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乌夜啼 作者:霜见廿四   文案:   几番冷雨湿秋暮,梦回锦绣衾枕盘龙柱   本文预计将从8.6开始倒V,看过的就不用买啦~感谢支持正版,鞠躬~   在萧琢当皇帝的第二年,晋军铁蹄踏破午门,南梁国破。一夕之间,他从万人之上的国君沦为任人欺辱的南昏侯。   当萧琢在半夜噩梦的涔涔冷汗中醒来,窗外依稀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二十年来家国,八千里地山河都只能在旧梦中窥得一二了,即便他在午夜梦回时不由自主地想起南梁他的极乐殿,那玉树琼枝软烟萝,贴着花钿的宫娥们弹着琵琶,奏一曲鹊踏枝。   在他国破家亡、身如飘萍的时候,贺暄笑着向他伸出手。   贺暄x萧琢   脾气暴躁阴晴不定太子攻x国破家亡小可怜受   排雷:攻非C   沥沥霜雪老青梧,难留凤凰驻。几番冷雨湿秋暮,梦回锦绣衾枕盘龙柱。   自古繁华皆作土,空引燕双住。佛前经鼓几时悟,金樽不换阶上芜。 第1章 国破(一)   “皇上!皇上!”德清迈着小碎步子,三步两晃地从门外跑了进来,戴着的头冠也掉了一半,露出了几缕花白的碎发,无端地添了十多年的光阴。   他本来右手拿着拂尘,慌忙中夹在了腋下,跌跌撞撞地被殿里不知是谁遗落的首饰盒子给绊了一下,索性跪在了萧琢面前。他素来是体面要强的,到了这份上也顾不得那些装门面的玩意,眼眶红红的,用金丝缀着的袖子胡乱抹了抹鼻涕,带着哭腔说道:“皇上!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晋军已经打到午门外了!”   午门是皇城的最后一道门,进了午门便是萧琢如今坐着的宣政殿。此时正值秋日午后,殿外日头已过,重重叠叠的屋檐殿宇将仅剩的一丝晚照也遮挡的严严实实,漏不下一点天光。   殿内更是昏暗,各个烛台上的蜡烛早已燃尽,然而掌灯的宫女想来早已是卷了细软从偏门逃走了,只剩一滩烛泪黏连在烛台上,像是井底湿冷的苔藓。   殿内只余下一位萧琢的贴身婢女,两位殿前侍卫,其余人皆四散逃命去了,锃亮的金砖上随处可见洒落的珠宝首饰,金钏步摇,反射着幽冷的光。   萧琢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上面绣着的五爪金龙耀武扬威地瞪着眼睛,同殿内四根盘龙柱上的金龙四目而对,生生显出些滑稽的味道。偌大的宣政殿里,德清的这一句话泼下去,四面都响起了隐隐的回声,把他支离破碎的心脏又吓了一遭,德清一手抚着胸口,瘫软在龙椅前呼呼地喘着粗气。   德清是萧琢身边的老人了,自萧琢出生起便跟着他,虽说平时也仗着极乐殿大太监的身份拿捏着一群小太监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德公公的,索性一直忠心耿耿,萧琢对他那些偷鸡摸狗便也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宫的太妃公主都送走了吗?”   德清哎了一声,“徐统领亲自从偏门送出去了,想来已经安全了。”   萧琢点点头,良久,他像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从龙椅上站起来,突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苍白着脸晃了一晃,一旁的侍女忙扶住了他,萧琢摆摆手,“你怎么还在这?”   紫菀掏出手帕来,擦了擦他头上的冷汗,还有工夫笑了笑:“紫菀本就是侍候皇上的,皇上还在,紫菀哪有走的道理?”   萧琢张了张口,到底是没说出话来,他轻轻拍了拍紫菀的手,像是把千言万语都随着这轻轻一拍吐露出来了。   “扶朕到门口看看。”   宣政殿前栽着两株高大的梧桐,取有凤来仪之意。此时半树梧桐叶铺在地上,明黄的颜色竟像是萧琢身上的龙袍一般。一阵风吹过,黄叶飘飘摇摇地随风而散,萧琢心里忽地像是被锥子狠狠刺了一下,他一下子攥紧了紫菀的手,猛地咳嗽起来。   “皇上,晋军已过勤政殿,往宣政殿来了。”萧琢刚才派出去查看的侍卫进了殿,霎时间殿内似是又冷了几分,不知是他带来的殿外的寒气,还是人心中的绝望与哀戚。   “朕知道了。”   德清此时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两脚已经软的站不起来了,他手脚并用地像萧琢挪过来,索性宣政殿的地砖均是镶珠嵌玉的,即使在上面趴着也很是体面。   德清一把拽住了萧琢的衣袍下摆,语不成声:“狸奴啊,逃吧,再不逃就晚了啊!”   萧琢一震,母后生他时不足月,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像只小猫仔,先皇便很亲昵地称他为狸奴,只有一直跟着他的老人才知道。   萧琢长吸了一口气,把刚才裂开一条缝的心又粗粗地缝补了一下,乍一眼看似乎又回到了刀枪不入的样子,他蹲下身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把德清的手掰了下去,摇了摇头,“狸奴可以走,朕不能走。”   萧琢叹了口气,“你要是怕了,就先走吧,朕不拦你。”   “怕?先皇与皇后当年把陛下交给老奴照顾,老奴怎可辜负先皇皇后,辜负陛下?”   德清抹了一把脸,胡乱地锤了锤腿,摆正了头冠,勉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双粗粝的大手帮萧琢袍子上的褶子抹平了,抬起头来,“就让老奴,再陪陛下一程吧。”   萧琢眼一热,正待说些什么,就听见殿外一阵嘈杂,依稀能听见晋军骑兵铁蹄踏过宫中白玉桥的整肃声响与秋风刮过帅旗的猎猎风声。   他此时仿佛突然得了什么千里眼顺风耳的神通,看见晋军的统帅身披甲胄,骑在高头大马上,那把饮血的长枪提在手上,红缨随着骏马跑动上下颠簸,翻舞飞腾。四边的将士踏着整齐的步子,口中高和着晋国的军歌,怪模怪样的调子,像是裹挟着北边的风沙和血气,每一个字都碾在萧琢的心尖上。   “德清,帮朕正冠。”真正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萧琢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穿着大朝会的御服,头冠上缀着成串的金玉珠饰,是代表着至尊无上的天子的九十一颗金珠。德清颤抖着手扶正了他头上的玉冠,萧琢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两棵梧桐树,明黄色的落叶和斑驳的枝干,他转身昂首坐上了那雕着双龙戏珠的宝座。   入秋后宫侍就在座上摆了一层软垫,萧琢将那脂粉气的,绣着菡萏藕叶的软垫随手丢在了一边,径直坐在了冷冰冰的御座上。   朝服不当冷,此时萧琢只觉得刺骨的冰寒从腿间向上,冷得他打了个寒噤。他不知是和谁赌气似的把软垫踢地更远了,或许是来自于过于明显从而呼之欲出的,他自己的未来,从此娇娥绣罗,玉树琼枝都随着南梁化作了齑粉,以后陪着他的,也许是不见天日的监牢,也许是一段白绫,一杯毒酒,都同这御座一般,冷冰冰的了。   “全军听令!”不过几步远的方向,晋国将军的吼声在宣政殿听得一清二楚。萧琢愣了一下,眼前那身高七尺,粗眉方脸的将军已然在这怔愣中一脚踏进了殿里,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白骁的铁甲上混杂着两军将士的深红色的血,有些凝结成了血块,有的还是温热的,往下滴滴答答地流着,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流下长长的蜿蜒的血迹。   “来者何人?”   白骁身后跟着的几个亲卫已经训练有素地在大殿两侧站好,此时萧琢隔着一个大殿与他四目相对,黄昏的微光在白骁粗犷的侧脸投下一道阴影,萧琢攥紧了冰冷的扶手,他兀自倨傲地抬着下巴,似只是于寻常的朝觐日接见外国的使臣。只是他微微摇颤的睫羽和紧绷的汗湿的后背,却在他苦苦支撑的坚硬外壳上敲出一道裂缝来。   白骁在门口顿了顿,抱拳行了个礼,道:“在下晋国白骁,陛下下旨请南梁皇室移步偏殿,委屈您跟我走一趟吧。”说完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抬眼看着萧琢。   难为他对这亡国之君还给足了面子,礼数周全,可以称得上是毕恭毕敬。萧琢一句早已准备好的放肆在喉头滚了一圈,将将卡住了,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他哽住半晌,手心的冷汗将纯金的龙头浸湿了一遍又一遍,才僵硬地点了点头,“可,领朕前去。”   一旁的德清忙搀住他,萧琢只觉两腿发颤,四面围着的晋国将士甲胄上散发着的浓重血腥气令他作呕,他咬着牙想使自己的步伐显得镇定一点,只是一站起来便觉半边身子都发了麻,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萧琢狠狠咬了一口舌尖,突如其来的疼痛和蔓延开来的铁锈味在他晕乎乎的脑袋里劈开了一道缝,终于漏进了些许白光,他就着这一丝清明站直了身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抬腿往前走去。   从宣政殿正门出去,左拐便是偏殿。一路上都是站的笔直的晋军,看见萧琢出来,有些便按捺不住地拿眼偷偷瞟他,大概是很有些好奇这人当是何种青面獠牙的鬼怪模样,才能如此命途不济的落得个亡国之君的下场。萧琢无端地遭了回笼中猛虎的待遇,被人远远地观摩了够,他只觉此时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走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被他的百姓吐着唾沫星子,戳着脊梁骨。   他一时脱力,全靠德清有眼力见的过来搀扶了一下,才没在晋军面前闹了个笑话,萧琢紧抿着发白的嘴唇,这两边的晋军在他眼里简直与奈何桥前头的小鬼一般无二,前头的白骁就是领路的白无常。萧琢闭了闭眼,一脚一脚地踩在这黄泉路上,有些茫然地想,这亡国之君的罪孽,怕是要下油锅地狱的吧。   终于捱过了这段平时上朝时两三步便走完的路,萧琢扫了一眼偏殿里蜷缩成一团的宗室,稍微有权有势消息灵通点的早就买通了守卫逃走了,如今留下的俱是些边边角角的侯爷嗣王之类的,空挂着个宗亲的名号,却是半分实权也没有的,每回祭天都是走在最后的那几位。萧琢稍稍安了点心,南梁皇室毕竟还保全了大半,即使他身死,也可以假装安慰自己国祚尚未断绝了。   作者有话说:   努力码字的第一天! 第2章   白骁站在大殿正中,咳了一下,下面宗亲们嗡嗡地啜泣声便停了下来,他道:“陛下如今还未下旨,今夜委屈各位在这偏殿等候一宿,明日陛下旨意下了再做决断。”   “不必了。”