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飨桑》 作者:沧海一鼠 内容简介: 桑下闻异语,出入人鬼间。穆小午,它还在吗?嘘,它来了。 第一章 营生 黑得泛光的大瓮上面,映出了两双漂亮眼睛。 一样的长睫毛,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你听说过吗?这瓮里面的汤药能治百病,连宫里御医的方子都比不过它。” “可是,心病呢?它能医得了心病吗?” 漳台。 一轮骄阳挂在天上,明晃晃的,炽烤得天下万物都打不起精神来。连喧嚣的夏蝉似乎都失了力气,一只只躲在繁茂的樟叶下面,只不时发出有气无力的几声鸣叫。 穆瘸子坐在香樟树下的油布棚里,手里捏着把破蒲扇,朝身侧的竹床一下一下地挥舞着,驱赶那些扰人的蚊蝇。床上的人却因此而睡得香甜,还不时砸吧下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美味。 “穆瘸子,这大热天的还出摊子,也不怕热坏了小午。”旁边茶摊上坐着的几个马夫刚灌下去几碗茶,现在正脱了草鞋,一边美滋滋地抠着脚丫子,一边眯眼看向棚下。 穆瘸子没精打采瞪了他们一眼,将嘴里嚼烂的烟草吐到地上,“不出摊子,哪来的钱买吃的?你们给啊。” 闻言几个马夫对视一笑,接着道,“没钱可以先欠着啊,不说远的,光是这茶摊子,你们也赊了掌柜不少铜板了吧?话说回来了,你们爷孙两个来漳台也有半个月了吧,可一天到尾也等不到一桩生意,现在天儿又这么热,何必白白支个棚子在这里。” 茶摊掌柜凑了上来,边添茶边笑,“也不是完全没生意的,前儿西街的王秀才倒是来过,说是梦到了自己去了十年的老娘,想让穆瘸子为他招魂。你们猜怎么着,这魂儿没招来,穆瘸子自己倒是先睡着了,那鼾声,震天动地,整条街的人都听到了。” 穆瘸子砸吧了两下干瘪的嘴唇表示抗议,“谁让你们漳台的老酒那么香甜,那日我忍不住多喝了一碗,哪知就醉倒了。” 听到这话,满茶摊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其中一个马夫更是趿拉着鞋子走到斜插在在棚子旁的幡杆下,伸手把上面那张被仿佛打蔫儿了似的的小黄旗展开。 皱皱巴巴的旗面上画着两个大字:绣灵。 亮白的阳光照在粗犷的黑字上,折射出一层奇怪的光晕。那马夫略略一愣,随即指着幡旗笑道,“文邹邹的,写什么绣灵,你一个粗老爷们,还能穿针引线不成?不如干脆就改成招魂,这生意说不定还能好上一些。” 其他人更是在一旁附和,“穆瘸子,你要是会针线,先把自己身上那件破褂子给补补吧,整日里袒胸露背的,也不嫌丢人。” 穆瘸子被人打趣儿了半晌,早有些恼了,他冲马夫们摆摆手,提高声音道,“你们不懂就不要瞎说,要说这绣灵啊,可是我祖上的祖上的祖上哎,也不知道是哪一辈的祖上从一位高人那里学来的。‘长针立,白线起,万魂归’,这绣灵之法可是拯救了无数孤魂野鬼,将他们送往轮回之地。你们这些乡野村夫,哪里能懂得这个。” 众人不买他的账,只说道,“你别在这里弄神弄鬼的,就你那两下子,我们还没瞅到呢,现在倒把自己说的像是什么高人的传人。” 见没人相信自己,穆瘸子瞬间没了精气神儿,他抽了口旱烟,转过身继续对着竹床扇扇子,哪知方一转头,就看见穆小午的耳朵动了两下,似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爷爷,生意来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本来还在竹床上睡得四平八稳的人儿已经一骨碌爬起,她利落地将肩上那根粗长的辫子甩到身后,两手撑床朝前伸长了脖子,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长街的尽头,脸蛋上的酒窝忽隐忽现,“今天咱们有银子赚了,可以到酒楼里买酥鹅吃了。” “小午,你哪只眼睛看到有生意来了,我们怎么什么都没瞅着。”见穆小午言之凿凿,正在喝茶的一众人等皆放下手中的茶碗,仰脖向远处望去。可现在是正午时分,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只在墙根下面挤满了乘凉贪睡的人们。 “这丫头耳朵灵,她说有就一定有。哎,掌柜的,来碗茶,喝完我要开始办正事了。”穆瘸子没朝远处瞧,只自顾自地将掌柜递来的茶水咕咚咚灌进嘴里。 果然,他这边茶还没喝完,长街的尽头就传来一阵劈里啪啦的脚步声,紧接着,在一片腾起的烟尘里,几条若隐若现的人影从远处飞快地朝这边跑来。 待到他们走近了,众人才看清楚那是四个粗壮的男人,他们浑身的肌肉鼓囊囊的,被汗水浸润得黑亮。 四人抬着一块破木门,门上面躺着一个女人,她面色惨白,衣衫褴褛,肚子却微微隆起,似有孕相。 几个人走到棚子前面便立住不动,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长的老头儿朝幡旗看了一眼后,擦擦额角淌下的汗,双手打拱冲穆瘸子行了一礼,高声道,“神仙,请您救救儿妇吧,她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眼看就要没命了。” 穆瘸子没有作声,只捋着胡子上下打量了那人片刻,稍顷,脑袋微微朝棚子里一偏,示意他们把人抬进来。见状,几个人忙七手八脚地把门板抬到棚子里,轻轻搁在地上,仿佛生怕惊动了上面那个看起来没有一丝气息的女人。 “这女的看起来好像大着肚子啊。” “是啊,不过你闻到了没有,她周身好大一股血腥味儿。” “这么呛人,怎么会闻不到。” 本来还坐着喝茶的众人此时全部围在棚子外面,一边议论一边伸长了脖子朝里面看。不过,那根斜插在地上的旗杆此时却仿佛变成了一条边界,每个人都自觉地站在它的外侧,不敢越界一步。 倒是一直坐在竹床上的穆小午“哧溜”从床上滑下来,走到门板旁蹲下,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女人隆起的肚子上转了几圈,抬头冲老头儿问道,“她刚生过娃娃吗?” 第二章 铜针 老头儿一怔,有些尴尬地看向穆瘸子,嘴角抽动几下,“是,儿妇确实刚生产完,不过老神仙,你家这姑娘还小,生孩子的事情被她听了怕是不好” 穆瘸子大手一挥,挨着穆小午蹲下,“你尽管说便是,我这孙女从小跟我游历江湖,什么世面没见过,哪有这么多好避讳的。” 老头儿见他如此说,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由说了出来。 “我叫孟昌,住在城外的镇子里,出事的是我的小儿媳妇。她三日前生下了一个孩子,没想我那孙儿生下来便没了气息,竟是一个死胎。妇人生产本来就是道鬼门关,再加上伤心过度,所儿妇生产后不久便昏迷了过去,自此再没醒过来。这些天,郎中前前后后也请来了好几个了,药方也开了有十来副,可是她人还是这么昏睡着,身子一天比一天虚。直到昨天,经小儿提醒,我们才想到或许我这儿妇并非是产后虚脱,而是被那可怜的孩子勾了魂儿去。” “这话怎么说?”穆小午抬起头,看向孟昌爬满了皱纹的脸。 “生孩子免不了要出血的,可是儿妇这次生产出的血却不多,身体也没有别的不适,只是心绪不稳,知道孩子死后泪就没断过。不过那时她还吃得下东西,也能自己坐起身,可没过多久,她却忽然两眼发直,一头栽倒在塌上,再没醒来。据小儿说,她昏迷前,曾拼命扒开窗子,嘴里不停地唤着‘孩儿孩儿’,就像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 孟昌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更是仿佛被吞进了喉咙里,咕咕哝哝、含混不清。 听他说完,穆瘸子捋着稀疏的胡须想了一会儿,这才撇嘴摇头道,“不错,你这儿妇应该是被婴灵带走了魂魄。你们是不知道,婴灵虽小,却凶得很,没那么容易对付的。所以这钱嘛,自然也要收得多一点。” 围观的一众人不解,隔得远远地冲他吆喝,“穆瘸子,没开过眼的小娃娃哪里就这么厉害了,你故意这么说,是想多收几个铜板吧。” “就是因为小,所以执念才更深。”穆小午一边掏着耳朵,一边歪头看向人群,冲那几个声音高的马夫笑道,“越是单纯,就越是执拗;越是未经世事,就越舍不得尘世。所以老人离世叫喜丧,孩子就只能叫夭折,而胎死腹中的”她砸吧着嘴巴,摇头道,“那戾气可大得很呢,被它们缠上的,可是很难绣回来的。所以我们多收点银子,可是一点便宜都没占呢。” “可不是嘛,这是拿命搏的买卖,又不是卖几个瓜几个枣的事情。”听穆小午这么一说,穆瘸子登时多了些底气,他站了起来,手指朝人群指指点点,示意那几个声音大的闭嘴。 “哎呦,神仙啊,我们光是请郎中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了,只要能救活儿妇,我们多少银子都愿意出的。”孟昌一说这话,他旁边一个年轻的汉子忙朝穆瘸子磕了几个头,嘴里不断说到,“神仙,请您救救我媳妇吧,否则,我们孟家就太对不住她了呀。” 穆瘸子掺他起来,捋着胡子笑,“这倒不必了,我们穆家人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是讲道义的,人救不回来,我断不会收你一文钱。” 说完,他朝穆小午一挥大手,高声道,“小午,干活了。” “得嘞。”穆小午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地钻到竹床下面,翻箱倒柜了半天,终于拖出一只破旧的木匣。匣子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上面雕刻着粗陋的纹路,涂染在匣面的红漆不知褪了几层,从里面隐隐透出一点黑棕色。 她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拂掉木匣上厚厚的一层灰,这才将它递给穆瘸子。 穆瘸子见了木匣,登时两眼放光,宝贝似地捧在手心,又用袖口将它仔仔细细擦拭了一番,眯眼冲围在棚外的众人笑道,“今天啊,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们穆家的宝贝,也见识见识我的本事,省的你们成日红口白牙枉说我骗人。” 看热闹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嘘声,更有人道,“穆瘸子,出水才看两腿泥呢,你倒是让我们先瞅瞅这木匣中的宝贝再说啊。” 穆瘸子没再言语,咧嘴嘿嘿一笑,将匣子缓缓打开。 匣子里面放着一枚铜针,一指来长,服服帖帖地横在匣子中央。可是,它非但没像众人料想的那样周身放光,相反,针身上绿锈斑斑,俨然许久没有磨过了。 看到穆瘸子装腔作势半天就拿出这么个玩意儿,围观的众人皆笑出了声,就连孟昌都脸色微变,眼中的希望刹那间黯淡下来。 “呦,前段日子下雨,针莫不是被雨淋了吧。”穆小午见众人都在笑,脸上就有些过不去了,伸手想接过匣子看个仔细,可一个没拿稳,匣子便从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她的脚面,疼得她抱着脚“哎呦”了半天。 “小午,别把脚扎了,哦,不对,别把你家的宝贝折了,那你到嘴的酥鹅可就飞了。” 取笑声在人群里此起彼伏,然而下一个瞬间,却像被湿热的空气吸去了一般,戛然而止。因为那枚铜针,那枚沾满了绿绣的铜针,正腾空立在穆瘸子鼻尖前端,针身微微抖动,似是准备飞出去一般。 针眼里面赫然穿着一条白线,亮白耀眼,像一道细细的光束,将整个棚底都照亮了。 明明没有风,白线却左摆右晃,如一条按耐不住的尾巴,蠢蠢欲动,一触即发。 “长针立,白线起,万魂归,穆瘸子他他方才是这么说的吧?” “是这么说的不错,可是这针怎么就凭空飞起来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里才发出几声压低了嗓音的嘀咕。 见状,穆小午得意一笑,伸手在铜针周围挥了一圈,“各位可都瞧好了,我爷爷使得可不是什么蒙人的把戏,一会儿他再念个诀儿,定能将这女人的魂魄寻回来。” 话没说完,她忽然磕绊了一下,眯眼朝人群最后面望去:那里站着一个男人,他身着石青色苏绣长袍,腰间挂着香囊玉佩,眉清目朗,仿佛与身旁那些五大三粗的马夫来自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第三章 绣魂 “呦,还把这样的人物给招过来了,看来今天定要好好露两手,说不定能借此机会赚一笔大的。”穆小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刚想转头,却发现男人的眼睛亮了一下,眉心微微蹙起,朝她身后望去。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抑扬顿挫的曲调从身后传出,随后,穆小午只觉耳边的碎发被一阵微风吹起,侧头望去时,只见那根铜针针尖朝前,平浮在自己耳侧。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在穆瘸子将最后一个字唱完时,铜针已在须臾之间冲了出去,拖着那条闪耀的白线,穿过人群,消失在沉闷的空气中。 针影消散,人们却还没回过味儿来,纷纷扭头看向铜针消失的方向,一个个瞠目结舌,惊诧非常。孟家人更是拜倒在穆瘸子脚下,“神仙神仙”的叫个不停,心中大感释然。 穆小午走过去把他们搀扶起来,“好说好说,你们快去准备些水和吃食,一会儿魂魄归体,定然腹中饥渴。不过,你们只能给她喂上一点,太多恐怕” 她话没说完,忽觉身后一道人影压下,回头时,见方才那个锦衣玉袍的男人已经走到自己身边,弯腰捡起地上的木匣,捏在两指中仔细打量着。 “这铜针真的可以把离魂绣回来?”他像是在问穆小午又像是自言自语。 穆小午笑眯眯凑过去,“公子,这绣灵之术我们穆家可是独一份,要是我爷爷都做不到,那这天底下也就没人能做到了。”说到此处,见男人面色微动,她眼珠子一转,接着道,“公子,您现在信不过我没关系,正好这有一个活生生的范例,您等着瞧就是了。” 听她这么说,那年轻男人当即下定决心,随手扯了张板凳在油布棚下坐好,目光却仍凝在手中的木匣子上不动,里面泛着旁人难以看懂的色彩。 穆小午歪头瞅了他一会儿,只觉得这年轻公子似有重重心事,很难参透,于是便耸耸肩膀,自顾自走到茶摊那边要茶吃。 “小午,你知道那年轻人是谁吗?”茶摊掌柜一边朝海碗里倒水一边朝男人那边一努嘴。 穆小午摇头,“看他那身装束,肯定是富贵人家。” “何止是富贵,”茶摊掌柜压低声音,朝穆小午耳边凑了凑,“他就是漳台闫家的二公子,闫青城。” “闫闫家?”穆小午将举到嘴边的海碗放下,又扭头看向男人,“闫家很有钱吗?” 茶摊掌柜看着她呵呵笑,“你不知道了吧,这整个漳台城,一多半是闫氏的产业。我们平时开玩笑都说,要是闫家愿意,这漳台城随时跟他们姓闫。” “这么有钱?” 穆小午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遂端着茶碗走到闫青城身旁,“公子,天儿热,您喝碗茶解解暑。” 闫青城起身道谢,还未接过茶碗,忽听棚外一阵惊呼,刚要回头,却觉眼前白光一闪,那根穿着白线的铜针,竟然又回来了。它在众目睽睽之下,绕着躺在门板上的女人转了三圈,然后停在女人脚心前面,针尖闪着寒光。 闫青城的身体僵了一下,因为他分明听到了一阵呜咽,在铜针从身边驰过的时候。 “呜呜” 极小,极细,他却听地真切。 “你听到听到什么了吗?”闫青城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垂头望向铜针。 “嘘,别说话,爷爷要开始绣灵了了。”穆小午放下茶碗,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遂一眨不眨地盯住铜针。 果然,方才一直闭目养神的穆瘸子扶着桌子站起,一拐一拐地走到女人身旁,静默了半晌,缓缓合上双眼,食指和中指并拢朝前一摆,轻声念出一句口诀,“穿针引线,魂兮归来,去吧。” 听到这句话,铜针的针身不住地颤动,下一刻,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钻进了女人的脚心,又从头顶的百会穴钻了出来。 一层朦胧的白光蓦然在女人身上腾起,后又缓缓落下,与她瘦小的身体融为一体。与此同时,孟昌忽然叫了一声,瞪大眼睛看向自女人,“动了,她的手指动了。” 戍时过半,肆虐了一天的太阳才恋恋不舍地贴着天边坠下。红云散去,几点星辰爬上半空,悠远而宁静。 马车出了城,便一路向西奔驰,虽快却稳,车夫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和筛选的,比穆小午见过的那些普通车夫的技艺要高得多。车内很宽敞也很干净,以至于穆瘸子上车坐了没多久就昏昏睡去,整个人斜靠在那张刺绣的垫子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闫公子,您别介意,我爷爷他一向都是这么不拘小节的。”穆小午已经趁黑在下面偷偷踹了穆瘸子几脚,可是仍然没把他踢醒,便只好笑着向闫青城赔不是。 好在闫青城并不介意,只将一只精致的食盒递到穆小午手上,淡淡笑道,“穆姑娘,这么晚还要你们到府上去,实在是抱歉。这里有一些点心,你先垫垫肚子,等到了家里,我再让他们好好为你和穆老前辈接风洗尘。” 穆小午感激地看他一眼,忙伸手揭开盖子,在看到里面刀工精细的点心时,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好香。”她由衷赞叹,忙不迭捡起一块送进口中,“嗯,皮酥而不散,馅绵而不柴,入口化渣,太好吃了。” 说完,方觉得自己的样子显得太没见过世面,于是干咳了两声掩住尴尬,又轻声冲闫青城问道,“闫公子,您请我们祖孙俩过去究竟是为了何人何事?” 第四章 嘉言 听她这么问,闫青城脸色微微一滞,左手握住右手食指上的玉扳指搓了半天,这才缓缓道,“出事的是我的侄儿嘉言,他几天前出去放风筝,可是回来后人就晕倒了,怎么都唤不醒。找来的郎中都说他身体康健,没有疾病。可是这么些天过去了,他却一直在床上昏睡,没有醒来的迹象,只能靠一些强灌进去的汤水维持生命。我今天到漳台城,本是来请郎中的,可正好见到那昏迷的女人,她的症状和嘉言很像,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所以才想到这一层:或许嘉言也不是病了,而是被什么东西勾走了魂魄也未可知。” 穆小午眨巴眨巴眼睛,“除了放风筝,他昏迷前还做过其它事情吗?比如他有没有经过一片坟头?有没有遇到了出殡的队伍?又或者,”她顿了一下,接着道,“不敬地多问一句,贵府最近有没有办过白事?” 闫青城摇头苦笑,“没有,家中诸事顺遂,生意兴隆,下人们也都各自安好。且再过几日就是家父的六十大寿,府中诸人都在忙着准备,一片喜悦祥和,哪里会有什么白事丧事?” 穆小午将一块点心吞下,一只手轻抚下巴,“那倒奇怪了,这被勾了魂的,多是遇到了邪物邪事,平白无故就被摄了魂魄,我倒是头一遭见。”她一边说一边又捻起一块枣泥酥,狼吞虎咽吞下,不好意思地擦擦嘴角的残渣,这才接着道,“话说回来了,你们叔侄的关系一定很好。” 闫青城一怔,褐色的眼球上划过一道光,“这话怎么讲?” 穆小午轻挑眉峰,将目光转到闫青城身旁的那只鼓鼓囊囊的口袋上,“里面的笼子里装着蛐蛐吧,小孩儿们最喜欢的。” 闫青城“哦”了一声,脸上浮起一抹带着悲伤的笑容,“没错,这是买给嘉言的,我们闫家到嘉言这一辈就他这么一个孩子,他总是嚷嚷自己很寂寞,所以我便想让这小玩意儿给他做个伴儿。” “你们家大业大,难道会没有别的孩子陪他玩儿吗?”穆小午不解。 “对一个孩子而言这份家业可能算不得什么好事。”闫青城推开窗子,望向远处那片越来越近的灯火,那里就是闫府,再过一炷香功夫,他们就能到达那座比一个镇子还要大的闫家府邸,“普通孩子不敢接近嘉言,因为他们都知道他是闫家的小少爷,是整个闫氏家族的珍宝。纵使有几个不知底细的想和嘉言玩闹,也会被我哥哥归为别有用心的那一类,毫不留情地将之赶走。所以嘉言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玩伴,除了我” “有你不就行了。”穆小午正在专心吃点心,于是心不在焉接了一句。她没注意到,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闫青城脸上的悲伤又加重了一些,就像笼罩在闫府上方的那层越来越浓重的夜色。 闫府虽比穆小午想象中还要气派,却也不失秀致。一走进乌黛色的大门,就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江南风味:小河流水,亭台楼阁,并无朱粉涂饰。清一色水墨群墙,白石台基,犹如一张古老的水墨画,慢慢铺展开来,疏疏落落的几笔,却带着别样风情。 据闫青城说,这是因为闫家的祖上曾到绍兴游历,因极爱那“杏花烟雨乌衣巷口”,所以回来后便修建了这座宅院。 不过穆氏祖孙俩却不懂得这些读书人的雅兴,他们唯一感受,就是闫家的食物特别的好吃。 尤其是那道“通花软牛肠”,需选嫩羊肉洗净入锅,加入调料上火煮至肉烂,撇除汤油,捞出羊肉拆碎灌入牛肠内,入香料汤锅内煮熟,放凉后改刀切大斜片装盘,浇辣酱油、蒜汁,撒青椒丝方成。 这道菜口感软韧,口味醇香,祖孙两个吃得停不下嘴。还有那道用鱼白和各种河鲜蒸的鸡蛋羹,被取了个极漂亮的名字,叫什么“凤凰胎”,它软嫩鲜香,入口即滑入腹中,根本不需咀嚼。 不过,就在两人大快朵颐之时,闫家长子闫予池却在不耐烦地打量着他们,还不时向闫青城望去,眼睛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出去一圈,就找了这么两个人来给嘉言治病? 闫青城回以兄长一个安抚的目光,又将手边的几道菜朝穆氏祖孙推了推,柔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不吃了,不吃了,饱了。”穆小午一边说一边将一只小笼包塞进嘴里,然后站起身看了穆瘸子一眼,一把握住他还在舞动的筷子,从脸上挤出一个笑,“爷爷,差不多了,该办正事了。” 穆瘸子猛抽了几下都没抽出筷子,便只好瞪了穆小午一眼,摸着滚圆的肚皮站起来,“好,走,咱们瞅瞅那娃娃去,看他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 嘉言的房间里聚了不少人,除了伺候的丫头婆子,还有嘉言的母亲襄贞,以及闫予池和闫青城的父亲——闫家族长闫白霖。 穆瘸子和穆小午见过一众人等,便一径来到嘉言塌前。 嘉言本就比一般人生得白净,现在又昏迷了几日,那脸色便益发显得苍白,若不是胸膛轻微起伏,穆小午差点以为他已经没了气息。她回头看了穆瘸子一眼,小声道,“爷爷,你来看看,我怎么觉得他这情况还不如下午那个女人呢。” 穆瘸子盘腿坐上床沿,轻轻扒开嘉言的眼皮瞅了瞅,又将食指和中指放在他的鼻底试了试气息。摇头道,“不好办,这孩子耽误得太久,已经快没气了。” 听他这么说,一众人登时吓傻了,襄贞更是腿都软了,若不是丫鬟在一旁搀扶着,恐怕早就瘫在地上。 见状,穆瘸子赶紧道,“你们先别急,我说不好办,又不是救不活了。现在你们赶紧去找团棉花,再找两根芦管或葱管过来。” “您要这些东西做什么?”闫青城走到穆瘸身边问道。 “渡气,先渡气再救人。”穆小午提高声音,斜眼看了身后的闫予池一眼,“快去准备啊,还愣着做什么?” 第五章 翠筠 “用毛毯覆住嘉言的口鼻,我和爷爷一人一边用芦管朝他耳朵眼里吹气,再用棉球塞住他的耳洞,如此过上一刻钟,你再将毯子移开,明白吗?” 吩咐了几遍后,见闫予池仍是一副犹豫的样子,穆小午便叹了口气,冲闫青城道,“公子,还是你来吧。” 闻言,闫青城从闫予池他手里接过毛毯,皱眉冲穆小午问道,“这样做不会伤到嘉言吧?” “公子放心,我爷爷说行就一定行,公子照做便是。” “不行,”她的话被闫予池不客气地打断了,“我们又不清楚你们祖孙俩的来路,怎么能把嘉言随便交到你们手上,你们可知道我们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嘉言又是什么人” 穆小午倒也不动怒,只冷冷笑了一声,两手一摊道,“随你好了,你若是不允,我爷爷也不能强行施法,我们走便是,你们闫家的门槛再高,我们也是能跨过去的。” 听她这么讲,闫青城忙拉住闫予池的胳膊,欲上来调解,可是他还还未来得及说话,穆瘸子的声音倒先传来了,“这孩子好像没气了,救还是不救,你们给个准话儿。” 六月的天总是说变就变,从嘉言的房中退出来后,翠筠发现方才还没有一丝云的天空竟然阴云密布,压得人透不过气儿来,一场大雨俨然已是不可避免。 跟在她身后的几个老仆没注意到忽变的天色,还在议论着方才屋内的事:“你们听道那瘸子说的了吗?他让我们退出去,说什么孩子胆小,生魂回来被这么多阳气一冲,怕又吓回去了。还说什么,趁这期间,让我们去捉一只大公鸡,将它装在筐中挂在一杆毛竹上,还魂之后,便将毛竹在院中插好,如此过一晚上,若一切安好,魂魄就不会再离体了。” “这祖孙俩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他们的话能信几分。”另外一个老婆子接着道。 “不过,嘉言小少爷被他们祖孙俩那么一吹气儿,还真回转过来了,脸色都红润一些了,虽然人还没醒。要真是把小少爷治好了,那可是咱们闫家的大恩人咯。” 翠筠回头瞅了他们一眼,不紧不慢淡淡道,“不是让你们去捉公鸡吗?利索些,不要误了事。” 几个人听她这么说,忙不迭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地顺着甬道朝前去了。见他们走远,翠筠方才转过身,一双眼角微吊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前面镂空雕刻的窗户:里面烛火微摇,映出几条人影。翠筠盯着其中一道影子发了一会子呆,然后重重叹了口气,重新转过身,在大门前蹲下。 她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工整地写了个“闫”字。 “闫”,她唯一会写的一个字,他教她写的唯一一个字。翠筠望着那个字,嘴角不觉绽出一抹笑容,暂时忘却了一直盘绕在心头的烦恼。 “翠筠,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 “翠筠,若不是父亲老了,闫家离不开我,我早就带着你走了。” “翠筠,我有时候想,索性撂开了去,什么都不管,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她记得他说这些话时热烈的眼神,像一把火,烘得她浑身热乎乎、暖洋洋的。翠筠红了脸,用树枝胡乱将那个“闫”字抹去,刚要站起身,却听头顶一个响雷,豆大的雨点登时落下,将她的头发衣服都打湿了。 她慌忙躲到檐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可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觉眼前白光一闪,那根她方才在室内见过的铜针竟然又回来了,拖着条龙须一般细长的白线,被昏暗的天色衬托得有些刺眼。 铜针稍作停留,便穿过墙壁飞进室内,就像那面青灰色的厚墙是用纸做成的一般。翠筠盯着墙面,一口气许久没回过来:它竟然真的回来了?难道它真的带回了嘉言的魂魄?嘉言会因此而苏醒过来? 那么,清醒后他会不会把那件事说出来? 她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只能握紧了两个拳头,紧紧盯住透着红光窗户。 “嘉言,嘉言醒了。”闫白霖激动的声音率先从屋内传出,紧接着便是襄贞的哭泣,哭音里透着喜悦,仿佛她失而复得的是全天下最贵重的珍宝。 翠筠吐出憋在心里许久的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夹杂着雨水气味的空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嘉言已经坐了起来,被他母亲搂在怀里,饥渴寒暖地问个不停。闫家其他人则围在一旁,目光全部聚集在嘉言略显单薄的身子上。穆家祖孙笑眯眯地站在最外面,两人面上皆有得意之色,趾高气扬的模样已和方才完全不同。 “小少爷醒了,要进些汤水吗?”翠筠等襄贞平静下来,方才用柔缓的声音问了一句。 “可以吃些流食,但切记不要太多,否则,他的肠胃可能适应不了。”不等旁人作声,穆小午早已抢先答道。 不过,翠筠却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因为她的注意力现在全部放在嘉言的身上:那个孩子,那个她从小照看的孩子,现在正从襄贞怀里望着她,目光锐锐的,像两根尖针。 “最好给他喝点热粥,半碗足够了,纵使他还喊饿,也是不能给的了。如此过上几天,看他身上大好了,再进荤腥也不迟哎,姑娘,姑娘?你听到了吗?” 穆小午说完话,见翠筠没有任何反应,便走过去伸手在她眼前一挥。翠筠方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冲穆小午略点了点头,扭身去了。 走出房门,她脑子里却仍是混乱:嘉言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他脸上那种阴恻恻的神色,她以前从未见过,难道难道他真的还记得那件事? 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她不顾交杂的风雨,拼命朝前跑去。可是没跑出几步,脚却忽然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翠筠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跳开,又忍不住回头朝地上看去。 地上一团黑影,旁边还有一片更黑的暗影,被直泼下来的大雨冲得四散开去。 第六章 鼻子钻进一股子腥味儿,虽然被雨水冲淡了一些,却还是浓重。 翠筠“哇”的一声,将腹中所有都吐了出来。她扶着墙,吐得眼泪都出来了,等想站直身体,却发现腿早已软了,于是身子一斜又歪在墙上,轻轻地喘息着。 “筠姑娘,筠姑娘,是你吗?是你在那吗?” 甬道那头传来几声呼唤,翠筠看到了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盏灯笼,鲜红的火光被大雨冲刷得多了些许朦胧。 “我在这” 翠筠用尽气力冲远处喊了一声,于是那几人便快速朝这里跑过来,在看到她浑身湿透仰靠在墙上时,其中一个小丫头忙将手里的油纸伞遮到她的头上。 “筠姑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翠筠有气无力地朝地上一指,“快照照看,那是什么东西。” 闻言几个人忙拢过去,举起灯笼朝那团黑影上一晃。 “哎呀,好多血,怎么是只大公鸡呢?鸡脖子怎么还断了,不知道是谁干的?” 听到这话,翠筠忙扶着小丫头走过去,就着灯笼的光朝地上看:那只漂亮的芦花大公鸡羽毛上面全是泥水,纠结在一起,黑乎乎的;它的脖子被折断了,鸡冠也被扯掉了,鲜血从裂开的大口子中汩汩朝外涌,在它身边聚成一滩。 “这不就是我捉的那只鸡吗?”一个婆子在一旁奇道,“怪了,这鸡是我亲手捉住,然后按那瘸子说的将它装在筐中挂在毛竹上,插在院门口了,可是,它怎么被人杀了,还被丢到这里来了?” 她的话让翠筠心中一惊,定定站在原地不动,过了许久,方才强自镇定下来,抬高声音道,“去院门前再挂一只鸡,对了,去查一查,看是哪个腌臜奴才这么大胆,敢杀了给小少爷定魂的公鸡。” 几个老仆答应着下去了,翠筠又朝身旁的小丫头叮嘱道,“小少爷醒了,让厨房给他做一碗山药粥,再配上一些开胃的素菜。还有,再去准备一桌酒席,按照除夕的规格去做,那瘸子还真有两把刷子,竟然将小少爷唤醒了。现在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不仅要亲自设宴道谢,还要留这祖孙俩在家住上半月,所以,你们可要将他们的吃穿住一应安排妥当了,切不可怠慢了他们。”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夜半时分,天竟又晴了,一轮圆月从乌云后面露出脸来,有些朦胧,却也能勉强洒下一地银光。 穆小午在床上翻来覆去有半个时辰了,却仍然没睡着。这一方面当然是拜旁边呼噜打得震天响的穆瘸子所赐,另一方面,就要怪她自己了。两顿酒席,一顿比一顿丰盛,她竟然丝毫没有节制,每顿饭都吃得风生水起。 现在,她的肚子撅得老高,硬得像石头,连吸气都变得困难重重。 如此又折腾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她终于翻身下了床,披上衣服来到院中,准备四处走走,以此来消化腹中那座坚挺的食物山。 雨后的闫宅格外宁谧,平时上夜的仆人由于方才那场暴雨大都躲到屋中去了,所以穆小午兀自走了半天,也没有遇到几个人。好在闫宅点了夜灯,而她也提前准备了一盏灯笼,所以一路走过去,倒没有被漫漫长夜迷了眼。 闫宅院中有房,房中有院,一座座院落镶嵌在四道五巷中,像一片树叶舒展开它的经脉叶络。墙壁雪白,瓦片青黑,一浓一淡,一阴一阳,虽有反差,却极为相宜,仿佛这片宅院是从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 不过,穆小午却不懂得欣赏这些建筑的雅致,那一排排错落的房屋在她眼里仅仅代表了两个字:有钱。 她一边托着腰朝前走,一边在嘴角抿出了一个笑容,心里默默道:太幸运了,老头儿这次竟然没失手,真把那娃娃的魂儿给绣回来了。以他那三脚猫功夫,能成功绣魂的几率大概是五成,没想到,这次竟然把这桩大买卖给把握住了。 想到这里,她脸蛋上的笑容更深了:闫家的独苗小少爷,救回了他的命,闫家会拿多少银子出来?恐怕,他俩这年都不会愁吃喝了。 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声音很近,仿佛不远处就有一道潺潺溪流。穆小午愣了一下,遂朝那声音的方向走去,脑中掠过一行字:这闫家人真是有钱没处花了,竟然把河水引进宅中了。 可是,穆小午并未找到脑中臆想出来的水流,她在水声最大的巷子尽头晃悠了半天,才终于确定那声音来自一道厚实的门板后。 门板后面是一间不算大的院落,四间小房围成,门上插着把崭新的黄铜大锁,里面也没有点灯,显然未住着人。 穆小午瞅着那扇乌漆漆的大门,心中不解道:奇怪,这座院子怎么和其它院子不太一样呢?它更像是漳台本地建筑的风格,四合房围,瓦檐呈青蓝色,弧度倾斜,中间应该有个天井。 想到这里,她忽豁然开朗:怪不得里面会有潺潺的水流声呢,那根本不是什么小溪小河,而是雨后的积水顺着瓦檐流下来,落到天井里面的声音。 “还真是冰雪聪明啊小午。”穆小午由衷赞美自己一声,刚转身准备离开,忽听院内传出一阵郎朗的读书声,声音清脆,俨然是个少年。 “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乎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了,可连在一起,她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正皱着眉头努力思索,心中却微微一动:这座上了锁的院落,这座没有半点灯光的院落,这座满是积水的院落,怎会有人安坐于内朗读诗书呢? 第七章 瓮 正想着,读书声却忽的消失了,就像被浓重的夜色吸食进去了一般。穆小午一怔,连忙将耳朵贴在大门上仔仔细细听了半晌,可仍然没有听到那个少年的声音。 “怪哉怪哉,方才明明就有声音的嘛,又不可能听岔了。”穆小午盯着大门发了一会子神,又举着灯笼朝甬道中一照,见并无人往来,便将灯笼放在地上,从头上去下一根细长的银簪,将它插进锁芯轻轻摆弄了几下。 “咔哒”一声,大锁开了。穆小午脸上露出得意之色,“还好,手艺还没丢。” 说完,她将锁取下,轻轻推开院门,迈过门槛走了进去,复又将门关上。 院内的水声很大,屋顶内侧坡的雨水从四面泻入天井,像四面水帘,也就是俗称的“四水归堂。” 穆小午将手里的灯笼朝前一挥,发现正对着自己的那间屋子最大,应该是正厅。屋子上方挂一匾额,枋檩柱头处也都雕刻有精巧图案,不过上面刻的字已经残缺不全,她认不出那是什么。最为怪异的是,那屋子竟然也上了锁,而且,也是一把崭新的黄铜大锁,和院门上的一模一样。 既然一模一样,便也可以“如法炮制”了。穆小午踏着天井的雨水走过去,又一次拔下了头上的银簪。 “沙沙” 银簪插进锁芯的那一顺,她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声响,穆小午心脏猛地一缩,忙回头朝后面望去,“谁?” 院子中空无一人,除了四面水帘,便只有一只停在院门上方的山斑鸠。听到穆小午的声音,它也被惊了一跳,闪动着翅膀重新飞向茫茫夜色中。 “是鸟吧。” 穆小午悬着的心脏稍稍放下一点,于是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手里的黄铜锁上面。她轻车熟路地转动银簪,“咔哒”一声别开门锁,朝前猛推一把,将大门打开。 一阵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在一股子灰色的烟尘里,呛得穆小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屋子多久没打扫了。”她用手在鼻子前挥了几下,这才将灯笼朝里面一晃,想看看屋子中到底是什么。可是,在看清楚面前那个的东西时,她大大吃了一惊,手臂保持着抬举的姿势僵在原地。 屋子中央放着一口黑色的瓮,一口半人多高两头窄中间宽的瓮。瓮很普通,除了瓮口处破开了一个大口子之外,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可怪就怪在,这样一口普通的水瓮,却被两道门两把锁看守着。 纵使心头疑窦丛生,穆小午还是轻轻走进屋来到水瓮旁边,盯着黑乎乎的瓮口看。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会看到一个捧着书本的年轻人躲在瓮中,可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她自己打破了:这么黑的水瓮中,半点光也没有,怎么读书?再说了,这水瓮虽有半人多高,但上窄下窄,人即便能坐得进去,也得弯腰驼背,那姿势肯定难受极了。 穆小午弯下腰,将脑袋又凑近了一些,可是瓮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她只得把灯笼凑上去 瓮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在火光的照耀下,是什么呢? 她将灯笼朝下放了放,几乎将它塞进了瓮口 “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这地方不准人进来的,要是被祖父发现,你要被赶出去的。” 一个脆嫩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虽夹杂在水声里,却仍清晰无误地飘到穆小午的耳朵中,将她吓得跳将起来,连手里的灯笼都甩了出去。 她转头,看见门口立着一个小小的明蓝色的影子,趁着一地被月光照得莹白的水,煞是好看。 “我”穆小午一时语竭,刚准备调动起全副精力扯个谎话,却被打断了。 “姐姐,你陪嘉言玩好不好,只要你跟我玩,我就不会把今晚的事情告诉祖父。”小男孩穿过天井,走进屋中,他仰着脑袋看穆小午,眼睛弯弯的像两个月牙,透着融融暖意。 穆小午盯着面前的小人儿,慢慢俯下身子:嘉言很瘦弱,袖筒裤管均空空荡荡,脸像白玉似的,没有一丝血色。不过他那一双眼睛却极为明亮,瞳仁如黑漆一般泛光,和他母亲襄贞的一模一样。 穆小午谆谆诱导,“嘉言,我只是迷路了,不是故意闯进来的,你们闫家这么大,找不着路也没什么奇怪的对不对?” 嘉言昵了一眼地上的铜锁,心照不宣地冲她笑道,“别说姐姐了,但凡家里新来的仆人,头一半个月也总是会迷路的。不过咱们还是快点离开吧,一会儿要是被上夜的人发现了,解释起来倒是麻烦。” 插上门锁后,穆小午便转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帮忙举着灯笼的嘉言,他苍白的脸被火光染上一层暖晕,看起来健康了许多。 “这屋子里面为什么要放着一口水瓮?”她问。 嘉言放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谁知道呢?姐姐,我告诉你,闫家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去了,就连我,也时不时能听到一些散言碎语。” “什么啊?”穆小午也跟着他放低声音。 嘉言吞了口唾沫,“我有时候听别人议论,说我们闫家之所以发迹,是因为宅子下面供了一尊金佛,据说这佛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国师帕思巴,募集千斤黄金亲自设计刻铸而成的,用白骆驼一路驮到中国来的。” 穆小午“噗嗤”笑出声来,“听他们胡说,那金佛我才见过,它被供在盛京城的皇寺里,皇寺,它是皇家之物,哪能埋在你们家地底下。” 嘉言也跟着她笑,旋即又沉下面孔,“不过还有人说,我们闫家白手起家的第一笔钱不清白,是沾了血的。” 穆小午正牵着他的手朝前走,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忙问道,“怎么说?” “闫家是从我的曾曾曾祖父那一辈开始发家的,可他当时就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浪荡子,哪里能积累得下来银子呢?” “所以呢?” “他做了强盗,劫了镖,砍下了许多脑袋,这才积下了这么多钱。”说完,嘉言倒吸了口气,像被自己的话吓到了似的。 第八章 它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时间,整条甬道只能听到两人静默的呼吸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须臾之后,穆小午捅了他胳膊一下,笑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我怎么似乎听过许多个差不多的故事啊。” 嘉言抓抓脑袋,“这么一说,我好像也在书上读到过类似的故事,难道难道这也是编出来唬人的?算了,不说这个了,”他又将目光放到穆小午身上,两个眼睛中若有星光闪烁,“姐姐,你陪我玩儿好不好?父亲以前就不太乐意让我出门,现在病了这么一次,我怕以后出门的机会就更少了。” 他不满地嘟起嘴巴,“可惜院子里也没什么好玩的,外面才好玩,我听下人们说,城里的集上可热闹了,卖什么的都有。对了,到了节时还有灯会,娘说,那叫‘东风夜放花千树’,可美了呢。” 穆小午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然,院子里也能玩啊,花样多着呢。比如木棍儿支个竹罩子,再撒上点小米,就可以捉鸟。还有那推枣磨,把鲜枣削去半边,插上小木棍,再找一根细竹蔑,两端各插一小枣,搁在枣核上,轻轻一推,便会转个不停,有趣儿极了。” 嘉言听得入了神,嘴唇微微张开,眼睛瞪得溜圆,他上去抱住穆小午的胳膊,来回晃荡,“姐姐,你不要走了,就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有你在,我肯定不会寂寞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反倒提醒了穆小午现在远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于是她俯下身,轻声道,“改天,改天姐姐再陪你玩,反正我还要在你们家住些日子呢,咱们有的是时间。” “为什么?”嘉言还是不松手,反倒将穆小午的胳膊箍得更紧了,仿佛生怕她突然跑了一般。 “你现在大病初愈,正是要好好休息的时候,哪能半夜三更玩闹不睡觉呢。” 嘉言还是不依,只抱着她的手臂不撒手。 穆小午正想着如何摆脱嘉言,忽然旁边的甬道灯火闪耀,随即便传来喧沸的人声,“干什么吃的,看着小少爷都能睡着,人现在不见了,还不快去找。” 嘉言也听到了,他一愣,遂松开了手指。 穆小午趁机抽身,一路小跑朝前奔,边跑还边回头冲嘉言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去。 嘉言却站着没动,他眼中的神采在穆小午转身的那一瞬间消失了,眼球钝钝的,从中看不出半点情绪。他站在原地不动,直直盯着穆小午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穆瘸子在第二天吃完早饭才提起穆小午昨晚出去的事情,穆小午并不稀奇,她知道这老头儿睡起觉来虽然酣畅淋漓,但她做的事情却没一样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所以,在他剃着牙询问昨晚的事情时,她便“唔”了一声,随口答道,“昨晚吃撑了,出去转转。” “转那么久?”穆瘸子放下牙签,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想问啥直接点。”穆小午不耐烦瞪他一眼。 穆瘸子朝门口瞧了瞧,在确定那些伺候的下人们都已经走远了之后,才一瘸一拐挪到穆小午身边,打量了她半晌,方道,“是它让你去的,还是你自个去的?” 说到“它”字时,他的声音明显颤了一下,紧跟着打了个重重的哆嗦。 穆小午脸上浮出一丝坏笑,将嘴巴凑到穆瘸子耳边,“怎么?还怕啊?” 穆瘸子被她吓一跳,忙把她的手打掉,嘴里嘟囔道,“怕,难道你不怕?那玩意儿半年没出来了,我以为它已经走了,难道它还在你身体里?还没离开?” 穆小午耸肩,然后一屁股坐到床上,盘起二郎腿摇了几下,“我不知道,昨晚我确实是撑得难受,所以才起床出去逛逛的。可是到了一座院子前,我”她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昨晚的经历,然后接着道,“我忽然对那里面的东西产生了好奇,特别想进去看看。可是,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我自己产生了好奇心,还是它在控制我,让我进去你知道的,有些时候,它的想法与我的已经掺搅在一起,实在是很难区分” 听完,穆瘸子小心翼翼道,“它没说话?你的眼睛也没变红?” 看到穆小午摇了摇头,他稍稍抒了口气,将这件事暂且放在一边,“是了,说不定就是你自己想进去,和它无关,不过,那院子里有什么吗?你为啥想进去呢?” “就一破缸子,用两道门两把锁封上,有钱人这些奇奇怪怪的癖好,咱们也搞不明白。不过,闫家比这奇怪得多的传言也比比皆是。也是,家业这么大,人前都被捧着,背后不被议论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咱们俩只管拿银子走人就成了,其它事不多管了。” 她正说着,门外就有两个小丫鬟走进来,一人手里端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件叠得整整齐齐得崭新衣服。其中一个冲穆瘸子笑道,“今天是老爷六十寿辰,老爷特意吩咐了,请二位晚上来参加他老人家的寿宴。这两件衣服也是特意给您两位准备的,一会您们试一下,不合适我再让他们去改。” 祖孙俩道谢后两个小丫头就出去了,穆小午忙将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摸着上面线迹精细、色彩鲜明的刺绣,赞叹道,“真美啊,也不知道是苏绣还是湘绣,我得去问个清楚,将来也好跟人显摆。” 说着,她就走到门边,刚准备开门,却听到那两个小丫头在趁闲聊天,声音压得低低的,显然是怕屋内的人听到。 一个道:“你说,昨晚老太太看到的是什么东西,把她吓成那个样子?” 另一个的声音里含着明显的不安,“她说那东西眼睛通红,像烧红的炭似的。对了,她还说,那东西披着块红布,红布下面有股子腥臭味儿,死了很久的臭鱼烂虾的味道,吓死人了。” 第九章 偷听 小丫头们说着话走远了,穆小午一边摩挲腰身上的绣花,一边嘟囔了一句,“看来,昨晚闫宅出了不干净的东西啊。可是她们口中的老太太我怎么昨个怎么没见到呢?按说孙子出事,当祖母的不可能不露面的,难道她身体染疾,不方便见人?” 正说着,穆瘸子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这裙子挺适合你,穿上倒有个女孩的样子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穆小午却心里一动,走到镜子前转了个圈,前后照了一照。裙子是乳黄色的绸缎裁出来的,上面零星几朵淡蓝色的雏菊,色彩和谐,线条明快,淡雅却不失华贵,与她的年龄很是相称。 屋外有鸟叫声传来,脆嫩动听,穆小午将窗户推开一条缝,看了一眼透亮的天色,转头对穆瘸子说道,“我出去逛逛,一会儿回来。” “别把裙子弄脏了。”话音没落,关门的声音已经传来,穆小午蹦蹦跳跳地踏进了夏季明媚的阳光中。 雨后的天晴得像一张蓝纸,几片薄薄的云,像被阳光晒化了似的,随风缓缓浮游着。 穆小午漫无目的地在宅子里闲逛,身边不时经过几个丫头,不是捧着盒子就是提着笼屉,步履匆匆,显然是在为晚上的酒席做准备。 鼻间嗅到一阵花香,穆小午朝前望去,却见前面有一方园子,透过拱门,可见一片荷塘,里面百余只荷花随风轻舞,映着阳光,如同被朱红渲染过一般,煞是好看。 穆小午便朝那园子走去,刚到门边,忽听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闫青城。 “请柬提前一个月就命人送下了,寿堂也布置妥当,宴席上吃的喝的都是今早新鲜送来的,我命人查验过了,都是时令下最好的食材。远客们的屋子也都收拾妥当了,我还让人多收拾出来了几间,以备不时之需。其它的诸如锦幛、楹联等等更是早就准备好了。所以,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青城,这要多亏你的操持,嘉言病了这么些天,我实在脱不开身来筹办父亲的寿辰。” 另外一个声音传来,穆小午认出来那声音的主人是闫予池的妻子襄贞,于是便探头朝门里看了一眼,可是就这么一眼,却让她方才还暖融融的心脏凉了半截子。 襄贞上身着一件月白色低领长衫,下穿一条淡青色百褶裙,不配首饰,不施粉黛,很是素雅。她看起来不像闫家这样富可敌国的人家的少奶奶,倒像是一位书香门第的小姐。不过纵使她装扮得再低调,却仍难掩身上那股恬淡的柔和的气质。 这种气质是女性特有的,柔弱和美丽糅杂,让任何见过她的人都忍不住产生一种想去保护她的**。 可是,偏偏这种气质,穆小午却从不曾拥有,虽然她也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子,虽然她现在穿着一条精致的漂亮裙子。 穆小午忽然有些泄气,这件裙子带给她的开心已经随着一阵风飘走了,现在,她懊恼地站在院门边,心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母亲可安好了?我昨天半夜去了一次,今天还没来得及去看她老人家。”襄贞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好多了,你知道的,她的精神一直时好时坏,说话也经常没有条理,所以我倒觉得不用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说到这里,见襄贞依然蹙着眉,闫青城便俯下身折了一片荷叶,将它罩在襄珍头上,笑道,“记得小时候吗?夏天你怕晒,便常让我折荷叶给你当帽子戴。” 襄贞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丝笑意,“青城,我没有兄弟姐妹,便一直拿你当我的亲弟弟对待的,嫁到你们家这些年,也多亏了你,我才不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后来嘉言嗯,嘉言他也喜欢你,有事没事就缠着你其实,我心里很感激你的,不过这些话我不说,你也明白的,是不是?” 院中忽然静默了,这静默倒引起了穆小午的好奇,可与此同时,心里却冒出了一个念头:她不应该站在这里偷听两人的谈话,刚才没什么,可现在,却不行。 她自己也不太懂为何会突然这样想,不过现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容她考虑,她踮起脚尖,抓着裙摆,轻手轻脚准备离开。 “我在父亲的寿辰后就要离开闫家了。”闫青城的话涌了出来,穆小午觉得他的语气和方才大不相同,仿佛里面夹杂了太多沉重的、难以言叙的情感。 她不懂,却似乎又懵懵懂懂知道那么一点。 “你要离开?青城,你为什么要离开?予池常说闫家业大事多,很缺帮手,你又离开了,那你大哥该怎么办?”襄贞的语气很着急。 闫青城有些悲哀地一笑,“你什么事都想着他,可是你想过我吗?” 襄贞似乎怔了一下,“青城,你不快活吗?这是你的家,你从小生活的家,难道你在这里过得不自在吗?” 闫青城看了襄贞一眼,忽又将目光转向荷塘,他盯着那些摇曳的荷花,愣了半刻,才终于道,“自不自在和身处什么地方没有关系,而和身边的人有关。” “人?你同予池闹别扭了吗?我知道,他和你做生意的理念是有些不同的。可是君子和而不同,何况你们是亲兄弟,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呢” 襄贞的话被闫青城打断了,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瞳孔中映出的自己微微涨红的脸,如此过了许久,终于还是将心中澎湃的波涛压抑了下去,“他是我大哥,我怎么会同他闹别扭?我只是觉得外面天大地大,不想自己被这间宅子囿困住。” “这俩人说话都文邹邹软绵绵,还云里雾里的,听不明白。” 跑出了很远了之后,穆小午才把心里那股说不清楚的感觉总结了出来,而且还自我感觉总结得很精辟。 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她心里舒服了不少,在跑出了一身臭汗之后。她一边朝自己住的那间院子走一边抬起胳膊闻衣服上的汗臭味。 “得熏一熏了,省得晚上丢人,闫予池那双眼睛,可跟藏着刀子似的。” 正想着,身子冷不防被猛撞了一下,还未容她看清楚是谁,两个手腕却被紧紧钳住了。 “他来了,他出来了。” 一个披着头发的老妇瞪着双干杏子似的眼睛,死死盯着穆小午。 第十章 寿宴 “谁?谁出来了?”穆小午用力抽出手,一边摩挲手腕一边看着面前的老妇:她双眼浑浊,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用刀子刻出来的,按说她的年龄应该和闫白霖相仿,可是看起来她却比那位保养得宜的闫家族长老了不止十岁。 “你说的是谁?”穆小午又问了一句。 老妇凑过去,一张核桃似的老脸几乎贴到穆小午脸上,颤声道,“那块红布,他还盖着,可是布下面那张脸,已经变了。黑黢黢的,皱皱巴巴的。还有眼睛”她打了个哆嗦,仿佛看到了自己描述出来的怪物似的,“眼睛像火炭,黑里边透着红,我不敢看,多看一眼,好像就会被那双眼睛吸进去” “红眼睛。”穆小午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正经的表情,她皱了皱眉,思忖半晌,终于重新开口,“你认识他?” 这句话仿佛把闫老太太扎了一下,她身子重重一抖,后便重重冲穆小午摆手,边摇头道,“我不认得他,这些事都和我没关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让他来找我” “我知道和你无关,但我总要知道他是谁才能帮你,对不对?”穆小午压低声音,一边在她干巴巴的手背上安慰似的拍了拍。 “他那是在很久以前了,那时,青城还没有嘉言大,嘉言”她轻轻吸了口气,问了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嘉言嘉言他还好吗?” “他没事了,昨晚就醒了。”穆小午有些不耐烦,“闫老太太,还是说回昨天的事吧,你口口声声的那个“他”到底是谁?” 这句话刚问出口,身后忽然传过来一声轻柔的呼唤,“老太太,原来您在这里。”紧接着,翠筠便像一阵风似的袅袅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小丫头,见了闫老太太便忙前后左右地围着身子查看,生怕她伤到了哪里。 “穆姑娘,惊扰到您了,真是不好意思。”翠筠笑着道歉,一边命人将闫老太太带回房,“我家老太太这些年一直不大好,精神也时好时坏的,没吓到您吧。” 她笑容亲切、举止得体,很有管事大丫鬟的样子。不过穆小午注意到的却是她的衣服,她着锦缎朱衣,袖边镶白缎阔栏干,足着淡粉色绣花鞋,及其华贵。她的模样也很是出挑,高个子,骨骼纤细,一张玉似的小脸上,长着双含笑的桃花眼,眼角微吊,笑起来勾魂摄魄。 她当然也很美,但与少夫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美。一个清丽如百合,一个华艳似牡丹。 穆小午清清喉咙,“老太太说她昨晚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翠筠的笑容更深了,一边还亲切地拉住穆小午的手,“她老人家时不时就要这样闹上一场的,你住得久了就明白了,她的话要是我们各个都当真,那一天天的也不用做别的事情了,光这些事都处理不完呢。按我说呢,老太太昨晚可能就是发噩梦了。” 说到这里,见穆小午脸色缓了一些,翠筠便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我平日里总说她们做事不仔细,果然应了,姑娘这身衣服虽好,头上却缺了点首饰来配,您随我来,让我帮您再装扮一下。” 翠筠给穆小午搭配的是一支玉笄,镂雕纹饰,左右耳垂部位镶嵌四颗圆形绿松石,与她的裙子很是相称。 不过,在听说这支玉笄是一件古董,价值千金后,穆小午便暂时收起了飞扬跳脱的个性,走路都四平八稳了,生怕把那东西给摔了。 更何况现在,她和穆瘸子坐在闫白霖六十大寿的主桌,面对着一圈子达官贵人,便更不敢放肆了。她面带着微笑,眼巴巴看着面前精美的菜肴,用力压制住想要大快朵颐的手和心。 闫青城体贴地命人将几样菜放到他们俩跟前,穆小午感激地冲他笑笑,随后又朝瞟了自己一眼的闫予池送去了一个内涵完全不同的微笑。 穆瘸子今天吃得不多,如今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瓶好酒吸引住了。穆小午只隐约听闫白霖介绍这酒的名字叫什么秋露白,是在秋季渐寒之时,将壶或者其它器具放在草地底部,收集叶子倒立后滴落的露水,然后将此露水配上沉香、木头香、丁香、藿香、檀香、桂花、白莲、甘草等十余种药草制成。其滋味清冽纯澈,色泽清亮,但因为要耗费许多财物和人力,更重要的是它乃天公的馈赠,所以便异常珍贵。普通的显贵人家得上一小壶已是不易,即便如闫家这样的高门鼎贵之户,所得也不过五瓶而已。 穆瘸子酒量本就不好,再加上也是有年岁的人了,所以只吃了几盅便有些醉意了,竟当着一众人等的面讲起了以前招魂的事儿。 “渔民渔民是最多的,他们葬身大海,无法寻回尸身,我啊就用稻草人代尸,穿上死者生前的衣服,再把迷失在海里的阴魂喊回来,引进稻草人中进行安葬。” “还有一些客死他乡的魂魄,找不到归途,我也会施法,为的是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对了,还有不少枉死的人,他们死得冤啊,就不愿步入轮回,那就只能用铜针强行为其超度。” 穆小午忽然觉得嘴里的美食都没了味道,如同嚼蜡。在别人寿辰上说什么枉死,说什么轮回,也种事只有穆瘸子一个人能做得出来了吧。穆小午看见桌上的人皆用奇奇怪怪的目光看着他们两个,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可她也知道这穆瘸子酒后话匣子一旦打开,旁人想收是收不住的,就连她也不行。 无耐,她只得忍痛看了满桌的奇珍一眼,站起来陪笑道,“我爷爷喝多了,我先送他回房休息了,众位好好吃,呵呵,好好吃。” 第十一章 味道 穆小午拒绝了闫青城让丫鬟送他们回去的好意,因为她准备趁此机会把穆瘸子骂一顿,以此来纾解自己心中的恼怒。 可穆瘸子一路上都在唱歌吆喝,弄得她连指责他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她心里总怀疑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现在是在装疯卖傻,因为那瓶秋露白被他揣得紧紧的,生怕掉在地上摔碎了。 穆小午拿他没办法,只能拽着他朝他们住的那间院子走。身后,宾客们的喧哗之声逐渐远去,穿过一道攒边门拐了个弯后,声音几乎完全消失了。现在,她只能听到两人“咚咚”的脚步声以及穆瘸子走了调的哼唱。 “春日暖,有钱的桃红柳绿常游戏,无钱的他那里,天明就起来,忙忙去种地。夏日炎,殷实人赏玩荷池消长昼,受苦人双眉皱,挑担沿街串,推车走不休” 沙沙隔壁甬道似乎有什么人经过,身体蹭着墙面,发出一阵极轻的响动。 “秋日爽,有力的高楼饮酒赏明月,无力的苦巴竭,庄稼收割忙,混过中秋节。冬日冷,富贵人红炉暖阁销金帐,贫穷人在陋巷,衣单食又缺,苦的不成样。一年到头十二月,四时共八节,苦乐不均匀” “嘘。”穆小午冲穆瘸子竖起一根手指。 “怎怎么了?”穆瘸子的舌头打着结。 “闻到了吗?”她站着不动,一双眼睛机警地看着墙面,仿佛想将它钻透似的。 “闻到了,酒香,酒香四溢,有钱就是好啊,这么香的酒我活了这么大第第一次喝。” 穆小午剜了他一眼,耸动了几下鼻翼:墙的那一边有股臭味,就像今早那两个小丫头说的,是一股子**的臭鱼烂虾的味道。说得更贴切些,那是死人身上才有的味儿,死了很久很久的人。 穆小午回头,冲穆瘸子竖起一根手指。 穆瘸子的酒忽然就醒了,他凑过去,使劲嗅了几下,“这里真有那东西?我怎么没闻到。” 穆小午冷哼,“你浑身都是酒味,能闻得到才怪,再说那味儿现在很淡了,它应该是走了。”说着,她脸色一凛,继续道,“今天听那闫老太太的话,我就觉得这宅子有问题,没想现在,竟给我们遇到了。依我说,咱们俩还是拿了钱早走为妙,这宅子不干净,早晚要生出事的。” “听你的。” 穆瘸子一边说一边催她离开,哪知只走出去了几步,忽然听到一声骇人的叫,惊得两人人顿住脚步,齐刷刷转头望向身后。 叫声是从他们刚转过去的那条甬道里传出来的,离这里不远。可是其后,它就消失了,像被吸进了黑夜里一般。 四周黑压压的,万事万物都像被罩在一个漆黑且空洞的大盖子下面,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出出事了吧?”稍过片刻,穆瘸子结结巴巴问了一句。 “嗯。”穆小午含混应了一声。 “看看看去?”穆瘸子又问。 “也不好不去吧,就发生在眼前的这里又没别人” 穆小午暗骂了句“倒霉”,然后转身朝前跑去,穆瘸子虽腿脚不好,但也一瘸一拐地努力跟上。 攒边门左侧是一间小小的厢房,房门开了一道缝,里面没有黑黑的,没有灯光。穆小午定了下神,朝身后的穆瘸子做了个前进的手势后,便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穆瘸子将早已握在手心的一把铜钱朝里面丢了进去,铜钱在黑暗中划出几道彩光,然后,伴随着一阵“桄榔”脆响,落在地板上面。 “怎么没动静?”屏息凝气听了一会儿后,穆瘸子终于走到穆小午身边,冲她问了一句。 “许是已经走了?”穆小午嘀咕了一声,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手掌大的黄纸。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搓动几下,黄纸便“唰”地燃起一簇火苗,照亮了上面用朱砂写出来的奇怪符号。 可是,火光只闪了一下,便灭掉了。可熄灭之前,穆小午却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对着那火苗吹了口气。 它个子不大,却臭,和她方才隔着墙闻到的味道一样。 其实,她早该闻到这股味道的,可这间房里另外一种味道更浓,暂时遮盖住了这东西喷出的臭气。 血腥味 没错,在推开门的那一刹,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就迎面扑了过来,甜津津的,让人心头发慌。而且,方才火起的那一瞬间,她也看见了屋子深处那一大滩黑乎乎的东西。这么一地的血,若是出自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死透了。 想到这一层,穆小午心里忽然有些凉,她冲穆瘸子轻轻摆了摆头,示意他那东西并没有离开。穆瘸子敏锐捕捉到她眼中的慌乱,脚下本能地朝后挪了两步,刚想用唇语问她该怎么办,却忽的看见一抹红擦着穆小午的腰间过去了。 它就那么闪了一下,便很快消失了,以至于穆瘸子根本没看清那是什么,只觉得那红色很重很浓,泛着点黑头,所以才可以轻易融入到黑暗里。 与此同时,穆小午猛地捂住自己的侧腰,回头冲穆瘸子喊了一声,“快,绣住它。” 她的声音里透出强压着的痛苦,那分明透露出一个信息:她已经伤到了。 穆瘸子一把掏出随身携带的木匣,打开它的同时大吼了一声:“穿针引线,绣魂度魄,去吧。” 木匣中的铜针“噌”得腾起,平浮在空气中,从针尖到尾部的白线都绷得笔直,似乎已经瞄准了某个不知名的东西。片刻之后,它倏地飞了出去,在潮湿幽暗的空气中左闪右闪,还时不时颤动几下,就像一条鼻子敏锐的猎犬,在努力搜寻着那个看不见的猎物。 “伤着了?重吗?”趁这功夫,穆瘸子走到穆小午身边,“到底是啥东西,能这么无声无息的把你伤到?” 穆小午没有回答他,她还捂着腰,目光跟随着铜针闪动。 “不对劲。”她轻呼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穆瘸子看见铜针停下了,悬在半空中不动。俄顷,针身猛地向下一沉,拖着已经失去光彩的白线,坠到地上。 第十二章 挖眼 随着铜针的掉落,四周一下子沉静下来,黑夜如冰冷的细水,从两人身边无声淌过,将他们的身体和心脏浸润得一片冰凉。 腰间的刺痛持续不断地传过来,穆小午一手按着伤口,一边看了穆瘸子一眼,示意他将铜针唤回来,再度施法。 穆瘸子会意,于是低声念了个诀。可是铜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半点要飞回来的迹象。于是,他只能跛着脚朝铜针走去,他的动作很轻,还不时左右回顾,显然是怕自己也被那藏在黑暗中的东西冷不丁地伏击。不过一切似乎还算顺利,至少在他走到铜针旁边,弯身取针的时候,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穆瘸子用粗糙的指肚捏起铜针,两眼阖上,刚要再度施法,忽听后面的穆小午轻轻“嘶”了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穆瘸子猛地睁开眼,在看到面前的景象时,吓得腿顿时软了,趔趄着朝后退了几步,仰靠在墙面上。 离他不远处有一块红布,浮在离地面三尺高的地方,忽上忽下的,朝他的方向飘浮了过来。那布头已经很旧了,而且似乎许久未清洗过,上面泛着层油腻腻的黑光。不过,还是能隐约看出布上面绣了一只锦鲤,黄身白肚,还缀着两条嫩黄的须子。 红布上上下下,抖动之间,穆瘸子便瞅到了它下方的那一对血红色的眼珠子,以及眼珠周围的一圈脓血。 它瞅着他,直勾勾的,像一对死鱼眼睛。 穆瘸子吓得呆住了,捏住铜针靠墙站着,看着那东西一点点朝自己逼近,却哆哆嗦嗦无法完整地念出一句口诀来。他甚至觉得,就算自己能念得出来,铜针也不见得会听自己的指令。它是灵器,能感觉到施法之人的心境,他现在吓得腿都软了,难道它还能有破敌的气势吗? 红布越来越近,近得几乎扫到他身上了,穆瘸子适时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叫,旋过身就要跑,可还未容他迈出步子,手里的针却被拿走了。穆小午站在他身后,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铜针将之放在眉心前,有些虚弱地朝前轻喝了一声,“千神万圣,护我针灵。九丑之鬼,知汝姓名。急须逮去,不得久停。”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干脆利落。果然,铜针轻轻一颤,从她指尖飞将出去,朝红布正上方直插下来。 红布消失了,铜针也一样。穆小午轻舒口气,后背的汗窸窸窣窣流了下来,将裙子都浸透了。 “绣绣绣到它了?”,穆瘸子的舌头还打着结,说起话来含混不清,“你怎么样?伤伤哪儿了?” “腰,”说完这个字,穆小午觉得那伤口更疼了,血顺着捂住伤口的指缝流下来,腿也跟着软了半截,“里面死人了,不知道是谁。” 她说着朝敞开的屋门看了一眼,却在那一瞬间,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屋子里悬着一块红布,深红色的,像浸透了血浆一般。她看不到被它遮盖住的是什么,却能明显感觉得到它的恶意。 “叮”的一声,铜针从屋里飞了出来,落在地上,被头顶的月光照得灼灼发亮,将穆小午的心都刺疼了。 “它它怎么还在?”她看着飘在屋里的那片红布,用力吞了一口唾沫。 穆瘸子显然也看到了,他扶着墙朝后退,嘴里嘟囔着,“真是晦气到家里,这么个东西,怎么就让咱俩给碰上了,莫非这是天要绝我们俩。” 他话音刚落,甬道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鼎沸的人声,紧跟着,就是一团红光,正由远及近快速朝他们的方向涌来。 “谁在那?出什么事了吗?” 伴随着嘈杂的喊嚷声,穆小午发现屋里的那块红布不见了,她警惕地四下观瞧,也没有发现它。它在一大帮闫家的下人到来之前,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了。 “我们听到喊声便赶过来了,二位可是出什么事了?”领头的那个看到穆家祖孙,忙上前询问。 穆小午喘了几声,方才道,“我受了点伤,没有大碍,不过”她看向厢房,“里面好像死人了,你们赶紧过去看看。” 那人听她这般说,吓得脸都有些发白,忙带着几个小厮走了进去。没过多久,穆小午就听到厢房里传出几声惊呼。 “血好多血” “快照照,快照照是谁” “筠姑娘,是筠姑娘啊” 翠筠仰躺在地板上,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神情扭曲得有些吓人。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张得大大的,无神地盯着黑漆漆的房顶。 之所以说无神,倒不是因为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而是她的眼眶中,眼珠子竟不翼而飞,只剩下两个红黑色的血洼。 不过只是失去两个眼珠子,还不足以造成她的死亡。她的致命伤在脖子上,那里有一个小孩拳头那么大的洞,皮肉朝外绽开,血管完全破了,被残忍地揪了出来,耷拉在外面。 襄贞在看到翠筠的尸体时先晕了过去,紧接着就是闫予池。这个身材高大的闫家大少爷只发出了一声闷叫,就倒在他弟弟的身边,若不是闫青城及时搀扶住他,恐怕已经磕破了脑瓜子。 闫青城先命人把哥嫂抬走安顿好,然后神色凝重地看着翠筠的尸体,过了许久,才闷闷问了一声,“谁先发现她的?” “穆穆家的” 闫青城有些惊讶,“小午?是你和你爷爷发现她的?那你们可看到凶手了吗?” 穆小午看他一眼,目光中有踟蹰之色,“公子,有些话还是单独和你讲比较好。” 闫青城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于是他身后的几个下人便知趣儿地下去了,只留下他们三人和那具形容可怖的尸身。 穆小午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末了,她迎着闫青城惊讶的目光,又加了一句,“闫家是大户,要是传出这些神鬼之说,恐怕会对你家的生意不利,所以这些事还是私下说比较好。” 话音未落,屋外却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青城,家里出了事不让我知道,难道是怕我出去乱嚼舌根子吗?” 第十三章 祟 穆小午眯眼朝后看:那里站着两个男人人,其中那个高个的打扮得极为怪异,不着长褂,反而穿着上下两截的衣裤,布料挺阔,线条流畅。另外一个矮一点的倒是寻常装束,一看就是那高个男人的随从。不过他个子虽不高,却短小精悍,眼神敏锐,明显是个练家子。 “这两位看起来不是寻常人啊。”穆瘸子在穆小午耳边嘀咕,他的声音中有些许的不安,以穆小午对他的了解,他一般在面对官员的时候,才会产生掩盖不住的怯意。可是这两个人并没有着官服,所以她推测是他们身上,尤其是高个男人身上那股子压人的气势让他心生畏惧。 “镇定。”穆小午的眼睛在黑暗里闪动,示意穆瘸子冷静下来。 “子迈,你怎么来了?”闫青城匆忙迎了上去,“这里死人了,晦气,你还是避一避的好。” 男人毫不介意地走上前,举起随从递过来的灯烛朝下一照,目光在翠筠的尸体上兜转了几圈,蹙眉冲闫青城道,“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还想瞒着我呢?” 说完,见闫青城低头不语,他便冲随从吩咐,“宝田,你怎么看?” 那个名叫宝田的随从蹲下身来看了半晌,方起身道,“公子,这具尸体的伤口着实怪异。” “怎么说?” “喉管断掉,且被扯出体外,按说应该是被利器所伤。可是脖子上的伤口却是不平整的,边缘很毛躁,倒像是” 高个男人眯起眼睛,“倒像是什么?” “像是被抓烂的,对吗?”穆小午看着宝田,又看了瞅着自己的高个男人一眼,轻声道,“因为杀死她的不是人,是祟。” “你是何人?”宝田眼睛中透出一抹警惕。 闫青城忙上前解释,“子迈,宝田,忘记给你们介绍了。穆老先生和穆姑娘就是我说的那两位嘉言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闫家的上宾。小午,这位是赵子迈赵公子,我祖上曾做过他们家的” “赵家和闫家是世交。”赵子迈不动声色地打断了闫青城的话。 闫青城明白他的意思,便接着道,“是,子迈刚从欧罗巴坐船回国,在漳台登陆,知道我父亲过寿诞,便前来庆贺。” 赵子迈挑起眉峰,眼底浮起一抹复杂的光,“姑娘刚才说的‘祟’,是什么?” “祟,多指害人的鬼怪。简单来说,就是人死之后,怨气久结不散,便会化成祟。” 说完这句话,她便等着他来反驳,因为她觉得像赵子迈这种懂了些西学的人,定会对传统的鬼神之说颇为不屑,不好好反驳一番,便不能显示出他自己的博学。 可是她猜错了,赵子迈不但没有显露出半分傲慢,反而在认真思索了片刻后,又追问了一句,“祟即是鬼?” “是,却也不是。鬼无形,祟却可有形。怨气凝结,便可化为实体,所以祟能直接杀人,鬼却只能借助他人之手杀人。不过,祟必须要有寄主,它可以脱离寄主一段时间,可不会太久,因为它乃阴怨之气凝化而成,所以无法单独存在于阳世。” “但是它杀人,总要有原因。”赵子迈又看了一眼翠筠的尸体,一字一句道,“摘掉眼珠子,除了恨意入骨,虐杀方可得痛快外,是否还有别的寓意?” 穆小午幽幽笑,“寓意不知道,恨意一定有,这就需要闫公子来为我们解答了。”话到此处,她忽然“哎呦”一声,皱紧了眉头。 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她低头看了一眼,下一刻,却像一片被秋风扫落的树叶般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闫家的义庄位于宅子外面西北方的山坳里,是一间专门停放下人尸体的院子,本姓人停灵的地方则在宅子里面的闫氏祠堂中。不过翠筠是闫家的家生大丫鬟,又深得家里各方人的尊重,再加上现在不便惊动太多人,所以,便将她的尸身暂时停放在闫氏祠堂中。 殓房内阴冷潮湿,月光仿佛被束住了手脚,根本透不进来。每一个角落都像被蘸饱了墨汁的笔轻轻抹过,黑糊糊一片,眯眼也看不清楚。 走在前面的小厮“嘶”地点着了油灯,轻手轻脚放在翠筠的陈尸的木板床旁,仿佛生怕惊动了她一般。 翠筠还是老样子,仰面朝上,用一对空洞的眼眶“瞅”着屋顶。她的头发全散开了,铺在床面上,发丝因为鲜血的浸润,纠缠成一团团,触目惊心。 闫白霖身上那件团花褐缎的礼服还没有换下,他在仆人的搀扶下走进敛房,低头看了一眼翠筠脖子上的血洞,肩膀颤了一下,眼睛陡然瞪大了。 闫青城忙上前扶住他,有些心疼地说道,“父亲,您还是回房歇着吧,这些事让儿子来处理便是。” “穆家那对祖孙真的看到凶手了?他们看到了什么?”闫白霖反过来紧紧抓住闫青城的手,将他抓得有些疼。 “是。”闫青城说完便在闫白霖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他的本意是不让下人们听到传出去的,可闫白霖听到后,却猛地抬起头大声道,“红布?那东西盖着一块红布?” 见状,一直立在一旁的赵子迈忙命宝田带着那几个仆从们下去了,这才冲闫白霖道,“闫伯,您是否知道这其中的内情?我听那位穆姑娘的意思,邪祟不会无故杀人。” 听他这般说,闫白霖的表情凝滞了一下,过了许久,才缓和过来。 “贤侄,”他看着赵子迈,语气平缓又低沉,“要说邪祟为何杀人,我确实不知。不过,在二十年前,我不,是我和你伯母曾经见过它一面。这正是因为这件事,你伯母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第十四章 婴胎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年青城还只有五岁,比嘉言现在还小一些。 那天,下了半个月的雨刚刚歇了,天虽然还是阴沉沉的,但总算不像漏了似的,凄风苦雨,去哪里都不方便。 我和你伯母那会儿年轻,玩性大,在家里憋了半月,当然很是烦闷。所以见雨停了,便再也坐不住,所以两个人就丢了下人自己到漳台城去了。 后来我常想,那天,也许就是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最后的快乐时光。 那天我们两个在漳台城逛了很久,吃了几家出名的馆子,看了几出戏,还在集上买了很多新奇玩意儿,准备带回家给予池和青城玩。所以等我们往家里赶时,天已经黑了。 那晚的天黑得特别厉害,没有星星,只有一弯朦胧的月牙,就和今天一样。 我们两个从马车上下来后便朝宅子走,一边还谈论着白天经历的好玩的事情,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一点点走近了。我还记得你伯母那天特别开心,像个小姑娘似的,喋喋不休地跟我谈那出《升平宝筏》,说它词藻奇丽,引内典经卷,极为超妙。我的心情也因为她高亢的情绪,变得非常开朗,把生意上的烦恼也暂时丢在了一旁。 可是,就在我们离闫宅大门还有不到十步远的时候,你伯母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愣愣看着前方,一只手拽住我的袖子,哑着嗓子问了一句:“白霖,那是那是青城吗?” 我朝前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见。前面,除了那座仿佛凭空从地里长出来的宅院,就只剩下一片黑魆魆的夜。于是便笑道,“想什么呢?青城应该已经睡了,怎么可能在这里等我们。” 可是话还没说完,我却感觉浑身一凉,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我看到它了它个子不大,比我的腰稍微高出一些,怪不得你伯母会第一眼把他认成青城。 它头上顶着一块红布,泛着黑光的红布,从闫家大门前一蹦一蹦地过去,忽隐忽现,时有时无,虚实难分。 它每蹦一下,我的心就跟着震一下,仿佛要跳出胸口了。你伯母更是吓得整个人都怔在那里,除了死死抠着我的手指,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说不出。 而它,却像没有发现我们两个似的,就那么无声无息来来回回在前面消失,出现,消失,再出现 它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你伯母一声不响滑落在我的脚边,足足沉睡了三天,才醒了过来。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你伯母人虽然醒了,可精神却大不如以前了,不仅反应迟钝,还经常胡言乱语,说一些人听不懂的疯话。所以昨晚她闹,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她只是想起了旧事,可现在看来,她应该是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东西。 “这么说您也不知道那邪祟是什么?”听闫白霖讲完,赵子迈思忖了一会儿,缓缓问出一句话。 闫白霖摇头,眼里的沧桑和痛苦融在一起,“知道了或许还能寻得解法,现在干脆连对症下药都不可能,真是愁煞人了。” “可是,”赵子迈又上前一步,眼睛被油灯的灯光照得忽明忽暗,“可是那时它虽然吓到了伯母,但并没有杀人,这一次,它却杀了翠筠姑娘。” “子迈说得没错,父亲,它为什么要杀人呢?如果说这邪祟的出现和我们闫家有某些牵连,那它为什么要杀死翠筠呢?翠筠虽是闫家的家生丫鬟,但到底不是闫家人啊。”闫予池眉头紧锁,跟着问了一句。 “我也不明白,”闫白霖将目光从翠筠的尸身上移开了,“不过该我们做的事情一定不能少,青城,明天让管事的去给翠筠选一副好的棺木和碑石,将她厚葬了吧。翠筠的父母早已不在了,但我听说她还有个弟弟在漳台,这孩子后半辈子的事,一概由我们家接手照应,让她也走得安心一些。” 闫青城点头应下了,赵子迈却仍是心中不宁,冲闫白霖道,“伯父,那穆姑娘说,邪祟平时是藏在寄主体内的,这句话细想起来难免让人心生恐慌。因为这个寄主一定也在闫家,且它在暗我们在明,如此一来,岂不是人人都有危险?” 闫白霖浑身一震,“她是这么说的?邪祟寄居在常人的身体中?” 赵子迈刚想回答,忽然听到身边的闫青城发出了一声轻呼,一只手指向躺着的翠筠,“她她怎么出血了?” 翠筠裸露在外面的小腿上滑下一道血流,看起来她出血的部位应该在被遮盖住的大腿或更深处。 “找个仵作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闫白霖声音一沉,眼睛里的光又黯淡了一些。 “这位姑娘有身孕了,刚才流出来的是她胞宫里未成形的孩子。”仵作战战兢兢说完,便束手立在一旁,将目光迅速从那三张震惊的脸孔上移开。 “可可她还未嫁人”过了许久,闫白霖才从口中憋出这么一句话来。他这个人一向以家风严谨为荣,现在发现家中竟然出了这样的事,不禁又惊又气。 “那孩子不到两个月,所以这位姑娘的身子还看不出来,现在也无法判定她知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仵作的声音又低了一些,冲闫白霖道,“不过人死之后流出婴胎,这种情况虽罕见,也不是没有过,老爷您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闫白霖的注意力却显然不在这上面,他现在浑身发抖,全靠闫青城搀扶才没有摔倒。他走到门外,冲守在外面的小厮大声怒喝道,“查,一定要查出那个有辱门风的人是谁。” 小厮们应声就往院外走,可是还未到门口,院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了,闫予池跌跌撞撞闯了进来。他面色苍白,脚下踉跄,整个人看起来像丢了魂儿一般。 他像没看见其他人似的,径直走到翠筠挺尸的房内,“扑通”一声在木板床旁跪下。 “翠筠。”他哭喊着,脸上的泪扑簌簌落下,“翠筠,是我对不住你啊。” 第十五章 法事 闫家大少爷闫予池和丫鬟偷情的事情很快传遍了闫府上下,再加上丑闻的一方死于非命,所以它更像长出了一对翅膀,迅速飞遍了偌大的闫宅的每一个角落。 要不是做法事的和尚们的到来,恐怕那些嘴碎的丫头婆子们还不舍得停止对这件事的议论。 “吵,去把窗子关了。”听着外面的鼓锣和念经声,襄贞吩咐了一句。 小丫鬟赶紧把窗户关上,又递了杯茶过来,轻声道,“少夫人,您吃杯茶就歇息一会儿吧,我看昨晚您没休息好。” 襄贞冷笑了一声,把茶喝了,又道,“请这么多和尚过来有什么用?她最想见的人不在,她怎能走得心安。” 小丫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将襄贞手里的杯子接过来,又搀扶着她到床边坐下,拿一个枕头过去让她靠着躺了,这才束手站到床边,听着外面挡不住的喧闹声轻轻叹气。 门板被人拍了几下,旋即,闫青城的声音传来,“襄贞,我让他们做了你最喜欢的芸豆卷,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襄贞冲小丫头轻轻摇了摇头,小丫头便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点,冲外面轻声道,“二少爷,少夫人刚刚睡了,您把点心交给我就行了。” “好,那我先去看看嘉言,等她醒了我再过来。” 闫青城把碟子递给小丫头,然后就离开了。襄贞看着那碟白生生的芸豆卷,眼角不觉滑下泪来,“青城都记得我爱吃芸豆卷,他却不知道。” 嘉言手里的那只兔儿爷只有三寸高,粉白面孔,头戴金盔,身披甲胄,背插令旗,稳稳骑在一只金狮背上。 兔儿爷是襄贞买给嘉言的,他很喜欢这个玩具,有事没事都要将它攥在手里,连吃饭睡觉都要带着,舍不得撒手。 现在,他正在绕着院子跑,手中的兔儿爷忽上忽下地飞驰。 “八月十五月儿圆,兔儿爷家住月里面,采百草,做良药,去病除灾保平安。”他唱着,歌声飘满了整间院落。 闫青城看着他明快的脸庞,嘴角不由也泌出一丝笑容,心里不由想到自己的童年。他觉得那时的快乐才是最真实的,虽偶有阴云,但很快能被阳光驱散。且不管阴云还是阳光,都是那样的纯粹,不掺有一丝杂质。 他记得第一次遇到襄贞时自己还只有六岁,那时母亲已经病了,大哥又因为要念书,不能陪自己玩。所以年长了两岁的襄贞,就成了他生命里的阳光。他整天跟在她后头,跑遍闫家的大宅小院,找各种各样的乐子玩。她聪明伶俐,无论什么东西在她手上,都能变出新的玩法。 他还爱听听她讲随父母出游时遇到的那些奇闻异事,从她的讲述中,他自己仿佛也将那些大好河山人文景观走过了一遍似的。他总记得她那时的模样:手里摇着几根狗尾草,摇头晃脑地将一个个故事娓娓道来。他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心生出了翅膀,飞到了重重高墙之外。 后来,她随父母离开了,可是他却总想着她,想她头上那两个圆圆的发髻,想她常穿的那间月白色的长裙。他多希望有一天可以再见到她,可不曾想到这愿望虽然成真,她却也变成了闫予池的妻子,他的嫂子。 “闫公子,原来您在这里啊,可让我一顿好找。”身后穆瘸子的声音打断了闫青城的冥想。 “穆老先生,您找我有事?”闫青城愣了一下。 “是这样的,”穆瘸子搓着手,脸上起笑,“我们爷孙要到贵溪走一趟,所以就不在府上叨扰了。” “山高水远的,小午的伤还没好,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也是经小午提醒,才想起来跟和一位老朋友的约定,现在启程到贵溪,也得走十来天,所以实在是耽误不得了。”, 闫青城垂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我派人送你们。” 穆瘸子连连摆手,“用不着用不着,现在你们府上事情正多,断不用如此麻烦。您要是方便,帮我们爷孙俩雇一辆马车就行还有就是,绣灵的账款给结一下吧,嘿嘿” 穆瘸子走后,一直站在后面听他们谈话的闫青城的小厮啐了一口,气道,“这祖孙俩也忒不讲义气了,咱们府上出了事,正是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可好,一撒手倒走了。” “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你在闫家这么久了,还不懂这个道理吗?”闫青城看着穆瘸子越走越远的背影,目光中多了几分凝重。 “昨天红事今天白事,可真有咱们忙的。”几个仆妇急匆匆从赵子迈和宝田身边经过,一边走口中还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 赵子迈听着院外的铙锣之声,摇头冲宝田道,“不对,我总觉得闫伯父在可以隐瞒什么。你想想看,本来昨晚闫家人是准备低调处理这件凶案的,可是今天,却又请了这么多和尚来做法事,这不是闹得众人皆知了吗?” “公子的意思是?” “除非超度亡灵这件事远比什么丑闻来得重要,否则闫家人绝不可能这么行事。” 宝田想了半晌,却还是不解,“公子,这场法事是为翠筠姑娘办的,可是,即便这翠筠姑娘是家生的大丫鬟,也不必为了她而如此大张旗鼓吧。” 赵子迈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冲宝田笑道,“说得对,这一点恰恰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说着他伸手朝宝田的瓜皮帽上拍了拍,“跟了我这么久,总算变聪明了一些了。” “可是,小的还是不明白您要我做什么。”宝田将被他拍扁的帽子整理好,又继续追问道。 赵子迈睨他一眼,自顾自走出院门,追随着铙锣和念经声,朝给翠筠做法事的那片开阔之地走去。 黄色的僧衣和红色的袈裟被风吹得鼓起,就像一面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将那口黑色的楠木棺材围在中间。在这片颜色鲜艳的“旗阵”前面,站着闫家大总管和十几个端茶送水的小厮。 赵子迈哼了一声,嘴角挑起,“宝田,你看这么重要的场合,为何方丈不在,闫伯父也不在?” 第十六章 临阵脱逃 宝田摸摸鼻子,“公子的意思是,闫老爷找和尚们过来,表面上是为了给翠筠姑娘超度,实则是为了另一桩更重要的事情。” 赵子迈一笑,“所以只要找到闫伯父和方丈,我们应该就能找到闫家藏着的秘密了。” 甬道纵横交错,房屋高低错落,如大河的支流,又像参天古木的枝杈。厅堂、正房、侧厢、阁楼、私塾、祠庙、灶房,主人的院子、总管和大丫鬟的房舍、粗使丫鬟、小厮、轿夫、厨子的住所、总管的丫鬟的住所、丫鬟的丫鬟的房舍 赵子迈只知道闫家大,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难怪连见惯了世面的宝田都感叹:这样大的宅子,要是放到京城,不知要值多少银子。 “看来只能分头找了,否则找到天黑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呢。”看着前方密密匝匝的屋檐,赵子迈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完,见宝田想反驳自己,便一扬手捂住他的嘴巴,“放心,我会注意自己的安全的,况且现在青天白日的,还能出什么事不成?你腿脚利落,从外圈开始找,我就从这里开始,一个时辰后我们在私塾门前会和。” 说完,他便不管宝田,自顾自顺着甬道朝前跑去。 天色阴沉,偶有鸽群盘桓,给这座深宅大院带来一两点生气。 耳边铙锣和诵经声越来越小,赵子迈便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正厅,远离了人群,除了偶尔能遇到个仆人冲他躬身行礼,基本没有他人。 他一间间院落地找过去,心里庆幸大多数院子都没有人,使他不必被别人当成居心不轨的贼人。可另一方面,在找了半个多时辰后,他心里的希望却在一点点的消失,因为不管是闫白霖还是和尚,他都未曾看到。 心里一急,脚下的步子便加快了,在一间似乎是藏书阁的地方快速扫了一眼后,他迅速走出院门,身子朝左边一闪,拐进了另外一条甬道。 这条巷子和前面他经过的那些巷子有些不同,两旁的院子小了一些,里面支了许多竹竿,上面晾晒着各色衣裤、床单铺盖,色彩鲜艳,一看就是女人用的。窗台上面摆着花盆,里面栽种的也是凤仙、杜鹃这种色彩浓艳的花,虽有些俗气,但也给周围的白墙青瓦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这里女人多,应该是丫鬟们住的地方了。”赵子迈正思量着要不要回避,脚步却一下子滞住了,像粘在地上一般,一动都动弹不得。 宅子上方掀起一阵风,将那些衣裤和床单吹得飘摆起来,红黄蓝绿交叠在一起,艳丽得有些炫目。 可是,就在这片斑斓的色彩后,出现了一张惨白的人脸。 虽然只在她死后见过她一面,虽然那时她已经失去了那对漂亮的眼珠子,可赵子迈还是认出了她。 耳边却吹过一阵轻飘飘的风,轻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呜呜” 风声缠绕在他得耳旁,久久不愿离去,赵仔迈甚至能感觉到它尖锐的嘶鸣刺痛了自己的耳膜,将他的脑袋震得嗡嗡直响。 “翠筠姑娘,你我虽然并不相识,但若你有什么未达成的心愿,倒是可以告诉我。”虽然后心处的那一点寒凉顺着经脉传遍全身,但赵子迈还是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冲那张已经消失在被单后面的人脸说道。 “呜呜”它还没有走,攀附在他的耳边,似是想对他倾诉些什么。与此同时,赵子迈忽觉手心一凉,低头看时,只见一只乌青的手攀住他的指头,五根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将他死死拽住。 “呜呜”风声渐渐化成了一声声哭诉,悲怆、凄凉、森寒,仿佛由千万颗水珠凝成的雾气,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你想说什么?难道你想告诉我邪祟的寄主是谁?” 到了这一刻,他还未觉察出自己已经身处险境,直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贴着他的头皮缓缓滑下,落地之后又软软靠在他的身上,发出一串“咯咯咯”的笑声。 伴随着这阵笑声,赵子迈发现自己的身子冻住了,紧攥着他的那只手仿佛一把锁,锁住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经脉,甚至连他的喉咙都被锁上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看到那些还在飘荡的衣裤和被衾,也能看到院中那棵大榕树,它锈褐色的气根被风裹挟着猛烈摆动,抽在在树干上,如冷酷的皮鞭。 可是纵然他能看到感知到周边的一切,却仍然觉得自己和它们处在两个世界。他被孤立了,仿佛被锁在一面镜子里,只能远远观摩真实的世界,却无法靠近。 不知为何,赵仔迈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种状态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直至死亡,都不会被他人察觉。 “你说咱们要走,闫公子就爽快答应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甬道那端传来,赵子迈认出了这声音,不禁心头一喜。可大喜过后,却更感绝望,因为他现在根本连一声呼救都发不出,所以就算有人路过,又怎么样呢。 “他不仅答应了,还对我千恩万谢了一番,这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午,你说咱俩这样,算不算见死不救?”穆瘸子的声音紧跟其后。 “见死不救?有能力相救而不救才叫见死不救,咱们这样的,顶多算是临阵脱逃。”穆小午的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昨晚你又不是没见到那东西,它应该被困了百余年了,怨气深重,根本不是你我能应付得了的。它从我身边擦了一下,就划拉出那么长一道口子来。” “可你晕倒不是装的吗?” “不装一下,也博取不了闫公子的同情不是。不说这个了,按我的想法,咱们出了门,先在漳台歇歇脚,接下来就朝南走,去吃那广东的杏花鹅,然后再北上。太湖边上的青虾卷、开封的羊舌签,这些我都只听人说过,还从未尝过。对了,还有荆沙竹节鳝鱼,先将鳝鱼切段,稍腌渍拍薄粉挂脆浆糊后,用油炸焦。其外酥脆、内软嫩,鲜香醇厚,美味极了” 第十七章 搭救 “穆姑娘,穆前辈。”眼看着两个人就要从甬道尽头走过去,赵仔迈试着唤他们,可嘴唇张开,只怪异地翕动了两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咯咯” 身后的笑声更清晰了,透着一丝寒意,犹如还在肆虐的风。 赵仔迈觉得腰间一凉,用余光望去,竟看到另外一只手,顺着他的腰身环抱过来,一点一点,青白干瘦的手指抠动着朝肚脐的方向一寸寸地挪。 他心里猛缩了一下,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这双手的碾磨下化成冰碴。 恍惚间,却见穆小午转过头来,她不再声情并茂地地描绘各地的美食,而是冷冷地扫了自己一眼,唇角向上一翘,抿出一个浅浅的却明显含着轻蔑的笑。 有那么一个瞬间,赵仔迈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因为穆小午脸上的笑容只是一闪而过,像一颗抓不住的流星。而后她就恢复了常态,重新转过头去,一手扶住穆瘸子的胳膊,一手捂住侧腰,继续拖着步子朝前走。 “穆姑娘。”赵仔迈又在心里唤了一遍这个名字,他能明显觉察出腰间的手在穆小午回头时有一刹那的停滞,可没过多久,便又开始游移向前,来到肚脐处,冰凉的指甲缓缓嵌入他的皮肤里,仿佛想在他身上掏出个洞来。 赵仔迈心中忽然涌进排山倒海般的悲凉:本想回国后大展宏图,没想才上岸几天,连京城还没到,就要命丧于此地了。 “唉。”就在他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已经走出他视线的祖孙两人又折返了回来,望着他站立的方向,一老一少两张脸上皆写满了无奈。 “既然看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对吧?”穆小午“啧”了一声。 “救吧救吧,救了赶紧走。”穆瘸子在旁边催促。 赵子迈知道自己有救了。 他觉得前方闪过一道光束,随即一根铜针由远及近飞来,针尾的白线上下漂浮,像龙的长须,又如蓬星的尾巴。它在他周身转了一圈,赵仔迈便感觉困住自己的镜面碎了,温暖重新回到他的体内,一点一滴,徐徐而至,顺着指尖流动到身体的每一处。 终于,他能动了,从头发丝到脚趾,从皮肤到血液,完全地从禁锢中被释放了出来,身体柔软而轻盈。 “知道你死得惨,但也不应妄图夺舍,不如放下心中执念,让我送你一程。” 嘶着嗓子说出这句话,穆小午身子微微一倾,拖着步子缓缓走到赵仔迈身边,左手猛地探向他的肩后,在他后脖颈摸索了几下,又忽地向上一拽,将那根仿佛插在他背上的铜针拔了出来。 伴随着这一连串的动作,赵仔迈重重地打了个哆嗦,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又听到了那阵“咯咯咯”的笑声。不过这声音现在变得更细更小了,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颤颤地让人听不清楚。 “已经这般了,还要在人间折腾一番,何苦。”穆小午手里多了团灰扑扑的影子,忽隐忽现,时明时晦,赵仔迈虽看不清楚,却也依稀能分辨出那是翠筠,没了眼睛的翠筠。 可她虽没有了眼珠子,却仍用空空的眼眶盯着赵子迈,那种怪异的感觉引得他也不禁回望过去。 “别看了,你年轻力壮四肢健全,八字却比常人都弱,这些孤魂野鬼一个个巴不得能入你的身夺你的舍。既然不愿把身体献出,就不要再给它希望,触不到摸不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就算对一只将死的鬼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将死?它不是早就死了吗?”赵仔迈将目光转到那穆小午的脸孔上,犹疑着说出这句话。 “肉身已死,灵体不灭,还算不得真死。”穆小午笑着,眼睛却盯在翠筠身上。 “那什么才是真死?”赵仔迈心里一颤。 “真死?”穆小午像拎着一只小狗一般将那团影子提起,轻轻在半空中一晃,嘴角的弧度扯得更大了,“那就是形魂俱散,欲恨尽消,于它们而言,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啰嗦,将手中的针朝远处抛去,口中念了个诀,“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时辰到了,让它送你最后一程吧。” 话落,她抬起的手倏地垂下,就像一只忽然收起了翅膀的大雁。 一阵呼啸声擦过赵子迈的耳畔,不大,却震得他心胆具颤:他知道,那是一个人在世间最后的停留,至此之后,便是山高路远再难见。 穆小午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她轻松地拍拍手掌,漫不经心看了赵子迈一眼后,便朝一直站在甬道尽头等待的穆瘸子走去。 “姑娘等一等,”一直到穆小午快要转弯,赵子迈才回过神叫住她,“方才的事多谢姑娘了。” 穆小午摆摆手,“好说,好说,举手之劳,不值得一提。” “可赵某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穆小午收住脚步,眼珠子轻轻一转,看向他。 “杀死翠筠又伤了姑娘的那个东西很难对付吗?”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如果连姑娘和穆老先生都要躲着它,那其他人岂不是” “赵公子,”他的话被穆小午打断了,她垂眸浅笑,说出的话却让赵子迈心惊,“若你同闫家交情不浅,一定要管这件事,那就只能请你自求多福了。” 说罢,她就欲离开,却被赵子迈第二次叫住。 “穆姑娘,昨晚上你说‘祟’是鬼怪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多是’。难道,除了鬼怪之外,祟还可能是其它的东西?” 话一出口,穆小午忽然停下了脚步,穆瘸子随之停下,周围变得安静异常,赵子迈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 “我是这么说的吗?” 俄顷,穆小午缓缓转过头,冲他问道。 第十八章 系铃人 赵子迈不说话,只用一双凛凛的眼睛看她。于是穆小午怔了一下,嘿嘿一笑,道,“我是随口说的,公子怎么记得这般清楚了?” 赵子迈不打算被她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反而上前了一步,继续道,“我少时读古书,见那《说文系传》里记载,祟者,神自出之以警人。《师古注》里也说:祸咎之徵,鬼神所以示人也。所以便常想,或许所谓‘祟’者,也不全为鬼物,有可能与神明相通?” 听了这话,穆小午尚未回答,穆瘸子脸上却先涌上惊异之色,“啊?你的意思是,祟这东西也不全是恶的,还可能是好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穆小午照腰间掐了一把,于是慌得赶紧把嘴闭紧。 穆小午脸上的笑虽假,但还未敛起,“公子,我大字不识得几个,你跟我说这么一堆艰涩难懂的东西,不是为难我吗?”说完,她看了一眼有些暗了的天色,佯装讶异道,“哎呀,都这么晚了呀,我们还要赶路,就不同您长聊了。” 语罢,她便匆匆拉了穆瘸子,步履匆忙,顺着甬道朝前走去。 赵子迈心知她没有为闫家卖命的义务,便也没不好强留住他们。可是,祖孙俩走过一件横在路中竹竿上的长袍后,却又一次停下了。稍顷,那件长袍被风吹得掀开一角,穆小午的脸蛋出现在赵子迈的视线中。 她正扭头望着他,脸上带着吟吟笑意。 笑容里充斥着轻蔑和冷漠,与方才那个诡异的笑几乎一模一样。 是的,几乎一样,就证明还是有一些不同之处的。赵子迈身子抖了一抖,双掌紧攥成拳,勉力支撑半晌,才没有在她面前露出怯来。 因为现在穆小午的眼睛通红透亮,里面里仿佛燃着两把火,以瞳仁为圆心,在整个眼球上蔓延开来,像是想要冲破她那双琉璃是似的漂亮眼睛。可片刻之间,她眼中的红光就褪去了,虽有些恋恋不舍,却终究无力回天,将那双眼珠子重新归还给它的主人。 与此同时,穆小午转过头,同穆瘸子说说笑笑地离开了,仿佛方才发生的事情只是赵子迈产生的幻觉。 赵子迈却立在原地不动,浑身打着哆嗦,像一条刚离了水的鱼。恍惚中,他又看到了另外一双眼睛,它藏在深井里,没有瞳仁,隔着沸沸扬扬的雪片,死气沉沉地瞅着只有八岁的自己,直到他全身酥麻,如一片落叶般飘落在井边。 这件事情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自己的父亲,那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臣。他知道父亲一定不会信,也许还会因此而责备自己懦弱。所以,他只能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默默舔舐,寄望时光能将它消殆。可是他错了,因为这世上有些事注定不可能被时光风化,反而会沉淀下来,越陷越深,直至成为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承认自己是胆小的,在某些无法解释成因的事情上面,哪怕在欧罗巴待了整整三年,哪怕他见识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工业技术和最不可思议的发明,他却依然没有忘记过那双眼睛。 它虽未必时时在场,但总会在某些重要的关头张开眼皮,朝他心间深深地窥探。 “公子,公子你怎么站在这发呆啊,可让我一顿好找,急死我了。”宝田中气十足的声音像一把剑,刺穿了禁锢住他的樊笼,将赵子迈解救了出来。 “公子,我找到闫老爷了,您猜的没错,那老和尚也同他在一起呢。” “闫施主,这次老衲帮不了你了,瓮碎了,它已经被放出来了。”老方丈的话轻飘飘坠入闫白霖的耳中,以至于他反应了许久才听明白。 “那么能不能能不能除掉它”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阿弥陀佛,佛家只能度化,不能诛戮,况且,就算我想收了它,恐怕也是无能为力。闫施主,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命人送老方丈出去后,闫白霖重新来到廊前坐下,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空落落的院子,仿佛一座雕塑一般。他脑中像是塞着一团缠绕在一起的丝线,繁乱庞杂,找不到头绪。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他当然懂,可是他不知道解开这个铃铛,需要他,需要这个家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老爷,方才我寻到了一样东西,瞅着倒像是少夫人的玉牌,您过目一下。”老管家从外面进来,递了块玉牌到闫白霖手上。闫白霖拿着它审夺了一番,方问道,“从哪里寻得的?” “云慈巷。”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管家应声准备离开,然而将将走出两步,就又被闫白霖叫住了。 “你方才说这玉牌是在云慈巷里捡到的?” 老管家擦了把汗,“是,就在唉,就在筠姑娘出事的那间房旁边。” 老管家下去了,可他的话如一只手,一点点扯开闫白霖脑中那团纷杂的线 寿宴前,他分明看到襄贞将玉牌交给了嘉言。而那天晚上,嘉言吃到一半就嚷着困,所以便由奶娘将他带回房休息。这么算来,翠筠死的时候,嘉言确实不在寿宴上 想到这里,闫白霖脑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可是这想法只持续了一会儿,他就哑然失笑了:怎么可能会是嘉言,那个从小就体弱多病像小猫似的的孩子,那个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怎会杀人挖眼?单单凭一块玉牌就去怀疑他,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屋檐上被风扫下来的叶子猛一下砸在闫白霖的肩膀上,将他惊了一跳。他仿若从梦中惊醒,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一手扶腰,一手搭在椅背上,试图慢慢将脑中那个荒诞的念头驱逐开。 “咯吱,咯吱” 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的脚步声,闫白霖心中没来由飘来一阵慌乱,他微眯起眼,朝门口望去,“是谁?” 第十九章 人部 门外探进来半个身子,嘉言冲闫白霖露齿一笑,“祖父,虽是仲夏,但夜里还是凉的,您坐在廊下不觉得冷吗?”他说着轻轻阖上了门。 “不妨事,大夏天的,难道还能冻坏了。”话一出口,闫白霖却觉得腰疼得更厉害了,像一条蛇顺着下背蹿到脊梁骨,疼得他一个没忍住呻吟出声。 见状,嘉言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闫白霖身旁,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掺着他重新坐回椅中,又两拳交替在他腰上轻轻捶打,“祖父,舒服点了吗,要孙儿去给您拿件披风吗?” 见他如此贴心,闫白霖胸中一热,心中一时间竟生出些许愧疚来:这么贴心的孙儿,自己方才竟然疑他。就算玉牌在云慈巷又怎么样,难道就一定是翠筠死的那晚嘉言落下的?自己竟然糊涂至此吗? 想到这里,愧疚之情愈甚,他柔声道,“乖孙儿,祖父只要看到你健健康康地长大,什么病痛就都飞走了。” 闻言,嘉言从椅子后面绕过来,坐到闫白霖膝头,伸出手调皮地玩弄他花白的胡须,一边语气淡淡地问出一句话:“祖父,刚才李总管来找您了?” 闫白霖一怔,“你怎么知道他来了?” 嘉言漫不经心一笑,“我方才遇到他了,他还说他来送回娘亲的老玉。”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脸的单纯无暇,好像只是无意间想起,随口一问罢了。 闫白霖却心里一振,仿佛有什么东西炸裂开了:他在试探自己,虽然佯作镇定,但心里早已做好谋算。 这哪里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心机:深沉、难以窥测。 闫白霖强压住内心的悸动,不露声色地笑笑,“玉牌既然找到了,也就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罢了。”嘉言又一次回头看向闫白霖。他的眼睛忽然暗了一下,仿佛罩着一个模糊的影子,不过很快,那个人影就消失不见了,像一只快速逃离开的兔子。 闫白霖以为自己看走眼了,他眯起眼,用力盯视着孙儿的眼珠,嘴唇颤了几颤,终是没能再吐出一个字。 嘉言若无其事底从闫白霖膝头滑下,朝前走出几尺后,又立住不动。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怪异扭曲的长。 “听说过红玉汤吗?”他背对着闫白霖问出一句话。 “红玉汤。”哆嗦着说出这三个字后,闫白霖忽然很想站起来,可是腰疼难耐,他将将把背直起,便又呻吟了一声,重新跌坐回椅中。 “《本草纲目》‘人部’记录了三十多种奇药,人势、人胆、人肉、人血以及由它们形成的怪方,比如男子下体的毛发,主治蛇咬,以口含二十条和汁咽下,令毒不入腹。” 嘉言的声音变了,稚嫩不再,却多了几分尖细,像被谁扼住了喉咙。 不过闫白霖现在却顾不得这些了,因为他满脑子都是那三个字:红玉汤、红玉汤、红玉汤 “后世方伎之士,于骨、肉、胆、血,咸称为药,以老酒浸泡,方得红玉汤。” 说到这里,嘉言的肩膀轻轻颤动起来,他在笑,声音小却尖锐,“老爷子,现在你知道翠筠那对眼珠子去了哪里了吧?” 一股寒气从脚底钻上来,闫白霖只觉浑身冰凉,透彻肺腑,身子摇摇欲倒,竟似已无法支撑。 “你是谁?你把嘉言弄到哪里去了?”他强撑着一口气问出这句话,眼泪却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渗出。 “嘉言”轻声一笑,转身朝闫白霖走过去,紧紧贴着他站着,手顺着他的袍角朝上摩挲,“头童齿豁,这副身体着实没什么好用的了,不过这颗心,倒还算是玲珑,竟能猜出我的秘密,干脆,就把它拿走好了。” 他的手指一点点的上移,隔着层层衣物,闫白霖都能感受到指尖冰凉的触感。 “你不能让我的孙儿做这样的事,有一天他清醒过来,该怎么面对?”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闫白霖心中所念仍是嘉言。这个孩子,承载了闫家所有人的心血,他怎能不倾尽全部来保护他? “清醒?”“嘉言”桀桀冷笑,“老爷子,你多虑了,这副躯壳我既然得了,就再不会还给他。” 听到这句话,闫白霖只觉脑中一嗡,所有的血液都聚集上来,将他的理智彻底驱散。他不出声音的干嚎了一声,伸手卡住“嘉言”细弱的脖子,用尽力气箍紧。他呼出的气喷在“嘉言”脸上,将那张清秀得脸庞弄得有些模糊,有些吓人。 “嘉言”不动,只翻起眼睛,露出泛青的眼白,脸上的笑似有似无。 闫白霖忽然明白了那笑容中的深意,它分明在说:老爷子,你杀了我,不就是杀了自己的亲孙子吗? 呆滞片刻后,他的双手终于徐徐落下,他握住椅背,颤声道,“我知道你死得惨,可可都过去这么久了,害你的人也早就不在这世间了,为什么你你还不愿放过我们闫家?” “嘉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抬头,望向天上黄色的月亮。 “那晚的月亮很圆,那个人的脸却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是他拿走了我的身体可是那时,我已经被泡得太久了,什么都没有剩下了,我回不了家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我想回去啊,爹娘和姐姐去看灯会了,姐姐还说,她会带一盏鲤鱼花灯给我鲤鱼跃龙门,是很吉利的她说我一定会高中的光耀门楣” “他们找了我好多年,他们不知道,我就和他们隔着一道院墙不还有一只瓮,泛着青光的瓮困住我的躯体和灵魂的瓮” 有什么东西猛地收紧了,朝闫白霖的胸口插进去,穿透皮肉,直击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最后一刻,闫白霖倒没怎么感受到疼痛,他只觉一股热流从胸口喷出,将衣服的前襟染透,被风一吹,冷得刺骨。 第二十章 神医 “你亲眼看到他们两个从这间院子里走出来的?”出了院子,赵子迈却依然不解,他回头,看着夜色里屋檐高低不平的暗影,疑道,“可这里只有一口破瓮,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宝田抓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向外走,我赶紧躲到旁边的院中。只隐约听到他们说到什么孽债,什么牌位,对了,闫老爷好像还提到了一味汤药。” “汤药?” “对,叫什么汤来着,我记不起来了。” 赵子迈看了宝田一眼,“闫家的祖上是行医的,我记得青城说过,他们家曾出了一位名满天下的神医。” 说到这里,他垂头回忆半晌,终于缓缓道,“我记得,青城是这么说的,他那位先祖是并不是天生学医的苗子,虽然他小时候就表现出对医学极大兴趣,钻研各种医书,认真研究各种病理药理。但在三十岁以前,他开出的方子不过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药方,医得了小病却治不了大病怪病,并没有值得称奇的地方。他甚至想过转行,因为靠他行医赚的那点铜板,甚至不能维持全家的吃穿。” “可到了他三十岁那一年,有一天到关帝庙里借光读书,由于太过投入,所以忘记了回家。后来他读书读累了,不知不觉就这么睡过去了。然后,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对他说:现在天下你该出来治病救世了!讲完这话,老头儿就消失不见了,而他也猛然惊醒了。” “后来他就成了名满天下的神医是吧,古书里的套路大都如此。”宝田接了一句。 “不错,他腾踏飞黄,成了名闻四海的神医,连皇室亲贵都请他去看病。而闫家兴旺的开端,也就来源于此。” 话刚说到这里,耳边忽的传来一阵喧闹,说话声、脚步声交杂在一起,如一团乌云,从旁边的甬道飞快的漂移了过去。 “出事了吗?”宝田话未说完,就看见七八个丫头婆子朝这边跑了过来,虽都屏声敛气,脸上却颇有焦灼之状。见到了他们,几个人只匆匆行了一礼,便又脚步匆匆朝前跑去。 “请慢一步,府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赵子迈抬臂朝前喊了一声。 几个人遂停下,其中一个犹豫了一下,支吾着道,“老爷......老爷他溘逝了。” 闫白霖斜歪在他常坐的那把太师椅上,身体蜷成弓状,就像一只被煮透了的虾。他的四肢尚未完全僵硬,胳膊软绵绵地耷拉下来,吊在身体两侧。 他身下,一片暗红色的血流顺着地砖的花纹扩散开来,一直蔓延到人群的脚边,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将人扑倒。 仆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以至于赵子迈和宝田挤到里面颇费了些功夫。不过,在看到闫白霖的尸体时,连一向胆大泼天的宝田都愣住了,瞠目结舌地站在早已瘫在地上的闫家人旁边不动。 只有赵子迈尚能保持镇定,可饶是如此,他仍然觉得口干舌燥,通体发软,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闫白霖的左胸口处黑乎乎的,比别处的颜色深了好多,仿佛被涂上了浓厚的墨汁。 他的心脏被挖去了。 红灯笼被一一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盏盏雪白的灯笼,每一只上面都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风一来,灯笼被吹得哗啦啦响,连带着里头的烛光闪烁不定,将站在下面的几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闫予池在被风吹得左右晃荡的灯笼下面走来走去,就像一只暴躁不安的野兽。他的脸煞白煞白的,映着头顶灯笼里的烛光,诡异且可怖。 “我今晚就得派人到隔壁镇子上去,我听人说那里有个禁婆,不仅能沟通阴阳,还可以跳神驱鬼的,灵得很......对,她来了,就能抓出凶手来,不管是人是鬼,它都跑不了......我要把它杀了,我要让它偿命......” 他越说越快,声音微微颤抖,最后连带着肩膀都开始抖动起来,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 “予池,”襄贞从屋里拿了件长衫过来给闫予池披上,手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脸上也挂满了泪痕,“予池你也累了,坐下来歇一歇,我让他们给你倒杯热茶来。” 闫予池却不领情,将那件长衫抖落在地,回头冲她冷哼一声,“舍得从床上爬起来了?你现在得意了是不是?翠筠死了,孩子也没了,你还做出这幅假惺惺的样子给谁看呢?” 襄贞哆嗦了一下,眼里含了许久的泪啪嗒落下,“我怎么会......予池你误会我了......” “兄长,你有错在先,怎么倒反咬一口。”闫青城上前一步插到他兄嫂中间,他盯视着闫予池,忍耐了一会儿,才将后面那句更重的话吞了回去。“父亲刚走,我不想与你起争执,现在还是先处理后事吧,其它的事情,以后再慢慢商酌。” “你少在我面前装老实人,”闫予池瞅着弟弟冷笑,“你对襄贞那点心思,打量着我不知道呢?闫青城,这么多年了,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来你喜欢她。反正现在父亲也去了,你也用不着扮演懂事听话的好儿子,来衬托我这个大哥的轻狂了。” “啪。” 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到闫予池脸上,襄贞吁出一口气,看着捂着脸露出不可置信表情的闫予池,将贴在脸颊上的发丝拨到脑后。 闫予池捂着脸,“你敢打我?襄贞,你......你为了他打我?” 襄贞脸上换上一种绝望的色彩,她盯着闫予池,一字一句道,“你龌龊可以,但不要把每个人都想得和你一样龌龊。闫予池,就算你我的夫妻情分尽了,青城他仍然是我弟弟,我不许你用这些污言秽语羞辱他。” 话毕,她没再向任何人多看一眼,便径直走向了大门的方向。 白灯笼被风吹得“扑簌簌”作响,仿若离人的脚步声,被空荡荡的宅院放大了数倍。 第二十一章 箱子 屋子里没有点灯,闫青城就着月光,将闫白霖常穿的几件衣服从箱子中取出来,摊平放在床上,小心地将它们叠好。而后,他又走到书架旁,从里面挑了三幅闫白霖生前最喜欢的水墨画,反复观摩了半晌,方才重新卷好装盒,摆放在叠好的衣物旁边。 他看着这间屋子,胸中忽有凄悲涌出,刚开始如细流,一丝丝朝外渗。到了后来,便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父亲。”他用手抚平闫白霖衣服上的几道褶皱,眼角的泪无声滚下,“父亲,是儿子的错,儿子没有护着您,让您受了这样的罪,是儿子无能......” 言闭,他趴下身子,将脸贴在衣服上,轻轻啜泣起来。 他这么一弯身,就有什么东西从掩襟的口袋中滑落到地板上,发出“咔哒”一声。闫青城将那东西捡起,发现那是一颗包着糖纸的西洋糖果。 他眼睛中亮光一闪,心中霎时流过一道暖流,思绪又回到了自己小的时候。 “青城,难过的时候,只要吃一颗甜甜的糖果,那么连带着心里都会变甜的。” “真的吗?” “会啊,把糖含在嘴里,然后闭上眼睛,试着想想你走在一片山坡上,头上是白得像棉花一样的云,脚下是绿油油的草,走着走着,你翻过了那座山头,看见了一片海,很蓝,被阳光照得发出柔和的白光。怎么样?现在还难过吗?” “还是......还是有一点呢。” 襄贞牵起他的手,“那就想象我和你一起站在山坡上,有人陪着,心里是不是更好过一些了。那一点难过也就没有了吧?” “嗯,没有了,姐姐来了,难过就溜走了。” 闫青城捡起糖果,眼底涌进一丝温柔,“她应该是在丫鬟把衣服拿过来前就偷偷把糖果放在衣兜里了。”他剥开糖纸,将那粒水果味的硬糖塞进口中,细细地品,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月光落在闫青城的脸上,照亮了他带着浅笑的嘴角。 “砰砰。” 门板被人轻叩了几下,紧接着,赵子迈的声音传来,“青城,我可以进来吗?” “这些衣服和画轴,是要收进伯父棺内的吧?”赵子迈点上灯,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东西,轻声问道。 闫青城微点了下头,“天气热,不易停棺过久,再加上外界议论纷纷,所以还是要让父亲早些入土为好。” “对,非常时期,能减的丧仪还是减了吧。”说到这里,他沉默了片刻,眼睛下移来到自己的鞋面,似乎还没决定要不要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闫青城已猜到了他想问什么,于是淡淡一笑,道,“这幅欲言又止的样子,可不像赵家公子的作风。直说吧,你是想问襄贞的事,对吧?” 赵子迈眉峰一挑,“青城,你难道不应该叫她嫂子吗?我可从来没听你叫过一声嫂子。” “对自己喜欢的人,叫得出那个称呼吗?”闫青城坦坦荡荡地看着赵子迈,没有半点想隐瞒的意思。 “可是她嫁人了,嫁的还是你哥哥。” “我知道,但爱不会因此就消失的,”闫青城苦笑了一声,“子迈,即便我不想,即便我知道这么继续恋慕着她是不道德的,可我还是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内心,因为她一直在这里。” 袒露心事后,他转头望着窗外的月,轻轻叹了口气,“子迈,你在欧罗巴的时候曾写信来,信上说那里的人可以通过手术切除掉身体的某个部位。我很想问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手术,能把我心里的那个影子挖掉。她在那里已经待了太久,变成我的一部分了。” 赵子迈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稍顷,终于道,“所以你想离开闫家,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想离她远一点。” 闫青城认命似的笑笑,“算了子迈,不说这些了,你来找我,肯定不单单是为了这件事,对吧?” 赵子迈点头,将凳子朝闫青城的方向挪了一挪,“青城,我想问,你有没有见过一口瓮?” “瓮?”闫青城想了一下,旋即道,“你说的水瓮可是放在一间四水归堂的院中的?” 赵子迈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没错,你也知道它?” 闫青城皱起眉头,“我记得小时候见过的它,那瓮口上是不是还盖着一块红色的布头?” “没有盖着什么布头,瓮口裂了,缺了一大块。”说出这句话,赵子迈的神色已是愈发的凝重,他加快语速问道,“青城,那口瓮有什么来历?” “来历?据说里面曾盛着一味汤药,能包治百病、起死回骸。哦,对了,它就是我们闫家那位先祖调制出来的,也因为这剂药,他成了一位术精岐黄的神医。”说到这里,他怔了一下,“不过那所院子,我记得小时它开了锁锁了开,如此反复了几次,后来,父亲便彻底不许人进去了,至于原因,我也没有多问。” “如果被上了锁,那口瓮,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坏掉?” 闫青城略想了一下,恍然道,“是了,我倒忘了,前段日子是有人来回禀说瓮坏掉了,好像是因为下人们打扫院子时不小心将它碰倒了,因为那时事多,我也没细究。”说完,便又一次蹙起眉头来,“子迈,你为什么要问起这口老瓮?难道这几日发生的事与它有关?” “看来伯父他也没有告诉你。”赵子迈若有所思道。 “没告诉我?子迈,你的意思是父亲他隐藏了什么秘密吗,嗯?那是什么?”闫青城盯着赵子迈身后的墙面,忽然放低了声音,“墙上为什么会有三条影子?” 这句话刚说完,窗户外面冷不丁吹进来一阵风,扑灭了桌上的蜡烛。墙面上的人影倏地不见了,只有烛芯的白烟袅袅升腾,将赵子迈的脸映衬得扑朔迷离。 “三条影子?”赵子迈起身走到闫青城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白色的墙面,“一根蜡烛,两个人,怎会有三条人影?是不是错把树影当成人影了?” “也许吧,可能是我看错了。”他说这话时,屋外面那株垂杨柳的枝条正被风吹得扬起,打在窗棱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就像勾魂的鬼手一般。 “看起来又要变天,”赵子迈看了一眼窗外,“咱们回去吧,省得一会儿淋了雨。” 闫青城恋恋不舍地环视了房间一遍,便和赵子迈起身准备离开,然而步子还未迈出去,却听到闫白霖的床下发出“咚咚”的响声,不大,却极清晰,每一声仿佛都砸在二人的心头。 赵子迈的身体僵住,闫青城也定在那里,两人都望向黑洞洞的床底,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惑。 “咚......咚......咚......” 响声还在持续,并没有被撞击在窗户上的风声遮盖住,反而声声分明,直击耳鼓。 “床下有什么?”顷刻之间,赵子迈已经抽出随身佩戴的一把柄首为狮头造型的黄铜小刀,不动声色冲闫青城问了一句。 “一个木箱,平时收些随手要用到的杂物。”闫青城的呼吸声忽的有些急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听着声音,倒像是木箱子里发出来的。” “会不会是老鼠?” “也许吧,这几天家中忙成一团,进了老鼠也未可知。”闫青城收紧的肩膀稍稍放松下来。 赵子迈点头,快步走到床边蹲下,伸手进去,抓住了木箱两侧的铜环,朝外一拉。 箱子比他想象中重了许多,他用得力气不小,却只将它拖出三四寸。 “什么东西这样重?”赵子迈扭头看向在他身侧蹲下的闫青城,眼中透出些许困惑,可是很快,困惑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惶。 “青城,你闻到什么没有?”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猛地松开了铜环,眼睛直视着箱子上那条黑色的缝隙,后背紧绷得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闫青城没有说话,不过他脸上的神情已经清楚无误地告诉赵子迈,此刻他内心的想法与他一样。 “唰”的一声,箱子被两人合力拽了出来。赵子迈紧握刀柄,猛地用刀尖挑开了箱盖。 第二十二章 流言 老管家蜷在箱子里,身子被叠成奇怪的形状。大腿紧贴肚面,小腿又紧贴着大腿后侧,脚面绷得笔直。 当然,不被叠成这种姿势,箱子盖是扣不上的。 可是这种姿势造成的后果就是他的腿骨从膝盖处折断了。他上了年纪,骨头脆硬,如此需要柔韧性的姿态,是无论如何也摆不出的。所以,当被人从箱中抬出来时,他的小腿是有气无力地挂在膝盖上的,仿佛只有筋脉还和上面的身子连接着。 他身上的味道并不重,应该死了有一天的光景。而这一点,也得到了其它仆人的证实。有人说,就在昨天下午,他还看到老管家进来收拾闫白霖的屋子,一边擦那只亮青釉面花瓶,一边偷偷地抹眼泪。 “没人听到他的呼救声,显然,他是遇害之后,才被塞进这只箱子里的。”赵子迈看向站在身边的宝田,“查一查,看看死因是什么。” 宝田蹲到尸体旁边,利落地用并拢的中指和食指从老管家身体的重要部位和穴道一一点过,末了,他有些困惑地望向赵子迈,轻声道,“公子,除了腿骨断裂,尸体表面没有外伤,其它部位也没有发现损伤的迹象,可是他牙关紧锁,目眥尽裂,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赵子迈催促他。 宝田砸吧了下嘴唇,朝围观的众人看了一眼,小声道,“倒像是吓死的。” “吓死?”闫青城垂目皱眉,“我只知他身子近几年不是很硬朗,走多了便会急喘,父亲也提过今年底就放他家了去。可是,可是一个好好的人,总不至于就被吓死了吧?” “那要看他遇到了什么,”赵子迈的目光落到老管家断掉的膝盖骨上,脸色不由的一沉,“青城,你不觉得这件事有点怪吗?“ 闫青城知道他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讲,便点了下头,同他一起来到屋子外面的院中。 方才还在肆意呼啸的大风竟不知何时停住了,院中那株大柳树的枝条无精打采地垂下,动都懒得动一下。漳台临海,天气多变得就像孩子的脸,让人捉摸不透。现在,乌云虽仍在头顶,但月光已能见缝插针落下,整间院落都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赵子迈走到柳树下面,这才回头看向闪着烛光的窗户,悄声道,“青城,尸首是完好的。翠筠、伯父,他们都缺了一部分,可是他,却是完好无损。” “而且,”闫青城随手扯过一根柳条,将上面的柳叶在指间反复揉捻,“而且我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被杀,他平时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从不与人起冲突,为什么是他?” “那又为什么是翠筠姑娘,为什么是......伯父?” “我......不知道。” 可怕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不知过了多久,赵子迈先开口了,“我还是觉得是那口瓮的问题,宝田看到方丈和伯父去了那间四水归堂的院子,他还听到他们说......” 他的话戛然而止了,院门口走进来两个小丫头,因为两人站在暗处,所以她们人竟没注意到院中有人,只自顾自地说话。 “老夫人今天疯得尤其厉害,一直在瞎嚷,拦都拦不住。” “嗨,也不知道是谁,把老爷的事说漏了嘴,所以夫人才闹的。不过平日里,老爷每天都要来看夫人几次的,日子久了估计也是瞒不住的。” “我听夫人一直念叨着瓮啊,红玉汤啊,还说什么孽债,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谁知道,不过福祸相依。方才听郎中的意思,人若受了刺激后,这里的病倒可能会自个好了。”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叹了口气道,“我看还不如不好,清醒过来,却发现那个一直等着自己的人不在了......” “唉,别说这些了。我倒是觉得咱们得想想后路了。今天又死了一个,保不齐下一个就落到自己头上了。依我看,闫家这里是留不得了。” 闫家出了妖异的消息很快就像雪片一般席卷了漳台城,甚至连据漳台城几十里地的白礁城也在议论这件事。 传言各色各样,有说他们家得罪了某位大人物,被人下了蛊;有的说,闫宅里潜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杀手,趁夜黑风高夜,便要取人性命。 这些传言,白礁的人都是信的,因为这几日,城中忽然多了许多寻找活计的人。他们原都是闫宅里的丫头婆子仆人小厮,因为怕成为下一个被害者,所以纷纷出逃,即便闫家已经将月银提高了一倍不止。 “你以前不就是闫家的小厮吗,有没有什么内情?”酒馆的掌柜斜倚在柜台上,一边用指节敲着桌面,一边问一个刚来的伙计,“这闫家到底是怎么了?” 小伙计撇嘴道,“您可算是问对人了,您别看我年纪小,但我可是在我们老爷身边做事的。所以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情,我全看在眼里呢,一件都没落下。” 掌柜的登时来了兴趣,将脑袋朝前凑了凑,竖起了两根指头,“听别人说,包括闫老爷在内,闫家已经死了三个了,而且尸首都不齐整。我还听说,闫家是生意做得太大,挡了不知哪门子皇亲国戚的道,所以才被......” 说着他手掌朝下一劈,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小伙计神秘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尸体不齐整是真,另一个传言就纯粹是胡说八道了。您不知道吧,咱们闫家呢,哦不,现在得说他们闫家了,他们呢,和上头的交情可好着呢。闫老爷过寿那天,您猜谁来了?这么说吧,您尽管可劲地朝上猜,省得我一会儿说出来吓到您。” 掌柜的被他逗乐了,嘿嘿一笑,伸手照小伙计头上拍了一把,“还能是谁?难道还能是京都的首辅大人不成?” 小伙计脸上现出得意之色,挑动眉峰道,“差不多。” “差不多?你年纪小,话可不能乱说的。我说的可是权倾朝野,内务外交皆抓在手上的军机处首辅赵安赵大人。”掌柜的诧异道。 第二十三章 变身 “虽不是他,但他亲儿子过来了,算不算就是他亲自来了?”小伙计脸上得意之色更甚,“那位赵公子备了厚礼,亲自来给闫家老爷祝寿。他还说什么家父总是提起伯父,说老朋友许久不见,以后要经常走动走动才是。这话的意思,岂不是说闫老爷和赵大人交情深厚。所以那些说什么闫家得罪了朝廷的人,纯粹是胡说。” 听到这番话,坐在旁边一张桌子的穆瘸子默默放下手中的筷子,砸吧着嘴冲对面坐着的穆小午道,“看吧,他一来我就看出他气势不同旁人,多少和官府有关联,果然。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赵安的儿子。” 穆小午摇头,“您老也忒怕事了,本来咱们帮了他,还能赚上几个银锭的,可您偏不让我开口,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儿似的。” “哎呦祖宗,这次多亏咱们没失手,才没被那官爷抓住把柄。你忘了那一次咱们没把人的魂儿给绣回来,差点被官府的人给抓了,说咱们坑蒙拐骗......” 穆小午停下夹花生米的动作,托腮沉思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这赵子迈是留洋回来的,按说应该对你我这种人很是不屑。可他似乎对咱们的营生挺感兴趣的,还问我祟到底为何物?” “你救了他一命嘛,他当然信了,还能恩将仇报不成?” 穆小午耸肩,“您老别得意啊,我红眼睛的样子都被他看到了,保不齐哪天他就把我当成妖异给抓起来了,说不定他还会把闫府发生的事都算到我头上呢。” “小午,”穆瘸子盯着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它真的走了吧?你确定它走了是吧?它这么一来一去的,把我弄得这叫一个心慌啊” 这话从出了闫宅起,他已经问了不下一百遍了,所以穆小午听到后难免心烦。于是在送了他一个白眼后,她又一次掂起筷子,对准了那盘老醋花生夹了下去,有一搭没一搭道,“这白礁的菜不怎么样,还不如漳台,依我看,咱们今晚就连夜赶路到广东去,走一路吃一路,如何?” 闻言,穆瘸子也忘却了烦恼,欢欣雀跃起来,他拍了拍鼓囊囊的钱袋,“当然好,反正闫家给的钱,够咱们逍遥上好几年的,你说去哪,我都听你的。哎呀,我这把老骨头,也该享受享受了,别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早就享儿孙福了。所以这段日子我总想着,不能再这么奔波苦干了,我这些手艺你也学会了八成,我以后就吃跟着你吃吃喝喝,高兴一天是一天......” 他只顾得意,却没发现方才还兴致勃勃的穆小午忽然敛起笑容,表情肃穆地盯着那半碟子花生米看。 “以前那些新鬼年岁都太轻,吃起来没滋没味儿,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她忽的挑起一侧嘴角,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彼时穆瘸子已经喝了三两酒,微醺,所以一时半会还没分辨清楚她在说什么,只道她还在说这菜不够合口,做得不够入味儿。于是便接了一句,“广州的馆子那可是名扬全国的,到那里保准让你吃个痛快。” “何必舍近取远,”穆小午还盯着花生米,眉毛朝上一耸,面皮却仍然波澜不惊,“闫家不是有个现成的放在那吗?” “闫家啊,”穆瘸子摸着鼻尖沉思,“闫家的菜肴当然是好的,我跟你讲,就那几道菜的复杂程度,简直能媲美宫里的做法。我想咱们就算到了广州,估计也吃不到这样的美食。可惜啊,这闫家是咱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地界,怎能再自投罗网......” 说到这里,他皱了下鼻子,“你方才说什么?闫家有个现成的?” 他的目光转到穆小午脸上,身子随后重重向后一挫,撞翻了后面的椅子。 下一刻,穆瘸子用尽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将嗓子里那声尖叫硬生生憋了回去。他丢下几两碎银,一只手拽住穆小午的胳膊,另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睛,将她连拖带拽拉出了酒馆。 穆瘸子拽着“穆小午”走到一条幽暗的小巷才放开手,而后,他喘了几口气,忽然对着穆小午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拜几下,口中颤悠悠道,“神仙,神仙,得罪了,您老人家莫怪小人啊。小的是怕您被那些腌臜泼皮看到,才失了礼数,您大人大量,可千万不要怪罪我啊。” “穆小午”活动了几下肩膀,双臂朝上伸了个懒腰,冷冷道,“被你扯着走了半条街,差点把脚都扭了,要不是看你还有那么点可用之处,早一口吞了你。” 言闭,她慢悠悠转过身来,随意捡了块石头墩子坐下,一条腿翘到另一条腿上,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两下,冲还跪在那里不动的穆瘸子道,“怎么,我的样子很可怖吗?连头都不敢抬?” “不不不,您老人家雄姿英发、鹰扬虎视,哪里能用可怖形容......” 说毕,他梗着脖子扬起头,冲盯着“穆小午”的那双红得透亮的眼珠子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穆小午”冷哼一声,冲穆瘸子轻一挥手,“罢了,你去买一顶笠帽,要大一些,能遮住眼睛的,省得你们这些人一个个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我刚醒,腹中饥饿,闫家那个东西,倒是正对了我的胃口。” 穆瘸子听了这话便忙不迭爬起来朝巷口走,由于走得太过匆忙,他还差点滑了一跤,扶着墙才勉强没有倒地。 他滑稽的模样引得身后人笑了一声,可随后,她说的话又让穆瘸子心里凉了半截,“喂,老头儿,你别再痴心妄想,盼着我哪天能自己走了。这具躯壳我要用来养伤的,以后你要多多给我寻些吃食,或许我还能饶你一命,如若不然......” 后面的话她没说,显然也不用说,穆瘸子嘿嘿干笑着,口中连声道着“哪敢哪敢”,朝巷子口走去。 “等等,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谁知,那个让他叫苦不迭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 第二十四章 飨灵 “神仙,还有什么要叮嘱的?”穆瘸子脸上堆满了笑。 “穆小午”将胳膊肘抵在膝盖上,饶有兴趣地看他,桀桀笑道,“我在想,闫家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身上的味儿那么重,还真是罕见。” “我只知道它凶得很,煞气极重,应该是个大家伙。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把您,不,是小午伤到了。”穆瘸子看着她那张即便笑起来也肌肉僵硬,怪异凶悍的脸,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怕的是闫家那一个,还是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一个。 好在她没准备再问下去,只朝他一摆手,“好了,去吧,速去速回,别让我等急了。” 外面的街市人流如织,阳光从头顶铺下,明晃晃的,仿佛和那条阴暗的胡同是两个世界。 穆瘸子一边在人群中穿梭一边在心里叫苦不迭:他当时怎么就和穆小午结成伴子了呢?她明面上虽然和自己以祖孙相称,但私下可是既不恭敬也不礼让,除了偶尔能救救急,就再没有别的优点了。更何况,她身体里还藏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想到这里,他照着自己的脸颊轻拍了一下,恨恨道,“我当时哪里知道她被夺了舍,是个寄主,要早知道,打死我也不会与她同行。” 可是现在后悔显然已是晚了的,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个东西时的情景:它脾气暴躁,法力无边,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人毛骨悚然。最可怕的是,它时不时以自己的性命做要挟,让他为它寻找吃食。 它的“吃食”可不是寻常人吃的饭菜,它吃的是鬼怪幽灵,更自己美其名曰为“飨灵”。 喜欢吃这些玩意儿的必定不会是什么善类,穆瘸子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每每都小心侍奉,生怕哪里不称了它的心意。他心里为一所念,就是那东西能自己离了穆小午的身体,这样他就不用如此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了......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个愿望怕是已经落空了。 好在据他观察,它现在应该是受了重创,虎落平川,以至于不得不“寄宿”在穆小午这个凡人的体内,而且昏睡了许久,一年前才刚刚苏醒。因为它现在还是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时不时还会陷入昏睡中,记忆也没有完全恢复,就连自己是谁来自哪里都讲不清楚。 这么想着,穆瘸子忽然又生出些许庆幸来,他有时琢磨,若它痊愈了,会不会就彻底侵占了穆小午的身体。而那个时候,穆小午这个人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混世魔王。 “命苦啊,我真是命苦啊。”他喟叹着,朝一家卖斗笠的店铺走去。 门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小丫鬟走了出来,见了赵子迈和闫青城二人便要请安,闫青城打发她下去,然后和赵子迈两个人走入屋内。 屋中的桌子上点着一根将要燃尽的蜡烛,烛光只能将桌子周边照亮,其它地方还是黑魆魆的,朦胧阴暗。所以,当闫老太太白得发青的脸忽然从角落中探出来的时候,赵子迈和闫青城皆吓了一跳,朝后退了几步。 “母亲,您怎么不在床上歇着,躲在角落里做什么?”闫青城见闫老太太蓬着头发,衣服也没穿整齐,不禁心疼不已,忙将她搀扶到床沿上坐下。 “这些下人们越发不懂规矩了,连您也敢怠慢,我明天就把她们打发了出去......” “青城,”闫老太太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抓得他有些疼,她的眼睛中有哀戚惊恐之色,显然已经知道了闫老爷的事,“不怪他们,我自己......我自己不敢睡在榻上,我怕它......我怕它来找我。” “不怕,我在这里,母亲,我在这里护着你,你别怕......”闫青城心中泛起一阵凄楚,一手将瘦弱的闫老太太揽进自己怀里,下巴抵着她花白的头顶,眼中不禁又滑下一道泪来。 “伯母,您知道闫伯父死于何人之手,对不对?”赵子迈上前了一步,望着闫青城怀里瑟瑟发抖的闫老太太。他虽然看到了闫青城皱着眉头冲自己使眼色,却仍然不管不顾地将那句憋了许久的话问了出来。 “二十年前,您和闫伯父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天,你们应该去了那间四水归堂的厢房,看到了那口黑色的老瓮。” 出乎赵子迈意料之外,闫老太太听到他的话后,竟然不哆嗦了,只呆滞地坐在那里,两个眼睛直愣愣的,仿佛陷入到无尽的沉思中。 赵子迈轻抿嘴唇,踟蹰一会儿,终于道,“我怀疑,那天在宗祠,伯父没有对我们讲出实情。” 见闫青城不语,他便接着说了下去。 “青城,宝田曾见到方丈和伯父到那间院子里去了,他还听到方丈对伯父说:那东西已经出来了。你说,他的意思是不是邪祟原是被困在瓮中的,现在瓮破了,它就出来了,”说到此处,他看了还在发怔的闫老太太一眼,又接着道,“你方才说你小时候见到瓮口上面盖着一块红色的布头,而穆姑娘和伯父也曾说过,邪祟的头上盖着一块红布,所以我想......” 他呼出一口气,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陈述,“二十年前,伯父和伯母是否就是在那间院子中见到了它,而它,应该是闫家苦心隐藏的秘密。” 听闻此言,闫青城脸上迷茫之色愈重,“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件事,赵兄,会不会是你搞错了?母亲,您怎么......” 他怀里的闫老太太忽的坐直了身子,她用手指抿了抿鬓角的头发,幽幽望着烛光照不到的桌子下方,俄顷,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揭开了那块布,它就出来了,从瓮里露出半张脸......”她说着忽然用双手捂住自己下半边脸,两只眼睛瞪圆了看着闫青城,眼皮子眨也不眨,像极了暗夜中捕捉物的猫。 第二十六章 梦 可是三个月后,当闫青颤抖着双手打开老瓮的时候,他却惊呆了:瓮中没有恶臭,更没有陶焕的遗骨,只有一瓮乌黑泛亮的汤汁,上面浮着一层油脂,香飘十里,芬香扑鼻。 闫青患有常年不愈的喉疾,于是为了试验红玉汤的疗效,他先将自己作为试验品,喝下了第一碗汤...... 汤的味道......很香,不像一般的药酒或辛、或腥、或苦...... 入口便顺着喉咙滑下,没在舌头上留下一丝半点的粘腻和杂质。 可即便如此,闫青还是在喝下这碗汤药后,跪在地上呕了半天,将胆汁都吐了出来。 他本以为汤水都吐出来了,是断不会再有任何疗效了,可神奇的事情却随之而至。 当晚他一夜未咳,第二天起床时嗓子也不再干涩发疼,吞咽食物时长年伴随的异物感也都消失了。而当他开口说话时,他几乎认不得自己的声音了。因为那把嗓子清亮可人,简直可以媲美戏班子里的台柱子。 闫青狂喜之余心中未免惊诧,他没想到这红玉汤的功效竟然如此神奇和立竿见影,这一方面说明古书中的记录并非虚言,而另一方面也证实陶焕的身体已经完全溶进了药酒中...... 红玉汤就是陶焕,他用血肉之躯,造就了这瓮汤。 再往后,就是闫青城讲述的故事了,闫青靠着红玉汤腾踏飞黄,成了名闻四海的神医,连皇室亲贵都请他去看病。 而他自己,也因为这碗汤药活到了一百零四岁,最后老死在家中。 可是他死后,红玉汤却仍然在发挥它神奇的效用:闫家因为这瓮汤积累下了数额不小的一笔财富,更重要的是,闫家还因此结识了一批政界商界的大人物。这些人,本来是闫家人爬上梯子都够不着的,现在却因为这瓮汤,使闫家人变成了他们的救命恩人。而这张密集的关系网,为闫氏一脉的发达兴旺奠下了坚实的基石。 “倒不如这么说,是陶焕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促成了闫氏一族的昌隆畅旺,而闫家发家的根源太过于不人道,所以闫伯父才千方百计对外隐瞒,甚至对自己的儿子都没有透露分毫。” 赵子迈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闫老太太迷蒙的眼睛,从那双混沌空洞的眼珠子里,他仿佛看到那口黑漆漆的瓮,只不过,瓮中不再是空的,而是盛满了汤药,香气逼人的一瓮汤药。 “红玉汤消耗干净后,闫家人因为心虚,就请高人做法人将那口瓮封印住了是吗,可是瓮口的红布又是什么?难道是某种辟邪的物件?”赵子迈看到了闫青城脸上震惊的神色,却已无暇理会,只自顾自说出自己的推测。 “那不是什么辟邪的东西,”闫老太太嘿嘿一笑,眼中露出渗人的光,“闫青将陶焕推进药酒里的时候,因为一时慌乱,竟然没有将他贴身的肚兜扒下来。没错,陶焕那时已经十六岁了,却还穿着红色的肚兜,据说是因为他的姐姐极疼爱这个小了许多岁的弟弟,所以每年都要为他缝制一件肚兜,防止他睡时着凉。” “肚兜落进药酒里,他哪里敢伸手拿回来,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谁想,”闫老太太将目光转到自己的儿子的脸上,伸出手来在他立体的五官上轻轻摩挲,仿佛那是陶焕的脸,“谁想,那孩子全身都化了,肚兜......肚兜却还飘在红玉汤上面,悠悠晃晃,就像他无法安定的魂魄......” “后来他们找人看过,说,那件被药酒泡得泛黑的肚兜上,凝结着陶焕最后一缕善念,所以......只要用它封住瓮口,陶焕的怨气就不会出来,也就可以保闫家世代太平......” “于是他们就那么做了,给陶焕筑了块牌位搁在瓮里,又用肚兜封住老瓮,并将它放在一间修筑得和陶家老宅一模一样的院子中,借此来困囿住陶焕的怨气。” “所以那间院子在江南水乡风格的闫宅中才显得如此突兀,原来它是专门为了陶焕而建。”赵子迈的眼珠子上泛起一层冷冽的光,脸色也暗沉了下来,“可是那口老瓮,怎么破了呢?” 闫青城摇头,“我记得就是嘉言昏倒那日,整个府上忙作一团,后来,就有人来报说瓮倒了,碎了” 说到这里,他茫然地望向闫老太太,“母亲,我不相信,你们都说闫家祖上行医,所以仁礼存心,甚至连生意上的对手,都不愿赶尽杀绝。闫家......怎么可能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来?”闫青城的身子顺着床面缓缓滑下,双手却仍搁在闫老太太膝头。他现在就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唯独心里剩下的那点不确信支撑着他问出这句话。 “亲口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已经死了,被它杀了,如今,还由得你不信吗?”一滴泪从闫老太太枯瘦的脸上掉下,落在闫青城乌黑的发间。 赵子迈面前是一座小村落,村子依山而建,依势而就,高低错落,起伏自然,由中间高十尺的山石护坡分成上下两层,远远观望好似一片平房环绕着一座石墙山堡。 现在,整座村落仿佛被一层厚实的羊毛毯子遮盖着,不仔细观察,会误以为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包。 “下雪了,漳台地处东南,即便在冬季,也是不会有雪的。所以,这又是我的梦境吧?”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踩着石阶一路上行,石阶都是紫石板和青石灰石铺成的,踩上去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倒。好在他是在梦里,身子轻飘飘的,所以才避免了一场惨痛的皮肉之灾。 走上台阶后,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护坡左侧一座狭小的院落。院子和他在闫家见到的那座院落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稍显陈旧,显然已经有一些年头了。 看着院子斑驳的木门,赵子迈犹豫着要不要停下。就如穆小午说的,他先天八字极弱,经常会感应到一些常人感觉不到的东西。有时,这些东西甚至是以梦境的方式向他展示的。 他当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却身不由己。比如现在,他的身子就像被看不见的线牵着一般,不听使唤地来到了院子前。 第二十七章 一墙之隔 赵子迈轻轻推开门,却站在门口,没有跨进去。 他看见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两个人,从年纪看像是一对母子。女人四十来岁,荆钗布裙,挽成圆髻的头发白了一半,身子虚胖,说起话来三句一喘。 旁边坐的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却生得清秀,虽然衣服也一样简朴,但看起来却是一副读书人的样子。此刻,他正一边洗菜,一边专心致志地听女人说话。 “你舅舅当时也是你这个年纪,比你还秀气些。两道眉毛像是用毛笔细细勾勒出来的一般,没有一丝杂乱,像个女娃娃似的。他还喜欢读书,那些繁杂难懂的句子,他毫不费力就能记住,连村里的先生都夸他聪明。” 女人回忆起往昔,脸上情不自禁泌出一丝微笑,可是很快,笑容被愁思替代,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不过这样好的小焕,怎么就没了呢?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和爹娘一起去看花灯,如果我没有走街串巷非要给小焕找那只鲤鱼灯笼,是不是他就不会出事了?” 男孩忙放下菜,湿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去拽他母亲的手,“娘,您放心,我会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到那时候,我会在全天下的城楼上都贴上告示,一定会把舅舅寻回来的。” 这话虽然孩子气,却很能带给人一些希望,于是女人眼中亮了一下,不过那光转瞬即逝,很快便黯淡下来。她摇头,带着几分狠劲儿和坚定,“不会的,小焕他早就不在了,这点我心里清楚得很。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虽然我没有什么证据,但是我就是知道他早就不在了,我骗不了自己。” “可是您虽这么说,心里却还是盼着舅舅能回来的吧,”男孩说着指了指身后的西厢房,“这窗纸是新换的,柱子也刚刷过漆,房子里更是被打扫得纤尘不染,比咱们自己住的屋子都干净。” 听他这般说,女人略提了提神,“其实,我总觉得小焕还在,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魂魄还在。” 男孩子一愣,“魂魄?” “我曾......曾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进这间屋子的,后来才慢慢好了。” “不敢进来?为何?”男孩盯住西厢房的窗户,许久都没有回头。于是赵子迈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他忽然觉得,那扇黑洞洞的窗户后面,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于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时......那时我总梦到他,”女人的声音中忽然多了几分不安,“可是他的样貌已经不是小焕了,眉眼模糊,还有些发福,像是......像是被水泡了很久的样子,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再也没梦到过他了。其实我是想见见他的,哪怕心里很怕,可不知为何,他却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眉头也越皱越紧,仿佛陷进了痛苦的回忆中。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像千百只蝴蝶迎面扑来,带着低沉的呼啸。 赵子迈有些听不清楚这对母子的谈话了,不过,他现在也不想听了。他走进院内,径直朝西厢房走去,无声无息推开房门,迈了进去。 屋子里的摆设极为简单,干干净净的一床一案,除此之外,就剩下一只半人多高的木箱,安静地停放在房间的一角。 “这箱子里就是陶焕的书吧。”他走到箱子前面站定,手指蹭着箱盖划过。稍顷,缓缓打开箱盖,在那些已经泛黄的书本上摩挲了几下,“书都被翻旧了,看来陶焕真如他姐姐所说,是个一心扑在书中的孩子。” 可是这样的人,又怎会知晓人世间的险恶呢?和他那个吃尽了人生疾苦,看尽了他人冷眼,一心只想谋取名利的邻居相比,他实在太过于单纯了。 恐怕......连死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的吧。 念及此处,赵子迈忽然有些心酸,他仰起头,目光穿过窗户投向一墙之隔的闫家。他知道,陶焕就在那所院子里,在那口漆黑的大瓮中。虽然,他已经化成了一剂名闻天下的汤药,但是他的灵魂,却仍然在凝望着陶家,不愿散去。 院子外面响起一阵喧哗,紧跟着,一队人鱼贯而过,抬的是花瓶玉器画轴,提的是首饰玉佩香囊,呼啦啦一大群,涌进了闫家的宅院。 “娘,听说闫大夫给巡抚大人治好了旧疾,你看,这些东西,都是巡抚大人派人送给闫大夫的礼物。”男孩似乎有些羡慕。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也有样东西要给你,小焕不在了,这玉牌就交给你吧,好歹,你身上也有陶家的血脉。”女人说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块玉牌,将它塞到男孩手里,“它是陶家祖上传下来的,你要收好,千万别掉了。” 外面喧哗声依然不断,偶尔还有欢声笑语传来,将这里衬托得更加凄凉。赵子迈看向男孩手中的玉牌:象牙白色,四四方方,质地中上,上面刻着“富、贵、寿、喜”四字。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好物,但在陶家这样的人家,已经可以当做一件家传的宝贝了。 “以前,小焕总戴着它的,可他失踪那晚,这东西落在他屋里了,所以,这也算是你舅舅的一件遗物。你好生保管着,可别丢了。” 男孩点头答应,将那玉牌小心翼翼揣进怀里,一字一句道,“娘,我答应你,我会好好读书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话到此处,他忽然顿住,回头看向赵子迈站立的方向,眼中露出惊惧之色,似乎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 赵子迈心脏一抖,便想立时离开陶焕的屋子,可手腕处却猛地一凉,激得他下意识的低头,看向下面那一箱书籍:一只泡得皮开肉绽的手抓住了他,手的下面,泛黄的纸页中,探了出来一颗脑袋,上面顶着一块红布,布面绣着金黄色的鲤鱼。 第二十八章 禁婆 醒来时赵子迈的衣服俱已湿透了,贴在身上,又湿又黏,很是难受。 他喘着气半坐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不仅如此,外面吵嚷声不绝于耳,纷杂起伏,仿佛他所处的是一条热闹的街市。 赵子迈皱起眉头:他知道闫家规矩极严,下人们早已训练有素,平时一个个屏声敛气,绝不会这样叨扰到主人家和他这样的宾客。能让他们乱了规矩,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已经不是闫家的仆人了。 其实前几天已经有下人陆续离开,可是在看到今天这等壮观的“景象”时,赵子迈还是不免吃惊:浩浩荡荡的一队人,有人推车,有人挑扁担,还有人只是简单地挎了几个包裹。每个人脸上都盛满了焦虑,步履匆匆地顺着甬道朝前走,仿佛恨不得一步跨出闫宅,仿佛不知哪一扇门背后会冷不丁闪出一个茹毛饮血的妖怪来。 “除了一些跟了闫家多年,主仆情谊深厚的,其他的基本上都走了,大多数说是家去几天,但依我看,闫家一日不宁,他们也是不会回来的。虽然他们大多签了卖身契,但闫家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我也不好强留他们,官府那边我来处理就是了。”闫青城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在赵子迈肩头轻轻拍了一拍,脸上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子迈,你刚下船就赶过来给父亲祝寿,可没想到却出了这等事。把你牵扯进来,真的很对不住。我已经让人帮你备好了车马,你一会儿就出发,和宝田一起,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赵子迈眯着眼看他,忽而一笑,“原来我在闫二公子眼里,是这么个胆小怕事的人。” “子迈......” “除了胆小怕事,还薄情寡义,朋友有难,不说帮忙,反而转身就逃。” 闫青城打断他,“子迈,你不必用这些话来激我,闫家现在情况如何,你再清楚不过了。多留一刻就会多一分凶险,你和宝田还是快些离开为好。” 听到这话,赵子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涎皮赖脸地冲闫青城一笑,“我若不走,你还能用鞭子赶我出去不成?再说了,你大哥不是找了个禁婆过来吗?说不定那邪祟就被禁婆给治住了。” “你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 闫青城晃了半天神,忽觉眼角有些湿润,赵子迈见状忙在他肩头砸了一拳,“我可告诫你,别说什么感激的话,省得我听着肉紧。” 闫青城揉着肩膀,苦笑摇头,“罢了罢了,赵大公子决定的事恐怕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们走吧,去见见我兄长请来的那位禁婆,听说她可是位远近闻名的大人物呢。” 闫予池请来的禁婆头戴鹰帽,身披五彩卦衣,腰里系着九面铜镜,脸上涂画着五颜六色的油彩,在两名徒弟的击鼓伴奏下,于闫白霖房前轻快舞动。只见她一会儿张开两臂拟鹰飞舞,一会儿蹿跳铺抓仿若猛虎,形态甚是滑稽可笑。 “这扮鹰扮虎的,就能抓住邪祟?”不知为何,赵子迈心中忽然闪现出一个人来,她临走前那一刻,回眸时有些轻佻的笑容。他觉得穆小午至少是比眼前这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禁婆靠谱的,虽然她和穆瘸子两个逃也似的离开了闫宅。 “虎神鹰神,漳台这边的习俗,且看看吧,况且现在这当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闫青城话音刚落,禁婆忽的开始浑身颤抖,张牙舞爪,做疯癫之状。 “可能有大仙要附体了,”站在对面的闫予池喃喃说道,眼睛中聚起精光,“大师,你快看看,邪祟到底附在何人体内?” 一名徒弟冲闫予池“嘘”了一声,和另外一名徒弟一齐冲禁婆跪下,高声道,“住库堂把庙门开,家住穿堂鼓楼庙,当仙下马你得报报国号啦。” 禁婆闻言睁开眼操起一面鼓,慢慢敲起来,边走边跳,浑身依然发着颤,像生了重病一般。她面部通红,眼直发亮,看起来甚是可怖,以至于几个年纪小的丫头都被吓得哭了,还有几个甚至跪了下来,冲着她连连磕头。 “虎三太爷,您老人家一路辛苦,需要点什么?”徒弟恭顺询问。 禁婆瞅他俩一眼,忽然换了腔调,听起来仿佛是个声音粗噶的男子,“两百斤重的猪头来一个。” 她拿腔捏调,眼睛从围观的众人脸上一扫而过。 “吓,哪有这么重的猪头?”下人们听了纷纷议论着。 赵子迈抱着臂,瞅着她冷笑,“二百斤,怕是虎头也难能有这么重。” 禁婆见他的气势俨然异于旁人,心里已经怯了,面上却勉强保持镇定,冲他道,“去了尾巴就算到了”。 听她这般说,闫予池忙命人把早已准备好的生猪和一盘雪白的银锭子抬了上来。那禁婆一边擂鼓,一边绕着牲口转了一圈,眼睛忽然斜向上方,只露出两个白眼珠子,口中咕咕哝哝念个不停,抑扬顿挫,旁人无法听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虎三太爷,您老人家给咱们个提示,那害人的玩意儿它到底藏在哪里?它手上已经有三条人命了,不能再任它胡作非为下去了。”一个徒弟凑上来,请示她的意思。 禁婆梗着脖子,脑袋颤了几颤,忽然一抬手,指向南边的内院,眯着眼道,“闫家之乱,起于内闱,妖异不除,必生灾殃。” “内闱?”闫予池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大仙,您的意思是?” 禁婆仿佛没听到闫予池的问话,她“咚咚咚”拍响了鼓,迈着大步朝南边的内院跑去,两个徒弟跟在她身后,其他人随着他们。有几个小丫头跟在后面嚷着,“不行,那里是夫人和少夫人的住处,你们不能去。” 禁婆却不理会,步子迈得飞快,眼看要踏进院门,脖子上却猛地一紧,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朝后仰去,若非紧跟其后的两个徒弟托住,非将腰椎摔断不可。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随便乱闯,要是惊动了里面的人,你们别想有好果子吃。”闫青城极少这么疾言厉色,倒将下人们都吓了一跳。他将三人搡到一旁,转身对闫予池道,“大哥,内院怎么能让外人随便进去,这不是有违家规吗?” 闫予池看着弟弟冷笑,“规矩?原来你还懂规矩两个字怎么写啊?” 第二十九章 争执 火药味浓烈,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嗅到了。赵子迈走过去揽住闫青城的胳膊,刚想劝慰几句,却看见内院里西侧那间屋子的门开了,襄贞牵着嘉言从里面走出来,两张相似度极高的脸上皆写满了惊愕。 不过嘉言毕竟年龄小,在看到禁婆奇特的装扮和涂满了油彩的脸后,他竟忘记了还在祖父的丧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可随后便在襄贞的目光下,赶紧敛起了笑容。 “嘉言,和你母亲进屋去吧,这里没什么事。”闫青城的目光似乎不敢落在襄贞脸上,实事上从那晚被闫予池挑明心事后,他就没再和襄贞说过一句话,偶尔见到,也只是点个头便走,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我们回房。”襄贞看起来倒是淡然,她抓着嘉言的手转身朝房门走,岂知刚迈出步子,却被一直冷冷盯着她的闫予池叫住了。 “夫人请留步,大仙说内院中藏着邪祟,我现在既是闫家的族长,便不能坐视不管,可否请夫人行个方便?” “大哥......” 闫青城刚要出言阻止,禁婆忽然一跃向前跳起,在其他人来不及抓住她时,冲进院内“咿咿呀呀”地围着襄贞和嘉言转了一圈,手指几乎戳到襄贞略显苍白的脸蛋上。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迈开大步走连环。左手拿起王鼓,右手拿起赶将鞭。王鼓,柳木栓,栓上乾隆配开元。赶将鞭,横三竖四七根贤。赶山山得动,赶河河得干,邪祟快现形,否则将你赶。” 禁婆“呜哩哇啦”唱过后,忽然将手伸向后方,接过徒弟们递过来的一根长鞭,朝襄贞脚边的地上狠狠抽过去。 尘土飞扬,襄贞吓得身子一抖,攥紧了嘉言的手。嘉言更是“哇呜”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将身子朝襄贞怀里藏,嘴里还叫着,“娘,她在说什么,我怕,我怕。” 闫青城冲进院内,飞起一脚将那禁婆踹翻在地上,一边冲院外的几个小厮喊道,“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小少爷吓到了吗?还不把这几个混言乱语的绑起来。” “宝田,你去帮忙。”赵子迈吩咐了一句后,又加了一句,“别吓着孩子。” 宝田点头,身子一闪已经进了院内,先那些小厮一步就去按那禁婆的脑袋。可是禁婆见他过来,忽然身子一软倒在地上,连嘘带喘,倒弄得宝田不好下手。 “闫公子,邪祟不除,家宅难安。我看到了,看到了四个魂儿在闫家顶上飘着,其中一个很小,还没有我的手掌大,他哭啊,哭自己还没出世,就已经没了性命啊......闫公子,虎神已经找到了邪祟,它就在这恶毒女人的身上,还在瞪着眼睛看你......如果不抓住它,它还要杀人,可能下一个,就是闫公子你了啊......” 襄贞的脸色倏地变得青白,她搂住嘉言,身子略略朝后退了一步。 “掌她的嘴,看她还敢不敢胡说。”闫青城气得哆嗦了,手指对着禁婆点了半天,才将一句完整的话说出来。 赵子迈于是冲宝田使了个眼色,宝田会意弯下腰,照那禁婆脸上脆脆地呼了几个巴掌上去。这几个耳光看起来不重,可却藏着玄机。禁婆的两颊登时就肿起来一大片,连嘴角都凸了出来,说话都说不利索。 “闫公子,闫公子......”她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冲闫予池大喊,“那是个女娃啊,眉眼和她娘长得一模一样,漂亮极了,母女俩哭得惨啊,因为没人护着她们,没人给她们伸冤啊。” 赵子迈瞅着她冷笑,“一两个月的胎儿,看得出什么眉眼,还能看得出相像?” 可是紧接着,他的心忽然一沉,眼睛陡然瞪大了,目光慢慢移到襄贞的脸上。 “大仙,你真的看到了翠筠?”闫予池跌跌撞撞走进院子,扯开围在禁婆身边的小厮,朝地上就跪将下去,手拉住她的袖子,“翠筠她......她说什么了?她怪我吗?” 他一行说,一行哭,眼泪和鼻涕缠在一起,糊了满脸,半点体面也不顾。 “大哥,你竟然信这个神婆的话?” 闫青城话说到一半就被闫予池搡开了,“你闭嘴,我在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大少爷,翠筠姑娘说,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您,她和孩子虽然已经被害死,但恶妇却仍然不愿意收手,她怕遭难的就是您了。” 闫予池瘫倒在地,愣了半晌,忽高声哭喊,“翠筠,她一心都只为了我,现在她人死了,却仍然想着我。我若不为她......不为我们的孩子报仇,我闫予池就白白在这世间活一遭了。” 言罢,他腾地从地上站起身,怒目瞪视着襄贞,粗粗喘了几口气,才咬牙冷笑道,“毒妇,你表面恭顺,没想到竟然藏了这么一副歹毒心肠,是我傻,是我闫予池看错了人。” 说着,他朝后猛一挥手,“来人,把她捆起来扔进下房。要是官府的人治不了她,我就亲手绞死她。” “要动她,先过我这一关。”闫青城挡在襄贞母子俩前面,目光从几个小厮转到闫予池身上。他眼球上掠过一道光,又一字一句道,“不管是谁。” 小厮们听了这话,俱都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闫予池仰着头笑了几声,拊掌道,“好,好,这就是名门世族的闫家,看看,小叔子为了嫂子,竟然不惜和自己的大哥拼命。父亲啊,幸亏您去了,才没看到这桩有辱家门的事情。” 闫青城被他这番话气得摇头顿足,连连嗟叹,他自小温和腼腆,很少与人起争执,所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嘴。 手足无措间,襄贞的声音忽从背后飘来,很轻,却透着如磐石一般的坚定。 “青城,你照顾好嘉言,我跟他们走,别让人看了闫家的笑话。人间自有公理,公道自在人心,相信官府会还我一个清白。” 第三十章 姐姐 闫青城急得要去阻止她,肩头却被一只手拍了一下,回头,见赵子迈冲他轻轻摇头,意思是不要轻举妄动。 正在犹疑,襄贞的声音却又一次传来。她在闫予池身边站定,眼睛虽望着他,目光却像穿透了他,来到了别处。 “闫予池,你我相识于微时,我尊你敬你,把你当成我可以倚重的大哥。后来,我遵双方父母之命嫁到你们闫家,嫁与你为妻。这桩婚事,虽无带给我多大惊喜,但却令我心安。因为我觉得,我了解你,了解闫家,可以将你作为我终身的倚靠。婚后,我勤勉持家,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好儿媳。我承认自己有许多不足,但是我一直在努力,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颤了一下,又极力维持住平静的语调,接着道,“虽然我会感到伤心和疑惑,因为你的流露出冷漠和不耐烦,可是我发誓,我从未想过你会在外面有别人,更没有想到,你的一颗心,原来从不在我这里。” “这几日我也问出了一些事,原来你和翠筠......你们俩很早就私定终身,但是你也明白,闫家是绝对不会让你娶翠筠进门的。所以,当长辈们定下我的时候,你同意了。你觉得我年纪小,单纯,好掌控,即便有一天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做出让你难堪的事。” “你猜得没错,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或许我也就忍下了。可是现在,”她深深吸了口气,嘴角溢出一抹有些绝望的笑,“我却不能也不乐意忍下去了。” 闫予池被她脸上这个决绝的笑容弄得有些不自在,他清了下嗓子,冷笑着咕哝了一句,“你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襄贞回头看向一直没有做声的嘉言,“我要带嘉言走,离开闫家,走得远远的,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因为我觉得他跟着你这样的父亲,早晚会变成同你一样不分是非、薄情寡义的人,我不要我的孩子成为这样的人。” 听她这么公然指摘自己,闫予池自是恼怒不已,他咬着牙想放出几句恶言,却被从地上爬起来的禁婆拖住了,她用肿胀的嘴角朝襄贞一撇,“闫公子,不用和她多费唇舌,她得意不了太久了,只要用我亲手画的符箓将她封住,那邪祟自会现身。到时候,您就看我和我这两个徒儿的本事吧。” 襄贞没理会她,只随着小厮们朝前走,围观的人群见她过来,纷纷朝后面退去,黑压压的一大片,迅速涌向墙根檐下,就像退潮一般。没有人敢说话,胆大的还能偶尔用眼角偷斜襄贞一眼,胆小的低头屏气,有几个甚至用手帕遮住了眼睛。 在这片压抑得令人心慌的寂静中,一个童稚的声音忽然刺透沉闷的空气穿过来。 “娘亲,您别走,不要离开嘉言。” 襄贞回头,眼中泛出泪光,她看着泪流满面被闫青城强拉住的嘉言,咬了咬嘴唇,终是不发一言,向着大宅深处走去。 她面前掠过一扇扇院门,一层层屋檐,她知道,那是她和闫予池一起经历的,再也回不去的岁月。恍惚间,襄贞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她和青城在窗下唱儿歌,闫予池则挨着那扇窗读书,时不时发一下呆,看看外面没有尽头的蓝天和偶尔飞过的一只青鸟。 “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灵山卫,灵山卫,一草一木皆憔悴。闻说灵山高千尺,难觅一朵红玫瑰。灵山卫,灵山卫,多少情系天涯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隔壁巷中隐约传来小孩唱歌的声音,襄贞轻垂下头,笑了。 嘉言睡熟后,闫青城将他腰间的玉佩、荷包取下收好,又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方才起身,蹑手蹑脚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赵子迈站在院中一棵树下等自己,便大踏步朝他走去,语气急切地问道,“子迈,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我知道她是无辜的,她绝不会是邪祟的寄主。” “你怎么知道?别告诉我只是因为你对她多年的了解和一直暗藏的......爱慕之心。”说完,见闫青城似要动怒,他苦笑了一声,“青城,邪祟一旦侵入,寄主就变了,她和邪祟的思维已经混在一起,你不能再用了解两个字来判断她了。” 闫青城嗤了一声,“你怎么和闫予池一样,对那神婆的话坚信不疑,难道她说谁是邪祟谁就是邪祟吗?” 赵子迈缓缓摇头道,“青城,我不是信她,我是信我自己。” 见闫青城愣住,他稍作犹豫,随后接着道,“你知道的,我从小便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事,父亲找了许多人给我看过,他们都说我八字极弱,易通鬼神,要好生照养,方能平安长大。后来,父亲多方求问,礼佛拜神,为我寻找化解之法。所以,虽然这二十多年过得磕磕绊绊,我总算也长大成人了。可是青城,我心里其实是明白的,我从未有一天真正脱离这些奇诡之事,即便在欧罗巴留学之时,也是如此。我能看到它们,也能梦到它们,感知它们的经历、它们的憎怨。” “你在信中也提到过,我记得。可是子迈,你到底想说什么?”闫青城皱起长眉。 “我梦到了那个人,那个被做成了红玉汤的人。” “还还有呢?” “我还梦到了他的姐姐,她很伤心,为了莫名失踪的弟弟,一生无法安乐。”赵子迈将目光投向脚下婆娑的树影. 树上,知了仿佛被烈日晒昏了头,叫声大得有些反常,却仍然无法掩盖住他的声音。 “他的姐姐和襄贞长得很像,虽然胖了一圈,眉眼却几乎一模一样。” 说完,他看到闫青城的眼睛慢慢瞪圆,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第三十一章 玉牌 骄阳将天空照得白得耀眼,好像一大张烧烫了的铁板。垂柳的细枝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蒙着一层尘土的叶子都蔫蔫地打了卷。远远望去,偌大的闫家宅院上面,似乎有一片掺杂着烟尘的蒸气在升腾。 禁婆从关押襄贞的那间下房中一踏出来,就急急地将身上的彩袍脱掉,接过徒儿递上来的一把大蒲扇,照脖子里咯吱窝下面使劲地扇着,鼻中冷哼一声,嘴里咕哝道,“小娘子倒是沉得住气,你们将她捆得那样紧,还用符箓把她贴得严严实实的,她都没吭一声,问什么都不说,就用那两个眼珠子瞅着地面瞧。” 她的语气很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眼睛斜着,将那张寡淡的长脸衬托得更加丑陋了。 “师傅,会不会是弄错人了?”一个徒儿试探着问了一句。 禁婆于是将蒲扇朝他头上猛地拍了一下,“错?怎么会错?临来前你不是找闫家逃出来的下人问过了吗,他们怎么说来着?那死了的丫鬟怀了大少爷的种,少夫人和大少爷闹上了。你说,除了她,还会有谁恨那死了的娘俩,总不会是她那个病恹恹的孩子吧?” 小徒弟摸着脑袋嘿嘿傻笑,“师傅说得对,是当徒弟的糊涂了,这么看来咱们那套话的银子可没白花,”他说着伸出两个手指,面带得意道,“二两银子,换回了满满一大盘,这闫家大少爷可真是出手阔绰。” 禁婆“哼”了一声,“他刚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一股怒气正憋在心里,无处发泄。咱们帮他找到了杀人凶手,他怎么能不感恩戴德?所以说做咱们这行的,本事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里。”她点了点自己的脑瓜子,“这里要灵光,知不知道?” 俩徒儿忙不迭地答应着,争抢着上去帮她揉肩捶背,几个人说笑着,全然没注意到院门前站着的那个瘦小的身影。直到他走近了,他们才戛然而止,将笑声猛地吞回进肚中去。 “什么事这么好笑?说与我听好不好?”两道淡灰色的眉毛下面,是笑的弯起来的眼睛,清澄明净,不含一丝杂质。嘉言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似乎被他们忽然僵硬下来的表情逗乐了,他咯咯一笑,“快说说看嘛,到底是什么好玩的事,我也想知道。” 禁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俯下身看他,“小少爷,你方才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方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好不好?”嘉言真诚地看着她乞求道。 禁婆放下心来,冲两个徒儿使了个眼色,方拉起嘉言的袖子,“小少爷,这里不方便,咱们到别的地方慢慢讲话。” “我们家很大的,你想去哪里?”嘉言忽然收起来笑容,他这张脸,笑起来生动,没有表情时却显得很冷,尤其是那两个颜色很浅的眼珠子,像两个冰凌似的,冷得扎人。 禁婆看着他没有热度的眼睛,冷不防吓了个激灵,心间忽然飘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可是还没容她想明白,嘉言就又笑了起来,“不如去荷花苑吧,那里人少,没人能听到咱们说话。” 玉牌被闫青城握在手里,被汗水染得又湿又滑,好几次差点摔到地上。好在闫青城将它攥得紧,才没有弄丢了它。 他不明白,这么一块普通的玉牌,怎么就成了襄贞杀人的证据?可是,他心里却知道,子迈绝不会对自己撒谎,尤其是在这样一件事关闫家存亡的大事上。 子迈梦到了这块玉牌,而这玉牌恰恰是襄贞家祖传的,她一直带着,不久前才给了嘉言。 襄贞是陶家的后人吗?至少他从未听她提及过。他只知道襄贞的祖上是在翰林院做官的,从五品的官职,不大不小。后来告老还乡,后代中虽没人再吃朝廷的俸禄,却也开办书院,筹建学舍,置学田收租,是再正经不过的书香门第。 况且,她家从她祖父那一辈起便与自己家结识,两家关系一直很好,父亲若是对襄贞家的情况不了解,又怎么可能同意她嫁给大哥为妻呢?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陶焕的事发生在更早之前,距现在差不多有一百多年,那时候,别说他的祖父,就是祖父的父亲都还未出生,又怎会对陶家后来的状况了若指掌呢。而陶家一脉已无男丁,所以陶焕的后人就算与他有血脉上的联系,但是都不姓陶,所以父亲才有可能忽略的襄贞的身世。 可即便襄贞的嫌疑最大,她就一定是邪祟的寄主吗? 闫青城还是不信,他知道站在客观的立场,他应该和赵子迈持相同的想法。可是,对于她,他却永远都不可能客观理智...... “一会儿官府的人来了,你就实话实说,切忌感情用事。若真不是她,有我在,也定不会让官府的人冤了她,这点你大可放心。” 赵子迈的话轻飘飘传进闫青城的耳朵,他不知道自己听懂了没有,只恍恍惚惚点了点头。夏天的风将荷花的味道吹送过来,闫青城望着院中那片粉霞似的的荷花,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个诡异的梦境中,尚未醒来。 明明前几日,他还在荷塘边同她一起赏荷,商量着父亲的六十岁寿宴。可是现在,他们中一个去了,一个被关押在下房,准备接受官府的审讯。 留他一个人在这里,独自承担着世间所有的孤独。 “噗通......噗通......” 荷塘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上下浮沉,声音有些大,将塘中层层叠起的荷叶撞得忽上忽下。 赵子迈停下脚步,侧头朝荷塘望去,眉间蹙起,“青城,这里面养鱼了吗?” “就算有,也没有这么大的,像半段木头似的。” 闫青城说着已朝荷塘走去,俯身将离自己最近的那片荷叶揭起:一张脸出现在他的眼前,它上面的油彩虽然被水泡得化掉了大半,可嘴角的那抹红却还在,顺着脸颊朝上晕开,像把那张瘦长的脸一劈两半了似的。 第三十二章 小叔叔 三具尸体被依次打捞了上来,并排摆放在荷塘边上。每一具的四肢都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像是不会写字的孩子用笔画出来的弯弯曲曲的“大”字。 宝田蹲在尸体旁查验了半晌,方才走到赵子迈身边,低声回禀道,“公子,这三个人身上的骨头全碎了,胸部积水很少,应该是被杀掉之后丢入这荷塘的。” “邪祟,除了它不会有别人。”赵子迈看了闫青城一眼,又加了一句,“这神婆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想压制邪祟,这下子引火烧身了。” 话刚说到此处,几个小厮慌慌张张从院外跑了进来,皆是一头的汗,六神无主的样子像是背后有厉鬼追着。 “二少爷,少奶奶她不见了,绳子和符箓散了一地,屋门大开着,人不见了。”说完,他瞟了地上那三具怪异的尸体一眼,又快速收回目光,“二少爷,这几个人......不会......不会是少奶奶杀的吧?” “不许胡说。”闫青城怒斥了一声,可赵子迈看到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显然被这句话刺中了。 “青城。”赵子迈上前了一步。 闫青城抬起手,嗓子里哽了半天,才终于说出一句话,“子迈你不用多说了,我答应你,会把事情的经过完完本本地告诉官府的人,让他们来处理这件事情,我不会再......插手了。” 嘉言还在床上睡着,他这一觉睡得有些长了,从中午一直到黄昏都没醒。 闫青城却有些庆幸:嘉言睡得这样熟,便不会听到外面的动静。就在刚才,十几个官府的衙役恨不得将闫宅里掘地三尺,反复搜查了几遍,也没有找到他们认定的凶手襄贞。 对于这个结果,闫青城不知自己该开心还是难过,一方面,他很想找到襄贞,向她问个明白,问问她这一宗连着一宗的血案是否真的是出自她手;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她能逃得远远的,到那山高水远处,永远不要被找到,哪怕他这辈子都再也见不着她。 闫青城摩挲着手心里的玉牌,它现在已经被他的体温熨得温热,手感都滑腻了不少。他将它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半晌,又长长叹了口气,这才将它和荷包一同放在嘉言的枕旁。 “小叔叔,你为什么要叹气?”嘉言醒了,张开眼睛盯着闫青城,语气里含着点委屈,“小叔叔,娘亲去哪里了?他们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嘉言莫要担心,”闫青城心里一酸,手指轻抚他的额头,“你母亲她过几日就会回来的。” 嘉言嘟起嘴,“小叔叔骗人,我方才做梦了,梦到娘亲送我的兔儿爷碎了,碎成一片片的,怎么都拼不好。我知道,娘亲她回不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完,他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像断了线的珍珠,将枕头浸湿了一大片。 闫青城忙将嘉言抱入怀中,心疼地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做梦而已,嘉言怎么就当真了呢?那兔儿爷就放在书架上呢,你等着,小叔叔去给你拿过来。” 他说着就站起身,朝书架走过去。他依稀记得那兔爷是摆放在第三层的幸鲁盛典前面的,可是现在,它却不见了。 “奇怪,难道有人将它收起来了?”闫青城嘟囔着,一边将那几层书架上下看了个遍,可是那只颜色鲜亮的兔儿爷却像长了翅膀飞走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了吗?”嘉言眼中闪过一道人影,黑中透着点红,仿佛暗夜中灯笼的微光。 “是不是被人收起来了?”闫青城踮起脚,仰脖朝书架的最上层张望。 影子在嘉言身后出现了,刚开始,它像一片腾起的蒸汽,似要向空气中散开。不过很快,就骤然朝中心靠拢,凝聚成一团黑色的人影,比嘉言的身量还要小一些,头上顶着一块暗红色的肚兜。 肚兜上面绣着条黄色鲤鱼,须子细又长,两只鱼眼闪着黑亮的光,就像老瓮的外壳。 “小叔叔,你再找找,再好好找找......”嘉言的声音似乎细了一些,不过闫青城正专心找着兔儿爷,所以竟没有发觉。 黑影穿过嘉言的身体,朝闫青城靠了过去,不发出一点声响。红布在它头顶上下翻飞,它猩红色的眼睛便露了出来,钝钝的,没有半点生气。它越来越近了,荡起的布角几乎挨上了闫青城的后背。 “什么味道这么臭?”闫青城皱起鼻子,想回头看看,可是胳膊肘却撞到了什么,那东西掉落在地板上,便拼命叫了起来,“啾啾......啾啾......” “是我在漳台给你买的蛐蛐儿。”他暂且将别的事放在一边,弯腰把笼子捡起,重新放回到书架上。笼子里面的那个小东西似乎受了惊吓,叫得格外响亮。闫青城于是沮丧地摇了摇头,佯装生气道,“别叫了,嘉言不喜欢你,看,你这笼子都沾灰了。唉,我早该知道,小叔叔给买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如娘亲买的好,是不是,嘉言?” 说着,他就回过头去,想看看嘉言是什么表情,有没有被自己逗得开心了一些。可是转头的那一瞬间,他却怔住了。因为他分明看到嘉言两只浅淡的眼球后面掠过了一道人影,倏地一下就不见了。 是什么呢? 烛火跳动了几下,他心中恍然一亮:是了,只是烛火映射出的光亮罢了,府中最近出事太多,自己也难免草木皆兵起来。 “我把这只蛐蛐送给别人玩吧,反正你也不喜欢。”闫青城挑起眉毛,脸上极力做出认真的表情。 嘉言眼睛里又鼓起两泡泪,“不行,兔儿爷嘉言喜欢,蛐蛐儿嘉言也喜欢。” 闫青城见他又哭了,心顿时就软了,他过去帮嘉言拭去眼泪,“不哭不哭,都是小叔叔的错,小叔叔不该逗你的。嘉言的话小叔叔都记得呢:在闫家呢,嘉言第一喜欢娘亲,第二喜欢的就是小叔叔了,是不是?” “我也没忘。”嘉言应了一声,眼中的光灭了,他靠过去,将脸蛋贴上闫青城的胸口。 第三十三章 兄弟 闫青城脸上绽出一个融融的笑,柔声道,“嘉言都记得什么?” “四岁那年,我生了场病,高烧几天都退不下。娘亲累倒了,你怕下人们不仔细,就搬到我房中亲自照顾我,擦身喂药,昼夜不歇。后来我痊愈了,你却染上了,烧到人都昏迷了,差点没扛过去。我还记得你病的那几天,我怕得很,怕再也见不到你,怕以后再也没人陪我玩了。后来你好了,从房里出来了,我看见你瘦脱了形,却还在冲我笑。” 闫青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天你扑上来抱住我,还说了句孩子气的傻话。” 嘉言点了下头,眼神中透出一丝迷离来,“我说:小叔叔,从今天起,嘉言就欠你一条命了。” 闫青城将下巴颏抵在他的脑袋上,轻声道,“你姓闫,我也姓闫,我们两个是血缘至亲,断不用说这些生分的话。” 嘉言缓缓将眼角的泪水揩掉,唇角抿出一缕决绝的笑,“曾经,她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谁?” 问出这个字的同时,门板上“砰砰”几声闷响,紧接着,闫予池含混不清的声音便传了进来,“青城,青城你在吗,陪哥哥我喝点酒。父亲走了,你便连大哥我也不放在心上了,你忘了吗?你小时候我抱过你,陪你读书识字,你现在竟然连哥哥都不认了吗?” 闫青城听他喝醉了,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让嘉言听见,于是便推门走出去,扯住闫予池的胳膊往院外走,一边还吩咐几个闻声赶过来的丫鬟照顾好嘉言。 兄弟俩推推搡搡地来到一间院落门口,闫予池就站住不动了,他一只手搭在闫青城的肩膀上,另外一只手冲他肩窝夯了一拳,嘴里哼唧着,“闫青城,你小子可真会装,这么多年,竟是我这个哥哥白认了你。可是你没想到自己也识人不清了吧,竟然把她当成什么良善之辈。” 闫青城将他扯进院内,“咚”地一声合上院门,这才将他的手从肩头挥掉,压低声音道,“父亲才走了几日,你就喝得这样酩酊大醉,你怎么对得起他?” “他老人家早......早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我醉与不醉又有......又有什么关系?”闫予池将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话毕,他捂住脸,泪水却从指缝“扑簌簌”落下,顺着他瘦削的下巴滴到衣襟上。 听他这般说,闫青城登时心软了,他叹了口气,揽住闫予池的肩膀朝屋里走去,“罢了罢了,大哥,今天我以茶代酒,陪你就是。” 酒过三巡,闫予池便醉得厉害,他本就已经喝了不少,再加上情绪低落,所以几杯黄汤下肚,人就不太清醒了。他半伏在桌沿上,时哭时笑,一只手指着闫青城,一只手握着只洒得一滴不剩的酒盅,东扯一句西扯一句。 他讲的最多的是自己和翠筠的过往,他们如何日久生情如何私定终身,他如何在他们经常私会的那间房子向翠筠保证,他一辈子只爱她一人,甚至准备来年就娶她进门。 可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数落起襄贞来。说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襄贞的“完美”让他畏怯,他在她面前,总没有和翠筠在一起的时候自在。他还说自己很后悔娶了襄贞,若没有这桩亲事,便不会有后面这些事,翠筠和父亲也就不会死得这样惨了。 “那订婚前你为何不对父亲说出来,父亲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若说你不同意这门婚事,他绝不会勉强你的。”闫青城皱起眉头,不耐烦地用食指和拇指搓着杯沿。 闫予池冷笑,肩膀抖了几抖,“他老人家当然不会强迫我,但是他会对我失望。青城,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最怕父亲露出失望的表情,他明面上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将人鄙视了一百遍。青城,你可以说我懦弱,但你要理解我,我身为闫家长子,身上的担子比你重得多......青城你能理解我吗?我很苦的,我爱的人是翠筠,却不敢告诉父亲我要娶她,我不喜欢襄贞,却不敢违拗父亲......” 他趴在桌上哭了起来,“翠筠,她过得很苦的,跟着我见不得光地过了这么些年,却死得这样惨。你知道吗她是个好女人,很好很好的女人,她从没怪过我,还总劝我要对襄贞好一点。前段日子嘉言病了,她不知道有多内疚,四处去寻郎中,找方子,生怕嘉言好不起来......” “嘉言的病又不是她引起的,她为什么要内疚?”闫青城有些糊涂了。 “嘉言放风筝那天,回来后无意间撞破了我和翠筠的事,”闫予池看着酒杯喃喃自语,“他吓坏了,扭头就跑,翠筠和我没追上......所以后来他昏倒,翠筠便觉得有自己的责任......” “我一直没想明白嘉言为何会突然昏倒,原来如此。”闫青城恍然大悟,转念一想,又踟蹰着问道,“大哥,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和翠筠的事情一直未被人发觉?” 闫予池呵呵一笑道,“你可以说我们瞒得好,也可以说襄贞天真,不过,这么多年,她确实不知道我身旁有另外一个女人。” 话说到这里,闫予池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在闫青城还未来得及阻止的时候,将它一饮而尽,喝得一滴不剩。 饮完,他踉跄着站起,咧嘴冲闫青城笑道,“这个家以后能用得上的人就只有咱们兄弟两个了,青城,大哥以前做过错事,说过错话......你莫要放在心上,若你还是不愿意原谅大哥,那大哥......就在这里给你道个歉......” 他说着就要躬身,闫青城忙上前将他扶住,柔声道,“都是一家人,这样倒生分了。” 闫予池顺势扶住他,用力在他肩膀上搂了一下,“青城,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以后不管是生意还是别的事,你都要多帮帮我,咱们兄弟一条心,再难的关也能也能过得去。” 说毕,他就冲闫青城摆摆手,招呼门口站着的几个贴身小厮搀扶着自己去了。 闫青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然涌出一点内疚来,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第三十四章 它 月光澄净,将站在墙根下的赵子迈的影子拉得细长。 宝田拿了件衣服走过去,将它披在赵子迈身上,轻声道,“公子,夜里露水重,小心着凉了。” 说完,见赵子迈没有回应,还是锁眉望着地面发呆,他便又问了一句,“公子,邪祟已经逃走了,衙门的人将宅院搜查了几遍都没找到它,公子却又在担心什么?” “因为整件事中还有一个疑点尚未解开。”赵子迈见宝田瞪大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便摇了摇头,接着道,“宝田,你说,它为何要杀那老管家?” 宝田愣呆呆看着赵子迈,过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似乎确实没有什么理由啊,它杀其他人,是因为恨,那一把年纪的老头儿又哪里招惹到它了呢?” “你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赵子迈眼中有微光闪动,“它对翠筠的恨意又来自何处呢?” 宝田“噗嗤”笑了,“我的公子啊,女人之间的妒忌是最可怕的,那翠筠姑娘抢了它的丈夫,它怎能不将她恨之入骨。” “抢了谁的丈夫?”赵子迈不动声色又问了一句。 “它啊,邪祟啊。”宝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接了一句,心说今天公子怎生这么笨了,一直问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赵子迈露出一个有些倦怠的笑,“也许吧,也许你是对的,毕竟我对邪祟附体之事也不通,不知道那被附身之人是否还有自己的思维,是否还记得附体之前自己的爱恨情仇。” 宝田抓抓脑袋,恍然大悟道,“我懂公子的意思了,您是说闫家少夫人既然已经被邪祟附身,就只会为陶焕的冤屈复仇。那翠筠姑娘不是闫家人,死前又无人知道她怀着闫家的孩子,所以邪祟不应当找到她身上。” 赵子迈点头,“但这只是我的推测,实事如何很难说得清楚,若是那穆姑娘在,或许还能向她请教一二。” 宝田耸耸肩膀,眼中露出一点鄙夷来,“公子,依我看,就他们两个那点子蹩脚的三脚猫功夫,也未必说得清楚。” “你未免太小看他们两个了。”说完这句话,赵子迈陡然想起穆小午那双红得透亮的眼睛来,他冷嗤一声后,自言自语道,“还是不要回来的好,否则,岂不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公子,啥意思啊,我怎么听不明白?” 宝田听得糊里糊涂,赵子迈却懒得再跟他解释,只故意打着哈欠喊他回房。两人一前一后朝屋子走,已经走到门边,赵子迈一条腿都跨进了门槛,却忽听宝田轻喝一声,一把抽出了从不离身的长剑。 “谁?”宝田眯缝着眼,目不转睛看着黑洞洞的院门。 门半掩着,只露出一条黑色的缝,夏夜的风正冲过缝隙吹进来,拂过赵子迈的皮肤,在上面激起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怎么了?”他折返回宝田身旁,轻声问道。 宝田忙将长剑挡在赵子迈身前,眼睛却仍然充满警觉地望着门缝,压低声音道,“公子,刚才门前闪过了一道人影,我问,他却不答,恐怕......不是什么善类。” “出去看看。”赵子迈朝门边一偏头,抬步便要走。 “公子,不行,太危险了......”宝田任凭赵子迈推了自己几下,就是岿然不动。 赵子迈不耐烦了,伸手在他腰间挠了一把,宝田最怕痒,被这样抓了一下,身子一抖,遂踉跄着朝前走去。主仆两个就这么推搡着来到门口,宝田抓住门框不动了,赵子迈两手压着宝田的胳膊,目光直朝前方的甬道望过去。 月色柔美,在甬道中洒下了一片银辉,将所有的角落都一览无余地照亮了,每一块青砖都能看得清楚。就着月光,赵子迈发现甬道中连半条人影也没有,除了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白灯笼,就只剩下一只迅速贴着墙边溜过去的三花猫。它弓身一跃,身姿优雅地隐匿在甬道尽头,只留下一阵由近及远的沙沙的脚步声。 “什么也没有。”赵子迈看着猫尾巴消失的方向,皱起了眉头,“宝田,你确定看清楚了吗?” 宝田被他这么一问,十分确定的事也变成了三分,于是结结巴巴道,“许是......许是那只猫?” 赵子迈稍稍舒了口气,刚要责备宝田以后遇事不要再一惊一乍,却觉后方扑来一道风,随即,腰间被两只手死死拽住了。 宝田反应快,伸出手将赵子迈扯向身后,那拽住他的人便扑倒在地,浑身抖作一团,口中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闫伯母?”赵子迈认出那一头散乱的灰白的头发,于是连忙俯身将她扶起,柔声问道,“伯母,这大半夜的,您怎么一个人在宅子里乱跑?照顾您的丫鬟们都去哪里了?” “它来了,”闫老太太紧紧箍住赵子迈的手腕,指甲陷进他细嫩的皮肉中,她翻起眼睛盯视着他,声音颤得几乎听不清,“它又来了,我......看到......看到它了。” 宝田急得忙去扮她的手,却被赵子迈瞪了回去,他急切地询问,“伯母,您看到什么了?” 闫老太太眼中的恐慌几乎要溢出眼眶了,她上下颌的牙齿“嗒嗒”碰撞在一起,手指却在拼命揪着自己垂在脸颊边的头发,将它们一绺一绺地从头上扯下来。 “它掰碎了她的骨头,一根一根地掰,连手指头都不放过......那两个小的跪在地上求饶,它说只要他们不叫,就放过他们......可是,它根本没打算放过一个人,”闫老太太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提高了声音,“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赵子迈和宝田被这冷不丁的一声喊叫吓了一跳,刚想再问些什么,闫老太太却幽幽朝两人斜了一眼,肩膀蹭着墙面朝前走去。 “怎么会是他?我不相信是他......”她咧着嘴干笑,声音里却透出无尽的凄苦。 “它是谁?”赵子迈看着她的背影,高声问道。 “不是......不是她......”闫老太太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她的背影被月光照得泛起一层毛边,像荒原上刚刚冒出头的杂草。 可只是眨眼的功夫,闫老太太的身体就蹭着墙面滑下,绵软无力地倒在地上。 第三十五章 撞破 烛光闪动,照亮了闫老太太涂满了沧桑的脸。皱纹像一条条蜿蜒的河,从她紧闭的双目旁流淌开去,散落到鼻翼、耳根、嘴角,将一张脸填得满满当当。 丫鬟们给闫老太太抹脸擦身,又换上了一套干净透气的衣服后,就退下去了。闫青城细心将她的头发梳顺拢好,这才将帏帐放下,走到外间屋子。 赵子迈坐在桌边,面前的茶却是一口没动,见闫青城出来,他忙站起身,问道,“伯母没有大碍吧?” 闫青城冲他摇头道,“没事,暑气伤身,现在已经睡着了。” “伯母看到它了。”赵子迈转入正题,蹙眉看着闫青城,“而且,她还颠三倒四地说了些话,什么是他不是他的,我虽听不明白,却总觉得这件事或许不像它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 闫青城眼中一亮,“母亲的意思是,它不是襄贞?” “可不是她又能是谁呢?我思来想去都理不清楚。”赵子迈眉间的愁思更重了,“青城,邪祟杀了翠筠,假如它还有寄主的思维,那这世上最恨翠筠的可不就是襄贞了吗?” 闫青城的声音忽然抖动得厉害,“可襄贞是在翠筠死后才知道她和大哥有私情的,虽然襄贞自己也曾说过,但今天是大哥亲口证实的......” 赵子迈困惑不已,他看着闫青城怔了半晌,方才道,“那它究竟为何要杀死翠筠?” 闫青城缓缓站起身,他的脸白得像瓷片,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他用手费力地抠着桌沿,指节绷得发青,“子迈,有一个人曾撞破了大哥和翠筠的私情。” “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灵山卫,灵山卫,一草一木皆憔悴。闻说灵山高千尺,难觅一朵红玫瑰。灵山卫,灵山卫,多少情系天涯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嘉言手里抱着一捧花,哼唱着襄贞新教给他的儿歌,穿过层层院门朝里面跑去。几个陪同的小厮跟在他后边,边擦汗边一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追得气喘吁吁。可他却故意要捉弄他们,脚下的步子不仅没有放慢,反而更快了。 “才放了这么一会子风筝你们就累了,真是不中用。”他回头看着几个人越来越远的身影,咯咯笑着转了个弯,眼睛滴溜溜一转,瞅准一间鲜有人来的别院,“哧溜”钻了进去。 那院子原来住着个戏班子,后来因为几个来听戏的宾客为着其中一个角儿起了几场冲突,闫白霖未免生事,便将戏班遣散了。而这间院子,也就用来摆放一些很少用的杂物,平日里极少有人进来。 嘉言藏在戏台上的柱子后面,一边极力忍住笑,一边探出半个脑袋偷偷摸摸朝院门处看。他听到“哒哒哒哒”的脚步声,便赶忙蹲下身子,摒着气不动。可是追他的那几个小厮似乎没想到他会躲到这里来,竟一个接着一个,鱼贯经过院门朝前跑去,一会子功夫,脚步声就再听不到了。 “这几个傻子,就这么跑了?”嘉言脸上露出失望神色,他嘟着嘴从戏台上跳下来,将手里的花捻碎了几朵,随意丢在地上,重重叹了口气。可是下一刻,他忽的又高兴起来,眼角眉梢皆洋溢着喜悦,“对了,我去找小叔叔玩,他今天刚从外省回来,一定给我带了不少新奇玩意儿。” 想到这里,他将残破的花枝掷在地上,毫不怜惜地从上面踏过去,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哼起了那支歌谣,径自朝院门的方向走去。 谁知歌声一起,离戏台最近的那间房中就传出了“嗵”的一声脆响,似有什么东西被撞落到地上。嘉言一愣,遂回头朝那间屋子望去:窗子被一只高大的橱子挡得严严实实的,一丝缝隙也不留。 他看着那扇将屋子完全与外界隔绝开的窗户,心中慢慢爬上一缕疑惑:遮挡得这么严,在屋里找个东西都费劲吧。可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一闪,就飞快地掠过去了。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玩”远比任何事情都来得重要,更别说是这么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小事。 于是嘉言麻利地抛下那稍纵即逝的疑惑,转头就欲离开,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它牵扯住他的身体,也将他的思绪从别处拉了回来。 那声音属于闫予池嘉言的父亲。 它很粘腻,还带着缕陌生的温柔,让嘉言心头的困惑不由地又加深了一层。 他说:“弄疼你了吧?” 嘉言眨眨眼睛,又一次将目光投向那扇被橱子遮挡住的窗户:怎么父亲伤到谁了吗?可若是把别人弄伤了,他为何还能用这种语气说话,虽然愧疚,但似乎又透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夸耀。 嘉言想不明白,踟蹰间,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带着他朝屋子走去。他的步子迈得很轻,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似乎在被一种天生的却又未曾破土而出的东西指挥着,做贼一般挪动着脚步,一点点朝那间屋子靠了过去。 直到另外一个声音传来,他方才定住了,不过这时,他已经来到门边,眼睛距门缝不到半尺。 “唔。” 另外一个声音没有明确回答闫予池的问题,只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嘉言身子一凛,差点脱口叫出那个名字:翠筠,翠筠姐姐?她为何会和父亲一起,在这间昏暗的屋子中?不仅如此,她还被父亲弄伤了...... 他看着面前的那道夹缝,身子不由地又朝前一凑,将眼睛贴了上去。 翠筠正在系扣子,系完自己的,又去帮闫予池。她的手指很软,平时服侍嘉言穿衣的时候是很利落的,可现在,她和闫予池说笑打闹着,那扣子竟像永远都系不完似的。 嘉言忽然不想再看了,他觉得胸口闷闷的,有种想吐的感觉。 他捂住嘴巴,转身就跑,胳膊肘却不小心撞到门板,发出“咚”的一声。 第三十六章 起因 跑到院口,嘉言隐约听到身后有开门的声音,依稀还听到闫予池在喊自己的名字。可这声音没让他停下,反而像催命的鼓点,让他加快了步子,拼劲力气跑出了院子。 眼睛似乎被泪水糊住了,耳朵里也嗡嗡作响,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蜜蜂争先恐后涌来。 只有脚下的地是真实存在的,是他能感觉到的。他踩在地面上,脚底板被结实的地砖震得生疼,可就是这点疼提醒着他,他还醒着,不是处在一个迷蒙的梦境中。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穿过了几条道,几扇门,嘉言终于跑不动了。衣服被汗水浸透了,一层层裹在身上,似有千斤重。胸口疼得快要炸开了,吸入的气仿佛全部堵在里面,找不到一丝可以抒发的出口。他不得不停下来,扶着墙一步步朝前挪动。 前面走过来一行人,嘉言看到他们,脑子还钝着,身体却兀自朝旁边一闪,钻进了离自己最近的一间院落。他将门掩上,蹲在地上大喘了几口气,一直喘到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舒缓下来,这才复又站起身,回头打量自己身后的这间院子。 这里简洁得有些怪异,正冲着他敞开大门的屋子内,摆放着一口漆黑的大瓮,只有这么一口大瓮,除此之外,什么家具摆设都没有。瓮口覆着一块红布,边缘已经糟了,黑油油的,挂着参差不齐的线头。中心处似绣着什么图案,黄澄澄的,看不清楚。 嘉言没有留意到这份怪异,现在,他脑海中全部是方才看到的那一幕,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女,父亲身上那件似乎永远也穿不好的长袍。 他抹了把汗,失魂落魄地穿过院子,来到那口大瓮旁,盯着瓮身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瞧。可瞧着瞧着,他却忽然打了个激灵,一直游离在外的神识像被一根线猛扯了一下,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嘉言看到瓮身上的那个影子在笑,眼睛弯弯的,还是他的样子,可瞳孔却血一般的红,就像他身后那轮正在下沉的落日。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一阵郎朗的读书声,从瓮中传来,很不真实,仿佛跨越了漫长的岁月,才终于降落到他的耳中。 “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乎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 声音顿了一下,又出现了。 “谁?是谁在门外站着?” 一片静默,紧接着,读书声又响起了,“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噗。” 有什么东西被钝器击打了一下,读书声彻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衣物摩擦地面产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嘉言知道,那个读书的人被拖走了。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贴上冰凉的大瓮,“影子”也依样学样地抬起手,和嘉言的指尖对接在一起。 “红玉汤......世间知道它的只有你我两人,我......没有办法,陶焕,你莫要怪我......” “不要。”嘉言失声叫了出来,他的心脏被绝望一层层缠绕,而紧随其后的,就是一股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恐惧。 “噗通。”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掉进了“水”里,那“水”原本是冰凉滑腻的,透着一股子清甜的味道。可是过了一会,脚趾尖却猛地一疼,像被针挑开了一个口子似的。还未容他想清楚,疼痛便迅速蔓延开来,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像被针尖一点点朝外挑着,先是皮肤,后是肌理,再后来,针尖越嵌越深,深可入骨。 终于,他的骨头被扎穿了,刺透了,崩裂开来,骨头渣子溶散到水中,化开了。他张嘴欲喊,哪知舌头早已融化,脾肺肝肾也被泡得胀开,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了。 “水”的颜色变得愈来愈深,温度也愈来愈高,气泡从底部扎着堆朝水面涌去,它开始沸腾了...... 心脏炸裂了,紧接着是那一对澄澈的眼珠子,它们看遍了世间圣贤的书册,却独独识破不了那颗刁恶的人心。 “啊。”嘉言发出了一声哀哀欲绝的喊叫,想要收回自己触着瓮身的手指,可用了几回力,不仅没能将手撤回来,反而朝瓮身反推了过去,像被瓮里面某种东西用力拉扯着一般。 老瓮摇了几摇,终于朝后方倾倒过去,发出一声脆响。瓮口裂开了,一个漆黑的牌位从里面滑了出来,只从上至下刻着四个字:陶焕之位。 嘉言呆呆看着那个名字,似连魂识都被它吸取了一般,汗水和泪水融在一起,顺着他的面颊落下,他浑身打着颤,连牙齿都不受控制地“嗒嗒”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传来说话声,时断时续的,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清楚。 “怎么把那间院子打开了,老爷不是反复交代过这院子不能开的吗?” “再过几日就是老爷的寿辰,您不是吩咐要将宅院彻底清扫吗?那几个新来不懂规矩,就把院门开了打扫了......” “把那几个全赶出去,一进来就触老爷的避讳,这样的人留不得。” 说话间,脚步声已来到院外,嘉言心急如焚,忙折回院中躲在檐柱后面,弯腰低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几个仆人推了院门进来,一眼便看到倒在地上的老瓮,吓得跑进屋子围在瓮边。嘉言趁他们慌乱之际,猫腰溜出院子,不要命地跑远了。 前方,夕阳已经沉落,只留下一点浅浅的晚霞,被风吹得散开了,露出下面铅灰色的天。一只灰鸟从低空飞过,冷不丁“呱”的一声,将嘉言惊得猛地停下脚步。他喘了几口气,勉力稳定住心神,刚想将方才那件怪异的不能再怪异的事情整理明白,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头上顶着一样东西,一晃一晃的,将一阵浓重的恶臭带到他的鼻间。 第三十七章 祠堂 嘉言抬起眼睛,盯着那件红里透黑的肚兜,两个眼珠子被那抹红色映得通红。 “小少爷,小少爷,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可让我们一顿好找。” 身后有声音传来,嘉言心中一动,忙要回头答应,可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却感觉罩在头顶的红布不见了,弥漫在身旁的臭味也消散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天灵盖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仿若有一根冰锥从头顶刺下,直扎进他温热的脑髓中。 双腿终于无力支撑住身体,他两眼一翻,在一片惊呼声中一头栽倒在地上。 月亮的光晕像滴在宣纸上似的晕开了去,银辉铺陈下来,夜与大地连成一色,消逝在嘉言冰霜一般的眼眸中。 他身后,两个已经断了气的衙役仰躺在地上,手脚被折成怪异的形状,脖子耷拉在胸前,看上去全身的骨骼都断掉了。 嘉言拾级而上,拍了拍闫氏祠堂乌黑的大门,嘴角挑起一抹冷笑,“父亲,父亲你躲在里面做什么?你不是很想知道翠筠死前说了什么话吗?你把门打开,我就将她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闫予池的酒早已醒了,在亲眼看着嘉言杀了那两个跟着他的衙役之后。现在,他躲祠堂的一间偏房里,浑身打着哆嗦,汗水一层覆着一层,像一只刚从水中捞出来的公鸡。 他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晚别了青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可脱衣上床后,酒精并没有起到该有的作用,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闫白霖和翠筠生前的样子。他们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竟有些记不得了,因为,那应该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句话,是他平日最常听到的一句话。 或许,是一句贴心的叮咛,或许,是一句善意的提点。可不管是什么,现在,这样再寻常不过的话他是听不到了,永远也听不到了。 悲伤仿佛汹涌的潮水,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现如今,闫予池终于明白了常听人说起的那句话:失去亲人的痛苦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能体味的到的,它来自于生活的点滴中,日积月累,逐渐加深,最终,会在一件看似不起眼的事情上一举将你击溃。 比如现在,他躺在床榻上,忽然想起自己以后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忽然觉得心中像刀绞一般,疼痛难耐。于是,他索性起了身,随便披件衣服走到门外,在两个守在院里的衙役的陪同下,朝闫氏祠堂走去。 一路走来他并未发觉有人跟着自己,在抱着闫白霖的棺材痛哭流涕的时候,他也没觉察出有什么异常。可是在发泄了一番,准备离开祠堂时,他却看见棺材前面香炉中的三根香同时灭掉了。 香火断了,是很不吉利的,不过此时闫予池还没有多想,只命守灵的下人赶紧再去换三根香重新插上。可是那名老奴离开了之后,许久没有回来,就在闫予池几乎要动怒的时候,他却等来了另外一个人闫嘉言。 嘉言没有穿孝服,只着平日里穿的衣服,腰间的玉牌与镶了翡翠的腰带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他从黑暗中走来,瘦小的身体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色,看上去像一个不真实的影子。 闫予池看着儿子,脑中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他为何不着孝服?为何深更半夜一个人到祠堂里来,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他的神情为何这般阴冷,一点都不像平日那个和善又伶俐的孩子了。 可千头万绪,最后只汇成了一句话,“嘉言,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闻言,嘉言笑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父亲道,“我来看热闹啊。” 闫予池眉头拧了一拧,“热闹?看什么热闹?你祖父停灵在此,你怎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嘉言不仅没被闫予池的呵斥吓到,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他轻一抬手,将手心里被捻成粉末的三根香洒到地上,“闫家的香火要断了,闫家的人要死绝了,这份热闹难道不值得看吗?” 这话刚说完,忽然卷来一阵风,将地上那堆棕黄色的粉末吹起,扑了闫予池一身。闫予池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手指颤巍巍抬起,直对着嘉言,“香怎么......怎么会在你手里?” 话说到这里,他迷迷糊糊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点,不过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吭哧”了半天,才终于艰难地说出两个字,“是......你?” 嘉言不语,只幽幽看着前方,眼底的光明暗不定。他背后慢慢腾起一团白色的烟雾,很快,烟雾凝结在一起,化成了一个黑魆魆的人影。人影头上顶一方红布,一方和它的眼珠子一样红的红布。 红布上下起伏,它便也朝闫予池站的地方靠了过去,一蹦一蹦的,身子忽隐忽现,仿佛行走在阴阳两界一般。臭气随着红布的抖动从里面飘出来,夹杂在湿热的空气中,又多了几分粘腻,令人闻之欲呕。 “啊。”闫予池终于叫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含着深重的恐惧。 两个陪同的衙役本来也被这怪异的一幕吓到了,僵在原地不动,现在听到闫予池的叫声,反倒是清醒了。两人皆拔出了佩刀,挡在闫予池面前,脸上的神情却仍是惊恐的,只将刀朝那邪祟的方向指着,期望它能就此停住,不要再靠过来。 这一招似乎起了作用,邪祟来到刀尖前面,便不再动了,红布抖动着,像一只巨大的蝴蝶闪动着翅膀,将一股子腥气带到几人鼻下。 闫予池觉得自己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它们抖得那样厉害,仿佛用不了多久就会化成一滩烂泥。可身体上的变化远不及他心中的震撼来得大,他的目光从邪祟身上转到嘉言的脸上,又迅速转回来,口中无力地呢喃道,“怎么会是你?怎么可能是你?” 第三十八章 噩梦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邪祟却倏地消失了,连带着那块红布,一下子没入了夜色中,无声无息的,像从没出现过一般。 若非嘉言还僵着身子站在那儿,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闫予池几乎要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发的一场噩梦。 如此又站了一会儿之后,一个衙役回头看了闫予池一眼,显然是在询问他下一步要如何是好。闫予池晃晃脑袋,将最后一丝醉意驱逐出去。刚要答他,却见那衙役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五官扭曲着,好似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你......”闫予池虽怕,脚下却不由地上前一步,想要施以援手。可是话还未脱口,他浑身的汗毛就一根根炸了起来,像被一道雷从头顶劈下。 他看到了一双手,一双乌黑枯瘦的小手,穿过衙役的后脊梁骨,从他的肚脐处透了过来,又顺着他的肋骨一点点摸了上去,经过锁骨,在于脖颈处死死锁在一起。 伴随着“咯嘣”一声,那衙役的脖子软绵绵挂了下来,脑袋搭在右肩上,舌头从口中探了出来,歪在满是血沫的嘴角。 方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现在却像一只被拧断了脖子的鸭子。手中的长刀落到地上,他“啪嗒”一下倒在另一个衙役的脚上,从脖颈处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同伴的靴面。 另外一个衙役哪里见过这样诡谲的场面,他“啊啊”干叫着,将压着自己的那具尸体踢到一边,转头就朝祠堂的大门跑。可是将将只跑出五六步,官服的领子却猛地朝后一收,他被一只无形的手扯了一把,身子直朝闫白霖的棺木飞去,在棺材板上面连打了几个滚儿后,重重落在棺材前面。 棺材很大,衙役的身体被完全遮挡住了,可即便如此,单从那一声声痛苦的嚎叫声,闫予池也知道他此刻在承受着什么样的折磨。一些横飞出来的碎肉和骨头,溅到那口巨大的棺木上面,发出细微的“砰砰”声,还有一些,飞溅到了闫予池的头面、身上,甚至,他唇边都能隐约能品出一丝腥甜的味道。 有那么一个瞬间,闫予池觉得自己快疯了,他不敢相信这样一场残忍的杀戮会如此鲜活地展现在自己面前,而杀人凶手还是自己的儿子,虽然嘉言从始至终都没有动,只用一双眼睛冷冷地瞅着他一手创造出来的人间炼狱。 闫予池忽然觉得脑袋里很疼,像有人用钢锯在割他的脑子似的,疼得他直打了几个激灵,冷汗沿着脊骨簌簌落下。可是这疼痛却让他从迷茫和慌乱中清醒过来一半,他咬紧牙关,用力迈开绵软无力的双腿,朝祠堂旁边的一间偏房冲了过去,用剩下的最后一点气力合上大门,插上门栓。 做完这一切后,他软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身上凉一阵热一阵,在冰与火之间不断地游走。他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却发现衙役的惨叫声不知何时消失了,现在外面很静,连夏蝉的鸣叫声都没有,万事万物都仿佛被罩在一只巨大的盖子中,静得人心慌。 泪水从闫予池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滑落,他看着黑漆漆的窗户,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等待行刑一般等待着那个熟悉的声音。 “父亲。”嘉言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现在就站在门外,影子压在窗户上,看起来有些怪异。 “父亲,你开开门,你不想知道翠筠临死前说了些什么吗?她可是在最后一刻还记挂着你呢。”他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冰冷的笑意,闫予池于是用后退着来到墙根,身体蹭着墙面蹲下,紧紧缩成一团。 “我最恨她那双勾人的眼睛了,因为你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它们上面,当然,这是我发现你们两个的私情后才注意到的。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为何你对母亲会如此冷淡,为何对她总是敷衍。你怎么可以让母亲伤心?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我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所以,我挖掉了翠筠的眼睛。呵,翠筠她临死前苦苦哀求我呢?她说,只要我放过你,她便甘愿受死。可是人啊,往往在面对死亡时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 “我将手抠进她的眼眶中时,她哭了,却忍着没叫,于是我狠狠折磨她,一点一点地掏,慢慢地剜,终于将她那两颗眼珠子拽了出来,然后扭断了她那根细弱的脖子。” “父亲,怎么,您在哭吗?我好像听到您的哭声了。祖父临死前也哭来着,可他的眼泪只会让我觉得恶心。你们闫家的每一个人,都是被我的骨血滋养起来的,你们所享有的一切,都是用我的血肉之躯换来的,你们怎么有脸在我面前哭?” 说到这里,嘉言强硬的语气忽然又软了下来,里面却带着几分轻佻和嘲弄,他轻拍着门板,“父亲,把门打开吧,还是你以为,这块薄薄的木门真能挡得住我?” 此话刚一出口,偏房的门就发出了一阵惊心动魄的“吱丫”声,木门剧烈地抖动着,然后在闫予池眼前被一分为二,断裂成了两截。 在一片腾起的烟尘中,嘉言走了进来,他眼球中嵌着两个影子,忽闪忽闪的,将他苍白的脸衬托得愈发没有一丝生气。 闫予池瑟缩着身子,恨不得将身体塞进墙角中,“嘉言,嘉言你是我的儿子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惊慌失措中,他说出了最不该说的一句话。 嘉言站定不动,嘴角的肌肉斜着扯动了几下,就像有人用钩子钩住了他的嘴巴用力向上拉动一般。他笑了,凌厉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脖子有气无力地向闫予池的方向探下去,脊梁骨却绷得笔直。 “我不是嘉言,我是陶焕。” 他咧开嘴,缓缓说出这句话来。 第三十九章 危机 后半夜的天黑得让人窒息,月亮早没了影子,几颗寒星先前还在天边跳动着,一会儿功夫,便隐没在暗夜中不见了。 祠堂周围的大树像几座连绵的黑山,树影晃动起来,“山”便有摇摇欲倒之状,树叶摩擦的沙沙声亦此起彼伏传过来,落入匆匆朝祠堂赶过来的一队人的耳中。 闫青城看着前方没有一丝光的祠堂,心中早已凉了半截,他和赵子迈本来要找闫予池商量嘉言的事情,没想闫予池去了祠堂,两人沿路赶来时,又碰到几个丫头在手慌脚乱地寻找嘉言,说他本来好好睡在床上,现在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听说嘉言不见了,闫青城先是慌了,若不是赵子迈提醒他必须多带些人一同到祠堂去,他差点就这样一个人冲过去了。 可是现在,即便身边站着赵子迈和宝田,身后还跟着二十来个衙役和闫家的小厮们,闫青城却依然感到有一丝寒意从脚底板窜起,顺着身体的筋脉一路朝上,来到他那颗似乎已经不会跳动的心脏里,将它浸润得像块冰凉的石头。 “宝田,你在前面开路。青城,你不会功夫,一会儿切不可莽撞,跟在我后面,千万不要落单。”赵子迈有些担忧地看了闫青城一眼,又将目光迅速从他身上移开了。 闫青城明白他的意思:不会功夫倒还是其次,子迈之所以担心,主要是因为自己是闫家人。邪祟要将闫家人赶尽杀绝,他作为闫氏子孙,自然是它攻击的目标。 可是...... 闫青城心里微微一动,自己会是个例外吗?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和嘉言共处一室,那时,邪祟要杀人简直易如反掌,但是,它为什么没有动手呢?难道说它对自己还有几分恻隐之心?难道它还存留着嘉言的记忆? 可是就算它已经彻底占据了嘉言的身体,难道自己就舍得对它动手了吗?它藏在嘉言体内,杀了它,嘉言还有命活吗? 闫青城不知道,却也没时间思考了,因为宝田已经身先士卒来到祠堂外,冲赵子迈使了个眼色后,飞起一脚踢开了祠堂的大门。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从门内扑了出来,将站得离门最近的几人熏得捂住鼻子,略略朝后退了几步。赵子迈和闫青城勾着头朝里看,还未分辨出地上那两团黑影是什么,就已听到前面的一个衙役发出一声哀哀的低吟。 “是他们,是咱们的人,”他的声音打着抖,“全死了。” 闫青城终于看清楚了那两个衙役的“惨状”:血肉横飞,碎末子扑了一地,每一根骨头都被折断了,身体扭成怪异的形状。他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勾画闫予池现在的模样,不禁觉得嗓子干得发疼,吃下去的食物在胃里翻腾着,争先恐后要从嗓子里涌出来。 “青城。”赵子迈在他手腕上握了一下,一来是为提醒他镇定,二来则是让他心里有个准备,护着闫予池的两个衙役已经死了,那闫予池现在的状况多半是凶多吉少。 闫青城勉强稳住心神,冲赵子迈点了点头,随着众人走进了祠堂中。 宝田已先众人一步,将祠堂中的大小房间一一查探了一遍,折返回来后,他冲赵子迈摇了摇头,锁眉道,“公子,整间祠堂都找过了,并未发现大少爷和嘉言。” 听了他这番话,众人皆是诧异,但仍不敢失了小心,一个个屏声敛气,握紧了剑横在身前,警惕地四下观瞧。就在人心惶惶之时,闫白霖棺材前的供桌下面却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 声音虽小,在寂静的祠堂中却被放大了数倍,众人闻之,如惊弓之鸟,四下散开了去,只将长剑指向前方,几十双眼睛皆一眨不眨地盯着供桌下面。 供桌上面覆着块绸布,从桌面直垂下来,遮到桌脚。现在,那布一晃一晃的,便露出桌下的那双鞋来:青缎粉底、方头长筒,小巧精致。 “嘉言。”闫青城认出嘉言的鞋子,便脱口叫出他的名字。 嘉言于是伸手撩开桌布,躬身从供桌下面走了出来,一张白脸、似笑非笑。他看着闫青城,道了一句,“小叔叔,你带这么多人过来,是来拿我的吗?” “你父亲在哪里?”赵子迈见闫青城神色不对,便先一步挡在他前面,冲嘉言问了一句。 嘉言呵呵一笑,“谁是我父亲?你说的不会是那个浪荡无耻的登徒子吧?”说完,见众人一脸惊愕,他便又看向闫青城,从鼻中嗤了一声,“小叔叔,我本来想放你一马的,可你却偏要来找我的麻烦,那你就不要责怪我狠心了。” 这话一落,按赵子迈的吩咐偷偷潜到供桌后面的宝田忽然一个暴起,将刀柄朝嘉言的后脑勺拍了下来。可他终究是慢了一步,嘉言身后蓦地腾出一团白乎乎的雾气来,雾气迅速凝结缩小,化成一个黑色的影子,朝着宝田横撞了过去。 若是换做寻常人,可能早被这黑影分成了两截。 好在宝田不是寻常人,他是万里挑一的武学奇才,年纪轻轻便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尤其轻功,早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踏雪无痕,渡河无波,所以才被赵安留在府中,专职负责保护赵子迈。 宝田见那邪祟朝自己撞了过来,便朝后方退去,身法之快,世所罕有。邪祟却也没有追他,就在宝田后退之时,它已调转过身子,将目光投掷在令一个人身上。 “不好。”赵子迈见它看向闫青城,心中一惊,一边招呼宝田过来,一边已经和几个衙役提剑迎了上去,将闫青城护在身后。 他感觉迎面扑来一股恶臭,熏得他几乎无法喘息,随后,就见那一抹猩红已经来到距自己不足半丈的地方,影影绰绰,时隐时现,犹如一只巨大的扑棱着翅膀的蛾子。 第四十章 援兵 赵子迈浑身一凛,背后的汗簌簌落下,红布下方那双流着脓水的眼睛虽没有看他,但他却觉得它们在盯着自己,就像井水中那双随波荡漾的眼睛。心里一怯,胳膊就跟着软了,手上的剑抖了几下,虽未落下,却被邪祟注意到了。他只觉身边擦过一阵风,然后身体被后面的闫青城重重地推了一下,一个站立不稳,朝前方扑了过去,被疾步赶来的宝田接住了。 “公子,你受伤了。”赵子迈的胳膊被宝田死死掐住,但即便如此,他仍能感觉到一股热流涌出,瞬间就染透了半条袖子,随后便有钻心的疼痛传来,痛得他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哆嗦。 “砰砰”几声响,几个衙役摔到了赵子迈面前,有的尚能哀嚎,有的则已经一动不动,完全没了气息。 赵子迈朝前方望去,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抬手一指,急道,“宝田......快......快,青城......” 闫青城被一团黑色的影子逼到了墙角,嘉言站在旁边,那影子便慢慢没入他瘦小的身体中,合二为一。 “小叔叔,”嘉言细声细气地笑着,冲闫青城伸出细若葱尖的手指,“我不该对你心软的。” “闫嘉言,你醒醒,你从小虽然身体弱些,但你绝不是一个怯懦的孩子,”闫青城慢慢蹲下身,将自己放到和嘉言一样的高度,他直视他的眼睛,眼角微微有些湿润了,“你身体里住了一个怪物,你要把它赶走,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嘉言,相信我,你可以做到的,不要让它占据你的身体,不要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嘉言举起的手臂在半空中滞住了,眼皮眨动了两下,眼球里那两团影子似乎隐去了踪迹,“我是闫嘉言......”他缓缓道出这句话,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来。 “你是闫嘉言,”闫青城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嘉言善行,你的名字还是小叔叔取的......” “小叔叔,”嘉言眼中似有泪花闪动,“小叔叔......”他抽泣了一声,猛地扎进闫青城怀里,“我怎么在这里?为什么我好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闫青城心中虽尚有犹疑,但见他这般,却也不免欢喜,遂将他紧紧拥住,柔声道,“嘉言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嘉言点头,旋即又抬头看他,眼球上罩着一丝惊恐,“可是,父亲的脑袋被我扭下来了,没了脑袋,他还会好起来吗?”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绷不住笑了出来,一直藏在眼球后面的影子也重新浮了上来,给他那双浅淡的眼珠子罩上了一层薄雾,“不过没关系,你们很快就会团聚了,黄泉路难走,但有家人作伴,倒也不会寂寞了。” 话毕,嘉言便看着脸色铁青的闫青城,嬉笑着将手插进他的后背。 “宝田。”赵子迈强忍着痛吼了一声,不过宝田不用他招呼就已经动手了,手心里的剑在他掌力的推动下直冲嘉言的后背插过去,然而剑尖刚沾上嘉言的衣服,却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黑影当空挡了一下,落在地上断为两截。 “完了。”赵子迈看见闫青城“哎呦”了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心口登时被一股绝望堵得满满的。 可就在这时,嘉言的后背却颤了两下,他慢慢回过头来,目光越过赵子迈的肩膀来到祠堂的大门处。他脸上轻佻的笑容全数褪去了,眼睛里含满了机警,鼻翼轻轻颤动,像嗅到了什么似的。 赵子迈身上没来由地腾起一股寒意,可尚未容他想明白,却见嘉言利落转了个身,将闫青城朝宝田的方向猛地一推,然后在一片惊呼声中疾疾掠向院门,扑进浓稠的夜色中。 “他......他......怎么跑了?”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一个衙役才终于嗫嚅着道出了众人心中共同的疑问。 谜团很快就解开了,大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其中一个忽重忽轻,听起来竟像是个跛子。赵子迈心中一动,一边命宝田检查闫青城的伤势,一边捂住胳膊眯眼朝门外瞅。他看到了他料想中的人:穆氏祖孙的身影正穿过黑夜,朝祠堂的方向走来。 “咚......咚......咚......” 脚步声轻一下重一下,穆瘸子在前头开路,后面跟着不紧不慢的穆小午,她戴着一顶笠帽,粗长的大辫子在脑后摆来摆去,让赵子迈无端觉得它像一根赶马的鞭子。 “是他们把邪祟吓走的吗?可如果他们爷孙俩有这样的本事,那几天前又为何要仓皇离开?”赵子迈心头虽涌上一丝疑虑,却没有时间多想,因为闫青城忽然发出了一声无力的低吟。 “子迈,嘉言呢?” 赵子迈舒了口气,能说话,就证明闫青城的伤势还不是太重。于是他连忙俯下身,凑过去轻声道,“嘉言逃走了,你受伤了,先别说那么多,我让宝田去叫郎中过来。”说完,他就起身吩咐了宝田去找人,后复又回到闫青城身边蹲下。 闫青城嗟叹一声,手指握住赵子迈的手腕,力道稍稍加重了一点,“他没有......没有说出我兄长和襄贞在......在哪里,我想问的,可是......”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头稍稍偏了一点,看向赵子迈身后,目光中充满疑虑,“穆......穆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穆小午没有回答闫青城的问题,而是猫着腰绕院子兜了一圈,一边走一边用鼻子用力地四下嗅着,就像一头刚从山林中跑下来的野兽。末了,她在赵子迈身旁停下了脚步,冲身后的穆瘸子哼了一声,“跑得这样快,看来是追不上了。都怪你雇的那辆马车,走得也忒慢了,现在好了,到嘴的肥肉飞了,你该怎么赔我?” 穆瘸子又是躬身又是作揖,就差给穆小午跪下了,“神仙,”他陪着笑脸,唯唯诺诺道,“什么妖物邪祟能逃得出您的手心呢?早一顿晚一顿的事情罢了,不然,您先用那只新鬼开开胃,那个大的咱们再慢慢找?” 说这话的时候,穆瘸子朝停在院子中央的那口棺材一努嘴吧,又瞟了闫青城一眼。 第四十一章 天火 赵子迈本就因为穆瘸子一系列奇怪的举止而心生疑惑,可因为他此刻正将注意力全盘放在闫青城的伤势上,所以就没有做声。然而在听到穆瘸子说出这么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来时,他还是不得不抬起了头,朝那口乌木棺材看了一眼。 可这么一眼,却让他差点叫出声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个接近于透明的人影,正伏在棺木上方,轻轻地啜泣着。 “说你八字弱,果然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穆小午垂下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赵子迈,缓缓探过一只手去,勾起了他的下巴,嘴角咧出一抹狞笑,“你这幅皮囊倒是好的,若不是用这副躯壳用惯了,我就离了她,去你那里了。” 若是换做平时,有人敢对他赵大公子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那只手早被废掉了。可是现在,赵子迈却一动不动,只直勾勾盯着穆小午的脸,鼻息愈来愈紊乱。 “你是谁?”他极力维持着镇定,不让自己的声音打颤,因为他在穆小午低头之际,又一次看到了那双红得透亮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占着穆姑娘的身体?” 穆小午将手放下,冲穆瘸子偏了下脑袋,“老头儿,告诉他,你问这句话的时候我是怎么答你的。” 穆瘸子眼神闪烁,吞了口唾沫,小声道,“一,你也不知道你是谁,二,若再多问,就拧掉我的脑袋。” 听到句话,神智一直处于迷离状态的闫青城也扭头望了过来,有气无力地问,“穆前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穆瘸子不知如何回他,便干笑两声敷衍了过去。穆小午却将两手背在后头,抬头看向院中央那口乌木棺材,砸吧着嘴道,“新死的鬼,食之无味,弃之倒有些可惜了。” “新死的鬼。”赵子迈重复着这四个字,心脏忽然猛地缩了一下,又膨胀开来,在胸腔中突突跳动着。他看向那个扑在棺材上的人,终于认出了他。 “予池兄......”他踟蹰着叫出他的名字,可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叮”的一声,声音拖得很长,还带着嗡嗡的颤音,将赵子迈鬓边的乱发都带得飘起。 铜针朝棺材飞去,它和赵子迈上次见到时有些不同了,它周身旋绕着一层融融红光,被黑夜衬托得有些刺眼,像冒出了一簇簇细小的火苗一般。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针已经从闫予池的魂魄中穿了过去,针尾的白线拖住魂魄,像给他上了镣铐似的,直朝穆小午的方向飞来,稳稳落到她的手心里。 穆小午一手捻起针将它朝后轻轻一丢,扔进穆瘸子手里的木匣子中,另外一只手则顺势在白线上捋了一把,将闫予池的魂魄抓在手中。 赵子迈一怔:她这是要做什么?他曾见过穆小午绣魂,针去魂归,她就是这样将翠筠的魂魄度化的。可是现在,她为何不用那根针了呢? 他的疑问很快就被解开了。 穆小午像拎着一只小狗一般将闫予池还在挣扎的魂魄提起,轻轻在半空中一晃,嘴角咧出一个诡异的笑,眼珠子却悠悠一转,映出一抹难掩的光彩,“被天火焚烧,疼总归是疼的,忍着些吧。” “天火?”赵仔迈眉心皱起,刚想再问,就看到穆小午的掌心中蓦地腾起一蓬火焰,赤红色的,焰顶蓝光闪动,虽然耀眼,却也同一般的火焰无异。 “天火......”赵仔迈在心里将这两个字默念了一边,天火,就是这个样子吗?与此同时,他忽的又想起上次穆小午说的话:肉身死了,算不得真死,形魂俱散,欲恨尽消,这人才算是死透了。 “子迈,穆姑娘她在说什么,为何我听不明白?”闫青城也看见了穆小午手心的火焰,心中惊诧不已。 赵子迈知他看不到闫予池的魂魄,于是喟叹一声,俯身安慰道,“青城,你先歇一会儿,别说话,一会儿郎中就到了。” 话刚说到这里,穆小午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眉毛微扬,唇边吐出一个子,“烧。” 可是火焰只是晃动了两下,稍稍朝上窜出几寸,便又恢复了原状,在她手掌上懒洋洋摇曳着。闫予池的魂魄似乎也没感受到火焰的灼烧,未现出半点挣扎痛苦之状。 穆小午脸上浮起一丝懊恼,她猛地晃了晃手,将眉头深深锁起,“怎地会烧不起来?睡了这么久,莫不是把看家的本领都丢了。” 这种场合本应是悲怆和肃穆的,可赵仔迈却忽然有些想笑:这么个娇俏的姑娘,这么霸气的语调,却又配上这么个沮丧懊恼有点像小孩子的神情,实在是世间最不合适又最古怪的组合。 可是下一个瞬间,赵仔迈脸上的笑意却忽然消失了,他两眼一瞪,大声冲穆小午喊道,“小心。” 穆小午被的他声音唬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手腕处已传来一阵刺骨的寒凉,她低头,看到那只闫予池正死死咬住自己的大陵穴,将她的手腕咬出一排血印子来。 她脸色一沉,顿感一股热气从脚底板腾地升起,直冲颅顶,恨不得穿透这身子飞腾出去。 “烧。”她沉着脸低吼一声,将身体里的热浪传给掌心的火焰。火焰炸开了,一团火球从掌心升腾起来,将那闫予池围在中间。 赵仔迈隐约看到,火球的中间几个尖顶,像宝塔似的,高耸入云,很是辉煌。 “这是什么?”他隐约觉得这些尖顶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然而还没容他细想,耳边就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叫声,宛如刺骨的寒风,一圈一圈绕着火球盘旋着。 “啪”的一声,火球爆裂开了,火焰化成一丛丛细小的光束,慢慢升上天空,消散开来,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赵仔迈看向穆小午平摊的手掌,现在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火,没有奇怪的尖顶,只有缱绻的掌纹,在她细白的掌心交叉、汇合。 第四十二章 饿 闫青城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火雨”中昏了过去,被宝田找来的人抬走诊治去了。赵子迈简单包扎伤口后留了下来,负责处理善后事宜。 不过,在找到闫予池时,他却有些庆幸闫青城昏倒了,这样他至少不用直面那具没了头的尸体。 闫予池的尸体被塞在棺材里,压在他父亲闫白霖的身上,父子俩就这么叠在一起,四条胳膊交叉着,像在拥抱着对方一般。 穆瘸子朝棺材里看了一眼,忙砸着嘴走到一旁,嘟囔道,“天王老爷呀,杀人就杀人,何苦把尸体糟蹋成这般模样,这邪祟可够狠的啊。” 穆小午没理他,只靠在棺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辫稍,藏在笠帽下的眼睛闪闪发亮,似是在思忖着什么。俄顷,她朝一直注意观察着自己的赵子迈扫了一眼,嗤了一声道,“别光顾着看我,这东西至少死了有百余年了,说说看,它到底是个什么?” 猛地被她这么一问,赵子迈没忍住打了个激灵,于是赶紧将红玉汤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讲与她听。 听完后,穆小午还未发话,穆瘸子倒是先唏嘘了起来,“在一口瓮中被封了百年,身子骨还被仇人当成升官发财的踏脚石,怪不得这陶焕的怨气如此深重。如此看来,闫家这几个死得倒也不亏。”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忽然变直了,扭头盯住棺材,痴痴看了许久,方才挠了挠头,冲穆小午道,“神仙,这件事还真有些古怪。我第一次见那孩子的时候他昏迷不醒,俨然丢了魂儿的样子。所以我才用铜针为他绣魂,而铜针归来后,这孩子即刻就醒了,我当时还高兴来着,以为自己的功力又进益了,可现在看来,倒有可能是铜针将那邪祟绣到了这孩子的体内。” 穆小午斜他一眼,“担心了?害怕闫氏一族是被你的莽撞害死的?” 穆瘸子垂下头,嘴里不知咕哝了声什么。穆小午却冷笑一声,冲他骂道,“蠢材,若你能绣住它,我也当日也不至于受伤了。” 穆瘸子明显松了口气,“这么说,那孩子被邪祟附体和我并无干系?” “只是凑巧了,邪祟附了他的身,需要一段时间适应将养,所以那孩子才像失了魂似的昏迷过去。而你,恰恰是在它即将苏醒的时候做法绣魂。”说到这里,她眼睛一转,脸上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容来,“老头儿,既然如此,那你拿走的银子是不是可以退回来了?” 穆瘸子被这话惊得一愣,旋即便嬉皮笑脸道,“咱们这不是回来帮他们捉邪祟来了吗?帮这么大的忙,银子岂还有退回去的道理呢?”说到这,他朝前方一个正准备搬运尸体的衙役摆了摆手,高声道,“小哥儿慢走,我来帮你一把,这尸体骨头都碎了,抬是抬不起来的,得一点点地铲......” 言罢,他就急慌慌地走了过去,平日不利落的腿都麻利了许多。 “这老头儿,恨不得把那点儿银子当命根子守着。”穆小午看着穆瘸子匆匆离去的背影,笑着骂了一句。 换做常人,笑意多少能给脸孔添上几分生动来,可她脸上却皮动肉不动,脸皮与肌理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层,看起来僵硬诡异,甚是可怖。再加上那两只鬼火一般的瞳孔,愈发显得整张脸阴森骇人,让人不敢多瞧。 赵子迈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犹豫思忖半晌,才终于说出了那句憋在心头许久的话来,“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闫青虽罪不容诛,但这些恶事都是他一人所为,难道他欠陶焕的都让闫家的后人来还吗?” 听到这话,穆小午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盯着赵子迈看了好大一会儿,似是想看到他心里似的。赵子迈被她盯得汗毛立起,正后悔自己多嘴,却忽然听到她腹中发出一阵悠长的肠鸣。 穆小午拍拍肚皮,挑眉道,“因果报应之说我不通,现下我是饿得狠了,只想快些捉住那东西吞进肚子,赵公子,你倒说说看,它会躲在什么地方?”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车厢晃得厉害,这对两天滴米未进的襄贞而言,着实是一种煎熬。现在,她正用一只手捂着嘴巴,试图将阵阵呕意吞咽回去。 “母亲,不舒服了吗?”坐在她身旁的嘉言体贴地递过去一个痰盂,“想吐的话就吐在这里面吧,不要憋着。” 襄贞接过痰盂,冲着里面干呕了几声,可只吐出了几丝口水。胃中的那点食物早就消化光了,哪里还能吐得出来。 “母亲,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分分神,就没那么难受了。”嘉言看着被月光照亮的山路,路的两边,那些嶙峋的山石已经不知被山风磨砺了几千几万年,早已由锋利变得圆钝,它们都变了,自己呢,自己还是那个纯净得如一汪清水似的陶焕吗? “那天......是上元节......”他嘴唇翕动了几下,露出里面因为换牙而裸露的牙床。 爹娘和姐姐天没暗就出去了看灯了,我因为要参加当年的乡试,所以就没出门,一个人在家温书。我还记得临走的时候,我叫住了姐姐,让她帮我带个花灯回来,鲤鱼花灯。 那盏灯姐姐到死都留着,时不时拿出来擦一擦。可是,上面的颜色还是渐渐地褪了,本来亮红亮红的,后来却变成了白色,白色,还吉利什么呀,不就是给死人用的吗? 爹娘和姐姐盼了我一辈子,到死都不能瞑目。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也一直在盼着他们,隔着那道墙,隔着那只老瓮,我望眼欲穿,却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我化了,变成了一瓮红玉汤,一瓮救了无数人性命的神药。 第四十三章 斋堂村 母亲,第一次见到你时我高兴坏了,你长得几乎和姐姐一模一样,你们的手,都那么软,一点不像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庄稼人的手掌。你们的眼睛,看着我时总是带着温柔的光亮,仿佛能照到我的心里。 我太依恋这样的温柔了,经过了一百多年,我对它的想念每一天都在加深。所以我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能出来,我定会找到你,再也不与你分开。 我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孩子撞倒了老瓮,我借机进入了他的身体。他虽然瘦小,但却是你的孩子,所以我便可以堂而皇之地享用你的温柔和关爱了。更重要的是,有了这具躯壳,我终于可以做那件我盼望了一百多年的事了。 你一定知道我最想做什么,对不对?没错,那个禁锢了我一百多年,让我们阴阳两隔的人,他虽然死了,但他的子孙还活着,因为红玉汤,他们活得比大多数人都自在。 我,怎么能放过他们? 杀掉一个人一点也不难,可我不想让他们死得太痛快,临死前,我让他们每一个都品尝到了这世间最深重的恐惧,尤其是翠筠。 这个女人本来是不用死的,因为她并非闫家人。可是,她却做了我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她占据了那个男人的心,伤了你的心。 母亲,原来一百多年后的这个世界,也一样充满了污垢。那天晚上伸向我的那只手,它也慢慢探向了你,扼住了你的脖子。 你虽然对他们两个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对那个男人的冷漠和不屑,你却是能感受得到的。我看你竭力讨好他,看你反省自己,看你背着他哭......我的心都碎了。 我当然会恨你所恨,那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和他宠溺着的那个女人,他们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一天不拔我就一天不能释怀。 所以,在寿诞那日,我偷偷溜了出来,将翠筠骗到那间屋子里,挖掉了她的眼睛。她临死前扭曲的面容一点都不好看,眼睛没了,脸上的肌肉绷得那样紧。对了,她的脖子被我扯断了,指甲也脱落了,衣服上全是泥泞,狼狈得就连一个乞丐都不如。 当然最让我惊喜的是,她竟然有了他的骨肉,呵,那个倒霉的孩子,死时甚至还没成人型呢。 说到这里,嘉言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牌塞到襄贞手中,“母亲,这是咱们家的玉牌,你交给了我,我却差点弄丢了它,还让那个糟老头子发现了我的秘密,”他笑了一声,“好在我动手快,没让他有机会将我的秘密说出去,我......拿走了他的心脏。” 襄贞紧抿嘴唇,用力压制住它们的颤抖,可是眼泪却不听话地从她的眼角滚落,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将她的胸口浸润得一片冰凉。 嘉言扭过头,在明显哆嗦了一下的襄贞的手背上拍了拍,柔声道,“母亲,别怕,我断不会如此对你,你是母亲,是姐姐,是我等了百年的人,我不会害你,更不会允许别人害你。” 他似乎有些困了,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后,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含混不清地接着说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忘记告诉你了,那个臭男人也死了,被我杀死了,现在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在下面团聚了。” 说罢,他将脑袋靠在襄贞胸口上,轻轻地闭上眼睛,不到一会儿工夫,竟然呼吸均匀地进入了梦乡。可是,他的大拇指却紧紧按在襄贞的手腕上,防止她逃跑。 马车轧上碎石,又开始上下颠簸起来,嘉言长长的睫毛翕动了几下,人却仍然没有醒来。 襄贞看着嘉言苍白的小脸,心里忽然开始祈求这辆车跑得再快再猛些,最好冲到山崖下,让他们母子就葬身在那些碎石杂草之中,如此一来,也就一了百了了吧。 这么想着,她忽然感觉脸颊一凉,一串泪珠顺着微耸的颧骨滑到唇上,咸得发涩。 ...... ...... “斋堂村到了......” 随着车夫略显疲惫的声音,马车前后摇了两下,稳稳停下,嘉言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母亲,我们到家了。” 斋堂村和赵子迈在梦中见过的一样,坐北朝南,建于缓坡之上,层层升高,依势而就。街道、胡同多用青石、灰石、紫石板铺就,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后,各色石板映射出迷人光彩,仿佛镶着宝石一般。 民居是一水的四水归堂布局,第一进院正房常为大厅,院子略开阔,厅多敞口,与天井内外连通。屋顶铺小青瓦,马头墙。室内多以石板铺地,以木梁承重,以雕梁画栋,檐口见长,是典型的漳台当地的建筑风格。 “这村子还挺讲究风水的。”穆小午迎风站在村头,顺着周围的山脉看了一圈,“村左有青龙山,右边有白虎山。白虎一落到底,垂驯至极,恰是左青龙昂首,右白虎低头。” “有青龙白虎,是否就应该有玄武朱雀?”赵子迈见她对风水极通,心中疑窦又起,于是不动声色追问了一句,想引她多说几句。 穆小午不曾察觉出他的心思,只望向远处的山峰,哼哧一笑道,“青龙山和白虎山的交汇处即为玄武,村子对面的山南坡梁就是朱雀。” 赵子迈抬目远眺,只见青龙和白虎正舒展双臂将斋堂村抱于怀中,令村庄西避寒气,负阴抱阳。而山南的坡梁从西南笔架山向东南垂落,至村对面趋平,然后骤落于村前左方,与青龙对峙并向村内合围成出水口。 “这番解释很是通透,连我这个外行都听明白了。”说完,他看她一眼,眸中似有云腾雾绕。 “这村子周围群山怀抱可拒西北刚烈之风,尽享微风拂面。所谓无风花不开,无风雨不来,水乃万物之源。村西北,左有麻花沟之泉水,中有黄草梁之河水,右则爨宝峪之泉水,三水汇聚自西北而入,直奔南坡根顺势向东,弧形绕村,正应了山环水抱必有气之说。” “这番话又做何解?”赵子迈忙追问了一句。 第四十四章 稻草人 穆小午从嘴角扯出一抹骇人狞笑,“风水这么好的地方,连带着邪气都被冲淡了,想用铜针绣出邪祟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赵子迈看着眼前郁郁葱葱的青山,若有所思道,“所以,它来这里,一是因为这斋堂村是它的故乡,二则是为了躲避铜针的追踪。”说到这里,他朝村里一望,眉头却锁了起来,“奇怪,来了这么久,却没看见一个人影,这偌大一个村庄,怎生空荡荡的,像没有住人一般?” 穆小午接过穆瘸子递过来的水囊,痛饮半袋之后,方不耐烦地微抬了抬手,冲穆瘸子道,“你告诉他,这里为何渺无人烟。” 穆瘸子瞥了赵子迈一眼,嘴角下拉出一条深刻的纹路来,他看着面前空荡荡的石板路,慢慢道,“这里虽然风水好,但气数却尽了。有人把这村子里所有人上百年的运势全部卷走了,还殃及了周边数个村落。余下的这些村民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定是十室九空、家散人亡,久而久之,村民们便以为此地的风水出了问题,所以就逐一离了这里,到别处去谋生了。” 闻言,一直坐在轿辇上没有出声的闫青城出声了,“穆前辈,那个卷走了百年运势的,是否就是闫家?” 见闫青城本就惨白的脸又多了几分青色,穆瘸子倒有些不忍心,于是他轻咳了一声,“算了,算了,这话就扯得远了......” 闫青城抓住轿辇的扶手,手背上青筋崩出,“前辈有话尽管只说,都到了这份上了,难道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了的吗?” 穆瘸子于是叹了一声,摇头道,“闫家是不该有此运势的,闫青本应在斋堂村过完自己默默无闻的一生,给子孙后辈留下的也不过破院一间,银钱数两,能平安过活,不遭受饥荒病痛,就已经要烧高香了。可是他靠着一瓮红玉汤,彻底改变了命运,相当于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抢了过来。而气运这东西本是有定数的,他这边得了,别人那自然就缺了,这样一来,不光是陶家,这斋堂村其他人,连带着周边几十里地的村庄,都因闫氏一门而遭了殃。” 闫青城愣了许久,终于惨然一笑道,“罢了,我原来还为父兄之死伤心难耐,现在看来,闫家遭遇的这一劫倒是在还债了。”一边说,一边黯然滴下几点泪来。这一哭,身子就有些承受不住了,在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伏在轿辇上,竟朝地上喷出了一口鲜血来。 赵子迈惊了一跳,忙走过去按住闫青城的手,“伤得这样重,早说了不让你过来,你偏要来。来了倒也罢了,还未见到邪祟,先已自己气出病来,青城,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 闫青城又咳了几声,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水喝了,方才有气无力笑了一声,“她被劫走了,生死未卜,难道你要我在家中干等着吗?还有嘉言,”说到这里,他目露凄哀之色,将目光移到穆小午身上,轻声问道,“穆姑娘,若邪祟被绣出,嘉言是否就会如从前一般?毫发无损?” 穆小午扬起两条英挺的眉毛,“邪祟离体,身子多多少少会有些不适,不过不妨事,细心保养调理半月也就能好了。” 听了这话,闫青城方放下心来,正欲再问得详细些,却忽见临身的山谷中云雾蒸腾,汹涌而至,暗灰淡青惨白缠在一处,稠得化不开。 “也未下雨,怎么会有这么重的雾气?”赵子迈盯着莽莽浓雾,心头疑窦丛生。 穆小午走到崖边,俯身望向已经完全被遮蔽住的山谷,嘴角抽动两下,哼了一声道,“这哪里是雾气,这是年长月久累下来的怨气,想必,那邪祟就藏身在这山谷中,只是......”她顿了一下,眉头皱起,面露犹豫之色。 “只是什么?”赵子迈刚问出这四个字,就听得山谷中传来一声呼救,声音不大,却在崖间回荡,久久不愿落下,俨然便是襄贞的声音。 听到这声呼救,闫青城早已坐直了身子,目光似已穿透浓雾落到谷底,“她在下面,是她......还有嘉言。” 他的声音抖得不像是他自己的了。 谷底四面苍峰,两旁岗峦耸立,满山树木由于在阴处,竟无半点翠绿,而是被涂染上了一层墨色,在浓雾中忽隐忽现,像一个个暗色的鬼影。 闫青城乘坐轿辇不方便下山,所以便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走了下来。到了谷底,他更是不顾赵子迈的劝说,强忍着疼,勉强跟在众人后面,朝那浓雾深处走。 前方有一处开阔地带,树木稀疏,怪石嶙峋,一阵山风吹来,雾便薄了一点,露出山石中间的几十道影子来。 “那是什么玩意儿?人吗?”穆瘸子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颤声问了一句。与此同时,山间剩下的最后那一抹斜阳坠了下去,将天空的占有权让给了黑夜。 所有的人都因为穆瘸子的这句话朝后退去,只有穆小午站在原地没动,冷冷地瞅着前面那些高低不平的影子,鼻翼微微皱起,使劲嗅了嗅。 “看起来怎么像是......稻草人呢?”过了一会儿,人群中一个衙役从牙缝中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赵子迈上了心,眯眼朝前望去,恰好又是一阵风,将雾气吹得散开了,于是他便看得更清楚了:确实像是田间地头常见的稻草人,每一个都挂在十字交叉的木棍上,脑袋耷拉着,手臂伸得直直的,两条空荡荡的裤管被风吹得飘起,在木棍旁一晃一晃的,像送葬的丧幡。 “怪了,一个没有人烟的山谷里,扎这么多稻草人做甚呢?没有粮田,又不用驱鸟?” 穆瘸子说出所有人心里的疑问,换来的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稻草人,他们是人,死人。”良久之后,穆小午幽幽道出这么一句话来。 第四十五章 月亮 这句话一出口,一众人便又朝后退出几尺,赵子迈命宝田跟紧闫青城,他自己却朝前走出几步,定睛朝那片人影望去。 他看清楚了...... 离他们最近的那个“人”,头上虽然顶着如稻草般的毛蓬蓬的乱发,可是他的眼睛,却是漆黑的两个窟窿,甚至还有一两条蛆虫正卷着身体从里面爬出。他脸上的肉早就被凛冽的山风吹干吹化了,只留下几丝干瘪的肉条。身上的衣服更是褴褛不堪,挂在发黄脆硬的骨头上,被风吹得朝后飘起。 这一飘一摇间,早已变成干尸的“人”竟似乎也跟着晃动了两下,吓得赵子迈倒抽了口凉气。 “这么个荒芜的山谷中,又怎会有这么多死人呢?”他走到穆小午身旁,将目光放得更远了一些,略略数了一下,发现那里竟立着二三十具这样的干尸。 “不知道。”穆小午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珠子却一动不动,定定瞅着前方,空洞中透着些许迷茫,身上那股霸气狂野的气势全无踪迹。 赵子迈看了她一眼,心里暗自嘀咕:世间万物此消彼长,该不会是穆姑娘回来了吧? 可是他的猜测很快就被推翻了,穆小午忽然左右活动了两下脖子,然后大踏步走进了那片干尸中间,挨个贴脸看过去,甚至还抬起干尸的手臂、脖子仔细查验。 赵子迈自嘲道:看来不是穆姑娘,要是她,看到这种情况,不是撒腿跑了也定会犹豫几分,哪里敢一个人深入虎穴。 正想着,忽听穆小午咕哝了一声:“死了这么些年,肉都化了,魂儿也都散了,但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这些人,也是被那邪祟杀死的吗?”赵子迈跟在后面追问。 穆小午哼了一声,“不可能,邪祟刚从瓮中出来不久,而这些人,看起来却已经死了有六七年了。” 说话间,月亮已经从山后升了起来,刚开始还藏着一片浅灰色的浮云后面,稍顷,浮云移开,便露出了亮黄色玉盘的一角,将幽暗的山谷照亮了一些。 人群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因为借着月光,大家都看清楚了面前这诡异的一幕:几十个木架子歪歪斜斜地插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每一个木架子上面,都挂着一个干成骷髅的人。月光从上照下,地上瞬时便多了几十条奇形怪状的影子来,不像人,倒像多腿的虫子。 又是一阵风刮过,将遮住月亮的云吹得彻底散开了,月光没有遮挡地落下来,将山谷照得银晃晃的一片。 一直站在外围的穆瘸子心中涌上一阵慌乱,他似乎看到最远处的那具干尸动了下脑袋,因为本来那颗脑袋是完全耷拉在肩膀上的,现在却稍稍立直了一点,像在偏着头看他似的。 穆瘸子被它盯得也不由自主歪起头来,他现在有点迷,脑子混混沌沌的,只觉得干尸那两个黑洞般的眼睛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吞食掉一般。 直到...... 那干尸直直挑起一只手臂,肩膀轻轻旋动两下,摆脱了木架子的控制,一条腿拖着步子朝前迈出去一步,穆瘸子才将一直憋在嗓子里的那声尖叫释放了出来。 “啊,死人动了,动了。” 他大叫着,扭头就要朝后跑,可是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听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闫青城说了一句,“穆前辈,莫非是看走眼了,这些干尸并没有动啊。” 穆瘸子怔住,遂回头再向那具干尸看去,只见他还挂在木架子上面,脑袋斜垂在肩头。他浑身上下,除了烂成破布的衣缕在飘晃之外,一寸骨节都没有动过。 穆瘸子抓抓头顶,“可是......可是我方才分明看到......看到他......他从架子上下来了......” 他说话打着结,显然尚未从方才那场惊吓中回过神来。可是其他人却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们见这些死人虽面相可怖,却没任何威胁,又听穆小午说他们早就肉化魂散了,所以便一个个放松了警惕,走到了那片木架子中间。有几个胆大的,甚至学着穆小午的样子,一边凑近仔细打量着这些“人干”,一边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 赵子迈吩咐闫青城不要靠近后,自己便也随着众人走了进来,他来到穆小午身旁,同她一齐看向离他们最近的那一具干尸:这是个女人,头发集于头顶,编成一条长辫,盘旋而上为髻。发髻上还插着一根青玉长簪,被山风磨砺得有些发白,仿佛随时都会断掉。身上着一条袄裙,布面早就破掉了,棉花也被刮出了大半,只剩下几丝挂在她尖锐的指骨上。 “这里古怪得很。”他盯着女人空旷的眼眶,喃喃道,“若是强盗杀人,又何须如此麻烦,刀起刀落的事情,干嘛要将人挂在这木头架子上呢?” 话还未落,他忽然“嗯”了一声,伸手揉了揉眼睛。 因为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女人的眼眶中射出一道光,可是怎么可能呢?她的眼球都被虫蛀空了,哪里能映出月光呢? “你猜,今夜会有月光落在谷中吗?”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冷不丁在耳边响起,赵子迈唬了一跳,忙扭头看向一旁的穆小午。可是她现在正死死盯住那具干尸,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于是,他也再度朝干尸看去,目光穿过她诡异的眼眶,深陷在里面的幽暗中。 “我说过,云开月明,月光照出你的影子,你的死期就到了。所以,并非是我想要你的命,而是天要你死,你莫要怪我。”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说出了这样一番毫无道理的话,可是赵子迈却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笑意来。 “咔哒。” 有什么东西在赵子迈眼前晃了一下,随后,他感觉肩膀一沉,脖子被几根干枯却锋利的东西卡住了,卡得死死的。 第四十六章 梦 赵子迈只觉眼前的天彻底黑了,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却已经晚了。 面前那具干尸用两只枯柴似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将一颗白生生的骷髅头靠了过去,紧贴着他的面部。而他之所以觉得两眼发黑,是因为眼睛正对着干尸的两只眼眶子,所能看见的也只是她空空脑壳中的一片幽黑而已。 赵子迈心中惊惧交夹,伸手便想将那干尸推开,可是刚想使力,却觉手臂绵软,竟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半点也动弹不得。迷离间,却看见黑暗中闪过一个人影,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肩膀纤瘦,水蛇腰,穿一件镶花边、滚牙子的袄裙,梳旗髻,踩墨绿色花盆底绣鞋,生得模样很是标志。 可是,她手里却拿着一把剪刀,上下挥动着胳膊,正在一下一下地戳着一个被她压在下面的男人。 血溅在了她满身满脸,她漂亮的脸上带着股疯劲儿,眼睛直愣愣的,没有任何情绪,嘴巴却朝上咧着,像在笑似的。 “打......我让你打我......我现在戳烂你的手,戳瞎你的眼睛,看你还能不能打我?” 她的声音尖得有些下人,还打着颤,赵子迈费了翻功夫才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如此这般扎了有半刻钟光景,她终于是累了,喘着气从那已经被扎成了筛子的男人身上站起身来,歪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朝赵子迈望了过来,像是能看见他一般,猛地将眼睛睁圆了。 “月亮出来了。”她冲他凄然一笑,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皓月冉冉上升,清辉把周围映成一轮彩色的光圈,有深而浅,若有若无,也照亮了山谷中那一张张铁青的人脸。 每个人都在盯着干尸的眼睛看,似乎看得入了神,连眼皮都不带眨动的,远看去,竟像是一尊尊石刻的雕塑。 “穆前辈,不太对。”闫青城心里爬上一丝惶措,他看着前面直崩崩站着的几十条人影,冲穆瘸子道,“前辈,这么久都没有动静,他们会不会是入了魔?”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穆瘸子,也将宝田惊得倒抽了一口气,抬脚就朝赵子迈冲过去。 “回来,你去那里,也会被迷了心智的,就如我方才那般。”穆瘸子冲着他的背影喝了一声,又皱起两道花白的眉毛,嘟哝道,“这片地处处透着古怪,你要听吩咐,好好守着闫公子。” 宝田应了一声,又回头急道,“前辈,那现在该怎么办呢?您是否有妙招?” 穆瘸子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后,便一瘸一拐地朝穆小午走过去,眼睛却一直盯着地面,没朝那些干尸看上一眼。来到穆小午身旁,他抬手朝她肩头猛推了一把,在穆小午踉跄着朝前跨出几步时,他赶紧退到一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盯着地面看。 被这样的猛劲一推,穆小午差点跌倒,可是在手扶着地面站直身子时,她也清醒了过来。脸上的呆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狠辣之色。 她回头,恶狠狠瞪着穆瘸子,“老头儿,你推的我?” 穆瘸子小心翼翼地朝周围一指,陪着笑脸道,“神仙,他们好像都被吸了魂儿了,而且这些东西方才还想吸取您的精魄呢。” 穆小午方才反应过来,头一偏,斜眼看向那具女干尸,嘴里冷哼一声道,“都已经烂成这样了,还贼心不死?” “可不是呢,真是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穆瘸子撇着嘴在一旁添油加醋。 “叮”的一声,穆小午两指间忽的多了一根透着红光的铜针,她咬着牙冷笑了几声,“烂透了的东西,竟还敢算计到你爷爷身上来了。” 话落,那铜针嗖的窜了出去,直直飞进了干尸黑洞洞的眼眶中,电石火光间,又从她另外一只眼眶中飞了出来,朝旁边一具干尸飞去。它就这样在几十具干尸中间穿梭着,速度之快,只在半空中留下一束束交叉的红光,穆瘸子甚至看不清楚那铜针飞到了何处。 只是片刻光景,绣魂便结束了,铜针稳稳落回穆小午手心,她另外一只手则紧攥成拳,只听“噗”的一声,拳头冒出簇簇火苗,越燃越旺,噌的一声朝天空飞去,又如烟花般炸裂开来,融入到点点星光中。 与此同时,那些僵立在干尸前面的人如梦方醒一般地揉了揉眼睛,又活动了几下身子,呆头呆脑地彼此张望着。 “我方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中那个男的似乎是个县老爷,收了人家几石金子,受财枉法,冤了他人性命。” “我......我也做了一个怪梦,我看到了一个赌棍,为了赌钱把妻儿都卖了......” “你们的梦都好生离奇,我就只梦到一个犁田的老妇,身后跟着她刚会走路的孙子。不过,梦的最后,那老妇笑着对我说了一句话:月亮出来了。可梦中明明是大白天,哪里来的月亮呢?” “哎呦可是奇了,我梦中的人也对我说了这句话......” “我也是......” “我也听到了......”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赵子迈缓缓扭过头来,定睛看向穆小午,脸上困惑之色愈浓,“我也做了同样的怪梦,梦中那个女人也对我说了那句话,”他抬头望向空中泛着毛边的黄月亮,接着道,“我怀疑,梦中那个女人就是你我面前的这具干尸,但月亮出来了,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懂。”穆小午似乎还没解气,一脚将眼前的干尸踹翻在地,骨头渣子滚得哪里都是,“我觉得怪,是因为一开始我并未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只当这些干尸已经神魂俱消了。可是当月亮出来,它们的额魂儿却一个个从地里爬出来了。想来,它们确实和月亮有几分关系。” 话说到这里,她将头偏过去一点,口中“咦”了一声,皱眉道,“闫青城呢?” 第四十七章 念珠 这句话一出口,守着闫青城身边的两个小厮才“啊”的一声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朝身后望去时,这才发现一直靠树站着的闫青城不见了。 原来众人方才都只顾着看穆小午绣魂,竟没有留心到闫青城,宝田站得远,更是顾着赵子迈的安危,故将这边也忽略了。 “你啊。”见闫青城不见了,赵子迈又气又急,骂了宝田一句后,便急急跟在穆小午后头朝反向跑去。 宝田后悔不迭地“哎呀”了一声,照自己头上猛拍了一下,也忙跟着过去了。一行人一边叫着闫青城的名字一边四下搜寻着,可是已经走到了他们从山上下来的那片林子,却还是没有看到闫青城的身影。 宝田早已急出了一头汗,口中恨道,“这邪祟故意将我们引到谷底,它便好趁乱动手,现在闫公子不见了,想来凶多吉少,这可怎么办是好?” 穆小午倒不似他这般慌乱,反而“嘿嘿”冷笑道,“蠢材,邪祟杀人的手法你又不是没见过,它要想杀闫青城,直接动手就好,何必费如此功夫将他劫走?” 宝田被这句话堵得一愣,吭哧吭哧道,“是啊,它为何要劫走闫公子呢?” 话刚说到这里,走在最前面的穆小午却猛地收住了步子,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精光凛凛,直望向前方峭壁之下一块凸起的大石:石头旁边插着一个十字形的木叉子,上面绑着一个人,身材颀长,皮肤白净,不是闫青城却又能是谁?只不过,他现在低垂着头,双目紧闭,俨然是昏了过去。 “闫公子。”宝田先是呼了一声,拔腿就要冲过去时,却被赵子迈挡住了。 “故意将他绑在这里,就是要将他当做诱饵,你这么贸然过去,岂不是中了它的计?”虽是这么说,赵子迈脸上的焦虑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他看着闫青城,眉头紧皱,手心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该怎么做?”宝田连续被人驳了两次,显然已经没了主意,他看看穆小午,又将目光移到赵子迈脸上,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嘿嘿,你不能过去,不意味着其他人不能过去不是?”穆瘸子捋着稀疏的胡须,忽然插了一句话进来。 话音刚落,宝田就看到穆小午身子一动,快步朝闫青城走了过去,每一步都迈得虎虎生风,显然是完全没将邪祟放在眼中。不过,她行动虽莽撞,却令赵子迈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这穆小午如此胸有成竹?怕是完全拿定了邪祟不是她的对手,如此看来,闫青城应该是有救了。 果然穆小午走到木架旁,便目不斜视地伸手去解绳子,甚至没朝旁边多看一眼。虽然,她听到了旁边草丛中“窸窸窣窣”的一阵异动,也感觉到了几颗土块随着这阵声响滚到了自己的脚旁。 一阵风吹过,蓬草朝一边歪了歪,露出里面那个瘦小的影子,嘉言从草丛中一跃而出,伸手便朝穆小午的腰间抓去,动作迅猛地仿佛一根飞快抽动的鞭子。 穆小午不慌不忙朝后退了一步,冷冷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小手,脸上展出寒森森笑意来。 “噗”的一声,嘉言的手被她夹在两指之间,她攒起一张笑脸看他,“伤了我一次不够,还要如法炮制来第二次吗?” 嘉言翻起眼睛,也同穆小午一般冷笑,“第一次见你,我就看出你绝非布衣芒屩,所以便用些瞎编的鬼话骗你。现在看来,竟是我当时小瞧了你,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千倍。” “所以你才将我引进这鬼地方,看来你为的竟不止是闫青城,还有我......”话到最后,声音已小得几乎听不见,但里面却透着隐隐的狠绝。 “鬼地方......这里的妙处,你恐怕知道得还太少......”嘉言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与此同时,他体内传出了另外一个声音,尖得不成样子,像随时会断掉一般。 “吞了她......吞了她的魂......”那个声音促着他。 嘉言微微蹙起眉头,目光却顺着穆小午的身体来到她脚下。此时,月光在那里铺了满地,像一层银白色的寒霜。 “月亮出来了。”他笑了一下,又打了个明显的哆嗦,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一般。 “这里还会有比我更可怕的东西吗?”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后,穆小午旋即低头望向脚下: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串念珠之中,珠子是枣红色的金刚菩提子,瓣数繁多、花纹饱满,每一颗仿佛都蕴藏着神秘巨大的力量。 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掠过了一道白光,她面前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在最尽头处,飘过一件绯色袈裟。袈裟里空空荡荡,可是,它从衣袖到袍角却被撑开了,像附在一个看不见的人身上,脚不沾地、飘飘晃晃。 “你别走。”穆小午伸手要去拽它,可这么一下子,她便放开了抓住嘉言的手。 “吞了她的魂......吞了她的魂......”黑色的影子从嘉言身体里挤了出来,它头上,那块红色的肚兜一收一乍,几乎触到了穆小午脸上。可是穆小午却浑然不觉,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一只手仍平举着,像是陷入了迷思之中。 只有那串念珠,被月光照得铮亮,蕴出诡异的光束。 “不好,那串念珠......”穆瘸子盯了半天,终于觉察出事态不对,不禁惊呼出声。 可是有一个人比他先一步反应过来了,赵子迈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一个箭步飞身过去,抽出绑在大腿上的狮头黄铜匕首,在接近穆小午的时候,纵身一跃,将它插在念珠上面。 “哗啦”一声,念珠飞溅开去,散得遍地皆是。 赵子迈依葫芦画瓢,在穆小午背后猛推了一把,冲她吼了一声,“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穆小午身子一颤,猛地醒转过来,她眼波微动几下,手一抬,铜针已经听话地飞到她两指间。 “当然不是。” 她嘴角含着一抹狠绝的笑,幽幽道。 第四十八章 绣 铜针如今被一层红色的微光覆盖着,再不似之前那般黯淡,看起来倒像是一件神物了。 它在穆小午的催动下朝想要逃跑的邪祟飞了过去,从它头顶直插下来,穿过它的身体,通向脚底,将它牢牢钉在一面大石上。 “万事皆因果,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想不通没关系,不过你要吞了爷的魂,那是万万不能的。”穆小午缓缓走过去,斜睨着邪祟通红的眼睛,嘎声嘎气道,“陶焕,让我送你一程,形魂散了,欲恨也就消了,于你而言,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说完,她将手微微抬起一点,铜针便破石而出,拖拽着邪祟朝她飞了过来。 绣着鲤鱼的肚兜贴着赵子迈身边扫过,带来一阵舒缓的风。赵子迈心下生疑,因为这股清风不但没有恶臭,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他轻轻“啊”了一声,眼睛随之张得大大的,身体也像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他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谈话声,它是那件已经飘然而去的肚兜留下来的,他想,这或许是陶焕剩下的最后一点温情的记忆吧。 “阿姐,我都十六了,你还要每年给我缝肚兜,难道我活到七老八十,阿姐也要做到七老八十不成?” “阿姐没有小焕聪明,阿姐笨得很,就只有针线活还能过得去,所以只能给小焕做肚兜了。” “阿姐,我教你一首诗。” “我记不住。” “很简单的......阿姐手中线,幼弟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临行?小焕你要去哪?” “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阿姐,看把你吓的,我哪里都不去,我要一辈子陪着阿姐。” “轰。” 火焰炸开了,窜起三四层楼那么高,映亮了整座山谷,它将邪祟裹挟在其中,不带有一丝怜悯和同情,将它烧尽融尽了。 赵子迈跌坐到地上,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透过剩下的那一点微光,他看向穆小午,却看见她也在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 她如今就像尊石像,一尊被供奉在庙宇中的神像,肃穆,淡然,俯视着茫茫众生。 只是她的脸上,泛着一层不正常的淡淡的青光。 “你......” 刚说出一个字,穆小午已经直挺挺朝后倒下,将身后的蒿草砸倒了一大片。 穆小午足足睡了两天才醒过来,她方一睁开眼睛,穆瘸子就托了盏油灯凑上前来,对着她的眼睛仔细观瞧了半晌。 “别傻看了,是我。”穆小午不耐烦将灯挥开,又使劲吸了口新鲜的空气,将混乱的思绪理了又理,这才又冲穆瘸子道,“咱们这是在哪呢?” “你、闫公子和那小嘉言都昏迷着,咱们就先在这斋堂村住下了,反正这里的房子多得是。” “闫公子和嘉言没事吧?” “闫公子人是醒了,就是身体还有些虚,嘉言嘛,可能还需要将养几日。对了,少奶奶咱们也找到了,就在附近的山洞里,这事虽不算皆大欢喜,也算是有始有终了。”穆瘸子口答了一句,又探头探脑看向穆小午,小心翼翼道,“你呢?” 穆小午打了个呵欠,“还是老样子,它占据我身体的时候,我就像被关在一面镜子里,能看得到听得到,就是出不来。不过这次耗得时间有些长,以往还从没有这样过,所以我也有些乏了。” “它的力量越来越强了,那天火烧得老高,这么大个邪祟,它对付起来就像捏死一只苍蝇似的。”穆瘸子叹了一句,“唉,这以后咱们俩还不是任它揉圆搓扁,怕是这一辈子都难逃脱它的掌控咯。不过我最担心的是,它这么一直不走,万一哪天鸠占鹊巢......”穆瘸子见穆小午仍然淡淡的不当回事,不禁心焦起来,语气也有些急了。 “它不愿意走我也拿它没办法是不是,总不能把我的身体剖开,强行将它取出来吧。”穆小午一向心大,不过说完之后,见穆瘸子的脸色比地上的土好不了多少,便也不好再刺激他,随意安慰了两句,“你也别发愁,你想想,它虽凶残,可这次若不是靠它,我们几个估计都没命出来了,所以还是那句话......”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是吧?算了,你不急,谁着急都没用。”穆瘸子摆摆手,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摇着头走到床边,将两扇摇摇晃晃的破窗户推开了来,用力深吸一口气。 窗户一开,满山的绿色就争先恐后映了进来,浓的淡的,深的浅的,带来一股子鲜活的气息。穆小午看着这一片翠绿,心头不觉也舒爽了许多,“别说,这里景致倒是很好,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穆瘸子哼了一声,“好什么好,这地儿邪得很,那山崖下面,有几十个干尸,都是死了六七年的,也不知道是被何人所杀。最古怪的是那串念珠,你还记得吗,你被念珠套住后,竟然一身的法力无法施展,要不是赵公子反应快,差点被那邪祟得了手。” 穆小午眨巴几下眼睛,目光缓缓从窗口移开,她将额前的乱发撩到耳后,脸上爬上一抹少有的凝重,“珠子......捡回来了吗?” 穆瘸子从衣襟中掏出褡裢袋子,将它塞到穆小午手上,“喏,我留了个心眼儿,把它们都捡回来了,应该没有落下的,你看看,这些珠子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 穆小午打开口袋,掏出一粒金刚菩提子捏在指间,仔细看了半晌,方才说话了,“论成色、论质地虽是属上乘,可是再怎么好,也不过是一串普通的念珠罢了。但是,我记得那晚......” 说到这里,她眼神定住,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只把穆瘸子急得在一旁催促,“那晚到底怎样,你倒是说明白啊。” “那晚它在月光下,灼灼生华,亮得几乎能刺瞎人的眼睛,亮得几乎将人的魂识吸去,可是后面发生了什么,我脑子里似乎空白了一大块,记不大清楚了。” 穆瘸子张着嘴想了半天,才终于回过味儿来,“你的意思是,念珠差点吸走了那个东西的魂魄?难道说,这串念珠竟能克住它?”说到这里,他转念一想,又急忙问道,“可是,这念珠的主人是谁?它又为何会在嘉言手里?” “这个问题,怕是只有嘉言自己能解答了。”穆小午披上衣裳,掀开被衾走下床。 第四十九章(完结章) 闫青城 屋内的每个人都神情肃穆,尤其是襄贞,她虽然没哭,但整个人比穆小午上次见到时瘦了两圈,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两个乌青的眼圈昭示着她已经几天未得好睡。 嘉言躺在靠窗的一张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比他母亲竟还差一点,白里透着青,嘴唇因干燥而皴起了一层皮,就像干涸的土地。 穆小午心里一惊,刚想问问嘉言怎么了,却又怕引得襄贞伤心,所以嘴唇动了几下,竟是一个字都未说出口来。 “穆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赵子迈走过来,冲她点了下头,然后便走出了屋子。 穆小午会意随他走进院中,还未开口,赵子迈就像看透了她的心事一般,对她心中的疑问做出了解答。 “那晚邪祟离开嘉言的身体后,他便晕倒了,我们本来都以为是他体虚的缘故,没有什么大碍。可是后来找到襄贞,她告诉我们,原来那邪祟劫持她到了谷底后,便重创了嘉言,企图让他失去自己的思维,彻底控制他,因为嘉言曾阻碍它杀死青城。现在邪祟虽然计划落空,但嘉言的肉体却已损伤严重,这孩子恐怕一辈子都无法苏醒过来了。” 穆小午心里一疼,“嘉言还这么小,他的余生难道要在床榻上度过吗?” 刚问出这句话,忽然见赵子迈目光闪动,冲她使了个眼色。穆小午回过头,看见闫青城正从外面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大捧开得异常鲜艳的花束。 “穆姑娘,身体可安好了?”他朝穆小午走来,表情平和,脸孔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这次多亏有你,我们几个才从那邪祟手里捡回了一条性命,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穆小午愣了一下,“闫公子客气了,我已经没事了,公子的身体......可大好了?” 这句话显然是有另外一层深意的,因为闫青城的身体看起来恢复的不错,而她讶异的却是他的心境:他不仅没有像里面那一屋子人一样表现出一丝半点的伤心,反而神态如常,甚至在听到她康复了之后,脸上还漾出一抹和煦的微笑。 他为何会有如此表现?穆小午想不明白,站在一旁的赵子迈也想不明白,所以在与穆小午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他试探着冲闫青城问道,“嘉言的事你想好怎么办了吗?我本来还想着要不要把他送到欧罗巴,毕竟那里的医术先进得多,可是后来寻思,光是坐船就要三个月,恐怕他难以支撑......” “嘉言本来身体就弱,每年都要病几场的,乘船于他而言风险未免太大。”闫青城淡淡说完,便招手示意两人随他走出院子。 院外是一大片草坡,放眼望去,风摇花枝,四野流香,宛如片片彩云,铺落在郁郁葱葱的山坡之间。 “子迈,小午,你们两个断不用如此烦恼的,”闫青城站在草坡前,山风将他的袍角吹起,将他衬托得仿若不染凡尘的仙人,“凡事都要抱些希望,你们看到这漫山的野花没有,它们年年凋零,可是到了来年,依然开得生机盎然。嘉言是个坚强的孩子,我相信他会挺过去的。” 说完,他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将手中的花束抛到僵立着的赵子迈怀中,“子迈,你心思太重了,人人都要顾及,事事都要操劳,未免活得太累了。以后要多向穆姑娘学学,凡事都看开看轻一些,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辛苦。” 赵子迈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一愣,咕哝道,“你小子还敢说我,你自己还不是藏了满腔心事......” “以后不会了。” 闫青城笑着应了一句,肩膀轻松沉落下来,落日的余晖斜照在他的肩头,折射出一片温和的光,不亮,穆小午却觉得那光刺得自己双目发疼。 三月之后,穆氏祖孙又一次到访闫府。这次,他们送来了一味汤药,据穆小午说,此药是两人于民间偶得,专治“木僵”之症,所以祖孙二人便日月兼程,将此药带到漳台来。 果然,嘉言服用此汤药后,只短短数日,便已呼之能应;又过了几日,手脚皆有了知觉,能言能笑;又过半月光景,竟能下床走动,与常人无异。 闫家上下皆大欢喜,自不必细说。 几天后,穆小午和穆瘸子又一次坐上北上的马车,可这一次车厢里的气氛却沉重得多,就连旁边放着的一口袋沉甸甸的银锭子似乎都不能让他们兴奋起来,虽然它现在正随着马车的颠簸发出“铛铛”的脆响。 如此走了一阵子,穆小午实在闷得烦躁,于是便伸手去解包裹,想拿出蒲扇来扇扇风。她在包裹里掏了半天,终于握住扇柄揪出了扇子,可是连带着扯出来的,还有一个信封,封皮上写着五个清秀的楷体小字:穆姑娘亲启。 这封信是她三月前离开闫家后在随身的包袱里发现的,她一直留着它,因为它是闫青城写来的,是他的绝笔。 “穆姑娘,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化成了那味包治百病的汤药。你现在应该已经猜到了,回府后我匆匆离开,并非是去外地做生意,而是重新回到了斋堂村,来到陶家老宅,因为那里,有一口老瓮在等着我。” “邪祟掳走我后,在我的衣服里放了一张药方,后来看到嘉言的情况,我就明白了它的用心。它要让我在自己和嘉言之间做出选择,我们两个人,只能活一个,而活着的那个,将永远背负着悔恨,直到生命的尽头。我当然选择救嘉言,可是,我不愿让它的诡计得逞,亦不愿嘉言永远活在悔怨之中。所以,我希望你来帮我完成那最后一步,只能是你,不能是襄贞,也不能是子迈,爱之深痛之切,他们承受不起。” “所以穆姑娘,所以请你原谅我的私心。深恩重义,难以为报,只能祝福穆姑娘一生平顺,无灾无难。” “闫青城敬上。” “你说,闫公子跳进瓮里那一刻,真的没有后悔过吗?”看她将信小心叠好重新装进信封,穆瘸子试探着问了一句。 穆小午将窗帘揭开一角,望着外面碧蓝的天空,此时已是秋天,山间的草已泛起了点点黄意,给绚烂的秋色增添了几分凄凉。 “别人或许会,但闫青城不会。” 穆小午笃定地说出这句话,她曾数次梦到过他站在老瓮前的样子,漆黑的汤药上,映出他唇角那缕似乎永远都不会消散的微笑。 “穆姑娘,请等一等。” 马车后面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穆小午回头,看到襄贞抱着嘉言急匆匆朝马车追来,便赶紧命车夫停下。 “穆姑娘,”襄贞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扒在窗口上,“穆姑娘,你......青城可曾联系过你,他一走几月,全无音讯,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在嘉言好了,我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却不知该到何处寻他。” “没有。”穆小午没有半分犹豫地说出这两个字,可是,在看到襄贞刹时黯淡下来的脸色时,她又加了一句,“我相信闫公子他不会走远的,因为,他舍不得你们。” 襄贞眼睛一亮,“真的吗?” “娘亲,我早就告诉你了,小叔叔他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我昏睡的时候梦到过他,梦里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嘉言说得极为肯定,然后又将目光转向穆小午,细声细气地接着道,“姐姐,前几日你问我念珠的事情,我因为刚醒,一时记不起,不过方才倒忽然想起来了一些。” “念珠是从哪里来的?”听了这话,穆瘸子也忙将脑袋从窗口挤了出来。 嘉言扬起脑袋望向天空,慢慢道,“念珠不是邪祟的,是邪祟在山谷里发现的,它挂在一具干尸的手上,似乎镇压住了他们的魂魄。后来,邪祟将那串念珠取下,想用它来对付姐姐你,可是刚摘下来,我就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他说什么?”穆瘸子身子猛地一凛。 “月亮出来了。”嘉言瞪大眼睛,一字一句道。红玉汤完 第一章 传书 鲁城盛产风筝。 风筝,又名木鹞。 匠人们用竹、木扎制骨架,丝绢或纸蒙面,手工绘画。看似简单,却蕴含着复杂精妙的技艺,含“扎、糊、绘、放”四步。 绑扎之前需选料,通常用来扎制骨架的材料有毛竹,藤白木条,芦苇和云杉木条等。以毛竹为例,一般要经过选竹,破竹,削竹,修竹和弯曲成型五道工序。骨架结扎完成后,接下来要把彩绘的纸或绢丝糊在上面,称为“裱糊”。 鲁城的风筝不重自然形似,而求以形写神,于鹤、燕、蝶、蝉各类外,兼作种种人物,奇巧百出。 风筝制成之后,最后一步便是放飞。每逢风稳气爽之时,城郊外,河水泮,沙滩上,游人杂沓,各携线轴,竞放风筝,互相比试,好不热闹。 不过,这城中,有人制作风筝,却是为了另一重目的:传书。 袁蔚站在自家园中,抬头望向墙外那方逐渐变黑的天,眼中的希望也随着天色慢慢黯淡下来。风稳天朗,月明星稀,这么好的天气,风筝为什么还不来呢? 小丫鬟翎儿从屋里走出来,小心地左右看看,这才走到袁蔚身边,轻声劝慰道,“小姐,回屋吧,现在天冷了,晚上露水重,小心冻坏了身子。” 袁蔚呆呆地站着不动,稍顷,眼角滚动下一串泪珠来,“翎儿,它几天没来了?” 见袁蔚这副模样,翎儿心中忽然腾起一团火,于是气鼓鼓道,“小姐何必为了他这样的人弄坏了自己的身子,风筝不来就不来,咱们还不稀罕他那封破信了......” “以往,他每隔三日就会用风筝送封信进来,可这次,为何间隔这么久了呢?”袁蔚自顾自说着,像是没听到翎儿的话一般,“他该不会是病了吧?翎儿你明日出去打听一下。” 翎儿知道自己劝不动,于是心里嗟叹一声,敷衍道,“好,我明儿就出去打听,我们现在回房好不好?菜已经热了几遍了,您多少要吃一点。” 袁蔚轻轻摇头,“我要在这里等,我记得有一日,他事多缠身,戍时才把风筝放起来的.....” “好,那小姐您就在这里等着,别说戍时,就是等到亥时、子时,看能不能把风筝等过来。”翎儿已经劝了她几日,可次次都无功而返,所以现下竟也是恼了,于是咬牙赌气丢下一句后,转身朝房内走去,一边走一边也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袁蔚和陈用相识于两月前,那天,翎儿陪袁蔚到郊外踏秋,两人刚走到一座木桥上,袁蔚就被一只从天而降的风筝砸中了肩头。 袁蔚没有伤到,却对那只砸中了自己的风筝产生了兴趣,它是一只软翅蝴蝶,不同于传统风筝的上下分开的蝴蝶翅膀,它为活翅,固定骨架。放飞之后,翅膀便一张一弛,栩栩如生,远望去仿若一只真正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不知是何人有这样一双巧手,竟能做出如此逼真的风筝?”袁蔚正拿着它赞叹,风筝的主人就出现了,他就是陈用。 陈用是个年轻书生,与袁蔚年纪相仿。两人相见,袁蔚还未怎样,陈用倒先红了脸,若不是翎儿指责他的风筝伤到了她家小姐,陈用估计在桥上站到天黑,也憋不出一个字来。 “对......对不住。” 翎儿记得陈用那天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三个字,而袁蔚也只回了三个字,“我没事。” 可是两天后,当她陪伴袁蔚在花园散步时,却又一次看到了那只蝴蝶风筝,它飞得很低,就在院外的树梢上,翅膀扑闪扑闪的,身上黄绿相间的花纹被阳光镀上一层绚丽的光。 两人正看着蝴蝶发呆,它的线却忽然断了,蝴蝶落下,掉在园子的草丛里。 “小姐,这蝴蝶身上绑着一封信呢。”翎儿急匆匆把信封拿给袁蔚时,发现她的脸和那天陈用的脸一样红,眼睛却很亮,像含着露水一般。 “翎儿,你把蝴蝶扔出去,告诉他,信......收到了。” 袁蔚这么吩咐,翎儿便按着她的吩咐做了,可是隐隐约约的,她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尤其在看到袁蔚将那封信偷偷藏在袖口中的时候。 从此,蝴蝶就成了信使。它每隔三日就准时在树梢上等候,就像每晚都会升起的月亮那般,从不失约。而袁蔚的枕头下面,信封也已经越摞越后,她每天枕着它们入睡,醒来时脸上还含着甜美羞涩的笑容。 可是这一次,蝴蝶却已经十天没有来过了。 它第一次失约那天,袁蔚一晚没睡。第二天天未亮,她便已经起身,穿着件晨衣跑到院中,在尚未隐去的月亮的陪伴下扒拉着草丛,一寸寸认真寻找着。可是,蝴蝶没有在,第三天、第四天亦是如此,直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天,蝴蝶还是没有出现。 “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 在第十天的这个晚上,在翎儿负气离开后,袁蔚盯着树梢,喃喃念出一句诗,她笑了笑,又自己接了一句,“白骑少年不曾归。” “哗啦。” 话音刚落,平地忽的掀起一阵大风,墙外的树被吹得晃动起来,树冠被风灌满,像一下子胀大了一圈,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 袁蔚心头蓦地一惊,再朝树冠望去时,却发现上面多了一团朦胧的黑影,在树顶飘来晃去,还隐隐发出“铮铮”的竹哨声。 恐惧刹时被喜悦取代,袁蔚抬步跑到院墙旁,还未说话,泪已经先落下,“陈公子,你终于来了。” 说完,却忽然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因为树顶那团黑影明显比陈用的蝴蝶大出数倍,而且,它身上没有蓝绿相间的花纹,而是黑黝黝的,像涂了一层黑漆一般,若是不动,几乎要溶进夜色里。 “铮铮。” 又是一声竹哨响,那东西从树顶腾起,扇起一股怪风,将袁蔚刮得倒在地上。从这个角度,袁蔚看清楚了藏在它身下的那两团花纹,那是两个绛红色的“寿”字,被黑夜衬托得像干了的血迹。 第二章 墓 几滴冷雨落到穆小午鼻尖,她抖了一下,从睡梦中醒来。面前是黑魆魆的一片林子,远处几道山脊,像用蘸饱了墨水的笔画出来的似的,粗犷、豪横。 她愣了好一阵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为何在这里:她和穆瘸子本来是要到青州拜访一位故友的,可是穆瘸子白天吃多了酒,硬是把雇的马车赶到了这片茂密的林子里来,车厢被树干卡住了,马儿受惊也跑掉了,他们只好拿了行李徒步前行。可是走到天黑,穆瘸子的伤腿就吃不住了,两人便决定先在这林间休整一晚,第二天天亮再继续赶路。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穆小午皱皱眉头,忽然利落起身,在地上眯着眼睛翻找她的包袱。穆瘸子也被惊醒了,揉着眼睛咕哝,“天还没亮,你在这折腾什么呢?” “我的包袱呢?” 穆小午语气很急,把穆瘸子唬住了,于是他忙把被自己当成枕头用的包袱递了过去。穆小午三下五除二拆开包袱,从里面一把抓出那串重新被串好的念珠,仔仔细细盯着它看了半晌,方才放缓声音,道出一句话:“我知道附在我身体上那个家伙叫什么了。” 穆瘸子的酒彻底醒了,上下牙互相撞击了几下,结结巴巴道,“它......叫......叫什么?” “桑。”将念珠握在手心,轻声道,“它叫桑。” 穆瘸子吞了口口水,“你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记起来了,”她扫了穆瘸子一眼,若有所思道,“还记得斋堂村它被念珠镇住的那个晚上吗?它退回去的那一刻,我出来了。可是,在这相互交替的短暂的一刹,我看到地上那串念珠动了,珠子在地上游走,拼成了一个桑字。不过当时我神魂尚未完全归位,又很快被它夺舍,所以便把这茬事给忘了个干干净净。可是,刚才在梦里,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又想起来了:那个桑字银光闪闪,就像镶着宝石的镣铐,将它囚禁在中间。” “念珠怎么会动呢?那晚它根本没动过啊,而且,就算它们拼成了一个桑字,也不代表这就是它的名字啊。”穆瘸子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穆小午脸上了。 穆小午叹了口气,“你怎么就生了个榆木脑瓜呢?交替那一刻,我即是它,它即是我。旁人看不到那个字,但它看到了那个字,想起这就是自己的名字,这种感觉,我是能感知到的,感知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有假。” 穆瘸子这次是彻底想明白了,他眨眨眼睛,做出总结,“一,它叫桑;二,它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三,念珠的主人也认得它。是这意思吧?” 穆小午点头道,“只是它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不知于我们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穆瘸子搓着手,“是呀,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话说回来,它已经三月未出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忌惮这串珠子......” 说话间雨已经越下越大了,穆小午脱下衣服遮在头上,不由想起那辆被穆瘸子弄坏了的马车,心中又燃起一团火,锁起眉头道,“先顾着眼前,找个地方避雨吧,难道还要在这湿草丛中睡一夜吗?” 被她这么一问,穆瘸子顿时心虚起来,他因为喝酒坏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屡教不改,但每次犯错后态度还是良好的。于是他站起来,手搭凉棚四下望了望,在看到不远处的几座小屋子时,他喜出望外道,“前面好像有几间屋子,咱们看能否讨主人个方便,借个地方避避雨。” 林外的那片屋子有七间,呈三边形排列,每一座都建得低低矮矮的,且全部都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镶着花纹的拱形石门。最前面的那座屋子面积最大,屋外面有两只石狮守着,狮子不大,浑身被青苔覆盖,显然已经岁月数百年的洗礼。 两只狮子长得得凶悍,怒目圆睁,眼球爆出,低伏着身子潜藏在高高的荒草中,一副要扑出来的模样。 “这......这是......”穆瘸子绕着这片地转了一圈,转到最后,他在穆小午身边停下,冲她涎皮赖脸地一笑,“这是......” “这是一片墓园。”穆小午的眼睛差点翻到天上了,她深深叹了口气,盯住最前面那间墓室,“不过如今也没得选了,只能先在那间大墓的檐下避避了,否则还没赶到青州,咱们俩就要先病倒了。” “但愿这里没什么神啊怪啊的,不瞒你说,经历了闫家那件事后,我这胆子吧,是愈发的小了,现在连做个正经生意都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个不小心,绣了个什么不该绣的东西出来。”穆瘸子说完打了个哆嗦,也不知道是被冷雨浇的还是被吓的。 可是穆小午却不理会他,只自顾自顺着石狮子中间铺就的一条石板路走过去,来到大墓室的台阶上坐下,打开包袱找了件干净衣服换上。 穆瘸子见她这般,也忙拾了些干燥的树枝,在石阶前点起一堆篝火。两人坐在石阶上,一时间谁也不言语,只望着烧得不太旺的篝火发呆。 雨小了一些,砸在石狮子身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很清脆,仿佛有人在敲击木琴一般。 “你说,这墓中葬的是什么人,为何没有立碑?”过了一会儿,穆瘸子率先打破沉默,嘶着嗓子问了一句。 “不知道,或许葬的根本不是人呢,古人脾性怪着呢,除了衣冠冢,还有葬琴的,还有葬剑的,神神叨叨的,搞不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穆小午说着朝身后看了一眼,这一看,她却猛地站直了身子,冲里面“咦”了一声。 “奇怪,这墓门怎么是半掩着的,没有关实呢。” 第三章 影 两扇石门之间有一条黑色的缝隙,只堪堪容得下一只手。 穆小午把眼睛贴在缝隙上,努力想看清楚墓室里到底有什么,可是无论她如何挤眉弄眼,眼前都只是一团凝聚不散的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到什么了?”穆瘸子焦急地在身旁催她。 “什么都看不着,”穆小午转过身来,瞅了穆瘸子一眼,“这墓许是遭过贼了,不然怎么墓门都被撬开了。” 穆瘸子眼睛滴溜溜一转,悄声道,“咱俩要不进去看看?说不定里面会遗下一两样金银珠宝的......” “损阴德的事情我可不敢干,你还记得那从前在江西见到的那两个摸金的吗?死得那叫一个惨,脑袋肿得有三个那么大,眼球都爆出来了,滚了一地,吓死人了。” 她这番话仿佛当头给穆瘸子泼了桶冷水,将他刚燃起的热情彻底浇灭了。 “啧啧,算了算了,”他一边挥手也将身子转过来,“躲还来不及,哪还敢往这些事情上撞呢。” 穆小午见他这幅样子,心里不觉好笑,于是道,“您老胆子是愈发的小了,依我说,咱们不干那缺德事,到这墓室中看看倒是没什么不妥的,您方才不是还好奇墓前面为何没有立碑吗?” 穆瘸子想了想,小声道,“还是......还是算了吧,深更半夜的,费那劲干嘛......” “反正睡不着,找点事做。” 穆小午说着已经将手伸进门缝,使劲朝右边拉了一把,只听“哗啦”一声,门上方的尘土纷纷扬扬落下,盖得两人满脸皆是,看似稳固的石门竟然被她给拉开了。 穆小午捂着鼻子,眯眼朝墓室里望去,借着外面的光,里面的黑总算被冲淡了一些,她能看到一条笔直逼仄的墓道通向墓室的最深处,墓道尽头似有什么东西,折射出几星银亮的光点。 “是......是棺材吗?”穆瘸子扶着她的肩膀,踮脚朝里看了一眼,然后赶紧合起双掌,四处拜了几下,“墓主人多有得罪,您千万别介意,小人们只是进来看看,绝不会偷取一金一银,一会子就离开。” 穆小午叹了口气,冲他道,“别瞎拜了,我看那不像是棺材,棺材有几个镶金带银的?依我看,这里面可能真的葬着琴啊、笛啊、画啊什么的,咱们进去看看便知。” 说着,她就走进狭窄的墓道中,穆瘸子犹豫了一下,觉得站在这里还不如跟她一起,于是便赶紧亦步亦趋跟了上去,随她一起朝墓道深处走去。 走了一大半,光线便完全暗了,穆小午点着火折子朝里面一挥,口中“咦”了一声,便站定不动了。 “是口大箱子。” 俄顷,她喃喃道出一句,举着火折子朝里面走去。穆瘸子朝里一望,果见墓穴最里面摆放着一口大木箱,长宽都接近十尺,板式结构,上开盖,正面有黄铜饰件,拉环在箱子两侧,钉鼻钮没有上锁。 木箱上是红漆描金的花纹,可是年长月久,这些金纹早已经掉落了大半,画的是什么已经看不清了。只能瞧斑斑落落的花纹,星星点点散开了去,火光一闪,像无数只金色的蚂蚁爬满了箱面一般。 穆小午稍稍踟蹰了一下,便走到木箱旁边,她举着火折子在箱子上一照,又伸手摸了一下,旋即道,“怪哉,一般的箱子不是樟木就是楠木制的,这口箱子却是桃木制成的。” “桃木辟邪......”穆瘸子小心提醒了一句,见穆小午似乎没有反应,忙又加了一句,“而且,这箱子没有上锁,别一会儿从里面跑出来什么个邪物......” 穆小午愣了一下,又哂笑道,“你是被吓糊涂了吗?铜针完全没有动静,证明此处根本没有邪气,否则我哪敢进来。” “也是,也是,我如今的胆子是比芥菜籽还要小了,竟忘了这么一遭。”穆瘸子一边抚着胸口,一边轻轻喘出一口气。 不过饶是这么说,两个人却未免还是有些忌惮,尤其当墓口处刮进来一阵冷风的时候。风很急,里面还夹杂着雨星,扑到身上,令他们同时打了个哆嗦。 穆瘸子缩了缩脖子,盯着木箱的钉鼻钮,过了半晌,才犹豫着问出一句话,“那......那究竟要不要把它打开?” 穆小午刚嘲笑过穆瘸子胆小,现在自己便不愿在他面前露了怯,于是只能强词道,“都到这一步了,难道不看看就走吗?” 说着,她将手里的火折子递给穆瘸子,自己抓住箱盖,用力向上一抬。 箱盖沉得超出她的预期,她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它却纹丝未动,像被钉死了一般。于是穆瘸子将那火折子搁在地上,也抓住箱盖,两个人数到三,同时发力,终于,将那箱盖稍稍抬起了一点。 “呜。” 箱盖抬起的那一瞬间,里面似乎飘出一阵若有若无的呜咽声,穆瘸子冷不防唬了一跳,飞快撒了手。穆小午一个人支撑不住,便也只能随他撒了手。箱盖于是重重落下,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 “你......你......你听到了吗?”穆瘸子趔趄着朝后退出两步,指着箱子的手轻轻颤抖。 穆小午也听到了,不仅如此,在方才撒手的那一瞬间,她还看到墓门处掠过了一道暗影,影子是贴着墓门过去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不见了。可是,它的味道却留了下来,是腥甜的,血的气息。 “走吧。” 穆小午果断作出决定,遂扯着尚呆在原地的穆瘸子快步朝墓门的方向走,然而方一转身,一道冷风就铺面盖过来,将地上的火折子吹灭了。 墓室重新陷入到黑暗中,而外面的风雨似乎也在一瞬间停下来,整间墓室里除了黑,就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得似乎要将人吸进去似的。 “完......完完,怕是又招惹上这些东西了。”穆瘸子在一旁说着丧气话,将身子缩了又缩,藏在穆小午后面。 “好歹是吃这碗饭的,遇事就知道慌,连看家的本事都忘了。” 穆小午被他说得有些恼火,手朝前一伸,墓门处的包袱便抖了几下,随即,一根拖着白线的铜针便朝两人飞了过来。 第四章 失踪 白线的光虽然微弱,却在幽深的墓道中留下了一条浅浅的光影。当穆小午握住铜针时,针身上传来的温度也使她心里安稳了不少。 “带路。” 她低声下令,铜针便从她指间飞了出去,在两人前面蜿蜒前行,速度虽缓,却四平八稳,并未被任何潜藏在黑暗中的东西阻拦住。终于,它飞到了墓室门外,停在半空中不动,针身微微颤动,似是在招呼后面的两人赶紧跟上。 穆小午和穆瘸子当然没有再多做停留,他们几步跑出墓室,匆忙捡起地上的包袱,跟随在铜针后面,逃也似的朝前跑去,连头都没有再回一下。 一直在泥泞湿滑的林间跑了将近半个时辰,两个人才体力不支地扶着树干停下,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望着远处渐渐发白的天空,稍稍定了定神。 “刚才......刚才......你看到什么了?”穆瘸子喘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看不清,反正不是善类。今天也怪我,干嘛不好,非得对一座野坟产生了好奇心。”穆小午揉着紧得发酸肚子说道。 “好奇心?”听到这三个字,穆瘸子忽然像被针扎到一样跳将起来,“等等,到底是你好奇还是它好奇?该不会是桑吧?它不会......不会又回来了吧?” “那就未可知了。”穆小午撇着嘴耸耸肩,自顾自朝前走去,她想象着身后穆瘸子惊惧交夹的样子,脸上不禁露出狡黠的笑容来。 当朝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两人终于看到了两里地外的鲁城城池。之所以知道这是鲁城,并非是因为看到了城楼上的匾额,而是因为城外的郊野上空风筝密如鹊阵,老鹰、人像、昆虫等各样风筝应有尽有,矜奇立异、形态百变。当然最多的就是鹤、燕、蝶、蝉这些简单的风筝,它们在稳风中飘摇着,有的尚能辨认出形态,有的则已经化成一星黑点,似要融入到雨后碧蓝的天色中。 “鲁城人擅制风筝,也爱放风筝,哎,听说这种习俗已经延续了有两千多年了,好像是从什么春秋时期就有了。”穆小午看着漫天绮丽多姿的风筝,一时间心情大好,将昨晚发生的怪事全抛在了脑后。 穆瘸子却在身后催着她快走,“赶紧到城里找人去把咱们困在林中的车给修修,再看看那匹马有没有被谁牵走了,雇这辆马车花了不少银子,可不能就这样丢了。” 两人就这般一个慢走一个紧赶,在喋喋不休的争论中总算是来到了鲁城。 进了城门,迎面便是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街两边卖什么的店铺都有,当然最多的就是风筝铺。鲁城的风筝可不只售给当地人,每个风筝铺的门口皆挤满了外城外省来进货的商人,有讨价还价的,有挑货抢货的,喧沸之声此起彼伏,一番热闹繁荣景象。 穆小午和穆瘸子沿着街道朝里走,眼睛快被五彩缤纷的风筝给晃花了,耳朵也快被还价声吵聋了。