能轻松许多。 主张先进攻长安的是以徐宾为首的一干谋士将领,他把关中地形图铺在中央的案几上,伸手指着蒲津渡口的位置说道:“蒲津渡距离长安只有二百多里地,夏阳县距离长安却有三百余里,郭子仪身为唐室将领,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去作战,无论如何要优先保卫长安,那么我们战场的预设地点必然是长安的近郊,所以长驱直下长安才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谋士高尚却持相反态度,也俯身在地图上说道:“我军已入关中,无论是朝廷中的皇帝,还是驻守蒲津渡口的郭子仪,都自知不是我们的敌手。他们若要保全朝廷,首先要做的定然是护送皇帝离开长安。他们的逃跑路线首选的是哪里?难道不是太上皇昔日南巡的蜀中吗?蜀中土地肥沃号称天府之国,又有蜀道天险拦阻,是天然的避难所。若皇帝占据蜀中,以圣人号令天下藩镇。到时候主公就算扶持一个傀儡登基,也难成正统,容易受到其余藩镇的挑战。” “所以我建议主公先占据凤翔郡,控制住关中平原西面,自西向东驱赶郭子仪与唐廷。潼关有我河西军阻挡,他们唯一的路途便是南下武关,入南阳,甚至是过长江入江东。” 高尚自信又傲然地说道:“昔日上皇西逃之时,已经使得关中和天下人心受损。这次皇帝李亨南逃,北方人心定然分崩离析,皇帝只有偏安江南才能苟延残喘。而如今南方势力业已黎定,皇帝南下必然与地方藩镇不和,若要立住脚跟,就必须要冤杀一批地方将领,他们相互厮杀必然实力受损。介时主公扶持皇室称帝假为正统,正如昔日曹魏依次平定北方。等北方大一统之后,主公只需派一得力大将率大军南下,凭借天时地利人和,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李嗣业听罢之后赞许地抚掌道:“高先生不愧是安禄山起兵的第一谋士,为我谋划出的策略也是极为老辣,内行至极。就依你的计策,先行占据凤翔郡,掌控大散关,堵住入蜀的陈仓道和关中西垂,然后从西向东步步为营挺进长安,这样做虽然使得皇帝李亨从容撤离,但是却能奠定今后夺取天下的胜局。” 他长立而起,对坐在左上首的段秀实下令道:“老段,你率北庭兵马向西挺进八百里,进入凤翔郡,掌控陈仓道。” 段秀实叉手领命:“喏。” 他又对坐在左下首的白孝德和赵崇玼下令:“赵兄,孝德,你二人率领飞虎骑大部向西为先锋进攻合阳、蒲城、富平,为段秀实西进打通道路,同时对长安形成威慑之势。若郭子仪提兵来攻,你们只可牵制避退,等我安置好河东诸地事宜后,再来与你们汇合进攻长安。” 李嗣业定下谋定长安的基本策略后,便带领两百亲兵从龙门渡回到蒲州。他留在蒲州绛州、上党等地的兵力只有两万五千人,这些人由一部分安西兵和少量飞虎骑组成,还混杂了大量的唐燕二军的降卒,可谓是鱼龙混杂。 他需要一个人来掌控这些人坚守住上党,且事先已经有了人选,这个人就是他的次子李崇豹,无论从忠诚度还是个人能力方面,李崇豹都是最好的人选。 幼子李旭虽然也成长迅速,却没有李崇豹那样经历过真刀真枪的肉搏。且李旭的特长并非兄长那般擅长征战,而在接人待物,处理事件上有他的独到之处。李旭跟在他身边一年来,见识了天下的战乱,举目可望河山满目疮痍,经历过这些之后他也成长了许多。逐渐成为一个拥有志向的少年。 他在蒲州城见到次子后,父子二人策马前往附近的普救寺,登上山寺的山顶。 他们站在寺庙山门前,遥望黄河两岸的绮丽美景,鹳雀楼雄立在河滩岸上,日暮乡关被黄昏渲染,给人一种苍凉宏大之感。 李嗣业指着黄河两岸说道:“这里是炎黄明的发源地,也是天下的中心。你父亲我前半辈子一心忠于大唐,积极投身于扶持皇室延续盛世的大业之中,可惜在这沧桑历史的洪流中,个人的努力实在是微不足道,且不经过流血牺牲的大变,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自安史起兵以来,我中华明站在历史的三岔口上,或经历藩镇之乱百年有余,变开放为保守,变外向为内卷,变包容为排斥,变求强为求稳。今后五百年内将不复开元之鼎盛。或者是我们父子历两至三世奋斗,重塑天下根骨,重振汉室鼎盛,开创教科学,成就千古未有之基业。至于今后千古人,庸碌后生如何看待我们父子,就交由历史来评定吧。” 李崇豹激动不已,转身叉手对父亲说道:“听父亲一言,儿子胸中心潮澎湃,甘为父亲前驱平定天下。” 他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头,欣慰地说道:“得河东而天下安,据上党可望中原,昔日强秦从韩赵手中夺取上党,奠定了平定六国的基础。今日父亲就把上党交到你的手中,从此之后我们之间就隔着一条黄河,你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只能自己承担,遇到什么困难,也只能自己做决定,你能够挑得起这副担子吗?” 李崇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神色凝重地说道:“儿子年岁虽小,经验不足,但我一定会虚怀纳谏,多向麾下的老将老卒学习,绝不坠父亲的名声。就算我驻守期间不能开疆扩土,拼尽全力也要保证上党不落入敌手。” “好!”李嗣业欣慰地笑了,他担心李崇豹心比天高,自高自大,刚独立担当大任就要立志攻克北都太原,妄想占据整个河东。不能够脚踏实地者,他如何敢将一地的管辖权交到他的手上。 “李崇豹听命!” 儿子叉手跪到了地上,李嗣业把自己的佩刀从腰间解下来,双手托交到了他的手上,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任命你为泽潞节度使,执掌泽潞绛蒲四州,管辖四州兵马两万五千余人。你不止要担当起一个守将的职责,还要学会治理地方,恢复生产提高田产,收拢民心善待百姓,当你真正做到面面俱到时,这些都是你可以依仗的手段。我把岑参留给你当你的参谋,今后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要多多与他商量。” “父亲教导,儿子铭记在心。” “起来吧。”李嗣业亲手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拍着他的膝盖说道:“成为泽潞节度使后,治所就不能在这蒲州城了,而应该搬到上党盆地中的潞州府,只有在那里才能够兼顾南北,坐望中原。明日你就率主力前往潞州,我亲自在蒲州城外为你饯行。” 第八百二十九章 郭令公艰难抉择 第二日清晨,蒲州城外三军壮盛,军旗烈烈,麾旗的带子在风中招展笔直。李崇豹和岑参牵着马来到李嗣业面前。李嗣业亲自开启酒坛封泥,用海碗倒出两碗,第一碗捧给了李崇豹。 李崇豹作为儿子,恪守传统礼教,从未经历过父亲给儿子端酒,顿时显得惶恐忸怩。李嗣业以教育式的训斥口吻说道:“军中没有父子,只有上下级,我为我的心腹大将端酒,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只管喝下。” 李嗣业又把酒水端给岑参,两人捧起酒碗在嘴边仰头一口灌了下去,顿时连酒气也变成了豪情,使得岑参诗兴大发,当即出口珠玑,抒发情怀。 他们吃罢践行酒后,率领主力前往潞州。李嗣业身披大氅披风站在秋风中遥望次子远去的方向,心中多了几分期待却少了几分忧虑。 安置好河东地区的任命之后,李嗣业解决了后顾之忧,又带着两百铁骑前往龙门渡渡过了黄河,前往富平开始他定鼎关中的大业。 此刻在黄河彼岸的蒲津渡口三十里外,郭子仪也遇到了他宦海生涯中最艰难的抉择。这要从郭英义派出亲信南下传递急报说起。 那一日,郭英义的亲兵校尉带领五人骑快马南下蒲津渡,经过通报进入郭子仪的大帐中,带着哭腔跪地叉手禀报道:“令公!李嗣业亲率大军攻破了龙门渡,已经长驱直入关中,我家郭将军撤退到夏阳县殊死抵抗,特遣我来向令公求援。” “什么!”郭子仪面色如土,身体踉跄地倒退了几步,跌坐在了交椅上,悲声说道:“想我郭子仪征战半生,终究被身名所累,如今做出错误的判断,致使李嗣业率军过了黄河。我有罪于朝廷,也有罪于陛下啊!” 这时仆固怀恩闯进帐来,抬脚踢在亲兵校尉的胸口上,低声怒斥道:“你这奸贼,莫非是李嗣业派来的细作,故意乱我军心?” 校尉吃了一脚向后倒去,接着又爬起来膝行向前,连连叩首说道:“我岂能是李嗣业细作,我所言也是千真万确,望令公明鉴。” 郭子仪悲痛过后,霎时间冷静下来,捂着胸口问道:“可有郭英义的亲笔书信。” “有,有!”校尉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双手呈送到郭子仪手中。 郭子仪接过信,撕开后掏出纸张细细观看,确实是郭英义的笔迹,而且上面还盖着神策军使的官印。这下消息确实了,无情的现实如深海之水挤压在他的胸口上,让他陷入到愧疚和自责中。 仆固怀恩跪地叉手说道:“令公,切莫太过自责悲伤,事到如今败局已经无法挽回,应该先想出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郭子仪黯然地点点头,低头问跪在地上的亲兵校尉:“你进入我的营帐之前,可否泄露消息?” “没有,属下深知军情事大,赶来见令公之前,没有见过任何人。” 仆固怀恩听出郭子仪问话中的深意,对这校尉说道:“你一路颠沛赶来送信,可见忠义,如今郭英义将军生死未知,不如暂且在我麾下暂时担任中郎将,等郭将军有消息之后,再遣你回去。” 校尉听罢,连连向仆固怀恩谢恩,对方神色严峻地说道:“记住,下去之后,龙门渡口被攻破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要透露出去,否则一旦乱了军心,你知道后果。” “仆固大夫放心,末将定然守口如瓶,断不会泄露半个字。” 仆固怀恩朝他摆了摆手,校尉慌忙谢恩退了出去。 郭子仪满面愁绪地说道:“此事只能瞒得了一时,李嗣业进入关中的事情终究还是会人尽皆知。怀恩,我们如之奈何啊?” 仆固怀恩走到郭子仪身边低声嘀咕道:“瞒不住三军将士尚可挽回,但是必须要瞒住陛下才行。” 他连连摇头:“不可,欺瞒君上且不说是大罪,如今李嗣业一入关中,长安便是危如累卵,我们岂能罔顾陛下的安危,万一朝廷上下落入贼子之手,我们就将成为千古罪人。” “可令公想过没有,郭英义在龙门渡口失守,他损失的兵力不过七千余人,我们在蒲津渡尚有五万兵马,潼关也有两万人固守,更别说陛下守御皇宫的御林卫也有两三万人。李嗣业虽兵强势足,但他战线拉长补给吃力,且将兵力分散在了潼关和上党等地,如今在关中的兵力比起我们只少不多。令公起大军与其决战尚不知胜负,又何必自暴自弃?” “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阉人和皇帝,这些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让他们知晓龙门渡失守,必然要劝说皇帝南逃。我们唯一的生机就在这里,现在关中军民人心尚在,三军将士尤在保卫圣人,保卫长安,若是让他们得知皇帝再次逃遁,恐怕就是再热的血也要凉了,到那个时候,令公就算再有抗敌之胆魄,恐怕也无力回天。” 郭子仪闭目进入短暂的沉默中,许久才睁开眼睛缓缓问道:“你的意思是?” 仆固怀恩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如今囤积在蒲津渡的只有朔方、龙骧二军,这龙骧军握在阉人鱼朝恩手中,令公无法统辖,如此尾大不掉,如何能与李嗣业的西凉强兵作战?况且这鱼朝恩若是知道龙门渡失守,必然要在第一时间内报告给陛下,实在是一个不得不除的钉子。” “令公你身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可以给他发号施令命他北上龙门渡作战。这鱼朝恩自诩为圣人和李辅国的亲信,素来倨傲自负,必然不会听从令公的命令,那么令公就以军法从事将他杀死,将他的兵权夺到手中。然后抢先率兵前往长安近郊,与南下的李嗣业决一死战,若令公能强谏陛下御驾亲征,则我们的获胜几率越大。” “令公只要击败李嗣业,您的声望将会达到顶点,到时候是进是退,全凭你一人做主。” 郭子仪心惊且又无奈,仆固怀恩说的这些事,从隐瞒龙门渡兵败,到杀宦官,夺兵权,再到强谏皇帝亲征,哪一件事情不是在挑战皇权?把这些事情全部经历一遍,到时候就算能胜,和造反又有什么区别?他忠心耿耿半生扶持大唐,岂能为这不忠之举。但若是不这样做,仆固怀恩所预料的事情都会发生,皇帝南逃,人心尽丧,三军士气跌落,宦官掌握兵权。在这种情况他就算有神仙的手段,也无法与李嗣业抗衡。 这是他人生迄今为止的最为漫长的思考,关乎人生命运,关乎天下安危,也关乎大是大非。然而他并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做出决定即使是错误的,他也愿意为之承担所有恶果。 最终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仆固怀恩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我若是这么做了,和安禄山、李嗣业之流有什么区别?君为社稷之本,我岂能罔顾陛下的安危?人生在世不过是顺天命,尽人臣的本分而已。我不相信经历过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的大唐会挺不过这场战乱。” “去把龙骧军使,中使鱼朝恩请过来。” “令公!”仆固怀恩跪在地上痛声惋惜地说道:“这是令公行大义之举,立万世之名的唯一机会,你难道就不再考虑一下吗?” 郭子仪怔立片刻,毅然回答道:“我意已决,你休要再劝。去请中使鱼朝恩!” 第八百三十章 李亨甘苦自知 鱼朝恩身着紫袍,手中捧着拂尘搭在手臂上,昂首阔步地走进了郭子仪的军帐中。 他进帐后环视一周,见郭子仪和仆固怀恩皱着眉头坐在交椅上,也不起身相迎,心中顿觉有异,强笑着问道:“郭司空,仆固大夫,我们在这蒲津渡已经固守了十日有余,对岸河西军迟迟没有动静,两位可有什么见地?” 郭子仪脸上挤出一丝苦涩,站立起来对鱼朝恩拱手道:“郭子仪有负皇恩,今日请鱼中使过来,是有紧急军情相告。” “哦?”鱼朝恩故作惊疑地问道:“是何军情,快快道来。” 他向仆固怀恩使了个眼色,怀恩遂苦着脸说道:“三日前李嗣业已经率大军攻破了龙门渡,如今已经进入关中,占据了夏阳县。” “啥子!”鱼朝恩急得抖动着拂尘在地上直转圈,继而以事后诸葛亮的态度来数落郭子仪:“郭令公啊!郭令公!圣人对你是何等的信任,把关中的防务一应交给你,你却如此报答皇恩。我早就跟你说行事要慎重,蒲津渡和龙门渡两处都不可松懈,可你倒好,罔顾陛下对你的信任,把龙门渡给弄丢了。如今李嗣业长驱直入关中,长安还能保得住吗?肯定是保不住了!” 郭子仪此刻反倒显得坦然,点点头说道:“鱼中使所言极是,只是如今之计,是将此消息禀奏给长安的陛下,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全由陛下做主。” “不消你说我也知晓,幸好消息来得及时,你才没有犯下弥天大错,当务之急是赶快禀报陛下,好让朝廷在李嗣业进逼长安之前有时间做出反应!” 郭子仪和仆固怀恩相互对视了一眼,很快做出了判断,脸上浮现出忧虑之色。 他斟酌地对鱼朝恩说道:“李嗣业虽入关中,但他劳师远征,师老兵疲,而我军在蒲津渡尚有五万之众,依然可有一战之力。只是需要陛下投身于万军之中御驾亲征,鼓舞士气与李嗣业决一死战,定能一举奠定胜局,扭转乾坤。” 鱼朝恩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随即咧着嘴笑道:“这话你自己敢跟圣人说吗?对,你敢,你是堂堂的郭司空。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陛下的安危?在黄河渡口都没有堵住人家,现在跟天下第一强兵飞虎骑在关中平原上争锋,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 “只是我自己领兵当然没有把握,但若是陛下能将皇宫宿卫倾巢而出,亲自上场坐镇中军以壮士气,三军将士定能一鼓作气击败河西军。” “是吗?”瞧鱼朝恩脸上的表情,对郭子仪的话半个字都不相信:“郭司空终究还是太过自负,竟然敢将陛下的安危置身于万军之中,你出身军旅自然只考虑胜负,但我无法与你苟同,我的奏疏只会劝谏陛下迁都。” 郭子仪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各执一词,那就各自献上奏疏,全看陛下如何决断。” “好,郭司空与我见解不同,当然要各自上奏陛下。” 鱼朝恩离开郭子仪的大帐后,仆固怀恩痛心地上前说道:“令公,你看见了吧,只有你一人以社稷安危为先,可别人的脑袋里肯定是想着怎么逃跑。” 郭子仪喟叹道:“此非陛下之失,而实乃时运不济,当今陛下虽无挽救时事之大才,但若做一个太平天子,依然能够体恤百姓延续大唐。” “可如今天下需要的不是太平天子!”仆固怀恩激动地大声说道:“需要的是能够拯救苍生的圣明君主,想昔日太宗皇帝初登大宝之时,天下初定民生凋敝,突厥颉利可汗率十万大军迫近渭水,其局面难道不比今日更险?太宗能够单骑前往渭水桥上直面痛斥颉利,定下渭水之盟迫使颉利退兵,才有今日之大唐。若今天的皇帝有太宗十分之一的气魄,令公还用得着如此殚精竭虑,且又处处受制吗?” 二人沉默良久,终究相顾无言。 两封倾向和内容都完全不同的奏疏从蒲津渡大营发向了长安,虽然郭子仪和鱼朝恩在战略上未能达成一致,但他们此刻的决定还是一致的,他们共同领军撤出了蒲津渡大营,向长安近郊靠拢,守御关中的最后一战定然会发生在长安城外。 唐军撤走后一把火烧掉了蒲津渡大营,郭子仪在这座营盘上倾注了太多精力,使它成为守卫黄河的桥头堡,但时过境迁失去功用后,唯一的作用就是不能留给对手。 这时李嗣业已经完成了他针对关中,甚至是针对天下局势的战略部署,这时的北方地区,史思明率兵进攻太原陷入了窘境,河东节度使邓景山深沟高垒坚壁清野,致使史思明在城下惨败,不得不退回范阳重整旗鼓,这是朝廷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场胜利。 由于关中的兵力全部集中在郭子仪和鱼朝恩手中,其余各州县的防御形同虚设。段秀实从夏阳县出发,接连攻克了合阳、蒲城、富平、礼泉、最终向西进入凤翔郡,把扶风,陈仓,岐山三县牢牢掌握在了手中。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陈仓县已经改换了名称,被李亨赐名为宝鸡县,安史之乱的前期正是由于这里作为关中和汉中的纽带,才使得奄奄一息的大唐王朝获得一线生机。李嗣业派段秀实抢先占据此处,将彻底断绝李亨入蜀的奢望,更断去了他重掌灵武的最后道路。 鱼朝恩和郭子仪的奏疏先后进入了长安城,李辅国看到奏疏之后惊惧不已,双目眩晕险些休克,幸亏他的干儿子们给灌了几口续命茶,又使劲掐按人中,才使得他幽幽醒转。 醒来之后便是惊吓,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快,快!快把两封奏疏都送到陛下案头前。” 李亨得到奏疏之后,也是出了一身冷汗,从病榻上支撑起身体来,慌忙派人去请李辅国和李泌。 李辅国脸色惨白硬着头皮来到御前,然而传旨太监却捧着鱼符和官印归来跪地告罪:“启禀陛下,李泌已经将官印悬挂于房梁之上,离开长安不知所踪了。” 李亨睁大双目茫然地说道:“长源呐,难道局势已经恶化至此,连你也不愿意为朕效力了吗?” 李辅国只得收拾心神低声劝谏皇帝道:“大家莫要太过颓丧,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更何况你是大唐天子,有祖宗之德庇佑,又手握社稷正统,定会逢凶化吉,延续江山基业。” 李亨心塞地连着咳嗽了两声,才从案几上拿起鱼朝恩送来的两封奏疏问道:“鱼朝恩说李嗣业麾下河西强兵势大,仅用一日时间便突破了黄河龙门渡口,郭子仪率领的关中诸多兵马怕是无从抵挡,要朕提前考虑南迁事宜,以保全朝廷根基。” “郭子仪却说龙门渡之失是他一时判断失误,虽说折损了神策军七千多人,但我龙骧朔方大军主力尚在。李嗣业劳师远征,三军已至强弩之末,只要朕御驾亲征,率领守卫关中的健儿们与李嗣业展开决战,定能够将其击溃。” 李亨心中犹疑不定,低头搓着手掌说道:“鱼朝恩和郭子仪的奏疏都有其见地,只是朕心中有忧虑,难以决断。朕不愿意辜负祖宗基业,所以想出一个两全之策,决定由你带着太子和上皇离开长安从凤翔府前往蜀中躲避,朕亲率关中士卒与叛贼李嗣业在长安决一死战。你意下如何?” 李辅国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样的历史居然能够重新上演一遍,距离李隆基出逃仅仅过去四年,老上皇还尚在人世间,大唐王朝便经历了第二次的风雨波折,他作为李亨的奴仆,也作为他的肱骨内臣,心中对他的命运有更深的认知。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倒霉的皇帝,没有享受到父亲开元盛世的果实,却承担了天宝危机带来的恶果,在脱逃蜀中的路上为自己谋得皇位,到手的却是一个破碎的河山。 他自继位以来殚精竭虑从未舒服过一天,局势却愈发恶劣,李嗣业在他在位期间谋反,并且率领河西军逼到了家门口,试问这样谁不会憋屈? 他和皇帝的命运其实已经捆绑在了一起,所以李亨才会问他何去何从。郭子仪的奏疏有些道理,皇帝御驾亲征拼一把,虽然对他个人来说有巨大的风险,但对大唐来说却只是生的机会。就算李亨御驾亲征也遭受惨败失去性命,太子李豫已经撤逃,还可以在江南或蜀中重整旗鼓,至少天下人不会对大唐失去信心。 可他自己呢,他的命运与皇帝绑在一起,一旦与挟太子南逃,没有了李亨的庇护,他这个昔日权倾朝野的权阉,只会成为地方藩镇势力的刀下鬼。 念头想到这里,李辅国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脸上带着忠仆的赤诚之色流泪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第八百三十一章 皇帝准备南逃 李亨连忙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握着他的手说道:“朕自继位以来历经千般波折,每日勤勉政事,却依然要经历磨难挫折,经历了李嗣业起兵反叛,史思明归顺复叛等大事,因此有人暗地里说朕德不配位。为今之计,朕不能再像太上皇那般逃走,要承担起一个社稷之君应尽的责任。” 就李亨这病秧子身体,如今已经是弱不禁风,把他放到战场别说指挥作战了,就算是那颠簸的马匹和冲天的杀气也足够这位皇上喝一壶的。 李辅国深知皇帝内心其实惜命且不敢亲自上场,这样做不过是给自己脆弱的内心留一点面子罢了。 他立刻跪地啼哭道:“陛下,社稷之君最大的责任不应当是长命百岁,延续江山社稷吗?上阵打仗乃是武将们的事情,就算朝廷人才凋零,缺少能征善战之将,也不该让您以身犯险呐。” “太子虽已成年,但无奈经历尚浅,如今无论是蜀中还是江东,均有地方节度使自成势力,陛下若不能亲自南下,扶持太子殿下继任,陛下和太子的安危都不能得到保证,请陛下三思。” 李亨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不是还有你吗?朕派你护送太子南下蜀中,希望你能够多多辅佐于他。” “陛下!”李辅国痛哭的声音更为激烈,连连磕头道:“陛下虽无天纵之才,却在危难之际重建大唐,实乃中兴之主。岂能因一时的挫折而赴身险境,请陛下三思啊!” 李亨固执地摆摆手:“朕意已决,你先下去吧。” 李辅国无奈退出殿外,但他并未放弃劝说,于是去见了张皇后,将李亨的危险想法告知了皇后。 皇后与李辅国的处境是相似的,她二人常年沆瀣一气相互利用,自然无法接受李亨御驾亲征。 张皇后进入殿中满脸泪痕跪在李亨面前,抽噎着说道:“陛下不只是社稷之君,还是臣妾的夫君,李家的主心骨,您若舍身御驾亲征,让臣妾如何自处?” 李亨连连叹气,宽慰了张皇后几句,从怀中掏出手帕擦拭了她脸上的泪痕,才遣侍女搀扶她离去。 这还只是李辅国的第二轮攻势,他如今权倾朝野,下去之后联络左右相和三省六部的官员,与他们保持口径一致,准备在朝堂上联合劝谏皇帝迁都南撤。 第二日的朝会之上,李亨满脸疲惫地坐在御榻之上,对下方沉默以对的朝臣们问道:“郭子仪终究还是没有守住黄河龙门渡口,致使李嗣业大军渡过了黄河。今时局已经到了危难时刻,朕欲率关中残余兵力与李嗣业决一死战。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众臣得到李辅国的暗示,早已统一了口径,纷纷跪倒在地上叉手劝谏:“陛下万金之体,切不可赴身险境,还请陛下三思。” 有时候真理确实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整个朝野上下似乎只有郭子仪和仆固怀恩二人认为皇帝应该留在关中亲自御敌,但多数人的意见皇帝不能罔顾。他心中本来就对自己御驾亲征有些抵触,遇到形形色色的阻力之后,等于给了足够的台阶,可以让他心安理得地舍弃京师,舍弃长安百姓而南逃。 李亨摊开双手愁眉不展地说道:“如今局势危急至此,朕若舍弃关中百姓逃离京师,如何能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能对得起长安百姓。” 太子太傅房琯越众而出,上前握着笏板朗声说道:“陛下明鉴,值此社稷存亡之秋,弃城而走才是可取之道,况且只是暂时的南迁,只要朝廷还在,陛下还在,大唐社稷就岿然不倒。叛贼李嗣业不过是暂时占据上风而已,天下民心终究在我大唐,悖逆之人多行不义必自毙,臣等相信陛下有朝一日终究会回到长安。” 李亨心中涌起浓浓的期望,低头对众臣子问道:“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大臣们纷纷叉手道:“臣等附议!” “既然如此,今日参与朝参的臣工就留在殿中,免得走漏消息,明日凌晨时分,跟随朕的御驾从大明宫重玄门向西撤往凤翔郡,往陈仓暂入蜀中躲避。” 众臣和李辅国恍然大悟,他们自以为是套路了皇帝,谁知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在李亨的预料之内。 太子李豫本来站在殿中沉默不言,但他听厌倦了这些人云亦云的声音,最终忍不住上前叉手道:“儿臣有一言进奏。” 李亨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接了当拒绝道:“朕尚且没有留下来亲自抗敌,岂能让自己的儿子涉身险境,你与我一同撤离关中,切莫要使性子。” 李豫沉默地点点头,把想说的话吞咽进了肚子里。 一切就如四年前的那日清晨一样,已经垂老耄耋的太上皇李隆基被宦官们强行拉上车辇,他大喊大叫着要留在长安,但拉扯的人并不相信他,就如同他们不相信李亨会御驾亲征一样,大唐的皇帝早已没有了那个血性。 宫女和后妃娘娘们也提着包裹跟在皇帝和皇后的车辇后面,在御林军的护卫之下出了重玄门,沿着龙首原的飞龙厩往渭河方向而去。 李辅国任命房琯为京师留守,命中使邢延恩掌控宫门钥匙,由于皇帝出行消息严密,许多宗室子弟也未能出逃,包括李隆基第二十七恒王李瑱和他的两个儿子,也被抛弃在了长安。 李亨向西出逃遁后,命令李辅国率领御林军在前方派出斥候刺探消息,却得知李嗣业已经率先派出段秀实占据了凤翔,皇帝顿时愕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臣李揆向他献策:“通往汉中之路并非只有陈仓,还有子午道、褒斜道和党骆道,陛下何不从这三条道路中择其一,以逃避兵灾之祸。 李亨此刻已经毫无主意,只好人云亦云地应承:“说得是,不知该从那一条道路去走?” 这时逃跑队列中的王思礼站了出来,这位王大夫非常幸运,也相当命大。当初在哥舒翰麾下做步军统领时驻守潼关,大败之后只有他一人逃出生天,后来又担任泽潞节度使与李光弼一起驻守绛蒲二州,在黄河渡口被李崇豹击败时无援军相救,他竟然跳入黄河之中游过了对岸,重新回到了长安得到了重用。 王思礼最厉害的还在于忍辱负重,当得知他回到长安后,放火烧桥的鱼朝恩心中忐忑不安,连忙求教于干爹李辅国,李辅国却笑着让他放宽心,坦言这种事情王思礼绝对会只字不提,否则他也做不到今日兵部尚书的地位。果然王思礼进入长安之后,对昔日在黄河河滩上的遭遇丝毫未有提起,而且对李辅国等一众阉党也都礼敬有加。 他在担任关内节度使时,对关中的各条道路都了如指掌,他自然有这方面的发言权,上前叉手对李亨说道:“陛下,子午道和党骆道的栈道年久失修,路途太过险恶,不合适大部队通行,只有褒斜道还算通畅,只是陛下从长安出走并未携带大量粮草,褒斜道长达四百多里,沿途村落贫瘠,若从褒斜道行走,三军将士怕是饥寒难耐无从补给。” 李亨悲观地问道:“那如你所见,朕当何去何从?” 第八百三十二章 郭子仪心力交瘁 王思礼与李辅国之间使了个眼色,又叉手进言道:“陛下何不从武关直下南阳,进入襄阳城,荆襄和江东未收到战乱波及,依旧繁盛富庶。陛下南下之后依仗此两地可延续基业。叛贼李嗣业取关中之后,定然起称帝之野心,介时他必遭天下共讨,兵败身亡。介时陛下再从江南一挥百应,回到关中重振大唐河山。” 李亨听罢王思礼的分析,心中大为赞同。本来他就因为太上皇的关系,对蜀中这地方没有什么好感。如今李嗣业占据凤翔阻断了他西进灵武的路线,陈仓道也被堵截,唯一能够符合他南逃心理预期的地方只有江南。 “既然如此,朕就依你所言,携朝中众臣南下江东。” 李辅国听到这里,突然上前插话说道:“江东等地比不得蜀中,鲁炅虽已辞去淮西襄阳节度使职位,但至今无人领军。来瑱、高适、韦陟,等人占据两淮江东,他们虽口称对陛下忠心,但也不可不防,陛下只带着这几千御林军,恐与天威有损。奴婢以为,应当召鱼朝恩率三万龙骧军护送南下。” 李亨神情忧虑地说道:“我意也是如此,只是郭子仪正率朔方龙骧两军在关中与李嗣业相持,朕把龙骧军给抽撤走,对他来说岂不是釜底抽薪?” “关中早已经守不住,是否抽调龙骧军对战局毫无意义,陛下何不给郭子仪下一道命令,让他带朔方军撤回朔方坚守。” 李亨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郭子仪在关中抗击李嗣业难道就没有胜算了吗?” 李辅国无奈地摇摇头:“还是王思礼将军说得对,陛下一时后撤至江东,将来还能够重掌天下回到长安。” 王思礼在一旁皱起了眉头,看了看李辅国的脸色却没有说话。李辅国调龙骧军离开长安南下是为了保护皇帝吗?错!是为了保护他自己。无论鲁炅,还是来瑱、高适、韦陟等人都是皇帝任命的官员,他们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感情上都不会对李亨不利。但李辅国在长安独揽朝政期间,利用察事厅子打压他们这些南方藩镇,早已是敢怒不敢言。 皇帝一旦逃难至江东,这些地方节度使们必然容不下他,所以拥有三万多人的龙骧军就是他客居他处的保命底牌。 李亨尚没有明白这一点,回到车辇上铺开绸布签写圣旨,然后加盖印玺交送给李辅国,李辅国又转交给自己麾下的一个小太监,让他带着圣旨前往长安近郊分别给郭子仪和鱼朝恩传旨。 郭子仪率两军在三原县主动朝白孝德和赵崇玼率领的河西军进攻,两人连番失利,后撤至醴泉县一带,等待李嗣业从龙门渡口回到军中。 段秀实占据凤翔后,主动向醴泉县进发,与退守在那里的白孝德、赵崇玼会合,准备向郭子仪发动进攻,算是大局已定后的最后一战,将彻底清除朝廷在关中的最后力量。 李嗣业率众亲兵赶到了醴泉县,他到达后立刻暂缓了向郭子仪的战役,即使郭子仪主动出击,他也命诸军被动防守。 将领们不解其意,白孝德和赵崇玼主动向李嗣业请战,拍着胸脯要签军令状,誓要立下这平定关中的最后一功。 李嗣业笑着搂着二人的肩膀说道:“我们已经胜券在握,何必如此急躁?” 白孝德不能理解:“我们本来可以速胜,为什么要等?主公,将士们自从入上党,进攻绛蒲二州以来,已经奔波作战长达两个多月,都想着能够早些修整。再等下去兵士疲惫,怕是要有怨言了。” 李嗣业笑道:“我们等不起,郭子仪比我们更等不起,朝廷背负逃亡的压力,又把这种压力担负到郭子仪的身上,他如何能够承受得住?既然将士们都已经疲惫,何必期待什么最后一战,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唐军必然主动败撤。” 二人将信将疑,只得听从李嗣业的决策,在礼泉县安营扎寨安稳下来。无论郭子仪如何挑战,河西军只是固守防御。 李辅国派出的使者到达了三原县郭子仪和鱼朝恩的驻军地,两人连忙出帐来拜见圣使。郭子仪还希望能去亲自见一见皇帝,向他表明自己的立场和信心,但圣使张开敇书所念的内容彻底击垮了他的信念。 “门下!关中凋敝,陛下意欲南巡,特任命鱼朝恩为行在护军都督,率龙骧军护送朝廷南下。任命郭子仪为朔方陇右河西三镇节度使,率朔方军西撤至灵武!敇书如右,请奉行。” 郭子仪吃惊地抬起头,面朝圣使竟讷讷地不能发一言,他无法劝说自己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李亨不接受他的建议御驾亲征,反而要南逃也就罢了,还要从他的手中抽调走龙骧军。没有了龙骧军,他手中仅剩的两万朔方军还有什么作为? 李亨任命他为朔方、陇右、河西节度使,等于是给他画了一个大饼。朝廷诸人不可能不知道李嗣业已经截断了从关中往西的通路,如何能够撤向朔方? 郭子仪锥心无力地说道:“陛下现在何处,我欲骑快马同圣使一同前往,亲自向他陈情上表。” 圣使双手捅起袖子说道:“陛下如今已经南撤至上洛郡的四皓驿,不过咱家要劝郭司空一句,陛下南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果你要是去劝说他留在关中,我劝你还是不要费这个力气了。” 郭子仪毅然拱手说道:“我去见陛下不止是因为这个,不过时间紧急,圣使怕经不起连番赶路,我只好先行一步。” 郭子仪的诸多坐骑中有一匹白驼,以耐力和速度著称,据说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行百里路而不疲倦。当年哥舒翰骑这样一匹白驼从陇右往长安八百余里一昼夜便能赶到。 他独自从三原县出发,连着赶了两个时辰的路,终于在上洛城外的四皓驿撞上了朝廷的队伍。 李亨看到他远远而来,吃惊地连忙躲到了御辇中对李辅国说道:“他怎么来了?朕如何能见他?” 李辅国知道他这是该死的羞愧心作怪,连忙对他说道:“他是臣子,您是皇帝,哪有皇帝躲臣子的。无论什么事情,您有您自己的理由,哪是轮得上他一个臣子质问的。” 郭子仪已经来到了四皓驿的门外,跪地叉手说道:“臣郭子仪觐见陛下。” 李亨迟迟不肯应允相见,郭子仪也跪地叉手不起,宰相李揆连忙来到驿站主殿,却遭到李辅国的阻拦。李揆只好跪在殿外大声说道:“郭子仪乃是平叛功臣,虽新遭大败,但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今陛下避而不见,未免伤了老臣的心。” 李亨无奈,只好移驾在内殿之中,与外殿只隔着一层纱帐,命李辅国传旨命郭子仪在外殿相见。 第八百三十三章 朔方军欲撤汉中 郭令公这位老将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一脸疲惫地来到外殿,跪地只看见纱帐内只有两个模糊的身影。 “臣郭子仪觐见陛下。” 李亨沙哑的嗓音从殿内传出来:“司空旅途疲劳,快快赐座。” 宫人将胡床抬了上来,郭子仪谢恩过后坐在床上。李亨又问:“司空带兵驻守在三原县,为何赶到这上洛来见朕?” “臣受陛下圣旨感召,只是有些地方尚不明白,特地前来聆听圣意。” “你哪里听不明白?” “陛下,李嗣业虽渡过了黄河,但河西军师老兵疲,锐气已失,陛下若能御驾亲征,臣可保一举击溃敌军,届时可保长安无忧。” 李亨没有吱声,却是李辅国站在一侧高声喝问道:“郭子仪,先前你在黄河渡口拦截李嗣业,曾向陛下保证能够拦住河西军,结果如何?若不是你判断失误,致使李嗣业渡过龙门渡进入关中,陛下还用得着劳顿南巡吗?今你又劝陛下御驾亲征,让朝廷上下留在长安,难道你还可以保证万无一失吗?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你难道没有考虑过大败的后果?这后果你能承受得起吗?大唐能够承受得起吗?” 李辅国掌权之后嘴皮子功夫磨练得越来越好,且总能站在皇权的立场上进行指责,使对手无言以对。 郭子仪又问道:“既然陛下要南撤,为何要抽调走鱼朝恩所率领的龙骧军,臣虽不能速胜李嗣业,但与其在关中周旋扰其疲惫,也迟早能够将他逐出关中。一旦把龙骧军撤走,所有的大好形势都将付之东流,若使李嗣业在关中站稳脚跟,陛下将来回关中则难若登天。” 谁知李辅国哼笑一声道:“郭令公你还在说自己能够打败李嗣业,依咱家看你根本不是李嗣业的对手,与其把陛下的龙骧军交到你手里消耗掉,倒不如由陛下带到江东作为根基。” 郭子仪又叉手道:“陛下带龙骧军下南阳,臣所率两万朔方军无法在关中持久,陛下命我归灵武,但关中以西已经被李嗣业大军堵住,若是强行前往,只怕损兵折将也难以抵达。” 这次李亨终于亲自开口了:“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朕思虑不周,既然朔方已经不可去,那朕任命你为襄阳淮西节度使,代替鲁炅坐镇襄阳。襄阳乃是荆襄的大门,更是整个长江的咽喉,朕只有把襄阳交给你,才能够稍稍安心些。” 君臣二人的志向完全不同,所以沟通也出现了误差,郭子仪时刻认为自己能够保住关中,让他带兵逃亡襄阳,就等于白白地将整个北方交给了李嗣业和史思明争夺。而李亨的意图则是放弃整个北方,独占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把北方变成李嗣业和史思明的养蛊斗兽场。 在他的意识中执着地认为两虎相争必会两败俱伤,但他却没有长久地考虑到,只要其中一方除掉另一方统一北方,到时候胜利者就拥有南下一统天下的资格,大唐王朝可就真算是气数已尽毫无生机了。 郭子仪以其敏锐的战略眼光进行判断,既然皇帝已经要南逃,关中落入贼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无法替皇帝将关中守住,但绝不等于把整个北方拱手让出去。所以与其退守襄阳,倒不如退到汉中。汉中不但是蜀中的门户,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占据汉中北可威胁关中,西可通达陇右,东可到达荆襄。 李嗣业一旦占据关中,将陇右河西朔方控制在手中之后,下一个进攻的地方定是汉中,如果让他占据汉中继而进攻蜀中,那么天下改朝换代就是必然的事情。 “启禀陛下,襄阳离关中太远,不会受到太大的威胁。臣欲率朔方军进入汉中,以抵挡李嗣业制止其企图从汉中攻蜀。” “好,”李亨在纱帐中咳嗽一声说道:“郭令公不愧是朕的肱骨,既如此,朕就封你为剑南、汉中二镇节度使,掌剑南五万兵马,作为一支随时准备收复关中的偏师。” “臣谢过陛下。” 纱帐中传来李辅国低声嘀咕的声音,虽然微弱但语气听起来很不满,应该是芥蒂皇帝将蜀中和汉中都交到郭子仪的手里。 这也无怪乎李辅国不满,蜀中号称天府之国,再加上汉中这座外围屏障,很容易形成割据政权,如果郭子仪是个有野心不肯安分的人,他将来就算在蜀中称帝,李亨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自安禄山起兵以来,再到史思明复叛,李嗣业邺城起兵,郭司空始终对朝廷忠心耿耿,朕相信他。来人!颁下册书,赐给旌节!” 郭子仪离去的时候依然是疲惫和失意,虽然皇帝给了他蜀中和汉中的管辖权,但作为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他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让他最不满的是皇帝放弃了最后保住关中的机会,这一次的放弃所带来的损失难以估量,将来不知要牺牲多少人的性命才能夺回来,更或许今后再也无法夺回关中,大唐王朝成为当初的南朝。 他又用了两个时辰回到了三原县,这时鱼朝恩的龙骧军已经脱离大营撤向了上洛,把两万朔方军独留在三原县。 这种行为完全不顾友军的安危,李嗣业的河西军飞虎骑就盘踞在几十里外的醴泉县,若是让他们得知唐军临时撤走一多半趁机进攻过来,朔方军群龙无首,岂不是要被人家一锅端? 郭子仪与鱼朝恩率领的龙骧军擦肩而过的时候,内心实际上是怒火暗盛的,只是他这辈子经历过了太多的容忍,所以还能够继续忍耐下去。 这下可苦了留在原地等待仆固怀恩和朔方军诸将,他们分散驻扎在龙骧军撤走的军营中,制造假象来防止敌军看穿。每一个外围巡逻哨和警戒据点都高度紧张,时刻防备着李嗣业率兵攻来。 还好郭子仪终于赶到,他秘密将各营部将召集进军帐中,宣布要带着众人撤往汉中。 听闻这个消息后,部将们不是很高兴,朔方军多数来自河套已经灵武一带,他们听从皇帝的旨意远离家乡到中原平叛作战,但没想到到头来失败撤退的时候,连自己的故乡都回不去。 郭子仪伤感又真挚地说道:“并非我不想带你们回朔方,那里不仅是你们的家,还是我郭子仪的发迹之地。只是如今李嗣业率河西军拦住了我们西归的道路,陛下又抽调走了龙骧军,我们现在只有两万余人,如何能够突破河西军七万之众的堵截?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前往汉中发展壮大,寻找机会收复关中之后,才能够回到朔方。” “汉中土地肥沃,又有关山之固,兄弟们算是有块安身之所。叛贼李嗣业谋夺关中,必不能长久,我郭子仪敢在这里发誓立咒,有朝一日定能够带你们回到故土。” 他这一通发自肺腑的感人话语,使得将士们心中再没有了怨言。他们也深知郭令公如今在朝中的不如意,在朔方军接连败北的情况下,还能把这两万人捏到一块使军心稳固,已经非常不易了。 第八百三十四章 追击与逃亡 郭子仪说动士卒部将们之后当然还不能这么大大咧咧地走,要知道李嗣业的河西军还在礼泉县虎视眈眈呢。这位强敌嗅觉敏锐,善于把握战机,突然弃营而走必然会遭到他的追击,朔方军的速度肯定是跑不过飞虎骑的。 其次需要考虑的是前往汉中的路径,主要道路陈仓道已经被河西军堵住,剩下的子午道和党骆道不适合大部队行进,只有褒斜道是比较安全的行军路径,只是沿途沟壑纵横比较贫瘠,需要提前准备粮草。 郭子仪立刻下令各营埋锅造饭,每人准备十天的干粮。然后拔营起寨主动向李嗣业前军盘踞的礼泉县发动进攻。 由于信息的闭塞和不均等,李嗣业尚不知晓李亨已经釜底抽薪调走所有龙骧军,更不知道郭子仪是在虚张声势,他采取的策略依然是龟缩不出,等待着李亨和李辅国在背后给郭子仪下绊子。 瀚海军与飞虎骑的营寨同醴泉县城呈品字形结构,郭子仪只率兵进攻瀚海军,遭到飞虎骑和醴泉县军的两侧夹击。郭子仪立刻鸣金收兵,重新撤回三原县大营。 这半个月以来,一直是郭子仪主动进攻,所以李嗣业并未看出其中的异样。根据他对郭子仪和李亨的了解,他事先预测到朝廷的反应可能要走两种极端,要么李亨背靠长安御驾亲征,仪仗整个关中的实力与他一决生死。要么就是李亨带领朝中大臣南逃,并抽调走大部分兵力,留给郭子仪一个危机四伏的局面。 但他派出去的斥候没有探得什么有用的消息,前往长安的曹安定也尚未将消息传回。所以在他的估算中,李亨南逃的几率占到了九成,所以他才敢于放缓进攻坐等郭子仪被孤立。只是好消息迟迟不来,郭子仪的进攻却愈发激烈。 他在帐中细细思索,判断郭子仪突然发动进攻的用意,突然感到有些眉目,对门外的亲卫吩咐道:“去把徐先生请过来。” 徐宾进入李嗣业的大帐中,躬身叉手问道:“主公唤我何事?” 李嗣业转身问他:“今日郭子仪突然进攻,是否有别的意图?我实在捉摸不透,还请军师指点一二。” 徐宾低头琢磨道:“曹安定派人潜入长安,尚没有消息传来吗?” 李嗣业叹道:“正是因为如此,我心中才犹疑不定。” “主公何不多派几个斥候前往三原县,暗中查探郭子仪的动向,对方但有什么举动,他们回来报信也能够赶得上。”徐宾说罢之后主动说道:“两县之间也有四五十里,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介时若有战机,也不会延误时机。” 李嗣业点点头,握着他的手叮嘱道:“先生要注意安全,切不可以身犯险。” 徐宾叉手倒退着走出大帐,李嗣业目视着他缓缓离去。 郭子仪发动进攻之前已经做好了撤的准备,他退回到醴泉县稍作修整,等到夜幕降临时率领大军向长安方向撤退。他们策马通过渭河桥上,郭子仪回头遥望关中大地,丘陵那温柔起伏的轮廓在昏黄的阳光下逐渐暗淡,心中生出无限的悲凉。他无论在皇帝面前,还是在兵卒面前,都挺起胸膛宣称李嗣业不长久,他们很快就能够回到长安。但他自己心中明白,一旦放弃关中回来的机会就相当渺茫了。 仆固怀恩能够理解他这种愁绪,策马来到他身边低声劝慰道:“令公,走吧,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能说得准的。” 朔方军绕过长安到达咸阳后,曹安定从长安骑着快马返回,李嗣业派往三原县的斥候也迅速回报。 曹安定来到醴泉县城,气喘吁吁地进入到李嗣业的大帐中,跪地叉手刚要说话,被李嗣业伸手扶起。 “主公,皇帝李亨已经逃出长安,沿着上洛从武关直下南阳!” 李嗣业点点头叉着腰恍然大悟:“我总算是明白了,今日郭子仪为何要突然进攻力醴泉县,定然是皇帝撤走了龙骧军,郭子仪为了撤退而虚张声势。”他重重地将手掌击在胡床的交椅上:“差点让他给骗了,白孝德!整军出发,追击朔方军,绝不能让郭子仪逃出关中。” 白孝德进入帐中,叉手领命而去,他率领四万龙骧军朝长安方向追击,同时派出塘骑队侦查朔方军逃走的方向。 白孝德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徐宾骑快马前来报信,说是郭子仪突然撤营而走,更加坐实了对方逃遁的事实。 眼下除去李嗣业所控制的黄河与关中以西外,郭子仪可逃走的方向共有四条道,第一条道路是跟在李亨屁股后面出武关下南阳,其余三条道分别是通往汉中的子午道、党骆道和褒斜道,郭子仪无论从哪个方向逃离,对李嗣业来说都是心腹之患。 郭子仪率朔方军从咸阳撤离到眉县,后闻后方塘骑队来报,白孝德率领的飞虎骑也已经追击上来,距离眉县不足四十里。朔方军多为步卒,如何跑得过飞虎骑这样的西北劲骑。 他连忙将仆固怀恩和三子郭晞叫到跟前商议该如何对敌,仆固怀恩主动献策说道:“飞虎骑奔行迅速,在关中平原上无人能够摆脱,只有进入眉县斜谷才能够阻塞他们的进攻。只是需要留下一支人马在眉县断后,给大军撤入斜谷赢得时间。如果令公信得过在下,怀恩愿意率麾下三千振武军拦阻飞虎骑。” 他的话音刚落,郭晞却拦在面前主动说道:“杀鸡焉用牛刀,仆固大夫的大才岂能用到这种地方,阿爷,儿子不才,愿意率安远军三千余人拦阻李嗣业大军,望阿爷应允。” 仆固怀恩道:“年轻人前途还长,不要白白耗费了性命,还是让我这把老骨头替你在后面断后。” 郭子仪当即拍板道:“你二人不必争了,就由三子郭晞率兵在后方抵挡。怀恩,你不必争执,我们在朔方共事多年,你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如今时局危急至此,更需要你我在汉中合力经营。” 仆固怀恩唉声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道:“就算要阻挡敌军也不是在此处,这里平地无险可守,不如快速前进,寻找一处骑兵不易于展开的地形,才能够坚守更长时间。” “就依你的决断,我们走。” 三人整军继续往眉县深处行进,一路来到落星乡区域内,遥望山间有湖泊如镜,从半山中开凿出来的驿道通往太白山深处。 郭子仪指着湖边立着的山峰问:“这是什么山?” 郭晞从旁答道:“我已经问过当地人,此处乃是汶家山,前方是斜峪关,乃是进入褒斜谷的必经之路,儿子就率安远军在此处抵挡河西叛军。大人您就率领主力速速往太白县撤退。” 郭子仪与儿子的最后告别并无什么感人至深的话语,只是淡淡地嘱咐道:“切记,身先士卒才能无往不利,如果最后实在坚守不得,就率军后撤。我们即将进入这崇山峻岭之中,御敌的办法总会有很多。” 郭晞点点头回答道:“父亲放心赶路,儿子在此地坚守一天一夜没有问题。” 郭子仪叹了一口气,沿着山缘的栈道往太白山深处撤离,当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远方时,回过头来看了儿子一眼,便丝毫不留恋地策马挥鞭离去。 第八百三十五章 进攻斜峪关 他们进入山间向前行出十几里,见到了负老提幼三千多人的郭氏族群,他们都是柳城郭氏在长安的族人,提前得到郭子仪的知会,提前赶到褒斜谷等待着郭子仪一起逃亡汉中。 郭夫人见他与仆固怀恩并肩而来,却没有三子的身影,不禁担忧地问道:“阿郎,晞儿为什么没有跟着你前来。” 仆固怀恩尴尬地望向了郭子仪,郭则捋着胡须含糊其辞:“我已留他在汶家山断后抵御敌军。“ 夫人的脸上浮现出担忧之色,她似乎已经猜想到儿子的结局,抬手擦拭眼角的泪痕。 郭子仪看到夫人哭泣反倒怒火暗盛,突然发出怒火道:“这有什么可哭的,我郭氏以武传家,世代忠良,男儿上战场本就是常事,都要像你这么哭哭啼啼,这个家还要不要了?” 郭子仪身上散发出封建大丈夫的威严,夫人立即抿住了嘴唇,被下人们扶了下去。 他眼圈发红地叹了口气,挥手带领队伍出发,由于多了许多家眷,使得行动速度减慢,但他们还是扶老携幼一路往太白县而去。 斜峪关在斜阳下显得残破而荒凉,关内乱草丛生,仿佛被原始森林所吞没,这里盛唐时期也只是驻守着一个团两百名兵卒,后因关中的战乱,兵卒们或是逃走了,或者是死在了战场上。 郭晞已经没有一丁点的时间修整城墙,飞虎骑马踏的尘土出现在了大地的尽头,事到如今他只有尽可能地多派人堵在城墙的薄弱缺口上,用血肉之躯代替城墙。 飞虎骑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慢了一些,他们今天上午就应该抵达斜峪关,如今已经时近黄昏,如果对方两轮攻不下来,他可以有一晚上的时间来重新布置防守。 白孝德率领飞虎骑驻足在斜峪城关前,手握银枪抬头倨傲地望着这残破的城墙,心中似乎在嘀咕,想凭这玩意能拦住我,实在是痴人说梦。 他抬起马鞭高声问道:“是何人在此留守此关呐,何不出来打个招呼,我们不打不相识。” 郭晞居高临下笑着回击道:“你郭爷爷在此,龟儿子有本事就打上来,我们手底下见个真章。” 白孝德只是拱起鼻子笑了笑,突然拨转马头退了回去,他身后的三股骑兵向两边散开。后方有人从骆驼背上将伏远弩卸了下来,在城关前排成一列有近百架之多。 郭晞的脸色刹那间白了一半,朔方军撤退的时候,把伏远弩等重装备全部抛弃了,他们守关没有携带任何利器,结果就是被动挨打。 “主公早就预料到这褒斜道外必然有一场攻坚硬仗,命我放慢速度携带了这些伏远弩。郭公子,我奉劝你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关中已入我主公之手,皇帝却抛弃你们父子先跑了,效忠这样的朝廷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倒不如去劝劝你的父亲,早些投降可保你郭氏世代富贵。” “呸,乱臣贼子,尔等造反忤逆,迟早要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白孝德怒而挥手道:“给我射,让他们尝尝滋味。” 兵卒们装上了火矢,点燃油脂瞄准城墙上一轮发射,粗壮的箭杆射进了夯土城墙中,裂出干瘪的纹路。再一轮齐射城墙上的士卒翻倒在地,再厚重的扎甲在伏远弩的打击下都被穿透了胸膛。他们抓起盾牌高举过头顶,箭矢能够轻易地把青铜盾面击穿。 更多的箭矢落入城关内,引燃了地面上的干枯草木,引起了熊熊烈火,炙烤得城墙噼啪作响。郭晞慌忙高声呼喊:“快,所有人都撤到城墙上来,别被烈火烤熟了。” 城头上人数的增加,也增加了唐军伤亡的概率,不少兵卒被伏远弩射杀,惨状也是千奇百怪。 白孝德对城头上唐军的惨叫声充耳不闻,甚至还当成一种美妙的音乐来欣赏。他微微抬起眼皮,感觉伏远弩的压制已经到了火候,给敌人造成了足够大的威慑,是时候上正菜了。 “发射登城箭,准备攻城。” 登城箭是一种箭头较宽的箭矢,箭杆用结实较粗的桑木杆制成,伏远弩箭矢经过几轮抛射,城墙上早已经是千疮百孔如同刺猬一般。 “登城!” 飞虎骑当然不会亲自登城作战,河西军数次战争中曾俘虏收编数万唐军和燕军,现在就是他们上场的时候。 在飞虎骑的驱赶下,这些兵卒低着头朝着城墙奔去,低头抓着箭杆向上攀爬。 郭晞当即双手举起滚石朝着下方砸击:“给我砸。” 他的话音刚落,唐军们毫不留情地用滚石檑木朝着下方砸去,凡被石木击中者,无不头破血流翻倒在地。 白孝德翻起眼白睥睨着这一切,攻城的将士们血流如河都不能让他满意,只冷冷地说道:“距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内如果攻城营还不能登上城头的话,队正以上军官全部斩首!” 投降军官们霎时间脸色发白,立刻重新组织进攻,采用各种方法鼓动麾下的兵卒,或恫吓威胁,或身先士卒,发动的攻势也愈发猛烈起来。 刚刚的进攻只是试水而已,现在河西军才动了真格的,白孝德也组织神射手用伏远弩或擘张弩朝着城头上放箭,那些在墙垛后面举着石头露出身体的兵卒,立即被箭矢射中向后栽倒在地。 攻城的河西军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蜂拥地往城头杀去,城防顿时变得捉襟见肘,兵卒们也渐渐有些力不从心。郭晞麾下的几个得力将领化身为救火队员,在城墙上左右游走来抵抗河西军的进攻。 其中有几处城墙破损严重,坚守压力也非常大,此时有几个降将带头跳上了城墙,使得唐军的坚守岌岌可危。郭晞手提一支步槊直扑过去,双手攥着槊柄刺出,一槊将敌将刺下城墙去,又有两名敌军爬上了城墙,手提横刀刺进了他的肚腹。幸亏他的扎甲里面还有一层锁甲,刀锋不能深入伤口。郭晞怒吼一声,抽回步槊横架在手中,双手推着架在这三人的脖子上,憋足了劲儿大喊出声:“啊!” 三个家伙被他硬生生推出墙垛,掉进了城关内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他又抓起步槊朝着城墙下连番攮刺,将几个企图攀上来的敌军一槊一个全挑了下去。 夜色渐渐笼罩了下来,郭晞站在尸体堆积的城墙上,鲜血染红了他的征袍,身上也有数十处伤势,只要他的身体立在那里,河西军的兵卒们就会望而生畏。 白孝德望着城墙喃喃自语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方才我小看郭晞了,想要攻下斜峪关只能等到明天早上。” 第八百三十六章 郭晞被俘 昨日一战河西军损失了两千多名士卒,却丝毫没能撼动郭晞的防守,其中原唐军燕军军官仅旅率校尉就阵亡了六十多人,他们的悍勇源于白孝德那恐吓性质的军令。就在河西军败退下来不久,攻城营所有军官都用绳索自缚跪在白孝德的大帐前,自请军法从事。 白孝德背负着双手一脸威严从帐中走出,低头审视着这些跪地请罪的军官,他们有的人挺胸抬头一脸坦然,有的却畏惧与他的目光相遇,迅速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他仰头自得地说道:“我这个人是讲理、讲规矩的,郭晞所率领的三千安远军确实是难啃的骨头,你们也确实尽力了。军法不外乎人情,今日虽未有拿下城池,但我先饶恕你们,就算是看在昨晚牺牲了两千多名将士的面子上。明日若再不能攻克斜峪关,我再拿你们的人头试问。” 众军官连连叩谢,表示明天一定能够攻下斜峪关。 唐军经过经过整整一天的奔波,又在城墙上激战一个多时辰,所有人都疲累不堪。但他们不敢休息,夜晚的这几个时辰是他们生命的保障,必须加紧抢修城墙上的坍塌薄弱处,明日才有希望继续坚守一日。 兵卒们轮换进行就餐休息,半数的人睡前半夜后半夜劳作,另外一半前半夜劳作睡后半夜。 郭晞伤痕累累,但他双眼瞪得异常清醒,全身的血液也处在沸腾状态,似乎不知疲倦,也不知道疼痛。 他整夜在城墙上巡逻,帮助轮换的士卒们搬运物料,亲自敦促他们加快赶工,等到黎明时分,他才能稍稍休息片刻,躺靠在城垛上发出鼾声。 河西军可不给他们休息的时间,天一亮便组织人手发动了进攻。由于白孝德麾下兵力众多,仅攻城营就有一万五千余人。昨天参与攻城的人今日都不用上了,安然地躲在军帐中休息。白孝德派另外五千人对城关进行猛攻。唯一对河西军不利的是,斜峪关修建在山林和湖泊之间的驿道上,他们兵力的优势无法展开,只能与唐军硬磕。 在白孝德的指挥下,他们照例是先用伏远弩压制杀伤,唐军兵卒们蹲在墙垛后面躲避箭矢,造成的伤亡着实有限。 但这只是进攻的前奏而已,白孝德亲自擂起鼙鼓,沉闷的鼓声震动着大地隆隆作响。一辆辆的云梯车朝着城墙推来,其中有兵卒推着攻城锥朝着城门处冲来。 郭晞心底的希望又跌落到了谷低,原来人家河西军夜里也没有闲着,砍伐树木做了许多些攻城器械。斜峪关年久失修,守城器械残缺不全。不只没有抛石机,也没有火油石脂,就连铁链牵引能多次使用的檑木都不齐全,与准备充分的河西军进行攻防,他担心今日守不到天黑。 兵卒们拥着攻城车撞击到城门上,门板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但郭晞丝毫不担心城门被撞开,昨日他已经命人用版筑将整个城门门洞夯筑,河西军撞城门与撞墙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那些云梯车就相当厉害了,由于斜峪关的城墙只有三丈高许,河西军做成的云梯车也有三丈高,形状如同一座木塔。云梯在木塔间曲折向上,最后登上塔顶可直接冲锋上城墙。 云梯车到达城墙后,一排排的跳荡兵通过云梯车登上塔顶,飞奔着朝女墙上扑去。唐军只能用长枪抵挡,但河西军云梯后方也有长枪兵和弓弩搭配,双方在几十架云梯车和墙垛之间争夺厮杀,鲜血从墙垛上流淌下来,血腥的气息在城头上萦绕不散。 三千安远军一个接一个死去,剩下的人伤痕累累,强撑着绽开的肌肉机械地挥舞着刀枪作战,但他们已经无力抵挡,只是尽可能地延长守城的时间,为他郭氏宗族,为了父亲麾下的一万七千人争取逃亡的时间。 河西军最终攻上了城墙,郭晞依然不肯撤退,在亲兵们的苦苦劝说下,才勉强牵来马匹。但他已在之前的作战中流血过多,头脑一阵阵地眩晕,攀上马匹勉强能够拽住马缰,漫无目地行出城外。 白孝德亲自登上城墙,他一眼就看见了跨着战马刚刚出城的郭晞,冷厉地眯着眼睛从后背解下角弓,左手抓弓背右手拉开,瞄准郭晞的后背射了过去。 郭晞将军后心正中箭矢,痛叫一声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白孝德指着不远处的他高声喊道:“谁能够活捉郭晞,我保举他官升两级,校尉可做壮武将军,中郎将可做四品参将!” 他的话音刚落,河西军蜂拥地往城外追去,郭晞的亲兵们连忙将他扶上马,骑在马上牵引着且战且退。他们刚刚从城门中出来,又被河西军团团围住,只有少数唐军逃走。 郭晞麾下仅存的十几名亲兵将他围护在中央,这些人都是郭氏的部曲,从小练武技艺高超,而且有非常良好的小型战阵配合,被数百名河西军团团围困竟愈战愈勇,朝着一个方向突围,竟然压得对手连连后退。 白孝德低呼不妙,连忙在城楼上高声下令:“多派些人去,给我围死了,绝不能放跑了郭晞。” 河西军又调来两队弓弩手,在跳荡兵盾牌和长枪围困的间隙中发射冷箭,一个接一个消耗郭家亲兵的性命。 上次在夏阳县杀了郭英义都让李嗣业惋惜不已,这次若能活捉郭子仪的儿子郭晞,对他来说才是大功一件。于是白孝德扯着嗓子高呼道:“不可伤了郭将军性命,其余人格杀勿论。” 郭晞被亲兵们保护在中央,他手中的长枪尚能挥舞,只是每刺出一枪,刚刚结出的血痂就会崩裂,使得他身体内的血液急剧地流失去,头晕眼花难以站立。但眼睁睁地看着郭氏的亲兵们被屠戮殆尽,他如何能忍心看着他们与他一同赴死。他更做不到自戗性命,他家中还有美丽的娇妻,有蹒跚学步的儿子,他自己下不了这个死手。 他发出全身力气喊出了一句:“请白将军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可以弃甲投降。” 白孝德时刻注意着包围圈内的一举一动,听到喊声后立刻挥动旗帜命令众军停止进攻,笑着问道:“郭将军还有什么要求,我白孝德能够做到的一定照办。” 他低垂下布满血丝的双眼看了看身边的这些亲兵,他们都是抛弃家小跟着自己出来,看在他们跟随自己多年的情分上,就算不能保全自己,也要保全他们的性命。 “我的这些部曲,白将军可否放他们离去,我独自一人做你的俘虏。” “万万不可!三郎!”亲兵们围着他跪倒在地上,留着眼泪劝谏道:“三郎,我们此生誓死效忠郭氏,效忠三郎。三郎若愿死战,我们愿一同赴死。三郎若要投降,我们也愿意跟随在你左右。” 郭晞摇摇头低声说道:“我投降后必不肯从命李贼,将来必然身陷囹圄,身死贼营。你们没必要跟着我一起送死。我知晓军中的规矩,主将失陷,护卫亲兵罪责当死。但我这里有一封家信,还需要你们替我带回去,父亲见此信后,必然能知我心意,留你们继续在身边听用。” “不可啊,三郎!我们岂能做这等背弃主人之事!” 郭晞变得暴躁起来,把怀中的血书扔给亲兵队长呵斥道:“拿着这封信,给我滚!带给我的阿爷!” 他们陷入沉默之后,围得外三层里三层的河西军给这几名亲兵让出了一条通路,他们转过身来朝着郭晞再次叩首,相互扶持着缓缓离去。 第八百三十七章 入长安主导大局 做出最后的选择之后,失血过多的郭晞再也没有支持下去的力气,他松开了攥在手中的长枪,身体缓缓地向后倒去。 白孝德亲自走进人群,伸手将他扶着低头看了看,断定他是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对身边的人下令道:“你们到附近的山林中抓两三只活鹿来,给他喝一些鹿血来补充失掉的血液,把人先救过来。” 郭晞的战术使命已经达成,郭子仪已经沿着太白山的栈道进入褒斜道中,在这种狭窄复杂的地形中,再去贸然追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李嗣业也给白孝德寄来信件,命他停止追击返回长安,等待他的也许是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九月九日,李嗣业率兵从春明门进入长安,进入到皇城中的中书省驻地,并未进入皇宫。进城之前他便发下禁令要求兵卒不得入城抢劫,更不得杀害长安居民,一经发现立刻军法从事。 他又派段秀实率瀚海军前往潼关,劝降驻守在潼关的程元振和马磷,迎接田珍和燕小四入关。谁料他们尚未到达潼关关城下,程元振就已经举起白旗投降了城外的田珍和燕小四,副将马磷不愿意归降,领着六百多名旧部欲转道武关逃走,被李嗣业派往上洛郡和武关的赵崇玼抓住,直接押解到了长安。 程元振领军驻守在长安的是皇帝分拨出的两万龙武军,先不说战斗力咋样,龙武军的铠甲军械是一等一的好,两万人就这样全部投降进了李嗣业大军的队列中。 李嗣业刚刚进入长安不久,军中已经滋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下层的军官和将领们开始暗地里喧嚷着李嗣业改朝换代做皇帝,他们已经迫不及待等着某人登基想做开国功臣了。就连田珍、燕小四和赵崇玼,白孝德这些老将们也悄悄地鼓动起来,而且在长安的住处背地里练起了上朝礼仪。 李嗣业如何能不知道他们的小心思,只是如今的形势和局面不允许他这样做,只能迂回着来,或者等待时间慢慢消磨记忆。 此刻他正在原兴庆宫内等着接见投降后的郭晞。白孝德并未将郭晞捆绑,而是一路以礼相待将他礼送到长安,李嗣业对他办的这件事情十分满意。 俘虏郭晞对他来说具有很大意义,乃是射向郭子仪内心的一支利箭,就算郭子仪心肠硬如磐石,但郭晞的投降足以给他和多疑的李亨之间创造出一丝裂痕。 亲卫进门来叉手说:“启禀主公,郭晞将军带到。” 郭晞傲然抬头挺胸,目光中射出冷芒面无惧色,恐怕是已经抱了死志。 李嗣业笑容满面丝毫都不觉得尴尬:“郭贤侄不愧是令公之子,果然是一表人才,我与汝父当初也曾并肩作战,可惜如今天各一方,我对他也甚是想念。” 郭晞冷不丁地反击道:“我父乃是大唐司空,乃绘像凌烟阁的功臣,此生从未与反贼交往过。”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李嗣业当初远征大食成功后,也曾被李隆基赐画像凌烟阁,但他反叛之后,李亨就将他的画像从凌烟阁里拿出来,当着武百官的面烧掉了。 这时站在门后面的两名卫士直接拔出了横刀,欲将郭晞斩做两半。 “不可!退下!”李嗣业严峻地挥了挥手,两人之后叉手告退。 他笑着坐回到交椅上,轻松地靠着说道:“郭贤侄对我有误解,我无话可说,但我能够理解你的出言不逊,想法都是可以改变的。且不说我和你父亲还是多少年的故交,我会在长安重用你,让天下人都看看,我本人是如何不拘一格用人才的。” 郭晞的神情依然冷漠,指着他说道:“我虽然败在你的手里,我做了俘虏,可以永远被你囚禁在长安,但我绝不会为你所用。我是郭家的儿郎,岂能做这种辱没祖先的事情。” 李嗣业望着他定定地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如此固执。 他突然间笑了,笑声中并无讽刺的意味,甚至还拍了拍郭晞的肩膀,这反倒让郭晞诧异且警惕心突然提高。 “没关系,你留在长安什么都不做,就非常有作用。算是给你的父亲留一个余地,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也能让皇帝李亨认清楚,他只是一个孤家寡人,并非所有人都应该站在他身边去效忠他。你留在长安,你们老郭家就变成了骑墙派,朝廷这边有人,我这边也有人,将来无论谁获得胜利,你们家都能够生存。皇帝李亨难道不会想到这一点,他的多疑会不会强加在郭司空身上,使得他们君臣相疑,然后自相残杀?” 郭晞脸色逐渐泛白,怒声说道:“圣人英明神武,岂能被你这样的小伎俩所误导。” “但愿圣人不会这么想吧,那样某倒是可以堂堂正正在战场上打败汝父,不过我给他们上一些眼药也是应该的,等新皇登基之后,我就让他封你为羽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比你的父亲只低一级,我想他听到这个消息,也会为你骄傲和自豪的,哈哈!” “我拒绝接受伪官!你休息得逞!”郭晞恨不得扑上去将李嗣业生生咬死。两个卫士走到了他的身旁,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李嗣业毫无兴趣地对他们摆摆手:“将他拉出去,看管好了。” 郭晞骂骂咧咧地被拖出了交泰殿,把在殿外等候的程元振吓得不轻,另一个被捆缚的俘虏马磷也在殿外,只是他神情坚毅冷眼望天,看上去是存了死志。 李嗣业坐回到交椅上,对殿内的卫士们吩咐道:“将马磷将军请进来。” 他们推搡着马磷走进了殿中,马磷左右挣扎怒目而视。 他见到马磷面黄肌瘦,跟着朝廷混的这些时日里,状况实在是很惨,连忙对这二人训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赶快给马磷将军松绑?” 两人解开了马磷身上捆着的绳索,退到了殿堂一侧,马磷活动了一下酸困的肩膀,站立在原地依然面无表情。 李嗣业走到他面前依然很和蔼:“马磷兄,我们当初同是安西都护府的将官,昔日相处的还算融洽,但自从安禄山叛乱之后我们入中原,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我们各自也开始分道扬镳。但我依然很重视你,希望你们归顺回来帮我。我重用你们这样的老人,也比重用外人更放心。” 李嗣业认为他的姿态已经足够放低,马磷能够就着这个台阶下来,大家自然皆大欢喜。但他没想到对方还是给了他个冷屁股。 “我此生中最大的败笔就是与你这样的叛贼同地为官,所幸我能够在中途悬崖勒马,没有跟随你一起叛变,背负这千古的骂名。” 李嗣业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随即又转变为和颜悦色,轻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反的是李亨,而不是大唐,我内心是忠于大唐的,我将推举恒王李瑱继位大统,成为大唐真正的皇帝。” 马磷审视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猜测他话语的真实性,但在某个瞬间他突然醒悟过来,冷声说道:“你以为你不想篡夺吗?你只不过是比安禄山聪明一些罢了,知道大唐气数尚在,才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扶持恒王做你的傀儡,是为了迷惑天下百姓,与曹操,宇泰,杨坚之流有什么区别?” 李嗣业被他撕破面具之后并未有恼羞成怒,只是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想让你活,你却一心求死,你这是用你的命给我泼脏水,何苦呢?” 他高声下令道:“来人呐,把马磷推出去斩首。” 第八百三十八章 扶植傀儡皇帝 马磷傲然走出殿中,他来到跪在台阶前的程元振面前,目光蔑视地冷觑了对方一眼,直盯得程元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中愈发胆寒。 片刻之后,卫士来到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主公请你进去。” 程元振心中忐忑不安,刚刚那两位都是挺着胸脯不投降的,一个被杀了,一个却被放了。他作为立下功勋的降臣,按理说应该赏才是,但李嗣业这人诡谲多变,谁知道他脑袋里现在想的是什么?是卸磨杀驴还是接着重用他?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殿中,连头都没有敢抬,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奴婢参见西凉王,不,奴婢参见圣人。” 李嗣业抬抬手让他站起来,脸上甚至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轻松和颜悦色地说道:“程将军能够弃暗投明实在是有功于社稷,也令我对你颇生好感。日后切莫口误,你我都是大唐社稷的臣子,岂能行那篡逆之事。” 程元振听罢浑身直冒冷汗,这家伙刚才说的到底是他心底的真实想法,还是在试探他。这样的险他绝对不能冒,否则自己的死路就在前面。 “您武功赫赫,当为天下之主,当今皇帝李亨德行有亏,唐廷早就气数已尽,正是您登位大宝之时呐。” 李嗣业摇了摇头:“你莫要学的像其他人一样忙着劝进,不过我就算不能名正言顺,照样也可以给你封官奖赏。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得先给大唐找一个合格的皇帝。” 听到这里程元振才可以确定,李嗣业果真是没有盘算自己当皇帝,那么接下来肯定要给自己找一个傀儡来操控。 他恭敬而又虔诚地问道:“不知西凉王属意推举谁为皇帝?” “你可算是问到点上了,太上皇第二十四子恒王李瑱素来仁慈安稳,温厚敦良,才是一个社稷之君该有的样子。这件事我交给你来办,只要拥立恒王李瑱为帝,你就有拥立之功,等他登基后我就让他封你为国公。” 程元振连忙叩拜在地上:“多谢主公!多谢主公,奴婢一定肝脑涂地,给您看顾好皇帝。” 李嗣业点头满意地笑了笑,跟这等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只要稍稍点拨对方就能够心领神会,这阉人若能够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定位,将来寿终正寝也不一定。 “好,我要在一个月之内使新皇登基昭告天下,所以你要加快速度说服恒王李瑱。” “这么快?”程元振吓了一跳,他没想要李嗣业竟然这么着急稳定局势,此后是不是要有什么后手。 “这种事情当然要从快从急,登基大典能简化就直接简化,我的要求就只有一条,不能让新皇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你只要成功劝说李瑱坐到那把椅子上就是大功一件。而我将亲自为皇上选拔御林卫,保证陛下的安全。” “喏,奴婢告退。”程元振全身激出一身冷汗,把某些内心深藏的想法都按奈了起来,叉着双手缓缓退出了大殿。 李嗣业进驻长安期间,他对投降的地方藩镇军,投降的燕军和归降的龙武军的建制进行了重新整顿,全部交叉打乱,防止他们抱团结党,形成军中的不稳定因素。 除此之外,他还在河西、北庭、安西三军中选拔军官,组成了一支由陇右军官为枝干,其余各军为绿叶的中央御林军,这支军队表面上是皇帝的御林军,实际上则是他用于控制京师,控制朝廷上下的武装力量。 对于左右御林大将军的人选,李嗣业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最终起用自己最放心的人。他任命燕小四为左御林大将军,幼子李旭为右御林大将军,这样即使他率军外出征战,也能够保证长安不会后院起火。 为此他专门写下书信,遣人把燕小四从潼关召回了长安。 …… 程元振得到李嗣业的授意之后,回到自己的府邸准备了一份礼物去造访恒王府,但恒王早已不在府中,而是躲到了长安某个角落里。 适逢天下大乱的时候,最可怜的就是他们这些宗室子弟,必然会被后来者篡逆者当做眼中钉肉中刺,甚至使得他们这一脉完全全断绝。当初安禄山攻入长安之后,他的义子孙孝哲曾经对遗留在长安的宗室子弟大加屠戮,为了防止李嗣业也这么做,他们只好躲起来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李嗣业选择让程元振办这件事情出自两个方面的考虑,第一程元振是长安深宫中混出来的人物,对长安的方方面面都比较了解,自己身边还真没有他这样的人。第二,程元振虽然率众归降,但此人有投机分子的嫌疑,只要有人稍加鼓动,就有可能倒向李亨那边儿去。让他做这件事就是为了断他的退路甚至是吸引李亨的火力,只要这程元振跟着他干出这件事情,他就会彻底断绝重新归顺朝廷的可能,已经远远超越了李亨容忍的底线。 恒王李瑱虽然已经失踪,但终究还是有迹可循,程元振通过原恒王府邸的下人,审讯出了李瑱的下落。他立刻命人去准备了许多礼物,隆重地前往恒王李瑱的藏身之所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李瑱没有点头同意,也没有拒绝,这让程元振看到了希望。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不喜欢当皇帝,就算是一个傀儡皇帝,也是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他回去立刻准备,先将李瑱迁移进太极宫,到时候他就是反悔也来不及了,但程元振万万没有想到,他前脚刚从李瑱的暂避之所离开,后脚对方就自杀了,几乎没有给他任何挽救的机会。 程元振慌忙去见李嗣业,求问他现在应该怎么办。李嗣业也非常震惊,恼怒地将程元振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让你劝他当皇帝,不是让你逼死他,连这点事情都办不了,你以前是这么在李亨手下当差的!” 程元振连连叩首道:“奴婢知罪,奴婢也是大意了,他本来答应的好好的,谁成想居然这么想不开。如今人已经死了,还求大王想个办法补救才是。” “补救,怎么补救,人已经不在了怎么救?”他发了几句火突然眼前一亮,扭头问程元振:“这恒王李瑱有儿子没有。” “有、有、有,有两个儿子,一个名叫李继玄,另一个叫李追玄,只是李瑱曾经修行道法,长期不近女色,所以他的这两个儿子年纪都挺小,一个才十四岁,一个才十二岁。” 他说呢,李家的亲王哪个不是儿女成群,妻妾成堆。李瑱这个已经属于他自己毛病造成的人丁不旺。 李嗣业肯定地点了点头:“年纪小点挺好,小孩子脑袋里越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 “只是,”程元振犹疑道:“他们不止年纪小,还没有封号,就算是世袭王爵,每过一代都要降爵,两个儿子只能承袭为郡王,按照《六典》礼制,郡王是不能够继承皇位的。必须由皇帝先加封为亲王,才能够登上帝位。” 第八百三十九章 阴间登基大典 这算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没有皇帝加封,郡王就做不了亲王,也就成不了皇帝。只要现在还不是皇帝,就不能给任何人加封。 李嗣业既然要沿着大唐的体制进行运作,就必须遵守表面上的规矩,否则他扶持新君王登基的行为整个就是笑话。 他绞尽脑汁后,突然开口笑道:“这种事情怎么能难得住我们,既然郡王不能够直接做皇帝,那我们就先令其父李瑱登基为帝,再由李瑱加封他两个儿子中的一个成为亲王,最后父传子登基为帝。这样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程元振难以置信,突然失言说道:“可是李瑱已经死了呀。” “谁说他已经死了,明明人还活着,你现在就去李瑱的藏身之处,在他下葬之前将他接到皇宫里,再由冰块镇着防止其腐烂。要在十五天之内完成登基,登基之后第二天,封长子李继玄为太子,第三天驾崩,传位其子完成皇位交接。 好家伙,程元振直接惊呆,李嗣业想的这是什么阴间办法,连死人都能够被他强行登位。” “这办法是好,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李瑱的藏身之所有几个宗室和奴仆知晓,他们现在已经知道李瑱已死,所以用死人登基的事情还是能够传出去。” 李嗣业没好气地痛斥道:“现在还不迟,立刻就去控制局面,不要让消息传出去,让所有的知情人都闭嘴。” “喏,奴婢这就去办。”程元振刚要转身退出去,李嗣业突然叫住他说道:“等等,我调给你三千御林军,务必要把这件事情办稳妥。要知道长安遗留的人中有多少人倾向李亨,最好给我办得干净利落,莫要让此事变做丑闻。” “喏!” …… 等到程元振带着兵赶到李瑱藏身的宅邸时,几个宗室子弟已经把李瑱装进了棺材里,差点就盖棺钉钉了。 他立刻命令士兵们把他从棺材里抬出来,直接穿敛上皇帝的礼服,又将两个披麻戴孝的儿子一并带走。 在场的亲属和下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他们不知道叛贼抢李瑱的尸体做什么。程元振却笑眯眯地说道:“本来这件事情我希望你们保密,但咱家怎么能够管得住你们的嘴?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们永远都不说话。” 程元振话音落下便残忍地挥动了手掌,御林军的兵卒们端平了擘张弩对准他们抛射出箭矢,然后抽出横刀对宅子里的所有人进行了残忍灭口,连几岁的孩童和妇人都没有放过。 他双手捅在袖子里眼角含笑,红色的血液流淌到他的脚边,连忙后退两步站在台阶上,又高声指挥着下令道:“所有人都把现场给清理干净,尸体暗中转移不要被发现,宅子里打扫干净不要留下血迹。” 他命人将宅子中所有人灭口后并未善罢甘休,又派人暗中潜伏下来,但凡有进入宅邸的人都抓起来秘密拷问,力求做到绝对无漏网之鱼。 李瑱的尸体被装进了皇辇,连夜送进了太极宫中。程元振特意从掖庭宫招来几个犯罪的奴婢,命他们戴罪立功伺候新皇帝。 当晚宫女们在殿中瑟瑟发抖,因为躺在龙床上的是个脸色青黑的尸体,听说这位恒王殿下还是上吊死掉的,会不会半夜诈尸变为厉鬼,取了她们这些可怜宫仆们的性命。 李瑱的尸体在太极宫中停放了六七天,程元振特地命人从皇宫中的冰窖中取出冰块来进行保鲜,但如此也不能阻止尸体的衰败过程,皮肤上已经出现了青黑色的斑点。 程元振将情况上报给李嗣业,李嗣业最终拍板,决定把登基的时间提前三天,命程元振做出周密的安排。 登基的前一天夜里,程元振带领十几名心腹太监进入太极宫甘露殿中,给“皇帝”的尸体穿上了衮冕的礼服,又命人给李瑱的尸体化妆,涂抹铅粉遮盖尸斑,将青色的嘴唇涂作红色。化了妆之后看上去更可怕,别说宫女,就连小太监站在身边都瑟瑟发抖。 登基大典还有一个很大的难题,那就是皇帝要步行到太庙祭祖,然后亲自登上大明宫宣政殿接受群臣朝贺,这些事情都不是一具尸体能够办到的。程元振于是又屁颠地跑过去求问李嗣业该怎么办。 “这种事情都能把你难住,就以李瑱的名义先下一封诏书,说朕身体欠安,登基大典一切从简。等到登基的时候能乘坐皇辇就乘皇辇,需要走路的地方,就找两个身材粗壮有力的宫女架着他走,赶紧把这件事情给办好了。” …… 登基大典如常召开,被李嗣业胁迫而来的文武百官站在宣政殿前的广场上,由于事情的特殊性,只有李嗣业、徐宾、燕小四和程元振少数几个人能接触到“皇帝”,其余大臣都只能远远地看着。 最后登上宣政殿的这一段旅途堪称破费周折,五六个宫女轮换地架着皇帝的尸体往龙首道上方坡道挪动,累得他们满头大汗。当然这还不是最难受的,由于阳光直射温度变高,李瑱被龙袍裹得严实的尸体发出了难闻的臭味,呛得她们眼泪直流。 她们好不容易将“皇帝”扶到了大殿之上,面朝群臣站立。李嗣业作为第一功臣站在距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带领文武百官一起做戏。 “恭贺吾皇继承大统,祝皇上江山永固,千秋万岁!” 李嗣业带领群臣跳起拜舞,随后跪地叉手拜伏。 然而站立在那里的“皇帝”发不出任何声音,程元振早就有了应对的办法,捏着鼻子把耳朵凑到“皇帝”嘴边,然后扯开圆润的嗓子高声喊道:“陛下说,众卿平身。” 大臣们顺从地站起来,他们望着上面那个机械如僵尸站立的皇帝,心情十分复杂。很快他们又听到太监在上面喊:“朕身体有恙,登基大典就此结束,退朝吧。” 等把所有大臣打发走后,李嗣业和程元振把李瑱又弄回到太极宫甘露殿内,继续用冰块镇着。 第二日,他们以皇帝的名义发下圣旨封李瑱的两个儿子分别为英王和义王。等到三天之后,程元振对外宣布皇帝驾崩,临终前写下诏书,将皇位传给英王李继玄,改年号为元朔,此时为李亨乾元二年,李继玄元朔元年。于是李嗣业他们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第二场登基大典,两次前前后后一共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把这个傀儡朝廷堂而皇之地立了起来。 新皇登基后不久,开始封赏安定关中的功臣。李嗣业已经官拜太尉,封爵西凉王,新皇帝又加封他为最为显赫的一字王,由于他出身关中三原,又常年在陇右道的安西、北庭河西担任节度使,为其主要势力范围所在地。按照先秦时期《尚书·禹贡》对九州的划分,陇右道和京兆府被称之为雍州,按照以古为贵的说法,李嗣业被封为雍王。特赐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参赞不名的特权,又被赐给了九锡。 所有人都明白这样的封赏意义重大,对李嗣业来说又毫无意义,这一切只是李嗣业一人的独角戏,无论皇帝,还是满朝文武,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在李嗣业的授意下,李继玄封他最为倚重的段秀实和燕小四、田珍、白孝德四人分别为郡王,幼子李旭为雍王世子,李崇豹为上党郡王。其余将领如赵崇玼、臧希液,王滔,阿史那啜律为郡公,还有许多燕军旧臣降将,如严庄、高尚、崔乾佑等人,还有朝廷降臣如程元振、郭晞、李光弼等人,都被封为了县公,其余各军将领都封了大大小小的爵位。这样才算是跟随他多年征战将士们的一个安慰和报酬。 第八百四十章 回望河西路 李亨乾元二年秋,李继玄元朔元年,燕史思明顺天元年,这是同时存在的三个政权的年号。 这一年的秋季十月,史思明进攻太原失败,河东节度使邓景山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邓景山从胜利的喜悦中回过头来往南张望,却发现上党早已易手,朝廷也已经再次丢失了关中,皇帝李亨直接南逃去了襄阳,他已经无人可效忠。而且眼下也处在了两大叛贼的夹缝中,只要被他们两面夹击,他必死无疑。 在邓景山看来,最大的威胁不是远在幽州的史思明,而是蛰伏在上党的李崇豹。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史思明虽然已登基称帝,但幽州与并州不是一个地理范围,史思明若想要入河东,就要受到地形的阻挡和限制。但李崇豹占据的上党就在河东的地理范围内,对方占据着上党盆地和整个太行山、太岳山南段,只要李崇豹穿过太行山和太岳山之间的山口,就可轻松北上攻克太原。 邓景山之前还尚未感受到自己要经历命运的抉择,但现在他已经有了危机感,他应该考虑一下,大唐社稷一旦不存在,他又当何去何从。 他最终决定率军南下攻克上党,就算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也要把河东这块地全部掌握在手中。 李崇豹得知邓景山要进攻上党,提前率部进军武乡县和沁县一带驻守,依仗地形险峻只守不攻,邓景山接连进攻了两个多月,都被李崇豹带兵击退。邓景山只好率部撤向了太原,继续坚守河东,寻找新的进攻时机。 李继玄登基刚一个月,李嗣业便向傀儡皇帝请旨意,要亲率六万之众稳定河西走廊局势。为什么说是稳定而不是收复呢?因为这时河西走廊还尚未全被吐蕃占领,至少河西四郡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都还在收缩防御的朝廷手中。 他留下燕小四镇守长安,又任命曹安定为京畿留守,程元振为内侍省监事兼右监门卫大将军,以三驾马车的结构来保持长安后方的稳定。 眼下是最佳攻略河西的时机,吐蕃人虽屡屡侵犯,交通要道和主要城池还掌握在唐军的手中。如今朝廷新败龟缩江东,武关方面不会有任何压力,潼关有田珍坐镇,但史思明在太原新败,暂时不会有力量进军中原,他唯一需要提防的是逃往汉中的郭子仪。 这位郭司空可是唐王朝大大的忠臣,他可以肯定郭子仪将会是最后一个被他消灭的对手。李光弼可以投降,仆固怀恩可以被逼反,但郭子仪凭借顽固的意志,绝对可以坚持与他抗击到最后,到那时就算大唐王朝被消灭,只要没有消灭郭子仪,他就没有安稳消停的一日。 所以他出发河西前,他特意安顿阿史那啜律为凤翔郡太守兼任大散关守将,监视陈仓道的动向,其余三道如褒斜,党骆、子午道均有得力守将坐镇,由燕小四和曹安定协助中书侍郎兼雍王世子李旭监管。 元朔元年十一月初,李嗣业以侍中徐宾为行军主簿,段秀实和白孝德为左右先锋,率七万河西军进军陇右道。 现任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坐在凉州城内待守观望,从长安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糟糕,也使得杨中丞的心情逐渐恶化。他认为自己是时候调整心态了。如今河西空虚,急需得到中原朝廷的援助。他觉得自己不妨放低标准,不再苛求大唐还是以前的那个大唐。快要饿死的孩子还在乎是不是亲娘,只要有奶便是娘。 李嗣业大军到达兰州时,蛰伏隐藏在寺庙中的道长赵正一彻底恢复了生机,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抹着嚎哭道:“主公,我在兰州担惊受怕地等了你两年啊,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没有白等。” 李嗣业扶着他的肩膀安慰他道:“你放心,我今日与你团聚,绝不会再把你抛下。由于这二年来被朝廷阻隔在中原,燕小四的玄武炮营浪费完火药弹丸,就再也没有找到补充,如今我要立兰州为陇右道之京畿,在此设立兰州军械司,任命你为工部尚书,加爵位金城公。 老道长激动地连忙跪地叩首:“多谢主公赐给我爵位,只是贫道乃化外之人,岂能领受世俗富贵。” “这个不冲突,你既可以是闲云野鹤的道家修士,也可以是我的工部尚书。我们两年未能来兰州,你一定有什么东西要送给我。“ “主公请随我来,”赵正一抬起袖擦拭了一下眼泪鼻涕,带着他往清凉寺内走去,穿过山门进入正殿和前院,再迂回到达后院,只见后院里堆满了草铺和草席,赵道长随便掀起一个,就能够看见下面躺着一架厚重的火炮。在其中一座偏殿内,李嗣业见到了堆积如山的火药箱和圆球状的弹丸。 李嗣业惊喜地握着这些弹丸道:“好啊,这下我的玄武炮营又有用武之地了。” 他在兰州城征调了三万百姓为辅兵,负责搬运粮草和火炮弹药,从乌鞘岭进入河西境内。 此时的李嗣业已经征战半生,身披重甲依然能够用陌刀斩断敌军马首,只是岁岁月催人老,鬓角的头发已经苍白,再厉害的英雄也有迟暮的一日。 军队驻扎在乌鞘岭下时,黄昏时分他登上了其中一座山头,回头望向陇右关中方向,山川交织横断在苍天之下,黄河如同玉带在山脉间缓缓流淌着,那些隆起的山脊仿佛龙的脊背。过往的一切如同画面般在他面前重现,从河西一路进军,又从中原回到河西,他的人生仿佛走了一个大大的弧线。失去了许多,但似乎也得到了很多。 当初若是如今日这般坚定决绝,想必他该是另外一份光景了。 他心中感慨万千,开口吟诵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西、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徐宾站在他的身后,似乎感念到他心中所想,突然开口说道:“主公,你现在也是在走弯路,既然已经攻入关中与朝廷撕破脸皮,为何还要扶持一个傀儡,你应该建立新朝登基为帝,让世人只记住过去大唐那个绚烂的瞬间,开创出一个新的辉煌。” 