萧琢紧攥着自己的袍袖,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朕是大梁国君,自知昏聩无能,愧对列祖列宗,无颜继续苟活下去,今日便请白将军给朕一个了断。”   “皇上!”   “皇上!”   话音刚落,便见德清同紫菀双双跪在他面前,德清哆嗦着身子,两鬓花白的头发散在额前,活生生老了半辈子,紫菀亦是双目通红,平日里盘的一丝不苟的朝天髻此时塌了一半,很是落魄地耷拉在一边,两人一人揪着萧琢一边的衣角,紫菀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话到嘴边已是泣不成声。   “皇上!皇上如今还未及冠,正是大好年华,如何便能追随先帝去了?就算皇上不为这大梁的百姓想,不为那些公主皇亲想,皇上也为……”   紫菀梗了一瞬,突然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口不择言地说道,“皇上……皇上权当为紫菀……对,为紫菀想想!紫菀自皇上八岁便来服侍皇上,为皇上做过布老虎,陪皇上放过风筝,如今终于见皇上长大了,皇上如何狠得下心抛下紫菀,抛下大梁啊!”   “是啊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老奴一把年纪死不足惜,皇上万不可作此想法啊,让老奴日后如何面对先帝……”   紫菀见萧琢不发一言,一咬牙,伸手取下了发中的簪子,红着眼眶道:“皇上,大梁还没有倒,皇上若执意寻死,奴婢不敢阻拦,只能先走一步,去先帝面前请罪了!”   说完一闭眼,抬手就要将簪子往脖子上刺,萧琢吓得冷汗直冒,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簪子掷在一边,颤抖着手说道,“你们这是何苦!”   “皇上,大梁的子民还等着陛下啊!”   萧琢一怔,抬眼向窗外看去,红日西沉,留下一半盘桓在张牙舞爪的脊兽身旁,光晕恰好笼罩着狻猊那双滚圆的眼睛,瞬间使神兽也变得慈眉善目起来。   他方才逼着自己冷硬的心又重新软了,绵绵地塌了半边,再也攒不起重新坚硬起来的勇气。良久,萧琢叹了口气,“罢罢罢,苟活一日算一日吧。”   白骁刚才一直站在中央看着他们,却没有出声阻止,此时恰到好处地走了过来,颇恭敬地行了个礼:“行军简陋,晚饭便不设了,委屈在此等候一宿。”   “多谢将军。”萧琢回了礼,白骁便带着一行人出了殿,只留了两队守卫立在殿门口,将殿内殿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树倒猢狲散,此时国之将亡,君也不君,臣亦非臣。白骁走后,各个宗亲各自占据了殿内的一角,靠着墙轻声的说着话,似乎南梁一亡,连高声说话都成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要被枭首挖眼诛九族的,生怕扰了那些门外的军爷似的,把自己的身段放的低了再低,恨不得回到娘胎里变成只蜘蛛蚂蚁,便有理由正大光明地溜走了。   偏殿本就不大,平日里权当萧琢上下朝小憩用,只搁了一方小榻并一张几子,连同其他一些屏风之类的早已被晋军搬空了,没了填塞的器具,不大的偏殿也显得空空荡荡起来。   萧琢逆着光,垂首站在殿内的一侧,一圈的宗室拿眼偷觑着他,平日里那些初一十五无事也要递个折子进宫说些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之事的皇亲们,此时一个个的蜷缩着,没有一个人愿意过来。   紫菀不知从哪刨出了一个小垫子,在墙角给他铺上了,扶他坐了下来,一边给他捏肩一边说:“这偏殿也不燃炭火,晚上阴冷,可怎生是好。”萧琢揪着垫子上的软毛,苦笑道:“罢了罢了,如今国破家亡,明日还不知是何境地,姑且将就一晚。”   “委屈陛下了。”   萧琢摆了摆手,“你也别忙活了,还要捱一夜呢,坐着歇会儿吧。”   “哎。”紫菀点点头,她穿着白日的薄纱宫装,平日里入了夜都要在外加一件裘衣的,此时凉风从四面未关紧的窗户里渗进来,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萧琢眼神一黯,耳边净是细小而琐碎的,压抑又颤抖的抽泣,晚间的风刮得大了些,吹得那株梧桐树的枝干如群魔乱舞一般映刻在窗纸上,透过这层模糊的窗纸,更显得鬼魅瘆人。   他不过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家国重担压的太久了,瘦削的肩膀都快要压出血来。   未来又是那样模糊不清的,是生是死都全然掌握在他人手里,他感觉这一段时间紧张地太累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就是前线将士们挥着刀冲上前去厮杀的场面,呐喊声擂鼓声震得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梦里又是晋军气势汹汹地踏破了午门,翻飞的尘土在那座白玉桥上升腾起一片片云雾,他又不得不强迫自己醒来,摸一摸后背,必然是冷汗涔涔,濡湿衣被。   他晃了晃脑袋,此时连担心晋国皇帝会下什么旨意的心思也提不起来了,只觉像终于打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仗,双方都已是精疲力竭,胜败也不甚在意了,好不容易鸣金收兵之后,仓皇的回到营地,四肢百骸都沉甸甸的,酸疼的厉害。萧琢靠在德清身上,什么也不想去想了,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咕……”似乎故意和萧琢做对,此时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本想不予理会,只是这饿着肚子的滋味这十几年来也算是头回见识,一时闭着眼睛如何也睡不着,他刚睁开眼睛,便看见紫菀偷偷摸摸,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宫裙下摆满是污渍。   萧琢一愣,“你干什么去了?”   “奴婢……奴婢……”紫菀张了张嘴,双手藏在身后,眼神躲闪地嗫嚅了半天,最后咬咬牙,道:“奴婢见皇上腹中饥饿,便取了些糕点来,皇上多少用一些吧。”   “糕点?这偏殿何来糕点?”萧琢狐疑地看着紫菀手中的几块豆沙糕,眼角扫过她裙角上粘连的糕点的碎屑,一股无名火一路摧枯拉朽地把他的神志点了个正着,连带着积压了几日的恐惧绝望与被萧琢硬撑着遮得严严实实的蛰伏的疯狂都一并呼啦啦烧了起来,他一把夺过了那几块糕点,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怒道:“你当朕是什么人?朕就算是死,也犯不着吃这腌臜东西!”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是奴婢不好,是奴婢不好!”紫菀这下也慌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德清也说情道:“紫菀那丫头也是一时心急,皇上莫要生气,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萧琢瞪着通红的眼,死死地盯着一片狼藉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呵,还真当自己还是什么真龙天子呢?在这耍脾气!”值夜的士兵弯腰拾起了摔得四分五裂的豆沙糕,讥讽地看了萧琢一眼,刺道:“天子真是不知百姓疾苦啊,寻常人家逢年过节才能吃点米面,这豆沙糕不过沾了点灰,便惹的你发这样大的火,南梁果真气数已尽!”   “放肆!”萧琢气得嘴唇发抖,指甲嵌进肉里也浑然不觉,下意识抬高了声音,“大梁不过一时蒙难,你算什么东西,也轮得到你说话!”   “老子算什么东西?”这士兵怒极反笑,抬脚过来便要踹道:“老子让你看看老子是什么东西!”   “住手!”白骁巡夜恰好经过,及时拉住了士兵,不咸不淡地训斥了士兵几句,又向萧琢赔了个礼,“管教不严,还望莫怪。”   德清生怕萧琢气头上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忙道:“白将军客气了,原也没什么大事,白将军去忙吧。”   白骁点点头,便带着方才那士兵出门去了,开门的时候涌进一股生冷的寒气,搅动得一殿的空气翻滚浮沉。直到门掩上了,萧琢才垂下眼,重重地往后靠在了墙上,刺骨的凉意顿时顺着肩胛骨蔓延到全身,冻得他上下牙齿一磕,把舌头咬出血来。   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终于将他最后一丝怒气抽干了,他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自嘲地勾起唇角。   是啊,如今的他不过一亡国之君,无能亦无德,还妄想着摆什么皇帝的谱呢。   这一晚,萧琢只囫囵做了几个昏昏沉沉的梦,一会儿是母后拉着他的手给他唱歌,一会儿是父皇驾崩后他穿的惨白的孝服,中途被屋外呼啸的寒风惊醒了好几次,在将近五更天的时候才睡得沉了一些,白骁已经带着侍卫推门进来了。   一股萧瑟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偏殿,吹醒了整个殿里东倒西歪的南梁皇室。萧琢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白骁手里拿着圣旨,神色看不出喜怒。   满殿的人都死死盯着那张薄薄的缎面,萧琢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沾了灰的龙袍被他扯得多了好多皱纹,那双炯炯的居高临下的龙眼瞬间被褶皱折腾的萎靡不振起来,像一条龟缩在后头苟延残喘的蛇。   白骁咳了一声,道:“陛下有旨……”   此言一出,呼啦啦的满殿都跪了下来,比梁军的仪仗还要齐齐整整。萧琢一时慢了一拍,像个干木棍似的愣愣地杵着,尤为显眼。他心里咯噔一下,旁边的卫兵那双军靴已是蓄势待发,他战战兢兢地想要弯下腿,只是这腿自出生起跪过天地跪过父母,独独没有跪过旁人,此时很倔强地僵硬着,曲了半天硬是嘎崩嘎崩地弯不下去。   德清伸手一把将他拽了下来,萧琢像是被迫跨过了心里的那道坎,猛地跌落在了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幸得朝服笨重,萧琢这一跪方才没有伤到筋骨,他垂下了眼,听见白骁道。   “……封废帝萧琢为南昏侯,即刻迁往京城……”萧琢只觉耳旁嗡嗡作响,白骁中气十足的声音像隔了一层幕布似的听不真切,隐隐捕捉到了几个关键字眼,他便已经穷尽了所有气力,他僵直的背脊仍生生地立着,只记得将抖个不停的双手缩回了宽大的袖袍里,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轻轻合上了眼睛。 