穆小午方才那点新奇感早被耗干净了,现在,她只觉腹中饥渴,心中唯一所念,就是快点找间客栈停下来休息整顿。 可是如今来鲁城采买的商人正多,客栈都已经被住满了。所以两人只好随便买了几个包子果腹,一边捡了条僻静的巷子走进去,坐在巷口的石墩上歇脚。 “赶了半夜路,就吃这么几个包子,连口酒都喝不上,没劲。”穆瘸子一口啃掉半个热腾腾的包子,气呼呼地抱怨着。 说完,见穆小午没有理会自己,他便斜了她一眼,却见她正挺直身子坐着,眼睛微微眯缝着,手里油纸包着的几个包子纹丝未动。 “干嘛呢?包子也不吃?那牛肉馅的还行,你要是不吃,我就......”他说着就伸手过去,却被穆小午“啪”的一下打在手背上,又疼得缩了回来。 “出息,包子有什么好吃的,哎,想不想吃好住好一点?”穆小午朝旁边的院墙抬了抬下巴。 “啥意思?”穆瘸子抹抹油汪汪嘴巴,凑头过去。 “墙里头有人说话,听他们的意思,这家里的闺女失踪了一月有余了。” 和穆小午推测的一样,袁家家资不菲,是鲁城首屈一指的富户。这一点,在她和穆瘸子踏进这座高门大院的宅子时就已经得到了证实。而更超出她意料之外的是,失踪的那位袁小姐是袁老爷唯一的女儿,他年近五十才得了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闺女,自然是视若珍宝,尤其在上头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的衬托下。 可是,这么一位娇生惯养的富家闺秀,却在一月前失踪了,失踪的地点,竟然是袁家的后花园。 据袁蔚的贴身丫鬟翎儿说,那天小姐在园子里散步,她怕她着凉,所以便进屋给她拿件衫子。可就是这一去一来的功夫,袁蔚就不见了,只在院中留下了她随身穿着的衣物。 “人不见了,衣服却留在院中?”穆小午轻抚着下巴,冲低头颔首的小丫鬟翎儿问道。 “肚兜、中衣、衬衣、氅衣、坎肩都在,连鞋子和首饰也在,可就是人没有了......”翎儿闷闷抽泣了一声,便不再答话了。 “怪就怪在这里,若是强盗劫人,断不会把衣服都褪下,这不是浪费时间吗?”袁老爷上前一步,眼中含泪说出自己的揣测。 穆小午摇头,眼睛却盯着已经被叠好的那摞衣衫,“当然不会,所以这件事您找官府是根本没有半分用处的。” “那依您看,小女她到底去了哪里?” 穆小午眼中微光闪动,“这件事,只能袁小姐自己来回答了。”言闭,她将包袱中的木匣子掏出来,将它塞到穆瘸子手上,冲他点了点头,“祖父,看您的了。” 穆瘸子打开木匣,刚准备拿出铜针,却又停下了,他略一沉吟,旋即冲袁老爷道,“有句丑话是要说在前头的,这魂绣不回来我们是断不会收您的银子的。可是若能绣回来,您就要有个心理准备,魂魄离体,那这个人基本上是凶多吉少了。” 第五章 回魂 听到这话,袁老爷的眼圈红了一红,哽咽道,“先生请施法便是,无论什么结果,老夫都能承受得住。” 穆瘸子虽无儿无女,却也见不得上了年纪的人为儿女哀苦,所以在勉强将一声叹息吞下去后,把铜针取出,将它朝空中一抛,也不再多做言语,只说了一句,“穿针引线,魂兮归来。去吧,找到袁蔚的魂魄,为之引路,带其归家。” 屋中忽然白光一闪,刺痛了袁家一众人的眼球。 袁老爷此刻也忘记了伤痛,他揉揉眼睛,半张着眼皮朝强光的方向望去,在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在发光时,惊得嘴巴都张大了,和眼睛一起拼凑出三个圆圈:针眼里多了根白线,它就像一条不安分的尾巴,在没风的屋子里左甩一下右扯一下,一副按捺不住的模样。 白线很亮,袁老爷觉得它发出的光简直要把整间屋子都撑破了。 “阿弥陀佛,恐怕宫里的夜明珠也没有它亮呢。”他脸上的表情又喜又怕,喜当然是因为女儿的事有眉目了,怕则是因为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景,心中难免畏惧。 这一个月来,为了寻人他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正路子野路子,县衙的门槛快被他踩烂了,和尚方士也不知道找了多少,可是每一次等来的都是失望。到了后来,他怕了,因为他已经体味到,失望是这世间最残酷的一种情绪,它像一盆凉水,将人心头的那点火浇得只剩灰烬。 这次,他看到自己找上门的穆氏祖孙,本是不抱什么期望的,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老头儿,竟然有如此惊人的本事。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悲伤的歌声从穆瘸子微兮的嘴唇中飘出,袁老爷听不懂,却觉得字字都落在了心中,如一只轻柔的手,拂平他心头的乱纹。 长针仿佛也被歌声感染,它平浮在空气中,从针尖到尾部的白线都绷得笔直,似乎已经瞄准了某个不知名的远方。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歌声止住了,穆瘸子垂下眼角,将目光聚集在铜针上面,唇边溢出两个字,“去吧。” 话音一落,铜针便像得了指令一般,倏地朝门外飞去,在袁家人讶异的目光中穿过木门,飞向了阴霾密布的天空。 “它......它飞了......” 袁老爷身子一软,重重坐下。只听“卡崩”一声脆响,椅子腿断成了两节,他庞大的身躯“嘭”地落到了地上。 就在袁家人手忙脚乱地去扶袁老爷的时候,穆小午却一个人走到窗边,盯着院墙上方飘着的一只做工精巧的蝴蝶风筝瞧。风筝已经在那里飘了许久了,每当被风吹得稍微偏离一点,便会被重新扯回来,仿佛舍不得这面高高的红墙一般。 “怪了,城外那些人都在比试谁的风筝放得高,怎么这只蝴蝶风筝,却似乎不愿意飞高飞远似的?” 这么想着,她便推开屋门,朝院墙走过去,可是将将只走出了几步,眼前就掠过一道光铜针拖着长长的白线回来了。 “怎么这样快?难道那袁蔚的魂魄就在附近,不曾离开过?”她眉心紧了一紧,跟在铜针后面重新返回屋内。 铜针贴着梁顶飞了一圈后,慢慢停落在穆瘸子摊开的手心上。见此情景,袁老爷早忘了屁股上的疼痛,急忙在儿子的搀扶下朝穆瘸子走了过去。 “先生,绣到了吗?”他觉得心脏被一个铁环紧紧箍住,一口气憋在里面,怎么都呼不出来。 穆瘸子却不答话,只将针扔向仍然放在桌面上的那摞袁小姐留下来的衣袜。铜针在衣物中穿梭了一圈,很快又返了回来,重新到木匣中落定。袁老爷不解,刚想发声询问,却忽然“啊”了一声,身子猛抖了一下,将两只胖手紧握成拳。 方才还在叠得好好的衣衫鞋袜忽然动了,先是衫子,它一层一层地朝上腾起,从衣摆到前襟到领子,一点一点展平伸直。接着,两只袖管子也立了起来,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慢慢将它套在身上一般。 衫子飘在桌面上方,和桌子保持着两尺不到的距离,晃晃悠悠。 很快,鞋袜和首饰也归位了,钗环飘到了衣领上方,鞋袜则立在裙摆下,鞋面悬在桌上。 一个看不见的女人,就这样脚不沾地立在众人面前。 “蔚儿,”袁老爷终于将梗在喉咙许久的那两个字唤了出来,他双眼通红,在儿子的搀扶下才勉强没有扑倒在地,但身体仍朝前倾斜着,“蔚儿,蔚儿,是你吗?” 环佩叮咚,那女人似乎颔了晗首,朝袁老爷躬身行礼。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袁老爷确定了这就是自己的宝贝闺女。他视她如若至宝,她的每一个动作他都再熟悉不过了,所以即便她现在只裹挟在一件空荡荡的衫子里,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面对此情此情,袁家上下皆悲痛不已,哀哭之声顿时四下起伏。尤其是袁老爷,他已经完全不能自持,肥胖的身躯颤抖着,哭得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 “老爷请珍重身子,魂魄归来时间不会太久,要问的话还是赶紧问得好。”穆瘸子赶紧上前劝慰,方才止住了袁老爷的哭嚎。 “蔚儿,”袁老爷上前一步,伸手想摸摸女儿的裙角,但又缩了回来。他抽泣着,眼中却冒出愤怒的火苗,“蔚儿,究竟是何人害你,为父定要为你报仇。” “木鹞,”一个听起来不太真实的声音从袁蔚的衣衫中飘出,随后就变成了一声轻不可闻的抽泣,犹如风的呼啸,“木鹞......木鹞害我......” 第六章 对簿公堂 说完这几个字,衣衫和鞋袜陡然落下,在桌面堆成一团,悬在半空的首饰也砸了下来,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见状,袁老爷哪里还能按捺得住,他扑将过去,抱住女儿的衣物嚎啕大哭起来,“我苦命的蔚儿啊,你母亲刚去一年,你就走了,让我这个老头子如何自处啊?” 袁家少爷袁昌黎听他这般说,忙上前劝慰,可袁老爷却仍不愿起身,只抱着女儿的衣衫痛哭流涕,脸色惨白如纸,大有要晕厥过去的模样。 “还不快给你们老爷端杯茶?”穆小午先吩咐下人们倒水,又冲袁老爷道,“老爷万望保重身子,以后有的是时候伤心,可现下不能耽误了正事啊。小姐方才留下的那两个字,老爷可知其意?” 听她这般说,袁老爷登时止住嚎啕,在慌忙喝下一杯茶后,他放下手里的衣衫,走到穆小午身旁,小眼睛眨了几眨,缓缓道,“木鹞,就是风筝,我鲁城盛产风筝,这在全国上下都是出了名的。可是......可是要说小女的死和这木鹞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您想不明白,其他人却也许清楚这其中的因由。”穆小午说着便将目光投到了站在一旁的翎儿身上,那小丫鬟现在嘴唇哆嗦着,眼中填满了惊惶,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 袁老爷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翎儿身旁,厉声道,“你......你说,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说完,见翎儿眼中一下子溢出了泪花,他又叹了一声,放缓声音道,“你和蔚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情同姐妹,我也知道你是个忠心不二的丫头。可是现在蔚儿已经不在了,真凶尚未落网,难道你还要对我有所隐瞒吗?” 听到这番肺腑之言,翎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看着袁老爷,颤声道,“几月前,小姐在城郊结识了一位公子,他名叫陈用,是个书生。从那天起,陈公子每隔三日就用风筝从花园传书进来,小姐她,也会回信出去,两人就这般书信交往了大概有三个月。一个月前,小姐失踪那日,她就是在园中等陈公子的风筝的,因为那风筝不知怎的,已经十天未出现,可是风筝没等到,她人却不见了。” 说到这里,翎儿哭着摇头,“老爷,不是我故意隐瞒,我本以为小姐的失踪与风筝传书无关的,可是方才听到小姐的话,我才猛然意识到,或许小姐失踪一事,真的是那陈公子所为......” 听完这一席话,袁老爷先是怔怔发了一会子楞,然后忽然一拍大腿,怒目圆睁,冲旁边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一摆手,口中恨恨道,“快,抓住那陈用,把他押送到官府,老夫要告他勾引民女不成掳掠杀人。” 几个小厮得命就朝外冲,没想被身后的穆小午轻喝一声,慌忙顿住了脚步。 “倒也不用这般麻烦,”穆小午将脑袋一偏,看向那只依然盘旋在墙头的风筝,冲翎儿道,“袁小姐和陈用传书的风筝是否就是这只蝴蝶风筝?” 翎儿朝外面望去,顿时大惊失色,慌道,“没错,这风筝就是......就是陈公子的。” 袁老爷一张胖脸气得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他颤巍巍指着墙外,高声命令道,“快,快去将那贼人捆起来,押送官府。”说完,他就跟在几个小厮身后,急匆匆走出了屋门。 穆小午唤他不及,跟在后头直跺脚,“哎,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啊,若是他杀的人,他为何又要返回袁家来,还要放起那只风筝,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跪在衙门冰冷的地板上,陈用将他与袁蔚风筝传书之事一一道来,他讲他们如何相遇,如何相知,如何靠着一封封信笺成为知己。又讲了自己在一月前如何大病了一场,病得连床都下不来,以至于耽误与袁蔚的私会。 说到最后,陈用泪如雨下,因为他万万没想到这一病,竟是永别,这个他只见了一面却视为终身知己的人,从此是再也见不着了。 “我没有掳掠杀人,那晚,我根本没有去过袁家。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去了袁家,我又为何要杀她?我在最后一封信中已经告诉袁小姐,我会让父母上门提亲,娶她为妻,我为何要杀死我未来的妻子。”陈用指天对地赌咒发誓。 袁老爷却在一旁冷笑,“我蔚儿是大家小姐,怎会与你私定终身,我看这完全是你一厢情愿。你要人不成,恼羞成怒之下,便翻墙入院,掳掠杀人。县令大人,我袁道桥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女儿,我的蔚儿死得惨啊,您一定要为小民我做主啊。” 鲁城县令曹珉被两边的说辞弄得头昏脑涨,再加上他近日正有一桩烦心事,所以便命衙役先将陈用带下去,择天再提堂审讯。 袁老爷见陈用已被收押,就带着袁家一众人先离开了,曹珉方得片刻清净,正想休憩片刻,却见堂后的门帘一动,钻进来一个身着官服高高大大的身影。 曹珉连忙起身,躬身作揖,“赵大人,您怎么来了?” 男人面露笑容,俯身将他掺起,“曹大人无需如此客气,我刚从外面回来,偶然经过公堂,恰巧听到大人在审案。” 曹珉听他话中有话,赶紧道,“大人......对这桩案子感兴趣?” 男人微眯起狭长的眼眸,“方才听那报案人说,他找了两个江湖术士,靠绣魂之法勾来了袁小姐的魂魄。” 曹珉唬了一跳,连忙道,“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断不能算作证据的,还需要再调查,总不能因为片面之词,就将人定罪。” “那两位施法的术士姓甚名何?” 男人似打断了曹珉,问出一句让他费解不已的话来。 第七章 皮 鲁城最好的酒馆叫醉霄楼,醉霄楼里面最有名的菜品叫朝天锅。此锅用鸡肉、驴肉煨汤,以猪下货为主,用猪头、肝、肺、心、肚、肠下锅,再以甜面酱、疙瘩咸菜条、胡椒粉、葱、姜、八角、桂皮、盐、香菜、香油、青萝卜条等十几种调料和冷菜配食。 用餐时,食客们需坐在一张特制的餐桌周围,桌中央有一口直径两尺,深三尺的大锅,锅口与桌面齐平,锅底用火炭慢烧,以保证汤底的热度。肉煮熟捞出后,用新烙的春饼裹好,再配上青萝卜丝和多种配菜,入口肥滑而不腻,兼具鲜、香、脆、嫩四种口感,令食客们食指大动,吃之难忘。 赵子迈找到穆家祖孙时,两个人正坐在一口大锅旁边,手中的筷子在锅中上下翻飞。他们太过于专心,以至于赵子迈和宝田拉了凳子在旁边坐下时,两个人才发现他们。 “赵公子?怎么是你?”穆小午猛然一惊,被春饼噎了一口,一边拍着胸脯,一边忙接过穆瘸子递过来的水灌了下去,方才透过气来。 赵子迈忍住笑意,“我在县衙听到一宗案子,这案中的关键人物是一对能绣魂的祖孙,我想,世上做此等买卖的只有你们两个,所以便找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穆瘸子咕哝着,有些怯怯地瞅了赵子迈一眼。 “拿了银子,这一老一少会去哪里,似乎并不难猜吧。”他说着便吸吸鼻子,冲两人道,“这锅子的味道着实诱人,和我在京城吃到的大有不同,穆前辈,穆姑娘,不介意多加两双筷子吧。” “介意倒是不介意,就是......” 穆瘸子话还未说完,赵子迈已经朗声冲店小二吆喝道,“伙计,这桌再多加几个菜,对了,把你们的好酒也上一壶过来。” 说完,他就挨着脸色突变的穆瘸子坐下,夹了一筷子肉后,低头浅笑道,“前辈放心,这顿饭算我的就是了,毕竟是我主动来找二位叙旧的。” 闻言穆瘸子舒了口气,口中道着“好说好说”,一边又举起了筷子。 可坐在一旁的穆小午却默默放下手中的筷子,机敏的目光将赵子迈上下打量了一圈,最后落在他胸前的鸿漱补子上,“赵公子这身装扮,和以前可大不相同,请问公子现在在何处做官?” 赵子迈还未来得及答,宝田就抢先道,“我们公子如今是顺天府的通判,我呢,是他手下的一名衙役。” 穆小午眼珠子一转,口中的称呼却变了,“顺天府只管京畿事,赵大人来这千里之外的鲁城做什么?” 宝田张嘴就要答,却被赵子迈一声轻咳阻止住了,“穆姑娘,大家好歹也是旧相识,如此称呼我,倒显得生疏了。” 穆小午一笑,“那就还叫您赵公子,那赵公子来鲁城所为何故?” “顺天府有件案子牵涉到了鲁城这边的人,所以我便出京来调查。”他言简意赅地说完,便拿起酒杯敬了穆瘸子一杯,然后才接着道,“袁家那件案子,穆姑娘怎么看?” 穆小午用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抬眉道,“依我看,这案子不太可能是陈用做的,公子你想,有哪个犯罪的人会回到作案现场,还生怕被人瞧不着似的。二则,这袁小姐的失踪很是有几分怪异,人不见了,衣衫首饰却留着,公子可见过如此奇怪的劫案吗?” 赵子迈蹙起眉毛,“姑娘的意思是,此案极可能是邪祟妖异所为?” 穆小午点点头,“我是这样想的,可我对断案是一窍不通的,到底这案犯是何许人,还得公子你们来寻找定夺了。”说到此处,她微微顿了一下,旋即笑道,“赵公子为什么会对袁家的案子如此有兴趣,我看,您不像是来叙旧,倒像是讨教问题来了。” 赵子迈被她点破心事,便不再继续隐瞒,“京城的那桩案子现在也陷入了困局,不瞒姑娘,我和宝田已经在鲁城蹲守了半月有余,却仍然没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所以我便想着,这宗案件,会不会也牵涉到了某种诡秘之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面前的锅子又沸了,正可谓“寒流雪翻火正红,下水香锅面朝天”。 锅子腾起的蒸汽将穆小午的脸孔弄得有些模糊,她整个人仿佛陷在云腾雾绕间。赵子迈忽然想起那对通红的眼珠子,心头震颤一下,便赶紧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了。 好在穆小午并未注意到他的失态,只一手托腮,自说自话道,“倒也不是不可能,这鲁城看起来祥和富裕,可谁知道暗藏着什么呢?昨天晚上,我们两个还在城外不远发现了一片墓群,甚是诡异......” 说到这里,她忽然扬起眉毛,放下手中的筷子,手朝窗外的天空中一指,口中疑道,“天上是什么?看起来不像是风筝啊。” 赵子迈扭过头看时,那东西刚好挡住了玉盘似的月亮,不过,月光却从它后头映了出来,银辉将它照得透亮,它浑身上下每一寸都被赵子迈收在眼底。 那是一个女人,发如泼墨,肤若凝脂,黛眉杏眼,手似柔荑。只是,她的身体薄得如一张纸,时而卷曲,时而被风扯平,时而又泛起波浪般的皱纹,远看去,还真像是一只翩翩起舞的风筝。 赵子迈手里的酒杯落在桌上,发出“哐啷”一声,他猛地站直身子,唇中挤出四个字:“这是人皮。” 话音刚落,酒楼下面已经响起了一阵喧哗,街市上的人们也发现了天空中的人皮,都停下了脚步,指着上面纷纷议论着。 “真人还是假人啊,应该是画出来的吧?” “画出来的?我做了几十年风筝,还从没见过谁能将人画得如此逼真。” “不是画的,我认出来了,这是......这是失踪了一月的袁家姑娘啊......” 第八章 双雄 找到袁蔚的人皮时,它已经被城郊一株大树的额树杈挂住,苍白的脸从树叶的缝隙中朝几个人望过来,眼皮虽阖着,却像在望着他们似的,盯得赵子迈背后卷起了一层冷汗。 宝田爬到树上将人皮取下,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在一块干净的地上摊平摆好,生怕不小心划破了它薄如蝉翼的表面。一阵风吹过,人皮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像是在诉说自己无处倾吐的心事。 几个人在人皮旁边蹲下,这才发现它正在散发出一股隐隐的臭气,可是容颜却依然鲜活,指尖蔻丹的颜色尚未完全褪去。可这样强烈的对比,却令每个人心头都生出些许唏嘘来。 “自古红颜多薄命啊,”穆瘸子嗟叹一声,又仔细将这张皮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口中疑道,“皮这么薄,表面上也没有伤口,所以不可能是被割下来的,如此看,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肉。” 穆小午眼中掠过一道亮光,“如此一来,这案子便能解释得清楚了。这邪物将袁小姐的血肉吸食干净,她的皮被风卷走,所以园中才只剩下了她的衣衫和首饰。” “什么东西如此凶残,竟能吸食人的血肉?”赵子迈心中大为不解。 “木鹞。” 穆小午脱口说出两个字,说完,见三双眼睛皆看向自己,便补充道,“这是袁蔚自己说的,她说害她性命的是一只木鹞。” 宝田抓了抓脑袋,一脸不解道,“木鹞不就是风筝吗?一只风筝怎能取人性命?” 这句话道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虑,周围一下子沉静得可怕,连树叶飘落的声音都可以听到。稍顷,赵子迈缓缓站起身子,抬头望向远处树林层层叠叠的暗影。 踟蹰片刻,他轻声道,“你们听过木鹞的传说吗?” 相传墨子在鲁山,斫木为鹞,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墨子一气之下,便弃之不用,返回宋国。 不久之后,楚国伐宋,可宋国都城的城墙高大坚固,且士兵善于守城,所以楚军攻了几次都攻不下来,只好暂时把宋国的都城围了起来。两个国家就这样一直僵持着,僵持了整整九个月。 眼看楚军的粮草就要用完,宋国胜利在望,可是,在一个晚上,身处宋城的墨子却目睹了一幕怪异的景象。 那晚月光如注,倾泻在宋国的城墙上,围城的楚军人惫马疲,早失了刚攻城时的汹汹气势。宋城周围一片静谧,天下万物仿佛都睡着了,连鸟儿的鸣叫声都没有。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一片黑影悄然从城墙下方腾起,飘然而上,在守城的兵士打盹的那一瞬间,越过城墙,飞进了宋城城池。 没有人看见它,除了那个为国竭虑已经几夜未能安枕的墨子,因为他听说,楚王近日重用了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公输班。 墨子和公输班是旧相识,却不是老朋友。 公输班是天下第一的能工巧匠,木工使用的曲尺、墨斗、刨子、钻子、锯子都是他发明的,农耕用的了砻、磨、碾子也都出自他手。 这一次,楚王要造四座宫城的角楼,规定每个角楼都必须有九根梁、十八根柱、七十二条脊。许多掌墨师都无力达到这个要求,一连七个名师被皇帝所杀。最后,这项工程落到一名李姓掌墨师身上,可他也无能为力。公输班闻知此事,昼夜苦思,几日之后,编成一个麦秸秆蝈蝈笼,送给李师傅,李师傅得到启发,终于将角楼建成。后楚王大喜,李师傅便将公输班荐给了楚王,他也因此被楚王重用。 可是有着这样一双巧手的公输班,却偏偏对那个身着黑衣脚踏草鞋的墨子怀着羡妒之意。因为两人之间曾有过几次较量,虽各有输赢,墨子也盛赞公输班的巧手天下无人能及,是可公输班却知道,墨子从未对技艺上的比试真正上过心。因为他胸怀天下,甚少计较个人得失。 可比试的一方越是不在乎,另一方就愈发在意。 公输班从此对墨子上了心,虽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但在背地里却暗暗较劲。 墨子对此事早有耳闻,所以,他尽量避而远之,不与公输班发生正面冲突。因为他知道,公输班绝非一介匠人这么简单,他擅画符能念咒,法术通天。 所以,在这天晚上,墨子看到那团黑影从天而降时,便认定了这是公输班的杰作。可超出他意料之外的是,那团黑影不是别的,竟然是他自己造的那只木鹞。只不过,现在这木鹞看起来更加轻盈,骨架由笨重的木头变成了轻薄的竹片,羽毛也被绢帛取代,只有那双眼睛还同以前一样,眼球澄黄,鲜红的瞳孔像两滴血珠子。 墨子认得这双眼睛,因为这是他用笔亲自勾画的,只是他没想到,三年之后,这只木鹞不仅能飞,而且还成了公输班的坐骑。 “公输班骑着木鹞进入了宋城?”穆小午听得入了迷,一双眼睛睁得溜圆。 赵子迈点头,“没错,楚军九个月未攻下的城池,被他用一只木鹞破了。” “那后来呢?两人相见,是否有一场恶斗?” 这次赵子迈却摇了摇头,“后来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史书只记录了简单的一句话:公输班尝为木鹞,乘之以窥宋城。不过这场战事的结局却是世人皆知的,楚宋讲和,楚国退兵三十里,后两国签订合约。” “就这样?”穆小午正兴致勃勃地准备听取两强对决的精彩战况,骤然听到这样一种结局,未免失望。 “墨子和公输班对最后的和解起了什么作用无人知晓,但是那只经了两位能人之手木鹞却留了下来,传了上千年之久,木鹞的故事还远为未结束。” 赵子迈的目光落重新落回到袁蔚的人皮上,眼中掠过一道晦明不定的光。 第九章 攻城 时间向后推移了八百年。 汉高祖五年十一月,项羽退至垓下,筑垒安营,整顿部队,恢复军力,以谋东山再起,此时他麾下兵士尚有约十万人。 韩信等会合刘邦后,十二月在垓下将向江南撤退的十万楚军层层包围,这就是著名的垓下之战。 此时汉军以韩信亲率三十万人为主力,孔将军为左翼,费将军为右翼,刘邦坐镇后方,周勃、柴武等人在刘邦军后待命。韩信率汉军向前推进,大败楚军于垓下。 “这场战事我知道,我听说书先生说了不下十回了,”穆瘸子在一旁道,“汉军夜间高唱楚歌,楚军自项羽以下莫不以为汉已尽得楚地,士气崩溃。项羽眼见大势已去,便乘夜率领八百精锐骑兵突围南逃。天明以后,汉军得知项羽突围,于是派遣五千骑兵追击。项羽渡过淮水后,手下仅剩二十八骑。项羽指挥这二十八骑向南疾走,至乌江边,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乃令从骑皆下马,以短兵器与汉兵搏杀,项羽一人杀汉军数百人,自己身亦被十余创,最后自刎而死。” “说书的都是这么讲的,可事实却未必如此。”赵子迈沉吟了一下,接着道,“我曾在一本古书中看到垓下之战的另外一个版本。” 相传楚军被汉军包围后,汉军久攻不下,就和八百年前围攻宋国的情形一样。在此关头,韩信找到张良,告诉他自己有一良计,需要张良配合一起完成,而张良在听完韩信的计策后,虽心生疑虑,却最终应了下来。 据那本书记载,在项王军壁垓下的那个晚上,一只巨大的木鹞飞到了军营上方,而坐在木鹞上的人正是张良,木鹞的影子从营地上方掠过,张良高唱楚歌,声音贯彻军营,彻底动摇了项羽的军心。 “这只木鹞还是墨子造出来的那只吗?八百年过去了,再结实的物件也该坏了吧,何况它还只是竹片和绢帛做的。”穆小午说出这话来,穆瘸子和宝田便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显然是对赵子迈的说法有所怀疑。 赵子迈一笑,“你们以为此事是我杜撰的?不瞒你们说,那本书的书名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它是唐朝赵昕所写的熄灯鹞。” “对对对,我家公子一向是一目十行过目成诵,他说是就一定是。”宝田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赵子迈斜了宝田一眼,“不过穆姑娘说得很有道理,一个竹片和绢帛制成的木鹞,怎会在经过了八百年后还完好无损?甚至能驮着人飞上天?若熄灯鹞的记录是真实的,若这只木鹞真的就是八百年前的那只木鹞,那么我想,就只有一个可能。” “这木鹞是一件邪物。”穆小午迫不及待说出了答案,可紧接着,她又皱起了眉头,“但无论是楚伐宋还是垓下之战,都没有记载木鹞吸食人的血肉啊,若它真的这么邪门,赵公子应该多少会从那些杂书正史中读到过吧?” “穆姑娘分析得不错,可是下面在下面这个故事中,木鹞却不单单是驮人出城这么简单了。” 时间又朝前推进了三百余年,南梁太清二年秋,梁朝降将侯景在寿阳起兵叛乱,叛军夺取了今安徽滁县,直逼长江北岸。梁武帝萧衍急忙派侄子萧正德布防长江,保卫建康。侯景知道萧正德是个野心家,于是以推翻萧衍拥戴萧正德做皇帝为诱饵,约为内应。权欲熏心的萧正德果然选择引领叛军从横江渡过长江,进入了建康。 梁武帝见大势已去,只得坚守台城,等待援军。梁朝诸王的军队约有二十万人,从各地逐渐会合到建康周围。但台城与援军音讯隔绝,互不了解,只能暂时淹留不进。 梁武帝心急如焚,正在生死存亡之际,有大臣献策,说可以用竹皮做一只木鹞,再把人缚在木鹞上送出城去,将敕书送往各营,援军各营得到命令,就可以来建康救人。此时的梁武帝已不信他人,于是太子萧纲便主动请缨,要做木鹞传书的信使。 梁武帝同意后,太子便命人即刻赶制木鹞出来,可就在匠人们削竹裁纸的时候,殿外却飘然落下一片巨大的黑影。黑影擦着窗户,泛起一阵沙沙的声响,萧纲推开窗查看时,赫然瞧见一只巨大的木鹞停落在窗前。 木鹞的眼睛红得如殿前盛开的红梅,身子却漆黑得像浓墨点染的宣纸。 萧纲看着木鹞时,觉得那木鹞也在盯着他瞧。他愣住了,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发出朗朗大笑,高声道,“此乃上天赐我的神物,是来护卫我大梁江山的。” “后来,他就骑在木鹞上面冲出重围,找来了援兵?”穆小午出神地看着赵子迈。 然而赵子迈却出乎她意料之外,摇了摇头,“没有,木鹞要飞出叛军营地的时候,被一名将领发现,于是侯景派出弓箭手,将骑在木鹞上的太子射了下来。太子摔碎了骨头,当场身亡,木鹞却也没有离开,只徐徐落下,护在萧纲的尸身旁。” “再......再后来呢?”三个人都被这个故事所吸引,几乎是同时问出了这句话。 “后来的事情正史没有记载,只说台城不久即遭攻陷,而八十六岁的梁武帝为保一世英名,竟然不食不喝,饿死在台城皇宫净居殿中。” 听他讲述完,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穆小午才轻声问道,“木鹞从此失去了踪迹?” 赵子迈的目光变得有些冰冷,“木鹞从此再未出现在史书中,可是史书中却记载了一件我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 “是什么?”穆小午屏住了呼吸。 “书中写道,侯景的叛军攻陷台城后的第三日,在城郊焚烧了一批兵士的尸身,不是梁武帝的士兵,而是叛军本方的兵将。” 第十章 薄情 “对战死的兵士,一般要厚葬的,可是侯景为却选择了火葬,这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侯景很忌讳这些战死的兵士.....”穆小午思忖半晌,缓缓道出这句话来。 “会不会还有另一种可能,”赵子迈的目光又一次落到袁蔚的人皮上,“侯景忌讳的是不是兵士本人,而是兵士的尸身。” 穆小午恍然大悟,眼中仿若有流光闪动,“公子的意思是,这些死去的兵士只剩下了一张皮,一张被木鹞吸食了血肉后,干巴巴的人皮?侯景看到人皮可怖的模样,心中难免忌讳,尤其怕此等怪象对他即将建立的新朝不利,所以干脆一把火烧掉了这些人皮。” 赵子迈微微点头,旋即又道,“可这一切都只是我们的推测,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木鹞去了哪里?它在杀死了侯景的士兵后,是被乱剑斩烂了?还是飞走了?现在在鲁城作恶的这个邪物,是不是就是那只一千多年前的木鹞?” 几个人光顾着说话,竟然没有发现天色已经变了。天上的乌云越来越低,越来越暗,一层压着一层,像一团团浓厚的棉团。很快,远处的天空被闪电撕开了一道口子,白亮的光从里面透出,耀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从里面倾泻而出,先是“噼里啪啦”乱成一团,接着就整齐划一的流淌下来,化成一道道雨帘。 “先回县衙,这件事需要和曹大人商量后再做定夺。”赵子迈盯着远处裹挟着闪电的云层,仿佛看到那里面暗藏着一个硕大的黑影。 袁蔚的皮铺陈在县衙冰凉的地板上,它被大雨淋湿了,便不如方才那般平整,皱皱巴巴的,还缩了几寸,仿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 出乎穆小午意料之外的是,在见到女儿的时候,袁老爷并没有像在袁家那样嚎啕痛哭。他呆呆地在袁蔚身旁跪了半晌,才冲身后已经哭成泪人的翎儿吩咐道,“去,去把小姐的衣衫取来,她最怕冷,别冻着她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两个眼睛里空洞一片,没有半点光彩,竟像陷入了迷思一般。 这种压抑的痛苦最是让人难过,就连穆瘸子都不忍心再看,走到外面偷偷地抹起眼泪来。可是他刚走出去,就看到一个人跌跌撞撞朝这边走来,是陈用。他被放出来后,就从衙役那里打听到了袁蔚的事,所以便不管不顾地冲到公堂中来了。 陈用冲进门,在看到地上的人皮时,脚步忽然滞住,没再朝前迈出一步。 “她是......她是?”他看着地上那张蜷曲的皮,口中嗫嚅半晌,还是没能叫出袁蔚的名字。 见状,翎儿站起身,眼含泪花道,“陈公子,这就是我家小姐呀,你不认得她了吗?” 陈用像被针扎了一下,身子一抖,猛然别过头去,“不......她不是袁蔚,我不信......” 翎儿有些急了,“陈公子,我家小姐虽不是被你害死的,但她......她是为了等你的信笺,所以才遭此横祸的,你怎么能因为她模样变了,就不认她了呢?” 陈用的喉结动了一下,就在大家都以为他要分辨些什么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一把推开站在他身后的穆小午,踉跄着朝公堂外面跑去。 风雨交加,他束起的头发很快被吹散,又被雨打湿了,贴在后襟上,像被毛笔重重画出了几道一般。 见他这般,翎儿先是愣住了,旋即便捂着脸抽泣起来,“小姐,小姐,你看清楚这个薄情汉,你的一片真心错付了人啊。” “原来人心竟能凉薄至此。”穆小午揉着被陈用撞疼的胳膊轻声道。 “姑娘年岁尚轻,经过见过的事情太少,殊不知,这世上比陈用薄情的人多了去了。”赵子迈一直在旁冷眼观瞧,现在看到陈用逃也似的跑走了,便哼了一声,接着道,“陈用还算是个老实人,在这么多人面前也不掩饰一下,可有些人,表面看起来深情,实则心比石头还硬。” 穆小午心中有些震惊,她认识的赵子迈,总持一副淡然自若神态,永远彬彬有礼,淡雅随和。她一直以为,这是他的身世使然。赵子迈的出身,注定了他无需讨好、无需傲慢,也无需踩高捧低。穆小午甚至觉得,有时他的平和,本身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冷淡,是对他人的疏离,她想,这也许就是穆瘸子总对他心存三分忌讳的原因。 她甚至不得不承认,其实于她自己而言他也是如此。 可是今天,她似乎看到了赵子迈的另一面,他眼中现在虽无怒气,却冷得如外面飘摇的雨。那常存的温和不见了,消失得了无踪迹,留下的,是一个第一次在她面前袒露内心的、真实的赵子迈。 穆小午打了个寒噤。 袁蔚的人皮被袁家人小心翼翼收好后带走了,穆小午敏锐捕捉到曹县令传递给赵子迈的目光,便知趣地拉住穆瘸子先离开了。出了县衙大门,穆瘸子却还是不解,一边用力扳开她的手指,一边将额前的湿发拨到脑后,“哎呦,我说姑奶奶,你走这么快干嘛,这雨天路滑的,我腿脚又不灵便,万一摔了你还得背我......” 穆小午啧了下嘴,“没眼色,你没看到那曹大人有话要对赵公子说吗?咱们俩赖在那不走不是碍事吗?” “我老眼昏花,还真没看到。”穆瘸子抓抓脑袋,和穆小午共撑一把油纸伞朝客栈的方向走,嘴里嘟囔着,“不过幸亏遇到赵公子,要不是他,咱们今晚还不知道住哪呢?” 穆小午口中嗤了一声,冲眼前的雨帘吹出一口白气,“以他的能力,找间客栈还不容易,不过依我说,咱们以后还是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为好。” 穆瘸子乐了,“你天不怕地不怕的,何时也同我一样,怕起他来?” “我怕的不是他的身份,”穆小午斜了穆瘸子一眼,“我是觉得他这个人城府颇深,心思难以捉摸。”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道出这句话来。 第十一章 翎儿 一直等所有人都离开,公堂上只剩下他和曹珉两个人的时候,赵子迈才负手而立,看向门外被雨点砸出来的一个个小小的水洼,轻声问道,“曹大人,这件事你怎么看?” 他的语气很沉静,可曹珉脸上却很是惴惴,朝赵子迈走近几步后,他道,“是下官办事不利,已经耽搁这么长时间了,还是没有找到凶手。” 赵子迈扭头看他,脸上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曹大人,我并非责怪你,我只是想提醒你,何洪声的死或许也与这只木鹞有关。他当时无故失踪,我便一直在想他的尸首能去了哪里,因为就算化尸水,都不可能将人化得一点不剩,更何况是这么多人。” 曹珉脸上的神色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他急急道,“可是大人,就算何洪声的死法和袁蔚一样,下官还是想不明白,一只木鹞怎能杀人?” 说到这里,见赵子迈瞅了自己一眼,他便连忙解释道,“是,这只杀人的木鹞肯定不是一只普通的风筝,它是一只邪物。下官的意思是,它为何要飞到千里之外的京城杀人,而且还抢走了那么多福寿膏?” 赵子迈冷笑一声,“木鹞只是杀人的工具,它背后,定有其它黑手,而这个人,就住在鲁城城内,我们要尽快将此人揪出来,否则,这么多福寿膏一旦流出,不知又要祸害多少百姓。” 翎儿将炭盆支好生着后,便将袁蔚藏在枕头下的信笺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摆成一排。 她不识字,却知道这些字都是细心揣摩后认真写出来的,因为字的一笔一划都很工整,工整得像是在临摹字帖一般。她记得小姐看这些信时,曾经一边笑一边冲自己道,“这些字都是收着写的,倒是失了自己的风格。” 她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便问来着,于是小姐又说道,“陈公子写信时太紧张了,我想,他若是放松下来,定会落笔如云烟,写得更好。” 不过,小姐虽然如此说,却将这些信笺当宝贝似的收着,每天都要拿出来反复看几遍,有时,她甚至还会念给翎儿听。念的时候她总是面带红霞,眼含秋波,翎儿觉得,她从未见过小姐如此欢喜的样子。 可是现在...... 翎儿叹了一口气,冲着那些信笺狠狠啐了一口,然后将它们拿起来,一股脑全部丢到炭盆子里去。 信笺遇到火苗,便迅速燃烧起来,她看着火苗在黑色的小字上蔓延,将它们融成灰烬,心中竟感到一丝舒爽,她恨恨道,“甜言蜜语全是假的,到最后,还不是化成一坨坨烂灰,小姐,翎儿真为你感到不值,你竟为这样一个男人丢掉了性命。” 话到此处,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忽然闪出袁蔚被吸干了血肉之后的模样:那张皮虽然能看出是她,但又好像不是她。她的眼珠子当然是没有了,所以眼皮和睫毛耷拉下来,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一副困顿未醒的模样。最诡异的是她的嘴唇,以前,袁蔚的嘴唇饱满地像将将绽开的花瓣,丰盈圆润,可是现在,在唇脂褪去之后,她的嘴唇变成了灰白色,而且只剩下了一层皮,就像一个干瘪的老太太。 这些细节,不认识袁蔚的人当然看不出来,可是翎儿从小和袁蔚一起长大,每天伺候她梳妆,所以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变化。 想到这里,她胸口处一阵沸腾,一股酸水从胃里泛起,几乎要直接从喉咙中溢了出来。她站起身,踉跄着推开门走到院中,在呼吸到雨后新鲜的空气时,方觉得胸口舒缓了许多。于是,她一边拍着胸口,一边顺着石径朝园中走去。 花木被大雨冲刷得异常干净,树叶一层叠着一层,绿的黄的融在一起,很是绚丽。翎儿看着这些高大的树木,又想起袁蔚生前总是站在树下,痴痴等着陈公子的风筝的情景,不禁生出几分黯然。 于是,她缓步走到树荫下,盯着树冠呆呆看着,思绪却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唰唰......唰唰......” 树梢晃动了几下,雨珠纷纷扬扬洒下,落了翎儿满头满脸皆是,她身子一凛,从漫无边际的回忆中缓过神来,情不自禁打了个抖。可刚准备返回屋内,却忽的听到墙外有人在说话,声音很是熟悉。 “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不是说好了,以后是我去找你,你暂且不要现身了......” “现在官府的人盯得紧......万一被发现就不好了......” 听到“官府”两个字时,翎儿的脑子彻底清醒了,她知道院子外面是一条死胡同,平日极少有人来,也正是因为这个,陈用才会选择在这条胡同里放风筝,这样就不容易被他人发现。 可是......那个人的声音为何会在这条胡同里响起?他甚至还提到了官府?而且他似乎在和另外一个人说话,这个人是谁?他为何让他不要再到这里来? 脑子里堆满了许多解释不清的问题后,翎儿更糊涂了,于是,她果断摒弃了那些似乎永远也搞不明白的问题,决定要亲自去看一看,看看胡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看另外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是谁。 她尽量不发出声音的走了过去,将脸贴到砖墙上,从一道较宽的缝隙中向外望。 胡同里很黑,但是她很快就辨认出了说话的那个人,这不难,因为听声音她已经认出了八九成。难的是另外一个人,翎儿眯起了眼睛...... 那个人站得远一些,他很瘦弱,从侧面看,他的侧影简直薄得像一片纸。可是,他生得却很高大,比另外一位足足高出一倍,影子投射在墙上,黑乎乎的一大片,看起来有些吓人。 翎儿不记得自己认识的人中有如此高大的,所以,她更加糊涂了,将脸完全贴到了墙面上,想看清楚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子。可是这么朝前一靠,她头上的簪花就碰到了砖墙,掉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有人。” 墙那边的人同时转过头。 第十二章 囚禁 黑暗像刚刚融化的冰水一般从身边流淌过去,将翎儿的身体浸润得一片寒凉。她轻轻“嗯”了一声,伸手要去拽被衾,可是,当手指碰到一样坚硬的物事时,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脑袋钝钝地疼了一下,翎儿一下子清醒了...... 她不是在自己的床榻上,当然,也不是从睡梦中醒来,她被掳走了,掳走之前,被什么东西打了脑袋,所以昏迷了过去。 掳走她的是什么?翎儿心里是清楚的,可是现在,她却不敢仔细回想。她怕一旦想明白,那个东西就会占据她脑袋里的每一寸空间,让她再也无法思考。 可是人的思维是很奇怪的,越不愿回想的东西,就偏偏不受控制地往脑袋里钻。所以,当翎儿努力想搞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时,她的脑海中慢腾腾浮起了一双眼睛,一双澄黄色的像是被笔勾画出来的眼睛。 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内心深处...... “啊。” 翎儿不自觉叫出了声,她的声音不大,但回音很快从四面八方折返回来,重新冲进她的耳廓中。 为什么会有回音?翎儿觉得自己的心跳忽变慢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朝前面够了一把。 她又一次触到了那个坚硬的物事,指尖从上面划过的时候,甚至发出“嘶拉”一声。于是她屏住呼吸,又朝其它方向够了几下,包括头顶。 手指能触及之处,皆是硬壁。 翎儿瞪大眼睛想了半晌,终于得出了结论:她被关起来了,被关在一口巨大的箱子中,因为她方才摸到了一条缝隙,应该是箱盖与箱面交界之处。 想到这里,她两手朝上用力一举,试图将箱盖推开,可是力气使出去,像是被空气吸走了似的,箱盖纹丝未动,仿佛黏在箱面上一般。于是翎儿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劲儿又一次朝箱盖猛推过去...... “吱呀”一声,箱盖动了,先是露出一条小缝,紧接着,它整个竖了起来......箱子完全敞开了。 翎儿的手还朝上举着,没有放下,腿也保持着方才半蹲的姿势。可是,即便大腿面已经酸痛难忍,她却还是不敢把身子站直。因为她心里很清楚,箱盖并不是被自己推开的,打开箱盖的那个东西现在正贴着箱子站着,如冰霜一般寒冷的目光一滴不漏的落在自己身上。 翎儿保持着这种怪异的姿势站着,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了,衣衫现在全部黏在身上,被忽然冒出来的汗水浸透了。 “铮......铮......”那东西发出了悠长的竹哨声,声音顺着笔直的墓道传出去,飞上外面完全被黑暗笼罩的天空。 “你......是谁?为何将我关在这里?”翎儿哭了,泪水滚滚落下,浸湿了她的衣衫。 “铮......铮......”回答她的依然是竹哨声,声音空灵婉转,飘到翎儿耳中,让她一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她现在身之所处,只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它朝她转过身来,她看清楚它双翼上团花型的“寿”字图案,每一朵花都饱满绽放,绛红色的花纹像凝固的血迹。 就是它杀了小姐。 翎儿脑中一下子掠过这个念头:它杀了她,吸干了她的血肉,将她变成了一张干巴巴的皮。 想到这一点,她忽然觉得有一股血流从丹田朝四面八方散开,身子有了温度,她又可以动了。翎儿没有犹豫,伸手抓住箱沿就要朝外跳,可一条腿还未跨出来,她就觉得后心处被一样东西扯住,整个人仰躺着重新摔回箱内。 脊梁骨上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疼得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被摔断了。紧接着是“砰”的一声,上面的箱盖重重落下,将她又一次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就在她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为何又一次被它关起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还是那个人,那个和它一同出现在墙外的人。他现在也来到了这里,听声音,他应该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现在离箱子也就堪堪几尺的距离。 翎儿捂住嘴巴,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是它的同伙,自己被带到这里来应该就是他授意的。可是即便如此,在听到这个人的声音的时候,她还是心中一惊,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都处理好了吗?别再像上次一样被人发现了......” “今天这一批要送到徐州去,趁着天黑,我们速去速回......” “城里最近来了几个厉害角色,想来我们是被盯上了,近期行事要提起一万个小心,千万别被不相干的人看见......” 后背的疼更严重了,它现在不光是疼痛了,里面掺和着一点麻,凉凉的,像有人拿着冰锥在刺她的骨头。外面的声音听不到了,它被一阵嗡嗡的耳鸣声所取代。 翎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永盛风筝铺是袁家的产业,袁家老爷子袁道桥是有名的风筝艺人,年轻时就已经闻名鲁城,甚至还有不少作品销往外省。他制造的风筝,注重选材,用料都是尚好的毛竹,且造型生动,讲究画工,所以曾经在全国名噪一时。 袁道桥小时因为战乱吃过苦,现在尝到了富裕的甜头,便守财守得小心又谨慎。他虽然身材肥胖,却及其勤奋,永盛风筝铺是街市上第一个开门最后一个闭门的,袁道桥也总是亲力亲为,陪着笑脸为客人们介绍风筝的样式,为的就是能多招徕几宗生意。 可是最近,他却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风筝铺了。原因自不必说,他最宠爱的女儿袁蔚暴亡,只剩下一张皮的尸体近几日才找到,而凶手尚未落网。 所以永盛风筝铺的生意就落到了一个人手上袁道桥的儿子,袁家少爷袁昌黎。 袁昌黎是袁老爷的妾氏所生的孩子,和袁蔚并非一母所生,只不过袁夫人一直多年未育,所以便将他过继到自己的名下。 这么些年来,袁昌黎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既没有什么才干,也缺乏经商的头脑,但永盛风筝铺将来却会属于他。 可是袁蔚的降生却打破了这一切。 第十三章 袁昌黎 袁蔚是袁夫人接近四十岁那年生下的孩子,她天资聪颖,房四艺无所不通,且长相清丽,面容娟秀,所以深得袁老爷喜爱。 一开始,袁昌黎是没有将这个妹妹放在眼里的,他们两个相差十几岁,袁蔚又是个女孩,所以即便她是袁夫人所生,也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可是随着袁蔚一天天长大,袁昌黎的心境也跟着起了变化,因为他无意中听到父亲提起给袁蔚纳婿的事情。 那晚,透过那扇没有完全闭合的屋门,他听到袁老爷对着已经仙去了的袁夫人的牌位自言自语,他说:“蔚儿也快到了嫁人的年纪了,这几日我总想着,比起那些高门贵婿,倒不如给她择个普通人家,最好是能入赘到咱们家里来,让这小夫妻两人一起接手袁家的产业。这样,我便可以日日见到女儿,不用担心她在婆家受欺负,你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 听到这番话的袁昌黎犹如五雷轰顶,他本来以为父亲再疼爱妹妹,顶多也就是多出些银子帮她厚置一副嫁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父亲竟然动了招赘的心思,而且要把袁家的产业全部交给袁蔚。 那天,袁昌黎喝了整晚的酒,第二天酒醒之后,他变得愈发萎靡颓废,虽然他还按父亲的吩咐掌管一部分店铺的生意,但明显已经心不在此。所以,在接二连三犯了几次错误之后,袁道桥便不再让他管事,只让他看着门店的生意。 袁昌黎似乎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晚来早归,所谓的“看生意”也就是每天坐在店里的一张椅子上驱赶几只惹人嫌的苍蝇。他这种表现当然是让人看不起的,尤其是袁道桥,他时常当着下人的面骂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给他留一点面子。久而久之,连下人们都开始轻视袁昌黎,有时候,甚至连店铺的小伙计都能数落他几句。 可是今天,当袁昌黎来到永盛风筝铺时,他却换了另外一副模样。 他穿青色素锻长袍,腰束湖色长腰带,后系手巾,头发也整齐地束在脑后,比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知要好上多少。 外表的改变还算其次,更让人讶异的是他的神态...... 袁昌黎现在精神抖擞,腰背都比以前挺直了几分,脸上那股弥漫不散的颓废之气已经散尽了。现在,他的眼睛里精光闪闪,尤其在他打量着一只落了灰尘的风筝时,这种神气更是化成了一抹狠戾,吓得几个以前对他不敬的小厮忙不迭朝后堂走去。 “你们几个,过来。” 袁昌黎显然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个玩忽职守的人,他朝几个小厮一指,勾手让他们过来。 小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还是磨磨蹭蹭地来到了袁昌黎面前,“大少爷,您有什么吩咐?”几个人腆着笑脸,殷勤地请袁昌黎示下。 “风筝落了灰,今天是谁负责清扫铺子的?”袁昌黎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坐好,头也没抬,只俯身弹掉了衣摆沾上的尘土。 “我......是我。”一个小伙计战战兢兢举起手。 “是你,”袁昌黎歪头看他一会儿,忽然高声冲后堂喊道,“把这个月的月钱给他结了,让他走人。还有,把账簿全部拿过来,父亲近日身子不爽,我要代他老人家好好打理打理袁家的产业。” 小伙计拿着包裹从永盛风筝铺出来的时候,口中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呸,让你这么个废人当家,铺子的生意迟早得黄了,不让爷干,爷还不干了,省得和你们一起耗死在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骂骂咧咧地走远了,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个骑着马的人将他方才那番抱怨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耳中。 “公子,”宝田朝铺子里瞅了一眼,小声道,“看来咱们打听到的消息没错,袁蔚一死,得利最大的就是她的异母哥哥袁昌黎了,你看他这幅得意的样子,可和上次咱们见到他时大不相同了。” 赵子迈用脚跟轻磕马肚子,驾马朝前走,一边对跟上来的宝田道,“即便如此,也并不能说明什么,袁蔚的死很可能只是个偶然。不过不管怎样,这几日你还是要盯好袁昌黎,若他有任何异常的举动,你都要及时来给我汇报。” 宝田还没来得及答应,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几个衙役模样的人从人群中钻出来,见了赵子迈,便匆匆行了一礼,跑到他马边小声道,“赵大人,城附近的果园中发现了木鹞的踪迹,曹大人已经率人赶过去了,他让小的来通报您。” 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如涂了胭脂一般的苹果挂在枝头,远看去,就像一朵朵攀附在树枝上的红云,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异常娇美。 果香气扑鼻而来,熏得人头晕,可是,在这一片浓郁的香气中,却夹杂着另外一种味道血腥气。配合它的还有一阵阵凄厉的哭嚎,声音穿过果林,落在刚从马上下来的赵子迈耳中。 “大人,今天早上有一农妇来衙门报案,据她说他们家的老头子被杀了,只留下了一张人皮。”守在果园门口的衙役见赵子迈下马,忙上前汇报案情。 “详细说说。”赵子迈一边朝林间走,一边冲他道。 “那妇人说,她家老头子是这果园的看守,平日就负责守夜。可是,今早她去给他送饭的时候,却发现老头儿没在他平时住的那间草棚中,但被褥都是打开的,显然是睡到一半被什么事引出去了。于是这妇人就忙到林间去寻人,走了不到半里地,就发现了老头儿的尸体。” 说到这里,那衙役吞了口唾沫,接着道,“人挂在一棵苹果树上,衣服堆在脚下,所以那妇人一开始还以为老头儿是上吊自尽了。可走近后才发现,老头儿的血肉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张皮,因为头部被一根枝丫穿透了,所以竟也没让山风吹了去。” 第十四章 老巢 赵子迈站在树旁边,看着那张被风吹得打着旋的人皮。他个子比一般人都高,所以可以平视到老头儿的眼睛。 眼睛当然是闭着的,但是赵子迈却能感受得到他临死前那一瞬间恐惧和绝望交夹的心情,他甚至看到了老人在世间经历的最后一幕:夜很黑,遮蔽住了树顶那东西的模样,老人本不想过去的,可是那棵树摇得那样厉害,苹果坠得满地都是,他怕自己再不过去阻止,会被东家埋怨。他不能失去这份工,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朝那棵树走去。树顶是一只鸟吗?他不太确定,因为他活了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鸟。 “铮......铮......” 那东西发出竹哨般的长鸣,声音极具穿透力,仿若一根针,直直扎进赵子迈额两侧的穴道中。他感到一阵头晕,下意识的晃晃脑袋,又极力睁大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将脑海中出现的那一幕看得清楚。 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和他以往任何一个梦境都一样。雪花坠下,落在眼前,他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铮......铮......” 又是一阵竹哨声,树下的老人捡起一块石头,昂头朝上面那个黑影掷去。 “哗啦。” 那东西被惊得飞起,翅膀乍开的那一瞬间,赵子迈嗅到一股腐朽的气息。可是紧接着就是“噌”的一声,老人的辫子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他整个人朝上腾起,在离地几尺高的时候,又忽然停住,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叫。 赵子迈脑海中闪过了一双黄色的眼睛,眼尾向上提得很高,瞳孔却是鲜红色的,寒气逼人,像那些落在他身上的雪花一样寒冷。 他觉得自己的腿酥软不堪,再也无力支撑身体他直直地朝后倒去了。 醒来的时候赵子迈发现自己躺在宝田怀里,上方围着一圈脑袋,曹珉焦虑的脸杵在最中间,见他睁开眼睛,忙又朝下压低了一点。 “大人,你可吓坏我了大人,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下官可怎么向上面交代啊。” 说毕,见赵子迈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连忙住了口,朝围在旁边的衙役挥了挥手,高声道,“看什么看,赶紧去周围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留下的。” 听他这般说,几个衙役知趣地散开了。赵子迈坐直身子,接过宝田递过来的水囊喝了口水,这才冲紧张兮兮看着自己的曹珉道,“曹大人,我身体无恙,让你费心了。” “赵大人,您是千金贵体,有病可千万不能拖着,还是要早日诊治为妙......”曹珉作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又凑了过来。 “曹大人,我们公子真的没事。”宝田打断了他的话,一边扶着赵子迈站起来,冲曹珉解释道,“只是昏眩的小毛病,平日里不妨事,今天应该是一大早没吃饭就赶过来了,所以旧疾复发了。” 曹珉陪着笑脸,“那就好,那就好,我已经命人将人皮取下来了,近日风大,可别再被风给刮走了。”说完,他瞅了赵子迈一眼,又赶紧将目光移向别处。 赵子迈站稳身子,稍缓了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蹙眉轻声道,“曹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木鹞为何要出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果园中?” 曹珉微张着嘴巴想了半晌,方才道,“确实没有理由啊,除非它只是偶尔路过,在此处歇脚。” 宝田噗嗤一笑,“它又不是真鸟,哪里需要歇脚?” 曹珉的脸微微涨红了,他轻咳一声掩饰住尴尬,扭头看向赵子迈,“赵大人怎么想,可否指点一二?” 赵子迈微微摇了摇头,“我也想不明白它为何要到果园中来,但是有一点,须得请曹大人多加注意。” 他说着便转过身去,望向后面的山林:秋风正从山间吹过,所有的树木皆被风扫得摆向一侧,露出下面黑棕色的山石。 “曹大人,木鹞来此地一定有原因,只是这个原因我们现在尚不知晓。但是有一点却似乎可以推断出来,”他微眯起眼睛,眼珠中映出葱郁的山林,“这里离它的老巢一定不会太远,这些日子你的人昼夜巡城,却都没有发现它的踪迹,所以我便觉得它可能躲在城池外面。而现在风声鹤唳之势,它又岂能不知?所以除了贩运福寿膏外,做任何一件它事,它都一定会慎之又慎,绝不会轻易漏了行踪。” “大人的意思是?”曹珉听得入了神,不由又朝前走了几步,袖子几乎贴到赵子迈身上。 “它的老巢一定不会离这里太远。”他冷哼一声,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翎儿发觉得后背疼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她将手探到脊椎骨上仔仔细细摸了几把,在确定并未伤到筋骨后,不禁稍稍舒了口气。 她用手扶着箱壁试图站起来,可是方一起身,就又一次跌倒在箱子里。她的腿脚软得像两条破布,伤痛和惊吓已经抽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别说推开箱盖了,她现在连站起来都困难重重。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翎儿呆坐在箱子里发了好一会子呆,终于,她重重叹了口气,认命般地仰躺下来:“罢了罢了,人固有一死,既然已经没有任何缓转的余地,那就索性认命了吧。” 这么想着,她心里似乎好过了一点,可是这种强作出来的轻松毕竟不能持续太久,尤其在忽然想到那个站在箱边的黑影的时候。 翎儿忽然觉得头皮发麻:它还在这里吗?现在,它也许还贴着木箱站着,和自己之间只隔着一道箱壁。 想到这里,她忙将耳朵贴到箱壁上,屏气凝神听外面的动静,她听到了风的呼啸,像隔着上千年的光阴穿梭而至,也听到了墓室外面鸟儿的悠鸣,犹如时间的信使。 可幸运的是,她没再听到铮铮的竹哨声。 翎儿呼出一口气,悬着的心重新落回肚子中,她瞅着周围钝钝的毫无生气的黑,脑子里却忽然迸出一封封写着清秀小字的信笺来。 第十五章 诗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不知不觉间,翎儿轻声念出几句诗,这是陈用信中所写,她当时不懂什么意思,但是因为袁蔚反复吟诵,她便也跟着记住了。现在,她脑海中又出现了袁蔚的样子,她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已经微微泛黄的树叶,脸上带着如梦似幻的表情,将这几句诗念了又念。 “翎儿,你说陈公子写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袁蔚的眼睛亮亮的,仿佛镶嵌着晨曦的露珠。 “我大字不识得一个,小姐问我什么意思,这不是为难我吗?”翎儿一向不解风情。 袁蔚回头,手指在她脑袋上一点,“呆物,这诗是说:我走出了城东门,只见女子多如天上的云彩。可是女子虽多,却不是我心上之人,那身着白衣绿裙的女子,才让我快乐又想亲近。我走出了外城,只见女子多如繁花。可这些如花似玉般的美人却不是我心向往之人。我心中的的姑娘,她身着白衣红佩巾,让我夜夜思慕,难以成眠。” 翎儿捂嘴打了个呵欠,“白衣?小姐,你又没穿白裙子,可见陈公子说的并不是你啊。” 袁蔚摇头又叹气,“翎儿,你真是愈发呆了,将来可怎么嫁人管家?这首诗取自诗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人写的,陈公子将它抄录出来,是为了以古喻今,以诗喻人。” 翎儿被骂呆物,倒也不恼,只顺着袁蔚的话道,“小姐,我觉得你们两个总是书信传情,倒也不好。万一被人知道了,他那边没事,你倒落了个不好的名声。按我的意思,这事还是尽快定下来为妙,省得夜长梦多,又生出些事端来。” 袁蔚被她说得一愣,过了一会儿,竟怔怔落下几滴泪来,“陈公子说要让他爹娘上门来提亲的......” 翎儿心中一喜,脚下不自觉蹦了几下,“小姐,就应该这样,翎儿对诗词不通,只知道提亲才是正路子,陈公子有这个心,翎儿就放心了。” 袁蔚却不似她那般兴奋,眼中的光亮也似乎黯淡了一点。翎儿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倒纳闷起来,赶紧道,“小姐,你是怎么了?陈公子要上门提亲,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袁蔚抓住翎儿的手,犹豫半晌,终于悄声道,“翎儿,陈家是做什么的,你不是都打听清楚了吗?” “当然了,说起来,他们家和咱们家倒是同行。他们家的铺子和永盛在一条街上,一个街头一个街尾,卖的也是风筝。对了,那铺子就叫陈氏风筝铺,生意做得还挺大,听说已经开了几间分店了。” 袁蔚垂下头,凄凉地低笑了一声,“陈氏风筝铺是近年来新兴起来的铺子,他们制作的风筝立体生动,尤其是那只龙头蜈蚣风筝更是销往京城,听说太后的寿宴上都放了他们家的风筝。今年,陈家新扎制的风筝方一问世,就受到各路外省商人的欢迎,销量远超永盛,所以父亲虽然成日在铺中奔忙,永盛的生意还是远不如往年。” 说到这里,见翎儿一脸迷茫地望着自己,袁蔚便轻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些事情我当然是从父兄处听说的,父亲他对陈家很是愤愤不平,因为他曾亲自上门讨教新式风筝的制法,哪知却被陈家婉拒了。父亲碰了一鼻子灰,所以从此便与陈家结了仇,两个铺子的人即便偶尔在街市遇上也互不理睬,甚至还因为客源的事情起过数次冲突。翎儿,我想,陈公子应该还不知道袁陈两家的冲突,所以才在信中说要让他父母来袁家提亲......可是依我看,这门亲事是不成的了,我和他注定是有缘无分的两个人......” 说出“有缘无分”这四个字的时候,袁蔚的眼眸低垂着,里面盛满了难以言叙的哀伤。翎儿从未见过袁蔚这幅样子,所以便忍不住跟着她一起哭了出来。后来,在袁蔚死后,她还总忍不住想起那双眼睛,因为从袁蔚的眼神中,她似乎第一次搞懂了陈公子信笺上那些艰涩的诗句。 爱是什么呢?难道它是一剂诱惑人心的毒药吗?所以明知没有结果却仍忍不住要踏足其中。 在这样寂静幽暗的环境中,人心似乎特别容易受到触动,所以想着想着,翎儿又忍不住将这几句诗念了出来:“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 “咔哒。” 箱子两侧的铜环响了一声,翎儿头皮一紧,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异常,手脚像被冻住一般,直挺挺不动。 黑暗中,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只盯着上方看不到的箱盖,想象着它一点点被掀开,想象着那个用竹片拼成用绢帛糊出来的怪物,它只需看自己一眼,就能将她变成一张薄薄的人皮。 “吱扭。” 箱盖在她的预想中徐徐朝上打开,翎儿看不到,却感觉外面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夹杂着一股陈腐的味道,争先恐后挤进她的鼻腔。她用力地掐着大腿面,在皮肤上掐出一道道血口子。可是,她却感受不到疼,恐惧如今已经充斥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包围了她所有的感官,甚至连疼痛都被它掩盖抵消掉了。 “铮......铮......” 竹哨声如期而至,在下一刻,她就要被它吸干了,她确信,所以便不准备再负隅顽抗。 “铮......铮......” 竹哨声又一次响了起来,这次,声音又短又急,像是在催促翎儿一般。 “它要我做什么吗?”翎儿脑中掠过这样一个怪诞的念头,可是随即,她却忽然意识到它在催促什么了,因为那双半掩在黑暗中的黄眼睛里充满了哀伤,和袁蔚那天的眼睛一模一样。 可是,它的眼睛不是画出来的吗?笔画出来的一双眼睛,怎么会充溢着哀伤呢? 但这一切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翎儿已经脱口问出了一句话:“你想听我再念一遍吗?” 第十六章 苹果 竹哨声又一次响起,这一次,它变得平缓了许多,仿佛在赞赏翎儿的聪慧。于是,在吞下一口唾沫后,翎儿哆哆嗦嗦地又一次背起了那首诗。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念完后,她小心观察着那双被黑暗掩住一半只剩下两只鲜红瞳孔的眼睛,将憋在嗓子里许久的一口气一点一点呼了出来。 眼睛也看着她,四目交接时,翎儿觉得自己后背的汗毛根根立起,四肢在不听使唤地打着抖。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这么快将这首诗念完了,她想,或许,这诗歌就是她的丧歌,念完之后,它便要取自己的性命。 “扑通。” 木鹞身子微微一抖,随即便有样东西从箱口落下,砸在翎儿身旁。 翎儿被这冷不丁的一声响吓得叫出了声,双手抱头做出抵御的姿势。可是兀自等了半晌,却发现自己一块肉也没少,于是,她将双臂放下,勾着脖子朝下一看。 “苹果?” 看到落在箱底的那个东西时,她的嘴巴张成了圆形,可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它为何要丢下来一个苹果时,又有四五个苹果接连落下,砸在箱底,发出一连串“扑通扑通”的脆响。 “为什么要给我苹果?”翎儿抬起头,又一次望向那双木得没有半点生气的眼睛,可是回答她的不是木鹞,而是她腹中一声悠长婉转的“咕噜”声。 苹果香甜的气味勾起了翎儿的食欲,她已经许久未有进食,早已饥肠辘辘了。可是,这就是它将苹果扔进来的原因吗?翎儿现在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她果断抓起一只苹果,擦也没擦就朝嘴里送去,狠狠咬了一口。 死也不能当个饿死鬼不是?翎儿一边啃苹果一边又偷瞄了木鹞几眼,它还在看着她,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啃食这几只沾了尘土的苹果,澄黄的眼睛里似乎涂染上了一抹温柔。 温柔? 翎儿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怎么会联想到这个词的?一只木鹞,一只竹片和绢帛制成的木鹞,一只吸食人血肉的怪物,怎么能和温柔牵连到一起? 于是,在又瞄了它一眼后,翎儿低下头,专心对付起面前那几只苹果来。她吃得很快,汁水都从嘴角溢了出去,滴落在箱底,黏黏的一片。 终于,几只苹果全部吃完了,她抬起头,准备将苹果核扔出去时,才发现那个一直立在箱边观察自己的身影不见了。木鹞现在已经走到了墓室门口,月光透过它轻薄的双翼落下,在地面上投射出奇形怪状的花纹。 它站在那里,仿佛已经被月光冲刷了上千年。 翎儿看着它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从心底升腾出一缕寂寞来,这种陌生又强烈的情绪迅速攫取了她的心脏,她的心有些疼,疼得发紧。 “他让你杀了我,你却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她问出心里藏了许久的一句话,问完后,却又觉得自己荒唐得可笑。它能答什么呢?再发出几声竹哨声? 于是,翎儿又说了另外一句话,“我还会背几首诗,你要听吗?” 这句话起了作用,木鹞微微侧过身子,幽黄的眼睛朝翎儿瞟过来。 翎儿清了清喉咙,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把陈用和袁蔚传情的诗句又强背出几首来: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背着背着,困意来袭,翎儿眼皮子强抬了几下,终于没有坚持住,斜靠在箱壁上,沉沉睡了过去。朦胧中,她似乎看到木鹞又一次来到箱子旁边,它的目光垂落下来,覆在自己身上。 ...... ...... ...... 据传,公输班因为思念自己孕中的妻子云氏,经常乘坐自己制作的木鹞回家探望。久而久之,云氏对这只木鹞产生了兴趣,也想如公输班一样上天遨游一番。于是有一天,她偷偷坐上木鹞飞上天空。 那天风很大,一层层的云被风吹得卷起,仿佛大团大团的白棉。但木鹞却无惧风力,在空中飞得四平八稳。云氏很开心,像个小孩子一般在木鹞上展平双臂,她觉得自己也化成了一只鸟,一只可以飞过高山大海,无惧狂风和暴雨的鸟。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木鹞驮着云氏越飞越高的时候,她的肚子却传来一阵撕心的疼,她要分娩了。 惊惧交夹下,云氏从木鹞上跌落下来,坠地而亡。 月亮被涌来的黑云遮盖,只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透出一层含混的暗色光晕来。风在高高的树顶摇晃着,发出一阵阵缓慢的沙沙声,衬托着夜的静谧。 穆小午蹲在一片蒿草中已经快半个时辰,腿脚俱已经麻了,于是,她索性席地坐下,用力在自己的脚腕小腿上按摩了几下,冲蹲在一旁的赵子迈道,“赵公子,你是如何确定木鹞的老巢在这附近的?” 赵子迈还盯着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树林,头也不回地答道,“不确定,我只是推测木鹞的老巢应该离果园不远,所以便在果园的各个方向都派了人,看哪一队能先蹲守到它。” 穆小午将嘴里叼着的草径“噗”的吐掉,“敢情公子的意思,我们是守株待兔来了?” 赵子迈耸耸肩膀,“该试的法子都试过了,只剩下这个最笨的方法了。” 说到这里,他眼睛一瞥,看到穆小午腕上缠绕了几圈的念珠,脸露好奇之色,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是斋堂村山谷中发现的那串珠子吧?穆姑娘一直戴着它?” 穆小午的手长脚长,骨头纤细,所以赵子迈觉得那些珠子比他上一次见时更饱满了些,每一颗仿佛都孕育着股茁然向上的力量。 第十七章 皮 “哦,戴着它,安心。”穆小午淡淡一笑,简短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赵子迈见她不想多谈,便知趣地没再问下去,可就在这时,穆瘸子忽然“咦”了一声,从草丛里坐了起来。 他因为腿脚不好,本来就是一直坐在草丛里的,不过经过这么久,他的姿势早从坐变成了侧卧,又变成了大大咧咧的仰躺。可是现在,他却忽然一个骨碌爬了起来,伸长脖子朝左前方望了半晌,方才踟蹰着说出一句话。 “小午,这个地方......我们是不是来过?” 穆小午正在摆弄手腕上的念珠,听到穆瘸子的话,便也抬起头来,朝前方那片林子看了一看,咕哝道,“来过吗,我怎么不记得?” 穆瘸子朝前一指,“你看左边那座山峦的形状,一起两伏,起的山峰尖一点,后面的双峰圆一些,好像一只伏地的骆驼。” 穆小午眼睛一亮,一拍脑门道,“没错,来鲁城的那晚咱们在林子里歇脚的时候就看到这座山了,那时,它正对着咱们俩。不过今天,我们是从西城门出来的,所以它就在左手边了。”她赞许地看了穆瘸子一眼,“可以呀老头儿,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聪明了。” 要是平日被人夸奖,穆瘸子早该翘尾巴了,可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接话,反而皱起了两道花白的眉毛,神色也略有些惶恐,嘴巴砸吧了半天,终于嗫嚅着道,“小午,再朝林中走一段路可就到那座墓了。” 闻言,穆小午心里“咯噔”一下,赵子迈也转过头来,将目光投放到穆瘸子身上。 “穆老前辈的意思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一声惊呼截住了。 “大人,前面好像有东西。”一个衙役的声音传来,声线有些抖,夹杂着不可名状的恐惧。 几个人于是同时转头过去:朦胧的夜色中,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动,可是隔着层层叠叠的树,很难将它看清楚。但是,几个人都感觉到了它带过来的气流,一股一股的,夹杂在潮湿混沌的空气中,像几片巨大的翅膀在同时扇动一般。 “不......不不会是.......木鹞吧?” 穆瘸子又开始结巴了,说话的同时,他将身子朝后躲了躲,隐在半人高的蒿草后头。 赵子迈早已把长剑握在手里,伏低身子和衙役们一起一步步朝林子走去。穆小午跟在他们后头,铜针被她夹在指间,她望向腥风传来的方向,鼻翼皱了几下,冲前面的人轻声道,“血腥味儿极重,大家别急着出手,先让铜针去探探路。” 话落,她就走到已经停下脚步的人群中,手朝前轻轻一推,将铜针送了出去。 脱手的那一刹那,铜针长出了亮白的“尾巴”,它逆着“风”飞去,在前方的树梢兜转了一圈...... 借着白线的亮光,一众人终于看清楚了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扇动:那是几张人皮,几张接近透明的人皮,挂在枝丫上,被身后的山风吹得朝前飘摆,带来一股股腥甜的气息。 人脸的中心处凹陷了下去,鼻子歪在一旁,眼睛紧闭着,眼角和眉梢都呈现出向下耷拉的样子。这些人一个个看起来低眉顺目,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却又不能言说一般,很是怪异。 直愣愣盯着这几张人皮看了一会儿后,一个眼尖的衙役终于辨认出了他们的身份,于是他扯着嗓子,用高得有些不正常的声音喊道,“这......这是跟着曹大人的那几个,他们埋伏在东侧,看来......看来是遭遇了不测......” 赵子迈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一只手攥成拳头,“他们都配着弓箭的,怎么能这么轻易被吸干了血肉。” “大人,我们要不要过去支援?”一个衙役轻声请示他。 可是还未容他回答,林中忽然刮过一阵大风,风卷起落叶,这些黄绿相间的叶子就在林子上空疯狂扭动飞舞着,像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罩在树林上方。 人皮发出“簌簌”的声音,先是随风抖动,后来便有些不胜风力,四五张一起,从树梢上腾空飘起,被身后的强风鞭笞着,朝前方的人群盖了下来。 它们虽无害,却着实吓人,尤其对那些鲁城县衙的衙役而言:白天还是活生生的人,是和自己说笑打闹、喝酒聊天的兄弟,可是现在只是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血肉之躯就变成了一张张干巴巴的皮,鲜活的脸孔像被压扁熨平了似的,带着呼啸的风,扑面而至、从天而降...... 更为恐怖的是,人皮下垂的眼睑忽然睁开了,露出下面两个漆黑的空洞。 这种夹杂着怪异的恐惧感,非熟识之人不能体会。 所以,在眼睁睁看着人皮要扑到自己身上时,几个衙役俱发出一声干嚎,脚蹭着地朝后退去。 “别慌。” 穆小午上前一步,站在众人前面,她口中念动符咒将铜针收了回来,下一刻,又将针朝已经和她隔着几尺,即将盖在她身上的人皮抛去。 铜针依次穿过人皮,将它们如数收拢在白线上,人皮层层叠在一起,似乎不甘心被白线困住,一个个拼命扭动着,想挣脱白线的束缚。 “还不甘心吗?骤然死去,甚至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甚至连灵魂都还留在皮中。”她叹了一声,接着道,“可是强留在这里终是无用,就你们这几个残魂,别说报仇了,连自保都是不行的,倒不如让我送你们一程吧。” 说罢,她朝前轻一挥手,送走了铜针。 几张皮缓缓落下,这次,他们没有再张开眼睛,如林子上方那些树叶一般,缓慢地打着旋,轻飘飘落在一直站得笔直,分毫未动的赵子迈脚下。 “赵公子,你还好吧?”穆小午见他脸色青白,忙走过去问了一句。 “没事,”他看了地上的人皮一眼,嘴唇抿了又抿,才终于说出一句,“兄弟,安心走吧,你们的仇我会替你们报的。” 话刚说到这里,一支长箭忽然穿林而出,落在两人脚边,随之而来的还有曹珉焦急的高喊声,“赵大人,木鹞,木鹞来了。” 第十八章 救人 “别放箭,这里有人。”赵子迈冲着林间冒出来的几个人影高喊了一句,然后快步向前,走到满头皆是汗水的曹珉面前,语速急促地问道,“木鹞在哪里?” 曹珉见赵子迈无事,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他弯着腰喘了半天,才断断续续道,“它往这个方向飞来了,大人没看到吗?” 赵子迈摇了摇头,伸手朝地上一指,“我们只看到了几张人皮,并未看木鹞,曹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珉看到人皮,身子忽然一震,整个人朝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过了好半晌,他似乎才缓过神来,嘴巴张合了几下后,终于说出话来,“他们......他们竟都被......都被那怪物吸食干净了......这让我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代啊。” “此话怎讲?难道曹大人竟不知他们被杀了?”赵子迈逼问道。 曹珉满脸愁容,豆大的汗滴又一次顺着黝黑的脸庞滚下,仿佛怎么都落不完似的。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守在果园的东侧,可是蹲守了不到半个时辰,有一个人急着小解,下官便遣了几个人陪他一起过去。可是这一去他们就没再回来,下官带人去看时,却发现他们都不见了,只在草丛中留下了几件衣服。就在这时,下官听到了竹哨的声音,明显是朝着您埋伏的这个方位来的,所以就赶紧带着人赶过来了。” 听到这番话,赵子迈眼中的色彩忽然黯淡下来,他垂下头,食指和拇指轻轻搓动几下,低声道,“木鹞并未现身,你却听到竹哨声朝这个方向来了,这倒是怪了。” 话说到这里,穆小午忽然轻呼了一声,“针怎么亮了?” 已经被她捏在两指间的铜针的针身上掠过一道光,从针尾划过去,凝聚在针尖处,在暗夜中亮得有些刺眼。 穆小午眉头蹙起,神情陡然间变得严肃起来,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它在这里。” 这话犹如在人群中扔了个炸雷,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屏住呼吸朝四面张望,仿佛生怕那个隐藏在黑暗里的东西忽然窜出来,将自己吸食成一张干干的人皮。就连穆瘸子都站起了身,慌慌张张跑朝穆小午跑去,生怕自己落了单。 可越是着急,就越是容易出岔子,穆瘸子方一站起身,就踩到了一块滑不溜秋的石头上,于是一个趔趄又朝前扑去。 穆小午唬得伸手就去扶他,然而还未近身,她就感到手中一热,铜针脱离了手指倏地朝穆瘸子飞了过去。 穆小午脑海里闪过一道白光,可是当看到穆瘸子头顶那片突然而至的黑影时,动作却还是慢了半拍,她的手指距离穆瘸子的衣领已不到一尺,但还是未能抓住他。 铜针被一阵强烈的气流逼了回来,重新回到穆小午指间。穆瘸子却从她面前腾空而起,被一只巨大的木鹞拖住辫子,拽上了天空。 穆小午心中一惊,再抬起头时,只见穆瘸子已经飞到了林子上方,双脚贴着黑压压的树冠。 木鹞的速度很快,双冀上两个团花型的“寿”字仿佛已经化成了两团暗红色的血迹,加上暗夜的掩护,更是踪迹难觅。好在穆瘸子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叫声,否则,他们差点看不到他。 “老头儿。” 穆小午喊了一声,脸上却已难掩惊慌之色,她又一次将手中的针朝上抛出,可是心里却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惘然,铜针刚才在那么近的地方都没能绣到木鹞,现在离得那么远,就更不可能绣到它了。 果然,铜针距木鹞还有几丈远,就直坠而下,连带着针身上的光都消失了,落入林中,不见踪影。见状,穆小午整个人呆住,双脚像钉在地上,竟是一步也不能移动。 “铮......铮.......铮......”空中传来竹哨响,声声如送殡的丧歌,灌进她的耳朵。 “老头儿。” 穆小午嗫嚅着,身子微微颤动,身板却依然挺得笔直。 “砰。”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像是烟花炸开的声音。穆小午回头,见赵子迈手中握着一样漆黑的东西,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前端的管口处还在冒着白烟儿。 “这是......” 话还未问出口,就听到穆瘸子“啊”的叫了一声,再回头时,穆小午看见他已经脱离了木鹞的控制,坠落到前方的树林中。 “铮......” 木鹞发出一声有些凄厉的鸣叫,身体崩成一张薄纸,笔直地朝高空出飞去。 “砰。” 又是一声,赵子迈在乘胜追击,可这次他没有射中,木鹞的速度太快了,它飞进一团深灰色的云层中,消隐无踪。 一打开房门走出来,赵子迈就看到穆小午斜倚着墙站着,脸白得比脚下映了一地的月光好不到哪去。 “郎中怎么说?”她朝他迎了上去。 “无碍,骨头都是好的,身上只有一些枝条的划伤。”赵子迈轻声安慰道。 “阿弥陀佛,”穆小午大大松了口气,旋即又问道,“那他为何还不醒?” 赵子迈见她都开始求神拜佛了,心下不觉好笑,嘴巴抿了抿,他终于将笑意忍住,“郎中说穆前辈是惊吓过度,所以暂时晕了过去,过不了几个时辰应该就能醒了,你不要太过于担心了。” “真没用,这么小的胆子,以后还怎么吃这行饭。”听到穆瘸子无事,她嘴巴上又开始强硬了起来。 赵子迈早摸透了她外冷内热的个性,所以便会心一笑,没再接话。如此过了一会儿,穆小午又一次打破了沉默,“公子,你准头不错。” 闻言,赵子迈的声音却冷了许多,“只可惜没将它打下来,它不死,将来还不知要害多少人。” “木鹞......到底犯了什么事?”问了一句后,见赵子迈没有回答,穆小午便故作轻松道,“官府衙门的事,你不乐意说也没关系。” 说完,她便摸着自己的衣角,将上面一根翘起的线头揪出来,随意丢到地上。 “小午,听说过福寿膏吗?”赵子迈扭头看着她,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湖水。 第十九章 上游 何洪声是京城的一名烟贩子,他经手的买卖数额约有二十万两白银。这个人,早就被顺天府盯上了,但由于没发现他拿货的源头,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收网。 一月前,我收到消息,何洪声几日后要在城外的西山收货。 得知这件事我很兴奋,因为要是能顺着何洪声这条线将他上游的烟贩子揪出来,那收获可就大了。因为何洪声这个人经手的福寿膏数量已经异常巨大,那么他拿货的那个人,手中的量更是不可估计,若是能一网打尽,岂不是一件振奋民心的大好事。 所以那天,我早早就带着手下埋伏在西山山脚,因为若想上山,这里是必经之路。 果然,到傍晚的时候,我看见何洪声带着他的人过来了,他那几个喽啰小弟还抬着一口大箱子,里面装的应该是银子。我当时很激动,但还是耐着性子等着,因为上游的那个大人物还未出现,我必须等到他,因为他才是本案的关键,拔出萝卜带出泥,抓到他,说不定能将整个华北地区的烟贩子一网打尽。 可是那晚,我和我的人等了许久,也没再看到有人上山,而何洪声的人也没有下来。 一直到天快亮了,我才意识到山上可能出了我预期之外的事情,于是赶紧带着人赶上山去。 让我惊讶不已的是,我们并未在山顶发现何洪声,也没有看到他的一众跟班。可上山下山的路只有那么一条,他怎么会凭空失踪了呢? 那天,我们在山上寻了许久,就差将整座山翻过来了,可是从天亮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有找到那些人。他们就这么失踪了,就好像凭空化掉了一样,没留下一点踪迹。 后来,我找到了何洪声的另外一名手下,他那天没去西山,所以侥幸捡回一条命。 据他所说,何洪声那天确实是去西山收货了,而对方,也确实是他已经合作了许久的那个“上游。”可是这个人,他们几个却从未见过,因为每次交货,何洪声都让他们守在远处,自己一个人去和那个“上游”会面。何洪声说,那个人身份神秘,不想被其他人看见。这倒也合情合理,因为他们做的这行生意,怎么都算不得正经买卖,被太多人知道身份未免会多生出事端。 不过,他倒是提供了唯一一条有用的线索,他说,何洪声在一次酒后曾说过,那个神秘的上游人住在鲁城那座盛产风筝的小城。 对于何洪声的死,他也说出了原因:何洪声已经发觉自己被官府盯上了,所以很多货都滞留在手上,不敢出手,也因此缺乏周转用的银子。可是他和那个人是有固定的交货期限的,因此到了那日,虽然手头的现银不够,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到西山去。 他猜想,正是因为银子没给够,何洪声才出了事。虽然现在只是失踪,但他却觉得,何洪声一定是被那个“上游”杀害了。只是他想不明白,那个人为何会如此凶残,要将这么多人杀得一个不留。他还搞不懂一点,那个人怎么做到让这么多人全部失踪的,连一点毛发都没有留下。 “他为了灭口,因为他运送福寿膏的工具是木鹞,怎能被人看见。至于人皮,一定被他处理干净了。”穆小午喃喃自语,随后又接着道,“公子,你在鲁城待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和那个上游有关的一点线索吗?” 赵子迈缓缓摇头,“没有,我和曹县令的人一直在查找那个人,可是完全没有头绪,直到你们的出现。本来曹县令是没有将这两件案子联系在一起的,可是我听他说到了木鹞,便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上游的那个人之所以来无影去无踪,或许因为他是乘着木鹞而来的。这个念头当时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经,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了人皮,就让我更加确信,木鹞不仅是杀死袁蔚的凶手,也是杀死何洪声和他手下的元凶。” “可是即便现在确定木鹞是凶手,公子还是对它背后的那个人一无所知是吧?”穆小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被注入了银亮的月光。 赵子迈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了,“对,那个真正的幕后主使,直到现在都未现身。” “可是,他们两个总要碰面的是不是?” “姑娘的意思是?” 穆小午扬首一笑,“我想我可能知道它的老巢在哪了。”说毕,见赵子迈用欣喜的目光看着自己,便冲屋门一昂下巴,“别谢我,谢谢那个躺在床上的老头儿吧,是他提醒我的。” 曹珉坐在书案后面,无神的眼睛盯着桌上的一豆烛火,目光许久未从上面移开。 方才,是他亲手将那几张人皮收好带回来的,他还记得手指摸上人皮时的触感,一点也不光滑,相反,还有些粗糙,他甚至能摸到皮上凸起的毛孔。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猛地一缩,揪成一团。一方面因为他实在痛心,这几个人既是他的额下属,也是兄弟,他与他们相处多年,感情甚厚。可是今天,他们却从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了几张干瘪的人皮,这让他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代。 另一方面,曹珉又感到后怕。他今天第一次见到了木鹞,那个东西远比他想象中更为吓人。它很大,双翼展开将近十尺,一双亮黄的吊梢眼像两盏烛火,瞳孔红得仿佛能冒出血来。它身体的其它部位都是黑压压的,唯独翅膀下面藏着两个团花型的“寿”字,像怒放的菊花,张牙舞爪地伸展着一笔一划。 曹珉打了个寒噤,他在鲁城也有十几年了,什么样的风筝没见过,木鹞纸鹞也见过不少,这些风筝身上的图案有花草鸟兽,有各色花纹纹理,可是,画着“寿”字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而且还是这么单一的一个“寿”字,没有任何花纹装饰。 难道这只木鹞是要陪葬给死人的? 曹珉被自己脑中忽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第二十章 舍命 当这个怪诞的念头从曹珉脑中闪过的时候,桌案上的蜡烛忽然闪动了几下,灭掉了。室内重新被黑暗填满,只有窗口处尚留着一方月光,白惨惨的,一点都不明朗。 蜡烛尚冒着白烟儿,曹珉看着那一细缕腾起的烟雾,后背一下子滑下汗来,他甚至不敢站起来,去将蜡烛重新点着。他总觉得,但凡一点动静,都可能引出某个暗藏在黑暗中的东西,那东西,正用一双吊梢黄眼睛静静窥视着他。 忽然,曹珉听到了背后的动静:“嗒......嗒......嗒......” 什么东西踩着地面,一点一点朝他靠了过来。曹珉心中一紧,伸手就去抓放在桌上的剑,可是手指刚碰到剑柄,耳中却传来了一声再熟悉不过的轻唤。 “官人,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不就寝?” 曹珉一颗心彻底放回肚子,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他回头,柔声冲曹夫人道,“想点事情,马上就睡了。” “黑灯瞎火的,也不点盏灯。”曹夫人说着便将蜡烛点着,举着烛台照曹珉脸上晃了一下,又道,“官人有心事?” 曹珉怕吓着她,本来是不想把那些事告诉她的,可是他越不说,她就越是担心,于是权衡半晌,终于还是将方才遇到木鹞的事说于了她。 话罢,曹珉满腹忧虑地望着夫人,摇头叹道,“真真是可怜,几个活生生的人,片刻功夫,就变成了人皮,我在鲁城当了这么久的县令,从来没遇到过如此诡异的事情。” 曹夫人似是被摄取了魂魄,眼睛盯着烛火一动不动,脸色也白得吓人,比窗前的月光好不了多少。曹珉见她如此,便知她是被自己吓住了,于是赶忙将她的手握起来,轻声责备道,“看看,我就说你听了会怕,可是你偏逼着我说,这下好了,吓到了是吧。” 听了这番安慰的话,曹夫人却还是默不作声,曹珉只好拉着她朝床榻走去,边走边宽慰道,“好了,我也睡了,天也不早了,明天一早赵大人还要来找我商讨事情。” “官人,你说,它是怎么把人吸成一张皮的?”曹夫人定住步子,直勾勾的望他,她的眼球里映出两盏烛火,于是曹珉方才想起自己忘记吹蜡烛了,又松了她的手,转身回到案旁。 “我也没瞧见,”曹珉吹熄了蜡烛,又折身回来,“不过我听赵大人说这木鹞是个千年的邪物,想必就是用邪术将人吸干的,谁知道呢?不过你也不用太过于担心,它今天被赵大人击中了,据我看,应该是射到了眼睛,所以现在它应该已经元气大伤,一时半会是害不了人了。” 说着,他就继续拉着曹夫人朝床边走,可是走出两步,曹夫人却又一次站定,她的语调很平直,语速却比平时慢了许多,每说出一个字仿佛都要费上一番功夫,“官人,你是说,那只木鹞......少了一只眼睛?” 曹珉面露不解之色,“没错,赵大人打中了它一只眼睛。” 说到这,他见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扭曲起来,嘴唇也变成了青白色,还不住地哆嗦着。 “官人,”她越过曹珉的肩膀,朝窗户外面瞥了一眼,又赶紧将目光缩回来,声音中却已然带着哭腔,“我方坐在窗前等你的时候,看到外面那株槐树上面落着一只木鹞。我以为是谁家的风筝被树枝卡住了,就没在意。可是方才听你说起,我才想起那只木鹞似乎......似乎只有一只眼睛......” 曹珉身子重重一抖,转头看向窗外那棵枝叶茂密的槐树,它黄绿色的叶子交织在一起,仿若一只巨大的手从天空压下。月光从叶子的缝隙中透出来,密密匝匝落在窗前,化成一张网。 “没有......树梢上什么也没有......”见树梢上并未像夫人说得那样,落着一只巨大的木鹞,曹珉稍稍松了口气。 可他的心尚未落到肚子里,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沙沙”声,有什么东西正蹭着地面向他们移来。听声音,那东西似乎在床下,只是光线太暗,曹珉只听得到,却看不清楚那是什么。 “官人......”曹夫人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它在床下,它躲在床下......” “走。” 曹珉到底是要冷静一些,他拽起曹夫人的袖子就朝门的方向跑,可是没跑出几步,曹夫人就被裙裾绊倒在地上,爬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快,夫人。” 曹珉俯身去拉她的手,可是曹夫人的腿软得不听使唤,尤其在听到身后的“沙沙”声更近了一些后,她更是完全使不上劲,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 一个巨大的阴影从两人身后罩下,“沙沙”声停止了。 曹珉心急如焚,可是偏偏这时,他浸满了汗水的手心滑了一下,脱开了曹夫人的手掌。 “铮......铮......” 竹哨声从身后传来,空洞平直,仿佛从地底传出来的一般。 曹夫人眼中映出一道泪光,嘴唇哆嗦了两下,她忽然嘶着嗓子冲曹珉大喊了一声,“官人,你快走。” 下一刻,在曹珉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双臂用力在地上一撑,转过身子,迎面扑向了那个已经完全暴露在月光下的身影。 鼻间嗅到一股陈腐的气息,她知道,那东西一定被埋了很久很久,在久得几乎要朽掉的时候,不知被谁挖了出来。 “夫人。”曹珉吼了一声,伸出手要来拽她。 “别管我,走......” 话音未落,曹夫人看到木鹞仅剩的那只眼睛中鲜红的瞳孔微微一动,溢出一条红线似的东西。 它当然不是红线,它对准了曹夫人的眉心,头部裂成三瓣,像兔子咀嚼时的嘴。 “噌”的一声,红线吸上了曹夫人的皮肤,她觉得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水分似乎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皮紧得像要把骨头都箍碎。 “官人,走。” 在身体被吸干前的那一刹,她还在催曹珉离开,虽然发出来的只是一声模糊的低哼,根本无法分辨出在说些什么。 不过曹珉却听明白了,他望了她最后一眼,旋身过去,夺门而出。 木鹞没有追出去。 第二十一章 报复 赵子迈离开客栈时天还黑着,街市上一个人也没有,鳞次栉比的店铺如今皆大门紧闭,倒将整条街衬托得宽敞了不少。赵子迈的步速很快,穆小午推测出木鹞的老巢就是城外林中的古墓,所以他急着去通知曹珉,同他一起带人到古墓探查。 可是,在路过一间门面极大的铺子时,他却忽然止住了脚步。 那铺子的门半敞着,里面坐着一个人,他一手拿着酒壶,另一只手却抓着一只风筝,一只黄绿相间的蝴蝶风筝。风筝不大,却甚是精致:蝴蝶的身子是微微凸出来的,翅膀分成四片,身后还拖着画着两条孔雀毛花纹的长尾。 “陈用。” 赵子迈下意识叫出那男人的名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抬步走进铺中,轻声问道,“陈用,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陈用抬起头,迷蒙的眼睛朝赵子迈一瞥,忽然咧嘴一笑,将手中的就会朝赵子迈摆了摆,醉醺醺说道,“赵大人,你可知道这风筝在千年以前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见赵子迈没答话,陈用便接着道,“石马立当道,纸鸢鸣半空,墦间人散後,乌鸟正西东。风筝,是用来祭奠那些逝去的人的。”说着他又喝了一口酒,惨然一笑,接着道,“天空是离他们最近的地方,可活着的人却上不去,所以便借助风筝,把我们的思念传送给他们。” 陈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中有泪光闪动,他颤声道,“赵大人,或许从一开始我和她就是错的,我们用风筝传信,用这种能穿梭阴阳的东西传信,这本就是错的,对不对?” 赵子迈愣了一愣,遂将陈用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他比自己上次看到时瘦了许多,衣服松松垮垮披挂在身上,大了整整一圈。 “陈用,那天在衙门,你看到她之后可是逃得比谁都快,现在却又为何做出这副样子?”他语气中透着疑惑。 “我第一次见到袁蔚时,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了,她发现后,急得脸都红了,手忙脚乱地将那一缕碎发拢到脑后。”说到这里,陈用泫然一笑,“赵大人,像袁蔚这样爱美又敏感纤细的女孩子,你觉得她愿意让我看到她最难看的模样吗?” 说到这里,他紧抿着嘴唇忍了好一会儿,才将即将溢出喉咙的那声哽咽憋了回去,“其实你们未找到她时,我就知道她不在了,没有任何理由,只是一种天然的直觉。所以,我才日日在袁家院外放风筝,因为我知道她的灵魂一定没有走远,她能感受的到的。” 原来那日他从衙门匆忙逃走,并非情薄,而是情深。 这个理由虽有些牵强,但赵子迈却不认为他在说谎,因为他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他看着陈用悲戚的脸,心中忽然涌来一股同情。于是他垂下头,轻声道,“她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幅样子,陈公子,世事无常,还请保重自己。” 说完,他就迈出陈氏风筝铺的门槛朝外面走去。步下台阶时,却忽然又被陈用叫住。 “赵大人,杀死她的元凶抓到了吗?” 赵子迈脚步一顿,将脸稍稍侧过去一半,语气却透着坚定,“快了,你等我们的消息。” 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头顶忽然刮过一阵狂风,与此同时,陈用焦急的呼喊声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可是,他还来不及应对,整个人就被一股气流掀翻在地,别在腰间的火铳也被震得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之后,撞在墙角,不动了。 木鹞巨大的身子从空中缓缓降下,直立在赵子迈身前,用仅剩下的一只眼睛盯着他。它用笔描出来的眼睛虽呆板,却透着腾腾的杀意。这一点,赵子迈当然是清楚无误地感受到了,所以,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火铳跑去。 然而只跑出了几步,他就一个踉跄停了下来:一条如丝虫一般的东西从他后方绕了过来,开叉的头部对准他的眉心,一张一合地朝他逼近。 赵子迈倒吸一口寒气,靴子蹭着地面朝后退去,他知道自己离挡住了退路的木鹞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嗅到了它身上朽木的味道,却依然不能不一步步朝它靠过去。 他被木鹞环住了,它似乎一点也不想给自己留后路,一心要为它那只被射穿了的眼睛报仇。 “赵大人,快跑。” 陈用的叫声穿过黎明前湿冷的空气,钻进赵子迈的耳中。他还未来得及搞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就忽觉身旁闪过一道火光:一只燃着火焰的酒坛朝木鹞的方位飞了过来,眼看就要砸中它的双冀时,被它朝后一倾,躲开了。 不过,它躲开酒坛的同时也收回了从瞳孔长出来的红丝,赵子迈瞅准这个机会,飞快朝前跑去,弯腰捡起地上的火铳后,电石火光间便对准了它尚存的另一只眼睛。 木鹞不动了,它领略过这把火铳的威力,所以便不敢再草率行事。 “咔哒。” 赵子迈抠动了扳机,却没有听到火药的轰鸣声,于是,他又抠动了一下,又一下...... 火铳的扳机持续发出“咔哒”声,管口处却纹丝不动,没有迸出一星半点火花。 赵子迈呆住了,虽然手指还在抠着扳机,但是心却已经乱了。因为木鹞也发现了他唯一能对付自己的武器出了问题,所以,它现在从地上腾起,尾巴蹭着地面向他飞了过来。 它的双翼完全展开了,翅膀下两团暗红色的“寿”字由远及近,像两团喷溅得四处皆是的血迹。 “赵大人,快跑。”陈用从铺子中冲了出来,似是想拦住木鹞,可是下一刻,他就看见陈用飞了出去,脑袋重重撞在门槛上,整个瞬间人一动不动,似是昏死了过去。 “咔哒......咔哒......” 赵子迈还在徒劳地抠动着扳机,他的心已经凉透了,现在唯一所盼,就是有奇迹出现。 第二十二章 袁昌黎 可是他知道,他清楚明白地知道,奇迹永不会来。 他虽然生在富贵之家,但却在幼年时就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生实苦,撑得住撑不住的都要强撑下去,没有任何人可以成为自己的后盾。 所以,在面对任何一次困难时,他从来不去期待奇迹的发生,每一次,都是褪掉几层皮才熬过来的。 可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抗不过去了,尤其当木鹞已经距自己不到五尺,火铳还依然打不开时。 他看着它仅剩的那只黄眼睛,心中一凛,举着火铳的手臂终于缓缓落下。 “铮......” 伴随着一声愤怒的鸣叫,木鹞眼中喷出一条细丝,蜿蜒至赵子迈的前额,如吸盘一般贴了上去。 赵子迈觉得后心处一麻,旋即,一股热流迅速扩散开来,像滚沸的水,恨不得将他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蒸腾出去。 他的视力开始模糊了,木鹞似乎变成了两个,在他面前分开、重叠、分开、再重叠......不过让他不解的是,这两个重影似乎不太一样,其中一个小得多也矮得多...... 身体似乎没那么热了,他感到一阵清凉,就如在炎夏喝下一杯冰水,沁彻心扉,舒爽异常。 与此同时,他的眼睛忽然能看清楚了:木鹞身上的哪里是它的重影,那是穆小午。现在,她像猴子抱树般卡在木鹞身上,将一直戴在手腕上的念珠缠绕在它的头上,紧紧地绕了两圈后,利落翻身而下,一只手揪住念珠,哟用力把木鹞朝后方扯去。 珠子在她手中绽放出异样的光彩,木鹞却像被这光烫到了一般,发出了一声虚弱无力的铮鸣,被拖得朝后退去。 穆小午瞪大眼睛,将牙关咬得“咯吱”响,脸上的肌肉都凸了起来,尚算秀美的脸孔看起来多了几分狰狞,尤其在被念珠的光笼住的时候。 木鹞离她越来越近了,穆小午已经听到了竹子爆裂的声音,噼噼啪啪,带来一股焦臭的气味。 三步、两步、一步...... 她忽然单手拽住念珠,腾开的那只手里陡然出现了一根细长的铜针。 手起手落间,铜针已朝木鹞剩下的那只眼中刺去,可就在弹指之间,本还绽放着华彩的念珠却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夺目耀眼的光全数消失,它们现在就像一颗颗丑陋的普通的石子。 “糟了。”穆小午在心中惊呼一声,手上的动作却依然没有停下,将铜针用力刺向木鹞血红的瞳孔。 “铮.......” 木鹞发出一声高啼,奋力朝天空飞去,穆小午身子一个不稳,被它拖得朝前猛跑出几步,双脚忽的一轻,离开了地面,眼看就要被它带到空中去。 “松开念珠。” 她听到赵子迈的声音在下方回旋,旋即,她的双腿被抱住了,身子朝下重重一挫,她和他一起跌回硬邦邦的地面。 木鹞已经飞得高了,在半白的天色中,它就像一只真正的风筝,借着稳风飞向高空。 “快看。”扶着穆小午站起来后,赵子迈忽然指向天空。 穆小午抬头,看见木鹞正朝下猛地一扎,似是想改变方向。伴随着这个动作,它颈上的念珠滑落了下来,钻进一片镶着金边的云层中,不见了踪影。 香火袅袅,将曹珉扭曲的脸孔衬托得多了几许怪异,他将贴在脸上汗湿的头发拨到一旁,冲面前的三炷香深深躬下身子,再站起时,通红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狠戾。 “夫人,兄弟们,你们不会白死的,我曹珉今天一定要为你们报仇。” 说完,他走向赵子迈,沉声道,“赵大人,既然已经知道那怪物的老巢,那我们索性多带些人杀过去,将它碎尸万段。” 赵子迈锁起眉头,伸手在曹珉肩膀上拍了一拍,踌躇半晌,才冲他道,“曹大人,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骤然失去亲人和兄弟,定是急于为他们报仇。可是,如果我们现在贸然前往,不仅杀不了它,还有可能再次被它重创。” “您告诉我它的老巢,现在却又不让我们过去,赵大人,您到底是什么意思,还请明示下官。”曹珉现在悲愤交加,语气上便不是那么客气了。 赵子迈并不着恼,声音反而柔缓了一些,“我本来是想先用火攻再堵死墓室,杀它个出其不意。可是我没想到我们尚未出击,却已经被它反杀了一把。现在,它应该分外警惕,我猜,它很有可能离开了巢穴,再想出奇制胜,已是不能。换个说法,曹大人,我们已经失去了一次绝好的除掉它的机会。” 曹珉绝望了,嘴唇哆嗦了几下,他竟没忍住垂下几滴泪来,“那我们该如何是好?难道任凭它继续作恶?” “当然不能,”赵子迈快速接道,“不过依我之见,我们最好采取迂回战术,不要死扛硬上。” 曹珉眼睛一亮,止住了眼泪,“大人,愿闻其详。” “揪出木鹞背后的那个人。” 话音未落,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宝田从衙门外面跑进来,经过穆小午身边时,冲她会心一笑,又朝赵子迈跑了过去。 “公子,袁家有动静了。”他冲赵子迈耳语,“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袁昌黎就一个人出门了,没有随从跟着,看似是朝城门的方向去了。我让两个衙役跟着他,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快出城门了,咱们要不要也跟过去?” 苹果成熟的季节,红果一簇簇,一团团,一丛丛,似野火在林间流淌,人走在里面,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火舌烫伤。 偏生袁昌黎今天又穿了一件绛红色的衫子,他穿梭在树丛间,便与那些果子混成了一体,稍不注意就瞧不见他了。 “别太近了,被他发现就不好了。”赵子迈拽住步履匆匆的曹珉,低声提醒道。 “跟丢了怎么办?他可能就是您说的木鹞背后的那个人啊。”曹珉抹着汗,脸上露出不解之色。 赵子迈朝漫山的红果看了一眼,狭长的眸子眯缝起来,“都到了这里了,难道曹大人还猜不出袁昌黎要去哪里吗?” 第二十三章 幻象 曹珉恍然大悟,“他要去妖物的老巢?就是......就是大人您说的那片古墓?” 赵子迈点点头,口中冷笑一声,“我原来并未太疑到他头上,只是以防万一,才让宝田盯着他,没想到,袁昌黎竟然真的与那妖物有关系。” 说到这里,他冲宝田吩咐道,“你腿脚快,悄悄上去跟住他。” 宝田按他吩咐,朝前快跑了几步,像一只灵活的猴子,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穆小午本来正在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走,听到这话,倒抬起头来接了一句,“袁昌黎是袁蔚的哥哥,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毕竟有血缘关系,袁昌黎怎么舍得对她下手?” “偏袒、漠视就像一剂毒药,可以将人心的善良蚕食得干干净净,穆姑娘,你年纪尚轻,经历尚浅,有些事情,怕是还不能理解。”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子迈眼中没有光,只有一抹冰冷的绝望。 见他这副模样,穆小午不禁心头犯怵,于是,她将步子放慢了一些,默默跟在人群的最后。 翻过一座山头,伴随了他们一路的红果便都不见了,如今展现在人群眼前的是一大片林子。从高处望去,只见树梢的碧叶连成一片,摇曳万里,仿佛一片浩瀚的海洋。 穆小午手搭凉棚向远处望了一会儿,确定了方位之后,笃定道,“就是这片林子,那爿古墓就在这树林中。” 说这话的同时,她也看到了远处袁昌黎的背影,他和袁道桥倒是完全不同,是个身材细长的瘦子。现在,他走得越发急了,瘦骨棱棱的身影在林间快速穿梭,一会儿就隐没在茂密的林荫后。 “人......人呢?”曹珉见看不到袁昌黎了,不禁着急起来。 “曹大人别急,跟着我便是。”穆小午飞快走到队伍最前面,从面前不算陡峭的山坡一跃而下。 秋季的树林阴暗且寂静,枝叶蔓披,像在他们头顶搭盖了一张巨大的帐篷,遮蔽住外面的骄阳。在这里,风的速度都慢了些许,除了几声零星的鸟鸣,竟是听不到其它声响。 由于刚下过雨,林间的地还是潮的,有些地方甚至还漾着一汪汪积水,一个不小心便会滑倒。不过好在有穆小午在前方带路,她腿脚灵活,身体敏捷,观察力又极强,所以除了偶尔一两个衙役摔跤外,一路走得还算顺畅。 前方的树木似乎稀疏了许多,头顶树冠的颜色也变浅了一点,墨绿色褪去了,露出泛着黄意的如同手掌一般的叶片。 叶片在头顶沙沙作响,赵子迈却并未感到有风拂过,所以,他下意识地朝身后看了一眼,可这一眼,却让他收住了步子,猛地停在原地。 他看到树丛中有重重人影,一个个都长着白得接近透明的脸,表情木然地立在树干间。与此同时,耳旁传来嘈杂的说话声,虽不真切,却依然能听得明白: “就这里了吧,鲁山脚下,生于斯,葬于斯......” “为何要不一把火烧了这个怪物,它杀了咱么这么多兄弟,将军把他们的人皮都烧了,偏要厚葬它?” “将军不是说了,不这么做,镇不住它的。” “它已经被钉在箱子里了?有什么镇不镇得住的,老子偏生不信这个邪......” “噌”的一声,赵子迈看见林中窜起一道火光,方一点着就直冲天空,连树梢的叶子都被烧得蜷曲了起来,发出“滋滋”的声音。 “这火怎生烧得这样大?” “快灭火......快......” “来不及了......啊......啊.......” 耳旁传来声声惨叫,夹杂在“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将这片火光冲天林子衬托得如同人间炼狱。 “怪不得这里的树木比别处稀疏许多。”赵子迈看着那一个个挣扎在火光中的人影,发出一声来自于心底的唏嘘。可是紧接着,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 他看见,大火的不远处还站着一队人,为首的那个骑在一匹马上,神情漠然地看着还在火中垂死挣扎的身影。他们身上的军服,和深陷在火海中这些人的一模一样。 “将军说了,要镇住木鹞,一要修葺坟茔,二要桃木锁灵,可除此之外,还需有人陪葬。你看旁边那几座侧墓室,就是给他们修的,可怜了这几个傻子,到死都没明白。”马上的那个人如是说。 “所以您虽早早参透了他们的心事,却没有阻止。”一个兵士接了一句。 “与其我们自己动手,倒不如让他们自寻死路,毕竟都是我的手下,我也不想落个手刃兄弟的骂名。不过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己笨,这种邪物都有自己的命门,怎么可能被一把火烧掉?” “大人说的是,您看,木鹞还完好无损,连外面的桃木箱子都没被烧着......” 伴随着这个怯怯的声音,赵子迈又一次朝火光望去,果见那双黄色的眼睛正从打开的箱盖上端望着自己,鲜红的瞳孔比火焰还要耀眼。 “看到墓门了。”穆小午的声音仿佛从天外飘来,落到他耳朵里,倒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赵子迈打了个哆嗦,冷汗顺着额角岑岑落下。他眼前的幻象消失了,没有火光熊熊,没有怀着鬼胎的将领,更没有那双澄黄的眼睛。越过层层人群,他看到了一片覆盖着青苔的墓群,呈三边形分布,最前方那座大墓的墓门开了一条缝,像被人劈了一刀似的,露出里面幽幽的黑。 “就是这里了,”走在最前面的穆小午站住不动,回头望向赵子迈,诧异的目光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转了一圈,终是没有开口多问,只道,“赵公子,这就是那片墓,最大的墓室中有一口桃木箱子,想来应该就是木鹞的藏身之处。” “不用想,一定是。”赵子迈回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公子,你们躲好,为防万一,我还是让铜针先去探探路,如果那东西还在墓室中就不好了。”话落,穆小午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根铜针,她将它朝前方掷去,那针便拖着长尾蜿蜒前行,如一条极细的小蛇,“呲溜”钻进两扇墓门中间那条漆黑的缝隙中。 第二十四章 将军 见铜针进去,后面的人全部躲了起来,有的藏在树干后,有的干脆趴在地上,躲在厚密的野草中。木鹞一晚连杀了几人,官府的人都怕了,所以即便赵子迈推测它现在不在墓中,众人还是提起了千万个小心,早早藏身起来。 穆小午蹲在赵子迈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墓门漆黑的缝隙,嘴里却轻声问道,“公子方才看到了什么?” “太子死后,它被叛军抓了,侯景知道它是个邪物,所以便专门打造了一口桃木箱子,将它封在这墓室中。”稍稍顿了一下之后,他接着道,“后面那些小墓里埋着想一把火烧掉它的士兵,那些人都成了它的陪葬。” 穆小午蹙起长眉,“所以后来,它被袁昌黎发现并放了出来,木鹞为报答袁昌黎,便为他运送福寿膏,以此敛财?” “应该是这样,不过袁昌黎也是二道贩子,他手上的货也是从洋人那里得来的,所以即便这次我们抓住了他,不截断源头,也是无法断了后患的。” 这话穆小午听得似懂非懂,不过现在她也没时间去想明白了,因为铜针已经从墓门的门缝中飘然而出,它后方的白线,像雪片一样莹白,丝毫没有被污邪沾染的痕迹。 “它果然不在这里。”穆小午将铜针握在手心,心中稍稍释然,可转念一想,她又疑道,“怪了,袁昌黎方才明明朝这个方向来了,怎么没看到他?难道,他只是偶然经过这儿,和木鹞并无干系?” 话刚说到这儿,忽见宝田从远处匆匆跑来,跑到赵子迈身旁后,连气也来不及喘上一口,便急着道,“公子,跟丢了。方才袁昌黎一直是走在我前面的,可是经过了这片古墓,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人就不见了。我将整座林子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他,真是奇了,难道他也化成了木鹞,就这么凭空飞了?” 赵子迈脸色一变,将目光重新转到这片呈三边形排列的古墓上,定定看了半晌后,侧脸冲身后的衙役们说出一个字,“搜。” 大墓室还和穆小午第一次进来时一样,除了墓道尽头那只巨大的桃木箱子,什么都没有。要说唯一一点不同,那就是这次箱盖是打开的。箱子里面空空荡荡,一眼看过去只有一片幽深沉重的黑。 不过,当火把从箱中掠过时,赵子迈却“咦”了一声,俯身探进箱内,从里面捡起了一样东西。 “苹果核。”借着火把的光,穆小午脱口说出这三个字,说完后,她自觉好笑,“怪了,这里面怎会有苹果核?” 赵子迈却不似她这般轻松,反而眉头蹙起,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木鹞不是真鸟,当然不会以苹果充饥,所以这箱子里,曾经藏过一个活人。” 说到这里,他将苹果核拿得离火光近了一些,接着道,“它虽有些干瘪,但是完全没有腐烂的迹象,可见那个人刚离开没多久,说不定,是木鹞带着他一起离开的。” “它为什么要留着他?它为何不像对待其他人那般,将他变成一张人皮?” 穆小午的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比平时多了几分艳丽,可她抬眼的那一刹那,赵子迈却看到有两盏红光从她的眼球上飘过,飞快隐到眼球后面,不见了。冷不防被吓了一跳,他手一松,火把便朝地面落下,好在穆小午动作爽利地捞了一把,将火把稳稳抓在手里。 “公子,你说,木鹞为什么要留着这个人?”穆小午没留意到赵子迈突变的脸色,垂头看向箱子,一张脸懵懵懂懂,就像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小午?”赵子迈试探着问了一句。 “嗯?”穆小午回头,脸上懵懂之色尚未褪去,眼睛瞪得大大的,“公子,你想明白原因了?” 听她声音未变,赵子迈的心稍稍放回了肚子里一点,警惕心虽尚未消除,但他好歹敢同她说话了。 “我也不懂这是何故,木鹞是邪物,帮助袁昌黎只因他是它的恩人,将它从百年的禁锢中解救了出来。可是它如此对待另一个人,我却是想不明白的。不过如此一来,倒解释了它为何要到苹果园去。”他轻声道。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看向穆小午,踟蹰半晌,终于将已经到了嗓子边的那句话压了下去,只问道,“小午,避雨那天你们去过后面那几间小墓室吗?” “没有,公子不是说那里面埋的都是陪葬的士兵吗,几百年过去了,墓中应该只剩下一堆烂骨头了吧?” “可是既然来了,总要探查清楚......”说着,他便伸手去合箱盖,盖子很沉,于是他将两只手都压上去,用力朝下一按。 “吱扭”一声,盖子缓缓向下落去,将要松手时,赵子迈却后心一凉,身子狠狠哆嗦了一下:他看到自己和穆小午之间站着一个人,是方才那位骑在马上眼睁睁看着属下被烧死的将领。现在,他正眯眼看着即将阖上的箱盖,眼球被浸染成幽深的黑色。 箱盖还在朝下降,上面描金的花纹被火炬的光照得明暗不定,就像一只只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 忽然,赵子迈听到箱中传来“咔哒”一声,声音极轻,却被周围的石壁放大了数倍。 他身旁的男人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因为赵子迈看到他微微躬下身,脑袋朝下垂去,似乎想看清楚是什么在木箱中弄出了响动。 赵子迈心脏一紧,下一刻,他猛地伸出手想拉住男人,因为,他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可是他的手指从男人的盔甲中直穿过去,抓了个空。与此同时,两条如丝虫般的前端开叉的红线从只有一尺来高的箱缝中蹿了出来,同时贴向男人的太阳穴,将他牢牢吸住。 “啊。” 耳边传来声嘶力竭的呼救,声音撞到墓室的石壁上,又折返回来,将赵子迈的耳朵炸得“嗡嗡”直响。 第二十五章 尸体 “砰。” 箱盖重重关上,溅起一片浮尘。 赵子迈朝后一挫,身子靠在石壁上,双手扶住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公子,你不会是又看到什么了吧?”穆小午被他这幅样子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他,无意间触到他的手背,才发现他浑身都在发抖,体温低得吓人。 “八字这么弱,以后还是少来这种地方吧,”她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张朱砂画制的黄符,将它塞到赵子迈手心,接着道,“我要是公子你,就干脆换份差事,顺天府掌刑案,你以后避免不了要接触到这些东西。说实在的,以公子你的身世,什么好的差事是做不得的,干嘛非要当这个通判呢?” 黄符热得有些发烫,散发出来的热度顺着赵子迈手腕上的经脉流淌到各处,将他冰凉的身体暖了过来。可是,他心中有一块还是冰凉凉硬邦邦的,怎么都暖不透,尤其在听到穆小午这番劝慰的时候。 “多谢姑娘的好心,不过人生在世,总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无论对谁都没有例外。” 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后,他就朝墓外走去,留下穆小午在他身后翻白眼,“又来了,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跟读书多的人打交道就是麻烦。” 小墓室共有六间,墓门的高度大概只有大墓室的一半,上面布满了黄绿色的苔藓,手触上去,滑不溜秋,打开颇费了番功夫。 宝田听赵子迈说这里面埋着尸骨,便拦着不让他进去,自己身先士卒走在最前面。可是他猫腰钻进去后,没过多久就退了出来,冲赵子迈道,“公子,这座墓室狭仄得很,几步就走完了,而且,里面什么都没有。” 赵子迈眉心略蹙,“没有......尸骨?” 宝田摇头,“没有,公子若是不信,我们再将其它几座墓打开看看。” 墓门被依次打开了,这次,赵子迈拿着火把亲自进去查看,可是所有的墓道中均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除了头顶偶尔落下的几滴水珠,会把人猛地惊出一身冷汗来,未有任何发现。 “可是我明明看到了......”走出墓道,赵子迈挺直身子,将火把交给宝田后,又转身将那几座狭小的墓室打量了一番,眉头紧紧锁起。 忽然,他眼睛一亮,将头转向宝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公子,你......你怎么了?”宝田被他盯得背后发麻,喏喏问了一句。 “宝田,你方才说,你跟到了这里,袁昌黎就忽然不见了是吗?” “没错,也就是眨眼的功夫,我就看不到他了,要不我说他变成了木鹞飞走了呢。”宝田抓着脑袋答道。 赵子迈嘴角轻提,冷笑了一声,“飞天不可能,遁地倒是有可能。”说完,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又一次抓过宝田手里的火把走进墓道里,一边冲后面吩咐道,“再搜,如果我猜的不错,这里面应该有密道。” 密道是被穆小午第一个发现的,一开始,她只是觉得石壁上的水珠砸在一片砖面上的声音比别处大些,后来脑子里灵光一闪,蹲下身摸索着去抠砖缝。果然,那砖一抠就起来了,连着周围几块拿开后,便露出下面那个只能容一人钻进去的洞口。 “这洞看起来像是新挖的,”赵子迈将火把朝洞口一晃,“入洞处的泥土很松,可见最近还有人在此处出入。” “是袁昌黎干的吗?”穆小午在一旁问道。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完,赵子迈就第一个钻进洞里,顺着那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洞穴朝前爬去。如此爬了约莫有半丈远,他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出现了一间宽阔的密室。 赵子迈站起身,将手里火把从密室的角落中那些高低不平的暗影上一一划过,鼻翼轻轻动了几下,然后双肩一颤,笑出声来。 “公子,公子你怎么样了?”宝田尚未爬出来,但他一直担心赵子迈,所以现在听他怪异地笑了几声,心都揪了起来,赶紧在后头追问。 “宝田,我们找了这么久的东西总算现身了。”他的声音现在沉了下去,让人听不出他究竟是喜是忧。 其他人陆续钻了出来,火把的光照亮了整间密室,所以,墙角那些高低不平的暗影便显现出了真正的面目:那是一只只木条箱,三五个摞成一堆,挤在墙角。 曹珉如赵子迈一般,耸起鼻子使劲嗅了嗅,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说话都不那么利索了,“找到了,大人......这味道......我们,终于找到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尿味,但穆小午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尿味儿,她虽未闻过,但从赵子迈和曹珉脸上的神情已经知道,这些箱子里装着的是他们寻了多时的福寿膏。 “快,去看看箱中有多少货。” 曹珉忙命手下上去查看,他自己则慌忙走到赵子迈身边,搓着手道,“大人,原来这些货竟然藏在这里,怪不得我们一直没有发现。如此看来,这案子算是破了,您也能向顺天府向谭大人交差了。” 赵子迈现时已经平静下来,脸上反倒涂抹上一丝疑虑,他轻轻拨弄着食指上的玉扳指,蹙眉道,“先别高兴得太早,袁昌黎既然是在这里失踪的,那他一定是来了这间密室,怎么现在反而不见他?” 曹珉摸着下巴,低头望向自己的鞋面,“也对啊,袁昌黎不见了,就证明这密室里一定是有一道门通向外面的,可是那门......” “门在这里。”一直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穆小午忽然搭话了,她指向密室左侧的墙面,那面墙的颜色与其它墙面比起来似乎深了一点,若非有十几只火把照着,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赵子迈赞许地冲穆小午点点头,快速走过去在墙面上摸索了几下后,用力朝前方推了一把。 一扇木门徐徐朝外打开,与此同时,靠在木门背面的袁昌黎的尸体仰面倒下,重重砸在一堆厚实的落叶中。 第二十六章 湖 袁昌黎死于砒霜中毒。 后来,官府的人在他房间的床下面发小了一小罐砒霜,除此之外,还有一本簿册,上面详细记录了福寿膏的流向、数量以及各省的买家,只不过买家的名字都是简单标注,没有具体姓名。赵子迈只能猜到京城的“鹰头”就是何洪声,因为他肩膀处纹了一只老鹰的图案。 袁家其他人对袁昌黎做的事情似乎并不知晓,袁老爷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震惊,后又痛哭了一场。可是,在得知袁蔚有可能是被袁昌黎害死的时候,他的态度又一次改变了。 他执意要将袁昌黎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哪怕他的妾氏袁昌黎的生母趴在地上苦苦哀求,他也没有改变主意。 不过后来来到衙门后,当着赵子迈和曹珉的面,他又悲伤得难以自持,若不是旁人搀扶劝慰,他几乎连一句话都不能说得完整。 “大人们,我袁道桥这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大抱负,为一所念就是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长大。所以我每天兢兢业业起早贪黑,就是为了能多存点银子,好让孩子们能衣食无忧、安家立业。可是,这么简单平凡的愿望,为什么都难以实现呢,老天对我未免太残忍了呀。” “我知道昌黎他对我有怨气,可是我并非完全不顾及他,我早已留出了一部分家产,准备归西那天如数交于他。永盛这几年的生意每况愈下,他拿到一笔钱去另谋生路,可比经营铺子稳妥多了,这孩子是没有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啊。” “他若是怨我不公,为什么不能冲我来呢?为什么要杀死我的蔚儿呢,蔚儿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何其无辜。” 听他这么说,赵子迈上前一步,轻声宽慰道,“从现有的证据看,倒也不能确定是袁昌黎故意杀死袁蔚,木鹞杀人,也可能并非是他授意,而是袁蔚恰巧撞到了那邪物。” 闻言,袁道桥摸着胸口的手缓缓落下,脸上的神色稍稍放松了一点,“如此说来,昌黎也不是完全没心肝......” “他见利忘义,害人无数,如果从这个角度讲,袁昌黎还真的是一个没心肝的坏人。”赵子迈打断袁道桥的话,将身子又朝他凑近了一点,语气没有起伏,表情却严穆之极,“袁老爷,我这样说他希望你不要生气,你若是知道福寿膏带来了多少惨案,你也会认同我这个说法。只是我尚有一点想不明便,袁昌黎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甘愿自杀?” “他们这些人都随身带着毒药的,可能他发现自己被官府给盯上了,知道跳不掉了,所以便畏罪自杀?”曹珉道出自己的看法。 “昌黎曾在睡梦中喊出蔚儿的名字,我路过他房间时亲耳听到的,”怔怔想了片刻后,袁道桥忽然抬起头,眼中哀痛和后悔交杂在一起,将他的本来和善的面容衬托得有些扭曲,“而且而且这几日他屋内的灯总是彻夜亮着,一直到天明才熄灭。” 山崖下面是一大片澄澈的湖,湖水是高山上的积雪融化汇聚而成的,数千上万年来,雪水顺着石缝渗下,以最纯净清透的形态流入湖中,源源不断、长流不息。 天河在夜空中闪烁,犹如一条乳白色的亮带从天空倾泻到水面,给黛蓝色的湖水披上了一条闪耀的袍子。 它记得,那时候,这片湖还远没有这般大,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比一片池塘大不了多少。湖边还生出了许多水虫,动辄就会在那个着黑衣草鞋的男人脸上叮出几个大包。 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专注地扎制它的身体,先是头,接着是身子和硕大的双翼,然后是竖起的尾巴。 最后,他手持画笔,勾勒出它澄黄色的眼睛。 “画龙点睛。” 男人笑着,将笔尖蘸上浓重的绛红色染料,点亮了它的双瞳。 那一瞬间,它看到了,看到了黛染的青山,看到了璀璨的银河,看到了粼粼的湖面,也看到了面前那个一袭黑衣面含笑容的男人。 “三年,终于完工了。”男人边笑边拊掌道,仿若一个得了新玩具的孩童。 他很快负在它的背上,双脚朝下一蹬,就驾着它飞离了地面。 他们贴着湖面朝前飞,越飞越远,越飞越高,越过了怪石林立的峰峦,几乎要触到前方如玉盘一般的月亮。 可是忽然,它头顶卷过来一阵风,风很大,里面还夹杂着细碎的沙砾,压在它身上,它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沉了数倍,翅膀仿佛被粘住了,再也无法挥动。 “怎么了?” 男人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它心头没来由的一紧,还未来得及多想,身子已经朝下坠去,带着负在背上的男人一起。 下面是嶙峋山石,落在上面,粉身碎骨的可不只是它自己,还有身上的那个男人。于是,它用尽全力向左边旋身过去,哪怕右翼已经发出了木头的断裂声也毫不顾忌。 终于,它的身体蹭着尖锐的山石越了过去,可是右翼却因用力过度而撕裂开了,脱离了它的身体。 它飞快地朝下坠落,一头扎进湖里,挣扎了许久后,才和男人一起浮上水面。 它看着他:还好,他四肢俱全,没有受伤,只是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将他身上那股飘逸凛冽的气质冲淡了几分。 男人也在望着它,望着它残缺的那只翅膀,他眼中的神色它看不懂,但是它却知道,他并没有像自己那般,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过了许久,男人忽然重重叹了口气,用略显疲惫的声音说出三个字,“不中用。” 说完,他就将目光从它身上移开,独自游向岸边,拽着岩壁上的野草爬了上去。 他走了,他的影子被澄明的月光拉得很长,融在疯狂生长的野草中,又覆在它的心上。 木鹞本是没有心的,可是它为什么会觉得心很疼呢? 它看着他,他没有回头。 第二十七章 贪慕 不知在湖中泡了多久,它被一个人捞了上来。这个人的手很粗糙,上面布满了老茧,碰上去有些扎人。 可是这双手却技艺高超,早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找到几根竹子,将之劈开,把表面打磨光滑,涂上染料后用火烧弯,用它们替代掉它身上泡烂的木头骨架和羽毛。然后,他又将亲手织制的黑绢铺在竹架上,小心地展平粘好。最后,他还将一只竹哨固定在它的背脊上,让它也像普通的鹞鸟一样能发出鸣叫。 “眼睛倒是很传神,不过还少了一点东西。” 最后,这个男人扎破了自己的食指,将他自己的两滴血滴在它的瞳孔上。 他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说出的话却让它震惊不已,他说:“我要让他看看,我公输班做出的木鹞能在天上飞几日。” 它能在天上飞很久很久,哪怕穿梭在连天战火中,也不会掉下来。所以后来,它成了一只作战的工具。 它不喜欢,幸运的是,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公输班也很快厌倦了战争,厌倦了与墨子的比试。所以他经常驾着它偷偷回家,后来,干脆将它放在家中,不再带回军营。 它很欢喜,只要有人陪伴,它都是很欢喜的,虽然这个人不再是黑衣草鞋的他。 可是这种生活却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了。 云氏公输班深爱的妻子从它背上跌落下来,一尸两命。它负上了血债,变成了怙恶不悛的罪人。 它记得,在云氏的灵位前,公输班亲手在它的双翼上画了两个“寿”字,而后,他扶棺痛哭,久久未停,旁人无不落泪。 可就在众人要将它同棺材一起埋入墓穴陪葬的时候,公输班却阻止了他们。他走到它跟前,伸出手摸了一下它的翅膀,泫然道,“你无错,是我的错,当日若非我执意要同他比试,就不会重造你,也便不会有后来的事。你走吧,飞得越远越好,这人间,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它飞走了,在他悔痛的目光中。可是,它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它只是觉得很寂寞,透心彻骨的寂寞。 从此,它便浪迹在世间,蹉跎着岁月,磨砺着时间,过了许多许多年。 它帮过许多人,做过许多不知是好还是坏的事情,不为别的,只因为它太怀念被人依恋的感觉。可是每一次,在功事完竣后,它总会被遗忘,被抛弃。 它不懂悲剧为何总是循环往复,但后来,却总想起公输班最后说的那句话:这人间,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它不该来吗?也许是的,但为何偏要贪慕那一点虚无缥缈的温暖? 最后一次,它救了那个被困在城池里的太子,它记得他复杂的眼神:他明明是怕的,因为头顶那片黝黑的天空充斥着太多不确定的危险,可是,他却不得不去一试,他那位父王如今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除了自己嫡亲的太子。 没事,我会帮你。 它试图用眼神抚慰他,他信了,伏在它背上时,他说:“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祥物,等这一切结束了,你就留下来吧。” 它觉得自己等了许多年,才等来了这句话。 于是,它奋力驮着他飞向漆黑的没有一点星光的夜空,翅膀用力扇动着湿冷的空气。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不是血,是比血更暖的热流。 下面叛军的营寨越来越小,小得只有一块巴掌那么大了,它知道他们马上就要成功了。 背上的人显然也有同感,他指着前方,“看,再越过那条河,就到援军的地盘了......” 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了,背上一轻,他的身体贴着它的尾翼滑下,它能感到他的手指张合了一下,似乎是想抓住它,可是终究没能成功。他滑下去了,像云氏一样,哪怕它掉头拼命去追,却还是没有追上。 他落在一片碎石中,身体被扎得稀碎,就像一个破破烂烂的娃娃。 它看到,他的胸前插着一根长长的箭,箭羽早已被鲜血染得黑红。 它落在他身边,双翼拢起,目光僵直地落在他破碎的身体上,就好像一只真正的鹞子。 围在旁边的兵士纷纷上来试探,有的用长矛戳它的尾巴,有的将弓箭对准它的脑袋,还有几个胆子大的,甚至走到了它身边,将手中的火把朝它捅了过来。 身体里那股暖流越来越热,终于忍不住,要爆裂开了。它觉得自己的脑袋动了动,而后,似有两道眼泪从瞳孔中喷出,朝离得最近的那名兵士窜过去,贴上了他的脑袋。 它听到了周围的惨叫,歇斯底里、肝胆俱裂,但它却没有因此停下,这声音似乎抚慰了它,抚慰了它那颗并不存在的心脏。 于是,它又一次转过头去,用压抑了千年的目光灼烧着更多的人,他们的血肉滋养了它,它激动难耐,兴奋异常,贪婪地吸食着一个又一个剥夺了它希望的人。 直到周围完全沉寂下来,它才幡然醒悟,它看到,地上铺陈着一片片人皮,接近透明,比它绢帛扎成的身体都要薄。他们在寒风中簌簌地抖动着,就像一片片枯叶。 很多年后,当被最后一个主人从镇压它的木箱中无意间救出来的时候,它才明白了自己当时那种兴奋得接近疯癫的感觉是什么。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做我这行能赚这么多吗?因为我手里这玩意儿能让人高兴,能让人暂时忘却所有的不如意,在这世上,能高兴真是一件特别不容易的事儿。” “或许,这人间,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知为何,听他这么说,它又一次想起了公输班最后说的那句话。 “苹果很甜。”翎儿将苹果吞下去,转头看向它被银河的光浸染得发亮的眼睛,那双被笔勾画出来的眼睛像是活了,正在闪动着她看不透的光芒。 “你在想什么?”她把苹果核扔到前面的湖中,冲木鹞问了一句。 第二十八章 出城 说完这句话,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你根本不会说话,不过我知道你什么都懂,所以,就让我说给你听好了。” 翎儿看向天际间那条似乎还在流淌的银河,手垂下搓着衣角,犹豫半晌后,终于慢慢将藏在心里许久的那些话说了出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小姐,就像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救我,不让我被那个人发现一样。可是我总觉得,杀人并非你所愿,救人却是你心之所念。这么想对小姐不公平,我也没有办法代替她去原谅你,但是于我自己而言,却不能再去憎恨你了。” “很奇怪,明明知道你是个嗜血的怪物,我却有点心疼你。我在木箱里待了三天,已觉得过了几百年,不是因为黑暗和恐惧,而是因为寂寞。我摸着箱壁上的纹路,觉得自己再也挺不下去的时候,忽然就想到你了。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么漫长的岁月,你形单影只,被困在这一方狭窄的天地中,你是如何撑下去的?” “我是个孤儿,很小就被袁家买了,虽然小姐对我很好,但是那种孤独是渗到骨子里。我常想,天地之大,我却孑然一身,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哪天被太阳蒸干了,估计也是无人在意的。所以,我是明白你的感受的。” 你明白吗?它垂头看她,忽然很恨自己不能说话,如果能,它现在就要告诉她:它也是一滴水,随波逐流了许多年,却依然没有寻到自己的归宿。 “唰唰......唰唰唰......” 身后的草丛中发出一阵异响,野草朝两侧倾倒下去,便露出了那个翎儿熟悉的身影来。他似乎躲在那里听了许久,现在终于忍不住露面了。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额头上跳动的青筋清晰可见。 “我说过的,但凡被无关的人看到,那个人就必须要死,不管是谁。所以,即便蔚儿死了,我都没对你有一句怨尤。可是,你却瞒着我将她藏了起来,你对得起我吗?” 他朝前迈出一步,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木鹞身上收回来,缓缓移到翎儿脸上。 一年一度的风筝节如期在鲁城举行,城外的郊野上,各路高手正纷纷将亲手扎制的风筝放上天空,借着风势,让他们的作品展示在前来观赏的人们和来鲁城采买风筝的商人面前。 飞得最高的是两只龙头蜈蚣风筝,它们身长二十来尺,主体由许多红黄相间的圆形单片串结而成,延伸到身子两侧的“脚”既模仿了蜈蚣的脚,也能维持风筝的平衡,结构很是精妙。 两只风筝均是牛头鹿角眼如虾,吻短口方,眼睛宽大,风起时便随风转动,活灵活现,却也不失龙的矫健和威严。 “这就是陈氏风筝铺的新作吧,比去年那只又长了一倍不止,看上去真是气派。” “听说啊,这陈家今年的新风筝一出来,就被抢购一空,连京城的人都来了。” “没办法,这陈用陈公子,不光书读得好,连风筝都扎得好,陈家所有改良的风筝都是出自他那双巧手。你说,别人怎么就能生出这么能耐的孩子呢,偏生我家那个就什么都干不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你气什么气,你家又不开风筝铺,最该生气的应该是永盛吧,我看他们家这次压根就没来人。” “是啊,不过这袁小姐刚走没多久,袁家少爷又......唉,估计袁老爷也没有心情再将铺子开下去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传到从人群中穿行而过的穆小午耳中,她踮起脚尖朝四处看了看,在看到一个独自站在外缘的落寞身影的时候,眼睛一亮,冲身旁的赵子迈轻声道,“公子,陈用。” 赵子迈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陈用站在城墙边,手中握着线轴,轻轻拉扯着上面系着的细线。 细线的那一端,是那只已经有些破旧的蓝绿相间的蝴蝶风筝。 “那两只最大的龙头蜈蚣就出自陈用之手,他不去放,却自个在这里放这只蝴蝶风筝,可见他对袁蔚用情之深,倒是我们误会他了。不过他被人误会,为什么不解释呢?”穆小午看着陈用的背影,喃喃说了一句。 “他并不在意,他的心意只需要被一个人知道就好。”赵子迈看了穆小午一眼,笑道,“小午,你真是该聪明的地方聪明,不该聪明的地方糊涂,这样很好。” “夸我还是骂我啊,”穆小午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脸上却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来,“公子,咱们真的就这么离开鲁城了?” 赵子迈斜眼看她,“真凶已死,福寿膏全部收缴,不走还留着做什么?” 穆小午眼睛滴溜一转,“木鹞呢?” “这邪物经常几百年才现身一次,顺天府事务繁忙,我不可能留在这里蹲守它。”他答得一本正经有理有据。 穆小午于是拊掌道,“正好,我和老头儿也要往西边走,与公子同路,这样一来路上就不用担心食宿,有你们作伴,也不会寂寞了。” 赵子迈抱着双臂看她半晌,终于摇头呵呵一笑,朝人群看了看,这才压低嗓音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你怎么猜到我是假装离开鲁城的?” “这不明摆着嘛,”穆小午睨他一眼,“曹大人对木鹞恨之入骨,生怕无法替他夫人报仇。可是你就这么走了,他却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挽留之意,这也太不合理了。” 见自己和曹珉的计谋被她轻易揭穿了,赵子迈站住不动,回头看了坐在马上的穆瘸子一眼,这才轻声道,“袁昌黎虽然死了,但我心中始终是有点不安,曹大人也是,因为除了那些福寿膏,这件案子是没有任何口供和人证佐证的。再加上木鹞尚未落网,所以我断不能轻易离开。” “可是公子这场戏是做给谁看得呢?难道你真的怀疑真凶另有其人?”穆小午不解道。 第二十九章 真相 赵子迈摇了摇头,“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若真凶另有其人或者袁昌黎还有其他同伙,那么这个人看到我走了之后,定会放松警惕,所以说不定就能露出马脚来。若是没有,也无非就是多费些功夫的事,不值得什么。” 说到这里,他抱歉地笑了笑,接着道,“之所以瞒着你们,倒不是不信任姑娘你,而是因为穆前辈受了伤,你也为此丢了念珠,我心里始终过意不去,所以便不想再麻烦你们。” 穆小午没想到他忽然扯到自己头上,一时间倒是有些尴尬,嘴角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她干笑几声,磕磕巴巴道,“那个......我们留下倒也不是不能,不过,我们本来是要到青州找个朋友的,不是,是去办些事的,急事,已经在鲁城耽搁了几日,就不好让那边再等......” “赵某明白。”赵子迈见她眼神飘来飘去,心中不觉好笑,又不忍她再搜肠刮肚找理由,便即时止住了这场尴尬的对话。 穆小午舒了口气,为掩饰住窘态,连忙转头过去,冲趴在马背上的穆瘸子道,“老头儿,好点了没,今早见你吃了两碗饭,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了吧?” 穆瘸子为了配合穆小午,装模作样地“哎呀”了两声,口中咕哝道,“这胃口是好了些,只是骨头还是疼,也不知道是不是哪里跌坏了,郎中没查出来。我看到了青州,还得再找个大夫给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赵子迈的脸色,见他一切如常没有愠色,倒是放了心。谁知方将目光转到穆小午身上,就身子一僵,一下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赵子迈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他,搀扶着穆瘸子起来后,才发现他一张脸都白了,豆大的汗珠盘结在额角,浸湿了他花白的鬓发。 “前辈,您没事吧?” 赵子迈以为他又伤到哪儿了,心下不禁有些着急。可是穆瘸子却将胳膊从他手里用力抽了出来,指头颤颤指向前方,说出一句只有赵子迈能听懂的话来,“完了,完了,又变色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赵子迈就感到后心一寒,一口凉气吸进去,要死不死地堵在心窝子处,怎么都喘不出来。 他看着穆瘸子,却看到老爷子的眼珠子中映出两道影子,一身利落的长衣长裤,大辫子搁在胸前,洒脱清丽。只是她的模样虽还是穆小午,但看上去却完全不是她了。 说不出哪里不同,但却是判若两人...... 她现在歪着头,双手环抱于胸前,饶有兴趣地看向还保持着搀扶姿态、一动不动两人,一只脚尖轻轻地在地上画着圈。 见她眼中的神色颇为玩味,穆瘸子先把持不住了,他忽然两手向上一举,冲着穆小午重重跪下,“神仙......桑神仙,不,桑大神,您老人家......终于......终于出现了。” 赵子迈听不懂,但见穆瘸子这般,便多少也猜到了“桑”是它的名字。正犹豫着转身时要如何称呼,如何与它打招呼,却忽然听到了一声“救命”,有点虚弱,却含满了恐惧,从身后不远处那片林子中飘来。 他转过头去,恰好瞥见穆小午也朝林子旋身过去,同他一齐瞧向黑压压的起伏不定的树影。 “救命。” 又是一声,这次声音变得清晰了,与此同时,赵子迈看到一个人影穿过重重树干跌跌撞撞朝这边跑来,她的外衣几乎已经被树枝刮成了布条,脸上的泥垢被泪水冲刷出崎岖的沟壑。 可是,赵子迈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翎儿。” 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翎儿也望向了他,她那双在污渍覆盖下的眼睛忽然亮了。 “大人,大人,救我。” 她朝赵子迈跑了过来,不着鞋履的脚丫子踩在地上,发出“啪啪”的脆响。 赵子迈朝她迎了过去,可经过穆小午身边的时候,却感觉胳膊肘一疼,被她钢筋一般的手指紧紧钳住了。 “你做什么?”他看着穆小午,只见她的脸上浮着一层幽幽的青光,怪异得仿若鬼魅,可是那一双眼睛却含着抹凛凛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翎儿身后。 “等等,看看谁来了。”她说。 果然,她话音未落,另外一个身影就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他眼神凌厉,腿脚也很利索,以至于有一个刹那,赵子迈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是,在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尤其是穿着官服的赵子迈和宝田后,那个人忽然收起了眼底的光,飞快地变回了他们熟悉的那个温吞爱哭一身肥肉的袁道桥。 不过,他的步子依然没有放慢,反而又加快了一点。他朝前猛冲了几步,带着满身层叠抖动着的肥肉,来到已经几乎瘫软在地上的翎儿身后。 一手搭在翎儿的肩膀上,他将她用力朝后一扯,另外一只手死死罩在她的嘴巴上。 见状,赵子迈抬脚就要过去,却又一次被穆小午扯住了,她的手指比鹰爪还硬,他非但动弹不得,上臂处还传来一股生生的疼。 “再等等,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再说了,这姑娘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崽子。”她阴沉着脸骇笑,赵子迈接触到她的目光,心头未免震荡,可还是不能理解她的话所谓何意。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包括一脸恍惚站在城墙边的陈用。 声音当然不是来自翎儿,而是另外一个人袁道桥,他的手指被翎儿咬断了。 “我就说这姑娘有些能耐,果然没看走眼。” 穆小午话音刚落,忽见翎儿一把推开袁道桥,将那根断指吐在地上,然后手脚并用,朝他们的方向爬了过来。袁道桥表情狰狞地跟在后面,现在的他,终于扯掉了一直戴在脸上的伪善的面具,他双眼通红,鼻翼一张一合地翕动,就像一头狂怒的野兽。 “大人,”翎儿用尽浑身力气朝前扑去,边喘边喊,“是他,是他杀了小姐......” 第三十章 深渊 这句话音量本不高,因为翎儿现在已经极度虚弱,已然马上就要晕厥过去。可是话一出口,周围却一下子静默了,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同时将目光转到袁道桥身上。 尤其是陈用,他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手上的线轴,那只蝴蝶风筝没了束缚,便趁着风势越飘越高,不一会儿功夫,就化成一个黑色的小点,隐没在湛蓝的天色中。 袁道桥也不动了,他肥胖的身躯像被点了穴,头发被风吹得朝后飘去,露出脸上凶狠的纹路。 忽然,他裂开嘴笑了,老鼠似的水汪汪的小眼睛眯成两条缝。 “这丫头疯了,自从蔚儿走了之后,她就神智不清,每天胡言乱语。这不,她一大早就跑了出来,可让老夫一顿好找。” 他说着就又去拽翎儿的胳膊,翎儿已经几近虚脱,手胡乱摆了几下,终于无力再挣扎,只任凭袁道桥箍住她的胳膊,像拎一只兔子似的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杀了......”翎儿虽不能动,一双眼睛却紧紧锁在袁道桥的脸上,口中重复着那句惊动了所有人的话。 “别说了,你已经疯了。”袁道桥的声音很冷,手上的力道也加强了许多,指甲深深陷进翎儿的皮肉中。 “你杀死了小姐,你让木鹞杀死了自己的亲骨肉......” 说完,翎儿嘴角缓缓抿起一抹笑,因为,她听见人群中已经响起了窃窃私语,大多数人脸上都写着惊愕,有的还用厌恶的目光看着袁道桥。尤其是陈用,他的眼睛里满含着愤怒,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你杀了小姐,是你,是你杀了小姐。古墓中的木鹞是你杀人的工具,是你运送福寿膏的工具,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所以你现在还要杀我。”翎儿忽然有了力气,她冲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吼了一声,泪水忽然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落下。 “我让你别说了。” 她耳边响起一声如怒兽般的嘶吼,随后,身子朝后一挫,她被袁道桥猛推了一把,重重跌在地上。 陈用现在已经走到了翎儿身边,他将翎儿搀扶起来,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一掠,又转到袁道桥的身上。袁道桥的头发已经全部散开了,盖住他半张脸,剩下的那半边脸上,肌肉抽动,眼角怪异地斜向下方,像是陷入了迷思中一般。 “袁蔚是你杀的?” 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陈用的声音有些抖。从后面看,他连腿都是抖的,像得了某种怪病一般。 袁道桥慢慢朝他转过脸去,他的眼睛似乎在看着陈用,却又似乎没有看。因为那双浑浊的眼珠子中空无一物,像罩着一层膜,将他与外界的一切隔离开来,悲与喜在他眼中皆映不出任何光彩。 “是我,我杀了袁蔚,我杀了自己的女儿。” 肩膀耸动了几下,袁道桥说出一句让所有人皆震惊不已的话来。与此同时,一直罩在他身上的那层隐形的膜仿佛“咔哒”裂开了,他扭头看向陈用,看向围拢过来的人群,看向已经朝自己疾步走过来的赵子迈和宝田,以及从城门处快步跑来的是几个衙役,忽然裂开嘴,幽幽地笑了。 “我杀了她,我不光杀了他,我还杀了昌黎,还有许多人,许多挡了我路的人,”他挑起眉毛,额头上的纹路一条一条凸起,嘴角朝上一咧,“可那又如何?你们又能奈我何?” “恐怕被你间接害死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赵子迈已经来到了人群前面,他看着袁道桥,心中怒火燃炽,却仍然强压着嗓音,一字一句道,“整个华北地区的福寿膏都出自你手,你为了谋取暴利,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事,袁道桥,你心中真的没有丝毫悔意?” “赵大人,”袁道桥提高声音打断他,“善与恶在你心中真的这么泾渭分明吗?” 他朝乌泱泱的人群一指,放声狂笑道,“这些人,难道都是好人吗?他们之所以没有犯罪,并非因为天性善良,而是因为没有像我一样,遇到一个可以谋取暴利的机会。赵大人,我们每个人都在善恶的边界徘徊,一不小心就会越界过去,而一旦越过之后,就很再难回头。所以,我并没有您说得那么卑劣,你们也绝不像自己想得那般善良。” “一派胡言。”还没听他说完,宝田的唾沫星子就已经喷上去了,可站在他身边的赵子迈却没有作任何辩驳,只定睛看着袁道桥,眼中如盛着一潭深水,让人捉摸不透。 那双井水中的眼睛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凝望着他心里的深渊。 “原来赵大人亦有同感......”袁道桥敏感觉察出赵子迈心绪的变化,眼睛微微眯起。 “少套近乎。”赵子迈压住心头突然而至的悸动,冷冷说出这几个字,看了宝田一眼,冲身后几个已经跑过来的衙役喊道,“抓人。” 包括宝田在内的衙役们同时朝袁道桥扑了过去,他们本来是势在必得的,因为无论从人数上还是体格上,袁道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是就在即将触到袁道桥的衣袖的时候,他忽然扬手一挥,将一把金粉抛向一拥而上的衙役们的眼睛。 见此情景,赵子迈心头一惊,刚要移步上前,忽觉眼前扑面而来一阵巨风,将正捂着眼睛干嚎的衙役们全部掀倒在地。黄沙漫天中,他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空中徐徐落下,它挡在袁道桥身前,用仅剩的那一只眼睛瞅着自己,澄黄的眼睛如同朗空中的满月,眼神中却透着一缕难以言叙的悲伤。 可是它明明只是一只木鹞罢了,连眼睛都是笔描出来的,它,怎么会悲伤呢? 赵子迈仿佛被这只眼睛吸了进去,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只愣愣地盯着木鹞的眼睛看。直到木鹞的瞳孔中喷出一道红丝,像一条扭动的长舌般贴到他眉心处的时候,他才猛然觉醒过来,踉跄着朝后退去,一边去摸挂在腰间的火铳。 可是火铳尚未掏出来,身子却贴到了一个人,冷冰冰硬邦邦的,犹如一块在地里埋了万年的寒冰。还未容他回头,胳膊就又一次被那只如鹰爪一般的手抓住,他整个人被扔了出去,脸朝下摔在翎儿脚边。 第三十一章 坠落 “终于把你等来了。”穆小午砸着嘴吧,狞笑着看向冲自己展开了翅膀的木鹞。这么一笑虽说不上诡异,但却显得她的眼睛更亮了,像两颗红色的玻璃珠子,连瞳孔都是红色的,里面映出木鹞黑色的影子。 “饿了这些日子,总算可以饱餐一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肚子适时地跟着叫了一声,恰好成为了她饥肠辘辘的佐证。 木鹞警惕地后退两步,下一刻,便扇动着双翼朝她飞来,瞳孔中喷出的红丝直冲向她的前额。 穆小午没有躲,只任那根分成了三瓣的红丝吸住自己的眉心,然后在赵子迈惊慌失措的警告声中,她猛地瞪圆了眼睛,怒目盯视着木鹞的眼睛。 她看到了,看到了那个一袭黑衣的男人屈膝跪在湖畔,手握画笔轻轻点上它的瞳孔,也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从它身上坠下,她看到了许多许多......甚至看到了刚才从林中逃出来的那个小丫头昏迷不醒时,它小心翼翼地负着她飞行,生怕她从自己背上跌落。 “好好地作一只风筝也就罢了,偏要枉生贪念,惹出这么多事端。木鹞,今天,我就收了你,了了你对人世的痴心。” 她冷笑着道出一句话,眼球猛地朝外暴起,脸上的肌肉仿佛脱离了骨头,上下起伏,似要在她那张漂亮脸蛋上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与此同时,木鹞发出一声惊恐的铮鸣,身体急速朝后退去。它体内奔腾的热流正无可挽回地朝穆小午涌去,可是,非但没有把她的血肉吸食过来,反而被她吸噬了过去。 “味道不赖。”她盯着它,满意地轻抚自己的嘴角。 木鹞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仿佛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风筝了。它惊恐地后退,却发现红色的长须完全黏在穆小午的额头上,怎么都扯不下来,哪怕它用尽浑身解数,哪怕它的身子已经飞离了地面,却依然拽不动她。 她像一座塔,一座从地里长出来的塔,巍峨而立,岿然不动。 一道白光“唰”的从眼前落下,木鹞觉得自己的瞳孔喷出一道热流,怎么都止不住,盖了穆小午满身满脸。可是,它的身体却能动了,轻盈得如同一张薄薄的纸。 “走。”袁道桥把手中的短刀收到袖中,腿一抬熟练地跨到木鹞的背上,低声喝了一句。 木鹞腾空而起,速度快得犹如一颗炮弹。它朝着最近的那一朵云团飞去,身子刹时便隐没了进去。 穆小午心中却默念了一声不妙,她虽已将铜针抛了出去,却觉得很有可能绣不到它。因为木鹞知道这次是生死一搏,所以拼尽了全力。 果然,铜针在接近云层的的时候已经后继无力,它贴着云层镶金的边缘坠下,而木鹞,却从云团的的那一端冲了出来,继续向高空飞去。 “怕是又要让它逃了。”赵子迈见铜针飘然落下,手握成拳在大腿面上重重一砸,沉声道,“如此一来,再要找到它可就难了。”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陈用身子一震,然后忽然旋身朝后方跑去。陈用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搜寻,在看到自家店铺那两个小伙计时,眼睛一亮,跑到两人身边用双手分别抓住他们手中的线轴。 “陈公子要做什么?”翎儿茫然地喃喃着。 “他要用龙头蜈蚣逼下木鹞。”赵子迈见陈用扯了一把线轴,空中的那两只龙头蜈蚣风筝便调转了方向,朝木鹞飞去的时候,已然猜出了他的意图。 “可是这么一个邪物,怎么可能被两只风筝挟制?”翎儿的声音微微发颤,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两条身长二十来尺的龙头蜈蚣朝木鹞逼近,两手在胸前交叉合十,胸口上下起伏。 “以前当然不可能,但现在,木鹞已经被吸取了七成的法力,还得驮着肥头大耳的袁道桥,倒是说不准了。”话说到这里,赵子迈朝翎儿看了一眼,眉毛向上扬起,口中你疑道,“翎儿姑娘,你不想木鹞被逮住?” 翎儿被他问得一愣,嘴唇翕动几下,垂头看向脚尖,似是想为自己辩白几句,可就在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 “撞上了,撞上了。” 赵子迈和翎儿同时抬头看向天空:风现在已经将厚重的云团吹开了,露出下面蓝得透亮的底色。翎儿觉得,天的颜色和鲁山脚下的那片湖很像,透彻得似乎一眼能看到底,可是仔细观瞧时,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木鹞就在这片蓝中起起伏伏,一会儿向上腾起几尺,一会儿又坠下几寸:两只龙头蜈蚣风筝压在它展开的双翼上,在陈用灵活的操纵下,正努力将它朝下拉。 “铮......铮......” 空灵的竹哨声从天空传来,木鹞似乎很着急,因为袁道桥已经在方才的撞击中从它的背上滑到了尾翼,现在,他正用两只手拼命拽住它的剪刀状的尾巴,两条腿在空中踢腾着,嘴里还发出惊恐的叫声,显然已经快撑不住了。 人群随着木鹞忽上忽下的动作发出一声声或低或高的惊呼,就连穆小午都仰脖望向天空,不敢将目光从木鹞身上离开半刻。 只有一个人神色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是陈用,他的双手虽然已经被风筝线铬得血肉模糊,但是现在,他却已经不再转动线轴,只冲两名伙计低语了几句,任凭木鹞顶着那两只龙头蜈蚣风筝朝上飞。 赵子迈突然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果然,下一个瞬间,陈用和左边那名小伙计同时放开左手的线轴,他则双手合力在右手的线轴上用劲一扯。 压在左翼的力忽然消失,右翼却骤然变沉,木鹞顿时失去了平衡,身子急剧向右边侧翻过去,朝下面连续翻滚了三四圈,才勉强保持住平衡。 不过已经晚了,就在它勉强稳住身子的时候,袁道桥已然再已无力支撑,在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叫喊后,他的手脱离了木鹞的尾翼,像一块色彩斑斓的大石,飞速朝地面坠去。 第三十二章 心不动 尾翼上的重量骤然消失,木鹞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它硕大的身子急转直下,越过厚重的云层和呼啸的风,朝袁道桥追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它觉得自己触到了他,可却被两只龙头蜈蚣一挡,终究只是贴着他的身躯掠过,没有接到他。 “噗”的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上炸开了,木鹞身子一震,它知道这次和以往数次一样,它终究又失去了那个可以给自己一隅温暖的人。 袁道桥的身体砸在一片空旷的平地上,体内的血争先恐后地喷溅出去,在地面上绽放出一朵鲜红的花。他的两个眼珠子已经变灰了,可里面的光彩尚未完全散去,他看着空中那个朝自己徐徐飘落的巨大的影子,想了许多、许多许多......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哦,对了,是从那一年。那一年,永盛的生意陷入了低谷,这间他亲手创立并经营了一辈子的铺子就如他逐渐衰老的身体一样,不敌年轻的对手们的竞争,销量骤然减少,进账还不及往年的一半。 偏偏儿子不争气女儿年纪尚轻,无人来为他解难排忧,所以他在日复一日的忧虑中日渐憔悴。 天似乎无绝人之路,就在他日坐愁城之时,一个多年未有联系的老乡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接手一宗利润极大的生意。 袁道桥本来是不准备理会他的,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是个烟贩子,做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生意。可是在将那老乡逐出门后,鬼使神差的,袁道桥又跑出去将他找了回来。 道尽途殚,他可以做的选择真的不多,而做人的底线,也往往是在绝境中被打破的。 当然他是还怕的,他怕被官府发现,怕自己脖子上这颗脑袋朝不保夕,也怕会连累到家人。他几次三番想退出,他甚至想,哪怕以后穷困潦倒,也不愿再过这种行走在刀尖上的日子。 可就在惶惶不可终日之时,袁道桥发现了一座古墓,一座深藏在林间,似乎已经沐浴了几百年风霜和雨雪的古墓。 后面发生的事情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他救出了木鹞,木鹞也用自己的方式成全了他的野心。 当然首先,他让它杀死了带他入行的老乡,他告诉它:这件事,是属于他们两个之间的秘密,仅属于他们两个之间的秘密,但凡它发现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想窥伺这个秘密,就要毫不留情的将他杀掉。 他没想到的是,恰恰就是这句话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没有因为蔚儿的死责怪它一句,不过此后的几天,他也常想,那天若不是自己要它在院外等待,或许蔚儿就不会死了。 丧女之痛没有令袁道桥消沉几日,过后,反而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膜,从此,将他与人世间的爱恨情仇隔离开来,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痛苦狠狠涤荡了一次,从此,便不会再痛苦了。 为了避免旁人起疑心,他亲自到官府报案,甚至还四处寻找能招魂度灵的术士,因为他认定,蔚儿永远不会回来了,就和这几年死于木鹞之手的那几十条人命一样。 可是这一次,他失策了。 袁蔚的皮在天空飘了将近一月之后,又一次回到了鲁城,是不甘心吗?是还留恋着什么吗?他不知道,但是这张皮却被最不该发现她的人发现了。 赵子迈,这个年轻却让他捉摸不透的年轻官员,他来自京城,而且似乎就是冲着自己过来的。 赵子迈对这件事起了疑,甚至派人盯住袁府,想揪出他苦心保守的那个秘密来。 不过即便这样,却也不用太过忧虑,他只需要蛰伏一段日子,等那个人将目光移开,离开鲁城,他便可以重操旧业。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的秘密却被另一个人、一个他从未放在心上的人发现了。 袁昌黎在他装病的这段时间,开始在永盛大展拳脚,他仔细看了账簿,那本账目模糊的账簿。这些年,袁道桥赚到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银子,早已不用靠永盛吃饭。但永盛却必须继续经营下去,因为它是他的幌子,他掩人耳目的工具。所以他陆续拿出银子来填补永盛经营不善的漏洞,只是他没想到,这些漏洞有朝一日竟被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发现了。 他当然不怕袁昌黎,他知道以袁昌黎的资质,这一辈子都是注定要被他捏在手心里的。不过,他却生出了另外一个计谋,他要利用袁昌黎去铲除隐患。 木鹞的老巢迟早要被发现,他不如来个将计就计。 那晚,他毒杀了自己的儿子,偷偷将他的尸体运到古墓,放在藏于树坑中的密室外。然后,他挑了一个身形和袁昌黎相似的小厮,让他按自己的嘱咐到古墓去,让他到了那里便藏身在密室中,让他在官府的人进入墓里的时候再偷偷溜回来。 那个洞悉了他秘密的小厮当然没能活着回来,木鹞早已在他回程的路上等着他。 经过如此一番周密的安排,他理所当然地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袁昌黎身上,他失去了儿子,也失去了几箱福寿膏和银子,但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等此案一结,等赵子迈离开,他便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拓展自己的版图。有了木鹞,他就是这一大片土地上隐形的王,无数人的身家性命都握在他的手里,他拥有常人难以匹敌的财富,所以即便失去了儿女,他也从未后悔过。 只是他怎么都算不到,他所拥有的一切,竟然全部折在一个小丫鬟手里。 “你......”袁道桥看着徐徐落在自己身旁的木鹞,看着它那只还在朝外喷着鲜红热液的眼睛,嘴唇颤动了几下,眼中的光终于隐去了。 他走了,带着那句尚未说出口的话,不过木鹞却知道他要说什么。 它记得袁蔚死后,他坐在墓门旁边,盯着刚运过来的几箱福寿膏,对它道:“很多人花大价钱买它,就是为了化解自己的痛苦。可我却从不碰它,包括现在也是,你知道为什么吗?” 它等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 “心不动则不痛。”他噗嗤一笑,又道,“木鹞本来就是没有心的,多好。” 它看着袁道桥,双翼轻轻一挥,阖上了他的眼睛。 第三十三章 成全 木鹞在袁道桥的尸身旁立直身子,它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从赵子迈到陈用再到刚刚赶过来的曹珉......旁边全是它的敌人,它却只剩下两只几乎已经完全废掉的眼睛。 “罩住它。” 曹珉一声令下,一张大网便从空中落下,朝木鹞直盖下来,可在即将贴近它身体之时,被它逃掉了。木鹞平贴着地面飞了出去,它平浮在半空,用一对吓人的眼睛俯视下方的人们。 人群中沸起惊慌的叫声,人们四下逃窜、慌不择路,唯恐跑得慢了,无端招来不测之祸。 终于,它找到了她,在模糊的目光中,在衙役们嘶哑的吼叫声中。它看到她立在急剧后撤的人潮里,像一具融合着威严与悲悯的神像。 它朝她扑去,画着“寿”字的翅膀作势乍开,仿佛要将她掀翻在地。 她却不动,只用一双琥珀似的红眼睛定定瞅着它。 “铮......铮......”它发出骇人的叫声,但残缺的眼睛中似乎浮着一层光,一层渴望的光。 对死亡的渴望。 所幸,她看懂了它的渴望。 穆小午的掌心腾起一蓬火焰,火燃起来的时候,照亮了木鹞薄如蝉翼的身体,将它也衬托得仿若一个神祇了。她将手心中的火向木鹞压去,蓝色的火苗顿时化成一团火球,将它整个裹挟在里面。 竹片的爆裂声从火球中传出来,它宽阔的双翼被烧焦融掉了,两团绛红色的“寿”字冒出点点火星,仿佛两朵盛极而败的花。 木鹞等待着,等待着离开这本不该涉足的人间,等待着万物归零那一刻。 “啊。” 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它的心揪了一揪,该死,又是那颗本不存在的心脏。它回过头去,用生命中那最后一点力量。 是翎儿,她的眼睛满含着泪,就像鲁山脚下那片宁静的湖。 心不动则不痛,它看着她,觉得自己最后剩下的那颗心也被火烧化了。 峭厉的西风把天空刷得愈加高远,一片透明的云,淡淡的遮住本就不热的太阳,天气因此而变得更加凉爽了。 曹珉执意要把赵子迈一行人送到城门,他推却再三,终是敌不过他的热情,所以便只好作罢。 不过,被曹珉视作“恩人”的穆小午却没有加入这场推来攘往的客套,她一个人骑了匹马走在最前面,高挑笔直的背影就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 “这穆姑娘可真是了得,一把火就把那邪物给烧了,也不知道是何方高人。”曹珉还未从前几日那场“复仇之战”中回过味来,一路上都在冲赵子迈叨叨。 “当时木鹞双目已损,没有任何杀伤力,所以穆姑娘才能轻易降服了它。曹大人切莫总是将此事挂在嘴边,省得给他们祖孙两个招来祸患。”赵子迈怕曹珉将此事大肆宣扬,所以叮嘱了他一句。 “不敢不敢,大人多虑了,穆姑娘替我夫人报了仇,属下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给她找麻烦。”曹珉忙不迭应着。 赵子迈微微点头,驾马走出几步后,他却忽然将头转向一侧,勒住了缰绳。 陈氏风筝铺里挤满了人,除了外省采买的商人,还有不少鲁城本地的居民。经过前几日那场“大战”,大家现在都认为陈家卖的风筝能辟邪,所以纷纷买来挂在门上,倒成了鲁城一道独特的风景。 只是,在熙熙攘攘的店铺的一隅,却安静地坐着一个人,旁边的热闹似乎全然与她无关,她安然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宁静。 “翎儿。”赵子迈脱口说出她的名字。 “哦,这姑娘现在在陈家做事了,袁家没人了,陈用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曹珉解释了一句,又摇头赞叹道,“不过这姑娘聪明啊,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迷惑住了那个邪物。赵大人,您想想,它可是连袁道桥的亲生女儿都没有放过,竟然对这翎儿姑娘手下留情......” “也许事情并非曹大人想象中那样,”赵子迈沉吟片刻,又轻声道,“不过这其中确实还有一些我未想明白的事情,我倒要向这位姑娘讨教一二。” 说罢,他就从马上下来,走进陈氏风筝铺,在翎儿面前站定。 “赵大人?”翎儿抬头看他,眼中的静谧让他讶异,“大人有事问我?”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翎儿不假思索道,“大人想知道那天我是如何从袁道桥手中逃脱的。” 赵子迈顿了一下,缓缓道出自己的猜测,“它护着你,不让袁道桥伤你,所以你才有机会从林子里逃出来,翎儿姑娘,我的猜测对吗?” 翎儿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了,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嘴唇也有些哆嗦,不过,却倔强地没有滴下泪来。 俄顷,她站起来,伸手取下挂在身后墙上的一只风筝,唇边漾出一抹笑意,柔声道,“我跟着陈公子学了几日,才扎制出来这只风筝,不过我的手艺太粗糙了,估计这店里所有的风筝都被卖出去,它怕是也没有人要的。” 那是一只木鹞,比陈用的蝴蝶大不了多少。如翎儿所说,它很粗糙,无论是竹架,还是花纹配色都不甚如人意。不过,那双眼睛却是传神的,毛笔勾勒出来的上挑眼角带着些许凶悍,两颗红色的瞳孔仿若鲜血浇筑而成。 “大人别怕,我的木鹞不会杀人,它只是一直在寻找那个能给它一点温暖的人罢了。”翎儿眼中仿佛映着一抹波光,温柔似水。 “大人,她怎么说?那天她到底是如何逃出林子的?”刚从铺子中走出来,曹珉便迎了上来,看了一眼还远远坐在墙角的翎儿后,他急冲冲冲赵子迈问道。 “她什么都没讲。”赵子迈朗声一笑,回头吆喝宝田跟上,然后一挥鞭子,驾马快步朝城门跑去,“曹大人,莫要送了,山长水远,终须一别,咱们有缘再会。” 他朝穆氏祖孙追了过去,风从他的耳边掠过,乍一听,好似竹哨的铮鸣。本卷终 第一章 隔墙有眼 宋瑶最近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无论是在和女伴们纺织刺绣时,还是在院中煮饭洗衣时,那道似有似无的目光一直都笼在她身上,盯得她有些不自在,甚至后颈发凉。 她尝试过突然回头,可是每当旋身过去,目光就不见了,仿佛在和她玩捉迷藏一般。 这并没有使她获得稍许安慰,反而让她更加畏怯了,于是,在晚饭后,她将这件困扰了自己多日的事情告诉了哥哥宋环。 宋环正急着要出去,听妹妹这般说,很是没放在心上,只道,“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在自己家里,除了你嫂子,哪里有人看你?难道隔墙有眼不成?” 说完,他就急匆匆出门去了,宋瑶跟在后头叫了几声,他也只是挥了挥手,远远地说了句“等我晚上回来再说”,就在街角拐了个弯不见了。 宋瑶在门口摇头又跺脚,只恨爹娘死得太早,自己又摊上这么一个嗜赌如命的哥哥,遇事也无人为自己做主。可是,当她返回院中时,脑海中却忽然冒出宋环方才说的那句话来:难道隔墙有眼不成? 宋瑶略怔了一怔,抬头望向院墙:对面那间院子的人家已经搬走了四五年,院子一直空着,里面长满了野草,她和嫂子也偶尔也、会到那间院子里去拔一些野菜回来烙饼子。可是,她从未在那间废弃的院落中看到过人,别说看到了,她甚至从没听到过墙对面有什么动静。 不过没见过也不代表一定没有。 宋瑶心里一动,产生了一个念头:说不定有逃难来的或是乞丐暂时在那里歇脚,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想到这里,她已拿定了主意,要去那间院子中瞧上一瞧。她本想叫嫂子和自己一同过去的,可是嫂子刚同哥哥闹了别扭,正在自己房里哭,所以她倒不好去打扰她了。 此时天空已经有些灰蒙蒙了,月亮也悄悄爬了上来,像一只昏黄的灯笼,挂在树梢上。 宋瑶跨出院门,稍作犹豫后,便朝旁边的院子走去,推开斑驳的未上锁的木门,抬脚迈了进去。 院子不大,却很荒凉,脚下的石砖覆满了野草,密得让人不知该如何落脚。 宋瑶将院子四下打量了一番,见四下无人后,便提着裙摆走了进去。快步走到檐下后,她鼓足勇气朝没有窗纸的窗户中略略望了一眼,又赶紧将头缩了回来。 她什么也没看见。 天还未黑透,屋子里虽然不亮,但是因为已经没了家具摆设,所以是藏不住人的。一目了然地看过去,宋瑶只瞧见了几面破烂的墙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稍稍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已经快流失干净的勇气又回来了一点,于是趁热打铁,又将灶房和其它屋子都看了一遍。 她什么也没有发现,这间院子里除了她自己,根本没有第二个人。宋瑶心中轻松了许多,连带着感觉头顶那轮朦胧的月亮都变美了。她看着淡黄色的月晕,随手揪了根狗尾草口捻在指间,哼起一首小曲儿朝院门走去。 月光掠过她的头顶,洒在隔墙上,温柔地照亮了灰色的墙面。宋瑶脚下一顿,猛地止住了轻快的步子。 她扭过头,眼睛微微眯起,朝墙面望去:墙的正中间有一个洞,比大拇指略粗一点,若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可是,这样小的一个洞,却足以容得下一只眼睛、一束目光。 宋瑶打了个哆嗦,在原地踟蹰半晌,终于还是朝两家的隔墙走了过去。她将身子贴近冰冷的墙面,右眼凑到那个墙洞上。 高了一点,不过踮起脚,眼睛就刚好能挨上小洞,对于一个身量不高的男人来说,这个高度正合适。 宋瑶被这个突然闯进脑海中的荒诞想法吓了一跳,她将身子紧贴在墙上,目光穿过墙洞,朝自己家望去。 没错,灶台、水井,她通通看得清楚,从这个角度,甚至连她没有锁门的房间都一览无余:梳妆台、面架、床榻......以及床榻上尚未叠好的几件衣衫。 宋瑶差点叫出声来,她觉得自己的后背很凉,这几日一直跟随着自己的那片冰凉的目光仿佛贴在上面,怎么都挥不掉。 “小瑶,小瑶。” 她嫂子从屋里走出来了,脸上泪痕未干,看到尚未收拾的饭桌,便扯着嗓子开始叫她的名字。 宋瑶被这一声声略带不满的呼喊唤醒,她倏地离开隔墙,仿佛那是一个正冲她龇着利齿的怪物。胡乱把额角的冷汗擦干后,她强自镇定下来,快步走出院门朝自己家走去。 “小瑶,吃完饭去哪了?也不说一声。”嫂子见她回来,少不得嗔怪两句。 宋瑶一面笑一面抢过她手中的碗碟,嘴里却假装不在意地问了一句,“嫂子,你留意到墙上那个洞了吗?” “洞?什么洞?” 宋瑶屏住气,将下巴朝墙的方向一杵,“你看,拇指那么大呢,是刚有的吗?” 她嫂子斜了一眼墙面,笑道,“哎呦,是呢,我怎么才发现呢?明天让你哥活点泥给补一补。不过也没什么好补的,反正那家也没住人。” “还是补上吧。”宋瑶头也不抬地说道,“补上安心。” 洞补上的第三天,一个男人就搬进了隔壁院子。 这件事宋瑶是从她嫂子那里听来的,那天傍晚,她正在屋子里补自己那件走了针褂子,她嫂子就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了。见了她,便在床沿坐下,兴高采烈地讲起自己方才的见闻。 “那院子收拾得可气派了,新铺的地砖,屋子上的瓦都换了,是尚好的瓷片瓦,被阳光一照,亮得人睁不开眼呢。屋里的家具也都是我没见过的,就说那只屏风,上面的花鸟真的似的,这还不算,屏风上还镶嵌着玉石,哎呦,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玉......” 宋瑶抬起头,眼球上掠过一道光,“嫂子,你是说隔壁院子搬来人了?” 第二章 血案 “是个年轻男人,长得还挺俊的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一个人,无父无母的,身边只带着一个小厮。” “可是一个身家不菲的人为什么要买下那间破院子呢?”宋瑶问出的这句话,她嫂子陈穗并未在意,只说了句谁知道呢就带过去了,可是她自己却上了心,皱起两条细弱的柳叶眉陷入沉思。 正想着,院门上却响起“咚咚”两声,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宋环问了句是谁,不情不愿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去开了门。 “呦,丘公子,您怎么来了。” 宋环的语气陡然变得客气了许多,宋瑶于是转过头,透过窗户朝院中望去。她看见一个男人,不高,脸却生得白净齐整,两道眉毛弯弯的,将下面的双眸衬托得多出几分笑意来。不过,他的嘴唇有些过于红润,红得像涂了唇脂,倒有些男生女相的意思。 “这就是刚搬过来的那位丘公子,模样生得不错吧?”陈穗用胳膊肘顶了宋瑶一下,语气里多出了几丝兴奋,“你说,他来咱们家做什么?刚搬过来,又不认识?” “邻居吗,总要打个招呼,以后也好有个照应。”宋瑶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不知为何,她对这个长相清秀的男人没有任何好感,一点都没有。 “丘公子,来家就来家吧,还拿什么东西,太客气了。”宋环的大嗓门又一次响起,他接过男人手中的提盒,打开朝里一看,讶异道,“呦,这鲜藤萝花饼是我家小妹最喜欢吃的,她见着可要喜欢坏了。” “怎么,宋兄还有一个妹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男人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朝窗户一瞥,目光透过窗棱钻进来,从宋瑶脸上扫过。 宋瑶觉得自己仿佛被根针扎了一下,身体骤然一抖,从她嫂子身边站了起来。她觉得很恶心,不知道为什么,在被那男人的目光扫到的时候。 “小瑶,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陈穗的话音未落,宋环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小妹,你要是方便,就出来见见客人,以后丘公子和咱们就是邻居了,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有事还需要咱们多照应。” 宋瑶的眉头锁了又锁,冲陈穗道,“要我去见一个没成婚的男人,哥哥他是不是疯了,嫂子,你就说我病了,不方便见客。” 说罢,她就赌气在床上躺倒,自己打定主意就是几头牛拉也是不要出去的。 陈穗本也觉得宋环的行为不妥,所以便自个出去照宋瑶的话说了。丘公子听出她的意思,便只说下次再来拜访,就此告别了。他一走,宋瑶马上就出来了,瞪了宋环一眼后,冲院外道,“哥,我早不喜欢吃什么鲜藤萝花饼了,以后你别自作主张。” 她故意将声音抬高,仿佛生怕刚出门的那个人听不到似的。 男人搬来的第六天,城中出了一起血案。 案子几乎发生在宋瑶的眼皮子下面,所以于她几夜都不得好睡,一闭上眼那恐怖的情景便在脑海中重新上演。 那天,她和嫂子到街上去买一些针线用的活计,两人刚走到广聚轩下面,就听到身后“噗”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上炸开了。 回过头看时,一大滩乳白色膏状的东西已经顺着地面蔓延过来,溢到她的鞋边。她本能地朝后退了几步,这才发现白膏上面还飘着一层灰色的泛着泡沫的不明物质,除此之外,就是大片大片鲜红的血,飞溅得哪里都是,在阳光的映照下红得有些晃眼。 “坠楼了,摔死人啦。”不知是谁尖声尖气地喊了一声, 陈穗登时腿就软了,差点跌到地上,宋瑶慌手慌脚掺着她离开时,没忍住又朝那里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让她其后几天都后悔不迭,因为她看到了半边已经碎了的头颅,里面红的白的灰的搅成一团,可是眼珠子还嵌在缺了一块的眼眶里,只是没有光,像死鱼灰蒙蒙的眼睛。 “阿弥陀佛,小瑶,快走,我们快走,别沾上晦气。” 陈穗吓得眼都不敢整,只颤颤抓了宋瑶的手,逆着人流朝外走。 宋瑶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一股酸意堵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她深吸了口气,将头扬起,可下一刻,却忽的倒抽了一口凉气,在原地定住不动,任凭她嫂子怎么拽,都没能向前迈出一步。 她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与她比邻而居姓丘的男人,他端坐在广聚轩四楼栏杆边的一张桌子旁,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静得仿佛一汪死水,黑幽幽的,和周围那些趴在栏杆上或是惊惶或是惊讶的脸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好像,摔碎在下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不值钱的花瓶。 他甚至在宋瑶望向自己的时候,还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菜是新卤出来的猪头肉,肥瘦相间,红白交错,看上去很是鲜美。 宋瑶又泛起恶心来。 此后的几日,她惊吓过度,连床都没有下过。 “怪了,那天她明明比我还镇定些,怎么回家倒吓出病来了。”这日,宋瑶躺在床榻上,听窗外她哥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不知道,”宋环心不在焉接了一句,忽然压低声音道,“你猜怎么着,广聚轩摔死的那个咱们是认识的。” “啊?”她嫂子抬高嗓门,“谁呀?” “就是卖酥油的小轲子,对了,他不是前几天还到咱们家来了吗?小瑶要用酥油做饼子,就把他叫到门口来了。” 她嫂子诧异道,“竟然是他?可是,他这么好好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就从楼上摔下来了?” “听说油桶漏了,他脚一滑,一个没站稳,就从四楼摔下来了,可怜啊,刚满十五岁,比小瑶还小一点。” “怪不得呢,那天地上全是白色的油脂,我还想是什么,原来是酥油。”她嫂子恍然道。 宋环“嘘”了一声,“小声着点儿吧,小瑶听到,这病可好不了了,还不知要不要请郎中。” 第三章 洞 宋瑶是在黄昏时分醒过来的,她方才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可怕的梦。梦里,她看到小轲子站在广聚轩的栏杆旁,正俯身冲自己笑。 他说:“小瑶姐,这油是新炼出来的,用的是上好的羊奶,收你两吊钱那是一点也不贵的,你就别和我讨价还价了。” 小轲子的笑容还和他生前一样单纯,纯白得犹如从木桶中滴滴答答流下来,已经淌到他脚边的的白腻腻的油脂。可宋瑶却怕得很,因为她看到他肩膀后面那双凌厉的眼睛。 那对目光钉在小轲子背上,仿佛恨不得在上面戳出个洞来。 “小心......” 她冲小轲子喊了一声,声音软绵绵地停留在舌尖,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怎么都出不来。 可就在这时,她看到小轲子脚下一打滑,整个人朝她飞了过来,他的身体穿过她的,带来冰冷的触感,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下。 她旋身想要抓住他,但是扑了个空。他一头栽了下去,油桶和脑袋同时砸在地上,被坚硬的石板路震得四分五裂,脑浆和酥油混在一起,在地上涂抹出一大片死亡的痕迹。 “啊。”宋瑶叫了一声,心弦颤动不已,快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断裂开。 她身后传来凛凛的笑声,宋瑶回过头,她看到了,那个男人的手还平举着没有放下,他的手掌上,还残留着小轲子的体温。 “是你,我知道是你。” 她冲他大喊,怎奈嗓子却像被一块棉花堵住,发出的声音不过是一丝低低的呻吟。 男人笑了,眼睛中却是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眼神像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宋瑶终于叫出声来,她猛地睁大眼睛,从床榻上坐起,粗粗地喘了几口气后,这才发觉顺着脊梁骨落下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贴身的中衣。 是梦吧? 她摩挲着手臂,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忆梦中那可怕的一幕,可饶是如此,她却依然无法冷静下来。男人冰冷的目光仿佛刻到了她的脑海中,它像一片沼泽,将她困在其中,她怎么都逃不出去,只能一点点沉溺下去。 宋瑶捂住脑袋,狠狠晃了几下,心中默默道:“别想了,求求你别想了,再这么下去会疯的。” 然而另外一个声音紧随而至:他为什么要杀死小轲子?他刚搬来没几日,能与这个卖油的小伙子产生什么芥蒂?她甚至觉得他根本不认得小轲子,因为那天自己买油的时候,他也从门口经过了,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任何都没有。 非得说有什么关联,那就是她认得小轲子,而他认得她...... 宋瑶觉得自己的脑袋开始疼了起来,疯了,她真的要疯了,这算哪门子关联?难道因为她和小轲子说了几句话,他就要杀人? 想到这里,宋瑶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在干什么呢?他只不过恰好出现在现场罢了,即便自己再讨厌他,也不能因为一个梦就认定他就是杀死小轲子的凶手吧? 她翻身下了床,弯腰从脸盆中舀了些水拍在脸上,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冰凉的水贴上灼热的皮肤,似乎起了点作用,她的心情舒缓了一些,于是直起身去扯帕子。可是帕子从面架上扯下来的那一刹那,宋瑶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恨不得冲破胸腔跳出去。 她看到了一个洞,拇指那么大小,藏在帕子后面的墙上,像一只漆黑的眼睛。 宋瑶仿佛着了魔,不能动,不能思考,也不能喊叫出声,她只能盯着那只洞,脚下像生了根,粘了胶,半分也逃离不了。 忽然,她看到有什么东西从洞那边撤开了,洞口透出一丝微弱的白光,不再是漆黑如墨。她忽然明白了,方才确实有人将眼睛贴在洞上,朝自己的屋子窥视。 宋瑶慢慢将手探上来,捂住自己的胸口,她虽然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但却觉得被人看透了。现在,一直盘存在她心中的恐惧忽然没有了,她心里像积了一把火,一把随时能窜出来咬人的火。 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一把推开房门走出去,径直穿过正蹲在院子里择菜的哥嫂身边,走出院门朝邻家的院子跑去。 他们的询问声在身后响起,她却丝毫不予理会。 她“梆梆梆”地敲门,双手抱在怀中等待,心中的火焰越燃越炽。男人开门的那一霎那,她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冲了进去,快步走进和自己的屋子一墙之隔的那间书房里,将靠墙放着的书案上的书全部推到地上。 墙上的洞赫然显露了出来,宋瑶冷笑了一声,回头看向刚跨进屋子的男人,指着墙道,“丘公子,你每日对着这面墙,到底是看书还是看别的?” 男人的脸和他那天在广聚轩时一样沉静,他冲宋瑶微笑,做出再无辜不过的表情,“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宋瑶竖起眉毛,“你还想抵赖,这洞以前是没有的,你搬来后便有了,我这就去把我哥嫂叫来,看你还能找出什么话来。” 她的话像被宋环夫妻两个听到了似的,因为他们的身影恰好就出现在院门处,看到她,便急急慌慌走了进来。 “小瑶,你在丘公子家里闹什么?”宋环先是板起脸来骂了她一句,紧接着又换上一副有些谄媚的笑容,转向男人,轻声道,“我妹子这个人一向直爽,没有为难您吧?” 听他这么说,宋瑶气急,“哥,他偷看我,你瞧瞧墙上这个洞,以前是没有的......” “我也不知这面墙上有这么个洞,房子都是下人收拾的,我来时那洞便被一摞书给挡上了。这几日,我忙于收拾新居,也没顾得上看书,所以竟不知道。”男人略带歉意地冲宋环解释,又接着道,“我这就命他们把洞堵上,惊扰到宋姑娘,实在是对不住了。” 他将一句话说得客客气气,言辞凿凿,宋瑶却急红了脸,“你胡说,这洞分明就是这几日多出来的,以前根本没有。” 第四章 搜轿 “小瑶。”宋环呵斥了一声,上去扯住她的袖子,“丘公子家世代书香,怎会是你口中的龌龊小人,你赶紧随我回去,不要再胡闹了。” “哥,你不信我?”宋瑶诧异道。她这个哥哥虽然没什么本事,又好赌,但是她总没想到他遇事会懦弱成这种样子。爹娘又早早不在了,她一个女孩子,还能求谁为自己做主呢?在这么一桩本就说不清的事情上。 “丘公子,实在是对不住,我们这就带小瑶家去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不过话说回来,不打不相识,误会解开了,以后两家就越处越顺了。”陈穗一边笑一边在后头推着宋瑶。 宋瑶的心灰了,所以被两人拽着离开丘家时,她并没有挣扎。不过到了自己家,吃完药躺在床上时,她忽然悟出嫂子方才那番话中的意思,不禁惊诧万分,竟顾不得刚捂出一身汗的身子,披了件衫子就冲出门外,冲她哥嫂道,“你们两个......不会......不会答应了那姓丘的什么了吧?” 宋环将筷子重重放在桌上,“一口一个姓丘的,像什么样,人家有名有姓,叫丘然。还有,丘公子将来是你的夫君,以后你见了人说话行事都客气点。” 这番话像一个雷从头顶落下,直砸得宋瑶神思恍惚,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抓住门框,才勉强站稳身子,再朝前看时,发现她哥嫂都将脸埋在碗里,快速地扒饭,像两只缩起了脑袋的王八。 “我不嫁,我宁愿死了,宁愿到庵里做姑子去也不嫁他。” 宋瑶咬着嘴唇说出这句话,然而话音还没落,宋环就又一次将手里的筷子砸在桌子上,力道之大竟将那筷子摔断成两截。 “你死可以,你要不要全家陪你一起死。”吼出这句话后,他的声音一下子软了,眼眶溢出了一串泪后,他从凳子上起来,慢慢走到宋瑶身边,抓住她冷得没有一点温度的手,“小瑶,我也不想这么仓促地将你许配给他的,毕竟他才搬来没几日,根底不知。可是你病着的那几日,催债的都找上门来了,凶神恶煞的,吵嚷着说什么要取咱们全家人的命,要不是丘公子前来解围,估计你醒来就看不到哥哥我了。偏生,偏生你嫂子......你嫂子又刚有了身孕,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小瑶,你就算不体谅我们,也要为爹娘想想,他们俩等着抱孙子等了这么多年,因为这事走都走得不安心,你总不能......” “他提的还是你们提的。”他说的那安歇道理,宋瑶当然是听明白了,她也知道,这些道理自己一条都无法反驳。不过,她现在脑子中却只有这一个问题。 “是丘公子,不过,不过也不能算他提的了,他就随口问了一句你有定下的人家没有,我们就顺话说下去了......” 宋环后面的话宋瑶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她只觉得自己前面有一口巨大的满是凶险的陷阱,正张着大嘴等着她一步步地靠近。 宋瑶在三个月后嫁给了丘然。 两人的新房并不是宋家旁边那间宅子,而是郊外的丘家老宅。据丘然讲,他父母尚在,所以成亲之后自然还是要与双亲同住的。而城中这间宅子,不过是为了生意上的便利而临时租住的,新娘子当然不合适住在这里。 宋环虽觉得离妹妹远了些,却也没有反驳的道理,所以干脆不背丘然的意思,欣然答应了。 迎亲那天,丘然雇了一顶八人抬的花轿来到宋家,风风光光将宋瑶接走。临上轿前,根据当地的风俗,是要由女家的人举着红烛、持着镜子,向轿内照一下,谓驱逐匿藏在轿内的冤鬼,也就是所谓的“搜轿”。 这风俗听起来吓人,其实延续了几百年,现在不过是走个形式,讨个吉利,所以并未有人真正放在心上。 这件事当然是由宋瑶的嫂子陈穗来做,她先让丘然带来的两个丫鬟搀扶着宋瑶站在院中等待,自己则用手托着燃得正旺的红烛和一盏镜子来到轿边,笑嘻嘻地让轿夫揭开轿帘。 轿子里很宽敞,贴金涂银、精美华丽,犹如一座黄金造就的佛龛。精巧的坐垫上绣着“金鱼闹荷花”的图案,织绣工艺甚为精湛细腻,四角还悬着桃红色彩球,一看就是精心布置过的。 宋瑶的嫂子心里很是得意,可得意中又隐隐有些嫉妒,她嫁给宋环的时候可是没有轿子坐的,更别说这么豪华精美的一台八人大轿。 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一手持烛一手拿镜往里面照了一圈,就准备退出来。可是烛光照到镜面的那一刹那,她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镜子里虚晃了一下,不是火焰,是比火焰更浓烈的一抹色彩。 是什么呢? 她一只脚已经跨了出去,另一只脚却还留在轿内,定睛朝手中的镜面望去。 她看到了一个女人,凤冠霞帔、珠围翠绕,端坐在一顶一模一样的喜轿中。 女人的脸很美,肌肤胜雪,美目似一波秋水,如果她藏在衣领下的脖颈没有露出一截的话,她几乎可以算得上一个挑不出半点毛病的美人了。 可是她的领口处,却在接连不断地落下蛆虫,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有几只还落到了袖口,陈穗能想象出她华服包裹下的身躯是什么样子...... “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女人念出一句陈穗听不大懂的话,忽然将目光转过来,死死盯住她。 蜡烛灭了,她感觉一股寒气朝自己逼过来,里面还夹杂着一阵怪异的哭声。她慌不择路地朝后面退去,鞋面在地上一滑,重重撞在一个轿夫身上。 第五章 丘宅 轿子在漫天的唢呐声中越走越远。 宋瑶的嫂子却还仍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儿来,只呆立在原地,怔怔望着前方那抹越来越小的红色。 宋环拉了她一把,“想什么呢?从方才起就一直傻愣着,怎么,小瑶这一走,你倒开始惦记她了。” “西边的院子都搬空了,妹夫他是不准备回来住了吧。”过了一会儿,她才含含糊糊说出这句话,声音中还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不回来住也正常,父母妻子都在那边,他们又是新婚......”宋环显然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剔着牙朝屋里走去,口中还不耐烦着,“你别现在搁我这装善心人呢,当时妹夫拿出那么多银子,你眼都亮了,恨不得立马将小瑶嫁过去。” “我总是有点担心,”陈穗望着西边空荡荡的院落,打断宋环的话,“从搬来到搬走总共也就几个月光景,就好像......就好像是专门为了小瑶而来的。”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因为宋环已经白了她一眼,跨进门内,独留她一人站在一地鲜红的鞭炮屑中,满腹心事地凝视着慢慢被黑夜吞噬的西院。 “小瑶不会真的是他精心设计,收网捕捉的物吧?”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得心惊不已,于是,在做贼般地偷看了西院一眼后,陈穗慌不择路地逃回自己家中。 丘宅仿佛已经在城郊坐落了千年,一砖一瓦皆写满了岁月的痕迹。绿苔染在青石上,泛黄的竹子杵在小径边,四处皆是萧索景象。 宋瑶虽然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了,但那种刚来时就有的奇怪感觉却一直伴随着她:这宅子中人虽不少,但仍是荒凉疏萧的,这倒与人无关。 丘然的父母是两位和善的老人,平日虽然寡言,但凡事都依顺着她,依顺到有些讨好的意味。宅子里的一众小厮丫头更是对她百般照拂,她从小没被人伺候过,所以有时候觉得他们周到得过了头,倒让她自己不能与他们太过亲近。 她有时会想,这种感觉或许与丘宅所处的位置有关。 它孤零零建在城郊的一大片竹林旁边,这里常年雾岚漂泊,似乎永远不见阳光,若是碰上雨天,淅淅沥沥的雨水声混在在竹叶的沙沙作响声中,便更让人觉得凄凉。 不过纵使如此,这里的生活还是比她料想中的要好一些。 确切地说,是丘然要比她想象中好一些。 坐着喜轿到这里来的路上,她几乎是抱着一种近乎决绝赴死的心情的。那时候的丘然在她眼里,根本就是双手染满鲜血的刽子手,是个觊觎年轻姑娘身体的变态狂。她甚至以为自己会悲惨地死在新婚之夜,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可是那天晚上,丘然却什么都没有做。在亲自照料瑟瑟抖成一团的宋瑶服下一碗热汤后,他就走到外间,伏在书案上抄了一晚上的书。 宋瑶当然是夜不成寐的,一直到早晨,她听到关门声,才从床上下来小心翼翼走到外间书房。她看见桌上放着一摞纸,每一张上面都写着几行字: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他的字倒和他的人很是不同,笔走龙蛇,张扬跋扈,不过宋瑶却从字里行间中看出了潜藏着的深厚的凄楚。 就在她对着那一摞纸发呆时,耳边忽然传来敲门声,宋瑶开门看时,见丘然贴身的小厮旺儿捧着个盒子在门口冲她行礼,“这是爷让人给夫人新做的几件衣服,旺儿给夫人送过来了。” 宋瑶接过盒子,看也没看那几件水滑轻盈的衣服一眼,只叫住了匆匆走开的旺儿,冲他问道,“听哥哥说,官人在我之前曾经成过一次亲,不知道他与那位夫人是否感情甚厚?” 听到这句话,旺儿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浑身一抖,脸色也一下子变得煞白。他一边摆手一边嘟囔,“夫妻之间的事情,小的......小的哪里能知道呢?夫人问......问错人了。” 宋瑶见他惊惶成这样,心中倒是生出些许疑问来,于是,她走到门外,来到旺儿身边,直视着他低垂的眼睛接着问道,“旺儿,那位夫人是怎么死的?得病?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听到这句话,旺儿猛地抬起头来,他的脸现在更白了,太阳穴上的血管迸出一点青色来,突突地跳着,仿佛宋瑶是个来索他性命的怪物。 “旺儿,你......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宋瑶也被他恐慌的情绪所感染,她觉得背后忽然寒了一片,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小的不知道,小的什么都不知道......”旺儿斜了宋瑶一眼,又赶紧将目光收回来,他弓着腰后退,然后转过身飞也似地逃出院子。 自从那次后,宋瑶还见过旺儿几次,可是每一次,他见到自己都和见了鬼一般,不是刻意侧着身子不看她,就是在她还未接近的时候,慌忙地调头就走。 不过现在,她似乎已经有十天没看到过旺儿了,他既没跟在丘然身边,也不曾出现在丘宅其它地方。宋瑶私下找别的下人打听过几次,可他们都含糊其辞,说法不一,这让她迷惑之余又生出了几分忐忑,不知旺儿是否发生了什么不测,也不知这不测是否与自己有关。 这一天,她索性直截了当找到丘然,向他询问旺儿去了哪里。 “你跟他很熟吗?”丘然从纸堆中抬起头来,波澜不惊的表情下暗藏着某种让她害怕的情绪。 “不熟,但一个人总不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宋瑶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宣纸上,那上面写的还是那句话,那句被丘然写了千千万万遍的话: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你很关心旺儿。”这次他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十分确切了,与此同时,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手走到宋瑶身旁,仔细审视她眼睛中的神情,仿佛想从里面榨出她的秘密。 第六章 竹笋 “旺儿是你的贴身小厮,他现在失踪了,你却一点都不在乎?”宋瑶鼓足勇气驳了他一句。 丘然仿佛对这句话起了某种异常的反应,他的背部一下子绷直了,表情也凝滞不动,可是整个人上面笼罩的那股气却是寒森森的,像窗外淅淅沥沥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秋雨。 宋瑶后退了一步,她忽然很后悔自己顶撞了他。 “你们都一样,哪怕我把心肝都掏出来放在你们面前,你们还是会这般对我。”良久之后,丘然冷冷丢下一句宋瑶听不明白的话,然后拂手走出了屋子。 他这一走就是四天,这期间,宋瑶本来想找人打听一下他去了哪里,可是思量半晌,她终于还是作罢了。这一则是因为她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与这些下人并不熟识,贸然向他们去打听自己夫君的去处,难免有些抹不下面子;二则是因为她觉得即便问也是问不出什么的,连旺儿的事他们都闭口不谈,又怎会告诉她丘然去了哪里。 她心里一直有一个想法:这宅子里的人都怕丘然,怕得厉害,包括丘然的双亲。 他们平时都不敢用正眼看他,伺候他的时候各个都陪着一万个小心,生怕自己做错了事。 可是,宋瑶从未见过丘然苛待过下人,更别提他的父母了,所以她思前想后也搞不明白,这些人究竟为何怕他。 这天,在用完晚膳后,宋瑶觉得心里实在是憋闷得慌,所以,便一个人到院中散步。她沿着石径朝前走,看见两旁已经泛黄的竹子,心中更觉凄凉,仿佛压着一片雾霭,看不到任何一点希望。 如此这般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她发现身旁的竹子渐渐稀疏了,细细的叶,疏疏的节,风吹欲折。 “奇怪,为何都走到这里了,还不见后门,难道这丘宅竟如此之大吗?”宋瑶心里嘀咕着,转过身朝四处望了一圈。 没有人,除了一座破旧的亭台外,就是这些疏疏落落的竹子,这里如此荒凉,荒凉到她觉得这几乎是一座坟茔了。 宋瑶心里一慌,旋身就朝来的方向走,脚下的步子不免也跟着有些急了。此时,夕阳的余光从她眼前消失了,它坠入远处的高山后,带走了天空最后一点和温暖相关的色彩。 “哇......哇......” 头顶传来戚戚的乌鸦叫,与此同时,几片黑影从她头顶掠过,落到影影瞳瞳的竹林中。 宋瑶皱起眉头:她很讨厌乌鸦,这种黑色的鸟儿昼伏夜出,总能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吉利的东西。她嫌恶地朝竹林间看了一眼,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一些。 可就在这时,一只乌鸦扇着翅膀从林中飞出,几乎是贴着她的身子蹭了过去,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宋瑶被猛地一吓,差点叫出声来,可是下一刻,她却捂住自己的嘴巴,力道之大,把嘴唇都抠疼了。 她发现乌鸦嘴里叼着一样东西,细细的一条,嫩红色的,还朝下滴着粘稠的液体,有一些甚至还落到了她的鞋面上。宋瑶低下头,她看见自己新做的绣鞋被弄污了一大块,黑红色的污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她心里哆嗦了一下:是血吗?乌鸦食腐,难道它叼走的是一块腐肉吗? 周围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冷了下去,秋风一阵接着一阵,把月亮也从云层中赶了出来,将月华投射到这片枯黄的竹林中。 宋瑶觉得自己的呼吸声逐渐急促,但是,她却不敢转头看向竹林,虽然她知道那里面一定藏着什么东西,因为现在,正有越来越多的乌鸦向这边飞来。它们争先恐后扑向林中,落地便扑腾着翅膀,彼此打斗,显然在争夺着一顿丰盛的大餐。 “嘶拉。” 耳边传来布条撕扯的声音,紧接着,又有一只乌鸦贴着她的裙摆飞过去,飞向被月光照得有些朦胧的天空。它尖锐的喙里也叼着一样东西,不是肉,却惊得宋瑶松开了捂住嘴巴的手,叫出声来。 那是一个荷包,针法粗糙,但上面绣的那个“福”字却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 乌鸦最爱闪光的东西,所以便将它叼去了。可是她记得,她分明记得,这是旺儿的荷包,她见他最后一面时,还看见它挂在他的腰间,一荡一荡的。 宋瑶突然不想逃开了。 她用力屏住呼吸,低头四下张望着,在看见一根粗长的竹竿时,她呼出一口气,俯身将它捡起来,在手中攥紧。 手心泌出的汗水将竹竿浸得滑溜溜的,她不得不拼命握着它,才能防止它从自己手里滑出去。她望向竹林,望向里面那一团波动的黑影,咬紧嘴唇走了进去。 十几只乌鸦在离她不足三尺的地方打斗着,有的挥动翅膀,有的则把尖锐的鸟喙插进对手的皮肉中。“呱呱”声此起彼伏,响彻竹林,凝聚着这种惹人讨厌的鸟儿最原始也最疯狂的力量。 宋瑶又朝前靠近了一步,将手里的竹竿朝那群沉浸在争斗中的乌鸦挥去。 枯黄的竹叶纷纷落下,她看到这些黑色的鸟惊惶地朝上方飞去,慌不择路,就像被撞破了秘密的阴谋家。 终于,它们全都飞出去了,宋瑶知道,现在这里,只剩下她和那具躺在她脚边的那个东西。她也知道,自己必须看一眼,看看他是不是旺儿,虽然她还没想明白这种驱动力到底来自于何处。 她低下头:没错,和她想得一样,尸体已经被乌鸦啄得血肉模糊,连五脏六腑都暴露在月光下,仿佛一副色彩浓烈的画。 宋瑶强忍住呕意,将目光转到他的脸上,所幸,乌鸦放过了他的头部,他的面庞还是完好的:五官俱在,连额头上那颗痦子她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旺儿。” 宋瑶看哆嗦着嘴唇,朝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她的腿完全软了,里面的骨头像忽然消失了,使不出半分力气。 这倒不是因为她认出了旺儿,而是因为借着月光,她看清楚了旺儿的死因:他的脖子被一根尖锐的竹笋扎穿了,从颈后直接穿到喉头,上面露出了竹笋黑棕色的尖儿。 可是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竹笋呢? 这是宋瑶昏过去前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七章 故事 宋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厚实的棉被,她撑起身子。看到烛光下有两个忙碌的身影,正在朝桌子上摆着杯盘碗箸,一边还在小声说着什么。 “鸡汤要再热一下吧,小瑶还不知什么时候醒,冷了可就不好了。 “老婆子,你干脆那个把小炉子拿进来,在这里煨着,这样就不怕汤冷了,屋里也暖和些。” “哎,还是你想得周到。” “爹,娘,不用热汤了,我已经醒了。”宋瑶唤了一声,眼睛忽然有些模糊,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以前他们在自己生病的时候,也是这般贴心照顾她,可是自从他们过世后,她似乎就再也没有享用到亲情的温暖。 听到她的声音,丘家老两口忙围了上来,神情似乎放松了许多,丘老太太更是在床边坐下,拉过她的手,柔声道,“小瑶,你感觉好些了?你可把我们吓坏了,找到你的时候你的身子都凉了,我还以为你......你......” 她没再说下去,只伸出手轻轻擦了擦眼角。 “我没事,”宋瑶答了一句,心脏却忽然猛跳了几下,她想起了旺儿的尸体,他的脖子被竹笋扎穿了,身体也被乌鸦啄得仿佛一块烂肉。 “母亲,旺儿死了,你们找到杀害他的人了吗?”她反握住丘老太太的手,将她的手指攥得紧紧的。 “旺儿?什么......什么旺儿,我们什么也没看到。”丘老太太猛地站起来,她的手还被宋瑶捏在手里,很凉。 宋瑶心里一惊,赶忙道,“我就是看到旺儿的尸体才晕倒的,他就躺在竹林中,脖子被笋子扎透了......”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低得几乎听不见。因为她看见丘家老两口神色惶恐地束手站在床边,即便穿着厚厚的棉衣,却依然能看出他们的身子在发抖,仿佛两头受惊的小兽。 原来,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要硬装作不知道。这宅中的人,都知道旺儿已经死了,可是他们都瞒着她一人。 宋瑶明白了,于是便强迫自己将神色舒缓下来,莞尔一笑道,“可能是我看错了,最近睡得不好,总有些恍恍惚惚的。爹,娘,我饿了,咱们一起吃点东西吧。” 见她不再提旺儿,老两口皆松了一口气,于是忙搀扶着她走到桌案旁坐下,你一箸我一箸,一会儿工夫就将她面前的盘子填得满满的。 宋瑶想到旺儿尸体的惨状,本是一口也吃不下的,可是她还是强迫着自己把菜一口口送进嘴里,还将面前的鸡汤全部干下。 “我爹娘去得早,哥哥又是个不成器的,所以在这世上可以说是孤苦无依。没想我也是个有福之人,嫁到了这里,遇到了二老,竟和自己的亲生父母一般亲。”她说着,便捡了几样菜到丘家老两口的盘子中,接着道,“以后,我就是您们的亲闺女,咱们一起和和顺顺地过日子,好不好?” 谁知话刚说到这里,丘老太太忽然放下筷子,手捂住嘴哽咽出声。老爷子不劝她,自己也放下筷子叹气,不一会儿,满是沧桑的脸上竟落下两道老泪来。 宋瑶看着两位老人伤心落泪的模样,心中已掀起阵阵波澜,不过,她还是强自镇定,接着道,“爹,娘,怎么说起这话倒伤心起来了,是我不好,快吃吧,一会儿菜就凉了。” “姑娘。”丘老太太忽然一把握住宋瑶的手,她眼睛中泪光闪闪,映出两盏飘摇不定的烛火,“姑娘,这个地方你不该来......” “别说了,好像有动静。”丘老爷子“嘘”了一声,转过头望向门口,他微驼的背部绷得紧紧的,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宋瑶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快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她也侧头看向房门,仔细聆听着,努力想从静谧的黑夜中分辨出一丝半缕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响动。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听到,今天无风无雨,外面静得可怕,除了偶尔一两声鸟啼,什么声音都没有。 不过即便如此,丘老爷子还是走到房门前,一把将它打开后朝外面张望了半晌,然后才走回来,重新在桌前坐好。他望着宋瑶,眼睛不安地眨动了数下,终于嗫嚅着说出一句话,“姑娘,丘然估计就快回来了,但过几日就是十月十五下元节,届时他必然不会在家,你就趁那个时候离开。” 丘然在当天夜里回来了,宋瑶没有和他提起旺儿的事,他便也没有问,看样子是没有人将她昏倒的事情告诉丘然。 不过,宋瑶却发现这宅子中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少了,刚开始是丘然的小厮们,再接着就是厨子,到了最后,连那个在丘家做了一辈子的老管家也不在了。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由丘家老两口和几个丫鬟打点,丘然有时候甚至会自己做,比如今天,他就亲手烧了一盆热水端到床前,然后不顾宋瑶的反对褪下她的鞋袜,将她的双脚放进盆中,细细按摩擦洗。 “夫人感觉如何?” 他的手即便浸泡在热水中也还是冷,所以宋瑶说了谎话,“舒服多了,没那么凉了。” “我觉得亲力亲为也不错,那么多人放在宅子里,说实话,有些碍眼。”丘然默默一笑,手上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 所以,旺儿也是因为碍了他的眼,才被除掉的吗?宋瑶脑海中飘过这样一句话,脸色便一下子变了,煞白煞白的,冷汗也顺着额角滴滴落下。 “夫人,你不是这样想的吗?还是你......喜欢热闹,觉得这间宅院太过于冷清了。” 丘然在宋瑶揩掉冷汗的那一瞬间抬眼看她,他的语气是温柔的,眼神也是温柔的,手指也是温柔的,可是宋瑶却依然觉得很冷,一股透心窝子的冷。 “夫君喜欢的小瑶都喜欢。”她冲他笑,眼角眉梢微微垂下,是那般惹人怜爱。 丘然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后,拿起手巾来将她的双脚擦干,然后自己也挨着她坐下。略坐了一会后,他忽然扯过宋瑶的手握在手心,“夫人,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第八章 女人 男人第一次遇见女人,是在听戏的茶园。那天台上唱的是西厢记,讲的是书生张君瑞和相国小姐崔莺莺邂逅相遇、一见钟情,在红娘的帮助下,冲破家庭束缚而结合的故事。 台上的伶人唱得悠扬婉转,男人却一点也没听进去,因为他的目光完全凝结在另一个人身上。 女人那天是同父母一起来的,她坐在那里听戏,神色专注,面含浅笑,如娇花照水般娴静。 他心动了,长了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 可是戏还没有唱完,女人就和父母离开了,他急着要追过去,怎奈那天茶园里人山人海,一个不留心便看不到她了。他垂头丧气地回来,刚好台上的伶人唱到那句“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他的心一颤,仿佛一下子被点亮了。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她,此生,他非她不娶。 第二天,男人便大街小巷地寻找女人的踪迹,他很幸运,因为女人就住在茶园旁边的巷弄中,所以没有费上多少工夫他就再一次见到了她。他还打听到一个消息:女人尚未婚配,只是,她已经定了人家,明年春天便要嫁过去。 这个消息对于男人来说并不算坏,因为他这个人一向顽强刚毅,不达目的绝不会退缩,所以,她未嫁,他便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他在女人家旁边租了间院子,不动声色地接近女人年迈的双亲,默默讨两位老人家的欢心。女人的父母很欣赏这位谈吐不俗、财力雄厚的年轻人,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丝毫没有流露出要取消女儿的婚约将她另嫁他人的想法。 男人有些急了,尤其是当女人的婚期慢慢近了的时候。他时常看着女人的身影发呆,脑子里却全是她嫁于他人妇的情景。 好在,老天很是眷顾男人。 女人定亲那家的儿子竟然因为一场意外横死了,据说他死得很惨,被一只从天而降的花盆砸中了脑袋,当场便颅顶开花,脑浆流了一地。 男人表面上对女人的不幸感同身受,私底下却不可抑制地快乐着。他不能欺骗自己:一条年轻生命的消逝固然值得同情,但是这件事却恰恰成全了自己,除去了压在他心头已久的那块大石。 从此,他更加频繁地到女人家去,殷勤且周到,帮助他们度过这段黯淡无光的日子。 终于有一天,女人的母亲装作不在意地在他面前提了一句:我家这姑娘命苦,也不知道以后还好不好找到人家。 男人知道这句话是专门对自己说的,他欣喜若狂,却强行压制住心头的喜悦,只淡淡接了一句:她很好的,怎会找不到合适的人。 公子,你也这么想吗? 当然。 男人定睛看着女人的母亲,将激动的声音压了又压: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分? 如果是公子你,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完这句话,老太太就进屋去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男人独自留在院中,慢慢等待自己狂乱的心跳平缓下来。他记得,那天的花似乎都开得比别日鲜艳些,一簇簇斜横在头顶,像一个个饱满而又奔放的“囍”字。 后来,女人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他,他还记得自己雇了一顶八人抬的喜轿去接她时的热闹景象,也还记得揭起盖头时她羞怯的脸庞。他本以为娶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从此便会志得意满,生活平顺。可是没想到,婚后的生活却不像想象中那般如意,相反,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条处处皆是羁绊的崎岖道路,过得生不如此,如坠人间炼狱。 “婚后发生了什么?”宋瑶小声问了一句,黑暗中,她觉得他的手摸索上自己的手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仿佛她会忽然生出了翅膀飞走了似的。 “她......竟是个不安分的女子。”丘然颤声笑着,声音中带着几分神经质。 他第一次发现她朝三慕四是在婚后的第三日,那天,他从外面回家,却四处都寻不着她。就在他找她找得有些着急的时候,却在宅院西侧一片偏僻的竹林中发现了她。 那时刚过清明,正是出笋的时节,而她,就站在这片竹林中,弯腰用力拔着一根鲜嫩的笋子。 竹笋扎得很深,所以拔了一会儿,她便出汗了,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他看得有些痴了,刚想上前去帮忙,却发现一个人先自己一步走进了竹林。 是府上的一个小厮,名唤王二。 “当然不是旺儿,不过他们两个的名字念起来倒是一样。”丘然干笑了一声,冲宋瑶解释道。 宋瑶屏住呼吸,“王二做什么了?” “他进去帮忙,嘴里叫着少夫人,可是那手分明摸到了她的手。”丘然的声音比他的手还要冷。 这件事过后,男人不动声色地将王二打发走了。可是,他也愈发留意起自己这位看起来贤良淑德的妻子来。他尽量减少外出的次数,小心地观察她,用言语试探她,有几次,甚至故意出去后再折返回来,就是为了看看她有没有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如此观察了半个月光景,还真被男人抓住了女人不守妇道的证据。 比如,她去灶房的次数未免太多了,而且每次去的时候,那个送菜过来的小伙计都在。再譬如,王二走后,替代他的那个小厮曾在男人面前提到过女人,他说夫人待自己很和善,就像亲弟弟一般。 亲弟弟...... 男人在心里哼了一声:若不是你长得有几分像那个曾与她定亲的早死的男人,她会对你如此吗? 这样的证据越集越多,久而久之,男人发现女人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都有另外一层含义。她在家时和自己说的话还没同那些下人们说的多,两人在一起时她多数是在默默做自己的事情,对自己爱答不理。更奇怪的是,她有时对他说要去看望父母,实则却是去了别的地方,他问过轿夫,轿夫说女人确实在胭脂铺和糕饼店停留过,而且在铺子中待了有一炷香的功夫。 第九章 出逃 他后来亲自到胭脂铺和糕饼店去过,发现那里的小伙计们也很是年轻俊俏的。于是他火冒三丈,第一次冲回家质问了女人。 “她怎么说的?”宋瑶的声音有些干哑。 丘然苦笑一声,“她什么都没说,不过不说就代表默认了,不是吗?” 不过,男人还是决定原谅自己的妻子,毕竟他还爱着她,她承载了他对爱情最初也是全部的幻想。 可是为了防止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他遣走了宅中的下人,连女人贴身的丫鬟也都赶走了。当然,他也开始限制女人外出,连到娘家探望都不可以。 从此,这宅子中,就剩下了他和她。 看着空落落的院子,男人终于将悬了几月的一颗心放下了,他觉得全身通透,连呼气都顺畅了许多。虽然,他要亲力亲为地打理许多事情,这些琐碎的杂事几乎要占去他一天中大半的时间,但是他不在乎。能和女人两个长相厮守,执手相对,已然令他心满意足。 可他的一片苦心并没有被女人接受,相反,换来的却是她长久的冷漠。 他们之间本来交流的就不多,因为女人似乎一直对男人心存忌惮,现在,经历了这样几宗的事情后,她似乎不怕他了,但与此同时,她对他也完全不理不睬了,连面子上的敷衍都没有了。 她经常一个人静默地坐在窗边,望着外面日升月落、夏去秋来,脸庞上挂着一抹沉重的凄苦。 她渐渐消瘦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却不情愿请郎中过来瞧病,因为......他不想让她见到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戏中不常说什么“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什么“旦顾觑末下”。 他不敢冒险让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府上。 可是这时,正好有一宗外省的生意需要他亲自跑一趟,于是万般权衡下,他将女人的父母接来陪伴她,自己则在反复犹豫踟蹰之后,离开了家。 这一走就是一月,这一个月里,他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作辗转难眠,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于是,他提前赶了回来,为此,还差点在渡河时落入滚滚洪流中。 他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妻子,她消瘦得更加厉害了,岳父母的照顾似乎并没有让她的病稍有起色,她现在病得连床都下不了,气若游丝,脸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可是,在看见他的时候,她却忽然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枯瘦的手指着男人“啊啊”叫了几声,双眼瞪得圆圆的,眼球中映出弥留之际的最后一抹光彩。 她见到了自己牵肠挂肚的那个人,所以在当晚安心去了。 丘然抽噎了一下,“我好悔,我没有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我也没有实现对她的承诺。” “什么......承诺?”宋瑶将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她现在忽然不想被他牵着,非常不想。 “生同衾,死同穴。”丘然无力地笑了一声,声音中已然带着哭音,“那是我们在茶园初遇时听到的曲子,虽然后来她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但我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从没有一天忘记过。我也总想着,将来,我定是要和她葬在一处的可是后来我遇到了你,我却......却不知道该如何履行对她的承诺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又过了一会儿,宋瑶觉得旁边没动静了,于是便僵着脖子转过头:丘然已经睡熟了,熟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就像个死人。 宋瑶打了个哆嗦,她下定决心,十月十五日那天,无论如何都要逃离这里,哪怕回去后被哥嫂打死,她也在所不惜。 和丘家老两口说的一样,丘然果然在十月十五那天的早上离开了家,临行前他告诉宋瑶,他有一桩急事要去处理,过个三五日就回来。 可虽然天时地利,但人却不和,宋瑶在前一天病了。 病不重,只是简单的着凉,可是热没发出来,人还是很难受的,身上凉一阵热一阵,头脑也懵懵的。再加上最近天气愈发寒了,所以她更觉身子沉重,踏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团上,摇摇摆摆地站不稳当。 可饶是如此,她的计划却没有因为生病而改变。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若不成功,便只能熬死在这间阴森的宅院中。 所以,在丘然离家一个时辰,她确定了他已经走远了之后,宋瑶拿起提前准备好的包袱出了门。包袱里面没什么东西,除了自己从家中带过来的几件衣服,就是丘家老两口几日前强行塞给她的几只银锭和一些吃食。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她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此时正好有几只乌鸦从头顶飞过,被她的推门声吓了一跳,发出难听的“呱呱”声。 又是乌鸦。 宋瑶嫌恶地看了这几只快速掠过的黑影一眼,锁上门快步朝东厢房走去,那里是丘家二老的住处,虽然他们说了她不用专程过来辞行,但她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必要去一趟。 她沿着长廊朝前走,一路上栽在廊外的竹子都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让她本就紧张的心情更加焦灼,若不是身上的病牵扯着,她几乎要跑了起来。 东厢房就在前面,宋瑶人还未到,已经先低声唤了起来:“爹,娘,你们在吗?” 她本想着和老两口见上一面就走,连房门也是不用进的,可是屋内没有人回应她,房门却是虚掩的,没有关牢。 “爹,娘。”宋瑶稍作犹豫便抬步上前,手轻轻一碰便将门推开,“爹,娘,你们在吗?” 她将头探进去,目光落在放下帷帐的床榻上。隔着素色青纱帐,她隐约看见床上躺着两个人,外面那个的手还从帐子中露了出来,在床围处轻轻地晃荡。 “爹,娘。”她又提高声音唤了一声,可依然没有人回应。 宋瑶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子虽然还在发热,却有冷汗从背部滚落,将她的衣衫全部浸透了。 第十章 竹 宋瑶走进屋子,她的手攥成了两个拳头,指甲深陷在手掌里,将手掌的肉都抠烂了。她每走出一步都艰难无比,两腿轻飘飘软绵绵,膝盖软得发酸,不知是因为高热还是恐惧。 “爹,娘。” 快走到床边时,她已经辨别出了那两个被帷帐遮住的人影:丘家两老横陈在床榻上,仰面朝上,一动不动。两人的前胸处,都被豁开了两个大洞,拳头般大小,皮肉外翻,肋骨都龇了出来,像几根木棍插在胸口。 宋瑶紧紧捂住嘴巴才没有叫出声来,但泪水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汩汩落下。 她跪在地上,冲床榻上的两具尸体磕了三个头,然后将已经滑落在地的包袱重新负在肩上,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这次,她的步子快了不少,一直昏昏沉沉的头脑也仿佛一下子清醒了,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处处透着诡异的府邸,她要活着,就算为了那两个老人也必须活着。出去之后,她要到官府去,她要将这里所有的罪恶都揭露出来,她要为枉死在这里的冤魂报仇。 竹影森森,像一只只鬼手,从宋瑶身边飞快掠过,她却不曾因此停下脚步,只一路朝南门的方向走。快了,走出这条甬道,再穿过一道垂花门,就能看到宅子的大门了。 想到这一点,宋瑶心中仿佛燃起了一把火,身上也更有力气了,虽然,她也曾有过一瞬间的疑惑,因为这一路走来,她未曾碰到一个人。那几个平日里坐不住的小丫头一个都没有出现,按说这个时辰,她们应该聚在一起涣洗衣物,侃谈聊天的。 不过宋瑶来不及细想了,没有遇到人,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幸事,她庆幸还来不及,又怎会再为此分神。 说话间她已经走出了甬道,垂花门就在前面不远处,两个彩绘雕刻的垂莲柱,如一对含苞欲放的花蕾,在迎接她的到来。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膨胀了起来,被希望充满了。脚下的步子似乎变轻了不少,她快速跑到门口,喘了一口气后,抬步迈出门槛。 “沙沙......沙沙......” 耳中灌进竹子摇曳的声音,幽幽瑟瑟,簌簌潇潇。宋瑶脚下一顿,一步也迈不出去,双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竟是再也不能动。 她眼前是一片竹林,被乳白色的浓雾笼罩着,雾气流动起来,起起伏伏,简直是一片汪洋了,一片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汪洋。 可是这里怎会有竹林呢?而且这片林子,是这样的眼熟,里面错落长着高矮不平的竹笋,笋尖从浓雾中冒出,就像一柄柄锋利的尖刀。 这是她发现旺儿尸体的竹林。 宋瑶朝后退去,鞋底使劲蹭着地,将脚底板蹭得生疼。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那片长在院子西边的林子现在就像平移了过来,变成了她和宅子大门之间的一道屏障,阻止她逃离这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宅院。 “小瑶......” 身后传来一声有些嘶哑的呼唤,宋瑶猛地回过头:这声音她很熟悉,只是,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甬道那头站着两个人,虽隔得远却不难辨认,因为他们胸口的两个大洞像两张嘴,黑红色的,还在淅淅沥沥地朝下滴着血。 “爹,娘......”宋瑶的脑袋有些糊涂了,就在刚才,她分明看见他们躺在床上,没有一丝气息,可是现在,他们不仅能站起来,而且还顺着甬道摇摇摆摆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虽然,他们的动作有些奇怪,两脚蹭着地,胳膊摆起来也不打弯,像是死了许久身体已经僵硬了。 “小瑶......小瑶你快......他.......他已经......”两个人拖着步子朝她走来,口中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不过后面的话宋瑶已经听不到了,她脑子虽迷糊着,但身体已经做出了选择。她朝前面跑去,头也不回,踩着湿润的泥土,钻进了苍翠的竹林中。 重叠挺拔的竹影虽不浓密,但加上流动的白色雾气,人一进去就像被吞噬了似的,难觅其踪。宋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丘家老两口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不禁稍稍松了口气。可是当她朝前望去时,刚放下的那颗心又悬了起来:前方的雾气似乎更加浓了,简直不像雾,倒像是一团团厚重的白漆,一脚下去,根本不知道会踩到什么。 可是,会踩到什么呢?她又在担心什么呢?难道旺儿的尸体还横陈在这里,插在一根竹笋上吗? 但这种情况,又不能不走,前面不远处就是宅子的大门了,要想逃出去,这里是她的必经之路,她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 宋瑶深深吸了口气,冰凉的雾气顺着喉咙下去,竟有几分舒适感,她于是将双臂抬起来,在前方挥舞着,一边拨散身前的雾气一边摸索着朝想象中大门的方向走去。 如此走出了几尺远,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不用回头,宋瑶也知道那是什么。果然,一个黑影从她肩头掠了过去,扎进前方不远的雾气中,不见了踪影。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乌鸦相继飞来,它们都对宋瑶视若无睹,显然前方有更吸引它们的东西。 宋瑶也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放慢了脚步,像做贼似的伏低了身子,双手朝膝盖的方向挥舞着。 这里到处都是低矮的笋,她不想自己一个不慎被绊倒,落得和旺儿一样的下场,也不想自己在完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踩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她本应该怕的,可人是很奇怪的,当被逼到绝境时,往往能爆发出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力量,譬如勇气、譬如决心。 宋瑶现在就是如此,她此刻为一所念,就是逃出这里,所以心中的恐惧竟被这个执着的念头挤压到了一个角落中,渐渐地感受不到了。 “唰。” 她的手触到了一个滑滑的东西,那东西一下子弹开了,“呱呱”叫着从她眼前飞了过去。 第十一章 同 一股臭味儿飘到宋瑶鼻间,她用手轻轻一挥,就看到了那具尸体,上面红的、绿的、白的掺和在一起,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不敢多看,身子一转绕了过去,可是将将走出五六步,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一个不稳就朝前扑去。 她跌在一个人身上,若不是及时用双臂撑着地,她的胸口就会被从那个人脖子上穿出来的竹笋扎透。 “旺儿。” 宋瑶惊叫出声,在她发现将自己绊倒的竟然是旺儿的时候。那么,左边那个人是谁?那具她不敢多看一眼的尸体是谁?难道这竹林中藏着的尸首竟不止旺儿一个吗? 她的想法很快得到了证实,因为她头顶现在传来震耳欲聋的“呱呱”声。乌鸦们发现了“宝藏”,正成群结队地从天空中扑下来,乌黑的翅膀扇动着,搅散了浓稠的白雾,它们一个接一个落下,竹林中处处皆是它们贪婪的身影。 宋瑶身体一震,脑子里有根弦“啪”的一声崩断了,她扶着旺儿满是血污的身体站起来,一边叫一边没命地朝大门的方向跑去。她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顾不得了,谨慎两个字如今完全被她丢在脑后,她心中唯一所想,就是快跑,跑出这片不知藏匿了几具尸体的竹林。 有几次,她感觉自己的脚似乎被一只冰凉的手扯住了,依稀还听到了低沉的喘息声,可她只是猛踹了几下挣脱出来,便依旧头也不回地朝前跑。 竹叶蹭过她的脸,在上面割出数道细密的伤口,鲜血渗出来,红的更红,白得更白,使她看起来简直像一个疯女人了。 宋瑶也觉得自己疯了,这宅子中有太多她弄不清楚的谜团,所以,她几乎以为她看到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了,如果不是幻觉,那么这也太疯狂了不是吗?她在这里生活了一个多月,难道每天朝夕相处的都是一些死人吗? 好在在这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时候,她看到了宅子的大门,那扇朱红色的大门虽影影绰绰,但确实就在离她不到十丈远的地方,连门上的铜环都能看得见。 宋瑶的嘴角动了动,漾出一抹劫后余生的笑容来:她没疯,大门就在不远处,她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可以出去了,等离开这里,该弄明白的自然会弄得明白。 这么想着,她忽然觉得身子一轻,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快了起来,她朝大门跑去,轻盈地仿佛一只刚刚冲破牢笼的鸟儿。 手摸上门环的那一刹那,宋瑶深深舒了口气,即便她的胸口现在已经快炸开了,嗓子干得仿佛要冒火,可她却切切实实看到了希望,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之后。 她朝门上用力推了一把,大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旋即,缓慢地朝外敞开了。 宋瑶踏了出去,脸上还带着一抹难以置信的梦幻神情。可是,在看清楚外面的景物时,她觉得自己头顶的天塌了,没有任何遮挡,重重地砸下来,将她砸得眼冒金星,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大门外面是另外一重宅院,和丘宅的构造一模一样的宅院,厢房、甬道、亭台、竹林......仿佛把丘宅整个搬了过来,没有任何一丝不同,至少在宋瑶的视野下是这样的。 她就站在隔断两间院子的大门旁,前看看后看看,脸上的神情由迷茫逐渐转化成深深的恐惧。 不是这样的,这一个月她虽然未出过宅子,可是她分明记得,自己出嫁那天,就是从这道门进来的。当时,她后头是一大片山林,树叶的沙沙声让她倍感凄凉。这里哪有什么院子呢?哪儿来的什么院子呢?还同丘宅一模一样,就像用笔临摹出来的两幅画,没有任何区别。 一阵风吹过,几只乌鸦从身后的竹林中飞起,朝前方的院子飞去,它们要去哪里?难道那边也有一片竹林?难道那片竹林中也藏着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宋瑶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她一直紧绷的肩膀慢慢沉落下来,脸上的表情也松弛了,她忽然不那么怕了,心里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所充斥,她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大不了就是个死。”她看着前面的宅院,脸上露出冷冷的笑,“不过姑娘我死也不能当个糊涂鬼,死前也要搞明白这里到底是怎样一个鬼地方。” 宋瑶倚着门框,静静地歇了一会儿,然后,她一把抹去脸上纵横的血渍,抬脚步入了那间紧连着丘宅的院子中。 院子的布局和丘宅一模一样,整体结构是狭长的矩形。正厅位于大门正对着的一道影壁后,大厅两侧是东西二院,往后面延伸则是座二进的院子,里面是下人们的住处和一些偏房。最深处就是花园了,里面一座亭台,随便种着几色花木,最多的植物却是竹子,郁郁葱葱,栽得满园皆是,一眼望去,竟是没有尽头。 宋瑶径自走到竹林旁边,这里的雾气没有丘宅的那样浓,似是已经散去了,只剩下一层浅浅的纱幔。她不敢进去,只伸长脖子朝里看:果然和丘宅的竹林是一模一样的,遍地都是竹笋,一个个像尖锥似的,锋利的尖端看得她心慌。 不过还是有一些不同的,这里没有死人,至少在她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是没有一具尸体的。当然,也没有成群结队的像送殡一样的乌鸦。可是竹林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可见,她是不可能穿越林子翻墙而出的。而且她甚是怀疑,即便自己能翻墙出去,是否又到了另外一间一模一样的院子里了,所以,她干脆打消了这个念头,转头朝正厅的方向走去。 家具、楹联、匾额、挂屏......正厅里的摆设也同丘宅中一样,连正中央挂着的匾额和墙壁上的字画也是完全相同的,一笔一划皆分毫不差。 既然一样,那为何要修葺两间宅院呢? 宋瑶现在已经累极了,索性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抬头望向正厅前的雁翅影壁。 第十二章 太阳 影壁上雕着日出云海的的图案:祥云、山峦、太阳相互呼应彼此烘托,组构成一幅无比壮观的图画。 宋瑶看着这面以前从未过多留意的影壁,心情忽然坠到了谷底。她不怕,却沉郁得恨不得马上死去,反正不死,也是要一直困在这两座宅子中,和这些死人在一起的,这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她深深地叹气,缓缓地流泪,低头抬头间,却觉得那轮刻在影壁上的太阳有些古怪,它似乎真的在发光,白亮的光正从后面透出来,在地上映出一小块圆圆的光斑。 石雕罢了,怎么可能做得如此逼真,又怎么会真的发光? 宋瑶心中生出一丝疑惑,于是站起身快步走出门,来到照壁下面仰头细看那轮太阳。她忽然明白了,这不是太阳,而是一个被凿开的洞,所以光线才能透过来,使它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太阳。 “也不知道是何路工匠心思这么细腻。”脑海中飘过这么一句话后,宋瑶忽然怔住了,过了一会儿,她缓缓抬起头,又一次望向凿出来的“太阳,”口中默念出一个字:“洞”。 耳边仿佛响起一个炸雷,她猛地站直身子,踮着脚尖将眼睛凑到“太阳”上面。 她看到了,看到了对面丘宅的影壁,那上面的太阳,也是一只明晃晃的洞。更奇怪的是,那只洞后面也有一只眼睛,正在朝自己的方向望过来。 是那双她熟悉的笑眼。 宋瑶先是愣住,而后,发出了一声尖叫,转头就朝里面跑,其实转身的那一刹那,她已经看到丘然从照壁后面闪了出来,他的脸被阴影罩住,眼睛却亮得吓人。 宋瑶慌不择路地从正堂的侧门穿了出去,正对着她的是东厢房,按丘宅的位置,这里就是她和丘然住的那间屋子。此刻,丘然的脚步声已经在身后响起,不慌不忙,仿佛她是他志在必得的物。 宋瑶没有时间再多做考虑,身子撞开房门便闪了进去,手忙脚乱地插上门闩后,她慢慢蹲了下来,屏息聆听外面的动静。 丘然似乎没有发现她躲到了这里,他的脚步声顺着甬道渐行渐远,慢慢听不到了。宋瑶松下一口气,可紧接着又将一颗心悬了起来:丘然没走,他一直都守在丘宅,而且早就洞悉了自己的计划,只是一直忍而不发,等着自己露出马脚。林子里那些人应该都是他杀的,他甚至杀了自己的父母,那么下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会是谁呢? 想到这里,宋瑶觉得从头到脚都凉透了,她本就病着,现在又受了这么大的惊吓,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方才被恐惧追逐,还并不觉得,现在骤然蹲坐下来,她方才发觉自己的身子已经绵软不堪,连站起来都很困难。她手扶着门,努力尝试了几次,才双腿抖着慢慢站直了身子,可嗓子里那把火还在烧着,烧得她口干舌燥,仿佛有一把锯子在割她的喉咙一般。 茫然无措间,却忽然瞥到里间的桌上放着一只茶壶,宋瑶心头一喜,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手扶着墙朝里间走去,踉跄扑到桌边,掂起那只茶壶就朝嘴里倒。 冰凉的水沾到她的嘴唇,顺着口腔滑到她干涸的喉咙,滋润了她的嗓子的同时也滋润了她的心......宋瑶觉得这茶壶中装的不是水,是玉液琼浆。 茶壶里的水被她喝干净了,宋瑶抹了一下湿润的嘴角,将茶壶重新放到桌上。再抬头时,却忽然发现桌子对面床的帷帐也是放下来的,碧色的纱幔下,好像也有一个人。 她方才一心只想着水,竟没注意到这宗事情,于是心跳陡然漏了两拍,眼睛却无法从那个人影上离开。 床上躺着的好像是个女人,宋瑶看见她杏红色的凤尾裙从帷帐中漏出了一角出来,和绿色的纱幔搭叠在一起,不但不扎眼,反而显得红的更红,绿的更绿,透着种相得益彰的美。 宋瑶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应该很美,不过美又怎样呢?她应该和这两间宅院中的其他人一样,已经死了,否则也不会对自己不闻不问。 鬼使神差似的,她朝床榻走了过去,手扯住帷幔,将它一把掀开。 女人的脸袒露在宋瑶的目光中,白净清丽的一张脸,如娇花照水般娴静。 宋瑶知道她是谁了。 女人不像宋瑶见到的其它尸体一般,身上的伤口让人触目惊心,她从头到脚都是完好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不过宋瑶却清楚明白地知道她是个死人,她的胸口没有半点起伏,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连指甲也呈现出淡淡的青色。 宋瑶朝后退出一步,手却依然抓着帷帐,没有将它放下来。 为什么?她应该死了很久了,为什么尸体还是完好的?可是旺儿和竹林中的其它几具尸体却已经臭了,他们怎么可能比她死得还要早? 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很沉重,刚喝进去的半壶水似乎已经完全蒸发了,她的嗓子现在又开始火烧火燎的了,连带着两只耳朵都跟着疼了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门闩滑动的声音她便听不到了,后面的那个人影慢慢靠了过来,飘起的衣摆几乎贴到了宋瑶的身上。 “你不该在今天来的,”丘然的声音像一淙冰冷的水,缓缓流进宋瑶的耳朵,“今天是我和她的日子,你不该过来的。” 宋瑶没有回头,她觉得自己的脖子冻成了一根冰柱。 第十三章 夜宿 那对眼睛就漂在他的头顶上方,用它巨大的没有瞳仁的眼珠子“盯”着赵仔迈。眼睛上面,是鹅毛般的大雪,从天而降,落在水中,结出一片冰晶。 “别......别缠着我。”他冲它发出一声源自心底的吼叫,可唇中吐出的气流却化成了几个气泡,轻悠悠地漂上去,在眼睛旁边聚拢,攒成一朵朵诡异的银色的花。 赵仔迈吃了一惊,忙朝四周环视了一圈,这才发现他身边竟是深绿色的水流,水的那一边,一块块青砖层层相叠,高耸入云,似没有尽头。 原来他被那双眼睛困在了井底,有它在上方看守,他永远都无法逃出这口井。 “放我出去。”赵仔迈用尽力气,却只吐出了几个气泡,眼睛还在上方静静地看着他,他甚至从那双可怕的眼珠子里看到了一点悲悯。 “你出不去的。”眼睛在说话,用只有赵仔迈能听到的声音,“从那一刻你就被困住了,逃不出的。” “咚咚咚。”井壁上忽然传来砸墙的声音,很响,连水波都被带动得微微颤动,裂出一条条水纹。 “公子,公子快来救命啊。” 宝田的声音穿过水流来到赵仔迈的耳中,井水被这声音震裂成了几块,倏地飞腾上去,化成一片白茫茫的气。 赵仔迈睁开眼睛,用力呼吸了几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梦了,他揉揉眼睛,努力把自己的思维从梦境扯回到现实。他看见宝田正朝自己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还指着他们歇脚的庙外大吼:“公子,您再不醒来,就要出人命了。” 离开鲁城后的几日,穆小午,不,应该说是桑就没给过穆瘸子一点好脸色,他和穆小午设计用念珠镇住它,将它压制了几个月之久,这口气它当然是咽不下的。若不是赵子迈一直在中间劝和,告诉它留着穆瘸子还大有用处,穆瘸子恐怕已经不知道在桑手里死了几回了。 可是即便如此,桑心里的火也一直未消,每每穆瘸子说话,它都要用言语欺压威胁他,时不时便指着旁边的悬崖,说早晚有一日要将他丢下去,吓得穆瘸子骑马都要和它隔着一段距离,甚至不敢和它直接说话,只敢通过赵子迈来请它的示下。 这天,一行人走到一间破庙后,只觉人困马乏,于是便停下休整。宝田趁大家歇息的时候,从附近的小溪里捉了几条鱼回来,穆瘸子为了讨好桑,便捡了些树枝支起篝火,亲自来烤鱼。 刚下过暴雨的空气水汽很重,所以穆瘸子试了七八次才将木架子下面堆得厚厚的枯枝点燃。看着火光越来越旺,他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将已经串好的四条鲜鱼放在木架子上,满怀期待地看着鱼肉从嫩白一点点变得焦黄,然后慢慢溢出诱人的香味儿。 趁着他烤鱼的空档,赵子迈觉得乏了,在冲着那红灿灿的篝火看了一会儿后,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堕入了梦乡,又一次被那个追逐了自己多年年的噩梦缠上。 被宝田叫醒时,他还有些糊涂,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他那句“要出人命了”是什么意思,直到顺着宝田手指的方向,看到穆小午正将穆瘸子负在身上,龙行阔步地朝不远处的山崖走去时,才猛然觉醒,忙和宝田一起追了过去。 “大神仙,有话好好说,为什么又要把老人家扔下去了?”赵子迈匆匆赶上它,一边抬手示意穆瘸子安静下来,一边和和气气地询问道。 “鱼。”桑沉着脸,牙缝中吐出一个字。 “鱼......烤糊了?” “没有。” “没烤熟?” “也没有。” “那就是咸了或淡了?” “咸淡适中。”桑扭头看他,凌厉的眼神中渐渐涂抹上一抹调侃的味道来,它歪着脑袋,森森一笑,“鱼很好吃,就是我手痒痒了。” 听了这话,穆瘸子又在它背上叫了起来,什么神仙爷爷神仙奶奶的喊了一大堆,可是桑不理会他,还在昂首阔步朝前走,眼看就要走到悬崖边上了。 冷汗顺着赵子迈的额头落下,他勉强稳定住心神,快走几步挡到桑前面,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勇气,伸出手将它拦住,瞪视着它通红的一双眼睛,“大神仙,就当赵某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让我怎么还我就怎么还,今天,就饶了这位前辈一命吧。” 桑的脚步猛地停下了,它饶有兴致地看着赵子迈,手在下巴上轻轻一捋。下一刻,却已将穆瘸子从背上抛下,扔在旁边的一丛灌木中,沉声道,“我这个人最是公平,他欠我的又怎用你来还?不过,你让我放过他,总需要用一些东西来交换的。” 赵子迈心头动了一动,“什么?” “秘密,你的秘密。”它绕着他转了一圈儿,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够,最后,将脸凑到他的脸前,“我对你一直很好奇,明明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应该八字身旺,官印相生,却偏偏八字甚弱,不应当啊。难道你的出身,你所倚靠家室都不能给你半分助力?” “父亲他并不喜欢我,他最疼爱的是我的姊姊,她像他,聪明强势,卓尔不群,是整个家族中最聪明的孩子。而我,只是个整日跟在她后头一不如意就哭得满脸通红的鼻涕虫。即便姊姊现在不在了,她却依然占据着父亲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用力说出这句话来,说完的时候,他看到穆瘸子从灌木丛里爬了出来,脸上的泥土掩盖不了他的好奇,他朝自己望过来,和桑一样。 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其实往往能没有包袱地吐露心声,赵子迈觉得桑提出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因为他自己也很想倾诉,很想很想。 于是在盯着那双通红的眼镜看了一会儿后,他转身朝篝火走去,弯腰捡块干净的木墩坐下后,将一件压在心里许久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的陈年之事徐徐道来。 第十四章 走失 “父亲从未打骂过我,但他责备人的方式却比打骂可怕得多。我记得以前每当我做错事,父亲总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跟我说下次改了就好。乳娘们都说我有福气,有这样一位温和懂礼的父亲,舍不得打骂孩子。可后来我才发现,他并非不怪我,只是懒得应付我罢了。记得有一天,我打碎了他最爱的茶盏,他还是轻轻责备了我两句了事。可乳娘们怕被我连累,所以撺掇我去他的书房给他敬茶请罪。我端着一杯茶走到书房,却发现父亲他正伏在桌案上拼那盏斗彩的茶皿。他脸上挂着一丝冷冷的笑,仿佛碎掉的不是茶皿,而是他对我寄予的期望。” “果然还是不成器,真不像我的儿子。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像天降巨石,把我砸得几乎站立不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乳娘来唤我去同父亲用膳时,我像见了鬼,拼命将她推出屋子,把门锁得紧紧的。”赵仔迈苦笑了一声,一只手托住额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同你们讲这些,不过,被自己最重视的人否定,真的很不好过。” 故事讲完时,桑正被囫囵吞下的一口鱼肉烫得龇牙咧嘴,边扇风边捡起水囊灌了几口水后,它恶狠狠瞪了穆瘸子一眼,瞪得他直将身子缩到赵子迈身后。 赵子迈于是低头一笑,心中暗道:都说世人的悲喜均不能相通,这句话看来不假,更别说它连人都不是,又怎么会对自己的事情感同身受呢? 桑抹了下油汪汪的嘴巴,翻着眼睛想了半晌,遂将手中的鱼撂到一边,又将脑袋朝赵子迈凑了过来,低声道,“即便你不得你父亲的宠爱,得不到家族的助力,也还不至如此,难不成不是八字弱,而是其它原因?” 说到这里,它眼珠子一转,忽地幽幽问出一句话,“你姊姊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软绵绵地飘进赵子迈的耳朵,然后,像一记重拳,狠狠打在他的心上。隔着时光的河流,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背影,她已经长成了少女,腰身纤细,显现出一点窈窕的味道来,不像他,一看就还是个粗粗笨笨的孩子。她的头还像往常那样高昂着,脖子到后背笔挺得像一株骄傲的杨树。 他恨透了她这幅骄矜的样子,于是,他伸出手,在她后背上狠狠推了一把。 她落进井里,甚至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就沉了下去。 感觉有雪花落在脸上时,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俯下身朝井中望去:隔着清透的井水,他看到了一双眼睛,是她,又仿佛不是她了。因为那双眼睛没有瞳仁,只有两个漆黑的眼珠子,黑得像黑曜石,却又钝得没有任何光泽。 “怎么不答呢?” 桑的声音在赵子迈耳边响起,他惊醒过来,却不敢再看它的眼睛,只低声道,“她失踪了,生死不明,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觉得她已经不在了。” 桑看他这副模样,遂不再追问,只揪起身边一只枯黄的草根,捏在两指间反复把玩。不过它脸上的神情却很值得玩味,唇边含着一抹怪笑,眼睛被星光映衬得闪烁不定,赵子迈简直怀疑它是否已经窥探到了那个深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 就在他仔细琢磨它的表情时,宝田却冲穆瘸子问道,“我们公子为了救您说了这么多,您老是不是也应该对我们透漏点儿你们的事儿啊。” 穆瘸子一捋胡子,斜了宝田一眼,嘎声嘎气道,“你想知道什么?” 宝田嬉皮笑脸地朝前一凑,“前辈,穆姑娘真是您的亲孙女儿吗?看她对您的态度可不太像。” 听了这话,穆瘸子的脸霎时红一阵白一阵,说话也不利索了,“怎......怎么就不像了,哦,她长得比我好,就......就不是我孙女儿了?” 桑在旁边“噗嗤”一笑,“别装了,没劲。” 穆瘸子自是不敢驳它,于是支支吾吾道,“我从小把她带大的,就算不是亲的,那也比亲的还亲,有......什么好说的......” 宝田脸上露出不解之色,想了一会儿,方才道,“您该不会是人牙子吧?” “呸呸呸,”穆瘸子急得在他头顶拍了一下,“我可不干那缺德事啊,实话告诉你,当年要不是我好心,这丫头早在那个雪夜冻死了。穿得那样单薄,问什么也问不出来,连爹娘的名字都不知道。” “雪夜?”赵子迈听到这两个字,一时间有些晃神。 “可不是吗,那天,京城的雪大着呢,树上都结满了亮晶晶的雪条儿,银子似的。” “那是哪一年?”赵子迈问了一句。 “十年前的腊月初五,我可记得清着呢,这丫头被我收留后整天一句不吭,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可是过了两天,到了腊八节,她看着锅里熬得咕嘟冒泡的腊八粥,忽然拉着我的衣角冲我要粥吃,我这才知道她好着呢,一点毛病没有。” 听他这么说,宝田憋不住笑了,连桑都把手里的草根扔到一边,冷哼一声道,“没想到我竟附到了个饿死鬼身上。” 只有赵子迈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脸是冷的,五官仿佛被冻住了,像冰封了几百年的荒原。 他亲手杀死了姊姊的那天,穆小午走失被穆瘸子收留了。他和她的变故,怎么都发生在那一日? “小午以后也没有再对您提起过自己的身世吗?”过了许久,赵子迈从两片已经僵硬的嘴唇中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穆瘸子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只在啃了口鲜嫩的鱼肉后,又就着酒壶喝了一口,这才道,“没有,什么也没说过,一问三不知,竟像把以前的事儿都忘了。这样也好,我还怕她是个什么公侯小姐,跟着我这穷老头子过不习惯。她这么啥都记不得,给什么穿什么,做什么吃什么,倒省了我一笔麻烦。你看现在,谁见了她不说是我穆瘸子的亲孙女儿。” 第十五章 廖采臣 宝田强忍着笑,“长相......那是一点也不像的,不过胡诌瞎掰的本事倒是青出于蓝。前辈,前几日穆姑娘说你们要到青州找个朋友,办些急事,现在青州马上就到了,请问您那位朋友可在此地等候啊?” 拜访故友是真,有急事却是假,于是穆瘸子砸吧了下嘴唇,挺胸抬头道,“我那位老朋友叫,他说是青州城德明戏班的班主,难道还有假不成?想当年,他儿子无故失踪,尸首还是我给找到的,所以自此大家结了缘。” 宝田来了兴致,“您怎么找到的?说来听听。” 穆瘸子眼珠子骨碌一转,“几年前他儿子莫名失踪了,找了半月都没找到人。怪的是,这余春华和他老伴却每天都能梦到那他儿子来托梦,说什么冷啊水啊什么的,所以老两口一合计,就推测儿子或许是遭遇了不测。当时,我正好在青州,于是两人找到了我来给那年轻后生招魂。”说到这里,穆瘸子神神秘秘一笑,冲宝田道,“你猜结果如何?” 宝田斜他一眼,平铺直叙道,“余春华的儿子失足落水,不幸遇难,后来经您用铜针绣魂,才在某个偏僻的沟渠中发现了他的尸身。” 穆瘸子讶异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宝田“嘁”了一声,“这种事志怪里比比皆是,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还用得着从别处听来?” “弄了半天,你以为我在编故事诓你啊。”穆瘸子神色有些不悦,又去闷闷地啃那条鱼。 宝田于是陪着笑脸凑过来,“哪敢,您老说的我全信。不过一会儿进了青州城,您是要和我们一起住客栈,还是要找您那位多年不见的故交呢?” 听他这么说,穆瘸子眼睛一亮,高声道,“许久不见,我自是要找他叙旧的,而且余春华也是好酒之人,家里藏了不少好酒,这次我定要喝他个够......” 话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嗤,桑发话了,“要去你去,我可不要和那帮人住在一起,吵。”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悠长婉转的一句拖音后,廖采臣一甩水袖,侧过半张脸,挑得尖尖的眼尾朝席上一扫,眼波流动间,已引来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 “好。” 有一束目光火辣辣的,和他四目交接之时,仿佛溅起了一片火星。廖采臣习以为常:这些喝醉了酒的男人,看到什么都能浮想联翩,即便自己是个穿着戏服的男人,他们也不会放过。 “呸。”他在心里愤愤啐了一口,“不去青楼找女人,找到爷身上来了。” 他今天本就心情不好,心中很是闷闷的,以至于转过身谢幕时,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被站在戏台旁的班主余春华尽收眼底。所以一下台,他就被班主拉到一边,余春华虽然没有责备他,语气中却也有埋怨之意。 “你今天白天到哪里去了,不和大家伙儿一起练功,在台上时气色看起来也很不好。” 廖采臣走到梳妆台旁边坐下,看向镜中自己那张描眉画眼的脸:丹凤眼、樱桃口、柳叶眉,他是生得秀气了些,怪不得刚才台下那男人要用那种目光盯着自己。 他耸肩一笑,冲余春华道,“脸都涂成这样了,还能看出气色不好呢?您老人家的眼睛看来是不花了。” 余春华被他顶撞,倒也不恼,只拉了张凳子在他旁边坐下,将声音放低了一点,以防其他人听去了,“你去赌钱了是不是?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影,功也不好好练。” 廖采臣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伸手就揪住正端着茶盘子往前面跑的小伙计双瑞,恨恨道,“是你说的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是个嘴上没把门的。” 双瑞嘴巴一撇,泪珠就要滚下来了,好在余春华拉住廖采臣的手,在一旁劝解道,“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你要么不回来,回来就唉声叹气的,不是赌钱赌输了又是什么。” 一边说着一边就让双瑞去了,廖采臣这才叹了口气,冲余春华道,“也不知怎么地,刚开始手气旺得不得了,这几天却忽然急转直下,就没有赢过一局。这倒也罢了,宋环还欠着我几吊钱,现在人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怎么都找不着。” “宋环?妹子刚出嫁的那个宋环?他不是拿了一大笔礼金,怎么又落到向人借钱的地步了?”余春华不解道。 廖采臣将两条腿朝梳妆台上一翘,交叠起来,“他妹子的彩礼基本上都被他用来还债了,剩下的也被他输光了,哪里还有钱。” 他说着就拿起一块湿手帕,准备把脸上浓墨重彩的戏妆卸掉,就在这时,双瑞又从外面到后台来了,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冲廖采臣讪讪道,“廖爷,门口有人找。” “找我?”廖采臣将脚从桌上放下,起身就朝门外走。走出院门时,他看到外面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老一点的正在迎面冲他走来,花白的胡子翘得老高,剩下的几个没看清长相的却骑着马离开了,看来并非是找他的人。 廖采臣站在门口张望:这么晚了,谁会来找他呢?难道是宋环?他听家人说自己寻上门了,便过来了? 转念一想,宋环绝非这种人,找他追债都追不来,他又怎会自己上门? 正想着,衣角忽然被一只手拽住,“有人让我把这锭银子给你。” 下方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廖采臣低头,发现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眼睛亮亮的,好像天上的寒星,说出的话却有板有眼,显然是有人教导。 “那位公子说,他很喜欢听姑娘你唱戏。所以请你后日晚上到西郊玉河对面的丘宅去唱一出西厢记,他准时候着你,望你能如期而至,不见不散。” 第十六章 信 穆瘸子见着了余春华,自然是老友相会分外亲,余春华拉着他的手寒暄半天,才想起来让人上茶。茶刚上来,廖采臣就进来了,一边掂着手里沉甸甸的银锭,一边冲余春华笑道,“还有这样的稀罕事,竟把我当成女人了,还要请我后日到他府上唱戏。” 余春华“啊”了一声,也笑道,“这人一看就不是在青州常住的,否则怎会不认识你。” 听了这话,廖采臣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他摸着银锭子,若有所思道,“不过也不是不能去,唱那么一出戏,他给的银子应该不会少。” “要是被他发现了呢?”余春华和穆瘸子异口同声地问他。 “发现什么,我唱戏,他听戏,这总不假吧,难道还故意骗他银子不成?”廖采臣倒是不在乎,扯着余春华的袖子道,“班主,你那天同我一起去吧,以防个万一。” 余春华面露犹豫之色,“就怕他还有别的想法,那到时倒不好办了。” 也不知是他声音小还是廖采臣在琢磨着其它事情,反正他像没有听到余春华说话一般,神情恍惚地离开了,连脸上的戏妆都没有卸掉。见他走了,穆瘸子才冲余春华道,“这是哪位角儿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余春华朝廖采臣的背影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才来不到一年,不服管教,不过仗着嗓子好,我这戏班子也离不开他。可惜啊,这个廖采臣从没有把心放在唱戏上,否则将来说不定真是个名角。” 说到这里,他“哎呀”了一声,“小午呢,方才光顾着咱俩说话,怎么把这丫头给忘了,她没跟你一起来吗?” “她......”穆瘸子干笑了一声,“她身体不太爽,先回客栈歇着了,改天再让她来见你。” “你那孙女可了不得,”余春华摇着头,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还记得当年吗?你试了几次都没把小顺儿的魂儿绣回来,她却一下子就绣中了。哎,那年她几岁来着,十二?要我说,这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丫头绝对是天生吃你们这行饭的。”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对穆瘸子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了,他苦笑一声,心中嘀咕道,“小午啊,你这次走得也够久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油灯下,赵仔迈正襟危坐,右手执一杆三寸狼毫,认真地在面前的白纸上书写着什么。 不知是油灯太暗还是许久没写过字,他总觉得自己的字体歪歪扭扭,很不登大雅之堂,于是,哪怕身边已经堆了七八个纸团,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将白纸团成一团,再次丢弃在桌下。 “吱呀”一声,背后的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赵仔迈本就有些心焦,听到动静,便紧锁着眉转过头,想看看是什么人在深夜不识趣地来打扰自己。 门缝里被夜色填得满满当当,像他刚研好的墨汁。 赵仔迈推推额角的金丝眼镜,高声道,“何人?” 无人应声,只有一道穿堂风吹进来,把油灯豆大的火光吹得晃了又晃。 赵仔迈蹙眉对着门外瞅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走过去,探头朝外面望:整个走廊黑漆漆的,只在月光能照到的窗边留下一方银白。 一个身影静静立在那片光影中,在窗户上投映出一道不规则的暗影。 “小午?不是......”赵仔迈认出那个身影,脸上的神色顿时一紧,旋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冲她笑道,“大神仙,这大晚上的,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桑斜睨着他,盯得他背后的汗毛根根立起,“我睡不着,能到你房里待一会吗?” 赵仔迈知道自己根本没法拒绝它,只能将手朝房里一挥,做了个西式的邀请的姿势,“当然。” 桑踏进屋子,看着地上的纸团,轻声道,“你在写信吗?” “嗯,写给父亲,告诉他福寿膏一事已经了了,我过几日就回京师。”提起父亲,赵仔迈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不过很快便被他掩盖起来。两人之间一时无话,气氛愈显尴尬,赵子迈见桑目不转睛盯着桌上的一个油纸包,便问了一句,“你饿吗?我这里有点心。”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桑是吃什么的?即便它饿了,又怎会靠点心充饥? 却没想它眼波一动,手摸上了肚子,“许久没吃过东西,是有些饿了。” 赵仔迈转身走向桌子,将油纸包拿过来打开,“这是金糕,以前在京师的时候我常吃,所以今天在街上看到时,就忍不住买了一些......” “你为什么将这些信都扔了?”桑将一片金糕送进嘴里,又捡起一个纸团,将它展开铺平放在膝上,“男仔迈跪禀父亲大人膝下,这信你只写了个开头,为什么要扔掉?” 赵仔迈没想到她会随便看自己的书信,可转念一想,她这么一个神鬼难分的人,哪里会懂得这么多规矩。不过饶是如此,他心里还是突然腾起一股难以压制的怒火,于是想也没想,便伸手将信夺了回来。 “他人的信笺是不能随便看的......”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他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竟敢顶撞起它来,万一它一个不高兴,把自己也扔到了悬崖下,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桑并没有生气,它抬头看他,眼皮子一眨不眨,“你还没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信都扔了,你又没写错字,字迹也清晰工整,所以,为什么写了一遍又一遍?” 赵子迈的胸口忽然很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般。它为什么非要追着自己不放,逼他去面对他最不愿意直面的东西。 “我觉得自己的字不够好。”过了许久,他才勉强从脸上挤出一个笑,轻声道,“小时候写不好字,我是不敢睡觉的。” 第十六章 行记 桑冷笑一声,“不用说,又是因为你父亲。倒是怪了,他既不打你也不骂你,你为什么这么怕他?” 听到它不咸不淡的这么一句话,赵子迈刚忍下的火又冒了起来,眉头蹙了一蹙,他的声音冷下来,“你又为何这么关心我的家事?” 桑将最后那块金糕送进嘴里,手背在嘴角蹭了蹭,然后忽然起身走到赵子迈跟前,两手毫不避讳地压上他的肩膀,将脸凑了过去。它的眼珠子被烛光映得更红了,一闪一闪的,透出诡异的光。 “我觉得你很眼熟,第一次见你时还未察觉出来,后来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越来越深,”它松开一只手,勾起他的下巴,强迫他和自己对视,“小子,你以前见过我是不是?” 赵子迈只觉下巴被一只铁钩子钩住,怎么都挣脱不了,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没有,我从未见过你。”他喘着粗气,脸色越来越青。 桑却没有松手,“赵子迈,你这个人狡猾得很,表面上温和谦恭,其实心里想什么可没几个人能参透。我先把丑话放在前头,若是我哪天发现你骗了我,我可不会让你好过,我的手段你是清楚的,我说不让你好过,绝不只是说说,我会让你真真切切地体味到什么叫作生不如死、痛不欲生。包括你又敬又怕的那位赵安赵大人,我也不会放过。” 它表情扭曲,好似毒魔狠怪,而且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它忽然收了手,将赵子迈朝后一推。 赵子迈向后退了几步,仰面倒在床榻上,桑阔步向前,两手撑住床面,朝他挂着冷汗的英隽脸庞又看了一会儿,这才又发出一声极低的冷笑,下了床朝屋外走去。 赵子迈却挺尸一般地躺着没动,目光直直望向漆黑的屋梁,眼睛里面似乎有暗流涌动。 过了许久,门板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看身形却是宝田。赵子迈于是坐了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后,冲外面道,“进来。” 宝田推门而入,脸上挂着抹奇奇怪怪的笑容,“公子,”他将声音放得很轻,“刚才它来了。” “你看到了?”赵子迈将脸上的冷汗拂去,不想让宝田看到。 “我看到它来找你,就躲门口偷听来着,怕出个什么万一。可是没想到,”宝田挠挠脑袋,似乎很是难以启齿,“没想到它爬到公子的床上来了。” 赵子迈白他一眼,“要是穆姑娘,你倒还可以多揣测一二,可它是什么?是这世上最凶恶的邪祟,一只邪祟爬到我床上,除了恐惧之外,我难道还会有别的的念头吗?” 宝田“嘿嘿”笑,“那倒也是,是我想多了,毕竟它的外表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赵子迈叹了口气,旋即又抬起眉毛,“宝田,它方才说觉得我眼熟,这倒是怪了,我一点也不记得我曾见过它,你对它可有印象吗?” “公子记性这么好都记不得,我又怎会记得?”宝田边说边帮他把弄皱的床铺重新整理好。 “那就是它记错了,它现在还是混混沌沌的,什么事情都只能记得三分......”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脑袋里“轰”的一声,他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他忽然想起桑将闫予池的魂魄烧掉时,它手心中窜出的火球中间那几个尖顶,像宝塔似的,高耸入云。当时他只觉得那些尖顶有些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可是事态紧急,未有多想,后来也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了。然而现在,他却想起那些自己曾在哪里见过那三个尖顶了。 在父亲的行记里。 赵安年轻时曾到各处游历,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在行记中记录当地的风土人情、自然风景。有时,他也会把见过的景致和遗址遗迹画出来,当做一种纪念,以防年长月久之后,年老力衰之时忘记了这些风景名胜。 这本行记,他曾随手丢给赵子迈让他翻看,不过幼年的赵子迈对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体是提不起丝毫兴趣的,唯一能吸引他注意的,也无非就是上面草草画出来的几幅画罢了。 不过赵安虽画得潦草,却极其逼真,以至于赵子迈看到桑手心中那几个尖顶的时候,一下子就联想到赵安行记上那副画来了。 “尖顶错落有致,直入云霄,其超凡绝伦,笔墨难以形容。” 他记得父亲的行记上是这么记录的,可是绞尽脑汁,却也想不起那里是什么地方。或许,他当时根本就没有认真审读,所以才记不得它的名字。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见赵子迈睁目结舌地愣住不动,宝田伸出手在他眼前一挥,“公子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赵子迈揉了揉有些酸楚的眼角,“没什么,宝田,我们还是不要耽搁太久,尽早赶回京城为是。” “案子都结了,公子难道回去还有什么急事吗?” “我要去见父亲,”他望向窗外黑黢黢的天空,一字一句道,“有一件事只有他能解释得清楚。” 刚下过雨,河水涨得很高,远看去,像一根铮亮的琴弦绷在茫茫原野上。河两岸长着满了竹子,被风一吹,掀起一阵碧浪,层层叠叠,煞是壮观。 丘宅就立于一片竹林后面,远瞧雾气沼沼,近观却别有一番景致。宅院并不是很大,却清新不落俗套,白色灰泥墙配着浅红屋瓦,拱门和回廊向南北舒展,挑高大面窗的客厅映出后面一盏亭台和一片稀稀落落的竹林,人在其中,倒像是身处在一副水墨画中一般。 廖采臣和余春华坐在大厅里,一边品茶一边等待着宅院主人的到来。 廖采臣今天是穿着戏服来的,脸上的妆画得比平时更厚重些,看上去还真像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不过余春华心里却在打鼓:廖采臣在青州城也算是有些名气在外的,这位丘公子只要稍作打听,便能知道廖采臣是个男人,他们现在在这里坐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他却仍然没有现身,别是已经知悉了廖采臣的秘密了。 第十八章 裙裾 廖采臣却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轻轻抿着茶,一边还对余春华道,“班主,这茶不错,甘鲜醇和,香气幽清,你快尝尝看。” 余春华心说你这小子倒是心大,一面站起身背手走了出去,想到院子中透透气。 一出门先是一道照壁,将正厅与宅子的正门隔开。照壁上是日出云海的图案,只见云雾滚滚,如浩渺烟波,上方一轮红日,仿佛能映出光彩一般,灼灼生辉。 “有钱人家不管什么都修得这般精致,不像我们,四海为家,每晚能有张舒服的床睡已经要感恩。”余春华感叹了一句,挪步便要离开,可是步子还未迈出,他忽然又转过头去,望向那张厚实的照壁。他发现那轮太阳竟不是刻上去的,而是被凿开的一个石洞,洞的那一边,似乎还有光线透进来。 余春华不知这是主人家故意为之还是有别的原因,于是又走到照壁旁,将眼睛贴在了那轮日头上。 这一看不要紧,他忽然“咦”了一声,朝后退出两步,口中直念着“怪哉。” 廖采臣被他的声音引了出来,冲余春华道,“班主,出什么事了?怎么这样慌张?” 余春华一边抓着脖后颈,一边朝照壁指了一指,“那太阳是个洞,你凑过去,看看能瞅到什么?” “洞?”廖采臣很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只按余春华的话走到照壁前,将一只眼睛凑到洞旁,朝对面望去。 可这么一看过去,他没忍住“哎呦”一声,口中慌道,“呀,这对面怎么还有一间一模一样的院子呢?刚才来的时候可没在门口看到这间院子啊。”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就赶紧离了照壁绕到前面,四只眼睛一齐朝对面望去:哪有什么一模一样的宅院,院门外面,是一片竹林,竹影绰绰,竹叶沙沙,仿若窸窣的脚步声。 “嘿,今儿倒遇见奇事了。”廖采臣笑了两声,想绕到照壁后面再看一次,可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正厅旁边的甬道走了过来,他穿一件讲究的湖色缂丝衣,脚踏短靴,走路的声音却轻,若非廖采臣回头时看到了他,估计他走近了两个人都还未察觉。 “丘公子。”廖采臣愣了一下,怔怔看着那个人不动。 丘然朝他一笑道,“廖姑娘如约而至,丘某很是感激。不过方才因为有些家事要处理,所以让二位久等了,实在是抱歉。” 余春华是第一次见到丘然,见他言谈举止间处处都透着礼数,一颗心倒是放下了。他本来还怕丘然是个粗鲁蛮横之人,万一被他发现廖采臣是男人,可能整个戏班子都要跟着遭殃。 于是他把方才的怪事全抛在脑后,笑着冲丘然问道,“不知丘公子为何要我们来府中唱戏?难道是不喜欢茶园中人多杂乱?” 丘然微微一笑,“正是,在那种环境下听这出戏,竟是把这出戏给糟蹋了。” “可这出戏是要几个人配合唱的,您只请了廖......啊......姑娘一人来,怕是会演绎得不好。” 丘然略一摆手,“无妨,戏好不好全在于听众自己的感受,班主放心便是。” 廖采臣今晚唱得极好,忙而不乱,慢而不断,水袖若即若离、层层叠叠,含蓄中却又透着难分难舍的情谊。声色高挑与低沉间毫无衔接的痕迹,正是水剪双眸雾剪衣,当筵一曲媚春辉。 连余春华都惊讶于他的演绎,心中不断可惜着这么一株好苗子为何不懂得珍惜自己。可是一侧脸,却看到独自一人坐在桌边的丘然正盯着翩然起舞的廖采臣,眼窝子中含着两汪热泪。 “看来这不缺银子的人也有自己的苦衷,可谓和戏中唱得一样:家家自有一本帐,家家都有难唱曲。” 这么想着,心里倒舒缓了一些,也正好在这时,廖采臣唱了个悠扬婉转的尾音,结束了这一出戏。 丘然将眼角的泪揩掉,冲还未放松姿势的廖采臣缓慢地鼓掌,眼睛却像长在了他身上一般,一动不动。 余春华心中道了声不好,忙上前将廖采臣扯了一下,又回头冲丘然笑道,“丘公子,廖姑娘的妆有点糊了,我带她到后面重新画一画,您先吃点酒菜,一会儿再让她给您唱下一出。” 说完,他就将廖采臣拉了出去,两个人倒谁也没有话说,只伏在栏杆上看着旁边稀稀落落的竹子发呆。 “班主,你说,这丘公子到底为何对西厢记情有独钟?”过了一会儿,廖采臣才默默嘟囔了一句,手摸着自己的下巴。 “可能家中有新丧妇?” 若有所思说出这句话后,余春华朝身后的屋子看了一眼,他见丘然仍然坐在桌边没动,于是又回过头来冲廖采臣道,“也差不多该进去了,你唱完咱们收了银子就赶紧走,别在这里耽搁太久。” “看把你小心的。”廖采臣冷笑了一声,转身就欲朝屋里走,可就是这么一个转身,让他看到了一个人:上半身看不清楚,但下半身那杏红色的凤尾裙裾在竹林中却是那么的扎眼。现在,裙摆被风吹得乍起,就像一把撑开的伞,悬在地面上方,随风轻轻地摆动着。 “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她轻轻地吟唱着,身子一侧竟从竹林尽头的墙上直接穿了过去,只有裙摆在黑暗中留下一道红色的暗影,拖长的血迹一般,然后慢慢消失了。 “啊。” 廖采臣被猛地这么一吓,失声叫了出来,身子朝后挫了两步,他的后背撞到了门上,惊动了里面的人。 “廖姑娘,怎么了?” 丘然从里面推门出来,眼睛朝廖采臣紧盯不动的方向一瞟,笑道,“廖姑娘莫不是见了老鸹,这院子就一点不好,老鸹特别多,叫声在夜里听起来还挺渗人的。” “是,就是老鸹。” 廖采臣按捺住心中的恐惧说了一句,不过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他看到的绝对不会是老鸹,绝不。 第十九章 变数 戏一唱完,廖采臣和余春华就匆匆离开了,随身带着的还有几锭沉甸甸的银子。 “你下半场唱得可不如上半场那么好。”走到丘宅门口,见送行的小厮返身回到院中去了,余春华才小声对廖采臣嘀咕了一句,转念一想,他的心倒放宽了一些,因为丘然没有亲自送他们出来,显然是对廖采臣的演绎并不满意。 “这样也好,他断了对你的心思,我这心里倒是安生了不少。”他笑了一笑,却发现身旁的廖采臣一直没有搭话,便又冲他问道,“怎么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从下半场开始就这样。” “我刚才好像看到不干净的东西了。”廖采臣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发颤,他抬眼望向前面的潇潇竹林,悄声道,“这荒郊野岭的,果然不是久留之地,班主,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听他这般说,余春华顿觉心头一寒,于是一言不发地拉紧了他的袖子,两个人匆匆朝前走去。可是将将走出几步,林中忽然冒出一个人影,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宅院前拍门,声音大得仿佛擂鼓一般。 余春华只觉那人影有些眼熟,想回头再看时,却被廖采臣拉走了。 “是宋环。”廖采臣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余春华费了好大劲才听清楚。 “你不是要找他吗,这不正好了。” 廖采臣在他肩头拍了一把,“您老是糊涂了吗?我和他在这里闹上了,丘公子不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宋环才欠我几个钱,这样一来岂不是因小失大?” 余春华频频点头,“也是,只是不知道宋环来这里做什么?他又怎会认识丘公子的,他们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路人嘛。” “别管他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吧,天都黑透了。” 廖采臣望向竹林上头的天空,他看到几只乌鸦正朝丘宅的方向飞去,发出凄厉的“呱呱”声,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那片萧索的没有一丝光线的宅院中。 此后的几日,丘然都没有来过。余春华可有时难免会想,是不是廖采臣下半场的糟糕表现得罪了他,亦或是宋环告诉了他廖采臣根本不是女儿身。 不过想归想,他心里却着实踏实了不少,他本还怕丘然真的对廖采臣动了心,有了纳娶的念头,这样一来,他这个做班主的倒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可是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廖采臣拿了丘然给的银子后,就连夜去了赌坊。这一次,他一连几天都没有回茶园,派人去找他也叫不回来。可戏票又是提早卖出去的,余春华不得不临时找人顶替他的位置,然而即便如此,却仍有观众不满,有要退票的,更有喝多闹事的,搞得余春华每日是焦头烂额,邪火窝心。 这日,他实在是按不下心头这股怒气,决定亲自去赌坊把廖采臣叫回来。他下定了决心,这次不管是打是骂还是捆着也罢,都要将廖采臣带回来,否则,他这个班主也不用当了。 可是刚走到茶园外,却看到廖采臣竟已经自己回来了,他蹲在墙根下,拿着一根干草在地上划拉着,肚子里仿佛装满了心事。 他这幅落寞的样子倒让余春华积蓄了许久的怒火平息了一些,于是他走过去,冲廖采臣道,“还知道回来?还记得你是茶园的人?” 听到余春华的声音,廖采臣抬起头来,可是一看到他的脸,余春华却唬了一跳,表情都凝滞住了,嘴巴微张着,只盯着他肿胀的满是青紫的脸不动。 “谁......谁将你打成这个样子?”过了许久,余春华才结巴着道出这么一句话。 廖采臣哭了,泪水在肿起的眼眶中打转,持续了许久,才慢慢落下来。 “班主,我输了,输得精光,还欠下了一大笔钱。他们说,我要是三天内还不上这笔银子,他们就要来取我的命,我可怎么是好啊?” 听了这番话,余春华气得直跺脚,他知道廖采臣不争气,却没想到他竟能糊涂到这个份上,不仅输了丘然给的银子,还欠了一笔更大数目的赌债。 可是看廖采臣现在这幅可怜巴巴一身是伤的模样,他又不忍心对他太过于苛责,怕他一个想不开,做出更不可挽回的事情来。于是,余春华只能好言相劝一番,先稳住廖采臣的心神,又给了他几两银子,让他去医馆看伤,毕竟做他们这一行的,脸面是最重要的。 廖采臣走后,余春华这才点了根旱烟,就地坐在门槛上抽了起来,一边抽一边叹气。他对廖采臣和对其他人是有些不同的:廖采臣这个人虽然没定性,做事也不认真,整天吊儿郎当的,但唱戏的天赋却极高。余春华在这行做了几十年,一眼便能看出他是个难得的好苗子。还有一点,廖采臣的眉眼和他早逝的儿子有几分相似,所以余春华有时看着他,竟像看到了自己日日思念的孩子一般。 对着这样一个人,他难免心生怜爱,对他的管教也不免较旁人少了些严格。他常想着,廖采臣成了今天这幅模样,自己这个当班主的或许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正暗自神伤之际,穆瘸子从里屋走了出来,朝他脸上一瞅,笑嘻嘻道,“怎么了老弟,有什么烦心事吗?还是因为姓廖那小子?”说完,见余春华不语,便接着道,“我今天可就要走了,你若是不说,以后可没人听你诉苦了。” 余春华深深叹了口气,“这孩子不争气啊,我看他这次是渡不过这道难关了,欠了这么多钱,青州城他怕是已经待不住了。” “又赌输了?”穆瘸子挨着余春华坐下,“我就说嘛,这凡事都要看运道,天生没有财运,还非要到赌场去,不是要陪个倾家荡产吗?” “那能怎么办,说了也不听。兄台,你说我该怎么办是好?对这孩子我一直是有几分私心的,他长得和你早去的那大侄子有几分相似,他......” 说到这里,余春华顿住了,因为他看到穆瘸子根本没在听他的话,而是微张着嘴,看向对面的墙根处。 那里站着一个人,身量不高,面容却生得干净清秀,不是丘然又会是谁。 第二十章 提亲 丘然是来提亲的,而且指名道姓要的就是廖采臣。 言简意赅说明自己的意图后,丘然就留下一封信笺离开了,也就在茶园待了半盏茶光景。 穆瘸子看着他的背影,捋着胡须“嘿嘿”笑道,“这个人,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个不做,就想把人娶走;不过你们这边倒也不亏,把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嫁了过去。” “兄台,你就别开玩笑了,我心烦,”余春华打开信笺,指着上面道,“你看看,这上面写得清楚着呢,什么日子定亲,什么日子送彩礼过来,什么日子迎亲,就好像他已经笃定廖采臣会嫁过去似的。” “他笃定是他笃定,廖采臣是个男人,怎么都不会真的嫁给他,老弟你心烦什么呢?”穆瘸子笑了,他觉得余春华实在是反应过度了,这么一档子荒唐事,他怎么好像还当真了。 谁知余春华却一把将那信笺揉成一团,拉住穆瘸子的胳膊,认真嘱咐道,“一会儿廖采臣回来了,你可别说丘然来过了,就当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定记住,千万别说漏嘴了。” “为......为什么呀?”穆瘸子被他弄糊涂了,“这种事,大家笑一笑也就完了,难道廖采臣还会当真不成?” “要是他当真了呢?”余春华将穆瘸子拽得更紧了,弄得他倒一时怔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怎么会?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嫁给另一个男人?”过了好一会儿,穆瘸子朗声笑了出来,可是笑了一会儿,他却看到余春华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眼中充满了警惕,将手中的纸团攥了又攥。 穆瘸子反应过来了,可是已经晚了,他回头的那一瞬间,廖采臣已经擦着他的肩头走到了余春华身边,冲他摊开手掌,“给我。” “你都听见了?”穆瘸子嗫嚅了一句。 廖采臣却没有理他,只瞪视着余春华,将手掌又朝前凑了凑。 “非如此不可吗?真的走错了路,到时候没人能帮得了你。”余春华忽然提高了声音,他见廖采臣执迷不悟,自己也动怒了。可将纸团重重放在廖采臣的手心后,他又深深舒出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声道,“信笺我给你了,该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 说完这句话,他就拉着穆瘸子进屋了,独留廖采臣一个站在原地发呆。 他展开纸团,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反复看了几遍,竟什么也没看进去。他心里现在乱得很:后路已经堵死了,前面又是一条看似怎么都走不通的路,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将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反复地攒起展开、再攒起再展开。 正踌躇犹豫之际,忽然看见一个人冒冒失失闯到院子里来,不是别人,却是宋环的娘子陈穗。她看到廖采臣,也来不及招呼一声,便匆忙跑进来,急急冲他道,“廖公子,这几日可看见我们家那位了?他被赌坊的人逼得紧,一连几天没着家了,现在那些人找到我,说我家相公再不现身,就要了我这肚中孩儿的性命。你知道他们那些人都是长尾巴蝎子,满肚子的毒水,我怕他们真的会剖开我的肚子。” 廖采臣心头一动:他确实见过宋环,就在几日前,就在丘宅的门口,可是若如实相告,让她这样找过去,那自己的身份不就泄露了? 这么稍一踟蹰,脸上的表情便出卖了他。陈穗于是朝廖采臣逼近了一步,疑声道,“廖公子,你见过我家相公?” “我......”廖采臣支吾着,“前几日似乎见他出了城门朝西边去了......” 陈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西边,我知道他去哪儿了,我就知道他去找他了。” 说出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后,她便冲廖采臣道了声谢,然后又和来时一样,匆匆地出了门,朝城门的方向走去了。廖采臣跟出去,看着她的背影发怔,脑海中却反复回荡着陈穗说的那句话:赌坊那些人满肚子毒水,说到必然做到。 昨晚他们对自己说什么来着?要是三天内还不上银子,就要将他四肢都剁掉再扔进猪圈里。 廖采臣打了个哆嗦,目光又一次落到手中那张已经被自己的汗浸透的纸团上。 他忽然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什么了。 丘宅的大门紧闭着,从远处看死气沉沉的,像一座没有生人的坟茔。几丛发黄的竹子从院墙处挑出来,非但没有给这爿宅院增加一丝半点的生气,反而让它看起来更加萧索了。 陈穗一开始以为宅中无人,可是在门板上拍了几下后,院门却被飞快地打开了,一个小厮躬身立在两扇门中间,恭敬地冲她笑。 是旺儿。 陈穗认出他是丘然的贴身小厮,于是连忙问道,“这位小哥,我家相公可在府上?” 旺儿冲她行了个礼,用尖尖的尚未完全变声的声音道,“宋公子他在呢,不过他中午吃多了酒,现在正在里屋歇息着,您先随我进去坐一坐,我去回禀我家少爷和夫人去。” 听他这么说,陈穗的心彻底放到了肚子里,甚至没有多想宋环来这里借钱,为什么要一连住上几日,也不曾想他为何不打发人去知会自己一声。 她跟着旺儿走进去,绕过影壁进了前厅,便在椅子上坐下,一边细品下人们送上来的上好的茶水,一边耐心地等着丘然和宋瑶。 她没有等来任何一个,当夕阳的光从照壁上褪去,黑暗慢慢沉降在这所孤零零的宅院的时候,陈穗才察觉出一丝丝不对劲来。 已经整整一个时辰了,茶水早已变凉了,然而主人家却没有出现。不仅如此,她刚来时那些忙前忙后殷勤伺候的下人们也一个两个的都不见了,现在整座丘宅中,似乎只剩下了她一人,除此之外,就是偶尔从天空落下的几声难听的鸦叫。 其他人好像都消失了,被某样看不见的东西吸走了似的。 第二十一章 鬼影 “呱。” 又是一声尖利的鸦叫,这次声音是贴着窗口过去的,陈穗甚至隔窗看见了那个朦胧的漆黑的影子,像团鬼影...... 她“唰”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朝两边看了看后,颤声道,“有人吗......有......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她,她微微有些发抖的声音在偌大的院落中回荡了几圈后,也逐渐离她远去了。现在,阳光已经完全从丘宅中撤去,留下来的,只是仿佛用浓墨描绘出来的房屋和花木的暗影,高低错落、影影绰绰。 这宅子不对劲。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一个人影也飘飘然落进了她的脑海中:那个轿子中的女人,反复吟诵着一句她听不大懂的戏。 “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现在,那声音好像放大了一些,不是在她脑中,而是真实地出现在这片宅子里了。 陈穗倒抽一口凉气,猛地一下回过神来:她听到了,听到了这个声音,它似乎在院墙外,又好像就在她的头顶,飘飘悠悠、时大时小,像一只忽高忽低的风筝。不过,风筝的线就是这间宅院,它飞不走的,永远也飞不走的。 陈穗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晃了晃头,把这个疯狂的念头逼了出去。她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就连宋环也顾及不了了,她必须先逃离这座院子,再晚一步,她怕自己就要像这盘旋在头顶的歌声一样,永生永世都走不出去了。 陈穗快步走出屋门,绕过影壁,朝院外走去。可只将将走出了几步,她却忽觉身前不远处多了数道细长的竹影,修长挺拔、轻盈细巧。一开始只是几根,不多一会儿,竟然连成一片,竹影丛生,层层叠叠,仿若一道黑色的屏障。 地上怎么凭空长出了这么大一片竹林?陈穗想不明白,可是这间宅院、这宅院的主人有太多让她想不明白的地方了,包括现在不知从何处流动过来的,一淙淙厚重的雾气。 白雾在林间流转,擦过竹节和地上新冒出来的笋子,像一条条粗长的蛇。陈穗觉得那些雾气好像有生命似的,她想,或许雾气里面裹挟着许多冤魂吧,他们走不出去,就被困在了这里,凝结成一团团厚重的雾气...... 那么宋环和小瑶也在这里面吗? 陈穗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因为院门就在这片林子后面,这林子是她逃生的必经之路。 她跨了进去,雾气沾到衣衫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一股透心的凉意,顺着皮肤钻进去,将她的五脏六腑浸润得冰凉。 陈穗使劲吞了口唾沫,手指探上自己微微凸起的肚皮,仿佛里面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能带给她一丝温暖一般。 “不怕,娘护着你,咱们一定能走出去。” 她将双手伸向前面,像个瞎子似的摸索着朝竹林里走,刚走出几步,脚却被一颗刚冒出来的嫩笋绊了一下,她整个人朝前扑去,撞在一株修长的竹子上。 额头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皮肤似乎被凸起的竹节擦破了,她微喘了几口气,用袖子随便蹭了一下前额,就想绕过竹子继续朝前走。可是步子尚未迈出去,忽然瞅见不远处的一根竹子后面站着个人,身形她很熟悉。 “相公。”陈穗认出那人是宋环,不禁又惊又喜,抬步就朝前跑去。 可是跑出几步后,她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宋环明明没有动,她却和他一直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她似乎永远也无法靠近他,虽然他近在咫尺。 想到这一宗,她觉得脖子后的汗毛忽然乍开了,陈穗停下脚步,又一次朝宋环望去,这才发现宋环的五官模糊不清,脸上似乎也笼罩着一层薄雾。而且他的身体比平时高出了一截,还在轻轻的晃荡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 “相公。” 陈穗的声音里掺杂着哭音,她没有再朝他的方向走,因为她知道,宋环已经死了。 “不要走这里......从......从院子的后门走......” 就在陈穗悲痛万分不知所措之时,宋环却说话了,他说得很费劲,脖子努力超前伸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字从嗓子里挤出来。 “从后门走......不要......不要走这里......”他又说了一遍。 陈穗不需要他再多做提醒了,她转身朝竹林外面跑去,脚踩在泥泞的湿土上,差点滑到,不过终于还是稳住了身子,绕过几根竹子后,跑到了影壁下方。 “相公。” 在即将掠过影壁的时候,她回头朝竹林中最后看了一眼:宋环还在那根竹子后面,身体看上去越来越轻,从头到脚都浮起来飘在地面上,到最后,衣衫连带着他的身体竟一丝丝地溶进了白色的雾气中,流散到了林间。 陈穗用力擦掉脸上横流的泪水,旋身跑进了正厅,从正厅的后门出来后,她沿着甬道朝丘宅的后门跑去。 甬道两边是东西二院,陈穗知道,这两间分别住着丘然夫妇和丘家老两口。现在,两所院落的大门都敞开着,看过去,像是两只张开的乌漆漆的大嘴,似乎要将她一口吞下。 陈穗看着这两座院门,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心仿佛要飞起来一般在胸膛里乱撞。她紧盯着院门,心里不断催促着自己快点跑过去,可是偏偏这么不凑巧,恰好在经过院门的时候,她的鞋子卡在了砖缝中,努力试了几次,都没能将它拔出来。 陈穗急出了一头汗,蹲下身用手抓住鞋帮使劲朝外一扯,终于将鞋子拽了出来,可就在她稍微松了口气时,却瞥见两侧的院子中出现了几个人影,正飘飘晃晃地朝她的方向走来。 第二十二章 后门 陈穗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三个摇晃着走过来的人她都认得,可是她也清楚明白地知道,他们和宋环一样,都已经是死人了。他们死在了这间宅院中,和宅院融为一体,化成它的一部分,就和竹林中的那一团团雾气一样。 宋瑶和丘家二老现在已经走到了大门口,三双空洞的眼睛盯在陈穗身上,像三把钢针,扎得她汗毛竖起,浑身发疼。 脚下的地砖仿佛变成棉花了,踏一脚陷一脚,只走出两步,便再也挪动不了了,手扶住墙面才能勉强站住。 陈穗怕极了,她以前不是没见过死人,可是她没想到死人动起来竟是这般怪异:手脚是僵硬的,摆动起来便比活人慢了半拍,可偏偏又走得很快,所以经常一条腿没有收回,另外一条腿就迈了出来,走得跌跌撞撞,不时会撞到墙面上,磕掉身体上几块已经腐烂掉的肉。 眼看着几个人快要走到自己身边了,陈穗发出一声无力的尖叫,将身子紧紧贴在墙面上,两手抠着墙,恨不得从墙缝中钻进去。 可是听到她的叫声后,三个人却不动了,立在门洞下面,眼睛却仍然盯在她的身上。 “他要来了,快走......”宋瑶缓缓抬起一只胳膊,朝甬道那头一指。 听到这话,陈穗终于敢抬起头正视她了,此刻,月光正好斜过来,落在宋瑶脸上,照亮了她漆黑如墨的瞳孔和从脸上扑簌簌落下来的蛆虫。 陈穗心里“咯噔”一声,惧怕散去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叙的哀痛和悔恨。 “钥匙......在后门旁边的草丛......中......”宋瑶也如宋环一般,努力伸长脖子,艰辛地说出一句话。她吐字模糊,不过陈穗却听懂了。 “小瑶......”陈穗落下两行泪,又看了宋瑶一眼,手扶着墙朝甬道那头跑去,她知道身后的三人还在看着她,他们的眼睛里盛满了月光,就像活着时一样。 穿过甬道,前面便是丘宅的花园了,西边是一片竹林,就和那片挡在她和大门前的竹林一模一样,疏疏落落,枝叶萧条。陈穗从竹林旁边经过时,隐约听到了几声鸦鸣,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丝别的声音,脆脆的,却轻不可闻,仿佛有人踩上了林间枯败的竹叶。 陈穗来不及多想,也不敢朝竹林中看上一眼,便径直从竹林旁边跑了过去。她已经看到了丘宅的后门,很小的一扇木门,专门供下人们运送东西用的。可是这么一扇不起眼的油漆斑驳的小门,却配上了一把大锁,极不相称。 她扑到木门旁边,俯身在下面的草丛中一阵乱摸,果然没摸几下,指头就碰到了一样冰凉的事物上,正是门上那把大锁的钥匙。 陈穗心中一喜,忙站起来将钥匙插进锁孔,扭动了几下后,大锁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锁梁松开了。 陈穗激动得眼泪都快滚下来了,她把锁拔出来扔到一边,伸手便推开了木门。 鼻间嗅到了一股清新的空气,和丘宅中那股沉闷的气息完全不同,陈穗知道,自己是真的走出去了。她喘了口气,放眼朝前望去,只见前面也是一片竹林,不过这片林子和丘宅中的完全不同,里面没有白雾缥缈,当然也没有本应在春季出现的竹笋,这里的竹子生得挺拔苍翠,看上去充满了生气。 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大致的方位后,陈穗拔脚就欲朝前跑,可是刚刚只朝前迈出了一步,还未步下台阶,就忽然觉得背后擦过来一道微风。侧脸朝后望去时,她看到一个人,他的袍角已经擦到了自己身上,可是影子却没有映下来。 月光斜穿过了他的身体,没有在地面上投射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他不是生人,为何会重返人间?而自己还被他骗了这么久,为了一点小财,断送了家人的性命。 陈穗心里很悔,可是在猛然瞥到丘然高举的手和手里那根又细又尖的竹笋时,那点悔意消散殆尽。她回过身,双手用力抓住他已经落下来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不让那根如尖刀一般的竹笋扎进自己的胸口。 丘然的脸孔白得像涂了一层漆,嘴唇却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他明明和陈穗第一次见到时一样,可现在在她眼里,他的脸孔却异常诡异,简直是个披着人皮的魔鬼。 笋尖离陈穗的胸口越来越近了,虽然已经拼了全力,可她终是敌不过他的力气。丘然裂开嘴巴,露出小而洁白的牙齿,他在笑,声音时断时续,嗓子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恶心。 笋尖扎破了陈穗的衣服,穿透了她的皮肤,她觉得胸口涌出一股热流,将衣服都浸透了。 完了,她看着丘然诡异的笑脸,心头涌出一股绝望。她能感觉到道笋尖越陷越深,简直快要抵达自己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了。 生死交替的一瞬,肚子从里面人轻轻踢了一脚,陈穗愣了一愣,忽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是胎动,肚子里那个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绝望,挥舞拳脚替她打气来了。 一股本能的力量喷薄而出,陈穗低吼了一声,两只手用力抠住丘然的手背,将他猛地向后一推。 丘然跌了个趔趄,朝后退出几步。趁着这个时候,陈穗转头就朝前方跑去,她一手摁住还在朝外冒血的伤口,一边头也不回地跑向数尺开外的竹林。她知道,这是自己和孩子最后的机会,若不牢牢抓住,她们母子也会变为这所宅院中的一员,永生永世被锁在这里,永远无法逃出来。 第二十三章 墓 脚步声时断时续地跟在后头,伴随着它的还有那句陈穗已经耳熟能详的戏。 “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不过,现在它不再是那个女人的声音,而是出自丘然之口,他将这句话唱得凄哀至极,里面还夹杂着幽幽的哭音,在林间回荡着,仿若来自地狱的鬼嚎。 陈穗觉得整个竹林里都充斥着他的声音,竹叶都被它震得颤动起来,争先恐后从上方飘落,在林中下起了一场翠绿色的“雨”。 “救命。”陈穗一边呼救一边朝前跑,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这片竹林到底有多深,她现在没有其它选择,只能朝自己认准的那个方向跑,虽然,她伤痕累累的双腿已经累得快要断掉了。 竹影错落处出现了一丝微光,橘红色的,像是一簇摇曳的火光。陈穗心头大喜,脚下的步子不觉又加快了一点。 “救命,”她大声喊着,声音颤抖得自己都听不清楚,仿佛不是从她嘴巴里发出来的,“救命......有人要杀我......” 火光就在前方,陈穗看清楚了,那是一堆篝火,火烧得很旺,旁似乎还有几个人影,现在,他们好像听到了她的呼救声,纷纷站了起来,朝她这边望来。 “救命......” 发出最后一声呼救后,陈穗的辫子忽然被一只手从后方拽住,她整个人朝后方猛地一挫,倒在了泥泞的土地上。 闭眼的前一刻,她看到了丘然的脸,似笑非笑的模样,和她第一次见他时并没有什么分别。 “好像还有一口气,这个人命可真够大的,竹笋从胸口穿过,竟然没死。”宝田试了试躺在竹林间的那个衣衫不整的陌生女人的气息后,抬头对赵子迈说了一句。 “不是她命大,是杀她的那个东西逃得太急,所以她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桑朝女人看了一眼,旋即大步走到竹林间,鼻翼轻轻抽动几下,又蹲下来捻起一点泥土,凑到鼻子前面嗅了嗅,这才冷声笑道,“正愁肚子饿,这里倒有个送上门来的。” 赵子迈紧随着它走了过来,朝阴暗的林间忘了一眼后,才蹙眉问道,“是什么东西?” 桑砸着嘴笑,“对我胃口的都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不过它究竟是什么,要到这林子后面看看才能知道了。赵公子,你是要接着赶路还是要跟过来看看热闹?” 赵子迈本来是要连夜赶路的,可听到桑这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邀约,他却心头一动,没作犹豫便决定要和它一同过去。 “宝田,你将那女人带回城中的医馆医治,若她醒了说了什么,你便回来禀报我。”回头吩咐了宝田一句后,他便跟在桑和穆瘸子身后,朝竹林深处走去。 “公子,咱们不回京城了?”宝田将女人抱到马上,才想起这档子事,于是追过去冲林中喊了一声。 “不急。” 他只等来了两个字,宝田耸耸肩,对着几乎被翠竹掩住的赵子迈的背影微摇了摇头,嘟囔道,“自从遇到了这位穆姑娘,公子真是越来越不像他自己了。” 竹林的那头是一片空地,地面上光秃秃的,连一根杂草都没有。可是地的周围却长满了葱葱郁郁的竹子,单这一块空了出来,就像毛发厚重的脑袋顶的一块秃斑,愈发显得怪异。 “寸草不生啊,”穆瘸子用随手捡起的竹竿在地上戳了几下,捋起胡须笑道,“这下面不知道埋着什么东西呢?” 赵子迈看向前方的空地,可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半点门道来,于是锁起两道浓眉,冲穆瘸子问道,“前辈,什么东西会让一片沃土不长植被?” “阴气,阴气治下万物收。”穆瘸子撮起嘴唇,“依我看,这块地皮下面应该是一座墓,大墓,不过,要打开这座墓,可不是我这副的老骨头能做到的了。” 说到这里,他昂头看了眼天色,又冲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桑轻声道,“大神仙,现在天也快亮了,咱们到附近的村子里雇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请他们来把这座大墓打开吧。” “开墓容易,除祟却难了。”过了一会儿,桑徐徐道出这句话来,它通红透亮的眼睛仿佛透过土层钻了进去,来到地下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它跑了。” 良久之后,在赵子迈和穆瘸子充满疑惑的目光下,桑冷着脸,不满地从嘴唇中挤出这几个字。 夯土被一层层地掘开了,正如穆瘸子猜测的那般,这片寸草不生的空地下面,确实藏着一座规模不小的古墓。 墓室用青砖块砌筑,葬顶为拱形,前后各有上锁的两扇大石门,其上刻有云纹图案。墓门顶端的门楼上还有八个相同样式的猫头瓦和滴水,下有四个凤尾图案的砖雕斗拱,再下面还有两个砖雕垂缨,看起来就像一座缩小了的宅院。 “墓室如此精致,可见这墓主人不是高官就是富商,”穆瘸子啧啧叹道,“死人住得地方都比我这个活了半辈子的老头子住得好,过去是人比人不如,现在是人比鬼也不如了。” 听他这么说,赵子迈忍不住莞尔一笑,可是当将目光转到蹲在墓坑旁边的桑的身上时,他却猝然收起了笑容。 桑盯着墓室的右下角,那里有一个黑色的窟窿,不大,却能供一人钻出来,看起来像是被盗墓的破开的。不过单单一个窟窿还算不得什么,就在赵子迈朝里面看时,他听到了一阵时断时续的歌声。 声音出自一个女人之口,又细又轻,隐在一片嘈杂中,须得屏息认真听,方能听得清楚。 “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是西厢记的唱词,她将这句戏唱得凄惶婉转,每一个字仿佛都砸在赵子迈的心间,漾起数道水纹。 “前辈,你们......你们有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他身子抖了一下,冲穆瘸子问道。 可是话还没说完,穆瘸子就忽然指着下面几个干活的村民惊呼了一声,“快看,墓门开了。” 第二十四章 人间 墓室内的棺木依然完好,棺木上盖有写着“明待封儒人丘门”字样的绸缎,每个字约一尺见方,字幅上半部分三字为金色,下半部分四字为白色。 “墓主人姓丘,是明朝人,”赵子迈已经跟在桑后面跳下墓坑,看了一眼那口巨大的乌木棺材后,冲桑道,“大神仙,咱们就这样把人家的墓给掘了?” 