李嗣业摇头笑了笑道:“你是真的不懂我,现在的形势对我们来说,依然挂着大唐带名号,做起事情来也更容易得多。” 他转身往山下走去,突然又回过头来说道:“走吧,下山去商讨一下接下来的进攻方向。” 李嗣业与徐宾回到营帐中,立刻派人把段秀实和白孝德叫过来,坐在交椅上说道:“我们回到河西,当然要弄出点动静来,第一战应该选择哪个方向。” 白孝德立刻朝向李嗣业叉手道:“当然是直扑凉州武威,给杨志烈一个下马威,逼迫他投降。” “哦?”李嗣业反问他道:“他要是不愿意投降呢?” “那就直接攻城把他给打服。” 徐宾坐在右侧眯着眼摇头发笑,白孝德顿觉不妥,问他:“军师难道有不同意见?” 徐军师捋须笑道:“杨志烈又不是敌手,我们无需给他下马威,也不需要打服。主公率兵前来河西,是为了稳定我们的大后方陇右道。想要稳定局势,不能先朝自己人显现出威风,而应该驱逐吐蕃,还河西稳定。到时候杨志烈何去何从,我们再关起门来内部解决。” 第八百四十一章 收复白亭、交城守捉 李嗣业笑着点头赞同道:“徐公所言正合我意,如今我们不再是叛逆,我们就代表着朝廷,自然要做朝廷该做的事情。吐蕃进逼陇右河西,占据了鄯州和石城堡,又控制了白亭守捉和交城守捉,使得武威和张掖之间的联系中断。在我看来倒不如重新夺回白亭和交城,彻底打通河西走廊才是正途。” “况且我们率领这一军中有不少河西子弟,我昔日发誓要带他们回来,自然是要把河西从吐蕃人的围困中解脱出来,以攻打白亭和交城才是军心所向。” 白孝德醒悟过来,朝李嗣业和徐宾叉手道:“军师主公所言及是,孝德是个粗人,想事情考虑问题自然没有你们精细周到,所以你们定好打哪里,我带着兵一个接一个敲过去。” 李嗣业抚掌笑道:“既然如此,孝德你亲率飞虎骑,由我来率领玄武炮营,我们带领河西子弟的这两支攻守利器,先攻白亭,后打交城。” 飞虎骑和炮营在中原的数次战役中已经磨砺的异常锋利,各种战术也配合得天衣无缝,无论攻坚还是打野,以炮为盾可挫败敌军冲锋,骑兵无法突破的阵型和城池,用火炮可进行攻坚克锐。 两军很快推进到白亭守捉城下,吐蕃东岱东本站在城墙上遥望远处,河西军军阵黑压压一片,大有黑云压城的势头。 他立刻派羊同斥候给驻守在鄯州的苏毗如左翼长求援,并向左右表示自己心中一点都不慌:“羊同斥候骑两匹骆驼前去求援,可日夜兼行六百里,不消七日,我苏毗如的数万铁骑将奔赴这里,将胆敢出凉州城的唐军消灭在此地,再一并将凉州城攻克,整个河西就是我苏毗人的牧场!哈哈哈。” 东岱东本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以为凭借白亭这座矮城可坚守半个月有余,足以支撑到援军的到来。想当初一千五百多人的河西唐军可是在守捉城中坚守了整整两个月,才被吐蕃拿下。他们比唐军只强不弱,肯定能够坚守更长时间。 李嗣业挥动手中的号旗,飞虎骑左右翼向两边撤开,炮营的两百门火炮缓缓推到五百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使城头上的那些床弩已经没有任何杀伤力。 李嗣业高声下令道:“给我装开花弹,炮击一个时辰。” 炮营士兵分工搭配,装药,装捻子,填弹一气呵成。炮手亲自调整仰角,点燃了后端的捻子。 随着轰隆隆炮声的响起,成排的炮口上冒出一阵阵白烟,开花弹在白亭守捉的城头上炸开,几名桂射手毫无征兆地被气浪推下了城墙。 东本被炸得东倒西歪,高声喊叫着躲进了城楼中。 “这特么的是怎么回事?唐军从雷部天神那里借来的天雷吗?都给我躲起来,不要让雷给劈了!” 李嗣业面无表情地看着城头上炸开的浓烟和火花,扭头时不时看看地上的日晷。 经过一个时辰的炮击,白亭这座弹丸之城已经被炸得摇摇欲坠,是时候下达进攻命令了。 “推动攻城锤上前,击破城门。” 他们所造的攻城锤与一般攻城锤不同,前段不是重锤而是空心的棺材,里面装满铁罐子做成的火药桶,后方悬挂大石作为配重。 数百名河西军士兵拥着攻城车推到了城下,将棺材抵在了城门上,后方用木桩抵住车轮钉入土中,保证爆炸时能够抵住火药的冲击力反向挤压城门。 吐蕃东本彻底慌了,一面命令士兵们朝城下射箭杀伤唐军,一面命令守城门的队伍,用树木抵住城门,阻挡河西军攻城锤的冲撞。 谁料这些唐军把攻城锤抵在城门上,抛下火把后竟然飞快地向后逃跑,好像是要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他呆滞的脸上彻底发懵,心中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吐蕃人的脚下传来轰隆的震动声,城墙上直接开出一条巨大的裂缝,西角的一面直接垮塌下去,一些士兵坐了土滑坡。连城头上的人都被掀得站立不稳东倒西歪,城墙下面的城门直接被推倒在地,白亭守捉洞门大开。 李嗣业从腰间抽出横刀,举在手中高呼道:“兄弟们,跟我攻进城去!” 白孝德一马当先,手提长枪率领数百骑冲进了门洞中,守城东岱自知无从抵挡,只好跪地投降。 李嗣业命令后方部队押着这些吐蕃人继续前进,拔除凉州西北方的交城守捉。 他派人用横刀押着东岱东本在城门下喊话,吐蕃语言叽里咕噜听起来并不好懂,也幸好他的队伍中有通晓六蕃语言的翻译。 东本劝降的话语尚未喊完,吐蕃人已经从城头上射下利箭,东本只好掉头逃窜,李嗣业命人再上前喊话,希望对方能够主动献城投降,否则破城之后,将斩杀所有桂射手武士。 吐蕃人对他们的警告置若罔闻,李嗣业立即下令进攻,炮声震动大地,与鼙鼓的声响混合在一起,使得整个城池摇摇欲坠。 攻城的流程也与先前一般无二,先用火炮压制摧毁敌军的意志,再派人推出大号爆破锤抵在城门上对城墙进行爆破性的破坏。骑兵最后攻入了城中。吐蕃主将感觉投降怕是免不了一死,慌忙弃城而走,依然被飞虎骑追上击杀。 李嗣业命人将守卫交城的吐蕃部队中的庸和桂区分出来,庸的比例一般在桂的五倍左右,庸除去驱赶牦牛放牧以供应桂射手基本补给外,还要以扈从的形式照料桂射手的马匹和生活,甚至是在战斗中给桂以辅助。 所以吐蕃军中的桂才是其战斗力的主要来源,他们一般出身中上层奴隶主和小地主,不需要进行生产活动,只进行训练和作战。吐蕃军桂单兵的战斗力还是挺强的,甲胄也相当精良。 他之前作出的承诺当然不能违背,出来打仗更要讲信用,说要杀光所有桂射手,自然一个都不能放过。白孝德亲自主持行刑仪式,将这些吐蕃桂射手押到了城东的河边,被横刀挨个儿斩首。 李嗣业占据白亭和交城后,算是解除了凉州方面的交通威胁,但他并没有直接率兵前往凉州,而是驻守在两座守捉城之间,等待真正有实力的对手到来。 这个真正有实力的对手便是控制青海一带的苏毗如,他们与其余四如不同,是混杂的民族结合体。其中羊同和苏毗两个种族拥有大量的骑兵,还有羌塘和吐谷浑,甚至包括少量生活在青海的汉人,也是这个群体中的一部分。 其余四如多是对于吐蕃各地的控制,唯有苏譬如是替吐蕃王朝向外扩张的利刃,所以李嗣业只要击败苏毗如,便能够遏制吐蕃军西进的步伐。 苏毗如的掌控者乃是苏毗族的王公,手下有不少的家臣家将,五如将领所拥有的权力很大,远远超过了唐王朝的节度使,将领的作战也一般不会受到赞普的干扰,真正做到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第八百四十二章 吐蕃最强苏毗如 羊同斥候到达鄯州,将敌情报告给了苏毗如王公,对方立即组织军队,将苏毗如上翼二十三万人马全部调出,向河西方向推进。 这二十三万军队包括十三个豪奴东岱,二十个驯奴东岱,一个东岱大约五千人左右,听起来很庞大很强大。但吐蕃人的军事特色便是全民出动,既有军事组织豪奴东岱,也有生产组织驯奴东岱。只有豪奴东岱才有战斗能力,驯奴东岱是给豪奴东岱供应补给的。 吐蕃大军出动时会将整个部族带上,妇女儿童也在为战争服务,她们赶着羊群和牦牛,为自己前方作战的丈夫提供食物。 由于苏毗如的构成十分复杂,这些豪奴东岱的兵种也多而杂,十三个豪奴东岱中,有四个苏毗东岱,为骑兵部队,两个羊同东岱,为缺乏甲胄的轻骑兵,羌塘的三个东岱为重步兵,吐谷浑两个东岱则骑兵步兵混杂,汉人组成的两个东岱,乃是由大量工匠和弓弩手组成,负责辎重和床弩等重装备。 这就导致了十三个豪奴东岱的行动速度不同,使得他们前后分布在通往河西的路途上。 李嗣业提前派出斥候监探苏毗如的动向,决定主动出击将敌军一一击破,使他们来不及集结。 同时苏毗如也派出羊同斥候前往白亭守捉,探知前线的真实战况,瞧瞧白亭守捉和交城守捉还能坚持多久。 十一月底,吐蕃军的前锋已经到达了鄯州与凉州的边境,最后一支出发的部队还在廓州,如本麾下的几个将领向他进言,前锋行进速度太快,军队拉得距离太长容易被敌军各个击破,分段吃掉。 苏毗如本也有这方面的担心,所以才派出斥候前去查探,但又不肯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战机。唐军素来狡猾的很,机动力也很强,通常在战场上你可以击败他们,但若想重创甚至消灭唐军,实在是难上加难。如今白亭交城二守捉若能将唐军拖住十几天,那么他们就可以将唐军整个包围并消灭。 “在斥候尚未回来之前,大军继续前进,莫要误了作战的良机。” 部将们这下无话可说了,只好跟着如本大人的足迹继续前进。 …… 白孝德率领飞虎骑迅速前进,也开进到凉州和鄯州的边界上,吐蕃派出的羊同斥候已经折返回来,向如本汇报军情。 “如本大人,白亭守捉和交城守捉已在三天前被唐军攻克,如今敌军动向不明。请您早做决断。” 苏毗如本咂着嘴巴细细思索,又询问身边的人:“以你们之见,我应当如何应对。” 一名部将上前跪地抱胸说道:“敌军能在短短几日之内攻克白亭、交城守捉,定是来者不善。我军应当慎重对待,先将大军撤回到鄯州境内,等到各军到达后,每日扎营稳步前进,如此就算不能速胜敌军,也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如本顿时怒火升腾,指着这将领说道:“我军自击破石城堡以来,攻克廓州,鄯州,取白亭,交城守捉,六战六捷,敌军无不望风而逃。如今唐军不过收复了两座守捉城而已,就把你这小儿吓成这般。” 这部将慌忙跪地叩首道:“如本大人,这并非卑职之意啊,只是行军作战应当慎之又慎,望如本明察。” 如本怒火才稍稍消下去一些,指着他说道:“驻守白亭交城的两个东岱,乃是吾麾下将领,如今他们败在唐军之手,我如何能够咽下这口气。此番我不但要重新夺回白亭,交城,还要将凉州城夺在手中,将来还要进攻关中,夺下长安!” 如本麾下的苏毗如本部骑兵将领们群情振奋,纷纷上前抱胸请战,其中一人乃如本心腹大将葛厦钦:“如蒙如本大人不弃,卑职愿为先锋,率铁骑一万直扑白亭,定将唐将人头提来见您。” 如本顿时大喜,捋着胡须说道:“说要一万人取敌将头颅,未免太过托大了些,不过我将本部四个豪奴东岱全部交由你指挥,两万多人能否击败唐军。” 葛厦钦当即拍着胸脯说道:“如果不能击溃唐军,我直接提头来见大人。” 如本将四个东岱的指挥权转交到葛厦钦手上,命他带兵往凉州方向进攻,每人携带六日补给,其意是要在六天之内击垮唐军,夺下白亭和交城。 李嗣业与白孝德率领的飞虎骑也从白亭方向往凉州边界进军,负责侦查的塘骑兵在前方四十里处发现了吐蕃的先头部队,连忙折返回来禀报。 听到这个个消息,李嗣业连忙问道:“是吐蕃苏毗如哪部分的?共有多少人。” 塘骑兵回禀:“吐蕃人行进速度很快,我们不敢靠得太近,但绝对在万人以上,而且全部都是骑兵。” 白孝德在一旁科普道:“吐蕃苏毗如擅长御马,也只有苏毗本部和羊同才能够做到全骑兵,想必这应该是苏毗如的主力军队吧。” 李嗣业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可掉以轻心,先行撤退诱敌深入。”他转身对身后的军师徐宾吩咐道:“徐公,你立刻带些亲兵回去,与后方率领炮营的段秀实汇合,你们二人在我们的后撤之路上寻找一处预设战场,布置好玄武炮的炮位,再派人来向我通报,我们将敌军吸引到我们的预设战场上去。“ 李嗣业又对身后的白孝德下令:“孝德,你率六千骑与前去与敌军交锋,接触后迅速后撤,尾随我部撤退到我们预设的战场上来。” 徐宾和白孝德齐齐叉手:“喏!” 两人各自领命而去,白孝德率领三千骑兵继续前进,李嗣业则对众军下令道:“后队改前队,全军撤退。” 白孝德率领的飞虎骑沿着山川边缘前进,在鄯州边缘的山麓间遭遇了敌军,双方在马上以角弓抛射。 葛厦钦得知这支唐军人数不多,企图以两翼包抄将他们围困在广武县附近,白孝德果断向后撤退。 得知唐军后退,葛厦钦骑在马上挥动马鞭大骂道:“这帮唐狗真是狡猾,跑得可真快,我们快马加鞭,一路挺进至白亭,看他们还往哪里跑!” 将军一声令下,吐蕃武士们策马沿着山川间的沟壑前进,一路循着唐军的踪迹进行追击。 白孝德后撤至天祝县附近,与李嗣业的后军汇合。这里是河西走廊通往青海的门户,地形险峻复杂,与徐宾段秀实提前安排好的预定战场古浪县相隔五十余里。 古浪县处在河西走廊平原和山川的交接处,县城前端是一道夹沟,由于玄武炮体型过大不方便携带,不能在山区一带进行作战,古浪县正好位于山口前段,是最佳的预设战场。 他们将火炮安置在县城前的高地上,以瀚海军作为掩护队列穿插其中,飞虎骑由段秀实和白孝德分别布置在左右翼。 吐蕃军行进至窄沟一带,葛厦钦勒住马匹,询问身边的羊同斥候首领:“这里是何处,距离白亭守捉还有多远?” 首领在马上低头抱胸说道:“将军,此处已是河西门户古浪县境内,穿过这条沟向前便是一马平川,白亭守捉便在古浪县往西三十里处。” 葛厦钦总算是犹豫了一下,略作思虑说道:“前方出沟就是一马平川,如果唐军将领不是蠢货,必然要留重兵在此截击。前军暂且在此休整,等后方大部队追上来,我们分为左右两翼出山沟,给布防的唐军以迎头痛击。” 第八百四十三章 古浪口大破吐蕃 吐蕃军刚刚出沟,就感觉到了一丝诡异。唐军骑兵列阵在地势较高的土台上,但这样的缓坡地形,也不过是能稍微阻滞一下吐蕃骑兵的速度,并非绝佳的战术阵型。但从阵型的布置上来看,唐军的数量是占优势的。 葛厦钦抬起马鞭嘿笑出声道:“我说唐人是没卵蛋子的东西,果然不差,我若有如此优势兵力,必然将强兵分布与谷口两侧,等我军刚出谷立足未稳给予截击,必然能够大胜而归。这般排兵布阵是失了主动,不知道骑兵的最大优势便是冲锋么?” “传我军令,四部豪奴东岱以东本为前锋,化为四股利刃朝着唐军中央进攻,就像凶恶的獒犬用锋利的爪子刨开他们柔软的肚子!” 吐蕃将领们为这个奇妙的比喻哈哈大笑,然后吹响牛角,擂动了战鼓,朝着唐军阵型正面进攻。奔腾的马儿在地面上踏出纷扬的尘土,前排的骑枪兵单手提枪策马奔腾,后方手提宽刃刀的桂武士们伏低身子骑在马上,准备躲避唐军的箭矢。 葛厦钦深知唐军最强的并非骑兵,而是步骑结合的各种阵法,以威力强大的箭阵给敌方造成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压力,当唐军以强弓劲弩万箭齐发时,顶着这样的威慑力策马冲锋,试问谁人不怕。 不过他现在丝毫不担心,就算现在与他对阵的也是一帮骑兵,与骑兵作战他们苏毗如就从来没有怕过谁。他们拥有防护最强的重装枪骑兵,人和马身上都披着沉重的锁子甲,只要这么朝敌军冲撞过去,必然摧枯拉朽。 锁子甲比扎甲具装最大的优势是披挂方便、上阵前只要往身上那么一套,就可以直接冲锋了。但比起扎甲来在防护上还是稍显薄弱的。它能够抵挡普通的刀剑劈砍,能防普通箭矢,但如果遇上大马士革钢做成的重型弯刀,长杆重锋的陌刀,或者是擘张劲弩和伏远弩强劲的箭头,他们依然脆弱得如同木头,所以许多吐蕃武士喜欢内外两层甲,一层锁子甲一层扎甲,堪比中原的光要和山文。 这就是葛厦钦今日如此喜悦的原因,刚才他们所惧怕的三种强力武器,眼前的唐军骑兵恐怕一样都没有带,那么他的重装骑兵就是今日最强的的王者,战场上无敌的存在。 葛厦钦让重装骑兵一字排开,银光闪闪的锁子甲在马脸上覆盖一直延伸到前胸部,每个骑兵手中的长矛都两丈长有余,当他们发动冲锋的时候,任何挡在前面的敌军都会被他们撞碎。 他皱起鼻头下令进攻,身边的副东本立刻吹响了手中的牛角,重装骑兵开始踏着尘土向前冲锋。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轻骑兵部队,等到重骑兵将敌人撞翻之后,他们可迅速扩大战果,绝不给他们可趁之机。 段秀实的瀚海军将正面迎接这种压力,他策马在骑兵身后的炮营旁边,手心中的黄色令旗杆已经被汗水攥湿。那一排排敦实的火炮炮口中已经填实了火药,装满了炮弹。 玄武炮在一次次的战役中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它们曾经攻克过难以拿下的城防,它们能轻易撕开强有力的步兵阵型,如今又要在骑兵面前展现自己的神威。 …… 马蹄奔跑的声音有韵律且越来越迫近,唐军将士们已经看到了吐蕃武士覆盖全身只露出两个眼睛的锁环甲,距离本阵已经不足七百步。 段秀实挥动旗子下令:“点炮!” 随着将军的一声令下,炮手们手持着火把点燃了炮尾处的捻子,火花发出哧哧的响声钻进了炮筒中,炮口发出巨响喷出浓烈的白烟,后座力也使得玄武炮后退了几尺,幸好他们事先挖有阻挡坡,使得它们不会脱离炮位。 炮弹落入重装骑兵的冲锋路线上,炸出开花的火球,使得那些背负重量的马儿侧身栽倒在地,桂武士们被摔得七荤八素。 但这只是庞大横队中的一部分,他们虽然受到了火炮的惊吓,但依然能够调整方向朝着河西军疾冲过去。 葛厦钦显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为他们遇到的不过是大号的弩箭而已,继续吹响牛角。他们到达了坡底,从腰间抽出阔刃刀高举在手中。 李嗣业冷眼望着战场的方向,他丝毫不担心这场战争的胜败,仿佛置身于战争之外,把这里当做了毫无意义的一场试验。 炮手们放低了火炮的仰角,开始装药填充开花弹点燃捻子,炮口又冒出了灼热的白烟。又有一些吐蕃重骑兵马失前蹄,翻倒在地哀嚎不已。 横刀立马在后方的葛厦钦皱起了眉头,惊诧地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还能够三番五次放?像打雷一般,比弩箭更有威力?” 三名东岱东本在他身后嘀咕道:“要不先把人撤下来,退回到山谷中再做商议。“ 葛厦钦这个时候已经完全上头,哪里还能够听得进去不同意见,抬起手掌说喝道:“都不要说了,射出去的箭怎么可能收回来?幸好他们这些家伙的射速慢,我喝一杯酥油茶的功夫才能放一发,顶多放三四轮,我们的重骑就能够冲到他们的跟前,看他们还能够怎么破。” 他们说话的当口,火炮再一次喷出了白烟,又有许多英勇冲锋的吐蕃武士落马掉入了尘埃中。 “还有不足百步,给我冲过去,把那鬼玩意而给我踢了。” 李嗣业在后军对右翼的白孝德下令:“立刻迂回出动,去抄吐蕃军的后路堵住谷口,他们马上就要败退了。” 白孝德对主公预言式的发言深信不疑,立刻带领飞虎骑右翼在开阔的平原上来了一个大迂回。 葛厦钦看到唐军的举动,并未惊慌而是笑道:“想要抄我后路,以为他们稳赢了?这个时候把正面的部队抽走,到时候赢的是我们。” 玄武炮的炮口调整为平射,甚至坡度还要更低。段秀实命令炮手们将开花弹换成了锋利的碎铁片,进行更厉害的散射大招。 吐蕃重骑距离玄武炮越来越近,他们的双眼中迸射出红红的血丝,手中的骑枪也已经高抬了起来,恨不得把火炮后面的炮手们给捅出透明窟窿。 段秀实高声下令:“瀚海军,准备冲锋!玄武炮点火!” 排列在玄武炮后方的瀚海军兵卒们攥紧了手中的缰绳,等最后一轮火炮发射出去之后,无论后果怎样,他们将要从炮位的间隙中冲出去,与敌军展开殊死的战斗。 火炮的喧嚣只是战前的烟花,冷兵器的刀枪剑戟才是真正的正菜。 彭! 炮口的白烟毫无顾忌地释放了出来,炮膛中充填的碎片无死角地散射,威力远胜开花弹的点点火球,马儿们首当其冲遭到了打击,翻倒跌落者不计其数。 “瀚海军,冲锋!” 第一排的马槊队已经从炮位的间隙中冲了出来,被炸懵的吐蕃骑兵在这一瞬间突然放慢了速度乃至停滞,下一刻便调头逃窜,致使后方冲锋的队形也被冲乱,瀚海军紧随其后进行追击。 兵败如山倒的魔咒此刻完全显现了出来,瀚海军骑卒们手中攥着马槊向敌军的后背上猛扎过去。 李嗣业果断下令道:“飞虎骑左翼,从侧面进攻!” 他们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手中提着马槊与长枪紧追在后面刺杀,后排的兵卒们在奔行中挽起了角弓,朝着逃窜的敌军抛射箭矢。 第八百四十四章 元气大伤 葛厦钦见到这一幕深知不妙,连连高声下令道:“快吹牛角,撤,撤进山谷中。” 然而白孝德率领的飞虎骑右翼已经完成了包抄,要将他们消灭在这片三角状的平原上。 “快,随我冲锋,突出去!” 这些苏毗如的桂射手们护着葛厦钦冲向了飞虎骑右翼,却被白孝德集中力量拦住,只好转向别的方向突出,又遭受到飞虎骑左翼田珍的拦阻。 白孝德眼睛死死地盯着被簇拥着逃跑的葛厦钦,口中一边喊叫道:“别让他给跑了!那个头顶最亮头盔的,长相猥琐的就是主将!” 葛厦钦急中生智,在策马奔腾中将自己的兜鍪摘下来,冷不防与身边武士的毡帽来了个互换。 这位武士一摸头顶尚在懵逼中,立刻遭受到了来自各个方向箭矢的问候,他的防护比起将领弱得多,身中六箭倒在了马下。 葛厦钦倒吸了一口凉气,换个方向继续突围,身子伏低在马上展开遁术。谁料一匹黄骠马横亘在他的身侧,白孝德手中攥着长枪嘿嘿冷笑一声:“你以为换了顶帽子老子就找不到你了吗?纳命来!” 葛厦钦慌忙抽出了阔刃刀来抵挡,抡在手中大开大合,然而白孝德的枪法更为刁钻,长枪一架一挑将阔刃刀挑飞,枪头直接捅在了他的脖颈上,鲜血喷涌栽倒在了地上。 白孝德将敌将的头颅挑起来栓在马侧,一边挥舞着长枪冲杀,一边高声喊道:“你们的大将已经被我斩杀,还不速速下马投降!” 一部分吐蕃军负隅顽抗突出了包围冲进了谷中,更多的桂射手们已经抛掉了手中的武器,老老实实地下马跪在马旁。 白孝德继续进行追击,一直追到天祝县境内带回五六百首级才撤回到古浪。 河西军此战共歼灭苏毗如四个东岱一万零四百余骑,俘虏敌军九千余人,只有少数敌军从古浪的山谷中逃回了鄯州。 这个杀敌数量在唐与吐蕃的数次战役中看起来不多,但质量却是过往的那些胜利无法比拟的。昔日唐军唐军的缴获多是吐蕃的驯奴东岱,战利品也大多是牦牛和羊群,正真的战斗力豪奴东岱往往会先一步逃脱,将负责生产的驯奴东岱甩给了敌人。这就和壁虎断尾是一个道理。 这四个骑兵东岱乃是苏毗如的核心军事力量,击败他们就等于抽掉了他们的主心骨。 李嗣业显然不满足仅仅是这样的胜利,这种胜利也不足以完全解除吐蕃对河西走廊的威胁,他要的是苏毗如元气大伤,在四五年内再无发动大规模战役的能力,这样他才能够保障河西后方无后顾之忧,放心地腾出手来消灭河东邓景山,幽州史思明等地方藩镇。 他将到手的这些俘虏和马匹交给了白孝德,命他仅率三千人带着炮营押解他们前往白亭和交城守捉,捎带可以利用俘虏的劳力修缮扩建被火炮炸坏的两地城墙。 “趁着苏毗如骑兵受损,失去了主要战斗力,我军应当趁胜追击,就算暂时无法收复石城堡,也腾不出力量来管理鄯州和廓州,但必须把苏毗如打残。要让吐蕃人知道,就算中原暂时处在战乱中,我们的力量也足以收拾他们,使得他们不敢犯境。” 徐宾紧跟着李嗣业的话补充道:“主公所言极是,这一战关系着河西走廊今后五年内的安全,趁胜追击才能获得最大的优势。” 飞虎骑将领们初获大胜,气势正当旺盛,立刻赶制干粮补充淡水,与第二日清晨进入天祝县境内。 …… 苏毗如如本大人正在鄯州城东南六十里处等待,而且他信心十足认为,葛厦钦给他带回来的,必然是平灭敌军的好消息。 “好消息”终于在第三日下午到达,几个衣衫褴褛的吐蕃桂武士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木城寨,战战兢兢跪在如本的大帐中汇报。 如本的脸色已经变得阴郁,只歪嘴笑着问道:“两万铁骑就回来你们几个?还把老子的马给弄丢了?” 为首的武士硬着头皮回答道:“也不是只有我们几个,别的人都不敢回来见大人您,逃跑躲进了附近的山中。我们想着必须把坏消息带回来,好使如本提前有个防备。” “这么说来,你们还有功了?” 几名武士连连叩首:“不敢,不敢,我们只是想着将功补过。” “如果你们死在了战场上,我还会觉得你们有功,也会在格桑天神面前祭奠你们,葛厦钦都死在了战场上,你们竟然还活着,来人,把这两个家伙给我推出去砍了!” “不过念在你们胆敢回来报信的份上,我允许你们的尸体天葬,喂食秃鹰和野狼。” 几个武士感激涕零:“感谢如本赐给我们洁净葬礼,下辈子我们还要做苏毗如的勇士,为如本效死沙场。” 苏毗如如本嫌弃地摆了摆手,命刽子手们将他们押出了大帐,这个时候他麾下的将领和兵卒们都开始噤若寒蝉,生怕说错什么话,或者献上了什么馊主意被如本的怒火波及到。” “怎么都不说话了?平时一个个都跟苍蝇似的给我献策提主意,现在我军损失了主力的四个东岱,你们难道就一点儿主意都没有了吗?” 在如本威慑眼神的压制下,吐谷浑部落的首领站出的来说话了:“如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吐蕃与唐争锋已近百年,通常也都是此消彼长的事情。即使是打了败仗,只要能够保存实力,今天失去的明天依然能够夺回来。” 这话说的没毛病,如本也没理由发脾气,只是哀叹自己嫡系的那四个东岱竟然全军覆灭,这直接造成了他苏毗如威慑力的下降,不止会让这些依附他苏毗的小部落产生不应有的志向,还使得他在布达拉宫的话语权也被削弱,受到其余四如的排挤。 苏毗如是吐蕃五如军事体系中最强的一个,所以他的失败将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如本心中哀叹一声,问这位吐谷浑首领道:“以你之见,我应当怎么做。” 首领抱胸说道:“唐军再战大胜,必然要趁着胜势扩大战果,我军应当避其锋芒,主动撤退。” “你的意思是?我们撤到廓州城坚守?” 首领诚恳地回答:“不,廓州城难以坚守,我军应当彻底撤出湟源地区,逃遁与天险石城堡以北。” 如本听到这话彻底陷入了沉默,进军陇右湟源地区一直是他主打的战略规划,且耗费了大量的精力人力和物力,若今日非要撤出廓州,那么他们过往在此地取得的功勋,将变成一场笑话。 苏毗如如本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最终决定携带各部退却至廓州城内,坚守抵抗唐军。 第八百四十五章 投降者众 鄯廓二州是汉朝的西平郡,也是羌人和吐谷浑的故地。三年前还是陇右节度使核心统治区域,由于安史之乱陇右军的内调平叛,使得河湟地区率先被吐蕃人占领,继而威胁到凉州和兰州的安全,而交城白亭守捉的失守,使得武威城直接暴露在吐蕃人的兵锋之前。 吐谷浑族人和羌兵在河西陇右二军的构成中占有很大的比例,就如李嗣业精心打造出的飞虎骑,其中也有两成的河西子弟也是羌人。这些羌兵对河西对陇右的感情也最深。以夫蒙灵察为代表的羌人将领始终活跃在河西乃至安西的战场上,为大唐立下了汗马功劳。 羌兵以英勇善战著称,李嗣业在扶持新皇帝登基后,在飞虎骑中提拔了几个羌人将领,这次重整河西,他也以羌兵为先锋,号召他们夺回故土。 李嗣业以田珍为前锋进军天祝县,驻守在这里的吐蕃军队早已经逃得一干二净,但其中有一支驯奴东岱后撤不及,在滞留在北逃的道路上,被田珍率领的前锋军直接俘虏。 这支提供大军补给的驯奴东岱里下有嗷嗷待哺的孩童,上有风烛残年的老人,还有几万头牲畜。俘虏这些吐蕃百姓对飞虎骑来说是一个累赘。 田珍派传令兵给李嗣业去信,建议杀掉这些吐蕃百姓。 李嗣业回信对他说:“为将者岂能滥杀生民,如今陇右河西人丁较少,与其杀掉不如迁往河西。眼下若有急行军的必要,你不如先将他们的私藏的武器没收,继续前进往廓州,我会派人前来接收。” 田珍只好耽搁了半日,只把驯奴东岱的东本和官员们杀掉,把所有牧民百姓身边携带的短刀弓全部收缴,然后抛下他们往廓州方向行进。 这些牧民们群龙无首,陷入茫然无措的境地之中,他们似乎无处可去,若是往吐蕃方向跑,唐军正和苏毗如打仗,再闯过去被俘虏,恐怕就没有眼下这样的幸运了。 李嗣业派来一名带着三千士卒的将领,让他们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唐军的大官竟然是吐蕃人,还能来一口流利的逻些城口音的吐蕃话。牧民们刚开始对此人十分抵触,把他当做吐奸来冷眼相看。 这位手握屠刀的将领却没有恼羞成怒,而是站在土丘上对众人喊道:“河西军好杀的将领不是没有,雍王为何没有派别人来,却派来了我。这说明他愿意接纳你们,给你们在河西提供一条生路,让你们安家落户,成为大唐的子民。” 几个吐蕃牧民中的刺头在人群中鱼目混珠地喊道:“将军叫什么名字,你敢把名字报出来吗?” “有何不敢,我叫论惟良,我高祖父乃是孙赞干布的大论禄东赞,曾祖父也为吐蕃大论噶尔钦陵,我祖父为大唐拔川郡王论弓仁,我父为大唐武威郡王论诚节。” 牧民们顿时听得傻了眼,在整个吐蕃谁人不知具有传奇色彩的噶尔家族,从禄东赞出使大唐求娶成公主开始,噶尔家族父子掌控了吐蕃的军政大权。但古往今来权臣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成年后的赤德松赞不甘大权旁落,开始对噶尔家族进行清洗,论弓仁父亲噶尔钦陵被冠以造反之罪诛杀,他与叔父转头大唐,才有了这时代簪缨的论氏将门世家。 几个部落中的长老举起手问道:“我们想要归顺,想去河西,能够分给土地吗?能让我们赶着牦牛放牧吗?” “当然可以,不过只能是荒地,想放牧陇右的有的是草场。” 牧民们终于接受了现状:“朝廷能派论将军来接纳我们,也足见他们是真要给我们活路,我们愿意跟随将军迁往河西。” 这些牧民的想法很简单,在吐蕃本来就是当牛做马,跑到河西又能坏到哪里去。 李嗣业率领后军赶到,论惟良到大帐中去见他,表示接下来的战役必然还会俘虏更多的驯奴东岱,先让这些愿意投降的,暂时停留在天祝,永登二县,等到更多的俘虏送过来,再一并将他们迁移至凉州和兰州二地。 李嗣业疑惑地问道:“要看管这么多的俘虏,需要不少兵力吧,我手中的兵力不能浪费到这种地方。” “请主公放心,无论主公送来多少俘虏,惟良只需要一千人足矣。” “一千人?”站在身旁的徐宾质问道:“此事不可儿戏,如此多的俘虏聚集在一起,却只派一千人看守,万一他们发生骚乱从背后进攻我军,我们取得的大好胜利可能就付之东流。” 论惟良叉手回应道:“军师的担心虽然不无道理,但惟良的先祖是吐蕃人,比你们更了解吐蕃的情况。驯奴东岱中多为平民和奴隶,他们对所谓的吐蕃和赞普并无忠诚。且吐蕃百姓不同于中原百姓,中原百姓受千年儒家忠义熏陶,身系家国,落叶归根,吐蕃百姓则没有这样的熏陶,只要给予他们活下去的条件,他们就会随波逐流,决计不会产生回去的想法。且惟良向主公讨要这一千人并非是为了看守俘虏,而是为了帮助他们,维持他们之间的秩序。” 李嗣业点头赞许地说道:“惟良所言深得我心,此事我就全权交给你去办,若能够将所有俘虏安置顺畅,没有出大的岔子,你必然与首功并列。” 论惟良跪地叉手施以谢礼:“惟良谢过主公。” 李嗣业捋须点了点头,果真只给论惟良留下了一千人,率领大军尾随着田珍前军的脚步往廓州。 廓州的州治在化隆县,因避李隆基名讳改为广威县,由于这里曾经是陇右宁塞军的驻地,面积和坚固度要比一般的县城大了许多,但依然承载不下苏毗如十几万的部众。 苏毗如如本难以取舍,只好将四个驯奴东岱驱赶到了城外。这些普通百姓没有可遮风避雨的场所,如本给他们的命令是向西北行进迁移至石城堡后方青海湖一带。 然而河西军先锋将领田珍已经率兵赶到,这四个东岱的东本聚在一起商量,既然如本大人都抛弃咱了,要不然干脆投了唐军算逑。 两万多人的驯奴东岱向田珍投降,田珍自然是来者不拒,将他们收留后等着李嗣业的后军前来接收。 飞虎骑兵临城下,不断向城头叫骂挑战,吐蕃军失掉了它的核心战力,如本没有底气出城接战,只好每日命令蜗居在城内的驯奴东岱修缮加固城墙。 城内容留人的数量还是太多,特别是养着大批牲畜的驯奴东岱,人和畜生混居在一起,粪便的臭味矄天。城里的街道上都扎满了毡帐,有许多人没有遮盖风雨的顶棚,只好露宿在大街上。 眼下正是冬季,吐蕃人预先在城内囤积了大量草料,使得人的居住地更加狭窄。这些草料本是为苏毗部落的骑兵筹集的,如今骑兵已经折损,余出来的草料除去满足如本的亲卫东岱和以及吐蕃将领、羊同轻骑之外,还稍微足够驯奴东岱的牦牛和羊群。 第八百四十六章 新的远程武器 廓州城自给自足的体系就这样形成了,城内囤积的青稞用来制作糌粑,但青稞存量太少,致使糌粑只能当做零食来用,主要食物来源还是羊奶和牦牛奶,年老或生病的牛羊可以杀掉来改善伙食。照这样安排坚守下去,最先坚持不住的必然是围在城外的唐军,敌人骑兵携带的补给顶多维持一个月,他们却能够坚持到第二年春天。 如本大人计划得很完美,只要唐军师老兵疲,箭尽粮绝,必然后撤,他可趁机出城追击,在这山沟沟里骑兵的速度不一定能够跑得过步卒,到时候整个廓州和鄯州依然是他们的。 李嗣业很快率领后军来到了城下,绕着廓州的城墙转了一圈,然后安营扎寨,把田珍,段秀实和徐宾请到了账中。 田珍率先向他请示道:“我们又俘虏了四个驯奴东岱两万多人,仅仅牲畜就有五万头,是不是要遣送到后方去给论惟良? ”暂时不必,我刚刚围着廓州城转了一圈,可能吐蕃人是要与我们进行消耗战。廓州城原为陇右宁塞军的驻地,城墙比我想象得要坚固,想要段时间内攻下来很困难,所以要做好打长期战的准备,这四个东岱牛羊生产的奶,正好对军队的粮草形成一个补充。” 段秀实提出疑问:“可眼下正值冬季,草木都已经枯黄,如何能够供养得起五万多头牲畜。” 李嗣业负手说道:“这不是问题,高原上的动物耐寒耐饥性都非常好,枯黄的草木牦牛也能够食用,况且这附近的山脉里松柏不少,高原羊也可以吃松针柏树叶来渡过寒冬。今后的消耗就更不用担心,我军会时常吃羊肉来改善伙食,所以这些牛羊只会一天比一天少,不会更多。传令给全军,明日除围城部队外,其余军士都到山上去割草、砍伐松枝,另外派一些人帮助牧民们搭建毡帐,既然他们已经降唐,从今日起就算是大唐治下的百姓了。” 唐军主动在廓州城外扎下营寨,并且划分和搭建了两个营地作为归降的驯奴东岱暂住点。然后发动广大牧民,趁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尚未到来,预先采集些黄草当做过冬储备。 这些都是防患于未然的准备工作,然而和吐蕃人拼消耗乃是不得已之际最差的办法,当然要尽快想办法把廓州城攻下来,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源。 李嗣业不断地派人去汇总情报,从这些归顺的东岱官员口中询问一切有关城中的情况。他大致了解到苏毗如即使将两万驯奴东岱逐出廓州城,城中依然充塞了近十六万人和牲畜。这些人中作战力量将近有七万,与飞虎骑和瀚海军的总兵力持平。更多的是普通吐蕃牧民和牲畜。供养这么多的人畜食用,需要大量的粮食和草料。 想到这里他突然眼前一亮,吩咐帐中的卫士道:“把四位东岱东本请到帐中来。” 这四个驯奴东岱的首领归顺后,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优待,河西军继续让他们管理各自的部众,还授予了中郎将之类的名誉官职。尽管如此他们内心依然有些忐忑。天下的统治者都一样不好伺候,万一他们稍稍办事不力,就害怕唐军高层找个借口将他们除掉。 听到李嗣业请他们入中军大帐,四人心中十分惶恐,依次进入帐中后跪地抱胸道:“卑职参见大王。” 李嗣业上前将他们搀扶起来,请四人各自落座后问道:“你们也在廓州城中呆过一段时间,可知道城中草料粮食囤积的地点?” 四人连忙站起来禀告,李嗣业摆手说道:“不必着急,一个一个说,说得不全面的,其他人可以补充。” 其中一人与其余三人对视了一眼,抢先说道:“城中的粮食都囤积在城中央窖仓中,但草料存量太多,只能搭建一部分草棚,大多数都是露天堆放。苏毗如如本担心唐军攻城时会用火攻,所以草料的堆积点离城墙有一段距离。” “哦。”李嗣业眼睛放光地问道:“有没有具体位置,距离城墙的远近。” “这个,卑职……”趁着此人说话卡壳,另一人主动上前插进话头说道:“我知道,由于囤积的草料太多,几乎占据了城中心的所有地区,但每一个草料场的外围都距离城墙有八百多步。” “八百多步?”李嗣业有些后悔没有将玄武炮带进来了。如果草料场离城墙都有八百多步,那么他在城外布置发射的武器至少要有一千步的射程,想要达到这个射程只有改进型玄武炮才能够做到。 现在再传令调集玄武炮怕是来不及了,从古浪县来到廓州将近有五百里地,山路崎岖即使运输十门玄武炮都是对人力极大的损耗。与其舍近求远,到不如临时赶造一种能够将猛火雷投掷进一千步范围内的武器。 他们虽然没有携带火炮,却预先带了大量的猛火雷和油脂,用来当做攻城的利器。不过现在看来,好钢就应该用在刀刃上,把城中的草料当做进攻目标,才是击败苏毗如的最佳战术。 他脸上露出笑容,对四人摆手说道:“你们提供的情报非常重要,先下去休息吧,此番若能攻下廓州城就是大功一件。” 四人齐齐躬身抱胸:“能为大王效力,乃是我们的荣幸。” 他们走出大帐后,李嗣业立刻在案几前坐下,铺摊开一张大纸,在上面勾画出一张草图。然后命人将军师徐宾请到大帐中来。 等徐宾进入帐中后,李嗣业将草图递到他手中说道:“我们已得知吐蕃人将草料堆积在廓州城中心地带,所以我们需要一种东西把装满油脂的猛火雷投进廓州城的中央,就是这种东西。” 徐宾捏着图纸眨巴着眼睛,这玩意儿瞧着像个西瓜,下面用线条挂着的东西他倒是看出来了,像个篮子。也可能是因为李嗣业的画画功底太差,他实在是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东东。 李嗣业自顾指着图纸说道:“我们做几个大号的孔明灯,内部用柔韧的竹木编织框架,外边用牛皮包裹缝制,以密不透风为准。下方挂一铜炉装满油脂,搓一根大号的油捻子点燃,使空气热胀上升。最下方再挂一吊篮,里面装载两名兵卒和若干猛火雷。等到有风那一日,辨明方向点燃孔明灯,飘入廓州城中草料场上空投掷。可使城中央燃起熊熊大火,烧光苏毗如的所有草料,廓州城则不攻自破。” 徐宾欣喜地叉手吹捧道:“主公真是智谋无双,此计正是攻克廓州击溃苏毗如的良方,我这就派人下去赶造,争取在五天之内做出个七八个来。” 制作热气球的材料都是现成的,吐蕃牧民们毡帐中的牦牛皮比比皆是,这些妇女们得到上面的命令连夜缝制,他们也许不知道,自己缝制的这个东西,能将廓州城中的吐蕃人陷入火海和绝境之中,将来她们若是知道,又不知如何感想。 心灵手巧的河西子弟们已经用桑木条编织出一个框架,妇女们将蒙皮缝上,黄铜打造的灯油炉已经固定好,十个热气球一字排开在营地上。 这种技术不成熟的热气球比较依赖天气,风力也要求适中,太大的风热气球难以控制,容易被风吹跑。 第八百四十七章 撤退是技术活 李嗣业每日盯着旗杆上的穗子,等了将近五六天,终于等来了三级左右的风,遂下令命军中选拔出来的几个敢死队将猛火雷搬运到吊篮中,再将吊篮与气球的绳索固定在一起,点燃了铜炉中的灯油。 点燃后的热气球即将升腾而起,吊篮的边缘挂着几个用来配重的沙袋,李嗣业站在气球前对他们挥了挥手,表示可以起飞。 兵卒们依次摘掉沙袋,热气球慢慢向上升起,冬季的西北风吹拂着它们往城内飘去。城头上的吐蕃兵卒们看见了这十个奇怪的大家伙,纷纷指指点点。但是这些玩意儿却没有引起他们的警觉。有人企图用箭矢将它射下来,却只射中了吊篮。 他们又扔掉了一个沙袋,热气球飘得更高了,越过城墙往城中央飘去。从上方俯身下去观看,城中的房屋如同一个小小的方块,那些堆积如山的草垛连接在一起,好似棋盘上连贯的棋子。 兵卒们点燃了猛火雷的罐子,从吊篮中扔下去。 一个猛火雷罐子在空中便发生了爆炸,点燃的油脂如同化作流瀑般的火焰,浇在了草料上,更多的罐子在落地后爆炸,几个看守草料的吐蕃兵卒从料场中爬出来,身上背着腾腾燃烧的火焰。 风吹动着热气球往北飘动,他们继续往下投掷猛火雷,火焰不断向上升腾,缭绕着黑烟弥漫了整个廓州城。 如本从帐中奔出来,心急火燎地望着远处冒出的火焰,高声呼喝道:“快,快!快去救火!快去!” 如本驱赶麾下的东本,东本驱赶士卒们去救火,但草垛燃烧出的火浪高达数丈,人根本无法接近。兵卒们提着水桶在火场之间来回奔波。泼出的水花丝毫无法阻挡火浪的蔓延。 热气球已经飘离了廓州城的上方,由于配重的减少,使得热气球飘得越高,他们只得想办法降低火焰的大小,结果有两个热气球飘远不知去了何方,一个热气球下降的过程中坠毁。其余七个降落在别处。 李嗣业站在远处眺望城中升腾而起的黑烟,脸上露出满足笑容,他的计策奏效了,囤积在廓州城中的草料被付之一炬,吐蕃人失去了坚持下去的本钱。 …… 廓州城的城楼议事厅中,里面如同苍蝇的巢穴一般嗡嗡作响,苏毗如的部众们议论纷纷,商讨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困局。可这些人脑袋里藏着的都是些不成熟的想法,真正需要下决定的还得是苏毗如的如本大人。 “大人来了,大人来了,快站好啊。” 如本麾下的客卿和东岱们都规规矩矩地站好位置,厅中一下子肃静了下来,大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如本揉着眉头从屏风后方走出,盘膝坐在羊毡上沉思片刻,才抬头问道:“负责草料的东岱东本何在?” 其中一人恭敬地上前叉手:“卑职在。” “我城中还剩下多少草料,还够军中马匹牛羊食用多少日?” 东本斟酌着语气压低声音说道:“如果只供应给豪奴东岱的马匹,还能用一个半月,但若是连同所有驯奴东岱的牛羊群一起供应,怕是只能用六天。 如本皱着眉头又陷入了沉默,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了,眼前的这些人,还有这些部落首领,都是他的家底。这次打了败仗不要紧,赞普会宽慰他的。但若是把苏譬如近半的人马都折损在这廓州地区,将来他回到吐蕃,赞普和大论岂能绕过他? “诸位,你们都说说,我该如何是好。” 一位两腮无肉獐头鼠目的客卿上前来,叉手建议道:“大人何不将驯奴东岱的人全部驱逐出城去,只留下豪奴东岱坚守城池。据属下所知,城中的青稞还足够六万人食用两个月。而唐军师老兵疲,恐怕也坚持不了两个月。” 这话可彻底惹恼了驯奴东岱的东本们,纷纷站出来指责道:“快闭上你的臭嘴吧,都把驯东岱赶出去,只留下豪奴东岱,就算能够坚持两个月,但两个月之后豪奴东岱的补给怎么办?” “就是,把我们赶出城去,这不是逼迫我们投降唐军吗?豪奴东岱固然重要,但驯奴东岱也是咱苏毗如的财产,手心手背都是肉,岂能厚此薄彼。我们这么多的牛羊一旦投降了唐军,岂不壮大了唐军的声势,他们平白得了这么多的牛羊,还有天上飞的投火利器,没有我们这些驯奴东岱,如本大人未必就能耗得过唐军。” 客卿气急地反驳道:“你们!你们哪里是为如本考虑,其实考虑的都是你们自己,如今苏毗如正处在危急关头,需要壮士断腕舍弃一部分人口,各位难道不该舍身取义吗?” “去你妈的舍身取义,把你扔给唐军你干不干?” “行了!都别吵了!”如本高抬起手掌,重重地拍击在扶手上,面色严峻地朝厅中所有人都看了一眼,才挤出些许笑容说道:“不管是豪奴东岱,还是驯奴东岱,都是我吐蕃苏毗如的儿郎,我岂能弃他们与不顾?如今唐军围城有骑兵六七万人,我军豪奴东岱也有六万,双方势均力敌,可以出城突围一战。各驯奴东岱可趁我们与唐军激战之时,出城往石城堡方向撤退,一旦通过石城堡,你们也就安然无恙,这样我军也可轻装上阵,无论胜败都能保全大部分力量。” “如本大人,万万不可啊。”客卿连忙劝谏道:“廓州城地势平坦,唐军掌握优势骑兵,一旦弃城而出,胜负着实难料啊。” “你们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如本在驯奴东本们心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众人感激地跪地抱胸:“遵命,我等将誓死效忠如本!” 等议事厅中的这些将领官员们离去后,獐头鼠目的客卿连忙来到如本跟前苦口劝说道:“如本,古浪县一战,折损的是我苏毗一族的人马,羊同、吐谷浑等部毫发无损,明日一战这些人如何肯卖力为我军前驱,所以您不能以身涉险。” 如本背负着双手扭过头笑着问道:“谁告诉你我明天要与唐军决一死战了?” “可是你刚刚……” “那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如今草料被烧,军心不稳,携带这么多的部众撤退如何能够跑得过飞虎骑?但若是让他们提前知道我准备撤退,明日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我假意率军出城征战,亲自担当先锋,实则是从唐军的空隙中穿出去。到时候各军都追在我们屁股后面跑,飞虎骑追得再快也只能俘虏一些放羊的农奴,到那个时候我军早已撤到石城堡以西。” 客卿故作惊喜地称赞道:“妙啊!如本此举可轻松脱困,而且还提前告知让这些驯奴东岱撤退,就算他们后知后觉,心中也不能埋怨您。” “你过来,”如本附到客卿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命他暗中下去安排。 逃命撤退也是个技术活,如本将暗中撤退的计划只告知了几个苏毗如的心腹将领,不只是要瞒过这些驯奴东岱,还要把羊同、吐谷浑和羌人东岱全部甩到屁股后面去,能不能逃出生天,就全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第八百四十八章 进逼凉州劝降 元朔元年十二月,吐蕃苏毗如大军从廓州城北门冲出,堵在北门的是段秀实麾下的瀚海军,他们认为吐蕃军欲殊死反扑,连忙向守在另外三个方向的唐军汇报,同时整顿队列准备作战。 谁料苏毗如只是虚晃一枪,直接闯过唐军军阵的边缘地带,万马奔腾快速撤退,把摆好阵型准备作战的唐军给看懵了。 毫不知情的还有羊同、吐谷浑等部众,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主帅率领着苏毗部往西北而去。他们懊恼地反应过来,也迅速沿着如本逃窜的方向撤退。 李嗣业得知这样的消息,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好像此事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立刻派段秀实率领前军追击,又亲率后军直接切断了来不及逃走的其余东岱部落的北逃之路。 被诓骗留下来的多数为苏毗如的驯奴东岱和吐谷浑部落,他们被主帅抛弃后只面临着两个下场,成建制投降或者被击溃后俘虏,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用脑子考虑,几乎都会选择前者。 段秀实的追击也颇有成效,苏毗如所有军队都在争先恐后撤退,他们没有安排谁留下来断后,好像也没有谁愿意断后。 逃得慢的军队被瀚海军追在屁股后面打,实在是逃不脱,便直接放弃逃走就地投降。 苏毗部的核心军队仅仅六天时间便穿过了石城堡,然后是羊同骑兵和吐谷浑部。第七日,吐谷浑部的最后一支部队却被唐军紧紧追在身后,他们突入石城堡前的山谷中,对着城门高声呼叫。然而守城的将领得到了如本的死命令,无论下方如何叫嚷,坚决不开城门。 他们当然有安危方面的考虑,唐军此刻紧紧追在这支东岱的屁股后面,一旦打开城门让他们进入,很有可能混入唐军。石城堡这险要的绝地城池虽然易守难攻,但也容易被从内部攻克。 逃到城门前的吐谷浑兵卒们彻底绝望了,他们只是想回到故乡,虽然吐谷浑早已沦落为吐蕃苏毗如的一部分,但他们依然赤诚地爱着自己的土地,哪个统治者占领青海,他们就只能替他们卖命,然而终究还是逃脱不了被舍弃的命运。 城下将领心如死灰,带领兵卒集体向唐军投降,他们深知被隔绝在石城堡之外,今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闯过这道城墙,从今天开始就要流落他乡。 李嗣业率领河西军在湟源地区的战役宣告结束,他们共俘获了大约十三万吐蕃军队,其中生产单位的驯奴东岱有十万,豪奴东岱三万余人,吐谷浑和羊同、羌人两万人,正宗的苏毗族军队只有一万。李嗣业将驯奴东岱安置在湟源以西的鄯州,兰州各县,以一万人编为一旗的生产部落,由各县进行节制管理。 豪奴东岱的军事单位则被带到了凉州,进行重编分化,一部分在戈壁滩上开荒种树改造沙漠,另一部分表现好的,被编入军队中充实河西军的武装力量。 李嗣业率军从鄯州撤出前往凉州,接下来就该准备进入武威城了,但河西节度使杨志烈的态度却不明朗,对方坚壁清野将自己封锁在城中,李嗣业先前只派了几个官员去城门前打着纛旗喊话,但城墙上没有丝毫动静,既没有表现出抗拒,但也不表示归顺。 李嗣业麾下心腹大将田珍和白孝德蠢蠢欲动,主张以武力将武威城拿下来,李嗣业却不置可否,只是推说再等等看。 徐宾主动向他进言道:“杨志烈态度不明,说明他依然在观望中,我们河西内部的事情,无需用武力来解决。主公可曾记得河西大姓张氏,索氏,还有陇右李氏姑臧房,他们并不愿意看到河西大地上兵灾为祸,只要保证他们原有的利益,我想他们是愿意替主公你去担当这个说客的。” 李嗣业捋着胡须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办法,但不知道谁可以去游说这些大家族。我昔日坐镇河西,他们都是我的座上宾,但是我亲自去的话……” 徐宾躬身叉手道:“主公尊贵之身,岂能亲劳大驾,我昔日替主公经营西域商会时,与这些豪门大族多有交涉,愿意代主公前往游说。” “好,无论成功与否,都要快去快回。” …… 凉州城节度使府邸中,杨志烈刚刚送走了沙洲索氏的家主索通,门外便有卫士跑进来通报:“中丞,敦煌张括求见。” 杨志烈回头望着屏风上的河西地理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请张先生进来吧。” 张括身披黑狐大氅进入堂来,面朝杨志烈躬身叉手道:“草民张括拜见杨中丞。” “张居士何必自谦,本将在河西固守几载,还要多谢你们的支持。” “中丞说得哪里话,我们是您治下的百姓,自然要积极为中丞排忧解难。” 两人经过虚言的客套之后,杨志烈邀请张括落座,他坐在屏风前面主动问道:“张居士此来,可是为凉州境内的大军做说客?” “非也,我只是要告诉中丞一个大大的好消息。雍王李嗣业亲率我朝廷大军,已经击败了吐蕃苏毗如的二十多万大军,不但收复了白亭、交河守捉,还攻入了鄯廓二州,恢复了原陇右节度使的驻防区,也解除了吐蕃军对河西走廊的威胁,如今整个陇右道也只剩石城堡和湟源县尚未收复。” 杨志烈轻哼一声笑道:“张先生来得有些迟了,昨日居家修道的姑臧房家主已经来告知与我,今日清早沙州的索通先生也前来告诉了我这个好消息。” 张括一时间有些尴尬,搓着手笑了笑:“昔日吐蕃进犯时,中丞因为兵力不足,只能龟缩在凉州城中,如今朝廷大军来到,中丞为何不出城相迎,于公于私这都说不过去吧。 杨志烈笑得很勉强,点点头说道:“于私是说不过去,但是公嘛。我于乾元初年受皇帝陛下旌节担任河西节度使,从来不敢忘皇恩。如今长安被攻破,陛下被迫南巡,我所效忠的只有一个朝廷,也只有一个皇帝。李嗣业扶持傀儡以朝廷正统自居,我若归顺了他,岂不是不忠不义?” “忠义固然需要,但中丞也不能只靠忠义吧。中丞也要为河西父老,也要为天下苍生多多思虑。如今天下大乱,唐廷式微,连皇帝都南逃去往江东,占据那半壁河山。李嗣业扶持新帝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稳定河西,驱逐吐蕃,此举已然获得河西父老的认同。中丞此时不归顺,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杨志烈沉默以对,他确实没有办法抗拒,李嗣业在河西经营近十载,这里是他的根基,就连他麾下的将领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是支持其人的。而他杨志烈成为河西节度使也才两年,上任之初便被吐蕃渗透攻破两座守捉城,致使河西军只能收缩防御在四座郡城中。如今河西曾经的统治者挟大军归来,他若抵抗毫无胜算。 如果李嗣业称帝的话,他还能站在道义的立场上去声讨,但对方现在扶持新帝打着朝廷的幌子,他无能为力。 “我再考虑一下吧。” 听到杨志烈说出这句话,张括便知道此事已经成功了,剩下的只是等待他说服自己。 第八百四十九章 河西归顺归心 离元朔二年的元正还有六七天,河西节度使杨志烈最终下了决定,出城向李嗣业投诚,算是正式背叛李亨倒向了李嗣业。 如今河西尚有兵力四万人,全部龟缩在四座郡城内,其中武威城两万,敦煌城八千,张掖五千,酒泉七千。杨志烈手持节召,身后带着亲兵手持两面门旌和六面大纛走出城门,向西行出五里地。 昔日河西大军陈列在他的面前,李嗣业身穿金色山文甲,肩膀后面披着红色披风,腰间挎着千牛刀骑在马上,低头看着面前的杨志烈。 记得他当初担任河西节度使时,杨志烈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军使,如今物是人非,他熟识的旧人还有几个? 杨志烈手捧节召和大印跪在了李嗣业的马前,低头说道:“卑职杨志烈自接任河西以来,内不能安抚民生,外不能御敌吐蕃,二年来白亭、交城守捉相继失守,吐蕃军横行于凉州各县,唯有四城尚可孤守。我有愧于朝廷,也有愧于百姓,愿意向陛下、向雍王请罪,将河西的兵权节杖和大纛交还给朝廷,请雍王择贤良而任之。” 李嗣业翻身从马上下来,没有去接那节杖和印信,而是托着杨志烈的双臂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宽慰地说道:“我昔日率兵入关中作战时,将河西八万子弟带走了五万,仅留三万人给节度使程千里,然而程千里接任不久便早早离世,政务军务都有所荒废。河西走廊东有回纥,西有吐蕃威胁,需要大量兵力才能够固守进取。你上任以来扩军一万,仅靠四万兵力能保住河西四郡,已经是大功一件。” 他拍着杨志烈的肩膀说道:“我已经向皇上送去奏疏,保举你继续担任河西节度使,升任御史大夫,并且为河西扩军两万。只要你能在任期内保障河西走廊寸土不失,日后定有封赏。” 杨志烈一听,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上,叉手道:“雍王大恩,志烈没齿难忘,将来必为你守好河西。” “这说的是什么话。”李嗣业皱起眉头说道:“河西是皇帝的河西,是朝廷的河西,岂是我个人囊中之物?” “卑职口误,还请大王见谅。” 在杨志烈的恭迎下,李嗣业率河西子弟进入了武威城,他们离去河西已五年有余,如今经历无数次浴血奋战后终于回到了故土。但故土人事都已两消磨,有的父母已经变成荒丘土冢,熟识的人也已经两鬓霜白,昔日怀春默念的人儿早已经嫁做人妇,曾经的老友伙伴也变得陌生,四目相对饱含唏嘘,随后互相叉手无语凝噎。 他们曾经多少次梦里梦到回到家乡,想起亲人团聚的样子,但这一刻真正到来了,却增添了更多遗憾和失落,喜悦过后归乡却没有了意义。 李嗣业带他们回来时,就早已许下承诺,要留下一万名老兵在河西,一是为了补充河西节度使麾下的兵力,二是让一些年迈的老卒,还有新伤旧疾缠身的兵卒,或家中有妻儿父母特殊困境的人留下来,发放耕地和金钱补贴。这样的人情味儿将使得他麾下更具凝聚力。 他们以为这是一个兵卒们打破头争抢的选择,但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愿意报名留在河西的老卒只有六千多人,更多的人选择跟随他们离开家乡征战,这让李嗣业和徐宾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没有探究老卒们愿意离开家乡的原因,可能是多年的征战使得他们心肠坚硬无所适从,已经无法再融入家乡的人情世故中,与其守着几十亩永业田孤独终老,倒不如征战沙场落得个马革裹尸,若能立下战功博得封侯,那就更完美了。 李嗣业选择率先攻略河西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囤积在北庭节度使治所庭州城的大量黄金和丝绸,那是他在河西扶持西域商会的几年内,用胡椒商路换来的大量财富。为此他曾经专门在庭州城内修建了一座堡垒,在地下挖出一条条地道来储存黄金丝绸,这些黄金丝绸存量极大,集九州四海财富于一处,可以帮助他完成平定天下的大业。 元朔二年元正,他们在凉州城中吃过偃月馄饨后,李嗣业率部继续北上,从张掖到酒泉,再到敦煌,每座城池都大开城门夹道欢迎。这当然离不开河西大姓张氏和姑臧李氏的功劳。为此李嗣业特地在敦煌城中摆下酒席歌舞,将所有河西大姓的族长耆老都请到宴席上,也算是与民同乐。 席间李嗣业头戴平巾帻,身穿紫色团花常服,端着青铜酒爵走入场中,对众人高声说道:“陇右道是我的老家,是我的发迹之所,也是我的后盾。这多亏了河西父老多年来的支持,今天下大乱,只有河西稳定,这让我想起昔日五胡乱华,中原罹难之时,唯有河西与江东稳定,五凉故国容纳了多少避世河西的硕儒,才致使我煌煌华夏文化没有出现断层。如今我们依然要背靠河西,把有唐带来的文化繁盛延续下去,这些都离不开你们的帮助。” 在场的大姓豪族都站了起来,端起酒爵向李嗣业敬酒致意,张括带头说道:“请雍王放心,您就是河西百姓的救世主,我们这些祖辈居住在这里的百姓,除了您,别的人都不认。” 无论张括说的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李嗣业听了都很高兴,至少在这片土地上的威望,能与他pk一下子的只有李唐皇室,而李唐早已逃到了江南,其余别的什么史思明、郭子仪在朔方和幽州的根基都不如他稳固,他就是要依靠关中,陇右和河西这三块土地,完成他对中原大地的重新洗牌。 李嗣业酒意微醺,在徐宾的搀扶下离开了酒宴,回到堂中躺坐在交椅上,对徐宾问道:“徐公,你看看这些人是否对我真的忠心耿耿,是否对我真心拥戴?” 徐宾含蓄地说道:“都道朋友相处患难才能够见真情,我想治理地方也是一样的,主公你顺风顺水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忠臣义士,可一旦日薄西山,兵败如山倒,他们也不会跟着你陪葬。敦煌张氏是如此,陇右李氏姑臧房也是如此,担任河西节度使的杨志烈更需要提防。” “你不用说我也明白,节度使本就兵权过重,更何况是河西我的大本营,自然不能放心地交到一个外人的手上。先让杨志烈高兴一阵子,等我们回到长安后,就把他明升暗降调到长安养老。” 节度使制度自有他的优势和劣势,加上军事专业化的募兵制,使得军队的战斗力日渐强大。其劣势便是容易形成将领坐大的局面。李嗣业自然不能将其一棍子打死,却需要各种条框和章程加以限制,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但必须提上日程了。 第八百五十章 人为财疯狂 元朔二年春正月,李嗣业率部出敦煌,来到了西州高昌,屯兵在高昌和蒲昌二县,等待着北庭节度使前来拜见。 周逸是他亲自安排在北庭的留后使,后被朝廷正式任命为北庭节度使,此人给他的印象是忠厚可靠,诚恳值得信赖。但人这种动物是世界上最难说清楚的,也是无法猜测的,时过境迁会让他们发生改变。 只是他等了三日,都不见周逸前来,更不见他派任何使节,这个时候李嗣业已经意识到了问题,脸色黑得可怕。 他不动声色地回到帐中,命人给率炮营驻守在敦煌的白孝德传信,命他率领炮营进西州,随时准备作战。 白孝德得到军令之后,血液中的好战因子又躁动起来,他以为河西击溃吐蕃之后便不会有战役,没想到有人作死,现在算是撞到了他的枪口上。 北庭节度使周逸的府邸富丽堂皇,丝毫不像一个西垂将军的宅邸,院落中有亭台楼阁,还有丝竹之声悦耳。其中内院后宅中养了各种风格的美女,其规模堪比皇帝的后宫。 他这种奢靡生活的资金是哪里来的,其答案显而易见,守着庭州城内这样一座巨大的金库,很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住诱惑。安禄山起兵叛乱的这几年,是他在北庭过的最滋润的日子,中原打生打死,他在后方花天酒地。他以为李嗣业可能缠在战乱中回不来了,甚至有可能战死沙场,或者被皇帝安置到别处,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还能够带兵挺进河西。 周逸心急如焚,面对李嗣业的突然而来,他知道自己手中的财富要保不住了,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如果只是区区几万两黄金,放弃也就算了,但库中的黄金他亲自带人称量过,花了足足十天时间,才得出一百六十三万斤这样的数目,更别说各种锦缎绫和蜀锦,堆积如山的檀香木和玛瑙,这简直是一个宝库。 他挥霍了五年才花掉了其中一个小小的零头,只要有这些黄金在手中,他就足以成为西域的一方霸主,但前提是必须把上门来逃债的李嗣业给解决掉。 这对他来说是周公做梦的难度,对方可是打败李光弼、郭子仪,挤走朝廷进占关中的李嗣业。就连掌握兵马四万的河西节度使杨志烈也不得不向他屈膝投诚,如今他率军从敦煌来到西州,很明显是想进庭州取走宝库中的黄金和财物,他苦苦守了几年的东西,怎么能够让别人来占有? 周逸焦头烂额之际,终于想到了办法,那就是花钱去请救兵,活跃在碎叶川东西,天山以北的葛逻禄号称西域的雇佣兵,西葛逻禄有十万骑兵之众,为了钱他们什么事情都做。还有庭州以北的沙陀人部落,也有将近三万人,再加上他这两年花钱招兵买马,也重新聚集了一支两万五千人的军队,加起来总共十几万人,一定能够将李嗣业打退。 在李嗣业到达西州高昌之前,周逸便连忙忍痛从金库中起出四大车黄金,分别由他和长子周天旺亲自押送至葛逻禄和沙陀部落。 西葛逻禄的营地距离庭州足有百里,临出发之前,他嘱咐自己的心腹将领死守城池抗拒,等他回来之前不要答复城下的任何人。 三天之后,周逸到达了葛逻禄营地,站在大营门外求见,两个看守营寨的士卒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才吩咐“在这儿等着!”转身进营门去通报。 葛逻禄可汗顿毗伽老当益壮,虽然白发苍苍,身边却左拥右抱两个年轻美貌的特勤。听闻北庭节度使周逸前来,眼角顿时射出精光心中嘀咕:“听传闻说周逸小儿坐镇的庭州有李嗣业留下来的巨额金库,他就是一个替人看钱的。如今中原出了乱子,李嗣业怕是这辈子都回不到西域来了。我早有心吞并庭州,并且把这金库据为己有,想必这周逸也无法抵挡,只是万一那安西节度使卫伯玉多管闲事出手干预,就骑虎难下了。” 这一瞬间老顿毗伽脑袋里闪烁过许多欲望想法,可就是没有考虑过对方前来的目的。 “让他进来,记得刀枪架阵!给他个下马威尝尝!” 得到准许后,周逸缩手缩脚地走进了葛逻禄营地中,有两排武士站在可汗的大帐前,一排手中举着弯刀,另一排手中举着长枪,刀枪相击架成拱门,让周逸从下面穿过。 这周逸好歹是从北庭军中拼杀出来的人,岂能被这种阵仗吓住,抬头挺胸面无表情从拱门下穿过,进入帐中对坐在波斯地毯上的顿毗伽可汗叉手道:“在下周逸,顿毗伽可汗别来无恙。” 顿毗伽翘起胡须冷笑道:“周逸,你不过一介小小的北庭节度使,见到本汗竟然不称拜见?” 这顿毗伽的嘴脸让周逸险些把肚子给气炸,但他今天有求于人,不得不把腰弯得低了些,口中称道:“周逸拜见顿毗伽可汗。” “这还差不多。”顿毗伽不由得骄狂起来,笑着对周逸说道:“周逸啊,我听说中原发生叛乱了,说不定会改朝换代,你们这些边疆节度使就变成了没娘的孩子了,他们在中原打得不可开交,过个十年百年都不会管你们。如今西域也不太平,大食接连进军河中九姓部落,吐蕃气势汹汹企图攻占陇右河西,沙陀人也不肯消停。我听说你手里还藏着一笔黄金,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的处境很不妙啊。” 周逸耐心地听着他在跟前逼叨叨,内心早已问候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 “不消可汗替我忧虑,周逸自有办法。” “我这也是替你操心,我看倒不如你率领整个庭州之众归顺我葛逻禄,到时候本汗称霸西域,也能够封你个特勤当当,哈哈。” 特勤相当于亲王,只有可汗的子嗣才能够受封特勤,这好像是在变相地收义子,对于周逸来说是莫大的羞辱。 周逸认为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眼下不与他计较,等利用完了再翻脸。遂笑着说道:“这件事等以后再谈,今天我是来请可汗帮忙的。” 顿毗伽可汗心生警惕,身体向后一仰问:“帮什么忙?这忙我可不白帮。” 周逸重重地拍起了手掌,帐外有马车的声音哒哒响起,周逸掀开帘幕邀请道:“可汗请看。” 可汗惊讶地跟随他出门去,在第一辆车上翻开几个大箱子,竟然全是金光闪闪的金铤和萨珊金币,这时他已经双眼放光,连嘴都合不拢了。他又跳到第二辆马车之上,伸手掀开上面的苫布,放眼是一卷卷的丝绸,色泽鲜艳浓烈,其中以蜀锦和江南的熟锦缎最为昂贵。 这些都是丝绸之路上炙手可热的珍品,只要往大食这么稍微一倒手,就能够换来更多的财富。虽说葛逻禄作为草原部族,只要牛羊马在手就能满足生活要求,但人要有更高的追求不是吗? 他收敛起惊喜的表情,换上凝重的神情问道:“你这是要让我帮你打仗?打谁?” 第八百五十一章 金钱维系联军 周逸本想把李嗣业三个字告知他,但又担心此人因为畏惧李嗣业而不敢接这单生意,只好含糊其辞地说道:“从中原来的军队。” 顿毗伽显然不会被这句模棱两可的话给糊弄住,紧跟着问道:“是谁领军?” “呃,据说是段秀实和白孝德。” 顿毗伽顿时从马车上翻下来爆粗口:“妈拉个巴子的,这不还是李嗣业麾下的将领吗?他们领的不就是李嗣业的军队吗?这个忙我帮不了你,这两辆车你从哪里牵来的,还从哪里牵回去。送客!” “别别别!”周逸连忙上前去拦住他,死乞白赖地劝说道:“都道你顿毗伽是西域草原上的英雄,将来可是要成为雄霸西域的人物,这么能被区区一个李嗣业吓倒?” “区区?”顿毗伽回过头来质问道:“你没有经历过李嗣业统治西域的时代吗?你小子尿得高,敢为了一点钱财舍弃身家,我顿毗伽还有偌大的几个部落要养,我可不敢把葛逻禄的全族老少的性命给搭上。“ 周逸激将不成又诡骗:“你怕什么?李嗣业他没来,他已经占据了长安准备当皇帝了,这么会亲自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派来的只不过是段秀实和白孝德,这两车礼物算是我给你的订金……”他心疼地咬咬牙说道:“等将他们打退之后,我再送给你十车。” “你想想看,有十车呐,你帮我打退他们,就算将来李嗣业亲自来质问,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你来个死不认账,不承认参与了这件事,他也不能真的就率军攻打你呐。” 顿毗伽狐疑地问道:“李嗣业真的在长安?” “千真万确,我怎么会骗你?你可以问问那些从中原来的商旅,他已经将皇帝从长安赶跑,自己独占了关中准备当皇帝。” 顿毗伽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和犹豫之后,最终咬牙点头,决定帮周逸打这场仗。 周逸非常佩服自己的耐心和脸皮,心满意足地离去。 长子摩罗特勤与周逸擦肩而过,连忙走进父亲的帐中抱胸说道:“儿子刚刚来拜访可汗,在帐外无意间听到您与北庭节度使周逸的谈话。” 顿毗伽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吗,我儿有何见解啊。” “儿子认为,这是唐军内部的事情,父汗切不可涉身其中,况且这次来的是李嗣业的麾下,父亲忘记昔日倒向大食险些被灭族的事情吗?连大食人都折戟在李嗣业的兵锋之下,父亲千万不可重蹈覆辙。” “我儿多虑了。”顿毗伽嘿声笑道:“这些年来草原行商的汉人商队不少,我早已从他们口中打听出中原的情报,如今中原大乱,李嗣业确实占据了长安,他正忙着与节度使们争夺天下,哪有空理会这西域之事。他现在派来的军队只不过是想取走庭州的财宝。只要打退他们,今后便再无余力来攻略西域。” “周逸小儿想得挺美,用十几车的黄金就想打发我们,本汗早已盘算好了,等帮他打退段秀实和白孝德后,直接抄他的后路进占庭州,把这些财宝抢到我们手里,到时候我们葛逻禄就是西域最富有最强大的部落,到那时占据整个安西和北庭也无不可。” 摩罗特勤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父亲已经决定,儿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请父亲准备出征之前,请部落的萨满占卜一下是凶还是吉?” “此事不消你说,我自会亲自去占卜。” 三日后,顿毗伽纠集了六万多人准备出发,临行前进入部落萨满的大帐之中,请他用传统的请神仪式来占卜。 这位萨满全身裹着兽皮,头上戴着鸟的羽毛,在身上挂满了铜铃铛,又在周围地上画了五个圈,分别代表了出征大吉,顺利,不顺利,死亡和灾祸。 萨满敲着手鼓抖擞着身体跳跃,直跳得满头大汗才将一个铃铛抖擞下来,顿毗伽连忙上去一看,铃铛竟然落在了死亡和灾祸的圈子边缘。这代表了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死亡和灾祸的边缘摩擦吗? 顿毗伽脸色青黑,对萨满挥手说道:“再占卜一次。” 于是萨满抖擞身体在原地使劲儿地扭动,牛皮做的袍子如同车轮一般飞舞。使出浑身解数,才把一个铃铛甩脱,掉落在地上与刚才落下的铃铛紧挨在一起,也处在死亡和灾祸的边缘。 萨满面如土色,顿毗伽也大惊失色,揉了揉脑门后又对萨满说道:“再占一次。” 萨满早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嘴角耷拉着涎水问:“还要跳啊?” “最后一次了,我就不相信还是这个结果。” 哗啦啦的跳动声再次响起,铃铛如银星般上下跳动,最终掉落在了地上,萨满也一屁股坐倒在地没有了动弹的力气,顿毗伽仔细去看那铃铛,依然落那个位置,三颗并排在一起朝他呲起笑脸。 这真是邪了门了! 摩罗掀开帘幕从外面走进来,看到了地上的铃铛,躬身抱胸对父亲说道:“这是长生天预示给父亲的厄运,这一趟我们不能去。” 顿毗伽喘着粗气说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占卜这玩意儿了。” “你还要去?” ”如果长生天不准备让我得到这笔财富,他就不会派周逸上门来,既然铃铛落在了死亡和灾祸的边缘,就说明这趟有惊无险。” 摩罗无语地闭上了眼睛,原来他是这么理解的。 …… 元朔二年二月,李嗣业调集白孝德率领的炮营刚刚到达西州境内,便听闻西葛逻禄六万大军正往庭州一带行进,他瞬间明白了这大概是怎么一回事儿,立刻派人给安西节度使卫伯玉传令,命他火速率龟兹的安西留守部队赶来助战,如果连卫伯玉都不从军令,他就先收拾周逸,等收拾完周逸之后再去讨伐卫伯玉。 还好卫伯玉头脑认知清醒,亲自率八千名士兵来到了高昌见李嗣业。 李嗣业夸赞他忠心耿耿,实心用事,决定任命他为安西北庭节度使,等杀掉周逸后就直接上任。 卫伯玉躬身叉手道:“主公任命,伯玉始终不敢忘记。” 李嗣业挥手下令,命大军往轮台前进。 周逸回到庭州城后,终于等来了顿毗伽率领的葛逻禄军队,但他的长子前去沙陀部落却只带了两辆空空如也的马车。 “怎么回事?” 长子抹着眼泪啼哭道:“沙陀部落听说是跟李嗣业军队打,当场就拒绝了。儿子带着车辆返回,他们又追上来把黄金给哄抢了。” “鱼游浅滩遭虾戏啊,没想到连沙陀人都敢欺负老子,没关系。等我们联合顿毗伽打垮李嗣业后,再花一次钱请他去把沙陀人也干掉。日后你我父子依靠这批黄金招兵买马,照样可以雄霸西域!” 顿毗伽率军来到轮台附近,周逸连忙率军与他汇合,本来两军共同守卫庭州城是最稳妥的计划,但葛逻禄这等草原民族擅长野战不擅守城,而且周逸对顿毗伽也有提防,万一将其引进庭州城鸠占鹊巢,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两军在轮台西南方列下阵型,以周逸的北庭军为中军,布以雁行阵,葛逻禄的两指骑兵分布在左右翼。 下午时分,李嗣业率领的河西军抵达轮台,以卫伯玉的安西军和田珍率领的瀚海军为前军和后军,炮营稳居中军位置,左右飞虎骑位于左右翼。 李嗣业身披银青山文甲,手提横刀跃马出阵,身后是他的李字大纛。 第八百五十二章 在印度称帝 顿毗伽看见那刺眼的纛旗,顿时眼冒金星,恼火地扭头去问周逸:“你不是说李嗣业在长安吗?那是谁的纛旗?” 周逸矢口抵赖道:“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而已,我敢保证那大纛下面立马站着的必然不是李嗣业。” 他的话音刚落,李嗣业已经催动着马匹向前行进,身后的白孝德等将领连忙劝说道:“两军阵前主公切不可以身犯险。” 李嗣业从马上侧过头来说道:“无碍,我单骑前往两军阵脚,问问周逸这个王八羔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占我李嗣业的黄金,还有顿毗伽那老小子,谁借给他的胆量?” 他策马来到两军阵中央,中气十足抖动胡须朝着对面喊道:“周逸周中丞,请过来讲话,还有顿毗伽可汗,请劳动大驾过来见我。” 周逸面露惊恐,不由自主地扯着马缰向后退。顿毗伽浑身一哆嗦,硬着头皮策马上前,来到李嗣业的跟前胆怯地半低着头。他知道几天前的占卜应验了,能活着见到李嗣业就是有惊无险,若是见不到面硬打,那就是灾祸临门。 李嗣业捋着胡须冷笑道:“顿毗伽可汗别来无恙,这么多年未与你见面,没想到第一次见你竟然是在这种地方。” 顿毗伽连忙赔上笑脸:“自李大夫兼任任河西节度使后,我便不敢奢望能够见您,不过如今我听说您快要当皇上了。” “谁告诉你的?道听途说的话不可信。现在请你过来,不单是为了叙旧,也是想请您给我解释解释,这个场面是怎么回事?是你们胆大包天敢犯上作乱?还是我年纪大了,镇不住碛西了?嗯!” 顿毗伽身子一哆嗦,从马上翻身下来躬身抱胸说道:“我实话跟您说,我确实对庭州的金库起了觊觎之心,但我确实不知道是您过来取这笔财宝,要是知道就算借我十八个胆子,也不敢在您面前造次。想当年你率领大军西征北讨,我们不也只能跟在你身后喝口汤吗?” 李嗣业点了点头:“既然你这么说,那请你改邪归正戴罪立功,把悖逆之人拿下,我既往不咎。” 周逸远远地听不真确,但眼瞎都能看出来,顿毗伽是真的怂了,万一他戴罪立功阵前倒戈,那他岂不是当场送命? 他悄悄从背上解下角弓,握在手中从箭壶中抽出箭矢搭在弓弦上,准备给顿毗伽来个透心凉。 顿毗伽长子摩罗特勤在军阵中一面担忧地看着父亲,一面又提防地注视着北庭军,突然看见周逸掏出了角弓准备放冷箭。他迅疾地撑起角弓搭上箭矢,一箭刺中了周逸手臂,致使周逸射出的箭矢放偏,只刺中了顿毗伽的披风下垂。 可汗回过头来,拽着自己的披风看到冷箭,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对李嗣业叉手道:“请李大夫放心,顿毗伽愿意将功赎罪,把这周逸的人头取来献给您!” 他拽着缰绳翻身上马,挥舞着手臂高声道:“健儿们,给我杀向北庭军,拿下周逸。” 北庭军中还有不少李嗣业时代的军官,他们早就不愿意替周逸卖命来守护他的财富,葛逻禄刚一倒戈冲击,便分批依次投降,只剩下周逸父子带着几百亲兵狼狈地往东逃窜。 李嗣业挥军向东进入庭州城,听闻周逸父子欲穿过沙陀部落逃入回纥,白孝德等将领纷纷请命要率军追击,李嗣业笑着摆摆手说道:“各位不必担忧,沙陀人自会把他的头颅送过来。” 仅仅过了五日,沙陀部落便派出使者来到庭州城下,怀中捧着装有周逸父子头颅的匣子。 李嗣业立刻下令把使者请到城中来,亲口肯定了沙陀部落的贡献,认可了他们对于大唐的忠诚和支持,同时也封官许诺,要封沙陀部落首领为左武卫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沙陀可汗。封顿毗伽为十姓可汗,将碎叶镇定为可汗牙帐所在地。 这也算是李嗣业的不得已之举,如今中原依然动乱,他不能将精力放在西域,所以也需要这些西域少数民族势力帮助稳固局面。前日从长安传来的邸报,说是史思明恢复了元气之后南下,进占了洛阳,还为了庆祝改年号应天为顺天,自称大燕威武皇帝。李嗣业知道自己在西域的日子待不长,史思明占据洛阳,不闹出点幺蛾子估计是不肯罢休的。 他从卫伯玉口中得知了葱岭以西的许多情况,大食人趁着安西空虚,又出兵进占了昭武九国,他任命的昭武节度使毕思深兵败准备退回疏勒,结果染病死在了路上,昭武军有一万五千多人,只有五千回到了疏勒镇,其余八千人人竟然被人忽悠到了印度。 他这才想起询问天竺节度使赵丛芳的情况,该不会他也被大食给打败了吧。卫伯玉忍住自己的苦笑,叹了口气说道:“我的随从里有几个曾经是西域商会属员,从天竺跑回来的,让他们给您讲吧。” 卫伯玉朝堂外招了招手,一名穿青色圆领袍的官员走进来,跪地叉手道:“卑职李布拜见大王。” 李嗣业很自然地挥了挥手说道:“找个毡子坐下继续说。” 李布谢恩后,跪坐在下首的羊毡上,细细讲述道:“大王,卑职是西域商会在天竺的账房,自从掌柜戴望跟随您回中原平叛后,通往河西的商路还运转了一段时间,但节度使赵丛芳逐渐生出了野心,主动中断了坦驹岭往葱岭的驿道。当时他在北印度只手遮天,又觉得中原距离自己太远,朝廷经历战乱,不可能再能把触角伸到这里来,遂纠集底下的几个亲信,产生了在印度称帝的想法。” “在印度称帝?”李嗣业心觉很荒谬,外来者在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度,还是雅利安人种占多数,种姓制度完备,有独立的宗教化体系下称帝,可行性似乎太低了。 “当然,他知道这么做,需要得到婆罗门神庙的认可,所以便将所有长老召集起来开会,但遭到了长老们的拒绝。然后这些婆罗门号召曲女城的刹帝利和吠舍发动起义,结果义军只坚持了一个月便被赵丛芳镇压,他屠杀了许多义军,逼迫婆罗门篡改了婆罗门教的教义。” “教义都能改,他是怎么改的?” “婆罗门教不是有四大种姓吗,分别代表梵天的头,上身,腿和脚。他直接让婆罗门们在四大种姓之上创造出一个第五种姓,说是梵天头上的金冠。代表金冠的种姓就是跟随他的这些汉人和粟特人士兵。昭武节度使麾下的那些士兵就是这样被他骗到印度的,说是跟着他效忠他就能够成为最高贵的第五种姓,能够骑在其余四个种姓头上作威作福。他自己则是金冠上的明珠,可以世世代代当皇帝。” 李嗣业直接惊讶,他知道赵丛芳此人有能力,但没想到他竟然有与野心相匹配的能力,五年未归西域,他已经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和局面。 “继续讲下去。” 第八百五十三章 舍远求近回长安 李布刚刚还十分拘谨,讲得话多了胆子也大了起来,语气越发轻松:“这不是他当了皇帝嘛,既担心毕思深会因为他的背叛,带兵从大雪山中间的山口进来讨伐,也怕将来大食国卷土重来进入山口会搅碎他的皇帝梦,便发动了十万奴隶在山口里修了两道城墙,一道叫貔貅关,一道叫饕鬄关。这两道城墙互不统辖,都由他的心腹大将率兵镇守,就算第一道关口出了叛徒,第二道也能够扼守住这条交通要道。” “修城墙,还修了两道?”好家伙,李嗣业心中直呼内行,如果说兴都库什山脉是南亚次大陆的屏障,那么开伯尔山口就是南亚次大陆的咽喉,这里的重要性类似潼关之于关中,山海关之于中原。他这是要彻底封闭印度,打造属于自己的世代王朝了。 李布没有注意李嗣业脸上的表情,继续讲述下去:“赵从芳建成两道城墙后,正式在曲女城登基为皇帝,国号为梵,自称为大梵帝国。因为要贴合婆罗门教的教义,所以才这么叫。年号为吉祥,自称天降圣明皇帝。他和婆罗门僧侣们之间恐怕也达成了协议,登基后继续承认婆罗门的特殊地位,只比第五种姓金冠种姓低一丁点。” “后来大食进攻昭武河中地区,昭武节度使毕思深被打败,赵丛芳就趁机派人接应这些败军入貔貅关,后来又有不少粟特人进了貔貅关内,全部成了赵丛芳的兵卒,短时间内他就组建出一支十八万人的军队来维持他的统治。大食也数次想通过雪山口攻打印度,结果面对七丈高的貔貅关,他们连城墙都爬不上去,死伤了几万人只能退回去。我偷跑出印度的时候,赵丛芳已经开始进攻南方准备统一整个印度了。” 卫伯玉探身叉手说道:“主公,这个赵丛芳应该怎么办?如此下去只怕会越坐越大。” 李嗣业伸手搓着膝盖道:“印度远在吐蕃以西,葱岭以南,我现在也管不着他,也不想管他,他想做皇帝就让他做吧。中原的乱子我都快应付不来了。” 赵丛芳的事情他考虑了很久,确实比杨志烈和周逸棘手了很多,再加上南亚次大陆的遥远,以他现在的年龄,这辈子还能否涉足那么远的地方都是个问题。 正当卫伯玉陷入沉默不再说话时,亲兵进门跪在地上叉手道:“从长安传来邸报,史思明从壶关吾儿豁进攻上党,已经被李崇豹将军率部打退,河东节度使邓景山也从太原南下进攻上党。 李嗣业闭眼沉默,这里面有众多的因素需要印证,他无法在这里做出判断,只有等回到长安,他才能腾出手来对付他们。 元朔二年二月底,李嗣业率朝廷大军离开北庭,出发前搬空了庭州城内的整座宝藏金库,共装载了大车四千多车,仅牲畜就耗费了近万匹。除去黄金外还有大量的丝绸和檀木、香料、囤积的胡椒。 李嗣业在河西担任节度使期间修建了非常发达的驿路系统,使得这次转移财产相对轻松了许多,飞虎骑日夜押送,仅仅用了一个半月便押送到了骊山的华清宫。当初为了给皇帝修檀香浴池,他在山下建造了一些仓库,只是依靠骊山独特的城防系统,将金库也扩建其中,用来为他的军队提供军费。 在这些财富率先抵达后,李嗣业也紧随其后回到了长安。 他离开长安的这几个月里,朝中积压了许多事务,这些都是儿子李旭无法做主的。首要的便是关中人口流失的问题,长安的两次被攻破,让生活在关中平原的百姓感觉到这个地方也不安全,许多百姓逃往了汉中和南阳。 他开始组织关中各州各县开始清查人口,并全面下发永业田,把那些逃亡大户抛弃的田产分给留在关中没有土地的百姓,开始实施灵活多变的新税法,废除已经完全荒废的租庸调,实行新的两税法。但此两税法并不完全等同于德宗时期的两税法,比前者更为细致和公平。 为了防止地方官员与地方大户相互勾结避税,两税法除去征收额度较小的户税外,主要征收田产税和产业税,在收缴上认田不认人,认产业不认人。 具体的实施办法是在每年的种与收两季进行征收,田里的产出落到谁的手里,就向谁征税,包括各种地产和商铺。这是为了防止土地兼并和官员对贫穷百姓的二次盘剥。 同时为了解决关中地区的人丁问题,他同时也在一部分地区实施屯田制,组织驻守在关中的军队进行屯田,解决军队的粮食供应。 李嗣业还有更多的班实施办法,只是在旧的秩序还没有完全瓦解,新的秩序还没有完全建立之前,他还不能做出太大幅度的改革,容易引起反弹。 朝中积压的第二件大事就是史思明和邓景山对上党的威胁,双方颇有默契的一个企图从卫州共城县通过太行八径之一的白径进攻上党陵川县和壶关县,由于白径地形太过惊险,被李崇豹用两千兵力堵截在壶关吾儿豁,寸步不得前进。另一个从太原经过太谷南下,企图进攻武乡县,与李崇豹双方在武乡数次交手均被打退。 李嗣业断定这两人之间达成了协议,不然不会这么巧合。只是上党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不止关系着蒲州绛州和黄河渡口的安全,也是战略的上节点。他将来只有通过上党完全占领河东,依靠秦晋之地的地理优势才能对中原形成压制。而且日后地理上的幽云十六州河东就占了一半,只有北出太原占领云中,才能威胁史思明的老巢幽州。 李崇豹在上党两面受敌,却从来没有给自己发一封信诉苦求援,他知道这是爱面子年轻人的倔强,只报喜不报忧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他刚一回到长安,就立刻派田珍和崔乾佑带领两万人马前往上党支援自己的养子。 当然这只是被动的举措,如何化被动和主动,就要依靠政治和军事双重手腕来进行运作了,不是有句话叫做双手抓双手都要硬嘛。 次日卯时,李嗣业身穿朝服,腰间佩剑穿着高靴走进大明宫紫宸殿,身后跟着众多朝臣。 看见他的身影,坐在御陛上的皇帝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前这个人某种意义上算是他的杀父仇人,若不是他逼着自己的父亲当这个傀儡皇帝,也不会使他自杀。而且死后也不肯放过他的遗体,还将他摆弄做木偶上演了一出登基闹剧。 只是他现在完全是孤家寡人,镇守皇宫的御林军是由李嗣业的心腹和亲儿子统率,就连自己身边的太监,也都是由其亲自安排,真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中。 第八百五十四章 先政治交锋后战争 李嗣业站在陛阶前躬身叉手后,直接走上了台阶站在了皇帝身边,并且回头看了一眼面色僵硬的李继玄。 他竟然笑着安慰皇帝道:“不必害怕,在这种场合你无需说话,安安静静穿着黄袍就好。” 李继玄僵硬地点了点头。 李嗣业双手抱胸对下方的众臣说道:“春日容易乏困,皇帝陛下也累了,你们向陛下行礼后,就请他回深宫休息。我们前往兴庆宫的勤政楼商讨一下上党战局的解决办法。” 众人先向皇帝行礼,然后就说臣等告退。 皇帝胸中憋闷且又失落,他无权知道宫殿外的任何事情,完全就像一只被养在笼中的金丝雀,上面还套了一层锦缎,挡住了任何照射进来的光芒。 李嗣业最后一个离开紫宸殿,在跨出门槛的一瞬间,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这座空荡荡的大殿,又看了看仍然端坐在台阶上的李继玄,然后大踏步地离去。 勤政楼的二楼大殿内,李嗣业坐在交椅上,下方是他的心腹大将和谋士们,还有朝中有些份量的臣子,就连投降后从不出谋献策的李光弼,也被请到了这个场合中。 李嗣业环视场中众人一眼,缓缓开口说道:“河东节度使邓景山失去了李亨的应援和指示,又夹在我们和史思明之间,本来如丧家之犬,最近却主动向我们进攻,看来是和史思明站成了一队。为了打破他们之间的同盟,我们需要见招拆招,分别派出两个使者去太原见邓景山,去洛阳见史思明。” “见邓景山是为了将其稳住,看看有没有机会劝降,见史思明是为了断绝他们之间的同盟,最好能够将邓景山逼入绝境。不知哪两位先生愿意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前去游说啊。” 大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气氛中,严庄最终打破沉默站起来叉手说道:“如蒙主公不弃,严庄愿意前往洛阳,说服史思明放弃邓景山而与我们联合。” 李嗣业点了点头,却没有问严庄的具体说辞,做说客这个职业,任何事前设计的讲话稿没有任何用处,需要的是临场发挥的机辩能力。 严庄这个人能力是没有问题的,但史思明素来狡诈奸猾,和知根知底的人去容易露出底牌,倒不如派他去说服邓景山。 “我欲使严公往河东太原走一遭,向他表明我们的心意,说服他放弃向我们进攻,让他提防史思明进攻云中和太原。” 严庄似乎丝毫没有意外,上前郑重地叉手说道:“主公放心,我定能够说服邓景山把目光朝向史思明。” 李嗣业双手扶着膝盖点了点头,又朝向众人问道:“我欲使人向洛阳史思明处担当说客,不知谁愿意前往。” 高尚自然不甘落后,主动叉手说道:“主公,高尚愿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史思明与我结成同盟,共同攻打邓景山。” 李嗣业很自然陷入了沉默,随即笑着对高尚道:“史思明自称帝之后,愈发显得阴险残酷,对你们这些投诚过来的燕军旧臣也必然是恨之入骨,且不说他对你们知根知底,所以更容易产生警觉,倒不如找个生面孔去,给他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他又朝着下方望去,却见徐宾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朝他叉手说道:“主公,我愿意亲自前往洛阳,说服史思明与我们结成盟约,共同攻打河东邓景山。” 李嗣业却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可是当朝宰相,由你亲自去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史思明毫无信义可言,万一出个什么闪失,这就不单单是我的损失了,也是大唐的损失。” 这话就说得有点儿欠缺思量了,让在场的谋士将军心里有些发凉,凭什么徐宾死掉就是大唐的损失,我们这些人死掉难道就无关紧要了?主公的偏心也太过明显了。 徐宾自然不肯放弃,对李嗣业继续劝说道:“史思明最为看重颜面,我们派一个官职不显的人前去洛阳,会被他认为对他不够重视,毫无诚意,结果未出场便已经失策。反而是我这样的人前去洛阳,对他来说才是真心实意地跟他谈,他也会更加重视我方的意见。” 李嗣业无奈接受:“徐公这样说,倒也令我无话可说了,但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决定派出我的卫队护送你前往洛阳,徐公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徐宾自会注意。” 徐宾出使前往洛阳的那一日,李嗣业亲自在长安郊外的灞桥边相送,而且两人单独谈了很长一段话。 “经历了大唐王朝这么多的风云变幻,我发现了许多看起来显而易见实际却深刻的道理,再强大的敌人也经不起相互内耗,司空李光弼乃是世之名将,就算他背后没有朝廷,自己独立作战也不会败到我的手里,更不会为我所俘虏。正因为身后有许多看不见的手掣肘,郭子仪才失守关中撤退到汉中去。昔日燕军内部自我相戗,经历了安庆绪杀父夺位,史思明与安庆绪分道扬镳,才有了今日我们独占关中陇右河西的局面。” “所以我们无需有什么高超的智谋和战略,只要保持在及格线以上,保持内部的稳定成为铁板一块,假以时日便能够夺得天下。” 徐宾由衷地说道:“主公这番感悟可谓是至理名言,只有内部稳定才能够外战无敌,等我从洛阳回来,我便协助主公对我们内部进行制度改革和人才选拔,不致使出现人才断层。还有主公你自己也要保持身体健康,提前培养你的后继者,使他能够似你一般英明神武,将来何愁九州不定?” 李嗣业亲自给徐宾牵来马匹,目送着他策马沿着大道往潼关方向而去,身后的卫队挑着旗帜,红色的穗子在风中飘荡飞扬。 