第3章 国破(三)   其他皇室的偏支则女的充当官妓,男的并入奴籍,此时却无人嚎哭,想来昨日漫长的一夜将血淋淋的生死细细剖开了放在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戚眼前,何不食肉糜的他们终于从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梦里醒了过来,被命运鞭挞着麻木地往前走着,心里只剩下那句每每山穷水尽之时,便拿来不知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的话,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晋军手脚利索地很快便收拾好了一应囚车,皇室众人都被套上了粗粝的手铐,三五成群的被押解上了车。   他们这些年醉心声色,酒肉穿肠过,百病身中留,早已是手无缚鸡之力,此时被晋军的士兵粗鲁地推搡着,好些脚下趔趄,跌倒在旁,时而遇见个脾气暴烈的官长,不满耽搁了他衣锦还乡加官进爵的路,顺手给个一鞭子也是常有的事。   萧琢被格外优待着安排进了一个马车里,德清和紫菀便没有这等好运了,挂了镣铐坐在后面铺了干草的囚车里,与他隔着整个皇室。   毕竟是押解俘虏的队伍,马车自然远不如皇帝的御辇来得舒服。马车里面空间狭小,只潦草地用两块木板搭着权当座位,四壁俱是粗糙的木板,什么软垫绮罗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便是寻常人家在马车里会铺层棉布或是稻草,也是一概寻不到。   前头驾车的马夫似乎对为一介亡国之君驾车很是不满,一路挥鞭子的声音都鬼哭狼嚎似的,马车更是颠簸个不停,特别是路过些崎岖的路段,萧琢每每觉得四壁的木板马上便要散架了似的。   坐这种马车实属遭罪,不过才半日,萧琢的腿间便已经是磨的渗出了血丝,腰背更是酸痛不已。待终于到了京城,两腿早已是鲜血淋漓,里面的亵裤粘着伤口,只微微一动便能惹的萧琢嘶嘶喊疼。   “李福海!”贺暄皱着眉头将案上的奏折扔在了地上,眉目间尽是未散的戾气,仍是不解气的把侍女哆哆嗦嗦呈上的热茶猛地一掷,碎裂的瓷片裹着冒着热气的滚烫的碧螺春洒了一地,一旁的侍女吓得跪在了地上不住的磕头,不知是哪又触怒了这祖宗。   “李福海!”贺暄不耐烦地又喊了一声,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挤出了一点声音:“给孤滚进来!”   “今年镇江盐运使又被老四给抢了,那帮混账老东西不知道成天忙些什么!”贺暄接过婢女重新满上的茶抿了一口,稍稍顺了气,瞥了她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菱香……”小丫鬟受宠若惊地又跪了下来,听见李福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见过李公公。”   “嗯,茶泡的尚可,退下吧。”贺暄挥了挥手,菱香便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仔细地合上了门,方走远了。李福海知道贺暄心情不好,便寻了个别的话题说:“殿下,今日白将军便领着南梁那帮人回京了。”   “父皇不是要谋那劳什子仁君名声么,听说封了那南梁小皇帝个爵位?”贺暄嗤笑一声,摩挲着杯沿,“小心驶得万年船,那帮南梁俘虏虽说不过跳梁小丑,只是保不齐日后兴风作浪,父皇如今被柳氏迷了眼,只要那柳氏吹吹耳旁风,便说什么是什么了……”   “殿下。”李福海叹了口气,还是劝住了贺暄,“慎言,慎言。”   “这太子府里,孤有分寸,你放心。”贺暄顿了顿,又道:“你说他们今日便抵京了?”   “正是。宫中报说白将军一行已在复山,午后便可至新郑门。”   “唔,这南梁可是块肥肉,老四已经叼走了盐运使这一缺,那柳氏再怎么厉害,南梁一事,轮也该轮到孤了。”贺暄挑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道:“帮孤喊小允子进来。”   “前几日让你办的事可是办妥了?”   小允子脸一红,随即点点头道:“已为宋公子赎了身,如今已安置在芳园了。”   “今晚让他准备准备。”贺暄笑了一下,靠着背后的软垫,笑意未达眼底,“孤用过膳后过去。”   晋国民风开放,京城太学府前便是成排的倌馆妓院,自前朝成宗不顾言官劝谏执意纳了一位男妃以后,南风尤盛,有钱有势的公子哥以豢养男宠取乐,御史台对于此事早已见怪不怪,连面子上参一本都已是懒得了。   宋缨性子讨巧,乖顺温和,床笫间声音婉转,眉目含情,更是如桃花灼灼,自胜万千春景。   贺暄翌日早上被李福海叫醒的时候便有些着恼,伸手就要把床边几案上的茶盏往门口掷去,幸得宋缨拦了一把,贺暄方含着怒将茶盏放了回去,起身让宋缨给他穿上朝服。   秋日天亮的晚,此时窗外仍是漆黑一片,乌云蔽月,四下里只能瞧见值夜的婢女手里提着的宫灯莹莹闪光。屋内炭火燃的旺,宋缨赤着脚穿着浆白的亵衣给他束腰带,一头乌黑的长发便时而扫过贺暄的脸,痒痒地惹他发笑。   今日是大朝会,贺暄起地又晚了些,想来是不及在家中用早膳了,宋缨不过刚到,对这些门道便清楚得很,此时已是去吩咐丫鬟准备些糕点吃食在路上给贺暄垫垫肚子。   待一切收拾齐整,李福海已经在轿子前等着贺暄了。贺暄接过准备好的吃食,弯腰进了轿子,打开看的时候发现正是他喜欢吃的千层糕,便笑了起来,捻起一角吃了一块。   刚到宫门口,便看见贺旸的轿子停在一旁,他人正裹着狐裘往里走。那狐裘是上月贺旸生辰之时北边进贡的,总共便只得两件,贺暄因着幼时失足跌进冰湖里,便留下个腿疾,每逢寒暑更替便隐隐生疼,御医也没得法子,只让他注意保暖,莫要染了寒气。   此番这狐裘据说最是适合御寒,贺暄眯眼,阴鸷地看着贺旸的那件狐裘,自母后去世后,父皇待自己一日不如一日,太子之位是自他出生便封的,如今眼看着那柳氏与她那宝贝儿子爬的越来越高,朝中换太子的呼声也随之而起,以父皇如今模棱两可的态度,贺暄皱着眉头,加快了脚步。   “这不是皇兄吗?”前日刚将那盐运使的肥缺收入囊中,贺旸此时还沉浸在扳回一城的得意中,趾高气扬地一挑眉:“御医不是说皇兄畏寒,今日寒气深重,怎地穿的如此单薄?”说完不等贺暄回答,便自顾自夸张地“啊”了一声,很是讥讽地道歉道:“哎,都怪我记性不好,忘了父皇把狐裘赏给我了,真是委屈皇兄了……”   贺暄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绕过他便往前殿去了,今日的大朝会父皇势必会安排人选看管那南梁废帝,如今朝中仅先皇后一脉与他交好,柳氏如日中天,隐隐与他有分庭抗礼之势,若是能拿下南梁,想来是一大助力。   果然贺蘅上朝时便谈起了南梁一事,“如今南昏侯已抵京城,南梁与晋国风物相差甚大,南昏侯遽至,想来颇有不便,朕欲寻一人助其尽快适应晋国风土,哪位爱卿愿为朕分忧?”   话说得冠冕堂皇,也不过是怕那小皇帝心有不甘,找个人监视他罢了。   “父皇,儿臣愿往。”贺暄道:“儿臣先时曾去南梁游历,对南梁颇有了解,此番定能为父皇分忧。”   贺旸倒是没有出声,不知是柳氏嘱咐了他还是他如今也懂得收敛锋芒,此时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很是乖觉。   贺蘅瞥了一眼贺暄,点点头道:“那即日起此事便交由太子……”   “太子殿下,还请留步,陛下传话让殿下留下用午膳。”刚下朝,贺暄还未走出殿门,便被孙得禄拦了下来,“陛下在东暖阁传了膳。”贺暄了然,想来是商量南昏侯之事,孙得禄是贺蘅眼前的红人了,从前得过先皇后的恩惠,同贺暄的关系倒是还不错。“那有劳公公了。”   贺暄踏进东暖阁的时候,贺蘅正靠着软垫闭目小憩。一旁的两个丫鬟为他揉着肩,殿的一角燃着助眠的安神香,银丝炭烧得极旺,暖融融地惹的贺暄也困倦起来。   “父皇。”贺蘅眯着眼指了指一旁的座,“坐吧,一会儿等梓童来了一道用膳。”贺暄一愣,那柳氏如今益发迷得父皇神魂颠倒,几乎是一步也离不得了。   柳后的含元殿离东暖阁很近,不过半刻钟便到了。柳后刚至,一旁捏肩的小丫鬟便很是伶俐地退下传膳去了,柳后卸了指上的护甲,给贺蘅捶起肩来,道:“皇上,这几日可觉舒泛些了?”   “唔,听说前几日梓童特意去找方御医学的?”贺蘅笑着拍了拍柳后的手,“梓童的心意朕清楚,也莫要太劳累了。”   “为皇上分忧,臣妾不累。”柳后这才像是注意到一旁干坐着的贺暄,说:“臣妾瞧着暄儿这几日消瘦了不少,正是变天的时候,你身子骨不能受寒,自己着紧着些。”   “儿臣知道,多谢母后挂心。”贺暄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此时午膳已经端上了,贺蘅便起身入了席。桌上有一道时令的汾湖秋鱼,刺多得很,柳后便很是体贴地亲手将刺都挑了去,再放进贺蘅的碗里。   贺暄对她这等作态着实看不顺眼,便一直吃着面前的一道油焖烩菜,眼不见心不烦。贺蘅吃了八分饱,喝了口参汤,擦了擦嘴道:“暄儿,可还是不满朕留下南梁那小皇帝?”   “儿臣不敢。”   “如今天下动荡,先皇变法以来晋国始得脱颖而出,若是行虎狼之师,扫荡一地便坑杀皇室百姓,日后谁还敢归降?父皇此举,亦是笼络人心,一来南梁可用之人尚多,二来如此以后方能不战而胜。”   贺蘅仔细地同贺暄分析了一番,又道:“你年纪还小,不懂各中道理也是自然。此番让你去看住那南梁小儿,也是存着让你磨练一番的意思。”   “儿臣定不负父皇重望。”   贺蘅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就着一旁侍女递过的茶盏漱了口,摆了摆手道:“如此你便回去吧,自己身体注意着些。”   “谢父皇关心,儿臣告辞。”贺暄出了暖阁,屋外的温度颇低,冻得他打了个喷嚏。王府的轿子已经停在了宫门口,他上了轿子,便问李福海道:“那南昏侯如今安置在哪儿呢?”   “南昏侯府,外大街那块儿呢,离太子府不远。”李福海道。   贺暄靠着轿子里的软垫,唔了一声,道:“去南昏侯府。” 第4章 帝都   “南昏侯,此处便是陛下赐予的府邸,日后你便在此住下吧。”萧琢略有些一瘸一拐地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了一眼鎏金的牌匾。   “敢问我的侍从什么时候能够接过来?”   那公公瞥了萧琢一眼,“皇上今儿个不是说了么?明日便能来了,侯爷急什么。”萧琢抿了抿唇,从那公公吝啬的冷眼里品咂出了些世间冷暖来,他从袍袖里摸出了一个金坠子,塞进了公公手里道:“劳公公多帮衬着些。”   那公公装模作样地将坠子接了过去,点点头说:“那是自然,侯爷安心住着吧。”   侯府是个两进的院子,里院里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里面栽着几株枇杷与梧桐。此时梧桐树叶在庭院里铺满了一地,萧琢踩上去的时候发出细碎的沙沙的声响。   公公将他带到门口便走了,留下几个皇上派来的侍卫守在门口。正巧院里有个打扫落叶的婢女,瞧见萧琢进来,有些慌慌张张地将扫帚搁在了一边跑走了,想来是去通知管家之类的了。   