桑哼哧冷笑,眼神飘上了厚重的棺盖,“他又不在里面,你怕什么?” “他不在里面?” 赵子迈将目光转到棺盖上,果然见那盖子非但没有钉死,而且似乎还被人推动过,棺盖是斜放在棺身之上的,仔细看去,还能看到一条黑色的细缝。 “这是一口空棺?”赵子迈紧跟着问了一句。 桑瞪他一眼,“空棺?里面的人都臭了,怎么可能是空棺?” 经它这么一提醒,赵子迈才发觉自从墓室被打开后,这里就一直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不重,但确实是腐尸的味道。但怎么可能呢?一座明朝的古墓,里面即便有人也早成人干了,又怎会发出臭气。 脑中闪过一道白光,他凛声冲那几个站在棺材前面犹豫不决的村民道,“开棺。” 棺盖在几个人的合力下被缓缓推开了,可几个人朝里面只看了一眼,便吓得惊叫了一声,一个个神色慌张地从墓室中跑了出来。 “大人,有死人,这棺材里有死人。” 棺材里有死人再正常不过了,可是能把人吓成这幅样子,那就一定是另有原因了。这个原因桑猜到了,赵子迈也猜到了。于是两个人一同走进墓室,垂头朝棺材里看去:里面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的身体上有六七处伤口,看起来也是被竹笋扎烂的。伤口处皮开肉绽,很是吓人。女人的尸体则是完好的,只是衣领下方的脖颈上有一处深紫色的淤痕,显然是被人掐死的。 两人皆是新死之人,尸身刚开始腐烂,尸斑却已经浮了上来,身体上散发着淡淡的臭气。 “奇了,奇了,墓主人消失了,棺材里却躺着两具新尸,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见。”穆瘸子也爬下了墓坑,朝棺材远远望了一眼后,又缩到了后面,不过嘴里还叨叨个不停,“这人也不知是谁杀的?又为何把他们放到了一座古墓里,放就放了,还要把墓主人给弄出去,死也不让人家死得安生。” 刚说到这里,身上却被桑扔过来的一块土坷垃重重砸了一下,它剜了穆瘸子一眼,沉声道,“嘟嘟囔囔说一大串废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穆瘸子把身上的土掸掉,壮着胆子顶了一句,“那依你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桑冷嗤了一声,“这两个人就是被墓主人杀死的,他杀了人,然后爬出了墓室,把这两个人留在自己的棺材里。不光如此,林中那个女人也是他害的。” 听闻此言,穆瘸子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朝桑跟前凑了凑,低声道,“您都搞清楚了?” 桑朝上翻起眼睛,两颗红色的眼珠子灼灼生光,像两盏萤火,“林子里那股味和这墓室中的味道一样,死了几百年的东西,还不愿意走,也不知道这浑浊污秽的人间有什么好值得他留恋的。” “天真,这人间虽污浊,但自有它的妙处,这妙处,是做神仙也无法体味到的。”说完之后,穆瘸子自知失语,于是赶紧捂住嘴巴,朝桑的瞥了一眼,生怕它动怒。 但是桑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生气,它眯眼看着穆瘸子,嘎声嘎气道,“你说说,人间到底有何妙处?” 穆瘸子见它没恼,顿时来了精神,他将胡子朝上一吹,摇头晃脑道,“人间热闹啊,情仇爱恨、生老病死、纸醉金迷、人欲横流,纵使一切到头来终是虚妄,纵使众生皆苦,各有各的难处,可能待在这里,又有谁愿意去那没有半点烟火气儿只有仙气飘飘的天堂呢?更别说鬼气森森的地府了。大神仙,你说是不是?” 桑没有接话,它似乎楞住了,眼皮一眨不眨,一双通红的眼珠子却依然盯在穆瘸子身上,盯得他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咦,墓室中怎么还有一个洞?看起来像是一扇小窗。”赵子迈的声音打断的桑的冥想,他方才一直在墓室中四处查看,没有参与到两人的谈话中来。现在,他伏在棺材左边的墙壁上,眉头紧锁,手指在墙壁上轻轻的抠着,抠出了一些大小不一的土块。 桑和穆瘸子围了上去,赵子迈于是侧过身,指着墙面冲他们道,“一开始我还以为墙上有个洞,把里面的碎土抠出来后,才发现是一扇小窗子。” 墓室北侧的墙面上真的有一扇巴掌大小的“窗户”,方方正正的,四边皆用木条撑住,以防土块坍塌将它封住。 “有窗就有室,这窗子对面会不会还有一间墓室?”穆瘸子也来了兴致,将眼睛贴到“小窗”上,眯眼超对面望去。可是刚贴过去,他的身子就被推开了,桑率先凑了过去,将一只眼睛贴到窗口,凝神朝里面望去。 “看到什么了?”赵子迈看见桑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子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在后面催促了一句。 “棺材,”过了许久,桑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轻飘飘落在他的耳中,仿若头顶刚刚落下来的绵绵雨丝,“那里面还有一口棺材,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 竹林中间的空地下面有两座墓室,当村民们将第二座墓室上面的夯土刨开时,大家才看清楚这两座墓室是连在一起的。第二座墓室的结构、用料、甚至上面雕刻的花纹都可第一座墓室一模一样,没有半分区别。 两座墓室相连的那道墙壁上开了一扇小窗,有棱有角,比手掌大不了多少,却让两个封闭的空间融通了起来。 “这......这是过仙桥啊。” 过了一会儿,一个村民忽然撂下手中的铁锹,痴痴看着那扇小窗,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第二十五章 过仙桥 夫妻合葬墓的两个墓室之间有一扇小窗,俗称“过仙桥”。 事死如事生,恩爱夫妻活的时候睡在一起,死了也要在墓室中间开一扇小窗,以便能时时看到对方,更希望来世能再续姻缘。 敞开的棺木中躺着一位女子,她当然已不似生前那般明艳动人,虽然容貌和毛发还依稀可见,但尸身大部分已经变成了黑色。只是她身上穿着的那条杏红色的凤尾裙还是完好无损的,裙摆被风一吹,竟飘动了起来。赵子迈想,若她还活着,定会被这条裙子衬托得摇曳生姿了。 “听说啊,这‘过仙桥’最早出现在汉代,当时大多是在墓室的墙壁上凿出一个小洞,表示墓主夫妻在阴间可以继续交流。现在即便夫妻恩爱,也大多都是合葬墓,‘过仙桥’已经极为少见。可是不曾想,今儿竟让我在这里见着了。”那位知悉过仙桥起源的村民饶有兴趣地看着两座连在一起的墓室,啧啧感叹道。 “若是夫妻恩爱,葬在一处也就罢了,为何要分别葬在两座墓室呢?这不是浪费材料吗?”穆瘸子抓着脑袋表示不解。 “我在书中读到过,‘同穴合葬’一般是夫妻死亡时间比较接近,就会葬在一起。如果夫妻俩逝世的时间隔得比较远,又想葬在一处,就会建造两座连在一起的墓室,也就是这种‘并穴合葬’。只是要在两座墓室中间挖一扇窗户,做成什么‘过仙桥’,我也是头一次听说头一次见着,可见这南北两间墓室的墓主人生前是十分恩爱的。”赵子迈冲穆瘸子解释了一句,又看向北面那座新挖出来的墓室,“结构、装饰、雕刻连棺材都一模一样,他想和她生活在完全一样的空间里,就像生前一样。” “恩爱?”桑冷笑了一声,“恩爱还要丢下她自己跑了?恩爱还无法舍弃尘世种种?不愿好好地在这里陪着她?” 赵子迈被它堵得无言以对,可转念一想,又哑然失笑,觉得它的话不无道理。 “生前应该是恩爱的,可是这种恩爱不要也罢。” 一个极小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过来,桑扭过头,轻轻压下帽檐,避免自己的眼睛吓到站在人群最后面的那个村民。 “你认得墓主人?”赵子迈朝前走近一步,伸手招呼他过来。 那人于是从人群中走出来,朝两座墓室瞥了一眼后,干笑了几声道,“也算不上认得,不过儿时曾听人说起过这过仙桥的故事,他们说我们村子旁边有一座连起来的墓室,里面合葬着一对夫妇。旁人都说丈夫极爱妻子,死了也不忍与她分开,所以便在自己的墓室中凿了一扇窗,但求日日能见到自己的夫人,就像就像牛郎织女的桥相会一般。可真实情况却不像传说这般美好,而是有些有些渗人” “说说看。”桑从墓坑里爬上来,席地坐下,又将帽檐压低了一点,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男人是在听戏的茶园遇到女人的,他对她是一见衷心、情难自抑,可女人当时却已经定亲,再过段时日便要故人着新装,嫁做他人妇。 男人不甘心,每每想起女人不久后要为别人洗手作羹汤,要和别人绵绵瓜瓞、白首偕老,他心里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扰得他日夜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终于,他决意去做一件事情,一件在他心头盘桓了数日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 他知道女人定亲那家的儿子喜欢到棋馆下棋,于是,他便趁着夜色偷偷爬到棋馆的房顶,将一只花盆扔到了那年轻人的头上。可怜那年轻公子,头颅被砸成了几瓣,喷薄出来的鲜血和脑浆染红了黑白两色的棋子。 “救不回来了。” 男人溜下房顶,听到棋馆中人们的惊呼时,心中暗自窃喜。 女人家自是为此事悲痛不已,男人却藉此机会趁虚而入,殷勤体贴,使出浑身解数博得了女人双亲的欢心。终于,在一年之后,女人的父母点头答应,将女儿许配给了男人。 此时的男人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得意的那个人,他娶到了梦寐以求的妻子,虽然是要他以手染鲜血作为代价,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好景不长,婚后没多久,男人就开始怀疑起女人来。而基本上每一次的怀疑,都是建立在他自己毫无根据的臆想上的。 小厮、厨子、车夫、店铺的伙计凡是女人能接触到的异性,他通通要怀疑一遍。她最近和谁讲话的次数多了,她冲谁笑了,她对他们讲话的语气为什么总是那么温柔 她难道在与他们**吗?他不信,可是她的眼波中明明涌动着丝丝缕缕的情愫 男人开始暗地里观察起女人来,一开始,他总是故意离家再突然折返回来,以此来试探女人有没有对他不忠。后来,他察觉出女人开始对自己不满,于是便更加小心行事了。 他挖了许多洞,墙壁上、门板上、窗户上,他从这些洞中窥探她,观察她和异性说话时的神情、动作、语气,以此来判断她是不是真的与他人有私。 女人发现了这些洞。 洞里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她,无论她走在哪里,背后都有这样一双眼睛,盯得她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 终于有一天,在男人的贴身小厮王二询问女人最近为何总是郁郁寡欢时,她忍不住哭了,她已经被这只藏在洞中的眼睛压抑了太久,所以王二无意中的一句关心,便成了她情绪的发泄口。 不过女人没有对王二吐露男人的秘密,这个时候,她还想维护男人作为一家之主的尊严。所以哭过之后,她就将一头雾水的小厮打发走了。 可是几天之后,王二却死于一场可怕的意外。 第二十六章 往事 王二的尸体是在后院的竹林中被发现的,几天前,他还曾在这里帮女人拔过竹笋。 那时正是春笋出土的季节,林子中遍布着高矮不一的竹笋,一个个像尖锥似的,披着淡绿的嫩衣。 王二的脖子就插在其中一颗竹笋上,脖颈被笋尖完全扎透了。他的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土地,蔓延开来,渗到竹根深处。 一大群乌鸦落在王二的尸体上,争先恐后撕开他的衣衫,啄食着这顿难得的盛宴,王二的尸身被这些丑陋的鸟儿啄得皮开肉绽,连腰间的荷包都被一只乌鸦扯下,劫掠到了黑暗的天幕中。 女人看到了王二伤痕累累的尸体,她吓得几日无法下床,病了一个多月才恢复。可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王二的死只是个开端。从那天起,这座宅子中的人越来越少,那些下人们在不知不觉中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掉了。 女人一开始并未怀疑男人,直到一天晚上,她被惊醒后发现躺在身边的男人不见了,来到院中寻找他的时候,才洞悉了一切的真相。 男人在竹林中,正在用一根尖利的竹笋刨土,他身边,是一具被竹笋扎破了喉咙的尸体。女人认得那具尸体,他是府里的厨子,很和气的一个中年人,今早还和她打过招呼。 女人看见,厨子的脸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愈发诡异,喉咙中喷射出来的鲜血在他青色的脸上横着溅出一道血迹,像把那张脸一劈两半的似的。 女人用力捂住嘴巴,才没有叫出声来,她虽然对男人监视自己的行为极其厌恶,却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的枕边人会是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杀人魔。她默默退到一边,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被自己称为夫君的男人:他的长相和穷凶极恶一点也不沾边,甚至还有些清秀,还带着点女相;他甚喜读书,博学多才,平日里待人也很是和善,从未苛责过下人,对女人当然更是体贴入微;虽然他的朋友不多,性格也比较沉闷,但是生意却做得不错,这座宅院就是他花了大价钱新购置的,因为这宅子里栽满了女人喜欢的竹子。 正是这些优点,让女人和她的父母忽略了男人的本性:他控制欲极强,尤其对自己珍视的东西,更是不给对方留出一丝的自由和隐私;他敏感多疑,弓杯蛇影,甚至已经生出了心疾,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浮想联翩,臆想出一段完全不切实际的故事。 可如果单单是这样也倒罢了,顶多夫妻关系不睦,她遇人不淑,以后不管好也罢坏也罢,这日子总也能勉强熬下去。 但是今晚,女人彻彻底底地认清了一个现实:她不能和一个杀人无数的人过一辈子,绝对不能。 可是,如今宅子中就只剩下她和男人两个,男人不仅不让她随意出门,甚至不让外人进来,连她自己的父母来一趟他都推三阻四。她简直算是被他囚禁了,她该怎么逃出去呢?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个时候,男人在外省的一桩生意出了些问题,须得他亲自过去一趟。那宗生意对男人来说很重要,所以这一趟门他是不得不出的。 女人瞅准这个时机,故意装病,恳请男人让她的父母来照顾自己。男人见她病得厉害,也只得同意了。于是,女人终于等来了逃脱这里的机会,她知道,这是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男人走后,女人把宅院中发生的事情如数告诉了自己的父母,老两口一开始不信,女人便将他们带到竹林中。 果然,他们在林子里发现了尸体,一共八具,全部属于那些不辞而别的下人们。看着这些鲜血淋漓的尸身,老两口惊呆了,他们没想到那个谦和有礼的年轻人,竟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于是他们决定连夜逃离这里,一刻也不能再耽搁。 可是,就在三人收拾好包袱准备离开宅院的时候,男人雇的马夫却返回了院子,他一脸惊慌,告诉他们男人在渡河时不小心从船上落下,掉到了深涧之中,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三个人不知该惊还是该喜,不过女人却觉得一颗心放回了肚中,她感受到了一阵许久未曾有过的轻松,虽然这轻松夹在在一股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愧疚中,因为男人毕竟是她的夫婿,曾经的夫婿。 三个人在宅子中又多住了几日,等待男人的消息,可是三人心里都清楚,男人是不会回来了,那条河又长又宽,现在又是涝季,水流很急,会凫水的在河中都难逃一劫,更别提男人这个完全不识水性的人了。 他们终于还是决定报官,因为即便男人死了,可是那些被他杀害的人还埋在竹林中,哭诉着他们无处可申的冤屈。 可是在报官的前一晚,男人却回来了。他浑身湿淋淋地走进了院子,月光从他头顶落下,却没有在地上映照出影子。 女人和她的父母终是没能从那座宅子里走出来。 过了几日,有人在宅院中发现了多具尸体,有小厮厨子管家,也有女人和她的父母,却独独没有男人。 女人入土后的第二个月,男人的尸体被人在河中发现了,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经泡烂了,肉也没剩下多少,几个渔人是通过他手心中紧攥的腰牌才辨认出他的身份的。 不知情的人们又挖了一间墓室,将男人葬在了女人身边,可是下葬那日,却发生了一件奇事。 男人的棺盖一直无法钉上,镇钉被锤进去,转眼就会翘起来,试了数十次都是一样。到了最后,钉棺的人脸都吓白了,他在这行做了几十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诡谲的事情。 后来,还是一位有年纪的人上来说了句话,他说:“会不会是丈夫太过重情,死了也不愿与妻子分隔两边,所以才迟迟不愿封棺。” “那该怎么办呢,现在打通墓室一是太费功夫了,二来也可能惊扰到那位夫人。”众人纷纷议论道。 “那......就做成过仙桥吧。” 老者思忖半晌,缓缓道。 第二十七章 纠缠 她死了吗?应该是死了,她还记得他带着水汽的手指掐在自己脖子上时,那冰凉的触感。 死了也好,这样,就不会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跟着自己了。 “娘子......” 耳畔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女人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娘子,娘子,我还在这看着你呢......” 女人转过头,她看到一双眼睛,虽微微笑着,却透着彻骨的寒意。 “宅子里的人都死光了,里面发生的事只有死人知道,你们又是从谁口中听到的这个故事?” 桑对村民讲的故事半信半疑,赵子迈却觉得他说得至少有八分可信,因为就在方才,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女人,她一边幽幽地哭泣,一边指向他的身后。赵子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转身,却发现身后那一片混沌的雾气中嵌着一个洞,洞的那边,有一只闪闪发亮的眼睛。 “他说的应该是真的,这象征着夫妻恩爱的过仙桥,不过是人们幻想出来的一个美丽传说罢了。实际情况,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无休无止的纠缠,哪怕她死了,他都不愿放过她。” 听赵子迈这般说,再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桑便知道他又看到了一些旁人无法知悉的事情。于是在盯着那两座连在一起的墓室看了一会儿后,它斜眼瞅着赵子迈道,“那这两具新尸是怎么回事?那躺在竹林中的女人又是谁?” “这种事,只能交给官府的人去查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发麻,像被人点住了穴道一般,可是回头看时,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阵酥酥麻麻的寒凉感慢慢爬满了身体。 是着凉了吗?他回过头,正对上桑的目光,它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两个红色的瞳孔眯成一条缝,像猫的眼睛。 为什么会这样冷?在喝下宝田煮的一大碗姜汤,又加盖了两层棉被后,寒意还是直穿进来,从后心一直渗到前胸,又顺着经脉流通到全身各处。 赵子迈在被窝里打着哆嗦,侧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不应该呀,现在虽然是秋季,但今天却是个暖阳高照的好天气,无风无雨,中午的时候很多人甚至脱去了夹衣,只着一层单衣。即便现在已经入夜,气温却仍不会低到哪里去,怎么自己却冻成这幅样子? 这种感觉不是着凉伤风,因为他的身体并无其它不适,头不疼脑不热,喉咙鼻子也无堵塞异物感,就只是单纯地感到冷,冷得人心尖发颤。 宝田在门外守着,现在是丑时,他已经睡着了,赵子迈甚至能听到门外传来的细微的呼噜声。他不想吵醒宝田,因为今天宝田忙了一天,晚上又在客栈伺候了自己半宿,早就乏了。可是再这么直挺挺躺下去,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冻成一根冰凌,还不如下床走动走动,将放在桌上那壶尚在冒着热气的姜汤喝再上一碗,说不定能缓解一点身上愈来愈重的寒意。 他裹着被子走下床,一步一挪地来到桌子旁边坐下,倒了满满一碗姜汤然后一口干下。火辣辣的汤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但很快,这点温暖就消失了,身上的寒气吞噬了它,又一次包围了他的身体。 “咯咯......” 就在他被这似乎永无止境的寒冷弄得有些恼火的时候,后背上忽然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笑声。声音是个女人,但她的身体却像一条蛇,一条细细的已经冻僵了的蛇。她贴在他的后背上,正试图将身体钻到自己的体内。 “宝田。” 赵子迈第一反应就是唤醒宝田,可是嘴巴张开,声音却化成一蓬白烟,在空气中凝结住了。 “咯咯......” 女人朝他身体里面挤,她身上透着的寒意一点点驱逐着他体内的热量,她每进入一寸,他便觉得冷了一分,很快,整个背部都是麻的,他觉得现在就算有人用刀子戳自己的后背,他也是感觉不到疼的。 这就是被夺舍的感觉吗?小午每次也是这般被桑控制,被它一点点占据了身体吗?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他竟然想起穆小午来,那个大大咧咧嘴角永远含着的抹笑意的女孩子,她是怎么做到这么淡定自若的,在知道自己体内住着个随时会鸠占鹊巢的妖怪的时候? 后背更凉了,女人已经快要钻进去了,因为他发觉自己不仅口不能言,连身体似乎都被冻住了。手中尚未放下的瓷碗“砰”地落在地上,裂成几块,可是这点声响,只换来宝田含混不清的一声“嗯”,完全不足以唤醒一具已经疲累到极点的身体。 “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耳边又传来了那句戏,与此同时,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人站在床榻边,他伏低身子,双手用力卡住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 女人在挣扎着,杏红色的裙裾被她奋力反抗的双脚踢得朝上飘起,像一片腾起的纱幔。终于,女人眼睛中透出的惊恐将慢慢流淌到黑夜中,她眼底最后那一抹光也消失了,她的眼睛仿佛变成了两坨木块,钝钝的,没有一丝光彩。 “生同衾,死同穴,你说过的......你说过的......” 男人喃喃自语着松开双手,他朝后方转过头来,赵子迈看到他的脸上蒙着一片白惨惨的水气,五官全部被埋在下面,什么都看不清楚。 喉咙中一紧,他觉得自己要叫出声来,可终于还是无能为力。眼前怪异的一幕消失了,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现在变得很重,像背着一块沉重的冰坨。 “我死得好惨......呜呜......他杀了我......杀了我......” 笑声化为凄厉的哭音,像一股阴风,在屋中盘旋不散。 第二十八章 飨 一阵风从背后掀过来,赵子迈的眼角瞥到椅子脚旁的一抹红色:是裙裾,杏红色的凤尾裙裾。 他知道身后那个人是谁了,可与此同时,脊梁骨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手指顺着骨节朝下摸,慢慢落到了他的腰间。 “他杀了我......” 女人冰凉的气息在他耳畔起伏,他能嗅得到她身上那股死人的味道,不是臭,是陈腐,就像一间多年未住人的老屋子散发出来的腐败气味。 “他杀了我啊......” 又是一声低泣,女人冰凉的双手穿过他的皮肉探到肚脐后方,身子亦跟着朝前深入。她像一条蛇,缓慢地蠕动着,钻进了赵子迈的身体。 这就是被夺舍的感觉吗?赵子迈透过自己的眼球看向外面,屋子里的摆设他全部都能看见,他甚至看见了“自己”端坐在桌前,一只手在桌面上轻轻地划拉着,蘸着桌上的一点水渍,慢慢写出一个“生”字。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自己”笑了,奇怪的是,这声音还和他原来的声音一样,倒是和穆小午被桑夺舍后的情况不同。 “我活了。” 说出这三个字后,他将双手在面前摊开,仔细端详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然后,两只手贴上“自己”的胳膊和胸膛。他将“自己”反复摩挲了几遍,以确定这具鲜活的高大的躯体真的是属于“自己”的了。 “我活了......” 又一次说出这三个字后,他站了起来,在屋子中反复走了几圈。只是,他的姿态实在怪异,步履轻盈、腰肢款摆,怎么看都像个娇俏的女子。 若不是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将自己的躯壳夺回来,赵子迈几乎要被自己这幅模样弄得笑出声来。可就在他拼命想要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时,外面却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声音不大,但赵子迈觉得以宝田的敏锐和机灵,有这么个人站在旁边敲门,怎么也该醒过来了吧。 可是宝田非但没有醒,呼噜声反而越来越大了,赵子迈听得很清楚。他看到“自己”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走到桌前重新坐下,清了清喉咙后,冲门外问了一句,“这么晚了,是谁?” “是我,开门。”桑的声音从门外飘来,它虽捏着嗓子,但赵子迈还是认出了它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吞了一颗定心丸,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我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如他所料,“自己”很快拒绝了桑的请求,可是门外马上给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公子,宝田好像昏迷不醒了,你快开门看看他是怎么了?” 宝田被“桑”横着抱了进来,它将他撂到床上后,就再不去关心他的安危,而是大喇喇走到“赵子迈”跟前,盯住他的眼睛嘿嘿一笑。 “你笑......什么?”“赵子迈”慌乱地将额角的一丝乱发拢到耳后,又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今天有点不一样,讲究得像个女人。”桑的笑意凝在嘴角,久久都没有消散。 “赵子迈”连忙在床边坐下,他有些慌乱,眼神躲躲闪闪,不敢再和桑对视。 桑也不强迫他,只在他身旁坐下,双脚在身前踢踏了几下后,忽然伸手解开了前襟上的扣子。它里面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小衣,雪白的皮肤在单薄的衣物下若隐若现。 “你......你干什么?”“赵子迈”朝旁边挪了一下,目光重新转到桑身上,“好好的,脱衣服干嘛?” 桑用一只手在脸前扇着风,“热啊,你感觉不到吗?” “热才有鬼了,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寒气,明明快要冷死了。”身体里真正的赵子迈见桑解开衣服,忙将眼睛转到一边,暗自嘟囔了一句。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桑这么做的原因了,于是暗自偷笑了一声后,他耐心地等待着。 “赵公子”,桑朝“赵子迈”的方向挪动了两寸,手臂挽上他的胳膊,“呀,赵公子,你身上怎么这般凉? “赵子迈”想把手抽出来,可是抽到一半,却被她握住了手掌。她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纤长的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继续说道,“是不是着凉了,毕竟那片竹林又阴又冷,怨气重重。哎呀,别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吧。” “怎么会?”“赵子迈”的语气中多了些许慌张,“哪里来的不干净的东西?” 桑抿嘴一笑,“你问我?我还要问你了呢?” 它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火红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真正的赵公子怎么可能盯着女人除了衣衫的胸口看,除非现在占了他身体的,根本就是个女人。” 说到这里,她手心中忽然喷出一蓬热气,热气凝聚起来,化成一团火球,将整间屋子都映得通红。 奇怪的是,赵子迈却感觉不到烫,他的手明明被它死死握住,火焰在相连的手掌间流动飞窜,他却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相反,他觉得舒适异常,那股子一直盘绕在身体上的寒意慢慢流走了,他的血、他的魂全都回来了。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身体开始重新回到自己的掌控下了。 真正的赵子迈回来了。 “饱餐一顿真是不容易,竹林中人多,又是你的老巢,不好对你下手,就只能先引你附在他身上......” “几百年的老鬼,现在已经不多见了,比那些新死的可美味多了......” “怎么?恨吗?生前被自己的夫君所杀,死后又要入了我的口......你可知我是在救你,少欲无为,才能早登极乐......” “他那具身子是好,筋强骨壮,偏又八字极弱,可是有我在,谁都别想抢在我前头去......” 赵子迈第一次觉得桑的话是真的多,平日它少言寡语的,怎么对着个冤魂这么能说? 耳边传来凄凄的风声,他又一次看到了那片杏红色的裙裾,像一条鱼尾,在他眼前一闪,隐入到前面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了。 火光灭了,只有桑的手还和他的紧紧握在一起。 第二十九章 交易 “还舍不得放手呢?便宜还没占够?”桑冷眼瞅着还未从震惊中回过味来的赵子迈,嘴角勾起一抹笑。 赵子迈回过神,赶紧松了它的手,心中又气又急:什么叫他占便宜?这手是它主动牵的,现在到还成了他占便宜了。再说了,这身体还不是它强占过来的,怎么现在倒把自己当主人了? 不过这些话全部被他藏在肚子里,一句也没有说出来。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它。 “在竹林中你就知道她缠上我了,当时却不说?” 桑耸耸肩不置可否,一只手缓缓扣上前襟的扣子。 “你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不惜利用我的身体把一只百年老鬼引过来,你就不怕中间出了差池,我可能命都没了。” 赵子迈的嘴唇被一根手指堵上了,桑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调侃的神色,“真为我死了,那也是你的荣幸。将来到了地府,你跟那些小鬼说,我赵子迈是因为飨桑而死,想必他们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赵子迈被它气得无言以对,两人对着烛火干坐了一会儿后,他抒出一口气,轻声道,“你手心中那三个尖顶我曾在父亲的游记中看到过。” “赵安去过那里?”桑眼中的调侃不见了,赵子迈从未见它如此认真过,它用两手扳过他的肩膀,赵子迈可以肯定自己的肩头乌了一大片,“那地方是哪?” “我忘了,”他用尽全力将它的手拽下来,“时间太久了,得回京城问了父亲才知道。” 桑眼中的光还亮着,眼珠子转了一转,它又朝赵子迈凑过去,“那我同你一起回去,到了京城,一切谜团就能解开了,我就能知道我到底是谁了。” “找到答案后,你要把身体还给小午,此后,不管你附在谁身上都好,你离了她,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他缓缓抬起头,眼睛被烛光映得忽明忽暗,“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赵子迈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以为它要动怒之时,它才终于从鼻腔中冷哼一声,高声道,“一言为定。” 撂下这四个字后,它便站起身,双臂朝上伸了个懒腰后,昂首阔步走了出了屋子。 赵子迈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件事他想了许久,琢磨了几天,他知道和桑谈判是一场冒险,它一个不高兴,随时会取走自己的性命。可是,他却决定去试一试,因为他手中的筹码也不小,那是桑最看重的东西,关乎到它的来历和身份。 现在他赢了,桑同意了他的条件,穆小午可以借此机会彻底摆脱掉它,变成一个正常的女孩子了。 “啧啧。”宝田的咂嘴声从背后传来,他已经醒了,现在正一手托腮看着赵子迈,意味深长道,“公子,怎么还牵上手了,回去大人问起来,我还真不知道该不该如实回答了。” 赵子迈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原来你小子早就醒了,在这里装睡呢?” 宝田揉着脑袋,一脸委屈地冲他道,“它来时我就醒了,可是被它打了下脑袋,就昏过去了,再被公子你打这么一下,我看我早晚是要变傻子的。也不知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竟遇到你们两个。” “还好,你很快就不会再见到它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宝田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不说这个了,宝田,我方才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知是否与这件案子有关系?” “公子想到什么了?快说说看。宋家三人两死一伤,伤的那个还未苏醒,这件案子看似已经进入了一个死局。” “今天在墓穴旁,我听到有人在唱戏,那句戏,我记得在别处也听到过。”赵子迈若有所思道,“宝田,你还记得我们刚到青州时,曾随穆前辈到了一座茶园吗?当时我虽然没进去,但是可以肯定里面正在唱西厢记。” “西厢记?” “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这句戏就是出自西厢记的四本四折。” 宝田“啪啪”拊掌,“公子真是博学强记,连戏出自哪一本都知道。” “别拍马屁,明早先到茶园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线索。”说完,赵子迈看了宝田一眼,缓声道,“我这里有一些莽草膏,你拿去敷敷,改明别真傻了,还得赖到我身上。” “宋家兄妹都已经死了?” 听到宋环和宋瑶的死讯后,余春华惊了半天都没回过味儿来,穆瘸子不得不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一下,抬高声音道,“老弟,我记得来给廖采臣提亲的那位公子姓丘来着,是不是?而且我曾听你讲过,他特别喜欢西厢记?” 余春华一惊,“是......是啊......可是这位丘公子和此事有什么干系呢?” “那座墓的墓主也姓丘,”赵子迈淡淡说了一句,朝余春华走近了一步,“老先生,听穆前辈说您曾经和廖采臣一同去过丘宅,那座宅院在何处啊?” “西郊的一片竹林中,孤零零的一座宅子,四周种满了竹子,”说完这句话,见几个人皆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余春华眨巴了几下眼睛,结结巴巴道,“那宅子......丘宅不会就是......就是那座墓吧。” 赵子迈沉吟片刻,缓缓道,“确切地说,是两座,两座连在一起的墓室,也叫过仙桥。” 听他这般说,余春华猛拍一下大腿,“我就说嘛,那天我透过照壁上的一个圆洞,看到了对面的宅院,可是走出照壁,又看不到那间院子了。对了,采臣也看到了,绝不会是我看花眼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过了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到赵子迈身上,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昨日我又和采臣大吵了一架,他晚上离了茶园就没有回来......他会不会......会不会去找......去找丘然了?” 第三十章 船 翠绿的竹叶捱捱挤挤,几乎没有一丝缝隙,身体擦着竹干过去时,叶子便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有人贴在身后细语。 廖采臣本就悬着一颗心,冷不丁听到竹叶的声音,便不得不回头张望,有几次,他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竹叶犹如一顶碧绿色的华盖,遮住了头顶的太阳和蓝天,林中一片阴暗,他看不清地上的泥污。再加上脚上那双绣花女鞋不合尺寸,所以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跌倒在这片泥泞的竹林子中。 “廖采臣,你也有今天,要靠扮女装讨好男人来为自己谋生路。”他心里恨恨地念着,一边把垂到肩膀上的辫子拨到背后,“这件事过后,要再去赌坊,你就活该被人剁了手去。” 他边想边朝前走,还时不时轻轻拂去额角落下来的汗珠,以防脸上的妆被汗水冲化了。 “廖姑娘。”前面不远处忽然有人唤他,光是听称呼,廖采臣便已经猜到来人是谁。 果然,在朝右边轻一偏头后,丘然的贴身小厮旺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旺儿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站在两根竹子间冲他低头行礼,“廖姑娘,公子让我来接你。” 廖采臣心中生出疑窦,脸上却带着笑意,“出了林子就到丘宅了,怎么还要专门到这里来迎我?再说了,丘公子是如何知道我今天要来的?” 旺儿不紧不慢道,“公子希望与姑娘你在别处拜堂成亲,各项事宜都筹备好了,姑娘随我过去便是。至于公子是如何知道姑娘今天来,其实”他笑了一下,接着道,“其实公子并没有姑娘想得这般神通广大,但或许是心有灵犀,他知道姑娘一定会来,所以便派旺儿在这里候着。不瞒您说,旺儿已经在这竹林中等了姑娘好些日子了。” “原来如此,”廖采臣见他言辞真挚,便不再疑他,只道,“我来得仓促,什么都没有准备,既然丘公子把一切都打点好了,我随你去便是。” 说完,便跟在旺儿身后,朝林子的另一侧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有大半个时辰,前方的竹子变得稀疏了不少,与此同时,“哗哗”的流水声从远处飘来,传进廖采臣的耳朵,而且声音愈来愈大了。 “快到河边了?”廖采臣下意识说道。 旺儿回过头,脸上还堆着谄媚的笑,“让姑娘受累了,不过船就要到了,劳烦姑娘再多走几步路。” “船?” “坐了船,咱们才能到公子那里呀。”旺儿眨巴着眼睛,“姑娘放心,旺儿一定会把您送到公子身边的。” 廖采臣脚下一滞,“要乘船才能过去?什么地方,这么远吗?” “不远,今晚前一定能到达,而且那地方是公子专程为姑娘准备的,新颖别致,别的新嫁娘做梦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呢?姑娘万莫辜负了公子的心意。” 旺儿歪着脑袋看她,言辞恳切道,“姑娘,随我来吧。” “去了又能如何,还能把我吃了不成?”廖采臣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现在又到了这地步,便一咬牙,跟在旺儿后面走出了竹林。 他面前是滔滔的玉河水,河面平阔,水流湍急,不过好在廖采臣从小在江边长大,是个颇识水性的,所以在看见河边拴着的那条小木舟时,倒也没有惴惴之感,只跟在旺儿身后,抬脚便踏进了船舱。 船里很窄,只堪堪容一人坐下,旺儿在船头撑杆,将船划得四平八稳、如履平地。 看了一会儿两岸的风景后,廖采臣只觉那山和林都是一个样子,心中已感无聊至极,于是便冲旺儿的背影问了一句,“你家公子为何不愿与我在丘宅成亲?难道那宅子中藏着什么,他怕我发现不成?” 旺儿没有回头,只“嘿嘿”一笑道,“姑娘多心了,我家公子已在那宅院中娶过前后两任夫人,他怕姑娘你心中不悦,所以才改了地方。” “两任夫人?”廖采臣一惊,猛地抬高了声音,见旺儿回头看着自己,他脸上一窘,将声音柔缓下来,“怎么那日我在丘宅没见过这两位夫人?” “她们她们去得早,”旺儿有些不安地摸了摸鼻子,又尴尬地笑了两声,“都是过去的事了,廖姑娘不会介意吧?” “不会,只是这两位夫人是因何原因早逝的?我看丘公子年岁也不大,怎么就” “都是病死的。”旺儿有些唐突地打断了廖采臣的问话,随后,他便一言不发地撑船,没有再和他多聊一句。 廖采臣心中多了些许不安,他明显感觉到旺儿在回避这个问题,不仅如此,他还从旺儿的语气中感受出了一丝害怕。他为什么会怕?难道那两位夫人的死因有疑?难道丘然平和的外表下隐藏着他从未窥探到的另一面? 谁知道呢?他在心中自嘲地笑了笑,毕竟,他也只同丘然见过两面,除了知道他极钟意西厢记外,对他的了解也仅存于他表面流露出来的随和儒雅罢了。不过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又不是真的要嫁给丘然。他只需要拿到礼金,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便好,后面的事,就留到明天再想吧。反正一个丘然,肯定比赌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棍们好对付。那些人可是会一直跟着自己,哪怕走遍全国的疆土,也会逼着他将输掉的银子吐出来的。 丘然,总不会比他们更可怕吧。 想到这里,他忽然来了些精神,挺直身子朝前面望去。旺儿说天黑前他们一定会到,可是现在夕阳已经开始朝山后坠下,却不见他有一点要靠岸停泊的意思。 刚想问上一句,旺儿却忽然将船桨从水中提起,率先说话了,他指着前方茫茫河面上一个若隐若现的暗影,提高了声音,“廖姑娘,咱们这就到了,公子乘的船就在前面了。” 第三十一章 成亲 廖采臣看到了一艘大船,稳稳当当浮在河面上。船身被漆成大红色,上面贴了一排“囍”字,被夕阳一照,亮得刺眼。 船帆也是红的,三只高大的风帆高低错落,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像三只展翅欲飞的大鹏鸟。 船分上下三层,船身长约三十丈,从这个角度望去,廖采臣能看见上面忙忙碌碌的人影:是丘家的那些下人们,他们在为即将到来的那场婚礼做着准备,有的手捧托盘在甲板上疾步走动,有的则跪地擦拭着船身的浮雕和彩绘,生怕落了一点灰尘。 可是船上越是热闹,廖采臣心中便越觉得疑惑。因为这热闹仿佛是镶嵌在一层玻璃下的,只能看得到,却触不着也感受不到。这番热闹的景象仿佛与外界的一切隔离开了,廖采臣甚至觉得自己是在翻看一本图册:这艘船,这艘船上的人,都是画笔描出来的,他和他们分隔在两个世界,永远不可能有交集。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笼罩在大船上的那一层薄薄的雾气吗?使它看起来虚无缥缈,像被风一吹就会散掉似的。 廖采臣觉得身子有些发僵,眼睛也被船身的颜色刺得发痛,他忽然很想告诉旺儿,自己不去了,不成婚了,要他把自己送回岸上。 可就在他思前想后之时,小舟却加快速度划到了大船边上,夕阳被巨大的船身遮住,一条长长的舷梯从上面伸下来,他在旺儿的引领下登上了梯子,神色茫然地攀上了大船。 迎接他的是一张张笑脸,丘家的下人们脸上都堆着笑,和旺儿一样。可是廖采臣却觉得这些笑脸很假,他们的笑容没有温度,里面还含着一丝惧意,仿佛是有人逼他们做出这幅模样一般。 丘然没有出现在迎接他的人里,旺儿说按照风俗,夫妻二人成婚前是不能见面的。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时,廖采臣心中踏实了一些,他在一个小丫头的搀扶下来到楼船的顶层,进入了一间同样被红色充斥着的房间。 床上放着一摞叠放整齐的嫁衣,上面还搁着一顶彩冠。彩冠以金丝网为胎,上缀挂有珠宝流苏的礼冠,圆框之外饰以翡翠,冠旁各缀二博鬓,冠后缀金翟一只,翟尾垂下数行珍珠。精美绝伦,比他唱戏时戴的那些假的彩冠不知美上多少。 可是现在,廖采臣却没有被这顶穷工极态的花冠所吸引,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一托盘闪闪发亮的金锭上。五十多只金元宝,被飘忽的烛光映得刺眼,瞬间点亮了他心头的那把火。他看着它们,声音微微发颤。 “这些......这些是......” “这是公子要我拿给姑娘的,是姑娘的聘礼,公子知道姑娘和茶园闹翻了,所以这些金子姑娘自己保管着便是。” 后面的话廖采臣完全没有听到,他只知道,这盘金子是自己的了,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它们不仅可以让他还了赌债,而且下半辈子都可以衣食无忧了。他从此可以结束四处漂泊担惊受怕的日子,可以像那些富贵闲人一般,肆意挥霍自己的人生了。 “廖姑娘,我伺候您梳洗换衫吧。” 小丫头的话把廖采臣从美梦中拽了出来,他愣了一愣,这才将目光从那盘金元宝上恋恋不舍地转了回来,“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从小就没被人服侍过,倒有些不习惯,你去忙吧。” 将丫鬟打发走后,他扑倒在桌子上,手指从金元宝上一一抚过。元宝温热的触感熨帖着他的心脏,他觉得现在是他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他从没想过有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事,可是现在,他廖采臣,竟真的撞了大运,还是他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大运。 可正兴高采烈之时,一个念头忽然滑进他的脑海,他看了看满满一盘子金锭,眉头皱了一皱,陷入到沉思中。 这么多金子,他该怎么带走呢?他本想拿到聘礼就偷偷逃走,可是现在他身处一艘大船上,四面皆是一眼望不到岸的茫茫河水,他虽水性不错,可驮着这么重的金子,是无论如何都游不远的。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震:难道丘然早已揣测出了他的想法,所以才专门选了一艘船作为他们成亲的地方? 想到这一点,他背后忽然飘上一层白毛汗:要真的是这样,那自己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不光金子拿不走,被丘然发现真身后,很可能会被暴打一顿。说不定,他一气之下会把自己投进河里喂鱼,这里就这一艘船,又是月黑风高夜,就算被丢到河里也不会有人察觉。 廖采臣对着一盘金子,心中忽喜忽忧,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打算,可就在这时,小丫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了。 “姑娘准备好了吗?再有半个时辰就要拜堂了。” 廖采臣“唔”了一声,慢慢走到床边,将花冠放到一边后,抖开了那摞鲜红色的嫁衣。嫁衣针工细腻,精致漂亮得能配的上那顶绝美的花冠。 不过廖采臣现在哪里还有心情欣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该怎么带着这些金子逃出去,于是一只手提溜着嫁衣,另一只手下意识地解开了自己衣服的扣子。 一颗、两颗......扣子很小,他的手指却不像女人那般纤细柔软,所以颇费了番功夫。 “嚓嚓......” 背后似乎有一点响动,廖采臣本就紧张,身子一抖,旋身向后。 屋子中大片大片的红色刺得他眼睛发酸,可是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状况......于是他吞了口口水,重新转过身来。 手指缓缓向下,他解开剩下的扣子,将衣衫缓缓褪下。可是心里那股的不安却一直都在,而且愈来愈强烈地充斥到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心突突狂跳起来,像是要冲破胸膛一般。 廖采臣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忽然意识到是什么让自己如此心慌了,他回过头,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叫。 第三十二章 逃 门缝中有一只眼睛,一只黑色的像玛瑙一般的眼睛。眼睛盯在廖采臣身上,目光顺着他的平坦的胸膛缓缓爬升到脖子那颗凸起的喉结上。 “你骗我。” 耳边传来三个飘忽忽的字后,桌上的蜡烛忽的灭掉了,廖采臣顿时陷入到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就是蜡烛上方腾起的一缕白色的烟雾。 屋门被缓慢且沉重地打开了,廖采臣觉得有一阵风从身边擦过,来到了他的背后,他想回头,怎奈后颈上忽然多出了几根冰凉的手指,将他的脖子死死摁住,半点也动弹不得。 “你是男人。” 丘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比窗外忽然刮起的那阵秋风还要凛冽。廖采臣打了个哆嗦,他觉得丘然的手指带着几分湿意,还有些皱巴,就像在水中泡了多时一般。 “我不是故意骗你,丘公子,我也是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赌坊那些人,心比刀子还硬,要是我还不上银子,他们就要把我的四肢剁了扔进猪圈......” “你怕他们?”丘然在他背后冷笑,接着,说出了一句令廖采臣毛骨悚然的话来,“那你可知道我是怎么对待宋环的?他临死前应该很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死在我手里还不如让赌坊那些人给个痛快。” “宋环......死了?”廖采臣的声音抖得厉害,费了好大劲,才将一句完整的话说出来。 “林中笋子甚多,我就把他扔进去了,六处,不,是七处,他的身体被穿出了七个洞,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不过我有耐心,我看着他,看着他的血一点点从体内流出来,再渗入到土地中。你知道吗?那片竹林我总是养不肥,它里面的阴气太重了,所以竹子都黄了,真是讨厌。” “你是谁?”廖采臣抽噎了一声,泪水将他脸上的香粉冲刷掉,露出下面淡褐色的皮肤,使他的脸看上去多了几分怪异。 丘然的声音仿佛飘在半空,听起来不太真切,“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戏中说夫妻就应当这般,可是你们一个两个的,却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何总是要从我身边逃开?” “我念着她,所以即便死了,也急着赶回家来。可是她为什么一点也不难过,我从她脸上甚至看到了一丝轻松。离开了我,她就这般快活吗?” “还有她,我对她这样好,她却背着我与旺儿私会。我为了她能回心转意,杀了旺儿,可是她还是要离我而去,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廖采臣本还听得一头雾水,可是在听到丘然说他杀了旺儿的时候,却猛然打了个激灵:怎么会?就在今天下午,旺儿还驾着一条小舟将自己送到这条大船上,可听丘然的意思,旺儿竟是早就糟了他的毒手? 这一切太疯狂了,丘然疯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疯了,就连他廖采臣也不例外。若不是为那点金子疯魔了,他怎么会没有早点发现这里的异样,没有早点发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地里爬出来的,凉得透透的死人了。 船身忽然剧烈震动了几下,身后的丘然一个站立不稳,朝旁边倒去,手指离开了廖采臣的脖子。廖采臣想也没想,猫腰就向一旁敞开的窗口飞身一跃,跳到了外面的甲板上。 逃出屋子的那一刻,他惊住了,因为方才还粉刷一新红绸飘飘的船身现在完全变了样,桅杆断了一半,甲板上的木头也朽烂了,有些地方的甲板甚至还裂开了,露出下面滔滔的河水。 这根本就是一艘漂泊了多年、朽敝不堪随时会被水流吞没的旧船,可是方才他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咔嚓......” 身后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似有人踩在甲板上,将那些被水泡得发白的木板踩断了。廖采臣半悬着的心脏像是一下子飘到了空中,酥酥麻麻的,再难落下。 梗着脖子回过头,他看到了以旺儿为首的丘宅的下人们正摇摇摆摆冲他走来,有的捧着托盘,有的拿着一摞新剪出来的“囍”字,有的则两手空空,用两只空洞的眼睛朝他的方向看着。 他们都死了,却死得极不甘心,可又不得不受丘然摆布,在这么多年后依然如此。 就在廖采臣被这些像人又不像人的东西吓得不知所措的时候,旁边的窗户中忽然横出一道人影:丘然从里面探出头,他身上穿着青绿色的华服,素光银带,头戴长耳乌纱帽,冲廖采臣幽幽一笑。 “娘子,我已经着好新衣,就等娘子你了。” 他的声音一落,后面那些下人们就一个两个丢了手中的物件,举起双臂,朝廖采臣走了过去,上来就要抓他的肩膀,想要将他重新带回房中。 “死癫子”,廖采臣心中暗骂一句,旋身朝前跑。茶园学的功夫虽然荒废了不少,但比起普通人他的腿脚还算快的。可是刚跑出没几步,他就觉得有人朝他右耳旁吹过一口气,凉丝丝的,里面还带着股淡淡的水腥味儿。 “娘子,你也要离我而去?你们全都一样,都是些没心肝的东西。”丘然的声音从斜后方飘过来,廖采臣知道他离自己很近,近得几乎要趴到他的背上了。 廖采臣嘴里胡乱地骂着一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粗俗之语,似乎这样才能稍稍缓解他心头的恶心。 可是身后的人全然不为所动,廖采臣甚至听到了丘然在笑,笑声中透着猥琐粗俗之感。廖采臣重重打了个激灵,到了这一刻,他才切切实实感受了恐惧,他揣测出丘然想对自己做的事情,背后浮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失心疯的死癫子,离老子远一点。” 廖采臣吼了一声,胳膊肘用力朝后一挫,想将丘然推开。 他什么也没有撞上,脚下一块朽掉的甲板却“咯嘣”一声断裂开来。伴随着一声惊叫,他的身体猛地朝下坠去,砸破船底的甲板,落进茫茫河水中。 第三十三章 救 冰凉的河水涌进廖采臣的口鼻,他用力闭住气,一个猛子扎到水下,奋力朝前游去。头顶的阴影没有了,上方有银白色的月光洒下,他知道自己已经将大船甩在了后头。 可是与此同时,脑海中却涌上了另一重疑问:方才是什么震得船体猛地摇晃了一下,现在明明风平浪静,河下也没有暗礁......他带着疑惑,回头朝大船看了一眼,可是这一看,却让廖采臣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差点呛了一口水进去。 不远处的河水中有一团灰蒙蒙的东西,正在快速朝自己的方向移来。他分不清楚那是水汽还是烟雾,但却能模模糊糊地分辨出来,那东西凸起的前端像是一张人脸丘然的脸。 廖采臣心中大惊,凫水的动作也慌乱起来,他的手脚似乎不听使唤了,扑腾出一片片水花,身子却无法朝前移出半寸。 可是与此同时,身后那团阴气移动的速度却更快了,廖采臣感受到那强大的水压,它就像一只巨大的手,猛地从后方扑过来将他抓在掌心,再重重把他压到水底的泥沙中。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廖采臣演过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投江自尽之时,他只需闭上眼睛做出无声无息状就好。但是现在,他却真切体味到了被活生生憋死是什么感觉,泥沙在朝他的鼻腔嘴巴和耳朵里面涌,堵住他所有可以呼吸的出口,他觉得自己的肺快要炸开了,像被火烤着一般,火烧火燎地疼。 大脑中出现了一道白光,廖采臣知道意识在逐渐离开自己的身体,疼痛似乎没有那么强烈了。可是心中的恐惧愈积愈深,几乎要将他完全吞噬:他不怕死,他怕的是自己死后灵魂依然被丘然困住,永生永世都无法从他身边逃离,就像丘宅中无辜往死的其他人一般。 “唰。” 又是一道白光,这次,光线却似乎是从他紧闭的眼皮前面划过的,很亮,像是汲取了空中的月光一般。 廖采臣用力睁开眼睛,他竟然能看见了,身处河底阴潮的泥沙中,他却能看见身体周围一颗颗细细的沙砾和卵石,甚至能听到身边一阵簌簌的响动,虽然这动静是丘然弄出来的。 廖采臣惊恐地看着身前的沙砾朝后退去,一只手出现在沙子中间。这是一只怎样的手呢?白中泛着青,缺了两根指头,手背上有一个巨大的缺口,似乎是被一条大鱼咬了一口。 廖采臣发出一声自己都没想到的尖叫,两脚用力朝下一蹬,,逃脱出泥沙的束缚。 他朝水面游去,就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与此同时,他的余光瞥到了下方的丘然,他正从泥沙中爬出来,一张被鱼咬得几乎辨认不出来真容的脸朝上仰着,目光冷冷盯在自己身上。 廖采臣被这束目光吓得毛骨悚然,他不发声地“嗷”了一声,拼尽全力朝上方游去。他的身子很轻,和方才陷在泥沙里的那具躯体似乎已经截然不同了,仿佛有什么在下方托着他一般。 不过廖采臣现在什么也顾不得了,他手脚一并用力,反复蹬踹了几下之后,终于“噗”地一声钻出了河面。 外面的空气又凉又腥,可廖采臣却觉得他从未呼吸过如此甘美的空气。他将嘴里的泥沙吐出来,拼命翕动着鼻翼,让空气慢慢流到已经挤成一团的肺部。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些之后,他才看到自己身边有一条木筏,筏子上面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其中那个体型精瘦年纪不大的男人已经抓住了他的双臂,轻松地将他拖上了木筏。 “水......水里有鬼......”廖采臣来不及道一声谢,就惊魂未定地指着水面道出这一句话来。 “我当然知道这下面有鬼,我还知道,若不是我救你,你现在已经被那只老鬼吃了。”一个带着斗笠的姑娘慢慢朝廖采臣转过身,说出一句让他目瞪口呆的话来。 廖采臣看着那张被斗笠遮住了半边的脸,不知为何,轻微地打了个寒战,“你救了我?” 说出这句话的身后,他猛地想到了大船莫名的抖动,亦想到了泥沙里那道温暖的银光,他怔了一下,又问了一句,“真是你救得我?” “好生啰嗦。”那姑娘粗噶地说了一句,手指朝上一挥,口中默念了一句“收”。伴随着她这句话,一根灼灼生辉的铜针倏地从河面上钻了出来,在空中转了一圈后,稳稳落在那姑娘的手心。 廖采臣何曾见过此等神奇的景象,他登时跪倒在地,在坚硬的木筏上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念道,“多谢神仙救我性命,多谢神仙救我性命。” 可连磕了几个头,脑门都青了一片之后,却见那姑娘并没有要他停下来的意思,便只好微弯着腰跪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个高个男人过来打了圆场,将他搀扶起来,口中嗔怪道,“救你一次容易,但以后若还恶习不改,那可是连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廖采臣哆哆嗦嗦地点头,“是......是......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赌了,若再踏入赌坊半步,就让......就让丘然生生世世缠着我,就让我......我永远也摆脱不了他......” 听闻此言,那姑娘唇边挤出一丝冷笑,“连赌徒都怕恶鬼,我倒想会会这丘然,看他究竟有多可怕。” “神仙,咱们还是快点离了这里吧,您虽神通,但......但那怪物着实残暴骇人,据我猜测,他应该是杀了自己两位夫人,还把家丁下人杀了个干净,咱几个们还是走为上策啊。” 廖采臣早被丘然吓得魂不守舍,自然是催着他们几个快逃。可是他话刚说完,木筏却忽然“咯吱”一声,剧烈震动了几下之后,又一动不动了,就像粘在了水面上一样。 第三十四章 骨头 一双手从河里探出来,轻轻扒住木筏的边缘,看似不用力气,但廖采臣却知道,这双手是他们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的,因为那是丘然的手,他是他在世上见过的最执拗的人。 桑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催促宝田划船,她半蹲着,指节轻敲木筏,暗笑道,“这位兄台,既然已经来了,何不上来露个面,藏在筏子下面,我还以为是一条落水狗呢。” 听她说出这般无礼的一句话,廖采臣心里咕哝了几句,将身子一点点挪到赵子迈后面,只从他肩头勾着脖子朝丘然的方向瞧。 丘然残缺的手指被月光照得更加清楚了,伤口的创面没有一丝鲜血,只有几丝被水泡得发白的肉条,看得廖采臣胸口泛起一股酸水。 “什么人呐,这样的恶鬼都不怕?”他在赵子迈耳朵边窃窃私语,一边还吸溜了几下早已被冻出来的鼻水。 赵子迈冷笑,“恶人,鬼怕恶人,没听说过吗?” 廖采臣打了个哆嗦,将身体又朝赵子迈身后缩了缩,因为他看到丘然的上半身已经露出了水面,他被水泡得发胀的脸孔甚是可怖,像戏曲中涂着大花脸的夜叉。 “我来寻我家娘子,夫妻间的事,几位就莫要插手了吧。” 丘然看起来并没有被桑的话激怒,脸上依然带着那抹熟悉的笑,语气却是森森的,透着股寒意。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朝廖采臣瞟了一眼,直看得他腿儿发抖,差点跌坐在木筏上。 “夫妻?”桑哑然失笑,“你是谁的夫?谁又是你的妻?宋瑶,廖采臣,还是死后也要被你做成过仙桥监视的那个女人?” “你自诩深情,其实不过是打着深情的幌子来掩饰内心的低劣和自卑。丘然,你到底怕什么?难道你不能人事,所以才处处提防着自己的妻子?” 赵子迈扶额,他觉得这句话能把人的心扎烂,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羞辱。他朝桑望过去,却发现了它眼中稍纵即逝的那抹狡黠的笑意,他明白了,桑是故意的,它在故意激怒丘然,就像猫儿玩弄自己到手的物。 丘然爬了上来,整个身体暴露在月光下,他的衣衫早已破成了一条条的,像招魂的丧幡。他身上布满了鱼啃噬出来的大大小小的伤口,被河水泡得肿胀起来,变成了一个个鼓胀的疮疤。 “啊。” 看到丘然这幅可怖的模样,廖采臣叫了一声,又朝赵子迈身后缩了缩,恨不得将身体钻到木筏里面去。赵子迈被他的喊声惊了一跳,刚想斥责他不要再这样一惊一乍,却浑身一凛,怔住不动,目光直直落在丘然的双腿上。 丘然浑身的骨头都呈现出脆弱的灰色,可独独膝盖上那两块骨头是雪白的,看起来坚韧无比,就像两块光滑的卵石。 “大神仙。”赵子迈轻唤了一声,头朝丘然的腿上一探,“看那两块骨头。” 桑转过头,它眼中调侃的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被赵子迈敏锐地捕捉到了。 “骨头。”它嘴唇翕动两下,嘴角一下子绷紧了,“我一直都没想明白,纵使你执念再深,也不过是个老鬼罢了,怎么能爬出棺材四处行恶,原来,是因为这两块骨头。” 话音刚落,丘然已经拖着脚步走到它身边,衣摆滴下的水珠在木筏上积聚成一条细细的线。 “骨头是谁给你的?”桑眯眼看向丘然被鱼咬掉了一半的眼珠子,慢慢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丘然目光森森,“你跟我下来我就告诉你。” 说完,他忽然抬起双臂伸过去,手指陷阱桑的肩膀,然后带着它一起跃进湍急的河水中。 河面上溅起滔天的浪花,将筏子上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三人浇了个透心凉。赵子迈和宝田忙趴到木筏边上朝河中望去,可是河面如同一块漆黑的镜子,除了俩人的脸孔,别的东西却是一点也看不见。 “大神仙也被他拖进去了?”廖采臣战战兢兢走到赵子迈身后,冲漆黑的河水问出这么一句话,“那咱们咱们几个可如何是好?” “它死不了。” 过了许久,廖采臣听到赵子迈慢悠悠说出这几个字来。他愣了一下,因为他从那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漫不经心的味道来。 桑在急速地下沉,丘然将它抓得紧紧的,两个人被吸入了一个旋涡中,水流的力量将他们带向幽深的河底。漩涡中充斥着那句戏:“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反反复复,仿佛永远不会停下。 桑将一只手摸到丘然的后心,五指毫不犹豫地朝里面插了进去。丘然的骨头很脆,被它钢筋般的手指随便拧捏了几下后,便散成了一团粉末。他的胸口豁然裂开一个大洞,里面露出桑被水泡得有些发白的指头。 可即便如此,他的手仍然紧紧扣住桑的肩膀,双膝更是死死抵在桑的大腿面上,借助水流的力量将它带向河底。 “还有两下子。”说完这句话后,它忽然觉得自己的大腿一阵酥麻,低头看时,却发现那两颗锋利的膝盖骨竟然插进了自己的大腿面,在上面割出两道深深的口子,也将它的身体同丘然连在一起,难以脱离。 “可恶。” 桑被激怒了,口中默念了个决后,它将忽然出现在两指间的铜针朝丘然刺去。 铜针在桑手中的力量是惊人的,它在刺入丘然脊骨的那一瞬间,引爆了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丘然就这样在桑面前爆裂开来,化成了一蓬灰色的烟雾,萦绕在激荡的水流中。 桑冷笑了一声,可旋即又皱起眉毛,它感到大腿上传来一阵钝痛,那两块不属于丘然的骨头非但没有碎成灰末,反而从它的身体中挣脱了出来,像两颗晶亮的眼珠子,在漩涡里快速地旋转着。 第三十五章 女孩 骨头绕着桑旋转,它们的速度很快,还带着一股冷风,刺骨阴寒。与此同时,桑发现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昏暗,水也变得越来越混,而头顶那片亮光已经离它很远了。 它知道自己已经快坠到了河底,那里是丘然溺毙陈尸的地方,也是阴气最重之处。如果被拖到泥沙中,形势说不定会对自己不利。 “烧。” 它口中默念出这个字,手心处旋即燃起一蓬火苗,可还未等火苗燃旺,旋涡的力量却一下子消失了,它的身体猛地坠到粗糙的沙砾上,砸起一片白茫茫的尘土。 而就在此时,丘然已经化成灰末的碎骨盘绕在那两块坚韧的膝盖骨旁,重新化为人形,一头扎进了河底的沙砾中。 “该死,又让他给跑了。” 桑叫骂了一声,可说出这几个字的同时,它觉得胸口上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闷得它喘不过气起来。方才在漩涡里这感觉还不明显,可是现在身处河底,它就真切地感受到河水巨大的压力了。 桑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它明白了:自己不怕水,但这具躯壳却是怕水的,若在这河里待的时间太久,恐怕上岸时穆小午就是一具死尸了。 没了穆小午,它还拿什么和赵子迈做交易? 想到这里,它将手中那蓬火苗狠狠掷向河底的沙砾中。它似乎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但是它不知道自己丢中的究竟是丘然,还是一条潜藏在河底的鱼。 可是现在它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它知道自己再不上去,可能就被困死在这条河中了。于是在双腿用力朝下一蹬后,它朝上方游去,轻盈得好似一片羽毛。 光亮就在上方,蹬了几下水后,它看清楚了河面上方的月亮和依旧在朝下面观望的几张人脸,它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浮出水面了。 赵子迈伸出双臂,他终于看到了桑,现在正想将它拉上来。可是忽然,桑看到赵子迈的脸色变了,他瞪大眼睛,冲自己拼命摆手,另一只手指向它的身后。 不用回头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它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因为穆小午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笨重,她胸腔中的空气所剩无几,若再不游出去,她就要活活憋死在水中了。 它用力扒着水,眼角的余光瞥到右下方那个灰色的影子正急速地朝自己靠拢。 丘然当然也看出了桑的窘迫,它是肉身,这是自己唯一能胜出一筹的地方。他朝桑追了过去,在它从水面冒出头的前一刻,将那两颗雪白的膝盖骨从身上取下,然后用力扎进它的后腰。 “好疼。”它鼻翼耸动几下,终于再也无法闭气,好在它吸入的是凛冽的空气,而不是散发着腥味儿的河水,这让它多少有些安慰。它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牢牢抓住,然后整个身体被拖上了木筏。 “呼。” 在朝上方吐出一口水后,它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帧帧诡异的画面,渐渐的,画面连在一起,幻化成一个完整的场景。 先是一阵竹子拔节的“咔咔”声传进它的耳朵,紧接着,桑又一次看到了那片被竹林围绕的空地。只不过,空地现在是平整的,泥土是夯实的,仿佛从未有人挖掘过,而那座过仙桥的连穴墓还安安稳稳地藏在地下。 更让桑不解的是,竹林中间现在站着一个女孩子,从背影看尚未成年,应该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她身穿一件湖蓝色圆领大襟的裙子,月白色素绸里衬,湖色缂丝衣身,配铜鎏金錾花盘扣,衣身镶满一束束玉兰,华贵中透着含蓄的典雅。 女孩子的脊背和脖子都挺得笔直,仿佛有一根线从上面将她头顶攒满点翠花钗的大拉翅吊住一般。 桑看不见她的正脸,却也知道她的身份贵不可言,绝非一般女子。它也明白了,自己现在看到的是这个女孩子的经历,可是,它为何能看到她的记忆,它又不像那个八字极弱的家伙,动不动就看到陷入到鬼魂的记忆中。 难道,是因为那两块插进它腰间命门穴的......骨头...... 桑想明白了,可就在这时,它看到女孩朝地上微垂下头,似乎看到了什么。 “这下面有一座墓,墓里住着一个老鬼,那老鬼最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你要是识趣就赶紧跑。”桑嘶嘶冷笑着在心里咕哝了一句。 可是女孩儿没有跑,不仅没跑,她还冲着地面笑了,声音清脆,就像风起时飘舞的铃铛。 但这把清脆的声音却属于一个男人。 “方才就是你在唱戏啊?”她说,“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你是痴心人,怎奈痴心错付......” 话音刚落,地下忽然响起轻微的“隆隆”声,桑眯眼朝她脚下的那方空地望去,看到平坦的地面上慢慢裂开一条缝,土块掉落下去,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大窟窿。 紧接着,一条黑色的影子从那豁开的洞口处爬出,衣衫飘动时,露出他干瘪发黄的身体。他在原地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在何处,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面朝女孩。月光从上方落下,照亮了他没有眼珠子干得只剩下一张皮的怪异脸庞。 丘然...... 桑念出他的名字,旋即心头动了一动:你不怕他,见到这样面目可怖的一只老鬼,竟都没有任何反应 呵,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丘然冲女孩抬起一只胳膊,以一种缓慢且怪异的姿态朝她走去,然而只将将迈出几步,便被女孩的目光扫到,他腿窝一弯跪在地上,化成一堆枯骨。 女孩对眼前的一切却似乎视若无睹,她将目光从那堆散落在地上的碎骨上移开,抬头望向天空中的月亮。良久后,轻轻冷笑一声道,“不如,我把骨头赠你,反正我现在也用不上它们了。” 第三十六章 百目妖 桑脑袋里“轰”的一声,我不再需要它们了,这句话,它依稀记得在别处听到过,是哪里呢?究竟是在哪里呢? “袈裟”口中不自觉道出这两字,旋即,它想起来了,那个人,将肩上的绯色袈裟一把拽下,甩到身后,袈裟被风吹得撑开,就像一面颜色鲜艳的旗帜,挡住了他的背影。 “我不再需要它了,”他说,“如今,我什么都不需要了,无我无物,我是我,再无需俗物加持。” 那被袈裟挡住的人影和它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女孩渐渐合为一体,化成一个人。 “是你。”桑喃喃着,“是你,只是现在,你已经是物我两忘,连躯壳都可以舍去了。” “那么我是谁?我和你之间又有什么瓜葛?”它看着女孩微弯下腰,缓慢而又用力地抠出了自己膝盖上的两块骨头,将它们掷在丘然的碎骨上时,心中默问了自己一句。 “邪心行正法,正法亦邪正心行邪法,邪法亦正。一念妖魔,一念善佛。” 冷不丁的,一句话从它心头冒出来,开始就像一个细小的气泡,慢慢的,气泡沸腾起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把它的心脏灼烧得快要爆裂开了。 因为这次,是它自己的声音了。 恍然间,它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正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着它的皮肉和筋骨,要从它手心中冲破出来一般。这种痛感已经持续多日,不过今天,它似乎更明显了。 “救命,大神仙救命。” 耳边传来一阵呼救声,它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人猛推了一下,旋即从混沌的迷梦中醒来。 它的脸正对着丘然那张被鱼啃得面目全非的脸,身后抓住它肩膀的则是瑟缩成一团的廖采臣。看到它睁开眼睛,廖采臣喜形于色,眼中甚至激动得滚下几行泪来。 “大神仙,您可算是醒了,您要是再不醒,咱们几个就要成这老鬼的腹中冤魂了。” 他这句话说得倒是不假,因为桑看到赵子迈和宝田一个仰倒在木筏上,一个被扔到了河中。前者似乎已经被吓昏了过去,不过手中却紧握着那两块雪白的骨头,应该是拼死从它腰间取下来的。而宝田则在河中忽上忽下地扑腾着,但脸上挂彩,显然也受了伤。 “大神仙,快,快杀了他他要逃了”廖采臣的声音抖得要命。 手心又跳动了一下,桑抿抿嘴唇,一只手拽住正欲朝河中跃去的丘然的衣角,将他扯回到自己身边。 “你一定不愿被我度化吧,毕竟这污浊的人间才是你流连的地方。”桑的声音很小,但丘然却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只不过他不明白,它为何要同自己说这句话,难道除了被它手心中的烈焰烧死度化,他现在还有第二种选择吗? 想到这一点,他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反而浑身战栗起来,尤其在被那样一双红色的眼珠子恶狠狠攫住的时候。 “方才昏迷之时,我记起了一些事情,”桑一边说一边看向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不知为何,她掌心中三条清晰的掌纹正在上下起伏翻动,就像被风吹皱的河面,“有一件我尚未想明白,但另一件却完全记起来了。我曾将一只河妖镇压在自己的体内,因为它力壮身强,火烧不死。这么多年了,它一直在我身体里折腾,着实令人烦躁。可是今天,它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它的掌纹起伏得更加厉害了,翻江倒海一般。 “你是什么意思?”丘然看着桑的手心,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被恐惧填满,他想跑,想离得它远远的,怎奈桑的手指将他牢牢控制住,让他半寸也逃离不出。 “我不会度化你的,那太便宜你了。丘然,你喜欢在暗处窥视,那我就让你尝尝被窥视的滋味。” 寒声说出这句话后,它忽的将手掌朝上抬起。一道青光从它的掌心飞了出去,与此同时,掌纹不再翻腾了,取而代之的,是河面上一条若隐若现的青黑色的脊背,一丈多长,就像一条狭窄的小舟。 “这是这是什么东西?” 丘然惊慌的叫声被一阵振聋发聩的水花声给压下去了,因为那东西忽然从水中跃了出来,巨大的身子在空中画出一道短弧,又重新跌回到水中。 可就是这么简短的一瞥,丘然也看清楚了那东西的模样:它是一条鱼,一条长满了青灰色鳞片的大鱼,鳞片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就像一只只闪烁的眼睛。 “看清楚了吗?没看清楚,我让它再给你跳一个。” 桑说着,便自顾自拍了两下手,果然,那条大鱼又一次跃了起来,这次,它干脆从木筏上翻了过去,身上落下的水花将筏上的几人浇了个透心凉。 丘然仰头看着大鱼的身体从自己身体上方擦过,它的身子几乎触到了他的头顶,所以这次,他将它看得更加分明了:它身上黑色的部分哪里是鳞片,而是一只只眼睛,黑漆漆闪着寒光的眼睛。 每一只眼睛都看向丘然,就像无数把刀子,要在他身上戳出千疮百孔来。 “眼睛,这怪物浑身都是眼睛。”丘然失声叫了出来,然后双腿一软,跌坐在木筏上。 “百目妖,每造一次孽,身上就会多生出一只眼睛,从手心开始,逐渐长遍全身。我收服它的时候可是颇费了翻功夫,因为一旦被它的邪眼扫到,便会苦不堪言。好在,我用佛香之灰封住了它身上的眼睛,这才将其制服。”它幽幽一笑,“可是它被我困得太久了,眼睛都快瞎了,丘然,你说,我要是吹去它眼睛上的香灰,会发生什么?我想,这种压抑了多年后的爆发应该是很可怕的,你说呢?” 丘然现在已经吓得不会说话了,他看着水中那条愈靠愈近的脊背,忽然一个转身,朝木筏的另一边跳了下去。钻进水中的那一刻,他最后一次听到了桑的声音,它对着水面吹了口气,漫不经心丢下一句话。 “看住他,让他永生永世都别从河底爬出来。” 第三十七章 胚子(完结章) 苏醒过来之前,赵子迈先嗅到了一股醇厚的药味儿。他不由地皱起眉头,这是他厌恶的味道,从小到大,他不知被逼着喝下多少碗又苦又涩的药汁,而比药更苦涩的,是与之相伴的记忆。 每逢生病,他从父亲脸上看到的除了关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对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的失望。 所以当他漂洋过海来到欧罗巴,发现终于不用面对那些黑如墨汁一般的汤药时,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做对了选择。在欧罗巴的那几年,他一次病也没有得过,身体也愈见强壮,个子更是如雨后春笋,窜了几节。所以他有时候不得不想,故乡对他而言也许是某种羁绊,某种离不开却又终生想逃避的羁绊。 赵子迈又皱了皱眉头,因为那股药味儿现在更浓了,似乎就在他鼻子边上。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嘴巴被一双冰冷的手掰开了,随后,温热的药汁顺着口腔流进喉咙。他猛地坐起身,用力咳嗽了几声,但却意外地觉得这药汁并不似以往那么苦了。 他睁开眼睛,迎上桑那张和手一样冰冷的脸,终于还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粗话重新咽了回去。 “你在做什么?”他擦着嘴角的药渣,明知故问道。 “喂你喝药啊,多明显。”桑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耐烦。 赵子迈低头看它手中拿着的那只碗,碗沿上除了他方才下嘴的地方,一圈都是黑的,也不知它是从什么旮旯角落中翻出来的。不过此刻他也不敢抱怨了,只仰头将剩下的汤汁一口干尽,温顺得就像个三四岁的孩子。 “这是什么地方?丘然呢?”赵子迈将嘴角的药渣抹去,朝周围看了看,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烂的旧屋中,如果没有屋顶的四面破墙也能称之为一间屋子的话。 “宝田呢?廖采臣呢?”他又加了一句。 桑放下碗,一只手从衣衫中摸出那两块白生生的骨头,一边用指尖把玩,一边漫不经心道,“宝田去村民家借了些药材熬好后,就在屋外睡下了,虽然我也看不出这屋里屋外的有什么区别。廖采臣走了,他说他要去过踏实的正常人过的生活,再也不给自己和茶园找麻烦了。至于丘然,它被百目妖震在玉河中。” “百目妖?” 问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天上飘落下绵绵的雨丝,赵子迈听到宝田隔墙打了个喷嚏,然后似乎又陷入到了梦乡里。 “我的一部分记忆被这两只骨头唤醒了,我看到百目妖被真火焚烧数日而不化,所以被我压制在体内。用它对付丘然再适合不过了,与其压制着一只妖怪,倒不如和它做一笔交易,我放它自由,但前提是,它不能再作孽,而且要永远在河底看守着丘然。” “被困在河底也能算作自由吗?”赵子迈有些疑惑。 “和我的身体相比,河底那块方寸之地已经算很大了,不过妖怪终究是目光短浅,因为过不了多久,它就会熟悉那里的每一根水草,每一颗沙砾,到那个时候,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它和丘然,终究是要一同被困在这玉河中,永生永世都无法出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的记忆苏醒得可真是时候。” “可是我记起来的东西还远不止这些。”桑的双眼忽然被一层阴霾罩住,眼珠子却依然红如烧热的木炭。 “你还看到了什么?”赵子迈心中忽然有些慌,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慌乱来自哪里。 “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十三四岁的模样,满头珠翠比夜空中的星河还要灿烂。是她,把膝盖骨取下赠予了丘然,是她,将念珠挂到山谷中那些干尸的手上,是她,丢下了袈裟,回归本真,无物无我。她是我来到此地的原因,可是我却记不起她是谁了。” 这番话像一块巨石在心头,赵子迈觉得心中的一角坍塌了,记忆又一次涌了进来,如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塌了他费尽心力才建造起来的层层堤坝。 “那女孩子长什么模样?”他颤抖的声音被雨声盖住了大半,所以桑并未发觉他语气中的异常。 “只看到了背影,不过她那身装扮可不常见,非极贵之人不能穿戴。光是那满身的玉兰花估计就够能工巧匠们绣上半个月的,更不要提头上攒的那些点翠花钗了。”桑冷笑一声,又开始玩弄那两块骨头,骨头撞在一起,发出“咔咔”的脆响,打破了暗夜的寂静。 “玉兰。”这两个字堵在赵子迈的喉咙中,吞不下也吐不出:姊姊的衣服多得数不胜数,可是那件镶满了玉兰花的裙子他却记得尤为清楚,因为那日,他亲手将穿着这件裙子的她推进了深井中。 赵子迈觉得胃里翻腾了几下,一股酸水直翻上来,再也压不下去,于是转过头,哇的一口将刚喝下去的药统统吐了出来。 “白喂你了,”桑嫌弃地瞪着他,咕哝道,“身体这么娇弱,跟小午比可是差远了。” 赵子迈咳嗽几声,胸口重重起伏了几下,低声道,“丢下袈裟念珠的和你看到的那个女孩子是同一个人?” “是,可也不是。” “怎讲?” 桑恶狠狠一笑,“皮不一样,可是里面的胚子却一模一样,我能感觉得到。” 说到这里,它似乎终于感受到赵子迈语气中的紧张,于是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后,它目露疑光,“你有些不对劲,难道,你认得那个女孩子?” 赵子迈心里一“咯噔”,正搜肠刮肚地想着要如何隐瞒过去,却忽然听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宝田警惕的一声怒呵,“谁?” 两人一惊,同时朝屋外望去,可是等来的却依然是宝田的声音。只不过这次,他的语气柔缓了下来,与方才那声呵斥已是完全不同。 “苏珊小姐?” “宝田宝田,艾米艾米她不见了。” 桑立起身子,它看见那个站在门外的陌生女人长着一对浅淡的眼珠子,就像猫儿似的。 脚趾又被鱼啃了一下,这种藏在泥沙中的小鱼的牙齿如钢钉一般,每次都啃下一小块肉,仿佛永远都啃不完似的。 但是他不能动,他知道,哪怕是挪动一根脚指头,也会被那怪物看见。它就贴在沙砾上方看着他,成千上万只眼睛从四面八方看过来,像一把烈焰,贴着他的身体旺盛地燃烧。 丘然知道,这样的日子永远也没有尽头。 第一章 寻亲 苏珊是赵子迈在回国的渡轮上认识的朋友,艾米是她五年前在东昌收养的弃婴,这次她回来是为了带艾米寻亲。 几个人一起在船上待了四个月,艾米可爱活泼,又喜欢缠着赵子迈,所以他与她们母女二人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只是他没有想到,再次与苏珊相见会是在这穷乡僻野之地,而且艾米还走丢了。 桑皱皱鼻子,“所以艾米不是洋人,是中国人?” 坐在对面的苏珊露出一个略显悲伤的笑,用流利的中答道,“艾米长大后便发现了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而当我告诉她她来自中国后,艾米更是总缠着我问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我才决定带她来到她的故土,让她更深入地去了解这片土地,如果能藉此机会找到她的生身父母,那是再好不过了。下船和你分开后,我便带艾米去救济会找了一些老朋友,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前几天才到这边来。可是在东昌住了没几天,她的双亲还未找到,艾米却遭遇了这样的祸事,我现在真的好后悔带她来东昌。” “先别着急,你告诉我艾米到底是在何处走失的,咱们这么多人一齐找,一定会找到她的。”赵子迈柔声安慰了一句。 “昨天天气很好,我就想带她四处走走,让她看看自己的故土。艾米显得特别兴奋,看什么都新鲜,还央我给她买了一只风筝,到郊外去放。天空蓝得像块宝石,云仿佛都被太阳烤化了,没有一丝逗留在空中。艾米就在这样的蓝天下奔跑,手里拽着她那只风筝。因为没风,风筝总飞不高,一次次地落下来,可艾米却是不愿放弃的,她央求我将风筝托高,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让它飞起来。我心里清楚,风筝是艾米浓浓的乡情,它在她心中飞得很高很高,但她却很少宣之于口。可是那风筝怎么都飞不上去,后来好容易来了一阵风,风筝终于上了天,却又一头栽下,挂到了一座小塔上。那座塔挺矮的,比我高不了多少,于是我就爬上去帮她摘风筝” 说到这里,苏珊轻轻抽泣了一声,“可是取下风筝从塔上下来,我就看不到艾米了,我把四周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她。我很怕,怕她掉到河里,怕她被野兽叼走了,迈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艾米是我的一切,失去她我活不下去的。” 说着,她便用力握住赵子迈的手,似乎想从中汲取一些温暖。赵子迈抽出手在苏珊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转头对宝田道,“现在天快亮了,你去附近的镇子上找一辆马车,速去速回。” “公子,你刚受了伤,身体吃得消吗?”宝田有些犹豫,转眼又看到桑脸色阴沉,遂吞了口唾沫,不敢再发一言。 “速去速回。”赵子迈用不容辩驳的口吻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目睹宝田走远后,又冲桑道,“大神仙,对不住了,可能还需在此处再耽搁几日。” 桑冷嗤一声,转身走到墙角坐下,过了一会儿,才嘎声嘎气道,“要找人你们自己找,我在客栈等着,一分力也不会出。” “迈克。”听到桑这么说,苏珊的手明显瑟缩了一下。 “你别介意,她一向嘴硬心软。”赵子迈劝慰了一句,可是他的这个回答只换来了桑的一声挑衅似的冷笑。 当听到水流的声音和几声野鸟孤独的鸣叫时,一直趴在车窗上的苏珊忙令车夫停下,率先从车厢中钻了出来。 “就是这里,艾米就是在这里走丢的。”她指着前方草坡上一条蜿蜒的小路,高声道,“顺着这条路朝前走,就可以看到那座小塔了。” 听她这么说,几个人遂鱼贯从车厢中走下,赵子迈先嗅到一股不清新的水流的味道,顺着雨后有些发闷的空气涌动过来,钻进他的鼻腔。紧接着,照着苏珊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了一条小径,很窄,只堪堪能并排走两个人,路边的芦草却比别处高得多,差不多能到一个成年人的脖颈处,荒草杂乱,几乎将路面全部遮覆住。 “咱们先进去看看,说不定艾米和你走失后,怕你回来寻她,就在原地等着。” 赵子迈说着便朝小路上走,可还未迈出脚,桑懒洋洋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我不去,我在这里等着。” 他愣了一下,刚想回它一个“好”字,却见一群小孩儿蹦着跳着从一旁跑来,为首的那个手里拿着一根狗尾草,一边跑一边装模做样地朝后面挥动着,口中高声道,“溺子恶俗,殊可痛恨,着严行禁革。” 后面跟着的六七个小孩停下脚步,垂首而立,肃然答道,“臣遵旨,臣领命。” 一唱一和,竟像真的在朝堂上一般。 戏演完,几个小孩儿又朝前跑去,口中唱着:“我闻人溺水,惨状不可睨。力挣不能免,石人亦汗泚。莫谓子无知,但口不能语,性灵已具备,貌与亲宛似。生我者何人?父母天地比。杀我者何人?即我父母是。” 他们一路唱一路跑,一会儿就没了人影,可那歌声却留了下来,在几人心头悠悠转了几圈,慢慢沉淀下来。 “生我者何人?父母天地比。杀我者何人?即我父母是。”桑将这话重复了一遍,轻声道,“这首歌谣讲的是溺婴之事吗?” 赵仔迈眼中蒙上一层悲悯,“溺婴以前在这里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涉及,我儿时曾听父亲那位说过,一些妇人们甚至结伴到溪边溺子,边说笑边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所以朝廷的法令明规定禁止杀婴,各省巡抚更发出了禁令,明确指出凡父母故意杀害新生儿则犯有谋杀罪,应根据法律判处杖责六十和一年的流放,如此才渐渐止住了这种势头。” 第二章 小路 他黯然一笑,“刚才那几个小孩儿唱的就是各地方官员命专人创作的溺子歌,用来警告世人天道好轮回,让他们不要做有损阴德的事情。” “所以这就是那失踪的小姑娘被收养的原因?”桑冷不丁在后头跟了一句。 “是,”苏珊的声音高得有些发颤,“她被放在一个带着竹蓬的小篮子中,顺水漂来,我第一眼见她就爱上了她,所以她就成了我的女儿。”说完,她的眼泪又一次扑簌簌落下,染湿了衣服上精巧的花边。 赵子迈在苏珊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艾米也是幸运的,若不是被你捡了回来,她也会像其他那些孩子一样,出生的那一刻便步入了死亡。” “既然艾米是被自己的生身父母抛弃的,你又为何要带她回来寻亲?”桑又加了一句,目光淡淡掠过苏珊惨白的脸。 “这里是她的根,一个人要是不敢面对自己的故土,那她哪里还有来路?而且这一年来,艾米总时不时提到中国,她说这里是她梦中的地方,有赤红色的土壤,有长长的溪流,有繁盛的花草,桃金娘,野牡丹,开得遍地都是” 赵子迈有些吃惊,“艾米离开中国时还不到半岁,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苏珊摇头,“我查过一些献,确实有一些人是有婴儿时期的记忆的,我想,艾米就是这类人,毕竟这孩子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明不是吗?但是更大的可能,我想,或许是故土的魅力吧,即便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迈克你知道吗?艾米甚至记得她的家,她说她家的院墙是石头垒成的,那些石头滑溜溜的,被阳光一照,五彩斑斓,漂亮极了。她说她家的院子里还种着一株青梅,树干上长满了苔藓,滑不溜秋的。每年四五月间,果子就长出来了,生青熟黄,可做蜜饯也可成药。艾米说她的母亲总是将那些果实摘下,拿到集上去卖,还会把她放在盛着青梅的竹筐里,背着她一同到市集上去。一路上,母亲都会咿咿呀呀地哼着儿歌哄她,迈克,我还记得那艾米唱的那首歌谣:猫咪哥,鼻红红。着瓦顶,咬底侬我弟着厝真好疼,阿汝快去咬别侬。” 赵仔迈无力地笑笑,“故土的魅力或许你说得没错,我在欧罗巴的时候,也总是想着这里的,可是现在人真的回来了,却又有些怕。”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迈克,你和艾米的心情我都明白。”苏珊用流利的中替他总结,然后又叹了一声,“可是我现在真的后悔自己听了她的话,将她带回故土,我和她在欧罗巴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我把她弄丢了,我该怎么办?” 说完,她又用手帕捂着脸哭了起来,桑被这哭声惹得有些烦躁,于是叹了口气后,它快走几步来到前方那条小径上。 它皱起了眉毛:这条不知延伸到何处的小路上寒气森森,连草尖上都挂着冰珠,竟有天凝地闭的寒冬之象,完全不像是秋季。 不对劲,心中默念了一句后,它抬步就朝前走去。可是刚走了几步,眼睛就瞥到了不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她和苏珊一样穿着挺括的高腰长裙,头戴一顶礼帽,帽檐下露出的黑色发辫打着卷,轻轻扑在肩头。 中国人的长相,洋人的穿着,不是艾米又会是谁? 桑盯着她肉嘟嘟的小脸,没有上前。 那小姑娘有些怪异,脚拖着,一条似乎腿受了伤,脸白得有些不正常,上面罩着层若有若无的青光,好像脸上面又覆上了一层脸皮一般。 “艾米。” 桑身后的两人终于看到了艾米,苏珊一个箭步朝女儿奔过去,将她用力抱住,恨不得将她小小的身子揿到身体里,心肝宝贝儿的叫个没完。 “再抱一会她就被你憋死了。”桑冷眼看着这一对“久”别重逢的母女,咕哝了一句。 这句话苏珊没听到,赵子迈却听清楚了,他在宝田的搀扶下朝前走去,看了艾米一眼后,用力把苏珊拉开,“苏珊,艾米好像不太舒服。” 果然,他话音还未落,艾米已经从苏珊肩头缓缓滑下,如一张薄纸一般飘落在地。 而桑,在苏珊又一次哭喊出声之前,敏捷地将手中的铜针插入了艾米的后脊,然后提溜着小姑娘的衣领,一把将她拽离了地面。 “她她要对我女儿做什么?”苏珊不敢置信地看着桑像拎一只小鸡似的将艾米拎起。 赵子迈没有说话,因为他看到桑已经将铜针从艾米背后抽了出来,针尖上,挂着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像只泥鳅,却长了张透明的人脸,低眉顺眼的模样,怪异中透着抹滑稽。 “这是?” “魑魅,山林异气所生,好惑人。” “艾米就是被它所附,所以才迷了路?” “也许吧,”桑漫不经心答了一句,弯腰将尚未苏醒的艾米递给苏珊,一只手从针尖上将那怪物取下,用指尖随便碾磨了几下,然后,在一阵惨叫声中,它蹙着眉毛朝前方的小径看了一眼,“有些不对劲,一只魑魅罢了,怎么会阴气这般重?” “这地方很冷,阴冷。”赵子迈随着它的目光望向前方:泥泞不堪的地面上,印着一排脚印,那是艾米留下的,现在,那些脚印已经被冻住了,上面结着一层白色的冰霜。 “要不要过去看看?”他看向桑,却见它嘴角紧绷,目光凛凛,这幅凝神思索的样子让他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寒意。 能让它严肃起来的事情,一定不会是小事。 这般想着,赵子迈也朝前进了一步,和桑并肩望向被寒气笼罩的小径。 “迈克,你看艾米,她的脸色不对劲,她不会有事吧?” 苏珊慌乱的声音打断了赵子迈的思绪,他走过去摸了摸艾米的额头,心脏猛地一沉,“这孩子发热得厉害,咱们还是先赶回青州给她治病吧。” 第三章 大小姐 那只毛色鲜亮的大公鸡本来威风凛凛,凶悍好斗,是鸡群里地位最高的领袖。可是现在,它不仅成了一只“落汤鸡”,傲气全无,还被宝田堵在鸡棚的角落里,求助无门,无处逃生。 宝田抹了把脸上的泥点子,一步步朝公鸡逼近,双手则轻轻卸下缚在腰上的箩筐,轻轻朝前一扔,将它罩在那只早就精疲力尽的公鸡身上。 “好身手,”桑鼓掌,她坐在鸡圈的矮墙上,一条长腿耷拉下来,在墙面上轻轻晃荡着,“宝田,你对你家公子可真是忠心耿耿,不光要保护他,每天还不是熬药就是熬汤的,他给你多少银子才值得你如此费心尽力?” 宝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水珠,冲桑憨厚一笑道,“这哪里是银子的事,我从小被老爷收在府上,和我家公子一处长大,公子他待我像亲弟弟一般,我当然会尽心尽力对他。” “你是在赵府中长大的?”桑不摆腿了,它一只手摸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宝田的背影,“那赵家的事情你肯定多少知道一二。” 说完,见宝田的身形猛地僵住,它嘿嘿一笑道,“放心,不会向你打听什么机密的,你在赵家待了这么多年,嘴巴当然比谁都紧,不该说的事情我知道你是半个字也不会吐露的。” “大神仙想知道什么?”宝田松了口气,回过头来看向它。 桑从矮墙上一跃而下,朝宝田走过去,竹筐里的大公鸡本来还蔫着,看它过来,就跟见了鬼似的,拼命拍打着翅膀想要从筐中蹦出来。 桑随手在地上捡了根树枝去斗鸡,一边头也不抬地冲宝田道,“跟我说说你家大小姐的事呗,听赵子迈的意思,她失踪了?” 宝田舒了口气,额头上汗水连着雨水一并落下,“原来大神仙你要问这个,这件事京城里人尽皆知,还真不是什么秘密:十年前的那个冬日,首辅大人赵安的女儿在自己家上失踪,生死未卜。无论你问谁,他都会这么告诉你的,就连我也多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大小姐她确实就是这么失踪的。” 桑将手里的树枝丢下,站起身看着宝田,“真的?” 宝田赌咒发誓,“我怎么敢骗神仙你,要是有假,就让我嘴上长疔,烂舌而死。” 桑笑了一声,可旋即又敛起笑容,“那我再多问一句,赵子迈和他姊姊的关系不好吗?” 听了这话,宝田稍作犹豫,可是在撞上桑凌厉的目光后,他抓抓脑袋,嗫嚅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公子和大小姐不是一母所生,大小姐的生母是老爷的表妹,生下大小姐后不久就去了。而公子的母亲是续弦,所以老爷对大小姐似乎更加亲厚些,毕竟没有生母照拂,老爷总觉得要在亲情上对大小姐多弥补一些。可是在大小姐这边看来,她和老爷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公子和老夫人倒像是外人,是来同她争抢她的父亲的,所以她对公子和老夫人虽不能说不好,但总是淡淡的,甚至有些疏离。” “不过公子那时年纪小,对这个姐姐还是很喜欢的,整天跟在大小姐身后,姊姊姊姊的叫个不停,对大小姐的不耐烦一点也看不出来。我想,要不是后面发生的那件事,或许他们还能像普通姐弟那般相处下去。” “后面发生了什么?” “公子五岁那年,老夫人生了一场重病,偏生老爷那段时间政务繁忙,很少回家,所以夫人病重之时身边陪伴的亲人就只有公子一个人。可公子守了老夫人一个多月的光景,却依然没能盼到老夫人的康复,相反,老夫人的病越来越重,终于有一天,来照顾老夫人的太医说她可能熬不过夜里了。” “于是府里打发了人去找老爷回来,想让他来见老夫人最后一面,毕竟老夫人病重时心心念念之人就是老爷。” “老爷终于回来了,此时的老夫人已经气若游丝,所以公子便急着到外面去迎老爷进来。可是刚走到前堂,他却看见大小姐的贴身丫鬟伏在地上对老爷哭求,她说,大小姐高热不退,胡乱呓语了好几日,不知道还能不能挺过去了。” “老爷被这句话吓得六神无主,他慌不择路地朝大小姐的院子走去,在公子伸出手想扯住他的袍子的时候,被他一掌挥开。事后我看到,公子的手背红肿了一大片,几日都没有消掉。当然,老夫人也没能见老爷最后一面,她在那个雪花纷飞的夜晚走了。” “几日后,在夫人的灵堂上,公子看着已经恢复如常的大小姐,对我说:宝田,你猜她那晚是不是在装病。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可是我却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因为公子和老夫人的关系是很亲厚的,可是他在拉奥夫人的灵前却一滴泪也没有掉。他告诉我,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脆弱无助的样子,这样恰恰让别人得了逞。” “我想,他口中的那个别人应该就是大小姐吧。” 桑久久未动,就在宝田将竹筐扛在肩上即将走出鸡圈的时候,它忽然问了一句:“你家大小姐失踪那日穿着什么衣服?” “那我哪儿记得呀,大小姐的衣服多得数都数不清,每天都不重样的,连那些格格们都比不上呢。” 说完,见身后的人许久未接话,于是朝后头看了一眼,却见桑站在纷飞的雨丝中,一只手按着太阳穴,眼睛微眯着,里面透出一抹痛苦之色。 “大神仙,你怎么了?” 竹筐里的大公鸡发出一声尖利的啼叫,桑打了个哆嗦,一手握拳朝太阳穴捶了几下,眉间耸皱出凶狠的纹路,口中嘟囔道,“小看你这毛丫头了,心念竟然这么强,几次三番想来与我争抢身体。” “穆姑娘?”宝田看着桑通红的瞳孔,不自觉叫出这几个字来。 “这里没有什么穆姑娘,滚。” 在听到一声恶狠狠的怒喝,宝田听话地背着竹篓从鸡圈逃开了。 第四章 陋习 “大神仙,您也别吓着小孩儿了。”穆瘸子本来正趴在墙上偷听,现在看见宝田一溜烟似的从鸡圈跑出来,他眼睛滴溜溜一转,一瘸一拐走了进去,朝桑余怒未消的脸上看了一眼。 他很想找出藏在那对眼珠子背后的另一个影子,可一切只是徒劳,他只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映在桑琉璃似的眼珠子上,缩略成两个滑稽的小人儿。 “胡子还没长齐的小毛孩,大神仙,您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穆瘸子冲桑嘿嘿一笑,努力将自己失望的情绪掩饰起来。 “这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心性倒通透,胆子又偏生比一般人都大,这样的人最难压制,说不好还会反将一军。”桑说这句话时表情恶狠狠的,它的面目本就狰狞,现在又凶相毕露,看得穆瘸子心惊肉跳,生怕它又拿自己出气。 不过,他心里却是喜忧参半的,喜的成分甚至还要多上一点。因为他现在知道穆小午并没有放弃抵抗,不仅没有,她似乎还在努力抢回自己的身体,甚至像桑说的那般,她有可能会反将一军。如果是这样,那他就放心了。这几日穆瘸子一直担忧,担心穆小午的身体彻底被桑占据,担心他从此只能做了它的奴隶,一辈子都无法摆脱。 那这黑暗的日子可就一眼望不到尽头了。 “那丫头怎么了?”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每天像个苍蝇似的在我脑袋里嗡嗡,罗里吧嗦的一大堆,我原来以为她只是嘴碎,没想她竟然是想将我绕晕之际趁机夺舍。如此阴邪狡诈之人,我以前竟是被她蒙骗了。” 穆瘸子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紧接着,他就觉得有一样东西朝自己的脑袋飞了过来,在触到他脑壳的那一刻炸裂开了,黏糊糊的液体顺着脑门流到眼睛里,他整个脑袋都散发着股刺鼻的臭味。 “再敢笑,下次炸开的就不是臭鸡蛋,而是你的脑袋。” 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后,桑搓搓双手,大踏步朝鸡圈外走去,刚踏出木门,忽听客栈楼上传来苏珊惊喜的叫声,“艾米,心肝,你终于醒了。” “妈咪,你为什么哭?”艾米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去擦拭苏珊眼角的泪,肉乎乎的指头刚挨上苏珊的脸,她却哭得更大声了,一把将艾米搂进怀里,仿佛生怕她飞走一般。 “艾米。” 房门被打开了,赵子迈走了进来,他的脸色还不是太好,但经过休息,精神倒是饱满了许多,眉尖微微扬起一点,英气逼人。 “迈克,你怎么在这里?”看到赵子迈,艾米脸上顿时被喜悦填满,“下船之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和妈咪都很想念你。” 艾米从苏珊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被赵子迈重新摁回到被窝。 “你病刚好,不能到处走动,好好躺着。” “迈克,”艾米伸出一只手抓住赵子迈一根指头,眼睛里似有星光闪烁,“迈克,在船上的时候你曾经说过,要是在中国过得不开心,你就会重新回到欧罗巴,现在回来这么久了,你过得如何?开心吗?” 赵子迈被她问得一愣,旋即笑道,“大人的开心和小孩子的开心是不一样的,小孩子的开心很容易获得,比如艾米吃了一口冰淇淋就可以收获快乐,可大人的开心却要花时间去寻找,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答案。” 艾米“审视”了他半晌,“所以迈克,你没有找到快乐,但是却看到了通往快乐的路径?” “什么?”赵子迈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听起来有些深奥的问题。 “我就说她与众不同,她有时候说的话简直不像个六岁的孩子,连我都常常感到吃惊呢。”苏珊看着女儿,眼中的骄傲简直要溢出来了。 “妈咪,迈克在这里找到快乐,他就不会再回欧罗巴了,那你怎么嫁给他?” 艾米紧接着说出的那句话让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沉默,直到半掩的房门被推开后,这份尴尬的静默才被打破了。 “这小丫头片子醒了,那咱们是不是就可以接着赶路了。”桑倚在门框上,很没眼色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迈克不能走。”艾米看着桑,尖声说道。 “为什么?”平静地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桑朝艾米转过头,它的红眼睛虽然被斗笠罩住,但艾米仍然感觉周身腾起了一股寒意。 “我我和妈咪人生地不熟,没有迈克帮忙,我怎么找到娘?”艾米吞了口口水,将脑袋低垂下来,不敢再去看那双眼睛。 “我管你” “大神仙,”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赵子迈打断了,“三日,你再给我三日,若三日后还找不到艾米生母,我们就启程返京。” 回应他的是“哐啷”的关门声,震得屋顶的灰尘都纷纷落下。 艾米看着被震出一条裂缝的门板,轻轻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刚才还担心,怕这位小姐就是迈克你找到的快乐,看来是我多想了。” 白烟渺渺,从三盏茶杯上腾起,遮蔽住杯盏后的人脸。 “所以那女孩子是顺水飘来,被这位姑娘捡到的?”青州县令李海紧锁着两道花白的眉毛,冲坐在旁边的赵子迈问道。 “是,五年前,地点就在紧邻青州的东昌县。” 李海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赵大人可否听说过这里的一个陋习?” “溺婴。”赵子迈凝神盯着李海,他觉得周边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变得冰冷异常。 李海缓缓闭上眼睛,俄顷,又轻叹了口气,“溺婴之俗可追溯至唐宋之时,朱熹之父朱松任政和县尉,曾作戒杀子,言之谆谆,劝民勿溺婴。然而这个陋习却从未消失,反而一直延续到现在。” “他们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孩子?”苏珊的眼睛上镀上了一层讶异。 第五章 念珠 “中下之家,当产子者,力不能举而弃杀之。”李海看向苏珊,一字一句道,“简而言之,就是无力抚养孩子,所以便将其溺死。” “中国人都喜多子多福,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多子多福,”李海嘴角晕出一抹淡淡的苦笑,“当家徒四壁、饥寒交迫,孩子就成了负担,尤其是女孩子。因为在流行厚嫁之风的东昌,嫁女多者千缗,少者不下数百贯。倘不如此,则乡邻讪笑,男女皆怀不满。” “所以婴儿就成了贫穷和恶俗的牺牲品。”苏珊倏地睁大眼睛,“艾米她也是” “艾米是幸运的,你救了她,她没成为那千千万万被溺死的婴孩中的一个。”赵子迈轻声劝慰道。 “前几年朝廷派官员下来,就是要彻查溺婴一事。男女数量失衡、人口数量剧减会引起诸多弊端,所以朝廷相当重视,不仅颁布法令禁止杀婴,还由中央拨款拨物为穷人建造房屋,并向全国各地的巡抚、知府发出命令,要求富人广施民济。朝廷还命令各地府衙派专人守在河岸和塘边,严防溺婴之事的发生,然而,这政策在别地奏效,但在昌东这里这却似乎没有成效,据我所知,近几年婴儿的数量还在急剧减少。” “没有成效?怎么会这样?”赵子迈不解地追问了一句。 李海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令他沟壑纵横的脸又多了几分苍老,“我想,那些人或许有别的手段,只是我们还没有追查到” “李大人,言归正传,今日请您过来,是因为我这位朋友想找到她女儿的生身父母,那小姑娘恰巧记得她出生的村庄的样子,李大人是本地人,在此为官三十余年,不知可否提供一些线索给我们?” 说完,见李海凝神看着自己,赵子迈便接着道,“那地方的院墙应该是用石头垒成的,村中种了不少青梅树,梅果做成蜜饯便可以拿到集上贩卖。对了,那里的人哄孩子喜欢唱一首歌谣:猫咪哥,鼻红红。着瓦顶,咬底侬我弟着厝真好疼,阿汝快去咬别侬” “猫咪哥,鼻红红,”李海轻声笑道,“赵大人,这事倒巧了,您说的这个村子我前几日才去过,因为那里出了一宗命案。” 赵子迈心中一喜,苏珊更是激动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两人同时问道,“是哪里?” “玉河的发源地,东昌三坪村。” 艾米从客栈逼仄的楼梯上下来时,桑正掂着把斧子在院子里劈柴,穆瘸子站在离它几尺远的地方指导,“对,照着纹路劈,从小头劈下去,瞄准了就利落下斧子,没错,看,劈得多好,一分为二,整整齐齐。我就说嘛,无聊了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用非得打呀杀呀的,这样既消磨了时间,还能强身健体,简直一举两得。” 桑学习能力极强,下手又快,不一会儿功夫,墙根旁就堆了一大摞长条形的柴火。皱着眉头瞅了柴堆一眼后,它将斧柄扛在肩头,目光瞥向穆瘸子,“还有什么活可以做?” 穆瘸子搓手,“地也扫了,衣服也洗了,要不,您老到灶房去帮帮手?” “灶你个” 桑掂起斧子便要冲他过去,穆瘸子忙朝艾米一指,陪着笑脸道,“有小孩子在呢,别别动粗。” 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站在楼梯口的艾米,眼珠子转了几下之后,将斧子撂在地上,双手掐在腰上朝她走去,躬身道,“小丫头,盯着我干嘛?” “你喜欢迈克?”屏息凝气盯着桑看了一会儿后,艾米细声细气地冲它说出这几个字。 说完,桑还没说话,穆瘸子先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他捂着腰咳嗽了半天都没起身,嘴里“哎呦妈呀哎呦妈呀”的连叫了几遍。 “我喜欢谁?迈克?”桑挑起一根眉毛,“迈克是个什么玩意儿?说人话。” 艾米清了清嗓子,呼吸声音变得有些急促,“你喜欢赵公子,是不是?你要和我妈咪抢他,是不是?我不会让人把迈克抢走的。” 桑嘎嘎笑着,压低了嗓子,“是,我喜欢他,喜欢到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你满意了?” 说完,它脸色一沉,厌恶地“嘁”了一声,旋身就朝楼梯上走。可是上了几级台阶后,它忽然不动了,一手用力握着扶手,缓缓旋身过来。 “你手上戴的是什么东西?”它说,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冰冷的气息。 “这个应该叫什么?我想想,念珠?是这个称呼吧?”艾米将手腕上那串东西轻转了一圈,“有点大,还能再缠一圈。”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桑说着已经转身走下楼梯,它现在和艾米靠得很近,几乎贴到了她的身上。目光从她的头顶毛茸茸的头发,掠过身体的每一寸,一直落到皮鞋的鞋面。 “从哪里,说。” “刚说过咱不能欺负小孩儿,这个更小,连牙都没换”穆瘸子见情况不妙,赶紧过来调和,可是刚走到桑的身边,已经被它抬起一条胳膊撂飞起来,落到院中的草垛里。 念珠还是那般饱满圆润,像没有被尘世浸染过,每一颗都漾着一层圣洁的光,仿佛是刚刚从神佛指间摘下来的一般。 艾米还在把玩着念珠,完全没有感受到笼罩在身上的那层越来越重的杀气。 “林子里捡的,妈咪说这是来自东方的好东西,辟邪,让我留着了。”她抬起头,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向桑,“可惜妈咪对它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我还是想不明白这几颗珠子怎么就能辟邪了,你能告诉我吗?” 说着,她就将念珠从手腕上取下,将它递到桑的面前,“我听到迈克叫你大神仙,那么大神仙,你帮我看看,这些珠子有什么特别的?” “小丫头片子,竟然算计到你爷爷头上来了,我倒要看看你肚子里藏着什么坏水。” 桑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缓缓朝艾米伸出手,它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它要狠狠扼住她细嫩的脖子,逼她说出实情,谁也别想拦住它。 可是手伸出一半,却忽然动不了了,它感觉身体中那股一直蠢蠢欲动的气一下子冲了出来,来到那只伸向手中,将它的每一根指头都遏制得死死的。 第六章 回归 艾米毫不犹豫地将念珠套上桑的手腕,又在上面缠了两圈,以防被它甩下来。 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在念珠接触到桑的那一刻,它那两颗如烈焰般燃烧的眼珠子忽然冷却了下来,仿佛被从上面浇了一桶冰水。 眼球上面滑过一道白光,凝聚在里面的猩红不见了,那两颗眼球重新变得乌亮,像被蘸饱了墨汁的笔尖点过一般。 “小小小午?”穆瘸子现在已经挣扎着从草垛中爬出来了,他头发里扎满了干黄的稻草,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公鸡。可是现在,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快步走过去,冲静立不动的那个背影试探地喊了一声,“小午?” “我说过,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冷声冷气的一句回答,把穆瘸子吓得抖了一下,忙不迭调转身就朝门外走,速度之快差点扭伤了他那把老腰。 可是没走出两步,辫子却忽然被人拽住,穆瘸子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口中结结巴巴道,“我老糊涂了,大神仙切勿与我这老头子计较。” “你也知道自己糊涂了,那下次在它面前就少说几句话,这次你走运,被它扔到草垛里,下次要是它手一抖,把你扔到灶台里,你这把老骨头能吃得消吗?” 一个许久未得见天日的清脆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穆瘸子心中一喜,眼角陡然落下两行老泪,他几乎是一跃而起,跳到穆小午的身边,环住她的胳膊,将脑袋靠在她肩膀上,“回来了,回来了,我们小午可算是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恍了下神,然后猛地抓住穆小午的胳膊,将那串念珠撸了几下,确定它掉不下来后,才拍着胸膛呼出一口气,“可别再丢了,以后这串念珠就是你我的命根子,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它。” 说完,他又呜呜哭了起来,看样子,是要把这些日子受过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穆小午看穆瘸子没有要停的意思,无奈叹了口气,左右扫了一眼,见艾米紧握着一方白色的手帕,便冲她伸出手,又朝穆瘸子撇了下嘴。 艾米会意将手帕递过去,穆小午于是将帕子塞到穆瘸子手上,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肩膀,“行了行了,别哭了,胡子都湿了。” 穆瘸子抽噎几下,用手帕捏住鼻子使劲擤了下鼻涕,这才止住了哭泣。 “对不住,改明我再给你买一条新帕子。”穆小午注意到艾米厌恶的目光,眉眼弯弯地冲她笑,可是在艾米摇头表示没关系之后,她眼中的笑意却消失了,她看着小姑娘,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问道,“念珠,你是在哪里得来的?” “我告诉你了,在林中捡到的。”艾米的嗓子忽然变得有些沙哑,目光也在闪烁了几下后,盯住了地面上一个蚁洞,仿佛那些忙进忙出的蚂蚁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也太巧了。”穆小午解开斗笠的绳子,将它从头上摘下来朝脸颊扇风,“都与母亲走失了,还有心情捡一串念珠?” 艾米咬了一下嘴唇,忽然脚尖用力朝下使劲,踩死了一只蚂蚁,然后朝穆小午伸出一只手,“还我,你们口口声声说念珠是自己的,但是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穆瘸子听到她这么讲,一把握在穆小午的手腕,生怕一个不留神被艾米将那珠子抢了去,“你随便在地上捡样东西就自己留下了,这这也与理不符吧。” 他结结巴巴地顶过去。 正在争执之间,院门忽然被打开了,赵子迈和苏珊并肩走了进来,穆瘸子心中大喜,忙冲赵子迈喊道,“赵公子,你来给咱们做个证,这小丫头不愿意将这串念珠还给小午呢。” “念珠。” 轻声说出这两个字后,赵子迈愣了一下,旋即,他对上了穆小午黑亮的带着笑的眼睛。一股热流涌进心窝中,他咧嘴一笑,大步朝那个也笑意盈盈望向自己的女孩子走过去,与她面对面站着,垂首叫出她的名字,“小午。” “公子。”穆小午冲他躬身行了个礼,“多谢公子。” “谢我什么?” 她冲他狡黠地眨眼睛,“那个交易,不过现在不需要了。” “什么什么交易?”穆瘸子抓着脑袋顶,露出不解神情,“你们俩你一出我一出的,唱什么大戏呢?” “不告诉你。”两个人颇有默契地同时说道,说罢,又相视而笑,气得穆瘸子“嘁”了一声,一甩长辫朝院外走去了。 “可是这串念珠怎么又回到你手上了?”好容易忍住笑后,赵子迈看向穆小午手腕上的珠子,好奇地问了一句。 “哦,”穆小午看了艾米一眼,“这小姑娘说她在林子里捡到的。” 她一边说一边觑向赵子迈身后,苏珊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礼貌的笑,极温柔和善的样子。穆小午甚少见到外国女人,难免好奇她的身份,可是转念一想,赵子迈应该已经向“自己”介绍过她了,虽然当时那个“自己”是桑。于是,她也回敬给苏珊一个亲和的笑容,还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艾米捡到了念珠?”赵子迈看起来有些困惑,他和穆小午一样,觉得事情未免太巧合了。可就在他想向艾米问个清楚的时候,穆小午的肚子开始不争气的叫了。 桑对人类的食物没有兴趣,每日也就食一些清粥小菜,能维持生存即刻。 可是清粥小菜对于穆小午,未免过于清淡了。 这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她别的尚且能忍,但每天清汤寡水的生活却是一天也忍不了了。 她摸着扁扁的肚子,嘿嘿一笑,“对不住,饿慌了。” “那走?”听她这么说,赵子迈暂且将念珠的事情放下,他朝门外一指,“隆盛的糕点,衡王府的香鸡,都是这里出名的美食,我已经打听好了。” 穆小午一跳三丈高,嘴里嚷嚷道,“快些走吧,天晚关门了就不好了。” “妈咪,迈克又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他打听这些做什么?”看着两人的背影,艾米眸光一沉,缓缓道出这么一句话来。 第七章 龃龉 那条手帕是桑蚕丝制的,虽是一方素帕,上面没有刺绣,但是却轻盈透气,质地上乘。 这帕子是赵子迈帮着挑的,他在欧罗巴求学时发现丝绸颇受当地人喜爱,所以便建议穆小午买一条桑蚕丝的手帕送给艾米。 苏珊看到穆小午给女儿送手帕过来,便赶紧唤了艾米几声。未几,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逼仄的楼梯拐角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看见站在赵子迈身旁的穆家祖孙后,她突然收住了步子,静立在角落中不动,只用一双大眼睛将楼下的两人反复打量了几遍。 稍顷,她说话了,声音很小,却含着明显的不友好。 “妈咪,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苏珊冲艾米招手,“艾米,穆姑娘来给你送帕子,你看这手绢是丝绸做的,多漂亮” “我不喜欢他们,妈咪,你让他们走。”艾米丢下这么一句让苏珊和赵仔迈都诧异不已的话,然后“噔噔噔”地重新跑上楼去,重重关上了房门。 “她她怎么这样无礼?”苏珊腾摸着胸口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转而望向祖孙俩,“对不起,艾米她太不懂事了,请你们原谅她,不过,我一定会让她向你们道歉的。” 赵仔迈也勉强在脸上堆起一个带着歉意和尴尬的笑容,冲穆小午和穆瘸子俩道,“她身体刚恢复,神智可能还不太清楚,穆前辈、小午,你们别怪她。” 他话没说完,苏珊已经快步跑上楼梯,冲紧闭的屋门用力敲了几下,高声道,“艾米,是这位穆姑娘救了你的命,你还没谢过她,按中国的礼节,你是应该敬上一盏茶的,你怎么可以对恩人这样无礼?” “我才不要敬他们茶,我连话都不要和他们说上一句,我讨厌他们,讨厌他们身上的穷酸气,讨厌他们野蛮人的样子,你让他们快点走,离我远一点。” 即便隔着屋门,艾米的声音还是飘了下来,落在三个人耳中。苏珊被这番话吓得捂住嘴巴,身体僵直地立在门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穆小午听了这话倒没太大反应,只把一直拎在手里帕子重新收好,自嘲地呵呵笑了两,“话倒也没说错,桑那副模样,用粗鲁来形容已经算是客气的。只是这钱是白花了,看来这好东西我只能留着自己用了。” 可穆瘸子却动了肝火,他一把年纪了,被一个黄毛丫头这么数落,心中自是不忿,于是指着楼上道,“什么什么穷酸气?我这身衣服可是新做的,怎么怎么就穷酸了,你瞧不上我们,我们还瞧不上你了呢?小午,收拾收拾行礼,咱们走。” 听他冷不丁说出一个“走”字,穆小午和赵子迈皆吓了一跳。一个道:“真的真的就走了?”一个忙着劝慰:“”老爷子,您还是住下吧,现在天晚了,客栈不好找,您腿脚不好,又没有车马” 可是穆瘸子已经将这么一番“豪情壮语”说出了口,便不好往回收,虽然他也后悔来着,虽然他也觉得赵子迈说的每一条理由都极是来着,可是他现在要是留下了,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正在踌躇不定,楼上忽然又一次飘下艾米的声音,“要走就快点走,装模作样真没意思。” 于是穆瘸子拉着穆小午麻溜地出去了。 几个人走到门外,苏珊就跟了上来,她十指交叉放在胸前,眼中含着泪花嗫嚅道,“穆老先生,穆姑娘你要是这么走了,我岂不是成了以怨报德?” 赵子迈知道穆瘸子现在已经没有台阶下了,便上前劝和道,“算了,我和宝田去找另外一间客栈给他们住下,艾米的事,咱们过几天再说。反正明日我们也要到三坪村,让穆老前辈陪着劳心劳力地作呕一趟也有些说不过去,不如让他们在城里休息几日。” 苏珊见他这样说,便也只能作罢,心神不宁地绞着手回到院中,却冷不丁看到艾米趴在二楼的栏杆上,俯身朝穆小午他们离去的方向看着,眼中浮着一层白光。 “艾米。”她唤了她一声,艾米却扭头跑回屋内,“咚”地将门关上了。 看到新客栈的屋子不如原来那间宽敞,被褥也带着股潮气,穆瘸子就开始后悔了,当喝到店小二端上来的那壶又凉又淡的茶的时,他更是悔不当初,不知道自己为何非要与一个小丫头片子置气。 看他愁眉苦脸的模样,穆小午故意在一旁激他,“何必呢,一把年纪了,吃好住好最要紧,干嘛非跟自己过不去?” “人还是要有点骨气的。” 骨气两个字被他说得很轻,不过穆小午却在一旁拊掌,“说得好,老头儿,我最欣赏你的就是这点,不卑不亢,有气节。别看你平时小事糊涂,大事上却明白得很,从不掉链子。” 穆瘸子被她这么一夸,倒有些心虚,抬头,见穆小午两个眼珠子闪闪亮亮,便更觉得这话中有诈。 果然,她接着道,“依我看,现在也到了和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候了,吃住都人家管,我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到京城去吗?”穆瘸子吃了一惊。 “那是桑和他的约定,不是我,”穆小午转头看他,眼中含着淡淡笑意,“老头儿,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冰碳不同炉,薰莸不同器。咱们和赵公子本就不是一路人,偶尔结识,算是缘分,但我想,现在这点薄缘也到头了,赵公子有他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咱们也有咱们的,是该各奔前程了。” “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现在感叹甚多?”穆瘸子不解。 “赵公子这个人很有意思的,他什么都懂,给我讲了好多有趣儿的事。他说欧罗巴有一种很长很长的车,比京城的胡同都长,能运许多人,跑得像飞似的。他还说起了艾米,他说那孩子从小一喝牛乳就拉肚子,所以苏珊就喂她羊奶,一直喝到现在,五年都没断过。老头儿,你可曾见过咱们身边的小孩子有这样好福气的?” 第八章 分道扬镳 “那倒真没有,”穆瘸子眼珠子滴溜一转,心中已明白穆小午的意思,于是道,“都听你的,反正京城我也去过了,皇城根下,做点什么都得受束缚,我还不想去呢。辞了他们,咱们爷孙两个自由自在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穆小午冲他露出赞许的笑容,然后推开门走到院子里。赵子迈和宝田还未离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被月光拉得细长。她有些恍惚,遥记得初见时他们也是沐浴着夜色来的,那时她只觉得赵子迈身份贵不可言,却没想到她竟与他共历生死,成为了莫逆之交。 可是她与他,始终是两条流向不同的河,在短暂地交汇后,还是将流往不同的地方。 “公子,”穆小午叫住赵子迈,嘴角提起一抹笑意,“公子,我们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去太康,时间紧,就不专程去道别了。” 赵子迈滞住,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才道,“小午,你不去京城了吗?你不想知道桑的来历了吗?” 穆小午晃了晃手腕上的念珠,珠子于是在月光的映射下闪动出温润的光,“知不知道又如何呢,反正它都出不来了。” “可是”赵子迈震惊不已,可是心头反复辗转,却不知该说出什么话来挽留。 “山高水长,终须一别,公子,以后有生意,记得介绍给我们,你出手大方,我们做十桩生意都比不上你这一桩。”穆小午见他面色仓皇,忽然有些难过。不过,她还是强自镇定下来,冲他笑着摆手道,“快走吧,天色晚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去寻人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goodbye?” 说着,她就转身,蹦蹦跳跳走进了屋子。她的声音在尚未消散的雨气中回荡,给这片暗灰的天地增添了一抹亮色。赵仔迈愣了一会儿,忽然摇着头咧嘴笑,“给你介绍生意,我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帮你介绍生意?” 如此立在原地痴楞了半晌,他终于调转身子朝院外走走,走到院门口,又定住不动,兀自摆了摆手,轻声道,“穆小午,goodbye。” 月光如华,如水银一般倾泻下来,给万物披上了一层银光。马车在被月光浸染的长街上飞驰,就像岁月不停歇的脚步。车厢内,赵子迈盯着自己的双膝,咳嗽了两声后,打开窗帘,望向外面寂静的长街。 “公子从上车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是不是”宝田看了他一眼,吞吞吐吐说出前半句话,后半句却被他吞回肚中。 “岁月悠悠,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人生本质上就是寂寞的,”他自嘲似的笑笑,又接了一句,“所以还是早些习惯的好。” 宝田听不懂,但却能看出赵子迈今晚很不寻常,刚清了清嗓子想安慰一二,却看到不远处的客栈门口站着一个人,于是他“咦”了一声,高声喊道,“艾米。” “迈克,你是不是在怪我?”艾米搓着杯沿,不敢看赵子迈的脸。 “那个姐姐是好人,而且她救了你” “我知道,要不这样迈克,我去找她,跟她道歉,这样她就会回来了。”艾米将下巴颏抵住桌面,抬眼偷偷看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她不会回来了,”赵仔迈觉得心被针尖挑了一下,轻轻一疼,“她已经决定要离开了,不过她的离开和你无关,你就不要自责了。” “真的?” “真的。” “你不怪我了?” “不怪。” 艾米的神情舒缓下来,肩膀也放松了,仰头喝下面前那碗酸梅汤后,她舔舔嘴唇,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乱划着,“迈克,昨天我梦到我娘了。” “苏珊?” “妈咪是妈咪,娘是娘。”艾米很快地反驳,眼睛里透着和年龄不相符的坚定,“妈咪说娘和妈咪不一样,娘是生我的人,和我有着割不断的血缘。” 赵仔迈疑道,“所以你才想找你的生母?” 艾米用力点点头,“妈咪说娘当年抛下我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她还说只有找到娘,我才能找到自己的根,我才能知道自己是谁。”她用手指钩起额角的一捋乱发,将它别到耳后,露出两只晶亮的眼睛。 赵仔迈蹙眉,“可你从未见过她不是吗?” 艾米看着他笑,洁白的牙齿在油灯的照耀下泛起一层光,“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却知道那就是她,她很瘦,可的肚子却是大的,压得她不得不托着腰才能站稳。对了,我还梦见了我爹,他手里拿着一柄锄头,一下一下将它砸向我的脑袋。” “艾米,别说了,你刚退热,所以才会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赵仔迈腾地起身,走过去摸艾米的额头,她的皮肤是冰凉的,没有半点发热的迹象,赵仔迈觉得那股凉一下子钻进了自己的手心,顺着经脉四处游走,蹿到全身各处。 “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我送你回房吧。”赵仔迈打了个激灵,艾米的话在他脑中形成了一副清晰的画面,画中血腥的场景,仿佛真实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突然对艾米生出了一点惧意,她整齐的刘海、圆滚滚的小肚子和机灵的大眼睛本是可爱和乖巧的最高表现,可是现在,艾米的外表明明没有变,他却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还是伶牙俐齿,智力超然,可那双大眼睛后面却藏着异样的火焰,让赵仔迈望而却步,不敢与她太过亲近。 “我送你回去。”他又强调了一遍,唇边带着无力的笑。 “迈克,你在怕什么?”艾米扭过头,目光似有穿透力,能直接看穿赵仔迈勉力伪装出来的淡定。 “这屋子里就你们两个人,现在多了个妈咪,迈克有什么好怕的?”他的救星来了,苏珊推门而入,责备了艾米一句,伸手将她拉到身边,锁着眉头道,“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妈咪找不到你,真的吓坏了。” 第九章 小伙计 艾米搂住苏珊的脖子,眼睛笑成两个月牙,“妈咪,我睡不着,又不想吵醒你,只能来找迈克咯。”她的神情又变回来了,天真无邪,圆鼓鼓的脸蛋像两个香甜软糯的小团子,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小孩子撒起娇来真是让人抵抗不了,迈克,你说是不是?”苏珊本来还因为艾米对穆小午的态度生气,现在见女儿乖巧的模样,也只能向她投降,笑着冲赵仔迈招手,“我先带她回去了,明天见哦。” “苏珊,等一下,我想问问艾米生母的事情。”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看苏珊,而是认真观察艾米的神情,可是他终于还是失望了,艾米将头埋到苏珊的颈窝,完美躲过了与他的对视。 “等艾米睡了我再来找你。”苏珊冲赵仔迈眨了眨眼睛。 “艾米有些不对劲,我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赵子迈看到苏珊将房门关好,端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时,缓缓道出这句话。 苏珊的反应一如他料想的那般,她捂住胸口,手中的布袋子也落在地上,里面浆果色的咖啡豆洒了出来,滚得满地皆是,“哪里?哪里不一样了?” 声音很抖,她拍着胸口,才勉强将一句话讲完整。 “艾米告诉我她梦到自己的父亲杀了她,她讲这话时的神情很阴冷,完全不像以前的那个她。” 烛光照亮了赵子迈狭长的眼睛和眼睛里面闪动的忧虑,可听到这话,苏珊却如释重负地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迈克,你误会艾米了,她做这个梦完全是因为客栈里那个跑堂的伙计。他人虽然很好,可是说话却完全不懂得避忌。今晚你去送穆姑娘时候,他看着艾米就说起了他的侄女,说那个孩子要是活着应该和艾米差不多大了。” “活着?” 苏珊眼中蒙上了一层哀伤,“他们说那孩子生在荒年,家里无力养活,便将她扔入塘中活活溺死了。” 赵仔迈愕然道,“所以艾米是听到了他们的话才有了这么荒诞的想法?”他心里一酸,旋极抬头望向苏珊,“艾米其实也和那个女婴一样,是被自己的生身父母抛弃的对吧?可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带她回来寻亲?你为什么如此肯定生下她的那个人一定是爱她的?” 苏珊将脑袋朝前一凑,苍白的脸颊挂上一抹笑,“她是顺水漂来的,那个竹筐编得很结实,一点水都没进。而且,她身下还垫着一张小褥子,厚厚实实的,我想,她的母亲一定很怕她被冰冷的河水冻着。” “还有这个,”她从随身带着的小挎包中取出一根用五色丝线编成的绳子,放在赵子迈的手心,“这个,我查过了,叫长命缕。据说在端午时,女人们用红黄蓝白黑五色丝线或绒线,编成五彩绳,拴在儿童的手腕处,可以免除瘟病,使人健康长寿。我发现艾米时,这根绳结就系在她的小手上,迈克,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母爱的佐证,这就是你执意要找到艾米的生身父母的原因。”赵子迈摩挲着那根旧得有些发毛的绳结,喃喃道。 “没错,”苏珊眼角泌着的泪水终于滚下,“迈克,我没有做过母亲,可是我却能感受到那份血缘的牵连,真的,我真的可以感受得到。” 她拭去眼角的泪水,静默了一会儿,又转脸看向赵子迈,“对不起迈克,总是在你面前哭,我真的觉得很丢脸,好像一看到你,我就变得特别脆弱” “要是觉得抱歉,下次来时就再带一些咖啡豆给我,你都不知道我多想念它的味道。”赵子迈摇头叹息,心疼地看着地上那一颗颗扁扁的豆子。 苏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晚上的云和白天不同,密集且厚重,一块块挤在一起,不给月亮和星辰留下一丁点位置。天穹就像一个死气沉沉的大罩子,压在头顶,什么光也透不进来。 就连玉河这条像玉带般横亘在青州城外的河流,也失去了白日里的光彩,如兑满了墨汁,黑压压没有一丝生气,只沉默地流淌。 被掌柜留在客栈里看门的小伙计本来已经睡下了,可是进入梦乡前忽然想到临睡前看到的那一幕,却又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晌,终于还是将被子丢开坐了起来,端起放在床头的大碗,“咕嘟咕嘟”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可是清凉的茶水下肚,却并没有驱散盘踞在他心头的灼热,反而让他愈发焦躁起来,尤其当那一幕景象又一次无声无息地闯进他脑海中的时候。 当时住店的客人全部都回房了,只剩艾米一个人坐在前堂中等赵子迈回来。他看艾米嘟着嘴,一副不开心的模样,于是就将自己当宵夜吃的点心放了几块在小姑娘面前的桌子上,便准备回房睡了。走到房门口,忽然想起要叮嘱艾米记得关门,便又一次回过头去。 可方一转身,他就看到了诡异的一幕:艾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两眼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烛火摇曳,在她身旁的地板上投下一片暗影。 小伙计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又紧紧抿上了,终是没有喊出艾米的名字。因为他发现那片暗影竟然裂成了两半,变成了两个影子,一个显然是艾米的,另一个则有些模糊,也没有那么黑,灰扑扑的,不知是影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忽然,那团灰影颤动了几下,贴着地面朝艾米的影子靠拢过去,像一只巨大的爬虫,一点一点,再次融进她的影子中,二者重新连为一体。 小伙计大骇,手里的点心“啪嗒”落地。艾米被声音惊到,飞快地转脸看向身后,瞪着眼睛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轻声道,“小哥哥,你怎么了?怎么这样一幅惊吓过度的样子?” 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波澜不惊,刚才那一瞬间的慌张似乎已经被她完美地隐藏了起来。 小伙计愣了片刻,用力按捺下心头的恐慌,弯腰将点心捡起来,尽量语气平缓地说道,“没事,点心掉了,估计都碎了。” 第十章 谁 闻言,艾米蹙起两道柳眉,“太可惜了,小哥哥,这点心很好吃的,比我在欧罗巴吃的那些味道都好。” 小伙计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或许,他根本一个字都没有说,就慌忙走进了自己的屋子,甚至还踩到了盘子的碎片上,扎伤了一只脚。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儿,冲撞进小伙计的喉咙,直通向他空空的胃部,激得他一阵恶心。他用手堵住鼻子,皱眉望向窗外:远山、树影早已在黑暗中融在一起,只留下一片模糊的高低不平的暗影。隐隐有流水声传来,哗哗啦啦,盖住了夜鸟的鸣叫。 这个夜晚,注定是有一些不寻常的 房门慢慢被推开了,门帘也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一个脑袋。 “你的脚还疼吗?”那个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的人走了进来,冲仰躺在床铺上的店小二微微笑着。 “好了,已经好了,”小伙计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翻身下床,一瘸一拐地朝房门走去,“你是不是饿了,我给你煮碗面?” “你出了好多汗,方才是发噩梦了吗?”她答非所问,眼睛半翻起来,直直盯着小伙计略显蹙悚的脸。 “噩梦?”听闻此言,小伙计额间又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什么噩梦?我只是小憩一会儿罢了” “你可娶妻生子了吗?” 打断他的是一句不太适宜的话,小伙计有些糊涂,她虽然中说得还算顺溜,但也仅限于语言上的流畅而已。可方才说的那句话话,却分明是这里的方言。 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顶,“我倒是定了一门亲事,再过几个月就要成婚了” “那我再问个别的,有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孩子,而那个孩子又不合你的心意,你会不会亲手杀了她?” 那个“杀”字她说得很重,可店小二却以为自己听错了,只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你方才说说什么?” “虎狼性至恶,犹知有父子,你说,被至亲之人亲手杀掉会是什么感觉?”她脸上的笑容尚未消散,只是的嘴角一只翘起一只平直,显得那抹笑意有些阴险,有些不怀好意。 “虎狼性至恶,犹知有父子,这歌谣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刚从西洋回来,怎么会知道这首溺子歌的?”小伙计这次听得再清楚不过了,他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犹如纸浆,他僵着两条腿朝后退,却不小心撞上了柜角,面的碗盘杯盏晃动了几下,终是没有落下。 她站在原地不动,堆着笑的眼睛里泌出一丝寒意来,“你慌什么,这歌我才刚唱了个开头呢,”她唇舌轻启,幽幽道,“奉劝世间人,好还天之道。勿谓婴儿痴,怨恨不知报,儿命亲不怜,安保怜亲命。绝嗣减寿年,赫矣阴司律,及至索命时,噬脐不能及。” 伴随着这首如泣如诉的歌谣,她身后缓缓腾出一个暗影,细瘦的小胳膊小腿,仿佛是个婴孩。它就趴在她的背上,冲着前面发出一声凄厉的叫。 小伙计疯了,他蹲在地上,两手抱头,看着那个一点点接近自己的身影,口中喃喃道,“你是谁?你不是她,你一定不是她?” 脑中“嗡”的一声,他猛地回到那个自己拼命想忘掉的晚上,那时他还不足十岁,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抱着刚出生的侄女朝玉溪的方向走去,而她回来时,手里只有一个空空的襁褓。他还记得那孩子的哭声,嘶哑,像小猫儿似的。 可是若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个婴儿的哭声叠加在一起,就是刚才那声凄厉的尖叫了吧。 “你别过来。”泪水从店小二的眼睛留下,落入唇角,是咸涩的味道,可他却浑然不觉。 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盘子的碎片,用锋利的尖角从店小二的脖颈处轻轻划过,割破他浅层的表皮,然后从鼻翼处发出一声冷笑,“你问过你娘吗?亲手杀死自己的孙女是什么滋味?” “这种事家家户户都有,为什么单单找到我头上?”小伙计匍匐在地,惊恐地看着血珠从脖子那道不深的伤口上一滴滴泌出。 “放心,我会一视同仁的。”她垂头看他,眼中似是带着一丝悲悯。 “咔、咔、咔、咔” 苏珊抽搐了一下,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从头到脚罩了一层汗,像裹在一层湿湿滑滑的皮中。 什么在响? 她屏气凝神,一根指头都不敢乱动,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 “咔、咔、咔” 那声音来自她的头侧 苏珊不动,只将眼睛斜向一边,可当看清楚那个在黑暗中依然闪闪发亮的东西是什么时,她大大抒了口气,整个身体随之放松下来:那是她的怀表,表盘边缘镶嵌了一圈珍珠,在暗夜里折射出美丽的光圈。 苏珊在心里自嘲地笑了一声:自己怎么会这样胆小了,竟被一直贴身带着的怀表的吓成这样。 这么想着,她伸手探向旁边,想摸摸艾米,这是她成为一个孩子的妈咪后养成的习惯,只要半夜醒来,必然要先看孩子,只有触碰到艾米小小的身体,才能继续安心地睡下去。 可是这次,她却摸了个空。 苏珊在惶措中转头,身上的热汗在一瞬间变得冰凉,顺着她脊梁骨落到床铺上:艾米不在床上,也不在这屋里的任何一处,她不见了,在这个湿热的夜晚,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荒僻之地。 一开始,苏珊心里还燃着一线希望艾米或许又去了迈克的屋子,毕竟她以前也这么做过。可当她急匆匆披上外衣走到门外时,却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虽然轻,却仍能听出是小孩子的脚步声,不是艾米又能是谁? “艾米。”她趴在栏杆上朝下望,果见一个穿着白色睡裙的小小的身影正不徐不急地穿过前堂,跨过门槛,朝外面走去。 第十一章 追踪 叫醒赵仔迈的念头只在苏珊脑子里闪了一下便被她打消掉了,她怕追不上艾米,于是急慌慌地提着裙摆朝楼下奔去,同艾米一起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艾米,等等妈咪。”苏珊的裙摆沾满了稀泥,一只鞋子也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跑。可现如今她什么都顾及不了了,因为艾米虽然一直只与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但那几步,她用了半柱香功夫也没有追上。 现在,她们早已远离了客栈,来到一处僻远之地。 这里,除了水流的声音和几声野鸟孤独的鸣叫,就只剩下她们二人的脚步声:一个追得急促,一个走得平稳,可却似乎永远也不能靠近。艾米像是中了邪,任凭苏珊在背后如何呼唤,她也没回过一次头,就这么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前走,不知疲累、坚定异常,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远处召唤着吸引着她一般。 “哗哗” 流水的声音更大了,苏珊甚至能嗅到一股不清新的水流的味道,顺着闷热的空气涌动过来,钻进她的鼻腔。她心中一惊:难道艾米要去玉河?她曾顺流而下,被溪流带到自己身边,现在,难道她想逆势而行,找到那个曾经的家? 可那刚被雨水灌满的汹涌的河水凶险万分,她这么做,岂不是以身犯险? 想到这里,苏珊加快了脚步,口中不停地呼唤着:“艾米,艾米,快来妈咪这里,玉河现在水大,等天亮了,我和迈克再带你去寻你父母。” 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艾米突然止住了脚步,可就在苏珊欣喜若狂地准备追上她时,她却忽然向右一转,踏上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沿着它快步朝西边走去。苏珊来不及多想,也快步跟了上去。 荒草杂乱,几乎将路面全部遮覆住,所以艾米的背影在前面时隐时现,有好几次苏珊都以为自己跟丢了,不得不沿着小径一路小跑向前。她走啊走啊,眼中只有那个小小的身影,多少次,她曾在梦中把艾米弄丢了,无论如何都寻不着,急得泪流满面。现在,这梦中的景象真实地发生了,她却感受不到焦炙,只像一个不知疲惫的牵线木偶,麻木机械地走着,一步一步,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留下无数个歪歪扭扭的脚印。 可即便如此,当全身的力气都被耗尽的时候,苏珊还是膝盖一软扑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她连骨头都像被抽走了,从头到脚酸软不堪,趴在地上,几乎要与那些烂泥碎草化成一体。 倒地前的那一刻,苏珊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艾米为什么完全不知疲累?她还在朝前走,背影虽然忽隐忽现,步速却没有任何改变,她还只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啊,怎会在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后,依然没有显现出疲态? 可是这个念头很快被一股铺天盖地的恐惧取代了。 艾米忽然停下了,她转身面向苏珊,一手轻轻扒开身边的荒草,将小脸挤进草叶的缝隙里。 “你不记得这里了吗?”她笑,脸上的神色却依然冷得吓人。 “艾米,你怎么不唤我妈咪了?” “你不是我娘,这件事,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不是吗?”她的话像一条蛇,倏地钻进苏珊的胸口,吞噬掉她骨血中最后一点温度,“你不记得这里了吗?真的忘了吗?” 在艾米又一次说出这句话时,苏珊才忽地反应过来,这个地方,她似曾来过。这条路和艾米走失的那条小径很像,窄,只能并排走两个人,路边的芦草却在旺盛疯长,差不多能到人的脖颈处。 可是像归像,两个地方却相距甚远,一个城内,一个城外 不过这并不妨碍,不妨碍她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再次忆起:那日天气晴朗,清透的天空中一丝风都没有,所以那只风筝怎么都飞不上去,后来好容易来了一阵风,风筝终于上了天,却又一头栽下,挂到了一座小塔上。 说是塔,其实比一座房子高不到哪里去,于是她就自个爬上去摘那只风筝。 小塔 苏珊的神识在这一刻终于重新回到她的脑中,她两手撑地,用力地抬起头,望向艾米身后,那里是一片随风招摇的野草,但她却看到了记忆中的另一幕景象:一片荒芜的空地中间,立着一座青灰色石砖砌成的小塔,差不多十英尺高,上端嵌着一个小洞,看上去有点像鸽子塔。 洞旁边的墙面比别处颜色深了不少,像是常年被烈火熏灼,沾满了黑灰。 苏珊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塔,难道是用来烧什么的吗?是什么呢? 像是要回答她心中的疑问一般,一股臭气熏天的焦糊味儿忽然钻进她的鼻子,将她熏得一阵恶心。 “这塔是”她瞪大眼睛,任凭一个念头在心中生根发芽,枝缠藤绕,再也拔除不掉。 “e。”艾米走到苏珊面前蹲下,冲她伸出一只手。 被宝田叫醒的时候赵子迈正在做梦,他说不准这算是美梦还是噩梦,因为梦里那个女孩儿一会儿眯着月牙似的眼睛冲他笑着,一会儿又陡然亮出两颗通红的眼珠子,凶狠地盯着他。 如此天差地别,以至于他在被宝田推醒的时候,还满脸迷惘,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公子,死人了,”宝田眨巴着像铜钱般溜圆的眼睛,又加了一句,“客栈死人了。” 赵子迈揉了揉眼睛,抬手擦掉额头上的汗滴,“谁?什么人死了?” “跑堂的小伙计,被杀死在自己屋里了,血流了一地,都有些发乌了,应该已经死了几个时辰了,衙门人都来了。”宝田很认真地回答他。 “李大人也来了吗?” “来了,店掌柜一早发现那伙计出了事,就赶紧报官了,现在衙役们都聚在下面,不过公子,咱们还是快些离开这儿吧,那屋里太过于血腥,我怕你见了又要梦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第十二章 凶案 小伙计背对着屋门坐在床边,脑袋耷拉在床榻上,如果忽略那一地黑红色的鲜血,从后面看,也就是一具再普通不过的尸体罢了。 可是,若绕到前面,他可怖的模样却会将任何一个见惯了凶杀现场的衙役吓到,就连身经百战的李海也不例外。 他从下巴到锁骨上方都被抓烂了,血肉模糊,确切的说,他的脖子只有后面那一层皮还连着身体,其它地方已经不知被什么东西碾成了一堆碎肉。 肉挂在胸口上方,要坠不坠的样子,就像一坨巨大的瘤子。 “什么深仇大恨,把人糟践成这幅样子,看他年纪轻轻,可有什么仇人吗?”李海花白的眉毛在眉心处拧成一个结,他看向瘫在门口的店掌柜,沉声问了一句。 “这孩子是东昌人,在这里除了我根本没有相熟的人。再说了,他老实巴交,对谁都笑呵呵的,哪来的仇人,”店掌柜抽泣了一声,“官老爷,别说他了,我这家店在青州城开了这么多年,也从没与人结怨啊,怎么怎么现在就出了这档子事,您可一定要为小人做主,这孩子的爹将他交给我,现在我可怎么对人家交代?” “他家里最近可曾添丁弄瓦?” 一个李海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回头,看见赵子迈白着一张脸,在宝田的陪伴下走进屋里来,目光没转向自己,却落在小伙计的背部。 “赵大人。” 李海刚要上前,就被赵子迈抬手阻止了。 “这小哥家中最近可有孩子出生?”见掌柜的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赵子迈又问了一句。 “没没有啊。”掌柜的终于反应过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他还未成婚,我也没听说他哥哥最近又新添了孩子” “赵大人,您问这些做什么?”李海捕捉到赵子迈话中的忧虑,忙上前询问了一句。 赵子迈朝前一指,眸光黯然,“你看他的后背。” 李海一脸疑惑地转过头去,盯住那已经被鲜血染红的中衣看了半晌,终于倒吸了口气,恍然道,“是溺子歌。” 说完,见屋内的其他衙役皆面面相觑,难会其意,便解释道,“他背后被人写了两句话:绝嗣减寿年,赫矣阴司律,及至索命时,噬脐不能及。” 闻言,一众人朝那小伙计望去,这才发现他后背上的血渍与别处不同,其它地方不是大团的红,就是喷溅出的血点,唯独后背处的血痕崎岖不平,纵横交错,仔细辨别,才能发现那是一个个小巧的字体。只不过,鲜血在衣服上洇散开了,字迹便显得模糊不清,再加上他斜靠在床上,衣服的褶皱将字体弄得歪歪扭扭,还遮盖住了一部分,所以李海他们才没有看出来。 “赵大人明察秋毫,下官差点忽略这个重要的证据。”李海由衷赞叹了一句,遂又看向小伙计的后背,口中喃喃自语道,“只是,凶手为何要留下这句话?溺子歌?他写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冤魂索命啊,写得多明白。”宝田冷不丁插进来一句。 这句话让周围的人刹那间陷入到一片可怕的寂静中,包括本来被衙役们拦在门外饶有兴趣地看热闹的邻里。 “杀了这么多婴孩,怨气得多重啊。我常听人说因果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想来现在,是到了这些冤魂报仇的时候了。” 宝田又加了一句,说完后,他发现那些在门外围观的人一个两个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像是对这鲜血淋漓的凶案现场忽然失去了兴趣似的,于是自鸣得意道,“总算把他们吓走了,死个人把他们给高兴的。” “你倒是摸透了他们的心思,知道他们怕什么。”李海不动声色说了一句,又看向店小二的尸体,思忖半晌后,又道,“冤魂报仇我不信,若是真的有冤魂报仇,东昌的每一户人家都逃不掉。” “未雨绸缪总没有坏处。”赵子迈眸光一沉,道出一句令李海不安的话来。 楼梯上有“咚咚”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苏珊的身影出现在门外,“迈克,这里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听完赵子迈对凶案简单的描述后,苏珊捂住胸口,仿佛下一刻便要昏倒。 “怎么会?他我” 她支吾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赵子迈只好按住她的肩膀,助她稳定下来,“苏珊,你和艾米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这就是我要说的迈克,昨晚我跟着艾米下楼”她仿佛一下子噎住了,嘴巴一张一合了半天,也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你和艾米昨晚下楼了?”赵子迈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发现苏珊的神色有些慌张,眼神躲躲闪闪,就是不敢和自己对视。 “是这样的,”她抠着裙角,咬着嘴唇想了半晌,才终于道,“昨晚我起床喝水,一转身发现艾米也跟着起来了,但怎么叫她也不理人,她像是还在梦中,两个眼珠子直愣愣的,很空洞。我觉得奇怪,便去扯她,可是还没碰到她的手,艾米却忽然朝门外走去。我怕她出事,便在后面跟着,谁知她下了楼梯,就冲着客栈外面去了,我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也跟着追到了外面。不过她对我的呼唤置之不理,只专心致志地朝前走着,像是在被什么召唤着一般。” “后来呢?”赵子迈朝前逼近一步,仔仔细细审视着苏珊的飘忽不定的眼神。 “走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她忽然回头对我说了句什么,然后身子朝下一坠,倒在路面上。我本以为她昏倒了,仔细观察才发现她只是睡着了,于是我就将她背回了客栈,不过她似乎累到了,现在还睡着,一直没醒。”说到这里,她扯住赵子迈的袖子,“迈克,艾米是不是发了梦行症?小时候我也见过我弟弟半夜起床在房子里乱逛,后来长大了也就慢慢好了。” 第十三章 阴气 “梦行症在孩童身上倒也常见,你不要太过于担心,不过回到欧罗巴后,还是要找个大夫给艾米瞧瞧。”赵子迈安慰她一句,眸中闪过道一纵即逝的微光,“昨晚你下楼时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迈克,我发誓没有。”斩钉截铁说完这句话后,苏珊皱起眉毛,“迈克,你不信我?你看,连宝田这么机警,都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当时一颗心都在艾米身上,又怎么会注意到别的?再说了,你难道不是应该庆幸吗?庆幸我和艾米没有遇到那个凶手。” 赵子迈的脸色缓和下来,“当然,那东西穷凶极恶,若是你们撞破它杀人,恐怕你们两个也会遭到毒手。” 他脸上重新绽起那抹常见的笑,“对不起,我只是耽虑过度了。你去收拾行李,我雇辆马车,咱们一会儿就到三坪村去。” 苏珊感激地冲他一笑,提着裙子跑上了楼梯,赵子迈见她转了个弯,人不见了,才敛起眼中的笑意,垂头冲站在一旁的宝田耳语,“盯紧艾米,她有些不对劲。” 宝田会意地点头,刚要到门外找马车,又被赵子迈叫住,“你去告诉李大人,让他派几个衙役和我们一同过去,以备不时之需。” 三坪村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村内古道幽长,榕林立,其中最大的一株榕树是棵千年老榕,它的树丫长达一百多尺,树干底端要十多个大汉才能合抱。 村中更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栈道,顺着崎岖的村道一直延伸到远处不知名的地方。相传,这栈道是五百多年前铺就的,经过岁月的磨砺,每一颗鹅卵石都光滑锃亮,日光一照,像一颗颗晶亮的宝石。 可是任凭怎样的美景,赵子迈现在也已经无心欣赏了,尤其是当再一次被一户人家拒绝的时候。 木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了,由于力道太大,差点撞上他高挺的鼻子。他无奈地转过身去,冲站在树荫下面的苏珊母女摊开双手,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说什么?”苏珊迎过去。 赵仔迈露出一丝苦笑,“他们警惕性很高,一听到我说孩子,就二话不说把我赶了出去,根本不容我多问。” “为什么会这样?” “法令明规定禁止杀婴,明确指出凡父母故意杀害新生儿则犯有谋杀罪,依律判处杖责六十和一年的流放,所以他们当然讳莫如深。”赵仔迈锁紧额头,“当然,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我的猜测。” 苏珊看着他,“迈克,你猜到什么了?” 赵仔迈眼中蒙山一层悲悯,“杀婴在这里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涉及,所以这些人才沆瀣一气,彼此隐瞒。” 苏珊咬紧嘴唇,过了许久才用手掌抚住胸口,轻轻抽噎了一声道,“我以前就听说这样的事情很多,所以好心人才把很多竹篮放在河边,希望那些人能给这些可怜的孩子留个活口。只是我没想到,杀婴在这里竟然如此普遍。”说到这里,她朝不远处的马车看了一眼,眼泪汪汪道,“迈克,我我忽然有些怕,我不知道带艾米回来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这里的一切太过于太过于荒诞和残忍,她这么小,怎么承受?” “不接受过去,怎么面对将来。苏珊,这话是你说的,我觉得能说出这话的人是很有勇气的,能按照这话去做的人更是勇士。”他也看向马车,“艾米是你教出来的小勇士,对不对?” 苏珊揉揉眼角,终于破涕为笑,“好在加在她身上的苦难都过去了,对吧,迈克?” 赵仔迈冲她笑,“有你这样的好妈咪,艾米当然不用为将来烦心。不过我倒是有些烦心,现在天色有些晚了,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一家像样的客栈。” 赵仔迈还是在日落时分找到了一家小客栈,可当面对着藏满了油垢的桌子和几盘淡而无味的小菜时,他倒宁愿自己在马车上吃干粮对付一晚。 可他一个大男人可以忍受,艾米和苏珊却不行,尤其是艾米,她身体虚弱得很,加上舟车劳顿了一整日,现在已是疲惫至极,急需一张床铺休息。所以一到客栈,她便倒头就睡,连晚饭都没用。 “我那里还有些点心,一会儿艾米醒了你拿给她吃吧,估计这里的饭菜她也吃不下。”赵仔迈对苏珊低声说了一句。 可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声音忽从门外传来,清脆爽利,如一股凉丝丝的泉水沁入赵仔迈的心脾。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的吃就不错了,公子怎么还这般挑剔?” 本已快要睡着的老掌柜被这声音吓了一个激灵,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朝门口移去,冲立在门口的一老一少招呼道,“客官,您里面请,住宿还是打尖?” 还没跑到门口,已被一个高大的人影抢先了一步。赵仔迈率先走出门外,冲穆瘸子抱拳行了一礼,“老先生,没想到刚刚别过一日,就又相见了。”话落,他便转头看向穆小午,脸庞上透着笑盈盈笑意,“小午,你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穆小午擦了把额上的汗,“公子,我都快渴死了,进去先喝杯茶再说可好?” “你们感觉到这里阴气炽盛?”赵子迈从凳子上站起,俯身望向正“咕咚咕咚”喝茶的祖孙俩。 “阴气是什么?”苏珊不懂,“阴阳历算?还是日月运转?” 穆小午把碗放下,头朝苏珊凑过去一点,嘴角隐着一抹笑,“苏珊小姐,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整个东昌周围到处是黑气,里面还隐隐有呜咽声,尤其到了晚上,悲鸣声更甚,。” 苏珊如她所愿哆嗦了一下,“这就是阴气?” “东昌外面外怨气丛生,看似已有数百年之久,若不及早根除,恐怕所有百姓的性命都会被其累及。”穆瘸子用指节敲着桌子,替穆小午把话补充完整。 第十四章 顾玉明 “别告诉我你们是为了这一方百姓的平安才到这里来的,昨晚不是还说要到太康去吗?”赵子迈早已摸透两人的秉性,抱着双臂笑问道。 “公子是说我们无利不起早咯?”穆小午嗔了一句,旋即又咧嘴一笑,“不过你也没说错,确实有一桩生意在这里等着我们,我和老头儿这就要过去看看。” 东昌里正顾玉尹的弟弟顾玉明失踪半月后,尸体在玉河中被村民发现。不过,他不是淹死的,而是被烧死的。 据发现顾玉明的村民讲,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那是一具尸体,还以为是一截被雷劈过的焦黑的木头,可是走近了,才发现缠在水草中的“木头”上还有两只通红的眼睛盯着他,吓得他差点当场尿湿了裤子。 发现弟弟的尸体后,顾玉尹赶紧报了官,可是青州县令李海带着手下来东昌勘验了现场后,也依然没有找出半点线索。顾玉明在河中泡了半月有余,又烧成这幅模样,尸体上是断不会再留下任何凶手的痕迹的。而据他的娘子于氏说,顾玉明那日白天出门后就没有回来,她见他一夜未归,便赶紧找到顾玉尹,让他帮忙去寻一寻他兄弟。 顾玉尹带着东昌十几个村民整整找了半月,也没有找到弟弟,若不是后来下了一场大雨,玉河的水涨起来,将尸体从河底的石头缝中冲了出来,可能顾玉明就要永远躺在河底了。 “巧了,姑娘竟然是为了这起案子来的。”一个衙役刚剔完牙缝,砸吧了下嘴后,冲穆小午笑着说道。 “官府一筹莫展,我们就有空子钻咯,顾玉尹找不到凶手,就想给弟弟招魂,让死人开口说话,没想,正让我们俩遇上了。” 穆小午的话激得那衙役脸一红,可随即他眼珠子一转,抓了抓脑袋冲穆小午道,“姑娘可曾想过,这顾正明就是让雷给劈死的,他失踪那晚,天上可是电闪雷鸣地下了一夜的雨呢,东昌又荒僻,糟了雷劈也未可知啊。” “呸呸呸,”穆瘸子伸手在面前摆了几下,“这话你在我们跟前说说也就得了,可别当人的面说啊,被雷劈死,生前得造多大孽才会被雷劈死?小心被人家家人给揍了。” “实话嘛,您老还信这个,”那衙役嘟囔了一句,又接着道,“这东昌虽然穷,但邻里皆友爱,顾玉尹又做了多年里正,威望极高,兄弟俩根本没有仇人。您说说看,不为钱财,又没怨没仇的,凶手为何要杀人?” 穆瘸子连连摇头,“孩子还是年轻,就喜欢挑实话说,殊不知啊,这大实话往往容易伤人。总之你听我一言,他顾玉明就算是被雷劈死的,你也不要说出来,省得给自己招来麻烦,记住了啊。要非说不可,你就说这天上现在缺个仙位,雷公爷爷看顾玉明为人良善,就把他给收了,记清楚了没有。” 众人都被他这一席话给逗乐了,只有赵子迈在凝神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走到跟着别人傻乐呵的穆小午身边,俯下身道,“一会儿你们住哪?” “顾玉明家啊。”穆小午一时摸不透他这话什么意思。 “能不能多塞三个人进去。” 顾玉明的尸体已经收棺,就停放在院中那株青梅树的下面,树上现在刚开了花,白色的花朵小巧玲珑,缀满了枝头,像在吊唁惨死的男主人一般。 “青梅。”说出这两个字,赵子迈回头看了苏珊一眼,眼神中颇有深意。 “青梅树,东昌家家户户都会种,不过你们来得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结果的季节,所以各位是吃不到蜜饯也喝不到青梅酒了。” 顾玉明的娘子于氏一身素服,一手抱着个不到半岁的女娃娃,另一只手牵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缓缓朝他们几个走来。她五官标致,身材窈窕,未施粉黛的脸上嵌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皮肤也生得白皙透亮,不过,她眼角处过早地爬上的几道细长的皱纹,却在向几人昭示着贫困生活给这位长相姣好的妇人带来的沉重的负担。 这一点,从树下那口薄薄的棺木上也能看得出来。 “你们就是从青州来的几位高人,大哥已经告诉我了,可是他说来的是两位,怎么......”于氏朝后面望了一眼,目光落在苏珊和艾米这两个穿着怪异的人身上。 艾米朝苏珊身后一缩,伸手薅住苏珊的裙摆,怯怯叫了声妈咪。 “娘子,这三位是我们的朋友,路上偶尔遇到,就一起过来了,不知您这里可否行个方便?”穆小午早已编好一套托词,率先迎了上去。 “你朋友?”于氏的目光还停留在艾米脸上,“她们?” “她们......”穆小午怔了一下,旋即用再肯定不过的语气道,“对,就是她们。” 于氏将目光收了回来,因为她怀里的那个女娃娃刚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回转过来,现在开始用几根尚不灵活的手指拼命扯她束好的头发。她在那孩子的脸上亲了一口,将她交给身旁的男孩子,“深儿,把妹妹抱回屋,给她喂点米汤。” 吩咐完儿子,她转过脸来,冲穆小午淡淡道,“家里还有一间偏房和一间柴房,几位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偏房让她们母女两个住,我们几个随便凑合凑合就可以了。”穆小午飞快地接了上去。 乡下的夜晚是漫长的,尤其对看惯了城市的灯光和热闹的苏珊来说。在简陋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个多时辰后,苏珊终于翻身坐起,转头看了睡熟的艾米一眼后,她望向窗外青梅婆娑的树影,轻轻叹了口气:迈克是不是怀疑她了,这一路过来他都鲜有话讲,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可是,她无论如何不能把实情说出来啊,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艾米那晚到底怎么了:虽然在冲她说出那句“wee”后,艾米就倒在地上重新陷入了昏睡中,可是她却清楚地记的她之前阴冷的神情和说的那几句令人心惊的话。 第十五章 掌印 躺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还是艾米吗?为何只是短短几日,她却改头换面了? 可如果不是艾米,她又是谁? 苏珊盯着床上那个小小的人儿,在心里打定了注意:明日一早她便要挨家挨户地寻找艾米的生身父母,若找不到,她也不会再多加逗留,直接带着艾米一走了之,就此打消寻亲的计划,这个地方太过怪异,越早离开越好。 想到这里,苏珊吐出压在胸口许久的一口气,起身走到窗边,深嗅了一口。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水腥味儿,这村子离玉河太近了,近得从屋里一眼就能看到它宽阔平静的河面和河上方几只盘旋的蝙蝠。 玉河 想起这几个字,苏珊胃中又是一阵翻腾,将手帕抓得更紧了:她为何要带着艾米来这个地方?她的家乡那么美,蓝天碧水,连建筑都充满了诗意,她是哪根脑筋想不开,竟会来到这里? 念及此处,苏珊踮起脚朝旁边赵仔迈的窗子张望,窗户里面黑乎乎的,没有点灯,显然他人已经睡下了。她叹了口气,明天吧,最晚明早,她就要带着艾米离开,决心已定,她绝不会再等了。 院子里的狗一直在叫,不是那种雄浑的有人撑腰的叫声,而是“呜呜”的惊恐的低吠。 可是顾玉尹却不愿意出去查看:不可能有贼,从他记事起就从未见过贼人,这里家家都一穷二白,根本没什么是好被人惦记的。而且就算真的是贼,怎么可能在外面徘徊这么久,那道低矮的院墙别说成人了,就连半大的孩子也是挡不住的。 既然不可能是贼,那么外面的会是什么呢? 顾玉尹打了个寒战,忽然想起了弟弟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来。他不是没有听到村民们私底下的议论,他们都说:玉明犯了太多杀戒,所以被雷给劈死了。 他在听到这话时气愤难当,玉明犯下的那些杀戒是因为谁?难道单单是为了顾家?他还不是冒着被官府抓住的风险替全村人担下了这一切,可是现在他死得这样惨,他们竟然在背后这样议论他? 顾玉尹心中当然是不忿的,所以他才用家中所剩不多的铜板到青州城去请了两个招魂的过来,他要向村里的人证明:玉明的死和他做过的那些事全然无关,和他们顾家做下的那些事全然无关。 可是现在,在听到那只烈性子的狼狗久久未停的呜咽后,顾玉尹心中一直坚定的信念却开始摇摇欲坠,因为他知道自己家的院墙能抵挡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还是两年前,他救过一位饥渴交加昏倒在家门口的道士,给了他一碗水两块高粱馒头,那瘦骨嶙峋的老道为表谢意,用沾着些许血迹的手掌在顾玉尹刚糊好尚未干透的院墙上印上了一只掌印。他当时还要动怒来着,因为墙面还未干,就平白无故被人印上了掌印,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可是老道却朝顾玉尹眉间看了一眼,一脸忧虑地说道,“这位居士,恕贫道直言,你眉心处怨气浮动,若不加以克制,恐会要人性命,而且,”他顿了一下,朝身后宽阔平静的玉河望了过去,接着道,“而且这地方,怕是一块凶地,还是要尽快离开为妙啊。” “凶地?”顾玉尹很不屑地笑笑,“顾家世代都住在此处,我的根就在这里,若是凶地,恐怕也不能延续至此吧?” 老道摇头道,“就怕运数尽了,哎闭目塞听,多说无益啊,居士,只能请你自求多福了。这手印能护得了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更护不得这整个三坪村啊。” 说完,老道就蹒跚着离开了,顾玉尹目送他远去,然后将一层草泥糊在那只血手印上。 如今,在这个深夜,他忽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当年突发善心救了那个道士,若非如此,院墙外那个东西是不是就如履平地一般地走进来,钻进房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他的床前 顾玉尹用力吞了口口水,从被窝里伸出手,在脸颊上用力拍了一下,将自己从那个荒唐的念头中用力拽了出来: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胆小了?难道说,玉明的死是一根引火线,点燃了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某样东西,那东西就像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旦被打开了,便会无穷无尽地涌出来,直到将他整个人完全吞噬。 不会的,他摇了摇头,不会的,哪里有什么怨气?即便有,也不应该来找他一人。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这个村子,是为了更多的人能生存下去罢了,这道“雷”无论如何也不能劈在他身上,劈在他一个人身上。 可即便这么想着,顾玉尹却仍然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掀开被子后,他听到身旁的妻子轻轻打了个喷嚏,便赶紧将被子替她重新掖好。 他轻手轻脚下了床,摸黑走到门口,推开门来到院中。 其实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可是当他走出屋门的那一刻,当嗅到玉河的河水散发出来的额腥味的那一刻,顾玉尹却一下子坚定了信念:他要看一看,看一看院墙外面到底是什么?因为那个东西,不仅可能是杀死玉明的凶手,也关乎到他的前半生。 这么多年,他做的事情,是正确的的还是错误的?他到底是个手染鲜血的刽子手还是身先士卒的英雄? 他在院门前站定不动,旁边的大狼狗看见主人,似乎多了点勇气,开始朝院门的方向吠着,声音不大,但是循着它的方向,顾玉尹却看见了那个站在院门前的东西。 透过狭窄的门缝,他看到了一双脚,还没有他的半个手掌大,明显就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可是,这么大的孩子,是不能站立起来的吧?何况,那双脚上还布满了黑灰,像被浓烟熏过一般。 第十六章 天理暗报 顾玉尹觉得心口像有什么填着,压着,箍着,紧紧地,连一口气也不能出。他想握紧拳头,可是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在打颤,掌心凝聚了大量的汗水,怎么都无法将指头锁紧。 它来了,那个一直盘踞在心里却总被他刻意回避的东西,终于出现了。 顾玉尹甚至没有梦到过它,或者这么说,每当触及到它,他总会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没错,错的是这片贫瘠的土地,是玉河每年都要高涨的水流,是他作为里正不得不履行的职责 错的怎么会是他个人? 可是,门外的那个东西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不然,它也不会长久地站在那里,顾玉尹甚至能感觉到一道目光,透过那扇薄薄的木门,投射到自己身上。 与此同至的,还有一阵阵盘旋在上空的呜咽 “虎狼性至恶,犹知有父子,人为万物灵,奈何不如彼。胞血尚淋漓,有口不能语,咿嘤盆水中,良久乃得死。奉劝世间人,好还天之道。勿谓婴儿痴,怨恨不知报,儿命亲不怜,安保怜亲命。绝嗣减寿年,赫矣阴司律,及至索命时,噬脐不能及。王法或可逃,天理暗报汝。现世及来世,罪谴谁能避” 王法或可逃,天理暗报汝,现世及来世,罪谴谁能避。 那双脚朝院门走近了一步,顾玉尹看见那扇单薄的柴门晃动了几下,旋即,从门中间的缝隙中伸进来几根手指。 那是怎样的手指呀,又细又短,瘦得像一根干草。可指甲缝里却是黑的,就和那双脚一样,仿佛被浓烟烘烤过。 小手现在开始拍打院门,砰、砰、砰,声音全部砸在顾玉尹的心窝里,他的身体随着那沉闷的声响轻轻颤动。一旁的大狼狗仿佛也感知到了主人的脆弱和恐惧,气势全无,呜咽着朝后退去。 恍然间,他回忆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那个竹篮中的孩子,那个不足半岁的孩子,用细弱的手指拽住了他的袖子,他甩了几下,都没能将那几根指头甩开,只能将它们一根根掰开。 这么大的孩子,是不会知道自己要对她做什么的,可是她为何要死死拽住自己,怎么都不愿放手呢?难道,她已经意识到了即将面对的噩运?难道,她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乞求他能对她施舍一点点怜悯? 顾玉尹的心里颤动了几下,可是很快便铁下心肠:我没有怜悯,我哪里有资格施舍你什么,你活着,便有一个人会因你而死,粮食就这么多,地就这么点,物竞天择,你怪不得谁。 可是现在,他却有些动摇了,过去的这么多年,他的选择,他们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吗?或者说,不论对错,为何只有他们有选择的权利,而那些襁褓中的婴儿们却只能承受无情冷酷的结果? 顾玉尹打了个哆嗦,现在他脑中的混乱似乎比心头的恐惧更甚一些。他看着那扇晃动的柴门,大口喘着气,脸色煞白,终于,在一阵高昂的鸡鸣声中一头栽在地上,倒在徐徐而至的晨曦下。 “顾里正到底来是不来?再等下去就要到午时了,届时阳气炽盛,魂就没那么好绣了。”穆瘸子蹲在墙角,一边砸吧着嘴,一边冲站在树下,静默地看着那具收殓丈夫尸身的棺材的于氏说道。 于氏好像没听到他说话,只看着棺材不动,倒是站在一旁的深儿冲他娘答道,“我去大伯家看看,让他快些过来。” “真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为你娘分忧解难,”穆小午走过去摸深儿圆溜溜的脑袋顶,又道,“今早的粥也熬得好吃,深儿可真能干。” 深儿很少被人夸奖,听穆小午这么说,很有些不好意思,羞红了脸,忙不迭地朝门口走去。可是刚打开门,就碰上了从外面进来的赵子迈、苏珊和艾米,三人皆是一副失望的神情,一看就是寻亲不利。 “没找到你娘?”深儿见艾米嘟着嘴,差点就能挂油瓶了,便从身后变戏法般地摸出一个草扎的小兔子,塞到艾米手里,“兔子肚子饿了,要吃草,你帮我看着它,给它找点草吃。” 听了这话,艾米阴云密布的脸庞登时松弛下来,她松开苏珊的手,着急忙慌地跑向屋外的草丛,口中嚷道,“小兔子,这里草多得是,你别急啊,慢些吃,吃了就不饿了。” “迈克,你看,我怎么都哄不好艾米,这孩子一句话,她就多云转晴了。”苏珊见女儿开心,自己也高兴起来。 “所以说,只有小孩子最懂小孩子的心思。”赵子迈俯身看向深儿,轻声问道,“深儿,你要去哪里?这么急匆匆的。” 旺儿对赵子迈一直有些怯怯的,因为他从未见过从京城来的官员,他看着自己的脚面,小声道,“我要去找大伯,时辰到了,那位姐姐要给爹招魂。” “那你就不要白跑一趟了,你大伯病了,我们刚才路过他家时你大伯母告诉我们的。不过你要不要过于担心了,他只是害了点风寒,过几天应该就会康复了。”赵子迈见深儿不敢看自己,声音柔缓了不少,说完,他冲站在院中的穆小午摆手,“可以开始了,别误了时辰。” 穆小午单手握着一只暗红色的木匣子,轻轻将它打开。 于氏瞪大眼睛瞅着那个再普通不过的木匣,本以为里面能绽放出绚丽的光芒出来,可是她猜错了:木匣中只躺着一枚铜针,一指来长,普通得如一根不起眼的绣花针。 “凭这根针就能把玉明的魂魄绣回来?”于氏没有掩饰心头的疑虑,轻咬了咬泛着干皮的嘴唇后,说出这句话来。 穆小午抿嘴一笑,将针取出捏在两指间,轻声冲于氏道,“魂者,身之精也。招者,召也。以手曰招,以言曰召。手言并用,方可招魂复魄。可有些魂魄不愿归来,有些魂魄不能归来,便只能以此针将其绣住,强行带回,此乃绣灵。” 第十七章 魂归 “绣灵?”于氏一怔,“我只听过绣花、刺绣,这绣灵还是还是第一次听到。” 穆小午没有言语,只看向指间的长针,口中暗暗念出一句口诀,“穿针引线,魂兮归来。”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口诀,于氏感觉后背像被冰了一下,打了个大大的激灵。刚想问个明白,却觉白光一闪,刺痛了眼球。她揉揉眼睛,半张着眼皮朝强光的方向望去,在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在发光时,惊得嘴巴都张大了。 针眼里多了根白线,它就像一条活泼且不安分的尾巴,在棺材上面左甩一下右扯一下,一副按捺不住的模样。 白线很亮,于氏觉得它发出的光简直要把整间院子都撑破了。她忽然有些畏怯,她觉得这光是自己,是整个三坪村承受不起的,它是这么耀眼,好像神仙显灵时罩下来的光环。 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竟然有如此本事。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歌声从穆小午微启的嘴唇中飘出,于氏听不懂,却觉得字字惊心,一个不拉地落在自己心头。 穆小午垂下眼角,将目光聚集在铜针上面,唇边溢出两个字,“去吧。” 话音一落,铜针便像得了指令一般,倏地朝门外飞去,在于氏讶异的目光中穿过木门,飞向了阴霾密布的天空。 “针飞了,真的飞了。”不知过了多久,躲在于氏背后的深儿喊出了这句话来。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撞在窗格子上,发出一阵阵“呜呜”的低吼。 穆瘸子搓着胳膊,勾头朝旁边的火盆看了一眼,嘀咕道,“怪不得这样冷,灶灰都冷了。” 站在一旁的于氏听到这话,忙端着盆子和深儿一起到院中添灶灰去了,穆小午瞥了穆瘸子一眼,“这未入冬,您老就这样怕冷,到了寒冬时节可怎么办?” 穆瘸子搓着手臂走到她旁边,凑近过去道,“也是怪了,在青州时并未觉得这样冷,怎么天气突然就变了呢?” “我倒没觉得,这几日我反而浑身燥热,尤其是晚上,热得满身是汗,睡都睡不安生。” 穆小午轻声嘟囔,不过她声音虽小,却还是被赵子迈听到了,他走到过去,朝她脸上仔仔细细瞅了一番,忧声道,“面色发红,小午,你是真的觉得热,可是,这地方明显比青州冷得多” 穆小午满不在乎地皱起眉头,“公子又想到哪里去了,你们两个,一个老,一个弱,体魄自然是不如我的,不信你得空去客栈问问宝田,看他是否整日觉得阴冷。” 赵子迈刚想反驳一二,却见于氏和深儿拿着火盆推门进来了,于是便只能暂时打住,只转身来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个细缝,朝外看了一眼后,又重重关上,自言自语道,“怪了,连外面看热闹的村民都耐不住,全都走了,为何铜针还不回来,难道遇到了麻烦?” 闻言,于氏将火盆放到地上,拍了拍手上沾的灶灰后,直起身子起身走到穆小午身旁,轻声道,“穆姑娘,会不会出了什么变故?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 这句话本无什么不妥,可于氏却能感觉到它像一粒石子砸到平静的水面,激起数层波澜。因为穆小午忽然将目光调转过来,投掷在她的身上。 她的目光明显被一种情绪填满了:忧惧。 与此同时,正在搓手烤火的穆瘸子也忽然石化了一般,双手合拢在一起,只将脑袋转向穆小午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两个道法高明的人为何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忧惧交加呢?于氏心里忽然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嘴巴张了张,却又不知该问些什么,只能呆愣在原地,像一只突然傻掉的鸟儿。 不过这种怪异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了,就在几人各怀心事若有所思之时,院门忽然震动了一下,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与此同时,一道白光从门缝中掠进,贴着院子飞了一圈后,对准青梅树下那口黑色的棺材,笔直穿了进去。 铜针,回来了。 可屋内的人却并没有因为绣灵的成功而欣喜,相反,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笼罩住整间屋子和屋中的每一个人。门已经被赵子迈推开,每个人都看着那口棺材,面色肃穆,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深儿忽然“啊”的叫出声来,哭着抱住于氏,怎么都不敢将脑袋从她怀里探出来。 “小孩子火力弱,不宜待在这里,娘子,不如让深儿带着妹妹到苏珊她们那间偏房暂避一避。”赵子迈见深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于氏却仍然看着院子发呆,便不再多言,只牵了深儿的手将他带到偏房去。 他回来时,见于氏如梦方醒,脸色惨白惨白的,只将身子靠在窗前,目不转睛盯着院中的棺材。 “娘子,你不要过去问问吗?生魂还阳,怕是留不了太久,有什么话还是赶紧说的好。”穆小午见于氏似乎没有到院中去的意思,忍不住催问了一句。 于氏身子一凛,回头看了几人一眼后,终于缓步移到院中,她在棺前停住,过了一会儿,将颤抖的手掌覆在棺盖上。 手落下的那一刻,棺材里的生魂仿佛感知到了,棺材剧烈抖动起来,尚未钉棺的棺盖更是被震得向上弹了起来,如此反复几下,竟然“咚”的一声滑落到地上。 顾玉明烧得焦黑的尸体暴露在几人眼前,他的胳膊腿都被烧得蜷曲起来,所以看起来很短,不像人,倒像一截木头。可是那一双眼睛却是完好无损的,血红的眼球突出来,胀大了一倍,仿佛随时会爆开一般。 第十八章 噬魂 尸体在棺材中震动,手脚和身体一齐用力,将棺材板震得“咯吱”作响,那样子,竟真的像死人复活了,下一秒就能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 “啊。” 于氏哪里见过此等恐怖的情景,在发出一声无力的呼喊,她脚一软瘫在一旁,竟是一动也不能再动。站在后面的赵子迈比她也好不到哪里,他觉得头一阵眩晕,紧接着,便有一蓬白色的光在脑袋里升起,若非及时扶住屋墙,恐怕也要如于氏一般昏倒在地。 见状,穆小午忙向穆瘸子使了个眼色,祖孙俩一起走到青梅树下面,穆瘸子将于氏搀扶起来,穆小午则将夹在中指和食指间的黄符灵巧地贴在顾玉明额头上。 “你是怎么死的?” 沉声问出这几个字后,棺材中的尸体忽然安静了,顾玉明仰面朝上,一双眼睛张得大大的,无神地盯着上面铅灰色的天空。 就在几个人都以为穆小午的符起了作用的时候,一双被烧得辨不出形状的手猛地从棺材中探了出来,反复在棺材边缘上抓了几次,终于抓稳了,强撑着站直了身子。 “玉明” 于氏看着自己面目全非的夫君,口中情不自禁唤出他的名字,可是她的脚却在朝后挫着,因为顾玉明现在已经探出了半个身子,两只手撑在地面上,一副要朝她爬过来的模样。 “顾玉明,”穆小午又将一张黄符贴在他脑后的风池穴上后,厉声道,“绣回你魂魄,是为了替你申冤,若你想籍此越界,就莫要怪我不客气了。” 她话音刚落,顾玉明就朝她转过头去,速度之快,以至于院中的人都听到了一声颈骨断裂的“咯嘣”声。这声音是如此清晰,别说赵子迈和于氏了,就连穆瘸子都吓得浑身一抖,嘴巴里“啧”了一声,“都死得这么透了,还不甘心呢,你说你这一惊一乍的何必呢,赶紧说出杀人凶手才是正经。” 这句话顾玉明似乎是听到了,因为他又一次缓缓将头转过来,看向穆瘸子的方向,两颗暴起的眼珠子里的不甘和戾气似乎慢慢消融掉了,化成了一抹透心彻骨的痛。 他抬起一只胳膊,缓慢而又僵硬地朝前一挥,嗓子中发出一阵恶心的“咕噜”声,像是被痰卡住了似的。 “谁?是谁?”穆小午蹲下身子,不顾顾玉明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将头垂了下去,想将他的话听清楚。 一阵刺骨的风从后面横扫过来,风中夹杂着冰冷的雪粒,砸在棺木上,发出“叮叮叮叮”的怪异声响,像一串被风吹动的风铃。 “小午。” 听到赵子迈惊恐的呼喊声时,穆小午知道已经晚了,因为她发觉那个一直埋伏在暗处的东西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冰冷的气息甚至吹拂上了她的脖子。 她嗅到了一股肉被烧糊的味道 穆小午没有回头,也来不及回头,可是她的手中却忽然多出了一根细长的铜针,屏气、定神,她手指微动,胳膊却在暗暗发力,将铜针朝身后那个灰蓬蓬的影子掷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绣住它,却知道铜针抛出的那一刻,她就有了一丝逃生的机会。于是,人和针几乎在同一时刻动了起来,穆小午轻巧朝前一跃,从顾玉明身旁逃开,又就势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单膝立住,回头看向后面。 她想看看,方才到底是什么东西意喻偷袭自己,可是眼睛还未来得及跟上大脑,耳边就传来穆瘸子的一声嚎叫。穆小午定了定神,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才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幕。 顾玉明焦黑的身体上覆着一个灰色的影子,颤巍巍的,就像一只体型巨大的蠕虫。影子的头似乎已经完全钻进了顾玉明的身体中,左右摆动了几下,猛地一扬,扯出了另一个透明的影子来。 原来它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顾玉明 铜针就插在那怪物圆滚滚的脑袋上面,随着它剧烈的动作猛晃了几下,然后被甩了出来,落在地上,针身上的白光消散殆尽。 “小午,怎么办?”现在是穆瘸子和于氏离那怪物最近了,他看着铜针被甩出,吓得魂不附体,哆嗦着向穆小午求助。穆小午啐了一口,伸手朝领子里一抓,掏出一根穿着五枚古币的红线来。这五枚方孔通宝钱个头都不大,一个手掌就可以轻松将它们全部握住。不过看样子它们都有些年代了,每一枚都缀着绿锈黄锈红锈,好似刚从墓穴沉船中捞出来的一般。 “这是五帝钱?”赵子迈一眼便猜出了个大概。所谓五帝钱,是五位帝王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和嘉庆在位期间所铸造的古钱。因汇聚了天、地、人之气加上百家流通之财气,故有镇宅、化煞、辟邪之功。它既是灵器又是法物,汇集百家之阳气,可抵御邪祟鬼魂。 可是赵子迈总觉得穆小午手上这五枚铜钱和他见过的有些不同,它们未免太旧了些,旧得都有些破损了,边缘的缺口甚至在黑暗中都清晰可见。可即便如此,五枚铜钱的表面还依稀闪烁着一层淡淡的光芒,穿透了铜锈,照亮了穆小午小巧的手掌。 然而还未容他看清楚,穆小午忽然跨出去一步,将手中的钱币抛向那个依然伏在顾玉明身上的灰影。 铜钱在空中划出五道漂亮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到顾玉明身边,发出“砰砰”几声脆响。这声音简直像砸在赵子迈的心间,将他浑身的血液都搅动得沸腾起来。 可是下一刻,他觉得身前忽然扑来一阵寒风,带着点烂草叶烧焦味道。 赵子迈感到一阵恶心,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跳了起来。 他垂头,下一刻,却“啊”的叫出了声,因为那团灰影正歪歪扭扭朝自己走了过来,十只短小的手指还差几寸就要触上他的袍角。 第十九章 来也匆匆 天忽然阴了下来,灰黑色的云堆积在三坪村的上方,遮蔽住了本来就稀薄的阳光。 赵子迈的脑袋还晕着,再加上光线忽然暗下来,他更是看不清楚那团慢慢朝自己靠近的灰影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它身形瘦小,动起来带着一股冷峭的阴风,摇摇晃晃冲着自己过来了。 直到它的手指摸到了他,直到他它冲自己张开嘴,发出了一声类似猫叫的声音,他才恍然明白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它裸露出的牙床上没有牙齿,可是,当它将脑袋一偏,生生地朝着他的手腕咬下去的时候,赵子迈却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呢?和单纯的上的痛似乎不太一样,这痛似乎是能直达心里的,它就像一层黑色的油污,将赵子迈的心脏牢牢套住,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可是与此同时,他的心又感受到一阵钝钝的痛,不是疼痛,而是痛苦。 是的,他切实感觉到了它的痛苦和绝望:它本该迎接诞生的喜悦,然而生命才刚刚开始,就断送在亲人罪恶的双手上。 它应该恨的,不是吗?它有足够多憎恨和埋怨的理由,只是,它的怨恨不应该由自己来承担啊。 忽然,它上下颚死死合在一起,嘴巴里发出一阵恐怖的“咯吱”声。赵子迈觉得疼痛和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像一排排巨浪,同时从高处拍下,将他压在下面。 他的脑袋越发昏沉起来,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他看着手腕上那一团越来越模糊的影子,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不过很快,那片空白中就多了个黑点,像墨迹一般迅速地朝周围扩散开来:他看到了一座塔,坐落在荒野的乱草堆中,由粗糙的石块砌成,上面呈锥形,塔顶像小丑戴的高帽。塔脚处有一些简陋的篮子,七零八落地散在塔门外面。石塔的上方砌有一个小洞,一根有些腐朽的绳索从洞内垂落在外,在灰黑色的塔身上随风飘荡。 绳子时不时撞到塔身上面,发出“嚓嚓”的异响,可除了这个声音外,还有另外一种声音隐在这座石塔中。 嘘,让我听听 赵子迈咬住嘴唇,侧耳细听,他听到了,听到了那被风吹动绳结掩盖住的声音是什么了。 小猫一样细嫩,风声一样凄楚 可是忽然间,这声音凝成了一股凄厉的叫声,因为塔门中映出了熊熊火光,直冲塔顶,来到小窗前,化成数条凶悍的火舌,争先恐后从窗户中探了出来。 不要。 赵子迈发出了一声源自心底的呼喊,可是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阻止不了,因为那声凄厉的呼喊早已被汹汹火势压下,再也没有出现。 脑中“嗡”的一下,他猛然醒转过来,看清楚了自己现实中的处境:那团灰影已经停止了啃噬,顺着他软绵绵的胳膊爬了过来,来到他的脸旁,凑到他微微启开的唇边。 赵子迈被吓得倒抽了一口气,晕乎乎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忽然明白它纠缠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了。所以即便竭力忍耐着,他还是叫出了声,在那团影子朝自己嘴巴里挤进去的时候。 可下一刻,灰影竟然停了下来,在他饱含着恐惧的叫声过后。 它是害怕自己吗?当然不是,他的声音虽大,但绝不足以吓到它吧。 赵子迈浑身一凛:他身旁忽然多出个人,孑然而立,一动不动,眼珠子像两个玻璃罩子,遮住里面怒放的火焰。 忽然,她眼皮子动了一动,冲那团灰影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是的,调皮。邹臣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因为她亮红的眼球里还含着一丝笑意,仿佛正在玩一场刺激的猫鼠游戏。 “嗤”的一声,将全神贯注看着穆小午的赵子迈惊了一跳,可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一股酸意从胃里涌出来,翻江倒海,直冲喉咙。于是也顾不得礼数,她弯腰哇哇地吐了几口酸水。然而吐着吐着,就察觉出不对劲了,他发现刚才还在唇边扭动的灰影不见了,那股子弥漫在口鼻处的焦糊味道也没有了。现在,他的身体虽然还疼着、冷着,但是每一块肌肉都松快了。 一物降一物,是的。它回来了,所以它逃走了,但是他却不明白桑放走它的原因。 “为何为何放了它?” 赵子迈扶着膝盖直起身子,可是当看到还站在自己面前的穆小午时,不由地愣住了:她眼中的红光正在褪去,就像退潮的湖水,从曈昽慢慢散开,消隐不见,将躯壳的占有权重新还给穆小午。 赵子迈一怔,急忙看向她的手腕:念珠还牢牢地系在她皓白的腕间,完好无损,那么方才是怎么回事?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小午?”他试探着唤了她一声。 “啊?”穆小午呆呆的,眨巴了两下眼睛后,她嘟起嘴自顾自道,“方才好像有点不对劲,难道眼睛又红了?” 赵子迈还提着一颗心,生怕她忽然又变了模样,一把将自己扔出院子。于是,他保持着距离,冲她轻一点头,简单明了答了两个字,“红了。” 穆小午轻摸了下眼睛,漫不经心道,“红了吗?我自己都不知道,刚才我赶过来救你时,忽然觉得身子一麻,不听自己使唤了,不过见那东西飞快逃走了,我就想着估计是它回来了。可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也不是它的风格唉,你说,它要是晚走一步,不就除了那邪祟了,省得我们费劲巴力的,也不一定能成事” “你还巴望它晚点走,你干脆拱手把自己的身体让给它好了。” 赵子迈着实有些气到了,可是他也知道,心里这股气并不完全源自穆小午,还有一些别的原因:那座已经从脑海中消失的小塔仿佛长在了他的心上,他觉得自己此生都无法将它从心头抹去。 “公子,我错了,”穆小午讪讪冲他笑,“可还是那句话”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它回来了,所以才救了我一命,是吧。穆小午,有功夫说这车轱辘话,还不如好好想想为什么你戴着念珠,桑还能反客为主。” 丢下一句重话后,赵子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第二十一章 孕事 看着赵子迈走出院门,穆瘸子忙从地上爬起来,朝穆小午走过去。他现在还有后怕,不时朝周围张望,但说话的声音总算多了些中气,不似方才那副畏畏缩缩完全开不了口的样子。 “怎么就走了?”他看着赵子迈的背影,讪笑一声,“你才救了他,这又是生哪门子气呢?” 穆小午耸肩,“觉得我大大咧咧,靠不住吧?” 穆瘸子方才一直背对着她,没看到桑出来的那一时片刻,于是便愈发丈二胡子摸不着头脑,皱着眉头问道,“啥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说完,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暂时将此事搁在一边,接着道,“那东西怎么见到你就跑了?你对它做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做,我也不懂它为什么离开了。”穆小午随口扯了个谎。 穆瘸子吁出一口气,“吓死我了,那是个什么东西?像个未满岁的孩子,可仔细看吧,却又不是,奇形怪状的一团,模模糊糊的,头脚都难辨认的清楚。”他稍稍顿了一下,“不过它身上那股子怨气可强得很,怨气冲天,用这四个字形容不过分吧。而且它居然居然把顾玉明的魂魄给吞噬了,小午,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可曾遇到过这种情况” 穆小午诚实摇头,“未遇到过。” 话说完,忽然觉得这院中剩下的那个人未免太安静了,于是目光一转,盯住一直坐在地上没动的于氏,静静打量一番后,方缓声道,“娘子,顾大哥他的魂魄被邪祟吞噬了,所以那杀人凶手也” “我没有。”于氏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穆小午看见她眼底盛满了泪,泪珠在她抬头的那一刹那,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涌出眼眶。 “娘子,你在说什么?什么没有?” 于氏怔了一下,两颗沉沉的眼珠子上腾起一丝光亮,她盯着穆小午,小声道,“我是说我没有听到凶手的名字。” “对不住,不仅没能绣回顾大哥的魂魄,还连累他的魂魄被吞噬”穆小一边道歉,一边走过去将于氏搀扶起来。 “不关你们的事,自己造下的孽,总要还的。”她丢下一句让祖孙俩都震惊不已的话,返身朝屋子走去,来到屋门口,又回过头来,淡淡问道,“两位大师,事已至此,是否已没有必要再留着玉明的尸身了?” 穆瘸子和穆小午觑了彼此一眼,同时冲于氏点了点头。 “那我就择个日子将他葬了。”她冲他们淡淡一笑,阖上了屋门。 “怪了,她男人形魂俱灭,她怎么看起来反倒轻松了不少。”穆瘸子搓着下巴,嘟囔了一句。 出了院门,赵子迈就朝右手边一拐,踏上那条通往玉河的羊肠小道。走了大概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悠然的河水便已经徜徉在他的脚边。 河水奔流不息,喷出雾一样的冷气,逼得人喘不上气,透进了骨缝,钻进皮肤。赵子迈深吸了口气,将身上那件大氅又系得紧了一些,籍此来抵抗河水带来的寒意。 身后的草丛中传来一阵“簌簌”的脚步声,他刚回过头,宝田已从草缝中钻了出来,一边搓着手,一边像只猴子似的蹦跳着来到他身旁。 “这地方真冷,公子,你最好再添件衣服,省得着凉。” 赵子迈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一般,只盯着宝田,没头没尾地问了三个字,“怎么样?” “没发现什么异常,我在屋后的墙上凿了道细缝盯着她,可是小姑娘一直就在和深儿玩耍,喂那只草兔子来着。” “艾米一直在玩儿?你看清楚了?”赵子迈蹙起眉毛。 “当然了,我按您的吩咐,一动都没敢动。您可不知道,我刚才看到邪祟扑向公子,都吓死了,可是想起您的叮嘱,死活耐着性子没敢现身。幸亏穆姑娘啊,对了,您这出戏演得像真的似的,佯装生气,再出来和我会面,才不引起他人怀疑。” “倒也不全是假装。”赵子迈垂下眼睛,眸中闪动的微光一纵即逝。 “不是假装?”宝田凑到近处朝他一瞧,“那就是公子您的不对了,人家刚救了你的命,就被你一顿抢白” 他很快止住话头,因为赵子迈斜了他一眼,眼神中警告的意味及其浓厚。 “被那邪祟抓住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座塔,”顿了一下后,他忽然说了一句,“一座像被火熏烤过的小塔。” 宝田眼珠子一转,“小塔?我记得苏珊小姐说过,艾米失踪的地方也有座小塔,难道?公子,咱们要不要去找找那座塔去,那地方我还记得,离这里也不算太远的。” 赵子迈眼波微动,眉头又一次锁紧了,“恐怕我们找到了,也难以解开塔中的秘密,因为所有的痕迹和线索现在应该都被人清除掉了。” 宝田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只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异常严肃的脸孔。 “不过,我们或许能找到毁灭线索的人。”他冷哼一声,唇边轻挑起一抹笑,重新将目光投向宽阔的河面。 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朦胧的泪眼,顾玉尹的娘子徐氏坐在榻角,一只手搭在他粗糙的手背上,另一只手拭去眼角源源涌出的泪水。 “哭什么,又死不了。”他虚弱地冲她裂开嘴一笑,将手心翻过来,扣在她的手上。 徐氏吸溜了几下鼻子,勉强挤出一个笑,起身就要走,“我去给你端药,郎中说你身子虚,汤药是每天都要服用的。” 可是她方一起身,就又被顾玉尹扯到床沿坐下,“花那些钱做什么,我身子健朗着呢,倒是你,现在有了身孕,应该多补补。” 这句话说完,徐氏的身子却猛地震动了一下,脸色也变得煞白,露出额角细弱的青筋。 “玉尹,郎中方才看过了他说他说我并未怀有身孕,前些日子厌食嗜睡,是因为以前的胃心痛又犯了。” 第二十一章 河畔 “没孩子” 虽然只是没有说完的半句话,但徐氏还是从这三个字中听出了浓浓的失望,所以即便后面顾玉尹笑着掩饰,百般地安慰,她还是闷闷不乐。 她不是没有过孩子,只是,那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在肚子疼了半宿后,她终于开始流血了,鲜红的血浸湿了半条被子,也带走了她腹中那个尚未足月的孩子。 在从昏迷中醒过来后,她看到玉尹握着自己的手,她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玉尹哭,他说,“娘子,是我欠你的,以后我一定会尽力补偿你的,以后我们也一定会再有孩子的。” 第一句话他做到了,嫁给他将近二十年,玉尹一直对她百般体贴,两人之间一句拌嘴的话都没有,可为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可是第二句话,却似乎成了一句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未能怀上身孕,郎中也请了,药也吃了,求子的庙宇夫妻二人不知道去了多少座,可是,老天就是不愿垂帘,赐给他们一个孩子。这一次,她觉得连续两月都身子沉重,胃口寡淡,所以便找村里的郎中来看看,本也不抱什么希望的,可没想,郎中把脉后竟然告诉她,她有了孩子。 夫妻二人自是喜不自禁,可是今天郎中来给玉尹瞧病时,顺便给她把了把脉,没想竟告诉她一个不啻晴天霹雳的消息:她并未怀有身孕,或者说,即便曾有身孕,但那孩子由于种种未知的原因,竟然没有留住。 人最怕的不是绝望,而是刚有了那么一点希望,又被连根掐去。这么多年,徐氏早已被这种不断循环的失望折磨得神经脆弱,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能习惯,却发现这种感觉是永远都无法习惯的。 尤其是这一次。 所以,当听到顾玉尹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她整个人几乎崩溃了,勉强与他说了几句话后,她便急匆匆出了房间,来到院外自顾自抹起泪来。 “不想要孩子的一个接一个地生,想要的却偏偏没有,我是造了什么孽吗?”她站在树荫下抽泣,埋怨着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哭着哭着,竟攥紧拳头在小腹上用力捶打了几下,以发泄心头的闷气。 “娘子,您可还好?”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徐氏回过头,看到来者竟然是晨间来过一趟的赵子迈。只不过这一次,他身旁还多了个身材短小精悍的年轻人,看起来应该是他的跟班。 “多谢大人,民妇无事,不知大人来此有何贵干?”徐氏对这些当官的一向是抱有些许警惕的,冷不丁看到赵子迈,便赶紧擦干眼泪,恭敬地站着。 赵子迈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却也不便多问,只道,“不知顾里正醒了没有,我有些话想问问他。” “他刚醒,就在屋里呢。” 徐氏一五一十答完,便跟在两人后面朝院中走,可是刚跨进门槛,她却收住了脚步,旋身朝后面望去。 院子外面就是卵石铺就的古栈道,栈道顺着玉河索河而下,全长十多里,上面的卵石经过行人的踩踏,已磨得油光水滑,被刚从氤氲中露出脸来的阳光一照,泛起五光十色的彩晕,很是漂亮。 徐氏微眯起眼睛:面前的栈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可是方才,就在她踏进院门的那一刻,却分明听到了什么,很清晰,就在不远,她绝不会听错。 “哇” 又是一声,从头顶上方冷不丁飘下来,像夜猫的惨叫,但更像是婴儿的啼哭,贴着她的头皮划过去,似乎还触到了她的几根发丝。 徐氏再也冷静不了了,她像触电一般身体猛震一下,转过头朝外走去。回头的那一刹那,她似乎听到了顾玉尹的声音,他应该是在让自己看茶,可是她没有理会,而是更加坚定地朝栈道走去。 高大的古榕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仿佛在头顶编织了一张绿色的大网,只有星星点点的阳光能从那张巨网中透下,落在徐氏脸上,像跳动的斑点,使她的脸看起来异常怪异。 一个路过的村民看到了她,打了声招呼,却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后来他回想起来,徐氏那天是有些不对劲的,她虽然在朝前走着,但是两个眼睛却是钝的,里面没有光彩,眼珠子就像两只木头块子。 而且,在走出去几步后,他似乎听到徐氏自顾自说了句什么,好像是什么孩子之类的话。不过他当时也没有多想,就一个人离开了。这个村子里,为孩子疯为孩子死的大有人在,多徐氏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他就径自回家去了,甚至没想到去知会顾玉尹一声,只把徐氏一人留在了那条美丽悠长的栈道上,任她越走越远。 当月亮从河对面升起来的时候,徐氏终于来到了玉河边上,河水澄澈,像一面镜子,将她和月亮都映在里面。她俯下身,定定瞅着自己的镜像,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 那个声音一直都在,就像一只风筝,时远时近,绕着她的心尖尖打转,但从未曾离开。她觉得它好小,小的像一只猫仔,小得必须得到她的庇护,才能生存下去。 “别离开我,我护着你。”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忽然有些恍惚,因为眼睛在水面聚焦的那一刻,她发现下面那个“自己”,手里抱着一只襁褓,蓝底白花,正是她这一个月闲来无事时为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儿做的小棉被褥。 “孩子。”徐氏喃喃着,伸手去摸那只襁褓,手指触碰到河水的那一刻,她打了个激灵:这水好凉啊,寒意刺骨,冷得仿佛能一夜冻上。 可是,现在还远不到河水结冰的季节吧? 凉意刺痛了她的指尖,她的头脑也因此而清醒了一些: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这条大河的河畔,以前村中经常有人过来,后来官府的人派人看守着,便很少有人来此地犯险了。 她有一段时间甚至爱避免到河边来,因为总觉的那河水很渗人,而且里面有股的臭味,每次闻到,胸口都要难受许久。 可是今天,她为什么形单影只地到这里来了呢? 第二十二章 角度 “哇” 一声微弱的哭声贴着她的耳垂和脸颊窜过去,消融在前方那一片看不清楚的黑暗中。 徐氏浑身一激灵,陡然想到了自己方才是跟着什么来到这里的 是婴儿的哭声,不大,却是凄厉的、嘶哑的,轻而易举便能划破夜的静谧 她似乎还看到了一串脚印,从栈道那头延伸过来,引着她一步步来到河边。脚印很小,和她半个手掌差不多大,上面似乎还沾着黑灰。她想,这双脚的主人可能曾赤脚踩在灰烬上,所以才能留下这么一串黑乎乎的脚印。 灰烬 心头掠过的这两个字让她后背猛地窜起一股寒意,她还记得那个冬日的夜里,顾家两兄弟坐在一处吃酒,她给他们送菜进去的时候,偶尔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最近特别多,我烧了整整一下午装了三个簸箕” “都倒河里了?没让人看见吧?” “没有,放心吧大哥。” “苦了你了,不过这差事总要有人做,你是我兄弟,我也只能倚靠你。” “一家人还客气什么,对了大哥,一会儿让嫂子给我烧盆热水,我好好洗洗,弄得一身灰,回去她又要问” “都已经成亲嫁过来了,村子里的情况她多早晚也是要知道的,不如早点告诉她。” “不着急,再等等她胆子小,别吓着她了” 她当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不过这么多年了,顾玉尹从未在她面前专门提起过这件事,她也不曾问过,两人似乎在沉默中达成了一种默契,一种绝口不提此事的默契。 可是沉默能够埋葬一切吗?今天,她忽然深深质疑起这点。 “哇”一道尖锐的哭声从高处落了下来,如泣如诉,幽咽着叹息着。 徐氏似乎被吓傻了,两个眼睛瞪得溜圆,眼球里却空洞地看不出一点情绪。因为她发现自己怀里忽然多了样东西,两尺来长,蓝底白花 里面,似乎还有什么在蠕动,轻轻的,软软的。 “青州县令李海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朝廷的禁令下了这么多年,为何他常年派人把守在玉河河边,人口的数量却还是在减少,尤其以三坪村为甚。现在,这个谜应该已经解开了。生病的、养不活的、不想要的,全部都送进塔中,活活烧死。顾里正,这么多年来,你对三坪村的贡献可真不小。” 顾玉尹蜡黄的脸色现在变得有些发青,嘴唇微微颤动几下后,他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恕小人愚钝,小人小人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赵子迈咬着牙冷笑两声,“听不懂不要紧,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今天你弟弟顾玉明的魂魄被招回来了,可是很快,他就被一只邪祟给吞噬掉了。你猜,这邪祟是什么东西化的?” 顾玉尹盯着赵子迈愣了半晌,终于还是缓缓低下头,嗫嚅道,“大人是京城里来的大人物,怎么还会相信这种怪力乱神之事?”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自己的脖子一紧,怎么都喘不上起来。宝田单膝跪在床上,一只手攥紧他的衣领,恶狠狠冲他道,“我家公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否则,可别怪我这拳头不长眼。” 顾玉尹被他勒得眼泪都出来,可是说出的话却依然强硬:“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们难道还要逼打成招不成?” “宝田,放了他。”赵子迈走到床边,波澜不惊地道出这几个字来。 “公子” “顾里正怕自己和乡亲们被官府责罚,自然是不愿意说的。不过我想他还没有弄清楚一点:整座三坪村现在已是怨气弥漫,大有运数将近之势,他弟弟顾玉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长此以往,若不加以干预,恐怕全村老少的性命终将不保。与此相比,杖打责罚又算得了什么呢?” 缓声说出这句话后,赵子迈便挑了张椅子坐下,一边啜茶,一边留意观察顾玉尹的神情。 顾玉尹正在大口喘气,显然刚才被宝田勒狠了,可是喘着喘着,他却开始笑了,声音是从鼻子中出来的,不大,却像一把钢针,扎在赵子迈心上。 “怨气?大人的意思是冤鬼复仇吗?”他强忍住笑意,手攒成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了几声。 “你不信?” 顾玉尹冷下一张脸,“信也罢不信也罢,可是我做也做了,老天爷要真觉得我顾玉尹罪不容诛,那就来收了我好了,我这条贱命和大人你没得比,没了便没了。” “顾玉尹,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亦没有对那些死在你手上的孩子有半分歉意?” 赵子迈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他平凡普通的脸蛋上写着一种自己从来不曾具备的特质:坚韧。坚韧往往是建立在绝望上的,经历过绝望的人,要么一败涂地,要么坚不可摧。 他忽然有些沮丧,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些话并没有办法震动一颗坚韧无畏的心脏。 “赵大人,看你这幅样子,应该从来没吃过苦吧,所以,你肯定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我告诉你,饥饿的感觉就像有几千几万只爪子在挠你空空如也的肠胃,不把它们抓出血抓出个洞来是不会罢手的。”他摊开自己的一只手掌,“大人,你看到我手心上这几道疤了吗?这是我小时候自己割出来的,那时我实在饿得厉害,便割出道口子,舔舐自己的血。大人们都说血是甜的,是暖的,这是真话,血的味道可比那些烂掉的树皮草根好得多。” 他缓缓将手握起,抬头看向赵子迈严肃得有如冰封一般脸孔,轻笑了一声,“有些事情在大人眼中是残忍的,残忍到不可理喻,可是,如果您站在我的生活的这片土地去看,或许它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您说是吗?” 话刚至此,屋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徐氏从外面走进来,她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两眼放光,冲顾玉尹高声道,“官人,咱们有孩子了,有孩子了。” 第二十三章 秘密 “夫人她并没有身孕。” 这已经是郎中第三次冲顾玉尹说出这句话了,可是,他得到的回应还是一样。徐氏不等顾玉尹回答,就率先说道,“一定是诊断错了,官人,你再让他给我把一次脉,或者或者你再找个郎中来给我瞧瞧。” 不过这一次,顾玉尹没有再像前两次那般依顺着她了,他巧言安慰了徐氏一番,然后冲郎中使了个眼色,和他一起来到院中。 一关上屋门,郎中就叫苦不迭,“顾里正,我确实没有把到喜脉,您若不信我,这看病的钱我就不收了,您找别的郎中再来试试看吧。” “确定没有?” “没有。” 顾玉尹掏出几个铜板塞到他手中,“对不住,辛苦你又跑来一趟。” 郎中摇头叹气地离开了,送他出门时,顾玉尹看到方才为了避嫌而躲出去的赵子迈还在门口不远处站着,便冲他挥了挥手,又指了指家里。不过那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他对他没什么好说的,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 看见顾玉尹当着他们的面关上了门,宝田颇有些不忿,可是转念想起他方才那番话,又觉得不是没有道理。他的脑子本就不适合思考太过于复杂的问题,正反双方如此在脑中拉锯了一会儿后,便觉得脑仁子痛,只得拉住赵子迈帮自己答疑解惑。 “你觉得顾玉尹说得对?”赵子迎着夕阳走,头发被暮色映成了淡淡的金黄色。 “倒也没法反驳。”说出这句话后,他发现赵子迈站住不动了,高大的背着光的身影就像他在欧罗巴见到的雕塑,挺拔、修长。他忽然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了,因为他觉得赵子迈用他常用的那套书中的大道理给自己解释一番,说不定会弄得他更加糊涂了。 可是他想错了,赵子迈只简短地说了一句话,宝田却忽然就想通了。 “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也不能选择自己的死亡,而扼杀了他这两种权利的人却还能泰然自若地说出一番大道理来,这未免太荒唐了。宝田,顾玉尹他即便经历过千苦万苦,可是做了这样的事,那就注定一辈子都无法翻身。” 说完这句话,赵子迈就朝前走去,迎着前方的风和夕阳,他将步子迈得很大,脚步却是轻快的,看上去也比刚从顾家出来时轻松了许多。 “或许公子方才也为此事困扰来着,我一问,倒正好解开了他的心结。”宝田也开心起来,快步朝前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了半晌,便看到顾玉明家的院子了,宝田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滞,唤停了走在前面的赵子迈,“公子,你真的觉得是艾米吗?” 赵子迈的心思一直在顾玉尹身上,忽听宝田提起艾米,一时有些晃神。可就在这时,前方的院门忽然被推开了,苏珊神色慌张地从院中走了出来,看见两人,便急忙走过来,高声道,“迈克,你看见艾米了吗?我找不到她了。” 夕阳的光给草丛刷上了一层金粉,风一吹,蒿草晃动起来,迷乱了人的眼睛。 艾米就躲在这片金色的草“浪”下,微仰着脑袋,紧紧盯着越走越近的深儿。 三步、两步、一步 她忽然一跃而起,两手搭在深儿的肩膀上,嘴里“咯咯”笑着,“抓到了,抓到了,哥哥没找到我,我赢了。” 深儿其实早就看到了她,不过却仍然装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拉住她的手笑道,“你赢了,那哥哥再编几个小兔子给你,让你带回那个欧什么来着的地方去玩,好不好?” 没想,听到这句话后,艾米却嘟起了嘴巴,“我不想回去,那里每个人都对我很好,可是,每个人都和我不一样而且,我还没找到我的爹娘。”她折断一根狗尾草,在指间碾碎后,将草粒扔到地上,“今天我和妈咪到村子里问了一圈,可是他们每个人见了我,就仿佛突然变成了哑巴,一个字都不说,真是急死我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深儿已经用灵巧的手指编出了一朵小花,将它插进艾米的发间。 “真好看。”他打量了艾米一番,拍掉手上沾着的草屑,然后拉着她一齐坐在草垛上。此时,夕阳尚未落下,天空上浮动着大块大块的云,被余晖映得如火焰一般的嫣红。 “艾米,你还是回去吧,和你妈咪一起。”过了一会儿,深儿慢慢说出这样一句话,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一个成年人。 “为什么?”艾米瞪大眼睛侧头看向他。 “这里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美,这里有许多远超出你想象之外的恶。” “是什么?” 艾米屏息凝气等着深儿的回答,她看到他的脸,那张似乎永远和善温存的脸上现在没有一丝表情,快乐和悲伤仿佛都被稀释掉了,只剩下如白纸一般的静默。 “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过了许久,深儿终于说出这句话来,“知道了那个秘密就会变成一道枷锁,一辈子箍着你,禁着你。” 艾米被这句话吓了一跳,眨巴了几下眼睛后,她果断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小哥哥,你想你爹吗?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自己的爹娘长什么样子,想他们会不会也如我一般想着我。” 深儿伸出手在艾米的卷发上摸了摸,又垂头浅笑了一下,将脸转到另一边。 “小哥哥,你怎么不回答我?”艾米见总也等不到答案,性子也有些上来了,拽住深儿的胳膊强迫他看向自己,“你怎么也和那些人一样,一见我就变哑巴了。” “不想,我一点不想他,我甚至连做梦都没梦到过他。” 深儿终于回答了,可是他的答案却让艾米震惊不已,手随之松开了,慢慢垂到地上。 “为什么?” “因为他,我很少见到娘的笑容。” 第二十四章 大妹 二十四、 那一年,娘刚生下了妹妹,不,不是你见过的这个小妹妹,而是我的大妹妹。她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好可爱,哪里都圆嘟嘟的,像年画上的娃娃。 娘很疼爱她,给她起名叫小菱,每天我都能听到娘在小菱小菱地叫着逗她笑,虽然妹妹那时候还没到说话的年纪。 可是妹妹却生得不是时候,那年,蝗灾和冰雹一茬接着一茬地袭击这个村子,而妹妹也就成了全村新出生的孩子中唯一一个活过了三个月的婴孩。 “其他......其他孩子都......都怎么了?”艾米觉得很难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 深儿定定瞅了她一会儿,垂下了眸子,“我说了,你不要问,有些事知道了对你不好,所以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那小菱呢?我怎么没见过她?” 深儿咬着嘴唇,在上面留下两个深深的牙印。 那晚,爹终于还是带走了小菱,我记得娘跪下给他磕头,磕得皮都破了,可是爹还是一言不发地抱着小菱出了门。他走出门的那一刻,娘忽然疯了一般地追出去拽住爹的裤脚,我听到她喊:用我,用我的命来换她好不好?这样家里就不会多一张嘴吃饭了。 可是爹将娘甩开了,娘的头撞到了门槛上,她昏了过去。 后来,娘清醒了,可是我再也没有从她眼中看到过一丝笑意。我常想,小菱是最爱笑的孩子,她走了,便也将这个家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带走了。 说完小菱的故事,深儿长久地沉默着,就在艾米以为他的故事讲完了的时候,他却忽然苦笑了一声,接着说了起来。 如此过了几年,小妹妹出生了。她现在还没有名字,娘本来还想叫她小菱,但是爹不让,他说,这个名字总能勾起他不好的回忆。 “你怕什么?怕有报应吗?” 我记得娘在听到爹说出这句话的身后,冷笑着回了这么一句。 我原来以为小妹妹的出生能给这个家带来一点生气,她虽不是小菱,但是多少能寄托一些娘对小菱的思念。可是我错了,因为同样的命运似乎又要落在她的头上了。 爹和娘整日为了此事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我看见娘身上的青紫一天比一天多,因为爹在她身上发泄了太多的怒火。 这怒火,不仅是因为小菱,还因为这年复一年娘对他愈来愈重的冷落。 “你爹要把你的小妹妹也送走吗?”艾米问了一句。 “嗯。” 艾米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幸亏你爹死了,不然她也要像小菱一样遭殃了。” 这句话及其不敬的话却将深儿逗笑了,他转脸看着艾米,“是啊,你说的不错,幸亏他死了。我记得那天,天上打了好大的雷,可是娘却将灶台里的火生得旺旺的,她要给妹妹熬米油。娘的奶少,妹妹总是饿得哭,娘便将大米煮得碎碎的给她吃。娘也给了我一碗,我和妹妹都吃得糊了一嘴,娘就笑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她笑。” “米油有这么香吗?”艾米“咕咚”咽了口口水。 “香,回家我熬给你吃。” 深儿忽然止住了话头,因为他听到了苏珊的喊声,她显然是在寻找艾米,而且已经有些焦急了。 “我们走吧。”深儿站起来,冲艾米伸出一只手,袖子缩了上去,他细瘦的手腕露了出来,上面有样东西,在夕阳下闪动着细碎的温柔的光。 *** “本来打算连夜走的,可是脚偏偏在这个时候扭伤了,真倒霉。”苏珊垂头丧气地揉着自己红肿的脚腕,一边轻轻捏了捏艾米圆圆的脸蛋,“怎么办?妈咪本来答应你今天回去的,可是方才急着找你,把脚给崴了,现在只能在这里再待些日子了。” “我看艾米倒是挺愿意待在这里的,”赵子迈冲艾米挤挤眼睛,很快眉间又浮上了一层氤氲,“不过这里不太安全,你们两个最好搬到村外的客栈去住,那里环境虽然差一点,但至少......” “我不要去客栈,我要和深儿哥哥在一起,深儿哥哥还要给我熬米油吃呢?”听到赵子迈要自己去住客栈,艾米急出一脑门的汗,抓住赵子迈的手拼命晃悠。 苏珊冲她嘘了一声,急忙冲赵子迈道,“迈克,这里为什么会不安全呢?难道是因为穆姑娘说的......怨气?” 赵子迈不便当着几个孩子的面说什么,只朝苏珊略一点头,可眼睛里流露出的忧虑却让她心中生出几分忧惧来。 “那......那我们现在就走?可是我的脚现在动不了......” “你们不用走,就在这里住下吧,怨气也好,厉鬼也罢,都找不到这里来。”于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扶着门框站着,手里端着给苏珊熬好的药。 赵子迈起身,目光在她平静的脸上一转,“娘子,你为什么这么说?” 于氏走过来将药碗地给苏珊,冲赵子迈凄然一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家的债已经还完了,大人,您说是不是?” 说完这句话,她将目光投放到院中那口棺材上,“明天入土,从此,我就和这个村子里的腌臜事儿没有一点关系了。” 她的语气中有股压抑着的狠绝,赵子迈听出来了,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轻声道,“这样也好,毕竟在家里养伤方便一些,多谢娘子了。” 说罢,见身旁的艾米一蹦三尺,他便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又皱着眉朝门外看了一看,“穆姑娘他们去哪里了,怎么一直不见人?” “还不是公子你把人家给骂走了,现在又急着找人?” 宝田说完,便感觉到一道冷冷的目光看着自己,于是吐吐舌头,缩到后面不再言语。可说曹操曹操到,就在这时,穆小午脆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公子,你已经回来了,我正好有些事要对你说。” 第二十五章 龙脉 赵子迈在宝田“看好戏”的目光中走出去,随着穆小午和穆瘸子来到院子外面。 现在夕阳已经完全落在山后,整个三坪村被黑暗和寂静笼罩着,除了玉河哗啦啦的流水声,没有一丝声响。一阵风从前面扑过来,将赵子迈身上的大氅吹得膨起来,他觉得这风冷得厉害,似乎在回国的渡轮上,船开过一片冰山时,才感受过这样寒冷的风。 他冲着手心哈了口气,这才发现穆小午还是一袭单衣,额角还凝着几滴晶亮的汗珠儿,于是便把已到嘴边的那句道歉吞了回去,也没多想,伸手就触了触她的额头,说出两个字,“热吗?” 话说出来,他就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行为不合礼数,至少,是不符合中国的礼数,于是连忙咳嗽几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好在对面的两位都是不拘小节之人,穆小午伸手将汗拭去,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自顾自说她自己的,“公子,我们今天在这三坪村附近转悠了一圈,想找那吞噬掉顾玉明魂魄的邪祟来着。可是邪祟没找到,却被我们发现了另外一桩事情。” “什么事?”见她说得着急,赵子迈也将别的事暂且抛在脑后,连忙追问了一句。 “这里的龙脉断了。”穆小午的眼睛很亮,像夜空中的两盏寒星。 “龙脉?” 穆小午朝西北方一指,“看到那座山了吗?它叫宝塔山,蜿蜒盘旋,隐然回首,如回首之龙,它就是三坪村乃至整个东昌的龙脉。可是几个月连续不断的暴雨,使得宝塔山的山体饱和松动,连续塌方多次,损坏了龙脉。” 赵子迈心中一颤,“龙脉断了会怎样?” “龙脉一断,龙便成了残龙、死龙,就压不住下面那些东西咯。”穆瘸子耸着肩膀摊开两手,做出无可奈何状,“我想,这就是那玩意儿能出来的原因,不过后面还有更可怕的,说出来公子你可不要被吓到。” “你就别吓唬他了,快说吧。”穆小午在一旁催促他。 穆瘸子于是清了清嗓子,“公子,龙脉现在还尚存一点,可是据我们观察,也维系不了多久了,所以” “你的意思是,那东西还未完全成型,等龙脉全部倒塌,它才会露出真容,也会比现在再凶悍百倍?”赵子迈忽然有些庆幸现在天黑透了,否则他面无血色的样子又要被穆小午看到了。 穆小午点点头,“这就是我那天费了好大功夫才将顾玉明的魂魄绣回来的原因,生魂不是不愿回,而是不敢回,因为他看到了三坪村周围凝聚的阴气,他怕了。” 说到这里,她讪笑了一声,低下头去抠自己的手指甲,眼珠子却在转来转去,像是在仔细斟酌下一句要说的话。 “小午,你们要走?”虽然是问句,但赵子迈的语气却压得很平,因为他已经猜出了她的心思。见她不答,他冲她莞尔一笑,“你不用这般纠结,你来这里是为了给顾玉明绣魂,现在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着实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处。” “可是我们走了,公子你们怎么办?”穆小午终于抬起头直视他了,但她脸上讪讪的笑容还未褪去,显得整张脸生动又有趣。 赵子迈肃起面孔,“人生自古谁无死,也没什么好怕的。” 闻言,穆小午和穆瘸子同时一惊,一个道,“没没必要把自己搭上吧?”一个道,“万万使不得,主动送死,不是英雄是鲁夫啊。” 说完,却见赵子迈脸上漾起一抹笑,穆小午便知道被骗了,于是抱起双臂摇头道,“公子已有对策了是吗?” “没有,”他脸上那抹淡淡的笑意倏地消失了,“但我会再去劝顾玉尹一次,若他听,那自然好,若是不听,那就只能自担后果了。” 他将自己看到小塔以及去找顾玉尹的事情如实对两人说了,说完,他若有所思道,“小午,你说,忏悔有用吗?” 穆小午挑起眉毛,“忏者,忏其前愆;悔者,悔其后过。都是永不复起的意思,是要作恶之人不再重复犯错,按理说对已经犯下的错是无法弥补的。可是我和老头儿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却见过不少因为做恶之人忏悔而平息下来的凶煞。就比方说前年,有一个屠夫的母亲病逝了,可是老太太的魂魄不愿离开,徘徊在家中,闹得家宅难安,所以那屠户就请了我们过去帮忙超度。”说着她拍了下穆瘸子,“老头儿那天发挥得不错,一下子就将老太太的魂魄绣住了,可是老人家一回魂,就开始对那屠户破口大骂,说病榻之前无孝子,说自己走的时候连件像样的衣衫都没给换。那屠户听了这话,当场就跪下给他老娘磕头,痛哭流涕,啪啪扇自己耳刮子,把两边脸都打肿了。说来也怪了,那本来还凶煞的魂魄竟渐渐安静了,我能感觉到她的怨气消散了,所以很快就被老头儿送走了。” 说到这里,她冷笑了一声,“公子,你猜后来怎么着,那屠户见老娘的灵魂被超度了,竟马上收起眼泪,欢天喜地一蹦三尺高,变脸竟比变天还快呢。那次之后我就知道,原来这世间最险恶的,还真不是作祟的冤魂,而是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窝子,“有些人,这里是永远都变不好的。” 听到这些话,赵子迈沉默了许久,可是穆小午却没有发现,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她转脸看不远处宝塔山的暗影,停了一会儿,口中喃喃道,“不好,龙脉” 赵子迈和穆瘸子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山崖晃了几晃,陡然坠下,溅起一片朦胧的烟尘,就像大海掀起的惊涛骇浪。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草丛中忽然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它踩断了地上铺陈着的脆黄的草根和干叶,慢慢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了。 第二十六章 灰 赵子迈身上浮起一阵恶寒,他朝身后的草丛望了一眼,却发现那里漆黑一片,一丝光亮都没有。而距这里咫尺之遥的顾玉明家的宅院却透着灯火的光亮,他不明白,这光亮为何一点都透不进这片荒芜的草丛,仿佛有一面透明的墙将光阻隔出去了一般。 耳边吹过一阵轻飘飘的风,轻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呜呜” “快走,它来了。”穆小午冲赵子迈低语一声,伸手拽住他的手腕,跟在穆瘸子身后朝草丛深处走去。 赵子迈感觉自己的心脏使劲缩了一下,又用力膨胀开,在胸腔里重重地跳动,一下一下。因为他听到脚步声就跟在后面,近得几乎要踩到自己的衣角。那声音很小,步子很轻,根本就是属于孩子的,几个月的孩子。 这世上恐怕没人见过几个月的孩子独立走路吧,这么大点的孩子,也就是被大人架着胳膊,才能勉强挪动几步。他们的步子必然是轻的,因为被人提拉着,有时几乎是半悬在空中,脚底擦着地面走。 没错,赵子迈现在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种“嚓嚓”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是很多很多,在他身后的草丛中半飘半走,跌跌撞撞,仿佛随时能摔个跟头一样。 而它们的个头当然是很矮的,他甚至怀疑它们还没有自己的膝盖高,与他那天在顾玉明家见到的邪祟比似乎要更小一些。 他明白了,那天所见到的,并不是一只邪祟,而是许多只婴孩的阴灵汇聚在一起的,所以才像一团奇形怪状的影子。而现在,它们散开了,可是数量却也比那天要多得多。 龙脉断了,再也压不住地下那些被埋了许多年的东西了 他打了个寒噤,将穆小午的手拽得更紧了。她的手很热,手心还有微微的湿意,这热量给了赵子迈一些勇气,让他能继续机械地迈着两条长腿,一步步随着她往前走。可是即便如此,当一股风撞到他背上,将他被汗浸湿的衣服瞬间吹了个透凉时,他的脚步还是缓了一下,眼睛朝后面偷偷一瞟。 他看到了,看到了一双双眼睛,隐在草丛中,黑魆魆的,没有眼白,只有两颗如黑色卵石一般的眼珠子。它们都盯着他,在发现他回头看的时候,爆发出了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没错,是只属于婴儿的那种天真无畏的笑声。 赵子迈听到自己喉咙中发出了一声模糊不清的呼喊,他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也许是一声呼救,也许只是一声可笑的拖长了的哭音。 穆小午头也不回地扯了他一把,“别停,别看,继续走。” 简洁明了的几个字,却让他更加害怕了,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突突跳了起来,疼得他想吐。因为他听出了穆小午声音里的紧张,虽然她竭力压制,但他还是察觉出来了。 她遇事一向镇定,能让她如此慌张的,会是什么样的凶物呢? 赵子迈的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眼睛也被额头落下的汗迷住,模糊了视线。他拼命眨了眨眼,却发现只是徒劳,黑夜似乎将眼前的景物全部消融掉,只留下一团朦朦胧胧的黑。他眼前,只剩下了没有尽头的夜色和身后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的脚步声,若不是手腕一直被穆小午紧紧牵着,他几乎要在这片并不算大的草丛里迷失了方向。 迷迷糊糊中,他又看到了那座塔,可是这一次,塔前站了一个男人,他正弯腰将塔底的小门打开,用铲子一下一下的往外面铲着什么。 赵子迈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看到男人身后聚集着数十个瘦小的影子,它们都瞅着那扇小门,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可是他却看不到它们,他用手里的铁铲朝将那些灰白色的东西又用力砸了几下,确保它们完全碎掉,然后将碎末装进簸箕,倒入旁边的两个大桶,又朝上面倒了些垃圾秽物。 男人朝玉河走去,由于那两个桶太过沉重,他不得不走几步便停下来歇一歇。沿途碰上了几个衙役,可是那几个人似乎并没有怀疑他,看了一眼他挑着的桶后就让他过去了,所以男人顺利地来到了玉河边上。 他望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河面和上面泛起的晶亮的鳞波,没有半分犹豫,就将两只木桶中的东西倒了进去。 白灰先是被风吹得散开了,然后飘飘洒洒,慢慢坠进河里,随波去了。 “老人说,灰飞烟灭就会魂飞魄散,下一次,就不要投胎到这里来了” “做人苦啊,我这么做是帮了你们,你们莫要怪我。” 他漫不经心地咕哝着,又将两只木桶在河水里涮了涮,涮掉里面剩下的白灰,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身后,玉河的水还在静静地流淌,折射出太阳的微光,那么美,美得那样宁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灰飞烟灭并不是魂飞魄散,这个道理恐怕你死后才弄明白了。” 脑海中的景象消失了,可那“咯咯”的笑声却还在,不知何时,它们已经挤到他和穆小午之间,似乎是想将两人分开。 很突然的,赵子迈感觉自己的双腿不能动了,他的衣角被一双双小手从四面八方扯住,将他的身体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莫谓子无知,但口不能语,性灵已具备,貌与亲宛似。生我者何人?父母天地比。杀我者何人?即我父母是。借问何为然,不过为贫耳。贫穷本前定,杀子不可抵” “禽鱼犹放生,虫蚁亦赦死。我子反杀之,残忍一至此。岂无有王法,岂无有天理?王法或可逃,天理暗报汝。现世及来世,罪谴谁能避。嗟哉溺子者,不仁又不智,请君听此歌,相传相劝谕” 森森的歌声从草丛中腾起,将赵子迈团团围住。 第二十七章 真假 赵子迈只觉一股阴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去,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冻住,他的身子摇摇欲坠,若不是穆小午在一旁拼命扯着他的手,他几乎立时就要栽倒在地。 “公子,不要低头,不要看他们,”穆小午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费了好大功夫,才传进他的脑袋里,犹如隔着几个世纪那么远,“婴灵虽执念深,但毕竟是孩子,心思单纯,你不是它们寻仇的对象,它们若是觉得你没趣儿,就会自己离开了。” 赵子迈听懂了她的意思,可是现在他的脑袋沉得仿佛有千斤重,脖子上像压着一块冰坨,只能垂头看向脚下。他想闭上眼睛,可终究是慢了一步,一双墨黑色的眼珠子已经对上了他的目光,冲他迸发出了一阵脆嫩的笑声。 叫声已经冒到了喉咙边上,又赵子迈他强压了下去,他记起穆小午的话,将眼睛死死闭上,不去看那团攀附在他袍角上的小小的影子。可是,他却能感觉得到,感觉得到一双比寒冬的石头还要硬还要冷的小手慢慢摸上了他的身体。手指如两只大蜘蛛,一点一点的朝上爬,所到之处,留下点点冰霜和两道焦黑的痕迹,也带来了一股呛鼻的糊臭味儿。 “咯咯咯” 伴随着一阵笑声,他发现自己的身子像冻住了,一动也动弹不得,连手指头尖儿都动弹不得。喉咙像被上了一把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与此同时,笑声却更大了,那个婴孩爬上来了,一点一点,顺着他的腰摸到喉咙 它被困了这么久,寂寞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发现了一样有趣的玩具。 “啪”的一声,一支草根抽上了赵仔迈身上的小手,不偏不倚,正中手背,将它打得猛地缩了回去,重新掉回荒草丛中。 “刚醒就来了个送死的,是帮我舒展筋骨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到赵仔迈耳中,嘶哑、低沉,还透着一丝疲意。 赵仔迈心中一喜,感觉一股暖流重新涌回到自己的体内,与之伴随的,还有早已经干涸的勇气。它来了,虽然他一直怕它回来,担心它夺走穆小午的身体,可是在这生死关头,别的事情似乎已经飘到了九天之外。 桑笑了,笑得瘆人之极,眉眼不动,只斜着一边嘴角,露出里面白生生的牙,“都已经烂成什么样子了还不甘心你可不要怨我魂飞魄散可都是你自找的自己受着便是”说完,它头也不抬地冲赵子迈道出一个字,“走。” 赵子迈哪里还敢耽搁,松了它的手就朝穆瘸子追过去,可是走出没几步,却忽然觉得不对,一个急停朝身后望去:“桑”还站在原地,那两只原本攀附住他的小手现在从“桑”的肩头探了出来,一点点扼住它的脖颈。 它那两根秀挺的眉毛因为痛苦而微微皱了起来,本就乌亮的眸子却更亮了,如暗夜中的两颗星辰。 “你不是”一道闪电划过赵子迈的心头,与此同时,他看到它将缠在手腕上的念珠解开了一圈,朝后背上重重一甩。 “啪”的一声脆响,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渗人的幽鸣,它肩头的小手不见了。可是那阵哭声却仿佛有很强的感染力,很快,草丛中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不是低泣,而是直白的毫不加掩饰的大哭,是突然被夺去了玩具的孩子爆发出的那种哭声。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桑”一个箭步来到赵子迈身边,抓住他的手就朝前跑,口中还不忘嘲讽穆瘸子,“你也该学学老头儿,人家虽瘸了一条腿,但哪次不是跑在最前面。” “你是小午,”赵子迈握紧她的手,“为什么要假装成它?” “公子吓得半死,不把它搬出来,你怕是半步也挪不动的。”狡黠一笑后,她朝身后看了一眼,咂嘴道,“又跟上来了,公子,你闭紧眼睛,我拉着你走。” 赵子迈吸取了教训,将眼睛紧紧阖上,只拉紧了穆小午的手朝前走,一步也不敢惫怠,即便他嗅到了一股子愈来愈浓的焦臭味儿,也又一次听到了那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好生戒杀天帝喜,堕胎杀卵神明悲试看贻谋惟积善,窦氏燕山五桂枝仁人有后恶人亡,桂折兰摧疾如矢劝君莫杀子,杀子还自杀孽冤相报几时休,转劫投胎定夭扎” 歌声倏地一下消失了,如同被风吹散了似的,消隐在苍茫的夜色中。 赵子迈的脑子却仍是钝钝的,尚未从麻木中清醒过来,直到穆小午停下,伸出手在他直愣愣的两颗眼珠子前挥了一挥,他才“啊”了一声,回神过来。 “怎怎么了?”他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它们走了,”穆小午若有所思看着身后那片如波涛般随风起伏的荒草,咬了咬嘴唇,“怪了,为什么忽然消失了?就好像听到了什么似的。” 话刚说到这里,一直走在前面的穆瘸子也掉头走了回来,脸上满是惶惶之色,口中絮絮叨叨道,“龙脉彻底断了,那些东西全出来了,我这条老命方才差点就撩在这里了,这地方是待不得了,小午,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离开?怕是难了,”穆小午瞪了穆瘸子一眼,手朝宝塔山的方向一指,“那坍塌的地方正正就在村口,现在通往外界的路怕是已经被乱石封死了,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出去的。而后方,”她回头,看向村中央那条卵石铺就的栈道,轻声道,“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会到哪里?” “塔,它通向婴儿塔。”赵子迈眸光黯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远方,“现在可真的是前路不济后路不通了。” “那岂不是要被困死在这里?”穆瘸子惊惶无措,可是话没说完,却忽然一缩脖子,扭头看向身后。 灯火晦暗的三坪村里,传出一声尖利的叫喊,如一道闪电,划破了它伪装了数百年的平静。 第二十八章 宿主 挂在门上的那个人赵子迈认得,他白天的时候在顾玉尹家见过他,不过那时他还是一个完整的人,现在,却被一分为二,两半身体分别挂在两扇木门上,随着门的晃动手脚轻轻摇晃着。 “他是村里的郎中,白天还好好的,现在却” 赵子迈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那郎中的脑袋忽然转了过来,无神的眼珠子幽幽盯着自己。 “别看了,小心被他缠上。”穆小午示意赵子迈背过身去,自己却朝前走了几步,蹲下来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口中咕哝道,“两只脚都插在门环中,看来是被人强行挂在上面,然后用力将门扯开。” “真狠啊。”穆瘸子看着那两个扑倒在门边哭泣的妇人,摇头嗟叹了一声,“我还第一次见到这么凶的邪祟。” “不止是凶,还把虐杀当成了一种恶作剧,这正符合婴灵的特征。” 穆小午的话被其中一个倒地哭泣的妇人听了过去,她愣了一会子后,忽然颤巍巍站了起来,凄痛的眼神在围观的人群中左右打量了半晌,手朝里面一指,踉跄着冲了进去,扯出一个人来。 “顾里正,你娘子怀不上孩子,为什么要来找我们,她前脚刚走,我家相公就出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里正,你要给我个说法三坪村的孽都是你们顾家兄弟造的,现在为什么要报应到我们身上来了?顾里正,顾玉尹,这个中缘由你心里最清楚,你可不要护短啊” 那妇人很快被其他人拉开了,也有个别人责备她不懂事,但是更多人却眼含怯意地看着顾玉尹,低声议论着什么。 顾玉尹站着没动,他脸上被女人抓住了三道深深的血痕,但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因为与脸上的伤口相比,周围那些低低的议论声才是深深地刺痛了他。 “报应,杀了那么多” “顾老二被雷劈死了,一看就是得罪了上天,咱们这村子早晚有一天要毁在他们兄弟俩手中” “要死自己死,为什么要连累别人” “我听说,徐娘子一直说自己有身孕,你们说,那玩意儿会不会上了她的身,附在她身上到处杀人” “怕不是怀的鬼胎吧” “晚上要关好门,也不知道下一个遭殃的是谁” 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那些人看顾玉尹的目光越发地警惕,到了后来,竟没人再敢看他,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惹上杀身之祸一般。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散去了,只留下那两个伏在尸体旁痛哭的妇人。顾玉尹盯着婆媳两个看了一会儿,从腰间摸出一吊钱,走过去塞到其中妇人手中。 “我不要你的钱,滚。” 一声怒斥,那吊钱砸在顾玉尹的鞋面上,铜板四下滚开,散得遍地都是。他一愣,身子微微晃动几下,攥紧了拳头,咬着牙关转身就走。 “顾玉尹。” 一个他很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叫住了他,但讽刺的是,这个人现在是村子里唯一愿意同他讲话的人。 赵子迈跟了上去,穆小午和穆瘸子紧随其后。 “顾玉尹,委屈吗?你以为他们会为了你做的事情感激你,可事实上,当大难临头,你却成了那个千夫所指之人。”说完,见顾玉尹闭口不言,他冷笑一声,接着道,“顾玉尹,宝塔山倒,那些东西现在已经全部出来了,若你诚心忏悔,到官府自首,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否则,谁都救不了你。”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柔缓下来,“我已经写信回京,相信不久之后,朝廷就会拨款赈灾,从此之后,无论旱涝,三坪村的人都不必再因为生活困顿杀死自己的孩子。” “你说它们都出来了?”过了不知多久,顾玉尹的声音才从黑暗中透了过来,声线还是很稳,没有颤抖,但是声音却很小,穆瘸子耳背,不得不将脑袋凑近才听清楚了。 “出来了,你也看到这郎中的样子了,被扯成两半了,你可不想落得这个下场吧?”穆瘸子察觉出他的动摇,赶紧上去接了一句。 不过顾玉尹却似乎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只看向站在后面的穆小午,问了一句,“小姑娘,我记得你说过,邪祟是要附在活人身上的,即便能暂离片刻,却不会离得太久,总要用人体作为依附,是不是?” 穆小午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自己,微怔一下后,旋即点头道,“是。” 这个字仿佛在顾玉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可是百转回肠凝聚在脸上,只化成了一抹绝望的笑容和一个简短至极的回答,“好。” 说出这个字,他就转身离开了,任凭赵子迈怎么在身后叫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再回头。 “公子,他是不是也在怀疑自己的娘子?”穆小午终于品出顾玉尹话中的意思,“可是这个人好固执,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不愿意投案,他难道不怕死吗?” “小午,对于有些人来说,打破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或许比死更令他难受。”说出这句穆小午听不懂的话后,他目光一冷,“可是其他人不能因为他的执拗坐以待毙,我们现在就挨家挨户通知村民们,凡是有想走的,都到村口去,大家聚在一起,一来能尽快清除乱石,二来人多势众,邪祟也不易得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眼眸中填上一抹幽暗,“可是还有件事非常棘手。” “宿主。”穆小午不假思索道出两个字。 赵子迈冲她点点头,“我本来怀疑艾米,可是现在,我倒真的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了,徐氏,不,这里的每一个人或许都有可能。这些婴灵狡猾得很,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它算计,所以除了咱们几个,不要轻易去相信任何人,绝不能。” 第二十九章 债 “杀杀光不留一个也不能留”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他们。” “杀杀” “求求你” “猫咪哥,鼻红红。着瓦顶,咬底侬?我弟着厝真好疼,阿汝快去咬别侬” 艾米把头倚在门框上,望着上面黛色的天幕,今晚没有星星,只有一弯尖钩似的月亮,斜斜地挂在天边,不时被翻涌而过的乌云遮蔽住。她嘴角抽动了几下,随即感觉脸颊一凉,两道泪水滑下下巴钻进衣领中。 “女娃娃,你怎么会唱这首童谣的,你不是在西洋长大的?” 她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刚想回头,肩膀已经被于氏轻轻摁住,她在她身旁坐下,另外一只手中端了碗热腾腾香喷喷的东西。 “米油。”艾米脸上瞬间多云转晴,她咽了口口水,转脸看向于氏,“是做给我吃的?” 于氏笑着点点头,将碗递给艾米,“深儿让我给你做的,不过,你一个在西洋长大的小丫头,是怎么知道米油的?” 艾米吹散碗上的热气,吸溜了一口米油进肚,这才心满意足答道,“深儿哥哥告诉我的呀,他说您熬的米油最是香甜可口,果然没有骗人。” “喜欢喝米油,会唱猫咪哥,倒像是三坪村长大的孩子,”于氏看着艾米一笑,露出脸上深浅不一的纹路,“歌谣也是深儿教你的吧?” 艾米正在大口喝着米油,听到这句话,忽然愣住,冲着碗打了个饱嗝。 “这首歌是另外一个人教我的。” “谁啊?” “我娘。”艾米嘟起嘴巴,眼泪扑簌簌落在碗中,可是她却不去管它,只端着碗将里面的米油喝干净了。 “我想我娘了,”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于氏,“我好想她,想她温暖的后背,想她经常别在耳后的细软的头发,还有她的手,她的手指好柔软,抚在我脸上,就像夏末的风。” “快,擦擦,”于氏忙不迭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把艾米的眼泪拭掉,不知为何,这孩子一哭,她就觉得心里慌得很疼得很,好像那泪珠儿都砸在了自个儿心上一样,“这么漂亮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 话音未落,身子却忽然被艾米抱住了,她肉乎乎的小手箍得她有些喘不上气,心脏突突跳着,像是要从胸口冲出来一般。 艾米用下巴抵着于氏的胸口,用最是轻嫩的声音冲她说出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她想,那应该是外国话,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会使用自己最熟悉的语言,艾米也一样。 可是为何,在听到这句话时,她也跟着她哭了呢?于氏感觉泪水滚出眼眶,滴落在艾米细软的头发上。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有些不好意思,忙将泪水擦去,即便哽咽的喉音早已出卖了她。 “我不能说。”艾米却忽然缩回身体,一只手搓着裙角,反反复复 于氏发现她眼中的光不见了,长长的睫毛也垂了下来,遮蔽住眼底的慌乱,“你在怕什么吗?” “我”艾米刚说了一个字,就忽然哆嗦了一下,又一次抱住于氏的胳膊,手却朝前方的草丛中一指,颤声道,“那边那边好像躲着个人。” “不怕。”于氏随手捡了块石头,站起身挡在艾米身前,问了两句见没人答应后,便用力将石头扔向草丛。 “咚”的一声响,草丛中忽然扑出了个人来,艾米吓得叫了一声,手中的碗随之落地,摔了个粉碎。 “怎么是你?” 眼前的那个人,头发是散的,眼神是恍惚的,脸上还沾着泥垢,完全不似她平时干净利索的样子。可即便如此,于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她们是一家人。 “大嫂,你还好吧?”于氏见她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皱着眉头朝前略迈出一步。 “为什么?”徐氏吼了一声,她的声音很是嘶哑,像很久没有沾水了,所以拼劲力气吼出来的话竟低哑得几乎听不到,“为什么?我们家欠你的都还了,你失去了你的孩子,我也拿我自己的还你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于氏没有回答,只静默地看着她,许久后,终于柔声道,“大嫂,回家去吧,现在外面不安全,大哥会担心你的。” 听到“回家”两个字,徐氏重重瑟缩了一下,头摇了几下,她整个人哆嗦了起来,“我不回家,我不能回家,我们的孩子没了,没有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忽然一亮,发出瘆人的光,“不对,我有孩子,我能感觉到他,他就在我的肚子里,已经会动了,他踢我,你摸摸,他踢我来着。” 说完,她忽然扑到于氏面前,强拉住她的手探上自己的小腹,“摸到了吗?他的小脚很有力气,有时候踢得我好疼的。” 于氏的手被徐氏死死箍着,怎么都挣脱不开,再加上还要抚慰已经被吓哭的艾米,她就更没有注意到徐氏一直紧握在另外一只手里的那个东西,直到手臂上忽然一凉,一道热流滚涌而下,她才反应过来,徐氏竟然握着一把刀。 “快进去。” 她一把将艾米推进门内,腾出的空手死握住徐氏的手腕,和她厮打在一起。 “还我孩子。”徐氏嘶着嗓子,力气大得惊人,于氏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勉力抵抗了一会儿后,就被她一把撂翻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把明晃晃的尖刀朝自己扎过来了。 千钧一发,宝田从屋内冲了出来,飞起一脚,将徐氏手中的刀踢掉。而与此同时,穆小午三人的身影也出现在远处。见此情景,徐氏匆忙朝草丛跑去,宝田刚要去追,却被紧跟在后面的艾米叫住了。 “她受伤了,宝田,快,她受伤了,救救她。”艾米跑到于氏身旁跪下,拼命朝她胳膊上的伤口吹气,“不疼不疼,吹一吹就不疼了。” 第三十章 可怜人 “小菱不哭,娘给吹吹,手指就不疼了,这扇门真坏,怎么就把小菱的手给夹了呢?娘打它,这样它就不敢再夹小菱了。” 记忆中,那个小女孩哭皱的脸也还是一样可爱,她在她红肿的手指头上吹了几下后,她便转忧为喜,冲自己“咯咯”笑了起来。 小菱,或许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吧?她一直是这样觉得,深儿很懂事,小妹也很乖,但可能因为小菱离开了,所以,她便成了她心中最难以割舍的那个唯一。 *** “疼吗?”艾米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包扎好的伤口,微痛的触感将于氏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不疼,已经没事了。”于氏冲艾米笑笑,一只手擦拭掉她脸上的泪痕。 “艾米,你别担心了,我已经看过了,只是皮外伤,不妨事,”安慰了艾米后,赵子迈忽然敛起笑容,“但现在还有另外一桩更紧急的事情要我们去做。” 说完,见一屋子的人都看着自己,他便加重了语气,“我们要离开三评村,不是咱们几个,而是要让整个村子的人全部离开。如果再待下去,可能全村老小的性命都会不保。” 他本等着于氏问一句为什么,可是没想她只是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了眼睛,淡淡道,“赵大人,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你莫要怪我泼你冷水,这个村子里,怕是没有几人会跟你走的。” “为什么呢?龙脉塌了,吞了你相公魂魄的邪祟全部出来了,再不走,难道要坐着等死?”穆小午心急口快地接了一句。 于氏盯着油灯豆大的火苗,唇角挤出一丝冷笑,“姑娘,见过那邪祟的有几个?被邪祟杀死的又有几个,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是不会疼的,更何况这些人,”她略略顿了一下,“这些人,从头到尾都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杀婴是吗?每个人都杀,每家每户都杀,多我这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又不是亲手杀的,只需要将孩子交给顾里正就一了百了了。而且杀了他,是为了让其他人更好的活,以命抵命罢了,我有错吗?”她从鼻中哼了一声,“知道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嫁到这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他们了,所以,你认为他们会听你们的话,跟你们离开这座祖祖辈辈都扎根于此的村子吗?不要痴心妄想了,冻硬的石头是捂不热的,我劝你们还是不要白费功夫了。” 这番话说得穆小午无可辩驳,整间屋子顿时被沉默笼罩,没有一个人知道该怎么打破这个死局:没人走,就无法挪开堵住村口的山石,那么想走的人如今怕是也走不了了。 “你愿意走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于氏身旁响起了,艾米定定看她,“你应该离开的,你早就想离开了不是吗?” 于氏怔住,目光和艾米对接上,嘴唇翕动几下,竟是没有答出半个字来。 “深儿哥哥也不喜欢这里,那么你们就应该离开,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艾米又接了一句,她的语气很沉稳,一点也不像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娘,我们可以到外祖家里去呀,您不是总念叨他们吗?深儿也想他们二老了。”深儿也加入了艾米的阵营。 “你们都觉得我应该走?”于氏看起来仿佛在梦中,但是眼睛里却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苗。 “我觉得孩子们说的很对,你已经在这里消磨了这么多年,是时候离开了。”赵子迈摸摸深儿的脑袋,冲于氏点了点头,“而且我想,或许三坪村中和你想法相同的人也还是有的,所以我们总要去试一试,你说是吗?” *** “娘子,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当大家都散去,屋中只剩下自己和于氏两个人的时候,赵子迈终于将那句一直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徐氏是你的嫂子,她现在虽然有些疯了,但为何要来找你?乃至于还想要了你的性命?” “她也是个可怜人,和我一样,被这个村子给毁了。”于氏低头看着那条受伤的胳膊,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那年,大嫂也有了身孕,可是这样的‘双喜临门’在这里却变成了两桩白事。那年是个大荒年,村子里新生的孩子没有一个存活下来的,因为饥饿,他们一出生就被杀害,有的甚至连哭都还不会。在我的反抗和庇护下,大妹勉强活到五个月,可是,玉明却已经不愿再等下去了。” “家里最后一点粮食都已经吃尽了,玉明说,深儿是男孩儿,要传宗接代,但是小菱,是绝对不能留下了。” “他抱走小菱的那天,我找不到他,就到顾玉尹家去闹,因为他只要和我吵架就会躲到大哥家里去。可是那天玉明却一反常态没有去他大哥家,顾玉尹家中只有他和大嫂两个。我当时是气昏了头,便不管不顾地扯住大哥,让他把孩子还给我,因为若不是他主张建了那座婴儿塔,我的孩子就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得这样惨。我还发了疯似的冲他们夫妻两个大喊,质问他们为什么可以留下自己的孩子,而我却不能。” “当然事后我也后悔来着,因为按照三坪村的规矩,若是头胎,且是男孩儿,那么即便是荒年也是可以留下的。可不曾想到的是,大哥他对我说的话上了心,一方面,他很疼爱玉明这个弟弟,怕他家庭不睦。另一方面,他身为三坪村的里正,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节,单留下自己的孩子,恐怕别的村民也会心生不满。” “所以,顾玉尹亲手杀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赵子迈的眼睛被油灯微弱的火苗照得忽明忽暗。 “是,而且大嫂也因为这个原因再也没有怀上孩子,他们成了全村唯一一对求子而不得的夫妻。”说到这里,于氏凄然一笑,“大人,我真的不觉得这是报应,我只是觉得大嫂和我一样,一样都是可怜人。” 第三十一章 后路 于氏料中了,整座三坪村只来了两三户人家,还基本上都是老弱妇孺,稀稀拉拉在村口一站,将身后那些巨大的山石衬托得更加怪异和嶙峋。 郎中的家人倒是都来了,婆媳两个互相搀扶着,怯生生地望着四周,仿佛生怕那片混沌的黑暗中会突然钻出一只嗜血的怪物,将她们也撕成两半。 “就来了这么几家,怎么搬得动这些山石啊?”穆瘸子急得胡子都耷拉下来了,他围着山石转了几圈,发现并无缝隙可以挤过去后,又是跺脚又是咂嘴,口中直念叨倒霉。 苏珊方才因为脚伤一直被宝田背着,现在她刚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一只手揽着艾米,另一只手不停地在胸口划着十字,口中还徐徐念着什么。 “我说苏珊小姐,中国有句老话,叫临时抱佛脚,没用。依我看,你们这些腿脚好使的,年轻力壮的,能爬过去就爬过去,留下我们这些老的弱的在这里等死就是咯。” 穆瘸子唉声叹气,一边也在苏珊旁边没精打采地坐下,可是他屁股还没做热,就被穆小午赶了起来,“去去去,说什么丧气话,我就问一句,这些人里,谁想死?谁愿意等死?我先说了,我穆小午是不乐意死在这里的,这么多秀美山川我还没去过,各色美食我还没尝过,要我年纪轻轻就在这里断送了性命,那是万万不能的。” 语罢,她昂首朝人群中一看,声音清亮如泉,“各位应该也都是不甘心送死,所以才背井离乡,放手一搏,难道就要被这么几块破石头挡住了生路?” “小午,你可别光嘴巴上说得好听,你倒是出个主意,咱们怎么才能走出这村子?”穆瘸子不耐烦地砸吧了一下嘴。 闻言,穆小午轻快地跃上身旁的大石头,手搭凉棚朝远处一望,唇中溢出一句话:“前路被挡,那就只能走后路了。” “婴儿塔,”赵子迈仰头看她,“小午,你想从那里走出去?” “公子怕了?” “是有点,”他抿嘴一笑,卷起宽大的袖子,“不过事到如今,不管龙潭还是虎穴,咱们也总得去闯一闯了。” 穆瘸子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两位的脑袋还清醒吧?那地方可是邪祟的老巢,咱们这不是逃命,倒是送命去呢。” 穆小午斜楞他一眼,躬身从大石上跳下,高声道,“各位,愿意闯一闯的就跟上来,小妹我多少会些法术,危急时或许能用上一二。不愿意去的,也不勉强,现在各自家去就是了。” 说完,她便不理会穆瘸子的吆喝阻止,独自一人朝栈道的方向走去。人群本来尚在犹豫,现在看到她步伐坚定地朝前走,竟一个两个陆续跟上了,不多一会儿,便只剩下穆瘸子一人站在山石旁边。他冲那片聚成一团的人喊了几声,见无人理会自己,便也只好讪讪跟了上去,一路说着“借过”,挤到了穆小午身旁。 “呦,舍得来了?还以为您宁愿变成望夫石也不愿跟过来呢。”穆小午讥讽了他一句。 “你就嘴上逞英雄吧,一会儿遇到邪祟我看你怎么办。”穆瘸子还在忿忿不平。 赵子迈在一旁垂首浅笑,“我们小午才不是逞英雄,她是有大智慧的人。” 话没说完,穆瘸子先“噗嗤”笑出声,就连穆小午都哑然失笑,“大智慧?公子,你确定是在说我吗?” “智慧的优长或贫乏,关键在与冷静与否,小午,你遇事一不慌乱,二不慑惮,这已经超出常人百倍了。”他语气柔缓,目光中除了钦佩,还有一丝异样的东西。 那是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朦胧陌生的情愫。 风越来越大,翻涌过来的乌云遮住了残月最后的光,远处的丘陵,近处的河流,都被浓浓的夜色抹平了,大地像一块巨大的黑布,铺陈开去,一直延伸到匆忙赶路的一行人的脚下。 几星凉意落到穆小午的额头上,她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听到后面有人说道,“雪,这是下雪了吗?还没有入冬,怎么就飘起雪了?” 穆小午抬起头,果见方才还乌漆漆的天空中飘洒着细小的雪粒,如针尖儿一般,从高空悠悠坠下,落到她皮肤上,凉丝丝的,很快便融化掉了。 可是就是这么抬头低头的功夫,雪势忽然就大了,一阵紧似一阵,趁着风,从高处横扫下来,一团团一簇簇,仿佛无数扯碎了的棉花。 “怪了,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雪啊?” “天有异象,果然是要出妖孽的” 人群渐渐止住了前行,看着漫天飘舞的雪花议论纷纷,赵子迈回头催促,“前方天色晴明,咱们走快些,或许天亮前就能走出去。” 大家听了他的话,便不再言语,只拿出了厚实的衣服套上,便一个个跟在后面继续朝前走,可是一行人沿着湿滑的栈道没走出几步,就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房舍中传出一声凄厉的狗叫,紧接着,全村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犬吠声此起彼伏,在三坪村的上空回荡。与此同时,一股低低的阴风擦着人们的裤腿流窜了过去,消失在黝黑的夜色中。 人群又一次定住不动,一个挨一个站着,贴得紧紧的,生怕有什么东西挤在了他们中间。农舍中的狗还在叫,叫得凄惨惊惶,这叫声让每一个人都绷紧了心弦,现在,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让他们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一点勇气崩塌得四分五裂。 “砰砰” 一阵有节奏的声响从栈道旁那株高龄的大榕树下传了出来,它粗大的气根仿佛被草丛中的某样东西拽住了,慢悠悠晃动起来,一下一下地打在粗壮的树干上。 人们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再朝前走,脚底蹭着栈道的卵石朝后挪去,只将穆小午和赵子迈留在前面。 “公子。”宝田本背着苏珊站在最后,看到这种情景,便将苏珊放到地上,快步朝赵子迈走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变数 榕树扎根在栈道旁,根如蟠龙,皮若裂岩。数条气根从树梢上垂落下来,在半空中飘来荡去,就像暗夜中的条条鬼影。可是独独中间那一条是不同的,它不像其他气根一样被风吹得左右晃荡,而是有规律的一下一下抽打着树干,就像就像有一只手拽住了它的末端将它砸向树干一般。 那应该是一只黑乎乎的小手吧? 赵子迈被自己想象吓了一跳,脚下却强忍着没有后退,依然盯着树下那方晦暗的草丛。 “它一出来,你们就跑。”穆小午轻声嘀咕出一句令赵子迈心惊不已的话,随即伸手朝领子里一抓,又一次掏出那五枚奇怪的铜钱。然后,她忽然朝前跨出去一步,凌空飞起一脚,踹向前方的那根还在舞动的气根。 这一脚又准又狠,只听“咯嘣”一声,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气根竟被她踢断了,掉落在草丛中,溅起一片灰色的尘土。说时迟那时快,穆小午一把将红绳扯断,将五枚铜钱抛向尘土之中。 铜钱准确无误地落到草丛里,发出“砰砰”几声脆响。赵子迈目不转睛地盯着草丛,心中却还未做出抉择:跑吗?跑的话就是让她一个人来面对邪祟,可是不跑,他又能帮上什么呢?倒平白给她添了麻烦。 他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学些功夫傍身,以至于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半分用武之地。 可是赵子迈捏紧拳头等了半晌,也没等到那双他想象中的小手。现在,尘土已经缓缓落下,他们面前,只剩下榕树粗大的气根,它们仿佛从天空垂落,扎到地下,十根粗细不等,交织成一张帘子。而除此之外,就是沸沸扬扬从天而至的雪花,再没有别的东西。 “它在哪儿了?”赵子迈几乎是用唇语冲穆小午问出了这句话。 穆小午回过头看了赵子迈一眼,可两人眼神接触了一下之后,他已是惊出了一身的汗,全身的力气似乎在一瞬间流淌出去了。 他发现了穆小午神态中细微的变化:一开她的眼睛中透着一丝迷茫,很明显她也不知道那个东西去了哪里。可只是顷刻之间,迷茫便不见了,她的眼皮猛地朝上抬了一下,眼球的光突然汇聚到他左腿旁边。 她发现了它,而它现在就藏在自己身后。 赵子迈恨透了自己拨草瞻风见微知著的本事 背后扑来一阵腥风,带着烧糊的味道,令赵子迈感到一阵恶心,连带着喉咙都干燥起来,像是有人在里面点了一把火。可他仍不敢动,因为他看到穆小午的眼神已经飘到了别处,眼中的警惕似乎也熄灭了。赵子迈知道,她一定是故意装作没看见它,故意让它放松警惕,再找准机会对付它。 片刻光景,他却觉得像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过来。” 穆小午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几度,紧接着,赵子迈感觉自己的手臂被她使劲拉住,狠狠朝前一拽。这一下来得又急又快,他一个踉跄朝前扑去,差点撞到宝田身上。不过即便如此,在与穆小午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他依然看到了她从袖口拿出了一张黄符,用力将它抛向他的背后。 “吱哇”一声尖叫,赵子迈感觉到一个冷得像冰坨一般的东西擦着自己的脚面过去了,他猛地朝后一缩,那东西便掉了个头,朝着后方的人群跑去,身子歪歪扭扭,脚踩着地面,发出一阵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嚓嚓”声。 首先发现它的穆瘸子哎哎了几声,快速闪到一旁,其他人也都跟着他一起左躲右闪,散到两旁,只剩下尚未反应过来的苏珊和艾米留在原地没动。 “小心。” 赵子迈见那东西直冲艾米去了,急得大喊一声,可还是晚了一步,艾米冲那团跌跌撞撞朝自己过来的黑影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然后头也不回地朝旁边跑去,小小的身影很快便被夜色吞没了。而那团影子,则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化成一滩黑色的灰烬。 “艾米。” 苏珊吓得脸都白了,不顾脚伤,爬起来就朝女儿消失的方向追,可是只跑了几步,就一个趔趄重新摔倒在地上。 “老头儿,你守着他们,我去找艾米。”穆小午冲穆瘸子高喊一声,旋即便朝艾米消失的方向跑去,赵子迈和宝田跟在她身后,也一同追了过去。 “我也去。” 于氏拔腿就要跟上去,却被穆瘸子拽住了,“看好自个的孩子就行了,别去添麻烦。” 村中的小道像一条波平如镜的河流,蜿蜒在浓密的树影里,暮色如一张的大网撒落下来,笼罩了整个大地。 赵仔迈几乎完全是靠着听力在路上跑,因为一直有一丝悠悠的抽泣在他耳边缠绕着,虽然轻,却被安静的夜放大了数倍,成为他唯一的指引。 宝田本来跟在他的身后,可他是习武之人,腿脚比两人快上不少,所以不费功夫便追到了前面。赵子迈却没他那般迅捷,再加上下着雪,地砖湿滑,所以在连打了几个滑之后,只能扶着墙面尽量快地挪动步子。 眼看着两个人在前面拐了个弯不见了,赵子迈心中不禁有些着急,刚准备要加快脚步,忽见甬道尽头站了几个人:他们背对着他站成一排,头发被大风吹得向一侧飘起。 他们是谁?为什么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深夜,还四平八稳地站在这里? 赵子迈心中飘过一丝疑虑,刚想向他们问个明白,那排人却已然慢悠悠转过身子,正面朝向他。他们的衣着打扮都再普通不过了,只是衣服好像湿掉了,袍角“滴滴答答”向下流淌着水珠,在鞋边积聚起明汪汪的一小滩水。 赵子迈心头一松,他本来还怕他们转过身来,人就变成了奇形怪状的鬼物,现在的情况,倒比他想象中好上许多。 只是,他们的衣服为什么都湿透了呢? 第三十三章 舌头 “呜呜”站在中间的那个年纪最长的冲赵子迈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臂,口中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您”赵子迈觉得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有些缓慢,身子也摇摇晃晃,似乎再吹来一阵大风就会倒下。 可是,他身体受限的原因是什么呢? 赵子迈脚步一滞,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两步:他们的胸口黑乎乎的,比别处的颜色深了好多,仿佛被涂上了浓厚的墨汁。不,不是墨汁是血,大量的血渍凝在一起,红就变成了黑 血浸透了衣衫,顺着袍角滴落到地上,所以他们便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呜呜” 他们又朝赵子迈走近了一步,轻飘飘的,脚不沾地。赵子迈这下子看清楚了,看清楚了这多得能将衣衫泡透的鲜血来自何处:他们的舌头被连根拔出来了,可能拔得时候过于用力,连带着下颌骨都被扯断了。 现在,他们每个人都大张着再也闭拢不上的嘴巴,两手伸在前面,像瞎子一般朝赵子迈摸索着过来了。 舌头被拔掉下巴被扯断的人怎么还能站在这里?赵子迈身子一震,忽然明白了。 “是谁?”他单刀直入。 几个人没有回答,只缓缓侧过头,看向一墙之隔的内院,稍顷,身子慢慢朝后退去,像一片被风卷走的枯叶,重新隐入黑暗中。 “你们不敢说,你们同顾玉尹一样,怕被它吞了魂。”赵子迈扭过头,思绪跟随着他们最后的目光穿过院墙。他迎风而立,脑中的念头翻来滚去,就像层层波涛,将他卷进看不到尽头的迷思中。直到宝田的声音传来,他才被唤醒,加快脚步朝前跑去。 尸体在院中被摆成了一排,头冲门脚冲里,所以赵子迈一跨进院门,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几个大张着嘴巴的脑袋。 虽然方才已经见识过了他们可怖的模样,但在看到这一排实实在在的尸体的时候,他还是脚脖子一软,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公子?”穆小午关心询问的声音传来时,他才看到宝田和穆小午都在院中站着,宝田还牵着个孩子,不是艾米又能是谁。只不过,她现在显然是被吓坏了,两个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溜圆,盯着地上那几具尸体不动。 “我们发现艾米跑到这间院子里就跟过来了,没想没想就发现了他们”宝田一边说一边将艾米拉到自己身后,不让她再看那残忍的场景。 “这家人应该是被邪祟灭门了,”穆小午皱着眉头朝里面几间简陋的屋子看了一眼,“否则,也不会被人杀了都无人发现。” “灭门”赵子迈心头猛地一缩,拳头握起,“它这么狠?” “是狠,可在我们看起来残忍的手法,婴灵却可能只是觉得好玩。你叫,我就拔了你的舌头,舌头拔掉,血一下子就喷涌出来了,真是很有意思呢,所以干脆把他们的舌头全拔了。公子,这就是婴灵,它们什么都不懂,全凭一股怨气行事,所以才更加凶横。”说到这里,她转脸看向赵子迈,又一次锁紧了眉毛,“公子,这村子里的事我们管不了也无法管了,既然已经找到了艾米,那还是尽早离开为是。” “好。”他冲她坚定地点点头,一转身便要走,可是脚还未踏出院门,却忽听后面的屋子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于是便又一次把身子旋了回去。 “是什么?”他看着黑乎乎的窗子,依稀看见里面有样东西动了一下,又不见了。 穆小午也看见了,她冲他做了个“嘘”的动作,食指和中指夹住铜针立在耳侧,眼睛则死死盯住窗子。忽然,一个团暗影映在了窗户纸上,蹭着窗棱,发出“沙沙”的声响。 与此同时,穆小午手朝前一送,将铜针抛了出去,口中还念了一声“绣。” 可是铜针还未钻进窗户,屋子的门却忽然被推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里面闯了出来,看了他们几个一眼后,她又将目光转到地上那几具被鲜血染红的尸体上,颤着双肩笑道,“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说完这句,她在几个人愕然的目光下,笑着扑到院门旁,冲静得如一潭死水的村子高声大喊道,“死了,全部都死了,报应啊,这是你们的报应啊” “她是顾玉尹的娘子徐氏?”穆小午看着女人癫狂的模样,一时间竟没将她认出来。 “白日里见她时还好好的,怎么现在成了这幅模样?”赵子迈眉头紧锁,刚要上前问个明白,却被宝田一把拦在后面。 “公子,你看她的手” 徐氏的双手被鲜血染得通红,更可怕的是,她手里紧握一根软绵绵正在朝下淌血的东西。 “舌头。” 赵子迈倒吸一口凉气,低声说出这两个字,话音刚落,忽听门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须臾之时已经走到了院门口。 “谁在里面,怎么回事?”顾玉尹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紧接着,火光一闪,照亮了院中所有的一切。 空气仿佛被冻住了,顾玉尹看着自己的娘子,将手里的火把朝地上那几具尸体一挥,屏息愣了一会儿后,又将火把照向了徐氏的双手:一根鲜红的舌头正随着于氏颤抖的手掌抖个不停,就像一条不情愿被抓住的小蛇。 顾玉尹没有说话,他所有的思绪仿佛都被抽走了。 “顾里正,怎么了?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后面跟着的几个人见顾玉尹不动,便纷纷探身进来,扒开顾玉尹的身体,看到眼前那一幕恐怖的场景后,他们几乎是同时发出了一声震天撼地的嚎叫。 “死人了,死人了。” 第三十四章 徐氏 三坪村的人几乎全部都来了,院子外面被密密匝匝的人群围了几圈,死的这一家是村里的大户,和其他人多少都有些血缘之亲,一家人骤然横死,来的人自然不少。当然,除了悼念,村民们到这里来更主要是为了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 他们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死得这样惨?他们是被谁杀死的?难道真的如那个京城来的年轻官员所说,是那些死掉的婴孩们来报仇了吗? 纷杂的议论声如天上的雪花一般飘然而至,落下来,又飞快地消隐无踪。可是忽然间,一个高亢的声音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顾里正,这次,你可不能护短了。” 这声音如同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愤怒,于是质疑声、吵嚷声纷纷而至。 “不是说邪祟会附在人身上吗?原来这人藏在顾家啊......” “郎中死的时候......她也在附近......” “她手里是什么?是......是舌头吗?” “舌头”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到人群,人们先是静默了一下,紧接着,轰的一下炸开了...... “舌头,她握着舌头......” “这还不明显吗?她就是杀人凶手......灭门的凶手......” “顾里正,你这是贼喊捉贼啊......” 几个人冲到顾玉尹身前,抓住他的衣襟拼命地摇,还有几个将徐氏围在中间,警惕地看着她和她手中的那根舌头。顾玉尹终于从迷蒙中挣脱出来,深吸了几口气后,眼神却仍然是飘忽的,“舌头......也不能说人就是她......就是她杀的......也许,也许是凶手丢弃后她捡到的也未可知......” 他还在为妻子辩解,可是声音却已经低到了极点,时断时续,被那些愤怒的吵嚷声压得几乎听不到了。可徐氏却听到了他的话,她忽然耸肩一笑,仿佛故意要使他出丑似的,冲那几个不敢上前的人说道,“还有好多根呢?你们要不要看看?” 说完,她就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中,转身走向里屋,过了一会儿,又飞快地走了出来。 “你们看,这么多根呢,都被我藏起来了,哈哈,藏起来了。”她骄傲地挥舞着手臂,几根舌头在她手中来回晃荡,就像一朵妖冶的花。 人们被她这种怪异的行为吓得朝后退了几步,可是很快,便在一阵此起彼伏的愤怒的吆喝声中朝前涌去,来势汹汹,势不可挡。顾玉尹看到,前面那几个年轻力壮的,已经亮出了手中的家伙,明晃晃的,寒光逼人。 “你们要做什么?”他想跑过去护住徐氏,怎知胳膊已经被背后的人箍死了,一动都动弹不得。他嚎叫着,嚎叫着让她快跑,可是徐氏却只是朝他笑着,笑得泪水四溢,覆了满颊。 “等等,”穆小午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她和赵子迈宝田三个也在拼命朝前冲,怎奈被一圈圈的人墙围住,扯住,如顾玉尹一样,怎么都挣脱不了,“不一定是她,邪祟的狡猾远超出你们的想象,但凡没有亲眼看到,就不能妄下结论。” 她的声音被愤怒的嘶吼声淹没了,走在最前面的那几个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一边叫一边朝徐氏冲了过去,手中的刀棒带着飒飒的风,在黑暗中划出几道白弧。 “宝田。”赵子迈高喊了一声。 宝田于是涨红了脸憋得青筋暴起,怒吼一声将抓住他胳膊的几个人震飞出去,他自己则轻轻一跃,踩着人群的肩膀朝徐氏飞跳过去。 可是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他的手沾上了徐氏的衣领,可是还未来得及将她提起,一把杀猪用的长刀已经戳进了她的肚子,将她的肚皮豁开了。 宝田心中一惊,飞起几脚将那几个还想再补上几刀的人飞踹出去,手扶着徐氏的身体将她轻轻放在地上。他看着她,手刚想捏住那条骇人的刀口替她止血,眼睛却一下子瞪大了。 一团红肉从徐氏的腹中缓缓流出,是个尚未成型的胎儿,但是眼睛已经长出来了,在火把的照耀下,他那两颗乌黑的眼珠子上似乎划过了一丝亮光,但紧接着,就全无生气了。 “她没有骗人,她真的有了身孕......她没有怀着鬼胎......”穆小午嘴唇哆嗦了一下,旋即看向那些还紧抓着她的村民们,声音一哽,“你们杀了她,杀了她的孩子。” 她的肩膀被赵子迈扳住了,“小午,我们走。”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清透,清透中还透着股总是被他掩藏起来的冷漠,“现在还不知悔改,还在互相推诿,这些人没救了,我们无需再在他们身上耗费时间,保命要紧。” 穆小午“嗯”了一声,转身就欲随他离开,可是刚旋身过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半是哭半是笑的干嚎,声音又颤又高,但却能听出是出自顾玉尹之口。他朝徐氏扑了过去,手指覆上她尚微睁着的双眼。 “娘子......娘子......”他听着她渐渐弱下去的气息,整个人疯了一般地摇头,“娘子,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顾玉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们的孩子......” 徐氏苍白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艰涩地冲他说出她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字,“玉尹,我不怪你......” 她的眼睛闭上了,落下最后一滴泪后,她终于离开了这座爱恨皆消亡于此的村子。 “公子,顾玉尹好像有些不对劲。”穆小午发现顾玉尹面颊上的肌肉不正常地抽动着,眼里的精光也全部遁去了,一副木木呆呆的模样。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赶紧走,不能再耽搁了。”赵子迈将艾米交给宝田背着,他则牵了穆小午的手朝人群外挤去,可是还未挤到外面,却听到身旁中暴起一阵惊呼,人们纷纷朝两旁退去,就像退潮的河水。 赵子迈的身体被重重撞了一下,方一回头,就看到顾玉尹擦着他的肩头跑过去了,力气大的像头蛮牛。 “你们杀了她......杀了我的孩子......那座塔……一个也别想好过......” 他口中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一头扎进前方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第三十五章 命运 村民们看着顾玉尹的背影消隐在黑暗中,议论声又纷至沓来。 “谁都别想好过,他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要去报官?” “每一家杀了几个他最是清楚,要是让他这么走了,那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不如把他抓回来,一了百了。” 不知是谁先说出“一了百了”这四个字的,可是这四个字却仿佛一剂毒药,在所有人心里生了根。 “追,追上他。” 一声呼喊,一呼百应,脚步声如春雷震动,朝顾玉尹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好公子,他们好像冲着栈道去了。”宝田朝火把的方向看了一眼,焦急地回头道,“他们几个还在栈道旁等我们,可别出事了。” *** 顾玉尹迎风朝前跑着,脚上的鞋早就被甩掉了,脚底板被磨破了皮,血肉模糊的一片,但他却丝毫不觉得疼,他如今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呼啸的风仿佛变成了徐氏轻柔的气息,他看见她抱着那个蓝底白花的襁褓,冲他笑着,她说,“官人,咱们盼了那么久,终于有孩子了,你看看他,粉嘟嘟的小脸,多可爱啊,跟你好似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孩子。”顾玉尹冲她伸出手,他耳边似乎真的传来的孩子的哭声,娇嫩的,像他无数次听到的那样。他将襁褓抱在怀中,手指轻触孩子细腻的皮肤,“孩子,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呢喃的同时,身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耳旁还有女人的惊呼,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劈进他的脑袋里。 顾玉尹觉得他们烦得很,他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孩子,才将他抱上一抱,那些人非得哭着喊着来打扰他们父子的相处。于是,在嫌恶地朝后面看了一眼后,他搂紧了怀中的襁褓,又一次朝前方跑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想远远地逃离这里,潜意识中,他知道这里是不安全的,无论对于他还是他的孩子。怀中的婴儿仿佛也明白他的心思,哭得更大声了,他的心揪了起来,一边抚慰着孩子,一边更快地沿着栈道朝前方跑去。 雪越下越大,脚下的卵石变得冰凉湿滑,可是顾玉尹却一次也没有跌倒,他周围浮动着一股冰冷的气流,这股气流托着他、簇拥着他朝那个地方行进。若他仔细聆听,应该能听到气流中浅浅的歌声,可是他现在只一心赶路,竟是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勿谓婴儿痴,怨恨不知报,子命亲不怜,安保怜亲命。绝嗣减寿年,赫矣阴司律,及至索命时,噬脐不能及。胡不全其生,骨肉俱获庆......” 歌声融在每一片雪花中,雪花落地,化成了一个个灰黑色的足印,它们紧跟在顾玉尹的身后,向着那座充斥着罪恶的小塔去了。 “小妹,小妹,”于氏跑了几步后,就滑了个趔趄,被穆小午搀扶起来后,她又一瘸一拐地朝前跑去,一边冲顾玉尹渐行渐远的背影喊着小妹。 方才,顾玉尹经过她身旁时,不知为何就突然抢走了孩子。于氏一只手拉着深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就任他抱了那孩子去了。她急得不知所措,只能朝顾玉尹追了过去,好在穆小午他们及时赶到,赵子迈先命宝田去追回孩子,他们几个则在后面紧跟着。 “公子,有些不对劲,顾玉尹怎么朝婴儿塔的方向去了?”穆小午看着宝田离去,心中忽然产生了一股不安,这不安的感觉愈发的强烈了,当她看到了那印满了栈道的脚印的时候,“它们也跟着他去了,到婴儿塔去了......” 她的话被尾随而至的村民们的脚步声压下了,他们像一群饿狼,冲顾玉尹离开的方向冲了过去,可是他们脸上的神情却印在了穆小午心上,许久都未能消磨:那是狂热的近乎发疯的表情,他们像是中了蛊,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顺着栈道朝前跑着,跑向那个一直被他们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角落。 “小妹,小妹......” 于氏扯住穆小午的手,将她拽得紧紧的,穆小午看着她憔悴的面庞,心中忽然一个激灵:她知道该来的终将会来,他们,这三坪村的每一个人,终是逃不出这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命运,那一直伫立在前方的小塔,如今正在静静等着他们的到来。 *** “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娘常说,栈道尽头是神仙住的地方。” “那我们就把塔建在那里吧,也算是给他们找了个好归处。” 塔建在一片荒草之中,被草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点塔尖来。塔尖是莲花状的,很粗糙,但把它雕出来却颇费了翻功夫。顾玉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出于什么心理要雕出一朵莲花来,愧疚?赎罪?也许吧,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他看见那朵石头刻的莲花现在通体透红,像是一朵真正的红莲。 “莫非真是神仙显灵了,”他放缓了脚步,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朝小塔走去,口中兀自喋喋不休,“神仙来了,神仙......神仙来了......” 可是当横冲直撞地穿过一蓬蓬的荒草来到塔边时,顾玉尹却笑了,笑得绝望至极,因为他正前方的婴儿塔中燃着熊熊烈火,张牙舞爪地从基座直冲塔顶,将塔尖上的莲花烧得通红。 “哪里有什么神仙,没有......没有神仙,谁也救不了,救不了。”顾玉尹像个孩子般咿咿呀呀,一步一步地朝婴儿塔走去,在离塔身几尺远的地方站住,冲“滋滋”冒着热气的小塔放声大笑。 怀里的孩子哭了起来,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了天际,顾玉尹晃了一下神,忽然抱紧了怀里的襁褓,又朝小塔走近了一步。他眼神迷离,嘴角微微翘起一点,脑袋偏向一侧,像是被塔中的什么东西深深吸引住了一般。 稍顷,他伸出手朝塔门一指,冲怀中的婴儿道,“嘘,看,你快看,这塔中间怎么站着个人呢。” 第三十六章 孽债 婴儿像听懂了顾玉尹的话一般,停止了啼哭,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也转向塔门的方向,可是她却没有看到顾玉尹口中的那个“人”,只看到了一片赤红的火光,于是又将脑袋转了过来,竟冲顾玉尹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 “你也看到他了是不是?”顾玉尹见她笑了,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可是没过多久,那笑容却凝固在脸上,化成了一抹古怪的神情。 他看到火中的那个男人微弯着腰,从地上搬起一块青砖垒在已经砌了一半的基座上,抹上一层灰浆,又躬身去搬另外一块砖。他就这么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那塔便在他灵活的双手下慢慢被垒了起来,一点一点的成型了。封上最后一块青砖的时候,男人抬头望向上面,却发现头顶的天完全被塔身挡住了,他身处在幽深的黑暗中,再也无法触及到一点光亮。 火光一闪,他又看到了另外一幅画面:男人端着一碗汤,将它递给坐在床上的女人,他说,喝吧,让孩子利索点去投胎,对你们娘俩都好;他还说:咱们还会有下一个孩子的,我保证,他会回来找咱们的。女人于是一仰头将那碗棕黄色的汤汁灌下,和着泪水,她品尝到了世间最苦涩的味道。 “嗯啊。”怀里的婴孩探出一只胳膊,用白嫩的手指轻轻触了触顾玉尹的胸口。顾玉尹似梦初觉,垂头看向她,泪水顺着脸上纵横的沟壑落下,滴在她圆鼓鼓的脸蛋上。 “是我,”他口中轻飘飘地溢出这两个字,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发出一声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干嚎,“是我,是我造了这座塔,是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身边忽然卷起了一阵寒风,夹杂着纷飞的雪花,朝塔后方的玉河飞去了。风中有歌声在飘荡,声音仿佛冲破了他的耳膜,钻到他的身体中,将他浑身的血液搅得翻滚起来。 与此同时,他看到了无数只小小的脚印,从身后钻出来,“啪啪啪”地踩着地面,朝前方蔓延过去,穿过小塔,也向着玉河去了。 “绝嗣减寿年,赫矣阴司律,及至索命时,噬脐不能及......及至索命时,噬脐不能及......及至索命时,噬脐不能及......” 歌声在他的五脏六腑间呼啸着,顾玉尹眼睛猛地一亮,仿佛瞬间被塔中的火焰点燃了,他摇头,看向后方那片越来越近的人影,戚戚然笑着,涕零泪下,“是我,不,也是他们,他们,一个都别想活。” 说完这句话,他高高举起怀中的女婴,对冲在人群最前面的宝田大喝一声,“别过来,你再走上来一步,我就把她扔进塔里,反正我也烧了那么多个了,不在乎再多她一个。” 宝田被这句话吓得一个急停,站在原地不敢再动,可是他身后尾随而至的村民们却不管不顾地朝顾玉尹奔了过去,半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们没有注意到火光怒放的婴儿塔和塔周围密密匝匝的脚印,甚至,连顾玉尹脸上那抹渗人的冷笑也没有留意到,只朝着那个被火光映得已经有些模糊的人影冲去。 果然,顾玉尹见他们过来,忽然调转身子,绕过塔向玉河的方向跑去,夹杂着雪片的风在他脸上划过,割得面颊生疼,他却毫不在意,只腾出一只手护住怀中婴儿的脑袋。她又哭了,应该是被身后那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吓到了。别怕,顾玉尹将襁褓贴近自己的胸膛,他们害不了你了,他们马上就要死了,再也不能害你了。 “小妹,小妹......” 于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凄厉得有些吓人,不过顾玉尹却听不到了,因为几尺之遥的玉河的河水已经咕嘟咕嘟地滚动起来,可是从那些巨大的水泡中冒出来的不是热气,而是丝丝彻骨的加着冰凌的白雾。 “绝嗣减寿年,赫矣阴司律,及至索命时,噬脐不能及......及至索命时,噬脐不能及......及至索命时,噬脐不能及......” 歌声从河面钻出来,凄厉、尖锐,高得不能再高,仿佛能将人的皮肤都钻破。它扑向已经被逼到河边的顾玉尹和围在他身边的黑压压的人群,像一只只利爪,疯狂地抓挠着,掀开他们染满鲜血的记忆。 “真是不争气,又是个女伢,快,送到顾里正那里,别让她坏了家里的运数......” “这大荒年,家里不能再多一张嘴了,送走吧,送走吧......” “这娃子瘦弱,怕是不好养活,几天一病的,你我还活不活了......” “一碗凉药的事,就不愿意多花那几个铜板,现在孩子都生下来了,还得送走,万一被官府的人发现,可怎么了得......” “绝嗣减寿年,赫矣阴司律,及至索命时,噬脐不能及......及至索命时,噬脐不能及......及至索命时,噬脐不能及......” 河面上慢慢掀起一面巨浪,随着歌声越升越高,高得几乎要接触到黑压压的天空了。浪中是又细又尖的冰凌,如钢针一般,闪着晶亮的光,眼看就要从高处扑下。 人群终于醒转过来,发出阵阵惊呼,朝后方撤去,只有于氏和宝田逆向而行,还在拼命朝河边跑。 “宝田,看顾玉尹。” 赵子迈焦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宝田昂头一看,见顾玉尹凄然冲自己微点了下头。下一刻,他忽然抬高手臂,用力将襁褓朝他的方向掷了过来。 “哗啦”一声轰鸣,巨浪从半空中砸下,扑向河边惊慌逃窜的人群,可是下一刻,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浪花褪去,留下来的是一具具难以辨认的尸体。 他们每一个人都被成千上万根冰凌穿透了。 而已经飞跳出去的宝田却不见了,连带着那个被顾玉尹抛出来的婴孩。 “啊......啊......”寂静被刚赶过来的艾米的哭声打破了,她挣脱了苏珊的手朝已经几乎昏厥过去的于氏跑去,口中哭喊着,“是她,她是邪祟,我求过她不要杀你们的,可是她还是杀了妹妹。” 第三十七章 元凶 “她?你妹妹?”赵子迈正欲上前寻找宝田,听到艾米的话,脚下不觉滞住,心头更像是被无数个鼓槌拼命敲打着。他缓缓回头,望向像一尊雕塑般立在原地的苏珊,声线抖了一抖,才强压着恐惧说出两个字来,“是你。” 苏珊站在婴儿塔旁,离塔身很近,头发都被火燎焦了,但她却浑然不觉。她那一对蓝色的眼珠子完全黯淡了下来,乌漆漆的,连眼白都没有,就像两颗没有生气的石子。一丝丝黑气正从她身体里冒出来,贴着地蜿蜒盘旋,化成无数个又黑又小的脚印子,将地面踩得啪啪作响,荒草中还时不时有“咯咯”的笑声传出。 “一开始我还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她变得很怪,在你们面前装出对我很亲热的样子,私下里却很冷漠,一点也不像以前的那个妈咪了。她还让我对小午姐姐说出那番不礼貌的话,把他们赶走,她说他们会妨碍到她。那晚我好像发了梦游症,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了她身上的血渍后来我听迈克你说那客栈的哥哥死了,我怀疑是她,却不敢说。” “我记得娘唱给我的儿歌,模模糊糊记得娘的模样,可是什么青梅树,什么石头墙,根本就是她的记忆,她要找到这个村子,所以利用了我。可我没想到,我竟然真的在这里找到了我的家人,找到了娘。那天,我无意间看到深儿哥哥手上的长命缕,他告诉我,这时他家独有的,倒不是因为什么特殊的编法,而是因为本该由五色绳编制的长命缕却独独缺了黑色,这根长命缕和我手上的这根一模一样,青白红黄缺少了一种颜色的长命缕。” “我找到了那个我无数次梦到的人,但我却不能与她相认。苏珊告诉我,只要我老老实实闭嘴,什么都不说,她就不会伤害我的亲人。我只能忍着,把那个秘密吞进肚子。还按照她的吩咐,将你们引进村子,因为不杀光这村子里的人,她是不会离开的” “所以榕树下那只邪祟是她故意放出来的,为的是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好让她有时间让其它邪祟去杀了那家人,”艾米说得语无伦次,赵子迈却全然明白了,他看着苏珊身旁越聚越多的脚印,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那郎中也是” “她把自己的怀表给了他,让他对顾里正撒谎,可是可是她最终还是杀了他灭口。”说到这里,艾米放声大哭起来,“我听她的话了,我什么都没有说,她还是夺走了我妹妹。” 她的肩膀忽然被一双柔软的手抱住了,于氏将艾米紧紧揽进怀中,语不成声,“小菱,你知道为什么你们的五色绳中独独缺了黑色吗?黑色代表水,可是你们命中的水已经够多了,娘怕水带走你们,所以就不敢用它了。小菱,你是我的小菱,每次看到你哭,我就会心疼,我知道你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你没死。” “可是小妹,小妹还是被水带走了,是我的错,我要是早说出来,小妹就不会有事了。”艾米将头扎在于氏怀中抽噎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你妹妹没死。”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众人皆惊,回头时,看见穆小午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掺着宝田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她脸上挂着一抹冷笑,眼角的余光瞟向塔旁的苏珊。 “小午,你你什么时候到那里去了,我怎么没发现?”穆瘸子惊得下巴差点掉了,他一直以为穆小午是站在自己身旁的,方才更是将心思全部放在苏珊身上,根本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冲出去救的人。 “等您看到,黄花菜都凉了。”穆小午顶了他一嘴,明亮的眼睛却依然盯着苏珊,半分也没有挪开。 “这次真是多亏了穆姑娘,若不是她用铜钱挡住冰凌,恐怕我和这孩子也和那些人一般,被扎透了。”宝田一边说一边将襁褓交给欣喜若狂的于氏,自己还忍不住伸手在孩子的鼻头上轻刮了一下。 “别高兴的太早,邪祟尽出,大开杀戒,恐是要累及无辜了。”穆小午冷声道了一句,面色越来越沉。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赵子迈走到穆小午身边,他也一直盯着苏珊,因为她身体周围环绕的黑气越来越浓,令人几乎看不清楚她本来的模样了,可她的体内却仍不时有婴童的笑声传出,怪异又可怖。 “姐姐,你要救救妈咪,妈咪身体里面有个坏东西,但是她不是坏人。”艾米从于氏怀中挣脱出来,用祈求的目光看着穆小午。 “我”穆小午一时语滞,她知道凭一己之力,是不可能把邪祟从苏珊身体里绣出来的,就算加上穆瘸子也不可能,这东西怨气太深,而且成百上千凝结在一起,早化成了一股恶煞,即便催动铜针,也不可能将之度化。 可是现在这情况,她也只能姑且一试了,否则,不管是他们,还是苟活下来的那些村民们,恐怕都会被这邪祟吞噬。 况且 穆小午垂头看向手腕上的念珠,心中悄然一动:况且还有桑不是吗?真被逼到绝路,她也只能褪下念珠,放它出来了。这个主意是她一早便打算好的,所以即便有一瞬间的犹豫,担心可能从此再也夺不回自己的身体了,可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在脑际了。 她看着站在塔旁不动的苏珊,将两指间的铜针朝她的方向送了出去,口中念道,“千神万圣,护我针灵。九丑之鬼,知汝姓名。急须逮去,不得久停。” 铜针带着一股疾风,直穿进苏珊的眉心,而且,似乎真的起了作用,因为苏珊身体周围的黑气竟慢慢消失了,烟消云散,露出了她本来的模样。 第三十八章 对抗 穆小午看到了苏珊被烧焦的头发和落在发间的点点火星,她甚至觉得她的眼睛动了一下,眼球上闪过了一道微光。可是,就在她以为自己成功的时候,苏珊忽然眨巴了一下眼睛,嘴角朝上牵动,露出了一个皮肉不动的“浅笑。” “不要走,来塔里陪我,爹娘不要我了,我盼了许久,他们却谁都不来我饿了饿了” 婴灵通过苏珊的嘴巴“说话”了,声音尖锐得哨鸣,刺痛了穆小午的脑袋。与此同时,她看到铜针从苏珊的眉心处钻了出来,拖着黯淡无光的白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被婴儿塔中冒出的火光烧得通红。 穆小午的手指摸上念珠,脑袋一偏,冲站在自己后方的赵子迈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将珠子保管好。赵子迈知道她要做什么,心中骇然,刚想上去阻止,后面却忽然扑过来一个人影,直冲着苏珊过去了。 “你杀了我相公,我要让你偿命。”郎中的娘子飞奔到苏珊旁边,双手卡在她的脖子上,将她朝冒着熊熊烈焰的塔门推去,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就被塔门旁的黑烟吞没了。 见此情景,艾米捂着眼睛大叫起来,穆小午和赵子迈也惊住了,刚想上前阻止,却看见浓烟中闪出一个人来,紧接着,一声惨烈的干嚎从塔中传出来,嘶声裂肺,将众人吓得觳觫不止。 “别叫,多烧一会儿就化成灰了。” 苏珊站在塔边笑着,一边说一边斜了准备冲上来救人的穆小午几个人一眼,笑容更浓艳了,“嘘,你们听,她已经叫不出来了,救不活的,救不活了。” 塔周围的脚步声更加欢快了,它们绕着小塔奔跑,笑声不绝于耳,仿佛那座刚刚吞噬了一个活人的小塔是祭祀用的神物。 苏珊也笑得更开心了,她终于尽兴得玩乐了一场,自是心胸畅快,可是忽然,她敛起了笑意,目光一凛看向四周,“下一个是谁?谁还想来陪我玩?” 这冷得吓人的目光将每个人都震慑住了,连方才还在为儿媳之死而痛哭的老妇,都猛然止住了哭声,只敢用一双泪眼怯怯地看着苏珊。 “娘,我怕。”一片死寂中,深儿捏紧了于氏的衣角,轻轻道出了那句憋在每个人心头的话。 “你怕我吗?”苏珊将目光慢悠悠转到深儿身上,眼睛眯缝起来,脸上带着悚人的笑意,“那就你了,你来陪我玩好不好?” 终于有人回应,她兴奋不已,迈开步子就朝深儿走了过来,已经被烧掉了大半的头发声火星四溅,破碎的长裙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于氏一只手抱着小妹,另一只手便护不住剩下的两个孩子了,只能将他们挡在身后,母子四个一并朝后退去。可深儿见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珠子直直盯着自己,吓得有些慌了,他拔腿就跑,不顾于氏的呼喊,朝身后的荒草丛奔去。 苏珊停下了,脸上皱起一个怪异的笑容,“你躲起来了?那我来抓你好不好?抓到了你就输了。”她笑着,绕过于氏就朝荒草丛跑去,步子迈得极快,就像一个兴奋地在玩捉迷藏的孩子。 “深儿,深儿,你不要藏了,我看到你了,看到你的脑袋顶了,”苏珊“咯咯”笑着,手扒开齐腰高的蒿草,眼睛斜向前方一处被压塌的地方,“你输了,我就要把你扔进塔里,化成灰,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离开了。” 她看着那个黑不溜秋的小脑袋,听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小哥哥,我找到你了” 前面忽然横插进来一个人影,赵子迈伸出胳膊挡住她,咧嘴一笑,“两个人玩有什么意思,不如再加我一个,我比他藏得可好多了,你保准找不到。” 苏珊愣住,眨巴了几下眼睛后,她嘟起嘴巴,眼中凶光毕现,“吹牛,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到你。” “那就试试啊,试试不就知道了。”赵子迈稳住心神,继续激她,“你若是能找到我,我就留下来,天天陪你玩,怎样?” 说这话的同时,他朝穆小午瞥了一眼,见她正在拼命撸着手腕上的念珠,可是那念珠却仿佛黏在了她的皮肤上,怎么都褪不下来。赵子迈一时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可就在这时,苏珊说话了。 “不要,我要跟他玩,不要和你玩。”她的语气很坚定,还透着股怒气,似乎在恼他妨碍了自己的游戏。 激怒她会是什么下场,赵子迈心里很清楚,于是他慢慢朝一旁退开,给她让出了路。 苏珊冷笑一声,又一次将目光转到深儿的脑袋上,这次,她脸上浮出一抹狠辣的笑,加快步子朝他走去。 “砰”的一声,她瞥到赵子迈拿出一个黑色的冒着白烟儿的东西,低下头时,苏珊看到自己的鞋面上多了一个圆圆的小洞,血水正从里面冒出来,染红了周围的草根。 “你打我。” 这句话还未说完,赵子迈冲出去一把抱住了蹲在草丛里的深儿,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去。 “你打我。”苏珊又重复了一边这三个字,这次,她带着哭腔,泪水从眼眶中奔涌而出,不顾疼痛地拼命跺着脚,就像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可是很快,哭声止住了,她看着前方那个即将隐入到荒草中的身影,双拳紧握,咬紧牙关站了半晌后,发出了一声嘶吼。 像是听到了命令似的,那些本来还围绕在塔旁的脚步声同时朝草丛聚拢了过来,踏着凌乱的荒草,朝赵子迈的方向追了过去。 “穆姑娘,你倒是快点啊。”宝田都快哭出来了,他方才为了救孩子伤了一条腿,现在动弹不得,看到婴灵朝赵子迈追过去了,自是慌乱不已。可是穆小午偏偏在这时怎么都褪不掉那串念珠了,即便她已经用上了牙,想把线咬断,可还是取不下它。 珠子仿佛在她的皮肉里生了根,和她体内不断涌出的热气对抗着,一寒一热互相交加,让她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第三十九章 罪人(完结章) 苏珊一瘸一拐,步子却迈得极快,那些环绕在她旁边的脚印也四散着向前,朝抱着深儿的赵子迈追去,先她一步拦住两人的去路。 “别怕,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看。”赵子迈将深儿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肩窝上,可是他能感觉到深儿的身体剧烈地颤动着,一如他自己突突狂跳的心脏,因为,他忽然觉得后颈很凉,像有什么人在对着他的脖子吹气一般。刚想回头,却看见几缕烧焦的发丝飘到了自己肩膀、脸颊上,里面含着一股腐烂的焦臭味儿。 