为了表示出对部属的一视同仁,第二日他又亲自给准备北上太原游说的严庄饯行。由于他们对邓景山此人没有多少了解,李嗣业叮嘱他一定要见机行事,等完全摸透对方的脾气后再抛出真实目的。 严庄后发先至,到达上党潞州后,二公子李崇豹亲自护送他出武乡,刚进入太谷城便遇到了严阵以待的河东军。他向他们表达了来意,这些军汉认为不可怠慢,便将他护送到了太原。 他在邓景山的府邸内见到了这位失去朝廷支援独自在叛贼夹缝中奋斗的邓景山。 邓景山完全没有唐壁画武士俑那样的雄壮身躯,身材瘦而小,若不是身上那身紫色官袍,看上去倒像是走南闯北的商人贩子。 但严庄却没有因此小看邓景山,能够在两大反贼的挤兑下坚持这么长时间还能不落下风,此人在某些方面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但这世界上无人没有弱点和软肋,只要找到对方的软肋,想要突破就很轻松了。 邓景山面色冷酷地坐在交椅上,目光轻蔑地望着下方的严庄,足见他这人对叛逆的痛恨,已经达到了生理上的不适程度。严庄还留意到他这太原尹的正堂里摆设简朴而又陈旧,又冷不防瞧见对方紫袍袖子里的中单已经脱线。 眼前这个人瞧上去简朴廉洁,很有一派人儒士的做派,对自己严格要求的人,对他人自然也是如此要求。如果他只是一个地方官,这种做法无可厚非,也能够得到百姓的爱戴。可他头上顶的是河东节度使的大印,管理军队也对财物如此严苛的话,很大程度上是有问题的。 第八百五十五章 说服失败却生他计 邓景山双手很自然地放在太师椅上,冷眼盯着对方问道:“下站者何人?” 严庄自然不甘示弱,背负双手倨傲地说道:“我乃当今陛下任命的吏部尚书兼开府仪同三司。 “当今陛下?”邓景山嗤之以鼻笑道:”当今陛下只有避退江东的正统乾元皇帝。而李嗣业扶持恒王李瑱的儿子李继玄为傀儡,企图骗过天下人。岂不知他比叛贼安禄山、史思明还要可恨。安禄山史思明至少敢把自己的欲望暴露在明面上,明明白白做叛贼。李嗣业这等小人既然已经行叛逆之举,还要恬不知耻地打着大唐的旗帜扶持伪君,不仅使神州共知,也使得天下震怒。还有你这等不知忠义理智信为何物的贰臣狗贼,两次弃明投暗,足见你反骨横生,正应该裸身弃市,使百姓以短刀剥皮抽筋,方能平息民愤。” 听到这段话的同时,严庄的内心已经恼羞成怒,但他只把这股情绪控制在内心,表现在脸上却只是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迅速将怒火压抑下来调整好状态。 他轻飘飘地笑着说道:“逃到南方的旧帝李亨现在的年号是上元而不是乾元,你自诩为他的忠臣,怎么会连自己皇帝的年号都不知道?” 邓景山以为严庄会因为自己的痛骂而气得半死,没想到对方竟然丝毫不为所动,还能够不痛不痒地进行反击,足见此人丧失君臣人伦,连海外蛮夷都不如。 “昔日苏武北海牧羊,不知人间寿岁,也不知汉帝年号,但他心中依然牢记忠诚道义,岂是你这二臣贼子所能知晓的!” 严庄笑着说道:“邓大夫忠义无双,值得天下人钦佩,只不过如果天下之人不知道你的忠义,那么你很容易变成笑柄。” “你什么意思?” “邓大夫与逃到江东躲清闲的朝廷两地相隔,几乎没有任何通信来往,简直就像是一块飞地。只要我们将最近发生的事情扭曲一下,让朝廷以为你已经完全投降史思明。成为大燕国的忠臣,到时候李亨也会把你当做一个乱臣贼子。” 邓景山的脸颊剧烈地抽动了一下,恼声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邓景山行得正坐得端,还能被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诬陷了不成?” 严庄嘿嘿笑道:“只要我们想做,我们还真的能够颠倒黑白,将白的说成是黑的。邓大夫如果愿意和我谈……” 邓景山怒喝一声:“我与你这等乱臣贼子有什么可谈的?来人,给我把他拉出去斩首。” 严庄面色一变,邓景山的一名谋士从旁劝道:“都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大夫这样做以后谁还敢去给敌方递交信件。” “既然如此,那就打他一百军棍,逐出城去!” “你!”严庄恼怒地哆嗦着嘴唇,已经有两名士兵从门外闯进来,一左一右架住了他肩膀,硬生生地拖了出去。 严庄没想到自己已经五六十岁,却还要受这等皮肉之苦,一百棍子下去差点把他给老命给要了,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像个半残趴在了驿馆的床上。 还好邓景山没有立即赶走他,但他也只能趴在床上养伤,还好管驿站的小吏是个无世无争的老实人。面对每日来往送行的驿使老兵的粗言秽语,他也能耐着脾气笑言相待。 他的伤势也多亏了驿站小吏派的伙计每日好心照顾,他除了无所事事和担心之后,还为自己没有完成任务而生愧。这次可是自己千载难逢露脸的机会,同时还有最受李嗣业信任的老臣徐宾作为参照。如果徐宾那边成功说服史思明,自己这边却一事无成,不是摆明告诉别人他这贰臣确实不如李嗣业的心腹吗? 严庄有太多不甘心,总感觉自己这一趟应该还有补救的余地。当然再也不能朝着邓景山下手,此人就是一个思想顽固的腐儒。 他正在胡思乱想中,街上突然传来兵卒的骚乱和骂声,好像是指责上级克扣了军粮,很快有军中司法队前来抓捕,闹事的老卒被抓走,大街很快陷入了寂静,但严庄内心却泛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他抬起头低声询问身边的伙计:“刚才我听到的是不是河东军的兵卒,他怎么会被自己人给抓起来。 伙计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还不是发霉的粮食给闹的。” 严庄就更不明白了:“我听说河东这两年风调雨顺,仓库仅仅存粮就有百万斛,邓大夫怎么会亏待麾下的兵卒?” “先生有所不知,当初长安收复后,长安的粮仓早已经耗费一空。皇帝只好命河东节度使通过蒲津渡调拨粮食。当时的河东节度使是王思礼,得到旨意后立刻将五十万石的米和粟往长安调拨,而且他调拨的全是去年和当年的新米,留下来的却是三年以上的陈米。后来王思礼在河东节度使上卸任,朝廷任命邓景山担任新一任的河东节度使。” “调走新米的事情河东的兵卒们本来就有怨气,邓景山上任后却让军中主簿和节度司马给士兵们发放积压已久的变质陈米,还说什么掌军和掌家一样都要勤俭节约,你们不吃烂的丢下让谁吃,难道浪费掉喂牲口吗?” 伙计讲到这里彻底打开了话匣子,自己也发起来牢骚:“我看这个邓大夫是读书将脑子给读傻了,还没有我一个平头老百姓想得清楚。你让兵卒们吃最陈旧的霉米,那些没有发霉放久了是不是也要发霉,这么吃下去永远吃得都是霉米,当兵的能没有怨言吗?” 他正说到兴头上,驿站的小吏提着茶鍑来到了房间里,咳嗽了一声训斥道:“就你显得聪明,话多,敢在背后议论邓大夫,不怕掉了你的脑袋。” 这话吓得那伙计连忙闭上了嘴,只好殃殃地离开了客舍。小吏走到严庄面前叉手道:“严公,这样的话可别跟外面说出去,我们这些小人物,不过是在这里混口饭吃,可不敢随便得罪人。你老住在我们这里,已经让我们胆战心惊了。“ 严庄低头眼珠子一转,笑着抬头对小吏说道:”我当然也不想给你们填麻烦,所以我决定明天就离开太原。还请您把我的人从楼下的厢房叫上来,我安排他们准备准备。” 这话使得小吏心中不由自主地高兴,心想终于把瘟神给送走了,脸上却带着歉意说道:“严先生你的伤还没好,实在是不适宜活动。” 小吏生怕严庄一感动留下来,又补充说道:“不过我看您随行有几匹马,我可以给您准备一辆马车和车套,再送你一套羊毡和衾被铺到车上去,这样不会使你受到奔波劳累之苦,也好早日摆脱这个地方。” 严庄假意谢过馆驿小吏,这时他的随从们已经来到了房间内。小吏客气地退走。 “我们今天就动身,离开太原城。” 随从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严庄拖着这么重的伤为何这么着急离去,难道邓景山要反悔取他们的性命? “赶紧准备,我们出城以后再说。” 第二日上午,伤重得不能动弹的严庄被随从们抬到马车上,一路护送出了太原城的城门。 等他们行出太原不到五里地,严庄便吩咐随从找个村落安顿下来,这个做法让下属们更加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听从严庄的吩咐找了一座土窑洞。 严庄被他们抬进窑洞中的土炕上,他挥挥手让其余人离去,只剩下两个最信任的亲随,低声对他二人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急着离开,却又躲在这太原附近吗?” 两人懵懂地摇了摇头。 ”河东藩镇内部出了很大的问题,所以这对我们来说是立下大功的好机会,若能兵不血刃拿下太原,回去之后我定然要在主公面前保举你们独当一面。 两人哪里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连忙叉手相问道:“阿郎有什么谋略,我等愿意为你奔波实施。” 严庄压低声音说道:“我准备派你们重新乔装进入太原,探听城内发生的事情再来告知我,不要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喏,我等定然不负阿郎托付。” 盛唐陌刀王 第八百五十六章 李嗣业的说客 昔日帝都洛阳一片荒芜,曾经繁华的街道却门庭冷落,夕阳残照下隐约可见宫殿残缺的一角。 天津桥上一辆马车停下,一袭麻衣的徐宾从车上走下来,伸手捋须扫视着面前的宫墙。 史思明护卫宫城的军队知道他是李嗣业派来的使者,面无表情打开角门等着他入内。 薛嵩作为史思明的亲信臣子,也亲自从宫门内走出来迎接他,两人笑着互相拱手。薛嵩在前方引路一边说道:“徐公请。” 两人从端门走向宫城再走向明堂的这一段行程中,薛嵩开始对徐宾进行了言语上的试探:“徐公,如今你主李嗣业独占关中陇右,却把一个李姓皇室小儿扶持为皇帝,莫非是想学那曹氏挟天子以令诸侯。但人家大唐的正统天子尚在,况且你也挟不住,而是弄个冒牌货来以假乱真?可这大唐天下的节度使哪个都不是傻子。” 徐宾淡然笑道:“这天下的事情哪里是真假可以说清楚的?一切都是以实力来衡量,当真的自取灭亡的时候,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 薛耸听完哼笑了几声,顺着他的话往下怼道:“你说的没错,不管真的假的,李氏这面大旗终有不好用的一天。” “你说的也没错,天下人在乎的不是谁能当天下,而是谁能够给他们以太平稳定。” 两人在嘴上暗自交往了几个回合,薛嵩将他引进到了高大巍峨的明堂之中,隐约可见史思明一袭黄袍端坐在御阶之上,殿两旁坐着他四处拼凑来的文武百官。 徐宾走到跟前,朝史思明躬身叉手行礼说道:“徐宾参见大燕雄武皇帝。” 史思明看着徐宾脸上的面具,有些吃惊地问道:“你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徐宾从容回答道:“在下的颜面被一场大火烧毁,恐怕污浊了皇帝的颜面。” 史思明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进行深究,他也没有低级到对他入的外表进行诋毁,而是颇为自得地说道:“不知徐相代表的是大唐傀儡皇帝,还是代表了李嗣业?” “哦。此话怎讲?” 史思明笑道:“如若代表的是大唐皇帝,那在我的眼里,只有撤退至江东的李亨才是真正的大唐皇帝,你们扶持的那一个就是个冒牌货。你代表一个冒牌货来跟我谈,就是等于不给我颜面。” “如果你代表李嗣业,他气势上确实有这个资格,不过他官位不够大呀,我是皇帝他只是个臣子,论理来说他得亲自前来觐见我,只派你前来算这么回事?” 史思明话音刚落,整个大殿中响起他那一班臣子的嘲笑声,徐宾依旧傲然挺立,不被这些人的嘲笑所影响。 “昔日皆称天子为最贵,然而圣人非贵乎,贤者非贵乎,周公伊尹岂非大才,比不上那些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昏庸君主?比不上那些趁势作乱,却如流星一般划过历史的短命君主?魏武曹操一生未加冠冕旒,当不起圣人的称呼吗?宇文泰戎马一生、兴均田,开府兵,他的功绩可是司马慜、刘渊、石勒、慕容云、冯跋、拓跋焘、高欢、箫道成等等这些人可比?” 史思明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走到御阶边缘瞪了徐宾一眼道:“李嗣业不过一介步他人后尘的跳梁小丑,安敢与周公、伊尹、曹操、宇文泰相提并论?” 徐宾快速还击道:“如今时局未稳,天下未定,胜败尚未可知,你怎知道他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就以目前的局势,我主以飞虎铁骑独占关中,取陇右,复河西,雄踞上党,拥强兵二十余万,其势之大连你大燕皇帝与邓景山联合都无法相抗。” “你放屁!竟然还有这么往你主子脸上贴金的,我无法与他相抗你来干嘛来了?他不过是仗着上党地势之险要,潼关之坚固做缩头乌龟罢了,你让他带兵出来与我实实在在打一场,老子定然打得他丢盔弃甲全军覆没!” 徐宾笑道:“您说的没错,我家主公确实不如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关中这块宝地,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巢河西给稳定下来,所以才凭着地形优势与您相抗。可如今真正拥有地形优势的不是占有太原的邓景山吗?当初你与我主公约定共同对付朝廷,我主取上党而进关中,你进攻云中太原取得河东。可没成想到最后,我主攻破了上党,蒲州绛州,又从蒲津渡入了关中,你却在太原城下刹羽而归,若照这么说来,其实天下最强的乃是河东的邓景山了?” 徐宾负起双手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趟我算是来对了。你败在邓景山的手里,却与他联合攻我主公,以为邓景山可以帮你统一北方吗?你要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可别忘了他是李亨的忠犬,他一旦攻破上党拿下津蒲度过关中,要做的第一件是就是把盘踞在汉中和蜀中的郭子仪给放进来,然后把李亨从南阳迎回关中,到时候他照样会把你当初叛贼来进攻。” 史思明挑起眉毛问道:“依你之见,我应该同李嗣业联合?哼,与他联合就是与虎谋皮,你以为我不清楚?他已经坑了我多少次了?” 徐宾叉手摇头笑道:“皇上大谬也,你以为邓景山看似孤立无援,但他背后是李亨以及维护他们的顽固势力。真正孤立无援的是皇上你还有我主公二人,我们再不联合起来,难道等将来郑滑节度使许叔冀,陈许节度使。徐泗节度使、还有自淄青节度使,襄阳节度使这些人在朝廷的联合下帮助邓景山一个个将我们击败吗?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叛逆,是不可与他们同顶一片天空的。” 史思明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问道:“李嗣业雄居关中,已经把李亨赶到了江东,还能这么胆怯?” “这不叫胆怯,居安思危乃成大事必备素质,李亨虽败,但天下多数的土地还是他的,天下多数节度使都由他来任命,稍有不慎,他们就会卷土重来。而邓景山此人我们都知晓,多半是腐儒,此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投降的。皇上你今天与他联合,才算是真正的与虎谋皮。” 史思明先是缓缓点头,随即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说道:“既然如此,我可以与李嗣业联合,也停止向上党进攻。但邓景山久占太原云州,对孤来说是莫大的威胁。如今朕占据洛阳,也受到陈许节度使王仲升的威胁,所以需要一部分兵力驻守洛阳。我们两家联合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尽快解决邓景山,你们要担当主力,我由于抽不出兵力,可以配合给河西军作为支援。如何?” 徐宾默默思索,心想这史思明果然诡诈,他眼里这邓景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等别人先去抓被烫了之后,他再去现成摘果子。但天底下的事情,是如何能够完全一定的? 盛唐陌刀王 第八百五十七章 河东即将内讧 史思明将双手捅在袖子里,看上去像个精明世故的商人,笑眯眯地盯着徐宾的眼睛问道:“徐相公,莫非是代表不了你们家主公?那你来干什么了,不过没关系,朕能够等的起,你可以回去问过他,看他能否接受这桩买卖?” 徐宾凝神思索后,突然开口笑道:“既然代替主公来到皇上这一分三亩地,我自然能够代表得了他,所以我们需要签一个盟约?” “好,徐相公不愧是李嗣业的心腹,说话果然痛快,写盟书也好,搭台祭天歃血为盟也好,我们双方可约定,你方出兵六万从上党进攻太原,我方出兵三万,进攻云州。” 史思明立刻叫来文吏,在大殿之上铺开卷轴写下盟约,写下了双方共同出力,却没有写获胜后的利益划分,好像共同忘记了瓜分河东这件事。也许史思明压根就没想划分,他将来必定要翻脸,还要争取利益最大化。徐宾也没有写上去的意思,因为自信的他认为,这个东西只会限制李嗣业的野心和成果。 双方签下名字后,史思明提着自己的皇帝大印盖了上去,徐宾随身带着自己的印绶,也双手捧着盖了上去。 史思明心满意足笑着说道:“既然双方已经达成盟约,朕在广达楼为你设下酒宴,别让李嗣业以后说我没有招待好他的人。” 史思明身上还带着浓烈的江湖气息,即使迎来送往也是随性而来。徐宾欣然叉手说道:“恭敬不如从命。” 反正主公交代他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这个消息他可以派人事先传回去。且史思明此人最看重颜面,拒绝他的要求估计比和他开战更严重。 广达楼是洛阳紫薇宫内的宴饮场所,其功能性和重要性相当于兴庆宫的花萼楼。史思明端坐在楼台中央的台上,身后是镶金屏风和掌羽毛扇的宫女。 由于他的这个朝廷还类似于草台班子,规矩也不似唐宫中那么大,这些所谓的臣子们一旦醉酒之后,也忘记上面坐的是皇帝了。互相端着酒盏在大殿中行走来回碰杯。 徐宾早已有了喝醉的心理准备,但凡有人来到他面前,便举起酒盏与其相碰饮下,史思明在上面看着,心中也愈发高兴,低头望着面前盘里的水果石榴,端着酒盏高声吟诵道:“三月四月红花里,五月六月瓶子里。作刀割破黄胞衣,六七千个赤男女。” 他这一首诗念完,坐在下方的众多文人武将纷纷叉手拍马称赞道:“陛下的诗作对仗工整,言简意赅,念起来看似俗,但念完之后在口中回味,却有一种让人隽永的简单之美,千古佳句也莫过于此。” 此人吹捧完毕后,众人纷纷附和吹捧,自然无人敢有不同意见。 这些话把徐宾给恶心到了,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但史思明还非要问问这个文化修养较高的文人:“徐相公,你也算是才高八斗,你给品鉴一下。” 让徐宾当众点评他的诗歌,就相当于把一坨屎放在他的面前,还非要让他分析一下这屎的色泽和味道,这不就是故意恶心他么? 徐宾嘴角挤出笑容说道:“皇上的诗作出了一种原创性,更接近与诗句的本质,这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诗。远比那些堆砌的辞藻要更接近诗,也更有味道和灵性。” 史思明得意地哈哈大笑:“没想到徐相公拍马屁的功力也相当高,怪不得李嗣业如此信任你。” 徐宾端起酒盏遮挡在脸前,掩饰住脸上的表情道:“谢陛下夸赞。” “哈哈哈。”史思明和众人干笑了几声。 等酒席散会后,徐宾连忙向史思明表示告退,回到了洛阳的馆驿中。 夜风醺醺,华灯初上,史思明和心腹薛嵩、张志忠等人站在楼台上,望着徐宾远去的脚步冷哼了几声说道:“我以为李嗣业麾下全是刚正不阿的人才,我看此人阿谀奉承的本事也不小嘛。但是仅凭几句阿谀之词,也不能断定这徐宾的品性。” 第二日徐宾动身回往长安,他写给李嗣业的信件也已经提前一天发到京师。 李嗣业并未长久居住在兴庆宫内,命人把亲仁坊内安禄山和郭子仪的住宅修建整合在一起扩建为雍王府邸,他还将其心腹谋臣和功勋旧将赐居在附近,更加方便他们掌控朝廷,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亲仁坊成为大唐的权力核心。 徐宾的书信被送进了雍王府李嗣业的案头上,他撕开信件一看点了点头,跟他预想中差不多,虽然不太满意,但这是必然结果,也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 只是不知道严庄那边进行的如何,他去了有些日子,就算没有谈成功,也该将书信传回来了吧。 …… 严庄蜗居在太原附近的小村落的土窑洞中,他的随从都装扮成客居的商旅,每日深居简出,虽然看上去不太正常,但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天下人的行为都变得无法估测。 两个披着蓑衣的汉子清晨从太原城中溜出来,来到了严庄所在村庄的窑洞里。 “阿郎,我在城中得到不少消息,邓景山为河东节度使,为官确实简朴且严苛对待家人。他们家也和兵卒们一样,只吃粮仓中的霉米。家中款待贵客的时候只吃猪肉和鱼肉,竟然连羊肉都舍不得拿出来。” “他上任之初,河东将士们私藏了粮仓中的许多粮食,心中担惊受怕邓景山新官上任会追讨粮食。邓景山果然不辜负他们的期望,从不少士兵将领中追回了粮食,还视情节轻重不等处以杖责和关押劳作,将领们都怨气冲天。” “他还把仓库中的烂粮食都发放给兵卒们,将士们哪能受得了吃这个,暗中都表示不满。不过这些还只是得罪底层兵卒而已。副将张光滔因为犯了渎职罪要受死刑,邓景山秉公执法不肯宽纵、张光滔连忙请人托人情愿意捐钱恕罪,但邓景山却咬死不肯放松。最后张光滔的弟弟提出要用家中珍藏的宝马来换,邓景山这才答应同意饶恕将领的罪过。众将听说这件事后,纷纷怒不可遏说道:‘难道我们的性命还不如一匹马吗?’” 严庄听说这件事,不顾身上的创伤从炕上跳起来,高兴地大声说道:“邓景山果然水至清则无鱼,这正是我们立功的好机会,我先修书一封给主公,向他报告此事的可行性。想必主公会大力支持。只需付出一笔钱财,就能够换取河东千里之地与数万兵马,实在是一笔最值当的买卖。” 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痛得汗流浃背,连忙被随从们拦住。他摆着手说道:“不要管我,给你把笔和砚台取来,我要……” 严庄把手中的墨管扔到了地上,就仿佛刚刚背了一座山似的,累得趴在炕上对其中一名随从说道:“你速速把信带回长安送进雍王府。” 他又吩咐两名亲信说道:“我们来的时候带了些黄金和胡椒,准备送给邓景山,不过这老小子不识抬举。你们拿着这黄金胡椒送给副将张光滔,但不要说明意思,只是旁敲侧击地问问河东军中哪些将领有威信,都有谁对邓景山不满。等将这些全部打听清楚后,主公很快就会派人送来更多黄金香料,介时可诱导这些人反水哗变,兵不血刃拿下河东。” 盛唐陌刀王 第八百五十八章 钱财可通一切 河东节度使的副将张光滔站在院子里的水井前,双手举起刚打满水的水桶,高举过头顶对准自己赤裸精壮的上身猛冲了下去,然后全身冷得打了个哆嗦,连同身上的毛发都抖擞出去,如同甩掉水分的黑狗。 家中仆从来到院子里,躬身叉手说道:“阿郎,门外有两个客商来访,说是关中那边的远方亲戚。” 张光滔奇怪地嘀咕道:“我关中那边没有亲戚,算了,你叫他们进来吧。” 严庄的亲信今日换了两身看上去比较贵起的装束,都道人看衣衫马靠鞍,这些装束使得张光滔也不敢小觑两人,只是拱手问道:“两位贵客从何处来。” 两人相视而笑说道:“我们从长安来,早就听闻有张将军这样一个有出息的远方亲戚,所以特来拜访。” 张光滔谦辞:“哪里有什么出息,不过一个小小的副将,是在仰他人鼻息罢了。” 其中一名亲信四处打量张家的院落,讶异地点点头说道:“我也略懂一些风水之术,看你这座宅邸的气象,主人不应当只是一名副将,最起码也得是三品以上了。” 这不着痕迹的恭维人的话,让张光滔心中十分舒服,连忙请客人进屋里坐,一边问道:“家中过去比较落魄,没有族谱留下来,不知您们是张家的哪一支?” 亲信故作疏狂地摆摆手说道:“没必要计较这么清楚,不管隔了多少代都隔不断我们的亲情,今日来到太原,是有些长安的土特产作为见面礼送给你。” 他说罢对身后的亲信摆摆手,对方跑到外面的马车上,抱来一个沉甸甸的箱子,就凭这家伙挪动脚步的沉重,就知道箱子里的货分量不清。 他把这东西搬到张府堂屋里的案几上,张光滔也琢磨不清这是什么东西,不停地用眼角去瞟,后来又紧张地问道:“两位给我送这么重的礼物,我如何能够消受的起,还请你们说明真正的来意。” 两人直接叉手笑着说道:“有些事情说破不如不说破,我要说我们这些穷亲戚,将来肯定会沾你的光,你定然不会相信,既然如此你好好休息,我们改天再来拜会。” “唉?两位留下来用饭罢,用过饭再走。” “不了,不了。”两人快速走出张府,匆匆离去,就好像刚刚在这里偷了什么东西似的。 张光滔的夫人和妾室早就在内室偷偷看到用黄绸包裹着的箱子,趁着丈夫送客人出门,连忙溜进了正堂去解开那绸布,看看到底送了什么宝贝。 张将军送完客人回来瞧见两个女人围着礼物鼓捣,没好气地拦阻:“你们这是做什么?不要随便拆外人送来的东西。” 他尽管语气严肃,但也抑制不住好奇心走近,两个女人自然不听丈夫的唠叨,解开绸布看到了箱子的庐山真面目。 “哇,连箱子都是红木镶嵌铜件的,你说里面的东西得名贵到什么地步。”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把箱盖开启,柔和的金光反照出来,把三个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夫人和小妾更是目光迷离,她们最先幻想到的便是舒服的生活。太原城的北市里有金银店,她们知道金银与通宝的兑换比值是多少,有了这么多黄金等于暴富。可以换多少田,可以换多少座宅邸,煮羊肉可以放心大把地放胡椒,什么香囊香枕都可以放心地买。 张光滔迅速从意乱神迷中清醒过来,他知道这些黄金不是那么好得的,送它的人将来一定会向他要求更高的回报,况且他们不断口口声声说是从长安来,潜台词早已说明,他们就是李嗣业麾下的说客。 趁着两个女人摸索黄金的当口,他迅速从她们手中抢过黄金扔回箱子里,盖上盖子说道:“这个黄金来路不正,先封起来到时候原物退还给人家。” 两个娘子连忙上前护住黄金,撒泼似地说道:“我们不管,送上门的东西怎么能退回去?” 张光滔怒道:“你们这些婆娘懂什么,这些东西能要了我的命!” “哎呦,你就能吓唬自己,做副将期间你替人办事也收了不少钱,也没见那件事情要了你的命,到手的黄金都能够吓得不要,没有胆子你永远也发不了财。” 他差点被这两个女人气吐血,他因为贪墨枉法差点送了命,也幸亏弟弟四处奔走,将自己的良马献给了邓景山,才换得了性命。这件事情才刚刚过去了几天,她们就忘记了丈夫所受的惊吓,只瞧得见那金灿灿的黄金,这就是见钱眼开。 “给老子滚回房里去,老子迟早要栽在你们两个婆娘的手里。” “哼,走就走!”两位娘子扭动着丰满的身躯负气走回去,她们已经打定主意,今天晚上关紧房门,不准张光滔进来,这就算是对他们的惩罚。 送礼的远方亲戚走后,张光滔开始抓耳挠腮,急火攻心地想找到他们,尽快这件事情说清楚,如果对方提出的要求他无法承受,或者是办不了,就赶紧给人退回去,放在他这里心口烫得厉害。 其实他已经暴露出自己的弱点,那就是对钱财这种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以至于铤而走险,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他自己实际上都不愿意承认,他根本就是想要这些黄金,但又害怕没命花,他的意识里除了生命,为了黄金是可以出卖一切东西的。 张光滔就这样内心煎熬地等待了半个多月,等得他都要误以为对方要忘记这笔黄金了,严庄的两名亲信也终于姗姗来迟。 “张将军,这些日子生意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看你,今日也总算做生意来到太原。所以顺带前来拜访。“ 张光滔恋恋不舍地把黄金抱到他们面前,故作轻松地说道:“这些黄金还请两位取回去,张光滔无功不受禄,实在是不宜拿这些黄金。” 两人对视一眼面带笑意说道:“张将军这是何故,我们不过是想结交认回你这位远方亲戚而已,不过是朋友之间的礼尚往来。” “就算是礼尚往来,这些礼物也太重了,张光滔自知人微言轻,不能够报答两位的厚赠。” “哪里需要什么报答,就算我们自有目的,也只是想借着认识你的机会,多多认识几位河东军的英豪。” “就这么简单?”张光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们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笑着说道:“还请张将军帮我们引见,特别是那些对邓大夫不满,对长安的朝廷没有敌意的军中当权派。” 第八百五十九章 黄抱节兴兵激变 张光滔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开始四处张罗为两人引见河东节度使麾下的这些将军们。 正好李嗣业从长安派人送来的胡椒、黄金等贿赂物资已经到达,他们可以放开手脚放心地收买每一个将军。 这些日子里两人装扮做商贩,游走在太原城的各大酒肆,大把撒钱挥金如土款待河东军的将领们,然后酒席上觥筹交错,呼朋引伴,吃过之后还要给每人打包送上一件礼物。 “雍王发迹于安西都护府的一个小小的守捉使,也与我们一样是在沙场上打拼慢慢积累功勋升起来的,更知道我们这些底层将领的苦。邓景山这种读书人,也不是说他就是坏,只是他们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不能够理解你们。士兵们把脑袋别在蹀躞带上跟他干,结果却给大家伙儿吃霉米,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雍王执掌河西军期间,别说人了,就连马匹被喂了霉米,养马得都要受到严惩。不体恤将士也就罢了,苛待大家就说不过去了。” 围坐在案几周围的河东军将领听罢只是低头闷喝酒,时而有人低叹一声。席上有名性格爽朗的小将名叫黄抱节,刚才喝酒的时候就数他嗓门最大,此刻将腰间的刀摘下来,扔在案几上说道:“此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看这邓景山根本就是瞧不起咱们,他把咱们当做他家的牲口,与其被他骑在头上欺压,倒不如哗变杀了他娘的!” 众人一听这话面如土色,纷纷去捂他的嘴说道:“可不敢乱说话,邓景山可是朝廷亲封的河东节度使,谁敢犯这样大不敬的罪过。” “反就反了,朝廷又能怎地?旧皇帝的关中都让人家给占了,跑到江东去自顾不暇,哪里还能顾得上河东的事情,眼见得跟着邓景山毫无出路,倒不如给兄弟们讨个出路。” 两名亲信在旁边察言观色,感觉他们的煽动已经到达了火候,只是需要得到严庄的首肯。 宵禁的前一刻众人终于散去宴席,准备各自离去,黄抱节和张光滔牵着马同路而行,两人刚走出几步,严庄的亲信连忙追上来说道:“黄将军,张将军请留步。” “先生们有何事。” 两名亲信上前对黄抱节说道:“刚才在席上听到黄将军的慷慨之言,心中十分佩服赞赏。如今雍王占据长安,供奉元朔皇帝陛下为正统,如今占有陇右、河西、关中三地,将来必定能够平定叛乱一统天下。将军何不起事转投雍王,将来也不失封侯之位。” 黄抱节仰头灌了一口闷酒,叹了口气说道:“谁不想为自己谋个前路,只是无有门路。” “何来没有门路之说,前阵雍王派侍中严庄前来太原劝降邓景山,不料却被这厮无理责打,现在带伤躺在太原城外的赵家烟。如果将军有意归顺朝廷,归顺雍王,我愿意为将军引见。” 张光滔早就被人收买,也帮着他们煽动黄抱节:“两位贤兄有这样的门路,为何不早告诉我,我愿意跟随你们前去见严侍中,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黄抱节见自己的好友也有意与他共同谋事,便也主动相请道:“还请两位先生替我们引见严侍中。” 两人大喜过望,送别走黄抱节和张光滔之后,连忙跑出太原城来到赵家烟村,自己家的阿郎汇报。 严庄趴在土炕上,后背上裸露出带着伤疤的脊背,一边倒吸冷气一边问两人:“我们加的这几把火,火候已经到了吗?” “火候自然是到了,不然我们也不敢把这两人引到你面前来,他们可以煽动麾下及城中将卒起事杀掉邓景山,只是需要朝廷给他们一个名分。” 严庄喜悦地捋须说道:“这个事情应该有个结尾了,找人把我的官袍清洗干净,明日我要亲自面前两位将军。 …… 第二日,黄抱节和张光滔二人为了避人耳目,特意装扮了一番出了太原城,跟随守在门外的严庄亲信来到赵家烟。 为了表示出官威和对两人的重视,严庄硬是带伤穿上官袍,又命人到别处买来一架胡床,让他坐在窑洞前的胡床上,看上去这气派虽然与这环境不匹配,但也是权宜之计。 两人来到院子里,看到坐在胡床上的严庄身披紫袍,连忙单膝跪地叉手说道:“末将天兵军马军营统领黄抱节,末将天兵军副军使张光滔,参见严侍中。” 严庄连忙上前将两人扶起来,和蔼地笑着说道:“两位将军快起,你们归义忠勇之心,我已经修书前往长安报知雍王,不日便有圣旨送来下达,此番率河东军归义,朝廷必有重赏。” 黄抱节站起来叉手说道:“黄抱节仰慕雍王久矣,早就愿意归顺朝廷,只是一时报国无无门,如今我二人愿意率众起事,归顺雍王归顺朝廷。” “很好,两位将军就静候佳音吧。” …… 三日之后,他们再次来到赵家烟,跪倒在严庄面前神色肃穆,气氛一时紧张。严庄也咳嗽一声以示庄重,从怀中掏出黄绸敇书高声念道:“门下!河东天兵军马军统领黄抱节、天兵军副军使张光滔弃暗投明,忠义可嘉,特授予黄抱节河东节度使兼御史大夫,赐爵归义侯,食邑千户,张光滔为河东节度副使兼御史中丞,赐爵祁县伯,食邑七百户。敇书如右,请奉行。” 两人双手伏在地上叩首道:“我等谢陛下隆恩。” 严庄走上前去,将圣旨放在黄抱节手中,将他搀扶起来说道:“黄大夫,张中丞,我们今后便是朝中同僚了,两位可要多多努力啊。” 黄抱节的双眼中迸射中野心的精光,咬牙说道:“侍中大人放心,雍王如此恩遇我们,我们敢不奋死相报。” …… 仅仅过去了六日时间,太原城头上的红日即将燃尽最后的余晖,然后即将陷入地底。 副将张光滔在任何人没有留意的情况下,将宵禁巡城的兵卒换做了黄抱节麾下的骑军,然后静候天色暗下来。 宵禁的鼓声隆隆地响起,黄抱节以此为号将河东节度使府邸的前后两道巷子堵截,只把他们煽动过的愤怒兵卒们放进来。 “兄弟们,大家吃霉米还没有吃够吗,邓景山如此欺压我们,这样的人还不反他更待何时,跟我冲进节度使府邸,杀邓景山!” 河东军多数兵卒被他们煽动,一窝蜂地朝节度使府邸杀来,邓景山的亲卫营也大部分逃脱跑散,只有身边的卫队五百人坚守着院门。 兵卒们手执强弩对着院子里放箭,射杀坚守的卫队,黄抱节亲自指挥几十人将树干削尖,抱着朝大门撞过去。 “撞!” 邓景山惊怒地站在院子里,嘴皮都开始发白,手指哆嗦着问道:“是谁在聚众谋反?” “是骑军统领黄抱节鼓动兵卒哗变了。” 他终于感受到了恐惧,倒退两步靠到了墙上喃喃说道:“快,快把院子守住。” “咚咚!咔!”大门的门闩终于承受不住木柱的撞击力,被撞成了两截,大门往两边洞开,暴兵们如流水一般涌进来,他们见到人就砍杀,亲兵队殊死抵抗,被杀倒在血泊中。 第八百六十章 踩着上级的血上位 邓景山壮起生前最后的勇气,手中提着剑站在堂前的台阶上,暴兵们涌过来慑于他平时的权威,止步在堂下只围得水泄不通。 他声音沉痛而又壮烈地指着众人问道:“你们是谁鼓动造反,现在可以站出来了吧。” 人群中没有人吱声,只是面带怨气地看着他。 他继续大声问道:“你已经快成功了,难道还不敢站出来吗?” 黄抱节这才身披铠甲走进人群,暴兵们自动给他让出一条通路,来到了堂前雄赳赳地站在邓景山面前。 “原来是黄将军,我邓景山平素待你们这些士卒不薄,何故背叛我背叛朝廷。” 黄抱节冷笑一声说道:“给士兵们吃连牲口都不吃的霉米,这就是没有亏待我们吗?河东晋中平原之间千里沃土,每年粮食何止百万斛,你积攒下这些粮食做什么,难道不是想你自己中饱私囊么?” 邓景山面色严峻地看了黄抱节一眼,只把黄盯得有些发毛,继续发难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心虚了?” 邓景山对身后瑟瑟发抖的随从说道:“正好,家中正在吃晚饭,你去盛一碗米饭出来,让黄将军品尝一下。” 随从躬身叉手道:“喏!” 他立刻转身去往侧屋,把端了一碗米饭出来,堆起的饭粒上还冒着热气,但是那米的色泽稍稍有些发黄的,很明显是用霉米煮出来的。 邓景山在随从手里接过大碗,伸到黄抱节面前问道:“黄将军尝一尝,是不是跟你们吃的米一样?” 黄抱节惊呆在原地,他实在是没想到,邓景山竟然也强迫自己吃霉米,他一开始没有搞清楚,骤然发难准备太不充足了。 邓景山将手中的米饭碗伸出去朝向众兵卒:“河东军的弟兄们,你们也尝尝,是不是你们平时吃的霉米。” 众人面面相觑,被黄抱节掀动起来的怒火,也逐渐按耐了下去。黄抱节意识到情形不对,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突然暴起大声质问道:“那也是你为官无能,让这些兄弟们跟着你受罪,难道他们不该反?河东府的粮仓里本来有百万斛,就算当初献给长安五十万斛,连同今年打下来的新粮,没有七十万斛也该有六十万斛,为何会落到这种地步?” 邓景山看上去更加胸有成竹了,他背负双手傲然说道:“既然黄将军早就有这样的疑问,你当初可以直接来问我,何必这样咄咄逼人。现在你提起耳朵给我听清楚。当初往长安送粮时是王思礼担任河东节度使,表面上是往长安送了五十万,但其中运送队伍口粮的供应,来往的损耗和给朝廷大员们的供给,全部都算在我们头上,实际上我们付出了六十万斛的代价。” “王思礼卸任之后,管崇嗣继任河东节度使,他为人宽厚,信任你们这些河东军一系的下属和幕僚,致使仓库内为数不多的存粮滥发消耗,如今粮仓内只剩下霉米一万多斛。” 黄抱节质问道:“那去年秋季新打下来的粟米呢?这些粮食是不是被你贪墨了!” “去年河东连续征战,百姓多逃离故土,租庸调的收成不足往年的十分之一,偌大的太原府粮仓内也只是填充了三万多斛而已。这些仅存的新粮自然要用在刀刃上,我问你们,去年史思明围城的时候,我给你们吃的是什么米,难道也是霉米吗?既然我们大家都有困难,为何不能同甘共苦渡过难关。” 黄抱节脸色有些发慌,他没想到邓景山这货死到临头还有这么多说辞,他手中握剑强笑道:“同甘共苦自无不可,但眼前摆着出路不走,这就是大夫你的过失了。” 邓景山拧起眉头沉声问道:“有何出路?” “如今旧朝廷已经南迁再也不管我们,雍王扶持新皇在长安登基,向四方招纳贤才,天下英雄归顺,关中河西陇右粮草充足。大夫何不率领我们携太原城父老向雍王投诚,如此我们大家都有生路。” 邓景山冷笑着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有奶便是娘?” “大夫这话说的,雍王李嗣业所扶持的也是李唐血脉,国号也是大唐,何来的悖逆之说。” “住口!你一口一个雍王,满口荒唐悖逆之言,只顾你们个人的命运前途,把我大唐的社稷放在哪里了!” “你!”黄抱节本来就没想拉着邓景山一起投敌,他也知晓他根本不会投敌,此刻已经没有丝毫的退路,只好装作被激怒,陡然从腰间抽出横刀,对准邓景山的肚子攮了进去。 邓景山双目圆睁看着对方,身体缓缓地向后倒去。黄抱节登上来节度使府邸的高台,将横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举在手中高声说道:“各位,投效新皇,粮食就有了!” …… 元朔元年四月,李嗣业任命的河东节度使黄抱节入朝觐见,在大明宫紫宸殿上跪拜皇帝,算是走完了官方的最后一道程序。新皇李继玄像个木偶一般坐在大殿之上,面对下方的恭谨虔诚的黄抱节,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想法。 “这就是率领河东将士归义的黄抱节大夫吗,走近一些让朕看看你。” 黄抱节往近前走了两步,跪在殿前抬头挺胸,皇帝见他面向忠厚,连忙从交椅上站起来,要走下御阶去搀扶他,却被程元振被眼神止住,只好惺惺作罢。 “退下吧。” 等到黄抱节退出大殿之后,程元振在皇帝身边笑道:“陛下演得不错,把那种受制于人,心中憋闷的劲儿给演出来了,接下来还有猛药,就看这位黄大夫如何反应了。” 李继玄坐在哪里面无表情,心中却憋闷到了极点,刚才的那些反应,何尝不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黄抱节尚未到达长安,李嗣业便在平康坊给他归置了一座宅院,而且这宅邸的上一届主人非常有来头,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林甫,如今昔日李府已经被修缮一新,挂上御史大夫黄府的门楹。 平康坊可是烟花柳巷之地,连空气中飘着的都是脂粉的香味,夜间别的坊都已经陷入寂静,而平康坊才刚刚开始活跃。住在这种地方,对于黄抱节这种老色批来说可真是相得益彰了。 他直接将坊中的歌姬舞妓叫到了府上来,数日来宴请宾客不亦乐乎,深夜方罢。 正当他即将要搂着美妾入睡之前,突然有门子前来报说:“门外有位中书门下平章事房公前来拜访。” 黄抱节坐在床榻边缘凝神思索,心想这房琯挺有名的,曾经做过几年的中书令,不知这个点来造访有什么大事? “将客人请进正堂。” 他穿戴好常服和幞头,缓步走进正堂中,房琯已经站在堂中等待,他连忙上前见礼道:“末将黄抱节参见房相公。” 房琯歉意地笑道:“深夜前来造访,实在是冒昧,听闻黄将军素有血性,诛杀邓景山归义朝廷实乃壮志之举,令我十分钦佩。” “哎,此事我也是为河东广大士卒抱不平而已,不敢妄自尊大。” “将军可以为五万河东将士抱不平,可否为大唐社稷,为这片天下抱不平否?” 第八百六十一章 心事重重 黄抱节大吃一惊,连忙请房琯坐下问:“房相何出此言?” 房琯叹口气说道:“黄将军是眼明心亮之人,不难看出朝中如今生了顽疾,天子孤掌难鸣形同傀儡,李嗣业独掌大权操纵朝局,视我大唐社稷为囊中之物。天子倍受欺压,群臣讷讷不敢言,天下将危矣!” 黄抱节听他这样说,暗自留意多了一个心眼,摇摇头说道:“黄抱节人微言轻,也管不了那么多的事情,我只能不负朝廷的嘱托,管好我那河东一亩三分地即可。” 房琯继续锲而不舍地蛊惑道:“黄将军你不能这么想,你一个人的力量当然是微乎其微,但若是加上我们众人的力量呢?李嗣业看似如日中天,但他犯了一个最致命的错误,那就是气数。” “我大唐立国已逾百年,经历太宗高宗贞观永徽治世,到开元盛世之时已经达到顶峰。今日离开元盛世才过去区区二十载,就算我大唐国运再不济,还远远不到气数消亡的时候。这李嗣业胆敢谋逆作乱,操纵君上,欺压皇室和百官,迟早要落得个身死灯灭的下场。黄将军岂不闻篡汉王莽、董卓之事。” 黄抱节毫不厚道地笑了:“先生莫要欺我见识少,王莽、董卓固然下场很惨,但曹操、司马懿、宇泰和杨坚不也成功了吗?他们之间相差的也不过是个人能力而已。” “人力终究斗不过天时,李嗣业,史思明之流终将灭亡,聚义之士也不止我们两人。” 黄抱节终于等到了问题的关键之处,连忙问道:“还有多少人?” 房琯从袖子里取出绸布,正面是皇帝咬破手指写的血书旨意,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尽是满朝廷准备诛杀李嗣业的义士。他看见了其中几个名字,严庄、高尚,段秀实等人赫然其上,仿佛李嗣业身边衷心的已经没有了几个人。” “将军既要审时度势,也要不忘忠义,不在这张名单上的人,尽是李嗣业的忠心走狗,将来我们拨乱反正,这些人也要受到清算。希望将军妥善做出决断,千万不可犹豫不决,到头来误了自己。” 黄抱节脸色瞬间变幻数次,突然低声笑道:“我黄抱节岂是不知忠义之人,待我磨墨书写。” 他把血书铺摊在案几上,提笔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又转交回了房琯。 房琯握着他的手说道:“将军从此便是与我们志同道合之人,将来兴起大义,扶乱乾坤,必然少不了将军的大功。为了安全起见,我不能在将军的府上久留,告辞。” 黄抱节送走房琯回来后,便彻夜难以入睡了,对自己今夜的选择心存疑虑,在残酷的政治斗争面前,他一旦战错队,不仅到手的富贵不保,连自己的性命也怕要送出去。 第二日他将要前往雍王府拜见李嗣业,他早有这个心理准备,雍王府才是他接触这个政权的核心,大明宫的那位只是个摆设,他要面见的是真正站着的皇帝。 雍王府的中心修建在小湖中心的一座岛上,正面三座石拱桥穿过荷花池上空,经过长长的石道穿过大门,迎面便是富丽堂皇到违制的重檐庑殿顶建筑,这是大明宫的含元殿和麟德殿才能采用的屋顶形制,李嗣业就凭这一条也是僭越之罪。 他迈步几十台阶进入殿中,只见李嗣业的几个谋臣和将领坐在两侧,其中严庄和高尚,白孝德等人也赫然在其中,还有最为神秘的面具男中书令徐宾。 他出于敬畏和好奇的心态不由得多看了这位李嗣业麾下第一谋臣一眼,对方脸上戴着深棕色的檀香木面具,眼洞中深黑色的瞳孔看上去异常冷酷渗人。 其余人也用冷眼扫视着他,就好像他是贸然前来的不速之客。 这里面表情最为和煦的便是坐在胡床上的李嗣业,面带笑意却让人不自觉地感到阴森。 他走到台阶前叉手跪拜道:“末将黄抱节参见大王。” 李嗣业笑着点了点头,亲自走下来将他搀扶起来说道:“都说三晋之地人杰地灵,今日方见黄大夫才知此言非虚,孤一眼就看出你是个人才,将来你我携手平定天下,立不世之奇功。” “雍王如此厚爱,黄抱节愧不敢当,今后甘当大王的马前卒,为你冲锋陷阵。” 李嗣业牵着他的手说道:“马前卒有千千万万,但黄抱节却只有一个,孤把河东交到你的手里,自然是非常放心。” “来人,给黄大夫赐座。” 黄抱节这才留意到,段秀实、白孝德下首的那两位将军中间空着一个位置,原来是给自己准备的。看来这李嗣业还挺给他面子的,至少在明面上的地位仅仅次于这两位功勋卓著的老将。 李嗣业不经意地问道:“我听说太原城内眼下新粮不多,只剩下陈旧的霉米霉粮,士卒们吃了霉米,常有腹泻丧命的?” “启禀大王,自从邓景山担任河东节度使以来,将士们已经吃了一年半的霉米,抱节进京拜见大王,同时也想请求大王向河东伸出援手,支持我们一些米粮。” “这是自然。”李嗣业挥动手掌对身边的徐宾说道:“不是才从陇右与河西运送过来二十万石米吗?拨出十万石命人押送往河东,先解决了黄大夫的燃眉之急。” 黄抱节感激地转身跪在地上叉手道:“大王厚恩,河东五万将士没齿难忘,今后必然粉身碎骨以报。” “都是我大唐的士卒,孤自然要一视同仁,黄大夫可放心回去,你河西节度使新官上任,至少需要一些底气,这个底气孤给你了。”他又抬头感叹道:“邓景山虽然待人严苛了些,但他勤政廉洁,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 听到李嗣业这样说,黄抱节不禁惶恐起来,这是要给邓景山平反吗?这不是把他变成里外不是人了吗? “不过,邓景山是在替旧朝廷的李亨背锅,也是在替王思礼和管崇嗣背锅,若不是有他们在前面将囤积在太原的百万斛粮食挥霍干净,邓景山怎么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严庄趁机见缝插针说道:“大王说得正是,君不密则失臣,李亨等人不爱惜河东士卒,才造成今日之惨祸,所以说仁者爱人,不仁者终将遭受反噬。” “但是仁也要讲究对象,对有些不知好歹的人,一味的仁义只会助长他们的猖狂,对于这样的人应该下狠手才是。” 黄抱节感觉不能再等下去了,此事对自己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恶果,他还是应该遵从明面上的感知,眼前的李嗣业自信而且身边智谋之士众多,而且其心思也深不可测,绝不是能让别人在眼皮底下钻空子的人。 他最终下定决心,神情肃然地上前跪在地上说道:“大王,末将有一事不得不禀报,还请大王恕末将之罪。” 李嗣业神情停顿了一瞬,眯起眼睛问道:“你有什么话,只管向我禀明便是。” “喏,”看到李嗣业这样的反应,黄抱节心中稍稍放宽,开始竹筒倒豆子:“昨夜中书门下平章事房琯来到平康里末将家中” “昨天晚上我就想取得他手中的罪证,只是害怕打草惊蛇,才假意答应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还请大王派人严查,不可放过这帮居心叵测之徒。” 第八百六十二章 史思明举兵报复 听罢黄抱节的讲述,李嗣业的脸上露出了森然笑意,转身朝着屏风后面招了招手,却是太监程元振手中捏着一卷绢布走上前,绢布上殷红的字迹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李嗣业抓住绢布的一头抖擞开来,笑着对黄抱节说道:“这应当就是你所说的皇帝血书衣带诏了,房琯这人素来喜欢装神弄鬼,也喜欢作弄别人,他的鬼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他或因此事得罪了你,我也代他向你赔罪。” 黄抱节听罢顿时惊吓得出了一声冷汗,这竟然是一个圈套,一个试验人心的圈套。也幸亏他黄抱节多思多虑,没有做出错误的判断,也做好了补救措施,不然他这条命真的是要交待到长安了。 他现在才意识到李嗣业的阴险和面目可憎,竟然用这种方法试验人心,一般人的心脏怎么能够承受得住。 坐在左上首的面具男徐宾突然开口道:“黄大夫出了好多的汗啊。” 黄抱节慌忙抬起手臂擦拭汗水,一面低声给自己掩饰道:“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五月了,天气竟然如此炎热,让人完全受不了。” 李嗣业笑着点点头说道:“回到河东太原之后一定要实心用事,孤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史思明若是知晓你率兵哗变杀了邓景山,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也定然会派强兵来攻。河东军突遭新变,人心难免不稳,孤王已经给你想好的解决的办法。我儿李崇豹现如今驻守上党,麾下也囤积了四万能征善战之辈。我向皇上建议下旨派他率兵去与你一同驻守河东。定能够阻挡史思明的进攻。” 黄抱节心中有十万个不愿意,他也有自己的野心和想法,绝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命运受制于人,特别是经历了刚才残酷的心理考验之后,这种想法也越来越坚定了。 只是现在他刚刚上位,在河东立足未稳,需要李嗣业在背后的支持,所以就算他现在不满,也只敢做一些不能被人发现的小动作。只是与他共事的人也不是一般人,李崇豹以狠辣果断,擅长用兵而闻名。他的成名之战是率飞虎骑越过绛蒲之间的三座县城,直接长途奔袭蒲津渡大获全胜,所以必须要小心应付才是。 “好了。”李嗣业挥了挥手:“下去在长安多逗留几日,等他们把粮食给你备齐。” 黄抱节躬身对李嗣业叉手告退:“如此末将告退。” 等黄抱节从雍王府邸上出来,李嗣业扭头问坐在上首身边的徐宾:“徐公,你觉得此人怎样?” 徐宾捋须笑道:“从其言行举止来看,不像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但他进入雍王府来却处处表现得小心谨慎,想必也是野心勃勃。 李嗣业哼笑一声:“他若真是野心勃勃倒也无妨,时间长了见得多了自然会把野心压抑下去,但只怕他的能力支撑不起他的野心。”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李嗣业也似乎飘飘然起来,伸手捋着下巴上的胡须意满志得地望着前方。 …… 史思明与李嗣业的谋臣徐宾达成协议后,便命大将田承嗣领兵三万驻守在云州边界,只等李嗣业与邓景山在太原开打后,他们趁机南下捡便宜。 他当然知道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也需要派人去查明双方的动作,战机稍纵即逝,别等到人家都已经把太原拿下了,他还在云州等待吃现成。 史思明亲自派出三拨斥候潜伏到太原和上党附近,时刻留意李崇豹大军的动向,但长达两个多月来,河东军与上党方面丝毫没有交锋的迹象,只有李崇豹不断往武乡增兵的消息,这好像也是要打起来的迹象。 直到从太原城内传出哗变的消息,斥候队长依然是不敢相信,等到他派人去确实消息时,新任河东节度使黄抱节已经动身前往长安拜见李嗣业了。 斥候们这才意识到大事发生了,连忙派出两个可靠的人骑着四匹马前往云州禀报给田承嗣。这二人星夜兼程上路,一路疾驰跑废掉了两匹马,才来到云州边境的燕军大营中跪地向田承嗣禀报。 田承嗣大为震惊,一边训斥斥候说你们误大事了!一面派人骑快马往洛阳的皇宫传递消息。 自从史思明成为皇帝之后,逐渐就有了皇帝包袱,许多事情不再事必躬亲,与将领和兵卒们之间的距离也逐渐加大。如果他留在幽州范阳而不是在洛阳紫薇城,至少能够提前十五天得到消息。 “什么!” 他愤怒地从胡床上站起来,伸手抓住手边青瓷盏,握在手中狠狠地掷在了地上,怒声说道:“好你个李嗣业,一而再再而三地欺我,这个里子老子一定要找回来!” 心腹大臣薛嵩在旁边说道:“皇上息怒,以臣的猜测这事一定是发自偶然,李嗣业不过是捡了个大便宜罢了。” 史思明气鼓鼓的大眼睛中喷火道:“你这是个什么说法?” “皇上还记得李嗣业的心腹之臣前来洛阳求和,他说的是要拆散我们与邓景山之间的同盟,与我们联合进攻河东。我肯定这个时候他们还想不到在河东鼓动哗变,他们若知道这个结局,根本用不着来与我们共签盟约。” “朕管他是运气好还是别的,河东绝不能落在李嗣业的手中!朕要御驾亲征!倒要让李嗣业看看,河东到底是谁的地盘!” 史思明这次确实动起了真火,也对这次战役势在必得,为此他亲自前往幽州,带着大量钱财前往契丹和奚人部落雇佣他们出兵,又大量招募同罗骑兵,一共纠集了胡汉兵卒十二万人,还亲自组建恢复了特殊部队曳落河。不止要一举夺下太原,还要趁势拿下上党进逼蒲津渡。 燕军声势浩大,携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攻破了云州城,田承嗣率领同罗骑兵直下代州,大军囤积在忻口外。 黄抱节何曾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面召集众将商议,一面派人给率军驻守在武乡的李崇豹求援。 他召集众将商议的用意很明显,因为心中没底,不知道这次能否守住太原,若是守不住他刚当了高兴没几天的河东节度使,接下来恐怕就要送命。他还有一个意思是试探一下河东军中有多少抵抗意志,实在抵挡不住的话,不如直接献城给史思明,才能够保住眼前的富贵。 多亏李嗣业有先见之明,给他往河东派了节度判官韦应物,韦判官察觉到了黄抱节的投降心理,在他召集众将之前提前进言劝谏。 不过对于黄抱节这样毫无节操却死要面子的上官,劝谏的方式是非常需要斟酌的,不然会落得个适得其反的结果。 他走到黄抱节面前低声问道:“大夫可有信心对敌?” “这正是我所担忧的,燕军来势汹汹不比往时,史思明看起来是对河东势在必得,我已经派人往长安告急,又给李崇豹将军传信,只是就算河东和上党的兵力联合起来,也不过才七八万,如何能够胜得过史思明麾下的胡汉军队十余万人?” 第八百六十三章 燕军攻太原 韦应物巧妙地说道:“大夫,我前日听说史思明将幽州的财物搬往了草原,由此可得知他麾下的胡人兵马是哪来的。用钱财换来的帮手,何来同仇敌忾之说,所以敌军看上去声势浩大,但实际上却参差不齐。没有遇到强敌阻力自然势如破竹,可一旦遇上硬骨头,他花钱雇的那些契丹,奚人、同罗人未必真心为他卖命。” 黄抱节听了感觉颇有道理,只是他内心尚未改变主意,投降归义这种事情做的多了,会变成一种习惯,他就是抱着混的姿态来对待自己的职业生涯。 韦应物眼角瞟见他的神情,再上前一步说道:“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韦先生但讲无妨。” “大夫为河东节度使,应当知晓河东之重,如今太原处在范阳和长安的夹缝之中,双方来往俱如强风。大夫应当如松柏紧紧立足在泥土中,但若是做墙头之草,东风来的时候顺从东风,西风来时又顺从西风,可这东风西风将会一次比一次猛烈,到时候他们将不再给您变成松柏的机会。” 黄抱节被这句话给警醒,他眼下在河东想要自立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做墙头草更危险。史思明虽来势凶猛,但在综合实力的对比上,李嗣业手中控制的兵力还是更胜一筹,战略纵深也非史思明可比,利弊权衡之下得到李嗣业的支持坚守太原才是取胜之道。 幸好从关中调拨来的十万石粮食运进了太原城中,足够城中兵马坚守五个月有余。 经过一系列的心理变化之后,黄抱节召集众将便只字未提投降的事情,而是给众人鼓劲打气说道:“敌军来势虽强,但我军有太原城深沟高垒,还有雍王次子李崇豹将军亲率的四万飞虎骑前来相救,敌军必然铩羽而归。” 将领们对于大敌当前并无黄抱节所想的那么畏惧,河东常年作为边塞之地,民风素来彪悍,安禄山起兵之后就曾派人数次进攻太原,均兵败而归,就连最近不通军事的邓景山也凭着意志坚守了数月,致使史思明只能止步于河东。这次别说有李崇豹率军相助,就算没有他,他们照样能够坚守四五个月,让史思明彻底对河东绝望。 …… 李崇豹接到黄抱节的求援信后,立刻率军从武乡出上党,前锋派出的斥候查探中突然得知史思明大军已经抵达太原城下。李崇豹果断决定暂停前进,驻军在平遥和太谷县之间待机出击。 田承嗣率军包围太原后,只进行了两次试探性的进攻,但太原城城防坚固且地势较高,无论水攻还是火攻都不会有效果,田承嗣只好暂时停止进攻,放任部队游走在太原附近。 他给史思明上了一道奏疏,给对方讲述自己准备围点打援。李嗣业绝对不会放任太原城不管,只要将前来援助的援军给击败,再给太原城施加许多压力,城内的守将必然坚持不下去,最终选择出城投降。 他选择围城打援还有不得已的原因,燕军中的最强战力多数来自于招募的契丹和同罗骑兵,这些人是在马背上突袭的好手,但论起攻城来却落了下风,以己之短攻彼长是谁都不愿意做的事情。 河东虽然地形复杂,但表里河山说的只是外围的太行山脉和吕梁山脉,晋中平原上还是相当平坦的,他已经将主战场预设在太原和周边县城附近,并且不断派出骑兵游走在各县之间,监视来自上党方面的动向。 李崇豹最先驻扎在太谷县,与太原城之间只相隔一个清徐,田承嗣刻意将清徐方向的兵力布置薄弱,造成四面围城的假象,吸引李崇豹前来进攻。但对方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留在太谷县就是不动弹。 田承嗣等待了近一个月,没想到李崇豹比他还能够沉得住气,史思明不断从幽州发来圣旨催促。 他只好从围困太原的部队中抽调出曳落河与同罗骑兵,合力进攻太谷,李崇豹得知消息后从太谷撤军,退至祁县,曳落河与同罗骑兵也追击至祁县。李崇豹又从祁县撤退至武乡县。 率领曳落河与同罗骑兵的是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和契丹首领毕锲葛,但实际权力只是掌控在毕锲葛和同罗酋长高度支手中。史朝义作为太子居中协调两人之间的矛盾。 毕锲葛和高度支帮史思明打仗只是出于对金钱利益的追逐,史思明也对两人做出承诺,攻下太原之后允许他们在城中抢劫三天,结果他们来到河东,却对太原城束手无策,只攻克下几个小县城。 由于李崇豹一味退却,使得两位胡人将领得意忘形,加上攻打几座县城让他们没拿到什么油水,所以他们欲攻破上党企图在潞州城中抢劫一番。 史朝义的行军主薄杨议看到他们这一支精锐力量已经与围城大军脱节,主动劝谏道:“太子殿下,我军胜在兵力雄厚,切不可与围城主力分离太远。太谷和祁县已经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两军分别留守在这两县,可彻底堵住李崇豹的北出上党之路。可如果我军轻举妄动,进入太行山脉和太岳山脉之间的武乡,此处地形复杂且不利于骑兵活动,如果贸然进兵恐怕会遭致大败。” 史朝义先是点了点头,捻着胡须说道:“你说的没错,但是他们也不听我的,要不你把刚才那番话拿去劝说这二人,看看有没有效果。” 主薄杨仪顿觉可笑,压抑住情绪摇了摇头说道:“卑职当然不能去劝说,卑职地位卑下,说了他们定然不会听从。你是皇上的太子,他们才有可能听你的。” 史朝义忍住不快,才说道:“好吧,我这就去找他们商议一下。” 他进入毕锲葛和高度支的大帐之中,杨仪等待在帐外,还没过多长时间,史朝义便面带郁色走出了大帐,看上去就是在里面受到了言语挤兑。 杨仪连忙迎上去询问道:“太子殿下,如何?” 史朝义气愤地将刚才受的气转洒到了他的身上:“以后这种馊主意别再出了,再有一次老子可没有那么好脾气。” 主薄杨仪长叹了一口气,低头甩动袖子,随后转身离去。 他走出燕军的营地,来到附近的松林中,垂头丧气地手握着拳头捶在树干上,心中思索:既然跟着燕军迟早会败亡,倒不如现在就做出决断,转投李崇豹还可以获得功劳。 他做出决定之后连营地都没有回,扔掉了有关燕朝的所有物品,身边只带着一柄长剑翻越山岭,来到了一处山口的地带。河西军在此修建了关卡营寨,对每个过往旅客都细细搜查,杨仪自觉身上的可疑证明都已经扔掉了,遂上前大胆地接受检查。 负责盘查的队正和谁都没有说话,偏偏轮到他时好死不死地问了一句:“准备去哪儿?” “准备去壶关一趟。” 队正突然睁大了眼睛,指着他说道:“我听出来了,这是幽州一带的口音,把奸细给我捆起来!” 盛唐陌刀王 第八百六十四章良禽择木而栖 杨仪没有任何抵抗的机会,只好束手就擒,他和一帮被怀疑是幽州奸细的人捆住手脚在一起,被士兵们押送到了武乡县城。 他以为自己会在县城吃几天牢饭,等进入大牢后再考虑脱身之策,但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十分简单粗暴,直接把他们押到了空地上,然后叫来一队刽子手挨个儿砍掉脑袋。 其他人都被老老实实地砍掉了头颅,等轮到杨仪时,他惊惧交加,又不甘心地高声喊道:“没想到我杨仪一心自救,竟然落到如此田地,如今天下纷乱未定,你们就要这样错杀英雄吗?” 也许这句话和某些人的话很相似,在现场负责监刑的一名校尉突然抬手喊停刽子手:“且慢!” 校尉背负双手踱着步子走过来,冷笑着对他说道:“如今天下确实是大乱纷争,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自比英雄的,你何德何能,也敢这样自况,莫非是在哗众取宠,垂死挣扎?” 杨仪虽然被捆缚着肩膀,依然傲气地仰起脖子说道:“我本是燕帝东宫史朝义麾下的太子宾客兼行军主薄,因见燕军中多为倨傲乌合之众,不能担当平定天下大任,特来投诚朝廷大军。只是没想到北边南边均是一丘之貉,看来天下真正的希望仍在大唐,仍然在江东。” 校尉听杨仪的说话不但言辞激昂而且有理有据,肯定不是一般的草包,大声反驳道:“你这话就有失偏驳了,我们雍王从来都是求贤若渴,二公子崇豹将军也素来敬重人才,你若有真才实学,我现在就可以将你引荐给将军。” 杨仪还有些不太相信,一个小小的校尉如何能够通到李崇豹面前? 但这位校尉说到做到,亲自带着他进入县衙李崇豹的行辕中。这时候李崇豹正躺在榻上睡午觉,无关人等不能上前打扰,两人只好耐心等待。 等候了片刻之后,李崇豹悠悠醒转过来,看到地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脸上已经浮现出不满之色。他揉了揉额头对校尉问道:“你身边的是什么人,为何站在我的帐中。” 校尉连忙上前解释:“主公,这是燕军史朝义麾下的宾客兼行军主薄杨仪先生,因弃燕来投将军,我特地带他来见您。” 李崇豹拍了拍脑门反应过来说道:“你这小子,该当何罪!刚才为何不叫醒我,让杨先生在帐中等待这么长时间?” 杨仪知道李崇豹这么说是有意为之,但也感觉很高兴,立刻上前躬身叉手说道:“杨仪参见李将军。” 李崇豹来不及更衣穿上外袍,立刻对门外的亲卫说道:“来人,命我的伙夫做些下酒菜上来,我要与杨先生开怀共饮。” 杨仪深知与这些武人交往不能矫揉造作假装客气,便大大方方地叉手道:“多谢李将军盛情款待,杨仪欣然奉命。” 校尉感觉自己站在这里有些不合时宜了,朝李崇豹说道:“将军,请容属下告退。” 李崇豹仰头灌了半口酒水,才抬手喊住他说道:“等一下,你酒量不错,也留下来与杨先生共饮。” 校尉一听大喜过望,连忙喊了一声喏,急忙去帐外般酒肉和案几,亲自伺候李将军和杨仪饮酒。 两碗酒水灌下去之后,李崇豹主动与杨仪攀谈以拉近关系:“我观先生仪表不俗,气度斐然,莫非是弘农杨氏之后?” “确是弘农杨氏,而且,在下与故去的杨贵妃也尚未出五服之外。 “原来如此,”李崇豹无心去深究杨仪身为弘农杨氏却与叛军为伍,自从杨家在马嵬驿被灭族之后,地方上居官的杨氏子弟也纷纷被罢免,这位杨仪也该是其中的一员。 他笑着说道:“眼下我父正在谋求平定叛乱,恢复大唐社稷清平,正需要杨先生这样的人才出谋划策。先生此番前来相投,莫非是有良策要教我?” 杨仪低头喝下一碗甜酒,喝到嘴里自有酸涩滋味:“属下确实有一策要献给将军,以助将军大破燕军。我先前在史朝义帐下为职时,因见其麾下契丹同罗各部互不统属,这些塞外蛮族狂傲自大,连史朝义也无法节制。这正是燕军致命的弱点,也是我军必胜的法宝。” “契丹首领毕锲葛和同罗首领高度支各率精锐曳落河与同罗骑兵,他们明为相助,实乃抢劫,恃权凌弱,骄傲自大,不但想取下太原,还欲拔除将军所驻守之上党,必然要先进攻武乡县。但武乡县不似晋中平原那般一马平川,县境内沟壑纵横,敌军一旦进入县境之中,只要沿途设下伏兵,届时不论曳落河还是同罗骑兵,只要他们一方先通过此处,将军迅速截断隘口巩固防御,使得两军不能相救。先集中兵力吃掉其中一部分,再趁着胜势进攻其余军队,两军皆可以杀败,届时将军再救太原,岂不是易如反掌?” 李崇豹听罢,立刻端着酒盏站起来,来到杨仪面前双手捧着相敬道:“请杨先生满饮一杯,我们通力合作大胜敌军。” “将军请。” 李崇豹立刻把将领们召集进帐中来,端着酒盏每人敬了一碗酒,满饮之后依次安排任务。 “薛坚,赵元韦,你二人率一万人在南风沟附近埋伏下来,等敌军前锋主力通过之后迅速截断通路,一面阻击后续部队一面加固工事。” 他又对岑参和杨仪说道:“岑夫子,杨先生,你二人就随同我一起在九龙山两侧的山头上设下埋伏,助我设下战法阵型,一举将来敌全部歼灭。” “喏!”众人齐声叉手。 …… 燕军在祁县休整不到两日,便开始出动向武乡方向进攻。毕锲葛和高度支商量由谁作为前军一直争执不下,最终两人达成一致协定。先由毕锲葛率领两万曳落河为前锋,等到攻克武乡县城后,曳落河在城中一边抢劫一边等待,再由高度支率领的同罗骑兵交替成为前锋,进攻上党第五城襄城,两家每家抢一县,然后双方两路齐头并进直扑潞州城。到时候谁能先进城抢劫就看各家的本事了。 他们这样做出长远的安排,定然是坚信自己能够势如破竹成功拿下上党,燕太子史朝义也对此深信不疑,他就算有疑问现在也无从左右了。自从他们脱离围城主力,从清徐进攻太谷和祁县开始,再到准备进攻武乡,这中间相隔了三四天时间。他本可以利用这三四天的时间,把他们这支军队的动向报告给主帅田承嗣。 田承嗣作为燕军的老将,话语权和威信其实是远胜他这个太子的,他无法劝阻这两个胡人首领停下来安分守己,田承嗣也许能够做到。他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害怕伤及到他可怜的面子才如此不闻不问。 毕锲葛把抢劫得来的财物粮食囤积在太谷县,只留一少部分人马看守,亲率一万九千人进攻武乡。他们从太行山下的武家隘经过,一路上没有遭遇什么抵抗,至此之后愈发猖狂,烧杀沿途的村落。 李崇豹派出的斥候不断后退,将他们这支军队的行踪断断续续报告给九龙山上的主将。 下午未时,从南风沟通过的曳落河最后一支骑兵队紧随大部队而去,他们与后方的同罗骑兵相隔只有九里地,但这九里地偏偏给了唐军可乘之机。 薛坚和赵元韦两名将领突然从隘口两端杀出,彻底封住了曳落河的退路和同罗骑兵的进军之路,一面列阵阻击一面在隘口两端修筑工事。 安全通过的曳落河后军得知被截断了退路,连忙派人给自己的上级报信,毕锲葛对此不以为意,他们骑兵灵活机动,补给全靠游牧和抢劫,美其名曰以战养战,从来不似汉人依靠补给线进行作战。再说后面不是还有高度支率领的同罗骑兵么,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冲进来的,隘口的河西军就当做以盘小菜交给他们处理吧。 史朝义跟随着同罗骑兵在后军之中,得知两军被李崇豹在隘口切断后大吃一惊,心中隐隐感觉杨仪的预言就要成真。 杨仪这厮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若是在这里也许能够想出补救的办法。 第八百六十五章 二龙山伏击 曳落河是史思明花重金请来的契丹人和奚部组建而成,虽然与安禄山的曳落河不可同日而语,但也代表了燕军的最强战力,史朝义绝不允许他们被白白折损掉。 史朝义连忙去找高度支,向他阐明当下的严峻形势,要他一定要攻破南风沟与曳落河汇合。高义士当然不能真的折了这位大燕太子哥的面子,拍着胸口向他承诺道:“太子殿下请放心,我这一万三千同罗兵个个能够以一当十,区区南风沟自然是手到擒来。” “兄弟们上马,给我卯足了干过去,把河西兵给我踏成渣渣!” 薛坚在隘口摆下轭横阵,以坚固盾牌为前排,步槊长枪兵和陌刀队为第二排,弓弩手除去对敌人实行箭矢压制外,脚边还放着大棒,预防敌军冲入我阵纵深。 同罗军全部都是轻骑兵,擅长袭扰和包抄作战,按理说是没有这个能力与重步兵硬扛的。除非他们用黑布蒙住马眼硬冲过去,把马匹当做肉墙来折损。高度支自然没有这个勇气,也下不了这个狠心,他们率兵前来打仗就是为了钱财,把战马给折进去不就赔本了么。 南风沟两端全是长满松林的山坳,完全没有迂回包抄的余地,他除了正面出击毫无别的办法。 高度支在史朝义的催促下终于发动了进攻,他们命令骑枪兵为前队,马弓手为后队,不断在跑动中向河西军阵营中射箭,河西军也以擘张弩进行还击,双方各有受伤,但并未造成性命伤害。一来是因为河西军的甲胄全面,二来同罗骑兵在马背上躲避箭矢的能力也超强。有两匹马的脖子已经被弩箭扎成了刺猬,鲜血淋漓打着响鼻栽倒在地。马上的骑兵反倒没事,甚至能够在马儿倒下前,从脚蹬中脱出成功跳马逃生。 骑枪兵顶着箭矢冲到了唐军近前,马儿瞧见明晃晃寒森森的枪尖丛林,哪敢再往前跑,连忙折返了回去,枪兵们手中的长枪只是在唐军的面前虚晃了一枪,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高度支下令停止进攻,他看出来唐军气势严整,今天是不可能讨到什么便宜的。 史朝义连忙去找他,质问他为何不继续进攻,连口气也变得激烈了许多。谁知高度支根本不尿他这位大燕太子,冷不丁地拿话刺激他:“你没看见我的骑卒们都已经尽力了吗,敌军据险而守,我们处在劣势不能强攻。太子养尊处优不懂打仗,还是一边歇歇吧。” 这些胡人部落首领相当于雇佣军,平时客客气气尊称他为太子,可一旦与他们的利益相左,这些人便直接翻脸不认人。让史朝义无能为力,只能在脑子里幻想等老子将来成为皇帝一统天下之后,把你们这些草原部落一个接一个收拾掉,再将你们押到洛阳排队砍掉脑袋。 高度支又对他说道:“太子不必担心,我们灵活,他们固定,我们主动,他们被动,我们是人,他们是物。我们就在旁边守着他们,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只要他们疲惫阵型就会散乱,找准机会可一举将其击溃。” 史朝义听信了他的话,只好安置大军在南风沟附近安营扎寨,此时已经距离唐军抢占山沟隘口超过九个时辰,对方出动大量士兵砍伐山中树木,用石头当做根基搭建出一座寨墙。 第二日,高度支再次率领同罗骑兵前来挑战,结果挡在隘口前的河西军不在原地,再往前深入百丈远,一座临时搭建的木头城关赫然耸立在面前。 高度支彻底傻了眼,如果昨日河西军严阵以待他还有一丝破阵机会的话,现在面对城墙工事他就完全没有了办法,难道要让他们这些擅长在马背上纵横驰骋的草原健儿们,扛着梯子去爬寨墙吗?他们被史思明雇佣来是打仗抢劫的,不是来玩命的。若要说攻坚的话,放着偌大的太原城不去进攻,为何偏偏跑到这狭窄的山沟里里来。 史朝义脸色彻底黑了下来,心中带着无限的抱怨,如果高度支昨日听他的硬攻河西军阵型,还用得着今日望墙兴叹吗? 他亲自来到高度支的营帐中,催促他出战进攻南风沟,高度支自然推脱不战,说是要等待时机。 史朝义怒声说道:“既然我这个太子的分量不够,那我就向幽州我的父皇请旨意,看看他的旨意能否请得动你这尊大神。” 谁知高度支厚着脸皮冷笑一声道:“太子殿下,别给我整这些没用的,谁不知道天高皇帝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幽州距离河东有千里之遥,等他接到太子你送过去的奏疏,整个河东之战就已经打完了。到时候只有两个结果,输了我们丢盔弃甲你们败退范阳,我们退回草原,所有的损失我们自己承担,用不着史皇帝赔偿。赢了我们高奏凯歌回去,你爹他更怪不到我。“ 史朝义咬牙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话:“等他日我君临天下之时,一定要你们好看!” 高度支放肆地笑了起来:”那我就等到太子你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史朝义气鼓鼓地回到了自己大帐中,高度支的副都尉从旁劝谏道:“首领何必跟他置气,万一将来真当了皇帝记仇进攻我们部落,岂不是无妄之灾?” “这家伙不当皇帝就是个草包,当了皇帝也不会有太大作为,我们同罗兵跟着安禄山干的时候就谁都不怕,现在还能怕了他这么一个二大王的公子?至于被堵在隘口后面的曳落河,他们想出来的时候自然会拼命打出来的。” 毕锲葛被切断退路后只是一味地向前挺进,对于南风沟的屯兵他认为高度支一定会拼命冲破打进来不必担忧。可偏偏高度支也是这样想的,退路被截断他毕锲葛一定会拼命冲出来,到时候稍稍在外面帮助他夹击一下,脱困也应当是轻而易举。 就这样毕锲葛放弃了他唯一的生存机会,朝着武乡县的纵深处挺进,越往深处走山川越发起伏挺拔,沟壑也来回纵横交错。他们不得不将骑兵队变为一字长蛇阵,蔓延在几里长的山谷中。 毕锲葛带着先头部队到达了二龙山山脉下,而后队还停留在东沟中。李崇豹站在二龙山山顶上,遥望下方的如同线条一般缓缓游走的敌军骑兵。 站在李崇豹身后的副将有些沉不住气了,低声询问道:”将军,可否下令冲下去进攻。” “急什么?既然要打,就要把他们全部放进来,他们的队伍有多长,我们的埋伏线就要有多大。命令前面的两个营跟着他们的先头部队,随时准备撒网夹击。” 毕锲葛骑马来到山沟的转弯处,抬头望见山上厚厚的植被,微风吹拂过后,草木抖擞,让他心中生出点点寒意,这莫不是敌兵吧。 他打马高呼催促部队前进,尽快到达地势平坦一些的地方,总在这山沟沟里钻实在太危险。 他的马匹尚未拐过沟去,突然间山沟上滚下来硕大的石块,马儿发出惊厥的叫声,紧接着山上利箭齐发,骑卒们纷纷伏在马背上躲避。 毕锲葛挥动长刀大喊:“冲出去,冲出去!” 他们刚往谷口冲出几十丈,便有一队唐军推着毡车阻挡在前方,毡车上有厚厚的木板提供盾牌阻挡,弓弩手们躲在车后面,用箭矢在缝隙中攒射敌军。 谷口太过狭窄被毡车和唐军完全封死,他们只能折返回去往后撤,但山道中全是他们的队伍,更无法集中兵力,两山上不断有箭矢向下抛射,骑卒们纷纷从马背上掉落下来。 李崇豹站在山坳上遥望下方,看到漫长的山沟中敌军乱成一团,手中挥动黄色令旗。各个整装待发的陌刀队从山头上冲下来,将敌军的队伍斩断成为五六截,其余队伍拖动着五颜六色的战旗冲下山来,将分隔包围后的曳落河骑兵集中优势兵力分批分段地吃掉。 战斗从上午一直持续到黄昏,河西军陌刀队提着长刀结成阵型,防止山沟中的骑兵汇合,其余跳荡和长枪则三人成阵,毕锲葛麾下的曳落河被消灭在二龙山的山沟中,仅有三百多人从后方逃脱。 第八百六十六章 夜袭同罗营 这一战李崇豹共缴获曳落河战马七千余匹,各种刀枪不计其数,壮大了唐军的气势,也直接地扩充了战斗力。 戈壁曳落河仅剩下三百骑卒逃到南风沟被唐军的木墙营寨阻挡,最终只得下马投降,但主帅毕锲葛却不知所踪,仿佛从战场上消失了一般。 被阻挡在南风沟外的同罗骑兵首领高度支尚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等待曳落河主动脱出包围。 第二日清晨,李崇豹披风沾着血迹站在群山之间,他攥着长枪枪尖朝天,对站在山脚下的兵卒们高声下令道:“我军气势如虹,我看不如趁着士气旺盛,冲出南风沟进攻同罗骑兵,我们杀个痛快。” 节度副使岑参站在旁边说道:“将军说得对,我军悍勇正当其时,趁着这股热血尚未凉下来,直接冲出南风沟,进攻同罗军大营。” 兵卒们站在山沟中高举着兵器喊道:“杀!杀!杀!” 声势如龙如虎震动山谷。 李崇豹扶着杨仪的肩膀说道:“此番我军能够取得大胜,多靠杨先生弃暗投明千里迢迢来武乡向我献策,此战先生功不可没。等河东战事已了,我就上书父王让他为你奏功。我还想请先生担任我的节度参军。” 杨仪连忙转身躬身叉手道:“能得将军推举,杨仪不胜惶恐。” 李崇豹笑道:“何必惶恐,你以后在我身边不必这么正式和客套,今后我们不但是上下级,还是同僚和朋友。” 他说罢从山头上跳了下去,留下迷瞪着眼的杨仪在身后暗自思索。 李崇豹亲自率领三万兵马出二龙山,来到了南风沟的武乡县这一侧,稍作整顿后决定凌晨时分冲出山谷进攻敌军,可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他们夜半起营准备,三更造饭,四更准备战马,在黎明到来之前,天色漆黑得很,连天穹中的星辰都很暗淡。 李崇豹手中握着火把,身后是同样举着火把的飞虎骑兵卒,远远看去仿佛聚拢了群星的星系。 他将麾旗插上后背,下令木城寨将营门打开,手提长枪一马当先冲出营寨,跟随他的士卒们簇拥在身后仿佛流星雨汇聚成为了银河。 夜风吹拂着他们的面庞,李崇豹伏在马背上,挥鞭拍打着马臀加快了速度,圆睁的双目中看着对面敌军的营寨中亮出星星点点。 “驾!”马儿的冲势愈发迅猛,数千铁骑齐头并进紧跟在他的后面。敌营中放哨的士兵听到了万马奔腾的声音,慌忙敲起铜锣喊叫:“快起来了,唐军袭营了!” 骑卒们慌忙翻身从地上起来,急急忙忙去寻找自己的战马。史朝义大叫一声从羊毡上跳起,这瞬间他想的不是如何组织士兵应敌,而是想自己尊贵无比,不能死在这个地方,更不能落到敌军的手中。高度支只戴了个铁盔便冲出了帐门,看上去像个大头娃娃极为可笑。 亲兵慌忙将他的马牵过来,口中一边喊道:“将军快撤吧,唐军攻过来了!” “慌什么!唐军尚未攻进营寨,你们不可自乱阵脚!都给我去营门口阻击!” 李崇豹已经带头冲到了同罗骑兵的大营前,甩开手臂铆足了劲儿将火把朝敌营中投了过去,正落在其中一个毡帐上,火焰顺着风势逐渐向上窜动。其余兵卒也跟着他将手中的火把投进了敌营之中,火势开始向四处蔓延。 他跨着父亲赐给的踏雪乌骓飞奔而起,直接跨过了拒马落在敌营之中,他在马上转身回枪挑向拒马,势大力沉将据马掀翻在地,兵卒们趁机从他挑出的缺口中攻入了营中,四处砍杀敌军。 “杀!活捉敌将赏金两百,将军保举你们为中郎将!” 同罗首领高度支也是强悍勇武之人,骑在胖马上挥动铁骨朵将两个扑过去抢攻的唐军兵卒一下一个扫倒在地。其余兵卒擎着盾牌上前,用长枪在缝隙中伺机刺杀,然而贼将防守严密,将个铁骨朵挥舞得密不透风,一时间竟无人能够近身。 高度支哈哈狂笑道:“孙子们,爷爷就在这里,谁有胆子拿赏金只管过来!” 这一声怒吼威力非同小可,如同打开了大功率低音炮,震慑得周围的兵卒们纷纷后退不敢上前。 李崇豹提枪策马而来,也大喊了一声:“都给我闪开!” 将士们听罢纷纷往两边躲避,踏雪乌骓已经风驰电掣而至,李崇豹腋下夹着长枪向高度支胸口直刺而来,其势迅猛如同闪电疾风。 高度支挥动铁骨朵欲格开枪头,击中后如同砸在千钧巨石之上,震得他虎口发麻。李崇豹被格开枪头后,迅速调转枪尾横扫过去,高度支再次砸击却无法格开,电光火石之见慌忙身体后仰躺在了马背上。 踏雪乌骓已经飞奔擦身而过,李崇豹从马上回身疾刺回马枪,正中高度支的右肩,连肩甲都被挑飞了远处。 他慌忙俯身在马背上往远处逃遁,一堆同罗骑兵尾随着他的马匹,朝着营寨外逃窜。 李崇豹一边带着人马追击,一面从马背上解下角弓,搭箭上弦撒手而射,一支支利箭飞速射出,挡在高度支身后的两名骑卒应声而倒。 飞虎骑们兴奋地高声呼喊:”李将军威武!“ 他拉满角弓再射出一箭,刺中了高度支的后腰,这同罗首领哎呀痛叫了一声,慌忙俯身到马的另一侧,躲避进了飞奔的逃遁队伍中。 李崇豹再次摸出箭壶中的箭矢,抬到手边却发现高度支已经混在马群中无法分辨。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同罗骑兵全军溃败慌不择路,分散在十几个沟壑中穿行,也不管他逃跑的方向是否正确。太子史朝义也在这逃遁的队伍中,经过半夜的折腾早已经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他心情正在沮丧的时候,瞧见高度支捂着肩膀满脸血污地追上了大部队,顿时心情好了不少,奚落地笑道:“哟,这不是高大将军吗,你不是号称你的同罗骑兵天下最强吗,现在又怎么说?” 高度支冷着脸睥睨了他一眼,对这位皇二代冷声说道:“太子殿下,这仗打输了于陛下颜面有损失,你怎么还能高兴得起来,你可真是你爹的好儿子啊。” 史朝义顿时哑口无言,只得怒目而视。 第八百六十七章 败军之将无处逃 李崇豹下令部将们追击出三十里,最后在武乡县边界的白坡沟汇合。 他以诱敌深入之策两战两捷,使得燕军的近四万精锐力量折损殆尽,田承嗣只剩下进攻太原的部队可用,更无法腾出力量来防范上党方面的来敌。 更关键的是他还不知道史朝义率领晋中这一路发生的惨败,败逃中的太子史朝义逃到祁县县城之后,才腾出喘息之机给他去信。 他们在祁县尚未坐热屁股两天,李崇豹已经带着飞虎骑攻了过来,高度支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支撑,便飞一般地逃向了太谷。 高度支选择在晚上撤退逃走,竟然没有通知这位太子殿下,可见他是有多看不惯史朝义。等到同罗残兵已经逃出三十里之外。太子内率的亲兵们才发现被抛弃,慌忙冲进民房将睡梦中的史朝义架起,连外袍都没来得及穿便挤着惺忪的睡眼出城逃遁。 有道是人走背字的时候喝口凉水都能让呛着,右内率的兵卒们刚拥着他出城行出三里地,地平线上烈烈的旗帜踏着尘土已经疾驰而来,他们只好调转方向逃窜。 “太子殿下,快走!” 李崇豹兵不血刃地夺回了祁县,又马不停蹄地进攻太谷,几乎在跟在史朝义的屁股后面追到太谷城。 史朝义狼狈地进入县城中,高度支连忙来迎接他,装作不知情地抱着他大笑:“太好了,太子殿下!你还活着!我派人四处去找你,谁知你先走一步已经出城,为何你先出城却现在才来?难不成是迷了路。” 史朝义已经无心与他计较,只殃殃地面无表情说道:“李崇豹就在城外五六里处,该怎么做请将军自行决断。” “什么!?”高度支大惊道:“敌军竟然跟在太子殿下身后追了过来。” 这话说得有点儿难听。根本不用翻译就是在说史朝义把敌军引到了太谷城。 史朝义暴跳如雷怒道:“太谷城就在这里,他们用得着我领吗!你身为下属竟然既不听从主帅的号令,擅自撤退也不通知主帅,你该当何罪!” “我该当何罪?”高度支怒笑道:“太子你领军期间可曾打过一场胜仗,可曾立下过微末功劳?你他妈的屁用不顶,就是跟过来当监军,还唧唧歪歪的。你家阿爷花钱雇我们也只是损失了些钱财,我们他妈的把整个部族都折损掉了!” 两人争吵之际,将军连忙过来喊道:“快,太子和首领别吵吵了,再吵我们他妈的就被围到县城里了。” 史朝义已经接连奔波了三天三夜,累得连马都上不去,他在亲兵的搀扶下爬上马背,眼皮沉困地打着瞌睡。同罗骑兵们拉着马匹从南门逃遁而出,一个个怨声载道,唉声叹气。 他们一路撤退到太原以南的清徐,清点人数连同太子右内率在内只剩下五百多人。 负责太原战役的主将田承嗣将辕门就设在清徐县,太子和高度支逃回来后,连忙去中军营寨见他。 这位叛军老将身体发福,双手放在高高隆起的袍肚上,口气温和眼睛却冷峻的很,让人看不出喜怒。连高度支这样的草原首领,见到他也收敛了自由散漫的态度,乖乖地站在地上等候示下。 史朝义是太子,还犯不上为了出口气而恶人先告状,他只是把所有战役的经过都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 高度支对太子的讲述也没有反驳,他自认为不是燕军内部下属,田承嗣不敢拿他怎么样。 等史朝义讲述完毕后,田承嗣才笑眯眯地扶着肚子来到高度支面前问道:“高首领你麾下的同罗兵只剩下三百余人?” “嗯,我部损失惨重,差点儿就被赶尽杀绝了,你们应该念在我们从草原千里迢迢来帮助你们的份上,多给我们一些丝绸粮食和金银,也算是给我部族男儿的抚恤。” 田承嗣终于怒笑出声:“来人,给我将此獠拉出去到城头上问斩,以震慑三军。” 高度支惊诧地反问道:“我何罪之有!你凭什么杀我?” “你不听主将命令,轻敌冒进,曳落河被阻断退路后也不主动跟进突破,致使两军被河西军分别吃掉。你们全军败退,把我军晋中防御全部暴露给了敌军!该不该死罪?我已经派人渗透进太原城内,给黄抱节施加压力,只要再围一段时间,太原城必然会完整无缺地献到我们的手上,你们惨败毁掉的我的谋划!该不该死罪?” 高度支挺起胸膛赤红着脸争辩道:“那又如何?我是你们的皇帝花钱请来的援军,你哪里来的资格杀我?” 田承嗣呵嘿一声冷笑道:“你败退之后麾下残存个几千人,我还真不敢杀你,但现在你手下只剩下了两三百人,留你还有何用?” 已经有两个人上前来拖拽高度支,他仍在挣扎申辩:“老子是草原上的铁勒部,不受你们史皇帝的节制,你杀了我会使其它草原部落心寒生怨,到时候史思明难道不会降罪于你吗?” “区区一个同罗部的首领,老子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还想着跟我们陛下要抚恤金钱财,我看你是要钱不要命!推出去砍了!“ 同罗部落首领高度支仿佛被拖下去挨宰的公鸡,再也发不出半点声息,倒是让史朝义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以为这些草原部落首领桀骜不驯无人能管,可偏偏就能被田承嗣拉出去砍掉脑袋。 这让他的心中感觉到胆寒,作为堂堂大燕皇帝的太子,未来的皇帝,威慑力远不如一个臣子。等将来父皇百年之后,他又该如何在这些群狼环伺之中争取出自己的未来? 田承嗣看到史朝义脸色发白,以为他是旅途中受到了惊吓,忧心地叉手说道:“太子受惊,这是臣下的罪过,这个无视您的人我已经将他杀了,请殿下安心下去休息。” 史朝义惶然地点点头,跟着随从来到了大营中歇息。 田承嗣嫌弃地看了史朝义的背影一眼,随后对身后的副将说道:“命令各营开始准备半个月的干粮,辎重粮草预先后撤至云中一带。” “大夫难道要撤军?”副将奇怪地问道。 “太原之战败局已定,若不提前做好撤退的准备,很容易被李崇豹与河东军夹击,到时候我们的损失更加惨重。”他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说道:“回去皇帝定然会追责我们,太原之败的责任,由我一人承担即可,与你们都没有关系。” “大夫!”几个大将跪倒在营帐中,田承嗣上前去一一将他们搀扶起来,笑着说道:“陛下和安禄山并称二圣,自然是英明神武,岂会因部下的一时之失而动怒。” 将领们有些抱屈道:“今日太原之败原因是太子率领的两支队伍轻敌冒进,陛下怎么可能会怪到你的身上。” “哎,”田承嗣摆摆手笑道:“太子是太子,你们是你们,岂能够混为一谈,尽快后撤吧,敌军怕是已经逼近清徐了。” 第八百六十八章 太原险些易手 黄抱节焦躁在站在城楼上的一个瞭望口中,遥遥可见太原东西两侧黑压压的敌军营地,燕军最近的两次攻城力度大了不少,城墙上戳上了密密麻麻的登城箭,燕军用攻城梯辅助登城箭,有几次差点攻进城内。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李崇豹的援军却迟迟不见动静。 他心中不免泛起了嘀咕,对于自己这样一个杀主投降的叛徒,李嗣业对自己的态度已经说明了问题,不然不会用那种方法来试探他。与其守着李嗣业这个阵营不动窝,倒不如果断选择换个主子。太原就是横亘在李嗣业和史思明之间的一座大门,给谁看门不是看门,反正到哪里都不会受到信任。 他的家仆悄么几地走到了黄抱节背后,低声说道:“田大夫派来的密使就在楼下。” 黄抱节点了点头,迅速转身下楼,来到了城楼底下的一间暗室中。一位身披斗篷的神秘客人正等着他,笑着叉手说道:“在下田悦,代表伯父田承嗣大夫来见你。” 黄抱节神色微变,也抬手抱拳说道:“这次总算派个有分量的人来了,黄某不再怀疑田大夫的诚意。” “既然如此,请黄将军谈谈条件吧。” 要我投降有三个要求。一,我继续为河东节度使,二,河东军依然为我直属,朝廷不得干涉,三,河东的所有官员都应当由我来任命。” 田悦讽刺地笑道:“黄将军昔日杀邓景山投降李嗣业时,可否向他们提出过这三点要求?” “昔日是昔日,今时已不同往日,昔日我还只是河东节度使麾下一个小小的军使,现在我已经贵为河东节度使,当然要提更高的要求。” “哼,好。”田悦哼笑一声,却轻而易举地答应了他:“你说的这三条要求,我们都答应你,我们只需要你归顺之日答应我们一个小小的要求。” “说。” “李崇豹据守上党,实乃我们的心腹大患,我希望将军率河东军与我们一起进攻上党,等上党攻克后,上党郡也照样由你河东节度使管辖,如何?” 黄抱节对此毫无愧疚,立刻点头答应道:“好,我可以与田大夫一起出兵合攻上党。” “痛快,”田悦抚掌赞道:“黄将军不愧是成大事之人,做事果然干脆利落。