萧琢拾起了一片梧桐叶,还未看个仔细,便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侯爷。”萧琢转过身,眼前是个中年模样的男子,裹着厚厚的棉衣,规规矩矩地行礼。   “奴才是府上的管家,侯爷既然来了,待会儿让府上的丫鬟小厮们出来见见,便可以用晚膳了。”   管家喊了几遍,丫鬟小厮方才稀稀拉拉地聚到了前厅里,想必是觉得被派来伺候萧琢这样的亡国之君无异于被刺配边疆,以后是没什么出头之日了,脸上一个个的都蒙着一层死气,垂着头盯着脚尖,不发一言。   萧琢数日奔波,也早就疲惫不堪,之前还强打着精神应付了皇上,如今更是头晕脑胀,看见这等情形,实在无力敷衍,随便嘱咐了几句便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其中一个模样姣好的似乎伶俐些,领着他去了寝殿,还细心地为他铺了床,“一会儿晚膳侯爷可有什么忌口?”   “罢了,没什么胃口,你让厨房别忙活了,随便做些面食即可。”   “侯爷想吃什么面?”   萧琢一愣,他小时候脾胃不好,常常闹肚子。母后便令小厨房给他做荞麦面,荞麦性温易消化,每每吃了一星期便有所好转,时间长了他也喜欢上了荞麦的味道,没什么胃口的时候总是让厨房煮一碗荞麦面,再加一筷子青菜。   “荞麦吧。”萧琢将那些往事仓皇地囫囵咽回了肚子里,生怕咀嚼出什么牵肠挂肚来,急匆匆地又补了一句:“加点青菜。”   “是。”那小丫鬟得了信儿,便出门去了。   寝殿修得很大,空空荡荡的,窗户没有关紧,透着丝丝的冷风。萧琢有些手足无措的呆立在房中,一时不知要做何打算。正踌躇着,便听见小丫鬟细碎的脚步声,她推了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荞麦面。   “侯爷,面来了,小心着些,有些烫。”   萧琢接了过来,拿起筷子拨了拨菜叶,随口问了一句:“你是哪里人?口音听着和他们不太一样。”   “奴婢祖上是南梁人,阿娘年轻时随着家人北上到了晋国,这才在晋国住下了。”   “哦?”没料到此时竟能他乡遇故知,萧琢一时心潮翻滚,他强捺下眼底的热意,小心翼翼地问道,似乎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真巧啊,你唤什么名儿?”   小丫鬟笑了起来,“奴婢叫青杏。”   “青红芳菲色,杏花满江南。是个好名字。”小丫鬟一时红了脸,娇羞地讷讷了几句,便催促道:“侯爷快吃吧,面要凉了。”   萧琢便拾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满怀期待地吸进嘴里,入口却不是熟悉的味道了。汤浓了些,菜老了些,与他记忆里那碗温情的面相差甚远。他略有些意兴阑珊地放下筷子,“还是有些烫,我晚点吃,你先去忙吧。”   “侯爷有事喊青杏便好,青杏就在外面守着。”   待青杏走了,自国破以来萧琢强逼着自己磨钝了的心肠终于又缓过劲来,扭动着叫嚣着要撕开眼前这个他精心粉饰的太平,把血淋淋的国破家亡背井离乡摊开在眼前,摁着他的头让他看个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那碗索然无味的荞麦面终于让他明白,那二十年来家国,八千里地山河都只能在旧梦中窥得一二了,他梦游似的靠着床背,不由自主地想起南梁他的极乐殿,那玉树琼枝软烟萝,贴着花钿的宫娥们弹着琵琶,奏一曲鹊踏枝。   萧琢突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硌着,他摸了摸后背,是个长方形的小绣囊,缀着他的里衣。想来是长久的路途颠簸让它掉了出来,萧琢将它钩了过来,打开了口子。里面是一副女子的绣像,面容端庄温柔,戴着凤冠,嘴角噙着一抹笑。   萧琢心头大震,顿时什么风度气节、国君仪态都被他抛在脑后了,萧琢只觉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偷了父皇的宝剑自己玩耍,不小心割伤了自己的手指,本来还憋着一股劲就是不哭,可一看见母后忧心忡忡地进了殿,便哇地一声哭的震天响,跌跌撞撞地扑进母后怀里,他还记得母后衣领上熏香的味道,是令人安心的淡淡的香。   尽管他现在长大了,也曾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回首望去空无一人,然而想起那天母亲衣领上的木香,他像是与凶兽搏斗的遍体鳞伤的猎人,终究还能攒起力气,回家讨杯热茶。   一时眼泪止不住似的往下淌,萧琢顾不得擦,他像个受伤的小兽似的蜷缩在了床脚,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呜咽着。他再也撑不起白日里冠冕堂皇的样子,费尽心机搭起来的凛然无惧的木架子早就已经摇摇欲坠了,此时他索性将那木架子推倒了,任由他支离破碎的散了一地。   “看来孤来的不是时候啊。”   萧琢一怔,他忙胡乱地拭去了眼泪,红肿着眼眶向门边看去。一个穿着玄衣的年轻公子正倚着门框,斜着眼略带讥讽地看着他。   萧琢看见他的衣上绣着四爪金龙。   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慌忙直起了身,手忙脚乱地将自己拾掇干净了,哑着嗓子说道:“不知太子大驾,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贺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讥笑道:“哟,孤以为南昏侯是个五岁孩童呢,原来是孤猜错了,侯爷可别怪罪啊。”   这话分明是讥讽他躲在这里暗自落泪,萧琢自知此时二人地位悬殊,此时相见更是看他不起,他抿了抿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太子说的哪里话。”   话音刚落,他情急之下随手塞在床上的绣囊突然滚落下来,贺暄一眼便瞧见了,萧琢怕他笑话,快走一步就要去拾,恰巧贺暄也弯腰去捡,两人的手指微微一触,萧琢猛地缩了回来,受惊似的抬眼看他。   贺暄倒没注意,他本以为那上面是萧琢午夜梦回的巫山神女,落拓的亡国之君在他乡还痴恋着故国的佳人,他最是看不上的话本桥段。   贺暄早预备好了种种辛辣的措辞让他羞愧的体无完肤,他似有若无地瞥了一旁的萧琢一眼,正要张口,突然看仔细了那绣像下的一行小字:阿娘赠狸奴,那些伤人的字眼在贺暄嘴边转了一圈,终究是咽了回去。   他看着萧琢通红的眼眶,一时想起自己芳华早逝的母后,难得的,他铁石一般的心竟也生出些感念伤怀之情来。贺暄叹了口气,将绣囊放回了萧琢手里,柔声道:“狸奴是你的乳名?”他又仔细瞧了瞧萧琢小猫一样的湿漉漉的眼神,轻轻笑了笑:“很适合你。”   萧琢没想到他突然和颜悦色了起来,他一时怔怔地看着贺暄的眼睛,那狭长的凤眼流转的波光,此时竟堪堪称得上温柔。萧琢僵直着点了点头,半晌才回过味来,一时觉得有些窘迫,慌忙地移开了目光,答道:“父……阿爹阿娘取的名,让殿下见笑了。”   “皇上念你初来晋国,特意让孤看顾你的起居,日后一应吃穿用度,有什么短的缺的,来孤府上讲便可。”贺暄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刚抿了一口,那晋国方圆千里最刁的嘴被这像是和了泥的粗劣茶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强忍住当场摔了茶盏的冲动,咬牙切齿道:“你这茶是喂猪喝的吗?府上的下人便是这样做事的?”   “殿下息怒,茶水粗陋,我让下人换一盏。”萧琢一时摸不透这尊杀神的脾气,不知是佯怒立威还是真生了气,只得认下这莫名其妙的罪过,准备出门喊青杏过来。   这破侯府还能有什么好茶?贺暄皱着眉,拦住了萧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孤待会让内务府的人送点新上贡的好茶来。”   说着那窗户里漏进来的凉风又讨了殿下的嫌,贺暄在空荡荡的寝殿里看了半天,只在角落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一点炭火,大发雷霆地吼道:“让管家给孤滚过来!” 第5章 瓦子   那可怜的管家正束手等着传唤呢,一听赶紧火急火燎地匆匆赶了过来,进屋先跪下不住地磕头,摆明了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惹得贺暄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沉声问道,声色带着一贯的冷意:“侯府里的炭火呢?都吃进你们肚子里去了?”   “不敢不敢,底下人已经备好了,本来预备着待会儿就给侯爷送过来的。”   “那还是孤来的早了?”   “不不不,是奴才的错,是奴才的错。”   贺暄拧着眉,看来这侯府的管家也是个油滑的角色,一时寻不到由头发作,毕竟不是自己府上,第一回 与这小皇帝见面,也没得在外人面前落了他的面子,便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另让人拨了些上好的银丝炭过来。   “让殿下见笑了。”萧琢挤出一个惶然的笑,只觉他好不容易装出来的那点骄傲自矜在贺暄冷厉的眼神中早已无处遁形,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有些别扭地靠着桌边。   贺暄斜睨了他一眼,萧琢染了些惶惑的眼睛此时不安地看着地板,鼻尖微微有些泛红,像他去打猎时遇见的受惊的野兔。   “你怕孤?”贺暄比萧琢高了半个头,此时他居高临下地倾身,萧琢觉得自己仿佛陷进了幽深的海里,四周涌动着危险的暗流,贺暄的发丝垂了几缕划过萧琢的脸颊,龙涎香天生就带着霸道与威严,牢牢地将萧琢禁锢在原地。   萧琢艰难地抬起头,像是要掩饰住自己恍若擂鼓的心跳,他尽力平静地说道:“没有。”   “呵。”   贺暄轻笑了一声,他眉目深邃,本是生着一副掷果盈车的好皮相,却总带着些挥之不去的阴戾,让人生生地停住脚步不敢靠近。此时贺暄带着几分玩味地伸手,状似狎昵般地挑起萧琢白嫩的下巴,俯身在萧琢的耳侧用气音说道。   “最好如此。”   萧琢能感到贺暄潮热的吐息灼烧着他的后颈,他紧紧地咬着牙,用尽力气忍住想要挥手一拳将眼前人高挺的鼻梁打断的欲望。贺暄的眼神就像是沼泽里无处不在的滑腻的毒蛇,吐着沾血的信子,耐心地将他认定的猎物吞吃入腹。   好不容易送走了贺暄,萧琢掩上房门,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把头埋进锦被里,深吸了一口气。   “侯爷,侯爷……”是青杏的声音。   青杏捧着一盆水,温声道:“侯爷抹把脸吧。”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萧琢觉得青杏话里隐隐夹杂的南梁口音重了些,勾的他鼻子又是一阵酸楚。他忙借洗脸胡乱掩饰了深重的鼻音,水温正合适,温热的帕子盖在脸上,这连日的奔波劳碌与提心吊胆,萧琢在今晚终于找到了久违的一丝满足。