一个冷得如冰凌一般的身体慢慢贴上赵子迈的后背,他甚至能感觉得到那具躯体的心跳和呼吸。 “你打我。”苏珊的声音里还带着委屈,她的手从他的腰旁伸了过来,他看到她的指头上沾满了黑灰,划过他的衣服时,留下几道浅黑色的印迹。 焦臭味儿越来越重,赵子迈拼命闭上眼睛,不去看苏珊死死箍住他的手。现在的他就像一条离开水的鱼,浑身无力,仿佛下一秒就要缺氧力竭而亡了。好在,他也不需要用多少力气了,因为苏珊的胳膊卡在他的肋骨下面,将他整个人提得离开了地面。 “老头儿。” 在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无法将串珠从手腕上撸下来后,穆小午气急败坏地冲穆瘸子大喊了一声,穆瘸子回过神来,驱动铜针直冲苏珊而去,可是针还未挨到她,就被几团灰影挡住了去路,悬浮在荒草上方动弹不得。而苏珊,则“咯咯”笑着,两只手环抱着赵子迈的腰,将他和深儿朝婴儿塔的方向拉去。 “宝田,用你的剑把这念珠劈开。”看到赵子迈离婴儿塔已经只有几步距离了,穆小午索性将手臂抻直,冲已经吓得不知所措的宝田喝了一声。 见宝田迟疑地拔出长剑,她又喊了一句,“劈开这珠子,快呀。” 宝田没再犹豫,手中的剑抬高一点,又利落地朝下劈去,眼看利刃已经触上了珠子,却听“哐啷”一声,念珠发出一道金光,将长剑弹了出去,落在地上断裂成几瓣。 与此同时,穆小午心脉一震,脑海中飘来一蓬白雾,雾气散去,她看到了一片椭圆形的池塘,里面零星几朵红莲似开未开,映红了浑浊的水面。池塘旁边,是几节粗糙的台阶,最上面一层托举着一扇残破的拱门,看起来竟像是一座塔门。可是它的顶部塔冠已经残缺不全,只能依稀看出上面装饰着莲花的图案,有些莲花背后,似乎还雕刻着其它的图形,只不过它们实在太过陈旧,早已被岁月掩饰住了本来的面貌。 拱门后面,却似乎是葳蕤林莽、嶙峋巨石和一线蓝得透亮的天空...... 石阶上站着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年轻的和尚,身姿笔挺,孑然立在拱门前,像沙漠中突兀长出来的一株嫩而不娇的杨树。他侧对着拱门站着,所以模样穆小午瞧不清楚,只能大致看出由眉骨、鼻梁和下巴拼凑出来的立体轮廓。 穆小午认得他,因为他身上披着一件绯色的袈裟。 “又是你做的。”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拱门后面传出来,原来它也在这里,不,这本来就是它的记忆,它尘封许久的记忆。穆小午眯起眼睛,想将拱门后面那个人看清楚,奈何只看到一道奇怪的影子。 “为什么要杀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什么恶事都没有做过。”桑的声音又一次在门后响起。 “我又做过什么?”年轻和尚笑了,温柔如水,说出的话却让穆小午迷惑不已,“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烧毁了经文,你告诉我,和那个身负三十多条人命的恶棍相比,我和他的错孰轻孰重?” 他抬起头,望向没有一丝云的天空,眼中的光却陡然黯淡下来,眼底仿佛堆积了几千年的不甘和绝望,“月亮出来了,月光先落到谁身上,谁就是上天选定的罪犯,他们说这是‘天审’。我本来也是信的,我相信上天,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将厄运拂扫到我的头上。可是我错了,当月光从天空倾泻下来,落在我身上时,那个恶棍笑了,他说:‘大师,你看,当个好人有什么用?’” 说到这里,和尚止住了话头,就在穆小午屏住气息以为桑要从拱门中出来的时候,他却忽的把袈裟褪到腰间,露出了后背。 有那么一瞬间,穆小午以为和尚被人剥了皮,因为他的整个背部都是血淋淋的一片,没有一寸肌肤。可是当她看到那些坑坑洼洼的凹痕的时候,她却忽然明白了,明白了他生前遭受了什么。 一股热气从脚底板腾起,直冲天灵盖,将她拽回到眼前的现实中。珠子还在锁在手腕上,像长了牙齿一般,将她的手腕上的皮肤啃得鲜血淋漓。可是那股热气还在不断地升腾,顺着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朝外喷涌,仿佛要将她撕裂开来。 “赵子迈。”穆小午眼中含着泪花,苏珊现在已经将赵子迈和深儿拽到了塔门旁,火舌从门中冲出,拼命舔舐着他们。艾米在尖叫,声音传到她耳边,却变得很小,“赵子迈,再坚持一下啊。” 可是赵子迈听不到她的话了,他和深儿被那条铁一般的手臂紧紧勒住,失去了意识。只任由苏珊将他们拖向塔门。 “猫咪哥,鼻红红。着瓦顶,咬底侬?我弟着厝真好疼,阿汝快去咬别侬......”一阵低沉且温柔的歌声从草丛中传出,苏珊愣了一下,旋即将脑袋一偏,看向身后。 于氏不断地哼唱着,她将怀中的婴儿交给了艾米,从随身背着的布包中掏出了一块已经干得裂了口的馍馍,冲苏珊的方向探过去,“来娘这里,娘这里有吃的,吃饱了,娘唱歌给你听。” 她的手有些发颤,在看到一个接一个的影子从苏珊身体里慢慢涌出来的时候,可是她还是笑着,就和以往许多许多年在这座塔前做过的那样,“娘来看你了,给你带了好吃的,到娘怀里来,娘想你了。” 苏珊的手耷拉下来,她和赵子迈一起倒在了塔门旁,最后一个影子从她身体中出来了,它们朝于氏跑去,缠绕在她的身体旁边,化成一团黑色的浓烟,裹挟着她朝婴儿塔飘去了。 “娘。”艾米追了过去,怀里抱着那个和她一样在哇哇大哭的婴儿,“我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你,你不要离开我。” 她追不上它,没有人能追上它,它等了这么多年,恨了这么多年,无非,是想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快呀。”见于氏被卷进塔门,穆小午感觉自己的毛发全部立起来了,她已经听到了念珠在“咯吱”作响,它已经到了碎裂的边缘,只差最后一口气了。 “穆姑娘,替我谢谢赵大人,谢谢他帮我这个有罪之人保守了......秘密......” 于氏的声音弱了下去,火舌将她完全吞没了,可是最后一刻,艾米看到了烈火中的那双眼睛,那双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已经无法说话了,她却能听到她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小菱。” “砰”的一声,珠子崩得遍地皆是,三道炫目的火焰从穆小午手心中喷薄而出,冲着婴儿塔飞了过去。(本卷完) 后记: “你已经杀了小菱,我不会让你再带走小妹。” “你把她给我。” “顾玉明,你会有报应的。” “给我。” …… …… “嗵。” 扭打中,她将他推进了灶台,火扑了过去,烧着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挣扎着想要爬出来,她却随手拿起一把铁镐,狠狠敲在他的脑袋上。 “小菱,舍不得……没有……没有死……” 他哆嗦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她听不清。 天空被闪电划破了,雷声大作,震耳欲聋。 第一章 克妻 如意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从接亲到进门到拜堂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没出半点岔子,但她心里就是惴惴的,尤其当独自一人坐在这张铺满了枣子桂圆莲子的床上时。 院子中的唢呐和鞭炮声仿佛远在千里之外,她脑海中反复辗转的是进门时无意中听到的那几句话。 “杨家又新娶了,上一个走了还不到三个月吧。” “哪那么简单,你是不了解他们家的事。这杨家大少爷子云的原配夫人在一年前去世了,半年后他又续了一房,哪知那小娘子嫁到杨家不出几日就没了,所以两月后他又娶了一门亲,可是你猜怎么着,这新嫁妇啊,竟然死在了轿子里,门都没进成。杨老爷着急啊,这不,三月不到,又急急地给儿子配了门亲事。” “这这么数起来,今天入门这位竟是第四房夫人了?那光这聘礼就得出多少银子啊?” “杨家有的是钱,子云又是杨老爷的独苗,银子的事自然是不用操心,依我说,他好好找个算命先生给子云瞧瞧才是正经,已经死了三位夫人了,这不是克妻吗?” 克妻。 如意只听爹娘说这杨子云的夫人一年前病故了,所以才要续娶,却不知道他在自己之前还曾娶过两任妻子,而且还都亡故了。她们是怎么死的?她不知道,但想来是有些蹊跷的,否则杨家人为何不在提亲的时候言明? 想到这里,如意觉得自己的脖颈后面凉飕飕的,泛起一层冷汗。她从床上站起来,扯下盖头,活动了几下有些发僵的身子,走到桌案边,垂头看向桌案上那方黛青色的砚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机关算尽,难道真是如竹篮打水,落得一场空?”她轻叹一声,指尖触上砚台,感受着它带给自己的丝丝寒意。 屋门被拍了三下,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传来,“母亲,女儿给您送点吃的过来,可以进来吗?” 母亲 如意尚未熟悉这个称呼,一时间有些晃神,锁眉想了一会儿后,才恍然明白门外的是杨子云原配夫人的女儿柳姐,于是赶紧回到床边坐好,冲外面应了一声,“进来吧。” 柳姐尚未到金钗之年,梳着双鬟髻,面色粉白,生得长眉细眼,和她父亲很像。她走到如意跟前,将托盘递过去,“母亲许久未进食,想必是饿了,吃碗鸡蛋羹吧。” 如意冲她感激地笑笑,接过碗来,“柳儿真乖。” 勺子刚碰到唇舌,忽又听柳姐道,“母亲,你生得这般美,为何要嫁给爹爹?爹爹那身子,怕是撑不了太久的,你还这么年轻,难道准备守活寡吗?” 如意将勺子送进口中,可那嫩嫩的蛋羹却仿佛变成了石头,卡在喉咙里,怎么都下不去。 “我想喝点茶。”她摸着自己的脖子,冲柳姐嘶声说了一句。 柳姐没动,只眯起眼睛看她,过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冷笑道,“你嫁过来,就是图我们家的银子吧?”她慢慢蹲下,两只手搭在如意的膝盖上,乖巧地仰着头看她,“可惜你打错算盘了,嫁过来的那两个女人都死了,你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吗?很惨的,讲出来怕你会吓到的。” 虽然理智上知道不该问,问就是中了柳姐的圈套,但如意还是忍不住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怎么怎么死的?” 柳姐站起来,鼻中嗤了一声,看向窗外铺了满地的鞭炮,冷声道,“一个失足跌进鱼池里了,丫鬟没看见,找到人时,身体都泡得发白了,手指胀得那么粗,像小萝卜似的。” 说到这里,她瞅了瞅脸色青白的如意,接着道,“另一个死在了喜轿中,外面的人还不知道,唢呐吹得震天响,和今日一样,没想一打开轿帘,就看到了尸体,人都僵了,呵,喜事直接便丧事,吹唢呐的都是同一拨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如意当然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她喘着气,“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好心提醒你呀,”柳姐冲她会心一笑,笑容天真可爱,“我怕你步了她们的后尘,母亲,如果是那样,女儿会哭死的。”她说着用指头勾勾眼底,做出流泪的模样,然后又冲如意得意一笑,旋身走出了屋子。 “我会死吗?”如意看着桌上那对刻着“囍”字的大红花烛,心中惶惶不已,过了许久,她拼命摇了摇头,“不,我不会,一天福也没享上,我不会就这么悲惨地死去的。” 她冲镜子中的美人莞尔一笑,整理了下本已精致地不能再精致的妆容,好整以暇地在床边坐下,替自己蒙上了盖头。 杨府的第四位少奶奶崔如意死在入门后的第三天,她的尸体是被丫鬟发现的,她仰躺在桌案边,眼睛还未闭上,似是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她的脑袋上,开了个拳头那么大的洞,血和脑浆铺了满地。而凶器,就搁在她的尸体旁边,正是那方黛青色的砚台。 一时间,杨家上下流言四起,而传得最邪乎的,莫过于如意的贴身丫头小锁说的那件事。她说,如意死的前一天,在园子中看到了鬼魂。那是个七窍流血浑身湿漉漉的女人,她蹲在鱼池边的石头上,两只手扒着池边的烂泥,用渗着血的眼睛从下而上盯着如意瞧。 “你也看到了?”其他仆人被小锁的描述吓得缩起脖子,却忍不住问得更仔细一些。 小锁吞了口口水,“没有,那天少夫人说要自己出去走一走,不让我跟着,后来走了不到一刻钟,她就匆匆忙忙地回来了,脸比纸还白,嘴里一直嘟囔着自己见了鬼,”她眨巴了下眼睛,压低声音,“少夫人还说,她知道那鬼是谁,就是那个嫁进门没几天就落水身亡的女人,因为死得惨,所以寻她做替身来了。那天晚上,少夫人就烧起来了,口中一直胡言乱语来着,说什么有鬼要害她。” “第二天呢?” 一个冷冽的声音忽然从门外响起。 第二章 杨子云 小锁被这冷不丁的质询声吓得住了嘴,回头看时,却瞧见一个身材精瘦的男人立在门外,院门的阴影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小锁只能看见他又薄又翘的嘴唇和唇角浅浅的两条纹路。 “第二天发生了什么?” 男人见一众人等皆望着自己,不敢多言一句,便朝前走近了一步。阳光从他头顶落下,照射在他的眼睛和他手中握的那把柄长剑上,众人一时有些迷离,不知该看那双眼睛还是那把剑,因为他的眼睛和宝剑一样明亮,晃得人有些发慌。 “他手里拿的是尚方宝剑吧?” 不知谁悄悄道出这么一句话,众人一愣,遂同时将目光转到剑身上,只见它用玄铁铸就,透着淡淡的青光,上面花纹细凿,图纹清晰,一面刻着腾飞的蛟龙,一面刻着展翅的凤凰,剑柄处还纹饰着北斗七星,华贵至极。 “上方宝剑,难道难道他是徐冲徐大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慌忙着要朝门外跪下,徐冲却先他们一步道了声“免礼”,然后踏进门槛冲缩在门后不知所措的小锁走去,低头道,“姑娘,你不要慌,把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便是。” “那天,”小锁眨眨眼睛,又搓了下鼻子,这才缓缓道,“那天,少夫人一直睡到巳时才起,可是即便如此,她的样子看起来还是比头一天好不到哪里去,脸白得吓人,眼圈是乌青色的,就像中了邪似的。我给她端来了一些清粥小菜,她也只是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然后就一个人坐在桌前默默垂泪。我见情形不对,就想去知会老爷,让他请个郎中过来瞧瞧,哪知就是这么一去一回的功夫,少夫人她就” “尸体被发现时是什么样子?”徐冲飞快接了一句。 “她仰躺在桌案旁,头顶上被开了个洞,砚台就在她脑袋边上。” “事发时你家少爷不在吗?” 小锁不知道徐冲为什么问这句话,但还是答道,“少爷一早便出去了,不过我发现少夫人的尸体后,他也很快赶过来了,应该是刚进门。” “刚进门。”徐冲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刚要再问小锁些什么,话音却被身后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徐大人,原来您亲自过来了,这案子啊您就不用费心了,我方才已经找到证人了,也知道凶手是谁了。”卯城县尉吴元礼急匆匆朝徐冲走过来,弓腰作揖,脸上堆的笑几里地外都能看见,“徐大人,今儿个立冬,您应该在府中过节的,断无需专程跑过来一趟。” 徐冲没有理会吴元礼的殷勤,只蹙眉道,“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当然了,”吴元礼没想到徐冲也有比自己慢一步的时候,心中自是乐开了花,“凶手就是杨家少爷杨子云。” 他将“杨子云”这三个字说得抑扬顿挫。 “证据是什么?” 吴元礼朝徐冲凑过脑袋,压低了声音,“徐大人,您知道这杨子云在案发当天去了哪里?他又是为何要到那里去吗?” 说完,见徐冲皱眉盯着自己,他便不敢再卖关子,自问自答道,“他到药房抓药去了。” “身为杨家少爷,还用得着自己亲自到药房抓药吗?”徐冲问了一句。 吴元礼“嘿嘿”一笑,手朝院外一送,示意徐冲跟自己出来。两人远离了那些窃窃私语的仆众后,他才笑吟吟冲徐冲道,“因为这杨子云得的病是隐疾,断不能对其他人言明的。”他眼珠子四下一转,用手遮住嘴角,“杨子云得的是不举之症。” “接着往下讲。” “据那药房的伙计说,杨子云在案发当日像怀着心事,抓药的时候还自叹自哀,说什么得了这个病,连新婚的娘子都瞧不起自己,实在是窝囊。后来,他连药包也没拿就急匆匆走了,像是要赶着去做什么事情似的。我问了那伙计杨子云离开的时辰,又计算了从药房到杨府的时间,发现杨子云说了谎,他应该是在崔如意死前就赶回了家,然后趁人不备,用桌上的砚台砸死了自己的夫人,又匆匆离开再折返回来,装作自己刚从外面赶回来的样子。” 说完这番推论,吴元礼抒出一口气,自鸣得意地一笑,“徐大人,您常常叮嘱下官遇事不能只看表面,要善于发觉案件中的蛛丝马迹,下官牢记您的嘱咐,从旁支入手,果然发现了这案子中隐藏的玄机。” 徐冲看着吴元礼因为兴奋而微微有些发红的面孔,强压下心头那句话,只低声道,“不如先问过了杨子云,再下定论吧。” 果然如徐冲所料,杨子云对怀疑自己是杀人凶手这件事的反应极其强烈,这一激动,引出了他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他捂着胸口,咳得是涕泪交零,久久都无法平复下来,徐冲简直怀疑他要咳断掉一根肋骨才能罢休。 “两位大人,”他喘着粗气,扶着床面坐直了身子,“你们既然都去了药房了,那我也索性不隐瞒了我杨子云是在几年前得了不举之症,一直在喝药可是,可是这也不代表我要杀人啊,实不相瞒,这不举之症还是其次,我这肺痨才是才是我身上真正的顽疾,我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所以爹才一门亲事接着一门亲事的安排,想让我想让我死前给杨家留下香火你们说,我这个将死之人,有什么理由再去杀人呢?” 好容易说完一席话,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杨子云又一次伏在床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徐冲简直害怕他死在自己面前。 “那那你那天离开药房后去了哪里?我问过药房的伙计了,他说你急匆匆走了,连药都没拿”吴元礼也被杨子云这副模样吓到了,但还是梗着脖子问了一句。 杨子云惨然一笑,“我去了柳姐她娘的墓地,我告诉她,她不用等太多日子了,因为我很快就会来陪她,”说到这里,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大人,我还在那里遇上了几个衙役,还同他们闲聊了几句,您不信小人,总不会信不过自己的部下吧。” 第三章 周彦 杨子云没有撒谎,虽然吴元礼面红耳赤地争执了半天,可是在问过那几个衙役后,他还是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退了下来。徐冲不愿当着众人的面责备他,所以在默默看了吴元礼一眼后,便一甩袖子走进杨府,来到发生命案的那间屋子。 崔如意的尸首已经被抬走了,地上用草灰画了个人形,显示着她离世时的模样。那方黛青色的砚台还放在人形的旁边,上面浸染的血已经干了,只留下几片斑驳的痕迹。 徐冲在“人形”旁蹲下,目光落在砚台上面,看了一会儿,方才冲站在后面的小锁问道,“这砚台是杨家的东西还是少夫人的陪嫁之物?” 小锁一愣,遂快速答道,“它是崔家陪嫁来的房用品,少夫人很珍视这方砚台,每日都要好好擦拭清洗的。” 徐冲眼底闪过一道光,可还未说话,一旁站着的吴元礼就压不住性子插嘴进来,“徐大人,您看,这砚台上面刻着字呢,好像是首诗,”他微眯起眼睛,“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这是晏殊的蝶恋花。” 说到这里,他忽的一惊,大声道,“大人,莫非......莫非这块砚台竟是一件定情之物?” 徐冲叹了口气:吴元礼脑子不快,可嘴却偏生极快,这两样特质但凡他缺一样,就会为自己省却不少麻烦,可是现在看来,这只能是自己的奢望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听到“定情之物”这四个字的时候,杨子云“啊”了一声,又开始了漫长且曲折的咳嗽,徐冲耐着性子等他咳完,方才问道,“杨公子,看来你对这件事并不知情。” 杨子云抚着胸口,努力平复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情绪,“我怎么可能知道......如意......如意她才嫁过来三日,我身体不好,近日更是连眼睛都坏了,看什么都是重影......压根......压根就没注意到这砚台上的字呀。” 说完,见吴元礼又警惕地看着自己,他便连忙补充道,“不过......不过就算我知道如意以前有个情郎,我也......我也不会气她,她也是可怜人,我没几日可活了,她不过是个工具,一个为杨家续香火的工具,我怎么会记怪她?” 说完,他便又咳嗽起来,被身旁的小厮左右搀扶着才勉强立在原地。 “看来只有亲自去一趟,才能搞清楚那位赠送砚台的人是谁了。”徐冲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刚准备动身,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瞟见小锁飘忽不定的眼神,于是转过身,冲那小丫鬟正色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如实招来县尉大人必然有赏,若被我们自己查出来,那你可是要挨板子的。” 小锁吓得跪倒在地,“大人,我有几个胆子,敢对您故意隐瞒?我只是......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快说。” “昨日我离开少夫人的屋子的时候,曾在园中看到了一个人,那人面生的很,不过我当时以为他是新来的小厮,所以并未介怀。现在想来,他当时神色慌乱,见了我便以手遮面,而且径直朝着少夫人的屋子去了,倒是......倒是有些奇怪。” 黑色的屋檐上残雪微融,黑白参杂,有几分触目惊心的生动。一只喜鹊正停在檐边歇脚,猛然瞅到那个躲在门边的身影,便不识趣地“啾啾”叫了起来。 可是还没叫上几声,就被迎面而来的石子吓得惊跳起来,慌慌张张扑棱着翅膀飞向湛蓝的天空。 喜鹊慌不择路的模样引得始作俑者抿嘴一笑,他朝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之后,这才猫腰潜进北院。 院子里种着一株大枣树,枝条弯曲,树皮粗糙,树干上的纹路就像老人饱经风霜的脸。徐冲躲在树后,露出半个脑袋,朝前面的厢房望,方才在院外,他已经隐约听到了里面的谈话声,现在离得近了,那声音更是清晰地飘进他的耳中。 “吃些东西吧,这包子是你最爱吃的,你爹一大早到集上买了肉,特地让我包给你的......” “你听了我们的劝,没到杨家去,你爹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小彦,她人已经死了,你能不能答应娘,以后就别折腾了,咱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过日子,这以前发生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咱们向前看好不好?” 发生过的事怎么能当做不存在?于他,于如意而言都不可能。 这是周彦的心里话,不过他没有将它说出来,因为这亮日发生的事已经让老两口心力交瘁,他不想再让他们忧心。 “娘,先不说这个了,”他温顺地冲母亲笑了笑,“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官府的人没找到咱们家来,你和爹也就不用再睡不安稳了。” “那凶手会是谁呢?如意也算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虽说她的死和你无关吧,但我这心里却还是有些难过。”周老太太性子耿直,想也没想就将这句话秃噜出来了。 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因为周彦眼中的光忽然暗了,眉梢眼角也耷拉下来,像被抽去了浑身的气力。 “我知道我知道,让你一时半会忘了她没那么容易,不过她人已经不在了,你还能怎么样呢?”周老太太急着弥补自己的过错,怎奈越补越错,“这一辈子和谁过不是过呢,走到最后都会相看两生厌的。你看我和你爹,在一起过了几十年了,还不是天天吵嘴,斗个没完。过段日子啊,我找人给你说门亲事,保准给你娶个美娇娘回来,不会比如意差的......” “好了娘,咱们今天不谈这个了......”周彦果断阻止了话题的进一步延伸,他想起如意漾着笑意的面孔,比墙角那支淡黄色的梅花还要动人。 “好,不谈,不过你要答应我,有什么事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要告诉我和你爹,好吗?” 周彦没有回答,因为屋子的门忽然被敲响了,透过窗棱,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第四章 “鬼” 见门外的人身着官袍,周彦心中难免一惊,但还是强自镇定道,“官爷,不知来此地有何贵干?” 徐冲咧嘴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齿,“我来这里做什么,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如意的死和我无关,”周彦直视徐冲的眼睛,语气强硬了一下,又很快软了下来,声音中透着哽咽,“不过不过我承认我确实对她有情,我们两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只不过我的这份深情却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富贵生活,你给不了,所以便因爱生恨,杀了她。”徐冲一边说一边观察周彦的神情,他本以为等来的会是一番暴跳如雷的自辩,哪想却是一声冷笑。 “都说徐冲徐大人办案如神,公正廉明,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徐冲桀然一笑,脸上阴云骤起,“看来我是太久没办案,以至于大家都把我这个活阎王当成活菩萨了,连你这种人都敢在我面前放肆。” 话音未落,他已经伸出一只大手,朝周彦的脸上抓去。周彦没料到他忽然动怒,脚下避闪不及,只能抬手遮住面部,可是他心里是明白的,以徐冲的功夫,莫说一个人,就算七八个自己合力,都不是他的对手。 可就在周彦做好了受伤的准备时,他的手腕却被徐冲轻轻握住了,透过指缝,他看到了一张带着笑的脸孔,与方才那个怒发冲冠的捕快判若两人。 “让你受惊了,对不住。”徐冲见周彦稳住了身子,方松开手,冲他略一点头,接着道,“周公子与崔如意之死并无干系,打扰到你们,还请多担待。” 说完,他又躬身冲惊慌失措的周老太太作了一揖,转身便欲离去。周彦心中诧异,忙叫住了他,“徐大人,我我昨日却是去过杨家,您怎么也不过问,就这么走了?” 闻言,徐冲转过半个身子,冷峻的侧颜被雪后的暖阳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方才在门外听到你们母子的谈话,我便知你心胸坦荡,不像是那作奸犯科之人,后来我试过你之后,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试过?”周彦不解。 徐冲笑笑,“那行凶之人在砚台上面留下了一只手印。” 周彦瞠目结舌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难道难道凶手竟是个左撇子,而大人方才故意试我,就是为了看我先以哪只手来抵挡您的进攻?” 徐冲定定看他,过了一会儿,方才道,“周公子,你很聪明,如意姑娘没有选择你,是她没有福气。” 这句话陡然击中了周彦的心弦,他上前一步,颤声道,“大人,我和如意虽没有缘分,但还是不忍她含冤而死,请您一定要找出真凶,为她报仇。”说到这里,他红了眼眶,“我从未见过她那副模样,病恹恹、畏畏缩缩地蜷在床上,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孩。她还告诉我,她怕得很,怕自己和杨家前几位少夫人一样,被夺去了性命。” 刚踏进杨府,徐冲就看见吴元礼朝自己迎了上来,兴奋异常,脸红得像只柿子。 “大人,找着鬼了,大人您真是神机妙算,竟能猜出那鬼是人假扮的。” 徐冲站定,眉心一簇,“谁?” “杨子云的女儿,柳姐,小姑娘从小被宠坏了,没了娘后愈发心中不忿,便将一腔怒火全发泄到那崔如意身上。”说到这里,他得意一笑,“不过孩子就是孩子,被我稍一恐吓,就把实情全部吐露出来了。她说呀,这崔如意方一进门,她就千方百计吓唬她,夜半趴在窗户口唱歌,扯碎崔如意的新衣,将好好一个新娘子吓得魂不守舍,以为被鬼缠上了” “那她有没有招认自己杀了人?”徐冲打断了吴元礼的话。 “杀人?”吴元礼眨巴着两只小眼,仿佛忽然想起自己是来调查一件凶杀案的,“那倒倒是没有没有说” 看着吴元礼额头上滚下的豆大的汗珠,徐冲冷笑了一声,“吴大人也知道以那小姑娘的体型和身段,除非站到一张凳子上面,才可能将崔如意砸死?” 吴元礼垂下头,不敢看徐冲的脸,“站在矮凳上也也不是不可能” “吴大人,那砚台极重,柳儿单要搬起它就已经要用上全身之力,更别说她还要自己携着一张矮凳,先爬上凳子,再举起砚台。这么大的动静,即便崔如意当时已经神思恍惚,但她会丝毫没有察觉?” 吴元礼搓弄着自己的手指,嘴巴砸吧了半晌,“那这装神弄鬼之人也不是凶手,属下就真的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了,难道是真鬼不成?” 听他这般说,徐冲深吸了口气,按下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句脏话。他定了定神,闭上眼睛轻声道了一句,“把柳姐叫来。” “不是说她不是凶手吗?” 说出这句话吴元礼就后悔了,因为徐冲额上的青筋全部爆了出来,脸色阴沉得吓人,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可是我没有杀她,”柳姐吓得跪伏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筛子,“那天在鱼塘,我见她吓成那副模样,其实也后悔来着,可是我又不能说,我怕爹和祖父责骂我” 杨子云见女儿吓得在地上哆嗦成一团,想也没想便要冲过去,却被一条胳膊拦住了。徐冲看了他一眼,厉声道,“从现在起,除了柳儿,任何人不要说话,谁要是敢多言一句,就莫怪我手中的这把剑不长眼睛了。” 疾言遽色将一众人等完全震慑住了,他转过身,大步走到柳儿身旁,垂头看她,“柳儿,如意之前那两位夫人是怎么死的?” 柳儿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第一个第一个失足落进鱼塘中,她不会水,当时也没有丫鬟跟着,就淹淹死了;另外一个上轿的时候还好好的,可是轿帘时,身子却已经僵了,好像听说是是患了心疾” “你看到她的脸了?” “看到了,很黑,连香粉都掩不住。” 第五章 根 吕娥把油灯拨亮,挂到墙上,她脚踩踏板,手里的梭子飞快地在两层经线之间来回穿行,“咔嗒咔嗒”的织布声,像一首低沉且聒噪的曲子,回荡在屋中。 平日她总觉得织机的声音扰人,可今天,那声音却仿佛成了一曲振奋人心的乐曲,将她浑身的血液都搅动得沸腾起来。 她记得那一地明汪汪的鲜血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孔,有些扭曲,但更多的却是兴奋:那姑娘一声不吭便倒下了,血从她头顶那个大窟窿中喷涌出来,溢了满地,她死得透透的,从此,便不会再有人来与小宁争抢了。 小宁 想到这里,她放下手里的活,起身朝窗户外看了一眼,可是目光在院中转了一圈,却没有寻到小宁的踪影,菜园中、假山后、池塘旁,他哪都不在,可就在不久前,她明明还听到了他欢快的笑声。 吕娥心头莫名一紧,脚下便慌着走出屋门,一边唤着小宁的名字一边四下搜寻着他的身影。刚下过雪,路上未免湿滑,吕娥快走几步便要停下来稳一下身子,以免不慎跌倒。可是即便如此,在踩上池塘边的那滩烂泥时,她还是脚下一滑坐到地上,虽不怎么疼,但却将自己吓了一跳,用手按住胸口喘了半天,心头才略略平息下来。 可是刚想爬起来,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池子中的一样花不溜秋的物事,胀得极大,在漂着碎冰的水面上一上一下的浮动着。 吕娥一个哆嗦,口中没忍住“啊”了一声,心脏“突突”跳动,像是要从胸口里蹦出来。 这幕场景太眼熟了,眼熟到她觉得自己到死的那一天都不会忘记,怎么可能忘记?她记得自己伸出手,在那正专心赏鱼的小娘子背上轻轻一推,就将她推了下去。 她在鱼池中挣扎,但是叫不出声,因为一张嘴,墨绿色浮着青苔的水就会涌进她的口鼻。池子中的锦鲤被她拍打出的水花惊得四散逃命,而她吕娥,就静静站在池边,看着她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她要看着她死掉才能完全安心。 终于,她不再挣扎了,她的身体浮在水面上,衣袍胀开,就像一朵颜色绚丽正在盛开的花 一股酸水从喉咙中涌出,吕娥干呕了几口,手脚并用爬到池子边,一边惊慌失措地叫着“小宁”,一边不顾刺骨的冷水跳下池子,朝池中间走去。这池子很浅,只到她胸口处,可却足以将小宁困住。 手触上了湿漉漉的衣服,她将它拉向自己,然而这么一扯,她却松了口气:这只是一件衣服,一件空荡荡的衣服罢了,她的小宁应该只是调皮,将衣服扔进了水池中。 吕娥笑了,虚惊一场或许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一个词汇,今天,她终于体会到了。 可是还未容她庆幸多久,院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吓得她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吕娘子,快出来看看,你家小宁出事了。” 小宁横躺在院门口的大槐树下,面色乌黑,呼吸微弱,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用两只大眼睛直直盯着上方,眼珠子里神采全无。 一圈人围在他旁边,见了吕娥,便赶紧空出一条道,让她进去了。吕娥还未见到儿子,便已经先软了腿,看到小宁后,她更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 他为什么会这样?脸儿乌青,眼看就要没气儿了,这幅样子,和坐在轿中的表妹几乎一模一样,除了,他还有一丝气息。 吕娥攥紧了手掌:没错,是她亲手在那盘糕点中下了毒,并将它递给了表妹,但是这一切的罪过难道要全部归到她一个人头上吗?是杨雄非得让自己将表妹说给子云,他说子云身体不好,恐怕没几年活头了,所以一定要趁着他在的时候给杨家留下根。 难道小宁就不是杨家的根了吗? 她很想这么问问杨雄,但思来想去,还是将这句话压下了,只笑眯眯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毕竟她对他一直都是有求必应,是顺从谦恭的。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暗暗下定了决心,她是不会让杨子云留下根的,如果有,那她就要斩草除根。她要杨家的一切都属于小宁,他们母子俩隐姓埋名活了这么多年,绝不能替别人做了嫁衣裳。 幸运的是,杀人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困难,甚至根本没有人怀疑这是一起命案,还以为表妹犯了心疾。她轻而易举逃脱了官府的制裁,所以,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又杀了第二个、第三个 每一次,她都有如神助,那两个刚过们的姑娘对她没有一点防范,要她们的命简直比踩死一只小鸡仔还容易。 可是,现在她却忽然觉得,原来天上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看着她犯下的这一宗宗罪,如果不是这样,她的小宁怎么会命在旦夕,而且症状还和表妹一模一样? “报应,都是报应啊,”吕娥将小宁慢慢变凉的身体抱在怀中,仰头大笑,“我费尽心机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可是现在,你却夺走了他,老天,是我的错,你就惩罚我一个人好了,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恍惚间,吕娥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是杨雄的,她有些迷惑,因为杨雄的声音充满了愤怒,而不是像她一般伤心。明明小宁是他们两个的孩子,怎么他却一点也不难过呢? 她将小宁放在一旁站了起来,可是方一直起身子,脸上就被掴了重重一掌,一个趔趄重新扑倒在小宁身边。 “贱妇。”杨雄在冲她吼,像一头暴怒的兽,若不是被人拦着,她觉得他会扑过来把自己撕碎。 “小宁死了,我杀了那么多人,现在杨家的根真的断了。”她冲他笑着,却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可就在这时,她身旁的小宁却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呆滞地望着她。 “娘,我怎么躺在这里?”他说。 第六章 理法 吕娥没有回答小宁的问题,因为她现在脑子还是钝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迷惘中,她看到一个男人从人群后面朝自己走了过来,不,他一直站在那里,只不过方才她一心都在小宁身上,所以才没有注意到他。 男人腰上别的那把长剑被日光照得灼灼生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于是以手遮眼,口中不自觉道出一句,“你是?” “说说看,为什么要杀人?”男人双臂环抱于胸,两腿叉开站立在她面前,就像一座巍峨的山。 吕娥忽然怕得厉害,额头上凝结出一片细密的汗珠。原来她苦心算计了一生,到今日,竟是被人给算计了 “我”她梗着脖子欲为自己分辨几句,却又被男人的一声冷笑打断了。 “不如我帮你说吧,你和杨雄有私,珠胎暗结,为他诞下一子,可是,他却不愿迎你进门,更从未将想过让你的孩子继承杨家家业。所以你心生怨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接连杀害了杨雄的三位儿妇,而其中一位,还是你的亲表妹。” 说到这里,男人双眉紧锁,眉心处仿佛打了个死结,“吕娥,你为了钱财,不惜连杀三人,如此心思歹毒,实乃世间所罕,真是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人心头之恨。” 吕娥被这番话吓得又一次瘫倒在地,口中“啊啊”了半晌,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望向杨雄,希望他能念着一丝旧情,替自己辩白几句。 可杨雄眼中的恨意却令她胸口一凉,她知道,她和他的那点情份早已烟消云散,就如那男人所说,他恨自己,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来人,将这毒妇带到府衙,明日提审。” 男人丢下一句话,旋身离去,长剑折射出的光晕在他身后晃动着,像神佛背后的光圈。 “吴大人,您说,徐大人他是怎么猜出凶手是吕氏的呢?”见徐冲走远,一个小衙役才敢上前来问了吴元礼一句。 吴元礼赞叹地砸了几下嘴,“他听周彦说杨子云娶的三位夫人都连续丧命,就怀疑此案很可能事关一个‘情’字,可是杨子云得了那样的病,这种事断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那么杨家还剩什么人了,当然是杨子云的父亲杨雄啊。后来,他又听柳姐说死在喜轿中的女子面色发黑,便更加确定她是中毒而亡,而非什么心疾,因为得了心疾的人面色白里泛青,绝不会是黑色的。” “所以徐大人就去审问杨雄有无和她人有染?” “对,杨雄倒是很快就承认了,而且还如实告诉徐大人吕娥确实是擅用左手。不过徐大人却没有打草惊蛇,因为他虽然已经确定了吕娥是凶手,但证据却是没有的。以吕娥的狡猾,她必定早已将证物完全销毁了。但是人就必定有弱点,吕娥的弱点就是自己的儿子小宁。” 听到这里,小衙役拍手叫好,反将吴元礼吓了一跳,“真是秒啊,徐大人用药迷昏了那小子,将他的衣服扔进池中,再将他的脸涂黑,误导吕娥,让她以为是报应来了,好自己招出来所有的罪。只是,”小衙役略顿了一下,“徐大人又怎么敢肯定那吕娥一定会自己招认呢?” 听他这般说,吴元礼脸上露出一抹为难的神色,犹豫了半晌,他终于挤出一丝苦笑,“也许,也许是运气吧,老天似乎一直都很关照徐大人的。” 小衙役先是一愣,接着便频频点着头离开了,嘴里还嘟囔着,“也是,这么正直且聪明的人,老天爷不关照他又能关照谁呢?” 吴元礼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的消失了,就像他身后正在慢慢后撤的夕阳。他心里清楚,吕娥即便看到了儿子的“尸体”,也不见得就会招认自己的罪行,可若在她的常用的茶壶中放上一味麻沸散就不一样了,这味药会让人变得急躁易怒,情绪不稳,甚至,会产生幻觉。 所以当徐冲把药拿给他的时候,吴元礼是有些犹豫的。 “大人,下药这种事不合理法啊。” “吕娥不招认,那三人就得枉死,这难道又合理法吗?” 吴元礼一向对徐冲言听计从,礼敬有加,所以当徐冲瞪了一眼,将药包狠狠掷在他怀中后,他也只能依令行事,将麻沸散偷偷放进吕娥的茶壶,并命人将一块浸着蒙汗药的点心拿给了小宁。 当然后面发生的一切都没有辜负徐冲的苦心,也算是慰藉了那三个惨死的亡魂。 “或许他是对的吧,毕竟,他是徐冲啊。” 吴元礼转过身,看向头顶的天空: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即将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卯城,又一次被笼罩在了黑暗中。 南山会馆号称全国“八大会馆”之首,由山门、过楼、戏楼、钟鼓二楼、南北碑亭、三殿及春秋阁组成,大小房屋将近二百间,建于青山之上,从山门到春秋阁三个院落次第增高,错落有致。 山门为四柱三间牌坊式门楼,四根柱子的柱础均为汉白玉圆雕的狮子,中间两柱正面阳刻楹联,字体雄浑,气魄宏大。门楣上方嵌条石一块,上刻“南山会馆”四个大字,苍劲有力。 会馆二进院内有两株古槐,已是四五百年高龄。据说某年盛夏的一日,烈日炎炎,南面的大槐树忽然着起火来,从根至顶树心俱已烧空,似高大烟囱在燃烧。人们担水灭火,却无济于事。正当无可奈何之时,天空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瞬间来到,很快将大火浇灭。 大家都说是关帝爷显灵,救下了这棵槐树。 会馆从此极敬关二爷,每年快到关帝生日的时候,就要在大殿的供桌前点起两支五尺多高,直径超过一尺,据说能燃一整年的大蜡烛,以表对关帝爷的尊敬。 现在,桑正站在复殿的暖阁中,看着里面供奉的头戴鎏金冠旒的关圣帝君雕像发呆。 第七章 佛像 “你说,它在想什么?这雕像虽然雄伟,但也不至于盯着看这么久吧?”穆瘸子朝赵子迈努了下嘴吧,示意他看向殿内的桑。 赵子迈苦笑一声,“自从念珠断了,它就一直是这幅木讷鲁钝的样子,我有时候甚至怀疑桑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不过,”他瞥了穆瘸子一眼,“前辈应该觉得庆幸吧,至少她不会三五不时地要将您扔到崖下面了。” 说完,他也步入殿中,在桑身旁站定后,仰头打量着前方那座十多尺高的关公像,看了一会儿,方才问道,“大神仙,您在看什么?” “我看这雕像穿得倒是花哨。” 腔平调直的一句话,却让赵子迈险些笑出声来,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花哨”来形容武圣,他强自镇定了半晌,终于,用听起来还算缓和的语气道,“关帝爷是万人之敌的虎将,傲上而不悔下,恩怨分明,最重信义。不过依我的拙见,他在智略上稍显不足,所以才败走麦城,枉丢了性命。” 桑瞟他一眼,“智勇双全,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 赵子迈垂目一笑,眼中渗出一丝光亮,“我还真认得这么一个智勇双全的人,而且,他还恰好就住在卯城,若有机会,我引你与他相见,你就会知道我并没有撒谎。” “他是谁?” “他叫徐冲,以前是我父亲的门生。” “父亲常说徐冲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因为徐冲有一双不同于常人的眼睛,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徐冲在京城的时候,就屡破奇案,甚至还因一起案子得到了当今圣上的赏识,将本朝唯一一把尚方宝剑赐予了他。” “哦?是什么案子?”桑涣散了几日的眼珠子中忽然浮上了一丝光彩。 赵子迈认认真真审视了它一会儿,这才咧嘴一笑道,“梵钟杀人案,我少时听父亲说起过。” 先帝爷曾命人铸造一座紫铜金佛像,无量寿佛,想作为太后生辰的献礼。可整个铸造过程据说颇费了番功夫,因为这紫金铜的配置方法造办处的大臣们是不知晓的。 先帝爷于是派管理造办处的大臣到西黄寺,去请教班禅六世生前身边的司膳官喇嘛如何兑化紫金铜。但是结果却令人失望。据司膳官喇嘛介绍,这种紫金铜并非西藏的工匠所做,而是请尼泊尔的工匠做的。 造办处的大臣急忙让司膳官喇嘛寻找远在西藏的尼泊尔工匠,经过了半年的等待后,一张配方从遥远西藏被人带了回来。造办处工匠拿着这个配方制造出了第一尊无量寿佛自金铜像,其用料的比例为红铜一斤,加金三钱,银六钱,自然铜三两,铜二钱,锡、铅、水银各二钱,五色玻璃面五钱。 可是即便如此,炼制出来的佛像的成色却依然不理想,但先帝爷却没有放弃,他说,这礼物今年送不了,那就来年送,来年再送不了,那就再多等几年,反正皇额娘寿与天齐,倒是不差这三年五载。于是,造办处在七年间整整造了六十一尊佛像,但遗憾的是,每一尊被送到先帝爷面前时,都被他摇头退了回来。 直到十年前,逻罗国进贡了适合兑化紫铜的金刚钻石十两。于是宫廷的工匠们在原配方的基础上实验,终于确定了紫金铜的最后配方。即在原有的配方上家如金刚钻五钱,去掉锡、铅和水银。这个配方使紫金铜的颜色更加璀璨斑斓,而那尊代表着智慧和寿命的无量寿佛终于在先太后薨逝的那一年铸成了。 太后驾鹤归西后,先帝爷悲痛万分,他将佛像供奉在太后生前住的暖阁中,当做儿子对母亲的追思。可入阁之前,要先将此佛像开光,于是,先帝爷便将它交给天宁寺的持若方丈。 天宁寺坐落于京郊西山的山顶,原名“光林寺”,元末寺毁于兵火,明重建寺院,宣德时改称“天安寺”,是京城中唯一的大寺。而寺院的主持持若方丈深明佛法教义,行止廉洁,是为众人所敬重的德高年劭的僧人。 所以这座寄托了先帝爷无限哀思的无量寿佛就交由持若方丈亲自开光的,且一共需要七天。 它被供奉在持若方丈的禅房中,由他一个人独自完成整个仪式,当然,为以防万一,天宁寺外有重兵把守,不让外人进入。 可是,即便防卫措施如此严密,意外却仍然发生了。 第三天,给持若方丈送饭的小沙弥发现叫门无人应,便找来了几位师兄和驻守在寺外的官兵,几个人推开门后,惊讶得发现禅房中空无一人,不仅没有人,就连那尊紫金铜铸就的无量寿佛也不知去向。 官兵们第一时间怀疑是持若方丈带着佛像逃走了,可是这个说法却遭到了寺内僧人的强烈反对,双方甚至差点为此大动干戈。因为持若方丈是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僧人们自然是不允许别人来羞辱他,更何况是指摘他是个为了钱财而偷盗的贼人。 双方僵持不下,最后便将此事闹到了先帝爷面前。先帝爷听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说了两点:一,他绝对相信持若方丈的人格,相信他绝不会做出那等偷鸡摸狗之事;二、此事一定要严查,因为佛像是他未来得及送出去的寿礼,代表他的拳拳孝心,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将它寻回。 所以,他亲自派了一个人到天宁寺去,那个人,就是徐冲。 第八章 破案 徐冲那年已经是顺天府的通判,因为屡破奇案,名满京城。先帝闻其大名,曾多次召他入宫,对他很是赏识。 所以这件事,先帝爷只能交给徐冲,也只放心交给徐冲。 徐冲到了天宁寺后,先在寺庙中巡视了一圈,然后就去找守寺的官兵,问他们案发当日有没有人进出寺庙。 “就是因为没有人进出,我们才怀疑是那老方丈带着佛像逃跑了,”官兵们刚被先帝爷训斥过,很有些不平,“要不然,这一人一佛怎么会莫名消失了呢?难道真像那些和尚所说,那方丈受到佛祖感召,光化了不成?光化就光化,还带着咱们皇上的佛像做什么?” “我方才看过了,寺后面是嶙峋山崖,陡峭至极,而老方丈已经年过古稀,怎么可能背着一尊沉重的佛像逃走,就算有同伙,也不可能爬下山崖。”徐冲断然否定了官兵首领的猜测。 “没有外贼,亦不是内贼,这不是天下奇闻了吗?”官兵首领还是不忿。 徐冲嘿嘿冷笑,“不奇亦不怪,这只能说明一点:人和佛像现在都还在寺中。你派人将天宁寺好好搜查一遍,我就不信掘地三尺,还挖不出东西来。” 于是那官兵首领便带着手下将整座寺庙反过来倒过去的搜查,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敢放过,可是如此查了整整两日,还是没有发现老方丈和佛像。 案子陷入了僵局,事情传到了先帝爷的耳中,一时间宫廷内外流言飞起,议论案子的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在谈论徐冲,而基本上所有的议论都是不怀好意的,因为那些心怀妒恨的人都想看看他从神坛上跌落下来。他们说,看来这徐冲在神龛上被供奉得太久了,自己都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个泥胎。 就这样又过了三天,我不知道这三天徐冲心中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如果我是他,定会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得透不过气来,或许会想到从寺后的高崖上飞身跃下,将世间所有的困扰都摒弃到身后吧。 可是徐冲毕竟不是常人,在进入天宁寺的第五天,他找到了,找到了持若方丈和那尊紫铜金铸就的佛像。 那天清晨,徐冲一人坐在持若方丈的禅房中,他没有点灯,但是他的眼睛亮得就像天空中的寒星。 梵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铛铛铛”浑厚深远,仿佛在抚慰他焦灼的内心。寺中因为持若方丈的失踪,已经多日未撞响梵钟,今天,这被称为“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梦迷人”的钟声终于又一次响起了。 忽然,徐冲一个暴起奔出房门,朝寺后的山崖跑去。 高高岩石上,那口据说是明朝万历年间铸造的铜钟大得仿若一座小山包,而敲钟的和尚,正推着钟杵,用力将它砸向青中透着黑的梵钟。 “先师在此,你怎么不叩拜,如海?”徐冲走过去,他看到和尚撞钟的动作戛然而止,冷汗顺着他光秃秃的头顶滚下。 “如海和尚杀了老方丈,偷了佛像,并将它们都藏在梵钟下面?”穆瘸子抓着后脖颈,“但是徐冲为何听到钟声就知道尸体和佛像藏在那里?又如何知道是那撞钟的和尚杀的人?” 赵子迈微微一笑,“因为钟声啊,梵钟要撞一百零八下,节律整齐,声音平稳,可是那天早上,徐冲听到的钟声却忽急忽缓,忽重忽轻,可见撞钟之人藏着极重的心事。” “师傅都敢杀,皇帝的佛像都敢偷,怎么撞个钟倒怕了?”桑龇嘴冷笑了一声。 赵子迈点头,“你说的对,这如海虽在天宁寺待了多年,却绝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人,反倒是个奸诈狠辣之徒。但是,那天早上,他确实是怕了,而且怕得厉害,你猜是为什么?” 桑耸耸肩膀,“难道他看到了老方丈的魂魄?” “不是魂魄,而是真人。” 桑和穆瘸子同时吃了一惊,“那老方丈不是已经死了吗?从哪来的真人?” 赵子迈发出一声叹息,“如海是趁持若方丈不防备之时从后面用绳索将他勒死的,但是因为太过于慌乱,他并没有完全将方丈勒死,而是将他勒昏了过去。几日后,当钟声响起,老方丈便从昏迷中醒来,于是用手指抠钟,发出的动静被如海听到,将这狂徒吓得心魂不定,自是无法安心撞钟。” “所以那老方丈死于震钟?”桑低声道。 “不错,如海健硕如牛,这梵钟只有他一人能搬得动,当钟被搬起来的时候,大家就看到了寻了几日的佛像和老方丈的尸体,他浑身都是淤青,连眼球都被震裂了,死相极惨。” 听到这句话,穆瘸子“呸”了一声,“这么德高望重的一位方丈,竟然被奸人所害,而且若不是徐大人发现真相,说不定方丈他还要背负偷盗的恶名,实在是可恨可叹。” 桑却不似穆瘸子那般愤怒,只把玩着自己的发丝,幽幽道,“那如海的下场应该很惨吧?” “刮刑,被刮了上千刀,四天后才死,”赵子迈眼中的光暗下来一点,“很残忍,是不是?” 桑朝上吹出一口气,那根一直不服输的发丝于是被它吹得飘了起来,像条须子,怪异又可爱。 “残忍,被刮上四天四夜,那种感觉应该不只是疼,更多的是屈辱和绝望。不过,这如海好歹是为自己犯下的罪付出了代价,可有的人,承受的却是本不应属于自己的惩罚。” “你说的是谁?”赵子迈蹙眉问了一句,桑却不答,又嘟嘴吹起了头顶的那缕发丝,仿佛这是全天下最好玩的一件事。 赵子迈刚想再追问一句,穆瘸子忽然插嘴进来,“赵公子,我倒有一事不解,既然这徐冲这么厉害,这么受先帝器重,那么他为何要离开京城,来到卯城这里呢?他年纪应该不大,也不至于要告老还乡吧?” “因为他怕了,”赵子迈看向天空,抬手指向那轮圆月,“因为月光太盛,就会遮住星星的光芒。” 第九章 脸皮 “京城中的权贵多不胜数,岂能容得下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人沐浴隆恩,这件案子,多亏是破了,若是不破,那些等着看徐冲笑话的人还不知要怎么落井下石呢。所以,在被赐予尚方宝剑的那日,徐冲以身体不济为由向先帝爷请辞,希望先帝爷能让他回到故土,做一名逍遥闲人,而先帝爷,因为深知徐冲的苦衷,所以便准了。只是那把尚方宝剑,他老人家却没有因为徐冲的请辞收回,而是依然赠给了他,作为对徐冲找回佛像的嘉赏。” “所以他从此就不再办案了?”穆瘸子晃着脑袋表示可惜,“不过知难而退,是不是有些怯懦了。” “‘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李又玠’,这是父亲在徐冲请辞后说的一句话,”说到这里,赵子迈垂头一笑,“不过徐冲并非从此再不办案,我听说,他虽无官职,但是经常协助卯城县衙办案,而且还破获了不少奇案,被当地人成为辣手捕快。” “说到破案,公子你也不遑多让,”桑在一旁冷笑,“在三坪村的时候,你竟然在灶台中发现了血迹,只是我一直没搞明白,你为何会去检查灶台?” 听它冷不丁提起三坪村,赵子迈神色一凛,他背过身去,眼中的光亮仿佛忽然熄灭了,“顾玉明还魂的时候,我就发现于氏神情紧张,而且根本不问凶手是谁。后来顾玉明的魂魄被吞噬了,她不仅没有显露出伤痛之情,反倒松了口气。这些奇怪的表现,引起了我的注意,而顾玉明是被烧死了,如果真是于氏所为,又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那她唯一能作案的地方也就是自家院中的灶台了。所以,我就趁夜深人静之时,去检查了那方灶台,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仅存的那块血迹。” “既然知道于氏杀人,那你又为何要替她隐瞒?你方才还敬佩徐冲执法严明,怎么到自己这里却变了呢?”桑嘴角溢出一丝坏笑,它一直将这句话在心里窝着,现在终于亮出来了,要看赵子迈怎么解释。 “律法是死的,人情却是活的,律法不是用来圈禁人情的。于氏为了救自己的孩子而杀夫,在我看来,这虽违法但却合情。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顾玉明没有舍得杀死小菱,只是让她顺水漂走。可怜了那三个孩子,双亲尽失,不过好在苏珊收留了他们,我想,她会给他们提供安定幸福的生活的。” “说的倒也在理,更何况这法还有恶法呢。”桑嘟囔了一句。 赵子迈听不明白,他总觉得它最近怪怪的,像是暗藏着心事,可是它这样一个人,不,一个不知该称为人还是别的家伙,又会有什么心事呢? 正在踌躇着要不要问问看,宝田的声音忽然在殿外响起,“公子,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呢?这会馆中可热闹着呢,有唱戏的,有做画题词的,有卖各种新奇玩意儿的,还有人打架呢。” 打架的是卯城本地人士,一位是贩卖药材的商人胡秉,一位是当地的乡绅李庸,打架的原因不过是两人都喝多了酒,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话题斗起嘴来,谁都不愿落了下风,最后竟动了手。打架的结果是李庸输了,倒不是因为他手下留情,而是因为他扑向胡秉时扑了个空,头撞上了椅子角,额头上磕了个大疙瘩。 打架在南山会馆实属常见,酒后闹事的多,隔几天总要出几起乱子的。可是这次却有些不同,因为李庸在当晚失踪了。 三天后,他的尸体在胡秉家后面的林子中被发现了,而胡秉则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据多人作证:李庸曾在失踪当晚去找胡秉,而这一点,胡秉自己也是承认的,他说,那晚自己睡到半夜,不知为何忽然惊醒了,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人站在床边,看身形应该就是李庸,而且他手上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搏斗中他似乎夺过了刀子,并把刀子插进李庸肚子里,他还记得李庸仓皇逃命,自己跟了出去,可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却完全不记得了。因为那日他实在喝了太多,等醒来时发现自己是躺在自家院中的,身旁还放着那把沾满了血的尖刀。 所以,当官府的人过来询问的时候,胡秉吓得六神无主,很快便交代了自己杀人的前因后果。可是,在吴元礼问出一句“你为什么要割了李庸的脸皮”时,胡秉却迷茫了。 是的,李庸的脸皮被人割掉了,不仅被割掉了脸皮,身体上许多重要的器官和皮肤也被割掉了,被人发现时,他赤身露体,身上一块完好的地方都没有,甚是可怖。 “我没有不是,我我并不记得我剥去了他的脸皮啊” 胡秉回答得支支吾吾,明明是在否认,可说出来却像是承认了罪行。所以,吴元礼“嘿嘿”冲他冷笑,笑了几声后,便将那把被他藏在床下的刀子扔在他面前,“徐大人已经验过了,这刀子上残留的毛发和尸体上的是一模一样的,听好了,是徐冲徐大人亲自验的,你没什么话好说了吧?你那晚吃多了酒,许多事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可是这证物不会骗人啊,胡秉,我劝你还是快点招认了吧。” 徐冲的名声如雷贯耳,卯城无人不知,所以在吴元礼这么一说后,胡秉便不再多言一句,任衙役们将自己带走了。 看着他被两个衙役架着出了门,吴元礼呼出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笑道,“这件案子破得倒是容易,不像杨家那起案子,费了那么多天功夫。” “案子是破了,可是大人,今天徐大人怎么没有跟着一起来呢?我昨天见他好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一个小衙役在在一旁问道。 吴元礼蹙起眉毛,“哦?是吗?难道徐大人的母亲又病了?可是没听他说啊,不过,他昨日将凶器拿给我的时候,确实看起来精神不济,不知是怎么了。” 第十章 邻居 冬天的万物似乎少了些许生机:群山萧索,花木凋零,不见鸟飞,不闻兽鸣,世间万物好像都被封在了一副画中,一副死气沉沉暗灰色的图画。 徐冲斜倚在墙上,一边嚼着烟草一边看母亲编草鞋,细长的眼眸中藏着一抹旁人难以读懂的颜色。 “今天怎么没去衙门?”徐老太太看到徐冲一身便服,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一边将扎在衣服上的草根捡下来,一边道,“你一向勤勉,难道今天身体不适,所以告假了?” 徐冲冲母亲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没事,就是有点累了,府里也没紧迫的案子,就想着歇一天。再说了,我也没有公职,用不着天天守在衙门里。” “连续几夜听到你发梦话,怎么睡得这般不踏实了?”徐老太太站起身走到儿子身边,伸出手在他额上触了触,“没发热,那是怎么了呢?” “母亲,你别瞎想了,”徐冲将烟草的残渣吐到地上,“我身体好着呢,就是被梦魇到了。”说到这里,他略顿了一下,目光穿过院门,落在对面那片残垣断瓦上,自语道,“这么多年了,那起案子一直未破。” 徐老太太又开始编草鞋了,长了老茧的手指灵活地在草根间穿梭,“怎么破?当年一点头绪都没有,现在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破得了?”她抬起头,眼角的皱纹堆起笑意,“我看啊,即便是你这位辣手捕快,也是破不了这案子的。” 面对母亲善意的揶揄,徐冲垂头一笑,笑容凝结在嘴角,没有一点暖意,只是徐老太太正专心编草鞋,所以并未发现。 “叽咕叽咕”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个声音,梦中的声音,徐冲胸口骤然一寒,抬头又一次看向对面那间已经不能称作院子的院子。 什么都没有,除了齐腰高的杂草和被风雨蹂躏得破败不堪的残砖断瓦,可是二十八年前,那里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虽无亭台楼阁,假山水榭,但万家的屋院却是整条街上最好的。二进二出的院子,高墙厚瓦,比徐冲家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万祖宏做木材生意,自家当然更是要好好打理,徐冲记得,万家的家具崭新精致,尤其是主人房内那张透雕镶瓷画床,钩花镂空的木头,各式各样的雕刻,小巧别致的桌椅,集合在床一个物件上,细致入理。 那朵刻在床头的西番莲,酷似牡丹,但却是一种西洋花卉,花纹线条流畅,以一朵花为中心向四周伸展枝叶,上下左右对称。枝叶作循环式,各面纹饰巧妙衔接,难分首尾。 万祖宏和他的夫人就死在这张雕工精美的木榻上,鲜血染红了西番莲,使它看起来像是一朵真实的正在盛放的花了。 可是说万氏夫妇死了似乎不那么贴切,确切地说,他们应该是失踪了,因为官府的人并未寻到他们的尸体,虽然整张床榻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连被褥都吸饱了血,变成了接近于黑的深红色。 只有一个人知道万祖宏和他的夫人是真的死了,那个人就是徐冲。 因为在那晚,他看到了,看到了真凶,也看到了夫妇两人是如何被害的。可是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因为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这究竟是梦还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实,虽然这么些年来,它会不时闯进他的梦中,就像这些天,他已经多次在梦里与它相遇了。 他知道在自己看到万氏夫妻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因为两个人的眼睛中没有一丝生气,不,不是单纯的没有生气,他们眼球已经枯萎了,眼白化成了一层白色的膜,挂在黑眼珠子上,像两片蛛网。 不过万祖宏的身子却仍在动,缓慢的有节奏的律动,虽然他的肚子上有一个豁口,肠子都流了出来。 “叽咕叽咕” 床下似乎有声音,虽然腿已经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八岁的徐冲还是将目光投到床下:那里藏着一团影子,烛光照不进去,他看不清楚它的样子,但他却清楚无误地看到一根细长的管子似的东西从床底的暗影中伸了出来,另一端深深地插进了万祖宏的肚子中。 “叽咕叽咕” 它在吸食,吸食万祖宏的血液和脏器,所以那具尸体才被带着动起来,一下一下,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一阵风从背后扑过来,钻进徐冲偷窥的那扇窗,将桌子上的蜡烛吹熄了。烛火灭掉前剧烈晃动了几下,徐冲于是看到了床下的那个东西,可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泛着红光,像凸起的镜面。 徐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只记得一走进家门,他就昏了过去,整整三天都没能从床上下来。这三天,他做了许许多多的梦,梦里,那根管子化成形状各异的手,从四面八方朝他抓来,他想跑,但是脚软得像棉花,背上仿佛驮着千斤的大石,怎么都无法迈开步子,只能任那些手将自己抓住,它们将锋利的指尖狠狠插进他的肚子,把他的五脏六腑全部揪出来。 三天后,他在母亲的哭声中醒来,还看见一向严厉的父亲蹲在床边偷偷的抹眼泪。他这才知道,自己烧了三日,高热不退,出的汗浸透了几床被子,请来的郎中都说这孩子不中用了,要家里备着后事。 徐冲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万家,却被母亲堵住了嘴。 “万家出事了。”母亲眼中的惊恐徐冲现在还记得,虽然她在被父亲责备地瞪了一眼后,试图将恐惧掩饰下去,但徐冲还是明白无误地看在眼底。 “小婉呢?” 过了许久,他才嗫嚅着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但说出来后他就后悔了,他怕那个答案,怕得要命。 “万家一家三口都失踪了,这事,你以后就不要再问了。” 父亲在徐冲额头上搭上一条毛巾,将徐冲满肚子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第十一章 小男孩 “万家出事那年,你父亲还在,谁知道才过了一年,他就走了,”徐老太太回忆着往事,唇角攒起一抹苦笑,“从此之后,咱们娘俩就相依为命,好在你争气啊,不然,娘还真不知道怎么把这日子熬下去。” “小婉没回来过?”徐冲驴头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 “小婉?”徐老太太停下手里的动作,“你今天怎么了?小婉不是和她父母一起失踪了吗?说是失踪,其实就是死了吧,只不过寻不到尸首罢了,毕竟那么多血,连官府的人都说人是不可能活着了。” 小婉她不在那张床上。 这句话徐冲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没看到小婉的尸体并不代表她还活着,但是,他心里总是存着一丝希望的。 小婉那么温柔可爱,说起话总是轻声细语,眼睛闪着善解人意的光,她是他儿时唯一的朋友,是他逃避父亲责罚的港湾,是他心底最柔软最不能触碰的那一个角落。 那晚,他就是去找小婉才到万家去的,这么些年来,他也一直在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再找一找,或许,她就藏在屋子的角落里,或许,她也看到了他,只是她不敢发声。她一定觉得他会去找人过来救她的,可是他就这么灰溜溜的逃了,将她留给了床下的那个怪物。 徐冲的喉结动了几动:是惩罚吧,这么多年,他一直被那个噩梦纠缠,或许,是小婉在惩罚他吧。 “你一直念着她吧,毕竟她是你儿时最好的伙伴,”徐老太太冲着徐冲的背影轻声道,“虽然这么多年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她,但我知道你心里是挂念着她的。其实她走了我也挺难过的,那样一个女孩子,谁能不喜欢呢,太可惜了。” 徐冲含糊地“唔”了一声,没有接母亲的话,于是徐老太太就接着说道,“我记得有段日子你总说万家还有一个孩子,你叫他,他却是不理你,你去追他,却怎么也追不上。那时候我听你这么讲被吓得不行,以为你被什么东西缠上了,还去寺里帮你讨了个符回来,被你爹骂了一顿,你可还记得这档子事?” “还有这样的事?”徐冲一愣,遂扭头看向母亲,“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徐老太太温柔地笑,“所以你父亲说的对,小孩子的话不能当真,因为他们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楚,你那时候只有五岁,肯定是夜里做了梦,就当成真的了。毕竟万家就小婉一个孩子,从哪里来的第二个孩子?” 徐冲缓缓转过头,眉心处却紧锁起来。母亲的话像一根针,挑开了他一直沉睡着的那段记忆,它被封存的太久,久得如果不被人提起,说不定会永远地被他遗忘。 可是现在,他想起来了,虽然只是模模糊糊的几个片段,却真切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确实有另外一个孩子,是个男孩,看起来与他同岁,模样极似万祖宏,简直是一模一样,所以他才坚信他是万家的孩子。徐冲还记得自己经常看见他蹲在万家的院外门外,勾着脑袋朝里面望,但却迟迟不愿进去。 “你也做了错事,怕你爹打你吗?”还不到六岁的徐冲在他旁边蹲下,手朝院子里一指,“你不用怕的,万伯伯他人很和善的,你看他从来没有骂过小婉,不像我爹,三天两头就要用竹条抽我的屁股,看,这里都被他打青了。” 他说着便准备褪下裤子给那小男孩看,哪知裤带还未解开,小男孩儿已经惊慌失措地逃开,脸色煞白,仿佛见了鬼一般。 过了几天,徐冲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孩子。这次,他和小婉正蹲在门口玩泥巴,泥巴粘到了前襟上,他怕被父亲骂,就想赶紧清洗掉,哪知一回头,就看到那小男孩站在后头,用嗔怨的目光盯着他们。 “你怎么在这里?要一起玩吗?”说完,见小男孩不吭声,他便拍了拍小婉的肩膀,“他是你家的人吧,他不会说话吗?为什么我每次叫他他都不答应?” 小婉回头,大眼睛扑闪几下,又转过头来,看向徐冲,“谁?你在说谁?” “不是你兄弟吗?和你爹爹长得那般像”徐冲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那个小男孩不见了,他们身后,是一脸阴沉的父亲,正盯着他胸口的那块泥巴,仿佛那是全天下最脏的东西。 再后来,他许久都未见到那个孩子,有一天夜里,他被尿憋醒了,出去解手时,却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是徐冲最后一次见到他。 夜深人静,小男孩却独自一人站在万家的院外,看着里面房屋的暗影。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是落寞,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徐冲忽然有些心疼,因为他自己也常因为父亲的责骂不敢回家,在门外徘徊很久很久。 “你饿了吗?我这里还有些点心” 话还没说完,小男孩却旋过身来,原来,他不是个聋子啊。不过他还是没有说话,只看着徐冲,伸手摸了摸扁扁的肚子。 “看来是真的饿了,”徐冲会心一笑,“你等等,我去给你拿吃的。” 说完,他偷偷摸摸溜进灶房,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油纸包,里面装着几块马蹄糕。小男孩没有走,但他蹲在院门外面,低垂着头,许是已经饿得腿软了。 徐冲知道那种感觉,前心贴着后背,胃里空得想吐,所以每次犯了错,他不怕父亲打骂,就怕父亲罚自己不准吃饭。还好有小婉,她总会从家里拿出些吃的给他,帮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晚。 今天,他自己也可以帮助别人了,这种感觉让小小的徐冲热血沸腾。 “喏,给你。”他将纸包递过去,“很好吃的,娘只准我每天尝一块” 小男孩抬起头,油纸包从徐冲手中落下,马蹄糕滚了出来,沾上了母亲临睡前烧纸剩下的黑灰。 小男孩嘴巴里也塞着纸灰,满满当当的,将他的两颊都撑圆了。可他似乎不满足,还在一把接一把地将地上的纸灰往嘴里塞。 那天,是中元节。 第十二章 醉 徐冲的脑袋顶传来一阵恶疼,直穿脑髓,仿佛有人在用尖锐的锤子敲他的脑壳一般。 他的头风症又犯了,这是小时候就落下来的病症,因由是有一次书没有背熟,被父亲用一桶冷水从头浇下。那是三九寒冬,徐冲被冻得差点闭过气去,后来虽然被母亲用一床棉裹住送进屋中,可是这头痛的毛病却还是落下了。 尤其是,当他心事重重无法排解的时候。 头疼时是应该忌酒的,这点徐冲知道,可是今天,他却不想顾及这些,只想好好地喝上一场,一醉方休。 “母亲,我出去一趟。”将目光从万家的废墟上收回来后,他转身冲徐老太太说了一句。 “天都快黑了,你要去哪?” “南山会馆。” *** 戏台上身影攒动、彩衣飘舞,台下的人跟着戏中人的表演或喝彩或哀叹,仿若身临戏中。只有一个人与旁人不同,他的目光虽然落在台上,神思却不知飘到了何方。 似乎只有手中的那壶酒是真实的,真实的甘辣感,刺痛了他的喉咙和脑袋,让他觉得自己也是真实的,真实地在这世上存在的一个活人。 “好。”周围的人因为一个拖长了的高音拍手喝彩。 “好......”徐冲跟着他们一起喊,一边将酒壶对着嘴巴又灌了一口。 酒顺着喉咙滑下,落在空荡荡的胃中,他咧开嘴笑,享受着被烈酒刺痛的感觉。 “徐兄?”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徐冲打了个酒嗝,回过头去,他看到一张脸,陌生中透着些许熟悉。 *** “昨日我还说要去找徐兄你,没想今天就遇到你了。”赵子迈看着徐冲微微泛红的脸,这么多年未见,他心中的那个徐冲似乎一点都没有变,尤其那双老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即便吃了酒,也难掩其中的光芒。身形也依然是瘦削精壮的,没有一点因为远离官场而发福的迹象。 唯一的一点变化,就是他眉心深处多出的三道纹路,很深,像刀刻上去的一般。 “徐大哥,我记得你很少吃酒的,你说酒后容易误事,所以......” “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就像我当年见到你时,你还是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现在竟然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还是顺天府的通判了。” 徐冲冲赵子迈一笑,将他为自己斟的那杯酒倒进口中,酒落肚,泛出的辣意让他脑袋一疼,他没忍住,抽搐般地皱起了眉毛。 “头风症还未痊愈?”赵子迈本来还想起身为他斟酒,见他这幅样子,又坐了下来,手指压在壶盖上。 徐冲捂着头朗声笑笑,将酒杯朝前一挪,“倒满它,咱们两个多年未见,今天定要吃它个痛快。而且子迈,你知道吗?有些毛病是一辈子也医不好的,既然如此,又何必顾及那么多,今朝有酒今朝醉,帮我斟上。” 他有些不像他了,赵子迈认识的徐冲,一向行事严谨,思维缜密,他有时甚至觉得徐冲这个人严谨得有些无趣,自律得近乎冷漠。可是父亲却说,正是这些特质,才使徐冲年纪轻轻就成为了闻名天下的捕快。 “独立思考、独善其身,就是这个‘独’字,才让徐冲无往不利。可是这样的一个人,想在当朝为官,难啊。”赵子迈还记的父亲说出这句话时惋惜的神色,那天,正是徐冲向他辞行离开京城的日子。 “当年为何坚持要走,是因为厌倦了官场的踩高捧低尔虞我诈吗?”赵子迈看向坐在对面的徐冲,问出压在心头许多年的一句话,“可是我认识的徐通判,并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啊。” 徐冲似乎真的是有些醉了,他趴在桌上,抬眼看向赵子迈,过了一会儿,胸腔中发出一阵隆隆的笑声。 “我怕,子迈,你知道吗?我真的怕。”他的脸在胳膊上蹭了蹭,就像个孩子,“从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失败,因为只要错了一点,等来的就必将是父亲的责难。我什么苦头都吃过,打、骂、不给饭吃,这些事情,简直像是家常便饭。我在父亲眼里似乎永远都是错的,最有趣的是,有些事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而有些事我甚至不知哪里做错了......” 他又笑了一声,声音颤得像是随时能断掉,“我有时想,若不是父亲去的早,可能我就活不来了,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大逆不道,可是子迈,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我知道,你是不会理解的,赵大人那样的人,肯定不会随便责罚自己的孩子,所以我知道,你是不会感同身受的。” “他会,不过他用的是另外一种方式罢了。” 赵子迈在心里接了一句,他看向徐冲,发现他现在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对自己倾诉,“所以,当我发现那些人,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总想挑出我的错处,甚至......甚至开始大进谗言的时候,我是真的怕了。我想起了父亲,我觉得这些人都和他一样,在背后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将我一口吞下。” “我想,与其如履薄冰艰难前行,倒不如趁着隆恩眷顾之时,留下一个好名声,就此离去,倒也比有朝一日被人踩在脚下好。”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手指用力搓着杯沿,仿佛想将上面的纹路搓平,“什么辣手捕快,就是个落荒而逃的胆小鬼罢了,胆小鬼罢了......” “徐大哥,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赵子迈忽然有些恨自己,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有些伤口,是只能一个人默默舔舐的,哪怕一辈子无法痊愈,也不应被他人窥视,更何况是徐冲这样一个孤傲的人。 他起身走到徐冲身边,伸手去搀扶他的胳膊,“太晚了,再不回去,伯母该着急了。” 手腕一疼,他发现徐冲的大手紧紧钳住了自己。 “子迈,你相信......相信这世上有鬼吗?”徐冲的声音很轻,通红的眼睛却死死攫住赵子迈的目光。 第十三章 错案 “我信。”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都被徐冲抓得有些麻了,赵子迈才说出这两个字。 “你相信?”徐冲眼睛一亮,脸上第一次露出宽慰之色,可很快,他的脸色变了,化成了一抹惶恐,“子迈,你知道吗?要不是那件事,我不会去当通判,不会去做捕快。那件事那件事压在我心头二十八年了,一直到最近,我才觉得,我可能一辈子都得背负着它过活了,它是个死结,解不开的。” 赵子迈从未见过徐冲这幅模样,若说方才他流露出的脆弱他能感同身受,可现在他惊恐的样子却让他心惊不已。 徐冲,这个破获过无数奇案的捕快,到底是什么样的案子,能让他惊惶至此? “二十八年前,你应该也就**岁,是什么案子,让你至今还难以释怀?”赵子迈蹙眉问道。 “我看到了一个不属于人间的东西它吃人,把人吃得只剩下一滩血”徐冲把脑袋埋到臂弯里,“嗬嗬”笑着,“我一直对自己说这是一场噩梦,那个东西是我幻想出来的,不是真的。可是我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我现在每晚都梦到它,每晚” “我不是没有查过,我把各地县衙的档册都翻遍了,可是也没找到类似的记录那怪物的嘴像一根弯曲的管子,吃人时伸展开,吸吮” “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应该就是命丧它口” “我认识的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到你,不过现在你真的醉了,先回去休息,明日我们再上门拜访。”赵子迈见他抖得厉害,已无法将事情陈述清楚,便将手挣脱出来,又一次去拉徐冲的胳膊,哪知却被他推开了。 他在笑,赵子迈却仿佛从他眼中看到了泪光。 “子迈,你有这个心就很好了,这个心事窝了这么多年,我从未对他人提起过,我怕知道它的人也把我当成怪物。如今能吐露出来,我心里舒服舒服多了,”徐冲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下,但很快又涣散开了,他嘴唇哆嗦着,嗤嗤冷笑,“不过我也知道,二十八年了,这案子是破不了了” 他朝赵子迈肩膀上重重一拍,又冲他点了点头,没再言语,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险些与推门进来的桑和穆瘸子撞了个满怀。 “什么人啊,喝这么多,一身酒气,”穆瘸子望着徐冲的背影嘟囔,眼睛却忽然亮了,“尚方宝剑,他腰里的是尚方宝剑吧?这可是御赐之物,仅此一把。” “徐冲,他怎么来了?”桑看向赵子迈,却见他正急急朝自己走过来,眼中蓄满了慌张,于是接着道,“慌什么?见鬼了?” 它朝他笑,脸上又露出常见的嘲讽神色。 “徐冲醉了,我送他回去。”赵子迈简洁回答了它的问题,走到门口朝外望时,却发现徐冲不见了,外面是熙熙攘攘热闹的人群,可是那里面,却独独少了一个孤寂的身影。 “坏了,去哪儿了?”他心急如焚,眼睛在人群中四下扫视。 “一个名满天下的捕快,即便是吃多了酒,还能将自己丢了不成?”桑嗤了一声,抬步走进屋内。 南山会馆一向以人多出名,徐冲平时甚少来这种地方,再加上醉意朦胧,被摩肩接踵的人流冲撞了几次,竟然迷了路,几番都没有寻到出口,反倒随波逐流,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院落。 那院子中摆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雕花木桌,桌边围着十余人,显然也是喝高的样子,一个个丑态毕露。有趴在桌上提早一步见周公的,有单脚翘在椅子上剔牙的,更有甚者,已经钻到了桌子底下,可手还不忘划拳,嘴巴里吆喝地震天响,却殊不知对方早已昏睡过去了。 徐冲倚在院门上,脸上浮着层幽幽笑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沉吟至今” “什么文绉绉的,去去去,去别处念去,”院中传出一个满含着醉意的声音。 徐冲不怒反笑,“那你来讲讲个好玩的。” 里面的人也是真的醉了,竟然放下手里剔牙用的木齿,跟徐冲一问一答道,“我说说个事你们听了可不要讶异”他舌头打结,将一句话说得含混不清,“这事儿啊,是有关于有关于咱们卯城一个名人的你猜是谁?” 徐冲伏在门上笑,“名人?难道是那辣手捕快徐冲?” “正正是他” “他怎么了?”听到自己的名字,徐冲的脑袋似乎清醒了一些。 “他抓错人了,什么辣手神探,我看呀他就是个徒有虚名的莽夫” 徐冲觉得有根弦在自己脑袋里绷紧了,醉意似乎在一瞬间消散了,他眼前,只有那个陌生的身影,在咕咕哝哝说着一些时断时续的醉话。 “我那天那天见过李庸,就在城郊的哀牢山脚下,他摇摇晃晃地走路不稳,似乎是是受了伤我叫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他就答我说‘胡秉那小子竟然想要我性命,给了我一刀’,说完他就走了不知是急着去就医还是报官。我当时当时也吃多了酒,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谁知几日后,我听人说,说李庸竟然死在胡秉家门外,还被胡秉剥去了脸皮。这不就怪了吗?我见李庸时天都快亮了,我记得记得那时应该是卯时了,李庸他总不可能再返回胡家吧?这不是不是羊入虎口吗?再退一步说,如果是胡秉追过来将李庸杀了,他又又何苦将李庸的尸首拖到自己家门口的林子里,难道生怕别人不知人是他杀的?所以我说,这辣手神探徐冲,一定是断错了案” 徐冲心里“咯噔”一下,酒醒得透透的:胡秉昨日由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病死在狱中。 第十四章 崖 眼前的事物似乎全部融合在一起,化成一幅颜色诡异的画,只有那个还在侃侃而谈的人的背影是清晰的,他带着一顶貂皮小帽,辫子随意搭在肩膀一侧,一只脚翘在椅子上,连鞋子都没穿。 徐冲猫低身子,伏在院口的阴影中,他确信,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那人的话,而院中的其他人皆已酩酊大醉,即便听到了,明日酒醒时也会忘个干净。 他等待着。 好在他没等太久,因为那人说完后,发现无人回应自己,甚是无趣,呆坐了一会儿后,就摇摇晃晃地扶着桌沿起身,朝院门口的方向走来。 徐冲将朝后退出一点,等那人出了院门,他便跟在后面,脚步声压得很低,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猫。 出了南山会馆,周围瞬间变得安静了,除了几声野鸟的啼叫,就只剩下前面那个男人时重时轻的脚步声。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徐冲知道,这里地势开阔,没有任何遮挡,所以他得等,得再等等。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发现偶尔经过的路人便小心躲避起来,等人走远,再跟上去。 终于,他的机会来了。男人拐进了一条狭长的小道,小道的一边是哀牢山荒芜的山坡,另一边则是一片早已废弃的麦田,枯黄的麦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若奇怪的低语声。 徐冲朝前方和后方分别看了一眼,发现这条小道上只有自己和男人两个人时,便使劲吞了口唾沫,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伸手朝男人肩膀上一拍。 男人惊了一跳,回头时,目光正落在那把被月光照得锃亮的上方宝剑上。 “你是你是徐冲?”他结巴着,嘴里的酒气喷了徐冲一脸。 “那晚你看到李庸了?”徐冲脑子里只有这句话,所以便脱口而出。 “我没有,”男人似乎被吓住了,徐冲的眼睛那么亮,还因为醉酒而微微泛红,看起来有些渗人,“大人大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他朝后退出一步,一只手护在身前,仿佛怕徐冲伤着自己一般。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用怕”徐冲见他战战兢兢,便朝他伸手过去想为自己解释一二,哪知手一抬,恰好碰到了剑柄,那把长剑脱鞘而出,“咣啷”一声落在地上。 徐冲俯身将剑捡起,还未说话,却看见男人惊恐地盯着自己手中泛着寒光的尚方宝剑,嘴巴一张一翕,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杀人杀人了徐冲杀人灭口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口中忽然喊出一句令徐冲莫名其妙的话来,然后一转身,沿着小道朝前跑去,边跑边喊,胳膊在身体两侧狂挥,就像一只巨大的螃蟹。 “你别瞎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回来” 徐冲跟了上去,他虽然也吃了酒,但步子却不知比男人利落多少,没用多少功夫就追上他了。 男人见徐冲离自己已经半步之遥,吓得魂飞魄散,脚下却朝右侧一拐,顺着哀牢山的山坡爬了上去。他蹬下来的土灰迷了徐冲的眼睛,也给自己留出了逃跑的时间。 哀牢山上光秃秃的,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疙瘩,不要说像样的树一棵没有,连石缝中长的杂草,都数得出来有几根。满山秃露的乱石,看起来苍老丑陋,仿佛生癞疤的秃头。 男人就在这些乱石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他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呼哧呼哧”,粗得仿佛生了重病。可是,他却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虽然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那个人影紧随在身后,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就像一根怎么都甩不掉的尾巴。 忽然,男人止住了脚步,他的前面,是陡峭的断崖,若非他及时刹住步子,恐怕现在已经被崖壁上的锋利的石头扎透了。 月光照在峡谷中升腾的雾气上,白乎乎的一片,难辨深浅,男人瞅了山谷一眼,又飞快地转过头来,因为徐冲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细长的影子和自己的融为一体。 “为什么要喊杀人,我并不想杀你,”徐冲的脸上被土灰盖住,可两只眼睛却依然是亮的,不像人,倒像是一只野兽,一只游弋于山野中的兽,“我只是想知道那晚你是否真的看到了李庸” 他又上前了一步,身体几乎贴上了男人,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把剑,一把横在男人颈前的剑。 “大人”男人啜泣着,“大人小的小的什么都不会说的” 他的双腿间湿了一大片,因为徐冲的眼神很飘忽,似乎在看他,却又像盯着他身后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而那把长剑,那把尚方宝剑,竟也在轻轻抖动着,薄如纸缘的剑锋甚至已经割破了他的脖子。 “说,”徐冲忽然提高了声音,大吼一声,像失了智一般,“你是不是看到了李庸” 与此同时,男人拼尽了全力,抓住徐冲的腰际转了一圈,用力将他推向云蒸霞蔚的山崖。 肚子上一凉,一股热流随之涌出,男人捂住肚子,睁大迷茫的眼睛,看着长剑从自己下腹中脱出,和它的主人一起朝后飞去,堕入到前方的山谷中。 阖上眼睛前的那一刻,他又又一次对接上了徐冲的眼神,那双眼睛和自己的一样,充满了惊恐和不甘,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时。 他心里多了些许安慰:原来徐冲也会怕,原来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赵仔迈是在第二天到徐家拜访时得知徐冲一夜未归的,他们找过来时,吴元礼和一众衙役已经得知了消息,先行来到了徐家,一个个似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万分,拿不定主意。 “徐大人可是先帝爷面前的红人,配着先帝爷钦赐的上方宝剑,不仅如此,他也是我们卯城的定海神针,府衙大大小小的案子都要倚靠他,现在他莫名失踪,这可怎么办好?上面问起来,我又该如何交代?” 吴元礼慌了神,在徐家狭小的院落中踱来踱去,如同一只困兽一般。 第十五章 触角 “我说吴大人,您就莫要再走了,老人家本来就着急,您再这么走下去,就不怕把老太太给吓出个三长两短来。”宝田接住赵子迈使的眼色,忙走过去拦住吴元礼,将他拉到一张长凳上坐下,这才又接着道,“吴大人,现在找人要紧,与其在这里干着急,还不如让兄弟们顺着南山会馆到徐家这条道好好寻人才是正经。” “是是是,小兄弟说得对,我现在就让他们去找人。”吴元礼知道赵子迈的身份,对宝田也自是恭敬有加,忙派人出去了。 见状,桑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低声骂了句“马屁精”就走到院外,双臂环抱,望向万家老宅的那片废墟,过了一会儿,口中轻轻挤出出两个字,“有趣。” “什么‘有趣’?”赵子迈随它走了出来,他的目光在残砖断瓦上兜转了一圈,却始终无法将眼前这一片萧条之象与“有趣”两个字联系起来。 桑睨了他一眼,“呦,今天怎么变得如此迟钝了,赵公子不是一向对这些鬼呀祟呀的最敏感不过了吗?” 听他这般说,赵子迈打了个激灵,“徐兄说这宅子发生过灭门惨案,可是可是我确实没有看到那些东西呀。” 桑眯起眼睛笑,“仔细听,魂灵这东西在世间滞留地时间太长,会有两种结果,一种会随着怨气的加深化成厉鬼,另一种则会渐渐淡化,直至完全消失。这院子里的东西在世间的时日无多了,不仔细听你发现不了他。” 赵子迈会意,遂屏息凝气聆听起来:似乎真的有什么声音,只不过,被徐家院中的躁动给遮盖住了,所以被他竟没有听到。 是一阵压低了的抽泣声,就在万家的院子中,确切地说,在那烂得只剩下一半的门槛后面 赵子迈循声走过去,果然看见了一个半透明的影子蜷缩在那里,几乎要和门槛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清楚。他脚下一个趔趄,遂止住脚步,只冲影子问道,“你是谁?是万家的人吗?” 那人缓缓回头,却是个身材瘦弱的男子,看起来和徐冲的年龄相仿,脸长而窄,蓄着胡须,衣衫褴褛,一副落魄模样。 “我是是小宛” 赵子迈蹙起长眉,“万宛?可是我记得徐冲说过他对门的邻居是三口之家,而且家中只有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儿。” 男人哆嗦了一下,“她不是我才是” 话落,他的身子忽然如一片树叶轻轻飘起、展平,然后在赵子迈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朝他扑去,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下面。 赵子迈没有防备,唬了一跳,口中不自觉叫出“大神仙”三个字。可是桑却没有动,它还抱臂站在后头,一张脸含着笑意,目光森森看向前方,似乎在欣赏一出极好看的戏。 仿若一桶冰水从头浇下,赵子迈觉得自己身上被套上了一件闷不透气且薄如蝉翼的衣服,他想动,那衣服却将他困住,用力把他的脑袋用力掰向右前方。 右前方,是东厢房吧。 奇怪,那本是一片断壁颓垣,现在,怎么竟平地起了一座屋子,而且屋里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都俯身趴在一张大床边上,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床上那个小小的襁褓。 “官人,你看她,生得多漂亮,是个美人胚子呢。” “这都是夫人你的功劳,要是小婉长得像我,那可就糟糕咯。” 襁褓中的孩子仿佛听懂了父母在夸赞自己,“咯咯”地笑了,这在旁人听来再普通不过的婴儿的笑声,却引起了这一对刚为人父母的夫妻的又一次赞叹。 “小婉这么早就会笑了,一定是个极聪明的孩子。” “她的声音很清亮呢,像百灵鸟,不,比百灵的声音还动听” 赵子迈知道,他现在看到的应该就是万氏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了,这和徐冲说的一样,三口之家,只有一个女孩。可是,那个自称为万宛的男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段记忆呢?他当时又不在这里。 这么想着,赵子迈又斜瞟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桑,桑迎着他狐疑的目光轻挑了下眉毛,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赵子迈于是又将目光转回到屋内:不对,万宛一定是在的,记忆不会骗人,只是自己没有发现他。 他在哪儿呢? 赵子迈双唇微启,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看到了,看到了屋子里的第四个人。他其实并没有躲起来,他甚至在一个及其显眼的地方,只不过,那对夫妇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在床上的襁褓上,所以连带着赵子迈都没注意到床上面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另外一个襁褓。 是的,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在床上靠墙的地方,他正努力从襁褓中伸出一只手,拳头一张一握,似乎想引起万氏夫妇的注意。 可是他们却对他视而不见,即便他近在咫尺,即便他也长得粉嘟嘟的,很是讨喜。 “难道是双生儿?一个早夭,只剩下一个?”赵子迈凝神思索,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因为看万氏夫妻的模样,应该已经年过三十了,这个年纪生下一对双胞胎,应该是大喜事,怎么可能对一个孩子疼爱有加,对另外一个却爱搭不理的呢?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正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桑的声音忽从背后传来,懒洋洋的,却似乎已经将所有的一切都看透了。 “看到了吗?”它说。 “看到什么?”赵子迈不解它话中的含义。 “那孩子的模样。” 模样?赵子迈被它说得有些糊涂了,刚想再追问,心中猛然一惊,脚下却不自觉朝后退出几步,腿碰到了门槛,一个磕绊跌倒在地。 两只柔软的触角从襁褓中探了出来,一扎来长,上面覆着黑色的圆形的斑点,顶端开叉,仿佛会呼吸一般,一伸一缩,就像两条脆嫩的枝丫。 “官人,你快看,小婉要我抱抱呢。”万夫人惊喜万分,伸手将那个探出了两只触角的襁褓抱在怀中。 第十六章 鸠占鹊巢 “这是什么东西?”惊慌失措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子迈感觉身体一轻,那个包裹住他的东西放开了对他的了束缚。 万宛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眼前,不过那本就接近透明的身子现在已经浅得几乎看不见了,而且正在随着一阵忽然从后方扑过来的风,迅速地朝前飘去,在赵子迈还未来得及叫住他的时候,消隐于茫茫天地中。 “别叫了,他已经在人间蹉跎了太久,痛苦了太久,也该走了,不如让我送他一程。”原来刚才那阵风就是桑吹出来了,现在,它停止了吹气,语气中颇有同情之感。 “可我还没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神仙,你未免太过于心急了。”赵子迈情急之下责备了它一句,又自觉不妥,赶紧止住了话头。 桑倒没有恼他,只冷笑道,“赵公子这么聪明,难道还没看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吗?” 赵子迈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衣衫上沾着的尘土后,刚想请它有话直说,脑海中却忽然划过一道白光。 “难道难道这是个鸠占鹊巢的故事?”他瞪大眼睛嗫嚅着,“从来也没有第二个孩子,万氏夫妇把那个怪物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而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弃之不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桑赞许地冲他拍手,弯弯的笑眼中却透着寒意,“不愧是赵子迈,通过一个片段就参透了整件事的因果。你猜的不错,这确实是一个鸠占鹊巢的故事,而故事的主人公——万婉,是一只幻蝶。” “幻——蝶?” “南海蝴蝶生于海市,又名‘百幻蝶’。”桑微微偏了下脑袋,目光越过赵子迈的肩头,落在院子的一角,“世人皆以为,百幻蝶之所以得其名,是因为它的形态变化万端,其实却不然。赵子迈,我考考你,‘幻’除了有变幻之意,还有什么含义?” “欺诈,迷惑。”赵子迈此时已经猜出了七分真相,所以便很快说出了答案,他的拳头紧紧握起:只不过这个真相染满了鲜血,令人不忍卒视。 桑微微点头,“不错,幻蝶从来不养育自己的孩子,可它们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每到产卵之时,幻蝶便会寻一户有新生儿的人家,将卵产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而被选中的那家人可就惨了。因为被幻蝶迷惑了心和眼睛,那新生孩子的父母会将幻蝶的卵当做自己的孩子,而他们真正的孩子,则被忽视、被遗忘、被抛弃,很不幸,万宛就是这个孩子。” 赵子迈的心尖在颤,“万宛是怎么死的?” 桑瞥他一眼,“不出意外,他应该是被活活饿死的,一个初生的婴孩,没有父母的照拂,会是什么结局应该不难猜吧。” “那那你又怎么知道万家的孩子被幻蝶偷换掉了?” 桑的目光一直钉在院子的角落不动,现在听到赵子迈问出这句话,它朝那角落微微昂起了下巴,“我看到了它化蛹前褪下的皮。” 赵子迈背上陡然一寒,转过头去时,他看到了那个被压在石块下的东西,丝绸一般薄薄的一层,上面勾勒着蓝色的纹理,粗细不一。可是等他跑过去,那张皮却像会隐形一般,神奇地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 “幻蝶的皮也一样能迷障人眼,别想那么多,把石头搬开。”桑在后面指挥他。 赵子迈于是费力地将压在上面的大石搬开,伸手探过去时,先是触碰到滑腻的外皮,紧接着便摸到了皮下面的一样东西,硬得硌手,像是骨头。 他猛地缩回手,大口喘气,“这里面这里面包裹的是” “唰”的一声,那张看不见的皮被走过来的桑一把揭开,里面,是一副小小的骸骨,俨然属于人类的婴儿。 “它把真正的万宛藏在这里。”赵子迈心头一沉,他虽已猜到万宛的结局,却没想到他的尸骨竟然一直都在万家。 “那孩子饿死之后,被幻蝶用皮裹住,藏在他自己家中。怪不得这么多年了过去了,他都不愿离开。”桑垂头看向那具已经泛黄的骸骨,不出声地砸吧了下嘴巴,“惨,真的惨,可是都这么惨了,还没有化成厉鬼,可见这万宛着实是个心地良善之人。” “可惜人善被人欺,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善良而多怜悯他半分,反而有时候还会无休止地索取。”赵子迈冷下脸,可在看到桑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转变了话题,“大神仙,你看万宛,在婴孩时已经死了,可是为什么我们看到的魂魄却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呢?” 桑却仍然注视着他,眼中的光晦暗不明,“一念善,皆是善,一念恶,皆是恶。赵子迈,心中的恶意一旦压制不住,就会像山洪暴发,全部倾泻而出,你可不要走上一条不归路。” 一席话让赵子迈愣了半晌,他不知道它参透了自己内心多少,但陡然被揭穿心事,滋味却是一点也不好受。他讪讪站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在桑放过了他,它又一次将目光转向万宛的骸骨,声音沉下去一点,“你想知道灵魂为什么会长大?其实不是他长大了,而是他的意念太强,强到甚至影响了他的外表。他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或者知道却不愿承认。作为一个人,是要随着岁月的增加不断成长的,万宛是万家的孩子,所以他也必须长大,虽然,他的父母从来不曾对他说过一句话,虽然,他从未得到一丝半缕亲情的照拂。” 赵子迈闭上眼睛,“所以,万氏夫妻到死那一天都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孩子早就被换走了。” 说到这里,他猛地睁开眼睛,“大神仙,万氏一家是怎么死的?幻蝶现在又去了哪里?” 第十七章 山谷 徐冲是被一阵奇特的香味给唤醒的,像花香,却又比花香浓郁一些,直沁心脾,引得他本就空荡荡的肚子一阵“咕噜”作响,勾起了他对食物的渴望。 他睁开眼睛,耐心地等待着眼球去适应周围的光线,虽然那光是淡橙色的,很柔和,但还是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自己一定昏迷了许久,所以才会这般。 不过好在,他还活着,而那个男人,却是已经死了。他记得很清楚,坠崖前的那一刻,他用剑戳穿了男人的肚子,虽然那时候他已自身难保,但还是准确无误地将剑插进去了,这一点,他确信无疑。 眼前的那片光散去了,徐冲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一间不大的茅草房,基本没有家什用具,除了他身下那张柔软的床。这是哪里?他头脑中一片空白,可手上的第一个动作却是去摸自己的剑。剑不离身,几十年来这已经成了徐冲的一种习惯,可是坠崖之后的事情他记不得了,亦不知道宝剑会不会在下坠的过程中被自己失手扔了出去。 可是手指方一动,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徐冲没忍住,呻吟出声,垂目看时,发现自己的整条右臂都被白布缠上,一层一层,密不透风。 “胳膊断了吧,腿好像也好不到哪去,不过你别怕,他们会治好你的。我刚来这里时还不如你,骨头摔断了不说,肚子上还被人捅了一刀,差点就死了,但是现在,却已经基本上痊愈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徐冲一怔,旋即转头过去。他看见自己旁边还摆放着一张草榻,上面侧卧着一个身形微胖脸色红润的男人,披着头发,神情松弛,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 若是平时,他断不可能如此大意,连身边有个人都没有发觉。可是现在,他刚从昏睡中醒来,脑子尚处在混沌蒙昧中,所以才没有发现这屋子里的第二个人。 “这是什么地方?”徐冲问了一句,然后皱眉眯起眼睛。男人的草榻在窗边,透过窗棱,他看见了外面的院落和院子周围那一大片花田。此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周围的景致全部被落日的光笼住,一片祥和。在这幅被夕阳涂染成暖色调的画中,几只鸡正从远处撒欢似的跑来,嘴里“咕咕”叫着,谁也不甘落在后面。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和我一样,是失足坠崖的吧。”男人一边说一边把玩着腰间那一大把铜钥匙。 “所以,这里是山谷?那你口中的‘他们’又是谁?”听到钥匙的碰撞声,徐冲将目光收了回来,重新盯着自己的“病友”。 “算咱们俩运气好,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也没死,还被救了。”男人还在玩钥匙,仿佛这已经是他无聊中养成的习惯,“他们他们应该是一对父女吧,虽然我从未听那姑娘喊‘爹’,但我猜,嗯应该是的,从年龄看嘛。” “他们住在山谷里?这房子就是他们的?这山崖这么深,他们是怎么出去的?难道一辈子都不与外面接触?”徐冲一连追问了几句。 “呦,你看你怎么像审犯人似的,人家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自然有自然有出去的法子,你替人家操什么心呢?”男人仿佛被冒犯到了,不过没过多久,他脸上的不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门外又响起了一个声音,出自一个女子之口,似乎正在喂那几只刚回到家里的鸡。 “听到了吗?这就是那位姑娘,”男人压低声音,面上浮上一抹轻佻笑容,“哎呦,我在卯城这么多年,竟是没见过比她还漂亮的女子呢,一会儿你见了她,自会明白。” 说罢,他连连摇头,“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位美人,竟然生活在这座深谷中,这叫什么来着,美玉藏于深山,不流于市井?” 他的话徐冲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正用另一条手臂强撑着坐直身子,在屋中四下寻找着自己的剑:他必须找到它,不然,这样的一个好机会就把握不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竟然在这种地方碰上了李庸。不幸的是,李庸真如南山会馆那男人所说,并没有死。幸运的是,他被自己给遇上了,而且,他还不知道胡秉因为他的“死”被官府抓起来了,还病死在狱中。 是的,这个躺在另外一张草榻上的男人就是李庸,他本应该“死”了,死在胡秉家外面的树林中,可是现在,却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腰间那一大串钥匙暴露了他的身份,因为徐冲记得很清楚,当李家人去确认那具尸体的身份的时候,曾对自己反复追问,有没有看见一串钥匙,一串刻着“李”姓的钥匙。 李庸是个守财奴,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他锁在箱子里,再藏在暗室中,而那串钥匙,就是他的命根子,连睡觉都不会摘下。 肚子受了刀伤,还佩戴着这样一串钥匙,这个体型微胖的男人不是李庸又会是谁? 所以,他决不能让他活着走出山谷。 徐冲不是没想过杀掉李庸后下一步该怎么办,这山谷中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们一旦发现李庸的尸体,就会成为新的目击者。而整件事似乎就变成了一个死循环,他为了弥补自己偶尔犯下的错误一次次地犯下更严重的错,被发现,杀人,再被发现,再杀人。 窟窿越补越大,他似乎在因与果之间往返,永远都走不出去。 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徐冲觉得自己醉了,从那天起就一直醉着,他的脑袋里充斥了太多太多过往的画面,这些画堆积起来,化成一块坚硬得难以摧毁的石头,阻碍他做出思考。 他只想清除掉眼前的障碍,否则,他觉得自己在下一刻就会炸掉。 “剑呢?” 他看向四周,现在,天光暗去,整间屋子变得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真切。 第十八章 子豫 好在徐冲有一双凌厉锋锐的眼睛,所以即便天光暗了,却还是能将屋中的事物尽收眼底。他没有看到自己的剑,也许它真的在他跌落悬崖时被甩飞了。 不过不要紧。 徐冲扭头看向李庸,他现在斜靠在草榻上,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唱着小曲儿,一副再放松不过的样子。 徐冲眯起眼睛:他只需要用一只手,就能扭断李庸的脖子,但可能会费点功夫,李庸的挣扎说不定还会将院子里的人引进来,可是现在他没有太多选择。 这么想着,他稍稍挪动了一下那条伤腿。很疼,和胳膊带给他的疼痛一样,稍稍挪动一寸,都会疼他的汗毛全部立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李庸现在已经基本痊愈,若是搏斗时他攻击自己的腿和胳膊,那么他的胜算可就小得多了,说不定,还会被他反制。 想到这里,徐冲犹豫起来,眼角的余光偷偷瞟着李庸,心中谋划着除掉他的办法:把缠在胳膊和腿上的白布拆掉,套住他的脖子?可是如此一来,李庸定要问起,那要如何回答他? 各种念头纠缠在一起,搅得徐冲太阳穴上那根筋又突突跳了起来,这是头风症发动的前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皱起眉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用力按压太阳穴,希望将病痛压制下去,一边还在谋划着如何杀掉李庸。 可就在这时,屋门却被推开了,还未看到人,徐冲鼻中已先嗅到一股香气,是花香和饭香相结合的味道,和他刚苏醒时闻到的那股味道一样。 一个姑娘站在门口,和李庸说得一样,她容貌秀美,体态婀娜,虽穿着粗陋的农服,却也难掩娇美的姿容。 看见徐冲醒了,她也没有多问,只冲他微微一点头,弯腰将手中的托盘随意放在地上,先把上面的一只碗递给李庸,然后端起另一只走到徐冲身边坐下,盛起一勺粥,送到他的唇边。 徐冲有些不好意思,他长到这般年纪,却很少接触女人,更何况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子。他看着她,脖颈僵硬,一时不知该不该将嘴巴张开。 “你受了伤,不方便进食,那位公子伤未好时,也是我每日喂饭,所以公子大不必不好意思。”那姑娘似乎看透了徐冲的心事,微微一笑,又一次将勺子递了过去。 “就是就是,人家姑娘是治病救人,一片好心,你倒莫要顾虑太多。”李庸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着,倒将徐冲弄得满脸通红。 他道了声谢,伸出一只手从她手里接过碗,也不用那勺子,仰头将一碗粥喝下,又将空碗送回那女子手中。 “哎呀,你这可是牛嚼牡丹,糟蹋了子豫姑娘做的美食,”李庸摇头晃脑,捻起勺子,将一勺粥送进嘴里,口中赞叹道,“子豫姑娘,你这碗粥中到底放了什么食材,为何如此香甜可口,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未喝过如此好喝的粥。” 子豫对他淡淡的,“肉粥中加了一些花汁罢了,没有公子你说得那般神奇。” 可是徐冲也觉得她过于自谦了。这碗粥,融合了肉和花两种香气,本应该南辕北辙的两种气味,却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不仅没有互相压制,反而相得益彰。肉香和花香因为对方的衬托而更加浓郁,连他这般“牛嚼牡丹”地咽下去,都回味无穷,想再喝上一碗。 “子豫姑娘,这粥里没有药材吗?你从不熬制汤药给我,可是我这身体却是一天好似一天了,再过上一两天,应该就能下床走动了。”李庸一边说一边舒展着筋骨,脸上还挂着谄媚的笑容,“还是说,你们这山谷中种着一味神药,香气扑鼻,却不为外人所知,就像姑娘你一样。” 这话说得轻佻至极,徐冲本以为子豫会生气,哪知她却也只是笑笑,一言不发地将两只碗重新放到托盘上,转身走出了屋子。 李庸摸着油腻的嘴角笑,“装,等我送了聘礼过来,她怕不是哭着喊着要跟我回去,一直呆在深山老林中,想必这父女俩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就怕你走不出这里了。 徐冲在暗处看他,眼底寒光闪动。 山谷中的时间似乎比外面快得多,徐冲觉得自己只是眯了一小会儿,哪知睁开眼时,已经看到了西南面天空上那轮上弦月,又尖又亮,银色的钩子似的,嵌在黛蓝色的天幕上。 他记得自己睡着前的那一刻还在想着用什么办法杀死李庸,因为李庸已经先自己一步进入了梦乡,下起手来会方便不少。可是办法还未想出来,一阵困意却席卷而来,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压在下面。他甚至来不及为自己头脑中各种各样的想法做一个总结,就沉入了黑暗的梦境中。 徐冲做梦了,还是那个困扰了他二十八年的梦,没什么稀奇,还是那“叽咕叽咕”的吸吮声和藏在床下的一团暗影。 但似乎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梦中的他依然捏起了拳头,两道不羁的长眉紧紧锁起。 他嗅到了一股味道,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血腥味儿,而且,是新鲜的血。 “叽咕叽咕” 他看见,那个东西将吸管状的嘴巴从床下伸出来,深深插进万祖宏的肚子中。 “叽咕叽咕” 万祖宏圆滚滚的肚子塌下了一个坑,坑越来越大,慢慢下沉,随着沉闷的吸吮声和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的上腹部终于和后背缓缓贴合在一起。 他,变成了一张扁平的皮。 “好了,够了,我不想再看了,我要醒来,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和以前一样,每当被梦境困住时,徐冲都努力强迫自己挣脱出来,他不能让自己陷得太深,否则会越来越难脱离。他也知道,他是能控制住自己的,只要努力一点,将那些记忆的碎片全部堵在外面,他就能醒转过来。 第十九章 进食 徐冲做到了。 他睁开了眼睛,感受着现实世界带给自己的那种令人心安的味道:湿润的空气、和煦的微风和 不对,难道他还没醒透?为什么鼻中还充斥着血腥味儿,而且随着他头脑的清醒,这味道越来越重,让他胸口涌起一阵呕意。 “叽咕叽咕” 耳边的声音也是真实的,而且比梦里还要大,似乎还夹杂着心满意足的咂嘴声。 徐冲觉得头皮一下子绷紧了,他努力睁大眼睛,想把自己从梦境中拯救出来。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声音和气味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和浓烈了,就像就像真实的一样。 真实的吗? 徐冲猛地捏紧受伤的手指,他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痛,从指根直达上臂,激得他尚有些迷糊的脑子完全清醒了过来。 原来,这不是梦,原来,二十八年前发生的事情又一次重演了:它正在进食,而且就在自己身旁的那张草榻上。 “噗嗤呼” 一个不同的声音从“叽咕叽咕”的吸吮声中突围出来,徐冲身子一凛,他猜出了声音的来源,前者是气管被锋锐的东西刺破的发出来的,而后者,则是李庸留下的最后的叹息声。他不能动,亦喊不出来,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躯体被吃掉,只能在生命完结之时,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李庸吃下了迷药,自己也是,所以才昏睡了这么久。只不过,徐冲常年和噩梦对抗,所以能更快地清醒过来,而李庸,却只能在被吃掉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坠入的这个山谷,根本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而是人间炼狱。 它一直都藏在这里啊,在吃掉了万祖宏三口之后。怪不得此后的二十八年,它都没有再犯下血案,原来它是等着猎物自己送上门来,再将他们吃掉。 徐冲将眼珠子转过去一点,他的脖子不能动,所以现在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旁边那张草榻,只能看到墙上映着的那个黑影。它现在不像以前那般小心翼翼地藏在床底了,而是将身子整个压在李庸的身体上,“咕噜咕噜”地吸食着他融掉的骨血。 一根管型的东西微微颤动着,插在应该是李庸喉结的位置上,李庸的身体亦随着它抖动着,由于幅度太大,他披散的头发飞舞起来,使他看起来也像一只怪物了。 “唰。” 一阵温热的血扫到徐冲脸上,他再也忍不住了,喉头颤动两下,发出一声压抑着的干呕。 墙面上映着的黑影不动了,徐冲看到它从李庸已经干瘪的身体上爬下,朝自己走了过来,血水正顺着它的身体流淌下去,在地板上凝成一条条细长的血流。它的嘴巴还在嚼动着,徐冲知道,那里面全是李庸的碎渣。 他闭上眼睛,不想看到它的模样,可是眼皮刚碰到一起,又飞快地分开了。 不,他要看,要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既然怎么都要死,那还不如瞧个清楚,看看那个困扰了自己几十年的噩梦到底是什么。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没有看到什么青面獠牙的怪兽。徐冲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张皱皱巴巴的老脸,他太老了,脸上的皱纹像山峡中的河道,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斑点,垂头下来时,松弛的脸皮几乎要触到徐冲的鼻尖。 “醒了,”老头儿张开嘴,露出里面仅剩下的三五颗黄牙,皱巴的嘴唇撮成一团,笑了,“竟然被你看见了。” 说这话的时候,星星点点的血珠子从他灰白的胡子上落下,滴到徐冲的面颊上。 “药没下够吗?那丫头,见了长得略齐整些的男人,就舍不得动手了,看来得给她点教训才行。”他说着抹了下嘴巴,又将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几下,“我看到你的剑了,御赐的,你是皇帝老儿身边的红人啊,这么看来,我吃了你,倒是与有荣焉。” 徐冲屏住气息,“我朝圣上年富力强,你却说老儿,不知是合意?” “年富力强?”老头儿“嘎嘎”笑着,“看来那皇帝老儿还没我活得久,我记得以前曾在颐和园里见过他一次,那时他虽已经年过古稀,但看起来尚算康健,现在,竟然已经是他儿子当家了。” “新皇登基已经十年有余,看来,你们在这里藏了很久了。”徐冲的心“突突”跳着,他一定要问出答案,哪怕死亡紧随其后,“二十八年前的十月初八,卯城琴台街路北,有一户姓万的人家,一家三口皆是死于你手对不对?” 老头儿的眼皮耷拉下来,浑浊的眼珠子斜向一侧,似乎是在认真思索徐冲的问题,“二十八年前,卯城”他晃动着薄得仿佛只剩下两层皮的肩膀,哑然失笑,“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徐冲见他欲起身离开,急忙追问了一句。 老头儿却不再看他,自顾走到李庸被吃得只剩下一半的尸体旁,又一次慢悠悠地爬了上去。 “叽咕”声又开始响起了,像永远不会停止似的。徐冲躺在那里,他感到温热的血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可是除了手指,他不能操控自己的身体移动半分。 “哐啷”一声响,李庸腰间的钥匙落到了地上,与此同时,那老头儿擦了擦嘴,慢慢从草榻上爬下来,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他似乎变胖了一些,也年轻了不少,脸上的皱纹都被熨平了许多,看起来像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汉子。也是,吃掉了这么一个体态丰腴的人,吸取了他的精华,自然会以形补形。 怪不得李庸会以为他们是一对父女。 “好好养着,把自己养得胖一些,看你一身的精肉,吃起来会塞牙。”老头儿发出一阵森寒的笑,拍着肚子朝门外走去。 “万家那个孩子还活着吗?”徐冲还是不甘心。 他等来的是沉闷的关门声。 第二十章 同类 徐冲又一次被那股熟悉的香味唤醒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若不是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身旁那张被鲜血浸透的草榻,他还以为昨晚看到恐怖景象的不过是那场年复一年缠住自己的噩梦。 “喝粥吧,快凉了。”子豫似乎已经在他旁边站了许久,见他坐起来,忙将手中的碗递了上去。 徐冲挡住碗沿,淡淡冷笑,“这次迷晕我,是为了更方便它吃掉我吗?” 子豫一愣,纤长的睫毛翕动几下,“这粥里没有药......是给你补身子的。” 徐冲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补身子......早晚要被吃掉,这身子补或不补有又什么分别?” “死囚临死前还要给一顿饱饭,想必你也不愿做个饿死鬼吧。”子豫的声音强硬了一点,依然将碗横在徐冲面前,一双剪水目毫不畏怯地盯着他。 两个人的目光都恶狠狠的,谁也不愿退让一步,像是隔着血海深仇。 过了一会儿,徐冲先示弱了,他展颜一笑,接过子豫手里的碗,还像上次那般,三下五除二便将里面已经彻底凉掉的粥一口干掉,然后将碗递了回去。 “我相信不是你,你的眼睛不会骗人,”他舔了下嘴唇,依然目不转睛看着子豫,“姑娘,既然你如此好心,不如好事做到底,帮我一个忙。” 子豫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什么?” 徐冲将身子朝前微倾一些,压低了声音,“你把我的剑拿来,我杀了那只怪物,咱们两个一起逃出去。我看的出来,那怪物对你也不好,你一定是受它钳制,才不得不和它一起藏在这里......” “你的剑伤不了它,”子豫轻呼出一口气,脸上映出一抹接近于怜悯的笑容来。她转头看向窗外,那里,有稀疏的树影和大片大片的花田,阳光洒下,将各种颜色融汇在一起,像一幅亮丽多彩的画。 “而且,”她接着道,“我也不是因为被它胁迫才藏在这里的。”她扫了徐冲一眼,没有再发一言,转身朝屋外走去。 即将关上房门时,她听到一阵悲戚和绝望掺杂的笑声,徐冲边笑边咳,泪水都被笑了出来,“没想到我徐冲也有今日,竟要被一只老妖吃掉,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留在京城,哪怕在官场的争斗中含冤而死,也比落得这样死不见尸的下场强。” 子豫的身子猛然僵住,晨曦中,她的背影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像一尊美丽的闪着金光的雕塑。 “你......是徐冲?”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却能听到他的回答,一字一句,那么清晰,分毫不落地飘进她的耳朵。 “怎么?连你也听过我的名字?是徐冲又怎样?还不和李庸王庸张庸一样,要悲惨地死在那老妖之口。子豫姑娘,我最后恳请你一次,将来若你出了山谷,见着别人,千万别告诉他们徐冲是怎么死的,因为即便我已经到了阴曹地府,也丢不起这个人。” “徐冲......”子豫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落在他耳中,变成山泉的叮咚声,“你好好养伤,三日之后,趁它蜕皮之际,我们一起逃走。” 说到这里,她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一次折返回徐冲身边,从袖子里掏出一朵花,一朵尚未展开花苞的百合。 “它每晚都会来给你注入迷药,记得舔一舔花心,便可以助你......” 话说到这里,她猛然止住了话头,脑袋朝门的方向一偏,一只手却迅速将百合塞进徐冲的衣服里。 老头儿出现在门外,它似乎故意将步子放得很轻,所以方才徐冲和子豫才都没有注意到它。它一手扒着们,将头探进来,冲两人狞笑,鲜红的嘴唇里似乎盘着一根蜷成一团的管子。 “送个饭罢了,竟要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两个生了个孩子呢。” 言语粗俗,毫不掩饰,但子豫似乎早已适应了它的无礼,神情半点未变,只一言不发地快速走到门外,离开了。 “贱骨头的小娼妇,”老头儿盯着她的背影吐了口唾沫,随后跨进门槛,斜眼睨着徐冲,“方才说什么呢?聊得如此投机?” 那朵百合压在徐冲胸口,给他灼热的身体带来一丝凉意,他扯起被子将自己盖住,不让它闻出那缕清甜的花香。 “你不愿意告诉我万家的事情,我只好问她了......” “她说什么?”老头儿被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闪着光,看得徐冲心中一寒。 “她说她不知道,”他故意沉下声音,咬牙切齿道,“狗娘养的,一老一小,都是狗娘养的,竟然想吃你爷爷,你知道你爷爷是什么人吗,将来有你们后悔的。” 果然,老头儿的注意力被他的狂言妄语转移了,它咧着血盆大口嘎嘎笑,“管你是谁,是哪一号人物,进了我的肚子,还不是化成一滩血水。” 它忽然伸出一只手,焦黄的指甲卡住徐冲的脖子,脸几乎贴上他的鼻子,“年轻人,别太狂妄了,总有你求我的时候,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吓得尿了裤子,求爷爷告奶奶,恨不得给我磕头,只要我能饶了他......你猜我是怎么做的......” 他的笑声更大了,脸却变得狰狞且扭曲,“嘘,我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你要自己试,慢慢试......” 说到这里,他猛地松开手,将徐冲重新推回到床上,高高昂起脑袋,“还有那个小娼妇,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吗?若非和我是同类,她怎会和我住在一起?难道她就是救苦救命的活菩萨,单我是嗜血如命的妖怪?哈哈......” 它满意地看着徐冲的脸一点一点变得苍白,然后缓缓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见它走远,徐冲才从衣服里将那朵已经被压瘪的百合花掏了出来,花很香,洁白的尚未展开的花瓣就像子豫修长的脖颈。他将它放在心口,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塞回衣服中。 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他转头,看见了床边李庸的钥匙。他努力斜过着身子,将它捡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朱全 刚走进卯城县衙,赵子迈他们就听到一阵微弱的呻吟从堂内传出,里面还夹杂着刻意压低了的咒骂声。 走进堂内,赵子迈见吴元礼脱了靴袜,单脚踩在椅子上,用红花油摩挲着脚腕。他的脚腕鼓起了一大片,青紫都泛了出来,看着就疼。 “吴大人。”赵子迈轻声唤了一句。 吴元礼冷不丁看到赵子迈一行人走了进来,吓了一跳,忙从椅子上挪下,一瘸一拐朝他们走去,咬着牙躬身就要行礼。 “您坐着便是。”赵子迈看了宝田一眼,宝田便赶紧搀扶着吴元礼坐下了。 “赵大人,”吴元礼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下官正说着要去找您,没想,您亲自过来了。下官已经率领下属将徐大人归家的那条路翻过来覆过去地找了几遍,您看,脚都扭伤了,可是,可是就是寻不到他。依照您说的,也挨家挨户地查了问了,但是真的没有人见过徐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赵子迈见他衣冠不整,满身狼狈,便知他刚从外面回来,这几日肯定也吃睡不宁,所以便不再苛责,只道,“吴大人,从南山会馆到徐家,只有一条路吗?” 吴元礼摇头,“小路大路都查过了,徐大人他总不会上了哀牢山,在山上晃悠一圈,再顺着山路下来吧。” “哀牢山?”赵子迈眉头一皱,“我倒是经过了那里,山不高,也没什么树,全是石头” 吴元礼赶紧接上话茬,“所以说嘛,那座秃山,平时都鲜少有人上的,徐大人吃醉了酒,怎么会到那里去。” “可是” 赵子迈还想再说些什么,他身旁的桑忽然看向县衙的大门,口中轻笑道,“这府衙够热闹的,又来了一帮人。” 果然,她话音未落,就有哭闹声响起,吴元礼显然也听到了,又是皱眉又是拍大腿,“天天来闹,没完没了,都跟他们说清楚了,还是要来。你说这人没入狱前就病了,后来死在狱中,也不是官府的错是不是?他们整天闹来闹去,怕不是想讹官府的银子?” “死的是何人?”赵子迈问了一句。 “胡秉,”吴元礼深深叹气,“就是徐大人失踪前断的最后一起案子的罪犯,赵大人,您说我最近是不是撞了瘟神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他话还未说完,胡秉的家人带着家丁就走进来了,见了吴元礼,便挨个在他面前跪下,一个个泪眼汪汪,口中反过来倒过去的就是一个“冤”字,胡秉抓得冤,死得更冤,所以这件事他们绝不会就此罢休,一定要让官府给个说法。 吴元礼本来就对赵子迈有几分畏惧,现在又来了一群人到县衙喊冤,更是吓得六神无主,只能一边安抚众人的情绪,一边不时地用眼睛瞥向赵子迈,观察他的脸色,生怕他将今日之事呈禀上去。 “胡秉的案子是徐冲徐大人亲自断的,哪能有错?徐大人在胡秉藏在床下的刀子上,发现了李庸的毛发,而且胡秉自己也承认了当晚刺杀过李庸,亦有多人看到李庸去了胡秉家中,人证物证俱在,总不能因为胡秉死在狱中,就推翻整件案子吧。” 吴元礼做这番陈述的时候,胡家人发出一片唏嘘声,有说胡秉当时已经醉成那副样子,怎么可能做出杀人还剥皮的恶行;还有人说李庸那等奸恶之徒,仇家甚多,是谁杀的他还真不好说;更有甚者,说胡秉亲口承认的所谓“罪行”,说不定只是他酒后发的一个梦,根本不能当真。 在一张张为胡秉的辩白的义愤填膺的面孔中,有一个人却显得格外的扎眼。 赵子迈看了他许久,发现刚开始别人都在哭的时候,他拼命想挤下几滴眼泪却不得要领,现在,大家都嘶着嗓子为胡秉喊冤,他却白着一张脸,眼神飘忽闪烁,不敢在吴元礼脸上停留,也不敢和自己的眼神触碰。 偶尔有几次碰上了,便很快躲闪开来,仿佛他的眼睛能射出刀子。 “他是谁?”赵子迈低声问吴元礼身后的一个小衙役。 “胡秉的贴身小厮,好像叫什么朱全。” 赵子迈盯住朱全的脸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在胡家人已经质询累了,吴元礼也解释累了的时候,他才冲朱全问了一句,“案发当晚,你在哪里?” “那晚我早早睡了,所以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早上醒了,才发现少爷他躺倒在庭院中,衣衫上全是血,旁边还放着把刀子。我赶紧将少爷叫醒,他清醒后似乎很害怕,嘱咐我什么都不要说,就自己掂着刀子进屋去了。” 像是为这个问题准备了许久,朱全语速极快地说出了一大断话,连个哏都没有打。不过,他的肢体动作却明显地不正常,身体抖动着,头也低垂了下来,不敢将眼神投掷过去。 “你家少爷那晚喝得那样醉,你不贴身伺候,却睡得死死的,一觉到天亮?”赵子迈看着他追问了一句。 “小的那天不舒服,已经和总管告过假了。”还是接得很快的一句回答,仿佛他已经无数次在脑海中设想好了这样的场景。 “那把刀” “是少爷随身的佩刀,少爷他经常到外省运送药材回来,佩刀是不会离身的。”朱全的回答一丝破绽都没有。 “那么,你也觉得是你家少爷杀死了李庸?”赵子迈话锋一转,脸上又挂起那抹谦和的笑。 “我”朱全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答出一句,“我不知道,我只是将我看到的如实告知大人们而已。” 赵子迈冲朱全点点头,手自然地在吴元礼肩头一拍,“吴大人,安抚民心重要,但坚持真理至上却更重要,现在徐大人失踪,您处事还是要果决一些,不要让这些无谓的事情耽误了我们的正事。” 听了他这一番话,吴元礼的心落回肚中,他正坐于堂上,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堂下众人听令,此案官府已作出决断,若再因此事来衙门纠缠,就休要怪本官下令抓人了。” 第二十二章 谁 二十二章、 “我们来李庸家里做什么?”看着前面丹楹刻桷的屋院,桑瞪大了眼睛,它红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似乎黯淡了一些,不再鲜红得吓人。 “怎么不说话,盯着我做什么?”见赵子迈没反应,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赵子迈觉得自己的肋骨就要被它捅断了,于是赶紧道,“别急,等宝田出来你自然就明白了。” 说曹操曹操到,宝田从李家敞开的大门中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疑惑神情,快步走到几人身旁。 “怎么样?”赵子迈问了他一句。 “不认识。”宝田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简洁地答了三个字。 “李庸和朱全并不相识?”赵子迈脸上讶异的神色现在已和身旁的几人无异。 “不认识,”宝田重复了一遍,“李家人从未听说过朱全这个名字,其实那李庸和胡秉也没有多熟,两人不过是在一起喝过几场酒,平日碰上了估计都叫不出对方的名字。” 赵子迈抚着下巴轻声道,“这倒怪了,朱全在府衙的表现极不正常,所以我猜想会不会是他杀了李庸,然后将犯下的罪行全部推倒自己的主子身上,可现在看来,这个推测倒是不准。” “不相识,但可以为财杀人啊。”桑不屑地跟了一句。 “是可以,但为财杀人,何至于还要割去李庸的脸皮和器官,这很明显就是一场仇杀。” 一句话让几个人皆沉默了下来,穆瘸子用脚尖踢着地,在地上搓出一个馒头大小的坑来。宝田则仰头望天,脸上是一副比白痴还要白痴的神态。桑刚被赵子迈怼了回来,现在是一脸的强硬刚劲,抱着臂膀,不满地盯着赵子迈,一副你聪明你倒是想个法子的挑衅表情。 “我说,我们不是要找徐冲吗?干嘛在这宗案子上纠结,这不是官府的事吗?”过了一会儿,穆瘸子终于按捺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是徐冲失踪前办过的最后一件案子,现在寻人无果,便只能从旁侧入手,或许他的失踪和这间案子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什么关系,你倒是快点给个准话儿,耽搁了这么久了,什么时候才能赶到京城?”桑冷下脸,语气压得又低又硬。 这是它回来之后第一次发火,此话一出,几人皆被它惊得不敢出声,穆瘸子更是慢慢挪到宝田身后,以防自己被它的怒火波及到。 “我给不了你答案。”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赵子迈脱口就说出这句话来,虽然说完后他就后悔了,但覆水难收,他只能看着桑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脸上挂着一抹阴森森的冷笑。 宝田见势不妙,忙朝前跨出一步,横在两人中间,夸张地一拍头一边冲赵子迈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激怒桑,“他们对李庸的死并没有太上心,甚至连棺材都是用的最差的,那板子薄的,还没有一般农家用的材料好。我琢磨着这李家也是有钱人家,怎么给李庸准备了这么一副劣质的棺材呢。” 他说这番话的本意是要转移桑的注意力的,没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子迈忽然蹙起眉头,又一次将目光转向李家的宅院,“你说,李庸的家人一点也不伤心?” 说这话的时候,桑已经一把推开了宝田,走到了赵子迈的身边,宝田生怕它伤到赵子迈,忙伸手上前阻止。他看到桑脸上的汹汹气势,亦看到赵子迈惊慌失措的模样。他似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成为它的目标,倒吸了一口凉气,朝后退出几步,在桑凛凛的目光扫过去的时候。 “莫要伤我家公子。” 宝田扑了个空,桑擦着赵子迈的肩头快速朝李家的大门走去,在门口站定后,右手在前方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将铜针抛向敞开的大门。 “穿针引线,绣魂归来,把这宅子里的魂魄给我捉出来。”说罢,它回头,冲后面的赵子迈绽出一抹含着讥讽的笑容来,“推来算去,也没个定论,还不如让生魂自己告诉我们是谁杀了他。” 赵子迈愣了半刻,哑然失笑,“是了,倒把这一茬给忘了,是我愚钝了。” 一道光从李宅中倏地窜出来,针尾的白线闪闪发亮,在黑暗中留下一条拖长了的印迹。线的末端,牢牢系着一个人影,不着衣衫,身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伤口,长条形的、圆斑状的,一个挨着一个,从远处看简直像穿了一件暗底红花的衣服。最可怖的是他的脸,整张脸皮连带着嘴唇鼻子眉毛都被割掉了,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眼眶,呆呆地瞅着同样呆呆看着他的赵子迈。 “李庸,是谁杀了你?”桑早已等的不耐烦,一手夹着铜针,眼睛朝那生魂一瞥。 “杀杀我之人是”一阵似哭非哭的声音从白线末端飘来,落在每个人的耳中,如一阵稍纵即逝的风,“不要回家,我要回家家” 桑的上下唇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极响亮的砸吧,“说出凶手,自会放你回去,别墨迹。” “这是哪里我要我要回家”生魂仿佛没听懂它在说什么,依然絮絮叨叨说着回家,丝毫没有注意到桑的一张脸胀得通红,牙齿咬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让人畏惧的响声。 穆瘸子最擅察言观色,看到这等情景,自是先行一步,一瘸一拐朝反向走去。宝田也凑到赵子迈身边,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公子,看来今天这场火它是非发不可了,咱们也避避,别引火上身啊啊公子?” 赵子迈甩开宝田走上前去,俯身看向被割得体无完肤的“李庸”,深深吸了口气后,轻声说出几个字,“你,不是李庸?” 第二十三章 妒 那具横陈在胡秉家门口林子中的尸首当然不是李庸,他虽然也姓李,名叫李瑞,但却和李庸没有半点关系,和胡秉亦不相识。 李瑞是个孤儿,小时候被朱全的父亲收为养子,和朱全一同长大,两个人同吃同睡,情同兄弟。 可是这延续了十几年的兄弟情却因为一个女子被生生折断了,不仅如此,朱全还对这个一直被自己视为兄弟的人起了杀心。 没错,这是一段戏文中最常见的两男一女的关系,而朱全,是这段关系中的失败者。 感情的事是不能强求的,这一点朱全很清楚,可是他同样很清楚自己成为了失败者的原因:朱全脸上有一块胎记,不算大,却长在他的右颊上,一眼望去仿佛被笔点了块墨痕。而李瑞,却生得细皮嫩肉,比女人都要白皙。 朱全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的样子,在看到他脸上那块胎记的时候,她明显地惊讶了一下,然后又赶紧挪开了目光,仿佛怕刺痛了他脆弱的自尊。而她和李瑞在一起时,就显得轻松多了,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脸上含着抹害羞的红晕。 不就是因为这块胎记吗? 朱全记不得有多少次,他用店里的钟乳粉拼命擦拭自己的右脸,一直擦到脸颊破了皮,火辣辣的疼,可却依然没有办法将胎记祛除。他甚至想用刀将自己的脸皮削掉一块,但刀柄在手里颤了又颤,终是没敢下手。 可就在这个时候,李瑞兴冲冲地找了过来,告诉朱全,他想娶一个女子为妻。 李瑞想娶的是谁,朱全不问也知道,可是他现在却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他很笃定,李瑞娶不到那个女孩子,他不会让他娶到她的。 他跟着李瑞,在附近的林子中袭击了他,剖开了他的肚子。之后,他还不解恨,又用刀割下了李瑞的脸皮。 “毁了你的脸,看她还喜不喜欢你。”他恶狠狠地笑着,心中是膨胀的喜悦。可是,在看到月光下李瑞那张被毁得乱七八糟的脸时,他怕了,丢了刀子,慌不择路地逃回了胡家。 他看到胡秉躺倒在院中,衣衫上沾着血,身旁还放着一把刀。 那一刻,朱全几乎以为是老天爷怜悯,才赐予他这样一个良机。他没有犹豫,抓起胡秉的刀走到林子中,用它割掉了李瑞身上的皮,然后又将这把刀放到依然昏睡不醒的胡秉身边。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把自己的刀处理掉,他将它扔进一口荒井中,并在确保没有人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后,偷偷潜回了胡家。 朱全的本意是让人认不出那具尸首的身份,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所有的人都认定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是属于一个叫李庸的男人得。不管是胡秉,还是李庸的家人,甚至包括那位名满天下的辣手捕快徐冲。 朱全暗地里窃喜:他和李庸并无任何交集,这样一来,就更不会有人将此事疑到他身上了。所以当赵子迈一行人找过来的时候,他还在极力为自己辩解,说他根本不认得李庸,又怎会害他? “不认得李庸,你总认得李瑞吧?”听到李瑞的名字,朱全差点晕过去,他用力抠着自己的大腿,在上面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 “你欺他无父无母,即便失踪也不会有家人来寻,所以便将他的尸身毁损成这幅样子。”赵子迈的声音里全是鄙薄,仿佛他是一只不足为人道的蝼蚁,“你知道吗?李瑞很想回家,可是他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因为他以为的那个‘家’人,竟成了残害他的凶手。” 朱全晕了过去,因为在赵子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到李瑞的脑袋从后面探了出来,被割去了皮的脸就像一块皱皱巴巴的红布。 “所以说这宗案子真的是徐冲断错了,”桑的表情很有些幸灾乐祸,它嚼着一根香蕉,嘴角差点翘到耳朵根,“你不是说他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吗,怎么这双眼睛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赵子迈知道它在打趣自己,却无心与它斗嘴,案子破了,他却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心情闷得发慌,似乎怎样都无法纾解。 “吴大人呢?”沉默了一会儿,他冲站在窗边的宝田问道。 “带人出去寻徐大人了,一直没回来,公子,昨日不是你让他扩大搜查范围的吗?”宝田答了一句,又“咦”了一声,“好像要下雪了,如此一来,寻人就更不容易了,公子,咱们要不要去接应一下?” 说到这里,见赵子迈默不作声,宝田便走到他身边,伸手在他眼前一晃,“公子,想什么呢?怎么发起呆来了?” “之前,我还巴望着快点找到徐冲,现在却不知道他回来了之后,该如何承受这一切。从神坛上跌落下来的滋味,怕是不好受。”赵子迈忽然想起徐冲醉酒后对自己说的那些掏心窝子的话,他说他最怕的就是失败,所以当初才从京城逃走了。可是现在呢,即便他逃离了京城,却还是不能有个荣归故里的结局。 铩羽而归,似乎才是他最终的命运。 “这件冤案和徐冲的失踪有关系吗?”桑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还是幸灾乐祸的懒洋洋的口吻。但赵子迈却觉得它似乎有种奇特的魔力,总能在他被情绪困住的时候,适时地将他打捞出来。 “你说徐冲的失踪也许和这件案子有关系,所以咱们才费了好些功夫在这里,怎么,现在又发现自己判断失误了?”桑似乎没打算放过他,还在咄咄逼人地追问。 “对,也许是我判断失误。”他只能老实地承认,随后,则两手一摊,涎皮赖脸地一笑,“大神仙,您见多识广,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下的事全知道,不如您给想个法子,咱们齐心合力,快点找到徐冲,也能早点赶回京城。” 第二十四章 缝 桑已经吃完了香蕉,一根手指立起,将香蕉皮转得虎虎生风,“依我看,徐冲早就发现自己断错了案,抓错了人,所以先我们一步,跑了。” “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赵子迈语速极快地反驳回去。 “不是吗?你怎么知道?人心这玩意儿,深不见底,赵子迈,你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又怎能对他人做出定论?” 桑眼珠子一转,攫住他想躲闪的目光。 天上掉下第一片雪花的时候,徐冲看见子豫端着托盘朝自己住的这间茅草房走来,她身上还裹着那件累着补丁的粗布衣裳,轻盈地在奇花异草间穿行,看似不相宜却又及其相宜。 徐冲倚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她,他的手和腿现在都可以动了,却按照子豫的吩咐,未从床上下来过。透过窗户,他的目光撞上她的,两人皆心头一动,却谁都没有说话。 子豫走进屋来,还向往常一样,将碗递给徐冲,她看着他喝完,将碗接了回去,这才道,“你方才望着我做什么?”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徐冲冲她微笑,“她也总给我送吃的,若没有她,我可长不了这么壮,更不可能当上捕快。也许也许早在某一个寒冷的冬夜饿死在街头了。” 子豫的嘴唇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终于,她压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眼睛朝窗外瞟了一眼,轻声道,“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吧?今晚子时,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已经可以动了,虽然还不是那么利索,”徐冲的目光掠过自己被白布缠着的腿和胳膊,“这些带子我早已解开了,现在缠在上面只是做做样子,对了,我的剑” “晚上我帮你拿过来。”子豫的眼睛生得仿佛比别人灵动许多,所以哪怕她的声音总是淡淡的,但是眼神却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内心。比如现在,徐冲看着她的眼睛,心中忽然多了些许安慰,哪怕他知道今天晚上他们要面对的是重重困难险境。 “为什么要帮我?”他还是没忍住,问出这句话来。 子豫稍稍一愣,垂下了头,“我”她揉搓着自己的衣角,“我也不想留在这山谷中,成为它的帮凶。” “这山谷很美,若是没有它,倒是一处桃花源地。”其实徐冲很想说:若是没有它,若是只有我们两个,留在这里倒也是很好的。可是他看着她,心中满是忐忑,终是没将这句话说出来。 是夜,风雪越来越大,雪花从黑得看不到尽头的天上扑下来,在谷中积出厚厚的一层。可是徐冲看到,那些铺满了山谷的鲜花却没有因为寒冷而枯萎,它们虽然沾满了雪粒,却仍盎然盛放,完全无惧风雪的侵蚀。 或许子豫真的是这谷中的仙人吧,受她照拂,这些花草才长得这般旺盛。 徐冲一边将裹在身上的白布拆掉,一边脑中胡思乱想着。 人越是在恐惧的时候,思维就越是活跃,比如现在,他越是想集中精神想一想如何应对可能发生的危机,可大脑偏偏不听他使唤,充斥着各种各样奇怪的想法。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常常因为形形色色的理由被父亲责打,字没写好,书没背熟,烧糊了饭,等等等等。父亲经常是突然暴怒,在他丝毫没有防备的时候,已经劈头盖脸的挨了一个巴掌,他甚至不能为自己辩解,因为越是辩解,越是会点燃父亲的怒火。所以后来,他学会了谨慎,也学会了隐瞒,犯了错,他都会尽量地去弥补,不能弥补的,就竭力遮掩下去,不让父亲发现。 杀了那个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名字的男人,也是为了瞒下自己的过失。可是徐冲知道,自己没有因为杀人而生出一丝一毫的后悔,他也知道,如果有下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杀人。这么多年来,掩盖错误,已经成了他无法摒弃的一种习惯。 脑袋上那根筋又开始跳了,徐冲皱起眉头,从衣服的前襟中掏出子豫给他的那朵百合花,轻轻嗅了嗅它的花心。这花儿能让人心里安静,也能让那老妖下的迷药不起作用。徐冲就是靠着这朵花撑到现在,没有变成一具昏昏欲睡的活尸,像李庸那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太阳穴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朝外望了望:子豫为什么还不来?现在已经是子夜了,他们约好了要一起逃走的。 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呼唤,子豫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她手里握着他的剑,先皇御赐的尚方宝剑。 徐冲推门走了出去,接过宝剑的同时,情不自禁地牵起了她的手,“走吧,机不可失,咱们一起离开这儿。” 子豫的手指在他手心中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徐冲却将它们捏得更紧了,她没有抽回手,只默不作声地和他一同朝山谷的南边走去。 最南端有一条夹在两座山之间的小道,极窄,人若想从中间通过,只能侧着身子,将前胸和后背都贴在山石上用力挤过去。可是这是唯一一条出山的路,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曾经有人为了躲避它,跑到了这里,可是那人生得肥硕,所以进去之后竟无法动弹,活活被山石挤死了。不过你功夫好,身材又精瘦,说不定倒可以从那里钻出去。” 徐冲还记得子豫说这句话时担忧的眼神,他本想问她平时是怎么出谷的,可是踌躇半晌,还是没有问出口。 现在,在看到子豫说的那条通向“生”的道路时,他忽然理解了她的担忧:那条“小道”夹在山石间,宽不足一尺,而且遥望过去,远处似乎更窄一些,里面还填着许多山上滑落下来的碎石。 这哪里是什么小道,简直就是一条缝隙。 徐冲的脑袋又开始疼了,他回头看向子豫,“若是走到一半,被山石夹住了,那该怎么办?” 第二十五章 蝉 “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 子豫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忽然朝后面看了一眼,身体僵在纷飞的雪花中,脖颈和后背却还是挺得直直的,就像一只骄傲的天鹅。 “怎么了?”徐冲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他的视野中,只有洁白的雪片,纵横交错,缠绵成一幅纷乱的画,“子豫,你看到什么了?” 子豫轻轻摆了摆头,声音中却还是带着疑惑,“没什么,方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不会的,它是要在这个时候蜕皮的不会错的” 她回过头,眉毛睫毛上都沾着雪花,将她整个人衬托得更加出尘,“不管了,快进去吧,雪越来越大了,再耽搁下去就更不好通过了。” 听了她的话,徐冲没有再犹豫,他冲她点点头,将宝剑别在腰上,两手扒住石壁,身子轻盈向前一跃,钻进了那条狭窄的缝隙中。子豫紧随其后,也钻进缝隙,两人侧身前行,步子迈得极快,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等一下。”走了大概有一刻钟光景,子豫又一次转过头,她的两手撑在山石上,胸口有力地起伏,呼出的白气迷乱了徐冲的眼睛。 “是什么?”徐冲听着她紊乱的气息压低声音问道,“它追来了吗?” “我闻到了它的味道,却看不到它。”子豫似是在喃喃自语,她洁白的后脖颈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即便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下。 “怎么办?咱们才走了一半不到,是退回去还是继续走?”徐冲觉得在此时此刻,他只能听子豫的,因为他不知道那个怪物会怎么发动攻击,他前后看了看:这么窄的一条缝隙,它那副脑满肠肥的模样,即便进的来,又能怎么做? “它的味道消失了,继续走。”子豫不紧不慢说出这句话,手却朝徐冲的腰间一推,催促道,“快点走,别停下。” 徐冲依言继续前进,可是走着走着,他却发现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艰辛。两面石壁将他越夹越紧,他不仅不能屈膝了,甚至连胸骨都因为受到了挤压,致使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石壁间的缝隙收窄了,和他预料的一样,而且,这还只是开时,他甚至怀疑,两面石壁会在尽头处完全挤压在一起,不给他们留下一线生机。 “子豫,前面越来越窄了,快要走不动了,现在退回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徐冲说着就要回头,可是还未转过脑袋,他伸在前方的手却忽的碰上了一个东西,又尖又硬,划破了他的手指。 “骨头。” 凭着多年的办案经验,徐冲脑海中一下子就跳出这两个字来,可是还未等更多的想法蹦出来,前面的那个东西就发出“哗啦”一声响,倒在了他的身上。 徐冲没猜错,是一堆发黄的人骨,它本来是被夹在石壁之中的,现在被他一碰,便轰然倒下,头骨、胳膊、肋骨,连带着各种已经碎裂的小骨头,统统一股脑朝徐冲扑来,砸在他身上,发出一股朽烂的味道。 “是什么?”子豫被吓了一跳,握紧了徐冲的手。 徐冲勉强冲她安慰似的一笑,“应该是你说的那个被石壁夹死的人,人虽死了,尸首却留在这里,风吹雨淋,已经化成了一具枯骨。”说到这里,他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柔声道,“子豫,前面越来越窄了,我怕再走上一段,我们也会像他这般,被山石永远困住,不如” “我有办法。”子豫的眼睛亮亮的,像漆黑天幕上的两点星辰。 “你有什么办法?”徐冲愣了一下,他实在不知道除了退出去,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徐冲,其实我我是” 子豫的声音被一阵“沙沙”声掩盖住了,这声音从他们头顶上方的石壁上传来,像是什么东西在朝下爬,间或还有一些碎石从上落下,砸在两人的肩头。 徐冲和子豫同时抬起头,雪太大了,迷住了两人的眼睛,所以他们看不清楚上面到底是什么。不过子豫却已经猜到了,她的身子抖了一抖,松开了徐冲的手,昂头朝上,做出了一副迎战的姿势。 “小心,它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阵风从石壁间穿过,卷走了飞舞的雪片,徐冲终于看到了,看到了那东西的真实面目。虽然他在心里做过无数次猜想,也做过无数次的噩梦,但所能想象出的,也无非是一个青脸獠牙的怪物。 然而当真切地面对它的时候,徐冲才忽然发现自己作为人类的想象力是如此的贫乏。 那是一只蜕了一半皮的蝉,身长约十尺,两对透明膜翅蹭着山石,发出“沙沙”的响动。 巨蝉的头部又宽又短,复眼发达且突出,就像两面凸起的镜子。须状的触角分成七节,在寒风中轻轻地抖动。 徐冲知道,自己在万家看到的就是它,那两只比手掌还大的复眼,一度被他当成了闪光的镜面,现在,“镜面”离他越来越近,近得他已经能清楚地看到上面映出自己和子豫的身影。可是他的注意力却不在它们上,他盯着巨蝉的“嘴巴”,那根细长的管子正在上方一伸一缩,尖锐的闪着寒光的前端仿佛能轻易刺穿他的脑壳。 “这就是它的真身?”徐冲握紧拳头,“这就是那个缠了我几十年的噩梦。” “这是古人留下的一个奇怪的风俗,从战国开始,就有这样的说法,若想安敛死者,就要在死者口中放蝉。无论是达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死后都要这样做。” 子豫咬着下唇,又松开了,“它,就是死人口中的蝉。” 第二十七章 肮脏 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污垢。 蝉,亦有再生之意,自幼虫变为成虫,历经兑变而飞升,表达了古人死后升登极乐的意愿。 作为身份的象征,一开始,玉蝉作为口琀在汉代最为盛行,一直持续到魏晋南北朝。用玉做成的剔透逼真的蝉,放于死者口中,身份越高贵,蝉的做工和质地就越好。但是在平民百姓家,人们用不起玉蝉,便会用树上的活蝉。 可是后来,一些达官贵人也效仿起平民来,开始把活蝉放到死者口中,因为他们认为这样更灵验! 嘴是通往五脏六腑最大的通道,在死者嘴里放蝉,死者就会同蝉一样,在另一个世界被净化,甚至可以蜕变重生。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那只只饮树汁,圣洁而干净的蝉,竟然也变了。 在墓室中,它因为饥饿,因为被嘴巴困住,开始吸取人的血肉和灵魂,它的躯体在慢慢长大,圣洁的魂灵却在一点点的消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它终于能从墓室中出来的时候,它却变成了连自己都不认得的样子。 “我是在山谷外面遇到它的,那时,我在寻找一个人。可是他却告诉我,不要再白费功夫,因为人是会变的,从小到老,他们的灵魂越变越脏,等找到他时,他早已不会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子豫抿起嘴角,“我不该听信了他的话的,因为现在我知道,我要找的那个人,他一直没有变。” 她最后说的那几个字徐冲没有听到,因为他现在的全幅精力都放在了那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老蝉身上。它蜕了一半的皮,所以现在正处于一个“破壳而出”的状态,透明的皮挂在尾尖,欲坠不坠。 徐冲取下腰间的宝剑,单手紧攥剑柄,朝头顶上方刺去。 老蝉长管型的嘴巴灵活地躲避着剑锋,两只凸起的复眼似乎由成千上万块菱形的碎片拼成,每一片,都映照出徐冲惊惶的脸孔。 “唰啦。” 长管卷住徐冲尚未完全恢复的胳膊,锐利的前端刺进他的手腕。徐冲“啊”了一声,手中的宝剑随之掉下,落在厚厚的积雪中不见了。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的身子猛地一凉,热量从老蝉咬噬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涌出,奔向那具老而丑陋的躯壳。 血流失得太快,他的脑子都些迷糊了,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了子豫的声音,可是努力转过脸想看她时,眼睛却被一片蓝幽幽的光罩住,什么都辨不出。 “噗嗤。”什么东西破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呻吟。 “你杀我你竟然恩将仇报?” “我只是拿走我自己的东西我早告诉过你了,不要碰他,其它的,我都答应你” 子豫的声音在颤抖,她好像被吓到了。徐冲摸索着伸过手去,他触不到她,只能触到一张冰凉滑腻的像丝绸一般的事物。 缠在他胳膊上的束缚猛地消失了,徐冲眼前还是那片似乎永远都散不去的蓝,耳中,却传来一阵“嗡嗡”的幽鸣,越来越小他感觉老蝉从高处落下,卡在石壁的缝隙中。它的腿似乎还在动,扎在自己身上,有些疼。徐冲不怕,因为他知道,那只不过是虫子临死前最后的抖动。 身子轻飘飘的,他被什么东西拽了起来,贴着石壁,朝上面飞去。血流还在持续地朝外涌,身体也越来越凉,不过好在,他感受不到风雪的咆哮了,他的身子被那丝绸般的东西柔和地包裹住,正在急遽地上升、上升 醒来时风雪已经停了,徐冲发现自己躺在一堆篝火前,温暖而热烈的火光将他的身子烘得暖暖的。 他抬起手臂挽起袖子,讶异地发现手腕上的伤口完全消失了,只留下一块浅淡的圆斑。而最让他诧异的是,他因为坠崖而受伤的胳膊和腿也康复如初,变得强劲有力,不再像方才那般软软绵绵,连举剑都要费上一番气力。 他坐起了身子,看向背对着篝火的那个身影,“子豫,是你杀了它,救了我。” “它曾经救过我的命,为了报恩,我将内丹献出”子豫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是,我今天却趁它蜕皮亲手取回内丹,并杀了它” “你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它说得对,我总是恩将仇报,多年前就是这样,现在依然没变。”说着,她将宝剑撂倒徐冲脚下,“剑我给你拿上来了,你带着它,走吧。” 徐冲听不懂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却知道她现在需要安慰,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于是他走过去,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住她的头顶,“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荒蛮之地,没有别人,只有我们自己。我种地,你织布,再生一群孩子。” 子豫推开他,盈满了泪花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徐冲,你知道我是什么,你已经看见了,我和它,没什么区别。” 徐冲伸出胳膊,用尽力气将她揽住,仿佛恨不得将她溶进自己的骨血中,“我看到了你的真容,我也知道你把内丹给了我,子豫,你和它完全不同,你们虽然都是都是妖,但你这么善良,它怎么能与你相提并论?” “我也吃过人,”子豫的两手抓在徐冲的腰间,将他抓得生疼,“我吃过人我忍不住深山中虽有野物,但总有难猎的时候它杀了人,故意送过来诱惑我我忍不住” 徐冲低下头吻的脸,“我知道,没关系,我不在乎的,”他冲她笑,笑容温暖且炽热,“子豫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杀过人,我也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干净。” “你杀过人?” 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徐冲忽然将头扭向一侧,大声问了一句,“谁?” 篝火旁边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来,一瘸一拐,气喘吁吁。 “徐大人,总算找到你了。” 吴元礼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脸上的惊惶之色怎么都掩盖不住。 第二十八章 真相 二十七、 徐冲放开子豫,挡在她面前。 “吴元礼。”他慢慢说出这三个字,语气陌生,好像他第一天认识吴元礼一般。 吴元礼脸上堆着笑,拳头却紧捏着,他一向不善掩饰内心,这一点,徐冲清楚,他自己也清楚。一条冷汗从吴元礼的额头落下,他慌忙将它拭去,嘴角抽动几下,滔滔不绝道,“徐大人,您到底去哪里了,可让我们一顿好找。这几天,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脑中为一所念,就是要找到大人您。您看,为了找您,我这脚都崴了,肿得高啊昨天,我们按照赵大人的吩咐,扩大了搜寻范围,到这哀牢山上来寻您,可是雪大路难行,我竟然和他们几个走散了不过这也是因祸得福了,竟然让我在这里找到了大人您,真是上苍庇佑啊” 他一边说一边擦着额头上不断落下的冷汗,拳头依然捏得死死的,目光不敢在徐冲那张冷峻的脸上停留。 “吴大人为什么要急着找我?”徐冲静静等他说完,才语气淡淡地问了一句。 “这还用说嘛?徐大人您是先皇面前的红人,也是咱们卯城的辣手捕快,不知破获了多少奇案,护佑了一方百姓的平安” “可是我杀人了,你方才也听到了。” 徐冲盯着吴元礼惊慌失措的脸,余光却已将他们所处的环境看了个明明白白。这里是哀牢山南边的一片秃崖,离他掉下来的地方不远,四周怪石林立,却没有藏匿着他人,除了他们三个。别的衙役都没有跟过来,就像吴元礼说的,他和他们走散了。 徐冲锁定吴元礼的目光,脚一点点移到地上的尚方宝剑旁边,脚尖在剑柄下一挑,将剑握在手心,剑锋对准了吴元礼的脖子。 吴元礼虽然听到徐冲承认杀人了,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杀自己灭口,于是呆愣在原地不动,嘴巴张了几张,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我已经想好了,逃出这山谷,就带着子豫归隐山林,从此,这世上就不再有徐冲这个人。可是,为什么你们还是不愿意放过我?从京畿到卯城,无论我逃到哪,你们都亦步亦趋,如影随形为什么不能放了我?” “徐大人,”吴元礼似乎终于回过味来,拼命地摆手,“徐大人下官一向对您敬仰万分,从没有在他人面前构陷过您,您这么说,可当真就是冤枉下官了” 吴元礼止住了话头,因为他发现徐冲的眼神有些不对劲,眼珠子似乎在跳动,瞳孔锐锐的,泛着不正常的光芒,和他平日里严谨淡然的模样判若两人。 吴元礼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眼珠子左右扫了几下之后,他扭身就跑,可腰带上的扣环却被徐冲的剑尖勾住,他挣脱不开,身子朝后一挫,重重摔在雪地上。 刺骨的雪钻进他的衣领和靴缝,穿透了他的衣服,将他的身体浸渍得一片冰凉,可是他不敢回头,他听了徐冲的脚步声,踩在厚厚的积雪上面,“咔嚓咔嚓”,像临终的丧歌。 吴元礼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因为他还从未见过能从徐冲手下逃走的人,只是他没有想到,这命运有一天会临到自己头上。 那个让他顶礼膜拜的如神明一般的男人为什么变了?不仅杀了人,还想要杀死自己? “我是卯城县尉,是朝廷的官员,你不能杀杀我,”他哆嗦着,“不,徐冲,咱们两个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能能” 话没说完,后背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吴元礼张口“啊”了一声,知道徐冲的剑锋已经刺进了自己的后心,可奇怪的是,宝剑只刺入了一点就停下了,没有再往里深入。 “你不可以杀人,你是除暴安良的捕快徐冲,你怎么能杀人?”子豫用手握住宝剑,剑锋将她手心割得血肉模糊,徐冲看在眼中,心里骤然一疼,仿佛她的手指连得是他的心脏一般。 “徐冲,你不能杀人,你会后悔的,”子豫双腿一屈,竟跪在地上,她看着徐冲,眼中充斥着不知是怜悯还是疼惜的神色,“我知道那种感觉,你会在心里彻底放弃自己,没了底线,人就活得不像人了” 她看着他,手将剑锋握得更紧了,“你不是说,想和我两个人找一处荒蛮之地,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吗?你放了他,我和你走,没有人知道我们去了哪儿?也不会有人追究你以前做过的事” 徐冲摇着头冲她笑,“自愿离开,我还是他们心中的英雄;若是因为被人握着把柄而被迫离开,子豫,我就成了流亡的逃犯,你明白吗?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冷言冷语,哪怕是死了,进了棺材,也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说,看,那个徐冲,根本不是什么辣手捕快,而是个亡命徒。” 说到这里,他敛起笑容,凝视着子豫的脸蛋,“而且杀了他,不光是为我,也是为了你” 子豫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手离了剑柄,摸向自己的脸,她细腻的皮肤粗糙了许多,她甚至能触摸到上面浅浅的纹路。 “这几日你都没吃什么东西吧,天赐良机,你不要错过了。” “不,徐冲,不要。” 子豫晚了一步,她眼前剑光一扇,那柄尚方宝剑以迅雷之势,贯穿过吴元礼的身体,在他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嚎之时,将他刺透了。 “人死透了,你可以吃了他了,”徐冲将宝剑抽回来,干笑了几声,“我不在乎你吃人,所以,你不用觉得” “你真的不在乎吗?”子豫本来还愣愣地盯着吴元礼的尸体,现在忽然回头看他,目光凛凛,里面某样压抑很久的东西,似乎终于要破土而出了,“你若真的不在乎,我就把真相告诉你,二十八年前,你在万家窗口外面看到的那个怪物,其实就是我。徐冲,我就是万婉,杀死了万家三口的万婉。” 第二十九章 身世 南海幻蝶或许是世上最不负责任的父母了,它们从不养育自己的孩子,却有一种独特的繁衍后代的方式,那就是在产卵之时,寻一户有幼子的人家,用自己的卵取代那个孩子。 我就以这样的方式取代了万宛,变成了万婉。 从我出现在万家的那一天,我的养父母万祖宏夫妻眼中就只剩下我一人,而万宛,则永远地从生身父母的眼中消失了。 他哭闹挣扎了几天,终于,在一个像今天这样的大雪天,活活饿死在自己家中。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加悲惨的死法吗?我猜没有,所以在那几年,我总是能看到万宛的魂魄可怜巴巴地徘徊在万家院外。徐冲,我知道你也看到了,小孩子的眼睛是最干净的,更何况,你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徐冲,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无数个我被万宛的哭声折磨得愧疚难眠的夜晚,你总是陪在我的身旁,我们相互取暖,在这风雨飘摇的天地间一起努力地长大。 若不是二十八年前那天,若不是我的养母无意间发现了那个秘密,我想,我一定会在十七岁那年嫁给你,和你做一对最恩爱的夫妻。 是的,你没猜错,万宛的骸骨被我的养母发现了,虽然我很快将它藏了起来,可是那具已经被风干的小小的尸骨还是让她惊骇万分,也让她想到了自己总是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孩子。他在梦中对自己的母亲说:我才是万宛,那个一直被你们养在身边的孩子,是个妖怪。 她将这件事告诉了养父,但养父不仅不信,还骂了她,说她不该胡思乱想,猜忌到自己女儿的头上。 可是作为母亲,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若是对孩子的身份起了疑,就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徐冲,我理解她,真的理解她,虽然她开始监视我,试探我,但我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恨。我恨的是我自己,是我的亲生父母,恨它们如此自私自利,毁了这样幸福美满的一个家。 可是我的养父却不能对自己的妻子感同身受,他看着她反常的举动和对我的冷漠,终于忍不住在一天晚上大动肝火,和我的养母大吵一架后,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养母那时的精神已经脆弱之极,徘徊在崩溃的边缘,现在,看到丈夫不但不理解,还骂自己是个疯婆子,便彻底失了智。 我听到打斗声赶过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养母用一把刀子刺穿了养父的肚子,她随后也在惊惧之下,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她看着我,眼睛不甘就此闭上,她问我到底是谁?是不是她的孩子。 徐冲,我不敢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能扑在他们身上哭,我告诉她,我爱她,像母亲一样爱她,求她不要离开我。可是,她却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拼命将我的手拨开了。 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看见了,徐冲,我吃掉了他们,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作为一只妖,我对血的渴望是这么深,即便当时我已经悲痛万分,但是还是没能忍住血腥的诱惑。我也看到了你,你显然是被我吓到了,你跑了,慌不择路,我亦知道,那是我与你此生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晚,我离开了万家,一路奔逃,来到了一个我自己也不认识的地方,只是我没有想到,这只是我流浪的起点。此后的数年,我都是一个人,从一座城走到另一座城,从一条路走上另一条路,我不知道我的终点在哪儿,或许,这就是幻蝶的命运,漂迫不定,没有归途。 可是,不知是不是缘分使然,我总是能听到你的消息,人们都说,那个从卯城走出来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徐冲,通过了科举,成了顺天府的一名通判。他屡破奇案,令坏人闻风丧胆,得到圣上的赏识,是名满天下的辣手神探。 徐冲,听到这些的时候,我真的很欣慰,我们两个之中,总算有一个走了出去,走出了童年的阴影。 可是我却不敢去找你,因为,我觉得自己很脏,尤其在现在的你的衬托下,我更是卑微地抬不起头来。 后来,我遇到了它,一只死人的嘴巴里爬出来的蝉。见我第一面的时候,它就看出来我是它的同类。我记得它笑着说,你不要装了,装得再像人,也不是那么回事,他们不会接纳你的,因为哪怕你伪装得再好,也会有露出尾巴的时候。 我一开始是厌恶它的,它吃人,随时随地,只要有机会。可是渐渐地,我发现和它在一起很轻松,它不会鄙夷我的身世,它甚至告诉我,这世界上,人才是最脏的,因为他见过太多的人,他们虽然长着人的模样,但灵魂却早已臭得发糟了。 它还救过我一命,那天,我被一个醉汉纠缠,它二话没说就杀了他,但是我们也因此被官府通缉,所以,我便和它来到了这座山谷。谷中野物不少,我们便靠此为生,但是,偶尔也会有人落入谷中,被他当成天赐的盛筵。 我没想到会在谷中遇到你,第一次见到你时,我甚至认不出来你了,徐冲,你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我没想到,那个瘦弱爱哭的男孩子,竟然变成了一个目光坚毅身姿挺拔的男子。 我只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你仅存的那一点少时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你还是那个徐冲,那个让我这么多年来都无法忘却的徐冲。 “我错了,是吧?” 子豫,不,万婉回过头来看着徐冲,冲他凄然一笑,“我错了,你早就变了。可是徐冲,你还认得自己吗?你还记得自己以前的样子吗?” 第二十九章 诱惑 徐冲迎着子豫的目光,抿起嘴角轻轻一笑,“小婉,我对你是永远都不会变的,你记得这一点就好。” “徐冲......” 徐冲忽然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到吴元礼的尸身旁,他的力道有些大,所以子豫几乎是扑到了吴元礼的身上,手上沾满了他的血。 “小婉,在我面前你不用伪装,只要我们于对方而言是清白的,那么即便我们对不起其他人,又如何?”徐冲俯下身,指着吴元礼后背上那个深深的伤口,颤声道,“小婉,吃了他,你已经把内丹给了我,若不及时进食,你怎么走得出这冰天雪地?” 子豫看着徐冲——她曾经如此想念的这个男人,现在却令她害怕。想明白这一点,一股能击毁一切的凄凉忽然从心底泛起,可是这种痛彻心扉的领悟却很快被另一种更深更迫切的感觉取代了。 饥饿。 她饿了,她已经几天未进食,早已饥肠辘辘,现在,在面对一具新鲜的尸体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地渗入了她的每一寸骨血。 “小婉,”徐冲的声音适时地在耳边响起,可是,它却不再动听,在子豫听来,那简直像是魔鬼的低语,“小婉,你饿了,吃吧,吃了他吧。” 他将一团不知是什么的血肉捧到她面前,柔声地在她耳旁劝慰,“吃吧。” 子豫浑身颤抖起来,尽管心在呐喊着拒绝,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低伏下去。两片蓝莹莹的翅膀从她的肩膀处弹出,她美丽的头颅上生出了一对锤状的触角,腹部也开始变得瘦长...... 终于,徐冲看到了那对镜面似的眼睛,朝外凸起,被白生生的雪映出数道寒光。 “对了,小婉,吃了他,别犹豫。” 他笑了。 *** 云霾散去,月亮从西边的天空露出浅浅的一角,将雪地上匆匆行走的几人的影子投射在他们的脚边。 “公子,吴大人他们会不会被风雪困在山中了?咱们都在这哀牢山找了大半个时辰了,也没见他们的人影。”宝田搀扶着赵子迈爬山,早已热出了满身的汗,现在到了山顶被风一吹,浑身又冷飕飕的,冷热交替下,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赵子迈伸手帮他把头顶的瓜皮小帽戴好,这才望向前面白茫茫的那一片天地,摇头道,“不应该,我们从山底一路寻到山顶,也没看到吴元礼他们。这山顶地势平坦,想来他们也不会被风雪困住......” “哎,先别说这些了,”桑不怕冷,只在单衣外面套了件坎肩,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盘成发髻,脖子上亦没有任何遮挡,从领口到下巴看起来光秃秃的,与裹成了粽子的赵子迈形成鲜明对比,“我方才一路走一路在想一个问题,既然胡秉家外面的那具尸体不是李庸,那李庸去了哪里?你说李庸因为和家里人关系差,所以李家人才没有好好辨认尸体是不是他,只关心财物。可是李庸在那晚受伤后,总不会因为与家人关系不睦,而不回家吧?” “自然不会,”赵子迈将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紧了一些,“这么久都不回家,连死讯传出都杳无音讯,我想,那李庸多半是已经不在这世界了。或许,他因为刀伤,失血过多而死,或许,他在返家的路上,又遭遇了第二次不测。” 说到这里,他又一次将目光投向面前被白雪掩盖的山顶,眉心轻轻攒起,“从胡秉家到李庸家,要走半个多时辰,但是,要是走山路,会省下不少时间。哀牢山本身不高也不陡,若不是今天下雪难行,爬山应该不难。如果李庸伤得不重,他很可能会选择从山路返回......” “说重点。”桑被他绕得有些不耐烦了,解开领口的扣子,呼呼地朝里面扇着风,赵子迈一不小心瞥见她细嫩的皮肤,脸上略略一红,连忙将目光转到别处。 “徐冲很有可能也是在这哀牢山上失踪的,如果再加上一个李庸,那么......” “那么这座山就有点问题了。”桑摸着下巴环顾四周,过了一会儿,轻轻耸动了一下鼻翼,收缩的瞳孔中溢出精光,“怪不得,方才爬山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果然这山中有蹊跷。” “大神仙,你是说?这哀牢山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宝田连忙追问道。 “不干净的东西哪里都有,山中又精怪多,所以我方才并未留意。可是,”它忽然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幽幽的暗光,“宝田,你有没有听到......哭声?” 宝田感觉后背一凉,身子习惯性地朝下猫低,做出防御的姿势,倒惹来桑的一阵大笑,“你听不到倒也正常,只是你家公子,怎么也没听到哭声呢?他不是一向明察秋毫吗?” 赵子迈被它说得脸上发烫,他当然不能告诉它实情,说自己是因为心中慌乱才没注意到那阵时断时续的哭声的,更不能告诉它这慌乱是因它而起的。他呼出一口气,眯起眼睛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在一块裂开的石头后面,他发现了那个伏在地上痛哭的身影。 那是个陌生的男人,从年龄看应该不是李庸。男人的肚子似乎被刺穿了,肠子流了一地,像在地面上画了一幅曲折迂回的图。 赵子迈知道,男人的尸体应该就在附近,可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雪掩埋了。只是他为何被人杀死在这片秃山上,杀他的人又是谁呢? 脑袋中一堆疑问得不到解答,于是,他朝那男人走去,准备找他问个明白。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响声,他渐渐看清楚了男人的脸,瘦长、年轻,眼睛中填满了惊恐和不甘。 “是谁杀了你?”赵子迈在离生魂几尺远的地方站定。 男人指着自己的肚子,嘴里用力说出几个字,含混不清,夹杂在风中,被吹散了。 “谁?”赵子迈又问了一句,他觉得自己在颤抖,从双腿延伸向上,怎么都止不住。 第三十章 顶罪 抬起头的时候,子豫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中的天还和儿时那么蓝,她和徐冲牵着手,走在这蓝汪汪的像海水一般的天空下,心中充溢着难言的喜悦。 这种心情是那么的真实,以至于当她从梦中醒来时,那份沉甸甸的喜悦还凝结在心头,久久未能散去。 子豫舔了一下沾血的嘴唇,恋恋不舍地张开眼睛,盯着雪地上那件被鲜血染红的官袍看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于是重重朝后一挫,跌倒在纤尘不染的雪堆中。 “唰......唰......唰......” 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子豫回头,看见徐冲正蹲在地上,抓起地上的雪,擦拭着尚方宝剑上吴元礼的血迹。宝剑很快被雪水洗干净了,锃亮的剑锋上映出他的脸,有些扭曲。 子豫觉得这张脸冷得可怕,虽然他在冲她笑,笑容可亲,就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吃完了?”他说,“正是时候。” “什么?”子豫一怔,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心头却忽然慌乱了起来,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徐冲将一根手指竖到嘴唇前面,示意她安静下来,“嘘,你听,脚步声渐渐近了,他们找来了,”说完这句话,他又冲她一笑,眉尖朝上一挑,“忘了告诉你了,我这个小老弟呢,心思缜密的很,若是被他看到尸体,那是必定会怀疑到我头上。若是我将尸首推进悬崖,他也不会罢休,多多少少还是会疑到我身上。” 他压低声音,嘴角微微上挑,“小婉,没想到你帮了我一把,你吃了他,还有谁会知道吴元礼是被我杀死的呢?” 子豫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当听到那片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有人唤出吴元的名字的时候,她忽然全部都明白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她低下头,看着已经被吸吮成一滩血水的吴元礼和自己染血的双手,颤声笑了起来。 “徐冲,你要我为你顶罪?”她第一次觉得血腥味有些刺鼻,差点将她的眼泪都呛出来了,可是,她要拼命忍住。 徐冲慢慢站起身,唇角扭出一个难看的笑,“你可以逃走的,有那么漂亮的一对翅膀,飞到哪里不成呢?小婉,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们这些妖怪,所有人都认为你们天生性恶,所以即便你们做了恶,也不会引起什么轰动。不像我,他们将我捧起来,捧得高高的,却又伏在暗处,想看我从高空跌落。” 他的眼神更冷了,嘴角却依然溢满了笑,“我不想让他们看笑话,赢了这么多年,我不能输。”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脚步声愈来愈近了,后面的人已经发现了他们,子豫听到他们在唤徐冲的名字,一声连着一声,里面充满了兴奋。 是的,如他所说,自己是可以逃走的,化成幻蝶,飞向天际,于她而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何,她却不想走了,她觉得很累很累,吃掉了养父母的那个晚上,被官府追逃的那些年,仿佛都没有这么累过。那些不堪的日子中,总有一点亮光在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可是现在,这亮光消失了,化成了她生命中最痛的疮疤,她不知道前方的路在哪儿了。 子豫坐在原地,定睛看着人群朝这边涌过来,他们绕在徐冲身边,对他嘘寒问暖。他还是他们的偶像,是庇护卯城百姓的英雄,而她,也还是那个杀人嗜血的妖怪。 这一切都没有变过,从未变过。 子豫也学着徐冲的样子,笑了起来。 “徐大人,她是谁?”一个小衙役发现了子豫,指着她问了一声的同时,也看到了吴元礼的官袍,吓得叫了一声,“吴大人,吴大人他怎么了?” 几柄剑同时指向子豫,为首的那个小衙役慌得话都说不完整了,“徐......徐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吴大人他......” “她也是出于无奈,你们别......”徐冲的眼神闪动了几下,做出为子豫辩护的样子。 “吴元礼被我吃了,万家人也是我吃的,我是妖怪,过来,过来杀了我吧。”子豫将语调提得很高,压过徐冲虚情假意的维护,她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一个字也不想。 “她吃了吴大人,她吃了吴大人......她是妖怪......” 人群沸腾了,可是,在看到子豫被染红的衣服和双手的时候,他们们却一个个提着剑不敢向前,只将她围在中间,一点点的朝里收拢。 徐冲还远远地站着没动,他面无表情,冷淡得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子豫对接到他的眼神,只觉一股巨大的悲凉将她从头罩住,于是,她凄然一笑,冲那些越靠越近的衙役们昂起了脖子,“杀了我吧,为吴元礼报仇,来,杀了我。” 她脸上无畏的光似乎震慑到了徐冲,他低下头,不想看到那即将到来的一幕。 衙役们发出了嘶吼,他们要动私刑了,吴元礼虽然不够聪明,但平时对手下却是好的,这些衙役都将他视为大哥,现在见他被害,还死得那样惨,自然是义愤填膺,一个个恨不得手刃真凶。 徐冲知道自己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他可以抚慰他们,让他们将子豫带回衙门先行收监,这样她就有机会逃走。 可是他不想,不想冒这个险。这也是她的选择不是吗?她一心求死,那就在这一刻让一切都结束吧。过几日,等风头过去,他再来回来一趟,处理掉那具崖边的尸体,彻底让这件事归零。 没人会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知道的人全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 徐冲,他还是那个受人敬仰的辣手捕快。 “杀了她,为吴大人报仇。”刀光闪动,嘶吼声此起彼伏。 “徐冲,你赢了。”子豫凄然一笑,仰起头迎接属于自己的命运。 第三十一章 先斩后奏 “不许动手,留她性命。” 在仰着脖子迎接即将到来的那一刀时,子豫听到了一个声音,陌生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刀光剑影因为这个声音停下了,子豫看到那些衙役一个个拼命压住了怒火,肃然而立,齐刷刷对着那三个从徐冲身后冒出来的人影行了个礼。 子豫看着那三个人,中间的那个个子很高,站在那里,自带一股压人一头的不凡气势。站在左侧的小个子明显是他的随仆,一身精肉,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而高个男人的右侧,则是个衣装单薄的姑娘,站姿大大咧咧,一副不羁神态,漫不经心地瞅着自己。子豫心里一惊,慌忙避开她的目光,因为她看到了斗笠下面那双眼睛,泛着红光,仿若两盏烛火。 “你们是” 子豫的话被徐冲打断了。 “子迈,你来得正好,吴大人被妖孽所害,而这妖怪,也正是二十八年前万家灭门惨案的凶手” “徐大哥,这几日你去了哪里?”赵子迈轻声问了一句。 “我不小心中堕入山谷,竟发现妖怪藏身谷中,我拼死逃出,却遇上了前来寻我的吴大人,它它竟将吴大人给” “这么高的山谷,还下着大雪,你是怎么上来的?” 徐冲顿了一下,眼睛却依然平静地如两口深潭,“它念旧情,将我托出山谷。” 此话一出,桑就“桀桀”冷笑一声,徐冲一愣,忙止住话头。 “妖怪都念旧情,你却不念,”赵子迈目不转睛看着徐冲,目光恨不得穿透他的躯壳,看破那颗被层层包裹的肮脏的心灵,“不仅不念,你还想让她为你顶罪,让她包揽下你犯的罪行。” 听到这话,那些还围着子豫的衙役们仿佛一下子被点沸了。 “赵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大人是被这妖怪吃掉的,您可不要冤了徐大人。” 人声鼎沸,此起彼伏,可是却似乎传不到徐冲的耳畔。他还是那么静默地站在原地,脸上依然平静如旧,就好像他们在谈论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事情一般。 “徐冲,你认吗?”赵子迈抬高声音冲他道。 “无凭无据,我为什么要认?”徐冲依然冷静,不过宝田发现他已经握住了剑柄,肩膀的肌肉亦绷紧了,线条也变得不再流畅。 他开始戒备了,因为他知道,若真的无凭无据,赵子迈不会这样问他。 果然,话音刚落,衙役中就响起了一片惊呼,有几人甚至喊着朝这边跑来,只剩下子豫和几个胆大的还在原地没动。 徐冲侧过脸:他看到一片红色的东西从雪地上腾空而起,初看时他甚至以为那是另外一只幻蝶,可是直到那东西慢慢膨胀起来,他才看清楚那原来是吴元礼被血染透了的官袍。 现在,袍子里面就像充了气,不,不是气,像是真有一个人,一个看不见的人,他站在里面,将它撑得满满当当,袍角蹭着雪地朝徐冲飘了过来,在地上留下一条宽宽的血痕。 官服胸口补子上的那只蓝雀,也被吴元礼的血染得通红,单那只眼睛白森森的,看得徐冲心中一惊。 可是,他还是强自镇定,站在原地没动,眼睁睁看着官袍慢慢朝自己滑过来,颤巍巍停在他身旁不动了。它上面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徐冲一阵头疼,他下意识地去摸衣服里的百合,却发现那朵花早不知在何时被他丢了。 “呜呜” 吴元礼的官袍出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传出,似鬼非鬼,吓得那些衙役纷纷躲到赵子迈身后,不敢直视这诡异的场景。 “徐大哥,你曾问我信不信这世上有鬼,我告诉你,我信,因为我从小就看得到这些东西。就比如方才,我看到吴大人伏在你的肩膀上,用一双通红的满是仇恨的眼睛看着你,我就知道,他是被你杀害的。可我知道即便说出来你也会否认,所以,我就当着你的面问一问他,看他到底是被谁所杀。” 缓缓说出这句话后,赵子迈清了清嗓子,冲那件被白雪衬托得格外扎眼的官袍道,“吴元礼,你是被何人所杀?” 官袍的袖子慢慢提了起来,虽有些艰难,却越提越高,直到与肩膀齐平。袖管转动了一下,用空空的袖口对准一旁的徐冲,随后,便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像是被冻结住了一般。 “他徐冲徐冲杀了我” 是吴元礼的声音,虽然轻飘飘的,像随时能被风吹走,但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控诉,对杀人凶手的控诉。 衙役们呆愣住了,纷纷站直了身子,朝徐冲望了过来,目光从他平静的面孔上滑过,带着不敢置信的惊恐。 一样闪光的东西从吴元礼的官袍中飞了出来,官袍失去支撑,飘落到雪地上,远看去仿佛一滩鲜血。 “赵子迈,身为朝廷官员,你竟然用妖术玷污我的清白。”徐冲终于发声了,可说出的话却让人震惊,他的表情依然镇定,双眼中却闪着不怒自威的光。他将长剑举起,直指赵子迈胸口,“我朝律例明文规定,严禁在民间使用巫蛊之术,你身为当朝首辅大臣之子,不遵行例法,反而反其道而为之,你知不知罪,该不该罚?” 上方宝剑,上打昏君,下斩奸佞。 可是这个在民间流传已广的说法,徐冲却从未放在心上,他的剑,和这世界上任何一把剑一样,是护身的武器。他亦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用这把剑先斩后奏,杀死朝廷的官员。 所以,在用剑指着赵子迈的时候,他也难免心惊,赵子迈不仅是顺天府的通判,还是他最敬仰的恩师的独子,他不知道这一剑下去,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头疼得更厉害了,仿佛要裂开似的,徐冲的嘴唇都抽搐起来,露出里面像野兽一般的尖牙。 “杀了他。” 头疼得他眼前泛起了一片白雾,他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持剑朝赵子迈刺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黯然无光(完结章) “砰”的一声,宝剑刺中了一样硬邦邦的事物,剑尖刺入一半,便不能再深入,剑柄也因为阻力从徐冲手心脱出,宝剑颤动着,发出“铮铮”的响声。 徐冲的虎口裂开了,手掌传来的疼痛却让他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他捂着手看向前方,眯眼辨认了半天,才看清楚挡住自己去路的究竟是什么。 是那个被他杀死在悬崖边的,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姓名的男人。 男人的躯体早已被冻僵了,所以上方宝剑才刺不穿他。可是,他肚子上那个伤口却仍是触目惊心的,肠子从里面涌了出来,拖在地上,被风雪冻成了一条铁棍。 他们都活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吴元礼,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如今一个个都活了过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却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要指控他的恶行,将他费心心思掩藏起来的错逐一翻出,暴露在阳光下面。 徐冲知道这当然不是什么巫术,巫术是用来骗人的,可是他们,却是来指认真凶的。 徐冲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想拔出他的剑,可是手刚触到剑柄,却被男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徐大人您杀了杀了小人一次,还想还想杀杀第二次吗?” 男人被冻得太狠了,上下两片嘴唇黏在一起,话都说不清楚。脸上的表情还和他死去的时候一模一样,惊愕和恐惧并存,凝结在这样一张冻得发黑的脸上,显得可怕而又滑稽。可是,他的手却死死地箍住了徐冲,乌青的指甲陷进皮肉中,抓得他鲜血直流。 徐冲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唇舌仿佛不听使唤,发出了一声干嚎。 “终于怕了吗?”赵子迈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像是碎裂成了几块,他好容易才能将这些支离破碎的语言拼凑起来,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告诉我,你因为胡秉那件错案将他杀死在崖边时,我还想你可能是一时糊涂,错手杀了人,自己也因为悔恨堕入崖中。可是没想到,你不仅不糊涂,反而步步为营,小心算计,更不惜为了自己的名誉牺牲掉他人。徐冲,你为了掩盖一个错误,不知不觉走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懂,即便是现在,我清楚明白地看到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我还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不屑与官场的虚伪经营沆瀣一气的徐冲,是怎么堕落到这个地步的?” “不用想得那么明白,”徐冲笑了,他总是能迅速的冷静,方才那声饱含恐惧的嘶嚎仿佛只是他不留神流露出的真实的一面,“赵子迈,不要凡事都想得那么明白,不然你会发现你面前有无数越不过去的沟壑,那样活着,就太累了。” 到了这一刻,他还是不愿意谈论自己的内心,或许,那个从未有人走进去过的地方,连徐冲自己都看不透了。就像他说的那样,明白和痛苦总是相依相偎的,选择了前者,后者必定尾随而至。 “徐冲。”赵子迈还是不甘心,这一刻,他在徐冲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走近他,也似乎离自己更近了一步。 可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徐冲忽然伸出另外一只手,拔出了尸体胸口上的宝剑,起落之间,就砍掉了死抓住自己的那只手臂。 子豫叫了起来,徐冲却没有看她,他现在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具朝自己走过来的断了一只手的尸体身上。 徐冲退后的几步,长剑拖在地上,溅出一条火星。 突然,他大吼了一声,一跃而起,双手用力握住剑柄,额头上青筋暴出,将尚方宝剑朝尸体的头顶劈了下去。 “噗呲。” 尸体在赵子迈眼前被生生劈成两半,紧接着,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徐冲从那一片尚未散去的血雾中冲了出来,拽住赵子迈的胳膊原地一转,将尚方宝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公子。”宝田急得想冲过去,却被桑一把拉住了。 “徐冲现在是亡命之徒,你再迈近一步,就不怕他抹了你家公子那根细皮嫩肉的脖子?”桑脸上带着一抹玩味的笑,看起来没有丝毫的紧张之态。 “那怎么办?公子现在在他手上呢,难道就不管不问?”宝田急得抓耳挠腮,那模样,活脱脱一只六神无主的毛猴。 桑瞪他一眼,“一个一心寻死的人,你只要满足他,让他死,还怕他不把你家公子还你?” 语气虽波澜不惊,可是它的目光却死死锁在两人的身上,现在,徐冲已经挟持着赵子迈从众人身边绕了过去,桑猜得不错,他没有朝山下走,而是冲着悬崖的方向走去。 哀牢山是一座石头山,山石铺盖上大雪,湿滑不已,走在上面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倒。可是徐冲却走得极稳,每一步都踩得扎扎实实,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坚实的脚印。 赵子迈随着他走,一点也没有挣扎,他知道徐冲不会伤害自己,即便他锋利的刀刃从没离开过他的脖子半寸。 “想清楚了?这次跳下去下去,就没有人救你了。”悬崖就在眼前,黑魆魆的一片,在积雪的衬托下,愈发显得黑的更黑,白得更白,仿佛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徐冲幽幽地笑,“其实这一步,我早就迈出去了,不是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更不是现在,只不过我掩饰得太好,所以你们都没发现,发现徐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赵子迈心中震颤,他忽然想到了阿姊的背影,他看到自己伸出手,在她后背上轻轻一推。 “咚”的一声,她跌下去了,他记得井水很黑,就和面前的悬崖一样。 “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吗?”赵子迈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询问徐冲。 “回不了头了,回不去了。” 徐冲的声音从他耳边飘走了,越飘越远,他骤然回头,却只看到那柄被徐冲扔掉的尚方宝剑,孤零零横在悬崖上,和任何一把普通的宝剑一样,黯然无光。(本卷完) 第一章 无比阁 我小时候见过它们。 那时候我跟着叔叔卖肉卖菜,常常忙到半夜才能回家。村口有一座木桥,常年失修,木头老得都快要朽掉了,木板间的缝隙很大,经常卡住我的脚,我还曾在那里弄掉了一只鞋子,被叔叔狠骂了一顿。 它们就藏在桥下面,河道里早就没水了,里面填满了垃圾,而它们,就在那里翻找人们吃剩下的食物。 我是在找鞋子的那天看到它们的,一开始我还以为那不过是几只寻食的野狗,可是,当我看到它们的眼睛时,我便知道那是什么了。它们的眼睛很红,连流出的脓血也是红色的,里面却没有荧光,就像尚未干透的红漆。 很奇怪,即便它们面貌丑陋,我却不怕,相反,它们似乎很害怕我。因为,在发现我注视着它们的时候,它们便倏地四下散去,藏匿到黑暗中了。 后来有一天,我卖出去了很多的菜和肉,叔叔一高兴,就给了我一根肉多的棒骨。我一路啃着那根骨头来到村口,直到里面的骨髓都被我吸食干净了也舍不得丢。经过木桥时,我还在“吧唧吧唧”的吮吸着已经没肉的骨头,可与此同时,我也听到了同样的砸嘴声从桥下传来,灌进我的耳朵。 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什么。 那天我心情好,骨头又基本被啃食干净了,所以,我便一扬手,将那根骨头丢进了桥下。 不出所料,我听到了争抢和咀嚼的声音,它们的牙齿比我的厉害多了,骨头似乎被嚼碎了,桥底传出了“咯嘣咯嘣”的脆响,那么清晰,我简直觉得这声音将桥面都震得晃动起来,但奇怪的是,叔叔竟然没有察觉。 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它们,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二天,摊子的生意更好了,叔叔卖干净了所有的东西,连最贵的平时鲜有人问津的里脊肉都被抢购一空。忙了一天下来,叔叔倒有些傻眼了,他摸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对我说:“阿荣,今儿叔叔给你买酒炖鸭子,酒炖鸭子啊。” 酒炖鸭子,我过年都吃不上的美食,那天竟然吃到了。 我的舌头似乎天生比别人要来得挑剔和敏感,所以从小就知道不同食材的哪个部位最好吃,怎样烹饪最合宜。 比如鸭子这东西,可以烤,可以白斩,可以炖成鸭汤,还可以焖鸭肉。它身上全是宝,胸脯、锁骨、脖子、舌头、脚掌,哪哪都是难得的美味。但是它最好吃的部分,却是鸭胗。 我研究过,鸭子平时是要吃石头的,这些石子被吃进去了之后反复在它的胃中摩擦,把食物给摩烂,所以鸭子的胃才会这么坚韧,肉质紧密,紧韧耐嚼。 叔叔当然是不知道的,所以那晚的酒炖鸭胗就归了我。 我吃饱喝足后,倒也没忘了它们,我把桌上剩下的骨头全数带走,扔进了木桥下。 自那天后,叔叔摊子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每天我们都是满载而来,空手而归,哪怕是遇到灾年,市上其它摊子都无人问津,我们却仍能赚个盆满钵满。年长月久,眼红的人自然不少,叔叔又脾气爆,遇事不愿意服软,所以,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傍晚,他被隔壁摊子的屠户用一把杀猪刀捅了肚子,再也没有起来。 我从小没了爹娘,现在连唯一的依靠都去了,所以后来是怎么摸爬滚打着长大,你或许猜也能猜得到吧。 荣姨擦了一下湿润的眼角,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她忽然耸动了几下鼻翼,站起身,伏在窗口冲外面一个端着托盘急匆匆走过去的小伙计喊道,“把那盘竹肠端过来。” 小伙计冷不丁听到荣姨的声音,忙止住步子,走到窗前,将手里的托盘送了过去。 荣姨将托盘上的鎏金盖子掀开,冲着里面那盘炸得焦黄的竹肠轻吸了一下鼻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眉心间的川字纹不用皱都很明显,现在,几块肉同时耸了起来,将那三条纹路衬托成了深深的沟壑。 “食材不对,今天的肠子选的谁家的?”荣姨盯着香气扑鼻的竹肠,钉子似的目光仿佛能将它扎透。 “今天猪肉刘的肠子不够了,所以只能买了旁边肉铺的竹肠。”小伙计被她问得有些心虚,可是他手中这盘东西确实是竹肠没错,这一点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是竹肠,但不是小肠肠头前一尺的部份,只有这一段的口感才爽脆、弹牙,超出这部分就不能要了。”荣姨说着下手挤压了一下肠头切口处的外膜,连连摇头,嘴唇不满地撮起,“你看,根本没有弹性,肠身厚度也不够,这样的竹肠,根本入不得口,让客人吃了,岂不是砸了我无比阁的招牌?” “可是荣姨,您尝都没尝,怎么知道食材用的不对的?难道是闻出来的?可托盘还被盖子遮得这么严实”小伙计知她绝非故意找茬,但他实在是想不明白,面前的这个女人是怎么通过嗅觉判断食材的口感的,所以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荣姨冲他笑,“我要是说,是这肠子自己告诉我的,你信吗?” “啊?食材也会说话?”小伙计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大得能塞的下一个鸡蛋。 荣姨笑得更开心了,露出里面亮闪闪的金牙,“去吧,把这盘菜换掉,另外,告诉采买的工人,不许再用那家铺子的肠子。” 窗户被关上了,而小伙计似乎在原地呆愣了半天,才急匆匆离去了。见他走了,荣姨才扭头看向一直静默不语地坐在她身后的子甫,慢悠悠道,“你不必讶异,要是你从小就跟肉啊菜啊打交道,连偶尔打个盹都是在钻在菜肉摊子里,你也能辨别每一种食材的味道。” “您太过自谦了,”子甫冲她微笑,“若真的这般容易,怎么单单就无比阁成了这样一间举国闻名的酒肆呢?” 第二章 食 无比阁是全天下规模最大的饭庄,也是全天下最好吃的饭庄。 “最好吃”三个字听起来似乎过于夸大其词,可是但凡来过无比阁的人,走出去的时候都会拍着肚子说出这三个字。 这里可以满足最挑剔的老饕,可以激起每一根舌头对食物的渴望,因为无比阁的每一道菜肴,都是由一位誉满天下的厨子精心烹饪的。不要误会,这里说的“一位”并非指无比阁有一位名厨,而是一位名厨只做一道菜品,用尽他一生的时间,用尽他毕生所学,为这一道菜品服务。 是的,无比阁汇聚了天下名厨,他们风格迥异,各有所长,但是留给他们发挥的空间却很窄。因为荣姨只允许他们做一道菜,最拿手的那一道菜。 一辈子做一道菜不应该很容易吗?荣姨不这么认为,一道菜要满足所有人的口味,首先要选料考究,其次要制作精良,火候控制得当,才能将色、香、味、形、器协调统一。最关键的是,各地人食性不同,闽粤人之饮食多海味,餐食必佐以汤,粤人又好啖生物,不求上进火候之深;湘鄂人之饮食,喜辛辣品,虽食前方丈,珍错满前,无椒芥不下箸也;北人则喜食葱蒜,亦以北产为佳 要满足所有食客的喜好,在荣姨的眼睛里,绝非一件易事。 所以她要求无比阁的每一位厨子都要做到精益求精,用毕生的厨艺去打造一道菜品。而食材的选择,则由她亲自把关。 若说出重金聘请名厨,让他们每人制作一道菜,其他饭庄或许还能学得来。可是这后一项,就如同那天上的月亮,想摘也摘不到,只有瞻仰的份儿了。 因为对食材的选择和品鉴是一种天赋,荣姨特有的天赋。 荣姨的全名叫吴桂荣,出身贫苦,父母早逝,从小跟着叔叔过活,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孩子。可是,她却有一点不同于常人之处,那就是她永远都能发现一种食材最好吃的部分,不管是素菜还是肉菜。 这种天赋在她开饭庄的时候愈发明显得凸显了出来,无比阁的菜肴以食物的质地为主,烹饪做辅。就比如那道蟹三食,荣姨选择的蟹肉质比常见海蟹甘甜,膏不会凝固,肉质纤维也比其他蟹嫩滑,个头虽大但壳比较薄,更容易入味。制作上当然也是极尽精巧,把蟹分解改刀,分成脚、身体、盖三部份。蟹脚热锅冷油爆炒,蟹身砍件后,加入花雕酒,上笼蒸熟。蟹盖则灌上鸡蛋,上笼蒸熟,而无需再加盐调味。 再比如那道盐水鸡,色泽透明、皮爽肉嫩。要做到如此效果,鸡的材质非常重要,选用三黄鸡、湛江鸡、文昌鸡、清远鸡都可以,但鸡重定要控制在两斤半上下,生长日期要在三个月以上,不超过四个月,最好是刚开始下蛋的鸡,这样的鸡吃起来肉嫩,没有渣。烹饪时更要观察鸡大腿肉收缩的情况,收缩离骨为全熟。一般情况下,鸡浸煮至九成熟时,要立刻捞起,再立刻投入盐开水中浸泡,使鸡肉收缩,保持皮质爽口。 由于对食材和烹饪的严格把关,无比阁声名远扬,全国上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数名人贵客,老餮食客都慕名来到此处。数年来,无比阁门庭若市、顾客盈门,更有甚者,不惜专程从外地赶来,只为了满足味蕾,慰藉肠胃。 荣姨是岭南人士,所以无比阁硕大的院落就是一座岭南园林,疏朗通透、兼蓄秀茂。园子坐北朝南,以八角形水池、桥廊、阁楼横贯东西。各建筑绕水庭布置,园林主景循轴线安排,小品则随基势雅构,各得其所。全园计有三楼、九阁、五亭、十台、五池、三桥、三十六厅和十五房。 其中最大的厅叫余荫山房,单独一个院落,坐落在整座院落的最北端,院后就是无比阁的后门。余荫山房厅前一座珊瑚石假山,假山旁有一处腊梅花台,即便从院前走过都难窥房中景象,私密性极好。 余荫山房是专门用来招待光临无比阁的贵客的,据说,连皇上都曾临驾此处,只不过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现在,月上西楼,星光黯淡,园中的客人早已散去,这是无比阁一天中最宁静的时间。 子甫就躲在假山后面,将身子紧紧地贴在冰冷的珊瑚石上,严丝合缝,几乎要与它融为一体。 透过珊瑚的缝隙,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的余荫山房,烛火被点亮了,方才还黑洞洞的房间现在溢出了橘红色的暖光,精致的雕花窗棱上,映出了一道黑影。 无比阁吸引着全天下的食客,这些食客中,当然少不了嘴馋的穆小午和穆瘸子。 两人几年前就来过无比阁,并在这里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银子。可即便如此,却还是留下了遗憾,因为摆在院子的一角,几排炉子上“咕嘟咕嘟”煲着的老火汤,每日限量一百份,一人只能食一份。而据说咬一口便满颊生津的烧鸭,也是每日只售一百只,来晚了便吃不到了。 穆小午和穆瘸子当年就因为来得晚,所以没吃上这两样菜。因此,今天天刚蒙蒙亮,穆瘸子就起来了,随便梳洗了一番,便嚷嚷着要往无比阁去。 赵子迈这几日都醒得早,徐冲跳崖前说的那句话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着,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之时,这句话更像一只冷冰冰的锤子,一边又一遍地敲击着他的脑壳,让他转侧难眠。 所以,在心乱如麻之时,冷不丁听到穆瘸子吵着要去找食的声音,他倒觉得心中安定了一些,一直轻飘飘悬浮于身体之外的思绪似乎也终于归位。 人间烟火,或许真的能治愈纠结烦乱的心灵吧。至少这一刻,他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赵子迈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掀开窗户从外面高声道,“前辈,我陪您一起去。” 第三章 翡翠 穆瘸子正急着要出门,现在听到赵子迈在屋里唤他,忙止住了脚步,回头问道,“公子,您也听说过无比阁?” 赵子迈一边穿衣系扣,一边冲他道,“听过,父亲的一位门生,逢年过节,就会送无比阁的鸭子过来。不过,从这里到京城,鸭子早已经凉透了,加热后再吃,那味道应该远不如刚出锅的好吃,可即便如此,父亲却仍然对那鸭肉赞不绝口,说是连宫里的御厨都烧不出来的味道。我今天,倒也想去尝一尝这刚出锅的烧鸭到底是怎样的珍馐佳肴。” 穆瘸子听了直砸吧嘴,“哎呦,果然是名门望族,每年都有人给你们送无比阁的鸭子,老夫就命苦咯,一道菜让我想了几年,今天还不知能不能吃得上” 说话间,赵子迈已经穿好了衣服走出门外,后面跟着呵欠连天的宝田,两人跟在穆瘸子身后正要出门,忽听背后响起一个声音,粗噶,还带着点不耐烦,不是桑却又是谁。 “准备吃独食吗?留我一个在客栈是什么意思?” 它竟然已经穿戴好了,还是单衣外面简单地罩着一件皮坎肩,两只袖子都卷了起来,露出皓白纤细的手腕。看到三人皆望着自己,桑将斗笠戴在头上,冲穆瘸子道,“折腾了一早上,把人都折腾醒了,怎么这会儿了,倒不准备让我同去了?” “您您老人家也也要去?”穆瘸子被它瞪得冷汗直流,心中却仍是迷迷糊糊的,参不透它话中的寒意。 赵子迈没说话,只盯住桑的眼睛,它的眼珠子仍是红色的,但却不那么红了,以前像耀眼得的火焰,现在,却透出一点淡淡的粉色来。这一点,在哀牢山时他就发现了,只是那时,他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再加上一颗心都在徐冲身上,便没有多想。 可是这几天,他暗地里小心观察它,发现桑眼睛的颜色确实是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尤其是瞳孔——眼珠的圆心,以前像两颗透亮的血滴,现在,红色褪去了一些,倒像是杜鹃的花蕊了。而且这段日子,它似乎一直有些木讷鲁钝,和它以往狂横的模样判若两人。 发现这一点,赵子迈心中难免澎湃,可是却不敢告知他人。因为连桑似乎都没发现自己的变化,不像以前,它总是对身体里的穆小午骂骂咧咧,说她被夺了舍也不安生,总想着反客为主。 可是现在桑为何没有察觉呢?赵子迈想不明白,就像他亦想不明白穆小午到底有没有回来一样,因为念珠在婴儿塔前已经断开了,珠子都碎裂了,再也不可能寻得回来了。 然而现在,在的时候,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桑也吃人类的食物,但那只是为了维系穆小午这具躯壳的运转,所以才不得不吃。它平日吃得极为简单,一碗白粥,半块馒头,寡淡得连赵子迈都替穆小心疼。 她可是个好吃会吃之人,生平所求,就是食遍天下美食,现在,不仅灵魂被桑困住,连嘴巴都被桑管得死死的。 这日子,穆小午过得得多不如意啊。 可是今天,桑竟然一反常态,这里面的因由就值得深究了。难道穆小午真的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攻城略地了?她准备夺回自己的身体,即便没有念珠也无所谓? 这么想的当然不止他一人,穆瘸子在桑走过来时,怯怯道了一句,“您去无比阁做做什么呢?” 桑停下,目光从他像呆头鹅似的脸上掠过,“去饭庄不吃饭,难不成去赌钱?去泡澡?去听戏?” 穆瘸子还不死心,继续结巴着,“您老饿了?想吃东西了?” 桑摸摸肚子,脸上露出一抹少有的困惑之色来,“近来总觉得腹中空空,像有什么东西在敲击肚肠一般,”说到这里,它忽然皱起眉头,看向站在一旁一直保持着静默的赵子迈,双眼眯起,“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赵子迈低眉顺眼盯着鞋面,脸上亦带着温顺的微笑,“冬季益多进补,何况您现在被锁在凡夫俗子体内,肚饿是再正常不过的,想吃些什么就吃些什么吧。” 他说得极其恳切,桑却仍然面露疑色,在那张俊朗且苍白的脸上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后,它才“哼”了一声,大踏步朝前走去,口中却仍然对赵子迈发出警告。 “小子,你包藏的那一肚子坏水打量着我不知道呢,想让她回来是吧?我劝你还是别妄想了,有我在的一天,她是绝对回不来的。你不如老老实实地快点同我回京城,找到你父亲的簿册,到时,我自会离开,绝不做半分耽搁。” 说完,它回头瞅了赵子迈一眼,粉红色的眼珠子中浮动着灼灼光华。 能在无比阁畅畅快快地吃上一餐并不是一件易事,一行人赶到地方时,无比阁虽尚未开张,但是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绕着院子整整转了半圈。 “嚯,这地方够大的,我在京城和欧罗巴都没见过这样的馆子。”隔着灰砖砌成的高墙,宝田望着里面亭台水榭的檐顶,啧啧赞叹了几句。 赵子迈没有看墙内,反而望向饭庄后面那一大片长满了青松翠柏的野山,笑道,“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吗?这无比阁建在这么荒僻的地方,来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说完这句话,却见桑正抱臂站在墙边,微仰着头,鼻翼轻轻翕动,脸上却是一副最天真无辜的神情,仿佛周围的嘈杂均与它无关。赵子迈心头一动,抬步欲走到它身边,可是身子未动,眼睛却被什么一道折射过来的日光一晃,刺得他眨了眨眼,又定睛望向那道强光的来源。 “咦,无比阁的后门为何要修这样一座玉阶呢?” 他感叹了一声,望向前方那片石级,紧接着,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罩在眼前的白光散去,他面前的哪里是什么玉石铸造的石阶,这座六层高的台阶是翡翠雕刻而成的,老坑种帝王绿,颜色浓郁沉稳,就像一汪碧透的深潭。 第四章 风水 帝王绿是翡翠中的极品,相传明朝万历皇帝把它视为同金绿猫眼一样珍贵的神物,称其为“猫睛绿”。万历帝陪葬的玉带上缝缀有二十块嵌宝金銙,每一金銙均为扁金制成的缠枝花形金托,托正中镶着的就是帝王绿,四周则嵌石榴子红宝石及珍珠数颗。据说,带上共有帝王绿二十块,石榴子红宝石九十一块,其中最大、价值最高的是帝王绿宝石。 “老太后所盖的金丝绵被上除了镶有大量的珍珠和各类宝石之外,还有两块帝王绿,可据我所知,也只有铜钱那么大,”赵子迈摸着下巴,垂首看向前面那五级用帝王绿筑就的台基,微微摇头道,“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奢靡之物,也不知这无比阁的主人到底为何要将这样一座价值连城的石阶放置在庭院的后门,而且,她不怕这东西被人盗去吗?” “这五级台基从无比阁建成时就摆放在这里了,算起来,已经有十年之久了,但从未发生过盗抢之事。” 一个清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赵子迈扭头看时,发现一个跑堂的小伙计搬着几张摞起来的板凳站在自己身旁,他腰间的木牌上,赫然写着两个字:子甫,应该是他的名字。 “几位客官,您们先坐着歇一下脚,”子甫边说边朝前面长龙似的队伍看了一眼,陪着笑脸道,“几位也看到了,前面还有这么多人,我估计轮到您们的时候,怎么都要到半下午了。” 桑耷拉下一张脸,“要排这么久?” 子甫苦笑,“客官,您是第一次到无比阁来吧,您看前面的这些食客,很多都是从半夜开始排队,只为了能吃上中饭。您这一大早来的,只能耐心多等一下了。” 赵子迈以为桑要来一句“老子不等了”扭头就走,没想它只是犹豫了一下,扯过子甫手中的板凳朝地上一撩,一屁股坐下了。见状,早已经站累了的穆瘸子和宝田也依次坐下,独赵子迈还站在子甫身旁,向他打听无比阁的情况。 “小哥,将翡翠石阶修在后门处,是因为无比阁的后门是用来迎接那些不用排队的贵客的吗?” 子甫被他问得先是一愣,旋即笑道,“怎么会呢?无比阁的后门从未开过,至少我没有见到它开过,公子您看,这里还上着一把大锁呢。” 赵子迈朝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望去,果见门闩上面挂着把大铜锁,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于是越发讶异,“既然后门不开,又为何将这样贵重的阶梯修在这里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背后的荒山中冷不丁扑过来一阵风,那些松柏被吹得飒飒作响,仿佛时高时低时断时续的低语声。子甫的帽子也被风吹落了,他急着俯身捡帽子,哪知一弯身,挂在腰间的名牌就落下了,弄得他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该顾着那顶已经被吹得越溜越远的帽子还是名牌。 好在宝田眼疾手快,用长剑钩住帽子将它拦了下来,子甫一边接过帽子一边频频道谢,又将赵子迈递过来的名牌重新在腰间挂好。 “看我这慌手慌脚的样子,要是被荣姨看到,肯定要被骂的,”他抹了一把额头上泌出来的热汗,又冲赵子迈笑道,“客官,这台阶其实不是给客人行走用的,您想想,这么昂贵的翡翠,你踏一脚我踏一脚,每天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岂不是早早的就坏掉了?” “那是?”赵子迈又一次看向那几级石梯,现在风还在刮着,他身后的林海层层翻涌,被日光照出深浅明暗的分层来,可那么多种绿色汇集在一起,都没有身下这几级台阶绿得透亮。 “这是风水,”子甫按住头顶的帽子,认真地解释,“前门后门都有台阶,这才寓意着‘步步高升’,咱们荣姨说了,做生意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多少饭庄模仿无比阁,偷师的,挖墙脚的,就拿昨天说吧,做蟹三食的高师傅就忽然请辞不干了,据说,是被城里的醉霄楼以高价挖走了。好在荣姨机智,人缘又好,让人赶了二十几里地的路,找了以前在这里做事的老师傅临时顶替老高的位置,才勉强度过了这道难关” 子甫说得津津有味,赵子迈却陷入了沉思:风水,固然每个做生意的人都很在意,可是即便再在意风水,也不至于修筑一座价值连城的翡翠台阶吧?子甫的话只解释了一部分,剩下的那部分他不知道,还是在故意隐瞒?赵子迈不清楚,也没有功夫细想了,因为桑忽然站起了身,仰头吸溜着鼻子。 “方才是什么味道?” 它问,一双大眼睛中透出渴望的光。 樱桃肉,菜如其名,颜色红亮,形态圆小,皮软味甜咸,成菜就像一颗颗成熟的樱桃,铺在碧绿的菜叶上。 可是想做好这道菜可不容易,因为按照严格的工序流程,此菜需要用文火慢慢地将肉捂熟,三四个时辰下来,猪肉的脂肪和油腻都流失掉了,剩下的便是肉的缔结组织。这时,再将新鲜去核的樱桃焖进肉中,去除樱桃残渣,起锅时用樱桃打成的果汁浇溉,增加水果的甜香。 端上桌时,没了肥油的肉是抖动得,吃进嘴里甜而不腻又劲道不柴,这才算是一盘成功的樱桃肉。 桑在墙外嗅到的香味就来自这樱桃肉,可是吃到它的时候,已经如子甫所说,差不多到了黄昏将至的时刻。 它似乎饿得有些急了,眼睛盯在色泽樱红的樱桃肉上,几乎要放出光来。 “看着似乎味道不错。”它拿起筷子,轻咽了口口水,又用舌头舔了舔嘴角。 “樱桃肉,无比阁的名菜之一,您试一试,据说很多人吃了这道菜后,会感动到流泪不止,一是感叹以前吃的东西竟都是些垃圾,二是怕以后再也无法吃到这样神奇的菜品。”赵子迈看着它,轻声道。 “夸张。”桑轻声细语道出两个字,筷子却不自觉朝樱桃肉探了过去。 第五章 学艺 桑死死盯住一块樱桃肉,夹在指间的筷子犹豫了半晌,终于试探着朝它伸了过去。 它夹起一块肉,送到鼻前嗅了一下,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肉送入口中。那模样,不像在品尝美食,倒像是神农尝百草,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这块肉毒死。 这幅奇怪的样子,与周围那些大快朵颐的食客们形成鲜明的对比,连子甫都被它吸引了过来,涎着脸凑了上去,“客官,怎么?这樱桃肉不合您的胃口?” 桑还在咀嚼,嚼得细致温柔,赵子迈从未见它做事如此慢条斯理过,于是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它的侧颜。 “不错,很好吃。” 过了许久,它才终于道出这么一句话来,子甫松了口气,满脸堆笑道,“我就说嘛,我还从未见过有客人对我们无比阁的菜品不满意的。客官,您再尝尝这道丝瓜焖鱼头,对了,还有这道点心,是我们荣姨改良过的,叫脆炸鲜奶,吃过的人都对它念念不忘。” 赵子迈本以为桑会拒绝子甫的殷勤推荐,没想它又将筷子伸向了那盘脆炸鲜奶,咬了一口,细品半晌后,微微摇头道,“味道尚算过得去,不过还是这樱桃肉更好吃一些。” “喜欢吃我让他们再做一份。”赵子迈将樱桃肉端到桑面前,盛了满满一勺放进它的碟中,冲它温柔一笑,“难得有你喜欢吃的东西,多进一些。” 桑警惕地看他一眼,终于还是没有抵抗过面前美食的诱惑,埋下头去。 赵子迈看着它,稍顷,又将目光转到旁边的穆瘸子脸上。穆瘸子一反常态地没有狼吞虎咽,反而迎着赵子迈的目光,心照不宣地冲他点了点头。 赵子迈知道他也看到了,桑的眼珠子方才变了颜色,在看到樱桃肉的那一刹那。虽然粉红色很快重新占领了旧地,但是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看到了那一对属于穆小午的乌黑透亮的眼珠子。 难道这一盘樱桃肉唤醒了她?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这是念珠断裂后从未有过的事情。 赵子迈慢悠悠站起身,装作再自然不过的样子将椅子朝外一推,可是他的举动还是引起了桑的注意。 “你要去做什么?”它抬起头,斜眼睨他。 “出恭。” 他将这两个字说得真切之至,以至于连桑都不好意思再多追可,清了清嗓子后,又将注意力放到了面前那盘樱桃肉上。 屋内的几口锅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酸甜的果香味儿从窗棱飘了出来,钻进赵子迈的鼻子,他知道,这里就是无比阁专门制作樱桃肉的灶房了。 屋子很大,十五口大锅排成三列,每一口锅前面都站着一位掌勺的厨子,每个人都认真且有些紧张地盯着面前的锅子,生怕出丝毫的差池。而那位在三列锅之间来回转悠的矮胖男人,应该就是这道菜的主厨。他转着圈巡视,时不时揭起锅盖,看徒弟们有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分毫不差地执行。 忽然,他发现了站在窗前朝里观望的赵子迈,大喊了一声“什么人”,便匆匆从屋内走了出来,手里的汤勺对着赵子迈的脸点了几点,“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是不是想偷学菜谱?” 赵子迈哑然失笑,但还不忘朝那厨子行了一礼,“师傅,我是想学学这道菜的做法,但是这个‘偷’字却用的不对,我只是想向您请教” 勺子又挥动了几下,上面沾着的汤汁儿溅到了赵子迈的脸上,他伸手将菜汤擦去,就听胖厨子扯着脖子叫道,“别管是不是偷,无比阁的菜谱是绝不能泄露给他人的,这是荣姨定的规矩,谁敢违反?我要是将菜谱告诉你,那明天,不,今天我就要整理包袱走人了。” 赵子迈见他说得满腔义愤,忙上前解释,“您误会了,我不是别家的厨子,我想学这道菜,是因为”他顿了一下,在脑海中整理语言,“是因为我的一位朋友极爱师傅您做的这道菜,但以后可能她吃到的机会不多了,所以,我才想向您请教一二,哪怕学个六七成,能鱼目混珠,也是好的。” 胖厨子却不乐意听他解释,只挥着勺子,像拿着把兵器一般,将赵子迈朝院外赶,一边嘴里还嚷嚷着,“这地方你就不能进来,快走吧,要不是看在你是店里的客人的份上,我这把勺子早就在你脑袋上磕出几个包来了。” “可是” 赵子迈还想再争取一把,可胖厨子的勺子真的朝他的脑袋顶敲了过来,好在千钧一发之时,勺柄被一只手拦住,他才免遭被抹头油的命运。 “对客人怎能这样无礼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赵子迈脑后飘来。 “这个人想要偷咱们无比阁樱桃肉的菜谱。”胖厨子不依不饶,认定了赵子迈要偷他的宝贝。 “不是偷,”赵子迈耐着性子又一次纠正他,“我的一位朋友很喜欢这道菜,她现在失忆了,这道菜或许能帮她唤回那段丢失的记忆。所以我想向这位师傅请教一下樱桃肉的烹饪之法,将来也许可以做给她吃。” “你那位朋友一定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身后的人笑了,虽然是在开玩笑,却没有一点轻佻的成分,赵子迈于是回过头去。面前的这个男人与自己年龄相仿,眉目清秀,嘴角上挑,唇边虽含着一抹坏笑,但笑容中没有半点敌意。他看着赵子迈,轻轻将头一偏,冲后面得胖厨子道,“林师傅,你看这位公子的气度风姿,像是偷你菜谱的小人吗?” 胖厨子挠了挠脸颊,咕哝道,“这谁说得准” 男人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我说我明日要宴请好友,请你来府上为我做一道樱桃肉,你可乐意?” 胖厨子呆愣住了,过了许久,方才不情愿道,“少爷要我去府上做菜,我自然是不敢不从的,只是,您口中的那位朋友,不会就是他吧?” 第六章 醉酒 年轻男子耸耸肩膀,脸上绽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来,“猜对了,不过现在,我还不知道我这位朋友的名字呢。” 说完,他在胖厨子气得两只眼睛都要鼓出来的时候,朝赵子迈走了过去,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眼睛,“小弟林颂尧,敢问仁兄高姓大名?” “赵子迈,可是,你为何要帮我?” 林颂尧看着赵子迈惊诧的表情,伸手在他肩头一拍,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许久似的,“千金难买红颜一笑,一碗樱桃肉,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赵子迈回去的时候,几个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除了宝田专门为他留出的一盘菜,就只剩下满桌空荡荡的碗碟。穆瘸子脸上写着“心满意足”四个大字,正一边喝着茶,一边和宝田侃大山,聊得却还是卯城一事。 赵子迈听到他们提起“徐冲”的名字时,心中还是不免震荡,于是拿起筷子,强迫自己将目光放在面前那盘香气扑鼻的菜上。可是,他发现美食对自己的吸引力并没有那么大,尤其是当穆瘸子又一次说起那天晚上时。 “没有尸体,这倒是怪了,咱们和那些衙役们在山谷中从天亮寻到天黑,又从天黑寻到天亮,都不曾发现徐冲的尸体,难道这尸体还能长出翅膀,飞了不成?” “他又不是幻蝶,怎么能长出翅膀?”宝田接了一句。 “难道他没死?可是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即便没死,也得受伤,怎么可能再徒手爬出山谷?” “除非”宝田除非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后半句,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脑袋中突然冒出的那个荒诞的想法。 “除非他被人救走了。”桑将嘴角边那一点鲜红的果汁舔去,头也不抬地代他答道。 “被人救走?” 穆瘸子和宝田异口同声说出这四个字,与此同时,赵子迈手腕一抖,夹在筷尖的一颗樱桃肉重新落回盘中。 “还有别的答案吗?”桑漫不经心扫了两人一眼,仿佛他们是世界上最蠢笨的一对兄弟。 “好像好像确实没有,可是,他是被何人救走的呢?那人又怎会如此神通广大,能将徐冲带出山谷。” 桑叹了口气,把玩起了自己的筷子,将它在指头尖上转得飞快,“不知道,那天风雪太大,遮盖住了所有气味,所以我也闻不出来,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善类。” 它口中的“不是善类”,那就一定不是善类,不,这么说或许过于轻描淡写,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凶神恶煞”才对。 所以穆瘸子和宝田都沉默了,就在赵子迈以为他们终于要换一个话题的时候,宝田忽然又抬头问道,“那子豫姑娘呢?她独自离开了,是回南海去了吗?” 桑瞅了宝田一眼,“这么关心她,怎么,看上人家了?” 宝田先是一愣,随后脸忽然红了,比樱桃肉还要鲜亮,他“砰”地站了起来,险些撞翻身后的椅子,“哪儿的话,我我我只是觉得她可怜,真心错付” “别激动,坐吧,坐,别人都看着你呢。”桑像哄小孩儿似的拍拍椅子,示意宝田坐下,又接着道,“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泥足深陷了,因为,她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宝田眨巴着眼睛,肩膀忽然耷拉下去,声音变得有气无力,“为为什么?” “她将内丹给了徐冲,一只失去了内丹的幻蝶,又怎能飞出冰天雪地呢?”桑看着宝田,目光中忽然生出一丝疑惑来,仿佛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世间多少痴情苦,大神仙说得对,子豫犯的错,你就不要再重复一遍了。”赵子迈似乎终于将注意力从面前的那盘菜上转移了出来,他在宝田的手背上轻拍了一拍,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别难过了,以后我定会给你安排一门好亲事,找一位与你情投意合的姑娘做你的娘子。” 宝田瘪瘪嘴巴,声音因为强压住哽咽而变得闷闷的,“多谢公子。” 说完,他便起身走到院外,透过窗户,赵子迈看到宝田背对他望着晴朗的天空,努力不让眼眶中的泪流下来。 “情窦初开最是难忘。”穆瘸子慢悠悠地做出总结,刚要将杯中的剩下的茶喝完,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兴奋的低语。 “原来你就是赵大人,你就是破了徐冲案子的那位赵大人?” 子甫的眼睛上仿佛镀了一层亮光,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从无比阁出来的时候,天上已经缀满了星辰,其实他们吃完那会儿天色刚暗,可是临走时,穆瘸子又被跑堂的小伙计手上那一盘盘精致的菜品所吸引,所以即便已经离了席,却又不想走了,于是干脆又加了几道菜。再加上宝田心情欠佳,陪穆瘸子吃了几杯酒后人就晕了,拉着赵子迈胡言乱语聊了许久,所以,他们光荣地成为了无比阁的最后一桌客人。 宝田平时很少吃酒,所以醉得厉害,站都站不稳了,几乎是被赵子迈拖出大门的。桑嫌弃他和穆瘸子一身的酒气,离得他们远远地走在前面,走了几步,见几人没有跟上来,便只得停下朝后看。 它看到了让自己哭笑不得的一幕场景:赵子迈被宝田压弯了腰,差点就要跪在地上了,一只手还得扯着手舞足蹈的穆瘸子。 那模样,着实可怜。 桑叹了口气,折返回去,把宝田的胳膊架到自己肩头,将赵子迈从窘境中解救了出来。 “多谢。”他喘着粗气冲它道谢,一边还不忘为自己解释,“别看这小子个子小,浑身都是精肉,重得很。” “倒不如说自己身子虚。”桑顶了一句,健步如飞地朝前走,宝田几乎被它拽得离了地,只有脚尖还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可是如此走了一会儿,它却忽然停下步子,侧过身。 这座白天时人气鼎旺饭庄现在已经熄了灯,黑魆魆的影子就像一座小山坡,几乎要溶进无边的夜色中。 第七章 鬼 “看什么?”赵子迈本来还在为它说自己“虚”而郁闷,现在猛然撞上它灼灼发亮的眼睛,心头陡然烙上了一层寒意,顺着它的目光转过头去。 桑没有回答,它还在,直到,那两个黑影急慌慌地从庭院侧面跑了出来,离他们越来越近。 是两个樵夫,一人身后背着一捆柴火,两人皆跑得飞快,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他们一般。经过几人身边时,两人皆吓了一跳,其中一个的柴火都翻落下来,洒在地上。 “二位为何如此慌张?”赵子迈一边把已经开始唱歌的穆瘸子拽在自己身边,一边冲手忙脚乱拾取柴火的樵夫问道。 “有鬼有鬼山里有鬼” 那樵夫的牙齿在打颤,可说出的这几个字赵子迈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鬼,在山里?”他又一次,它后面的那座荒山现在已经完全被夜色吞噬了,起伏的山脉模糊地几乎看不见,只剩下几条浅淡的轮廓。 “好多,好多的鬼,一大群,我们看不见,只能听到它们踩踏松针的声音,要不是逃得快,恐怕恐怕就被它们吃了” 语无伦次地说完这句话后,那樵夫终于将地上的木柴全部拾起来重新捆好了,他看了一眼赵子迈,似乎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还不逃命,然后,便和同伴一起急匆匆地朝前跑去,脚步声很快就听不到了。 “大神仙”赵子迈刚想问,却被桑“嘘”了一声,于是赶紧将后半句话吞进肚子里。 “听到了吗?”它轻声问了一句。 “什么?”问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赵子迈听到了桑说的那个声音,“噼啪噼啪”,和樵夫说的一样,松针柏叶被踩断的声音。不是一个,是一群,如莽莽草木,但不是朝他们行来,而是在往山林中撤去,因为,那声音越来越小了,像被呼啸的山风卷走了似的。 “这是什么?” 话刚说出口,怀中忽然重重一沉,桑将宝田推向他,道了一句“等着我”,就一个箭步朝无比阁后方的山林跑去,飒爽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与此同时,他怀中的宝田打了个酒嗝,一只手环住赵子迈的脖子,口中嘟囔出两个字:“要酒。” 赵子迈单膝跪在地上,两只手分别拽住宝田和穆瘸子的脖领子,他已经等了桑将近半个时辰,实在搀扶不住这两个醉汉,只能让他们背靠背坐在地上,他则用胳膊强撑住两人不让他们倒下。 穆瘸子已经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宝田还在说醉话,说几个字停一下,过一会儿,又开始像诈尸似的再说出几个字来,不时将赵子迈惊出一身冷汗。 勉强将两个醉汉扶住后,赵子迈皱眉望向荒山:桑去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难道出了什么差池吗?想到这一点,他忽然心中一慌,可转念一想,它这般神通,又有什么东西能困住它呢?应该只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断无需如此为它担心。 赵子迈将全幅心思用在了对付两个醉汉身、上,他的手臂现在已经酸得快要断掉了,膝盖跪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疼得要命。可是这两个人偏生还不省心,穆瘸子睡得正酣,身体不自觉朝一旁歪倒,他不得不拼命揪住他的衣领。而宝田,则死死挂在赵子迈另外一条胳膊上,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了上去。 赵子迈觉得自己要累死在这两个人手上了,可偏偏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不应该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出现的声音。 咀嚼声。 “咯嘣咯嘣咯嘣咯嘣” 那东西似乎在嚼一块坚硬的骨头,力道之大,让赵子迈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开始疼了起来。 “咔咔” 骨头似乎被咬碎了,可是那东西并不满足,继续“呲溜呲溜”吸吮着里面残余的骨髓,吸得津津有味,仿佛这是它吃过的至高无上的美味。 是什么? 赵子迈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他的门前,有节奏地蠕动着,对着地上的一块吃剩了的骨头残渣伸出了舌头,将它们全部吞进腹中。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只是一只流浪的野狗? 这个想法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因为那东西忽然颤巍巍站起直了身子,一只狗或许可以用两条后腿站起来,但绝不可能穿着衣服,虽然是一件褴褛不堪的破衣衫,衣不蔽体,残破得已经变成了烂布条的衣料垂了下来,拖在地上。 衣服中包裹着一具不能叫作的东西,因为赵子迈觉得那东西会流动,让人很不舒服的那种流动,仿佛它皮肤下的肌肉和骨骼已经酥透了,化掉了,手指轻轻一戳,便能涌出水来。 它的脸他看不清楚,因为几缕灰白色的长发从它头顶耷拉下来,一直垂到胸口,朽得仿佛随时能断掉,却又偏偏不断,被风吹得飘来荡去。不过赵子迈很庆幸自己看不着它的面容,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看清楚它的模样后,还有没有力气将火铳从衣襟中掏出来。 “饿,饿啊” 发出了一声不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咆哮后,它伸平了双臂,袖筒垂在手前,朝赵子迈的方向慢悠悠走了过来。月光照不出它的影子,风却将它身上的衣衫吹得朝后飘起,使它看起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 心好像在被一只冰坨反复碾磨,赵子迈用力地喘息着,将火铳黑色的洞口对准那个越靠越近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噗”的一声,子弹仿佛打在一块被水浸透了的棉花上,那东西停下了脚步,呆愣了片刻后,便又朝赵子迈走了过来,步速反而比原来更快了。子弹伤不了它,他知道,子弹打得死活人,对于死人,却是无效的。 “饿啊” 它走近了,月光下,那张皮肉松弛又干瘪发黄的脸终于出现在赵子迈眼前,每动一下,它脸上的肉便剧烈地抖动一下,仿佛随时能掉下来一般。 第八章 负气 赵子迈看着它如土地一般干涸的眼眶中,那一对灰白色的眼珠子,以及眼珠子里飘落下的几只蛆虫,觉得胸口一下子收紧了,像被链条勒住了似的,很难将一口气顺利地喘出去。 他只能用颤抖的双手用力举起火铳,朝它的脑袋上开了一枪,又一枪。子弹打进去,发出几声闷响,又从它脑袋后面钻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到地上。赵子迈看到,它脑袋被打穿的两个黑洞里,流出了粘稠滑腻的液体,黑棕色的,先是滑落到塌陷的眼窝中,又慢慢顺着它枯黄多沟的脸庞滑下。 一股酸臭的味道扑来,钻进他的鼻孔,这烂肉的味道熏得他眼泪直流,模糊了双眼。 他慌着去擦眼睛,可是在重新看清楚的时候,却吓得发出一声惊叫:那东西抓住了穆瘸子的胳膊,将它慢慢举到头下方,穆瘸子却还在酣睡,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身陷险境。 “放开他。” 喊出这三个字后,赵子迈丢下火铳,不管不顾地伸出手,掐住那怪物的脖子。指间滑腻的触感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指头陷进了它的皮肉中,沾满了它体内臭得能熏死人的液体。 赵子迈别开脸,拼命憋着不敢喘气,可是臭气还是不可避免的钻进他的鼻腔,将他的脑袋都熏痛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的胳膊在哆嗦,腿在跟着颤抖,连牙齿都快速地抖动着,他甚至能听到它们发出“咔咔”的声响。 “等着我。”他记得桑离开的时候留下的那三个字,他等着呢,可是它怎么还不回来? 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随后,他整个人朝后面飞了出去,撞在了一株粗壮的大树上。 “赵大人赵大人” 被唤醒的时候,赵子迈还以为自己躺在客栈的床榻上,可是,在触到身下冰冷的地面时,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伸手抓住身旁人的袖子,“穆前辈,宝田快救快救他们” “他们没事,只是喝得太高了,都睡着了,倒是大人您,这里受伤了。”那人柔声劝慰,一边还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赵子迈朝前一看,见穆瘸子和宝田还倒在地上,两人皆打着呼噜,胸口轻微地起伏,方才放下心来,朝那人望了一眼。 “你是子甫?”赵子迈终于反应过来蹲在自己身旁的这个人是谁了,他揉着额角,“你怎么在这里?我记得,傍晚的时候你已经放班了。” 子甫还看着他的额头,那青紫相间的疙瘩杵在这么一张俊朗的脸上,实在太不合宜了,“落了东西在余荫山房,所以便回来取,”他说着又一次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不过大人,您是怎么磕出这么大一个包来的?不疼吗?” 经他这么一说,赵子迈忽然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那个东西,那个仿佛从地里刚刚爬出来的东西去了哪里?它方才明明已经准备对穆瘸子下手了,怎么现在却不见了? “子甫,你来的时候,可曾看到了什么?”赵子迈攥紧了子甫的袖子。 子甫被他紧张的神情吓了一跳,忙摆手道,“没没有啊,我看到你们三个都倒在地上,还怕你们出事了,哪知走近一看,那两位睡得人事不省,而大人您,却似乎是昏过去了。” 说到这里,他朝周围看了看,疑声道,“哎?那位同你们一起的姑娘去了哪里?怎么没看见她?” 说曹操曹操到,他话音刚落,桑的身影就从无比阁后面冒了出来,龙行虎步,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两人跟前。 “他们还没醒酒?”它皱着眉头看了看穆瘸子和宝田,又把目光放到赵子迈脸上,对着那个大疙瘩瞅了一会儿,笑道,“你这又是怎么了?没喝酒,还能撞树上去?” 语气中没有半分关怀之意,甚至还带着点嘲讽。 “子甫都知道问我疼不疼我算是白认得你了。”不带思考的,赵子迈脱口说出这句话来,说完后,看到桑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己,子甫则在一旁尴尬地笑着,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于是假装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冲子甫道,“你不是落了东西在无比阁吗?快去取吧。” 子甫会意,笑着离开了,赵子迈故意不理会桑伸过来的手,自己强撑着地站了起来,走到两个依旧睡得酣畅淋漓的醉汉旁,两手插进宝田腋下用力将他扯起来,朝前方走去。 “你行吗?不是受伤了吗?”还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听不出它的喜悲,赵子迈于是没睬它,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托着宝田朝前走。 “不想知道我方才在山里看到了什么?” 它觉察不出自己生气了吗?为什么还在追问? 赵子迈更恼火了,心里打定了注意不同它再讲上一句话,即便他的手臂已经酸得不行,即便宝田半个身子都托在地上,裤子都快被磨破了。 “逞什么强呢?” 忽然,他手上一松,宝田的重量转移到了桑的胳膊上,它一手一个,依然走得健步如飞,连气儿都不带喘的。 赵子迈不知道该高兴还是生气,高兴的是,它总算有点良心,把自己从宝田的“重压”下解救了出来。生气的是,或许他真如它所说,“虚”得很。 这世界上,哪个男人乐意被女人说“虚”? 桑走了几步,见赵子迈没跟上来,便回过头去,看了他一会儿后,脸上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忘记了,你受伤了,要不,”它看了看一边一个的穆瘸子和宝田,略加思考后,扬眉道,“背上还有地方,你要不要趴上来?” 第九章 野鬼 “所以公子你是被它背回来的?”宝田趴在床榻上,他刚醒,脸上还带着宿醉的浮肿,不过还是掩盖不住满脸的惊诧。 赵子迈正在穿靴子,听他这么一问,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轻轻答了一个字,“嗯。” 宝田从后面看他,发现他脸颊的肌肉动了一下,于是冷不丁问道,“公子,你笑什么?” 肌肉僵住不动了,赵子迈接着穿那只似乎永远也穿不好的靴子,一边头也不回地答道,“哪里笑了,你小子难道到现在都没有醒酒吗?” “切,”宝田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分明就在笑嘛,我都看到了,公子你说过的,越掩饰就越有问题。” 赵子迈回头看他,“我掩饰什么了?” “掩饰你喜欢它呀,背一下就乐成这样,公子,别忘了,您可是京城排名第一的贵公子,怎么能如此如此” 他本来想说“俯首帖耳曲意逢迎”,可是怕这两个词说出来,自己的脑门会被赵子迈敲出一个和他同样大小的包来,所以便强行把它们咽了回去。 “你搞清楚,是它背我。”赵子迈反驳了一句,可宝田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喋喋不休。 “公子,不对呀,它要是穆姑娘,你喜欢它倒也说得过去,穆姑娘人长得漂亮,又机灵。可是可是它现在就是披着穆姑娘的皮,实则指不定是什么牛鬼蛇神呢?公子你千万不要被它的外表给骗了。” “宝田,”赵子迈的声音低沉下来,他看向窗外,似乎怕有人在偷听他们谈话似的。过了一会儿,在确定了隔墙无耳后,他才接着道,“宝田,你觉得,它现在到底是谁?” “当然是”又是说到一半就止住了,宝田忽然想起桑最近的变化,它开始喜欢吃东西了,对他们几个也不再动辄威胁打压,更不会动不动就要将穆瘸子丢到崖下。而且,昨晚它竟然一拖三,把他们三个带回了客栈,这要放在以前,估计它就任他们几个人冻死在外面了,怎么还会主动帮忙? 它在不知不觉中变了,一开始,有些鲁钝,现在,却似乎变得越来越像个人了。 “难道难道穆姑娘她回来了?”宝田睁大眼睛,问出一句话,却被赵子迈用手掌堵上了嘴。 “小声点,它似乎还没有察觉到,越察觉不出,形势就对我们越有利,若有一天,小午真的能回来” “可公子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它还是穆姑娘?” 这句话像一把剑,直触赵子迈的心田,将他一直不愿意直面的那个角落扎得血肉模糊,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 他觉得宝田有时真的很烦人,非得把这些东西抽丝剥茧,掏出内核,摆放在他面前。 “是谁啊?它还是穆姑娘?”宝田没察觉出赵子迈的不自在,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的腰牌去哪了?”赵子迈终于成功转移了话题,他盯着宝田的腰带,那上面空空如也,宝田一直不离身的腰牌不翼而飞了。 听说要再到无比阁去,穆瘸子自然是欣喜不已,他本以为这辈子已经与那道盐焗花螺无缘了,哪知因宝田将腰牌落在无比阁,几人只好再到那里走一趟。 “还在那里用饭吗?”一路走来,穆瘸子最关心的当然就是这件事。 桑不置可否,宝田只记挂着自己的腰牌,也没有回答,只有赵子迈淡淡道了一声,“你们三个可以在那里用膳,我要今晚要到一位朋友家去。” “你怎么在哪儿都有朋友,”桑冷笑一声,“每拜访一位朋友,我们就多一件麻烦,如此一来要何时才能到达京城?” 赵子迈自是不能将林颂尧的事情如实告诉它,所以只笑了一声,随便找了个托词将此事敷衍了过去。 无比阁尚未开张,可是听到客人丢了东西,管事的便让几人进去了,只告诉他们不要耽搁太久,因为无比阁昨晚出事了。 “出事了?”赵子迈脑海中忽然出现昨晚他见到的那个东西,心中冷不丁的一紧,朝那管事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管事的显然不想说实话,只含糊其辞的乱答了几句,便催着他们速去速回。赵子迈看了桑一眼,见它也在瞅着自己,就知它和他在想同一桩事。 桑昨晚在山林中看到了鬼,这是它背着赵子迈朝客栈走的时候告诉他的。 “它们跑得甚快,我没有追上它们,只看见山峰上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 它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静,所以赵子迈更不解了,“那是什么东西,难道很常见吗?” “鬼,野鬼。” 说出这几个字时,桑鬓角的一缕头发飘到他的鼻尖,上面极轻的一股汗味儿,却如春天的第一缕暖风,撩动了他的心弦。 “野鬼?” 可怕的两个字,却被他说得极其温柔,以至于桑扭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满是疑惑,“叫得这么亲热?你跟它们很熟吗?” 赵子迈红了脸,他很庆幸现在是深夜,它看不到他满脸通红的傻样,“什么是野鬼?” 桑扭过头,“所谓野鬼者,常藏身山野,故谓之野;恐怯多畏,故谓之鬼。此鬼类羸弱丑恶,见者皆生畏惧,穷年卒岁不遇饮食,或居海底,或近山林,乐少苦多而寿长劫远。以昔时贪嫉,欺诳于人,由此因缘,故堕鬼道。说白了,就是没有人祭祀的无主游魂。” “难道我方才见到的也是野鬼?”他将方才的事全盘托出,更道出自己心头的疑问,“它分明是想对我们不利,可是不知为何,又走了。” 桑嗤之以鼻,“它想要对你们不利?野鬼最是胆小,平时只敢藏身于荒野之中,怕被人看见,难道你以为它会一口吞了你?正因为如此,我今天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从山林中出来,才会觉得奇怪,难道这座城池中竟藏匿某样能吸引它们东西,以至于这些野鬼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也要从山林中出来。” 第十章 失踪 宝田的玉佩很快就被找到了,它就“躺”在无比阁北侧天井的石阶旁,显然是被主人酒后落下了。 重新找回玉佩,宝田松了口气,刚准备去告诉赵子迈这个好消息,一扭身,却看见他和桑站在一间院落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面瞧着。 “公子。” 话没说完,嘴巴就被赵子迈的手摁住了,宝田听到院子中飘出稀稀落落的说话声,虽只是只言片语,却不难猜透其中的含义。 “子甫昨晚来了就没回去在余荫山房发现了一滩血,还有一根断指” “报案了吗?” “官府的人已经来过了,没查出任何头绪。” “子甫昨日是白天当班,深更半夜的,来阁中做什么?” “听说是落了东西” 走出一段路后,宝田才呼出一口气来,拍着胸口道,“幸亏我没有昨晚来寻玉佩,否则,这平白无故失踪的,可能就是我了。” 赵子迈却没有理会他,只盯着鱼池中那一群被阳光映得五光十色的锦鲤发呆,过了一会儿,才冲也在凭栏看鱼的桑道出四个字,“你怎么看?” “凶多吉少,”桑将一颗石子丢进池中,那些锦鲤便在惊吓中四散游开,它于是拍拍手,转过身背靠栏杆而立,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一副再轻松惬意不过的模样,“就是不知道他的失踪是否与昨日那些野鬼有关,不过,”它忽然扭头看向赵子迈,眼球涂染上一抹凌厉,“我们难道事事都要伸长手管一管吗?这样一来,到底几时才能回到京城?” “自然不是,”赵子迈觉察出桑语气中的怒气,赶紧灭火,“你们今晚不是还要在无比阁用晚饭吗?闲暇之时,绣个魂可个灵,于大神仙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全当酒足饭饱后的消遣了。” 说完,见它依然冷冷看着自己,于是识趣地改口,“我只是看子甫那孩子灵巧,怪可惜的,您要是不乐意,大可不必多管这宗闲事,咱们明日一早就接着赶路。” 桑没有答话,因为正在此时,两个跑堂的小伙计匆匆从他们面前走过,两人正专心地聊着天,以至于完全忽略了站在栏杆旁的几人。 “听说这几年,无比阁中陆续有人失踪,也不知真的假的?” “真的,就说去年吧,帮厨的郭四就不见了,据他同屋的人讲,那天郭四下了晚班后就一直没有回来,可他的东西还一直存放在屋中,并不像是回乡下老家去了。后来官府的人来查,也是不了了之,这案子便搁下了。再往前数,就是打杂的李嫂,我还记得那天,她将一摞碗碟给跌碎了,吓得不敢告诉荣姨,哪知那天之后,竟然再未见过她” 赵子迈还等着小伙计继续将话说完,可是他却猛然顿住了,张口结舌了半天,才嗫嚅着道出两个字,“荣姨。” 赵子迈朝前望去,这才看到曲桥那边的树荫下面站着一个人,身着黑领金色团花褐色袍,外加浅绿色镶边大褂,襟前没有佩饰,头上梳着大髻,是再普通不过的妇女装扮。脸蛋也生得平平无奇,宽面吊眼,瞳仁靠上,典型的下三白。只有嘴巴生得好一些,嘴唇微厚,唇角翘起,不笑时亦有三分喜气。 林颂尧和他的母亲一点也不像,赵子迈心里想。 “道听途说的事也能当真吗?没看到还有客人在吗?” 荣姨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责备,却并不严厉,可她一说话,口中镶着的几颗金牙就露了出来,被日光映得刺眼。 两个小伙计吓得频频答是,然后便赶紧溜开了。荣姨于是冲赵子迈三人走来,站定后,目光将他们左右打量了一遍,方才笑道,“一点小事,被七传八传后,就完全变了样子,让几位受惊了。不如这样,今晚这餐饭算我的,当做是对几位的赔礼。” 林颂尧和他的母亲真的是半分也不像,荣姨身上的精明市侩一点也没有遗传给自己的儿子。 荣姨要请他吃饭是因为看出了赵子迈身份不凡,而林颂尧主动帮忙,却是因为他真心想帮忙。用林颂尧自己的话说:千金易得,知己难寻,虽然这里,他把知己换成了“红颜”。 可是他自己的“红颜”未免多了点,赵子迈看得出,那些侍候他们吃酒的丫鬟多半都是林颂尧的红颜知己,几个女人经常为了斟酒夹菜的小事闹得醋意大发,搞得他这个旁观者倒有些不自在。 林颂尧看出了他的窘态,于是便将丫鬟们打发下去了,一边自嘲地笑道,“红颜太多也不是好事,还是兄台这样最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赵子迈自知解释不清,只能快速转变话题,“贤弟尚未娶亲,怎么没有与母亲同住?” 这句话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林颂尧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虽然转瞬间他就恢复了常态,可赵子迈还是发现了。 “母亲成日就知道骂我不知上进,总想我继承家业,可我偏生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为了不听她唠叨,我就另辟了一处宅子独住,这样多好,她也少生些气,我也能躲个清静。” 赵子迈知道他这句话半真半假,却也不好刨根可底,只顺着他道,“也是,这样倒落得自在。” “你白天见过我母亲了?”林颂尧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没告诉她你要来我这里偷师的事情吧?不然我估计要被她骂到过年。” “当然不会,”赵子迈被他的幽默逗得一笑,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讨厌林颂尧,虽然他说话总没个正经,但那点不正经下面,却没有一点奸猾,倒总给人一种单纯质朴的感觉,“我甚至没告诉她我认得你。” “兄台果然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林颂尧边说边敬了赵子迈一盅酒,“你别着急,林师傅要晚些才能来,对了,你可别误会,他虽与我同姓,但和我无半点血缘关系,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有他的好手艺,就不知少挨母亲多少骂了” 话说了一半,因为,他忽然朝外面望去,枣红色的大门外,似乎有什么东西。 第十一章 回忆 “谁在那里?”林颂尧抬高了声音,赵子迈看见他的放在桌案上的那只手紧握着,关节绷得发白。 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男孩儿从外面走了进来,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像一片随时能被风吹走的落叶。 “公子,”男孩见了林颂尧便跪在地上,双肩颤动,泫然道,“公子,小的是新来的,方才不小心打翻了菜盘,还请还请公子原谅小的” 赵子迈这才看到这男孩子的衣服上挂着几块油污,不过这几块污渍和他衫子上摞着的那几块大补丁相比,实在是太不起眼了,所以方才他才没有注意到。 “起来吧,”林颂尧本来紧绷的声音一下子放缓了下来,他冲男孩招手,示意他走上前来,然后将两锭银子放进男孩还在颤抖的手心里,“去吧,让你娘给你做件新衣,再买些吃的,现在天晚了,你无需在此当值,早些歇息吧。” 男孩子受宠若惊,捧着银锭,一时不知该不该走,林颂尧于是向他轻挥了挥手,又道了声“去吧,”男孩才含着泪感激万分地退下了。 “贤弟真是好心肠,”赵子迈等到那小男孩退出门外,才道,“这孩子在你这里做事,倒是有福了。” “有福吗?”林颂尧抬眼看他,眼神空洞,目光越过赵子迈的肩膀,落到门外凄风苦雨的天地中。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那一年,那个秋雨萧瑟的夜晚,那时,他和这孩子差不多大。 唐松也一样。 油灯的火苗摇曳着,窗棂里透出的光被屋里两条黑色的人影割裂成不规则的几瓣。 “嘶咔哒” 虽然大雨滂沱,把屋檐砸得“砰砰”作响,林颂尧却还是听到了里面传出的那个声音。他慌得抬起头,瞪着一双大眼睛朝里瞧,可脖子还未伸直,就被一只手压了下来。 “把头低下,别看。”祖母强压住语气中的慌乱,冲他小声道。 “可是” 林颂尧本想反驳,然而屋门却忽地被推开了,雨水争先恐后扑向房内,一下子便将桌上的油灯扑灭了。 一条黑影从里面走出,是母亲,她手里提着一只大木桶,桶里的东西被一张白布盖着,让人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什么。一道雷从头劈下,照亮了母亲的脸,她的眼睛很亮,面皮却白得吓人。 见状,林颂尧不自觉从地上爬起,他站直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木桶瞧,眼底却透着一股茫然。 白布被雨水浸透了,隐隐勾勒出布下面那东西的形状:小小的,有着尖锐的棱角。 “有有血” 林颂尧看见一抹鲜红从布下钻出,在布面上蔓延,仿佛要钻进自己心里。他仿佛突然清醒了,起身朝闪出院门的母亲追去,口中断断续续叫道,“你杀了他,杀了他” 嘴巴忽然被祖母粗糙的手掌握住,他挣扎着,终于因为呼吸不畅,倒在祖母的怀中。 “贤弟,你怎么了?” 赵子迈的声音将林颂尧从回忆中拯救了出来,他如梦方醒,冲赵子迈勉强一笑,“没事,只是想起来儿时的一些事情。”他将杯中的美酒一干而尽,“我小时候过的日子,比那孩子还不如。我父亲去得早,祖母身体又不好,所以整个家都是靠母亲卖面维系下来的。” 赵子迈看着林颂尧,没有吭气,等着他将话说完。 “小的时候母亲在关帝庙里支了个摊子,卖荞麦面,她的手艺很好,所以面摊的生意还是不错的。但毕竟是小本薄利的买卖,所以即便起早贪黑地做活,赚得钱也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我记得,那时我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帮母亲挑水洗菜,两个人忙到天亮时分,才能迎来到关帝庙吃早饭的第一批客人。” “那时候我经常胃痛,母亲也是,因为我们两个常常忙得没有时间吃饭,往往吃上第一口面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这个毛病一直到现在都没能治好,”林颂尧笑了一笑,“所以你汇集了天下美食,母亲和我能吃的却很少,是不是很讽刺?” “我们要一直忙到晚上才能回家,星光下,板车‘咯吱咯吱’地响着,母亲推车,我在前面帮忙拉车,有时候做得太晚我睡着了,车轮的声音就成了我的催眠曲。我们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关帝庙的,那时所有的摊子都撤了,路两旁都是空荡荡的胡同,很黑,像灌满了墨汁,什么都看不到” “后来,老家发了水灾,面摊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母亲便决定带着我和祖母离开。逃难的路上,祖母因受不了长途跋涉,病得愈发重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走了,”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我们甚至不能买一副薄棺安葬她,就在路边挖了个坑,将她葬在了那里。再后来,我和母亲来到了这儿,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对一对逃难到此的母子来说,并不是一处好的安身立命之地。好在母亲能干,她凭借着一对巧手,竟然在这个富庶的鱼米之乡安顿了下来,也将我拉扯成人。” 林颂尧又吃了一杯酒,有些不好意思道,“仁兄,今天也不知是怎样,竟然对你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事,你是不是已经无聊透顶了,不如,我叫几个丫鬟进屋来,为我们舞一曲如何?” 赵子迈忙摆手,“不了,到时候她们为你大打出手,我倒不知该如何应付了。何况荣姨和你的故事很励志,一点都不无聊。”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有小厮从门外来报,说林师傅到了,林颂尧于是两手一拍,笑道,“不无聊的事情来了,兄台,你可要好好跟他学一学,这樱桃肉的做法看似容易,实则可是精细活。” 第十二章 归宿 桑站在油亮的翡翠石阶后面,将铜针从木匣中取出来。它前面的无比阁中,热闹的人声已经渐渐止住,陷入到一片如水的寂静中。 穆瘸子打了个饱嗝,朝身后那片黑黢黢的山林看了一眼,怯怯道了一句,“事不宜迟,大神仙,快点用针吧。” “你怕什么?”桑本来已经打算将铜针掷出,现在看到穆瘸子这幅样子,倒觉得可笑,忍不住想逗逗他。 穆瘸子摩挲着臂膀,砸吧了一下嘴唇,“这里总感觉阴森森的,你看身后这片林子,像不像一座巨大的坟茔?” “什么叫‘像’,简直就‘是’”,桑回过头,将脑袋凑到穆瘸子耳边,冲他耳语道,“我告诉你,昨晚,我在这里看到了一大群野鬼,奇形怪状,丑陋异常,有的没了下巴,有的脸就像是被车辙碾过一般,鼻子眼睛都陷进到脑袋里了” 如它所愿,穆瘸子的声音中多了些微颤抖,稀疏的胡须都跟着呼吸抖动起来,“它们它们到山林中来做做甚么?” 桑瞪大眼睛,粉红色的眼珠子被头顶的月光照得灼灼发亮,“找吃的啊,还能干什么?难道来陪你玩啊。” “吃吃什么?”穆瘸子吞了口口水,脚下却不自觉朝后退出两步,狠狠踩在宝田的靴面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差点叫出声来。 桑知道他上了当,心中偷笑,脸上却仍然面色不改,目不转睛盯着穆瘸子充满了畏怯的双眼,“吃人,当然是吃人了。” “大神仙,您就别骗他了,再骗下去,我这脚就要被他踩烂掉了。我今天听见您和公子说了,您说这野鬼不吃人,只能每天捡些残羹冷炙来填饱肚子,而且胆子还小,平时都躲在山里郊野中。”这宝田揉着靴面说出实话。 桑刚想责备他拆穿了自己,脑袋里却“哐啷”一声,飘过一个声音。 “你知道野鬼为何不吃人吗?”苍老肃然的声线,它知道这把声音的主人是它特别熟悉的一个人,可是,它不知道他是谁。 “其实它们以前也是吃人的。”那个声音继续说着,像是在向它讲述,而这种讲述是那么的自然平和,就像一位老师在谆谆教导自己的弟子。 “很久以前,大概有两千年那么久吧。有一群商人乘坐商船途经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那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大家无法继续赶路,便停泊在小岛边上过夜。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座荒岛其实是有主人的,它的主人就是野鬼,无人祭祀的野鬼。” “它们在午夜出来觅食,发现商人们自然十分高兴,冲上船去抓住商人们准备饱食一顿。商人们惊醒后十分害怕,苦苦哀求野鬼们不要吃掉他们,却无济于事。这时,一位最聪明的商人向野鬼乞求道:‘请放我们回去吧,我们家里的父母妻儿都在等着我们养活,你们吃了我们就等于杀了我们全家,请可怜可怜我们。’野鬼答道:“我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孤魂,几百年来从没有一个人来祭拜、给我们饭吃,我们一个个饥饿难耐,难得遇到你们,我们才能饱餐一顿。’” “听到这番话,那商人灵机一动,继续恳求道:‘你们现在吃了我们,只是撑饱一时,若放我们回去,我们一定年年为你们提供食物,祖祖辈辈、代代相传祭拜和供奉你们,再不让你们忍饥挨饿。’” “听了商人的话,野鬼们思考良久,终于同意放他们回家。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以后每年北风吹起时,我们就去你们那儿接受供品,你们把各种粮食,比如稻谷、豆子、芝麻、椰子、扁米、香蕉等等放在船上漂来供我们享用。如果食言,我们不会轻易饶过你们。’商人们再三保证,便开船返回家乡去了,回家后便将遭遇告诉了家人和乡亲。” “之后的每年佛历十月下弦一日至十五日,大家就按照承诺准备好食物和果品,放在小船上让北风吹走供奉野鬼们,从不间断。而野鬼们也信守约定,从此不再吃人。” “每年就送一次祭品,它们能吃得饱吗?”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虽然还是嘎声嘎气的,但听起来倒真像一位认真听讲努力求是的学生了。 那把老迈的声音呵呵笑了,里面带着善意和一丝慈爱,“所以我说,鬼永远没有人聪明,人只需要用一年一次的祭祀,就换来了野鬼‘永不食人’的承诺,这笔买卖最终的结果,是人只赚不亏。” “人总是奸猾奸诈,面目丑陋,为何您还总让我帮助他们?”桑似乎很不解。 “帮他们走上正道,你才可以修成正果。” 它的脑袋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修成正果,什么是它的正果,它又为何要修成正果? “大神仙,大神仙?事不宜迟啊,咱们还是快点绣灵吧。” 穆瘸子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桑回头看他,满目的迷茫,“什么是正果?” 穆瘸子被它可得愣住,过了许久,才似一只呆头鹅一般瓮声瓮气道,“正正果,不就是好归宿吗?” “我的归宿是什么?”桑脱口而出,眼中的迷茫之色却更浓了。 “你你的归宿?”穆瘸子差点就说反正你的归宿不在小午这,还好适时地被他忍了下来,捡回一条老命,“人的归宿都是死亡,虽然孔夫子说过,未知生,焉知死,我们也见到了那多么死后还不愿意安息的灵魂。可我总觉得,死了就是死了,白布一盖,黄土一埋,就是生命的终了。即便灵魂不灭,也总不是生前的那个人了。” 说到这里,见桑的脸色愈加铁青,他忙陪着笑道,“大神仙您就不同了,您是神仙,不死不灭,不像我们这些凡胎俗骨” “闭嘴吧。” 桑唇边挤出几个字,脸色已是青得吓人,宝田看出情况不对,忙将穆瘸子扯离它身边。没想桑只是恶狠狠瞪了穆瘸子一眼,将手中的铜针抛向前方。 第十三章 学艺 铜针钻进门缝里,亮白的尾巴在黑暗中留下一道微光,久久烙在桑的脑海中,无法消散,就像它方才猛然浮出水面的那段记忆。 “断指还有一滩血,这人多半是已经没了,”穆瘸子有些紧张地盯着门缝,“可若像您所说,他不是被野鬼吃掉的,那他是怎么死的呢?” “和无比阁有没有关系?” 职业原因让宝田比别人多了些敏感,今天一天他都觉得不对劲,无比阁凭空消失了一个人,可是整整一天,这座饭庄还像往常一样正常运转着,生意火爆,宾客满堂。上午他们听到的一些只言片语的议论,再未出现过,每个招待的伙计都笑容满面,礼数周全,对昨晚的事绝口不提,仿佛子甫这个人不曾存在过一般。 这种改变肯定是迫于某种源自于外的压力,这一点,宝田心里很清楚,尤其是在想起荣姨那两道不怒自威的目光的时候。 桑看了一眼宝田,冲他轻点了点头,它和宝田的想法一样:这间全国规模最大的饭庄几年来已有数人失踪,可消息却从未传出过眼前的这座高墙,外人对这些事甚至全然不知,想必其中少不了荣姨的打点。可打通官府还是其次,若是证据确凿,想来也不会溅不起一点水花,归根结底,这些案子都是破解不了的迷案,为了无比阁的生意,官府和荣姨便将这几件失踪案强行摁下了。 桑看着脚下的翡翠石阶,那上面映出它自己的影子,面目模糊,倒真有些像昨日它在山林中见到的那些野鬼。它们成群结队,形态各异,有的干瘪如枯枝,有的肚大如罗,下腹都托在地上。唯一一点相同,是它们身上都着着破衣烂衫,布条擦着地上的松针,沙沙作响 可是即便如此形态丑陋,它们却不会吃人,桑心中很笃定,鬼是守约的,比人诚信得多,那么 正思忖着,铜针却忽然回来了,亮白的尾巴上面,空无一物,它什么也没有绣到。面前的这座无比阁很干净,即便几年内有数人在此消失了,可是它里面却没有一个怨魂。 “没东西?”穆瘸子看着铜针大惊失色,“这这是怎么回事?” 桑眸光一暗,“一种可能,子甫和这些人根本没死,”它停顿了一下,“第二种可能,他们的灵魂被那些野鬼分食掉了。野鬼不吃活人,可是对别的,它们可是一点也不挑剔,有时连同类都不放过。” “可是人不死,哪儿来的灵魂?” 穆瘸子可出发自内心的一句话来。 一盘色泽鲜亮的樱桃肉出了锅,香气顿时溢了满堂,可是林师傅却一脸严肃地站在灶台旁,嘴巴撅得差点就能挂油瓶了。 “这菜不对劲,”他看着那盘樱桃肉,像是看着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孩子,“樱桃不够饱满,又少了红曲卤调色,红得不够鲜艳。而且你这火也不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肉炖出来,早失了酥软肥美的口感,算是哪门子的樱桃肉。” 话落,他还没等赵子迈和林颂尧阻止,就将那一盘还在冒着热气的樱桃肉通通倒掉,一点残渣也没留。 林颂尧俯在赵子迈耳边低语,“林师傅是名厨,对自己出的菜要求极高,谁的意见也听不进去,连母亲都别不过他,轴得很。” 赵子迈专注地看着林师傅熟练的操弄,眼睛不敢离开半分,口中道,“轴点好,他这辈子就为这一道菜活着,没点要求,又怎能做出一盘让人食之难忘的好菜呢。” 可是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林师傅却还是没能做出一盘让自己满意的樱桃肉来,而被他丢弃掉的肉块已经有四五斤,在他脚边的篓子里累得高高的。 而林颂尧,因为吃多了酒,已经累得回房躺下了,灶房中现在只剩下了赵子迈和林师傅两个人。 “不成,这菜是没办法做了。”林师傅早已累出了满头的汗,气鼓鼓地将手中的长勺扔到锅中,不再搅动,任凭那锅子里的肉慢慢散出一股焦糊味儿。 赵子迈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于是递了杯茶给他,口中笑道,“我看您也累了,不如放低些要求,我是个外行,您就算完满地出一道菜,我最多也就能学个七八分,要不您将菜谱写给我,我回去再自己研究研究。” 听他这么说,林师傅将手中的茶盏“咣当”一声放下,“我说这位公子,少爷让我来教做菜,我不敢违抗,可是你让我这么随随便便一教,你再那么马马虎虎一学,这一点,请恕我难以从命了。这道菜既然是从我这里出的,就不能毁了我林某人的名声,将来你跟别人说这樱桃肉是跟无比阁的林师傅学的,人家一吃,说这是什么玩意儿嘛,我可受不了这个。” 他满脸通红,脸颊因为生气而鼓了起来,就像一只阔嘴大青蛙。 “那您说怎么办?”赵子迈知道别不过他,现在又有求于他,只好低声下气地询可。 “要是真心想学,就到无比阁去,那里东西齐备。” 赵子迈脸色微微一变,“可是昨晚有一个跑堂的伙计在余荫山房失踪了,到现在人还未寻到。” 林师傅不屑地回头看他一眼,“这就怕了?干脆这样,你也别学了,我这次就当得罪公子和荣姨了,反正我得罪她也不止一次了。” “别,”赵子迈想起桑吃樱桃肉时的模样,它很专注,细细地品,慢慢地尝,一对漂亮的眼珠子就在它细嚼慢咽的时候逐渐转黑,像一对黑色的玛瑙石。“我跟你去,或许,只有最正宗的味道才能唤醒她。” “总算说对了一句话,工序上差一点,味道上就差之千里,做菜是个精细活,和你现在想讨女孩子的欢心一样,不认真,哪个姑娘乐意搭理你。” 林师傅将那锅完全糊掉的樱桃肉从灶火上端下来,像听懂了赵子迈在说什么一般,淡淡接了一句。 第十四章 做菜 灶台中的火光照亮了林师傅的脸,他的表情是欣慰的,上面还嵌着一抹笑意,在看着那盘刚出锅的樱桃肉的时候。 赵子迈松了口气,从林颂尧家赶到无比阁,准备材料、腌制、起火、慢炖,这一整套程序都是他亲手完成的。期间,因为笨手笨脚,他被林师傅骂了数次,也重做了数次,终于,在月上西楼之时,一盘符合林师傅心意的樱桃肉出锅了。 肉块晶莹透亮,辅以樱桃的果汁,它看上去虽不似林师傅亲手做得那般完美,却也已经担得起“樱桃肉”这几个字了。 “用心了,年轻人,我早说过,用心才能出好菜,”林师傅在赵子迈酸痛不堪的胳膊上拍了拍,“也不知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能让你这般诚心待她。” “她” 说出这个字的时候,赵子迈心头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她是谁呢?是桑还是小午?若小午回来了,那桑会去哪儿呢? 他盯着那盘樱桃肉,心脏却像在浪尖上,忽高忽低,一会儿被托出水面,高得快要够着月亮,一会儿却又沉进黑压压的深海中。 小午应该回来,这本就是她的躯壳,只不过被桑强行占据了。可是一想到那个自命不凡脾气暴躁几乎没有优点的桑要从此从自己的生命中走出去,他又忽然觉得空落落的。 “她是个古里古怪的姑娘,”赵子迈咕哝了一句,“可能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古怪的姑娘了,您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林师傅撇撇嘴,“不奇怪,人的口味千奇百怪,喜好自然也千奇百怪,自己喜欢就行了。” 说完,他从椅子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得嘞,少爷的嘱托我都照办了,现在啊,也该回去歇着了。公子您且在这里稍等一等,我去方便一下就来。” 赵子迈起身朝林师傅行了个礼,他只随意挥了挥手就当收下了,拖着疲惫的步子朝灶房门口走去。 无比阁的灶房分布在阁院的边缘,而专门制作樱桃肉的这间灶房位于无比阁西北角的一座院落中。赵子迈看着林师傅走出去,便将目光重新放到那盘樱桃肉上,他低头闻了闻,熟悉的香味扑来,充溢在他的鼻间。 他满意地点点头,抬起头来时,林师傅已经打开了院门,抬脚迈出门槛。他矮胖的背影很敦实,四四方方的,像一块大石头。 赵子迈忽然倒抽了一口气:在林师傅的脚旁,有一团黑色的影子,一开始他还以为那是林师傅自己的影子,可是在他从上面迈过去的时候,那团影子却还停留在原地,微微地抽动着。 “等一等。”干哑地喊出这几个字后,赵子迈看到林师傅冲自己回过头来,满是倦容的脸上,两个眼睛强睁着没有阖上。 “怎怎么了?” 赵子迈头皮一阵麻,他看到那团影子又动了一下,就像干涸的地面上垂死挣扎的蚯蚓,随后,它向他慢慢转过头来,如果那个长条状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的东西能称为“头”的话。 它脸上的五官攒在一起,眼睛嘴巴眉毛都朝鼻尖汇聚过去,集中在一处,被牵扯成怪异的形状。而脸的其它地方则是白乎乎的一片,仿佛笼罩着一层蒸汽。 “饿饿啊”它在对着他说话,用最含混不清的语调,赵子迈却知道它说的是什么,因为,昨晚它的同伴也曾对他说出过这几个字。 “怎么了?”林师傅揉了揉眼睛,朝赵子迈盯视的方向看去,云里雾里地抓着凌乱的头发,又加了一句,“见鬼了?” 这句话不假,所以赵子迈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走去,他一直盯着门边的那只野鬼,可是在慌乱中绊了个趔趄后,却发现它不见了。门外面,只有林师傅一人站在那里,不耐烦地看着自己,不满地冲他嘟囔,“公子到底要做什么?我明天还要当值,现在回去还能勉强睡几个时辰。” 赵子迈自知和他解释不清,可是心念一动,又想起桑说的野鬼不会伤人的话,便忽然醒悟,知道那只野鬼只是嗅到了院中樱桃肉的香味,寻味而来,所以稍稍松了口气。 “公子,到底有什么事?没事我就去方便了,陪了你这么久,憋也快憋死了。”林师傅摸着小肚子,一副快要憋不住尿的模样。 “没事,是我看走眼了,”赵子迈干笑了一声,笑容僵滞在嘴角,看起来很假,“林师傅,你速去速回,我在这里等你。” 温暖的液体离开身体的那一刹那,林师傅舒服地打了个哆嗦,他微眯着眼睛,在淅淅沥沥的声音消失后,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提上裤子。 “这年轻人还真是聪明,一点就透,这么短的时间就掌握了烹制樱桃肉的精髓,倒是个学厨的好料子。”走出茅房的那一刻,林师傅脑中还在想着赵子迈方才掌勺的样子,虽说有些笨拙,但每一步都不出错,时间、火候都拿捏得很准,虽然这步骤他只讲过一遍,他却像刻在心上一般记得牢牢的,比他那些徒弟不知道强上多少。 “要是他做我的徒弟,我不知少操多少心呢?”他心里念叨着,脚下却突然一滞,鼻翼一动,在湿润的空气中使劲嗅了几下。 “怪了,怎么有笋壳鱼的味道?难道老高也和我一样,半夜不睡在这里教人做菜,”他鼻尖又抽动了几下,“不对,除了笋壳鱼,还有焗竹肠,哎,不对不对,那股子焦香是什么?对了,是野鸡卷。” 林师傅的脑袋像被人猛打了一棒子,困意消遁得无影无踪,他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警醒了。他抬头看看天,一弯残月挂在天空的西边,现在,应该已经接近寅时了。可是在这夜半更深之时,无比阁中竟然有人在做菜。 做菜不奇怪,他方才也在做菜。怪的是,这做菜之人竟然能将无比阁分别由不同名厨掌勺得的每一道名菜都烹制出来。 第十五章 发现 神思不定之际,又有一股味道被风送到林师傅的鼻间,酸甜中沁着肉香,是他最熟悉的樱桃肉。 林师傅拼命吸溜着鼻子:这道菜做得及其地道,而且里面似乎还多用了一味番茄,增加了酸爽的口感,将甜腻又去掉了一些,吃起来会更加利口。 无比阁中难道还有一位比他更擅长做樱桃肉的厨子吗?为何他从未见过? 林师傅觉得心脏突突跳个不停,他抬目一望,看到一缕炊烟从北边袅袅飘来,正是余荫山房的方向。没有多做任何考虑,他就朝北边走去,心中除了好奇,更多的是被刺痛的自尊。来无比阁这么多年,他每天都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烹饪这道樱桃肉。为了更迎合客人的口味,他将它不断地改进,从食材到做法。他自认为,这道出自他手的樱桃肉已经无可挑剔,至少,在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出比他更好的樱桃肉来。 可是,可是现在做菜之人,不仅烹制出了一道更加完美的樱桃肉,而且其它菜品他也很擅长,简直可以说是游刃有余,因为只是这一会儿功夫,林师傅又嗅到了蟹三食和烤乳鸽的味道。 他是谁?为何平时深藏不露,却在夜半时分烹制出一道道菜肴? 在朝余荫山房走去的时候,林师傅的脑中不断地划过无比阁一个个名厨的身影,但都被他一一排除了,他太了解他们的手艺,所以知道现在那个正在炒菜的集大成者一定不是他们。 耳边传来“唰唰”的翻炒声,那声音来自余荫山房里面的灶房,那灶房平时极少使用,是专门用来为莅临余荫山房的贵客烹饪美食的。林师傅还记得,三年前有一位没有透露姓名的贵客来无比阁用餐,就餐之所就是余荫山房。那天,无比阁为他清了场,他们几个大厨则被荣姨叫到这间灶房,为这位客人烹制美食。 他那时并不知道那位客人到底是谁,只记得余荫山房的院子内外皆列着身披铠甲的士兵,还有数十个看起来像是宫里的太监宫女模样的人物,捧着食盘茶水进进出出。后来他们几个厨子闲聊时,便猜测这人一定是某位皇亲国戚,所以才有如此排场。荣姨听到他们的议论后很是不屑,只说了句“皇亲国戚我见得多了,需要无比阁专门为他一人清场的,天下只有一位。” 他到那时才知道,原来那天来的是皇上,紫禁城里那个穿着龙袍的真正的皇上。 从此,余荫山房便再未接待过客人,他明白,皇上用过的桌椅餐盘,是要好生供奉起来的,是断不能再给其他凡夫俗子使用的。 可是今天,余荫山房的院门怎么又一次打开了呢? 里面的翻炒声现在忽然消失了,像被黑暗吸走了一般,头顶梧桐树的叶子却在沙沙作响,余荫山房,顾名思义,周边植满了苍天古木,终年被树荫笼盖,远望去,整座阁院像是陷在一片苍翠的屏障中,诗情画意,正到浓时。 可是现在,站在余荫山房的院落外面,落叶翩然而下,落在林师傅的肩头,却让他觉出一股萧杀之感。 他猛然间想起赵子迈的话:昨晚在余荫山房中,有人失踪了。 失踪,对在无比阁做了多年事的林师傅来说并不稀奇,虽不能说是经常,但是这几年他也听说过三四回了。常常是昨天还在做工,第二天就不见了,官府的人过来也查不出来。他一直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更何况,荣姨反复叮咛过,不要将这种事四处宣扬,这对无比阁,对每个靠无比阁吃饭的人,都没有什么好处。所以今天听到赵子迈说起子甫失踪,他也很没所谓,根本没有多想。 “断指还有一滩血在余荫山房中” 一片半枯的叶子落下,砸在林师傅的肩膀上,他打了个寒噤:这似乎是第一次,在无比阁中发现了血和残肢,以前那几起失踪案,还不能证明这些人是在无比阁中失踪的,可是这一次,子甫,却似乎就不一样了。许多人都能证明他昨晚是到无比阁来了,连赵子迈都说自己昨晚在无比阁外面见到了子甫,可是他却有去无回,只留下了一截指头和一滩血。 想到这里,林师傅忽然有些后悔,他不该如此莽撞的,一个人在夜半无人之时,来到余荫山房。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脚下朝后挪动了几寸,他决定要回去了,不管现在在这里面做菜的是谁,他都不想知道了。 如此想着,林师傅又朝后退了几步,可就在此时,他听到灶房的门“吱扭”一响,被推开了。有人从里面出来了,脚步又轻又慢,他应该端着盛满了佳肴的盘子,所以必须得多加小心,不能失手打碎了盘子。 好奇心又一次被勾起,因为林师傅看到了一道影子,横陈在院中的假山旁,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他却依然能辨认出那人是谁。因为那独特的头饰,他今天才见过,就在无比阁中。 怎么会是他?脑中先是飘过这个念头,可是很快,它就被另外一个念头取代了:当然是他,能将无比阁所有名菜都收入囊中的,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可是他为什么要在深夜烹制这么多菜肴?通过对气味的分辨和他反复从灶房走到余荫山房的次数,林师傅估摸着桌上的菜应该不下二十份,这绝不是做给他自己吃的,那么,他是在为谁烹制美食呢? 正想着,院落中的脚步声忽然朝这边过来了,林师傅心里一惊,转身躲到身后的梧桐树后,他知道,院中的那个人一定不想被人发现他的所作所为,否则,也不会选择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摸摸地做这件事。 果然,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院门处出现了,他在他前面不足五尺的地方一闪,绕过院子朝后面走去。 余荫山房后面,不就是无比阁的后门吗?那扇从未打开过的后门,他到那里去做什么? 第十六章 偷窥 鬼使神差一般,林师傅跟了上去,他走得蹑手蹑脚小心翼翼,一直和前面那个身影保持着十步以上的距离。那人也将步子踩得极轻,连偶尔踩碎一片落叶,也只是发出一声温柔的脆响。 后门就在前面,比起前门的排场,它小得多,朱漆刷就,门上两个铜环,再简单不过的两扇木门。而那个人,忽然在门边站定,静静盯着门看了一会儿后,从衣襟中掏出一样东西来。 林师傅踮起脚尖眯着眼睛朝前看,他看到那人手上的是一只碗,一只破旧的边缘参差不齐的瓷碗,而他另外一只手,则紧握着一根筷子,再普通不过的一根筷子。 一根筷子怎么吃饭?这是林师傅想到的第一件事,可是,在看到那个人蹲下身,将碗放在地上时,他才忽然明白,这根筷子根本不是用来吃饭的。 他的家乡有这样一个风俗:七月半中元节,要在路口给祖先烧纸,一边烧还要一边敲击碗沿,据说这样便可以将祖先的灵魂唤来,接受生人的祭拜,食取祭品。他还记得筷子敲击碗沿的声音:笃笃笃笃笃 像先人归来的脚步。 “笃笃笃笃笃。”现在,这声音又一次在他耳畔响起了,可是,现在并非中元节,那么那个人,是为了祭祀谁呢?余荫山房中那满满的一桌菜品又是为谁而做的呢? 林师傅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心脏跳得飞快,简直要从他的喉咙中蹦出来了。 “无比阁最尊贵的客人们,请来用餐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可这一点也不像他平时的语调,带着谦恭和敬畏,就像当年他迎接紫禁城中那位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一样。 林师傅的目光越过那人的头顶,又一次来到两扇紧闭的大门上,大门是从外面锁上的,里面根本打不开,所以,他在迎接的贵客,到底是谁呢? 墙外忽然刮来一阵风,里面夹杂着一片坚硬的松针,劈头盖脸扑向林师傅。风中有股味道:泥土的腥气。这让林师傅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不好的感觉,因为他听许多人说起过,无比阁后面的那座荒山,其实是个大坟场,许久以前,那里爆发了一场举世闻名的战争,双方皆伤亡惨重,而无数死掉的士兵的遗骨,被就地掩埋,葬在重重山峦中。 所以当时,在建在这么一处荒芜之地时,他还大为不解:这么一个没有“人气”的地方,难道生意能好吗?做买卖的人都知道,生意是要靠“人气”烘托的,所以那些酒肆饭庄往往都集中在一处,就是为了汇聚人气。 他当然说错了,无比阁的生意不能用“好”来形容,简直就是火爆,冲破天际的火爆,他从未见过一个饭庄的生意能好到这个份上,即便是在荒年,来往的客人也络绎不绝,以至于他们有时不得不千方百计地赶客,因为店中储备的食物实在是满足不了那么多的客人的需求。 现在看来,或许,这间食肆根本不是靠人气支撑,它汇聚的,是另外一种东西。 “呼” 一阵更大的风从墙外吹来,土腥味更浓重了,中间似乎还带着一丝丝臭气,像食物的味道。 林师傅听到了一丝“沙沙”声,仿佛衣物拖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与此同时,前面那个一直蹲在地上的人影站了起来,他不再敲动碗沿,而是侧身肃然而立,低头看向地面。 木门“哐啷”一下,像是被风撞得在晃动,但林师傅知道那不是,因为,他看到本来还从门缝中透过来的翡翠石阶的绿光被什么挡住了,他也能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正成群结队地,蜂拥通过这两扇木门,涌进无比阁中。 地上的落叶被接连踩碎了,先是一片,后来便接二连三,越来越多,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是无数张嘴在咀嚼着脆生生的骨头。 林师傅的身体仿佛被冻住了,半点也动弹不得,他看着那些碎裂的叶子,向自己的方向蔓延过来,一直来到他的脚边 终于,他身边的那几片枯叶也被踩碎了,一阵“噼啪”声,很轻,传到他耳中,却化成了惊天动地的巨响。可是与此同时,踩踏声却消失了,他身边的那片枯叶成了最后一只被踩到的叶子。尽管他身后的甬道中铺着满满一地被风吹掉的树叶,但是,却没有一片再“惨遭毒手”。 那些东西停止了前进,以林师傅为界,不再朝前走上一步。 它们能看得到他,他却看不到它们。 一道冷汗从林师傅的脑门上滑下,他能看到,自己周围那一圈枯叶被踩得特别的碎,便知道那种无形无状的东西将他包围在中间,越收越紧。 是不是再过一会儿,自己就要像子甫一样,只剩下一根指头和一滩血。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般发展,他看到那个一直伫立在门旁边得身影动了一下,口中发出“咦”的一声,低声道,“有人在偷看?” 他的眼睛分明没有看向自己,林师傅知道,是这些东西将自己偷窥的事情告诉了他。果然,那人忽然朝后方转身过来,眼睛中透着他从未见过的寒光。 “你,跟着我?你,都看见了?”他冲林师傅轻声询问,语气平静,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我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没没看见它们不是” 林师傅说得语无伦次,到最后,他已经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在了地上,拼命朝那个身影磕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用怕,它们不会吃人的。”像是猜透了林师傅的心事,那个人忽然笑了一笑,轻声细语地安慰起他来,“它们不吃人,又没有祭品,所以终日忍饥挨饿,我看它们可怜,得空便做些吃食与它们。” “所以你做的那些菜,是为了给这些这些” 林师傅哆嗦着,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个字来。 第十七章 余荫山房 那人朝林师傅走了过来,衣摆拖在地上,将枯黄的落叶扫得飘了起来,缠绕在他身边,像一只只舞动的蛾。 走到林师傅身边,他冲他伸出一只手,一只粗糙的布满了茧子的手,将瘫在地上的林师傅拽了起来,“走,我带你去看看,看看这些可怜的家伙是怎么进食的。” 林师傅全身已经被汗水打得湿透,像刚冲了个澡,身子也绵软不堪,两条腿在地上打着旋,似乎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竟不知不觉被他拖向余荫山房的方向。 茫然中,他回过头,发现后面的枯叶又一片一片被踩得稀碎,那些东西也跟过来了,跟着他们,一同向余荫山房走去。 头顶树影森森,遮蔽住了天上的月亮,四处皆是黑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叶子断裂的声音还跟在他们脚边,如影随形。 余荫山房的院门敞开着,里面传出阵阵诱人的香气,林师傅却觉得,它像一张血盆巨口,等着将自己一口吞掉。 面前的那盘樱桃肉已经渐渐变硬,可是林师傅却还没有回来。在灶房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后,赵子迈抬脚步出房门,闯进面前那一片黑暗中。 茅房中没有林师傅,赵子迈的心猛然一沉,一边呼喊他的名字,一边漫无目的地在无比阁中穿行。 黑夜像一只蘸饱了墨汁的笔,将这里所有的房屋楼阁涂抹得模糊一片,再加上七转八转的甬道和曲桥,令他更是难以分辨出方向,整座阁院?就像一个复杂古怪的大棋盘?他身陷其中,不知该如何落子。 “林师傅。” 赵子迈又叫了一声?却猛然将最后一个字吞咽在肚子里:不对?他自己对无比阁不熟悉,在这里迷路还说得过去?可是林师傅,是在无比阁做了几年事的人?就算是深更半夜?也断不可能迷失了方向。 那么,他是不是也像子甫,像这几年陆续失踪的那些人一样,消失在这座阁院中了呢? 念及此处?赵子迈只觉头皮一紧?脑子却一下子清醒了:子甫昨晚失踪的地方是余荫山房,林师傅难道也去了那里?可是,他去那里做什么,难道有什么东西将他引了过去? 理清楚脉络,赵子迈眯眼仔细辨认自己的位置?他看出来了,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在昨日吃饭的那间院落旁边?这院落,位于无比阁的西侧?而余荫山房,他记得子甫说过?就坐落在无比阁的最北边。 如此想着?赵子迈加快了脚步?顺着那座弯折的曲桥朝北边走去,猫着腰,尽量将步子放得轻缓,仿佛生怕被人注意到似的。 月亮的脸投射在身旁的水池中,弯弯的,两端又尖又翘,像在笑。赵子迈觉得这笑容森寒无比,就像一把利刃,直直地插进他的心间。子甫昨日也是沿着这条曲桥朝余荫山房走过去的吧?他一定要去取一件特别重要的东西,所以才在半夜来到无比阁。可是,若他知道一夜之后,他只剩下了一截手指和一滩残血,他一定不会选择过来,即便那个东西对他来说有多的重要。 那么他自己呢?他已经知道了子甫的结局,却还不得不去,林师傅是为了帮他才来到无比阁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临阵逃脱,将他一个人丢在此处。 “呱。” 一只水鸟贴着水面飞过,翅膀扑棱起的水花溅到赵子迈身上,将他吓了一跳。可被激了这么一下,却让他脑海中猛地冒出一个念头来:若野鬼不吃人,那吃人的又是什么?难道这座无比阁中,还藏匿着一个食人的怪物,它出没在在月黑风高时,将那些闯进它领域的人吃掉。 赵子迈背部蹿起一阵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去,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炸了起来,当在脑海中描摹出一个獠牙血口的怪物时。 “去”和“不去”这两个念头在他脑袋里反复交战,可是最终,他还是强扯着酸软的膝盖,朝余荫山房一路小跑过去。 宝田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他说,公子,你有时未免太心善了,许多人都避之不及的事情,你却非要去管一管,不计后果,甚至冒着生命危险都在所不惜。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是在“赎罪”,为那件事赎罪。每做一件善事,每帮助一个人,他心中的罪恶感就会消除掉一些,虽然过不了多少日子,它就会卷土重来,可是他还是像吸了毒似的,疯狂地迷恋这片刻的安宁。 这哪里是什么善良,只不过是为了补偿心灵上的缺失罢了,虽然这么多年,这种助人为乐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 余荫山房就在前面了,这间院落应该是整座无比阁中最大的一间,远望去,它被黑暗勾勒出来的暗影就像一只匍匐在地上的怪物。 脚下传来枯叶碎裂的声音,赵子迈垂下头,惊奇地发现院落前方铺陈着的满地落叶被踩得碎碎的,仿佛不久之前有一队人马从此地经过。 怎么可能呢? 他心头涌上无数个疑问,到最后,凝结成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这里不对劲,很不对劲,所以林师傅他心中一颤,握紧了手掌,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朝余荫山房走去。 院门没有锁,赵子迈将门推开一条缝,眼睛朝里面瞧去。迎面是一座高大的假山,将余荫山房和外面隔离开来,这里私密性很好,是专门为了招待贵客而建立的。现在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赵子迈眼睛一转,目光落在院落左侧的灶房上,这间屋子也不小,比林师傅做樱桃肉得灶房大了不止两倍,而且,它也没有上锁。 赵子迈盯着灶房的门,他瞥到里面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隐隐的,还有沉闷的“笃笃”声从里面传来。 他不发出声音地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院子里,藏身在假山后面。 第十八章 银牌 十八、 灶房里面有人。 “笃笃”声消失了,门缝中透出一片暗红色的微光,赵子迈知道,有人在里面点起了一盏油灯。 可那人是谁?他在灶房里做什么? 赵子迈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朝门缝里看,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砸吧”嘴的声音,与此相伴的,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吸溜”声和一声响亮的饱嗝。 这些不讲究的粗鲁的食饭声是从余荫山房中传出来的,毫不避讳亦没有一点遮掩地落在赵子迈的耳中,让他不得不将注意力暂时从灶房中转移了出来。 他望向余荫山房,那里面一片漆黑,和灶房不同,它根本没有点灯,连屋门都是锁上的,沉甸甸的一把黄铜大锁,被月光照得锃亮。 被锁得好好的一间屋子中却有声音传出,赵子迈忽然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了,也明白了院前的树叶是被谁踩烂掉的。不止一只,不止十只,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越来越多的声音,有享受的,有争抢的,满足的,不满足的这座屋子里,挤满了野鬼,满满当当,每一个角落,可能就连屋梁上都挂着几只。 他们争先恐后,你夺我抢,生怕比别人少吃了一口。 赵子迈刚才因为紧张而丧失的嗅觉现在恢复了,他闻到了余荫山房中的菜香,那么浓郁,那么诱人,对他这个已经吃饱了肚子的生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对那些食不果腹的野鬼了。 原来,昨晚那些漫山遍野的野鬼是要到这里来。 百鬼夜宴,百鬼夜宴啊。 赵子迈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很急促,他拼命想压制住它,但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他很清楚:野鬼不会吃人,可是,为什么会有人专程为它们准备一顿盛宴,他的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因为发善心吧。 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他紧抠着假山的石头,一点一点朝灶房的方向挪去。可是他方才提起的心脏却在一点一点地下沉,喉咙紧紧的,眼中几欲泌出泪水。 他知道,林师傅已经不在了,这个天下将樱桃肉做得最好的胖厨子,虽然只做了他一天的师傅,他却对他感激有加。 赵子迈看着灶房的门缝,现在,他又走近了一些,所以能看清楚地上那滩红红的东西,顺着地砖蜿蜒曲折,恨不得钻进他的心里。 是血,林师傅的血。 他咬紧嘴唇,强迫自己朝前挪动步子,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般,每一声都凄凉悲壮。 手指忽然一凉,他触到了一样物事,夹在假山的石缝中。赵子迈垂下头,将那样东西从石缝里拽出来,发现那是一块银制的圆牌,上面刻着一个名字:陈睿。后一行写着:乾造,生于咸丰六年二月二十一卯时。最后一行又是几个字:承宣前溪镇。 是一个名叫陈睿的人的生辰八字名牌,很薄,一看就不是富贵人家的器物。 只是,这个陈睿的生辰八字牌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看上去不是不小心落下的,而是故意藏在这假山中的。 赵子迈的手指从银牌粗糙的纹路上面划过,忽然间,他头脑中蹦出了一个念头来,石破天惊。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身子颤巍巍晃了几下,像是要被那阵突然从身后窜来的风吹倒了似的。 是他,他千方百计将他引诱过来,难道是为了 后脑勺传来一阵刺痛,赵子迈方才光顾着看手中的银牌,竟然没发觉灶房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发出声音地来到了他的身后,手里握着一把染血的斧头。 陈远是很爱笑的,林颂尧记得他脸上总是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不管当时的日子过得有多苦。 当然他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他本身就生得好,眉长目秀,嘴角处还有两个梨涡,一笑起来,就像个漂亮的小姑娘。 陈远是林颂尧在前溪镇最好的朋友,他们住在一条街上,又年龄相仿,不仅如此,陈远的父母也在关帝庙支了个摊子,所以两人的友谊建立得自然且平稳,那是一种互相陪伴的情感,在艰苦的岁月中,更显得弥足珍贵。 陈远家的生意不需要他帮忙,所以他就总待在林家的面摊中,打打下手,帮着林颂尧挑水洗菜。很累的活,两个人一起做,说说笑笑,便也显得不那么累了。林颂尧记得,离得最近的一口水井在关帝庙外面的山脚处,来回需要半个时辰,所幸有陈远陪着,这条路便显得短了许多。陈远很爱讲笑话的,但是常常一个笑话没说完,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来,林颂尧每次倒不是被那笑话逗乐的,而是被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逗笑的。 可是年龄大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便难免有人看不过眼,说闲话了。毕竟,两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在这种穷乡僻壤本来就少见,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不被人搬弄是非是不可能的。 传到他们耳中的话很难听,林颂尧为这件事气得火冒三丈,非要找那几个说闲话的小子寻仇不行。陈远却比他淡定得多,他说:“颂尧,你看,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你堵住一个人的嘴,难道还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巴不成?再说了,你越是生气,越是要去找他们麻烦,反倒越显得你心怀鬼胎,所以,何必与那些俗人多费口舌呢?” “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是谁说的,就是隔壁铺子的刚子,他早就妒忌我俩好,所以才做出这等龌龊之事来。”林颂尧还是愤愤的。 “颂尧,你真的很介意吗?” 陈远忽然将声音放得很轻,林颂尧抬起头时,正对上他那一对水汪汪的眼睛。陈远得眼睛一直都是这样,里面仿佛含着秋波,不笑亦有三分情。 可是今天,他的双目尤为动人,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盯视得林颂尧心头莫名“咯噔”了一下。 “介意介意什么?”他结结巴巴道。 “介意别人说咱俩好了。”陈远接得很快,仿佛再慢一步,他就无法说出这句话了似的。 第十九章 饲鬼 “那肯定介意啊,没有的事,说得跟真的似的。”林颂尧忽然不敢看陈远的眼睛,他眼中的光让他害怕。 静默像一条毒蛇,在两人之间蜿蜒前行,冰凉和紧张占据了他们中间的每一寸空间,短短一会儿光景,林颂尧却觉得如此难捱。 “我也介意,当然介意。”终于,陈远说话了,林颂尧却很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出于真心。 林颂尧很奇怪,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陈远对自己存着这样的心思,他们朝夕相处,甚至经常同榻而眠,可是他丝毫没有觉察出他对自己有任何越界的想法,只除了一点,他对自己太好了,好到连母亲都经常开玩笑,说陈远若是女儿身,干脆嫁给我们家做媳妇好了。 林颂尧宁愿自己永远迟钝下去,因为从此之后,两个人之间那种不分彼此的亲昵一去不复返了。 陈远许久没来找他,林颂尧听说,他生了一场病,烧得昏天黑地,几日都下不了床。他几次想要去探他,可是每次走到陈家门口,都犹豫再三后又退了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在窗户纸被捅破之后。他怕陈远将自己的探望当成一种接受,他对自己产生出的恋慕之情的接受。 可后来陈远的病好了,却又主动到林家来了,他瘦了也黑了,态度也有些扭捏,但是,在看到林颂尧慌乱不安的眼神的时候,却又忍不住笑出了酒窝。 那笑容,和以前一样,没有变过。 自那件事以后,林颂尧觉得陈远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变了一些,他有时会刻意说起哪个女孩子对他青睐有加,又有哪个女孩子送了香囊给他。林颂尧知道,他是想打消自己的顾虑,怕自己因为那件事疏远了他。 他觉得陈远很傻,因为,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厌恶陈远,哪怕在洞悉了他的心思之后,他只是怕别人说闲话。 闲话不会杀人,却能让人过得很不舒心。 可是,他喜欢陈远吗?林颂尧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和他在一起待着就很舒服,哪怕一句话也不说。这种感觉,他从未在其他人身上体会到过。许多年以后,他读到一本很出名的,看到里面男女主人公相处的方式,才豁然开朗。原来,陈远于他,是心灵的伴侣,他们是知己,知己一个也难求。 但那时,他远没有悟到这一点。 “人总是各不相同的,譬如,有人喜欢吃咸的,有人就喜欢吃淡的,有人喜欢劲道的面,也有人喜欢软烂的,是不是?”有一段时间,他很为这件事困扰来着,于是便在一个深夜,将这话讲给母亲听。他心中,母亲是很豁达的,充满智慧的,她总能在他困惑时给他指引一条明路。 可是那天,母亲却没有理会他,她甚至没有听到他在问什么,只是将那辆破旧的板车停在一条废弃的小胡同旁边,然后把客人们吃剩下的一碗残羹冷炙放到路边上。 这是母亲每晚都会做的事,她说,这世上总是有一些吃不饱的可怜人,这些食物至少能让他们活下去。 对于母亲的善举,林颂尧是很骄傲的,他还将这件事告诉了陈远,说他的母亲不仅勤劳聪慧,撑起了一个家,还是个心地良善的人,总是尽自己所能扶贫救济。 “好人有好报,上天一定也看到了,你看,你们家的面摊是整个关帝庙生意最好的,这一定是上天的眷顾。颂尧,其实我也想做些什么,父亲总说,人生在世,不能只想着自己,不能过得太自私了。” 陈远是这么回答的,后来,这句话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林颂尧的脑海中,将他啃噬得体无完肤。一语成谶,他没想到,陈远的结局竟然竟被他自己言中了。 那个晚上,母亲告诉了他真相,原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饲鬼——那些无人祭祀的无祭品可食的野鬼。 “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小的时候,我跟着叔叔去卖菜,晚归时总能看到它们三五成群地蹲伏在村边的河道中,在垃圾堆里翻找吃食。可奇怪的是,似乎只有我能看到它们,知道它们的存在。因为我发现叔叔看不到它们,偶尔听到一些异响,他也以为是流浪的野狗。后来有一次,我将一根吃完的肉骨头丢给了它们,它们吃得很香,甚至为这一根骨头大打出手,争抢得不可开交,甚是可笑。可是第二天我却发现,菜摊的生意好了许多,连最后剩下的几根烂菜叶都被人买走了。” “当时我心中是有几分狐疑的,于是第二天,便将吃剩的鸭架子也丢给了它们。你一定猜到第二天发生了什么,没错,又和前一天一样,来买菜买肉的人络绎不绝,叔叔摊子上的所有的东西都被一抢而空。” “我想明白了,这是它们的功劳,我喂养它们,它们帮我招徕客人,我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做的,但是这其中的因果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你一定以为它们在报恩对不对?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以为它们知恩图报,为了我的善心。可是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它们根本不是在报恩,而是在跟我做一笔交易,我为它们提供吃食,它们帮我聚集人气,因为只有生意越做越好,它们得到的才能越多。只不过,这个道理,我到后来才完全搞明白了。而叔叔,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叔叔死在一个雨天,那时候,已经连绵了几日的阴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而我也因为这糟糕的天气大病了一场,没有随叔叔去卖菜。我在家里昏睡着,当终于想起来去“喂养”它们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午后。我着急着起床,拿了一些剩饭就朝村口奔去,可是出了门还没跑远,就看到同村一个也在在集上卖菜的伯父急匆匆跑了过来,他见了我,嘴唇哆嗦着,勉强道出几个字:“小荣,你叔叔他被人打了,人没了。” 第二十章 喂养 “我看到了叔叔的尸体,他躺泥泞的地上,肚子里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服。我也看到了杀死叔叔的那个人,他还掂着那把长长的杀猪刀,在叔叔身旁绕来转去,嘴里反复咕哝着几句我听不懂的话。旁边的人都说,他疯了,疯得厉害,所以叔叔随便说了几句话,他脑子里的那根弦就断掉了,拎起刀就捅了叔叔的肚子。” “可只有我知道,他根本没疯。” “我看到他身后那些大大小小的野鬼,他们簇着他,有的还攀住了他的胳膊,他被这么多野鬼挟持着,所以才杀了我的叔叔。”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野鬼们看着我,脸上带着阴恻恻的笑容,仿佛在说:你不守约,那就不要怪我们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喂食过它们,每次看到它们,我都绕道而行,因为我一直记得那个场景,我不想再被它们胁迫,不想再陷入这样一个噩梦般的盟约中。