五天后便是黄道吉日,百无禁忌,将军可在五日后正式宣布归降我军,然后我们一起出兵南下。” “这么着急?”黄抱节心中还有一丝犹疑,需要时间来思考。 “当然了,兵贵神速嘛。” “好,五日就五日!我对天盟誓,绝无更改,否则就让我人头落地。” “我们不如击掌盟誓。” …… 田悦意满志得地赶着牛车行出了太原城,他坐在车辕上哼着小曲儿,暗想此战之后必然会得到伯父的重用。劝降黄抱节的计策全部出自他的谋划,能够兵不血刃拿下太原,这是连皇帝史思明都要称赞的大功劳,他今后的富贵权力,就看今天这一遭了。 他一路来到了清徐县城外,却在道路上看到许多丢弃的车轮和灶堆,马路上车辙的也散乱不堪,这一切让他感到迷惑。等他赶到中军大营所在地时,看到的是一堆残留下来的木桩和帐篷。 田承嗣的一名亲卫将军在牵着马留在狼藉的营地中等他,田悦疑惑不解地问道:“中军去哪儿了?” “撤往云州方向,进攻太原城的左右虞侯军也接到命令将于明日撤退。” “为什么要撤退?黄抱节已经松了口,他们决定在五天后归顺投降我大燕。” “是吗?”亲卫脸上也是大喜,随即黯然地说道:“可惜还是赶不及,进攻晋中方向的曳落河与同罗骑兵已经全军覆灭,李崇豹攻占了太谷。等不到三天时间,他就会冲破清徐县攻到太原城墙下,到时候黄抱节那摇摆不定的小人,定然会出尔反尔。” “那现在怎么办?”田悦还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该放弃的时候就要放弃,切莫强求,这是田大夫教我给你的话,不管你输掉什么,只要还有性命在,就有机会重新夺回来。” 田悦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牛车牵给这名亲卫说道:“找个地方把这牛和车卖了,跟我一起前往云州城。” …… 李崇豹第二日向清徐县进攻,拿下清徐后第四日率大军奔赴太原,进攻太原的燕军已经提前一天撤退。 现在不止田悦,就连田承嗣都为此战惋惜不已,仅仅就差三天时间,便决定了一场战争的胜负,仿佛是老天爷不给他们机会似的。 田承嗣在站在云州大同的城墙上,遥望太原的方向蔚然感叹。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来到河东,今后绝无有机会取得晋地,幽州范阳也失去了纵深屏障。 听闻燕军已经从太原城下撤走,李崇豹也已经率军来到了清徐县,黄抱节生生地出了一身冷汗,这可真是太悬了。幸好他准备投降的事情只有麾下的几个将领知道,这些人以后要在自己的手底下做事,想必应该会乖觉地把嘴巴闭紧。 很快李崇豹派人来太原城传消息,说是要在第二日入城。黄抱节做贼心虚,决定亲自出城迎接,以感谢李崇豹解太原之围。 当天清晨,天气异常晴朗,朝阳在大地上洒出橘黄色的光芒,行进的骑兵队踏出飞扬的尘土。李崇豹的麾旗在最前方飘荡,白色的豹尾在旗杆上左右摆动,他身后快速行进的骑兵们身后背着麾旗,数万面旗帜顺着一个方向招展,看上去声势极为浩大。 黄抱节站在城门前手搭凉棚眺望,不由得开口盛赞道:“都道陇右兵为天下最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李嗣业、李崇豹父子带兵有方。” 节度判官韦应物在旁边觑了他一眼却笑而不语,只是淡定地望着前方似乎胸有成竹。 李崇豹策马来到太原城门前,攥着马缰抬头望向城墙,坚固的青砖墙壁上嵌满了床弩发射的登城箭,但这座城墙却屹立岿然不动,他点点头说道:“这里是大唐龙兴之地,王气汇聚所在,乃是真正的龙城。” 他翻身跳下马来,笑着朝黄抱节拱了拱手道:“黄大夫辛苦了。” 黄抱节笑着还礼:“多亏了李将军来得及时啊。”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黄抱节伸手邀请:“请!” 他们并肩进入城门,其余将领都各自跟在他们的身后,街道两旁有百姓围观欢呼,这算是黄抱节为讨好李崇豹所特意将的排场。 瞧李嗣业的这个二儿子,年纪轻轻连胡须都没有生多长,他就算能征善战有打仗的天赋,但在人情世故方面估计还是个雏鸡,只要戴几顶高帽子天天吹捧拍马,这小子难免不飘,到时候再对付他就容易多了。 “李将军,邓景山昔日在城中的府邸虽不算奢华,但也能够住人,我命人给将军收拾了出来。进驻太原的这几天,你就住在那里。” 李崇豹歉意地笑道:“邓景山那不是节度使府邸吗,我怎么能够鹊巢鸠占?” “哎,李将军夺上党,占绛蒲二州,又成功救了太原。你的功劳封个郡王都不为过,如今你与太原百姓有恩,住节度使府邸正是应当。” “哈哈哈,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那是自然,我们不如先去节度使府邸,我在正堂前已经摆下美酒,还有太原众多佳丽舞蹈助兴,以表示她们对将军的景仰之情。” “好好好,”李崇豹脸上抑制不住的喜色,大手一挥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到太原城的城墙上转一圈,居高临下好好领略一下龙城的龙虎气势。还得劳驾黄将军大驾伴游,为我指点一下方位。” “那是自然,为李将军引游乃是我的荣幸。” 第八百六十九章 谈笑间掌控河东 两人在说说笑笑中登上了太原城的城墙,他们身后的随从人员也逐渐减少,只剩下李崇豹的亲卫和黄抱节的几个心腹,还有节度判官韦应物。 他们来到南城楼,黄抱节指着远处掩映在树木中的庑殿顶建筑介绍:“那里就是晋祠,乃是太原美景之最,李太白曾经游览晋祠,写下过赞美晋祠的诗句。我这粗苯的武夫好像只能记得一句叫‘晋祠流水如碧玉。’” 李崇豹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多么美好的景色啊,可惜黄大夫你以后看不到了。” 黄抱节脸色一变,下意识地与李崇豹拉开了距离,白着脸问道:“李将军莫非是与我开玩笑?” “我倒是想与你开一下玩笑,但这事儿容不得我与你玩笑。左右!把黄抱节拿下!” “你敢!”黄抱节下意识地从腰间拔出横刀,他的几个亲信也将刀抽出,但李崇豹所带的亲卫已经将城墙左右堵住,并排端着擘张弩瞄准了他们。 城下的河西军兵卒也将登城口给占据,刀枪阵阵看上去极为骇人。 黄抱节看了看左右,又趴在城垛上往下看,惊怒地喊出声:“你原来早有准备!你们父子果然诡诈,玩得好一手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李崇豹拍手鼓掌:“演得真好,不知道真相很容易就被你骗过了。你要说我们卸磨杀驴在后,却是你准备投敌背叛在先。” 黄抱节的几个心腹一听,俱是脸色发白,但这位黄大夫依然面不变色心不跳,冷笑着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父子如此戕害我,如何膺服河东五万将士。” “哈,如果我没有证据,还真不敢冤枉你这位一等一的河东节度使,你以为把韦判官派到你身边,就只是给你当下属吗?” 黄抱节嘴上强硬,心中更是坦然,他早就防着这个韦应物,投降的事情丁点儿都没泄露出去。他背负双手看向韦应物:“韦判官可是找到了什么证据?” 韦应物也眯着眼睛笑道:“黄大夫稍待,我这就把证据给你唤上来。” 他弯腰俯身在女墙垛口上,对着下方喊了一声:“阿五,上来吧!” 一个穿着玄色衣衫的家仆在兵卒的护送下来到了城楼上,眉眼低垂来回寻找眼色,鬼祟却又大胆。 韦应物吩咐道:“把你知道的都原原本本讲出来。” 家仆弯腰叉手说道:“喏,我家阿郎先是与田承嗣的主薄谈,后来又与田的侄子田悦谈投降,这两次我都知道,也见过燕军的人。” “你这个背主叛逆的小人!”黄抱节怒火中烧,举起刀便要朝仆从砍去。 李崇豹眼疾手快抬刀横栏,两刀相斫发出清脆的响声,黄抱节只得悻悻地收住了手。 仆人见有人守护便愈发大胆起来,反唇相讥道:“若说背主叛逆,我也只是仿效阿郎而已,正如你当初带兵杀害信任你的河东节度使邓景山。” 李崇豹双手拄着横刀说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的心腹们一见形势已成定局,纷纷跪地朝李崇豹叉手:“李将军,黄抱节确实意图勾结燕军密使反叛,他们已经约定在五日后投降,共同南下进攻上党。河东军其他将帅都不知情,只有我们几个知道。” 李崇豹点点头说道:“黄抱节意图反叛投敌,罪不容赦,其亲近随从者但有检举揭发其罪状者皆可免去罪责。” 黄抱节苦笑一声将手中的横刀扔到了地上,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若能如昔日那般果断,定不会落入尔等之手。” “拿下!” 几个亲卫一拥而上,把黄抱节反剪手臂押解住,送往城楼前问斩。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毫无遗漏,这样一来掌控河东仅两个多月的黄抱节终结了他短暂的政治生涯。 其实李嗣业父子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提前动手给人一种吃相很难看的感觉,若是晚动手恐黄抱节形成气候势大难制,而在这个时候他是没有能力一下子笼络所有人的。 李崇豹提着黄抱节的头颅走进来他为自己安排的府邸内,酒宴也已经准备停当,只是陪同的宾客既恐惧又尴尬,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他站在自己的主位前,把手中的头颅啪一下子扔到了面前的地上,使得在场的人都肩膀一个哆嗦。他躺坐在交椅上笑道:“我这个人是非分明,赏罚清楚,若有如黄抱节这般作奸犯科,暗中投敌者,杀无赦。但若你们遵纪守法,实心用事,我这个人还是非常好说话的。” 他从案几上端起酒盏道:“就如现在,大家载歌载舞,饮酒作乐,百无禁忌,就算是犯了谁的规矩,也不过是罚酒而已。” 在场的众人发出了轻松且欢快的笑声,河东节度副使张光滔端着酒盏上前来,大声说道:“李将军性情豪爽,善待我们这些下属,河东诸将愿意唯将军马首是瞻。” “哎,”李崇豹摆摆手说道:“今日只饮酒,不谈其它,我们大口喝酒吃肉,以庆祝太原之战大获全胜。不是准备有歌舞吗?请上来让兄弟们乐呵乐呵。” 张光滔抬手击掌,两队身穿绿衣襦裙的女子进入场中,舞着长袖扭动起婀娜的腰肢来。李崇豹先是坐在交椅上频频向众人敬酒,随后端着大碗走到席位之间与众人相碰,等到酒兴酣畅时直接走到了舞姬们的中间,也胡乱地蹦跶起来。众人纷纷欢笑鼓掌助兴,现场的气氛也逐渐变得热烈起来。 这一场酒宴举行到夜间才结束,李崇豹半醉半醒躺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清晨,他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感觉到身边有人便伸出手说道:“来,来,给我端一碗醒酒汤来。” 很快有人把汤碗送到他手中,李崇豹伸手接过仰头一口喝干又递了回去,这才眯起眼睛看了身边的人一眼,慌忙从床榻上翻身下来,跪地叉手道:“父亲何时来的太原,却不吩咐儿子亲自去迎接你。” 李嗣业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笑着说道:“昨日我才到清徐,今日清晨来到太原。听闻你昨日宴请河东众将,不忍心败了我儿的酒兴。” ”父亲这话说的,令儿子无地自容。”他躬身跟在李嗣业身后,突然明悟地问道:“父亲此番来河东,难道是……” 李嗣业点了点头,站在正堂门前背负双手遥望远处说道:“既然我军已经占尽优势,当然要痛打落水狗。我前来河东之前,从关中率众三万,加上你上党的屯兵四万,还有河东五万人。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以十二万兵力北上进取云州,然后再进幽州,夺取史思明之范阳老巢营州。若能毕全功与一役,就能取得釜底抽薪的功效,使得史思明这棵大树根须断裂。” “父亲老将出马,儿子做你的先锋,我们定然能够拿下范阳,夺掉史思明的老巢。明日便召集河东众将誓师祭旗,兵发云州!” 第二日,李嗣业带来的三万飞虎骑驻扎在了太原城的城北,李嗣业命人在城北筑起一座土台,河东,上党,关中三军共聚台下。 此时西风正烈,旗帜在春风的席卷下呈现出花团锦簇的壮观景象,十几万将士密集地站在台下,遥望台顶如众星望月。 李嗣业身披赤铜山文甲,手中按着刀柄缓缓朝祭台上走去,他的身后跟着抬运三牲祭品的壮汉。 他一步步来到台顶,壮士们将祭品抬到敬奉天地的供案上。他双手捧着线香,跪在地上对着苍天三叩首,在篝火上点燃后插进了香炉中。 旁边的士卒将活羊放血,流入到了酒碗中,双手捧给雍王,李嗣业伸手接过,端在手中面朝三军将士高声说道:“苍天有灵,助顺诛逆,本王顺应天命,讨伐盘踞幽燕,为祸苍生的范阳平卢藩镇毒瘤,诛灭伪帝史思明。皇天既佑,兵出如山,全胜而归!” 下方的兵卒们纷纷举起了刀枪,高声呼喊道:“全胜而归!全胜而归!” 李嗣业手中拄着陌刀面朝万千将士,心中涌起了万丈豪情,他不知道是否因为历史轨迹被改变,原本的世界会分裂出一个次元时空,至少他已经在这个时空的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兵发云州,剑指范阳!” 第八百七十章 云州城攻坚 却说田承嗣率军撤退到云州城后,把云州的防务交给了能征善战的侄子田悦,自己则前往范阳面见皇帝史思明,向他讲述这次太原战役的得失成败,总结经验教训,将来卷土重来时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他刚从云州回到范阳,李嗣业便已率大军包围了云州。田悦不辜负伯父的托付,每日衣不卸甲巡守城墙防务,坚壁清野,又命人连夜加固城防,派人向范阳求援。 李嗣业命围城兵卒组织兵力进行严查堵截,云州前后三次派出去的信使都被抓获关押,这些田悦自然不知情,他信心满怀地认为,伯父很快就会带着大军来解救云州。 但这次李嗣业准备充分,从关中调来的三万大军因旅途多山没有携带炮营,却携带了许多杀伤力惊人的爆弹雷和猛火雷,可以用抛石机和弩炮等简易抛射武器抛射到城墙上。 他以前搞过的热气球也请人做了图纸改进,工匠可以通过图纸做出更加规整,性能更加完善的热气球。只需要就地取材用竹木和油脂就可以做成,算是从地面到空中的全新战术突破。 守城一方惯用的伎俩是用砖石泥瓦将城门封堵,这样就算再厉害的攻城锤也无法将城门撞开,只能乖乖地用攻城器械去攀上城墙。 云中、代郡均为汉代进攻匈奴的前沿阵地,又成为北魏国都,城池经过历代修缮,早已经是固若金汤,若非当初邓景山初上任河东时不摸情况疏于防守,史思明想要从他手中夺走云州,非得崩掉半块门牙不可。 城上的防御措施极为严密,不止有远程打击的强弩,还有能够反复使用的檑木,城墙的马脸构筑巧妙,如同凹凸状,使得攻城队伍左右不能互援。 李嗣业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如果采用传统的老办法硬着头皮攻城,几乎要在城头上折损近万人,这样的损失近乎一场惨败了。 他绝不允许兵卒们的性命在攻坚战中白白消耗掉,就必须采用讨巧的办法,哪怕花更多的钱财军费,浪费更多的人力物力,也要比消耗生命强得多。 为此他想出一个非常简单有效的笨办法,那就是利用坑道挖到云州城的城门下方,再利用火药将坑道炸塌方,顶上的城门以及堵塞城门的砖石就会陷落到下方,这样就能够顺利地攻入城中。 事实证明李嗣业还是想简单了,军师徐宾用热气球飘到天空侦查了一下云州城的城中结构,才知道云州城的四面都有瓮城,仅仅炸塌外城的城门还不够,瓮城内部的城门才是关键,如果田悦真是抱着死守的打算,他必然要封堵内城的城门,这样一来坑道的难度就无限增大了。 况且在反坑道作战方面,古人也拥有非常厉害的土办法,比如埋在土中瓮缸来听地底下传出挖掘的声音,知道敌方坑道的具体路线后,可在其掘进的路线上挖一个大坑储水,敌军挖掘通过必然要发生透水。 所以攻坚必然是一个艰难的事情,他将围城的兵卒扩充出十三个掘进营,从四个方向向城内挖掘地道二十六个,而且请了专门的阴阳术算师来确定方位和距离。 其中一半的地道是用来破坏城墙和城门,另外一半将通往城中偏僻地带,用来向内运输内应的兵力。 整个地道作业要耗费三个多月的时间,在此期间李嗣业不断地派人用抛石机往城内抛射爆弹雷和猛火雷,造成大量的杀伤。或者用热气球从城池上方飘过,对准军营等人比较密集的地方进行投弹,给城内造成了强烈的恐慌,照这样下去,很多人不等敌军攻城就被火焰活活地烧死了。 燕军为了躲避唐军的炸弹,只能尽量住在砖木建筑内,或者在地上挖地窖来住,城墙上放哨的兵卒看见天空中漂浮的热气球,就连忙敲锣传递信息,让所有人都躲起来不要抛头露面。 随着挖掘的地道一个个被敌军发现,如今可用的地道只剩下六七条,其中四个是用来炸塌外城门的,还有两条通往瓮城的城门,一条通进城里民宅中的地道。 这些地道在挖掘的过程中有些偏移了方位,有些则挖得过远或者过近,能否成功还只是未知数。李嗣业命人在原地道的基础上多挖出几条分支,多埋藏设立几个爆炸点,才能达到他想象中的效果。 截止六月底,李嗣业命人新挖的十六条通道已经达到了预设长度,只等着展示出他们的破坏性了。 二十五日上午,他命人用棺材车运载爆弹雷到达了地底深处,为了达到爆炸后最佳的塌陷效果,地道尽头的内部空间也挖得足够宽大 他们将棺材运送到预设地点,留下了相当长的捻子,等到所有人都撤出地道后,他们用火把点燃了引线。 地面上河西军已经列阵以待,各种弩车和发射炸弹的投石车已经排列整齐,李嗣业策马在大纛前屏息等待,手搭凉棚遥望远处的云州城墙。 轰隆隆的声音从地底下响起,云州城的城门陡然间塌落下去,军阵中传出热烈的欢呼声。紧接着又有几声爆炸响声传来,肉眼可见几处城墙发生了垮塌,但效果却不甚理想。有些城墙上开出裂缝,虽然看上去岌岌可危,但依旧稳固地立在大地上。 田悦站在城墙上脸色发白,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进攻方式,他一度以为河西军挖地道是为了从地底攻入城内,但没想要竟然是用来炸塌城墙。 “快!快命人去清理废墟!堵住城门!” 李嗣业从腰间抽出横刀,高举在手中下令道:“攻城!” 霎时间弩车和抛石车齐发,在城墙上炸出一朵朵火花,登城箭如刺猬的刚鬃般逐渐扎满了墙体。 “跳荡营冲锋!” 士兵们举着盾牌朝着城门杀去,燕军尚来不及用沙袋堵截城门,河西跳荡营已经沿着炸出的大坑涌进了城门。 但他们顺利进入的只是被炸塌方的第一道城门,内部的瓮城城门的位置炸偏了,墙体虽然垮塌出一道斜坡,但燕军居高临下拼死相抗,河西军竟然没有讨到半点的便宜。 另外一处垮塌的城墙上,双方正在激烈地拼死争夺,燕军将床弩调集到两侧城墙上,发射出的利箭能够轻易地贯穿盾牌,主攻的河东军一时被压制损失惨重,燕军用长枪不断向下攮刺,河东军的尸体布满砖石的斜坡上。 几十架热气球升上了天空,他们缓缓飞临城墙的上空,燕军慌忙将床弩支撑起来仰射,将下方的吊篮穿了个通透。有一架热气球的羊皮被弩箭射穿,使得气球发生了倾斜,火焰从铜炉中倾斜出来,瞬间将热气球点燃成为一个巨大的火球缓缓掉落在地上,被砸中的河东军兵卒不幸遇难。 但到达城墙顶部的热气球他们就毫无办法了,单兵手持的弓弩对它造不成多大威胁,而床弩是无法垂直仰射瞄准的。况且他们不但要照顾天空中的威胁,还要时刻防范敌军对城墙的进攻。 热气球上的投弹手瞄准了城墙上的床弩和兵卒们,一颗颗猛火雷投掷下去,掀起了火球和热浪。猛火雷上的油脂粘在甲胄上燃烧着,把燕军士兵变成了一个个火人,发狂地朝着下方冲锋砍杀,河东军列队成排将他们洞穿。 第八百七十一章 云州城已破 空中的火器投掷使得城墙上居高临下的优势被削弱,在翻腾的火浪的掩护下,河东军终于登上了城墙,并逐渐开始扩大战果。 从主城门到瓮城这一段的进攻,河西军打得异常艰难,由于地道下的炸药的方位偏了许多,被炸得城墙也没有多大损伤,他们不得不用攻城梯进攻瓮城。 攻上城墙的河东军迅速往瓮城这边进攻,以化解河西军的遇到的阻力,两面夹攻之下,燕军终于难以抵挡,瓮城也被攻克了下来,两军正式进入了云州城中,沿着街道开始索敌。 城墙一旦被攻破,燕军的斗志就会逐渐丧失,许多兵卒放弃抵抗开始投降。 田悦始终坚守在北城墙上,李嗣业派自己的儿子在这一面进攻,主要是为了牵制燕军的力量,所以即使是试探性的进攻,也打得极为激烈。 十几架热气球全部飘在城墙上空,投弹手对着下方狂砸猛火雷,使得燕军损失惨重,就连田悦也只能躲在城楼中,狂躁地大声骂道:“狗日的李嗣业父子哪里来的这么多怪玩意儿!” 几个败将躲避着火焰跑到城楼上来,肩后的披风早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根绳,热气球上的投弹手看见了他们就如同看见仇人,猛火雷一个劲儿地往下招呼,他们奔跑着蹦跳躲避火雷,其中一颗在城楼门口炸响。两个将领背后燃着火焰扑进了城楼中。 他们一进门便在地上翻滚灭火,田悦的几个亲兵连忙上去挥动羊毡扑打,总算是熄灭了火焰,这两人也痛得呲牙咧嘴喘粗气。 他们摇摇晃晃站起来,单膝跪到田悦面前叉手道:“少将军!西城门和南瓮城都被河东军和河西军攻破,他们正朝这边杀来,云州城保不住了,还请少将军早做打算。” 田悦赤目圆睁怒声说道:“你们这是要劝弃城而逃吗?” “少将军,城池一破,将士们士气丧失无力坚守,局势已经无法扭转,撤出部队才能够保存力量啊。” “住口!我若就这样放弃,如何对能对得起伯父的托付!” “少将军想过没有,你若与大军折损在这云州城中,才是对不起田大夫的托付!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和兄弟们尚在,我们还有机会夺回云州,若是大家都折损在这里,才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这位将军为了活命可谓是苦口婆心,但他所说确实是很有道理。田悦揪着胡须低头犹豫,身边的人都满怀期待望着他。 外面喊杀声震天,敌军投掷的猛火雷炸穿了屋顶,瓦砾纷纷掉落下来,砸得众人东躲西藏。 田悦终于不再犹豫,从腰间抽出横刀对众人喊道:”那就杀出重围,撤往幽州。” 北城门外河西军力量强悍,他们不能强行出城,田悦只好选择东城门方向做为突破口,组织力量强行突出城外。 包围东门的河西军力量稍显薄弱,燕军冲出城外后迅速迂回朝北而去,东门这一线的将领拦截失利后连忙派人向李嗣业汇报,询问是否要集中力量进行追堵。 李嗣业听闻后下令道:“穷寇莫追,我们夺下云州城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必节外生枝。” 城中的战斗很快结束,多数没有逃出去的燕军开始成建制地向河西军投降。李嗣业的大纛从北城门进入,他在众将的簇拥下登上了城楼朝着北方遥望。 “他信心满怀地说道:”云州幽州俱为北方之屏障,我们已经夺得了云州,幽州也已经近在咫尺,北方指日可待。” 有将领上前来向他汇报损失和缴获,此战三军共牺牲四千余人,消灭了一万五千余人燕军,俘虏近七千人,是他所指挥的攻城战中战果最为辉煌的一场战役。 史思明派大军进攻河东,将云州作为粮草囤积地,如今城内尚有存粮五十万斛,李嗣业得到这些粮草,为了接下来夺取幽州取得了坚实的保障。 …… 田承嗣回到幽州后,立刻去见了坐镇在幽州城中的皇帝史思明,向陈述了进攻太原失败的原因。 史思明倒也没有如何生气,他从交椅上站起来走到田承嗣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说到底是朕失策了,太原城城防坚固,李嗣业虎父虎子。我们的进攻准备本来就不甚充分,朕也是出于一时愤怒,现在想想看因怒而兴兵实在是要不得。” 史思明一想到自己的儿子便气不打一处来,再瞧瞧人家隔壁李嗣业的儿子,这才是真正得到了其父的真传。这个史朝义的几番所作所为真让他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至于指挥同罗骑兵的高度支和率领契丹和奚部曳落河的毕锲葛,他们完全就是活该。 这件事情也给了他一个实在的教训,各种花钱从外面请来的友军不可信也不可大用,到头来竟然拖了他的后腿,这可真是赔钱赚吆喝。 虽然史思明如此自责,但田承嗣就不敢如此认定责任就是他的,他还得主动躬身谢罪:“陛下,此战我是主将,自然责无旁贷,是我没有训导警告好高度支和毕锲葛,才致使他们肆权自大,骄傲轻敌,一路上太子殿下对他们宽容以待,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史思明在肚子里骂了一句:“龟儿子给老子丢脸了。” 他转身安慰田承嗣道:“太原没打下来没关系,只要云州还在我们手上,我们就可以随时准备积蓄力量进攻河东,太行八胫有山峦险要阻隔,唯有云州才是进攻太原的坦途。” 田承嗣拍着胸脯说道:“皇上请放心,云州城固若金汤,又有粮食五十万斛,有四万幽燕男儿驻守,任他李嗣业之子再有能耐,也别想把云州打下来。” “既然如此,你可尽快回云州驻守,有你在那里守着,我才能够放心。” 田承嗣刚准备告退离去,一名史思明豢养的宦官慌忙跑过来禀报道:“皇上,云州城传来消息,李嗣业纠集十二万大军围攻云州,城池现已破,田悦将军已经率残部撤出云州。” “不可能!怎么可能!”田承嗣难以置信地申辩道:“李崇豹才率军进入太原不久,他就算轻易地掌控河东军,也不可能聚集起十二万人来。况且云州城森严壁垒,又有我侄子田悦驻守!田悦你是知道的呀陛下,他虽然能力尚显稚嫩,但守城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 史思明先是难掩狂怒之意,看到田承嗣在自己面前遮掩辩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还不断地用手拍着对方的肩膀,使得田承嗣更加恐惧和畏惧。 第八百七十二章 后方被人偷袭 元朔二年秋,也就是史思明顺天二年秋,史思明在幽州城外的土台上也进行了盛大的祭天活动,说是要顺应天命讨伐李嗣业和他的河西军,为此史思明专门请文人写了祭词,对着苍天高声念道:“今日我顺应天命,诛敌讨逆,靖平寰宇,重振神州,还天下之安乐,归四海之清明,为拯救世间千千万万受苦的黎民百姓,创下不朽之功业!朕要御驾亲征,诛杀逆贼李嗣业!望苍天保佑,战必胜,攻必克!” 在史思明的眼里,云州的重要性不亚于潼关之于关中,他虽然已经在洛阳登基为帝,但幽州和营州才是他的根本,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云州给夺回来。 他聚集起幽州大兵十万,胡马奔腾尘土数十里,结果在云州以西三十里处碰上了李嗣业准备进攻幽州的大军。双方列阵野战,李嗣业亲骑快马手提陌刀在大纛前,史思明身披金黄铠甲在对面。 两人就如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开启了嘴炮模式:“李嗣业,你这鼠辈窃取关中而称王,挟持李唐宗室为伪帝,妄图夺取天下,到要问问我史思明手中这把快刀答应不答应。” 李嗣业嘿笑一声道:“孙子你不过是幽州偷羊贼麾下的一个小小的军使,因从逆反叛窃据高位,后禄山暴毙,汝居幽州坐拥强兵,遂产生称帝之志,实在是沐猴而冠,不自量力。” 史思明恼怒地退回阵列,立刻亲自擂鼓催动骑兵出战,李嗣业也下令吹响青铜号,令飞虎骑出战,次子李崇豹手提银枪冲锋在前,骑兵们在马上拉满角弓,相互抛射。 战役进行至下午四点,李嗣业一方逐渐感到吃力,为了扭转局势,李嗣业命令投弹手将猛火雷绑在伏远弩的箭矢上,瞄准骑着战马冲阵的燕军骑兵阵攒射,顿时大地上闷雷滚滚,敌骑中火焰翻滚,战马受惊四处逃窜,竟朝着己方阵营冲去。 史思明一看情况不对,连忙命令鸣金收兵,撤退回到易州境内。 李嗣业军中的猛火雷和爆弹雷已经存量不多,也就没有趁机进行追击。他发现经过一次次的战争,将士们对于火器的依赖性也已经远远大于他的预期,几乎已经到了没有火炮和猛火雷,他们上战场就没有获胜的信心。 李嗣业连忙给远在长安的军师徐宾写信,要他命人押送更多的猛火雷和爆弹雷前来云州,为大军提供信心和火力支援。 没想到他的信没有发出去,来自长安的紧急公文已经送达,送信的驿兵气喘吁吁地跪倒在他的面前,叉手说道:“主公,长安告急!” 李嗣业接过信件一看,原来他秘密率三万兵北上讨伐史思明的事情,不知由长安的哪位李唐忠臣泄露给了汉中的郭子仪。郭子仪趁机率军出褒斜道接连攻破了太白县和眉县,驻守眉县的阿史那啜律不敌,后撤至周至县。 徐宾代替李嗣业坐镇长安,连忙派出段秀实和白孝德,率领长安近郊军队前往周至县迎敌。谁料郭子仪竟然虚晃一枪,迂回北上进攻扶风县,驻守陈仓的赵崇玼也连忙率军北上迎敌,致使陈仓县的兵力出现空虚。 郭子仪三子郭晞趁机通过陈仓道进攻大散关,竟然从大散关破关而入,郭子仪带领军队掉过头来与儿子合力夹击对付赵崇玼,赵崇玼自然不敌,连忙败退至乾县。 至此郭子仪已经完全控制凤翔郡,如同一根钉子完完全全在关中扎下了脚跟。 徐宾这才意识到李嗣业麾下的这些将领谁也无法对付郭氏父子,不得不亲自写信报告关中的战况,请主公回来亲自主持战局。 郭子仪的突然袭击打断了李嗣业北伐幽州的军事进程,也给了史思明喘息之机,也许是这位乱世枭雄命不该绝,史思明在睡梦中都会感到庆幸。 李嗣业内心却极度恼火,他感觉自己似乎在被人戏弄,他全盘的战略规划,先行统一北方的预想,都化作了一团泡影。 他立即对河东的现有形势进行规划,命儿子李崇豹统摄太原,白孝德守云州,原镇守扶风郡的赵崇玼去守上党和蒲津渡,他自己则率领三万兵迅速折返赶回关中。 他很快转换了自己的战略思路,决定先将汉中和蜀中夺取,这样才能保证关中的战略纵深。郭子仪一心想恢复旧唐荣光,视他李嗣业为寇仇。这样的矛盾不可调和,也不可能被化解,所以他只能将对方消灭,才能够安心地腾出手来对付史思明。 李嗣业回到关中后,亲自调集了飞虎骑和玄武炮营,出兵准备夺回郭子仪所占领的凤翔和陈仓。 他以段秀实和田珍为左右先锋,来到凤翔城下,遥望郭子仪父子站在城楼上,脸皮带笑看上得意至极。这是郭子仪的激将法,李嗣业心中倒无多少恼怒,站在古代的价值观和立场上,郭子仪才是正义的一方,是代表大唐和忠义的立场,李嗣业和史思明才是真正的叛逆。 “郭令公别来无恙,想不到你竟如此惦记着我,在我防不住的时候突然给来这么一刀,真令我无从抵挡。” 郭子仪嘿声笑道:“平叛诛逆,乃是我郭子仪的本分责任,特别是诛杀像你这样的窃国大贼,今日关中之战,正是为了扶持大唐正朔,彰显忠臣孝义。尔等乱贼臣子必将受千秋唾骂。” 李嗣业笑着回答道:”嘴皮子利索算什么,关键是要看手段和打仗的本事,郭令公的一腔忠义,怕是要付之东流了。” “给我炮轰城头,拿下陈仓!” 数百门玄武炮被推上了炮位,操炮手点燃了捻子,对着城墙上一阵狂轰乱炸,郭子仪被炸得站立不稳,儿子郭晞连忙将他护进了城楼中。 一阵炮轰过后田珍亲自手提盾牌带兵攻城,但郭子仪的战术水平确实是强,亲自带着士兵们在城墙上向下射箭,扔檑木,河西军一时间损失惨重。 李嗣业一面命火炮校准目标炮轰城墙,一面亲自带着人冲到城下,推动巨大的攻城锤抵到城门上,点燃了捻子然后迅速后撤。 攻城锤的顶端发出剧烈的爆炸声,将巨大的城门掀翻在地,河西军兵卒们前呼后拥地叫喊着进入城中。 郭子仪毫不犹豫果断撤出陈仓,退守到大散关。李嗣业则率大军进攻大散关,在炮火的掩护下经过数次争夺,终于在天黑之前夺回了大散关。 他当然不可能就此罢手,沿着陈仓道一路追击着郭子仪的脚后跟来到汉水边缘,汉中之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郭子仪退守至汉中城,用条石加固墙垛,准备死守顽抗。他一面派人从汉水的下游向南阳襄阳求援,希望偏安江南的李亨能派出一部分兵力来援助汉中。 跟着郭子仪留守汉中的朝廷元老和汉中官员都劝郭子仪放弃汉中,后退至蜀中成都,依仗剑阁天险据险而守,被郭子仪断然拒绝道:“汉中是蜀中的外援,也是向外扩张之路,我们一旦放弃汉中,就等于藏起来充当了缩头乌龟,今后再无机会夺回关中。” 你老还想着夺回关中呐,这一次能够打到凤翔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他们自然不是否定郭子仪的能力,只是郭子仪这一方的实力太弱,他当初败退至汉中时只剩下一万多残兵败将,经过短短两年时间的招募兵勇,重新扩充到三万多人。而李嗣业早已依靠关中陇右河西三地兵多粮足,麾下兵力多达二十万之众,其军事实力为天下最强。 第八百七十三章 忠臣苦忠臣难 当初郭子仪退守到汉中后,不断招兵买马巩固力量,并且命人前往蜀中寻求支持。执掌蜀中的是李亨的第十三弟李璬,颇受李亨的信任,得以继任川中剑南节度使。但李璬不知是得了李亨还是李辅国的授意,对名满天下的郭子仪颇为忌惮,因此只给郭子仪调拨了三万石粮草,却没有给派任何武装力量,也没有给他征丁的权力。 郭子仪手中所掌控的不过是汉中的几百里土地,人口也不过几万户而已,能够在一年内征丁两万,已经极大地透支了汉中的民力。而蜀中号称户数百万,天府之国,却不肯派一兵一卒参与郭子仪收复关中的大业, 如今郭子仪兵力不足的弊病终于显现了出来,汉中被李嗣业大军包围,南阳方向不肯派人援助,向蜀中去信求援,李璬说是要率兵来援,但郭子仪在河西军的围攻下,足足等待了十几日后,丝毫不见有蜀中的精兵前来相救。 郭晞义愤之余也劝说父亲撤到蜀中夺取了李璬的节度使,这样利用蜀中的户口赋税,将来训练出强兵十几万,将来也有机会收复汉中,进取关中。而现在父子二人被迫在汉中坚守,得不到朝廷一丝一毫的援助,又何苦来着。 郭子仪却不同意儿子的看法,开口教训郭晞道:“我们为何被称之为忠,叛贼为何被称之为逆,你我父子为何受汉中百姓爱戴。不正是因为我们对大唐忠心耿耿,我们是以顺诛逆。为父就算看不清天下大势,但也知道千秋万古彰显的是忠孝节义,就算有一时的时运不济,也不能变易其节。若都如李嗣业那般,前半生积攒的的英名也将毁于一旦。” 郭晞蹲在地上苦着脸说道:“可是如今这大唐的世道,我看这当忠臣也太难了吧,父亲名声越好,就有越多人的认为你是假装忠臣,总有一天会露出真面目。父亲你的功劳越大,他们就越认为你势力太大,怕你威胁到皇帝威胁到朝廷。可那些威胁到朝廷和皇帝的人不就早露出来了吗?他们不去对付李嗣业和史思明,反而帮着他们来拖我们的后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人心最险恶,人心也最复杂,这样的话我已经给你说过无数次了,可正是这样,我们才要越发坚持自己的内心。那些诋毁我们父子的人都是以己度人。他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才会用最大的恶意来猜测别人。但大多数天下人的头脑是清醒的,他们可以通过我们的行迹,来判断我们是怎样的人,只要做出我们认为正确的事,天下人自然会向着我们。” 父子二人经过一番交心的长谈之后,目光共同投向远方的天际,河西军的旗帜在四野中随意飘荡,却没有一支真正大唐的军队前来救援他们。 李嗣业独自策马来到城下,对着城上高声劝降道:“郭子仪,如今做忠臣的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想当初你与我势均力敌,朔方军也是名满天下,如今却只剩下三万老弱病残,以你的能力何至于此。辛苦奋战半生却连连被人掣肘遭受败北,如今天下大势已不可逆,与其兵败被擒,倒不如早早归降与我一同供奉当今皇帝,凌烟阁的头号功臣依然是你,位列三公封王之位依然能够给你!“ “哈哈哈!”郭子仪挑起倔强而消瘦的下巴,苍白的胡须愈显坚韧,他高声笑道:“李贼,你的出身底细我一清二楚,想当初你不过是关中高陵县一勇武匹夫,入长安流落街头卖艺为生,若非太上皇慧眼识才,与草莽之中提拔你为太子内率千牛,何止于有今日的威风。你后入陇右为官,得上皇青睐重用,最后升任三镇节度使之位,得以封异性王,窃得三公之位,却不思报国,施行叛逆之举,使天下人神共愤,实乃忘恩负义之徒也。汝与安贼禄山乃是一丘之貉,必将背万世骂名!” 李嗣业身后的众将听得气恼,纷纷要提兵上前攻城,李嗣业却摆摆手说道:“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改朝换代本就是常理天数,汝等不必气恼。” 他又对着郭子仪高声喊道:“郭子仪,我再给你三个时辰的时间考虑,若三个时辰之后依然执迷不悟,我定要携火炮攻城,到时候悔之晚矣。” “我呸!逆贼,看箭!” 郭子仪三子郭晞怒骂一声,从士兵手中取来长弓,搭上箭矢对准李嗣业抛射过去,但由于距离太远早已失了准头。李嗣业慌忙转身避过,策马向后退出了几十步。 李嗣业其实是在等关中送来大批量的火炮弹药,到时候百炮齐发连绵不绝,足够汉中城和郭子仪这老将喝一壶的。 等到炮弹送达后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李嗣业决定再等它一个黑夜,到第二天早上再攻城。 当夜李嗣业预感到郭子仪定然要率兵劫营突袭他的粮草和火药囤积点,立刻命人设下埋伏,等到郭子仪杀进来的时候,再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反杀。 等到了三更时分,田珍率领兵卒埋伏在大营两侧的草垛中,远远看见敌军骑着战马手持火把纷拥前来,这些人扑到营门外,疯狂地将火把投入到营帐上,听到有人喊救火,以为偷袭成功,立刻抬开拒马攻入营中。 郭晞举目四望皆是空空的营帐,大营的外围却又无数支箭矢射进营来,将冲在最前方的几十名兵卒射倒。他惊厥地大喊一声:“中埋伏了!快撤!” 一时间四面喊杀声大起,河西军兵卒举着盾牌朝着他们冲来,郭晞手中挥舞着马槊,选择一个方向带领士卒们突围。他连刺带挑将几名挡在前面的河西军跳荡格杀,冲出了第一层包围圈。很快飞虎骑骑兵也手持长枪朝着他们冲来,郭晞挥槊而上,格过敌军骑卒的枪头,接连将三名骑卒挑下马来。 郭晞连着突破了三个包围圈,带着一些悍勇的士卒逃回了汉中城内,但大多数人都没能逃回来被唐军就地俘虏。 郭子仪从营帐中走出来,连忙将儿子扶下马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郭晞哀叹了一声说:“原来那李嗣业早有防备,我们前去未能找到他的粮草和火药囤积处,反而被他埋伏,折掉了许多弟兄。” 郭子仪黯然地点了点头:“那李嗣业用兵严谨,此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可惜明日这一关怕是熬不过去了。他有飞虎骑兵,也有火炮这样的攻城利器,有这两样军队在手,天下怕是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明日你我父子就得想好退路了。” “众将都希望能够退守蜀中,不知父亲你意下如何?” 当初我们退守汉中之时,圣人就意欲让父亲以蜀中为根据,以汉中为前锋,能进能退方能够与李嗣业周旋,可惜朝中李辅国作祟向陛下进献谗言,使我们只能留守在汉中这一隅之地,如果现在还不取蜀中,我们还有何处可去?” 郭子仪长叹一声道:“当初陛下未必就真心愿意让我去守蜀中,不然不会改变注意。其实他的用意,更希望我去荆襄,让我固守江东的大门,好使他能够放心地偏安一隅。” 郭晞怒声说道:“我郭氏忠心耿耿,为他李亨讨平叛乱南征北战,却只配给他看大门吗?” 郭子仪瞪了儿子一眼说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身为人臣应当为君分忧,何必在意地位如何。给皇帝看大门有什么不好,我倒是宁愿去做守御皇宫的羽林大将军。荆襄之重为江东门户,为父倒还怕承受不起。”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各自回去营中歇息。 第八百七十四章 无奈弃城而去 但到黎明时分,有一支千人的武装从汉水以东沿着汉江来到了汉中城下,朝着城头喊话说是皇帝派来的特使。 城头的兵卒连忙去通知郭令公,郭子仪听闻后先是大惊,倒也没有疑心这是李嗣业的赚城之计。只因汉水穿城而过,从北面来的军队若不攻下汉中,绝无可能绕到城东去。 “命令三军列阵,迎接朝廷特使入城。” 郭子仪将东城门缓缓打开,命令两队甲兵出城,分别列阵左右两旁,以防出现什么变故。他父子二人随后策马出城,面朝特使打量一二,才发现是个没根的阉人,郭晞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郭子仪神色稍冷扫了儿子一眼,面朝特使笑脸相迎道:“中使请随我进城一叙。” 谁料这中使却摇摇头说道:“听说李嗣业率领叛军正在城西攻城,咱就不进去了,免得干扰了郭令公的军务,我就在这里宣读陛下的圣旨吧,郭子仪听旨!” 郭子仪连忙率领众将跪地接旨:“臣郭子仪接旨。” “门下,自关中别过之后,郭爱卿身体是否还康健,朕对你很是挂念。今闻逆贼挟大军进攻汉中,恐难以固守。爱卿切不可将一己之身置与孤城,应当早谋退路。朕欲使你率军沿汉水而下退往荆襄。值此国难之际良将唯卿硕果仅存,望你能早日归朝,与孤共叙君臣之义。敇书如右,请奉行。” “臣叩谢皇恩!”中使上前将圣旨递交到他手上,郭子仪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这阉人笑着上前叉手说道:“这字里行间皆是君恩,陛下对你可是想念的紧,希望你能够早日动身向东南。” 对此郭子仪也只是回了一句:“臣自当奉行。” 突然间炮声隆隆自城西响起,大地都发出了轻微的震颤声,朝廷中使脸色一面,慌忙转身上马说道:“咱家这就回去向皇上复命了,郭令公随后率军跟过来吧。” 朝廷派来的一千多人一个也没有给郭子仪留下来,都逃也似沿着汉水朝下游而去。 郭子仪转回城去立刻登上城楼指挥作战,河西军的火炮炸得将士们都东倒西歪,他抱着旗杆爬到垛口上喊道:“敌军打炮的时候就躲到角落里,切勿被弹片伤到!” 突然间一颗黑圆球炮弹在他的身边爆炸,弹片飞溅将他整个人吹倒在地。郭子仪晃晃悠悠站起来,感觉咯吱窝有些生疼,伸手一摸才感觉有血水流淌出来。 将士们将他扶到城楼下,郭子仪坐着感叹到:“河西军的玄武炮果然厉害,老夫内穿细鳞锁子甲,外套明光铠,竟然也抵不过炮弹的破片。城墙上的兵卒们都多有伤亡,稍后河西军攻城的时候,又如何能够抵挡?” 李嗣业在城外策马高声下令:“继续放炮,三军开始攻城!” 火炮的炮弹继续在城头上炸响,河西军的兵卒们已经架着桥板冲到了护城河边,将木桥架在了河面上。李嗣业命人把伏远弩上装上月牙铲箭,对准吊桥上的铁索进行攒射,几次激射并未取得任何成效。 他们将攻城梯架上了城墙,开始往墙上攀爬,城头上的炮火才开始停滞。唐军也仿佛复活了一般,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开始在城头上向下投掷檑木,发射箭矢,河西军刚爬上城头,便被射中脸面栽倒下来。 李嗣业见城墙久攻不下,连忙命人将空中法宝热气球祭出来,可以更精准地用猛火雷对城墙上进行火力压制。 唐军兵卒们不但要承受下方河西军的登梯仰攻,头顶上还时不时有猛火雷投下来,油脂随着火焰滚滚翻腾。狭窄的城墙上无处可躲,他们身上燃烧起熊熊大火,抱着冲上来的河西军兵卒摔倒滚到了城墙下。 郭晞连忙去找郭子仪,坦言城头上已经抵挡不住,希望父亲早做决定。 郭子仪痛思之后,从城楼上走下来让兵卒们广告百姓和士绅们,告诉他们唐军即将放弃汉中城而走,询问百姓们的意向,若是他们愿意跟着唐军走,就赶紧动身撤退,守在西城墙上的兵卒们最多还能坚持一个下午。 郭子仪初到汉中时,爱惜百姓体恤士绅,百姓感念他的恩德,愿意扶老携幼与他一起前往荆襄。 郭令公感动不已,对百姓们说道:“如果愿意跟我们走,现在就回家中收拾细软,今天黄昏动身,我们离城出走,南下荆襄。” 当天夜里兵卒们点燃起了火把,郭子仪骑着战马从东城门出,命令一部分军队护送着百姓先走,其余人在后方随时防备河西军追击。只是百姓速度缓慢拖慢了行程,当天夜里才行出四十余里。这个速度飞虎骑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够追上。 李嗣业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汉中,只是城中的户口逃走了一半多,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损失。在这种战乱时期,人口是一种最稀缺的资源,而且损失掉的百姓需要几十年的休养生息才能够补充回来。 河西军追击抓了几户在路上掉了队的百姓,将他们带回到城中,押送到了李嗣业面前。 他见百姓的身上都绑缚着绳索,便怒声斥责士兵道:“怎么能如此强行捆绑百姓?是去是留全凭他们自愿。” 他和颜悦色问这几个百姓:“跟我说说看,你们为何要跟着郭子仪下荆襄?” 百姓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生怕说错了话被砍掉脑袋。 李嗣业笑着安慰他们道:“不必害怕,就算是说错了话,我也不会怪罪你们。” 一个胆大的孩子突然开口说道:“你们是叛贼,叛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原来如此。”李嗣业料想着一切都是宣传的结果,这些汉中人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河西军,如何能知道他们烧杀强掠,定然是郭子仪在恶意宣传带节奏,才使百姓对他们如此畏惧。 李嗣业这样一想,心中便有了主意,对这几户百姓说道:“郭子仪说的是真是假,你们很快就能知道。本王对百姓素来仁慈,我不但不杀你们,还要有丝绸和钱财赏给你们。 “哎呦,谢谢大王!谢谢大王!”几个百姓慌忙叩首感恩,李嗣业却摆摆手说道:“你们先别忙着谢恩,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们,只要你们同意做,不但赐给钱财,还赐给大量土地,让你们一跃成为汉中的大户人家。如何?” 几个百姓不由得警觉起来,低着眉眼问道:“不知大王要我们怎么做?” “你们在这里先等着,稍后便有人来吩咐你们。”李嗣业转身离开了堂中。 过了很久才有一个书卷气很重的官员走到堂中来,每人给他们发了一张纸,负着双手说道:“纸上面的内容你们记下来,你们是从郭子仪逃跑队伍中逃回来的,为什么要往回跑呢,因为你们发现郭子仪粮草短缺,他鼓动你们这些百姓前往荆襄,是准备把你们当做粮食吃。” 第八百七十五章 众口铄金毁骨 几个百姓吓得面如土色,慌忙摆手说道:“可不敢胡说,郭令公爱民如子,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别说郭令公,就算是一般人都干不出这样残暴的事情来。” 这官员不耐烦地说道:“今天有你们在这里做见证,郭子仪外表忠厚,实则残诈,他就是做出了残杀百姓当粮草的事情。我要你们的嘴当做喇叭,给我在汉中城中宣扬出去。” “不,不可能,百姓是不会相信的。” “你们也是百姓,百姓说的话百姓怎么可能不相信?这是你们这些人摆在面前的机会,要么坐拥田产良宅,怀抱娇妻美妾,成为人上人,要么抄家灭族,死无葬身之地,就看你们如何选择了。” 这些人顿时呆若木鸡,面带惶恐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给你们三天时间,好好考虑考虑,郭子仪已经跑去了荆州,这辈子都可能无法回到汉中,汉中百姓如何看他,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 才怪。 如果没有影响,你们这些人不会如此花大力气抹黑他,不会这样造谣一个对大唐忠心耿耿,深受百姓爱戴的救世良臣。 有两人慢吞吞地举起了手:“使君,我们愿意听从您的话,跑到私底下抹黑郭子仪。” “什么叫抹黑!这就是事实!如果连你们都不能说服自己相信,如何去说服别人!”官员挥动团扇恼声教导道。 他说罢直接一挥手,命人用托盘将地契和黄金端了上来,金光灿灿使得所有人都挪不开目光。 “这是给先行者的表彰,黄金五百铤,汉水边上的良田八百亩,地契上面有雍王的亲笔签字,可保你们祖祖辈辈享受这永业良田。” “八百亩!” 这果然是天大的大好事,不就是说瞎话吗?他们这些人哪个不会。 先同意的两人已经上前去抱着地契和黄金欢欢喜喜地离开了。剩下的人看着就非常眼馋,连忙上前去宣誓似说道:“我们也乐意,我们也乐意把真相告诉别的百姓。” “别着急,一个一个来,把黄金都端上来,还有地契。我事先警告你们,别以为拿了黄金就可以桃之夭夭,如今汉中通往别处的每一个关口都被雍王的军队把守。” “晓得,晓得,我们当然不敢。” 当所有人都领着财富离去时,只剩下角落里站着一个看似消瘦的读书人,他的身边跟着一名姿色尚可的娘子和两个不大不小的孩子。那娘子刚走出去半步,便被自家的郎君拉住,坚决地摇了摇头。 官员循循善诱道:“书生你怎么不过来拿,难不成是嫌少?我知道读书人的臭脾气,就是喜欢待价而沽,你想多要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那书生慨然开口道:“世间自有公道人心,岂容你们这些人颠倒黑白,污蔑他人。我赵吏虽不能改变这些人,但犹可独善其身,我就是想让你们知道,真相绝对不能被收买。” 官员瞪大眼睛审视了这书生一眼,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来人,给我把他一家子押入死牢!” 书生抬头挺胸佁然不惧,倒是那娘子哭得梨花带雨,却丝毫不能改变自家郎君的主张,大小儿子都皱着眉头,似乎很讨厌家庭的纷争,却意识不到死亡的可怕。 士卒们上前来把他们一家四口押进了大牢,官员轻蔑地笑了几声嘲讽这读书人的迂腐,连忙去向李嗣业汇报这次的成果。 雍王端坐在阁楼上的书房中,手中捧着一卷书册,听罢身边官员的讲述,抬起头问道:“你是说那书生就算打进了死牢中,也不改变他的看法和决定?” “就是,”官员回答道:“这读书人读书读傻了,变得一根筋认死理,恐怕别的办法也不能让他改口,只好结果掉算了。” 李嗣业不听他说什么,犹自感叹道:“自安禄山起兵,天下大乱始,世风日下,人心败坏,但仍然有忠义之士维护道德根本,坚守自我底线,确实不易。既然利诱和死亡都不能威胁他,杀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将其放掉吧。” “怕是放不得呀,大王。这读书人脾气又臭又硬,万一将他放掉之后,私下里煽动一些相反的言论,那样就不妙了。” “那就给他一些盘缠,将其驱逐出汉中郡之外,这样也就无事了。” 官员只得叉手说道:“喏!” 书生赵吏坐在牢房之中闭目等死,他的娘子脸上虽然还有悲凄凉姿态,但也许心中已经释然,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辈子似乎也就这样了。 牢房门哗啦一声打开,两个兵卒走进来懒散地说道:“走吧,放你们活命。” 书生显然不敢相信,蹲在墙角里不肯挪窝,心里想着不管你们有什么花样,只管使出来吧。 这些兵卒高声训斥道:“怎么回事?还想赖在里面白吃白喝,赶紧给我滚出去,不然赏你几百鞭子!” 书生终于相信了这些兵卒的话,因为这些兵的脾气依然暴躁,看上去并不反常,或许是有人在前面为他们说了情。 他牵着娘子和孩子们的手晃晃悠悠走出牢房,准备往家的方向走去,却被两个兵卒拦住训斥道:“汉中已经没有你们的家,拿着这些钱滚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我们再看见你。” 说罢兵卒们将一串铜钱挂到书生脖子上,驱赶着他们一家往城外而去。 书生赵吏走出城门,看到一抹朝阳从头上洒下来,看守城门的士兵在两边各自攀谈着,丝毫不在意他这样的小人物,身后有几名衙差押不急不慢地走着。 “赶紧走吧,这里已经不是你们的家了。” 这时的汉中城里谣言四起,百姓们都在谈论之前跟随郭子仪大军逃往荆州的百姓们的遭遇,只听逃回来的人说郭令公拿百姓当军粮,已经被杀被吃了好多百姓。 百姓们倍感庆幸,聚在一起说起这件事都毛骨悚然。 ”真可怕呀,谁能想到郭子仪那样声明显赫的当朝司空,竟然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你懂什么,这叫做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无毒不丈夫,他们这样的高官,哪里还把百姓的性命当命,去年汉中降雨不足,田苗减产,百姓们上缴租庸调不足以供养他的大军,那个时候恐怕就想把我们这些百姓当军粮了。” “平时我们大家还称呼其郭令公,我呸!这简直是郭魔王,郭妖怪,现在百姓认清了他的真面目,希望他早日死在战场上,永远也别回到汉中来。” 第八百七十六章 轻取五丁关 李嗣业站在城楼上眺望城下,按理说稳定汉中局势后,就该回去继续进行北线战场进攻幽燕,消灭史思明了。但近处还有一个非常肥美的蛋糕,那就是蜀中,古代的益州,这里号称是天府之国,有沃野千里,地势形胜,易守难攻。古来得蜀地可偏安一隅,当然要有汉中这样的战略纵深才行。 昔日刘备得川中后,立刻从张鲁手中夺取了汉中,为蜀国创造了一个稳定的战略后方,光武帝昔日得陇而望蜀,如今他不只得了陇地还得了汉中,自然要取得蜀地将整个西南夺在手里,到时候他拥有的战略资源更为充足,与占据中原的史思明对线更加得心应手。 只是通往蜀中的三条道路都非常艰险,自然不能以大军进发,这样仅粮草供应就是个极大的难题。他决定从攻进汉中的军队中精简出四万人来,每人一驼马运送给养。 听闻从蜀地过来的商人讲,川中剑南节度使李璬为了防止河西军入川,已经命人将三条主要通道上的栈道全部放火烧掉,企图以山川之险要阻挡李嗣业。 入蜀的道路确实艰险难行,就如金牛道的五丁关峡谷一段,悬崖峭壁之上仅仅能够供一人通过,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得知这个消息后李嗣业并未放弃对蜀中的进攻,他临时决定再汉中百姓中抽调了四千人作为石匠,对路途中被唐军破坏险要难行的路段进行修复。 大军从汉中出发,行进至褒水,再转道勉县,行经金堆铺后前往五丁峡,遇到了此行的第一道关卡为五丁关。 五丁峡上的栈道已经全部被拆毁,商旅行人通过要互相栓住腰带,小心翼翼贴着石壁缓慢行进,这样的道路大概有五六里长,走下来对兵卒的体力是极大的挑战。 他们到达五丁关时天上正下着小雨,石道湿滑难以通行,李嗣业遂下令所有人都休息一天,等到第二日天干时再前进。 好在第二天上午晴空万里,李嗣业命令开山工石匠在前面开道,遇到破坏严重的石道,就在山崖上开凿出路面。 山间绿盖浓密,时不时有猿猴的怪叫声传来,在山崖间折叠出五六道回声,石壁的下方便是百丈深沟,胆小恐高的士兵满头大汗惊恐万分,几乎是后背贴着石壁一点一点往前挪。 一名兵卒正在行进中,突然抬头望见上方的树荫上窜出一条蛇,吓得他慌忙拔刀身体前倾,一瞬间滑落山谷。但他的腰带串在麻绳上与同队的人系在一起,接连将四五人全拖了下去,如糖葫芦般悬挂在崖上。 串在正中间的队正眼疾手快,抽出横刀贯在岩壁上,另一手紧紧抓住绳索,不使他们掉下去。他大声命令身后的人:“快,像我一样定住,把他们拉上来!” 兵卒们紧紧攥住绳索,用障刀戳在石壁上合力往上拉绳子,终于将挂在岩壁上的四五人一个一个拉了上来, 挂在最下方的一人把手掌都磨出了血,瘫软地靠在石壁上,他的状况使得整个军队行动都产生了停滞。李嗣业靠在岩壁上对分管这一营的参将大骂不已:“若是再出这样的事情,老子把你从山崖上扔下去!” 参将训斥麾下的校尉,校尉训斥旅帅,旅帅训斥队正,同一句话在不同的人口中转了三四次,最后队正来到瘫软的士兵面前,沉着脸说道:“你捅了大篓子,连主公都发怒了,险些将张参将从山上扔下去。给我记住,头顶上别说有蛇,就算有大蟒都不能给我吓倒,不然我直接割断你的绳子,落到山沟里喂蛇!” 这一段曲折的行进折损了五六名兵卒,五丁关已经近在咫尺,李嗣业命令军队暂缓前进,命令几个斥候扮作砍柴的乡民上前查探。 斥候们藏在半山腰的树木中眺望,只见关口掩映在苍翠之中,城墙上挂着晾衣杆和晾衣架,上面不乏女子的红肚兜和绿襦裙,炊烟四面飘荡,山间溪水潺潺,有男女调笑声传出。好一副秋居山溟的生活画卷,却没有军事要塞该有的戒备森严。 斥候们连忙回来向李嗣业禀报:“主公,五丁关那边红男绿女好不热闹,在关口过起了好日子,剑南军毫无戒备,正好过去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嗣业又遥望了一眼五丁关,此关正好坐落在山谷尽头的崖壁上,后面地势稍缓,前方险峻异常,只有一条道可以到达关前,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心想还是稳妥一些好,这五丁关的地势比起石城堡来更加难攻,若是剑南军稍稍产生警觉在城头上防守,他们恐怕折损万人性命也攻不上去。 李嗣业遂下令一团人扮作过往行旅,把锋刃弓弩暗藏,牵着驼马来到关前。 站在城墙上只有一伍六七个兵卒,看见客商们便高声询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商旅?” “军爷明鉴,我们是中从汉中来的商贾,特来蜀中贩些锦缎。” 军卒不疑有他,只是笑道:“你们这些商贩好生不怕死,不知道这关前的栈道都烧掉了吗?金牛道奇险难行,不怕从山崖上摔下来死掉么?” “正是因为如此,蜀中的货物也愈发昂贵,富贵险中求,我们这一遭回去,够家中老少吃喝两三载。” “你们来蜀,可带有特产山货孝敬你们这些军爷们?” “有,有,有,汉中稻黍酿的美酒,还有细丝干汤饼,美味异常。” 兵卒们连忙下去开了城门,将这些商旅迎了进来。他们进关之后才发现,关中有近五百名士兵镇守,城墙上防御设施齐备,若要强攻定然是插了翅膀也别想越过去。 不过现在这些兵卒多数身不披甲,在这炎热夏季里褐裤遮身,赤裸上身,看见商贩后都伙同着女子们一起挤了过来。 “有啥好货没有!山货美酒!都拿出一些来,军爷免你过关税。” 商贩头子乃是河西军参将所扮,用眼色示意三四个商贩留在城门位置,随时准备杀人夺门。他将酒水捧出来,端出酒碗给每位军爷都倒了一盏,一边擦汗一边笑着说道:“各位军爷稍待,我还有更好的土特产奉上。” “快些,给我们拿出来!” 商贩头子转身回去,其余商贩也都绷起了肌肉,紧张地站在各自的牲口前。这些守关士兵还没有发觉异常,以为商贩们是害怕兵卒而已。 谁知那商贩头子从牲口肚子下面抓出横刀,抽掉刀鞘陡然架在了守关的一名队正的脖子上,吓得此人汗毛竖起,嘴唇哆嗦:“贼人,不,好汉,我们这里可是朝廷的五丁关,袭击关隘可是诛三族的大罪。” 商贩头子摘掉幞头,露出额上红色的抹额巾,拉开右衽将甲胄和挂在胸脯上的竹牌露了出:“老子是河西军参将,奉雍王之命前来攻取蜀中,五丁关不过是我们要拿下的第一道菜!把城门夺下来!” 第八百七十七章 遥望剑阁 城门口处装扮成商贩的兵卒也迅速行动,将城门郎制伏住夺下了城门,其中六七人快速奔到城墙上。城墙上的敌军仗着有甲胄傍身,企图负隅顽抗,被河西军悍卒一个蹦跳起来挥动横刀,把脑袋给摘了下来,吓得其余人都不敢再动弹。 他们在城墙上拔起旗帜挥动几下,随后扔到了城楼下。河西军得到消息,连忙沿着狭窄的斜坡向上,踩着陡峭的石阶往城门处冲去。 关口两侧挖掘的藏兵洞内驻扎着许多守关兵卒,他们察觉到关前的动静,连忙组织起人手,穿好甲胄,操起干戈朝着城墙奔进。 河西军众人架起横刀,取出擘张弩主动防守,等待大部队进入城中。双方在狭窄的关内进行了激战,互相以横刀劈砍短兵相接。河西军多为百战老兵,技战术水平比起剑南兵强了不止一点半点,抵挡数百剑南兵的进攻竟然丝毫不落下风。这些南方兵卒只敢用竹木弓在远处骚扰射杀。 田珍提着陌刀在前,大步流星地进入了五丁关城门,一个猛冲扑到了守关兵卒们的面前,将刀锋挥起横扫,将几个兵卒的脑袋削了下来。 更多的河西军涌入关中,手中的擘张弩箭无虚发,连续射倒几人后。守关兵卒慌忙掉头逃跑,钻进了凿在岩壁上的藏兵洞中。 田珍站在空地上大声恐吓道:“雍王率大军欲平定蜀中,一路攻城掠地,所到之处均望风而降。如今大军已入五丁关,尔等还不赶紧出来速速投降,难道要等着我军大开杀戒吗。” 他的话音刚落,一人的声音已经从藏兵洞中响起:“别杀,别杀,我们这就投降。” 众人定睛看去却是守关的将军手中打着白旗缓缓走出洞中,身后跟着一群苟延残喘的守关小卒。他们将腰间的武器解下扔到了地上,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李嗣业这才骑着战马缓缓进入关中,居高临下俯视这投降的将领,挑起眉毛问道:“你就是这守关的将领?” 将领身体肥壮,面皮也胖而白,低着头瑟瑟发抖道:“罪将正是,我实在不知道是雍王的大军,若是知道就算借我一百个胆,也不敢负隅顽抗,只会早早打开城门,迎接大军入城。” 李嗣业麾下的诸多将军望向此人的目光多了几分轻蔑的戏谑,原来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早知道就不必费这么多事情了。 李嗣业又问道:“你可知道剑门关的守将是谁,关内有多少兵力?” 降将老实回答道:“剑门关是大关,绝非我这五丁关小关隘可比,关内有兵一千五百多人,守将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乃是现任始州刺史崔宁的亲弟弟崔密。” 李嗣业骑在马上嘀咕道:“博陵崔氏子弟,听起来有些麻烦。” 通常这些贵族子弟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风骨和忠诚度远非一般人可比,恐怕仅靠收买和恫吓是难以办到的。靠突然袭击恐怕也希望不大,得从别的方面想办法。 他对这将领说道:“你既然在此任将,定是对五丁峡到剑阁这一段的山川地理非常熟悉,不如就将功折罪,担任我军前军向导,等到达蜀中之后再论功行赏。” “卑职甘愿奉命。” 李嗣业转身登上了五丁关的城楼,遥望远处万山叠嶂,他们来时的路途便是山腰间烧毁的栈道遗迹,现在望来仍然心有余悸。遥望谷中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到这关前来。他不由得感叹这五丁关之险,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是剑南军守关将士忠于职守训练有素,他这四万军队定然要被堵在山下,永远不可能攻得上来。 拿下五丁关后,李嗣业率军继续沿着金牛道往南行进,蜀道愈发艰险,但幸好因为要给五丁关提供补给,通往剑阁的栈道都还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这说明他当初选择金牛道的决策是正确的,如果选择其他道路如荔枝道或米仓道,沿途被损毁的栈道更多。若是选择西边的阴平道,那就只能像邓艾一般从山上滚下去了。 剑阁地形异常险峻,两边的山体如刀削斧劈一般笔直挺立,只有中间的道路通向剑门关,关城虽然在这大自然的绝壁中显得并不巍峨,但城墙蜿蜒起伏皆是依地形而建,无论从哪个方位向城墙仰攻,都要承受山体落差带来的劣势,介时果真是望山兴叹了。 李嗣业谨慎地没有将大军开至关前,继续派人装扮前往侦查,这些人装作山间的砍柴人靠近城墙,发现城池上各个垛口上都有人戒备,且每两个时辰进行一次轮换,想要同上次那样蒙混入关,怕是不可能了。 一名斥候刚要贴近关前,立刻受到了守关兵卒的在城墙上的弓箭驱赶。 斥候们连忙回来向李嗣业通报,这倒让李嗣业有些犯难,连李白都说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日所见果然无虚言。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麾下的行军主簿韦应物进入帐中向他献策:“主公,卑职昔日陪伴太上皇进入蜀中时,曾经与始州刺史崔宁有过交往,当时他还不过是剑南节度使麾下一个小小的校尉,得到同宗崔圆、崔涣等人的提携后才节节高升。此人贪财而好色,并非忠义之人。主公何不为他备一份厚礼,由卑职装扮为商旅前往始州城内,劝说崔宁归顺主公,崔宁一旦归顺,他的弟弟自然会将关城献出。我们一旦越过剑门关,益州这天府之国就将完全暴露在我们的面前。” 李嗣业斟酌地点了点头:“若是如你所说,倒是可以一试。” 他率领大军行进本就携带了不少金银,用来作战中鼓励奖赏士卒,如今有不费人命入剑门关的办法,自然要把礼物准备得厚一些,免得让崔宁说咱小家子气。 韦应物带着礼物上路了,身边跟着五六名兵卒装扮成的伙计,各自牵着一匹马。马匹的背上表面放些山货当做遮掩,里面则全是黄金和香料。 他来到剑门关前,受到了守门兵卒的盘查,韦应物主动上缴了过关的钱,又给守门兵卒使了些银子,才顺畅地通过了剑门关。 他们一过剑门关,地势就变得平缓,道路也四通八达。 韦应物进入始州城内已经是傍晚,遂找了个邸店安歇下来,第二日上午再去刺史府拜访。该如何说服这位昔日萍水相逢的老熟人,他心中已经有了腹稿。 …… 第八百七十八章 收买崔宁 始州的管辖地缘就只是剑阁一带,由于境内多山而耕地稀少,刺史本人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但崔宁刺史的生活还是优渥的,府邸内花团锦簇,亭台楼阁颇有几分幽静之美。 崔刺史就在这后院的花圃之中与两三个小妾谈笑伺弄花草。 家中管事突然来报:“阿郎,门外有位客人名为韦应物,自称是你的故友来访。” 崔宁仔细回忆了一下,记得他当初在剑南军团结营内担当校尉时,跟随太上皇入关避难的侍卫中就有一个叫韦应物的,经常到城中的酒肆内喝酒碰到,由于此人是京兆府韦氏的子弟,与一般的富贵子弟相比少了几分轻佻,却多了几分疏狂,他便与此人熟识了一些,但还谈不上好友的地步。只因两人的见识和心性都不像是一路人。 崔宁果断地摇了摇头:“不见!” 管事刚要离开,崔宁突然又叫住他:“算了,还是见一见吧,把客人请到这里来。” 在管事的引导下,韦应物领着几个人挑了一大堆物件儿来到了花圃旁边的凉亭中,崔宁只是瞟了一眼,见那担子压得沉甸甸的,想必里面金贵东西不少。 韦应物站在凉亭边缘双手并握朝崔宁作了一揖:“崔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崔宁并未向他回礼,只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韦兄不是随太上皇回长安了么,关中经历了多次易主,你也应该随着皇家遁往江南,这么会来到这险峻偏僻的剑阁来?” 韦应物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是在暗讽自己背叛皇家投降了反贼。 他索性不再卖关子,直接了当地说道:“实不相瞒,我正是受雍王差遣而来,说服崔兄投降我主,助大军取得西川立不世奇功,可保崔兄封侯拜相。” 崔宁挑动眉毛神色有异,哼笑了一声说道:“李嗣业可是悖逆造反的反贼,虽然他攻进长安之后扶持了恒王之之李继玄为傀儡皇帝,但终究改变不了他的反贼本质,万一陛下从江东打回去重新收复北方,他终究还是要落个身边名裂。” 韦应物观察他说话的声调和神态,就知道这人在犹豫观望,生怕站错队把政治生命也终结掉。 他朝崔宁拱了拱手,绕着花圃缓缓行进,开启了嘴炮模式:“雍王雄才大略,高瞻远瞩,乃是百年未有之明主,他胸怀天下一心平定乱局,也与安禄山史思明之流有本质的区别。想当初安禄山起兵反叛,刚刚南下攻占洛阳,便急欲称帝。史思明独占幽州后,也迫不及待登基称帝,而我主现在拥有关中沃野,拥有陇右,河西与河东,却依然愿意继续尊李氏皇族为正统,可见我主见识高远,绝非一般人可比拟。” “至于你说旧帝李亨率朝廷撤到江东,猜测他将来可能挥师北上中原,重新夺回天下,这完全不可能。自古偏安南方的君王还从未有北伐成功过的。天下龙气皆盛于北方而衰于南方,江南虽有鱼米之富庶却无悍勇之武夫。今我主一旦取得蜀中,而史思明又如冢中枯骨不能长久。待他一统北方之时,便是挥师南渡之时,崔刺史何必做杞人之忧。” 崔宁嘿笑了一声:“想不到韦公子竟还有如此三寸不烂之舌,在下实在是佩服。既然你主李嗣业有雄才大略,有卓然眼光,为何就被堵到这剑门关后不能寸进,入川道路也并非只有金牛道这一条,他为何就不能另外选择一条?他没能预料到关前受阻,这样的主公又何谈称得上雄霸睿智之主?” 韦应物对答如流:“天下之事哪有处处一帆风顺的,天下之人也从无事事料敌先机者,昔日秦始皇也曾有错信李信二十万攻楚之败,汉高祖也曾有白登之围,今我主在剑阁之前受阻,正需要刺史这样的人提供臂助以建奇功。公难道不想立下汉之陈平,唐之李绩那样的功绩吗?” 韦应物类举的这两个人都是跳槽或公司倒闭后另寻出路的名臣,他以此来明示崔宁转投李嗣业必然能够前途无量。这个时代信息闭塞,所以他没有听到过黄抱节的故事和下场,不然崔宁还要多考虑考虑。 此刻这个权欲极强的人已经心动,笑着说道:“所谓的封侯拜相,不过是虚名而已,在下若转投明主,还是想在雍王手底下做些实事,如今川中形势我洞悉于心,人情往来也如数家珍,主公若是委以蜀中大任,在下自当鞠躬尽瘁。” 韦应物吓得眼皮直跳,这人好大的胃口,现在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始州刺史,就想做管辖蜀中的剑南节度使,也不知道李嗣业能不能答应此人的狮子大开口。 他连忙拱手说道:”此事应物不敢应承,但等我回去禀报给主公之后,才能答复给你。” 崔宁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做不了这个主,没有关系,你可以回去问你的主公,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等待。” 看着崔宁欠揍的模样,韦应物只是撇了撇嘴,抱拳后转身说道:“崔刺史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把礼物放下我们走。” 等客人一走,崔宁的小妾们便不再规矩,纷纷跑到礼物面前,打开封箱一个个看了起来,兴奋的神色难以言表。 ”哇,竟然是足赤的黄金!你快看看这块檀香木,香味浓郁一闻就知道是从天竺那边贩过来的。” “还有这个!琉璃盏!做工可真精致!” 崔宁端坐在凉亭中,一脸鄙夷地看着这帮傻娘们,区区钱财算什么?等老子成为蜀中的主人,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 李嗣业端坐在山崖下搭建起来的简易营帐中,左右坐着他的大将田珍和段秀实,韦应物站在下方叉手禀报道:“崔宁透露自己有意替主公管辖蜀中,想要担当剑南节度使。 田珍立刻忿怒地指责道:”这王八蛋的想得倒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刺史还寸功未立,就想觊觎节度使的大位!“ 段秀实也表示出厌恶反对:”我们大军南下攻蜀,为的就是将蜀中的治权拿在手中,剑南节度使只能从我们自己人这里挑选,岂能让与他一个不明不白的外人?” 李嗣业玩笑似地笑道:“二位谁能够带大军飞越过剑阁去,我就把剑南节度使给你们中意的人。” 两人连忙上前告罪,李嗣业摆摆手说道:“我只是说笑而已,不必当真。” 韦应物真心建议道:“主公,若是不愿意给他节度使,不如先假意答应他,等进了剑南之后先任命他为剑南节度使,然后再迁任为岭南五府经略使,就算他到时候有怨言,恐怕也说不出什么来。” 李嗣业摇头道:“贪慕权力之人怎么能不多疑?我若只是口头答应他怕是不能使其信服,去取我的印信来,先手书一封信函给予允诺,再派人往长安送信,让中书令徐宾发出一道圣旨任命其为剑南节度使,再发下符节,豹尾门旌,赐下六纛,让他做名正言顺的剑南节度使。” “只要能如愿通过剑阁进入蜀地,授官放权有何不可?” 他的亲兵已经取来印信,李嗣业立刻提笔手书,在落笔上称呼其为崔兄,实际上李嗣业已经比其年长十多岁。他许诺与崔宁在剑门关下见面时,朝廷的圣旨必然如约而至。 他把书信交给韦应物说道:“还得麻烦你再跑一趟,把孤的诚意带给崔宁。” 第八百七十九章 成都告急 韦应物这次轻装简从,只带着两名随从穿过了剑门关。他入关的时候发现守关的士卒变得戒备了许多,每个箭垛后面都有弓弩手严阵以待,想必是那崔宁已经把大军在关前的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弟弟崔密。 这次进入刺史府上,崔宁将他迎进了正厅,又命仆人端上来好茶,当做贵客以礼相待。 崔宁颇为期待地问道:“如何?庸王可否有此意下?” 韦应物神秘地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信函递到了他手中,崔刺史拆开细细浏览,大喜地说道:“雍王不愧是雍王,行事果然大气,也足够礼贤下士。我崔宁得此恩遇,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请你回去禀告雍王。崔宁将择良辰吉日亲自前往剑门关前迎接大军入关。” 韦应物拱手回礼道:“既然如此,我就期待与崔大夫再次相见了。” 其实什么吉日良辰不过是崔宁的说辞,他是在等待李嗣业从长安请来的圣旨,就好比黑道交易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半点都不带含糊的。 对于李嗣业来说事情已经成功一半了,他也不必担心会走露消息,崔氏兄弟现在比他还要心急,早就把剑门关这边的消息全部封锁,不至于流进成都的节度使府中去。 皇帝的圣旨经过金牛道的快马加急,终于送到了李嗣业手中,随之送到的还有几叠空白的黄绸圣旨,上面已经盖好玉玺,方便他对入蜀功臣大加封赏,省却许多人力来回传递。 李嗣业命人将消息传进剑门关内,崔氏兄弟便亲自出关来拜见,两人见到李嗣业后,立刻行以臣下之礼:“卑职崔宁,崔密见过主公。” 李嗣业坐在帐中笑眯眯地点点头,向韦应物使了个眼色,韦主簿会意立刻请来圣旨高声宣读。 此时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上,只有李嗣业依然端坐在交椅上,静听圣旨的内容:“门下,始州刺史崔宁、剑门关总兵崔密明晓大义,率始州剑门各部归顺朝廷,功勋卓著,朕心甚慰。特封崔宁为博陵侯,授官御史大夫,担任剑南节度使之职。崔密封普安侯,授官御史中丞,担任剑南节度副使,团结营军使。册书如右,符到奉行!” 兄弟俩双双拜伏在地:“臣等叩谢皇恩,自当誓死效命。” 韦应物上前将圣旨交到二人手上,李嗣业挥手命人把旌节和六纛交付,他从交椅上站起来,上前将两人扶起笑道:“崔大夫,还有崔中丞,从今日起我们就是同僚了。” 崔宁连忙说道:“主公此言差矣,我们听奉是圣旨,但效忠的却是主公,我兄弟二人愿为主公前驱,攻克成都,拿下蜀郡!” “既然如此,你们可与我一同入蜀。” 元朔三年四月,崔宁、崔密将剑门关大开,引导四万河西军进入川中盆地,李嗣业的面前再无天险阻挡。 河西军进入蜀中后,有崔宁兄弟带路,过往州县皆望风归降,大军一路推进至成都城前。 此时担任剑南节度使的是宗室子弟李峘,乃是开元年间名将信安王李祎的长子,他最初听从别将郭英干的建议将入蜀三条栈道全部烧毁,以为这样就能阻挡李嗣业的军队,但只是使得蜀中百姓商贩来往不便,一些货物价格飞涨,河西大军还是如神兵天降落在了他的眼前。 当知晓李嗣业大军兵临城下后,这位节度使完全没有其父亲的大将之风,彻底慌了阵脚,连忙将麾下几个将领叫来商议。 “列位将军,李嗣业率河西虎狼已经兵临城下,而且给我发来了劝降书,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啊。” 严武直接了当地劝谏道:“当然不能降!李嗣业的河西军虽然势大,但我剑南兵也不是吃素的。” “可敌军来势汹汹,我们怕是难以阻挡。” 严武知晓李峘为人懦弱庸碌,优柔寡断,便放缓了语气劝阻道:“我剑南节度使麾下总兵力也有六万人,只不过分散在各州郡。大夫何不假意与李嗣业商量条件以拖延时间,悄悄派人前往各地传信给各军镇守捉,等各军集结起来,也未尝不能与李嗣业一战。” 李峘的麾下有主战派,自然就有主降派,行军司马杜济和一帮子幕僚却上前反向劝说道:“严武将军一番热血确实是忠义,但也需要量力而行,李嗣业自从河西入中原以来,经历百战还从未逢过敌手,飞虎骑踏遍中原,玄武炮营摧枯拉朽。大家都知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与其硬抗兵败被杀,倒不如先投降顺从,等将来局势利于南边的时候,再拨乱反正也不迟。” 严武怒声训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屁话,降了就是降了,将来如何能够拨乱反正?如今天下大乱,圣人南渡江东,正需要我们互为援助。剑南军一旦投降,便是长了叛军的气势,弱了朝廷的实力,局势愈发不可收拾。大夫千万不可听信此等言语,再言投降者应当以军法从事。” 众人被严武的正气给镇压了下去,只能碎碎念道:“严将军家眷皆在江东,孤身一人千里居官到成都,哪里像我们一大大小全在此地,到时候打了败仗你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们这些人的家小活该被人屠戮吗?” “你们!忠义之士应当分清家与国孰轻孰重,岂能遇危难而忘国,出卖朝廷社稷。” 在李峘面前谈论投降的基本都是蜀中本地人,他们有的确实有这方面的顾虑,有的却只想改换门庭,保住自己的田产厚禄。 李峘一贯不愿意得罪人,只好和稀泥地说道:“各位别争了,严武将军能征善战,既然他说能胜,我们岂能就此放弃,行不行先打一下,打不过再谈归降的事情。” 在场众人皆惊讶,事关战与和的事情如何能够说得如此儿戏,但历史一次次地发生,证明演变的过程就是这样儿戏。 行军司马杜济上前进言道:“既然大夫执意要战,就应当立刻派人召集各州的兵马前来成都救援,还需要派一个有能力的人把各军集中起来统一指挥。” 李峘反应过来,连忙反问:“不知谁愿意出城召集各州兵马与叛军一战?” 杜济笑眯眯看了严武一眼,转身对李峘说道:“严武将军洞悉兵法,骁勇能战,又是剑南节度副使,应该请严武将军出城召集兵马,以解成都之围。” 李峘以商量似的口吻问严武:“严武将军你怎么看?” 严武心中有些犹豫为难,他若离开成都城中,节度使李峘身边的投降派就会占据上风,每天不知要吹多少妖风诱惑李峘献城。但若派不称职的人去召集剑南各部打了败仗,成都一样会陷落在李嗣业手中。他恨不得把自己一个人掰开两半用,另一半留在成都方便监督。 他只得叉手应喏道:“既然李大夫如此信任严武,我自当出城召集剑南军各部,与李嗣业的河西叛军决一死战。” 严武上午答应了李峘,下午便准备出城,他临走之前郭英义和郭英干兄弟道别,把成都的希望交到了这两兄弟手上:“我走之后希望二位能够常常鼓励鞭策大夫,千万不能让他听信谗言而献城投降,也请他相信严武。只要他固守住成都,我在外伺机出击,河西军没有后援,不出两个月就会师老兵疲,粮草断绝,介时我军必然大胜。” 两兄弟叉手回答道:“严将军请放心,我兄弟二人定会时时劝诫大夫。” 第八百八十章 兵不厌诈 成都是十万人口以上的大城,这样的城池仅仅靠四万兵力是无法围困的,所以李嗣业把兵力重点放在了城西和城北,这样可以防止敌军突然出城各个击破,但弊端也很明显,那就是城中的剑南节度使可与外界联系,能够向蜀中地方各州求援。 节度副使严武和向各州传信的信使就这样从南门出了城,等他们被李嗣业派出的塘骑队发现时,早已经如鸟儿一般进入了川中州县中。 严武确实是能臣干吏,他出城后直接去往了昆明军所在巂州境内,以五千两百人的昆明军为中心向各州发出召集令,很快南江军自姚州城赶来,天宝军自恭州城而来,澄川守捉只留下五百人,其余一千五也迅速向昆明军集结。其余如平戎城、翼州、茂州、维州、松洲等十州内的兵马也陆续接到军令,有些人在持首观望,有些人正在率部赶来。除去近两万人的剑南军正规部队外,还有各州的团练营和县兵,严武估计总兵力可以达到三万八千人以上,完全可以与李嗣业的叛军一战。 李嗣业的塘骑队将成都城内派出将领的消息禀报给了李嗣业,前军先锋段秀实上前叉手提议道:“李峘派将领出城,定然是要将剑南军分布在各州的兵力集中起来,来讨伐我们救援成都,我看倒不如趁着他们尚未集结,由末将率两万兵先行扫荡,若是等他们聚沙成塔,介时后患无穷。” 李嗣业揪着胡须点了点头,由于入川道路艰险,大军无法携带重炮等攻城武器入蜀,甚至因为栈道的烧毁,连猛火雷等辎重也只携带了少量,攻克成都变得困难重重。段秀实说的没错,与其在城头上干耗兵力,倒不如主动出击将李峘寄予希望的援兵打掉,可逼迫他快速投降。 多数事情都是变比一成不变强,动比不动强,他果断地对段秀实说道:“我给你三万人,分兵前往巂州进攻昆明军及一部分集结起来的剑南军。” “这怎么可以?”段秀实吃惊地张圆了嘴巴反对道:“敌军在成都城中的团结营就有一万四千人,攻城的军队怎么可能比守城的军队人数还要少,万一被李峘及其部下看穿其中端倪,他们出城进攻,主公的安危如何能够保证。” 李嗣业挥挥手说道:“不必担忧这个,李峘此人胆小谨慎,就算猜疑我军分兵也不敢贸然行动。我也可以在城外施以疑兵之计,将营帐搭建的规模保持在三万人,每日炊灶数也以三万人来准备,这样可稳住城内剑南军。” “既然如此,主公可放心等待,我定然能将剑南军余部全部击溃。” 段秀实率领三万人出发了,但他事先没有了解川中的地形地貌,以为进了蜀中就是一马平川沃野千里。但巂州偏偏就是山区地带,昆明军驻扎在这里主要是防备吐蕃,距离成都有五百多里地。 严武将集结起来的军队开至乐山,段秀实闻讯率兵赶到,双方在乐山境内进行了一场短暂的交锋,剑南军的战斗力自然是不如河西军队,很快败退下来。严武自知不敌,连忙率军撤入巂州境内,并且派出信使通知其余准备赶来的军队,要绕道从山区入巂州,避开河西军的主力。 自知在正面战场上无法打败河西军,严武采用了避退不进,迂回兜圈子的战术,不断招纳从各地赶来的剑南军。段秀实则一路追赶,扫荡剑南军的散兵游勇,最后直接攻下了巂州城。然而严武为了保存力量,却主动从巂州城撤退至松州。 严武的意图就很明显了,他是在施展拖字诀。河西军自北方来多数水土不服,且没有后勤粮草供应,只要坚持拖下去,河西军必然师老兵疲,人心涣散,到时候强弱差异定然会逆转。 段秀实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在写给李嗣业的战报中写道,敌撤退避战,欲使我军兵疲,这番蜀中之战胜败还很渺茫。 五天之后,李嗣业派过来的信使进入巂州城中,段秀实在帐中焦头烂额,没有看来人只接过书信挥手道:“下去歇息吧!” 信使笑眯眯负手说道:“将军可是进退失策,陷在这巂州城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段秀实抬头一看,扶着额头笑道:”原来是韦公子,怎敢劳驾你亲自来送信。“ 韦应物叉手说道:“我的职责是主公帐下行军主薄,自然要替主公分忧,我这次前来不止是给主公送信,也是解将军之忧虑。” 段秀实惊喜地上前握住韦应物的手问道:“难道韦公子能帮我找到严武主力与他决战?” 韦应物摇头笑着说:“严武故意避战退却,蜀中的地形我们又不如他熟悉,你就算找到他也追不上。” 段秀实顿时泄了气:“若似你所说,此番我们入蜀之战,注定是劳而无功?” “将军说的哪里话,严武善战一时难以打败,但成都却唾手可得。” 段秀实逼近他问道:“如何可得。” 韦应物不急不慢地挥动扇子:“将军征讨严武所率剑南军,虽无大胜,但小胜应当有,也该有俘虏和缴获吧。” “这个自然有。” “将军既然打败了严武,也应该有严武的头颅,可带回成都去向主公报捷。” “可我并未打败严武,也没有他的头颅,更愧于回去见主公。” 韦应物笑道:“将军勿忧,正所谓兵不厌诈,这是主公的计策。你与他两军对垒,应当见过严武的相貌,在俘虏中找一个相貌与他接近的,斩杀之后用生石灰腌起来,时日一长就会发青干枯,除非严武本尊现身,否则难辨真假。” 段秀实犹豫了片刻,这确实是欺骗人的诡计,他身为善战之将,除非不得已实在不愿意使出这等低级手段。 “好吧。” “将军最好明日就动身撤往成都,不要给严武有反应的机会。 对于韦应物的建议,段秀实一一照办,按照严武的样貌找了一颗人头,还押送着许多剑南军俘虏都带着往成都撤去。 严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得知唐军从巂州撤走之后,他又率部回到巂州,继续等待积蓄力量,等时机合适了才能给予敌军致命一击。 第八百八十一章 李峘投降献成都 最近成都城内谣言四起,说是李嗣业久攻成都不下,已经派兵去攻打前来救援成都的剑南军各部,节度副使严武将军兵败被杀,仿佛整个蜀中就只剩下了成都这一座空城。 节度使李峘惶恐不安,连忙将幕僚将领们叫来商议应对之策,杜济等几个投降派依然是唱衰剑南军,并且将这谣言信以为真。 “我等早就说过,陇右兵天下最强,剑南军绝对不是人家的对手,这下好了吧,白白牺牲许多蜀中子弟的性命。” 郭英义、郭英干兄弟还算没有忘记严武的托付,上前说道:“这些消息不过是城中的道听途说,岂能当真?依我看应该派几个得力的人出城前往巂州打探一下消息,才能分辨真假。” “好,好。”李峘揉着额头说道:“那就派人去打探一下。” 但是李嗣业已经预先派出精锐小队骑兵,将各个城门口监视了起来,对出城的人进行跟踪严查,李峘派出去的人前后两批都被杀掉了。 严武到消息没有来到,却等到了段秀实气势汹汹地带着军队回到成都城下,惊动了城门上的守军,兵卒们连忙去喊人,节度使李峘连忙赶到城头上,看着下方突然增加了一倍的唐军,脸色变得煞白。 “李嗣业不是分兵去巂州攻打严武了吗?怎么会突然率军折返回来。” 站在一旁的行军司马杜济迅速脑补出了答案:“该不会他是打垮了严武过来围堵成都吧?” 他们身后的投降派们纷纷附和,仿佛成都已经没有退路可走。 段秀实挥起马鞭下令道:“都带上来!” 绳子捆缚起来的俘虏们还穿着剑南军的甲胄,成排地被押到了前列,他们头发披散,看上去极为狼狈。 段秀实手中提着沾血的包裹,提着扔到了城门的前面,里面滚出一个青黑色的人头。须发粘结。 “这是严武小儿的头颅,因他战败后不肯归降,已经被我斩杀。尔等执迷不悟,便也是这样的下场。” 段秀实的话干脆利索,挥动战袍返回到军阵之中。 李峘看着下方这看上去糟烂的人头,双腿一阵打颤,慌忙在随从的搀扶下回到了城楼中。 杜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趁机给他加料:“大夫,不要再犹豫了,为了成都城中的数十万父老不遭受兵祸屠戮,还是趁早献城投降的好。李嗣业对降将还算优待,听说李光弼仍然是司空之职,还被封了郡王。大夫你是宗室,李嗣业会更加优厚与你。” 郭英义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杜济是为了你自己哇,投降之后你还可以继续在李嗣业的伪朝廷里当官。” “笑话。”杜济双掌一拍说道:“你们哪个人与李嗣业不共戴天?你们谁投降后不能当官?如今剑南军大败,我们仅剩的力量就只是城里的一万五千人的团结营,即使抵抗也是被拿下城池,还不如早日献城,化干戈为玉帛。” 郭英干质问道:“谁告诉你剑南军打败了?严武将军也是能征善战之将,怎么可能被轻易捕杀。” 杜济跺着脚叫道:“还在这里嘴硬呢。他的头颅已经被人家扔在城下了。” 郭英义也激动地反驳:“不过是一颗头颅,还未能分辨真假!杜司马也太着急了吧!” 李峘连忙上前打圆场道:“两人都不要吵了,头颅不还在城门下扔着呢?今晚派两个人偷悄悄溜出城门把头颅捡回来,看看到底是不是?” 投降派和主战派的冲突到此为止,郭氏兄弟已经落入到下风中,也许他们说做到的仅仅是替严武争取到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当天夜里,乌云遮月,夜黑风高,守城的兵卒悄悄将吊桥放下,两个人悄悄溜出城,麻袋将地上无人搭理而头颅装进去,又匆匆跑进了城门中。 李峘心急地等不到明日再看,彻夜点灯把众人叫进正堂中,让两名胆大仆人把麻布袋中的头颅取出来。郭英义心中忧虑,抢先上前去辨认,感觉这颗头的须发和头形都和严武很相似,但面皮已经被石灰腌得发青发皱,实在无法分辨到底是不是。 他只能沉默地走到一边,郭英干也连忙上前查看,只能得出结论道:“看起来确实相似,但这绝对不是严武的头颅。” 投降派终于理直气壮了起来:“二位别再自欺欺人了,这就是严武将军的头颅,将军他一身忠义为国捐躯,如今身躯不知何处,只剩下头颅也要将他厚葬,以告慰他在天之灵。如今剑南军大部已经丧于敌手,还请大夫早日给大家指出一条明路。” 这已经是诱逼李峘投降了,郭英义和郭英干二人上前对李峘叉手说道:“大夫,你是大唐宗室,如何能够投降敌军。城中尚有存粮百万斛,兵力一万五千人,把一些百姓组织起来坚守城池,河西军不能速胜,必然会败退撤回汉中。” “大夫万万不可,如今毫无胜算,您要为成都的十万百姓和我们这些人的家小着想啊。” 郭英义还要上前去劝,李峘却摆手说道:“两位不必多说了,如今局势如此,献城也是无奈之举。我们忠于大唐,也忠于陛下,但也已经坚持到了最后,再坚持下去便是愚忠。” “我已经决定了。明日清晨开城投降!”他干哑地嚎了一嗓子,眼睛中挤出了几滴泪水,仿佛是为他曾经效忠过的大唐感动。 几个投降派也纷纷拭泪,口中念念有词道:“遥想当年开元繁盛之时,蜀中英杰辈出,钟灵毓秀,谁料如今竟落到如此境地。” 郭英义和郭英干在旁边冷眼看着这帮人,哼了一声转身愤而离去。 …… 第二日上午,李嗣业在城外胸有成竹地等待,李峘亲自托着降书,右手提着节度使印信,身后的门旌和六纛全部卷起,提在他的随从手中,呈现出一副狼狈之相。 “打开城门!” 见到成都城门缓缓打开,李嗣业算是松了一口气,这兵行险招的舆论计策总算是成功了,他们终于在蜀中打开了局面。 他挥手率领众军列队去往城门,高耸的红色大纛在身后随风漫卷,来到跪在地上的李峘和众降官面前,面露得意地低头问道:“谁是信安王之子李峘啊?” 李峘膝行上前半步,叩首说道:“罪官便是,今特将剑南节度使印信上缴给大王,特此告罪。” 李嗣业哈哈大笑几声,李峘心中羞愧痛苦,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他身后的官员们瞟起眼角偷看了几眼,又慌忙低下头去。 