他长叹了口气,舒展的眉眼在烛光里影影绰绰,“你下去忙吧,我待会儿自己睡下便好。”   “好,有什么事喊奴婢就好。”青杏拧干帕子抖了抖,放回了木架子上,将木盆又端了出去,带上了门。   萧琢拖着鞋吹灭了蜡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裹在被子里。   窗外的风呜呜地撞着窗棂,萧琢已经数日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此时难得的有了一室安寝之地,他却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   每每闭上眼,就看见那些血流满面的南梁士兵,拖着残缺不全的身子,睁着满是血污的空洞的眼睛,看见因战事流离失所的百姓,争相从地里扒拉着抢食观音土,看见小时教过他拳脚的大将军,身上插着数不清的箭,仍瞪大了眼睛不肯倒下……   炭火哔啵哔啵地响了几声,萧琢终于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皇上!草民只有这一个儿子,别让他去送死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跪着攥住他的衣角,眼泪涂满了她被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他才十五岁,才十五岁啊皇上!”   他看见自己冷冰冰地摇摇头,几个士兵呼啦一下便把他的儿子从田垄上押了过来。   今天正是插秧的日子,那半大小子卷着泥泞的裤腿,趿拉着一双偏大的草鞋,头发乱蓬蓬的,又惊又怒地瞪着他。   “我不去,我不去!我要照顾阿娘!”那小伙子梗着脖子,就是不愿参军。一旁的将士火了,拔出腰间的长剑便刺了下去,那小伙子的身子瞬间便倒了下去,血混着肠子流了一地。   “昏君害我,昏君害我啊!”那老妪通红着眼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一头撞在了墙上,很快便断了气。一旁的将士此时俱是双目赤红,扭头死死地瞪着他,嘴里整齐地念着:“昏君害我,昏君害我……”萧琢一愣,趔趄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身后哪有什么屋子,分明是一个巨大的深渊,张着黑漆漆的血盆大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自投罗网。   “是朕对不起你们,是朕对不起大梁!”萧琢猛地睁开眼睛,窗户隐隐透着天光,入眼是绣着菡萏生香的帷帐,整个枕席都被他的冷汗浸湿了。他喘着粗气,一时还未从这诡谲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呆坐了半晌,方听见青杏叩门的声音。   “侯爷,奴婢伺候您洗漱。”   “进来吧。”萧琢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掀开被子下了床。   青杏今日似乎好生打扮了一番,特意梳了一个俏皮的灵蛇髻,发髻上斜插了一支雕着蝴蝶式样的簪子,额上还细心地贴了三瓣花钿,衬得原本清秀的眉目俏丽起来。萧琢洗脸的时候瞧见了,笑着打趣道:“今日可是什么好日子,青杏打扮得如此可人?”   “侯爷莫要拿青杏耍笑。”青杏脸微红,娇羞地跺了跺脚,将洗脸的帕子收了起来,又道:“早膳已经备好了,侯爷是在这里吃,还是去堂里吃?”   萧琢刚起床总是疲懒些,往日在南梁宫中,都要婢女端着吃食送到床上,每每被起居注记下,那些御史言官的劝谏几天都读不完。   “送过来吧。”   青杏点点头,很快便将早膳端了过来,是一碗清粥,肉馅包子,并几样瓜齑小菜。   萧琢昨日夜里睡得不好,早上也没什么胃口,胡乱用了一些便饱了,正要挥手让青杏撤下去,便听见她道:“可是不合侯爷的胃口?”   “不是,是我不饿,午膳多用一点便是了。”   青杏便起身收拾碗筷,临走时她顿了顿,有些好奇意味地问道:“侯爷,听说宫里的早膳都是一百零八道菜,可是真的?”   亡国之君本应安分守己,少谈及过去位及九五的种种,然而青杏此时微瞪着双眼,模样娇憨,萧琢一时心软,答道:“按理当如此,不过除了年节,通常也不会摆上那么多,六七样也够了。”   “这样啊。”青杏点点头,又道:“侯爷今天可有什么事要办?”   “唔,你帮我将管家叫来,我有事问问他。”   终归还是不放心德清与紫菀,多留他们在俘虏营里一日就多一分隐患,难免夜长梦多。   “你可知南梁其他人都被安排在何处?”   管家唔了一声,道:“女的都充了官妓,男的送去……”   “这么快?”萧琢一愣,皱眉打断了他,又问:“你可知都送去了哪些巷里?”   “这……京城巷子那么多,我便不知了。”   前日那公公说今日便能将他们送来,姑且等他一等。萧琢存着这个心思,一时按捺住了心里的焦急,在府上等了一天,直到日落西山,依然没个音讯。   “侯爷,你这都喝了第九壶酒了,不得再喝了。”青杏提着空的酒壶,立在一旁蹙眉道。萧琢一身的酒气,斜靠在椅子上,醉眼朦胧地挥挥手,不耐烦地说:“让你倒你就倒,别愣着。”   “侯爷!真的不得再喝了,你都醉了……”   萧琢听着耳畔的南梁软语,昏昏沉沉地抬起头,轻声道:“紫菀,是朕对不起你……”青杏本以为他要说什么,凑过去迷迷糊糊地听见一个朕字,猛地吓得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酒壶也跌在了地上,一时间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萧琢被这杂音给扰醒了,揉了揉眼睛问:“还没有信儿吗?”   青杏的手还在哆嗦,她使劲搓了搓发抖的手,深吸一口气道:“没呢,侯爷明早再问吧。”   “不行,不能再等了,扶我起来,我现在就去刑部问问……”   萧琢挣扎了半天,被青杏一句话又撵了回去:“侯爷,这时候刑部的老爷们都没人了,明儿再去吧,莫要难为奴婢了……”   萧琢颓然地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再坚持。   “罢了,伺候我洗漱吧。”   到底是挨到了第二日,大清早萧琢便踩着点儿堵上了刑部门口。   “南昏侯来此所为何事?”那接待的官员面容稚嫩,看起来像是刚来不久。萧琢道:“我有一位婢女并一公公,随我从南梁入晋,不知如今他们在何处?”   想来确是刚入官场不久,还未来得及学会些装模作样地扯皮工夫,那小官答道:“哎,南昏侯来晚了,南梁那帮子人都发配完了,没听说留下谁的。”   语毕萧琢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险些碰倒了茶几上的杯盏,他咬着下唇,恨恨地问道:“你可知被发往何处?”   “城西的第三瓦子向来是官妓的去处,至于你说的公公,当是还关在牢里,你若是有令牌,可以见上一见。” 第6章 紫菀   萧琢出门的时候,抬起右脚迈过那个高高的门槛,被门外的高阳晃了晃眼睛,顿时一阵晕眩扰得他一个趔趄。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稳了身子,失魂落魄地爬上轿子,脱力似的闭上眼睛。   身为一国之君,保不住一国的百姓,战乱频繁,流离失所;身为一家之主,保不住一宫的婢女,忍辱偷生,沦为娼妓。萧琢只觉得他这短短的一生,身如飘萍,无根可系,随波逐流,害人害己。   紫菀自小照顾他,于他不仅只是个婢女,更是有同生共死的情谊,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沦入风尘。萧琢敲了敲门板,冲马夫喊道:“去第三瓦子。”   出生起便娇养在宫里,偶尔出宫也是去围场打猎或是春节祭祖,萧琢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瓦肆勾栏这种风月去处,他有些踌躇地停在门口一会,还是抬脚往里去了。   刚迈进门槛,里面便迎出来好些打扮的花枝招展,香气扑鼻的娘子,深秋时节竟还大喇喇地穿着丝绸衫裙,只外面罩了件透明的外衫,一身清凉地过来拉他:“小公子,这边来。”   想是见他模样俊俏,又是一副怯生生的雏儿模样,一时那些门口的娘子们全都围拢了过来,揽着他的手不肯放。   萧琢一人对着四五个小娘子,便显得有些左支右绌了起来,他慌慌张张地将手拔了出来,问道:“敢问你们的鸨母今日可在?”   那些小娘子一听此话,俱都皱起眉头,连道扫兴。其中一位理了理衣襟,慢条斯理地道:“小公子找阿母作甚?”   “你只管带我去便可。”萧琢瞥了眼他们略显不耐的神色,突然福至心灵,他从袖中掏出几片金叶子,放在那娘子手里。那娘子抬头瞥了他一眼,便不说话了,起身往里走,“跟我来。”   那娘子领着萧琢上了楼,在里面一间屋子外敲了敲门,道:“阿母,有位阔公子找你。”很快门便开了,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涂着厚重的脂粉,探头看了萧琢一眼,道:“进来吧。”   “鸨母,听说朝廷之前将一批官妓送了过来,可有此事?”   鸨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抚弄着白胳膊上的金钏,“公子何处听得的?”   萧琢知她话里是嫌银钱给的不够,便又解下戴的玉佩,搁在她手里。那鸨母得了玉佩,仔细地看了半晌,收进了衣服里,声音里带了些笑意:“确有此事,公子想知道什么?”   “里面可有一位叫紫菀的姑娘?”萧琢顿了顿,又说道:“身量不高,眉间有一粒痣。”   “我想想。”鸨母凝眉思忖了一会,方道:“哦,是有一位。那姑娘烈的很,死活不愿接客,寻死觅活了好几次,如今还关在柴房里呢。”鸨母抿抿嘴,“公子若是想为她赎身,老身劝你还是死了那条心,一入官妓不比寻常,是天定的贱籍,再也改不了的。”   “那可否通融通融,让我见她一面?”   鸨母掂了掂手里的金叶子,点头道:“随我来。”   两人下了楼,穿过人声鼎沸的厅堂,七弯八拐地钻进一个堆的满是杂物,灰尘四溢的旮旯里。   鸨母停下脚步,推开了挤在杂物中的一扇木门。萧琢的心攥的紧紧的,室内光线昏暗,一股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混杂着血腥味,直令人作呕。他勉强在角落里勾勒出了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影子,听见鸨母道:“抓紧些,别说太久,我在门口等你。”   萧琢求之不得的点点头,接过鸨母递过来的火折子,摸索着找到了桌子上的油灯点着了,借着烛火昏黄的光,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她仍穿着宫里的那套绛纱裙,此时粘着斑斑点点的污渍与血迹,早已是面目全非。头发乱蓬蓬的散了一脑袋,一绺一绺地团在一起,那人把头埋在膝间,脚上缚着铁链,双手用粗麻绳绑了缚在身后。   