一方不守约,另一方就要付出血的代价。” “那您现在?”林颂尧的喉结动了几下,他的目光落到胡同里那盆冷饭上,这才发现,它不知何时已经被吃得精光,盆子干净得像被舔过一般,他浑身瑟瑟,无法停下,“您现在现在还在喂养它们?” “我没有办法,”母亲回头看他,他第一次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了恐惧,“尧儿,我没有办法,你爹死得早,咱们孤儿寡母的要想生活下去,就只能如此,没有它们的帮助,咱们活不了的。你那时候生病,我连请郎中的钱都拿不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随你爹去了。不过这次,我没有没有喂得太多,大概只有十几只,它们吃点剩饭,咱们娘仨就能安稳度日,这不是很好吗?” “那那您为什么要害怕?又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我?”林颂尧看着母亲的脸,她的额头上,贴着一层层冷汗,被月光照出亮晶晶的一片。 “乡下闹了饥荒,已经几日不送粮了,今天这点东西,哪里够塞满它们的肚子,我怕怕它们要找上门来了。”说到这里,她朝胡同里瞅了一眼,又赶紧别过脸来,眼睛中透出的惊恐让林颂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我更怕更怕它们对你不利,它们总是夺走我最重要的东西,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 这番话让林颂尧的汗毛全竖了起来,根根直立,他仿佛能看到几只野鬼蹲在胡同口,红通通的大眼睛直瞅着自己。可是,在看到母亲瑟缩发抖的模样,他忽然心一横,上前拉住她的手臂,他长大了,不能整日缩在母亲的羽翼下,现在,他要保护她了。 “我们今晚就走,带着祖母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他的语气很坚定,里面透着的坚毅让吴桂荣心中安稳了不少,也在那一刹那下定了决心。 “好尧儿,母亲什么都听你的,反正这里也住不久了,咱们快快走,不让它们找到我们。” 那一瞬间,林颂尧忽然想起陈远来,他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上他一面呢?如果见不上,是不是此生都无法再见了。可是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出现了一下,就闪过去了,因为母亲忽然冲他大喊了一声:“走,快一点,它们都涌出来了。” 胡同口的那只碗裂开了,被几只看不见脚踩得稀巴烂。 于是两个人仓皇逃到家里,不顾祖母的询问,就开始收拾东西。可是,当他们将简单的家什整理打包完毕,堆放在板车上准备离开时,母亲却忽然止住了步子,她看着黑洞洞的门口,从头到脚都在抖动,仿佛忽然犯了癫病一般。 林颂绕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不禁心里发颤,可是,他还是鼓足勇气,走过去握住她冰冷的指头,轻声安慰,“别怕,我走在前面,我们冲过去。” “不行,走出去,它们也会跟着,不会让我们好过的。吃不上这一顿,它们不会让我们好过的。” “还有些剩饭” “没用,它们知道我要走,那些东西敷衍不了它们。”母亲忽然揽住林颂尧的肩膀,眼中涌出泪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母亲哭,他记得,父亲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还为此被祖母骂了一通。可是只有他知道,母亲不是心狠,是坚强,生活的艰辛早已将她的心打磨出了一层硬壳,一旦打破,露出里面的柔软,她就没有办法继续撑下去。 “小尧,你们两个走吧,我留下来,不遵守约定的是我,我留在这里,它们可能不会跟你们去的” “不,母亲,”她的话被林颂尧打断了,他也哭了,泪眼滂沱,“母亲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现在大难当头,我怎么可能一走了之。” 正在争论不休,门口却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颂尧,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怎么怎么”是陈远,他一脸惊愕,看着哭成一团的林家母子,“出什么事了?我是不是是不是能帮上点忙?” 后来林颂尧想,母亲应该就是在陈远说愿意帮忙的时候动了杀心。可是那天发生的事情,他已经记得不甚清楚,或者这样说,他的头脑在本能地抗拒这段记忆,因为这样的一段记忆,会将他逼疯掉的。 他忘记了陈远是怎样被母亲叫进屋里的,也忘记了自己当时在做什么,好像好像他被祖母叫住了,那个老早就洞悉了母亲这几年在做什么,也猜出了母亲现在要做什么老太太忽然说自己身上不舒服,让林颂尧将她扶到院中的石墩上坐坐。 悲剧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他听到屋里传来陈远的叫声,很轻,就好像他不小心摔了一跤似的。 “陈远?” 林颂尧唤了一声,却没有人应他,过了许久,母亲的声音才从屋里传了出来,“没事,小远磕到了脑袋,我帮他上点药。” 这句话没有让他安心,反而,他觉得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般。 第二十一章 帮凶 后来的事情林颂尧记得不太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一遍遍唤着母亲,唤着陈远,但是身子却已经完全软了,脑子在嗡嗡地鸣叫,仿佛里面有无数只蜜蜂在吵嚷。 他是被“咚”的一声响给惊醒的,这声音他很熟悉,每天,他都是被这样的“咚咚”声唤醒的。那是母亲剁骨头的声音,她做的荞麦面要用羊汤做底,所以每天天还没亮,她就要起来熬一锅羊骨汤。 他见过那把斩骨刀,刀柄粗大,刀刃厚且锋利,十分有分量。他亦自己试着拿过,发现那把刀掂在手里都沉甸甸的,更别说用它挥上挥下地斩断一根根骨头了。为此,他很佩服母亲,一个女人,若不是被生活所迫,怎么能积蓄出比男人还大的力气,将一口大刀挥动自如。 可是最近闹饥荒,乡下送肉的屠户已经半月未来了,母亲在用这把刀切砍什么呢? 林颂尧早已想到了,却不愿承认,直到屋门打开,母亲提着个大桶从里面出来,他才“哇”的一口吐了出来,一口接着一口,身子骨颤得像要散架了一般。 “你杀了他你杀了陈远” 母亲额前纠结的发将她的眼睛全部遮盖住了,下半张脸上有几滴血,不多,却被她苍白的面皮衬托得格外突兀。 林颂尧觉得,头发下覆着的那个人,那双眼睛,他一点也不认识了。曾几何时,她是他的靠山,是他在世间所仰仗的一切,亦是他努力去构建的将来。可是这一刻,这所有的一切轰然坍塌,他眼中的这个人,蜕掉了最后的伪装,变成了一个从地府中走出来的屠夫。 木桶上面覆着一块白布,布软塌下来,他隐隐能看出下面那块骨头的形状,尖尖的,是指头是指头吧陈远的指头很细的,骨节不明显,像女孩子。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啊” 林颂尧疯了,用尽所剩无多的力量扑向前去,却被祖母一把捂住了嘴巴。 “别叫,孩子,别叫,乖他死了咱们娘几个才能活下去,你娘,你娘她也是不得已。” 祖母老得发皱的手掌上有股劣质烟草的味道,以至于一直到现在,他闻到那股味道都要作呕。 “别叫了,人已经没了,被他家人听到了就不好了” 说话间,母亲已经提着桶走到了门口,一道闪电将天劈了个口子,照亮了她的侧影,这么瘦弱的一个妇人,是怎么将陈远斩成一桶残骨的? 母亲没朝自己看上一眼,这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她一个人和她饲养的那一群野鬼。 林颂尧被箍得晕了过去,眼睛阖上前那一刹那,他看到母亲揭开了木桶上面的白布,将一团血红的东西扔到门外被雨水浸润得湿滑的石板路上,那块东西刚落地就消失了,他知道,他被那群蹲守在门外的野鬼分食了。 “他们两个昨儿半夜就走了,爷当时喝醉了,就没叫醒您,听说话,是要到无比阁去。可是今天有那边的人来说,林师傅昨晚失踪了,那位赵公子的脑袋不知被什么人给打了,现在昏迷不醒,他同行的那几个人正在阁子里闹呢。” 林颂尧一边听他贴身小厮的回话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几个丫鬟来服侍,都被他推开了。方才在梦里,他又一次看到了陈远,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白净秀气,淡淡一笑,露出嵌在嘴角的两个酒窝,纯净得好像窗外那抹蓝得透凉的长空。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忙不迭地询问束手站在床边的小厮。 “今早,他们先是发现赵公子躺在天井里,后来林师傅没来无比阁,有人去他住的地方找,这才发现人不见了。可是,现在没人知道林师傅昨晚是与赵公子一起到阁中去的,更没人知道他们为何要半夜到无比阁去,这件事就咱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厮如实回禀着。 正说着,屋门被“哐啷”一声推开了,那个林颂尧最不想看到的人出现在门口,日光从她身后照下来,在门前投下一道暗影。 “都出去。”荣姨面无表情地朝屋中几个人扫了一眼,目光中的色彩没人能读得懂,“别忘了,将你们的脏东西一并带出去。” 她补充了一句,指了指床榻上那条俗气的葱绿色的汗巾子。 一个丫鬟吓得忙将汗巾攥紧在手中,跟在几个人身后出去了,室内,只剩下荣姨和林颂尧两个,彼此对望着,脸上的神态一个比一个狠绝。 “我就知道是你,”荣姨朝儿子走近一步,半蹲下身子,眼中慑出两道精光,“除了我和你,没人能指示得动林师傅。现在事情闹大了,遂了你的意了?你可知道那位赵公子是什么人?现在他弄成这样,你和我,包括无比阁,都可能保不住。” 林颂尧盯着面前那张已经现出老态的脸,它上面凶狠的皱纹和那几颗明晃晃的金牙一样让他觉得刺眼,“人不是杀的?人不是你伤的?怎么,你怕了?你舍不得这些富贵荣华,还是怕被人揭穿,让世人都看见你吴桂荣的手沾满了血?” “啪”的一个嘴巴子,打在他脸上,辣辣地疼。林颂尧摸着脸,嘴角却噙着抹笑意,“生气了?说穿你的心事了?母亲,你人前人后皆是一副怡然自在模样,怎么今儿个,倒露出真面目来了?” 他满意地看着那张脸上越燃越炽的怒火,身子忽然整个放松了下来,朝后一仰,懒洋洋靠在床榻上,随手拿起一只香囊,放在鼻前轻轻嗅着。 可是忽然,林颂尧看到他母亲脸上的怒火消失了,露出藏在下面的笑容来,和他脸上的笑一样得意。 他的心脏猛地一沉。 “你以为自己是干净的?”荣姨咬着下唇,她的微笑像刻在脸上,森森的,比不笑还恐怖,“那晚,陈远是来找你得,若非如此,他断不会死。还有,”她朝前倾了一点身子,握住林颂尧的下巴,强迫他和自己对视,“还有,这么多年了,你从未报官,甚至,你连前溪镇都不敢回。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帮凶,杀死陈远的帮凶。” 第二十二章 线索 荣姨的眉峰忽地向上一扬,“颂尧,你是我儿子,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你懦弱,从小就如此,不然当时你也不会” 她又笑了一下,林颂尧从那抹有些轻蔑的笑容中看懂了一切:原来,她早已洞悉了陈远对自己的感情,只不过,她从未提起过。她将自己藏得那样深,深到他看不清楚她原来的样子,那个温柔且坚强的母亲,去了哪里? “你不敢说的,”荣姨不再掐林颂尧的下巴,她手指的力道忽然变轻了。她轻抚儿子的脸庞,声音变得低缓且柔和,“你不敢的,陈家一家人对你那么好,你现在去告诉他们,是你的母亲杀死了陈远,还将他喂了野鬼,他们会做怎样的反应?十年,已经十年了,你要告诉他们你隐瞒了十年吗?” 说完这句话,她将他朝后一推,双手扶着膝盖缓缓站直了身子,又一次斜眼睨向瘫在地上的林颂尧,他的眸子里现在没有光了,眼珠子就像两块冷掉的黑炭,“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巴,什么也别说,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话毕,她便朝门口走去,踏出门槛,转头冲一直守在外面的小厮嘱咐了一句,“看住少爷,这几日别让他出门。还有,若有人来找,就说他出远门了。” 赵子迈躺在客栈的床榻上,双目紧闭,秀挺的长眉上结着一层血痂,额角处也挂着几道已经干了的血痕。他身子下面的被褥是暗红色的,更衬托得他肤色苍白,像一片残雪,马上就要化尽了一般。 宝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抹眼泪,“我家公子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样的苦,要是让我找到那伤他之人,定要将他将他” “将他怎样?”桑坐在一张稍远些的凳子上,听宝田这样说,便问了一句。 宝田想起赵子迈时常教导他不要口出恶言,便不再说下去,转而将怒火发到其它地方,“官府那帮人都是废物吗?什么都查不出来,公子他好好一个人被伤成这样,他们还一个个坐在那里吃茶。” 桑将目光转到赵子迈身上,淡淡道了一句,“你气他们也没用,即便他们认真查案,怕是也查不出什么的。方才你听到没有,这几年的几宗案子他们也不是没有查,可是什么线索证据都没有,每次都是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人间蒸发掉了,你让官府的人从何处下手。再说了,以你公子的身份,他们是得罪不起的,我看说到底,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宝田擦擦眼泪,恍然大悟道,“难道这些事,又和那些神神怪怪的有关系?但大神仙,你昨天晚上在无比阁绣魂,可是什么都没有绣回来啊。”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这件事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得多。野鬼不会食人,无比阁中也没有生魂,那么到底是谁在作怪?难道是人?” “什么人?”穆瘸子正端着一盆热水从外面进来,水盆中漂着一条手巾,用来给赵子迈擦身的。 “人就好办了,人总比鬼好对付吧。”宝田接过穆瘸子手中的水盆,一边拧干手巾,一边急切地冲桑说了一句。 “你错了,”桑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床边后,它看着赵子迈虚弱的病容,不动声色地道出一句,“人才是最难对付的,若没有人,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怨气冲天的生魂,哪来的那么多不愿轮回的厉鬼,人心之可怕,远在你想象之外。所以若想将那个人揪出来,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听它这般说,宝田又抽噎了一下,他抓起赵子迈冰凉的手,嘴巴里像含着一块石头,“鬼神的事情,大神仙你在行。但说到破解迷案,就要靠公子了,可是他现在躺在这里,人事不省的,咱们可怎么抓到那个幕后真凶呢?” “好了,你就别在这抽抽搭搭了,像个小姑娘似的,”穆瘸子在宝田肩膀上使劲拍了两下,“将你家公子照顾好,他清醒了,自然会告诉咱们凶手是谁,到时候不就能一举抓住凶手了吗?” “你又想多了,”桑鼻中不屑地哼了一声,“凶手的真容若是被看到了,你以为他还会留赵子迈一条性命吗?” “也是啊,”穆瘸子抓着自己光秃秃的脑门,叹了口气,“可是不管怎样,先把赵公子的身体养好才是正经,这水要凉了,宝田,你还快些给你家公子擦擦身子吧,啊?” 宝田听话地点头,伸手就去解赵子迈的扣子,解了两颗后抬眼一看,发现桑正盯着赵子迈敞开的领口子,眼神及其专注,便赶紧道,“大神仙,男女有别,虽然您是你是,但还是不要看男人的身子好。” 话还没说完,桑却忽然伸手过去,手指从赵子迈的领口处探了进去,在他胸膛上乱摸了几把。 宝田和穆瘸子呆住,宝田用手巾捂住眼睛,穆瘸子慌得“使不得使不得”地叫了几声,拽住桑的胳膊,“大神仙,你没事,咱家小午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哪能哪能触碰男人的身子?” “真是啰嗦。”桑不耐烦地咕哝一声,将手从赵子迈的衣领中伸出来,穆瘸子定睛望去,才看见它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银牌。 “这是什么?看起来不像是你家公子的东西。”它将银牌摊在手心,另一只手使劲拨开宝田捂着眼睛的双手,“你脸怎生这样红,猴屁股似的。” 宝田眨巴了几下眼睛,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抓过银牌,轻声读出上面刻着的几行小字,“陈睿,乾造,生于咸丰六年二月二十一卯时,承宣前溪镇。这是一块生辰八字名牌,只是,这陈睿是谁,他的生辰八字牌又怎么会在公子身上?” 桑的目光从赵子迈的脸上掠过,眼中罩着一层慧光,“这是他留下的线索,不,或许,这块牌子是另一个人留给他的线索。”它抬起头,“宝田,前溪镇离这里远吗?” 第二十三章 谁 “桂荣可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就没了爹娘,跟着叔叔一家生活,后来叔叔也死了,她婶娘改嫁,就把她赶出家门了。十几岁的小女孩,我都不知道她是如何熬过来的。后来她嫁了人,那男人比她大将近二十岁,还是个聋子,这倒也罢了,她好歹算是有了个归宿,即便日子再难,夫妻两人齐心协力,也总不会比以前更差。可没想到,她生下孩子没几年,男人就被一场大病夺去了命,桂荣又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 “几年后再见到桂荣时,她正在关帝庙卖面。那时她的儿子也长大了,生得白白净净的,见了面就叫人,是个懂礼的好孩子,被桂荣教得很好。那时我才知道,桂荣在她那口子走了之后,就开起了面摊,她手艺好,又能吃苦,所以面摊的生意还算是很不错的,后来她就租了关帝庙的一个铺子,也成了我的邻居。我看着她一手把孩子拉扯大,还要顾着年迈的婆婆,真是不容易。” “再后来,我们这里开始闹粮灾了,土地荒废,种田的都逃难去了,桂荣的面摊自然是做不下去了。所以在那一年,她也走了,拖老带小,离开了前溪镇。又过了几年,我听说?她在外地开了一家饭庄?生意越做越红火,呵?她也成了远近闻名的‘荣姨’。只是我没想到?这家饭庄竟然就是无比阁,大名鼎鼎的无比阁。” “可是后来我想?或许这就叫作‘大难过后必有大福吧’,桂荣这么一个在苦水中泡大的孩子?竟然成了天下最大的饭庄的老板娘?这谁能想得到。” “哦,对了,你们问的是陈家的事,我怎么怎么给扯到桂荣身上了。”那胡须花白的老头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了,两位不要介意啊。” “没事,林陈两家的事盘根错节,想扯也扯不开的。” 一个低哑的声音从斗笠下面传出,老头看了那女孩一眼?不解道,“什什么根什么节?老夫的耳朵都快聋了?实在是听不清楚。” “老先生,您接着说陈家就好了?方才听您说,陈睿的哥哥陈远在十年前失踪了是吗?”女子身旁的小个子男人半俯下身?朝他凑了过去。 “唉?陈远啊?那可真是个好孩子,脸上永远带着笑,对谁都是那么的和善,他失踪了以后,我们几个邻居都难过得不行,还一直帮着陈家找人来着,可是这一年年过去了,希望也是越来越渺茫,我想,那孩子应该是不在了吧。”说到这里,老头儿照大腿上一拍,“我想起来方才为何扯到林家去了,陈远啊,他最好的玩伴就是桂荣的儿子,颂尧,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亲兄弟。” “陈远是林颂尧最好的朋友?” “可不是吗?两个孩子长得都清隽,性子又合得来,我记得,陈远每天都待在桂荣的面摊上,帮着他们母子俩一起卖面。他是不会干活的,陈家虽不富裕,但是特别宠孩子,陈远从小身体弱,所以竟是被当少爷养着。呵,可是那个孩子呢,到了林家,什么都做,我常看到他在面摊上帮忙吆喝生意,像模像样的。” “陈远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什么时候?” “是在林家搬走那会儿吗?” 老头儿努力瞪大已经半闭上的眼睛,“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是的,我记得陈远不见那几日,我们都帮着找人来着,独独没看到林家人,后来才听人说起,他们搬走了,因为粮灾,乡下的东西供给不上。” “后来就一直没找到陈远?” 老头叹了口气,“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不光陈远没找到,陈家人后来也陆续不见了,喏,你们看,街角那间院子就是陈家原来的宅子,现在里面没人住的,是一座空宅,自从陈睿走了之后,就再也没人住了。” “陈睿?” 老头儿看着盯住自己的两人,干瘪的嘴巴砸吧了几下,“怎么,你们不是来找陈睿的吗?” “你接着说,陈睿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头戴斗笠的女子还是一脸的沉静,像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 “陈睿是陈家的小儿子,陈远失踪那年,他大概也就五六岁吧。后来,陈家人越来越少,听说,是出去寻找陈远了去了。但陈睿还守在这座宅子里,他总说,怕哥哥回来找不到自己的家人了,所以他要守在这里,直到直到大概一年前吧。” “一年前,陈睿也离开了?” 老头儿“嗯”了一声,“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是个快要落雪的天气,我出门给小孙子买点热油茶,经过陈家的时候,就看到小睿出门了,身上还背着个包裹,我问他去哪,他就说,他要去找陈远。我很奇怪,陈远都这么久没消息了,小睿要到哪里去寻他哥哥呢。于是我就问,你知道陈远去哪儿了吗?他没有说话,只冲我点了点头,可是走出去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冲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陈睿说什么了?” “他说:‘我这次出去可能像他们一样一去不返了,如果我一年后还没有回来,请您每年祭祀的时候帮我们一家五口烧一叠纸,不要让我们沦为孤魂野鬼。’说完,他还拿了一串钱给我,然后,在我还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转身走了。后来我一想,小睿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陈家其他人都不在了,他,也可能也要步他们的的后尘?” “你说得对。”过了许久,戴斗笠的女子淡淡说了一句,她看向对面的矮个子男人,一字一句道,“而且,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第二十四章 陈家 二十四、 大门被拍得“咚咚”响,里面却没有人回应,宝田有些急了,袖子一卷,皱眉看着前面高大的灰墙道,“林颂尧明显就在躲着我们,可是这区区一道墙,难道就能挡得住我不成?” 他屈膝一跃,便像只猴子似的攀上墙沿,坐稳后,冲站在下面的桑伸出一只手,“大神仙,上来。” 桑一手扶住帽檐,眼睛向上一挑,轻吁出一口气,“宝田,你做人的时间比我长多了,怎么还这样天真?” 宝田愣住,伸出去的手却不好收回来,僵在半空不动,“大神仙,您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翻墙容易,但是,你能撬得开他的嘴吗?” “啊?哎呦。” 未反应过来,手已经被桑拽住,宝田身子猛地朝下一沉,又从墙头落到了地上。 “那怎么办?林颂尧可能是唯一的知情人,他不说,咱们难道就不再查了?”宝田一边揉着被桑扯疼的手腕一边咕哝着。 桑冲他一笑,“我想,除了林颂尧,知道整件事来龙去脉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更进一步说,就是他,将咱们扯到此事中来的。” 客栈中果然有人在等着他们。 看到桑和宝田,他冲他们深深地鞠躬,脸上挂着真挚的歉意,“对不住,二位,我的本意只是想引起赵大人的关注,让他帮忙破解我陈家数口人失踪的迷案,因为我听说,无论什么样的案子,赵大人都破得了?甚至连卯城徐冲一案都是被他破解的。可是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而这件案子又过于古怪,我怕自己说的话你们不会信?所以?便使了个计策我没想到,赵大人会为此受伤?这实非我本意。这几日,我心中愧疚万分?赵大人若是能醒来当然是最好?若真的因此出了什么事,我可该如何是好,怕是以命抵命都难洗脱自己身上的罪孽。” 宝田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影,嘴巴微微张开了一点?眼睛也变成了两个圆圈?“陈家人?你你就是” 子甫冲他轻轻点头,“没错,子甫就是陈睿,陈睿就是子甫,那块生辰牌是我故意留在那里的?为的就是助赵大人寻找真相。” 我的哥哥陈远失踪的那一天,他最好的朋友离开了前溪镇。 一开始?家里人还没将哥哥的失踪和林家人的匆匆离去联系在一起,因为那时正好赶上粮灾?林家的面摊生意冷清,离开前溪到别处谋生也是正常的。 后来?家中的一位远房亲戚偶尔在无比阁遇到了林颂尧后?便急着赶到我们家?说出了一番让我们全家人都震惊不已的话来。他不是为林家的变化感到诧异,而是为林颂尧的态度。 据他讲,林颂尧看到他后,先是愣住了,然后便不发一言地转头就走,还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慌乱至极,竟仿佛老鼠见了猫一般。 莫不是藏了什么心事?莫不是心中有鬼?莫不是和小远的事有关? 那位亲戚在说了三个莫不是后,便陷入了沉思,而我们全家人,则被他这句话拨乱了心弦。 哥哥和林颂尧曾经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他纵使富贵后看不上我们这些平头小百姓,却也不至于慌不择路地逃走吧?除非,他真的像那位亲戚所说,心中有鬼。 想到这一点,全家人便都坐不住了,尤其是父亲,更是准备连夜赶到林家,找他们问问清楚,可是,却被性格严谨的祖父拦住了。 祖父说,若林家真的和哥哥那件事有关,那么在见到我家那位亲戚后,现在一定做好了谋算,我们这么贸然过去,肯定不能从他们口中套出话来。而且哥哥已经失踪了这么久,再加上林家家大业大,就算是报官,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不如暗中行动,去寻找林家人犯案的证据。 于是,我们连夜筹谋,想出了一个计划。 我们决定让父亲乔装打扮,混进无比阁中,一边在那里做工,一边搜查线索。 可是大半年过去了,哥哥没有找到,父亲却失踪了。我们多方打听,可也只得到了一些没什么用的消息,父亲同屋的人说他下了晚班后就一直没有回来,去了哪儿,去找谁了,一概无人知晓。 家里人慌了,母亲哭得不成样子,连沉稳的祖父都忍不住在我面前痛哭失声,他觉得是自己的决定害了父亲,让父亲落得和哥哥一样的下场。 可是悲愤过后,祖父却毅然决然地要自己到无比阁去,而这一次,一向柔弱的母亲竟坚定地要跟他一同过去,以便危急之时可以互相照应。我记得她说的话,她说:我已经失去了丈夫和儿子,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目送他们离开,祖父那时已经很老了,步履蹒跚,佝偻着背,母亲在一旁搀扶着他,她频频回头,目光中充满了对我的不舍和歉意。 这是他们留给我的最后的影像。 大约半年后,我收到了祖父的来信,信上说,他已经发现了一些线索,它们都和无比阁,和无比阁的女主人“荣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还要我守在家中耐心等待,因为,哥哥和父亲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些眉目了,曙光似乎就在前方。 接到这封信,我又惊又喜,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我本来对这件事不报太大希望的,没想到密布的氤氲中,竟然有阳光透出,实在令我喜不自胜。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又收到了祖父的第二封信,这封信一看就是匆忙之中写成的,字迹潦草,寥寥数笔却让我心惊不已。 信中,祖父叮嘱我要认真读书,不要再管哥哥的事情,努力过好自己的一生。 “永远不要到无比阁来,永远不要来找我们。信的最后,祖父他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陈睿抬眼看着桑和宝田,脸上已经布满了纵横的泪水。 第二十五章 秘密 “但你还是去了。”桑的目光透过斗笠投射到陈睿的脸上,那张脸很年轻,看起来也是就十四五岁,但却已经承担了太多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东西。 “我若不去,就不会发现那个害了我们陈家这么多人的凶手,我若不去,即便活着,这身皮囊里面的东西也死了,烂透了。”陈睿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高得有些刺耳。 “你在无比阁发现了什么?”过了许久,桑才轻声道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跟着那个女人,”陈睿眼中光一下子变冷了,拳头捏起来,骨节颗颗凸起,“那个杀死了祖父、父母和哥哥的女人,我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 一开始,我并未发现她的行为有什么异常,她精明能干,对食材和烹饪的认知远超常人,所以我一直以为,无比阁能有今天,全仰仗她的经营和天赐的才能。 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原来这只是我们能看得到的一面,而那她隐藏在黑暗中的另一面,才是无比阁生意兴隆的真正原因。 那时,我已经跟踪了她有些日子,发现她的生活过得极其简朴,一点也不奢靡。她赚了那么多的银子,却只穿普通的衣服,吃最简单的食物,她甚至经常跟着我们一起吃饭,桌上肉菜她从不动筷子,只挑些青菜豆腐吃。她住的地方也很简陋,一座四合院,里面就三间屋子,连仆人都只雇了两个,和林颂尧的豪奢有着天壤地别。 我一度甚是怀疑自己的判断,这样一个对生活无欲无求的人,真的会是那个残忍的杀害了我全家人的凶手吗?可是想到了祖父的话,我便暂且收起了心头的疑问,继续跟着她。 我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 那天,我在她家外面等了许久?发现她竟然在夜半时分出了门?就她一个,没有任何人跟着?朝着无比阁的方向去了。 我记得自己的手心都紧张得冒汗了?因为她这么独自一人出门,一定是要去做那件事?那件祖父在信中提及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和她一起来到了无比阁。 阁中晚间是不让留人的?这个规矩我进来时就知道了?而她,并没有直接从正门进去,而是来到了从来没开过的后门。 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明白。她并没有从后门进入阁院?而是掏出了一块帕子?认真地擦拭着那几级翡翠台阶,将它们擦得油亮碧透,比后面山林中的松柏还要葱翠。 做完这一切,她又绕到前门,打开门走了进去。而我?当然是悄悄跟在她身后,随她一起进入无比阁中。 当时我怕得厉害?总觉得这座自己已经再熟悉不过的院子处处都透着诡异,仿佛随时随地能钻出一只怪兽?将我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可是我猜错了,在跟着她在阁子里七绕八绕了几个弯子后?我来到了余荫山房的院外。 余荫山房?是无比阁招待贵客的一间屋子?听说,万岁爷曾经在这里用过餐,所以这院子从此就上了锁,不再允许他人进来。 可她却走了进去,在那个夜深人静的晚上。 你们一定猜不到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一桌子菜,满满一桌子的菜,将余荫山房那张能容二十个人坐下的大桌子全部堆满了。我当时惊呆了,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深更半夜,她做这么多菜,是要宴请谁呢? 可是她的下一个举动,却让我多少猜到了她要宴请的那些“客人”究竟是谁了。 将菜摆放好后,她来到了余荫山房后面,冲着那两扇紧闭的后门,掏出了一只小破碗,用筷子敲击起来。也就在那一刻,我经历了生平最为怪异的一件事情:我感觉到了一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但是真的。 我感到它们从外面的荒山老林中结队而出,涌进院门,经过我身边时,甚至掀起了一阵气流,里面一股土腥味儿。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后来,当我跟着她走进余荫山房,趴在外面偷看的时候,我便知道那些无形无状的东西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了。 陈睿狠狠咬住下唇,在上面印出几个牙印后,又松开了,“是鬼吧?人不会那么贪食,你争我抢,大肆咀嚼,食物在半空中飞舞,盘子都不知被砸碎了几只。也就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屋里所有的菜肴都消失不见了,剩下的盘子干净地像被狗舔过一样,连一滴菜汁都没有留下。” 后来,我又跟了一段时间,跟得越久我就越心惊,她和这些东西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约定,她喂养它们,它们,则帮她聚集人气,让无比阁的生意蒸蒸日上。 陈睿像是陷进了回忆里,脸上散落着深重的痛苦,“我不知道哥哥、父母和祖父是如何失踪的,但是我知道,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绝对无法对抗她。好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赵大人,遇到了你们。赵大人因为徐冲一案早已名声在外,我亦有所耳闻,最关键的是,我听说卯城的那件案子,似乎也涉及到了邪魔鬼祟,这难道不正是我需要的吗?我没有其它办法,只能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宝田的玉佩是你趁他醉酒后偷走得,故意诱我们第二天再折返回无比阁。你还选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假意与我们偶遇,并告诉赵子迈你落了东西在无比阁,这样,更坐实了你失踪一事。当然,”桑瞥向陈睿的左手,他的小指已经没有了,上面裹着厚实的白布,“手指是你自己剁掉的,因为那晚,根本没有野鬼来无比阁,那晚,我赶走了它们。” 陈睿点头一笑,“姑娘真是聪慧。” 桑朝前跨了一步,它的目光忽然阴沉下来,眼睛里像含着两块冰凌,“过奖了,可是我再怎么聪明,也没想明白,你是怎么在跟了吴桂荣那么多日子后,也没被她身边那成千上万只野鬼发现的?” 第二十六章 字 陈睿被她忽然冷下来的目光吓到了,更不要说她眼珠子里透出来的粉红色,他本以为她的眼睛生了病,可是现在看来,那两抹粉红中透着抹若有若无的妖异,将一张本来清秀可人的面孔衬托仿若地府中的鬼魅。 “我我一直藏得很好,应该没被它们发现。”他嗫嚅着,目光和桑触碰了一下,又像被烫到了一样马上闪开了。 “你可能还不了解我,不如,你问问他,欺骗我会是什么下场。”桑将下巴朝宝田的方向一抬,又看向陈睿,森森一笑,“你想要的,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得到,我向你保证。” 陈睿被这番话吓软了腿,求救似的看着宝田,哭腔都出来了,“小哥,你跟这位姑娘说说,我真的没有骗她,这件事事关我们陈家四条人命,我怎么敢有所隐瞒,这可是天大的冤枉。” 话说到这里,他却忽然止住,眼睛盯着地上,眼珠子转了几圈后,将手摊平开来,“难道是因为它?” 桑毫不顾忌地拉过他的手掌,看了一眼后,眉心忽然蹙紧。宝田见它这幅模样,赶紧凑过头来,可是,他看到陈睿的掌心中空无一物,除了数道纠缠交错的掌纹,显示出他烦乱纠结的内心外,什么都没有。 可是桑的样子分明不对劲,宝田甚至从它的神色中看出了一丝慌乱。 能引得它慌乱的,会是什么?宝田的心尖颤了几颤。 “原来他也在这里,”桑忽而冷笑,吓了宝田一跳,“怪不得那晚,我怎么都追不上它们,原来是他的功劳。” “谁?”宝田还是一脸迷惑?完全不知道桑和陈睿在说什么。 “我是在无比阁的后门遇到她的?那是个夏日的午后,店里客人最少的时候。而她?就坐在后门的翡翠石阶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望着葱郁的山林。她很漂亮?几乎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姑娘,可是当时?我还天真地认为她只是来店里吃饭的客人?所以便拿了把扇子给她,供她驱赶暑气。” “可是她却笑着拒绝了,她说:‘小哥,多谢你?不过这几级台阶已经可以降暑了。’翡翠吸热?所以我当时也没有多想,便准备离开了。哪知,她忽然拽住了我的袖子,说了一句让我心惊不已的话来。她说:‘躁则失度,急则败功?且再忍耐些日子,心想之事才能达成。’那时?我正为找不到线索而心烦,听她这么讲?不禁怛然失色,以为她是那个女人派来套我话的。可是?她随后却做出了一件让我困惑不已的事情。她拉过我的手?手心里画了个‘卍’字。我不知所措?她却笑着说:‘小哥,这是避邪的,你用的上。’” “我愣住了,那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那个字,分明看不到,但是却带来一种很轻的刺痛感。不,不是指甲划过的那种痛,而是针扎的痛,那个字似乎是刻进了我的皮肉中,永远都不会消失。可就在我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的时候,一抬头,却发现她不见了,我回身寻找,就看到她已经走进了后面的山林中。她的背影在那一片苍翠中快速地穿梭,一会儿就不见了,快得我一度以为她摔下山了,可是就是思虑的这么一瞬间,我却惊讶地看到她出现在山顶了,就像一个光点,耀得人睁不开眼。” “飞也飞不了这么快吧。” 陈睿看着桑,笑了一下,一个充斥着恐惧的笑。宝田看着他僵在嘴角的笑容,直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凝结在后脑勺,久久不散。 “大神仙,那姑娘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桑当然知道她是谁:袈裟、念珠、骨头是她,是他,他是它的过去和记忆,它在拼命地找,他却把它当成一只猴子耍。 它捏起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它恨透了这种感觉,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像个傻子。 “大神仙,你怎么了?”宝田见它面色铁青,两颊的肌肉都绷紧了,心中的慌乱忽然如泄了闸的洪水,汹涌而至。 桑许久都没动静,就那么站着,脸上腾着炽热的怒火。就在宝田和陈睿罔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劝慰它的时候,它却叹了口气,自嘲般地笑了两声,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 “罢了,罢了,蛟龙失水,又能怪得了谁呢?” 豁达的模样,却让宝田不自觉想起另外一个人来。难道真如公子所说,穆姑娘已经慢慢回来了,桑却不曾察觉?她慢慢地渗透,一点点地蚕食,所以,它才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虽然知道此事是吴桂荣所为,可是现在完全没有证据,红口白牙地说出来,也没人会信。”桑已经将思绪收了回来,看着陈睿说了一句。 陈睿神色一凛,重重喘了几口气后,嗫嚅着问出那个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我的家人他们她把他们怎么样了?” 桑依然平静地盯着他,说出的话却残忍至极,“你已经猜到了,是不是?野鬼不食活人,但是死人,他们可是来者不拒,而吴桂荣,正好利用了这一点,让它们帮她毁尸灭迹” 话说到这里便停下了,因为陈睿忽然歪倒在地上,一只手揪按住胸口,“啊啊”地干叫了几声,可是却始终不曾地下泪来,或许,他的泪水早已干透了,或许,在这种时候,再多的泪都不足于宣泄他心中的伤痛。 宝田不忍,上前将陈睿搀扶起来,“你不要难过了,既然已经知道真凶是谁,那就报仇,让她把欠你们的债,一笔一笔地还回来。” “怎么报?”陈睿依然捂着胸口,声音中透着些许茫然,“怎么报?证据都没有了,除非,我一刀将她了结了,大不了赔上我这条命” “官府办案要证据,可是在咱们大神仙这儿,没证据也能把这仇给你报了。”宝田朝桑一努嘴,眼中尽是得意之色。 第二十七章 天赋异禀 初冬的天看起来是有些脆弱的,蓝天上覆盖着一层又薄又平的灰云,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一折就碎。 无比阁就在这块镜子下面,被暗灰色的背景衬托得更添了几分静僻和萧条,与往日的热闹和繁盛相比仿若两个世界。 是的,无比阁已经连续十日无客人光顾了,现在整座阁院中,就剩下了厨子和其他做事打杂的人,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窃窃私语,或百无聊赖地在门口张望着。 而阁子外面,大约十余丈远的地方,则聚集着一群人,探头探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喂,如今可真是乾坤倒转了,无比阁竟然一桌生意都没有。” “已经十天了,谁能想到无比阁也有今天?哎,张老,以往您可是隔三差五就要到那里吃那道蟹三食的,怎么今儿不去了,现在去可是不用排队的。” “我讲件怪事你们可不要不信,昨天吧,我是准备到无比阁去的,可是走到一半,家里就有人追出来了,说我那小孙女儿病了,让我赶紧回去一趟。回家请了郎中给看了看孩子,倒也无大碍,我看天色还早,便又准备出门,可你们猜怎么着,快到无比阁的时候,又被人偷了钱袋子,嗨,这顿饭还真是吃不成了。后来我想,这可能是上天的意思?天命不可违?最近还是不要到那里去的好,省得凭白生出祸事。” “您老是真糊涂了?吃个饭罢了?哪里就能联想出那么一大堆子事情来。” “你觉得不邪乎,你倒是去啊。” “去就去?这里我平时常来,怎么今儿就去不得了?” 说话的那个人打着哈哈?朝无比阁的方向走去?可是走近的时候,后背上却倏地窜起一股寒意来。几尺外的伙计已经看到了他,一个个躬身而立,笑容堆了满脸?其中一个还冲里面叫到?“来客人了,迎客了。” 然而,即便面对着如此无法推却的热情,他却无论如何不能再朝前迈出一步。 脚腕仿佛被一只巨大的锤子砸了一下,痛得快要裂开了?可是单纯的痛感还只是其次,更可怕的是?他感到一股如针刺般的凉气渗进了脚腕的骨头里,血液和肌肉仿佛被冻住了?骨头变得又硬又脆。他相信,只要再朝前走一步?自己的脚就会断掉。 “客官?您这边请?想吃些什么,您尽管吩咐,咱们无比阁包罗天下美食,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您吃不到的。”为首的那个小伙计已经走到了他身旁,做了出一个“请进”的手势。 可是尽管那张写满了“殷勤”的脸已经快凑到了自己脸上,他还是掉头朝后面走去,独留小伙计一人呆立在无比阁门前,抬起的手臂久久都没有落下。 “不吃了,改天改天再来。” 他落荒而逃,却没有发现在调转身的那一刻,脚腕上的痛楚完全消失了,他步履如飞,逃得比一只兔子还快。 “这是怎么了呢?”小伙计眨巴着眼睛,笑容尚未从脸上褪去,挠着脑袋干笑了几声。 自然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了,荣姨坐在账房里面,指尖点着桌上的算盘,却许久都没有拨动一颗珠子。平日她都坐在这张桌子旁,一边透过窗子巡视阁子中的景况,一边将这把算盘拨弄得“咔咔”作响。可是最近,她是不用记账的,一桌生意都没有,还需要记什么账呢? 荣姨眼睛中汇聚着一抹幽光,手指拨动一颗算珠,珠子一响,她的心脏跟着猛地震颤了一下:是谁?是谁在作怪?已经连续十天了,每一天,她精心准备的菜品都会不翼而飞,只剩下一摞被累得高高的盘子。 想到那如一座小塔般晃晃悠悠的盘子,她的眸光变深了一点:他在玩恶作剧吗?可是这个“恶作剧”,可是会毁了她的一切的,她好不容易挣来的一切。 “啪”的一声,算盘被荣姨扔了出去,砸在墙上,裂成几瓣,珠子滚了满地,就像她杂乱无章的思绪。 “我就会会你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来我这里找麻烦。” 她裂开嘴巴,几颗金牙被从窗缝中漏进来的斜阳照得闪闪发亮。 十几只锅子摆在荣姨面前,有炒,有炸,有爆,有熘,有炖,有蒸,有溻,有贴,有闷,有煨,有焗,有烩;有拔丝,有蜜汁,有糖水,有涮肉;有荤有素,有海里游的,有天上飞的,有地上跑的,有泥里钻的。 她在这些锅子间来回穿梭,游刃有余,锅碗瓢勺被她挥动得轻巧自如,偶尔磕着锅沿,便发出“叮当”的脆响,不像做菜,倒像在演奏乐器。 无比阁雇有天下最好的厨子,可是任何一个厨子到了荣姨面前,恐怕都得俯首称臣。做菜于他们而言,是千锤百炼始成钢,而于她而言,则是天赋的异禀,羡慕都羡慕不来。 所以她深信,被她伺候惯了的舌头,不可能再适应得了尘世间的粗茶冷饭。 “成了。” 将最后一盘菜盛出来后,荣姨脸上绽出一抹难得的笑容。她这个人,不爱笑也不爱哭,很少发火也难能喜乐,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凝聚在她做的菜上面,吃她的菜,亦是在品她的情绪,她的心,酸甜苦辣,人生如斯。 叔叔死的时候后悔吗? 靠野鬼的力量撑起面摊的时候后悔吗? 杀死陈远的时候后悔吗? 开设无比阁……后悔吗? 后悔饲养那漫山遍野的野鬼吗? 荣姨似乎没有想过,她只知道,人生的路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有时候,情势所趋,根本容不得多加考量。她只是尘世间得一粒沙,被风裹挟着,风把它吹到哪里就是哪里。 所以,当年建立这座饭庄时,虽然颂尧极力反对,她还是做了。她不能不做,她就只有这么一个本领,不这么做,他们母子靠什么活? 只是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她也曾在深夜惊醒过,她想起叔叔,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手里的男孩子,她不知道,这一次,她要用什么来还。 二十八、激将 现在,讨债的上门了吗? 荣姨端坐在满满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旁边,两手放在膝头,透过窗子望着余荫山房的院门。 余荫山房,当初她并没有想把它建成一座多么特殊的院子,她只是喜欢那片常年环绕在它周围的树荫,就像她小时候住在乡下时门前的那片树荫一样,如朵朵碧云,时刻张开怀抱,将她拥进胸膛。 “回不去咯,”荣姨看着面前摆了一桌子的珍馐美馔,脸上挂着一丝怪异的浅笑,“阿荣,你再也回不去了。” “你想回哪去?” 伴随着一个粗噶的男女难辨的声音,一道铅灰色的影子出现在院前,看身量却是个年轻的女子。 荣姨坐着没动,目光将来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指头在桌上轻敲几下,“是你,拿走了我做的菜?” “那些菜难吃得紧,全部被我倒掉了,”桑吭哧一笑,一只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一股子馊味,和这桌子菜一样,恐怕野狗都咽不下它。” 荣姨没被她激怒,相反,她望向桑藏在斗笠后面的眼睛,半晌之后,方放低了声音,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慎之又慎,“没想到我这无比阁中竟来了这样一位不寻常的大人物,实在是三生有幸。” “你这里连皇帝都接待过,又何必自谦?”桑摘下斗笠,那双粉色的眼睛被月光照得更亮了一些,像兽,又比兽来得神秘妖冶,“你倒也有些本事,否则那些东西也不会唯你马首是瞻。” 桑走进屋子,随意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一条腿盘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将那张椅子当摇椅似的前后晃动着?“可惜了?它们都是些没心肝的玩意儿,你看?你只短短十日没喂它们?它们就将无比阁的生意彻底搅黄了,若是日子长了?那还了得?你说,它们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这次?恐怕没有什么陈远李远的帮你们家挡灾了。” “你是陈家找来的帮手?”荣姨的脸色微微一变?嘴角向下撇出两道扭曲的纹路,“真是不死心,一个接一个的来,我本来还有些愧意?不想对老邻居赶尽杀绝?可是他们非得缠着我,没完没了” “你杀了别人的孩子,还怪他们缠住你不放?” 荣姨昂起头,脖颈挺得直直的,眼睛中却露出不服输的狠辣?“姑娘,你这话说的不对?客人要吃的,厨子为他杀鸡宰羊?这荼害生灵的罪过难道要算到厨子头上吗?说到底,我只是个工具罢了?就像灶房里那几把刀?它们虽染了血?却是受人所用,身不由己,你说是不是?” 椅子晃动的声音戛然而止,桑一只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着荣姨,“这么说,你杀死陈远,是为了喂饱野鬼,而不是怕野鬼的抱负?你杀了陈家其它三口人,也是为了喂饱野鬼,而不是怕他们将你的作的恶事揭露出来?哦,对了,还有林师傅赵子迈,他们如今一死一伤,又是为什么呢?还是因为你怜贫恤苦,不忍心那些野鬼挨饿?” 荣姨没有回避桑的目光,相反,她在嘴角擒起一抹笑容,“前事何必深究” “自然是不必深究,我们姑且等等看,今天,它们吃不到食物,会拿你怎样。” 桑说完,将架着的那条腿放下,刀子般锋锐的目光从荣姨不动声色的脸上扫过后,它将下巴朝窗外一昂,“它们已经来了,饿了几日,它们慌了,按捺不住了,自己循着味道就过来了。” “我知道,”荣姨的声音很轻,她没看向窗外那些瞳瞳的黑影,而是拿起桌上的筷子,夹起一块芋头送进口中,细嚼慢咽,“很好吃,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从不吃自己做的菜。可是我知道,吃惯了我做的菜,再去吃别的东西,便会味同嚼蜡。” 她一抬手,指向门外,现在,那些黑影已经争先恐后朝屋门涌来,却又似忌惮桑的存在,不敢踏进门内,所以便全部堆聚在门边,你叠我我挤你,团成一团,朝里鼓起了一个大包,里面密密麻麻都是眼睛嘴巴,可笑又怪异。 “它们也一样,吃惯了我做的食物,便断不会再尝试别的,”荣姨冲桑一笑,“可是我知道,你今天也不会留下这些菜的,你要让它们饿肚子,你要借它们的手来为陈家人报仇,是不是?” 话音没落,桑的手心里已经冒出三道火焰,将桌上那些大大小小盘子中的美食烧了个精光。它最烦人啰嗦,尤其在对方说的话让它云里雾里的时候。 门口传来一阵类似水遇到油的爆裂声,桑扭头看时,只见那些野鬼们有的脑袋炸裂开来,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有的眼珠子掉在地上,碎成几瓣,像被踩扁的虫子。 如果这是它们表达愤怒的方式,那未免太过于可笑了。 桑将隆隆的笑声压在喉咙中,因为下一刻,门口那团灰蒙蒙的东西忽然朝屋内冲了进来,奇形怪状、丑态毕露,肉块黏连着内脏,黑色的如油脂一般的血液飞溅得四处皆是,就这么一大团,夹杂在一股浓厚的土腥味中,迎面朝它猛扑将过来。 它们要找的人不应该是荣姨吗?她不守约在先,它们报复在后可是,为何现在它们将自己当成了敌人,却放过了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女人? “我说过,吃惯了我做得食物,便断不会再尝试别的,”身后飘过来一声冷笑,“野鬼也知道杀鸡取卵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当然会对付你这个始作俑者。我提醒过你的,可是你自视太高,什么也听不进去。” 荣姨的声音忽然变得森寒无比,目光盯视在正从门外争先恐后涌来的鬼群身上,里面充满了虔诚,“杀了她,从此三牲五鼎供朝夕,我保证不会让你们失望。” 她看着那团膨大的灰色的影子朝桑扑去,又补充了一句,“野鬼不会杀人,可是姑娘你,恐怕不是人吧。” 第二十九章 清醒 赵子迈醒来的时候头还在疼着,脑子也有些昏沉,可是,在看清楚悬在上方的那张人脸时,便一下子清醒了,他眯起眼睛,反复确认打量后,才轻声问出三个字,“胡太医?” “醒了好,醒了就证明没事了。”那个被他称为胡太医的长脸中年男子绽出一抹笑容,“公子,我本来还怕您伤了内里,现在看来,倒没有那么严重,淤血吸收殆尽,人能醒转过来,那就无大碍了,我总算也可以对大人有个交代了。” 赵子迈半坐起身子:伸手摸向自己的头顶,伤口还有些疼,但能感觉出来,这只是皮外伤的隐痛,而不是那天夜里那种深入脑髓的剧痛。 他呼出一口气,朝胡太医身后看去,后面那几个人他都认识,全是赵府伺候父亲的人,看来,宝田已经将自己受伤的事情传达回去了。 “宝田嗯他们呢?”赵子迈没找到三个人,眉头皱起了一点。 “哦,我们是三日前赶来的,本来呢,一直是宝田和那两位,呃公子的朋友照顾您的,可是今天黄昏的时候,他们出去了,说是有事要处理。”胡太医一边如实回答一边盯住赵子迈的眼睛,“公子,受伤前发生的事情,您可还记得?” 他当然记得,那个人杀死了林师傅,打昏了自己,他还记得,他将那块不知被谁放在假山中的生辰八字牌塞进衣襟,希望能保住这最后一点线索。只是现在他把手伸进衣襟里面,没有了,那块银牌没有了?应该是被桑他们取走了?那么,他们一定是去找那个人了。 “我昏睡了多久?”他没有回答胡太医?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有十多日了。” 赵子迈心头一惊:十多日?十多日都没能解决的事情一定不会是小事情,那个人难道真的这么厉害?竟然连桑出马,都对付不了他吗? 想到这里?他起身就欲下床?可是脚还没沾地,就被胡太医伸手拦住了,“公子刚醒,应该多休息?怎么能随意下地走动?” 语气严厉?毫不客气,很有父亲手下那帮人的做派,后面那几个管家小厮们当然也如他一样,同时将脸上的笑意敛起,摆出一副强硬的姿态。他们只听父亲的?其他人的话,那是一概不会理的?赵子迈很小的时候便领教过这一点,所以?他半点也没有反驳,乖巧地重新坐回床上。 “胡太医说得是?我是应该静养一阵子了?省得父亲他老人家为我担心。”他顺从地笑了笑?目光落在后面那几个人身上,“我只是想去拿杯水喝,再歇息一下,不过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我反而睡不踏实了。” “水?这么多人伺候在这里,哪里还用得着公子您亲自动手?”胡太医放下心来,忙命人倒了水过来,他则照赵子迈头顶摸了一摸,试了试温度,微微点头道,“再休息一会儿也好,我让他们几个守在门口,公子您有什么事,叫一声便是。” 耳边传来一片恐怖的呜咽声,那团血肉和骨头混合在一起的东西转瞬间已经来到了桑的跟前,和它之间仅隔着一尺不到的距离。桑退后两步,平举的手心中忽的窜出三道明蓝色的火苗,朝野鬼们飞了过去。电石火光间已经将那团恶心的东西烧了个干净,只在地面上留下一片棕黄色的油污。 “果然我没料错,姑娘你绝非凡人。”荣姨的声线绷得很紧,声音都嘶哑了,里面的紧张似乎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解决了它们,下一个就是你了。”桑蹙眉瞪视着荣姨,一步步朝前走去,将地板踩得“咚咚”作响,被她算计,它现在已经愤怒至极。可是冷不丁的,却觉后心处传来一丝寒意,它步子一顿,停在原地。 “对,钻进去,”荣姨越过桑的肩膀看向后面,脸上泌出冷笑,“这位姑娘也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你们去占了这身子,将她赶出去。” 原来她还留了一手 桑侧过头,看着身后那团像一只巨大的爬虫似的灰色的影子,正努力地朝自己的身体中挤进来,甚至有一半已经进入了自己的体内,带来一阵怪异的冰凉。 它心中一动:不好,穆小午那丫头本来就不踏实,千方百计想要夺回这具躯壳,现在多了个帮手,会不会被她得了手? 心神一散,那只野鬼便又朝里面入了几分,桑觉得那股子凉意已经来到了心脏处,冰得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与此同时,它觉得自己的被什么东西箍住了,正拼命将它朝外扯,它能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已经飘离了穆小午的身体,它甚至能看到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现在又变得乌黑透亮了,还弯成了月牙的形状,是属于穆小午的特有的笑容。 “这是是弯刀吗?”荣姨惊讶的声音在身前响起,可是桑现在却已经没工夫考虑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它将全幅精力都用在对付穆小午和那只野鬼上,拼命用另一半残留的魂魄控制着这具不听话的身体。 “死丫头,别想这么容易就摆脱我。” 它握紧两掌,重新将力量在掌心积聚起来,它听到了嘶嘶的火苗声,由弱到强,在不断地汇聚、上扬,亦听到体内那只野鬼尖利的哀嚎,像一块被扯碎了的布,不堪一击。 很好,被天火炙烤,我看你还能坚持多久。 桑冷笑着,忽然银牙紧咬,双手猛一用力,紧紧扣住,关节都跟着嘎吱作响。 “呜” 一声凄厉的悲鸣,那个钻进它后背的野鬼化成了一抹青烟,消失了,桑重新钻回穆小午的身体中,两颗眼珠子也在刹那间变成了那抹熟悉的粉红色。 “丫头,你乖乖听话,莫坏了我的好事,否则,小心我要了赵子迈和那老头儿的命。”它还是不解气,恶狠狠地威胁着,毕竟,它方才竟然差点折在一只野鬼手上。 这若是说出去,也未免也太没面了。 第三十章 棺 可是骂完之后,它却更生气了,骂一个根本不会回应你的人,就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屈至极。 “砰”。 这声音将桑从怒火中拉了出来,它转过头,看见荣姨不见了踪影,而余荫山房紧闭的院门,则被打开了,被风吹得一晃一晃。 “还想跑。” 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后,桑大踏步朝外面走去,风撩起它凌乱的发丝,月光透过树荫,在它脸上投掷下忽明忽暗的影子,将那张原本秀丽的脸孔修饰得及其可怖,再加上一对异瞳,使它看起来和地府中青面獠牙的怪物也没有什么不同了。 荣姨一边朝无比阁的后门飞奔,一面朝后面观望,她看到桑虽走得四平八稳,但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小,不禁又加快了步子。冷不防,她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两个膝盖骨重重砸在被冻得坚实异常的地面上,几乎要裂开了。可是此刻她却什么也顾不上了,干脆手脚并用,像只狗一般朝后门爬去。 她听着身后“咚咚”的脚步声,哆嗦着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一手撑起身子,一手将钥匙插进锁孔中。 “啪嗒。” 锁开了,荣姨将门猛地推开,两手越过门槛,摸上外面的翡翠石阶。石阶很凉,里面像有冰水在流动一般,她心中一动,跟着便朝前爬了几步,想将两条腿也越过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裙角被踩住了,一道人影从头顶落下?将她整个人罩在其中。 “能跑到哪里去?荒山野岭?野鬼尚可容身,而你?是不可能的了。” 那个声音从高处飘下?紧接着,荣姨觉得后背一疼?它迈出另一只脚,踩住了她的脊骨。 疼?不知比膝盖的伤疼了几千几万倍?仿佛一座铁山压在身上,恨不得将她的心肝肺肚肠全部压出来。荣姨用力地喘气,可是嗅到的却是死亡的味道。 原来死是这般可怕,怪不得被她杀死的每一个人?眼睛中都充斥着恐惧。这么多年?她虽从未因自己犯的恶做过噩梦,可是,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几双眼睛来。 陈远的、陈家其他人的、林师傅的 无一例外,在面对死亡时?他们先是惊愕,随后便生出了深不见底的恐惧?恐惧凝结在眼睛里,再透过她的眼睛?定格在她的心上。原来人和畜生都是一样的,谁都怕死?她记得小时候乡下杀猪宰羊?那些畜生们在死前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从恐惧到绝望?再由绝望延伸到恐惧。 曾几何时,她很不以为然,因为刀起刀落间,便能斩断一切。可是在这一刻,当死亡朝自己逼近,她却忽然悟到了那种感觉。恐惧的滋味原来是这样,比压在身上的那个似乎有千斤重的身体还要沉重,能将人碾磨成最细小的尘埃,永远不能翻身。 可是,她还不愿服输,她还没活够 荣姨喘着粗气,一只手抠着翡翠石阶朝前摸索着,石阶那么凉,像冰一样,她觉得自己的手指几乎要被它冻住,粘掉一层皮来。可是她不能停,她马上就要摸到那个东西了。 她抓到了它——那根筷子,她一直藏在身上,刚才从袖口里滚出去的筷子。 “叮” 石阶被她敲响了,嗡嗡的回声传得很远,远到穿透了前方葱葱茏茏的山林,来到那幽深的不为人知的地方。 荣姨感到背上的力道猛地一松 十年前,在无比阁建立之前,荣姨在这座种满了松柏的荒山上发现了一口棺材,一口翡翠打造的的棺材。它藏在山顶那株据说已经活了一千多年的松树的树根中,就像一只被蛛网环抱的昆虫。 她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她在山间捡松果,准备炒制之后再拿到集市上去卖,可是那天,她的运气很差,从山脚一直走到半山腰,都没有发现一颗松果。她很奇怪,明明漫山遍野的松树,为何一颗果子都寻不见呢? 迷茫无措之时,她找到了答案。 她看到山顶那株最大的松树旁,聚集着黑压压的一群野鬼,数量之多,连她这个见惯了鬼的人也未能不感到心惊。它们几乎覆盖了整个山顶,以那株老松树为轴心,向旁边铺陈开来,乌央乌央,远望去,就像一大团墨色的云。 荣姨知道,山顶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们,否则,这些野鬼不会跨越山海,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于是她硬着头皮爬上山去,她是怕的,虽然野鬼不食人,但她见识过它们食人尸体的样子,那惨烈的场面,可能要纠缠她直到死的那一天。 可是和害怕相比,肚子里的饥饿感似乎更迫在眉睫一些,她和颂尧刚来此地落脚,无依无靠,每天能填饱肚子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而能聚集这么多野鬼的地方,说不定会藏着他们最需要的食物。 于是荣姨步伐坚定地朝山顶爬去,不,那时,她还不叫荣姨,她只是个拖着个儿子的寡妇,贫苦无依,寄住在尼姑庵中,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未来在哪里,她根本看不到。当人没有什么好失去的时候,也就无所顾虑,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所以那时候的荣姨,胆子比现在还要大些。可是当她气喘吁吁爬到山顶时,却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见过“世面”的,可即便如此,山顶那幕怪异的景象依然让她腿儿发软,险些倒在地上。 那株上千年的老松树下的土地裂了个口子,就像张开了一张嘴,里面虬曲盘绕的树根就是嘴里的牙齿。 被树根环绕在中间的,是一口棺材,一口帝王绿打造的翡翠棺材。在那些黑棕色的树根的映衬下,它更是绿得透亮,绿得耀眼。更奇怪得是,当荣姨盯着那口棺材看的时候,棺材中隐约传来了“簌簌”的水流声,就像山中的清泉。 棺材是用来装什么呢呢,恐怕没人不知道。所以即便怕着,荣姨还是俯身朝它望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 牙齿 三十一、 透过层叠纷乱的绿光,荣姨看到了一个人,先是腿和胳膊,然后是连着半截脖子的脑袋,浮动在几块残肢中间。残肢和残肢时不时还碰撞在一起,发出让人犯呕的“噗噗”声。 是的,棺材里的那个人,被分成了五瓣,切口边缘却不平滑,不是被锐器剁开的,竟像是被是被活生生扯裂的。 荣姨叫不出声,身子朝后一挫,砸在堆得有几尺厚的松针间,很疼。可是如此发了一会子呆,她却又一次爬了起来,身不由己,再次朝那口翡翠棺材望去,像着了魔。 水流声、残肢的碰撞声依然清晰可闻,可是她却全然被另外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颗脑袋。 那是个男人的脑袋,中分、歇髻,戴冠,看起来绝非这个时代的人。他很英俊,鼻子高挺,眉骨凸显,两道长眉深入鬓角,就像用笔勾画出来的一般。眼儿狭长,眼尾处勾起一点,带动着那张脸多了几分邪气。 荣姨看着他,竟像被那张脸吸食了魂魄一般,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清醒时,太阳已经被远处的山峰遮蔽住了一半,马上就要沉降下去。 寒风起,惊得她打了个哆嗦,她这才发觉整个身子竟已经被冻得发麻,连牙齿都被冻得“咔咔”作响,怎么止都止不住。 而就在这个时候,棺材里的那个男人笑了,这一笑他就不再英俊了?因为那张嘴巴里面没有牙齿?一裂开,就像凭空在脸上开了个洞?黑乎乎的?使那张脸看上去森然可怖。 他竟然连牙齿都被人敲去了吗?荣姨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她自己虽然没读过书?但颂尧却是认得几个字的,平日里也经常给她讲一些历史传说、奇闻轶事。 她记得颂尧说过这么一个人?记不清是哪个朝代的了?因和太后私通,惹怒了那位掌握着天下至高无上权力的帝王。他自知触犯了天威,所以便带着手下几万兵将谋反,可是兵败垂成?被处以车裂之刑。车裂?顾名思义,就是把人的头和四肢绑在五辆车上,套上马匹,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拉,将身体硬生生撕裂为五块。要知道?把脑袋跟四肢砍下来都得花不少力气,更何况是用拉扯的。所以?那个人在受尽了痛苦后,才被撕成了五瓣。 然而他的死却依然不能平复那位年轻帝王的怒火?他和太后生的两个儿子也被套入麻袋被活活摔死,而他的族人包括手下的几万兵士也全部被枭首于市。 死得这样惨?怕是不可能安息的。据说?他的灵魂潜游在宫门内外?日日哭诉命运对自己的不公,闹得宫闱上下不得安宁。于是,一位术士就给那位帝王出了个主意,用一口世间所罕的翡翠棺材来封敛那个人的遗体。 翡翠属水又主阴,阴上加阴,方能镇得住。 翡翠棺材,对于他人而言,可能如空中楼阁,想都不敢想,但是对于那位刚得了天下的帝王来说,却并非是一件可念而不可求的事情。于是在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和打造后,一口用帝王绿凿制的棺材问世了。而那个人,则被装进棺中,埋到了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 这件事荣姨本来也只是当传说听的,听的时候她还对颂尧说,这也不知是什么野史上记载的,完全是胡编乱造,因为一小块指甲盖那么大的帝王绿已经极其难得,更别说一口翡翠棺材了,她还要颂尧以后不要读这些书,做些实事要紧。 可是今天,在切切实实看到这样一口翡翠棺材时,她才知道颂尧的语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虽然他当时已经用各种惊叹词去描述那口棺材的壮观和神奇,可是,还是和她亲眼看到的相差太远。 它仿佛只是被一层透亮的薄膜罩着,里面,不是石头,却是一汪绿得耀眼的湖水,在汩汩流动,简直要流进她心中一般。 而棺材中的那个男人,那个连牙齿都被敲掉的男人,正用他那双能魅惑住世间所有女人的眼睛看着荣姨,而后,说话了。 “牙齿。”男人的声音也像流水那般动听,荣姨的心弦被重重朝下一压,然后弹跳起来,剧烈地震颤,“牙齿。” 牙齿,他缺了牙齿,他要他的牙齿。 荣姨蹲下身,手在地上胡乱地摸着,手掌被那些坚硬锋利的松针扎出了不知多少个小洞,她却浑然不觉。终于,她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石块,一头很尖,像个锥子。 牙齿,我给你牙齿。 她张开嘴,将那石块用力朝自己的大牙砸去,没掉,那就再砸一下,血喷出来了,没关系,和他受过的相比,这点痛楚算得了什么。 终于 荣姨用手捧着几颗白生生的牙齿,它们有的被砸得裂开了,但是她相信他不会介意。她像拜神一般,虔诚地将它们放到棺材上面,它们果然像落进水中一般,沉陷进了棺材里,她能看见它们飘飘晃晃,落进那个男人的嘴中。 棺材开始剧烈震动着,连带着周围的地面都跟着抖动起来,土块从裂缝中迸出,野鬼们疯了,将棺材团团围住,缠了一圈又一圈,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哭。 荣姨忽然清醒过来,嘴巴里的疼痛几乎让她昏了过去,可是,她现在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听到树根发出“咔哒咔哒”断裂声,然后,看到那口翡翠棺材在一团已经成了黑气的野鬼的簇拥下,挣脱了树根的束缚,从地底下飘到了半空中。 棺材中的水还在流动,可是那个男人,却已经不见了,他化了,溶进了水里,和棺材彻底融为一体。 荣姨发出了一声她自己都听不见的尖叫,转身便朝山下跑,她得腿软得像被抽去了骨头,后背上的汗水浸透了层层衣衫,顺着衣角滴下。可是,她不敢停,因为,她听到了身后的“簌簌”声,那棺材一直跟着她,贴着漫山遍野的松针,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第三十二章 本体 第三十二章、 可是跑到山脚时,荣姨却听不见身后的声音了,强梗着脖子朝后一转,她发现那口棺材不见了踪影,就好像被土地吸进去了似的。她于是头也不回地朝尼姑庵赶去,颂尧还在那里等着她,这么久没回去,他一定等急了。 后面发生的事情却像是在梦里,当荣姨气喘吁吁地回到母子二人借住的尼姑庵时,她看到他们住的那间屋子房门紧锁,推门进去,却见颂尧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尧” 林颂尧回过头来,他怀里那耀得她睁不开眼的,是满满的一大捧银子。 无比阁就是靠这些银子建立起来的,开业当天,当人流散去,荣姨揉着酸痛的膀子走出后门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五级翡翠阶梯,碧绿如水,漾在门槛外面,里面依稀有泉水的叮咚声。 是它,是那口棺材,荣姨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亦知道,这辈子,她是不可能摆脱它的了。不,其实,在看到颂尧怀中的银子的时候,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后面的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否则,她也不会建立规模这么大的一座饭庄,没有野鬼的帮忙,没有棺材聚集来的野鬼,无比阁怎么经营得下去?只不过这么多年,她再未见过那个男人,那个拿走了她牙齿的男人,她镶上了几颗金牙,转身一变,成了荣姨。 而无比阁,也成为了全天下生意最火爆的饭庄。 “叮叮”荣姨还在持续地敲击着台阶?她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出现?毕竟十年前,他已经和翡翠棺材融为一体。 虽然?她在家中为他了立了个牌位?早晚烧香,却不知道祭奠的那个人是谁。 “叮叮” 后背上的力道又松了一点?现在,荣姨可以喘气了?于是她回过头去?怯怯地盯视着桑的面孔。她发现那张脸上多了几丝惊愕,目光中的无谓也被警惕所取代。 它望着前面的山林,忽然,又将目光投掷到下方的这五级翡翠石阶上。 石阶下面蜿蜒出一道影子?像蛇?却比蛇细一些,更像一条巨大的爬虫。月光照亮了影子上缘的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荣姨这才看到,那是一张嘴,一张布满了尖牙的嘴。一层层的牙齿?就像葵花的花盘,白生生的?泛着寒光。 忽然,那道影子越过荣姨的头顶?朝桑扑过去,速度之快?就像一条真正的蛇。与此同时?前方的山林中?响起了“咔咔”的脚步声,仿佛千军万马,朝这边奔来。 桑觉只觉脖子一疼,喉咙一下子收紧了,无数只牙齿咬在它的喉管处,化成一道道比冰还要寒上几分的细流,拼命地朝里钻。它咬牙怒喝了一声,将不知何时出现在指间的铜针钉在那东西的末端,不让它再朝里钻进一寸。 它听到了一声尖叫,不真实,像飘荡在山谷中的回音,方才知道,那声音是从身体里那个怪物的口中发出来的,从内至外,冲击着它的脑壳和耳膜,震得它每一根神经都跳动了起来。 “吾乃皇帝之假父也,窭人子何敢乃与我亢!” “王即薨,以子为后” “大王,大王,饶了臣的孩儿,他们是你的弟弟啊” 桑将另一只手摊开,三道火苗便从它的掌心跃起,越窜越高,照亮了那个还在挣扎着朝里钻的黑影和它眼中积蓄的愤怒。 “管你是什么牛鬼蛇神,在你神仙爷爷这里,也只是个塞牙缝的。”桑冷笑,手掌一握,火苗便又膨胀了几分,它能听到那怪物的尖叫声愈发地大了,紧随着,便是身体燃烧的“滋滋”声,像被烤的冒了油的肉。 “好久没吃东西了,今儿就拿你开个荤吧。” 桑裂开嘴,森森的笑容在她脸上蔓延开来,可是下一刻,那笑容忽然凝滞了,它的胸口一片冰凉,心脏好像忽然变成了个冰坨,沉甸甸的,连跳动都不会了。 成千上万只野鬼从山林中钻出来,铺天盖地、汹涌而下,接连撞进它的身体。它本就魂魄不稳,再加上正专心对付那只老鬼,所以便被这些野鬼们钻了空子。 桑又一次感觉到自己脱离了穆小午的躯体,朝外飞了出去,手掌上的火焰也因为它的离开熄灭了,它拼命想定在原地,怎奈野鬼的数量太多,每一只都在扯着它、拽着它、拖着它、搡着它,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更遑论,是被翡翠的阴气吸引过来的这么一大群野鬼。 桑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几乎要完全飞出穆小午的身体了,可偏偏在这时,铜针从指间托出,掉落在翡翠石阶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当啷”。 脖子上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手抓住一般,桑看见自己完全离开了那具它占据了许久的躯壳,它现在和穆小午面对面站着,它能看到她的眼睛,黑葡萄似的,很亮的一对眼珠子,亮得它能透过它们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就是它的原貌吗?它的本体原来是 心神一散,它便又被那只朝它冲过来的老鬼逼退了几步。 “它竟然是竟然是”荣姨的声音从前方飘来,她现在已经爬到了台阶下面,像一只狗似的跪在地上,伸长了脖子朝这边看来,声音不住地哆嗦着,“它受了重创,现在被逼出去了抓住这个机会,杀了它。” 老鬼依言,在翡翠台基上蜿蜒前行,朝桑得方向爬过去,台阶上冒出了丝丝寒气,每一丝都是凝结不散的怨气。桑却一步也挪动不了,如荣姨所说,它受了重创,所以才不得不蛰伏在穆小午体内,离了她,它一事不能做,寸步不能行。 “吾乃皇帝之假父也,窭人子何敢乃与我亢王即薨,以子为后大王,大王,饶了臣的孩儿,他们是你的弟弟啊” 那声音在它周围炸裂开了,老鬼已经贴到了它的身体上,张得大开的嘴巴马上就要从头罩下。 “过来呀。”九鼎一丝之时,桑听到了一个声音,脆生生的,如银铃般动听。 穆小午伸出一只手,将它拽进自己怀中。 第三十三章 选择 硝烟弥漫,遮云蔽日,旌旗猎猎,战鼓雷鸣,大地似乎都在震颤,然而,忘记了生死的兵士们,却仍然不顾一切地朝前冲他们每一个人的手里,都举着一把刀,一把鹿角为柄,背厚刃薄的弯刀。一股股新鲜的血流正顺着刀身与刀柄连接处的凹槽流下,哗哗啦啦落在地上,将地面染得通红一片。 最后,这些身影逐渐重叠在一起,那把刀也合成一把,刀尖朝上,指向白日的方向,聚合成一点亮光。 桑觉得自己被一阵狂风裹挟着,重新回到那具温暖的身体中。它眨巴了一下眼睛,又动了动手指头,没错,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它和她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好像这具躯体本来就是属于它的一般。 “穆小午,我可不会领你的情。”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仍不由地涌起一股感激之情,桑轻抿了抿嘴唇,目光落到面前那条像爬虫一般的影子身上。 “想吞了你爷爷的魂,你也配,千刀万剐断子绝孙的玩意儿。” “断子绝孙”这四个字正正击中了那老鬼的痛处,影子本还贴伏在翡翠石阶上,现在竟一跃而起,血盆大口中发出“哇”的一声叫,震天动地,朝桑扑了过来。 这正是它想看到的,桑提起手掌,在火苗燃起的那一瞬间,将手送进了迎面而来的老鬼的口中。 “哇” 这次回应它的是一声凄厉的哀嚎,除此之外,还有“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仿佛一长串被点燃了的炮竹,惊得那些围聚在旁边的野鬼四散逃窜,可是没跑出多远,就又被一圈如太阳的光晕一般的火焰给逼了回来。 “大王大王饶了臣的孩儿” “你秽乱后宫,意图谋反,被处以极刑,却仍不死心,这下场,是你自找的。” 桑将拳头握紧,而后,又猛地松开。这一合一开间,汹汹的火流便从它掌心放肆地奔腾出去,如一条长舌,将老鬼从头到尾舔舐了一遍。 哀嚎声消失了,黑影中透出几条蜿蜒的红线,红线越来越粗,越来越亮,耀得人睁不开眼,“砰”的一声,那条黑影炸裂开了,火焰迸射出来,照亮了乌云压顶的天空。 《说苑·正谏》记载:始皇帝太后不谨,幸郎嫪毐,封以为长信侯,为生两子。毐专国事,浸益骄奢,与侍中左右贵臣俱博饮,酒醉争言而斗,瞋目大叱曰:“吾乃皇帝之假父也,窭人子何敢乃与我亢!”所与斗者走行白皇帝,皇帝大怒,毐惧诛,因作乱,战咸阳宫。毐败,始皇乃取毐四肢车裂之,取其两弟囊扑杀之,取皇太后迁之于萯阳宫,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从蒺藜其脊肉,干四肢而积之阙下,谏而死者二十七人矣。 火光消失,万籁俱寂,可是在这一片可怕的静默中,荣姨却听到了一个极轻微的声音:“咔嚓。” 她一抖,低头看向前方的翡翠石阶,平滑的石阶上面出现了一条裂痕,正一级级朝上游移,很快,更多的裂痕出现了,粗细不一,却都在石阶上飞速延展,不一会儿功夫,便像蛛网似的布满了翡翠石阶的表面。 “砰。” 石阶碎了,溅起一片灰尘,蒙蔽住荣姨的双眼。她愣了一愣,忽然转身,不顾双膝传来的阵阵刺痛,朝身后那片松柏林立的荒山跑去。 身后的人似乎没有追来,至少,她没听到它的脚步声,于是,荣姨跑得更卖力了,不一会儿功夫便来到了山脚处。一块石头后面闪出两个人影,一老一少,脸上皆带着不好惹的神情,将她逼得步步后退。 “你们”她看着宝田和穆瘸子,脸色变得铁青。 “为你撑腰的老鬼都死了,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后面那个声音吓了荣姨一跳,桑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无声无息站在她身后,近得几乎贴到了她的后背。 荣姨后背的汗毛全部乍起,她看过了它的本事,便知自己算计它之后,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只是,她还不死心。 荣姨回身朝桑跪下,脑袋在地上砸得“砰砰”作响,“神仙,我知道你爱食鬼物,我能将野鬼召唤过来,为你享用,还请神仙还请神仙饶我性命” 此话一出,那群被火焰圈禁住的野鬼就吱哇乱叫起来,愤愤不已,群情激昂,若非被火焰所缚,定会冲将过来。 “这些臭鱼烂虾,我吃了还怕污了自己的舌头。”桑将每一个字都说得硬邦邦的,它咬着牙,脸上萦绕着渗人的青光,“你好大的胆子,敢算计” 话未说完,因为身后忽然冲出一个人来,虽一脸的惊惶,却仍就地一跪,伸开胳膊护在荣姨身前。 “你是?”桑看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年轻人,锁起双眉,“你是林颂尧?” “不要伤害我母亲,若非为了我,她也不会一错再错,她的错,我这个当儿子的替她受过。” 林颂尧说得字字恳切,可是他的两眼中的神色却平静异常,桑看不明白,只觉得心惊。 “代她受过” “本来我也恨她,恨不得将她送官,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所有的因皆由我而起,若不是为了我,她不会杀死陈远,若不是为了我,她不会建立无比阁,若说有错,那么我身上的罪孽更重。我林颂尧才是一切的根源,要杀要剐的就冲我一个人来就好了。” 林颂尧的胳膊被荣姨拽住,“你快走,我做的每件事你都不知道,和你有什么干系,你快走,走” 荣姨终于慌了,嘴唇哆嗦着,眼神里的光彻底散了,她跪着,双膝却仍然在抖,差点支撑不住她的身体。 “果然是人就有弱点,看来儿子才是你的死穴,你们母子离心这么多年,现在,倒要上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来了,”桑冷笑一声,拇指的指肚从嘴唇划过,眼中慑出两道精光来,“那么你们来说说看,我到底该找谁算这笔账呢?” “是啊,该选哪一个呢?” 一声脆凛的笑,紧跟着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远方的林间飘来,嫩生生的,语气却成熟老道,仿佛一个成年人长着一把孩子的嗓子。 第三十四章 对手 第三十四章、 那个身着湖蓝色圆领大襟裙子的女孩子站在山林的最高处,可是她的声音却穿过层层树影,飘落到山脚几个人的耳中。 桑仰起头,正对接上女孩的眼睛,她眼中的光像碎钻一般闪耀,白得发亮。 是她她身上那一束束白玉兰仿佛活了,正随着她步下山林的动作摇曳着,像被风吹动起来了似的。头顶的点翠花钗亦在“叮啷”作响,每一下,都在空旷的山林中拖曳出悠长的回音。 桑觉得自己的心脏重重一跳,又沉降到底。 而就在此时,身前的宝田忽然轻轻“啊”了一声,脱口叫出三个字来,“大小姐。” “大小姐?”穆瘸子揉了揉已经睁了半晌眨都不敢眨动一下的眼睛,嗫嚅道,“这这女伢子是就是赵大人的姐姐?” 宝田脸上流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拼命点头道,“大小姐已经失踪了十年有余,府里的人都以为都以为她已经不在了,没想今天,今天竟在这里遇上” 最后那个“她”字被他吞进了肚子里,因为在话说完的时候,宝田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十年,她已经失踪了十年,现在公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她怎么怎么还是失踪时的模样,一丁点儿都没变。 吸进去的一口气被宝田憋在胸口,憋得胸骨都是疼的,因为女孩子现在已经走到了半山腰,步速之快,就连他这个习武多年的人都不可能做到,可是,她哪里会什么功夫呢?从小锦衣玉食的一个人,出门便有轿辇接送,多走一步路老爷都舍不得 “后退。” 身后传来桑的声音,宝田回头,看到它粉色的眼睛里充斥着他从未见过的警惕和紧张,忽然觉得头皮发麻,于是赶紧拉着尚傻傻盯着大小姐看的穆瘸子躲到桑的身后。 “大神仙,她就是” “她早就不是你的大小姐了,”桑厉声打断宝田的话,目光依然盯在女孩的身上,没有挪动一寸,“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死人怎么会动,还是这样一幅活生生的模样?宝田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明白了,因为女孩子现在已经走到桑的跟前,两人之间,只隔着还瘫坐在地上的荣姨和林颂尧。 静默在浮动,凝结成一层厚厚的冰,横陈在两人之间,她们眼睛中只有彼此,隔着这上千年的岁月,她们终于在此地重逢了。 “我知道你是谁,”桑打破沉默,“和尚,你究竟为什么占据了她的身体?” 女孩子咧嘴一笑,眼角眉梢皆被牵动起来,和赵子迈的模样倒有了几分相似,“你和我有什么分别,还不是要靠着一具凡人的躯体苟且偷生?”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桑没有理会她的挑衅,唇齿微启,将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女孩子又笑了,不过笑容里却多了几分戏谑,使那张脸看上去更加生动了,漂亮,却充斥着邪气,“你不是已经看到自己的本体了,怎么,还记不得自己是谁吗?这样倒好玩了,我说你是不知哪里窜出来的蚊蝇鼠蟑牛鬼蛇神,你都信,是吗?” 桑不想再跟她废话了,夹在指间的铜针颤动不已,在它的一声怒喝中,“唰”得朝女孩子飞去,针身周围裹挟着一圈淡蓝色的火焰。 女孩子敛起笑容,身子一动不动,只定定看着那根针朝自己飞来,看着它在和自己的鼻尖只剩下不到一寸的距离时猛地停住,就像被一张大网拦住了去路一般。 那不是什么网,而是一张袈裟,一张无形无状的袈裟,仿佛从天上铺陈下来,挡在针尖的前面。 “毫发无损时都不一定斗得过我,现在,难道还想用这根铜针战败我不成?这根破针算什么,江湖术士们用来蒙人的玩意?”她又笑了,然后,撮起嘴唇冲着铜针轻吹出一口气。 铜针周围的火苗灭了,针身颤动几下,在穆瘸子的惊呼声中落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桑,”女孩子舔了一下嘴唇,一侧的唇角提起,“他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倒好,桑香佛舍,他想让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你总不得要领。也是,一个在鲜血里浸泡了那么久的灵魂,怎么可能说成佛就成佛。这一点,也怪不得你,因为就是我自己,也做不到。” 她抖着双肩冷笑了几声,头顶的珠翠于是又开始“咔咔”作响,“不过我不在乎了,成佛有什么好?我虔心修行,侍奉了神佛这么多年,我的佛却没有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拉我一把。”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空寂的树林中,只有松针被风吹得“沙沙”地响动,除此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包括荣姨和林颂尧,他们都看着前面那个比寒月还要孤寂的身影,一动不动。因为,那女孩子的下一个举止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怪异。 “呵,”她抬起手,指着上头孤零零的月亮,嘴角上扬起一抹浅浅的弧,“月光照过来了,他们说,月光先落到谁身上,谁就是上天选定的罪犯,你猜,这一对母子,究竟谁为谁受过?” 其他人尚没有听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桑已经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了,它方才虽然口口声声要林家母子做选择,可那只是吓唬他们,它心里很明白,该死的那个不是林颂尧,绝对不是。 “跑。” 桑冲前面那两个被吓呆了的身影吼了一句,而后,它推掌向前,将手心中迸出的三道火流送了出去。 “啪啪”几声响,火星从火苗里迸发出来,随着风儿飘得很高,红色的光在黑色的夜空闪啊闪,像仲夏夜的繁星。女孩子却在那片已经变成了火墙的火焰后面微笑,她漂亮的脸孔被火焰映成了金红色,睫毛似乎都被火燎得卷翘起来,美得倾城。 “多年未见,没想你已经衰弱到这种地步,桑,现在的你,怎么做我的对手?” 她笑着,手朝前一挥,将那件看不见的袈裟朝桑推来。 第三十五章 生死 月光从头顶滑过,洒下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先照亮了荣姨的面孔,紧跟着,是林颂尧的。 桑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他。可是紧跟着,它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张薄得像皮一样的东西裹住,越缠越紧,那东西密不透风,凉如冰窖,它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仿佛被塞满了冰雪,眉毛头发上都结了层冰霜,冻得它喘不上气来。 它听到了身后穆瘸子和宝田同时喝了一声,朝这边冲了过来,可是他们还没靠近自己,就被撞了回去,呻吟不止。 女孩子却缓缓走到荣姨和林颂尧身边,她俯下身,目光从两人惊恐万状的脸庞上扫过,嫣然一笑,指着荣姨道,“不是我要你死,是月光在二人之中选中了你,你服是不服?” 荣姨定定地着她,她已经明白女孩子话中的含义,可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忽然安宁下来。恐惧和不甘皆离她而去,所剩下的,只有庆幸。若非要在颂尧和自己之间选一个,那就选她吧,离了她,他还能活着,可是他死了,她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走完余生的漫漫长路。 这一点,她以前似乎没有想过,可是当站在在生与死的边界,她却忽然想明白了。 “我甘愿受死。”荣姨两手撑地,仰头看向女孩子的脸,然而瞬息万变,那张脸上的神情完全变了:它上面本来还充斥着像孩子捉弄人一般的兴高采烈,可是现在,整张脸完全阴沉了下去,写满了不快。 “你说什么?”女孩子又轻声细语问了一句。 “我我愿意死,杀了我吧。” “不,不行,”颂尧挡到她前面,“不要杀她,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是我。” 荣姨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她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收紧了,心脏剧烈地跳动,像是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似的。她扯住颂尧的胳膊,拼命将他朝自己身后拽,口中语无伦次,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月光先照到我我不是不是他” 她扯不动颂尧,他是那么地坚定,坚定地挡在自己面前,就像以前,她每次都将他护在身后一样。 女孩子鬓角的乱发被风吹得朝后飘了起来,大拉翅上的珠翠也跟着“哗啦啦”地响,她的脸,被头顶的月光映得那么白,像一块白玉。 荣姨看到她的手指动了一下,仿佛拨动了几根琴弦一般,紧接着,颂尧的身子飞了出去,她拽住了他的袖角,但又滑脱了。 颂尧的喉咙上破开了一个拳头般大小的洞,鲜血正从里面喷洒出来,浇了荣姨满脸满身。荣姨发出一声尖叫,站起身想去抓住他的手,可是他的身体却像被什么东西钩住了,朝远处飞了过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落到被火光挡在外围的那一群乌央乌央的野鬼中。 荣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身朝颂尧跑过去的,她的腿明明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了,但还是撑着她穿过那一圈圈围绕着颂尧的野鬼,来到了他的身边。 她朝他伸出手去,指尖还未落到他被鲜血染红的脸上,他就轰然阖上了双眼,在她的注视下断了气。 “你不要不要丢下娘” 可下一刻,荣姨却忽然止住了哭,她看到了那围在颂尧周围一双双贪婪的眼睛,里面溢满了对食物的渴望,它们已经饿了这么多天,饥肠辘辘,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不行,不行,你们不能吃他。”她将颂尧抱在怀中,将他失去了温度的身体箍得紧紧的,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他的头发是这么的软,就像小时候一样,“你们不能吃他,我这就去给你们做吃的,什么都行,你们不能吃了我儿子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身后传来拊掌的声音。 “好,”女孩子一边拍手一边笑,像是许久都没有这般痛快过了,“好,她欠了你们这么多,如今,也该从她儿子那里索回去了。” 荣姨惊恐地回头看她,可是就在这个瞬间,她觉得自己怀中一轻,颂尧的身体脱离了她的怀抱,飞到了那一群密密匝匝的黑影中。 野鬼们朝他聚了过去,一层叠着一层,荣姨听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撕咬、咂嘴、吮吸这么多年了,她早已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甚至还会就着它哼一首小曲儿,可是今天,这些声音却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砸着她的脑壳,沉重且缓慢,将里面那些早已麻木的东西全部震碎了。 她看到了陈远,看到了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人,他们从远处走来,沐浴着山风,脸上铺陈着一片渗人的青光。 “月亮月亮出来了”荣姨笑了,笑声在山林中回荡,决绝得令人胆寒。 她疯了。 “死是最最简单的一件事,所以这世上才有无数懦夫争先恐后地选择死亡,”女孩子扭头看着荣姨,眼睛眨动了一下,“我偏要你活着,要你好好去体味这遍布荆棘的人生,用你的余生去舔舐那个永远都不会好的疮疤,要你慢慢地熬。” 她莞尔一笑,目光飘到仍旧被袈裟缠住的桑的脸上,歪着脑袋轻声道,“你也一样,我不杀你,我要留着你,没了你,倒觉得乏味了不少。” 她步履轻快地走到桑的面前,冰冷的手指从它脸颊上滑过,笑意盈盈的脸朝它逼近了一点,嘴唇贴近它的耳边,呼出的寒气在它脖颈上结下一层冰霜,“别总被我耍弄,次数多了,就不好玩了。” 说罢,她冲它燃炽着怒火的脸孔一笑,忽然调转身子,朝山林深处走去,走到山顶,手指轻轻一挥,那缠在桑身上的袈裟就一下子松开了,重新回到她的手中。 猛地被松了绑,冻得僵硬的身体一时适应不了,于是桑朝后猛退出几步,重重撞在依然躺在地上呻吟的穆瘸子身上,眼看就要被绊倒,好在被一双温暖的手从后面扶住了。 “我来迟了。”在听到赵子迈的声音的那一刻,桑忽然松了口气,它跌倒在他的怀里,两人一起朝一片铺得厚厚的松叶坠去。 第三十六章 心动(完结章) 沉寂了半个月后,无比阁重新开张了。 这天,虽然飘了一天的鹅毛大雪,无比阁的生意却分外红火,来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外面停满了车马,阁中众人一直忙到半夜,才送走了最后一拨食客。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子甫才从无比阁的后门走出来,他坐在门槛上,望向远处孤寂的山林。 现在,那一直摆放在门槛外面的翡翠石阶已经没有了,子甫不知道它是如何消失的,却明白,这一定与那一夜发生的事情有关。因为那天夜里,荣姨、林颂尧也都不见了,他只在自己租住的屋子外面发现了一封信,落款正是林颂尧。 信里只有寥寥数笔,先是对子甫对陈家表达了深深的歉意,而后,却话锋一转。林颂尧说,他要让子甫接手无比阁,用来弥补自己和荣姨对陈家犯下的孽。 信封中还有一沓银票和房契,不厚,可是数额却大得吓人,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一个数字。 起初,子甫还很为此事生气,他以为林颂尧要用这些钱来贿赂他,让他不再去揭穿荣姨的罪行。可是第二天,当他来到客栈找赵大人他们商量此事时,却得到了一个消息,一个让他震惊不已的消息。 赵子迈告诉他:林氏母子已经为自己犯下的恶付出了代价,让他收下林颂尧的赠予,走出阴霾,从此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赵大人没有告诉他林氏母子付出的代价到底是什么,但是从他的眼神中,子甫猜到,这个代价一定比他能想到的要沉重得多。 “林颂尧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明白。 “当然是愧疚,而且他对陈远”赵子迈欲言又止,没有给出他明确的答案。 不过后来,在林颂尧的宅子中,子甫发现了一本书,一本流传很广的,他无意中翻了一翻,却发现林颂尧在许多地方都做了标注。比如那句“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再比如那句“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都被林颂尧标上了“可悲可叹”几个字。 当然,最让子甫心惊的,还是那句“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因为那句话的下面,出现了他哥哥陈远的名字。 “陈远,你死后多年,我才悟到你的心意,你当我为知己,我又何尝不是,只是这普天之下,只有一个陈远,你死了,便将我的一半也带去了,从此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子甫合上书,惊得不能自已,偏这时,房门被推开了,几个伺候过林颂尧的丫头走了进来,见了他,便缠上身去,百般殷勤讨好。 子甫吓得朝后缩,好容易逃脱了她们的纠缠,却听其中一个丫头抱怨道,“我们可都是黄花大闺女,爷不要嫌弃我们不干净,不信的话,尽可找人来验验咱们的身子,看看哪个被人碰过。” 子甫早听说林颂尧府中丫头甚多,听了这话,倒起了疑心,不禁追问过去,“你们跟了林公子这么多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丫头撅起嘴唇,“他平时只与我们玩乐,可是关了房门,却碰也不碰我们。我们几个私下里常说,不知这林少爷是不是不中用,所以才故意多买些丫头掩人耳目。” 子甫头脑昏沉地朝门外走,走到门口,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他扶着门,过了许久,才终于想明白了赵子迈话中的含义。 “林颂尧对你哥哥或许” 他对他有情,他对他亦是如此,这段不能说出口的情谊,让一个人命丧刀下,让另一个人郁郁终生。 “现在,你们在一起了吧?” 子甫看向远处的荒山,重重树影间,好像出现了两个身影,并肩而行,谈笑风生,两个清秀的少年,就这样朝前走着,走出尘世的喧阗,消失在天际和山峰交接的地方。 “一定会在一起的。” 桌上的盅盏冒着热气,赵子迈却呆坐在桌边,迟迟没有拿起筷子。 见状,宝田凑上去,笑道,“公子,怎么这些菜肴不合胃口?这已经是大名城最好的客栈的、,做的菜都用了京城最新最好的样式,公子一路奔波,什么苦没吃过,怎么到了这里倒挑拣起来了?” 赵子迈愣了半晌,方轻声道,“我看这碗八宝饭很好,你一会儿给他们送过去,对了,还有这煎糟鱼,也一并送去,他们应该会喜欢。” 听他这么讲,宝田也压低了声音,眼睛却朝门外一斜,“这胡太医,怎么跟他的名字一样,糊里糊涂的,一路走到这里,他和他手下那几个,非得隔在公子您和大神仙中间,连话都不让你们多说几句。公子您都告诉她了,人家是朋友,可他们听都不听,也不知是为了何故。” 赵子迈一笑,“还能是何故?无非是怕我在外面生出些事来,连累了父亲的名声。”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些什么,拉住宝田叮嘱,“那晚的事,回去后你可千万不要告诉父亲。” “公子是说看见大小姐那件事?您放心,我定会在老爷面前守口如瓶的。只是,”宝田冷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我看他们是多虑了,大神仙是什么人,就是公子您想生出什么事来,那也得敢啊,依我看,就算借您几条胆子,您也是不敢的。” “话多。” 赵子迈淡淡回了他两个字,看着宝田端着两份菜出了门,一颗心却被牵动了起来,突突跳个不停,就像这半月来与它每一次无意间对视时一般。 他又想起了那晚,那晚,桑的身体已经冻僵了,他将它抱在怀里,心急火燎地朝山下跑,跑到一半,却发现怀里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定定盯住他看。 心一动,胳膊就松了,差点将它丢下,所幸,它抱紧了他的脖子。他和它贴得那样紧,以前从未有过。 “小子,你那晚到无比阁,是为了学那道樱桃肉吗?” 第一章 画 一、 “马王爷,全名‘水草马明王’,三只眼,是民间供奉的神灵,在北方‘五圣庙’中尊为五神之首。因其廉洁奉公,被玉帝夸赞,遂又赐给他一只竖着长的眼睛,自此目光如炬、人见人怕。” “罗祖爷,又称罗真人,乃理发祖师爷。相传武则天时,她的儿子驴头太子性格暴虐,谁为他剃头都伺候不好,动辄杀人。罗祖虽年幼,但手艺精湛,自动替师傅去为驴头太子剃头,挽救了天下的剃头师傅,因而被尊为祖师。” “眼光娘,即眼光圣母,是一位专职负责医治民众眼疾的女仙,手托着一只大眼,象征明目去眼疾。” “白马先锋,小儿受惊昏呆,需收魂方能医好,方法之一即为供白马先锋。在民间,父母需先请白马先锋三张,贴于炕沿下炕帮上,前供凉水一碗,焚香三坟,低声祝告,候香稍尽,即将白马先锋送至屋外,用火焚烧,再将凉水泼散,以便先锋前去追魂。凉水系饮马所用,与腊月二十三日祭灶供凉水之意相同,次日三日,均如第一日,三晚功行完毕。” “那么,这位慈眉善目华冠丽服的老太太又是何人?” “这实在是不知其出处” “已经腊月二十五了,不知不觉的,竟已经快过年了,”宝田推开窗户,望了会儿外面川流不息的市集,又回头看向赵子迈,两个眼睛忽闪忽闪的,“公子,我记得你小时候曾被大人带到宫里头过年来着,这宫里的‘年’是什么样子,肯定和外面过得这个‘年’完全不同吧?” 赵子迈正在廊中逗客栈养的那只鹦哥,听宝田这么问,也没回头,只慢声细语道,“有什么不同,还不是和外头一样,只不过人多一些,排场大一些罢了。” “公子别唬我,皇家过年怎么可能同民间一样,您快给我说说,我见不着世面,听听也是好的。” 宝田还是缠着他不放,赵子迈只好停止了逗鸟,回头笑道,“好好,我讲给你就是,不然,耳朵非给你磨出茧子来。那年先帝爷还在,你知道,先帝是喜欢写字的,所以进入腊月之后,便开始在重华宫动笔写‘福’字,第一张福字要挂在乾清宫正殿,其余的则依次张贴在宫中各处,并且赏赐给皇子、宗藩大臣和宫廷侍卫。先帝爷写福字不像我们写在纸上,而是以娟为主,敷以丹砂,绘具金云龙纹。而受赐的宗亲大臣则要跪伏案前,仰瞻天子御书,恭敬地叩首谢恩。” 他略顿了一下,“我那年也有幸被先帝爷赏赐,得到了一张‘福’字,不过回到家就被姊姊拿了去了,她说她要看一看,可是始终也没有还给我。” “御赐之物大小姐也敢抢,老爷也没有管一管吗?”宝田很有些愤愤不平。 “管什么,就是天上的星星,只要她想要,父亲怕是也会搭了天梯给她摘下来的。”赵子迈苦笑了一声,直看着门上那个“福”字发呆。 宝田怕惹了他不开心,于是赶紧干笑了几声,将话头转到别处,“公子,咱们民间的习俗,每逢过年,家家户户都要贴年画的。天津的杨柳青、江苏苏州的桃花坞、济东的杨家埠产的年画最为出名,有木刻的,有笔画的。那杨柳青年画是摹仿宋画,技巧虽高超,但颜色不鲜艳人物也不够生动,我不爱它。我喜欢桃花坞的,桃花坞年画喜用红、黄、青、紫色,对比强烈,看着喜庆。公子,宫里贴的年画是产自何处的呢?” 赵子迈知他在逗自己开心,便也不愿拂了他的好意,只顺着他说下去,“宫里也流行画年画的,每到除夕夜里,圣上就要举行开笔式,宫廷画师们便要按时呈交年例画以供宫室春节点缀之需,就比如‘岁朝图’、‘太平春市图’,不知在民间被临摹了多少。” “那些画我看不懂,想必也是没滋没味儿的,”宝田说完,自知这话造次了,赶紧掩了嘴,冲赵子迈笑道,“宫中的画那自然是最好的,是我这榆木脑袋欣赏不来。不过话说回来,民间的年画虽粗糙,比不得宫中的,但胜在浅显易懂,”说到这里,宝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见阳光尚足,便上前扯了赵子迈的袖子,“公子,不如,咱们现在到集上走一走,看看有没有卖年画的,买几张带回府中,也图个新鲜。” 赵子迈这几日一直有些恹恹的,懒怠走动,便对宝田的话不置可否。可宝田却忽然朝窗外一指,高声道,“哎,那不是大神仙他们吗?怎么他们也往集上去了?” 赵子迈走到窗边,果见桑和穆瘸子一前一后朝南边走了,一人手里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两人皆被烫得龇牙咧嘴,看上去甚是好笑。 赵子迈没忍住笑出声来,宝田见他这幅模样,故意打趣道,“算了,公子不想去便不去吧,我也有些乏了,打个盹也是好的。” 话没说完,头上已经被赵子迈弹了个榧子,昵了宝田一眼后,他大步朝门外走,一边还不忘吩咐了一句,“别告诉胡太医,若问起,就说我在屋中闷得头疼,出去逛逛。” “得嘞。”宝田一边点头一边跟在他身后,两人轻手轻脚下了楼,出了客栈,便朝桑和穆瘸子的离开的方向追去。 年画在摊子上摆出厚厚的几摞,却很少有人被它们吸引在此逗留。江杉卖的是人物画,确切一点讲,是神像图,有义薄云天的关云长,有伐诛邪伪的张道陵,有卜卦算命的李淳风,亦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张先爷,可谓包罗了从古到今各色人物。 只是,神像图现在已经不流行了,现在市面上卖得是利玛窦和什么郎世宁画的宫廷生活图,还要刻意印上“仿泰西笔意”,怪异得让江杉这个做了多年画的画师直咂舌。 第二章 老太婆 “世道变了,如今,连洋人也可以画咱们中国的年画了。”江杉蜷在摊子后面的凳子上,抱着臂,将两手塞进袖口中,吸溜了一下被冻出来的鼻涕泡。 “你画得倒也不是不好,就是水土不服,这里的人都喜欢场景画,你偏偏要画人,自然没多少人喜欢了,”江滨随手翻了翻摊子上的几张画,歪着脑袋品评道,“这神像画在南方是卖得好,但这里是北方,风土人情都不一样的,爹,你听过南橘北枳的故事吧” 江杉“嘁”了一声,脸上很是不屑,“爱买不买,我还稀罕这些俗人欣赏我的画了,若不是为了生计,谁会乐意画这些玩意儿。” “您知道是为了生计就好,”江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十岁左右的孩子,脸上却写满了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成熟,“卖不出去就早点家去吧,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就落了,现在天黑得早。” 说完便要走,却被江杉在后面叫住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要去哪里?” “我让人帮我找了份零活。” 江杉有些急了,“书呢,你得好好念书啊,小小年纪,怎么能” “书院已经放了年假了,都好几天了,您现在才知道吗?”江滨嗔叹一声,在父亲有些不好意思的目光中,顺着街道朝前走去。 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生意,可是当生意找上门的时候,江杉还是殷勤备至的。来买年画的是个背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孩子被那些形态模样各异的人物给吸引住了,手指着年画嘴里叽里咕噜了半天,但凡他娘走出一步就张着大嘴哭,所以,那妇人便不得不停下来,冲江杉询问价钱。 “都这个时候了,你给二十文,带三张走便是。”江杉不敢将价钱说得太高。 “要不了那么多,就是买给孩子玩一玩,”那妇人一边说一边翻弄着年画,“怎么都是神啊怪啊的,有些还画得怪吓人的。” 江杉陪着笑脸,“这在南方很时兴的,我在扬州待过,那里的人都喜欢这种画,不像那些临摹洋人画作的,不中不西,一点过年的氛围都没有。” “可是这些神神怪怪的,怕回家吓着孩子,”妇人翻动画的手忽然停下了,眼睛眨了眨,看向被压在最下面的那张年画,将它拿起来仔细端详。画中人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太婆,皮肤白净,眉眼弯弯,眼、鼻、唇处均朝外延展着对称的笑纹,极是亲和。可是她头上却盘着两个发髻,用红绳扎着,竟是未到及笄之年的小姑娘的打扮。身上穿一件紫红色绣黄花的大袖衫,苍绿裙子,配色鲜艳,与她的年龄也是极不相称。 老太婆手中拿着张卷轴,上面写着“一团和气”四个大字,和她的形象倒很是贴合。 “这老太太是什么人物,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 小妇人话音未落,手里的年画已经被背上那刚满一岁的孩子抢了去,白胖的手指在画上点啊点的,口中发出“哈哈”的笑声。 “这老太太的典故我也不知,只是在南方偶见,所以便自己描摹了出来,”江杉呵呵地笑,“不过能逗孩子一笑,想来是看着面善。” “那就这张吧,”小妇人也被孩子的笑声逗出满脸笑意来,放下八文钱后,她驮着孩子便要走,怎知转身后来不及躲闪,和一个年轻的姑娘撞了满怀,那女孩子手里的烤红薯被冷不丁撞飞了出去,好在她身手利落,歪着身子在半空中一抓,将那啃了一半的红薯重新握在手中。 “对不住,对不住。”小妇人忙着赔礼,她身后抓着年画的孩子却被女孩子抓红薯的模样逗乐了,又“咯咯”笑了起来。 “不妨事。”桑拍了拍被撞疼的肩膀,低头在红薯上啃了一口,这才看向江杉的摊子,“呦,各路神仙都汇聚在这里了。” “姐姐。”小孩子伸出另一只手去抓桑的辫子,被他穆瘸子赶紧拦住了。 “老虎的尾巴摸不得,小娃子不懂,快回家去吧。”他见那小孩生得可爱,倒起了些怜弱惜微的心来,看着孩子的背影喃喃着,“这孩子生得真好,白白胖胖的。” “是生的好,像年画上的娃娃。” 旁边有人接话,穆瘸子一扭头,见说话的正是宝田,而他身后站着的,则是几日未见的赵子迈。 穆瘸子因为赵家那帮仆人防着他们爷孙俩气了多日,所以见了赵子迈,语气却也淡淡的,叫了声“赵大人”,而不再以“赵公子”相称。 赵子迈自然知道他气什么,于是笑着上前,站到桑的身旁,明知故问道,“看年画?” 桑不似穆瘸子那般愤愤的,它一向对人事不太上心,不知是因为不懂还是豁达,所以听到赵子迈问自己,便指着那一摞年画道,“这些画倒是有趣儿,上面全是各路神仙。” 赵子迈见它一点不气,倒是放下心来,只道,“过年就是图个喜庆吉利,将神仙图挂在屋内,便能得其荫庇。” 桑“嗤”地冷笑一声,“每家每户都挂一张,这些神仙保佑得过来吗?” 江杉伸长脖子听了半晌,现在赶紧插进话来,“不是我吹嘘,我江杉学画多年,好歹也是个正经画师。现在因为生计所迫,才不得不靠做年画为生。那一般的年画可比不得我这些画,不信啊,您几个到其它摊子瞧一瞧去,他们画的那都是什么玩意,天上的神仙若知道自己被画成这个样子,气都气死了,还会保佑谁呢?” “可你这些画,不也是临摹的?”赵子迈抿嘴一笑,“我在南方见过这些神像图,和你画得也差不多。” “公子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江杉被他说得有些气馁,但嘴巴还是硬的,“俗语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作画更是如此,就比如这些神像的眼睛,下笔轻重之间已知高下。” 说着,他拿起手旁那副“马王爷”,“大人您看,我画的人物活灵活现,连我儿子都说,对着这些画像看久了,就会感觉画中人似乎要走出来了一般。” 第三章 年兽 “这马王爷”赵子迈盯着那副画,只见那画中人身着长袍,端坐于前,脑门上虽多了一只眼睛,神态却悠然自得,气度雍容华贵,“确实画得不错,细线勾勒,淡墨微晕,脂赭烘染,色彩鲜亮细润,容光焕发,形神毕肖,是融江南法、白描法于一体了。” 说完,他在其余几摞画里翻了一番,挑出几张画来,冲江杉道,“这几张画得好,水准远超其他,怕不是有高人指点?” 江杉将胸脯一挺,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公子说笑了,这里所有的画皆是我一人所做,哪里有什么高人指点。只不过,我有时作画,需要借酒助兴,都说那李太白酒后常有神来之笔,想必我也一样,喝高了反而能出上乘之作。” 赵子迈没有驳他,扭头朝桑道,“你喜欢这些年画,咱么就把这几张全部买回去。” 桑不置可否,只“哼”了一声道,“你们的习俗可真是奇怪,过年本是团圆喜乐之时,怎么也需要各路神仙保佑的吗?” 赵子迈巴不得它多说几句话,于是连忙顺着它说道,“其实这‘过年’也是有典故的,你要不要听?” 桑不答,只拿眼睛瞟他,赵子迈便接着道,“许久以前呢,中国人是不过年的,而‘年’是一头凶猛异常的怪兽,它深居海底,每到除夕便爬上岸来,吞食牲畜甚至伤害人命。” ———— “接着说。”粉色的眼睛闪动了一下,它盯着他,洗耳恭听。 “因为‘年’,每到除夕,村寨里的人们都会扶老携幼,逃往深山,以躲避它的伤害。” “可是那一年的除夕,当乡亲们都忙着收拾东西逃跑的时候,村东头蹒跚走来了一个白发老人,他对一户寡居的老婆婆说,只要让他在她家住一晚,他定能将年兽驱走。众人不信,老婆婆也劝其还是上山躲避为是,但老人坚持留下,执拗非常。众人见劝他不住,便只能自己进山躲避去了。” “这一年,年兽还是如往常一样来到了村子,巨浪翻卷间,它从海中爬出来,带着大海的腥气,庞大的身影甚至遮蔽住了漫天的星光。可是,当年兽像往年一样准备闯进村肆虐的时候,村口突然传来噼啪炸裂的爆竹声,年兽混身颤栗,再也不敢向前走近一步。原来,它最怕红色、火光和巨响。” “它看向白烟弥漫的村口,只见一位身披红袍白眉须发的老人缓缓步出村子,冲着它哈哈一笑。年兽自知不妙,大惊失色,仓惶而逃。” “第二天,当人们从深山回到村里时,发现村里安然无恙,但那老人却杳无踪影。村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白发老人是帮助大家驱逐年兽的神仙,不过神仙虽然离开了,但他却留下了驱逐年兽的法宝——爆竹。从此,每年的除夕,家家都要燃放爆竹,户户灯火通明,守更待岁。这风俗越传越广,也就成了民间最隆重的节日——‘年’。而正因为‘年’的本意是一头凶兽,所以人们才要制作神像年画,祈求平安。” “既是那老神仙驱赶走了年兽,那为何偏偏没有他的年画?还是说,这些老神仙们长得都一个模样,各个都是仙风道骨鹤发松姿?”桑听完了故事,“嗤”的一笑,手指飞快地在年画上翻动着。 “姑娘说笑了,怎能一样?只是传说就是传说,传下来故事不过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又怎能知道那神仙到底是何人,”江杉眼睛滴溜一转,“不过啊,多买一些年画总是没有错的,方方面面都给你保佑到了,不会出差池。” “既然要买,那还不如多买一张,”穆瘸子挤进来,他的红薯已经啃完了,黏兮兮的手指翻动着年画,引来江杉一阵侧目,“这张好,灶王爷,管理各家灶火的,咱们未来一年都能吃好喝好了。” 几人在集市上不知不觉逛了一个多时辰,兴致未泯,又来到一间酒楼喝酒吃肉,所以回到客栈时,已经过了酉时。 刚走进客栈的大门,赵子迈就看到了胡太医等一干人坐在大厅中等他,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出去时并未告诉他们一声,不觉自叹了一声不妙,脚下的步子也跟着放缓了。 穆瘸子也看到了围坐在最大一张桌子旁的几人,鼻中不觉冷哼了一声,嘴角朝下撇成八字,眼球差点翻到头顶。 桑一手握着摞年画,对那几人依旧是没有反应,只冲赵子迈和宝田说了声“回房了”就朝另一侧的楼梯走去。赵子迈却提着一颗心,生怕那几个不知趣的过去拦住它,对它说些不敬的话来。 他不是替它担心,他是怕赵家那几个惹了不该惹的人,连怎么死的都搞不明白。可是今天,他却发现自己有些多虑了,因为包括胡太医在内的几个人不仅没有去质问桑,反而站起了身,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谦恭的笑意。 “公子,您过来看看,咱们在这里碰上谁了。” 胡太医冲赵子迈使了个眼色,脑袋朝坐在圆桌最中间的那个人一抬。经他提醒,赵子迈这才发现桌旁边多坐了几个人,为首的那个长得细眉细眼,脸长而耳扩,他外穿一件玄狐翻毛皮袄,立面是一条石青色马褂,腰间的金银牌上,垂挂着数十件小器物,有银制的耳挖子、镊子、牙签,还有戟、枪之类的古代兵器,甚是精致。 看到赵子迈,那人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冲他行礼道,“许久不见,公子倒出落得更加高大清隽了,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声音比一般人要尖一些,于是赵子迈恍然想起来他是谁了。 “张公公,这数九寒天,都快过年了,您老怎么到这里来了?”他躬身回礼,脑子里却转了几圈,怎么都没想明白宫里内务府管事的张耀忠怎么会来这儿了。 “嗨,”张耀忠叹了口气,“公子您有所不知,咱们内务府每年年前都要到各地采买一些民间的新鲜玩意儿,供老佛爷皇上和各位娘娘赏玩,可是如今已经出来几日了,东西却还没买齐呢。” 第四章 心动 赵子迈给他出主意,“宫里什么新奇玩意儿没有,张公公,依小侄拙见,您倒是不用在精致华美上下功夫,只寻一些民间的奇巧物件便是。说不定,越是粗陋简单,就越能博得圣上和诸位娘娘的欢心呢。” 张公公频频点头,“赵公子说的是,只是这民间各式各样的物品甚多,倒不知该挑些什么。” 话刚说到这里,一个端茶送水的小伙计却挤了过来,放下手中的茶盘后,他冲张耀忠行了个大礼,高声道,“大人,小人的父亲最擅长制作年画,各路神仙都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与宫内的那些场景生活图大不相同,大人若是应允,小的明天就挑些好的带过来给您过目。”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张耀忠身边那几个人打断了,一连说了几个“去去去”,挥手示意他离开,可是却被张耀忠抬手阻止了。 “年画?神仙像?”他看向那小伙计,这才发现他还只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 “神仙像,什么神仙他都会画的,我爹他从小学画,绝非是那种半路出家学艺不精之人。”江滨见张耀忠没阻止自己,一颗心高兴得突突直跳。 “老佛爷倒是曾经提起过,她老人家说小时候过年,最喜欢的就是贴年画、贴对联,红色喜庆又吉利,贴在门上,年味儿就有了。她还说,她不喜欢万岁爷那几个洋画师画的那些画,颜色少,看着一点都不带劲。”说到这里,张耀忠回头看向江滨,“明儿啊,你把你爹画得出彩的年画带过来几张,让我先看看。若过了我的眼,我将它们带到宫中,以后啊,自然有你们的好处得的。” 江滨喜地跪地磕头,站起身时,被一旁的赵子迈拉住了袖子,“小兄弟,你爹是不是在西边的集市上卖神仙像的那位江画师?” 江滨一愣,“大人,您也知道我爹?” 赵子迈微微一笑,在江滨肩头拍了一下,“如果我没记错,增福财神、文星神、子孙娘娘那几张都画得甚好,你明日记得将它们带来。” “增福财神、文昌星”江滨脸上飘上一丝红晕,遂低头行礼,“我知道了,多谢大人提醒。” 旁边榻上的穆瘸子打呼打得震天响,把桑刚刚聚集起来的睡意全部驱散了,它气呼呼地坐起身,瞪了穆瘸子一眼,抓起枕头便想扔过去砸在他的脸上,可是转念一想,把他砸醒了,又得听他嘟囔半天,那自己就更别想好睡了。 这么想着,它复又躺倒下来,睁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房顶,努力将胸口那股怒气压制下去。 它当然不是生穆瘸子的气,它是气自己,气自己现在残破不堪,所以在那和尚跟前毫无还手之力,被他耍弄于股掌之中,像个傻子。 桑握紧拳头,又将手掌展开,一开一合,掌中便出现了三股火焰,噌得窜将起来,将屋子照得比白日还要明亮。穆瘸子被亮光影响,砸吧了几下嘴,翻个身又接着睡了,桑看着那火焰渐渐熄灭,心中却依然翻腾:它看到了自己的本体,可是,却仍不清楚自己来自何处,它在这具躯体中寄居了十年,可是现如今,虽有了一些头绪,但还只是触到其皮毛而已,离核心还差得远。 残破的灵魂,艰辛的寻觅,和尚的凌辱,所有的事情都让它心中憋闷,难以成眠。可就在这个时候,它听到了“咕噜”一声,本以为是从穆瘸子腹中发出来的,可是紧随而至的第二声却更加清晰了,明显是它自己的肚子在叫。 “怎么,又饿了?” 它冷笑,问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穆小午没有理会,桑却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饥饿的滋味不好受,这些日子它越发能体味到了,即便饿的那个是穆小午,可这现在却是为它所用,它不能不坐视不理。 找些吃的吧,今天穆瘸子强塞给它的那只烤红薯滋味倒是不错,只是现在是深更半夜,客栈中是不可能有烤红薯的,那么能在灶房找到一些点心馒头也是好的,反正现下也睡不着。这么想着,它翻身下了床,推开屋门摸黑走下楼梯。 它看到了一个人,背部挺得笔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月光给他的侧颜镀上了一层银光,他的脸因此而显得更加俊逸了。 桑靠在楼梯扶手上,不出声地看着赵子迈,他的身影看上去清清冷冷的,倒让它心里的焦灼莫名平定了下来。它如今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这个男的,为了给自己做出一份樱桃肉,差点命丧荣姨手中,不仅如此,他对自己的态度也从以前的防备逐渐演变成现在的温柔。 他见了它总是笑,好像它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可是恐怕除了他之外,没人会觉得它的话好笑吧? 桑端详着赵子迈,口中不自觉冷哼一声,可说时迟那时快,心头“砰”地跳了一下,仿佛心脏被抛到高空又轻飘飘落下。它蹙眉:一定是穆小午,那小丫头对这男人动了春心,连带着它都被搞得心神不宁。 —————— 正这么想着,楼下人却缓缓回过头,清澈如水的目光在它脸上停留了片刻,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桑清了清嗓子,“这么晚了,你为何不睡?” “心怀愧疚,无法成眠。” 他的话它听不懂,于是接着问道,“对何人有愧?” 赵子迈依然定睛看着它,眼中似有波涛汹涌,“你,我做那碗樱桃肉,并非要讨你的欢心,而是想将小午唤醒。其实这也是多此一举,因为到了京城,我将父亲的笔记拿给你后,你自然会离开。” 过了许久,他又在后面加了两个字,“是吧?” 桑被他说得一时语塞,它头脑本就简单,现在听他说起什么樱桃肉,又提起自己要离开,更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二者间有何关联。 可就在这时,客栈后面,隔着一道墙的甬道中,“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贴着地面过去了。 第五章 蛇怪 五、 桑将脑袋转向后面,目光似乎穿过了客栈的后墙。赵子迈本来没有听到这个声音,现在见桑这幅模样,心头不由一紧,从桌边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它身边。 “怎么” “嘘,”它把一根手指堵到他的嘴唇上,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出三个字,“别说话。” 赵子迈当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因为他看到桑的耳垂动了一动,似乎在仔细聆听着什么,不像人,倒像一只警惕的猫。 忽然,它身子一动,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它已经步上了楼梯拐角,轻巧地猫身一跃,从墙面上的一扇小窗钻了出去。 双脚沾地的那一刹那,耳朵里依稀还回荡着赵子迈的惊呼声,可桑来不及多想,起身就朝右手边追了过去。它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却很清楚地感受到,那东西勾起了它的旺盛的食欲,比樱桃肉还要强烈千百倍。 甬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它的一双眼睛闪着荧光,所以能将前方的事物看个大致:有个黑影,还没有它膝盖高,在离它约半丈远的地方,摇摇晃晃脚不沾地地朝前逃窜。 桑大喝一声,手心处窜出三道流火,朝那影子奔涌而去。耳边传来“呲”的一声,那黑影似乎被火苗燎到,但又飞快地躲开了。可是就着火光,桑看到了地上铺陈的那一条血迹,不到两尺宽,像一条红色的缎带,朝前方蔓延开去。 “烧。” 它又吼了一声,火苗像被浇上了一桶热油,“哗啦”一声膨胀开来,将整条甬道照得灯火通明,连每一条砖缝都能看得清楚。 可是偏偏没了那条黑影,它不见了,只是那么短短的一霎那,竟从它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该死,”到嘴的鸭子飞掉了,桑又气又急,手攥成拳将火焰收了回来,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什么魔物,竟逃得这般快。” 耳边的发丝被一阵风吹得飘起,桑鼻尖一耸,攥紧的手掌却又一次缓缓摊开了。电光石火间,她迅疾回身,将手心中的火苗朝前方那两只如脸盆一般大小的黄色眼睛推了过去。 “呲溜。” 那东西躲开了,从桑叉开的双腿下面钻了过去,长满了倒刺的尾巴甩在它的小腿肚上,疼得它忍不住龇起牙,将那一声痛苦的“哎呦”硬生生憋在嗓子中。 桑大怒,转过身伸手便去摸腰间的铜针,可是却摸了个空,它这才想起,铜针已经被和尚弄成了两半,虽然穆瘸子已经、找工匠将它重新接了起来,但是按照他的说法,还需得将其供奉七七四十九天,开光做法后方能使用。 然而就是这犹疑了一下子的功夫,那只顺着地面游弋出去的怪物却忽然调转过头,将又长又粗的身体凌空竖起,冲着桑的方向发出“嘶嘶”的蛇鸣。 就着火光,桑看清楚了它的真面目:那是一条大蛇,三丈余长,头呈三角状,澄黄色的眼睛朝外凸起,半张的嘴巴中布满了尖牙,一条鲜红的信子从口边滑出,在它胸口处左右晃荡。大蛇的身上并没有倒刺,方才刺中桑的小腿肚子的,是它从头到脚布满的鳞片。现在,那些鳞片全部乍起,使大蛇看上去就像浑身长满了尖锐的利刺一般。 —————— 这种地方怎么竟潜藏着这样的凶兽? 桑攒起两条长眉,手朝大蛇的方向一扬,手心中奔腾的火焰便像一条鞭子似的,朝大蛇飞舞了过去,将粗壮的蛇身牢牢缠住,越勒越紧。大蛇发出一声嘶鸣,它的身子现在就像一个燃烧的火桶,火苗燃得很高,飞速地在它每一块鳞片间蔓延,顺着鳞片间的缝隙钻进它的肉皮里面,持续地向下、再向下。它张大了嘴巴,上下颚几乎变成了一条直线,只有那根细长的信子从喉咙里龇了出来,分叉的顶端一张一翕。 “烧。” 看着大蛇被火焰捆缚住,桑的心里忽然痛快了,压抑了许久的愤懑随着火焰的蔓延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它放声大笑,眼睛被火光映得愈发红艳,像有无数支鲜艳的杜鹃在它眼球中绽放。 然而下一刻,笑声却戛然而止,它看到自己轻盈地从如飞沙走石一般的血光中穿梭过去,留在身后的,是一片凄厉的惨叫声。 嘶拉 大蛇的身体正在急剧地缩小,它在烈焰的包围下,变成了一团灰烬,风一吹,便散了,化成无数黑色的微粒,顺着甬道飘走了。 桑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方才,它又看到了自己,它染满血污,杀人无数,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魔王。这样的它,怎么还能对那和尚说出如此大义凛然的一番话来呢?它和他,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以杀人为乐,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脑海中正有万千思绪滚动,袖子却被一只手扯住,“大神仙,那蛇怪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在这巷子里?” 赵子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软绵绵落到桑的耳中。它心头一动,从被割裂的记忆碎片中醒转过来,回头看向赵子迈苍白的脸,口中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赵子迈的声音里带着些微惊喜,“我方才还担心,可是你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头蛇怪绞杀,真是干脆利落、身手不凡。” “身手不凡?”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声音里却透着寒意,“方才囚住那蛇怪时,我也是这般想的,可是后来,见它竟一会儿功夫就被烧成灰烬,我就知道我上当了。” “上当?” 桑盯着前方黑魆魆的甬道,冷冷道,“方才死于我手的,只是一张蛇皮,而它的本体,不知是逃走了,还是被某样东西吸食掉了。” “某样东西?难道,你方才还在这里发现了别的?”赵子迈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睛骤然瞪大了。 第六章 抓 桑眯起眼睛,“我看到它了,它很小,还没我的膝盖高,但速度却快得惊人,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说着,它又在手心中燃起三束火苗,朝前方一照,“看到这地上的血迹了吗?是它留下的” 话到这里,它的语气忽然缓了下来,慢慢朝后方扭过头去,“那么这血迹源自何处呢,看起来很新鲜” 像是要回答它的问题一般,甬道那头一间新建成的院落中忽然传出了孩子的哭闹声,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间,却被放大了数倍。 桑和赵子迈对视一眼,同时起身,朝那间院子跑去,可是来到门外,在院门上敲了许久,都没有人来应门,只能听到里面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像快要断气了似的。 桑没有再犹豫,跃上低矮的墙头跳进院内,然后拉开门闩让赵子迈进来。两人刚要朝那哭声传来的西屋过去,赵子迈忽然指了指地面,桑垂下头,看见了那道和甬道中一模一样的血迹,一直蔓延到西屋的大门旁。只不过,它更浓稠更厚一些,呈黑红色,显然,这里就是那拖了一整条甬道的鲜血的来源。 屋里的哭声更大了,桑走过去,一脚将门踹开,又回头看了赵子迈一眼,示意他不要靠近,这才迈进屋里,将手心中的火光朝里间一送。 它看到了一个孩子,正一个人坐在床榻上啼哭,眼泪鼻涕虽糊了一脸,但依然能看出他生得虎头虎脑、白白胖胖,就像个年画上的娃娃。 这孩子就是他们白日在江杉的画摊子上遇到的那个小孩儿,孩子家里并非只有他一人,只是他的爹和祖父到外省修河道去了,家里便只剩下婆媳两个带这个娃娃。可是这老婆婆是个聋子,所以夜间发生的事情竟然一概不知,当赵子迈抱着那孩子从屋里出来时,老婆婆才被外面的动静惊醒,着急忙慌地从另外一间房里冲出来。 据那老人家讲,她睡在东房,她的儿媳带着孩子睡在西房,偏这一夜她睡得特别熟,再加上耳朵不中用,所以西房发生了什么竟是半点也不不知,不知她那陪着孩子儿媳去了哪里,更不知这道这从屋门口一直延伸到甬道里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大人,”老婆婆瘫坐在地,怀里抱着哭累了已经睡着的小娃子,口中喃喃着,“大人,这些血,不会我是那儿媳妇的吧?” 赵子迈看了桑一眼,便知它同他所想的是一件事情:那白日里见到的小妇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邪祟既出,必要见血,这么多的血,那遇到它的人怎会还有活路? 只是赵子迈不敢明说,所以便向桑使了个眼色,两人绕过刚赶过来的官府的一众衙役走到西房门口。 “大神仙,如此说来,那目睹了事情经过的只有这个孩子了?”他看向老婆婆怀里的娃娃,那小孩儿眼角挂着泪痕,还时不时在梦中抽泣几声,更惹人怜爱。 “可惜他话还说不利落,更可惜的是,铜针现在还不能用,否则,还能去绣一绣那玩意儿的魂魄。”桑说着便跨进房中,这屋子它方才已经仔细看过一遍了,里面除了一道从床边延伸至门口的血迹,并无其它可疑之处,而据那老婆婆说,她那儿媳妇为人老实拘谨,从不与他人结仇,家里这几日也一切如常,一家人正在置备年货,等待那已经修了两年河道的爷俩回来。 “她显然是在睡梦中被人取了性命,只是那邪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方才的蛇怪又与它有什么干系?”赵子迈锁紧眉头,不知在问桑还是问自己。 “公子,大半夜的,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宝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身后,还跟着胡太医等一干人,显然是发现了他不在房中,便找到这里来了。 胡太医没有做声,目光却在桑的身上停留了许久,将它从头到脚打量了几番。深更半夜和一女子单独外出,赵子迈知道,他会再给自己记上一笔,并将此事回禀给父亲。于是他深吸口气,想出门向胡太医解释一二。 可刚跨出门槛,那个孩子却忽然醒了,一双大眼睛眨巴了几下,扭头看向门内桑站着的位置。 “抓娘亲”他伸开几只圆胖的手指,在寒冷的空气中凭空抓了一把。 江滨蹑手蹑脚地从榻上爬起来,走到江杉的屋子门口,探头朝里面一望。嗅到满屋子的酒味儿,他便知爹已经睡熟了,这才放心地走进去,将桌上的一沓年画和笔砚颜料拿了起来,返回自己屋中后将灯点起。 江滨将年画铺在桌上,一张一张地认真审视,全部看完一遍后,他用画笔蘸好颜料,逐幅修改起来。没有办法改动的,便被他放在一边,改好的画,则放在另一边,等待颜料干透,还有一些,则干脆被他揉成一团藏在床底,然后重作出一幅来。 没错,江杉的的画之所以高下有别,是因为其中的一部分,是被江滨改过或重作后的画作。江杉虽然学画多年,但因天赋不足,所以画出的画儿总是欠缺些什么。江滨却与他正好相反,他父亲吃足了穷画匠生计窘迫的苦头,便不许儿子再学画,可是江滨却从小就对画画儿有兴趣,闲来时便去画院偷师。他尤擅画肖像画,那些画师见他行笔走墨间便能将人物的神采勾画得栩栩如生,无不称奇,便暗地里收下了这个小徒弟。 不过这件事情,江滨自然是不敢告诉父亲的,他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将父亲的画作修改重作。一开始只是兴趣使然,后来他发现,江杉卖出去的那些画,大都是出自自己的手笔,所以为生计所迫,他得了空便对那些画改改修修,反正江杉酒醒之后,也不会记得什么,只以为自己像那诗仙李太白一般,醉酒后常有神来之笔。 今天在客栈中,江滨听到赵子迈说的那几幅神仙像,都是出自自己的笔下,因此才不顾冬夜寒冷,半夜起身作画。 第七章 活了 增福财神、文星神、子孙娘娘,除了那位赵大人点名要的这几幅,观音菩萨、注生娘娘、吕洞宾这些也都是老人家喜欢的,想必那宫中那位老太后应该也爱这些。至于那义薄云天的关云长,魔家四将什么的还是算了,老人家不见得会喜欢,再吓坏了什么公主皇孙的,自己和爹的麻烦可就大了。 江滨将改好的画作反复斟酌,左挑右挑,最终选定了十几张他认为合适的。他嘟起嘴巴,伸手挠了挠脑门:要是能再多一些就好了,这些画若是被那张公公看重,定然会付重金,那么别说这个年下了,就是明年一整年也是够用的了。再进一步,若真有哪张年画真的入了老太后的法眼,爹以后就不用为生计发愁了,被太后看上的画,难道还怕卖不出去吗? 江滨托起下巴,眼睛被桌上的油灯映得晶亮,他想起,还有一张年画来着,那画中人是个慈眉善目眯着眼睛笑的老婆婆,手里拿着写着吉祥话的横幅,看起来很是喜庆。他依稀记得这张画是他们父子俩游历扬州时在一个店铺中发现的,铺子的掌柜也说不清楚那老太太到底是何人,只说应该是哪路神仙,保佑家中来年平安喜乐的。 江滨又将桌上的年画审视了一遍,没错,他记得爹回来后也画过这个老婆婆,只是,那老人家原本面善的模样被他画得有些严肃,更没有将她苍老的脸上的童稚画出来。所以,他改无可改后,便将爹画得那张画撕了,自己按照记忆中老婆婆的样子重新做了一幅。 他对那幅画很满意的,觉得它比扬州的那幅还要好一些,神态灵动得多,尤其是那双眼睛,明明应该写满了风霜,可是偏里面却透着童真,就像这老太太身体里面住着个半大的孩子。 “看来那画是别人买走了。”江滨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重新铺好了纸,将需要的颜料一字摆开,重新作起画来。 发髻、衣饰、体态、神情连她穿得那双黑色的窄头鞋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画起来一点都不费功夫。要成为一个好的画师,良好的记忆力也是不可或缺的,江滨很有自信,他能再做出一幅一模一样的画来,绝不会和第一幅有半点差池。 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刚画好的那两只眼睛似乎动了一下,好像在笑。 江滨一愣,笔尖差点点了下去,好在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干笑了两声后,揉了揉眼睛。 “想什么呢?难道还以为你是张僧繇,画龙点睛,龙就乘云上天了?”他不再多想,只认真继续画下去,在连连的哈欠声中,终于将那副画完成了。 “好了。” 江滨捏着年画的两角将它竖在自己面前,他很满意,因为他看着那画中人,便觉得她也在望着他,甚至马上要从那画中走出来了一般。 “老人家,此次要借您一臂之力了,若是真能被太后相中,我父子二人从此能脱离贫苦,那我定将您的画像供奉起来,香火不断。” 话音未落,一个哈欠就没忍住从嘴边溜了出来,江滨觉得自己的眼皮上仿佛压着两块铁,异常沉重,他将画放下,头点了几点,脑中还想着要赶紧把这些画啊笔啊的送回爹的屋子,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脑袋一垂,压在胳膊上便沉沉睡去。 人困乏的时候会睡得格外香甜,所以,在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的时候,江滨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从梦中醒来。在梦里,他拉着爹的手来到了皇宫,那里的人各个都生得好,他曾见那些画师们临摹过宫中人物的画像,没想真见着了,却发现这些人比画中还要美,锦衣罗缎,环佩叮咚,秀眉凤目,玉颊樱唇,就像天上仙女儿似的。 一群美人中间,端坐着一个老太太,长脸,皮肤白皙,比她周围那些年轻的女人还要白一些,嘴角有一颗黑痣,不怒自威。江滨知道那个人就是太后,所以便赶紧拉着江杉一齐跪下,三拜之后,口中哆哆嗦嗦叫着“太后万福”,便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你就是江滨?这些画都是你画的?” 他听到老太后的声音,一时间有些迷惘:她怎么知道这画是自己作的,这件事明明连爹都不知道的。可是在太后面前说谎,那可是掉脑袋的罪,比起江杉的面子,孰轻孰重,他心里还是明白的。 于是心一横,他把脑袋在地上磕了几磕,“太后恕罪,太后恕罪,这些画儿原是我作的,我爹完全不知,请太后要罚就罚我一人吧” “江滨。” “哎。”他应了一声,与此同时,却见地面上翻腾起一片白色的迷雾,就像海面滚滚的浪花。 “江滨。” 那个声音又唤了他一声,是梦吗?一定是的,现在,梦终于要醒了,睁开眼睛,他就会发现自己还坐在家中,这所有的种种,都从未发生过。 “江滨。” 江滨费尽了浑身的力气,才终于将眼睛睁开,他本以为自己眼睛看到的,会是一盏已经快要熄灭的油灯以及桌上那铺得满满当当的年画,可是他错了。他看到了一个老婆婆,头顶扎着两个用红绳捆住的双髻,身着一件富丽多彩的长衫,脚踩的那双黑色鞋子头儿尖尖,朝下方垂着。 是年画上的老婆婆,是他亲手画的那个老婆婆。只是现在,她不再是一副画了,她活了,她的身子悬浮在他的身体上方,和他之间隔着不到两尺的距离。 “江滨。”涂得鲜艳的嘴唇动了动,干瘪的嘴和热烈的红,并不相称,露出里面缺损的牙齿时,更让江滨忍不住打了个抖,差点叫出声来。 “你怎么活了?”他脱口而出,问出最想问的这句话。 老婆婆没有回答,江滨刚想再问,心头却忽然一动。他看到老婆婆的眉心处出现了一点红色,刚开始只有针尖那么大,但很快,就洇开了去,变成了一滴血珠。 第八章 木钉 江滨愣住了,他眼睁睁看着那滴血越变越大,眼看就要滴落下来,可是将落不落之时,血珠子里忽然冒出了一颗钉子。 一颗木钉,足有半尺长,竟是从那老婆婆的眉心处钉进去的。 江滨大惊,张嘴叫出声来,可偏在这时,那颗木钉子朝下方坠了下去,落在他的发间。江滨哆嗦了一下,抬眼看向那婆婆时,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笑,那笑容不再像孩童一般天真无邪,她裂开干瘪的嘴唇,眼睛瞪大了,眼窝凹陷下去,那两颗发黄的眼珠子便朝下方凸起,像是要掉落下来一般。 与此同时,她眉心处被木钉子穿透的地方,“哗啦啦”朝外喷出鲜血来,淋了江滨满头满脸,连他来不及闭合的嘴巴里都灌满了血。 “咯咯咯咯” 耳边传来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空空洞洞,回音悠长,他和她,似乎是被圈在了一个极小的空间里,密不透风,被困得死死的。 江滨含着一嘴的血,哭都没办法哭,只能伸手朝旁摸去,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更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真的,直到手指碰到了一样坚硬的物事上。 他倒抽了一口气 棺材,他和她被封在了一口棺材里面 “啊。” 一声尖叫终于从江滨嘴里钻了出来,他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老婆婆的身子剧烈地震颤,垂下来的袖摆拂过他的脸,袖口里一股朽味儿,熏得江滨直犯恶心。 棺材还在动,像飘在云端一般,他和她一起,忽上忽下,忽浮忽沉,不能自己。 “滨儿,滨儿。” 江杉的声音透过层层叠嶂,终于钻到江滨的耳朵里,他“呃”了一声,从这个可怕的幽梦中醒转过来。 “爹,”他哆嗦着,浑身都是冷汗,却下意识地去护胳膊下面的画,生怕江杉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好江杉滨并没有留意这些画,只以为他今天要去送画,所以才拿过来挑选。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在睡,不是要去给张公公送画的吗?快,去洗把脸,快些过去吧,莫要误了事。” 江杉说着就出去了,江滨舒了口气,慢慢将胳膊挪开:幸亏自己方才压住了这幅画,幸亏江杉没有看到它。他咬着嘴唇,目光再一次和那画中的来婆婆对接了,老婆婆依然是一副慈眉善目的笑颜,任谁看了都会喜欢,只是方才在梦中,她怎会变成了那么一副阴沉可怕的模样?吓得他到现在还觉得手脚发木,后背发凉。 江滨用力吞了口唾沫,拿着画起身走到床边,将它塞到床下,和其它那些弃而不用的画摞在一处:不管这梦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幅年画还是不要送过去了,毕竟是拿给宫里的东西,不能出半点差池。他下定了决心,遂重新回到桌案前,将其它画叠放整齐,又用一张牛皮纸包扎好了,这才依江杉所说,洗了把脸拿着年画朝客栈去了。 张耀忠不在客栈,他一大早便带着人到外面采买东西去了,江滨有些失落,想那张耀忠昨日也就一说,并未将自己的年画放在心上,于是闷闷地顺着楼梯朝下走。 现在还是早上,客栈还未开张,一个客人也没有。晨曦洒在一张张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桌面上,折射出漂亮的光晕来。江滨于是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一只手托着下巴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把玩着牛皮纸上面的细绳,将它搓了又搓。 “小小年纪,唉声叹气,你这么个半大小儿,还能有什么心事不成?” 冷不丁的一个声音,是从桌子下面传出来的,江滨唬了一跳,待要看时,对面的长凳上却坐起了一个人来,他见过,正是同那位和赵大人一起的姑娘,它揉着眼睛,一脸惺忪,显然是被自己吵醒了。 “客官,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江滨一边站起身赔不是一边心头生疑,这姑娘怎生放着好好的床不睡,偏生要睡在一张又冷又硬的板凳上?而且这凳子这么窄,它就不怕翻个身掉下去吗?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头的疑问,桑说话了:“几日不得好睡,没想倒在板凳上睡了个好觉,你们的客栈也真是的,将床铺得这样暖和,是故意不让客人睡安稳吗?” 天寒地冻的,床铺得暖和也有错,江滨是头一遭听说这么个歪理,可是他也不敢打别,只顺着它说道,“是是,小的和掌柜的说一声,给您换薄一些的被衾,这样您就能休息好了。” “那倒不用,反正我也快要走了,”桑冲江滨摆手,两条腿大喇喇叉开坐于凳上,手指在桌面上磕了两下,“小孩儿,我方才听你连连叹气来着,这个岁数,怎生倒多愁善感起来?” 江滨心想你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大不了我多少,怎么还倚老卖老了?可是他嘴里当然不敢这么说,一来它是客,二来就说不太清楚了,江滨总觉得它身上有股压人的气势,不可言喻,却气贯虹霓,让旁人不敢造次。 “我爹是卖年画的,昨日张公公想买他的画儿,我今儿就带来了,可是张公公他老人家却出去了”江滨唯唯诺诺应了一句。 “年画?”桑哼了一声,“不会又是神仙像吧?” “您知道?”江滨有些讶异,抬头看向桑,却见它眼眶发红,像是上火了。 桑不经江滨同意,就把牛皮纸包拆开,取出其中的几幅端详,嘴角却带着抹轻佻的笑,“小孩儿,你说这些神仙没成神仙时都是些什么人?大家都是芸芸众生,为何偏就他们修炼成了神仙,可享受人间的香火?” 江滨不知它为何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却也只能顺着它答道,“我不懂,我想,除了天庭本来的神仙,修炼成仙的,大概都是一些好人善人吧,就比如那吕仙洞宾,他在弃官出走之前广施恩惠,将万贯家产散发给百姓,为百姓办了许多好事,所以才能修炼成仙。” 第九章 正邪 “这答案太没新意,”桑不屑地冷哼一声,“小孩儿,我再问问你,这么多神仙中,有没有堕入魔道的,就比如,”它顿了一下,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圈圈,“就比如就比如原来是天上的上仙,后来因为某种缘由,摒弃正道,甘心成魔?” 江滨愣了一下,“这倒从未听说,想来那修炼成仙之人早已经过重重历练,又怎能轻易堕入魔道?” “倘或,他受了某种极大的冤屈,无处申诉,便”它止住话头,因为它想起了和尚血淋淋的背部,没有一寸完好肌肤,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凹痕。 那是石刑,把受刑者的衣服剥去,然后用石块将人活活砸死,不能先砸脑袋,因为那样会死得快,而这样一种残忍的刑罚,是为了让受刑者受尽折磨和屈辱后才慢慢死去的,所以,要先从手脚开始,再到膝盖手肘等大关节,延伸至到腹部,最后才能是脑袋。说白了,它是要让受刑者自己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一点点变得体无完肤,在众人的注视下,在亮白的天光中。 整个过程往往会从早晨持续倒黄昏,当刑罚结束时,人的血肉都已经浸入泥土,整个人都成扁平的了,脑袋也瘪了,脑浆铺了满地,远看去,就像一副色彩绚烂的画。 可是,那和尚原本是多么好看的一个人呢。桑想起他的模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这样的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一滩腥臭,他该恨吧,堕入魔道,也是一种必然吧。 然而正想着,江滨却又说话了。 “嗨,这样的人,本就心术不正,能成仙成神只是偶然,歪打正着罢了。依我看,魔道才是他最终的归宿,倒也不必为他可惜。”他自顾自说出一番道理来。 “你是这样想的?”桑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心中忽然跟着一动,像一颗石子砸进平静的井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江滨点头,“想来那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并非一蹴而就之事,他虽已成仙,但是试炼却仍是无所不在的,没通过考验的,自然会被打回原型。” 桑看着江滨,只见这半大的孩子身量不高,人长得也单薄,可是瘦小的身材里,却似乎积蓄着一股旁人没有的力量,尤其他那双眼睛,单眼皮,眼睛小,偏眼珠子又是亮的,不是精明,而是含着早慧的光芒。 “年纪不大,脑袋里装的东西倒不少,”桑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后,朝楼梯走去,“你且在这里等着吧,那张耀忠估计要晚上才能回来。” “客官,请稍留一步。” 江滨在身后叫它,桑于是停了下来,回头看他,“何事?” “我忽然想起另一宗事情来,堕落魔道的事情我虽不曾听说,但是魔修正道的事情倒是有几宗。” “魔修正道?”桑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一声。 “对,就比如那长耳定光仙,也就是民间说的兔儿爷,他本是通天教主手下的一员大将,持有六魂幡,但当姜子牙兵取临潼关时,他弃邪归正,助那姜子牙获胜,后来,被尊为欢喜佛。再比如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孙大圣,他本是只放荡不羁的妖猴,偷仙桃、盗御酒,大闹天宫,后来做了唐僧的徒弟,跟着他西天取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方修成正果。” “正果,”桑的声音一顿了,过了许久,方才轻声咕哝道,“可是你讲的这些都是故事中所讲,不见得为真。” “故事是故事,可故事里的人,他的心却是真的,”江滨说着拍拍自己的胸口,“我想,但凡真心向善,老天爷定会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的。” 这话说得桑心潮腾涌,却不好在一个孩子表露出来,只能掩饰住内心的悸动,掉头就走,哪知刚好和身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是赵子迈。 “傻头傻脑地呆立在这里做什么?”桑不妨被他吓了一跳,口中嗔道。 赵子迈只觉被她撞到的肩膀传来一阵隐痛,倒是将江滨说得那句话带给他的冲击力减轻了一些,于是揉着肩膀笑,“没什么,方才让宝田给你送些糖酥火烧当早点,他说你不在,我便下来找找。” “赵子迈,你最近为何对这么好?”桑看向他手里用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几块糖酥火烧,嗓子里发出“咕咚”一声,眼睛又朝他脸上瞟过去,“又和那碗樱桃肉一样,是为了唤醒那丫头?” 说罢,见赵子迈脸上讪讪的,它便又照他被撞的肩膀上一拍,拍得故意用力了一些,凑到他耳旁道,“别再想什么歪点子,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这话说得本是极狠的,连江滨都被吓住,站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可赵子迈却不怕,不仅不怕,反而笑着冲它双手抱拳行了一礼,柔声道,“不敢不敢,确实是这糖酥火烧做得极地道,所以才想着给大神仙你送来。” 桑冷哼了一声,接过纸包就朝楼梯走去,却忽听赵子迈在后面“咦”了一声,口中喃喃道,“年画” 它回过头来,看向赵子迈和一脸迷茫的江滨,眼睛眯得狭长,里面慑出两道光来。 “小兄弟,这年画可借我一看?”赵子迈冲桑使了个眼色,一边询问江滨的意思,见他木讷地点头答应,便将那摞画拿起,走到桑跟前,用江滨听不到的声音小声道,“大神仙,昨日你看到的那个东西,不到膝盖高,而且那妇人昨日也在江家的画摊上买了一副画” 桑闻言,忙夺过赵子迈手中的画,一张张仔细端详,鼻尖耸起,像只狗似的在上面嗅了一圈。 “什么也没有。”它将画重新塞回赵子迈怀中,耸了耸肩膀,步伐轻快地走上了楼梯。 “公子,什么事?这些画画得不好吗?”江滨走到赵子迈身旁,目光中皆是迷惘之色。 “它们很好,”赵子迈轻声答了一句,脸上本来还紧张的神情也松弛下来,他看向江滨,微微一笑,“只是我想,这些应该不是出自你爹的手笔吧。” 第十章 齐心 第十章、 江滨被他点破心事,不觉大惊,眼珠子转了几转,遂压低声音道,“大人,此事是断不能讲与旁人听的,要是被我爹知道了,他岂不是丢尽了颜面。” 赵子迈见他惶恐不安,忙安慰,“你放心,我谁都不会告诉的,只是你才华横溢,又何必韫椟而藏?” 江滨抓着脑袋,苦笑两声道,“此事就说来话长了,不过大人,这摞年画还望你帮我交给张公公,我不敢委托他人,大人我倒是一百个放心。” 赵子迈有些疑惑,“你不亲自在这里等他?如果事情办得顺利,他们明儿一早就要启程了,我们也随后就走。” “我今天要到画院去,已经跟掌柜的告了假,”江滨说着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见晨曦消散,一轮浅红色的太阳已经跃上了东南方,便忙不迭地朝外面走去,口中还冲赵子迈道,“大人,我赶着走,年画的事情就劳烦您了。” 这一天江滨都过得不甚踏实,不知是因为昨晚那个怪异的梦,还是连夜作画,身子太过疲劳的缘故。 画院的画师们见他精神不济,作的画也不如以前,都纷纷凑过来问他怎么了,江滨想起昨晚上的梦,于是便向其中一个年纪大的画师问道,“先生,您见多识广,我正有些事向您询问。前年的时候我和父亲到扬州去,在一家铺子中见过一张年画,画中人是个年过古稀的老太婆,偏又打扮得和小姑娘似的,穿着花衣裳,头上扎着双垂髻” 哪知他话没说完,那老画师倒笑了,“这年画又不是什么罕物,我小时候也常见的,对了,我本就是扬州人士,你来问我算是问对人了。” 江滨丢下画笔,喜得抬起头来,“先生,那老太太,是何方神仙?” 老画师呵地一笑,“神仙嘛,倒算不上,可若不是她老人家,再过几日,你就收不到压岁钱咯。” 江滨皱眉,“这是何意?” 老画师捋着胡须一笑,“没有她,谁还能过年呢?”他说着站起身来,执笔在画布上随意勾了几下,就画出一条长蛇来,“看到这条蛇怪了吗?它就是年,年兽的年。” 古时候,海里有一只怪兽叫做‘年’,它长得异常丑陋,身长三丈,口如巨盆,从头到脚布满倒立的鳞片,就像一条大蛇。 年爱吃人,据说,尤其爱吃人的脑袋,就好似我们咬栗子似的,咯嘣脆响,一口一个。每当没有月亮的黑夜,年就钻出海面吃人,一吃就是一家子,大人小孩包括牲畜都不放过,所到之处,不留活口。 人们非常害怕这个凶残的怪兽,所以一到没有月亮的晚上,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小心把守,生怕成了它的腹中之物,更有甚者,为了躲避“年”的侵扰,携家带口奔逃至外省,背井离乡,不敢归来。 可凶恶的“年”仍旧闯进人家去抓人吃,搞得村民们人心惶惶,却无计可施。 村子里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膝下无子,寡居多年,因她为人亲善,所以平日多受到乡里乡亲们的照拂。这一天,她看到村民们又在为年的事情忧心忡忡,议论着要迁移出此地,便站出来冲众人道:“年能吃这么多人,是因为大家都怕它。如果我们联合起来,备好武器,等年一来,大家齐心,全力对付,一定可以把年灭掉。” 众人都到:“哪里像您老人家想得这般容易了,我们已经被它欺凌了多年,若有能对付它的法子,何不早日使出来?” 老婆婆于是欣然一笑道,“昨日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位老神仙告诉我,年这东西,最怕异响和火光,我左思右想,不如我们将竹节扔进倒满了热油的坑里,等年一来,便点火将它们引爆,其他人则敲响锣鼓,趁它受惊之时将它斩杀,以绝后患。” 众人听说有神仙前来相助,便都信了,可是那老婆婆却接着道,“神仙说了,异响和火光还在其次,要想战胜这年兽,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众人忙问是什么,于是那老婆婆正色道,“心齐,一箭易断,十箭难折,那妖怪是只横行了千年的凶兽,只有万众一心,才能打败它。” 大家听了都很赞成,便立即行动起来,做好各路准备,就等着年的到来。 这一夜,是数九寒冬,天上没有月亮,就连星星似乎都因为害怕而躲进乌云的后面。果然,后半夜,年又从海里爬上来了,带着大海的腥风,从远处蜿蜒而至。它左右四顾,认准一户人家便要闯进去,可是这时候,身边忽的一声怒吼,紧接着,锣鼓响起,似惊雷绵延不绝。 年看见,它的四面八方皆涌来了举着火把、木棍和刀枪的村民,他们大声吼叫着,向自己冲了过来,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好似一片火海。可年虽受了惊,但它却是嚣张惯了的,更何况这些人平日见了他都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它怎能容他们在自己面前狂妄。所以,它竟一甩尾巴,径直朝人群游弋了过去,张开满是尖牙的大嘴,对准那领头的第一个便咬下去。 见那个人的脑袋瞬间便和身体分了家,村民们被吓呆了,惊呼了一声后,气势顿时就弱了。更有甚者,丢了火把朝后方跑去,却被那怒不可遏的年兽一口一个,咬掉了脑袋。 形势大变,一方是立直了三丈长的身子,恼羞成怒左右攻击的年兽,另一方,则是已经彻底被吓傻掉的村民。没有防护,眼看着一村人的性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可就在这危机之时,一个老婆婆从人群后面挤了出来,她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根持以行路的拄杖。 “老蚯蚓,你作恶多端,早已惹得天庭震怒,今天,就是你受死的时候两人。”老婆婆的声音虽然苍老,但是里面却蕴藏着一股力量,她直视着蛇怪,毫无畏惧之意。 第十一章 年画婆婆 年兽被老婆婆的一番话激怒了,它的身子笔直立起,“嘶嘶”吐着火红的蛇信,三角形的脑袋微微下垂一点,对准了地面上那个老人。 伴随着一阵飒飒的风,年兽的身体猛地朝下扎去,可是却被老婆婆避开了,她拄着拐杖朝前跑,不仅不慌乱,反而还分外灵活。人群给她让开一条路,她就顺着那路朝前跑着,步伐轻快,就像一个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一般。 年兽当然不会放过她,它黝黑的身子尾随在后,尾巴左扫右扫,惊得两旁的村民们纷纷后退。 如此一前一后地跑了一会儿,眼看就要被那年兽追上,可老婆婆却忽然站定不动,扭过身子看向后方。她在笑,眼角眉梢凝满了喜悦,她说,“老泥鳅,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年兽大怒,“嘶嘶”叫着朝她扑去,可是身子方挪出半寸,它却觉得下方的地面震颤了几下,紧接着,地面竟裂出一条三尺来长的缝隙,就像一张微笑的嘴巴。尚未来得及思考,缝隙两侧的石块就碎裂了,年兽听到“咔嚓”一声响,随后便觉身子一轻,忽然朝下坠去。 是一口深坑,早就挖好的,又将上面填补好,守株待兔,就在这里等着它,等着要它的性命。 年兽掉落到铺满了竹筒的深坑中,正自惊惶,忽闻上头传来一声“烧”,无数火把便从天而降,将那涂满了油的竹筒烧得“砰啪”作响,如天降霹雳,贯彻云霄。 深坑变成了一片火海,只能隐约看到年兽的尾巴在火光中摇来晃去,到最后,颓然坠落,融进那片亮红色的火光中。 “老婆婆就这样杀死了年兽,我们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从此,那个最长的没有月亮的冬夜就叫做‘年’,而每到这一天,人们都会燃放爆竹,来纪念那位打败了年兽的老人。后世之人将她的模样制成画像,来保佑来年安康,就是你看到的那位年画婆婆。” 老画师讲完了,江滨凝神思忖,半晌后方嗫嚅着答道,“可是,我听到的传说是不一样的” “你听到的故事里多了一位胡子花白的神仙,是那位神仙出手相救,驱赶走了年兽是不是?”老画师呵呵笑,“但我还是更喜欢我们那里的传说,哪里来得那么多神仙啊,若凡遇难事就有神仙出手相救,那人生未免也太容易了些。依我看,这传说定不是真,但道理却是真真儿的,那就是众擎易举、人力胜天。” 他说得固然有理,只是江滨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事情,“那位老婆婆,定是个好人咯?” 老画师讲了半日,早已经口渴了,一边去找水一边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这就是孩子说的傻话了,都被画成年画供人祭拜了,难道还能是恶人不成?” 江滨思索一会儿,终于心下释然,不禁转忧为喜,口中笑道,“是了,看来那只是我胡思乱想,发的一场梦罢了。” 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他遂将心思全部用在作画上,这是他第一次画仕女图,极考验功夫,但江滨却做得很好:画笔工细,设色文雅,笔墨洁净,造型生动传神。他画中的仕女,身材修长,发髻高绾,耳垂玉环,身着长衫,左手拿一卷轴,右肘则撑在桌案上,身姿优美,脚下还伏着一只通体洁白没有杂毛的猫。 只是这画很费功夫,尤其还要将屋宇以及各色摆设全部画出来,所以只做出了一多半,天色便已经黑透了,等全部完成时,江滨已经疲惫不堪,干脆就在画院睡下了。 他是第二天清早才回家的,方一踏进家门,就见江杉站在院中,身上也没有多披一件衣服,就那么呆呆地站着。江滨心下生疑,忙走过去,岂知江杉听到脚步声,先转过身,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嘴角一咧,发出一声苦笑。 “爹” “昨晚上,张公公派手下来咱们家取画。” 江滨一愣,“我已经将年画给他们送过去了,怎生又来家中取了呢?” 江杉看着他,眼睛眨动了几下,“那人说,张公公一看到你的画,就喜欢上了,所以派人来问还有没有多的,他都一并带走。”说着,他将嘴巴朝里屋的方向一努,“留下了二十两银子,够咱们用上一年的。” 江滨大喜,“太好了”说完这三个字,心里却猛地一惊,“我我的画?是爹您的画才对”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瞒着我,”江杉不再看儿子的眼睛,因为他怕,怕自己眼底的失落流露出来,被江滨看到。在儿子面前显示出自己的软弱,可能就连天下最窝囊的父亲,也是不乐意的,“我到你屋子里找,发现了床下的那些画,原来那一摞年画中,只有一张是你重新画的,其余的,都是我的,偏偏,那个人也只相中了你做的那张” “不是,我”江滨急得满脸通红,想要解释,却被江杉打断了。 “很好,你有这样的才华,很好,只是,你不该瞒着我,滨儿,嗯。”说到最后,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结尾,只讪讪一笑,咬着嘴唇朝屋里去了。 江滨想唤住他,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站在原地,恨自己当时没有干脆一点,将那些画全部扔掉,现在人家上门来挑画了,偏挑走了自己那张,把江杉的那些全部撇下,这不是等于打他的脸吗。 自己的那张。 江滨心中忽然一动:自己的那张,不就是年画婆婆吗?他怕那张画有古怪,所以单单留了它下来。 身后传来一片乌鸦的叫声,嘶哑、脆利,把江滨吓得打了个抖,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不会有事的,他在心里默念,那只是一张年画罢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那老婆婆的来历,就更不用自己吓自己。 虽如此想,心中却始终是觉得不爽,仿佛有一团乌云当头罩下,闷得他透不过气来。 第十二章 拄杖 出了城,路就好走了许多,一条平坦的大道直通灵山,走上半日便能到达。可是进了山,就急转直下了,山崖陡峭,一边是刀劈似的石壁,另一边则是深不见底的断崖,途中还常有巨石挡道,所以车夫不敢行得太快,生怕一个不小心冲到崖下面去。 车外的事张耀忠却是一概不管的,现如今,他坐在暖和的车厢里,满心的欢悦,手里握着那几张年画细细欣赏。 他没想到在这最后一日,被他找到了宝贝。前面几幅年画倒也还好说,它们自然是好的,可是这一幅,这昨日从江家拿回来的一副年画,却颇如了他的意。因为他曾听太后提起过这样一张年画,基本跟他手里这张一模一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子,装扮成年轻姑娘的模样,看起来甚是讨喜。 他记得当时太后是这般说的:别看我现在岁数大了,略走两步就需要人搀扶着,但我也有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可是个淘气的,得了空就出去玩耍,家里人根本管不住我。后来有一年的除夕,我又出去了,直到守岁的时候都没回来。父亲为了罚我,也为了引我安生上几日,就让我比着年画画画儿来着,他说,杏儿,你和你弟弟桂荣一起画,谁画得好,谁今天就有果子吃,也能跟我走亲戚去,画得不好的那个,就只能在家里待着,哪儿也不许去。当时弟弟已经跟着先生学了几年画,画工自然不知道比我高超出多少,可是你们猜怎么着,这次比赛却是我赢了。 我记得那幅年画上面是个老婆子,对,和我现在差不多的年纪,嘴角眼角都带着笑,笑纹长长的,看上去是个老顽童的模样,甚是招人喜爱。她穿得也好看,红得紫的,上面绣着花儿,不像皇上现在喜欢的那些画,土黄的底色,灰色的衣裳,我常说我就是市井里长大的,顶不爱这些颜色浅淡的图,就是因为我从小看惯了这些花红柳绿的东西,俗气些,却吉庆。 话说回来,桂荣信心满满地和我比试,毕竟他会画画,我却连握笔都不熟练,他认定了我怎么都不会赢过他,可是结局却是我赢了他。桂荣画到一半,竟然哭了,手指着年画,说那画中的老婆婆一直在瞪他,瞪得他不敢再画下去。而我却正好相反,我看到的,却是老婆婆的笑容。 不是年画上固定的笑容,她的嘴角在动,动作很小,但我真的看到了。因为这一动,牵扯着她的皱纹都跟着动了起来,轻轻的一下子,却逃不过我这双眼睛。 你们是不是觉得纳罕,画中的人哪会动呢?可是千真万确,我真的看到了,所以才一直记得真切,到现在都没忘。我一点都不怕的,从小,我的胆子就比桂荣大得多,更何况,那老婆婆笑得那样慈祥,我知道,她若是神仙,必是来帮我的。 果然,我赢了桂荣,吃到了果子,也跟父亲到外面走了亲戚。父亲觉得奇怪,我这样一个从未握过画笔的孩子,怎生就做出那样一副栩栩如生的画来?可也因为这件事,他老人家从此对我另眼相看,还让我跟着桂荣一起读书识字,我常想,若没有这位老神仙,或许就没有现在的我吧。 张耀忠还记得太后说起这事时的神情,带着几分得意,两只眼睛都蓄满了光。于是他们一干人等忙不迭上去拍她的马屁,说什么神仙肯定早知道您将来是何等的尊荣,所以自然会偏帮您。 “有了这幅年画,恐怕这次老太后得重重地赏我。”张耀忠细嫩的手指抚过画中人的脸颊,指间却在触到画纸时顿了一顿。 也是怪了,这张年画似乎有种魔力,你若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看,仿佛就能被那双带笑的眼睛吸进去一般,神魂悠悠,飘飘晃晃,人似已不知身在何处。 张耀忠“呵”的笑了一声,伸出手照自己脸颊上轻轻一拍:宫里的美人儿们见多了,怎么还对着一个老太婆神思颠倒起来?虽然,他又用手指在画上搓了搓:这怎么不像画纸,竟像是一张人皮呢?不细嫩了,当然不如宫里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但也算不得粗糙,还有一些弹性,似乎依稀还有一点温度,像是活人一般。 张耀忠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又想起老太后那番话:桂荣说那老婆婆总用眼睛瞪他,怪吓人的。 他又一次将目光移到画像的眼睛上:没有,她没有瞪着自己,她还在笑,笑得那般温和欢愉,仿佛全世界的快乐都集中到了她的眼角一般。 只是,他总觉得有一些不对,胸口也有些闷闷的,像被堵住了一般,转瞬之间,心情已与方才截然不同。 是怎么了呢?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张耀忠忽然倒抽了一口气:不是胸闷,他胸口处实实在在杵着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透过层层衣物,他都能感觉到上面冒出来的寒气。 他低下头,那是一根拄杖,灵寿木,不过尺,粗围三四寸,红色的外皮上坑坑洼洼,另一端也就是杵在他胸口的那一端则呈自然的弯曲状,看上去像一只鸟喙。 张耀忠揉了揉眼睛,他不知道这么一根破旧的拄杖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车厢里的,车门没有打开,车窗也被他从里面锁住了,这根拄杖难道是凭空出现的吗? 他伸出了手,慢慢探向顶在自己胸口上的弯角,因为直到这一刻,他都不相信这根拄杖是真的。 可是,手指还未触到它,拄杖上就忽然出现了另外一只手,手背上的皮皱皱巴巴,爆出了青筋,手指像弯曲的葡萄枝。 第十三章 杀人 手顺着拄杖朝上爬,指甲抠着木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张耀忠被吓得“啊”的叫了一声,外面的随从们听到了,忙掀开帘子探头进来,慌着问他是怎么回事。 “手” 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张耀忠猛地张开了眼睛,他怔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一根破旧不堪的拄杖,当然,也没有那只布满了青筋的手,只有被洒了一地的年画,花花绿绿,被从车厢口透进来的光一照,分外刺眼。 他做梦了,方才马车摇摇晃晃,他便不知不觉睡着了,只是这个梦,未免太怪异也太真实了点,惊得他满身的冷汗到现在都没有落。 “公公,出什么事了?”随从们见他脸色青白,一个两个探身进来询问。 “无无事,发了场梦。”张耀忠冲他们摆手,示意继续赶路,于是,门帘被拉上后,马车又一次摇摇晃晃地朝前驶去。 张耀忠将地上的年画拾起来,其余的放在一边,手中只握着那张老婆婆的画瞧:古怪吗?一点也不,她还像他第一次见时一样,笑容可掬,平易近人。而且,她也没有拿着什么劳什子拄杖,她的手中,只有一幅卷轴,上面“一团和气”四个大字,用来形容她的模样再合适不过。 “老咯,平时想睡睡不着,现在好容易能休息一会儿,净做些颠三倒四的梦。” 张耀忠将额头上的冷汗抹去,自嘲地笑了笑,不再多想,将手中的画放在一旁。可就在这时,他听到拉车的马儿嘶鸣了一声,像是被惊到了,紧跟着,马车剧烈颠簸起来,那两匹拉车的马像疯了似的,死命朝前逃窜,仿佛想甩掉什么东西一般。 “怎么了?”张耀忠探身到前面想去掀门帘,可是车厢晃动得太厉害了,他的手抓了几下,都没抓住门帘,自己反而被从座位上甩了下来,脑袋磕在车壁上,“咚”的一声。 “公公,这几匹马忽然疯了,怎么都拉不住,您老人家扶好了。” 车夫焦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张耀忠于是伸手死死抓住车窗,勉强稳住身子,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在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上,随着一层接着一层的巨浪忽上忽下。 这么想着,耳边竟然传来了海浪的声音,“哗哗”那浪似乎卷得很高,然后,又重重落下,就像一堵轰然倒塌的墙。 张耀忠的身子猛地一抖,脖子虽然已经硬得像一根木头,但他还是梗着慢慢转过头去。他看到了一根拄杖,从那幅已经不知何时浮起来的年画中探了出来,拄杖的头部弯弯的,像个鸟喙,仿佛随时会啄人一般。 “你你是”张耀忠如今已经叫不出来了,因为年画里的老婆子在瞪着他,凶光毕露。 拄杖动了动,猛地朝前圈住张耀忠的脖子,将他朝年画扯了过去。他措不及防,惊吓过度,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只能任由自己被拄杖死死扯住。 “砰”的一声,膝盖撞到马车的座位上,暂时止住了滑行,张耀忠于是赶紧用两手撑住车座,使出浑身解数朝后挫,想摆脱拄杖的钳制。 可是拄杖只停了一停,便又将他朝前扯去,这一扯却比方才更麻烦了,他胸部以下被座位挡住,脖子却被一股奇大无比的力气牵扯着,一点点朝年画靠了过去。 张耀忠觉得自己的脖颈后方的皮肉快要裂开了,喉咙中的气息越来越弱,竟是只出不进,只能哈哈喘气,任凭涎水从口角流下,就像一条垂垂欲死的老狗。 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又对上了年画中的那双眼睛,他看到那双眼睛朝外凸了出来,就像两块暗黄色的水晶。 “咯嘣”一声,张耀忠的脖子断了,身子随之瘫软下来,手脚耷拉在两侧,再也无力抗争。 拄杖依然钩在他那根已经被拽得又细又长的脖子上,它将他的身体朝前扯,把他拉进年画中,血水“扑扑簌簌”,将画纸浸得殷红。 两匹拉车的马在山路上疯跑了一阵,终于挣脱了车辕,头也不回地顺着山路跑得没影了。车子朝前滑行了许久,才撞到了一块山石上面,“哐啷”一声停了下来,车轮都被撞飞掉了一半。 车夫早已弃了车,现在,正气喘吁吁地跟在那些骑着马的随从们后面,朝马车的方向赶了过来。 “公公公公” 一叠声的叫,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几个人顿时慌了神,以为张耀忠被撞得昏死了过去,于是忙下了马朝马车跑去。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随从率先去掀门帘,可是刚将帘子掀开一条缝,就看到一个红不溜秋的东西从缝隙里侧着出来了,像长了腿一般,贴着他的衣袍滑到地上,蹭着满是车轮木屑的地面滑了出去,只在身后留下一道粘稠的血痕。 “什么东西?”众人被惊得散开,等看清楚那条血迹,又赶忙看向车厢,“公公公公呢?” “他他老人家没没了”揭开门帘的那个随从话都说不清楚了,等反应过来,手一指伸向前方,“是它,是那个东西杀死了公公。” 这话像个霹雳从天砸下,众人先是愣了一愣,遂全部转身,看向前方。 那个不足两尺长的东西现在已经不跑了,它就立在几匹焦躁不安的马儿的后方,身子似乎朝他们的方向微微卷起了一点。 “那那是是幅年画吗?”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几个随从这才发现,血色正在从它身上慢慢褪去,像被它吸食掉了一般。随着红色散尽,它上面的图案就渐渐显露的出来,一个穿着花衣裳的老太婆,没错,正是昨日从江家取走的那副年画。 “年画杀杀人了”过了许久,人群中才传出颤颤的一声,与此同时,那张刚刚吸饱了张耀忠鲜血的年画抖了一抖,穿过林立的马蹄,朝他们的方向过来了。 第十四章 开端 临近春节,大名城中热闹非凡,阳光铺洒在重重的红墙绿瓦间,耀得人眼疼。蓝天下,横出的飞檐和商铺的旗号交相辉映,下面则是粼粼而来的车马和川流不息的行人,将宽阔的街道占了个满满当当,拥堵不堪。 可是,这里却没有人因为道路难行而生气,在冬日暖阳的照拂下,每个人的脸蛋上都挂着笑容,大家都相信,用愉悦的心情迎接新的一年,来年,也会大吉大利,人寿年丰。 “开端”给予世俗中的芸芸众生一种期盼,新年的意义就是围绕着“开端”而存在的:宇宙的诞生、万物的起源、新生活的开始。因为开端,富贵之家可以锦上添花,贫苦人家则能蓬荜生辉,普天之下,皆大欢喜。 这就是年对于普罗大众最为重要的意义。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开端”是建立在什么上的。有关年的传说很多很多,或许有人记得,但并无人真正在意,更无人仔细考证过,历史的长河奔腾不息,而善忘的人们,总愿意记得那些令人愉悦的东西,至于那些阴暗的、悲伤的、甚至是惨烈的,则往往被人们抛之脑后,尤其在这样一个祥和的日子里。 赵子迈骑马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望上一望,看看桑和穆瘸子跟上来没有。这祖孙二人虽也共乘一匹马,但是走得极慢,穆瘸子本来就是个爱玩的性子,沿途看到什么都新鲜,现在更是因为生胡太医的气,处处和他对着干。 胡太医派人去招呼他们祖孙二人快些,他就故意慢一点,见一个摊子便停下,将各色玩意儿全都一一把玩一遍,再上马重新上路。胡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穆瘸子心中倒愈发得意起来,觉得自己报了仇,心中畅快无比。 桑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穆瘸子下马,它就坐在马上瞧着,也不催促,偶尔,还让他捡几样好玩的给自己看看,脸上尽是小孩子的神气,和老顽童一般的穆瘸子倒像是一对真正的祖孙了。 赵子迈暗中观察,只觉桑和以往大不相同,心中未免诧异。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它,那是何等的狂暴凶残,简直和西游记中占山为王的大妖怪无异。可是渐渐的,他却觉得它的脾性变了不少,先开始是有些痴痴钝钝,到后来,却愈发像个人了。 他前段时候还思索着,是不是穆小午被压制的灵魂要反客为主了,甚至想助力一把,用樱桃肉将穆小午的魂魄引出来。可是后来处着处着却发现,桑的性格并不像小午。小午是个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女孩子,心眼儿大得甚至赵子迈都觉得她有几分佛性,所以才看透了世间琐事。可是桑却不一样,它身上带着股邪气,心里却藏着一段隐衷。 他知道这段心事折磨着它,就像他自己那段回忆一般,除非到死,否则永远都不可能摘除。所以,他对它不可避免地产生出一段惺惺相惜的情愫来,它来得这般猛烈,如排山倒海,他长到二十,竟是第一次经历。 这种心情,哪怕当初在小午身上,也是没有的。 “公子,你钟意的到底是哪一个?”前儿夜里宝田问他的一句话再次飘进他的脑海,“穆姑娘,还是还是大神仙?” 那晚,满天都是璀璨的星光,他在那碎钻一般的星斗下面,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的心:他所念所想的,既不是一身灵气的小午,也不是叱咤风云的大神仙,他喜欢的是眼前的这个人:它好面子,嘴巴上从不服输,可是偏偏蛟龙失水,受那和尚掣肘,半分也施展不开。它骄傲又失落,强大又脆弱,他却能看透它的心,一丝一缝,都看得清楚透彻。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桑和穆小午彻底分开后,就不存在了吧?它是他的一段回忆,一个梦,他明知道它会消失,却不能也无法阻止。 赵子迈朝后看了一眼:桑现在还坐在马上,斜眼瞅着又一次下马的穆瘸子,穆瘸子在看猴戏,那只猴子穿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爬到高竿的顶上,倒竖蜻蜓,在赢得一阵掌声后,它翻身下来,拿着只锣,将它翻过来,像一个碟子一般,捧到围着圈的人们面前。 穆瘸子大方地朝里面扔了五个铜板,听到“当啷”的脆响后,他故意拿眼睛去斜已经愈来愈不耐烦的胡太医,嘴角攒着抹得意的笑。 胡太医心中已经气急,碍于身份却又不能与他计较,只能装作没看见,将眼睛瞟向别处。赵子迈瞅着他强自忍住怒气的古怪模样,心中不禁觉得好笑,方想再替穆瘸子添一把火,眼睛却忽然瞟到路旁边的画摊子。 江杉父子今天都在,只是,两人看起来都有些奇怪,明明站在一起,却背对着背没有任何交流,像是一对互不认识的陌生人。 可赵子迈却没有在他们身上多留心,他的目光现在被画摊上的一摞年画吸引住了,他没见过那副画,江滨送过来的那些人物像中没有她,可是现在,她却出现在江家的画摊上,且数量之多,几乎占据了一半的画摊子。 是个年过古稀的老妇,花衣裳,头顶扎着双垂髻,脸上那抹充满了童真的笑使她看起来异常亲和,就像他和她已相识了多年一般。 赵子迈看着她,画摊上那十几个老妇人便也盯住他的眼睛,眼中含着脉脉温情,浓得化不开。 但怎么可能呢?就算他江滨有神力相助,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上午的时间,就画出这么多年画来吧?还是同一个人 赵子迈心头的疑问像被海浪推举着,越翻越高,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城门处走进来一个人,贴着墙边,步履蹒跚,走得歪歪扭扭,像没有重心似的。 这个人他认得,因为今天早上,他跟着张耀忠等一大群人,先他们一步出了大名,返回京城。 可是这个张耀忠的贴身随从,现在不知为何,却又一个人折返了回来。 第十五章 棺 赵子迈的目光紧随着他,可就在这时,那随从忽然停下步子,朝赵子迈的方向转过头来。他冲他一笑,那笑容,竟和年画上那位老妇一模一样。 这样和气的笑,却让赵子迈背后陡然冒出了一股凉意。 “你” 他冲那人抬起手,方想开口说些什么,肩膀上却被人轻轻一拍,回头的那一刻,一股咸腥的海水扑来,把他的头发衣服全部打湿了。 身后没有人,却是一片苍茫的灰色的大海,海面上方飞着几只海鸟,偶尔嘶着嗓子叫上一声,便似又增添了几分寂寥。 正茫然不知所以,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于是,他不得不又一次转头回去:他看到了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都有,拿着火把和锣鼓,在不远处的砂石地上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一个个不敢靠近中心,却又在那里探头探脑,不愿离去。 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声音被海风吹散了,他听不真切。 赵子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前去看个究竟。他朝人群走了过去,刚迈出一步,天空便开始飘起雪花,从星星点点到漫天飞扬仿佛只在一个刹那间。他于是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到自己的迷梦中,只是,他不知道这个梦是属于谁人的一段记忆。 “烧了吧,烧了化灰就都干净了。” “要是没有她那东西还不知要折磨我们到几时不然,还是厚葬吧,好歹给埋了,立个碑,良心上也能过得去。” “埋什么埋,你方才没看到她的模样吗?她在咒我们,咒我们祖祖辈辈不得安宁,这样的人,留不得的。” “我倒有个主意” 赵子迈走到了人群边上,但他知道他们看不到他,因为他只是个旁观者。可是即便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一点,在看到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的时候,他还是吓得心“咚”地一跳,可偏此时,脚下又不小心绊到了一支已经灭掉的火把上,他于是朝前快走出几步,整个人扑倒在潮湿的砂石地上。 赵子迈正正趴在人群中检,虽然他迅速地掩住了鼻子,但是恶臭还是阵阵飘来,顺着缝隙钻进他的鼻腔。那是腐烂的尸骨的味道,他以前不是没有闻过,可这一次的味道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熏得他两个眼睛泪汪汪的,嘴里也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他不想再看身旁那幕惨烈的场景,因为他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快要裂开了,于是爬起来就要走,可是这时,站在人群最前面的那个年纪最长的忽然发话了。 “我年轻的时候曾听人讲,这人啊,要是死得太惨,那是不会心甘情愿地离开的,非得将那害他之害个遍才好。”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克制?” “是有一个法子,只是这法子过于残忍,所以”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老人家就有话直说吧,她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残不残忍的,再说了,总不能因她一人,置全村老小的性命于不顾吧。” “那我就说了这法子需打造一口棺材,一口能装两个人的棺材。” “两个人?” “对,两个。一个自然是含冤屈死之人,另一个,则是杀她的凶手。” “将凶手与苦主的放在同一口棺材中,这是什么道理?” “一物降一物,更何况他们两个是互相妨克,放在一处,正好可以彼此制约。” “如此这般,甚好。” 赵子迈忽然浑身发冷,他抑制不住地打了个抖,又一次看向身旁那惨烈的一幕景象:那是一条大蛇,一条浑身焦黑被剖开了肚子的大蛇,就和他那晚与桑在后巷见到的蛇怪一模一样。 蛇皮开肉绽的肚腹中,是一堆堆或或新鲜的人骨,白的黄的,破碎的完好的,正散发着阵阵恶臭。在这一堆堆碎骨中间,仰面躺着一位老妇人,脸色虽然白中透青,但尸身却是完好的。 赵子迈常听人讲,蛇进食是将猎物一口吞下,再于腹中慢慢消化,所以便知道,那名老妇是被这条蛇怪刚刚吞食的。她的眼睛甚至还半张着,眼珠子虽然没有的生前的神采,但里面的慌乱和绝望他却能感受得到。 只是这些人却为何这么怕她,更甚于这条形貌丑陋食人无数的蛇怪呢?而且,听他们的语气,她似乎是冤死的,死因还与他们有关。 赵子迈的胸口重重一震:他忽然认出这妇人是谁了,虽然,她现在身着一件素色土布衣裳,虽然她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上面还沾满了蛇怪肚子里的黏液,虽然,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是,他还是认出了她。 她就是年画上的那位老妇人,嘴角带着永不磨灭的笑容的年画婆婆。 原来,这是你的记忆啊 赵子迈朝后退了一步,差点一个踉跄坐在地上,因为蛇腹中的老妇忽然笑了,他看到她的脸因为笑容皱了起来,纹路纠结缠绕在一起,就像弯弯的河道。 这个笑容一点也不生动,毕竟,它是来自死人脸上的一个笑,可是赵子迈觉得,它更像是一幅画,那副出自江滨之手的年画。 这么想着,身后忽然卷过一阵呼啸的海风,他的衣摆被吹得朝前飘起,连带着身体似乎都在飞快地朝前移动起来,或者换一种说法,不是他在前进,而是周边所有的一切都在后退,死去的老妇、被剖开了肚子的蛇怪、低声密语的人群还有身后那片沧桑得让人倍感寂寥的大海。 他离开了他们,回到了现实。 脑袋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边的东西,没想触碰到的却是一个单薄却不失结实的肩膀。 是桑,它不知何时丢下了穆瘸子,一个人骑着马走到赵子迈身旁,一边的胡太医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它却恍然不知,只蹙眉看向前面城墙根下,那个完全转过身子,如今正面对着他们的小随从。 小随从的身子就像一张纸,被风一吹,便微微颤动几下,仿佛随时能飘起来一般。 第十六章 画框 一阵风从城门外吹进来,里面竟带着丝丝大海咸腥的气息,可是明明这大名城,地处中原,距离大海甚远,海风怎么都不可能吹到这里来。 除非 又是一阵风,“哗哗”横扫过来,将人们头上的帽子全部吹起,飘得满天都是,连江家画摊上的年画都被扫到地上,害的江家父子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去追去捡。 这下子,不止桑和赵子迈,城中的其他人也都感觉到了异常,包括方才还兴高采烈的那只猴子,现在竟也肃然站着不动,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瞅着城门的方向。 如此停顿了一会儿,忽然,那猴子“吱哇”叫了一声,顺着耍猴人的裤腿爬到他的肩膀上,抓住他的头发死死不放,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与此同时,赵子迈的身子猛地一抖,口中低低“啊”了一声,手指向城门旁站着的那个张耀忠的小随从。 小随从的衣服现在被风吹得朝上翻了上去,露出下面细皮嫩肉的肚皮来,可是在这样的严冬时节,他却似乎并不觉得冷,他还在温存地笑着,用一根手指在肚皮上搓来搓去,动作温柔却又含着抹怪异。 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儿看到他的肚皮,吓得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只有桑还坐在马上,聚精会神地看向他,目光中盛满了难以言喻的色彩。 手指顺着腹部一直摩挲到肚脐的位置,小随从便停住不动了,他用指肚摁住肚脐,上下戳动几下,终于嗫嚅着说出一个字来,“疼” “疼啊”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忽然放大了,在寂静的城池中显得尤为刺耳,凄厉的声音让每个人都忍不住心生恐惧。 几条细细的红线以他的肚脐为圆心蔓延开来,像在肚皮上铺了一张红色的蛛网,又像一只怪异的罗盘。 “这是” 赵子迈瞪圆眼睛,话未说完,那小随从的肚皮忽然在众人面前炸开了,皮肉内脏飞得四处皆是,甚至溅到了旁边几个离得近的行人的身上。 “跑。” 桑冲那几个人叫了一声,它的声音不大,里面还带着它惯常的波澜不惊,可是那几个被血肉浇了一身的人早已惊慌万分,连爬带滚地逃离了小随从的身边。连后面本来还聚在一起看热闹的人群也纷纷朝后方退去,有的躲进商铺里面,有的则藏到旁边的小胡同中。 江杉也忙不迭拉着江滨找地方躲藏,可是两人还未找到一处合适的藏身之地,忽听后方“刺啦”一声,紧接着,便是桑紧绷绷的声音,“原来原来竟是这张年画。” 这句话让江家父子同时止住了步子,两人惊惶着回头,却正正看见那一幕令他们终生都不会忘记的场景。 小随从血肉模糊的腹腔中,立着一副年画,他的肚子仿佛是年画的画框,年画就被裱糊在他已经露出森森肋骨的肚子里头。现在,那副画在朝外慢慢地移动,发出“嘶拉嘶拉”的响声。 “疼啊” 小随从又叫了一声,现在,他仿佛忽然清醒了,也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看着那副被自己鲜血染得有些发卷的年画,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叫。然后,他忽然抬步朝城中走了过来,可仅仅走出了几步路,喉咙中就忽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无数血泡争先恐后从他的嘴巴里钻出来,糊了满脸。 “砰”的一声,他脸朝下重重栽倒在地上,已经空无一物的肚子也被压在下方,肋骨全数折断了。 “为什么为什么年画会在人的肚子里?”江杉已经完全吓傻了,扯着江滨用尽力气朝后跑,江滨就这么任他扯着自己,他的身体现在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有脑子还在动。 那幅画,是那幅画,虽然它已经被鲜血染透了,可是他还是透过层层血污,看到了后方的那双眼睛,童真又沧桑、可亲又可怖,她透过自己的手,活了。 他应该早一些意识到这一点的,就在今天上午,他摊开画纸,拿起画笔的那一刻,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的。因为他笔下所出并无别物,只是这个老妇,只是她。他无法停下,他甚至觉得那只手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从笔尖触到画纸的那一刻起。于是,他疯狂地作画,短短一上午的时间,就画出了十多幅年画,十多幅一模一样的年画。 “爹” 江滨忽然觉得不对,于是站住不动,手死死扯住江杉的袖子,“爹,我” 话未说完,那些从胡同中商铺中探出来的脑袋忽然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动了,死人动了” 江滨又一次回头,他看到,那小随从的头和脚倒折了起来,就像一张弯弯的弓。 “咯嘣咯嘣”,他的头和脚越抬越高,连带着上半身和膝盖都抬了起来,骨头被这扯动的力道折断了,一根接着一根,发出可怖的声响。终于,他只剩下肚子还贴在地面上,剩下的地方则全部被吊在半空中,像被几根线牵引着一般。 “噗噗”一张年画蹭着地面从肚皮下面横移了出来,刚开始只是一角,紧接着,哆哆嗦嗦露出了大半截身子,最后,它完全出来了,抖动了几下后,慢慢立了起来。画中人盈盈一张笑脸,用一双半眯的眼睛望向后方那一片注视着自己的人们。 人群被这诡异的一幕震慑得鸦雀无声,不敢动,也不敢言语,生怕那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只有江滨还望着她,望着这幅出自自己之手的年画。他看到,那画中的老妇也在看着自己,俄顷,她朝他微弯下身子,仿佛是在向他致谢。 江滨彻底呆住了,江杉拽了他几下都没有拽动,不得已,只能将他负在背上,钻到离他们最近的一条胡同中。 “是她,我方才看到她了,她被那条蛇怪吞食,后来,又被剖了出来。”赵子迈虽然害怕,却仍然没有动,他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年画,一边冲身旁的桑低声说了一句。 第十七章 妨克 “蛇怪吞了她,但现在那怪物反而成了个空壳子,被她吸食了精髓,看来,她的怨气竟比那被剖开了肚子的怪物还要深,这又是为何?”桑一边紧盯着年画,一边默默嘀咕了一句。 “我也不明白,据那些村民讲,这老妇死后,与那条蛇怪被装进了同一口棺材,说是要什么彼此妨克。”赵子迈轻声说道。 “彼此妨克?”桑看着他,“这么说,蛇怪竟是被这老妇所杀?” “一个老妇人,是如何杀死这样一条大蛇的?” 赵子迈尚自迷惑,胸口却忽然挨了桑一掌,他重心不稳,一个仰身朝后栽去,被一直候在马下的宝田接住了。 “站远一点。” 桑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听它这么说,穆瘸子和胡太医几个连忙朝后方跑,赵子迈方想说些什么,却被宝田拽住了,他扯着他朝前跑,钻进旁边的一条胡同后,才气喘吁吁道,“公子,什么时候了,就别留下来帮倒忙了。” 他这话说得不假,因为那张年画现在正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像个人似的,左一脚右一脚,走得歪歪扭扭一深一浅。可是,它的速度却是快的,转瞬之间,竟已经来到了马前,和坐在马上面的桑之间隔着三四尺左右的距离。 马儿嘶鸣着,桑索性一抬腿,从马头上跨了下去,站在年画的前方,它直视着老妇笑微微的眼睛,口中冷笑一声,猛地将手心中早已窜出的三把火焰朝她掷了过去。 年画没有挪动半寸,火苗瞬间就将它裹挟在中间,烧得它的边角“滋滋”作响,一股焦糊味儿随之传来,裹挟在涌动的黑烟中,朝后方的人群飘去。 可是奇怪的是,虽然火焰燃得高,烟冒得多,那年画却也只有边角处卷翘了起来,里面的人物像却是半点也没被火焰烧到,那老妇还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它,泰然自若的表情惹得桑心头怒火骤起。 为什么会这样?它的眼睛眯了起来,发现了真相:老妇周身环绕着一圈水,她的整个身体藏在下面,被水波映得有些扭曲。 她竟然会用水,为什么? 还未来得及多想,年画周围的火光忽然灭掉了,桑看到一样赤红色的东西从年画中伸了出来,初看时像是一根蛇信,可是来到她面前时,却又变成了一根拄杖,红皮灵寿木,前端呈弯曲状,直勾过来,像是要戳到它的心里。 桑仰身躲避,身体和地面呈平行状,可那拄杖到她头顶上方,便又忽然变成了一条蛇信,分叉的尖端灵活地朝下一挑,勾住了她的脖子。接触到她后颈皮肤的那一刻,蛇信重新化成拄杖,冰凉的杖头,收缩成一把锁,将它的喉咙死死扣在中间,越收越紧。 脖子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里面的气息被尽数压了出去,它心中一紧,伸手朝那杖头摸去,将手心中的火焰朝它重重压下。 耳边传来“嘶”的一声,拄杖松开了她的脖子,从她手里滑开了去,只在掌心处留下一丝寒凉的触感。桑重重呼了几口气,站直了身子,再看向前方时,却发现拐杖和年画都不见了,她面前,只有小随从的尸体,他的每一根骨头都被折断了,手脚瘫在地上,摆成奇怪的形状。 桑的眼睛转来转去,上下左右来回搜寻,身子也绷紧了,背部微微前倾,线条紧致爽利,像一只搜寻猎物的鹰。 忽然,它耳朵动了一下,将手猛地插向左后方,手指触上了一个柔软绵密的东西,于是它便更用力将指头插了进去。一簇液体喷涌而出,却不是血,桑扭头,那东西已经消失了,它的五根手指上,沾满了花花绿绿的颜料。 又跑了,它心中暗骂一声,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就在这时,忽听到赵子迈的声音,“小心身下。”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根突如其来的拄杖从它两脚之间钻了出来,杖头直冲她下巴而来,眼看就要砸中她的下颌,却忽的白光一闪,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响,震得它双耳发疼。 铜针飞了过来,在穆瘸子“嘿呦”的吆喝声中,直砸在杖头上,将那拐杖又一次砸得缩了回去。可是这一次,桑却不想再给它逃跑的机会了。它抬起一只脚,朝着地面用力一跺,那地上竟被它踩出一条裂缝,连带着旁边的大树都震了几震。 “想跑。”桑目露凶光,慢慢俯下身来,旁人尚没察觉,赵子迈却看到她从那地缝中拽住了一条红色的蛇信,用力一咬牙,将它拽出地面。 蛇信下面连着那幅染满了血的年画,画上的老妇还在笑着,和蔼可亲,可看在桑的眼中,那笑里面却含着揶揄,于是胸口猛然窜起一股怒气后,它口中闷哼一声,不管不顾地拽起那张年画,将它撕成两半。 各色颜料从裂成两半的画里喷溅出来,还有一些溅到了它的脸上,使它看起来像个涂油画彩的戏子,愈发添了腾腾杀气。 赵子迈见桑英姿勃发的模样,心中忽然多了几分忧虑,果然回头去看胡太医时,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愈发复杂,嘴角也跟着抽动了几下,仿佛在看一只怪物。 “大神仙就是大神仙,唰唰两下,干净利落。”宝田在一边激动得手舞足蹈地比划。 穆瘸子“嘁”了一声,“要不是铜针净化完毕,现在还不知怎样呢。” “就算没有铜针,它老人家对付那幅画还不是轻而易举。” 赵子迈没有理会他们两个,他从胡同中走出来,朝那个独自屹立在斜阳下的人影走去,哪怕胡太医在后面连唤了几声,他也只当没有听到。 桑还背对着他站着,左手指间夹着铜针,胳膊伸得笔直,修长的身姿加上背后那道被斜阳照出的暗影,显得愈发挺拔。 他眼中只有这个人,什么胡太医乱太医的,就让他随风去吧。 可是只走出几步,身后忽然“唰唰”几声,赵子迈屏住气息,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擦着墙根,朝桑的方向去了。 第十八章 反客为主 赵子迈猛地刹住脚步,朝墙根望过去,可是那里被一片树荫遮住了,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隐约感觉到有一串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列队朝着桑站立的方向飞快地跑了过去,和两块墙砖差不多高,身体摩擦着墙面,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他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了,可是,还未来得及提醒它,领头的那一个已经在墙的拐角处露出了头。 赵子迈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猛地揪了一把,然后又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是年画,桑销毁了一张,可是,江家的画摊上却有满满的一摞,它们被方才那阵海风吹散了,现在又聚集在一处,向着它去了。 赵子迈看着那张从阴影中露出来的面孔:老妇的脸现在被夕阳涂成了橘红色,眼角唇边的纹路被光线映得晶亮,使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扭曲,狠辣地扭曲着,不像人,倒像一只准备发起进攻的兽。 十几双眼睛全部盯在桑的身上,目光将它缠绕起来,里面填满了入骨的恨。 杀了一个,就等同于所有,她们感同身受,所以食肉寝皮也难解恨意。 “小心” 赵子迈的声音和年画一起朝桑扑了过去,可是就在同一刻,一道光从桑的手掌处窜出,亮得他睁不开眼。 “唰唰唰” 是纸张被风吹动的声音,赵子迈将遮住眼睛的手放下,在看到眼前的一幕时,他的心终于重新落回到肚子里,嘴角也绽开了一丝欣慰的笑。 十几张年画被铜针一一穿过,现在,它们全部挂在白线上,像一道虹,横亘在桑头顶上方一寸左右的天空中,飘飘荡荡。它们完全被束缚住了手脚,尽管发出“吱呀哇啦”的难听怪叫,却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而桑,就站在它们下面,眉毛上扬,嘴角含着一抹逗弄,溢出四个字来,“自不量力。” 话毕,它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两手平举过头轻轻伸了个懒腰,待要转过身来,背部忽然一颤,又一次抬头看向上面。 赵子迈循着它的目光望去,口中差点没忍住惊呼出声:年画依然被穿在白线上,可是年画上那个老妇却已然悠悠飘起,没有颜色,一个个从头到脚呈透明状,不仔细瞧,根本看不见。可是,当她们飘到白线上端的时候,十几个透明的身体便汇集了起来,一层层叠加之后,化成了一个体态丰腴、面容和善的老婆婆。 她活了,却又似乎还未完全活过来,因为她身体的另外一半还是油彩勾勒出的画像,眉眼皆不能动,胳膊腿也是扁扁的一片,被风一吹,飒飒抖动。 左右两半身体就这样拼接在一起,连接处自然是有些诡异的,尤其是嘴唇,一半是凸起来的,另一半却是扁下去的,然而,它们却在用同样的节奏一张一翕,她,说话了。 “给我。” 她的两只眼睛都看着桑,一只眼球闪着贪婪的光,另一只,虽然没有光,但依然贪婪。 “给我。” 她冲桑伸出手,轻飘飘的,一张画笔画出来的手,指尖涂了蔻丹,喜庆的红色,看在赵子迈眼中,让他倍感心惊。 “给你什么?”桑笑了一下,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握住老妇被风吹得卷起来的手指,“有本事,就拿去好了。” “你的魂” 她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样,轻飘飘的,听到的那一刻,赵子迈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那种不真实的、仿佛隔着一层水汽的声音。 可是他还未来得及多想,就见那老妇从上方俯冲下来,手指先嵌入了桑的皮肤,紧接着,是手腕、胳膊和大半个肩膀,等他反应过来时,那颗丑陋的、怪异的、半人半画的脑袋已经来到了桑的脖子旁边。现在,桑就像多长了一颗脑袋,两个脑袋就这样面对面瞅着对方,脸上都漾着笑意。 “呲溜。” 脑袋也钻了进去,老妇现在完全进入了桑的身体,像一条灵活的毒蛇。 赵子迈朝它跑过去,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知道宝田也紧跟着过来了,却无心理会。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桑的身边,伸手拽住它的胳膊,可是下一刻,却觉得手心处一麻,整条胳膊仿佛要被震断掉,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大神仙”赵子迈的话一字不拉地被堵在嘴里,他看到桑的身体猛地一下子绷直了,脊骨发出“咔咔”几声轻响,全部抻展开来。俄顷,它朝他扭过头,可是从它脸上的神情能看出,现在那个掌管着这幅躯体的人,又变了。 “咯嘣。”她将脖子左右转动了两下,呆呆盯住赵子迈的脸,像是还未完全适应这幅躯壳。可是只是那么一个瞬间,她脸上的神情变了,她笑了,笑得和婉温暖,连黄昏的斜阳都因为不敌她和缓的笑容,而慢慢褪去了最后一抹色彩。 天黑沉了下来,她的面孔变得有些模糊,模糊得赵子迈几乎辨认不出这是它的脸了。也对,现在主宰着这具躯壳的灵魂,本就不是它,当然,也不是小午。三个灵魂共用一具躯体,听起来荒谬绝伦,可是,这就是目前出现在赵子迈眼前的活生生的真实的一幕。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以前面对桑鸠占鹊巢,他还能用父亲的笔记作为谈条件的砝码,可是在面对这个人时,所有的话语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他毫无办法,尤其在她忽然朝前迈出一步,用那张他最熟悉的脸笑微微看着他时。 “这身体很好”苍老的声音不再是方才那般不真实的了,她用小午的喉咙、舌头和嘴唇说出这几个字,俄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很好” “他们怕你,怕到将你和蛇怪装进一口棺材里,可明明,你替他们杀了蛇怪,为什么?”赵子迈索性单刀直入,分了她的神,或许另外两个就能反将一军,这个道理,他明白。 第十九章 逃 老妇似乎被这句话慑住,目光幽深,里面有什么东西慢慢沉了下来,凝结成两团浓得化不开的黑。 “没有人没有人”她说出赵子迈听不懂的一句话,“拉我” “什么?” “忘恩负义”她的嘴唇嗫嚅着,声音忽然放大了,“钉子钉子” 话未说完,她的身体忽然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后背弓起,像被什么东西照肚子打了一拳似的。她捂着下腹,勉强抬起头来,目光交接的那一刻,赵子迈一愣,脱口说出两个字,“小午。” 是穆小午的眼神,他绝对不会看错,那特有的豁达和没心没肺,除了穆小午还能有谁? “它故意诱你进来,好将你一网诛杀,真是个傻子。”穆小午俏皮一笑,扬起眉毛,冲赵子迈眨了眨眼睛。可是转瞬之间,她黑白分明的眼球就蒙上了一层粉纱,声音也完全变了,“贪心炽盛,咎由自取。” 这次是桑的声音了,赵子迈看到它身子一颤,双拳紧握,两片殷红的嘴唇都因为使足了力道在微微发抖。 一蓬水汽从桑头顶上方蒸腾出来,连带着它的眉毛头发上面都凝满了细密的水珠儿,使它看起来像是刚从水中爬出来一般。可是若仔细听,就能听到水汽中的哀嚎声,很小,但却是凄厉的,凄厉得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救命救救我” “枉我费尽心力救你们性命现在,竟无一人愿意救我” 梆梆梆梆 他听到锤钉子的声音,这声音现在变得很大了,每一下都仿佛砸在他的脑壳上,像是要将他的天灵盖砸开了一般。 “疼,疼死了。”赵子迈双手抱住脑袋,下一刻,手背却被一只温软的手掌按住,一股热流顺着那只手源源不断涌进他的脑壳,将里面那股子彻骨的寒气完全驱散了。 “弱不禁风,真是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桑看着他戏谑一笑,覆住他手背的那只手尚未离开,依然软软地贴在上面不动。 赵子迈一时间有点晃神,他分不清它脸上的表情到底是属于谁的,是桑,还是穆小午?为何他们如此相似,相似的好像本来就应该是一个人一般。 “瞅着我干嘛?还以为那丫头回来了?放心,她没那么容易出来,刚才让她放放风,已经是我慈悲为怀。”桑收回手,目光在赵子迈脸上转了一圈,耸肩一笑,便朝后方走去。 赵子迈绕过身后的宝田,三两步追到它身边,他手背上还残留着它的温度,虽然只是一点点,却也足以拨动心弦。可已经到嘴边的温存的话语却说不出口来,于是只能例行公事问了一句,“那老妇呢?” “如你所见,蒸成水汽了。”简短解释完,桑斜了赵子迈一眼,目光含着疑惑,“也是奇了,明明只有一张画,怎么后来多出了十几幅?若不是我反应快,恐要着了她的道。” “江滨画的,不知道为何,那孩子,似乎可以令她死而复生,”赵子迈喃喃答了一句,忽然浑身一凛,转头朝那些还躲在商铺胡同中的人们望去,“不好,江滨,江滨到哪里去了?” 他身后,所有的人都在,包括那只已经被吓得闭了嘴的猴子,独独少了江家父子。 江杉拖着江滨的手朝前跑,边跑还边回头张望,看有没有人跟上来。还好,现在全城的人似乎都汇集到城门处了,竟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父子已经远离了热闹的中心,虽然,这“热闹”的始作俑者,正正就是江滨。 江杉心里自然是清楚这一点的,就因为看得清楚明白,他才趁着旁人不备,拉了江滨头也不回地离开。 死的人是宫里的太监,他估摸着,张耀忠和其他几个人也应该和那小随从一样,命归西天了,而杀人凶手,就是江滨绘制的那幅年画。 杀死了宫里的人,还是为太后采买货品的太监,这样的重罪,可不是他们父子二人能承受得起的。所以在焦虑的驱使下,江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甚至没来得及回家取盘缠,便急急地拉了儿子跑路了。 江杉不知道他们能去哪里,亲戚们是靠不住的,在他落魄潦倒之时,他们都没有伸出援手,现在,便更不会冒着窝藏罪犯的风险给他们父子一席容身之地。可城外也是出不去的,出了这样的事情,城门定是早已锁上了,肯定还派了人把守,想从那里逃出去,简直比登天还难。 想到这一层,他的心比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还要灰暗了几分,于是对身后的江滨道,“城郊有座废弃的宅子,听说是以前的一位被贬黜到此的王爷留下的旧宅,那王爷一生没有子嗣,所以离世后,宅子就空置了下来,成了一所废宅。我常听人讲,那所宅子里闹鬼,所以平时没人敢到那里去,我们正好可以到那里避一避。” 说完,见江滨许久都没有回应,于是扭头道,“你怎么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江滨煞白的脸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更白了,他咬着嘴唇,几乎要将嘴巴咬出血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松开,“爹,这世上真的有鬼吧?我画出来的那个东西,不是鬼,又是什么呢?” “那不是你画的,别胡说,”江杉厉声打断他,声音却有些抖,“那东西是自己附在你的画上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没办法停下来,我的手,不,不是我的手在握着笔,是她,是她在画她自己,是她”江滨打了个寒噤,不是因为凛冽的北风,而是因为他忽然想起那个梦,梦中,那颗木钉直直穿过老妇的眉心,将她钉死了。 “那些画儿已经被毁了,你也看见了是不是?咱们把这阵子避过去,过不了多久,就没人记得这件事了”江杉猛地止住了话头,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座宅子,四周萦水,只留一条细长九曲桥与外面衔接,看起来竟像是漂在水面上一般。 第二十章 梦 江滨目光笔直,“爹,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那被废黜的王爷的宅院啊,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江杉有些不耐烦,扯了江滨的袖子就朝曲桥走去,可脚踏上桥面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瞬间的犹豫,犹豫着要不要将它缩回来。 他觉得旁边的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水面上翻了个身后,又沉了下去,可是伏在栏杆上朝下看时,水面却没有波纹,一丝都没有。 “爹,怎怎么了,是什么?”江滨抓紧了江杉的胳膊,他的身子在抖,很明显。 “鱼鱼吧。”江杉将憋在嘴里很久那口唾沫吞下,又使劲吸溜了一下马上就要挂下来的清鼻涕,“不管了,这天寒地冻的,再找不到一处安身之地,就算没被官兵抓住,咱们爷俩也要被活活冻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没再犹豫,扯着江滨走上九曲桥,左拐右拐后,来到那座巍峨大宅的门前。大门上红漆斑驳,最上方的牌匾结满蛛网,只能隐约看到上面写着“祁王府”三个大字。 江杉试探着在门环上推了一把,大门便悠悠敞开了,露出里面灰黑色的一片暗影。 “爹”江滨将江杉抓得更紧了,“别惊扰到” “除了咱俩,大活人都没有一个,能惊扰到谁?” 江杉给江滨壮胆,也是给自己壮胆,他踏进门槛,看着里面布局规整、工艺精良、楼阁交错的景象,口中苦笑两声,“哎,没想到,我江杉竟也能住进这样的宅院,不过,却是因为逃难而躲避到此的。” 江滨顺着他的目光朝里望:这里处处见水,不管是前面的正殿宗庙,还是后方的花园戏楼书房皆是建在水上的,屋宇和倒影一上一下,均等地分成两个世界,被乌黑的天色一抹,竟一时难辨哪边为真,哪边是假。 真假与虚实的边界,在这所宅院中仿佛已不是那么清晰。 “这所宅子好生怪异。”江滨在心中暗叹一声,可就在这时,本来还敞开的大门在父子二人身后缓缓关上了,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只在阖上的那一瞬间,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咚”,将两个人吓得同时抖了一下。 “你关的门?” “没有啊” “那门怎会自己关上?” “许是许是被风吹的吧。” 江杉也觉察出了不对,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拉着江滨朝里面走去。 他不敢选择正殿和宗庙,那两处地方虽然离大门最近面积也最大,但江杉心里总有点犯怵,尤其当一阵寒风撞到两间大堂的木门上,发出“砰砰”的声响的时候。 他觉得屋子里有人,他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看见自己。 这种感觉让他心中很不舒服,于是携了江滨的手,快快绕过正厅,朝后面的花园去了。 园子很大,面积将近百余亩,幽深且秀丽。远望去,明廊通脊、衔水环山,曲廊亭榭,富丽天然,景致变化无常,开合有致。江杉没有去过皇宫,但心里却想着,恐怕连皇宫的景致都不及这儿吧。 “这里好美啊”他有些词穷,在面对这样一个与他的生活本不会有交集的地方的时候。 “是很美,”江滨不知何时脱了江杉的手,他现在独自站在栏杆处,低头看向下面幽黑的水面,眼珠子被月光照出锐锐的光,“所以,它们才选择蛰伏在这里。” “什么?它们是什么?” 江杉觉得儿子的语气有些不对,明明方才他还在害怕,可是现在,语气却平缓了很多,只是,他的话语中有一丝迷离,像刚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一般。 “没什么,你看不到它们,但它们却一直都在。”江滨轻声一笑,转身离了栏杆,朝园子深处走去,他的背影又瘦又小,再加上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裳,走出几步后,便像要融化进黛色的暗夜中一般。 江杉看着儿子,心里忽然产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连忙跟了上去,随着他的脚步一起朝里走。 “滨儿,你要去哪儿?你又没来过这儿,怎么看起来似乎很熟悉这里?” 江滨没有回头,只淡淡道,“这里面有一处明净斋,以一座西洋风格的汉白玉拱形石门为入口,御书“福”字碑为中心,前有轻舟峰,后有蝠厅,布局精巧,倒是一处适合藏身的隐蔽之所。” “听起来不错,”江杉频频点头,可是点了几下,却猛然停住,“滨儿,你怎么对这所宅子的布局了解得这样清楚的?” 江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依然在自言自语,“明静斋是书房,里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最关键的是,”他呵地一笑,“那里面,有大量的颜料,藤黄、花青、胭脂、墨、西洋红、槐花、生栀子、红狐色可见,那位故去的王爷也是一位好画之人。” 江杉抓抓头顶,“好画,对,”他心中“咯噔”一声,眼睛猛然瞪大了,于是快走几步挡在江滨面前,“好画?好画怎么了?有颜料又怎么了?你你想做什么?” 江滨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眼睛中全是迷茫。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咧嘴一笑,“做什么?当然是画画啊,爹,从小,我就一直瞒着你学画来着,一天不画,我就心痒难耐。这里有这么多的颜料,我自然欢喜得很。” 听了这番话,江杉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他认真地盯着江滨,眼中是不轻易表露的慈爱,“滨儿,爹跟你说句交心的话,刚知道那些卖出去的年画都是你做的时候,我心里难受来着,特别难受。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你画得好,那就是我画得好嘛,没有老子,哪有儿子,我怎么能妒忌你的才能超过我呢?所以,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喜欢的事,就好好去做,哪怕以后咱们父子穷得要靠要饭度日,你也不能放弃。有梦多难啊,有梦多好啊,我曾经也有梦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 第二十一章 倒影 江杉说完,抹了一把眼泪,他被自己这番话感动到了,虽然这感动中,夹杂着几许心酸。可是面前的江滨,却依然笑微微看着他,他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半分诚挚,即便他方才说了这么一番感天动地的话语。 “滨儿。” “爹,我会好好画的。”江滨像哄小孩似的说了一句,他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漫不经心到让江杉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可是方想再说些什么,江滨却又冲他一笑,“走吧,前面就是明静斋,爹你也累了,到那里好好歇息一下,以后的事情,留到以后再想。” 月亮升到山顶的时候,江滨醒了过来,睁眼的那一刻,他麻利地起身,披上衣服走到门外,看都没看躺在他身边呼噜打得震天响的江杉一眼。 院子四周有水环绕,黑水如墨,就和他现在的心情一样。 江滨走到栏杆旁,将整个上半身伏在围栏上,眯眼朝下望去,盯视着那个贴在水底的巨大的黑色暗影:它就像一只体型庞大的鳖,头前端瘦削,腹甲平坦光滑,上面由七块胼胝拼凑而成,尾基厚且短。可是说它是鳖,却又不完全相似,因为它的脑袋两侧伸出了两根细长的须子,和它的身体一样,静静贴在池底,一动不动。 江滨知道,方才那个惊到江杉的在水中翻腾的家伙不是它,它现在正在冬眠,别说一个江杉,就是万炮齐鸣也不能将它唤醒的。 那家伙是一条鲤鱼,比他的个头还要大的鲤鱼,他看到了它青灰色的背脊,上面的鳞片反射出月亮的寒光。可是他也知道,它不会伤害自己,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水上和水下,是两个世界,他下不去,它们也上不来。这一点,从踏进这间宅院,看到那沉浸在水面下方屋宇的倒影时,他就明白了。 江滨在倒影中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站在一扇门后面,水波微漾,他看不清他的样貌,但却知道,他是属于下面这个世界的。因为,在真正的门背后,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江滨看着平静的水面,和水面下方的倒影,轻声问了一句,“你是谁?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像是听到了他的话,水面下方,明静斋的大门缓缓打开了,里面走出了一个人,身材精瘦,眼睛却亮得仿佛能看穿一切。 是他方才看到的那个男人,现在,男人从明静斋的倒影中走了出来,他仰着头,看向上面的江滨,紧抿的双唇和锁住的眉心让江滨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是这宅子的主人?”过了许久,江滨终于支吾着问出这句话来。 “你是谁?”男人没有回答,却反问一句。 “江滨。” “你不是。” 江滨觉得自己的脑袋被铁锤砸了一下,刚想辩白一二,男人却又接着道,“为什么要到明静斋去?” “作画,我要作画。”这几个字不假思索地从他口中飞了出去。 “画什么?” “她,我要让她活过来。” 这句话,江滨不曾对江杉说过,可是在这个男人面前,他却说了,他知道自己无法瞒过他,无法瞒过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非如此不可吗?”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久的连呼出的气都化成了冰后,他才听到男人的问话。 “非如此不可。”江滨回答得很坚定,仿佛这个念头从他画下她的第一幅画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根植在脑中。 “不悔?” “不悔。” “你所需要的东西明静斋里都有,去吧。”说完这句话,男人就旋身而去,重新步入身后的院门,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水波晃动起来,江滨觉得,方才的一切,都像他发的一场梦,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他又望着水面呆立了一会儿,也像那男人一般转身推开明静斋的大门,毫不犹豫地迈了进去。 屋子里,江杉还在和衣酣睡,江滨看了他一眼,轻手轻脚走到窗边那只黄花梨嵌乌木透格门方角书柜旁,伸手将积满了尘土的柜门打开。没错,和他想得一样,里面除了厚厚的一摞涂蜡洒金笺,就是各式颜料,装在瓷质的小盒中,虽然已经干出了裂纹,但江滨知道,将之和水调制,它们就会在纸上在他的笔尖重新活过来,就像她一样。 江滨没再踟蹰,将画纸颜料一股脑全部抱到桌案上,抓起画笔,便埋头沉浸下去。 所有的线条和色彩都像刻在他脑子里一样,清晰真切,他下笔风雷、兔走鹘落,不多时,一幅画像便呈现在画纸上。 老妇看着他,目光交汇间,他已了然了一切。他能感受到她的绝望痛苦和仇恨,那股恨一直绵延到他自己的心中,熊熊燃烧,扑不灭,浇不熄。他和她的心是连在一起的,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笔尖下的那一刻起。 “钉子”她说,“钉子” 她死了,为他们死了,他们却仍不放过她,要将她钉在那口棺中,镇着蛇怪。 她连死后都要被人利用,不能入土,无法安息 江滨握紧拳头,“咯嘣”一声,手指间的笔断掉了,他手掌上沾满的,不是颜料,是血,热得如岩浆一般的血。 “滨儿”江杉醒了,揉着惺忪的眼睛,他坐起身望向儿子。 江滨从头到脚都沐浴在月光下,清冷的光像一件袍子将他裹住,他和外界,像是隔着一层膜,一层明明很薄却无法刺透的膜。 “滨儿,你在做什么?”江杉朝儿子走过去,虽然在屋子中,但扑面而来的冷气还是让他没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可是,在看到江滨铺在桌上的那幅画时,江杉猛地刹住了步子,喷嚏也被憋了回去。 “滨儿,你为何画她?为何还在画她?”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江滨,两眼中全是迷茫。 “我就是为了画她才到这里来的。”江滨微启双唇,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来,”为了她” 第二十二章 封城 江杉扑了过去,他脸上还残存着睡意,手脚却极为麻利。江滨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把抓起桌上的年画,“刺啦”一声撕成两半,然后,似乎还不放心,他又将那两片纸叠起,再撕了一次、又一次 纸片像蝴蝶一般从他手中飘落,每一片翅膀上,都染满了鲜血,血点飞出去,洒在他脸上,使他得逞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狰狞。 “你不能画她,你不能画滨儿,咱们离开这儿,去官府自首也无所谓,就说那些年画都是我画的,和你无关,反正也没人知道” 他忽然觉得后脑勺很疼,疼得像要裂开一样,转身的时候,脖子似乎已经无法支撑脑袋的重量,他觉得头沉得像石头,只能歪在一边的肩膀上才能勉强撑住。 “滨儿” 他看着自己映在江滨眼珠中的两个影子越来越远,越来与模糊,直到变成两团深重的黑。 江滨在江杉已经栽倒在地的身体上踢了一脚,见他完全没有动静了,这才冷哼着抖了下肩膀,将手中染着血已经碎掉一半的花瓶扔到地上。 “多管闲事。”冷冷丢下四个字后,他看向地上那幅支离破碎还沾着江杉鲜血的年画,眼中满是心疼和不舍,“可惜了,多好的一幅画,就这样被他” 话未说完,他忽然愣住,因为纸屑的碎片动了起来,不是被风吹的,而是像长了脚似的,一片一片从四面八方朝最大的那一张碎纸汇聚过去。 它们重新合为一体,连裂缝都被抚平了,就这样重新组成了一张完璧无瑕的画,就像从未被江杉摧残过一般。只有江杉的血,还星星点点缀在上面,可是很明显,方才还铺满了整幅画的血迹现在已经变少变淡了,不多时,竟被它完全吮干净了。 “好,好。”江滨抚掌而笑,他蹲下身将年画捡起,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放回桌案上,痴痴地望着它,许久不动,就像静止了一般。可是下一刻,他忽然把旁边空白的画纸扯过来,抓起笔在上面挥舞起来。 他不用看、不用想,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笔尖触到纸面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独独剩下一个她,用那双带笑的眼睛盯住他、引着他、缠着他。江滨所有的神智皆被她收入囊中,除了胸口那股子熊熊燃烧的怒气。 她要活,他要让她活。 外面的天色从暗变明,又从明变暗,江滨却浑然不觉,画纸用完了,他便在地上墙上画,颜料用完了,他就咬破手指,用自己的血去画。他的身体是虚弱的,眼中的光却是疯狂的,含括着千年的憎与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干燃尽。 而就在江滨疯狂作画之时,大名城已悄然起了变化。 一开始,当天色忽然阴沉下来的时候,人们还只当是天气变了,即便他们从未见过那样奇怪的云层。云压得很低,仿佛站在城楼上便能伸手触到它一般,不仅如此,它还异常厚实,不仅阳光,连风都透不进来。它仿佛在城池上加了个大盖子,将里面的人全部压在下方。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后面:在城门惨案发生的第二天,人们发现城门打不开了。一开始守城的兵士还以为有什么东西挡在城门外面,可是爬上城墙朝外看时,却吓得魂不守舍,连滚带爬地从石阶上冲了下来。 整座大名城的外城墙上都被灰色的不知是云还是霜的气流涂满了,云顺着城门流下,堵住了门上的每一条缝隙,将它封得牢牢的,即便官府动用了所有的人力,都没能将大门推开半寸。 这些气流是从上方的云层中涌出来的,就像四面水帘,将大名城从头罩住,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公子,不行啊,完全推不动。我方才到城楼上也看过了,但那条路也走不通,您看我这把剑。”宝田刚巡视回来,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宝剑递到赵子迈眼下,“我就把它朝云层中一戳,上面就结了这么厚的一层冰,这人要是从城楼跳下去,不摔死,也得冻成冰棱了。更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包围着城池的水汽有多厚,万一绵延了几里地,那谁能受得了?” 宝剑上裹着的那层冰有几寸厚,正“嘶嘶”朝外冒着白烟儿。桑用手指在白烟中蘸了一下,又放在鼻子下方闻了闻,目光陡然暗了下来,“这不是冰,是怨气,积攒了上千年的怨气。” 赵子迈眉头紧锁,“难道这还是那老妪所为?可是年画,不都被你毁掉了吗?”说到这里,他略顿一顿,“难道江滨还没停手?” 话说到这里,他看到桑的眼睛朝上方一翻,脑袋也微微扬起,便心里一紧,随着它的目光朝上望:头顶的云层在翻涌,如滔滔海水,奔流不息,可是在云层的上方,出现了一张脸,和整座城池一般大小,苍老中透着和蔼,和蔼中又带着几分凄凉。她笑着,灰白色的水汽便从她两片干瘪的嘴唇中汩汩流出,钻进云层中,将它愈填愈厚。 “果然是她” 话未说完,身旁的桑已将手向上一扬,铜针从她指间飞出,直冲那张脸去了。眼看就要触着她,周边的水汽却忽然奔涌过来,在她的下方凝结成一团,看似只是一团可以轻易穿透的气,却只听“当啷”一声,将撞在上面的铜针硬生生逼了回去。 铜针从半空中坠下,重新回到桑的手中,它出师不利,自是气恼万分,手心中“腾地”窜起三把火,扬掌便要去烧那张依然笑微微的人脸,可是,却被赵子迈按住了手腕。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他看向她,“即便你能烧了这一个,但只要江滨还在画,那就还会出现成千上万个,又何必白费功夫。” “那兔崽子在哪儿?”桑收起手心中的火焰,将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第二十三章 吞 “手脚都要钉死了,还有脑袋把钉子从眉心敲进去,让她和蛇怪互相觑视,才能压住对方。” “头骨太硬,钉子进不去啊。” “使劲。” “砰”的一声,血登时冒了出来,将她花白的眉毛染红了。 “砰。” 又是一声,江滨被这声音惊得一抽,猛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手很疼,低头一看,才发现十根手指的指尖已经血肉模糊,连带着指甲都被磨掉了几只。 “我在我在做什么?”他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惊出一身的冷汗。 屋子里,全是那老妪的脸,有的画在纸上,有的画在墙上地上窗户上,甚至,连屋顶房梁上都是那张笑脸。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在那么高的地方作画,却也来不及细想了,因为,他看到了江杉,他直挺挺躺在地板上,脸歪向一侧,后脑勺上的伤口像张裂开的嘴巴,触目惊心。 “爹。” 江滨欲爬起身,可是脚踩着地上的血,猛地一滑,重新重重摔在地上,磕破了嘴角。他以手撑地想站起来,可就在这时,眼前一晃,他看见,那数不清的人像脱离了画纸墙壁和地面的束缚,轻飘飘地腾到了半空中。 它们像是透亮的影子,密密地在空中绕了一圈,每一张脸都在笑,笑容温暖和煦,像春天轻柔的微风。可是这么多的笑容从四面八方袭来,看在江滨眼中,却让他没来由地泛起一股呕意。 “咯咯咯咯咯” 笑声由最初的空洞慢慢变得真实了,江滨觉得,那笑声就在自己耳旁,像是有一个人对着他的耳朵笑似的,将他的耳鼓震得生疼。 “你” 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然而下一刻,这预感成真了。影子忽然向中间围聚过去,一个摞一个,重叠在一起,由扁平逐渐变得立体起来。她的脸渐渐地饱满了,脸颊鼓起来,皱纹陷下去,眼睛里的光越蓄越多 再好的画师都画不出来这样的人像,画像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而她,马上就要活过来了。 影子还在朝她的身体里汇聚,一个连一个,速度之快,令江滨感觉有些眼晕。忽然,他看到那双眼睛动了一下,她朝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嘴角轻轻一抿,将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江滨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上了,一个越来越像“活人”的死人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她因为年迈而略显僵硬的肩膀、皱皱巴巴的脖子和有些佝偻的背部和他画中一样,可是现在,他却怕得想逃。 死了这么久,怎么能活过来呢?活过来,她要做什么呢? 江滨颤手颤脚地朝江杉爬去,趁她还未完全活过来,他要离开,带着江杉,哪怕拖也要把他拖离这里。 “爹。”江滨努力地朝前爬,他已经摸到了江杉的鞋面,再努力一点,就能抓住他的手了。可触到江杉皮肤的那一刻,江滨的眼泪却唰地一下子落了下来:他的手好凉,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再把它焐热了。 “爹” 江滨哭了,他很怕,怕自己的生命中从此缺了一块。那个在别人眼中有些懦弱有些窝囊的男人,于他而言,却是可以倚靠的一座山,失去了他,他不知道该如何朝前走。 “爹,你不要离开我。” 哭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江滨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循声望去,却发现那老妇已经从空中落到了地上,和她贴面站着的,是最后一个透明的影子。 老妇似是已经完全活了,之所以说“似是”,是因为她那对眼珠子还是用笔画出来的,嵌在一副活人的眼眶中,便更显得骇人,像被硬生生塞进了两块碳。 而站在门边的,是桑,那个在城门前毁掉了数幅年画的姑娘,她身后,还跟着赵子迈等一干人。 江滨忽然觉得有了希望。 眼前一晃,他看见一道火焰飞来,裹挟住那条即将进入老妪身体的影子,“唰”的一声,将它烧成一股黑烟。 “太好了”江滨喜极而泣,将江杉的手捏得更紧了,然而下一刻,他却惊惶地看到那老妇微微一动,伸出两条僵直的臂膀,将手搭在桑的肩头,涂着蔻丹的手指几乎嵌进了她的皮肉中。 见此情景,赵子迈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手中的长剑带着呼呼的风,直朝那两条手臂劈下,可是剑还未落下,桑忽然咬着银牙嘿嘿一笑,不管不顾地用肩膀顶着那两条胳膊,将老妇朝墙面推去。 “咚”的一声,老妇的后背重重撞到墙上,她的身体陷了进去,不是陷进墙里面,而是变成薄薄的一层,贴在墙面上。 肉身重新化成鲜艳的颜料,她,又变成了一幅画,在桑强大的撞击力之下。只有那两条胳膊还平举着,虽然它们也已经成了两片软绵绵的纸,但指尖却还是锋利的,依然深深钩住了桑的肩膀。 “一幅破画罢了,还妄想成人”桑冷冷瞪视着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抓向那老妇的咽喉。 “噗呲”一声,老妇的喉咙被它开了个洞,可本来应该抓握了一手的墙灰和颜料,现在却抓了个空。洞很深,里面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清,桑只能隐约嗅到洞口处飘出来一股接一股的咸腥味儿。 “这是?” 它踟蹰了一下,下一刻,却觉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指猛然收紧了。老妪将它拉向自己,她的指甲因为拉扯全部断掉了,但还是在最后一刻将桑拽了过来。 桑整个人都贴上了墙面,和那副画面对面站立着,它看着那双带笑的眼睛,那眼睛便朝它滴溜溜一转,里面,是不怀好意的一抹微笑。忽然,桑觉得肚脐周围猛地一凉,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钩住,随后便飘了起来,穿出穆小午的身体,朝老妪脖颈上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飞了过去。 钻进画中的那一刻,耳边隐约传来赵子迈的声音,它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大海的咆哮声从四面八方袭来,填满了它的耳廓。 第二十四章 苦 “外伤倒还好说,可是他脑袋里现在积蓄了太多的淤血,所以才难以醒来。你把他的东西给收一收,别让他穿着这身脏衣服走。”胡太医从江杉的床边站起来,有些同情地朝跪在一旁的江滨看了一眼后,摇着头朝门外走去。 “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江滨跪着转向他,用力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眼泪顺着面颊汩汩而下,“求求你,只要能救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胡太医叹了口气,走到江滨身边将他搀扶起来,手在他肩头拍了一拍,砸吧了一下嘴道,“孩子,不是我不想救你爹,这是公子交代给我的事情,我怎能不尽心?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大名城被封,药店里没有存货,偏偏,你爹这症状需要几味罕见的药材,唉,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了。没有药,莫说是我,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 说完,见江滨身子一软又歪在地上,两个眼睛直直盯着地面,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量,便不忍心再看,转身朝屋外走去,轻轻带上了门。 听到“咔哒”的关门声,江滨战栗了一下,一手撑地,将目光重新转到江杉身上: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苍老了?鬓边都已经添了白发,可是明明前几日,他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高兴了就喝酒,不高兴也喝酒,喜怒哀乐皆挂在脸上,连肠子似乎都是直的。 神思一恍,他忽然想起县令大人问的那句话:这江杉是被谁打伤的?怎么下这样的狠手? 爹是被谁打伤的?除了自己,还有谁? 江滨垂头笑了一下,笑得泪水四溢,“你杀了他,江滨,你以后该如何自处?再也见不到他,你该怎么走完接下来的路?” 心头像被猛地戳了一下,他浑身一凛,旋即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步子迈得太急,被门槛狠狠绊了一下,磕痛了膝盖,但是他像是不知道痛似的,依然步履如飞地朝院外跑去。 外面是咆哮而过的北风,撞在江滨的耳朵里,“轰轰”作响,他简直怀疑自己要被它震聋了。但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仿佛远在千里之外,他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唯一的一件寄予了他所有信念的事。 江滨一瘸一拐地走到栏杆旁边,水面经过一夜寒风的洗礼,现在已经接上了一层脆脆的薄冰,下面的那些倒影,便有些看不清了。但江滨知道,他还在这里,一定还在这里。 他俯下身,轻轻叫了一声,“喂”。 这不礼貌,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亦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最为合适。 可是男人却因为这声呼唤重新从明静斋中走了出来,他还是上次那身装束,晶亮的眼睛穿透冰层直直落在江滨身上。 “你找我?”男人不紧不慢问出三个字。 “你死了,我知道,你是死人。”这句话比那个“喂”更加无礼,可是,江滨却不能不说,他找他就只有这一个目的,即便惹怒了他,却依然要要说,“可是,我却能看到你,还能和你说话” 男人非但没有动怒,眼中反而还多了几分同情,“你觉得江杉死了,也会来到这里,这样,你就可以日日见到他,就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他一语点破江滨的心事,说完,见他没有否认,便接着道,“可是你可知道,住在这里的滋味儿一点也不好受。” “为什么?至少他还能看得到我,甚至还可以和我说话。”江滨急急接了一句。 男人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这里,是阴阳交汇之处,选择了这里,就等于放弃了转世为人的机会,只能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徘徊。即便有你,那又如何呢?亲情虽贵重,却也不可能永远倚靠着它过日子,更何况,总有一天,你也是要离开的。江滨,我想,你爹是不会选择这条路的,不,这世间,恐怕没几人愿意选择这条路。” “可是你选了这里,”江滨想也没想就脱口说出这几个字,“你为什么要选择这里?我并未并未看到有谁来看望过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很轻,轻得连他自己都听得不太真切,可是男人却听到了。他脸上忽然浮上的那缕悲伤是那样明显,明显到即便隔着冰层,江滨都能感受得到。 “做人,太苦了,我不想再经历一遍。”他说。 江滨心头一动:苦吗?是苦的,他从小跟着爹四处漂泊,尝尽了世间的苦难和冷漠。可是,即便再苦,也总会不时有甜来调剂,比如,每次生意不错收摊回家,江杉都会买一串糖葫芦带给他;比如,江杉酒后总是会唱歌,唱得难听却不自知,他每次都会被逗得哈哈直乐;再比如,他拿起画笔,就觉得远山近景尽收在胸中,每当这时,他就想将世上所有的美好都用手中的这支笔描绘出来而且,若做人全是苦的,她又怎会千方百计地要重新活过来?即便已经吃尽了人间的苦头。 想到这里,江滨将目光重新汇聚到男人身上,“有苦就有甜,苦后方知甜,你怎会对人间一点留恋都没有?” 男人没有回答江滨的疑问,脸上那抹显而易见的哀伤也被他藏起来了,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若这件事没有发生,你最想做什么?什么事情能让你得到最大的满足?” 江滨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用力一点头,“我想好好作画,若有一天,能得贵人赏识,到宫中去作一名画师,那就能从此脱离苦海,我和爹,就再也不会为生计所迫了。” “宫中?”男人喃喃道出这两个字,旋即,他漠然一笑,“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宫里还不好?那哪里才算好?”江滨不解,眉头深深锁在一起,这一刻,他才看清楚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剑,一把玄铁铸就,精美异常的宝剑,“难道你去过宫里?” 第二十五章 旧友 “我曾处心积虑从那里逃出来,本以为能获得自由,哪知,天地之间皆是罗网,根本逃不脱。”男人冷笑了一声,又一次转头看向一脸迷茫的江滨,“孩子,你来对地方了,这祁王府中,藏有大量珍贵的药材,皆是御赐之物,你爹需要的刀尖药和续命汤皆能在这里找到,就埋在院中那株千年银杏下方的瓷罐中,你带给胡太医带,他一看便知。” 闻言,江滨心中大喜,跪下便要朝他磕头,却被男人挥手阻止了,他看向江滨,锐利的目光渐渐被担忧涂染,“救你之人不是我,而是这位落魄的祁王。当年,他为了保命,逃离京都,来到大名城,可是最终,皇宫里的那一位还是没有放过他,即便为了表忠心,他每日奏疏,甚至不惜杀死了自己的妻儿。” “杀死了妻儿?”江滨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咚咚咚咚清晰且急剧。 “没错,就在这水中,他将母子二人的脑袋摁了进去,任他们怎么挣扎,他都没有放手。可是他没有想到,仅仅一个月后,就有圣旨传来,命他自绝于天下。”说到这里,男人朝身后的明静斋瞥了一眼,“他就吊死在那间书房中,那是他最喜爱的一处居所,因为他极爱作画,就和你样。” 江滨觉得自己的双腿在微微地战栗,他嗫嚅着,“我只是个画画儿的,不是什么王爷,只要循规蹈矩,倒也不会惹上杀身之祸。” 男人笑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多数时候,命运并不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不过江滨,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去试试吧。” 说完这句话,水波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像是有一根棍子在搅腾水底一般,泥沙翻涌向上,男人的面孔越来越模糊,竟这样渐渐地隐去了。 纵使心中有数不清的疑问,江滨此刻却也不敢再耽搁了,他按照男人所说,来到院中那株千年银杏树下,果然在土中挖出了一只盛满了药材的罐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朝明静斋的方向跑了过去。 胡太医在院子另外一间房中,那里躺着桑,它现在已经知觉全无,和江杉的状况看起来一模一样。 江滨闯进房子里的时候,胡太医正束手立在一侧,小心翼翼地在对赵子迈解释:“公子,我怎敢不好好诊治,只是这姑娘病得太过怪异,她没有任何外伤内伤,却依然昏迷不醒,我从医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 “它虽然被画吸了进去,但这具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怎会就像现在这般,动也不动” 赵子迈说到一半止住了,他看着胡太医充满了费解的脸,知道他完全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他没有说谎。桑不见了,穆小午也不见了,现在躺在床上了,是一具没有一点意识的躯壳,别说胡太医,就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该怎么救你?”他望向直挺挺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现在,穆瘸子正坐在床边抹眼泪,他本以为桑被吸进去,就皆大欢喜了,没想到面对的却是一个昏迷不醒的穆小午。 “赵大人,我找到了一些灵药,说不定能救这位姐姐。”江滨推门而入,将手中的罐子递到胡太医手上,“这些都是祁王留下的名贵的药材,我爹有救了,姐姐她应该也有救了。” “你是在哪里找到这只罐子的?”赵子迈盯着罐子上的泥土,心中微微一动,“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院子里的银杏树,它就埋在那里。”江滨直言不讳。 “是谁告诉你的?” 江滨朝前上了一步,“大人您昨日主动跟官府解释年画杀人之事与我和我父亲毫无干系,我自是对大人充满了感激,绝不敢对您有所隐瞒。只是这件事,说起来着实怪异,还望大人不要认为是小的在胡编乱造。” 赵子迈看着江滨,一字一句道,“怪异的事我见得多了,你如实说来便是。” 江滨松了口气,遂将河底那个男人的事一五一十道来,他将藏药之处告诉自己,他为何要选择留在这个阴阳交接的缝隙中,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历经千帆后的平静。 “祁王是先帝异母的弟弟,他的死一直都是个迷,连父亲都不知道祁王的死因究竟为何?那男人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他就是祁王?”赵子迈揣测着,开口问了一句,“那男人长相如何?” 江滨眨眨眼睛,“个子不高,但精炼有力,一看就是习武多年之人。他的眼睛很亮,我从未见过那般闪亮的眼眸,盯视着我的时候,会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被他一览无余,什么都隐藏不了。对了,他还拿着一把剑,那把剑的剑柄上纹饰着北斗七星,那七颗星星,和他的眼睛一样明亮大人?大人?” 江滨看到赵子迈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两个眼珠子虽然盯在自己身上,但思绪显然已经飘到了别处。 “是他。”过了一会儿,他自嘲般地一笑,“我原以为他逃掉了,却没想到,他为了避开世间种种,逃到了这里。” “大人,他是谁?”江滨不解,努力在赵子迈脸上寻找答案。 “一个旧友,”淡淡道出四个字后,他看向胡太医,“快去把药煎了,这药,救不了它,却能救江杉一命。” 江滨感激万分,刚要冲赵子迈跪下,却听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赵大人,”大名县令匆匆走了进来,他花白的胡子耷拉在嘴角,将他整个人衬托得仿若一只老山羊。朝赵子迈行了一礼后,他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可旋即,他鼻子一楸,眼泪就落了下来,“赵大人,赵大人,大名城已经被封了几日了,若再想不出破城的法子,城中积蓄的粮食就要被吃光了,老百姓就要统统被饿死了。” 第二十六章 乙婆婆 “乙婆婆,这是什么种子?像小石子似的,我从来没有见过。” “它叫棉花。” “我只见过月季花、杜鹃花、山茶花、芍药花却从来没听说过棉花,可单单就从名字,它已经比别的花逊色了不少。” “样子也逊色呢,白花花的一团,也没有味道,可不比其它花万紫千红、芳香醉人。” “乙婆婆,那你为什么还要种它,还要千里迢迢把种子从那么远的地方带过来?” “小弭,你身上的这件褂子穿得舒服吗?” “舒服呀,又软又柔,比我以前穿过的衣服都舒服,不像那些麻布衣,粗糙又扎人。” “小弭的这件褂子,就是棉花做的呀。” “棉花?” “嗯,等到明年开春,这些种子就会破土而出,秋天的时候,枝子上会结满了棉桃,被秋风染得象雪花一样洁白耀眼。或许,它是最不起眼的一种花,但是这种花,却能庇护我们,让我们不再畏惧冬日的严寒。” “乙婆婆,小弭觉得,棉花很像你,不美,却能给我们每个人带来温暖,”他说着,忽然伸出手去,在乙婆婆的额头上轻轻摸了一把,手指移开时,站在旁边的桑看清了她额面上刺着的四个字——迭配崖州。 “他们刺你的时候,你疼吗?”小弭轻轻问了一句。 乙婆婆温和地冲小弭笑,“不疼,反倒在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解脱了。” “你犯了什么罪?”小弭的声音放得很轻,他虽然只有十岁,却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该问的,所以说完后又飞快地在后面加了一句,“不想说也没关系的。” 乙婆婆没有动怒,相反,她脸上还带着一贯的温存平和,被从身后斜过来的阳光一照,更显出融融的暖意来,“我说出来,小弭会怕吗?” “不怕,我长大了,现在都敢一个人走夜路了。”小弭用力地拍了一拍胸膛。 “我是担心小弭会怕我,在知道我做了什么之后。”乙婆婆朝他一笑,小弭觉得那温暖的笑容中有几分凄凉,依稀还有一丝慌张,于是,他也不由地跟着慌了起来。 “我不怕,婆婆你是好人,我怎么会怕你。”好在嘴巴还是硬的,没有出卖他的内心。 “我杀了人,”乙婆婆将棉花的种子洒到松软的泥土中,然后双手捧起一抔土,盖在种子上面,“那个人是我的夫君,也是我此生最想摆脱的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嫁给他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身上的伤就没有断过。他打我,因为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干脆就不再为自己找理由,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能把我打倒在地。他的父母也帮着他,我是他们出钱买过来的,付了钱,或许他们就觉得应该物尽其用,包括挨打这件事。所以,我经常被三个人围着一起打,板凳、铁镐,最后干脆连菜刀都用上了。” 乙婆婆“呵呵”一笑,将袖子撸起来,她的胳膊上面,有两条丑陋的疤,蜈蚣似的,一左一右爬在她的手臂上。 “小弭,现在你明白为什么被判刺配之刑的那一天,我会觉得自己解脱了吧。” 小弭没有害怕,相反,他心中燃起了炽盛的怒火,“不是东西,这一家老小都不是东西。” “有几次我觉得自己差点就要死在他们手里了,”乙婆婆放下袖子,垂首看向脚下的黄土,她那语气还是那般平静,像是在述说与己无关的一件事情一般,“最狠的一次,他将一只酒罐砸在我的头上,然后把我关在门外,关了一夜。那是冬日里最冷夜最长的一天,我记得,鲜血在我的头发上结成了冰棱,我不知道,冷和疼,哪一个会最先将我击溃。可是我还是熬了过来,我本以为自己会在那一夜彻底解脱的,但不知为何,我竟然没死。所以那件事后,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能这么轻易地死去,我不能对不起在那样恶劣的境况中依然苦苦坚持的自己。” “后来呢?你为什么杀死了他?” “我有了孩子,”乙婆婆的的嗓子哽了一下,小弭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她的嘴角还漾着那抹最为常见的微笑,隐藏在皱纹下面,更显得和蔼,“我告诉了他,以为他会有所收敛,可我低估了人性的恶,他没有对我手软,亦没有对我腹中的孩子手软,相反,为了让他打出的每一拳头都显得更有威慑力,他专挑我的肚子打。” “那孩子” “离开了,我感觉到鲜血顺着腿滴落下来的时候,脑子里闪了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把斧子,而那个杀死了我孩子的人,正趴在我的脚下,他的身体,就像一只漏了陷的饺子,各种颜色在旁边铺了一地。” “他活该,他杀了你的孩子,你便杀了他,这有什么错?”小弭愤愤不平道。 “官府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再加上全村上下的人都为我求情,所以,我捡回了一条性命,但却被判刺配崖州,一辈子都不准回来。”乙婆婆捻起一撮泥土,放在鼻下一嗅,“一开始我不觉得有什么,我恨透了这个地方,不知多少次都梦见自己逃离了这里。可是大半辈子过去了,当我老得身上的每一寸肉皮都没有弹性了,腿脚也不再利索了,我才发现,背井离乡的滋味是这般难受,我想念这里的一草一木,连一颗泥土的滋味都发疯地想念。所以,我回来了,冒着被告发的风险,穿过海,越过山,回到了这里。” “回来了就好,你看,现在不是皆大欢喜了,”小弭忽然很想安慰她,虽然她眉宇间并没有一丝忧伤,“你家里人都不在了,村子里的人呢,都很同情你,绝不会做出告发之事,你从此就安稳住下,教我们种棉花,等明年棉桃长出来了,咱们就一起摘棉花,纺棉布,吃饱穿暖,好好过日子。” 第二十七章 过往 桑面前的景象定格成一幅画,画中的乙婆婆和那个几乎与江滨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名叫小弭的男孩子都固定在那副多彩的画中。随后,这幅画急剧地朝后方退去,很快便化为天边的一个黑点,而与此同时,桑面前出现了另外一幅画面,画中,乙婆婆又长了些年岁,她现在和年画中的那个老妪的模样几乎没有了区别,胖了一些,也白了一些,虽然眼角眉梢又多了几条皱纹,神气却比之前好了许多。 她之前虽然也总在笑着,但能看出,那笑是有些勉强的,她的心明明是拧巴的,却非要在脸上强撑出一个笑来。可是现在,那笑容却是明朗的,就像天空中秋日的暖阳,洒下满地明媚却不刺眼的光。 棉桃全部长出来了,大得像馒头,每一棵上都有十几个,被风一吹,沉甸甸地上下摆动。 “乙婆婆,你看,棉桃全部长出来了,咱们可以纺面纱、织棉布、做棉袄,以后的冬天,就再也不会不敢出门了。”小弭也长大了一些,他现在差不多是十岁的样子,和江滨年龄相仿,两个人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乙婆婆看着他,“哪能像你想得这般容易了,脱籽、弹棉、纺纱各个都要费一番功夫” 小弭嘿嘿一笑,“我算是看出来了,您什么都会,只要有您在,就没有翻不过去的火焰山。不过乙婆婆,您这一身本领,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么漫长的四十年,总要做点什么才成,”乙婆婆摸了一摸小弭的头顶,他的头发很软,就像戴了一顶羊绒帽子,“到了崖州后,我发现当地人不养蚕,不种麻,却穿着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布料,比麻更柔软,比丝绸更保暖。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棉花,那些开遍了山野不起眼的小毛球,就是棉花。棉花无采养之劳,却有必收之效,免绩缉之工,却得御寒之益,可谓不麻而布,不茧而絮。我还发现,那里不管男女老少,都会纺纱织棉,他们生产的棉织物,织工精细,色彩繁多,听说,是给皇帝的贡品呢。” “后来我便跟他们学来着,种棉收棉纺棉,当地人热情且细心,所以我很快便了解熟悉了各道工艺。只是崖州天气炎热,冬日只用穿一件单衣便可御寒我想到了家乡的冬天,想到了我被困在屋外的那个冬夜,我想,若那天有一件夹棉的衣袄,我便不会被冻得那样狠了。于是,我做了一件夹袄,在里面塞满了厚实的棉花,如我所想,它轻盈又保暖,比我以前穿过的任何一件夹袄都舒服。可也就是在这一刻,我知道自己想家了,骨血中的思乡之情是无法被轻易抹去的,哪怕这个地方带给我噩梦一般的回忆,哪怕崖州那个地方四季都沐浴着阳光,我却依然想回到这里来。” “可我知道,回家只是一种奢念。和我一起流放到崖州的犯人,每隔几年,便有被大赦回家的,可是赦免的名单中,始终都没有出现我。主管的吏员告诉我,我这种情况,不被判死刑已是上天垂怜,所以,便不要再妄想其它。可是这番话,非但浇不熄我心头的那簇已经冒出来的火苗,相反,它更加激起了我剩下的唯一那一点叛逆,我知道,我要回来,必须回来。” “我假装从山崖上滚下,让他们以为我已经坠崖死了,然后,在一个雨夜,我爬上了一艘船,撕破雨棚,躲到船舱的一角。” “我还是回来了,在离开了四十年之后。家乡,比以前更好了,夫家的人全都不在了,你们也没有嫌弃我,给了我一隅安身立命之所。” 小弭摇摇头,“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做呀,反倒是你,教我们种棉花纺棉花,所以现在,我们才能穿上这么舒服的衣服,才能安度寒冬。我记得那年棉花生了虫,你用烟梗子泡水去冲洗幼苗,一连几晚都没有休息,最后你累病了,棉花却都保住了。你为我们带来了这么多,怎么倒觉得亏欠我们,明明是我们要感激你才对呀。” 乙婆婆没有说话,只眯眼笑望着小弭,过了许久,方才道,“没想我苦了半生,漂泊了半生,到晚年,竟能过上受人敬重的日子。这么想来,上天待我不薄,受过的那些苦难似乎都是值得的了。” 话刚说到这里,远处忽然跑来了一个人,三十来岁,圆长脸,矮个子,额头上晶亮的一层汗水,皮肤上的皱纹却像是用刀刻上去的一般,给他那张看起来很和气的胖脸平添了几分坚定之色。他步伐很小,每一步却迈得极快,有几次,还差点踩到了路边的棉桃。 “不好了,乙婆婆,”男人看了小弭一眼后,还是下定决心将话当着他的面讲出来,“不好了,那东西昨夜到隔壁的蛮子坨去了。” “怎样?”乙婆婆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裙裾中盛着的棉桃洒了一地。 男人朝她靠近了一点,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死了二十二个,连娃娃们都没放过,”说到这里,他看了小弭一眼,又接着道,“它就爱啃人的脑袋,一口一个,我方才去看了,蛮子坨里那些尸体,都是没有头的” 乙婆婆屏息凝气,一手按着胸口,“为什么没有将尸身安葬?” “人都跑了,因为那东西一吃就是一村子,不把人吃完是不会甘心的。我今天来找您老人家,就是与您商量这件事,您看,咱们是不是也先到山上避一避,万一那东西在蛮子坨找不到人,寻到咱们这里来” 乙婆婆半晌没说话,小弭看到她脸上凝结了一层少有的愁苦,自己不禁也跟着紧张起来。 “躲能躲到几时?”过了许久,她终于说话了,开口的时候,愁容已经被坚毅所取代,她看起来,就像沙场上永不畏缩的战士,那手里的拄杖就是她的武器,“好容易等到了丰年,现在马上就要到冬天了,却要躲到山上去,白白糟蹋了这些辛苦种出来的棉桃,这事,我不做。” 第二十八章 记忆 “可是现在都火烧眉毛了,”阿邑的脸发愁地皱成一团,声音也略有些颤抖,“见过那东西的人说,它身上长满了像刀子似的鳞片,嘴巴张开三四尺宽,里面全是尖牙。弓箭长枪在它面前根本没用,兵器还没触到它,就被那根长尾巴扇飞了。而且越是强攻,它生气了,吃的人就越多” “你先别慌,”乙婆婆目光深沉,手在阿邑结实的胳膊上拍了一拍,“我在崖州的时候,见过当地人打猎,他们用的最多的不是矛啊弓啊什么的,反而最喜欢用火。野兽怕火,因为光亮让它们无所遁形。我想,这怪物长在深海,昼伏夜出,想必也是怕光怕热的,咱们绕着村子挖一道沟渠,在里面生上火,或许能让那畜生望而却步也未可知。” “好主意,”一直没说话的小弭拍手道好,冲阿邑道,“爹,逃能逃到几时,咱们村里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一只畜生不成?” “你懂什么?”阿邑瞪了他一眼,又看向乙婆婆,朝她恭敬地行了一礼,“您老人家行事一向周详,我们就姑且先用这个法子试试,若能就此克制住那怪物,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完,他就急匆匆地朝来的方向跑去,背影很快隐匿在密密匝匝的棉桃中。 “婆婆,我听人将那蛇怪是海中的怪兽,为何它现在却要到陆地上来吃人?”见爹走远了,小弭才抓着脑门,喃喃问了一句。 “天生异象,必出妖孽,”乙婆婆看着天空,眉宇间浮上一抹愁容,“数月前,便有两月相承,晨见东方,只是当时,我见风调雨顺,万民皆安,便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原来一切都有预兆。” 说到这里,她拄着拐杖朝阿邑离开的方向快步走去,“咱们过去看看,他们那边需要人手,咱们虽然老的老小的小,但说不定还能帮得上忙。” 炸蕾吐絮的棉田里,棉花开得正旺,被绚丽的夕阳一照,透出几分粉红来,煞是喜人。桑就站在这爿无边无际的棉田里,一手撑起凉棚,朝远处乌泱泱的人群看了一眼,一手随意扯了只棉桃下来。 棉桃本来还是圆润饱满的,可被她的手一碰,立刻化成了一滩灰烬,被海风一吹,散得一点不剩。 “把我拖进来,就是为了让我看看你经历过什么吗?”桑咧着嘴冷笑,“可惜我不感兴趣,冤有仇债有主,谁欠你的,你找谁去,找不着,就自认倒霉,不要将怒气牵扯到他人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非得活,非得靠着别人的血来活,甚至要一个城的人为你抵命,简直荒唐。” “多了解一些也没什么不好。”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桑冷不防被唬了一跳,背部一下子绷得笔直:她怎么在这里?怎么也被这幅画拖了进来? 它转头,看向身后年轻的女孩子,“嘿嘿”一笑,“穆小午,你怎么这么倒霉,好事没占到一点便宜,坏事倒被我连累。” 穆小午的将搭在肩头的长辫子甩到身后,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眼睛斜睨着桑,“好事?自从遇到你,便处处被你压制,连身体都被你夺走了,你还好意思腆着脸说什么好事?” 语气不冲,却带着明显的戏谑,桑的火气登时被牵扯了出来,嘴角一拉,“你说谁腆着脸?” “你呀。”穆小午不仅不怕,反倒冲桑扮了个鬼脸,耸肩道,“难道不是啊?我的身体你白占了这么久,付过一文钱吗?道过一句歉吗?不仅没做过,你还动辄就威胁那瘸子,要将他扔沟里,你说说看,我们祖孙两个到底是倒了几辈子霉,才遇上你这么个云中夜叉?” 她嘴皮子一向利落,噼里啪啦连珠带炮地说出这么一大串,却偏又句句在理,一时间倒弄得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用手点着她的眉心,半天才憋出三个字,“你等着。” “等什么?”穆小午轻叹了口气,“等出去之后你再来找我算账?我说那个什么大神仙,咱们俩现在被她多困几日倒没关系,只是外面那具躯壳可是等不起的,不吃不喝,用不了多久,她就断气了,到时候,咱们俩就都成无主孤魂了,你还找谁算账去?” 桑知道她用的是激将法,但也知道她说得话句句在理,所以只能暂时压下怒气,抬起手掌,将掌心三道明亮的火光朝那漫山遍野的棉桃投掷过去。棉桃遇到火焰,“哧哧”作响,登时被烧了个干净,窜出的黑烟直冲天际,恨不得将天捣出个洞来。 可就在这时,她们面前的景象忽然又一次定格了,棉花、蓝天、斜阳都变成了画中的景物,用他们看不清的速度朝后方退去,消失在一片混沌中。 景象又变了,这一次,不再是白天了,前面的夜那么深那么长,像永远也走不出去似的,若不是耳边隆隆的海浪声,桑几乎以为这又是一幅画,一幅完全漆黑的图画。 “她的记忆,我攻不破,”它有些泄气,在听到穆小午的叹气声后,这泄气又变成了懊恼,于是便从牙缝中憋出几个字,“叹什么叹,有本事你突围出去,你视若珍宝的那根破铜针,不是厉害得很吗?” “又不是埋怨你,”穆小午嘀咕一句,“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怪什么?” “她把咱们弄进来,却不直接动手,反要咱们看她的一段段记忆,这是何缘故?” “她觉得自己冤,简直要冤死了,这冤屈憋在心里,几千年无人可诉,现在抓到我们,当然恨不得全部展露出来。”桑两手一摊,“可是有什么用呢?早度化早超生,于人于己,都是解脱。” “不一样,”穆小午的声音沉了下来,像一片叶子从树顶悠悠落下,终于找到了归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问这句话的时候,海浪声忽然大了,伴随着一阵簌簌的响动,有什么东西从海里钻出来了。 第二十九章 齐心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因为一条粗长的黑影从她们之间蜿蜒着过去了,它身上沾满了死人的味道,即便咸涩的海水也祛除不掉。它粗糙的腹部摩擦着岸边的沙砾,“咔咔”作响,湿哒哒的尾巴甚至扫到了两人的裤脚。 “这就是年?”感觉它离开了,穆小午才松了口气,虽然她明知它看不到自己。 “廿廿” 像是要回应她的话一般,远处忽然传来了像“年”字发音的叫声,她恍然,原来,这就是年兽的由来,它来自海底某个古老的诡秘之境,偶尔尝到鲜之后,便开始在人间大开杀戒。 “怪了,他们不是说要挖一道沟渠来防御年兽吗?怎么也没见着那道火沟?”桑咕哝了一句。 穆小午只觉北风阵阵,刺骨逼人,抬头看时,见那轮清冷的月亮升的得很高很高,高得仿佛要消失在天际间,于是便蹙眉答道,“现在距那时应该又有几月了,年兽或许已经找到了越过沟渠的法子,他们挡不住它了” 说道这里,她猛地一顿,瞪大了眼睛,“难道今天就是冬至?也就是乙婆婆命丧蛇口的那一天?” 听她这般讲,桑稍稍一愣,旋即便迈开步子朝年兽离开的方向走去,她要让它看,那它就看看好了,这世间的惨烈它不知目睹了多少,她难道还妄想着自己会对她的际遇生出一两点同情来吗? “做梦。”它冷嗤一声,脚下的步子却迈得更快了。穆小午见桑朝村庄的方向走,便也跟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光秃秃的棉田,又一次来到了乙婆婆和小弭歇脚的那条田埂上。 从这个方向俯望下去,整座村庄便尽收眼底,现在,这座静谧的村落像被一条黑纱从头茏下,万事万物都化成了一个个朦胧的黑影,看不真切,包括那条已经游弋到村口的“年。” 它趴在村子的外缘,巨大的犹如一座小山丘般的身体在上下起伏,它蛰伏着,不敢轻易越界,为什么?难道它曾经在这里尝过苦头?因为某个人 终于,它按捺不住了,尾巴在地上轻轻一扫,它朝村中游了过去,鳞片炸起的身子带起一片轻烟。 村子里很静,静得连年游动的声音都听得见,它在屋宇街巷间穿梭,不时,还将脑袋从窗洞门口处扎进去,可是,它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屋子全都是空的,别说人了,连半个鬼影子都看不到。难道,他们也放弃了,就像别的村子里的人一样,拖家带口逃到山上去了? 不可能,它想起那个站在人群中间的苍老的身影,它从未见过那样坚毅沉着的一张脸,她是他们的主心骨、定海针,只要她还在,这村里的人就不会撤退。 她可是让它吃了不少苦头,火攻、石击若非有这么一身坚硬耳朵鳞甲护体,它恐怕不知要死在她手上几回了。她为什么会这么顽强呢?像一颗永远也啃不烂的石头,越挫越勇,不把它置于死地决不罢休 年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一个没几年活头的老太婆,竟想要它的性命,那今天就要让她知道,跟它作对的人会落得什么下场。 “哐啷。”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响声便源源不断传来,一声叠着一声,像万匹铁骑奔腾,又如千道惊雷滚落。年生活在死寂的深海,冷不丁被这从未听过的巨大声响一吓,鳞片顿时从根乍起,连带着身子都哆嗦了起来。 是什么?它回头,瞪大了两只铜铃一般的黄眼睛。 眼前一片火红,穿着红衣的人们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的,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锣鼓铜钹,将手里的乐器敲得震天响。可是年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它只觉得那响声和他们身上的红色一样,刺激着它的每一个器官,恨不得在它身上戳出无数个洞来。 这么刺耳的声音,怕是能将海水都劈开吧不知不觉中,它将身子蜷缩起来,它怕了,不由自主地朝后撤了一点。 微小的动作却引起了人群的注意,他们第一次见到这头食人无数的怪物退缩了,虽然只是一点点,却让他们振奋不已,激动万分。以前,纵使面对火沟石弹,它也从不畏缩,张狂凶残,受了伤也全然不顾,所以他们辛苦筑就的防御工事,竟是在它的一次次恶狠狠的强攻之下,被彻底摧毁了。可是这一次,他们只是按照乙婆婆的交代,拿起了锣钹,年,却畏怯了。 “我一直在找它的弱点,却发现这畜生悍得很。它是怕火的,怎奈鳞片坚硬,若不能持久将之困住,再以烈火兵器强攻,还是不能将它置之死地。可是它身强体壮,想要制住它谈何容易,所以后来我便想着,会不会还有另外一种东西能降服住它。那东西必然是陆地上随处可见,但深海中却没有的,它一见之下,定然心惊,我们便能藉此机会扭转败局。想来想去,我终于想到了,是声音。深海那地方,除了无光,更是很少有响动,它乍一听见嘈杂巨响,定会被吓到魂不守舍,如此一来,我们的机会就到了。” 乙婆婆的话回荡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现在,她的话成真了,他们看着年兽澄黄的眼睛,发现恐惧正从周围朝瞳孔聚集,将那两只硕大的眼睛填得满满当当。 “杀了它” “冲啊” “揭了它的皮” 热血在每个人的心中翻滚,比烧热的油还要烫,他们敲动着手中的鼓钹,朝年冲过去。不是不怕的,毕竟要面对的,是个肚子里装满了人头的怪物,可但凡有退缩的,便会被旁边的人一把扯住。 他们不能退,他们记着乙婆婆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不管是声音还是烈火,都不如一样东西重要,‘心齐’,拧成一股绳,咱们才能打败它,不怕巨浪高,只怕桨不齐,万夫一力,天下莫敌。” 第三十章 较量 三十、 人群朝年步步逼近,每个人都目眦欲裂,凶光毕现,他们都想宰了它,想了许久,今天,这个愿望似乎终于可以实现了。 年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它第一次有些慌了,在面对这些平日里被它视若蝼蚁的人的时候。它一边朝后退去,一边左右晃动着到三角形的脑袋,死盯着他们手中晶亮的锣钹。它不甘心,却又畏惧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它们是那般刺耳,每敲动一下,自己身上的鳞片就跟着震颤一下,像是要被这躁动的声音揭下来一般。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年的尾巴触到了炽热的火,它被烫了一下,猛然回过头,这才发现,它的身后是一堵熊熊燃烧的火墙,比海中的巨浪还要高,简直快要烧到了天空中的月亮。 他们堵住了它的后路,他们并不是像以前那般以吓走它作为目标,他们要杀了它,永绝后患。 这一定是她的主意,它知道,那个老太婆,它第一次见她时,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只是它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要来索它的命。 她在哪儿? 年在人群中四处搜寻着,想找出那个垂老的身影,可是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掠过,它却独独没有看到她。她不在这里,那个幕后黑手,在把它逼入死路后,自己却躲了起来。 一股怒火窜进脑袋,年忽然发出一声叫,伸长脖子朝离它最近的那个人扑去,大张的嘴巴带着一股腥风,一张一合间,便将那人的脑袋从脖子上揪了下来。 鲜血喷了一地,有一些还飞溅到旁边人的脸上,热乎乎的。一开始那个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脑袋掉了,走出两步后,却将两条手臂直直伸向前面,摸索了几下。“嗵”的一声,他手里的铜钹掉在地上,紧跟着,他没头的身体也轰然倒下了。 就是这么一声,将局势彻底逆转了过来,周围的人全都愣住了,下一刻,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尖叫,“吃人了,年兽吃人了。” 这是一声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叫,惊动了周遭的人,也惊动了被锣钹的响声威吓住的年:原来,那些会发出震天响动的小玩意儿根本伤不了它,原来,它不过是那老太婆搞出来的骗人的东西。 它被骗了。 年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忽然将身体绷得笔直,倒三角型的脑袋低垂下去,倾斜成让人心悸的角度,凶狠的目光笼罩着下方惊惶的人群。这是它动怒的前兆,没有人敢在这样的目光中停留,除了四散逃窜,人们没有别的选择。 年当然不会就此放过他们,它俯冲下去,带着飒飒的寒风,将脑袋扎到人群中。 惨叫声交织成一曲凄厉的乐章,回荡在村庄的上空,月亮似乎都被不忍心再看这惨烈的景象,藏到了乌云后面。 “畜生。” 火墙后面有声音传来,镇定且不失威严,年认得这个声音,于是停下攻击的动作,恶狠狠地将脑袋转了过去。他看到火墙那边站着一个人,身量不高,佝偻着背,手中握着一根拄杖。 是它找了很久的那个人,剥其皮喝其血也难解心头之恨。于是,它将已经到了口中的人丢下,粗长的尾巴在地上一扫,将身子整个转了过去,目光紧紧盯视在乙婆婆的身上。 “畜生,我知道你在找我,可是我早料定了,你这条臭水沟中的老泥鳅,见了火就要退怯三分,就算借你一百条胆子你也不敢过来,”她凛凛一笑,目光中全是嘲弄,“所以我安稳地站在这里看着你,看着你今天是如何死在这些被你欺凌得家破人亡的人的手中的。”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被卷在“呼哧哧”作响的火浪中,年听不清也听不懂,却将她话中的含义猜了个透透彻彻,半分不差。她一点也不怕自己,不仅不怕,她还在笑它,笑它被那些像蝼蚁一般的人逼到这步田地,笑它一次次中了她的计谋,数月都攻不进这座村落。 它恨她,哪怕同归于尽,它今天也要将她拉进地狱。 年张嘴大叫一声,冲着那堵吐着烈焰的火墙冲去,不管不顾,哪怕前方是它的葬身之所,它也认了。 身子穿过火墙的那一刻,它看到乙婆婆朝旁边躲了一下,她想逃,它已经看到了她脸上惊惶的神情,于是便不顾满身火辣辣的灼伤,用力朝她的方向一扑。 下面猛地一轻,身体已没有附着之地,掉下去前的那一刻,年看到乙婆婆脸上的神色变了:惊惶鸣金收兵,取而代之的,是风雨过后的平静,除此之外,还有一抹得意。 她得逞了,它又一次上当了。 年落到一层厚实的软绵绵的东西上,它不知道这是什么,却知道自己一点也没有受伤,可是,既然要它死,又为何在深坑中铺上这样柔软的一层? 年不懂,可当它抬起头,接触到深坑旁边那无数道充满了仇恨的目光时,心中却不由地一惊。 他们要做什么?将自己困在这样一个仿佛填满了云团一般的深坑中? 它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因为它看到乙婆婆手里多了一只火把,火光闪耀,填满了她脸上的每一道沟壑,将她衬托得像九天之外的神只了。 忽然,那火把毫无预兆地坠落下来,重重砸在年的身边,砸在那绵软蓬松的“云团”上,在它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无数点火星窜了出去,以火把为中心,迅速朝外围蔓延,只是瞬息之间,就将这里变成了充斥着烈焰的炼狱。 年惊恐地嘶嚎,它扭动身体,想从深坑中逃出,可是那些本来还雪白松软的“云团”,现在却丝丝缕缕将他缠绕起来,它越是动,便被缠得越紧。 它感觉有无数只手争先恐后的绕过来,将它缚在地上,缚得死死的,火苗在丝线上流窜,顺着它的鳞片钻进去,舔舐着里面的嫩肉。 这是什么?这般柔软,却又蕴藏着这般巨大的力量,就像就像上方那个俯视着它的乙婆婆一样。 第三十一章 救 火海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条已经被烧焦了的黑色的尾巴,上下扑腾,奋力做着最后的挣扎,可它终究还是难敌大火疯狂的舔舐:棉花下面铺了稻草,草里浇了热油,这是乙婆婆精心设计的陷阱,为了它,只为了它。 终于,那根尾巴颓然垂下,掉落在尚未熄灭、但仍冒着滚滚黑烟的火焰中。 “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颤声问出这两个字来,人群静默着,他们在等,等那个唯一有资格回答的人的答案。 可是乙婆婆没有回答,她站在火坑旁,混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现在,火焰已经基本上熄灭了,黑烟却没有散,里面夹杂着数不清的火星,就像她在崖州时,仰头便能看到的那片缀满了星辰的银河。 应该被烧死了吧?即便它是来自深海的凶兽,即便披了一身的钢盔铁甲,也遭不住如此气势磅礴的大火。她确信这一点,但心头却仍不免惴惴,是为什么呢?这种不安的感觉,从前几天,便一直缠着她,哪怕她已经思虑周全,哪怕这个计划丝毫没有破绽,她却仍然心神不定,不能安枕。 睡不着的时候,她常常想起崖州看管她的吏员说的一句话,他说:“乙婆婆,你为什么总想着回去呢?这里多好,民风淳朴,连人的眼睛都是纯净的。” 为什么要回去?因为这里是故乡,即便她曾在这里被伤得体无完肤,却还是不能不回来。 她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因为故乡接纳了她,即便额头上的刺字是那样的醒目,乡亲们却依然收留了她。所以她时常在心里暗自嘲笑那位吏员的后半句话。他怎么说来着,对了,他说:“崖州不像咱们那个地方,咱们那儿,每个人都揣着自己的小九九,你不剖开他的心,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没有感受过善意的人,当然对善良一无所知。乙婆婆丝毫不怀疑,在这件事上,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可是,那不安的感觉为何总在深夜席卷而来?如潮水从头覆下,闷得她透不过气来,哪怕当年她乘船逃走,在船舱中躲了整整两个月,靠吃老鼠残羹为生,都没有现在这种让人难忍的不安。 黑烟袅袅,像散不完似的。 乙婆婆看着身下的深坑,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没将“死了”这两个字吐出口。 “阿邑,”过了许久,她轻声嘱咐身旁的阿邑,“我不放心,还是把弓弩拿来再射一轮吧。” 阿邑刚吩咐下去,一直站在外围的小弭忽然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他拉住乙婆婆的胳膊,抬高声音问道,“乙婆婆,年还没死吗?” 童言无忌,却惊得人心惶惶,乙婆婆刚要出声安慰,却感觉脚下的地面震了一震,尚未来得及反应,小弭的身体已经朝下一沉,从她身旁消失了。 它没死,它果然没有死,年用尽力气窜上来,咬住了小弭的脚,将他拖了下去。 惊悸中,大家全部扑向坑边,他们看见,小弭尚未完全掉下去,他正死死攀住离坑沿不远的一块大石,脚面上,却挂着那颗恐怖的被烧得皮开肉绽的大脑袋。 年没有什么力气了,但是却死死得咬住小弭不放,眼睛中闪动着复仇的凶光。 “爹,救我,我疼”小弭哭叫着,他的手指虽死死抠着大石,但是显然,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阿邑趴在坑边抓了几把,可是距离太长,他够不着儿子,只能绝望地看着小弭又朝下滑出几寸,眼看就要命丧蛇口。 “小弭,抓住拄杖。”他耳边响起那个令人心安的声音,乙婆婆颤巍巍趴下,将手中的拄杖探了下去,它从黑烟中穿过,正好落在小弭死抠住大石的手边,像是从天而降的神迹。 “孩子,”乙婆婆镇静的声音传到小弭耳中,他看不到清楚她脸,却能感觉到一股热流顺着拄杖流到他的心间,一时间,脚不那么疼了,那头凶兽沉重的呼吸声似乎也离他原来越远了,“别怕,婆婆数到三,你就抓紧拄杖,好不好?” 小弭用力地点头,这一刻,他没有想过自己没抓住掉下去会怎样,他不用想,有乙婆婆在,一切好事都会发生,这是他的经验,他对此深信不疑。 “一二三。” 听到“三”的那一刻,小弭两手一先一后抓住了拄杖,他先感觉脚下一沉,随后,身子便被一股力量朝上拽去。穿过黑烟,他看到了乙婆婆的脸,上面带着抹欣慰的笑。 “乙婆婆,”小弭的身体贴到了地面,他也冲拄杖那头的她笑着,“乙” 背后袭来一股带着腥味的热气,随即,一条黑影蹭着小弭的身子过去了。年被逼上绝路,殊死一搏,竟然攀在坑壁上爬了上来。它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乙婆婆,于是,便不管不顾扑了过去,张开嘴咬住她的裙裾。可是它的另一半身体还挂在坑壁上,再加上力气几乎已经全部用光,便不能再动,只能将她一点点地朝嘴里吸过来。 乙婆婆奋力挣扎,用拄杖用力捅年的眼窝,可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即便被捅瞎了眼睛,年还是死死咬住她,一点一点,它用蛇信缠住她的脚,将她朝那张血盆大口中拖拽过来。 “救我” 她慌了,手朝周围被年吓得散开了的人群挥了几挥,“救我,快” “爹,快救婆婆,快一点”小弭被吓得哭了起来,他不管不顾地朝乙婆婆冲了过去,伸出小手握住那只刚救过自己的大手。 可是下一刻,小弭觉得身子一轻,衣领一紧,他被爹抓住,提了起来,手指也从乙婆婆的手中脱离了。 “备弓。” 这两个字的声音引起了一片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人群遂不再前进一步,不仅不进,反而朝后方撤去。只有二十几只弓弩从密密的人墙中伸了出来,闪着黑光的尖头齐齐对在年的身上。 第三十二章 利用 “为什么不救人?爹,她是乙婆婆,她可是乙婆婆。” 小弭惊呆了,现在蛇信又将乙婆婆朝里拉扯了一点,已经来到了她的大腿根部,年的牙齿在刚才的挣扎中碎了大半,所以,它现在在生吞她。乙婆婆在叫,凄惨的声音像一把针,扎进小弭乱哄哄的脑袋里。 阿邑没理会儿子,将小弭拽到身后,右手轻轻朝上一扬,嘴里轻声说出两个字,“拉弩。” 有那么一瞬间,小弭以为他是要将年兽射死,再营救乙婆婆,可是弓弩瞄准年后,阿邑却迟迟没有下令发射。 为什么?他在等什么? 小弭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着阿邑的胳膊,一双失神的眼睛盯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脸,他是给了自己生命的那个人,可是现在,他却发觉自己不认得他了。阿邑的脸上不住地朝下滴着汗,将他的皮肤涂染得晶亮,汗水下,是他死命隐藏的恐惧和虚伪。 “它吃了太多人好不容易逮到它,得先杀掉,其他的都不重要不重要”阿邑语无伦次地说着小弭听不懂的话。 “那为什么还不动手?”小弭吼了一句,一边拼命朝前用力,想挣脱阿邑的钳制,可是抓住他的那只手像只铁钳,从他的衣领挪到了脖子上,将他抓得喘不过气儿来。 “乙婆婆” 小弭被掐得眼泪模糊,他的身体已经软了,整个人挂在阿邑的手上,只有脚尖挨着地。他看到乙婆婆朝自己转过脸来,她现在已经被年吞到了脖子,只剩下脑袋还露在外面。她的痛苦他感同身受,只是,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乙婆婆的眼睛上。她的眼睛中,恐惧和绝望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说谎。”她说不出话了,却仍用口型对阿邑说出这两个字来。 小弭觉得掐住自己的那只手猛地颤了一下,手指无力地松开,将他丢在地上。 说谎,没错,爹在说谎,全村上下的人都在说谎,他们对她,说了一个弥天大谎。 半月前,官府派人下来询问年兽之害,无意间看到了正在指挥村民们建筑防御工事的乙婆婆。后来小弭看到,官府的人来到自己家,与爹关门商谈了许久,他感到好奇,便趴在门上偷听,却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刺配”,什么“崖州”,什么“包庇”。他不懂,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将这件事随口告诉乙婆婆,可是在这之后,他发现乙婆婆的面色变了,变得有些惊慌,在面对年兽时,都未曾出现过的惊慌。 “我相信他们。”过了许久,乙婆婆忽然说出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说这句话时,她脸上的神色又恢复成他所熟悉的平静,在阳光的照耀下,那平静竟多了几分神圣。 “相信什么?” “没什么,小弭,咱们再去看看,我怕今年摘的棉桃不够用。”她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 “欺骗,”小弭代她吼出这两个字,“既然要她死,为什么还要利用她?” 人群被这声质问惊得朝后缩了缩,而与此同时,年已经将乙婆婆全数吞进了口中,只留一双眼睛从它尚未闭合的上下颚之间朝外望着,望着那一张张被虚伪涂染得有些模糊的面孔。 他们都知道,每一个人都知道。 原来,这是一场一石二鸟的盛筵。 年发出了吞咽的声音,涎水顺着它的嘴角滴落,终于,伴随着“咕噜”一声,它将乙婆婆整个吞进腹中,一直大张的嘴巴也慢慢闭合上了。 “放箭。” 阿邑的声音从小弭头顶飘过,紧随其后的,是铺天盖地的长箭,每一支都带着呼啸的风,朝年的方向去了。 小弭眼前一黑,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外面的天色还是黑压压的,只是小弭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噩梦发生的那个晚上,因为他浑身绵软无力,头晕沉沉,肚子空荡荡,连下床的力气都使不出,应该已经昏睡了几日。 外间屋子点着蜡烛,烛火一动,他听到了有人在说话,是母亲和姐姐。 “小弭已经睡了两天了,也不知道何时能醒。”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娘,您别担心了,郎中说弟弟只是受了惊,多休养几日便能好了,只是只是爹那边倒有些难办” “出什么事了?” “他们不知该如何处理尸首,它和她的她死得这样惨,怕是很难安生的,总得想个能镇住的法子。” “有法子了吗?” “有是有了,只是只是没人敢去做,他们打造了一口大棺材,将她和蛇皮分别钉在里面,据说,这叫互相妨克,可以压住亡魂。可是将尸体钉在棺材里,这种事谁敢动手?后来没有办法,爹就自告奋勇,说他来做,我怎么劝都劝不住” 听到这里,小弭翻身从床榻上滚下来,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强撑着他从地上爬起,他抖着两条腿将一把椅子挪到窗边,然后踩在上面翻了出去。 屋外的风很大,却吹不透浓稠的夜色,小弭踮起脚朝四处望了望,终于发现了不远处沙滩上那片橘红色的光,于是,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光亮的地方跑去。 当风的呼啸被浪潮声取代的时候,他来到了沙滩上,脚下的沙砾中混杂着锋利的贝壳,在他脚底板上割出无数道伤口,可是他不在乎,他似乎已经不知道痛了。他的眼里,只有前方那黑压压围成了一个圈的人群,人群的中间,隐约可见一口漆黑的棺材,尚未合棺,棺木和棺盖都放地上。 而那阵有规律的“砰砰”的敲击声,就出自那里。 小弭的腿忽然又软了,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所以不敢上前,可是,他却不能不去。 总要有人为她送行的,即便其他人,都把她当成是一件棘手的麻烦,至少他,是真心来送她最后一程的。 海浪咆哮着,带来大海狂怒的气息,小弭朝人群走了过去。 第三十三章 怜悯 “砰砰砰” 敲砸的声音愈来愈近了,每一声都仿佛砸在小弭的心头,将他惊得冷热汗交杂着流下,把单薄的中衣都浸透了。但他没有犹豫,他用力扒开挡在自己前面的人墙,钻了进去。 刚走到最里面,一股液体就喷溅到他的脸上,他一个急刹顿住步子,眼睛垂下,死死盯住自己的鞋面,不敢再将头抬起来。 “咦”“啊”的惊叫声在他身后此起彼伏,像是在给那阵有规律的敲砸声助兴一般,小弭记得,每逢过年宰猪杀羊,围观的人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以此来显示他们的胆小和善良,他们做不出这样凶残的事情,看不得这样惨烈的场面,所以才被吓得忍不住叫出声来。 小弭忽然很想笑:现在是在钉人呢?况且这个人,是被你们杀死的,即便不愿承认,即便没有亲自动手,她,也是被你们杀死的。那么,还做出这幅不忍直视的样子给谁看呢? 真是虚伪。 他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强迫自己抬起头来:乙婆婆仰面躺在棺盖上,双目圆睁,身体僵硬,浑身上下都裹满了年腹中的黏液。她的尸身是完好的,可越是完好,后面的村民们就越怕,怕她忽然一动,用还握在手中的拄杖将杀人凶手们钩过来。 小弭也怕,他见惯了她生动和蔼的模样,乍一看见这具僵直的尸身,难免心惊,可是随即,这怕就被一股巨大的悲伤取代,他很想扑过去,扑到她身上,晃着她的手臂将她唤醒。 可是他知道,她醒不过来了,她的手脚已经分别被四根木钉钉死了,直插在眉心中的那颗木钉正在一寸寸朝深处挪动,在跪在乙婆婆身旁的那个男人用力的锤砸下,穿过了她的骨头,来到了脑髓深处。 每一次锤砸,额头的伤口中都会喷洒出大量的鲜血,血覆盖住那几个黑青色的字——“迭配崖州”。 你没有罪,有罪的是他们 小弭看着那双逐渐被鲜血蒙上的眼睛,心中被一股巨大的悲凉填满了:遥记得乙婆婆刚回来时,大家都怜贫恤老,对她很是照顾,她用的一针一线、家什器物包括住的那间屋子都是大家伙儿一起出钱出力凑出来的。 可是,从何时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小弭捏紧了拳头:不,或许什么都没有变过,人性本就是如此,当不妨碍到自己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可是,一旦感觉到危险朝自己靠拢,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们也会马上露出另外一副脸孔。 这转变,本就无需经过时间的考验,所以,他亦无需为此感到讶异。 血已经完全将乙婆婆的脸覆盖上了,小弭看不到她的眼睛,可是,他脑海却有双眼睛却缓缓张开了:小弭,她呼唤着他的名字,小弭,帮我 “我该怎么帮你?” 他大声问了一句,这句话被一声沉闷的巨响给遮盖住了,棺盖被几个男人翻转了过来,重重扣在装着蛇皮的棺材上面。 画面又一次静止了,这次,它定格在一幕恐怖的场景上:八个男人抬着一口黑色的棺材站在海边,咆哮的海水掀起恐怖的巨浪,三四丈高,像是要将这些人一口吞下。 “他们把棺材投进了海里,”穆小午看着眼前的画面,喃喃自语着,“原来,江滨就是小弭,经过千年的岁月,他还是来救她了。” 旁边站着的桑没有答话,从一开始,它就一直静默着,哪怕穆小午在看到村民们见死不救时气得握拳跺脚,恨不得自己冲上去,它都保持着原有的沉默,只静静盯着那一幕幕惨绝人伦的场景,像是定住了一般。 “想什么呢?这么久都不说话?”穆小午看了它一眼,眼睛骨碌碌一转,嘴角隐着一抹笑意,“难道你对她心生怜悯?” “怎么可能?”桑如梦方醒,又发愣了片刻,这才闷声道,“她死得冤不假,可她想报仇,应该找那些老鬼去,现在因为想复活,杀些无辜的人算什么?” “杀人当然不对,”穆小午目不转睛地盯着桑看,像是在审视它一般,“可是依我看,你每次除祟时用的那三把真火,不像是杀戮,更像是度化。虽说度众随缘,但度者若抱着一颗慈悲的心,想必也能帮助生魂消除怨谤,早入轮回。” “什么慈悲?什么度化?老子不过是要靠邪祟填饱肚子。”桑粗声嘎气接了一句。 可是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像被什么锐利的东西戳了一下似的,破开了一个洞。它又一次听到了那个苍老肃静的声音,那样沉稳,稳得仿佛无论怎样大的风浪都不能将他击倒。 “一个做梦的人能把另一个还在梦中的人唤醒吗?一颗还在苦海中的心能把另一颗心拉出苦海吗?桑,我不能,你也不能,若非充满怜悯,若非感同身受,你度化不了任何人。” “我不懂。” “成为明灯,而不是给别人送去光亮,心生慈心,才能灭罪消愆,这个道理,你要记得。” 他和这丫头说的话一样,可是听到这番话,它心中就烦躁难耐,他们一个两个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它是什么,他们两个都知道,那就更应该明白,它和“慈悲”这两个字和它沾不上半点边。 强迫它去慈悲,简直和强迫一只老虎吃草没什么区别。 可是 桑心中微微震动了一下,它想起乙婆婆的眼睛,那时,她已经差不多被年全部吞了进去,只能用两只眼睛从年的齿缝中朝外望。 那双眼睛里承载的是什么呢?不是怨憎,而是乞求,她在用眼神哀求着他们,期翼能借此撬开他们像石头一样硬的心门:救救我啊,我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你们了,你们不要把我锁在外面。 桑知道,那一刻,它的心和她的连在一起,它能读懂她的哀伤和孤独,那滋味,深入骨髓。 “别装了,你的心事,别人看不出来,难道我还看不出来?”穆小午用手指把玩着辫稍,冲它嫣然一笑。 第三十四章 反制 桑很想揪住她那根长辫子,把她扔到田埂下面去,可是尚未来得及动手,眼前定格的画面却又一次“活”了起来:大海前面的人群和棺材都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黑色的一片海滩,海里的浪却腾地更高了,高得像一座座小山坡似的,一层连着一层,朝岸边直扑过来,掀起的海风将田埂上站着的两人吹得几乎站立不稳,只能互相扶持着,才能勉强不被吹倒。 “快看后面。” 穆小午指着大海叫了一声,桑顺着她指的方向朝前望去,这才发现这层层海浪后面,有一堵十余丈高的巨浪,顶端凌空开放一簇簇浪花,被月光镀成银白色。 浪尖上,托着一口巨大的黑色的棺木,比一般的棺材大了几圈,棺身外面,萦绕着一层诡异的淡红色的血光。 “是她。”穆小午又喊了一声,可声音刚一出口,她和桑就踉跄着朝大海跑去,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推着,不能自已,刹不住步子。 “抓紧我。”桑吼了一声,穆小午哪敢不听她的,忙扯出它,两人就这样被身后那只看不见的手推到了海边。 浪花打在脸上,很疼,像刀割似的,可是两人却无心再管这些,他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口离海边越来越近的棺材上,它在海中漂泊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回家了。 巨浪托着它,像在举行一场庄严而神圣的祭礼,月光从高处落下,愈发为这幕离奇的场景增添了几分阴森。 穆小午不由地朝后退出一步,却被桑拉住了。 “怕了?现在怕可是没有半点用处的。”它的语气虽然带着调侃,但穆小午能听出来,它的声音绷得很紧,像一根一扯就断的弦,它很紧张,和自己一样,看来今日,他们是要打一场硬仗了。 海浪慢慢低伏下来,将棺材托到沙滩上,他们和它离得很近,近得几乎能嗅到棺材中那股湿凉的气息,能听得到里面“沙沙”的声响。 是什么? 穆小午不敢动,只能紧紧抓住桑,有它在,她感觉好一些,但是当棺材盖子缓缓打开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朝后躲了一下,让桑挡在自己前面。 棺材里弥漫着淡红色的微光,穆小午看不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可是那个奇怪的声响还在持续着,像是什么东西蹭着棺底,不间断地,一圈又一圈 穆小午将桑拽得更紧了,她闭起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个即将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东西似的。可就在她紧张得一颗心都吊起来的时候,身后的沙地上冷不丁传来一声呜咽,不大,却足以将她吓得跳起脚来,于是她紧紧抱住前面的桑,在它不耐烦的嘟囔声中,慢慢将头转到后面。 身后的沙滩上伏着一个男人,干瘦得似乎只剩下了一张皮,贴在地上,几乎陷在了沙子里,所以方才,他们才没有看到他。 看到发出声音的是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穆小午稍稍放下心来,可是,当那男人将头抬起来,望向棺材时,她却吃了一惊。她认得他,即便他现在已经是个古稀老人了,她却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这张脸,曾被火光映照得狰狞无比,也曾亲口下令,将弓箭射向了那个刚救了自己儿子性命的人。 “阿邑”穆小午嗫嚅着说出他的名字,男人却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似的,猛地立起佝偻的上半身,发混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翳。 “每年的这一天都要带走一个我知道,今年轮到我了该来的躲不掉,躲不掉的”他发出半是哭半是笑的声音,花白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朝后飘起,像一只扎牙舞爪的蜘蛛。 穆小午还在犹疑,身子忽然被桑朝旁边一扯,一个没留意便跌坐在沙地上,沾了满身的沙砾。刚想开口问它这是做什么,忽然觉得一个冰冷的东西贴着自己鞋面过去了,穆小午心中惊诧,回头看时,那颗本就悬着的心却顿时收紧了,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看到了一条蛇,不,说它是蛇有些不确切,因为,它长着一颗人头,乙婆婆的头。它的后半部分还盘在棺材里,只探出了半条身子,就已经游到了阿邑面前,一颗小得与身体有些不成比例的脑袋有气无力地搭在阿邑的膝盖上。 “两强相斗勇者胜,这乙婆婆怨气太重,重得连那千年蛇怪都无法压住她,竟被她反制住了。”像是猜到了穆小午想问什么,桑紧盯着乙婆婆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穆小午砸吧了下嘴,下意识摩挲着手臂,“幸亏这只是她的回忆,若是让我遇到这么一只怪物,没吓死,也恶心死了。” 桑若有所思地瞅了她一眼,方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那颗本来还垂在阿邑膝盖上的脑袋慢慢抬了起来。乙婆婆盯着自己的仇人,眼睛中的瞳孔慢慢收缩成两条竖缝。穆小午说得不错,她似人非人,似蛇非蛇,明明长着一张人脸,但皮肤和骨骼却是属于蛇的,脸上青黑色的鳞片若隐若现,被月亮镀上了一层寒光,嘴唇中盘着条蛇信,鲜红的一团,仿佛随时会伸出来卷住阿邑的脖子。 她现在就是一头怪物,一头充满了怨气的怪物,在面对这样一张怪异的脸孔时,没有人可以保持镇定,连见惯了世面的穆小午都不可能,更别提已经年迈的阿邑。他的嘴唇哆嗦着,脸上的每一条青筋都在跳,无神的眼睛终于聚光了,两只眼珠子中被那颗恐怖的头颅填得满满当当。 “我也悔,悔当年没有救你可当时若不那么做,全村的人都要被扣上窝藏包庇的罪名我是不得已,”阿邑忽然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他心里明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棺材已经带走了许多人,他是最后一个,“我们找人画了你的像,将它供奉起来,我们念着你的好,从未忘记。” 第三十五章 完美 原来这就是年画的来历,原来画中那个喜庆的笑容背后,竟包藏着这样一段惨痛的过往。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明明在笑着,眼中却含着旁人看不到的泪光? 乙婆婆盯视着阿邑,她的瞳孔现在又变圆了,脸上的鳞片也渐渐隐去,露出里面不算平滑但却是属于人类的皮肤。她在笑,像极了他记忆中的那个和气的老太太,和画像几乎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阿邑以为自己说服了她,以为她回心转意,放过了自己。所以,在脖子猛地收紧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张大了嘴巴,任凭舌头不听使唤地从嘴角耷拉下来。可是下一刻,阿邑却觉得脑袋快要炸开了,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头顶,他的脑袋里像装着一颗炸雷,马上要将它炸成一只开了瓢的西瓜。 乙婆婆张开了嘴,她是人的嘴唇,所以把嘴撑得大开后,两只嘴角就裂到了耳朵。她的脸被那张血盆大口分成了两半,下巴因此而变得又长又尖,上半部的眼睛鼻子眉毛糗在一起,彻底错了位,看起来像被揪了一把似的,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几乎裂成了直线的嘴巴里,一根蛇信绷得笔直,一端紧绕在阿邑的脖子上,将他的骨头绞得“咯吱”作响,像是马上要断掉一般。 阿邑的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头现在已经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模糊的意识。白雾充斥在他的大脑中,像山顶化不开的云,拨开云雾,他看到了乙婆婆刚来时的模样,衣衫褴褛,身体消瘦,脸上带着近乎谦卑和讨好的笑容。 “你是阿邑吧,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你看现在天寒地冻的,能不能能不能” “婆婆,这里是您的家,您就在村子里住下吧。” 阿邑看着那双眼睛,忽然觉得脖子一轻,他的头离开了身体,朝她飞了过去。 背后的海浪声小了许多,海水的颜色也变了,蓝莹莹的,水面上泛起一层金光。 乙婆婆把阿邑拖进棺材中后,棺盖就合上了,棺材就像一块巨大的岩石,静静蹲伏在大海边上,任凭海浪把棺面冲刷得乌黑油亮。穆小午静静地等待着,等着画面再次定格,而她和桑,则要又一次被乙婆婆的记忆带到别的地方。 可是等了许久,面前的景色却还是保持着原样,海水在身后轻轻絮语,微漾着涟漪,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没有半点要定格下来的样子,有几次,浪花还冲到了穆小午的脚边,给她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 怎么回事? 穆小午心中疑云渐起:为什么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为什么画面无法静止,就如同一个真实的世界,难道,这已经不是乙婆婆的记忆了?难道,这是她和桑即将要面对的现实?桑显然和她的想法一样,它现在也转向棺材,身体微微朝前倾斜,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他们猜对了,不远处的棺盖又一次缓缓打开,里面有一个花不溜秋的影子在蠕动,就像一只巨大的蚕蛹。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此刻,祁王府明静斋墙面上的那幅画也起了变化,画中的老妪不见了,现在,那地方只剩下了一面光秃秃的墙壁,和其他三面墙没有任何分别。 影子还在棺材中蠕动着,时起时伏,穆小午猜出了那是什么,也知道里面的东西已不是那只非人非蛇的怪物了。也难怪,兜兜转转上千年,她终于褪去了那张丑陋的皮囊,终于在江滨的笔尖重生了。不,或许离重生还差了那么一点点,桑出手阻挡了那么一下子,所以她现在还是被困在画里,没有办法以“人”的形态踏进到现实世界中。 她一定恨透了他们。 穆小午拽了桑一下,“没有铜针,我现在就真的是个江湖卖艺的,一会儿它冲过来,你可要挡在前面,看在我把身体借给你这么久的份儿上,你也不能见死不救。 桑啐了一口,“怂样。” 穆小午刚挺起胸膛要反驳一二,棺材却忽然用力抖动了几下,然后,又一下子不动了。里面伸出两只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死死抠住棺材的边缘,在上面刮出几条白痕。 乙婆婆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还是年画上的装扮,头上用红绳扎着双髻,身上穿一件紫红色绣黄花的大袖衫,底下配一条苍翠的裙子,甚是喜庆。她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木钉,也没有鳞片,她是被江滨重新塑造出来的人,不曾流配崖州,也不曾被钉在一口棺材中。 她,要以最完美的姿态重生。 这完美让穆小午不寒而栗,一个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的人,一个在海中漂了这么久的人,骨头早就都糟烂了,化成灰了,怎么能以血肉饱满的姿态重生呢?可是乙婆婆偏偏在这时站了起来,手中握一根拄杖,笑意盈盈地站在棺材前,满面春风地看向他们。 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上扬,左右对称,将她衬托得好像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 穆小午感觉到一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身子不由又朝桑后面躲了躲,一边用眼睛斜着那个一点点朝他们走过来的身影。桑不避不让,迎着乙婆婆站着,目光却死死罩在在乙婆婆身上,从头到脚,从她身上穿的衣服到那两条又细又弯的眉毛。 她真像个人啊,江滨把她画得栩栩如生,眼神灵动,体态娇憨,一举一动都生动且自然,连一条眉毛丝儿都没有放过。可是,她毕竟还不是真人,桑看出来了,在听到身后穆小午轻轻“哎”了一声后,它知道她也发现了破绽。 她太完美了,人总是要有些缺陷,比如脸蛋四肢不对称,再比如在不该长的地方多长了颗痦子,可是她没有,她身上的这种完美不是漂亮,而是一种被美化后的不真实感。 第三十六章 受困 完美就代表没有破绽吗?恰恰相反,完美和脆弱是一体两面,如影相随,只是现在,在乙婆婆已经快要走到两人身边时,他们谁都没能找到她的弱点。 桑不动声色地在手心里捏起三把火,在乙婆婆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时候,朝她掷了过去。可是火焰还未挨到她的身子,地上就凭空腾起一堵水墙,如万丈高楼,将火焰挡住外面。火不仅烧不到乙婆婆,还被水流浇得越来越弱,眼看就要熄灭了。 “还以为你这三把火有多厉害,原来遇到了会水的,也就成了纸老虎。”穆小午见形势不妙,吓得又将身子缩了几缩,她觉得那乙婆婆实在是说不出怪异,明明像极了人,却又能看出来她不是人,这微妙的差异,恰恰是她恐怖的所在,不能用语言表达,只能在心头体会。 “这是她的地盘,被她的结界笼罩,真火当然烧不起来。” 桑的语气很冲,穆小午于是知趣地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一句,可就在她小心翼翼盯着水墙后面那个模糊的影子看的时候,脚腕上却猛地一凉,她低头,见一条红色的东西正缠在自己的腕间,死死地绕了几圈。 “这是拄杖?”反应过来这软绵绵像肉条似的东西,竟是那根灵寿木拄杖的那一刻,脚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前一拉,她整个人滑倒在地上,被拖着穿过水墙,然后又被猛地一甩,跌落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 脸上方“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重重合上了,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穆小午发现周围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她伸手去摸,手指触及到的,是坚硬厚实的木板,木板上铺着一层水雾,凉得刺骨。 “棺材,”她心里一惊,“不好,我被关在棺材里了。” 黑暗如潮水在身体周围弥漫,越堆越浓,像是要将她湮没一般。穆小午觉得心慌得厉害,于是忙伸手去推上面那块棺材板,可是连推带踹了几下,都没有将它推开半寸。棺材像是被钉死了,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掀开。 如此折腾了几次,她心里更慌了,脑海中却忽然浮起一件往事:八岁那年,她随穆瘸子到一户人家招魂,那家有几个小孩儿,年龄与她相仿,所以几个人很快就玩到了一起,趁着大人忙里忙外的时候,在后院玩起躲猫猫来。轮到她的时候,她藏到了屋里一只香樟木柜中,将柜门死死关上,可是在里面躲了许久,那孩子也没有找过来,所以不知不觉竟然在柜子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看到自己被黑暗一层层裹住,她慌了,连忙去推柜门,可这时才发现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锁上了,怎么都推不开。 穆小午记得那种感觉,困住她的那个柜子很小,小得她只能蜷缩在里面,站都站不起来。可身体上受制还不是最难受的,更可怕的,是心里源源不断滋生出的恐惧。她怕自己被困死在这里,直到变成一具干尸才被人发现,那时,柜子里应该全是她指甲抓挠出来的痕迹,弥漫的尽是大小便失禁后的味道。 她不知道这种事会不会发生,但是对于那个可怕后果的恐惧已经战胜了其它所有的情绪,这世上最令人绝望的是什么,或许,不是可能要面对的“后果”,而是“恐惧”本身。 恐惧是一种强大到可以击溃一切的力量,所以,才有那么多因为不愿承受恐惧而自戮的人。 穆小午在八岁那年的那一刻,深深理解了这种“力量”,所以即便没过多久就被穆瘸子从柜子里救了出来,那段可怕的记忆还是刻在了她的心上,只不过,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将它埋藏在心里,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吐露,包括穆瘸子。 可是今天,在被又一次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时,那段记忆也像一条毒蛇一般,慢慢爬上了她的心头:乌漆墨黑、紧凑逼仄的棺材,像是能把人困死似的,更何况,这里还多了一个乙婆婆,穆小午知道,她就在这里,就在这口棺材中,虽然,她现在看不到她。 想到这一层,她忽然不敢动了,连呼吸都放缓了,她怕稍稍一动,就碰上那个像极了人却又不是人的怪物。 “滴答”。 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她的额头上,温热的,有点黏。穆小午已经猜到了是什么,却还是伸手摸了一把,可是手指刚刚碰到额头,手背上又多了一滴,紧接着,鲜血便像雨点一样,“噼噼啪啪”从上面落下,只是一会子功夫,就把她的衣服头发全部打湿了,在她身子下面积聚起了明汪汪的一滩来。 “血雨”越来越密集,从上方直扫下来,冲刷到穆小午的脸上,呛得她喘不上气。她坐起身子,拼命去推上方的棺盖,可是用尽了力气,那扇厚重的盖子也没有挪移半寸。 “血雨”变成了血水,像瀑布一般从头泼下,趁她推挪棺盖之时,竟不知不觉地蔓延到了她的脖颈。穆小午一个不妨,被呛了两口,这才发现鲜血已经蓄了大半个棺材,她脖子以下都没在血中,身子轻得仿佛要漂起来。 “桑,”她不再白费力气了,自救不如它救,她用拳头砸着棺盖,一下又一下,“桑,我在棺材里,快要被血给淹死了。” 她的求救没有引来任何回应,穆小午不敢相信,敲了几下后,将耳朵贴在棺壁上,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没有,屏蔽掉棺材里面哗啦啦的血流声后,她听不见一点声音,连大海似乎都恢复了平静,海浪声消散无踪。 穆小午的心猛地一沉:难道真如桑所说,在乙婆婆创造的这个幻界中,它被束缚住了手脚,任凭法力再高,也无法施展?想到这里,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随之浮了上来:难道桑已经被那老妇制伏?又或者,已经被她杀了? 第三十七章 本体 想到这里,穆小午的心已经凉了半截:难道她真的要和它一起死在这里?那可真是生同体,死同穴了,怎样的缘分啊,要这么生死缠绵一辈子?可这个念头只是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因为血现在又涨高了几寸,盖住了她的下巴,她不得不仰着头,将脸贴近棺盖,才能避免腥臭的血冲进嘴里。 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穆小午愣了一下:这里乌漆墨黑,应该什么都看不见才对,可是方才,确实有两个白点,倏地一下在她眼前消失了,是什么呢? 还未想明白,两个白点又一次出现了,和她离得很近,近得几乎贴在她的眼球上。这次穆小午看清楚了,那是她自己的脸,比指甲盖还小一点,映在一对眼珠子中,好像和她隔着千山万水。 