他命人上前把印信取过来,又将门旌和六纛全部接过,对身后的一名将领说道:“崔宁,我既已委任你为川中剑南节度使,这些东西就应当由你来接下,希望你能够实心用事,尽心竭力稳定川中局势,防备吐蕃南犯。” 崔宁眼角挤起一丝笑意,上前叉手说道:“末将自当鞠躬尽瘁,不负主公重托。” 李峘等人惊异地抬起头来,死死地咬紧了牙关,又连忙低下头掩饰暗露的愤恨神情。今日他们落入这等屈辱境地,全拜崔宁这个带路党所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阁天险,就这么让李嗣业叛军轻易跨过,我蜀中有败类啊! 第八百八十二章 严武怒向益州 李嗣业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异样表情,翻身下马走到李峘面前将他搀扶起来,又对他身后的官员们谦和地说道:“各位快快请起。” “李峘大夫,还有各位蜀中官员献城有功,孤岂能视而不见亏待你们。你本是李唐宗室,却未能承袭其父的信安王爵位。随我入长安封你为信安王兼太子太傅。行军司马杜济升任益州刺史,其余官员皆官升一级。” 众人大喜,连忙再次向李嗣业下跪叉手:“臣等谢过大王!” “各位快快请起,入城之后孤在军中设下酒宴,请各位成都官员父老欢饮庆贺。” 他在投降官员队伍中扫了一眼,却不见在剑南军中颇有影响力的郭英义和郭英干兄弟,便开口问道:“今天献城之日,两位郭将军怎么没来啊?” 此言一出下方众人都面露尴尬,李峘只好委婉地说道:“郭英义和郭英干将军对于献城之事有不同意见。故而在家中闭门不出。” “哦。”他心中暗自留意,又装作不在意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必管他。崔密你迅速带人前去接管团结营,记住不要误了酒宴。崔宁,咱们就在你的节度使府邸内举行宴会,现在各位都随同我前去。” 正当李嗣业在成都城里宴请官员品尝美酒,欣赏轻歌曼舞时,严武已经在巂州城里坐不住了。 段秀实自收兵撤走之后,再也没有动兵的迹象,这让他的心底涌起了不祥的预感,成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在辕门里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带兵前往成都,若节度使李峘依然在坚守,那他正好可以在外围袭扰夹击,使李嗣业大军不能前后兼顾,同时也能给李峘以信心。若是他们已经投降,那么他也要拼死一搏,否则就对不起自己这铮铮铁骨。 他率领麾下的三万剑南军开拔至乐山,从眉州往益州方向进发,在路途上便听闻李峘将成都献给了敌军,气得从马上跌落下来,众将连忙将他搀扶起来猛掐人中,可怜益州蜀地只有一人忠心报国,却难挽救局势衰颓。 严武气的嘴唇哆嗦道:“可恨我严武分身乏术,最终遭奸人所误,成都既失,蜀中已经落入叛贼之手,如今陛下在江东更加势单力孤,大唐社稷危矣!” 他尽力支撑起身体,将横刀拄在手中说道:“众将听令,大军火速挺进至成都城下,诛杀叛贼,收复蜀中!” 两名武将上前劝谏道:“严公,万万不可啊,当初李嗣业分兵段秀实,我们尚且不是敌手,如今皆聚集在成都城中,还有归降的一万五千人的团结营,此番贸然前去进攻必然是以卵击石。倒不如先率军撤往黔中一带,退可以前往江东投效陛下,进可以抗击李嗣业对黔地的渗透和控制。” 严武早已被情绪冲昏了头脑,怒声说道:“昔日多少将领能够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如今我军哀兵必胜,岂会胜不过区区一个李嗣业。出兵!” 两名将领还要再劝,被严武以怒声喝退:“你二人莫非也要做那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之人?” 两人讪讪退下之后,剑南军余部继续行进,被河西军派出的斥候探得,迅速报往成都。 李嗣业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大喜道:“来得好,省得孤兴师动众去找他。” 他立刻命人将崔宁、崔密兄弟叫来说道:“你兄弟二人新登节度使和团结营军使大位,孤怕你们根基浅薄不能服众,特将一场功劳送给你们,你们可要抓住机会。” 两人连忙询问:“不知是什么样的机会?” “严武不知死活企图率军进攻成都,你二人率团结营出城屯兵在城西北,等他到达时我们在城墙上羞辱激他攻城,你们可趁机在背后出击,我再派段秀实趁机出城两面夹击,将严武拿下岂不是大功一件。”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才叉手说道:“多谢大王抬爱,我等必将严武头颅提来献给大王。” 崔宁崔密兄弟回去的路上,崔密疑心嘀咕道:“他竟然让我们率刚归顺不久的剑南军团结营去打剑南军,莫非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以削弱剑南军的势力?” 崔宁点点头道:“我刚刚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李嗣业入川之后提拔的都是川中的将领,并未安插外来者入川,也无意派驻河西军在川中,想来他只是欲施展制衡之术,想让我们得罪蜀中的大部分官员,好防止我们一家独大。但蜀中地形独特,一旦他将来撤走封住剑阁,蜀中必然是你我兄弟二人的地盘,到时候我们再清理这些不听话的人,重新以赋税将剑南军壮大起来,做蜀中的土皇帝有何不可?” 兄弟二人得意地大笑起来。 …… 自从成都被河西军攻破之后,郭英义和郭英干兄弟一直闲在家中种田,李嗣业也没有派人来捉拿他们。 两人对外界的事情也非常清楚,知道蜀中被攻破的罪魁祸首乃是崔宁,崔密兄弟,相比起其它人,他们对崔氏兄弟最为痛恨,恨不得生啖其肉。只是二人如今得了李嗣业的撑腰,成为了蜀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们却即将沦为阶下囚。 兄弟二人正在园子里种菜,家中管事突然来报:“门外有一位客人,声称在长安与大郎相识,特来拜访。” 郭英干诧异地看向兄长,郭英义自己也有些发懵:“长安的客人?你去告诉那客人,郭英义幽居在家中,闭门谢客。” 这时园外已经传来爽朗笑声:“昔日堂堂神策军使郭英义竟在在家中做这等小人之事?” 两个仆人连连阻拦道:“你这客人好不晓事,哪有硬往人家家里闯的道理,按照我大唐律,硬闯入室,主人杖杀你无罪。” 郭氏兄弟望向来客方向,顿时紧张地握住了锄头,来人正是坐拥长安挟持伪帝的叛贼李嗣业。而跟在他身后的分别是李嗣业的行军主簿韦应物和大将段秀实。 李嗣业对拦在他面前仆人淡然一笑,却环顾这园中的景致说道:“都说蜀中人杰地灵,应当是这一方山清水秀的土地养育了这一方人。” 郭英义示意仆人退下,只是神情有些生硬地朝他叉手:“山野粗人见过西凉王。” 西凉王是李隆基时期给李嗣业的封号,这算是表明了态度不愿意给他做臣下。 李嗣业笑着摇了摇头,坐在凉亭的石墩上手扶膝盖说道:“将军素有才具在身,尚不至于正值壮年就归老田园,白白负了这大好的年华和三尺之躯。” 郭英义叉手拒绝道:“我兄弟二人受先皇之恩,永为大唐之臣,不忍做背弃人主的事情,还望西凉王能够海涵。” 李嗣业惋惜地说道:“昔日有叔齐伯夷不食周粟,双双饿死在首阳山,如此人各有志,我亦不再强求。” 也许他二人真的以为李嗣业是在惋惜,其实在李嗣业这里,叔齐伯夷是贬义词,是自标孤节的代表。 李嗣业从郭府上离开,郭英义继续低头挥舞着?头刨地,他的兄弟郭英干却变得愁眉苦脸,转身对自己的兄长说道:“我也熟读圣贤书,知晓忠义的道理,但是如今节度使李峘已经降了,节度副使严武兵败被杀。我们兄弟二人反对献城,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对得起父辈教导,也对得起大唐和陛下的恩遇。但你我宦海浮沉半生,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人,若是真的落到这种地步。现在李嗣业坐镇成都,没人敢做小动作,但李嗣业一走,似崔氏兄弟之流,必然要对我们下手。 “唉,我不是舍不得眼前富贵,只是不想让孩子们也跟着我们遭罪。兄长,你倒是给句话啊。” 郭英义只是拄着?头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再等等看吧,实在不行我们想办法去江东。” 第八百八十三章 怒火中烧失智 “阿郎,二郎!”家中的管事突然兴奋地从园子外闯了进来:“大事,出大事了!” 郭英义气愤地呵斥道:“出什么大事!怎么今天都是如此一惊一乍。” 管事气喘吁吁地说道:“不是,我刚才出去南市办货,听从城外回来的百姓说,严武将军带着剑南兵打回来了!” 郭英干悚然一惊,双手架住管事的肩膀问道:“你说什么?莫不是道听途说?” “严武还活着?”郭英义瞪大眼睛深思,随后才又抬手捶打着膝盖痛悔不已:“果然是兵不厌诈!我们都上当了,李峘也上当了!我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死谏!为什么没有想到,以严武用兵之才就算败北,也不至于被人抓住砍掉脑袋!” 他们知晓了李嗣业的计策,但为时已晚,成都已经落入李嗣业手中,团结营被投降派崔氏兄弟控制,城中百万斛粮食落入敌手,反而让严武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流浪之犬,这真是可笑可悲可恨! 郭英干合掌说道:“严武将军回来,说不定还有转机。” “不,”郭英义却颓废地摇摇头说道:“他回来是死路一条,应该率军退往黔中一带才对。” 李嗣业回往行辕的路途中,段秀实在身后不解地问道:“郭氏兄弟既无旷世之才,带兵打仗的能力也是中规中矩,算不上优秀的将才,主公为何还如此器重他们。” 他嘿声发笑道:“你说的没错,郭氏兄弟确无大才,但他在成都这块地还是有用的,我要用他们来节制崔宁崔密,将来免得他们在蜀中一人独大,形成独立王国。但又不能太过打击他们的积极性,所以我不准备在蜀中留一兵一卒,让他们自己形成相互制衡的生态圈子,我麾下的诸多干才,也不能浪费在这个地方。更重要的是我正在准备组织起草一种制度,能够防止地方形成势力与中央抗衡,一旦实施下去至少稳固施行几百年不成问题。” 韦应物在旁边叉手称赞道:“主公深谋远虑,高瞻远瞩,非我等庸才能够预料。” 他转身笑道:“连你韦应物都成了庸才?这马屁可拍得不怎么样。” 这时李嗣业的牙将急忙从远处走来,在他面前叉手道:“主公,严武已率剑南军来到城下叫阵。” “太好了,我们正好到城墙上看看。你去把前节度使李峘和他的同僚们都请到城墙上来,看孤如何激怒这严武。” 在李嗣业的威逼之下,主张献城的元凶们都被赶到了城墙上,节度使李峘满脸都是羞愧之色,他实在是无颜面对严武,其余的投降派还好,有些愧疚得以袖遮面,有些干脆挺起肚子怡然自得,这些都是脸都不要了。 严武须发血脉喷张,气得脸都变成了惨白,他手中紧紧攥着马缰,马儿也因此暴躁地在城前来回奔走,他的眼睛则怒视着城墙上的每一个叛贼。 李嗣业手扶着墙垛朝严武挥手道:“严将军,今日我是主,你是客,来到我这成都城下,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呸!李贼你休要得意,今日我严武回师成都,便是要取你的项上人头,可敢率军出城与我三万剑南兵一战。” “哈哈,”李嗣业放声大笑道:“昔日你们占有蜀郡城池,我只能损兵折将费力去攻打,但如今我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成都,岂会放弃城池之利与你下去打野战?” 严武大声喝骂道:“都说什么西凉王麾下的河西军为天下最强,我看都是一群自吹自擂胆小鼠辈,枉称什么河西军,飞虎骑,我看应该叫稀松军,飞鼠骑!” 他身后的将领兵卒们都哈哈大笑,以激怒李嗣业派兵迎战。 李嗣业身后的牙将库班尼气不忿,叉手说道:“请主公拨给我五千兵马,我出城去挑了这家伙的脑袋!” 他笑着摆了摆手说道:“还不到出战的时候,你且耐着性子等着。” 他又伸手指着城墙上的众多蜀中官员问道:“严武将军,你看看城墙上排队站立的这些人,他们昔日是你的上级和同僚,但今天却是你的敌人,他们站在这里就等于同我站在了一个立场,共同来对付你。你不是自诩忠于南边朝廷吗?你不是大忠臣吗?怎么就落入了众叛亲离,形单影只的地步,可见新唐顺应天命得人心,旧唐倒行逆施不得人心。” “呸,无耻反贼,我严武与你势不两立!还不快快下城来受死!” 李嗣业咳嗽了两声,伸手扶着自己的喉咙说道:“突然喊得嗓子有些哑了。”他突然把头转向了李峘和蜀中一干官员,笑着问道:“列位同僚,可否替孤骂严武两句,骂得越狠越好。” 他们哪能开得了口,就连一向自诩厚脸皮的杜济都犹豫迟缓了。 李嗣业脸色一冷,他的牙将库班尼带着牙兵们身披光要铠走上来,把腰间横刀抽出半截道:“牙门将军可替主公执行军令,战场抗命者杀无赦!” 李峘和众官员吓得一哆嗦,杜济已经当先骂出声来:“严武小儿,雍王秉承天数,扶持新唐,你一个小小匹夫,如何能与天意相抗?” 其余人也纷纷抛下恶言恶语:“严武,你算什么东西,大唐是人家李家的天下,如今南朝廷腐败没落,你却一味助纣为虐,实在该死。” “严武小儿,你带这么点儿兵马就敢来挑战雍王大军,不是找死是什么?” 这些恶毒的话语出自最熟识的人之口,带来的攻击力自然是加倍的,严武的胸口气血翻腾怒火熊熊上涨,这些鼠辈安敢如此? 李峘依然闭口不言,他的身份和仅存的那点尊严不允许他突破底线。李嗣业脸上带笑却内含刀锋地说道:“信安王,你怎么不骂?难道你还心存侥幸,想等着严武攻破城池恢复旧唐?还是你不顾自己和家小的性命?” 库班尼提刀走到李峘身侧,把刀锋抽出半截瞪眼恐吓:“骂不骂?” 生的希望还是战胜了个人尊严,李峘沙哑着嗓子朝下方骂出了声:“严武小儿,蜀中已经改旗易帜,你又何必前来自取其辱,自取灭亡?还不早早南逃以求苟且偷生,不然雍王手指所向,千军万马便能将你的狗头砍下来。” 李峘这几句话隐藏着他的初衷,是告诉严武敌军有伏兵在附近,让严武迅速撤离成都附近前往南方黔中郡,在那边能够得到江东朝廷的支援。 然而严武已经怒火攻心,听不出李峘的言外之意,抬头望向城头,李恒和蜀中官员们重复的骂声还在继续。李嗣业却在一旁扶着墙垛捋须而笑,一帮叛军同样哈哈大笑。 他胸口憋出血含在了口中,咬牙喝令道:“给我攻城!” 人在愤怒的情况下什么事情都能够做出来,严武所下的命令已经完全失去理智,部将们纷纷在身后劝道:“严公,我军只有三万人马,攻克成都岂不是痴人说梦?” “老子亲自领兵登城,余下各将军、校尉必须身先士卒!给我杀!” 第八百八十四章 严武兵败身死 剑南军开始往城墙上发射登城箭,兵卒们架起简易的攻城梯准备冲锋,严武卸去重甲,只披一层锁环甲坦露臂膀手提步槊,带头朝着城墙处奔去。 李嗣业也挥刀下令:“给我射!” 一时间城墙上万箭齐发,各种床弩、檑木、抛石向下投掷,爬上攻城梯的兵卒们被或被石头砸中,或被箭矢射穿,或被檑木从梯子上扫下来,死状各异极为凄惨,这严武将军也是命大,爬着登城箭刺破城墙的木向上攀登,数次被擂木砸下来血迹斑斑却依然生龙活虎,看来此人真是凭着一腔怒火不要命了。 李嗣业望着下面尸体堆积的剑南军,对自己身后的人说道:“为将者最基本的素质就是理智冷静,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要做出最理智的抉择,否则就是拉着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跟着你送命,其罪大也。” “我看火候也差不多了,吹响唢呐,擂动战鼓。让崔宁崔密兄弟带着团结营出战。” 两个光膀子大汉在城头上挥动着鼓槌,发出隆隆的震天响声,紧接着锁呐高亢嘹亮的声音穿破天际,成都得西北方向一杆杆大旗在天尽头竖起,崔宁崔密兄弟策马扬鞭在前方带头前冲,队伍前行的速度虽快,但骑兵与步兵的阵型丝毫不乱。 “杀呀!活捉严武有赏,赏锦缎五百匹!” 严武正欲收拾兵卒再度攻城,突闻后方有喊杀声响起,一名大将策马靠近他身边叉手道:“崔宁、崔密兄弟早就率团结营埋伏在成都西北方,此刻向我军杀来,不可再攻城了,否则我军腹背受敌则全军溃败。” 严武一听怒瞪大眼:“崔宁崔密,就是那两个把剑阁献出引叛军入蜀的反骨仔吗?既然杀不掉李嗣业,就先收拾了他们两个。兄弟们,随我猛冲敌阵!杀他个片甲不留。” 剑南军们纷纷从城墙前退去,调转了矛头朝着团结营的方向进攻。 李嗣业扭头对库班尼说道:“现在可以出击了,你可亲率一万人从南门出城,从背后袭杀严武,与崔宁形成两军夹击之势。” 崔宁骑在马上遥望严武率军朝他反冲了过来,立刻命令放慢行军速度,在前方结成盾阵,保持被动防守态势。他命令团结营的弩箭队,朝冲过来的剑南军施放箭矢。 崔密犹疑地问自己的兄长:“这样被动防守不怕严武绕过我们跑掉?” 崔宁嘿声笑道:”尽管放心,李嗣业怎么会轻易地放虎归山。他必然会派兵从背后夹击严武,等严武背后受敌阵脚一乱,我军可承势进攻,便可使严武大败。“ 果不其然,严武刚刚碰上结成阵型铜墙铁壁的崔宁,尚并未将对方冲垮,背后便遭受到河西军的追击,阵型顿时大乱,兵卒们开始向两侧逃窜。 崔宁一看时机已到,立刻挥手下令全军出击,追杀严武。 严武将军浑身浴血骑着战马在人群中左冲又突,他深知自己身陷败亡的困境,才连忙呼唤麾下兵卒撤退,但这个时候的溃退已经没有了任何秩序,严武只能在他的亲兵簇拥下撤出敌军双方的夹击范围。 “杀严武,别让他跑了。”追兵中到处都是出这样的声音。 严将军的坐骑是一匹枣红马,其名为霞照云追,意思是毛发如朝霞一般漂亮。但爱面子的他不愿意把自己的战马与属下互换,在奔流的人群中非常扎眼,崔宁看准了严武的位置,从马背上解下角弓搭箭拉满,瞄准他的后背射了过去。 由于在之前的攻城中,他卸去了外甲只穿锁环,这种软甲对刀枪劈砍有防护作用,但对于钝器和锋利的箭矢却防护不足,崔宁射出的破甲箭轻易地洞穿了锁环甲,穿进了他的后背。 “严公!” 亲兵们慌忙护在左右,严武吃痛地趴在马背上,身边亲卫拉着他的马缰一路向南撤退。 崔宁收起角弓哈哈大笑一声:“严武受伤了,给我追,抓到了重重有赏!” 库班尼也下令全军追击,一口气追了三四个时辰直至天色暗下来才罢休收兵。长时间的逃窜颠簸使得严武没有机会接受治疗,血沿着伤口从马背上流淌下来,等到天黑之时他已经虚弱疲惫到了极点。 这时候军队中会治疗创伤的医官已经跑散不知去了何方,他们只能在某个县城中找了赤脚大夫,拔除箭矢胡乱包扎了一下,严武此时已经感染了箭疮。 他被麾下的兵卒放在担架上向南撤退,即将到达巂州边界的时候,已经在弥留之际,他把部将昆明军军使韦皋叫到身边,低声说道:“我把这些剑南军的弟兄们都交到你的手上,我死之后无论是投降归顺李嗣业,还是撤往黔中投靠南边朝廷,你自己做出决断。” 说完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位名叫韦皋的将领将他安葬在了巂州的山水之间,然后带领剑南军的残余部队转道东南,前往黔中郡投靠了南朝廷,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李嗣业击败严武之后,蜀中再无势力能够抵抗他的大军,所有州县均递上降书,他一路带兵向南行进,收拢了岭南的十几个州,没有再继续向东或向南挺进,算是拿下神州版图上的地理分界线二级阶梯这一块,包括蜀中,陇右,河西走廊,关中秦岭区域,太行山以西的绝大多数地理复杂地区。而中原的平原,和长江中下游的平原则仍然掌握在史思明和南方的李亨手里。 他们领兵返回的途中,一个剑南军的逃兵为了讨赏,主动把严武墓地的位置给报告给了他们。 李嗣业带着众人来到森林间的墓前,只是一个光秃秃的小土包,连木牌子等标记都没有一个,可能怕被人发现遭到破坏吧。 他身披甲胄双手拄刀问那逃兵:“你确实这是严武的墓地?” 逃兵信誓旦旦地说道:“没错,他们挖坟的时候刻意选在晚上避开所有人,我起夜的时候偷悄悄发现了,但没有声张。” 崔宁在旁边叉手:“主公,是不是他的墓挖出来一看不就知道了?” “不必,”他抬手拦阻说:“这必是严武的墓穴,一代名将竟落至如此寒酸境地,岂不使天下忠义之士心寒。地下的东西不要动,要在上面起封土堆修陵园,刻石碑,竖兵俑,建祠堂。世间人不以成败论英雄,就凭他这份忠肝义胆,也当得起英雄二字,应当给予厚葬。” 众人一听,纷纷在旁边拍马屁道:“大王识英雄,重英雄,虚怀若谷,天下有识之士必然纷纷投效。” 李嗣业不以为然,对身边人说道:“现在就找点东西祭奠一下严将军。” 库班尼叉手说:“事发突然,来不及找祭品。” 李嗣业扭头扫了一眼缩着脖子站在人群后数钱串的逃兵,库班尼会意,立刻提刀上去将他揪到坟前砍了脑袋,鲜血喷得满坟都是,众人毛骨悚然。 “谋小利而失大节,该死。” 第八百八十五章 北和回纥 他率军回到成都后做了三件事,第一件是又在城中给严武建了一座祠堂,命人塑像香火供养。第二件是对参加讨伐蜀中的将士论功行赏,其中崔氏兄弟功当第一,崔宁被任命为成都尹兼任剑南川中节度使,兄弟二人都被加封了郡公。第三件事是在蜀中施行新税法,以两税法和摊丁入亩结合,免去蜀中一年赋税,用于扩建新的剑南军。新剑南军被分为四军五城六守捉,团结营改名为军阵容保持不变,另外三军分别为东川军,西川军,和重庆军。 对于这三军军使的人选,李嗣业自有打算,他再次前去拜访了郭氏兄弟,希望他们能够在川中担任军职务。 郭英义和郭英干出于对自身处境的考虑,更是由于李嗣业厚葬严武后,获得他们的一部分好感。他们答应了李嗣业的要求决定出山,分别担任了东川军和西川军的军使。原益州刺史杜济担任渝州刺史兼重庆军军使,这样川中就形成了两大一小的相持平衡格局。 此时李嗣业已经入川半年之久,在这期间南方朝廷欲趁着李嗣业进攻蜀中伺机北伐,从襄阳出发北上进攻武关,被武关守将阿史那啜律击退。 相比起李亨的北伐力度,史思明对河东,关中等军事要塞的进攻则尤为激烈。他两次派兵进攻云州城,都被白孝德防守得水泄不通,只能无功而返。云州城行不通,他便派兵企图从太行八陉之井陉进攻太原,被李崇豹在井陉关击退。 至于山河表里的潼关,史思明不认为自己有安禄山那样的好运气能攻下来。 李嗣业能够顺利地攻下成都不至于后方失火,除去麾下军队训练有素,将士勇猛之外,最主要的是因为他所占据的区域是天下间地形最为复杂的地带,囊括了太行山王屋山之间的三晋,秦岭山脉环绕的关中和汉中,有横断山脉和大巴山的蜀中,更有河西走廊与河套地区的朔方,这些地区面对中原和江南有天然的地利优势。但同时也与北方的回纥吐蕃契丹等部接壤,容易受到进攻袭扰。 吐蕃苏毗如自从在陇右大败之后,再没有对河西陇右地区进行过大的军事行动,但他们将战略重心转到了蜀中,企图越过横断山脉进攻川中盆地,所以李嗣业对新任剑南节度使崔宁的支持是不遗余力的,只要这兄弟俩不闹什么幺蛾子,他可以保证他们能够享受待遇寿终正寝。 在崔宁担任河西节度使之初,吐蕃对川中进行了三次大的进攻,都被崔宁带着剑南军击退,李嗣业因此多进行了几次口头嘉奖,又赏赐了大批财物。 除去吐蕃之外,回纥势力中的亲唐派也蠢蠢欲动,以助唐平叛为借口多次袭扰河套地区的三受降城和河东一带。 李嗣业为了维持背后的安定以进行统一战争,决定派出使者携带大量钱财安抚回纥。回纥可汗口头上答应得很好,盟约也签订得痛快。但过去不久便旧病复发,照旧对朔方与河东施展进攻。 李嗣业心急如焚,中原是主要的产粮区,人口恢复快,征兵也容易,若是给史思明发展壮大的机会,日后若想要灭他需要花费更大的代价。而想要收拾回纥,也至少需要一年时间的战争准备,且动用兵力粮草耗费巨大,容易让史思明从背后钻了空子。 在前后三拨使者失利的情况下,北都太原留守,兼中书门下平章事岑参主动请缨,前往回纥金汗王帐商议和亲。 李嗣业点头应允,反正要嫁也是嫁李唐家的女儿,他是空手送人情,一点儿也不吃亏。 岑参带着随从们一路北上,终于到达金汗王帐,见到了回纥的统治者葛勒可汗。 回纥人也信奉中原那一套君权天授,认为天可汗李唐皇室才是受到上天祝福的合法统治者,对于李嗣业这样的叛逆者自然鼻子不是鼻子,眉眼不是眉眼,反感得很。 葛勒可汗倨傲地坐在白狼皮毡上,挑起眼皮望向下方的岑参问道:“你是中原哪个皇帝派来的使节?” 岑参坦然回答道:“当然是坐在长安大明宫年号为元朔的皇帝陛下。” “你是哪里找来的货冒充皇帝,难道是个人就可以稳坐三大殿?在我看来真正的大唐皇帝只有开创盛世的李隆基和在灵武继位拨乱反正的李亨。” “李亨重用阉人,消极平叛,失德失民心,已经退往江东一隅之地,可见我元朔皇帝陛下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葛勒可汗突然身体前倾,大声说道:“别在这里自欺欺人了,立在长安的这个只不过是李嗣业的牵线木偶,他迟早会杀掉这个木偶篡位称帝,到时候他就是篡立的反贼,有何资格来与本汗和亲?长生天眷顾的是大唐李氏与我回纥可汗,他一个冒牌的李姓,有何资格接受这天赐给的馈赠?” “哈哈,”岑参笑了两声,看了看众人的表情,又继续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汗帐中的武士拔出弯刀,葛勒可汗怒问道:“你笑什么?” “我们汉人有一句话,读史使人明智,看来可汗不常读史铭记过往,但你总不会忘记你的父辈是如何起家,如何开始统治漠北这片广阔土地的吧?突厥可汗雄踞草原之时,你们回纥属于铁勒九部之一,受突厥汗国统治达百年。前突厥被大唐灭国后,你们分为二十多个羁縻州受大唐统治,后突厥重新建国之后又转投了突厥,二十多年前你父才联合葛逻禄等部合力推翻突厥,建立回纥汗国。难道我也可以这样说?长生天真正眷顾的乃是突厥阿史那氏,你们不过是犯上作乱的叛贼?” “放屁,”站在可汗身边的回纥大埃斤反驳道:“你们家主子李嗣业如何能与我可汗相提并论,况且我们立国之前便是独立部落,虽受突厥占据却是抗争不断,哪像你们家主人,做皇帝臣子受皇帝恩惠,到头来竟要背主篡逆。” “回纥部落抗争不断?你说的那是百年之内的事情,百年以前呢?” 大埃斤双手一合笑道:“百年之前的事情谁能知道。” “我自然知道。”岑参在帐中来回踱步谈笑风声,说道:“你们回纥起源于铁勒诸部中的韦纥、乌护,这个时候雄踞草原的是突厥人,你们为突厥臣。早先你们在天山以北活动,被称之为丁零,这个时候统治你们的是柔然,汉人称呼你们为高车和敕勒人,突厥人先把你们统一起来,然后才去攻打柔然雄踞漠北。说你们不是吐蕃人的臣下,说你们独立自主不断反抗,还能要点儿脸吗?” 第八百八十六章 可汗要做老丈人 大埃斤理屈词穷,嘟囔着嘴争辩道:“我们回纥先辈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你们如何能知道?” 岑参双手抱胸说道:“你们这些人不会记载先祖的历史,但是我们汉人一直有这样的传统,捎带着把你们的来龙去脉都记载下来。不止如此,我们的历史一直记载到了三皇五帝时期,发现了许多的历史规律,其中有一条便是不会出现永远受上天庇护的统治者,君主失德就会失去天下,自会有有德者居之。不管他们的父辈创造的帝国有多辉煌多伟大,都经不住时间的洗礼。秦始皇灭六国而一统天下,强汉平匈奴而独霸海内,可他们创造的王朝还不是成为了过往?” 葛勒可汗目光中绽放光彩,惊异地问道:“先生在雍王的麾下担任何职?” “在下不才,只不过替雍王管理河东政务担当太原留守,同时兼任中书门下平章事。” 可汗不由得叹息道:“似先生这样的大才,竟然做不了中书令,可见李嗣业不能重用人才。” 岑参哈哈笑道:“可汗又错了,我主公最器重人才,网罗天下英雄在他麾下,似我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我不能担当中书令,因为我仍然需要学习进步。” 葛勒可汗佩服于岑参的口才,捋须点头说道:“和亲可以,但不能用李唐家的旁支女儿来糊弄我,既然是李嗣业要跟我和亲,那么就请把他李嗣业的女儿嫁过来。本汗可听说李嗣业有三子一女,除了长子已经被大唐皇帝处死外,别的儿女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他不会舍不得吧?” “当然不会,”岑参低头沉吟说道:“我家主公的女儿到了出阁年纪未嫁,如今已经二十有二,可汗不会嫌弃她大吧?” “不会,不会!”可汗心想我都已经四十多岁了,还会嫌弃一个二十多的姑娘吗? “那正好,为了表示诚意,我出塞前请了一张雍王郡主李崇乐的画像,算是请可汗先认认佳人,免得日后反悔。” 他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了画像,抖擞开来展示到可汗近前让他观看,这一看吓得可汗眼皮直跳。 画上的娘子倒是朱唇轻点,额头贴花钿,但这相貌实在是不敢恭维,额头饱满凸出,下巴却尖长,两腮上的两坨胭脂不但没有增添美感,反而使画上的人更显丑陋诡谲,比他部落里跳大神的神婆还要惊吓。 葛勒可汗有些结巴地问道:“这,这,是李嗣业的女儿?” “咳,哦,郡主的芳容是有些出人意料,但她生性敦厚温和,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精通医术,擅长烹饪,会刺绣女红。” 可汗的脸已经拉长了,心想你就是夸得她无所不能,凭长这个样子也别想进我的汉帐,好家伙!听说大唐的女子个个貌美如花,结果这位长得远不如我们草原上风吹日晒的娘们。 “如此,我既然是草原上的可汗,就应该娶血统更尊贵的公主,你们还是把李唐家的公主嫁过来吧。” “无妨,”岑参双手交叠非常厚道地笑道:“可汗膝下不是还有几位成年的特勤吗?在下愿意做这个媒人,保他们与我家郡主结成姻缘。” 站在帐中的三位特勤一听,脸色都绿了,长子率先对可汗抱胸说道:“父汗,儿臣突然有些尿急,先告退了。” 次子,三子也是同样的借口,慌忙从金汗王帐中跑了出来。 可汗摆摆手说道:“联姻不一定要你们嫁女儿,听说李嗣业次子李崇豹能征善战,仅仅以三千飞虎骑,便将我回纥打草谷的鹰师万人骑阵打得节节败退。我有意将家中最美貌的女儿下嫁给他,不知其父李嗣业能否答应啊?” “这个?”岑参顿时感觉犯了难,古人传统是男子传家业比较尊贵,所以要娶血统高贵的娘子,谁要娶了胡人的女子就会被人看不起。况且和亲的礼仪是舅甥之邦交,自然是当娘家丈人、舅舅的一方比较尊贵,当外甥的一方地位较低。南北朝时期北齐,北周皇帝为了与北方少数民族突厥妥协,不得不娶突厥的女子为皇妃,突厥可汗经常以老丈人自居,对北齐立嗣指手画脚,非要让自己的亲外甥上位当太子,引起了一场场宫廷风波。 “公子李崇豹是雍王最器重的儿子,所以他的婚事一定要慎重,今日我们先不谈这个。” “哎,先别着急拒绝。”可汗抬起手掌拦阻道:“我的小女儿雪珠可是草原上最明媚的花朵,她的眼睛比那措湖还要清澈,她的肌肤比雪山还要白皙,无数草原男儿都仰慕他的姿色。雪珠出来,让汉家的使者看看你!” 躲在大帐后方毡幕中的女子才大步流星走出,她脸上毫无羞怯姿态,直爽爽地打量着这位汉家来的使者。 岑参的目光朝她望过去,顿觉非常惊艳,这女子的姿色确实有种特殊的韵味,不似汉家女子鹅蛋脸的端庄大方,却生得肌肤雪白,下巴削瘦,鼻梁高挺精致,不需要涂脂抹粉让人见之爱慕。 “怎么样?”可汗自得地说道:“我这样的女儿配不上他李嗣业家的儿子?我相信雪珠出嫁的那一天,整个大草原上的男儿都会把李崇豹当做公敌。” “这个,”岑参回答道:“此事我不敢擅自做主,等回去问过主公和二公子之后才能做出决断。” “无妨,本汗能等得起,岑参先生有大才,画画方面也没问题吧。本汗想请你把我女儿的画像画出来给李崇豹看,免得他还没有见面就拒绝,白白错过了这场好姻缘。” 岑参回道:“既然可汗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好说什么。稍后我便给雪珠郡主画像。” 他用绢布可汗大帐中给雪珠画了一副画像,技术到位可说是相当逼真了,然后带着这副画像同可汗告辞离开了金汗王帐。 等岑参走出汗帐之后,葛勒可汗对左右说道:“若是这桩姻缘能成,本汗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亏。中原人继承讲究长幼有序,李嗣业若能成就基业,他长子早亡,定然会传位于二子崇豹,我的雪珠就是堂堂的皇后,我的外孙就是将来的皇帝。反过来说李嗣业争夺天下失败,他的儿子们必然无容身之地,到时候我就可以向李崇豹伸出橄榄枝,让他带着雪珠来娘家当将军。白得一个能征伐善战的勇将,你们说我是不是赚了?” 左右的的埃斤们纷纷抱胸称赞可汗神机妙算,他们自愧不如。 岑参并没有先回河东把这消息告诉李崇豹,而是回到了长安向李嗣业复命,禀报说可汗同意了和亲,但多了一个要求,想把可汗的女儿下嫁给李崇豹。他把画像展示给李嗣业看,李嗣业却不置可否,点点头说道:“你去把画像带给李崇豹,问问他自己愿不愿意娶葛勒可汗的郡主。” 岑参又拿着画像出了长安城,赶到了河东太原,亲手把画像展示给河东节度使李崇豹。 李崇豹见到之后春心荡漾,他见过的汉家女子不少,也都没有如雪珠郡主这般美貌的,虽然有点可惜她是回纥女,但正是回纥女子才有如此异域的风情特色,真是鱼和熊掌难以取舍啊。 最终李崇豹做出了决定,决定要把这个回纥女子娶回家,但有些犹豫地问岑参:“不知父王如何说?” “大王让我来告诉你,你的婚事由你自己来做决断。” “那好,请先生回去告诉葛勒可汗,我定会派人去草原迎娶雪珠郡主。” 第八百八十七章 出兵伐燕 岑参叉手告退,离开了河东节度使府邸,领着随从们再次前往草原。 李崇豹的节度参军名为王舆,出身太原王氏,乃是王维的堂侄子。他看见李崇豹提着一张画卷爱不释手,上前详询才得知是要娶回纥可汗的女儿。 这王舆眼珠子一转心中有了计较,对李崇豹叉手说道:“不知公子将来志向如何?缘何要娶这回纥胡女?” 李崇豹自然不能说,我就是看上人家漂亮了咋地,只推说道:“此事关系到大唐边境朔方与河东的安定,只有迎娶回纥郡主,我们才能与回纥结盟。” “哦,原来如此,二公子可想过没有,你的父王将来必然是取大唐江山而代之,而能够继承天下的,只有你和小公子李旭,不知公子作何感想?“ 李崇豹点点头说道:”父王对我们兄弟向来都是一视同仁,只不过我们三个年岁大的名字中都占了一个崇字,唯独小弟他的名字独特,刚生下来的时候叫李佐国,现在又改名叫了李旭,莫非与我们并非一母所生,而是庶出的孩子?” 王舆在旁边出谋划策道:“公子这样想就对了,公子你还是长兄,比李旭更有资格继承大统。只是公子你现在就该为自己谋划了,就比如这娶妻一事,就要慎重对待,不可轻易地做出决定。” 李崇豹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 “没错,将来决定继承权的,不仅仅是公子你的能力,还有你的正妻,还有子嗣的血统。你父王一定不会选择一个有胡人血统的皇孙,更不会让胡人做太子妃,更别说母仪天下的皇后了。特别是粟特人安禄山,史思明造反之后,天下人都在改变观念,一切都在回归华夏汉人正统,胡人已经不吃香了。” 李崇豹信服地点点头说道:“先生说得有道理,哎呀!快快给我备马,我要去把岑参先生追回来!” 他率领十几名亲卫快骑出了雁门关,沿着官驿道奔出几十里,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岑参。岑参等人也率领着马队,悠哉悠哉地往回纥金汉王帐所在而去,瞧叫李崇豹带人追了上来,岑参不急不慢地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叮嘱忘了说?” “非也,岑夫子,对于娶妻一事我不得不慎重,所以特地赶来请先生放慢脚步。” 岑参宽厚地笑道:“公子可是改变了主意,不管你如何决定都没有关系,在下自可以在葛勒可汗面前一口回绝。” 李崇豹不好意思地说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先生切莫怪罪,只是我还想劳烦先生能不能问问可汗,让雪珠做我的侧室。” 岑参差点憋不住笑出来,这李崇豹果然是看中了可汗的女儿,但又顾忌正妻的身份对自己造成影响。只是这要求有点儿太过分,对方再不济也是回纥可汗的亲生女儿,怎么可能容忍给你李崇豹当妾室。 “这个嘛,我可以向可汗提起,但公子不要抱太大期望。” “是吗,”李崇豹犹豫徘徊之际,想起过去南北朝时期的皇帝能立两个皇后,那么他日后也能立两后,一个汉人皇后,一个回纥皇后,自然就不存在太子血统不纯正的问题,他的色欲同时也能够得到满足。 李崇豹打定主意后,深吸一口气说道:“岑夫子,我已经决定了,愿意娶可汗的女儿为妻。”说把他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一颗虎牙钓坠,递给岑参说道:“这是在山中猎兽时获得的老虎的虎牙,做为定情信物送给雪珠郡主。” 岑参点点头,拿着吊坠翻身上马,进入了茫茫的草原之中。 一个月之后,李嗣业命韦应物为送亲使,将李唐皇室的郡主远远地送到了漠北的回纥金汗王帐。然后送亲使摇身一变成为接亲使,把可汗的女儿雪珠接到了太原与李崇豹成亲。 李崇豹新抱得美人归后,洞房花烛夜,如胶似漆,过了两个多月甜蜜的婚后生活,但他这样好日子没有延续多长时间。因为李嗣业已经决定再次带兵伐燕,要将整个中原收归己有,自然要先从云州打下史思明的老巢。 史思明在洛阳称帝后不久,深感幽燕的重要性,遂开始实施两都政策,将幽州定为北都,并且长期居住在幽州,随时准备进攻李嗣业占据的河东,把儿子史朝义留在洛阳当留守。 元朔四年,也就是李亨的上元二年,突然从江东的金陵传来消息,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在一个月内先后去世,太子李豫继位,刚成为皇帝的李豫雄心勃勃,誓要恢复大唐河山。 他将老司空郭子仪从襄阳请到了皇宫,与群臣商议北伐的主攻方向。若要从仇恨方面来讲,李嗣业占据长安扶持伪帝,对大唐社稷的危害最大应该优先讨伐。但是李嗣业占据的区域皆有山脉纵横阻挡,关山林立,飞鸟难渡,要想成功难度系数太大。 最终在郭子仪的建议下,皇帝选择北伐中原,将最终目标选为洛阳。并且起大军十万以郭子仪为主帅,仆固怀恩和长孙全绪为副帅,分为两路大军,一路从鄱阳湖进入扬州运河,沿运河北上过睢阳进攻徐州,一路从陆路出发,进攻庐州。 太子史朝义得知后,立刻发文向自己的父皇求援,但史思明这边也压力山大,他要直接面对李嗣业十二万大军的围堵,宰相薛嵩向他建议暂时投向朝廷宣布归顺,把洛阳让给李豫,撤回长江以北。与朝廷先合力收拾掉李嗣业。 史思明最是灵活多变,知道一打二打不过,立刻派人前往扬州给李豫送上降书,愿意继续做河北节度使。 李豫本来是不相信他的,此人已经是第二次宣布归顺了,日后得到喘息一定会再次反叛。但这次史思明做出的巨大让步让他心动,直接放弃河南的大片土地,洛阳又直接回到大唐手中。 朝中多数官员建议皇帝答应史思明表面归顺,让他和李嗣业在幽州掰腕子,朝廷随时在后方获取渔利,他们甚至可以北上进攻武关,与史思明合力夹击李嗣业。 李豫与李辅国商议之后欣然同意,派出宦官中使北上宣旨,封史思明为信义王,这个封号听起来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于是大燕雄武皇帝脱下了黄袍,从皇帝降格为二字王,占有黄河以北的广袤地区。他给儿子史朝义下令从洛阳撤出,将兵力收缩至邺城,而幽州和营州的兵力也得到了补充,一时间达到了十八万人,远超李嗣业出征的十二万。 李豫命郭子仪率兵北上,接管燕军撤走抛下的洛阳以及周边地区,而且向安阳和信阳派驻屯兵。又派出兵力西进伺机进攻潼关和武关。 李嗣业得知后并不紧张担心,他接手关中后重点对潼关和武关行进了加固和扩建,在城墙安装了炮台,再加上城关两侧山川险峻。除非是天兵天将才能够攻进来。他还命人在太行八径之间修建险关,将河东和关中一带打造成了坚固壁垒。 这样李嗣业就能够最优化地节省了防御兵力,从而腾出人手来进行重点进攻。 第八百八十八章 炮轰幽州城 郭子仪接到圣旨后就曾经以超然的战略眼光提出反对,他认为幽燕兵战斗力强却缺乏忠诚,他们常常以父子来维系上下级关系。而李嗣业则已经形成了良好完备的军事体系,所以李嗣业和史思明的交战双方,李嗣业获胜的几率要大一些。若他们只是进攻武关或在坐等收获渔利,很可能就会失去收降大量幽州兵将的机会,而李嗣业一旦击败史思明,军事实力将获得极大增强,他们则再无机会收复中原。 然而李豫新登基不久,此时唐朝廷依然是李辅国主导,郭子仪并无多少话语权,他的上表在朝堂之上被李辅国亲自否决。 李嗣业此时率领大军刚刚攻克蓟县,距离幽州城已经不足两百里,听闻郭子仪已经率军北上,不费吹灰之力便收复了许多城池,已经接近了燕军撤走的洛阳。 他放下斥候送来的消息感叹道:“李豫小儿或许会成为我与史思明之争的最大赢家,他接受了史思明的降表,又不费一兵一卒便拿回了黄河以南的大部分土地,果然有新君气象啊。” 岑参上前叉手道:“主公眼下兵强马壮,挟兵戈之利正是图谋中原的好时机,不管他两方如何归顺或结盟,我们的态度永远不变。” 李嗣业点头道:“岑夫子所言正合我意,只是眼下史思明所占据的幽州城兵力雄厚,城池坚固,若要拿下它需要折损不少人马,要是真的与其两败俱伤,那倒是得不偿失了。” 岑参对答如流:“无论是幽州还是中原各地均是地势平坦,一马平川,可供大规模的骑兵和重型火器输送,这便是我们的优势所在。如今南朝廷久在南方缺少战马,兵力投送能力和攻城能力远远不如我们,等我们攻下幽州之后,再南下扫荡中原各州,击败朝廷取得中原,甚至可以一举南下完成一统。” 史思明为了完成力量积蓄,主动收缩兵力,在营州、幽州集结了十四万兵力,而在邺城留下了四万兵马给史朝义。他虽然已经主动投降,但还是信不过朝廷,万一郭子仪不讲规矩北渡黄河,他也好有个防备。 宰相薛嵩建议他以营州,幽州和邺城三地为根据加固城墙坚守,放弃其余城池坚壁清野。燕军在这三座城中厚积粮草,可供大军食用一年之久。在冷兵器战争条件下,能够坚持围城六个月以上而不疲惫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到时候李嗣业攻幽州、营州久攻不下,便是他绝地反击的好时机。 史思明却有另外的打算,他已经北上向同罗和室韦借兵,并且把自己的女儿当做和亲的手段嫁给了室韦可汗。连同罗在内共三万骑兵,与他麾下的步骑兵联合在一起就是二十一万。有了这二十一万还守什么城啊,他要在幽并之间的千里平原上与李嗣业来一场骑兵和骑兵,步兵和步兵之间的大决战,将其消灭得一干二净。然后一鼓作气攻下云州,南下太原,渡黄河入关中,逐渐吞并李嗣业的所有地盘,最后再反过来向朝廷开刀。 只是目前送亲的队伍还在路上,借的兵也没有到来,他只好窝在幽州城中耐心等待。 李嗣业的十二万兵马已经在幽州城外,他调动了麾下的最强精锐飞虎骑和玄武炮营,仅火炮就布置了五百多门,弹药更是不计其数。 攻城的第一日,他命令玄武炮营向幽州城内宣泄炮弹,其中开花弹发射了两千多枚,猛火雷弹发射了三千枚,使得城中燃起大火。史思明迅速组织人手扑灭。 第二日清晨,史思明望着满目疮痍的城池笑道:“你们都说李嗣业的炮营如何如何厉害,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嘛。我的幽州城城墙全是青砖和糯米浆砌筑而成,不怕炮轰,他再轰个五六十天也不在话下。 第三天清晨,巨大的孔明灯从地平线上升起,燕军的士兵们恐惧地在城头上指指点点,这是他们的敌人使出的第二件神秘武器。大将田承嗣将自己的三石宝弓张开,对准其中一个飞得最低的热气球射了上去,然而这一箭射到最高处便失去了动能,离气球尚有尺许,又歪歪斜斜地栽了下去。 田承嗣望着热气球若有所思地说道:“站在这些孔明灯上面,幽州城中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堆积了多少草料,囤积有多少兵力。若他们再把猛火雷从上面投下来,不但能够弥补火炮射程的不足,还能想炸哪里就炸哪里,快,躲起来,不要聚集在一起。” 他的话音刚落,他们头顶上的一个热气球吊篮里突然扔下一个铁罐子,田承嗣眼疾手快,竟然顺着城墙飞跳了下去,随之头顶发生了猛烈的爆炸声,炽烈的火焰把十几个兵卒都变成了火人。 猛火雷是火药加石油的混合体,发生燃烧后相当长时间不熄灭,燕军的兵卒们都尤为恐惧这种东西。 只是突然间天公作美,无缘无故竟然起来一场风,把这些孔明灯都吹出了幽州城的范围之内,没能继续对燕军造成杀伤。 李嗣业大为光火,对徐宾说道:“能不能给改造一下这些孔明灯,给他们提供一个动力,能在空中自由选择停留前进后退。” 徐宾缓慢回答道:”主公稍等片刻,我和工匠们商量一下,能不能把铁匠用的风箱装在气球上,这样的话虽然不能抵挡大风,但一般的风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好吧,今日暂且停止对幽州城进行炮轰,等到孔明灯改造完成后,再进行总攻。” 但是他没能够等到最佳的进攻时机,史思明花大价钱请的帮手已经来了。同罗和室韦骑兵到达幽州后并未突入城中,而是停留在幽州北部的榆关,这个榆关日后还有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叫做山海关。 室韦人根本没准备和史思明一起守城,他们来到这里是助拳的,要么你把军队拉出来咱两家合作一处来与敌军来场野战,要么他们就撤兵回去,你自己玩你的城池去。 史思明也根本就没准备守城,躲在城墙后面挨炮轰也不是他性格,现在他有二十一万军队,就算亲儿子史朝义在邺城分走四万,依然有十七万与李嗣业对垒,怕个鸟啊。 他坐在简陋的皇宫中看到亲家写来的书信,对下面的部将们大手一挥说道:“如今朕已经得到室韦三万铁骑的增援,足以与李嗣业一战。我已经与室韦可汗约好今天晚上三更造饭,五更时分大军出城,两军联合夹击李嗣业大营,给他一个突然袭击,先来一个开门红。” 第八百八十九章 谁野战无敌 宰相薛嵩上前叉手说道:“陛下,这十二万并非李嗣业的全部家底,他在云州,太原都留有驻兵,陇右有六军固守,河西走廊也有横塞,赤水等军,在蜀中还有剑南军。甚至在安西还有北庭都有兵马固守。” 史思明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薛嵩上前半步进言道:“臣的意思是说,李嗣业如果打输了,他撤回河东还有翻本的机会,如果陛下输了,可就是真的实实在在输掉了。” 史思明紧皱眉头问他:“那么照你的意思呢?” “陛下应该固守幽州,加固城防,在城中设立救火队应对李嗣业的炮火。请室韦大军留在榆关后方等待,等到李嗣业久攻不下师老兵疲之时,再一举出击可毕全功于一役。“ 史思明笑了起来,走下台阶拍着薛嵩的肩膀说道:“薛公多虑了,朕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守城攻城不敢说,但野战向来无敌于天下,怎么会败在李嗣业的手上?如今他仗着火器之利,在幽州城外嚣张,朕要用这十七万大军灭了他的十二万,让他损兵折将伤筋动骨。” 薛嵩郁郁地退了下去:“既然陛下这样说,臣也无话可说了。” 史思明把严峻的目光望向众人:“谁还有什么异议?” 众将都摇摇头表示没有看法。 “既然如此,我们就要一战定胜负,所有人都必须给我奋力死战,切莫要有所顾忌,朕输了,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当天晚上,整个幽州城的燕军都动员了起来,开始秣马厉兵,准备干粮。等到了五更时分,瓮城前的场地上火把如同繁星那般密集,十几万兵卒在这里集结,史思明从城头上往下望去,胸中燃起豪情万丈,对站在身边的薛嵩说道:“十几万个火把对准李嗣业的大营扔过去,那也是一片火海,就问他怕不怕!” 史思明带兵出城之后并未直接出击,等到天边出现另外一支擎着火把的队伍。双方默契地朝着李嗣业的营地冲去。 为了造成突然袭击的效果,燕军用布将马蹄包裹起来,慢慢地接近至李嗣业大营百步远的地方,骑兵才开始翻身上马,突然撒开来了马蹄朝着李嗣业的大营冲去。 先走一步的步兵也慢慢摸近,依稀可见拄着长枪的岗哨,虽然营地有些太过安静,但也没人提出质疑。 兵卒们迅速跑到营门口,抬开了拒马,骑兵们大喊着杀声冲了进去,将手中的火把扔向了敌军的营帐,一时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骑兵们握着骑枪对准岗哨兵卒的胸口刺过去,敌军应声而倒却没有发出惨叫声,兜鍪和甲胄散落开来露出了里面的干草。 “人呢?”燕军将士们感觉到有一丝丝的诡异。 史思明为了表现出身先士卒,也骑着战马进入敌营中,有兵卒上前向他报告:”陛下,营中空无一人!” 他淡然地点了点头,在空气中嗅到一种奇怪的味道,猛然醒悟道:“上当了,快,撤出去。快,快快!” 燕军连忙往军营外撤退,但有许多的兵卒已经深入营地,燃烧的营帐倒塌后引燃了地上的捻子发出呲呲的响声,随即发生了一连串猛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漆黑的夜里翻滚起蓬勃的火焰,染红了半片天空,其间夹杂着燕军兵卒的惨叫声。 室韦和同罗骑兵在同一时间冲进了大营的北门,他们的警觉性要比史思明差一些,遭受的损失也就更重。 黑夜里两支兵马聚集到一块,室韦将领的脸被烟火呛成了黑色,大声问史思明道:“大燕皇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我不是要夜袭敌营吗,怎么会遭了暗算。” 史思明郁闷地扫了这将领一眼没有回答,宰相薛嵩骑着马在中间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率军回到幽州城中再做打算。” 燕军撤回到幽州城内,史思明并未打消与李嗣业一决胜负的念头,而且加重了这种决心。昨晚的变故只是小小的损失,不会影响他胜利的信心。 李嗣业此刻已经撤到了易州境内,他在这里除了接收后方运送来的弹药,还要在这里的预设战场进行布置,因为史思明的大军很快就会到来。 元朔五年,双方在易州城三十里外的平坦开阔地相遇,迅速摆开了阵型。这个地形显然对双方都有利,简直是标准的竞标赛地图。如果非说有差异的话,史思明是主场作战,心理因素占优,补给也相对容易一些。 双方主帅第一次在战场上正面相对,两人却没有要打嘴仗的想法,只是遥远地望了那么几眼。 史思明将步兵阵放在了中央,两翼分别是他的幽州铁骑和同罗室韦骑兵,由于他的兵力比李嗣业雄厚一些,军阵较宽,战阵纵深也更深一些。 李嗣业却把飞虎骑放在了中央,步兵阵在两翼和侧后,用来掩护一字排开的大杀器炮营。 室韦将领在史思明身旁哼笑一声开始逼叨叨:“皇帝说这李嗣业精通战阵用兵如神,我看也不过如此,哪有把步兵放在骑兵两侧的。陛下只要用你的幽燕重甲步兵稳住阵型抵挡飞虎骑的冲击,我们从两侧包抄过去定能将他们杀得大败。” 史思明竟然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行,就按你说的做。” “勇士们,出击!” 飞虎骑的后方突然又飘起来许多大号孔明灯,史思明大怒道:“在这种地方也跟我整这个,李嗣业你他妈的是不是玩不起。” 他的大将张志忠指着飘动的旗帜大笑道:“陛下,他们失算了!我们在上风口,他们的孔明灯飘不过来!” 他很快又乖乖地闭上了嘴,因为那些孔明灯的形状有了改变,由圆形变成了长长的纺锤形状,且尾部和两侧都有竹蜻蜓似的风扇在转动。当然驱动这些风扇的是原始的人力,前进的速度有些慢,稍稍比步行快那么一点。 史思明抽出了腰间的横刀,高举在手中大喝一声:“朝敌军阵营杀过去,我看他还怎么炸?” 于是燕军两翼骑兵朝着李嗣业大军的两翼冲杀过去,步兵也开始向前移动。 李嗣业要的就是这个目的,他的炮阵移动困难,需要敌军主动冲入射程内。 他亲自挥动旗帜下令:“全军后撤至炮营后方!” 大军分批次齐刷刷地向后撤退,露出了成排列阵黑洞洞的炮口。 冲锋中的燕骑看到这些东西就感觉发怵,张志忠高呼出声加油鼓劲道:“不要犹豫,给我冲!” 火炮的炮口首次喷出了白烟,炮弹在同罗室韦和燕军骑兵中炸响,有马儿受惊偏离了路线,与同伴撞击在一起。马上的骑卒就倒了霉,倒在马下一只脚还卡在马镫中被拖行,有些人直接在马阵中被马蹄踏死。 第八百九十章 存人失地 存地失人 炮手们很快降低了炮口,再次点燃捻子,炮口一连串地喷出了白烟,冲锋中的马队再次遭受了损失,但这点死亡还阻挡不了他们飞奔的马蹄。 炮阵的后方河西军的伏远弩和擘张弩也依次发射,对火炮的杀伤形成了有效补充,更多的敌军骑兵被射落马下。 火炮再度降低了炮口,几乎变为了平射,炮口中充塞的也不再是开花弹,而是各种锋利铁条,铁片。而室韦骑兵也已经冲锋到炮营的近处,似乎下一刻就能够扬蹄踏过去,将这些火炮踢翻在地。 然而这一次的炮声更加震耳欲聋,炮口喷射出无数的铁片,几乎将冲锋在最前排的敌军骑兵全线放倒。敌军骑兵的速度自然慢来下来,甚至有些人已经波拨转了马头准备要逃。 大将田珍亲自手提陌刀带着重甲步兵冲到炮阵的前方,将刀锋在手中高高扬起,大声疾呼道:“陌刀队!你们才是雍王的精锐!给我杀!” 陌刀队前后搭配如墙推进,挥动的刀锋如同嗜血的锯齿,朝着敌军的战马斩杀过去。战场上飘起了弥漫的血雾,弓弩手在后方贴着陌刀队行动,不断将箭矢射进敌骑兵中去。 战场正中央史思明大军的主力尚在,只是他们已经进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前进的话要经过更加激烈的炮火洗地,能不能活下来全凭运气好坏。 但如果留在原地等着河西军自己上前来攻,飘在空中的孔明灯投下来的猛火雷也足够他们喝一壶。 史思明挥舞起手中的刀锋喊道:“不要怕这个,给我杀!听到炮口响的时候就趴在地上!然后起来继续冲!冲到敌军的跟前他们的孔明灯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通过卧倒来躲避炮弹是一个不小的进步,至少史思明敏锐地发现爆发发生时冲击波和杀伤破片的死角,它们是从弹着点呈球形和扇形扩散的,趴在地上正好能够躲避。 但是史思明已经底牌尽出,李嗣业还在押着一张王牌,那就是等待在炮营后方的飞虎骑。他在等待着敌军侧后两翼的骑兵出现败相时,才敢放心地把飞虎骑用出来。 最先出现颓败之势的是史思明花大价钱请来的同罗室韦骑兵,他们在陌刀队的砍杀下拨马逃窜。带领他们的将领并且暗暗发誓,回去就劝可汗把史思明的女儿退回去,这个买卖咱们做不起,别再因为一个娘们儿惹出大麻烦来。 史思明的幽州铁骑也败退下去准备重整旗鼓,骑兵有一点好处就是出现败相的时候能够撤退,且不影响下一次的发挥。步兵败了就是败了,很少有撤出去还能完整的队伍。 河西军大阵中央的炮火终于停止了喧嚣,这将预示着另一支王牌部队飞虎骑的上场。伴随这着铁蹄的哒哒响声冲在最前方的并非冲锋陷阵的马槊队,而是身侧挂着一个布包的投弹队,他们低着头趴在马背上躲避箭矢,等快冲到敌军阵前的时候迅速坐直,从口袋中掏出铅球大小的爆弹雷,用力挥动朝敌人群中扔过去。 燕军躲避炮弹已经有了经验,迅速原地趴到在地上。爆炸掀起的烟尘和弹片对他们丝毫不构成伤害。 河西军的投弹队折返回去,然后又折返回来继续冲刺,把炸弹像铅球一般抛了出去,燕军前排的兵卒再次卧倒趴了下去。然而这一次河西军的马槊队紧贴在投弹队的身后冲了上去,燕军的兵卒们还未来得及站起来,前后搭配的防御阵型出现了散乱,马槊队轻而易举地撕开了燕军的防线。 史思明在马上终于看明白了,火药武器是所有冷兵器方阵的终结者,在它们面前无论是马其顿方阵,还是各种复杂的鱼鳞阵,六花阵,八门金锁阵,都会被破坏得毫无章法。再复杂的阵型也是人组成的,他们所有的防护都是针对冷兵器,在爆炸面前自然束手无策。 面对汹涌而来的铁骑他们还可以用长槊等兵器阻吓,面对炮弹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转身逃跑已经算是勇士了,谁还能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炸。 李嗣业从来不用飞虎骑冒险去挑战敌军阵型,只用射程一公里的玄武炮就行了。 史思明看到这一刻已经明白败局已定,狠狠地把马鞭扔到了地上,挥手下令道:“败了,撤回幽州城!” 但是燕军的两支骑兵已经提前败走,再也没有骑兵力量为大军的撤退提供掩护,史思明严命勒令败退的骑兵返回,不然退回幽州城后,校尉及以上的军官全部斩首。幽燕骑兵迅速收敛残兵返回抵挡,而史思明的亲家借来了三万同罗室韦兵马,才不管他什么军令,一溜烟地跑回了榆关后面呆着。 幽燕骑兵再战再败退,又战又败退,虽然数量急剧减少,但却使得燕军的大量步兵保留了下来,将近有八万人撤回幽州城内,但是他麾下的这支骑兵算是废了。 宰相薛嵩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早先让他守城的时候他不守城,现在就只剩下守城这一个选择了,问题是在士气大损的情况下能守得住吗? 他们退回到城中以后,史思明焦躁地在殿内走来走去。薛嵩叉手向他建议道:“陛下,趁着李嗣业盯着幽州城不放,不如命太子带兵从相州邺城撤到冀州城中,与幽州互为援助,可牵制李嗣业大军。” 史思明却心有疑虑,摇摇头说道:“我已经撤出洛阳了,还要让我儿撤出邺城,如此来朕在河北河南占据的大量土地都要让给朝廷吗?” 薛嵩叉手相告:“李豫和郭子仪是绝对不会进入黄河以北的,至少在陛下与李嗣业决出胜负之前不会。臣倒是希望他们能派兵进入河北,这下幽州大地上有三股势力才叫热闹,若是能让朝廷和李嗣业互相打起来,陛下便能够火中取栗,重新夺回黄河南北霸占中原。” “能占据中原算什么,这里就是一块平地,谁都可以进来,这里是无险可守之地,当初安禄山若先完全控制河东,哪来今天的这些事情。对了,不要再叫我陛下了,老子现在又变成了大唐的臣子。”说到这里他变得气呼呼说到:“我不想把邺城就这样拱手让给别人,你说怎么办?” 薛嵩语重心长地劝说道:“陛下,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只要我们幽燕大军的家底还在,丢掉的这些地方还能够夺回来,若是上万弟兄都折在这幽州城中,陛下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吗?” 史思明咬牙点头说道:“行,就听你的,让史朝义撤回冀州。” 第八百九十一章 兵者诡道传谣 远在邺城的史朝义似乎获得了片刻的空闲,既能够远离父亲,也能够远离打仗,可是突然而来的一封公彻底打碎了他的安宁。如今李嗣业正在攻打幽州,史思明却让他带着四万兵到达冀州,这不是让他分担李嗣业的进攻吗? 史朝义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他在指挥作战这方面没有一点天赋,史思明把田承嗣派到他身边,就是为了代替他指挥。 田承嗣看着史朝义一脸阴郁的样子,就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上前叉手说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史朝义恼怒地反问道:“这有什么可恭喜的?” 热脸贴冷屁股丝毫不能让田承嗣尴尬,他双手束在袖子中笑着说道:”“你的父皇叫你带兵过去,是让你去救他们的命,你们兄弟十几个,他能独封你为太子说明他还是器重你的。近日李嗣业进攻幽州,他受宠的几个小儿子也只能跟在他身边担惊受怕,而身为长子的你,却能够在关键时刻救他安危,日后你太子的位置还不是稳如泰山?” 史朝义心里已经产生了活动,但嘴上依然不客气地说:“拉倒吧,你们这些武夫心肠冷硬得很,付出不一定能换来回报。” 田承嗣笑道:“他就算再心硬,也应该知道谁才是合格的继承人,是能够独当一面的?还是只会抱在娘亲怀里吃奶的?有什么比临危受命救急更能获取他的信任?” 史朝义捋须咂摸田承嗣所说的话,突然走过来握着田承嗣的手说道:“刚才是我心中憋闷才冲撞了田公,实在是对不住,希望将军能够不计前嫌,帮我这一回。” “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田承嗣与公子相伴了这么长时间,你还不相信我的为人吗?别的我不敢说,打仗这方面的事情你交给我,定能让公子不负陛下期望。” 史朝义立刻转忧为喜,对田承嗣的态度也逐渐恭谨起来,称呼他为田师,不过田承嗣无论在为人处事,还是心机诡诈方面,都足够史朝义学一辈子的。 他们立刻带兵撤出了邺城,前往冀州城接防,遥远河对岸的唐军并未注意到他们的动静。但这种事情不会隐藏太久,消息很快便传过来对岸。 郭子仪的三子郭晞听闻后大喜,立刻向自己的父亲进言道:“史朝义从邺城把兵撤走,定然是幽州方面战事吃紧,需要他收缩兵力。我们不如立刻进兵渡过黄河,趁机把邺城拿下当做进攻幽燕的桥头堡。” 老令公捋着胡须说道:“这也正是为父正在考虑的事情,恐怕现在史思明也正希望我们带兵到对岸去,现在他和李嗣业的战役正在紧要关头,我们现在就过去带来的变化难以预测,不如再等等,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杀入黄河北岸,说不定会取得一石二鸟的效果。” “当然眼下仅仅观望不行,要派几个得力人手带巡逻小队渡过黄河,尽快获得河北的消息不至于贻误战机。” 郭晞明白了父亲的话,点点头说道:“儿子这就去安排。” 此时的幽州城下,李嗣业的大军围而不攻,自然是等待燕军的援军来进行围点打援。但史朝义率领的军队到达冀州地界后,直接进入了冀州城进行固守,时刻盯着幽州方面的动静,也不知道父亲希望他下一刻做什么。 田承嗣却知道得很清楚,只不过有些东西他不愿意给史朝义点透,他还指望用这些东西影响史朝义。 李嗣业听到斥候的汇报,捏着胡须点点头说道:“史思明果然经验老道,派儿子过来驻守在冀州,这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分兵防着他,如此一来想要攻下幽州,就要浪费更多的时间。若此刻分兵去攻冀州,史思明定然会出兵骚扰。我若全力进攻幽州,背后也不能安宁,诸位可有什么好计策。” 众幕僚一时都陷入沉默之中,随军出征的宰相徐宾上前叉手说道:“主公无非是想诱他父子二人中的一方出城救援,但史思明奸诈狡猾,绝不轻易上当自然无法诱骗,倒是史朝义” 李嗣业摇摇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史朝义的身边有田承嗣这样的人,恐怕很难上当。” “主公可别忘了,史朝义和田承嗣之间是有身份差异的,史朝义是主,田承嗣是臣,臣只能给主提意见,但做决定的却是主,有时候臣未必能够改变主的决定。我想主公应该利用这一点,诱史朝义带兵来救幽州,或许不失为良策。” 李嗣业又问:“那么如何让史朝义中计上当?” 段秀实在旁边叉手说道:“主公,不如派人四面放出消息,就说幽州城快被我军攻破。” “不行,这样低级的计策难以骗过田承嗣,史朝义也不是傻子,只要田承嗣在旁边稍稍一指点,他还是能够区分辨别的。” 徐宾道:“臣听闻史思明史朝义父子不和,思明喜爱一个宠妃,欲将太子位置传给宠妃的儿子,一度引起史朝义恐慌。不如四面放出传言说史思明欲与死守城池,与我军决一死战。已经托孤幼子史朝清与李怀仙,带领半数兵马撤出榆关前往营州。” 李嗣业拍手赞道:“此计甚妙,不但可使史朝义恐慌,就连田承嗣也捎带上了,如今史思明麾下的叛将中,就数李怀仙、张忠志、田承嗣等三人备受器重,这三人暗地里也相互较劲。若是史思明真的托孤李怀仙,使得眼下跟随史朝义的田承嗣处境尴尬。他们自然不会允许史思明葬身幽州,定会带兵前去救援,到时候我们可乘机命张光滔从晋中率军从飞鸟陉入冀州,率先占领冀州城。到时候田承嗣就算发现自己上当,也已经无力回天,留给他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条是硬闯入幽州被我消灭,另一条是撤退到榆关之后的营州。” 众人纷纷叉手道:“主公英明。” 李嗣业假装没有听到恭维,捋须说道:“各位都听到了吧,就按照徐公的计策来施行,争取在三十天之内拔掉田承嗣和史朝义这颗钉子。” 李嗣业传令下去之后,部下们开始在幽州冀州一带散步谣言,燕军的斥候很快把消息报告给了守在冀州城中的史朝义。 第八百九十二章 史朝义失冀州 史朝义听到之后大吃一惊,连忙去找田承嗣,进门就急匆匆地喊:“田公,大事不好!父亲要传位给庶子朝清,想必幽州城危急了!” 田承嗣听到后摆摆手笑了:“不可能,你难道还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他哪怕身处绝境,也不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的潜台词是在说,像史思明这样权欲熏心极度自私的人,那怕到死都不会把手中的权力让给别人。” “还不一定是绝境!”史朝义捶胸顿足地说道:“他无非是想以此激励将士,借托孤之名保留一部分实力,让李怀仙带着庶子出榆关前往营州。守榆关要比守幽州容易多了。” “李怀仙?”田承嗣皱起了眉头,低着头沉吟在地上来回踱步。史朝义在一旁着急地等待着,希望田公能想出应对的办法。 “你说,这会不会是李嗣业的计策,诱骗我们出冀州?” 史公子难得地动起了脑子:“也不是不可能,但我更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田公,你自己想想看,他如此宠爱张美人,对他的儿子也如此偏爱,就连李怀仙他也高看几分。如果他真的做出这样的决定,到时候处境最为不堪的便是你和我。” “我们不在幽州,也不是他该冒险的时候,只有我们带兵前往幽州支援,才能促使他改变决定。” 田承嗣抬头犹豫道:”可现在幽州城前是李嗣业的重兵,我们放弃冀州带兵过去太过冒险,若是援助不成再陷入敌阵中,岂非要全军覆灭?” “可父亲在这个时候托孤,必然是对幽州不抱希望。田公,我怀疑他是假借托孤之名来转移兵力,以安留下来的将士们的心。他知道幽州固守难以长久,利用幽州城来疲惫李嗣业的大军,等到时候幽州城陷落,他可以带一部分亲卫撤出榆关回辽东。可到时候整个河北就只剩下你我手中这四万兵,到时候还不是葬送在李嗣业的手中?” 这也是田承嗣心中最为担心的地方,他不是史思明肚子里的蛔虫,仅靠对他性格的判断,无法得知他到底会不会那样做。倒是有一样史朝义说对了,若是幽州不可守,冀州城更不可守,这里就是一块平地,城防也远远不不如作为范阳中心的幽州。若是史思明学壁虎断尾抛弃他们,在玄武炮营的轰击下守半个月也就烧高香了。 用兵打仗最怕的就是信息不对等,很多时候将帅都是在自身的处境下做出最优的判断。 “田公你倒是说句话呀,难道我们真的要在这孤城里坐以待毙吗?” 田承嗣心中很快有了计较,叉手对史朝义说道:“我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但也要做好双重准备,若是前往幽州救援,遭到李嗣业大军围堵怎么办?这消息传出已经来已经有多天,等我们带兵前往幽州也已经过去半个月,若是你的父亲已经弃幽州撤往辽东我们又该怎么办?” “那以田公之见呢?” “我们不如从冀州迂回前往榆关,同时派人前往幽州探听消息,若真如传闻中的那样,我们也不用回冀州了,直接入榆关。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才是死中求活之道。” “甚好,甚好,就这么办。” 两人立刻召见麾下的将领们,告诉他们幽州城危在旦夕,陛下派飞鸽传书命他带兵救援。将士们当然不知其然,他们只需要听从上面的命令即可。 城内燕军立刻筹备粮草辎重,征调百姓充当辅兵,于两日之后出城往幽州方向进军。 就在他们出城的当天,距离冀州西北一百三十里外,一支早已从河东晋中穿出太行山的军队正马不停蹄向冀州前进。 也是在这个时候,郭子仪派出的一支斥候队正潜伏在冀州附近,他们将两支军队的动向打探得一清二楚,已经迅速往河南方向而去。 史朝义率领的燕军向北挺进了十三日,遭遇到驻守在涿州的李崇豹率领的骑兵的进攻,田承嗣立刻带兵撤退,准备转道前方榆关。 夕阳从大地尽头落下,田承嗣站在营帐门口抬头思索,涿州距离幽州尚有百里之遥,李嗣业为什么会派自己的儿子率精锐驻兵在此处,若他要防止他们背后进攻,应该驻守在更远的莫州才对。” 他猛然间惊醒,双手拍着袍肚大声道:“不好,中计了!早知道我就该留一军在城内!传令全军,回往冀州!” 将士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刚刚才从冀州出来,怎么又要回到冀州去? 史朝义急忙跑过来激动地问:“不是要撤往榆关吗?为什么要回冀州。” 田承嗣不想跟这个将二代解释什么,一边翻身上马挥鞭一边说道:“我们上当了,赶紧返回冀州去,若是不想你父亲大发雷霆的话你就别问太多!” 大军原地后翼变前军,把辎重甩在后面扑向冀州城。 他们快马回到冀州城下,史朝义扬鞭奋蹄对着城墙上面大喊:“快快打开城门,让我们入城。” 城墙上没有人回应他,田承嗣在他身后定睛看去,却见城墙上连旗杆都没有一根,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 “快快开城门!都死哪儿去了,等小爷进城之后,把你们这帮擅离职守的家伙一个个砍掉脑袋。” 霎时间城墙上数百面大旗竖起,一名披挂银青光要铠的将领手扶着女墙垛口大笑:“阁下口气这么大,想必就是那史贼的乖儿子了!或许你叫我一个爷爷,我可以派人用箩筐把你吊上来。” “河东军?!” 史朝义大惊失色,继而愤怒道:“我呸,奸贼李嗣业,乃是卑鄙小人!” “敢出言不逊,爷爷教教你怎么说话?放箭!” 顿时城头上箭矢如冰雹向下飙射,史朝义慌忙调转马头逃窜躲避:“快撤!” 燕军只能向北撤退,路过一座县城安顿下来,但从冀州通往幽州或榆关的两三个小州,州治所都在县城内,暂时落脚还可以,但若是想长期驻守那就是嫌命长了。 史朝义垂头丧气坐在篝火前,他不但丢掉了冀州,恐怕将来还会成功惹起亲爹的怒火。这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史思明这亲爹发起火来,比继父还后爹,定要按照军中法度打他的军棍,甚至自己这个法定继承人的身份也要不得了。 “田公,事到如今,你说怎么办?” 田承嗣倒是很自得,或许是拥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心性,和气地安慰他道:“公子不必忧急,事到如今只能将错就错,当做援兵前往幽州相救。” 史朝义哼笑一声:“田公,你为何脑袋也变得不聪明了。李嗣业早已知道我们出了冀州无处可依,早就对我们有所防备,早就摆好了阵势等着我们。” “到底是谁不聪明?”田承嗣嘿然笑道:“公子你现在的目的不是援救幽州,而是让陛下知道你在救援幽州,其实就是做做样子。我们救援不成才使得冀州被人从背后袭取,不然的话你平白无故跑到榆关去,将来你的父亲责怪更说不清楚,至少要让他知道你只是上当受骗,儿子蠢一些总比儿子居心叵测要强。” 史朝义捋着胡须点点头:“你说的对。” 这道理是对的,但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 第八百九十三章 知子莫如父 史朝义又踌躇地说道:“可带兵去救总要损伤人命,我实在不忍使将士丧命疆场。” 田承嗣暗自嘀咕,这龟儿子是自己贪生怕死吧,拿将士们当什么挡箭牌。 “公子哎,救援幽州城何必要真的去做,你可以带一支麾下的精锐力量趁着夜色前往幽州城,在敌人不注意的情况下突入幽州城下,只要在城下吼叫那么几声,让你的父亲知道你来救援幽州即可。但也不要在城下待得时间过长,万一你父亲真的打开城门冲出来就不好看了。” “还要我亲自去?”史朝义瞪大了眼睛。 “自然要公子亲自前往,不然如何能够体现你的忠孝之心。” 他在原地转了四五圈,似乎在权衡利弊,最后才一拍大腿下定决心:“这一遭鬼门关我闯定了。” 田承嗣和史朝义先带着军队前往榆关前的卢龙县,迅速扎下营寨,然后就轮到史朝义当主角了。田承嗣亲自给他加油打气,目送他远行离去。 史朝义带着自己的精锐太子内率,又挑选了一千多号信得过的弟兄,决定从幽州城北两座李嗣业的军营的结合部中间穿过去,然后冲到北门表演一番。想必以河西军的精锐程度,很快就会从他的背后杀上来,这样他就能够被迫从容撤退。 月明星稀,史朝义带领军队隐藏着火把疾驰穿过河西军营的结合部,尽管他们小心谨慎,马蹄声还是惊动了河西军。立刻有两支骑兵队紧跟在屁股后面冲到了幽州城下,史朝义立刻命兵卒们发出喊杀声,又命人朝着城头上大喊:“公子史朝义特率大军前来救援幽州!” 恰巧史思明这几日以身作则,吃饭睡觉都在城楼上,听到远处的叫喊声后,立刻披衣下榻,门外有兵卒跪地叉手禀报道:“启禀陛下,公子率军前来救幽州,此刻就在城下与敌军交战。” “谁叫他过来了!走,跟我到城墙上看看!” 史思明从城头上往下望去,漆黑中茫茫一片也分不清谁是谁,只看见成千上万的火把在城下晃动,喊杀声激烈得很。 史思明却轻蔑地笑道:“晚上能打成什么样子?白日能冲到城墙下才算本事。” 一名将领在身后低声问道:“要不要打开城门派人出去接应他进来。” 史思明怒骂道:“糊涂东西!夜里分不清谁是谁,万一打开城门引进来的是李嗣业的军队,你我还不让人家给一锅端了!” 他又嘿了一声道:“他若是真的有心救幽州,应当选择夜袭对方的大营,而不是直挺挺地往城门前面闯,田承嗣没有教过他这个吗?在城门前舞刀弄枪的给谁看呐?” 他双手负于身后站在城墙上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城楼中披衣躺下,他隐约能听见远处的喊杀声,听起来有几分做作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这些声音也逐渐销声匿迹,他又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史思明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猛然从床榻上坐起来,双手扶着膝盖怒声咆哮:“这个畜生!他把冀州给丢了!” …… 史朝义在城墙下虚虚实实冲杀了一阵,才连忙带兵撤退往榆关,田承嗣在卢龙县营地外翘首以盼,看到史朝义带着大队弯弯扭扭跑过来,连忙迎上前去。 史公子面色潮红地跳下马,精神奕奕看起来很激动的样子,他估计他这场战役当做了亲新奇刺激的游戏。 “公子如何?” “我在城下冲杀了几十个回合,敢保证他一定在城楼上听见了,就算听不到也有麾下的兵卒去禀报。” 田承嗣叉手问他:“不知陛下有没有给公子开城门。” “没有,大半夜里分不清谁是谁,敌军和我军冲杀在一起,谁敢给你开城门。我让兵卒们在城下多叫喊了几声,才带着他们离去。” “是吗?”田承嗣尴尬地赔笑了几声,对史朝义说道:“既然如此,公子请随我同大军一起入关吧。” 他们率燕军来到城墙下,对着城墙上高喊:“快快打开城门,放我们入关。” 守将趴在城墙上往下探望,大声问道:“城下来者何人?没有陛下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城!” “睁开你的狗眼睛看看,我是史朝义!援救幽州失败,暂且在榆关后方躲避,尔等还不快快开城。” “原来是公子爷,快快,快打开城门。” 史朝义这下总算搞明白了,田承嗣为何自己不先进城,原来是没有自己这太子爷他根本进不去,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权威,他的心里到底舒服多了。 四万军队一入榆关,就相当于跑到了辽东地界,平卢节度使的根基就在这榆关之后的营州城。即使幽州城被打下来,史思明还有一半的根基,可供他在辽东区域东山再起。 没有了冀州城的牵制,李嗣业可以放心地对着幽州城大发淫威,为了持续地提供战争资源,他命人把生产火药的道观作坊迁移开设在了冀州城,在城中招募铁匠和学徒,大肆生产火炮炮弹,以供应攻城之用。 中书令徐宾亲自参与改进了大型孔明灯的形状,到现在为止它已经不像孔明灯了,纺锤形的结构用牛皮和竹木架构而成。六盏并列戴着防风罩的防泄露铜制油灯,可以控制火焰的大小来控制高度,尾部有大推力的竹蜻蜓,传动方式已经不是手拉而是脚蹬,有点类似于水车,左右两侧还有控制水平方向的竹蜻蜓,可以抵挡四级以内的风,超过四级以上就无法控制方向了,人力终究干不过老天爷。 吊篮内定员四人,其中三人控制孔明灯飞行方向,一人担当灯长和投弹手,孔明灯的弹载量只有一石左右,投完这一石之后就得下去重新补给。 如果说玄武炮给城中的士兵造成了心理上的伤害,那么巨型孔明灯就是实实在在的打击了,这些东西日日悬浮在幽州城的上空,对城中的生活设施和粮草进行投弹,猛火雷投下的油脂让救火的兵卒们疲于奔命。 这些雷让燕军兵卒们防不胜防,不得不躲在城墙上砖砌的窑洞中,稍稍一露头就会遭受到轰炸。特别是攻城的时候,他们不但要抵挡河西军如潮水般攀上城墙的进攻,还要防着头顶上的猛火雷袭击。 燕军的伤亡日益严重,史思明每日到城墙上巡防,看到这样的情况触目惊心,心中遂产生了退兵至辽东的想法。只是他自己不能把这个想法提出来,因为跟他的人设不相符。 他的对手李嗣业在这个时候也愈显恐怖,不骄不躁按部就班地攻城。每日出动的炮火轰击和孔明灯轰炸也非常有规律,或许在他眼里幽州城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第八百九十四章 史思明退郭子仪进 燕军最近的处境愈发艰难,粮食和草料几次遭到焚烧,城中完整的房屋也没有几座了,幽州百姓的日子更加凄惨。史思明倒是不关心这些百姓的生死,他是担心军心不稳将士在城墙上不再用命。从前日开始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有几名幕僚看穿了史思明的心思,主动在军中会议中向他提出将大军撤退到榆关以西,被史思明挥手否决。他们当然不会就此中断,只是更加殷勤地劝他动身退往辽东。 只是史思明心中明白,当初安庆绪守邺城的时候还有援军可盼,现在轮到他自己守幽州,恐怕就只能靠他自己了,至于南面的李亨朝廷 他捋着胡须点了点头,辽东和河北完全是两个地理概念,他史思明一退入辽东,朝廷怎么会甘心让李嗣业尽占河北。郭子仪定会带兵进入邺城,到时候就轮到他史思明在旁边坐山观虎斗,他倒要看看李嗣业大军的战斗力到底有多持久,干跑了他还能把朝廷的军队干倒,到时候他还要再次入关内,再次挑战一下已经疲惫的李嗣业大军。 他把诸将召集到跟前来,无奈地摆摆手说道:“如今李嗣业携利器攻城,城中军士百姓都损失惨重,怕是已经难以坚守下去。多日来你们都劝我弃城遁入榆关。今日我思虑再三,决定撤入榆关背后坚守。” 众将心中都松了一口气,连着两个月的守城早已使他们疲惫不堪,能躲到榆关后面休整一下也是好的。 元朔五年秋,正是李豫的大历元年。凌晨时分,史思明率领仅存的五万余人从北门撤出,一路奔至榆关,中途面对唐军在后方的追击,气喘吁吁疲惫不堪,等撤到榆关时又损失了近万人,只剩下四万余人。 他进入关中立刻手持皮鞭跑去找史朝义,父子见面时,史思明一个照面鞭子就朝着头上砸了过去,史朝义痛得抱头鼠窜,大声呼唤父亲饶命。史思明才不管他,提着鞭子一顿猛抽,直把史朝义打了个遍体鳞伤才罢休。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动什么小心思,听信谣言把冀州城弄丢了,还欲盖弥彰跑到幽州城前闹这么一出!” 史朝义跪在地上满面羞愧,原来他做的这些事情根本逃不脱父亲的目光。 田承嗣连忙上前给史朝义求情:“请陛下饶恕大公子罢,这一切都是臣下的献策,还请陛下责罚臣下。” “你不必替他求情,让我先把这畜生给打死再说!” 从此之后,史朝义每每行事不周,都要受到史思明的皮鞭对待,或者扬言要取消他的继承人资格。史朝义每日惶恐不安,心中倍加忧虑。 郭子仪的斥候队渡过了黄河跑到了河阳,在河阳城中见到了郭子仪父子,喜悦地上前叉手说道:“令公,史朝义和田承嗣已经撤出了冀州,李嗣业的军队后脚就从河东方向袭取了冀州。” 郭令公听罢之后,捋着胡须来回在地上踱步,随后他转身对郭晞和仆固怀恩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史思明快要守不住幽州了,他定然会撤退到榆关之后遁往辽东,偌大的河北即将落到李嗣业之手。” 郭晞连忙说道:“父亲,我们绝不能让河北落入李嗣业之手,应当立即进攻邺城。” “我儿所言不错,十三万大军立刻出发,趁着李嗣业还来不及进占邺城,先渡过黄河拔得头筹,入邺城!” 于是唐军立刻征调民夫修复了黄河浮桥,快速渡过了黄河进入了相州邺城。这是自相州之战以来,唐军首次踏上河北的土地,也是值得庆贺的大事件。仆固怀恩立刻向郭子仪进言,应当先向朝廷报功。 郭子仪身为三朝老臣还是要点脸的,只摆摆手说道:“进占邺城没有遇到半点阻力,不过是投机取巧而已,老夫怎么能向皇上邀功献媚?” “老令公早已是德高望重,名满天下,封无可封,天下人都知道你不在乎这点功劳,但是我们麾下的这些将士,他们却需要功勋来激励,令公就当是为他们请功。” 郭子仪连忙歉意地说道:“你看你,你要是不说我怎么能想起来,老夫这就向陛下去信,为三军将士求赏。 他们进入邺城不足一月后,皇帝的封赏旨意便送达,还送来了许多的金银奖赏士卒。将士们当然倍感兴奋,因为占领邺城他们没有流血,这也多亏了老令公能替将士们着想。 监军董秀偷悄悄地找到传旨意的中使刘清潭,把这场功劳的始末直言相告。刘清潭将信将疑,反问董秀道:“以郭令公如今的威望和功勋,还用得着贪这点微末功劳,你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老令公自己可能无欲无求,但他的儿子还有他的老部下都在军中。邺城本来无人驻守,他渡过黄河唾手而得,却被他吹嘘成功劳,这不是欺君罔上是什么。” 刘清潭笑道:“欺君罔上倒不至于,郭令公写给陛下的报功奏疏我也看了,虽说是报功,但他上面写的是入邺城未遇抵抗,所幸将士们行军迅速,不敢怠慢,才得全功,按照他这样说没什么问题。” 董秀恼火地说道:”他这是玩字游戏!身为当朝令公竟然如此欺瞒陛下,陛下宽宏大量可以不跟他计较,但我们身为臣下知而不报便是不忠了,就算刘中使不愿意多事,您也应该先报知给鱼公。” 刘清潭点了点头,好像董秀所说也不无道理,但他与一般的太监相比,多了许多人情味,决定先去给郭子仪通个气,然后再向上面禀报,这样也算是两不得罪。 刘公公私下约见了郭子仪,也没有直接了当开门见山,稍稍寒暄之后才步入正题,说有些对令公不利的传言,怕被人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去,令公预先要有个心理准备。 郭子仪瞬间明白了这话中的含义,连忙星夜给皇帝写了一封告罪的奏疏,说这是为了激励将士们的士气,并且愿意自降爵位以谢罪陛下。 等郭子仪的奏疏传到扬州,鱼朝恩已经做好了打击同僚的打算,要黑郭子仪这样秉公守法的道德楷模,想挖到黑料是不容易的。 鱼朝恩在朝堂上公开攻击郭子仪虚报功劳,也幸亏郭子仪的奏疏到的及时,皇帝李豫也算开明,说大军进入邺城即将面对李嗣业,为将士们讨要功劳奖赏也是为了激励士气,郭令公对朕忠心耿耿各位不必猜疑。 鱼朝恩当然不肯这样轻易罢休,上前面呈皇帝说道:“郭子仪固然忠心,但此风不可长,为不使他人争相仿效,陛下应当略施惩戒,将郭子仪降爵罚俸,郭晞和仆固怀恩等将领的赏赐收回。” 依附鱼朝恩的朝中一干党羽纷纷上前表示赞同,李豫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他认为赏赐出去的东西岂能收回来的道理,便决定只责罚郭子仪一人。 皇帝的旨意传到邺城,郭子仪甘心领受了责罚,但对于将士们来说,心中却颇不是滋味。再怎么说他们在前方也是要面临生死的,区区这点微末功劳朝廷也要斤斤计较,好不容易鼓舞起来的士气瞬间低落下去一半。 与唐军这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嗣业接连提拔了进占冀州城的河东军中将士,他们也同样与唐军一般,没有费一兵一卒,也没有费一枪一箭,只是趁着史朝义撤出冀州后袭取了城池。李嗣业却丝毫不吝惜他的赏赐,有三十名校尉升任中郎将,其余将领各有赏赐升迁,率军入城的主帅张光滔被李嗣业提拔为河东节度使。 这让将士们心生愧意,好像没有真正经历过拼杀,对不起这份安到头顶来的赏赐。 第八百九十四章 史思明退郭子仪进 燕军最近的处境愈发艰难,粮食和草料几次遭到焚烧,城中完整的房屋也没有几座了,幽州百姓的日子更加凄惨。史思明倒是不关心这些百姓的生死,他是担心军心不稳将士在城墙上不再用命。从前日开始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有几名幕僚看穿了史思明的心思,主动在军中会议中向他提出将大军撤退到榆关以西,被史思明挥手否决。他们当然不会就此中断,只是更加殷勤地劝他动身退往辽东。 只是史思明心中明白,当初安庆绪守邺城的时候还有援军可盼,现在轮到他自己守幽州,恐怕就只能靠他自己了,至于南面的李亨朝廷 他捋着胡须点了点头,辽东和河北完全是两个地理概念,他史思明一退入辽东,朝廷怎么会甘心让李嗣业尽占河北。郭子仪定会带兵进入邺城,到时候就轮到他史思明在旁边坐山观虎斗,他倒要看看李嗣业大军的战斗力到底有多持久,干跑了他还能把朝廷的军队干倒,到时候他还要再次入关内,再次挑战一下已经疲惫的李嗣业大军。 他把诸将召集到跟前来,无奈地摆摆手说道:“如今李嗣业携利器攻城,城中军士百姓都损失惨重,怕是已经难以坚守下去。多日来你们都劝我弃城遁入榆关。今日我思虑再三,决定撤入榆关背后坚守。” 众将心中都松了一口气,连着两个月的守城早已使他们疲惫不堪,能躲到榆关后面休整一下也是好的。 元朔五年秋,正是李豫的大历元年。凌晨时分,史思明率领仅存的五万余人从北门撤出,一路奔至榆关,中途面对唐军在后方的追击,气喘吁吁疲惫不堪,等撤到榆关时又损失了近万人,只剩下四万余人。 他进入关中立刻手持皮鞭跑去找史朝义,父子见面时,史思明一个照面鞭子就朝着头上砸了过去,史朝义痛得抱头鼠窜,大声呼唤父亲饶命。史思明才不管他,提着鞭子一顿猛抽,直把史朝义打了个遍体鳞伤才罢休。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动什么小心思,听信谣言把冀州城弄丢了,还欲盖弥彰跑到幽州城前闹这么一出!” 史朝义跪在地上满面羞愧,原来他做的这些事情根本逃不脱父亲的目光。 田承嗣连忙上前给史朝义求情:“请陛下饶恕大公子罢,这一切都是臣下的献策,还请陛下责罚臣下。” “你不必替他求情,让我先把这畜生给打死再说!” 从此之后,史朝义每每行事不周,都要受到史思明的皮鞭对待,或者扬言要取消他的继承人资格。史朝义每日惶恐不安,心中倍加忧虑。 郭子仪的斥候队渡过了黄河跑到了河阳,在河阳城中见到了郭子仪父子,喜悦地上前叉手说道:“令公,史朝义和田承嗣已经撤出了冀州,李嗣业的军队后脚就从河东方向袭取了冀州。” 郭令公听罢之后,捋着胡须来回在地上踱步,随后他转身对郭晞和仆固怀恩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史思明快要守不住幽州了,他定然会撤退到榆关之后遁往辽东,偌大的河北即将落到李嗣业之手。” 郭晞连忙说道:“父亲,我们绝不能让河北落入李嗣业之手,应当立即进攻邺城。” “我儿所言不错,十三万大军立刻出发,趁着李嗣业还来不及进占邺城,先渡过黄河拔得头筹,入邺城!” 于是唐军立刻征调民夫修复了黄河浮桥,快速渡过了黄河进入了相州邺城。这是自相州之战以来,唐军首次踏上河北的土地,也是值得庆贺的大事件。仆固怀恩立刻向郭子仪进言,应当先向朝廷报功。 郭子仪身为三朝老臣还是要点脸的,只摆摆手说道:“进占邺城没有遇到半点阻力,不过是投机取巧而已,老夫怎么能向皇上邀功献媚?” “老令公早已是德高望重,名满天下,封无可封,天下人都知道你不在乎这点功劳,但是我们麾下的这些将士,他们却需要功勋来激励,令公就当是为他们请功。” 郭子仪连忙歉意地说道:“你看你,你要是不说我怎么能想起来,老夫这就向陛下去信,为三军将士求赏。 他们进入邺城不足一月后,皇帝的封赏旨意便送达,还送来了许多的金银奖赏士卒。将士们当然倍感兴奋,因为占领邺城他们没有流血,这也多亏了老令公能替将士们着想。 监军董秀偷悄悄地找到传旨意的中使刘清潭,把这场功劳的始末直言相告。刘清潭将信将疑,反问董秀道:“以郭令公如今的威望和功勋,还用得着贪这点微末功劳,你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老令公自己可能无欲无求,但他的儿子还有他的老部下都在军中。邺城本来无人驻守,他渡过黄河唾手而得,却被他吹嘘成功劳,这不是欺君罔上是什么。” 刘清潭笑道:“欺君罔上倒不至于,郭令公写给陛下的报功奏疏我也看了,虽说是报功,但他上面写的是入邺城未遇抵抗,所幸将士们行军迅速,不敢怠慢,才得全功,按照他这样说没什么问题。” 董秀恼火地说道:”他这是玩字游戏!身为当朝令公竟然如此欺瞒陛下,陛下宽宏大量可以不跟他计较,但我们身为臣下知而不报便是不忠了,就算刘中使不愿意多事,您也应该先报知给鱼公。” 刘清潭点了点头,好像董秀所说也不无道理,但他与一般的太监相比,多了许多人情味,决定先去给郭子仪通个气,然后再向上面禀报,这样也算是两不得罪。 刘公公私下约见了郭子仪,也没有直接了当开门见山,稍稍寒暄之后才步入正题,说有些对令公不利的传言,怕被人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去,令公预先要有个心理准备。 郭子仪瞬间明白了这话中的含义,连忙星夜给皇帝写了一封告罪的奏疏,说这是为了激励将士们的士气,并且愿意自降爵位以谢罪陛下。 等郭子仪的奏疏传到扬州,鱼朝恩已经做好了打击同僚的打算,要黑郭子仪这样秉公守法的道德楷模,想挖到黑料是不容易的。 鱼朝恩在朝堂上公开攻击郭子仪虚报功劳,也幸亏郭子仪的奏疏到的及时,皇帝李豫也算开明,说大军进入邺城即将面对李嗣业,为将士们讨要功劳奖赏也是为了激励士气,郭令公对朕忠心耿耿各位不必猜疑。 