萧琢只觉一股热流就往眼睛上涌,他吸了吸鼻子,把声音放得极轻极轻地问道:“紫菀?”那人一动不动,他摒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遮着她面容的头发别了过去,露出了她眉心的那一粒痣。   萧琢的手臂顿时就僵住了,他堪堪抑制住了想要抱着她放声大哭的冲动,颤声又唤道。   “紫菀?”   那人依然没有反应,萧琢定了定神,想着紫菀许是晕过去了。他强忍住喉头将溢未溢的一丝呜咽,推开门走了出去。   “看好了?”鸨母抬头瞥了他一眼。   “嗯。”萧琢额前垂下几缕发丝,将他泛红的眼角遮了个大概。他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玉佩,放到鸨母眼前:“这玉是西北的蓝田玉,最是名贵。你……你帮我好好照顾紫菀,好么?”   鸨母一见那玉佩便难掩眉间喜色,忙叠声应了,宝贝似的将那玉佩笼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笑眯眯地说。   “公子放心,我定拿她当亲女儿似的好好照顾着。”   侯府的马车还停在巷子门口,萧琢一路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像喝醉了酒似的,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瘫倒在软垫上,心里像是被一场大火烧得寸草不生,入目尽是光秃秃的灰烬。   “侯爷,你可回来了。”青杏拎着一件裘衣,等在侯府门口,见萧琢从马车上下来,忙迎上来给他披上,“这入了秋,京城晚上露重,仔细冻着了。”萧琢像是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地往里走,脚步虚浮地进了寝殿,反手将门关上了。   青杏在外面喊了几句之后听不见回音,便不再喊了,萧琢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背倚着墙滑落下来,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绣囊,带着点哭腔地自言自语起来。   “母后,儿臣无能,上保不住大梁,下护不住紫菀。如今儿臣在这世上,是没有半点念想的了。国破之日儿臣理当以身殉国,如今也还不晚。等儿臣见了母后,再来向母后请罪,向大梁百姓请罪罢。”   “侯爷,这样下去可不行,多少总是再用一点吧。”青杏端着碗粥,急得直跺脚,“侯爷,您都几日只食这么一点儿了,人都瘦了一圈!”   萧琢摆摆手,扯开嘴笑了笑:“我真不饿,没事,你忙你的吧。”   “侯爷!”青杏还待再说,管家叩了叩门道:“侯爷,皇上口谕,让您今儿午后进宫一趟。”萧琢应了,青杏只得放下手里的粥给他更衣,待整理完毕,门口的马夫早已来催促好几回了。   萧琢在宫门前下了马车,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晋国恢宏的宫门。   比起南梁的精雕细刻,晋国的宫门显得更为大气宏伟,少了点脂粉气。他定定地看了许久,一旁随他入宫的侍卫喊了他好几遍,他方移开了视线,往暖阁走去。   暖阁依旧是温暖如春,龙涎香的味道丝丝缕缕地混杂着糕点的甜腻,刺激着萧琢空荡荡冒着酸水的肠胃,他脸色苍白地行了礼,被贺蘅赐了座。   贺蘅接过宫女喂到嘴边的糖糕,皱着眉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萧琢僵硬地拧着半边身子坐在座上,如履薄冰。良久,贺蘅说:“怎地瘦了这么多?可是在晋国不习惯?”萧琢忙否认:“不不不,只是……臣素来身体虚弱所致。”贺蘅又瞥了他一眼,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随意问了几句日常琐事,便放他回去了。   刚踏出暖阁,便碰见来给贺蘅请安的贺旸,他手里提着一个糕点盒子,仍是穿着他那件上贡的宝贝狐裘,看见萧琢过来,挑眉道:“这不是南昏侯吗?”   萧琢脚步一顿,扭头看了一眼贺旸,一时没有认出来,旁边的侍卫好心小声提醒他,“是四皇子。”萧琢一愣,随即抿抿唇,行了个礼,“见过四皇子。”   贺旸点点头,“我看南昏侯气色不佳,可是太子没把你照顾好?”说完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摇头道:“我那太子哥哥国事繁忙,若有什么不周到的,侯爷不方便找他,找我也是一样。”   “多谢四皇子抬爱。”贺旸与贺暄两人的明争暗斗当真是一刻不休,萧琢不想掺和进去,随意敷衍道:“晋国地大物博,一切都好,四皇子不必费心。”   贺旸耸耸肩,不再多说,越过他进了殿。   “父皇,昨日儿臣让御膳房特意做了您最爱吃的枣糕,您尝尝。”贺旸人还未踏进殿中,远远地便迫不及待地献宝。贺蘅想来很受用他这一套,当即欢喜地让他开了食盒,拾起一块便放进嘴里。   “不错不错,旸儿有心了。”那枣糕蒸的透透的,糯米的软糯与大枣的清甜和在一起,入口即化,清香满口。贺蘅眯起眼睛,状似无意地说:“刚才朕宣了南昏侯,看着清减了不少。”   “太子哥哥国事繁忙,恐是有心无力啊。”贺旸叹了口气,“儿臣杂事不多,愿为父皇分忧。”   “不劳四弟了。”贺暄阴沉着脸,大步迈进殿里,瞥了一眼坐着的贺旸,向贺蘅行了个大礼,道:“是儿臣照顾不周,特向父皇请罪,请父皇责罚。”   “暄儿起来吧。”贺蘅掰了块米饼,就着清茶润了润嗓子,拂去了衣衫上的碎屑,方慢条斯理地抬抬手,“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若是让有心人瞧了去,不免落了人家的口实,说我们晋国没有容人之量。”   贺暄蹙眉,正待开口,贺蘅又道:“此事是暄儿不周,不过旸儿朕自有别的差事与你,不用着急忙慌的和你皇兄抢食。”   “父皇说的是,是儿臣鲁钝了。”贺旸挠了挠头,狡黠地眯眼笑起来,殷勤地端起茶壶给贺蘅续上了一杯茶,送到他嘴边道:“父皇大人有大量,莫跟儿臣计较。”   “你这孩子。”贺蘅伸手撸了撸贺旸的头发,言语间颇为宠溺。 第7章 绝食   贺暄坐在一旁冷眼看着二人一副父慈子孝的场景,只觉自己多余得紧,闷声将婢女端上的茶一饮而尽。   那茶是贺蘅惯喜喝的甜茶,贺旸的口味随他,也喜欢甜茶,贺暄却偏爱茶之清苦,就显得倒行逆施起来。一口甜茶饮尽,贺暄只觉得满嘴都是甜腻的荒淫之气,他皱着眉囫囵地将茶咽了下去,生起了想要立刻遁走的心思。   “暄儿,不是父皇小题大做,那南梁尚文之气鼎盛,人才辈出,晋国尚武,文臣便显得捉襟见肘了些。父皇让你看着萧琢,一来是为了方便掌控,二来也是做给那些南梁文臣看,为日后招揽铺路。莫要辜负了朕一番苦心啊。”   贺暄瞥了一眼低头喝茶的贺旸,点头道:“儿臣定竭尽全力。”   “听说前两日皇兄去了刑部?”贺旸揣着袖子,几步追到贺暄身边,“还去了城西的巷子?”   贺暄抿唇,讥讽道:“四弟神通,什么事都瞒不过四弟的眼睛。”   “放着那三大巷子不去,去城西那犄角旮旯,皇兄的口味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了?”   “不关你事。”   “哎,你我二人手足至亲,皇兄若是喜欢,四弟为皇兄搜罗些来,岂不美哉?”   转眼两人已行至宫门口,贺暄挺住脚步,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劳四弟费心。孤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着径自上了马车,回头瞥见贺旸抄手站在宫门口,笑的一脸志得意满,不知父皇又打算给他这宝贝心肝什么大礼,贺暄一时火气上涌,不耐烦地踹了一脚门板,喊道:“去南昏侯府。”   萧琢自回了府,又推拒了一番青杏通报厨房特意给他熬煮的开胃粥,忍着腹中一阵阵的饥鸣,躺在寝殿的绣榻上,只觉饿地头晕眼花,他舔了舔干裂的唇,不由想起儿时母后做的腊肉粥,喷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再忍忍,再过几日,就能与母后团聚了。   “太子殿下。”正咽着口水,就听见青杏在门口行礼,萧琢恍惚间以为自己听岔了,待仔细听了听动静,方挣扎着要从榻上起来,哪知长久未食,腿脚都软了,刚支撑着坐起来一半,手一脱力,又落了回去,如此折腾了半晌,贺暄已经进了寝殿,冷眼斜睨着他,浑身笼罩着暗沉的山雨欲来之感。   “萧琢?”贺暄三两步走到榻前,一手擒住他瘦削的脸,眼里酝酿着翻滚的怒意。   “疼……”贺暄手劲极大,萧琢想着自己的脸肯定被他攥出青紫了,从小到大谁不是金尊玉贵地捧着他,平日里替他擦脸的侍女都是轻柔地生怕弄疼了他的细皮嫩肉,此时被贺暄这样凶狠地攥着,萧琢略带着些委屈地抬眼看他,低低地喊疼。   贺暄定定地看着他眼角的一抹飞红,许是真疼的紧了,贺暄蹙眉放下了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多久没吃饭了?”   “我……”   “没问你。”贺暄向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的青杏招了招手,“南昏侯多久没吃饭了?”   青杏张了张口,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萧琢,贺暄瞧着她那犹犹豫豫的样子一阵心烦意乱,抄起桌子上的杯盏就往地上砸去,末了还不解气似的,一脚踹翻了整个茶几,碎瓷片和茶水淌了一地,贺暄浑不在意地踩在水渍上,又问了一遍:“耳朵聋了吗?要不要孤给你治一治?”   “太子恕罪,太子恕罪。”青杏这才如梦初醒,慌地一下子跪在地上,几片碎瓷片扎在她膝盖里,隐隐渗出点血迹,她浑然不觉地一边磕头,一边哆哆嗦嗦地回答:“约莫有好几天了,侯爷总说没胃口,奴婢也没法子……”   贺暄嗤笑了一声,“滚出去,把门关上。”   太子爷虽然娇生惯养,我行我素,向来是不管他人处境的,也晓得骂人的时候顾及点他的面子,先将下人都摘除干净了,才慢慢踱回榻前,看着低着头的萧琢,怒极反笑起来。   “南昏侯好胆色,这龙袍加身的命,说不要就不要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道:“不过绝食这种寻死的法子,我晋国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也不屑用的,如此孤看不出侯爷的决心啊。”   “孤这正好有从内务府领来的耗子药,一粒致命,侯爷不妨试试,比绝食可管用多了。”   萧琢本是垂着眼不吭声,此时被贺暄一激,只觉得两边脸颊都烧地通红,不知是羞愤还是恼怒,梗着脖子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瓶子,呛声道:“那还真是谢谢太子殿下的关照了。”   “请吧。”贺暄没接他的话,抄着手眯起眼睛,在他耳边轻声说:“南梁战死的将士,可都在地底下等着陛下呢。”   