穆小午吓得朝后一挫,身子跌落到血水里,勉强屏住呼吸,才没有被血呛到。可是即便这样,她却不愿再探出脑袋来了,那是乙婆婆的眼睛,眼睛里,映出她的脸。那老妪附在棺盖上,正用两个眼珠子瞅着她,目光像两把刀子。 可是她能憋得了多久呢?莫说她水性一般,就是水性好的,也不可能在鲜血中浸泡太久,血水腥得很,还有些黏,泡在里面,仿佛用不了多久就能被腌成一缸酱菜,难受至极,所以穆小午潜了没多久,就不得不贴着棺材的另一侧,慢慢探出头来。 她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棺盖上,血水几乎已经填满了整口棺材,没给她留下什么空间了,她只能将鼻子贴到棺材盖上,用力地吸了几口气,虽然被滴落下来的血水呛了一下,但是好歹胸口舒坦了。 旁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穆小午听到血水“哗啦”一声,旋即,脖子被两只干枯的手死死卡住,在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被那两只手猛地朝下按去,身体重新落回到血水中。 那两只手臂好长,一直将她摁到了底部还不愿松开,像一个铁圈似的,将她死死箍在下面。 “完了。”她又一次感受到了那股绝望的情绪,和八岁那年一样。 她要被憋死在这里了,这一次不会有人来救她,她知道,桑已经死了,他们两个,注定是要死在一处的。 “你死了老子都不会死。”一个突然冲出来的声音在回应她脑袋里的想法,将她吓了一跳,穆小午觉得自己的心跳瞬间停止了,她竟忘记了她和它是心灵相通的,她想什么,它根本就知道。 棺材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晃得她头晕目眩,胃中翻腾不已,恨不得把去年的年夜饭都吐出来。可是,脖子上的钳制却也跟着这阵晃动消失了,那双老手离开了她,于是她强忍住胸口的不适,扑腾着站了起来。 “铛”的一声,脑袋又一次撞到了棺材盖上,她眼前金星直冒,差点被这力道撞晕过去。不过脑袋上虽然很疼,心里却轻快了不少,因为方才还满满地灌了一棺材的血水,现在竟然退下去了一截,她整个脑袋都露了出来,能呼吸了。 “桑。”她在心里唤了它一声,本来不报希望能听到它的回答,脑中却清晰地接收到了它的回应。 “瞎喊什么,还不推盖子。”还是那个粗哑的声音,落在穆小午耳中,却像山中叮咚作响的清泉。 “推盖子好,好”她忙不迭应着,手用力朝上一撑。 棺盖处传来了“咯吱”的声音,盖子动了一下,紧接着,一束耀眼的白光从刚刚出现的那条缝隙中刺进来,像一柄薄如纸帛的剑。 怎么可能呢?明明方才她反复试了多次,都没有将棺盖移动半寸,现在,怎么却能推动它了呢?穆小午心中疑窦丛生,眼睛朝四处一瞥,落到了身旁的那张脸上。 那是乙婆婆,她脸朝下贴在棺材盖上,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她斜着眼睛看向穆小午的身后,透过那对眼球,穆小午看到背后的桑,它拼尽全力撑起了一条缝隙,一条能救命的缝隙。 穆小午慌忙回过头,目光从桑身上扫过,它身上的伤痕又多了一些,深浅不一,显然方才经历了一场恶斗。 “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一起使劲,把这盖子揭起来。”桑看到穆小午的目光,及时阻挡住她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充满了关怀的问候。 听它这么讲,穆小午只得暂时将其它情绪放在一旁,两手用力撑住棺盖,用尽吃奶的力气,将那块仿佛有千斤重的棺盖朝上抬。“轰”的一声,棺盖在两人共同的努力下又被抬起了一点,穆小午现在已经能将一条腿迈出去了。 “我顶着,你松手出去。”桑看了穆小午一眼,又将目光转到一直不动声色盯着他们的乙婆婆脸上,它终是不放心,于是又加了一句,“别愣着,快。” 穆小午哪里还敢犹豫,麻利地先将一条腿跨出棺材,身子一伏就要从缝隙中溜出去,可刚弯下腰,她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贴着自己的胳膊过去了,随即,便听到桑吃痛地“哎”了一声。 桑被拄杖缠住了,它布满了伤痕的身子及其脆弱,现在被拄杖一勒,更是仿佛随时会折断一般。 一把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刀是什么样子?刀身如镜?削铁无声?一出鞘便生死立判?是,若它没有受伤,或许用比这些更华丽的词来形容它都不过分。可是现在的桑,早已不是那个把所向披靡的杀人利器了,它伤痕累累,刀口处参差不齐呈锯齿状,最惹人注目的,是刀身上最长的那一条豁口,从刀刃一直蔓延到刀背,只有边缘处还连着一点点,几乎将刀身一分两半。 没错,桑的本体就是这样一把破破烂烂的刀,破到穆小午在无比阁后面的荒山前第一次见到它时,不禁心生敬佩,敬佩它竟然能坚持到现在还不断掉。 而现在,这把刀努力将棺盖撬开了一条缝,刀身卡在里面,为她赢得了一线生机。 第三十八章 合力 在无比阁的后山,她曾救了它一命,谢谢两个字它不懂也不会说,但是这份恩情,它是记在心里的。所以现在,即便刀刃都被拄杖勒得微卷,桑却还是没有挪动半寸。 拄杖忽的又收紧了一点,刀身被勒得朝下一弯,缝隙一下子缩小了。穆小午已经将两条腿挤了出来,可是上半身和脑袋还在棺材中,被越收越紧的缝隙卡住了。 此时此刻,若棺盖落下,她和桑都会被棺盖斩成两截。 这是乙婆婆的诡计,也是她一直不动声色的原因,一石二鸟,她学会了,穆小午几乎能感觉到身后那抹阴沉的狞笑。 “咯吱。”棺盖又朝下落了一点,压在穆小午的背上,将她肺里的空气几乎全部挤压了出去,她咬紧牙关看向桑:它刀身上那条豁口像一条丑陋的爬虫,在棺盖的重压下又变长了一些,很快便要将它的身体钻透。 难道这里就是她和它的葬身之地,是他们共同的归宿吗? 归宿。 脑海中掠过这两个字的时候,她想起了那个夜晚,也是在无比阁,桑站在翡翠石阶前,气急败坏地问穆瘸子,它的归宿在哪里?它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自然不知道命运的脚印将落在何处,所以才心焦气躁。 可是那一刻,穆小午却与它心有戚戚焉:她是被穆瘸子收留的孩子,她跟着他四海浪迹,如一颗飘零不定的种子,她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亦很少去考虑这个问题。 可一个连根都不知道在哪里的人,怎么去寻找归宿呢?四海之大,处处为家,却处处皆不是家。 她懂它,他们之间无需言语,就能参透彼此的心意,这一刻,也一样。她知道它在想什么,也知道它想让她做什么。 穆小午慢慢的抬起了手,指甲摸索着棺壁朝前,在触碰到桑的时候,一把握住了刀柄。 一股热流顺着手臂涌进她心里,所过之处,仿佛点起了一簇簇火苗,将她浑身的血都搅动得沸腾起来。热流在两人的身体中循环往复,他们的血脉交融在一起,碰撞出灿如白昼的光。 穆小午将刀柄紧紧握住,脸上的肌肉因为很用力鼓了起来,她将脑袋转向乙婆婆,眼中寒光丛生,仿佛要将那个用笔描绘出来的身子扎透。忽然,她低吼了一声,握住刀柄的那只手上的骨节发出了“咯嘣”几声脆响。 “砰”的一声,拄杖从桑的身上滑落下去,断成几截,坑洼不平的刀刃上映出银白色的光,照亮了穆小午的脸,她的脸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五官虽然没变,但眼睛里却凝聚着一股飞扬跋扈的神气,仿佛已经在世间横行了几千年。 忽然,她猛底一咬牙,口中闷哼一声,举起手中的刀捅向棺材。那柄刀本来是一副要折断的模样,可是竟直直扎进了厚重的棺木,就像扎进一块豆腐中一般。 棺材又一次震动起来,刀口处喷出了暗红的血,源源不断,像是永远都流不完似的,将旁边的沙砾染得一片通红。与此同时,棺盖忽然发出“哐啷”一声,竟生生被穆小午用肩膀顶飞了出去,落在地上。 穆小午跨出棺材,昂然立在沙滩上,刀被她握在手里,像是她手臂的延展,是她身体的一部分,看起来是那般的自然。 她盯着棺盖,小心翼翼地朝它走过去,脚踩在沙砾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看到了那个穿红戴绿的影子,乙婆婆就蜷缩在棺盖里面,身体轻轻的地起伏着。 忽然,影子一跃而起,扑倒穆小午身上,将她缠住,像一张网,越裹越紧。 “不让我活,你也别想离开,”苍老干涩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你已经千疮百孔,灵力尽失,想从这里逃出去,做梦” 她像一只大蜘蛛,缠住穆小午的四肢,堵住她的口鼻耳朵,穆小午动弹不得,恍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要被这老妪压平榨干,也和她一样,变成一副薄薄的画。 头顶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是星星吗?可是为什么,它在急剧地坠落,一直朝着自己的方向来了,越来越近,近得已经快贴上了她的头顶。 她觉得头发炸开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躲了一下,握着刀的手臂却剧烈地震颤着,仿佛要脱离她的身体飞出去。 耳边萦绕着乙婆婆的尖叫,像被撕碎了,撒得满天都是。 尖叫声中,有另外一个声音响起,粗噶豪迈,却含着一抹只有她能听出来的怜悯。 “尘世肮脏,劳你辛苦一遭,受累了。” 天地旋转起来,穆小午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束缚消失了,她朝上飞去,身下的大海消失了,化成了一片闪着金光的尘埃。 大名城上方,那片遮盖了城池几日的云层散去了,阳光落下来,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喜气洋洋。 江滨站在街边,看着如织的人流,又兀自发了一会子呆后,这才提着配好的几味药朝祁王府走去。 江杉在三天前就已经醒了,只是身体尚还虚弱,所以需要再静养几日。看见儿子推门进来,他忙从床上坐起,将床帘掀开一点,冲江滨笑道,“滨儿,方才赵大人来过了,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江滨见江杉满脸堆笑,便已经猜到了八成,不过还是问道,“什么消息,把爹你乐成这样?” “赵大人愿意为你引荐,让你入宫作画。” “入宫?” “怎么,你不乐意?”看着江滨脸上喜忧参半的神情,江滨坐直了身子,“进宫当画师,这不是你期盼已久的事情吗?别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呢,你怎么倒犹豫起来了?” “有一个人告诉我,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江滨唇边绽出一丝苦笑。 “乖乖,宫里还不好,那哪里好?”江杉感叹一声,见江滨沉默着许久都没有回答,他忽然有些担心,于是又问了一句,“滨儿,这几日你到赵大人那里做什么呢?每天都忙到半夜才回来。” 第三十九章 修复(本卷完) 江滨被他问得一愣,旋即低头一笑,“救人。” 江杉越听越糊涂,“救人?救人是那胡太医的事情,你去掺和什么?” “或许,我也能救人呢?” 这件事,江滨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过,如果江杉不问,他本打算让它烂在肚子里。 大名城断粮的第二天,明静斋墙上乙婆婆的画像也消失了。当时赵子迈已经想出了一个法子,准备从祁王府下的水路潜出城去找援兵,可是看到画像消失,他慌得不知所措,只能将此事交给宝田去做,他自己则留了下来,对着那白花花的一面墙壁发呆。 “一定是出事了。” 如此对着那面空墙看了大半个时辰后,赵子迈满腹心事地道出这么一句话来,可是他紧接着说出的下一句话,却令江滨震惊不已。 “江滨,你在这墙面上画一把刀吧。” “一把刀?” 他犹疑着点头,“你的笔能让一个死了这么久的人复活,那么,应该也可以让另一个受伤的人痊愈。” “可是乙婆婆不是人。”江滨几乎是喊出来的。 “它也不是人。”赵子迈飞快地接了一句,扭头看向江滨,他眼睛中除了慌乱,还有几分迷茫,像是在回忆一段往事,“它不是人,它是一把刀,我见过。那晚我也去了无比阁,虽然去的晚了,但我也看到了它,在它重新被穆姑娘扯进身体里的那一刻。” 江滨听得一头雾水:它是谁?穆姑娘又是谁?他从头到尾都只见过一个叫“桑”的姑娘,这穆姑娘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可是还来不及问,赵子迈便又说话了,“那时我离得远,所以看得不真切,只知道它背厚刃薄,是一柄一尺来长的弯刀。对了,它的刀刃都卷起来了,刀身上还有一条豁口,很长,长得几乎将它一劈为二。” “我大人,您自己都没看清楚,我怎么画得出来,更何况,我画的其他神仙都没活过,只有乙婆婆活了,我怕” 江滨从未见过赵子迈这幅模样,他在自己心中是翩翩浊世佳公子,贵气不凡,平和沉稳,可是现在,却急得仿佛快要哭出来了似的。更荒唐的是,他还提了这样一个的要求,一个看起来怎么都不会实现的要求。 可是就在两人彷徨之时,却听到有人在叫他们的名字,就在明静斋外面,是一个他们两个都熟悉的声音。 赵子迈率先冲了出去,江滨紧随其后,两人趴在湖边的栏杆上,低头望向水下面那个长衫飘摆的男人。 “徐冲。” 江滨没想到自己是从赵子迈口中第一次听到这个男人的名字的,原来他叫徐冲,原来他们两个是旧相识。 “我听它们提起过它,”徐冲的眼睛还像他活着时一样明亮,被水波一映,更添几分光彩,“在这里,它的名声如雷贯耳。” 江滨知道他说的“它们”指的是谁,湖中的那些黑影,身上缠满了阴曹的味道,正在徐冲身边游弋翻腾。 “它是谁?” “它来自世间最黑暗的疆土,但最终去了哪里,却无人知晓。”徐冲说完,忽然看向江滨,“你能画出它,它和乙婆婆,都是被束缚住的灵魂,你的笔,可以将他们释放出来。” “可是我我不知道它的样子,我想象不出”江滨还在迟疑着。 “我来教你,”徐冲脸上多了一丝落寞的笑,“江滨,你不是一直后悔自己画出了乙婆婆,一直想赎罪吗?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稍顷,他又加了一句,“你还有机会,多好。” “后来呢?”江杉听得入了神,碗中的药都凉了还没喝一口。 “后来,我就在墙上画它,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直到那一晚,满屋子的画都飘出来了,它们合为一体,刀刃上冒出了耀眼的火焰,然后然后就消失在墙壁上了。” “那把刀什么样子?” 江滨冲江杉微笑,“普普通通,极不起眼。” 江杉知道有些话他不便讲,就没有追问,只道,“那刀消失在墙面上之后,那位姑娘就醒过来了?” 江滨点头,“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吧,她就醒了,赵大人欣喜若狂,将她揽在怀里,又哭又笑的,一点都不像他了。” 江杉坐直了身子,盯视着儿子的眼睛,语气忽然沉了下来,“那位姑娘说自己是谁了吗?”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江滨慢慢将头扭向窗口,看着外面萧条的冬景,若有所思道,“她醒来之后就一直沉默着,问她什么都不应,像哑巴了似的。” 大雪过后,天空一碧如洗,阳光射下来,化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把冻实了的湖面照得通亮。 徐冲不在这里,赵子迈知道,他只在冰面上看到了自己被阳光照出来的影子,孤孤单单,像一条横斜出来的枝干。徐冲走了,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却记得他对他说的最后那句话。 他说,“我虽帮你救了它,但还是想提醒你一句,我遇到的妖物,大半都死在它的手上,你和这样的罗刹在一起,可要小心了。” 这句话让赵子迈心惊不已,刚想再问些什么,那个精瘦的身影却已经从湖底消失了,只留无数条水纹,在冰面下方飘飘晃晃。 他给自己留下了一句警告,让他离桑远一点,在徐冲口中,桑是个遇鬼杀鬼见神杀神的罗刹,任谁靠近它,都会被烧得灰飞烟灭,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是不想相信的,却又不得不信,江滨笔下的它,虽威势赫赫,却血光丛生,透着骇人的邪气。现在,它被江滨修复了,那么他面对的,将会是怎样的一个桑? 说曹操曹操到,身后忽然响起一把许久未听见的声音。 “车马都备好了,咱们就别耽搁,快些赶路吧,我问过宝田了,从大名日夜兼程走上三四日,就能赶到京城了。” 赵子迈回头,桑正抱臂站在明静斋前冲他笑着,眼睛中闪动着妖异的光。 第一章 燕角楼 浅棕色的田梗经纬交织,梯田里掀起一层层的浪。稻子熟了,被风一掀,不情愿地抬起头,露出深浅不一的黄色来,像洒了满地的碎金。 “爹,别人家都在收稻子,咱们怎么不收?” “不能收,你娘就在稻子里呢。” “我娘?” “昨晚,她还和我说话来着,月亮很大,我看到她的影子在稻田中,比稻子高出一截。我告诉她,我想她了,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就去找她。” “您也要到那里去?” “这稻田多好啊,就跟咱家的一口人儿似的,只绕着咱们的屋子长,不往别家跑,从你太爷爷那辈就开始了,一直没有变过。” “爹。” “嗯?” “我将来也会变成稻子吗?” 重城,包京城之南,转抱东西角楼,长二十八里。 门七,正南曰永定,南之左为左安,南之右为右安;东曰广渠,东之北曰东便;西曰广宁,西之北曰西便。 其中的第七门西便门是北京外城西段北垣上的城门,与东段北垣上的东便门相对,是从外城出城向西北方向行走的孔道。由于其西北两向都通玄门故址,故进出外城的驼队和行人大多走此门。 平日里的西便门大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马车若想在中间开辟出一条道来,就不得不以车夫扯破嗓子作为代价。可是今日,街市上却呈现出一派异相,人群就像觅到食物的蚂蚁,黑压压地全部挤在最南端的南燕角,其它地方倒空荡荡的,难得看到几个人影。 见此情景,宝田很是得意,他朝前面那匹黑棕色的大马抽了一鞭子,然后回头冲马车里喊道,“公子,方才您还怪我备了马车来接您会不好通行,可这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呢。” “总是忘了规矩,不要再叫公子,要叫通判大人。”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赵仔迈从里面探出头来,他个子很高,所以要微驼着背,才能避免脑袋触碰到棚顶,“还有,如今你也是我手下的一名衙役了,莫总是想着我一个人的吃穿住行,而要学着查案,否则父亲的名声也会因为我们两个受到影响。” 宝田“嗤”了一声,“公子,不是,通判大人,那位徐大人总故意挑您的毛病,动辄为难咱们。就比如今天,天寒地冻,他们谁都不乐意出来,徐大人偏就指了您出来办案,他们在府里烤炭盆子。公子是什么人,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要不是我临时找了辆马车过来,您还不得冻得手脚僵硬吗?依我看,您索性不要做了,让老爷帮您再谋一份差事便是。” 赵仔迈摇头轻笑一声,“不好好学着查案,小心思倒是不少,要是朝廷的官员各个都如你所想,做得不痛快便换差事,那还不乱了套了。” 宝田扯出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笑容,“老爷是谁?咱们府也是他人能比的?” 听他这般说,赵仔迈锁起两道浓眉,脸上亦浮上一丝不快,“宝田,以后不要整日把父亲挂在嘴边,这句话我也叮嘱你许多次了,你怎么总不记得。” 见赵仔迈面露不悦,宝田忙连点头道,“是是是,宝田一定照做,再也不敢妄言了。” 正说着,拉车的马儿忽地放缓了脚步,踢踏着步子慢慢朝前走去。赵仔迈抬头望向前,看见不远处聚集着乌泱泱的一群人,一个挨着一个,铸成数圈坚不可摧的人墙,围绕着中间的圆心。 “呦,敢情满街的人都挤到这里来了,看来此处就是凶案现场了。”宝田说完,就“吁”了一声命马儿停下,跟在不等自己拉门就利落走下车的赵仔迈身后,朝那片密密匝匝的人群走去。 见顺天府的人到了,人群自动辟开一条道,让他们二人通过。这不仅仅归功于赵仔迈身上石青色的蟒袍,更因为他高视阔步、品貌非凡,令人不自觉地想要规避、仰视。 站在人群中间的几个衙役看到赵仔迈到来,忙走到前面冲他抱拳行礼道,“大人,可算把您等过来了,我们几个头一次碰上这样古怪的案子,正不知该如何处理。” 赵仔迈嘴角绷紧,“这么多人围在此处,就算凶手留下什么线索也被破坏殆尽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怒气,可那几个衙役却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彼此看过一眼后,急匆匆走向围观的人群,厉声将他们驱散了,这才又一个个垂手围在赵仔迈身旁。 这位赵通判的脾气他们是知道的,虽然他到顺天府这一年的时间中,从未对任何人发过脾气,甚至一句硬气的话都没有说过,但是他却是衙役们最为惧怕的一个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做事严谨、晨兢夕厉,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身份。 半年前,他们曾亲耳听到府丞徐大人怒气冲冲地对赵仔迈说道,“你父亲权倾朝野,内务外交皆抓在手上,顺天府可以说是唯一块他没有染指的净土了。怎么,现在,他老人家想让自己的儿子插一脚进来了?” 权倾朝野,又姓赵。 怎么想这赵仔迈也不可能旁落他家了,他们以前只知他留洋七年,身份贵重,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内阁首辅、正一品大学士赵文安的儿子。 所以即便徐大人一直对他心怀不满,甚至连府尹谭振英都对他不咸不淡的,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却依然处处留意事事小心,不敢怠慢赵仔迈半分。 “尸体呢?” 简短的三个字,让几个衙役惊出一身冷汗,他们忙不迭地朝身后的墙根一指,大声道,“就在燕角楼下面。” “燕角楼”是北京作为辽代南京析津府时,子城东北角的一个建筑,因为子城的西南、西北、东南三个角都与城墙相交,只有东北角独立,所以建立了角楼,称燕角楼,又称燕阁。不过在经历了数百年的雪雨风霜后,如今的燕角楼只剩下一片残破的矮墙。 第二章 荷包 现在,这片长满青苔的矮墙的阴影中,躺着一个覆盖着白布的身影。 赵仔迈快步走过去,蹲下,伸手将白布掀开。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皮肤白皙,身材消瘦,仰躺在地面上。他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神情扭曲地有些吓人。一双眼睛张得大大的,无神地盯着上面铅灰色的天空。 单是一具尸体,并不会让这些见惯了世面的衙役们畏惧,可当这具尸体被分成了五块的时候,任谁也无法保持镇定。 “大人,这些尸块一早被那人发现堆放在这里,喏,就是那个挑粪的老头儿发现的他。”一个衙役朝旁边一努嘴,指了指一个坐在旁边石头墩子上的老头儿。 赵仔迈只朝那老头儿看了一眼,又重新将目光转到男人身上,轻声道,“仵作来过了吗?” “验过尸身了,可是”那名衙役皱起眉头,“事情怪就怪在这里,大人您看,”他说着掩住鼻子走到赵子迈身旁蹲下,手指悬空在尸体的脖子上一笔画,“大人您看这伤口,边缘毛糙,一点也不平整,明显不是利器切割的。可是我总想着,若非使用利器,怎么能将尸体分成五瓣呢?” 他分析得不错,五块尸体上的伤口绝非是被切割伤,而是,像被什么人活生生拽断的,参差不齐,犬牙交错。赵子迈对着伤口看了半晌,站直了身子,朝旁边那个拉粪车的老头儿走去,冲他问道,“老人家,能否跟我说说今早的情况,越详尽越好。” 老头儿有些拘谨地站起来,两只皴裂的大手拼命在衣角上搓了几下,这才陪着笑慢慢道,“官爷,我是个拉粪的,为了不影响人家早市的生意,所以每天寅时就起来做活了。今儿早上,我还和以往一样顺着大街拉车往城门外走,谁知刚走到营房边,就看到燕角楼下面有一团黑影,距离虽然远,但也隐约能看出有张人脸。我当时就以为是什么人吃多了酒,睡在了街边,心说现在天儿冷,要是在外面冻上一宿,恐怕要出事,于是就赶紧上前查看。” 说到这里,老头儿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又吞了口唾沫,接着道,“我来到他身边喊了几声,可是那人似乎是睡熟了,没有半点反应。于是我只能蹲下来推了他一把,可这么一上手,我就觉得不对头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僵了,像石头一样硬。更可怕的是,被我这么一推,他的脑袋竟然朝外骨碌骨碌滚出去了” “官爷,您别笑我,我这个人胆小,平时半夜出门都带着护身符的。所以被这么猛地一吓,我腿一软就朝后仰倒下去,可是双手按在地上,却摸到了一滩湿乎乎黏糊糊的东西,嗅了一下,竟有股腥腥的味道。原来是血啊,一大滩的血。”老头儿身子重重抖了一下,眼睛朝那具四分五裂的尸体扫了一眼,又赶紧缩了回来。 “我尖叫起来,把住在附近的人都引了出来,有大胆的提着油灯朝尸体上一照,这才发现那男人竟然被豁成了五块,像我们村儿里过年分猪肉似的,腿、头、胳膊,惨啊,太惨了。” 讲完事情的经过,老头儿双手抱臂深吸了口气,“官爷,你说啥人这样狠毒,会不会是妖怪?怎的还杀人分尸呢?” “老爷子,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哪来的什么精怪?您老人家可别乱说。”一个衙役不满地冲老头儿一挥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宝田神色微微凝滞了一下,伏在赵仔迈耳边小声道,“公子,不是,大人,您怎么看?难道真的是邪祟作怪?” 赵仔迈嘴角提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左手轻轻把右手食指上那枚透亮的玉扳指转了几圈,不徐不急道,“邪祟,邪祟还会佩戴着荷包吗?” “荷包?什么荷包?”听他这般说,一众衙役皆愣住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赵仔迈,就连宝田也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干瞪着眼儿傻站着,一动不动。 只有一个人和旁人不同,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足无措,慌乱不堪。冷汗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簌簌流下,贴着脖子,很快渗进满是泥垢的领口中。 “老人家,您倒也不必如此,只要将事情如实禀明,官府不会治你的罪,这个主,我还是能做的。”赵仔迈将脸转向那个挑粪的老头儿,目光顺着他破烂的衣服滑倒衣兜处:那里,挂着一根松花色的络子,绣工很是精巧。 只不过,这样一根精致的络子,是绝不应该放在那个缀满了补丁的口袋里的。 挑粪的老头儿膝盖一软,“噗通”冲赵仔迈跪下,口中喃喃道,“官爷,官爷,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将这块玉牌捡了去,可是这人这人可真的不是我杀的呀。” 说着他就将那根络子从口袋里扯出来,不出赵仔迈所料,络子的另一端果然系着一只扁圆形荷包,石青色,纳纱缝制,上面绣着牡丹海棠,意味着光耀门庭。 赵子迈接过荷包,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了几下,又冲那老头儿说道,“人当然不是你杀的,你没有那样的力气。不过这男人没有系着腰带,显然荷包也不是他的,那么你是从何处得到这只荷包的?” 老头儿见他相信自己没杀人,稍稍松了口气,不过又马上摆手道,“官爷英明,这荷包当然不是从这男人身上搜刮出来的,死人的东西我哪敢要,要沾上晦气的。” “那你是从何处得到它的?”赵仔迈微微蹙起眉毛,眼中充满了探究之色。 老头颤巍巍朝地上一指,“它它就在地上搁着,我被尸体吓到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它,见它是个好物,便便收起来了。” “大人,你怀疑这荷包是凶手不小心落下的?”宝田终于回过神来,接过赵仔迈手中的荷包仔细翻看着,嘴里却没忍住嘟囔出声,“可是这荷包,好生眼熟啊。” 第三章 苦差事 赵子迈也觉得这荷包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可是还未来得及多想,身旁的衙役又说话了,“若是白天,这么好的荷包定然会被他人捡走了,不会夜里才被人发现。而且它质地上乘,佩戴它的人定会小心留意着,断不会轻易掉落,即便掉落了也不会不回来寻。所以它的主人必定是在夜里极为慌乱的情况下将它遗失在此处的,我猜,那人多半就是凶手了。” “你说得倒轻巧,可是凶手是什么人啊?能将人硬生生扯成五瓣儿?”宝田在一边砸吧嘴。 像是有只手在赵子迈凌乱的心绪间拨弄了一下,将他杂乱的思维一下子捋顺了,他倒抽一口凉气,不管不顾地将那些沾满了血水的尸块翻转过来,重新拼凑成一具完整的人体。 尸体背部有一只掌印,漆黑的,像蘸了满手的碳屑一般。而尸体,则恰恰就是被这只手掌的五根指头震成了五截。 “阴手。”宝田是习武之人,所以脱口就说出这两个字,然后猛地一拍脑门,“我怎么忘了它了?阴手又叫五雷掌,乃因果报应,五雷轰顶之意,能以一掌之力,将人的筋脉骨肉震断,是道家密功。” 说到这里,他忽然止住了话头,目光朝赵子迈脸上一瞟,压低了声音,“公子,这阴手,不是郑大人的独门绝学吗?” 徐天劲顺着甬道朝前跑,靴子将灰色的地砖踩得“嘎嘎”作响。一阵风卷过,将他黑色的大氅扯向身后,令他看起来愈发像一只压抑着怒火的老鹰。 “大人,”刚刚跨进门槛,徐天劲就迫不及待地冲站在窗边手握左传的顺天府尹谭振英大声道,“大人,燕角楼那起案子不能让赵通判来办啊。” “不能为什么?”谭振英一边翻书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出这句话,他苍老的侧影虽单薄,却仍然笔挺,没有一丝佝偻之态,就像一把细长的刀。 “大人,那郑奚明可是赵赵大人的门生,与赵家关系甚密,将这案子交给赵通判,岂不是纵着他徇私?” 谭振英将手里的书放到桌案上,慢慢转过身,一双黑得如井口一般的眼睛紧扣在徐天劲身上,“顺天府所有的案子最后都由我把关,天劲,你是不信他,还是不信我?” 他的声音不算大,甚至也算不得严厉,可是徐天劲却登时将脸上的急躁和怒气全部收了起来,只盯着自己的鞋面,小声嘟囔道,“恩师,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小子自以为在外面待了几年,就觉得自己懂得别人都多,整天没大没小的,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我就看不惯他这幅自视甚高的轻狂样子。” 听了这话,谭振英淡淡一笑,走到徐天劲身边,轻轻摇了摇头,“天劲,先入为主要不得,据我这几月对赵通判的观察,他这个人,对下属一向亲和,对上级也甚是恭敬。倒是你们,一个两个觉得他是赵大人的儿子,便自己先矮了一头,他说多了你们觉得他炫耀,说少了又认为他看不起这份差事,我倒觉得,在你们眼里,赵通判无论怎么做都是错。再说了,燕角楼这案子,不是你今早让他去调查的吗?现在不让他管的也是你,这,有些说不过去吧?” 谭振英给的台阶,徐天劲怎敢不接,谭振英不仅是他的顶头上司,还是他的师傅,他们两个的关系,比旁人要密切得多。徐天劲对谭振英,是既敬畏又爱戴,谭振英说的话,他虽称不上唯命是从,但也是从来不敢违拗的。 “师傅,是我错了,那这件事,就交给赵通判吧。”徐天劲抱拳认错,见谭振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才呼出一口气,稍稍放下心来。 可是方要再说些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久,一个小衙役就出现在门口,冲两人行了一礼后,边喘边说道,“二位大人,燕角楼那具尸体的身份已经查明了。” “是什么人?把你慌成这样子?”徐天劲瞪了那小衙役一眼。 小衙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一字一句道,“这人两位大人都认得,他就是龚明珠大人的公子龚玉成。” 龚明珠和谭振英一样,是朝廷重臣,官拜督粮道。最关键的是,他还是谭振英的邻居,也是他相识多年的好友。两家住得近,一家的前门对着另一家的后院,那被断成五块的龚玉成更是有事没事都要到谭家去,是谭振英极为疼爱的世侄。 “公子,您说您怎么这么倒霉,碰上这样一宗差事。龚玉成,谭振英的世侄,郑奚明,老爷的门生。这两边您不管向着谁,都能被人挑出理来,真是难办。”宝田一边赶马,一边冲车厢中的赵子迈抱怨着。 “有什么难办的,郑奚明要真是凶手,我就抓他,如若不是,我也断不会冤枉了他。” 赵子迈不咸不淡接了一句话,心头却不免澎湃。他没想到这具尸体竟然是龚玉成的,他是龚明珠的独子,平日备受父亲宠爱,昨晚一夜未归,龚明珠便带着人找了半宿,今晨听说燕角楼下有一具男尸,便急慌慌过来了。谁知挤在人群中一看过去,就认出来那被解成五块的血淋淋的尸体,正正就是自己的儿子。 龚明珠当场便昏了过去,现在还人事不省,赵子迈让衙役们先安抚住龚家人,他自己则带着宝田和几个衙役朝郑奚明家去了。 荷包是郑奚明的,阴手也是他的功夫,郑奚明现在嫌疑最大,这点毫无疑问,只是赵子迈想不明白,郑奚明为何要杀人。他家庭和睦,刚添了一对儿女,自己也刚刚晋升。最重要的是,郑奚明虽然会些阴邪的功夫,本身却是个再正直再温和不过的人,赵安时常在他面前夸他,说郑奚明为人谦和,又机警能干,是他带过的学生中为数不多的将才。 第四章 宫 赵子迈虽然平日里和郑奚明接触得不多,但却是相信赵文安看人的眼光的,可是,在听到郑奚明的父亲说他一夜未归的时候,这点信念也跟着瓦解了。 “郑大人一晚上没回来?”他看着前面那张带着几分惊恐的老脸,问了一句。 “没有,不过奚明公事繁忙,不回来也是常有之事,所以我也没有放在心上大人,奚明他他不会是出事了吧?” 赵子迈相信这位面相忠厚的老人家没有骗人,但为保险起见,还是让随行的衙役们将郑宅里里外外搜了一遍,确认郑奚明没有藏在里面,这才冲那位一直立在门厅,搓着手惴惴不安的老爷子行了一礼,道,“老人家,若郑大人回来,请告诉他,就说顺天府的人来过了。” 说完,便出门而去,只安排了几个衙役埋伏在郑宅周围,以应不时之需,他自己,则快马加鞭赶回顺天府,向谭振英复命。 谭振英听到这个结果倒没表现出什么,徐天劲碍于谭振英的面子,也不好多责备他,只说这案子必须得盯紧了,人必须得三日内抓到,否在对龚大人不好交代。 赵子迈应下了,心中却叫苦不迭,要知道郑奚明功夫了得,是京城中排名头几位的高手,何况现在他还有心要躲着他们,想抓到他可谓是难上加难。 “我再多派些人手给你,”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难处,谭振英叫住了赵子迈,他的眼睛中闪动着一抹哀伤,及其罕见,“一定要抓住凶犯,不能让他逃掉了,玉成那孩子,是我见过的京城这些公子哥儿中最好的一个,性情开朗阳光,对谁都那么谦和,他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真的不该。” 夜色流泻下来,将整座紫禁城完全覆盖住,白日里那些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现在就像是一只只蹲伏下来的怪兽的背脊,被夜一恍,依稀还在轻轻地起伏。 两个黑影从养心殿前的石阶上匆匆跑过,看到一队巡夜的宫人,便赶紧猫腰躲到一根檐住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灯笼的光一盏盏从她们眼前飘过,照亮了为首那个人的脸,她的两个眼睛肿得像桃子,显然是被眼泪泡的,可即便如此,却仍难掩她的秀丽的姿容,长眉淡扫若远山,肤如凝脂一点红,实在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灯笼的光终于渐渐地远了,巡夜的宫人们没有发现她们,在拐角处一闪,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了,重新把夜的主导权交给了黑暗。 见状,另外一个猫着的人影轻轻呼出一口气,小声道,“娘娘,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万一被抓到了,我怕太后又要训斥您” “莫说被训斥,就是被太后赐死,我也是要见他一面的。”那个被称为娘娘的姑娘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回头道,“季梅,从前面的门进去,就是东暖阁了,我听他们说,皇上就在这里,一会儿你帮我将人引开,我进去看他一眼,就一眼,很快就出来。” 她的眼睛中没有一点惊惶,反而是充满了坚毅,季梅记得她刚进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娘娘,就像一头刚走进森林的小鹿,看谁都是怯怯的,脸上永远带着抹腼腆的笑意。 她什么时候变了?季梅依稀记得,是在被太后责罚,于坤宁宫门前跪了一夜之后。她一度以为,那是这位出身名门的金枝玉叶此生最漫长的一夜,因为在白昼来临,她将她搀扶起来时,她已经无法行走,从此双膝更是落下了病根。可是现在一想,季梅却觉得自己错了,因为此后发生的事情,竟全是煎熬磨难。 太后和娘娘的关系越来越差,在一次争执后,太后甚至说出了“废后”的话,而这位门风刚烈的年轻皇后也毫不示弱,公然顶撞太后说“想要废从大清门抬进来的,必须也要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才行”。 众所周知,大清门是国门,只有紫禁城的女主人,母仪天下的皇后,才能在帝后大婚之时,从此门经过。而西太后,只是贵人出身,身份一直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旁人根本不能碰。 在听到这句话后,太后什么也没说,只冷笑着看了皇后一眼,就拂袖而去了。可是自此之后,太后就不允许皇上来皇后这里了,两个新婚燕尔的人儿虽共处在皇宫中,但是却连面也见不了。不仅如此,太后还逼迫皇上到慧妃宫里去,可是宫人们都知道,皇上心中只有皇后,她是他钦选的妻子,少年夫妻,恩情至深,非一般人可比。 再后来,季梅听说,皇上为了摆脱太后的控制,干脆连后宫都不进了。不仅如此,她还从其他人的议论中,听到了一个不堪入耳的消息:皇上最近经常偷偷到宫外去,流连于花街柳巷中。 犹豫了好久,季梅才决定将此事告诉娘娘,她本以为她会震惊,会失落,会伤心不已,可是,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只是轻嗤了一声,说了四个字,“他们骗人。” “可是可是我问了几个跟着皇上的小太监,他们也都承认了。”季梅觉得这位皇后娘娘实在是有些痴,所以忍不住想点醒她。 “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皇后打断了她,“我了解皇上,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他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所以这种话,就不要再讲了。” “可是皇上真的出宫了。”季梅还是不死心。 皇后娘娘剪断了一根花枝,她宫里已经许久未有新花送来了,那几只百合枯萎了大半,只剩下一只晚开的花骨朵刚吐出新蕊来。 “即便他出宫了,也不会去做那种事的,他只是被这皇宫憋坏了,就像我一样,”她说着,回头看向季梅,凄然一笑,美得不似凡人,“我也很想出去,可是我知道,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了,我注定是要被困死在宫城之中了。” 第五章 病 又过了几个月,季梅听说皇上病了,他得的是一种怪病,来势汹汹,请了许多大夫都医不好。皇后很焦急,几次三番请示太后,希望能让她去亲自伺候皇上,可都被太后以怕她也染上恶疾为由给拒绝了。 皇后为此事寝食难安,每天都派人到养心殿去打听皇上的病情,然而她派去的人都被太后一一打发回来,不仅如此,皇后还被太后斥责了一番,说她不守规矩,忙上添乱。 皇后没有办法,只能让季梅拿了自己的一些首饰,去买通了养心殿几个熟识的太监宫女,让他们透露一点皇上的病情。可是这一问反倒不好了,因为据那几个宫人讲,皇上的病势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大有江河日下之势。他们还说,皇上这病很怪,中医师洋医师不知道请了几拨,但都诊不出病灶究竟在哪里,所以只能用药拖着,希望能延缓病势。 她再问这病到底是怎么个怪法,几个人却都闭口不言了,季梅知道,是太后不让他们将此事外传,所以才没一人敢透露实情。 季梅慌忙将打听到的情况告诉了皇后,她预料到她会惊慌,也预料到她会伤心欲绝,但没想到的是,听了她话,皇后娘娘竟然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去探望皇上,不管后果如何,她都要去见他一面。 季梅知道娘娘的性子,她这个人,外表看起来柔弱可爱,但下定决心的事情,那是几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何况现在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是她此生最爱的那个人。季梅看着她凄婉至极的眼神,不忍心拒绝,于是在她苦苦的恳乞下,她决定帮她一把。 所以才有了现在的这一幕,虽然站在东暖阁前的季梅后悔来着,因为她知道,此事一旦被发现,那可就是掉脑袋的罪,可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笃笃笃。”季梅敲响了东暖阁的门,她握紧了手中的食盒,屏气凝神地等着,希望今天守夜的人是与她相熟的那一个。 门终于打开了,仿佛过了几百年那么长,不过好在开门的人,是与她私交甚好的李公公。 “你来这里做什么?”李公公压低声音问季梅,然后朝殿内看了一眼,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公公,您这边请,”季梅嗅到屋中传出的药味儿,里面似乎还隐着一股淡淡的臭气,被苦药冲淡了,但依稀还能分辨出来。她的心更慌了,但仍然依照事先想好的计划,伸手朝石阶下那株大松树下一指,“公公,娘娘让我带些东西过来。” “太后不让你们宫里的人过来,你知道的。”李公公随她走下石阶,声音却压得更低了。 季梅稍稍松了口气,李公公没有呵斥她回去,这么看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公公,皇后娘娘只是想将这些吃食送进去,这些都是皇上爱吃的,您就行行好,成全了娘娘的一片心意吧。”她说着就红了眼圈,将食盒递了过去,手在上面轻轻拍了一下,“公公,娘娘知道您照顾皇上辛苦,也让我给您送来了一样东西。” 李公公会意,掀开食盒的盖子,第一层是各色小点,香气扑鼻,于是,他又掀开了第二层。果然藏着玄机,第二层食盒上搁着的是一只南红玛瑙的镯子,质地醇厚温润,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一看就是件价值不菲的好物。 “这是醇亲王给娘娘庆生时送的贺礼,全京城只此一件,您老人家就收下吧。”季梅说完,便仔细打量李公公的神色,见他两个眼珠子像黏在了镯子上,不肯离开一会儿,便冲松树后面轻轻点了点头。 一个人影从树后走了出来,她虽穿着斗篷带着兜帽,李公公却仍然从身形认出了她,忙俯身就要跪拜,却被她拦住了。 “李公公,给本宫半盏茶的功夫,你的恩情,本宫会记一辈子。” 她眼中闪动的绝望让李公公无法拒绝,更何况,还有手中那只沉甸甸的镯子。 “娘娘,里面现在倒是没人,您来这件事,除了咱们几个,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只是只是皇上他” 李公公眨巴了几下眼,面露犹豫之色,可是他话没说完,她就奔上台阶,闯进了烛光闪烁的养心殿中。 身后的门被李公公关上了,听到门响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这件事若是被太后发现,她会怎么对她?会怎么对她的家人?这个后果,她不敢想得太深,因为勇气这东西往往是鲁莽造就的,若经过深思熟虑,定会流失殆尽,再也无法积蓄起来。 而且她也没有时间去过多考虑,前面那张挂着厚重帷幔的雕花大床,现在已经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帷幔被拉上了,从床顶一直拖到地上,遮盖住了躺在里面的那个人,那个她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她朝他走了过去,由于太过于激动,竟然忽略掉了空气中那股子淡淡的臭味儿。它是从龙床上传出来的,是一种类似于烂肉的味道。 “皇上,”她叫了一声,走到床边,“皇上,臣妾来看你了。” 帷幔中的人哼了一声,含混不清,显然是在昏迷中,还未清醒。她心头一颤,滴下泪来,他遭的所有的罪,她都想代他承受,她舍不得他受一点苦,一点都不行。 “皇上。”她跪在床边,伸手想把帷幔拉开,可就在这时,里面的人有气无力地咳嗽了一声,又艰难地喘息了几下。 “不要,不要掀开” 是他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已经气若游丝,像是会随时断掉,化成一股青烟。 “皇上。” 她太激动了,激动得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就已经扯开了帷幔。 榻上的那个人看着她,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惊恐和屈辱交错在一起的眼神。 她捂住了嘴巴,却仍然未能阻止那声从嘴边冒出来的尖叫。 紫禁城的天,亮了。 第六章 游记 回到赵府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天黑得像无边的深渊,倒扣过来,压得下面的人心慌。 一进门就有小厮拎着灯笼在前面引路,照亮了脚下那条雨花石铺就的小径,也照亮了赵子迈严肃阴沉的脸孔。 宝田自然知道他为什么神色不对,今日,他们和一众衙役已经将京城搜了个遍,甚至连兵营的人都叫上了,可是一直搜查到现在,人困马乏,依然没有找到郑奚明。这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据今日对郑龚两家人的询问,他们发现郑奚明和龚玉成无冤无仇,不仅没有仇怨,这两个人甚至都不认得对方。 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怎么凭白惹出了这样一场杀人大祸了呢?除了偶遇之后发生冲突,赵子迈想不出其他原因。可是据住在附近的居民讲,昨晚并未听到争吵声,那地方并非偏僻之所,住在附近的人可不算少,但竟无一人发现异样。 这就奇怪了,因为从各种证言证词看,这件案子怎么都像是出其不意的蓄谋杀人,可偏偏杀人者又没有任何犯罪动机。 除非 宝田一拍脑门,紧跑两步跟上赵子迈,附在他耳边道,“公子,杀人凶手会不会不是郑奚明?” 赵子迈的步子缓了一点,他凝神看着前方那盏摇摇晃晃的灯笼,停了一会儿,才悠悠道,“我也想过这一点的,可是会京城会使‘阴手’的只有郑奚明一人,那只荷包也是郑夫人绣给他的,最关键的是,他现在还失踪了,这不是畏罪潜逃是什么?” 举着灯笼的小厮忽然停下了,对着前方行了一礼后,退到了边上。 小径上站着一个人,个子和赵子迈几乎一样高,长须飘飘,额阔鼻挺,神情淡然。若旁人不说,没有人会将他与那个权势滔天的首辅大人赵文安联系在一起,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位隐居山林无欲无求的文人墨客,可是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只是将所有的一切都隐藏了起来,睿智犀利也罢,世故钻营也罢,身先士卒也罢,明哲保身也罢。他将它们藏得很深,有用时才拿出来,无用时,它们只是他身上的一件装饰,和他穿得那件宝蓝色长衫并无分别。 没有人能看得懂他,连他的亲生儿子也不能,就像并非所有人都喜欢他,但无人不敬佩他一样。 “怎么这么晚了,父亲还不歇息?”赵子迈冲赵文安行礼,心中却有些惴惴的,他回来京城几日了,父子二人还没有时间坐下来聊上一聊。 “方才听到你说郑奚明失踪了,可是与燕角楼发生的那件案子有关系?”赵文安淡淡问了一句。 “是,郑奚明现在是此案最大的嫌犯。” 赵文安关心郑奚明,赵子迈一点也不讶异,郑奚明是赵文安的得意门生,逢年过节的,总是要到家里来。不仅如此,除了官场上的事,有些生活上与赵文安相关的事情,他这个做儿子的没想到,郑奚明都能替他想到,可谓一片丹心,忠贞不二。 可是赵子迈没想到,在听到他的回答后,赵文安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就负手从他身边经过,向着旁边的院子走过去了。 “父亲。”赵子迈在身后唤了一声,他本想问问他相不相信郑奚明是凶手,可是,在接触到赵文安清冷的眼神时,却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甚是不妥,于是连忙转到了另外一个话题上,“父亲,儿子记得您年轻时游历各地,曾写过一本游记,这册子我小时候也看到过,不知它现在被放在何处?” 赵文安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游记?你找它做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只是我在欧罗巴时,曾到过一处神殿,似乎与那本册子上画着的几座殿宇有几分相似,所以便想再拿过来看一看。”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说辞,所以撒起谎来倒也没有结巴。 赵文安仰起头,看向上方那轮又尖又细的月牙,像是陷入了年轻时的回忆里,“当时我可没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所以即便相像,也一定不是你在欧罗巴见过的神殿。” “父亲当时去了哪里?” 赵子迈本来是没有打算直接问他的,因为多问,必然会扯出更多的有的没的。他相信胡太医已经将桑的事一字不落地回禀了,所以便尽量避免在他面前提及与桑有关的任何事情,不过既然赵文安主动说出来了,他顺水推舟地问一问,也不会招引怀疑。 “当年我随使团出海,取海路从温州开洋,经七洲洋,占城、真蒲、查南、半路村、佛村,横渡淡洋至真腊登岸。”赵文安脸上露出一丝少有的轻松,他这段日子本来一直肃着张脸,似乎怀着满腹的心事,现在追忆起往事,倒使他从繁杂的朝政中暂时解脱了出来,。 “登岸之后走了约莫二十里地,就看到了一座城池,和我朝的城池不同,这座城总共开了五扇门,朝东向开二门,馀向皆一门。城外面有一条很宽的护城河,比金水河宽得多,也深得多,河面上有通衢大桥。桥的两傍各有石神五十四枚,如石将军之状,身形巨大、面目狰狞。桥的栏杆是用石头凿制的,凿为蛇形,蛇皆九头,五十四神皆以手拔蛇,那样子,像是在防止这九头蛇偷偷溜掉。城门上有石刻的佛头五枚,全部面向西方,中间的那一个,用黄金雕饰,门之两傍,有两头石象,两人多高,形态威严。” “城墙是巨石叠累而成的,约莫有两丈高,石头之间的缝隙很小,一块一块密密地接在一起,不生繁草。城池的四个方向各有石塔一座,正中央则有一座金塔,而顺着金塔朝北边走上一里地,就是国王的宫室” “父亲,您是否看到了三塔相连的奇景?”若是换做平时,赵子迈是断不会打断赵文安的,尤其当他已经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可是当听他提到了尖塔,他却再也忍不住了。 第七章 井 赵文安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审视的目光在赵子迈脸上一扫,“你问这些做什么?” 赵子迈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收起脸上的好奇,只低头一笑,“留学时听人说起过真腊的一些奇景异闻,只是随口一问。” 赵文安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就在赵子迈心头打鼓,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了自己这番说辞的时候,赵文安不紧不慢又说了一句,“游记在旧书房,我许久没到那里去了,你若需要,就派人去找找。” 说完这句话,他就朝内院去了,留下赵子迈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心中不断揣测着他话中的含义。 “公子,你忙了一天,先去休息吧,我帮你去找老爷的游记。”宝田将见赵文安都走了许久了,赵子迈还愣在原地,忙伸手在他眼前一晃,“公子,您想什么呢?大人已经走了。” 赵子迈如梦方醒,轻抒出一口气后,摇头道,“你没见过那本游记,我怕你找不到,而且这东西事关重要,它一颗心都吊在上面,亲自去我才安心。” 旧书房真的对得起这个“旧”字,它坐落在赵宅的西北角,常年失修,里面堆满了破旧书籍,简直是一座书冢。 宝田进去之后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天生鼻子敏感,最受不了灰尘,所以赵子迈就让他守在门外,他自己则跪在旧书堆中寻找起那本游记来。 他记得那本子不大,封皮是最常见的蓝色,可是放眼望去,这里的书籍都是一水的蓝封,在里面找游记虽算不上大海捞针,但也需要颇费一番功夫了。 他打了个哈欠,经过一天的奔波,即便现在精神上还强撑着,但是身体是真的乏了。体力枯竭是骗不了人的,他觉得自己的眼皮子已经越来越不听使唤,拼命想掉下去,于是,他不得不在大腿上狠掐了一把,一边在书丛中翻找,一边口中念叨着,“等找到游记,我一定狠敲你几顿,让你把全京城的好馆子请我吃个遍。” 说到这里,他不禁哑然失笑,“莫说它根本没钱,就是有钱,又怎么会受自己要挟,到头来,还不是他自己乖乖掏银子出来?” 只是 赵子迈心里一沉:只是到那时候,桑应该已经不在了,它拿到了游记,自然会将身体还给穆小午,这是他和它之间的约定。更何况,它现在已经被江滨那支笔修复了大半,即便游离于肉身之外,也能生存,不会魂飞魄散。 可是那个人,那个将两个灵魂融在一起的“人”,也就从此彻底消失了吧? 赵子迈苦笑一声:哪有这样的一个人呢?它不过是电光朝露,如梦幻泡影,泡沫,总是要破的。 念及此处,不禁黯然神伤,可就在此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细微的声响:沙沙沙沙像书页滚动,窸窣作响。 赵子迈猛地站直身子:窗子关得好好的,没有风漏进来,那么,书页为什么会自己动起来了呢?是哪本书呢?他屏住气息,回头在身后的书堆中仔细寻找,直到,看见了那个印在墙面上的影子,深灰色的一团,像一只震动翅膀的蝴蝶。 他扑了过去,将那本压在书堆最下方的小册子揪了出来,是它在动,确切地说,是它的影子在动,它在召唤自己,召唤自己来解开藏在书页中的秘密。 赵子迈把游记拿到烛光下,将书封上厚厚的灰尘抹去,对着它仔细端详半晌,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没错,是它,他记得很清楚,封皮上那四个丰腴厚重的大字——“真腊游记”,正是赵文安的笔迹。他按捺中心头的激动,伸手欲将书翻开,可不早不晚,偏宝田在外面打了个喷嚏,将他唬了一跳,“公子,我去方便一下。” 说着话,他人已经出了院门,赵子迈于是摇了摇头,又一次要去掀开封皮,然而手指刚刚碰到游记,他身边的那盏烛火忽然晃动了两下,灭掉了,只留下一缕青烟渺渺而上,在高处散去了。 尚未想明白蜡烛为何会突然灭掉,院外忽然“咔嚓”一声轻响,赵子迈扭头,看到一个人站在窗外,隔着窗户,他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但依稀觉得这个身形很是眼熟。 “谁?” 他问了一声,窗外的人没有回应,却抬起了一只手,手指在窗户纸上一捅,将薄薄的窗纸破出一个洞来。 一只乌溜溜的眼珠贴上了小洞,那人朝里看着,目光冷如寒霜。 赵子迈心中陡然一凛:那个人的全身现在几乎贴在了窗户上,窗纸勾勒出了他的身形,他认出了他头上戴的那顶花翎礼帽和那只黑得让人心里发慌的眼睛。 “郑奚明。” 口中喊出这三个字后,他一把将身旁的长剑从剑鞘中抽出来,身子一个暴起,就扑向门口。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嗅到了夜的寒气,与它同时出现的,还有另外一股气味,很常见的味道,但赵子迈在惊慌中想不起这是什么了。因为本来还站在窗前的郑奚明不见了,他看见一个人影在墙头一闪,跃到了院外。 赵子迈不敢耽误功夫,飞身就朝院门口跑去,来到院口朝右侧一看,就见一片袍角消隐在黑夜中,向着南边去了。 “站住。”他喝了一声,朝郑奚明追了过去,步子迈得飞快,大脑因为紧张而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郑奚明到这里来做什么。直到穿过一扇月洞门,踩上长满了野草牙交错的青石上时,他才一个猛刹,停住了步子,“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却不敢再向前一步。 前面不远处有一口已经干涸的水井,灰青色,外圆内方,井身上刻着精巧的花纹,边沿处布满了苔藓。 井口里漆黑一片,就像一只张圆了永远不会闭合的嘴,里面藏着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古井在召唤着他,等待着他,等了许久许久,现在,他终于自投罗网了。 第八章 钟声 赵子迈只觉脑中“嗡”了一声,脑袋像要炸开了似的,轰轰直响,他分不清楚眼前的情景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的梦境,因为他曾无数次在梦里来到这里。 这口井,和那个站在井边的人他踮着脚,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朝她靠近,然后伸手在她后背上猛推了一把。 耳边似乎传来了水花声,他知道,她沉了下去,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他哆哆嗦嗦地俯身朝下望,却看见她的身体在水中翻转了过来,脸朝上,眼睛却是睁开的,一对死气沉沉的眼珠子盯着他,像是要将他扎透一般。 “你杀人了,杀了自己的亲姊姊,她和你同血同源,你却亲手杀了她,若是让你父亲知道,你杀了他最心爱的女儿,他会有何反应?他本来就瞧不上你,现在,怕是要恨透了你,厌透了你了。”这句话在他脑中不断地重复着。 一片雪花从他眼前飘落,紧接着,便引来了更多的雪花,雪片像芦花,像蝴蝶,扑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皮肤浸润得冰凉。 “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到听雪堂来了?是来赏雪吗?”宝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过这雪下得真邪乎,说来就来,铺天盖地的,公子,你都快成个雪人儿了,快跟我回去吧,别着凉了。” 宝田说着就来拽赵子迈的手,却发现他两个眼睛直直的,紧盯着水井,像中邪了似的。于是忙慌得晃了晃他的手臂,“公子,您怎么了?这口破井荒废很久了,有什么好看的?” 宝田的手将赵子迈拉回了人间,他怔了一怔,终于将目光从水井收回来,抬起头朝四周一看,“郑奚明来了。” “郑奚明?他他在哪?”宝田摆出架势,护在赵子迈身前,警惕地看着这间被大雪涂染得斑白的院落:这里叫听雪堂,也叫小姐楼,以前是赵家女眷们住的地方,可是两位夫人都相继去了,这里便成了大小姐子瞳的住处。 听雪堂的主楼是一座封闭回廊式木楼,楼下正中有一方天井,上承天光,下接地气,意喻阴阳调合。天井中有一口水井,据说,是前朝就有的,以前大小姐在时,水井中养了些鲤鱼,她常坐在井边,逗弄这些鱼儿。 楼上东首第一间房,便是大小姐的住所,宝田当然没进去过,但听人说,里面除了床、台、凳等家具,还摆着各色珍奇的玩意儿,古物、西洋来的都有,全是老爷从各地收集过来给大小姐赏玩的。据说里面有一只西洋钟,金子造的,每到一个时辰,就会唱歌,唱得可好听了,比醉仙楼最好的姑娘唱得都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间书室,里面几层书架,全部放满了书,都是大小姐的。下人们都议论,老爷这哪里是养女儿,养儿子都不会如此,从小让她跟着先生识字读书,竟是准备要女承父业的。不过他们也只敢在背后说说罢了,因为后来公子出生了,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了整个赵府的焦点,所有人都认为随着小少爷的诞生,老爷会将对大小姐的疼爱转移到这位小公子的身上,因为毕竟,他是他独生的儿子。 可是后来,下人们却发现自己押错宝了,赵文安一开始是很高兴的,家里添了一口人,开心乃是人之常情。可是后来,大小姐不知何故闹了几次,府里被她闹得沸反盈天,因为她几日不吃东西,谁劝都不听,到最后,竟然不省人事晕了过去。 这件事过后,老爷便一连几月没去看过少爷,反而整日陪着大小姐用膳读书,对她百依百顺,体贴入微。下人们或许是世界上最见风使舵的一个群体,所以从此以后,大小姐就还是赵府的中心,是所有下人争先恐后去巴结讨好的人。而与此相反的是,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则成了被冷落的那一个。 这些事宝田自然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可是后来,他常见赵子迈因为老爷的偏心郁郁寡欢,便知道此事多半是真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这座听雪堂中,赵子迈亲手将大小姐推到井中,他用此生最不计后果的一次行动为自己挖下了一口陷阱,自此,他将永远被囚禁在这口陷阱中,永远都无法从里面逃出来。 宝田的目光从木楼中的窗洞中一一掠过,这里已经荒废了许久了,自从大小姐失踪后,老爷便不再到这里来,为免触景生情,他还命人将整座院子封了,全府上下谁都不能进来,亦不能在他面前提起大小姐的名字。可是今天,宝田朝后一望,这扇上着锁的门不仅开了,锁还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簧片都飞了出来。 看来公子说得不错,郑奚明确实到赵府中来了,可是他人现在又去了哪里呢?木楼上所有房间的门窗都从外面锁上了,他一定不可能躲在屋中,如此看来,那郑奚明应该是已经离开了这里。 宝田尚自疑惑,忽然身边一动,赵子迈却已经冲了出去,来到木楼边,他沿着阶梯便朝上跑,年久失修的木板被他踩得“咯吱”直响,飞溅起一片烟尘。 “公子,老爷不让人上去的。”宝田急得忙追过去,跟在他身后,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却知道这事若是让老爷知道,又会引来一场责骂。 赵子迈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因为就在方才,他听到了那只自鸣钟的声音,清脆、空灵,和以前报时的声音一样。 她在这里那天,在无比阁的后山,他就看到她了,虽然离得远,但他知道那就是阿姊,她还穿着那件镶满了玉兰花的衣服,头顶缀满了珠花,她没变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变,和他将她推进井里时没有任何分别。 赵子迈一脚将门踹开,走进那间被灰尘覆盖的屋子,径直来到柜子旁,将上面那盏早已不再走动的自鸣钟一把推到地上。 第九章 丢失 那是宝田第一次见到那盏传闻中的自鸣钟,他眼睁睁看着它掉在地上,摔成一堆金灿灿的碎片,连里面那个会唱歌的牧羊女孩儿都摔得四分五裂,脑袋滚到了角落中。 可是此时此刻,宝田已经不怕赵安发现此事后会引来怎样的一场风暴,反而将注意力全部转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来赵子迈。 他从未见过公子这幅样子,慌乱、脆弱、恐惧他站在原地,不住地颤抖,像是随时会昏倒。可是就在宝田慌得几乎要去叫胡太医的时候,赵子迈忽然深吸了口气,嘴唇哆嗦几下,说出一句话来,“若是父亲问,就说郑奚明逃到这里,我和他打斗之时不小心撞掉了钟。” “好,您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宝田快哭出来了,“可是公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 “我没事,”轻声说出这三个字后,赵子迈转身就朝外面走去,雪花扑面而来,将他冻了个激灵,脚下的步子却又一次缓了下来,“宝田,那晚在无比阁,你也看到她了,你觉得她是谁?” “我不知道,”这是赵子迈第一次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宝田一愣,但很快脱口说出心中所想,“但她一定不是大小姐了,我想,她说不定是个妖怪,变作大小姐的模样,来迷惑我们的。” “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为什么要骗公子你?” 赵子迈脸上的神色似乎稍稍轻松了一点,站了片刻后,他转头看向宝田,“我们回旧书房吧,我找到游记了。” 游记不在书房里,桌案上放着的是一本杜诗,也是一本破破烂烂的蓝封小册子。赵子迈和宝田将书房翻过来倒过去找了几遍,也没有发现那本游记,到了最后,宝田都开始怀疑是赵子迈看走眼了,将这本杜诗当成了游记。 然而就在两人焦头烂额之时,书房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宝田还在摸着头嘟囔是谁半夜到书房来了,赵子迈却已然站起了身,毕恭毕敬对门而立。他知道门外是谁,府里发生的事情,哪一件能逃得过赵安的眼睛?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一件事。只是他没想到,现在是大半夜,天上还飘着雪,赵安却依然不管不顾地来兴师问罪了。 果然门打开后,赵安的身影出现了,他沐雪而来,甚至来不及带一顶斗笠,虽然有人给他撑着伞,但他的头发和胡须还是被大雪染得斑白,将他严峻的面容衬托的更加清冷了。 “郑奚明来了,他去了听雪堂,我追过去与他打斗时,不慎将钟碰倒了。”赵子迈将早已想好的托词全盘托出。 “郑奚明到家中来了?”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赵安神色未变,赵子迈却能察觉到,他心里所想已经变了。 “是。”赵子迈心中一松,他知道这顿责备他是躲过去了。 “凭你的功夫,能对付得了他?”赵安又问了一句。 “老爷,是我听到动静赶过去,郑奚明才跑了,否则,公子还不知被他怎样了。”宝田忙不迭补充了一句。 “有没有受伤?”似乎是终于想到赵子迈方才遇到的是一个武功卓绝的亡命徒,赵安的语气软了一点,扭头看向儿子。 “他来的目的似乎不是为了伤人。”赵子迈接触到他的目光,忙垂下了头。 “那他来做什么?他知道你们顺天府的人在找他,怎么还会自投罗网?” “这点,儿子也没有想明白。” 赵安凝神思索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冲跟着过来的小厮说了声“回房”,便朝外面走去,走到门口,他又一次回过头来,目光在赵子迈身上淡淡一扫,“以后遇到力所不及的事,不要逞强。” “老爷您放心,我会好好守着公子的,绝不再让他以身犯险。”宝田兴高采烈地目送赵安离开,这才笑着冲赵子迈道,“公子,你平日总说老爷不关心你,依我看,老爷他只是不懂表达,他心里还是很疼公子你的。” “他只是不信任我罢了。”赵子迈的脸色与宝田截然相反,他看向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轻轻抿了一下嘴唇,“宝田,我们现在就回顺天府。” 宝田大惊,“现在?公子,你已经熬了这么久,休息一会儿再去吧。” “我等不了了,这案子我一定要破,要在他眼皮子底下破。”赵子迈看着赵安离开的方向,外面,赵安踩出的脚印已经被大雪覆盖上了,赵子迈走了出去,在皑皑白雪上面留下了他自己的印迹。 雪疾风大,马车在顺天府门口停下后,车厢竟被风吹得颤动起来,像一片残叶。 桑从马车上跳下,抬头望向府衙大门上那块镶金边的巨大牌匾,鼻中一哼,“赵通判,我随你回京城是要你帮我找游记的,怎么现在游记没找到,你倒深更半夜将我拉到这里,让我帮你的忙了?” 赵仔迈跟在它身后俯身下车,叹了口气道,“游记丢失一事着实蹊跷,但据我推断,它应该就是被郑奚明拿走的,虽然我不知他为何将游记拿走,但当时府里除了他之外,也没有别的外人了。” 桑将两条长眉蹙起,“他偷那玩意儿做什么?” 它话音刚落,就看到顺天府漆黑的大门被人推开了,一个衙役模样的人跨过门槛走下台阶,冲赵仔迈深行了一礼,腆着笑脸道,“通判大人,怎么这么晚了还到府里来?” 宝田迎上去,“多事之秋还分什么早晚,来府衙当然是处理公务的。” 那衙连忙点头,“那是那是,不过这一位是谁,我倒是看着眼生。”他瞅着一身男装打扮的桑,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他是”宝田支吾了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赵仔迈于是上前一步,低头冲那衙役说道,“这位是我的故交,一向工于窥察,在林冲的案子中也曾助力颇多,所以这次我专门请他过来帮忙。” 第十章 魂归 衙役犹豫半晌,终于说道,“可外人要入顺天府的大门,是要经府尹大人批准的,这个规矩大人应该明白吧。” 宝田眉毛竖起,“你这个人怎么如此不懂变通,现在是什么时辰,府尹大人早睡了,难道你要因为这么点小事去惊扰他啊?再说了,谭大人命赵通判全权处理此案,你们可都是知道的,现在只是带个帮忙的人进去,就被你堵在门外,那我们以后还怎么办案子?” 那衙役听宝田言辞中颇有不满,心里有些慌了,又看一向温和的赵仔迈一言不发,只皱眉盯着靴面,更是方寸大乱,登时就把什么规矩条例通通丢在脑后。他朝后撤出一步,手朝门里一挥,“是属下小题大做了,大人,您快进去吧,这雪下得大,可别冻坏了身子。” 殓房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这里是停放死人的地方,不能点炭盆子,再加上一排排盖着白布的僵硬尸身,似乎又将屋内的温度拉低了几分。 “把灯点上。”趁着门口的月光,赵仔迈冲宝田吩咐了一句,瞅了屋子中间那几个覆着白布的尸体一眼,然后大步跨进门槛,朝离自己最近的那具尸身走去,蹲下身一把掀开了上面的白布:龚玉成的尸块已经缝好了,缝合伤口的黑线就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从他的皮肉里的穿梭过去,留下大小不一的线头,使他现在这副模样看上去竟比碎尸还要可怕几分。他仰面朝上,用一对空洞的眼眶“瞅”着屋顶,像是在看着什么似的。 赵仔迈暗暗打了个寒噤,情不自禁地朝他盯视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几根暗红色的屋梁。 “啪嗒”一声,大门忽然被一阵寒风吹得闭上了,斑驳的屋梁遂陷进黑暗中。赵仔迈只觉眼前像被一块黑布罩住,什么都无法分辨,与此同时,耳边却吹过一阵轻飘飘的风,轻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呜呜” 风声缠绕在他得耳边,久久不愿离去,赵仔迈甚至能感觉到它尖锐的嘶鸣刺痛了自己的耳膜,将他的脑袋震得嗡嗡直响。 “是你吗?” 在听到自己无意识发出的声音后,赵仔迈忽然觉得背后的汗毛“唰”地直立了起来,后心处的那一点寒凉顺着经脉传遍全身。 “呜呜” 它还没有走,攀附在他的耳边,似是想对他倾诉些什么?是什么呢?壮志未酬的野心?对耄耋双亲的忧虑?还是对杀人凶手的控诉? “嘶啦。” 火绒冒出的几颗火星子被宝田轻轻一吹,化成了一束明黄的火苗,倏地就点燃了桌子上的那盏油灯。与此同时,罩在赵仔迈身上的那层水雾一下子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公子,灯来了。”宝田小心翼翼地端着灯朝赵仔迈跑过来,走到一半,被桑将灯拿了去,它一手托着油灯,快步走到龚玉成的尸身旁蹲下。 “死得这么惨,”桑看着龚玉成脖子上那条歪歪歪扭扭的黑线,嘴巴里轻“啧”了一声,“什么深仇大恨?” “就是因为凶手和他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我才感到奇怪,”赵子迈看着桑的侧颜,他也很奇怪它没有勃然大怒,在听到游记被自己弄丢了之后。 “天下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是我们没永远都想不通看不明白的是吧?” 他一语双关,桑却似乎并未听出他话中的另一重含义,只掏出随身带着的木匣,在赵仔迈眼前一晃,“事不宜迟,逗留的时间久了,恐怕看门的衙役又会找麻烦,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桑的担心是多余的,铜针这次只兜转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回来了。针尾的白线上下漂浮,照亮了整间殓房。 可若仔细观察,就能看到白线的末端穿着一个灰色的半透明的影子,随着线尾忽上忽下,却半分不离,就像一个被锁上了镣铐的囚犯。 影子经过宝田身边时,他听到了很明显的一声低咽。宝田唬了一跳,忙朝赵仔迈身旁靠了靠,压低声音问,“公子,这就把龚玉成的魂儿给绣回来了?” 赵仔迈轻嘘了一声,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生魂怕恶人,你可千万别造次。” 宝田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那个“恶人”指的是自己,刚摆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却见那铜针稳稳落到桑的手心里,针身微微颤动,仿佛在向她邀功一般。 桑冲铜针轻轻点头,旋极将目光对准那个灰色的暗影,略定一定神,方才高声道,“你可是龚玉成?” 影子没有说话,只冲着桑微微垂下脑袋,肯定了她的疑问。 龚玉成的魂魄还保持着完整的样貌,只是他的脖子很软,耷拉下来,就像是一只被扭断了脖子的公鸡,甚是可怖。桑冲他走近一步,正色问道,“龚玉成,告诉我是谁杀了你?如若说不出,比划出来也行。” 听她这般问,影子忽然滞住,像是被冻僵了一般,可是下一刻,他却猛地朝前一跃,将那颗摇摇欲断的脑袋对准了桑的脸,发出一声亦真亦幻的低啸。 说它真,是因为桑的发丝都被那声吼叫带动地朝后飘起,假,却因为那声音外面像裹着一层膜,听起来不那么真切,仿佛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 见状,宝田下意识地握住剑柄,“跨啦”一声欲将长剑拔出,可赵子迈却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龚玉成,到底是何人杀了你,你若说出他的名字,这位官爷便可将贼人绳之于法,替你伸冤。”桑指了指赵子迈,又朝前走近了一步,紧盯着龚玉成两个黑糊糊的眼眶。 “呜”龚玉成的声音弱了一点,不再像嘶吼,而像是无奈的悲鸣,他扑向桑,几乎贴上了它的面皮,两个眼眶中竟然滑下两道清泪。 第十一章 上朝 “你也不知道是谁吗?”桑隐约从那张瘦削的面孔中看出了一点恐慌,于是攒眉道,“你没看到凶手?” 龚玉成不语,依然紧盯着桑,脸上的惶恐逐渐幻化成焦灼。可是他身体的颜色却越来越淡,眼起来似乎要消隐到黑暗中一般。 桑轻轻摇头,“时间快到了,铜针要将他送走了,恐怕我们是问不出什么了。” 赵仔迈略一沉吟,旋极也朝前迈近一步,一字一句道,“龚玉成,你是被郑奚明所害吗?” 龚玉成的身体微微一震,过了许久,才将脑袋转向赵仔迈,“稻草。” 他说出让三人震惊不已的两个字来。 “稻草?什么意思?”赵子迈又上前了一步,他看着龚玉成又变得淡了一些的影子,心中又慌又躁。 “时候到了,他该上路了,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桑将手朝上一挥,准备将生魂送走,可就在这时,龚玉成忽然发出一阵“咿咿呜呜”的声音,似乎拼命想说出什么,可是他现在被铜针托住,所以无论如何努力,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 “先停一停,他好像有话要说。”赵子迈忙让桑住手,他自己则朝已经被铜针拖出半丈的龚玉成跑了过去。 “小恒小恒” 龚玉成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眦出,口中却说出几个不连贯的破碎词语,赵子迈一愣,下一刻,耳旁却传来一阵呼啸声,它擦过每个人的耳畔而过,不大,却振聋发聩。铜针拖着龚玉成的灵魂从门缝中穿了出去,油灯都被这阵风扑灭了。 宝田终于吐出了憋在喉咙里许久的一口气,用力在胸膛上拍了几下,大声道,“稻草?小恒?公子,不绣灵还好,现在绣回来了,我却越来越糊涂了,龚玉成说的这两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赵子迈沉着脸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冲宝田道,“把灯点上。” 宝田忙按他的吩咐做了,烛光照亮敛房,他却更加诧异了,因为一直没有做声的桑脸色苍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竟是快要倾倒。 “大神仙。”宝田连忙上前,要去扶桑的胳膊,触到它的那一刻,却被它推开了。 桑将双手撑在大腿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个淡粉色的眼睛上蒙着层水雾,像是要滴下泪来一般。 赵子迈从未见过它这幅样子,自是将旁事都放在了一边,忙走到它身边,口中低声询问,“你怎么了?” “不知怎么的,心口像被戳了一刀,疼得厉害。”桑还在呼哧喘着气,声音愈发急促。 “先离开这里,我送你回客栈,找个郎中来给你诊治一下。” 赵子迈此刻已是将一心都放在桑身上,遂掺住它朝外走,宝田忙关上敛房的门跟在后面,三人一起出了顺天府的大门。此时天刚蒙蒙亮,天边泛起了一点鱼肚白,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们来时乘坐的那辆马车孤零零守在衙门外面。 赵子迈见桑皱着眉,脸色似乎更差了,便和宝田一人一边,扶住它的胳膊小心翼翼将它送进车厢,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片脚步声,未几,一抬辇轿就由远及近过来,从马车旁掠过去了。 “这不是老爷上朝的辇轿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宝田看见轿帘动了一下,又合上了,于是吐了吐舌头,冲赵子迈道,“公子,老爷好像看到咱们了。” 赵子迈自然知道赵文安看到了自己,也知道他看到了桑,可是现在桑身体不适,再加上它还穿着男装,所以便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急着让宝田将马车赶回客栈。 宝田便朝马屁股挥了一鞭子,口中嘟囔道,“老爷每天天不亮就得上朝,要不就漂洋过海四处奔波,可他对朝廷如此忠心耿耿呕心沥血,背后却仍有一拨人对他不满,我只要想到这点,心里就气不过。” 说完,见轿中无人回应,便又舞动长鞭朝马屁股抽了一下,那马儿于是嘶鸣一声,朝着街道的另一边跑去了。 东华门外围聚着乌泱泱的一群人,一水的顶戴花翎,官服前的补子各式各样,从龙蟒到飞禽到走兽都有。 看见赵文安的轿子到了,已有五六个大臣迎了上去,在家丁掀开轿帘的时候,躬身冲里面行礼,异口同声地叫着“赵大人”。 赵文安从轿中出来,拱手还礼,眼睛四下一瞥,便发现几人脸色皆不太对,于是便随着他们走到一旁,远离了人群,方才低声问了一句,“几位同僚有事要对老夫讲?” 为首的那个大臣犹豫了一下,又朝周围看看,确定无人注意他们之后,方才掩着嘴,悄声道,“赵大人,我们几个已经小半月未见到皇上了,太后只说万岁爷龙体欠安,不宜上朝,可是我们想着,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了,也不知皇上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到现在都没有起色,大人您可否透露一二?咱们听了,也可心安。” 赵文安摇头苦笑,“各位同僚,实不相瞒,老夫也不知道圣上所得的究竟是何病。” “赵大人莫要说笑了,太后她老人家昨日还将您叫到养心殿去了,您怎么可能不知道皇上的病情?”几个人纷纷附和,似是不信赵文安的说辞。 “太后召见,这点不假,可是她老人家找我只为商量朝政,有关皇上的病情却是只字未提。”赵文安如实答复。 “那大人您就没有问?圣上他也在养心殿,虽说在后面的暖阁中,但是” 赵文安眼睛一眯,那人便将讲了一半的话吞了回去,赵文安将手背在身后,望向前面被晨曦涂染成金橘色的紫禁城,一字一句道,“皇上的龙体,既是国事,也是家事,老佛爷她不愿提及,我若偏要问起,岂不是又要被人讲我这条老胳膊伸得太长?” 这句话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意,几位大臣却知趣地同时将嘴巴闭紧,不敢再多言一句。 第十二章 争执 “几位大人,城门开了。” 东华门的守卫已经在唤人了,赵文安于是在几位大臣的陪同下朝城门的方向走,却不妨被旁边一道冷冷的目光罩住。 “赵大人真是政务繁忙,连等待上朝的时间都要朋党比周。”肖云生一边冷笑,一边甩了下袖袍,大步朝东华门走去。 赵文安没有接话,他身后的几位大臣却已经气得纷纷按捺不住,要追上去与肖云生理论,却被赵文安伸手阻挡住了,“各位同僚稍安勿躁,切莫因此事耽误了上朝。” “可是赵大人,肖云生如此针对您也不是一两日了,这般纵着他,岂不是愈发涨了他的气焰。”后面的几个还是气不过,你一言我一语的,呼出的白气将几张愤怒的脸涂染得模糊一片。 赵文安呵地一笑,“流言止于智者,何惧人言。” 说完这句话,他就阔步向前,步入东华门中。 皇上依然没有出现,乾清宫那张空空的龙椅后面坐着的,是那个一年未出现、头戴宝石凤冠、指配鎏金甲套的女人。 这位年轻皇帝只亲政了一年,便突然身染恶疾,又一次将权力交给了他的母亲,那位已经逐渐远离了政治漩涡的太后。现在,她安坐在帘幕后面,注视着今天朝堂上这场大戏的主角——肖云生。 肖云生正在罗列赵文安的“罪状”,说得瞋目切齿,唾沫星子喷了满地。 “赵文安担任驻英公使时,有次参观炮台中天气骤变,陪同的一位英国人将自己的衣服披在赵大人身上身上,赵大人竟然没有拒绝,臣认为认为赵大人‘即令冻死,亦不当披’。” “巴西国王访英时,赵文安应邀参加茶会,当国王入场时,赵大人随大家一同起立,简直是大失国体之举,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国主致敬!更别提种种效仿洋人所为,实乃大不应该。” “赵文安回国后,竟然令民间妇女学洋语、听戏,迎合洋人,坏乱风俗。” “此上种种,都是‘内奸’之作为,臣甚至还听说赵文安曾对英国人诋毁朝政,向英国人妥协” 帐幕后面的人轻咳了一声,阻止了肖云生的“控诉”。 “肖大人,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毕竟你已经上了几本奏疏,可是这事实真相,总理衙门无法核查,哀家亦不知能否信你。” “以上种种,都是臣亲眼所见,太后若要证据,臣就是活生生的证据。”肖云生挺直了身板,声音一下子扩大了。 “可是哀家记得,当初赵大人本不愿担任驻英公使一职,因为出使英国是一个背锅挨骂、两头受气的任务。可那时候是肖大人你极力怂恿他‘知难而上’,后来你同他一起去了英国,还当了他的副手,你亦由一个五品的刑部员外郎一跃成为三品官员,怎么到头来,数落他种种不是的也是你呢?” “据臣所知,赵大人当时在向英王递交国书的时候,由于只列了肖大人的名字而没有介绍他的职务,肖大人便从此怀恨在心,认为赵大人是故意让他在洋人面前出丑,甚至还因此事上书朝廷要求回国。赵大人的无心之失,竟然为自己招惹了如此祸患,臣实在是为他不值。” 群臣中有人为赵文安辩解,遂招来一片附和之声,肖云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瞪了那人几眼后,又看向帘幕后的太后,支吾道,“臣臣” “行了,肖大人也说了太久了,想必也口干舌燥了,哀家一会儿还要去养心殿,把后面的时间留给其他爱卿吧。” 肖云生收了声,恨恨地站到一边,只用眼角狠狠地剜了赵文安一眼。虽然方才他一直沉默着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声,肖云生却更恨他了。 他不说话,却比说话的人可恶百倍。 “臣有事启奏,”赵文安等朝臣们安静下来,才走到乾清宫的正中间,声如洪钟,一字一句,“臣恳请试办轮船局,成立此局的目的是为了承运漕粮和与洋商分利,翼为中土开此风气,渐收利权,庶使我内江外海之利不至为洋人尽占,其关系于国计民生者,实非浅鲜,冀朝廷准许。” “准了。” 过了片刻,帘幕后传出这两个字。 出了乾清宫,赵文安就加快了步子,他知道若是稍微慢一点,就会被后面那一帮急着向他讨教轮船局事宜的大臣们追上,可是现在,他有一宗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实在没有时间在此多做耽搁。 今天的风似乎刮得格外的大,扑在脸上,疯狂地像刀子,好在赵文安平日多有保养,所以即便面对狂风,依然步履如飞,身形不乱。 前方宫宇的拐角处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躲到了后面,赵文安看到了,却没有做声,只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就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一般。 “赵大人,”走近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很小,几乎被北风撕成了碎片,“赵大人,奴婢奴婢季梅奉皇后娘娘的命令,在这里守候大人。” 赵文安停下步子,扭头朝身后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阴影中瑟瑟发抖的身影,又将目光调转过来,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皇后娘娘为何派你来找我?” 季梅的声音颤了一颤,这次,不是因为呼啸的狂风,而是源自她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皇后娘娘让我让我告诉您,皇上他他病得蹊跷,这病,是任何大夫都医不好的。皇后娘娘还说,请大人一定想个法子,找人找人来治好皇上的病她一定会铭记大人您的恩情,至死不忘” 这话让赵文安身子一凛,他想到了皇上这次可能病得不轻,也想过他得的病也许是不能对外言明的,可是独独没想到皇上得了一种任何人都医不好的“怪病”。 “皇后娘娘为何认为皇上的病无人能医?既然无人能医?我又为何能找人将皇上的病治好?” 他冲季梅问了一句。 第十三章 稻穗 “皇后娘娘说大人您博闻多识,年轻时游历四方,所以所以说不定能有一些克制此病的法子。”季梅忽然朝身后看了一眼,她似乎听到了一些声音,在那口金光闪闪的太平缸的后面。 “皇上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赵文安又一次压低了声音。 季梅哆嗦了一下,两个眼睛有些发直,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万岁爷他他身上长满了稻穗似的东西,密密麻麻,从头到脚” 赵文安身子一凛,声音顿时绷紧了,“稻穗?” “是的,而且每一颗‘稻穗’中都有都有” 季梅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太平缸后面忽然扑出两道人影,一左一右将她挟制起来,其中一个还拿了块白绢堵住了她的嘴。 “私会朝臣,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老佛爷早知道你和你那位主子不安生,所以才让我们盯住你,果然赵大人,叨扰您了,这婢女已经疯了有些时候了,她说的话您一个字也不要信,我们先将她带走了。” 还未容赵文安说出一个字,那两个太监就将“唔唔”直哼的季梅架走了,两个男人将一个瘦小的女人夹在中间,几乎将她抬了起来,走得自是飞快,在前面的宫门处一转,便不见了。只留赵文安一人站在依然在、狂暴呼啸的北风中,脚上像挂着千斤重的石锤,久久都未能挪动一步。 “赵大人赵大人可让我们一顿好找” 后面传来了几声呼唤,赵文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风吹得有些发麻,他一怔,旋即转过身,又一次快步朝宫外走去。 轿子还在东华门外等着他,管家周培见赵文安过来,忙掀开轿帘,一边冲他道,“老爷,今天倒是早,那咱们就按原计划行事?” 赵文安点了点头,遂抬脚上了辇轿,周培遂冲那些轿夫们吩咐了一声,几个人便抬起轿子,朝着北边去了。 青塔胡同像条游蛇似的,蜿蜒在一爿爿四合院中间,路是一块块尺许见方的青石板嵌的,走在上边,鞋底和心底都是幽凉的。 之所以叫青塔胡同,是因为矗立在胡同中的一座八角七重檐青砖古塔,据说,这座塔是元代名臣耶律楚材的老师,金元之际的高僧万松老人的葬骨塔。万松老人塔的精确塔龄已不可考,但根据推断,至少在五百年以上。 赵文安要找的人就住在古塔旁边的院子里,他是一位修钟人,虽未出国留过洋,但是任何西洋钟在他手中,都可以恢复如新,甚至起死回生。 可是即便如此,在看到赵文安带来的那一袋子碎片的时候,那位老先生还是摇了摇头,“这盏钟的芯都裂了,钟芯就像我们的心脏,心脏坏了,人可不就死了?” “若我能找到一模一样的钟芯呢?您老就能将它修好?”赵文安的性格里有许多面,明的暗的,一目了然的深藏不露的,但独独没有“放弃”这两个字,“如果您能保证,那我哪怕把江河湖海踏遍,也会把钟芯找回来。” “大人,钟芯换了,钟就不是那盏钟了,就像一个人,若他的心换了,即便他还长着原来的模样,但人却早已不是那个人了。” 走出院子的时候,赵文安还在想着修钟人说的这句话,因为近几个月来,他总是反复做着一个梦。 梦中,子瞳的身影总是在他面前飘飘晃晃,她还穿着走失那天穿的那件湖蓝色圆领大襟的裙子,裙裾和袖子一摆,震起数道波纹,他才知道她竟是浸在水中,像是被一口巨大的水箱罩着。 可是她的模样却是没有变的,眉毛眼睛鼻子,她长得同子迈很像,从小两姐弟站在一块,别人都会说,赵大人上辈子是修了怎样的福气,竟然生出了这样一对儿粉雕玉琢出来的儿女。 这句话不是恭维,虽然赵文安此生已经听过了太多谄媚得近乎露骨的好听话,但是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一句实话。子瞳和子迈,一看就是赵家的孩子,只有他赵文安能拥有这样一双像教堂天顶画上的天使一样可爱的孩子。 他们两个中,子瞳毫无疑问是更胜一筹的,不在智力高下,而在性格迥然。 子瞳更像他,有野心,也善于利用人心,所以即便几次三番被她利用,他依然心甘情愿。更何况,她只不过是为了多得到一些父亲的关注罢了,她已经没有母亲了,自私一点,也不为过吧? 子迈就不一样了,他从小就善良,善良本不是缺点,但善良和懦弱往往形影不离,赵文安能忍受他所有的一切,却单单不能忍受他不够坚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三岁、四岁?在意气风发的子瞳的对比下,子迈身上的懦弱被愈发鲜明地凸显了出来。后来子瞳莫名失踪,子迈却更加胆小了,连身体也愈发地弱了,动辄就生病,一病就是几天。府里的人找人来给子迈看过,那些扶乩的先生们都说,子迈被吓掉了魂儿,即便将魂魄寻回,恐怕也很难“齐全”了,等于是从此落下了病根,再难好起来了。 当时他对此种说法很是嗤之以鼻,他这一生,手上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无辜的不无辜的都有,但从来也没见过哪个孤魂野鬼找上门寻仇来了,所以鬼神之说,他是半分也不信的。 可是,在频繁地在梦中见到子瞳后,他的这个想法却慢慢发生了变化。 不可能有这样的梦的,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想,虽说他从没有一天不想到子瞳,但是,他不可能做这样的梦,这样荒诞的一个梦。 梦中,子瞳虽然还是她,却又不是她了,她的身体里像住着另外一个灵魂,一个完全陌生的冷酷的灵魂。而之所以会做这样一个梦,全拜那位太后请来祈福的大萨满所赐。她当时在众位大臣中间转了几圈后,在他面前站定,说了一句话。 “赵大人是朝廷股肱,我没有什么好送给您的,就满足您的一个愿望吧。” 第十四章 梦 赵安的愿望是什么,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只是那个愿望是不能在这样一个节日中当着太后皇上的面说出口的。好在大萨满一幅了然于胸看透了他的模样,只边行礼边微笑道,“大人放心,您的愿望,我定会帮您达成。” 赵安还礼道谢,心中却很是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想他中学西学无不精通,对于这些所谓的“邪门歪道”自然是很不屑的,可是这个坚持了几十年的信念在当天晚上竟然动摇了。 因为他看见了子瞳,不是在现实中,是在梦里,可那个梦却真实得吓人,和他以往做过的任何一个梦都不一样。 当时,他正在秉烛夜读,忽然窗子响了,“砰砰砰砰”,像是被风吹的。他唤了守在门外的周培几声,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便只好自己走过去,想将窗户关紧。可是刚走到窗边,脑袋里却“轰”的一声,他想起来了:这是子瞳以前最喜欢玩的游戏,她来找他时,总是先支使开下人,偷偷敲几下窗户,然后便蹲下身,等他开窗看不到人正要发脾气时,才猛地站直身子,吓他一跳。 想到这一层,赵安忽然不敢打开前面那扇窗了,他很怕,怕这只是风的恶作剧,怕自己想了千千万万遍的那件事还是落得一场空。 “赵大人,您的愿望,我会帮您达成的。” 忐忑之际,大萨满白天说的那句话轻轻飘到了他的头脑中,他的愿望,就是子瞳归家,难道,那个巫婆子真的能帮他实现它?他不再犹豫,伸手推开了窗。 外面没有人,只有院子中那株海棠树的枝条,被屋里的烛火一照,映在对面的影壁上,扎牙舞爪,像一个怪物。 可是他还是不死心,于是又朝窗边走近一步,紧紧抓住窗框,俯身朝外面一看。 窗户下面缩着一个人,湖蓝色的裙子,满头珠翠被烛光映得迷乱人眼,他知道她是谁,这件衣服是她走失前的那一天刚做好的,用的是老佛爷亲赐的“仿真绣”,衣服上的每一朵玉兰花都细薄匀净、灼灼生辉。 “子瞳,你终于回来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安身子晃了几下,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那个蜷缩在窗台下面的身子还是少女的体型,可是,可是她已经失踪了十年了,这十年,她怎会分毫没有长大,除非 赵安朝后退出两步,可那人影却忽然立直了身子,就像以前一样,将两手摁在窗棱上,半个身子探进窗内,冲他莞尔一笑,轻声道,“父亲,我回来了,您高不高兴?” 他自然是欣喜若狂的,如果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子瞳的话。可是,赵安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不是子瞳,即便伪装得再像,像到连每一根头发丝都一样,她也不是子瞳。 她们的区别在眼睛,子瞳那对眼珠子是活的,而面前的这个,眼睛却是死的,不是呆滞,而是因为里面含着沉沉的死气。不仅如此,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数条水波从她的身旁漾开了去,她就像被罩在了一口肉眼看不见的水箱中,整个身子都随着水的波动飘飘晃晃。 “你是”纵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赵安还是不免心悸,初见的惊喜已经消失无踪,现在他心里盛着的,是此生从未曾体验过的感觉恐惧。 可就在这个时候,后心处被猛地一扯,他朝后倒去,跌坐在地上。身子猛地一抖,他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自己还坐在书案前,桌角的蜡烛快熄灭了,明亮的火焰窜得很高,刺痛了他的眼睛。 原来,方才竟是一个梦吗?赵安扭头朝窗子望去,没错,两扇窗户闭得紧紧的,周培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像他心头那片依然没有散去的恐惧。 后来,当被这个梦纠缠了数月后,赵安开始尝试着去理解自己的儿子:他第一次知道了恐惧的力量,也发现哪怕是自己,这个有着不可摧毁的毅力的人,在面对某些不可知的事情时,也是会怕的。 既然自己都做不到,又怎能去苛责子迈?或许他只是比自己更敏感,所以便先他一步体味到了恐惧的滋味。 因此,在时隔多年,又一次见到子迈的时候,赵安心中多了几分愧疚。而这份愧疚,在他发现子迈极力在他面前证明自己时,愈发地膨大了起来。 “心变了,人也就不是那个人了。”赵安想着修钟人的话,脚下已经走出了院子,来到了古塔旁边。只有周培一个人站在这里候着他,青塔胡同过于狭窄,轿子进不来,几个轿夫便都在胡同口守着,没有跟进来。 “老爷,不成吗?”看到赵安手里依然提着一袋子的碎片,周培忙上前问了一句。 赵安摇头,垂头看向手中的布袋,“不行,芯子已经碎了,除非换钟芯,否则是修不好了。” “这事不难,您吩咐下去,难道还有找不到的东西吗?”周培似乎松了口气,伸手接过布袋。 “你不懂” 赵安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身后的院门忽然不合时宜地“吱呀”了一声,将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门开了一下,露出一条被黑色填满的缝隙,又轻轻地合上了,严丝合缝,仿佛从来没有打开过。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吗?赵安屏息凝气,死死盯住大门。门里面传出修钟师傅擦拭钟壳的“嚓擦”声,那位老人家已经重新开始修钟了,他只身一人,没有帮工,也没有家人,那么,院中站着的那个一袭黑衣的人,会是谁呢? 一阵风撞到两人背上,将他们被汗浸湿的衣服瞬间吹了个透凉。赵安眼睛微微朝后面一斜,冲周培小声说道,“方才我进去后,还有人进入这间院子吗?” “没有,奴才一直守在这里,并未看见任何人过来。”听到赵安略显紧张的语气,周培感觉自己的心脏使劲缩了一下,又用力膨胀开,在胸腔里重重地跳动,一下一下。 第十五章 凶案 “老爷,咱们还是走吧,奴才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周培劝赵文安快走,朝里朝外对老爷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少,这里有只有他们两个,若真有什么事,周培怕自己应付不来。 赵文安点了下头,步子一转就朝胡同外面走,可就在这时,院内忽然传出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闷响,随后,一切都沉寂了下来,除了“呜呜”的风声,便是修钟人擦拭钟壳的“嚓擦”声,那位年近古稀的匠人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还在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工作。 赵文安却停住步子,稍顷,他忽然调转方向,大步朝院子走去。周培心中大惊,但以他对赵文安的了解,知他这么做必有原因,所以也不出声阻止,只快步跟了上去,挡在赵文安身前,先他一步推开院门,走到了院子中。 面前是一爿巴掌大小的四合院,没有照壁,所以院中所有的景象便一目了然了。可是即便如此,周培却还是没有看出来西屋檐下那个圆墩墩却套着官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直到赵文安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两个字——“阴手”。 “阴手” 周培跟着重复了一遍,下一刻,却瞪大眼睛,将整个身体挡在赵文安身前,五指一抻,指缝中已多了四枚闪着银光的毒镖。他的目光从院子的每一处掠过,越看就越心惊:那人的头颅、四肢散了一地,还有一条腿挂在院子里那株枝条疏落的大柳树上,被风一吹,晃荡了几下,又从高处跌落在地上,喷溅出一片细细的血渍。 “这修钟的老家伙竟然会使阴手。”周培看着主屋内那个依然在忙碌的人影,小声咕哝了一句。 “不是他,他耳朵不好使,所以才没有听见院里的动静。”赵文安否认了周培的推断。 周培心中一震,无数个疑问登时浮上心头:既然不是他,那么会是谁?凶手还在这里吗?为何方才没有看到他进来?凶手是郑奚明吗? 正心烦意乱之时,身后的赵文安忽然若有所思道,“这张脸好生面熟” 他认出了那张布满了血污的脸孔的主人,那正是今天在太后面前告了自己一状的肖云生,现在,那具矮墩墩的身体已经被分成了五块,散落在修钟人的院落中。 顺天府的人将小院子团团围起,挡住了外面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群。赵子迈和徐天劲都来了,两人现在和赵文安一起站在院子里,面色凝重地看仵作查验尸体,越看就越觉得心惊。 肖云生和龚玉成的尸身一样,后心处印着一只乌黑的掌印,显然也是被阴手所害。只是他的尸块不是像龚玉成那般堆在一处,而是散得到处都是,连手指也被“阴手”的力道震断了,横七竖八地散落在院中,惨烈异常。 “主屋后面的墙很矮,所以肖云生能爬得进来,凶手自然也可以从此处进来。我推断,他们是在父亲您在主屋之时偷偷翻墙进来的,所以守在前门的周管家才没有看到他们。”赵子迈见赵文安面色有些发青,又加了一句,“父亲,您可感觉身体不适?” 赵文安略一沉吟,眼角聚起一簇光,“无事,我只是在想,凶手为何要杀肖云生,肖云生又为何要到这里来?” “我倒是听说,肖大人近来已经参了大人您几本折子了,而且今天在朝堂上,肖大人还当着太后的面告了大人您一状,不知可有此事?”徐天劲脸上堆笑讲出这句半点也不好笑的话,他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对准了赵文安,亮出了锋利的牙齿。 “徐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赵子迈听出他意有所指,蹙眉问了一句。 “赵子迈,你现在是用顺天府通判的身份跟我说话,还是用赵府公子的身份在跟我说话?”徐天劲脸上的笑还未落,说出的话却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我”赵子迈气急,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赵文安伸手拦住了。 “徐大人,”他的语气不疾不徐,“你的意思,是老夫指使郑奚明杀人?” “下官万万不敢,”徐天劲连忙拱手赔礼,脸埋在双臂中间,不去直视赵文安的眼睛,“只是只是下官想,龚公子惨死,龚明珠老大人已经伤心过度,几日未能上朝,甚至有告老还乡的念头,现在,又轮到了肖大人而这两位大人,正好与大人您在政务上有诸多争执,若大人您不就此事解释一二,恐怕恐怕难以平息一些人的疑虑” 赵文安冷笑一声,“郑奚明曾经拜在我的门下不假,他与我关系亲厚也不假,可迄今为止,老夫都未曾听到有谁将老夫与这两起凶案联系在一起过,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就是徐大人您了。难道‘平息疑虑’,是平息你的疑虑,解释一二,是要老夫向徐大人你自证清白?” “诬陷朝廷命官可是重罪,徐大人,我若不是顺天府的通判,就不会劝您这么一句,因为您的一句‘无心之词’,有可能会牵连到整个顺天府,甚至谭大人。”赵子迈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到赵文安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掠过,里面有一抹似有似无的暖意。 徐天劲愣住了,心中权衡再三后,他终于将头抬起,两手又拱了一拱,小声道,“大人,下官一时心急,竟口不择言,还请大人原谅下官。” “罢了,”赵文安冲他一挥手,目光依然是冷的,“当务之急是先将这案子破了,不过此事不归我管,所以老夫就先行一步,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两位大人了。” 语罢,他就朝院外走去,一路行至门边,却忽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回头,正看见仵作在拨弄地上那颗肥胖的脑袋。肖云生的眼睛不知何时张开了,两颗糊着血的眼珠子瞪视着赵文安,像是在控诉他一般。 第十六章 碎尸 顺天府没有在青塔胡同发现任何一点有用的线索,那个杀死了肖云生的凶手,不管是不是郑奚明,都和郑奚明一样拥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本领,早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逃离了案发地,甚至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所以在傍晚时分,当瑰丽的落日渐渐沉落到顺天府高大森严的灰墙后面时,赵子迈和徐天劲也带着两队人马走进了大门。 “一无所获”四个大字在两人脸上体现得再清楚不过,因此谭振英问也没问,便道,“也别垂头丧气的,若凶手真是郑奚明,莫说是你们两个,就算是大内高手恐怕也是抓不到他的。其实你们应该感到庆幸,如果今天你们哪一个单独遇上了他,恐怕也有性命之虞。” “是属下失职,属下一定会捉住那贼人,不让大人为难。”听谭振英这么说,徐天劲颇受感动,忙拱手道歉。 赵子迈冲谭振英行了一礼,“大人,方才属下想了一路,可还是未能想明白一个问题。” 谭振英看了他一眼,“你说。” 赵子迈略顿了一顿,“大人,如果凶手是郑奚明,那他到底为何要杀肖云生?属下派人查过了,他和肖云生只是点头之交,那么郑奚明为何要对一个几乎没说过几句话的人下手呢?” 谭振英花白的眉毛朝上一挑,使他看起来更像一头凌厉的老鹰了,“你怀疑凶手不是郑奚明?” 赵子迈点头,“属下觉得有这种可能。” “京城会使阴手的只有郑奚明一个,他现在还畏罪潜逃了,不是他又能是谁?赵通判,你不能因为郑奚明与你们赵家关系亲密,就信口雌黄吧?”徐天劲在旁边咕哝了一句,他方才刚被赵文安数落过,气势上未免就弱了几分,嘴唇嘬了嘬,将一句话说得含混不清。 可是该听的人却还是都听到了,谭振英的眉头一簇,“信口雌黄?我看现在信口雌黄的那个人是徐府丞你吧,迄今为止,都没有人亲眼看到郑奚明杀人,怎么到了你嘴里,就给他定罪了呢?” 徐天劲身子一缩,“大人,我不敢” “既然不敢,以后就管住自己的嘴巴,省得断错了案,又伤了同僚情谊,也白费了我对你的一片苦心。” 这三句话一句比一句重,尤其是最后一句,更像是天降巨石,砸得徐天劲骨头都软了,于是登时便跪了下去,口中忙道,“大人,天劲知错了,我知道大人因此案承受了太多的压力,所以心急之下便慌不择言了,恩师,天劲以后再也不敢了,还请恩师原谅我。” 谭振英不语,只朝赵子迈看了一眼,徐天劲会意,忙站起身冲赵子迈躬身行了一礼,张嘴就要将那句今天已经说了两遍、熟能生巧的道歉话再重复一遍,却被赵子迈伸手扶住。 “大人实在不必如此,况且郑奚明到底是不是真凶,现在还无法断定,毕竟死者全是被阴手所伤,所以他还是最大的嫌犯。”说到此处,他转头冲谭振英道,“谭大人,下官想到敛房去看看。” “敛房?” 赵子迈垂下头,“现场没有证据,所以只能从尸体上找证据了。” 徐天劲撇嘴巴,“尸体?赵通判说什么呢,死人的身体碰了是要沾染晦气的,再说不是还有仵作吗,这些事让他们去做就得了” 赵子迈轻轻摇头,“我在欧罗巴的时候,那些医师们是要剖开人的尸体来检验的,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找到真正的死因。” “赵通判,”徐天劲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不会想想将肖云生开膛破肚吧?” 赵子迈当然不会将肖云生开膛破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经过他双亲同意,他自是不会随意损毁他人尸身。更何况肖云生这具躯体,也着实没有再去损毁一遍的必要了。而他之所以对谭振英这么讲,只是为了找个借口到敛房去。 敛房外面有人在等着他,他一早便吩咐宝田将它叫过来,因为赵子迈知道,他现在只能从肖云生的“嘴巴”中撬到线索。 桑还是一身男装打扮,头顶一瓜皮小帽,粗长的鞭子从肩膀垂下,将它秀丽的脸孔衬托得又多了几分英气。看到赵子迈,它“嗤”的一笑,伸出两根指头,“又一个,看来这执掌京畿刑案、人才济济的顺天府,办案能力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强啊。” “你就不要幸灾乐祸了,追不到凶犯,你也拿不到游记不是?”赵子迈伸手在它那顶瓜皮小帽上拍了一下,拍过后,又自觉失礼,尴尬一笑,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桑并不介意,只耸了耸肩道,“嘁,找不到游记,我就去找赵文安,你怕你爹,我可不怕,到时候他要执意不说,我就威胁把他扔到崖下去,看他说不说。” “你怎么对谁都用这一招?”赵子迈苦笑,“罢了,你先随我到敛房,从死人嘴里套话可比从我父亲嘴里套话容易多了。” 这是短短两天内他们第二次到敛房来,多了一具尸体,并没有让这间阴冷潮湿的屋子比昨日显得热闹,反而又添了几分凄凉萧瑟。肖云生的尸体就停放在龚玉成的尸身旁边,只是仵作尚未来得及将它缝合好,所以现在躺在木板床上的,是一具碎尸。 “和龚玉成相比,凶手似乎对他的恨意更胜一筹,下了狠手。”桑刚一掀开覆在尸体上的白布,肖云生的一根手指头便滚落下来,轱辘到赵子迈的鞋边。 “我也这么想,”赵子迈一边弯腰去捡拾手指,一边道,“如果说凶手对龚玉成使了七成功力,那么他对肖云生就用了十成,简直是恨透了他” 他打了个激灵,在碰上肖云生那根又粗又短的拇指的时候,指头很凉,像被冻住了,凉意直穿到赵子迈的心底,便似将他的心脏也冻上了,跳动起来生生地疼着。 “赵文安赵文安你害我死无全尸我要让你儿子偿命” 第十七章 跟踪 赵子迈感觉血液中都渗入了寒气,顺着经脉上行下行,穿透了全身每一个毛孔,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口鼻中呼出白色的哈气。 “公子?”宝田惊呼了一声,忙在桑的胳膊上推了一把,“大神仙,公子他好像又” 桑摇头叹气,“真是纤纤弱质,不堪鞑伐。” 说完,便伸手要去按他头顶的百会穴,可是手刚触上他的头发,却听到了赵子迈细若游丝的声音,“不要碰我。” 宝田在一旁记急得抹汗,“公子,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个?” “我看到他了” 他看到了肖云生,那个矮墩墩穿着官袍的胖子,正气喘吁吁地从一堵矮墙上爬下来,抹了一把额头上晶莹的汗水后,猫低了身子,朝前方一所屋子小步跑过去。屋子的后墙上有一扇小窗,肖云生蜷缩在窗下,头微微昂着,侧细听。 他在跟踪赵文安,下了朝之后,便悄悄跟在后面,想看看赵文安一反常态没有去总理衙门,反而到这条偏僻的小巷子里来做什么。他让自己在朝堂上受辱,他就要更加勤勉地去抓他的小辫子,在太后和众位大臣面前受的这份屈辱,他要分毫不差地全部还给他赵文安。 可肖云生不知道的是,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不知比他轻盈和灵巧了多少,所以哪怕一直跟在后面,他都没有察觉。 里面有人声传出,肖云生于是又将耳朵贴过去了一点。 “恕老朽直言,以大人的地位,莫说是一口钟,就算是十口,恐怕也是不难弄到的,又何必在这样一堆碎片上下功夫?难道说,这口钟的主人已经不在了,所以大人才无论如何也要将它修理好?” “都说修钟人要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果然不错。” “可是这次恐怕要让大人您失望了,因为这口钟的钟芯已经裂开了,芯坏了,钟就死了,除非换一颗芯” “换一颗芯” “换芯之后,外表并无二致,但是钟还是那口钟吗?” 屋内是长久的静默,这寂静让赵子迈浑身发毛,心突突跳个不停:芯换了,钟还是那口钟吗?那人呢?那个站在半山腰的人影,她明明就是阿姊,可是,她真的是阿姊吗? “我明白了,先生是想告诉我,凡事不能强求,因为强求的结果,必然是事与愿违。” “大人是人中翘楚,我等无名小卒,怎有资格提点大人。” 谈话结束了,赵文安终于选择放下执念,拎着布袋走出了屋子。从窗户中望过去,赵子迈头一次觉得,他的父亲,那个沐浴在阳光下的背影,也不过是一位再平凡不过的老人,一位因为痛失爱女而被碾碎了心肠的老人。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父亲的老态和脆弱都是因他而生,如果有一天,父亲发现了真相,他该怎么面对那张日渐衰老的脸孔,他又将如何自处? “这老东西,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一口破钟?”身旁的肖云生啐了一口。 这句话将赵子迈的思绪拽了回来,他看到身边的肖云生慢慢从屋后踱到屋前,探头朝已经被赵文安关上的院门看了一眼后,又将帽子摘掉,伸手在头顶抓了两把,骂了一句脏话,“赵文安,总有一天我会逮住你的错处,到时候,定让你这个站在云端的人掉入泥沼,永世不能翻身”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脸上的凶狠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心虚的恐慌。肖云生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屋内修钟人擦拭表盘的“嚓嚓“声,这声音属于另外一个人,一个一直跟在他身后他却没有发现的人,一只准备捕食螳螂的黄雀。 可是肖云生朝身后看了又看,也没有发现那个黑衣人,因为那个人在他回头时,又悄然转到了他的身前。黑衣人的动作极为灵巧,肖云生那根粗短的脖子没有跟上他的速度,所以,在将脑袋转回来,看到那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的时候,他嘴巴张了几张,终是没有将压在喉咙里的那声尖叫释放出来。 他不能叫,赵文安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若是他叫了,赵文安就会发现他在跟踪他,从宫里一直跟到这里。况且,他还不知道眼前人的目的是什么,因为那人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 “你要做什么?”他嘴唇不动地问了一句。 黑衣人没有回答,依然用那双木木的眼睛瞪着他,片刻之后忽然抬步朝肖云生走了过去。 “不好。” 赵子迈心说一声,却知道无法出手阻止,正在惊惧之时,黑衣人出手了,他的动作快如疾风,快到肖云生还未反应过来,背后已经挨了一掌。 “砰。” 赵子迈听到了一声惊呼,随后,数个“肖云生”朝他飞了过来,脑袋、胳膊、比胳膊长不了多少的两条腿它们呼啸而至,夹在在一片血点子中,扑头盖脸地压在他的身上,将他压得无法喘息,亦出不了声。 “赵文安你指使人害我我要你儿子的命”压在他脖子上的头颅张开了嘴巴,露出一口微微发黄的牙齿,嘴巴里喷出的臭味儿熏得赵子迈额上的青筋都跳动了起来,“父债子偿,把你的命给我” 硕大的脑袋抵在他的喉结上,似是想将他喉咙里的气息全部挤压出去。 “什么子不子偿的,死了还这么吵,看来活着的时候还不知是个怎样的嘴多舌长之人。” 伴随着这句不耐烦的声音,肖云生的头颅消失了,赵子迈捂住脖子喘气,另外一只手还攥着肖云生粗短的手指。 “看到什么了?”桑在他旁边蹲下,翘起兰花指嫌弃地将手指捏过去,朝木板床上一扔,让它和肖云生的其它部位团聚了,“看到凶手是谁了?” “看到了。”赵子迈还在喘,喷出的白气将桑的脸孔涂染得有些模糊,“是郑奚明,杀死肖云生的,就是郑奚明。” 第十八章 “那这个凶手为何要在杀人之后,到赵府去呢?”桑的手指随意捻了几下,指尖便窜起三把火焰,被它朝前一送,将肖云生还在扭曲挣扎的魂魄烧成了一缕青烟。自从被江滨修复了之后,它的灵力大增,可是记忆却仍是四分五裂的,尚未完全恢复。 “你也怀疑是我父亲指使郑奚明杀人?”赵子迈看了桑一眼,缓缓站直了身子,“我不信,虽然亲眼看到了郑奚明杀人,但我还是不信,不是护短,更不是因为父亲他这个人有多么高尚,相反,我相信他坐到现在这个位置,鞋底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血。可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却相信他是无辜的,这不是他的手段,将显而易见的事情摆在明面上,好像是在告诉别人‘喂,我赵文安杀人了’似的,这绝不是他行事的风格。” “肖云生为何如此恨赵文安?”桑搓了几下手指,轻吹一口气,将上面的火焰吹灭掉了。 赵子迈看了一眼身旁的木板床,肖云生的眼睛依然没有闭合,两颗眼珠子虽被血糊上了,却仍瞪视着自己,甚是可怖。可曾几何时,这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时,里面总是填满了亲切到有些讨好的笑,亲切得让年幼的他都感到了些许不舒服。 “肖云生是道光二十六年的探花,曾经也是魁岸负气之人。后来他加入父亲的幕府,成为父亲的心腹和得力助手,两人可以说私交甚好。再后来父亲被任命为驻英公使,而彼时副使职位又空缺,于是他便提名肖云生,两人以驻英使节的身份在英国参观游历,甚是和睦。但因为一些林林总总的小事,肖云生开始对父亲心生嫌隙,从开始的默默怨恨,到后来的言语议论,最后变成了明目张胆地批判反对。” 看到桑打了个呵欠,赵子迈苦笑了一声,“知道你不感兴趣,只是想告诉你,满朝廷的人都知道肖云生与父亲关系不睦,若是肖云生死了,父亲便是首当其冲被怀疑的那一个,所以他这样一个老于世故的人,应该是最不希望肖云生出事的。” “好了,我信你便是,反正是谁杀的人也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想找到游记。”桑的哈欠打得更大了,手还在嘴巴上拍了几下,发出一连串“呜呜”声,就像个小孩子。它现在愈发像个人了,不,确切地说,它越来越像“穆小午”了,赵子迈在盯着它看时,有时甚至会恍惚那么一下,不知道现在掌控这具躯体的灵魂到底是谁。 从年画中出来后,“人性”在它身上慢慢地洇了出来,就像水渍一般,一点点地蔓延开来。比如,它现在对吃的兴趣愈来愈浓,回来京城这段日子,已经和穆瘸子踏遍了全京城的好馆子,樱桃肉已经被它完全抛在了脑后,它现在最爱的一道菜是桂花蛋,蛋嫩沙甜,小女孩最喜爱的口味。再比如,它现在好奇心很重,对什么都感兴趣,而京城,恰恰是一个聚齐了各种新奇玩意儿能满足人好奇心的好地方,尤其在节下的时候。 所以有时候赵子迈觉得,桑并没有那么强烈地想要拿回游记,他甚至怀疑,它想在有一具肉身可操控的时候,好好地将人间游乐一番。这是自然的,做一把刀有什么意思,冷冰冰硬邦邦,除了砍人就是砍人,做人才好玩,尤其是做一个游戏人间无所事事的浪荡子。 “话说回来,宝田没告诉你吗,你阿姊回来了,不过,她早已经不是她了,她被一个臭和尚占据了身体,就像我占据了穆小午的身体一样。” 踏出敛房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月光毫无阻碍地浇在身上的那一刻,桑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话。这话它说得突然且直接,赵子迈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去应对,不觉愣在原地,一条腿已经跨出了门槛,另一条腿却依然安分地待在敛房内。 它从未和自己谈论过这个话题,也许是没有机会,也许它根本就不在乎,所以出其不意,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历经十年,模样未变,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你阿姊十年前就死了。”说完这句话,她回过头,趁着月光仔细打量他的脸孔,从眼睛到嘴角纹路浅浅的起伏,一丝一点都没有放过,“不伤心,也没有多惊讶,难道你早就知道她不在了?” 赵子迈压住心头的悸动,虽然那颗心现在已经快要从他的喉咙中蹦出来了,“父亲派人找遍了每一寸疆域,也没有发现阿姊,十年了,她若是活着,以她的本事,怎么也能给家里报个信,既然没有,那应该是早就不在了。” 撒谎对于赵子迈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从小到大,他不知多少次靠谎话来掩饰自己的怯懦,说得多了,便也熟能生巧了。可是在桑面前,他还没有试过扯谎,亦不知它能否和父亲一样,从蛛丝马迹上面发现自己的心虚。 好在它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只一撇嘴,淡淡道,“你不喜欢你阿姊?” “算不上喜欢。” “我听宝田说了,”桑哼了一声,又将这一话题放下,另转向其它,不过它今晚是铁定心要难倒他,问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既然知道你阿姊不在了,为什么不告诉你父亲?” “一口钟已经将他伤成这样,若是换成人,我不敢想象他会怎样,更何况现在朝廷内外暗潮汹涌,又何必在此时给他添乱。”他顿了一下,“而且人活着,总是要心存一些希望的吧。” 这个回答似乎也蒙混过关了,桑没有再说什么,只略一点头,顺着敛房前青砖铺就的大路朝前走去,影子被月光拽得又细又长。 赵子迈松了口气,踏出门槛准备跟上去,可是将将走出几步,忽听到桑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不抑不扬,似月光一般,平静如水,“人活一世,总要学着放过自己,你父亲是这样,你又何尝不是。” 第十九章 异心 回到府里时,赵子迈还想着桑说的那句话:人生一世间,总要学着放过自己。 他何尝想与自己作对,只是并非所有的心魔都能轻易除根,可那句话虽不能治本,却让他心里熨帖了不少,像被一块热烘烘的炭烘烤过一样。只是这种情绪,在他看到那个独坐在屋中寂寥的身影的时候,消散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赵文安的侧影映在窗纸上,同时映在上面的,还有他手中那个精致的牧羊女孩,她四分五裂的身子被他重新粘好了,虽然粗糙,但总算有个“人”样了。 赵子迈推门走进屋内,盯着赵文安手中那个牧羊女孩看了一会儿后,方才拱手道了一声“父亲。” 赵文安扭头,似是才发现赵子迈进来了,愣了一下,淡淡道出几个字,“又这么晚?” “凶手的身份已经确定了,正是郑奚明,”他抬起一点眼皮,不动声色地观察赵文安的神色,见他面露惊诧,心中又安定了一些,于是接着道,“我方才将此事禀报谭大人,顺天府已经连夜发了缉捕文书,悬赏一万贯,通缉郑奚明。” “顺天府的事,没必要向我回禀。”赵文安已经收起了脸上那一点惊诧,重新开始摆弄手中的牧羊女,女孩儿的脑袋歪在肩膀上,要掉不掉,看起来十分怪异。 “这钟,修不好了吧?”赵子迈知他在故意避嫌,便也不再说,想请个安就离开,嘴边却不自觉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没想到我连子瞳最喜欢的东西也留不住了,”赵文安一顿,忙抬头看了赵子迈一眼,“你不用自责,这事本不怪你。” 赵子迈心中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堵上,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不觉道,“一念放下,万般自然,”说完,赶紧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今天一位朋友劝慰我的话。” 赵文安看了他半晌,眼中竟然泌出一丝少有的温存,“你的这位朋友,可是今早我在顺天府门前看到的那位姑娘?” “父亲怎知它是女儿身?”心急火燎间,竟然将实话说出口,赵子迈又悔又急,耳朵根都烧了起来。 “虽然现在我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但是毕竟也年轻过,”似是第一次和儿子聊这么亲密的话题,没想到脱口说出来的时候,却是那般地自然,就仿佛他们一直都是亲密无间的一对父子,“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这玩意儿说不清道不明,却让无数人前仆后继,为此献身。所以这世上,从来就不缺痴情种,就连那位从未展露过笑颜的皇后娘娘也是一样。” 他忽然转了话题,将赵子迈弄得一怔,“皇后娘娘?父亲为何忽然提到娘娘?” 赵文安眼中的光暗了下来,眉间的纹路一下子变深了,“今天下朝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季梅找到了我,她说圣上得了一种怪病,一种谁也治不好的怪病。” 赵子迈不解,“她为何要找您?父亲您又不通医术?” “她说得隐晦,又很快被两个太监带走了,但我还是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一则,这病不是普通的大夫能医好的;二则,”他看了一眼窗户,声音略低了一点,两道张扬的眉毛在眉心处揪成了一个结,“怕是宫中有些人对圣上的病并不尽心。” “圣上乃一国之主,谁敢对他的龙体不尽心?” 话说到这里,赵子迈猛然打住话头,他忽然想起京城流传已久的那个传言:圣上六岁继位,因年龄尚幼,朝政大事便由太后决断。圣上一年年长大,眼看就要成年,太后却贪恋权势,不肯放权,一直以圣上“典学未成”为由,拖延他亲政的时间。 一个不能亲政的皇帝,还是真皇帝吗?正因如此,母子俩的感情开始逐渐走向一个不能挽回的境地。 后来因为选后之事,两人又产生了分歧,圣上钟意的女子和太后想选的儿妇不是一人,圣上坚持己见,娶了自己爱的女人,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因此事而变得更僵了。 从此之后,太后便经常训斥皇帝,对那位性格刚强的皇后更是处处打压,时时防范,母子间,竟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难道不想尽心医治圣上的,是” 赵子迈没有将那两个字说出口,赵文安躲在蜡烛后面闪烁不定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除了她,还会有谁?还能有谁敢对一国之君的病情置之不理,让他只能在病榻上苟延喘息? “父亲,您准备怎么做?” 赵子迈问了一句,在接触到赵文安的眼神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句话问得很多余。他能怎么做?得罪那一边,后果是他承担不起的,他这只手伸得再长,也不能伸到宫闱中去。养心殿的前殿和后殿,虽紧紧衔接在一起,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而他赵文安,纵使权倾朝野,也只能止步于那张写着“中正仁和”的匾额下了。 “太后娘娘,您还是不要进去了,里面烧着炭,味道冲,恐怕您受不了”李公公伸手在厚实的门帘上挡了几下,又无力地将手放下,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在自己那张瘦长的黄脸上连扇了几个巴掌,“万岁爷他一直喊冷,奴才们没办法,只能点起炭盆,可是那味儿被热气一蒸,就就” 闻言,那身披貂皮大氅的女人身子晃了几下,眼底渗出几滴泪来,“哀家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难道还会嫌弃他不成?” 话落,她一掌将跪在门前的李公公推倒在地,伸手扯开门帘,抬步走进暖阁中。 门帘在身后阖上的那一刻,一股子酸腐味儿迎面扑来,后面跟着的小宫女没忍住,喉咙中发出一声干呕,吓得连忙跪了下来,冲着太后连磕了几个头。 可是前面的人现在却没工夫处置她,太后看着大床帷帐中那个身影:他裹在明黄色中衣下的身躯在床榻上蠕动着,就像一条虫。 第二十章 母子 “我的儿。” 她朝前方跑去,脚下绊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被身旁的宫女扶住了。 这一刻,她不是太后,他也不是皇帝,她和他,只是一对血脉紧连的母子,就和这世上任何一对母子一样。 她推开了搀扶住自己的手,扑向了只有几步之遥的龙床,一把扯开挡在她和他之间的幔帐。 床边的炭盆“呲呲”地响着,卷起的热气充斥在幔帐中,将这里变成了一个蒸笼。蒸笼里的肉体正朝外散发着浓重的恶臭,无穷无尽,永远也散不完似的。 她的眼睛被臭气熏疼了,疼得几乎滴下泪来,可是现在,臭味带给她的痛苦远不及她眼睛所看到的。那是什么呢?明黄色的中衣被里面的那具肉体染出了点点猩红,像一朵朵尚未盛开的梅花,从领口一直蔓延到脚脖子。 不过是短短一天光景,怎么就到这地步了?明明昨日来看他时,那些稻穗一般遍布了全身的颗粒,还是饱满完好的,怎么现在,竟全部溃烂了呢? 她忽然很想捂住眼睛,这样就可以避免目光接触到他露在外面的头颅和双手,可是她不能这么做,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是她辛苦生下的孩子,如果连她都厌恶他这具溃破不堪的躯体,他的心,恐怕也要像身体一般,彻底烂透了。 “额娘” 床上那个人终于意识到有人来了,艰难地将眼皮抬起一条缝,他的眼皮也破了,稻穗没有放过任何一寸肌肤,疯了似的长遍了他的全身。 “孩子。”她不自觉探手过去,下一刻,白如凝脂的手指就被一只又凉又黏的手握住了。 胃中翻腾了一下,这是自然的反应,即便拉住她的这只手掌,属于她亲生的儿子。她极力避免自己去看他手背上那一颗颗顶部溃烂出血的疙瘩,它们像花苞,吸足了他的血后,便争先恐后地绽放。 “孩子,没事,毒发出来,病就快好了,你再忍耐几天,额娘叫他们熬清火的汤药,你喝了,就不会痛了。” 骗人的话是最好听的,但如果听的人不信,那它就会变得比真话还要恶毒。不过床上那个人似乎不在乎了,他拼命捏着手心那几根腻滑的手指,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额娘额娘,儿子对不起您儿子儿子不中用了,可是皇后她她还年轻,还请额娘善待善待她” 她心中一紧,眼睛中的湿意一下子被蒸干了:原来他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竟还是为了那个女人,他自知不久于人世,所以终于想起她这个“额娘”来了。那么他可曾记得,他对自己的一次次顶撞?当着群臣的面,当着后宫妃嫔的面,他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将她一步步逼出了那个掌控了十年之久的朝堂。他又可曾记得,为了维护皇后,他不惜多次与自己争辩,数落她的短处,倾诉皇后如何可怜,丝毫不把她这个当额娘的放在眼里。 他可能早就忘记了,忘记了先皇过世后,她为了保住他的皇位,是怎样的一次次地委曲求全,一次次地从刀尖上走过来的,他的眼里,现在只有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和那个甚至不曾为他诞下一子半女的女人。 现在他病了,却惦记起她这个当额娘的了,他将那只又臭又烂的手塞在她的手心,是想从她那颗已经被他伤得千疮百孔的心里再抠出些什么来吗?可惜,她这里现在什么也不剩了。 她忽然将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抽得他措手不及,几乎被甩在床上。她在被衾上拼命搓着手心,将上面的黏液擦干擦净,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了,若说在今天之前,她还在犹豫后悔,那么从这一刻起,她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他惊恐地看着坐在床边一身华服的女人,喉咙中发出几声细弱的“咕噜”声后,脖子一垂,晕倒在床榻上。 “太后娘娘,这可怎么办才好?万岁爷这身子,怕是怕是撑不了太久了,靠这几味药吊着,不是个办法啊”见皇上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一直蜷缩在旁边的李公公再也忍不住了,跪着爬到太后身边,冲她“嗵嗵”地磕头,“太后娘娘,你得给想个法子啊。” 太后还在床榻上蹭她那只保养得比年轻女人还要细腻的手,一遍又一遍,将指套都蹭掉了几只,“哀家虽贵为太后,却也不是神仙,宫里宫外的大夫不知来了多少,实在治不好,也只能怪哀家命苦,怪不得旁人。”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像在讨论养在宫里的一条猫啊狗啊似的。李公公心中一惊,他听出了她的意思,只是纵使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他也不愿意放弃,因为躺在龙床上的那一个,是天子,是万岁爷,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皇后娘娘用命牵挂着的人 他拿了皇后娘娘的镯子,但即便没有拿,他也想为这对苦命鸳鸯再最后争取一下。 “老佛爷,大夫医不好,不如想想别的法子?”他抬了一下眼皮,目光从上方那张红润的脸庞上一闪而过。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民间喊着西学东渐,朝廷的大臣们要搞什么洋务运动,哀家虽然身在后宫,不懂那些事情,但是也知道,有些旧的朽的东西,是早该丢掉的了。前些日子哀家找了大萨满进宫,已经被不少人在背后议论,现在若是再请些和尚道士进来,岂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耐心地跟李公公解释,理智在一个即将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眼睛中闪耀,亮得吓人。 李公公从这份坚定的理智中探明了她的心意,她下定了决心,这宫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与这份决心抗衡。 李公公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为皇上,也为那个被锁在殿中还在痴痴等待他消息的皇后娘娘。 窗外的夕阳的余光正在慢慢散去,黑暗爬上了窗棱,一点点蚕食着白日最后的光亮,直到将它完全吞没。 紫禁城的夜,比其它地方黑多了。 第二十一章 季梅 “愿我来世得无上菩提时,若有众生为诸病苦逼切其身,热病诸疟、蛊道魇魅、起尸鬼等之所恼害。若能至心称我名者,由是力故,所有病苦悉皆消灭,乃至证得无上菩提。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有众生盲聋喑哑,白癞癫狂,众病所困。若能至心称我名者,由是力故诸根具足,众病消灭” 念珠被汗水浸润得又湿又滑,拇指因为那个重复了几天的拨动动作已经麻木了,可是佛灯下的那个人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从惊涛骇浪中寻得一线平静,才能不让脑子中盛满前几天看到的那一幕。 帷幔下的那个人影,她不想承认是那个干净得有些阴柔的少年,他不仅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崇拜的高高在上的天子。可是现在,这个在她心中带着几分神性的人,从云端轰然落下,变成了一具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发烂腐臭的肉体。 “哀家其实是为你好,怕吓着你,所以才不让你过来。而且我想,皇上他也不想你看到他这幅模样,可你呢,从来是听不进旁人的劝的,非得偷偷摸摸过来,你不仅违拗了哀家,也违拗了皇帝,现在你满意了?” “我不怕,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他的心没变,在我这里,他都是原来的那个人。” 她知道这句话太后没有信,这老太婆,经历的事情多了,便自以为参透了一切,对儿女之情尤其不放在眼中。可是这一次,在面对太后轻蔑的目光时,她却有些心虚,因为她开始怀疑,龙床上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真的是他吗?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清隽少年,怎么竟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直到那个人虚弱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才浑身一抖,从迷惘中苏醒过来。 “云初。”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便不许她叫他皇上,他当然也不称她皇后,少年夫妻,总有一些自己情趣,于他们而言,便是直呼对方的名字。可即便这么简单的幸福,也总是难得和短暂的,所以她格外珍惜。 “云初。” 他又叫了一声,她一愣,泪水瞬间落下,她认出他了,那个人长在她心里,怎么能忘?他痛,她就会比他痛千倍万倍,感同身受,或许是对真心相爱之人最好的嘉奖。 “我要救他,我要救皇上。”她不假思索,几乎是喊出了这几个字来。 太后冷笑着,眼中的光不寒而栗,一言未发,便让人将她带了下去,让她在宫里闭门静思,没有她的命令不得离开。 她不吃不喝跪在佛龛前为他念经,身虚体乏之时,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皇上曾经对她说过那个人,他说,赵大人是我最为信任的朝臣,他足智多谋见多识广,为朝廷鞠躬尽瘁,将来要是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去找他,他力之所及,一定会帮你。 可是,她停下拨弄念珠的动作,将目光聚集到佛龛中的神像上:季梅已经出去这么久了,为何还未回来?不管找没找到赵大人,她总会想方设法给自己报信的,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咔哒”,身后的门响了一声,许是来送饭的宫女,她没回头,拇指一动,又开始拨动念珠。 “娘娘” 季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她惊了一跳,连忙起身,心急火燎地朝那个站在门边的人影跑过去,“怎么直接进来了?门外的护卫没拦着你?” 季梅摇头,脸上那丝凄苦的笑让她心中猛地揪了一下,“娘娘,我找到赵大人了。” “你把皇上的事情都告诉赵文安了?他他怎么说?”她扯住季梅的袖子,急得有些磕巴了。 “娘娘,我早说过了,这件事赵大人他他管不了” “他回绝你了?” “他没说,但是他的眼睛说了,我看得懂,”季梅“咚”地一声跪下,两手伸过去,扯住她的衣摆,“娘娘,这件事除了老佛爷,没有人管得了,可是老佛爷她她恨透了你们,娘娘,您就放手吧,现在放手,至少至少能保全您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得连门外呼啸的风都停了下来,她才终于说话了,声音却脆得像随时会碎掉,她被抽去了最后一线希望,现在,她和他一样,也从头到脚都烂透了,他烂在外面,而她烂在里面,“保不住他,保住我自己又能如何?” 她笑了,眼睛里却是没有光的。 “娘娘,您还有家人,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老大人和夫人着想啊。有句话我一直不敢讲,可是现在不讲,怕是以后都没有机会了,娘娘,您在老佛爷面前多少顺从一点,也不会也不会落得今天这样” 季梅的话说到一半止住了,因为门外的护卫忽然粗声嘎气地问了一声,“娘娘,您在与何人说话?” “我”她觉得脚脖子一凉,低头时,只见脚边漾着一汪水,映出她自己的影子,而季梅,那个方才还趴在她脚下的季梅,却不见了。 “季梅。” 她慌了,脱口喊了出来,前面的门开了,守门护卫的脸从门缝里探进来,朝屋内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后,方才道,“娘娘,奴才听您方才自言自语了半晌,您还好吧?” “自言自语?不是的,方才季梅来了,她就在这里。”她指着脚下那摊水,指尖微微颤动着。 “季梅?”护卫一笑,扯起嘴角,面皮却分毫未动,“有件事不知当不当告诉娘娘,可是奴才想着,季梅姑娘是娘娘您的贴身宫女,从您进宫就伺候您,她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告诉娘娘您一声,似是不妥。” “季梅怎么了?” 护卫脸上还带着那股子不怀好意的笑,似是想看看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的笑话,“今天下午,季梅姑娘已经被投进井里了,是老佛爷下的令,我估摸着,她的尸首被打捞出来,现在说不定都拉到乱葬岗了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第二十二章 探病 “宫里头传闻,皇后娘娘也病倒了,也不知是照顾皇上太过劳累,还是皇上将病传给了娘娘。”马车里,徐天劲朝谭振英靠过去了一点,将声音压得极低。 “生老病死实乃天定,哪怕是紫禁城的高墙,也挡不住它。”谭振英叹了口气,似是有些出神。俄顷,他眼角一抬,看向徐天劲,“城门各处的工事都布防好了?” “都按您说的布置下了,所有的城门皆有重兵防卫,城内各处重要街道要址皆安排了人手不间断巡逻,一旦发现郑奚明,定将他捉拿归案,大人您放心。”说到这里,马车缓缓停下了,徐天劲掀开窗帘,看到龚府门前悬挂着的两盏白灯笼,手掌断然一握,“大人,玉成贤弟他绝不会白死的,我一定会将郑奚明绳之于法,让他为玉成偿命。” 谭振英点了点头,旋即和徐天劲一前一后走下马车,龚府看门的管家看到两人,忙将他们迎了进去,一路送至内院,方才垂手道,“两位大人,我家老爷自从公子出事后,便卧床不起,只能在内室会客,还请二位多担待。” 话音刚落,房中就传出了龚明珠的声音,“请二位大人进来。” 谭振英于是掀开门帘走进屋内,看到伏在床榻上的龚明珠后,他心中一紧:几日未见,龚明珠竟像老了十岁,黑白参半的头发现在已经全白了,也没有束起,横七竖八披了满背。 “龚兄,您何必将自己糟蹋至此?您这样,玉成他怎么能走得心安呢?”谭振英大步向前,走到床榻旁将龚明珠扶起,拿了个枕头垫在他身后让他坐直了。 “是啊龚大人,您一定要保重自己啊。”徐天劲也在一边跟着道。 “咳咳谭兄,你无儿无女,所以不会明白我的心情,”龚明珠喘着气说出这句话,“我的两个孩子,丢的丢,死的死,你让我怎么心绪平和,老天爷他对我龚某人太不公平了。”他边说边咳,几乎要将一身的老骨头全部咳断掉。 徐天劲将拳头朝大腿上狠狠一砸,又将两手朝前一拱,粗声道,“大人您放心,我徐天劲说到做到,一定会抓住郑奚明,为玉成贤弟报仇。” 闻言,龚明珠忽然止住咳嗽,脖子朝徐天劲的方向一抬,“凶手已经确定是郑奚明了?” “荷包阴手,我早就说凶手是郑奚明,可是那赵子迈非不信,现在好了,他自己亲眼看到了,这下可没什么好说的了。”徐天劲愤愤道。 “赵通判亲眼看到了?”龚明珠更诧异了。 “此事说来话长,等你身子恢复了,我再与你好好解释,现在养身体重要,案子的事情就你交给我们顺天府,龚兄你静候佳音即可。” 谭振英拍着龚明珠的后背帮他顺气,想将话题岔开,可是龚明珠却喘得更厉害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能要了他这条老命一般,“郑奚明与我成儿无冤无仇,但却是那老贼的得意门生,若说他背后无人指使,老夫是断然不信的。” 闻言,谭振英瞪了徐天劲一眼,责备他的多嘴,他自己则冲龚明珠劝慰道,“你莫要多想,现在并未发现此事与赵文安有关,你静心养病,千万不可再因此事动气伤身。” “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龚明珠挺直了背,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靠自己将身体直立起来,有一股气在支撑着他,这股气使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却让一旁的谭振英隐隐担忧。 “大人,方才是属下多言了,龚大人似是对那句话上心了,也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以我对龚明珠的了解,他不会贸然行事,”回顺天府的路上,徐天劲又开始道歉了,谭振英对于他日复一日的道歉已经有些厌倦了,所以便没有多言,只淡淡答了一声,便将话题转到别处,“天劲,今晚你要当值是吗?” “和那小子一起,守西便门,那里车多人杂,需要多安排些人手。”徐天劲现在已经不叫称呼赵子迈赵通判了,自从昨晚赵子迈说他看到了郑奚明杀人后,他觉得自己胜了一筹,便很有资格称他一声“那小子”,“大人,没想到那小子游学多年,却相信这些神鬼之说,为了破案,竟然找了招魂的过去。” “你不是也信了吗?”谭振英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脑中又一次浮现出昨晚站在赵子迈身边那个带着瓜皮小帽长相清秀的人影来,那人的眼睛透亮,依稀还带着一丝粉色,若说这双眼睛能看到人的灵魂,他是信的,“赵通判说,徐冲的案子那人就帮了大忙,要知道,徐冲一案,可是得到当今圣上的嘉奖的。” “何必多此一举,人是谁杀的,不是一眼便知吗?”徐天劲不屑地“嗤”了一声,身子朝旁一扭,掀开了窗帘。外面,天色已经暗了大半,只剩下一抹残阳远远挂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西便门就到了,大人,我就在此处下车,您回衙门等着消息便是。” 他说着就吆喝车夫停车,掀开门帘就朝下走,可是刚将一条腿跨下车,却被车厢中的谭振英叫住了,“天劲,小心些,那郑奚明心狠手辣,已经杀了两个人了,你若遇上他,不要硬碰硬,自保之余再谋其它,万不可贸然行事。” 谭振英的声音很柔和,徐天劲一愣,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他这样对自己说话了,可是在他刚投到谭氏门下时,他时常这样温和地教导他,比他自己的亲生父亲还要耐心。 “大人,您放心。”他跳下马车,回头冲谭振英一笑,“我的功夫都是大人手把手指点的,就算碰上了郑奚明,也不怕他。” 说完,他看到谭振英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叮嘱些什么,可是马车却已经又一次摇摇晃晃地上路了,在徐天劲面前掀起一片轻尘。 “恩师,您等我的好消息。” 徐天劲冲马车喊了一声,大步朝不远处那座写着“西便门”的巍峨城楼走去。 第二十三章 心意 大雪后的风是最凛冽的,没有云层的遮挡,风肆无忌惮地从天边直吹下来,像刀子一般割着城墙上那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在无数张面皮上留下一左一右两片殷红的印迹。 徐天劲踩着台阶登上城楼,在楼梯口拐了个弯后,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一群衙役和士兵中间的赵子迈。他的个子本来就比一般人高一些,再加上身板笔挺,所以难免显得鹤立鸡群。就连徐天劲都不得不承认,光是这挺拔的个子,就能带来一股子逼人的气势,和他那个权势倾天的爹一模一样,更别提他背后显赫的家室。 这是他讨厌他的原因吗?所以无论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如何谦恭顺从,他还是对他半分也喜欢不起来。 徐天劲朝赵子迈走过去,靴子将城墙的地砖踩得“咔咔”作响,不过这声音并没有引起赵子迈的注意,他现在正拿着一张郑奚明的画像,向身旁的衙役仔细描述画中人的外貌特征,讲得全神贯注,根本没有留意到他的到来。 “咳”徐天劲轻咳了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来,他笑着,一点好意都不带的笑,“赵通判,现在终于知道人是郑奚明杀的了?要是早两天听我的,也不至于如此慌乱。” “早两天已经开始追捕郑奚明了,又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宝田在一旁嘟囔了一句,替赵子迈打抱不平。 闻言,徐天劲冷笑一声,“防控在心不在人,赵通判不信我这个当府丞的,非得自己编个谎话,瞒着我和谭大人,找些江湖术士来破案,这可一点也不符合他高门大户的公子做派呢。” “府丞大人教训的是,”赵子迈伸手拦住不忿的宝田,冲徐天劲拱手作揖,“属下一定会将功补过,将郑奚明捉拿归案” “徐大人,您背后站着的那个人是谁?”赵子迈的话还未说完,穆瘸子就从他身后闪了出来,冲徐天劲轻飘飘耳语了一句,徐天劲只觉的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忙不迭转过身去,在对上后面那双粉红色的瞳孔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大人怎么连我这个江湖术士都怕?要是真的见了鬼,还不得吓得尿了裤子。”桑从黑暗中探出脑袋,冲徐天劲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后,旋即走到赵子迈身旁,双手抱臂,满脸都是鄙夷。 徐天劲自知被他们耍了,却不好当着一众兵士的面动怒,只朝赵子迈指了一指,狠狠说出两个“好”字,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顺着城墙朝前走去。走出两步,见自己那队人人都没跟上来,还呆头呆脑愣在原地,便又吼道,“你们几个腿长在地上了,还不快跟来。” 衙役们应声朝前跑去,见他们走远,赵子迈方摇头冲桑笑道,“他正怀疑你,你偏生还要引得他的注意,这又是何必?” “他欺负公子你,大神仙当然看不过去。”宝田接话比谁都快,说完后,还朝桑一努嘴,“是吧?” 桑没答话,还抱臂看着下方城池中的万盏灯火,似乎看得出了神,火光将她的眼睛映成了橘黄色,温暖且透亮。 “是吗?”赵子迈的心脏飞快地跳了几下,终于还是决定顺着宝田的话问下去。 “是什么?”她终于收回了目光,漂亮的眼睛在他脸上提溜一转。 “算了,没什么。”他的语气中带着失望,不是因为它没听到,而是因为它脸上满不在乎的表情,它不在乎自己,更不会在乎他的失落。 穆瘸子心照不宣地嘿嘿笑了两声,“罢了罢了,先巡逻吧,赵公子,误了正事,你又要被那徐天劲责骂。” 纵使心如寒灰,赵子迈也知道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于是点点头,“嗯”了一声便抬脚朝前走。 “他要再敢欺负你,我就替你把他扔到崖下去。” 他终于等到了,虽然它用的是“替你”,那意思只是代劳而已,但也足以让他的心间掀起惊涛骇浪。 “杀害朝廷命官可是重罪。”他不动声色,压抑住那那股即将喷涌出来的悸动。 “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管他呢。” 桑口中的“一个”当然指的是他爹赵文安,赵子迈忍不住笑出声来,返身折回她身旁,两眼被柔情浸满,“不用你为我大开杀戒。” 桑伸出一根指头在他胸口一戳,戳得他肋骨都快要断掉了,“你这条命是我的,我让你生便生,让你死便死,其他人休想插手。” 这话说得气势磅礴,但赵子迈知道它懂了,它懂他的失望和惆怅,懂得他愁肠百转无处诉,所以便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耳边呼啸的风在这一刹那似乎也变得柔和了,赵子迈抿起嘴角,故作严肃状,“说好了,我将这条命交给你了。” 桑没理他,甩开步子朝城楼下走去,赵子迈也紧随着它走下城楼,好像生怕被它丢下一般。 宝田听得一头雾水,手肘朝穆瘸子腰间一杵,“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我怎么什么也没听懂。” 穆瘸子捋着胡须呵呵一笑,“这些话又不是说与你听的,听不懂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说话的双方懂了。” 宝田更迷惑了,伸手在脑袋顶抓了两下,终于决定放弃,长叹一声,也随着几人下了城楼。 楼下车来人往,倒是一幅热闹景象,临近年关,回乡探亲和采买年货的人甚多,大部分都是三五成群拖家带口,叽叽喳喳,满脸喜气,趁着城门尚未关闭,尽快从此处同行。 赵子迈站在桑旁边,和它一起注视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和车马,他从小最怕看到这种其乐融融全家一起出行的场景,因为那方越是和美,便愈发凸显出他这方的孤寂。可是现在,他和它一同站在这里,那份寂寞终于消散无形,离他远去了。 前方来了一辆卖油的马车,为了保温,油桶上盖了稻草,厚厚地覆了几层。守城的护卫拿了郑奚明的画像冲车夫比对了一番,又打开油桶依次看了一边,没发现异常,便让马车进城了。 马车从赵子迈身旁经过时,他打了个喷嚏,脑中猛然闪过一道白光。 “公子,着凉了吗?”宝田在后面关切地询问道。 “不是,这味道”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已经走出了几尺远的马车上。 第二十四章 稻草人 听他这么说,桑耸起鼻翼嗅了嗅,“你的鼻子如今比我的还灵了,我怎么什么都没闻到?” “我曾经在郑奚明身上闻到这股味儿,”赵子迈说着便快步走到马车前,命车夫将车停下,掀开覆盖在油桶上的稻草后,将那三只漆黑的装满油的大罐子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 什么异常也没有,罐子里没有藏着人,只盛满了香气扑鼻的芝麻油,这味道将桑也吸引了过去,凑过鼻子嗅了一嗅后,她舔了舔嘴唇,“你闻到的就是这股香味儿?” 赵子迈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不是,郑奚明身上的那股味儿很清新,不像芝麻油这样腻” “哪里腻了,挺香的。” 桑一脸谗相,赵子迈却忽然抓起油罐上的稻草,放到鼻子下面使劲闻嗅,“是是稻草的味道,郑奚明身上,有一股稻草的清香,没错,就是这味道。” “稻草?”桑将目光从油罐上移开,伸手接过赵子迈手中那根澄黄的稻草,在手中随便搓了几下,便将上面的稻穗全部搓掉了,“没什么问题,就是一根稻草罢了。” “可是郑奚明身上为何有这股子味道呢?他又不是农人,平时接触不到稻草,而且那日我也并未看到他身上有稻草。”赵子迈挥手让那卖油的离开了,自己则陷入了沉思中:稻草的香气是很清淡的,不细闻很难闻得到,可是郑奚明来赵府那晚,两人之间并未有近距离的接触,那他又是如何嗅到那股味儿的? “难道郑奚明是个稻草人不成?”桑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月光半斜到城墙上,给粗糙的砖块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白色。有什么东西贴着墙根动了几下,紧接着,便直立起来,远看去像个人的形状,可若走近观瞧,就会发现,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捆稻草。稻草的上端被粗糙的绳结扎了一把,看上去像顶了颗脑袋,下半截乍开了,倒像衙门中上窄下宽的束腰官袍。 一捆摆放在墙根的稻草会引起他人注目吗?自然不会,所以它在这里静静停放了许久,那些巡查的衙役士兵们都没朝他瞧上一眼,虽然,他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 稻草抖动了几下,抖落了一地的稻穗,然后,它忽然发出一声只有人类才能发出来的叹息。 “是时候了。” “哦。” 稻穗忽然流动了起来,被液化了一般,涔涔而下,填补上坑洼,浇筑起高地,它被修复得越来越像一个人,一个一身精肉身手利落的武学高手。 稻穗终于停止了流动,现在,被映在城墙上的那个影子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影,它抖了抖袖子,拇指在下颌轻轻一抚,嘴角挂上了一抹有些呆滞的笑。 “该去了。” “好。” 他点了一下头,转身面对高大的城墙,身子轻巧一跃,便像一只大壁虎似的整个人贴在墙砖上。月光滑了过去,他将自己安全地融入到黑暗中,轻盈地朝城楼上爬去。 西便门的箭楼是后来才修筑的,原来的城楼为单层单檐歇山式结构,灰筒瓦顶,四面开方门,无窗。后来出于外城防御的需要,才对西便门城楼进行了扩建,在瓮城上增筑了宽三丈、高两丈的小型箭楼。 箭楼上设有两排箭窗,每排四个箭孔,上下八个箭孔,宛如八只睁得大大的眼睛,神情警惕而专注地俯视着城外,有令来敌生畏之感,故又被成为“八瞪眼箭楼”。 现在,徐天劲就站在这座“八瞪眼箭楼”上,从一只箭孔中凝神望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想起了龚明珠,那位出身名门的前朝状元曾经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可是现如今,竟奄奄一息缠绵病榻,像是一夕之间被抽去了所有的元气。也怪不得他意志薄弱,任凭是谁,也无法承受这般接二连三的打击,更不用说这些接踵而至的噩运是全部落在他的一双儿女身上的。 徐天劲隐约记得谭大人说过,龚明珠除了龚玉成这个儿子,其实原本还有一个小女儿的,那女孩生得灵巧聪慧,能诗善文,和她父亲一样,可惜,却在十年前走丢了。 “倒是和赵家小姐一样,难道当年京城来了牙人,专拐富人家的女孩儿?”徐天劲摇摇头,口中“啧”了一声:只是这二位同病相怜之人,本应惺惺相惜,却在朝政上观点不和,两人互相看不惯对方已经由来已久。 究其因由,还是那场由赵文安发起的洋务运动吧,采用西方技术,创办军事和民用工业,还要筹划海防,创办新式学堂,派留学生出国。徐天劲是个粗人,不懂这些,但总觉得这些东西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尤其那个什么出国留学,这不是数典忘祖,背弃传统吗?国人从来都只读古人圣贤书,都像赵子迈那般学些洋人的东西,还要科举做什么? 想到赵子迈,徐天劲心里忽然来了气,冷哼了一声后,他朝上翻了个白眼:都说人以群分,这话总是不错,那小子讨厌,他身边的人也一并跟着讨厌,而且是一个赛一个讨厌,竟然敢吓唬他,让他在一众衙役面前丢脸。 可是 他心中忽然一紧,为何今日自己这般胆小了,那瘸子随便一句话竟让他心生胆怯、背后发凉,难道是因为今日在敛房看到的那两具破碎的尸身? 徐天劲身为顺天府的府丞,尸体是不可能没有见过的,腐烂的、泡胀的、被剁得难以分辨面目的,可是今天看到龚玉成和肖云生被黑线缝合起来的尸体的时候,却不由地心冒寒气,不敢细瞧。 难道因为是他认识的人?平日见惯了两人活生生的样子,所以一时接受不了?不,绝非这般简单。 他在敛房听到了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那声音属于龚玉成和肖云生,他们在冷笑:徐天劲,下一个躺在这里的,就是你了。 第二十五章 箭孔 徐天劲身子一凛,口中不自觉发出一声带着几分怀疑的冷哼:死人怎么会说话?若死人各个会说话,还要他们这些当差的做什么?这都要怪那小子,若不是他找了两个江湖术士过来,搞些怪力乱神之事,他也不会被弄得一惊一乍,心神不宁。 念及此处,心中稍稍安定,徐天劲朝箭孔走近了几分,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朝城楼下方观望。可是步子刚落定,耳边忽闻“唰唰”几声,旋即,一条人影从箭楼上端倒挂下来,白惨惨的一张脸紧贴着离徐天劲最近的那只箭孔,眼白微翻,直愣愣瞅着他惊惧交杂的脸孔。 徐天劲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朝后略退出几步后,他强令自己稳住心神,再次向前方望去:没错,箭楼上确实倒挂着一个人,他认得那张脸,是在他身边当差的一个小衙役,方才还跟他请示要去下去方便,现在,却倒挂在箭楼外面,不知是死还是昏厥了过去。徐天劲朝箭楼外面吆喝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其他衙役们或是站得远,或是顺着城墙巡逻去了,现在除了他之外,竟无人发现有一个人倒吊在箭楼外面。 徐天劲屏住呼吸,犹豫了半晌后,终于壮着胆子朝小衙役走过去,手从箭孔中伸出去,照那张青白的脸皮上轻拍了一下,“喂,醒醒。” 小衙役被他一拍,竟悠悠醒转过来,眼皮半张着朝徐天劲看了一眼后,似乎没意识到为什么徐府丞的嘴巴长到了眼睛上面,于是犹疑地低吟了一声,“大大人” “稳住,我拉你进来。”徐天劲来不及问是何人将他倒吊在这里的,双手抱住小衙役的脑袋便想将他拉进箭孔,可是手伸出去,他忽然愣住:怎么可能拖得进来呢?箭孔是射箭用的,人的脑袋或许能勉强塞进来,可肩膀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要想救他,只能爬到箭楼上面去。 正踌躇犹豫,小衙役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干嚎:“大人,快,快,他来了。” 他的声音像一张绷紧的弦,随时会断掉一般。 徐天劲的心跟着箭孔外面的那个人一起重重抖动了一下,下一刻,却听到了一声尖叫。小衙役滑了下去,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抓不住他,只看到他惊恐的脸和拼命挥舞的手臂。 “噗呲。” 徐天劲打了个寒战,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小衙役的脑袋在坚实的地面上炸裂开的声音,他的脑袋现在一就像一只被砸得稀烂的西瓜,红瓤崩得四处都是。 “大人,出什么事了?” 远处城墙上的衙役们终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开始朝他这里跑过来,可是徐天劲却没有办法回答他们,因为他面前的箭孔中,又出现了一张脸,一张他连做梦都能梦到的脸孔。 郑奚明也如那小衙役一样,倒挂在箭楼外面,目光呆滞,脸上却挂着抹渗人的笑,“没抓住。” 他笑着说出三个字,忽然伸出鹰爪一般的大手,直冲徐天劲的面门抓过来。那只手掌很大,骨节分明,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比普通人多长出一节指骨,竟分别有四节指骨。正因为如此,他郑奚明才练得出这样邪门的功夫,才能在掌起掌落间取人性命。 如今,这只已经杀了三个人的大手近在咫尺,手掌中间那一团墨黑就像一只眼睛,直窥徐天劲内心深处的恐惧。 “郑奚明在这里。”徐天劲一边吼一边朝后退出几步,抽出腰间的佩刀,用尽浑身力气,将刀刃扎进前面的手掌中。 “唰。” 很轻的一声,刀子轻而易举就扎了进去,又从郑奚明的手背上穿了出来,将他的整个手掌都扎透了。徐天劲没想到自己的反击这么容易就得了手,心里一喜,遂将那刀子从手掌里抽出,准备再次出击。 可是刀子抽出来的那一刻,他却愣住了:刀面上没有血,那只穿透了郑奚明手掌的佩刀干干净净,像是被擦拭过一般,刀面上映出他惊讶的脸孔。 为什么?徐天劲不解地朝前看去:那只手,那只掌心漆黑的手上没有伤口,或者说,伤口在他抽出佩刀的那一瞬间就愈合了,速度之快,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它是怎么长好的。 “怎么会?” 徐天劲不知是在问自己抑或是在问郑奚明,可是这满脑袋的疑问在下一个瞬间却烟消云散,半点也没有剩下,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填满了他每一寸骨血,将他的骨头冰得发酥发麻。 郑奚明从箭孔钻了进来,先是脑袋,然后是肩膀和上半身,最后,是他那两条强劲有力的长腿。可是这个箭孔,连方才那个身材矮小的小衙役也钻不进来,更别提体格健壮的郑奚明了。 这不是什么缩骨术,徐天劲看得清楚,郑奚明的肩膀在碰到箭孔时便塌了下去,被结实的墙砖压成扁扁的一片,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而在从箭孔中钻出来的时候,他甚至用一只手去轻轻拍打另外那只尚未恢复原状的手臂,让它重新鼓胀起来,就好像那只袖筒中装着的不是有血有肉有骨头的胳膊,而是一坨坨的棉花。 这不是世间任何一种功夫能做到的,即便身为武学大家的郑奚明也不能。所以在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后,徐天劲也像那小衙役一般,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叫,拔腿朝旁侧跑去。 “救我。”他冲前面赶过来的几个衙役拼命挥动着手臂,在看清楚跟在他们后面高个子的赵子迈和他带来的那两个江湖术士的时候,他忽然心中一喜。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急切地想见到他,因为他不觉得凭自己和几个衙役,可以对付身后的那个东西,那个不是人的东西。 “赵子迈,他不” 徐天劲用尽力气朝赵子迈喊了一声,可是在看到赵子迈眼中的神色时,心脏却骤然一紧,像是不会动了。 “小心。” 赵子迈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与此同时,背后扑来一阵疾风,击中了徐天劲的后心。 第二十六章 稻田蛊 赵子迈是眼睁睁看着徐天劲在自己面前碎成几块的。 他的脑袋砸在了人群中间,在坚硬的地砖上变成了一滩灰红相间的颜料,登时便将几个胆小的衙役吓得腿软脚软,瘫在地上起不来。 赵子迈也害怕,脑浆将他的衣摆濡湿了,发出一股浓重的腥味儿,而不远处半边脸上的嘴巴,还在一张一翕轻轻地动着,像是尚未反应过来它已经从身体上脱离出去了一般。 可赵子迈知道现在还不是怕的时候,因为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就站着杀人凶手。郑奚明站在箭楼中,他的脸被上方的阴影覆盖住了,看不清楚,可是那只刚刚击杀了徐天劲的手掌还朝前平举着,掌心中如黑墨一般的印迹现在已经覆满了整只手掌,看得人心惊。 没有人敢轻易上去迎他这一掌,尤其在亲眼目睹了徐天劲的惨状后。所以即便身后站着桑、宝田和穆瘸子,赵子迈还是没再朝前走出一步。 郑奚明嘴角挑了一下,似乎在笑,俄顷,他忽然说话了,声音从箭楼中传出来,回音悠远。 “赵大人为了朝廷鞠躬尽瘁,这些狗官,却一个个在背后算计他,不将他置于死地不罢手。今我郑奚明就替天行道,宰了这些畜生,断不让这朗朗青天,被乌云遮蔽。” “郑奚明,你在胡说什么。”赵子迈心中一惊,他这话分明直指他父亲,虽没有明说赵文安是背后的主使,但至少说明了一点:死在他郑奚明手下的每一条人命,都和赵文安相关。 “跟他废话那么多干嘛。” 身边掠过了一道风,桑一向是不管后果,先干一架分出胜负再说,更遑论它现在已经被江滨的笔修复了大半,无论是体力还是信心都是最蓬勃旺盛的时候。 可是手心中的三把火焰刚刚窜出来,郑奚明却忽然向箭楼里面后退了几步,将身体完全隐藏在黑暗中。桑微蹙着眉毛,将手掌朝前一推,三束火苗便缠绕在一起,化成一束,如蛟龙探洞一般钻进箭楼。火势比以往大得多,瞬间将箭楼照了个通亮,火舌从八个箭孔中钻出来,几乎舔到了上方的天空。 整座箭楼现在就是一只被烧得通红的火炉,任凭谁在里面都不可能幸免于难。 可是郑奚明不能死,他若是死了,赵文安身上的污点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赵子迈心急火燎地去拽桑的胳膊,“大神仙,郑奚明得留活口。” 经他提醒,桑忙将火焰收回,可是前面那座被大火炙烤过的箭楼,早已是漆黑一片,墙里墙外皆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黑灰。两人冲进箭楼中,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方才还站在箭楼中的郑奚明不见了,连一片衣角也没有剩下。 “人呢?”见里面无人,赵子迈失神地问了一句,旋即将两道浓眉锁紧,“郑奚明他去哪儿了?” “他不是郑奚明,”桑盯住一只箭孔,俄顷,伸手从上面捻起了一样东西,放在眼下仔细瞅了半天,“若他是人,现在一定非死即伤,可他消失了,只留下了这个。” 它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赵子迈,“你说他身上有股稻草的味道,你没有闻错。” 赵子迈将它手里的东西接过去,眼睛瞬间瞪圆,“这是稻穗?” “是稻穗,却也不是,”桑目光透亮,眼睛却微眯起一点,看向身旁的箭孔,“他的身体虽是稻草扎制,但这稻草可不是普通的稻草。” “它是什么?” 桑伸出两个手指,将赵子迈手心里那颗已经被烤熟了的稻穗捻开,然后有些嫌弃地迅速抽回手,朝他手心努了努嘴,“你看这稻穗中包裹着什么。” 赵子迈将手举到眼下,口中发出一声惊呼后,把手拼命地甩了几下,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恶心还是害怕。 “甩不掉的,这东西嗜血,一旦挨上了,就别想摆脱掉它。”桑同情地冲他一笑。 “那你就袖手旁观?”赵子迈已经感觉到手心中的疼痛,他觉得那东西马上就要钻到他的掌心中了,可让他心寒的是,桑竟然像看笑话似的看着他的惊慌失措,一点没有要上来帮忙的意思。 “我都说了,一旦沾上这东西,除非被它连皮带骨地吃了,否则它是不会离开的。”它将赵子迈的手掌摊开,嘴角偷偷展开一抹窃笑,“可那是它活着的时候,现在你手心里这条,已经被烧得半死不活了,还能吃了你不成?” 原来它在逗自己,赵子迈好气又好笑,再次看向手心,果见那条本来还扭动着身体的虫子逐渐停止了摆动,软塌塌蜷成一个肉团,盘在他的手掌中。 “恶心。”桑皱眉,冲他手心吹出一口气,虫子便飘然落下,挂在了赵子迈的靴面上。 虫子是黑色的,但全身被白毛覆盖着,看起来便是灰不溜秋的一团。最可怖的是它的脑袋,或者说,它根本没有脑袋,因为本该长脑袋的地方被一根尖钩取代了,钩子前端锋锐,即便被烈焰烧灼,仍然泛着一点寒光,赵子迈看着便觉心口一疼,像是被它扎透了一般。 “这是什么虫子?怎么会生在稻穗里?” 桑耸肩,冷哼一声,“虫?或许,称它为稻田蛊更为合适。” 赵子迈将靴面上的虫子抖下,凝神思索半晌,方道,“蛊虫?我曾听说,夷人擅长下蛊,将各种毒虫放入缸中,再埋入地下,让它们在缸中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强大的吃弱小的,最后只剩下一个,而这一个胜出的,便是蛊虫。” 桑看着他,“那我来考考赵通判,衙门对用蛊之人是如何处置的?” “用巫术害人,自然是要处以极刑。” 桑点头,“不错,所以巫蛊现在已经及其罕见,但是有一种不容易被发现的蛊术却一直都存在,只不过它隐藏的地方太过于常见,所以往往会被人忽略。” “就是你说的稻田蛊?” 第二十七章 告病 “稻田蛊”,顾名思义,是生在稻田中的蛊术。李月山《丛谈》云:“徐君羽昔在延安亲阅一牍,其上记载,有中蛊者胃生土一块,土内含稻,芒针刺心而死,名稻田蛊,北边固亦有之。” “中蛊之人是被芒针刺死的?”赵子迈问道。 “如果只看表面,确实如此,可今天你看到了稻穗里面包裹的东西,还觉得书中记载的那个人是被芒针刺死的吗?”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道。 “他们都是被稻穗里的蛊虫所害,”赵子迈喃喃道了一句,忽然抬起头,满脸皆是疑惑,“那郑奚明为何是这些含有蛊虫的稻草扎制的?不,应该这么说,是何人用这些稻草仿造出一个与郑奚明完全一样的人?” “这是后话,我们现在先来说一说这些稻草,”桑抬脚将地上的虫子碾碎,嫌恶地皱了下眉,接着道,“那些中了稻田蛊的人被埋葬之后,身体里的蛊虫便依赖他的尸身继续存活,尸体让这一方土地变得越来越肥沃,他身体里的稻穗也在此处生根发芽,长成一片稻田。”它森森一笑,粉色的眼睛闪动着幽光,“可这片稻田中的每一颗稻穗,其实都是一只虫子。我想后来,有人在此处安家,无意间发现稻穗中的蛊虫,便开始利用它们,实施蛊术。” “因为蛊虫藏在稻穗中,很难别人发现,所以他才可以大行蛊术而不被察觉。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这些稻穗内虽有蛊虫,但怎能化成人形?与郑奚明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桑将脚挪开,目光落到地上那团被她踩碎的蛊虫身上,“你看这是什么?” 地上那团东西被踩得稀烂的东西现在已经化成了白色的一小滩粘液,赵子迈俯身一看,“谷浆?” “不错,稻穗中的蛊虫是虫亦是谷,谷浆液化,便可化成人形。只是要变成郑奚明的模样,还需要一样东西——魂魄。” “郑奚明的魂魄?” 桑轻轻点头,“那个家伙提炼出郑奚明的魂魄,将它放置在稻草人的体内,为他所用。蛊虫没有意识只有嗜血的本性,受体内魂魄驱使,便幻化成郑奚明的模样,用他的绝门招数大开杀戒。” “郑奚明已经死了?”赵子迈的声音有些颤,“而那个杀死了他的家伙在他死后还要操纵他的灵魂来兴风作浪?” 桑垂下头,“恐怕是这样,只是方才他的灵魂已经被我的三昧真火烧掉了,不然,我们还可以问出那个幕后真凶到底是谁。” “是谁如此心狠手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赵子迈握紧拳头,下一刻,却五指松开,眼神分明有些涣散,里面却透着一点寒光,“我知道了,此事我一直觉得怪异,郑奚明与这几个人无冤无仇,却为何要对他们下狠手,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 他看向桑,口中冷笑,“那人的目的根本就是我父亲,朝中人皆知郑奚明与我父亲关系亲厚,只听命于父亲一人。所以他做的每一件事,犯下的每一宗血案都和我父亲亲手做的没有区别。所有人都会以为是赵大人利用郑奚明,铲除异己,诛杀官员。而这所有的罪名,最终会加诸到父亲的头上,成为他一生的枷锁。怪不得郑奚明方才说了那番话,听起来是在维护父亲,实则却是在控诉他雇凶杀人。” 说到这里,赵子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城墙上站着的那几个迟迟不敢进入箭楼的衙役,高声道,“你们都看到了,这里面没有尸身,方才的那个‘郑奚明’根本不是他本人,而是妖物所化,所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可信。” 没有人应声,几个衙役彼此看了看,脸上的犹豫之色被头顶的月光照得再清楚不过。 “大人说你们几个呢,怎么不答话?”宝田呵斥了一句。 “大人,”领头的那个衙役忽然跪下,他正跪在徐天劲的一条胳膊旁,所以又慌忙朝前爬了几步,方才颤声道,“小的不懂什么妖不妖鬼不鬼的,可是郑奚明杀死了徐大人这件事,是小的今晚亲眼所见,所以即便大人要治小人的罪,小的还是会将此事一五一十回禀给谭大人的。” “你瞎了吗?” 宝田气急,刚想冲过去,却被赵子迈出声拦下,他苦笑一声,“随他去吧,此事已经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即便他不说,也总会传出去。即便这里的人都闭口不言,也会有其他人将它传出去,你堵得住几个人的嘴?” 宝田大为不解,忙问道,“公子,其他人是谁?” “是那个以蚓投鱼,等着稇载而归的人。”桑道了一句,将目光投放到前面那一张张被月色映得惨白的人脸上,他们的黑眼睛比它自己的看起来纯良温和得多,可是这一张张脸孔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呢?暗箭丛丛?借刀杀人? 它不懂他们,却也觉得可怖。 赵文安告病家中的消息在朝廷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挺赵”一派觉得上面在没有实据的情况下,就将让赵文安告病还家,实在是让忠臣寒心。而“反赵”一派则认为太后的这个决定轻纵了赵文安,郑奚明都亲口承认了他是为了赵文安才连杀四人,其中不乏朝廷重臣,此等重罪,不说即时关押,至少也得让刑部将案子审理清楚,轻飘飘一句“告病还家”,只会引起群臣不忿,让人觉得上头太过于偏袒这位位极人臣的赵大人。 更何况,在徐天劲死后的第二天,刑部到赵家来调查案情时,就有家丁在惊惧之下,招认了郑奚明曾经在杀人后来过赵府,至于他做了什么见了谁,却是无人知晓。 “他拿走了我父亲的一本游记,然后就逃走了。” 赵子迈向刑部的官员解释,可是此话出口,他便看到那位官员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诡异,分明在说:你逗我玩呢?一个通缉犯来你家,就是为了拿走一本毫无用处的破游记? 第二十八章 志向 赵子迈差点就忍不住告诉他那个连杀了四人的郑奚明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束稻草,一束专门来陷害赵文安的稻草。可是他想起赵文安的叮嘱,及时收住了自己辩解的欲望,只勉强一笑道,“是啊,我也不知他为何要拿走那本游记,不过我却可以向你担保,郑奚明那日并未见过我父亲,更不可能受他指使,再次犯案。” “得了,赵通判,您说的我都了解了,反正太后现在也不让咱们做什么,那就请赵大人好生养病,咱们这就回去了。”那官员似笑非笑地答了一句,心里哼出的那声冷笑被赵子迈听得清清楚楚。 他不能为父亲辩白,因为在听到郑奚明是稻草扎制出来的一个假人时,赵文安第一句话就是告诫他:在未抓到真凶之前,绝不能将此事告诉其他人。 “为什么?”听到他这么说,赵子迈大为不解。 “推行先进文化,摒弃传统糟粕,这是我提出来的,连那日大萨满入宫,我都上奏太后提出异见,还因此事惹得太后不快。现在若是为了脱罪,便说他人用蛊来害我,岂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了。”说这番话的时候,赵文安面色未变,还是一贯的清冷表情,让人看不透。可是随即,他眉心微微一簇,嘴角的纹路也清晰地流淌下来,一直延伸到下颌,“由此可见,那缩在背后的操纵者心机之深,他用蛊来陷害我,正是为了让我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百辞莫辩。” “这人到底是谁,父亲心中可有定论?”一个让赵文安都不敢小觑的对手,一定是个极为难缠之人,赵子迈心里清楚,所以,在看到赵文安微变的表情时,他心中重重一颤。 “我猜不出,”说完这四个字,赵文安扭头看向儿子,冲他勉强一笑,“我为官多年,从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中途得罪了多少人,怕是数也数不清了,恐怕你挨个调查完时,我已经变成一把枯骨了。只是我一直以为,他们会用朝政上的疏漏来对付我,却没想到他们现在竟连这种低劣的法子都用上了。” 他将眼睛眯起一点,眼尾狭长,皱纹从眼角处散开,深入鬓中,“我想,那人是等不了了,朝政上已是回天乏术,所以才用了这么个法子。我赵文安一生算不得光明磊落,可是被杀人之罪拉下马,着实是心意难平。” 他眼中透出一点凛冽的杀意来,及其罕见,因为平时,这些强烈的情绪都被他隐藏得很好。 “他等不了什么了?”这些话平日里他是不会问的,因为这涉及朝中内政,可是现在,他知道父亲会回答,脆弱的时候,人总是想倾诉的,赵文安这个政治强人也不会例外。 “革新图强。”说出这四个字时,他脸上仿佛笼上了一层光,两颗精明了一辈子的眼珠子似乎也添了些许温柔之气,可是很快,这点情绪也被他收了起来,他淡扫赵子迈一眼,“这世上,无论做什么都有人反对,更何况是这样一件亘古未有的大事,这件事,等同于揭下了老祖宗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可是却不能不做,而要做,就只能从我开始。” “所幸的是,皇上认同我的主张,就连老佛爷,也没有反对,所以他们才急不可耐,以至于被逼到要走出这样一步险棋。” 这是赵文安的志向,此等鸿鹄之志,他从未对儿子提起,可是第一次听闻,赵子迈却无言以对。他想起了在欧罗巴游学时的见闻:港口、铁路、军工厂,人口稠密的城市和里面蓬勃的生气。那边和这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赵文安不是没有到访过那里,怎会看不出这里已经积重难返,再无回天之力了? 赵子迈沉默着,夕阳从窗缝中透进来,将赵文安的胡子染成了金黄色,他看着那如刀刻出来一般的侧颜,终于没忍住将那句话问了出来:“革新是父亲您最看重的事情,所以皇上现在缠绵病榻,相当于被太后幽禁于养心殿的暖阁中,您却不出手相救,也是因为有这一层考量。” 赵文安嘴角微微一挑,默许了他对自己的猜忌,“你接着说。” “太后支持您革新图强,但交换条件是您不要插手皇上的事。”他是在方才那一刹那意识到这一点的,可是想明白后,一切不合理似乎都变得合情合理了:皇上与赵文安的关系不可谓不亲密,赵文安甚至还做过帝师,而皇上对革新的支持,是人尽皆知的。所以当皇上深陷囹圄,他怎么会袖手旁观? 除非一点:现在执掌皇权的那个人,也同样支持他的改革大计。轮船局的建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为了自己的追求,所有的人都可以牺牲,连皇上也不例外?”赵子迈的声音像是被冻实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可是在直面他最真实的面孔的时候,还是不免心惊。 赵文安要的是什么?恐怕鲜少有人会理解,众人皆知他大权在握,小心钻营,却不知他所做的一切,既不是为了仕途,也非为了名利。这些东西他看不上,他心中装的是海阔天空,肩膀上压得却是一副最沉重的担子,负重而行,必须小心谨慎,否则会摔得比谁都痛。 更何况,铺陈在他前面的,是一条满是荆棘和泥泞的道路。若不想倒下,只能死命踩住前人的尸骨。 “子迈,”赵文安嗓子一沉,“方才你说郑奚明是稻草扎制的假人,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那个叫季梅的宫女曾经告诉我,她说,皇上身上长满了稻穗一般的疙瘩,难道这宫里宫外发生的事情,竟有关联?” 赵子迈觉得嗓子一紧,一口气憋在胸口,竟似是再也呼不出来。 “代我去看看皇上吧,听胡太医说,那位姑娘有些神通。”赵文安什么都知道,这一点赵子迈从未怀疑过,只是现在他眼睛中流露出的关心和自责,是为了谁呢? 第二十九章 根由 顺着甬道一路走到咸和门,赵子迈便已经开始脖酸腿酸,连呼带喘的了。 他和桑是从神武门进来的,这其中当然少不了赵文安的安排,才使扮成太监模样的两人得以顺利进入宫城。这一路上赵子迈都保持着曲腿缩脖的姿势,他的个子太高,若不想引起他人注意,只能如此。所以在来到咸和门,看到四下无人后,他终于站直了身子,痛快地伸了伸胳膊,这才压低声音冲桑道,“这咸和门里面是一条甬路,路北边是太后住的永寿宫,南边就是养心殿的后门,皇上养病的东暖阁就在门的东侧,咱们只需要穿过那道门,就可以看到皇上。可是这里守卫甚严,一会儿一定要小心行事。” 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当人真是麻烦,一个计划反复揣度了几遍,现在到跟前儿了,还要再叮咛一遍。” 赵子迈不知该如何跟它解释私闯宫城是掉脑袋的罪,所以自然是要打起万分精神,添上无数个小心,只得冲它一笑,先将马屁拍舒坦了,“有你在,我自是放心的。” 好话谁不愿意听,桑脸上的神情柔和了一点,抬步便要走进咸和门,可就在这时,一队护卫从门内鱼贯而出,每人腰间都挂着把通体精钢的双血槽腰刀。 两人忙垂首站定,弯腰低头,静等他们通过。为首的那个侍卫朝两人的腰牌看了一眼,又在他们脸上细细打量半晌,方才朝后一挥手,带着部下过去了。 原来此处当值的太监每有轮换都会由内务府将他们的画像交给护卫,以防万一。而今天,乔装改扮后的桑和赵子迈的画像正装在这位领头的侍卫的口袋中,当然这一切,也都是赵文安的手笔。 若非如此,他们现在怎可能安安稳稳地站在养心殿的后门处,注视着门缝中那一抹暗红色的光。 桑捋起袖子朝大门看了看,又朝身后的赵子迈望了一眼,“你能跳过去吗?呼哧带喘的,要不我负你过去?” 这话很有些伤他的自尊,于是也没多言语,走到墙根身子朝上一跃,两手便抓住了瓦檐,想要翻将过去。可就在这时,背后忽然“吱呀”一声,似是有人推开了一扇门。 赵子迈本就紧张,被这声音一吓,登时便从高处坠下,好在腰间被一双手臂托住,才没有跌倒在坚硬的地砖上。 “嘘。”桑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拉着他躲到永寿宫的城墙根下,那里有一口黄铜大水缸,缸身和墙面间恰好可以容得下两个人。 前后两宫的大门都关得好好的,那么方才的开门声就源自院内,桑指了指身后的永寿宫,用口型告诉他:里面出来人了。 果然墙那头响起了说话的声音,是那把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嗓音,这声音可以在慈爱和严厉间毫无缝隙地转换,儿时的赵子迈就觉得这把嗓音很神奇。 “大法师,有劳你今日来为皇上祈福,哀家也累了,就不留你了。只是哀家想问法师一句话,皇上这病,到底会不会染给别人,你也看到了,宫人们都怕了,没人敢近身伺候。” 另一个声音响起了,雌雄难辨,低沉暗哑,“老佛爷就照我所说,将万岁爷他停放在一间无人的寝宫,七日过后,那些东西就自己饿死了。当然,这七日间,绝不能让人进去,否则后果难测。” “哀家懂了,你退下吧。” “是。”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人朝院门走来,桑和赵子迈忙猫低了身子,缩在太平缸的阴影中。他们看到一个头戴神帽身着五色羽衣的女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徒,而永寿宫的宫女只把他们送到了咸和门,便转身回到宫中,关上了宫门,显然这师徒三人对宫中布局早已轻车熟路,无需宫人引路。 “这应该就是太后请来的大萨满,没想到,她还在宫里。”赵子迈解释了一句,旋即想到方才听到的话,胸口顿时一紧:将皇上停放在一间无人的寝宫,难道,难道皇上他已经 可是还未来得及多想,桑忽然朝他摆了下手,“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跟上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说完,它就像一只长箭般冲了出去,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在咸和门拐了个弯,就不见了。赵子迈不敢唤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从自己面前消失,就像一阵风,来去无声。 他蹲在太平缸下面,两眼直愣愣看着缸身,黄铜已经有些发乌了,但仍然映出了他的影子,眼神呆滞,很符合一个几日未睡的人的模样。 “皇上从头到脚都长满了稻穗一样的硬结。” “将皇上停放在无人的寝宫中,不要让人接近他。” 赵文安和大萨满的话同时闯进他的脑中,赵子迈觉得嗓子干得难受,像是有一把火在里面燃烧一般:难道,皇上也中了蛊?蛊虫长在他的身体里,所以天下任何一个大夫都诊断不出他的病因。可是这个下蛊之人到底想做什么?利用郑奚明是为了构陷赵文安,给皇上下蛊又是为何? 他身子一动,手撑在缸面上,才勉强没有跌倒。蹲了半天,脚腕已经酸得厉害,可是脚上的酸痛,却远不如心里的那一下重击来得厉害。 他想明白了:洋务自救是皇上和赵文安共同拟定实施的,皇上亲批此为“今日救时之第一要务”,从他掌权的那一天起,便敲起开台锣鼓。 那么现在,两人相继出事,背后的原因,恐怕和洋务变革脱离不了干系。赵子迈知道,此事从被赵文安第一次在朝堂上提出起,就在朝廷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反对者甚众,和支持者形成鼎足相立之势,甚至有保守派的大臣因为皇上要变革而自绝于宫门之外。 可是赵文安是什么人,他认准的事情,就算前面再怎么崎岖泥泞,他也会强踏过去,好在背后有皇上的支持,否则,他不知已经死了多少回了。 第三十章 死亡 所以背后的那个人的目的,就是阻止洋务变革。只是他没有想到,太后和赵文安做了一次利益交换,她将朝廷的事全权交于他,而皇上的事,他则半分也不能插手。 赵子迈哑笑了一下,太平缸面上的那个的影子也笑了一下,现在天已经全黑了,那影子已经变成了模糊的一团,看起来阴森诡异。 背后冷不丁被人一拍,他晃过神,看到桑半蹲在自己面前,嘴唇翘着,似笑非笑的样子。 “去了这么半天,可听到了什么?”他赶紧询问。 “你们这皇帝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桑冷笑一声,目光转向身后永寿宫的高墙,“只是他死得未免太冤,竟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害死的。” 赵子迈觉得心口被一只铁手紧紧抓住,“父亲曾经说过太后对皇上的病情不上心” “不是不上心,而根本就是见死不救。” 它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凌,接二连三插进赵子迈心中,将他胸口浸润得一片冰凉。 “我偷偷跟着那大萨满,听到她和那俩徒弟说话来着,她说她早就告诉太后皇上中的是蛊毒,需要找人解蛊,可是却被太后明着暗着地拒绝了,现在皇上人快不行了,这太后又怕了,却不是怕儿子要死了,而是怕那蛊虫缠到自己身上。” “她真的是这样讲的?” 桑哼了一声,“你也不信是吗?若非亲耳听到,我自己也不信,虎毒不食子,可是这天下,竟然当真有这般心狠的母亲。”说完后,它还意犹未尽,又接了一句,“我最近总觉得,人可不一定比妖怪好到哪去,有时候,甚至比妖魔还吓人呢,一颗心不知开了多少窍,七拐八拐的,怎么都看不透。” “一条人命,不管是谁,高高在上的天子也罢,市井中的芸芸众生也罢,被作为利益交换的筹码,都是可悲的。” 他说出它听不懂的一句话来,旋即扶着太平缸站起了身,目光一沉,落到前方养心殿的后门上,“咱们走吧,去看看这个天下身份最贵重的可怜人。” 养心殿的后院里静悄悄的,太后为怕蛊虫传入宫城,已经做了安排,外面多加了人手巡逻,里面却只派了两个小太监把守暖阁,其余人等一律不准进来。 “没想到贵为一国之君,将死之时竟是如此凄凉。”他们本来打算声东击西,引开守门的宫人,现在只需面对两个太监,便也免了这一层。桑轻而易举将两个本就在打瞌睡的太监迷晕过去,然后和赵子迈一同踏上东暖阁前的石阶,并排站在紧闭的大门前。 东暖阁中点着灯,灯光透过门缝流泻出来,明明是很温暖的,却让赵子迈心头一寒。他听到了里面的呻吟声,很细很低,不仔细听还以为是蚊蝇的嘤咛,可是这个季节,是不可能有虫子的,虽然发声之人,现在比一只虫子还要不堪一击。 将死之人,就是这般吧,即便是万人之上的天子,也不会例外。 桑掏出铜针,轻车熟路地在锁眼里捅了几下,大锁便听话地打开了。门“吱呀”一响,赵子迈觉得自己的心跳也随着它一起停止了,他深深吸了口气,随着桑走进了暖阁中。 床上没有人,那个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现在躺在离大门不远的地上,寒冬时节,他身上只裹着一件带血的中衣。两只盛满了炭灰的炭盆一左一右摆在他的两旁,里面的炭已经不知熄了几日。 可是他还有意识,因为在看到门打开了的时候,他拼命扭动了几下身子,暗青色的指甲抠着地砖的缝隙,用尽力气想朝门的方向爬过去,但反复试了多次,终是抗拒不过这具已经油尽灯枯的身子,于是又呼出一口气,认命般地伏在地上。 “皇上,臣来晚了。” 赵子迈眼眶一热,抬步上前便要将地上的人搀扶起来,却被桑一把揪住了胳膊,狠狠将他拽了回来。 “忘了那老太婆的话了?他身上的蛊虫正在寻找新的寄主,你扑上去,岂不是去送死?” 听到这番话,赵子迈的脚忽然软了,因为地上那人朝他微微抬起了脑袋,烛光照亮了他凌乱发丝下的脸,那还是人脸吗?上面扎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每一只都蠕动着肥胖的身子,尖钩状的头部还在吸食着他身体里最后那一点骨血。 赵子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指甲陷进皮肤中,扎得他生疼,这才阻止住了那声即将脱口而出的叫。 “还有的救吗?”不知过了多久,他冲桑问出这句话来,这话其实大可不必问的,只是前面那个人是一国之君,他尚未咽下最后一口气,便被人孤零零地丢弃在这里,而他这个当臣子的,怎能不代天下所有人问上一句。 桑叹了口气,又瞅了他一眼,“死是最公平的,帝王将相,难道就逃得过去了吗?不过赵子迈,他似乎有话要对你说。” 赵子迈心头一惊,再看过去,果见地上的人在朝自己招手,指头勾了一下,又勾了一下,是在唤他过去。 “我陪你,”桑扯住他的袖子,和他一同走上前去,在离那人两尺左右的时候,按住赵子迈的肩膀让他蹲下,用耳语般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他只要一咽气,体内的蛊虫就会奔涌而出,你一定要小心点。” 赵子迈冲它一点头,身子有朝前凑了一点,用生平最温柔和缓的声音说道,“皇上,您有什么要交代给臣下的?” “云初”他嘴唇动了动,唇齿间流出这两个字,这个名字,他第一次听时便觉得亲切,似乎注定是要陪伴自己一辈子的。果然,在他生命最后的这一点时间里,这个名字给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丝慰藉。 “云初”他又叫了一声,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点光,像是被霞光抚摸了一下似的。可是紧接着,光消失了,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第三十一章 扁舟 “皇上”赵子迈声音一颤,脸因为惊惶变得煞白,可是尚未来得及做下一步反应,便看到地上那具本来已经摊平了的身体微微一动,似乎被什么东西摇了一下。 身体和地面之间先是泛起了一层灰,灰色多了,变得浓了,就化成了黑,绒绒的一大团,急不可耐地从那具已经被吸干抹净的身体里撤了出来,去寻找下一片沃土。 “小心。” 桑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下一刻,他的肩膀被一股强大的力扯了一把,整个人都被带得飞了起来,摔落在窗台下面。 眼前闪过一团红光,赵子迈勉强睁开了眼睛,看清楚了眼前那怪异的一幕:一个火圈在地面上飞快地旋转着,火光四射。他在欧罗巴时看马戏时,经常见到这样的火圈,那些被打得服服帖帖的老虎狮子从这些火圈里跳出跳进,乖巧得就像一只大猫。 可是现在火圈里圈禁着的却是一堆蛊虫,它们都怕被火焰烧到,所以竟聚成一个黑色的圆球,蹴鞠般大小,头朝外身子朝里,所以“球”的外层是蛊虫密密麻麻的尖钩。火圈越缩越小,蛊虫堆也越收越紧,尖脑袋的怪物彼此推挤着,被火燎到,便“吱”的一声,先是蜷曲起来,很快就化成了一堆堆指甲盖大小的黑灰。到了最后,虫堆竟然缩到还没有一个拳头大,火圈却不再朝里缩进。 桑用火将蛊虫控制了起来,那些没有来得及“抱团”的蛊虫全部被三昧真火烧化了,赵子迈不知道它为何不干脆将这些虫子全部烧死,但是现在,还不是他提出疑问的时候,因为还有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爬了起来,朝地上那具干瘪得只剩下一张皮的尸体走去,走近了之后,膝盖一屈,身子沉沉朝下一坠。就在桑以为他要朝那位枉死的皇帝跪下的时候,他却不顾恶臭,缓缓伸出双臂,将那具几乎没有一点重量的身体抱在怀里,又重新站直了身子,朝前面那张黑中泛紫的三面屏床榻走去,俯身将怀里的尸体平放在床榻上。 沾满了脓血的中衣皱皱巴巴,血渍像铜钱,一片片铺陈来开,红与明黄交杂,耀得人眼花。 赵子迈将中衣上的褶皱一一抚平,这才站起了身,目光却落在那具干枯的躯壳上,久久都没有挪开。 桑看着他的背影,过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若是可怜他,那就帮他抓到真凶吧。” 赵子迈猛然回头,眼眶中的湿意还未来得及抹去,“你知道真凶在哪儿?” “我不知道,但是,”它将手掌朝上一抬,那火圈便卷着虫团升到半空,缓缓落在它的手掌上,和它的掌心隔着半寸的距离,“跟着这些虫子走,就能找到那个人的老巢。 火圈在几尺外的天上飘着,忽远忽近,却始终没有离开两人的视线,远看去,就像一团飘飘晃晃的磷火。桑操控着这些蛊虫,所以哪怕它们急不可耐地想逃回那片滋生了自己的土地,却仍要在它的驱使下顺从前行。 “云初是谁?” 从出了紫禁城,它就一直沉默着,现在两人驾马出了外城,走在一条乡间小道上时,它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赵子迈一愣,目光垂下,落在自己紧握缰绳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有的人,即便是血缘至亲,也如这手心和手背一样,终日在一处,却仍是不能触碰到对方。而有的人,纵使被高墙阻隔,却仍能彼此感受,彼此亲近。云初就是皇上最亲近的那个人,所以他临死前还惦着她,怕她也如自己一样,不能善终。” “是皇后?” “嗯,太后对皇后不满了许多年,现在那个唯一能护着她的人去了,皇后娘娘以后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桑的眼睛一亮,“他叫出她的名字,就是想让你救她出去,离开那个禁锢了他一辈子的地方。” “若是父亲,姑且还可以试一试,可是我,怎可能将皇后娘娘救出去呢?”赵子迈眉头紧了一紧,“皇上大丧期间,太后还不会拿皇后娘娘怎样,要不这样,咱们等此事一了,再偷偷潜进宫内,将皇后娘娘救出那个活人坟墓,在偏远乡下找出地方安置她,也算是我为皇上尽了为人臣子的最后一点心了。” “救她出来容易,可是人的心若是死了,就算前面天高海阔,却依然像身处牢笼。”桑不动声色道出一句,然后,目光落在远处那团悠悠飘动的火圈上,久久未动。沧桑凝固在它的眼底,赵子迈看着那双眼睛,第一次觉得,它和自己离得很远很远,他握不住他们之间这份不堪一击的缘分,就像那曾在紫禁之巅的一对璧人一样。 正在恍神之际,桑却忽然朝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子,马儿吃痛,快步朝前跑去,不多时便将赵子迈甩在在后面。 “快点,”它回头看着他,“蛊虫躁动起来了,看来它们的老巢已经离这里不远了。” 说完,它又一次挥动马鞭,马蹄声于是更紧更密了,敲击着暗夜的包围,似是想将死寂的夜戳出一个口子来。赵子迈本还在伤感,现在却浑身一凛,后背的汗毛便一根根直立而起。他找了这么久的人,那个藏在暗处将他们耍得团团转的人,就要现身了吗? 想到这里,他也如法炮制,也用力向着马屁股抽了一鞭,朝桑的方向追了过去。 如桑所言,蛊虫现在躁动起来了,火圈在半空中飘得快且急,在黑暗中留下一道白亮的影子,像是月亮拖长的倒影。赵子迈策马追随着那道影,他眼中现在只有它,所以不知疲惫,亦不知自己被它带到了何处,直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飘来,他才猛地拉住了缰绳。 稻草的清甜 一大片稻田出现在他的眼前,如果说它像一片海,那么中间的那座小屋子就是海中间的一叶扁舟。 第三十二章 桑也在稻田前停住,但却不是它自己停下的,它身下那只赤色大马方一踏上枯黄的稻草,便猛地将蹄子缩了回来,就像被火烫着了一般。 “是这里了,”它看向漂浮在半空中的火圈,那圈中的蛊虫大有飞蛾扑火之势,正不顾火圈的禁锢,接二连三脱离了“虫团”朝下跳,但没有一只逃得过三昧真火的烈焰,被烧得化成了一朵朵黑烟。 “虫窝到了。”桑将真火收回来,火焰钻进手心前,它还不忘朝马蹄轻轻一弹,将上面那只正在朝里钻的尖头蛊虫烧化了。 随后,它从马背跃下,回头看向也随之下马的赵子迈,手朝稻田中央那座连院子也没有的屋子一指,悄声道,“能在这片稻田中生存,想必屋主就是这用蛊之人了。” 赵子迈眼色一沉,“可是你看这房子,墙皮破烂,连屋顶都掉了半边,想是已经许久无人居住,那人又怎会住在这里?” “不管怎样,总要进去看一看,”桑朝稻田中间一指,眉毛轻轻挑起,“我观察过了,通向那宅子只有这么一条小路,路面极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咱们过去时,你就跟在我后面,千万别掉到稻田中去。” 说完,它就抬脚踏上那条地皮开裂的小径,毫不顾忌地朝前走,衣摆似乎都带着风。赵子迈忙不迭跟了上去,他可不似前面的人那般潇洒,因为他听到了稻田里低低的呜咽声,也看到了数十条暗影,或远或近地立在田中,朝他挥着干瘪的手臂。 要滋养这样一大片稻田,不知要朝里投进多少条肉身,而这里,也正是一处处理尸体的好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扔进去,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 想必郑奚明,也躺在这片稻田中吧,他被人虏获,尸体被蛊虫啃得一点不剩,这还不算,连名节都被毁得半点不剩。 国之将才,落得如此下场,想到这一层,赵子迈不觉对那个躲在后面的人又生出几分恨意来。 万千思绪一同涌上心头,步子便不觉迈得快了一些,他竟然一下子撞到了桑的背上,胸口撞到了它的后脑勺。 “对不住。”他一叠声说着抱歉,可是那个被他撞疼了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不仅如此,它还站定不动,只用两只粉红色的眼珠子瞅着半丈外的那间破屋子。可它这么站着,他现在便是软玉在怀了,两只手更是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这么平举着,否则,就真的将前面的人揽进怀中了。 赵子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嗵嗵嗵嗵”的,他生怕它听到,便只得用高声来掩盖,“大神仙,你看什么?” “那屋中,似乎有两条人影。”桑的声音压得很低,肩头的肌肉却收紧了,背部朝前微倾着,就像一只上了弦的箭。 闻言,赵子迈心间生出的那丝荡漾刹那间便瓦解冰消,他也看向前面那间无门的破屋,果见里面的一张木桌旁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看不清楚模样,但是从身形和穿着看,应该是一对农家夫妻。 “这样的屋子,怎能住人?”赵子迈心头疑惑丛生,可是下一刻,他却忽然倒抽了一口气。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投下,他看清楚了那两个人的样子,他们几乎和真人一模一样,可是脑袋顶的头发却尚未完全变过来,还是两团凌乱的稻草,横七竖八铺在脑门上,稻穗里偶尔还落下几条肥胖的蛊虫。 “是稻草人。” 他喊了一声,下一刻,便看到一条黑影从屋中冲了出来,胳膊伸在前头,脚底却像生了风,他话还未说完,那条黑影便已经来到了桑的面前,伸手便朝它的脸蛋上探了过去。 桑闪身躲过他的攻击,手掌朝前一推,手心里便像开出一朵花儿似的绽开一簇火焰,直窜到那稻草人的身上,登时便将他点着了。稻草人吱哇乱叫一番,身上的火星却就此蔓延开来,从头烧到脚,立时便化成了一个火人。但“火人”却没有就此安生,反而借着火势从桑身边冲过去,直朝着后面的赵子迈过来了,身上的火焰将他惊慌的脸映得通红,伸长的手眼看就要扼住他的脖子。 “哗啦”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赵子迈将腰间长剑拔出,朝前用力一劈,“火人”被一分为二,身体朝两侧倒去,一左一右,坠入两旁的稻田中,将稻草点着了一大片。 可是尚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又一道黑影就接踵而至了,他来得迅猛,而且是从稻田中窜出来的,所以桑还未察觉,那影子就已经从下方窜到了赵子迈身前,手朝他领口一抓,就要将他丢进稻田中。可是指尖离他的胸口不到一寸,稻草人却停住了,原因再简单不过:他的脑袋忽然没有了。 脑袋自然是被桑揪掉的,断裂的地方,刺拉拉伸出几根稻草,稻穗里挤出几条尖脑袋的蛊虫,噼里啪啦摔在地上,便逃也似的重新爬回稻田中。 赵子迈舒了口气,隔着稻草的光秃秃的脖子冲桑一笑,可下一刻,那没了脑袋的怪物却又一次朝他冲了过来。 长剑刺穿了那具绵软的身子,稻草人却趁势又朝前近了几尺,一只手紧握住赵子迈的脖颈,带着他飞了出去,向着那潜藏着无数蛊虫的稻田。桑伸手抓了一把,扯住赵子迈的衣领,可就在这个时候,稻草人却从怀里掏出了一本蓝封小册子,耀武扬威地在没了脑袋的肩膀上一晃,然后将那册子抛向了另一边。 是那本游记,那本被郑奚明拿走的游记,它现在和赵子迈飞往了两个方向,人和书,它只能选一个。 桑犹豫了一下,手腕一动,赵子迈觉得自己的身子朝下沉了沉,脚尖几乎要挨着下方的稻穗。可是很快,它就下定了决心,不再理会那本游记,一掌朝前,将稻草人打落到稻田,另外一只抓住他衣领的手掌则略一用力,将他重新拉回到小路上。 第三十三章 弹劾 如桑所说,稻田中那条小径是极窄的,两个人若不想掉下去,便只能抱成一团。 桑搂着赵子迈的腰,手指插进他腰间的束带中,将他的身体紧紧箍住。腾出的另外一只手则冲着稻田推动了一下,又朝另外的方向再推动一下,直到掌心喷出的真火将整片稻田全部点燃,滚滚浓烟直突天际,给本就黑暗的天空又镶了一层厚重的黑色。 它做这件事做得极其认真,因为那稻草人虽跌进稻田,却不见得被烧掉了,它怕他冷不丁再窜出来,打他们个出其不意。更何况,他们现在被千千万万条蛊虫包围着,万一哪一条做了落网之鱼,它没事,赵子迈这个肉身凡胎可受不了。可是被它揽住的那个人,心神却已经飘到了九天之外,它的头发蹭在他的下巴上,有些痒,却远没有心头的那一阵骚动来得厉害。 赵子迈简直有些讨厌自己,为什么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他心里想的却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是它现在将他抱得这样紧,就算是入了空门的和尚,也不会心念不动,更何况,它他梦中都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豁出去了。” 赵子迈闭上眼睛,心一横,手就朝它腰上揽过去,可是尚未碰到它的衣物,他却叹了口气,又讪讪将两手放下。纵使他在国外见多了男女之间勾肩搂背,贴面亲吻,可在它面前,却依然不敢造次。 怎么敢呢?要命的事。 心旌摇荡之时,远处却忽然传来几声叫喊,就着火势,这声音飘到耳畔的时候,已经低不可闻,可赵子迈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它。他昂起头,看到稻田边站着一个人影,正朝他们这边努力挥动着双臂。 “这稻田是你们烧的?”老农模样的人看着前面“呲呲”上扬的火舌,又将目光调转回来,在两个人身上反复打量了几圈。 “是。”桑冷淡地说出一个字。 “怎么可能?”老头哑然失笑,手指冲着稻田点了几下,又陡然收起笑容,木然地看着两人,像是看怪物似的盯着他们,“怎么可能?这稻草有妖异的,不知害死了多少人,拔不干净,也烧不掉” 桑幽幽哂笑,“是有怪物,可我就是专门捉怪物的。” 老头吞了口唾沫,眼皮子微微眨动了几下,又朝稻田中看了一眼,干笑道,“早知有这么一天,我们也就不用背井离乡逃到别处了。” “老人家,这屋子的主人你认得?”赵子迈上前一步,目光紧锁住老头儿有些发黄的眼睛。 听到这话,老头儿忽然慌了,一口气提起,许久都没有放下,似是沉浸到了某种恐怖的回忆中。 “他们一家子都是怪人,小六尤其怪,那孩子,不仅会些邪门歪道,阴阳秘术,还把自己的爹娘做成了稻草人。你们方才看到那俩怪物了吧?白天端坐在家中不动,晚上,就出来吃人他们是这田中的稻草做的,这一片稻田都是他们家的,可是这稻田里却从来不产粮食,稻穗里长出来的,全是虫子” “小六后来去了哪里?” “那孩子辈分虽低,但其实比我小不了几岁,他阴邪,但是脑子好用得很,听说是考上了举人,在京城做了官儿他小的时候我们都怕他,谁也不敢同他玩,不过,”说到这里,老头儿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子迈和桑一眼,颤声一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天我算见识到了,原来还是有能拿得住他的,你们二位不仅烧了他的稻田,还敢在田间行那那等苟且之事,老头子我算是长见识了” 赵子迈:“” 大殿之上,已经多日未上朝的龚明珠手捧一本奏折,从众臣中走出来,一步步走向前方空空的龙椅,朝帘幕后面的那个人影重重跪了下去。 “军机兼总理大臣赵文安,为一己私利,谋害朝廷重臣及其亲信。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赵文安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是否有当,伏乞太后圣鉴训示,谨附片具奏。” 声如洪钟,一点都不像一个卧床久病之人。 “龚大人,你上此奏疏,是要弹劾赵文安?”帘幕后的人轻声问了一句。 “是。” 这个字从龚明珠口中脱出,顿时惊起了一片絮絮私语,声音愈来愈大,到最后,化成了一连串不管不顾的争辩。 “赵大人是国家重臣,怎能随意弹劾?” “为人臣子,定当敬终慎始,怎么,其他人都动得了,偏偏他赵文安是长在了这个位子上,动都动不得吗?” “那几起案子尚未有定论,现在弹劾赵大人,岂不是以‘莫须有’的罪名来指控贤臣,如此一来,不知要伤了多少忠君爱国的大臣的心了。” 龚明珠将头从两臂间微微抬起一点,目光沉远,“臣弹劾赵大人,并非只为这几起案子,今早臣收到了温州那边的来信,信上说,轮船局耗费巨资建立的永川一号码头,昨天夜间,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 此话一出,所有的争论都停下了,永川码头是轮船局最大的工程,在轮船局成立之前已经着手开始修建,是全国第一座浮码头,并安装钢制趸船,可供大型轮船停靠、装卸货物。永川码头依托瓯江与宁波、舟山、上海和国外进行贸易往来,规模极大,也是水上运输集散地。是轮船局建立前,赵文安的试水之作。 “此等耗资百万两白银的工程,被一把大火烧之殆尽,他赵大人,还能稳坐军机兼总理大臣之位吗?”龚明珠的声音放得更大了,却没有人敢驳他,连帘幕后面的那个人也不行。 杀人事小,码头被烧却事关体大,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的,而这个责任,除了赵文安,朝廷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担不动。 “太后娘娘,不好了,皇后娘娘她她” 朝堂上的沉默忽然被一声叫喊打破了。 第三十四章 真凶 是一个守着东暖阁的小太监,被帘幕后面那个人凌厉的目光一扫后,吓得伏在地上不敢吭声。 “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能随便闯进来的?” 太后身前的德公公说了一声,那小太监便被人拉走了。可是还未容满厅的人反应过来,龚明珠却又一次说话了。 “皇上这次病得蹊跷,而依臣所见,这正是上天的警示。赵大人那套所谓的‘洋务变革’,修铁路建码头,断了我朝的龙脉,坏了我朝的风水,太后若现在还不快刀斩断,恐怕后患无穷。” 说完此话,他又一次将头重重在磕地上,“臣请求太后,严惩赵文安,终止洋务变革,还天下海晏河清。” “臣请求太后,严惩赵文安,终止洋务变革。” 一片附和之音,似乌云压顶,要将这养心殿的檐梁压塌。即便帘幕后面的那个人,也不可能对这迫上头来的压力视若罔闻。朝左还是朝右?她根本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无论自己走向哪边,身后都要人追随。 “容哀家再考虑考虑。” “太后娘娘,此事不可再耽误,请太后立时定夺。”龚明珠心里很清楚,赵文安这种人,务必一击制胜,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但凡留下一线生机,将来他一定会东山再起,“再说了,就算咱们能等得了,万岁爷的龙体是等不得了。” 他又加了一句,希望这最后一根稻草能压垮那几个尚在摇摆不定的“中间派。” 帘幕后的人犹豫了一下,涂得通红的嘴唇轻轻一动,轮船局是她亲批的,现在烧了码头,若赵文安不担这个责,那么担责的就是她自己了,“哀家” “太后请明察,皇上生病并非是因为龙脉被斩断,而是因为有人给万岁爷下了蛊。”一片哗然之声中,赵子迈平视阔步,大步走进养心殿中,他没有理会身边的喧嚷,直接向龙椅走了过去,跪在龚明珠的身边,“太后,此人用心险恶,而且现在就在这殿堂之上,若是让此等小人得逞,江山社稷才是真的要海水群飞、鸡犬不宁了。” 帘幕后的人影微微一动,语气中添了几分慌张,“你在说什么?” “太后莫要听这位赵通判胡说,他是赵文安的儿子,自然是要向着自己的父亲说话的。”龚明珠眼角的余光瞥向赵子迈,凶得几乎要杀人。 “龚大人,怕是你,也被他迷惑了,”赵子迈看他一眼,身子又朝前伏了一伏,“若没有真凭实据,我一介小小的通判,怎敢到朝堂犯颜直谏?还请娘娘听下臣将话说完。” “你讲。”似是犹豫了一下,可帘幕内的人影终于点头,许他将话说下去。 “真正的郑奚明早已被人杀害,而杀人的郑奚明,则是被一捆长满了蛊虫的稻草扎制而成的稻草人。此事乃臣亲眼所见,臣也跟着蛊虫找到了那片滋生出它们的稻田。” 话说到此处,赵子迈从腰间取下一只小布袋,将袋口的绳结拉开,“太后娘娘,您看看,这袋子中装着的是什么。” 德公公走过去接过那只袋子,在看清楚里面装着的东西的时候,却倒抽了一口,掩住了鼻子。 “太后,这里面这里面是一根断指,已经黑了,怕是怕是已经” 众臣哗然,帘幕后的女人也身子一动,脱口问出一句话来,“指头有几节?” 德公公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忙又朝布袋子看了一眼,方才高声道,“四节,这根断指有四节指骨。” “众所周知,郑奚明有四节指骨,而袋中的这根指头已经发黑发臭,在这样的天气下,指头的主人至少已经死了半月有余,由此可证明,这几日连续杀害朝廷重臣及其亲信的,并非郑奚明本人。”赵子迈说完后,看了一眼身边的龚明珠,他苍老的面庞涂上了一层讶异之色,像是被一道惊雷从头劈下。 “只有一根指头,那郑奚明的尸体去了哪里?”太后问了一声。 赵子迈直起身子,双手一拱,“这正是臣要禀明太后的,郑奚明的指头正是在那片满是蛊虫的稻田的田埂上被发现的,发现它的是一个老农。据那老农讲,他约摸二十日之前发现了这根指骨,怕此事涉及到他人,便将这根指头收了起来。臣想着,也许郑奚明被那人扔下稻田时,还未完全死透,所以便挣扎着将手伸了上来,这才留下这关键的证据。” 说到这里,满朝堂已是无人再说话,所有人都伸长了耳朵,等着赵子迈将后面的话讲完。 “稻田的主人已经迁走了多年,周围的村民也都因为这片古怪的稻田而离开了此处,可或许是上天有眼吧,臣找到稻田那天,正好遇到了那回乡扫墓的老农,也得以从他的口中听到了那个躲在背后,弑君杀臣的人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慢慢回头,目光从身后一片顶戴花翎中一一掠过,如织如梭,到最后,落到站在暗处的一个人的身上。 “谭大人,不,或许,叫一声谭小六,您听起来会觉得更亲切吧。” 赵子迈看着那个瘦削的人影,他的官帽压得很低,这样,就无人能看到他的眼睛。但是他知道,那双眼睛中,盛满了鬼蜮伎俩、毒泷恶雾。 这和他心中的那个府尹大人完全不一样,也是,若非有另外一幅面孔,他怎能将事情做得滴水不露无人察觉,以至于那几个死在他手下的人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搞清楚自己是被谁所害。 而他赵子迈,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到现在,也不会相信谭振英就是那个幕后主使。 “你胡说,玉成是谭大人看着长大的,而徐天劲,更是有如谭大人的亲生子一般,他怎么会杀了他们两个?”龚明珠不管不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揪住了赵子迈的衣领。 第三十五章 双生花 “若他杀的不是赵文安的死对头,怎能将猜忌引到赵文安身上去?若他杀的不是与自己关系亲近之人,又怎能保全自己,独善其身?”赵子迈盯着龚明珠的眼睛,他看出了里面的怒火,但是更多的,却是深重的苦楚和悲哀,他语气一沉,“龚大人,您能今天首当其冲出来弹劾赵文安,多半,也是受了他的蛊惑吧。我想,他定是在你面前‘无意间’透露出了什么,所以你才悲愤填膺,势要为爱子报仇。这是他一贯的手段,利用他人,铲除异己。哪怕那个人,与他关系密切,亲如兄弟。” 龚明珠手一松,跌坐到地上,他想起上一次谭振英和徐天劲到家中来安抚他时,徐天劲说的那番话,正是那番话,让已经心灰意冷无心政事的他下定了决心,要出面弹劾赵文安。 可现在细想起来,那番话也许真的是谭振英借徐天劲之口说出来的。 龚明珠缓缓回头,看向了谭振英,在接触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心头刚萌生出来的那一点怀疑又被他自己掐灭了。 不可能,他们两个还未入朝为官时便已经结识,是密友亦是战友,两人不仅私交甚好,连治国的理念都几乎完全一致,他视他为知己,自然相信自己是了解他的,他们的关系,怎能被姓赵的离间? “我不会信你,而且我相信这朝堂之上,但凡与谭大人有稍许私交的人,都不会信你。”龚明珠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结论。 赵子迈心头一沉,悲叹一声后,敢要辩白一二,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赵子迈,你口口声声唤我做谭小六,说那片农田属于我。可众所周知,我虽姓谭,但出身于湖州谭氏一门,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家中亦从未有人务农,你凭什么说那谭小六就是我,难道,就凭一介农夫的一面之词?” 谭振英说话了,他的反驳正是赵子迈所担心的,因为他虽然从那老农的描述中,猜出那个下蛊之人就是谭振英,可这也仅仅是他的推断罢了。姓氏、长相、年龄、杀人动机,这几点都不是实据,谭振英又在儿时就被过继给了湖州的一户人家,之前在哪里出生长大根本无人知晓,所以单凭这几点指认他杀人,恐无法服众。 赵子迈本想用郑奚明的手指打他个措手不及,趁他心虚之时让他自己招认,可现在看来,他所面对的那个人,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来得冷静和缜密。 “赵通判,你总不能因为那稻田的主人和谭大人同姓,就说人是他杀的吧?”太后也发话了,可是很快,又话锋一转,“不过现在倒是可以证明,赵大人并没有指使郑奚明杀人,所以赵大人身上的冤屈” “老佛爷,赵大人虽没有指使郑奚明杀人,但永川码头的那场大火,恐怕他还是不能逃脱干系的吧?臣作为顺天府尹,掌京畿之刑名钱谷,本不应参和进这些事情中来。可是既然赵公子提到了我,还诬陷我是背后主使,那么臣就不得不多说一句了。” 谭振英将两条花白的浓眉挑起,脸上忽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来,“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可现在朝廷内外,摒弃孔孟,一心钻研西学。尤其是以赵文安为首的那撮人,不仅修铁路建工厂,还要设立同文馆,从满汉贡生、举人、进士、翰林和该各项正途出身五品以下京外各官中招考学生,由总税务司招聘西人在馆教习。此举岂不是让这些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的正途人士误入歧途?臣担心,任其发展,长此以往,我天朝将会变夏为夷,甚至会亡国灭种啊。” 赵子迈愣住了,他在顺天府的这半年,从未听谭振英说过反对西学的事情,可是现在见他这般义形于色,想必此事早已在他胸中生根发芽,变成了一方永远遮住了他头顶阳光的树荫。 他又想起刚从欧罗巴回到京城时,赵文安便让他到顺天府做了一介通判,当时他还奇怪,既然要他到国外游学,研习西学,又为何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和所学完全不搭噶的职务?而谭振英和徐天劲又为何一直对他不咸不淡,徐天劲甚至多次挑衅,恶语相向? 现在,这一切的一切,忽然在他眼前变得明晰起来。 赵文安早就知道谭振英站在哪边,他不说,他便也没有点破,只是暗地里,他安排了自己的儿子过去,明面上说要锻炼这位自小锦衣玉食的独子,实则是为了监视顺天府的一举一动。 原来自己是赵文安安插在谭振英身边的一颗棋子。 赵子迈在心中冷笑:棋子不知自己是棋子,被人随意摆弄,真是可悲。 “臣自小便知学而优则仕,二十五岁考中进士迁入京师后,潜心研习理学,每日将自己的举止言谈写成‘日录’,交于亲朋,要他们当面品评得失。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在臣心目中,只有‘君子’才能培养‘圣德’,才可得‘天下治’。天下之大,何患无才,切不可急功近利,师事夷人,更不可听信小人谗言,摒弃传统。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仪为干橹,才是我立国之根本。现在久旱不雨,灾异非常,此天象之变,正是上天在警示我朝,若太后不及时制止洋务变革,恐贻害无穷。” 谭振英已经走到龙椅前,俯身跪下后,说出那段一直被他藏在心里却从未在朝廷上吐露出半分的话来,这是他入仕的初衷,他和赵文安本是一模一样的人,为了心中的理想和抱负,可以将所有的一切都摒弃在脑后。 情谊在理想面前,或变得一文不值,或被玩弄于股掌。 只是,这两个性情相近之人,却如一条枝子上的两朵花,分别向着不同的方向绽放,争抢着贫瘠花根中的营养,只有此消彼长,绝不可能相得益彰。 第三十六章 前事 身边的谭振英身材瘦小,却一股压人的气势,连帘幕后的那个人都被这股子压迫感弄得沉默了,心中的天平却在不知不觉中也向他偏斜了一点。 在这样意志坚定心如磐石的人面前,赵子迈忽然觉得没什么信心了,就像他一直在赵文安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他轻轻扭头,看着谭振英刀削斧凿一般坚毅的侧颜,忽然想起一直跟随赵文安的老管家周培讲过的一件事来。 他说,赵文安早年曾与谭振英一起跟随著名理学大师唐之鉴学习,当时,他还要管谭振英叫一声师兄。当年唐之鉴在朝廷做官,因为学问高深,周围聚集了优秀的翰林士子,而刚考中进士的赵文安投入唐之鉴门下,自然认识了早已跟随老师的谭振英。 谭振英做学问非常用功,深受同行的敬佩。唐之鉴也称赞他用功最笃实,学识最扎实,而早年一心想当圣人的赵文安对于谭振英这种严于律己的作风非常佩服,常常向他请教学问,两人一度交往非常密切。因为二人都非常推崇程朱理学,谭振英对赵文安也非常赏识,根据自己的求学修身经验教导赵文安的功课,赵文安也模仿谭振英,学着写“日课”,曾也把自己平时写的日课送给谭振英以求批阅指教,两人亦兄亦友,相处得非常融洽,而在学问上的切磋与探讨,使得两人后来都成为理学复兴的重要人物。 “我怎么从未听父亲说起他曾与谭大人交好?既然关系甚笃,那现在为何又没有来往了?”赵子迈当时不解地冲周培问了一句。 “具体的因由,我也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先帝爷还在的时候,老爷和谭大人分别上《应诏陈言疏》,对国家治理提出自己的想法与见解。向来擅长辩论的谭大人大谈‘君子小人之辩’,引经据典,深受同仁赞许。然而先帝爷却说他‘名虽甚善,而实有难行’。老爷只是对如何用人阐释自己的想法,被先帝爷评价为‘剀切明辨,切中情事’。少爷,这些话我也不太懂,但听起来,似乎先帝爷对两人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您说是不是?” 当然是不同的,“名虽甚善,实有难行”,总结为两个字,就是“空言”,空言是无助于当务之急的,王朝岌岌可危,空洞的几句儒学老调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剀切明辨,切中情事”则恰恰相反,明眼人便能看出,当时先帝爷心中已有了主意,那就是赵文安才是值得倚重之人。 所以后来才有了谭振英的“外放”,做了十余年京官的谭振英被先帝以副都统之衔外放于迪化,距京万里之遥,名为外放,实为被贬。 这对于书生意气十足的谭振英来说,无疑于一记当头闷棍。 所以后来,即便被新帝召回京城,他却依然谨言慎行,不再轻易论政,甚至主动请辞户部侍郎,去做了顺天府的府尹,只管京畿刑名。 可是没有人知道,谭振英从来没有放弃过。不是对先帝的不重用怀恨在心,而是从未放弃自己内心的理想,尤其在赵文安提出西学渐进,并得到了当今圣上和朝中诸大臣的支持后,他心中一直被压得死死的那颗小芽,又不知从哪个缝隙中冒了出来,越长越高,到最后,变成了遮在他头顶的一片树荫,永远都无法被阳光驱散。 赵子迈心中一颤,又想起了乡下老农的那番话来:小六这孩子啊,人虽怪异,但也说不上坏,只一点,拗得很,凡是他认准的事情,便绝不会回头,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我记得他爹死的那年,村里人都嫌他们家怪,不愿意让他爹迁进村里的坟地,况且他娘又葬在那片稻田里,所以村里的人便说,不如让他将他爹也葬入那片稻田中,双亲葬在一处,也合规矩。小六当年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他家中又没有别人,怎能违逆得过全村上下上百口人,于是便只能同意了。可是我记得他爹棺材下葬那天,他看着那片碧油油的稻田,问出一句话来。 他说:你们真的觉得葬在这稻田中是一件幸事? 族长连忙接道:自然,水能聚气,葬在这里,那家中是要出大官儿的呀。 小六当时阴着脸一笑,没再言语。后来,他便去了外地,究竟到了哪里,他没说,我们也没有问。我以为他走那天就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可我没想到,过了几年,他又回来了,依旧是孑然一人,但个头高了不少,眼睛也聚满了光,和以前那个单薄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是回乡祭祖的,那天,是他父亲的冥旦。 小六回来的那晚,村子里刮了一夜的北风,那风大得呦,几乎要将屋顶掀开。我一夜不得好睡,却不是因为风声,而是另外一种声音。我听到有人在掘土。 冬天的土,冻得多实啊,所以那声音竟压过了风声,一路传到本就神经紧绷的我的耳中。可是我将这事告诉爹娘的时候,他们却谁都不愿意起来,倒嫌我多事,扰了他们的美梦。 他们有的后悔的。 第二天天未亮,我就被一声惊呼唤醒了,迷迷糊糊来到屋外,我看到了一幕自己此生都不能忘记的场景。 村里的墓地全部被凿开了,一根已经断掉的铁锹插在土裂石开的地面上,微斜着,影子被朝阳拖得老长。而那些埋在地里,甚至已经朽掉的棺材却全部被挖了出来,一口不剩。 官爷,老农幽幽一笑,想必你已经猜到棺材去了哪里了吧?没错,它们就在谭家的稻田中倒扣着,里面的尸骨全都不翼而飞,就像那个不翼而飞的始作俑者一样。 全村的人都知道是谁做的,但是谁也没说。 你们说这里风水好,那么,我便将你们祖宗的尸骨全部掘出来扔进这里。我知道,小六做这件事的时候,心中一定念着这句话。 第三十七章 证据 隐忍、执着、冷漠,这是那个从不显山露水的谭振英最“鲜明”的特征,所以他可以一直躲在后面,看着龚明珠为首的一帮人与赵安斗得不可开交而不动声色,只在“适当”的时候,悄悄地添一把火,推几道波。 他本来可以一直做一个隐形的操控者的,可是他没有料到,那个曾经跟在自己身后事事都向自己请教的“师弟”,竟已经快速成长为一个手可擎天的强人,哪怕其他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无法阻挡住他的脚步。 所以,谭振英只能自己出手了,措手不及间,只能用险招。 对付赵安这样的人,若在朝堂上无法牵制他,便只能用最低劣的招数打败他。 龚玉成、徐天劲便是关系再亲近之人,若是能用他们的命换一个赵安,也是值了。 而且只能从这些人下手啊,与自己亲好之人,可不就是赵安的对手吗?杀了他们,才能将他赵大人的罪坐实。 况且,他手中有的是蛊虫,他怕什么? “臣请太后,严惩赵安,终止洋务。”谭振英又冲帘幕后高声说了一句。 伴随着这句话,他身后包括龚明珠在内的一众大臣全部跪下,齐声道,“请太后严惩赵安,终止洋务,还天下海晏河清。” 一层细密的汗珠爬上赵子迈的后背,殿堂之大,大到可以通天,但是他却只觉得孤寒,如同坠入了冰窟中一般。 “万岁爷万岁爷是被谭振英的蛊虫害的” 一个似在九天之外的声音飘到赵子迈耳边,他愣了一下,一时间无法分辨这声音是真的还是假的,直到那个颤巍巍的身影从养心殿的后门冲进来,扑倒大殿上时,他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是真实存在的。 声音来自于万岁爷的“云初”,她将身后两个紧随而至的小太监推开后,扑倒在地。 她微昂着头,散乱的秀发披了满背,脸上似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她的手中,紧握着一只精致的茶罐,手掌将盖子压得紧紧的,“温山御荈,是这罐温山御荈,万岁爷喝了这茶,就染了病,臣妾方才看过了,虫卵就藏在这罐子茶叶中” 她紧咬住嘴唇,将茶罐的盖子揭开,尚未来得及把里面的茶叶倒出来,就忽然惊呼一声,将整个罐子丢在地上。 罐子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碧翠的茶叶滚得到处都是,可即便如此,还是能清楚地看到,有几片茶叶上面,覆着几颗乳白色的虫卵,虫子似是要出来了,刚冒出一点尖头,还在拼命朝外蠕动着。 “快快去叫大萨满,把这些怪物给”帘幕后的人发出一声慌张的叫,随后又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及时地住了口。 “无需大萨满,这东西,臣能对付,”赵子迈走上前,将桑临别时交给他的一把符灰扔到茶叶上。桑想到皇上中蛊必有源头,所以便让他带着符灰,以备不时之需。 果然灰洒上后,那些本还在准备着破卵而出的蛊虫便不动了,僵死在虫卵中。赵子迈抬起头,看着依然坐在地上的皇后,柔声道,“娘娘,你方才说万岁爷是被谭振英害的,莫非这是温山御荈是谭振英送给皇上的?” 皇后身子一颤,尚未答话,帘幕后的太后却先说话了,“皇后,哀家记得这温山御荈,是你父亲送到你宫中去的,现在皇上因为吃了这茶生了重病,将来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家可是一个都脱不了干系的。” 大殿上又响起了一片喁喁私语,连皇后脸上都有瞬间的呆滞:她能受得起吗?她全家上下这么多条性命能受得起吗?可是总要为他讨回公道的不是?那个人用心险恶,将她和她的家族全都算计在其中,就是为了万一有天此事败露,她能闭上嘴巴,吞下这口气。 可是,她能置他于不顾,将他受的苦一笔勾去吗? 她不能。 “皇上一直操劳于政事,精神不济,我知道他最喜欢喝温山御荈,所以便拜托父亲去宫外采买此茶。可是现在不是出茶的季节,所以四处都买不到这温山御荈。”说到此处,她目光一寒,伸手指向身后的谭振英,一字一泪,“可是这位谭大人,这位出身于湖州,在湖州城北郊的温山拥有一片茶园的谭大人告诉父亲,他家的窖中储有几罐茶,还慷慨地将其中一罐赠予了父亲,父亲为此千恩万谢,不知该怎么感激他才好用心险恶啊,谭大人,你为了堵住我的嘴,所以用我送给皇上的茶毒害他,若不是我觉察出皇上的病有蹊跷,多方查探打听,找出这罐已经被宫女们扔掉的温山御荈,还不知还不知皇上竟是被我送的这罐茶叶所害” 大殿上寂静了,紧接着,气氛忽然躁动起来,方才还跪着的那一群大臣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爬起,伸长脖子看向谭振英,脸上的表情或是惊恐,或是错愕。连帘幕后的太后都将幕帐扯开,那双聚满了世间所精明的眼睛中,第一次透出了一丝讶异之情。 没有会怀疑皇后的话,伉俪情深,早已是远近皆知的事,连市井的孩童都知道帝后琴瑟调和,夫唱妇随。更何况,她宁愿赔上全族人的性命,也要指控谭振英,付出这样的代价,她说出的话,又怎会有假? 不消说,还有赵子迈带来的佐证。 “谭大人,真的是你做的?”太后看着那个跪在龙椅前的如同一株枯瘦老树的人影,不敢置信地问出这几个字。 可是她话音未落,谭振英筋脉暴起的脖子上就多了一双手,将那根干瘦的喉咙死死扼住,恨不得要将它折断。 “谭振英,你我未入官场便已相识,自此结为金兰契友,咱们两家是门对门,玉成把你当成他最为敬爱的大伯父,他更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你怎么能对他下此毒手啊。”龚明珠是读书人,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再加上又缠绵病榻几日,全靠为儿子血恨这一口气吊着。可是现在,他竟像是要杀人的夜叉一般,怒目圆睁,眼底喷出的怒火似是要将手下的那把老骨头烧化。 第三十八章 强求 谭振英眼睛朝上翻了一翻,就在赵子迈几乎以为他要被龚明珠掐晕过去的时候,他忽然“嚯嚯”笑了几声,两颗黑黝黝的眼珠子沉了下去,里面盛着的是,是深渊泥沼,无人看得明白。 他摸上龚明珠的手腕,只轻轻一提,便像拂去一只苍蝇似的将那只手扯下,“龚兄,你不是说过,为了天下大治、政通人和,你什么都可以不要吗?怎么现在,因为了儿子的一条命,你就变卦了?” “你承认了?你承认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龚明珠的脸全白了,白色一点点凝聚起来,化成了若有若无的一抹青。他问出了殿中所有人想问的一句话,虽然他们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想听那个人亲口说出来。 谭振英眉尖向下一垂,眼中闪出一簇微光来,“是我,”他撇着嘴角笑,手指朝身后那乌泱泱的一群人点了有点,“你们这么多人,小心谋划了多年,明枪暗箭和他斗了多年,却还是不及他摇唇鼓舌几句来得厉害。若我不出手,这朗朗乾坤,岂不是要毁在你们这一群蜂营蚁队手中。” 说到此处,他将龚明珠的手腕轻轻一扭,那体面了一辈子的老头儿便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像一块破抹布似的被谭振英丢到龙椅旁,再也爬不起身。 “谭振英,你难道还要当着太后的面诛杀朝廷重臣” “护驾,快护驾” “谭大人疯了” “谋害当今圣上,谭振英,你犯下的是诛九族的重罪” “抓住这个乱臣贼子” 一片混乱中,几道明黄色的影子从殿外冲进来,身披黄马褂的大内侍卫们横刀在前,朝谭振英步步逼近,将他围堵在一根柱子旁。他没有退路了,这么多人围着他一个,刀尖冲里,刃如秋霜,只需帘幕后那个人一声令下,便能将他剁成烂泥。 只有赵子迈知道,谭振英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被一群大内侍卫逼上绝路,可是刚想出声让人小心,太后却发话了。 “拿下这个逆臣贼子。” 歇斯底里的一声呐喊。 即便亲手放弃了自己的孩子,但是在知道是谁害了他时,她心底残存的最后那一点母性还是被召唤了出来。就在今早上朝之前,她已经接到了看守东暖阁的太监的回禀,说皇帝已经在昨晚去了。她对外将这个消息压了下来,搁在心里独自碾磨消化,可是她知道,自己此生都无法完全接受它。 那个她费尽了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孩子,那个死在她欲望之下的孩子,她的亲生骨肉。 如果谭振英没有下狠手,她也下不了狠手,至少,走到不今天这一步。 都是这个老匹夫逼她的。 “拿下这个逆臣”她的声音更咽了,自从坐上这个位子,她就再也没哭过了,更不消说,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可是今天,她忽然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为自己,也为她唯一的孩子。 “太后当心。” 紧跟在赵子迈的声音后面的,是一声闷响,紧接着,大殿抖动了几下,殿顶东北边的瓦檐先是落下了几片,随后便“哗啦”一声,整个东南角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塌陷了下来,将下面站着的几个小太监瞬间压成几摊肉泥。 谭振英将身后那根三人围抱的大柱子一拳击裂,趁着粉尘飞溅迷乱人眼之际,像一条游鱼一般,从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窜了出去,跑出养心殿,奔往宫门的方向。 狂风漫天,黄沙乱舞,满街的行人都掩住口鼻走得歪歪扭扭,只有谭振英步履飞快地在长街上狂奔。官袍早已被他褪下扔掉,满头的白发也被风吹得散开了,使他看起来和一只乍起了羽毛的老鹰一模一样。 他跑得快如疾风,却四平八稳,就像一支离了弦的长箭。 箭靶自然是赵府,那个人,他扳不倒,便只能杀了。不是为了解恨,而是因为他死了,群龙无首,那帮叫嚣着西学渐进的小人定然元气大伤,从此再难掀起波澜。 想到此处,谭振英嘴角抿起了一丝笑意,可是看着前面乱舞的风沙,那抹笑却渐渐隐了进去,留在脸上的,却是一抹常人难以参透的苍凉。 “生灭无常,本质为空。” 当年他离开故土,跟着师傅修行,师傅总是将这句话挂在嘴边,他说,“小六,这是咱们祖师爷留下的一句话,你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祖师爷名为无相,善用‘化沙’之术,说以才说生灭无常,本质为空,这是您早就告诉徒儿的,徒儿当然记得。”还被称作谭小六的谭振英回答得很快。 “并不单单如此,”师傅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到前方遮天蔽日的沙尘上,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日月无光、飞沙走石,不管站得再高再远,都看不清前路。“小六,近年来我眼看着国运江河日下,大有式微之势,倒是参透了这句话。或许祖师爷是在告诉我们,凡事莫要强求,随俗浮沉、顺应其势或是最佳之选。” “师傅为何要对我说这句话?”他愣住,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不敢抬头看那双紧盯住自己的眼睛。 “我知道你去了那个村子,也知道你做了什么,”师傅一点不掩饰地拆穿他的心事,语气中却没有责备,“这倒也罢了,你记恨他们,所以多年后去掘了他们的坟,这是你的家事,我不评断,也不想过多指摘。可是有些事,你切记不可执拗,否则只会所得非所愿,所愿皆所失。” “师傅,您说的是什么?可是国运?” “考科举、入仕途、兴华夏,我知道这是你的理想,可是小六,气数已尽就是气数已尽,谁都强挽不回的,为师已经教不了你更多了,只能告诫你一句,”他说着俯身抓起一把黄沙,紧紧一握,沙子便从指缝中流出,“握得越紧,越是徒然,万事点到即止,切不能强求。” 第三十九章 语言 不可强求 若偏要求,会怎样?难道就像师傅所说——所愿皆所失? 谭振英记得自己问过赵文安这句话,那时,他们还一同在唐之鉴门下求学,是同门师兄弟。 赵文安是怎么说的,他记得一清二楚,而多年后,当他被外放到迪化,也正是这句话支撑着他,让他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原地爬起,艰辛却顽强地走了下去。 “知其不可而为之,是谓英雄。” 赵文安是这么说的,而谭振英,则是这么做的。他们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可是脚下的步子,却迈得同样的坚定。 现在,谭振英站在无一人把守的赵府前面,望着那两扇敞开的大门,心中忽的释然了。赵文安在等着他,用这样的方式等着他,因为他和他,都是英雄,不是是非道义上的英雄,却是不畏前险,不怕死的英雄。 谭振英走了进去,赵府不算大,却狭长幽深,当门一望,看不到尽头。可亭台楼阁戏台假山是一概没有的,有的只是曲径闲悠,墨竹苍翠。 赵文安安坐在书房等着他,不过书房中并非只有他一人,他身后站着个姑娘,年方二八,生得鲜眉亮眼,很是伶俐,看起来还有几分眼熟。 谭振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她就是赵子迈找来招魂的那个小子,不过当时她是女扮男装,所以他一时竟没有认出她来。 “谭兄,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多时了。”赵文安从桌案后站起来,还像年少时一般冲他拱手行礼,将他朝旁边的椅子一让。 谭振英没有坐,目光在赵文安云淡风轻的脸上一扫,冷笑一声,“我以为赵大人会与我单独相见,没想到,还找了帮手。” 赵文安轻轻一笑,“谭兄放心,找这位姑娘来,只是防患未然,若谭兄不出手,我保证她定不会出手。” “赵大人真会说笑,”谭振英将额前虬结的发丝拨到脑后,露出眉目分明的清瘦面庞,俄顷,他眉毛朝上一扬,眼中透出几分煞气,右手手掌亦在袖子中悄然握紧,“不出半刻钟光景,大内侍卫们就会找过来了,若我不想对赵大人不动手,又何必白白来此一趟?” “这是自然,”赵文安脸上的笑意未消,语气依然很是舒缓,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谭振英满身满脸的杀气一般,“只是我记得多年前,你我二人同拜在老师门下时,总是彻夜长谈,攀今掉古,现在回想起来,还很是怀恋那段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谭振英嘴角一努,“赵大人有什么想对老夫讲的,尽管讲便是,但是若想用这些话来拖延时间,等大内侍卫到来却实属没有必要,因为除了多几个人血溅你赵府外,最终的结局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谭兄愿意听我讲话,赵某已是感激不尽,”赵文安只身走向前,桑想跟过去,却被他抬手阻止了,他来到谭振英身前,和他面对面站着,目光炯炯,“在谭兄心目中,赵某可是恋权之人?” 谭振英没料到他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略一沉吟,旋即道,“你不是,赵文安赵大人,这世间能被你看得上的东西不多,功名利禄这些俗物,是断入不了你的眼的。” “那我每日这么苦力支撑、小心经营究竟是为了什么?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心中的之所想,与谭兄心中之所想一模一样,无非‘救国’二字。” 谭振英没有答话,却也没有否认,只抬起下巴,用眼角的光冷冷瞅着赵文安。 “可是今日,我要告诉谭兄你一句话,这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包括自己的儿子,因为这话说出口,会为我,为我赵家招引来滔天大祸。” 谭振英稍稍一愣,嘴角中挤出两个字,“你讲。” 赵文安将目光从谭振英脸上挪开,看向门外漫天的沙尘,脸上的平静被一抹混杂着悲哀的苍凉所取代。黄沙映在他的眼睛中,给他一向精锐的目光平添上了几分钝感,他的脸也也似乎忽然老了十年,变化之快,谭振英几乎觉得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赵文安了。可与此同时,他却有些怕,怕他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是什么,让这位有着昂扬斗志的赵大人变了模样?又是什么,消磨了他志气和决心? “不出五十年,大清必亡。” 低沉缓慢的一句话,却像一根钉子从头敲下,将谭振英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门外的风刮得更凶了,天空又黄又暗,像被染了色,有如末日。或许真的是末日吧,因为谭振英相信赵文安说的是真心话,这话说出来对他没有好处,对自己也没有坏处,他根本没必要用此话骗人。更何况以两人现在的处境,赵文安大可不必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哄骗自己。 可谭振英心里依然是不愿意相信的,即便他信赵文安,信他对时局世道的判断,可却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么大逆不道的一句话。 五十年必亡?他心里嘿嘿冷笑两声,眼睛忽然变得锃亮,里面透着疯狂,抬头冲赵文安骂道,“一派胡言。” “谭兄,你们总是说西学害国,可是你们中间有几人踏出过国门?又有几人睁眼看过外面的世界?其他人我不能断言,但是谭兄你,我相信若你和我一样,听过看过想过,也必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 说到此处,趁谭振英呆愣不动之时,赵文安走向一旁的书柜,从里面取出一本精装厚皮的大册子,将它递给谭振英。 “我虽善谑,何至以此为戏。这是一本相册,里面全是我在国外时让随从拍下的照片,谭兄若有兴趣,可以打开一览。” “照片?” “这里面的东西,会向谭兄证明,我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几何。” 第四十章 真话 谭振英很少在他人面前提及自己的立场主张,但他反对西学的决心却远比那些常将此挂在嘴边的人来得坚定得多。可与之相反,他又是那帮保守派大臣中鲜有的清醒之辈,他虽执拗,但并非冥顽不灵,更不会碍于面子一条道走到黑,一旦真的认识到自己走错了路,是有可能回头的。 他缺的,只是一个认识和改变的机会。 赵文安了解这一点,所以,他才将那本相册拿给了谭振英。相册里的的每一张照片都是他在国外的见闻:纺织、冶金、运河、铁路、蒸汽机、金属机床,更不要说那些林立的军工厂,日夜不停地制造着机枪、火炮和蒸汽铁甲舰。 “谭兄你说他们是野蛮人,一点也不错,可是这些野蛮人,却深信人天生就要把追求财富视为第一要务,其它一切的浮奇虚华都要排在这个后面。我也曾深恨他们的‘现实’和‘无礼’,可是现在我却觉得,我们缺失的,恰恰是这样的蛮横和野心。” 说完这番话,赵文安将相册合上,深吸一口气后,缓声道,“可是来不及了,谭兄你一直都发愤图强,力求有所作为,可是你顺天府治下的京畿是什么样子?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常发生,市肆里乞丐成群,甚至于妇女也裸身无裤可穿,民穷财尽。这一定是你最不愿意看到的吧?我想,谭兄定是用尽了各种方法,甚至夜夜辗转床榻,无法成眠,可是结果依然不尽如人意。” 他凄然一笑,“尽了人事,奈何输给了天命,谭兄这些年,一定过得不甚如意吧?” 每个字都像是谭振英自己的嘴巴说出来的一般,若不是赵子迈长期在外办案,他真的会以为他是赵文安放在自己身边的探子,将他所想所思探了个清清楚楚。 可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赵文安早已将自己看得再明白不过,早已将这浑浊世道看得再明白不过,他和他一样,都企图力挽狂澜,奈何日夜操劳,却只见宗庙陨落,国事颓败。 这片土地,这片承载了他们所有希望的黄土,终是病入膏肓,难以救药了。 “既然已经料到了结局,为何还要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行此事?自古改革先行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赵文安,你可知背后有多少人在议论你,又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即便即便今天你除去了我,可是你也要知道,你身后的飞短流长,恶语中伤永远都不会终消失,甚至在你百年后,躺在棺材里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谩骂。” 谭振英的语气明显不再强硬,里面甚至有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怜悯,他看向赵文安,眼中被时间铸成的那道藩篱终于坍塌了。 糊涂是一辈子的事,而清醒却往往在一瞬间,赵文安点透了他,将那层长久以来环绕在他身边的迷雾毫不留情地拨散了。其实很多年前,师傅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只是,他总觉的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从未真正地接受现实,可是今日,在听到假想了这么多年的“对手”说出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现实的时候,谭振英却忽然轻松了,是几十年从未有过的轻松。 真的到了放手的时候了吧,道阻且长,而他,偏偏还走错了方向。只是有一件事还未想明白,若不问清楚,就算是死了都无法心安。 “你要我放弃,为何自己还要苦力支撑?”他又问了一句,因为方才他没有等到答案,赵文安在故意回避这个问题,他看得出来,可若此刻再不逼问清楚,哪里还有机会。 “总得有人去做。”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门外已经响起了一片簌簌的脚步声,草木之外,还有若隐若现的数道黄影。来的人很多,谭振英是弑君的逆臣,自然是值得这个阵仗的。可是屋内的三人却谁都没动,甚至不曾向门外望上一眼,他们胸中所盛纳的,远比外面的一切来得重要。 “总要有人去做,能拖一点是一点,能挡一会儿是一会儿,我拼上这把老骨头,再护着它几十年,此生无悔矣。” 这绝不是赵文安应该说的话,在朝堂上,他总是挥斥方遒,力排众议,将反对者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让支持者信心百倍,坚定地追随在他的身后。可是今日,在亲耳听到他心中这个透着万千层无奈的真心话时,谭振英却第一次觉得心弦震颤,不能自已。 身后的门被猛地推开了,大内侍卫们冲进来,把谭振英团团围住,将他和赵文安隔在人墙的两端。然而透过密密匝匝的人影,两人的目光还是隔空交汇在一处。 谭振英拱手一拜,目光如炽,“赵大人,谭某今日先行一步,可是你今后的路,却远比我难行得多,大人保重,谭某在此谢过了。”说罢,他眼睛悠悠一转,望向那圈围住自己的大内侍卫,“你们都听好了,永川码头的火是我谭振英放的,和赵大人全然无关。” 话落,他忽然将右手抬起,在一众侍卫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之时,发狠劈向了自己的脖颈。 “咯嘣”一声脆响,那条高昂了一辈子的骨头折断了。 皇帝出殡当日,皇室官府倾巢而出,引幡人举万民旗伞,仪仗队举兵器拿纸扎,浩浩荡荡,十分壮观。 巨大的棺木由一百二十八人自神武门抬出,经北新桥出东直门,前往位于双山峪的惠陵。棺木两旁有一对几年不见天日的病龙黄旗,随风飘荡,被吹得飒飒作响。 跟在棺木后面的,是全副武装的八旗兵勇,最后面的,则是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沿街连绵数里,好不威风。 只是,这威风是做给旁人看的,棺材中那具已经被蛊虫吸干了的尸身,是连威风的一点余泽也能感受不到的,若非得说他能感受到一点什么,可能,就是那两缕飘荡于棺材上方的目光了。 云初于两日前把自己吊死在寝宫的屋梁上,她未留下一句话,但她的魂灵会永远伴着他,徜徉在他的身旁。 第四十一章 绮云轩 伴随着一场绵绵春雨的到来,凶丧终于结束了。 那位终其一生都被母亲控制着的皇帝,变成了紫禁城东侧太庙中的一块神牌,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改变。龙椅上重新坐上了一位年岁更小更容易掌控的小皇帝,而后面的帘幕下,依然坐着那个一身华服的王朝掌权者。 这天天刚蒙蒙亮,赵子迈就独自一人出了府,驾马朝位于京城南郊山顶的仁寿寺而去。 相传隋帝未称帝时,一位印度高僧曾送他一袋舍利,他登上帝位后,在仁寿年间将舍利送中原三十州建一塔秘藏,仁寿二年佛舍利入塔,此地便被命名为仁寿寺,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佛家圣地,香火绵延了数千年。 可是今天,这座千年古刹里却人烟稀少,香火寥寥,即便是十五这样的大日子。 人们不是没有出城,也不是没有上山,只不过他们的脚步都停在了半山腰一座名为绮云轩的小庭院前面,而没有像以往一样沿着山路再走上三里地,来到仁寿寺高耸的舍利塔。 其实天还没亮的时候,绮云轩外面就已经陆续有人来了,可是现在太阳已经升到舍利塔的斜上方,人也越聚越多,院子的木门还是紧闭着。 “都这个时辰了,大师还没起呢?”柳大姐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踮着脚朝门缝里瞅。她生的胖,所以即便天气乍暖还寒,被太阳照了半晌,也浑身冒汗,哪哪儿都不舒服。 “等着吧,听别人说,他们昨天等到了半下午呢,不过谁让大师灵验呢,等也不算白等。”旁边不知是谁回了一句。 柳大姐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她把瓜子壳吐到地上,凭借着庞大的体型“吭哧吭哧”挤到人群最前面,将脸凑到门缝前,冲里面叫道,“大师,我给您带了些天桥的炸糕,过会子炸糕凉透了,就不好吃了。” 她话音一落,身后就响起一片“嘘”声: “大师一看就是得道高人,给他送什么猪油炸糕,也不怕污了人家的房子。” “大姐,您要没耐心,干脆就别来,心不诚啊来了也没用。” 柳大姐被人说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刚要转身反驳,面前的木门却缓缓打开了,一个有些粗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进来。” 阳光从那人的头顶上落下,将他的脸庞笼罩在一片白色的光晕中,柳大姐只能隐约看得出他脸蛋圆圆的,上面还嵌着两个小巧酒窝,看模样年龄应该超不过十八。 柳大姐指着自己宽阔的胸膛,神色木讷道,“您让我进去?” “你不是说糕凉了就不好吃了吗。”那声音听起来颇有些不耐烦,柳大姐还没反应过来,袖子已被一只白皙的手抓住,轻轻一拉将她扯进院内,门,又在她身后关上了。 “刚才说话的就是那位大师吗?” “看起来是个年轻人啊,我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呢。” “还老头子呢,他要不是一身长袍,光看模样,我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呢。” 院门把议论声堵在外面,柳大姐跟在那少年身后一路走到室内,刚跨进门槛,就闻到一股肉香。她眼睛四下一溜,看到靠门的一张小木桌上摆着一只托盘,里面装着一只烤得油光锃亮的鸡,呲呲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烤熟的。 “大师,原来您不是没起,而是在烤鸡?”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柳大姐就出来了,众人看到她,一窝蜂围了上去,你一句我一句地询问里面的情况。柳大姐迷瞪着一张脸听他们说了半天,终于从嗓子里憋出一句话来,“炸糕他留下了,说烤鸡虽好,可每天吃,早就腻了,咸口吃多了,就想来点甜的,可巧我带了炸糕过来。” “哎呦,感情这位大师对吃的挺上心,可谁问您炸糕的事儿了?您不是给自己的相公招魂来的吗?召回来了吗?” 柳大姐脸还是木木的,嘴巴里却道,“回来了,我家那口子说,让我少给他送点肉,多送些酒,他在下面喝美了喝醉了,就不来我梦里瞎闹了。” “这么快?我们请来的师傅都又是祭拜又是上香又是哭又是跳,最后,还没把魂儿给召回来,你这可好,送了点炸糕就完事了?” 柳大姐揉了揉被胖肉挤成一条细缝的眼睛,又吭吭吸了几下冻出来的鼻涕泡,方才道,“他就用了一根针,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铜针,在外面这么转悠了一圈,就把我家那口子的魂魄给牵回来了。” “如此轻巧?” “就是如此轻巧,”柳大姐似是终于回过神来,眼睛里多了几丝光彩,摇头咂嘴道,“阿弥陀佛,今天算是见着真神仙了。” 说罢,她挎着空空的食盒抬脚便走,口中还乐呵呵哼着小曲儿,众人在后面唤她,“大姐儿,大师没说下一个人何时进去吗?” 柳大姐止住唱歌,回头两手一摊,缩脖做无奈状,“你们都回去吧,大师说他今天不会客,因为今儿他有一桩要事要处理,见我,那纯粹是看在这一盒子炸糕的份儿上。” 说完,她便在一片嗟叹声中得意地朝山下走,可还未走出几步,便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朝山上走来,擦肩而过时,她鼻中嗅到一股香气,酸里透甜,很是诱人。 “这年轻人长得俊,也能摸准人的心思,想必他也知道大师喜欢什么,所以才专程带了菜肴上门。”柳大姐的目光在那年轻男子修挺的背影上流连了许久,边看边叹:哪儿哪儿都好,就连耳朵也生得比旁人周正,也不知哪个姑娘这么有福气,能将此等妙人纳入麾下。 也趁这个当儿,她将那个夜夜在梦中吵得自己不得安生的相公暂时抛在脑后,最后,终于收起了那点子歪心思,叹了口气,“下辈子,我也定要找这么一个英俊的男子做相公,不,不管长得好不好,至少,不能嘴碎絮叨,否则连他死了,我这耳朵边也不得安宁。” 第四十二章 樱桃肉 绮云轩本是半山腰上一处无人居住的荒宅,后来因为先帝驾崩,赵安久居宫中处理大丧事宜,许久都不得出来,而游记又被毁掉,赵子迈便暂时将桑和穆瘸子安顿在此处,一边还能继续做他们“绣魂”的营生,一边等待赵安出宫,再将游记上记载之事细细言明。 因为又在京城滞留了一个来月,桑很是抱怨了一番,穆瘸子倒是淡定,他本就是山野出生山野长大的,现在回归山野,便像鱼儿入了水,野猪归了林,趁着天气乍暖,冰雪消融,在山林溪涧玩得不亦乐乎,跛了的那条腿似乎都不跛了,每日满载而归,不是拎着野鸡,就是抱着鲜鱼。也多亏了这些野物,桑才没有日日骂他,威胁着要将他扔到崖下,因为但凡它要发怒,穆瘸子便会双手奉上烤得焦嫩的鸡鱼,以此来堵上它的嘴。 一旦摸透了桑的脾气,穆瘸子倒觉得这个法力能通天的大神仙比旁人都好对付,它和穆小午一样,但凡吃饱睡足,心情就好了大半,再顺着它说几句话,留给它发火的空间就不多了。 多好,比起那些九曲十八弯的肚肠,它身上的这种坦率愈发显得可贵。 所以有时候,穆瘸子会产生出一种难舍的心情来,因为桑承诺过,一旦知道那本游记上记载着什么,它便会离开穆小午的躯体,从此再不回来。穆瘸子掐着日子:如果它说到做到,那么,出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永远摆脱它了,身家性命不会时时受人挟制,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孙女儿也会回来了。可心里总有点空落落的,毕竟,他和它相处了多时,甚至已经习惯了穆小午躯体中的这个灵魂。 这个日渐鲜活,越来越像个人的灵魂。 穆瘸子都如此,另外一个就更不消说了,可是先帝大丧,再加上顺天府的一系列变故,他一个多月都无法出城到绮云轩来,所以即便胸中愁思茫茫,却也不能去见那人一面。 好在后来,他想出了一个法子,多少排解了一些忧思。反正闲来无事,他便苦心练习做那道樱桃肉来。 睹物思人,以物解忧,多少,能管点用的。至少在见它最后一面时,能给它留下点念想,说不定它哪天云游在外,偶尔想起这个味道,还会回来看看。 所以,在终于可以出城来见桑的时候,赵子迈拎着的食盒中,装着那道他半夜起来烧制的樱桃肉,色泽樱红,酥烂肥美,纵使隔着层棉套,依然香气扑鼻。 赵子迈在绮云轩门前站定,看着那扇木门发了好一会子呆,终于扣响了门环。 “进来。” 里面传出那个时时出现在梦中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看起来这段日子它过得倒是滋润。 赵子迈心中忽然冒气一股火,手不觉将食盒的提手捏紧了,另一只手猛地把门推开,抬步跨进院内,走进正对着的那间小屋中。 屋里的桌子上也放着两个盘子,其中一只里面盛着几块吃剩的炸糕,另外一只里,则放着一只油汪汪的烤鸡,缺了的那只鸡翅膀被桑拿在手中,啃得只剩下了骨头。 看到赵子迈进来,它打了个饱嗝,拿着鸡骨头的手朝旁边的椅子点了点,嘴一咧,“坐。” 赵子迈心里的气恼又多了几分:看来它已经吃饱了,那自己半夜起床准备的这道樱桃肉怕是多余得很了。 心里不痛快,语气便不是很好了,赵子迈转了转眼睛,“一月不见,大神仙倒是丰腴了不少。” 桑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快,只用鸡骨头朝他已经半藏到身后的食盒一指,“那里面是你给我做的樱桃肉?” “不是,空盒子罢了。” “有香味儿。” “大神仙的鼻子也有失灵的一天。” “嘁,就你还打量着想骗我呢。” 还未反应过来,一道身影已经迎面扑来,身上带着烤鸡的清香,目标是他手中的食盒。赵子迈被唬了一跳,起身躲闪,不让它抢走食盒,岂知他起身太过突然,桑一个避闪不及,几乎撞进他的怀里,脑袋离他胸口也就半寸距离,头顶的绒发贴到了他的下巴。 手还背在后面,将食盒藏得好好的,心却突突跳起,它身上没有女子惯有的香气,却撩拨得他心弦微颤,惶然不知在何处。 桑却是全然没有察觉的,它丢了鸡翅膀,一只手抓住椅子稳住步伐,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去抢他手里的食盒,够了几下后,终于将那盒子抓在手里,这才笑嘻嘻地离了他,重新走到桌子旁坐下。 “你可不知我想了它多久。”它掀开食盒的盖子,夹起一块樱桃肉送进口中,细细咀嚼数下后,眼睛满意地眯起,“小子,手艺愈发精进了,比起无比阁的樱桃肉也不差几分了。” 赵子迈假装不在意地“唔”了一声,心中的不快却褪去了三分。原来它一直没有忘记这道樱桃肉,他以为它见多了美食,早已喜新厌旧,没想这道菜还在它心中占据着这么重的分量。如此一来,至少没有辜负他苦心练习了这么久,掂锅掂得手腕又酸又疼,还被热油在脸上手上炸开了几朵花。 “喜欢就好。”他走到它身旁坐下,看着它大快朵颐,嘴唇被樱桃肉的汁水染得通红,胸中不快又飘走了三分,沉着脸逐渐变得明朗起来,“这么长时间你都闷在这个小院儿里?” 桑还没停下,口中却腾出空含糊不清地答道,“也不全是,我还到城里去了几次,还到你家去了呢。” “你进城来看我了?为什么?”这个答案终于将他心头剩下的那四分不快全部带走了,剩下的,只是满心的惊讶和一点沁入骨髓的甜蜜。 桑狡黠一笑,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筷子,手托腮望向赵子迈,眼里闪动着粉色的光,“赵子迈,你猜你进宫揭露谭振英罪行那会儿,你父亲都跟我说什么了?” 第四十三章 感激 将桑留在赵府保护赵文安的时候,赵子迈不是没有想过二人会聊些什么。可是他想得最多的莫过于赵文安询问桑的身世,也许还会不动声色地打听他与它相识的始末以及现在的关系。赵子迈也猜到了桑的回答,它冷漠的声音和脸会当场让赵文安收起对于二人关系的遐想,并且将兴趣调转到它本身上来。 可他忘记了,赵文安从不是个按照常理出牌的人,他确实和桑聊天了,聊得还很畅快,可是谈话的掌控者虽是他,重点却是赵子迈。 “这一路走来,我这儿子应该没少让姑娘操心吧?他从小就身子骨就弱,性格又生得柔顺,怕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还好,他也救过我的。” 桑说的实话听起来像是客套,所以赵文安自是不信的,“姑娘别介意,他本来不是这样的,小时候子迈也和其他男孩子一样,皮得让人心烦。可是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遍寻名医来诊治,却无人能说出病因,谁知家里人瞒着我找了个老道,那老道见了子迈,就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说:这孩子丢了一抹魂儿,要不然他也会和我一样,不掀起惊涛骇浪不罢手。家里人听了这话都很着急,我却想得开,做我这种人,未见得是件好事,我这一辈子都注定无法过得潇洒恣意,姑娘你今天也看见了,缠绕在我身边的诡计阴谋以前有,现在有,以后还会更多。所以这么一来,我倒想开了,与其像我这般提着脑袋小心经营,倒不如做个逍遥闲人来得畅快。” “可他不这么觉得。” 桑嘟囔了一句,赵文安没听清楚,于是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它,然而桑却将话题引到了另外一桩事情上来,“他丢了一抹魂儿?何时丢的?在哪儿丢的?” 赵文安的目光忽然黯淡了,呆滞和他这张脸是很不匹配的,但是在提到心里那个最大的遗憾的时候,他确确实实只能表现出这种无精打采的神气来,“我还有个失踪的女儿,子迈应该告诉你了,他那场病就生在子瞳失踪那日的前后,具体时间记不得了,那时他们俩一个不见了,一个昏迷在床,我焦头烂额,结果两边都没顾及好。” 桑从来就不会安慰人的,所以在听到赵文安这么讲的时候,自然是说不出诸如“我很遗憾”之类的话,只以一句“哦”作为二人谈话的总结。它甚至没有听出来赵文安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并不介意它的出身,甚至对于赵子迈,他也只想他做一个平凡而快乐的人。 可是在这之后,在好几个被困在绮云轩中无聊又沉闷的夜晚,它却悄悄进地了城,顺着各条大大小小的街道一路溜达过去。 而跟在它身后的,是那根飘飘悠悠拖着根晶亮白线的铜针。 赵子迈丢了一抹魂儿,它早该想到这一点的,否则,他又怎会动辄就被那些东西上身,好好一个六尺大男人,身子却还像没长成的孩子一般娇弱。 桑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让铜针在大街小巷里搜寻着,就像带着一头鼻子灵敏的猎犬,可是转悠了几晚,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凶丧时期的京城,宵禁比平时早了一个时辰,酒馆窑子各色铺子也一律闭门,所以未免冷清。可按说越是人气稀薄,铜针就越是灵敏的,但那枚针却一直跟着它,没有离开半步,显然是没有发现一丝一毫赵子迈魂魄的气息。 倒是怪了,他丢的那一抹魂儿到底去了哪里?它把京城都走了几遭了,却还是找不到。 后来,在经过一间熟悉的宅院的时候,桑忽然停住了脚步,眼中一亮,扭头看向那两扇紧闭的乌漆大门。 对啊,赵府,它怎么现在才想起这里呢?按赵文安的说法,赵子迈是在这里丢了魂儿的,如果那缕幽魂还在,很有可能还留在赵家的府邸中。桑看着大门的缝隙,刚想将铜针送进去,鼻中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酸里透甜,是樱桃肉。 心中动了一下,它将铜针重新攥紧在掌心,身子却向上一跃,攀上前面灰色的高墙,又利落地跳进院内。它顺着那味道一路向前,踩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来到府邸西侧的一处院落中,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赵子迈正在灶房中做菜,桑从窗口望进去时,正看到他被一只不服管教从锅子里跳出来的肉段烫得浑身一抖,龇牙咧嘴地躲到一旁。可是很快,便又重新归位,用锅铲和那一锅子被油嘣得啪啪直响的肉段继续搏斗。 “真是个傻小子。”这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后,它得出的结论,可是心里那股涌动出来的热流却是没办法收回去了,这是一种叫“感动”的东西,可是里面似乎还掺杂着另外一种很陌生的情绪。 恐惧来源于未知,桑感到一阵恐慌,于是趁着赵子迈没有发现自己,飞也似地离开了院子,脚下也不知要往哪里去,竟沿路走到了一扇月洞门前。然而人虽站定了,心中却仍是忐忑,可偏在这时,不远处有声音传来,竟是宝田,来叫赵子迈早点歇息的。 可万万不能被他撞见。 这是当时它心里唯一一个念头,于是当下便撒开两条腿,不管不顾地冲到墙边,又一个纵身跃了出去。 后来回到绮云轩,想起自己在赵府慌不择路的模样时,它暗自嘲笑了自个多时:想它是什么人,多少妖魔精怪臣服在它的利刃之下,竟会被一介凡人吓成这般模样,所以今天将这一段经历告诉赵子迈,它倒也坦荡,只是在他面前掩藏了住了当时那一段心理活动。毕竟,它还不擅长当着人的面说出感激之情,更不要说那是一份不甚纯粹的“感激”。 “既然来了,为何不叫我?”赵子迈锁住它的眼睛,问得小心翼翼。 第四十四章 桑 桑假意打了个呵欠,两只手在大腿上拍了几下,呵呵笑了两声,做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我看你烹炒得那般认真,就没敢打扰。” 天下还有它不敢的事?倒是稀罕了。赵子迈于是盯着它不动,眼睛中全是探究。桑被他审视的目光罩住,脸上愈发不自在,清了几声嗓子,嘎声嘎气地问了一句,“倒是奇了,你怎么对自己丢了魂儿一点都不在乎?你可知道,要是将这一缕魂魄寻回来,你就不会整天这么三灾六病的,你父亲也不会” “你干嘛对我的事这么上心?”他不仅打断了它的话,而且第一次称它为“你”,而不是一直以来用的敬称。 可比这更奇怪的是,桑并没有因为被他打断话头而生气,反而屏声敛气,满脸都写着“心虚”两个字,“趁我还在,帮你把今后的事谋划好了,省得我走了之后,你无依无靠,更要被那些孤魂野鬼欺负。” 怎么听都像是做爹娘的临终遗言。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连赵子迈都险些被它这句话逗笑了,当下也不忍心再为难它,只道,“你有这份心,也算是我没白认得你。” “有,自然有的,”桑抒出一口气,脸上的神色也放松下来,将最后几块樱桃肉夹入口细嚼了几下后,它似乎终于想起了正事,于是慌慌忙忙将肉吞下去,放下筷子,正色道,“你今天来,是要告诉我游记上那三座尖塔的来历吗?” 赵子迈看着它,眼底泛着笑意,目光中却流转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心酸,“想起来了?” 桑用手背将嘴角的汤汁擦掉,身体几乎半趴在桌上,将脑袋凑了过去,粉色的瞳孔比平时又鲜亮了几分,“快说说看,那三座尖塔到底在何处?” 赵安到了方腊后,闲来无事,便随当地的户进入森林打,可是有一天,当他们走入一座种满了古树修藤,森阴蒙翳的丛林时,却因为要躲避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迷失了方向。 那是方腊的冬天,可是空气依然潮热,虽然衣服被方才的暴雨打湿了,一行人却仍是闷得难受。可是,当他们在丛林里越走越深,最后在藤蔓遮蔽的森林深处,发现了一座沉寂已久的三塔相连的殿宇时,身上泛起的寒意却将闷热全部驱散了。 犹如刹那间从明的巅峰堕入蛮荒 这是赵安对这座位于森林深处的庙宇最初也是最后的印象,它虽然已经残破缺损,每一块堆垒的巨石看起来都摇摇欲坠,但是,它却拥有最美的日落。当日光在天际沉降,洒在破败的石柱和回廊上时,史诗般的庙宇仿佛在以前的荣光中重新走了一遍,赵安甚至能听到穿梭在门洞中的僧人们的诵经声,和回荡在塔尖肃穆的钟鸣,时光交错,他觉得自己也回到了千年前的那个时代。 “这是什么地方?” 终于晃过神来,他又惊又喜,转身去问同行的户们,却讶异地发现他们已然在他身后跪下,冲着那座殿宇虔诚地叩首。 “桑桑” 他们念着他听不懂的一个字,虔敬而卑微。 “桑是什么?”赵安茫然地问了一句,可是,当一阵凉风从他身后的门洞中如清泉一般流出,柔柔撞在他的背上时,他才恍然大悟,“桑”就是这座庙宇的名字。 一座佛舍,一座建于密林之中,被时光遗忘了许久的佛舍。 据说,它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庙宇,光是雕在墙面上的佛像就有上万尊,更不要提那三座几乎通天的尖塔,象征着天国与希望。据说,住在这里面的大僧侣乌那能与神佛对话,一生度化无数凶神恶煞,他的名字,也像真腊那些战功赫赫的国王一样,被每一个当地人所熟知。 赵安迅速在随身带着的游记上记录下户们说的这些话,为了防止自己的记忆出现偏差,他甚至画下了三座塔尖,它们在夕阳的照射下,仿佛是伫立在天的那一端一般,看起来那般不真实,就像一个缥缈的梦境。 可是,就在他满心兴奋地记录的时候,户们却匆匆从地上爬起,一言不发地示意他离开,赵安不解,想问时,却看到了他们眼睛里的恐慌,那么深,深得让他浑身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怎么了?为何这么快就要离开?”虽然怕,他还是想在此地再逗留片刻,将里面的台基、回廊、蹬道、宝塔一一看个真切,如此才不亏此行。 “太阳快要落山了。”户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朝越来越暗的天色瞅了一瞅,然后不容他抗拒地扯住他的胳膊,将他拽离了原地。他们从未对他这般无礼粗鲁,可是此时,赵安不仅没有因此而生气,反而不再多言一句,顺从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片无意中闯进来的诡秘之境。 户们肯定有自己的理由,而且他知道,这个理由是他不能抗拒的,这个地方于他而言,是一场新鲜而刺激的冒险,而对他们而言,说不定是一段蘸饱了鲜血的记忆。 所以,在走出了密林,回到城池里面之后,他才又一次将心里的问题抛了出来,“你们平日里见了僧侣都是毕恭毕敬的,为何单单对那样一座宏伟之至的庙宇避之唯恐不及?” 户犹豫了半晌,终于,在他热切的目光中,说出了实情。 “乌那在佛舍中供了一把刀,一把杀人利器,一把被毁了之后依然行凶作恶的刀。”说到这里,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和同伴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接着道,“大僧侣一心想度化那柄刀上的戾气,可是那东西太凶,有几次,乌那甚至险些被它夺了性命,可是他能侥幸逃脱,庙里的其他人是不行的,所以,在发生了几起血案后,乌那将除他之外的其他僧侣全部逐出庙宇,独留他和它在桑香佛舍中。” 第四十五章 记忆 “后来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那户苦笑一声,“因为佛舍从那以后便消失了,连那些被乌那赶出去的僧侣们去找也找不到它,他们将整座丛林都找遍了,可是也没有发现佛舍的影子,那么大的一座殿宇,就像一阵青烟似的飘走了,连一块石头都没有留下。后世人传,乌那大僧侣被刀灵斩杀于佛舍中,而佛舍与大僧侣人舍不分,所以,便也跟着大僧侣的去世而消失了。” “那我们今天看到的是什么,我亲手摸过它的石阶、拱门,它们是实实在在的,绝不是虚幻。”赵安本来就对这些鬼神之说不甚信的,再加上传说不过就是传说罢了,代代相传,其中的虚虚实实,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可是户们显然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他们坚持认为是今天的那场狂风骤雨,将他们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中,而能从里面逃脱,已是佛祖庇佑。所以,在赵安建议他们明日再去寻一寻那座消失了上千年的佛舍时,户们坚定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并且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情永远不要对外人提起,否则,可能会给他和他们招来灾难。 赵安失望之余,却不敢一个人再到那座丛林中去,因为他虽不信鬼神,但对于民俗却是敬畏的。更何况,他也觉得昨天的经历有些不可思议,毕竟那座林子他已经去了多回,却从未在里面迷路过,更不要说那些早已摸透了森林每一个角落的户们了。 此事发生后不久,赵安所在的使团便离开了真腊,所以这段奇遇只凝结成了他游记中的一页,被记录了下来。 “小时候我翻看父亲的游记,看到长篇累牍的记录只觉得无聊,可是偏对这潦草的三个尖顶产生了兴趣,因为父亲在旁边只写下了一排字:犹如刹那间从明的巅峰堕入蛮荒。”赵子迈转头看向桑,目光中涌动出一抹温柔,“没人知道你和乌那独处的那几日发生了什么,可是你的本体虽是刀灵,名字却叫桑,桑香佛舍的桑,单是这一点,我便觉得那些传闻不可信。” 桑没有理会他,因为它脑海中现在浮起了一幅画面,一幅一直藏在心底它却无法拼凑完整的画面。 一株参天的古榕,树冠仿若一把擎天巨伞,独木成林,遮蔽住了目极之处。古榕的绿叶铺天盖地,像是从空中飘下了半片绿色的云雾,将蓝天骄阳挡在外面。树干旁一片荷塘,红莲丛丛,将水面映得一片通红,可怪的是,这红与绿的交杂,不但不俗气刺眼,反倒凸显出一番诡异的冲突感:神秘、陌生,却又引得人不由得想去探寻这片鲜艳色彩背后的玄机。 粗大的气根仿佛从天空垂落,扎到地下,三五十根粗细不等,交织成一张帘子。桑透过气根朝后面望时,却看到几节粗糙的台阶和一扇气势恢宏的拱门,可门洞顶部的塔冠已经残缺不全,只能依稀看出上面装饰着莲花的图案,有些莲花背后,似乎还雕刻着其它的图形,只不过它们实在太过陈旧,早已被岁月掩饰住了本来的面貌。 它知道这是哪里,因为透过上方的枝叶,它看到了三个尖顶,似在云端飘晃。也就是在这个地方,那年轻和尚将袈裟揭下,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后背。 可是现在,门洞里却站着另一个人,也是个和尚,年纪却要大得多,若非知道他的身份,桑几乎要以为他是个老神仙了。 乌那朝它走过来,手从上方落下,轻轻放在它的身上,是的,面前这位笑眯眯的微胖老者就是大僧侣乌那,因为它那满是血污的心灵在接触到他柔软的手掌时,忽然平静了下来,静得有如那两道同样落在它身上的静谧的目光。 “从此,你就叫桑,可好?”刀身剧烈地震颤,利刃将乌那的手掌戳破了,在它身上织出一片秘密的纹路,“物为人所用,你身上的孽我替你还,以后的路,你帮我走。” 血污化成一蓬蓬红雾,从它身上腾起,它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那么轻,轻得似乎也能飞起来了。 舒服,数千年未有的舒服,它在这双手的摩挲下,放下了过往的种种,那些常年缠绕在它身上的怨气,似乎都散去了,留下的,只是冰冷坚硬的刀身,任何东西都别想侵入半寸。 可是画面一转,面前的一切忽然变了,它嗅到了一股焚香的味道,抬头时,却发现它已经置身殿内,头顶白烟缭缭,一层层盘旋上去,凝聚到最上方,像极了宇宙混沌未散开前的模样。 桑知道这是一座佛舍,只不过它没想到的是,这里足足有七层,每一层都有两丈余高,由一条旋梯连接起来,通向云缠雾绕的最顶层。 大殿里的光线反而比外面充足,因为每一层的墙壁上面都砌着巨大的窗户,一眼能看到外面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空。粗大的窗棱上面也雕刻着莲花,比塔门上的莲花完整齐全一些,每一片花瓣都能看得清楚。 桑忽然觉得心慌不已,此刻,它终于看清楚了那团藏在莲花后面的朦朦胧胧的东西,那是一尊尊佛像,就像赵安说的,佛舍中雕刻着上万尊佛像,每一尊都有自己独特的模样。可是它之所以心慌,是因为莲花后面的佛像忽然变了,化成了一具具骷髅,盘腿而坐,双掌虔诚地捧着朵朵盛开的莲花。 骷髅的眼睛是两个黑洞,看得久了,便觉灵魂都要被吸进去了似的,身体也轻飘飘的,仿佛已不存在在世间。 “乌那,做什么不好,偏要来度化我。” 它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充斥着杀意,它慌得忙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看到乌那大僧侣躺在大殿的角落中,胸口正中央插着一柄朝外散发着黑气的弯刀。 鲜血从他的胸膛冒出来,将他明黄色的僧袍染得仿若门外池中的红莲。 第四十六章 小蘅(本卷完) “我杀了乌那,杀了给了我名字的人,我看到了。” 它声音和嘴角的笑容里都带着快意,可是赵子迈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不过是它强装出来的模样,失落、难过还是不甘,它不愿与他分享,他也不想再追问下去。 “倒也不必如此,你的记忆都是破碎的,真相究竟如何,还未可知。”他嘴上极力劝慰,心头却变得灰蒙蒙的,像被乌云罩住,永远也无法再晴朗起来。 因为他看到桑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脸上带着坚不可摧的决绝。它要离开了,去寻找它剩下的那部分记忆,将它们拼凑起来,浇筑成一块坚实的土地,如此,它才能继续前行。而他,则会永生都站在这里,用绵长依恋的目光目送它的远行。 “桑。” 他叫出它的名字,它的脚步顿了一下,旋即回过头来,眸子里的坚韧忽然缺了一个口,流露出几分常人才有的温情,脉脉又涓涓。 “我对不住,没能将你缺的那抹魂魄找回来。”它似是回过了神,嘴唇翕动,抿出一个哭笑皆不像的笑容。 “这是你欠我的,”它的手被赵子迈握住,轻轻一扯,已将它拽了过来。他的嘴唇凑近它的耳边,虽没有贴上,却带来一阵酥麻的触感,从头到脚,似是要将它整个人震成无数碎片,“你欠我的,总要还的,我会等着,你也要记得。” 好心帮忙,还被他赖上了,看来人类的贪婪,真是无药可医了。 桑闷哼一声,伸手想将他推开,可也不知是自己手脚软了还是这家伙使出了蛮劲,它推弄了几下,不仅没有挣脱,反而被他抓得更紧了。 好在这时,屋门被推开了,穆瘸子背着一篓鲜鱼,满脸是笑地走进来,看到两人后,先是愣了一愣,而后似是忽然反应了过来,脸上由晴转阴,肃然站在原地。 “这是告别呢?赵公子,大神仙它是要走了吗?可是这新抓的鱼,它还没吃上一口。” 桑终于把赵子迈推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后,它清清嗓子走向穆瘸子,眼里流露出的慌张将穆瘸子唬了一跳,“留给小午吧,她怕是早就馋这口了。” 说完这句话,它在穆瘸子的肩头轻轻拍了一拍,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似的,又将那扇微驼的老肩捏了几把。随后,却又一次转身,看向僵立在原地的赵子迈,眼皮子垂下,又倏地抬了起来,抖擞的神气重新回来了,“装什么装?不是你让我拿到游记就走人的吗?现在做出这幅我亏欠你的样子,是要给谁看呢?” 赵子迈被它说得一时无言,细想来,也确实如此,他和它做了一笔交易,他替它找回记忆,而它,则将穆小午的身体完璧归赵。这是一笔无法毁约的交易,因为交易的对象,是活生生的人,谁也没有资格为穆小午做决定,要她将身体让出来,除非她自己。 “保重。” 所以纵是有万语千言在心头奔腾,他最终还是只说出这两个字来,其实还有一句“闲时回来看看”,可是话还未说出口,面前的人已然身子一软,朝后倒去,被穆瘸子分毫不差地接住了。 赵子迈看到了一个黑色弯刀状的影子,在空中停了一停后,便像一把被风扬起的沙,倏地不见了。他心头一颤,刚想追到院中,脚下却一个急刹,止住了步子。 屋门被人拽开了,来者怯怯朝里看了一眼,嗫嚅半晌,终于冲赵子迈问出一句话来,“赵公子,听说,我儿玉成的魂魄就是被这位大师招来的,老夫今日来此,是想是想再和我那可怜的孩儿见上一面,还请公子看在我年迈丧子的份上,放下往日仇怨,让大师帮老夫一个忙。” 竟是龚明珠,这是赵子迈没有想到的,他更没有料想到的是,龚明珠来此的目的是为了给龚玉成招魂。可惜他慢了一步,桑刚离开,穆小午则瘫在穆瘸子怀中,昏迷不醒。可就算是赶上了,龚玉成的魂魄也是回不来的了,那缕冤魂被桑度化远行,说不定,已经寻得下一世的归宿。 赵子迈愣了一下,强打起精神冲他拱了拱手,“龚大人,实在不是我不帮忙,只是令公子已经” 话未说完,龚明珠竟已经急匆匆从外面进来,他走得太慌,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就要跌倒,幸好被赵子迈搀扶住了。 “龚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小蘅。”龚明珠将赵子迈推开,朝穆小午扑了过去,一把将她从穆瘸子手中抢过来,搂在臂弯中,颤抖的手指抚上她苍白的脸,“小蘅” “小蘅”这两个字,赵子迈曾在龚玉成的口中听到过,那时他已经快被铜针带走,可是看到桑的时候,却忽然脸色大变,喊出这两个字来。 发音虽然模糊不清,可是赵子迈却记下了,因为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将要远行的灵魂为何对着一个陌生人说出这两个字。 可是现在,当龚明珠将穆小午抱在怀里,满脸老泪激动得差点晕厥过去时,赵子迈忽然想明白了,因为就在同一刻,穆瘸子说过的话飘进了他的脑海。 “我是在十年前的腊月初五捡到她的,就在京城,她独自一人站在大街上,一问三不答,不知是哑的还是傻的。” 十年前,穆瘸子捡到了一个记忆全失的小姑娘,他不知道她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灵魂,只因天寒地冻,看她着实可怜,所以便将她收留。而也就是在十年前的同一天,龚明珠的女儿,龚玉成的胞妹龚蘅,在家门口走丢了。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据跟着龚蘅的几个下人说,小姐先前还在堆雪人,和他们也就隔着四五步的距离,可是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她人朝雪人后面一躲,就再没有出来。 从此,龚蘅失踪,世间却多了一个穆小午,不,严格说来,是多了两个人,他们共用一具躯壳,一同走过了数个夏与冬。 第一章 故事 “我给你讲个故事,儿子喊修屋顶的阿爸下来:‘爹,你下来吧,大大来了,没得菜。’” 一只灰毛斑鸠从吴老汉的头顶飞过,留下难听的一串“咕咕”声。他抬起头:开春了,天愈发显得蓝了,丽日高照,将坐在院口的几个老人晒得昏昏欲睡,也将一冬天积累下来的阴寒从他们的骨头缝子里祛除了出去。 他,他们,又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寒冬。 “哎,我说你听懂了吗?”旁边的刘老头儿笑得不见牙也不见眼,他满嘴的牙掉了大半,两颊的肌肉瘪下去,一咧嘴,就像在脸上开了个洞。 “没菜,那吃什么?”吴老汉觉得这老伙计简直疯了,讲了个一句话的故事,还笑得像个癫子。 “没菜,那喊爹下来作甚” 作甚?爹来了,就有菜下饭了。吴老汉扭头,眼睛直愣愣地钉在刘老头儿身上,再挪不开一寸。可是过了片刻,他忽然也裂嘴笑了起来,伸手在刘老头儿肩膀上狠垂了几下,“越老越没个正经,净说些胡话,也不怕被你儿子听到。” 刘老头儿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他儿子刘铮是村里有名的孝子,每日将他这位年过古稀的老父亲伺候得再妥帖不过,瞅瞅他腿上盖着的那块羊毛毡子,厚实得密不透风,是刘铮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外域商人手里买回来的,搁在刘老头儿因为年轻时劳作而落下病根的腿上,是再合适不过的。 再看看他一直不离手的那个暖壶,是刘铮去章家庄做了几日活,章家二老爷赏给他的东西。那做工,正面镂空,壶身雕有缠枝及蝴蝶,底部还落有款识“乾隆年制”,是他们这种庄稼汉从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吴老汉心底“嘁”了一声:就是因为儿子太孝顺了,老刘头儿才能毫无顾忌地开这个玩笑,因为玩笑里讲的故事和他不会有半分关系,从他嘴里讲出来,还会让别人有机会再把刘铮的孝顺称颂上一番,就像他自己方才做的那样。 着了他的套,真是傻了。 “哎,这故事里讲的虽是玩笑,可是另外一件事可真不是玩笑,”刘老头儿收起笑意,砸吧着两片薄成纸的嘴唇,又说话了,“你还记得山里南神道上的那些老人洞吗?咱俩小时候还到过那里来着,那天咱俩找不着下山的路,就在那些窑洞里睡了一夜,我记得你还被魇住了,说了一晚上的胡话” 老人洞,吴老汉当然记得,那些半人高一人深的洞就开在山南麓的丘陵上,四壁平整,还有条状的纹路。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距离洞口一尺深的两侧内壁上,分别还有一长一短两个槽痕。 他和刘老头儿就是在这些奇怪的窑洞中睡了一夜,梦中,他看到窑洞的内壁上,嵌着密密麻麻的人脸,全是老人,须眉白发,面庞干枯,瘦骨嶙峋 “后来他们不是说,那些洞其实是古代的墓葬吗?我听说,古人常将棺木从崖顶吊下放入穴中,然后在岩墓墓口用青砖加白灰糯米汁封口,形成一道墓墙,墙外用石头封闭,并与悬崖溶为一体,长草后人一般很难发现。” 刘老头儿不屑地哼了一声,“什么墓葬啊,哪座墓是需要锁门的?哪座墓是需要防备死人爬出来的?我告诉你,把咱俩救出去的那天,你昏过去了,我却没有,你知道吗,那天他们发现了窑洞旁边其实还有风化了的木门,你以为洞口处的槽痕是什么,长的上下贯通的那一条是插门槽,而短的则是门栓洞。把人送进去过后,关上门,插上栓,插了翅膀也逃不出来。” 吴老汉“咕咚”吞了口唾沫,他第一次觉得唾沫也是能噎住人的,因为他的胸口闷突突的,似是很难再吸进去一口气。 “为啥要把人关在里面?犯罪了还是” “那地方叫老人窑,关的当然都是老人,过了耳顺之年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在家里干坐着不说,还要小的伺候,再逢上个荒年,谁也不愿意家里再多一张没用的嘴,所以便被送到老人窑里去了。” 吴老汉终于将卡在嗓子眼儿里的一口气呼了出去,脸色却变得比头顶明晃晃的太阳还白,“就关在里面,饿死?冻死?” “不然呢?听他们讲,这些老人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朝代开的,凡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被认为于家无益,所以统统要被送往开凿在山崖上的石洞或土洞中坐以待毙。唉,惨哪,真是惨哪。”刘老头儿搓着手里的暖壶,发出一声悲叹。 当然惨,人类求生的本能必然在这一扇扇反锁的“大门”背后,爆发出一阵阵呼天抢地的哀号,然后声音慢慢微弱,气若游丝,最后彻底步入死亡。 老是罪过吗?还是无用是罪过,可纵然是,他们也曾经“有用”过啊,难道前面的付出和劳苦什么都不算吗? 吴老汉打了个寒战,冷汗顺着额角滴落下来,梦中的人脸又一次在他昏花的老眼前一一闪过,那么瘦,皮包着骨头,一看就是挣扎了多日,身体已经被饥饿蚕食干净了。 “你也不用这般害怕,”刘老头儿终于察觉到了同伴的异样,笑呵呵在他手上推了一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可能几百年几千年了,现在哪里还有这样违背伦常的规矩呢?你家儿子,虽然不像刘铮这般,但我看他对你也是好的。再说了,现在谁敢做这样的事,那是要被唾沫淹死的,官府也不会放过他。” 说到这里,他将腿上的羊毛毡朝上拉了拉,默默地对着田野另一端,那一大片绵长起伏的宅院叹了口气,声音忽然低了几分,“家里的房子旧了,刘铮要造新房,说人多嘈杂,一家老小又要挤到偏房去住,他怕我这半年住得不舒服,所以要将我暂时送到章家庄休养半年,等房子造好了,再将我接回来。” 第二章告别 普济堂章家建的一所养病坊,就坐落在章宅里面,专门用来收留那些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则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身。又于家中置普济堂,孤幼有归,华发不匮,若终年命,厚加料理。” 据说,这是章家大老爷章天一留下的临终遗言,他和弟弟章生一因为年轻时便出去打拼,忽略了留在家中的老父,以至于老父重病之时都无人在床前尽孝。所以章家发达后,兄弟二人很是怜老恤幼,平时对远近的村民就多有布施,章天一去世前,更是抓住弟弟的手,让他建一座养病坊,收留老苦之人。 他还立下了规矩:每人每天早晚吃稀粥,中午吃干饭,每天定量是白米八合,盐、菜钱两文,肉五文,午饭有蔬菜,初一、十五两天有豆腐皮等菜。每逢端午、中秋,各领赏钱二十文。端午节后领席、扇钱三十文,冬至后领柴钱十五文、布袄钱一百文。老民病故,给棺材、安葬钱三千文。 如此丰厚的待遇,所以,在普济堂建好后,方圆百里吃不起饭的人都过来了。后来,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多,莫说普济堂,就是整个章家都招待不下,所以,章家现在的当家人,也就是二老爷章生一才重新立了规矩,只允许六十岁以上,无人照拂的老人进入普济堂,凡是年力尚壮、能谋生的一概不收。如此一来,才止住了这前扑后拥的势头,也让普济堂真正在章家的地盘上建立了起来。 刘铮曾经带他爹来过普济堂一次,那时刘老头儿还能走路,而刘铮正在章家帮工,所以趁刘老头儿来给自己送饭,便带着他四处转转,参观了一番这座远近闻名的章家大宅,父子两人也在无意间踏足到普济堂的地界。 那时普济堂里正在放饭,白花花的米饭比刘老头带来的粟米闻起来香得多,再配上新鲜的肉和菜蔬,看上去着实诱人。刘老头儿看得愣住,拉住儿子问,“以前只是听说,没想百闻不如一见,这普济堂里的饭食竟真如传闻一般的好。” 刘铮冲他爹笑,“逢年过节比这还要好呢,杀猪宰羊的都有,咱们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吃上这样的一顿饭。您老还没看过他们住的地方呢,两人一间大屋,里面各色陈设一应不缺,铺在床榻上的褥子都有三层厚,用的都是好棉,莫说现在,就是寒冬时节睡着也不冷。”说完,他轻轻一撇嘴,“爹你也不想想章家是什么人家,这全国上下的瓷器基本都出自他家那些口大窑,连官窑烧出来的货都比不过他们家。对了,听说老佛爷的寿诞,专门指定要用他们家的瓷器布置,这等尊荣,岂是一般人家能比得了的?” 刘老头儿呵呵地笑,“也是,咱们普通人家,能吃饱就不错了,哪曾见过这样的世面,不过,”他话锋一转,手指搓弄着衣角,“只是这里吃住虽好,可金窝银窝总也不如自己的狗窝,在自个家待着,哪怕日子过得苦,心里却也舒坦。” “那是。”刘铮将目光投向远处,眼珠子里闪动着一抹旁人看不透的光,许久之后,他才将那缕目光收回来,拇指和食指反复摩挲着,“也住不进来不是,您老儿孙俱全,就是想来普济堂也不会收的。” 刘老头儿最终还是住进了普济堂,他本来是不符合条件的,但刘铮托了人在章家二老爷面前求情,这才网开一面让他爹住了进去。 离开家那天,吴老汉去送行,刘老头坐在板车上,腿上还盖着那块羊毛毡。看到处了一辈子的老友,刘老头忽然就湿了眼角,刘铮在一旁怎么劝都劝不住。 “又不是不回来了,我等着你啊。” 吴老汉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他忍了一忍,才没在两人面前滚下泪来。普济堂是好地方,老刘头去那里是享福的,他怎么都不能哭着为老伙伴送行,就好像他要一去不复返了似的,多不吉利。 刘老头没做声,只向他挥一挥手,意思是让他不要牵挂,然后就被刘铮推走了。吴老汉站在原地目送,他看着那辆“咯吱”作响的板车穿过原野曲折的小道,驶向对面章家的大宅,心中忽然翻滚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宅子上方炊烟寥寥,可是和宅子后方深山中腾起的那片浓烟相比,它简直就像一淙清澈的溪流。 那是章氏窑厂的所在地,它建在一片山坳中,远远看去像个长圆体,占地近万顷,窑工两千余人,常年弥漫着窑囱中冒出的烟火。虽然现在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窑工们却依然有条不紊地工作着,拉坯,吹釉,勾线、染色,一直到烧制。他们共同组成了一架庞大的机械,环环相扣,缺一不可,为这逐渐走向衰败的王朝贡献出历史上最后一点辉煌的印迹。 那个地方,和吴老汉所住的村落只隔着一片原野,可是短短的二三里路,他却觉得那里是他永远都到达不了的地方。 听说,朝廷派下的督陶官前几日已经到了,随行的还有押运瓷器的官兵约摸五六百人,暂住在窑厂旁边的客栈中。他们来的那天,吴老汉曾远远地看过一眼,那些全副武装的军人们似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浑身流散着琉璃般的光彩。 他们是来押运太后寿诞的瓷器的。 朝廷筹银十三万两,下拨章氏窑厂,作为寿诞用瓷烧造经费。同时,宫里还下发一批纸样,包括十四大类、一百种花色,提前两年,经费、纸样全部到位,并着手烧制。终于在今年,再过上个把月,就要完工了。 吴老汉记得,先帝大婚的瓷器也是由章家烧制的,一是婚礼筵席用瓷,二是皇后的嫁妆用瓷,数量多达一万余件。 可是现在,瓷器还在,人,却已经去了。这世间种种变故坎坷,是连皇家也不放过的呢。 第三章 畜生 吴老汉看着被烟火熏得灰蒙蒙的天,以及那嵌在天与地中间的一轮昏黄落日,摇着头笑道,“老哥呀,你也是有福之人,说不定还能亲眼见识到宫里的贡品,如此,也不枉此生了。” 一月之后,押送瓷器的官兵离开了章氏窑厂,启程回京。上路那天,附近的村民们都聚集到村口,目送这只浩浩荡荡的队伍远行。几百驾马车上,堆满了大小各异的筒笼,里面装着用纸草包扎好的“大雅斋”。 大雅斋是太后自署的斋号,是她写字作画的地方。而作为瓷器的“大雅斋”,则得名于口沿上书“大雅斋”三字,属于堂名款瓷器,是太后专门为自己设计烧制的御用瓷。 当年先帝亲政后,为了拥有更多的自由,一直在寻找机会让太后退出权力中心。于是,以感恩皇太后为朝所作贡献为名,下旨重修圆明园,把圆明园辟为太后颐养天年之所,以示自己的孝心。 而老太后最喜欢的“大雅斋”是此次重修工程的重点。 同年正月十九日,圆明园正式开工重建。在圆明园开工重建的两个月后,内务府传办全天下官窑民窑烧造一系列的陈设及日用瓷器,并且下发了瓷器的画样。 如此过了两个月,各地都将自己治下官窑民窑所产瓷器上呈内务府,而内务府总管在一屋子琳琅满目的瓷器中转了一圈后,毫不犹豫地将目光投放到一只荷塘鹭鸶纹缸上。 这只水缸敞口下折,深弧壁,假圈足,口沿一周饰墨彩回纹,内里施松石绿釉。外壁绘荷塘中荷花盛开,莲蓬饱满,三只鹭鸶两立一飞,动静结合,相得益彰,在一众瓷器中耀眼夺目。更重要的是,这位拍了一辈子马屁的内务府管事一眼便看出,它是完全依照太后的喜好烧制的。 因为,这口瓷器非常的女性化,与前几代皇帝所追求的莹素如银,皆兼青彩的精致唯美截然不同。 它地釉的色彩有粉地、藕荷地、明黄地、大红地、浅蓝地、翡翠地、豆青地等种,每一种都柔和得像缕春光。而且它并非完全按照画样烧制,太后生平酷爱花卉,可它上面的纹饰不是选取单一的花卉,而是由花和动物融合成更加充盈和饱满的主题。 最重要的是,它浓艳华丽得有点俗气,虽色泽绚丽,但看多了,难免会觉得饱了,撑了,目光在上面多流连一刻都是厌烦。 看似是一口瓷器,实则却像是一个花枝招展衣着繁琐的女人。 瓷器是人审美的表达,也是这个人本身。 所以,当老太后满眼放光地注视着这口荷塘鹭鸶纹缸时,内务府总管一点也不意外,他也知道,一个全新的审美的时代到来了,它由宫廷而起,将在全国上下掀起一股浪潮,直至下一个时代的来临。 这股浪的开始于一个叫做章氏窑厂的地方,它将借助太后的手,把自己推向辉煌的巅峰。 吴老汉没有来看押送的队伍,此时,他完全沉浸在另外一件事情里,怎么都无法将它的前因后果捋清楚:刘铮连夜携妻带子走了,就在押送大军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一家几口带着行囊离开了村子,只留下几间空空如也的房子。 其实一月前吴老汉就觉得奇怪来着,刘铮送走了老父亲后,并没有着手拆房盖房,吴老汉问起此事,他就用天气不好来搪塞。可是如此过了大半个月,阴雨早已经停了,刘家却还没有要盖新房的迹象,倒是刘铮的小儿子无意间说漏了嘴,说什么他们一家要到镇江府去,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吴老汉听到此话,赶紧找刘铮询问,还问他是不是准备马上去接刘老头儿回来一起走。可刘铮却冲他满不在乎地笑笑,“叔,小孩子家家说的话你也能信呢?我爹在这儿,我们一家能到哪里去?” 吴老汉自是信了,以为那不过是小孩儿说的玩笑话,倒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是现在,看到人去房空的场景,吴老汉忽然觉得刘铮的那个笑特别渗人。他是在蒙自己啊,他还没有收拾妥当,怕自己去普济堂找刘老头儿,把实情全部说出来。更怕刘老头儿回来闹他,让他在乡里乡亲间失了颜面,指责他是个不孝子。 他刘铮能做得出来,却无法承受那一只只戳着他脊梁骨的手指。 “畜生。” 吴老汉忿忿啐了一口,当即便决定要到普济堂去,他不忍心老友还被蒙在鼓里,还在到处对人说自己的儿子是全村最孝顺的那个大孝子。 傍晚时分的普济堂显得尤为安闲,虽然夕阳的光被上方的浓烟挡住了,但有饭可食、有衣可穿、有榻能眠的日子在这个世道已算是奢侈。 每个人脸上都笑呵呵的,行动不便的老人还有专门的小厮照顾,吴老汉觉得刘铮倒是没有骗人:在这里过活,至少比在家中舒服得多。 如此想着,他心里忽然多了些许安慰,与其让刘老头儿跟着他那混账儿子疲于奔波,倒不如让他在此处安度晚年得好,只是,今天将实情告知,不知他会是怎样的一个反应?当然是会生上几天闷气的,毕竟他被自己的儿子抛弃了,但生气过后,路还能走下去,因为普济堂对于他这种孤寡老头子而言,已经是一个最好的归处。 吴老汉叹了口气,转头揪住一个小厮问道,“请问这位小兄弟,可知一月前被刘铮送过来的刘家老汉住在哪里?” “刘铮他爹,腿脚不好的那位?”那小厮语气十分客气,说出的话却让吴老汉两腿发软,像是踩在棉花团上一般,“他老人家生前就住在那间屋子,您移步过去便是。” 说完,他手朝后院左手边第二间厢房一指,便又低头敛眉地做事去了。 第四章 杯碗 吴老汉觉得刘老头的那两条坏腿长在了自己身上,因为他忽然走不稳了,脚下拌蒜,来到刘老头生前居住的那间厢房时,已是匍匐在地,是被一个眼明手快的小厮搀扶着进屋的。 刘老头儿腿脚不好,需人伺候,所以普济堂僻了间单房给他住。现在这间屋子里还未住人,因为按照普济堂的规矩,人死后房子要空七日,然后才能给别人用。 七日,刘老头儿头七未过,他辛苦养了一辈子的孩子就丢下他走了。 想到这一桩,吴老汉捏紧了拳头,扑向前方那张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床榻,痛哭起来,口中更是将刘铮祖宗十八辈骂了一遍,直到反应过来连刘老头儿也一并骂进去了,他才止住嚎啕,看向一直站在旁边好言相劝的小厮,哽咽着问了一句,“他是怎么去的?” 小厮叹了一声,“五天前的晚上,刘伯忽觉身体不适,把晚上吃的东西全数吐了出来。大夫过来时,刘伯已经开始抽搐了,大夫说治不了,于是我们就去禀告了管事的,不多久,管事的就派人把刘伯接走了。” 吴老汉愣了一愣,“管事的?他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也是我们家老爷慈悲,但凡普济堂的人,外头请的大夫治不好,那就要交给家里的大夫。您老知道吧,咱们老爷的大夫那可是宫里派下来的御医,能包治天下百病,若连他老人家都看不好呢,那就是行将就木,无药可医了。”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声,“很不幸,刘伯就是这后一种,所以管事的将他接走后,就没有再送回来。” 吴老汉还是不解,“可是他有家人啊,他病死了,你们都不去知照一声的吗?” 小厮抓着下颌苦笑,“感情您还不知道呢,刘铮把他爹送过来时,就说了,他们一家子要远行,从此不再回来,所以刘伯的生老病死便一概管不了,全权交于咱们普济堂处理。当时我们不乐意收,因为咱们普济堂建立的目的就是尊老,现在刘铮一家子弃老,不是反其道而为之吗。可是这事不知怎地传到老爷耳朵里,老爷听闻便说,这刘铮能做出此等不不孝的事,若将刘伯交到他手上,说不定半路被他遗弃在荒野也未可知,所以还不如将老头儿收进普济堂,颐养天年。” 说到此处,他摇了摇头,“可惜呀,人命天定,刘伯他在咱们这没享上几日福,便去了,现在我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也不好受,不过老伯,您也要多保重自己,切莫伤心又伤身啊。” “他你们把他安置在何处了?我与他一场老友,连最后一面都未见上,总归是要去送一送的。”吴老汉声音颤了几颤,又滚下两行泪来。 刘老头的尸身还未安葬,就停放在山间的义庄中。吴老汉站在义庄门口,借着头顶的几颗疏星,看清楚最里面的一口棺材上用白灰写着一个“刘”字,不禁胸口一紧,再加上一阵山风刮过,将山壁上的草木吹得飒飒作响,便更有野风荒草暝萧萧之感。 他抱紧了手中的羊毛毡,这是刘老头生前最珍爱的一件物品,死后应该也是希望它覆在那双僵硬的老腿上的。虽然,他生前并不知道,这羊毛毡并非刘铮花重金从外域商人那里买来的,而是在章家扔掉的物件中捡回来的,章家家大业大,尤其是章生一用的东西,丢弃不用的都像新的,所以刘铮用他的羊毛毡借花献佛,给自己赚了个好名声。 吴老汉冲身后的小厮拱了拱手,“劳烦小兄弟,老朽想和老朋友单独待一会儿,说几句话。” 那小厮识相地点点头,“那我先到别处讨杯酒,您老一会儿出来,招呼一声便是。” 小厮离开了,吴老汉朝刘老头儿的棺材走去,一路走眼泪一路流,风更紧了,将不远处窑厂烟囱里冒出的火星带过来了几点,在他前面轻歌曼舞地飘着,就像在为他引路一般。 “老哥儿,兄弟我来看你了,”他在棺材前站定,手摸向前面冰冷的棺面,口中喃喃,“今天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上,就把就把你的毡子给你带来了。” 他顿了一下,脸上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刘铮他他他很好,只是这孩子事多缠身,所以便先央我过来,你莫怪他。” 话到此,已是一个字也再难说出口,吴老汉又朝前进了一步,犹豫了片刻后,闭上眼睛用力将棺材板一推,把手中的羊毛毡从那条缝隙中塞了进去。 “带着它上路吧,黄泉路上虽孤苦,但至少不会受冻。” 说完,他又将棺材板朝外一拉,想将它阖上,可是那块板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兀自扯了半天,它竟纹丝不动,所以便不得不张开眼睛,朝棺材板瞅了一眼。 本来,吴老汉的目光是想极力避开棺材中的那具尸身的,他不怕,但是老友死时的惨状会让他心似刀绞,不能自拔。可是越不想看,一对眼珠子就越是要和自己作对似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朝那口棺材里瞟了一下子。 可就这么一下子,吴老汉却觉得浑身的汗毛都乍起来了,头皮酥得快要化掉了,冷气嗖嗖朝里倒灌着。 他看到了一只杯碗,白釉粉彩鹤莲纹,白色清新,绿色亮翠,在月光下泛起一弧青光,很是扎眼。可若说它是刘老头的陪葬品那就未免喧宾夺主了,因为棺材中除了这只杯碗外,什么都没有,就仿佛它才是棺材的主人一般。 一只瓷碗,放在刘老头的棺材中,这是为什么?吴老汉想不明白,不过下一刻,他脑中却灵光一闪,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他转过身,看着摆在旁边的其余几口棺材,慢慢吸进一口凉气,决绝地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只走了过去。 第五章 伺候 “刺啦刺啦刺啦”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吴老汉将那几口棺材一一推开,然后,他腿脚一软,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匍匐在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他没有猜错,每一口棺材中都盛放着一只瓷器,而每一只瓷器上面,都题写着“大雅斋”三字,同时缀有椭圆形篆字章,竟是专为太后烧制的御用之瓷。 棺材里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可是吴老汉不敢相信,更想不明白,那人为何要将一只只花里胡哨的御瓷装进棺材,来来替换一具具遗体。 那遗体又去了哪里?难道还有他用? 吴老汉坐在地上,任凭一个又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炸成烟花,却无法将那些漫天的亮点串联起来。 “都看到了?” 一个声音从他头顶飘过,吴老汉未反应过来,脑袋点了几下,下一刻,却忽觉得一股冷风砸到头顶,凉得刺骨。他缓缓抬起头,对上了两只眼睛,眼球上映着他自己的脸,像个涂了红漆的木槌。 春红一边将烧好的水倒入茶壶,一边怯怯朝窗户瞅了一眼,对面那间屋子里的哀嚎已经持续了许久,现在,似乎终于止住了,换成了细细的低吟,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听得人心慌不已。 春红光顾着侧耳听那声音,连壶里的水溢了出去都没有察觉,直到水顺着灶台流下,将她的鞋袜都被沾湿了,她才晃过神来,忙将手中的铜壶放到灶台上,从腰间抽出帕子去擦拭鞋面的水印。 灶房的门被推开了,柳婶子从外面进来,看到春红后,一言不发地抓过她的手,手心手背反复看了几次,方才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抬头轻道,“人不行了,今天就由你替上吧。” 春红看着柳婶子身上沾着的点点血迹,红梅似的散满了裙裾,忽然双膝就软了,“啪”得朝下一跪,揪住柳婶子的裤腿,颤声道,“我手脚笨得很,怕伺候不好,倒给您添了麻烦。” 柳婶子慢慢蹲下,抬手托起春红的下巴,脸上多了几分怜惜,“丫头,你别怕,你只要按我说的,别乱看,别瞎摸,沉得住气,就不会像她们几个一样,白丢了性命。” 春红抓住她的胳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婶子,好婶子,你跟我说说,那屋子里到底有什么,我有个准备,心里也就不慌了。” 柳婶子看着那春红尚显稚嫩的脸,心头像被剪子戳了一下,她伸出手,想触一触春红额顶几缕毛绒绒的乱发,可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将手猛地缩了回来。 “那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她站起身,目光落到窗外,小厮们正将一具蒙着白布的尸身从对面的屋子里抬出来,在地上洒下一片如落英一般的血渍,“我刚到章家时,他们就告诉我,那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现在我知道了,那里面,真的什么也没有。” 掌灯时分,春红在几个小厮的引领下,穿过一座座庭院,走过一道道檐廊,终于,在为首的小厮打开一扇乌漆如意门时,她停了下来,看着前面的小厮朝两边撤去,将空空的门洞留给了自己。 前面的院子很大,却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刻着棋盘的石桌和两只石墩子,什么也没有。章家老太爷孤独终老,是章氏兄弟心中永远无法拔除的悔痛,所以二人在老爷子的牌位前立誓,要终身简衣陋食,无论赚了多少银两,都不可行钟鸣鼎食之事。 不过,这规矩虽然立下了,守规矩的却只有章天一一人,或者这么说,在章天一去世之前,兄弟俩都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可是章天一走后,章生一就像是要和他兄长作对似的,把上半辈子没享受过的全部找补了回来。 绫罗绸缎、锦衣玉食,这都不算什么,据说,连章家的猪都是人乳喂大的,吃起来比龙肉都香。而章生一乘坐的辇轿,四十二人才抬得起,轿子里有厅有室,有桌有榻,甚至有一间毛司,方便都不用下轿,穷奢极侈,世间罕闻。 只是,章天一生前住的宅院,现在由章生一住着,这里是章宅里唯一一处维持着原貌的地方,无花无木,无山无池,只有一张棋桌,是章天一生前唯一的喜好,也是兄弟二人闲时的交心之所。点子如点兵,车攻炮轰,你来我往间,生意上的事情便商议定了,章氏窑厂发展壮大的每一步,都与这张棋桌息息相关。 春红站在棋桌旁,听到身后一响,便知院门被小厮们关上了,硕大的院落中,除了她,便是屋里等着她去伺候的那个人章家二老爷章生一。春红深吸了口气,看向前方白墙灰瓦样式简单的屋子,犹豫再三后,终于还是朝它走了过去。 “里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她默默念叨着柳婶子的话,将手中端的铜盆的盆沿攥得更紧了。 “笃笃笃。” 她敲响了屋门,在外面静默等候,若是没有人应声就好了,或许里面的人睡着了,那这次她就能躲过去了。 春红没能如愿,敲门声刚落,她就听到了回应,“进来。” 有些虚弱的声音,里面还透着一丝疲惫,像是对她这样的人厌倦了。正因为此,所以才不拿她们当人看吗? 凄凉的月光淹没了春红瘦弱的身体,将她的灵魂也一并淹没了,她脑中素雪茫茫,已经无法思考。可是手却像被一根线牵住,不听使唤地朝房门移去,轻轻地将它推开了。 最里面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听到门声,便坐了起来,鼻息沉重地哼了一声,伸出一只比女人的还要白嫩的胖手,有气无力地抬起了一根手指,意思是让春红靠近些。 “老爷,我是是来伺候您的”春红看到旁边的有一只还在冒着热气的铜壶,便知那是早就备好的热水,于是想先把水盆加满。 “不急,让我先看看你,”章生一朝旁边歪了歪,露出半个脑袋,一双肿泡眼贪婪地盯着春红尚未长成的身子。 第六章 眼睛 “老爷,还是让奴婢伺候伺候您洗脚吧”春红垂着眼皮嗫嚅,声音颤得几乎听不到。 章生一盯着春红单薄的身子看了一会儿,眼中的贪婪逐渐被一抹森森的寒意取代,他拿起身边的鼻烟壶嗅了一口,却不是章家烧制的“大雅斋”,而是一只孔雀绿釉的青花瓷。其实,他房中所有的摆设,珐琅有之,象牙玉器有之,青花五彩三彩都有之,却唯独没有一件“大雅斋”。 春红当然是不懂的,就算懂,她现在也无心深究,因为章生一忽然发出了一声笑,笑了几声后,又龇着牙抽了几口气,像是牵动了什么痛处似的,“罢了,罢了,现如今,就是你这样低贱的丫头,都敢嫌弃我了。” 章生一脸孔扭曲,鼻翼都因为痛楚在轻轻地抽搐,他冲春红勾了下手指,“你想伺候我,那就过来好好伺候,”说到这里,他龇嘴一笑,“不识好歹的东西,一会儿你便会知,跟了我可比伺候我容易得多了。” 春红没懂他后一句话的意思,她听到章生一不再强要自己,心中顿时松快了不少,于是在将水倒进铜盆后,她试了试水温,便端着盆朝床榻走了过去。 章生一坐在床上,没有着袜,双脚被白布一层层裹着,包了几层,显得比普通人的脚大了一圈。 “春红,记得别乱看,别瞎摸,如此,便可保得性命。” 柳婶子的话猛地钻进了春红的脑袋,她舔了舔嘴唇,将手中的铜盆放下,双膝跪地,把手伸向前去,触上章生一那双比旁人大了一圈的脚。 关注公众号: 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别看,春红,别看 她闭上眼睛,心一横,手摸到缠在他右脚脚腕上的活结,将之扯开,刚想把白布一圈圈拆下,章生一忽然轻呼一声,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登时就扇出了五根清晰的指印。 春红捂着脸叫了一声,垂头看向地面,泪水从脸颊上滴下,在铜盆里砸出几朵涟漪。 “没轻没重的东西,闭着眼,也不怕弄疼了我。”章生一托起春红的脸,肥硕的鼻子凑到她眼前,沉重的气息砸在春红的双颊上,“为什么不敢看?嫌我腌臜?嫌我污了你的眼?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嫌弃我?” 春红泪眼滂沱,“奴婢不敢,奴婢怎么敢嫌弃老爷” “你不嫌弃我,我还嫌弃你,”章生一将春红的下巴掐得更紧了,“就凭你这双卑贱的眼睛,也配看我?剜出来喂我的狗,我都嫌脏。” 春红不解他到底要她做什么,眼睛一时闭也不是张也不是,只能半眯着,愣愣盯着前面那个肥鼻厚唇的男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说剜出来喂我的狗,我都嫌脏,”章生一的声音忽然放低了,嘴角撇出一丝嘲谑,“可是,我没有不让你剜出来。” 春红终于听懂了,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下巴却依然被章生一死扣着,脖子抻得笔直,“老爷老爷你要我的眼睛?” “一双眼睛和一条命比起来,孰轻孰重,你衡量不出吗?”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松了手,将春红甩在一边,仿佛她是一块令他恶心的破抹布。 “老爷要我的眼睛我给老爷便是” “便是”那两个字她说得异常决绝,因为她清晰地记得前面那几个姐姐的模样,她们的脖子被一条深深的口子割开了,血喷得到处都是,可是那伤口却不是匕首造成的,因为它两边的皮肉参差不齐,竟像是被一只锋利的爪子挠出来的。 这么多年来,唯一活着从老爷房中走出来的,便是柳婶子,不是因为她讨得了章生一的欢心,而是因为她运气好。