鱼朝恩当然不肯这样轻易罢休,上前面呈皇帝说道:“郭子仪固然忠心,但此风不可长,为不使他人争相仿效,陛下应当略施惩戒,将郭子仪降爵罚俸,郭晞和仆固怀恩等将领的赏赐收回。” 依附鱼朝恩的朝中一干党羽纷纷上前表示赞同,李豫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他认为赏赐出去的东西岂能收回来的道理,便决定只责罚郭子仪一人。 皇帝的旨意传到邺城,郭子仪甘心领受了责罚,但对于将士们来说,心中却颇不是滋味。再怎么说他们在前方也是要面临生死的,区区这点微末功劳朝廷也要斤斤计较,好不容易鼓舞起来的士气瞬间低落下去一半。 与唐军这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嗣业接连提拔了进占冀州城的河东军中将士,他们也同样与唐军一般,没有费一兵一卒,也没有费一枪一箭,只是趁着史朝义撤出冀州后袭取了城池。李嗣业却丝毫不吝惜他的赏赐,有三十名校尉升任中郎将,其余将领各有赏赐升迁,率军入城的主帅张光滔被李嗣业提拔为河东节度使。 这让将士们心生愧意,好像没有真正经历过拼杀,对不起这份安到头顶来的赏赐。 第八百九十五章 冀州攻与防 郭子仪派兵进入邺城不久后,前方便传来史思明退走榆关遁入辽东的消息,众人都暗自佩服郭令公神机妙算,对战局的预估也如此正确。 他将儿子郭暧和麾下将领都叫入帐中,冷静分析道:“如今李嗣业军队主要兵力都集中在幽州,冀州兵力稀少,我们可立刻进攻冀州,只要将冀州握在手里,我们就如一把尖刀稳稳地插在河北。然后依靠后方运河从南方源源不断送来的粮食提供后勤保障,可攻可守。” 仆固怀恩上前叉手建议道:“李嗣业进攻幽州城已两月有余,早已师老兵疲,而我军则气势正盛,锋芒正健,攻下冀州后何不直接北上取幽州,将其逼退回云州如何?” “不可,不可。”老令公摆了摆手道:“不可臆断叛军实力,将者遇战应未虑胜先虑败,能取得冀州已经实现了我们的最初要求,今后如何行事应该走一步看一步。” 众将叉手应喏。 唐军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后,立刻全部出动北上进攻冀州。 守在冀州城的是河东节度使张光滔,他率军从河东袭取冀州时,只带了兵力一万五千人。这点人马相对于冀州信都这样的大城来说,多少有些捉襟见肘。 张光滔一面组织兵卒日夜加固城防,准备防守器械,一面派人向屯兵幽州的李嗣业求援。 这时候飞虎骑强大的机动能力就显现了出来,李崇豹接到李嗣业的命令后立刻率三万飞虎骑从涿州南下救援冀州,仅仅用了两个昼夜便到达了冀州附近的武邑县。 他率兵到达武邑县后进行短暂休整,命令兵卒们休息两日保养马匹准备作战。 郭家的亲兵中有许多出色的斥候,他们提前发现了到达武邑县的飞虎骑,立刻快马回来报给郭子仪。 郭子仪听闻后如临大敌,命令大军停止攻城,砍伐树木在冀州城的对面修建工事,等土垒初步夯筑成功后,才每日只派一军进攻冀州城南方向,其余人继续防御工事进行加工,短短十几天时间内,已经有了矮城的规模。 李崇豹亲率十三骑在冀州城西的山头上侦查,遥遥望见郭子仪修建的城寨,不由得出声佩服道:“以前听父王说郭子仪如何如何厉害,今日方见才知其用兵老辣,我军才到达武邑县几日,他就已经做好了应对的措施。拥兵十三万却选择以壁垒固守,这是摆明不拿下冀州誓不罢休。” 他的副将在旁边说道:“郭子仪的土垒大营距离冀州城墙极近,又兵力众多,他每日只派兵进攻南城,我军若轻骑出击,他们可迅速缩回土垒,简直如同乌龟壳难以下口。” “是吗?”李崇豹嘿然发笑道:“我父亲在冀州城囤积了大量火药,城中又有炮弹作坊,城头上也部署了火炮,虽然数量不多,但我可以向父亲去信,请他调玄武炮营和孔明灯前来参战,在玄武炮轰击下幽州城都难以固守,他这个小小的土木城寨更是如土鸡瓦狗。” 副将作为捧哏自然要给李崇豹提出问题:“玄武炮用牲口牵引行动缓慢,从幽州城南下冀州日行三四十里,等他们到达时半个月便过去了,万一这期间冀州城池出现什么闪失” “冀州城防坚固,且囤积有大量火器,如果张光滔连十几天都守不住,那他就没有这个资格做河东节度使。况且不还有我们吗?把麾下骑兵分为几十个小队,每日对敌军进行袭扰,等待玄武炮营到来。” “另外,你立刻分出半数骑兵北上,在玄武炮营南下时进行护送,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郭子仪不断命人夯土延伸壁垒,工事已经延伸到了冀州城墙下,然后不断派人在砍伐树木搭建攻城器械,朝着冀州城墙进攻。 张光滔调集城头上的床弩和火炮,朝着城下还击,往往唐军花费一天时间打造的攻城器械,经过一个下午的攻城激战便折损殆尽,好不容易夯筑起来的土垒,被炮火轰成了一滩土堆。 但郭晞夜里立刻组织人手,重新版筑土墙,虽然此举对人力消耗太大,却能够抵挡不远处虎视眈眈的飞虎骑,双方的伤亡都集中在城上和城下,至于李崇豹率领的飞虎骑,他们没有携带任何重型器械,只能抵近土垒放箭袭击,除此毫无办法。 唐军的土垒逐渐延续数十里,呈现出“凵”形结构把冀州城的三面团团包围,若是玄武炮营和纺锤形孔明灯再迟半个月赶到,他们就把整个城池给围死了。 郭子仪站在木料搭建的瞭望塔上,遥望冀州的城头,他实在是没有预料到,区区只有一万五千人驻守的冀州城竟然如此难啃,如今一个月快过去了,冀州城守将日夜站在城头上衣不卸甲坚守抵抗,城防也没有丝毫的松动。 当然攻克冀州还需要一些时日,但他不能只把希望寄托在攻城上。李嗣业的飞虎骑和炮营互为剑和盾,如果只有飞虎骑,他携十三万大军根本不惧对方虎视在侧。但飞虎骑和炮营一旦组合在一起,威力之大可破一切阵法。 他立刻下令召集众将,把他们叫到跟前说道:”冀州城池坚固难以攻克,恐怕战役时间要拉长,可是一旦等下去,李嗣业的炮营来到冀州,那时候我们恐怕就回天乏术了。” 驸马郭暧上前叉手:“父亲,请拨给儿子五千轻骑,我愿率兵向北袭击玄武炮营。” 部将长孙全绪也站起来说道:“驸马身份尊贵,岂能舍身赴险,末将不才,愿意替驸马去走这一遭。” 郭子仪神情有些犹豫:“全绪是大将,率军奇袭实在是大才小用。” “令公,那里有什么大用和小用的分别,全绪只知道若待敌军援兵到来,我们进攻冀州将功败垂成,举轻若重之后才能举重若轻,请令公用我率众破击玄武炮营。” “好吧,”郭子仪叹了一口气道:“玄武炮营定然有敌军精锐沿途护送,将军千万要小心,不可执着于一时胜败。” “请令公放心,全绪定然不负所望。” 唐军退守江东之后,战马逐渐稀少,郭子仪倾尽全军之力,为长孙全绪凑出来九千匹战马,挑选军中擅长骑射的将士四千五百人,一人两骑于凌晨时分出动,沿着冀州城向北出击。 此时玄武炮营才刚刚到达深州陆泽县,李嗣业为它配备了两支护送队伍,其中一支为重步兵,搭配有弩箭营和陌刀队,另一支为李崇豹派出的飞虎骑。 第八百九十六章 虽胜犹败 长孙全绪率军北初战便遭遇到了飞虎骑,双方在河北平原上进行短暂厮杀后,长孙全绪不敌后撤。飞虎骑并未追击唐军,他们在前方为炮营开道,缓慢有序地朝冀州放心而来。 全绪自然不甘心败北,带领四千轻骑迂回绕了一个大圈,从企图从背后进攻玄武炮营。唐军骑兵在队尾遭遇到李嗣业的重步兵跳荡和陌刀队,一击不中果断后退。 第三次长孙全绪选择从中段袭击,四千余骑便将炮营的输送队伍截成了两段,杀死了兵卒和牲畜,运送火炮的民丁四散而逃,幸亏飞虎骑从前方果断折返回来,才阻止了损失的继续扩大。 但队伍的行进就这样被耽搁了,段秀实只得向李嗣业去信,请他继续征调一批百姓和牲畜。 李嗣业不但派来了牲畜和民力,中书令徐宾亲自前来负责队伍押送,徐宾将护送的飞虎骑分为了两支,一支负责护送,一支专门负责追击,这样敌骑不管有何种动作,他们只要死死跟着,他们便能提前得知敌军的动向。 接下来长孙全绪的几次袭击都未能取得成果,反而被飞虎骑在屁股后面追赶。 经过双方一系列的追逐、袭击和反袭击,玄武炮营虽然遭受了一定的损失,但整体实力并未削弱,它们全乎地来到了冀州城下。 面对十万多唐军,河西军的总兵力不过六万,其中飞虎骑三万,炮营极其护送队伍三万。然而这六万人却是进攻的一方。 郭子仪面临两难选择,他若是选择继续固守土木营寨,河西军的火炮和孔明灯定然能够将整个大营点燃变成一片火海,但若是选择出阵与河西军对垒,在平原上十万步卒与骑兵相对冲锋,若不保持复杂严密的阵型,仅仅几个回合就会被对方给冲散。但若阵型严密,机动能力就会大大下降,再强的阵法都经不起炮弹的砸击。 他最终选择了躲在壁垒后面固守,河西军第一天的炮击引起了营寨中的大火,郭子仪疲于奔命带人扑灭了大火。 郭子仪将诸位将领请到大帐中,满脸烟火色疲惫地说道:“冀州城中有河西军的铸造炮弹作坊,不远处的对面就是唐军的火炮营,只要我们胜一场,只要这一场我们就能缴获这些火炮和炮弹,也能俘虏李嗣业的工匠,我们将来也能组建一支玄武炮营。至少不会因为武备的劣势而连连败北。” “今天晚上就看老天不给我们这个机会,我欲组织决死队夜袭叛军,参加战役的兵卒每人赏赐百金,这些钱从我郭子仪的家产中付出,若有不幸阵亡的,加倍抚恤给父母妻儿,重伤者可获赏返乡。你们告知给下面的兵卒,问问他们谁愿意随我郭子仪赴死杀敌!” 郭令公传下令来,军中将士争相报名,很快招募了一个万人队,这些勇士们身边只配横刀一把,火把一个,为了区分敌我,都将脸上涂抹上兽血,只等天色昏暗便杀向敌军。 仆固怀恩主动请缨,愿意率领决死队破袭叛军,郭子仪却另有打算,他对仆固怀恩说道:“将士们士气已经降落到了低点,我若不能身先士卒,今夜定然不能成功。但我们依然要做最坏的打算,剩下的人你于今夜将他们集合起来,若是我奇袭不成,我们便率军主动撤往邺城,免得遭受更大的损失。” 怀恩知晓郭子仪心意意决,再难劝得动,只得叉手应喏,留在营垒中准备撤退。 为了充分发挥出玄武炮的杀伤力,李崇豹将营地设在唐军土木营寨以西,地势比唐军的土垒较高,围着炮阵打了一圈木桩,中间搭着军帐,兵卒们多数睡在地上枕着箭壶,马匹充当挡风的墙壁。 夜色渐深,李崇豹披甲走出大帐,站在高处遥望远处的唐军营垒,喃喃自语地说道:“唐军今夜看起来很安静呐。” 他转身回到帐中,伺候他的卫士正要解下他的甲胄,李崇豹伸手阻挡道:“不必了,明日大战即将来临,将士们都风餐露宿,我岂能求一时的舒适而忘记大事,今夜我就披甲而卧。 穿着厚重的甲胄躺在羊毡上当然不会舒服,李崇豹身上披着明光铠,想要站起来还需要花很大的力气,他瞪着眼睛望着帐顶,很快困意席卷上来。 郭子仪带领兵卒们摸黑接近了河西军大营,前方营地中灯火通明,自然有人轮流放哨。他们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办法,接近后脚步声会让敌军警觉。 郭子仪挥手下令众人点燃了火把,朝着唐军的营地冲去,喊杀声顿时四下大作。 “有人袭营!” 席地而卧的兵卒们支撑着爬起来,伸手去摸身边的刀,然后冲出炮阵去抵挡。 李崇豹猛然惊醒,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摘下挂在木柱上的横刀扑出营帐,高声喊道:“飞虎骑!不要去骑马!用你们的横刀斩他们,飞虎骑无论有没有骑马,都是天下最强!” 郭子仪亲自提刀进入河西军营地中,双手挥动着刀锋左冲右突,与刚刚反应过来的飞虎骑进行激战。 由于飞虎骑之前毫无准备,多数兵卒都在各自为战,很快便落入下风。 李崇豹麾下的参将连忙跑到他跟前说道:“李将军,眼下敌军来势凶猛,我军在夜里无法组织士卒,不如先行撤退,等到明天早上收拢人马后再做打算。 “等到明天?”李崇豹当即怒道:“这玄武炮营是父亲全部的心血,花费了他无数的家当,我岂能让它们落入郭子仪之手,今夜就算整个飞虎骑拼光了,也不能后退半步,把你的人给我纠集起来,让他们上!” 李崇豹带领着他的亲兵队组成一个小型的战阵,死死坚守着营地中央,其余败退的河西军兵卒纷纷聚集在他的左右,合力死战坚守营地,煎熬着当夜的每一分每一秒钟。 晨曦从天空绽放出灿烂的金黄色,经过一夜的激战,河西军的营地满地狼藉,玄武炮横架在炮位上东倒西歪,尽管飞虎骑损失惨重,但李崇豹率领他们依然坚守在营地中央。昨夜被打散撤退的飞虎骑余部很快又被组织起来,向着军营中央行进。 天色一亮,郭子仪便率领决死队撤退了,他们当夜斩杀了数千匹马和无数炮手,给河西军飞虎骑和玄武炮营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但未能彻底占领敌军营地,缴获也就无从谈起。 郭子仪脚步蹒跚地走下长坡,对身边搀扶着他的儿子郭暧说道:“你骑一匹快马去通知仆固怀恩,我们要在今日之内撤出冀州城下。” “为什么?”郭暧不解地问道:“明明是我们打赢了!” 郭子仪没有训斥儿子,耐心地给他解释道:“河西军挟玄武火炮之利,冀州城墙之坚固,即使一时败退也有余地,但我们身处逆势,一没有夺取敌营,二没有缴获火炮,即使获胜也毫无机会,再耗下去也迟早是个败,不如先退到邺城再做打算。” 第八百九十七章 政权将亡于内耗 李嗣业坐镇在幽州城内,他麾下的将领对一个问题争论不休,到底是先进攻榆关入辽东消灭史思明,还是先南下将郭子仪赶至河南,这是个难以根据利弊判断的选择。 冀州之战飞虎骑和玄武炮营都遭受了不小的损失,虽然郭子仪已经撤兵至邺城,但他将来若积蓄力量卷土重来,也足够他们喝一壶的。 毋庸置疑郭子仪是眼下最大的大敌,段秀实和李崇豹等人都建议先集中力量收拾驻守在邺城的郭子仪。宰相徐宾却提出反对意见,他认为郭子仪虽然已经占据邺城,但在地利上依然处在劣势,只要给张光滔补充一定兵力,命他固守住冀州,以朝廷现在的实力想北进是很困难的。 而现在史思明退守辽东营州,这里依然是他的老巢平卢节度使的范围之内,只要放任不管,史思明的元气很快就会恢复,介时我军只要放松对幽州城的控制,他就会从榆关而出,卷土重来夺回幽州。况且辽东地区势力复杂犬牙交错,史思明靠着从洛阳劫掠来的钱财,在这里的诸多势力建立了友好合作关系,远的如室韦和黑水靺鞨,近的如渤海国和新罗。如果史思明和这些政权合作形成利益联盟,到时候想要消灭他就不太容易了。 李嗣业似乎难以决断,想要北进辽东,榆关是个相当难啃的骨头,必然要经历长时间的攻坚,郭子仪定然趁机挥师北上,他届时两面受敌不会很好受。若南下先驱赶郭子仪,那么史思明定然会从榆关进攻幽州。 他最终下定决心,先将榆关夺在手中,这样才能够掌握主动权,更能够用相对较少的兵力扼守住通往辽东的道路。到时候只要派人坚守住榆关,他就可以放心率军进攻邺城。 李嗣业当即命令一支步军前往冀州与飞虎骑和玄武炮营换防,虽然在前一段时间的夜袭中两军损失惨重,但李嗣业拥有很强的后备力量,只要得到兵力补充,给予一定时间的休整,定然还能够恢复全盛。 他麾下自然不是只有飞虎骑这一支劲旅,原河西军、北庭瀚海军、安西陌刀队与龟兹骑兵都属于陇右道体系内,战斗力远超别的藩镇。在整个大唐军队阵列中,也只有安史为代表的东北军事阵营才有资格与他们碰瓷,就连现在南方郭子仪的军队,其核心力量也是来源于西北军事体系中的朔方军。 李嗣业将飞虎骑和玄武炮营调回来,自然不会像前一阵那样过度使用,只是利用玄武炮营的火力来对榆关进行炮火洗礼。 榆关的镇守将领乃是史思明麾下大将张忠志,属于最早跟着安禄山起兵的元老干将,史思明用他来镇守榆关,应该是出于完全的信任。 榆关北依燕山,南临渤海,阻塞辽东与河北的咽喉,史思明安排了大部分兵力来驻守此处,李嗣业自然不会等闲视之,他动用了三百门火炮陈列在关前的平原上,炮火每日轰鸣连番不绝,又以百余架巨型孔明灯,漂浮在榆关上空轮番投弹。 整个榆关关城内面积不小,有九座小城连环相套,横塞关口陈列为天险,为了抵挡河西军炮击和轰炸,张志忠命人在城墙上修建了许多简易的掩体,城内也搭建或挖了许多甬道和地道,大多数时候可以做到不露头,但有些时候抛头露面是躲避不了的,如果可以的话张忠志希望能找一个盖子把整个关城都盖住。 这是一场持久而又漫长的攻防战役,李嗣业为了保持持续进攻,给河北诸军定制了轮休表,十五万人平均每七天轮换一次。这很像一道初中小学数学题,十五万人每七天轮换,求每天有多少人攻城。 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进攻之后,榆关依然屹立不倒,由于冬季快要来到,李嗣业决定停止进攻,三方进入一个短暂的休战期。他也组织人手在幽州,云州,冀州三城中修建作坊,用于大量生产火药炮弹和改进火炮技术。他一度以为明年进攻榆关仍然是一场漫长的角力。 但是这一年的上元节一过,伪燕内部强行发生了权力更替,史朝义弑父夺位,又杀死了继母皇后和法定继承人史朝清。这场内部倾轧的源头就来自于对继承人的选定,因为史思明和史朝义父子间的猜忌和不和,导致史思明将小儿子定为了法定继承人,原继承人史朝义当然不满意,自认为一旦弟弟继位,他一定会遭受继母和兄弟的毒手。 所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男儿应当自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求自保。至于抢夺得来的继承权力能不能延续下去,这就是今后的事情了。 史朝义篡位成功后,首先面对的便是根基不稳,他的能力和资格都难以服众。 本来以他手中的兵力,完全是足够自保的,但是在如今的叛军阵列中。多数都是和史思明平齐的老资格,这些人将安禄山和史思明尊为二圣,但对于史的儿子,实在没有什么尊敬可言。你一个毛头小伙子,有什么资格骑到我们的头上来。 史朝义强行继承大位后,决定先前往亲自指挥坐镇,表示自己作为大燕国君,愿意与将士们同甘共苦。 张忠志却对他心存警惕,以为史朝义是要从他的手中抢兵权,于是便去信史朝义婉言拒绝,实际上却是在警告他,不得踏入榆关半步。 实际上从史思明杀安庆绪开始,整个东北藩镇势力已经进入一种危险无序的强权权力阶段,传统的法定父子继承在藩镇军阀中并不管用。上一代统治者移交下一代必须是军中的当权派,否则很快就会被取而代之,这种混乱一直延续到北宋初期,直至赵匡胤、赵光义兄弟之后才慢慢摆脱。 史朝义只得去信对张忠志好言劝慰,大将田承嗣却对张忠志看不惯,开始怂恿史朝义对张忠志采取强硬手段。 如果史朝义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有个清晰的认识,他就应该听从自己内心的决定,对张忠志采取绥靖政策。 如今燕军的大部分兵力都掌握在张忠志,李怀仙和田承嗣这三人手上。史朝义篡位之前手上只有一支亲兵营,连太子都不是,太子六率也被父亲剥夺。他若想要把整个燕军整合起来,需要在这三人之间虚与委蛇,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相互制衡,最终使权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史朝义当然没有这样的帝王驭人术,他不但无法掌控这三人,还使得田承嗣整天在耳边进献谗言,极力怂恿他对付张忠志。 “陛下,榆关乃是平卢门户,张忠志他在关城内统兵五万,却前方百计阻止陛下前往坐镇,这不是生了反骨是什么。” 史朝义犹豫不决地问道:”田公,正是由于他兵权过重,朕才不可以轻举妄动,万一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使得他率兵攻来营州,岂不是让幽州的李嗣业坐收渔利。” “陛下担心什么?营州这里有我麾下的兵马,辽东城中有李怀仙的契丹兵,我们两人都对你忠心不二。如果陛下担心他会转投李嗣业,可以想办法将他诱到营州城内来杀掉。” 史朝义最终还是心动了,激动地问道:“如何诱杀?” 田承嗣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道:“下个月初三就是张忠志的生辰,陛下可提前下旨在营州城中扩建张忠志的府邸,并且加封他为郡王,消掉他的戒心。然后先加封他儿子的官职,把他的家眷骗到营州城里来以礼相待。等到他生辰的前夕,以在营州设宴为他贺寿为由请他来营州,在寿宴上预先埋伏下刀斧手,陛下你摔杯为号,数百刀斧手齐出,将张忠志一家砍为肉泥亦不过分。” 第八百九十八章 张志忠身死牙兵投效 史朝义心中凛然,这田承嗣还真狠,好歹是一起在一起共事的同僚将领,说把全家砍成肉泥这种事情都是脱口而出。他本想自己杀兄弟杀继母就算狠了,与田承嗣相比简直就是小绵羊。 他还是犹豫地摇了摇头:“要行此事还是风险太大,张忠志并未露出反意,我们也不好如此下手。” “他有没有反意岂能让你知道,他要到反的时候,是要取你我的项上人头的!陛下千万不可妇人之仁,错失诛杀逆贼的大好时机。” 史朝义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田承嗣把李怀仙拉了过来给他吃定心丸,他特意让李怀仙从辽东城中给史朝义写来奏疏,疏中写道:臣自当尽心竭力,助陛下清除逆贼。” 史朝义有了这句话作保,胆子就大了很多,立刻按照田承嗣的计划,先在营州城中给张忠志扩建府邸,然后命人传旨给榆关中的张忠志,加封他为德义郡王。 接到旨意后张忠志表面上虽然不屑一顾,但内心还是挺高兴的,毕竟这是史思明称帝以来大燕国的第一个郡王,田承嗣和李怀仙等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这下他愈发肯定史朝义是欺软怕硬,自己脾气越大,对方越是上赶着来讨好。 不过他倒是没有放松警惕,更不会巴巴地跑到营州去谢恩,只有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上,他的权威才愈发稳固。 这才只是田承嗣组合拳中的第一招,史朝义很快又下旨给张忠志的儿子,任命他为开府仪同三司,并且要与他做儿女亲家。 张忠志这次没有阻止儿子去营州谢恩,毕竟史朝义两次拿热脸来贴冷屁股,真要一点面子都不给对方也说不过去。听说史朝义命人在营州城中给自己扩建了府邸,正好让家人回去享受一番,也不负他的赫赫威名。至于说家眷的安全,他一点都不担心,放眼营州谁敢加害他的家人,敢动他的妻儿小妾一根毫毛,他就索性转投李嗣业,当个带路党引大军入辽东,让这些人全部玩完。 张忠志的家眷回到营州后,确实得到了史朝义的优厚待遇,不但对他儿子称兄道弟,还把家中的孩子订了娃娃亲,今后都要联姻成为亲戚了,他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史朝义写给张忠志的问候旨意中,也尊称其为叔父,这下显得有些尊荣过盛了,张忠志应该感到警觉才是。 就在他四十五岁大寿的前夕,史朝义给张忠志又发来肉麻的旨意邀请函,函中说叔父为国为民,劳苦功劳,正当寿诞之际怎能留在边关承受苦寒,小侄在营州城中设下寿宴,望叔父能够早日归来,以体现朕的拳拳关切之心。 张忠志已经上当了,但事先还要谦虚一下,回信说:“边关重地不可一日无将,忠志末微之臣,不敢劳顿陛下为我贺寿。” 史朝义再次给他来旨:“边关重任可暂交给身边信任之人,朕翘首以盼,望叔父早日归来,共叙君臣之乐。” 张忠志欢欢喜喜地上路了,他身边带着一千牙兵亲信,战马铁甲开道好不威风。 他们一路开至营州城,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史朝义亲自带着百官在城门外迎接。张忠志定睛去看史朝义身边,并没有田承嗣和李怀仙,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田承嗣暗地里与自己不对付,知道的人也不算多,他要是跟着史朝义一同来城门口迎接,那才是事出反常必有妖。现在避而不见倒也是他的脾气。想必这史朝义在这营州城中也只有芝麻大点的权力,其余全受田承嗣制约,年轻人在几个老家伙这里受点气也是应该的。 寿宴在史朝义的临时皇宫举办,张忠志只身带着十几名牙兵和两名牙将赴宴,当仁不让地坐在老寿星的主位。史朝义陪在侧位上笑容自然,不断用眼色示意手下的官吏们用甜言蜜语吹捧张忠志,把这个老家伙恭维得飘飘然。 等到酒席半酣之时,张忠志已经喝得醉意微醺,两个牙将始终滴酒不沾站在左右,身披甲胄手持钢刀,让人心生畏惧。 史朝义决定不再等待,命亲信几人撤离张忠志的案几旁。他看准时机将手中的琉璃盏高举在手中砸了下去,琉璃顿时碎裂成八瓣。 蹲藏在宴会场地后方的刀斧手们一拥而上,对着张忠志一家进行劈杀。十几名牙兵慌忙上前去护住张忠志,但双拳难敌四手,恶虎也怕群狼,张忠志身上还没有披甲,在刀斧手们的劈砍之下,他已经是伤横累累。也幸亏牙兵们悍不畏死,从行宫外围杀进来,簇拥着重伤的张忠志往城外奔去。 张忠志一家已经被斩杀干净,只剩下这个生命垂危的老家伙,牙兵们牵着马冲锋到城门口,与城门的燕军发生激战,一名牙将身中六矢,口中吐血将拓关举了起来,另一名牙将手持马槊与敌骑在城门口激战,被六人围攻致死。 最终一百多名牙兵拥着垂死的张忠志冲出了营州城,众人行进至一处风化干涸的河床上,张忠志只剩下一口气。众人把他抬到大石上,他攥着满手的鲜血从腰间解下鱼袋和印绶,举在手中对这些人只说了一句话:“有我鱼符和印绶在身往榆关如我亲临,你们推举一个合格的将领,只求报此血仇。” 说罢张忠志气绝身亡,这百名牙兵摘下兜鍪在胸间以默哀,他们将他葬在了河床上。 牙兵们欲回到榆关掌控军事,但实在军职卑微,最高职务者也不过是个小校尉。他们经过商议后推举校尉王武俊为主将,回到榆关后立刻控制牙兵营,并且派人向已经占据幽州的李嗣业投降,引雍王大军入辽东。这样他们不但可以换取官职,也可以借助李嗣业的力量为张忠志报仇,也算是有始有终。 牙兵们回到榆关后,并未将张忠志被史朝义斩杀的事情告诉榆关守军们,张忠志委派的留守将领对这些牙兵也敬而远之。他们关上门来在自己的营区内秘密谋划,一边派人前往幽州投诚。 李嗣业正坐在幽州府邸内披着裘袍烤火,听闻榆关方面有人前来投诚,高兴得站起来挥手道:“快请!” 这时天上正下着大雪,三名幽燕牙兵身披铁铠甲牵马站在堂下,朝李嗣业微微躬身叉手:“我们乃是卢龙兵马使张忠志麾下牙兵,奉主事将军王武俊的命令特来投效雍王,我们甲胄在身,请恕我等不能全礼。” 李嗣业朝他们招了招手道:“外面天冷,殿中烧了铜炉,围过来与我一起取暖说事情。” 三人惶恐地说道:“我们不过为微弱牙兵,怎么敢与雍王围炉而坐。” “岂能以身份高低来辨别英雄?敢为众人先远来投效者乃真英雄也,我自当以礼相待,请!” 第八百九十九章 平定辽东 李嗣业与这三人面对面坐在铜炉前,从他们口中询问出事情的始末,心中暗喜表面却惆怅地感叹道:“想不到张忠志戎马半生,竟没能防住这样的阴谋诡计,英雄早逝,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你们且放心回去告知王武俊,进入榆关后我定不会亏待城中将士。我这就在长安请下旨意,封王武俊为卢龙节度使,等入关之后一并将旌节赏赐过去。 这三人说道:“大王,入榆关刻不容缓,史朝义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手,只有赶到他们前面,榆关才能够唾手而得。” “既然如此,我明日便起大军前往榆关,请三位兄弟在前面为我大军做引路。” 这个时候出兵大雪纷飞,路上的积雪都能够淹没膝盖,李嗣业披甲亲自带兵出发,顶着鹅毛大雪前行,马蹄踢着纷飞的雪花前行,深一脚浅一脚在北国的万里雪花中迤逦前行。 史朝义本欲亲自率兵前去接管榆关,但燕山地区雪下得太大,只得先派信任的宰相薛嵩前往榆关,但是出行之初便耽搁了许多时日。 李嗣业趁着大雪来到关前,守关将领由于天降大雪放松了警惕,使得牙兵营趁机来到城门口,他们推举的主将王武俊趁机将张忠志的鱼符和印信举在手中,高声喊道:“张将军鱼符印信在此,他遭受恶贼史朝义暗算,特命我等开城迎雍王大军入城相助。” “胡扯,张将军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尔等叛逆速速退下!”出言训斥王武俊的是一名中郎将。 将帅牙兵在幽燕军中是特殊的存在,他们平素装备精良,眼高于顶,一般的校尉参将都不敢对他们指手画脚,此刻这位发飙的中郎将的确算得上一位勇士了。 王武俊从背上解下角弓,对准这中郎将一箭射去,正中他的眼窝。郎将双手捂着眼惨叫出声从城墙上掉落下来。一帮子牙兵簇拥上去,乱刀将他斩杀,抬开了拓关门挡,打开城门将李嗣业大军放了进来。 留守榆关的大将乃是张忠志留下来的部下,知道河西军已经进城,他也只好前去李嗣业面前投降。 至此,李嗣业曾经耗时两个多月,耗费无数炮弹没有攻下来的榆关,一天之内被他拿到了手中。同时得到的还有退守榆关的四万多幽燕军。 李嗣业任命王俊武为平卢节度使,降将张继尧为节度副使,他率军进入榆关后并未停止进攻的脚步,直接以王俊武的榆关军为前锋,朝着营州方向而去。 辽东地区的雪下得更大,行军兵卒们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前进,史朝义派出来接手榆关的官员队伍也在这条道路上,他们行进中发现了河西军的踪迹,立刻嗅觉敏锐地撤逃了回去。 宰相薛嵩回去之后并未去找史朝义,而是去见了田承嗣,两人在暗室内不知秘密谈了些什么,田承嗣和薛嵩又联合去见史朝义。 薛嵩见到史朝义后,立刻痛心扼腕地开口道:“陛下,榆关牙兵们联合留守将领张继尧投降了李嗣业,李军此刻正行进在杀来营州的路上。” 史朝义一听彻底慌了,连忙求问薛嵩和田承嗣:“薛公,田公,我们眼下该怎么办?” 两人暗中早已商议好的对策,对史朝义说道:“营州实在不是久留之地,还请陛下快快移驾辽东城,我与田承嗣大将军留下来共同守卫营州城。” 史朝义心中畏惧李嗣业率军攻城,却又不得不展现出领导者的硬气,毅然说道:“身为主君,岂能临阵脱逃,我欲与二公以及大燕的三万将士一同守御城池。” “万万不可呀,陛下。”田承嗣演得跟真事儿一样,抢在地上激动地说道:“君主乃是国之根本,切不可以身犯险,如今辽东紧急,前方后方俱为一体。我们手中这些兵马或许能守营州十几日。但若要解营州之围,还需陛下前往辽东城,命李怀仙率兵前来合力驱敌。” 史朝义终于放弃留守,握着两位老将的手说道:“两位将军且在城中坚守等待,我史朝义一定会带兵回来救援营州驱走李嗣业。” 他带着自己组建的亲卫营前往辽东城,前脚刚刚离开营州一日,第二天田承嗣和薛嵩便打开城门,将营州献给了李嗣业。 李嗣业进入营州后,请封田承嗣为雁门郡王,封薛嵩为平阳郡王。这两位十分高兴,没想到李嗣业这么够意思,献城投降竟然换来两个郡王,可谓是一步到位,想必他要留在河北当节度使,估计也没问题吧。 史朝义前往辽东的路上,听闻薛嵩和田承嗣已经投降了李嗣业,气得骑在马上甩动马鞭怒道:“两个老贼误我!” 他现在身边无人可询问,只好自己下决定,前往辽东城投靠李怀仙。 朝义率领亲卫营日夜兼程行进,几日后来到辽东城下时已经是又累又饿,沙哑着嗓子朝着城头上高喊:“怀仙公,快开城门放我入内!” 城门上毫无动静,手挽强弓的兵卒们低头面色冰冷地望着他。 史朝义心中发慌,再次高声喊道:“我是你们的陛下,快开城门让我入内!” 李怀仙麾下的一名裨将站在城楼门楹的墙垛后,双手叉腰大声道:“史朝义弑君杀父,败坏人伦,其罪当诛。我家将军不愿让你们史家绝后,才饶你性命,但也绝不可能与你为伍!速速离去,否则弓弩伺候。” “咄!小小裨将,有何资格与我喊话,把李怀仙叫出来,我要与他面谈!” 这裨将自然不愿意再喊话第二遍,挥手道:“给我放箭!” 一时间城楼上箭矢如雨飞下,史朝义慌忙带着亲兵营撤逃,向北跑了一段距离后才停下来,抬头望着茫茫苍天悲声说道:“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地吗?” 亲卫营的将军走到他身边劝说道:“雄武皇帝曾经把长女嫁给室韦可汗,您如今就是可汗的大舅子,何不去投奔室韦,等日后时来运转再借助室韦的兵马南下,恢复大燕社稷。” 恢复大燕社稷他不敢去想了,但在室韦那雪山苦寒之地找一个容身之所,还是可以的。 听闻史朝义要去室韦那种苦寒之地,他麾下的亲兵营兵卒们也开始动了心思,趁着夜里宿营的时候不断有人逃跑,等他们到达室韦边境时,两千人的亲兵只剩下三百。 元朔五年,也是李豫宝应元年二月,李怀仙派人向李嗣业送去投降书,换来了武威郡王的封号。四月,李嗣业率大军抵达室韦和黑水靺鞨边境,室韦可汗带着史朝义的头颅前来投降。 李嗣业加封室韦可汗为北满郡王,命他继续管辖辽东以北的广袤原始森林,黑水靺鞨和渤海国王也分别派使者前来投降,李嗣业依次加封了他们。至此,整个幽燕和辽东都落入李嗣业的手上,如今只剩下他与南方朝廷的较量。 第九百章 北强南弱 李嗣业攻破辽东之后,不止得到了燕军留下的八万余兵马,还得到了河北的广袤耕地,封了史思明麾下的三位将领薛嵩,李怀仙、田承司为郡王。他本来叫田承嗣,但为了避李嗣业名讳,特意把名字给改成了田承司。 这三位新封的郡王以为接下来会有更大的封赏,李嗣业会把河北分出几个区块来让他们统治,毕竟他们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比较有威信,这是继续维持河北稳定的最简单办法。 但李嗣业占据幽燕之后,只将燕军中的掌权派封以虚爵,又在燕军的基层中提拔出一大批将领,将他们碎片化地分出九个军,其中两个军编入了河东节度使麾下,两个军编入了关中长安禁军,其余五军继续留在幽州、营州和辽东,由新任幽燕节度使李崇豹统率。 田承嗣和李怀仙心中自有怨念,但又敢怒不敢言。 上巳节时,李嗣业于黄昏时分游香山,把田承嗣和李怀仙二人叫来一同游览,他们站在香山的山顶上,李嗣业遥望河北的苍茫大地,感叹道:“燕赵之地多英杰,百年以来虽胡化甚多,却也多了许多强兵悍将。孤能够预感到,百年之内幽燕之强弱,直接决定了中原乃至天下的兴衰。我准备将幽州升格为北都,以取代太原,北都留守等同门下侍中。” 两人共同叉手说道:“主公举措英明,可保幽燕百年无忧。” 他又转过头来对两人说道:“两位郡王心中可还有不甘乎?” 两人连忙惶恐地跪地叉手:“主公待我等恩遇远胜昔日之史思明和、安禄山,还会有什么不甘。” 李嗣业背负双手望着天空冷淡地说道:“没说实话。” 这下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千古以来,异性封王者得好下场者能有几人,孤既是为社稷着想,也是为你们着想,既不使君臣互相猜忌,也不必使我耗费心力去削藩。你们可随我回长安洛阳,城内一百零八坊任你们挑选,孤命造作监大匠为你们打造王府,九州的宝藏,西域的珍品任你们把玩收藏。闲时做个富家翁,岂不美哉。” 这两位都是拼搏得了沙场,也通人情世故的老人精,连忙叉手表忠心:“我们受雍王恩惠,能得如此厚遇,已是感恩戴德。如今天下尚未平定,我们焉能安心享乐。大王若有差遣,我们自当提枪纵马,南征一统社稷。” 李嗣业赞同地笑道:“二位所言深得孤心,此番南下孤是不会忘记你们的。” 元朔五年六月,得到河北的李嗣业实力大增,集结了三十万大军,以李崇豹、段秀实为大将,田承司为行军司马,李怀仙和薛嵩为左右先锋,南下进攻相州邺城。 郭子仪自知不敌,连忙率军撤出了邺城,退到了黄河以南的河阳,并且放火烧掉了黄河浮桥。 得知黄河浮桥被烧毁后,李嗣业又命大军东进,从滑州渡过了黄河,驻守陈留的滑濮节度使徐叔冀弃城而逃。 李嗣业又率大军向西行进,直逼东京畿洛阳。 郭子仪此刻已经将唐军撤到洛阳城中,但昔日繁盛的洛阳经过数次战火的洗劫,早已是破败不堪,宫殿群十不存一,城防也被严重削弱。在此城中抵抗李嗣业大军很难防御,况且对方还有玄武重炮。 皇帝李豫给郭子仪传来旨意,命他想方设法守住洛阳,若是不能坚守再施行撤退。 他本不欲在这座破败的城池里浪费兵力,但这里好歹是东都洛阳,又有皇帝的旨意。李嗣业有幽燕骑兵和飞虎骑的加持,前锋行军速度很快,他也需要留一支军队在洛阳以阻滞对方的进攻。 他与军中诸将商议之后,最终把大将长孙全绪留了下来,并给他留下两万人在上阳宫一带抵挡,郭子仪给他下的命令是且战且退不可坚守。 李嗣业的前锋到达陈留后,碰上了一个无法克服的大问题,那就是辎重和炮营永远赶不上骑步兵的行军速度,但是越往南走,越需要辎重和炮火进行攻坚,所以前锋只得停下来等待,有这个时间郭子仪早已做出部署修好工事严阵以待了。 中书令徐宾向他献策道:“昔日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北至幽燕涿郡,南至江都余杭,以洛阳为中心贯通南北。如今趁着南朝尚未对运河下手,主公攻取洛阳后,应该征调百余条大船,将玄武炮运送到船上去,其余各军沿着航道护送南下,不但省却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也节省了南下的时间。甚至某些在河岸附近的城池,可直接在船上架炮开火,攻城掠地,事半功倍也。” 李嗣业由衷赞许道:“好计策,只不过运粮船舟轻脆弱,不宜装载火炮,应该征调民力修建数十艘大船,专为载炮之用。” 徐宾毛遂自荐道:“此事就交给微臣来办。” 李嗣业又道:“既然如此,那就给田珍下令,命他率军从潼关出陕郡进攻洛阳,与我军形成夹击之势。” 雍王军令既下,西东两军同时出动进攻洛阳,长孙全绪在上阳宫附近抵挡,田承司已经率军进攻西苑,田珍却从洛阳两岸进入洛阳。 长孙全绪无法抵挡他们的两面夹击,只得从建春门撤退,追随着郭子仪的步伐到达了南阳。 雍军进入洛阳后,李嗣业勒令各军进行修整,但不得借机抢劫洛阳百姓。他专门为徐宾调了五万人用于建造运载火炮的大船,等到大船建成后再与骑兵协同南下,可起到神速之效。 郭子仪到达南阳后给向江东的李豫上了一封奏疏,向他表明了坚守襄阳的决心。李豫出于对扬州以及金陵安全的考虑,欲命他带兵前往安庆坚守。 他立刻又奉上奏疏深入浅出地给李豫讲述为何要把重点放在襄阳而不是长江以东防线,长江下游江面宽阔,李嗣业所依仗的是北方的骑兵和玄武重炮,若从庐州和镇江进攻江东,首先就要面对难以逾越的宽阔大江,即使是江北的扬州庐州等地,也是水网纵横,山峦叠嶂,不利于大军行动。 如今李嗣业已经夺得蜀中,稳居大江上游,只要再夺取荆襄,蜀中赋税粮秣将从大江源源不断南下,汉水也可运送汉中军粮,继而助他夺得水陆要冲江夏,整个江东便成为他的囊中之物。所以他必然要进攻襄阳。 能否保住襄阳,关系着大唐最后的生死存亡。 李豫听闻后,连忙下旨命江东各州募兵为襄阳提供援助,并亲口承诺郭子仪,想要谁只管说话。 郭子仪只向李豫要了一个人,原清源县令张巡,现任南阳刺史。 第九百零一章 张巡守睢阳 李嗣业留长子李崇豹镇守幽燕,封他为幽燕王,掌兵十三万管辖原平卢,范阳节度使下属的二十余州和安东都督府。其余兵马都随着李嗣业南下进攻南朝廷去了。 此时雍王大军刚刚占据洛阳,正紧锣密鼓地动用洛阳工匠百姓修建大船,只等船只修建完毕后,便可顺着运河南下进攻运河沿途城池。 为了给李嗣业喝一个开头彩,雁门郡王田承司和武威郡王李怀仙各自领兵两万,在商丘汇合欲拔掉大军南下的第一颗钉子睢阳,守城将领乃是睢阳太守许远和江淮节度副使张巡。 张巡在雍丘之战中声名鹊起,后安庆绪弑父,欲派尹子奇南下进攻睢阳,但当初李嗣业很快便率大军到达了洛阳,当时安庆绪急火攻心,连忙召唤尹子奇率军回师撤往邺城。所以张巡在睢阳城下并未发挥出实力,敌军便已经疲软。 如今声势更为浩大的叛军南下进攻睢阳,张,许二人已经做好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准备。 田承司亲率跳荡兵进攻南城,兵卒簇拥着将攻城梯搭上城墙,拼命向上攀爬,一时间箭矢如雨下,各种檑木抛石和留情柱朝着城墙下招呼,雍军士兵被砸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张巡亲自提刀守卫城墙,麾下有南八和雷万春两员大将,俱是悍勇无匹的猛将,他们手中提着强弓,专门射杀攻城队伍中的军官将领,很快田承司便败下阵来,望着城墙上的强敌满脸愁绪。 下午时分,洛阳来的信使给二人送来了李嗣业的信件,要两人暂停进攻,先将睢阳团团包围,等待运载火炮的战船南下。 六月中旬,率先完工的六艘大船载着六十多门火炮沿着运河到达,在睢阳城墙外的河面上对着城内开炮,这时玄武重炮经过太原和兰州作坊的技术改进,射程已经增大到一千五百多步,炮弹也从原始的球形改变为圆锥形,这意味着将炮弹的火药容量也逐步增大,威力成倍增长。 雍军的炮轰给城内的唐军造成了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张巡从未见过这种比抛石车、弩车更威力强大的武器,城墙上伤亡惨重,雷万春被弹片炸伤了手臂。 田承司得意地站在船上大笑道:“尔等匹夫,还敢螳臂当车乎,我大军过处则片甲不留!” “停止打炮,给我攻城。” 雍军继续扛着攻城梯登城,他们本以为奄奄一息的唐军战斗力必然削弱,但脸色黧黑的张巡依然披甲站在城墙上,他手中拄着横刀对伤痕累累地麾下士卒们鼓舞道:“睢阳是江淮门户,睢阳若亡,大唐社稷则危矣,叛军东可沿运河抵达扬州,西可直下襄阳,战船可横与江面,江东必遭受涂炭。” 兵卒们接着往城下抛石,叛军攀登向上,却遭受到可反复利用的檑木打击,南八胸口有数道伤口,依然挽弓连射,将数名指挥攻城的校尉毙敌与马下。 攻城再度失败,李怀仙捶胸顿足,当即斩杀了两名督战不力的中郎将,要亲自提刀攻城,被田承司拦了下来。 两人商议之后,认为睢阳是一场硬仗,需要长期围攻。但之前两人请命时,都向李嗣业立下了军令状,半个月之内拿下睢阳,但如今已过一月,守城唐军依旧强悍无匹。 他们只得脱去上衣,袒胸露背,身上背着荆条前往洛阳向李嗣业请罪。 洛阳经过数次战乱后紫薇城大内遭受严重破坏,位于中轴线上的明堂和贞观殿已全部被烧毁,只有位于西隔城的九洲池中央岛上的瑶光殿等建筑还完好无损。 李嗣业此刻就坐在瑶光殿上,目光稍冷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人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我二人无能,未能攻克睢阳,还请主公降罪责罚。” “睢阳守军兵力几何?” 李怀仙回答道:”不足万人而已。” “想我大军昔日攻城掠地,即使是幽州、云州这样高耸坚固的城池,也从来是攻无不克,怎么到了你二人手上,连一个小小的睢阳城都拿不下来。” 田承司心中凛然,慌忙上前叉手道:“我本以为许远此人无将帅之才,拿下睢阳轻而易举,谁料张巡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此人曾在雍丘县城数十次击退安禄山部将令狐潮,乃是不可多得的智将。如今他亲自掌刀在城墙上巡守,麾下大小兵卒虽重伤仍然坚持抵抗,使我等束手无策。” “张巡?张巡。” 李嗣业暗自琢磨,这张巡是个守城的天才,守雍丘的时候他麾下不过千余人,却能够抵挡数万燕军围攻,如今他与许远合力守睢阳,对企图南下一统天下的他来说是不小的阻力。 不过如今的局势远非昔日可比,他已经统一北方,也西据河西陇右,南通巴蜀。李豫的小朝廷所占据的不过江淮荆襄之地,连半壁河山都算不上。就算有张巡这样的将领固守睢阳又怎么样,不过是给南朝廷续一段时间的命而已。 他从胡床前站起来走下台阶,将田承司和李怀仙扶起来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你们也并没有败。睢阳不过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只要加大力度继续啃它,定然有攻破的一天。此番失利不过是我们的准备不充分而已。我再派人给你将大号孔明灯调运过去,还有七艘载炮船已经完工,让他们载着孔明灯南下。调集运河内所有船只日夜输送炮弹,我就不信将睢阳变成一片火海,张巡还能守得住。” 两人听罢之后,异口同声上前说道:“请主公放心,此番拿不下睢阳,我们提着头来见你!” 六月底,李嗣业从运河中段乘坐船只,亲自到睢阳前线督战。 掌管炮营的段秀实将十二艘战船一百多门玄武炮在河面上一字排开,朝着城内疯狂倾泻炮弹,另外有五十多架孔明灯飞临睢阳城上空,朝着下方的目标投掷猛火雷。唐军胆敢有露头者几乎都会受到火焰炙烤。 在这样残酷的攻城下,守城变得愈发艰难,仅仅过了一天张巡便精疲力竭,守城的六千多名兵卒三分之一在炮火中丧生,他决定向领兵驻扎在襄阳的令公郭子仪求援。 只是他的信还没有派人递送,皇帝李豫的旨意和郭子仪的信件已经同时被送来睢阳。 朝廷的信使趁着夜色闯过雍军的包围圈,几十骑冲到睢阳城下已经是折损过半,张巡连忙打开角门放他们入内。 张巡跪地接受旨意后,心中依然有所不甘,睢阳他们已经坚守了几十日,多少兵卒在守城战中被炮弹炸死炸伤,就这样白白退走如何能够对得起阵亡将士的英魂。 他又拿起郭子仪的信件细细诵读。 “叛军李嗣业戗杀史氏占据北方,大唐疆土四得其三,唐室只有其一,此乃危急存亡之秋也。叛军携强兵利炮,睢阳孤城,断壁残垣不可苦守。而襄阳背靠江城水陆要冲,交通便利,补给充分,城池坚固。陛下命我多番经营打造,已建成内外夹城,角楼相互勾连,又有钓鱼城瓮城若干,如铜墙铁壁难以攻克。君有匡扶社稷济世之才,应当放眼全局,不可因为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损伤性命,望你收到信函后迅速带兵撤回襄阳,你们联手共同抗衡叛军守卫大唐社稷。” 张巡将纸张重新装回信封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长立而起对站在外面的南霁云说道:“南八,把将士们召集起来,我有话要说。” 夜里城中的校场上打起了火把,张巡站在城楼上朝下望去,兵卒们甲胄破碎衣衫褴褛抬起头,每一个攥紧的火把便是希望的火种。 他高声对兵卒们喊道:“兄弟们!跟着我撤到襄阳去,与郭令公汇合一起守卫大唐!” 第九百零二章 吞并江北 张巡放弃睢阳城之后,摆在李嗣业大军面前的是两条南下道路,一条是顺着运河沿途城池,经过徐州、宿迁、高邮,最终到达扬州,临视长江天险。另一路也是从睢阳出发,下陈州,汝南、淮安、进入南阳盆地,进攻襄阳,先取荆襄之地,然后顺江而下一统天下。 按照李嗣业的谋划,他更倾向于立足于扬州,渡江进攻镇江,一旦渡过镇江,便可取金陵余杭,江南朝廷毫无还手之力。他的用意是避难就易,襄阳城池坚固,郭子仪在那里经营日久,想要攻克襄阳非常困难。虽然说扬州对面的百里长江江面对他来说也是天险,但终究地理因素还是容易克服的。 中书令徐宾却提出了反对意见,向他进言道:“主公,长江非漕运河道可比,我们修建的这几条战船,在大江上也如同一叶扁舟。我军虽有火炮之利,但兵卒不通水性,也不便水战。扬州的对面便是镇江城,城池据江畔而守难以攻克。昔日曹操南下所屯兵的赤壁江面,远不及扬州与镇江水面宽阔尚且难以克敌,我军若与朝廷水军交战,即使有火炮怕也难取胜。” 李嗣业细细思虑之后,又问徐宾道:“兵卒不惯水战,那如果我在扬州修建水寨建造百尺大舰呢?船身如高楼,甲板宽阔如履平地,过江便可登城,在这样的船上兵卒还会晕船不成?” 徐宾又道:“主公,船身过大并非好事,大则难以操纵,无论大船小船,都需要兵卒用双手划桨,一旦到达江面,大船难以转圜,况且镇江至金陵一带山峦纵横,水网密布,水田阡陌。渡江之后不利于骑兵跋涉,且只能放弃骑兵优势与敌军步战,对我军极为不利。” “无论是否要从扬州南下进攻京口,襄阳也非取不可,平定江南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李豫并非昏庸之主,相反还颇有建树,唐军中还有郭子仪,仆固怀恩,李晟、张巡等名将。如果不能占据荆襄,仅从扬州,高邮突破,一旦渡江就会变成孤军,且后勤补给难以为继。如今我们已经夺得蜀中,汉中,只要攻破襄阳,南下江城,便可借长江汉江水利,使蜀地、汉中与荆襄连成一片,继而有望一统天下。“ 李嗣业经过反复思量之后,才幽幽地说道:”徐公说得对,孤自平灭史朝义,南下击败郭子仪占据洛阳、睢阳以来,竟有些自信过头飘乎所以,殊不知唐之实力仍在江东,想要完全平定,还需要做长远打算。” 段秀实上前叉手说道:“以属下愚见,我军兵力雄厚,完全可以三路出击,东路南下攻扬州,中路南下攻合肥安庆,西路南下进攻南阳盆地,屯兵于襄阳城前,先把长江以北全部收入囊中,之后再考虑如何渡江南下。” 李嗣业把目光投向徐宾问:“徐公,以你之见呢?” 徐相公笑道:“只要不过长江,无论怎么打主公都是稳操胜劵,什么三路,五路,九路全无禁忌。除此之外便是襄阳,主公若没有做出十足的准备,千万不要动襄阳。” “既然如此,那就三路大军南下,彻底扫除江北残敌。” 李嗣业以段秀实东路军总管,主攻方向是扬州,张光滔为中路军总管,主攻方向为安庆,田承司为西路军主总管,主攻方向为南阳、襄阳。三路大军对盘踞在长江以北的顽固亲唐势力进行打击。东路军段秀实的进攻非常顺利,沿途州县望风归降,即使有不愿意投降的州城,顺着运河南下的炮舰对着城头上一阵炮轰,多数都要弃城而逃。 等大军到达扬州时,渡过长江南逃的士绅和百姓乘坐的小船布满了江面。段秀实麾下的幕僚参军向他建议道:“将军,百姓举家迁移,人口流失会使淮北农耕受到破坏,将军何不将麾下的炮船横于江面之上,开炮恐吓他们,定能够阻止大部分的百姓南逃。 段秀实捋须摇摇头说道:“不可,民心只可疏不可堵,他们想逃就让他们逃走便是,只有善待留在江北的百姓才能够挽回民心。等将来我们南下一统之时,他们依然是社稷之民,这才真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段秀实率兵到达扬州后,李嗣业命他在扬州城外的江面上修筑水寨,打造战船,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扬州对面的京口城已经是戒备森严,唐军大将李晟在镇江城的水寨训练了一支万人的水军,其中有黄龙大舰六十余艘,各式小船不计其数。而且唐军在水军的训练方面远非雍军可比,军中个个都是逆行击水三十里的健将。 中路军总管张光滔率领的是他麾下的河东军,他们刚开始还顺风顺水,沿途州县纷纷投降,等最后到达安庆城下时,才遇到了真正的阻力。 安庆太守刘长卿不过是一介书生,却能够在家国存亡的关键时刻披坚执锐,手持横刀站在城墙上毅然组织军民抵抗。 此刻安庆城内真正唐军的兵力只有两千人,刘长卿短短几日之内便组织起八千多军民,加固城墙部署防御工事,发誓绝不让安庆落到雍军手里。 张光滔派人在城墙下连番喊话劝降,刘长卿怒而射敌,任凭敌军如何利诱都不变其忠节。张光滔的耐心终于被耗光,盛怒之余下令攻城,只不过他这一路俱是河东的轻骑兵和跳荡,没有火炮加持,也没有弩车等攻城器械。只得临时命人砍伐树木打造攻城梯进攻城墙。 刘长卿在守城方面颇有天赋,他调配人手在各个城门口来回轮换,将身经百战的兵卒和民团搭配起来使用,并且琢磨出许多可以居高临下反复杀敌的利器。攻上城墙的唐军被这些利器杀得七荤八素,再度攀上时已经是胆战心惊。 安庆攻城战役进行了一个多月,张光滔迟迟无法拿下安庆,愈发急火攻心,口中发誓等攻下城池后,定要将刘长卿五马分尸。 西路军田承司的行军路线最短,他所率领的是幽燕骑兵,还有李嗣业强行征调的契丹和奚部等两支铁骑,在所有南下的军队中行军速度最快,仅仅用了六日便到达南阳城下,经过二十多日的激战之后,南阳太守于深夜突然携军民撤出,并且一把火烧掉了城内居民房,留给了雍军一座燃烧的空城。 田承司算是完成了任务抵达了襄阳城下,但他在进攻南阳的二十多日里,兵力损耗太大,士气也逐渐低落,对横亘在面前的襄阳早已经构不成威胁。 他只能向李嗣业呈上信件,请求他派大军前来会攻襄阳。 第九百零三章 安庆之围 等到九月下旬时,整个江北只有两个城池没有被攻破,其中一个是安庆,另一个便是襄阳。到达襄阳城下的田承司吸取上次的教训,碰到难题主动向李嗣业写求援信,更主要的是襄阳城名声太大,不用想他根本没办法悄磨叽儿地吃下来。 张光滔与田承司正好相反,他被堵在安庆这座孤城已经是一月有余,城内的八千兵卒民团在刘长卿的率领下殊死反抗,雍军攻城军队损失惨重。张光滔胸中憋了一口气,定要把安庆给拿下来。 他这个时候完全可以向主公李嗣业发出求援信,请他调玄武重炮营和巨型孔明灯前来助阵,他就算不愿意在李嗣业面前坦露出自己的无能,也可以直接向长江下游已经攻占扬州的段秀实求援,他完全可以派出一支军队沿着江畔向上,也可以将几十艘玄武炮舰用纤夫牵引逆水而上,从江面上炮轰安庆的背后,他两面夹击用不了多久也能够将城池攻下来。 但张光滔那暗涌的自尊心使他不愿意向外界求援,只是勒令麾下将士每日攻城,使得河东军将士们怨声载道。 李嗣业此刻坐镇在合肥,早就得到了段秀实攻占扬州的消息,也得到了田承嗣的求援信,却迟迟得不到安庆方面的信号。 根据他对张光滔此人的判断,如果他胜了定会第一时间向他报信邀功,若是打了败仗定然也不敢隐瞒。但要是遇上难以攻克的城池被敌军牵制住,则迟迟不能取胜。 张光滔定然陷入了战争的泥潭,此人又极好面子,使得河东军损兵折将。 李嗣业立刻把白孝德叫来,命他率两万兵马携带着三万民夫牲畜,将玄武炮营中的一支南调往安庆助战,同时巨型孔明灯也被调往安庆,随时准备攻城。 张光滔见到被李嗣业派来的李嗣业,如释重负的同时又生出羞愧,以为军中定有人泄露了消息。只是现在他不得不赔上笑脸去见白孝德。 白孝德知其爱面子,心胸也不甚宽广,便说道:“主公见你迟迟不来消息,猜想必然是有坚城绊住了脚,所以才遣我将玄武炮营和巨型孔明灯送来。所以我只管护送,其余一概不管,攻城之役依然由你指挥。” 张光滔松了一口气笑道:“主公果然神机妙算,兄确实是被这小小的安庆城所阻挡,本不想劳烦主公派兵前来,再有几日兄定然能将城池拿下来。想必白贤弟对于攻城有妙策,倒可以指点兄长一二。” “有玄武炮营和巨型孔明灯相助,张将军攻城更轻松一些,小弟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就不参与其中了。” 张光滔有了玄武重炮的相助,攻城更加得心应手,他的举措也不再焦急,反正主公已经知道安庆难以攻克,反而让他从容起来,按部就班地安排攻城部署。 安庆城内的唐军似乎已经陷入了绝境,太守刘长卿也焦头烂额,他麾下的兵卒不但要承受敌军的炮火,而且城中的粮草也已经难以为继,再坚持下去也毫无意义。他不能做出要求兵卒们做出吃人肉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 其实这只是他心中对于道德与大义之间的考量,因为他肚子里明白,安庆的得失对天下全局并无影响,他就算守住安庆,大唐也再无法夺回长江以北的土地,他现在的坚守不过是坚持心中的大义而已。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大义拉着全城的百姓一起陪葬,他无权决定别人的命运,他只能决定自己的。 他把安庆府别驾裴鲁叫到了跟前,声音平淡仿佛平时拉家常:“安庆城粮草已经断绝,百姓兵卒饥饿难耐,再守下去毫无意义。我欲自裁以身殉国,明日清晨你就率领众人向雍军投降吧。” 裴鲁眼圈顿时变得发红,上前叉手说道:“我欲与公共赴大义,你我赴死,兵卒和百姓自会开门献城。” 刘长卿悲哀地摇摇头说道:“冲动赴死很容易,难的是背负着使命感和屈辱活下去,让你留下来献城,可以向叛军提出要求,让他们善待百姓和降卒。” 裴别驾朝刘长卿躬身叉手说道:“公之托付,裴鲁定会照办。” 裴鲁退走之后,刘长卿的夫人杜九娘带着两个孩子走到他的身边,眼泪婆娑地说道:“夫君忠心殉国,妾有心相从,只是膝下的两个孩子将来还有许多路可走。” 刘长卿牵着夫人的手说道:“我也是如此所想,明日裴鲁就会献城,你带着孩子们今夜从南门出门,我遣人撑船护送你们过江。” “夫君!”她知道这一走便是永别,两行清泪从脸颊流淌下来。 两个孩子也跑到父亲膝边,抱着父亲官袍的下摆嚎啕大哭。 刘长卿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生硬地挥挥手说道:“不要再哭了,眼泪对你们没用,快快离开!” 夫人和孩子们走后,刘长卿把腰间的横刀抽出,在自己的袖子上擦拭,随后架在脖子上闭眼拽刀 裴鲁命人在城墙上打起白旗,喊话雍军愿意谈投降事宜。 张光滔得知后并没有多高兴,这是这场战争必然的结果,城池被拿下是迟早的事情,不过早点解脱对双方都有好处。他大手一挥说道:“走,到城墙下看看。” 裴别驾对着城墙下姗姗来迟的敌军将领问道:“你们中间谁说了话算数?” 张光滔哼笑一声策马上前来,高声说道:“我乃雍王亲命的河东节度使、南征中路军行军总管,安庆的事情我说了算。” “我们欲献城投降,但是有两条要求,望将军能够答应。” “你只管说,答不答应是我的事情。” “第一条,放下武器投降的将士们,大军进城后应当饶恕他们的性命。” “这个可以答应。” “第二条,城中百姓粮食已经断绝,希望将军进城后能为百姓解决饥馑,百姓定然会感恩戴德。” 张光滔回答道:“这个不消你说,我们进城之后定会善待百姓。” “既然如此,我便开城归降。” 策马在张光滔身后的白孝德捋须称赞道:“此人真乃义士也,献城投降口中只提士卒百姓,却不提及自己。” “等等。“张光滔抬手说道:“你们提两个条件,我只提一个,我要刺史刘长卿,我发誓要将他五马分尸,自然不能违背誓言。” 裴鲁闭眼叹了一口气道:“刘太守已经于昨天晚上自杀殉国。” “哼,便宜他了,那就鞭尸挂在城墙上示众。” 张光滔进城之后确实以军粮接济了百姓,但是他为人小肚鸡肠,十分记恨刘长卿,得知百姓给刘长卿修建了坟墓,竟派人将他的尸体挖出来,鞭尸之后挂在了城墙上,百姓因此敢怒而不敢言。 白孝德帮张光滔攻破安庆之后,便率领玄武炮营和巨型孔明灯返回合肥,同时也把安庆攻城战役始末告知了李嗣业。 张光滔先是为了个人颜面,攻城不克强迫将士耗命登城,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入城后虽然安抚了百姓,但为了泄私愤把刘长卿的尸体从坟墓里挖出来,确实不是将帅该有的风度。他遂下令将张光滔调往长安担任御林卫大将军的虚职,转调阿史那啜律担任河东节度使,并命他去安庆接管城池军队。 第九百零四章 兵威赴襄阳 李继玄元朔六年,也就是李豫大历二年,以长江为分界线的南北方势力正式形成,北方是李嗣业扶持的皇帝傀儡,国号依然称唐。南方才是大唐的正朔,以李豫为首的朝廷。 划江而治的说法还不算正确,长江的上游在蜀中境内,这里整个已经是李嗣业的势力范围,不分江北江南,但在中游的长江以北,拥有黄鹤楼的江城,还有荆门和襄阳都还握在南朝廷手中。 襄阳是荆州的北大门,而荆襄则是连通蜀中和汉中的战略要地,长江和汉江分别从蜀中和汉中顺流而下在江城汇聚。只要打开襄阳,荆襄唾手可得,只要夺得荆襄,便可挟中原,汉中,蜀中之力供应南下战争,更能够控制长江中上游,对下游形成战略优势。 所以从元正开始,李嗣业便开始统筹全国之力,组织十三万军队南下会攻襄阳,同时要求关中,河北,河南道等地转赋税为军粮,为大军提供军事保障。 三月初,他亲自率十八万大军南下,以岑参、高尚、严庄为幕僚团,以段秀实,白孝德、田珍、崔乾佑、田承司、薛嵩、李怀仙等人为大将,调动玄武火炮五百余门,巨型孔明灯九百多架。从运河来往调运粮食和火药的船只多达三千多艘,所支援战役的民丁征调了二十万。 因此李嗣业自信地认为,三个月之内,襄阳必然能够拿下,否则将变成一片焦土。 李嗣业所做的准备工作也不仅仅是这些,他还把郭子仪的三子郭晞和张巡的河东蒲州家中的老母和宗亲全部绑来带上,同时又带上了昔日投降的李光弼,宰相崔圆、房琯、以及一干朝中郭子仪的故友,以达到劝降攻心的效果。 大军很快到达了南阳,驻扎在襄阳城外的田承司前来见他,汇报襄阳城守军的情况。 “启禀主公,襄阳城内唐守军共有五万余人,郭子仪为主帅,任命张巡为副,两日日夜轮换巡守城墙,从无懈怠。” 这些情况李嗣业都能够猜到,也没什么新奇的,他问田承司道:“以田公之见,我十八万大军三个月之内能否攻下襄阳。” 田承司听罢悚然一惊,犹豫片刻上前叉手说道:“启禀主公,三个月怕是不行。” “孤此番动兵之规模,乃历次征战之最,动用辎重之多,耗费弹药之巨,远胜云州幽州等大城,难不成这襄阳城是铜墙铁壁?” “虽不是铜墙铁壁,但这襄阳也绝非昔日之襄阳,当年李亨南下之后,便派人对城墙进行加固,后郭子仪从汉中撤到襄阳后,针对我军的玄武炮也修缮了许多城防设施。为了防备火药和猛火雷,他们在城墙上也修建了许多堡楼,城中拆掉了许多木建筑,全部用磐石和青砖构筑房屋,房屋之间或以石甬道相连,或以地道凿出洞穴。属下曾派人乘坐孔明灯上去查探城中形势,其结构相互勾连蔚为大观,只要敲响铜锣,一盏茶之内满城军民全部消失不见,都转移到了地下。” “就算主公对城墙下手也恐怕很难,青砖所砌城墙全部用熬煮糯米拌以石灰,外面封以铁汁,虽千钧之锤亦不能撼动。” 李嗣业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坐在胡床上前倾问他:“那你认为,我军需要攻城多长时间,才能够如愿拿下襄阳?” “至少半年,或许更长。” “半年,”李嗣业开口咂摸道:“需要半年时间,我有玄武炮五百门,每日倾泻炮弹火药攻城,还有九百多架孔明灯,可以日夜升上天空监察投弹,我就不相信他们吃喝拉撒都在地底,不相信他们就不露头。” 田承司决定说点好听的。不然李嗣业憋着火气,他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主公,这城池攻守说白了就是拼手段,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正是此理。” 李嗣业反问他:“那么谁是魔,谁是道?” “这不一目了然么,人们都说降妖伏魔,怎么没见说妖魔伏道,谁强谁就是道。如今主公恃强而攻城,南朝残唐只能被动防守,孰强孰弱一目了然。他们防守得再好也只是防守,主公你总有一日能够攻克城池,这个结果是没办法改变的。” “你说的没错,防守得再好也没用,只要是城池,总有被攻破的一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从明日就开始攻城,给郭子仪一个见面礼。” 李嗣业说的见面礼便是五百门炮在城墙下一字排开,朝着城墙上先来了个两轮齐射,襄阳城的城头上冒起滚滚火球,此刻守城兵卒们都躲在排列在城墙上的碉楼中,听得外面瞭望口的炮火隆隆。 等到炮火结束,唐军兵卒便从碉楼出来守散布在各个垛口,这些碉楼在城墙上分布很均匀,平均每十几步就有一座,可以快速扑到防守位置,也能够快速跑回来躲避炮弹。 李嗣业站在围城的瞭望塔上冷声笑道:“以为我就这点能耐?孔明灯给我升空,看见谁露头就投弹!” 第一日李嗣业并未派兵卒架梯攻城,但到第二日清晨时,他直接下令两个攻城营朝着城墙冲去,孔明灯同时升上天空。 绝大部分的碉楼都带着防御功能,朝向城外的这一边有瞭望孔和射箭孔,但床弩和拍竿、留情柱等大型防守设备只能在露天操作,所以当敌军攻城的时候,大多数的兵卒还是暴露在阳光之下。 巨型孔明灯自然能够抓住这绝妙的机会,他们从吊篮内将猛火雷掏出,点燃了捻子朝着城墙上投去。 唐军兵卒们的身上燃烧起滚滚火焰,惨叫着跳下城墙。张巡麾下将领雷万春怒不可遏,双手将长弓拉满,对准天空中的鬼气球射去、只是这箭矢飞到高处便失去了动能,差孔明灯一大截又跌落了下来。 他又冲到城墙上的伏远弩前,先与两人合力上弦,然后大吼一声将弩架搬了起来,双手撑在手中举着将箭头朝向了天空。伏远弩的机弦弹出,粗壮的箭矢飞向天穹,将孔明灯的吊篮射透后,又从下方穿透了气球。孔明灯顿时发生偏移,青铜油罐子发生侧漏,滚烫的热油带着火苗倾泄下来点燃了吊篮,惨叫声并着熊熊大火掉落在大地上,隆隆声响发出了第二次爆炸。 其它孔明灯吓得都往高处升起了些。唐军中雷万春这样的猛人如凤毛麟角,他们也不可能次次都有这样的能耐,把孔明灯打下来。火焰继续在城墙上肆虐,唐军死伤众多。 张巡高声下令道:“先都撤回碉楼里去,等敌军快爬上来再去进攻!我就不相信他们敢对着自己人投弹!” 第九百零五章 诱逼张母劝降 唐军开始按兵不动,等着敌军通过攻城器械爬上来的时候,才从碉楼里出来施展进攻。而这个时候飞在天空中的孔明灯自然不敢贸然投弹,怕误伤了自己人。 雍军攻城营推着新式的攻城梯车抵近了城墙,车梯有两部分组成,一部分在车身内,可有效阻挡头上抛石的攻击。一部分在车外可折叠竖起,只需要兵卒们搅动辘轳就可以将梯子搭在城墙上。 唐军在克制这些攻城辎重上做了许多有效的准备,虽然他们不似雍军有大量的火药生产作坊,有完美的火药配比。但也搜寻了许多硫磺和油脂,他们将油桶从城墙上滚下去,在攻城梯上溅裂开来,黑色的油脂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紧接着有火把从城墙上投下,顿时攻城梯燃起了熊熊大火,车内还有趴在车上攻城的兵卒们变成了火人,惨叫着四处打滚。 李嗣业站在远处的了望台上观看城墙上的战况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挥挥手道:“鸣金收兵!” 铜罄的声音铛铛铛地响起,被驱赶着上前的兵卒们仿佛在水中窒息的人儿浮到了水面,庆幸地大口吸气,他们今天算是活下来了,但明天,后天呢?这个襄阳城就是一座鬼门关,无数的尸体往里填都怕拿不下来。 夜色降临时分,雍军的营地里篝火噼啪作响,李嗣业把胡床搬在了露天里,坐在上面对诸位将领们问道:“你们可有什么良策?” 众人一声不吭,攻城这玩意儿就是死磕,哪有什么良策可言。 他揪着胡须问道:“孔明灯营参将何在?” 参将张尧上前叉手说道:“末将在。” “今日有约百架孔明灯升空,为何敌军仍然能够肆无忌惮地在城墙上露头投石射箭?” 张尧跪地叉手道:“主公明鉴,敌军都躲在城墙后侧的甬道和碉楼中,他们不肯早早露头,只有等我军爬上攻城梯后,才冲出来杀敌。这个时候我们在头顶不敢乱投,生怕弹药落在自己人身上。 李嗣业揪着胡须思虑道:“无论是爆弹雷还是猛火雷都怕误伤,既然如此,那就去把弹药用纸卷包裹成长条形状捆缚在箭矢上,在军中选拔神射手登上孔明灯,居高临下射杀敌军,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抵挡。” 第二日上午,雍军开始了第二轮的攻城,飞空的孔明灯增大批次和数量,弓弩手站在吊篮中对着下方发射箭矢,但手持弩和长弓的杀伤力实在有限,即使箭矢上的纸卷发生爆炸,损伤范围也只是一个人之内。 唐军硬着头皮冲出碉楼和甬道,开始对着城墙下抛掷檑木和抛石,又操纵着床弩对着城下潮水般的敌军进行射杀。头顶上孔明灯中的弓箭手的伤害被他们忽略不计,可一旦敌军撤退,他们稍微躲得迟一些,便会遭受头顶上孔明灯的无情投弹。 雍军连续攻城十三日,死亡兵卒超过万人,襄阳城依然如巨人般傲然屹立,城池不但没有被攻破的迹象,守城兵卒似乎还越来越勇。 郭子仪和张巡身先士卒,每日亲自到城墙上巡守,不曾有片刻的懈怠,想要攻克襄阳也变得遥遥无期。 正在双方煎熬的关头,李嗣业感觉火候到了,他认为应该打出亲情牌劝降郭张二人。 张巡的母亲和族人在营中好吃好喝供着,现在该是压榨他们油水的时候了,他命令亲卫将张母带到大帐中来。 片刻之后,亲卫们将一个被绳索捆缚的老妇人推入大帐,李嗣业一看顿时大怒:“混账东西,我叫你请张老夫人前来,没有叫你绑人!” 李嗣业亲自上前来给老夫人松绑,又命人给她搬来胡床,拱手作揖道:“老夫人养了一个好儿子啊,张巡之名天下闻名。” 妇人哼了一声,没有搭理李嗣业,兵卒们搬来的胡床也不坐。 李嗣业挥手命众兵卒退下,坐回到胡床上。他挥挥手命令两个嘴皮子比较厉害的幕僚出来,企图对老夫人进行洗脑劝说:“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巡的夫人,唉,儿子有出息,做老母亲的自然高兴,但夫人你心中最担忧的还是他的安危。老夫人虽然已经年过花甲,但也应该能够看得清楚形势。大唐气数已尽,只剩下江东一隅苟延残息,如今我大军过处,摧枯拉朽,攻城拔寨,无人能阻挡威势。张巡此时助唐守城实乃弃明投暗,与我大军相抗最终只能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今天请老夫人前来就是想让你在两军阵前劝说儿子,劝他认清形势早日归降,还不失封公拜相之位,也可保张氏一门富贵百年,老夫人坐拥儿孙享受天伦之乐,总比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来得好吧。” 张巡之母冷眼寒芒朝他射过来,冷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大唐气数已尽,口口声声攻唐助逆,却不问问你们这位坐在主位上的雍王,他现在用的是谁的国号?他为什么没有自立?他在害怕什么?” 李嗣业睁圆了眼睛,他想不到一个妇道人家竟然如此牙尖嘴利。 幕僚顿时理屈词穷,抬手指着她你你你竟然说不出话来。 “大唐气数未尽,盛世距今不过数十载,尔等皆受大唐皇恩,尚不如我一个妇人。这贼人李嗣业岂不是与昔日之曹操一般,虽托名唐臣,实为唐贼,扶持伪帝,受皇恩而悖逆,将成为千古罪人!我儿自古读忠义文章,知晓礼仪廉耻,岂能如你们这般舍身事贼,留下千古骂名!” 她一个转身做出甩袖子的动作极其潇洒,把两个说客幕僚的脸激成了猪肝色。 李嗣业坐在一旁悠闲地鼓掌,幕僚们皆呆若木鸡,他没好气地摆手道:“都给我滚。” 他鼓着手掌来到张母身边,嘿然发笑道:“不愧是能够教出忠臣义子的母亲,连骂人都这么义正词严,看得出来老夫人爱美名胜过爱性命。可惜啊,可惜。” 老夫人并没有搭腔,但不妨碍李嗣业自顾自地往下说:“可惜你母子二人何其自私,为了区区的忠义美名,竟然要拉着这么多人一起陪葬?” “你放屁!”张母恼声骂道。 李嗣业伸手敲击木柱,兵卒们将大帐的幕布揭起,不远处跪着一排的张氏宗亲族人,面带惊惧哀嚎哭泣,他们的身后站着刽子手,手中提着行刑的横刀。 “老夫人,我军马上就要围城,襄阳也很快变成一座死城,城中的粮食能吃多少天,半年一年还是两年?都无所谓。没有粮食那位郭令公和你儿子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人吃人,把自己的小妾杀了煮肉给百姓吃?让城中百姓相食?“ “就如眼下让你儿子做个所谓的忠臣,眼睁睁地看着张氏全族惨死在刀下。” “哈哈,”张母悲声笑道:“你一个握刀的屠夫竟能指责我们这不肯做鱼肉的人,张氏族人的命就在你的手上,他们是生是死,全在你雍王的决定。难道说这个世道如此荒谬,不去指责挟持人命的施暴者,却要责怪不肯就范的好人?” “没错,事实就是这样,我的标签就是恶人,我做任何事情他们都觉得理所应当,稍微做一件好事都能让人铭记。你的儿子是白璧无瑕的忠臣孝子,做一辈子好事都是理所应当,但稍微干点出格的,就会被人所诟病。到底是做忠臣孝子重要,还是你们全族的性命重要。来,先杀两个人让张老夫人开开眼!” 刽子手高举起了手中的刀锋,张氏族人悲惨的哀嚎声响起,妇人终究心肠不够硬,连连摇头道:“别杀人,明日老身就去城墙下劝说他。” 盛唐陌刀王 第九百零六章 襄阳陷入相持 第二日劲风乱吹,连旗帜都哗啦啦啦作响,雍军的阵列后退在襄阳城墙三百步之外,突然前军的盾牌阵向两边打开,让出一条可供人行走的廊道。 气氛顿时变得非常凝固,李嗣业骑在马上击掌,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拄着拐棍在万军之中走出,缓慢地走到城墙前站定。 城墙上的唐军兵卒们还在纳闷敌军派出一个老太婆是什么意思,守将张巡顿时紧张了起来,趴在墙垛上仔细看了看,吃惊地大声喊道:“娘!” “娘!孩儿不孝,让你身陷敌营之中。” 老妇人脚步蹒跚地来到了城墙前,她的身影越踉跄,张巡眼睛里就如同进了砖头,恨恨地挥起拳头砸在了墙垛上。 郭子仪恼声说道:“下作!即使作为敌对双方,也不能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李嗣业罔顾人伦,可谓畜生!” 他身后的仆固怀恩哼声说道:“一个叛贼不是畜生是什么?” 老夫人瘦弱的身躯站在两军之间,担当了本不该担当的使命,声音沙哑地说道:“儿啊,娘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可是咱们蒲州张家的人都被李嗣业绑到了襄阳城前来,以他们的生命为威胁要娘劝说你投降,娘也是没有办法。” 她说罢这番话后,整个襄阳城头上显现出死一般的寂静,有人偷悄悄地把目光转向了张巡,郭子仪也忧郁地看了张巡一眼。他倒是不担心张巡真的为了宗族投降李嗣业。当初决定将张巡叫来守襄阳之前,郭子仪已经了解了他的所有个人经历,也可以断定此人是个大忠大义在前的汉子,绝对不会背弃朝廷。 但这种行为会很恶心地对军心造成影响,让军中将士们担心张巡会不会为了救家人的性命而卖掉他们。 “娘,忠孝不能两全,儿子无法” 老夫人突然开口道:“娘岂能不知道忠孝不能两全的道理,我这身残躯也好,张氏宗族也好,岂能与大唐社稷相比?但是娘若不借助这个机会前来,如何能够见到你安然无恙,能看自己的儿子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娘虽老眼昏花,但岂能不知道大义,我儿忠心为国守城抵挡叛逆,我也不能拖你的后腿。” 老妇人心底一横,突然抽出了发髻上的步摇准备往脖子上戳,站在她身后的两个兵卒大惊,慌忙上去拽住了她的手臂。也是她实在年老了,行动缓慢不再敏捷,被他们抓住手臂取走了簪子。 “快快!”李嗣业连忙高声阻止:“别让她自杀,快把老夫人带回来。” 两名兵卒搀扶着老夫人回到军阵之中,张巡望着母亲消瘦的背影,心脏难受得都快被搅碎了。 李嗣业用亲人来胁迫张巡的方式失效了,他不但不能挟制对方,反而让张巡对他更加仇视,坚定了守城的决心。 他不得不停止了今天的攻城,命人将蒲州张氏的族人和张母遣走押解回了北方。 李嗣业的手段当然不是只有这些,他又在襄阳城前打出了郭晞这张牌,让郭晞以御史大夫的身份出去劝降。 如今的郭晞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也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不惧生死。当初他被俘虏之后一心求死,但被李嗣业派人押送到长安后,对方没有杀他的意思,反而赠予高官厚禄,同时为其修建高楼豪宅,从各地选拔美女充塞其中。 郭晞刚开始还坚持不受,但眼前莺莺燕燕乱花迷入眼,被李嗣业派来的美女们想方设法与他亲近,最终郭三公子在奢靡生活和肉欲的双重打击下,抛弃了底线开始享受,他本人也向李嗣业妥协,算是最终被腐化堕落了。 俗话说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软,投降后的郭晞不得不按照李嗣业的要求向自己的父亲郭子仪去信,在话语中隐晦地劝说投降,遭到郭子仪回信斥责。 李嗣业对他的要求当然不止于此,此次率兵南下便将郭晞带上,命他劝降其父郭子仪。 他单独骑马来到城池前,对着城头上高声呼喊道:“父亲!朝廷从来就对你毫无信任,多次暗中掣肘,不然怎么会败退到今天这个地步。雍王对父亲你推崇备至,只有弃暗投明我郭氏才能够发扬光大。” “住口!” 郭子仪气得胡须抖动,将手掌拍在城墙上,驸马郭暧从背上解下长弓,双手拉满对准城下的郭晞射了过去:“呸,无耻叛徒!你给列祖列宗丢脸丢到家了!我真想一刀宰杀了你这个畜生,免得让你继续为郭家抹黑。” 郭晞满面羞愧,只能牵着马撤回来,来到李嗣业面前叉手道:“主公,郭子仪和郭暧头皮很硬,不肯就范,卑职实在无能为力。” 李嗣业冷觑了他一眼,摆手让他退下。 他们继续用大炮进攻襄阳,城墙在炮火中摇摇欲坠,白天被炮火炸塌的堡楼,晚上张巡便组织人手加班加点砌墙。攻城战越到后期城内的物资也愈发贫瘠,他们也找不到糯米来给青砖填充缝隙。 攻城三个月之后,李嗣业发现想要在短时间内攻克襄阳不太可能,可能会陷入旷日持久的围城战,恐怕围城战也是拿下洛阳的唯一方法。 襄阳后方的荆门关正在暗中源源不断地给襄阳提供粮草、砖石等物资,要想拿下襄阳必须完全切断他周围的交通,使其真正变成一座孤城。 他命李怀仙率五万兵绕过襄阳,进攻荆门。郭子仪提前得到消息,命令仆固怀恩率部镇守荆门,以保护襄阳和后方的物资通道,并且准备出城作战给雍军以残酷打击。 李嗣业进一步向襄阳城周边集结军队,总兵力已经扩充至三十万人左右,大军过境浩浩荡荡,行军时旗帜遮天蔽日。 李怀仙所率的不过是其中的一支,他调集大半的玄武炮营,对准荆门关的城墙上进行炮击。由于荆门没有经过战争准备,城墙也没有经过修缮,很快被李嗣业攻破,从荆州和江城通往通往襄阳的通路被阻断,襄阳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城。 李嗣业决定把田承司,段秀实和李怀仙等三人留在襄阳附近,留下十五万兵力,命他三人将襄阳城围得水泄不通,不允许一颗粮食进入城中。他将其余兵力分散驻扎在江北沿岸,自己则回到了长安。 李嗣业回到长安的原因有多种,但最主要的是,他对北方的统治还不算稳固,特别是中原地区,许多官员还思念南唐朝,新旧官员杂陈,山东大姓氏蛰伏在野,不愿意出山持观望状态。 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分派至边疆的各节度使很容易被某些人拉拢,他这个看似即将一统的稳固政权下依然藏着许多暗流。 第九百零七章 权力的纠纷 他回到长安后,先将傀儡皇帝李继玄身边的宦官都换了一通,继续任命徐宾为中书令、岑参为侍中,并且命令二人着手开始进行秋闱科考,选拔天下人才为用。 科举开始的同时武举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中,自武后开设武举以来,武举考试为大唐社稷选拔了许多优秀将领,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郭子仪。李嗣业决定在此基础上开设长安军事学院,与国子监地政治地位想等。他将选拔合格的武举投入学院之中,进行为期限为五年的军事学习,为军中培养能征善战的干才。 军事学院的山长,他决定请李光弼出山担任,学员们学习排兵布阵和军事理论,三年齐满后可在军中实习,等实习期满后可获得官职,一般为校尉和中郎将,之后再根据战功和表现擢升。 为了解决节度使权柄过大的问题,李嗣业开始着手进行军队的改制,改变二一制为三三制,军中基本单位为什、队、旅、团、营、都、军,一什的人数为十五,三什为一队,如此类推一军的人数为一万两千多人。节度使不再直接掌管军队,而开始负责地方管理,军使由朝中直接任命。 他将朝廷自上而下设立参谋体系,在中书省和门下省之外设立了参谋台,任命李光弼为参谋侍中,下属的参谋成员总共六七人。各边镇设立参谋部,治下的军使调动和地方军队将领提拔由参谋部决定,节度使不再参与军中的事务。 他把所有的规划通过皇帝的圣旨下达到地方各边镇,消息传出舆论一片哗然,雍王终于要对边镇下手了。河西北庭安西是他的旧有势力,对于雍王的决议自然是大力支持。河东节度使本来由河东内部将领控制,但经过一系列的运作之后,河东节度使已由阿史那啜律担任,河东内部的高层将领也换了一批,对于这件事情也没有异议。 幽燕节度使如今是李崇豹,由于李嗣业对河北等地的军队进行了分化安置,幽燕的所有权力都集中在李崇豹手上,只要儿子没意见,别的人也不必有什么怨言。 北都幽州留守薛嵩主动找到李崇豹问他:“二公子,主公要削去节度使的兵权,不知你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李崇豹笑道:“削节度使兵权是迟早要做的事情,父亲年纪也不小了,他提前这么做,无非是给继任者扫清障碍,我身为儿子,自然要举双手赞成。” 薛嵩嘴角溢出微笑叉手道:“公子能想到主公的心里确实是仁孝,不过,公子刚刚也说了,主公年事已高,还能够维持多长时间?从现在的形势来看,继承他位置的必然是李旭。您半辈子跟着主公南征北战,到头来无法继承大业,难道连兵权也要拱手让给弟弟吗?” 李崇豹陷入了思索,薛嵩说得没错,先前他还抱着期望认为父亲会将大位传给他,但是经过这么长时间,他只能看着弟弟李旭身处长安坐拥御林军,能够留在父亲身边得到谆谆教诲,这让他的心底产生了强烈的不平衡感。 他心中有些不情愿了,但不知该不该违逆父亲,只能求问身边的薛嵩:“但这是父亲的旨意,我如何能够违背?” 薛嵩给他出主意道:“主公对公子你爱护有加,他削弱节度使兵权,是针对那些外姓将领。你是他的儿子,削弱你也只是向外人表示他一视同仁而已。公子可以向主公进言,表示幽燕可以特殊对待,不必接受军队内部的编制改变,也不要派什么参谋部过来。” 李崇豹也许是对眼前的事情看不清楚,竟然听信了薛嵩的忽悠,给父亲李嗣业写了一封信,表明出自己对削去藩镇兵权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收到信的李嗣业十分生气,他没想到削去节度使兵权最大的阻力竟然来自自己的儿子,他立刻派人去信,把李崇豹大骂了一通说他不知大体。 李崇豹自然诚惶诚恐,连忙向父亲认错,将乱出馊主意的薛嵩给骂了几句,又把麾下的兵力经过重组成为了十三个军,并且将军队移交给了长安派来的参谋部。 整个北方如陇右,朔方等镇都对削去节度使兵权表示接受,李嗣业从长安派去的参谋很好地接收了兵权,只有蜀中的剑南节度使发生了些许意外。 剑南节度使崔宁、崔密兄弟掌控着成都城和城内的团结营,按照李嗣业的规定,团结营会被一分为二,崔密只能担任其中一军的军使,剑南节度使也不再管理蜀中的各军,只管各州刺史。军官的选拔任命军队调动都由长安派来的参谋部说了算。 派往蜀中的参谋部一共五人,房琯在其中担任参谋长,崔宁不愿意手中的权力被剥夺,命心腹将路途中的参谋部五人全部扣留在剑门以北的栈道驿站,但他不敢将事情做绝,害怕李嗣业怒火发作率大军来攻,只将进入剑阁的沿途栈道给烧毁,继续自我封闭,妄图在蜀中一家独大。 崔宁敢这么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也非常了解如今的形势,李嗣业的主要力量都放在长江沿岸和襄阳地区,无法兼顾蜀中,对于蜀中的消息也不会太关注。他把这些所谓的参谋全部扣留在蜀道上,加紧力量准备完全控制蜀中,等清除掉郭英义兄弟等反对派之后,就可以一家独大形成国中之国,甚至可以和李豫的南唐政权相互联合共同抗衡李嗣业。 他预想中将来形成的局面和三国非常相似了,这也是他的信心来源之一。 只是在蜀中能与他们抗衡的还有另外两股势力,其一是郭英义、郭英干兄弟所率领的东川军和西川军,另一支为杜济所率领的重庆军。 郭氏兄弟与崔宁的结怨由来已久,甚至可以理解为李嗣业把郭氏放在蜀中,就是为了制衡他。至于这个杜济,他就是两面倒的墙头草,谁赢他才帮谁。 崔宁决定想方设法除掉郭英义,但一直找不到机会将他调来成都,这次李嗣业假借皇帝之名发来的圣旨倒是个很好的借口。这可是个很大的事情,想必二人不会拒绝。 郭英干得到崔宁送来的信函后,连忙去与兄长商议该如何答复。 郭英义捻着胡须点点头:“主公要削去节度使的兵权,这对你我兄弟没有任何影响,只是崔宁这厮要坐不住了。他叫你我二人同去,难不成是想联合我们共同抵制主公?继续保有他节度使的兵权?可他明知道我们不会与他联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肯定是狗急跳墙,病急乱投医了呗。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逗逗这条疯狗,看他还能有什么作为。” 郭英义凝神思虑,抬手道:“不可,主公派的参谋团没有来之前,我们还是要多加提防,你和我只能去一个,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你留在眉州掌控东西川军,我去会会崔氏兄弟。” “兄长腿脚不便,旅途颠簸还是让我去吧。” 郭英干骑着快马上路了,渝州刺史兼任重庆军使杜济在成都城外的驿站遇上了他,遂结伴而行。 杜济问他:“郭兄长为何没有来?” 郭英干并没有如实相告,只笑着说道:“兄长腿脚不便,只好由我来一并代劳。” 谁知杜济半晌沉默不言,突然感慨道:“你兄长是个聪明人呐。” 第九百零八章 蜀中变乱始末一 英干,杜济进入成都后,团结营军使崔密亲自来迎接,只看到郭英干一人,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笑中带刺地问道:“崔大夫召唤,郭军使何故不来,是不把剑南节度大使看在眼里,还是不把吾兄看在眼里?” 郭英干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冷哼一声说道:“我兄身体有恙不能远行,当初主公召唤我二人出仕时,我兄长也是这么说的。当初主公也没有相问,而且还遣医送药,关怀备至。他区区一个节度使,有什么资格如此质问。” 眼见两人针尖对麦芒,杜济连忙上去打圆场说道:“大家自己人,切莫伤了和气。” 三方进了节度使府邸的后花园竹舍前,崔宁在竹舍中养了三只熊猫,此刻正掰着竹枝细心地喂食。 他看到三人后转身来到竹舍前,坐在了虎皮胡床上,双手按着膝盖金刀大马地说道:“朝廷下达的圣旨你们也看到了,雍王一心想要削去节度使兵权,他难道不知道吐蕃三年来数次进犯川中,十次有九次都是崔某率兵击退的。现在这么做等于卸磨杀驴,以后谁还敢给他卖命?” 他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三人,崔密早已准备好了双簧段子,主动上前叉手说道:“大夫远见,需要我们怎么做?” “蜀中不比其它地方,它山高水远,蜀道险峻难行,只要阻断剑阁,雄兵百万亦不能飞渡。如今雍王又在南方频频用兵,所用钱粮无一不是盘剥我蜀中百姓所得。我欲请你们与我一同联名向陛下和雍王上表,就说蜀中诸将忠顺朝廷,但应当蜀人自治,不受朝廷外派官员,才是稳定之策。” 好家伙,这崔宁果然野心不小,就差直接把造反两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崔密兴奋地上前说道:“崔大夫所言极是,我建议将团结营,东西川军和重庆军召集到成都城来,重新划分为六军,两位兄台你们看如何。“ 杜济心里还盘算着小九九,自然不敢抢先表态,而把目光投向了郭英干。 郭英干反问崔宁道:“崔大夫说得漂亮,此举莫不是要造反,想当初雍王对你信任有加,何以行这反贼之事?” 崔宁哈哈大笑道:“到底谁是反贼?李嗣业悖逆篡唐,扶持伪帝,如今在南方的朝廷才是大唐正朔。我们这是拨乱反正,还希望郭将军不要自误。” 郭英干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竹林中风吹叶动,暗处定然藏着刀兵。幸亏当初兄长多了个心眼,没有与他一同入成都。现在兄长在外,想必他们也不敢妄动。 他朝崔宁叉手说道:“崔大夫所言,郭某不敢苟同,你的所作所为同我和我兄长没有任何关系,我保持中立。” 郭英干现在改变口径已经有些迟了,像崔宁这种人怎么会纵容反对他的人离开,就算郭英义在外,他们也已经孤注一掷。 “告辞。”他故作镇定地转身向别处走去。 “想走!”崔密从腰间抽出了横刀。 崔宁掰着手腕笑道:“哪有什么中立可言,不支持我的人就是反对我,给我把他拿下!” 从竹林中奔出许多兵丁将郭英义团团包围,郭英义转身怒视着崔宁:“我兄长在眉州,东西川军如今都在他的管辖之下,我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必然兴兵来攻。” 崔密冷笑道:“东西川军才不过两万人,且他所需要的粮草都要从我成都外运,我的团结营加上杜济杜兄的重庆军,轻松就可以将他击溃,杜兄你说是不是啊。” 杜济本来就是墙头草,这时在别人的地盘上,哪敢说半个不字,只好唯唯诺诺地说道:“崔将军说得对。” 郭英干被关进了大牢中,杜济则被当做贵宾住进了崔宁的府邸中。崔宁派了四个姿色俱佳的女子来伺候他,实则是利用她们监视他。 杜济则丝毫没有一亲芳泽的想法,他端着酒盏和这些女子强颜欢笑的同时,脑袋里正在进行头脑风暴。 他开始估量崔氏兄弟的成败,郭英义在外掌握两万兵马,不一定是能征善战的崔宁的对手。但崔氏兄弟能在蜀中守得住吗?李嗣业当初雄兵入蜀,虽说是在崔氏兄弟的引导下讨了巧,但其兵力之强在蜀中与严武交战时已经显现了出来,况且历史上还没有人守川中成功过,似乎越是险峻的地方,越无法坚守住。 杜济此人擅长投机取巧,毫无忠诚可言,现在他可以确定跟着崔氏兄弟只有死路一条,就算将来什么也不做保持中立,也应该立即离开成都这个是非之地。 第二日下午,崔密来找杜济,明明白白地让他下令把重庆军调到成都来。本来节度使崔宁也有这样的权柄,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被人察觉,还是让杜济下令比较稳妥。 杜济本不愿意做这种助纣为虐的事情,但他急切地想要从这里脱身,不得不应承下来,把崔氏兄弟要他写的内容写在纸上,亲自盖上了大印。他为了麻痹敌人,还要假惺惺地说一句,望崔大夫成功之后,莫要忘记卑职的功劳。 这句话对崔密来说就是投诚的信号,崔氏兄弟对此深信不疑,他们太知道杜济是什么人了,也就放松了对杜济的监视。 杜军使千方百计想要逃出成都,他同几个一起进成都的心腹密谋,特地将成都城中妓馆的舞姬叫来酒宴上跳舞,深夜之际假装酒醉瘫倒。 酒醉后的杜济穿上了女人的襦裙,脸上涂以脂粉花钿,手中捧着团扇,在清晨时分混在妓女中坐上了花车驶出崔府。 崔府外围的街道上早有一辆墨车在等待,在两辆车交错之际停下,他成功地转移到墨车中。车夫挥动鞭子击打着马背,马蹄和车轮飞快地跑动,杜济不顾车身的摇晃和颠簸,对车夫大声说道:“快快,赶紧出城。” 此刻还没有人知道杜济已经逃脱,守在城门口的兵卒并未严查便放他们出了城,他的其余亲卫也化整为零各自出城与杜济会合。 他在车内脱掉了女装,换上深绯色官袍,又用随从端上来的铜盆洗了脸,才沿着官道往渝州方向而去。 由于崔氏兄弟已经不再将注意力放在杜济身上,崔府的管事也没有在意,以为是杜将军昨夜饮酒太过导致长睡不醒。但等到午饭时候,杜济还睡在房中不见动静,他连忙小心翼翼地进去催:“杜将军,午膳好了,是否要卑职派人呈进来?” 洒着红纱帐的榻上无人应声,却有人在衾被中蠕动,管事误以为杜济在做某种羞耻之事,连忙退下来站在外面屋檐下等待。 等过了半个时辰他进去催促,隐约感觉到榻上仍然有人在蠕动,他不禁好奇狐疑,应该没有人有如此的精力。管事慢慢地走近,悄悄掀开纱帐,撩开了蠕动的被子,却只见到两个被五花大绑的美人口中含着绸布呜咽。 他大惊失色,慌忙跑到外面去喊人:“快!快去禀告阿郎,姓杜的跑了!” 