萧琢的心猛地一颤,他瞪大了眼睛朝贺暄看去,正对上他满含讥诮地上翘的嘴角,那些在他梦里满是血污的一张张脸,此时都大张着嘴,漂浮在空中像是一个个巨大的骷髅,嚎哭着刮来一阵阵阴风。   他在温暖如春的寝殿里冷得打了个哆嗦,双手不可抑止地发起抖来。他仓皇地攥着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红彤彤的药丸来,鲜艳的似血的颜色。   贺暄冷眼看着他颤巍巍地捻起一粒,慢慢地放进嘴里,献祭一般地闭上眼,匍匐在地上做了一个祷告的姿势,轻声嗫嚅了一句什么,突然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一个粉衣女子跌跌撞撞地冲到萧琢旁边,搀着他抽泣:“皇上!皇上奴婢回来了!奴婢回来了!”   紫菀的脸上尚有些淤青,不过发髻梳的一丝不乱,想来是被照顾的还不错。   萧琢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半晌没有缓过劲来,哆嗦着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不可置信:“紫菀?”“是奴婢,奴婢好好的呢。”紫菀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瞟见地上散落的几片药丸和萧琢手里攥着的瓷瓶。   她张了张嘴,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什么表情的贺暄,“皇……侯爷怎么了?”   萧琢这才反应过来,只觉自己浑身经脉都开始疼起来,他紧皱着眉头,心下悔恨与苦涩百感交集,他抬头对上紫菀红红的眼角,不知该说些什么搪塞过去,又担心自己毒发身亡了紫菀不知会不会自戕,真是哪哪都不是的手足无措。   贺暄在一旁看了半天,将他那副狼狈不堪的神情都欣赏了个遍,方施施然走了过来,带着些兴味地露出一个好整以暇的笑来:“侯爷不必紧张,方才孤给侯爷的不过是日常食用的理气丸罢了,孤怎么会把耗子药随身带着呢?”   “太子殿下!”   “侯爷!”   萧琢与紫菀同时恨恨地说道,话音刚落,萧琢自知理亏,不敢对上紫菀的眼睛,只得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生硬地转了个话题:“这段日子委屈你了,日后你在我府上,好生将养段日子。”   紫菀揩揩眼泪,道:“侯爷,此番多谢太子殿下,他将奴婢从巷子里保了出来,费了好些心思,又带奴婢来府上。”说着转头向贺暄行了个大礼,“殿下大恩无以为报,此生已给了侯爷,来世结草衔环,报答殿下。”   贺暄挑眉,“瞧瞧,你倒是伶俐,你家主子却跟个锯嘴葫芦似的。”   萧琢听得此话便脸红起来,他本久居高位,赏罚之事做得,谢恩之事却是做不来的,他自知此番紫菀能出来全仰仗着贺暄的出手相助,只是面子上终究是抹不开来,在心里忸怩了半晌,才鞠了个躬道。   “此次幸得太子殿下相助,日后殿下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定鼎力相助。”   “唔。”贺暄点了点头,无可无不可的应下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袖子中拿出一块玉佩来,递到萧琢眼前:“这是你的?”   正是萧琢拿给鸨母的那枚玉佩。   紫菀偏头看了看贺暄,轻手轻脚地往旁边走了几步,推开门出去了。   萧琢怔怔地看着那枚玉佩,往事又一股脑不合时宜地涌了上来。   那还是他十岁的生辰,母后送他的礼物。他记得当时母后笑着将那块玉佩挂在他腰间,抚着他尚显稚嫩的脸颊,身旁的父皇宠溺地看着他,笑道。   “狸奴生得好,这玉衬他。”   母后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狸奴这孩子,从小娇惯着,没见过什么风浪。我倒是希望他日后像这块玉一样,即使碰上了什么困难,也能坚强些,玉汝于成……”   “哭什么?”   萧琢堪堪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便见贺暄皱着眉,眼里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神色,拇指有些粗暴地将他眼角淌下的一滴泪揩去。   萧琢吸了吸鼻子,一时情之所至,竟对着眼前这个只见了几面的敌国太子,吐露起了衷肠来。可见一个人若是平日里心事憋得太久了,层层累积,最后不是不堪重负的疯了,便容易鬼使神差地逮着一个过客止不住话头。   “那是我母后给我的,生辰礼物。”   贺暄似是也没想到萧琢会对他说这些,他难得的愣了一瞬,随即垂下眼,那眼里一时没了往日惯有的不耐与戾气,只是幽深的黑沉沉一片,像是包容万物的深海,将萧琢的所有情绪不分好坏一股脑地都收下了。   “我母后就是想我以后能像这块玉一样……”萧琢说了一半,猛地止住了。他像是才回过神来一般将自己翻涌的情绪戛然而止地收了回去,他略顿了顿,有些失落地说道:“你怎么会听我说这些,是我莽撞了。”   还未等贺暄说什么,萧琢又自顾自地对他疲惫地笑了笑:“我不会再自尽了,太子殿下回去吧。”   “你……”贺暄只觉眼前这个重新恢复到疏离又自持的萧琢碍眼得很,他也不知是发的什么无名火,反正他一向脾气不好,眼前这人又不是贺旸,他没必要忍着让着,便索性由着自己的火气,一把扯过萧琢的手,萧琢一时不察,再加上他连日来不吃不喝本就十分脱力,竟一下被他带进怀里。   贺暄眼里话里都带着冰渣子似的冷意,偏生一双手热得很,滚烫的像是要把萧琢的手臂烫出一个洞来。   “你以为孤在乎你这条命?”贺暄的手滑过萧琢不堪一握的腰间,欣赏着萧琢眼中攒聚的慌乱与无措,他轻而易举地将萧琢抵在身后的墙上,呼出的热气像是地狱里灼热的岩浆:“下次想死,别污了这晋国的地。” 第8章 青杏   贺暄一路大踏步上了轿子,李福海早候在太子府门口了,他年岁大了,伛偻着腰举着灯笼,寒风吹得蜡烛忽明忽暗的,将他的影子也拉的时长时短。   贺暄暗暗叹了口气,“你年纪一大把了也不知爱惜身体,不是让你以后别在门口等了吗?”   “殿下,老奴的身体自己知道,不碍事,殿下不让老奴等,老奴不放心啊。”   贺暄皱着眉让底下人拿了件厚衣服给李福海披上,又借故挑刺儿,骂道:“一帮人都是吃白食的吗?也不知道给拿件厚衣服?”   底下人也不知贺暄在南昏侯府又受了什么气,只大气不敢喘地在他面前跪成一排,不停地磕头。   “滚。”   贺暄不耐烦地低叱一声,一群下人赶紧长舒一口气,忙不迭地往门口跑,生怕跑慢了又触了这瘟神的眉头。   待进了书房,被暖融融的炭火一烤,方把他浑身的冷硬寒气都烤化了,烤软了,贺暄搓了搓手,啜了口刚泡好的茶,总算是歇了气,开始处理朝中的事务来。   “殿下,今日你去保了那紫菀姑娘出来的事,朝中都传遍了。”李福海见他处理完了,寻着空子插了句嘴。   贺暄捻起一块点心来吃了一点,心不在焉地道:“唔,那些大臣最是碎嘴。”   “殿下,对南梁那位很是上心呐。”   贺暄正抽了本前朝一位皇帝的本纪摊开在桌上,他顿了顿,掀起眼皮子瞟了李福海一眼,眼前闪过萧琢抬眼时眼角晕的绯红,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怎么?那小家伙生得白净漂亮,我不是正好那一口吗?”   贺暄跟自己人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好偶尔便不自称孤,倒是觉得亲切自在许多。   “老奴没糊涂呢,殿下别唬老奴。”   贺暄便收了笑,正色道:“唔,当时白将军从北部打了过去,几乎势如破竹地攻破了南梁都城,南梁南部却并未收入囊中。如今南部叛乱四起,那小皇帝说不定还有些用处。如今我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说着他促狭地眨眨眼睛,靠着椅背懒洋洋地调笑道:“况且,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小皇帝皮相确是对孤的胃口,便是为了博美人一笑,这买卖也是划算得紧。”   青杏端了点心,在门口敲门道:“侯爷。”   “进来吧。”   紫菀换了身衣服,在一旁给萧琢磨墨,萧琢正看着一卷书,时不时提笔写几个字,倒是有几分红袖添香之雅趣。青杏推门的动作一愣,略有些不自在地踏了进来,道:“奴婢给侯爷准备了点点心,侯爷要用点吗?”   “放着吧,我一会儿用。”萧琢抬头瞥了一眼,便又继续看书。青杏抿了抿唇,将食盒搁在了一旁的桌上,迈着小步子退了出去。   “那姑娘口音听着倒是耳熟。”待青杏出门了,紫菀忍不住道。萧琢写字的手一顿,蘸了点墨,“她说以前老家是南梁的,只是后来迁到了晋国来。也是缘分。”   “是啊,瞧着倒是干净伶俐。”   萧琢听紫菀附和了一句,突然想起什么,搁了笔道:“之前太子来的时候她跪在碎瓷片上,衣衫都泅了些血,方才忘了问。前几日我想不开,她一直设法做了好些新鲜花样的吃食,如今她为了我惹了伤,我当去看看的。”   说着便让紫菀给他套了件外衣,揣了个暖手炉子,匆匆出门往青杏值夜的小间里去了。   “侯爷?”青杏冷不丁看见萧琢站在门口,又惊又喜地给他让了道,有些语无伦次:“侯爷怎么来了?这里地方小,委屈侯爷了……”   “无事。”萧琢将小炉子放了下来,“之前看你腿上受了伤,可上药了?”   青杏一愣,眼眶便红了红,咬着下唇喉头呜咽了半晌,方道:“上……上过了,多谢侯爷关心。”   萧琢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药止血生肌非常管用,你每日早晚涂一涂,姑娘家的,落了伤疤便不好了。”   “侯爷……”青杏攥着手指,连连点头道:“侯爷放心。”   萧琢还待说些什么,瞥见青杏脸红红的,含羞带怯地低垂着眼,偶尔快速地瞟一眼他,待看见他看她了,又飞快地移了开去,这才心里生出了些尴尬来。   虽说主仆之间,这男女大防还是要守的,他将嘴里几句寒暄的话咽了回去,站起身来道:“如此我便先走了,你好好养伤。”   “多谢侯爷关心。”青杏垂着头,此时她手指卷着衣角,脸上还有些许红云。萧琢咳了一声,之前母后怕那些宫女想要借他飞上枝头当凤凰,他身边伺候的都是千挑万选本分的丫鬟或是太监,母后盯得紧,以至于萧琢虽到了娶亲的年纪,于男女之事上倒还是个雏儿。   待登了基,又遇上大军压境,沉甸甸的家国重担压得他存不得一点私心,因此他惯是不会处理这些事,只能含混地糊弄过去,逃也似的出了房间。   “殿下,许大人已在楼上候着了。”福满盈的老板是个瘦高个,身材略有些干瘪,一袭深青色的棉袍褂子宽松地罩在身上,两颊凹陷,眉目犀利,显得格外瘦削,不像个商人的样子,倒更像是个落魄的书生。   贺暄冲他点点头,径自上了二楼的雅间。掀起厚重的门帘,许昱行正就着泡饼喝茶。见他进来,对他点头示意了一下,没有行大礼。贺暄让守在门口的小二开始上菜,也入了席。   “这可是老板特意为殿下准备的陈姜普洱,殿下快尝尝。”入了冬,贺暄腿上的寒疾也日渐严重。