柳婶子进去伺候那日,正值先帝大婚,那天,章氏窑厂烧制的“大雅斋”跟在皇后娘娘的喜轿后,由穿红缎绣花褂子的校尉持着,御前侍卫扈卫左右,两福晋、八命妇和扈从的王公大臣,紧紧跟在后面,连绵数里,轰轰烈烈地被抬进大清门。 大雅斋从那天起走上了巅峰,章生一也是,所以那日,他喝多了些,看见进来伺候的柳婶子,也顺眼了许多。他乐呵呵地坐在床榻上,七分醉三分醒,任凭柳婶子帮自己搓脚,甚至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惊惶。 从那以后,经常有人问柳婶子当夜看到了什么,可是她听到后,总是一声不响,从未对任何人多吐露一个字。那晚的记忆,被她当成了一个噩梦,既然是梦,不如就此忘了,也算是放过自己。 不过,有一次柳婶子她病了,烧得人事不省,春红过去照顾她时,听到她口中不断嘟囔着两个字,“爪子爪子” 春红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今天,在看到章生一包得严严实实的双脚,再联想到死去的姐姐们脖颈上的伤口时,她忽然想通了,所以,才没有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大不了便瞎了,当一辈子瞎子,也好过死在他的脚下。春红幽幽笑了两声,弓起两指,便朝自己的眼眶扎去。 “等等,先帮我洗了脚,再抠去眼珠子也不迟。” 章生一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春红喏喏应着,她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忽然就安定了,于是心一横,便将缠在章生一脚上的布条解了下来。 布条飘落在地,春红看清楚了藏在下面的东西,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嗓子也干得厉害,仿佛烧着一把火。上方的肥脸又笑了,是狰狞如魔鬼的笑容,“洗吧,搓干净,我这双脚,就需要女人软嫩的手来伺候,一日不捏揉,就疼得厉害,快,用你的手去摸它,好好地摸,细细地摸” 春红被抬出来的时候,柳婶子早已在外面等了多时,春红没死,可是,却比死还要惨。她的眼珠子被抠掉了,和眼珠子一齐不见的,还有一条舌头,一只鼻子,和一双柔软的手。 “为什么下这么狠的手?她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柳婶子泣不成声。 “老爷说了,她不光看到了,手也摸到了,鼻子也嗅到了,为了防止她到处乱说,所以,干脆全割了,一了百了。” 第七章 洞 春红出事的第二日,章生一就启程进京了,他的轿辇比护送的队伍快一些,所以每次都是晚一天出发,和那些琳琅满目的瓷器一起到达京城。 赵子迈站在府前,看着前面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鱼贯而过,心中五味杂陈,百端交集。 “将这些钱用在海防上,足以组建一支当今无敌的舰队。”赵安的不知何时从里面走出来,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出一句话后,又转身朝内院走去,“不过想这些都没用,人生在世,若总在这些已成定局的事情上哀叹蹉跎,也是一种懦夫的行径。” 赵安的处世哲学中,从来没有“退避”二字,他不是高洁的大树,而是石缝中的野草,哪怕只有一粒土,一缕光,他都要去争一争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赵安是诚臣,也是劲草,所以从不在“不能”之事上浪费时间。 “明日我要到威海卫去,今天晚上,你陪为父的喝两杯,就当是为我送行了。”赵安在院中站定,头也不回地又加了一句话。 这似乎是他唯一一次与赵安两个人边饮边谈,赵子迈不适应,一点也不适应,所以酒喝得多,话说得少,不出半个时辰,竟已经有了八分醉意。 酒劲上来,看谁似乎都可爱了一点,连平日里敬畏疏离的那个人,也没有那么可怕了。赵子迈看着赵安,他这位为国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大人,即便和儿子两个人吃饭,口中所念叨的,也全是国事。 “早些年,我已经在英吉利订购了四艘炮船,近日就要交付,我给其中两艘起名为“扬威”“超勇”,是不是很威风?可是这远远不够,朝廷虽然每年能拨出四百万白银给我,但我算了算,最多也就能引进二十五艘大型舰” “您告诉它,做您这种人,未见得是好事,所以您宁愿我做个潇洒闲人。”赵子迈打断了他,口中悠悠来了一句后,手中的杯子探过去,眼看要触到赵安的杯沿上,却又折返了回来,被他送到唇边,将里面的清酒一饮而尽。他摇着头浅笑,“什么潇洒闲人,不就是废物吗?养出一个废物,父亲您不觉得丢脸吗?” 赵安左右没有料到赵子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眉心不觉蹙起,“你觉得为父在骗那位姑娘?” “或许不是骗吧,可是父亲您看不上儿子,却是瞒不了人的。”赵子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小时候,您总说阿姊像你,而我像母亲,我当时还想,像母亲多好啊,母亲待人温柔又和气,谁都喜欢她。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您这句话的意思,您根本就是看不上我,温和在您眼中,哪里是优点,相反,它还代表着懦弱,懦弱啊,赵家子孙,怎能懦弱?怎敢懦弱?” 说到这里,见赵安张口想反驳,他使劲摆了几下手,大声笑着道,“父亲,我的父亲大人,您莫要为自己辩解,因为您的眼睛不会骗人,”赵子迈单手撑住下巴,认认真真地盯着赵安的眼睛,声音忽然变得低柔和缓,“包括现在,这双眼睛也在说话,它们说:我生的这个儿子好生怯懦,借着酒劲,才敢把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不满发泄出来。” 他笑微微地看向赵安,没有再发一言,眼中的光比头顶的月华还要纯净。 赵安亦是无言,可被这样的目光洗涤浇灌,他心中却依然像灼着一把烈火,将他烧得心慌不已,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他一辈子都没有这般慌乱过。 好在赵子迈没有支撑太久,他忽然脑袋一沉,重重磕在桌面上,闭上眼沉沉睡去了。 见状,一直站在院外不敢进来的老管家周培轻手轻脚走了进来,看了已经睡着的赵子迈一眼后,敛着气请示,“老爷,少爷睡了,老奴把他搀回房吧,坐久了着凉就不好了。” 赵安的思绪被他打断,眼皮子动了动,回过神来,轻声道,“周培,在你眼中,我是个偏心的父亲吗?” 周培吓了一跳,“老爷的家事,我们这些当奴才的,怎敢妄加议论,再说您贵人事多,一年到头也在家住不了几日” 赵安冷笑,“老头子,你最是个狡猾的,可你不正面回答,就已经算是回答了。” 周培躬下身子,“老爷,您切莫多想,任凭谁家的孩子,那也不可能一碗水端平的,不过既然大小姐她已经不在了,您就不如多放些心思在少爷身上,毕竟,他现在是您唯一的孩子了。” 赵安垂头看向趴在桌子上的赵子迈,他和自己生得很像,从面貌到身材,简直像是一个模子中印出来的,可是自己真的曾对着这张脸,说过他不像自己的话吗?他不太记得了,但子迈是这般说的,那就应该是真的。 他也确实是偏心了吧,否则,不会连周培都看出来了。 可是子瞳的母亲去得早,那时她又总怕自己把对她的爱转移到这个弟弟身上,所以为了安抚她,他难免要做出一副多疼爱她一点的样子来。 真是这样吗?这就是他的苦衷吗? 赵安在心里断然否定了自己的虚伪:不,这并非主因,他和子瞳的母亲是少年夫妻,感情颇深,他在她临终前答应她,要一辈子好好照顾子瞳。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的心确实是更偏向这个女儿的,她骄傲跋扈,坚韧不屈,天塌下来似乎都压不倒她。他很少见到子瞳哭,和踩死一只蚂蚁都要掉眼泪的子迈相比,他明显更欣赏前者的做派。 因为她的这一特质,和自己简直一模一样。 赵安垂下手,冰凉的指头触上赵子迈温热的额头后,心中颤了几颤,眼眶里竟有了几分湿意,“终究,是为父做错了,你极力地在我面前表现,费尽心力将我从困境中救出,其实,是在弥补心里那个永远都填不平的洞。” 第八章 疑 周培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他在赵家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对父子交心,虽然现在赵子迈睡着了,但另一个至少清醒着,只要他愿意稍改一二,赵子迈定然会如久渴之人遇到山泉一般,毫不犹豫地向他飞奔过去的。 “可怜的孩子,早说出来多好” 周培心里默默叨咕一声,转到赵子迈身旁,把他的胳膊架到自己的脖子上将他搀扶起来,“老爷,我先送少爷回去,夜里风有些急了” “父亲,您说我懦弱,可是您不知道,儿子我也是下得去狠手的不过,我是不会告诉您的这件事,会烂在我心里,我死了,就把它带到坟墓里,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赵子迈站都站不住了,摇摇晃晃挂在周培身上,口中却忽然说出一句似是而非的狠话。 “少爷喝多了,莫要瞎说,老奴带您回房。” 不知为何,这话让周培心中莫名慌乱,尤其是看到赵文安缓缓转过头来,一双喜怒不惊的眼睛被惊诧填得满满当当的时候。周培一只手攥紧了赵子迈的肩膀,带着他匆匆朝院外走,可是刚迈出去几步,忽然被一只胳膊拦住了去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赵文安的声音比树杈上的白霜还要冷上几分。 赵子迈哼笑了一声,脑袋却又一次垂下,压在周培的肩膀上,很重。 “老爷,少爷说的是醉话,醉话哪里能当真呢?老爷您还是让老奴将少爷送回房吧,您也早些回房安歇,露重更深,别真的受凉了。” 说完,周培又一次想带着赵子迈逃离这间院落,可是挡在他们身前的手臂还是没有落下,他又哪里敢动。 过了许久,赵文安喉咙中发出一声悲叹,像是浑身的气力都用完了似的,那只平举的手臂也终于徐徐落下,“你先将他送回房,一会儿再来见我,我有些事要嘱咐你。” 简短吩咐后,他便朝屋内走去,周培回头看他时,发现那个似乎永远不会垮掉的背影竟也弯腰曲背,露出了佝偻之态,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年。 酒醒的时候,竟已经日上三竿,赵子迈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依稀记起自己昨晚对赵文安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很激烈的一番言辞,但是具体是什么,他却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喉咙中火辣辣地疼着,他坐起身,“宝田宝田”地叫了几声,那小厮乐颠颠地从门外跑进来,手上端着一只盘子,里面盛着的是黄灿灿的一碟金糕。 “少爷,快尝尝,还热乎着呢。”宝田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仿佛自己捧着的不是金糕,而是一盘金元宝。 赵子迈轻轻喉咙,“我渴,要水。” “喝什么水呀,这金糕是老爷着人送来的,老爷说,他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祥禾斋的金糕,所以他出发去威海卫前,命人去买回来,放在蒸笼里热气烘着,就怕你吃不到这一口热乎的,您快尝尝看,还是不是小时候的味道。” 赵子迈顿时酒意全消:他还记得他小时候爱吃的东西,而这金糕,也是母亲生前最爱的点心。 他捻起一块送进口中,细细咀嚼。没错,酸中透甜,绵里带韧,是小时候的味道,不过,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他知道是什么,所以濡湿了眼角。 “公子,你怎么了?”宝田看到赵子迈眼圈微红,灿烂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没事,”赵子迈揉着眼睛,嘴角也挤出一抹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穆姑娘也爱吃金糕的,你将这些包起来,咱们去看看她,她病了这么多日,也不知现在好些了没有。” “什么穆姑娘,她现在叫龚蘅了,”宝田将金糕用油纸包好,笑容重新在脸上弥散开来,“不过不管她叫什么,口味总归是不会变的。” 周培站在门外,从窗户中观察着赵子迈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他听到赵文安买了金糕给自己时突然而至的惊喜,像氤氲中滑落的一束亮光,将他整个人衬托得英姿勃发,倒有几分老爷年轻时的模样了。 周培心里一疼:这孩子,太渴望得到那一点久求不得的温暖了,所以才喜极生悲,差点滴下泪来,这一点,宝田不明白,他却看得清楚。只是,他昨夜为何要说出那样令人生疑的一番话来,莫说是赵文安,连他都不免将这句话与大小姐的失踪联系在一起。 想到这一层,周培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赵文安昨夜叫他到房里,让他紧盯住赵子迈的一举一动。 “但凡发现了一点可疑的地方,都必须派人禀报于我。”赵文安说这句话时,声音几不可闻,可周培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彷徨和不安。他从未见过赵文安这幅模样,哪怕当时被奸人所害,差点就要被大理寺定罪,他也是安然若素,甚至还趁着难得的闲暇时光,和周培讨论了半日的《金漳兰谱》,准备在庭院中栽种一圃子兰花,以后院中畅饮时,便可以花前赏月月儿明,月下赏花花香浓。 可是现在,这个周培眼中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人,在踟蹰彷徨了半夜后,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要去面对一个他永远都不想面对的真相。 “当时,小少爷只有八岁,而大小姐已经是豆蔻之年,莫说他没有这个能力,就算有,以他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周培一遍遍地劝说,他希望赵文安能放弃,他不想父子之情稍有缓和,便又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赵文安反常地耐着性子,听他一遍遍地说这些车轱辘话,最后,见周培终于说不动了,他才抖动了几下肩膀,凄然一笑,“那口钟,他当时说,是和郑奚明打斗的时候被碰在地上碎掉的,可是你当时可曾看到他的神情了?他太淡定了,那口钟是子瞳最重要的遗物,所以把它弄坏了,他多少应该有点情绪的,害怕、后悔,哪怕是痛快都可以,但是他没有,半点都没有。” 飨桑 第九章 父亲 “老爷,您别忘了大小姐她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凭公子当年的岁数和阅历,怎么可能处理处理一具尸身?”周培仍是不甘心,当年发生的事情他历历在目,那天老爷在府中宴请宾客,酒过三巡,便有仆人来报,说大小姐不见了。全府上下将里里外外寻了个遍,到最后,大小姐没找到,却发现小少爷躺在听雪阁的水井边,不省人事。 “若是少爷做的,他能把人藏在哪儿?当时,咱们可是把京城的驻军都搬出来了,颠过来倒过去地在城中找了几遍,更不消说府中了。再说小少爷当时那个虚弱劲儿,那可不是装出来的,难道他一个八岁的孩子,还能比这几千个身强体壮的大人都厉害?” 赵文安眼中掠过一道微光,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此事事关他的一双儿女,所以哪怕只有一丝存疑之处,他都不可能放过。赵文安沉默了良久,直到第一缕天光从窗缝中灌进来,他才看向已经在打盹的周培,说出一句话来。 “帮我盯紧他,但,在查明真相之前,如果我说我想当一个好父亲,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于伪善。” 穆小午是被赵文安的“父爱”唤醒的,她嗅到了金糕的味道,迷蒙的梦境忽然被一柄长剑劈开了,透进了舒倘的阳光。 梦中,她在一片密林中前行,浑身被潮气包裹着,闷得透不过气来。不知走了多久,不远处终于有出现了一些连绵起伏的暗影,放眼望去,竟是一片废墟。残缺的窗棂、石洞与回廊,它们在这里守候了许久,就是为了等她回来 她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瞪着眼睛盯住上方昏暗的帷帐,看了许久后,忽然耸鼻翼,“什么味道?” “小姐你醒了?”小丫头窝窝的大圆脸挡住了穆小午的视线,一双小却喜庆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梦中密林上方的星星,“我这就去叫老爷。” “别介,”穆小午扯住她的袖子,“那老头儿每次来,都是一副哭丧的模样,好像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可不想看见他。” “老头儿?那是你”爹这个字被窝窝吞下去了,因为穆小午已经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可是还未坐稳,又闷哼一声,重新栽回榻上。她现在腰软脚麻,要非得不自量力,那是要自讨苦吃的。 “小姐你没事吧?”窝窝吓一跳,伸手要去搀扶,却被穆小午挡住了。 “死不了,”她又气又恼,两手撑床重新坐了起来,“奇了怪了,身份变了,我这身体怎生也变成了娇滴滴千金小姐,连平时十分之一的力气都使不出。” “您病着呀,大夫不是说了,您要好生将养一段日子,过段日子就能恢复了,”窝窝说着走到桌边,端了桌上的碟子邹过来,“小姐,这是赵公子送来的点心,您稍进一些,要是觉得身子爽利了,咱们出去见一见他,人家这段时间,已经来了府里三趟了。” 小丫头圆圆的特别像一只糯米团子,所以,在听到穆小午叫她的名字时,赵子迈忍俊不禁,“窝窝?那我能猜出你家其他丫鬟叫什么了,多半是枣泥糕、糖火烧,说不定还有豌豆黄和如意卷?” 他坐了这一会子,见穆小午精神不济,神色也很是郁郁,便想些话来逗她开心。 “公子您真聪明,猜对了一大半,这些名字都是小姐小时候给我们起的,因为她从小就嘴馋,所以干脆把老爷取的那些什么附庸风雅的名字都给改了。所以我们龚家,简直就是一家点心铺子,用老爷的话说那是很上不了台面的。” “胡说,我哪说过这种话,”一直在给穆小午捶背试水温的龚明珠老脸一红,“这些名字起得多好,通俗易懂,接地气,可比我起的那些文绉绉的名字好多了。” 龚明珠骤然失子,本已经心灰意冷,可失踪了十年的小女儿却在此时忽然出现了,自是把这闺女当宝贝一般供着,生怕她凭空长出一对翅膀飞了。可偏穆小午自桑离开后,便虚弱非常,在家将养了半月,方才能下床行走。龚明珠于是更加小心谨慎,不仅四处寻医问药,还派了十余人伺候在穆小午身边照顾,生怕这唯一的女儿再有个三长两短。 来到龚家这段时间,但凡穆小午有个头疼脑热的,龚明珠便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整日战战兢兢,心神不宁,竟也像生了病一般。 脑病。 “穆姑娘,哦不,龚小姐还是对她失踪之前的事情没有记忆?”赵子迈看到这对父女,感到好笑时心中又不免酸楚,想自己的父亲,只是偶尔表达出一丝关怀,他便恨不得将他以前的那些偏心和漠视全部抹掉,不顾一切朝他奔赴过去。可是看看人家龚明珠,贴冷屁股都贴得这般心甘情愿,若非亲眼看到,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女儿奴会是朝堂上那个一身清风傲骨的龚大人。 “小女还是对以前的事记不起来,所以不要叫她龚蘅,还叫她小午就好。”龚明珠听到赵子迈的话,慌忙从穆小午背后朝他摆手,看来这对父女已经为此做过一番争论,而结果是穆小午不同意改回自己的原名。 “被深墙大院束缚住也就罢了,还要被名字束缚住,好生没意思。”穆小午叹了口气,略一思忖后,又看向身后的龚明珠,脸上忽然堆上一抹再乖顺不过的笑容,“爹,我想去绮云轩看看瘸老头子去,许久未见他,心中甚是挂念,也不知他在那里过得怎样。” 龚明珠听到那声“爹”,心里顿时美开了花,但脑袋却是半点也不糊涂的,“你想穆老爷子,我派人去请他老人家过来便是,你放心,我最了解那老哥儿的心思,别的请不动他,但是若我告诉他我买了鸿兴楼的杏花酒,那他是怎样都会过来的。” 飨桑 第十章 查案 龚明珠为感激穆瘸子对女儿的照顾,一开始极力央求他在府中住下的。可穆瘸子偏不同意,说什么自在惯了,受不了高门大院的规矩。所以龚明珠便只好依了这犟老头儿,只将绮云轩附近的田产买了下来,让他可以在那里安身立命。 穆小午对穆瘸子每日打猎垂钓的生活早就向往已久,但迫于身体原因,不得不待在家中。可谁知现在她身体好一些了,龚明珠却又来推三阻四的,所以在听到自己亲爹讲出这样一番话后,她忽然怒从心头起,接过龚明珠递过来的杯子,沾也不沾里面的好容易被他吹温的水,便将它搁在桌上,两道秀挺的长眉在额心处簇成一个死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早知道,还不如不认你这个爹。” 她撂出一句狠话,将龚明珠震得脸色突变,几乎站立不稳,“爹也是为你好。” 这话说得穆小午更来气了,我好不好,是我清楚还是你清楚,她本来想这么反驳,可是忽然看到坐在一旁的赵子迈冲自己摇了摇头,便将这句话收了回来,只气呼呼瞪了龚明珠一眼,不再答话。 “现在天儿暖了,多去外面走动走动,对身体颇有裨益,更何况小午生病的时候,龚大人您不是到仁寿寺替她祈福来着?现在她身体好些了,依我看,也该和您一同到寺中还愿,以示虔诚,您说是不是?”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龚明珠的心坎心上,他低着头思忖半晌,在又一次对上女儿冰霜一般的目光时,终于下定决心,两手一拍,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赵公子这话说得很是,小午这段日子憋坏了,确实也该出去走动走动。” “爹爹最好了。” 话音未落,龚明珠就迎来了对自己的最高嘉奖,奖罚分明,才能进一步调动积极性,这个道理,穆小午很懂。 赵子迈抿嘴偷笑,心想这龚大人以后有的受的,不知要被这皮丫头拿捏成怎样,不过这甜蜜的负担,恐怕是天下任何一位为人父母的,都心甘情愿去承受的。 “龚大人,”赵子迈见时间不早,起身告辞,“今儿有些晚了,后天,不,明天我再来拜访,顺便带小午出门逛逛,不知您意下如何?” 龚明珠头顶的高帽已经戴得稳稳当当,自是不能再拒绝,于是干脆爽利答应,虽然心中还是有些不情愿,表面上却半点也不露出来,只携了穆小午一起送赵子迈出门。可是一行人刚走到院门口,便见一个小厮急慌慌地从外面进来,拱手行礼后,瞥了赵子迈一眼,压低声音道,“老爷,小的有事回禀。” 龚明珠清清嗓子,终于又从女儿奴变成了龚大人,“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就是,不用遮遮掩掩的。” 那小厮不敢违令,只得大声道,“老爷,启铭昨天领了您的吩咐出去后,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一夜未归?这孩子做事一向严谨,断不会不禀报一声就夜不归宿的,”龚明珠的神色也有些慌了,“你们没去章家看过?” “回老爷,启铭的娘最近病了,我便想着他送还瓷器后,顺便回家看看也是有的,所以就没有禀明老爷您,一直拖到今天中午,我见他还未回来,便去他家里找人,谁知,他娘说他昨日未曾到家中来,我这才慌了神,担心他会不会出事了。” 那小厮一口一个“章家”、“瓷器”的,引得赵子迈不由地在一旁追问,“龚大人,这章家可是浮梁章氏窑厂的章家?瓷器难道指的是‘大雅斋’?” 龚明珠面色沉重地点头,“不瞒赵公子,昨日章生一进京后,便差人给老夫送了一套大雅斋茶具,东西是好东西,但我却不敢收。老夫不才,可拿人手短这个道理还是懂的,所以便让下人也就是启铭将茶具给章家送还回去。可是方才您也听到了,那孩子竟然一晚上没回来,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章家在京城的宅院虽不如浮梁的老宅大,却依然很气派,它不像一般的官宅那般气势恢宏,门楣牌匾上就压人一头,但是在不显山不露水的大门后面,却有另一番奢华,虽然这每一处极力凸显的奢华上面,都沾染上了暴发户独有的庸俗和土气。 赵子迈看着屋子里堆得满满当当的黄花梨家具和精巧摆件,由衷地觉得章生一也不容易,竟然能这般善于利用空间,把每一个角落都占用上。 可是这么多繁杂的装饰中,却独没有章氏窑厂的“大雅斋”,明明这种章家生产的瓷器,才是现在市面上最抢手也定价最高的陈设品,难道他章生一也和许多人一样,干一行恨一行,看见自家生产的“大雅斋”就要犯恶心? 还未容他细想,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赵子迈感觉身后的阳光被一片暗影遮住,于是赶紧回头,冲那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搀扶着的大胖子略一拱手,唤了一声“章先生”。 章生一是个商人,只略识得几个大字,按说是当不起“先生”这一称呼的。可是他第一次进宫时,老太后便唤他做章先生,对他礼遇有加,所以从此之后,无论规格再高的官员,见了他章生一,都得叫一声“先生”以示尊敬。 这是赵子迈第一次见到章生一,他和传闻中的一样,是个身材高大面色苍白的大胖子,一双绿豆小眼,镶嵌在玉盘似的大脸上,若非闪动着精明的光,否则是很难被发现的。脖子胖得和脸连成了一线,上面叠着几层肥厚的下巴,就像戴着一个厚厚的围脖。 “赵赵大人,没想到您亲自莅临寒舍,实在是令敝庐蓬荜生辉” “寒舍”、“敝庐”,赵子迈觉得那些黄花梨家具和各色摆设应该当场就气得七窍生烟,化成灰烬以示抗议。 他咧嘴一笑,“章先生客气了,我到贵府来,是为了调查一起案子。” 飨桑 第十一章 撞邪 章生一一怔,“案子?在下昨日才到京城,难道这就惹上官司了?” “章先生昨日一到京城,就给龚大人送了一套大雅斋的茶具,”赵子迈垂下眼皮,嘴角涌上一抹笑,“倒是分秒必争。” 章生一又是一愣,绿豆小眼挤弄几下,然后似是忽然回过神来,谀媚一笑道,“赵大人是误会我了,在下送茶具给龚大人,绝不是有事相托,而着实是因为对龚大人仰慕已久。对了,龚大人写得那几首自叙诗,抚今追昔,诗如泉涌” “章先生,我今日并不是为此事兴师问罪来了,”赵子迈见章生一努力地朝外蹦着四字成语,便不想为难他也为难自己,于是抬手打断他的话,“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龚大人昨日差人将您送的茶具退了回来,不知先生可否知晓?” 章生一做捶胸顿足状,“自是知道的,看来龚大人也误会我了,我就说嘛,应该亲自上门去拜访他老人家,他们非得怕礼数不周,让我先送一套瓷器过去” “送还茶具的小厮却没有再回到龚府。”说完这句话,赵子迈仔细观察章生一的神色,可是除了惊诧之外,那张圆脸上并未出现一丝一毫的心虚。 “那孩子去了哪?”过了半晌,章生一终于大声问了一句,却不是问赵子迈,而是问一直搀扶住他的两个小厮。 “小的们请示老爷后,便把瓷器收下,也将那小哥儿送到门外了,至于他后来去了哪儿,咱们又怎会知道?”两个小厮虽受了惊,说出的话倒是丝毫没有破绽。 “你们确定看着他离开了?他可是龚府的人,若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向龚大人交代?”章生一捏住两个小厮的手腕,还是急得腿脚都站不稳。 “小的们哪里敢对老爷和官爷撒谎,那小哥千真万确喝了杯茶就走了,老爷不信,可以问问其他人去。”小厮们委屈得快哭了,年纪稍小的那个,眼泪更是已经在眼眶中打转,看起来怪可怜的。 “想来他们也不敢在先生面前说谎,还是莫要再为难他们两个了,”赵子迈看似在替两人求情,说到一半却话锋一转,“不过龚大人亲自委托的事情,小吏也不敢怠慢,龚大人总担心启铭不小心将瓷器碰坏了,这才畏罪逃了,而您碍于情面,又不好意思说,所以” 章生一小眼一眯,满脸的谄媚忽然隐去了一点,“赵大人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便是。” “我想看看那套瓷器,那套您未送出去的大雅斋。” 看到那套茶具的时候,赵子迈脑海中忽然就映出了那个女人的模样。 粉彩描绘的牡丹、梅花和雀鸟,口沿青花卷草纹一周,这一套茶具,简直就像她常穿的那件粉缎绣袍,本已有些俗气,又偏生要配上镶满了珠珞的冠冕,再于万花丛中一站,虽满身的宝气珠光,却未免太过繁杂。 赵子迈在欧罗巴游学时,看到被装饰得琳琅满目的圣诞树,便常常会想起她,可是这个大不敬的念头,在看到这套大雅斋的茶具时,却又一次不合时宜地从他记忆深处飘浮了上来,在脑海中反复回荡,久久不愿沉溺下去。 “赵大人您看,这就是昨日被龚大人退回来的那套大雅斋,这一套可是咱们老爷的珍藏,和老佛爷书房放的那套一同烧制出来的,颜色只稍逊一点,但也是世间难得的精品了。老佛爷对咱们烧得这套茶具可是赞不绝口,说它颜色浓艳,曲线动人” 小厮将那一整套杯壶盘盏全部取出来,一一在赵子迈面前摆放好,做出及其专业的姿态地为他介绍。可赵子迈的耳朵像被两扇铁门堵上了,那小厮说的每一个字,撞上去之后便被弹飞了出来,没有一个能落进他的脑袋中。 一团白雾在赵子迈的脑海中蒸腾着,云蒸霞蔚,仿若山谷中缓缓上升的水汽。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开始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了,眼睛依然是能看见的,那三张脸在他前面晃悠着,中间那张肥头大耳的自然是章生一,可是,纵然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身体里有些地方被堵上了,堵得死死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回来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他本想趁着龚家小厮失踪一事,把这个传闻中与朝廷命官多有来往的章生一调查一番,可是没想到,竟然在章宅中撞了邪。赵子迈屏气凝神,想找出身体被冻结住的原因,可这次偏和别次不同,他无法挣脱,却也看不到生魂生前的记忆,只能感受到一股绝望至极的情绪,从头顶一直流向脚底,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 没来由的,脊梁骨猛地一疼,像被一只尖尖的指甲刮了一下。赵子迈浑身一紧,张嘴想叫,却感觉两片嘴唇也被黏住了,根本发不出声。 可是,就在浑身的汗毛都乍起的一瞬间,他看到了,看到了一张又干又黄的脸,就像一只皱了皮的老柿子似的,从前面的茶壶上一闪而过,只留下两道阴冷的目光,直透他的心胸,久久不散。 他打了个激灵,感觉全身的毛孔都能呼吸了,可是手腕却仍是凉的,垂头看时,才发现章生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只比女人还要白嫩的胖手握住了他的腕部。 章生一的拇指上戴着一只玉韘,羊首状,独山玉所制,器身光洁,呈灰白色,看起来不甚起眼。 “赵公子,你还好吧?”他沉声询问,小眼睛中闪着赵子迈看不懂的光。 “无事,大雅斋果然名不虚传,看到它,感觉魂灵都要被吸走了似的。”赵子迈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方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发现章生一的手依然握在自己的腕上,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章先生”赵子迈的目光又一次落在章生一拇指上套着的玉韘上,“事情已经办妥,我得去向龚大人复命了。” 第十二章 尾随 章生一手一抖,仿佛才注意到自己不妥的举动似的,飞快将手松开了。可赵子迈看得明白,这一抓一松都绝非无心,而是刻意为之。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异常,所以才抓握住他的手腕,而大雅斋上的那个鬼影,也因为章生一的这个举动一闪而逝。 章生一大拇指上套着的玉韘和他的喜好全然不符,灰白色,又一点都不透亮,低调内敛,怎能入得了章生一的一双俗眼?可是,它却偏被他戴在最起眼的地方。 “羊首玉韘,看成色和样式,应该是千年以前的老物件了。” 章生一抿嘴微笑,“不愧是赵家公子,识货,这玉扳指出自一座春秋时期的古墓,说老,确实是很老了,”说完,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赵子迈一眼,“赵公子方才说要去向龚大人复命” “章先生,告辞。” 赵子迈听出章生一话里的意思,识趣地拱手告别,目光却又在那套茶具上停留了片刻,方才在两个小厮的陪同下转身出了房门。 他知道身后这爿宅院和宅院的主人,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大秘密,而章生一急着送客,就是不想被他发现自己的秘密。但是现在还不是良机,若打草惊蛇,可能会永远都不能将那个秘密挖出来。父亲前晚说什么来着,章生一每年都要随大雅斋一起入京,为太后庆生只是其一,他来京城的另一重目的,是为了疏通关系,打点要员,让大雅斋永远在太后的寿宴上占据最瞩目的位置。 “章生一的手伸得很长,远超你表面上能看到的,若是能抓住他的错处,必能连根带泥,挖出一长串贪官污吏。” 赵文安说这句话时,他本来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还是记下了,所以昨日得知龚府的小厮失踪,便自告奋勇,揽下了这件桩本无需亲自出马的差事。 晚风吹来,不仅没有带来一丝寒冷,反而将融融的暖意带到赵子迈的领口,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地早,连墙那端的玉兰都已经迎风绽放,在头顶结成一张白色的网,被风一吹,接连掉下好几枝花骨朵,砸在他的肩头。 可纵使美景动人,春风拂面,却无法令他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平静,相反,一直潜伏在心里的寒意更重了,扑向五脏六腑,将他整个身子冰得又僵又紧。 赵子迈停下脚步,僵着脖颈慢慢回头:黑漆漆的一条胡同,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既然无人,为何会有脚步声呢? 从他走出章宅,那声音就一直跟在后头,不紧不慢,不远不近,轻盈不拖沓,仿佛跟定了他似的。赵子迈本就有些紧张,在看不到后面那个“跟踪者”的时候,心头更是惶惶,不觉将手伸进袖中的口袋,将里面的五枚铜板掏了出来。 这是穆小午送给他的五帝钱,让他做防身之用的,这五枚钱币,他后来看清楚了,是秦半两、汉五铢、开元通宝、宋元通宝和永乐通宝,俗称大五帝币,而不是随处可见的小五帝钱。因汇聚了千百年的天、地、人之气,故有化煞辟邪之功。 可是纵然抓着这样神通的五枚钱币,赵子迈手心里还是泌出了汗水,因为就在犹疑的这一个瞬间,他听到那串细微的脚步声已经贴着墙角过去了,来到了他的身前。 “沙沙”的声音骤然消失,那东西就在某个地方,他看不到它,它却对他志在必得,否则,也不会从章宅一路跟到这里来。 黑夜将胡同的宁静清幽全部消融掉,只留下一团朦朦胧胧的黑。他眼前,只剩下了没有尽头的夜色和一双隐藏在暗处紧盯住自己的眼睛,若不是手心里那五枚钱币仅有的一点冰冷坚硬的触感,赵子迈觉得自己几乎要迷失在在这条并不曲折也并不宽敞的胡同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混乱的脑子冷静下来。可是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在前面一闪而过,他身体一僵,再瞪大眼睛望过去,却已是寻它不着。 不过已经无关紧要了,那一瞬间的凝视已经在他心中烙上了一个深刻的印迹,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是一张脸,一张黄得像杏子干得像树皮似的脸。脸上嵌着一对同样快要枯萎掉的眼珠子,就是这双眼睛,不动声色地瞅了他一眼,又迅速滑开了,重新隐没进黑暗中。 不过,那双眼睛里面承载的种种却已经被赵子迈准确无误地窥伺到了:是仇恨,是邪恶,对了,还有沉淀在下面的,那最为深刻的痛苦。 痛苦和仇恨,是谁造就了谁?还是彼此成就,越涨越高?赵子迈倾向于后者,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融杂了这么多痛苦和仇恨的眼神。它经历了什么?忍受了什么?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迎面扑来一阵风,带着股焦臭的气息,赵子迈闪身躲避,旋过身子时,只觉那股阴风直扑他身旁一座大门外的门墩而去。门墩上面雕着只青石刻制的石狮,怒目圆睁,鬃毛乍起,威风凛凛,可是望向它时,赵子迈却觉得它和旁边另外一只石狮有些许不同。 清冷的月华从它头顶浇下,它全身上下泛着白惨惨的光,竟不像石头,而像是瓷器。 可是另外一只狮子分明还是灰白色,即便沐浴着月色,也没有给自己增添分毫光彩。 “噼啪。” 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脆响,是从那只已经变成了瓷器的石狮子身上发出来的,它双目间出现了一条裂纹,正在飞速蔓延,很快,便布满了全身,锯齿状的裂纹透着暗红色诡谲的光,仿佛伤口中渗出来的血液。 “小心,邪祟要出来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紧接着,赵子迈的手腕被一只黑魆魆的老手抓住,猛地朝前一挥后,手心里的五帝钱便朝那只石狮子飞了过去,砸在它即将要四分五裂的身体上,溅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埃。 飨桑 第十三章 融合 赵子迈怔了一下,眼睁睁看着石狮子在自己面前裂成无数碎片,可只是转瞬之间,这些细小的碎片便被五枚直飞过去的钱币环绕在中间,碎片不仅飞溅不出,反而重新合体,又组成一只泛着青光的瓷狮子。 “许久未绣魂,手早就痒痒了,索性就从你下手吧。” 穆瘸子轻喝一声,手中的铜针应声飞去,穿过瓷狮子的眉心,毫无阻碍地通过它的身体,又从它的尾巴尖儿上冲了出来,重新回到他粗糙的掌心。白线上拖着一个透明的影子,敛目低眉,形容枯槁,看模样,正是赵子迈在茶具上看到的那道鬼影。 “那套茶具果然有问题。”他喃喃低语。 “茶具?章生一送给我龚老哥的茶具?”穆瘸子将铜针捏在指间,目光落在白线尾端那只透明的影子上,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笑,“赵公子,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老当益壮,是不是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赵子迈很了解穆瘸子的半吊子功夫,所以知道能被他轻易绣到的魂魄,也必定不是什么厉鬼恶鬼,可是以他的性子,又怎会驳人颜面,所以便竖起一只大拇指表示赞赏,见穆瘸子喜上眉梢,才将话头却转到另外一件事情上来。 “前辈怎会到这里来?” 穆瘸子嘿嘿一笑,指了指腰间绑着的一只毛色鲜艳的野鸡,“我今儿打了两只野鸡,便想拿一只去龚家给我们家小午补身子,这只给你送过去,谁知小午说你今日要到章家去,所以我便来这里找公子你了。” 听了这话,赵子迈倒有些纳罕,“前辈什么时候对晚辈这般关心了?” 穆瘸子还没从绣到魂的兴奋劲儿中回过味儿来,只漫不经心答道,“我也是受人所托。” 心头像被一只小手拨弄了一下,赵子迈问得小心翼翼,“受谁人所托?” “明知故问,它临走前要我多照顾你,还要我帮忙寻找你缺失的那一角魂魄,”穆瘸子瞥他一眼,口中默念了个决,将铜针抛出送走魂魄,这才端起一副正经模样,“赵公子,你怎么看?” 赵子迈正因为它关心自己欣喜不已,便随口接了一句,“什么怎么看?” 穆瘸子皱着稀疏的眉毛,竖起两根指头,“桑和小午,他们真的只是单纯的寄生关系吗?” 听到这句话,赵子迈游离在身体外各种飘飘欲仙的念头终于归位了,他盯住穆瘸子,“前辈在怀疑什么?” 穆瘸子轻捋长须,“老夫做这一行也做了半辈子了,邪祟夺舍之事见得多了,可是从未见到两个魂魄同居一体,还能和平相处互通有无的,此乃其一。其二嘛,小午在桑离开之后,身子一直不好,这种情况倒也常见,但顶多歇个三五日也就能康复了,可我今天去见她,发现她还懒懒的,就觉得不大对劲,于是,我就用铜针试了试她。” “试什么?” 穆瘸子脸上愈发添了一抹得意之色,“赵公子,你可不要小瞧了这枚铜针,它可是百年前的一位高人传下来的” 赵子迈扯住穆瘸子准备手舞足蹈大谈特谈的手臂,“前辈,您到底试出了什么?” “哦?哦,”穆瘸子被扯回正路,接着道,“铜针能绣魂,自然也能试出这人的三魂六魄是否齐全,所以,我便趁着小午不备,让铜针在她身体里兜了一圈。”说到这里,穆瘸子眼睛亮了,“公子,你猜怎么着,这丫头的魂儿,果然缺了一角,不齐全。” 赵子迈大吃一惊,“缺了一角魂儿,那岂不是和我一样?可穆姑娘,她怎么会” “她和它分开后,就这般模样了,公子你觉得是为什么。” 赵子迈喃喃着摇头,“它带走了她的魂魄?它为何要这么做?不,它虽悍戾,但一向言而有信,绝不是这种宵小之辈。” “我也觉得它不是,”穆瘸子嗤笑一声,“它已经被修复,法力无边,想做什么不能做在明面,又何必行此等鬼蜮伎俩?所以我推断,小午那一缕魂是被它无意中带走的,这件事,不仅小午不知,连桑自己都不知道。” 听了这番话,赵子迈愈发迷惑了,“怎么会?一个魂魄怎么可能将另一个魂魄卷走一角?” 穆瘸子哂笑,“公子从小在富贵窝中长大,一定没有亲手做过饭,打个比方,当将两个鸡蛋磕入碗中,尚未打散时,那两枚蛋黄自然是分得开的,可是,当用筷子在碗中搅拌几下,那还能将完整的两颗蛋黄分出来吗?” “前辈的意思是,他们两个的魂魄已经相溶了一部分?”赵子迈领会了穆瘸子的意思,心中却更加惊诧,“所以它的性子变了,一开始有些呆呆的,后来便越来越像个人了,竟也是这个原因。只是,不同的魂魄怎么可能相溶?就好比鸡蛋和石头,你再怎么搅拌,也是不可能融为一体的。” “公子说得对,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所以才百思不得其解,来找你商量,不过看你这幅呆呆傻傻的样子,找你商量也是白商量。” 穆瘸子说的没错,因为赵子迈现在的脸用呆傻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眼中无光,嘴唇微翕,皆因为他脑海中被一个荒诞的、自私的念头占得满满当当:合二为一多好,永远不分开多好。 “公子?公子?”穆瘸子又一次不合时宜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方才说那瓷器有问题,是怎么回事?” “瓷器,对,瓷器,”赵子迈终于将目光移到脚边的那只石狮子上,现在,它已经褪去了满身的青光,重新变成了一块笨重的石头,看起来蠢笨且憨厚,再没了方才凌厉的模样,“前辈,你方才绣的魂灵,附在章生一送给龚大人的大雅斋茶具上,我现在怀疑,龚家小厮的失踪,也和这件事有关。” “生魂,瓷器,”穆瘸子抚着胡子嘿嘿一笑,“倒是有点意思。” 显然又是在卖关子,赵子迈于是上前一步,“前辈可是想起了什么?” “祭窑,公子可曾听过祭窑的传说?” 第十四章 传说 相传在西梁大观年间,梁王要烧制新瓷。 有人问皇上对釉色有何要求,当时正值雨过天晴,玉宇澄清,皇帝抬头望天后,遂大笔一挥:“雨过天晴云,千峰碧波翠色来。” 雨后初霁,碧空如洗,绿是绿,青是青,纯净非常,这,就是皇帝要的瓷器。 圣旨传到当时名扬天下的瓷都——汝州郡,可接连两任瓷官都没烧出这种“天青色”,遂均被斩首。官府于是把这桩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交给了窑匠余和,命他限期烧出新瓷,违时立斩。 余和尽管擅长烧瓷,但对这种凭空想象出来的瓷器也是一筹莫展,连烧两窑,均未成功,所以终日郁郁,以为自己也要如前两任瓷官一般,命不久矣,身首异处。 余和膝下有一幼女,名唤余樱,时年七岁,见父亲闷闷不乐,便问其原因。余和如实相告,说我已烧两窑未成,再烧不好就要被斩首了。余樱于是问,有何法可烧成?余和答:“民间传说有活人入窑即可,但我作为瓷官,怎忍心害百姓。” 余樱暗记心中,等烧到第三窑时,乘父亲不备,一跃跳入窑,以身祭窑。 据说,女孩跳进窑洞中后,熊熊烈火中飞出一只金凤凰,迎着青天飞去。而那一窑所出产的瓷器,视之如碧峰翠色,有似玉非玉之美。可若迎光细看,便会发现釉中多布红晕,有的如晨日出海,有的似夕阳晚霞,有的似雨过天晴,有的如长虹悬空。不是别的,却是少女的血肉之躯。 后世人皆传,由于新瓷乃女童余樱的灵魂所化,所以制成的器皿用来盛装食物、酒、茶等,味道分外鲜美。制成铠甲的护心境,轻盈坚硬,刀枪不入。甚至置一瓷片于室中,居然能镇妖辟邪。 “避什么邪?招邪还差不多,”讲完故事,穆瘸子嗤声一笑,“余和因此窑加官进爵富甲一方,甚至一度做到了节度使的位置上,而他的女儿却幼年殒命,葬身火海。可以说,余和是踩踏着自己女儿的尸体爬上高位的,赵公子,你说,夜半无人之时,余和看着余樱的肉身化成的瓷器,会不会心虚?” “伤心悔恨或许会有,为何要心虚呢?”赵子迈有些不解。 穆瘸子挺直胸背,将脸颊上从来不安分的两坨肉耷拉下来,两只手指夹住胡须轻轻一捋,面带愁苦道,“民间传说有活人入窑即可,但我作为瓷官,怎忍心害百姓。” 说完此话,他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原貌,抓了抓腮帮,接着道,“赵公子,你说,余和对余樱诉苦时是不是做出了这幅苦闷至极的模样,而他那只有七岁的小女儿见父亲宁愿自己去送死,也不忍心伤害百姓,一定又心疼又心酸,所以,她才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以身祭窑,还肉于父,”赵子迈似笑非笑,“前辈觉得余和是故意将这番苦闷之词说给女儿听的?” “七岁的小姑娘,你若不想要她担心,大可以安慰,再不济,随便说些什么将她骗过去也行,为何要在一个心智都没长全的孩子面前诉苦,说他不是故意的我都不信,嘁。”穆瘸子以一个不满的感叹和白眼作为自己的陈词总结,他那一对眼珠子翻得太狠,被月光一映,像两块白卵石,很是吓人。 赵子迈却没有被他那两颗眼珠子吓到,他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脸色晦暗不明,让人看不懂。过了许久,他终于发出一声轻笑,笑容里却没有半分暖意,“这世间的父母与孩子的关系,不是你欠他,就是他欠你,要想做到互不相欠,比上天还难。可独独这种关系,是骨血里带着的,无法选择,也切割不断,前辈,你说要是投胎没投对,是不是很可悲?” 穆瘸子啧啧几声,终于把那对白眼收回来了,“我说这位赵家公子,若连你都不会投胎,那这世上就没人能活了,”他说着照自己的干巴面皮上拍了几下,“你看看我们这些人,为了能吃顿饱饭,四处奔波游历,你是没吃过我们这种苦,若是吃过,你便不会再这般这般” 赵子迈一笑,“前辈想说晚辈矫情,身在福中不知福,或许吧,只是我吃过的苦和前辈吃过的苦,虽不是同一种滋味儿,但却是一样的透骨酸心。” “你说的也对,都是苦,哪分什么轻重”穆瘸子忽然想起以前,他和小午为了抢一碗薄粥,在破庙中打了一百多个来回,日子是苦的,可是每每想起,嘴角却是带着笑的。 穆瘸子抓抓头顶,他本就不会安慰人,偏面对的又是个比他高上一头的大男人,便更不知要说出什么话来安抚,好在赵子迈也没打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清了清嗓子,眉尖一挑,“前辈,难道您怀疑章氏窑厂也用活人祭窑?” 穆瘸子见话头回到他的本职上来,轻舒了一口气,道,“那只是传说,我随口提一嘴罢了,咱们现在知道的,就是那套茶具上面附着着一个生魂,公子,你说,是不是那章生一故意要谋害我那龚老哥。” 赵子迈轻轻摇头,“不见得,龚大人官拜督粮道,掌督运漕粮,官不算大,却手握实权,与二品大员的职务相当。且章生一与龚大人无冤无仇,他巴结还来不及,又怎会故意害他?而且方才我在章府,被生魂迷惑,章生一发现之后便出手相救对了,他拇指上那只羊首玉韘,倒是个能辟邪的奇物,那玉韘碰到我,生魂便慑怯了,显然是畏惧玉韘的威力。” “玉韘本就是凶物,扣住弓弦,骑射拉弓用的。哎,对了,它就和大神仙一样,只不过,刀是杀人之器,韘则是辅助杀人之器物。章生一将这样一件凶器戴在身上,恐怕,”他嘿嘿一笑,“恐怕是因为受够了冤魂侵扰,为辟邪震怪之用。” 第十五章 怪物 赵子迈幽幽一笑,“需要靠这样一件凶器护身,看来,折在他章生一手里中的人命肯定不会少,”他眼睛中慑出一道光,“这老狐狸既然露出了一点尾巴尖儿来,我就一定不能放过,非要把它整个身子从狐狸洞中拖出来,让世人看看他的真面目不可。” 疼痛是一点点地蔓延开的,刚开始出现在脚尖,像几只蚂蚁,拼了老命地朝指甲盖下面钻,钻不进去,便开始啃,又酸又麻。啃掉皮,啃出血,就开始疼了,钩子刮凿似的,顺着脚尖慢慢地朝里生钩,步步为营,寸土必争,徐徐蚕食,直到将章生强撑起来的意志全部攻破。 章生一从头到脚都在哆嗦,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几乎要将他那一身肥肉里的水分全部蒸干。他痛苦地闷哼着,抓起一只鼻烟壶,狠狠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惊动了守夜的小厮,两人睡眼惺忪地跑进来,看到坐在床上呼哧大喘的章生一后,便知道他那怪病又犯了,于是一人将他两条腿挪下床榻,另一人名唤燕生的忙不迭地出去打了盆热水回来,褪去袜子后,将章生一的脚小心翼翼搁进盆中。 “老爷,舒服些了吗?” 燕生显然已经熟门熟路,可是,在接触到那两只布满了鳞片的脚掌,不,爪子时,心中还是不免颤颤:四根利爪,每一根的前端都是黑色的尖钩状的指甲,轻轻一划拉,便可以将人的喉管割断。他不知见过多少人死在这对利爪下,所以当手指轻轻搓揉上面粗糙坚硬的鳞片时,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喉咙口,生怕一个伺候不好,便和那些人落得一样的下场。 好在章生一的心思今天不在这里,他疼得紧了,连鲜血都喂不饱心中的躁郁,只得另寻他法。 “你们看今天那赵公子起疑了吗?”他每说出一个字都要轻抽一口气,以此还缓解气息进出带来的疼痛。 燕生朝他脚背上撩水,“那公子看起来和气,但是心里想什么却是半点也不会泄露出来的,所以他到底有无看出什么,小的还真拿捏不准。” 章生一哼了一声,“他一个顺天府通判,来管这等小事,就已经相当于在脑门上写了来者不善四个大字。赵家的人,果然各个都不好对付,当初我为了能打通赵安这层关系,不知托了多少人,送出了多少银票,可是到最后,人家宁愿将票子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也不愿再帮忙,说再游说下去,可能连项上人头都保不住。结果到头来,我的东西连赵府的门槛都没跨进去过。比起现在这龚明珠,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 公众号 现金点币等你拿! 说到此处,他呼出一口气,脸上呈现出恼怒之色,“关系疏通不了也就罢了,可是那胡太医,偏偏是他赵府的人。我这次进京,主要就是为了见见这位号称有起死回骸之术的神医,可现在看来,这赵家对我的成见简直是代代相传,我的希望,怕是要落空了。” “老爷也不必如此丧气,”燕生抬起头,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来,“银票进不去赵家的门,难道还进不去一个大夫家的门吗?” 章生一眯起眼睛,他觉得身体上的痛忽然轻了一点,声音却一下子压低了,里面满是森森寒意,“你倒是个聪明的,不过你既然这么聪明,不如说说看,昨日龚家那小厮到底是怎么死的?” 燕生的手本来还在顺着鳞片轻捏慢揉,听到这句话,灵活的手指忽然僵住,直到旁边的另一个小厮戳了戳他的胳膊,又冲他使了个眼色,方才回过神来。 “老爷,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哆哆嗦嗦将头抬起来,眼睛中盛满了惊恐,“他把瓷器送来,我上了茶,就去请示您的意思,可是回来后回来后” 他吞了口唾沫,不敢回忆昨日看到的那一幕,那从椅座一直铺陈到地上的肉沫子,若非一部分还裹在一件眼熟的袍子里,他几乎以为是哪家肉铺将刚剁好的肉馅送了过来。 所以在门口呆立了许久后,燕生才闷声不吭地晕了过去,直到被一桶冷水浇醒,还迷迷糊糊,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难道难道问题出在瓷器上?”脑中忽然多出一个答案,是他想了一天一夜都不得其宗的答案,“老爷,他的身体破碎成那副模样,是再高明的屠夫再锋利的刀都剁不出来的,倒像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章生眼角慑出一点寒光。 “像瓷器被摔碎的模样” “荒唐,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会变成瓷器?”说完这句话,他原本凌厉的眼神忽然褪去了光,心虚一点点从暗处爬上来,将两只小眼睛填得满满当当,“再说了,就算就算有冤魂不散,在浮梁之时,怎么从未出现过此等怪事,偏来了京城,天子脚下,倒出了邪祟?” 这句话等于默认了燕生的猜测,他抬起头观察章生一掩在烛光后面,那张阴晴不定的脸,默默吞了口口水后,轻声道,“死了个小厮事小,可是老爷,那么多大雅斋进了宫,万一在宫里闹出些什么来,就麻烦了” 长久的沉默,章生一现在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了,因为比疼痛更可怕的东西攫住了他,他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他吸进那万劫不复的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不会,”不知过了多久,他坚决地否定了燕生的猜想,眼睛却依然闪烁不定,“不会,紫禁城是什么地方,就算真有妖异,也不敢在那里作怪。” 他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笑,神情却是可怖的,“闭紧嘴巴,睁大眼睛,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漏下,章家走这一步,靠得可不是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你们两个滚吧,我的脚已经不疼了。” 两个小厮巴不得一声,忙端着铜盆下去了,章生一坐在烛影下,兀自发了一会子呆,嘴角忽然眦出一声冷的不能再冷的轻笑来,“是你吗?” 烛火一动,他庞大的影子也跟着动了动,像个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怪物。 第十六章 怪事 胡太医最近遇到了一桩怪事。 那天,他出门到驿馆,找几个西域来的药材商人买些伊贝母,肉苁蓉和罗布麻,没想到就在他挑三拣四,不满意那些陈年干货的时候,身旁忽然挤过来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 “天山雪莲,去年秋季刚采收的,客官要不要去看看?” 胡太医来了精神,赵文安胃寒的老毛病近年来有加重的趋势,而天山雪莲散寒除湿,是医治此病最好的一味药材,只是雪莲难得,世人皆知,就连宫中每年收到的贡品也统共也没有几只,所以靠上面的赏赐入药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在听到那人手中有雪莲的时候,胡太医没有多想便随他去了客房,一直到看见了那十朵虽然已经干巴巴,但从花心一眼便能看认出出是货真价实的雪莲的时候,他才回过味儿来,脸一转,警惕地看向旁边那人,“你是怎么拿到这些好货的?你又怎知我需要这东西?” 那人倒是直言不讳,“自然是有求于您,所以才用雪莲将您引来此处,不过,那个有事相求的人不是小人,还是小人的主人。” 被他称为主人的那位不仅将十朵雪莲赠予胡太医,还送来了一箱金元宝,和这十朵莲花一样的货真价实,元宝闪动的金光差点晃瞎胡太医的眼睛。 他当然是找胡太医看病的,不过,却有一个条件:胡太医每次来诊病,都必须蒙上眼睛,由马车接送到一处宅院,且整个诊治的过程,都不得和那位“主人”,也就是他需要诊治的病人打照面。 最重要的一点:他要对外界保密,不得将此事告诉任何一个人,连家人都不行。 “这么神秘,莫非是朝廷通缉的重犯?” 胡太医自然是满腹狐疑,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哪个朝廷通缉的重犯敢这么大模大样地在京城现身,又随身携带着如此多的金子和十朵天山雪莲。 “您多心了,咱们家主人生的病着实怪异,故不愿露出真容,又听说太医您生着一双回春圣手,所以才不得已用了这个法子。” 胡太医知道自己是无法拒绝的,他虽名为太医,实则只是为赵府办事的,虽吃喝不愁,但是大富大贵是没有的。所以乍一看到这些金子,自然不能不心动。再说那小厮也说了,不管看不看得好,这些送出去的金子他家主人是断不会再要回来的了。 如此一桩只赚不亏的买卖,不答应下来岂不是成了傻子?所以在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胡太医便按照约定蒙住眼睛,坐上了一顶小轿,被送到了一处偏远的宅院中。 之所以知道那地方在偏僻之所,是因为轿夫们走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久到到他差点以为自己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所以被人算计要将他送到野竹林之类的地方杀人埋尸的时候,轿子才总算慢慢停了下来。 胡太医被人搀扶着,迈过了两个门槛,感觉到背后的门缓缓阖上的时候,眼睛上蒙着的白布也被扯掉了。 他面前是一张床,从上被幔帐遮住,只依稀能看见窗沿上盘腿坐着一个人,一个身材肥硕的大家伙。 “老爷,人带到了。”扶胡太医进来的小厮退到角落,将偌大的一间屋子留给胡太医和他的“病人”。胡太医忽然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以怎样的话作为开场白。平日他坐诊看病,往往瞧一眼病人,心里便能猜出个大概的病因,可是这次,他面对的是幔帐后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头一遭的,他内心深处那份最笃定的自信,不知不觉飞走了三分。 好在那人没让他尴尬太久,幔帐的缝隙中缓缓伸出一双脚,比一般人的脚掌大了不少,形状似乎也有些怪异。 “这”胡太医身子猛地朝后一挫,一个屁股墩跌坐在地上,脸上的惊恐被明亮的烛光映照得明明白白。 “头一次见我这双脚的大夫,比您失态的多了去了,喊‘妖怪’的有之,夺门而出的有之,更有甚者,当场便吓晕了过去,所以,太医您不用难为情。” 那人擅猜人的心思,也很会利用人心,此话一出,不仅缓解了胡太医的难堪,而且,他现在即便想像他的同行一般落荒而逃,也是不好意思的了。 “太医莫要担心,我自知这病生得古怪,寻边天下名医也无法治愈,所以早已不抱什么信心。此次请您过来,只是想再试一把,至于结果如何,我心里大抵也是有数的,所以您大可不必紧张,放手一搏便好,治的好或是治不好,我都会感怀太医您的一片仁心。” 真是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胡太医若是个平庸之辈,现在便会是摇摇头,说一句“无能为力”,也不会落得任何埋怨。可是,若这般作为,那就不是有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之美名的胡太医了,不说别的,心里那傲然耸立的自尊心也不会允许他就此放弃。 “倒也没有怪到那个份上”胡太医慢慢直立起身子,伸手在横陈在面前的两只“爪子”上摸了一把,冰凉的触感,惊得他后背的汗毛根根直立起来,“我依稀记得曾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类似的症状,那个患病之人,就是长了一对如禽鸟一般的爪子,只不过,她是天生的,但听您的意思,似乎是后天脚趾才变了模样?” 章生一又惊又喜,他说不抱希望虽是客套,但也有五分是出自真心,多少大夫看到他的双脚后,都摇头嗟叹,说一声爱莫能助,就连曾在太后身边当过差的御医,都只婉转地告诉他,病痛只能缓解,若想彻底医治,那是万万不能的。因为各种医书中对此症都未有记载,又不可能让章生一这样身份贵重的人去做那第一个试验品。 可是现在,竟然有一个人说他曾经读到过相同的病状。有先例,说不定就有解法,怎能不令他欣喜若狂? “先生能否找出那本医书,能否治好在下的病?”他压制住内心的悸动,脸几乎贴在了幔帐上。 第十七章 坐诊 胡太医并非在故意卖弄,也不是用什么缓兵之计,他确实看到过这样一本医书,只不过,是在他刚入行的时候,从师傅那一柜子破得不能再破的书册中翻到的。 这柜子书师傅倒是全部传给了他,只是年长月久,他早已不记得那本书现在放在何处,早就被他扔掉了也未可知。 所以,胡太医并未对章生一许下任何虚无缥缈的承诺,只说自己尽力一试,一则那本书不一定能找得到,二则,即便找到了书册,病症解法也未必对路。 但凡有一成的把我,章生一当然也是愿意一试的,一成在他心里便是十成,不,是千成万成,是朗朗乾坤阔阔前路。但在胡太医心里,这一成就是一成,若是再减去医者对病患的一点仁心,或许连半成都达不到。 可是这半成的把握却偏偏被胡太医寻到了,那本书就压在箱子底下,好端端的,一页都不少。 书上记录的解法也并不复杂,虽然入药的几味材料是稀罕难寻了些,但胡太医相信,对于一出手便是十只雪莲的那个人来说,找到这些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此种名为“鸟爪症”的病因,却甚是稀奇。 书中记载,那名患此症的女婴出生时便脚双足似鸟,长有四趾,甲若尖钩,覆有鳞片。除此之外,那女婴还有一样异于常人之处,她肚腹上竟有一张人脸,有眼有鼻,竟是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男胎模样,甚是可怖。 世人皆说,女婴的母亲怀的是双生子,可因家中贫困,吃不饱饭,所以腹中的女胎便将男胎当成食物,吃掉了。也正因为她吞食了自己的手足,所以才长出了那样一对鸟爪。 “戕害手足,”胡太医看着书上那几个模糊的小字,对着蜡烛发了一会子呆,鼻中发出一声冷哼,“哎,就算他也谋害了自己的手足,又和我有什么相干?收人钱财,忠人之事,此乃天经地义,其他的,又岂是我一介布衣能管得了的。” 于是在第二次去见那个人的时候,胡太医便将书中记载之事如实说了,只是,他只字未提女婴得病的原因,只将配药需要的材料,以及炼制药材需要的步骤和时间告诉了那个他从未见识过真容的人。 “只要配出药,内服外用,此病就可痊愈?”床上的人太激动了,身子朝前一凑,脸的轮廓便从幔帐上凸显出来,虽看不清五官,但胡太医却能感受到他满脸的横肉和狰狞,绝非善类。 胡太医喉咙一紧,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戕害手足”四个字,口中便不自觉倒抽了一口冷气。 “若书中记载不假,在下倒是有几分把握。”他垂下眼睛,掩饰住心中的惶恐。 那人似乎觉察出了什么,身子朝后一挫,重新隐回到幔帐的暗影下,清了清嗓子,两手抱拳,“太医需要的东西,我会准备好,这炼药的事情,就劳烦您了。” 药材很快便被送到了胡太医家中,炼药的事情倒也进行得顺利,只是午夜梦回,他时常会想起那个坐在床上的人影,他隐藏在幔帐后面的笑容,就像一味慢性的毒药,初时品不出滋味,时间久了,却能一点点渗入骨髓,让人的心窝都跟着干辣辣地疼。 不过事情进展到了这一步,胡太医已经没有了退路,那人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般淡定,而是派了人守在胡太医家门前,名为打听进展,实为监视看守,生怕到了最关键的一刻出了什么岔子。 所幸,他的病症是一天天地减轻了,鳞片逐渐褪去,露出下面新长出来的红肉,指甲也变得短圆,不再尖锐得吓人。最神奇的是,他 多长了一根小脚趾出来,刚开始像个小小的肉瘤,后来便长长了,前端还长出了一片指甲。 那人自是欣喜万分,又给胡太医送来了几箱金元宝,胡太医收下了,心中却早已没了初时的惊喜,他现在只想快点将那人治愈好,全身而退,再也不与他有半分瓜葛。 这天,天气晴好,胡太医心情也是大好,他揣上两只瓷瓶,和往常一样蒙上双眼,坐上了守在门外的小轿。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那人诊治,按照医书上的步骤,完成这最后一步,再休养几日,那怪病便可以痊愈了。只是胡太医怎么也不会料到,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坐诊,而那几箱金元宝,他将永远也没有机会将它们花出去了。 鳞片几乎已经完全消退了,只留下一些花瓣形状淡青色的印子,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胎记。可是还是疼的,尤其是午夜时分,这疼痛便愈发明显,虽没以前那般痛彻骨髓,却依然能激起他深藏在心底的噩梦。 “生一,你看,这瓷瓶烧得好不好?” 前面那个身形瘦小的人便是他永远不想回忆起来的噩梦,那人手中握着一只美人瓶,冲章生一慢悠悠转过身子来。 章生一在梦中发出一声惊叫,因为那张熟悉的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缝,连眼珠子都裂成了几瓣,像是被无数瓷块拼凑出来的一般。 “老爷,老爷?胡太医来了。” 燕生的声音从幔帐外面传来,章生一猛地睁开眼睛,盯着漆黑的帐顶发了好一会子呆,才终于从噩梦中彻底清醒。 “知道了,”他坐起身,看到燕生出去叫胡太医进来,才擦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颤声笑道,“不会再有下次了,兄长,我这病好了,你就再也不会缠着我了。” 话落,胡太医已经随着燕生进来了,轻车熟路地在早已准备好的一张小凳上坐下后,轻声道,“最后一次了,这次,我要将长出来的皮肤用刮刀全数刮下,老爷可否能忍得住疼?” “都已经长出新肉了,为何要还要剔肉?”燕生没忍住插了一句嘴。 “破釜沉舟,方得始终,小小女婴都能承受的苦,老爷你不会忍不了吧?”胡太医没有抬头,只淡淡说出这句话来。 “当然能忍,”幔帐中人语气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先生尽管动手便是。” 第十八章 真容 皮肉一层层地被刮刀踢掉时,章生一没有喊一声痛,有什么好喊的呢,比这更痛的他都受过,如此一比,现在的痛楚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更何况,这皮肉之痛正如胡太医所说,是破釜沉舟方得始终之事,希望就在眼前,忍最后这么一遭,又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呢? 只是,章生一未曾料到,刮到最后一层,胡太医都没有放轻动作,反而更加迅疾起来,一下比一下来得生猛,章生一甚至能感觉到那锐利的刀尖划上了自己的骨头,噌噌作响,带来一阵飒飒的寒风。 “嘶” 他一个没忍住,倒抽了口冷气,脚朝后一缩,不偏不倚卡在两片幔帐之间,辟出了巴掌宽的一道缝隙来。 胡太医恰好在这时抬起头,眼睛正对上缝隙中的那张脸,四目交接,两人皆愣住不动,像被塑成了两座石雕。若不是燕生发现章生一的真容暴露,忙忙地走上前来将幔帐拉上,恐怕胡太医还没有挪开自己的目光。 他太震惊了,震惊的同时,又觉得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这天下还有谁,能有这般财力和人脉,一出手便是十朵天山雪莲,眼睛都不眨一下便送出几箱金子。 当然是章生一,只能是章生一,他虽未见过他,但是曾听人说起过他的样子,身材高大,膘肥体壮,只是腿脚不太好,走路需人搀扶。 现在看来,他哪里是腿脚不好,不过是长着一对爪子罢了。 胡太医将头低下,心跳如擂鼓一般,余光瞥到幔帐慢慢阖上,章生一的声音又一次从里面传出,波澜不惊,却让他头皮发麻。 “是我怯懦了,太医请继续吧。” 胡太医从袖口取出一只瓷瓶,将里面雪白的药膏取出来,细细涂在章生一已经露出白骨的两只脚上,又用绸布将它们层层缠好,这才颤悠悠站起来,朝后退出一步。 “老爷恕罪,今日来得匆忙,将外服的丸药落在家中了,还望老爷允许小可回家一趟,将其取回。” 章生一的身影滞了一下,俄顷,幔帐中传出一句话来,“太医,还请速去速回。” 窝窝端着一碟子粘软雪白的艾窝窝走进来时,穆小午正伏在桌上画画,蘸墨、提笔、落笔,她在偌大的一张宣纸上画了个勉强还算周正的圆圈,然后在里面点了三个墨点子。 “小姐这是在画什么?”窝窝见穆小午点了这么几下,便将笔重新放回到笔枕上,似是已经完活,便忍不住在旁侧问了一句。 穆小午挑眉,“你猜?” “骰子,应该是个三吧。” 过了许久,窝窝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来,穆小午被她气得不知该笑还是该哭,“骰子?我画的是个人。” 窝窝觉得哭笑不得的应该是自己才对,一个圈三个点,她说是个人,什么人长这幅德行? “看不出来吗?这是赵公子啊。”见窝窝傻愣愣站着不动,穆小午又接了一句,“你这丫头,都说眼小聚光,我看你眼神也不怎么样。” 名满京城的赵公子若长成这样,那他家的门槛也就不会被络绎不绝的媒人踏破了,窝窝心里有一万句话要讲,可是现在她才知道,“无语凝噎”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穆小午捻了块艾窝窝送进口中,沾着糯米粉的手指毫不顾忌地在那一圆仨点上戳了戳,给“赵子迈”脸上涂上一层香粉,“桑还没离开的时候,我见赵公子,总会脸红心跳,很是欢喜,现在,这种感觉竟全然没有了,真是稀奇。” 这次窝窝连无语凝噎也做不到了,她还未见过一个大姑娘家,大大咧咧地说自己对一个男子动了情,所以龇嘴“咦”了一声,十只脚趾恨不得将鞋底抠出个洞来。 “这话可说不得,要被人笑话的。”窝窝放下盘子,两手在穆小午面前挥动了几下,看那架势,便是一个忍不住就要去掿穆小午的嘴巴。 穆小午抓住她的手,不耐烦地叹口气,“慌什么,我说的是从前,从前,现在啊,我一天骂他八百遍,心头都不解恨呢。” 窝窝心口终于松快了,“小姐还在生气啊,前几日赵公子不是差人来说了吗?他遇到了一桩难办的差事,一旦得空了就带您到京城中转转,您耐心再等些时日便好。” 穆小午斜她一眼,重新跌坐回椅子,一条腿轻车熟路地架在另一条腿上,两手一摊,“这些天啊,我算是看明白了,他们这些京城人士,满嘴的话没几句真的,还没有我们这些跑江湖的实诚,你就看那老头子” “那是你爹。”窝窝小心翼翼挤出一句真话。 “不管是谁吧,他已经许下多少诺了,说什么带我出去游山玩水,吊古寻幽,结果呢,现在我在院中多吹一会儿风,他都要将我赶回屋去,你说气人不气人。”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穆小午心中无法敲定到底要不要认这个爹的时候,龚明珠从外面进来了,脸上带着讨好的神色,活色生香一只哈巴狗。 “赵公子来了,”他巴巴地走上前来,堆满了笑的脸让穆小午心头一紧,打了个寒战,“虽晚了几日,这不是来带你出去玩儿了吗?” 穆小午披了衣服便要出门去,还未走到门口,却又被龚明珠扯住手,“闺女,你可要记得,晒太阳好,强身壮骨,但是不能多晒,多晒了要头晕的。对了,风也不能多吹,吹多了会着凉” 他的嘴被一只艾窝窝堵上了,穆小午将手指上的糯米粉弹掉,冲她爹眯眼做出一个孝顺的不能再孝顺的笑,“点心好吃,爹爹您多进一些,”然后甩开手便朝门外走去。 她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跟赵子迈讲,这事在她心里憋了许久,终于,要开云见日了。 第十九章 梦境 这些天,她每晚睡下,都在和那个怪梦纠缠。 那是一片幽深宁静的密林,树高得仿佛能够着上面瓦蓝的天空,几丝流云在树端缱绻徜徉,一会儿功夫,便流散不见,只留下几点细碎的光斑。 她就在这片密林中疾走,脚不沾地,仿佛自己也化成了一朵轻盈的云。有几次,她似乎看到那个地方了,那株根如蟠龙,皮若裂岩的千年老榕,气根从树梢垂落,遮蔽住下面开满了红莲的池塘和池塘旁边几级粗糙的台基。 可奇怪的是,那地方似乎只是一片海市蜃楼,随着光的变化,它时隐时现,变幻莫定,而真实的模样,却仍然藏在幻影身后,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你找到它了?”几日不见,赵子迈似乎瘦了一点,脸却愈发显得清隽了,果然,和她笔下画的那个人不是很像。 穆小午心神一恍,将目光转向别处,她看着阳光下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街市,忽然有种恍然隔世之感,仿佛梦中的景象已经是几辈子之前的事了。 “找到了,这梦每天都不一样,但却是连续的,所以这几日,我白日在家中发呆,晚上,却在那片密林中寻觅,白天晚上都不得闲,累得半死。” 赵子迈知道原因:她的一部分灵魂随桑去了,所以她现在经历的,是两个人的人生,白天黑夜不停歇,不累才怪。 “你是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他见穆小午说了一会子话便忍不住喘气,面色也略显苍白,便不免心疼,于是将手中的沙果水递过去,让她先喝上一碗,再慢慢作答。 可是头一遭的,穆小午没有被美食诱惑,她摇摇头,眼睛在赵子迈脸上一扫,“你猜我是怎么找到个地方的?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我以前便曾听到过,我猜,他就是乌那大僧侣。” “传说,乌那是死在刀灵也就是桑的手中,他又为何要召唤你,不,是它过去?”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穆小午,却见她神色如常,显然是早已猜她自己的一片灵魂随桑而去了。赵子迈心中忽然多出了几分佩服:不愧是穆小午,天塌不惊,万变犹定,单这一点,就不知要将多少人甩在身后。 “我不相信桑杀了乌那,”穆小午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出自己的推论,“我能感受到,那个声音里充满了慈霭,就像父亲在迎接自己远归的孩子。”说到这里,她“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色,“你明白吧,就和我家那老头子一样。” 赵子迈吃了一惊,“乌那大僧侣难道尚在人世?可是听父亲说,他已经是千年以前的人了。” “要是现在还活着,那不成了老妖怪了,”穆小午摸着鼻子笑笑,又接着道,“我跟着那个声音潜入密林,又走了许久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这梦永远不会有尽头的时候,我看到了那片废墟。” 她顿了一下,眼睛里流露出如梦似幻的光彩,“虽然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可是最上面的三个塔尖却依然是完好的,被夕阳最后一抹光映着,像幅画儿似的。可是转瞬之间,残阳坠下,那里便变成了一片参差的暗影。” “我看到了隐藏在暗影下的那个背影,乌那背对着门洞打坐,双肩下沉,身体微驼,手中念珠的绳子早已化了,珠子七零八落,在他身边洒了一地。” “乌那死了,可真是奇怪,我分明是跟着他的声音找到佛舍的不是吗?”穆小午的眼睛亮亮的,像洒满了碎银,懵懂又惹人怜爱。 赵子迈朝她凑近一点,“小午,你不,它到了庙宇后,乌那可又说了什么吗?” 穆小午接过他手里的沙果水,喝了个底朝天,这才用手擦擦嘴唇,又冲着街边一条刚睡醒的黄狗吹了声口哨,慢条斯理道,“就在这时,老头子把我叫醒了,说什么睡得太多,胃口会变差,脑袋也会越来越傻,所以非拉着我到园子里散步去。” 赵子迈心下一沉,“所以后面的事情,你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了,你要怪就怪我家那老头子去吧,他成日里事多得很,太阳晒多了便觉得我要化了,晒少了又怕我冻成个冰疙瘩”穆小午一边抱怨一边将手里的点心扔到脚下,引那刚睡醒的黄狗来吃,“更可笑的是,他每日都要窝窝通风,可是通了没有半刻,又要关窗保暖,一开一合一开一合,不知多少来回,窗户都快要被摇散了。” 赵子迈忍住笑意,他实在是无法将赵文安口中严肃正经满腹经纶的龚明珠,与穆小午描述的那个半糊涂老头儿联系起来,“你爹骤然失子,对你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自是十分珍惜爱护,你要多体谅他。” 穆小午将手里最后一块点心喂那黄狗吃了,深深吸了口气,眼睛在赵子迈脸上一转,“他曾在朝堂上参过你父亲,你不介意?” 赵子迈笑得爽直,“父亲都不介意,我又怎会对龚大人心生芥蒂?再说了,他也是被人蒙骗,一时没想明白,才误解了父亲,现在误会解开了,他对父亲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岂不是皆大欢喜?” “还是这般善解人意啊赵大人,”穆小午扬起一根眉毛,“可是你怎么对小女子我一再食言,拖了半月才带我出来?” 赵子迈两手一拱,“小姐见谅,着实不是在下故意爽约,而是因为这几日有一件棘手的案子傍身,故无法成行。” “案子?”穆小午忽然来了精神,她憋了这么久,心中的怒气就像一包火药,将发未发,所以脾气大得很。可是“案子”这两个字瞬间点燃了芯子,把她的郁郁不乐全部炸开,胸中顿时爽利血多,“什么案子,说来听听。” 话刚到此处,一个人影忽然从两人面前掠过,步履匆匆,很快便遁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第二十章 别院 “宝田。” 赵子迈喝了一声,那条疾如飞鱼的人影便慢慢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见到赵子迈,也吃了一惊,“公子,穆姑娘,怎么是你们?” “是不是发现老狐狸的线索了?”赵子迈没理会他,蹙紧眉头自顾自问了一句。 宝田点点头,“咱们派出的人在章家门前日夜守着,都未曾发现什么,甚至未曾见过章生一出门,可今天一早,就有人来回禀,说原来章生一每次出门,用的都不是他那顶辇轿,而是乘坐运送食材的马车,从后门偷摸出去的。咱们的人跟着他,发现这老狐狸去了西郊一座偏僻的别院,我这才急着过去,想看看他这么神神秘秘,到底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同你一起去。”赵子迈起身便要走,踏出两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冲一直老老实实没有插嘴的穆小午道,“我知道你也想去,但你身子还没好利索,不宜远行操劳,等你完全好了,有好玩的案子,我定不会撇下你。” 穆小午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乖巧的模样倒令赵子迈心中一慌。可是现在,他已没时间考虑太多,只对跟着的丫鬟小厮们嘱咐了几句,便携着宝田快速离开了。两人一面走,宝田还一面诧异,“穆姑娘也没说她要跟来啊,公子你这般防备做什么?” 赵子迈冷哼,“嘴上说出来倒还好,越是不说,心里越不知道藏了多少小九九。” 言罢,他又回头看了穆小午一眼,见她还规规矩矩站在原地,没有半分要跟上来的意思,心中忽然七上八下,更加忐忑了。 穆小午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地待着,她一看到两人瞧不见自己,就对窝窝扯了个谎,说自己肚子疼得很,趁着上茅房的机会翻窗溜之大吉了。 要说她对案子有多少好奇心,那倒也未必,从小到大,她长在穆瘸子身边,不知见过多少奇事,倒也不会因为被憋得久了,就一定要一探究竟。之所以如此上心,是因为启铭,那个比她还要小三岁的小厮,在这件赵子迈口中“棘手”的案子里,失去了踪迹。 穆小午在龚家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启铭,当时守夜的丫头们都睡着了,她不想叫醒她们,就自己下床走到窗边透气,谁知刚一打开窗户,启铭就从墙根站了起来,脑袋重重磕在窗棱上,“嗵”的一声,想来是撞得不轻。可是还未喊痛,他却先笑了,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老爷,小姐醒了,终于醒了。” 她的心被这个单纯的笑容暖了一下,登时没有那么茫然无措了,这是她在龚府承接到的第一缕暖意,所以格外珍惜。后来过了几日,和启铭混得熟了,她便处心积虑要为他改名字来着,豆汁、爆肚、灌肠地列了几个,吓得启铭每次都慌不择路地从她的院子里逃出去。 可是这么一个永远都带着傻傻笑容的,还未成年的小孩子启铭,却一去不复返了,在他去章家送还茶具之后。 穆小午一路从房顶飞檐走壁地跟过去,她的功夫本来尚算过得去,可是身子还未完全复原,所以跟了大半条街,肋骨下方便开始生出一点隐痛来。这点痛楚倒算不得什么,可是在跟到长街尽头,看到赵子迈和宝田一人上了一匹马,朝西边去了,她便没了主意,只得看着两人越来越小的背影望洋兴叹。 怎么办呢?她揉着自己酸疼的左下腹,手忽然触上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钱袋子。对呀,怎么将这茬子事忘记了,她现在是龚蘅,龚明珠的掌上明珠,自是不会缺钱的,今天出门前,老头子已经将她的钱袋子装得满满的,告诉她喜欢什么便买什么,她拿着这么多钱,本来还不知要怎么花,现在好了,花钱的机会来了。 穆小午冲下面几个喝茶的车夫吹了声口哨,“几位大哥,你们谁的马儿最快,我出五两银子。” 京城西郊的三山五园是从康熙朝至乾隆朝陆续修建起来的,其实自辽、金以来,西郊即为风景名胜之区,西山以东层峦叠嶂,湖泊罗列,泉水充沛,山水衬映,极具江南水乡之格。 也正因为此,许多达官贵人商贾富户便将别院修在此处,以便闲暇之时,可以赏月观景,暂时逃离京城各种人鬼不分的尔虞我诈。 方一从马车上下来,穆小午脑袋便“嗡”的一声,前面重重山水、山花烂漫,青山叠翠间,掩映着一爿爿宅院,远的近的,竟不下百间。而她,只知道章家的别院在西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点线索。 穆小午看向已经重新上车准备离开的车夫,“大哥,您知道章宅在哪里吗?章氏窑厂的章家。” “呦,那还真不知道,”车夫抓着脑袋,“不过,”他手朝南边那爿宅院一指,“这些园子修得早,里面住得大都是王公贵族,肯定是没有章家。姑娘您要找,就去北边靠山里那些新宅子中看一看,章家发迹不是也没几年吗,最有可能住在那里。” 听了这话,穆小午道了声谢,便头也不回地向北边的山里跑去,一边跑一边看沿山而建的那些高门大院上的牌匾:金家、罗家、朱家金色的大字被阳光一照,炫得她眼晕,背后也笼上了一层薄汗。 “章生一会把别院建在哪儿呢?”如此找了将近半个时辰,却依然没有看到章宅,穆小午腿脚发酸,心中也有些焦急了,心想着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白忙活一场。可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马嘶,不大,显然就在附近。她停下步子,手搭凉棚朝山上一望,果见两匹马儿站在一块嶙峋的大石头旁边,正是赵子迈和宝田骑的那两匹马。 “总算找到了。” 穆小午轻吁了一口气,抬步朝大石头的方向跑去,还未走到跟前,便看见十余步外路那一侧的两扇大门上,挂着一块写着“浮梁章氏”的牌匾。 第二十一章 洞 穆小午猜得不错,赵子迈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才将两匹马藏在这里,他和宝田则攀附在章家别院的高墙上,露出半个脑袋,窥视着院中各色人等的一举一动。 穆小午看见他们俩的同时,两人又也看到了她,宝田身子轻轻一动,缓缓对赵子迈竖起大拇指,那意思是公子你实在是太了解穆姑娘了,将她的小心思摸得透透的。穆小午脸皮厚,被发现了,便大义凛然地迎着赵子迈责备的目光一笑,提步便要朝他跑过去。 可刚刚跑出两步,她忽然定住,目光落在前面一颗小石子上不动,仿佛那玩意儿忽然被点石成金,变成了一只金元宝一般。 袖子里的铜针颤动着,仿佛在被什么召唤。穆小午下意识地朝前一看,发现那条修建在山间的石径一直蔓延到了深山中,那里草木葱茏、古树参天,连阳光都被茂密的枝条挡在外面。 就像就像她梦中见过的景象 “去吧。”她轻声下令,铜针便急不可耐地从袖口钻出,拖着一条亮白的尾线,朝山林中去了。穆小午快步跟上,余光扫到赵子迈也从墙头滑了下来,他让宝田留下继续监视章宅,自己则跟着她跑了过来。 山中和山外是两个世界,那边厢金迷纸醉钟鸣鼎食朱门酒肉臭,这边厢却是深沟穷林山栖谷饮寂寞清冷,而章家别院,就是一道边界,一道划分两个世界的边界。 “铜针怎么了?”赵子迈气喘吁吁地跟上,忽然想起穆小午满嘴答应后还是跟过来了,便一个没忍住,弓起两指照她头顶敲了一下。 穆小午揉着脑袋小声嘟囔,“赵公子,我不跟过来,你还在墙头上趴着呢,案子猴年马月才能破得了啊。” 她说得不假,所以赵子迈一时想不起话来驳她,偏这时,前方发出一阵“铮铮”地轻响,铜针似乎找到了什么,正在呼唤主人过来。 两人心头皆是一紧,举目望去,却发现前方山林上空枝丫交错,云雾缭绕,将丛林遮了个密不透风,竟分辨不出里面到底有什么,目及之处,只有一片蒙蒙的黑。 “走。” 穆小午斜了赵子迈一眼,抬步便欲朝里走,却被赵子迈一把拽到了身后,他没有说话,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了:你现在身体虚弱,就不要身先士卒了。她冲他感激一笑,眼睛弯弯,眼珠子却因为阳光被遮蔽变得没有光彩。赵子迈心神一恍,想起那个它来,它粉红色的瞳孔总是冷淡的,但是细瞧过去,却总不自觉被深藏在里面的落寞和孤寂吸引。 “怎么,怕了?” 穆小午催促了一声,赵子迈回神过,勉强将心头的悸动按下,走进了前方的密林。两人一前一后,步子迈得极轻极慢,因为一踏进这片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们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周围的空气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气息,仿佛已被困在这里许久,从未被阳光照拂过。不仅如此,脚下的地面也忽然变得松软起来,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就像刚刚被浇灌过一样。可是明明,这天气乍暖还寒,又许久未下雨,土地应该还被冻得结结实实才对。 脚下微微一颤,赵子迈不妨站住,目光垂向地面,“什么东西?” 穆小午在他后背上轻推了一把,示意他接着走,“是怨气,这片山林里怨气这般重,也不知道那些个达官贵人为何偏偏选这么个全是死人的地方修建别院。” 赵子迈本想问一句不会是坟场吧,却忽然闭嘴不言了,因为他眼前忽然划过了一道白线,就像炸开了一道惊雷,在黑暗中凭空辟出一片亮白,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已经足以让他看清楚了。 前面根本不是什么山林,而是一面陡直的峭壁,仿佛从云端直直插下,若非铜针在他们面前转了一圈,两人差几步便要撞到坚硬的石壁上。 可若单是撞上去,倒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顶多头上多个疙瘩,眼冒几朵金星罢了。真正让赵子迈心惊的,是峭壁上的东西。那是几十眼人工开凿出来的窑洞,高不到三尺,宽不足两尺,散布在黑黢黢的岩壁上,就像一张张闭不上的大嘴。 “这是什么?”彼时白线的光已经消失,两人眼前重新被黑暗笼罩,赵子迈只觉阴气丛丛,似是从窑洞中传出,隐约还听到了阵阵哀嚎,有的凄厉,有的虚弱,交杂在一起,恨不得将他的五感六觉全部消融掉。 “以前听爷爷讲过,说古人有遗弃老人的习俗,凡是年老体弱不事产业的老人,便会被送到开凿出的窑洞中,将他封死在里面,活活饿死” 穆小午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竟然听不见了,赵子迈的耳朵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上了,她的声音传过来,只是一阵阵嗡嗡的怪响。可是他知道她说得都是真的,因为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幕残忍至极的场景:几十条瘦弱佝偻的身子从窑洞中探出来,枯枝般的手臂直直朝他伸着,仿佛在冲他讨要些什么似的。 是要讨回的呀,这大千世界亏欠他们太多,他们辛苦劳碌,将儿女拉扯成人,到了最后,却变成了神憎鬼厌的废物,像丢一袋垃圾似的被丢到这里,无人理睬,只能活活耗死,耗死在亲人的冷漠和厌弃中。 他忽然觉得自己上次那番关于苦不苦的话是矫情得过头了,被穆瘸子看不上也是很应该的,世间之苦皆不堪言,但是苦的轻重缓急却是不同的,比如眼前这些人所受之苦,比起他那不愿回首的过往,岂不是深重得多? 想到此处,往日对赵文安的种种怨愤忽的释然了不少,就在此时,他觉得后心处一暖,浑身的血液似乎又重新开始流动了。 穆小午的掌心贴在赵子迈的背后,她的手掌上,是刚从赵子迈荷包中掏出来的五帝币。 “老毛病又犯了?看来当务之急,是要将你遗失的魂魄找回来”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铜针拖着白线在旁侧一闪,照亮了最左边的一处窑洞,方才,她和赵子迈都没有注意到那里,现在,却看清楚了。 窑洞中有一个人影,斜靠在洞壁上,像是在对着一室的黑暗叹息一般。 第二十二章 手 可是那人却是已经死了的,他的每一个关节都不协调地硬拧着,姿态僵挺又怪异,绝非活人该有的样子。 “这人看起来怎么有些面熟?”白光虽已消失,但那人的模样穆小午却已经看清楚了,可她只是觉得面熟,赵子迈却是怵目惊心,大骇不止。 “胡太医”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昨日还在府里见到的胡太医,怎么现在变成了一具尸体,蜷缩在深山老林中的一口老人窑里。 赵子迈摸黑朝藏尸的窑洞走去,却被穆小午扯了一把,“先别急,他人死了,魂魄说不定还能绣得回来。” 赵子迈收住步子,冲她点了一下头,穆小午于是将那根在自己身前左飘右晃的铜针捏在手中,口中默念口诀,将它朝前抛去。铜针隐没进黑暗中,贴着峭壁飞过,尾线照亮了一个个洞窟,忽然,它调转方向,猛地朝上端一窜,眼看要冲破上方层层叠叠的枝叶飞向云霄,却又在树梢处直线下坠,似是要遁地一般。可针尖离地面不到一寸,又猛地停下,以再闲适不过的姿态,朝穆小午游弋了过来。 白线上多了一团灰影,别人或许看不到,可赵子迈在铜针飞上树梢的那一刻已经看见了他,他蜷缩在树杈上,瑟瑟抖动,面目模糊,但是从身形,他还是认出了那人正是胡太医。 “胡太医,”铜针越来越近,赵子迈也看清楚了,胡太医的致命伤在脖子上,干脆利落的一刀毙命,多半是为了灭口,“是谁干的?” 说这话的时候,一股风从窑洞中扑过来,阴冷的,里面隐约带着一点腥味儿,两人皆是一愣,但并未放在心上,这片林子里不知聚集了多少怨气,阴风飒飒,也属正常。 “胡太医,是谁害了你?” 新死之人往往尚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所以魂魄未免有些痴钝,胡太医看着赵子迈,模糊的面孔上罩着层青光,眉眼被这光一映,糊成一团,甚是可怖。他慢慢抬起一只手,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喉咙,触到那根已经被割断了的喉管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着前面的两人发出了一声悲嘶。 明明不是真实的声音,却似一把钢针,将两人的耳膜扎得生疼。 “是他”又是一声嘶嚎,胡太医将手探向林外,从这个方向望去,只能看到那些高宅大院的檐顶,错落有致,形状各异,散布在一片烂漫的春花中。 “是章生一?”不知为何,赵子迈脑海中涌出了这个名字,他完全推不出胡太医和那个人有何关联,又和自己正在查的这件案子有何关联,可是冥冥中,却觉得章生一和这一切都脱不开干系。 他看着胡太医的脸,心中愈发笃定,“章生一”这个名字马上就要从胡太医的嘴巴里飘出来了,可就在这时,身旁的穆小午忽然惊呼一声,一只胳膊伸上来挡在赵子迈身前,顶着他朝后退了几步,两人同时被地上交错的树根一绊,踉跄一下,勉强站稳了身子。 赵子迈刚想出声,却发现没有发问的必要了,因为本来还半浮在空中的铜针忽然力道尽失,栽向地面,落入泥垢中。而那根白色的尾线,虽然还漂浮着,却因为失去了依附,变得有些瑟缩起来,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空中左顾右盼,却不知该飘向何处。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 看书领现金红包! 赵子迈尚自惊疑,手心中忽然被塞上了五枚钱币,“含在口中,能助你神魂不散,”穆小午斜他一眼,又加了一句,“别嫌脏。” 他如今哪里还敢嫌这嫌那的,因为他看到了一双手,一双细白嫩滑的手,从后面的黑暗中慢慢伸出来,一只手捻住白线,另一只则将胡太医的魂魄从线尾捋下来,就像捋一颗珠子似的,将那拼命挣扎的魂魄轻轻拎在两指间。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甚至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熟练,可越是这般,越令人觉得诡异。 赵子迈心头一颤,那双手比穆小午的手还小一点,指若葱根,骨节纤细,明明很美,却让他怛然失色,甚至忘了将五帝币放入口中。 “愣着做什么?”穆小午抓住赵子迈的手,将那五枚钱币塞进他的嘴巴里,然而还未放开他的手,就听到前面一声惨叫,好像一只公鸡忽然被人拽断了脖子。 胡太医的魂魄被那只手搓得粉碎,手朝上一送,便如扬沙一般,将一把晶莹剔透的碎末子抛向空中,赏了胡太医一个魂飞魄散。 “这是什么邪魔?”穆小午心中咕哝一句,转头,见赵子迈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便忽然知道前面那个东西是什么了。怎么又是他?无比阁一别,已有数月,他怎么也来到了京城,还出现在这片密林中? 偶遇?还是有心为之?穆小午不知道,但是他一出现,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一开始穆小午还有所误解,以为桑这样一个大魔王的死对头,一位法力无边的高僧,定是个降妖伏魔的圣人,可是历经后事,尤其在见识了他各色阴邪的手段后,她若再看不清他的真面目,那可当真是瞎了眼了。 “你阿姊已经死了,这个人,只是个作恶多端的秃驴,赵子迈,你莫要被他的外表迷了心智。” 穆小午拉住赵子迈的手,那只手是那么的凉,凉得她忍不住把它握得更紧了些,希望能将它暖热一点。赵子迈哆嗦了一下,一口气总算从嗓子里顺出,再次看向前面时,却见那两只手已经收了回去,重新隐入黑暗中。 穆小午略松了口气,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一点,“心魔不除,你这一辈子都要受他钳制,永远翻不了身了。”说完,又轻声加了一句,“那么多恶人都活得好好的,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矫柔作态?不说别的,就你那个爹,手上都不知沾着多少条人命,你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个活菩萨。” 声音如雨点一般,在他本来已经死寂的心田中砸出几朵涟漪,原来她一早便猜到了,只是一直没说。 第二十三章 心魔 赵子迈心头一怔 穆小午说话的语气,若是再配上一丝冷笑,那活脱脱就是桑清冷满不在乎的模样,赵子迈觉的他们两个现在越来越不分彼此了,他甚至怀疑,桑也将一部分魂魄留在了穆小午这里,忘记带走了。 不过不管身边这个是谁,都在他愁云惨淡的心间拨开了一道口子,阳光空气雨露一同透了进来,是难得的舒坦。 赵子迈嘴巴里含着五帝币,口不能言,便“唔唔”着冲穆小午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穆小午稍稍安心,可是还未容她喘上一口气,那只手便又一次从暗中探了出来,无声无息,像一尾鱼一般轻盈,以至于食指指尖触到穆小午眉心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指头肚很凉,仿佛被地底的寒冰冻了上千年,被它触上之后,穆小午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立,身体却动弹不得,脑袋像被一板利斧当头劈下,疼痛难忍。 “它走了?”不知是在问还是自言自语,那把赵子迈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前方的黑暗中飘出来,赵子迈看不见他,却能想象得出那双眼睛,黑与白在那双美丽的眸子里似乎和解了,浓淡相宜,不多不少,是世间女子最该羡慕的模样。 阿姊 呼之欲出的两个字被他吞了回去,下一刻,他却将绑在大腿上的狮头黄铜小刀拔了出来,在指尖转了一圈后,直直地朝手后面那个想象出来的身体扎过去。刀尖把黑暗划破了,有那么一瞬间,赵子迈感觉到刀尖触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面,可是下一刻,他却眼睁睁看着那只手离开了穆小午的眉心,重新退回到黑暗中。 “呜” 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呜咽,前面如阿鼻地狱一般的黑忽然消退了,阳光终于从枝条中投下斑驳细碎的影子,也照亮了前方陡直的峭壁。 他走了,赵子迈不懂他为何离开,却清楚地知道,单凭他手中这把两扎来长的小刀,是绝不足以吓退他的。 可是 赵子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面前壁立千仞,可是上面,哪里有什么窑洞?那是一面光秃秃的石壁,秃得连一根野草都难找到,而胡太医的尸体,就夹在峭壁上的一条裂缝中,一条胳膊耷拉下来,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窑洞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了?明明方才借助白线的光亮,他和穆小午都看到了那些可怖的洞穴,难道两个人同时出现了幻觉不同? 正暗自惊疑,穆小午的身子忽然微微一动,直挺着朝后倒去,赵子迈忙伸手揽住她的腰,却见她嘴唇翕动一下,轻轻道出一句话来,“现在,你知道心魔有多可怕了吧?” 赵子迈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见穆小午阖上了双目,便急着去试她的鼻息,还好,她呼吸均匀,应该只是暂时晕了过去。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凭白给她添了一抹温柔,赵子不觉想起龚明珠的话来:“你们一定奇怪,我为何第一眼见她,便知她是我的女儿,因为她那一对笑眼和脸上的酒窝,不笑,都含满了灵动,所以特别好认。” 伤病未愈,又因我昏迷了,真不知该如何对龚大人交代?赵子迈蹙起长眉,扭头看向峭壁时,见胡太医的尸身依然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态,蜷缩在石壁的缝隙中,心里不禁愈发迷茫起来。 胡太医到底是为何而死?他的死真的与章生一有关系吗?和尚为什么会出现在后山中?又为何在吞噬掉章生一的魂魄后消失不见了?还有这些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窑洞这一切,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他觉得自己被扯进了一张巨大的网中,前方盘根交错,他看不清路在何方。 “顺天府的人走了?”章生一看着燕生将自己脚上的白布一层层拆掉,轻声问出一句话来。 燕生拆到了最后一层,手上的动作放缓了,生怕弄疼了章生一,口中却仍然见缝插针地答道,“什么都查不出来,自然是走了,也枉那小子在墙头趴了那么久。” “你错了,他们不过是例行公事,不想过早打草惊蛇,”章天一的目光仿佛凝结住了,一动不动,“倒是怪了,他们是怎么发现姓胡的尸体的?死人又不会说话” 白布和皮肉似乎黏在了一起,燕生捻着一角布头一点点朝下卷,怕章生一疼得狠了迁怒到自己身上,所以说话便有些心不在焉了,“小的也奇怪来着,本来他们两个人一起在墙上趴着,结果那赵通判忽然就从墙头下来了,另外那个小子盯得紧,小的们便也不敢跟过去,谁想他会到后山去不过这事咱们做得干净利落,姓胡的尸体在他们来之前就处理好了,晾他顺天府也查不出此事和咱们有关。” 说完,燕生稍稍用了些力气,将最后一段白布从章生一脚上揭了下来,章生一轻嘶了一声,嘴唇边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伸手便想打燕生的脑袋,可是,在看到自己的脚掌的时候,眼中放出一点光来。他白天才被刮至骨头的脚掌竟然已经长好了大半,连嫩皮都长了出来,只是那泛红的嫩皮上面,还是隐约可见一片片淡青色的印迹。 “姓胡的果然厉害,配出的药竟然能让骨肉重生”章生一又惊又喜,可是转眼,又沉下脸色,“可是他着实可恨,看到我的样子猜出我的身份后,怕被我灭口,竟然佯装没有带内服的丸药。” 听到这话,燕生登时变了脸,跪在地上冲章生一连磕了几个头,“是小的慢了一步,没能将那药丸抢回,被他被他吞了下去,可是老爷,您您让小的们把他杀了,那丸药可怎么办?” 章生一眯起眼睛,手指去搓弄另外一只手上的玉韘,“不能冒这个险,若放他回去,他必将此事回禀给赵文安,赵家正等着抓我的错处,顺藤摸瓜,必然牵扯出”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不是有一本医书吗?找到了它,又何愁配不出药来。” 第二十四章 病症 一推开门,胡家的痛哭声就传遍了整条街巷,赵子迈跨出门槛,肃然站立在石阶上,头顶那一对白灯笼左右飘摆,投掷下的影子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胡太医骤然身亡,家里人自然伤心得死去活来,无暇他顾,但赵子迈方才安慰悼唁之余,也旁敲侧击问了几个问题:胡太医最近可有什么异常之处?有没有结下新仇,重提旧怨? 胡家人否定了他的猜测,胡太医这个人做事一向圆滑小心,再加上他是赵府的人,人际关系相对简单,且又有哪个不长眼的玩意儿,敢随便招惹赵府的人? “会不会是赵大人得罪了什么人,他们便迁怒到我夫君头上了?” 胡太医的夫人伤心得有些糊涂了,竟对赵子迈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胡老太爷狠狠骂了她,又连忙对赵子迈赔不是,生怕他恼了,给他们这个本来就已经失去了顶梁柱的家再加上一层寒霜来。 赵子迈见那年迈老头儿伤心之余还要讨好自己,心中更加难过,于是连忙告诉他们,赵文安已经为胡太医的大儿子谋了份不错的差事,即日便可赴任,还放下了五十两银子。 胡家自是千恩万谢,赵子迈却不忍再多叨扰,于是便速速离开了,可是胡夫人的话却一直充斥在他脑海中,久久未弥散开去。 难道胡太医之死真的与他赵家有关?即便不是直接相关,或许多少沾泥带水,有些许牵连? 他站在赵府外的石阶上,凝神愣了半晌,却始终捋不出个头绪来。 “哥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子扒着院门,从里面露出半张脸来,圆脸蒜头鼻,除了眼睛不像,其它地方和胡太医长得一模一样,一看便知是胡太医几年前新添的小儿子胡醒。 这么大的年纪,还不懂死亡的含义,方才赵子迈在里面时,便听下人说胡醒说什么也不穿孝衣,闹得累了,便睡着了。想必现在他是睡醒了,想偷溜出来玩,不想在这里遇上了还没离开的赵子迈。 “你是醒儿?”赵子迈问了一句,忽然觉得这名字起得太不恰当了,胡醒的眼睛很小,眼皮子斜着耷拉下来,再精神的时候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怎么当得起一个“醒”字?可转念一想,或许是胡太医爱子心切,专门用了这个字在小儿子身上,就是盼他能长开一些,不要总是这幅迷瞪不清醒的模样。 念及此处,心中便又多了些许难过,赵子迈招手让胡醒过来,想问问他上学了没有,对学医有没有兴趣,自己可以给他介绍几位相识的大夫,领他入门。胡太医这一身精湛的医术,没有传到大儿子那里,若这小儿子能子承父业,胡太医在天之灵或许能稍感安慰。 胡醒有些扭捏,慢慢从门后踱出来,正当这时,一顶轿子从胡府门前经过,他的眼睛便立时盯在辇轿上,口中不自觉冒出一句话来:“娘说爹爹走了,难道爹爹又被轿子抬走了?” 赵子迈心中猛地一激灵:胡家和赵府离得极近,胡太医平日根本不会乘轿,可是胡醒话里话外,都透露着胡太医经常乘轿出行的意思,他去哪了?是谁来接他走的?又为何要刻意隐瞒起来,以至于胡家其他人都不知道? “醒儿,你见过那轿子几次?”赵子迈沉声询问。 “爹爹不让我跟过来,我都是从门缝里偷看的,而且那轿子不仅来接爹爹,还会把他送回来,有一次,我还看到爹爹偷偷摸摸搬了口箱子回来。” “偷偷摸摸?” 胡醒点头,“那天天色已经晚了,我从外面玩回来,就看到爹爹从那顶轿子上下来了,手中搬着一口箱子,确定院子里没人,他才轻手轻脚地进去,将箱子藏到柴房中了。”他得意地笑了笑,“可是爹爹不知道,我全都看到了,他平日总说我笨,却不知我是家里最聪明的那一个,哥哥你说是不是?” 赵子迈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你知道那箱子里面有什么吗?” 胡醒摇头,“我不敢去看,若是被爹爹发现,是要挨骂的。不过娘说爹爹再也不会回来了,哥哥,不如咱俩一起去看看那口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柴房里不止有一口箱子,而是有整整六口,五口中放满了黄灿灿的金元宝,最后一口,则盛着十朵天山雪莲。除此之外,还有一本医书,被压在雪莲的下方,书页竟比那几朵已经晒干的雪莲还要黄脆。 “好多金子啊,怪不得爹这般小心,生怕把箱子摔了,”胡醒惊叹一声,又不解道,“可是,爹平日拿到俸禄,都是马上交给娘的,却怎么将这些金子藏了起来呢?” 因为他在做一桩不可告人的事,赵子迈在心中回答了胡醒的问题:送胡太医金子的那个人一定要他守口如瓶,所以他才没有想好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家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是,那个托付胡太医的人会是谁呢? 章生一。 这个名字又一次在赵子迈心里出现了,它就像一个魔鬼,每逢有点风吹草动,便会冒出头来,在黑暗中窥测着自己。 章生一,不错,除了他还能有谁?还能有谁有如此雄厚的财力,送出这么多金子和名贵的雪莲?可是章生一找胡太医,肯定是为了诊病,他得了什么怪病,如此见不得人,以至于胡太医瞒着赵家甚至瞒着自己的家人,偷偷为他诊治? 而最终,章生一又为何对胡太医下了狠手? 赵子迈的目光落到那本书页发黄的医书上,过了一会儿,轻轻将它拿起来,将书翻开。 他一翻就翻到了那一页,那记录着“鸟爪症”的一页,因为胡太医将页角折了起来,还在上面做了两行批注。 “鸟爪症,罕有记载,得此病者,小趾消失,甲若尖钩,覆有鳞片。”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戕害手足者,易患此病,奇也,怪也。” 第二十五章 罪孽 戕害手足 赵子迈觉得心脏被针扎了一下,嗓子也顿时变得干燥起来。 胡醒却还在絮絮叨叨,“哥哥,这么多金子,我是不是可以买那个齐天大圣的泥人儿了,爹总说那卖泥人儿的老头儿抢钱,一块泥巴卖得那么贵。” “这些金子沾着你父亲的血,用不得。”赵子迈在心中默默道了一句,可转念一想,却觉得是自己迂执了:又有什么用不得的,它们既然是胡太医用命换来的,那用在他的家人身上,实乃再天经地义不过了。 想到此处,便勉强在脸上攒起一个笑,“醒儿可以买好多泥人儿,莫说齐天大圣,把那师徒四人都买过来也未尝不可。” 听他这么说,胡醒便喜滋滋儿地去摸那些黄灿灿的金元宝,口中笑道,“还要加上白龙马,不然唐僧走不动,又要孙大圣来驮他”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目光从金元宝移到柴房窄小的窗户上,声音蓦地放轻了一些,“哥哥,窗外怎么站着个人呢。” 赵子迈心中一惊,朝窗口转过头时,却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不见了。 “什么人?”他轻叱一声,放下手中的书,拔出狮头黄铜小刀冲到窗边,可是刚迈出步子,脚底板却传来一阵酥麻,险些跌坐在地上。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肉里朝外爬,钻出他的皮肤,带来冰凉的触感。 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多想其它,赵子迈冲到窗边,一把推开那扇早已摇摇欲坠的小窗,左右四顾一番,却并未发现有人。正心下生疑,忽见旁边的院子上空升起一团浓烟,隐约还能听到院内有呼救声传出。 他心里道了声不好,回头叮嘱胡醒去叫邻居来救火,自己则翻身从窗户跃下,朝着火的内院跑去。跑出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又冲还呆愣在柴房中的胡醒喊了一声,“记得把医书带走。” 胡醒终于被喊醒了,“哦”了一声后,急急将医书揣在怀中朝大门的方向去了,赵子迈这才略放下心,拔腿朝内院跑去。 火势很大,他闯进院子的时候,发现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火舌卷着黑烟从屋子和窗户里窜出来,舔上了屋旁一株刚发出嫩芽的柳树,便连带着将枝叶都点燃了,那树也登时被火焰裹挟起来,张牙舞爪,枝条像火鞭一般,扑向试图闯进屋中的赵子迈。 屋里的人还在呼救,声音中却夹杂着几声咳嗽,想来已经被浓烟呛着了,好在院子的角落中有一口水缸,水盛得满满当当。赵子迈于是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用木桶装了两桶水便泼向屋内。火舌被稍稍压下一点,很快,便又窜将起来,重新堵住屋门,他只好来回折返,不断将装满水的木桶泼向已经开始吱呀作响的屋子。 不能死啊,若这件事真的与赵家相关,那他身上的罪孽不就又多了一重?他的眼睛已经被汗水黏上,一张俊脸也被烟熏成了黑灰色,最可怕的是,他的脚,愈发地疼痛起来,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噬脚掌一般,每走上一步,似乎都要耗掉全身的力气。 他哆嗦着,忍着痛在水缸和屋间飞奔,好在这些坚持都没有白费,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为首的是一直等在巷外的宝田,后面还跟着胡醒和几十个邻居,每人手中都拿着桶盆,一齐朝着火的屋子冲了过来。 赵子迈心头一轻,双腿忽然就软了,他瘫坐在地上,看着人们将水泼向屋子,看着火势在众人齐力之下,很快地弱了下来,看着胡家几口人被驮出屋子,虽然被熏成了几根炭条,但尚能开口说话,心里便也像被浇了一桶凉水,变得舒缓而平静。 心头一阵轻松,他气喘吁吁地笑着,任阳光和轻风拂在脸上,用力去感受人世间的美好。可是蓦然间,心里又多了几分伤感: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将肩头的包袱卸下了一些,这份喜悦,他不想独占,可是想与之分享的那个人,却永远不会出现了。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猝不及防地,脚趾上又一次窜起一阵剧痛,像电流似地顺着经脉流向全身,疼得他每一块肌肉都抖动了起来,嘴里亦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嘶。 赵子迈轻轻脱下靴袜,目光落到脚面上时,他惊起了一身冷汗,口中暗暗抽了口凉气:脚背泛着一层淡淡的青光,远看看不出什么,可若凑近了,便能看见那是一片尚未完全长出的鳞片,密密地在皮肤上覆了一层,像是被画上去的一般。 “患此症者,脚覆鳞甲,小趾消失,奇痛难忍”古书中的那行字切合时宜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紧跟其后的,便是那四个让他永远也忘不掉的字——“戕害手足”。 果然报应不爽,这么多年了,哪怕他做了无数善事,却终还是逃脱不了,它在这里等着他,等着将他造的孽全数回敬回来。 “哥哥,你觉得不舒服吗?”胡醒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见赵子迈一脸黑灰呆坐在地上,便忙走上前询问。 赵子迈下意识将袜子套在脚上,遮住那些青色的鳞甲,稳住心神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醒儿,医书收好了吧?” 胡醒愣了一愣,连忙点头,口中嗯嗯几声,“我按您说的,一直藏在怀里呢” 赵子迈差点落下泪来:原来,老天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线生机,他若放他一马,他愿用余生去弥补自己犯下的罪。 “咦,书怎么怎么不见了?”胡醒在衣服里摸了一把,又着急忙慌地将整件衫子褪下,却依然没有发现那本破旧的医书,“哥哥,我明明明明将它收得好好的,现在怎么不见了呢?” 若没有黑灰覆盖,胡醒便能看见赵子迈现在苍白的脸色,他就像一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罪人,等待着命运给自己最沉重的一击。 第二十六章 大神仙 赵子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中的,他只知道宝田掺着自己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嗖嗖地凉。 “我让他们备好热水,公子您先沐浴更衣,再好好歇息一下。”宝田还以为赵子迈因为救火而体力透支,丝毫没有联想到其它,所以一进门,便忙叫人烧水备饭,他自己则掺着赵子迈一路走到前厅。没想两人刚一进门,就看见穆小午端坐于前,正乐呵呵地品尝周培送上来的果子,两颊鼓起,就像一只贪食的松鼠。 那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可见身子是大好了。 “公子您怎么这般模样?”见赵子迈满头满脸的黑灰,周培唬了一跳,忙上来拉着他前后查看,见他没有受伤,方才松了口气,冲宝田责备道,“不是去胡家了吗?怎生弄得这一身狼狈?” 宝田便忙着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周培没听出什么,穆小午却放下手里的点心,清了清喉咙,“赵公子,你怎么才回来,我有好些话要同你讲,坐了这半日,都不耐烦了。” 宝田忙道,“可是公子他” 赵子迈抬手阻止他,“我没事,就是累着了,和穆姑娘聊聊天,也算是休息了。” 听了这话,周培便识趣地拉着宝田退下,只又派人送来了吃食和手巾,让赵子迈自行料理。 前厅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穆小午便毫无顾忌地凑上前去,盯着赵子迈那张比包公还黑的脸仔细打量,口中“噗嗤”一笑道,“好家伙,这竟是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 赵子迈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沾湿手巾照脸上擦了一把,便在那焦炭一般的脸蛋子上凭空开出一条白道来,惹得穆小午愈发笑得前仰后合,于是上前去扯过手巾,细细帮他把整张脸擦干净了。 黑灰全部被擦掉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赵子迈的脸白得有些不正常,还透着一层淡淡的青色,竟带了几分病容。 “公子怎么了?”她单手托腮撑在桌上,眼睛眨巴了几下,“难道又被邪祟侵体,所以” “穆姑娘在这里等了半日,一定有件极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吧。”赵子迈不想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病情,即便,她已经猜到了他的心魔。 “你先说。” “你先。”他表现出少见的强硬,虽然说话的语气仍然有气无力。 穆小午盯了他一会儿,觉察出他今天同往日很是不同,便果断决定妥协,“昏迷的时候我又梦到桑了,一个找回了记忆的桑。你知道吗,那片在废墟中的背影,是乌那剩下的最后一片灵魂,他一直守在佛舍,等着它回来。” “可是传闻中,是桑杀害了大僧侣乌那,他等着它,难道是为了”赵子迈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它那残缺不全的记忆,竟是乌那设下的一个陷阱,引着它一步步踏入,然后便是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穆小午似是猜透了他的心思,轻轻一笑道,“你以为乌那在等着报仇?赵大人,佛度众生,桑是乌那用生命去度化的最后一抹精魄,他又怎么可能杀了它?” “用生命去度化的最后一抹精魂?” 赵子迈的双脚还是疼得厉害,可是现在,他却感受不到了,他的思绪全盘被穆小午讲述的那个古老而又神秘的故事吸引住了,冥冥中,似乎也飘向了那个遥远的国度,那片千年之前充斥着征战和夷戮的大地。 传说里那个不可一世的国王,脸上总是带着一抹和煦的微笑,所到之处却是黎庶涂炭、烽火连天。 他为真腊开辟出了最大的一块疆土,也让无数生灵丧生在自己手上,确切地说,是丧生在他从不离身的那柄利刃之下。 那是一柄看起来很普通的弯刀,普通到放在街市上都卖不出一个好价钱,可是据说,这柄刀是国王踏着地狱之火从世间最黑暗的角落中取回来的。 靠着这柄弯刀,他杀伐无数,脚下尸骨成堆,血流漂杵,他靠它给自己赢得了蜚声中外的英名,却最终也死于它手。 据说,弯刀上凝结了太多了怨气,它们缠魂嗜血,搅得国王一病不起,晨昏不宁。终于,他疯了,在自言自语惶惶不可终日地熬过几天后,他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殿宇,然后抱着弯刀一同跃进熊熊烈焰之中。 他本以为以身祭刀,便可以和它同归于尽,但是他错了,弯刀本就不是世间的俗物,即便身子已经化掉了,但刀灵不灭,甚至,因为汲取了国王身上的怨气,它变得更加狠戾,横行于世间,大有将苍穹万物全数踏平于脚下的意思。 所幸,大僧侣乌那在刀灵掀起腥风血雨之前,将它禁锢于桑香佛舍中,乌那用佛法困住它七天七夜,都没能将这个邪恶至极的灵魂度化,反而被它反戈一击,丧生于刀灵的锋刃之下。 “当地人皆说,乌那是被刀灵害死了,看来是不错。”赵子迈喃喃道了一句。 穆小午眼睛中闪过一道微光,“是被它杀害的不错,但,乌那是故意被它杀掉的,佛法已经无法度化它身上的邪气,便只能用这世上最纯净的一抹灵魂来清洁。” “难道乌那大僧侣在学那摩诃萨埵,舍身饲虎?”赵子迈脸上闪过一抹讶异。 “答对了一半,”穆小午微微一笑,“大僧侣本就心怀悲悯,舍身为人之事也一生也不知做了多少,但是,他拯救刀灵,却还有着另外一重更重要的目的。” “当时的世界,妖物横行,鬼魅当道,这一切,皆因为那个在乾坤未定之前便震压住它们的刀灵被国王取走了,刀灵在国王手中蒙上污尘,灵性尽失,所以,若想把一切拉回到初始,就必须让它以原来的面目回归。” 穆小午瞥了赵子迈目瞪口呆的脸孔一眼,眼睛轻轻垂下,“所以,当它被乌那取名为桑后,便从一个杀伐无数的大魔王,变成了拯救苍生的大神仙。” 第二十八章 吐露 “你猜得一点也没错,我亲手杀死阿姊,所以现在报应不爽,也是该得的。”赵子迈也在井沿旁坐下,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将鞋袜脱下,露出脚掌。 “鳞片?”穆小午蹙起双眉,“好端端的,怎么会长出鳞片?” 赵子迈双肩微颤,苦笑道,“这叫鸟爪症,得此病者,小趾消失,甲若尖钩,覆有鳞甲,”他盯着穆小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若我推断得不错,章生一得的就是此病,而胡太医正是因为替他诊治,而丢了性命。” “可是你又为何” 赵子迈避开她的眼睛,“章生一有一个哥哥,名叫章天一,此人最擅烧窑,是章氏窑厂真正的创办者。可是他几年前死了,死因却有些蹊跷。我想,他应该是死于自己的亲弟弟之手,因为”他重新将鞋袜穿好,两手在双膝上拍打了几下,好整以暇道,“因为此症的病因只有四个字:戕害手足。” 说完这句话,他拿眼睛朝穆小午一瞥,又飞快移开了目光,似乎生怕她说出什么话来,“现在你知道了吧,这病,根本就不是病,而是收缘结果,天理昭昭,章生一逃不掉,我也逃不掉。” “胡太医能治得好它?”过了好一会儿,穆小午才小声问了一句。 “胡太医是靠着一本医术来诊治章生一的病症的,只是这本书现在被章家人夺走了,所以” 穆小午猛地站起来,“我帮你夺回来,再不成,咱们问他去,他不是有求于龚老头儿嗯,我爹吗?我让我爹去章家” “傻子,”赵子迈看她心急火燎的模样,没忍住笑了,笑完之后,他又觉得纳罕,自己现在竟然还能笑得出来,难道也被穆小午传染心大这个毛病不成,“他暗地里找胡太医去诊病,就是因为此症是个见不得人的毛病,所以现在,又怎会承认自己得了鸟爪症。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个病,我只敢对你一个人提起,连宝田都不知道,又怎能让龚大人替我出面?” 说到这里,他也起身站起,脸上强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来,“我想好了,既然这毛病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不如干脆去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岭,建一座木屋,对了,就像绮云轩那样的,种种花,养养鱼,如此将余生度完,也总比让世人都知道我是个戕害手足的怪物来得好。” “你想躲起来,慢慢耗死?”穆小午眼睛中里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她的样貌,本与黯然神伤、失魂落魄这类词语很不相配的,可是现在她的样子,却也只能用这些词汇形容。所幸,她很快恢复如常,两道眉毛轻轻一挑,又是一脸天真灿漫没心没肺的模样,“凭什么是你?就因为你杀了一个对自己步步紧逼的人,那人,又恰好是你的亲姐姐,所以你就要受此惩罚吗?什么报应不爽天理昭昭,若真有天理,那老天第一个要劈的也肯定不是你,世上那么多恶人,等轮到你的时候,你早就无疾而终,百年归寿了。” 赵子迈觉得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上了,眼前的人影也变得有些模糊,只能看到阳光洒下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暖暖的金光,连听雪堂——这个在他回忆里如此阴森可怖的一个地方,都因她而变得可爱了一点。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过了许久,他终于小声说出一句话来,像小心翼翼虚心求教的学生。 “自然,”穆小午不耐烦地将落在眼前的几缕拨到脑后,“我不信什么劳什子怪病,要是有,那些皇帝老儿们岂不该早得了?李世民,玄武门弑兄夺位,还有,远的不说,就说咱们那位雍正爷,不也是” 赵子迈慌得用手去堵她的嘴,“谤君可是死罪,你就算为了宽慰我,也大可不必如此。”说完,看着她尚未反应过来瞪得圆溜溜的眼睛,便忍不住笑着宽慰她道,“你放心,我听你的,不自暴自弃,也不去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你们谁都寻我不着。” 说完,又加了一句谎话,“我信你,我信这个病,与那件事无关。” “早该如此嘛,”穆小午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她毕竟单纯,所以没看出他眸子后面隐藏的惆怅,于是眉心一蹙,接着道,“我想此事多半是章生一搞得鬼,他怕你查出他的错处,所以,所以才” 她想不出章生一到底耍了什么样的手段,能让赵子迈双脚长出鳞片,便话锋一转,“我去问问穆瘸子,不说是你,就说有人得了这种怪病,他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找出缘由,就将你治好了呢。” “好,”赵子迈怕她担心,一口答应下来,“我也派人到浮梁去探一探,看看他到底在那里做过什么好事,”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一直未想明白的事情来,“小午,那日我们在章家别院的后山,明明看到了几十口老人窑,后来怎生全部不见了?” “是心魔,”穆小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魔太重,则生幻象,就像一张网,不仅困住自己,也能困住他人。我想那幕诡异的景象,多半是章生一最不堪的一段记忆,年常日久,竟生出魔障来,可是他为何会有这样一段记忆,就要靠公子你去查清楚了。” 她伸出一只手,食指在离赵子迈胸口半寸时停住,“公子,你可不要像那人一般,用心魔将自己困死了。” “我不会。”他一本正经地做出保证:不是因为心魔不在了,而是因为有一个人,不管我做了什么,总是愿意站在我这边的。 这句话他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他不知道的是,穆小午也有一句话未对他讲。方才,他将她揽在怀里,嘴里却唤她作大神仙的时候,她的心分明抽动了一下,一股刺痛隐隐流遍全身。 为什么?穆小午想不明白,可是她却知道,以后若再为他做像,她定不会用一圆三点来替代。 第二十九章 花瓶 春色如许,红情绿意,在别处或许尚不彰着,但是,在这座“万园之园”中,春天的鲜亮和明媚却是提早一步到来了。 中有方壶胜境、蓬岛瑶台、武陵春色,以及模仿江南美景的西湖十景、取自庐山的西峰秀色、取自海宁的四宜书屋;西有欧式宫苑建,筑俗称“西洋楼”,楼前喷水池的两侧各排列着六只铜铸的动物,组成十二生肖,每到某一时辰,代表这一时辰的铜像就会从口中喷出水柱,循环往复,映出一架虹桥。 虽然也贵为圆明园四十中景的一景,虽然也重修过一次,但与这些奇丽的景致相比,大雅斋倒显得有些朴素了,但今天这间书房,却是整座园子里当之无愧的主角。 “想当年,哀家还只是个贵人,那时刚刚进宫,就住在这座园子里,当时,哀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地方,会成为一切的起点。” 年老但尚未色衰的女人在大雅斋前站定,目光中满是对前尘往事的憧憬。 大雅斋是她方进宫时的住所,也是先帝爷对她一见倾心的地方。 那时,他经常带着八大臣到园子里闲逛,而她,则用重金买通了跟班太监,把他引向了大雅斋。她淡妆轻抹,倚栏轻唱,唱的是江南小曲“艳阳天”。 艳阳天,艳阳天,桃花似火柳如烟,又早画梁间,对对对对双飞燕,女儿泪涟女儿泪涟。奴今十八正华年,空对好春光,谁与奴作伴? 常居深宫的皇帝入了谜,在见惯了各种循规蹈矩恪守礼仪的后宫妃嫔后,乖乖地落进了这位有些粗野却让他感觉颇为新鲜的贵人的圈套中。从此,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就开始了步步高升的日子,懿嫔、懿贵妃,荣华富贵全都有了,在生了太子以后,更是一步登天。 儿子死后,她甚至当上了垂帘听政的皇太后。 而大雅斋,是她所有荣耀的发祥地,也是她的福地。 “都收拾妥当了吗?”她毫无怜惜之意地将离自己最近的一朵桃花摘下,放在鼻子下闻了一闻后,又随手丢在地上。 德公公忙凑上去,“回禀老佛爷,瓷器昨夜已经搬进来了,今儿一早我就吩咐下去,让宫女太监将它们全部擦拭干净。这会子,应该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您老人家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走吧,”太后将一只与年龄不符的手放在德公公早早便探出来的手臂上,嘴角上翘,说出的话却与得意的表情甚是不符,“哀家本来就说不要大肆铺张,他们非得不听,现在米已成炊,想退都退不了,那就姑且看看去吧。” 小有盆、碟、高足碗、盖盒、渣斗、羹匙,印泥盒,大有水仙盆、鱼缸、大缸和各种样式的花盆花瓶,长方、八角、连体、海棠形、圆花盆、扇形花、元宝形一应俱全。纹饰更是颇有新意,藤萝花鸟、藤萝蝴蝶、莲塘荷花,倒是少有龙凤等宫廷传统纹饰。 章生一摸透了她的心思:现在宫里宫外有关太后大权独揽的流言蜚语就像柳絮的绒毛,飘得四处皆是,若现在用龙凤图案,岂不是又给人添了口实?所以,不如将它们烧得柔美一些,再柔美一些,就像一个柔弱且美丽的女子。 一介女流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呢,不过因为丧夫丧子,不得已撑起这个天下罢了。 老太后眼角的皱纹因为这些美丽的瓷器而又多了几道,“章先生甚懂吾心,过几日,将他叫到宫中来,哀家也有一年未见他了,他这个人最爱讲笑话,哀家也很喜欢和他聊天。” “章先生早就到京城候着了,随时等着老佛爷您召见呢。”德公公家里也摆了十几件大雅斋,自然是要为章生一说话的,“章先生说,他就怕这次认不出您来,因为每年见您啊,都觉得您比往年又年轻了许多,这寿辰竟是越过越小呢。” “油嘴滑舌” 她佯装生气,目光却慢慢落到摆放在最后面,一只绿地墨彩花鸟纹的敞口落地大花瓶上,只见瓶内施低温绿釉,釉上以墨彩绘花鸟图,口沿下以红彩自右向左书“大雅斋”三字楷书横款。外壁则粉彩绘缠枝花纹,上部凸起处描金,下部粉彩绘海水江崖图。 鲜亮剔透,像极了窗外春天的盛景。 “这只瓶子好,就摆放在哀家的桌案旁吧,”她说着便朝那只大花瓶走去,口中还在絮絮自语,“哀家年轻的时候,最爱穿的就是绿色,哀家记得,第一次见先帝爷,就穿了一件翠色带银边钿子的纱衣,先帝爷说,这件衣服像荷叶的倒影,他还念了一句诗:低枝翠鸟鸣得意,花瓣凋零美人欺,这是说我像一只翠鸟呢。”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了落地花瓶旁,她看着上面秀丽精巧的纹路,手不自觉探了上去,轻轻摩挲,感觉瓷器冰凉的触感,“好好” 声音忽然一滞,她将手倏地缩回来放在眼前,眉心处多了几根细细的纹路:中指肚上沾上了一点红色的东西,湿湿黏黏,竟像是 她的身子猛地朝后一挫,差点摔倒,好在德公公眼明手快,将她一把扶住,“老佛爷,你怎么?” “有血,有血”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也抖成一团,嗓子里发出老年人才有的那种又干又沙的喘息。人害怕的时候,很多东西就藏不住了,所以即便保养得再好,在这个时候,丑态也全盘暴露了出来。 她怕血,宫中每一个人都知道,所以铲除异己时,多用毒药和白绫,好像如此这般,自己手上便不会沾染鲜血似的。 “快去看看。”德公公喝了一声,身后的几个宫女太监便赶紧围上前,探头朝那口落地花瓶里面看了一眼。 里面的东西让他们同时发出了一声尖叫,一个宫女惊吓过度,转身时碰到花瓶上,将那一人高的瓶子撞翻在地。 里面的东西,终于流出来了。 天才本站地址:。网手机版网址: 第三十章 异兆 花瓶中是半瓶子人体的碎屑,和着血水,从瓶口涌到外面,铺了一地。之所以能看出这是个人,是因为血水中漂着两只眼珠子,仿佛尚是活的,直直盯着太后不动。 这恐怖的场景堪比地狱,却偏偏出现在太后最喜爱的大雅斋中,因此在喉咙中溢出了一声尖叫后,她慌着朝后退去,生怕那还在朝外涌动的血水沾到自己的衣角。可是现在满屋子的人皆慌了神,就连一向沉稳的德公公都捂着嘴巴先一步窜出室外,她脚上又踩着高高的花盆底,所以倒退了几步后,竟一个不妨,朝后坐下,摔了个趔趄。 股上一阵疼痛,她养尊处优多年,已经许久未受过这样的伤痛,所以身子一哆嗦,手掌紧紧攒住,折断了手上镶着玛瑙的甲套,掌心被甲套的尖端刺得鲜血直流。 可是现在,身体上的痛楚却显得没有那么可怕了,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影,悠悠映在那片血水上,面孔模糊,像贴着张白纸,可是在这片朦胧的白色后面,却隐约可以看到两颗莹莹的眼珠子,野兽似的,散着寒光。 血液好像不会流动了,连尖叫都没有办法再发出一声,可是脑袋依然是清醒的。这一刻,她恨自己经历过太多风浪,所以不会像寻常女子那般晕厥过去。她只能一直盯着那张白乎乎的脸孔,和隐藏在后面那对渗着恨意的眼睛,一动不动。直到跟随的宫女太监们终于反应过来,争先恐后闯进大雅斋,将她从血水中搀扶起来,抬出了门槛,她才终于身子一软,瘫倒在手臂组成的“凤舆”上。 “是什么东西?”众人一路将她抬出院子,来到九州清晏,她才说了第一句话,“是什么东西,竟敢脏了哀家的大雅斋?” “老佛爷,您的手伤着了,先让御医包扎再说其它的也不迟”德公公为了弥补自己方才的过错,急着表忠,没想却被她一把推开。 “到底是什么东西?”声音又低又冷,德公公记得,她已经许久未用这样的语气斥责人。自从大权在握,她人前人后总是一副亲和模样,生怕落下什么口实,可是今天,她将那层温和的面纱一把扯去,显然是真的动了怒。 德公公哪里敢再啰嗦,“蕙雪今晨就没有出现,昨天,奴才安排她去擦拭大雅斋的瓷器,所以奴才想想” 看来人是确定了,可是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会变成一堆碎屑子?她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的,是血水中的那个鬼影。 难道真是异兆? 东汉末年,汉室衰微,便出现了“青蛇飞梁”、“雌鸡化雄”、“虹现玉堂”这些异象。后来果然如此,先是十常侍作乱,而后董卓为祸,堂堂天子乱臣贼子玩弄于鼓掌,汉室竟是一蹶不振,直至曹丕称帝。 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一直不愿意承认,可是国势渐颓,似乎已经不可阻挡。即便再怎么用珍馐美味锦衣华服掩饰,扒开这一层层伪装,终会露出里面破败和不堪。 但终究是不甘心的,这个位置已经被她暖热了,是用体温和心血一点点熨热的,她怎么舍得离开? “查,给哀家好好地查,”她目眦欲裂,“把背后的鬼给我揪出来。” 药瓶被砸在地上,登时便摔了个粉身碎骨,里面的药丸滚了一地。 伺候的小厮吓得不敢吱声,只跪在地上收拾那一地的残渣,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燕生掀了帘子进来,看到这般景象,心中便猜到了七八分,“不对症?可是这些药丸确实是照那本医书中记录的方子制成的” 章生一坐在榻上冷笑,“悔不该杀那华佗哟,方子虽一样,胡太医配出来就是救命的良药,换了个人,可就不一定了。” 他从床榻上站起身,在地上慢慢踱步,“所幸,这病已经痊愈了大半,虽然还有鳞印,半夜时分还是疼痛,但只要不再复发,我已经要对那姓胡的的十八辈祖宗千恩万谢了。” 见章生一神色稍缓,燕生走近了一点,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老爷,现在又多了一件棘手事,宫中有人传出消息,说大雅斋今早出了出了事” “大雅斋?”章生一觉得心脏猛地收紧了,“大雅斋出什么事了?” 燕生使劲咽了口唾沫,“死人了,和龚家那小厮的死法一模一样,人都化成肉泥了” 章生一抓住燕生的胳膊,差点给他拧下一块肉来,“是什么人?” 燕生微微皱着眉头,却不敢挣脱,“是大雅斋的一个宫女,给咱们传信的人说,她的尸体嗯那堆碎肉就装在咱们烧的那只绿地墨彩花鸟纹的落地大花瓶里,将将来参观瓷器的老太后给吓到了” 章生一朝后倒退了几步,重新跌坐回床榻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就像一只在太阳下晒久了的狗。他最担心的一件事终于还是来了,龚家小厮之死,并不是偶然,他的瓷器确实有问题,章家窑厂的大雅斋,他身上所有荣耀的起点和巅峰,竟然要毁于一夕之间了。 “老爷莫要太担心,听传信人话中的意思,他们并未将那宫女之死与咱们的瓷器联系起来,只是以为宫中出了邪祟,死了人” 好在燕生又加了一句,章生一的眼珠子才终于会动了,方才他几乎也变成了一件瓷器,一件冷冰冰硬邦邦的大雅斋。 “他们没怀疑到瓷器身上?”目光如豆,落在燕生脸上。 “自然,要是怀疑,那还立马找您过去了?”燕生攒了攒眉尖,“可是老爷,纵使宫里人现在没有起疑,可若这种事情再出几件,或早或晚,是要疑到咱们头上的,所以,不能不早做打算啊。” 章生一的五指抓住被衾,两个眼珠子转来又转去,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拿定了注意,“行家看门道,力把看热闹,除祟,还需得找个行家才好。” 第三十一章 道士 空谷来风,吹乱了穆小午的一头秀发和穆瘸子稀疏的白毛。 绛衣宽大垂地的袖摆也被风吹得朝后飘去,上面的金丝龙纹被阳光一照,亮得刺眼。远望去,这站在崖边的一老一小,倒真像是两个得道成仙的高人。 说出的话自然也像是出自高人之口,若没有见过二人平日里为一只鸡腿争得不可开交的模样,还真就能信了他们。 小的说:“世间邪魔当道,逼得师傅您一把年纪还要出山,做弟子的实在是心疼得紧。”心里想的却是为老不尊的话:一条鱼被你吃得只剩下尾巴,也不知道给我多留点。 老的说:“为苍生谋福祉,是道者的使命,徒儿实在无需多劝。”心里想的是:小兔崽子十天半月不来一趟,一来,不仅吃我的鱼,还要拉着我乔装打扮陪你演戏,可恨可恨。 好在观众终于出现了,那人是从山上下来的,应该是到仁寿寺去转了一圈,无终而果后,来到了半山腰的绮云轩。 感觉后身后有人,穆小午连忙舔了舔嘴唇,将上面的鱼腥味嘬去,这才又正色道,“也是,世上哪离得了师傅您哪,想以前那些邪魔妖物,哪个不是祸害,杀生无数,不知有多少生灵被它们残害,若非您出手,这些东西,还在为祸人间呢。”说到此处,她仿佛来了兴致,继续絮絮叨叨,“我记得以前闫家请的那个神婆,最后被邪祟掰断了四肢淹死在荷花池中,惨是惨,可是,她也未免太自不量力了些,有些事,内行做那就是信手拈来,外行做,可就不只是比登山还难了,赔上性命也是常有之事。” 穆瘸子轻声斥责,“徒儿,人都死了,就不要再如此刻薄了” 这一番内行外行之论身后的人听得清楚明白,于是,便忙不迭地冲二人走去,深深地拜了一拜,“想来二位就是绮云轩的主人了,早闻两位大名,特来此处拜访,还请二位高人随小的回家一趟,小的主人有一桩要事相求。” 来者自然是燕生,可他不知道的是,穆小午已经偷偷跟踪了他多日,在搞清楚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便在绮云轩守株待兔,终于在今天等来了他这只又肥又嫩的大兔子。 燕生一路将这一老一少两位道士带回章家,他不是没有听说过绮云轩,也不单单是被穆氏祖孙过于浮夸的演技所吸引,只是一开始,他总觉得要先到那些深山庙观中去瞧一瞧,找一些德高望重的高僧道长来铲除妖邪。可是每次上山,却都碰了钉子,一来,他依章生一的指示,不能将事情说得那般清楚,恐被人走漏了风声;二来,这些个已经颇有名望的高人一听此事与宫廷内闱相关,便连连摇头,不愿与此有过多牵连,恐深陷泥沼。 如此对比下来,这样两位法力高强又没有头衔加持的道士便是最适合不过的了,燕生心里盘算着:别看他们嘴上一直离不开什么苍生,什么福祉,但只要银子给够了,他们什么做不得,嘴巴也能给他们封死了,让他们不对外吐露出一个字来。 实在不行,就像对付胡太医一样,事成之后把他们宰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二位高士,”燕生将茶奉上,笑得和蔼可亲,“您们稍坐一坐,咱们老爷马上就出来。” 话还没说完,章生一已经到了,他肥硕的身子从门槛上跨进来,堵住了外面灿烂的阳光。 穆小午眯起眼睛:此人周身好大一股子怨气,可却偏偏近不得他的身,像是被什么东西阻住了。正想着,穆瘸子拍了拍她的手臂,轻轻朝章生一的手上一指,道出两个字,“玉韘。” 原来如此,他竟得了这么个宝贝玩意儿,千年前的凶器,戴在身上,什么妖邪敢靠近? 只是,将这个东西随身带着,他章生一究竟是有多心虚? “章老爷”祖孙俩同时站了起来,对那胖子行礼。 “长话短说,此事事关我章家祖业,若二位能做,要我奉上多少金银财宝都不在话下,若是不能做,章某人现在就开门送客,不耽搁二位高人的时间了。” 章生一一向是看人下菜碟,对胡太医尊重,是因为他的命握在他的手上,而现在他花钱办事,自然不会对穆氏子孙有多少尊重礼待。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邪祟不会凭白出现,这个道理,想必章老爷心里是明白的吧?”穆小午的目光在那只灰白色的玉韘上悠悠一转,又落到章生一悄然起了一丝变化的脸孔上。“章老爷若不能如实相告,我和我师傅着实没有必要为了此事冒险,除祟乃凶险万分之事,不知根底,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完这样一番针锋相对的话来后,她眯着眼睛一笑,笑得比燕生还要亲切动人,“不过我想章老爷断不是那种不识时务之人,一定会知道哪种选择对自己最有好处。” “大雅斋”章生一的嘴角忽然咧向两边,其实他的嘴很大,但是因为嘴唇太薄,所以合上时便看不出来,可是这么一笑,嘴巴便几乎咧到了耳垂,露出里面白生生的牙齿,使他的面相多了几分恐怖,好在他很快便敛起了笑意,重新作出一副愁苦的模样来,“我章家的大雅斋确实没有那么干净” “这还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章生将双手背在身后,开始在屋中踱步,似乎在说一件难言之隐一般,“那时我还小,章氏窑厂还由我兄长章天一掌管,他那时想要烧制一件名震天下的瓷器,可是反复试了多次,都不得要领,烧出来的器皿不是色泽不对,就是质感不好。后来,他无意中听人说起,要烧一口好瓷,需得祭窑。” 章生一停住步子,长叹了一声,“不是什么膜拜窑头、附祀山神土地、运水郎君,而是,用活人祭窑。” 第三十二章 珍品 章生一垂下头,肩膀颤抖,说出的话也是断断续续,颤个不停,“我们这行当,有个陋习,就是用童男童女祭窑神。” “烧窑前,将珍品放在窑中正位,珍品两旁一左一右安置两个孩子,四周堆满普通瓷,将珍品和童男童女围在中央,然后封窑点火。七日后开窑时,便会看到这件用童男童女烧制出的瓷器,毫无瑕疵,举世无双。” “这种烧瓷的方法自然是有损阴德的,所以窑主们怕遭报应,大多不敢生儿育女,上了年纪才买来小孩当儿子,将技艺传承下去。”他沉着脸阴恻恻一笑,“你看看我们兄弟俩,虽富可敌国,膝下却一个孩子都没有,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因烧制这种瓷器的方法过于惨无人道,加上每次有‘珍品’出炉,官府都赏赐丰厚,烧一次赚的金银足够几代人花,所以后来就形成一个规矩:一个窑主一辈子只能烧一次‘珍品’”。 “不过上面所说的这些,都是过去烧窑的陋习,那时,我和兄长虽然偶尔也会谈及此事,但是谁也没有真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那是真正的杀人放火啊,谁敢做?虽然,我们章家祖上确实传下一种奇技,那就是将黄金、白银、九合铜熔成汁液,嵌在瓷胎上制成漂亮图案,再配上一对童男童女,烧制出来的瓷器的色泽,便会光滑油亮,因为据说,这色泽乃童男童女的精魂所化” “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用上这种阴毒的手法,可是我没想到,我的兄长,我从小到大最敬重的大哥,却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又一次对我提起了这件事。那年,圆明园开工重建,内务府传办全天下官窑民窑烧造一系列的陈设及日用瓷器,并且下发了瓷器的画样。我们章氏窑厂虽然规模不大,但是也在收到了宫中下发的画样。这是个好机会啊,若被宫中选中,从此便可一步登天,青云直上。可是我也知道,我们只是用来充数的,官窑和大的民窑那么多,哪个窑厂出产的瓷器不比我们烧出来的强?” “可是兄长却起了另外的心思,收到画样的那天晚上,他找到了我,说他准备买一对童男童女回来,用他们的血肉之躯祭窑。我当时惊呆了,兄长他一向忠厚,怎么会因为烧窑起了这样的歹心?我自然是反对的,理由不必累述,我甚至告诉他,如果他敢做这样的事情,我就要和他分家,从此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兄长看着言辞激烈的我,慢慢说出了他的理由:我们的父亲死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里,明明膝下有两个儿子,却独自在病榻上缠绵了半年,最后活活痛死。‘生一,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遍,我承受不起,我们在父亲灵前发过誓的,若不混出个人样来,就把自己的名字从章氏族谱上抹掉。现在最好的机会来了,咱们得紧紧抓住,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把它抓牢了。’” “这个理由我没有办法拒绝,因为父亲的遗容我记得清清楚楚,他那双已经枯萎掉的眼珠子里,写满了绝望。这世上所有的悲剧,到最后都不过归结为一个‘穷”字,兄长穷怕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我答应了他,并在第二天,和哥哥到外地去买了一对孩子。” “那是一对生得极好的兄妹,小脸白生生的,竟像是一对瓷人儿,他们的父母因为旱灾,地里没了收成,所以才不得将孩子卖了,为儿女谋一条生路,也为自己谋一条活路。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对孩子,要踏上的竟是一条不归路。” “男孩儿叫小同,女孩儿叫小月,就这样离了爹娘,跟着我们一路朝浮梁赶。一路上我们四人白天走路夜间住店,三餐都有鱼肉,小同小月两个穷孩子,像是从糠箩掉进了米箩,高兴得不知所以。而我和大哥,也惯着他们吃,想吃多少吃多少,其中的原因,想必我不说你们也知道。” “当时灾年赤地千里,沿途村庄几乎没有人烟,路上饿殍遍地。这天,我和大哥带着小同小月走进一个村,却遇到了在村头游荡的几只饿狗,它们见人就咬,大哥更是为了躲避恶犬,不小心滚下了山坡,还将一条腿摔折了。多亏了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把我们俩当成恩公一般对待,不仅用石块赶走恶狗,还同我一起,把大哥抬到了一座破庙。” “大哥腿痛难忍,寸步难行。俩孩子打小住在大山里,常跟乡亲进山采药,所以便让我照顾大哥,他们则不顾危险一头钻进老林子,采回一大捆草药,捣烂敷在大哥的伤处。几天后,大哥伤势渐好,我们四人便继续赶路,一路交替搀扶着大哥,回到了浮梁。因为曾经患难与共,我们兄弟两个不知不觉间,对这俩小孩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再加上心中始终有愧,所以回到浮梁后,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希望他们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尽情享受。” “小同小月懂事得很,我们愈发对他们好,他们便越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两人每天都抢着找活干,小同学会了制作瓷胎,小月学会了上色,两人一起烧制的瓷器,竟然有模有样。可是他们越是懂事,我和大哥心里就越难受,这么招人爱的一对孩子,还救过大哥的命,用他们的肉身祭窑,于心何忍?有几次,我们甚至想另去买对童男童女,可想到再换两个人,还是要害两条性命,再加上官府要求交瓷的期限马上就到了,所以也就作罢了。” “离八月中秋点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有一日,我又与大哥谈起了小同小月的事情,我说我说让裁缝给他们各做了一套新衣,上路那天穿的。大哥说,那衣服一定要挑最好的料子,不能让他们走得不体面。” “可是这次谈话,却被两人听到了。” 第三十三章 赎罪 “我看着两个孩子被吓得惨白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想的却是:跑吧,你们现在离开浮梁,我绝不阻拦。可是一连几天,我在有意无意地放松警惕,甚至门户不闭,就是想让他们趁机溜走,但小同小月都没有要逃走的意思,不仅没有任何动静,两人反而干活更加卖力了:小同上山扯回许多草药,碾碎了一袋袋包好,叫大哥每逢腿疼时记得要上药。小月则把家中的蚊帐、被褥、衣裳洗得干干净净,还将没有上色的瓷胚都认真上了一遍色。” “我想:他们是准备在死前报恩,虽然亲手将他们送上死路的就是我和大哥这两个世上最虚伪的‘恩人’。可他们越是这样懂事,我就越发于心不忍起来,我每天看着这两个孩子,心中除了怜悯和后悔,还有深深的自责,这般猪狗不如的事情,我做了,那我不是比地狱中最恶的鬼还不如吗?所以那段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每日我都浸泡在煎熬中,甚至到最后,我不敢再面对两个孩子,因为连多看他们一眼都是折磨,良心上的折磨。” “那你兄长章天一呢?他对两个孩子是什么态度?受伤的是他,被救的也是他,难道,他心中就没有丝毫愧疚,还是执意要拿小同小月祭窑?”说这句话的时候,穆小午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道袍上一条脱开的丝线,像是随意问了一句一般。 可是眼角的余光却是瞟向章生一的,她发现他的脸僵了一下,像是被人猛抽了一耳光似的,但很快,他的神色便恢复如常,虽然上面又添了几分欲言又止,几分迟疑不决。 “我兄长,”章生一长长叹了口气,“我本不该这么说的,毕竟他是我的亲哥哥,又已经不在了可是,可是他可能他太想烧出一口名震天下的瓷器了,太想出人头地了,所以对其它事情,就不那么上心了” 穆小午终于将线头扯掉,“不上心,意思就是他执意要用那两个孩子祭窑是吗?做这种损阴德的事情,也不怕被雷给劈了。”说完,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章生一,“章老爷,你说是不是?” 章生一一手扶额,俄顷,眼角竟滑下几滴泪来,“他糟了报应了,虽然我没想到这报应会这般惨烈。” “点火那日,连绵了半月的阴雨停了,雨过天晴,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我和兄长按照计划,给两个孩子沐浴更衣,穿上他们此生穿过的最好的衣裳,将他们和瓷坯一起放入窑洞中。小同和小月自始至终没有哀求过一声,甚至在坐进窑洞中时,他们脸上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们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成就我和大哥一世的荣耀。可是我面对他们的笑容,却愈发地无地自容,我知道自己一辈子都要背负着这样的重担走下去,它会压得我生生世世无法抬起头来,永远只能在黑暗的角落中苟延残喘。”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他抽噎了一声,手指在濡湿的眼角上抹了一下,“点火前的那一刻,我冲进了窑洞,抓起小同小月的袖子,就将他们朝外拉,我说孩子,这窑咱们不烧了,永远都不烧了。” “然后呢?”穆小午看到章生一的瞳孔,那里面凝聚的光越来浓,有点吓人。 “然后,”他轻笑一声,颤音悠长,“然后,我忽然觉得脑袋一疼,像要裂开似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不过小同和小月留了最后一样东西给我,”过了许久,章生一终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伸手从袖中掏出两片手掌大小已经发黑的布料来,“这是我最后从他们的袖子上扯下来的,大哥打我那一下时,我将两个孩子揪得太紧了,所以将他们的袖角都扯下来了。他们上路时,穿得竟是两件缺了袖子的破衣服是我对不起他们,是我章生一对不住他们啊” 说到此处,他掩面而泣,发现两片袖子被泪水沾湿,他慌得照上面又吹又擦,生怕给弄污了。 “你大哥是怎么死的?”穆小午耐心地等着他将袖子弄干净,这才终于问了一句。 章生一像被针扎了一下,手一抖,袖子险些掉在地上,“他是被鬼缠死的。” 他的眼珠子飞快一转,斜了穆小午一眼,又再次闪开了,“大雅斋被宫里选中,成了和定窑、青花一样的名瓷,我章家也因此而飞黄腾达,建造了全国规模最大的窑厂,可是所有的愿望都达成了,大哥他却一天天地消瘦了下去。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因为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小同小月各穿着缺了一只袖子的花衣裳,站在床边瞅着他。” “虽然当时我对他已经心有芥蒂,但是看他日渐衰弱,我还是于心不忍,于是劝慰他,说小同小月是心甘情愿的,所以即便以童子之身祭窑,他们也不会埋怨记恨他。但大哥不信,他说,任他们再无怨无悔,可是在窑洞里烧上七天七夜,所有的甘愿都会变成怨恨,所有的恩义都会变成愤恚。他们已经不是那两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而是要索他性命的恶鬼。” “如此又过了一年,这期间,大哥他为了赎罪,对远近村民多有布施,甚至准备着手建一座养病坊,收留老苦之人,以此来赎自己身上的罪孽。可是,即便做了这么多,他终究还是没有躲过。第二年的中秋夜,我大哥章天一喝了个酩酊大醉,我送他回房后,便也沉沉睡了。半夜时分,我被仆从叫醒,说那口许久不用的老窑不知被谁点着了,火光冲天。听到这话,我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于是连鞋袜都没穿便跑了过去。” “终是晚了一步,我看到大哥在烈火中狂笑,整整一年了,他从未像那天一般开怀过。” “他终于为自己赎罪了。” 第三十四章 库房 夜色如水,漾满了青黛色的天空。两个人影潜伏在一片密林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那片被黑夜勾勒出来的起伏不平的暗影,默然不语。 “那老太婆可真会享受。”过了许久,穆瘸子终于做出了总结陈词,他和穆小午均是地一次见到这座皇家园林,没想它竟是这般华丽宏伟,即便隔着夜色,也能隐约窥见其中如仙境一般的场景,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沐浴在太阳的光华下,面前会是怎样一幅盛景。 “龚老头儿因为这园子重修,在家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穆小午不懂什么叫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但是想起龚明珠气鼓鼓的样子,不觉暗自发笑。 穆瘸子听到她提起龚明珠,心里便开始打鼓,为了这次行动,他在龚明珠面前讲尽了好话,说什么穆小午身子虚弱,在山清水秀的环境中多住几日或许能大好了,又说自己年纪大了,也想这个名义上的孙女了多陪伴几日,龚明珠这才勉强同意女儿到绮云轩住上些日子。不过丫鬟小厮自然是跟过来了不少,这些人倒是好瞒骗,所以他也没有拒绝。比如现在,那几个丫鬟小厮还在绮云轩中酣睡,在喝下了穆小午动了手脚的茶水后。 可即便如此,他心间还是不免彷徨,于是抓了抓脑袋,冲穆小午道,“子时到丑时,章生一给咱们两个时辰的时间,他托了人,在东南角留了一扇小门,可是咱们能绣到瓷器上的精魂吗?” 穆小午眼睛盯着园子,口中道,“章生一说的话若是真的,咱们的把握或许还大一些,若是假的,”她转头看向穆瘸子,鼻腔里冷哼一声,“我看,他多半没有说真话,老头儿,一会儿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你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为上策,你腿脚不好,我帮你垫后。” 穆瘸子冲她摆一摆手,急声道,“你怎知他没说实话?” “这一则,你曾经在那套茶具中绣出一缕冤魂,那可不是什么童男童女的魂魄吧?二则,”她本想说章生一患了鸟爪症,转念一想,又怕将赵子迈的病情牵扯出来,便没有吐露实言,“你看章生一那一幅老狐狸的样子,像是什么行善积德忠厚老实之人吗?赵公子猜测,章天一之死或许是章生一一手造成的,绝非他说得那般,自焚而亡。” 穆瘸子不解道,“你想帮赵子迈破案,想找到杀害那孩子的元凶,这心情我理解,但既然猜到了章生一骗人,那为何还要到这里来呢?” “他一定会骗人,但死在他手上的人可不会,若我们不来这一趟,又怎能找到事情的真相?找不到真相,赵子迈他就”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抹愁苦来,这可不像那个从来不知烦恼为何物的穆小午,穆瘸子看在眼里,心中似乎猜到了什么,眼珠子一骨碌,偏着脑袋问道,“丫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以前可不似这般的,你常说什么‘恃勇迎险而上,是莽夫之作为’,所以嗅到危险的滋味儿,撒丫子跑得比谁都快,现在怎么学会迎难而上了?还有,”他砸吧着嘴,“你,对那赵子迈是不是过于上心了?你对我和你爹都没有这般上心呢。” “看他难过害怕吧,我的心就像被揪了一把,疼得很,所以总想帮一帮他,这样我也自己也好过一些。”穆小午是完全不懂掩饰的性格,况且,她还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跟着跟着赵子迈心酸难过,更不懂这种酸楚源自于一个叫“情窦初开”的四字成语,所以自然对穆瘸子直言不讳。 穆瘸子心里直犯嘀咕:看来这丫头对赵子迈生了些许情愫出来,如此一来,倒不好办了。他平日虽不说,但这双久经世事的眼睛可是看得清楚,赵子迈心心念念之人可并非穆小午,当然也不是桑。他的那个它,只是个偶然,一人一灵,在某一个偶然的瞬间,暂时地合为一体。现在它和她已经分开了,那个偶然,注定成为了一段记忆,成为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 “这小子,可别看到这张脸,就把小午当成它了,要是这样,岂不是耽误了我家孙女儿。”穆瘸子决定事毕之后要找赵子迈谈一谈,省得将来真的生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情来,那小午可就亏大了。 脑中正在胡思乱想,忽听穆小午“哎”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朝前一指,“章生一说得不错,现在是值守换人的时候了,这会儿子无人看守,老头儿,事不宜迟,咱们赶紧从角门溜进去吧。” 两人没有去大雅斋,那地方出了人命,现在有重兵把守,想溜进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一开始他们就把目标定在了另一处——库房,不是存放贵重物品的珍宝房,而是摆放旧物的一间院落。 章生一在园中的眼线带来了消息,那口绿地墨彩花鸟纹的大花瓶被搬进了库房中,暂时封存了起来,负责看守库房的不是皇家御林军,而是几个值守的太监。打点几个太监,对与章生一而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所以穆小午和穆瘸子从角门进去后,不费什么功夫,便进入到库房中。 那是园子中最僻静的一处角落,看门的太监们吃多章生一送来的最好的桂花酿,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整座院落中,现在就只剩下了穆氏祖孙两人。 那口绿地墨彩花鸟纹的大花瓶就摆放在离院门最近的一间屋子中,穆小午借着窗口流泻进来的月光看清楚了它流光溢彩的花纹,便点着了火折子,和穆瘸子一起朝它走了过去。 纹饰生动细腻,色彩浓淡相宜,沐浴在月光和火光下的花瓶,就像一个美人儿,每一处皆让人目光流连,仿佛非得想从它身上看出些什么,索取些什么,才能心甘情愿地放开手,坦然离开。 “真是美啊。”穆瘸子是个粗人,所以看了半晌,终于憋出这么一句大白话来。 第三十五章 绣灵 “就怕是美人蛇,一口咬掉人脑袋的那种。” 穆小午趴在穆瘸子耳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将那那老头儿吓得一个激灵,她自己则绕过他径直走到花瓶旁边,静静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后,竟手撑瓶口翻了进去。 穆瘸子被她的举动吓得六神无主,“丫头,这么腌臜的地方,你跳进去做什么?” 穆小午看着瓷瓶内部,这里面干干净净的,显然早已被清洗过,不过她知道,几天前,这里还堆满了人的残渣,活生生一个人间炼狱。 “这儿早被收拾干净了,”穆小午头也不抬地答他,“不过也是最不干净的地方,亡者葬身之地的怨气最重,绣魂也最容易,这一点,还是你教我的吧。” “是这么着不错,可是你也没必要这般拼命,万一被那些玩意儿上了身就不好了。”说话间,见穆小午已经将铜针取出,穆瘸子便也无法,只走上前护在瓶边,以防万一。 穆小午默念口诀,将铜针抛出,铜针拖着白线,在她头顶优雅地转了一圈,忽然头朝下直扎下来,贴着穆小午的后背,重新回到瓷瓶中。她说得不错,亡者葬身之地怨气最重,阴魂也往往就被箍在此处,无回。果然,一阵吚吚呜呜的低咽从瓶底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逼人的寒气,像刚解冻的雪水,顺着穆小午的脚底板慢慢朝上流淌,缓慢且悠长。 “蕙雪,是你吗?”看见铜针直立着从瓶底升上来,尾线上拖着一个灰蒙蒙的影子,穆小午朝后靠在瓶壁上,轻声问了一句。 影子没有说话,只歪着脑袋瞅着她,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眼珠子里皆是迷惘。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而且还死得这样地惨,甚至她的手里,还拿着一块帕子,一块擦拭花瓶的帕子。 “要擦干净的,一丝灰尘都不能有,否则老佛爷看了,怪罪下来,一家人都要没命的” 蕙雪终于说话了,可她记挂的却仍是大雅斋,是宫外的家人,她唯独没有想到自己,没有想到那个死像如此惨烈的自己。 穆小午心头泛起一股酸楚,也终于体味到为什么一向斯文的龚明珠会在听到太后要大办寿宴的时候,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连饭都吃不下。 “三千万两白银,可是三千万两白银啊,现在国库空虚,民不聊生,还要花这么多银子办寿诞,就算让那姓赵的拿过去买什么劳什子军舰,也比做这个强啊。” 她第一次听到龚明珠“夸赞”赵文安,虽然这“夸赞”怎么听都显得别扭。可是现在想来,这句夸赞中却充满了无力,他究竟对这朝廷失望到哪种程度,才第一次念起赵文安的“好”来? 穆小午看着蕙雪,双眸中忽然一亮,一点泪花从眼底浮上来,语气却变得狠辣了,“蕙雪,你不用再擦这个破玩意儿了,永远不用再擦它了。” 后面一句话她没忍心说出来,不过,也不用说了,因为蕙雪似乎终于想起来了。她的身子猛地瑟缩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穆小午,“我已经已经” 说出不连贯的几个字后,她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转过身去,目光越过穆瘸子,落到库房的门外。 穆小午和穆瘸子都被她这个举动吓了一跳,两人循着蕙雪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一地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将地面点缀得光怪陆离。 “他他”断断续续说出两个“他”字后,蕙雪的眼睛忽然瞪得溜圆,身子微微抖着。她想起来了,想起来那个夜晚,也如今天一样,月光如水,铺洒了一地,她当时只顾着擦拭大雅斋,所以危险临近,她却没有没有察觉 “是谁杀的你?”穆小午快速问了一句,可话说到一半,便被她自己吞回肚子里,因为,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唰唰唰唰 那个人,脚底擦着地,慢慢朝他们这边来了。穆瘸子显然也听到了,他身子一紧,倒退几步,轻轻撞到花瓶上,手指握住瓶口,干瘪的胸膛不停地起伏。 “什么东西?”他自言自语道了一句,没想,却等来了蕙雪的回答。 “会吃人吃人的” 穆瘸子大惊,转身便躲到花瓶后面,一边还不忘拽了穆小午一把,示意她也赶紧藏好,穆小午于是将铜针握进掌心,猫腰蹲下,也就刚缩进去的功夫,脚步声已然到了门口。 一道浅浅的影子映在库房的门板上,影子又大又宽,就像一只体型硕大的蝙蝠。 穆瘸子从花瓶后面偷看,心中直犯嘀咕,说这不会是什么蝙蝠精吧?专门吸食人精血的,不过我这老头子又干又瘦,倒着实没什么好吃的。可是当门外那东西踏进库房,他看到两只赤着的脚和脚上面飘动的黄紫相间绣着银线的衣摆时,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是个人,谢天谢地,来者至少不是什么杀人碎尸的怪物。可是很快,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那个人径直朝花瓶走了过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 夜闯皇家园林,那可是掉脑袋的重罪,如此对比下来,倒还不如和那怪物搏上一搏,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 穆瘸子屏住呼吸,看着那双脚慢慢地走过来,将身子半转过去,眼睛瞟向旁侧的窗户,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他当然还不忘在花瓶上轻轻磕了一下,提醒穆小午和自己一起逃走,可是手指刚挨上瓶身,那双脚却忽然猛一蹬地,离了地面,紧接着,他便看到一个五彩斑斓的像大鸟似的东西从上方朝花瓶扑了过来。 大萨满在看到躲在瓶中的穆小午时,脸上露出了颇为震惊的神情,在看到躲在瓶子后方的穆瘸子的时候,震惊里又多了一丝迷茫。她本以为自己能看到什么厉鬼,什么妖魅,可是没想到,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人,第二眼看到的还是一个人。 可是手里抛出的三道黄符却已经收不回来了,它们从空中悠悠飘下,精准地贴在穆小午的脑门上。 第三十六章 吃人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冻上了,大萨满重新落回到地面,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吃人要吃人的”只有蕙雪的魂魄还在轻声细语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穆小午于是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扯掉额头上那三枚涂抹着朱砂的黄符,手撑瓶沿跳出花瓶,口中喊了声“逃”,便朝离自己最近的那扇小窗跑去。 穆瘸子紧随其后,可是那条好腿刚迈出去,另外一条瘸了的腿却被重重一拽,失去了重心,以一个极不雅观的姿势扑倒在地。 “哎呦。”他叫了一声,转过头,却看见上方一张人脸,普通中年妇女的模样,头上戴着顶奇怪的五彩羽毛帽,两个眼睛里却透着像动物一般的精光。 “原来竟是有人装神弄鬼?” 大萨满的手还紧紧箍住穆瘸子的脚腕,她力气奇大,穆瘸子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能被她捏得粉碎,所以也不敢再挣扎,只两手抱拳冲她讨饶,脸上陪着笑,“都是都是同行,我们也是来捉鬼的,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话音未落,就看到上方掠过一只黑影,直冲大萨满去了。是一只送子观音像,被穆小午大逆不道地当成了武器,正正砸到大萨满脸上,令她登时便松了手。 “老头儿,走啊。”穆小午拽住穆瘸子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拖起来,祖孙俩互相搀扶着,飞快朝窗口跑去。 身后传来大萨满的怒骂声,什么乌龟王八扯你娘的臊,她被观音像砸了一下,气得又变成了普通的老娘们儿,骂街的话也很是很能手到擒来的,脏得连穆瘸子都自愧弗如。 可是忽然间,骂人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细碎又清脆的轻响,像是无数只小脚贴着地面前行,窸窸窣窣的一大片,如潮水一般,由远及近地过来了。 “什么什么东西?” 大萨满惊恐的声音阻住了二人前行的脚步,与此同时,穆小午小午手心里的铜针疯狂地颤动起来,恨不得想从她的指缝间钻出去。她斜了穆瘸子一眼,两人遂同时回头,望向后方。 他们愣住了:花瓶已经没了踪影,摆放花瓶的地方,铺着一层晶莹剔透上下起伏的东西,被月光一照,亮得发白,仿佛泛光的湖面。可那东西却是会动的,蹭着地面,“欻欻”作响,争先恐后涌向了大萨满站立的位置,和她之间,只隔着一步不到的距离。 “什什么东西?”穆瘸子闻到了一股腥气,遂知道来者不善,于是哆嗦着嘴唇,问出和大萨满一模一样的一句话来。 “吃人会吃人的”蕙雪的魂魄在那片晶莹透亮的“湖面”上呜咽,声音里面含满了恐惧,“会吃人的” 穆小午觉得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立,她终于看清楚了那已经涌到大萨满脚边上的东西是什么,口中连忙喊道,“是瓷,快跑” 是瓷,无数细碎的形状各异的瓷片在地面上铺陈开来,像水,却比水锋利得多,每一个尖角都泛着寒光,一个算不得什么,但若这么多蜂拥而上,那岂不是要将人扎成筛子?但花瓶方才明明还好好的,她钻进里面时,除了蕙雪,也并未觉察出其它可疑的地方,可怎么就这么一瞬间,这口绿地墨彩花鸟纹的大花瓶就变成了了一地碎渣了呢? 一地碎渣穆小午脑海中忽然涌进了一个特别恶心的念头,可是还未容她细想,这个念头就在她面前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 瓷片忽然腾空而起,窜出一丈余高,就像一堵高墙,劈头盖脸地朝呆若木鸡的大萨满砸了下去。近身之时,又似乎变成了一匹闪着银光的缎子,将大萨满整个人包裹起来,仿佛给她穿上了一件世间最美丽的衣衫,剪裁合体,柔软熨帖,每一个部位都恰恰好被包裹了起来。 她变成了一个瓷人,自己尚不知道,还在慢悠悠朝穆小午他们转头过来,口中发出含混的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 穆小午看着她的脸:五官尤在,只是被一层瓷片包裹住了,连眼珠子上都覆上了一层瓷,闪着亮光,就像就像她方才扔出去的那座送子观音。 “吃人的会吃人的” 蕙雪的声音飘了过来,穆小午知道下一步要发生什么了,她一点也不想看,所以抓住穆瘸子的手,转身就要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头还没转过去,大萨满就忽然重重朝后砸去,“啪嚓”一声,她碎成了一地渣子,肉混着血水淌开,只有两只眼珠子,还四角俱全地浮在那滩血肉上,直愣愣盯着屋檐。而那口绿地墨彩花鸟纹的大花瓶,则完好地停放在她的身旁,依旧是一幅我见犹怜的美人模样。 “真他娘的见鬼了。”穆瘸子被这幕恐怖的景象吓得都开始骂娘了,腿脚更加不利落了,虽然被穆小午搀扶着,还是一步一打滑。两人踉踉跄跄地冲出库房,什么也顾不上,便朝院外冲去。 原来瓷器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们今天可算是长了见识了。 库房外面,天黑得吓人,穆小午深深吸了口气,四处看了半晌,才好容易分辨出方向,于是架住穆瘸子的胳膊,扯着他朝来时的那扇小角门跑去。心却是突突跳个不停:好好的一口大雅斋,是怎么变成一地碎瓷的?那上面明明附着一个凶灵,她和穆瘸子为何半点也没有察觉,就连铜针,也是在这东西出现的时候才有了反应。可是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何怨气冲天,顷刻间就将人弄成了一堆碎肉? 这么想着,她不禁打了个寒噤,于是又转过头,朝库房黑乎乎的门洞望了一眼。还好,它似乎没有跟出来,也不会跟出来的是不是?穆小午想象不出一个花瓶笨手笨脚地一路飞奔过来的模样 可就在她暗自庆幸逃过一命的时候,忽然看到十余丈外红光一闪,一队御林军提着灯笼朝这边过来了。 第三十七章 牡丹 此路不通,只好另寻他路,穆小午拉着穆瘸子朝左边一拐,走上了一条曲折的花径,像两只夜猫子似的,一头钻进密密匝匝的草木中。 这是一片牡丹花海,只是现在尚未到花开时节,只有丛丛绿叶,铺盖了满园。穆小午和穆瘸子猫着腰在草木中穿行,也顾不得什么方向不方向的了,只想着别让那队御林军发现自己,于是在不知绕了几个弯之后,他们看见红光渐行渐远,这才喘着粗气站起来,朝四周望了一望。 “我的娘啊。”这是穆瘸子今晚第二次提起他娘,不过这次不是骂人,而是发自心底的赞叹。 两人面前是一座气势恢宏的西洋楼,坐东朝西,“工”字结构,主体由汉白玉雕成,比头顶的月光还要白净。正门前左右有弧形叠落式石阶数十级,环抱楼下喷水池。池东高耸一尊蕃花石雕贝壳,池左右呈八字形排列着十二生肖人身兽头青铜坐像。 现在,一条清澈的水柱正从那只铜鼠头的嘴巴里喷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后,落在水池的正中央。 “海晏堂,龚老头儿说,这个名字意喻着河清海晏,时和岁丰,这十二生肖铜像,叫作水力钟,每昼夜十二个时辰,由十二生肖依次轮流喷水,正午时,十二铜像口中同时喷射泉水。”说话间,那铜鼠口中的水柱忽然消失了,而紧挨着它的铜牛口中则喷出了一道水柱,穆小午轻声一笑,“看来丑时到了,咱们得快一些了,不然一会儿角门关闭,咱俩就被困在园中了。” “也算是开了眼了,”穆瘸子还有些舍不得走,他的眼睛被这些奇丽的景象喂饱了,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也抛到了脑后,可是眼睛依次在十二只铜像上看了一圈,他的目光却最终落到了喷泉后面石阶的最上层,那两只鱼缸上。 当然也是大雅斋,粉彩鲤鱼荷花纹,红、黄、紫、青、蓝五条彩色的鲤鱼,穿行在盛开的荷花丛中,色彩浓艳,色差分明,富丽堂皇,但,与这座主体为汉白玉的西式建筑极为不搭。中不中洋不洋,可那女人要让自己的喜好和审美遍布在这园子的每一个角落,以此来宣示主权。 “这里怎么也有这玩意儿?” 穆瘸子想到的可不是什么审美什么搭配,他现在只觉得这贵重的瓷器晦气得很,看到它就浑身发冷,恨不得退避到三丈外。于是扯了穆小午一把,“走吧走吧,看到这东西我现在心里发毛,像有大风在刮,冷飕飕的” 话没说完,却真的感觉到一阵寒风刮过,带来一股子熟悉的腥味儿。穆瘸子一抖,见远处两只鱼缸似乎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月光从光滑的瓷面上流淌过去,反射出的光像湖面上泛起的涟漪,亮得刺眼,亮得扎心。 “不对劲。”穆小午看着鱼缸,喃喃说出三个字,俄顷,她忽然身子一抖,像被电了一下似的,将身旁的穆瘸子也吓得浑身一震。 石阶上的两只鱼缸仿佛被月光烫化了,就在两人眼前蓦地塌陷下去,化成了一地的碎瓷。瓷片拾级而下,穿过喷泉时,满池的泉水都凝结成一块圆形的瓷面,连铜牛口中喷出的水柱都变成了一道弯弯的白瓷,光可鉴人,仿佛地上也多了一轮月圆,与天上那轮遥遥相望。可是,当瓷片经过喷泉,朝两人藏身的花丛蔓延过来时,水便又成了会流动能喷涌的水,重新活了起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将两人从震悚中拉了回来。 “它好像好像是冲咱俩来的啊”穆瘸子的喉咙都收紧了,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比登天还难,穆小午当然觉察到瓷器的用意,可是方才她实在太过震惊,所以才一时没有回过味儿来。 她二话没有,拉起穆瘸子转个身就朝花丛里跑,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将手里的铜针朝后抛出,口中默念道,“千神万圣,护我针灵,九丑之鬼,知汝姓名,急须逮去,不得久停。” 身后传来“叮咚”一声,穆小午知道铜针撞上了瓷片,可是她也知道,它坚持不了太久,那个东西的怨气,从方才她就感受得再真切不过了,深重得像沉积了几万年的沼泽,黑压压死沉沉的一大片,以他们两人这点功夫,绝不是它的对手。况且她现在身体虚弱,体力不济,连将铜针抛出去这一下,都累得她大喘了几声。 她忽然真心实意地想念起桑来,若是它在,她和穆瘸子断不会像现在这般狼狈,浑身沾满了草叶,连滚带爬地在草木中穿行。它一出手,必定火光连天,将那鬼玩意儿烧得妈都认不出来。 “咯嘣”一声,她踩到了一个又硬又脆的东西上,将它踩得粉碎,穆小午猛地收住脚步,将穆瘸子也拽停了。两人直起腰:前方绿荫如盖,被风一吹,上下起伏,像烟波浩渺的水面。可是,就在那一个瞬间,一切都静止了下来,所有的绿叶枝条都变成了直挺挺的一折即断的瓷,五彩斑斓,五光十色,明明是精巧绝伦的奇光异景,却让人心神战栗,不敢再朝前迈出一步。 他们被瓷包围了,身旁高大的花枝甚至已经探到了两人的脖颈处,近得连叶片上的经脉都看得见。 而铜针,则从头顶悄然飘落,掉进已经变成瓷片的土地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旁边有“咔咔”的声音传来,穆小午知道,那是穆瘸子的牙齿在打架,她一点也不觉得他丢人现眼,因为下一刻,她和他就可能化成两只瓷人,然后和那大萨满一样,碎成一地血沫子,给这些牡丹当肥料了。 “不管是什么妖邪,好歹出来走两圈,让我看看,姑娘我就是死也不想当个糊涂鬼。”她强打精神,冲前方吆喝了一声。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花枝泛起的月光,迷乱了她的眼睛。 “这些年,章生一他扶贫济困,仗义疏财,不知救多少人于水火。你也该大度一些,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总拘囿于往事,放他一马吧。”她又喊了一声。 第三十八章 生机 劝人大度遭雷劈这个道理穆小午是懂的,但情况紧急,她只能姑且试一试这激将法,如此,说不定还能赢得一线生机。 她做对了。 花枝上多了一道黑影,由远及近,蜿蜒扭曲着,朝两人的方向过来了。 “啥啥玩意儿?”穆瘸子的两排牙齿虽然正拼地你死我活战况正酣,但看到那条黑影靠近时,还是哆哆嗦嗦问出这几个字来。 “一个男人。” 穆小午只能这么形容,因为那影子确实是一个男人无异,只是他的面孔上像罩着一层白膜,遮挡住了五官,模糊中透着一点诡谲。 “不是不是一对童男童女吗?叫什么小同和小月的,穿着花衣裳,怎么怎么倒是个男人了?”人在恐惧的时候话往往会变得特别的多,穆瘸子现在就是这样,脑子不听使唤的,嘴巴倒停不下来了,“咱们无冤无仇的,我们就是拿钱办事,不是,连钱也没拿到呢您高抬贵手,饶咱们祖孙一命,就当行善积德了。” 说完,他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子,行善积德,这不是揭开疮疤戳刀子吗,怎么听怎么讽刺。 果然,黑影动了一动,周围那些花枝便也跟着摇晃起来,叮叮咚咚,像山泉从高处流下,每一下,都敲在穆瘸子的心头,恨不得将他的魂魄都敲到九天之外去。 脚趾传来了一股冰冷的触感,穆瘸子垂头,看见自己的鞋面覆上了一层光洁的瓷,闪着银光,像几根索命的手指。他猛地一瑟缩,身子不由朝后退去,可是脚后跟踩到了什么,又是“噼啪”一声脆响。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了,细碎的瓷片已经将两人围在中间,比蚂蚁大不了多少,顺着他们的鞋面朝上涌去,小腿、膝盖,安营扎寨,寸土必争 “小午,咱爷俩儿今天就要葬身在此地了,”穆瘸子感到很委屈,他和小午还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就要变成两滩碎肉,老天爷待他们未免太薄了点,“小午啊,你说你还是为了赵子迈,我这图什么呀,白丢了命” “啰嗦死了,他救了咱们多少次,也不亏了。”嘴上虽这么说,穆小午心里却是懊悔的,于是将穆瘸子护在身后,在他干巴巴的手指上捏了一把,转过脸柔声道,“老头儿,对不住了。” 还有后半句话没好意思说出来:你对我的恩情我都记着呢,只能来世慢慢地还给你了。 穆瘸子险些掉下泪来,他一手抚养大的小孩儿,相依为命了十年的小孩儿,现在,又要和自己死在一处,或许,也是这大不幸中唯一的一点小庆幸了。 瓷片全部覆了上来,从头到脚,将两人罩了个密不透风,穆小午觉得浑身的血液已经不会流动了,手却仍然攥住穆瘸子的手指不放,她能觉察出老头儿的颤抖,于是心也跟着一颤,一股巨大的悲凉铺天盖地袭来。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她跟着他,说不上风餐露宿,但过得也绝不是时时饱食暖衣的日子,可是不管苦的甜的,到这最后一刻,似乎都化作了穆瘸子手里的那一碗腊八粥。那时她刚被穆瘸子捡回来,记忆全失,很是有些惶恐不安的,可是那老头儿端来了一碗冒着热气腊八粥,顿时便驱散了她心里所有的恐慌。他喂她吃下,嘿嘿笑着道,“从此,咱们爷孙俩就相依为命咯,有我老的一口,就断不会少你小的一口的。” 穆小午觉得自己越来越握不住那几根手指了,她的指头开始变得僵硬,他的也是,她生怕自己再一用力,自己和他的手就会断掉。 怒火忽然咆哮着从心底卷起,越烧越旺,将桑走后盘踞在她心里的阴暗混沌全部扫干净了:凭什么?凭什么不给他留一条活路?他已经这般老了,难道还不能求得一个善终吗? 一股热气从指尖冒了出去,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指头能动了,连穆瘸子似乎都被这股热烫了一下,指头轻轻一个瑟缩,不再僵硬如瓷了。“噼啪”一声,覆盖在穆小午眼球上的瓷片率先碎开了,那双如琉璃一般晶亮的眼珠子露了出来,上面一层粉红色的幽光,像隐蔽在黑暗中的兽瞳,眈眈瞪视着前方那条黑色的影子。 又是一阵“噼啪”声,她的身体上忽然多了一层绒毛似的蓝焰,从头蔓延到脚,将那层五彩斑斓的瓷片烧得裂开了,纷纷从她身上掉落下来。 与此同时,扭曲的黑影慢慢直立起来,穆小午看清楚了他的模样:是一个体型瘦弱的男人,脸孔白茫茫的一片,五官似乎被火烧化了,只剩下两只眼珠子,还一高一矮地嵌在融化掉的皮肤上。 “章天一。” 不知是被什么促使着,她叫出了这个名字,哪知这三个字刚从唇边溢出,面前铺天盖地由瓷片拼成的草木就又一次起叮叮咚咚响了起来,而她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高壮壮的那一个,忽然抬起手臂,一把将前面比自己小了一圈的瘦小男人推到一片火光中,大火烧着了男人的须发,他嘶吼着,“生一,你怎敢害我?” 穆小午打了个激灵,脑海中的景象消失了,周围的草木却花枝乱颤,叮咚声响作一片。穆小午感觉那股奇怪的热气还在体内流窜,于是紧咬银牙,手掌发力,一掌拍在还被封在瓷片中的穆瘸子的胸口上,他身体上的瓷片便也纷纷坠下,叮叮当当落在草丛中。 “我的娘,憋死我了。” 穆瘸子今晚第三次想起他的母亲,可是话音还未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怒喝,“谁,是谁在花丛里。” 瓷片迅速朝四周散去,像潮水一般,隐到他们看不着的黑暗中,而那两口粉彩鲤鱼荷花纹的大雅斋鱼缸,则重新回到了海晏堂的石阶上,华贵如斯,不染纤尘。 第三十九章 手足 穆小午和穆瘸子是如何摆脱御林军逃出圆明园的,事后二人已经记不清楚了,他们只知道从那扇尚未关闭的角门里钻出来的时候,身上的衣裳已经湿透了,腿脚也不像是自己的了。等走到山脚下时,两人虽然都想快些回到绮云轩,以免被龚家那些仆从们发现,但是双脚上却像拴着两块千斤的石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一步,更不要提沿着山路爬上去了。 “歇歇得歇歇”穆瘸子随意在草丛里坐下,拍了拍身边,示意穆小午也坐下后,又气喘如牛地歇了好一阵子,这才扯过穆小午的手,指头在她脸前点了几点,说出几个字来,“你,方才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穆小午正心事重重,随口答了一句,将贴在脑门上的几缕湿乎乎的头发拨到脑后。 “你怎会有那样的本事的?你又不是桑”穆瘸子将后半句话吞进肚子里,他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桑带走了穆小午的一部分灵魂,难道它也有一部分灵魂,留在穆小午的身体里了不成,若非如此,这丫头今日怎会突发神力,救了两人的性命? 似乎看出了他的难言之隐,穆小午呼出一口气,弯腰拾起两块泥团,将它们揉搓到一起,再在穆瘸子眼前晃了一晃,“喏,看到了没有,合在一起后,再分开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必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乱得扯不清。” 原来她早就猜到自己的一部分灵魂被桑带走了,穆瘸子于是也挑明了说,“这可是灵魂,又不是什么泥块,咱俩做这一行这么多年,何曾见过这种情况” “没见过也不代表不存在,现在已是定局了,说什么都没用了。”她打断了他,眉头紧蹙起来,将手里的泥块捏得粉碎,满腹心事的模样。 穆瘸子不好再多说,瞅了穆小午几眼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附在大雅斋上的邪祟,是章天一,”她眼睛低垂着,眸光深沉,“章天一不是因为内疚自焚而亡,而是被章生一推进窑洞中活活烧死的。” “哦,”穆瘸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道,“这些赵公子不是多多少少也猜到了吗?章生一那个老狐狸,怎么会对咱们吐露实情?” 穆瘸子不知道,穆小午其实对赵子迈的推断半信半疑,也不大相信那鸟爪症真的因为“戕害手足”才得上的,她只觉得他是因为心魔,所以才对古医书上的记载深信不疑,但是那怪病的病因必然与章家有关,所以她才扮作道士接近章生一,一探究竟。可是今日,在亲眼看到章生一在章天一后背上推了一把,便将自己的亲哥哥送进了永不轮回的地狱后,她脑海中忽然蹦出另一个活生生的场景来。 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他也如章生一一样,在自己的亲姊姊背后推了一把。 几乎完全一样的,如复刻一般的场景,所以章生一得了病,赵子迈也逃不过吗? “老头儿你歇好了先回绮云轩,他们要是问起来,你就你就说”她心慌意乱,实在也想不起什么借口,干脆站起身,心一横道,“不管说什么都好,不管了” 穆瘸子见她脸色又白了一点,腿明明还打着颤,却朝山下走,于是忙也急慌慌起了身,“你要去哪儿,这大半夜的,还不好生回去歇着?” “去章家,找章生一。”说话的功夫,人已经走出了半丈远,身子被荒草隐得只剩下一个脑袋顶。 “那人一肚子坏水,你找他做什么呀,咱们银子也不要了,就说这事做不了,从此和他再无瓜葛。”穆瘸子冲前方喊了一声。 “你放心,他有把柄在我手里,不敢对我怎样。” 这句话被一阵风送到了穆瘸子耳中,她的背影彻底被荒草挡住了,穆瘸子垫起脚尖也寻不到。 “真是”他捶胸顿足,终于找出两个字来形容,“真是冤家,敢情我们上辈子欠你们赵家的不成?” 今晚对章生一而言,也是一个不眠夜。 先是有人来回禀,说圆明园出了大事,那深得太后信赖的大萨满死在了库房中,尸体也和蕙雪一样,化成了一滩肉泥;又说今晚圆明园遭了贼,可是御林军里里外外搜寻了半夜,也没有抓到那两个贼人。后来没过多久,穆小午就过来了,她神色惶然,衣衫凌乱,就差将“贼人”两个字写在脸上了,于是章生一赶紧放她进来,连茶水也来不及上,就让其他人全部退下,独留他和她对坐在桌子两旁。 “捉到了吗?”章生一的脸映着烛光,半明半晦,像是被一分两半了似的。小眼睛里汇聚的光却比火光还要亮,简直能扎到人的心里。 “没有,那东西凶得很,”穆小午看见章生一的肩膀一下子沉了下去,脸上原本还装出来的恭敬之色尽消,于是又朝前倾了倾身子,嘶着嗓子一字一句道,“我和老头儿的命都差点交代在那东西手里,可是章老爷,你到现在还不愿意说实话呢。” 章生一抱臂朝椅背上一仰,嘴角泌出一丝阴沉中带着嘲讽的笑,“自己没本事吃这碗饭,就说我诓骗你吗?” 穆小午没有生气,眼睛却依然盯在章生一身上,许久后,她两手一拍,将手心里的泥污拍落,鼻中冷哼一声,“这鬼也是分三六九等的,生前遭的苦越多,死后的怨气便越大,生前受的委屈越重,死后的戾气便越重,”她看见章生一的眼皮颤动了两下,于是接着着道,“比方说,被陌生人杀死和被自己的至亲杀害,那心底的怨气必然是不同的,所以为至亲所害的鬼是最凶的。再比如说,被一刀子捅死,死得干脆利落,没遭什么苦,也留了个全尸,这些鬼自然也比那些生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死后连尸体都寻不到的鬼要好对付得多。” “你什么都知道了。” 章生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连眼珠子都没有转动一下。 第四十章 谈判 穆小午直视着那双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小女再不才,也能感觉到那股子煞气,那可不是一般的邪祟,若非心中怨气深种,绝不可能将人弄成那副模样。”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更冷了一些,“章老爷,你应该也亲眼见到过吧,我一直没想明白,启铭为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今晚,在看到大萨满死时的模样时,我才想明白了根本无需你再劳神去处理尸体了不是?都已经那副样子了,随便找条水沟倒了,就神鬼不觉地将这件事盖过去了,不是吗?” 章生一依然面无表情,“在下愚钝,实在听不懂姑娘在说些什么。” 穆小午看着他幽幽一笑,“现在听不懂不要紧,不过有件事我要告诉章老爷,你那些大雅斋上的阴魂,已如附骨之疽,每一口,每一口上都有。太后的寿诞马上就要到了,你还想让它们吃多少人?还是说,你想将那老女人的寿辰给彻底搅黄了?我是没关系,章生一,不如现在你自己摸摸看,看你那根脖子上有几颗脑袋?” 窗户忽然被刮开了,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雨,风雨如晦,扑洒进来,吹熄了桌子上的蜡烛。黑暗中,俩人面面相看,谁也不肯将带着威胁的狠戾目光率先收回来。 可总要有人先妥协的,就看谁手上的筹码多一些,谁身上的软肋少一些。 “你为什么想知道真相,总不会是为了要捉住那东西吧?”章生一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可是问出的话却一语中的。面前的这个小道士,筹码虽然比自己多,但她的软肋,他可是从那双真情流露的眼睛里看得清楚明白,“你是为了什么找上我的?” 试探性的语气,他反应过来了,反应过来他是她守株等来的那只兔子,只是他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穆小午扫他一眼,下巴朝上微微一抬,“现在是我在问你。” “你问。”他将两手摊开,一副来者不拒的模样。 穆小午略一沉吟,眸光闪动,“鸟爪症的病因真的是戕害手足?” 竟然是为了这个病吗?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的?难道胡太医将他的病情泄露出去了?纵使心头有无数疑问,章生一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饵子抛出去,才能钓上大鱼来,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 “你杀了章天一,所以才得了这个病?” 她已经直捣黄龙,但是章生一还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轮到他反击了,“还有人得了这个病?想必那人在姑娘心中占着极重的分量,所以姑娘你才愿意为他以身试险。” 明明肥头大耳,可为什么左看右看都像只尖嘴猴腮的狐狸?穆小午盯视着章生一,手掌忽然重重拍在桌板上,“这事便不劳你费心了,”她略略一顿,眸中凝聚着一簇光,“我要胡太医的那本医书,你把书交给我,大雅斋的事情,我自会帮你料理。” 她终于把底牌亮出来了,章生一轻轻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大萨满死了,太后的寿诞就在三日后,现在的圆明园,莫说一个大活人,就连只苍蝇都难飞得进去,你却说你能帮我料理?”声音越来越冷,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再说了,你要是有这个本事,今晚就该将那老鬼除了,怎会弄得一身狼狈,像只落水狗似的坐在这里?” “信便信,不信便算,我倒可以再等等,大不了,到别处寻医问药去,这世上又不是只有胡太医一个大夫,说不定也能找出其它治病的法子。只是章老爷你,”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铜针,针身上绿锈斑斑,可是尾线却白得刺眼,将她的脸蛋映得有如神祇,“章老爷你是等不了的吧,接连死人,那老太婆早晚会怀疑到你身上的,你说呢?” 说完,她仿佛不经意似的,将铜针朝章生一探了过去,就在他以为她要谋害自己,慌着站起身要叫人的时候,她又将针在空中转了个圈,重新拿到自己眼前:尾线上拖着一条影子,还在拼命挣扎,却被她轻轻从针尾捋下,手指搓弄几下后,指尖便冒出一股小火苗,将那灰影烧了个干净。 “章生一,你浑身上下被这些东西围了个密不透风,若不是有那只玉韘帮你避害,恐怕,你早被它们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她不出声的发出一丝冷笑,“大难临头,还有功夫和我在这里讨价还价呢?” 火苗在她指尖跳动了几下,慢慢熄灭了,只留下一缕白烟儿,袅袅飘到半空,消散不见了。 章生一的脸随着白烟儿的消失慢慢地变得清晰,鼻子眼睛还是老样子,连嘴角纹路的走向都丝毫未变,可是穆小午能看出来,他妥协了,现实摆在眼前,他不敢赌,所以无从选择。 “现在进去是不可能的,”章生一的嘴角动了一下,似乎终于活过来了,“不过寿诞那天我也要进园子,倒是可以将你带进去,”他朝他凑近了一点,吹出的气喷到穆小午的脸上,“只要那一天我只要你保证那亦天万事太平,无风无雨,我便会将方子交出来。” 说完,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又加了一句,“不要想着动什么歪脑筋,医书已经被我烧了,方子就记在我的脑袋里,只有我活着,好好地活着,你想救的那个人,才能活。” 看到穆小午离开了,燕生才怯怯从外面走进屋里,看到章生一还坐在椅子上,嘴角噙着一抹怪异的笑,他便走上前悄声问了一句,“老爷,即便有了那方子,可没有胡太医,这病还是无法医治啊。” “自然,”章生一转向燕生,眼角泻出的光让那小厮不寒而栗,他笑了一下,是发自内心的再真挚不过的笑,“燕生,你知道章氏窑厂为什么经营这么多年一直财源滚滚生意兴隆?因为亏本的买卖我章生一是断断不会做的。” 无标题章节 “桑,你寂寞吗?” “每天追着那些东西上天入地,降妖除怪,倒也说不上寂寞。” “可是妖邪总有杀尽的一天,到了那一天,你要怎么办呢?” “不是还有你吗?” “我?一个被风一吹,就能散掉一半的游魂,我能陪你多久?我总是要为你寻一个归宿的,我利用了你,将你和苍生福祉捆绑在一起,我总归是要为你寻一个归宿的,在做完那件事之后。” “你已经看到了我的归宿?它在哪?” “一个有爱又恨,有喜有悲的地方,一个四季轮替,花开花落年复年的地方。你就到那里去,哀也好,痛也罢,颠簸也好,蹉跎也罢,过一世有血有肉有情有恨的日子。” “那不是凡尘吗,都说佛不染世法,乌那,你为何要让我去那里?” “你做过混世魔君,也曾一改故辙,立地成佛,可每次都是为了别人而活,在君主手里,你是一把杀器,到了我这,又变成了一根禅杖。到人间去看看吧,为自己,只为自己,好好地活上一次。” “我听你的便是。” “乌那,你方才说那件事,是指狄真吗?” “半月不到,已经有三百四十七人死在狄真手上,他折磨人的方法多种多样,可是据说,这些人死前都会听到一句话。” “什么?” “月亮出来了,月光先落到谁身上,谁就是上天选定的罪犯,是天在要你的命,你不要怪我。” “月亮出来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桑,你听说过天审吗?” 穆小午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窗外春光四溢,明亮得有些不真实。 仿佛,梦里那片阴暗的雨林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可是乌那却说,那里不是桑的归宿,它的的归宿在人间,一箪食,一瓢饮皆乐在其中,满是烟火气的人间。 穆小午坐起身,刚伸了个懒腰把筋骨舒展开,穆瘸子就进来了,眼神很是有些惴惴,小声道,“赵子迈来了。” 穆小午噗嗤一乐,“他来就来呗,你怎么这么心虚,欠他钱啊。” 穆瘸子在床沿坐下,盯着她仔仔细细地打量,“昨晚你没答应章生一什么吧?为了破件案子,犯不着这么拼命。” “你也知道犯不着,那怎么还在这里啰嗦个没完?”穆小午瞥他一眼,掀开被子起了床。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这心吧,最近总是惴惴不安的,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穆瘸子愁眉苦脸地看着她梳洗,看着她拿起那盒从来不用的胭脂,在苍白的脸颊上轻轻扑上一层,心头萦绕的不安越来越多,“你瞒着我,也想瞒着他?” “老头儿,咱们去找章生一的事情你可一个字也不要对赵子迈讲,”穆小午回头看他,脸庞终于现出了几分血色,眼睛却因为疲惫依然没有神采,“我向你保证,三日后,此事定会有个了断。” 从绮云轩再往山上走半里路,有一片石铸的平台,供登山的行人歇脚用的。平台下面是万丈高崖,崖中云雾笼罩,山色空漾,虚幻飘渺。 赵子迈在平台上铺了一块布,然后将他带来的那些菜肴一一摆放好,方才朝前一挥手,“请上座。”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穆小午也放心了一些,遂盘腿坐下,鼻子嗅了嗅,“什么东西这么香?” “京城最有名的馆子是致美楼,致美楼的招牌菜叫四吃活鱼。这四吃分别是是红烧鱼头、糖醋瓦块、酱汁中段、糟熘鱼片。四味鱼馔,色香味个个不同,红烧鱼头,贵在鲜而不腥;糖醋瓦块,鱼片切成方块,先炸后烧,味兼甜咸,形如瓦块;酱汁中段,是用鱼身肉厚部位烹制,上浇甜酱浓汁,味道醇美;糟熘鱼片,则一色纯白,糟味香浓,鲜嫩异常。” 说完,见穆小午已经将眼睛瞪圆,他眯眼笑道,“是不是馋了?可惜穆前辈已经先行一步截了胡,把红烧鱼头和糖醋瓦块端走了。” “他上辈子是猫吗,天天和我抢鱼吃。” 她生气的模样才像一只炸毛的猫,赵子迈怕两只猫打起来,于是赶紧安抚,“两只猫分一条鱼怎么够呢,所以我买了两份带来。” 阳光不燥,微风不凉,再配上鲜美的食物和一个你愿意和他吃一辈子饭的人,穆小午觉的,做神仙也不过如此。 怪不得,乌那要让桑来人间一遭,这生生不息的烟火气,真是上天对生命最大的恩赐。 可美好总是短暂的,在看到赵子迈的眉头轻轻抽动了一下后,穆小午放下手里的鱼骨头,小心翼翼问了一句,“脚怎么样了?” “老样子,偶尔会痛。”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却并不相信,报喜不报忧,他和她一样,两个人都瞒着对方呢。 “宝田从浮梁回来了,他找到了章家的一个老人,威逼利诱各种手段都用上了,终于从他嘴里套出了几句话,后来,他也亲眼验证了这些话。”又过了一会儿,赵子迈看着云飘雾绕的山崖,轻轻说出一句话来。 “他发现什么了?”穆小午来了精神,鱼也不吃了,屏息凝气,洗耳恭听。 “章生一比我们想象得还要丧心病狂。”赵子迈眸光一沉,泻出一缕寒意。 章家的普济堂根本不是什么收容老病孤寡扶危救困的地方,它根本就是一座炼狱,一座专门为老人而备的炼狱。 宝田套到话后,便藏身在普济堂中,想看看那人口中的炼狱到底是什么样子,幸运的是,他于当晚,就见识到了地狱真实的面貌。 那晚,普济堂中有人突发不适,被章家的下人接走了。宝田偷偷跟着过去了,可是他发现,那人并未被送入章府,而是被送到了后山的章氏窑厂中,一个摆放好瓷坯准备点火的窑洞前。 “这么多年了,章生一一直在用活人祭窑?” 穆小午不敢相信,可是却在这一瞬间,将什么都想明白了。 第四十二章 答应 贪婪如章生一,怎能满足一生只烧一次“珍品”?大雅斋之所以远远凌驾于官窑和各色民窑之上,成为举世无双的稀世瑰宝,是因为,它是由人脂人膏堆砌起来的。 而它取之不绝的“原料”,就来源于普济堂。 这个张天一为了“孤幼有归,华发不匮”而建立的养病坊,变成了章生一脚下的累累枯骨,为他铺就出一条通往云端的路。 “宝田亲眼看到了?”穆小午觉得心口被一块石头堵得死死的,眼前的美味仿佛成了脏水秽物,让她恶心。 赵子迈没有抬眼,目光定格在崖间缥缈的白雾上,里面旋着一层盈盈的湿意,“他看到他们将活人五花大绑,放进窑洞中,他听到里面痛苦的叫声,觉得那就是他所能想象出的地狱的模样,可是很快,声音就没有了,那个老人,用自己的血肉,成全了章生一的又一次辉煌。” 怪不得他旁边环绕着那么重的怨气,怪不得他要讲玉韘日夜戴在身上,穆小午用力攥紧了拳头,从齿缝中憋出一句话,“他该死,不是,死一万次都洗不清他身上的罪孽。” 赵子迈神色未变,不仅如此,他反倒夹了块鱼肉送进口中,细嚼慢咽了之后,方才轻声慢语道,“恶人有恶报,天不收,就由我来送他一程。” 穆小午心头一跳,一股慌乱铺天盖地袭来,“你想做什么?” 赵子迈笑笑,“章生一最怕太后的寿宴中闹出什么事来,我就偏让他怕什么来什么。宝田已经将那个知道内幕的人从浮梁带到了京城,寿宴当日,我必要当众揭穿章生一的真面目,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精美绝伦的大雅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不行。”还没来得及多想,这两个字已经脱口而出,穆小午看着赵子迈讶异的目光,忙将头低下,也去衔一块鱼肉,可是手却抖了几抖,终是没能将它夹起来。 “为什么不行?这是最好的机会,当着太后和所有皇亲国戚各路大臣的面拆穿他,让他永世无法翻身。”赵子迈感受到了穆小午的慌乱,不由地探手过去,握住她的腕子,“小午,你为什么不同意?你不是也觉得将他杀上一万遍都不解恨吗。” 穆小午将头又垂下了一点,筷子在那块已经被夹碎掉的鱼肉上戳了又戳,将它捣得七零八碎。她该怎么说?说她和那个恶人做了一笔交易,而筹码就是赵子迈本人?他会答应吗?自然不会,光是一个人,已经让他这辈子披枷带锁,走得万分辛苦,现在,又加上这么多条性命,他怎么可能放乎一己之私? 所以这枷锁,就让她替他背负吧,反正不会太久,寿诞之后,等章生一交出医书,他们总能想到法子逼他伏法。 “小午,你有心事?”赵子迈将她的手腕又握紧了一些,她的腕子很凉,他觉得自己怎么都捂不热。 “没有。” 她笑了一下,脸上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的,眼角眉梢似是簇着冰霜,让赵子迈不由地心尖一颤,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为什么,他从未从穆小午身上看到过它的影子,今天却看到了? 赵子迈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如相拥取暖。他总能从她那里汲取很多暖的热的,能将自己心里那些阴冷驱散的东西,现在她似乎也很需要一个人,来帮她一把。可是心里尚在短兵交接,她却挣脱了手腕一把将他环抱在怀里,下巴抵在他的肩头,鼻子轻抽了一下,哽咽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从来没有这般无助过,赵子迈感觉到几滴热泪落下来,染湿了他的衣服。 要是还有时间就好了,他和她,可以慢慢地走,前路那么长,或许有一天,或许有一天,他会发现它一直都没有离开,而小午,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像是要故意惊扰他的美梦一般,脚趾忽然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疼得他打了个哆嗦。冷汗从额角落下,赵子迈在心里发狠冷笑了一声:一个怪物,还要心存什么妄想?他没有告诉她,他的脚已经长出了鳞片,指甲已经变成了弯钩,从绮云轩爬到这里,已经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小午。” “你不能在寿诞上揭穿他,”穆小午松开抱着赵子迈的手,目光直盯着他的眼睛。她现在已经不哭了,一对好看的眸子里闪动着的,是近乎卑微的乞求,“你那么做,虽揭穿了他,但也打了她的脸,你毁了她的寿诞,她会恨你一辈子,说不定,还会波及到整个赵家头上。” 赵子迈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他这样一个人,一个已经放弃了一切,包括自己的人,又有何畏惧?说不定,这是老天怜悯,给了他一个可以堂堂正正逃离的机会呢。 至于赵文安?他清楚明白地知道,那女人离不开他,她要靠他苟延残喘,将这虚假的繁荣维系下去。所以即便他这个做儿子的犯了错,她也顶多会斥责两句,断不会将对他的怒火波及到赵文安的头上。即便忍得再辛苦,她也会咬碎牙齿和血吞的,这一点,赵子迈一点也不怀疑。 所以原本,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在离开前让所有被普济堂,被章氏窑厂,被那一口口光鲜亮丽的大雅斋遮蔽住的罪恶大白于天下,可是现在,在看到穆小午可怜兮兮的模样时,这坚不可摧的决心忽然动摇了,碎成了一片片,融在她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眸光中。 “等到寿诞后,好不好?”穆小午没看出赵子迈的摇摆不定,忽然目光一沉,将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我不管,你要是不听劝,非要去闹她的寿诞,我就,我就把你锁在绮云轩里,哪儿都不让你去。“ 软的不行就耍赖,这是穆小午惯用的手段,却屡试不爽。 ”我答应你便是,“他柔声一笑,”我答应你。” 第四十三章 地煞 山崖间的雾气忽然浓了起来,一波一波地朝上涌,就像源源不断的海潮,将所有的污秽烦忧,一切的一切都压盖了过去。 “把我锁在绮云轩,锁上一辈子,也挺好的。” 赵子迈咧嘴一笑,兀自说出这句话来,可是他的声音被一个更大的声音压下去了,穆小午没听清楚,只站起身来,朝山路望去。 “小姐小姐,”窝窝捂着胸口,呼哧带喘,却依然中气十足,“小姐,老爷派人来接咱们回去了。” 下山的路看似轻松,走起来却更费力气,赵子迈一边忍痛,一边提着小心尽量不露出破绽,慢慢跟在穆小午和窝窝的后面。可即便如此,前面的人还是注意到了他的反常,反复回头看了好几次,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担忧怎么都遮掩不住。 一个笑起来没心没肺比春花都灿烂的小丫头,现在也开始忧郁了,赵子迈于心不忍,于是赶紧找话题。 “窝窝,你家小姐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也像现在这般混不吝?” 这话一出口,穆小午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用口型说了一声“你才混不吝”后,便扭头专心走她自己的下山路。 窝窝倒来了兴趣,嘿嘿一笑,“那时候我还小,自是记不得了,不过听老爷说,小姐小时候可比现在乖多了,白白胖胖的一个女娃娃,每天除了傻乐,就剩下吃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许,“可是公子您知道吗?就小姐那样子,竟然还有算命的说,她是什么地煞转世,身上的凶气重得很,听得老爷吹胡子瞪眼,连银子都没给就将那人打发走了,说什么若小姐是地煞星,那全天下的人岂不是都成了阎罗夜叉?” 赵子迈刚想跟着笑,心中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如烟花一般炸开…… “小午……”他感觉不到脚疼了,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去,“小午……” 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就背手站在绮云轩的外面,脸上带着一抹和煦的笑,正朝他和穆小午这边望过来。 “父亲。”赵子迈感觉自己的心沉了下去,似乎永远都浮不起来了。 回城的马车走得似乎比来时慢了许多,赵子迈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在里面坐了许久,可是掀开帘子一看,城门却仍晃晃悠悠飘在远处,连门楼上面的字都看不清楚。 与他共处一室的人似是没有感觉到他的慌乱和不安,赵文安絮絮叨叨说着此次出行的见闻,说完又询问儿子京城和府里的情况,和寻常父子拉家常没什么两样。 “父亲怎么不回府,却先到绮云轩来了?”赵子迈觉得自己总得说点什么,不能光听他一个人絮叨,于是便趁赵文安一个话题结束之际,赶紧插了一句进去。 “周培在城外迎我,说你到山上找穆姑娘去了,我想着正好顺路,所以便去找你了。” “您专程来接我回府?”从小到大,他可没受过这样的待遇,所以第一反应竟然是好笑。 赵文安垂下头,顿了一下,“以前,是为父的忽略了你,以后,我……尽量改,你看……好不好?” 那个朝堂上舌战群臣,对外谈判时尽显外交口才的赵文安,在自己的儿子面前,竟然露出一点羞赧来,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被他说得断断续续,甚至,连眼神都不敢在赵子迈脸上停留一下。 赵子迈一时没有回过味儿,直到脚趾上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才打了个抖,嘴唇跟着哆嗦了几下,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呆呆看着赵文安攥紧在一起的双手,过了许久,方说出一个“哦”字来。 “那就说定了,”明明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回应后,赵文安却似乎松了口气,干笑了一声后,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拨浪鼓,飞快塞进赵子迈手中,“我记得,你小时候你娘曾经给你买过一个拨浪鼓,你喜欢得很,可是后来,它被子瞳摔坏了。我答应了你要帮你修好,可是后来事多繁杂,就把这件事给忘了。这次去威海卫,我竟然在街上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就给你买回来了。“ 赵子迈捏着鼓柄晃了几下,听弹丸敲击鼓面发出的脆响,眼睛忽然就湿了,”这件事您还记得?“ 赵文安堆起一个笑脸,“我知道,它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一个了,但是……但是是一模一样的,你看鼓面上的图案,都是完全一样的……” “哪吒闹海,娘常说,我在她肚子里皮得很,可是生下来,却安静得不像个男孩子,“赵子迈在鼓面那个穿着黄肚兜的小哪吒身上轻抚了一下,再次抬起头看向赵文安的时候,他眼中的泪已经干了,声音中也不见了哽咽,“谢谢父亲,我很喜欢。” “那就好,那就好。” 赵文安不知道儿子为何突然冷静了下来,黑暗的马车中,他看不到赵子迈用力捏紧的手指,他费了全部力气,才在赵文安面前为自己维持了一点体面。 太晚了啊,现在,他连原谅和心软的时间都没有了,他只想硬下心肠,在做完那件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对身后的人和事有半点留恋,可是为什么,他,他们,好像一个两个的都不乐意让他如愿。 而且,如果有一天,他发现是自己杀了阿姊,是不是会对今天这番话追悔莫及,恨之晚矣。 马车缓缓停下,周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老爷,少爷,咱们到了。” 赵子迈将赵文安搀扶下车,然后半点也没有停留,便一个箭步冲进府里,他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周培那双精明的眼睛看出些什么来。 看着赵子迈跑进府中,周培走到赵文安身边,压低了声音,“老爷,您真的不打算追究了吗?这可我亲耳听到的,那天在听雪堂,公子可是把什么都告诉穆姑娘了。” 第四十四章 悔 晚风吹过,现在已是初春时节,风中的寒气越来越少了,赵文安却觉得脊骨凉得发麻,好在周培及时拿了件大氅帮他披上,才让他这一身老骨头暂时抵御住了寒意,不是来源于外部,而是来自心底,那恐怕要一辈子都将他缠得死死的寒凉。 “怪不得他,毕竟……先错的那个是我。”他嗟叹一声,将大氅裹得更紧了一点,抬步朝府中走去,独留周培一个人呆立在越来越狂浪的风中,一动不动。 他想起方才,自己在城外迎接赵文安回京,将那天在听雪堂外听到的话如实相告时,赵文安脸上震惊又绝望的表情。他想他多少猜到了一些,可是当猜测得到证实,心头却依然被压上了一副无法承受的重担。 子迈杀死了子瞳,弟弟杀死了姐姐,或许这个结果,对于他这个当父亲的,才是最残忍的。 周培当时不敢再多言一句,只能束手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等待赵文安的指示。不长的一段时间,他却替赵子迈想到了许多种结局:赵文安一定不会将自己的儿子送官,毕竟这是一桩家丑,可是他一定会动用私刑,在这方面,周培是行家。他这一辈子,不知道为赵文安做过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将这些折磨人的招式用到小公子身上。 老爷会怎么为子瞳报仇呢?夹断赵子迈的指头?卸了他一条胳膊?还是割掉他的舌头,然后再将他送到乡下的一处别院,让他在里面苟延残喘,了度余生? 或者……或者干脆杀了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想到这里,周培打了个寒战:不,不会的,毕竟,子迈是现在赵家唯一的孩子,他断不可能用那些对付朝堂上对手的阴招来对付他。 可是……可是死的那个是子瞳,子瞳也是他的孩子,还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他最爱的妻子留下的唯一的血脉,比他的眼珠子还珍贵的大小姐。 周培的心里像装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可是他也知道,有一个人,正在经历比他难捱得多的折磨。 他看着赵文安的背影,心中忽然多了几分同情,除此之外,还有几分庆幸,庆幸自己只用依命行事,而不用将一颗心放在刀尖上反复磋磨,去做一个左右都会后悔的决定。 周培猜不出赵文安会做出怎样的抉择,直到看到他回过头,径直上了马车,从里面吆喝了一声去绮云轩后,他才像被当头打了一棒,回过神来,急慌慌地命令车夫调转了方向,朝南郊的方向走。 周培当然不知道赵文安是在何时下定决心的,因为连赵文安自己都没想好要怎么做,他本来打算先让赵子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再做下一步打算。可是,在看到赵子迈跟在穆小午身后下了山,在看到他看见自己,脸上马上露出惯有的那种不自在和浅浅的畏惧时,他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很软。 他想起了许多事,许多许多,那些被尘封了的往事,他总觉得和自己终日筹谋的大事比起来,实在是过于琐碎和微不足道了,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欠了他许多许多,有意的无意的,记得的忘却的,他总是下意识地去欺骗自己,用一句“性格有别”将自己犯的错一笔带过,其实他心底,何尝有一次真真正正地将子迈和子瞳放在同样的位置上? 现在他尝到了恶果,可是这恶果难道是平白无故长出来的?施肥的是他自己,浇水的是他自己,拔苗助长的亦是他赵文安本人。没有他的一次次偏心和袒护,子瞳走不到这一步,子迈,也走不到这一步。 所以那一刻,在绮云轩门前,赵文安那颗已经被世事磨砺出了一层硬壳的心,土崩瓦解。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他第一次悔之莫及,甚至无地自容,可千言万语,千思万绪,最后只汇成了脸上那一抹融融的笑。 他想要弥补,即便有些晚了,却也不能不做。至于子瞳,等他有一天在阴曹与她相见,她无论怎么怪自己,他都会受着。 白云苍狗,时节如流,所幸,还不算太晚。 子迈啊,咱们回家了。 从梦中惊醒时,赵子迈的头脑依然是清醒的。 梦里他又看到了那双眼睛,悠悠漂在井水中,空空洞洞,瞳孔被月光映成白色。 赵子迈干笑一声,伸手将覆在额头上的一层冷汗擦掉,“不用再来梦里找我了,我已经付出代价了,没几天了,你再耐心多等等。” 像是在回应他一般,一阵疼倏地从脚上传来,顺着骨节一寸寸窜上去,在大脑中炸开了。 “就这么几天,你都等不了了吗?”赵子迈爬起来,看着自己那双被袜子包住的脚,在上面揉搓了两把后,幽幽一笑,“可是我答应她了,过了太后的寿诞再处理那件事,之后,我便会离开,找一处地方,静静……” “等死”这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因为窗外忽然走过去一个人影,在月光下一闪,便不见了。 可就是这么一下子,赵子迈却认出了她,所以呆坐了片刻后,他果断披衣下床,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早已没了人,但他却知道她去了哪里,赵子迈唇边拧出一个冷笑,没有分毫犹豫,便走出院门,一路顺着甬道走到尽头,方才站住不动。 听雪堂,就坐落在他的左侧,院门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的一道人影,对着门坐在井沿上,脚不着地,两条腿悠闲地晃荡着。 月光洒在她的头上,像给她满头的珠翠结上了一层冰霜,赵子迈知道,她的脸,一定像他梦中看到的一样,瞳孔雪亮,嘴唇如血般殷红。 “阿姊。”他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叫出两个字,没想,却得到了院中人的回应。 “阿弟,”子瞳抬起头,她的双腿不再晃动,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我等了你好久。” 第四十五章 听雪堂 是心魔,面前的这个人,根本不是阿姊 赵子迈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可是,当看到子瞳从井沿上下来,一步步慢慢走到门口,跨出门槛来到自己跟前的时候,所有强装出来的镇定都像一阵过境的风,转瞬即逝了。 “阿弟,”她笑着,亲切得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姐弟,“这么多年了,我每时每刻都惦念着你呢。” 子瞳伸出一只手,那么白,就像忽然从黑暗中长出来的一般。黑与白强烈的对比让赵子迈不寒而栗,可是还未容他做出反应,这只手就抓住了他的手掌,小巧的指头强行塞进他的掌心,将他朝前一拽,与她更近了一些。 “阿弟你小时候可乖了,我还记得你在襁褓中的样子,额头鼓鼓的,脸蛋也鼓鼓的,就像一颗小丸子,”她轻抬眼角,在他脸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现在大了,眉眼都长开了,不像以前那般可爱了,可是更俊了呢,快告诉阿姊,提亲的人是不是把咱们家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她怎么能这般镇定地闲话家常,就像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赵子迈的呼吸越来越快,目光却在无意间触碰到了子瞳的眼睛,吓得他一个哆嗦,赶紧看向别处。 “怎么,在阿姊面前还害羞啊,我的阿弟,真的是长大了。” 子瞳露出一个会意的微笑,又盯着赵子迈看了一会儿,身子一旋,牵着他走进了听雪阁。她走得闲庭信步,他却像个木偶,被她拴住了手脚,只能任凭她拽住一路向前。 “这口井,”子瞳在井边停了下来,将赵子迈拉到身边,和他一齐看向前面漆黑的泛着一点银光井口,“从前,我在里面养了几条锦鲤,说来也好笑,这些鱼啊,只吃我喂的鱼食,别人喂的一概不吃,还真是有几分灵性呢。”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捂嘴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般,“阿弟,你小时候也总喜欢缠着我,就像条小狗,怎么都赶不走。阿姊阿姊的叫着,有时候听多了,未免觉得烦人,可是一看到你懵懂乖巧的模样,又总忍不住要逗逗你。” “你都不记得了?”她又开始观察他的表情,赵子迈强忍着,他不想让她看出什么,恐惧也罢,厌恶也好,在她面前,他一丝情绪也不想流露出来。可越是这样绷着,手却不自觉攥紧了,手心里指头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陡然飘过一缕寒意,整个身体连带着脸上的表情登时变得僵硬了。 子瞳于是又笑了,被月光一映,美得不可方物。她是这么爱笑的吗?或许吧,在旁人尤其是赵文安面前,她总是对自己笑着的,可是每当两人单独相处,她却连吝啬到连看他一眼都觉得费事。 “你盯着我做什么?”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后,见赵子迈猛地垂下了头,她于是又冷笑了一声,绕过水井,拉着他朝前面的阁楼走去,口中喃喃着,“许久没有回来了,也不知道里面的陈设变了没有” 她似乎有些近乡情怯,停在木楼前面,目光从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上一一掠过。 “这里还和以前一样,你留下的东西,他是一样都舍不得动的。”赵子迈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就自然而然地从他的口中钻出来了,仿佛它一直就藏在他的嗓子里,等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便要拨云见日。 子瞳歪头看他,一丝光亮从眼角流泻出来,“是吗?阿弟你也来过这儿啊?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敢到听雪堂来呢。”她调侃着他,在看到他又一次垂下头的时候,慢慢将下巴尖抬起,朝昏暗的楼洞一点,“可是,这里面分明少了一样东西啊,阿弟你记不得了吗?” 西洋钟,那座会唱歌的西洋钟,他怎会不记得,它被他摔得粉身碎骨,永远都不可能再修好了。 赵子迈站住不动,感受着一股子钻心的疼痛从脚底板升腾而起,他知道,很快,这疼便要弥漫到全身,将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唤醒。可是现在,疼痛似乎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它被另外一种更深入骨髓的感觉所取代,他觉得它变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以抵御的了。 胳膊被扯了一下,他朝前挪了两步,又一次站住,前面的楼洞就像幽幽黄泉,他进去了,便永远无法回来。 他不愿这样,纵使要离开,他也想好好地告个别,对小午如此,对赵文安也是如此,他不愿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将所有的遗憾都留给他们。 可是胳膊又被狠狠地拽了一下,骄纵如她,怎能容忍别人违拗自己,子瞳回过头,眼里闪着一抹疯光,“阿弟,你怎么不动了?我许久没回家了,你陪我上楼看一看。” 她的力气大得出奇,赵子迈几乎是被她扯进了楼洞,半点都反抗不得。他只能一步一挪地走上楼梯,鼻腔里被灰尘和朽木的味道充斥着,嗓子里发出的喘气声在逼仄的空间中被放大了数倍。 他似乎走了很久很久,眼睛已经模糊了,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前方那片摇曳的玉兰花,黑暗中,它们妖冶而诡异,仿佛一只只伸向自己的鬼手。 黄泉路就是这样的吧,明知前方刀山火海,油锅铁树,却还是不得不朝前走,套着枷锁,没有退路审判早晚要来,可是比他预料的早了一点,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所以心头未免惶然。 眼前一亮,他终于从黑暗的楼洞中出来了,刚想舒一口气,却看见一轮白得有些凄凉的圆月靠在房檐旁,它离自己很近,仿佛伸手就能够到一般。 “月亮出来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猛地从心底冒了出来,像一股冰凉的泉水,将他整个心填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了。 “月亮出来了”他下意识地跟着说了出来,然而还未来得及细想,子瞳忽然松了他的手,朝东首第一间屋子走了过去。 第四十六章 同情 耳旁传来“咯吱”一声,子瞳已经推开门走进了闺房,那里面各色摆设都还保持着原貌,独独少了那盏西洋钟。她最喜欢的一样器物,每到一个时辰,那个穿着蓬蓬裙的牧羊女孩就会出来唱一首歌,十二首曲子,各不相同。 赵子迈小时候也喜欢这盏钟,所以总是要偷偷溜进来听牧羊女唱歌,可是后来,他被子瞳的话吓到了,便再也没有进来过。 那天,他听歌听得入了迷,脚都在跟着打拍子,连子瞳进来了都不知道,一首歌唱完,牧羊女孩重新回到钟内,他却仍然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就在这时,子瞳说话了,轻轻地,慢慢地,两只手都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说,“阿弟,你知道吗?这唱歌的孩子是被困在钟里的一缕幽魂,每天晚上,她都会拍那钟罩子,一下一下又一下,脸贴在上面,流着泪求人放她出去。”看到赵子迈白着一张脸转过头,她夸张地挑起眉毛,“你不相信啊?你不信,阿姊就将这盏钟送你,你晚上可要仔细听着,听里面有没有传出‘笃笃’的拍击声。” 后来又长了些年纪,他当然知道那天子瞳是在吓唬自己,而她的目的,不过是让他不敢再来她的闺房而已。可是一段记忆既然已经被种下,就很难再连根拔起,更何况,这段记忆中,有的不仅是恐惧,现在又加上了一点屈辱。她讨厌自己,讨厌到要用恫吓将他从身边驱赶走。 所以时隔这么多年,在看到子瞳站在柜子旁,静静盯着那本该摆放着西洋钟的位置,被一个圆圆的钟座印子取代了的时候,他心里竟然腾起一丝大仇得报的痛快来。 偏在这时,一缕月光从闺房的窗口照了进去,在墙上投出了她的影子:背脊直挺,胸脯横阔,若高山之独立,他的肩头挂着一件袈裟,被风吹得向后飘起,像一面迎风招摇的旗。 “和尚。”赵子迈倒抽一口气,终于从心魔中挣脱了过来,他不是子瞳,即便伪装得再像,像到毫发不爽,即便他知道他们全部的过往,分厘不差,他也不是她。 子瞳就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瞳孔像被水银淬过一样,白得吓人。 “你,打碎了我的钟?”她面无表情地一笑,旋即便朝他走了过来,穿过屋门,将心慌撩乱的赵子迈逼向后面的勾阑。她的身高只到他的胸口,却气势迫人,赵子迈被她步步紧逼,后背撞到栏杆上,半个身子便朝后仰了过去,若不是情急之下,用一只手抠紧了栏板,他几乎要从楼上翻下,当场便摔个脑瓜碎裂。 “你打碎了我的钟?我最心爱的东西,父亲送给我的生辰贺礼,被你打碎了,一个继室的儿子,你凭什么?” 他不是她不是她 赵子迈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可是即便这么努力地去说服自己,他还是觉得,这就是子瞳的心里话,她从来也没看上过他和他的母亲,更觉得他是抢走她父亲的元凶。 不,他不是她 然而,她又靠近了一些,几乎整个人压在了他的身上。赵子迈嗅到了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味道,不是臭味,而是因为年长月久,而积蓄出来的朽气。 “你不是阿姊。”他大叫一声,伸手试图将她推开,可是还未触到她的身子,两只手腕子便被她箍在一起,她冷冷地笑着,另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襟,从里面掏出了一只拨浪鼓。 “还留着它呢,连睡觉都要带着它是吗?阿弟,你是不是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父亲是疼爱你的?”子瞳盯着他掺杂着迷惑和痛苦的眼睛,盯了好一会儿,终于噗嗤笑出声来,踮起脚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告诉你吧,你一点也不爱你,你和你的母亲,就像这不值钱的拨浪鼓,贱价买来的东西,怎会珍惜?你和你那个娘,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他从一开始,就没看上你们,从来也没有过。” 远涉重洋带回来的自鸣钟,和街边随处可见的拨浪鼓,确实是云泥有别的两样东西,她说得没错,但又不完全对 赵子迈第一次敢去直视她的眼睛,那双闪动着不屑的眼睛背后,藏着某些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东西。 “既然这么看不上它,为何要故意将它摔坏,阿姊,从小到大,你到底在怕什么?怕我那个身为继室的母亲,还是我这个总是任你欺负的弟弟?” 他边说边笑,学着她的模样,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原来,她和自己也没有什么区别,她也会怕,就因为怕得厉害,所以才处处刁难,时时排挤,才会在日复一日的担忧揣测和试探中变得面目全非。 本不该走到这一步的呀,他和她,本不必势同水火,落得这般一死一伤的下场。 头一遭的,他对她生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情愫来,眼中的恐惧和屈辱被这股从心底涌出的暖流扑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缕同情。 握住他腕子的那只手松了一下,眼前的人似乎被他慑住,眼神空洞,明明看着他,却又似乎在望着别处。 “阿姊” 赵子迈试探着叫了一声,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或许这一刻,站在他面前的,就是阿姊,而不是那个占据了她身体的邪恶的灵魂。 “阿姊,”子瞳忽然笑了一下,月光在她的脸上翻涌起来,像波涛汹涌的大海,将她如玉的脸孔映得明晦不定,“阿姊?” 她的瞳孔后面,是什么? 赵子迈瑟缩了一下,瞳孔后面两团灰蒙蒙的影子要似乎冲出来了,它会把他整个人裹挟住,将他带入那永世都不得超生的地狱。 “子迈。”他听到了来自人间的声音,沙哑的,轻柔的,却是能将他带回来的声音。 赵文安站在听雪堂门外,犹豫着朝里面迈了一步,“子迈,你在这里吗?” 飨桑 第四十七章 承诺 子瞳的身体滑了下去,就像一尾鱼,落进了溶溶月华中,很快便沉了下去,连一丝波纹都没有留下。 赵子迈甚至没有看清楚她是怎么不见的,面前就只剩下了被月光覆盖住的檐廊,那么白,那么亮,将他的眼睛都刺痛了,于是没忍住,一滴泪便落了下来,给脸颊带留下一串冰凉的触感。 “子迈。”赵安终于看到了木楼上的身影,于是喊了一声后,便急慌慌从门口小跑着过来,顺着楼梯上来了。 赵子迈听着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不知怎地,心忽然就定了下来,但眼泪却流得更多了,无论怎么都忍不住,仿佛要将心里积压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全部倾泻出来似的。尤其,在看到赵安的身影从拐角处露出来,脸上满满当当,都是不安之后。 “怎么大半夜的,到这里来了?”赵安有些局促,月光将他头上的几根白发镀亮了,他似是想笑,可嘴角动了一下,便很快收了回去,仿佛觉得在泪流满面的儿子面前微笑有些不合时宜。 赵子迈看在眼里,第一次觉得他不再像那个撑在天与地之间的国之脊梁,而像一个天下最最平凡普通的父亲。 “爹。”赵子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出这个字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到了赵安身边,像儿时那般环住他的腰,将身体的全副重量交托在他身上的。 “我怕很怕” 说出这几个字后,他忽然就后悔了,人也瞬间清醒了:赵安会猜出什么吗?这里可是听雪堂,是 可是尚未来得及做出更多猜想,后脑勺忽然被一只手掌柔柔地罩住,那只刻满了沧桑纹路的手怎么会如此温柔?赵子迈想不明白,却也不愿再想,若这是一个梦,那么此刻,他只愿意溺死在梦境里,再不醒来。 “不怕,爹在,什么都不用怕。” 他的承诺应该是世间最固若金汤的一份承诺,可是再坚韧的心,恐怕也无法抵御无常世事。赵子迈知道,但此刻,他宁愿欺骗自己,将整个人交付出去。 子迈,以后,咱们两个一齐,将日子好好地过下去。 嗯,好的。 “直隶总督大人为讨老太后欢心,进献了一件黄袍,衣襟上的芍药花是用各色宝石和珍珠缀成的,连叶子都是用翡翠拼凑的,穿在身上,光彩耀目,价值连城。连见惯了世面的德龄公主都说,这袍子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漂亮的衣服,红宝石和绿色的翡翠交相辉映,光彩夺目,看见的人眼睛都无法睁开。” “还有更稀奇的呢,江苏的赵道员为了表示孝心,从国外高价定制了一台会唱京剧的留声机,还在数月前,买来了四只西洋犬,这种狗长得乖巧,又非常听话。赵道员便找了一位训狗师,训练好这四只西洋犬,教它们随着留声机放出的音乐起舞,或是翻滚,或是作揖,只要说出一个口令,那几条狗保管执行得分毫不差,比老太后身边的太监反应还快呢。” “你说的这些都是不值钱的精细玩意儿,大头的可不是各路官员送出去的礼物。我听说,光苏州、杭州和江南的三大织造府联合制成的各色龙袍,就有一百多件,太后庆生所用的衣服就花去二十三万多两白银。从圆明园到紫禁城的一路上都搭建了楼台和殿阁、戏台、牌楼,光是这些景点一共花费了有二百多万两白银。太后喜欢乘坐轿辇,那顶专门为老太后制作了金轿辇,你猜多少钱,七万六千九百多两白银。更不要说养心殿、太极殿、东西六宫和圆明园等多个地方的翻新修缮,在寿诞期间举行各类的宴会和赏赐活动,满打满算加起来,总共要花费白银和黄金恐怕不下一千万两。” “还有大雅斋呢,大雅斋你忘了?哪次寿诞,它们不是宴会上的主角?被老太后握在手心里的就是它们,遍布在宴席每一处的,也是它们。听说今年啊,宫里收的大雅斋的数量是往年的十倍不止,连以往老太后喜欢的那些金器玉器,都被它们取代了。喏,你看,那章生一也来了,听说,他今天可是太后寿诞的座上宾呢。” 人们交头接耳的当,章府的大门打开了,章生一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今天穿得很低调,只着一件普通的深蓝色褂子,外面套着个狐皮坎肩,和往常的打扮相比,实在是过于内敛。但这身装扮和他拇指上套着的那只灰不溜秋的玉韘倒是相配的,没有一点光泽,卑微到了尘埃中。 他所乘坐的辇轿,自然也不是那顶四十二人才能抬得起来的大轿子,而是一顶普通的四人抬小轿,小得只能容得下他一人坐在里面。 章生一自是坐得不舒服,他生得人高马大,又膘肥体圆,被圈禁在这座一人小轿中,简直像被装箱了似的,别说活动手脚,连脖子都直不起来,只能驼背哈腰,将身子蜷成一个圆球,别提多憋屈了。 心里本就不耐烦,跟在轿子外的小厮却偏要来招惹他,不过那小厮将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他和章生一两个人才能听到。 “你听说过老人窑吗?听说,过去的人会将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的老人关进山上的窑洞里,让他们慢慢等死,以此来减轻家庭的重担。” 那个声音轻轻一笑,“很可怜是不是,老了老了,为子孙后代筹谋忙活了一辈子,到最后,却被当成一个包袱,一个麻烦,弃之唯恐不及,我想这件事,无论落到谁的头上,恐怕都心绪难宁吧?” 章生一将轿帘掀开一条缝,从里面看那小厮白生生的侧脸,嘴角拧出一丝笑,“连这个都打听到了?” 那小厮转过脸,目光和轿中的眼睛对接上,“不能不打听啊,要不我会好奇死的,为什么你杀了这么多人,还能这么心安理得舒舒服服地活在世上。” 第四十八章 兄弟 活得心安理得舒舒服服? 不,一开始并没有这般容易的,尤其在刚刚杀死了章天一,又要面对官府日复一日的“催收”的时候。 没错,章天一并非自焚而亡,而是被他这个当弟弟的亲手杀害的。 他亲口讲述给穆小午的故事中,将自己和章天一调换了个,那个执意要去买童男童女来祭窑的,是他章生一;那个摔伤了腿,被小同小月救下的,是他章生一;那个不顾阻拦在八月中秋将两个孩子烧死的,也是他章生一。 而在点火的那一天,因为章天一的阻拦,他便将自己的哥哥用棍子打晕,拖出了窑洞。 可是从那日之后,章天一便变得有些疯了,整日念叨着什么报应不爽,因果不虚,甚至有几次,还跑到了官府门口,要将小同小月的事情报官。 章生一被他逼得很是不耐烦,恰好那时候,他们用小同小月的肉身烧制的瓷器被老太后赏识,上面传下令来,要他们再多烧一些玩物器具呈献上去,供太后选择。可章生一却发现,那口用童男童女祭祀过的窑,就像冲泡茶水一般,第一泡最是甘浓,可用过几次后,效果就大不如前了。 等烧到第九窑时,瓷器的光泽和色彩已经变得黯淡,和章氏窑厂以前出产的瓷器殊无二致。 章生一自是着急万分,这是他盼了这么多年,才盼来的一个机会,一个平步青云,手可摘星辰的机会,现在却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中溜走,他怎能不心急如焚? 可福不重至,祸必重来,章天一的疯病在这个节骨眼上加重了。他不仅为小同小月立下了牌位,还日日拉着章生一一起,对着牌位跪拜磕头,如此这般地折腾着,他似乎还不满意,竟然还准备设立一间养病坊,专用来收留那些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他要赎罪,在这么一个紧要关头,章生一觉得他疯了,却不敢不从命,不是因为他是他的兄长,而是因为这样的一个疯子,却握着他此生最大的把柄。 谁知道他会不会把那件事说出来,在什么时候说出来,说给谁听?若是以前,自己一穷二白,那就干脆认命,生也好死也罢,反正也没有多大差别。可是现在,他攀住了通向云端的天梯,怎还能容忍被人一把拽下? 但造一座价值不菲的养病坊就能堵住章天一的嘴吗?章生一并不相信,一个已经疯掉的人,一个背负着枷锁的人,不会再好了,至少,不会想他所想,如他所愿,他们兄弟两人,在小同小月祭窑的那一天,就已经分道扬镳了。 所以,在养病坊建好的那一天,章生一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恶念,一个一旦滋生出来就怎么都扑不灭的恶念:与其诚惶诚恐,倒不如干脆利落,刀斩乱麻,将这隐患彻底铲除。 于是,在第二个中秋夜,一个圆月当空的夜晚,他将睡梦中的章天一叫醒,将他带到了窑洞旁,冲尚未点火的洞窟一指,“小同小月在里面呢,我听到他们在说话。” 章天一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口中絮絮着,“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一直在呢,我常常能梦到他们,他们还穿着缺了袖子的花衣裳,对我说他们很冷,让我多烧几件衣服” 后背被重重推了一把,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跌倒在窑洞中,章天一迷惘着回头,在窑门关上的前一刻,他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他从小看到大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生一,你要做什么?” 话说了一半,火便烧了起来,掀起铺天盖地的热浪,将他整个人卷在了下面。声音变成了惨叫,响彻了整个窑洞,也钻进了章生一的心里,以至于多年以后,他每每被疼痛迫得从梦中惊醒,脑海中充斥的,还全是这凄哀的叫声。 死了,就一了百了,从此,便没有人日日提醒他,他是一个背负着血债,将来要在地府的各种酷刑下过一遍的人。 可是当七日之后开窑的那一刻,章生一却发现死并不是一了百了,章天一用自己的死亡给他送了一份大礼,一份他想都不敢想的大礼。 窑洞中新烧出来的瓷器又一次灼灼生辉了,就像祭窑后出产的第一窑瓷器一般。原来,根本无需什么童男童女啊,它只要吃人,就能吐出宝贝来啊。 章生一看着被瓷器映得光彩夺目的窑洞,哈哈大笑着朝它跪下,“大哥,你真是我的好大哥,是我一母同胞的好兄弟,即便死了,也还惦念着我这个弟弟,要为我铺设出一条锦绣前程。” 在那之后,章生一便知道要怎么做了,他有取之不尽的供给,而且可以做到神鬼不知,不留下任何麻烦。 普济堂,不错,章天一建的那座养病坊里面,全是人,而且远城近乡,还有数不清的人等着要进来。这些人,不是孤苦无依,就是老弱残病,死了根本无人在意,这岂不是正合了他的需求? 所以,才有一批又一批的新瓷从章氏窑厂走向外面那个纸醉金迷的天地,它们现在有了名字了,大雅斋,太后书斋的名字,高贵的独一无二的名字。而章家后山的义庄中,那一口口准备落葬的棺材里,根本不会有人,只有代替了肉身的一只只瓷碗、瓷勺,或者是一只鼻烟壶。 这是章生一能给予他的“原料”们的最后的体面。 日子如章生一期盼中的一样,像潺潺的溪水,按部就班地流淌开去,因为过于顺遂了,所以某一天,当怪事突然找上门的时候,章生一甚至没有把这件事和他以前造的孽联系起来。 那晚,他先是听到了一阵似有似无的哭声,脚尖上也跟着传一阵抽痛,将他彻底从沉睡中唤醒。他循声而去,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章氏窑厂,它早已不是以往那寒酸的样子,现在的章氏窑厂,有上百口窑洞,即便是晚上,也火光炸天,声如雷鸣。 飨桑 第四十九章 玉韘 可是那口窑洞还保留着,那口烧了小同小月和章天一的窑洞。本来章生一是想毁掉它的,可是因为它出产了第一批大雅斋,宫中便派人下来,将它封存了起来,不许再做他用,说是怕玷污了太后。所以,章生一只能保留下了这个“纪念品”。 不过打那以后,这口窑再未点过火,它当然不能跟那些后面新建的大窑相提并论,它就像一只眼睛,按兵不动地藏在章氏窑厂繁荣鼎盛的背后,静静窥视着前方,等待着一个机会。 所以那晚,当章生一看到这口窑洞中燃起了熊熊烈火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尤其,当他听到那火焰之中,飘着一阵幽幽的低咽的时候。 “章生一”哭声隐去,化成了他的名字,他看到,那片镶着蓝边的火焰里,冒出了三条影子。中间个子高一些的是章天一,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三个人皆看着他,眼睛里冒着幽光。 “章生一”他们朝他走了过来,火焰在周身燃烧着,点着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将他们的鼻子眼睛全部烧化掉,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白。 “章生一” 他吓呆了,眼泪铺了满脸,甚至在那三个人将他团团围住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大叫了一声便想逃,可是一步还没有迈出去,他就发现自己的衣角已经缀上了一片火星,顺着布料一路朝上爬,一瞬间的功夫,就来到了腰间。 他被他们围住了,他既然掉进了圈套,就别想再逃掉。 章生一彻底慌了,拼命用手去拍打身上的火焰,可它们就像妖邪一般,他越是动,它们就窜得越快,不一会儿,就烧到了他的头发,开始向头顶步步进攻。 好痛啊,仿佛有人在用小且薄的尖刀反复切割他每一寸的皮肤,再一层层向肌理深入,直到穿越骨头,抵达最深处的五脏。原来被火炙烤是这样的滋味儿,怪不得他们这般恨他,所以才要让他尝尽他们所受之苦,再痛不欲生地死去。 “救命,救命。”章生一不再挣扎了,他叫着,希望能引起那些看护窑洞的窑工们的注意,可是他也知道,这口窑洞在山的最深处,别说晚上,就算是白天,都很少有人过来。可是对生的渴望盖过了所有理智,尤其是现在,他才刚刚踏上阳关大道不久,难道就要一个跟头,摔死在半路吗? “嘻” 耳边传来第一声嬉笑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听岔了,因为这样的笑声是不应该出现在这片烟熏火燎的深山之中的。它是那么空灵,空灵到几乎能想象出发声之人的模样,不染凡尘,不问世事,他应该是一位隐居山林的高人,或者,是一位和尚 不,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不同,和尚总是心怀悲悯的,而这笑声里,却含着一点不屑,不屑与这世间的一切并肩而立,不把芸芸众生爱恨情仇放在眼里。 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决断生死。 所以章生一又叫出一声“救命”的时候,并不是在对这个声音发出求救,可是,他却得到了回应,还是一声笑,调子更高了一点,满不在乎的,像是在看戏一般。 章生一愣住,惊得连身上的火焰都顾不得了,只仰起脖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他看到了一个人,坐在窑洞旁边那株老桑树最高的一根枝杈上,分明冷着一张脸,嘴角却带着笑意,被头顶的月光一照,那笑像又被镀上了一层寒霜,看得人心头发毛。 可即便心里怕着,章生一还是发自肺腑地觉得,他此生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漂亮到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被火烧死了,所以见到了天宫的仙女。 直到,那仙女敛起笑意,轻轻抬起下巴,用最安静最冷漠的语气冲他说了一句话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于是双膝一软,朝她跪了下去。 她说,“如此血迹斑斑的一条灵魂,死在这里未免可惜了。” 前因不搭后果的一句话,可是,在她话落的时候,章生一周身跳动的火苗却忽地一下,全部熄灭了。与此同时,他又一次听到了那阵呜咽,只不过现在,它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就像一阵旋风,慢慢退回到了前面那口燃着大火的窑洞中。 火,熄灭了,章生一看着那猛地消失的火焰,终于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可是口中还未来得及喊出“仙人”二字,上面却忽然落下了一样东西,“嗵”地一下砸在他的胸口上。 章生一下意识地将它抓住,身体被它冰得一震,低头看时,才发现那是一枚玉韘,一枚灰不溜秋的羊首玉韘。 “我不会射箭” 抓住它看了好一会,章生一才憋出一句傻里傻气的话,这话将那“仙女”逗笑了,“千年前的邪物,用来射箭,岂不是牛鼎烹鸡,明珠弹雀。” “那神仙把它交给我,是是要做何用?”他结巴着,将那玉韘捏在两指间,反复观察了几遍,却仍是没有看出去些什么来。 可是话没说完,脸上却重重挨了一下,章生一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疼,一半脸登时便肿了起来。他不知道树梢上那个人为什么要打自己,更不知道他们隔得这么远,她是如何给了他一耳光的,却也不敢多言,只能捂住脸不动,一对小眼睛左转右转,反复揣测着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惹恼了她。 “不要叫我神仙,我不想和这个字沾上半点关系。”她的声音又变了,带着铭肌镂骨的恨意,吓得章生一一下子伏在地上,冲前面连磕了几个头,将额头都磕破了。 “这玉韘,能让你不受邪物侵扰,你先替我保管着,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来取它。” 章生一不懂她为何要帮自己,更不懂她为何不帮人帮到底,快刀斩乱麻地将这些冤魂消灭掉,可是他不敢问,也来不及问了,因为树梢动了一下,上面的人已然不见了,只剩下一轮圆月,从枝丫中露出头来,静静窥视着他。 第五十章 梦行 自此之后,章生一便再也没有受到冤魂的侵扰,一次都没有,可是他的麻烦却并没有减少,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脚疾。 那夜的疼痛只是个开端,打那天起,他发现自己的双脚逐渐起了一些奇怪的变化。疼还只是其次,外表的改变才是令他最为心惊的。小脚趾越缩越小,到了后期,竟然完全消失了,脚面上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鳞甲,延伸到指端处,与前面已经变成了弯钩的指甲接在一起。 这哪里像人脚,分明就是禽类的爪子。 他庞大肥硕的身躯压在这样一副脚爪上,每走一步,都是折磨,更不要说那不时便会发作的疼痛,从脚趾向躯体内部蔓延,像被针尖一点点掏挠着,不将他摧心剖肝誓不罢休。 这些年,章生一不知道让人寻了多少名医,为此病花出去的银子更是数以千计,可是到头来,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仅病没看好,还因为吃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而变得更加肥胖,杵在那里,简直像是一座人墙。 可是在受尽了病痛的折磨时,章生一还在经历着另外一种煎熬,来自于内心深处的,看似无害却更加难捱的煎熬。难捱到他自己都记不得了,难捱到那折磨变成了心魔,无时无刻不跟在他的身后,难捱到他甚至看不得章氏窑厂出产的大雅斋,甚至连听到烧窑的声音都恶心得想吐。 每一口瓷器中都是人啊,他杀了人,还要日复一日地照看着这些光彩夺目的“尸体”,将它们当宝贝似的珍藏,年复一年地把它们护送到京城,进贡给宫里那位笑吟吟的妇人。 这样的事情,恐怕无论搁在谁身上,都不可能心安理得,当做无事发生。 章生一自然也会,只是他的表现更加怪异,他,得了梦行症。 是燕生先发现的,那晚,章生一在经历了一场生不如死的疼痛后,终于累得睡着了,可是只躺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却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二话不说,连衣服都没披,就向门外走去。 燕生吓了一跳,忙跟在后面叫他,可是喊了几声就住口了,因为他看到了章生一的脸,那张圆盘似的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虽然张着,却仍像睡着了一般,眼睛中空无一物。 燕生曾经听老人们说起过梦行症,所以心里便多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听说梦游之人一旦被惊醒,有可能就此犯了癫病,甚至可能当即丧命,所以也不敢再吱声,只默默跟在章生一的后头,随着他一路走出院门,朝后山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人,燕生每每轻声解释,于是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跟踪章生一的队伍中。 这是一幕异常奇异的景象,打头一个胖子,走得歪歪扭扭,后面是一支十余人组成的队伍,不敢靠得太紧,又不敢离得太远,只静默不语地跟着,时不时伸手虚晃一下,怕章生一摔着磕着了。 一行人就这样走出了章宅,在章生一的带领下,朝后山的方向走了过去。燕生本以为他要去窑厂的,可是他猜错了,章生一只是从那些点着火的窑洞中间径直穿了过去,来到山脚下,然后,顺着一条鲜少有人走的山路朝上攀行。 换做平时,他走上几步都困难,可是梦境中的章生一,就这么沿着这条略显陡峭的山路走了上去。他感觉不到痛了,因为有另外一件事,比脚痛来得更加气势汹汹,迫得他不得不在深更半夜,偏向险山行。 后面的人当然不得不跟着,平地上他们都怕章生一摔着,更不要提,在这乱石嶙峋的深山老林中。可是走着走着,就有人觉得不对了,因为路两边的树木越来越稀少了,月光毫无阻碍地落下来,照亮了前方一面陡直的峭壁。 燕生顿住步子,脸上露出一丝惊惶来:怎么他要到那个地方去吗?那个平日里连樵夫猎户们都不敢靠近的地方,那个传说中阴气丛丛,尸山血海的老人窑。 后面几个年纪小的小厮腿软了,怎么都不敢再跟过去,燕生虽然也怕,但也别无他法,只能咬紧牙根,硬着头皮跟在章生一后面,朝那面布满了窑洞的峭壁走了过去。 章生一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站在离峭壁仅数尺之遥的地方,头微微昂起一点,专心致志地看着这一口口黑乎乎的窑洞。他那两颗小小的眼珠子里簇起了两抹光,那么亮,亮得燕生以为他已经苏醒了,所以口中不自觉又叫出一声“老爷”来。 章生一没有回应他,又盯着那些形状各异的窑洞看了片刻后,他忽然“呵”地笑了一声,低声说出一句话来。 许久之后,燕生才品出了那句话的意思,只是当时,在听到那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的时候,他满心满脑皆是迷惑。 “被送到这里来,被锁在这洞窟中,活活饿死痛死,很惨吧?可是你们不知道,千年后,那些人一点都没有变呢。只不过,他们聪明了,为了怕被千人指万人骂,为了怕死后在阎王爷面前百口莫辩,他们给自己披上了一层羊皮,遮盖住青面獠牙的本貌”他晃着两个肥胖的膀子又轻笑了几声,接着道,“他们还在弃老,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没有变好,哪怕一点都没有。只是,他们把自己的负担丢给了普济堂,然后长舒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看,我多孝顺,给爹娘找了个好归处呢。” 章生一爆发出一阵长长的笑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们不信是吗?那么我告诉你们,我用大雅斋来代替他们装棺,这么多年了,竟然没有一个发现,一个都没有。他们要么不来,要么来了也不愿多看养育了自己一辈子的爹娘一眼,所以,我的事才能进展得如此顺遂。” 第五十一章 现实 “什么养病坊,什么普济堂,我那蠢哥哥不知道,他亲手建立了另外一个老人窑,一个见得了天光的老人窑。” 章生一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的“咕噜”声,两眼一翻,身子朝后仰去,在燕生伸手接住他之前,倒在了萋萋荒草中。 醒来时,他却什么都记不得了,看到身上的擦伤,很是吃了一惊。燕生将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他在梦中去了老人窑,还在峭壁前说出了一段莫名的话。 章生一听到后,呆坐了半晌,最后,震惊和迷蒙从他脸上褪去,留下的,是一个自嘲又有些悲哀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他说出这几个字,便没有再多言一句,虽然此后,他还是频繁地梦游,一次次地登上后山,朝圣一般地来到老人窑旁,再说出那样一番旁人听不懂的话来。 燕生是在数月之后悟到的,那晚,他又一次跟在章生一的身后,穿过章氏窑厂,来到了后山的老人窑旁。他已经轻车熟路了,所以在听到章生一对着窑洞喃喃自语的时候,倒有些百无聊赖了,对着头顶那堆已经积压了几天的乌云发起呆来。 就在这时,空中电光一闪,紧接着,一道雷就从云中落下了,直劈在山崖上,登时便震落了几块碎石,没有砸到任何人,却把燕生吓了一跳。 脑袋里也跟着电石火光了一下,他忽然就明白了,明白了章生一到这里来的原因:他知道自己做下的这些事,早晚要遭到报应的,可是当天雷劈下,至少不能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那些亲手将亲人送进普济堂的人,他们是因,而他章生一,不过是恶因结出的恶果罢了。 章生一这样的人,心里自然不会有什么负罪感,但他也是会害怕的,他造的孽,都在生死簿上被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到审判的那一刻,他总要为自己辩驳一番的,不为别的,就为了少受几道刑,或者,就算为了被千刀万剐之时身边有伴儿陪着,他也必须要为自己做一番辩驳的。 这如山洪一般的重压日复一日地在心中积蓄,终于,在决堤的这一天,奔涌而出,变成了刻板又怪异的梦行症。 梦游只是章生一满心焦灼的外在表达,这一点,燕生悟到了,章生一自然也知道,只是他无法改变。他明白,这是比鸟爪症更加难以医治的一种病症,它会缠自己一辈子,直到肉身和灵魂全部毁灭的那一天。 可是还有一点他没有悟到的东西——心魔已经幻化成了实体,时时跟着他,他需要的时候,它便会出现。比如那天,穆小午和赵子迈遇到的,就是章生一的心魔。 这世上,入魔的人不少,有的人因为爱,有的人因为恨,有的人因为悔,有的人,却是因为怕。 不过这些事,他自然不会说,更不会告诉轿外的穆小午。 章生一将手指上的玉韘转了一圈,目光落在轿外小厮白净的脸蛋上,“嘶”地一笑道,“丫头,今儿你进宫,可要把里面每一张尊贵的面孔都看清楚了,这些人啊,犯下的罪可没有几个比我轻的,可是他们还不是一个个活得多彩光鲜,把世间所有的好处都占尽了。”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不公平是吧,我也常常这么觉得,可这就是现实。现实是什么,现实就像一条被关在笼子里的狗,叫得越响,就越不会被放出来,说不定还会被杀掉炖汤。只有收起所有的锐气,老老实实唯命是从,才能离开笼子。所以啊,安心地当一条狗吧,至少活得舒服。” 他放下了轿帘,不再说话。扮成小厮模样的穆小午却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她不想承认章生一的话是对的,心里却觉得这番话不无道理。 圆明园就在前面了,一路的张灯结彩,像千姿百态的浓墨一样泼在了京城的大街上,延伸到终点时,化成了这样一座比天庭还要华美的园林。 章生一说得对,在它面前,所有的人都是蝼蚁,都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狗,死在他手里的那些可怜人是,她和他难道就不是了吗?无常世事,如梦幻泡影,谁能在它操控下苟且安生? 眼角蓦地就有些湿了,穆小午忽然很想穆瘸子,想龚明珠,也想起了赵子迈,甚至,还有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桑。今晚,摆在她面前的,或许是一条不归路,际遇总是无常,但是即便渺小如一只蝼蚁,她知道,若是她死了,还是有些人会为自己痛为自己哭的。 她将即将落下的那滴泪拭去:不,他说的不对,只要被人惦念着,爱着,在人间走上这么一遭,也值了。 穆小午将帽檐压低了一点,小跑几步跟上轿子,装成一个恭谨又有些无措的小厮的样子,随着人流走进了圆明园。 一轮圆月划过角楼,在高墙内洒下一片淡银色的光。于是,所有的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金樽清酒、玉盘珍羞都陡然间变得有些冷清,甚至有些岑寂萧条了。 坐在最中间的那个女人似乎也有些累了,目光中虽然还含着笑意,但一双眸子后面却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还有一丝入肺的孤独。 下面那些最会察言观色的眼睛们当然早发现了她的异常,可这是她的寿诞,集举国之力悉心准备了这么久的寿诞,只要她不开口,谁敢首先喊停呢?于是虽然还热闹着,但逐渐开始陷于流俗,这宴会上的每一个人,都照既定的桥段演着自己的戏份,看似恰到好处,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她当然不是感觉不到的,但这场戏,她是当之无愧的主角,所以只能撑下去,否则,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目光一动,她看到了一个人,很是与众不同的,躲在千篇一律的地讨好恭维的笑容背后,默默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似乎渴了许久,要用这些琼浆玉酿来解渴一般。 “那是赵卿家的公子吧?”她问。 第五十二章 宴 “是,小时候,他经常跟着赵大人到宫里来,您还夸他长得水灵呢。现在大了,人是愈发周正了,不过听说婚事还没有着落。老佛爷,您牵的红线最是灵验,要不要发发慈悲,替他谋定一门亲事?”德公公罕见地没有猜对她的心思,只以为她是犯了全天下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犯的通病,看上了赵子迈的出身和长相,想为他谋一桩姻缘罢了。 “把哀家的酒给他送过去吧,”她把架在鼻子上的眼镜取下,朝旁边的酒壶轻轻一扬下巴,“他看起来很需要大醉一场。” 德公公没听懂她话中的意思,但听她的语气透着落寞,便也不敢多言,只按她吩咐的,匆匆拿起酒壶朝赵子迈的位置走了过去。 “哀家又何尝不想大醉一场,可是现在,再好的酒,都已经灌不醉我了。”她心里冷笑一声,捻起前面那盏大雅斋酒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她的眉头蹙起了一点:怪了,酒里怎么会多了一点腥气,难道是菜里的油星溅了进去? 她断是不能受一点委屈的,于是干脆地将手中的杯子放下,面无表情地呼出一口气后,身边的人便很快领悟了她的意思,忙将那杯子撤走,又换上一只新的来,重新斟满酒。 还是不对,那新斟的酒里依然飘着一股子腥气,而且比方才更浓了一些,不是肉腥味,而是血的味道。 她的表情凝滞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正常,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她不想让他们看出什么异常来,即便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像一团又湿又沉的雾气,盘旋在她的心头,从未散去过。 异兆,死人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好好地将这寿诞过完呢?这些年,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现在想犒劳一下自己,就这么难吗? 她笑着,不动声色继续品着杯中的玉液,眼睛从前面那些笑得几乎要抽筋的脸孔上一一掠过:难道,是有人在故意捣鬼?宫女的死,大萨满的死,御林军没有捉到的那两个贼人是谁,要毁了她的寿诞,毁了她的颜面,让所有的人都看她的笑话? 她握紧了手中的大雅斋,恨不得将它捏碎,瓷器冰凉的触感忽的就渗入了骨髓,像一根冰锥,恨不得在她指头上戳出一个洞来,她被这凉意激得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手中的杯子便从指间落下,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席间的欢笑声顿时收住了,这安静在方才的热闹的对比下,几乎变成了死寂,没人敢说话,甚至没人敢大声喘一口气。众人的目光飘忽不定,想望向她,又怕触了她的霉头,于是只能在空中飘飘晃晃,拿不定主意要落到何处。 “碎碎平安,老佛爷,真是吉兆啊,这是老天爷在给您祝寿呢。” 过了许久,德公公终于率先说出一句话来,此话一出,众人皆像活过来一般,气也能喘了,嘴皮子也能动了,各种千奇百怪的阿谀奉承从四面八方飘过去,将她湮没在其中。 章生一不在这些拍马屁的人之中,方才,他已经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觉察出了异常。他搁在桌子下面的手拼命地掐着自己的大腿面,为自己未知的未来彷徨不安,冷汗涔涔。 穆小午已经走了半个多时辰了,她到底有没有将章天一的魂魄捉住?他的大雅斋现在到底是不是干干净净的了?今晚会不会是他章生一的死期? 心头的忐忑几乎要将他压垮了,他甚至觉得即便当即死在这里,也比遭受这非人的折磨来得痛快。 而在隔着几道高墙之外的眺远楼,穆小午确实将章天一绣住了,只是现在,她撑得十分辛苦,铜针的一端握在她手里,另一端,那个白线上的影子在已经从一开始的挣扎,变成了上风占尽,开始朝她的方向移动过来。 章天一比他那人高马大的兄弟要低上一个头,但形容却十分可怖,一张被烧化了的脸,两只眼珠子一高一低地嵌在融化掉的皮肤上,闪动着幽光。 为什么要害我? 撕心裂肺地惨呼声在她脑海中回荡着,她看到章天一蜷缩在那几尺见方的窑洞中,被熊熊烈焰逼到墙角,但他怎能逃得过?火焰吞噬着他的身体,将他本就不结实也不高大的身躯烧得越来越小,不成人形,最后,化成一滩可以滋补大雅斋的养分,将那瓷器的涂染得光可鉴人。 为什么要害我 他朝穆小午扑了过去,烧得黏在一起的指头触上了她没有血色的脸蛋。 “桑”她无助地喊了一声,它再不来,她就要死了,赵子迈也是。 “桑”她又喊了一声,指尖忽然窜出一束极细的火焰,顺着白线窜处去,将章天一烧得朝后退了几步,静静低伏在黑暗中,像一只随时要发起进攻却又不敢轻易上前的野兽。 穆小午大口喘息着,她现在虽然盯着章天一,两只琉璃般的眼珠子被惊恐填满了,但心中想着的,却不是那个烧得面目模糊的男人。 她又一次看到了,在叫出桑的名字的时候,看到了它的过往,或者说,是她和它共同的过往。 雨林、荷塘、石阶、拱门,还有,三个尖得似乎要够到天际的塔尖,还是在那里,那个梦中反复出现的地方。 “月亮又出来了” “狄真” 狄真望着天,桑望着他,他褪去了袈裟的后背上,是坑坑洼洼的凹痕,长好的、未长好的,连成一片,像一张细密而不规则的大网。 “石刑。” “他们说这是‘天审’,我本来也是信的,我相信我的佛,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将厄运拂扫到我的头上。可是我错了,当月光从天空倾泻下来,落在我身上时,那个恶棍笑了,他说:‘大师,你看,当个好人有什么用?’” 说到这里,狄真冲桑轻轻一笑,“桑,当个好人有什么用呢?为了当这个拯救苍生的活菩萨,你连做人的机会都放弃了吗?” 第五十三章 一体 “咸丰九年四月初一日,北京城内城西北角的墨河胡同,那最尽头一户姓龚的人家中,会迎来他们的第二个孩子。那是个爱笑的女孩,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对酒窝长得很是喜庆。是个好命的孩子啊,家产殷实,又有父兄疼爱,最重要的是,她看似没心没肺不拘小节,实则心怀若谷,是个有大智而无大志的孩子。” “桑,我已经替你算好了日子,时间一到,你就去那里,她,就是你最好的归宿。” 月光将桑香佛舍的塔尖照得灼灼生辉,可是那光,却没有狄真的眼睛明亮。他那一对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里,映出了桑凛凛的影子,从而给他那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脸孔,增添了几分杀气。 “乌那没想到,你追逐了我这么多年,不仅没能将我斩除,还将自己转世投胎的机会都耽误了。桑,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四月初一寅时三刻,是跟着我还是到赶到那姓龚的人家去,你自己选。” 弯刀的寒影微微一动,刀刃上冒出一丝丝缥缈的蓝焰,“一个时辰够用了,先把你碎尸万段,老子再赶过去,一样都不耽误。” 刀身一动,它已经朝狄真扑去,可是尚未近身,却被袈裟裹住,将它越缠越紧。 “我不会让你如意的”狄真的笑声在密林上空回荡,“转世投胎,那是好人的归宿,我做不到,你也不行。” “哗啦”一声,袈裟被刀尖破开了一个洞,桑终于重见天日,可是狄真,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不要追了,时辰已到,再不去,就来不及了,”乌那的声音从佛舍中传出来,“桑,已经够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要上了他的当,去吧,去找那个孩子,去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前尘往事,都抛下,一点也不要记得。” 桑没有说话,刀影飘在佛舍上方,遮蔽住了上方清冷的月光。 俄顷,一阵狂风卷过,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刹那间,天色骤变,东边一朵乌云横斜过来,遮住那轮白得发亮的圆月。 桑的声音就出现在在乌云的另一端,“她会等我,若她是我的归宿,十年,二十年,她都会等着我的。” 你的归宿是我啊 不是你中有我我你不分,我们两个,本就是一个人。 穆小午幽幽一笑,天空中忽然卷起一阵狂风,带来了一朵铁块般的乌云,赶集似的压向低空,将万物罩在其中,就像她方才在密林中看到的那样。 乌云中藏着一道黑色的影子,轻轻一闪,便将云层劈成了两半,朝下面那个等了它许多年的女孩飞了过来。 酒一杯杯地灌下肚子,还是那沾染着血腥味的酒,吃多了,她心里却觉察出了一丝快意。 他们说什么来着?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有庆。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祝疆无。 说吧,骂吧,她已经被太多人骂过,骂得多了,反倒不在乎了。一介女流坐到这个位置,不管她做什么,好的还是坏的,天下那些悠悠之口都不会放过她,由他们去吧。 “老佛爷,今儿虽是好日子,但也别吃多了,来日方长,还是要保重身子。”德公公舔着笑脸,想将她面前那盏空酒杯挪走。 “斟满,”她盯着杯子上鲜红的花儿,它娇艳欲滴,像是能滴下血来一般,“都说哀家穷奢极欲,可是想当年,孝圣宪皇后不是也倾举国之力为自己庆祝寿诞,为何,就没有人说她一句不好,难道,他们都欺负哀家孤寡,无依无靠不成?他们又可曾知道,这十几年里哀家何尝睡过一个囫囵觉,这才换得个同治中兴!这不是为的江山社稷又是为了什么?就说这万寿庆典,知道的人说我该享享福了,不知道的骂我穷奢极欲!谁个知道?我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的一片苦心!” 德公公被这番“真言”吓了一跳,手中的酒壶一偏,几滴酒便落到了杯子旁边,“老佛爷快别听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瞎说,您可不知道,这京城的大街小巷啊,老百姓们都欢天喜地,为您庆贺寿辰呢。这可是小的亲眼看到的,他们都说,有老太后您的福泽滋养着,他们现如今才能衣食无忧,人寿年丰。” 这番话那女人并没有听进去,她脸上虽然还噙着抹一晚上都不曾褪去的笑,眼睛却是冷的,冷得就像后面东湖的湖面。 德公公眼皮子一动,瞥到了一个人影,她踏湖而来,所经之处,只留下两条稍纵即逝的水花。 已经接近四月,湖里的冰早就化尽了,那人怎能如履平地一般地穿湖而过?难道,是哪个拍马屁的为了讨她欢心,准备了什么节目,连他德公公都不知道? 这个念头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因为那个人已经走到了近处,他看清楚了,她脚下没有任何东西支撑,她,就像一叶浮萍,稳稳地立在湖面之上,被月光映得像一位遗世独立的仙子。 “咦” 德公公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呼,声音不大,却将众人的目光全数吸引了过来,连太后也放下了酒杯,朝后方转过身子,望向湖面。 立在水面上的女孩轻轻一笑,如画一般的眉眼顿时生动了起来,挑动起无数根心弦,惹来一片啧啧地低叹。 连她,都不不承认,这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子,比她的德龄还要美,美得不出凡尘,美得让人无端生出些惧意来,不敢和她靠得太近,仿佛稍离得近一些,就会被她满身的光华灼伤。 可是,这般美丽的女子,她却觉得有些面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你是”她昂起一点下巴,将目光中的妒意隐藏起来。 那女子没有叩拜,只微微躬身做了个万福,“小女赵子瞳,踏黄泉之水而来,祝老佛爷松鹤长春,古稀重新。” 第五十四章 格杀 怪不得这般面熟,但凡见过这女孩子的人,都不会忘了她倾世的容颜,哪怕当时,她还只是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 “赵卿的千金,”她话音一滞,背后腾起一股寒意,“哀家听说,你失踪了整整十年,原来” “死了”这两个字她没有说出口,不是因为避讳,而是因为,这个已经死了十年的女孩儿,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眼神清明,神态安然,哪里像个死人?可这是她自己讲的,她是踏着黄泉之水而来的,且十年之遥,容貌未变,不是死了又是什么? 异兆吗?从那些碎成肉泥的尸体,到面前这个活生生的死人,这是上天在警示她,在警示她身后那片摇摇欲坠的江山,而降下的异兆吗? 她觉得身子一凛,手放在桌上撑了几下,竟没有站起身来。可是现在,那些个最善解人意的大臣奴才们却没有一个过来帮她的,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将她当成一道屏障,全数躲在她的身后。就连德公公,都半缩着身子,只敢从她肩头望向湖面上那个被月光照得发亮的影子。 可是有一个人冲了过来,擦着她的袖子,把她摆在桌上的大雅斋都撞落了一只。 她不意外,心中却也明白,这个人并非是为了保护她才过来的。 “孩子” 赵文安扑在东湖的栏杆上,他的头发已经被夜风吹散了,露出本被掩在下面的斑白,他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个只手遮天的赵大人了,而是一位痛失爱女的父亲,和这天下任何一个普通的父亲一样。 子瞳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旋即阴着脸一笑,“爹?我倒忘了,我还有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父亲大人,可是父亲,您为什么不问问女儿,今日为何要到这里来?又为何不问一问,十年前,我是被何人杀害的?” 赵文安的心头像卷过了一股寒风,夹着冰碴,将整颗心冻成了一口冰窟。他紧攥着着栏杆,攥得指节发青:子瞳,还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衣裳,他帮她挑的料子,白玉兰,优雅恬静,虽阿娜多姿,却飘逸不浮,是他赵文安的孩子最该有的样子。 可是,他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啊,他在他们俩之间已经做了选择,虽然艰难无比,但他不会也不能后悔。 “太后,她不是臣的女儿,”赵文安朝后退了一步,身子转向左侧,冲太后行了一礼,抬起头时,他脸上的哀痛已经全数褪去,留下的,是那抹最常见的坚毅和平静,“臣的女儿已经失踪了十年,怎会音容不改地回来?依臣所见,此事定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着人假扮,其目的虽还未明,但私闯寿诞,已是重罪,不如就地就地将其格杀。” 说到这里,他右手朝上一抬,厉声道,“御林军,御林军在哪里?太后有危,为何还不上来护驾?” 后面的人终于回过味儿来,赵文安是他们的主心骨,他发话了,其他人便知道要怎么做了。于是在一叠声“御林军”的呼喊声中,几队人马从后面山呼海啸一般地拥上来,齐刷刷堵在众人前面,几十条火枪直指湖面上那个人影。 只有一个人看出了赵文安压在心底的软弱和不舍,他亲口下达‘格杀’的命令时,眼睛根本不敢望向子瞳,那只垂下来的左手在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只能靠抓紧袖角才能勉强稳住。 “即便知道那个人不是阿姊,他又怎能忍心对着她下出那样一道“格杀勿论”的命令来?” 赵子迈站在人群最后面,脚明明踩在地面上,身子却像飘在空中一般,阿姊,父亲,其他人像是消失了,他眼中只有这两个人,时而分开,时而重叠在一起,就像他小时候喜欢看的皮影戏。 现在,戏要收尾了,在他心底盘踞了这么多年的秘密,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 “射击。” 这两个字在赵子迈脑海中炸开了,随后,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轰鸣,穿云裂石,响遏行云 赵子迈垂目笑了一下:有什么用呢?她是为他来的,不达目的,自是不会收手,几十柄火枪又能奈她何? 果然,前方看热闹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随后便朝后撤去,撞翻了桌椅,杯盘碗盏珍馐佳肴被踩得稀烂。太后在一众宫女太监的搀扶下躲到了后面,连赵文安,都退出了几步,目光中皆是忧惧。 所以,原本站在最后的赵子迈反倒成了最前面的那一个,虽然御林军还挡在他和子瞳之间,虽然他没有亲眼看到惊呼声到底是什么引起的,但是他心里却比谁都要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 “打不到她” “靠近就弹开了,这是什么怪物” “大喜的日子,竟然出了妖邪” 御林军紧绷地肩膀连成了一条线,从线的上端,赵子迈看到了那边的子瞳,子弹果然没有伤她分毫,火药炸出的白烟尚未消散,环绕在她的周围,将她衬托得仿若站在云端一般。 子瞳也在看着赵子迈,眼睛中映出他的影子,只有他的影子,她果然是冲他来的,他一个人。 “您知道我为何不腐不化,音容不改吗?”她忽的一笑,目光从赵子迈的脸上移开,越到他的身后,在赵文安脸上轻轻一触,又落到许久未说话的太后脸上,“冤魂不灭,除非大仇得报,否则,是无法安然离去的。” “你来坏哀家的兴致,就是为了让哀家给你主持公道吗?”太后的声音中透着不满,死个人罢了,就要到她的寿诞上来闹,难道这世间桩桩件件惨剧,都要她来管吗?凭什么? 子瞳又笑了,嘴角的挖苦和奚落让那高傲了一世的女人忽然愤怒了起来,眉间豁出三条深刻的纹路。 “你以为你掌管着生杀予夺,你以为你已经到顶了?殊不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上面的那双眼睛,一直在看着呢。”她又是一笑,目光中透出残酷的杀意,“你,听说过天审吗?” 第五十五章 天审 赵文安感觉“轰”的一声,仿佛有个雷在心里炸开了。 他在方腊的时候,听当地人说起过天审,那是一种古老且荒谬的刑罚,在月圆之夜,将两名蒙上眼睛绑住双手的犯人锁在一座高塔中,接受上天的审判。那塔叫作审判塔,上方开着四面天窗,月光可以从窗口畅通无阻地照射进来。 法条是这样规定的:当月亮经过,先被月光笼罩住的那个人,就是上天选定的罪犯,要接受最严酷的刑罚。而另外一个,则视为被上天宽宥,所有的罪责皆可赦免。 赵文安当时觉得不可思议,刑罚的轻重难道不应该取决于罪责的大小吗,怎么能让月亮来决定?可当地人说,天的旨意凡人虽无法参透,但是天的审判才是最公平的,因为被选中之人一定有一条肮脏的灵魂,凡人看不见,上天却能一眼将其识破。 “那被上天选中的人会受什么样的刑罚?”赵文安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又问了一句。 “石刑,”回答他的那个人平静没有波澜的声音他现在都记得,“将受刑者腰部以下埋入土中,用石块活活砸死。” 简单易懂的回答,却让赵文安心口憋闷了许久,他可不是什么善类,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事做了不知多少,对那些不听话的人用过的刑罚也是五花八门。可是石刑,这个粗犷原始不含一点奇淫技巧的刑罚,却让他心潮起伏,许久都不能平静下来。 “不能先砸脑袋的,那样死得太快太容易,所以,要从身体开始砸起,挑小而锋锐的石头,把身体砸烂了,才算是将这一世的罪恶全部洗涤干净了最后再砸脑袋,脑浆迸出来,人就死透了。” “是由什么人施刑呢?” “谁都可以,不过大家都是争先恐后地上手,因为亲手砸死一个罪人,是可以给自己增加福报的。” 好似一条冰冷的毒蛇从心头爬过,留下永远不会消失的印迹,一直绵延至今。哪怕后来,他离开真腊,一路披荆斩棘,走到现在这个位置,还是会不时想起这个被称为“天审”的残酷刑罚。 他甚至设想出一个场景:一个人被半埋于土下,眼睁睁看着其他人,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男男女女,老幼妇孺,一张张最是冷酷脸孔,一只只高高昂起的手臂,将手中的石块恶狠狠朝自己砸下来。 若是他根本没犯什么大罪呢?难道也要受此酷刑,承受比疼痛还要痛上千倍万倍的屈辱吗? 赵文安不是个拘泥于小情小爱的人,可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只是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再一次听到“天审”这两个字,而且是从自己“女儿”的口中听到的。 心脏很不舒服地抽动了一下,然后便加快速度砰砰跳了起来,这无端的慌张是出于什么?他不知道,可是好像又预料到了。 他没有再看子瞳一眼,大踏步走到子迈身边,牵起儿子的手,“走,离开这里。” 声音很抖,抖得他自己都听不清楚,子迈似乎也懵懂着,用两个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走。” 赵文安又说了一个字,扯着赵子迈朝后面走去,人群密密麻麻,像一堵墙,但他必须带他离开这里,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带着子迈离开。 “砰。” 一声贯穿云霄的巨响,伴随着五颜六色的粉尘,在他们面前炸开了。 所有的大雅斋,盆奁、鱼缸、盘、碟、碗、盒、渣斗、羹匙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一应俱全,同时炸开了。声音大得压住了众人的尖叫,将一切的喧嚣踩在脚下。 太后被这声音惊得蹲下,想站起来时,撑在地上的手已经被瓷器的碎片扎得血肉模糊。 可在一众人都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子瞳的声音却又一次从湖面上飘来,“父亲大人,不要走得这般着急呀,您还没听我说完,这吸饱了血的大雅斋是为什么炸开的呢。” 赵文安手心里泌出了冷汗,滑得他几乎握不住子迈的手指了,脚下大雅斋的碎片在这一刻动了起来,如潺潺的流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绊住他前行的脚步。 “子迈,别怕,爹在这里。”他攥紧子迈的手,用上全副力气,仿佛生怕一松开,他就会飞走了似的。 子迈微微抬起一点头,他的眼睛里现在不是空洞一片的了,赵文安从那双像极了自己的眼睛中,看出了一点笑意,释然的安静的笑,却让他心头的慌乱加剧了。 “这个人。”子瞳的手指轻轻朝上一扬,指尖仿佛缠着几根看不见的丝线,丝线的另一端,是一个人高马大的胖子,方才,他将自己硕大的身躯蜷缩了起来,躲在人群中,像一只瑟瑟发抖躲进洞中的老鼠。 可是该来的终究会来,章生一紧缩的身体忽然舒展开了,头和四肢像是被五根线扯住,蓦地将他向上方拽去。他整个人腾在半空,舒展成一个“大”字,嘴巴也像是被堵上了,所以即便想冲那个站在湖面上的“神仙”说些什么,发出来的却只是“呜呜”的哀号。 “这个人,为了自己的荣华,用活人祭窑,这么多年来从未间断,所以才烧出了这样完美无缺的瓷器,父亲,你说这样罪大恶极的人,该不该杀?” 饶是听到了这样震撼的一番话,人群却依然鸦雀无声,她问的不是自己,所以没人愿意去自找麻烦。就连太后都沉默着,一言不发,仿佛这些大雅斋不是她的宠儿,不是为了庆祝她的寿诞才烧制的一般。 赵文安也没有说话,他还拽着子迈拼命朝前走,虽然每迈出一步,那些流动的碎片都会将他推回到原位,不让他前进分毫。 “可是,他犯下的恶还不止这些呢,”子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他还杀了自己哥哥,自己的亲兄弟,就和你的宝贝儿子一样。” 飨桑 第五十六章 人间 人群骚动了起来,如章生一所说,高墙内的这些人,别的本事不大,察言观色的本领是举世卓绝的。他们有比狗还要灵敏的鼻子,嗅到危险不是冲自己过来的,便一个个又开始壮起胆来。 议论声纷沓至来,有心的,无心的,将这对父子包围在中间。 可是现在,赵文安已经无暇顾及这些议论,即便它们会影响他的仕途,会永生永世成为他赵文安身后一片驱逐不散的阴影,那又如何? 他用一根指头去触碰子迈的指尖,温情满得快从眼中溢出来了,“你不用怕,爹早就知道了。” 说完这句只有他和他能听得懂,只有他和他能听见的话后,赵文安转向湖面,嘴角一动,绽出一个不屑的笑,“妖言惑众,你根本不是我女儿,你说出的话,难道老夫会信一个字吗?我的两个孩子一向关系亲睦,何况子瞳失踪那年,子迈只有八岁,他怎么可能杀人?” 子瞳不动声色地等他将话说完,眼角朝上一挑,露出一个有些邪魅的笑,“父亲大人,您做事一向缜密,可是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能免俗地变得粗疏了,不如,您先看看这双脚” 她的手指又是一动,章生一的鞋袜便飞了出去,露出里面那双鹰爪似的脚,这双脚,本已经被胡太医治得大好了,可是今早,却又急剧恶化,恢复成未医治之前的模样。 “鸟爪症,古医书记载,得此病者,小趾消失,甲若尖钩,覆有鳞片。”她悠然一笑,将一本破旧的书册扔到赵文安的脚下,“书上写得清楚明白,戕害手足者,易患此病。” 一本被烧掉的书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章生一不知道,可人群却又一次沸腾了,更有好事者,把书捡了起来,将上面白纸黑字的记载,重新读了一遍。 “吓,天下竟有这样的怪病” “看来这章生一真的杀害了自己的兄长我以前见他走路不稳,还以为是” “歹毒歹毒啊” 赵文安却像是没有听到这些嘈杂的议论声一般,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清晰地凸显了出来,被月光映成了深壑。手心里动了一下,子迈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用这世上最纯白最无辜的眼神望了他一眼后,缓缓俯身,伸手朝脚面探了过去。 “不要。”赵文安喊了一声,一脸惊恐地伸手欲阻止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爹,”赵子迈的脸被月亮镀上了一层不详的光辉,他在笑,一颗泪却从眼角滴下,化作永恒,“儿子不孝,您要保重自己。” 说完这句话,他昂首看向湖面上的人,淡淡一笑,然后一手一只,脱掉了自己的靴袜。 一双和章生一一模一样的鸟爪,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嘑,山呼海啸一般,将他围困住。赵文安虽然已经猜到,可是在亲眼看见时,还是不免心惊。 “子迈”他冲儿子伸出手,他已经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所以声音变几乎变成了咆哮,“子迈,回来,到爹身边来” 来不及了,赵子迈的身体忽然飞向了半空,和章生一一样,他的头和四肢像被五条线牵扯住,平摊开来,仿佛一只风筝一般,飘在章生一的身旁。 月光如水,冷得刺骨。 赵文安瘫倒在蜂拥而上的人群里,他在祈祷:现在已是深夜,月亮正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光华铺陈到天空的每一个角落,赵子迈和章生一都沉浸在月光中,身体像被镀上了一层水银。 没有先被月光照到的那一个是不是? 他踉跄着爬起来,伸手指向天空,疯了似的发出一声嘶吼,“没有没有” 话没说完,眼前蓦地一闪,一样东西悠悠飘到章生一的身体上方,遮住了皎洁的月华。是一件袈裟,殷红似血,被风吹得平铺开去,刚好能遮住章生一肥硕的身躯和他脸上那稍纵即逝的一丝狞笑。 “糟糕,月光先落在阿弟身上了。”子瞳露出吃惊的神色,旋即顿了顿脚,面带同情地望向赵文安,“怎么办,天选定了他,那么今日,他是非死不可了” 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像蛇吐信子时发出的嘶鸣,不大,却会冷不丁咬人一口似的。所以下方那本还喧嚣的人群一下子静谧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再敢发声,只静默地仰着脸,望向空中这诡异得有些不真实的一幕场景。 一朵灰黑色的浊云从天边涌来,明明没有风,却飘得极快,不多时便将悬灯结彩的一座园子罩住了,仿佛有人打翻了砚盒,把浓墨肆无忌惮地泼洒下来。 月光也被这云笼住,再倾泻不下一丝一毫,赵文安的心忽然狂跳不已,因为他似乎在那团铅灰色的云层中看到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暗影 “终于还是想起来了吗?”子瞳漂亮的脸蛋阴沉了下来,瞳孔一收,迸出两道寒光,嘴角的笑意却依然鲜明,“可是,来不及了呀。” 云忽的裂开了,一团黑色的模糊的影子从中间轰然坠落,在不远处砸出一声巨响。 “欢迎来到人间,”子瞳望向东湖的另一端,目光悠长,“众生皆苦、无法自渡的人间。” 不多时,一道人影出现在东湖那端,孑然而立,仰头望着半空中依然被无形的线控制住的二人。赵子迈的头偏了一下,目光顺势而落,与那人的交汇在一处。 “你回来了。” 嘴唇抽动,他却没有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的喉咙忽然一紧,好像被一样寒得透骨的东西扎穿了。身体急剧地下坠,“哗啦”一声,被冰冷的湖水吞噬了。 你终于回来了,我却连一个字都不能对你倾诉,真是可惜。 “月光先照到的人,非死不能救赎,”子瞳看着湖对岸轻轻一笑,将赵子迈溅起的水花从从脸上擦掉,“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抱歉,一回来,就让你品尝到了死别之苦,桑,这就是乌那为你选择的人间,睁开眼睛,好好地看一看吧。” 第五十七章 还好(本卷完) 两个月后,在回忆起那晚发生的事的时候,宝田依旧还是会默然流泪,虽然现在,他也没好到哪里,整日恍恍惚惚萎靡不振,仿佛还没从那场噩梦中完全清醒过来。 那天他患了风寒,没有跟着赵子迈一起到圆明园去,而是留在府中休息,靠着两床大被子捂出一身又一身的热汗来。子时刚过,就在他浑身绵软半睡半醒的时候,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依稀还有痛哭的声音。 宝田一下子醒彻底了,连件衣服都来不及披便从屋中跑出来,一路循着声音跑到前堂,他看到了赵子迈,两个时辰前还活生生的人,现在被赵安抱在怀中,面色青白,双目紧闭,两道被水浸湿的浓眉看起来像被青黛画过,惊心动魄地横向鬓角。 他死了,死得透透的,衣服头发都在朝下滴着水,双脚不着鞋袜。 宝田软在地上,口中颤颤喊出几声“公子”后,便朝前爬去,伸手想去拽赵子迈的胳膊,却被赵安脸上凄厉的一抹笑意慑住,怯怯将手收了回来。 “宝田,你看你家公子的这双脚,是不是好好的?” 赵安说出一句他听不懂的话来,公子人都不在了,老爷为何却只关心他的脚?难道是受了刺激,神智不清了? 公子的脚当然好好的,别说脚,他甚至在他身上没有发现一处伤口,他还是和过去一样丰神俊秀,唯一一点不同,他永远不会张开那双被柔情浸泡过的眼睛了。 悲痛从心底袭来,宝田不能自已,差点昏厥过去,可就在这时,身旁掠过一个人影,在一众人等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从赵安怀里一把将赵子迈抢过去,两手抱着他大步朝后院走去。 “好歹等人死全乎了再号丧,一个两个的,耳朵都要被你们震聋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形,宝田身子一凛,头也不晕泪也不流了,“大神仙?” 赵子迈被救了回来,准确地说,是被救回了九分中的一分。 那晚,那个宝田不知道该称呼为桑还是穆小午的女孩子,如履平地一般地抱着比自己长出一截的赵子迈走到了听雪堂,在跟在后面的其他人来不及阻止之时,将他头朝下像一段木头似的投进了井中。 所有人都惊呆了,她却眨着一双明眸看向他们,说出一句谁都无法反驳的话来,“要是他死了,也不能再多死一次,你们怕什么?” 赵安果断决定让她试一试,于是,她将一枚铜针抛进井中,用最是清冷的声音唱出最为深情的一首曲子来。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井口亮了一下,泛起一层淡淡的白光,宝田看见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将内心的狂喜压抑下来。她伸出手,却没有念出那句熟悉的口诀,而是轻柔地说了一句,“赵子迈,回来,可好?” 很像是哄小孩儿的语气,宝田却看到,方才已经有些绝望的赵安,忽然将全身的线条都绷紧了,脚尖微微掂起,目不转睛地望向井口。只是他的手,还像刚才一样抖动着,像是不会好了。 “赵子迈。”她又唤了一声,声落,井口的白光却骤然散去,就在宝田以为她失败了的时候,井中忽然响起一片水声,有人从井底浮了上来,正用力拍击着水面。 “你怎么知道公子丢的那一缕魂在听雪堂的水井中?”几日后,一个有些燥热的下午,看到穆小午从公子的屋子里走出来后,宝田忍不住冲她问出了这个他想了几日都未想明白的问题来。 穆小午在他身边坐下,手托腮看着前面悠悠晃晃的树影,慢慢说了一句,“其实他丢了一抹魂,我也要负一点责任的。” 十年前的那一天,桑终于在这座位于东方的皇城中发现了狄真的踪迹,为了迷惑它,他在这躲了几年,最后,躲进了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体中,吞魂夺舍。 那女孩子就是子瞳,那天,她独自坐在井边,甚至还未来得及拨弄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就在最好的年华,被那和尚取走了性命。 “所以,被赵子迈推入井中的,并不是子瞳,而是占据了她身体的,狄真。他自然也没有杀死她,一个已经死掉的人怎会再死一遍呢?杀死她的是狄真。”穆小午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悠长,十年前的事她想起来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桩桩一件件,竟会以如此巧合的姿态地发生在他和她的身上。 “子瞳落水的时候,我也找了过来,我就在他的身后,看着水井中那双已经魔化了的眼睛,。子迈他当时并未发现我,狄真却看到了我,于是冲我下了死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却不得不用的毒招。也许,子迈就是大僧侣常说起的缘重之人吧,他有意无意地替我挡了一下,狄真的妖术穿过他的手心,撞到我身上。我因他这一挡,死里逃生,而他因这一挡,丢掉了一抹魂,坠在这口水井中。” “这抹魂,终于还是救了公子的命,虽然”宝田尚未从震惊中回过味儿,忽然听到赵子迈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成年人的声线,却彻头彻尾的小孩子的语气。 “爹,这个旗字好难写,儿子练了许多遍,还是写不好。” “子迈不知道,这世界上最难写的字,其实是自己的名字。”赵安的语气耐心且温柔,这是他以前不曾给予过他,现在拼命想去弥补的。 所幸还不算太晚。 三魂六魄,只剩下一缕,人怎还会是从前的那一个?可纵使他痴了,傻了,二十岁的人,就像还未开蒙的小孩子一般,他们却还会将他捧在手心中宝贝着。 “还好。”宝田揪着的心因为这对父子情意深长的对话放下了一点。 是啊,还好。 穆小午看着窗内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微微眯起一对含笑的眼睛,在心中跟着他重复了一遍。本卷完 第一章 大雁 还未到赫赫炎炎的季节,赵文安却在殿前的台阶上走出一身热汗来,子迈现在养出了一个娇气毛病,没有他在一边陪着,便不好好吃饭,所以方一下朝,他就急匆匆朝午门外面走,想在午饭前赶回家中。 “台阶陡斜,赵大人也是有些年纪的人了,还是小心些为是。” 一个声音从身后飘来,赵文安步子一滞,转头看向后方。龚明珠也是满头汗珠气喘吁吁的模样,显然在后头追了一阵子了。见赵文安猛一回头,他没收住步子,双手伸平又“蹬蹬”朝下冲了几步,方才被赵文安拉停了。 赵文安打量着自己的这位同僚,自从他发起洋务之后,他便再未同他在公务以外的其它场合讲过一句话,哪怕当时,他因为谭振英一事参过自己一本子,也没有在误会解除后对他表达过一句歉意。 今天火急火燎地叫住自己,也不知这老伙计葫芦中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赵文安撒开龚明珠的袖子,目光在他脸上兜兜转了几圈,“龚大人,找老夫有事?” 龚明珠清了清嗓子,双手端端正正背到身后,仰头望天,“天气暖了,鸿雁都从南方回来了” 赵文安有些羡慕龚明珠的眼神,方才是有几只鸟从天边飞过去了,不过离得甚远,看上去就是几个黑点,他根本看不清楚那是大雁还是别的。 “龚大人是来谈论天气还是鸟禽的?”他看到龚明珠圆圆的脸蛋涨红了一些,努力将笑意憋进喉咙中。 “其实呢” 龚明珠下了万般决心才说出口的话被另外的声音打断了,后面蜂拥而来七八人,各色官袍皆有,见了两人,先拱手躬身,接着便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道了一句,“二位大人正相聊甚欢,咱们几个是不是打扰了。” 这话就是胡扯,因为他们总共说了也就不到四句话,哪里来的相聊甚欢?这些个人,都是赵文安在朝堂上的死对头,见到赵文安和龚明珠这两个水火不容的竟站在一处,便想来探探虚实,顺便再看看赵文安的笑话罢了。 反正他现在沉入了谷底,不趁此时踩上两脚,更待何时呢? “见到两位大人,我倒忽然想起一件旧事来。那年赵大人和龚大人都赴任新职,前途光明,同僚们便开玩笑,说不如干脆将赵家的小公子和龚家的小姐提前定了亲事,喜字上再凑一喜,岂不甚妙。” 这件“旧事”赵文安当然记得,他还记得当龚明珠听到这句玩笑话时那张比石头还硬的脸,这位一向秉持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龚大人丝毫没给自己面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便从牙缝里龇出了“不敢高攀”四个字。 而这些人现在旧事重提,不过是为了羞辱自己一番,子迈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人尽皆知,他龚明珠当年都拒攀高枝,现在是更不可能将自己的宝贝闺女许配给一个傻子。 果然又有人说话了,“当年没定下来真是可惜了,听说这二位公子小姐现在都尚未定下亲事呢。” “干卿何事,不如哪凉快哪站着去吧。”龚明珠一反斯文,气呼呼骂了一句,骂完,似乎还不解恨,于是又在后面加了一句,“马大人的公子为了争一只蛐蛐儿,将对方顽主的脑袋用水瓢敲碎了,现在还在刑部的大牢里关着呢,马大人倒是心大,还有闲工夫在这里管别人的家事,龚某人真是佩服之至。” 龚明珠学贯古今满腹经文是人所共知的,可没想到的是,他骂起人来也是极狠的,哪痛朝哪打,不将这人锤死绝不罢手。那位可怜的马大人被他骂得眼圈都红了,嘴巴里却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若不是旁人半拉半拽地将他拖走,他恐怕要站在这殿前的台阶上,被羞辱和委屈浇筑成一块大石头。 “多谢龚兄解围。”见一行人走远,赵文安方才冲龚明珠拱一拱手,脸上的笑意却一个不小心没掩住,被那顽固老头看了去。 “我可不是帮你。”龚明珠连忙解释,可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还不如不解释得好,于是又清了清嗓子,重新仰头望天。天上那几只鸟还没有飞走,反而飞得近了一些,现在,他看清楚了,那可不是什么大雁,而是紫禁城最常见的乌鸦。 赵文安抿着嘴笑,“不是大雁,所以龚大人也不能用什么鸿鹄之志之类的话来劝导老夫了。” 龚明珠拿眼睛斜他:被太后压了几个月,这人的烦人劲可是一点也没少,明明早就猜到了,却一直在装憨。不过现在,他还不想得罪他,于是将白眼收回来,嘟囔道,“赵大人这么聪明,为何连今天上朝时太后的意思都没品出来?她老人家表面上虽然还责怪你毁了她的寿诞,可心里早想让大人你位归原职。现在东海的战事吃紧,正是用人的时候,海军里的将领一大半都出自你赵大人门下,你不过去,难道让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们去打仗不成?” 龚明珠对自己掏心掏肺,赵文安当然不会再敷衍,“龚大人现在也觉得洋务有用?” “别人都打到家门口了,”喊出这句话后,龚明珠话音一沉,语气温柔了些许,“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所以我理解赵大人,你历经变故,现在自然以亲情为重,可是我还是想多言一句,亲情虽重要,却不能成为人生的枷锁。否则,不但对你无益,就是对赵公子,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他长叹了一声,“想我当初,因痛失爱子而丧失了判断力,所以才做了那等错事。后来,又因为害怕失去小午,对她处处约束,事事拘管,结果这丫头和我越走越远,父女之情竟愈见疏薄,好在我悬崖勒马,才没有一错到底。” 说到这里,龚明珠看向赵文安,眼睛中闪过一丝和女儿一模一样的狡黠光芒,“太后需要一个台阶,大人给她便是了。而子迈,总要学着长大,大人总不能时刻将他别在腰带上吧。” 第二章 召唤 马车一路狂奔,可到了赵府门前时,却还是已经过了饭点。赵文安心急火燎地从车上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府中,口中一叠声唤着子迈,却因为迎面而来的周培做出的轻嘘的手势而住了口。 “少爷刚睡着,”周培说罢,又笑眯眯地又加了一句,“吃了两碗饭,老爷放心。” “今早上朝前,他还说要等我回来陪他用中饭的,”赵文安说着朝门厅里看了一眼,“怎么这会子就睡了。” 周培笑得更开了,嘴巴朝里面一努,“这不是有人陪着吗,她说话比老爷您还管用呢!” 赵文安不用猜也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将一颗心放下,朝内院走去。来到院门口,便透过窗户看到穆小午毫无顾忌地坐在床边,手中摇着一把扇子,替已经睡熟的赵子迈驱赶蚊虫。 子迈睡着了,双目阖起,呼吸均匀,狭长的眉眼像像笔细细勾勒出来的一般。一时间,赵文安几乎以为还是原来的那个他,那个聪慧却总是不自觉藏起锋芒的少年郎,那个带着一点小心却总屁颠屁颠跟着自己的小孩子,未曾变过。可是忽然间,子迈擦了擦唇边的涎水,脸上露出一抹稚气的笑,含含混混说了句梦话,“旗字,写好了。” 赵文安的心疼了一下,旋即便听到穆小午的声音,轻轻地,带着笑意,“是呀,写得很好,你爹回家看了定会好生夸一番你呢。” 心中万潮翻涌,赵文安忽然想起了方才被提起的旧事:若是子迈现在还好好的,那么,被窗户框起来的会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人呢。 他使劲揉搓着自己的手指,用肉体的疼痛来克制住心头突如其来的一股酸楚,然后勉强攒起一抹笑,“穆姑娘。” 穆小午起身出了屋子,将屋门带上,才慢悠悠朝他走过来。她的步子迈得明明不大,但身体的每一块骨骼和皮肉都是舒展的,略带着一点蛮横霸道,即便连赵文安这样的大人物,都不觉被这扑面而来的气势慑到。可是一说话,那股子促狭劲便又从眼角眉梢溜了出来,和她那个骂人不吐脏字的爹一模一样。 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穆小午了,虽然宝田曾跟他乱七八糟地解释过一番,可那是一番听了还不如不听来得明白的解释。好在赵文安心里清楚,那晚在圆明园,站在东湖对面的那个根本看不清楚的人影就是她,虽然她在御林军到达之前就已经溜之大吉,但他却知道那就是她。 “我可以叫你小午吗?”赵文安冲她一笑。 穆小午抬了抬眉毛表示同意,随后便大大咧咧在一圈石头砌成的花坛上坐下,伸手朝旁边拍了两下,示意赵文安也坐下。 这种动作是长辈对晚辈才能做的,换做一般人,早就甩袖子走人了,可偏赵文安从来都是个不拘小节的,看她这般,心里只觉好笑,两腿一屈,便规规矩矩在旁边坐了,还真像个听话的晚辈。 “小午有话要对我讲?”他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 旁边的人松了口气,赵文安般直言不讳,倒是对了她的脾气,“赵大人,”她略顿了一顿,“我想带子迈到真腊去一趟。” 赵文安抽了口凉气,“去那里做什么?” 穆小午眼观鼻鼻观口,将一套显然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说辞陈述出来,“我觉得狄真就在真腊,那天,一来为了救赵子迈,二来为了不被宫里的人发现我的身份,所以让狄真和章天一逃走了,可是这几日,我却能明显感觉到佛舍在召唤我,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不可一世的赵大人少有地结巴着,“你想去除除掉他?”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除魔就除魔,拉着我这傻儿子过去有什么用? 穆小午猜出他心里想什么,于是嘿嘿一笑道,“除魔固然重要,可是还有另外一宗更重要的事。”她朝赵子迈的屋子瞥了一眼,又转头看向赵文安,轻声道,“我怀疑狄真并没有吞噬掉子迈的魂魄。” 赵文安大惊,嘴巴动了几下,终究没再说出一个字来,穆小午于是接着把话说了下去,“那臭和尚当年用了最阴毒的招数来对付我,他自己也因此而元气大伤,可是上次见他竟然已经与往日无差,大人猜这是为何?” 赵文安当然不知道这是为何,于是摇了摇头。 穆小午淡淡一笑,说出的话却让赵文安心惊,“他和我不一样,我以邪祟为食,他则以驱策邪祟为乐,所以他做了那么多惨无人道的的事情,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子。” 说到这里,见赵文安用一种略带敬畏的目光看着自己,她便“噗”地一笑,“赵大人,你不用怕,现在的我,尝惯了人间烟火,自然不会再去吃那些腥臊的玩意儿。” 赵文安清清嗓子,“小午,你接着说,他是如何复原的?” 穆小午半眯着眼睛,鼻腔里冷哼了一声,“狄真的家乡在真腊,可是他却一直流连于此地,迟迟不走,直到二月前才仓皇离开,这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究竟为何,但是现在,却似乎想通了。一个日渐式微的庞大帝国,一个即将西下的太阳,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有汇聚了更多的人间百态、世事炎凉。狄真喜欢人间惨剧,更喜欢的,是惨剧之下那些扭曲的灵魂,恶与恶总是相通的,他将他们提炼出来,凝聚成一味良药,去治愈抚平他自己的伤痕。” 赵文安听懂了,所以太阳穴上的一根筋突突地跳个不停,“那子迈的魂魄为何没被他给” 穆小午歪着脑袋,目光飘落到赵子迈的屋门上,脸上忽然多了一抹柔情,“子迈他怎会是恶人呢?”她顿了一下,似乎想将赵子迈在她心中的模样仔细描述出来,可是到头来,却只说了四个字,“他这么好嗯,所以他的灵魂,狄真根本用不上。” 第三章 说服 “那狄真拿走子迈的魂魄,是为了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赵安发现穆小午的眉宇间中多了一抹怅然,“大人目达耳通,定然不会猜不出狄真杀害子迈的原因吧。” 她戚戚然一笑,“狄真虽然附在子瞳体内,但子瞳却早在他附体之时就已经死了,那具躯壳的主人既然不是子瞳,那他为何还要缠住子迈不放,又为何要在太后的寿诞上将子迈杀害呢?” 赵安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因为你。” 穆小午垂下头,许久之后,才摇头苦笑一声,“我与狄真纠缠数百载,天南海北,上天入地,最后一次,他对我说了一句话:这天下任何一个人若经历过我所受之苦,做下的恶绝不会比我少。我当时以为他故意用话拖延,所以并未理会,可不曾想,他对天审的执念已深入骨髓,深到他要用杀害子迈,来让我去体味他所遭受的凌辱和痛苦。 “章生一,他将这么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弄过来,就是为了让我为当初对他的漠视付出代价,他要我亲眼目睹天审,目睹子迈的死亡,要我去后悔当初的选择。”穆小午长出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道,“这一切都是他谋划好的,羊首玉韘,召唤出章天一的亡魂,还有那该死的鸟爪症,没错,章生一的病症是真,而子迈的脚,根本就是狄真用妖术幻化的。” 赵安眉心狠蹙着,“所以子迈,只是他用来报复的牺牲品?” “倒也不能完全这么说,”穆小午从他身旁站起来,目光悠悠飘向远方,“子迈他确确实实杀人了,虽然那人在他动手前就已经死了,可是在他动了杀心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有罪之人了。不过他的肉身被狄真杀害了,虽然后面被我救了回来,但也算是死过一次,为自己赎罪了。” “那么,他现在是清清白白的了?”赵安飞快接了一句。 穆小午扭头冲他灿然一笑,“清清白白,一粒污点都没有了。” 赵安舒了口气,紧接着,脸上又露出一丝苦楚,“可是可是他还能好吗?” “只要找到被狄真拿走的魂魄,他当然就能好,”穆小午攥了一下拳头,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大人,您知道猫是怎么玩弄物的吧?一开始不会痛下死手,而是玩够了再杀。他把子迈的魂魄掌控住,就是为了诱我过去。” 她又笑了一下,“狄真喜欢玩游戏,我就姑且陪他玩一局,不过这场游戏何时结束,怎么结束,这一次要由我说了算。” 赵安微微摇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可不是智者所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子迈,我必须要赌一把,”穆小午轻挑眉尖,眼睛滴溜溜一转,“这种时候需要的是智者千虑,还是匹夫之勇,大人您,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吧?” 屋里传出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声,子迈醒了,哼哼了几声后,便吵着找爹爹,叫了几声没人应,他一个人下了床,推开屋门走了出来。 “爹。”看到赵安,他眼睛一亮,刚想走过来,目光又落到了一旁站着的穆小午身上。子迈停住步子,手指在头上挠了几下,脸上竟露出一个有些羞赧的笑容来,目光飘飘晃晃,不敢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赵安就是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活着固然好,但能否肆无忌惮地去感悟人生的美好,才是活着的意义。子迈一定要好起来,必须要好起来,只有这样,他才能堂堂正正地去追寻自己的想要的一切。 “大人同意了吧?”穆小午试探着问了一句。 “唔,”赵安含混地应着,起身要朝子迈迎去,可是心头忽然动了一下,他停住步子,转头看向穆小午,“小午,有件事我一直没搞清楚,不知你可否为老夫解惑?” 穆小午正在努力捕捉赵子迈的目光,听赵安说话的当,她终于和他对视上了,便笑着冲他眨眼睛,弄得那人高马大的孩子面红耳赤,连忙俯身假装去看一只停在花上的蝴蝶。 赵安扶额,“穆姑娘” 穆小午终于将眼睛收回来,“大人请讲。” “十年前的那天,并不是以子迈将子瞳推进井中而告终的,后面又发生了些什么?我一直很好奇。” 后面啊 它从狄真手里捡回了一条命,仓皇逃出赵府,那天的雪很大,它拖着快要断掉的残破身躯在雪地上艰难前行。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它以为得自己要裂成两半的时候,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捧融融的光,那么暖,好像乌那指尖的佛光。 恍惚间,那光朝自己飘了过来,离得很近的时候,它才发现那不是什么佛光,而是个穿着花袄的小姑娘,圆脸圆眼,还有两个圆圆的酒窝子。 “你是什么?”她冲自己探出手,指尖触碰到它的那一刻,它觉得自己变得轻盈了,就像一朵云。 它融进了她的身体,它的记忆和她的记忆触碰在一起,便像两条河流,在最自然的时间相遇、融汇 “什么都记不得了,两段人生掺在一起,一开始未免混杂,所以那时的桑和龚蘅,都是没有记忆的人。混沌迷茫之时,我不知不觉远离了龚家,好在被一个虽然小气但是心善的瘸腿老头给捡了去,才没有流落街头,冻死在那个雪夜。” 故事说完了,赵子迈却仍然在弯腰看蝴蝶,虽然他的腿都有些抖了,却依然没敢站直身子。因为那两道目光总是时不时探过来,刷子似的轻轻一扫,便搅乱一池春水。 穆小午决定不再难为他,于是起身告辞,“大人,出发前的准备事宜就劳您费心了。” “小午放心。”赵安目送她离开,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后,忽然一拍脑袋:不对,龚明珠在殿前对他循循善诱说了一番大道理,他女儿又在这里颇费了番口舌,感情这父女俩人早商量好了,一唱一和,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出双簧戏呢。 第四章 无奈 丙子年五月初七,万事诸宜。 海边笼罩着薄薄的微雾,太阳还没有出来,海面上吹来的暖风,带着潮湿的凉意。 龚明珠肿着两个眼泡子,指挥下人们将一箱箱行礼朝船上搬,如此反复了几趟后,穆小午终于忍不住了,走过去拍他的肩,“您该不是把屋子拆了,连砖带瓦都装到箱子里了吧?” 听到女儿的声音,龚明珠又添了一层愁容,身子一抖,便要抱着女儿再哭上一场,却被穆小午捂住了嘴巴,“不吉利的,只不过分开一段日子,您老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不是咒我吗?” 闻言,龚明珠果断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哭声收回去,在脸上憋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得多的笑容来,“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乖,”穆小午将老头儿的脸上未干的泪痕擦掉,又在他脸颊上轻轻掐了一把,“在家里好好的,等我回来。” 说完,她就离了龚明珠,跟在家丁后面,顺着跳板朝船上走去。穆瘸子已经在上面等着她了,身旁站着赵子迈和宝田,赵子迈现在被两只抢食的海鸥吸引住了,歪着脑袋,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含着小孩子才有的好奇和笑意。看到穆小午上来,他却倏地垂下眼眸,稍顷,又将眼皮抬起一点,冲她微微一笑,“小午。” 穆小午走到他身旁,“要乘船出海了,子迈怕吗?” 赵子迈摇头,“爹说,那是他年轻时去过的地方,现在有小午陪我一起去,我不怕。” 是啊,有什么好怕的呢,那是她的地盘,她曾在那里大杀四方,用气吞河山之勇,将一切邪魔鬼怪踩在脚下,现在不过是到自己家里转一圈罢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赵文安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他本来就要到威海卫去,所以便顺道送他们一程。