第九百零九章 利益之谋 崔宁且惊且怒,没想到这杜济小儿竟然如此哄骗于他,立刻命人带兵出去追击,但此时已经离杜济出城远超三个时辰,就算骑着千里马也追不上了。 崔大夫没有想到他这周密的计划竟然状况频出,本来有九成的胜算,现在怕是只剩下六成了。他兄弟崔密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低声对兄长说道:“独大蜀中,摆脱李嗣业恐怕暂时不可为,要不我们还是主动向郭家兄弟提出和解,将雍王派来的参谋团迎接进来吧。” “说的什么屁话,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我们已经付出了行动,哪有回头的道理。你的团结营有两万五千人,我们在城中招募一万名团练兵勇。虽然郭英义麾下的东西川军有两万,就算加上杜济麾下的兵力也不过三万,但他们所有的粮草补给都是从成都城外拨的,没有了充足的粮秣,要不了几个月就会兵败溃散。” “可是,可是,”崔密支吾地说道:“秋稻收割在即,他们可以绕过我们在所在州县征收粮草,这个时机不太妙。” “现在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我们先下令在成都附近的几个州征收粮草,不要让他们白白落入郭英义和杜济手中。现在我们没有外在的压力,李嗣业顾不上蜀中的事情,只要闭上门来把几个捣乱的分子干掉,这里依然还是我们的天下。” 崔宁口中说我们的天下的时候,他的神情极为自信,就像是掌握了整个世界的秘密一般。 杜济顺着官道一路往东南方向跑,他这样做不止是因为要快捷逃命,更主要的是为了防止拦截已经收到城都命令的重庆军,不让他们上当受骗。 重庆军接到来自成都方面的第一道军令,他们当然难以相信不肯受命,杜济掌军极其严明,临出发往成都前就叮嘱下属,除去圣旨之外其它任何命令都要等他回来再做决定。但是成都发来的第二道军令却有杜济的印信盖章。军头们商议之后只好带兵上路。 大军已经开拔到渝州的边界,前方忽然来了十几人的骑队簇拥着一辆马车,骑队最前方一人高声召唤道:“快快停下!” 将军们在旗帜的掩映下策马上前讯问道:“前方何人,敢拦阻大军行进!” 杜济从马车上跳下来抖擞袍子喊道:“是我!” “原来是将军!”军头们连忙上前叉手拜见。 杜济顾不上跟他们说明缘由,当即下令调头返回渝州城。 重庆军返回渝州后,杜济一面下令在各县征调粮草又一面派人前往眉州与郭英义接洽,只有三军联合起来,才能形成与崔氏兄弟抗衡的力量。 郭英义得到杜济传来的信件,得知郭英干被崔宁扣押,痛心后怒不可遏,立下誓言定要将崔宁诛杀。 他命人在眉州等地征收粮草招募兵丁,很快杜济也率领重庆军到达,两人在辕门中仔细商议该如何击败崔宁。他们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底的,崔宁能征善战,就算野战双方胜败也在五五之数,更别说崔宁盘踞在成都城中本就占据了优势。 “主公在关中尚不知道崔宁萌生反意,他派来蜀中的参谋团也被困在剑门之外进退不得,连消息都传递不出去。我们必须将此消息禀报给主公知道,得到外援才是克敌制胜的保障。” 郭英义捻着胡须思虑:“金牛道和米仓道上有崔宁的心腹将领把守,荔枝道还未可知,我欲从军中选出可靠的士卒十余人,命他们带着信从荔枝道前往长安禀报给主公,如此以来崔氏兄弟的谋划必将流产。” 杜济补充说道:“只是信件来往需要时日,等主公派兵前来蜀中,恐怕已经一个月过去了,我们必须在这个节骨眼下立于不败之地。” 郭英义早有策略,他在弟弟和杜济前往成都之时,便开始花费钱财在民间收粮草,如今他聚三州之粮已得四五十万斛。就算他的对手崔宁能征善战鲜有败绩,他凭借这些粮草也可以进退有度,更可以在李嗣业派兵到来之前保持现有的实力。 “我们现在只有一条办法,那就是拖,时间拖的越长就越对我们有利,崔氏兄弟不能服众,也无法安抚蜀中人心,只要主公派一支偏师从荔枝道进入蜀中与我们会合,崔宁所能够控制的就只有成都周边地区,介时三军合力进攻成都,你我皆有平叛之功勋。” “好!”杜济最赞成的就是后面这段,他也是有野心的人,不过相比起崔氏兄弟的占地为王,他更热衷于进入长安皇城,成为帝国的宰相之一。 崔宁和杜济各派出自己的亲信沿着荔枝道进入汉中,又从褒斜道到达长安,鉴于这一条道路有非常发达的驿站系统,能够在三日之内将荔枝从川南送到大明宫,如今虽然有所荒废,但进入长安也只用了三天半而已。 中书令徐宾听说后大为震惊,连忙派人报告给雍王李嗣业,李嗣业听闻后倒是很平淡,他做出收回节度使兵权的决定时,就已经预料到会有人不愿意放权做出过激反应,这是个好事情,可以挑选出他政权内部野心勃勃的假忠臣来挨个除掉,崔氏兄弟这不就露了出来。 他无需从关中调兵前往蜀中,驻守在汉中的大将臧希晏麾下有三万余人,本是准备等待攻克襄阳后,沿着汉江南下入江城的一支奇兵。但由于襄阳这难啃的骨头还在相持,李嗣业只好临时抽调这支兵入蜀平叛。 于此同时他也就知晓了派入蜀中的参谋团已经被崔宁扣留,为了以防万一,他将原先的参谋团任命全部作废,重新选出了五个人作为参谋团,以严庄和韦应物作为带队和副手,就凭这二人强悍的资历和能力,蜀中的复杂事务也能够轻松解决。 参谋团和三万军队都沿着荔枝道进入了蜀中渝州,郭英义和杜济连忙亲自前去求见,臧希晏宣读旨意之后宣布自己是行军总管并任剑南节度使,集结起六万大军向成都方向挺进,崔宁崔密兄弟闻风丧胆,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第九百一十章 崔氏兄弟出逃 其实在郭英义和杜济向长安派人求援之时,崔氏兄弟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作为剑南节度使,真正能够控制的只有成都周边以及金牛道的几个州,根本无法阻断荔枝道。 郭英义杜济两人将兵力全部集中于渝州,足以保证这条入蜀通道的畅通。 崔宁知道这么等下去便是坐以待毙,他已经丧失了主动权,必须亲手将它夺回来。 他与兄弟崔密率领团结营倾巢而出,只派一些弱兵残部在渝州城下挑衅,企图诱使对方提前与他们决战。 然而这种计策对郭英义和杜济没有作用,他们对团结营的实力知根知底,况且两位也不是敢于冒险贪大功之人。他们只要龟缩在渝州城后面保证入蜀荔枝道的安全,李嗣业自然会派精锐优势兵力前来平叛,这样的功劳才是十拿九稳。 崔宁崔密攻城失败后,终于确定事态不妙,慌忙撤回成都去,并且大量征调囤积粮草,朝廷大军一旦到来,他们也只有龟缩防守的份。 十月底,臧希宴率军来到渝州,三方汇合之后确定了一致领导权,开始沿着蜀中盆地向成都进发,最终列阵于城墙之下。 崔氏兄弟在成都城内的根基也算不上稳固,团结营内的基层军官们普遍对于他们能否掌控蜀中不抱任何希望,自从决定叛乱一个月以来,他们的势力范围依然是辐射成都周边两百里,更何况长安方面已经亲自派兵下场,小小的胳膊如何能够拧得过大腿。 臧希宴不止打仗非常溜,操纵人心也是一把好手,他率兵进入成都城下后,并没有直接攻城,而是派兵卒们连续不断进行喊话,又派人向城内发射布帛通信。 布帛的内容不乏有几分李嗣业自责的意味,雍王说自己不了解蜀中的情况,在军中设立参谋制度本该循序渐进,致使蜀中高层做出过激反应,他不但不会追究团结营广大官兵,就连崔宁和崔密兄弟也会从轻发落。 团结营不少兵卒和基层军官都捡到了这样的布帛,等信息传到崔宁崔密这里,整个团结营已经都知道了。身居高位者最大的劣势就是信息传递的延迟太长。 崔密拿着缠着布帛的箭矢来到兄长面前,神情凝重地说道:“兄长请看,这是围城军队今天晚上射进来的。” 崔宁把帛书上的内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崔密在旁边试探地问道:“兄长你看,雍王是不是有意放我们一马。” “骗鬼呢吧,”崔宁用手掌拍着案几痛斥兄弟这种不坚定对敌人抱有幻想的行为:“拦截朝廷派员,拥兵自立,哪一条不是杀头的大罪,李嗣业可不像李唐皇室那样软弱容易糊弄,他可是有杀伐之心的!他已经派大军来到了城下,可想而知这件事有多么严重!” “你我一旦听信了他的话,撤去防御,出城投降,剥掉兵权被送往长安,到时候那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崔密叹了口气道:“你我二人倒是不相信朝廷的鬼话,但是保不住麾下的兄弟们会相信。” 崔宁顿时脑门一凉,冷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敌人射进来的箭矢不止一支,有成百上千支裹着布条的绢书落在城里。其它的都让兄弟们给捡到了。” “混账!完了!”崔宁歇斯底里地跺了几下脚,继而仰天长叹:“难道你我兄弟今日竟要丧生在这成都城中吗?” 他突然转头对崔密问道:“团结营中有多少人真正对你忠心耿耿?可以不惧敌军的分化诱惑。” 崔密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含糊地说道:“三千,不,两千吧!” “我麾下也有一千牙兵,趁着某些人没有反水开城门之前,你回去收拾一下金银细软,我也带走一些东西,我们领着这三千人去投吐蕃,借吐蕃之力抢回蜀中。” “等等。”崔密糊涂地问道:“去投吐蕃他可能会接纳我们,但他们怎么会帮助我们夺回蜀中,对吐蕃没有好处的事情他们肯做吗?” 崔宁哼笑一声:“当然不肯,我以蜀郡以西保宁都护府十余州和十三羁縻州为条件换取吐蕃赞普出兵的条件,同时名义上归顺吐蕃,接受赞普的册封。” 崔密惊惧地张大了嘴巴:“你这是要卖国求荣,甘当国贼?” “甘当国贼是不假,但我是卖国求生,如果你兄长我不投靠吐蕃,完全就是死路一条。我不过是要借吐蕃的势力保存我自己而已。” 崔密无法对兄长的行为进行斥责,不管何时他们都是永远绑在一起的难兄难弟。 他立刻下去召集部将,把一些亲信和他们的手下集合起来,只等崔宁一声令下,便要从成都城的任意一城门撤走。 城中团结营内部人心惶惶,底层军官们不知道崔宁心中如今是个什么想法,他们暗地里不知道商量了多少回,得出的结论是绝对不给崔宁陪葬,但也要给他亲自投降的机会。 他们等了大约五六天时间,臧希晏率领的雍军也放心地在城外等候,他们知道崔宁如果负隅顽抗,城内的多数兵卒都不会跟着他走。 突然的消息发生在十六天之后,突然之间崔宁的牙兵营和崔密的亲信部队一夜之间从城中消失了。 崔氏兄弟逃走之前封锁了消息,只有他们二人和身边的几名亲信知道,他们假装制定了一个夜袭敌军的计划,然后集结起来三千名亲卫在节度使府邸后院,从北门方向迅速出城,朝着雅州方向逃窜。 兄弟二人逃走的第一天还没有被人发现,成都城中的军队还在按部就班地巡逻城墙,但将领们很快发现他们找不到了主帅,前往节度使的府邸还受到了管事的阻拦。但精明的将领们很快察觉到了反常,在这个兵临城下的紧张局势下,崔宁崔密兄弟之前日夜在城墙上巡视,现在长久不露面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这些将领中有一人名为张献诚,在剑南军中属于老资格,但由于其父张守珪过早被朝廷贬斥,他没有沾到父辈的光辉,在军中的晋升之路比较缓慢,还只是团结营的行军司马。但由于其资格够老,在营中说话还是颇有份量。 张献诚意识到不对劲,又看到管事眼神闪烁,便软硬兼施询问道:“崔管事,现在不比往常,朝廷大军就在外面的城墙下,崔大夫和崔军使不出来主持局面,将士们就会军心不稳,一旦破城这个责任是我能担得起还是你能担的起?到时候军队进入节度使府邸,你是不是照样人头落地。” 管事哼声反驳道:“难道多等一天就会被攻破城池,阿郎养你们这些将军是干什么吃的?” “你懂打仗吗?知道不知道什么是兵败如山倒!若是朝廷大军攻进城中,不止我们这些人性命难保,你的脑袋也要搬家!” 管事吓得打了一个寒战,胆怯地看了看张献诚身后按捺着怒意的几名军头,连忙将张献诚拉到了一边,低声说道:“并非我不愿意透露,只是人多嘴杂,我怕传出来惹下大祸。” “不说灾祸更大,现在只便告知我一人才是。” 九百一十一章 献诚铁骑拦崔宁 管事附到张献诚耳边低声说:“昨天崔阿郎兄弟已经率领亲信连夜逃出城去了。” “去往何方?” “我不知晓。” 张献诚拍了拍管事的肩膀说道:“你救了自己的命。” 他挥手领着几人而去,先把这消息告知麾下心腹,与他们商议之后决定开城投诚,但首先要做的便是把郭英干从监牢里放出来,以站定立场表明态度,然后才方便立功。 张献诚昔日与郭英干本来就认识,但仍然对他毕恭毕敬,命下人请他沐浴更衣,又献上了袍服和幞头,然后才请他喝酒用饭。等张献诚吃得饱满,喝到微醺之时,张献诚才趁机上前说道:“郭将军可能有很多疑虑,此刻我为何会把你放出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有疑惑,但我也相信是好事情。” “说得没错,将军。你的兄长与杜军使请来了朝廷的援兵,他们此刻就在这成都城外,崔氏兄弟担心众叛亲离,已于前夜率领心腹三千人出逃。” 郭英干冷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够逃到哪里去。” “应该是吐蕃。” 郭英干迅疾地拍案而起:“不可再耽误了,赶快迎接大军入城,迅速追击崔氏兄弟极其余党。” “好,我这就安排开城门!” 由于时间紧急,他们在傍晚开城迎接大军入城,臧希晏身披山文甲骑在战马上,双目睥睨地望着四周的放下武器归顺的军卒,他们叉手躬身跪在地上,只有一人面带微笑双手垂立,上前躬身叉手道:“恭迎臧将军入城。” 臧希晏冷眼看去,抬起马鞭问道:“既然是降将,为何不跪迎大军?” 他身后的郭英义连忙叉手说道:“将军,这是舍弟,现任西川军军使,崔宁图谋不轨时是他深入虎穴与其对峙,被关押在监牢之中。” 臧希晏神色缓和下来,笑道:“既是郭英干将军那就进入我军阵列当中。” 郭英干叉手谢过,把一名跪在地上的将领搀扶起来说道:“这位乃是团结营的行军司马张献诚,其父乃是原幽州节度使张守珪。”臧希晏一听肃然起敬,双拳抱起说道:“原来是忠良之后,张将军也随我一同进入节度使府邸。” 张献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故去多年的父亲竟然还能给他加分,今后必然要给他老人家长脸,重振张家的门风。 众人进入剑南节度使的府邸,各自落座在左右,臧希晏坐在主位上。 郭英干上前来叉手说道:“臧将军,崔氏兄弟三日前已经挟三千兵马潜逃,可能是要投奔吐蕃,此人对我剑南川中的兵力部署城防弊端都非常熟悉,若是让他投降吐蕃人,与敌手联合起来,对蜀中的防御将是极大的威胁。” 臧希晏的目光朝着众将望去,询问道:“谁愿意率一支骑兵追击崔宁崔密。” 他麾下的将领们纷纷上前请命,表示愿意率军出击。 张献诚走上前来,声音比其余几人大了几分,气势也比他们稍稍足一些:“若是臧将军不嫌弃,末将愿意在团结营内选拔四千余骑,无论如何要将崔宁追回来。” 他的话音刚落,换来的是众人嗤之以鼻的哼声,谁不知道你张献诚是崔宁的旧部旧属,让你去追他到底是放敌还是追敌还不一定呢。 臧希晏眯眼略作思虑,问他:“张将军可保证能将崔宁崔密捉拿回来?” “卑职愿意立军令状,若不能让二人甘心归服,便取他们的头颅回来。” “既然如此,我再让郭英义和郭英干从东西川军中各调一千兵马给你,共六千铁骑,望将军能够早去早回。” “谢臧将军信任,卑职定然不负所望。” 张献诚立刻下去调集兵马,加紧赶制出半个月的干粮,骑兵们一人两骑朝着西北方向而去,他们穿过雅州崎岖的山地,翻越了两座雪山,在几个羁縻州境内来回打听,终于在大唐与吐蕃的边境黑水县沙坝山附近遇上了崔宁的南逃队伍。 此时的崔宁的状况也足够凄惨了,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麾下人心的变化,这些所谓忠心耿耿的部将们也逐渐开始不满,每次夜营的时候第二天早上都会丢失人马。这些忘恩负义之辈逃跑也就罢了,还要将他们为数不多的粮食也偷走,使得众人饥肠辘辘,只得以打猎或杀马吃肉来维持体力。 此刻他在雪山下满鬓寒霜牵着马,手中拄着横刀脚步蹒跚像是拄着拐杖,看到远方大队人马的追来,脸上浮现出生无可恋的冷漠。 当他看到追来的将领是张献诚后,心底又生出了几分侥幸,拄刀上前声调微弱地问道:“张献诚将军,你这是来捉我们兄弟回去吗?” 张献诚闭眼迟迟没有开口,随后才高声说道:“是的。” “我们兄弟素来待你不薄,将军何以如此薄情?”崔宁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张献诚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崔大夫此言差异,我来劝你回去,非但不是害你,而是为了救你,防止你行差踏错,最终落得身败名裂,尸骨远离故国,留得身后骂名。” 崔宁自嘲地苦笑一声:“如今我已经落到了这般田地,还在乎什么骂名吗?” “将军可曾想过你的子孙后代,难道他们也要跟着你背弃故土充当蕃臣,不辩华夷,忘却自己的祖先,让博陵崔氏的历代先祖蒙羞,介时你还有何面目去见他们。” “住口!”崔宁恼羞成怒地冷笑道:“张献诚,你娘的,别忘了你是谁的儿子,如今朝廷是顾不上追究,若是深究起来你的父亲就是这片天下的罪人。他收安贼禄山为义子,亲手把他从偷羊贼捧到了高位,若不是因为你爹识人不明,天下何来这七八年的浩劫!” 张献诚脸色微微发青,他抽动的嘴角最终化作了一丝苦笑:“崔大夫说的没错,吾父错在识人不明,误信了贼人致使天下大乱,他后来虽然遭贬,但也不能赎去他的罪过。我身为儿子自然要竭尽全力挽回,让天下尽快归于太平。崔大夫,你虽然走错了几步,但应该给你的儿女赎过的机会。你跟我回去之后,我愿意向臧将军甚至是雍王保全你的性命,保全你子嗣日后能够做官。” “哈哈,大言不惭,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团结营行军司马,还想上达天听。鲲鹏扶摇万里,怎么能看得见地上你这样的蝼蚁?” 张献诚坦然说道:“崔大夫说得没错,鲲鹏看不见蝼蚁,但蝼蚁借力攀登大喊发声,甚至舍上性命。我愿意以性命来担保崔大夫的性命,若是崔大夫信我,就与我一同回去告罪,若是崔大夫不信,那就别怪属下手狠。“ 崔宁知道自己今天无法逃脱这个地方,只有拼死和跟着张献诚回去两条路可走,他的兄弟崔密站在旁边表情也产生了松动,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崔宁。 崔大夫无奈之际,转身朝着数百个眼巴巴看着他的兵卒们说道:“放下武器,归顺朝廷。” 第九百一十二章 效仿苏定方 兵卒们都松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喜色,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归宿,毕竟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左衽为胡。 他们把手中的兵器噼里啪啦扔到地下,解去了身上的甲胄。崔宁在亲兵的帮助下,艰难地将沉重的明光铠解了下来,连同心头的负担都被卸去。他正要步履蹒跚地舍弃战马行走,张献诚却命人把马给牵了过来说道:“自古有言刑不上大夫,崔大夫无论有无罪过,该有的体面也必须有。 崔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骑着战马缓缓跟在郭献诚身后,向着成都的方向归去。 几日之后,张献诚带着兵马回到成都城中,跟在他身后的崔宁为了表现出自己认罪态度良好,身上穿着白色麻衣中单,舍去马匹步行来到节度使府邸门外。 臧希晏器宇轩昂地站在台阶上,低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崔宁,傲声问道:“站在下面的可是崔宁?” “正是罪将。” “来人,给我把他押入死牢。” 他话音刚落便有十几名兵卒上前来,崔宁脸色一白,身后的崔密则怒视张献诚。 张献诚情知不妙,慌忙上前叉手说道:“臧将军,崔宁虽谋求自立,其罪当诛,但念在他能够迷途直返,与我一同返回归顺,还请将军饶恕他性命。 臧希晏嘿声笑了起来,轻蔑地问道:“请问将军高姓大名啊。” 这当头一问明显是讥讽张献诚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他虽知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得罪臧希晏有可能断掉自己的前程,但还是叉手说道:“末将张献诚自知人微言轻,不该替崔宁求情,但末将曾以性命作保答应他保全他及后人的性命,还望臧将军体察属下之情。” “你张献诚有几条命,敢替崔宁作保,此人犯的可是造反的大罪!我念你是忠良之后,劝你不要因为一时的意气,因为一介反贼断了自己大好的前程!你自己好好思量!” 臧希晏挥动袍子哼了一声转身,张献诚并非看不出来臧希晏根本不想饶过崔宁,但他仍旧执拗地上前叉手:“卑职请求将军饶恕崔宁大夫。” 臧希晏气哼哼地转过身来,怒问道:“莫非你也想学苏定方?泯灭朝廷的法度来换取你个人的信义人情?若是这样,我真要将你与崔宁一同打入死牢!” 张献诚一时哑住了嗓子,半只脚站在台阶上凝固了神情。 正在此时恰巧李嗣业派来蜀中的参谋团参谋长严庄和韦应物来到了节度使府邸外,看到了这一情景,严庄遂笑道:“臧将军好大的火气。” 臧希晏虽对严庄这样的跳槽达人不大看得起,但无奈对方的官阶比自己高,只好缓和了神情朝他叉了叉手:“严相公,没想到你这位参谋长来得这么快,也好,省得末将为蜀中这一烂摊子操心了。” 张献诚看到有严庄的插入,敏锐地感觉到有了转圜的机会,连忙上前躬身叉手说道:“严相公,崔宁大夫造反作乱乃是一时糊涂,如今他已经幡然悔悟,末将恳求严公开恩,放他一条性命。” 臧希晏在旁边哼笑一声,他知道严庄没这么大的权力,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放过一个造反的罪人,更何况饶恕崔宁兄弟就是公开与自己唱反调,也犯不着为了一个小小的张献诚得罪自己。 严庄捻着胡须略作思虑,转身对臧希晏拱手商量:“既然这张献诚恳切为崔宁求情,我看不如由在下写一封奏疏,派人将他们一并押送往长安,交由主公发落如何?” 臧希晏本想说这种事情何必劳烦主公,但转念一想主公并没有明言交代如何处置崔宁,万一自己真的做的不周到,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倒不如就听严庄所说把矛盾上交给主公来处理。 “既然如此,把这张献诚和崔宁兄弟都先押下去,改日押送到长安听候主公发落。” “喏!” 张献诚大喜过望,慌忙上前拜谢严庄和臧希晏,崔宁崔密两兄弟也连忙叩首谢过两位,他们经历过死亡的威胁后,身上那股遗留的显贵傲气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想着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 严庄入主成都之后,负责平叛的臧希液便撤离了蜀中,继续回到汉中作为襄阳西北方向的生力军。 严庄和韦应物一方面安抚蜀中军民,同时开始执行李嗣业的军政分离方针,将蜀中的四军按照军典正规化。按照李嗣业令朝廷颁布的圣旨,郭英义被任命为剑南节度使,但这个剑南节度使已经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职,只统领各州刺史,而一应军务全部交给了参谋部,军中升迁调动等决定都由参谋部五人共同决定,军政分离在根源上杜绝了藩镇的产生。 严庄命人将崔宁崔密押送往长安,但他并没有用刑车押送,只是在两人的手脚上拴上了链子,还允许他们骑马。崔宁恐惧的内心多少有所侥幸,因为严庄此人精明而善于察言观色,他的态度可能就说明了李嗣业的态度,自己存活下来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张献诚也信心满怀,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信心从何而来,或许因为只是与李嗣业有一面之缘。 他们在崎岖的蜀道上缓慢行进,这时的崔宁对张献诚颇为感恩,就凭他不惧生死站出来替自己说话,便可以确定这位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两人之间也没有了门第的隔阂,没有了上下级的阻碍,每日在驿站歇息都相互交谈,并且称其为张兄。 半个月之后,他们被押送到了长安,先被关进大理寺监狱中。本以为雍王日理万机,等他召唤定然是下个月的事情了。 但没想到他们进入大理寺监狱的六天后,一队长安御林卫的兵丁突然进入监牢,将他们押解了出来,直接锁进了一辆封闭的墨车中。 车辆的辚辚声在街道上响动,宛如他们忐忑的内心,等打开车门后,被兵卒们拉扯推搡下来,站在一座华丽的宫殿园林的广场中。 这时御林军们不再推搡,而是站在了道路两旁,却有一个宦官模样的人款款上前来,拂袖不咸不淡地说道:“你们随咱家过来。” 他们被引入殿中,宦官只是甩下一句话“在这儿等着,”便转身离去。 等了将近一盏茶功夫,穿着一袭紫金色袍子的李嗣业从屏风后面踱步而出,三人连忙跪倒以头触地,比见到皇帝还要虔诚。 李嗣业坐在屏风前的胡床上,冷盯着下方的三人,突然开口问道:“崔宁、崔密,孤昔日率兵入蜀之时有幸得你鼎力相助,才能迅速平定川中,孤待你也算不薄,为何你却突然反叛让孤寒心。” 都到了这个时候,崔宁再说什么也不起作用,他只能低头叹气道:“是微臣糊涂了,请大王降罪。” 李嗣业又把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张献诚,音调倒是柔和了几分:“严庄给我的来信中说,有一员小将不顾生死亲自率六千铁骑前往吐蕃边境拦截崔宁叛逃,张献诚便是你吧。” “正是末将。” 李嗣业的神情又和煦了几分,点点头又道:“严庄的书信中还说,按照朝廷的法度崔氏兄弟二人本该就地正法,你站出来阻拦说已经答应二人放他们生路,便要求情免去他们的死罪。你可知道一个死罪的犯人因为你的求饶而活,今后将会有多少人效仿。贪赃枉法,杀人越货,丧尽天良之人有人求情,是不是也要放过他们?” 第九百一十三章 父子对谈 当李嗣业问出这番话的时候,张献诚感觉自己的血液快要凝固,他无法反驳这样的话,却也不能够放弃。现在已经捅到了老天爷面前,稍稍打一点退堂鼓,他和崔氏兄弟的性命都要报销在这里。 “卑职知晓,所以卑职愿意自己的性命保崔宁性命无忧,就算主公不允,卑职也毫无怨言,甘心赴死。” 李嗣业微微皱起眉头问他:“你先前担任何职?” “剑南节度使麾下团结营行军司马。” 他坐回到胡床上,双手扶着膝盖道:“崔宁,崔密犯上作乱,意图谋夺蜀中自立,孤本该将你们问斩。但张献诚舍命为你们求情,孤不忍拂他之意,但谋逆大罪不可轻饶,削去你二人所有官职爵位,连同家眷流放至北庭碎叶川濛池都护府。” 兄弟二人心中暗暗叫苦,但好歹捡回来一条性命,只得叩首谢恩。 李嗣业又对张献诚说道:“你为罪人求情,虽是出于情义承诺,却干扰了国法,罚你杖责三十,领关中白山军军军使,领兵前往襄阳与王难得的横塞军换防,望你能够戴罪立功。” 跪在旁边的崔氏兄弟惊奇不已,这哪里是罚呀,这分明就是赏。 张献诚心喜之余,上前叉手说道:“末将定将奋死搏杀,以报主公之厚恩。” “行了,都退下去吧。” 等几人退去之后,李嗣业从大殿走出来,命人牵来几匹战马,与随从前往京师宿卫左右龙骧军和左右御林军视差。 执掌这两军的分别是李嗣业的亲儿子李旭还有他的心腹大将燕小四。李旭同时担任着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常跟在中书令徐宾身边学习理政,积极掌控长安城的各项任命,虽无监国之名,却有监国之实,民间和朝廷官员们都在背地里称呼他为隐储君。 父子二人屏退了所有随从,登上了大明宫外城郭的玄武门,可遥望到耸立在太液池旁边的麟德殿。他低头询问儿子:“经过这两年的理政,可有什么心得?” “儿子以为,天下之事莫过于中庸二字。” “哦,何以见得?” “治理国家宛如大海行船,虽是御风而行,也要调整风帆受力方向,受风弱则船停止,受风强则桅杆断。再如法度,国法严苛则百姓怨声载道,国法宽纵,则使弱民受害,作奸犯科者逍遥法外。” 听完之后,李嗣业给出了他的最高评价:“很好,算是一个合格的封建统治者了。” 李旭却咂摸不出来味道,隐隐感觉这五个字不是什么好词,哪有把这种贬义词用在自己身上的道理。 “儿子有一个疑问,一直得不到解惑,还望父亲给予解答。” “说。” “河西走廊以西,如北庭和安西,地广人稀,大漠纵横,坏境苦苛,几年来不仅不能为朝廷创造赋税,而且每年还需要给它们派过去约千名良家子。如今中原凋敝,国力民力也远不如从前,掌控这两个贫瘠之地不免有些吃力,父亲何不将它们割裂分离出去,集中精力经营富足的中原。” 李嗣业脸上的笑容有些许凝固,李旭感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叉手说道:“儿子胡言乱语,还请父亲治罪。” 李嗣业笑了笑说道:“你能够问出这个问题,说明你也曾经细细思考过,能提问解惑便是好事。” “自汉以来,凡强盛者皆有心经营西域,但只不过相当长一段时间中原大乱,统治者有心无力。身为大国之君,若只想着龟缩自保,苟且安逸,周遭必然群强环峙,连年征战,百姓倍受涂炭。汉唐之所以强盛,正是因为历代君臣都有一颗强者之心,要有居中央之国威服四夷的霸气和野心,你要将来站在含元殿的楼阁上,帝国的能量要以长安为中心辐射四海八荒,所遇到的政权只能有两个选择,或为臣属,或被铁蹄火炮踏碎,就算你现在做不到,也要时时怀着这样的志向,当你有一天成功踏上这个顶峰时,你就会发现,你脚下的帝国才是真正的坚不可摧。“ 李旭双目热诚地遥望着远方,胸中的豪气油然顿生,他按捺在心底的野心萌芽,似乎被父亲的激励点燃,他高声说道:“儿子将来若执掌天下,必延续汉唐之雄风,再创盛世,使得恩威遍布四海。” 李嗣业欣慰地点点头说道:“真正的西域并非贫瘠,而是物产丰富的膏腴之地,他们所产出的香料黄金,都是中原所稀缺的。孤昔日执掌西域之时,曾经创办了闻名天下的西域商会,那时候你还年幼,不知这其中的奥妙之处,你父亲我在陇右任职多年,从未占用一分一毫地方租庸调,甚至还从西域商会中取出钱来补贴地方,尽管如此每年都有二百多万贯的进项,要知道大唐的年租庸调岁入才一千六百万贯,我区区一条商路的收入,就已经相当于一个道的全年收入。况且北庭安西之地,其战略位置至关重要,可遏制吐蕃向东向北进犯,又可阻断回纥向西进入,防止他们形成能与我们抗衡的大势力。” 李旭恍然顿悟:“父亲的意思是说,无论独占高原的吐蕃,还是占据漠北的回纥,他们都单独无法对我们形成威胁,但若是他们跨过河西走廊,向北进占安西北庭,向西一统漠北漠南,其势力足以与我们形成均衡的南北对峙。“ 李嗣业满意地笑了笑:“这正是为父要告诉你的,只要河西走廊安西北庭在你手里,天下大势便控制在你的手里,所谓吐蕃、回纥,想使其兴亡只在于你。你可以兴强兵灭亡他们,也可以留下他们任其自生自灭。只是孤有一句话你要牢记,权力从来都不会出现真空,你若不去掌握或者疏于掌控,自然有人代你掌控。吐蕃与回纥也是一样,如果你灭掉他们,却找不到好办法去管理他们留下的土地,必然有别的人取代他们而立国,是否为他人做了嫁衣,你倒要好好思量。” 李旭叉手拜谢父亲:“今日父亲的一番话,让儿子受益匪浅,今日儿子通读过往史书,才知道治国之道路艰难险阻,需要谨慎对待才是。” 李嗣业什么话都没有说,今日李旭的表现已经在他的预期之内,他也多半不必担心自己走后后继者的表现。 这么多年来经过南征北战,身体也早不如从前,他每次上马时都需要人搀扶,有人说如果要做人生的赢家,还需要做到一点那就是性命够长,如果真的要靠寿终正寝的话,他是拼不过郭子仪这类人的。 时间将成为他最大的敌人,李嗣业心中自然地认为,他必须要在胳膊腿还能动弹的时候攻克江东,完成军事上的实际统一。 第九百一十四章 英雄必遭拖后腿 襄阳城的围城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李嗣业不断向南阳方向征兵,除了近二十万的围城部队外,还有六万蠢蠢欲动随时准备打援的飞虎骑。这些人一天对粮草的耗费就是个天数字。李嗣业让徐宾和高尚负责起整个后勤的供应,他们在运河沿岸建立了数个均匀分布的草料场,各州征调的粮食先集中于洛阳,再由运粮船一路南下到达睢阳,从睢阳用人畜以陆路到达南阳,再由南阳中转至襄阳城前。 除此之外汉水上游的汉中提供了围城部队一半的供应,所有运粮船都是沿着汉水而下,臧希晏亲自派兵担任护送,可直接抵达襄阳城附近,减少了不必要的人力消耗,也降低了粮食损耗。 李嗣业的北方政权筹建了完备的后勤体系,就是要确保围城战能够拉长时间跨度,绝不给襄阳城一线生机。 早先预料到这种情况的郭子仪就曾经在粮食充足的时候,命令百姓把房子扒掉在城内种地,他们挖地道住在地下。但城内面积终究有限,就算扒掉所有所有建筑全部垦田,也无法满足军民的食物,饥饿终究还是袭来了。 郭子仪和张巡经过商量之后,认为在城内种地只能够补贴一部分食用,照这样下去百姓吃不上饭,迟早要发生人吃人现象。郭子仪决定还是派人出去向建康的皇帝李豫求援,只要皇帝能够重新夺回荆门进攻已经围城一年的雍军,必然能给襄阳城重新带来生机。 他先后组织了三次外出送信求援的队伍,结果被雍军发现围堵,不得不又回到了城内。张巡又派麾下猛将南八,在月黑风高之际,带领十三骑冲出了包围圈,向着江城方向而去。 南八内心急如焚火,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襄阳城内就要有成群的百姓饿死。他来不及前往健康求见李豫,只好去找驻兵在江城负责江淮防务的大将许叔冀。 朝廷在荆襄九郡的兵力全部集中在了江城,总数大概有九万,从整个江东通过水运来的粮草也集中在江岸边的码头上,城内有两座几十万斛级别的粮仓,与饥馑的襄阳城形成鲜明的对比。南八骑在马上看到这些粮草囤,双目逐渐变得赤红。 其实相较于只有一条运河水系一条黄河水系的北方,长江以南水网纵横,作物一年两熟,其收成是北方良田的三倍还多,粮食借助于航船从长江水系可通达任何一个战略节点,远比雍军更具有优势,让李嗣业看了都眼馋。 本来负责江淮防卫的主将是郭子仪,但郭子仪到任后,立刻把襄阳当做了防卫重点,把总部都设在了襄阳城。随着雍军的南下,襄阳城逐渐被围困,郭子仪也失去了向外指挥的通道,与江城以及其余州的守军断绝了联系。 这时朝中的当权派乃是鱼朝恩为首的宦官群体,他立刻向李豫上表说:“郭子仪已经身险襄阳,位于最前线的战场,一旦襄阳失陷江淮将领群龙无首,请陛下另择一人负责江淮地区的防务。 这家伙已经做好了襄阳守不住的打算,对整个天下形势没有正确的预估。 朝中少数几位有识之士表示反对,襄阳虽然被围,但无论如何不能落入敌手,一旦襄阳失守,李嗣业控制长江中上游,江东根本守不住。郭子仪负责江淮防务的权力绝不能被剥除,但是可以派一人留在江城充当郭子仪的替补和副手。 对于替补的人选,鱼朝恩向李豫推荐了许叔冀。宰相李揆因为依附鱼朝恩,也违心地推荐了许叔冀。宰相萧华却认为许叔冀奸诈狡猾,多谋私利,用一句现代的话说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派这样的人去镇守调度荆襄,必然只顾自己的私利,很难放眼全局。但对于接替郭子仪的人,他们也没有适合的人选,但鉴于郭子仪对于大唐的重要性,他们推举郭子仪的长子郭曜代替郭子仪,可以在后方给予父亲一切应当的支持。 但鱼朝恩公公再次展现出赤胆忠心,在朝堂上高呼一声大家,捂着胸口痛心地说道:“大家还记得郭晞降敌的事情吗,怎敢把江淮全部交到郭家子弟的手中。许叔冀并非郭子仪旧部,所做的决策也都公允,还请陛下深思。” 李豫心中的确犯起了嘀咕,听说李嗣业已经封郭晞做了刑部尚书,而且如今对方占尽优势,万一郭氏父子真的投降过去,他的长江天险必将拱手让于强敌。 皇帝李豫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最终决定任命许叔冀为郭子仪的副将前往江城,结果他一到任江城就把荆门关给丢了。但为了推卸责任,他给李豫上表说自己只是副将,名不正言不顺无法统御下属,所以才导致荆门失守,也导致襄阳被雍军围死,断绝了襄阳唯一的对外联络通道。 李豫信以为真,把荆襄的指挥权全部给了许叔冀,让他彻底取代郭子仪发号施令,并且不断地从后方往江城增兵运粮,命他收回荆门并设法救援襄阳。 如今许叔冀得到了大量的粮食和雄厚的兵力,却蹲在江城迟迟不肯动弹,直到南八亲自找上门来。 许叔冀深知自己理亏,他认为自己麾下的这些个江东募兵战斗力低微,怎敢去对抗李嗣业带来的幽燕猛虎、西北苍狼。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去救襄阳,但实在没有那个胆子与二十万北方军队碰一碰,就连靠近牵制都不敢。 当荆门关被雍军击破之后,许叔冀在心底已经给襄阳城判了死刑,任凭谁来也救不下。守城都守不下来还敢与雍军野战?他唯一的期望便是襄阳城最好能把雍军的所有锐气耗光,这样他们就没有气力进攻江城,撤走之后他又能够熬过一关。 只是眼下张巡从襄阳城派出来的部将南霁云找上门来,这实在是太讨厌了,就这么把他打发走也不行,万一跑到建康去找皇帝求援,这下就把他的消极救援给显露了出来。 李豫已经下过两次旨意要许叔冀想办法给襄阳城提供援助,他借着鱼朝恩的庇护只是阳奉阴违,给自己找各种理由,有时候甚至是弄虚作假,他三次给皇帝送上的奏疏中说派兵进攻了荆门,无奈雍军战斗力太强,数次没有攻克,所以败退了下来。 但真实的情况是驻守在荆门的六千雍军精锐闲得卵蛋都快掉了,每日站在城墙上过着枯燥无味的日子。本来唐军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据点县城不过十几里地,但许叔冀不但命令这些兵不准抵近侦查,反而把这样一个重要的据点给撤走了。 他十分害怕李嗣业超越常规,直接绕过襄阳来打江城,面对这种情况他唯一能够做的是,尽量龟缩不要引起敌人的注意,否则将是灭顶之灾。 第九百一十五章 南八四处求援 南八单骑来到了江城,前往江城郡守府邸求见许叔冀,但是许叔冀早已得到了消息,派了一个麾下的小将给他拖住,并且恬不知耻地说道:“这是来了一个奉旨讨饭的,我若是答应了他,必然要成为雍军的刀下亡魂,你给我招待好他,好酒好肉美人送上,只要喂饱了他一个人,就不会再提襄阳的事情。” 但他遇到的这个人是凛然正气的南八,忠肝义胆,不惧生死的南八,这样的小把戏对付南八简直是可笑。 南八见到迎接他的不是许叔冀本人,神情便冷了下来,生硬地问道:“许叔冀何在?” 迎接他的人也觉得这小子忒没礼貌,敷衍着说道:“大夫日理万机,操劳忙碌,哪里有功夫见你这样的小将领。” “难道还有比救援襄阳更大的事情?” 小将见对这人来硬的不行,瞬间就软了下来,笑着说道:“将军勿要怪罪,也不要着急,大夫如今在发动将士们运输粮草,稍后便来找你。你也好不容易才从襄阳城里跑出来,一路上没吃没喝饿坏了吧。” 南八使劲地咽了口唾沫,他在襄阳城里的时候便饥肠辘辘,从城中逃出来之后,他只是在路上打了一只野鹿,也顾不上生火开灶,直接喝生血喝生肉,才算是勉强饱腹。 他饥肠辘辘地坐在案几前,几上摆着陶瓷盏和美酒,牛羊肉经过了精心的烹调,胡椒粒洒在上面味香扑鼻。 他看到这样的美味,内心却煎熬得难以下咽,他的数万弟兄还在襄阳城中忍饥挨饿,为了大唐的社稷,为了帝国最后的余晖不被叛军占领。但是这些人却在后方花天酒地,大吃大喝,这让他如何能够容忍,这让他如何能够吃得下去。 这小将似乎看不到南八的表情,还在用欠揍的口吻不断给他夹菜:“快,快,吃两口,襄阳城里肯定吃不到这种东西吧。” “如果没有食欲,我还有更刺激的东西要招待将军。”这小将双手拍击,房间的隔扇门推开,从里面走出两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娉婷地来到他们案几旁。一名女子顺势倒在了小将的怀抱里,然后上下其手耳鬓厮磨看起来业务相当熟练,另一名美人见南八表情冷漠,自然不敢一上来就投怀送抱,只是展现出魅惑姿态端起了酒樽:“请容小女子为将军斟一杯酒。” 啪!南八重重地将手掌拍击在案几上,吓得小将手中的酒盏摇晃,酒滴都落到了桌面上,两个美人也吓得花容失色。 小将皱起眉头挥挥手,驱赶两个美人儿退下,才冷哼一声说道:“南八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张巡才不过区区的四品官,你不过张巡麾下区区的一个郎将而已。我家大夫好吃好喝招待你,已经给足了你的面子。” 南八哗啦一声从案几前站起来,从腰间抽出了障刀。这小将吓了一跳,慌忙躲闪到旁边,惊厥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几个带刀的亲卫哗啦啦破门而入,手中各持刀锋与南八对峙起来。南八并未挺身向前,只冷冷地看着他说道:“郭令公与张将军在襄阳城内与敌军鏖战近一年,你们这些渣滓却在后方整日花天酒地,丝毫没有作为。如今襄阳危在旦夕,你们依然大吃大喝,江城屯兵十万,为何不能发兵去往救援?” 从门外走进来一名官,双手叉腰辩论道:“你这是什么话?谁没有想过救援,我家大夫时时派兵去荆门查探,只是敌我力量实在悬殊,所以才迟迟按兵不动。” 南八挥动障刀竖劈而下,将案几的一角斩下,怒声说道:“既然许大夫不肯发兵相救,那我就到建康的去问问陛下,襄阳城是整个江南的屏障,许叔冀坐视不理,如何能守得住长江防线。” 说罢他将刀锋贯入刀鞘中,转身往隔扇门外走去,几个亲卫端着刀面面相觑,望向小将征求命令。 “让他去健康借兵,等到达健康城,恐怕襄阳城就被雍军攻破了。” 南八骑着快马奔出江城外的码头,从马背上解下弓来对准南城门的匾额一箭射去,声音悲愤地说道:“等将来从襄阳城退敌归来,我南八誓杀许叔冀!” 他在江边找了一叶舟船,与船家谈妥价钱,便牵着马上船,自己提刀立在船头,望着波涛滚滚的江面。 船家见客人神态冷漠生人勿近,自也不上去搭讪,只是拉起风帆摇起橹桨,慢慢地往江心荡去。 小将打发走南八之后,连忙去找许叔冀去汇报,声称自己已经把这来借兵的已经给哄走了。 许叔冀先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随即紧张地问道:“你把他给哄走了?他去了何方?” “好像是去了南边的码头,应该是登船去了!” 许大夫恼得张开五指,朝着小将的脸上扇去,直把他的脸上扇出五个红印,怒骂道:“你让他跑去建康皇帝那里去告我的刁状吗!还不赶紧把他抓回软禁起来。” 小将捂着脸摇摇晃晃地跑到门外,一想任务还领会得不太清楚,又急急忙忙地跑回来问:“他若是不肯跟我回来怎么办!” “猪!你不会骗?再不回来你不会杀?” 小将讨得了这么一点主意,连忙带着几十名兵卒跑到码头,将一艘战船拔锚,朝着江东而去。 南八正拄着刀站在船头,船家顺着风声听见了喊叫声,回头一看竟然是朝廷的战船,连忙喊他道:“将军,后面有官家的船朝你喊话。” 此时由于风是从对岸朝这边刮,对方的声音南八听得一清二楚:“南八!快回来!许大夫要见你,援兵的事情好商量!” 南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微笑,这许叔冀果然是贱骨头,非要等他来硬的才服软。 他刚要那船夫停下来看看对方的诚意,心中突然产生了警觉,对方如果真的是要劝自己回去,为何要带几十命兵卒开着战船来追,一艘小船不就轻而易举地办了事么?除非对方根本没有一丁点的诚意。 他这样想着,果断地命令船夫继续开船:“不要转风帆,不要转舵,过了对岸我给你更多的钱。” 船夫点了点头,拉高了风帆继续向对岸前行,后面传来了对方气急败坏的怒骂声:“混蛋东西,赶紧把船停下来,给我放箭!“ 南八走到船尾,挡在了摇橹的船夫身前,挥起刀柄去打那些射来的箭矢,口中一边说道:”快划船,我来挡这些射来的箭矢。” 小船在江水中既轻也快,大船无论怎么追也赶不上,射来的箭矢都歪歪斜斜地落到了江水中,就连身后那叫喊怒骂的声音也变得微弱了起来。 南八很快到达对岸,把钱付给船夫说道:“多谢老乡,你赶紧驾着小船到别的地方躲一躲,免得被大船追上报复。” 与船夫拜别之后,南八骑着快马沿着江岸边朝下游而去。 第九百一十六章 前方打仗 后方内斗 驾船追南八的这些人退回到江城,将领连忙去向许叔冀禀报,说是没有拦截住南八,许叔冀气急败坏,又把这小将痛骂了一顿。 许叔冀身边的幕僚连忙给他献策:“大夫,千万不能让南八上达天听,不然陛下定然会怪罪我们。” 许大夫扭头瞪起眼珠:“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南八一路旅途劳累,速度自然不可能太快,大夫只需要派一信使沿江而下,通过驿站加急传信,必然能够在他前面把消息传到鱼公那里去。而鱼公与郭子仪素来有嫌隙,也必然会袒护大夫您,这样即使他跑到建康去告御状,也不会掀起浪花。” “好,就这样,你亲自带着我的信前去!” 许叔冀派出的信使日夜兼程,果然比南八提前一天到达了建康,他进入到鱼朝恩的府邸,把许叔冀的信献了上去。 鱼朝恩浏览信件后勃然大怒:“这个许叔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然还要老子来给他擦屁股。” 他身边的神策军统领连忙说道:“鱼公,绝不能让这个南八进入建康,也绝对不能让他见到大家,不然陛下怪罪下来,许叔冀的位置不保,那帮拥护郭子仪的官吏必然要换人执掌荆襄,若是让郭子仪的人执掌荆襄,万一前线打了胜仗,功劳可就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鱼朝恩嘿嘿冷笑一声:“整个建康城的兵力防卫全是咱家的人,岂能拦不住一个南八?你立刻传令给下面,加强城门口的盘查,就说是为了防止雍军的探子偷入建康城。” 下午时分,整个建康城的门口都戒严了起来,这一切南八还不知情,他特意在城外的驿站换上了朝廷的官袍,牵着马缓慢地朝着城门走去。 神策军的兵卒趁着盘查的当口,对过往的百姓进行敲诈勒索,不给钱就要当做奸细给抓起来。 南八天生嫉恶如仇,看到这种事情岂能坐视不理,他立刻上前去怒斥这些兵卒:“你们这些畜生好大的胆子,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盘剥百姓。” 城门郎被南八的气势给吓住了,再加上他身上穿着朝廷的官服,看上去应该是不好惹,连忙叉手问道:“兄弟们确实是不守规矩,我待会而下去就责罚他们呃,不知上官身居何职,在哪里当差?” 南八的警惕性在这里消失无踪,他也以为在天子脚下,没人敢对他这个五品的郎将做什么。 “我乃襄阳城守备将军张中丞麾下的中郎将南霁云,今日暂且放过你们,尔等要记住日后决不可欺负百姓!” 城门郎捻起胡子笑了笑:“阁下可否是被人称之为南八的南将军?” “正是南某。” 城门郎朝着城头上高声喊叫:“来人啊!雍军的探子南八就在这里,别让他给跑了!” 南八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落入了虎穴,但为时已晚,不知从什么地方呼啦啦涌出一堆的兵卒,手持横刀长枪将他半包围。 南八无奈据理力争道:“你们可能搞错了,我南八在襄阳城内拼死抗贼,怎么可能是雍军的探子。” “没有搞错,抓的就是你!“ 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驸马郭暧骑着马从城门口路过,听到南八喊声猛然转过头来。因为自己的父亲此刻也在襄阳城中固守待援,近半年来没有得到半点的消息,让他不由得心急如焚。 他带着随从打马跟过来,大声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带兵包围过来的将领暗叫不好,他只想把对方糊弄过去将南八抓走,笑着上前挡住郭暧的道路笑着躬身叉手道:“原来是驸马,我们正在抓捕雍军潜入城中的探子,惊扰了驸马,还请驸马这边走。” 他说罢就要去牵郭暧的马缰,被郭驸马恼怒地挥起鞭子抽在手上:“狗日的东西,敢牵我的马。” 这将领痛叫一声连忙退到旁边,知道这位爷不好招惹,他连皇帝的闺女都敢打,在这种情况下挨了也是白挨。 郭暧策马上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神策军兵卒们连忙给他让开了一条通路,他对围在正中央的南八拱手问道:”阁下可是在襄阳城中的南八将军?” 南八明白终于有了转机,连忙叉手说道:“在下正是,不知” “呃,我是汾阳王第六子郭暧。” “原来是驸马,多谢驸马解围。”南八深知自己已经脱离了险境,脸上的喜色难以言表。 郭暧看了看周围,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同我回府上去。” 神策军将领自然不肯放过南八,连忙上前拦阻,还得把鱼朝恩搬出来:“驸马,你这不是让小的们难堪吗?这个人是鱼公点名要抓的人犯,抓不回去我们不好交差。” 郭暧怒不可遏道:“鱼朝恩算什么东西,若不是我父带兵在前方抗击雍军,他能够舒舒服服地躲在建康城中颐指气使吗?如今南将军从前方回来求援,他还想抓他入狱,他还真以为他能够颠倒黑白,胡作非为吗?” 神策军兵卒们呐呐不敢言,只好带兵撤去,这将领连忙跑到鱼朝恩的府邸,向他报告,还把郭暧的那些话添油加醋说了一通。 没想到鱼朝恩并不怎么生气,反而嘿笑一声说道:“想当初咱家派人挖了他郭子仪的祖坟,这郭子仪做了缩头乌龟让人无从下手,想不到他的儿子倒是个混子。” 神策军将领上前叉手道:“如今南八进了驸马府,万一他在大家前面告许叔冀一状,他这个荆襄节度使可就当到头了。” 鱼朝恩懊恼地说道:“我看他这个荆襄节度使不做也罢,襄阳城能够守住,那是人郭子仪的功劳。若是襄阳城失守,郭子仪与麾下全部殴没与城中,他又会被郭氏余党弹劾救援不力。还不如把荆襄让给郭党,是输是赢由着他们闹去。” 神策军将领慌忙上前献谗言:“鱼公,万万不可啊!郭子仪声望早已经如日中天,此次若他守住襄阳击退雍军,大家定然会对他更加信任,鱼公手中除了神策军还有什么能够保住立身之本,届时整个江东的军队都由他掌控,对您对陛下都无法保证安全。” “你懂什么,陛下何等精明,怎么会允许一个功高盖主的人长久地执掌兵权,无需你我操心,郭子仪不管胜败,都会回到建康城来养老坐冷板凳。不过我也不能让郭子仪他们过得太舒服,他不是在襄阳城内坚持了一年吗,再坚持个半年又有何妨,他最好能够与雍军两败俱伤,咱家正好坐收渔利嗬嗬嗬。” 第九百一十七章 猜疑本末倒置 南八被驸马郭暧请进了驸马府中,请下人做了丰盛的晚餐,以美酒果脯相待。尽管他已经饥肠辘辘,但还是保持了作为一个官员的风度,恭恭敬敬地坐在了驸马案几的对面。 府中的美婢女上前来斟酒,郭暧端起酒盏朝他敬了一杯,两人掩袖喝下去之后,还不等驸马问起,南八便主动跪地叉手说道:“驸马,襄阳城被敌军围困一年,城中粮食早已经告罄,我从城中出来的时候,城中百姓已经将路边的榕树枫树树皮和叶子都剥掉给吃了,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发生人相食,襄阳城也会被雍军攻破。但荆襄节度使许叔冀在江城坐拥十万大军,却始终按兵不动,郭令公和张巡将军我前去求他出兵,却被他断然拒绝也险些被扣住,卑职斗胆请求驸马上表陛下,发兵救救襄阳城。” 郭暧惊怒地从案几前站起来,他心中一直担心襄阳城的状况,也担心父亲的安危,但没有想到局势竟然恶化到了这种地步,许叔冀作为鱼朝恩的党羽,很明显就是帮着阉贼公报私仇。 “竟然有这种事情!”郭暧来回踱了几步,转身对南八说道:“这件事你只管交给我,我一定把襄阳的状况禀报给陛下。” 郭暧走后,南八终于安下心来,手中提着筷子大快朵颐。 郭驸马连忙去找自己的媳妇升平公主,夫妻二人对此事倒是同心同力,趁着天还没黑,立刻命令下人准备马车入宫。 当车辆进入宫城御道前的城门,值守的神策军和担任监门卫将军的太监站在道中央拦阻了她们。 “鱼公有令,没有门监卫的令牌,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公主和驸马一样是暴脾气,哗啦一声掀开了车幕,对拦路的太监怒喷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娘是谁,我回自己的娘家,也需要你们这些没根的东西在这里拦路挡道吗?” 太监慌忙跪地告罪:“公主恕罪,奴婢不知道公主大驾光临,您请。” 升平公主哼一声拉上马上的帘幕,命令车夫挥动鞭子,朝着皇宫内城而去。 他们进入内城之后必须步行到皇帝李豫所在的乾承宫,经过太监鱼朝恩向皇帝通报后,才得以进入殿中。这时的鱼朝恩笑眯眯地含着眼帘站在大殿外,双手捅在袖子里似乎胸有成竹,驸马和公主的联手状告,也不能把他和他的手下们怎么样。 郭暧原原本本地将所有事情都讲了一遍,让李豫听了也极为震惊,怒声对着外面道:“鱼朝恩,给朕滚进来!” 鱼朝恩不紧不慢地小跑进殿中,跪地朝皇帝叉手问道:“不知陛下因何动怒?” 皇帝把郭子仪的书信扔在了他面前:“你给我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任用的许叔冀,坐拥十万大军几十万石粮草,竟然眼睁睁地看着襄阳被敌军围困弹尽粮绝,却不发一兵而救援!” “陛下,”鱼朝恩慌忙给许叔冀辩解道:“驸马的话是听谁说的?襄阳城确实是被叛军围困,也确实没有援兵接近城门,但说许叔冀不发一兵相救有失偏驳了,自从荆门被攻破后,许叔冀曾经三次派兵袭取荆门,但无奈雍军早有防备兵力太强,三次进攻都以惨败告终。叛贼李嗣业在襄阳城附近部署的兵力就有二十多万,许叔冀只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才能前往救援,若是莽撞进攻,不但无法救下襄阳,连江城的十万兵力也会被消耗掉。” “胡说八道!从江城前往襄阳之间并非只有荆门这一条通路,你明知道襄阳城粮食断绝,就算不与敌军激战,也有别的办法,或者通过夜色掩护悄悄运送少量粮草入城,也算是对江城百姓的支援,但是许叔冀根本无视百姓安危,也无视襄阳重要性,这样的人如何有资格做荆襄节度使!” 鱼朝恩扭头看着驸马笑了笑:“驸马身为陛下的佳婿,不应该管这些朝廷里的事情,免得影响你和公主的声誉。” 郭暧顿时哑了嗓子,他成为升平公主的驸马,是要牺牲一些东西的,那就是他作为外戚不能掌握实权,也不能议论朝政。这就像是皇帝的哥哥和弟弟永远不可能在朝堂上指挥方遒,他们尴尬的身份不允许他们参政。 公主不乐意地向自己的父亲撒娇:“父皇” 李豫点了点头,神色稍冷地说道:“升平公主应该好好的相夫教子,不要参与这些朝堂上的事情。” 夫妻二人只能无奈退下,只剩下李豫和鱼朝恩主仆在大殿中。他二人一个高高在上落座在大殿之上,一个在地位在下方,但心理上的强弱优势却完全不同。 李豫对他说道:“你的这个许叔冀没有任何能耐,有他在荆襄就难以守住,你把他调回朝中,随便封一个什么官算了。” 鱼朝恩叹了一口气道:“奴婢没有识人只明,只能分辨一个人是否对大家忠心,却无法衡量他能力高低。许虽然带兵打仗不行,但他对陛下你是忠心耿耿的。就像奴婢我,陛下您的荣辱就是我的荣辱,我奴婢眼里你就是大唐,你就是社稷。但是某些人眼里并不这样看,大唐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荣华富贵的栖身之地,如果有一天大唐再也不能带给他们这些,他们很快就会拜倒匍匐在新的皇权脚下,就像李光弼,就像郭晞” “够了” 皇帝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抱怨,但鱼朝恩听得出来,他已经生气了,鱼公公便适时地闭上了嘴。 “许叔冀必须撤掉,但是新任荆襄节度使的人选,也必须由你来定,希望你不要再去找一个愚笨的蠢人,把门户襄阳丢掉,把整个荆襄丢掉。” “奴婢不敢再定夺,万一再推出一个庸人,朝中的衮衮诸公定会用唾沫把我给淹没。” “你给朕举荐一个人,朕来亲自下令任命。” “贺兰进明。”鱼朝恩吐出这个字的时候心里直打鼓,不知道陛下能不能接受这个人选。 “贺兰进明?这个人不是和许叔冀关系匪浅属于一丘之貉吗?” “这个”鱼朝恩一时间支支吾吾起来。 皇帝却从胡床上走下来,手按着他的肩膀说道:“就贺兰进明,你让他长点眼色,别把襄阳弄丢了。” “喏!奴婢告退。” 鱼朝恩转身快步地走出大殿,与郭暧两口子擦肩而过,他的眼角中透出一丝讥笑,夫妻二人也狠狠地瞪了一眼鱼朝恩,径直往皇帝的御座前走去。 升平公主跪在皇帝面前,装作哭泣状说道:“郭郎的父亲,女儿的公公如今在襄阳生死未卜,城中饥饿得连树皮都啃光了,他们吃不上犯,哪来的力气守襄阳城,父皇若不严办,公公和襄阳的数万将士岂不要丧于自己人之手。” 皇帝伸手将公主搀扶起来,宽慰地说道:”难道朕不知道郭子仪是朕的亲家,是大唐最后的肱骨?你们只管放心回去,许叔冀已经被我给替换了,要不了五日,必然有大将统兵去救襄阳。” 第九百一十八章 南朝无将使贺兰成名 郭暧和升平公主欢天喜地回去了,他连忙跑去给南八报喜,南八激动之余,向郭暧提出告别,要立刻回到襄阳去。郭暧再三挽留他多住几日,却无奈其归心似箭。 南八离开建康城不久,鱼朝恩便派贺兰进明沿着长江水路乘船前往江城,但由于是逆江水而上,贺兰进明乘坐的又是大船,所以便在沿途州县调动纤夫,排场远胜郡王亲王。 贺兰进明的大船最终在江城码头靠岸,南八却没有在江城停留,直接前往了荆门附近,潜伏在附近的一座小村落里等待消息。他其实潜意识里是不相信朝廷的,只有亲眼看到他们带兵前来救援,才能放心地回襄阳城禀报。 贺兰与许叔冀交接之后,自然要表现出与许叔冀不一样的地方,否则让鱼公在皇帝面前难以交代。 他亲自起大军七万,朝着荆门方向进攻。 守在荆门的雍军兵卒不过六千余人,贺兰进明占据了兵力上的优势,可就算如此,他率军进攻荆门也是做做样子。唐军携带了大量的远程弩,只是远远地对着荆门残破的城墙进行袭扰。雍军将领立刻派人向负责围城的田承司和李怀仙禀报。 田承司得到荆门传过来的信保,顿时大喜,拍着案几说道:“在襄阳这混账地方干堵了郭子仪一年多,闲的连鸟都快掉了,终于有唐军上门来送死,给荆门守军下令,让他们撤出荆门,给唐军一点甜头。” “等等,”李怀仙抬手拦住传令兵,对田承司说道:“如今主公已经到达了南阳,何不先把这道命令发给主公看,等主公做出批复之后,再命令前方也不迟。” “战机不可失,等快马到达南阳,然后再传到荆门关。万一唐军这帮小子胆子小跑了怎么办?” “田兄放心,我们在江城的斥候传消息来,荆襄节度使已经从许叔冀换成了贺兰进明,此二人一丘之貉,皆是胆小怕事却贪图功劳之人,我们可以先下令荆门关守军按兵不动示之以弱,他们必然城下虚张声势向建康的皇帝李豫表忠心,轻易不会撤退。“ “好,那就先报给主公。” 襄阳到南阳也不过百余里,但李嗣业已经从南阳动身,率领亲卫营来襄阳城督战,信使在半路上便遇到了他,将田李二人的禀报函献了上去。 李嗣业同意了两人的战法部署,在书函后面批复道:“可以进行围点打援,但要思虑缜密,示敌以弱,诱敌在襄阳城附近,以飞虎骑击破之。大军围城一年,各部均已疲惫,一定要以雷霆手段速胜,内外线时间拖长了对我们不利。” 信使将他批复后的军令呈送至襄阳城外的行军总管大纛处,然后直接传递至荆门,守荆门的将领看了军令霎时皱起了眉头:“贺兰进明这个胆小鬼,只敢用远程弩机对着城墙上放箭,连前锋部队都不敢接近城墙百米处,这让我们怎么示弱?” 他的副将建议道:“若不然,我们派一半兵马出城与敌军对峙作战,然后诈败退出荆门关?” “这招术也太老套,怕是骗不了敌军,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贺兰进明端坐在大帐中端着酒盏与部下饮酒作乐,面前的毡毯上有几个腰肢纤细的美人歌舞助兴,军中主薄端着账目在大帐一侧耐心等待。等到这曲歌舞结束之后,才上前说道:“到今天为止已经浪费了弩箭箭矢十万三千支,估计再射十天就要告罄。” 进明嘿嘿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再对着荆门关的城墙射他个十天,这样也算是对得起郭子仪了。到时候我们就撤军,向陛下禀报说荆门关难以攻克,我们已经尽力了。” “哈哈,大夫说得对,用强弩攻城可是浪费兵卒们不少力气,兄弟们没有功劳也算有苦劳。” “小的们尽管放心,回去之后我贺兰进明就算倾家荡产,也不会亏待兄弟们。” “多谢大夫!哈哈。”这些兵将油子觥筹交错,全然不顾百里外另一个地方的兵卒们已经在饿殍之中。 一个小将掀开帘幕跑进帐中,急匆匆地跪地叉手道:“大夫,守关的雍军突然列阵出城,兄弟们毫无准备,还请大夫定夺。” “啊!”贺兰进明惊惧地从案几上站起来,慌忙问道:“现在撤是否来得及。” 他的节度副使是李国贞,此人本来是安史叛将,后来归顺大将李光弼,李光弼投降李嗣业后,他只好在郭子仪和鱼朝恩势力之间左右逢源,但又谁也不敢得罪,勉强混了个节度副使,也毫无话语权。 但李国贞昔日在安史叛将中是垫底的存在,军事水平上却远远地超过了贺兰进明,他站起来问道:“对方出来多少人。” 贺兰进明这才跟着问道:“对,对对,多少人?” 小将叉手禀报道:“启禀大夫,好像有三千多人。” “才三千人?”李国贞向贺兰进明道:“大夫,我觉得可以和他们碰一下,我们六万大军对付三千人,应当是轻而易举,这样向陛下报捷的时候也有得夸。” 贺兰进明道:“你说的对,打仗怎么能没有缴获,如果有顺风仗,还是可以打一打的。今天的宴饮就停了吧,所有人都跟我到军阵前,看看我们是怎么收拾雍军的!” 唐军从大营倾巢而出,荆门关前摆开了阵势,但朝廷百战精锐早已在北方的无数战役中折损殆尽,这二年才征募的南方兵未经战阵,仅仅摆好阵型就花了一些功夫,但依然有些紊乱,等于是把自己的弱点全部暴露在了敌军面前。 也幸亏出城挑战的雍军将领胆子较小,看到敌军的紊乱后没有及时抓住战机,他更是没有想到敌人竟然这么拉胯,用诱敌深入对付这帮人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唐军列阵完毕后,立刻动用弩车朝着敌军阵列激射。雍军将领使出他们惯常对付万箭矢齐射的手段,将兵力大面积地散布开来,各自组成小队向前冲击,造成拼死一搏的假象。 当关前的雍军冲锋到一半的时候,飞来的床弩造成了十几人受伤,眼看这戏马上就要演过了,他们连忙下令撤退,慌忙转身往关城内退却。 贺兰进明大获全胜,当下喜不自胜,命令全军向前进攻,这一波说不定能将荆门给收复下来,这可是实打实的功劳。 “趁着士气旺盛,给我攻城!哈哈哈。”他过于得意忘形,没有看到节度副使李国贞在旁边的鄙视,这种水平的菜鸡都能获胜,也不知道是老天爷开眼了,还是对面雍军也是菜鸡? 贺兰进明在整个战乱的七八年中,一直属于那种在战争的夹缝中混迹的官僚,别人在战场上厮杀浴血奋战的时候,他躲在旁边观望。雍丘被围困,他不发一兵相救,睢阳被困他依然不发兵,结果到了南北对峙的最后期,别人都已经升级打怪成为了一流或二流将领,他依然还是战场小白。由于南方朝廷军事将领的不断折损投降,他这样的人到最后居然也能够身居高位,足以说明李豫朝廷的难以为继,只剩下郭子仪、张巡这样的精英苦苦坚持。 第九百一十九章 贺兰胜仗之后 贺兰进明骑着战马来到荆门关附近,这是他首次接近雍军的前沿,他命令麾下的兵卒向着城墙发起冲锋。这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些用来当做摆设的攻城辎重居然能够派上用场。 唐军的登城之战并未遇到多大抵抗,雍军很快就从荆门关撤退,这种转变让节度副使李国贞深感怀疑,这还是当年那个把安禄山大军击溃的河西军吗?但他很快又想明白了,如今的雍军早已是甲兵百万,先前的那些精锐也早已稀释或者是驻守在要害部位,眼前的这些恐怕是史思明或者各地唐军的俘虏。 贺兰进明进入荆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皇帝报捷,说他消灭了近万雍军,夺回了荆门关,同包围的襄阳一下子拉近了距离。鱼朝恩得到消息之后得意万分,气势也增长了不少,贺兰是他推荐给皇帝的人,这功劳他也应该算上三分。 关键皇帝李豫是真的高兴,自从李嗣业一路从北到南抵近长江以来,唐军是节节败退从来没有好消息,就连强如郭子仪也只能制定出保守战略在襄阳固守,让他心中充满了失望和颓唐,认为大唐的基业迟早要葬送在自己的手上。 荆门关战役的胜利让他心底重新燃起来希望的火苗,贺兰进明既然能够收复荆门,那就一定能够救援襄阳打破雍军的包围,他甚至不需要全面击败围困襄阳的唐军,只要集中优势兵力打通一面城门,把粮草和辎重补充进去,被封锁包围的襄阳就能够重新获得生机。李嗣业计划困死襄阳的计划破产,长久的围城鏖战使得他们师老兵疲,到时候贺兰进明和郭子仪内外夹击,一定能将几十万雍军击败。如果能够成功,这样的胜利不亚于赤壁之战和淝水之战所造成的结果,给他这个南方朝廷取得十几二十多年的喘息之机。 由于贺兰进明和鱼朝恩对于荆门关战役战绩的双重夸大,导致皇帝李豫对贺兰进明道认知也出现了偏差,认为他是仅次于郭子仪的能臣干将,封赏爵位也直接以县公起步,如果他能解襄阳之围击溃雍军的话,日后封过郡王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 他在亲自写给贺兰进明的旨意中说:“卿克难攻坚,一洗我丢失洛阳以来的惨败颓势,若社稷多几许如君者,局势何至于如今日这般难堪。” 李豫过去很少对谁说这样器重依靠的话,除了郭子仪仆固怀恩有这样的待遇,贺兰进明等于是第三个,等于是一下子将他拔到了与两人同等级的地位,可前两位人家经历过无数次血战,立下了赫赫战功,贺兰进明却实际上是一个精致利己的投机分子。皇帝李豫在深宫中不知道其为人也就罢了,鱼朝恩对他知根知底也知道他有几斤份量,却没有指出这一点还要加以重用,最后损害的是朝廷的利益。不就是因为贺兰进明是个好用听话的奴才而已。 贺兰进明收到旨意异常得意,都说一瓶不响半瓶晃荡,他这个指挥经验浅薄的空瓶子却也愈发猖狂起来,原来咱是一个天生指挥作战的人才,比郭子仪和仆固怀恩之流差不到哪里去,既然陛下如此信任我,那就再接再厉打一个大胜仗,顺带把襄阳城的郭子仪给解救出来,今后封王拜相不在话下。 贺兰进明心中虽然这样想,但他这样自私自利的人擅长趋利避害,举动保守小心翼翼,副将李国贞也向他建议道:“根据卑职过往与雍军的作战经验来看,荆门关的守将战斗力在雍军中是比较低的,围襄阳城的雍军实力不容小觑,大夫还是要小心行事。” “你说的正是我所想的。”他捏着下巴仔细琢磨,趋利避害了半辈子,安史之乱最猖獗的时候他都能靠着运气和腾挪闪转不被波及。如今他有幸白捡了一场胜利,但也没必要冒着风险,再给自己赚一场惨败。 贺兰进明决定先派一支兵马前去襄阳城前,试探一下雍军的战斗力,若是强得离谱,那就赶快撤退先保全自己再说。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他派出的这名将领也是一个胆怯之辈,带着一万人出发,离襄阳三十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把麾旗和亲卫军调到了队伍的末尾,万一雍军从两面包抄过来,他也能第一时间跑脱。 田承司等这一场仗已经有几十天了,贺兰进明能被他诱过来,前期他做了相当多的工作,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头饥饿的豹子,到手的物绝对不允许它跑掉。 等唐军出现在前方后,他立刻就派斥候前去探查,结果得到的消息是这不是唐军的主力,贺兰进明领着大多数还在荆门关观望。 他决定再给这支前锋部队一些甜头,这样才能吸引贺兰进明将主力带过来,好方便他用飞虎骑将他们一网打尽。 田承司派他的侄儿田悦带兵担当诱饵,演戏就要演全套,按照预定的计划,双方兵力接触后,弓弩互射的时候表现出稍微散乱,等敌军全军骑步列阵冲锋的时候,就趁机逃跑撤退,但这种演习败撤的底线是,绝不允许敌军摸到襄阳城的城墙。 午时,唐军一万人来到了雍军预设的接触点,田悦率领着雍军列阵相对,想着如何摸鱼装输。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双方刚一开战弓箭互射,尚未进入到接触阶段,一万唐军的前部突然撤退奔逃,让田悦始料未及。本来他们是要诈败的,结果让唐军给抢先了。 唐军撤退回去之后,将领告诉贺兰进明雍军的作战力没有丝毫减弱,至少一万雍军可以轻松打败两万唐军,贺兰进明当场就打起了退堂鼓 田悦面对叔父的训斥,也只能耐着头皮硬抗,解释似乎也毫无意义,当面对奇葩对手的时候,想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田承嗣和李怀仙都认为这只是对方的一场试探,贺兰定会派兵前来再次试探,但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田承嗣望眼欲穿,直到前方传来斥候禀报的消息,贺兰进明给节度副使李国贞留下七千多人守荆门关,自己带着五万多大部队回江城去了。 第九百二十章 劝郭子仪离襄阳 田承司把这次诱敌深入的失败报告给了李嗣业,李嗣业知道这个结果之后也很惊讶,贺兰进明这个名字他并不熟悉。但此人的表现让他产生了能短期内灭掉大唐的信心,李豫能把这么重要的职位让这个人来承担,是不是就说明李豫的朝廷已经只剩下郭子仪和仆固怀恩等人才强力支撑,其余全是自私自利的庸人。 他高兴地对田承司说道:“这样的人对我们有好处,就让他留在江城旁边看着郭子仪被吃掉,这就叫唇亡齿寒,坐以待毙。” 田承司笑着奉承道:“主公所言极是,只要我们吃下郭子仪、张巡二人,其余人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好,从明日起加紧攻城,尽快逼迫郭子仪投降。” “当然。” 南霁云守在襄阳城的荆门关附近,紧密关注着唐军的一举一动,等到贺兰进明攻克荆门关后,他也终于放下心来,看来贺兰进明与许叔冀截然不同,是个能战也敢与作战的将领。 他趁着夜色穿过了唐军的包围圈,秘密潜回到襄阳城中。 夜里他直接去找张巡,同时带着几匹骆驼和几石稻粮,还有驮在两匹战马上的狼尸。 张巡见到自己兄弟回来,高兴地流下了眼泪上前去握着他的手:“你总算是回来了,可曾请求到援军?” 南霁云点点头说道:“此番经历了太多波折,先前去向荆襄节度使许叔冀求援,但对方不给援兵,我于是乘船过江准备前往建康向陛下求援,他们却派兵追赶企图扣押我。后来我到达建康后,刚进城就差点被鱼朝恩麾下的神策军抓住,幸亏当朝驸马郭暧外出游归来,看到我后施以援手救下,将我安置在驸马府内,又亲自前往皇宫向陛下亲自诉说。所以陛下才将荆襄节度使许叔冀撤换为贺兰进明。” “我前两日在荆门关附近的村落潜伏察看,得知贺兰进明率军攻破了荆门关,马上就要救援襄阳城,所以我才放心地进入了城中。” 张巡大感欣慰,握着南霁云的手说道:“你回来得太及时了,这个消息也来得及时,昨天库中的存粮只剩下了三百石,连郭令公都吃起了树叶和皮革,将士们饥馑难耐。虽然靠着对朝廷的一片忠心,还能够坚持下去,可奔溃之日就在近期。” 南霁云看着干瘦憔悴的张巡,心中涌起无限的酸楚,他强撑着笑容说道:“这下大家不用担心了,贺兰进明率领江淮军用不了三日就会攻到襄阳城下。张公可尽快把这个好消息禀报给郭令公,也告知将士们,才能重新激发士气让他们坚持下去。” 他笑着指着三匹骆驼上的糙米说道:“这是我带回来的粮食,虽然数量不多,今晚也能稍稍改善大家的伙食,也算是庆贺援军到来,提气提力三日后与江淮军里应外合反击雍军。” 张巡满怀希望地去摸了摸米袋子,又摸了摸冰冷的狼尸,转身不舍地说道:“粮食还是积攒下来吧,万一贺兰进明救援进攻失利,我们还要继续捱苦日子。不过狼肉难以保存,今晚可以剥一剥做成烤肉,也让将士们多少尝尝荤腥。” 张巡让南霁云先在帐中休息,他亲自去找郭子仪给他汇报这个好消息。 郭令公听闻后也大为振奋,遂命人将此消息传遍全军,将士们脸上的颓废之气也都一扫而空,出现了少有的沙哑欢声笑语。 当夜,他们将城中水井中的凉水灌满酒坛,把它当做酒来举杯共饮,用树皮树叶熬成的黑糊粥,每日一小块的狼肉,便是他们最丰盛的宴席。 从清晨开始南霁云就守在城墙上,遥望着起伏的大地曲线尽头,那里有他们能够生存的希望。 太阳升起落下,月亮升起召唤出漫天星斗,太白星起于东方,紧接着又是一个日夜交替。他就这样双脚钉在城头上,双手扶着墙垛几乎没有挪动位置。他三天来只喝了几口水,除此之外便热切地遥望着远方,绝不会有半点懈怠。 有时候他几乎看到了希望,耳边隐隐听见远方有擂鼓和马蹄声响起,围城的雍军似乎有几支抽调到了西南方向,正是从荆门关到此的必经之路。这些痕迹越明显的时候,他的内心越兴奋。然而这些蛛丝马迹逐渐消失,一颗灼热的心脏也在渐渐冷却。 张巡来到他的身边,伸手扶着他的肩膀,语气歉疚安慰似地说道:“我昨天派出斥候去查探了。贺兰进明确实从荆门关向襄阳而来,但对方与雍军一支诱敌的队伍刚一接触,便迅速地败退了下去,双方甚至连正面的相抗都没有。” 张巡的话已经不用说得更清楚,南霁云心中明白,贺兰进明与许叔冀不过是一丘之貉,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救援襄阳城,只不过是来前线蹭蹭热度,好向长安的皇帝表功交差。 他们知道襄阳城的失守已经是理所当然,但心中依旧不肯认命。张巡和长孙全绪、还有南八,雷万春他们之间已经约定好,要誓与襄阳共存亡。但他们决定死守之前,必须想办法将郭子仪劝离襄阳。 他们并非是要让他苟且偷生,也不是让他撤出襄阳独善其身,他们的决定甚至违背了郭令公的意愿。但他们知道大唐不能没有郭子仪,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牺牲在襄阳城中,唯独郭子仪不可以。郭令公是大唐最后的希望,唯一一个靠声望和综合能力可以带着江东与北方抗衡的名将。 如今朝廷中混迹他全是一些左右摇摆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他们熟读圣贤书,却被当做用来奴役他人的工具书。他们对大唐毫无忠诚可言,有的只是左右摇摆和高官厚禄的幻想。若是把朝廷都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大唐支撑不上三个月,迟早要被李嗣业全部攻破。 张巡把中低层将领们全部组织了起来,跪在郭子仪的大帐前,集体请求他突围撤出襄阳。 郭子仪断然不允,他语气严峻急促地说道:“我留守荆襄之际,便向陛下一再申明襄阳是大唐最不容有失的屏障,襄阳一旦失守,整个江东将全面暴露在中原、蜀中,汉中三个方向的围攻下。介时我还有何面目去见先皇,有何面目去见凌烟阁上的历代功勋?” 张巡与南八等人长跪不肯起,声音沙哑悲痛地说道:“令公留守在襄阳,与襄阳有何裨益,与大唐有何裨益。如今弹尽粮绝,即使天神下凡也无法拯救襄阳。今朝廷中尽皆腐朽之辈,令公能够拯救大唐,其功远胜战死襄阳。也只有你置身于外替襄阳说话求援,我们的坚持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郭子仪默然了,他们说得对,留在襄阳死掉等于白死,只有撤出去主导朝廷,襄阳或许还能活,虽然这或许只是美好的一厢情愿,他也应该试试。 最终他走出大帐,望着跪在地上的将领们,发出了一声叹息说:“从今日开始,我身上的罪过也越来越多了。” 第九百二十一章 郭令公趁夜突围 元朔八年秋,郭子仪在麾下诸多将领的跪地死谏下,终于勉为其难答应他们离开襄阳城。他将守城的重任转交给了将军张巡,在城头上回头望着这些蜡黄瘦弱的兵卒,不禁喟然叹气,老泪纵横。 张巡建议他带走郭家军三千子弟,郭子仪却要让长孙全绪带领两千余人留下来,两人争执不下,声音也越来越沙哑。 “如今情势危机,士卒瘦弱,我多给你留下一些人,襄阳城也许能够多坚守几日。” 张巡苦笑着摇了摇头:“这话你是能骗得了自己,还是能骗得了我,城中无粮,将士饥馑,不管留下多少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更不能延长城池坚守的时间。令公多带一些人离开,也能使他们逃出生天。城内留的人足够守城墙便可,缺粮的压力也能够减轻一些。” 他的话只是对心里的一种宽慰,几百石存粮对于万人来说,就如一滴露珠之于旱田,不会有任何效果。这些剩下的粮草是敌人总攻城池时,让将士们的最后上路填饱肚子的。 郭子仪又提出要带一些百姓离开,但计划是夜间突围,张巡担心他携带的队伍太过庞大而逃跑不脱,便只允许他带走两千百姓,两人因此又发生了分歧。 张巡单膝跪在地上,双手叉在胸前坦然说道:“令公能带少量百姓离城,已经是莫大的功德,带走更多的人只会让大家都无法脱身。” 郭子仪要离开的计划只有少数几个将领知晓,他们让兵卒们挨家挨户去找百姓,骗他们说是要组织担架队,男女老少皆可。生与死的抉择就在他们不知情的状况下发生了。 次日深夜子时,唐军组织出五千人的部队向外突围,为了避免引起敌人注意,所有人都熄灭火把,将瘦弱的马匹蹄上缠绕破布。瘦骨嶙峋的男人,虚弱的老人手中拄着木杖,娘子们将孩子哄睡着了,裹在襁褓里弓着身子勉强跟得上队伍。 雍军为了围死襄阳城,在城的四面都修建了连营,即使是两座营地中间的通道,都挖了壕沟布置了拒马。但由于地形所限,只有城南与护城河连通的汉江和砚山没有连接营盘。因为江上有两座桥,雍军只要将这两座桥守住,任何人都别想从江面上飞过去。 郭家军亲卫中许多人是本地的将领,对城外的地形非常熟悉,他们给郭子仪的建议是从砚山翻越而过,因为此处在两座营地的中央,翻过砚山不要过斜对面的两座桥,而是沿着江岸往下游方向走,虽然路途远了些,但最后还是能够到达江城的。 执行这项逃跑计划唯一的难点便是不能让雍军察觉,否则汉江两岸一马平川,对方若以铁骑追击,五千瘦弱的百姓和饥饿的兵卒便是待宰的羔羊。 为了避免有百姓掉队,郭子仪特意命人准备了几条麻绳,让他们捆在了自己腰上。前方几个熟悉地形的将官摸索着领着百姓前进,郭子仪骑在马上,从砚山上回过头来遥望远处的襄阳城头,那城头上依然灯火闪耀,但过了这几日之后,这座江淮门户终将会易手。 他们攀下砚山之后,汉江如泛着青光的缎带,队伍沿着江滩缓缓向下游行去。雍军的巡逻队突然间路过此处,他们熙熙攘攘的脚步声骤然停了下来,那一串跳动的火把就在百丈之外的坡上行进。 兵卒们将百姓围护在中央,手中的长弓缓缓拉开,悄悄凝视着上方。郭子仪俯身在马背上,用手臂揽住了马脸,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人群里一妇人怀里襁褓中的孩子半夜饿醒了,发出了哇哇的哭声,妇人慌忙掩住孩子的口,然而不远处那些跳动的火把已经被惊动,朝这边奔过来大喊出声:“江边好多人!” 郭子仪抓起角弓搭上箭矢,率先朝着巡逻马队射去,众人手中的箭矢纷纷抛射,隐约可见有几个火把掉落在地上抖擞起火星,还有人在坡上滚动,明暗交错一闪一闪的。 巡逻队剩下的人慌忙策马往大营中逃命,其中两人已经敲起了铜锣,清脆的铛铛声朝着远处传播开去。 郭子仪当即下令道:“已经暴露了,那就点起火把快走!” 队伍变得混乱了起来,孩子的哭声何必兵卒的呵斥声此起彼伏,队伍的逃跑速度显得缓慢。长孙全绪向郭子仪建议道:“妇孺老弱全是累赘,令公不如先抛下他们,率先到达江城后再调兵回来搜寻接应。” 郭子仪断然拒绝道:“你胡说什么,百姓乃是社稷之本,岂能随意抛弃。” “可雍军一旦率大队兵马来追,我们便逃无可逃之处。” 郭子仪举目四望,遥望远处一座高岗上黑压压一片,好似林木葱葱。他抬起马鞭指着山岗问道:“谁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一名校尉上前叉手道:“令公,那是曹家山,上面有千亩密林。” “快,所有人都随我上曹家山林子里去!” 郭子仪一声令下,所有人都看到了生的希望,兵卒们扶老携幼,男人们搀扶着虚弱的娘子,脚步不停地往曹家山奔去。 他们刚进入林中,郭子仪命令所有人熄灭火把,躲藏进灌木从或者爬伏在草地上。从山头朝下方望去,星星点点的火把已经伴随着马蹄声追到了江边,这真是太险了,他们只要稍稍地慢上一会儿,就会完全把行踪暴露。 雍军将领率军沿着江畔追了五六里,拨转马头对发出警报的巡逻队兵卒问道:“你不是说这里有唐军吗?怎么连个屁影子都没有。” “怎么可能?我们有好几个兄弟都折损在他们手里。” 将领骑在马上举目四望周围的山水,咕哝了一声说道:“要想把这帮人给找出来,需要更多的人马搜寻这片地区,况且夜里行动不便,还是等过明日再说吧。” 等雍军的追击人马退去后,郭子仪才率领众人从曹家山的密林里钻出来,沿着汉江朝下游而去。 清晨时分,段秀实,田承司和李怀仙来到李嗣业的中军大帐,向他禀报昨晚有一支唐军从襄阳城逃遁到汉江下游。 李嗣业点了点头笑道:“想必是郭子仪放弃了与襄阳共存亡的诺言,带领他的心腹们逃离了绝境。那么真正留下来的,该是抱了必死决心的张巡、南八,雷万春等人。” 李怀仙上前说道:“请主公给末将一道将领追击,万一郭子仪逃到江城,以他的号召力,很快就能调集大军来救援襄阳,绝不似许叔冀和贺兰进明那般好对付。” “是应该追击,”李嗣业给李怀仙下令道:“听说荆门关节度副使李国贞曾经与你同为史思明麾下部将,你率一万人沿着驿道南下荆门,若能劝降最好,若不能劝降便重新攻下荆门,然后派人在汉水附近拦截郭子仪。” 段秀实也上前叉手道:“主公,为了防止郭子仪半途渡过东岸,末将愿意自领三千人马从东岸向下追击,必不能使其逃脱。” “好。” 看到诸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李嗣业信心满满说道:“各位不必担忧,南唐军中派系林立,况且有鱼朝恩这样的阉人掣肘。郭子仪想要重新执掌江淮,至少得先获得皇帝的旨意许可。南军战斗力羸弱,郭子仪一人之力岂能挽救狂澜。襄阳已是我囊中之物,一旦取下江城可顺势而取,届时我看他还有何作为?” 第九百二十二章 张巡身陷囹圄 襄阳城中,张巡把自己的小妾给杀了,煮成熟肉分给身边的兵卒们食用,他良心还算有些愧疚,没有自己吃。 将士们眼泪汪汪吃下将军的馈赠,发誓要用性命来回报,又各自坚守在了城头上。 雍军加紧了对襄阳的围攻,三面用火炮倾泻炮弹,巨型孔明灯全部都飞到了城池上空,对着露头的唐军扔下猛火雷。 由于雍军三面以攻城梯进攻城池,他们的防守便显得捉襟见肘。张巡把仓库里仅剩的几百石粮食平分给了所有兵卒,好激励他们最后的勇气。 张巡亲自守北门,南八和雷万春坚守东门和西门,南门有汉水这道天然的护城河,雍军最多也只是佯攻。 雷万春被五六支箭矢贯穿,他靠在城头上柱子上,手中拄着刀死战不退,已经有雍军攀上了城墙,守城兵卒扑上去抱着敌人一起滚落下去,更多的人涌上了城头。 经过数个时辰的决战,西城门最先失守,守城的将士们全部壮烈牺牲无一幸免。田承司大喜过望,他以为这场攻城战要持续三四天,毕竟张巡这帮人顽强得不似人,看来就算是怪物也无法抵挡饥饿这强大的敌人。 但即使是城破之后,张巡依然守住险要不肯放弃,南八率领残部与他汇合在一起,退守在南城楼之上,一直坚持到夜里。 南城楼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岛,通往城墙的楼梯全部被破坏,只有两座瞭望台初簇拥在城楼左右。实际上这样的坚持毫无意义,但他们已经决定誓死不降。 雍军故意在城墙根开灶做饭,米饭的香气发散开来,飘到城楼上折磨着守城将士的胃,火长们用钢刀敲击着刁斗,发出清越声响。 “下面有热腾腾的米粥和羊肉!只要你们肯下来投降,这些好吃的全是你们的,快来吃吧。现在投降我们网开一面,过了明天就没有机会了。” 当天晚上便有几十人跳下了城楼,有些摔断了退,但也美美地饱食了一顿,当中有不少人吃得太急,竟然给活活撑死了。 等到了第二日上午,张巡南八等十几人依然在城楼上孤守,田承司向李嗣业建议,四面用火炮和孔明灯轰击将城楼炸塌,但李嗣业爱才心切,非要将张巡活着逼降不可。 于是乎,他们又在残破的城楼上坚持了六天,甚至连饥饿呻吟的声音也逐渐消失。田承司派几个胆大的军汉充当敢死队用木梯子攀上楼,看到的是十几个靠着墙奄奄一息的人。他们依次将这些人背下来,李嗣业命军医前去医治,基本所有人都是饿到虚弱,所以便派人先煮白米粥挨个喂食。 张巡迷迷糊糊中逐渐醒转,猛然睁开眼睛翻滚出草席,他双手撑着地面要爬起来,却感觉头重脚轻浑身都没有力气,两名兵卒已经将刀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扭头去看自己的身旁,好兄弟南八也同他一般跌坐在地上,被三名武士用刀背压着。 医官连忙跑进来,对几个武士呵斥道:“在老子的地盘上,怎么也舞刀动枪的,他们已经手无寸铁且身体虚弱,还能突破你们的重重包围跑了不成!”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武士看来对医官颇为畏惧,纷纷收起钢刀叉手,转身离开了医帐中。 医官上前将两人扶起来,又端来两碗汤药,递给他们服用。 张巡铁青着脸问道:“你是李嗣业派来的医官?我们宁愿一死,不愿意受其恩惠。” 医官叹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是大夫,只管治病救人,什么忠义什么敌我都跟我毫无关系。” “为人不辨忠奸,终究还是助纣为虐。” 医官盘膝坐在地上嘿一声笑了:“我们这些做医官的,谁还在乎谁当皇帝,只要能少死人,不要再有人流血,我又何必在意。” 两人被调养好身体后,立刻被人用墨车转移到了后方,李嗣业将他们安置在南阳郡城的原淮南节度使府邸,环境雅致清幽,建筑富丽堂皇,他们幸存下来的十几个的未降的下属,也被安排在了附近的房舍中。这里戒备森严,不过是个比较大的鸟笼而已。 李嗣业分别安排了三拨人过去劝降,第一拨人是门下侍中严庄和剑南参谋长高尚,两人提出李嗣业许诺的高官厚禄,还有宅邸美人,甚至是封妻荫子,提升门第。可惜张巡心存死志始终横眉冷对。 他又将张巡的母亲和族长请了过来,母子二人涕泪涟涟,相顾无言。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族长在他身前劝说道:“你舍身坚守襄阳,一直鏖战至最后一人兵败被俘,已经算是对得起大唐社稷也对得起皇恩,如今到了绝境的时候,是应该转圜了。” 张巡望着窗外双目坚毅,声音冷淡地说道:“我这一腔热血,早已决定为大唐社稷而流,绝不会转投二主。老翁公若是担心被我牵连,那就请你主动将我划出族谱,把张巡踢出宗族去。 族长掩面而走,这种事情他怎么敢做,全天下都在景仰张巡的忠义,他这一支今后千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张巡这样的人物,张巡一人足以使他蒲州张氏闻达于九州天下。 李嗣业安排的第三拨人更是煞费苦心,他寻访蒲州,将张巡授业解惑的恩师给请了过来,让他劝说其归降,这份儿心思已经有天祥那味儿了。 只是张巡依旧不改初心,对自己的恩师也是冷面相对,淡然处之。 李嗣业就站在府邸不远处的阁楼顶上,张巡的恩师败退下来之后,来到李嗣业身边无奈地叉手道:“大王恕罪,罪人张巡心如铁石,怕是烈火也不能将其烧化。” 李嗣业轻蔑地哼了一声:“滚吧!” 他沿着楼梯向上走,站在了整个淮南节度使府邸的最高处,阁楼的下方错落有致的建筑尽收眼底。张巡被软禁的房屋就在他的脚下,低头俯视目光穿过轩窗,瞧见张巡坐在窗前的案几前,双手捧着书册缓缓地翻页,看到会心之处还会泛起淡然的笑容。 这就不像一个身陷囹圄的将死之人,反而像一个隐居山林的贤人高士。有道是有容乃大,无欲则刚,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此人畏惧的东西,连人肉都能吃的人,实在是恐怖。 除非抛弃富贵繁华遁入空门的僧人,任何凡人都应该有欲望。可张巡这样的人有什么欲望?李嗣业不相信他只有一颗纯粹的忠心,只不过这欲望与忠义并不违背而已。 “原来如此,”李嗣业恍然大悟,自言自语笑道:“原来你们所求甚大啊。” 他对站在身边的严庄和高尚说道:“去给我准备一身麻布素服,我要会一会这个张巡。” “主公。”高尚连忙叉手道:“这张巡不过一介书生,主公犯不着屈尊降贵去会他,此人悍不畏死,只怕冲撞了主公。” “无碍,这点气量孤还是有的。” 第九百二十三章 忠烈殉国 张巡坐在窗前诵读《三国志》,当读到诸葛亮出师表一节时,不禁开口念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乃吾辈之愿也。” 沙沙的脚步声从不远处走来,他眼睛并未离开书页,悠哉地说道:“不要白费心思了,不管你们派谁过来劝说,都休想动我忠心。” “张巡先生只求一死,死后必然要名垂千古了。” 他这才抬起头来,看见一个身穿葛布粗衣的男子背负双手站在门外,笑容疏朗双眉下无意间便是睥睨一切。他虽无观面相的能耐,但看遍天下人之后,深知此人绝不是寻常的凡夫俗子。 “阁下何人,敢是来给叛贼充当说客?” 李嗣业信步走人精舍,左右打量了一下,房间铜炉里檀香冉冉升起,陈设器具都显得十分华贵。张巡依旧盘膝坐在原地,身上还穿着那身破旧染血的中单,仿佛此间的富丽堂皇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在下不过是一介武夫罢了,不似张先生你饱读诗书,追求与境界都与他人不同。” 张巡自嘲地笑道:“张某哪来的什么境界,只有七尺之躯,一颗忠肝一颗义胆而已。“ 李嗣业哈哈大笑:“所谓忠肝义胆,不过是博取身后之名,妄图闻达与后世。” “那又如何?我张巡这一生从北转战到南,立下了赫赫之功,将来史家著作唐史,忠臣列传中必有我一席之地。而你与叛贼为伍,助纣为虐,必留千秋骂名。” 李嗣业对此毫不忌讳,双手抱胸疏狂地笑道:“别的我不知道,但自有史以来,从未有夺取政权者留千古骂名的,便如曹操、司马昭、宇文泰、杨坚之流,虽有不雅之词,但仍不失英雄明主之评。当今雍王亲自平定安史叛乱,积下无量功德使得天命所归,必然取唐而待之。后世对他的评价想必要高过以上这几位。别忘了所有的历史都是由胜利者授意编撰的。” 张巡猛然抬头去看,他的猜测没有错,这个人便是中途叛唐,挟百万之军夺取北方,妄图夺取天下的叛贼李嗣业。 他现在手无寸铁,无法立时扑杀这个反贼,但逞一逞口舌之快,使其恼羞成怒却是他十分乐意做的。 张巡放下手中的书册,盘膝转身面朝李嗣业,开始酝酿攻击的词语:“正史确实是后继王朝书写的,就算如陈寿这样的蜀汉旧臣,寄身于司马氏之下,也不得不曲意逢迎多有溢美之词。然而是非曲直自在天意人心,民间野史口口相传,也都是褒扬忠义贬抑篡逆。君不闻民间皆称曹为贼,尊刘为正统,更别说司马家血腥高平陵,前人逆反后人必仿效之。曹丕篡汉的时候可曾想到他的后人也惨遭篡逆杀害?司马氏得国不正,因忌惮外臣而广封宗室,致使八王之乱涂炭生灵十六年,又引得五胡乱,华为司马家的罪孽史上填了一笔。” 张巡酣畅淋漓地说了一通,看见李嗣业的脸色不善,胸中愈发舒畅地开了嘴炮:“灭掉西晋的匈奴人首领是冒顿后裔名为刘渊,他以为汉复国名攻下洛阳。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连居于中原之外的匈奴人都认为司马氏罪孽深重,不配享有社稷天下。此乃人心乎,还是天意乎?司马之后那些居心叵测篡逆之辈所立的朝廷,譬如汝所言宇文泰,杨坚,哪个不是二世三世而王,此乃人心乎,还是天意乎?” “如今大唐社稷尚在,李嗣业兴不义之兵,以逆叛顺,就算暂时占尽天时地利又如何,今天下人依然心念我大唐。陛下若不能北伐而失败,只要固江而守,逆贼经历三世必亡。” “今天我坐在这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我大唐真的被李贼攻灭,即便我落入九世轮回之地狱,重生投胎也要兴义师造反复我大唐,保管让李贼所创建之朝廷经历三世而亡。” 张巡用轻描淡写的话语说出最狠的话,让坐在他对面的李嗣业也不禁怒火暗盛。他扯动着嘴角笑道:“读书人果然口舌尖利,不过我不信鬼神,不信轮回,更不信什么天意。我相信当今的雍王也不信这些东西。不过我倒是可以向他老人家建议,诛杀你张巡之后,应当立刻火葬,投骨灰入大海,你生前的衣衫用具也应当全部烧掉,免得有人偷偷给你立衣冠冢。等将来平定江南之后,所有记载你的史料一概焚毁,不论民间还是庙堂都不得留下只言片语的纸张。张氏宗族为了避祸,必然会将你踢出族谱,在如此高压态势下经历十余载,所有你的事迹都将被后入遗忘。相信以一国之主的绝对权力,他应该能够做到的。” 张巡先是脸色苍白,随即放声大笑:“哈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鱼网做得再密,也无法捞干江河中的鱼,一个人曾经在历史长河中的存在,难道是这么轻易抹去的?你可以抹去纸张上的文字,但你抹不去百姓心中的印记。今后如何我看不到,你一样也看不到,你的妄想也无从证实。” 张巡说的没错,这场言语上的交锋没有胜败,他们所说的事情只能臆测,谁都不能预料历史将如何发展。 李嗣业转身走出了精舍,低头沉思着缓缓踱步。严庄连忙迎上来,看到主公的脸色就知道他也败退了。 “既然不肯屈从,那就没必要留着了。” “那么,其它的人呢?” “其它人?”李嗣业转身问道:“南八能否劝降?” “不能,和张巡一样,都是茅坑里的石头。” “此二人不肯投降,要其余的活口有什么用?把他们都一并处决了吧。” 高尚上前献媚地说道:“主公,这张巡实在可恶,杀了他太便宜了,臣有九种办法弄死他,车裂,粪杀、人彘、还请主公定夺。” 李嗣业睥睨了他一眼道:“处刑而已,没必要搞这么多花样,要么斩首,要么绞刑,你自己定夺。处决之后,为两人厚葬立碑,树立忠义风骨,供后人传颂。” “这……”高尚以为张巡惹怒了李嗣业,没想到还能受到这样的待遇。 李嗣业揉着自己的额头,今天实在是太心累了,他疲惫地说道:“古往今来的忠臣义士这么多,也不差他们两个。” 两天之后,张巡和南八和他们的部下等十数人被押到了南阳城外的小树林中秘密处决,谢绝任何百姓参观。 严庄亲自监斩,做为一个两次跳槽的人,他实在不能接受这些选择大唐一棵树上吊死的人。他再次劝说两人道:“张巡,南八,刀锋砍下你们就要人头落地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高官厚禄岂不美哉?” 张巡轻蔑地看了严庄一眼:“贼子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严庄又望向南八,南八却闭目不言,张巡以为他有所松动,便高喊道:“南八,七尺男儿将死,不可为不义屈!” 南八大声笑着回应:“我还准备有什么作为,张公有言,云哪敢不死?” 刽子手刀锋落下,大唐最后的忠义之士死节于南阳近郊。 严庄将他们的尸体就近埋在小树林中,却没有听从李嗣业的吩咐立起墓碑,连封土堆都没有。 第九百二十四章 争分夺秒为江城 李嗣业此时已经离开了南阳,从汉水乘船来到了荆门附近,襄阳城的攻克,使得汉中与荆襄得到了联通,驻守在汉中的臧希宴得到李嗣业的指令,派出大量兵卒在汉水上游的秦岭腹地大量砍伐树木,扎成木排沿着汉水顺流而下。 与此同时,李嗣业将洛阳的船工和工匠全部征召到襄阳来,将木排加工改造成大船,将玄武炮依次拖拽上船。这正是磨刀不误砍柴工,水路行船堪比高速公路。 他的大军前锋飞虎骑已经距离江城不足六十里,放慢了速度等待后方的部队和船舶辎重。 他这样加紧南下其实是与郭子仪抢夺时间,如今荆襄节度使仍然是贺兰进明。郭子仪虽然已经逃出生天,但他必须先前往建康得到皇帝的圣旨许可,才能够飞速回到江城从贺兰进明手中取走兵权。 不用说这又是体制的锅,以郭子仪的威望本来是可以先斩后奏的,但这个可不是杀人这么简单,没有皇命而夺权往严重了说相当于造反。似郭子仪这般谨慎的人,断然不会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下冒这样的奇险。 郭子仪到达江城后,被贺兰进明迎进城中,以美酒佳肴设宴招待。 老郭看到这丰盛的杯盘,油腻的羊肉,不由得想起了在襄阳城中空瘪着肚子顽强死抗的张巡等人,脸色怎么可能好得起来。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和养气功夫没有发作而已。 长孙全绪可就不似他这么好脾气了,瞪起铜铃般的眼睛将手中酒盏狠狠地投掷于地,直接指着贺兰进明的脸开骂:“五万将士在襄阳城中忍饥挨饿,还要奋命杀敌,多少人饿殍倒地!你们这些人却在后方花天酒地,歌舞升平,你们怎么吃得下去。” 贺兰进明顿时脸色铁青,站起来争辩道:“长孙将军这样说话就不对了,襄阳被围的时候我难道不着急,本官刚接任荆襄节度使,便亲率大军收复了荆门,又带兵与围困襄阳的叛军决战。但南方的兵你们也是知道的,根本干不过人家北方的铁骑,败退下来又不是我的错!” “放屁,分明是你畏战避敌,你说你打了败仗,你折损了多少人马?三千,两千?” 贺兰进明确实没有这个脸皮说出伤亡,他攻下荆门再到败退总共伤亡不足五百人,所谓的打仗不过是走过场而已。他的行为固然应当鄙视,但这个人的精明之处就在于你根本找不到他不作为的证据,最多责怪一个带兵无能。 “行了!”郭子仪将酒樽重重地落在案几上,放缓了语气说道:“如今大敌当前,你们不可再争吵。” 说罢他转身拂袖而去,长孙全绪恶狠狠地瞪了贺兰进明一眼,也跟在令公身后离开了酒宴。 贺兰进明虚情假意地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舔着脸笑着说道:“令公,在下已经将黄鹤楼旁边的宅院收拾了出来,请令公多多休息。” 等到两人走远后,贺兰进明才收敛起笑容露出鄙薄之色:“什么玩意儿!” 这郭子仪和长孙全绪尚未执掌兵权就对他瞪眼吹鼻子,一旦让他们控制了江淮兵,岂不是要把自己吊死在城墙上? 他立刻对身边的牙将招手道:“派一些得力的人手把郭子仪监视起来,切不可让他接近大纛,更要拦阻想要去见他的人。” “郭子仪进城可是带了三千子弟兵,万一他们向我们动武,兄弟们怕是难以抵挡。” “不用怕这个,他没有皇命在身,在江城里动武就等于作乱,我正好借鱼公公的手参他一道奏疏。” “若他要是过江呢?” 贺兰进明略一思索:“人家是汾阳郡王,自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管不着也不用管。” …… 郭子仪离开贺兰进明的府邸,对跟在身后的长孙全绪说道:“你刚才不该与那贺兰进明起冲突,这样只会使他更加忌惮我们,眼下强敌在侧,你我就算再不忿也要顾全大局。现在双方的关系闹僵,贺兰进明必然消极对待,如今我只有南下建康去见陛下,才能名正言顺地掌握兵权,发兵解救襄阳,唉,只是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从远处奔来一匹快马,马上是身背三根翎羽的信使。这信使从荆门方向而来,一边策马一边高声呼道:“快闪开,襄阳失守,雍军已迫近荆门了!” 郭子仪悲痛及心,捂着胸口一个踉跄,长孙全绪连忙上前将他搀扶住,安慰道:“令公莫要太过悲伤,张巡将军死得其所,今日之计是要守住江城,才不负他的牺牲。” 郭令公忍住心塞,沉痛地说道:“襄阳鏖战不过拖延了雍军一年而已,并未给对方实力造成削弱。陛下将兵力均匀散布防守长江,哪能抵得过对方集中优势强兵挨个攻城略地。如今江城的七万兵皆未经战阵,若想要抵挡强敌,就必须从别处调来援军。看来我必须前往建康一趟求陛下派援兵。” 他又再三吩咐长孙全绪道:“你率亲卫们留在江城,万一雍军快速夺下荆门,你就协助贺兰进明守城,切记,无论是劝导也好,还是威胁也好,一定要让贺兰进明坚持守江城,也定要坚持到我率援军赶来的时刻。” 长孙全绪是响当当的汉子,当即便做出了承诺:“令公请放心,只要有我在,江城必不能为贼所破。” 他这样说自然有十足的信心,在襄阳参与坚守的这一年多来,他向郭子仪和张巡学习守城战术,能指挥兵马独挡一面城墙。经历了襄阳之战的惨烈,再到别的地方守城,坚守一到两个月还不是轻轻松松。 郭子仪放心地带着一部分随从,征用了一条大船沿着长江而下前往建康。 大船顺江而下,经过安庆途径采石矶,最终到达了燕子矶码头。郭子仪离船登岸后,快马加鞭进入建康城。 身为大唐硕果仅存的郡王功臣,郭子仪有直入宫廷奏事的权力。不过他的行迹很快就被宦官鱼朝恩知晓,这位权阉很快就想出了反制手段。 他指令御史大夫周皓弹劾郭子仪,指责他临阵脱逃致使襄阳失陷。这已经算得上恶人先告状了。其实襄阳什么情况,明白人心里都清楚,一座城池被整整围困一年没有补给,早就该易手了,郭子仪这个时候脱身,实则是为了顾全大局。 但鱼朝恩在建康的权力很大,朝中很少有人提出反对意见,皇帝李豫把弹劾奏疏积压在案下置之不理,亲自去宫门口迎接郭子仪。 他牵着郭子仪的手走进殿中,言语之中十分亲厚:“令公涉身赴险襄阳坚守一年有余,令朕心中十分挂念,希望你能够早日全身而退。昨夜梦见西方有金鸡鸣啼,醒来命人占卜应是上上大吉之兆,想不到今日却应验到了令公的身上。” 第九百二十五章 炮轰汉口 对皇帝李豫这些肉麻的话,郭子仪早就习惯了,因为大唐的形势已经恶化到濒临灭亡的边缘,李豫举目四望朝中的这些臣武将,忠心耿耿的人多是无能之辈,能力拔尖的忠诚度也有问题,唯有郭子仪这么一个忠心耿耿又能够振兴大唐社稷的贤臣,这不得不说是大唐的幸运。想当初鱼朝恩把郭子仪的祖坟都给刨了,这位带兵在外的老令公硬是没有发怒,而是跑到自己跟前来哭诉,让他心中舒坦不已。 鱼朝恩的权势越来越大,已经到了让他这个皇帝忌惮的地步,竟然仗着朕的宠信,给他的儿子讨要紫衣和金腰带,还在中书省的政事堂说出“天下之事怎么不由我”的话来,这是在频频挑战他的底线。 尽管如今强敌在侧,雍军在长江对岸陈兵十万,实在不是清除内贼的好机会。但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消灭自己内部的不稳定因素,攘外必先安内才是真国策。 郭子仪的到来让他坚定了剪除鱼朝恩的信心,有了郭子仪坐镇在外挡住雍军,在内可以放心地重用元载进行谋划。 郭子仪不禁悲痛地说道:“臣在江城乘坐船舶渡江之时,正好听到了襄阳死守的消息,张巡、南霁云,雷万春等大将定然死节,臣斗胆请求陛下为他们设祭告慰,追封加赏。” “好,”李豫连忙说:“这正是朕想要做的,张巡忠心为国,忠义死节,当为天下忠臣楷模,朕要给他追封国公,册封扬州大都督,将来收复长安之后,也要为他绘像凌烟阁。” 皇帝能这样表明态度,郭子仪就放心了,他立即捡要紧的事情叙说:“陛下,叛贼雍军兵势甚急,三天前已经逼近荆门,若放任使其取下江城,大江中上游必落入贼人之手。贺兰进明无统兵之能,胆怯畏战,攻荆门襄阳之战仅仅损失了几百人,便败退至江城再无建树。江城在他手中必然败给李嗣业。” 李豫恨恨地锤击着膝盖说道:“亏朕还如此器重于他,竟是畏怯不前的小人。令公,朕这就下旨命你为江淮荆襄巡防使兼任行军大总管,到任后立刻宣旨夺去贺兰进明节度使之职务,先贬进建康。统领荆襄以及江淮二十万大军,火速驰援江城!” 郭子仪跪地叉手:“喏!” 接受皇命后,他片刻不能在建康停留,立刻向西赶往江城,沿途从江州和鄂州调集兵力,又征调了战船百余艘,全面奔赴江城。 江城地理位置优越,长江与汉水在此汇合,形成江夏,汉口,汉阳三块区域。实际真正意义上的江城有两座城池,一座在江北的汉口,另一座在江东的江夏。如今贺兰进明的多数军队都屯集在江夏,汉口的城池中只有四万兵力。为了表示出自己坚决抵抗叛军的决心,他把节度使行辕设置在汉口。但他的座驾大船每日在江岸上反复升降船帆,已经在为逃跑做演习准备。 郭子仪认为江城是绝对不可能被围困的城池,因为城池的一面朝向长江,只要能守住城池,粮食辎重可以源源不断地从江上送过来。他一旦进入汉口,就要用襄阳城中坚守培养出来的战术与李嗣业拼消耗,依靠江南富庶的鱼米之乡,把李嗣业的精锐大军拖垮。至少可以使双方进入战略相持阶段。 李嗣业也非常明白此中道理,所以他攻克襄阳后,就立即命令李怀仙进兵荆门劝降李国贞,并派出飞虎骑奔行一日数百里抵达江城附近,同时玄武炮被装载在汉江中游的船舶上,沿着江水抵达飞虎骑的驻地。 郭子仪西进即将到达江夏的时候,汉口附近仅仅只是驻扎了四万飞虎骑和六十门玄武炮,真正的主力步卒还在赶来的路上,更多的辎重粮草也才刚刚途径荆门,按照这个速度李嗣业根本无法占领江城。 但他本人抢先一步到达了汉口附近,在大多数兵力未到达之前,便命令先期到达的六十门抢先炮轰城池,给城内的顽敌造成心理上的压迫。 玄武炮和炮弹在汉水岸边被运输下船,在江边一字排开,炮口冒出滚滚白烟,发出了轰隆隆的响声,一时间翻腾的火球在城内到处肆虐。 一批巨型孔明灯也先期到达,飞到城池上空向下投掷猛火雷,烧毁了不少民房和军营,江城终于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中。 这样猛烈的炮火攻击让贺兰进明心生恐惧,长孙全绪也知道此人靠不住,直接了当去辕门找他,开门见山说道:“贺兰大夫不必畏敌,据我麾下的斥候探知,聚集在汉口外的唐军不过飞虎骑和少数几门炮而已,唐军真正的主力和攻城器械还远远没有来到。你只要稳坐在这里坚守,郭令公很快就会率大军前来。” 长孙全绪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免得打击贺兰进明的抗敌积极性,事实上等郭子仪率大军到来,贺兰进明的好日子也就去到头了。 贺兰进明和长孙全绪关系交恶,便使得他的话,贺兰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他和郭子仪以为自己和张巡一样好欺骗吗? 张巡这种人说好听点是忠义之臣,说难听点就是傻叉,大唐这么多既得利益者,大家豪门世代簪缨享受到今天,凭什么就轮到他一个小小的雍丘县令上前去拼杀。今天朝廷里的那些勋贵世家已经富贵了好几辈子,要战死也是他们先战死,凭什么要他这祖上没享受过富贵的人去拼命。 且不说郭子仪的祖上太原郭氏从东汉时期就是达官显贵了,就连那长孙全绪也是隋唐长孙家族的后人,反正他们比我更有理由去拼命。 他心中存着这样的想法,却把胸脯拍得震天响:“长孙将军说得哪里话,我贺兰进明虽无多大能耐,但对大唐社稷还是忠心不二的。”他拍着案几站起来,伸手指着侧间内一具棺材说道:“看见那具棺材了吗,江城若失守,这具棺材便是本官的归宿。” 长孙全绪信服地点头,算是相信了贺兰进明的鬼话,他朝着对方叉手说道:“贺兰大夫请放心,长孙全绪定与你共同进退,抵挡强敌,不会让你进棺材的。”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率领三千郭家军亲自到城墙上查看敌情,现在天色已经昏黑。但依稀地平线上看到一排黑漆漆的火炮,炮口冒出赤色的烈焰,他身后炮弹在城墙上或者民房上空炸开,又有几座建筑倒塌,百姓被炸死或炸伤,哀伤痛哭。 火炮这个东西太厉害了,超越了一切的攻城器械和远程武器,雍军能够战无不胜,一半都是靠了这些东西。 第九百二十六章 江城汉口陷落 长孙全绪走后不久,一发炮弹便落到了节度使府邸内,把一座偏厅给炸穿了。贺兰进明吓得魂不守舍,决定今天晚上就撤逃。 夜色风高的时刻,贺兰进明穿一身粗布衣服,将府上的贵重物品全部装箱,率领三百亲卫到达江边,他的座船在这里已经预备等待了好多天。 这艘船是唐军长江水军中最昂贵厉害的大黄龙,此船有上中下三层,装有床弩炮数架,还有可抵近作战非常厉害的大拍竿,船舱上层可以跑马,可容纳六百多名兵卒。一般船舶靠近连它的船舷都够不着。 贺兰进明登上大船之后便立刻传令,让兵卒快速划船,趁着夜色的矄风逃到了对岸的江夏。 长孙全绪还在城墙上坚守,时时防备雍军发动攻城,他一直捱到天亮都不见雍军的增兵到来,遂放下心来。 雍军又开始炮轰城墙,城中南营的兵卒仿佛炸了锅似的,一窝蜂地往江滩上跑,夺占了大小战船要撤退往对岸。 长孙全绪急火攻心,将横刀提着手中,带队去拦截那些逃走的兵卒。 “都给我站住!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兵卒们提着大小包裹低头逃窜,听到怒喝声吓了一跳停顿下来,看见是郭子仪的副将,都懊恼地争辩道:“大官都逃走了,你拦我们做什么!有本事把他们拦下来!” “谁跑了?“长孙全绪没头没脑地问。 “还能有谁,贺兰大夫!还有赵军使,王军使!” 长孙全绪一时间感觉到天旋地转,手中的横刀掉落在地,跺脚重重地叹了口气:“哎!竟让那厮给瞒骗了!” 这些兵卒绕过他,继续撒开了腿往江滩上跑去。 长孙全绪只是情绪低落了一瞬,遂弯腰从地上将横刀举在手中喊道:“你们都是大唐的儿郎,如今家国即将覆亡,怎忍心抛下江城父老。谁还有半点血性,裤裆里的卵蛋子还在,就把刀拿起来跟我一起抗击雍军!本将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坚守三日城池,郭令公定会带大军回援江城!届时你我皆是功勋之臣,论功行赏不在话下!” 听到长孙全绪的鼓动后,不少兵卒都停住了脚步,仍掉身上的包袱拿起刀枪向他们靠拢。 经过长孙全绪一点验,剩下来的兵卒只有三千多人,占江城原驻守兵力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加上他带领的三千郭家军,六千多人要守三面城墙实在是捉襟见肘。 可就在江城内发生大溃逃的时刻,天空中飘来三架巨型孔明灯,上面的人居高临下俯视,将城中的囧况看了个清清楚楚。 长孙全绪惊怒之余,眸子中的火焰似乎要将那孔明灯喷射下来,对身边的卫士喊道:“随我到城头上!用床弩把这三个东西射下来。” 他气喘吁吁撒起来腿疾速狂奔,把兜鍪等配重扔到一边,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踏着阶梯奔上了城墙,发动大力将其中一架床弩从轨道上搬起。两名兵卒趁势奔来,用肩膀扛起床弩的两头,另外三人转动绞车上弦,将粗壮的箭杆装进箭槽中。 “抬高!再抬高!再高!往右!” 长孙全绪眯起右眼,瞄准了天空中那看似秋梨大小的孔明灯,扣动弩弦箭矢呈四十五度角向上射出,堪堪擦中了孔明灯吊篮。 孔明灯中的雍军吓了一跳,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侦查。 “再上弦,再射!” 这次长孙全绪调整了角度,弩弦应声而发,箭杆从孔明灯右下方穿进,洞穿了蒙皮,连铜灯都倾覆,辣的火油浇在吊篮上引发了大火,吊篮中的人发出惨叫声,转瞬间孔明灯变成了一盏巨大的火球,倾斜地栽将下来,落在一座民房上引发了更剧烈的爆炸。 另外两架孔明灯吓得不轻,慌忙调大火焰往高空攀升。长孙全绪调动之下,城头上所有床弩都被架了起来,朝着空中发射,又有一盏孔明灯连中六支弩箭,燃烧大火掉落在城墙上,爆炸声尤其激烈,连累十几名唐军也葬身了火海。 剩下的一盏吊篮上中了两箭,灯长慌忙加大了火焰,使得孔明灯继续向上攀升,吊篮内双脚蹬着风扇的车手有一人已经阵亡,灯长慌忙接替了他的位置,逐渐飘飞至城墙上空。 长孙全绪已经把床弩树成了九十度向上仰射,将弓弦再次拉满激射而出,然而箭矢飞至空中终究失去了力道,倾斜地掉落下来。 孔明灯长放宽心,得意洋洋地大笑,同时把吊篮内的猛火雷点燃,一股脑地投掷下来,在城头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烈火,操纵弩箭的兵卒们慌忙撤退,连长孙全绪都飞奔着跳下了城墙,他的后袍上燃起火焰,落到地上几次翻滚才完全熄灭。 “我们的床弩够不着他们啊!” 长孙全绪灰头土脸地仰望天空,巨型孔明灯大摇大摆地逃离了江城,刚才短短的一瞬间交锋,竟有数百名将士葬身火海,对方不过损失了两架孔明灯而已。他首次感觉到了武器的差异带来的不平等。 孔明灯歪歪斜斜地落在汉水岸边的土地上,灯长头晕目眩从里面爬出,奔跑着去向雍王李嗣业汇报。 唐军群龙无首,大多数兵卒乘坐船舶逃到了江对岸,留在汉口的仅仅只是少数一部分人马。 李嗣业敏锐地捕捉到这是完美的时间差,贺兰进明逃到了对岸,而郭子仪尚未到来堵上这一漏洞,这岂不是上天赐给他轻而易举拿下江城的机会? 彼时彼刻到达江城附近的雍军还不足五万人,其中大部分还是骑兵。于是李嗣业一声令下,拆掉运炮的船舶改造成攻城器械,变骑兵为步兵,沿着汉水河岸向江城发动猛攻。 他知道敌人兵力不足,所以尽可能地拉长战线,使得敌军有限的兵力在城墙上均匀散开。于此同时火炮向着攻城的方向继续齐射,孔明灯一百多架一次性飞上天空,猛火雷不要钱地往下投。 由于雍军后方的工坊革新了猛火雷的工艺,石油的进一步提纯得到了更加接近汽油的成分,所以投下来到时候燃烧得更加充分,唐军兵卒们在城墙上更多地葬身火海之中,许多郭家军的兵卒身上燃起大火,飞扑上去与攻城的雍军抱在一起,一起滚下了城墙。 江城的城防虽然与襄阳一般坚固,却没有进行过防护空中火力的改造,兵卒们的头顶上毫无遮蔽,许多大好男儿的性命白白牺牲掉了。 雍军最终在三个时辰之内攻破了城墙,把江城的二分之一夺在了手里,李嗣业入城后饮马长江边,登上了黄鹤楼遥望江城对岸,心中生出无限豪气。只要跨过江水对岸,整个天下便是他囊中之物。 兵卒们把一名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将领押到上楼上,此人满脸不忿依然在挣扎。李嗣业此刻正在遥望江面,只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问道:“我观你英勇异常,堪为国士,可愿意投身孤王的大军之中,戴罪立功?” “我呸!汝乃国贼,我长孙家世代忠良,岂能委身与你这贼子!” “既然如此,杀了吧。” 自从在南阳城费了无数功夫未能劝降张巡以来,他就不再费这样的心思,除非你能达到郭子仪,李光弼那个能耐和级别,否则硬抗就是人头落地。 第九百二十七章 长江水战(上) 李嗣业全面占据汉口半个时辰后,郭子仪才率领着庞大船队过江支援,但他遇到的是江岸上的雍军和整齐排列的火炮,战船尚未接近江岸便遭到炮弹抛射,不得已又撤回到了对岸。 郭子仪撤回到江夏后,心中越想越气愤,立刻命人将临阵脱逃的贺兰进明等人抓了起来,准备押到江边斩首示众。 贺兰进明竟然毫无愧疚之心,大声叫嚣着:“郭子仪,你不能杀我!我是鱼朝恩大将军的人!你打狗也要看主人!” 郭子仪挺胸傲然捋须说道:“你的主子鱼朝恩也覆灭在即,也别指望有人来救你,拉下去砍了。” 刀斧手将陌刀一挥,几十人头颅落地,连同尸体都泡在江水中无人收敛。 郭子仪杀掉贺兰进明之后,立刻派人把奏疏送往了建康,上疏中历数贺兰进明等人的罪状,仅临阵脱逃一项就够他死好几回了。 奏疏传到建康,皇帝李豫看过之后压到案头未做处理,他要做更重要的事情,除掉宦官毒瘤鱼朝恩。 为了除掉鱼朝恩,皇帝和宰相元载可谓是煞费苦心,先是以高官厚禄和金银暗中收买了神策军中的高层,将其彻底架空,然后请他到宫中来,当面历数其数十项大罪。 可笑鱼朝恩死到临头仍然面不改色,面对皇帝讲起自己过往的功勋,甚至当场顶撞起李豫来。李豫当即命令埋伏的打手冲进来,用绳索将其活活勒死。 除掉鱼朝恩后的唐朝廷终于成为了铁板一块,外有郭子仪镇守江淮,内有元载掌握中枢。虽然元载此人贪婪了一些,但此时江南富甲天下,养活个把贪官还是不成问题的。 此时李嗣业唯一的阻碍便是长江天险了,他当然不甘心与残唐划江而治,一统天下是历代统治者的基础,更何况当今南唐的皇帝李豫并不是昏庸之主,相反还是个有为天子,而且他之后的德宗,宪宗,武宗都有所建树,如果放任其存续下去,恐怕对方在江南这片土地上愈发根基稳健,岂不是要回到几百年前南北并立的局面。倒不如趁着现在军事变革和技术上存在着代差,趁机把江南给平定了。 事实证明有道明君不一定就不是亡国之君,听到这句话汉献帝和明崇祯一定有话要说,也许将来后人回忆这一段历史,也会说唐朝亡于天宝,所谓肃宗和代宗都是在为玄宗造成的天下大乱背锅。 李嗣业命人在长江北岸的安庆,扬州,高邮和江城汉口设立了四个造船码头,征调了六万役夫工匠,历时七个月共建造成炮舰四十八艘,运兵船一百三十艘。炮舰的排水量设计在九百吨往上,上面装玄武炮十二门,船首和船尾各一门,两舷各装载五门火炮,为了获得优越的防火性能,四十八艘炮舰甲板和船舷上都用铆钉覆盖了薄铁板,船底用来划水的兵卒舱位共有一百四十个。 炮舰和船队制造成功后,李嗣业便将五万兵卒划归长江水师,任命韦益为水师都督,进行了半年的水上训练。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唐朝这边也没有歇着,郭子仪由于没有北方的造炮技术,只好摸索着在漆黑中前进,造出了一种口径较粗的筒子炮,装药量大,射程比较短,尚未经过实战的检验。 李嗣业很快就给他们提供了机会,第二年的春三月,他下令韦益率领长江水师进攻对岸的江夏。 驻守在江夏的唐军水师也闻风而动,双方在十几里的江面上开始的战船决战。唐军的战船大部分都是战前所修建的大黄龙,比雍军炮舰还要大三尺,船上适配性地装载了十几门粗口径筒子炮。由于唐军对这种粗口径火炮没有战胜的信心,所以船上还列装了大量的床弩和拍竿。 拍竿这种东西相当于船舶的近战武器,威力非常之大,特别是大黄龙这种巨舰上的拍竿,对于小船有着毁灭性的杀伤力,只要不幸被它接近,一拍竿下去保管粉身碎骨。 郭子仪知道自己的炮如何造都拼不过雍军的玄武炮,所以把大黄龙都发挥出来近战的优势,船首的龙头上安装了大撞角,遇到对方的炮舰,只要撞击过去,至少让其分裂成两半。就算是雍军新型用铁板包裹的战舰,也抵不过撞角这一下的冲击力。 不过郭子仪实在低估了雍军玄武炮的更新换代速度,他们作坊中成功将前膛炮的长度铸造出九倍口径,射程比之前的七倍,八倍口径,增加了百步以上,总射程超过了四百丈,按照唐一尺三十二厘米的换算,三百五十丈射程超过了一千米。 雍军的炮弹也进行了很大强度的革新,装药不再是碎渣填装,而是带引线的特制油纸包裹的装药筒,大大地加快了装填速度。炮弹也有三四种类型,有用于毁坏船体的实心弹,有内装火药的开花弹,还有装着火药和油脂的猛火雷弹,甚至还有抵近发射的碎片散弹。更厉害的是炮弹的捻子还能够防水,即使开花弹和猛火雷弹落入水中,也能够爆炸。 郭子仪想要取胜只能在水面近战除,如此唐军大船数量多的优势也能够发挥出来。 李嗣业明白郭子仪的作战意图,所以必须发挥自己火力射程的长处,他除去去在炮舰上大量列装火炮外,又在江岸的码头边布置了玄武炮营,将六百多门炮一字排开。长江水师在江面上采用放风筝的战术与唐军作战,充分发挥炮舰射程远的优势,一旦发现有敌船靠近,就立刻往江岸码头撤退。而唐军的大黄龙等战船一旦追击过线,就会进入江岸边炮营的炮击范围,对方只能落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确定了这种臭不要脸的战术之后,雍军就可以倾巢而出进攻唐军了。 当日天气晴朗,由于是春夏之交,江面上刮的是东南风,大概有三四级的样子。这种风对于雍军非常不利。当年在赤壁败退的曹操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李嗣业还是下令水师逆风出战,这是基于对武器装备的绝对自信。 唐军刚一驶出水寨,便将大黄龙战船纵列于江面上,升起风帆借着风势,底层船舱士兵加快划桨,战船的行进速度逐渐加快,朝着江对面的雍军炮舰直冲过来,战船的撞角黑漆漆的,宛如一头头即将爆发的公牛。 韦益将炮舰分为三个梯次横列在江面上,每个梯次之间相隔出大约一炮的射程,当唐军的战船冲锋而来时,第一梯次的战船开炮发射开花弹,炮弹落在江面上炸出汹涌的浪花。 雍军炮舰再次齐射,唐军的战船被击中,船上的桅杆或者断裂,船体或受损,但依然凭着势头向前冲锋。有的船在冲锋的过程沉没。 炮舰再次放低了炮口,双方正在缓缓拉近距离。韦益命令第一梯次的战船拉起风帆后退,后退的同时继续向唐军炮击。 当第一梯次的炮舰后退至第二梯次时,唐军就面临着更加激烈的火炮打击,被炮弹炸飞的士卒们落入水中,鲜血染红了江面。 郭子仪站立在后方的黄龙大舰上,亲自擂动战鼓,催动着战船向前进发,他要所有唐军都发扬不怕死的精神,一战彻底打垮雍军水师,让他们再也不敢染指长江。 一时间所有的大黄龙战船前赴后继,凭着舍身忘死的精神向前冲锋。 第九百二十八章 长江水战(中) 唐军前进途中沉入江底的战船越来越多,但大黄龙战船很少有沉没的,坚固度不可谓不强。雍军所有炮舰都汇聚到了第三梯队,炮弹的打击力度也越来越猛烈,挂着长帆前进的大黄龙身上冒着浓烈的黑烟和火焰,依然没有靠近雍军。 炮舰们已经退入岸边炮营的射程范围之内,为了让炮营更加方便打击,他们撤退至江边码头的下游,顺风追上来的唐军尚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当他们调转船头准备向下游追击时,实则是把宽阔的船身朝向了岸上的玄武炮营。 李嗣业大喜过望,立即下令玄武炮营玩命地炮轰,几十艘大黄龙就这样笼罩在了密集的炮火下。 郭子仪喊得嗓子都快嘶哑了:“不要靠近江岸,撤退!撤退回对岸去!” 得到郭令公的旗令后,所有船只迅速调头撤退,他们追击雍军的时候顺风快速,此刻撤逃变成了逆风,只得迅速降下船帆,用人力快速划动朝着南岸撤退。 雍军岂能就此放过痛打敌军的机会,长江水师也迅速降下风帆,朝着唐军撤退方向进行追击。 郭子仪深知唐军的船队一旦退入位于江夏的水寨之中,必然会变成固定的靶子,会被江面上的雍军炮舰挨个打沉。 战船初战失利并不意味着就败了,既然两军正面对垒干不过雍军的岸上的炮火,倒不如暂时撤到上游的赤壁。 尽管唐军在长江水战中初战失利,但水军的数量依然比雍军占绝对优势,仅大黄龙战船就还有两百多艘,其余各类小战船也有一千余艘,这些全是李嗣业和史思明在北方拼命时,他们大唐在南方七八年积攒下来的家底,这样的规模和实力,不是雍军加紧用半年时间建个几十条船能够追赶上来的。 郭子仪还有更长远的计谋,如今对岸的江夏城应当是守不住了,他将命令江夏的部队退守武昌鄂州。雍军一旦在江夏站稳脚跟,就要接连不断地往南岸运兵,还要供应更多的粮食补给,到时候长江的江面上一定很忙碌。到时候他的水师从上游顺流而下,借着长江的水势阻断雍军的运兵和补给,届时进占江夏的唐军会和北岸彻底失去联系,断绝粮草补给的下场便是被唐军给包围吃掉。 当唐军撤往上游的赤壁之后,李嗣业立刻命令炮舰进逼江夏,长江水师在江面上炮轰江夏城。 江夏的守军得到郭子仪的指示,立刻向武昌方向撤退,避免遭受到更大的损失。 李嗣业决定先将十三万大军通过船只运过江对岸,彻底占据江夏和武昌。大将段秀实向他建议道:“主公,唐军水军实力尚在,而且占据上游赤壁天然水利之势,一旦他们趁我们运兵的时候从上游冲下来,我水军必然不能抵挡,还可能被唐军断为两截,留在江夏的我军失去对岸的支援,很快就会被对方吃掉。我军只有完全控制长江的江面,才能够进占江东州郡。” 李嗣业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他询问段秀实:“以卿之见,我们该怎么做。” “应当伺机等待,加紧造船,等我军战船与唐军接近时,可一举将唐军水师击溃,掌控长江江面,届时一统江东指日可待。” 在目前看来这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但是他们这边造船,长江对面的唐军也在加紧造船,而且他的水师与唐军水师比起来,学习成本太高。唐军招募水军,人均游泳好手。他们组建水师却人均旱鸭子,他的长江水师训练了六个月才摆脱了晕船水土不服等症状。 况且造船打仗实在是太费钱了,北方被安史叛军破坏的太厉害,需要休养生息,他今年一口气免掉了河南道河北道十几个州的赋税,只靠关中,河西,汉中,蜀中等地的赋税加起来,恐怕都没有李豫占据的江东的三分之一多。尽管有玄武重炮的利器加持,但在造船这件事情上,他是拼不不过富庶,没有遭受战争破坏的江东的。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在江面上炮战浪费炮弹太厉害了,这些可都花的是流水般的铜钱,一发炮弹打出去耗费的便是府库开销,他能在这大乱之争中屹立五六年不倒,全是靠着昔日在河西安西北庭三地经营西域商会赚取的老本,如今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李嗣业想用最低的代价清除郭子仪的长江水军,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办法,只得下令江城码头的水工们加紧造船。 一日他在江边行走,看到涨起肚子在水中漂浮的河豚,顿时兴奋地大喜道:“这下有破掉郭子仪长江水师的办法了。” 水雷和地雷一样,都是一种造价低廉且无需太大技术含量的武器,但是威力之大堪比自杀性的火药小舟,李嗣业勒令工匠按照他的思路铸造青铜水雷,里面灌以大量的火药和铁片,能够悬浮在水中不易发现。 制成的水雷要先进行威力试验,他特意命人造了一艘靶船,模拟船只撞上水雷的情形,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江水被抛出九丈多高,靶船的前端被摧成了一堆碎木。 靶船虽然不及唐军的大黄龙,但也足够坚固,威力的要求应该是达到了,但触发印信却不好处理,更大的问题是唐水军停留的赤壁在汉口的上游,水雷在江水中不加固定,定会顺着江水飘下,直至进入海中。 他最终想了一个绝妙的好办法,用航船在长江两岸各牵引一道绳索,如同浮桥一般系在重物上,水雷的印信线就连接在绳索上,当遭到剧烈的撞击后,水雷就会从绳索上脱离,继而发生猛烈的爆炸。 李嗣业在汉口的上游一共布置了五十多道水雷网,总共撒布了六千多颗水雷,将整个长江江面变成了生命的禁区。 布设完水雷后,为了骗取唐水军出战,他决定三天之后将所有战船驶出汉口水寨,横在长江江面上,同时派出所有运兵船来往在长江水面,船上装满稻草人,用以鱼目混珠。 长江对岸唐军的暗哨得知了雍军大规模运兵后,立刻报知了郭子仪。 郭子仪早已经等待良久,立刻命令唐水军倾巢而出,风帆遮天蔽日,两百多艘大黄龙战舰在江面上齐头并进。生铁铸成的撞角飞快前进,兵卒们也已经将拍竿高高扬起。 今日郭子仪志在必得,他在上游借水流之利,江风也为其添加动力,再加上船底兵卒们挥桨击水,船速节节攀升,就算李嗣业在江面上布置有铜墙铁壁,也能够轻松地将他们撞碎。 李嗣业今日也站在江面的炮舰上,他遥望上游处天尽头,只见无数的风帆露头,郭子仪的水军出现了。 郭子仪站在大黄龙旗舰上,挥动令旗高声喊道:“千船齐发,飞速前进,撞溃敌军,阻断长江!” “喝!喝!阻断长江。”持着刀枪的兵卒们站在甲板上声震如雷。 冲在最前方的第一艘大黄龙猛地颠簸,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船身被撕裂开来,水面上激起几丈高的浪花。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船的身下都发生了剧烈爆炸,其中一艘船被整个掰成两截,将士们落入了水中随着波涛起伏 第九百二十九章 长江水战(下) 水雷的爆炸声已经蔓延为连续不断的爆竹,后面的大船紧跟着前面的船被水中激起的巨浪冲垮。后方旗舰上的郭子仪看到了这一幕,自然明白这是遭受了暗算,连忙大喊着让人下令,所有降下风帆倒划浆,并且在江中转舵。 船速太快想要让它停下来是不太可能的,就算原地转向掉头,也需要下降到最低速度。唐军水师本来位于长江上游这是他们的优势,但这优势却因为船速太快,成为了无法挽回的劣势。 一颗颗栓在麻绳上的水雷,在长江形成了数百道严密的大网,将冲上来唐军战船一艘艘地炸沉,一时间大唐水师损失过半,剩下的战船不是掉头返回,就是无奈搁浅到了江滩上。 郭子仪本来给予厚望,兵力雄厚的长江水军,在这一战之中彻底垮败了。李嗣业怎么可能放弃这个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立刻调动炮舰北上追击,要将唐军一网打尽。 郭令公率领残存的战舰折返回来,在江面上与雍军展开殊死战斗,可他们的胆魄和勇气,都被江面上的水雷给炸没了,反观雍军这边火炮轰鸣气势如虹。唐军的战船要么投降,要么连续向后撤退。 但在惨败之中还是有忠义之士,有六艘唐军大黄龙战船挂上风帆调整船舶,凭着必死的决心朝着敌军炮舰撞去。其中有一艘瞄准了雍王李嗣业乘坐的旗舰,士卒们快速划桨朝着敌方冲来。 李嗣业吓得连忙给各炮舰下令,要他们集火打沉这艘战船,连番的炮火在江面上炸出朵朵浪花,唐军的大黄龙就在这浪花中如鱼儿般穿行,火炮炸中了船身,火焰在江风中肆虐。将士们忍受着火焰的炙烤,继续用船桨击打着水花前进。更多的炮弹击打在船身上,只可惜大黄龙在撞上敌军旗舰之前,缓缓地在水中沉没了。 郭子仪率领剩下的船撤退到赤壁水寨,决定弃掉水寨和船只坚守鄂州城池,但是这些东西也不能留给雍军,他们索性凿沉剩下的战船,防一把火烧掉了水寨。 但在此战中大概有六十多艘大黄龙刻意搁浅在江边,或者直接投降了雍军,李嗣业大军还缴获了唐军的其他小型战船,水师的实力瞬间扩大了一倍,更重大的意义是雍军拥有了长江水道的直接控制权,战略上拥有了更多选择。 他因此做出了更为大胆直接的作战计划,将现有的大黄龙战舰全部装上火炮改装成炮舰,大量建造运兵船,不再按部就班地沿着江夏进攻江州,饶州,丹阳,而是顺着江水直下到达采石矶,进攻江对岸的健康城。 他因此准备了近两个月,组建了一支大概有六百多艘大船,小船五百多艘的船队,装载着十二万名兵卒,浩浩荡荡地朝着长江下游而去。 这时唐军在长江下游还有不少的兵力,京口和芜湖有郭子仪的旧将仆固怀恩驻守的大军,也有规模不小的水军。 李嗣业挟炮舰之利,手中又有水雷这个利器,自然无惧下游的唐军水师。两日之内长江水师已经到达了芜湖附近。仆固怀恩派水军将领李延年出战,李嗣业从上游向下投放重量更加轻便的木箱水雷,以十五到二十颗为一串,遇到敌船撞击后爆炸,一时间炸沉了唐军的不少战船。 等到雍军的炮舰顺流而下,唐军的少数战船立即成为了俘虏或者江面上的碎木。 坐在建康的皇帝李豫大惊失色,一面派人前往鄂州去见郭子仪,请他迅速回建康主持占据,一方面给驻守在京口的仆固怀恩下令,命他调集水军前来守卫建康。 仆固怀恩既知李嗣业的雍军战胜郭子仪之后,实力已经无敌与长江水域,但他依旧调集了两百多艘战船向西救援建康,双方在长江江面上激战片刻,炮火肆虐之下,仆固怀恩退守到建康城外的长江滩头,并且凿沉了大量装满石头的船舶,并在上面打上木桩做成人工暗礁,意图阻止雍军登岸。 建康下游处就是对岸的扬州,李嗣业曾派大将白孝德在此地率五六万人驻守,城中的府库中储藏了大量的弹药和粮食。 李嗣业有这样的后勤基地,自然可以大打一场舰炮攻城战。他一面派出水鬼潜入到水下将所谓的人工暗礁拆毁,一面将炮舰横排在江面上,对着建康城头上进行连番炮轰。 火炮的威慑力是惊人的,不但可以摧毁工事,也可以大量杀伤敌人,李豫坐在建康城的宫殿中,都能够隐隐听见城头上的闷雷声,心中的胆怯可想而知。 他连忙将宰相元载和王缙请来,希望两人能给他出谋划策。元载似乎早就预料到建康城不能久存,所以早在暗地里往杭州转移财产,同时也暗中向北方朝廷李嗣业通书信,以脚踏两只船。等待将来唐朝这座船沉没的时候,他好继续到新朝当官。 很不幸王缙心中也存在这样的想法,只是他出身太原王氏这样的高门大兴,还不至于露骨地出现这样的想法,但也多半对投降之事没有忌讳。 李豫忧虑地向两人问道:“如今叛军就在长江的江面上开炮。建康城危在旦夕,朕将何去何从,两位爱卿请给朕指点迷津。” 元载为人精明,自然不肯轻易地表露出自己的态度,但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性命陪同皇帝一起葬送在这建康城内。他立刻向李豫提出建议:“叛贼兵势汹涌,恐建康有失,陛下您才是国之根本。不如暂时率文武百官暂时避退至余杭,等诸军守住建康击败雍军之后,再率众官回到建康。” 李豫也想撤走,但心中也有忧虑,疑心地问道:“现在城内外我大唐士卒一心抗敌,正是需要朕激励士气的时候,这个时候我若弃城而走,会不会使得士卒士气不振,使得建康失守。“ 元载给王缙使了一个眼色,王缙也只好颇不情愿地上前说道:“陛下撤离建康,虽使军心有一定的不稳,但如今大敌当前建康危急,但一城一地的得失如何能比得上陛下作为社稷之本,所以臣也斗胆建议,陛下先撤出建康前往余杭躲避兵灾,只有陛下尚在,军心才不会有失。” 李豫一时间也没有了主意,他心底里实在是不愿意抛弃建康逃跑的,因为建康的意义不同于别处,自古以来便是东南首府。过去他的祖父和父亲两次逃离长安,才致使大唐今日的半壁河山,如今再弃建康,整个天下便再无他的容身之地了。 他认为不应该只听文官的意见,也得听听武将的想法,只是武将都征战在外,郭子仪速度再快,也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他只得摆摆手说道:“迁都事关重大,朕要慢慢考虑。” 两位宰相还要说话,被李豫摆摆手赶了出去。 第九百三十章 李豫固守建康 建康城自古以来就是帝王气象之地,它北临长江天险,东有钟山如龙盘虎踞,六朝古都无不以此为基。 一般来说南京有长江天险屏障,又有以钟山为首的许多山头作为屏障,不利于大兵团展开。李亨李豫在这里修建的建康城又固若金汤,只要唐军士气尚在,上下一心坚强抵抗,李嗣业想要登陆没有那么容易。 仆固怀恩固守镇江至建康一线,曾经在江滩上修建了无数的地堡和壕沟,这些东西就是用来抵御雍军的炮舰的。由于传统的重甲行动不便无法防御炮弹破片,郭子仪和仆固怀恩还特意组建了轻甲营,这样他们手持长矛出入壕沟匍匐或站起就容易得多。 李嗣业在江面上用炮舰整整轰了一个上午,把江滩上炸得坑坑洼洼,建康城头上也挨了无数炮,但现有的火炮技术还不至于使城墙垮塌。他也依然不敢放心地让运兵船靠岸登陆。 他率军南下突击建康其实是想讨个巧,想要快速结束战争。若能用火炮将建康城中的李豫吓得逃跑迁都,守城兵卒的士气必然低落,也不会顽强抵抗,他只要将建康拿下,取得南唐的都城。会彻底折垮唐军的士气,其余各地的残余势力也能够很快一扫而空。 可李豫被他给吓倒了吗?唐王李豫确实是害怕,但他更害怕撤离建康之后,整个家国落入李嗣业手中,届时天下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到时候更是死路一条。所以说这个时候他的认识还是清醒的,没有被元载和王缙误导。 可眼前的李嗣业大军威势极大,为了组织敌军他南下的时候将运河的多处河道堵塞拥塞,可雍军依然利用强大的骑兵和机动步兵,迅速控制了江北地区,并且敲开了襄阳占据了荆襄,更掌握了汉口和江夏,长江天险已经被他从中游打开了一个缺口。 眼见敌军水师横行在长江江面上,他有心留下来抗击强敌,却暂时没有人和他站在一起,给他以强有力的支持。他在等郭子仪,如果郭令公说建康守不住,他就放弃幻想撤退迁都,若是郭子仪说能守住,他就留在这里亲自登城督战,与唐军将士们共存亡。 他孤零零地坐在殿中的龙榻,耳边时时听得城外那轰鸣的炮火声,仿佛这些炮声都如重锤一般擂在他的胸口上。 皇帝心心念念的救星郭子仪正在快马加鞭回来建康的路上,他一接到皇帝的圣旨,得知李嗣业已经将船队开至建康城下,准备攻打国都,顿时心急如焚。十分担心李豫在元载等人的游说下逃离建康,那样江南局势才真正恶化到无法挽回了。 郭子仪只带了十三名随从,星夜兼程从往建康赶路,每到驿站便换马,遇到水路则行船,连口水米都没来得及吃,更是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他刚进入健康城门便看见皇帝派的使者在门口等他,使者上前叉手说道:“令公,陛下在宫中等候已久,命我在此迎接令公。” 郭子仪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天子还在建康,这样他就放心了。 他在宫使的引导下进入乾元殿,皇帝李豫在殿中徘徊等待,看到郭子仪蹒跚着脚步快速走来,他有心上前去搀扶,但碍于自己皇帝身份,只是收敛去脸上的喜意,连忙对郭子仪说:“事态紧急,令公就不必行礼了,我只问你,如今李嗣业水军十几万,炮舰百艘,其余各类战船更是不计其数横亘在江面上意图攻下建康,建康城能否守得住?” “能,”郭子仪斩钉截铁地答道。 “有几成把握。”皇帝又问道。 郭子仪犹豫片刻又回答道:“江滩上有仆固怀恩率京口守军五万人,建康城中也有神策军十万,只要陛下登高一呼与三军将士同心留守,定能上下一心,使雍军水军不能逼近半步,所以臣估算的把握则在九成之数。” 李豫这才放下心来:“既然有九成,朕又何惧敌军炮火轰鸣,当与令公一同登上城墙固守,以励三军将士之锐气。” 郭子仪没想到皇帝肯亲自登城御敌,感动之余也连连劝谏道:“陛下乃国之根本,切不可以身涉险,登城御敌之事,让老臣来就是。” 皇帝李豫摆摆手笑道:“太子才是国本,朕若是能亲自登城,对三军士气乃是莫大的激励,你就不要再推迟了,朕倒要看看这贼兵到底有多势大。” 李嗣业大军已经将炮舰上的炮弹打剩下了一成,可依然没有把握登岸。当他拿出新研制的单筒望远镜观察敌军气势时,只见对面建康城的墙头上兵卒的呼喊声骤然激烈,有两人在将官们的拥护中登到了城楼前方。 虽然这望远镜还不甚成熟,他也能够看出这两人的甲袍非同常人,能够一登城就将唐军士气拔上一个高度的,除去郭子仪和皇帝外,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三人能够做到。 既然郭子仪已经回到建康,皇帝也抱着和城池共存亡的决心,这场仗也就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就算强行登陆也只是白白折损一部分将士的性命而已。 李嗣业快速灭亡南唐的计划已经流产了,但他已经在长江中游的对岸江夏成功站稳了脚跟,眼下只能按部就班一寸一寸地蚕食江南的土地。 由于长江江面已经完全被李嗣业控制,南唐朝军队只能把重兵放在建康和镇江附近,因为长江水师盘踞上游,如同悬在唐朝君臣头顶上的一把利剑,万一他们将重兵调走去防御某地,李嗣业的长江水师突然挥师南下,后果实在难以想象,所以坚守建康必然是唐军的第一要务。” 在这种情况下郭子仪向皇帝李豫上表建议,在江南各郡城中恢复府兵制,给一些胆大勇毅的百姓颁布军籍,他们可免除赋税,甚至可以领少量的粮食补助,平时也只需参加训练或者种田,但若是雍军来攻城时,就必须响应太守号召拿出武器上城墙坚守。 暂时恢复府兵制,能够解决一部分南军兵力不足的问题,兵卒们在原地守城,也是保护自己的故土,必然会效死抗敌。 所以雍军虽然已经渡过了长江,但每攻克一城一郡,都要耗费相当多的弹药和将士的生命,同时江东兵野战虽然力量偏弱,但他们守城的本事着实不弱。且南方人的忠君思想比较一致,绝不会出现似北方那般一州之地丝毫不抵抗就献出城池的事情。 李嗣业将麾下十几万人马分为三军,连同炮营也分为三支,归属不同的将领统帅,全面攻占江州后,开始进攻饶州,选择进攻的路线也离长江较近,可以就近从长江上的运粮船进行补给。 只是近来他的由于水土不服,身体每况愈下,经过随行的军医调养后,依然食欲不振,行动也越来越不便。 这让他心中有些担忧,统一天下的大业尚未完成,他一旦出现什么意外,南征的计划就会中道搁置,自己渡过长江后的一切努力也会付之东流。 第九百三十一章 病虚忌惮大将 当唐军攻破饶州之后,他们又接近了建康城所在的丹阳,但是李嗣业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了,这是个关键的时刻,胜负的关键就在最后的这几战,大军离建康越近,遭遇的抵抗也越来越激烈。 李嗣业担心自己支撑不到建康城被攻克的那一日,而统领南征大军中的有两位他根本信不过,田承司和李怀仙二人都是史思明投降过来的叛将,万一建康攻下来,他的大限之期也已到,这二人没有人节制,会不会干出就地割据的事情来。 人一旦没有了知觉,身后的事情还知道多少,河北藩镇出身的这两个降将对自己有多少忠诚,内心里又有多少野心。 他现在活着还能够震得住他们,若自己魂归九泉,万一他们攻克建康平灭唐廷产生了割据的想法,段秀实这样老成持重的老将怕是难以压服二人的。 李嗣业怀着这样的忧虑,骑在马上跟随着大军行进的步伐,心中酝酿着解决的办法。 不过暂时他还没有想到好的借口,直到雍军进攻采石,遇到了仆固怀恩率领的唐军精锐顽强抵抗。 雍军组织三面炮火轰击唐军在采石的营垒,误以为唐军的士气已经被压制,田承司和李怀仙遂派骑兵和步兵协同冲锋,但是唐军已经预先挖好了大量的壕沟,致使雍军骑兵行动放缓,轻甲兵从壕沟中冲出来与雍军进行殊死战斗。 雍军被这突然的反击打了个措手不及,经过短暂的鏖战之后,终于不敌败退了下来。 按理说攻坚不克这是常事,田承司和李怀仙二人过往进攻州郡也有不少败绩,他们向李嗣业请罪时主公也只是好言宽慰勉励,胜败乃兵家常事,小小挫折何足挂齿。 但李嗣业这次却坐在胡床上大发雷霆,怒斥二人进攻不力,并且高声说道:“你二人督战不力毫无取胜意志,所以士卒才难以聚拢士气一鼓而下,该当何罪!” 两人心中十分吃惊感觉有些委屈,但还是恭顺地叉手说道:“主公教训的是,我们愿意将功赎罪率领士卒再次进攻采石,定当一鼓作气将仆固怀恩拿下。” 不料李嗣业却挥挥手说道:“不必了,孤从你二人最近的表现看来,已经不合适再指挥大军。但念在你们往日素有功勋的份上,保留你们的职务和爵位,暂时回长安休养一阵吧。” 帐中的幕僚和大将们一听都大吃一惊,唐军虽然抵挡顽强但势已渐衰,采石要不了多久定能够攻下。但临阵罢免将领乃是大忌,换了新将领与部队还需要长时间磨合,在这即将逼近建康的关键时刻,一向英明的主公怎么会做出如此反常的决定。 连老将段秀实都上前叉手谏言道:“主公,采石是通往建康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若这个时候换将,大军也不得不休整,使得唐军恢复元气,攻破建康城的难度将会成倍增加。” 李嗣业哼了一声说道:“此时换将是为了攻破建康乃至拿下岭南更为顺利,孤意已决,你不要再劝了!” 田承嗣和李怀仙二人是何等聪明,很快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是他们的猜想与李嗣业稍微有些差错。他二人毕竟是安史降将,平时也不乏受到李嗣业的猜忌敲打,如今逼近建康在即,这可是攻破敌都平定天下的大功。这样的功劳怎么轮到他们外人来立。” 两人只好将头顶的兜鍪摘下放在地上谢罪道:“主公责罚得对,是我二人心存懈怠未曾尽力,甘愿退回长安躬身反省。” 李嗣业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赐你二人绢布各两千匹,明日就率牙兵亲卫上路吧,其余各将回到驻地安顿各营休整再战,都退下吧。” 众人都低着头走出大帐,段秀实留在最后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去,李嗣业却突然叫住他说:“段兄暂且留下。” 段秀实叉手问道:“不知主公还有何吩咐?” 李嗣业朝站立在左右的牙将看了一眼,二人立刻退出帐外,并且随手将帐幕放了下来,帐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李嗣业颇为伤感地说道:“人生短促,功业漫长,人力终究不能与天时相抗,自从渡过长江以来,我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了,还真不知道能否坚持到攻克建康平定江东的那一日。” 他很少在下属面前表现出这样的颓唐,段秀实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说道:“兴许主公只是水土不服,等平定江南回到关中之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罢了,我的身体我知道,与水土无多大干系,如今平定江南在即,我更不能离开。但田承司李怀仙二人,非我嫡系且暗藏野心。孤在的时候他们自然不敢生出什么想法,可我一旦撒手而去,那个时候他们若仍然掌握大军,这江东之地还指不定要生出多大的变乱。” “他二人确实是带兵的将才,但德行忠心却有所不足,发他们回长安享清福已经算是孤厚待他们。临阵换将虽是大忌,但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段秀实想说很多话,但临开口的时候却问:“不知主公派何人来接替二人领军?” “现任河西参谋团参谋长臧希液,他临战机变能打硬仗,统军不弱于二人。还有孤的二儿子幽燕节度使李崇豹,你们三人互为相佐,定能够攻破建康。我在半个月之前已经写下书函命他们交接政务尽快赶来。” 自从李嗣业消灭史思明势力以来,他便将二子李崇豹安置在幽州不让他再随军出征,除了有把自己人压制河北地区的彪悍风气外。也忌惮李崇豹功勋过大,担心自己百年之后亲儿子李旭压不住他, 谁料眼下自己大限将近,不得不又将能征善战的二儿子抬了出来。 段秀实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主公剥除田李二人领兵之权已经盘算良久。他鼓起勇气,又问了一个他本来不敢问,现在又不得不问的问题:“主公命我和臧希液同二公子各掌一军,但我们三人之间难以协调调度,万一主公……届时谁来总领平定江南军事。以卑职愚见,二公子不止有大将之才,更有统帅全局之能……” “这个不劳你操心。”李嗣业的声音不由得增大了几分,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说道:“吾儿旭,也在赶来江东的路上。” “小公子……小公子本该留后长安,他若前来,万一后方……”段秀实不敢再问下去了。 李嗣业无力地挥了挥手,让他退出帐外。 第九百三十二章 南征托后事 这对他来说又是一个大胆且冒险的决定,他这些年南征北战,也从来没有忘记继承人的培养。不止让李旭学习春秋、左传,兵法,史册还有儒家之类的东西。还教儿子一些另类现代的概念,如土地兼并,生产资料重新分配,帝王厚黑,什么大陆霸权了,海洋霸权啦,什么马尔萨斯人口陷阱理论啦,还有以法制代替人治啦。这些新鲜的思想在从小饱读诗书的李旭心灵里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让他对父亲李嗣业产生了绝对的崇拜。 在李旭看来他的父亲是超脱这个世界的人,很可惜父王参与了俗世间的战争,他要是躲进深山里研究学问,绝对能与老子,孔子,孟子、鬼谷子这些圣贤一般开创流传万世之学派。 李旭这些年一直在长安代替父亲掌控关中局面,许多非重大的决定都是由李旭亲自拍板,甚至有些连宰相徐宾都不敢拍板的决定,李旭也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先斩后奏。因此长安人都称其为隐储君。甚至不夸张地讲,由于李嗣业常年在外领兵征战,很多时候李旭才是北方的掌控者。 所以李嗣业最担心的不是李旭无法继承他的基业,而是担心自己在征战的过程中亡故,这些远离长安征伐江南的军队不再受李旭的掌控,或者是全部归到了李崇豹的麾下,因此而发生同室操戈,兄弟争位的事情发生。 至于长安他最担心的是李旭离开后,会有人趁机兴变,将傀儡皇帝扶起夺去他的大本营。所以李嗣业安排最信任的米查干和燕小四留守长安,岑参和白孝德留守洛阳,宰相徐宾随同李旭正在赶来的路上。 李嗣业为了维系南征战局平稳有序地进行,既不至于自己归天后使将帅异心而产生分裂,也不能因为主帅亡故失去指挥,而使得目前的大好局面付之东流。 他在病重中很好地操纵了这一过程,为了使李旭能够更好地掌控局面,他写给他们的信函也很好地打了一个时间差。李旭先行来到采石前线,李嗣业理所当然地把三军主帅的位过渡给他,并且与儿子一起巡阅大军。 这个时候他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但还是骑上战马与李旭一同巡视营地,对各军的中郎将校尉说道:“李旭老成持重,深得孤心,今后将由他统率三军,完成南征统一大业。” 他又对身边的李旭说:“这些将士俱是孤的袍泽兄弟,我走之后你要多多优待他们。” 将士们深受感动,举起刀枪高呼万岁。 从军中巡视回来,他对骑在马上的李旭说道:“你常年居于京师处理政务,对作战并不精通,所以在大略上要多听听宰相和各位将军的意见,而在作战上不要干涉下面将军们的计划,至于如何掌控军队,你只需要记得十二个字,赏罚严明,知人善任,体恤士卒。” 李旭在旁边搀扶着他,哽咽地说道:“儿子谨记。” 他发出一阵阵的咳嗽声,然而却没有要回营的意思,伸手指着江边的一座山丘说道:“走,跟我去那边看看景色。” “可是,父王你的身体。” “不要紧,我还是能多撑一些时日的。” 他不让亲卫们跟上了,李旭心下明白,父亲可能是要给他面授机宜,遂搀扶着他登上山顶,迎面吹来的是凉爽的江风,南方天气较为炎热,但此刻李嗣业却冷得发抖,上下牙关触碰着说道:“京师雍王府交泰殿胡床下面的石砖下有我用大白话写的一本书,是留给你的。我认为它比给你留下来的基业更有价值。” “我还有话要与你说,记住,土地兼并才是大多数王朝灭亡的根本原因,就算你不能彻底根治,也要想办法从源头上遏制。 “权力从来不会出现真空,君权过大没有好处,你我都不能保证子子孙孙不出昏君,昏君的权力会被身边的佞臣和野心家借走,那时权力越大危害越大。 “世人皆有私欲,唯有法没有私欲,它就在那里维护秩序,身为君王就要维护法的公信力,其他的东西你都能在书上看到。” 李旭流着眼泪跪在地上,对父王三跪九叩:“儿惟愿父王能够长命百岁,能在儿的身前多加教诲。” 李嗣业将儿子扶起来掸去他肩上的灰土说道:“走吧,让你统领三军步入正轨之前,我是不会闭眼的。” 话虽如此说,但李嗣业回到中军大帐之后,就一度陷入昏迷之中。李旭一直守在父王的身边无心督战,所以围攻采石的雍军各部都按部就班休整等待。 从敌军围攻中获得喘息之机的唐军将领仆固怀恩心中犹豫狐疑,奇怪雍军为何不再围攻,但他也没有想到雍军的统帅李嗣业已经不行了,只是趁着这个机会加修工事,错失了唯一一次能够反败为胜的机会。 臧希液和李崇豹相继坐船来到了采石,他们忧心忡忡地站在大帐外等待。李嗣业先命人把臧希液请进来,从病榻上艰难地抬起手。 臧将军快步走到李嗣业塌前,跪在地上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道:“主公有什么指令,希液誓死也要完成。” 李嗣业气息不足说话很慢:“我死之后,我儿李旭将接任雍王之位,并将负责南征军所有事务,望将军能够全力地辅佐他。” 李旭跪在旁边含泪哽咽,臧希液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主公之命,誓死相从。” 臧希液出去之后,把二子李崇豹叫来进来。 李崇豹进入帐中本来已经啼哭出声,猛然看见了跪坐在床前的弟弟,显然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他才反应过来,隐藏了内心的一丝不满,快速跪在李嗣业床前哭道:“孩儿来迟,不能在父亲面前尽孝,实在有愧于心。” 李嗣业先是气若游丝地说:“你在幽燕治理的不错,我很欣慰。”他又对跪在一旁的李旭招招手,李旭伸出手来,他又用微弱的气力把兄弟二人的手握在一起,低声说道:“我走之后你当尽心辅佐旭儿,你们兄弟二人同心竭力共创大业。你的兄长能征善战,用兵上你要多听听他的建议。” 二人听罢,俱哭着点头应答。 “你们出去,把宰相徐宾叫进来。” 徐宾进入帐中,把面具摘下来露出那张疤痕累累的脸,表情看不出是悲伤还是哀愁。 李嗣业低声对他说道:“李旭能力出众,我没有什么担心的,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崇豹,他功勋卓著,素来自负,直至现在他都不知道非我亲生,恐其对大位有觊觎之心,希望你能善加安抚提防,切莫使其生出不该有的志向,更莫使他二人落入兄弟相争的局面。” 徐宾哽咽应答,李嗣业又将一纸条塞入其手中。 宰相将纸条取出帐外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全师竭力,会攻金陵。” 李嗣业交代遗言之后,迟迟不肯断气,想必是等着奠定胜局之后才能闭眼。 第九百三十三章 李旭立国 徐宾把进攻的指令下达给李旭以及三位将军,李旭和李崇豹难以置信地问道:“我父重病在身,我等哪有心思统兵作战。” 徐相对此回答说:“你们攻下建康城,才是医治主公的良药。” 下午时分,李旭亲自披挂统帅督战,火炮从长江江面和唐军大营前喷出白烟,唐军的营垒中炮火翻滚,轻甲兵手持弓刀躲在壕沟中,等炮火停止后才从沟中冲出来,与雍军进行正面搏杀。 李崇豹为人冷酷,竟要求孔明灯在双方胶着状态下向下投弹,进行无差别轰炸。李旭未直面战争的残酷,提出反对。李崇豹冷着脸反驳兄弟说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是为将者应有的觉悟。你身为统帅只管掌握大略即可,无需对战场上的事情指手画脚。” 面对兄长的顶撞,李旭虽然怒火暗盛,但也表现出很高的养气功夫,竟笑着点点头说:“兄长说得对,是我持妇人之仁了。” 李崇豹忌惮地看了兄弟一眼,也连忙在口气上退让了一步:“这是特殊情况下的战法,没有必要的话,以后不会用了。” 李崇豹确实在征战中有别具一格的大才,他执掌军队之初就进行军纪管理,每次战后都要拿出自己的私钱赏赐有功校尉和底层士兵,同时也要杀上几十个贪生怕死之辈。每当遇到难以攻克的艰难险地时,也要策马上前亲自领兵冲击。一支普通的部队经过他的短时间带领,就可以变得悍不畏死。 李旭从旁观察兄长的掌军风格和作战思想,心中佩服的同时也尽量观摩学习。 很快雍军攻破了采石城,城中有四万多名唐军放下武器投降。李崇豹想要把这些战俘一次性在长江边杀死处决,以免得拖延大军的行动步伐延误战机。 李旭这下坚决不同意了,理由是统一战争已经快要结束,这个时候应该招降纳叛,优待俘虏,瓦解某些唐军的抵抗心理。如果在这个时候屠杀俘虏,不是逼得建康城中的所有唐军拼死抵吗? 李崇豹被兄弟驳斥之后,犹自不服,声称要求病榻前求问父亲,让他老人家做出裁决。这时候李嗣业已经在弥留之际,估计连话都听不清了,仍在坚持着一口气。 宰相徐宾出面协调了两人的争执,不同意李崇豹杀俘的决定。心中暗想李嗣业担忧得没错,李崇豹确实不太服自己的兄弟。这是主公没有把家事处理好,遗留给他的问题。 李崇豹对这位冷面宰相还是有五分敬畏的,当即顺从弟弟的命令,下令部队俘虏唐军缴获武器后,主动给俘虏发放口粮和回家盘缠,或者劝服加入。 这一决策确实有用,唐军的抵抗意志不断减弱,大多数兵卒都认为大唐气数已尽,投降雍军天下也只是换了皇帝而已,对他们这些普通兵卒毫无影响。 仅仅六天时间后,唐军进攻到建康城下。为了加快灭亡唐朝的进程,让父亲能在合眼之前欣慰,李旭调令长江水师和江都水师分别载六万人过江,炮轰江岸上的防守工事,其余二十万大军将城墙另外三面包围,水师连同步军共调用了船炮和玄武重炮六百多门,巨型孔明灯一百多架,乃是历次战争之最。 火炮和孔明灯的投弹将建康城中变为一片火海,但对于城墙还是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采用攻城器械猛攻,火炮压制的办法。 皇帝李豫这次可不敢留在城中督战,已经率领群臣和神策军提前撤跑到了岭南的广州。所以雍军明显比唐军士气旺,次日下午六时许,中郎将许宽第一个登上城墙,逐渐扩大战果。 李旭大喜之余连忙派宰相徐宾前往中军大帐中向父亲报喜。 徐相踉踉跄跄地奔跑至辕门处,一边大声说道:“主公,建康城已破。” 他进去之后,李嗣业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能否听见他的这句叫喊。 北唐元朔九年,南唐广德二年,李嗣业在南征途中薨,终年五十六岁。 但由于其临终前做出一系列的应对,将继承人李旭召至采石,使雍军的南征得以持续。 李旭任用段秀实、臧希液和李崇豹为将,分为三路南下进攻余杭,豫章和长沙。南唐军郭子仪与皇帝撤退至岭南广州,其余各地的唐军失去统一协调,各自为战,被雍军各个攻城击破。 李旭在行军中为其父举行葬礼,一时间全军素缟,李嗣业的棺椁也由炮舰沿着长江与运河送回长安,在关中京兆府高陵县以诸侯之礼安葬。 李旭为追击南唐残余势力,一面派攻下余杭的段秀实继续南下向广州进攻,一面派长江水师出海南下到达广州港口,与段秀实的地面军队合击广州。 李豫与郭子仪提前得到消息,已提前乘坐海船逃遁南洋。 得到消息的李旭派三军继续进攻岭南,自己则带领武官员到达扬州,巡阅扬州军队后,又乘坐炮舰沿着运河北上洛阳,次月李旭回到长安。 九月底,北唐皇帝李继玄发下诏书,禅位给李旭,大唐灭亡。李旭改国号为雍,定都长安,改年号为兴业元年。从年号就可以看出来,李旭是要在皇帝任上想有一番大作为的。 他登基之后的第一件是就是肃清各地的唐朝残余势力,并且用威逼利诱的方法使得原先忠于大唐的属国以及羁縻州加入新的大家庭中来。其次便是解除全国的战时状态,开始休养生息恢复生产。 大乱期间南方遭受的破坏最少,所以李旭亲自选拔考察官员,将他们送到江东巩固统治,这个时候大唐残留的军队主要集中在广州以南以及南诏国边境。率领他们的是仆固怀恩麾下的四万多人。 由于这里的气候已经接近热带,到处是人类尚未踏足的原始丛林。由于仆固怀恩是北方人,根本无法适应热带的坏境,很快就上吐下泻。 都道是破鼓万人锤,墙倒众人推,南诏国的军队也从森林里钻出来对唐军进行袭扰,而且雍军名将幽燕王李崇豹的大军正朝这边攻来,唐军可谓是腹背受敌。 而且听说皇帝和郭子仪带着一支水师从海上逃到南洋后,兵卒们的士气普遍低落,要想拿他们来打败风头正健的雍兵们来说是痴人说梦,而且仆固怀恩已经做好了舍身成仁的打算。 李崇豹率领的雍军经过二十多天的艰难跋涉后,终于找到了残留在岭南的唐军,很快发起了攻击,其结果也是可以预料的。唐军被一举击溃,仆固怀恩誓死不降,带领残部撤入了丛林深处。 雍军分散追击,三天之后终于在一条小溪旁找到了自刎而死的仆固怀恩。至此,除去逃到南洋的皇帝李豫带领的水师外,雍军已经消灭了所有唐朝的武装力量。 第九百三十四章 不安定因素 按理说李崇豹可以搬师回朝向兄弟李旭复命了,可惜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自从雍军一举北上辽东灭掉史思明后,李崇豹就被他父亲李嗣业任命为幽燕节度使雪藏起来。后来李嗣业下达的参谋制度,剥夺了节度使的掌兵权力,成了只管地方行政的闲职,李崇豹也找不到机会建功立业。 此次南征是他重新得以建功立业打造名望的好机会,只是参加战役已经是半路捡桃子,没有多大发挥余地。最后捡到仆固怀恩的头颅与他设想的功勋不相符,残唐皇帝又逃到了茫茫的大洋深处,他没有水师可以追击。 恰巧这个时候南诏王带着军队赶到,与雍军在从林边缘遭遇,南诏人手持长矛和毒箭,驱赶着大象向前冲锋,雍军被这庞然大物给吓住了,纷纷不敌后退。 李崇豹在马上喊叫着收拢住溃散的军队,退出六七里地后把炮阵给调了上来,前后两排玄武炮分别填装破片和开花弹,对着快速奔来的大象点燃了捻子,炮口轰隆隆地喷出了白色的浓烟,一时间丛林中弹片横飞。 南诏国的大象被大炮轰得尖啸不已,慌忙掉转身体朝着丛林深处跑去,将跟在他身后的南诏兵冲撞踩踏得溃不成军。 南诏人从未遇过这种东西,以为雍军中有会巫法的道士,能够召唤大自然中的雷电,纷纷溃散逃跑。 李崇豹大为得意,立刻进兵南诏国,若能将南诏王生擒前往长安。弟弟李旭该如何加封他的王位,郡王也应该变成亲王了吧。 他下令兵卒们进入丛林中,但是将士们却怨声载道,唐军已经被彻底歼灭,基本任务也已经达成,他们再没有必要去费力不讨好。几个李崇豹麾下的将领也前去劝谏:“听说这丛林中瘴气丛生,我们北方人到了这里大多承受不住,多半会病倒身亡。天宝年间鲜于仲通曾带兵征伐南诏,六七万人死于非命。” 李崇豹对这样的劝谏十分反感,怒而说道:“岂能把我与鲜于仲通相提并论,我军能够消灭唐军,说明我军远远强过唐军,区区瘴疫岂能阻挡。听我的,大军继续行进将南诏灭掉。” 雍军在密林中继续前进,行进初期一帆风顺,南诏国组织起的散兵游勇一触即溃,但随着时间的逐渐拉长,雍军这些汉人兵卒在丛林中的水土不服逐渐显现了出来,得了瘴疫的人逐渐增多。 李崇豹为了泼天大功,故意无视了将士们的疾病,催赶着他们前进,又命后方组织民力运送粮草,使得大量兵卒和民众死在了南下的路途上。雍军接近大理城之后已经是精疲力竭无力再战。 南诏王敏锐抓住机会进行反击,杀掉了大量的雍军,幸好雍军意志顽强不至于溃败,但已经无力再战。将领们再次向李崇豹劝谏,李崇豹决定再拼他一次,遂率军炮轰大理城,他实际上已经对压服南诏不抱任何幻想。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南诏王已经先顶不住了,派使者前来军中求和,并愿意上表国书,纳贡求和。 李崇豹喜出望外,遂带着南诏使者收兵回广州,回到广州后乘坐海船北上从钱塘江入海口进入余杭,接着从运河北上回到洛阳,又从洛阳前往长安。 新登基不久的李旭得知兄长灭掉了唐的最后一支力量,又超额地完成了任务,顺带征服了南诏,还将南诏国的使者带了回来,当即十分高兴,降下旨意加封李崇豹为燕王,继续担任幽燕节度使坐镇幽州城。 亲王乃是宗室能够得到的最高位分,通常是皇帝奖赏给成年的儿子们的,李崇豹身为皇帝的兄长,得到这个这个位分无可厚非,但他不认为这是皇帝赏赐给自己的,而是自己应得的。 等皇帝奖赏完李崇豹后,宰相徐宾带着派给李崇豹的官参军韦应物来见皇帝,韦应物主动揭发了进攻南诏的真相,以及点明了李崇豹进攻南诏国的过程中损失惨重的事情。这让李旭心中颇为不快,李崇豹明显欺骗了他。 徐宾趁机上前劝谏:“幽燕之地民风彪悍,地方牙兵势力还存在,而幽燕乃是北方边界重地,即使太祖武皇帝利用参谋制度剥夺了节度使权力,但派燕王前去坐镇怕使其借权座大,与地方牙兵相互勾连,形成气候啊。” 李旭想了想,笑着摇摇头说道:“他是我的兄长,自家兄弟朕都信不过,还能信得过谁。” 说罢他便决意将李崇豹派往了幽州,继续担任幽州牧执掌河北道大权。 徐宾从紫宸殿中走出来后,望着天空感叹道:“先帝,主公,徐宾有负你的嘱托,兄弟阋于墙的惨剧就要发生了。” 李旭执政稳定之后,对李嗣业制定的两税法进行了完善和加深,当时李嗣业在进行统一战争,新税法并未推广到全国,且对权贵阶层也没有触及到。他上台后的改革相当彻底,而且显得激进。他要求全国所有耕作的土地都要进行纳税,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无差别对待,而且要求根有土地占有数量来逐级调高税额,规定一户拥有土地一千亩以上,上缴税率就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多缴三十分之一成。 这样的举措无疑是触碰了少数的既得利益者,能够拥有土地一千亩以上,基本上都是大地主或者权贵阶层,借着雍朝南征战争的东风,这些人大量兼并平民的土地,还有不少人进行土地投献,使得土地兼并从一开始就显现出来。 皇帝的敇旨一下,全国上下都引起了震动,当然最有话语权的还是这些地主权贵,纷纷在暗地里想办法,希望皇帝能够收回成命。他甚至找到了李旭的老师兼宰相徐宾,结果被徐宾断然拒绝,他知道皇帝的决心有多么坚固,就如同他的父亲一般,绝对不会放弃。徐宾也不担心李旭会因此丢掉政权,他知道新生政权的统治者通常都拥有绝对的权力,那些依附新生政权的既得利益者也尚未完全稳固。 这些大地主和豪门开始寻找敢于反抗皇帝的人作为他们的代理人,特别是这一税法规定也触及到皇族的利益后,涿州刺史裴基偶然发现燕王李崇豹也因为新税法而恼火。燕王因为功勋在幽州一带被赐予良田万亩,包括被投献的土地也有几千亩,按照皇帝的规定,他要缴比穷鬼和普通百姓更多的税。真是岂有此理,千古以来,哪有皇帝的兄长交税的道理,这是什么混蛋道理,李旭小儿把自己的亲人都得罪,难道要落得个众叛亲离? 裴基为了鼓动李崇豹造反,成功地接近了李崇豹身边,不断地投其所好送上美女和琉璃美酒,由此,李崇豹也对裴基十分信任。 第九百三十五章 兄弟阋于墙 当然被触犯利益的还有幽州的世袭牙人们,他们是组成地方藩镇的核心力量,过去这些人就团结在李崇豹的周围消停了许多,后来参谋部剥夺了节度使的兵权后,他们也安之若素。但是这次新皇税法的改革中,规定他们服役期间不需要交税,但兵卒若因为年老或受伤脱离军队,家中又无人接替军职,他们的免税权就会自动被剥夺。 听说朝廷剥夺他们的免税权后,牙人们开始很愤怒,后来听说所有朝廷官员的家产私田都不能免税后,都还比较能接受。天下人都是这样,不患寡而患不均,所有人都从中看到了皇帝的决心和毅力。 但是有一个人看不到,作为最应该支持和理解李旭的兄长李崇豹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中对皇帝的税法规定抱怨,他为皇帝立下汗马功劳,自己的田却要给皇帝交税,实在是不可理喻。 和李崇豹有同样想法的世家大姓不少人都聚拢到了他的周围,同时还有那些幽燕的牙兵们和郎将们,实际上是这些人控制了河北的十三万兵马,将参谋部给架空了。 李崇豹在这些人的不断吹捧和怂恿下,李崇豹最终产生了雄心壮志,把父亲临终托付的话忘的一干二净,心中只想的是我才是长子,我才该合法地拥有皇位。趁着现在参谋部对河北兵马的控制还不够深沉次,他可以登高一呼,率领这十三万兵马南下,夺取洛阳,取得关中又如何? 实际上宰相徐宾始终派人在暗中监视着李崇豹的一举一动,对他的危险也早有察觉,立刻前去大明宫中的蓬莱阁前禀报给垂钓的皇帝李旭。 李旭只是淡淡地回了他一句:“我知道了。”便不再说话。 徐宾心中很吃惊,看来皇帝对此早有预料,可当初为什么没有把李崇豹留在长安当个闲散王爷,而是把他派往幽州让他成为隐患呢。 李崇豹以为长安的弟弟没有任何准备,实际上他的反叛才略显仓促。李旭甚至没有通知幽州节度的参谋部让他们防范,他实际上是把他们当做了诱饵,就像郑伯在铲除叔段之前的一味姑息。 当天夜里,幽州兵马的一些牙兵们暗中串联了起来,他们在夜里披挂甲胄骑上战马,直接冲到了城中的参谋部衙门,杀死卫兵后抓住了三名参谋,参谋长荔非元礼趁着夜色翻墙逃走了。 牙兵们将三个参谋押到了造反的李崇豹面前,李崇豹还企图诱降三人为自己所用,但均被他们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李崇豹并非善男信女,既然你们不为我所用,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当天晚上他就把他们的脑袋砍了下来,第二天设起祭坛用他们的血来祭旗。 李崇豹就靠着这样的一番冲动壮志造了反,但当他把这十三万人集结起来才发现,他最看重的重炮营在三个月前被调拨走了,换防成一支驻守在邺城的普通步卒,还有大量的战马也在六个月之前拨给了河东节度使,他那个时候刚才南方回到长安,甚至还没有被皇帝重新任命为幽州节度使。 他顿时感觉到了忧心,没有重炮营和大量马匹,一旦造反他就没有可以用来制胜的力量。或许这就是一个阴谋。 果不其然,当他率领大军一鼓作气南下时,攻克了几座县城之后,就被拦截在了邺城之下。邺城太守似乎早有准备,将大炮搬上了城墙。他们造反仓促,没有重型器械和大规模骑兵,被轰隆隆的炮火堵在邺城前死伤惨重。 就在李崇豹进退两难之际,后方又传来了让他惊惧的消息,河东参谋部派出大将论惟清以三万骑突袭了幽州城,将他起家的老巢都端了。 邺城没有攻下来,老家又快被人偷了,李崇豹急怒攻心,立刻带兵回去救幽州,兵卒们来回奔波,士气逐渐开始低落。 当他们即将回到幽州时,又听说他派留后幽州的幽州刺史高诩竟然投靠了朝廷,这让李崇豹惊怒交加。他带兵攻到幽州城下,看到高诩得意洋洋地站在城墙上,竟然称呼他为反贼,这让他无不感到周遭人的险恶和无耻。 他沿着运河南下时只突袭了几个岸边的中小型粮仓,这些粮食只是杯水车薪,支持这些人一个月还算勉强,但要维持大军的存在,必须要攻克幽州或邺城这样的大郡城才行,没有几十万石百万石的粮草支撑,如何能在一个地方坐大? 他必须在几天之内找到一个安身之地,不然没有粮草的这些兵卒很快就会将他给抛弃。 这时有两个蛊惑他造反的世家谋士在旁边进言,说是河北情势危急,朝廷早有防备,不如往西去进入河东,进攻云州。 李崇豹拍掌称赞,在腹地发展容易四面受敌,如果是云州这种边地,背后就是自己的老丈人回纥葛勒可汗,就算到时候不敌弟弟派来的军队,也可以直接退到草原甚至是漠北去,以如今回纥在草原上的实力和威慑,没有父亲雄才大略的弟弟,怎么敢上门去挑战。 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后,立刻带着大军前往云州,兵卒们的士气还不算低落,当初是他们选择了李崇豹,就应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大军很快到达云州,他遥望城墙上没有大炮,顿感幸运雍军没有防备,立刻亮出自己燕王的身份,企图诈开城门。 但守将早已得知李崇豹叛变的消息,站在城头上不卑不亢地告知道:“燕王,你本是陛下的亲兄长,为何要置先皇的托付于不顾,置家国于不顾,背叛社稷。如今正该回头是岸,陛下念起兄弟之情,定不会重责殿下。” 李崇豹哪能够听得进去这样的逆耳忠言,骂了一声操提刀上马便要攻城,云州城守将立刻组织兵卒进行防守,无论他动用麾下的牙兵将校们如何攀城进攻,都被一次次打退。 河东参谋部紧急给河东节度使授权率部北上救援云州,李崇豹连着攻了十天,云州城岿然不动,眼见得对方的援兵已经到来,幽州的论惟清也率军在后面追击,再不想办法就会被包围陷入死地。 李崇豹最终决定带着军队前往回纥投靠老丈人葛勒可汗,但这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跟随他的兵卒们都是凶悍的投机分子,是要借他的手来造反以逼迫朝廷放弃全天下无差别税收。他们是绝对不肯跟着他背井离乡的,况且皇帝对付造反,通常都是只诛首恶,其余从众应当从轻发落的,这就是为什么安禄山,史思明这些人都死掉了,他们这些藩镇基础的牙兵还在的缘故。 所以当李崇豹进入回纥地界时,追随他叛乱的牙兵们纷纷逃散,向在后面追击的雍军投降,短短十几天时间,他组织起来的十三万之众,就被瓦解得烟消云散。 李崇豹逃进回纥,显然不能让李旭放心,他立刻亲自下诏命司空李光弼出马,从长安北上太原,带领河东军和辽东两支兵马,携带三百多门玄武炮进入回纥边境,如果回纥可汗不把李崇豹交出来,就要发兵踏平金汗王帐。 回纥葛勒可汗可是个能够认清形势的利己主义者,他当初把女儿下嫁给李崇豹,是看中了他是枭雄李嗣业二子的身份,以为能当未来皇帝的老丈人。可没想到李嗣业让自己的小儿子上了位。老可汗这也能够接受,就算当不了皇帝老丈人,跟雍王朝有血缘关系也是有好处的。可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婿竟然造了反,还打了败仗逃到了自己这里。 李崇豹现在唯一的价值就剩下了他的征战才能,可这对于新建立的雍朝和回纥之间的安全关系来说就无足轻重了。葛勒可汗思前想后,最终决定把李崇豹给杀了,把他的尸体送给了前来征讨的李光弼。 终章 新的盛世 兴业 李旭听闻长兄被杀后,表示不胜悲痛,写给李光弼和三军的旨意中说,兄天性纯良岂有反心?定是受人蛊惑,朕不胜悲痛,赐他以亲王之礼厚葬与云州。 众人以为这场造反这样就结束了,实际却远远不是如此,当李旭亲自下旨,要李光弼等人对参与叛乱的人员进行调查清洗时,上面用朱笔大大地写着,宁可错杀,勿要轻纵,在他身边的宰相徐宾已经毛骨悚然。 李旭的目的仅仅是肃清叛乱分子吗?他是用血来彰显自己的雄才,是用手段来突出自己的钢铁意志,更是借自己兄长的叛乱将河北的牙兵问题彻底给拔除,还是用血来推行全民交税的政策。 李光弼自然心领神会,立刻组织了上千名官员进行审讯,最终将八千多名参与叛乱的河北牙人问成了死罪,还有大量的中下级校尉,郎将被杀。李旭的清洗不止于此,他还命李光弼清查李崇豹的幕僚团,幽州地方官,连同下面的胥吏,涉及到旧时陇右李氏,裴氏,还有王氏等众多家族,但有参与涉及者,统统都被问罪杀死。最终李崇豹造反案涉及人员共有两万人被杀,五六万人被流放到安西都护府屯田。 李崇豹案发生之后,全国上下噤若寒蝉,也再没有人对新税收制度抱有异议。皇帝李旭为了表示自己以身作则,取消了皇田制度,将位于渭河岸边的两万多亩皇天授给了战争中有战功的士卒们,表明全国上下除去服役中的募兵外,任何人不得逃避田桑税,否则将施以重刑。 但是这对于皇帝来说,却是没有考虑清楚。一个皇帝拥有国库和自己的私库。为了维持偌大的皇宫运行,还有修缮维护皇家园林,都需要庞大的钱财来支撑。由于他自己下诏书规定皇帝不得动用国库,说出去的话金口玉言,怎么能够反悔,而皇田的取消也让皇帝断绝了收入来源,眼见私库逐渐空虚,李旭毫无办法,眼看就陷入财务危机。 荣国公米查干上书皇帝,向皇帝提出重新恢复西域商会,并举例说先帝在安西北庭经营西域短短十几年,就积攒了大量的财富,这些财富维持了整个安史之乱中他们李家的迅速崛起和平定天下,能撑住五六年的战争消耗,也足见其数额庞大。 李旭对这些事知道得很清楚,立刻赞同了米查干的建议,并且任命他为西域商会会长,负责整个西域地区的商贸,同时向河西、安西、北庭三地官员降下旨意,要他们全力配合西域商会,可以说这个机构,一开始就凌驾于地方权力之上。 米查干自己就是粟特人,跟随李嗣业之前也常年经商,让他重新开创西域商会正是术业有专攻,但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去求见讨教昔日西域商会的会长,也就是大雍现在的宰相徐宾,一直赖在徐宾家中七天七夜,才获得了大量的账册和资料经验,也将昔日西域商会旧人中的幸存者召集起来,重新开拓商路。 只是时隔多年,西域的形势早已不似当初,河中粟特昭武九部早已被黑衣大食所控制。而兴都库什山脉的喀布尔山口以西的印度恒河平原却控制在赵丛芳的手中,而且这赵丛芳雇佣大量粟特武士入曲女城为御林军,把整个印度当做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印度作为最为富庶的原材料基地,拥有大量的胡椒和香料,而且拥有非常肥沃的土地,米查干想要重开西域商会,就必须恢复到唐天宝以前西域的实力,老将白孝德也被皇帝重新任命为安西节度使兼安西都护,并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内击败大食重新夺回来对昭武九国的控制权,又特地从庭州调集玄武炮,进入兴都库什山的开伯尔山口,用火炮击垮了赵丛芳修建的短城墙,攻进了印度境内。 这时赵从芳已经病逝,继位的是他的儿子赵光合,由于其麾下的旧唐军思念故土,粟特人的忠诚度又普遍偏低,所以他派出的军队遇到雍军第一回合便落败,紧接着又招募大量印度四等贱民参军,但这些人怎么会给奴役他们的人卖命,上了战场刚遇到雍军便大规模地逃散,致使粟特军队也撤退逃跑。 由于赵家王朝军队中的高层全是年暮的汉人,他们对前来的安西都护府军队有天然的亲近,且赵光合的根基不稳,多数人都劝说他投降归顺。 白孝德的军队尚未越过印度河,赵光合便从曲女城中派人来请降,表示愿意归顺大雍。白孝德欣然应允,他把赵光合与在印度近二十年没有回到故乡的汉人全部带回了长安。 皇帝李旭自然大喜,他封赵光合为天意侯,赐居长安,其余曾经驻守印度的人也各领奖赏赐给土地,丝绸和金钱。 白孝德代替赵光合占据印度之后,自然没有能力管辖这么大的地方,安西与昭武九国的面积就足够大了,再加上一个印度怎么能够统领?便上表问皇帝李旭应该怎么办? 李旭表示这好办,他立刻加封自己为印度皇帝,成为第一位身兼二职的皇帝,但他不能亲自去管印度的事情,也不能像中原九州一样分出许多州的行政区划,派官员到遥远的西方去。 他最终决定将印度的管理交给了西域商会会长米查干,让他用管理商会的方式管理印度。商会的最大能耐不就是掠夺和敛财吗。印度现在有各种各样的小国,将他们全部分化为羁縻州,同时制造这些羁縻州之间的仇恨,使得他们无法团结。他同时又加大种姓主义之间的隔离,赵丛芳当初的那个第五种姓可以直接拿来用,规定第五种姓和婆罗门享有特权,刹帝利则次之,愈发加深种姓之间的壁垒,这非常有利于西域商会对整个印度的统治。 只要把少数的婆罗门和刹帝利利用起来,让他们压榨底层的吠舍、首陀罗、达利特,统治成本无限降低。 米查干在印度开辟了大量的胡椒香料种植园,同时征用了大量的首陀罗和达利特奴隶,雇佣吠舍当做监工,使得西域商会的经营成本再度下降。他把赵从芳赵光合父子养的两万汉人粟特混编军队养了起来,用来维持在整个印度的统治。 丝绸之路的重开使得西域商会滚雪球般地壮大,雇佣幕僚员工多达万人,仅从大食和欧洲商人手中赚取的黄金就达到每年十三万斤。尽管每年都要向皇帝和国库上缴七成的收入,西域商会的财富总额依然达到了十九亿贯,折合紫绫熟绢八亿匹。西域商会每年的上缴相当于全国总税收的三分之一。 大规模的向外掠夺使得雍王朝的社会空前繁荣,仅仅用了十余年时间便接近了天宝时期。尝到了殖民甜头的皇帝李旭,一方面担心西域商会坐大脱离他的掌控,另一方面他又欲加大产业扩张来加大掠夺。 年初,户部尚书韦应物向皇帝上表,详细列举了西域商会的发展规模,要皇帝警惕西域商会规模壮大,富可敌国。 李旭不可能放弃这么一个赚钱机器,而且广大的豪门大姓因为田亩失去了免税权,他们也把目光转到了商路上面,充当西域商会的合伙人,不断派出驼队西行运货。这时候也没有人再嫌弃商人的低级,甚至开始与粟特人进行了疯狂竞争。 就在这个时候,广州一个海盗出身的商人仇六奇从广州驾船,穿过马六甲海峡到达了印度,当他看到西域商会经营的种植园后,突然大发奇想坐船回到广州,又来到长安想方设法觐见皇帝。 仇六奇向皇帝的心腹宦官行贿,把自己的设想写成奏疏上交给皇帝,李旭看过之后大喜,立刻召仇六奇入宫。 仇六奇将一张海图在皇帝面前摊开,向他细细地讲述了海路运输的方便性,又讲述了南洋岛国的资源丰富,他向皇帝进言说,陛下只要动用人力在海外开辟几个码头,就可以源源不断的换来大量财富,更可以节约西域商会陆路运输的庞大成本。 皇帝李旭自然不是这么简单的考虑,他不但需要另外一个商会来打破西域商会在印度的垄断地位,而且对印度的掠夺也不愿意只限于香料,胡椒。农耕社会衡量盛世的标准是人口量和人均粮食占有量,虽然西域商路的空前发达使得社会财富占有量达到了高度,但战争对农耕的破坏想要恢复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他想要在印度扩充稻田,然后将大量的粮食运回国内,以抑平国内居高不下的粮价。 李旭任命仇六奇为南洋商会会长,负责筹建远洋商船,同时命令扩大炮舰生产,将长江水师分裂出一支南洋水师,任命唐朝旧将李晟为南洋水师总管,主要负责维护商路运行, 仇六奇在印度沿海建立了二十多个水陆码头,并且开始用海船往回运送货物,胡椒等香料的货运量一下子扩大了四五倍,短短两年时间内,胡椒的价格从一斤六百贯下降到一斤一百三十贯,价格的下降使得胡椒等香料不再是贵族的奢侈品,也成功进入了普通百姓的餐桌。 仇六奇当然不能忘记皇帝的要求,他命人将江南水稻中挑选出的良种通过船只带往印度,运到当地让奴隶耕种,不断地扩大亩数,短短三年内扩种到八千万亩,每年用商船为大雍带回来几十万石的粮食。 随着粮食库存量的增加,粮食的价格也逐渐下降,皇帝命令全部一千六百多个县都要保持一个常平仓,用来备灾和均衡粮价,同时也在运河沿岸建造十数个仓城,每个存量都达到了千万石以上。皇帝更是宣布要消灭饥荒,他站在玄元殿上向全国臣民说,储存的粮食必须能够预防全国三年绝产性的灾荒。 皇帝李旭认为现有的运河量已经无法承担日益上涨的运输量,他大手一挥指着海岸线说道:“海岸线上沿途必须有二十座港口以及灯塔,开凿几条从运河到出海口的短运河,使得内运河与外海运能够逐渐联通。” 他命令宰相徐宾进行规划部署,每年动员人力二十万,五年之内在沿海建造了二十多座码头和灯塔,成功地代替了运河进三成的运输量。 西域商会和南洋商会的巨大成功让许多在田产上不能免税的豪门富户看到了甜头,纷纷组建船队下南洋和前往印度淘金,更大的商队甚至到达了大食,他们卖出本国出产的钧瓷和丝绸,而换回了大量黄金。 由于商业的蓬勃发展,现有的通宝钱货币已经不能满足经济需求,而商业带来的大量黄金白银也逐渐占据了大宗货物的交易,皇帝索性顺水推舟,铸造了黄金,白银和铜钱币制,天下进入了新一轮的盛世。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