经过龚明珠身边时,他听到被强压下去的抽噎声,便很是有些不解,“龚兄劝慰我的时候,不是说得头头是道的,怎么现在送自己的女儿,倒这般这般装腔作势起来?”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还要在船上和自己儿子共度几日,就故意在我面前炫耀。”龚明珠虽然伤心,嘴上功夫确实一点没落下。 赵文安十分无语,叹了口气便要朝船上走,可是步子还未踏出去,就听到身后的龚明珠叹了一声,“别的尚好说,只是现在海上战事愈来愈烈,事态瞬息万变,我怕他们他们有的去没得回,最后落得一个此生不得相见。” 赵文安心里像被扎了一下,回头看了那老头儿一眼,却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话来安慰,于是只得旋过身,继续向前走,哪知龚明珠却又说话了,“玉成死后,我便没了在官场拼搏的心思,只想找个僻静处,和女儿养老归田,可是就这么点小小的心愿,都实现不了吗?” “龚兄还敢想,敢梦,可叹老夫,连这个这个念头都不敢有,”赵文安看着天边的一朵云,它本来还聚成一团,现在被风一吹,便化成了丝丝缕缕的流云,像水一般散开了,“怕一旦有了,就会生出些妄念来,妄念多了,烦恼就跟着来了。” 龚明珠顿了一下,目光凝聚在前面前面那个带着几分寂寥的背影上,“赵大人重掌帅印,实乃我朝之幸,可是这沉重的担子后面,凝聚着多少不舍和无奈,明珠以前不懂,现在却明白了。” 说完,他朝前一拱手,躬身行了一礼,“龚明珠代天下苍生,谢过赵大人。” 赵文安没有回头,喉咙中猛地一哽,眼睛便有了些许酸意,“龚兄,你说那年,若你我都没有被上面赏识,只守着方寸之地做一介小官,安于一隅,有儿女常伴身侧,是否是一件幸事呢?” 龚明珠没有回答,因为答案就在他和赵文安的心中。 “赵大人,保重。” 船上的日子过得很快,有的人因为新鲜,有的人则是出于珍惜。 眼看着再有两天就要到分别的日子了,赵文安心中的不舍愈发浓烈起来,恨不得每时每刻守在子迈身边,将他的一举一动全部刻在心里。 他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像秋千一般在心里忽升忽落,忐忑难安,却不敢宣之于口,就怕一说出去,坏事便成了真。可每逢这个时候,只要看到穆小午安然若素的样子,心头的不安就瞬间少了许多,他知道她会看护着子迈,用她的所有去守护他多舛的命运,若没有这个把握,她也不会执意带他到真腊去。 风有些大了,船身晃动起来,赵子迈一个没握住,手里的拨浪鼓便顺着甲板滑远了。他慌着要去追,可是脚没踩稳,身子便朝一侧倒去,好在被一双手及时扶住后腰,才没有跌倒。 “拨浪鼓,”心里还惦念着那小玩意儿,他急着朝它冲去,可是对上身后那两道目光的时候,心就忽的酥了,似有一股甜甜的花蜜顺着心田一点点地淌开,流窜到全身每一个角落。 “小午,”他唤了她一声,突然结巴起来,“你这件衣裳好好看”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拨浪鼓,于是求救似的朝前面一指,“鼓,我的鼓。” 话音没落,拨浪鼓已经赫然出现在眼下,赵文安将它递给儿子,“喏,给你,风大,你要拿好了,掉进海里就找不回来了。” 赵子迈欢欣鼓舞,说了声谢爹爹,便接过拨浪鼓,轻轻将它摇动了几下。他微仰着头,阳光从上方落下,将他浓密的睫毛染成了金黄色,漆黑的眸子也被冲刷得淡了一些,晶莹透亮,好看得不像真人。 他本身就生得极好,现在脸上又满是稚子无辜的烂漫天真,让人只看一眼,便心生怜惜。可又总忍不住去看他,清隽和单纯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一起,对任何人都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对穆小午也是一样。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痴汉,于是侧过头去,重新望向前面那片碧海蓝天。这时,身后的赵文安轻咳了一声,“小午,狄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五章 石刑 杀女之仇,赵文安不可能轻易放下,更何况这几日,他总是会梦见子瞳,她就站在夜幕中的大海上,身子飘飘晃晃,像一叶孤舟,随时会被巨浪卷到海底的泥沙中,永生永世都无法脱身。 “您真的忘了女儿了吗?心里现在只容得下子迈一个人了吗?” 她这样追问他,问得他无地自容,所以每次醒来时,心口还被堵得生疼。 穆小午扯了扯赵子迈的袖子,吸了一下鼻子,“我闻到香味儿了,宝田炖的蛋羹应该已经好了。” 见赵子迈兴高采烈地朝船舱去了,她才又回头看向大海,只是这一次,她的目光被思绪扯得很长,比面前浩瀚的海洋还要宽广,一眼望不到尽头。 “狄真生前是个和尚,一个德高望重、慈悲为怀的高僧,”穆小午的目光落在海天交接之处,“他一生苦修,严守戒律,经文、符咒、佛理、医术悉皆精研。他长年在深山与密林间苦行,在林中修行时甚至会遇到老虎。据说,老虎不但不会伤害他,还会乖乖地坐下来听狄真念经,等经念完经后再自行离开。” “后来,苦行结束,狄真便建立了一座寺庙,小而破旧的一间佛寺,却因为他的名望从寂寂无闻变得人尽皆知,那是一间享负盛名的佛寺,无数的信徒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只是为了亲吻虔狄真踩踏过的石阶。再后来,狄真所在的地方爆发了一场大的瘟疫,只是短短数月,繁华的城市便哀鸿遍野,堆积如山的尸体无人收埋,腐烂在潮热的雨林中蔓延,曾经无比璀璨光辉的文明处处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无数人仓皇逃离,可是又有谁能逃出病魔的手心?流尸满河,白骨蔽野,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狄真就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他敞开寺门,收容了患病之人,日夜诵经,祈福祷告。” “说来也怪,七日之后,那些本来还奄奄一息的病人们竟能饮能食,大有枯木发荣之态。狄真却因为一个个通宵不眠的忙碌病倒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病躯,在佛前一遍遍地诵经。如此这般又过了七日,当第一缕日光照进佛寺,随之而来的,是晨鸟清脆的鸣叫。” “大疫终于退去了,人们都说,狄真的虔诚感动了上苍,它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赵文安轻轻一笑,“他可是说过,上天抛弃了他,亲手将他送往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穆小午眼皮子动了动,“这么说倒也没错,因为狄真曾经深信,他不会成为被选中的那一个,在那场轰动了整个真腊的天审中。” “狄真到底犯了什么罪?他杀人了吗?” “不小心打翻了供桌,将国王亲手抄录的一卷经文烧毁了。”说完,见赵文安脸上露出一抹惊诧,她耸了耸肩膀,“荒谬吗?若是你知道和他一起被送进审判塔的是什么人,才会真正明白这场审判是多么的丧心病狂。” 赵文安没有接话,他忽然想起了章生一,那个罪行累累的大恶人,是如何在子迈身旁,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的。 “那人是个采花大盗,也是个杀人狂魔。每次发泄完后,他就会用尖利的棕榈叶慢慢地剪开被他侵犯的女人的喉管,在血管附近的位置来回不停地割,慢慢地磨。这个过程十分痛苦,痛快地死是不可能的,只能恐惧地体味鲜血一点一滴离开躯体。拉出一个很细的口子后,他才用力朝横向一拉,将伤口扯大,这时候,血会喷涌而出,浸湿下面的土地。而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在受尽了折磨后,便会失血而亡,在太阳的暴晒下,干成一张皮。” “他用这样的方法,杀了七十二个人,最后被士兵抓获。可是这样一个怪物,却和狄真一起,被送进了审判塔中,并且最终赢了那场审判。” “月光先落到了狄真身上,在他身边投射下一个扭曲的影子,他听到了外面诧异的惊叹声,便猜到了上天的选择,我相信从那一刻起,他的灵魂就跟着影子一起扭曲了,而紧随其后的那场石刑,更是将他心中仅剩下的一点善念掰开揉碎,扔进无底的深渊。” “那些人争先恐后地把手中的石块扔向了他,因为砸中他的肉身,他们身上的罪孽便能得到洗脱,可是围着他的乌泱泱的人们,哪一个又没有受过他的恩泽呢?他们的手曾抚过他僧袍的袍角,希望离神更近一点,可是现在同样的手,却握着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利器。”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就连那个身染疫病时被狄真抱在怀里守护了整晚的小女孩,也只哭了一声,然后便在大人的威逼下,将手中的石块朝他投掷了过去。” “狄真死于三天后,他的身体被石头砸烂了,骨头没有一块是完好的,后脑勺上,那个深壑似的伤口几乎将他的脑袋一分为二。曾经那么体面那么纤尘不染的大僧侣,死后,尸体却是被人用铲子一点点铲起来的。” 讲到这里,穆小午朝旁边一瞥,看到赵子迈已经从船舱中爬上来了,手里还握着他那只宝贝拨浪鼓,边将它摇得叮咚作响,边朝他们跑了过来。 “再后来,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狄真的尸体被火化后的第五天,有人看到他重新出现在审判塔。他对月长望,身下却没有影子。” 赵子迈已经跑到了两人身边,气喘吁吁的,像一只刚撒欢回来的小狗,“宝田打翻了油瓶,踩在上面,摔了个大马趴。” 他捂着肚子乐,仿佛这是全天下最重要最好笑的一件事,可是看到穆小午和赵文安的表情,笑意便一点点敛了起来,“爹,小午,你们不觉得好笑吗?” “好笑,”赵文安脸颊抽动了一下,拉住子迈的胳膊将他拽进怀里,手掌轻柔地抚上他的后脑勺,“爹也觉得很好笑。” 人世艰险,永远当个小孩儿,或许,也挺好的。 第六章 风暴 分别的那一刻终于还是来了,赵文安乘上一条来接他上岸的小船,只是坐稳的功夫,扭头便看到子迈的船已经走远了。 孤帆远影,他看到甲板上的子迈拼命冲自己挥动着双臂,却听不到他口中喊出的“爹爹”二字。海风很大,掀起浪来,将他乘坐的小船推搡得左右晃动。 “大人,是不是水花溅上来了?”护送的士兵见赵文安揉搓着眼睛,连忙将手中的盾牌挡在他身前。 “不妨,”赵文安还看着前方,子迈的身影现在已经看不见了,轮渡就像一个小小的玩具,悬浮在苍茫的大海上,他颤巍巍坐下,“不妨,开船吧。” 小船朝岸上驶去,拉大了与大船的距离,渐行渐远。 这世间父母和子女的缘分,大抵都是如此。 告别了赵文安,轮船便一路向南行驶,走了半月有余,竟一次大的风浪也未遇上,真应了临行前龚明珠的那句“吉利话”。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从高空热辣辣地照下来,毫无阻碍地落在每个人的身上。穆小午早脱了那一层又一层的夹衣长袍,只穿着一件被她剪掉了两只袖管的裙子,抱着双臂站在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海面。 她的胳膊白得像藕,皮肤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反射出一层光,耀得赵子迈眼晕。 “小午在看什么?”赵子迈觉得嗓子有些发干,目光便不敢再在她赤裸的胳膊上停留,遂走到前面,将两手放到栏杆上,顺着她的目光朝前看去。 “快到了。”穆小午嘴唇轻动,说出这三个字。 赵子迈手搭凉棚努力朝前看,“我什么也没看到啊,怎么回事?” 穆小午噗嗤一笑,“我是嗅到的,子迈,你好好闻一闻,海风中有什么味道。” “什么也没有呀。”他的鼻翼已经耸得高高的了,但还是什么也没有闻到,除了海的腥气。 他现在说话很喜欢带各种各样的语气词,“呀啊嘛啦”的,可爱得要命,穆小午忽然便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嘴唇凑到他耳边,小小声道,“我闻到妖怪的味儿了。” 赵子迈猛地转过头,鼻尖几乎撞到她的脸上,“什么妖怪?” 穆小午忽然就编不下去了,这么亲密的距离,她脑子里哪还有什么妖怪?喉咙一动,她吞下一口口水,僵着脖子要将脸转过去,可就在这时,船身忽然猛地一晃,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礁石吗?” “看不清楚” 下面传来水手们的对话,可这三言五语尚未飘进耳朵,头顶就“轰”的一声巨响,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竟忽然暗了下来,被一大团浓墨似的乌云从头罩下。 海上天气瞬息万变,本属常见,可是变得比翻书还要快,连见多识广的穆小午都是头一遭经历。 “暴风雨”唇边溢出这三个字后,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拽赵子迈的胳膊,可是刚触到他的手臂,脚下又是猛地一震,整片海洋仿佛都颤动起来,随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脚下的甲板朝两边裂开,像被凭空豁开了一张没有底的嘴巴。 还没有想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身子便忽的飞了出去,穆小午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紧紧抓住旁边人的胳膊,下一个瞬间,她便觉得自己栽进了冰凉的海水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下拉扯着。 像是一场永远都没有尽头的纠缠,她和赵子迈忽的被拉扯开来,忽的又重重撞在一起,以旋转的姿态,被沉船拉向海洋深处。穆小午的脑袋晕沉沉的,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棒子似的,可是意识却依然是清明的:她知道自己或许扛得住,可是被她死死拽住的那一位,怕是坚持不了太久了。借着闪电的亮光,她看到赵子迈捂住嘴巴,脸上露出难受至极的表情,显然马上就憋不住气了。 穆小午略定下心神,将全部的意识和气力凝于丹田,另外一只空出的手掌倏地朝下一压,拼命抵住了水流拖拽的力量。水里她不是没来过呢,水中的蛊雕钩蛇,哪个不是她的手下败将,虽然现在她是肉身,但只要沉心静气,一样能找到脱身的法子。 手心一热,覆上了一层蓝色的火苗,穆小午的身体忽然暖了起来,方才耗尽的力量又一点点地回来了。于是她将手掌重重朝下一拍,身子借助着这股反弹力,轻盈地向水面上游去,就像一尾溜滑的鱼。 眼看就要浮出水面,近得几乎伸手就能触摸到直劈而下的一道亮蓝色的电光时,身体却忽然被一团乌黑的影子从后方撞上,穆小午脑袋里嗡嗡作响,像被瞬间塞进了成千上万只蜜蜂,她被这股力量撞得朝前方窜出丈余,紧接着,似乎又有另外一股力量拦腰拉了她一把,在意识游历出身体之前,将她和赵子迈拽进一团温热的洋流中。 醒来的时候,天空中已经缀满了星斗,夜漾在星的旁边,像下方依旧在低声咆哮着的海水。 穆小午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手触之处,是一片算不得平滑的沙砾。她被海浪卷到了沙滩上,可是失去意识之前,她用尽全力拽着的赵子迈,现在却不在身边了。 心头一惊,那个名字已经从口中溢出,不过只叫了几声,她便等到了回应。 “小午。” 不远处,一个黑影慢慢爬起,笨手笨脚地朝她跑了过来。 穆小午的一颗心倏地放下了,她没有弄丢他,虽然经历了这样诡异的一场大风暴,他还是四肢皆全地待在自己身边。她起身朝他迎去,抓住迫不及待向自己伸出的手。 子迈的眼睛中仿佛也缀着星光,亮闪闪的,使他看起来真的像一个小孩子了,“小午,被水泡着不好受。”他湿透的衣服滴着水,头发也散开了,乱七八糟地贴了满脸。 穆小午笑出了酒窝,“没关系,我生一堆篝火,把你放在上面反复翻烤几下,很快就干了。” 第七章 婚礼 赵子迈瞪圆眼睛,“烤焦了怎么办?” 穆小午极其认真地答,“外焦里嫩,正好吃了。” 脸上忽然被甩了一串水珠儿,赵子迈冲她狡黠一笑,“小午才舍不得吃掉我呢。” 这家伙聪明着呢,穆小午于是抬手就要反击,可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这是是什么鬼地方?” 不远处,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朝他们走过来,看身形竟是宝田和穆瘸子。穆瘸子一瘸一拐地走,口中还嘟囔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撞那一下子,差点把我这身老骨头给撞散架了。” 宝田:“老爷子,要没那东西挡一下,咱俩现在恐怕被卷到海底喂鱼虾了。” 穆小午捏了捏自己酸疼的肩膀,敢情方才撞到她的那一团黑影,是他们两个她无耐地摇摇头,心里却忽然涌进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说也说不清楚,只觉得方才那股大难不死的喜悦已经被它冲刷得所剩无几。 “小午,这是什么地方?那些水手都去哪儿了?”赵子迈抓住她的手晃了几下。 “真腊,”穆小午看着后面的密林,那里,一株株古老的大榕树挺拔屹立,气根从枝丫坠下,像捋着长须的百岁老人,“是真腊。” 她又重复了一遍,她回到自己的地盘了,可是为何,心中的慌乱却一层层地堆积起来,稍微一动,便要从心口溢出。 穆小午勉强定住神,朝四下一望:空荡荡的一大片沙滩上,就只有他们四个,那些水手们一个都没能从方才的暴风雨中逃出来,永远成为了大海的祭品。她叹了一口气,刚想升起篝火,将几人湿透的衣服烤干,可是耳朵忽然动了一下,眼睛又一次看向后面那片茂密的榕树林。 “小午也听到了?”赵子迈也望着同样的方向,“有人在奏乐,可是弹奏的人好像提不起精神。” 是有人在奏乐,而且奏得是“拜堂曲”,不过赵子迈说得没错,本应该充满了喜庆的一首曲子,被演奏得沉闷且有气无力,还时不时断上一断,像是要断气儿了一般,在这样的大喜之日,简直可以称得上一句“晦气。” “有人家在办喜事,看来这里也不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如咱们也去凑个热闹,讨杯酒喝,总比待在这里又湿又冷地强。”穆小午果断扔下刚捡到的几根树枝,手朝后一挥,示意其他三人跟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那片榕树林走去。 “你说讨酒就讨酒,不怕人家把咱们几个当乞丐赶出来?”穆瘸子一副巴不得的样子,又怕满心的希望落了空,于是急慌慌跟在后面问了一句。 穆小午嘿嘿一笑,“真腊民风淳朴,待客如宾,更何况这是婚礼,赶客被视为及其失礼的行为,哪个主人家都不会这么做的。” 她说得一点不错,那家人见到了四只湿淋淋的落水狗,非但没有嫌弃,还将他们请进家门,招待沐浴更衣之后,更将几人请上了宴席。 可是这宴席,未免太冷清了一些,除了新娘的双亲,就剩下已经梳洗完毕的四个人,围坐在桌边,对着一桌子的珍馐佳肴大眼瞪小眼。 “真腊的风俗是这样的吗?怎么只见新郎的父母,其他人都看不着?”穆瘸子的筷子已经伸到一盘菜的上面,见那对老夫妻愁苦着一张脸,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便讪讪将手收了回来,悄么么冲穆小午道了一句。 穆小午瞟他一眼,“这不是新郎家,是新娘家,在真腊,通常是男子嫁到女方家,婚礼所有的仪式也都在女方家里举行。”说到这里,她砸吧了一下嘴巴,“可既然是婚礼,都是要大宴宾客的,至少,不能缺了新郎和新娘子啊。” 她说着便毫不顾忌地夹了块鱼肉送进口中,细细嚼咽后,方才放下筷子,笑眯眯地冲那对愁眉苦脸的老夫妇道,“老人家,怎么没看见新娘新郎和其他亲友呢?”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琴音,几人均被吓了一跳,一同回头望去,却见一个年轻人独自坐在角落里,手中抱着一把木制的竖琴。 原来那首将他们引过来的“拜堂曲”就是他演奏的,他的人和琴音一样有气无力,佝偻着背蜷缩在屋子的一角,明明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个半截身子埋黄土里的老人。 见四人皆回头望着自己,年轻人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竖琴,脸上勉强攒起一个无力的笑,“让几位见笑了,我是这家的长子安实,今天出嫁的是我的二妹素缇,她人在新房,至于我的大妹凉夕,因为身体不适,在楼上休息。” 穆小午“哦”了一声,方想再问些什么,忽然听到了身旁赵子迈清晰的口水吞咽的声音,于是便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柔声道,“吃吧,真腊没那么多讲究,主随客便,你饿了尽管吃便是。” 听她这么说,几个人立刻就放下了矜持,拿起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穆小午抓了块饼,边吃边走到安实旁边,席地坐下后,冲他那张愁眉锁眼的瘦长马脸打量了一番,又咬了一口面饼,这才道,“从此家里又多了一口人了,有什么不好?” 安实还在拨竖琴,眼皮子都没抬就接了一句,“那也得看多的是什么人?” 穆小午扬眉道,“不满意当初为什么还答应让人进门?” 安实脸上的肌肉抖了几抖,“要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一只妖怪?” 这话一出口,桌边本来还狼吞虎咽的三人齐齐将手中的筷子放下了,转脸看向安实,安家老夫妇则像是终于活过来了,捂着胸口哭了出来,时断时续的呜咽声在屋子里回荡,听得人心慌。 穆小午搓了搓手,着实有几分激动:这才刚到真腊,就要重拾老本行了。 “什么妖怪?”她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安实艰难地吞下一口口水,“孔雀,专门啄人眼珠子的孔雀。” 第八章 交换 红珠斗帐樱桃熟,金尾屏风孔雀闲。 但寓意着吉祥和美丽的神鸟,也是长着弯钩般的鸟喙的。 它喜欢啄食人的眼睛,年轻女孩儿的眼睛,因为只有她们的眼珠子,是没有被尘俗污染和蒙蔽的。 “孔雀在林中款摆摇曳,看到心仪的女子,便冲她展开碧纱宫扇般的尾巴,尾羽上散布的眼斑反射着光彩,好像无数面小镜子。可是没人知道,每一只眼斑,都是被它吃掉的女孩儿的眼睛。” 安实虚弱地笑了一下,“这是小时候父母讲给我们听的故事,可惜的是,我们兄妹三个,谁也没有将这个故事放在心上。所以那天,当我带着凉夕和素缇在林中遇到那只开屏的孔雀时,并没有阻止两个妹妹冲它回了一礼。” “第二天傍晚,庭院里飞进来了一只孔雀,就是昨日在树林中遇到的那只,它丢下一条红色的缠绳后,便沐浴着夕阳的余光飞走了。缠绳在我们这里象征着夫妻纠缠一生的缘分,但当时我和我的家人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靠近,甚至还开玩笑,说这只孔雀王定是看上了安家的姑娘,所以亲自来下聘礼了。” “二妹素缇捡起了那条缠绳,但我知道凉夕也喜欢它的,只不过,她凡事总让着素缇,所以便没有同她争抢。可谁能想到,凉夕的谦让会救了她的命呢。” “几天后,我们从他人口中听说,城里来了一只爱吃人眼珠子的孔雀,凡是被他看上的女孩子,无一幸免。当然,它会事先留下一条红色的缠绳,捡到那条红绳的人,就会成为他命中注定的新娘,他会在七日后来来娶她。” 说到这里,安实将怀里的竖琴狠狠推倒在地上,竖琴裂成两断,琴弦崩开,在他手臂上弹出几条血痕来,“什么新娘?”他激动地冲着穆小午喊了一声,“根本就是猎物,它会在新婚之夜吞下女孩子的眼珠子,再吸干她的脑髓” 他伏地大哭,声音又高亢了一点,“素缇今晚就要死了,她就要死了” “那倒也未必。” 安实光顾着悲伤,一开始并未理解穆小午这句话的意思,等他想明白,仓皇爬起来的时候,穆小午已经重新回到桌旁,漫不经心地继续咬着她那块已经啃了一半的面饼。 “你有法子能治那妖怪?”安实踉跄跑到她身边,眼睛中闪动着不敢置信的光,“那东西是只成了精的百年妖儿,邪门儿得很,寺里的僧侣都降不住它。” 穆小午将最后一块面饼塞进嘴里,又就着碗将汤喝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却也不看安实,只对坐在一旁的赵子迈道,“捉妖,好玩的,子迈要不要来看看?” 新房在安家的后院,因为素缇要嫁的是一只妖怪,所以并未布置,孤零零的一幢小木楼,二楼的窗户里透出一抹红光,远看去,就像一只飘在半空中的灯笼。 穆小午让几个人在一楼等着,她自己则顺着楼梯来到二楼,看到那间房的门关着,便就势靠着门坐下,两条腿叠在地上,一双闪动着微光的眼睛从旁边的窗户望出去。 真腊的天和她记忆中一样的蓝,带着几分不真实的剔透,像吸饱了水一般。她的思绪不知不觉飞腾出于,徜徉于这片星空下:血肉横飞的无情厮杀也罢,斩妖除魔的坚韧果决也好,似乎都不如现在,坐在那个人的身边,好好地吃完一块面饼来得满足。 那些本不该在这一世再忆起的过往,既然注定无法遗忘,不如,就让她好好将之在心底珍藏,如此,她才可以更加坦然地朝前走下去,更加珍视现在身边渺小却平凡的幸福。 肚子里“咕噜”一声,她觉得有一样冰凉的东西贴着胃肠一直坠到了下面,整个身体遂一下子冷了下来,冷得汗毛都根根立起。可是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就像一块冰,被温热的血一熨,飞快地融化掉了。穆小午用手抚摸着肚子,心头飘过一丝疑虑:难道方才吃坏了肚子?难道这就是临行前龚明珠反复提起的“水土不服”?可惜那老头带来的一箱子药材早就石沉大海了,要不然,说不定还能有点作用。 想到龚明珠,嘴角不自觉上翘起来:那老头儿现在估计正在对月长叹,眼巴巴盼着她回家吧。 穆小午笑着伸了个懒腰,后脑勺却冷不丁触到了一样坚硬的东西,回头看时,发现铬着她的是一把大锁。 大锁 她心中一动,抬脚便朝门上踹去,单薄的木门于是在她面前裂开了,朝后方倒下,带起一片轻尘。透过这片烟尘,她看到正对着门的床上,坐着一个人,是一个姑娘,只不过,她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绑了起来,嘴巴里还塞着一团破布。 凉夕,为什么不是你?那天,捡起缠绳的为什么不是你? 穆小午将布料从女孩儿的嘴巴里拽出来,盯着她满含着恐惧的双眼,“你是凉夕?” 凉夕颤着身子点头,“素缇素缇把我绑在这里” 穆小午冷笑着摇头,下一刻,却火速朝楼下跑去,经过匆匆上楼的几人身边时,也来不及解释,径直冲出了内院。 自以为是的人啊,殊不知聘礼一下,结局便早已注定,怪不得她左等右等,都没等来那只送死的孔雀。 头顶传来爆炸声,像惊雷滚落,穆小午抬头,看到宴席上面的那层楼整个炸开了,一只绿莹莹的孔雀立在废墟中展翅,尾羽上的眼斑比空中的星星还要耀眼。 它的脚下,抓着一个女孩子,不用想,也知道那就是用姐姐为自己抵命的素缇。 可是机关算尽,这自以为聪明的女孩终是没能逃过一劫。 “救我,”素缇发出凄厉的尖叫,朝下方的家人拼命挥动着手臂,“救我” 孔雀却不想再等了,它昂起头,冠毛颤动,利喙被月光猝成银色,对准素缇乌黑的眸子,直直扎了下去。 第九章 阿恩 鸟喙在素缇的瞳孔中慢慢放大,即将扎上去的那一刻,铜针也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插进鸟喙和眼珠之间的缝隙中。 孔雀忽然发出了一声嘶鸣,尾羽剧烈地抖动着,下一刻,它的脑袋和身子一同垂了下去,只有那根修长的脖子朝上拱着,以一个极其不正常的角度。 铜针重新飞回穆小午的手中,她站着不动,目光落在孔雀身后那个黑魆魆的人影上。孔雀的脖子现在就被他握在手中,他洁白纤长的手指就像一根锁链,那根脖颈上死死扣了一圈。 孔雀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随后,脑袋便又一次沉了下去,不动了。 “起来吧,它伤不了你了。” 他冲已经吓瘫的素缇轻声说了出一句话,一侧头,月光便覆上了他的脸庞,穆小午于是看清楚了他的模样。是一个小男孩,约摸七八岁的年纪,肤色如玉,面若镜湖,眉眼一动,便凭空掀起几丝涟漪。浓密的青丝顺着他清瘦的脊背垂落到腰间,在发尾处,被一缕布条挽起,宛若人鱼的尾巴。 可是这样一个像玉雕出来一般的人儿,却裹在一件摞着补丁的粗布袍子中,虽然这件破旧的袍子丝毫也没有减损他的气度和风华,却未免让人替他感到惋惜。 “长得真俊。”穆小午在心里赞叹了一句,一扭头,却对上赵子迈的眼睛,含着一抹警告的意味,慢慢向她凑近。 “小午在看什么?”赵子迈看了一眼穆小午,又将目光移到那小男孩苍白却俊俏的脸蛋上。 穆小午忽然就有些心虚,抓着头顶干笑两声,心说小子你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对着个半大小孩吃干醋。她用眼角斜他,心里忽然就恍然大悟了:赵子迈现在的心理年纪也就和那小孩儿差不多大,怪不得 “他是什么人?”赵子迈又咕哝了一句,眉头已然微微蹙起。 有人来回答他的问题了,安实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已经变成了平房的屋子走去,仰头看向小男孩,喃喃说出两个字,“阿恩。” 小男孩垂下眼角,目光中透着一点淡漠,“把你妹妹接下去吧,她已经走不了路了。”说到这里,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在穆小午脸上瞥了一下,触上她的目光后,便闪避开了,垂下头道,“这妖怪已经杀了二十七个童女,不过,不会再有第二十八个了。” 说完,他便拽着孔雀的脖子,从房顶上轻盈跃下,像拖着一口麻袋似的将它拖在身后,不徐不疾地迈着步子,出了院子。布衣草鞋,却被他穿出了一股清雅的仙气,他在路尽头转了个弯,便消失不见了。 “他是谁?”穆小午直到那背影消失,才走到安实身边问了一句。 安实尚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看着前面发了好一会子呆,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不用知道,这个人不提也罢。” 没有感激,甚至连提都不想提起,对救了自己妹妹的那个人,他就这样几个字带过。穆小午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着恼,好奇心却被激发了出来,一点不掩饰地呈现在脸上,直到她被赵子迈拽住了手掌。 “小午,我肚子不舒服。”他指着自己的肚子,眼睛却依然盯在她的脸上,里面似有似无的一点委屈。 穆小午的心被这缕委屈锤得软软的,思绪也终于被扯了回来,她用手把赵子迈散乱的头发整理好,然后在穆瘸子嫌弃的目光中,在他脸上轻柔地拍了一下,“水土不服,要多喝热水啊,乖。” 夜深了,穆小午听到身旁三人的呼吸声都平稳了下来,方才蹑手蹑脚起了床。她本来就是和衣而眠,所以麻利地穿上鞋子后,便一溜烟跑到门边,推门就要出去。 然而一只脚还未踏过门槛,后面忽然响起赵子迈的声音,有些含混的一声“小午。” 她吓了一跳,心里忽然有种被捉奸在床的忐忑,匆匆回过头,却见赵子迈还在睡着,方才发出的不过是一声梦呓。穆小午松了口气,刚要回头,猛然瞥见一只蚊子停在赵子迈的额角,于是又一次停下,将铜针从指尖弹出,将那只倒霉的蚊子扎了个肚破肠流。 “好好睡一觉吧。” 目光又在他清隽的脸上流连了一会儿,她终于跨出去,轻轻将门带上了。 真腊的夜晚依然是潮热的,月光像吸收了太阳的温度,从头顶罩下,竟带来些许暖意。穆小午沿着城池中的主道一路向前,沿途可见遍布在城郭四处的木楼石屋,有三四百间之多。城之上,间或种着桄榔木,繁茂异常。城池中心处,更有金塔一座,周围环绕着金狮、铜象、铜牛、铜马等各色雕像,活龙活现,似乎随时能从黑暗中跳将出来。塔之中有卧铜佛一身,慈眉善目,笑颜如花,脐中细水流出,汇聚到城南的一条小渠中,流向城池外面环城的大河。 看来这里是一处还算得上繁华的城池啊,穆小午心中暗道,只是她微眯起眼睛望向前方:城的四周似乎弥漫着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雾气,飘飘洒洒,挡在她和城墙之间,从视觉上将这座城池的面积扩了数倍。 那种不安的感觉又一次翻涌了上来,穆小午独立在空荡荡的城池中,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天下之大,就只有她一人,与冷冰冰的屋宇佛像为伴,再感受不到那些热烘烘的烟火气和人情味。 如此静默着站了一会儿,她嗟叹一声,摇头将这些不好的念头从脑海中摒弃,然后看向左前方那片枝叶横生的林子,朝前小跑了几步,猫低身子钻了进去。 “阿恩和他姆妈就住在城西的林子中,不过,我劝你别去,那对不详的母子,会引来灾殃。” 这是在她一再逼问下,安实才不情不愿说出的一句话,说完后,他便一言不发,无论她如何软磨硬泡,都没有再多说出一个字来。 第十章 折磨 林间雨雾弥漫,一株株参天大树高耸不见其端,水洼随处可见,月光从枝丫的缝隙间穿插而入,落在一块块深浅不一的水洼上,将它们装点成一片片白玉盘,莹碧生辉。 大约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穆小午身上已经生出了几层热汗,将衣裤都浸透了,再加上林中的蚊虫仿佛要给被她扎死的那只蚊子报仇似的,在她露出来的肌肤上留下了数个又疼又痒的大包,她的怒气简直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人的缺陷和弱点这么多,怎么乌那从来没告诉她呢?穆小午在心里将那老和尚翻来覆去地骂了几百遍后,终于,看到了那座枝叶掩映下的小小的木屋。 真腊的屋子都是“长脚”的,这里蛇虫鼠蚁甚多,且四季潮热,若平地建屋,就真的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了。所以屋子下面都要用四根柱子支撑,人栖居的房子架在四柱之上,方能防潮防虫。 这样的屋子,和她以前见过的那些高门大院比起来,未免显得有些寒酸。可是面前这座木屋,简直用“寒酸”二字都不足以形容,甚至,它都不能称得上是一间屋子,而更像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棚子,因为它的四面“墙”和“屋顶”都是用茅草编成的,稍微有点风,便能被刮下几根草,若是风大一点,整座屋子都能给掀翻吹走。 这就是阿恩住的地方,一个比牲口棚好不了多少的安身处。 可这种地方,真的能住人吗?穆小午心里嘀咕着,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呻吟,从那间茅草棚中传出来,夹杂在树叶的呜鸣中,像蚊子哼哼似的。 穆小午压低脚步声,跑到高脚屋前面,利索地翻身上去,将眼睛贴近墙上的一条缝隙。她看到了一个女人,侧卧在地上一块平铺开的黑布上,半眯着眼睛,随着呼吸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仿佛进气出气于她而言,都是一种难言的痛苦。 女人瘦得没肉了,只被一层皮包裹着,骨骼便显山露水地凸了出来,可她的胸脯却很饱满,与她嶙峋的身材相比,显得有些怪异。 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她是个美人胚子。穆小午想起阿恩那张不落俗尘的脸,忽然明白他的美是传承自哪里了。 女人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皮子微微抬起,朝穆小午的方向望了过来,她的眸子里明明没有光彩,却似乎能一下子看到人的心底。所以穆小午不自觉躲闪了一下,轻手轻脚挪到一旁,又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确定那女人并未发现自己,才慢慢绕到房子后面去。 这一定就是阿恩的姆妈了,他们一病一小,在这林间小屋里相依为命。不,或者说,他们是不得不蜗居于此,从安实对这对母子的态度来看,他们是游离在人群边缘的人,是被排斥被孤立的人。 为何会这样?穆小午心中多少有了答案:妖怪是可怕的,那么,能轻易除掉妖怪的人,难道,就不会被其他人忌惮吗?所以那日在圆明园,她才要将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如此,才不会给自己,给龚明珠招来麻烦。 可是阿恩还远未到懂得藏起锋芒的年纪,他的母亲又是这样一副不顶事的样子,因此他被人排斥,也是在情理之中。 正兀自胡想着,前方的雨林中忽然响起一声啼叫,虚弱无力,但穆小午却一下子辨认了出来。她半眯起眼睛,口中冷哼一声,便翻身跃到地上,然后在一株株苍天古木的掩映下,朝声音的来源处小跑过去。 跑了二三十步,她放缓了脚步,低伏着身子潜到一株榕树后,小心翼翼朝前方探出半边脸。 月光照亮了十余尺外那个倒挂在树上的暗影:孔雀的脖子被挂在最低的一根枝丫上,脑袋和尾羽朝两边垂下,它现在早没了威风凛凛的模样,比一只被待宰的鸭子好不到哪里去,连那一身绚烂的羽毛都黯淡了,杂乱无章地垂在地上,像一把破旧的扫帚。 不过穆小午的注意力并不在它的身上,妖怪她见得多了,可是如她一般的能杀妖能降魔的人物,倒是难能遇到一个。更何况,还是个身子都没长成的小孩子。 现在,那如花似玉的小男孩正站在树下,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对准孔雀的下腹,没有丝毫犹豫,便直直地捅了进去。 孔雀的身体抖了一下,喷出来的血洒在穆小午脚下的杂草上,被月光一照,灿如宝石。 阿恩看着那个还在喷血的伤口,眼睛眨巴了一下后,将另一只手伸了进去,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后,他嘴角微绷了一下,手朝外面猛地一拽。 喷涌而出鲜血洒得他满头满脸皆是,原来再出尘的脸孔,被鲜血装点后,都会变得骇人。穆小午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她看见阿恩摊开的手掌上,有一颗圆如鸡卵的东西。 “孔雀胆”她的心动了一下:他为何不干脆利落地杀掉孔雀,却要用尽手段来折磨它呢?孔雀现在还没有死透,但是已经不会叫了,它漆黑的眼珠子神采涣散,就像两颗毫无生气的石子,瞪视着穆小午藏身的那棵树。 穆小午从树后面走了出来,踩断了一根树枝时,终于引起阿恩的注意。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凛凛,抓着孔雀胆的那只手却朝后缩了一下。 “这畜生罪恶滔天,着实该杀,”穆小午看着阿恩布满血污的脸孔,似笑非笑地抿了一下嘴角,“可为了一只妖怪,污了自己的心,倒不值得。” “传说中,孔雀王生有九胆,”阿恩脸上的惊恐忽然褪去了,唇角松弛下来,目光在穆小午的脸上落定不动,他现在又变成那个出尘不染的小男孩,眉眼舒展开,像两条涓涓细流,“我方才试过了,确实如此,如此甚好” 穆小午的后槽牙轻碰了一下,“活取孔雀胆,我到想听听,究竟是怎样个好法?” 第十一章 死城 阿恩没有理会她,他从自己那件破破烂烂的袍子里掏出一把草,搓碎后,敷在孔雀的伤口上。 穆小午冷笑,“帮它止血,你是真的怕还没玩够,它就死了” 她的话被身后的一声哀嚎打断了,女人似乎痛得狠了,凄凄哀哀叫骂了起来,用得是让闻者面红耳赤的下流脏话,不堪入耳。阿恩却似乎已经习惯了,他朝木屋走去,经过穆小午身边时,低低道了一句,“你想知道活取孔雀胆有何用途,那就跟过来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有一句脏话紧随而至,不仅骂了阿恩,连喷脏之人自己也一并骂了进去。小男孩脸上的神色滞了一下,双颊微红,遂一言不发地朝高脚屋走去。 穆小午跟在他身后,走到屋旁时,见阿恩单手支撑,有些吃力地爬了上去,另外一只手却仍然将那只孔雀胆护得好好的,她便什么都明白了:孔雀辟恶,能解百毒,活取现用,更是治疗毒疮的灵药。 她没有跟过去,只站在高脚屋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屋内的那对母子。 “姆妈,你稍稍忍耐一下。”阿恩转到女人身后,刚揭开她身上的衣服,一股难闻的恶臭就窜了出来,女人吃痛,骂了一声,伸手便想打他,怎知体力早已被这经年累月的恶疾耗尽了,手臂只是微微抬起一点,便重新砸落在地板上。 阿恩一点也不着恼,掌心一搓,将那浑圆的孔雀胆磨碎,然后用最轻柔的手法,将胆汁涂抹在女人的后背上。 天上忽然飘下雨来,真腊的天从来都是这样,乍雨乍晴,变幻莫测。穆小午没有躲雨,汗湿的身子被雨水一冲,到觉得清爽不少。隔着雨帘,她望向屋内,女人似乎终于从疼痛中挣脱了出来,但也耗尽了体力,所以痛楚稍减,便沉沉睡去了。 阿恩缓缓站直身子,他在地上跪了太久,起来时,小腿在微微地打着颤。 “见笑。”他看向穆小午,脸上依然是波澜未起的平静。 穆小午冲他点点头,伸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滴,“她生的是什么病,这般凶险?” 阿恩脸上绽出一个有些凄凉的笑容,“她和那个男人结合,有了我之后,就病了。” 穆小午忽然明白了,明白了这对母子为何被人群排斥,明白了女人生病的原因,也明白了阿恩为什么能在瞬息之间制伏那只孔雀。 他是妖的孩子,他的母亲为了给一个凡人诞下子嗣,把自己的身子搭了进去,可是那个男人,终究还是离开了他们,留下这一对母子苟且于世。 所谓殊途同归,不过是妄想罢了 “你不是这里的人,你和你的同伴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良久的沉默后,阿恩率先开了口。 “我们的船遇到了风暴,船毁了,就剩下了我们四个。”她回答得言简意赅。 “哦?”阿恩的眉头微微锁起一点,随后,便垂下头,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勾起了穆小午的好奇心,“有什么不对的吗?” 阿恩走出屋子,屈身在门前坐下,目光穿透雨雾飘向丛林深处,“这里马上就要变成一座死城了。”氤氲弥散,他的脸也被这凄风苦雨蒸出了一丝愁容,“我最近才发现的,这座城里,已经许久没进过人了,不仅如此,里边的人现在也出不去,只是除我之外,还未有人察觉出来。” 一串水珠儿从叶子上落下,砸进穆小午的领口,又顺着她的脊梁骨滑下,带来一丝凉意。她不是没有经历过封城,在大名的时候,他们被一张年画封在城池中,几经生死才逃出生天。当时形势险峻,人人自危,可是这里的人,怎会对此毫无察觉呢? “这事古怪得很,我发现那些要出城的人,总会在半路改变主意,或者是被其它事情唤回,或者干脆在不知不觉中就折返回来,总之,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没有一个人能够靠近城池边缘。” 阿恩的话解答了她心里的疑问,可是同时,也让她心惊不已:年画虽然凶险,但好歹明晃晃地在头顶飘着,可这一次,这个藏在城池周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竟然能左右人的思想? “你去过城周了吗?发现什么了吗?”她冲阿恩问了一句。 小男孩咬了咬嘴唇,“雾里面藏着会咬人的东西。”他看着穆小午,眼睛中闪烁着的,是一抹他极力想掩饰起来的恐惧,“还有许多死人,许多许多。” 从阿恩住的林子再朝西边走上半里地,就到了贡布城最西边的边界。 没错,这座位于真腊南部的沿海小城名叫贡布,穆小午知道这个地方,甚至多年前,当她还是桑的时候,曾因为追逐一条发情的银蛟来过这里,只是年长月久,记忆已经变得模糊,再加上天色黑沉,所以竟一时没有辨认出来。 榕树的气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左右飘摆起来,似重重鬼影。雨还未停,间或砸在林间的残枝败叶上,劈啪作响,溅起浅浅淡淡的雾气。 雾气好像愈来愈浓了 穆小午站住不动,看着前方那一蓬蓬从地面卷起,又在半空中弥散开来的白雾,目光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这里面真的像阿恩说的,藏着会咬人的东西吗? 如此想着,食指和中指间,已然多了一根细长的铜针,针尖蹙着一小蓬火焰,在幽暗的雨林中,这点光显得特别得亮,仿佛能刺透所有的混沌和黑暗,将那些腐朽的烂掉的东西全部赶回它本该待着的地方去。 “去吧。”她看着手中的铜针,指尖轻轻抬起,便将它送了出去。铜针在她身边盘绕一圈,就着风势直飞出去,眼看针尖就要触到已经变成了奶白色的雾气,上面跳动着的火焰却倏地灭掉了。 穆小午不觉“咦”了一声,五指一握便要将它收回来,可是耳边忽然“噗通”一声,那铜针竟然不听使唤地一头扎进白雾中,就像落进了一片没有尽头的深潭。 飨桑 第十二章 尸体 铜针就这样消失了,不知是被吸了进去还是被一场迷局所困,无法找到归路。 穆小午眉心锁住,手指紧攥成拳,再张开五指时,掌心中焰光灿灿,汇聚成桑香佛舍的尖顶。 “烧。” 说出这个字后,火焰猛然朝上空窜出丈余高,将偌大的一片雨林映得通亮,好似被一道惊雷当头劈中一般。 她把手掌朝前一推,焰火化成成百上千条的火舌,发出可怕的“滋滋”声,直冲那铺天盖月的白雾过去了,将那些已经快要蔓延到她身边的雾气烧得朝后退了几尺,露出下面棕黄色的草皮。 可是,力只发了一半,肚腹中却又忽的一凉,凉意扩散开来,将她温热的血气封住,好似霜降,冷得她不由打了个寒战。 火焰跟着抖动了几下,火势瞬间弱了下来,化成荧光一般的亮点,消散开去。白雾于是趁势反攻,从四面八方飘过来,收复旧地。 穆小午捂住肚子,眉间现出一抹冷酷的杀气,自从恢复了记忆,与桑融为一人,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她半眯眼睛,凝视着那些卷涌而至的雾气,不管不顾地朝前迈出了一步。 “嘶” 白雾好似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了她的脚面,初时还未觉得怎样,可是很快,就像蔓藤一般缠绕住她的脚踝,攀附在她的身体上,一寸寸地朝上爬着。 “什么东西,也敢在你祖宗面前装神弄鬼。”穆小午不动声色地嗤了一声,身子绷紧,骨骼发出爽脆的一声“咯嘣”。雾气像被扯断了,丝丝缕缕,从她身体上飘落下来,陷入草丛间,化为乌有。可是肚子里那股寒意却依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重,冰得她骨头都酥麻起来。 身子轻轻抖动了几下,她知道不能再恋战下去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不适,而是她心中隐隐觉得,这里应外合的一场围攻,是专为她而设的一个陷阱。 穆小午稳住心神,脚下朝后退出几步,刚转身准备离开,目光却忽然扫到一样东西,藏在迷雾下面,露出庐山一角:是一根指头,上面满是泥垢,指甲却是艳艳的红。 她飞快俯下身子,趁白雾未覆盖上来之前,钩住那根手指,胳膊略一用力,便将它猛地朝外一拉。 一个花不溜秋的东西被她拽了出来,是个女人,双目紧阖,嘴巴张得大大的,口腔中的几条蛆虫,正在吞食她的舌头。可是,却并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她已经腐烂的脚踝上,紧扣着一只手,同样也发黑发烂了,却将她抓得死死的。 “那里有许多死人,许多许多” 阿恩的话闯进穆小午的脑海中,她咬住下唇,双手抓住女人的肩头,使劲将她朝外拉了一把。五具连在一起的尸体被她扯了出来,这些人,一个抓住另一个的脚腕,串成一串,糖葫芦似的,最末端,竟是个尚未满月的婴孩儿,脸还皱巴着,却已经被一根树枝扎穿了眉心。 尸体散发着难闻的恶臭,这臭气原来被白雾掩盖住了,现在却肆无忌惮飘了出来,熏得穆小午眼睛发酸。 里面藏着会咬人的东西可是究竟是什么,将这一家五口残忍杀害,连一个小小的婴儿都不放过? 穆小午站起身,目光却还落在那几具已经腐败的尸体上,犹疑着要不要将它们掩埋起来,毕竟在真腊炎热的天气下,若不及时其处理掉,可能会引发瘟疫。 然而就是这犹豫的一会子功夫,白雾卷土重来,如流水一般覆在连成一串的尸体上,穆小午似乎听到了一声悲啼,依稀是从那个婴孩口中发出的,下一刻,雾气快速流动起来,像一条长舌,翻卷着,重新将尸体吞食了进去。 会吃人的东西,原来就是这诡谲的雾气吗? 穆小午鞋底蹭着地朝后退出几步,目光在浓稠的雾气上又停留了片刻,遂倒退着一步步朝林间撤去:纵使她满心都是挫败,却也不能在此地流连了,他们跋山涉水来到真腊,不是为了降妖伏魔的,赵子迈被狄真拿走的魂魄,才是她现在唯一的牵挂。 毕竟,她已经不是那个身负重责,要杀尽天下妖物为民除害的桑。 她是穆小午,她要的,只不过是一日三餐,饱食暖衣,只不过是身边那几个人,都过得平安顺遂,无忧无愁。 他们自然也要她平安,这份殷殷之情,她断断不能辜负。 想到这里,穆小午旋过身,头也不回地朝林间跑去。 赵子迈坐在安家门前等着她,雨虽然已经停了,但他的头发却是湿的,显然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久得竟然在蚊子的包围下,还能托着腮帮子,做了一个绵长的美梦。 梦中,小午成了他的新娘子,喜帕下面的那张脸,他怎么都看不够,只能对着她一通傻笑。 所以在被叫醒的时候,赵子迈的嘴角还是翘着的,直到看清了面前的人是谁,他才收起笑容,脸上飘上一朵红云。 “小午。”他看着她,她的眼睛和梦中一样,亮如星辰。 “怎么坐在这里,脸上都被蚊子叮了。”穆小午捧过他的脸,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噗嗤一笑道,“原来蚊子也长眼的,见到好看的人,就‘爱不释口’了。” 说完,她就拽着赵子迈朝里面走,“及时上药,很快就能消肿,否则明天你这张脸可保不住了。” 拽了几下,身后的人都没有动,穆小午回头,看见赵子迈站在原地,死死拖住她的手不动。 “怎么了?”他耍赖的模样着实可爱,她于是朝前靠近了一点,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 “你方才去哪儿了?”他的眼睛闪烁不定,似乎下了好久的决心才问出这句话。 穆小午用拇指在他下巴上摩挲了两下,忽然很想逗逗他,“你猜我去哪儿了。” “你去找阿恩了?”见她没有否认,他的眉头皱起了一点,却显得更可爱了,“小午好像对阿恩很感兴趣。” 第十三章 自戮 穆小午还是不说话,只乐呵呵地看着他那副少年强说愁滋味的模样,点了点头。 赵子迈急得结巴起来,“小午喜欢他?” 穆小午故作讶异,“嗯,喜欢啊,这孩子早慧,还长得那样一副样子,谁不喜欢?” “比喜欢我还多一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抓住了她没脸没皮地钩住自己下巴的手,朝前又迈近了一步,目光落进她的眼睛,沉溺了进去,“小午喜欢阿恩比喜欢我还多一点?” 他又重复了一句,现在他们离得很近了,近得连呼吸都交融在了一起。 穆小午还在发挥她脸皮厚的先天优势,认真地冲赵子迈解释,“那倒也不是,对阿恩我没有那种念头,可是对你”她没心没肺地一笑,抿着嘴不再说话了。 “对我怎样?”赵子迈不解,脸上满是好奇。 穆小午于是朝他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有时候,我很想亲亲你的。” 说完,见赵子迈的脸在她面前一点点变成了一只红通通的柿子,她终于不忍再逗他,掩嘴一笑,清了清喉咙道,“你放心,我是不会对个小孩儿怀有不轨之心的,就是有,也得忍到子迈神魂俱全了再说” 话音没落,嘴唇忽然被一个软软热热的东西触上,来不及反应,没有任何提防,他就在她唇上印下了一个吻。 穆小午的第一反应,就是伸出手将子迈推开,可是还未碰到他,这坏孩子却将吻又加深了一点,仿佛在她唇角间点起了一簇簇细小的火焰,从唇齿蔓延到全身。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所有的没羞没臊没脸没皮都被这个纯真的亲吻剥得干干净净。 “真要命。”当赵子迈抬起头,有些留恋地结束了这个亲吻时,她心中只有这么一句话:这孩子,真是要了亲命了。 “小午以后想亲我,随时恭候。”他冲她心满意足地眨眼睛,说出的话倒很是善解人意。 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穆小午发出了直击心灵的一声疑问,若非他是被她亲手救活的,她简直以为赵子迈是故意装疯卖傻蒙自己的吧。 “睡吧。”本想逗他,却被反将了一军,所以很有些气馁地说出这两个字后,她也不再拽赵子迈,便自顾自朝院内走去。 “我等你的时候,看见素缇跑出去了,”赵子迈倒是一副安然若素的模样,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安实骂了她,她就一个人离开家了。” 穆小午没有停下脚步:素缇为了活命,把凉夕锁在新房代替自己,虽然凉夕最后并未出事,可是心结难解,即便凉夕不吭声,安家其他人却而不能对这件事视而不见,更何况是那个疼爱妹妹的安实。 她打了个呵欠,轻轻摇头:这世上种种困惑痛苦,归根结底,不过落脚在“私欲”二字上,私欲怀了胎,就一定会生出心障来,害人害己,作茧自缚。 可惜一叶障目,很多人到死都想不明白。 “回房啦,”她回头拉住赵子迈的手,指尖沾到他的体温的时候,嫣然一笑,将龚明珠每天都要叮嘱数遍的话顺口脱出,“早卧早起,与鸡俱兴,使志安宁。” 第二天他们真的起得很早,被一阵凄厉的哭声唤醒的。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门,便看到安家老太太哭倒在地上,身边围了一圈人,谁都劝不起来。 穆瘸子上前揪住一个人问了半晌,一瘸一拐走回来后,只简短说了四个字,“素缇死了。” 素缇吊死在城中那座慈眉善目的卧佛的手臂上,榕树软韧的气根在她脖子上缠了一圈,毫不留情地在上面留下一条皮开肉绽的的血印。穆小午他们赶到时,素缇虽然已经被安实抱了下来,可是暴突的眼睛却依然没有阖上,无论安实痛哭着用手在她的眼皮上抚了多少下,那对充血的眼珠子都直直地盯着上方,里面充斥着怨愤和不甘。 赵子迈朝后退了一步,躲在穆小午身后,一只手遮住眼睛,不敢冲那具尸体再多看一眼。 “子迈不怕,”穆小午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一下,“不怕啊。” 赵子迈抓住她的手晃了几下,“她的指甲里有有泥” 穆小午心头一滞,目光飞快落到素缇平摊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上:十个指甲全数断掉了,这也好说,大多数自杀的人在死前都会后悔,挣扎的时候抠断指甲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是指甲中嵌着泥垢,这就说不过去了 她松开子迈的手,快步走到素缇的尸体旁边,蹲下身抬起她赤着的脚:脚后跟的皮全部绽开了,和泥沾着血,另外一只脚也是一样。 “你做什么?”安实不知穆小午是何意,只呆呆傻傻地看着她摆弄素缇的尸体。 “素缇不是自戮,是被人杀害后伪装成自杀的样子,”穆小午看了那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的赵子迈一眼,接着道,“你看她的指甲和脚后跟,明显是死前经历过一番挣扎。” 她脑海中腾起一幕场景:素缇仰倒在地,脖子被一条气根缠得死死的,几乎要将她的颈骨勒断,可是她不甘心啊,她还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甚至,都还未嫁人,怎么能在这如花的年华悲惨死去呢? 所以她反抗了,用上自己全部的力量,两脚拼命蹬搓着地面,双手抠着卡在脖颈上的气根,试图去对抗那股缠住她的大得惊人的力量。 可终究是蚍蜉撼树,她听到了指甲折断的声音,下一刻,一股深重的痛苦袭来,逼着她放弃了所有的负隅顽抗。 她不想认命的,可到了这一刻,却不得不认命,素缇的手耷拉下来,无力地抠着地面,视线也因为眼睛暴突出去而开始变得模糊,她只能依稀看到身后的那个影子探过头来,裹着冰的目光在她脸上轻轻一触,便掠过去了。 这么自私的人,怎么会自杀呢?她可是选择用亲姐的性命,来为自己谋一条生路的素缇。 第十四章 雾墙 初听到素缇不是自杀时,安实心中的自责着实减少了许多,可是很快,庆幸褪去,他心头被点着了一股熊熊烈火,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 “我妹妹是被谁杀害的?”他睚眦欲裂,眼中闪动着的,是恨不得将那个未知的凶手撕成碎片的怒气。 “昨晚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她要离开贡布,再也不回来了。”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安实身后响起,是一直在轻声啜泣的凉夕,“我求她不要走,可是她说,这个家这座城再也容不下她了,她除了离开,没有别的出路。” 原来素缇昨晚是向城外去了,她心意已决,什么都阻挡不了她逃离的决心,所以,她一定也遇上了那片飘忽不定的诡谲雾气 穆小午想起雾气中的尸体,心中升起一丝疑虑:难道素缇也是被雾气“吃掉”的?那雾中的怪物将她杀害后,又将她的尸体伪装成自戮的样子? 何至于此她飞快地将这个念头掐灭了,那东西何须掩饰杀戮的本性?他这么做岂不是如同一只老虎在脑门贴上自己不吃肉一样?可笑至极。 可这个念头刚刚落定,旁边忽然有人插话了,“不会是林子里那小子干的吧,他和他那个娘一样,都是见不得光的怪物,而且,他不就住在城边吗?” “素缇就是阿恩救下的,他怎么可能杀她?”安实瞪了那身后闲言碎语的一眼,又抱紧了素缇,落着泪喃喃道,“那会是谁呢?我们安家从来没有得罪过人我妹妹她她为什么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你不找麻烦麻烦就不惹你了吗?依我看,最近咱们贡布可算不得不安宁,今早还有樵夫在城门边发现了几具尸体,死得极惨,好像在水里泡了有个把月了” “素缇不是也要出城吗?该不会是遇到了什么吧?” 几句话飘到安实的耳中,他愣了一愣,忽然抱起素缇的尸体,起身朝城门的方向跑去,凉夕没有犹豫,跟着哥哥过去了。围观的人自然也不会放过看热闹的机会,于是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的跟在后头,也朝城门跑去。 本来还如沙丁鱼一般聚成一团的人群,瞬间便转移了阵地。 穆小午昨晚已经见识过白雾的凶险,她担心安家兄妹出事,便也要一同过去,跑出几步,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被赵子迈拉着,便回头将他的手拽下来,“子迈,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赵子迈摇头,“临走前爹爹叮嘱过的,要我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午。” 他倒是很会给自己找理由,穆小午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话回他,就听穆瘸子和宝田在一旁帮腔:“行了,他想去就让他去吧,我们两个都跟着,难道还护不了他的周全?” 穆小午没有功夫再和他们啰嗦,只得拽了赵子迈,急匆匆朝属城门跑去。日头现在已经上来了,照在昨晚那场雨遗留下来的水坑上,腾起一片茫茫的白烟,蒸得人心里发慌。赵子迈的手心里也沁出了一层汗,穆小午几次没抓牢,那手便滑脱了出去,好在他在这件事情上反应极快,一脱了手便赶紧重新抓握上去,仿佛生怕她丢下自己跑了似的。 追了约莫有半柱香的功夫,四人终于在邻近城门处赶上了安实他们,只是,人群里现在透着股人人自危的气息,和方才人声喧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氛围已是截然不同。 穆小午知道这改变来自于何处:大敞的城门中,已经被白雾填满了,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实心墙,在城中人丝毫未察觉的时候,已悄然屹立在外面,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 “墙”上面有丝丝缕缕的雾气飘出,仿若一根根招魂的触手,不经意间,朝人群探过来一下,又猛地缩回去,像是在试探一般。 每一次伸缩,都会惊起一片叫声,并未有人触碰到它们,甚至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什么,可人心在恐惧这件事上往往是相通的,从看到那条悬于卧佛手臂上飘飘晃晃的影子起,恐惧便已经在人心间传播蔓延,只是它来得无声无息事不关己,所以一开始,并未有人发现。 穆小午顿住步子:这雾气比她昨晚看到得似乎又浓了一些,像有人一夜之间用白漆将它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似的,可这白不是通透的白,而是那种浑浊得有些发黄的白色,仿佛是磨砺了太长的光阴,已经老得开始流脓变臭。 她忽然觉得胸口闷得难受,手指却又被握紧了一些,“小午,”赵子迈虽然叫着她的名字,但更像在自言自语,“我好像好像来过这里似的” 穆小午抬眉,“子迈说什么?”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响起一阵骚动,几人循声望去,看见安实将素缇放在地上,从旁边的人手里夺过一把镰刀后,一步步朝白雾走去。 “我不管你是什么,杀了我妹妹,我绝不饶你。”他疯了似的将镰刀抬起,砍向那些缱绻盘旋的“触手”,可是刀起刀落,却没有一下能劈中那些狡猾的白烟,它们像在逗弄他,每次都贴着刀锋躲过,安实空有一身力气,却次次都无果而终。 于是怒火愈发燃炽了起来,安实额头上的青筋染上了一层汗,被日光照得闪闪发亮。俄顷,他半眯起眼睛,忽的将手中的镰刀丢在地上,摇头冷笑了几声后,脚掌猛一蹬地,不管不顾地冲雾气冲了过去。 “不要命了吗?”穆小午轻喝一声,身子已经窜了出去,照安实的肩头抓了一把。手触上他肩膀的那一刻,她看到前面闪出一个人影,孑然立在安实和“雾墙”之间,像一朵纤尘不染的莲花。 “阿恩,”赵子迈瘪瘪嘴巴,看着小男孩儿竖起一只手掌,轻轻按在安实的胸口,“他怎么又来了?” “这雾气凶险万分,不想送死,就老老实实待着。”阿恩的个头只到安实的胸口,可是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奇特的魔力,比穆小午那狠命的一抓还要管用。 第十五章 绝地 安实被穆小午从后面扯住肩头,前路又被阿恩挡住,自然是半步也动弹不得,而且那小男儿的一句话,似乎刹那间浇熄了他的怒火,让他那颗已经快要爆裂的心脏冷却了下来。 “是这里面的东西杀了素缇?”安实一字一句地从唇边憋出几个字,平日里,他从未和阿恩多讲过一句话,可是现在,他能仰仗的人似乎只有他了。 阿恩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在眼下方笼起一层阴影,“我不知道,”他咬着下唇摇头,俄顷干笑了几声,“我只知道,雾气里藏着会杀人的东西,你进不得。” “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吗?”对阿恩的忌惮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既然他说进不得,那他自己又怎知雾气中藏着什么。 话说出口,安实已然意识到自己冒失了,毕竟阿恩方才阻止了他,也许,他真的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阿恩却没有动怒,他目光悠沉,从一张张或怀疑或好奇的脸孔掠过后,停留在穆小午的脸上,一字一句道,“你昨晚也看到了,是不是?” 所有的眼睛都调转了方向,连安实都回过头,看着身后那个一身异域装扮的女孩儿。 穆小午在众人的注视下轻轻点头,语气四平八稳,说出的话却让闻者战栗,“我看到了尸体,一家五口,手脚相连,都被树枝扎穿了眉心。” 她看着众人惊诧的面孔,继续面无表情地陈述下去,“方才听你们讲,樵夫也在这附近发现了尸体,所以我想,死在这片迷雾中的人应该还有许多,可是有一点我未想明白,那就是” “他们的死法各不相同,千奇百怪,而且有的人刚死不久,还有一些却已经烂成了一堆骨头了,”阿恩绕过安实走到穆小午身边,抬头看着她,唇角不经意扬了一下,给他干净的脸凭白添了几分邪肆,看得穆小午微微一愣,“我说得不错吧?” 穆小午微微皱了皱眉,心中还在回味着他方才那个眼神,慢吞吞地答了一个“是”字。 “它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场,慢慢蚕食着城池,”阿恩走向后方的人群,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未如此坦然地面对过他们,直视过他们的面孔,但他似乎一点也不享受这种被注目的感觉,只边走边继续说了下去,“据我观察,这里面的人都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他们是谁,来自何处,又是被何人所杀,都是未破解的迷。只有一点,若我们不迅速想到突破的法子,恐怕早晚要被它吞食,我们,也会变成这些尸首中的一具,永生永世都被困在这片迷雾中,无法逃离。” 话说完了,四周却是如水一般的寂静,而趁人们震惊的当,迷雾又靠近了几尺,边缘处隐约可见一根已经干枯掉的手臂,显然是属于某个被它吞噬掉的可怜人。 “连进都进不得,怎么冲出一条生路?” 不知是谁绝望地吼了一嗓子,阿恩愣了一下,脸上浮上一丝苦笑,“我想,人总是怕死的,等真的陷入死地的那一刻,你我或许能鼓起勇气去闯一闯。” 他说得不错: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往往被逼到绝境,才舍得豁出一条命,去赌一把。 早一刻晚一刻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换做以前的穆小午,是绝对瞧不上这种拖延时间的懦夫行径的,但现在,她却多少能理解了。穆小午回头看了赵子迈一眼,他脸上也多了几分凝重,似乎明白了他们现在的处境。 “咱们是不是被困在这里了?”他走过来,目光温柔地笼住她的眼睛。 “不要担心,应该很快能找到突围的法子。”穆小午伸手将他汗湿的头发别到耳后,悠悠然一笑,“我可是地头蛇呢,怕什么?” 他知道她对自己说了谎,却点了点头,领情地收下了,“我什么也不怕。” 两人相视而笑,目光交汇处,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信任。 可是忽然间,穆小午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她回过头,重新看向迷雾,眼睛眯起,目光沉沉。赵子迈拽紧了她的手,目光和她落在同样的方向,他也听到了,听到了一阵刻意压低的踩踏声,有什么东西从远处过来了,低伏前行,小心埋伏,从蒿草中露出一双闪动着杀意的眼睛。 赵子迈觉得自己能看到那双眼睛,心怀不善,伺机攫取,瞳孔里的凶光仿佛能将他们赶尽杀绝。 脑海中的模样慢慢地具象化,他嘴唇动了动,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是老虎吗?” 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在他声音落下的时候穿透迷雾而来,将所有人吓得钉在原地,身体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看向前方的雾气,仿佛生怕里面忽然闯出一只白额吊睛猛虎,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 可是那声虎啸落下,却再未响起,雾还是那般死气沉沉地垂落着,像一座被刷成白色的巨大坟茔。 “方才,是老虎吧?” “真真切切,就是老虎的叫声,这里面怎会有老虎呢?” 人们回过味儿来,神色慌张地议论着,就连阿恩都一反常态,皱眉看向迷雾,喃喃自语,“奇怪,这里面竟然有活物?” 只有穆小午一人面沉如水,眼眸中满是肃杀之意,“他长年在深山与密林间苦行,修行时经常会遇到老虎,可老虎不但不会伤他,还会乖乖地听他念经,据说,狄真身边常有猛虎相伴,有时,这高傲不可一世的畜生甚至甘愿成为他的坐骑,”她看向赵子迈,忽地垂眸一笑,声音柔软下来,“我有种感觉,狄真他就在这片迷雾中。” 赵子迈要接话,她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一点,露出嘴角旁好看的梨涡,“子迈,他在的话,我是一定要进去的。” “阿恩说那里进不得,”赵子迈看到穆小午朝白雾的方向退出一步,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我不让你走,陌路险途,你去哪我就跟去哪儿。” 第十六章 相随 穆小午朝不远处站着的宝田和穆瘸子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知趣地走过来了,虽然都顶着一脸的不情愿,但是知道她心意已决,也知道这是现如今破局唯一的法子,所以也只能照她的意思办。 更何况,自从桑和穆小午合为一体后,她虽然还保持着一贯没心没肺的浪荡劲儿,凡事不求甚解,仰俯随人,但一旦到正事上,桑的专横和霸道却还是会显露出来,就比如现在,她一个眼神,穆瘸子和宝田便乖乖地过来了,甚至连违拗的念头都没敢生出分毫。 “你们留在这里,照顾好子迈,还有,素缇的死还是要继续追查下去,”她说着上前一步,用只有他们几个能听到的声音继续叮嘱,“一定要好好守在这里,暗地里追查,对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掉以轻心,”她不动声色地朝人群看了一眼,嘴角映着抹寒意,“我总觉得我们被耍了,可是现在形势不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若真有人在背后操控,我离开后,他必定会放松警惕,你们正好趁此机会把这个幕后黑手给揪出来,切记,不要错失了这个良机,嗯?” “嗯”了一声之后,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落到赵子迈的脸上时,发现他垂头盯着脚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听话。”穆小午想了半晌,终于从嗓子中憋出这么三个字来,随后,她又朝宝田和穆瘸子看了一眼,那两人便心领神会地同时抓住赵子迈的胳膊,将他夹在中间。 “小午,你自己小心,觉得有什么不对,就赶紧出来,我”穆瘸子鼻子有些酸,刚想抽一下,却看见穆小午冲他做了个难看的鬼脸,于是适时地将后面那句煽情的话咽了回去。 “那我走了。”穆小午没有再多看赵子迈一眼,转身朝前方那片遮天蔽日的浓雾走去走去,她听到了人群中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也听到了阿恩的劝阻声,还听到了穆瘸子终于落下的那一声抽噎,可是这些声音现在似乎都飘在头顶,未曾真正在她心里着陆。 她只记得那个吻,灼热的,干燥的,在潮湿的雨夜,化成那一处可以护她周全的小小的巢穴。她将带着那股延续到现在的心安走进前方的迷雾,她不怕。 穆小午踏了进去,湿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漫过她身体上没一个毛孔,每一缕肌肤,她觉得整个人被裹在了一个巨大的与世隔绝的茧中,眼到之处,皆是无穷无尽的白。 而身后,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推得她不由自主地朝白雾深处进发。 “子迈你怎么了?流了这么多血” “公子,怎么好端端地吐血了” 耳边传来几声惊呼,不甚真切,她却听明白了,穆小午心中一紧,还未想好要不要退出去,身子又被那股力量推着朝前走了几尺。 怎么会吐血呢?虽然只剩下一魂,但他的身子骨比以前强多了,在海上坐了一个月的船,都未曾头疼脑热过,可现在,怎么突然就虚弱至此了呢?她用指甲抠着掌心,对抗着身后那股奇大无比的力量,强行转过半个身子。可肩膀朝后斜过来,就被重重撞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手已经被那个熟悉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掌比她大了一圈,所以轻轻一握,便能将她整个拳头包进去。 赵子迈涎皮赖脸地在她身旁笑着,嘴角挂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衬得那张失血的脸更加苍白,“我咬破了嘴巴,他们一紧张就松了手,我就跑进来了。” 他嘴疼,所以连说话都含混不清,可是即便含了一嘴的血,穆小午仍然毫不怜香惜玉地在他肩窝处打了一下,喝道,“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危险吗?就这么跟进来,你是嫌自己活得长吗?” 赵子迈握住她的手腕傻笑,“我就是知道,所以才不能让你一个人进来。” 穆小午的心一下子就被砸软了,张口结舌瞪了他半天,才伸出手将他嘴角的血迹擦拭干净,轻轻问道,“疼吗?” “一点点,不碍事。” “还知道骗人,都不知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爹说,我一遇到小午,就跟个傻子似的。”所问非所答的一句话,穆小午却觉得自己的心更软了,所有的坚硬都在他面前融化掉了,变成了一滩甜丝丝的糖水,汩汩冒着甜蜜的气泡。 “小午,这里,好像也没什么,除了雾就是雾。” 赵子迈的话把她从云端拖回到现实中,她身子动了一下,眺目向前。前方的雾气不知什么时候淡了一点,不再是那种浓得近乎发黄的白色,而像千万条待染的白纱,款款地摆动着。身后那股推着她朝前走的力也不知何时消失了,他和她,在不知不觉间穿透了迷雾的表层,进入到它的内里中。 穆小午是有些庆幸的,至少,他们没有刚踏进来就被某样潜伏在里面的东西偷袭,像她发现的那几具尸体一样死状惨烈。可是看着面前缥缈的浓雾,看着它们忽上忽下,时而像雪堆似的从一个个山头崩落,时而又像羊毛团般沉重地涌来,奇形怪状,变化莫测,她心里的那股焦灼感忽地又加重了一点。 太怪异了,这里太怪异了,分不清东南西北,辩不明四面八方,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和赵子迈两人,不,是两片灵魂,因为连摆动的胳膊和双腿,脑袋和身体,似乎都消失在这片白茫茫之中,被它吞噬得干干净净。 他们就像两个孤苦的灵魂,无依无靠又互相依偎。 穆小午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许他们就要永远地这样走下去,不见归途,没有来路,穿越生死与悲苦,化作俗世中的两点永恒的尘埃。 “子迈。” “唔?” “没什么。” 她把他抓得牢牢的,脑袋一偏,靠在他修长的手臂上。 第十七章 周府 “小午累了吗?” “一点点,不碍事。” 声音里透着点慵懒,像一只刚刚睡醒的猫,可是到了话尾,声线却陡然收紧了,她站直身子,眸中猝着两点寒光,一眨不眨看向前方。 “子迈,那是房子吗?”她轻昂了一下下巴尖,步子却忽然顿住,将赵子迈也拉停在原地。 赵子迈朝她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不远处的雾气中隐隐露出几角屋脊瓦檐,被白雾一衬,仿佛墨染过一般,黑得像几只振翅欲飞的乌鸦。 原来这里面还有另一番天地,只是,这番崭新的天地一点也不像真腊,黑瓦如麟,檐角上蹲着一队形状各异的石狮子,下方还挂着只铃铛,偶有风来,叮铃作响。 这哪里是真腊,分明就是他们的故土只是几人远渡重洋,在海上走了一个多月,怎会闯进了这片迷雾,就回来了? “是在做梦吗?”赵子迈也发现了其中的异常,揉揉眼睛,闷声闷气来了一句。 这话倒把穆小午点醒了,可是想明白的同时,她的心忽的一沉,像坠进了一滩黑得看不到底的深潭中:是幻象吧?可是什么样的幻象,才能迷得住她的眼睛呢?这是被乌那的灵魂洗涤过的眼睛,清澈通透,灵慧逼人,那大僧侣用毕生所学的佛法和累积的智慧,冲刷掉她双目中的血污和泥垢,让她能够看清楚世间所有的迷障。 她还记得,有一年她追杀一条得了道的乌鱼妖,那妖怪将刀灵锁在它由数万只复眼组成的眼球中,想将它困死在自己如迷宫一般的瞳子里。可是它最终没有得逞,她从那无数像镜片一般的复眼中,找到了乌鱼妖的死穴,也是它仅剩下的一颗卵。 它被眼睛庇护在下方,透明的,针尖那么大的一颗卵。 “叮铃。” 檐角的铃铛又响了一下,起风了,白雾被风吹得褪了色,于是那些隐藏起来的东西便一点点显露了出来,像一副被逐渐摊开的卷轴。 好大一爿宅院,黑瓦白墙,就这样在两人面前舒展开来,明明是最熟悉的场景,却又显得不太真实。 她明明是循着虎啸声而来的,是为了狄真而来的 穆小午盯着前面看了一会儿,嘴角忽的提起一抹冷笑,牵了子迈的手,便朝前走去。 “咱们要到那户人家去吗?”赵子迈乖顺地跟着她朝前走。 她咧嘴一笑,“去,自然要去。子迈你要记得,只有心虚的人才会这般大费周章地故弄玄虚,要不然,他为何不干脆地站在我面前,跟我明刀明枪地干上一仗?” 赵子迈口中道出三个字,“他怕你。” 穆小午展颜一笑,“真聪明,多少在尘世中浸淫了一辈子的人,都没你这双眼睛看得通透。” 赵子迈被她一夸就脸红,看到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觑着自己,忽然想起了昨晚那个亲密的吻,心头一动,红晕便一直漾到了耳朵边,连耳根子都发起烧来。见状,穆小午“嘿嘿”一笑,扯着他的手大步向前,没有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那片高墙厚瓦的宅子前。 院门没有上锁,穆小午在两扇漆黑的门板上拍了几下,等了半晌也没有人来应门,于是便把果断地伸手去推。可是手刚触上门栓,门内便传来一阵极轻的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但力量是收不回来了,所以下一刻,门板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差点将那人撞飞出去。 穆小午眼明手快地扯住他,手指飞快地在他的手腕上压了一下:有脉搏,温热的一具人体,有胳膊有腿的一个大活人。 她脸上露出一抹歉意,“对不住,是我心急了。” 那一身管家装束的中年男人站稳了身子,冷笑一声,“您这着急忙慌的,跟要回自个家似的,可这里也不是您家呀。” 穆小午陪着笑脸,“我们一路劳顿,两日未沾水米,所以心急了些,您见谅,见谅啊。” 男人捋捋袖子,趁这会子功夫,已经将两人的衣着打扮看了个清楚:短袖短裤,成什么体统,可若真是一路逃荒过来的,倒也证明他们没撒谎。想着想着又瞥了赵子迈一眼,心说这女娃娃也不容易,千里迢迢逃难不说,身边还拖着个受伤的傻哥哥。 这么想着,语气就软了一点,他两手揣起,用鞋底搓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儿,轻言细语道,“咱们周家家大业大,老爷夫人又信神礼佛的,倒也不是容不下你们这两张嘴,可是最近几日,家中不算太平,你们两个若是不介意,我回禀老爷后,就找间厢房给你们住下。” “怎么会介意?咱们有口饭吃就要感恩戴德了,您人这么好,将来一定会有福报的。” 穆小午嘴甜,笑得也喜庆,男人于是对她的印象又好了一点,他刚想让两人在这里等自己消息,就听那小姑娘又问了一嘴,“不知府里出了什么事?有什么需要咱们避讳的地方吗?” 周府最近在闹鬼。 身为周府大管家的曹云正是整件事的目击者。 三日前,是一个狂暴的雷雨之夜,天空中的闪电把黛色的天幕撕开一道又一道银蛇般的裂口,闷雷滚滚,地动山摇。 这样的天气,曹云本来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出门的,怎奈晚上吃多了酒,半夜被一泡尿憋醒,只好不情愿地爬起来,戴了顶斗笠出门朝茅厕跑去。 走到屋檐下时,曹云脚步顿了顿,像被从头浇了盆冷水,被酒泡醉的脑子忽然清醒了。 他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在被闪电照得通明的夜色中飘摇,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就随着狂风而去,在一个月亮门下消失了。月亮门后是一个闲置的庭院,那里本是周府的客房,因常年没人居住,平日里用来放一些暂时用不上的杂物。 曹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见鬼了,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心里却是拒绝相信的,所以,阴差阳错似的,他悄悄地跟了过去。 第十八章 灵牌 曹云跟过去后,看到正房的门居然虚掩着,可他记得清清楚楚,这间屋子是上了锁的,还是他亲手将门锁上的。于是他壮着胆子推门进去,眯着眼睛朝那黑漆漆的屋子中一望。 屋里像蒙了一块黑布,什么也看不清楚,可越是这般,曹云的心越跳得厉害,黑暗能蒙上他的眼睛,但也仅仅是盗钟掩耳罢了,他确信,那东西就潜藏在暗处,说不定,对自己龇出了一对惨白的獠牙。 忽然一声炸雷,一道闪电将厅堂耀得如同白昼,曹云被这声响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便是蹲下来抱住脑袋,可是眼睛却没有闭上,略略朝上一瞥,他看清楚了:供桌前放着一个香炉,里面青烟缭绕,前面还堆着着尚未烧尽的纸灰,显然不久前有人在此处拜祭过。 事情似乎比曹云想象中好一点,他松了一口气,心里估摸着或许是哪个小丫头偷偷摸摸在这里祭奠先人,被他发现了,便匆匆逃了。这么想着,曹云便走上前,打算将那些香炉香灰收拾干净,以免天亮老爷看到了,又要说晦气。 可是他刚刚走近香炉,脚下却忽然一个踉跄,因为外面又一声炸雷,照亮了香炉后面的一样物事。 “是什么?”穆小午眨巴着眼睛,看着曹云瞬间变白的脸孔。 “是一个牌位,上面没有写人名和生卒年份,只写着两排字:‘人参杀人无过,大黄救人无功。’” “人参杀人无过,大黄救人无功” 穆小午躺在床上,一条腿搭在另外一条腿的膝盖上,悠闲地晃荡着,目光穿过旁边的窗棂飘到远处的天空上,现在雾气几乎已经完全散去了,天虽然阴成了铅灰色,但天色通透了许多,甚至还能看到一群鸽子在半空中盘旋。 她本来就心宽,现在见那烦人的白雾散去,心中颇感畅快,于是将这句话又念了几遍,这才转过半个身子,捅了捅规规矩矩坐在床沿上喝茶的赵子迈,“这话是良药苦口的意思吧,可我看周家,也不是经营药铺的呀,为什么对这么一句话如此忌惮?那曹云也是个爱吊人胃口的,话都说了一半了,又开始装哑巴了,吭吭哧哧半天,也不说那周万中为何看到了这样一块牌位,就吓得几日没得好睡。” 说到这里,她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从床上坐起来,掰过赵子迈的脸看了看,“嘴巴不疼了吗,就敢喝热茶?” 赵子迈乖巧地张开嘴巴让她看,一边道,“这药很管用,才上了不多会功夫,就一点也不疼了。” 穆小午愣了一下:难道曹云拿来的金疮药中有龙骨?她记得龚明珠说过,掺了龙骨的金疮药效果神奇,止血生肌见效奇快,除了砍头,其他伤口一敷就好。可是这味“龙骨”可是极其罕见的药材,一般的中药铺根本没有,因为它是在地底下埋了不知多少年的大象、犀牛、马、牛、鹿等动物的骨头,来之不易,也就太医院能储备一些,供皇室宗亲使用。当然,也偶尔会将龙骨赏赐给办事得力的官员,作为嘉奖。 临行前龚明珠在她的箱子合上前,拼命塞进去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丫鬟们压了几次都关不上箱盖,最后她不得不亲自上马,才终于将那箱盖合上了。龚老头儿见她要发火,慢条斯理地为自己辩解,说别的不带倒可,只是这包攒了十几年才攒出来的掺了龙骨的金疮药是一定要带的,不为自己,就是为了赵子迈,也是要常备上的。 老头儿当了半辈子的言官,自然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最戳人心窝子,所以穆小午的火气登时便被他灭掉了。只是可惜了那包药,石沉大海,便宜了那帮虾兵蟹将了,龚明珠要是知道,恐怕心疼得又要多长出几根白胡子来了。 只是他身为朝廷二品大员,尚且如此珍惜这味药材,曹云却毫不在意地将这味药用在一个外人身上,甚至连剩下的那一点,也被他随手抖了抖,让它们随风去了。 穆小午打量了一眼面前的这间屋子:周家是实打实的富贵人家没错,可是,还远远未到富可敌国的程度吧,那这么看来,只有一种可能,周家以前一定是和药材打交道的,而且应该和太医院脱不了关系。 想到这里,穆小午穿鞋下地,对还在一口口抿着热茶的赵子迈道,“我出去转转,找找人参和大黄。” 赵子迈被茶水呛了一口,“咱们不是来找狄真的吗?” 穆小午,“先不管那秃驴了。” 赵子迈:“” 周宅外面还是大雾漫天,穆小午在门槛上反复横跨了几次,终于发现了一件让她很是灰心的事实:那方透彻的天空,只有在周宅里面时才看得到,一旦从这门槛跨出去,他们要面对的,还是那仿佛弥漫在三界六道每一个角落的雾气。 穆小午苦笑了一声,又一次想起乌鱼妖的眼睛,当年,她被困在那对复眼中,它之所见就是她之所见,它看向哪儿她才能看向哪儿,她被那只畜生引着走,所以颇费了番功夫才将它除掉。 现在的情形,似乎和当时也并无二致。 穆小午把额头上的乱发吹起来,脸上陡然飘上一丝令人生畏的寒意:姑且让你牵上几日,不过狄真,这笔账我会记住的,总有一天,你要还回来,连本带利地给我还回来。 翠微盘腿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一盘瓜子儿,一双吊梢眼却不时在旁边坐着的双碧和秀荣脸上觑了一下又一下。 那两个闷声坐着,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绣绷,正专心致志地对付两方绢帕,一个绣的是“鸳鸯戏水”,另一个绣的是“寒夜寻梅”。 翠微“咯咯”一笑,“秀荣,你不光伺候人比不过人家,现在连最擅长的刺绣也比不过了,照这么下去,你早晚要被老爷踢出门儿去。” 第十九章 秘密 绣“鸳鸯戏水”的女子听了,微胖的脸上飘过一丝赧意,“双碧妹妹是读过书的,不像我,也就会个鸳鸯蝴蝶,几年如一日,老爷早烦了。” “那也比鸭子强,”被唤做双碧的女孩子垂眸一笑,冲翠微抬起那张细眉细眼的白净脸蛋,“翠微姐姐,你说是不是?” 翠微没好气白她一眼,“不会绣花又怎样?我呀,从小就被人伺候习惯了,哪里需要学这种伺候人的功夫,要不是家道中落,我会嫁到周家来吗?不像你们,一个两个的挤破头进来,上赶子给人家伏低做小。” “不想做也做了七八年了,这会子又说这些做什么?”秀荣的嘴唇扭动了一下,咕哝出一句话。 翠微咬着后槽牙笑,“好,好,现在家里事多,我不跟你计较,省得老爷又说我整天兴妖作怪的。” 听她这么说,三人谁也没了话,秀荣和双碧又开始专心绣花,翠微则剥了几颗瓜子放在手心,走到窗边去喂那停在窗台上的几只灰鸽子。 “这地方真像个鸽笼,一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哪怕他现在把咱们放出去,咱们飞一圈儿也还得回来,”她朝窗外啐了一口,“早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咯。” 过了一会儿,翠微忽然笑着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双碧觉得自己的心被这句话揪了一下,针一顿,扎在食指肚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绢帕上的梅,艳艳的红。 “老爷今天好像大好了,”秀荣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懂,继续在她那只五彩鸳鸯上下功夫,“前几天吓坏我了,好好的人,突然瘫在床上,饭也不吃了,水也不进了,也不知是怎么了。” 翠微扭过头,她这么背光站着,眼珠子便忽然晦暗了下来,那双勾人的吊梢眼也显得沉静了许多,“你们不知道咱们老爷以前是做什么的?从来都没听说过?” 秀荣停下针,“我嫁进来的年份不长,只依稀听人说,老爷以前是开药铺的。” 翠微嘁了一声,“什么开药铺的,给皇上开药铺还差不多。” “老爷以前是太医?”双碧也将手中的绣棚放在一旁,扬起一双柳叶长眉,盯着翠微问道。 翠微嗤的一笑,转身将手心里剩下的几粒瓜子扔在院中,窗台上的鸽子于是“哗啦”一声围了过去,你争我抢,咕咕声不休。 “老爷子嘴严,从来未对我讲过以前的事情,我那时候还年轻,仗着受宠撒娇问过他几回,可是每回都被他搪塞过去。后来有一天,他吃多了酒,我伺候他脱衣梳洗时,他倒自个说出来了。” 翠微见两个人都盯着自己,脸上浮出一丝得意的笑,伸出小拇指骚了下嘴角后,她接着道,“那晚,老爷拉着我哭了一场,说的话我却一点也听不明白。” 双碧抿抿有些干涩的嘴唇,“他说什么?” “什么无方堂,什么七套药锅,还有什么旱苗、痘衣的” “咱们家做药材生意的,说些药铺药锅什么的倒也不稀奇。” 秀荣插了句嘴,却换来翠微一个白眼,“他还叫了一个人名呢,好像叫什么高鸣仁的,而且还说,说什么自己对不起他,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说到这里,翠微蹙眉沉吟了半晌,又接着道,“这倒也罢了,老爷他最后还说了一句话,我就彻底懵了。” 双碧秀荣默契地都没有说话,只瞪眼看着翠微,就想看看如果她们不问,她这关子要如何卖下去。 果然翠微不是那等能憋得住事的人,何况这件事她已经在心里压了好多天,早就想找人倾诉了。她舔舔嘴唇,将声音压低了许多,眼睛里透着一点光,“他说,下官罪该万死,下官罪该万死” 话刚说到这里,屋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大太太阿玉踏了进来,她已经年过四十,体弱多病,身形瘦长,可是冲翠微抡的那一巴掌却是沉重稳健,带着“呼呼”的风,掌过留痕,翠微脸上登时便多出五根通红的指印。 “贱蹄子,近日家中事多,我得不出空管教你,愈发纵得你无法无天了,现在连老爷的事都敢妄言妄语,无中生有了。” 阿玉平日里待她们几个还算宽厚,虽然和翠微之间偶有龃龉,但也不过限于口舌之争罢了,直接动手的事情,是从未发生过的。 所以双碧和秀荣都被这一巴掌惊呆了,忙从榻上站起身来,束手立在一旁,连劝解都不知道从何处开口。 翠微捂住脸,眼眶中早已盈满了泪,可她没有啜泣出声,只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盯住阿玉,俄顷,手指一抬,对上了那张瘦长的脸,声音凄厉,“装了十几年菩萨,终于忍不住了是吗?大太太,夫人,假善人,人皮面具戴久了,是不是已经忘记自己狰狞的模样了?” 她说着朝前凑上阿玉的耳朵,轻轻嗤了一声,“你好丑啊,怪不得他从不到你房里去。” 一直躲在屋后偷听的穆小午蹑手蹑脚出了院子,将满院的争吵和喧闹留在身后。她随手扯了根柳条捏在手里,用它去抽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将它从北墙赶到南墙,又从南墙撵回来。 她果然没料错,这周家老爷以前应该就是在太医院做事的,而且,还很可能犯了一桩案子,是朝廷的钦犯,所以才改了行,甚至可能连名字也改了,藏身在这远离京都的偏远之处。 心里一动,手上就重了一些,石子顺着甬道朝前滚去,撞到一只鞋子上。 曹云看着鞋帮旁的石子,心说这小姑娘心真大,都这么惨了,还苦中取乐呢。正想着,穆小午已经蹦蹦跳跳来到他身边,眼睛眨巴了两下,冲他说出一句话来,“曹管家,最近还是小心些好,方才我们来的时候,见门口都没有人把守的。” “这里一向太平,夜不闭户也不碍事。”曹云不懂她为何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垂下头,刚好瞥见一缕狡黠的光从那双眼睛中一纵即逝,无法捕捉。 第二十章 庸医 穆小午垂下眸子,将手里的柳条折成两截,口中咕哝了一句,“昨日我和哥哥在相邻的镇子上,遇到了几个官兵,大略是从京城来的,好像在找逃犯,我还听到他们说什么太医院,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曹云手里端着的茶碗掉落在地上,碎成几片,他上前抓住穆小午的胳膊,“此话当真?” 他仓皇无措的反应让她很是满意,于是她点了点头,“听不太真切,但依稀就是这个意思。” 话音刚落,曹云已经丢开手,撒丫子朝后院跑去,像一只急于奔命的兔子。 “曹管家,茶碗” 穆小午佯装着急唤了几声,可是和她预料中一样,曹云不仅没有折返回来,甚至连吭都没吭一声,就在甬道尽头拐了个弯,消失不见了。 “这么着急去找他商量啊?”穆小午眯眼一笑,随即也跟了上去。 “她真的是这么说的?”周家老爷周万中坐在一张椅上,面无表情地啃完一只杏子后,才冲六神无主已经在原地颠了半天腿的地曹云问了一句。 穆小午从窗缝中望着周万中,这人长得真“普通”啊,天下最寻常的眉眼,顶让人记不住的模样,再搭配上人到中年特有的一点疲态和松弛,拉着他在城里转一圈,包管能找出十几个类似的长相。 “千真万确,那小姑娘老实巴交的,一看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实在人,不会说谎,再说了,她骗我这个做什么?”曹云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认真。 假老实的骗了个真老实的,穆小午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曹云,可是紧接着,就听那最不老实的说了一句,“你先别自乱阵脚,这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死的是,上面可一刻也没有放弃过搜查,但怎么着,查到我头上了吗?一次都没有过,依我看,这一次,也不过就是例行搜寻罢了,大可不必如此慌张。” 曹云还在颠脚,“可是老爷,要单是这一件事也就罢了,可前几日那块灵牌” 他顿住不说了,因为周万中的脸忽然沉了下来,正要去捻下一只杏子的手指也僵住了,“我说了不要在我面前再提那个人。” “小的知道,只是只是觉得这两件事太巧合了,其中会不会有什么” “高家人都死绝了,还能回来报仇不成?曹云,你别告诉我,你也相信什么冤魂索命,要是真的有,郑亲王他老人家岂不是早带着阴兵把我千刀万剐了。” 周万中忽然颤着嗓子幽幽笑了起来,他的脸被屋梁的影子隐去了一半,穆小午只能看见他一只嘴角吊着,另一半则融在了黑暗中,怪异得吓人。俄顷,他重新将一只杏子塞进嘴里,使劲嚼了几下后,噗的一声将杏核吐在地上,也不去擦嘴角渗出的汁水,便又拿起一只贪婪地塞进口中。 曹云不敢再多言了,周万中的古怪模样显然也震慑到了他,他陪着笑,束手立在一旁,目光落在窗户上时,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再看时,却又不见了。 一走进院子,穆小午就看到赵子迈趴在窗台上,正焦急地朝外张望,像一条企盼主人回家的温良大狗。看到她的那一瞬,他的目光陡然松弛了下来,里面盛满了不加掩饰的笑意。 “等急了?”穆小午走到窗子前,笑着帮他把嘴角一条干了的血痕擦掉,可是那血早已经干透了,她反复摩挲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擦干净了,再一看赵子迈,发现那张俊脸早已在她指肚反复的“摩擦”下,变成了一只熟透的苹果。 “小午去哪里去了这么久?”他抓住依然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盯住她的眼睛轻轻嗫嚅了一句。 穆小午“嘻嘻”一笑,“偷听了两次墙角,大有所获。” 本以为赵子迈要露出满脸震惊的神情,没想到大狗却对她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小午真厉害。” 穆小午忽然有些愧疚:这么纯良的一个孩子,眼看着就要被她带坏了。 “子迈,”她也将胳膊架在窗台上,“你有没有听说过郑亲王,他是什么,十几年前就死了。” 穆小午本来没有抱太大希望,因为赵子迈只剩下一缕魂儿,很多事情早已记不得,就算记得也只是一些七零八碎的片段,拼凑不成完整的记忆。可是他听到她的话后,却一歪脑袋,口齿清楚地来了一句,“知道啊,世伯他以前常到家中来,还抱过我。” 穆小午眼睛一亮,“他是怎么死的?” “爹说,是什么庸医,用了不对症的猛药。” 十二年前,先皇最爱的弟弟郑亲王得了急症,短短二月,竟然已露出将死之态。皇上急宣太医给郑亲王看病,可去了二十几个太医,都没看好郑亲王的病,不仅如此,王爷的身体还因为频繁地换药,有江河日下之势。 先皇一怒之下,把那些废物太医都发配到边疆去了,同时传旨太医院,谁能治好郑亲王的病,赏银万两,赐盖世神医金匾,世代受俸禄。 圣旨发下来的第二天,一个叫杨忠的太医前来觐见先皇,说他有把握能治好郑亲王的病,靠家中祖传下来的七套药锅。 杨忠原来是一间药铺的掌柜,凡是他亲手抓的药,见效奇快,不管什么疑难杂症一吃就好。更特别的是他熬药用的药锅,这些药锅是杨家祖上传下来的,一共有七套共四十九种锅,七套锅以颜色区分,为赤橙黄绿青蓝紫,每套锅又有七口,从大到小依次排列。 据传,这些锅是杨忠的祖上请人专门烧制,熬什么药用什么锅,方子上都写得清楚,绝对不能混用。 杨忠因为医术了得,被太医院的院使相中,将其提拔到太医院中,做了一名医士。可太医院里是何等的人才济济,所以在这里待了半年,杨忠的才能并未得以施展。 第二十一章 不可说 这一次,杨忠带着他的七套药锅主动请缨,走进了王府,来到了那已经病入膏肓的郑亲王身边。 郑亲王身上全是烂疮,像一朵朵破土而出的红花。 “是天花啊。” 杨忠坐诊出来,便钻进灶房,半日后,他大汗淋漓地端着一口紫色的药锅从里面出来,将锅中浓热的汤汁盛入碗中,亲自送到郑亲王床前。 喝下第一碗药,发出一身热汗,又昏睡了一夜的郑亲王,觉得神清气爽,身体似乎卸下了沉重的负担,是多日未有的轻快。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为郑亲王的病情烦忧了许久的先皇。先皇甚至在承诺的封赏外,又多加了京郊的几亩良田和宅院,甚至,还将太医院新得的龙骨都赏给了杨忠。杨忠也不负所托,又拿出另外一套墨绿色的药锅,熬制出了第二碗汤药。 那药就像有神力一般,郑亲王服下后,不出一个时辰,竟然已经能够进食,甚至开始下床走动,可是要知道就在一天前,他还以为自己只能被血污沤死在身下的床榻上。 杨忠于是又熬出了第三碗药,这次,他用的是那套铁锈红的药锅,七只轮流熬制,出的是一碗像阳光一般黄灿灿的汤药。 可是,就在他准备将这碗要呈上的时候,有一个人出现了,他自称是民间的大夫,名唤高怀仁,听说郑亲王身患奇病,所以前来一探。郑亲王的身体在杨忠几碗汤药的作用下已经大好了,所以王府的人自是不让他进来,可是杨忠偶尔看到了在府前和护卫争执的高怀仁,便让人放他进来了。用杨忠的话说,医者不应该闭目塞听,如果高怀仁开出的方子确实优于自己的,他愿意让贤。 而面对杨忠的大度,高怀仁只是冷笑了两声,而且,在为郑亲王诊病后,他开出了一张与杨忠完全不同的方子,没有一味药是一样的,甚至连药性都是截然相反的,简直像是在故意找茬。 亲王府的人自是不信他的,毕竟杨忠的药已经见了效,可那高怀仁却是个执拗的人,在被护卫们赶出去后,他不但没有识趣地离开,还在亲王府门前将杨忠大骂了一通,说他是杀人犯,还说他为了功名利禄连为医的风骨都丢弃了。 彼时郑亲王已经喝下了第三碗汤药,高热尽数退去,连身上的烂疮都已经开始结痂,正拉着杨忠的手千恩万谢的时候,听到下人们说那高怀仁在门外破口大骂,于是不忍恩人受气,便命人将高怀仁捉进门来,痛打了五十大板才放出去。 五十大板,骨头应该都碎了吧。 高怀仁被拖出去时,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可是他口中却仍然念叨着一句话,“人参杀人无过,大黄救人无功。” 高怀仁被家人拉回去后,没几日就死了,而就在高怀仁死的那一天,已经基本痊愈的郑亲王忽然昏倒在王府中,人事不省,于当天夜里撒手人寰。 郑亲王危重之时,亲王府的人不是没有去找过杨忠,可是到了杨家他们却全都傻眼了,因为杨忠早已携眷潜逃,像是早就预料到了结局一般。 杨当然忠就是周万中,他犯了重罪,所以改名换姓,仓皇离京,一逃就是十七年。 “杨忠也知道自己的方子错了,只是当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只是可怜了那高怀仁,明明医术胜人一筹,却为了救人,落得这么一个惨死的下场。” 穆小午眼睛中浮上一层光,“可我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天花不算是罕见之症,为何太医院那么多人都治不好郑亲王的病呢?” “爹说,世伯的病不是天花,而叫不可说。”赵子迈一脸无辜天真,“世上还有这种怪病,好生奇怪。” 穆小午凝神想了一会儿,脸上忽然一红,全都明白了:郑亲王染上的是滋生于花街柳巷八大胡同的那种怪病。朝廷禁娼,而士大夫甚至皇族自明代就好狎优,蓄养家班。这些徽班弟子被称为“兔子”或“小唱”,每当华月照天,银筝拥夜,家有愁春,巷无闲火。 而郑亲王,也流连于莺千燕万中,泪随清歌并落,学语东风不觉。 当然,那怪病的症状虽然和天花相似,但太医院那些精明的太医们并非诊断不出来,只是无法如实将此病告知先皇,给皇室脸上抹黑,所以即便冒着贬官流放的风险,也只能万般无奈地说一句“下官无能。” 可是难道只有杨忠一人以为郑亲王患的是天花,所以才按照天花的治法将他治死了? 不可能,他何至于冒着灭族的风险去做这样一件傻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看出了郑亲王得的是不能说出口的病症,也按照此病的方子来给他治疗了,只是,那病甚是凶险,所以即便他使劲浑身解数,终究还是回天乏力。 但他又为何要像预料到了结局一般,提前逃走呢?穆小午沉吟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是高怀仁,高怀仁告诉杨忠依他的方子治下去,郑亲王只能是死路一条,杨忠知道他是对的,却不能再走回头路,所以从亲王府回家后,就连夜携眷逃了。 可是,还是有一点说不通啊,杨忠身为太医院的医士,七套药锅的继承人,为何会随随便便就听信了一个民间大夫的话? 穆小午想不明白,仰头看向那灰不灰蓝不蓝的天空,静静地发了好一会子呆,直到她听到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院门前经过,才恍然回过神来,走到院门处朝外面观瞧。 一个颀长的身影正顺着甬道向内院的方向去了,那人手里提着一只皮箱,看背影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周家又来客人了吗?” 穆小午看着男人的背影,自顾自咕哝了一句,可是紧接着,她就听到了曹云略显得有些激动的声音,“少爷,少爷您可回来了。” 第二十二章 纸钱 周豫丰坐在桌边,看着阿玉将一筷子接一筷子的菜送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忍不住轻声道,“母亲,我只是出去了五六天,您怎么像五六年没见过儿子似的。” 阿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就这么几天就瘦了一圈,这么大的人了,还整日要为娘的为你操心。” 每逢周豫丰在家,阿玉便觉得腰板直了一些,她虽然身为大太太,但无论从样貌年龄还是性格学问上,都弱了那几个做小的一头,再加上周万中除了家事,基本上不到她房中去,所以哪怕平时极力拿出大太太的姿态,阿玉心中仍然是自卑的。 可是,她有儿子,而且还是周万中唯一的儿子。 风韵犹存的翠微也罢,娇憨单纯的秀荣也好,还是那刚过门半年读了几本书的双碧,都未曾怀上过周万中的种。所以周豫丰,成了阿玉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成就是要时刻拿出来炫耀给人看的,尤其在大家都齐聚一堂的时候,尤其在那个牙尖嘴利的翠微灰头土脸的时候。 阿玉的“成就”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给周万中敬了一杯酒,又把去镇子上采买药材的事宜一一汇报了,这才坐下身,目光轻轻一扫,落在离自己最近的那盘糟鱼上。 “这种做法倒是少见,”他说着夹了快鱼肉到自己堆得像小山一般的碟子上,“好像是东平州城那边的做法。” “双碧你不就是东平人吗,家乡的菜式,多吃一点。”周万中一发话,盛鱼的盘子就被端到双碧跟前,四姨太起身做了个万福,又重新坐下来,也夹了块鱼肉到自己碟中。 翠微发出一声冷笑,“老爷偏心,只记得糟鱼是双碧爱吃的东西,怎么没看到那盘酒酿饼是夫人家乡的小吃呢。” “既然你记得,那就伺候夫人吃一块。”周万中不愿在旁人面前驳了阿玉的面子,见她沉下脸,便轻声冲翠微说了一句。 “是是是,老爷不疼,我这个做妹妹的总是要尽心服侍的,否则姐姐还怎么在这个家中立足?”翠微今天受了委屈,脸蛋现在还肿着,嘴巴上自然是不饶人的。而且她吃准了一点,阿玉为了维持当家主母端庄大气的形象,是断不会在众人尤其是小辈下人面前冲自己发火的,她当然要趁这个机会扳回一局。 “姐姐,”她站起身,加了一块酒酿饼放进阿玉的碟中,“姐姐,心里苦的时候,吃点甜的会开心一点,姐姐年纪也大了,总憋着气,对身子骨可没什么益处。” 周万中瞪了翠微一眼,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好容易一家人凑齐吃个饭,你非得这个时候招她吗? 翠微冷笑着坐下了,她可不像阿玉那般,在周万中面前提着一万个小心,相反,她还敢时不时在他面前耍耍小性,撒娇淘气。她自信能拿捏得住周万中,这份自信是从入门以来,周万中对她七八年的独宠建立起来的,虽然他现在刚得了双碧,对那新姨娘热乎劲儿还没过,但是翠微就是有这个自信,她能拿捏得住他。 男人嘛,都一个样,你越顺着他们,他们就越觉得你无趣,可惜阿玉跟了周万中半辈子,都没能明白这个道理。 “姐姐,吃嘛,凉了就不好吃了。”翠微看着阿玉铁青的脸,心中愈发得意。 阿玉咬了一口酒酿饼,明明满心的酸涩,但还是要极力做出了然无事的样子,虽然她知道,他们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这笑话他们看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看腻过。 “母亲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儿子送您回房歇息片刻。”周豫丰不忍阿玉受委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阿玉冲他摆摆手:她得撑着不是吗,再难都要撑着,不然,就着了那小贱人的道了。 于是,她又在酒酿饼上咬了一口,豆沙流了出来,绵软里带着一点韧劲,似是有什么东西夹在里面。阿玉觉得不对,嘴唇抿了几下,伸手到嘴巴里捻出一样物事。 是一枚纸钱,外圆内方,已经被豆沙染成了淡紫色,像一只眼睛似的,静静瞅着阿玉。 阿玉叫了一声,脸上佯装出来的平静成了过眼风烟,她捂住胸口,声音颤得连不成一句话,“怎么会有给给死人用的玩意儿?这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周豫丰走上去揽住母亲的肩膀,刚要开口安慰,翠微便又轻声笑了一笑,“大太太真是命好,一盘子饼,偏偏吃了个有纸钱的” 这话说的,好像她已经忘了阿玉面前这块酒酿饼,是她亲手夹给她的。 可是话还没说完,她脸上忽然一疼,火辣辣的,比阿玉下午赏给她的那一巴掌还要重。翠微捂住脸,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恶狠狠抓住自己的肩膀的周万中。他打她?为了阿玉,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她? “这纸钱是你放在里面的吗?”周万中把翠微当成一只麻袋似的摇来晃去,恨不得从她嘴巴里晃出几句实话来,“说,到底是不是?” 翠微没有哭,眼中的绝望静静地流泻蒸发,全部消失后,便不剩下些什么了。 “不是我做的。”她很奇怪自己可以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这七八年的陪伴和宠爱,不是假的,但是和有些事情比起来,却轻如鸿毛。 周万中松开了手,抒出一口气后,他才发现除了翠微,其他人都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目光看着自己,撞上他的眼睛后,他们又纷纷将目光收了回去,七零八落地飘向别处。 他们把他当成疯子了吧,这个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周家老爷,今天在看到饼中夹着的一枚纸钱的时候,变成了一个疯子。 周万中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不是没有劝慰过自己,即便在床上瘫了几天,他在强撑着爬起来的时候,还是告诉自己,那灵牌不过是什么人的恶作剧,等他抓出那个人,就会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冤魂索命这一档子荒唐事。 第二十三章 以怨报德 是的,没有,即便他做了该被千刀万剐的事情,他也不相信冤魂索命这件事。 阳谷县有个中医药堂,掌柜的名字叫高怀仁。 高,怀仁,或许是应了自己的名字,高怀仁医术高明,又心怀仁慈,是当地有名的仁医。 他给人看病从来不开方子,而是当堂抓药,当堂熬药,药熬好了让病人带回去吃,不管什么疑难杂症,只要服了高怀仁的药,保管药到病除,一吃就好。也正因如此,高怀仁的药堂取名叫“无方堂”。 十七年前的一个夏天,高怀仁正在药堂里煎药,忽然看见一个要饭的倒在药堂前。外面烈日炎炎,热得能把人烤化,高怀仁于心不忍,于是把那要饭的弄到屋里,灌水降温,诊脉喂药。一个时辰之后,要饭的悠悠转醒,看到自己被高怀仁救了,跪下就磕头,口口声声请求高怀仁收留他,他要余生当牛做马来报答高怀仁的恩情。 高怀仁把要饭的扶起来,一问才知那人叫杨忠,因家乡瘟疫肆虐,家里人全部病死了,只得离乡背井,出来讨饭,可谁知一路上连累带饿,又遇高温失水,竟晕倒在无方堂门口。 高怀仁见他实在可怜,也知道如果现在赶走杨忠,他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就答应让他暂时留下,等瘟疫过去,再赠他盘缠让他回家。 杨忠是个聪明有眼色的,自从被高怀仁收留,每天忙里忙外,将药堂收拾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他还开始学着帮高怀仁抓药。 无方堂开的药以价低出名,而且遇上潦倒窘迫的,甚至免费赠药,再加上高怀仁对药材的品质要求极高,从不以次充好,所以无方堂汤药的的成本也比别家药铺高得多。如此一来,高家人过得难免拮据,甚至连伙计都用不起,抓药熬药都是高怀仁一人,常常忙得不可开交,而杨忠的到来,恰恰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 不过抓药看似简单,却需要提起一万个小心,高怀仁告诉杨万忠,在无方堂做事一定要谨终慎始,绝不能出半点闪失,要是病人吃错了药,药堂的名声臭了事小,病人有个三长两短事可就大了。 杨忠听在耳中,记在心上,他在无方堂做了三个月的伙计,从未抓错过一味药,弄混过一张药方,每件事都做得四角俱全,毫无差池。高怀仁很是满意,对杨万忠也越发信任,所以,在一天傍晚,关上药铺的大门后,他站在装着各色草药的匣柜前,正色看着杨忠,问他想不想做自己的徒弟。 杨忠自是求之不得,于是高怀仁将他带到内院,从屋里取出了七套药锅。 这些药锅杨忠当然见过,只是,他从不知它们的用法,因为高怀仁熬药的时候,是不允许他人在旁侧观摩的。 高怀仁的药锅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共有七套共四十九种锅,以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同颜色区分,每套锅又有七口,从大到小依次排列。这些锅是杨怀仁的祖上请人专门烧制的,熬什么药用什么颜色大小的锅,都有方子,绝对不能混用。 杨忠恍然大悟,原来无方堂的汤药之神奇,是出于这七套药锅,原来高怀仁不让人将抓好的药带走熬制,也是因为这七套药锅。 杨忠看着面前七套药锅,脸上浮出一个虔敬的微笑,只是高怀仁当时并未发现,他的笑容中是掺杂着欲望和野心的。 这一年秋天,阳谷县内天花流行,到无方堂看病的人特别多,高怀仁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连晚上都不得安生。忙了约莫半个多月,看病的人总算少了些。这一天,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后,杨忠便到厨房弄了几个小菜,还端来了一壶好久酒。 他伺候着高怀仁喝下了那一整壶的酒,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倒下,口吐黑血,翻着白眼不动了。 你别怪我,世道艰险,你有这么一身本事,却偏不愿走那条已经铺好的阳关道,那便只能由我替你去闯一闯了。 杨忠忙里忙外,将七套药锅和每套药锅对应的方子全部收拾得当,装在早已准备好的一辆平板车上,便准备逃之夭夭。可就在这时,药铺外面却传来了拍门声,将他脑袋里本就拉紧的那根弦吓得差点绷掉。 他本不想去应门的,毕竟现在三更半夜,不应门也不会招来怀疑。可敲门的那个人却自报身份了,他说他是太医院院使派下来的,听说无方堂的掌柜医术了得,特来拜访。说完这些话,那人将一张便签塞进门缝,又说深夜不便叨扰,若有兴趣,可按照信上的地址到他住的地方一叙。 杨忠自然是去了,在将高怀仁的尸体扔进一条河道后,他带上了高怀仁的七套药锅和方子,按便签上的地址寻了过去,并在第二天,同太医院的人一起离开了阳谷县,踏上了他向往已久的阳关大道,来到太医院做了一名医士。 可是他心里总是不安的,因为他知道高怀仁的尸体迟早要被发现,那一天,他的身份会被拆穿,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化成泡沫,化成一缕抓不出的风。 可是忐忑不安地在太医院待了半年,他却没有等来自己的噩梦,那个死在他手下的人,似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融在了无方堂后面那条并不算深也绝对说不上宽广的臭水渠中,消融在了他永远不愿想起来的一段记忆中。 可是,这不过是杨忠的一厢情愿罢了。 高怀仁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活生生的,胳膊腿俱全的高怀仁,而不是那总是出现在他梦境中出现的看不清楚面目的一缕冤魂。 那天,杨忠自告奋勇为郑亲王诊病,他一眼便看出这病入膏肓的荒唐王爷患的绝非天花,而是一种肮脏下流的恶疾,可是他不愿像其它太医一样当场放弃,更不愿已经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付之东流,所以,他告诉王府的人郑亲王患的是天花,却拿出药锅,用治疗花柳病的方子来熬制汤药。 第二十四章 仁心 杨忠是有信心的,因为,他自从拿走了高怀仁的七套药锅和方子,还从未在用药上出过差池。 这病虽然凶险,但高怀仁的方子上对它却并非没有记录,只不过复杂一点,需要三道工序,依方熬制出三碗汤药,按时服下,方能痊愈。 杨忠按方子做了,谨小慎微,任何一个步骤都不敢出差错,而郑亲王的身体,也在前两碗汤药的调理下,逐渐康复了。杨忠欣喜万分,他觉得上天待他不薄,有些人一生只能得到一次良机,而他,却得到了两次。 一次是从高怀仁那里,一次是在郑亲王这儿。 可就在这时,那个缠绕了他许久的噩梦出现了,猝不及防的,以至于杨忠差点当场自招自认了。 高怀仁找到了郑亲王府,杨忠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眼睛中那不言自明的威胁,便只好让护卫们将他放了进来。 当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杨忠崩溃了,他不知道眼前的高怀仁到底是真的,还是怨鬼所化,找自己索命来了。高怀仁冷笑了几声,“杨忠,当日你并未真正杀死我,我从小学医,为了试药,吃下了不少毒性强的草药,所以身体对毒物的耐受性早已强过常人。那天你将我扔进水沟后,我挣扎着爬了出来,被好心人送回家里,虽然几经生死,到底是撑过来了。我不是没想过报官,没想过找你,可是人啊,在经历了死亡之后,很多事情倒是想得更透彻了。” 他脸上的表情和缓下来,“杨忠,你也是可怜人,若不是曾被逼上绝路,你也不会做出此等忘恩负义的事情,世道苍凉,既然同为蝼蚁,又何必彼此为难?” “你愿意放过我?”杨忠不敢置信地盯着高怀仁,“那你为何还要到这里来?” 高怀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用错了方子,三碗汤药下去,郑亲王就会死在你手上。” “你你胡说。”第一个“你”字杨忠说得高亢无比,后面三个字却陡然弱了下去,因为他比谁都清楚,高怀仁在用药这件事上,从来不会撒谎。 “我听说郑亲王被一个太医用七套药锅救了,就知道那一定是你,我还听说,郑亲王得的是天花,但太医院陆续派出了十几个太医却都没治好他的病,所以便猜到他患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天花,而是症状与天花相似的花柳病。杨忠,治疗花柳病的方子虽然被你拿走了,但是你却忽略了一点,这方子用在身强体健的年轻人身上,便是救命的良方,而用在一个因常年吸食鸦片而早已耗干了体力的人身上,就是一只索命的鬼手。” “是,前两碗药会起到一定的作用,让郑亲王误以为你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可是一旦喝下最后一碗,药毒便会反客为主,杀死他体内恶毒的的同时,将郑亲王最后一点阳气吞噬殆尽,不出三日,他就会力衰而亡,就是神仙降临,也无力回天。” 听完高怀仁的一席话,杨忠的背一下子驼了下去,像再也不会挺直了一般,“他死了,我还能活吗?”他喃喃自语,忽的,又瞪大了眼睛,“可是现在说我的方子错了,我我也活不了了呀。” “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承认你的方子用错了,我有法子将他救活。”高怀仁一字一句说得坚定无比。 “我不去,他饶了我又怎样?我想要的,我拼命追求的,又全部被拿走了,一切的一切,又一次回到了原点,就像我一无所有从家乡奔命出来时一样高怀仁,若结局如此,你干脆现在杀了我,为自己报仇便是。” “你疯了,无药可救,”高怀仁看着杨忠苍白的脸,顿了一下,忽然嗤笑一声,“我高怀仁行医治病这么多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这世间,最难医的是人心。杨忠,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那只能由我来帮你把迷障打破了。” 说完,高怀仁不再理会杨忠,转身直奔郑亲王歇息的寝殿。他拿出了一张方子,一张与杨忠的药方截然相反的方子,他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么做的结局,只是为人医者,总是将病人的安虞放在私欲之前。 高怀仁对得起医者的身份,也对得起他自己的名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后悔过。虽然,杨忠在这场善与恶的交斗中,又赢了一次。 卑劣把高尚踩在脚下,只是这一次,高怀仁没有那般幸运了,他那双救了无数病患的手,拯救不了自己,也拯救不了杨忠那颗早已堕入泥沼的心。 周万中看着窗外飘摇的风雨,那雨是被憋了几天后降下来的,所以格外狂暴,风夹杂着雨星,东一头西一头地撞着,就像瓢泼一样,斜打在院子里,溅起朵朵水花儿。 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用手指将酸痛的眼眶轻轻按揉了几下,又将眉心处的三道刀刻一般的纹路捋平。 不会的,当然不会有什么冤魂索命,可他记得当年,他带着家眷匆匆离开京城,逃到此地安定下来之后,曾派曹云去打听过高怀仁的下落。 打了五十大板,以高怀仁大病初愈的身体,他料定他过不了这一关。果不其然,曹云奔波了一圈后回来告诉他,高怀仁挨打后没几天就死了,他的妻子因为悲痛交加,没出半月,竟也随着丈夫去了,只留下了一个小女儿,被亲戚收留,当童养媳教养。可怜那女孩子命苦,在一个格外寒冷的冬日,染上了风寒,没过几日,竟然撒手人寰,随着父母一起去了。 “高家的人都死绝了,老爷,您从此就安心吧,不会再有人来找您的麻烦了。” 曹云当时说的话着实宽慰了他焦灼的心绪,可是现在,这句话却像一根针,不时在他心头挑了一下,又一下,扰得他无法安眠。 既然都死绝了,那么现在,又是谁旧事重提,掀起风澜,搞出了这一桩又一桩的恶作剧? 第二十五章 梦 窗户轻轻动了一下,“嘶拉”一声,被风扯开了一条缝。风灌了进来,像一只大在似的蜡烛上轻轻一抚,便将火苗压灭了。 屋子沉降在一片黑暗中,风却骤然停了,那黑便如一潭死水,从头顶压下,恨不得把周万中溺死在其中。他能感觉到心跳一点点快了起来,“嗵嗵嗵嗵”心脏撞在胸口上,又闷又疼。 周万中稍稍定神,叫了几声来人,却没有人应声,想是风急雨大,守夜的小厮们早不知跑去哪里避雨打牌寻乐子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去拉那扇被风吹得半开的窗户,可手刚伸出去,就被从房檐上滑落下来的雨滴打湿了,冰凉的雨滴顺着手背滑下,竟像是落进了心间。 “阿忠啊,你也坐下来吃一盏吧。” “老爷,您先吃,您吃完了我再吃。” “阿忠啊,我看你也是个当郎中的料,好好学着点儿,将来我……阿忠,你这酒……为什么?我待你不薄……” “老爷,这一世是我对你不起,下辈子阿忠当牛做马报答你老爷,不是我心狠,着实是因为因为我怕了,你不知道眼睁睁看着父母兄妹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觉?人都快疯了,还得一家一家地求过去,求他们能借些银子,让我能给家里人置办一口薄棺。” “老爷你知道吗?我最后只能买得起一口棺材,爹,娘,哥哥,还有我那个尚未成年的小妹妹,我把他们塞在一口棺材里,就这么埋了呵呵呵呵我原以为装不进去的,可是他们到最后,被病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所以,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我塞进去了,妹妹的胳膊被挤断了,很清脆的,咯嘣一声,像折断一根树枝般容易” 一阵风扫过来,雨水像鞭子似的抽到周万中的脸上,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扯住窗户朝里重重一拽。“咔嘣”一声,窗户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又拉了几下,还是关它不上。 若不是黑灯瞎火,周万中应该早看到那个卡在窗户和窗框之间的东西的,那是他极为熟悉的一样物事,曾几何时,它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他每天都要提溜着它,在百眼柜前来来回回地走,打开抽斗,抓出一把草药放在它上面,细心称量。 戥子,称药用的戥子,就夹在窗户和窗框中间,被一道惊雷照得反射出了一线明光。 “啊。”周万中不自觉叫出声来,朝后退了几步,他认出那是无方堂的戥子,高怀仁节俭,一只旧戥子用了几十年,戥星都被磨得有些看不清了,却还舍不得丢。 可是现在,这只已经旧得发黑的戥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就像被什么人提起来似的,只有秤盘夹在窗户中间,戥杆似乎飘在窗子后面 周万中提着两条打颤的腿又一次走过去,用力将那扇窗推到最大。窗子完全打开的那一刻,他终于看到了站在后面的三个人影。三条面目模糊的人影,中间的是高怀仁,两边站着他的妻女,而那根戥杆,被高怀仁捏在两指之间。 “阿忠,你离开的时候,忘记带走它了” 高怀仁伸直手臂,旧戥子便被递到了周万中面前,被风吹得打了几个旋儿,带来一股他熟悉的药香。 “啊”周万中不知道自己为何伸手接过了那只戥子,可是手指捏住戥杆的那一刻,秤盘上面忽然多了一样黑乎乎还在“噗噗”跳动的什物。 是什么?周万中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左胸却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痛,是什么?他猜到了,却不敢再往下想,再想下去,人是要疯掉的。 “阿忠”声音忽然变换了方向,似乎飘在他的身后,他们进来了,无声无息地贴着他站着,吹出的气息喷在他的后脖颈上,刺骨的凉。 “阿忠,你的心重几何?”身后的声音在逼问他。 周万中不敢不答,他的心脏在秤盘上跳动着,像一个溺了水拼命挣扎的人,可是任凭它扑腾得再厉害,戥子锤都挂在第一纽上,一动不动。 “阿忠,你的心重几何?”后面的人又催问了一句。 “无重,”周万中垂下头,倏地又将脑袋昂起,发出一声冷笑,“我的心无重。” 身后爆出几声尖锐的嗡鸣,三条白烟从周万中的腋下交替窜出,直冲秤盘上那颗乌黑的心脏去了,白烟儿刺进去的那一刻,周万中感觉到一阵无法言喻的痛苦,身上的每一块骨头仿佛都错了位,肌肉颤动着,恨不得从骨骼上脱落下来。 他“哇哇”大叫着从梦中醒来,手忙不迭地摸上自己的胸口时,发现下面那玩意儿还在突突跳个不停。 是梦啊,周万中粗喘着气,从床榻上坐起来,头一偏,便看到梦中的那扇窗被风吹得开开合合,“咔咔”作响。他下了床,跌跌撞撞朝窗户走去,他一定要看一看,看一看那扇窗的后面,究竟有没有来找自己复仇的冤魂,因为这一刻,最折磨他的,已经不是结果,而是等待的煎熬。 窗户后面没有人,虽然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度被他误认成故人的喁喁细语,可是,在当周万中将窗子完全推开的那一刻,他却清楚明白地看到,窗子后面半条人影也没有。 梦已经过去了,他脚下这片结结实实的土地,容纳不下那几个从十八重地狱前来寻仇的冤魂。 可周万中的心却并没有因此安定下来,他没有找到“结果”,便只能又一次在等待中苦苦寻觅,看不到出口,亦无法解脱 “曹云。”他唤了一声,心情沉郁,或许只有一壶好酒能暂解烦忧。 没有人应声,于是他又唤了一声,“曹云” 一阵脚步声从院外由远及近 “曹” 周万中的声音卡在喉咙中,上不去也下不来。 透过院门下的缝隙,他看到了一双红色的绣鞋,被潮湿的暗夜模糊了边缘,如两小朵火焰一般从缝隙中一闪过去,不见了。 第二十六章 手 周万中觉得头皮一麻,每个毛孔都透着寒气,可下一刻,他却已经走出了屋子,小跑着奔向院门,用力一扯将门拽开。 大雨将地面冲刷出一层亮色,映出他扭曲的影子,可是,这条不算长的甬道中,只有他和他的影子,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背后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周万中在彷徨中转头,看到一只羽毛湿透了飞不动的鸽子落在他身后的石板路上,一对仿佛浸了血的红眼睛滴溜溜转着,像是能看穿他心里那个阴暗潮湿的角落一般。 阿玉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了,她朝窗外看了一眼,有些丧气地发现天色竟然还是黑沉沉的,没有半分要亮起来的迹象。她知道自己今晚横竖是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批了件衣服在身上,一边听着窗外的雨声,一边试图将满脑子纷乱无章的思绪驱赶出去。 可越是想回避,它们偏像长了脚似的,攻城掠地,很快,便占领了每一道沟壑,每一座山岭,她避无可避,只能无助地看着它们气势汹汹朝自己压下来,将她卷入回忆的深海中。 她嫁给杨忠的时候,他已经改名叫周万中,是太医院的一名医士。而她之所以知道他的原名是杨忠,是因为十几年前的那一天,他从郑亲王府回来后,就急慌慌地要她收拾细软,要她和他一起离开京城。 她自是不愿意这么没头没脑地跟他离开的,可周万中阴沉的脸色让她害怕,不仅如此,他还说出了令她震惊不已的一句话。 “郑亲王马上就要死了,被我治死的,我当年在阳谷还犯有一桩命案,你若不怕,尽管闹。” 阿玉当时已经怀了身孕,又被这句话吓懵了,所以根本没有多做考量,便跟着周万中仓皇逃离了京城。后来,在一切都安定下来后,她百般逼问,周万中才对她说了实话。 “他杀了这么多人啊,”阿玉抓紧盖在腿上的被衾,去拽上面一根脱出的丝线,一直将它揪断了才放手,“他杀了这么多人,现在,人家终于找上门来了,连带她这个包庇的,都不能幸免” “可是我有什么错呢?”丢了丝线,阿玉又开始抠自己的指甲,将那根好容易养长的指甲都抠断了,她现在必须做点什么,不然,脑子里枝枝蔓蔓发荣滋长的念头会把她逼疯掉,“我一个女人,父母兄弟都不在身边,又怀着肚子,除了跟着他,还能做什么呢?难道要我去报官,把自己和孩子全部都搭上吗?” 要报仇就去找周万中,她跟了他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捞到,到头来,还要被一群做小的嘲笑老树枯柴,蓬头厉齿。 阿玉忽然觉得很委屈,心酸像一条小蛇,从后心处游进来,一点点蚕食着她那颗备受折磨的心脏。她好恨啊,凭什么她忍下了所有委屈,最后还要为别人犯的过承受这么多? 她必须要发泄一下。 阿玉抓起床头案几上的一只花瓶,朝对面的墙扔了过去,替罪羊发出一声脆响后,碎成了几瓣。 她心头的怒火稍泄,扯着嘴角笑了起来,笑声在房间里回荡,听起来很有几分狰狞。她现在的模样也一定是狰狞的,青春不复,满肚子的愤懑和不甘总不时地从眼角眉梢溜出来,爬满了脸庞,这般的面目可憎,谁会喜欢? “咕咕咕咕” 她养的鸽子叫了,哪怕隔着几重风雨,它们的叫声还是传进了屋内。 怎么忽然这般躁动了呢?平时它们是很安静的,只要吃饱喝足,便乖乖在鸽房里待着,即便出去也是一家几口同去同归的,不用担心哪天会带几朵外面的野花回来,比人可好伺候多了。 可是今天,它们怎么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甚至叫声中都带着凄厉? 阿玉不放心,掀开被子下了床,鞋也没来得及穿便朝门口走去,摸黑走到门边时,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伸出去的手却已经收不回来了,在门上轻轻一推,凄风冷雨便从缝隙中灌了进来,浇湿了她的脚面。 有什么东西从门缝处进来了,其实阿玉方才就看见了它,只不过人的反应总是慢半拍的,尤其在看到一样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东西的时候。 是一只手,一只绿莹莹的手,从缝隙里滑了进来,在阿玉尚未来得及过脑的时候,消失不见了。 阿玉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的腿抖着,脑袋转过来,彷徨四顾,想确定方才看到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鬼手是一只鬼手吧,一只会动的鬼手,要来索她的命吗? 脚踝处忽然一凉,阿玉瞪大了眼睛,有什么东西贴在她的皮肤上,攀住了她的小腿,在她未将一声惊呼从嗓子里喊出来的时候,又生生朝上爬了几寸。 她被一只鬼手缠住了,它要将她拽进阿鼻地狱,要她为她的丈夫赎罪。 手指是锋锐的,像刀尖一般。“嘶”,阿玉仿佛听到了它们刺穿她皮肤的声音,不痛,有一点麻,一点凉,甚至,她不能说那感觉是不适的。脑海里泛起了五彩斑斓的花纹,像海浪一样,一潮高似一潮,将她的躯体层层裹挟住。阿玉忽然不怕了,最后那一刻,她已经麻木的身子甚至感觉到一阵许久未有的安适。 是啊,自从嫁给周万中,跟着他漂泊也罢,富贵也罢,她的心,似乎再没有得到过一刻的安宁,她看着他将一个个比自己小得多的女孩子娶进门,看着他们日日欢好,本来还锋芒毕露的妒忌逐渐变得浑浊,到最后,竟然烧成了灰,满满地堆在那里,涂了一身,只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鸽子们叫得更大声了,阿玉活着的时候不知道,原来这么温顺的鸟儿,也是能发出如此这般凄厉的声音的,难道,它们也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丧钟,为自己的主人送行? 她的手指张了一下,似是想要抓住什么,可合上时,却全是虚空,她终究是什么都抓不住了。 第二十七章 茧 穆小午被冻醒了,伸手去抓被子时,却发现那层厚实的锦被被自己好好地裹在身上,连脖颈处都扎得紧紧的,冷气根本灌不进来。 可她还是觉得冷,从里透出来的一股子阴冷,正顺着骨骼游窜到身体各处,散发出来的湿气洇得她浑身酸麻。 其实从来到贡布的那晚,她就已经感觉到这股子从肠胃里传出来的阴冷,只是那时,她以为自己是因为水土不服,吃了不和胃口的东西。可是现在,她发觉这股寒凉是无论用多少碗热茶姜汤都暖不过来的,相反,它似乎在自己肚子里生了根,不知被什么给养着,一点点壮大了起来。 “小午”旁边传来一声咕哝,穆小午裹着被子坐起来,看到赵子迈将身子蜷缩了起来,难耐地在榻上扭动着身子,“小午,肚子。” 穆小午心头一动,想起他昨日也说过肚子不舒服之类的话,于是赶紧问道,“子迈,肚子,很冷吗?” 赵子迈艰难地点点头,旋即又打了个寒战,“冷,好像装着个冰坨坨。” 穆小午眉心蹙起,手掌微微用力,掌心处顿时燃起一层淡蓝色的火苗。她的身体因为真火燃起舒坦了不少,可是用力的同时,她也感觉到自己的经脉像是被堵上了一部分,以至于火焰的流窜不是那么的通畅,要比平时多费了不少力气,才能勉强在掌心积蓄出这么一点细弱的火苗。 可是现在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果断的将被子扔在一边后,她将手掌贴在赵子迈的后心处,帮他把体内的寒气逼出去。 手掌下的身子瑟缩成一团,明明那么一个大个子,现在却像个小孩子,一个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小孩子。他在她手下哼哼唧唧,眉头时而蹙起,变成三条再青翠不过的远山,眼睛里亦有湿漉漉的泪光,散化成细碎的光斑,砸在穆小午柔软的心田。 她屏住气息,将所有的力气烙在掌心,烙在他的心口,终于,他把痛苦卸下了,舒眉展眼,眸子亮晶晶的,嘴角带着一抹笑痕。 “舒服了?”穆小午把赵子迈扶起来,他便挨着她乖乖坐着,点了点头,像一只饱餐了一顿后的大狗。 “你累了?”赵子迈看到穆小午轻喘着,脸色也有点苍白,心忽然被揪了一下,两只手便去捧她的下颌,对着那张脸仔仔细细看着,“你也不舒服是不是?” 他呼出的气息带着一点温热的潮湿,扑在脸上,有点痒,穆小午于是又露出一贯没心没肺的笑容,“被雨声吵了一晚,没睡好罢了。” 赵子迈还是有点不放心,抓过她冰凉的手掌放在自己两掌间摩挲,笨手笨脚,却真挚得惹人怜爱。 “子迈。” “嗯?” “等我们回去了,就把绮云轩好好地拾掇拾掇,前院种瓜果,后院种菜蔬,再养一窝兔子,让它们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在哪儿打洞在哪儿打洞,生它几十窝兔子兔孙好不好?” “兔子把地里的东西都吃了,咱们吃什么?” “咱们当然吃兔子呀,”她眯着眼睛笑,目光落在窗外被刚升起的太阳照得亮晶晶的水洼上,“它们吃咱们的菜,咱们吃它们的肉,不亏。” 说完,她又一次看向赵子迈,笑嘻嘻地把手抽出来,轻轻压了下他脑袋上一撮翘起来的头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赵子迈又一次抓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好整以暇地望她,长睫扑闪,像两只轻盈的蝴蝶,“小午在担心什么?” “这个地方”她的眼睛中波澜乍起,微微一动,牵扯住对面人的心。 她压低了声音,“这个地方,和我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从前比这更凶险的情况也不是没遇到过,只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没来由地心慌,好像,”她轻咽了口唾沫,不知道后面这句话赵子迈是否能理解,“好像身处在一只大茧中,我自己扯着丝线,把我和你一层层越缠越紧,越是想挣扎,就陷得越深,越是想看明白,就越是看不明白” 赵子迈蹙着眉看他,白生生英俊的脸上依然是那副懵懂天真的神态,穆小午忽然觉得有些为难他了,连她自己都尚未想清楚的感觉,她怎么能强求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去理解。 “破茧成蝶,蝴蝶在茧中时,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外面是怎样的天高海阔,可是有一天它冲破束缚,就会知道,原来逆风翻盘,向阳而生,也并非它想象中这般困难重重。” 他兀自说出了一番大道理,说得很是流畅,没打一个磕绊,就像这句话很早就藏在他灵活的舌头下面,在最适当的时刻,他轻起唇舌,将它放了出来一般。 穆小午呆呆地望他,下一刻,身子一抖,倏地将脸凑近,目不转睛地看他的眼睛,努力想从里面寻找出一点赵子迈原本的影子。 京城中那个最矜贵的少年人,却胸怀一颗最悲悯的心,背负着最沉重的担子,这一刻,她忽然好想他,好想好想他。 “子迈,这话是谁教你的?” 声音里带着一点颤音,她多希望赵子迈挑起眉毛,像以前那般故作洒脱地一笑,冲她说一句,小午,我回来了。 可是他终究没有,赵子迈咧嘴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白牙,眉眼弯弯,“爹说的,他还说,我有一天,也会破茧成蝶,找到自己丢失的东西。” 穆小午的心沉了一下,那片闪烁的触手可得的阳光,现在又被阴影罩上,连一片最小的光斑都舍不得漏给她。 “一定会的,”她努力掩饰眼底的失望,嘴角向上扬起不正常的弧度,“一定会找到的。” 最后那几个字被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窗外,还未来得及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便又是一声嘶哑的叫喊,划破了潮湿的空气,刺入到娇软的耳鼓上。 “死人了” “大太太” 第二十八章 伤口 七八只鸽子散落在阿玉的院子里,羽毛杂乱,爪子绷直了,前端尖钩上挂着的水珠被阳光一照,亮得吓人。 “大太太,大太太她”阿玉的贴身丫鬟小觅跪在屋子前面,手朝没有完全关阖的屋门一指,泣不成声道,“今早我来伺候太太梳洗,可是发现门半开着,朝里一看,就看到太太她她” 周万中没等她把话讲完,就已经把屋门推开。阳光从肆无忌惮地闯了进去,照亮了仰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的面容。 阿玉似乎走得很安宁,双目合得很紧,睫毛耷拉下来,在下眼睑处化成两道浅浅的暗影,嘴角却仿佛含着抹笑意,周万中走过去的时候,被他挡在身后的阳光跳了出来,将阿玉的脸映成了健康的蜜色。 他似乎许久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印象中,他的这位原配妻子身上有一股永远浇不透的硬壳,他觉得那是假模假式的伪善,可是翠微却觉得那是阿玉故意在她面前故意端出大太太的威严。 不管怎样,这种虚伪都是他所不喜的,可是现在,在看到阿玉的遗容的时候,周万中却觉得那层硬壳破了,躺在地上的这个不会动不会呼吸的阿玉才是真正的阿玉,是花烛红妆,与他拜堂成亲的妻子。 周万中蹲下身子,想摸一摸那张早就被沧桑侵蚀了的脸孔,可是手伸到一半,他停住了,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想起阿玉昨天吃的那只酒酿饼,饼里面,夹着一张被豆沙染成紫色的纸钱。 心中仅有的那一点歉疚烟消云散,压在周万中胸口的,是一块又硬又冷的冰砖,朝外“嘶嘶”冒着寒气,将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呼吸都浸润得冰凉。 讨债来了吗?原来昨晚的梦并非是梦,而是他高怀仁的警告,他终是不能瞑目的,所以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也要讨回他欠他的一笔血债。 周万中拼命摇头,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将冲破胸膛,像梦中那样到这污浊的人间来称一称自己的重量。他勉力稳住心神,下一刻,却在小觅的惊呼声中,伸手将阿玉身上的衣物撕扯了下来,连贴身穿的那层中衣都没有放过。 在场的男丁齐刷刷转过头,小觅上前拦了几下,却被周万中一把推开了,后背重重摔在地上,那小丫鬟便不敢再上前一步。 “怎么死的,你是怎么死的”周万中说着不成调的句子,目光在阿玉袒露在外的身体上一寸寸扫过,“你是怎么死的?冤魂?放屁,别人信,我可是不信的,臭娘们你倒是说话啊,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疯了似的,坐在阿玉身上,掰开她已经僵了的口鼻,手伸进去仔仔细细地抠摸着。 “父亲,您在做什么?”门口传来惊恐的叫声,周豫丰闯进来,看到阿玉裸露的尸身,先是一愣,然后将周万中从自己憋屈了一辈子的母亲身上拽了下来,狠狠摔在一旁。 “身子都僵了,老爷,让姐姐走得体面点吧。”跟着周豫丰走进来的双碧眉宇间含着忧伤,劝了一句后,便用手帕捂住嘴巴,呜咽不止。 周万中显然没听到这句劝告,甚至,连被儿子掀翻在地上都未曾察觉,他的脑袋小频率地摆动,像一只低头捕食的公鸡,口中仍然喃喃不停,“她是怎么死的?伤口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看不到?” 站在院外远远望着这一幕人伦惨剧的的穆小午,此时轻扯了一下赵子迈的衣角,轻笑了一声道,“那周万中若不是被吓破了胆,以他的医术,应该知道这世界上致死的法子有千万种,又何必苦苦执着于一个伤口。” 赵子迈咬住嘴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午觉得她是怎么死的?” 穆小午的眼神冷了下来,像含着两点冰锥,“自然是被害死的。” 赵子迈锁住她的眼睛,“为什么?” “看到那些死鸽子了吗?形容可怖,连爪子都抻直了,而且一窝的鸽子,死得一个都不剩,多半是被人喂了毒。”她略顿了一下,目光从鸽子转到阿玉身上,眼睛轻轻眯起一点,里面闪动着晦暗的光,“有人对阿玉的鸽子下了毒,或许也对鸽子的主人下了毒,就算没有对阿玉动手,她也是被其它法子谋害的。” 不等赵子迈再问出一个为什么,她就自顾自接着道,“我们为什么进入到这片迷雾中,因为我们要寻找狄真,可是这里面没有狄真,只有这么孤零零的一座大宅。换一种说法,除了这所宅子,我们去不了任何地方,子迈,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我们一直被一只手牵着,它把我们引向何处,我们就只能去往何处,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只能按照它的安排,将这所有的一切都经历一遍,才能看到这片迷雾的终点。”穆小午嗤笑一声,“它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难道会是什么平淡如水的人生百相吗?自然不是,这雾气里,充满了杀戮和诡计,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在城池边缘发现那么多面目全非的尸体。” 赵子迈点点头,又马上摇了摇头,带着些许歉意冲她傻呵呵一笑。他没有听懂,其实就连她自己,也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茫茫雾气,迷住的不只是她的眼睛,还有那颗比任何人都要清明通透的心,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无助,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气馁。 她知道狄真一直都在,用那双染尽了腥风血雨的眼睛偷偷窥视着她,而她,却连他的影子都触不到。 穆小午轻轻捏了捏拳头,扭头看向赵子迈时,却发现他偷偷打了个哈欠,感觉到她的注视后,又连忙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牙齿轻轻咬着上唇,怕她发现自己的窘态。 极为孩子气的一个动作,她焦灼的心忽然就这么松软了下来,像被春雨灌溉后的泥土,带着一丝植物的芬芳,松软了下来。 第二十九章 疯 这样也很好,即便你还没有完完整整地回来,但是我知道,身边站的就是你,也会莫名心安。 穆小午用小指去勾赵子迈的小指,冲他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她没说一个字,但她的意思他都懂。 没关系啊,这个傻傻的你,也是开在我心头的一朵花,哪怕缺枝少叶,哪怕这些残缺再也补不回来,我也会小心呵护,用阳光和雨露来喂养你不堪一折的枝干,将你捧在手心。 身子被冲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下,赵子迈没收住步子,朝前一扑,被穆小午抱住。 秀荣一贯地莽撞冒失,她急慌慌冲赵子迈说了声对不住,便冲到阿玉的院中,可看到眼前的那一幕,登时便慌了神,口中甚至来不及说出一个字,就膝盖一软跪在了一滩水洼里,从裤脚到衣摆都被染得透湿。 这般经不起事的模样,反而将跟在她身后过来的翠微衬托出一点残酷的冷静来。翠微眯着两只眸子,像只警惕的夜猫似的朝院里一望,口中发出一声听不出悲喜的轻呼。 “死了?一个晚上不见,就这么死了?” 周豫丰狠狠在翠微脸上瞥了一眼,“二姨太,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心造下口业。” 翠微用手指去捋吊在额前的一缕卷发,身体像柔软的柳条,靠在门框上,没骨头似的,眼尾刷地挑起,“口业算什么,这家里,不一定谁造的孽深一些呢?” 说完,见没有人理睬她,便摆着腰走到周万中面前,伸手去掺他的手肘,“老爷,过去了都过去了,咱不伤心了,在这湿地上坐得太久,你的膝盖晚上又该疼了。” 一边说,一边吆喝着让曹云去拿来一副膏药给周万中贴上,语气平静地就像阿玉只是一只死鸽子,死了也就死了罢。 周豫丰本还坐在阿玉身边抹眼泪,现在却踉踉跄跄站起来,缓缓走到翠微身边,不敢置信地去望那两只毫无怜悯的眼睛,垂在腿边的拳头紧了又松。 “怎么了?”翠微直起身板,勾起唇角冲他笑,“大少爷要打我不成” 一句话没有说完,她那一双小脚忽然被一双手握住,周万中抬头看着翠微,眼神顺着她尖得有些惹人怜的下巴一路朝下,来到裙摆下方那双被雨水浸湿了一点的缎面绣鞋上。 红色的鞋面,红色的鞋面,红色 “是你,”周万中嘴里说出两个字,目光却仍然没有从翠微的绣鞋上移开,他的声音镇定了许多,里面透着股大难不死的解脱,“你杀了阿玉” 他说。 翠微神色一滞,像被风雪冻实了,“老爷,你说,我杀人?” 周万中扶着她的腿颤巍巍立起身子,手指在她脸庞上晃悠悠点了几下,嗓子里发出和他平时说话不太一样的声音,嘶哑的,里面带着一点胜利者的笑意,却让听者不寒而栗,“到现在了,你还装呢?我都能看见你了,深更半夜,从我院前过去的不是你?昨天被阿玉打了一耳光的不是你?翠微,你就认了吧,或许我会念在你伺候我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不将你送去官府,给你留条活路。” “不是我”翠微嗫嚅了半天,才从唇齿间吐出三个字,并非她忽然丧失了一贯伶俐的口齿,而是因为,她觉得面前这个人,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疯劲儿,她有些不认识他的了。 周万中是什么人呢?一只积了几尺深灰的杯子,一口没在河底淤泥里的厚重木箱,她从未真正了解这层层灰烬淤泥堆积下的男人,但也知道,他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绝不像现在这个将肚肠里所有的不安和忐忑都挂在脸上的癫子。 你疯了。 翠微在心里说出这三个字,所幸,还有人和她一样,觉察出了周万中的反常。 “父亲,即便二姨娘昨晚出了门,也不能证明她就是杀害母亲的凶手,母亲的死因还未定,也许是死于恶疾,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人下的手,也未可知啊”周豫丰虽然恨翠微,但他毕竟读了多年的圣贤书,还是明白“仁不轻绝,智不轻怨”这个道理的。况且,他也觉得周万中有些不对劲,说不出是哪里,但总而言之,是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你懂什么?多读了几年书,就觉得自己了不起,能骑在你老子头上了?”周万中说出一句平时甚少讲的粗语,然后,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轻吸了一口气,冲旁边的小厮道,“把二姨太关到柴房,一天嘴硬不认,就一天不给她饭吃,我看她这一身娇皮嫩肉能捱到什么时候。” “我半夜出去是因为是因为”翠微嘴巴张了几下,终于没有把这句话说完整,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把那骄纵了一辈子的二姨太拖出门外。 “装出这幅欲言又止的样子给谁看呢?”周万中看着门口冷笑,眉峰略略挑起一点,带着股洞悉一切的坦然。说完,他将双手背到后头,扯开步子朝门口走去,经过穆小午和赵子迈身边时,他抬头看了两人一眼,眉头锁起,似乎是在想他们是谁。不过很快,他就猜到他们的身份了,于是也没有多问,垂头朝右首一拐,顺着甬道朝前走了。 “老爷,这些鸽子还死得不明不白的呢。”穆小午不动声色送了句话上去。 然而周万中只是顿了顿步子,似乎在脑海中将她这句话过了一遍,又原封不动将之踢了出去。 他没有回头,更没有接话,便顺着那条滑溜溜地青石板路朝前走,走得四平八稳、不紧不慢,“无事一身轻”这几个字在他松弛的背影上体现得颇为淋漓尽致。 “老爷他怎么了?”秀荣在旁侧观察了许久,现在终于松了口气,一边拧自己湿透的衣角一边问出一句话来。 双碧没有回答,周豫丰也没有回答,两个人互相看着,眼中含着的,除了慌乱之外,还有一点其他人觉察不到的东西。 第三十章 老鼠 翠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是那个可以窝在爹娘腿边撒娇的小女孩,还远未长大,更未尝过世间深深浅浅连绵不绝的疾苦。 她在院子里跳房子,太阳透过头顶的树荫,在她画出的“房子”上投射出大大小小的光斑,她从这一头跳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跳回来,反反复复,不知疲倦,仿佛兜兜转转之间,便可以了此一生。 空气中透着大雨过后的清新,夹杂在爹娘的说笑声中,掀起一层层振动心弦的波,于是她皱起鼻子拼命地嗅着,生怕这甘甜的气息在转瞬间消失,因为她知道,这一个瞬间,便是永远,从此,她将失去最坚实的堡垒,独自迎接世间千回百转的试炼。 “别离开我”睡梦中,翠微的五指张开,朝那两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无力地抓了几下。 可是她终究是留不住他们,良辰美景,聚少离多,分别才是人世的常态,相聚不过是偶然。 翠微吸溜着淌下来的鼻水,从梦中醒来,她脸上凉凉的,铺满了泪,直溢到领口,将衣服的前襟都浸湿了。 她伸出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精心涂抹的胭脂便在手背上洇开了,像一片淡淡的血痕。翠微发出一声冷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是渗人的,胭脂水粉石黛被揉碎了糊成一团,散在脸上,定不是什么好看的皮相。 可是又如何呢?她本以为自己靠着这副皮相,至少能比阿玉活得少几分辛苦,但现在看来,她和她也没有什么区别。 周万中和厌弃阿玉一样厌弃了自己,阿玉好歹自知,而她呢,却从头到尾都糊涂着,像个笑话。 翠微“咯咯”笑着,笑了几声,又哭了起来,其实她不是不知道啊,周万中生性凉薄,见一个喜欢一个,对自己宠了多年,也不过是因为她刻意留意他的喜好,能让时时激起他新鲜的欲望罢了。 可是再新鲜的东西,也有衰败的一天啊,否则,他也不会接连将秀荣和双碧娶进门,将那两个更年轻的女人安插在他和自己之间。 可人的弱点就是喜欢自欺欺人,翠微也不能免俗,所以她才苦心维系,另一遭,则不断说服自己,她才是扎根在周万中心尖上的人,不管是秀荣还是双碧,都无法取代那多出的七八年情分。 现在她终于尝到了恶果,自己喂下的毒,原来是这样苦的。 翠微稍稍愣了一下,目光透过柴房破旧的窗棂,落在外面已经被阳光烤干的明晃晃的地面上:这是她不说的原因吗?不说出来昨晚到底为什么出去,不拼命辩解阿玉的死真的与自己无关,她竟是这样的一个好人吗?为了成全别人,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了? 翠微哂笑着摇了摇头:或许有一点吧,但当然不是全部,她虽然不愿看到相同的悲剧在自己面前重新上演一遍,但更多的,却是因为她已经彻底地从自己刻意编造出来的美梦中清醒了。 她醒了,虽然有点晚,但还想为自己保留一点尊严,不去拖住他的裤脚苦苦哀求,不去做一只被踹飞了还可怜巴巴爬回来的狗。 “二姨太,您还是认了吧,这样咱们都轻松了,老爷呢,念在你往日伺候的情分上,也不会将你送官,咱们几个,也能去好好地吃几杯酒,睡个安稳觉。” 门口的小厮好心规劝,翠微却并不领情,小厮们见碰了个钉子,便也不再多言,自顾自出门去了。 他们一走,院子顿时安静了下来,翠微晃悠悠站起身子,又一次看向破旧的窗户。她其实是能出去的,他们没有绑住她,那窗棂看上去一副要散架了的样子,费不了什么力气便能撞开。 可是,他们偏没有绑住她 翠微又一次笑了起来:他们没有绑住自己,是因为他们知道她根本不会出去,她能去哪儿呢?一只笼中鸟,即便飞出去,又能逃到哪里呢?连这些做下人的,都把她看透了。原来从她进了周家门的那一刻起,命运线就已经在这里生根盘绕,再也走不出这间乌沉沉的大宅。 “看来死也是要死在这里的”翠微轻轻摇头,飘起的发丝间都带着绝望的气息,既然如此,干脆一了百了?她看着前面破败的墙面,想象着自己珠碎玉裂,肝脑涂地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终究还是不敢,死哪有想得那般容易,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不是,也不是什么都没了,她曾听人说,有的人没死全乎,口不能言,眼不能睁,偏偏脑子却还是清楚的。这样的人,被装棺后,只能在那寸尺见方的棺材里,与黑暗和蛆虫为伴,用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时间,来感受身体被虫子一点点吞食的痛苦。 要是那般,岂不是太可怕了。翠微想象着自己被装进一口棺材中,在黑暗中慢慢等死的场景,呼吸骤紧,下意识吞了口唾液。 “哗啦。” 正前方的角落中发出一声轻响,那里堆放着一些旧物什,阳光照不到,远望去,便是一大团形状怪异的黑影。现在,一蓬灰尘从阴影的上方徐徐落下,在空中散化成无数个光点。 是老鼠吗?翠微平日最怕老鼠,所以第一反应便是惊跳起来,张嘴便要喊人。可呼喊到了嘴边,却被她硬生生吞回去了,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前一刻还在想着要怎么终结自己的一生,这一刻,却又被一只老鼠吓得半死不活。 再说了,就算她喊,难道那些人还会放下手头的乐子,来为她捉老鼠不成? “现如今连一只老鼠都能欺负我了,”她嗤的一笑,眼睛盯住那片阴影不动,“你和姓周的一样,没种,就敢欺负女人。”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老鼠”动了,缝隙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更多的灰尘朝外奔涌出来,扑到了翠微脸上,呛得她一边扇风一边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第三十一章 伤口 一点莹绿在灰尘后面闪了一下,又很快潜入到那片模糊得看不清边界的阴影中。 翠微正捂着鼻子准备打一个喷嚏,眼睛被这陡然出现的一点荧光蛰了一下,吓得她猛地一喘,将那个已经蠢蠢欲动的喷嚏硬生生憋了回去。 老鼠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旋动着绿光的眼睛 翠微目不转睛盯着前面被黑暗填实了的角落,不知为何,脑袋里忽然浮现出阿玉的脸来。今早她只看了她一眼,在确定她死了之后,心中便被一股子大仇得报的痛快溢满了,昨天那一巴掌折磨了她整整一晚,她想尽了各种报复的法子,比如,在阿玉常吃的药里下毒,或者,趁无人注意,将一把绣花针藏进她的锦被中。 可翠微天生是个不成事的,所以这些念头她也只敢在脑海里过几遍,聊以罢了,连着手实施的想法都没有多逗留片刻。尤其,在看到了阿玉的尸体后,她对周万中的怨愤都连带着消失不见了,将他昨晚对自己的怀疑和推搡全部抛到脑后,什么都不计较了。 可是现在,她却忽然想起了阿玉的脸,有些发青,却并没有带着死人特有的灰败,眉毛上沾着从门缝中扫进来的雨水,和活着时没有什么区别。要不是他们都说她死了,翠微几乎觉得下一刻阿玉就会捂着胸口坐起来,用惯有的那种带着一点迟滞的目光朝自己瞥上一眼,再将眼睛向上一翻,嘴角上挑露出一个只有她能察觉出来的带着蔑视的笑。 可她是死了的,即便神态舒缓坦然,却依然是死了的。 是什么弄死了她? 今天周万中说阿玉身上没有伤口的时候,她还在心底嘲笑了他,一个极通医术的人,竟然因为没有伤口,就疑神疑鬼。可是现在,她却很想知道,阿玉到底是怎么死的?那副完好无损的尸身,那张敛眉垂目看起来极为安详的面容,究竟是怎么在一瞬间断了气,将所有的不甘和孤寂都远远抛在生前。 “唰。” 一阵极轻微的响动将翠微本还有些混沌的心潮搅得波涛四起,她转过头,看向声音发出的墙根,她知道方才有什么东西贴着斑驳的墙角过去了,可是现在,她却看不见它。它仿佛被那些剥落了墙皮的青砖吸了进去,消失在她的视线内,可有一个声音在心里执着地提醒着她,它并未离开,拿走了阿玉的性命还不够,现在,冲着她来了。 翠微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下一刻,她却抬起软得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两条腿,朝窗户跑去,拼命拍打着不堪一击的窗棂。 “救命。”她提着嗓子喊,声音却嘶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多时未进水,嗓子已经干涸了。 “救命”她又叫了一声,不敢置信却又惊喜地听到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朝柴房的方向来了,有人听到了她的呼救,所以来循着声音过来了,她有救了。 翠微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明明明方才她还在想着怎么死,现在,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原来生与死,根本不是什么难以决断的选择,这世上,本不存在脑门子一热就坚决赴死这件事,想生的人不会死,想死的人也不会苟且偷生,生与死,本就是这样的泾渭分明,绝不会搅和在一起,难分彼此。 而她,翠微,想活着,不管前路如何,这一刻,她想活。 可如不如愿就是另外一件事了,生死有命,这四个字,可不是老天爷的玩笑话,这一刻,翠微把这几个字理解得透心撤肺,蚀心入骨,因为,院外的脚步声忽然调转了方向,朝另一头去了。而与此同时,她觉得脚面一凉,有什么东西攀着她的小腿一径朝上,在她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她的大腿根部。 绿光透过薄薄的布料渗了出来,翠微隐约看到了它的形状,后端凸起,前面敞开的,是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锋锐如钩,只是挨着她的皮肉,并没有陷进去,都带来一股刺痛感。 高怀仁从地里爬出来了,那只救了无数人的手,虽然已经变成了嶙峋白骨,却还是执着地刺穿棺材,破土而出,来寻找那个以怨报德的家伙了。 “啊。”翠微叫了一声,拳头抡圆了砸向覆在自己大腿面上的“鬼手”,可它灵活得像一阵风,拳头落下,只砸中了自己的皮肉,那只鬼手,却已经绕到了腿后面,五根手指淫邪地覆上了她丰腴的臀。 翠微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她终于知道阿玉身上为什么没有伤口了,不是没有,是因为伤口藏在 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奔涌着出来,痒和疼交杂着,像山雪消融时淌下的第一缕春水。 翠微发出一声软软的惊呼,下一刻,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力气,她用胳膊肘砸碎了窗棂,双手撑住窗台,用力朝外一挺,将半个身子送出了窗外。 外面日光正盛,肆无忌惮地抛洒下来,像一把碎金,贴满了翠微的脸蛋和脖颈。她张着樱红的嘴唇,一边喘一边朝院外呼救,可是声音发出来,却成了呻吟,断断续续,破碎得不成调子,绵得她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 是和周万中在一起时,抵死缠绵的时候,都发不出的嘤咛。 脸上的胭脂水粉糊成一团,但凭白却给她增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感,欲和痛共同织就出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将她整个人罩在其中,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坠落下去,溺死在那一点从腰部下方传来的能把人灼成灰烬的火苗上。 翠微还在扎挣,虽然腰部被破裂的窗棂卡住,尖锐的棱角扎进她的皮肉,在上面留下狰狞的伤痕;虽然腿已经完全软了,只能无助地在后方轻轻地踢动,像被扯掉了筋骨一般。 眼前破败的院子却开始变得绚烂,脑海中仿佛有小鸟飞过,带着她汹涌澎湃的灵魂,飘向茫茫的天际。 第三十二章 江洋大盗 “姐姐她走得突然,我知道你很伤心的,可现在老爷这幅模样,家里能撑得起事的男人也就只有你了,你好歹应该打起精神,将姐姐的后事料理了。” 阳光从紧闭的窗子外透进来,在床榻上洒下一片融融的暖意,双碧的脸也被这光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平日里最常见的那抹清冷便化去了不少,倒凭白添上了几丝柔美来,连双恬静的眼睛似乎都闪动着妩媚的光。 周豫丰本还在伤心,现在被这双眼睛一盯,倒有些痴了,两手情不自禁在双碧的腰上又环紧了一些,脑袋蹭着她的胸口,轻轻地摩挲。 “母亲,也算是解脱了,”他一只手勾上去,越过双碧的肩膀,去抚摸她后颈细腻的皮肤,“我知道,她一直都讨厌这个家,一直都想逃离这里,只是,她已经被绑住了腿脚,飞得再高,终究会被扯回来,所以只能认命。可是碧儿,”周豫丰抬起眼角,去看双碧的脸,她的眉毛又轻又细,就像一缕浅淡的烟,随时会消散一般,“碧儿,我们不必如此的,我虽然不成器,但好歹也读了几年书,你跟着我,我定不会让你吃苦,至少,不会让你委屈做小,去受那些闲气。” “老爷他待我也算是很好的。” 许久之后,双碧放缓声音,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周豫丰身子一紧,在她面前坐端正了,仔细端详那双仿佛总是蒙着一层雾气的眼睛,“碧儿,难道,你对他还有余情?” “怎会?”双碧蹙了蹙眉尖,似是在想要如何回答才宽慰到眼前人,可是还没有说话,唇瓣便被堵上了。 “碧儿,除了我,你心里不能有别人,谁都不可以。”周豫丰气喘吁吁松开她时这么说道。 双碧叹了口气,指尖磨蹭着在周豫丰胸前打了个旋,眼角忽然朝上抬了一抬,盯住他黑如点墨的眼睛,“豫丰,你说今天,翠微为什么不把昨晚的事情说出来?她昨晚分明看到了你来我这儿,今早还专门到我房里说了不少风凉话,暗示她抓住了我们两个的把柄。” “我也不懂,”周豫丰将双碧抱在怀中,“二姨太这个人嘴巴一向最不饶人,可是这么多年了,却也从未见她苛待过谁,我小的时候,她待我也是很不错的,并没有因为与母亲关系不睦,就迁怒于我。” “所以说翠微是个好人咯?”双碧枕在他的肩窝,指尖漫不经心玩弄着一根发丝,有一搭没一搭地道,“豫丰,你这次到镇子上去,有没有听到看到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我不都给你买回来了吗?” “不是那些,”双碧摇头,眼睛里似乎有光,像碧涛一般闪过,“镇子上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儿?我成日被困在这所宅子里,觉得自己都快要变成这地上的一块砖,屋顶的一片瓦,透着股死气,连呼吸都不会了似的。” 周豫丰见她神情有些郁郁的,便在她小巧的鼻子上捏了一把,轻笑了一声,“方才让你跟我走,你还不情不愿的,现在倒说这些,”说完,见双碧眉头蹙了起来,便趴在她耳边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不说,是怕吓到你,倒不是为了别的。” 双碧扭头看他,浓密的睫毛闪动了几下,“镇子上出事了?杀人?强盗?” 周豫丰垂下眼睛,下眼线变成两条平直的线,呼吸里带着一点迟缓,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将事情说出来,可是,他终于在双双碧期待的目光中投降了,沉声道,“不是,杀人越货也不是什么罕事,这一次,可是让衙门都紧张起来的大事。” 双碧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把,“别卖关子了,快说。” “你听说过陆惊鸿吗?”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周豫丰又一次将声音放低了,好像生怕被其他人听去了一般。 “那个来去无踪的江洋大盗?我看到过官府贴出的通缉令,上面说他在四年内已经偷了十几家大户,而且而且还” “灭门,”周豫丰代她把话说完,“偷人钱财倒也罢了,还要杀人全家,这陆惊鸿莫不是疯子?听说,他杀人的手法残忍至极,成人便砍人头颅,孩子则扔进灶中,活活烤死” “别说了,”双碧的声音颤了几下,瑟缩着躲进周豫丰的怀里,颤着嗓子道,“吓死人了,快别说了。” 周豫丰觉得她这幅样子可爱得很,于是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还不是你逼着我说的,现在又怕了,怪谁?” “没让你说这些个杀人的细节,”双碧嗔了他一句,“陆惊鸿上次在济州犯过那桩灭门案后,已半载没有出现,衙门的人为何现在忽然如临大敌了?” “因为有人看见陆惊鸿出现在咱们镇子周遭,”说完这句话,周豫丰便又去仔细看双碧的脸,她这个人,平日里未免太过沉静了些,现在略微被吓得露出一点真性情,便让他觉得弥足珍贵,“又吓着了?” 双碧的眼睛似乎有一时间的失神,不过很快,光彩重新回归,她扯着周豫丰的袖子问,“我听别人说,陆惊鸿来无影去无踪,而且一出手就是灭人满门,所以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都已经死了,又怎么会有人在镇子上见过他呢?” 周豫丰一只手伸上来覆她的手背,在上面轻柔地摩挲,“这事也是巧了,济州那户人家其实是留下了一个活口的,那幸存的小厮当时靠装死躲过了一劫,所以他也是世上唯一一个见过陆惊鸿真面目的人。这次,就是这人在咱们镇子上发现了陆惊鸿,不过据他所说,他只是远远一瞥,也说不准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不是那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 说完,见双碧有些呆呆的,似是又被吓到了,于是忙用手捧她的脸,在上面小鸡啄米似的轻啜着,“好了好了,就知道你怕这些,咱们不说了,省得你晚上发噩梦睡不好。” 飨桑 第三十三章 双碧刚要说些什么,床榻旁的窗子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天光从缝隙中漏进来,映在两人脸上,填满了每一寸惊恐和焦灼。 一条影子立在窗外,“咯咯”冷笑了几声后,她弯下腰,从缝隙中望向床上那对惊慌失措的男女。 “怪不得,”秀荣的嘴角拧着一个笑,没有一点的温度的笑,眼睛也是冰冷的,仿佛刚从冰天雪地中走出来,还未解冻,“呵呵,怪不得大少爷只记得她爱吃糟鱼,却忘了太太爱吃酒酿饼,原来如此啊。” “秀荣,念在你我姐妹一场,你可怜可怜我,千万不要说出去”双碧爬到窗边,伸手去握秀荣的手,却被她有些嫌弃地躲开了。 “我一向觉得你比我们多识了几个字,应该最是得体规矩的,没想到,你却是这家里最脏的一个,倒是我看走眼了。”秀荣的目光落在双碧敞开的衣襟上,里面透着一股子快意。 “三姨太想要什么,不如爽快点说出来,”周豫丰却忽然平静了下来,他有条不紊地扣着胸前的扣子,又将散开的乱发在脑后束好,仿佛刚被撞破奸情的主角不是他一般,“再过半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天黑路难行,三姨太要想赶路,可得抓紧时间了。” “豫丰你在说什么,秀荣她要赶什么路?” 双碧被他这一席话弄得云里雾里,可是秀荣却没有反驳周豫丰,不仅如此,她脸上反而忽然多出了一抹愧意,罩住了那双本来还得意地闪着光的眼睛。 “秀荣,你要离开周家?”双碧终于注意到了秀荣手中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没有扎紧的开口处,一条金链子耷拉了一半出来,被夕阳映得五光十色。 “是,我要走,我要离开周家,”这句话秀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说完,她便哆嗦着嘴唇,看向双碧的眼睛,“你知道吗?翠微死了,就死在柴房里,他们刚发现她的尸体,这会子,老爷应该也过去了。” 双碧捂住嘴巴,将一声惊呼极力压了下来,周豫丰也扭过头看向秀荣,眼睛不敢置信地瞪得溜圆,“二姨太她怎么会?” 秀荣咬着嘴唇笑,“怎么不会?你父亲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还将我们都蒙在鼓里,想拉着我们做垫背,现在太太、翠微一个个的死了,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我了?” 她松开唇角,微微摇头,“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又没有杀过人,凭什么年纪轻轻就在这里等死?再说,我伺候了他这几年,拿走这些属于我的东西,也不算对不住他了” “这些东西恐怕也不件件都是你的,你来这里,也只是想偷双碧的首饰罢了,”周豫丰垂下眸子,目光中的忧虑和同情掺杂在一起,“你趁乱偷走家里的东西,我并不想指摘什么,只是三姨太,现在事态还未分明,你就这样匆匆离开,怕不是太莽撞了些,何况现在镇子上并不安宁,你一个弱女子拿了这么一大包财物出去,难道就不怕” 秀荣用一声轻蔑的冷笑打断了他,“你们有情饮水饱,就是死也能在地底下做一对鬼鸳鸯,自然是不愿意走的,可是我有什么?”她说着将手掌摊平伸到窗内,示意双碧把积蓄的珠宝首饰交出来,“我有什么,没有这些首饰金银傍身,我还有什么?” “你想好了?”周豫丰喑着嗓子问了一句。 秀荣轻一仰头,将额角的碎发掀到脑后,“少废话,一会儿就会有人来这里通报翠微的死讯,你们要不想被人发现,就痛快点,把东西拿出来。” 闻言,周豫丰叹了口气,眼角斜向双碧,示意她把珠宝首饰拿给秀荣,双碧本就不是什么贪财之人,遂下了床,将首饰盒拿过来打开,把里面的手镯戒指等物一把抓出来,放在秀荣的手中。 “那个呢?”秀荣把首饰塞进包袱,眼睛一斜,望向桌角处一个精致的木匣。 “这是豫丰送我的镯子,秀荣,你行行好,就把这镯子留给我吧。”双碧眼泛泪光,声线都颤动起来。 “算了,”秀荣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现在,它已经沉到了墙头,再过不多时,便要彻底被黑暗吞没,“姐妹一场,我就不为难你了。” 说罢,她又看了周豫丰一眼,似是在警告他不要耍什么花招,然后,她将手里的包袱重新紧了一紧,这才扭过身,一言不发地朝院外走去。 夕阳的光在秀荣身旁拖出一道细溜溜的影子,她在院门旁一转,不见了。 擦肩而过的时候,穆小午和秀荣对视了一眼,她觉得秀荣的嘴唇动了一下,似是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可是她终究什么也没说,便步履匆匆地出了周家的大门,像是在逃命一般。 “小午,她要去哪?”赵子迈看着秀荣身上背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问了一句,那包袱将秀荣的肩膀压得朝一侧斜下,像一株小树上坠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送死。”面无表情说完这两个字后,穆小午便将目光从秀荣的背影上收回来,望向哭声传来的院落,肩膀轻颤一下,嘴角一翘,溢出一丝寒意来。 赵子迈一头雾水地看她,眼睛中好似含着水波,“知道她去送死,为何不拦住她?还有,”他眉头蹙起,字正腔圆说出自己的困惑,“还有小午,这些人在哭什么?咱们不去看看吗?” “翠微死了,秀荣也很快会死,这周家的人,不多日就要死绝了。”连说了三个“死”字,她的声音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的,仿佛这一切早在她预料之中,就像青石板缝隙中长出来的那株草,一旦种下了种子,便总要发芽长大,什么也阻挡不了。 “我不是不想救她们,”穆小午的嗓子有些喑哑,“我觉得翠微会出事,所以赶过去了,可是到头来,还是救不了她。” 第三十四章 往事不可谏 不是没有预料到翠微可能会出事,更不是坐视不理,穆小午听到了呼救声,也循声去了,可是就在这条通往柴房的青石板路上,她迷失了。 她看向前面,心中默默丈量着,也就不过十余丈的距离,跑几步就到,可是方才,她却怎么都过不去。 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每迈出一步,前方便又延展出一步,回头时,却发现自己还在原地,分毫未动。一开始她还不信邪,顺着斑驳的路面跑了许久,可是当听到翠微的呼救声越来越弱,才懊恼地发现自己还留在原地,前方砖缝里的那株小草,还是原本的那一束,连沾在鲜嫩草叶上的露珠儿,都还未落下。 沮丧占满了她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也点燃了她的斗志,穆小午闭目而立,屏息节气,将血管中流动的每一点燥热都集中在两掌上,对准脚下那株可怜地小草推掌出去。 火焰像水流一般从指尖倾泻而出,虽然冲出去的那一刻,她感觉气息滞塞,胸口被忽如其来的一阵寒意冰得发麻,可是到底,那若刃流火是冲出去了的,以不可阻挡之势,将那株娇弱的小草裹挟在中间。 可现在呢?小草还毫发未损地在砖缝中招摇,她咬紧后槽牙蹲下身,果断地将它连根拔起,在指间捻成碎末。 “子迈,从这里走到柴房,要走多久?”哭声时断时续传过来,听得她心烦不已。 “呃?”赵子迈不懂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到底是何意,略略定了下神,才慢吞吞道,“也就二三十步吧。” “二三十步,我方才用了半炷香的时间,都没跑过去,”她暗自冷笑,眼珠子黑得好像无边的夜,“直到呼救声弱了,没了,我才发现,自己能靠近那间屋子了。可是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死了,一半身子挂在窗户外面,十根指头却还朝前张得大开,像是在求救。” “原来小午已经去过那里了,”赵子迈费了好大功夫才明白她的意思,舔了一下嘴唇,他垂首想了一会儿,方才慢悠悠牵过她的手,“你别这么沮丧,爹常说,往事不可谏,未来不可追,沉溺往事是懦夫之为,打起精神将眼前事做好,方得始终。” “可天命难违,这一切都是注定的,谁都改变不了,我也不行。” 穆小午嘟囔一句,心口处却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突突地疼着:往事不可谏,往事不可谏,往事不可谏 她将这句话重复了许许多多遍,一直到眼睛里的那股子森寒蔓延至浑身上下每一寸肌理,才摇着头自嘲地笑了几声,闭上眼睛,遮盖住眼底那丝丝缕缕缠缠绕绕的狠戾,“往事不可谏,没错,原来是这个意思。” “小午?”赵子迈在她手指上轻捏了一把,睫毛上下扑闪,带着一股天真的可爱劲,“小午?” 他又问了一句,将她的心神全盘拉回来。 “子迈,交给你一个任务,”她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吹出的气轻拂他鬓角的发,“你去问问曹管家,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家地处偏僻,方圆几里一户人家都没有,以前秀荣还觉得奇怪,不明白周万中为何要将宅子建在这样一片荒凉的深山中,可是现在,在她匆匆逃离了自己生活了几年,甚至本以为要生活一辈子的宅院的时候,她才终于醒悟,原来周万中并非是讨厌人来人往的吵嚷喧杂,而是因为身为朝廷钦犯的他,怕被熟人认出来罢了。 而直到这一刻,翠微才生出了些许后悔,不是后悔自己的决定,而是后悔没有听周豫丰的话,早一些离开。因为若太阳还没有下山,她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狼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润泥泞的林间,有几次,还被地上的树杈绊倒,摔了满身满脸的泥不说,手里的包袱也松开了,金银玉器洒了一地,害她不得不在那些泥污中仔细搜罗,又耽搁了好些功夫。 以至于现在,月亮已经挂到树梢了,她也就跑出了将将半里地,回头,还是能看到那间锁住了她和双碧,以及已经死了的阿玉和翠微的大宅,它稳稳伫立着,敞开的门像一张大嘴,再往前窜出几步,便能将她一口吞掉的似的。 好在里面的人现在正在忙着翠微的事情,没工夫管她这个最不惹眼的三姨太,秀荣微微喘着气,扯起地上的包袱,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然而翠微的脸,就在这一刻,如头顶的月华一般,轻飘飘落进她的心里,挥之不去,驱之不散 她的死状算不得狰狞,虽然手指绷直,伸向前方,似是想抓住什么一般,但是那张尚未褪去青春色彩的脸蛋上,却写着一首如梦似幻的诗句,双颊微酡,蔓延出去,将她的眉毛和眼睛都洇上了一层暖色。 或许快乐到了顶峰,就是痛苦的,痛苦到了极致,又会幻化成快乐。 秀荣一眼就能看得懂,因为在无数个没有人陪伴的夜晚,她也曾对着朗月稀星,沉溺在自己的幻象中不能自拔。 秀荣下意识吞了口唾沫,旋即,脖颈上一凉,像沾上了一层寒霜,冻得她猛地哆嗦了一下:翠微为什么会死,她活灵活现的眼睛,永远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嘴唇,虽然让她心生厌烦,但怎么会只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就彻底变成一段冰冷坚硬的记忆了呢。 冤魂索命,难道真的像别人说的,这般地来势汹汹,掐灭所有生机,将他们一个个抛到死亡的深沼中,不杀个淋漓尽兴,绝不罢手吗? 周万中害死了高怀仁,害死了他一家子,所以十几年后,那个人寻他们来了,用她无法想象的诡异方式,像一只大手从天降下,要将周家连根拔出。 这么一想,似乎眼前的困难倒变得有些不值得一提了,只要能逃脱,就算翻山越岭,哪怕在山沟中摔断一条腿,又如何呢? 想到这一重,秀荣咬紧嘴唇,踉跄着站起,重新开始了自己的“征程”。 第三十五章 活着 人,最容易高估自己的坚强,也高估自己的脆弱,这句话自相矛盾吗?并不,因为这一晚,它将在秀荣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的,准备好即便长路漫漫也要砥砺前行,准备好即便粉身碎骨也不会再回头,可是,就在将腿从淤泥中拔出来,准备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她忽然听到了几声轻笑,鸟鸣似的,在头顶一掠,消失无踪。 秀荣打了个抖,她听得分明,这根本不是什么鸟鸣,而是笑声,戏谑的,看好戏的笑声。声音似乎属于一个小姑娘,银铃似的,尚未沾染过人间烟火,却又仿佛洞悉了世间所有的厚重和沧桑。 “谁?” 秀荣没忍住,一声质问便从喉咙中窜出,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林间被放大了数倍,穿梭在叶片的喁喁细语中,绵长而悠远。 没有人回应她,秀荣并不奇怪,因为她本就没有奢望能得到回应,可是,脑海中各种兵荒马乱的念头,忽然全部破壳而出,像烟花一样在脑壳里炸开了,而且这一炸就炸了个光芒万丈、璀璨绚烂 高怀仁有一个小女儿,当年,因为父母接连过世,被送往亲戚家当童养媳,可是没过多久,便也因为一场风寒随父母去了。曹云虽然在自己的逼问下,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可是当时,她只对周万中的恶毒手段惶惶不已,并未对这一节留下太深的印象。然而现在,在听到这阵笑声时,这句被曹云一语带过的话,却轰然而至,雷击一般,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是她吗?那个未成年就郁郁而终的女孩子? 她早该想到的,冤魂索命,难道是逃得掉的?亏她如此天真,以为离开周家,便能和周怀仁犯下的过脱离干系,以为能为自己探一条通向未来的明路,她可太傻了,比翠微还傻,翠微死得糊涂,她却是自以为聪明,到头来,反而因为这点自以为是的聪明丢了卿卿性命。 可绝望中总是能滋生出绝地反击的勇气的,哪怕微不足道,却也或多或少能给身处流沙中的人带来一丝慰藉。 秀荣不聪明,但她不愿做一个懦夫。 她死死咬住上唇,将沉甸甸的包袱甩到身后,不再四处寻找那个看不见真容的索命鬼,也不再预设自己即将走到尽头的命运,迈开步子,继续在已经没有一丝光线的林间穿行。 她要走,要离开这里,虽然这一刻,她想到了窗台上的那只鸽子,那只永远也飞不出去的鸽子,但她还是义无反顾,朝前面迈出了此生最坚定的一步。 裤管中蓦地一凉,似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小腿,冰凉的触感传来,透过皮肤渗到骨头缝里,似乎,也钻到了秀荣的心里,将那满腔热血冻成了一块冰。 是什么? 秀荣脚下略滞了一滞,只是这么一瞬,那东西却已经顺着腿面上去了,来到了那个许久未被人探及的角落。 秀荣的脸色刹时变了,可是口中那声惊呼还未发出,她就感觉到了一阵刺痛,在下腰处弥散开来,化成一股股涓涓细流,窜向她的四肢百骸。 她惊慌万分,弯身便去挽自己的裤脚,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可以这般长驱直入,如探无人之境。可是手指刚触上裤腿,腿面上便又是一凉,一个滑溜溜的东西贴着她的皮肤落下,来到脚腕处,碰上了秀荣颤抖的手指。 莹绿色的一只鬼手,没有一丝肉挂着,枯得像地上的干草,手的指尖与秀荣的指头碰在一起,像是要将她的指头肚子扎穿一般。 “啊。” 秀荣终于发出了一声迟来的惊呼,她猛地将小腿一抖,那只鬼手便没有挣扎半分地从裤脚处落下,贴在泥泞的地面上不动了。 “鬼鬼”秀荣觉得,那只手像是长着眼睛,因为它就这么定定“趴”在她的前方,纹丝不动,好像在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又或者,在准备发起下一次进攻。 真的有眼睛吗?恍惚中,秀荣似乎真的看见了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几乎要溶进夜色中,可是绿光一闪,那对渗人的透着点白的眼珠子便从黑暗中隐隐透了出来,幽幽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秀荣的脑子有些糊涂了,一只手,为何会长着眼睛?可是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细想,因为就在这个荒诞的念头诞生的那一刻,她又听到了那阵带着戏谑的笑声,是从鬼手上面传来的,像被风吹动的银铃,回旋在林子上空,弥久不散。 秀荣觉得自己的脑袋像被人用锤子猛地砸了一下,里面仿佛有一万只蜜蜂在乱舞,冷汗顺着脖颈流下,落在背脊上,化成几条冰雪消融的溪流。 可所有的惶恐都只集中那一刹那,紧接着,恐惧褪去,她脑海中忽然掀起了惊涛骇浪,翻涌成奇怪的形状,时而像振翅欲飞的巨鸟,时而像大片大片遮天蔽日的树荫,接连不断地从高处拍下,将她所有深的浅的不甘的畏惧的情绪轻而易举地击碎了。 秀荣晃晃脑袋,拽回散乱的思绪,努力将眼睛瞪大:鬼手还趴在那里,它上面,是如泼墨一般的黑得化不开的天色,将罩在它身上的那层绿光衬托得更加绚烂,仿佛世间所有的碧翠都集中在这里,能燃烧起来似的。 她与它面对面站着,双腿已经有些发颤,下腹的疼痛折磨着她,拼命想将她拉下去,拉到那个没有呼吸和自由的地下,那里,阿玉和翠微在等着她,她的命运中终将与她们一样,从被一顶小轿抬进周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可是“活着”这两个字就是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秀荣的血液中,喷薄奔腾叫嚣着,恨不得从血管中钻出来,将所有挡在她前面的东西烧成灰烬。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和阿玉翠微双碧统统不一样,它们虽然绣不出什么什么“踏雪寻梅”,但是它们插过秧,牵过牛,甚至,杀猪宰羊也不在话下。 她曾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逃离贫苦,奔向想象中生活最好的样子,可是现在,她后悔了,想回去了,她愿意摒弃所有的贪念,那么老天,是不是还能给她一次机会。 第三十六章 记忆 秀荣把肩上的包袱甩在地上,金银珠宝铺了一地,被月光涂上一层冷淡的亮银色,这曾是她最奢望得到的,也曾切切实实握在手里的,可是现在,她不想要它们了。她甩掉它们,就像甩掉了压在心上的包袱,然后轻一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周宅的方向跑去。 后面是渺渺烟波浩瀚天地,是一直被她深埋在心底鲜少露头却从未有一刻忘记的自由,可只有折返回去,她或许才能活。 秀荣气喘吁吁,浑身的冷汗像流不完似的,落了一层,紧接着便重新裹上一层,连眼球似乎都被一层汗津津的湿意笼罩着,看不清前路。可是这一次,她没有跌倒,纵使腿已经软得感觉不到,纵使到了最后一刻,她是用双手扶着两个酸得几乎要裂开的膝盖踉跄向前,她还是没有倒下。 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地模糊,分不清边界,夜和树融在一起,山和天拢在一处。只有周宅,还保持着原状,门窗方正,高墙环绕,稳稳立在前方,大门依然朝外敞着,只是这一次,它不再像一张能吞了她的嘴巴,而是她唯一能握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不用看,秀荣也知道那是什么,这一路过来,那东西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后头,她有几次回头看,便能对上那双似有似无的眼睛,黑溜溜的,瞳孔外泛着一圈儿白光。 秀荣有一种直觉,鬼手在盯着她,它要目睹她的死亡,如此一来,方能体味大仇得报的痛快。 她不想让它得逞。 快到了,她现在离宅子已经很近了,近得能听到里面空洞的哭声。周宅里的每一个人恐怕都心不在焉,连哭丧都有一嗓子没一嗓子的,干嚎中听不出一丝感情。也是,大难临头,谁不怕灾荒落到自己头上,又怎会为亡人真情意切地哭上一场。 “救命,老爷曹管家双碧少爷” 秀荣离周宅已经只剩下几步,可就是这几步路,她却迈不过去。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在散架的边缘勉力维系着上面的皮肉。秀荣哭着,声音发出来,却变成了几不可闻的呻吟,她将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念了一遍,巴望着他们能忽然与她产生了某种从未出现过的心灵感应,出门看上一眼,哪怕是一眼,或许她就有救了。 可是敞开的黑魆魆的门洞里,从始到终都没有出现一个人,她要等的救命稻草没有出现,原来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不能对这所拘了自己一辈子的宅子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当最后一丝力气耗尽的时候,秀荣轰然瘫倒在周宅的石阶上,檐角的风铃疯狂地乱舞,铃铛碰撞的声音把她即将流逝的最后一丝意识召唤了回来。她努力睁着眼睛,虽然已经看不见什么了,却依然将上下眼睑撑到最大,扭头望向身后。 那一团绿仍然在,她虽然看不清它的轮廓,却知道它从后面慢腾腾爬到了她的身子旁,似乎又“凝视”了她片刻后,擦着台阶上去了,钻进了宅子里。 果然,它没准备放过这里面的任何一个。 秀荣心里忽然痛快了一点,可是紧接着,这点残存的快意被一重更深重的绝望取代,她又想起了那些鸽子,它们终其一生,都没能逃出这所宅子。 原来我们都一样,是一群被喂熟了的鸽子罢了。 她挣扎着从石阶上爬下,不愿一寸皮肉,一丝骨血沾染上一点周家的气息。终于,整个身子从石阶上滑落,秀荣仰身躺着,面朝上望向灰沉的天空,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一只鸽子从头顶振翅飞向高空,在她放大的瞳孔上,定格成为永恒。 秀荣的尸体是曹云发现的,那时,他正急得一脑门子的汗,一边命下人们将麻布蜡烛等物从库房里拿出来,一边还要应付缠在身边的赵子迈。 “麻布放在柜子里面,香烛纸钱怕是不够了,要再去镇子上采买一些,对了,你们出去的时候,记得要给二姨太买一口棺材,大太太的棺材是早已经备好的了,二姨太的棺材一定不能太贵重,杉木的就行还有,庙里的师傅也是要请过来的,再过几天就是头七了,家里犯了灾星,一定要找人做做法事的” “这里隶属何省何府何州何县?”赵子迈已经将这个问题重复了两遍,到第三遍时,曹云不得不扭头看向他,目光中颇有一些同情。 白生了这么一副好皮囊,端地是万里挑一的长相,可惜却是个傻子,这都什么火燎眉毛的时候了,他偏像一只怎么都赶不走的小狗似的,缠住自己问出这么一句傻话,傻得他都不愿意多费唇舌来回答他。 “这里是皇宫,是紫禁城,是养心殿。”曹云将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这里才不是养心殿,我去过养心殿,你莫要骗我。” 赵子迈不高兴了,嘴巴瘪下来,眼角竟有了一丝微红。曹云气急交夹,却看不得这大个孩子受委屈,于是只得顿住步子,两手抓住赵子迈的肩膀,直视那双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里是福建龙海,记住了,福建龙海。” 赵子迈“哦”了一声,扭头便要向穆小午报告自己打探的结果,可是将迈出一步,他却滞在原地,眼睛眨巴了几下后,口中不自觉说出三个字来,“斋堂村。” 曹云“嘿”了一声,“你还知道斋堂村呢,那村子在漳台和龙海交接之处,离这里也就二三十里地。” 赵子迈眼睫微动,扭头看向曹云,“漳台?” “漳台,”曹云不解地跟了一句,嘴角一挑,冷笑道,“漳台怎么了?” “没什么。” 赵子迈闷闷答了三个字,脑袋里却像被人用针挑了一下,将他有些混沌的记忆刺开了一个口子:斋堂村、漳台,好熟悉的地名,像是印在他脑海中,却又罩着一层膜,怎么都看不清楚。 飨桑 第三十七章 现身 他咕哝着这几个字,扭身朝自己住的院落走去,一边走一边捕捉着脑海中不断涌现出的画面:那个长身玉立着石青色长袍的男子,眉宇间积蓄着永远化不开的一点郁色。 “青城,闫青城” 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就这么从唇角流泻出来,赵子迈愣了一下,被挑开的记忆似乎一点点明朗了,像被阳光穿透的乌云,像被流水冲破的薄冰,温柔地消散开去,露出被掩盖住的底色。 闫青城是啊,青城去哪里了,斋堂村一别,他再未收到过他的来信,他曾派人去打听,可闫家人说,青城出了远门,一直未归。 一个更大的疑问涌现出来:他和小午为何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距离斋堂村仅仅几十里的地方,难道这一切仅仅是个巧合吗? 各种念头纷沓而至,赵子迈觉得脑袋大了几圈,眉头不自觉蹙起,他加快了步子,想把这些莫名的牵连快点告诉穆小午,可是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曹云惊惧交加的叫声,“三三姨太” 秀荣的尸身被搬了进来,停放在院子中央,她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到最后,还是没能离开这所乌沉沉的宅院。 周万中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看到秀荣的尸体后,先是一愣,而后便扑向前去,跪倒在她的身旁。曹云生怕早上发生的那一幕再次上演,周万中像对待阿玉那般,当着一众下人的面把三姨太的衣物全部剥下来,不给她留一点体面。 可是这一次,他多虑了。 周万中冲着那具尸身“嘿嘿”冷笑了几声,忽然高昂起手臂,一巴掌打在秀荣已经有些发灰的脸蛋上,“跑?想跑?你能跑到哪里去,到头来,还不是死路一条。我告诉你,你们嫁进来就是我周万中的人,我活不了,你们谁也别想活。” 院门旁的双碧瑟缩了一下,黑暗中,周豫丰的手朝她抓来,他的指头干燥温暖,指头肚上的一层薄茧摩挲着她的手掌,给她带来一股力量。 双碧将手抽了回去,她的眼睛很亮,里面似乎含着一股子的凉薄,像极了周豫丰初次见她时的模样。 “贱人,你以为能独善其身?殊不知,你死在我前头了。”周万中口中还骂骂咧咧地不干净,不仅嘴巴不干净,他甚至还动起了手,一把扯掉秀荣簪在头发上的玉钗,将它摔了个粉身碎骨。 秀荣的头发散开了,乌黑的发丝横陈在地砖上,像一张张牙舞爪的大网。 周万中却仍然没有准备收手的意思,他忽然揪住秀荣的头发,一下一下,用力将她的脑袋砸向地面。 “砰”的一声,头骨好像裂开了,殷红的血从脑袋下流出来,刚开始像一条细流,顺着砖缝蔓延开来,而后,忽然变成爆发的山洪,一股脑地全部涌出,将周万中衣衫的下摆全部染红了。 不知是哪个小丫鬟叫了一声,然后便开始一下接一下地干呕起来。周豫丰怕双碧吓到,忙侧身挡在她面前,一边冲曹云使了个眼色,让他去阻止已经陷入癫狂的周万中。 曹云满口喊着老爷使不得,俯下身去拽周万中的胳膊,可是手刚伸出去还未触到他,周万中却忽然从从地上爬了起来,面色呆滞地盯着那具被自己毁得不成样子的尸身看了一会儿后,他忽然回头看着曹云,眼珠子上蒙着一层迷茫。 “收尸。”周万中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儿,说出这两个字来。这话倒把曹云给弄糊涂了,明明前一刻,他还在不遗余力地毁着秀荣的尸身,现在,却又为何让他把尸体收敛好。 可是周万中脸上分明写着不容反驳这几个字,曹云于是朝后面几个小厮一摆手,让他们把秀荣的尸首抬走。两个小厮依命上前,一人一头,不情愿地抓住秀荣的双腿和胳膊,将那血淋淋的尸身抬了起来。 鲜血淅淅沥沥落了一地,经过曹云身边时,他不忍多看,将脑袋侧了过去。 “傻了?也不先把脑袋裹一下,这么抬过去,一会儿又要费多少功夫收拾” 曹云一边说一边朝后退了几步,想找一样可以包住秀荣脑袋的东西,可身子刚转过去,忽然就听到为首的那个小厮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松了秀云的手跌坐到地上,口中“啊啊”叫了几声,身子蹭着地朝后挫出几尺。 他这么一撒手,秀荣的身子就沉了下去,可双脚还被后面的小厮握在手中,变成了一根笔直的斜线。 “疯叫什么”曹云斥了一声,后半截话被他自己吞进肚子里,再也吐不出来。 他看到了一只绿莹莹的鬼手,趴在秀荣的脑袋上,手指插进她满是血污的秀发中,指根忽上忽下小幅度地抖动着。黑暗中,这绿愈发碧翠得耀眼,就像一把腾腾燃烧的鬼火。 “它,它咬我。”坐在地上的小厮又叫了一声,脊梁骨却忽的一软,朝后卧倒,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这一声嘶嚎像一个炸雷,整个院子因它沸腾起来,人们从惊吓中苏醒过来,慌不择路地四散逃跑,像被驱赶的鸡群,炸了毛,扑棱着,飞窜着,却不知何处才是安全的庇护所。 只有一个人没有动,周万中像定住了一般,目光落在那只还趴在秀荣头顶的鬼手上,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曹云本想护着周万中离开的,可是看到他脸上那抹怪异的笑容后,他却后心发凉,什么都明白了。 怪不得,怪不得他本来还在发疯,后来却忽然让人收尸,原来他早就发现了那只鬼手,那只藏在秀荣袖口里的鬼手,所以才故意着人过来,将那杀人的东西引出来。方才,要是自己过去了,那么现在躺在地上的,就不是那倒霉孩子了吧? 曹云倒抽了一口气,收住了迈出去的步子,贴着墙根一溜烟朝院门口跑去,逃命要紧,他可不想再当一次周万中的替罪羊了。 第三十八章 毒蛛 然而还未走到院门旁,曹云就不敢动了,身子一颤,他将刚迈出的那一步收了回来,贴墙而立,身子抖得比上头被风吹动的柳条还厉害。 鬼手朝院门爬去,不紧不慢地,指节时而蜷曲时而抻直,在潮湿的地面上点动着,似乎在寻找它的下一个目标。曹云看着它,惊惧的同时,脑子里却有点懵:真的见鬼了?这就是接连杀了四个人的鬼吗?它就这么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么真实,真实到伸手可触,似乎和他想象中“鬼”的样子有那么一点不同。 可曹云还是怕的,怎么能不怕呢?这东西杀人不眨眼,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厮倒下,再没醒过来,不是鬼,又能是什么? 脑海中的惊涛骇浪还未平复下来,曹云忽然感觉一阵风擦身而过,扭过头时,便看到周万中笑着朝鬼手追了过去。他还笑着,那奇怪的笑容像长在了他脸上似的,从看到鬼手的那一刻起,便再未落下,仿佛挂着一张人皮面具。 曹云惊得瑟缩了一下,眼前的这一幕太过于诡异,已经远超出他理解和承受的极限,只能眼睁睁看着周万中跟在鬼手后头,一前一后出了院子,“腾腾腾”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消失在甬道的尽头。 “阿弥陀佛,神仙保佑”曹云语无伦次地念佛,腿抖得快要缠成麻花,一张脸白得像纸,可是佛还没念明白,身旁便又掠过一道风。 周豫丰一边喊着“父亲”,一边朝周万中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周万中趴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根花柄针,这是针灸用的器具,针芒锋锐,针尖淬上了月光,亮得发白。 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周万中眉眼弯着,看向那只旧得快要散架的五斗橱的下面。他方才看到它钻进去了,虽然绿光一闪,那东西就不见了,但他知道,它还在,同他凝视着它一般,也在静静盯着自己,目光拉扯出惊天动地的一场阴谋。 “出来啊,臭杂种,装神弄鬼有一套,怎么了?现在怕了?怕我一针刺穿你的肚肠,把你磨粉做药?”他嘿嘿笑着,脸上的肌肉抽动起来,被月光映出深深浅浅的沟壑,愈发衬得那张笑脸狰狞得可怕。 可是橱子下面没有动静,周万中又趴低了一点,脸几乎贴着地面,眼睛眯成两条缝,里面的笑意凝成了冰。 “不敢出来了吗?畜生就是畜生,只敢躲在犄角旮旯里,见不得天日。” 他恶狠狠地嘟囔着,一只手捏紧花柄针,另一只手猛地推了那五斗橱一把。五斗橱晃了几晃,灰尘叫嚣着纷纷落下,将他呛得猛咳了几声,咳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可橱子下面依然静悄悄的,方才的晃动没有惊动那藏在下面的东西,周万中知道它潜伏在那里,用超乎寻常的理智和耐心,等待着给自己最痛的一击。 周万中笑了几声,捏在指间的长针微微颤动着,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激动。 高怀仁的药引子少不了各种毒虫,他跟着他学了这么久,早对处理这些毒物得心应手,两尺长的蜈蚣不是没见过,对付斑蝥、马蜂这些小虫更是不在话下。 这一次,和以前没什么分别不是吗?因为他面对的,并非是一只索命的鬼手,而是 心头的负担彻底卸掉了,周万中每一寸肌肉和骨骼都放松了下来,他又将五斗橱使劲摇晃了几下,晃得它“咯吱”作响,差点就要散架归西了。 “小乖乖,出来吧,”周万中改变了语气,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积蓄了几天的愤怒便没有那么汹涌磅礴,把胸口胀得发硬发疼了,他笑着,“出来吧,我等了你好久了。” “父亲,你在做什么?”周豫丰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周万中皱着眉扭头,冲儿子做了个“嘘”的手势,再次旋过头望向橱子下方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时,他觉得自己的耐心终于流失干净了,剩下的,是一腔急不可耐的冲动。 “不愿意出来吗?”笑意从周万中脸上消失了,他慢慢站直了身子,双手抓握住五斗橱的边缘,将这几日堆积起来的急躁和不安集中在手心,把那口本就在勉力支撑的破橱子猛地朝前一拽。 五斗橱轰然倾倒在周万中的脚边,掀起的灰尘朝上方腾起,化成一股淡淡的灰烟,衬得他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 “父亲,你这是在做什么?”周豫丰一条腿已经跨进门槛,他不解地看向前方,一时分辨不出周万中是不是真的疯了。 “豫丰,豫丰你知道杀人的是什么?”听到儿子的问话,周万中忽然开始狂笑不止,上气不接下气,唾沫星子从嘴角喷出,腰都因为这个笑微折了起来,像挂在天上的那弯半月,“你们你们一个个都说是冤魂索命,说高怀仁死了十几年,还不愿意放过我,说我害死了他一家,他现在要将我们一家害死可是你们一个个都是被猪油蒙了心的,没看出来这夺命的东西其实是一只蜘” 他忽的收住话头,脸上的笑容也在刹那间冻住了,目光却顺着身体滑下,落在自己的裆部。 一只比手掌还要大一些的蜘蛛趴在那里,身上莹着一层绿光,遮住了头上那一对乌漆漆的眼睛。 它真像一只手啊,一只被埋了十几年,枯得没有一丝肉的手,若非他还残存着一丝理智,若非他曾帮高怀仁从南边来的蛮子商人那里买过几只风干的大蜘蛛,他也不会知道,这世界上,还存在着这么一种毒物。它们长在湿热的丛林中,伪装成一片绿莹莹的叶子,吸引猎物,然后将锋利的毒螯刺进猎物的体内,麻痹神经,让毒液流遍猎物的全身。 “这玩意儿厉害,被它刺一下,就会产生幻觉,大脑的紧张会加速毒素在血液中的循环,莫说小的动物和昆虫,放倒一个大活人都不在话下。”高怀仁当时看着刚买过来的几只毒蛛,搓着手激动不已,“可是风干做药用处可就大了,阿忠,你可要小心将它们收好了。” 第三十九章 真凶 “是,老爷,阿忠一定将它们收好了。” 周豫丰听到父亲喃喃说出这么一句自己听不懂的话来,然后,在他惊恐的目光中,周万中将手中的花柄针对准了自己的裆部,深深刺了下去。 “噗嗤”一声,红色和绿色一起喷溅出来,两种最是相冲的颜色,交杂在一起的时候,却化成了一股浓稠的暗棕色,淅淅沥沥流了一地。 周万中倒了下去,脑袋磕到橱脚上,“咯嘣”一声,以一个极怪异的角度歪向一侧的肩膀,不动了。 “父亲。”周豫丰惊得大叫了一声,连滚带爬扑到柴房里,朝周万中跑去,可还未跑到周万中身边,却忽然感觉到一阵毛毛的触感,擦着脚踝过去了。周豫丰吓得一个激灵,扭头看时,只见那只绿莹莹的毒蛛已经跑到了门边,两条长腿攀住门槛便越了出去。 它的胸腹处,还插着那根花柄针,绿色的血从伤口处渗出来,洒在地上,像一条绿色的缎带。 周豫丰愣住,一时不知该先查看父亲的伤势,还是去追那只尚未死透的始作俑者,好在院门外人影一动,几个小厮闻声过来查探,于是他让他们去照顾周万中,自己则循着地上的绿线,火急火燎跟了上去。 蜘蛛在青石板路上爬行着,虽然歪歪扭扭,但速度却不慢,周豫丰差点跟不上它,好在,有那条逶迤的绿线引路,他才没有跟丢。 只是越朝前走,周豫丰的步速却愈发地慢了下来,蜘蛛已经从几间院落前穿行而过了,前面,就只剩下一间院子,他最熟悉的一间院子。在那里,他曾种下万千情丝,也曾许下一生一世,他甚至曾亲手在那间院子里栽下了一株梅,只因为,那院子的主人即便笑起来,眼睛里也总是盛着寂寞和清冷的,就像冬季独自开放的盏盏梅花。 可是现在,丑陋可怖的毒蛛却冲着那间院子去了,周豫丰之所以跟着它,没让下人们帮忙将它打死,就是想看看,它要逃往何处。它总不会是凭白出现在周家的,酒酿饼中的纸钱,写着大黄和人参的灵牌更不可能是被一阵大风刮过来的,它们背后,都笼着一个人影,那个人的动机他不知道,但是目的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要杀光周家每一个人。 周豫丰觉得胸口被人狠狠锤了一下,心脏闷闷地疼着。他忽然不想再朝前走了,因为蜘蛛来到了他曾经魂牵梦绕的那所宅院旁,轻车熟路地拐了个弯,钻进了垂花门中。 是她吗?难道,真的是她吗? 万千思潮在他心头涌动,争先恐后地要占据制高点,可奇怪的是,他的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像填满了温温吞吞的蒸汽一般,什么都看不清楚。 或许,没有亲眼验证,他是什么都不会信的,即便他知道,昆虫回巢,是天性使然,和人要落叶归根本同末离。 周豫丰跨进了院门,目光落到直通窗户的一串断断续续的“绿线”上,窗户开了一半,像是为它预留着一般。周豫丰捏紧拳头,强力稳住已经有些打旋的脚步,放轻步子朝窗户走去。 今天下午,秀荣就是在这扇窗前,偷窥到他和双碧的私情,他没想到,只是短短几个时辰,便轮到他来撞破另外一宗阴谋,一宗比私情更加不堪的阴谋。 耳边传来“咔咔”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和他的心跳一样的快。周豫丰紧咬住嘴唇,俯身望向窗缝,脑袋里的蒸汽终于在这一刻消散开去,凝成寒冷的霜,铺落在他尚还清明的意识上。 蜘蛛正努力朝匣子里钻着,可因为身上插着花柄针,原本能容下它的匣子便没那么容易让它进出了,可那毒虫竟如此顽强,尽管背上的长针一次次卡在匣盖上,它还是坚持不懈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虽然,它胸腹处的伤口因为它的顽强被扯得裂开了,碧绿的体液溅得到处都是,在桌面上铺陈出一片绿光。 是这只匣子啊,周豫丰忽然很想笑,今天下午,他还因为她不肯将他送的镯子交给秀荣,而大大感动了一场,可这才多久,他就狠狠被甩了一巴掌。原来不是舍不得他送的镯子,而是因为,这只匣子里,藏着她用来杀人的利器。 杀死周家人包括他周豫丰自己的利器。 多么可笑,要是将他经历的这一切写成戏,那必定是极好的一出本子,能收获满堂喝彩、众口交赞。周豫丰摇着头,眼角忽然滴下泪来,落在心里,又苦又涩。 “你都看到了。” 身后传来双碧的声音,短短几个字,她已经将该认的全认了,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留下。 “为什么?”周豫丰没有回头,目光仍然落在那只毒蛛上,现在,它的动作已经慢了下来,肚腹上的伤口裂开了,它像喝醉了似的,八条腿乱颤着,却仍然没有放弃,东倒西歪地朝匣子里撞。 真是执着啊,临到死了还不愿放弃,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明明已经听到她的话了,却仍中了魔似的,不愿意承认,她就是那个幕后真凶。 “对不起,”双碧的声音抖了几下,“可是豫丰,我没有办法,我只有这一个选择” 她抱着肩膀蹲下,夜色中,那瘦弱的身体像一座小小的坟茔,凄凉得让周豫丰又生出一丝怜悯来。他记得双碧刚嫁进周家的时候,身子骨很弱,隔三差五就要病上一场,烧得不省人事,好在周家是做药材生意的,所以在一味味名贵中药的调养下,她的身子才渐渐大愈了。 他那时候总怕她挺不过去,在某一个瞬间,就这么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可能患得患失得太久了,所以现在她认了罪,他却依然无法对她放出一句狠话。 “我不能不做,父亲他他咽气了都没有闭眼,我知道,若我不能为他报仇,他会在地狱中诅咒我的。” 第四十章 终点 高怀仁的女儿并没有死,她虽然病得奄奄一息,可是那一息却支撑着她活了下来。她被厌弃她的亲戚卖给了一个人牙子,然后在经历了漫长的不为人知的苦难后,顽强地活了下来。 她心里一直有一口气撑着,若非这口气,她活不到现在,更无法以双碧的身份嫁进周家。 “高家世代行医,我小时候便看到过父亲用毒蛛入方,所以知道它毒性惊人,且极具灵性,能为人豢养驱使。所以,我早就想好了要用它来为父母报仇。” 周豫丰嘴唇抖了几下,“鸽子是被你毒死的吧,它们本来就是蜘蛛的天敌” 双碧点了一下头,还未说话,周豫丰的声音又传来了,“但是,但是你为什么杀死我母亲和翠微秀荣,尤其是翠微和秀荣,她们甚至不知道这一段往事” 双碧的身子剧烈地哆嗦起来,像是忽然得了癫病似的,声音却比平常尖细了许多,“杨忠他忘恩负义,害了我爹两次,第一次我爹既往不咎,可是他竟然不知悔改,第二次竟然将我全家都推进地狱之门,你说,我该怎么做,才算是以牙还牙?”她颤着肩膀微微一笑,“而且你爹这个人,冷酷自私,心比石头还硬,若不先将他慑住,我怎有机会趁他精神崩溃之时击倒他” 声线又高了一点,她接着道,“至于翠微她们,我等着,不管是人间还是地狱,我等着她们来找我,这条命,她们乐意拿去就拿去,我绝不会有一丝埋怨。” 说到这里,双碧顿了一下,目光兜兜转转,终于落在周豫丰辨不出悲喜的脸上,“其实其实你也可以为阿玉报仇的,她是你的母亲,你若杀我,我不会怪你” 周豫丰将眼角的泪抹下,冷笑着看她,“因为你杀了我母亲,所以我杀了你,你不会怪我是吗?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吗?双碧,你对我,就没有别的了吗?” 说完,见双碧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他忽然抬起一只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不想听,不管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会用下半辈子的时间纠结烦愁,一遍遍地叩问自己,因为,你对我说的任何一句话,我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豫丰,我”双碧朝前走近一步,周豫丰却朝后退了一步。 “你走吧,父亲他被毒蛛蛰了,又伤到了后脑,即便不死,也不可能痛快地度过余生了,你若对我还有一点歉疚,就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周豫丰垂着头,不敢看那双在黑暗中闪动着的眼睛,她眼中的任何一点情绪,都可能会让他用一辈子来回味,他,不愿意受这样的折磨。 “你愿意放我走?”双碧的声音里拖着哭腔,“豫丰我” “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别做,你走,现在就走,趁我还没有后悔,趁我” 趁我还爱着你,是他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周豫丰又朝后退出几步,身子触到那株他亲手栽种的梅树,才总算稳住了颤抖个不停的四肢。 双碧静静盯住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她一咬下唇,转身出了门洞。隐约中,周豫丰听到她说了一句什么,可是夜黑风大,他脑子又乱得像塞满了浆糊,什么也听不清。 或许,她也曾经在某个时间爱过自己吧?毕竟,他于她而言,并没有分毫利用的价值。周豫丰使劲摇了摇头,为自己还在对她有所期盼感到难过:都什么时候了,他为什么还抱着一丝妄念,妄想这个杀了自己母亲的女人会与他一样,也曾情愫暗生,无法挣脱。 夜色又浓了一些,身后的梅树尚未开化,却依稀有淡香传来,周豫丰无力地笑了笑,扭头看时,发现桌上的那只毒蛛仰面朝上,不知在何时魂归九天了。 赵子迈关上院门,将所有的嘈杂和喧沸都堵在门外,方才曹云急匆匆过来了一趟,将几两碎银塞给他后,就让他们两个赶紧离开。那心善的曹管家说什么来着?这里周家是待不得了,若想活命,就赶紧走,如若不然,一会儿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听到这番劝诫,穆小午便满口答应着,说他们收拾收拾便走,可是现在离曹云离开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她却还盘腿坐在床上,指间捻着几根草茎,不知在扎什么东西。 赵子迈走进屋子,规规矩矩在床边坐下,还未说话,就觉得颈边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扎了一下,扭头看时,发现一只鼻子不像鼻子眼不像眼的丑兔子贼兮兮盯着他,两个长耳朵耷拉下来,活像一只讨食的癞皮狗。 他伸手把那草叶编的兔子拿过来,歪着头看了半天,慢吞吞道,“小午,你在它身上施了什么法术吗?” “没有。” “那你一定绣了个魂儿在它身上。” 穆小午爬到床边,在赵子迈身旁坐好,又接过那只兔子在赵子迈眼前一摇,笑眯眯道,“想什么呢,它就是一只草编的兔子呀,你不喜欢?” 赵子迈眨巴着眼睛,还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喜欢是喜欢,可是外面都乱成一团了,你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编一只兔子出来?” “兔子可比外面那些乌糟事好多了” “我知道,养肥了可以吃肉,它吃咱们的菜,咱们吃它的肉。”赵子迈这句话倒是接得很快,说完,他像是在等待穆小午的夸奖一般,将脑袋杨高了一点,眼睛里蓄着一点得意的光。 “子迈真聪明。”他如愿了,身旁人不仅夸了他,还顺势在他的头顶摸了摸,手心里的温度传递下来,他心里忽然也变得热乎起来。 “不过小午,我们要在周家待到什么时候呢?你不是说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吗?那为何还要在这里干耗下去?” 赵子迈方才已经问出了此处为何地,也如实向穆小午汇报了,可是她听到后,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像是早已猜到了似的,只去采了几根草茎,专心致志地编她的兔子。 现在,她又将手中的兔子摇了一摇,冲那两只直不起来的耳朵请轻轻吹了口气,“快了,一个故事结束,我们才能离开,而周家的故事,就要走到终点了。” 第四十一章 活死人 “阿忠,你看这蜘蛛,这么大,摊开看像不像一只人手。”高怀仁垂下头看着手中风干的蜘蛛,窗缝中透进来的光便顺着他的额头滑了下来,在他眼前结成一张金色的密网。他的脸陷进阴影中,只有鼻尖还被日光浸泡着,突兀的亮亮的一点。 周万中侧头看着高怀仁,嘴角习惯性地吊起来,脸颊上攒起一抹笑,他在他面前一向如此,谦虚恭谨,他是他的师傅,是他的恩人,也是矗立在他面前的一座永远不可攀越的高峰。 “我费了老半天唇舌,那蛮子才同意三锭银子卖给我,三锭银子啊老爷,就花在这畜生身上了。” 高怀仁眯起眼睛摇头,“阿忠啊,他出价虽高,但也算不得离谱,这东西的巢穴在湿热的深林之中,要寻到它可不容易。而且被它蛰一下能送命,你说他冒着生命危险得到的奇货,怎可能便宜咱们?” 周万中的目光落在被高怀仁搁在掌心的蜘蛛上,恍惚中,他似乎看都它的一条腿动了一下,于是情不自禁朝后退出一步,“这畜生竟然这么毒?” 高怀仁放低了声音,嘴角轻轻抽动,“它喜热,所以会找到物身上最软最热的那块地方去叮咬,阿忠,你猜,那会是哪里?” 周万中打了个激灵,他看到高怀仁朝自己转过半个身子,眼神在一瞬间变得空洞无比,眼珠子不像活的,倒像嵌了两颗石子在眼眶中。 “我不知道。”他喃喃着,眼皮不自觉眨动起来,极心虚的样子。 “你不知道?”高怀仁“嚯嚯”笑着,而后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了一声极轻的喟叹,“你不知道?你的女人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她们身上为何没有伤口,你不知道?阿忠,我教你的,难道你全部都忘了吗?” 后颈上爬满了密密匝匝的冷汗,周万中抬起头,弓起食指指向自己,声音颤颤悠悠,像是马上就要断掉,“我是杨忠还是周万中?” 他不懂高怀仁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家事,明明他离开无方堂时,还是个尚未成家的毛头小子。 高怀仁幽幽冷笑,陷在阴影中的脸没来由浮上了一层青,沉得吓人,周万中浑身一凛,急忙低下头。 “阿忠,”他没有回答,只嘶着嗓子喊他,“阿忠” 周万中哪里敢抬头,他现在心跳如急鼓,脖子上的冷汗已经蔓延至全身,他重重地喘息着,像一条刚从河里打捞出来的鱼。 “阿忠。” 又是一声低唤,周万中觉得下巴下面一疼,一只绿莹莹的鬼手探过来,握住他的脖子,将那根突突跳动的脉搏锁紧了。 “毒物尚能驯化,不伤主人,阿忠,你呢?” 高怀仁凄厉的笑声传来,先是充斥在他脑海的每一个角落,将他仅剩的那一点清明填得满满当当,随后,却渐渐变弱变小变无,化成了一阵阵低低的呜咽。 “少爷,老爷已经躺了两天一夜了,也不知道何时能醒来?” 似乎是曹云的声音,就在周万中的耳旁,近得连他口中喷出的热气他都能感觉得到。曹云甚至伸出手去扒拉了一下他的嘴巴,然后又发出一声低咽,“少爷,灌进去的药老爷也喝下去了,可怎么还是不醒来呢?” “被毒蛛蛰了,又磕到了脑袋,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只能好生将养着,一时半会是不可能苏醒的。” 周豫丰的声音里透着一点冷淡,也不见哭音,周万中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自己的儿子竟然还没有一个奴才有孝心,真是白养了他一场。 想到这里,他张嘴就要骂人,可是使了几下劲,那两片紧阖在一起的嘴唇却半点也动弹不得,就像被黏住一般。他心里一慌,又试着去动自己的手指,然而努力动了几下,却连区区一根指头都抬动不了,只能感觉一层细密的冷汗从掌心渗出,慢慢蔓延至指尖。 他变成了一个活着的“死人”,什么都听得到,什么都感觉得到,单单,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这算什么? 周万中不甘心,拼了命一般,努力去晃动自己的身体,哪里都行,眼珠子都可以,一根睫毛都可以,只要能动上一动,只要他能动上一动 “少爷,那蜘蛛是从哪里来的?咱们这地方可从来没见过这种毒物啊。” 曹云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周万中听得一清二楚,遂不再挣扎,打起万般精神,去听周豫丰的回答。 “我也不晓得。”周豫丰还是淡淡的,答案也是再简单不过了。 “那四姨太她她去哪了?”曹云试探着问了一嘴,“老爷受伤后,她就不见了,咱们派人把周围都找过了,也没发现她。少爷,不会是她” “你想做什么?去报官吗?曹云你是不是还嫌家里不够乱,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大,非得把周家一窝子端了才过瘾?” 周豫丰的语气终于重了,不再像方才一样冷淡自持,就好像躺在床上的是一个陌生人,而非是他的父亲。 “你敢报官吗?你就不怕官府真的查起来,连根带着泥,把他做过的那些亏心龌龊事全部揪出来?但时候,别说是我,就连你也别想好过。”周豫丰怼得曹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手足无措得立在一旁,唉声叹着气。 原来他都知道了?原来搞鬼的竟然是那个女人? 周万中心口发紧:怎么可能是她呢,她不染风尘,清冷得就像一尊菩萨,以至于他每次与她亲热,都觉得亵渎了她。双碧,怎么会是她?而且听豫丰的意思,似乎也对她颇有偏袒,难道自己的儿子和四姨太,竟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吗? 周万中牙根发痒,他现在虽然闭着眼睛,看不见豫丰,但是却恨不得扑向那个看不见的人影,将他撕成两半。怪不得,怪不得他对自己如此冷淡,原来,竟是因为心里记挂着别人。 他巴不得自己死了吧,这样,他就能为心上人报仇,还能堂而皇之地将她迎进门,图百年之好。 第四十二章 可是他动不了,所以即便心里已经将周豫丰千刀万剐,脸上却依然风平浪静,比活佛还要安详。 “曹管家,这事就到此为止吧,”周豫丰轻描淡写地给整件事收尾,他躺在这里不能动,而且可能永远都不能动了,可在自己儿子口中竟像是丢了几件不值钱的东西一般,不痛不痒,无关紧要,“你去镇子上置办两口棺材,不要惊动官府的人,旁人要问起来,就说家里人染病死了,悄无声息地把母亲和二姨太三姨太的后事给办了。” “至于父亲,”他回头看了周万中一眼,略略顿了一下,似乎终于想到了这是给了他生命的男人,“照顾好他,别让他受苦。”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了,周万中才终于从愤怒中挣脱,心底那片阴湿的土壤中默默滋生出一点恐惧来。 以后的每一刻,他都要这么度过了吗?一动都动不得,就像一块光秃秃的山石,连一株草都不屑于在石缝中冒头。他只能在这几尺见方的床榻上,苟延度过余生? 太可怕了。 周万中心里冒出一股刻骨的寒意,将他的每一条骨缝都冰得透凉。他不能这么活着,这么活着,还不如干脆死了,就像在梦里一样,被那只绿色的鬼手扼住脖子掐死,如此,还痛快一些。 周万中努力挣动着身子,将所有的气力都集中在手指尖,只要一点,一点点就够了。他试着去抬动自己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可是一根指头,却好似有千斤重,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它抬起。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无方堂时,遇到一个前来求医的病人,那人就和他现在一样,蓄着一口气,却一动都动弹不得。他记得自己当时还问高怀仁来着,说这样一个只能呼吸的人,他心里到底是明白还是糊涂的。高怀仁只轻轻一笑,说阿忠啊,这我怎么知道,你只能等我治好他之后亲自问他。 后来高怀仁就真的治好了那个人,众人都惊叹于高怀仁的医术,只有他拉住那人问了一句:你在不能动时,心里是清醒的吗? “当然是,所以才更加痛苦,”那个人冲他笑着:“不过这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就算我现在怎么对你描述,你也不能感同身受。” 他感同身受了,而且他比他更惨,因为这世上唯一能治疗此症的人,已经被他亲手害死了。 是报应吧,原来世上真的有报应,这报应不是什么冤鬼索命,但总有一天,会从远处飘然而至,以最不可思议又巧合得天衣无缝的姿态,将他揽入胸怀。 周万中的心冻成了一块冰,又被绝望猛地一砸,叫嚣着碎成冰渣,将他扎得体无完肤。 他完了,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门“咯吱”一声,绽出一条缝隙来,阳光从外面漏进来的同时,也拖过来一条极细的黑影。周万中看不见,却知道有人来了,那人的脚步声刻意放得很低,像是怕被人听到一般。 门又一次被轻轻阖上,脚步声从门口蔓延到床边,在周万中身旁站定了。 是谁呢? “周万中,不,应该叫你一声杨忠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只不过这声音里,早失了平时的冷淡沉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透着狠劲的调笑。 不对劲,她不应该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的,方才听到曹云的那席话,周万中就已经猜到了双碧的身份,她是高怀仁的女儿高秋月,蜘蛛就是她豢养的用来复仇的毒物。 被识破身份后,她跑了,现在却偷偷潜返回来,目的不言自明:她不甘心啊,虽然杀死了四个人,但真正的仇人还没死,他周万中还活着,还不能现在就滚到地狱里去乞求高怀仁的原谅,所以她才冒着被抓的风险,折返回来了。 周万中倒是不怕,相反,他心里竟然还有点庆幸,若是他被高秋月杀了,那至少不用承受这日复一日比死了还要痛苦千万倍的煎熬。 可是他心里却惴惴的:不对劲,真的不对劲,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高秋月话音里的那股子戏谑的味道。 大仇将报的快意她没有,刻入骨髓的恨意她也没有,她甚至没表露出来丝毫激动的情绪,就好像那个在她面前动也动弹不得的男人,不是她寻了十几年的仇人,而只是一只捆在木棒上待宰杀的猪。 她到底是谁?难道还有别人?难道他周万中还得罪过什么人,只是年长月久,他自己都记不起来了? 舌根处忽然软了一下,舌尖触到上颚,沾舔了一下后,忽然能动了。周万中大吃一惊,不自觉将积了满肚子的疑问托出口,虽然,到了嘴边,所有的疑虑只化成了三个字,“你是谁?” “嘻,”双碧轻笑一声,“真好,我还以为你成了个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的瘫子,这样一来,我杀你,反倒成全了你。” 冷汗倏地爬满了全身,周万中下意识地捂住嘴巴,眼睛却在同一时间张得大开。他能动了,虽然四肢绵软,只动了动胳膊就几乎费尽了全身力气,但是,他真的能动了。不仅能动,他还看得到,说得出。 于是,他又轻启了下僵硬的唇舌,艰难地冲身旁那个人影道出几个字来,“你不是高秋月。” 双碧又笑了一下,慢慢朝他俯下身子,冰凉的指尖顺着他的额头滑到鼻尖上,像一把锐利无比的刀,能在刹那间将他劈成两半,“你还是比你那个傻儿子聪明上一些的,他呀,在放我走的时候都没猜到我真正的身份。” 说到这里,她直起身子,眼睛却依然斜睨着周万中的脸,目光中含着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意,用手指玩弄另一只手的小指尖,“我当然不是什么高秋月,真正的高秋月,早被我杀了。只不过,她临死前,告诉我了她身世的秘密,还将那只毒蛛留给了我。” 飨桑 第四十三章 陆惊鸿 半年前,济州。 陆惊鸿盯住前面那个俯卧的人影,他分明看见她抬了一下胳膊,可是他不懂,受了这么重的伤,她为何还能动。 “这个给你” 她竟然还能说话,不仅说了话,还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只破破烂烂缺了一角的木盒子,朝他伸出手,似乎是要将它交给他。 陆惊鸿捂住下腹,摇摇晃晃走过去,伸手接过女子手中的木盒,刚想打开,却被她阻止了,“别里面的毒物会要你的命” 陆惊鸿扬起眉毛:要他的命?难道他灭了她家满门,连婴童都没有放过,她还不想要自己的命吗? “去福建龙海找到周万中,用这只蜘蛛杀死他杀”女子似是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喷出一口血,染红了陆惊鸿本就布满了血污的衣角。 “为什么?”他盯住女人的眼睛,忍着腹中剧痛,一字一句道出三个字。 “周家家财万贯且是药商而你,又受重伤,再好的功夫也无法施展用这只蜘蛛,杀了周家全家,你便可以可以可以把周家的一切都据为己有” 这不是他陆惊鸿的计划,而是高秋月的计划,一个谋划了许多年尚未来得及施行的计划。天降横祸,她还未来得及按照计划嫁给周万中,就在被人牙子转卖给的济州富商家中,被陆惊鸿这个江洋大盗一刀要了性命。 可陆惊鸿在这次屠门中也受了重伤,他纵使功夫再好,以后都不可能故技重施,杀人满门,取人家当了。 所以高秋月,利用了这一点。 她把自己的计划转托给他,她知道,这么一个没有人性又视财如命的人,是不会拒绝这样的机会的。 “周万中没有亲戚杀了他全家他积累下来的所有的家当就都是你的了,而且你还可以趁此机会调养身体再也再也没有比周家更好的去处了。”高秋月抹掉嘴角的血沫,冲那仿佛从地狱中踏出来的杀人恶魔笑着,她就要死了,她没有办法,只能以恶制恶。 “你怎么看出我是女子?”陆惊鸿摘掉头顶的帽子,满头秀发便随之披落到肩膀上,他模样未变,但因为有那一头秀发加持,整个人便忽然多了些许妩媚,他轻轻揉摸着下腹,指尖所到之处,勾勒出他细软的腰肢。 “我伺候过你洗澡”高秋月无力地一笑,“而且而且江洋大盗陆惊鸿,每次每次都能逃脱,我想除了易容之外他一定连性别都都隐藏了起来” 陆惊鸿抚摸手中的木盒,唇边溢出冷笑,目光在高秋月苍白的脸上飘飘晃晃,“倒是个聪明的,我答应你便是,可是这畜生会听我的吗?” “你喂它,人喂不熟,畜生可以” 高秋月听到陆惊鸿答应,那股一直支撑住她的气便忽然泄了,她抽搐了几下,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去了。而从那一天起,陆惊鸿便换了另外一重身份,她如愿嫁给周万中,当了他第四房姨太太,改名做双碧。 “我是陆惊鸿。”双碧莞尔一笑,伸手捋了捋鬓发,她身上镶着银边的袄裙在黑暗中显得很亮,刺痛了周万中刚刚复苏的眼球。 “我就是怕将来会被人识破,所以才和你那傻儿子私通的,果然,傻子还能在危急之时救我一命,”双碧,不,陆惊鸿冷笑着,慢慢从袖口掏出一把缠着红线的剪刀,“也多亏了他没有报官,现在我将你们一个个全杀了,你辛苦积累了一辈子的钱财,就全部是我的了。” 她又是一笑,露出两颗尖牙,脸朝周万中凑了过来,身上那股特有的香气填满了他的口鼻,“对了,你记得吗,你还打过我呢,那时候我病着,不愿意伺候你,你却偏要用强,我没忍住,扇了你一个耳光,你就发了狠,把我压在身下痛揍一顿。你掐着我的下巴告诉我,但凡进了你周家的门,就是你的狗,狗若不听主子的,揍几顿就老实了。可恨我当时体虚,又惦记着你的家产,所以打脱牙活血吞,硬是把这口气咽下了。” 她又是一笑,眼睛眯缝起来,里面的寒光却更白更亮了,和她手中的剪刀一起对向周万中,扎得他连呼吸都忘记了,只能感觉到心脏突突扑腾着,像是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一般。 “我都记在这里呢,”她在自己胸口轻轻拍了一下,声音忽然放得很低,像是在自语,“还没人敢这么对陆惊鸿,从来,都只有她杀人、烧人、分尸、灭人全家、掳人家产,但,可没人敢这么打她。” 她将手中的剪刀扬了扬,嘴角抽动,目光中布满了氤氲,辨不清后面瞳孔的颜色。 周万中慌得从床榻上滚落下来,手肘重重砸到地上,骨头几乎碎掉,可是现在他什么都顾及不了了,只用力撑着两只剧痛不已的胳膊,拼尽力气朝门边爬去。 “豫丰曹云” 模糊的颤音从他嘴边泻出,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叫什么,徒劳和无力紧紧将他摄住,当然如暗流一般,在心底蔓延的,是最深重的恐惧和绝望。 他明明已经好了,不用在床榻上苟且度过余生,可命运偏偏又在此时叉开一条线,将他推向避无可避的那个终点。 “嘶拉”一声,后背上传来一阵剧痛,疼得周万中忽然绷紧了身子,俄后,又整个人软了下来。剪刀穿过他的皮,他的骨,刺到最深处绵软的脏器上,可飘在上端的,那阵狞笑声的主人却还不过瘾,持续不断地将刀尖拔出刺入,再拔出再刺入,享受着热血熨帖的触感。 “打我?就凭你,也能打我?我现在戳烂你的手,戳瞎你的眼睛,看你还能不能打我?”陆惊鸿的睫毛上也溅上了血珠,垂坠下来,模糊住视线。她却并不去擦揉,她已经许久没有被这股子熟悉的激动的感觉包围了,激动得心跳加速,喉咙发紧。 她伸出舌尖,去舔弄嘴角的血腥味儿,眼睛刹那间绽放出亮光:以前的陆惊鸿,终于回来了。 第四十四章 空无一人 门外有鸟鸣声传来,不知是在斗嘴还是在撩情,总之你一言我一语,很是炽热激烈。 陆惊鸿被这叫声惊醒,慢悠悠站直身子,轻轻将脸上的血迹擦了一擦,嘴角快意的笑却仍是没有掉落。她看着周万中已经成了一滩烂泥的身体,眉峰稍稍一挺,遂走到门边,用沾满了血污的手掌推开屋门。 果然有两只鸟站在树杈上,可是,它们看到一个“血人”出来,似乎也感知到了大事不妙,拍打着翅膀飞高了,只留下那根枝子,上下轻微微颤着,像是周万中尚未断气时的背脊一般。 陆惊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发现衣服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血迹,从肩膀一直到鞋面,竟全部涂满了。她垂下嘴角,笑容终于在这一刻落去:不行,这副模样,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知情的周豫丰和曹云杀死?她的身体虽然已经恢复得不错,但在济州彻底伤到了筋脉,一身好功夫是再也不可能拾起来了,若不暗地伏击,恐怕不见得是那两个男人的对手。 想到这里,她重新走进屋子,从周万中的尸体上踏过去,来到屋角的柜子旁,打开门在里面翻找,想寻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再偷偷潜出去杀人。可是刚拎出一套干净的马褂在身上比了几下,空中却冷不丁传来一声鸽鸣,清冽单调,瞬间划破长空。 陆惊鸿胳膊一抖,手中的衣服随之落地。她忽然想到,方才停在枝杈上的那两只灰不溜秋的鸟儿,也是鸽子,几天前被自己毒死的鸽子。 怎么会? 她眼角一转,已不再去管那掉落在地上的长袍,又一次从周万中的背脊上踏过去,走到院外,在院子里定了定神之后,轻轻将院门推开一条缝,挤出脑袋朝外面观瞧。 甬道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甚至,连人声都听不到。而周家死了四个人,现在是应该操办丧事的时候,虽然周豫丰说要低调,可总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除了,头顶上方,那一片蓝得有些刺眼的天空中,几只成群飞翔的鸽子。 陆惊鸿吞了口口水,喉咙却被哽住,有些紧,有些痒。 她可不是没经过事的人,相反,她经历的事太多了,多过了头,残忍得超出大多数人的想象。她曾烤过一对刚满月的双生子,将他们扔进炉火中,听着那哭声从强到弱,就着肉烤焦的糊味儿,嘴角窜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来。 她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体味到害怕是什么感觉,因为她甚至从未梦到过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灵魂,一次都没有。 可是今天,在这一刻,陆惊鸿的心里,却像被扔进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微波荡漾开来,泛起粼粼青光,映出她惶措难安的影子。 怎么回事?一切似乎都和以往不同了,说不来是哪里,但她就是能感觉得到,今天和从前,像被一条线一分为二,变成了一白一灰两个世界。 她推开门,踏入那个灰色的世界中。 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聚合成一个小洼,她甩甩有些昏沉的脑袋,抬脚顺着甬道朝前走,一路走一路抬眼看着两边的屋子,手中却将那把剪刀握得更紧了。 可陆惊鸿越走越是心惊,因为甬道旁边的屋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现在,她已经来到了那两个逃难的小乞丐住的客房,可是推开屋门,只看见床榻上搁着一只耷拉着耳朵的丑兔子,用一对草根扎成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盯得她背后没来由地飘起一层白毛汗。 周府的人都去哪了?明明她方才溜进来时,还看到小厮丫鬟们在忙忙碌碌,走门串巷地准备着丧事。可是现在,白色的灯笼已经高高挂起,黑底白字的魂幡也随着风轻轻摇晃,可是人,却一个也不见了。 像被一阵大风卷走了似的,只留下她一个在这间空荡荡的宅院中,与死人和香烛为伴。 死人 想到这一点,陆惊鸿心头忽的一紧,转身便朝周万中的院子跑去。鞋底将青石板路踩得“咔咔”作响,有几次,她甚至听岔了,以为有人在后面跟着自己,回头看时,却发现只有灯笼和魂幡在冲她招手,软绵绵的,被抽去了骨头一般。 陆惊鸿推开院门,朝前跑了几步,终于来到屋子门口。脚步戛然而止,她呼哧呼哧朝外喷着白气,蒸腾起来,模糊住了视线。 前一刻还躺在门边的那具鲜血淋漓的尸首不见了,地面上只有一滩黑乎乎的血,凝结住了,只在中间留着一个人形,昭示着血的主人方才还躺在此处。 可是现在,他去了哪里,那个死透了的周万中,去了哪里?这间宅院中除她之外的每一个人,去了哪里? 大腿面上忽的一疼,她的神经绷得太紧,连手都不由自主跟着使劲,直到剪刀戳上去的那一刻,她才恍然惊醒,将憋在胸口处几乎快要变成石头的一口气喘了出去。 陆惊鸿出神地看着刀尖:原来这不是梦啊,她还会疼,痛感清晰地像刀片,刹那间,就将她所有被冻结住的神识划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在捣鬼? 最后一个字没有随着其它字一起掠过脑海,轻飘飘留了下来,又深深印了进去。 鬼 陆惊鸿打了个寒噤,忽然想起方才到周家来的路上,遇到的那个人。是个十几岁还未成年的小丫头,美得不落凡尘,竟像是天宫飘下来的仙女,可说出的话却让她听不明白。 她说:今晚的月色一定很美。 当时陆惊鸿正急着赶路,所以只瞥了那女孩子一眼,便同她擦肩而过了,后来听到身后有环佩叮当作响,她才觉得奇怪。 她一向对钱财看得最重,那小姑娘又是只身一人在荒山野岭,换做平时,她早已不做二不休,将人杀了把她满头的珠翠据为己有了。可是,她为什么没那么做呢?为什么呢? 陆惊鸿觉得舌根发紧:为什么?因为她不像人。 第四十五章 山谷 她不像人,纵使唇红齿白,眉语目笑,脸上每一寸皆写着生动,陆惊鸿也能觉察出,这个与自己擦肩而过,十三四岁锦衣华服的贵族女孩子不是人。 因为她是没有情绪的,或者说,陆惊鸿感受不到她的情绪。 而陆惊鸿偏偏是个特别喜欢观察和掌控他人情绪的人,所以每次杀人,最能满足她的,不只是鲜血喷涌的快感,还有刀下羔羊脸上的恐惧。她甚至喜欢问一句:你怕吗?不管那人答怕还是不怕亦或是已经怕得答不出,她都能从情绪的传递中得到满足。 可是这个女孩子,身上却仿佛长着一层硬壳,将自己和外界的一切都隔离开了,她无法去探知她的情绪,所以,心里才蓦然升起一股惧意。 是她吗? 陆惊鸿又一次握紧手中的剪刀,在听到到背后翅膀的扑棱的声音的时候,猛地转过头去。 飞起的死鸽子目光狰狞,灰白色的翅膀后面站着一个人,她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见缀满了她全身的玉兰花,被日光映得灼灼生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头顶的那轮月亮很美,虽不是满月,但月华如水,铺满了天际,从头罩下,涂染上山谷中的每一块山石。 山谷? 陆惊鸿忽然瞪大了本来还有些迷蒙的眼睛,四下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她怎么会在谷底?树木稀疏,怪石嶙峋,每一条石缝间,都淌淡白色的雾气,就像是建在空中一般。 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想起这是哪里了。 这个地方叫斋堂村,位于漳台和龙海的交接处,离周家也就二三十里地。陆惊鸿听人说过,这里是一片荒村,一片风水极好却空无一人的荒村,荒得连飞鸟经过此处,都要绕着弯掠过,不敢多做停留。 斋堂村是建在一座山谷旁的,山谷算不得深,也算不得陡,身手矫健之人只用半个时辰便能下去。可是可是纵使她陆惊鸿轻功超然,身若飞燕,也不可能在昏迷中来到谷底吧。 她是昏迷过去了吧?否则,不可能记起的最后一幕场景是那个人影,站在一群死气沉沉的鸽子后面,被灰的白的翅膀挡住了脸孔。可她是怎么昏过去的呢?陆惊鸿想不起来了,难道她受了什么重创,由于太过于突然,所以自己都记不得了? 想到这里,她便伸手去摸脑袋,可是这么一抬,就感觉手腕处一紧,像是被什么绑住了。陆惊鸿心里一惊,偏头看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被捆在一个木头架子上,手腕、双脚皆被藤条绑住,以献祭的姿态,插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土中。 这一惊吓可非同小可:她被人抓住了,绑得结结实实地捆在一只木架子上,就像一只待宰的猪。可她是陆惊鸿啊,从来都只有她这么对待别人,何时轮到过别人以儆效尤,用同样的方式回敬她? 羞辱和恐惧一同涌过来,她觉得心脏快要爆裂开了,眼角胀得通红,咬牙切齿地去晃动困住她的木架。可是木架子像长在了地里,用长根抓住厚重的泥土,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它的束缚。 “你妈的。”她骂了一句,方想再挣动几下,眼角忽然瞥见了一道影子,从后方斜过来,一直铺到她的脚下。 陆惊鸿的胸口猛地收紧了,她僵着脖子朝后转,颈子上方像压了千斤重的大石,眼睛不敢完全睁开,只能半眯着,生怕看到什么诡异的景象,将自己吓到心脏骤停,当场死过去。 胸口像被一只冰凉的手使劲抓了一把,她看到了,看到了斜后方的那个东西。也是一只破破烂烂的木架子,上面也挂着一个人,下巴被不知被什么东西用力地撕扯掉了,连着脖子上的一截肉,所以他的嘴巴看起来像是夸张地裂开了,没有尽头。 可是即便那人已经成了这幅模样,陆惊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可能不认得的,她曾与他花前月下,也曾与他耳鬓厮磨,亲密得连他身上的每一颗痣长在何处都知道。 就是因为对他太过于熟悉,所以在看到那张英俊的脸变成现在这幅鬼模样时,她才会惊诧不已,不是因为难过,只是单纯地怕。 是什么人做的?比她陆惊鸿的手段还残忍?将周豫丰的下巴整个扯下,连骨带着舌头,只剩下一片上嘴唇朝下耷拉着,像是在努力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陆惊鸿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怕它也被那个不知名的东西给扯掉了,可是忽的一阵风吹来,带来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儿,争先恐后涌进她的鼻腔,将她呛得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她什么时候对血腥气这般敏感了?嗜血简直是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刻在她骨头里的,是她赖以存活的毒,隔一段时间闻不到,就跟生了重病一般,浑身不舒服。可是现在,她怎么觉得胸口发闷,简直要吐出来了。 是因为这气息太过于浓烈吗?还是她心里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的血也会融在这又臭又腥的味道中,变成其中的一份子? 陆惊鸿又一次拧着脖子回头,她现在已经猜到了,这里,绝不会只有周豫丰一个人,血腥味浓得铺天盖地,简直像一股热流,不是浮在空气中,而是将空气裹挟在里面,奔腾而来。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 果然,在完全将脑袋转过去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些人,那些从周家凭白消失的人,他们每一个,都被绑在和她一样的木架子上,死状却各不相同。有的被石头砸碎了脑袋,有的胳膊腿被拽掉了,在木架旁散落着,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身子。更有甚者,连脑袋都被摘了下来,夹在肘窝里,像抱着一个球,很是滑稽。 陆惊鸿看到曹云的眼睛从他的腋下探出头来,幽幽瞅着自己,眼睛还未闭上,睫毛沾着一层血,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第四十六章 痛苦 “今晚的月色果然很美。” 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又出现了,就在曹云的身后,她头顶的珠花从曹云没有脑袋的脖子上冒出一线光,像一双偷偷窥视的眼睛,吓得陆惊鸿登时闭上了嘴巴,将那声尖叫压回喉咙中。 原来她一直都在,在这里等着自己醒过来,向她展示自己的杰作,然后,再漫不经心地问上一句:怎么样,和我比起来,你还是稍显稚嫩了吧。 当然这句话那女孩子没有宣之于口,可是当她从曹云身后走出来,用那双美目盯住陆惊鸿的时候,她却清清楚楚地读懂了她眼神中的意思。 这世上的恶总是相通的,所以陆惊鸿才会害怕,因为她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她杀人总是不留活口,那么这一刻,又怎可能奢望绝处逢生? “月月光”口中不自觉说出这两个字来,两个她听不明白却又觉得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两个字。 女孩子抿嘴一笑,瞳子里似有流星划过,美得不似凡人,“不是我要你死,只是他们说,月光先落到谁身上,谁就是上天选定的罪犯,所以,是天不让你活着,你莫要怪我。” 陆惊鸿听懂了,可是又没有完全懂:明明月光如水,洒满了山谷的每一个角落,为何她说自己才是被上天选定的罪犯? “他们都被我杀了,现在这谷底,只有你一个活人,所以便只能拿你的命了。”像是猜透了她在想什么,女孩子敛起笑意,嘴角却仍旧翘着,脸上现出一点含着死气的杀意。她朝陆惊鸿走来,来到她身边时,眉毛挑起一点,喑着嗓子一笑,“我该用什么法子杀你呢?或者,你在这些人里面选一个?你喜欢哪种方式,我都听你的。” 声音很怪,不再是稍显稚嫩的女声,后面似乎还藏着一个低沉的男音,本是好听的,可是两相混杂,就显得颇为怪异了。 陆惊鸿拼命朝另一侧瑟缩着身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在布满血污的脸上冲刷出两道白印。她现在哪里像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江洋大盗,分明就是屠所牛羊,任人宰割。 女孩子于是又笑了一下,提起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朝陆惊鸿按过去,握住她那根细弱的脖子的时候,却并未使劲,又踮起脚,将嘴唇送到她的耳边,鼻翼微微耸动,悄声道,“这么一条肮脏的灵魂,真是合我的胃口,所以,我跟了你好些日子了,看你装成淡泊清高的模样,看你在跟那个男人在床榻上翻滚的时候,才稍稍露出一点本性来。” 她“啧”地笑了一声,喷出的寒气将陆惊鸿惊得一个激灵,“忍得很辛苦吧,你这样的人,恶是天生刻在骨血里的,不杀人就像溺水了似的,会把自己憋死。我想,你小时候一定也纠结痛苦过,不断地质疑,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用疼痛来克制恶念。” 她说着用另一只手将陆惊鸿的袖子朝上一撸,两根指头捻住她的腕子轻轻一转,露出上面交错的疤痕,“可是你最终失败了,恶是你的本性,你打不过它,只能接受,甚至因为被压抑得太久了,反而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陆惊鸿圆眼大睁,被握住的手腕像是已经冻僵,马上就要断掉了,嘴巴却不听使唤地咕哝了一句,“你怎么怎么知道” 是啊,她怎么知道,那些尘封的往事,遥远得连她自己都几乎要忘记了,那些刻在手腕上的疤痕,也随着年月的增长,变得白且浅淡,淡得马上就要融进她的皮肤中了。 可是这么久远的事,她怎会知道? 女孩子不动声色地吊起一只嘴角,敛目看向下面,那片荒草蔓蔓的土地,目光如冰,所到之处,连风似乎都静止了,“我也曾如你一般,困惑过,痛苦过,纠结过,反抗过,到最后才知道,原来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书写好了自己的篇章,违拗它,只是给自己徒增痛苦罢了。” “连神佛都拯救不了的灵魂,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去试图将它洗涤干净?然后用自以为的清白之身,用蒙了尘的眼睛,去接受外界虚伪的善意,殊不知,你将这些善意当珍宝收藏,施舍之人却将它弃如敝履。难道,不应该从一开始就接受自己的命运吗?你就是这样的人,天生如此,嗜血为生,所以,不用遮住青面獠牙,明目张胆地告诉他们:我要杀你,就可以了。” 陆惊鸿的脑子一片混乱,听得似懂非懂,只有最后几个字,她听明白了。 我要杀你,我要杀你,我要杀你 她战抖着,感觉握住自己脖子的那五根纤细的手指,化成了冰锥,一点点地收紧,戳破她的皮肉 “并不是只有我一个活人”声音里带着哭腔,被风吹得破碎不堪,陆惊鸿用力咬住嘴唇,待它终于停止了颤抖后,才用身体里仅剩的那一点力量,用力喊出几个字来,“山谷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活人,为何是我?” 脖颈上的手指一松,女孩子眸光暗沉地看她,“除了你,还有别人?” 是有的,那两个逃难到周家来的小乞丐,她本以为他们也被掳了过来,可是身后那些木架子上,却没有两人的身影。而就在方才,女孩子冲她做出那样一番陈述的时候,陆惊鸿却看到了前方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的两个人影。 她认得他们,却不知道,为何只有他们,还好好地活着。 “那两个人,”陆惊鸿将下巴抬起来一点,朝石头的方向一努,“呼哧”喘着气道,“他们躲在石头后面。” 女孩子松了手,陆惊鸿看到她的肩膀绷成笔直的一条线,眼珠子被月光映得发白。她扭过头,望向身后,看到白雾飘动,夜色迷蒙,石头后面,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携手站了起来。 第四十七章 万妖之力 记得漳台闫家?记得闫青城?记得闫嘉言?记得斋堂村吗? 赵子迈一边被穆小午牵着手朝前走,一边在努力地回想着她问出的这些问题,有些是他已经回忆起来的,有些却是怎么想,都只能幻化成脑海中一团模糊且缥缈的白影,伸手向前,除了触碰到一线冰凉,什么都抓不住。 “没关系,”穆小午回头冲他笑,笑容如一抔泉水,冲淡了他心中的酸涩和忐忑,“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的,反正都过去了,子迈只需要知道,谷底发生的一切,都是狄真的记忆,或者,称它为心魔更合适一些。” 赵子迈朝身后看了一眼,浓白的雾气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楚,“所以,小午才走得不紧不慢,因为那根本不是真正的狄真,而只是一段已经发生过的记忆?” 穆小午点头,“环绕在贡布四周的雾气,都是狄真的心魔,是他一段段残忍的记忆,所以里面的人不仅死状各不相同,死得时间也不一样。” 他朝前一望,看着那根不知从何处飘来,在前方蜿蜒着带路的铜针,嘟囔了一句,“可是周家的事了了,我们又要到哪里里去呢?难道再陷入另一段记忆中?” 穆小午回头噗嗤一笑,“那岂不是要和那秃驴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了,我可受不了。” 说完,看到赵子迈一脸的迷惑,便冲他眨了眨眼睛,手朝铜针一指,“在周家时,我便试着召唤它来着,可是许是被迷障挡住了路,我反复试了多次,它都没来。可是方才周家事了,我看到陆惊鸿被杀,就趁雾气重新聚合的那个时机又召唤了它一次,如我所愿,它真的回来了。” 她扭头认真地看着赵子迈的脸,“子迈,铜针是做什么用的?” “招魂。” “当然,你第一天认识我,就知道铜针能牵魂引魄对不对,所以这一次,我也要用它找到狄真的魂魄。”她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前方,“我要找到他,他就在这里。” 前方,白雾如沧海波涛,层云叠嶂,弥天盖地,将两个人裹挟在里面,贴着肌肤,像给他们披上了一层衣衫。 心魔深种,难道靠一根小小的铜针就能破开吗? 赵子迈去握穆小午的指尖,将那冰冷的手指捏紧了:他见识过心魔本来的面目,那是扎根在心底的毒藤,是附在骨头上的蛆虫,非死不能根除,所以他未免心存疑虑。 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量,穆小午的步子顿了一下,回头看他时,眼睛里闪动的两点红光将他吓了一跳。他许久没见过她这幅模样了,眼珠子中仿佛点着火焰,正顺着瞳孔一圈圈扩散开来,蔓延至眼眶各处。 可是这红却让他莫名地安了心,也动了心,过去的一些记忆浮上来,像猫儿的尾巴,一下一下撩骚着他的心田。于是赵子迈伸手在她眼皮上摸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嘴角溢出一个有些羞赧的笑。 穆小午也冲他笑,一边笑,一边松了他的手,去扯针尾的白线,将那针拽了回来,捻在指间把玩,“在真腊的时候,乌那让我斩杀妖邪来着,我按他说的做了,上天遁地,降妖除怪,不知度化了多少妖物,终于将清明祥和还给了这片土地,至少,在狄真横空出世之前是这样的。” “它们都怕我来着,要么躲起来,不敢再为害人间,要么,便俯首称臣,为我所用,更有甚者,还将元神拱手献出,”她笑了一下,颇有些得意的样子,手指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铜针,“可它们都应承了我一件事,那就是,只要听到我的召唤,哪怕开天辟地、披荆斩莽也要赶过来。” “合万妖之力,上可震天庭,下可搅龙宫。” 穆小午抬起眼睛,里面的两簇火焰更加耀眼了,可是这两盏光,却不如铜针的针尖明亮,仿佛淬着一道闪电,自针尖爆发开去,宛若昙花绽现,又如白龙腾空,倏地一下,见花不见叶,见首不见尾。 赵子迈觉得周身一凉,他看不到,却能感受得到,感受得到无数无形无状的东西绕着他们旋飞,比风还要快,比浪还要疾,将那些奶白色的混沌的雾气赶得朝旁边退开,又再一次聚合在针尖上,如一梭光弹,射往更高更远的地方。 穆小午阖上眼睛,她现在已经不再玩弄铜针,而是用两指夹着针柄将它竖起来,针尖直直朝向上方。火焰从她的指尖喷薄出来,顺着针身蔓延,和针尖的亮光合二为一,给她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可是她的眉眼却似乎更加鲜明生动了,明明双目紧闭,却能从那张脸上查探出一丝悲悯。 这一刻,她像神,不像人。 赵子迈忽然觉得她和自己离得很远,这距离,似乎用尽一生都走不完。他看着穆小午,冲她伸出一只手,很想再一次拉住她,将她拽回自己身边,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寂得让他害怕。 “小午”他有点委屈地叫了她一声,还未来得及再唤一声,却发现穆小午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嘴角也似乎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小午” 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的铜针落到地上,光芒尽散,与此同时,那些流窜在身周的寒气也“咻咻”地飞走了,白雾重新聚拢过来,将两个人团团绕住。 赵子迈朝前一步,在穆小午倒地之前将她揽进怀里,一只手托住她软绵绵的腰,另一只手和她冰凉的手指十指交扣。 “肚子一发力就疼得厉害”穆小午有气无力地说出一句话,脖子一软,靠在赵子迈的肩窝上,目光和他的对接上,断断续续道,“子迈你扶住我” 她又回来了,从神变成了人,身上的易碎感让赵子迈整颗心都软了下来,几乎要化掉了,原来在自己面前,她也可以是怯弱的。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十八章 卧佛 “疼得很厉害吗?” “唔。”豆大的汗珠从穆小午的额角滚落,砸在睫毛上,又渗进眼中,将她由红转黑的眼睛涂染得湿漉漉的,可怜可爱。 她整个人靠在赵子迈身上,眉头紧锁着,另一只手仍然朝前一送,说出的话像是在呢喃,“千神万圣,护我针灵” 地上的铜针又飘了起来,摇摇晃晃,像是一个醉汉,步伐不稳,东一头西一头地瞎撞着,随时可能重新掉落到地上。 “小午,”赵子迈去抓她的手,“难受就别使劲” “咱们会被困死在这里的,”她冲他有气无力一笑,双腿打着旋,踉跄了几下,几乎完全挂在他的身上,嘴巴却依然强硬,“不碍事,不碍事的” 话没说完,她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双脚离了地,整个人被打横抱了起来,缩在赵子迈的怀中。他垂下头时,嘴唇离得很近,几乎贴到了她的眼睛,“我抱着你,你不用自己走,是不是舒服一点。” 穆小午脸一红,心跳漏了几拍,舔了舔嘴唇,按捺住情绪,口中胡乱“嗯”了一声,手朝前指,“你别看我,看路。” 哪有什么路?不过赵子迈还是听话地说了个“哦”,跟上那根没头苍蝇似的铜针,快步朝前走去。 穆小午被他抱着,着实轻松了不少,手上的力道便也重了些,手掌又朝前一送,铜针便像被猛扯了一下似的,打起精神朝前飞去,速度之快,赵子迈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它。 “为什么肚子会难受呢?”穆小午有个毛病,想事情的时候手上总喜欢玩弄些什么,如此,似乎才能理清思路。方才她捻着铜针在指间搓弄,现在针没法玩了,闲下来的那只手便开始搓揉赵子迈前胸的纽扣。本是无心之举,单纯手欠,可是,在看到赵子迈的脸越涨越红,几乎要烧起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轻佻,于是赶忙收了手,清了清喉咙,说出一句自己听了都想打人的话。 “我玩纽扣,又不是玩别的,你脸红什么?” “没红。”过了许久,赵子迈嘴里咕哝出两个字,“你接着玩你的。” 穆小午胸口被一口气堵住,好在,一直飘在前方的铜针在这时转了个向,朝左前方飘去,赵子迈于是无暇顾及别的,迈开两条长腿便朝它追了过去。 前方的雾气似乎稀薄了一点,不再是白茫茫一片,而像挂在空中的千万条待染的白纱,缓缓地摆动。 “好像快出去了。”铜针在前方停住,白纱后面,似有重重暗影,依稀还有人声传来。 “只是不知道,出去后会是哪里。”穆小午从他怀里下来,挡在前面,手朝前一挥,将铜针重新收回掌心,目光灼灼,全是警惕。 她另一只手拉住赵子迈,一步步朝前走,听着外面的声音愈发嘈杂,眉间的不安清晰鲜亮。 两人走出了雾气,外面的亮光让他们同时抬手遮住眼睛,可是,在从指缝中看到那座慈眉善目、笑颜如花、肚脐流水的卧佛的时候,他们不禁慢慢将手放下,面面相觑了半晌,同时说出两个字:“贡布。” 两个人又回到了贡布城,从心魔中走出来了,但是,这不是穆小午的初衷,狄真没有找到,心魔也并未打开,而且,它还从城门外飘到了城内,来到了城中央卧佛的身边。 为什么? 来不及考虑了,卧佛手臂上那条晃荡的影子吸引了穆小午的注意,它像一个装满了石头的麻袋,悬在手臂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晃着,要坠不坠。 素缇也曾经挂在这里,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手法,像是被那尊笑眯眯的卧佛处死了一般。 穆小午朝前走近了几步,看清楚了挂在手臂上的那个人:身体肥硕的一个胖子,脖粗膀圆,所以衬得上面那个脑袋特别的小,只不过,他的脖子被榕树的气根勒紧了,脸因为缺氧变得通红,就像一只大号的柿子。他应该死了没多久,灰败还没有爬上面庞,但一定是救不回来的了。 屎尿流了一地,熏得围观的人掩住口鼻,不敢靠得太近。 “第几个了,到底是谁干的?” “巡夜都不管用,还是每天都死人” “要我说,阿冲他杀生也太多了,有这个结局,倒也不意外。” “他是个屠户” “他喝点酒就去折磨那些牲口,你去看看圈里的羊,哪一只不是被他割得体无完肤,有几个屠户像他这般。” 人群又一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慢悠悠开了口,“死的都是有罪之人啊,今天的阿冲,昨天那个,听说年轻的时候毁了不少姑娘的清白,再往前头的素缇,用亲姐的命换自己的命” “你的意思是素缇该死?”话被人打断了,安实从人群中站出来,指头对着穆瘸子的脸,“我妹妹她难道该死吗?” “没说她该死,有罪的人也不是各个都该死,但她要是没做错,你骂她做什么?” 穆瘸子嘟囔了一句,被身旁的宝田拉住了,抬起双手冲安实摆出息事宁人的姿势后,有条不紊地分析着,“夜夜都有人被吊死在这里,城池却被封住了,所以杀人之人一定不是外面的人,你们不如好好想想,认识的人中,谁的嫌疑最大。” 安实用手握住下巴,想了半晌,眉头却仍然是锁着的,“贡布不算大,城里的人,大家基本上都能混个眼熟,可我把该想的都想过了,也去一一询问过了,可不是时间对不上,就是体格上绝无可能杀人,所以嫌疑也都一一被排除了。” 他一说完,人群顿时又一次被沉默掩埋,过了许久,不知谁说了一句,“阿恩今天怎么没来?他这几天不是一直在帮着寻找真凶吗?” 安实微微摇头,“他母亲的病又重了,昨晚闹了一宿,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他的话音刚落,忽听“砰”的一声,吊在卧佛手臂上的尸体落了下来,砸在地上。 第四十九章 死人 众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纷纷朝后弹去,穆瘸子退了几步,却觉得身子被一人挡住,回头看时,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小午,赵公子,你们回来了。” 宝田也围上来,拉住赵子迈上上下下看了几遍,见他胳膊腿俱全,嘴巴鼻子眉毛都在,激动得差点掉泪,不过还没哭出声,嘴巴就先被穆小午捂上了。 “阿恩的娘又病了吗?” “你们走的这几天,贡布就没有安宁过,人一个接一个地死,都是被吊在卧佛的胳膊上,也找不出是谁干的。不过死的这些人,倒也都不是太冤枉,没有一个好人,素缇你们是知道的,昨天死的那,是个采花大盗,糟蹋过不少姑娘。今天这个阿忠,是个杀羊的,据说,一喝醉酒,就掂着刀去折磨羊圈里的羊,活剥羊皮,割耳朵之类的事可没少做。” 穆瘸子絮絮叨叨,一边用手挡着树叶上滴落下来的雨水,一边去拔那只陷在稀泥里的脚,真腊的雨水总是丰沛的,阿恩住的这座雨林,更是储水的好地方,树叶上,草茎里,泥土中,全部含着水,水雾蒙蒙,似乎将人心都浸得濡湿一片,怎么都晴不起来。 “我和宝田也打听到了一些阿恩的事情,这孩子和他娘受人排挤,倒也不是完全因为他们的身份,”他顿了一下,望向前方,阿恩的屋子就在不远的地方,被枝叶遮挡着,只露出一角浅浅的灰白,看不真切,穆瘸子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慢慢道,“他小时候是很怪的。” 怎么个怪法,或许,是因为他四岁的时候,曾经当着一同玩耍的小伙伴的面,剥掉了一只双头蛇的蛇皮,将它当做成腰带缠在腰间,四处炫耀。 或许,是因为他意识到他人的疏远的时候,开始慢慢敛起锋芒,但是那双乌黑的眸子,还总是在张翕之间泄露出他心底同样的玄色。 他也许并没有做什么,也许做了,但不管如何,在人们心里,他做了很多很多,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通过丰富的没有止境的想象,全部投射到他的身上。 一串雨水从叶片间滴落下来,钻到穆小午的领口中,头顶的树叶激烈地晃动,因为一阵盘旋而过的疾风。 “有猎户在林子里挖出过骨头,动物的,妖怪的,都是受尽折磨才被杀害掩埋的。他们去质问过阿恩,但是那孩子不承认是自己做的,后来,他娘站出来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猎户们才罢休了。包括这一次,死了三个人,自然也有人怀疑他,可是安实坚持认为,阿恩救了素缇,所以绝不可能是杀人凶手,不允许任何人找那孩子的麻烦。” 穆瘸子舔了一下嘴唇,“其他人都听了安实的,我想着你走进迷雾前说的话,便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和宝田偷偷藏在林子里,监视那孩子来着。” 又一阵风从林子上方呼啸而过,里面依稀夹杂着低沉的虎啸。穆小午猛地抬起头望向远处,树影斑驳,她仿佛看见那些层叠的树干中,出现了一只斑斓猛虎,踩踏着地上的枯枝败叶,在上面压出粗糙的爪印,目露寒光,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她揉揉眼睛,前面什么都没有,树影婆娑,枝叶纷披,里面却并未藏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 “别看了,没什么老虎,”穆瘸子满不在乎笑了一下,“这声音经常出现,一开始,我和宝田也会被吓到,后来发现,根本就是纸糊的老虎,虚张声势。” 穆小午蹙着眉看他,“这声音我也听到过,就是因为它,我和子迈才到迷雾中去的,可也是一无所获,”她轻咬嘴唇,凝神考虑半晌,又对穆瘸子道,“你们监视阿恩,可曾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穆瘸子噘着嘴摇头,“说来也怪,每次我和宝田到林子中来,就总有别的事情将我们引开,比如,虎啸,再比如,”他干笑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接着说,“我和宝田还会在这片林子里迷路,有一次左转右转都找不到方向,费了半天劲才找到阿恩家。” “迷路。”穆小午轻声说出这两个字,觉得手指被掐了一下,扭头去看旁边的赵子迈时,见他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便冲他心领神会地一笑。 “所以你们什么也没发现?” “没有,”宝田将话接过来,他垫着脚,用一只手帮赵子迈挡住上方滑下来的雨滴,一边冲穆小午道,“不过阿恩真的挺可怜的,他娘那副样子,他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孔雀胆不管用了?” 宝田轻叹一口气,“身体另说,但是这里,”他指指自己的脑袋,轻轻摇头,“她好像有点糊涂了,一直在发抖,蜷在角落里,总说有人要害她。穆姑娘,我以前听人说,人要死的时候,会看到黑白无常来接自己,你说,阿恩的娘这么怕,是不是也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呸呸呸,你怎么知道人家要死了,小孩子别乱说话。” 穆瘸子照宝田脑袋顶拍了一下,拍得他缩起脖子,吐了吐舌头,“身子臭成那样,精神看起来很不济,还能有多少日子?” “子迈,你在想什么?”穆小午见赵子迈抿着嘴唇发呆,笑了一下,偏头看他。 “没什么,”他摇摇头,脸上带着一丝自责,“方才好像想起了什么,但是那个念头一闪而过,就像小鸟一样,一下子飞走了,再想去追,却怎么都追不上了。” 记忆就像流沙,越想抓就越抓不住,这感觉,她懂。于是盯住赵子迈的眼睛,温温柔柔地一笑,“别焦急,记不起也没什么的,过段时间,说不定小鸟就自己飞回来了。” “别鸟不鸟的了,”穆瘸子最看不得这两人肉麻,手朝前一指,目光穿透层枝叠叶,“阿恩的娘好像真的没熬过去这一关。” 第五十章 戒 阿恩拖着一个黑色的布卷从屋里出来,走到外面,他先从高脚屋跳到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将那布卷抗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朝屋后走去。 穆小午认得那块布,阿恩的母亲曾在它上面呻吟谩骂,将最污秽不堪的语言,全部投向自己的儿子。 锄头落在潮湿的土地上,轻轻松松便刨出一个大坑,阿恩握住那根比他还要高的锄头上下翻飞着刨土,一下又一下,泥土飞溅到他瀑布一般的头发上,沾到他浓密的睫毛上,在他洁白如玉的脸颊上画出几道抽象的印子来,他却一点都察觉不到似的,只机械地挥动着手臂,将前面的那个坑扩大、耕深。 他听到了身后细碎的脚步声,扶着膝盖回头,未束起来的长发从额前落下,遮住那张纯白的脸孔,只露出一双寒星似的眼睛。 “阿恩。”穆小午叫他的名字。 “她死了,解脱了。”阿恩直起身子,似笑非笑,长发披落下来,像一匹滑溜溜的缎子。 按照真腊的风俗,人逝世后,要点燃一对千古烛,放在死者的脚前。可阿恩家里哪里有什么蜡烛,平日照明都要靠日月星辰赏赐的一点光辉,宝田于是去找了一些干树皮和草枝,放在两只破碗中点着了,一左一右搁在那个光秃秃的坟头两端,勉强算是帮这孩子尽了一点孝道。 阿恩抱膝坐在坟头前,脸上辨不出悲喜,过了一会儿,忽然轻轻道,“也不必守什么规矩,反正,她不是人,人的规矩对她来说,从来都只是束缚。” 你呢,对你来说也是束缚吗? 这句话穆小午没有讲出来,她用手中的枯枝拨弄碗中的草根,让那火烧得更旺了一些,透过火光去看阿恩的脸,试着去描摹出他长大后的样子:鼻子再挺一点,面部的线条再舒展一些,嘴唇又丰厚了一点,只是那双眼睛是没有变的,一样的喜怒不惊,悲欢不溢,就好似早已经看透了世间所有的风景,远的近的,浓的淡的,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里面的人是笔墨描出来的,无血无肉,轻若鸿毛。 “死了那么多人,阿恩你怎么看?”穆小午垂下眼睛,轻声漫语道了一句。 阿恩转过脸看她,目光淡然似水,“我想,能这么无声无息地杀人,或许不是人做的,说不定是妖怪。” “妖怪?”穆小午抬起眼角,静静看他,“要是妖怪就好了,我这个人一无所长,也就在捉妖上还懂些门道。” “你不是凡尘中人,我早看出来了,”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语调,他没有躲避穆小午的凝视,哪怕她在说出“妖怪”两个字的时候,目光像一把刀,想从他眼底挖出些什么来,“这样很好,有你在,那东西自然会忌惮,我想今晚,就不会再有人死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赤脚,双手抱住膝盖,任长发流泻下来,扑落到地上。 “恐怕还是会继续有人死去。”穆小午的目光依然没从阿恩身上挪开。 “哦?为什么?” “人命由天不由我,这是我最近刚学会的一点道理,”她“呵”地轻笑一声,“阿恩你觉得呢,你是个会轻易认命的人吗?” “你不如换个词,”阿恩坐直了身子,头微微转过来一点,于是火光在这一刹那,映入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像在水中点了一滴血,袅袅着飘落,“迁就,屈服,容忍,这些词都比‘认命’更具体,而之所以选择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再那么痛苦,不过是让自己和心底的不甘和解,”他满不在乎地一笑,“若这就是你说的认命,那么,我不认,而且永远也不会认。” 头顶,擎天巨树梢头的碧叶连成一片,摇曳万里,把林海上浅淡的雨丝和灰云赶来赶去。偶有雨滴透过枝叶落下,砸在地上,惊起一片轻尘。阿恩就着轻尘站起,虽鹑衣百结,却是不染尘埃的。 “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他眉目微垂着,如画般缱绻,“昨日我打了一头野猪,正好够咱们几个饱食一顿。” 他朝高脚屋后面走去,背影在雨后斜阳的映照下,就像一尊镀了金的佛像。 “干嘛要这么问他,毕竟是个刚死了娘的孩子,”穆瘸子一直到看不见阿恩了,才转头对着穆小午,花白的眉高高挑起,“你怀疑他吗?因为我方才告诉你的那些话?” 穆小午低着头冷笑,“老头儿,你怎么不问问我在迷雾中看到了什么?” 穆瘸子一只手去摸自己的鼻子,“你不是说那是狄真的心魔吗?” “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她叫陆惊鸿。” 穆瘸子撑圆的嘴巴许久没有闭上,左颊肌肉抽动两下,“陆惊鸿?那个臭名远扬的江洋大盗?那个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的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怎么会在那里遇到他?听说他最后一次作案是在济州,在那杀了一户人家之后,陆惊鸿自此失去踪迹,再未现身,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狄真的心魔里?” 穆小午嘴角溢出冷笑,“还记得斋堂村下面的那个山谷吗?陆惊鸿就死在那里面,绑在一只木架上,变成风干肉了,”她看着穆瘸子不敢置信的表情,又咧嘴凛凛一笑,“事情的原委我以后再同你细讲,最重要的是,狄真在杀死陆惊鸿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 穆瘸子把脸凑过来,声音小地几乎听不见,“什么?” “他说,恶念是刻在他们这样的人的骨头里的,比世上最烈的毒还要销魂蚀骨,根本戒不掉。” “所以?” “所以他们这样的人,从小便弑杀,甚至,还喜欢追求虐杀的快感,”她的眼珠子变得晦暗不明,仿佛有浓墨在里面逐渐稀释,“戒不掉的,越是要戒,就会越痛苦。压得越紧,就越会适得其反,一朝喷薄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陆惊鸿是这样,狄真也是。” 第五十一章 樱桃肉 “你想说,阿恩也是这样?” “是不是这样,其实是很容易见分晓的。”穆小午盯住前面的坟包,半晌后,眼角泻出一点透彻心肺的寒意。 赵子迈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子从远处跑来的时候,穆瘸子和宝田还在抖裤脚和鞋面上的泥,泥土湿润,还夹杂着雨水的芬芳,本没有那么惹人厌恶,可是两个人却极其嫌弃似的,哪怕沾上细微的一丁点,都要从身上掸掉。 穆小午不动声色站在一旁,目光仍旧在前面的坟包上飘飘晃晃,猛然嗅到一股子熟悉的香气,这才回过神来,去看已经跑到自己面前的赵子迈,和他手中小心端着那口冒着白气的石锅。 “这是樱桃肉?”石锅里樱红的色泽迷住了她的眼,她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你从哪里弄到这道菜的?” “少了很多材料,味道肯定不正宗了,不过阿恩教我用一种红色的野果子代替樱桃,味道也是甜香的,不比樱桃差,”他将目光从穆小午炽热的眼睛上移开,轻舔了一下嘴唇,“你最近总是腹痛,我想,你一定是吃不惯这里的食物,所以做了这道菜,你尝尝,说不定吃了它,肚子就舒服些了呢。” 说完这句话后,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有些犹疑地抬头,问得小心翼翼,“小午,你不喜欢?” 穆小午藏起眼底稍纵即逝的犹豫,将那抹炽热重新展在眼角,“你做的樱桃肉,我怎会不喜欢?若不是它,我可能都不知道人间烟火气,是何等好滋味。” 她冲他一笑,眉尖微微一耸,看赵子迈飞快地用勺子盛了块肉,送到自己的嘴边,“热的最好吃,”他不顾自己被锅沿烫红的指肚,轻轻朝那块冒着热气的肉段上吹着气儿,“趁热吃,来。” 穆小午垂目微笑,乖巧地张开嘴巴,可肉还未送到嘴里,穆瘸子忽然斜插进来,满是皱纹的脸上堆起一个笑,“赵公子,这道菜,是用阿恩教你做的?用他给的肉做的?” “他还给你们留了一些,够吃的。” 赵子迈没理解穆瘸子脸上的奇怪笑容是什么意思,敷衍了穆瘸子一句后,又一次把勺子递了过去,送到穆小午嘴边。 穆瘸子还想再阻止,可是话还没说出来,就眼睁睁看着穆小午“啊呜”一口把那块樱桃肉吃进口中,细细咀嚼,眯着眼睛认真回味,又竖起拇指,把赵子迈的厨艺好好地夸奖了一番。 穆瘸子用一只手掌遮住眼睛,嘴巴砸吧一下,心想你就惯着他吧,连阿恩给的东西都敢吃,就真的不怕吃出个三长两短来。可是他从指缝里认真观察了半晌,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穆小午已经不顾劝阻,大快朵颐地将樱桃肉吃了大半,吃得心满意足,嘴角都沾上了浓厚的汁水,面色却没有分毫改变。 穆瘸子一直等待着她忽然浑身一抖,口鼻流血,在自己面前上演一出“毒发身亡”,然而一直等到那份樱桃肉被吃了个瓢干碗净,也没等来料想中的可怕一幕。 连宝田都凑了上来,一边抓脑袋小心翼翼观察穆小午的神色,一边用另一只勺子盛起一点肉汁,放在鼻子下面细细嗅闻。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他说着将那勺子递到穆瘸子面前,用赵子迈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嘀咕,“要是有问题,穆姑娘可撑不到现在。” 他的话被一声心满意足地喟叹打断了,穆小午终于结束了“战斗”,在赵子迈开心的注视下,用手抚摸着明显圆了一圈的肚子,“好久没吃得这样满足了,全部拜我家子迈所赐。” 话说得肉麻至极,她朝前倾了倾身子,一点都不避讳地用手去摸赵子迈的下巴,指尖摩挲着上面刚长出来的一圈青茬,就像在抚弄一只等待表扬的小狗,“我觉得舒服多了,肚子的寒气好像全被驱散了。”说完,见穆瘸子用“你逗我玩”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便又点了点头,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道,“真的。” “真的?” “真的。” 穆小午没有撒谎,将第一口肉吞进腹中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她那饱受折磨的肚肠终于从空中飘飘晃晃着落下,找到了久违的栖息地,终于从冰天雪地中突围出来,获得了许久未有的温暖抚慰。 她觉得冰封的肚肠中,有一个点爆裂开来,随即,裂缝蔓延到五脏六腑,将那层冻住她经脉的冰块震得四分五裂,她活过来了,因为一场食指大动的饱餐。 可是,为何会这样?她想不明白,思绪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只能堪堪飘在密布的阴云下面,无法穿破氤氲,探触上方的长空。 难道一切都是巧合?或者,根本不是什么巧合,就像他说的,他绝不屈从,绝不会向命运投降,他想做一个好人,哪怕,他刚刚亲手杀死了自己的 穆小午舔了舔还带着酸甜味的嘴唇,流连着最后一丝樱桃肉的味道,手从赵子迈的下巴上移开,认真地看他的眼睛,“子迈,阿恩去哪了?” 赵子迈还沉浸在她手掌温柔的触感中没回过味儿来,猛然听得到她提起阿恩,朦胧的眼睛里才聚起一点神采,手朝高脚屋后面一指,“阿恩说,他要去为他姆妈的灵魂祈福,到林子那头的佛寺去了。” “怎么这林子里,还有一间佛寺吗?”穆小午站直身子,顺着赵子迈手指的方向望向远方,雨林现在抖掉了身上残余的夕阳的灰烬,身如墨染,威风凛凛地站在前面。 风吹过,那些活了百年千年的树木便飒飒抖动着粗大的枝叶,将夜的气息抛洒过来,像是在对穆小午招手一般。 来吧,总要来的,不是吗? 穆小午将脑袋昂起一点,刚要迈出步子,忽然又想起什么,于是微弯下腰,手掌按在赵子迈的肩头,嘴唇翘起,眉眼弯弯,“我去去就来,你和老头儿宝田在这里等我,千万别乱跑。” 第五十二章 欲望 “咔吱咔吱” 高脚屋被一层雨雾遮住,雾气将屋子的边缘磨得毛躁模糊,可里面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来,间断稍许,便又接上,像间或落下的雨珠,砸在阿恩的心头。 “咯嘣” 脆利的,像什么硬东西折断了,阿恩猛地顿住脚步,头微微偏向一侧,透过没有门只用帘子遮住一半的门洞朝里望。 汗水从额头上落下,滑到眼眶里,蛰得眼球发酸,朦胧一片,可是,他却仍然看到了,看到了两团黑影。地上的那个在轻轻地动着,不是自己动,而是被另一个跪在旁边的黑影撕扯着抽动。 阿恩的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他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地喘,喉线却绷紧了,气息全部堵在唇舌间,无法突围。他觉得自己要被憋死了,就像坠入了深海中,身周是冰冷的海水,他无法呼吸,无法动作,甚至,无法思考。 要想什么呢?他的思绪要多么疯狂,才能想象得出眼前发生的这真实的一幕:他的母亲,吃掉了自己的生父,用那两颗只是比普通人稍长一点的尖牙,扯断了他的喉管,剖开他的胸腹。 昨天,他在屋外偷听到什么? 他说:你是妖怪,我不可能和一只妖怪长相厮守。 那位为何还要让我生下你的孩子? 是你诱惑我的,男人嘛,你知道的,憋不住的再说了,那小畜生也是妖,他和你一样,眼睛里冒着寒气,我见了就害怕。 你不可以抛下我们的,我已经回不去了,阿恩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他更回不去了,他没有家了,你要他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有趣,是你生的他,他也是因为你,才成了个杂种,你现在倒问我要怎么办? 她杀了他她吃了他,他永远不会离开他们了。 阿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屋旁的,但屋中的人听到他的脚步声,终于回过头来,血淋淋的一张脸,从半掩的门帘中露出,被雨水冲刷出几道灰白的印子。 “姆妈” “你怕我吗?”嘴角朝两边延展,她对儿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不用怕的,因为,你也和我一样总有一天,你也会杀人,你不会再被他们蒙骗,你会知道,人,比妖怪歹毒得多,可怕得多” 这是一句诅咒,一剂毒药,从那一刻起,种子种下,开始生根发芽。许多许多年后,久到阿恩已经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名字,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天,只不过那时,他已不再像儿时那般天真,认为自己可以不遵循命运的轨迹,认为自己可以骄傲地叛逆着,走上自己选择的路。 可当时,他还天真地不愿认命,哪怕在亲眼看到母亲吃掉了父亲,他也觉得自己和她是不同的。哪怕,心底的杀欲总是蠢蠢欲动,甚至,还不时冒出头来,在暗处凝视着他,扯住他的手脚,命令他顺从,逼他臣服。 他反抗过,虽然无比艰难,但是尽力了。 嗜血的种子在心中噗噗跳动,哪怕砸裂碾碎,还是会嚣张地生长,钻到他每一寸骨血中。 他压不住它,幸运的是,他找到了另外一条路:如果注定要杀生,那么,杀死伤人的恶畜和妖怪,罪孽是不是会小一点?为民除害,心里的负担是不是会轻一点?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他杀死了企图攻击孩子的长蛇,杀死了林子里的野兽和妖怪,可是,心底那个洞却还是没办法填满,反而越来越深。空虚每天都在折磨着他,将他啃得体无完肤,饥渴难耐。 怎么办? 每一片灵魂都在颤抖,每一寸肌肤都在灼烧,他想杀人。瞳孔中在多年前母亲杀死父亲时,映进去的那片血红,原来从未消退过,它顺流而下,渗进他的心口,他的经脉,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他快抗不过去了。 “你忍不住了?我也曾经和你一样,被人的花言巧语蛊惑,极力地模仿他们,想把自己变成他们,把他们的伪善当成真正的善良。现在我才知我错了,大错特错,他们每天都在杀人,不像我们这么傻,用尖牙,用利刃,他们是在人心上磨刀、刺针,他们,远比我们残忍得多。” 阿恩的母亲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他早已听得厌烦透顶的话,可是这一次,他却第一次听懂了,因为就在方才,他从孔雀的利喙下救出了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为了自己活命,把亲姐姐五花大绑关在婚房中。 “宰一只孔雀有什么用?这畜生的血解不了渴,也解不了恨。” “它能救你的命。” “我的命?哈哈,我留着这条烂命做什么?还不如趁早死了,倒是解脱。” “解脱解脱,一天到晚说这些,你不烦我早就烦了。” 这是阿恩第一次顶撞自己的母亲,他今天心烦气躁,一股热流憋在心里,如岩浆一般,沸起气泡。他不想再听她的那番道理,只想一个人待着,所以离了家,走出林子,踏上空无一人的街道。 事后,在他将素缇的尸身挂上卧佛的手臂时,阿恩曾经想过:如果他今晚没有遇上素缇,如果没有听到她对自己说,她丝毫没有愧疚,只对自己的哥哥和家人感到失望,他会不会在心底热流的鼓噪下,随手扯了根气根缠住她的脖子。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因果,素缇死在他的手上,因为她的自私,阿忠也死在他的手上,因为他的残暴,至于另外一个,自然是因为他年轻时犯下的那些不可饶恕的之罪。 阿恩是这么安慰自己的,这些人都该死,他杀他们,不过是在为民除害,不过是为了让好人能活在阳光下,不被阴霾笼罩。 可是,在亲手将他们挂在卧佛手臂上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那股来自心底的兴奋,像有无数的小鸟歌唱着,从心房上起飞。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感觉,他可以骗得了任何人,却独独骗不了自己。 第五十三章 名字 一株巨榕从佛寺布满青苔的屋顶长出来,像是攀在天际边缘的巨人,将那间破旧矮小的寺庙踩在脚下。树根以不死不休的姿态扎在佛寺的外墙上,好像再过些年月,就会将这间寺庙彻底吞噬掉。 阿恩跪在庙宇前方,双手合十,双目紧阖,白净的脸蛋被枝丫缝隙中流泻下来的月光照成亮白色,就像贴了一层完美无瑕的白釉。 “我的神,我来这里求你的宽恕,”两片苍白的唇微启,他喃喃着,“我杀了人,沾了血,可是,我还是贪心地想求得你的宽恕。” 他俯身,洁白的额贴住下方粗糙扎人的草根,双手平放在脑袋两侧,静静地趴跪,如此,像一座石刻的雕塑,仿佛要在这里跪到天荒地老。 穆小午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月光覆上来,在上面结一层冰冷的霜,她想起他成年的模样,赤着双脚,踏月光而来,身上的袈裟和颈间的念珠,都被染成冷淡的青白色。 阿恩狄真 阿恩终于直起了身子,不知为何,即便看不到他的脸,她却依然能感受到他心里的纠葛郁结,百转千回,找不到出口。 孱弱瘦小的人踟蹰着,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手探进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长袍中,掏出一样东西,起身向前,放在佛寺的第一级台阶上。 那东西在石基上跳动,饱满且鲜嫩,似乎是活着的,尚未失去温度,透着生机。若非知道那东西是什么,穆小午几乎会以为阿恩掏出的是一只刚刚脱离母体的婴胎。 可它当然不是,坟包里那个刚刚死去不久的女人,缺失了她身体最重要的部分心脏。阿恩把他那妖怪母亲的心脏呈在佛寺前,以此来和自己的血统做一次最彻底的切割。 “我杀了三个人,可是,我不想再杀人了,所以我把她杀了,把她的心脏剖了出来,”他昂首看向幽深的门洞,那上面,石刻的荷花正在开出最舒展的形状,像神佛伸向人间的手掌,救赎,抹掉一切罪恶,将跌进地狱的灵魂亲手洗涤干净,“我不想和她一样,我不要当一个妖怪,我要走向你,走向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他笑了一下,很快又将那古怪的笑意敛起,仿佛忽然想到,石基上那颗跳动的心脏,是属于生养自己的母亲的。他颤巍巍站直身子,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被月光映出亮白的寒意,像镀着一层水银。 “我不要当妖怪了,”阿恩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这次,他尚显稚嫩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坚定,仿佛这句话在他心里蛰伏了许多许多年,终于宣之于口一般,“我想侍奉你,用我的所有,去做这污浊世界的拯救者。” 脸上绽出纯真的笑容,阿恩将瀑布似的乌发一把抓住,用锋利的匕首用力朝上面一扫。头发窸窸窣窣从他的指间落下,飘落在地上,像一场纷纷扬扬的雪,又像一场蓄谋已久的祭祀。 他将母亲的心脏和以前的自己一并奉上,赌一个余生清白、豁达坦荡。 可是到最后,他终究没能如愿。 “我不喜欢阿恩这个名字,这是我父亲随随便便丢给我的,和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他脸上罩着一层神圣的光,声音里却透着一点羞涩,好像不好意思将后面的话说出来,“我给自己重新起了个名字,”他垂头一笑,眼角亮晶晶,“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它是拯救,是纯白,是希望,是我真正想成为的。” 他舔了一下嘴唇,眼睛抬起来,直视前方,眼珠子亮得有些吓人,声音抖着,“狄真,从今以后,我就是狄真了。” 他就是狄真,这一点,穆小午已经知道了,可若没有子迈的提醒,她不会猜到阿恩就是狄真。 “小午,我觉得不太对劲。” 迷雾散开,穆小午清清楚楚看到了前面的卧佛和乌泱泱的人群,穆瘸子宝田都在其中,依稀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这是贡布啊,你看,老头儿和宝田都在那儿呢。” 赵子迈却还是握紧她的手,不愿意朝前走,“在心魔里兜兜转转,从一段记忆到另一段记忆,小午,我们会不会一直没走出去?” 穆小午感觉指尖发凉,像被冰封上了,若不是被赵子迈温热的手掌握住,她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冻得失去知觉。 “我很熟悉它,它陪了我许多年,从儿时起就住在这儿,”赵子迈摸摸自己的胸口,继续说着,“就像刀尖下的老鼠,每日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尖悬在头上,迟迟不落下,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逃不掉,永远都逃不掉的。” “子迈,你说的是什么?”她扯过他,轻喘着凝视他的双眼。 “心魔,”赵子迈轻轻说出这两个字,“在周家的时候我感觉到了,那座宅子中弥漫着恐惧的气息,现在迷雾虽然散了,恐惧却没有消失。不,其实在咱们遭遇暴风雨,爬上岸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了,只是当时没那么笃定,”他瞪圆眼睛看她,努力去确认她眼中的情绪,就像一个极力想得到肯定的孩子,“你信我吗?” 她自然信他,只有常年和心魔为伴,才能知其滋味。后来,在听到穆瘸子说他和宝田在林中迷路,怎么都无法靠近阿恩的木屋的时候,便更加坐实了赵子迈的猜测。 她在周家也是如此,明明想去救人,却无论怎样都无法靠近,没有办法改变结局。只因为,那是一段属于狄真的记忆,记忆怎么能改变呢?水怎么能倒流呢?他们闯进了狄真的心魔里,一直都没能出去。 穆小午看着阿恩虔诚的背影,第一次对他产生出些许同情来,多年后,他会再一次憎恶狄真这个名字吗?这个被他寄予了所有希望的名字,终于也背弃了他。 一场荒唐的天审,那个被众人敬仰的僧侣,终于,变成了每个人都可以踩踏一脚的尘埃。 从此魔僧现世,人间再无安宁日。 第五十四章 陷阱 “狄真。” 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的时候,阿恩平静地回头,看见穆小午,他舒眉展眼地看她,“我知道你们发现了,发现我亲手杀死了姆妈,不过,”他朝她走近了一步,声音中透着一点乞求的味道,“你能不能放我一次,我决心要当一个好人了,我会潜心修法,普度众生,我会一心向善,慈悲为怀,接引菩提之路。” 他垂头,摩挲自己的手指,轻轻地,却在上面抠出深深的痕,“我也应该有这么一个机会,虽然他们都觉得我不配,但是,我也应该有这样一个机会,为自己择一条路,一条我想走的路。” 可这是一条死路,你会撞得头破血流,会想和这个世界共焚共灭,再不和解。 这句话穆小午没有说出口,她笑,“你当然可以有这个机会,只是狄真,希望你一直能记得,你为什么要给自己这样一个名字,”她一顿,“无论在何时都记得。” “我当然会” 后半截话被阿恩咽下肚子,因为他看到了头顶明月不再明亮,而是被一团浓厚的黑气遮蔽,铺天盖地,里面隐约有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飞舞旋转,争先恐后,以万夫不当之势,朝下方的层林扑来。 妖气蒸腾,风烟盘绕,树冠被像被一只只巨手握住,疯狂地舞动着身体,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叶子透过风落下,像雪片,似蝴蝶,落在阿恩的头顶,影子映进穆小午的瞳中,在红色的镜面上戚惶着飘落,却永远无法落到她脚下的地面。 土地崩裂开来,尘土沸扬着朝上飘起,和叶子追逐着融成一团,天地万物皆失了色彩,被上面那团黑气裹挟着,挤压着,在半空中咆哮着散开,化成无数无影无形的尘。 万妖之力,可辟鸿蒙,自然也能劈荆斩棘,直破心魔。 穆小午从头到脚被黑气缠绕,独夹在指间的铜针亮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仿佛要从她手指中脱出一般。她将铜针夹紧,圆眼微微一睁,那铺满了瞳孔的红便像要挣脱她的眼睛喷涌出来,将这世上一切的恶与欲焚毁于一旦。 古木、庙宇、身后的层林叠嶂,还有天空的明月稀星,全部都不见了,心魔幻化出来的囚笼,被万妖之力冲破了。 阿恩是在最后一刻消失的,先是着的双脚,然后是身体,最后连带着头颅一起,化成无数透明的尘埃,被一股妖风卷走了。可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印在穆小午的脑海里,久未消弭。 是什么? 她站在原地,直到眼底的火光散去,黑气也荡然无遗,仍旧没动。她方才看见了什么?在阿恩消失前的那一刻 一滴冷水砸在心头,水波漾开,震出数不清的波纹。穆小午后背一凛,牙关猛地咬紧了。 那不是幻觉,不是看错了,就在方才,她屏气将万妖之力聚集起来的时候,在阿恩消失前的那短短的一瞬,她看到了他身后那个透明的影子,那东西躲在他背后,脸上挂着一丝阴笑。 不对,从头到尾都不对。 沉船落海,他们就被一股力量扯进了狄真的心魔中,此后的种种,似乎都是在设计好的圈套中,一步步朝前走。 铜针追逐狄真的魂魄,但是离开周家后,它却带着他们重新来到了贡布,还有,还有 樱桃肉 穆小午嘴巴翕开,倒喘了一口气。 是啊,她一直没想明白阿恩为什么要帮自己,心魔中的食物全是冰冷的鬼食,吃进去后,她的力量便无法施展,可那樱桃肉,她吃第一口便知道,这是属于阳间的食物,是一把钥匙,能将万妖之力全部释放出来的钥匙。 原来,他并非在帮她,而是在帮他自己。不,不是阿恩在帮他,是那条藏在他身后的灵魂,那也是他,成年后的他,可她却因为心魔障眼,看不到,辨不出。 狄真被困在自己的心魔中走不出去,便只能仰仗她的力量。 身后海浪的声音此起彼伏,撞击在岸边的岩石上,是天崩地裂的怒吼,喷溅出雪白的泡沫,像冲锋的队伍。穆小午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狄真,他去哪儿了,趁着她毁掉心魔,他又一次在自己眼皮底下溜掉了吗? “我不会再让你跑掉了。” 她咬牙切齿地冷笑,口中怒喝一声,铜针便倏地钻进前方的黑暗中,浓得化不开的黑,像一滩死水,又像混沌未开的世界,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即使是大声呼喊,也得不到一丝回应。穆小午于是捏紧拳头,挺身而立,手掌朝前一推,一条火舌便蜿蜒着穿进去,尾端簌簌的火光在暗处一闪,没了踪迹。 她瞪视黑暗,黑暗也像在窥视着她,她知道这里面藏着一双眼睛,她寻了许久的一双眼睛。 甚至,一次次被他愚弄,像一条傻狗似的,跟着他抛下的诱饵乱闯瞎撞。 她受够了,于是迈步进入黑暗中,耳边听飒飒风吟,眼睛聚起幽幽红光,像一只饿了许久的兽,潜伏下来,背脊绷成紧致完美的一条线,做出捕食的姿态,时刻准备一跃而起,扑向物,食肉寝皮,“狄真,你跑不掉的,这次我要将三魂七魄烧成一股灰,把你给刮干净了。” 前方影影绰绰,紧跟着有脚步声传来,穆小午眯起眼睛,在看到那三个熟悉的人影时,紧绷的肩头稍稍卸下一点。 穆瘸子打头走在前面,瘸了的那条腿比往常麻利了许多,声音也高了一个调子,“小午,这贡布城怎么忽然就消失了,树没了,城池也没了,只剩下这么一大片荒凉的沙滩,要不是他俩都在,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是梦,是狄真的心魔,他的灵魂被心魔困住,所以借我的手将它打开了。”穆小午将牙齿咬得咯嘣作响,心头的羞辱几乎要将她逼疯,“那块肉被狄真替换掉了,狄真利用了自己的心魔,附在小时候的自己身上。” 第五十五章 诅咒 气头上的话总是说得太快,想收回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穆小午看到赵子迈垂下脑袋,两只手绞在一起,一言不发地盯住鞋面,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于是赶紧上前扯他的手,“不关你的事,谁都不可能未卜先知,我也是打开心魔才猜到那肉有问题,况且,就算明知狄真会因此逃脱,我也是要打开心魔的,这里的鬼食会将我们的身体耗干,不走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穆瘸子在一旁很不识趣地砸吧嘴,“你说得倒轻巧,咱们千里迢迢赶过来,不就是为了找那秃驴,现在又给他跑了哎呦” 腰窝被很戳了一下,穆瘸子龇牙咧嘴,差点跳起来,他知道穆小午护短,却没想到她护短到这个份上,于是很不耐烦地锁起眉头,嘴巴里还在嘟嘟囔囔,“你怕什么,傻子都单纯,才不会想那么多,你看他那副样子,哪里像在自责?” 这话倒也不全然没有道理,赵子迈嘬着嘴唇,修长的眉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抬起眼睫的那一刻,眼睛却是亮亮的,像淬了银。 “魂魄可以附在心魔中的人身上?”他问。 确实不像自责的样子,穆小午于是稍稍放下了心,又不愿耽误时间,于是草草解释,“魂魄可以附着在任何事物上,包括迷障和幻象,虽然结局无法改变,但他可以利用心魔,迷障人眼,”她咬着后槽牙冷笑,“我们都被他骗了,耍得团团转,不过现在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她望向前面,说出的话又轻又狠,“还来得及,他逃不远的,山河踏平,我也要把他找出来,杀了他。” “会不会不是他?”赵子迈看着她,看着她脸上半是迷茫半是探究的神色,忽然有些结巴,脸也红了一点,“我的意思是有可能不是他” 贡布城并非毁于一旦,它的消亡就像是城周围森林中的雨水,淅淅沥沥却常年不绝。 太阳依然东升西落,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座本来还称得上繁华的城池凋败了,里面的人越来越少,尤其是小孩子。以前飘荡在城池上方的欢笑声、哭闹声像退潮一般,渐渐消失不见了。大街小巷中,也少了那些招猫逗狗的身影。甚至,连走街串巷的妇人们背上的襁褓,都难觅几个。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似乎,也没有人觉察出什么异常,只是在有一天,人们像以往一样走出家门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座自己生活的城池,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冷清,就像城中央那座卧佛的脸,虽然依然笑眯眯的,但上面斑驳的黑斑,却时刻在提醒着他虔诚的信徒:那些属于他属于贡布的好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 连城周围那圈不知道在此处扎根了多少年的林木,也凋敝了。泥土变成了黄沙,树木一棵接一棵地倒下,于是整座城池的生气便从那些稀疏的枯败的树干中流泻了出去,只留下一片荒寂。 当整座贡布城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一定趁着斜阳西下,靠在风化的城门边,想起了一些往事。只是他太老了,老得连思考都要耗费掉大半精力,所以那些涌进头脑中的片段也一定是断断续续,连不起来的。 他曾听家里的老人说过:贡布城是受到诅咒的,因为那个和尚,那个人人都忌惮的魔僧。 这里是狄真出生的地方,他也曾在这里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后来,他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城池,据说直到死,都没有回来过。 可是他却在贡布留下了永远不灭的印迹。 狄真走后,林子里就经常有异动传出,像鸟儿的怪叫,又像女人凄厉的笑,更有甚者,曾在那片树林里,看到过一个女人,瘦骨嶙峋,笑着问闯进林中的人,自己的心在哪里。 多年后,人们才意识到那就是狄真的妖怪母亲留下的诅咒,她被自己的儿子所杀,所以贡布城,便不会再有新的生命诞生。 狄真在几月前回到了真腊,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脚下这片不毛之地是哪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是他最想遗忘的一段记忆,也是他最无法战胜的一头心魔,更遑论,这片土地上,还扎根着他母亲的诅咒。 所以猝不及防地,他被拖进心魔中,无法脱困,而更多的心魔从四处涌来,将这座已经沙化的城池团团围住,将所有的出路堵死。 沙子涌进鞋子中,将脚底板磨得生生地疼,更别提里面夹杂着的锋利的贝壳,刀片似的,一不留意,便会在皮肤上留下细小的割痕。不过现在没人在意这些,四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前面那片沙地上,那片和别处也没什么不同的沙地上,一动不动。 这下面埋着阿恩的母亲,虽然周围遮天蔽月的林木早已消失,但是这个地方,几个人却都记得,毕竟,他们方才亲手将她挖了出来,又重新埋葬。 “还要再挖开吗?”明明海风又热又湿,宝田却还是觉得后背发凉,于是在手臂上摩挲了几下,转头询问穆小午的意思。 穆小午看了眼赵子迈,见他直愣愣盯着前面不动,便冲宝田点了下头,也没有说话,自己先弯下腰,伸手抓起第一把沙土。沙砾也是潮湿的,攥在手心,像是活了一般,在里面瑟瑟抖动。穆小午于是将它扬在一边,双手一齐向下,插进沙地中。 她探得很深,沙土没过手肘时,似乎觉得自己碰到了什么,可是想再去摸一下,又什么都抓不到。宝田和穆瘸子也在旁边蹲下,一抔一抔将土朝旁边甩去,三人一起努力,不多时,地面上就多了一个坑。 “别别动了” 赵子迈从刚才起就有点结巴,现在不仅没好,结巴得反倒更严重了。 “怎么了?”穆小午抬头看他,两手沾满了粗糙的沙砾。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过去了”他看着后面,轻轻道。 第五十六章 骸骨 回头的那一刻,已经来不及了,那只花斑猛虎从穆小午的头顶一跃而下,落在三人刚刚刨出来的土坑上,长棍一般的尾巴就地一扫,把几个人撞飞到几丈之外,然后在四人重重栽到地上的时候,张开大嘴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 穆瘸子摔得七荤八素,张嘴就要骂娘,却被穆小午抬手阻住了,“这可不是一般的老虎,”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怕惊动了前面那只吊睛白额的凶兽,“是活了几百年的妖。”说完,她伸手将四仰八叉躺在身旁的赵子迈扶起来,冲他眨了眨眼,余光却仍然瞅着前面龇牙咧嘴胡须乍起的老虎,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一会儿我说跑,你就拼命跑,不要回头,知道吗?” “好”他点头,神色却仍是彷徨的,似乎心绪飘在别的地方,还未回来。 可是穆小午现在无暇顾及这么多了,又是一声虎啸,那畜生喷出的白气腥臭难闻,扑在几人脸上,将他们的头发全部朝后方吹去。可是就在她枕戈待旦,准备出击的时候,老虎却忽然收起凶横,垂头弓起身子,背毛直立,两只粗长的前爪发狠地向地下刨动。 黄沙飞扬,那个被他们挖出的坑在利爪持续的抓刨下,愈变愈大,愈来愈深,可即便沙砾笼罩,飞尘迷眼,几双眼睛还是看到了那样东西,慢慢露了出来,以一个怪异的姿态,重见天日了。 老虎发出一声饱含着警惕的低沉嘶吼,从塌陷的土坑上一跃而起,蹲伏到一边,庞大的身躯贴平地面,喉咙似乎在随着胡须一起颤动,粗壮鼻梁上的褶皱拉起上颚,露出里面长而尖的獠牙。 它也忌惮坑里的那个东西,为什么? “可能不是他” “子迈你说什么?”“公子,你是什么意思?逃走的不是狄真,那还能是谁?” “我她怕”他越是紧张,就越结巴得厉害,支吾半天,硬是说不明白。 可是穆小午却懂了:最害怕心魔的,一定是创造出心魔的人,阿恩的母亲,她从不露面,她死前怕得厉害。 狄真苦心积虑排好了一切,所以怎么可能在如此大费周章之后,轻易被她拿住?从头到尾,附在阿恩身上的,都不是他,他藏在暗地,藏在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母亲的身体里,从那半开的门帘中,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哪怕被埋入地下,与他惨死的母亲相拥,他也要等,等她离开,再找机会逃走。 “那阿恩身上的那个是谁?”穆瘸子还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不是看到他逃走了吗?” 穆小午咧嘴一笑,脸上却暮气沉沉,“你糊涂了,他最忠诚的仆人,当然一直跟着他啊。” 传说,僧侣狄真与虎共生,老虎听其诵经,便会收起野性,甚至,会臣服在他的脚下,供他驱使。 可是面前的这只老虎身子伏得很低,眼睛中绿幽幽的光,像两盏萤火,凶狠又警惕地盯着土坑中的那具骸骨,嘴巴呲开,发出低吼。 什么样的一具骸骨呢?是一个女人,虽然头发早已被腐蚀得一根不剩,但还能看出这是一个女人。呈坐姿,手抱腿,头搁在膝盖上,将身体蜷成牢笼的形状,虽然,她的每根骨头,都已经风化变薄,呈现出脆弱的淡黄色,仿佛随时会被一阵稍大一些的风吹散了一般。 被骨头的“造就牢笼”圈在中间的,是一个指头肚大小的白点,黯淡没有光泽,乍看去,就像一颗种子,一颗长在暗处从未见过天光的种子。它悬在女人的胸腔中,被残缺不全的肋骨锁住了出路。 “这就是狄真的魂魄?”穆瘸子打了个激灵,身体一抖,被后面的宝田握住大臂,帮他保持镇定。 老虎又发出一声惊天怒吼,爪子试探着朝那具骨架一够,却在即将触碰到它的瞬间,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收了回来,嘴巴里发出痛苦的一声嘶嚎,身体朝后方退出几步,用粗糙的舌头拼命舔弄受伤的前爪。 “诅咒,狄真被他母亲的诅咒困住了。” 穆小午轻轻猫下腰,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骸骨,可眼角余光却被趴伏在脚边呻吟的老虎吸引了。它是想救狄真吗?不像,双眼睛中的愤恚,像是积蓄了几百年,恨不得将前面的东西撕碎。它,分明是来报仇的。 狄真儿时喜虐杀,这老虎的幼崽或许就死在他的手中,也化成了林间的一具白骨,在他成年后,之所以常有老虎跟跟随在侧,也不过是千里寻凶,伺机而动罢了。而她时常在心魔中听到的虎啸,也是因为这畜生循着狄真的味道过来,却无法突破心魔的藩篱,只能在外面怒吼。 鼓破万人捶,狄真,你的好日子看来是到头了。 “咯嘣”一声,穆小午感觉到身边的赵子迈轻喘了一口气,手猛地抓紧她的胳膊。她将目光重新转到骸骨上,看到里面的那颗“种子”竟然爆裂开了,无数触手一般的东西从裂缝中探出来, 黑色的,粘滑的,贴在骨骼上滑动,就像笔勾勒出来的墨迹。与此同时,耳边飘来一阵细细哭声,从那具骸骨脑袋上的嘴巴里传出来的,如泣如诉,震得骨头都在颤,像被拨得大开的弦,随时都会断掉。 诅咒压不住他,这是一定的,否则,他不会为了逃避她而甘愿被骸骨困死。 “阿恩” 女人的声音像在哭,穿过了几百年的光阴,落在自己儿子的灵魂上,缠住他,像两株缠绕的蔓藤,想将彼此置于死地。 “阿恩” “触手”从骸骨中穿了出来,从脆硬的骨头上轻柔地抚过,就和以前,那个叫阿恩的小男孩,无数次擦拭母亲溃烂的身体,将她从痛苦中拯救出来一样。 “阿恩” 骸骨的脑袋掉了,掉在土坑里,两只已经变成了黑洞的眼睛望向上方,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的天空。 第五十七章 救赎(全文完) 一声脆裂的轻响,她的整个身体碎裂开来,落在沙砾上,和里面的贝壳一样,化成一块块能划破脚掌的锋利碎片。 又是谁的错呢? 当凝视夜空,看黑暗漫过,没有尽头,她依稀听到了曾经的温言软语,彻夜不休,却还是寻不到那个答案。 “阿恩,还记得你为什么要改名叫狄真吗?” 灵魂升起到半空,现在,它不再黯淡无光,而像一轮闪耀的月亮,将月华投下,轻纱似地扑了满地,连沙砾和骨屑都被它涂上一抹淡银色,变得柔软了。狄真的影子就飘在这方月光下,颀长的背脊和双腿,宽阔的肩膀上,袈裟像旗帜似的朝一侧扬起,拂在他脖颈的念珠上。 “你说你会记得的,你答应过我的。”穆小午仰望他透亮的影子,眼瞳中红色噗噗跳动,耀成两把火炬。 “他没有反抗,”声音从高处传下来,温柔地好似潺潺溪流,狄真垂眸目视下面的一切,慈悲和佛性随着袈裟飘荡,仿佛从来不曾有一刻的远离,“他们杀死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做,难道这样,还不足以让现在的我和以前的狄真彻底决裂吗?” “所谓涅槃,不灭不生,不垢不净,不减不增,超脱生死,方能得安乐。所以这些看不透的世间俗人,死于我手,也救于我手,桑,我是在帮他们。”他轻轻冷笑,眼睛朝赵子迈一瞥,“就像你这位小朋友,若不是死于我手,现在,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快乐的傻子?所以,你也应该谢我。” “废话真多。”穆小午抬起眼睛,眼帘压不住瞳孔中的怒火,红如血光,艳若朝霞。黑气重新在上方聚集,那些败于她手下的妖怪,汇聚成铁块一般的乌云,从上方压下来,离狄真的魂魄只有堪堪不到一尺,“但你肯定想不到,破了你调虎离山计的人,就是子迈。” 她嘿嘿一笑,嘴角划成下时,声音冷成一把冰碴,“狄真,你母亲的诅咒将你伤得不轻,而这一次,我也不会再让你逃掉了。” 狄真的影子动了一下,仿佛终于意识到了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那超脱飘逸的影子里,插着一根骨头,从头顶的天灵盖直到下颌,在他漂亮的下巴中直落而出,像竹签上穿住了一颗丸子。 “你母亲的诅咒,永远留在你的身体里了。” 穆小午扬眸冷笑,下一刻,指间忽然多了一枚铜针,针尖冒火,像被烧着了似的。 “涅槃是解脱,是重生,不是用在你这种放弃了自己的人身上的。” 铜针从她手中脱出,朝狄真的魂灵飞去,扎透那颗白色的珠子,就像穿过一场下了几百年,绵连不休的雨,雨水滴滴答答,渗漫过真腊的每一个角落,而今天,它终于要停了。 “告诉我子迈的魂魄被你藏在哪里了,”穆小午仰头看那个影子,灵魂的光黯淡下来,影子也越来越淡了,像被水冲过一样,呈现出脆弱的灰白色,“子迈的灵魂被你藏在什么地方了?” 眼皮抖动了一下,她的声音里忽然多出一丝不易察觉紧张,这样的患得患失,又何曾出现在过她的脸上呢? “你告诉我,我愿帮你洗濯罪恶,度你来生安稳喜乐,”声音很低,眉目垂下,眼波闪烁不定,像是在乞求,“乌那为我做过的,我也一样能为你做,只要只要你把子迈交出来。” 狄真静默地看她,到了这一刻,这张扬了一辈子的灵魂竟然毫不抵抗,做出任人宰割的姿态,像案板上的死肉。 铜针冒出的火,将珠子全部包了进去,天空中的黑影一条条斜飞下来,从他单薄的身体中穿过,每一次,似乎都带走了他的一部分,于是那影子愈发黯淡了,若非被珠子仅剩下来的一点光笼着,几乎看不见了。 “子迈的魂魄在哪?” “你为何觉得我会留着它?”狄真笑容惨白如一朵枯败的昙花,“我为什么要留着它?难道你觉得,我还会妄想再去做一个好人吗?所以,你千万不要度化我,下辈子,做饿鬼也罢,做畜生也好,哪怕堕入地狱,永无出期,我都不要再做人了。” 声音越来越高,似乎要将那些围剿他的众妖冲散掉,可强弩之末,独力难支,最后那句话,终是变成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不要再做人了,这辈子已经够孤独了,为什么还要将这孤独延续下去? 穆小午凝望狄真的眼睛,孤独因此也顺着他最后一缕目光蔓延至她的身上,她忽然觉得浑身发冷,连喘息似乎都没了力气,可是铜针上的火却愈烧愈旺,更多的黑影撞进狄真的身体中,将透明的丝絮拽出去,沸沸扬扬如初春第一场料峭的雨。 这一世实在太辛苦了,所以,请你杀了我吧。 珠子的光彻底熄灭了,狄真的影子也消失不见,铜针飘晃着从半空落下,即将落进穆小午手心的时候,那只一直低伏在旁边的老虎忽然纵身一跃,张口将珠子吞入腹中,朝北边直奔而去,黑色的尾巴尖儿坠入黑暗中,如水滴落入大海,再难觅其踪。 疏雨洗天晴。 一夜风雨后,天蓝得有些离谱,蓝色一直溢到下面的大海中,阳光一照,颜色愈发透亮了,像一面镜子,容天纳地,道尽沧桑。 赵子迈盯着那片海看了一会儿后,便觉得眼睛有些酸了,于是移开了视线,赤脚在沙滩上踩出一长串脚印。身后海浪拍打声不绝于耳,可是不管怎样,都盖不住另外一个声音,一个他不知是存在于是他脑海中还是现实中的声音,一个从昨晚就扰得他无法静心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声音。 “阿弟。” 他本不想理睬的,因为小午说过,好奇心是最混蛋的玩意儿,这世上一半人都是死在自己的好奇心上,尤其对那些一无所长却自命不凡的人更是如此。他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听到那人叫自己的名字,便理也没理便想拔脚走开,然而就在步子迈出去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朵花。 一朵开在沙滩上的花。 赵子迈朝那朵并不起眼的小野花走过去,心中唯一所想,就是小午一定会喜欢它。 他把小花周围的沙砾刨开,小心翼翼将它连根拔出来的时候,也带出了另外一样东西。一根手指牵住花根,和它缠绕在一起,如紧紧扣住的死结。 “阿弟。”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手指也是子瞳的,虽然变成了白骨,他却知道那是她。 “赵公子去哪里了?”穆瘸子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怯怯看了穆小午一眼,他知道她心情不好,所以用词格外小心,生怕触着她的逆鳞。 穆小午正在烧火,圆圆的脸蛋儿被熏成黑色,一说话,那口牙就显得格外的白,“一大早就说要出去逛逛,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小午,”穆瘸子笑得不自然,龇牙咧嘴如一只大马猴,“依我看,你也别难过了,这孩子,现在每天也过得挺乐呵的,其实人这一辈子,所有的烦恼都是源于想得太多,子迈他现在这样,不也挺好” 穆小午将手里的烧火棍扔在地上,穆瘸子观其脸色,以为她要发火,没想她盯住前面篝火看了半晌,只是叹了一口气,“子迈却不是这样说的,他临走前跟我讲了一句话,你猜是什么?” “什么?” “他说狄真昨晚说得没道理,他之所以快乐,不是因为变成了傻子,而是因为我,我在,他就高兴,”她顿了顿,嗓子似乎哽了一下,把从未见过她落泪的穆瘸子倒吓得不敢言语,“老头儿,你说他也没那么傻是吗?要不然怎么总能讲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我看,这世上大部分聪明人都比不过他。” “你想要的,不过也就是他在,他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单就这一点,他也比狄真强,那和尚终其一生,都没能从心魔中走出来。” 穆小午点点头,重新将烧火棍捡起来,去捅前面那堆已经烧得很旺的柴火,火焰于是窜起一人高,挡住了那个从远处飞奔而来的人影。 “小午。”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还和以往一样,叫她的时候,每一个字都是饱含着热情的,可却又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就像春风中夹杂着几声鸟鸣,或者雨露中沾上了几丝花蜜,穆小午听出来了,于是缓缓站起,腿窝有些发软,险些站不稳当。 “小午,我回来了。” 亲人的骸骨困住灵魂,可以是诅咒,也可以是救赎,至少在那一刻,狄真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 越过篝火,他们久久相望,相顾无言,于是有风来袭,将缱绻情意带到彼此的鼻息。(全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