他颇惊讶地倒了一杯,放在鼻尖闻了闻,确是一股浓重的姜味,火辣辣地燎着。   “他倒是有心。”贺暄抿了一口,笑道。   许昱行夹了一筷子豆腐丝,说道:“过几日便要向南梁北部几个重镇派镇守使了,那位心里有数了吗?”   “唔。”贺暄吃了口酱瓜,有些咸,他又就着茶饮了几口,皱眉道:“怕是不妙。多半是给了老四。”   “这几年那位是越发偏心了。”许昱行一顿,叹了口气道:“自姑母去世,柳氏可谓如鱼得水。”   贺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小二在门口叩了叩门,大菜上来了。多半是贺暄爱吃的菜色,满满当当热气腾腾地上了一桌,什么醋溜鸡,菌菇汤,清蒸绘鱼,香气四溢。   “四……公子一向骄纵跋扈,若此番他掌控了南梁,怕是要惹得民不聊生。”   “那位对南梁也就做做表面功夫,哪真的爱民如子。”贺暄挑去了鱼里的刺,嗤笑道:“便是老四一把火将南梁烧了,他最多也就禁足几日便完事了。”   许昱行自是知道的,不过他圣贤书读的多,不免为无辜百姓想的深远些,此时摇了摇头,“哎,真的无法了么?回头朝会上我们给你多说两句好话?”   “再看吧。”贺暄不置可否,“希望不大。”   刚回了府,贺暄脱了外衣坐在书房里揉了揉太阳穴,李福海推了门进来。   “殿下。”   “唔。”贺暄抬头瞥了一眼,复又闭目养神,仰头靠着椅背,问道:“这几日侯府上如何?”   “这几日倒是没什么动静。”李福海顿了顿,又道:“四皇子前两日去了一趟。”   贺暄蹙眉,“老四确是按捺不住性子。”   “明日大朝会,得起早呢。”李福海叹了口气,“早些歇息吧。”   “唔。”贺暄回想了一下那陈姜普洱的味道,抬了抬下巴,“让宋缨准备点姜茶。”   宋缨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绸衫,更衬得眉如远山,眼波如黛。他见贺暄进门,便将泡的姜茶给他递了过去,“奴在茶里还加了些枸杞,知殿下不喜甜,特意又放了点苦丁。”   贺暄点点头,“有心了。”他伸过手接了过来,抿了一口,苦中回甘,还有些枸杞的清甜和生姜的辣味,当真是五味俱全。   他抬头想说些什么,宋缨正垂眼摆弄着杯盏,从贺暄的角度看过去,烛光摇曳中宋缨的侧脸竟让他想起那日萧琢在地上举着瓷瓶的样子,他恍惚地一愣,一时移不开眼。   “殿下?”   贺暄一震,只见了那小皇帝几面,当真是魂牵梦萦了?   贺暄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方装作若无其事的喝完了茶,解开衣带道:“睡吧。”   宋缨过去吹灭了蜡烛,给贺暄掖紧了被子,躺了下去,不久便呼吸均匀起来。贺暄在旁边却是辗转反侧,闭上眼全是萧琢那日通红的眼眶,他皱着眉下床,披了件外衣出门。   今日月圆,透过云丝露出朦朦胧胧的光晕。北地的秋风沁寒,贺暄在风中站了一会,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不知此时那小皇帝在做些什么?会同他一样,夜半起来兜头吹着这冷风吗?   那小皇帝娇贵得紧,怕是受不了这北地的寒风吧。   贺暄嗤笑,转头回了房。 第9章 立冬   次日,宋缨向来起得早,他见贺暄还睡着,轻手轻脚地出门让下人进来伺候洗漱,将朝服整理好了放在一边,才喊贺暄起来。   贺暄昨天睡得晚,今早脑子浆糊成一团,迷迷糊糊地让人给他穿上衣服,系上了腰带,迎面被清晨的冷雾撞了个正着,这才清醒过来。他抹了把脸,弯腰钻进了轿子。   朝会上贺旸照例站在他后面,贺暄瞥了他一眼,今日贺旸红光满面,见他看他,还得意地昂了昂头,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看来今日镇守使必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贺暄皱了皱眉,移开了视线。   贺蘅先是拉扯了些六部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又吩咐了些立冬祭天的事宜,之后便开始讲起了镇守使的人选。   “父皇,儿臣以为,柳光远乃是不二人选。”柳光远原是征西大将军,前几年从边境调了回来,领了个兵部行走兼豫州指挥使,俱是挂名虚衔,此番看来是坐不住了。   “皇上,柳将军年岁已高,臣以为南梁新克,当以隋朗前去,更为妥当。”   隋朗乃松风党,如今朝中除四皇子党与太子党外,还有一批清流人士,不愿卷入党争,多以松风学院名士为首,故自诩为松风党人,行事有度,刚正不阿。   贺蘅高坐于上首,轻咳了一声,道:“隋卿朕留他在京中有重用,柳卿这几年韬光养晦,也是时候亮亮剑了。”   许昱行皱了皱眉,没再坚持下去,拱手站回了队伍里。贺暄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看见他缩在袖子里的手暗暗攥紧了。他心下叹了口气,垂下了眼。   “侯爷,今晚可是要留人伺候?”青杏端着脸盆,垂首盯着脚尖立在门前。   萧琢净面之后正照着镜子抹了些油膏,北方的冬日干冷,萧琢脸上干得起了皮,被外面的烈风一刮就开始发疼,这几日他搜罗了些紫菀给他准备的香膏,看看明日出门会不会好些。   听见青杏的话,萧琢心不在焉地摇摇头,“不必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侯爷……”青杏犹犹豫豫地在门口没有走,“如今天儿冷,奴婢可以给您暖暖……”   这话说的便有些露骨了,算起来萧琢来晋国也有些时日了,一直没想过招人侍寝。萧琢皱了皱眉,心下有些羞恼,“我说了不必了,你快回去吧。”   “是。”青杏这才跺了跺脚,终究是掩了门出去了。   萧琢心里暂且还没有那些男欢女爱的心思,他蜷着身子缩在床上,想了会儿这事,终究没理出什么头绪来,便也不想了,将被子拉上来把头一蒙,躲进梦里去了。   过几日便是立冬,朝中历来是立冬日祭天的。   贺暄作为正儿八经的太子,一早便被李福海从被窝里薅了起来,他还闭着眼睛,尚沉浸在好梦里,被一把拽进冷冰冰的俗世,便很是不满地发起脾气来,一会儿嫌弃婢女打的洗脸水太冷了,一会儿又嫌弃吃食太甜,矫情了半天,待终于打点好了到了宫里,才不甘愿地收敛了脾气。   他今日穿着一身祭天的黑色长袍,更显得眉目冷硬,皱眉看人的时候仿佛有冰渣子挂在眉睫上似的,惹得连平日里骄纵恣意的贺旸也乖乖地跟在后头,省的触了他的霉头。   贺蘅今日也是一身玄衣,带着全副仪仗,领着文武百官前去祭祀冬神。一旁便是柳后的仪仗,她戴着沉重的凤冠,由公公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得极为小心。   进了祭坛,先是由钦天监宣读祭词,贺蘅与柳后燃香绕着祭坛走三圈后,行礼上了香,接着便是太子燃香,带领文武百官上前念祭词。   那祭词俱是些什么“玄冥陵阴,蛰虫盖减,籍敛之时,掩收嘉毅”之类的佶屈聱牙之词,贺暄强忍着不耐烦念完了,好不容易熬完了祭祀的仪式,跟着便是贺蘅赏赐文武百官冬衣。   贺暄照例是受了一件裘衣,他让李福海回去收好了,手笼着袖子踱着步回了府。   “唔,萧琢那边可是受了赏?”贺暄刚准备脱了外衣,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李福海候在一旁摇头,“怕是没有。”   “你准备几件御寒的棉衣,孤去看看他。”   按南梁的风俗,立冬之日是要煎香草沐浴的,谓之扫疥。   熬香草沐浴可祛风寒,除瘴气,发散上达之气。   南方湿气重,入了冬家家皆以香汤熬之,去除湿气风寒。紫菀昨日便吩咐厨房煮了兰慈,杜衡,揭车,江离等香草,今日加进热水里给萧琢泡着。趁午后日头重,不易染上风寒,便让厨房将木桶抬进萧琢寝殿里,加了热水香草,预备着给他泡着。   萧琢今日没什么胃口,让青杏将午膳放在房里便让她退下了。   冬日犯困,他又躺回床上眯了一会儿,稍稍用了些午膳便饱了,见桶里晾着热水,他探手摸了摸,正热着,他便脱了衣服泡了进去,只留了个脑袋露在外面,热水的温度正好,萧琢一时什么疲惫烦恼都被水洗净了,只觉得通体舒畅,舒服地喟叹了一声,枕着木桶闭上了眼睛。   贺暄罩着裘衣停在萧琢的寝殿门口,正巧紫菀守在外面,贺暄便问道:“孤来给南昏侯送件冬衣,他可在里面?”   紫菀见青杏刚把午膳送进去,便琢磨着萧琢还在用膳呢,点头道:“侯爷应还在用膳,殿下请进。”   贺暄冲她挥了挥手,紫菀忙很自觉地退下了。   刚一推开门,贺暄只觉一股潮热的水汽氤氲开来,还带着点淡淡的有些辛辣的香味。   萧琢浑身赤裸着睡在木桶里,水汽熏的他脸颊泛红,眼睫上还沾着细密的水珠,微微颤动着。他半张着嘴,嘴唇衬得殷红殷红的,诱惑似的一开一合。   贺暄猛地关上门,做贼似的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轻手轻脚地走到萧琢旁边。见萧琢依然睡着,贺暄垂下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在他红润的嘴唇上点了一下,萧琢似乎被他冷冰冰的手指惹恼了,发出一声不舒服的嘤咛。   贺暄心头一跳,怔怔地缩回了手,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捡起木桶里飘着的木勺,舀了一瓢水,浇在了萧琢的肩上。萧琢这才悠悠转醒,带着点鼻音地嘟哝:“给我揉揉肩,睡得有些酸了。”   贺暄抿了抿唇,喉头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他将手伸进热水里泡了泡,把手捂热了,方放在萧琢的肩上揉了起来。   他练过骑射,手劲自然比一般的丫鬟大了许多,手上还有拉弓练剑磨出来的老茧,摩挲着萧琢的时候便有些酥酥的麻痒。萧琢身体敏感,不多时便痒的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连声道:“好了好了,你手劲怎么这么大,弄得我好痒。”   贺暄被他这笑声惹的更是心头一紧,只觉整个脑袋都热得不清醒了,低头凑到萧琢耳边道:“侯爷真是有福气啊,孤可是第一次伺候人。”   萧琢正闭目养神呢,被贺暄这一吓,惊得双臂打在水上,溅起的水花将身后的贺暄罩衫浇了个湿透。   他瞪大了眼睛扭过头去,正巧对上贺暄乌沉沉的视线,猛地想起来自己还一丝不挂,半是羞赧半是着恼的把全身都浸了下去,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殿下怎么来了?”   贺暄低头看了一眼被打湿的绸衫,深色的水渍匍匐在他的胸前,他一边将外套脱了下来,一边起了玩心,张口逗他道:“孤这可是陛下赏赐的冬衣,被你给浸湿了,可要如何赔孤?”   萧琢蹙眉,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我待会儿给你烘烤一下便是了。”   “唔。”贺暄摩挲着下巴,不满道:“这样就完了?晚膳总要留孤一份吧。”   “殿下不嫌弃的话,那是自然。”萧琢见贺暄还没有走的意思,这水泡的都有些凉了,又不敢起身,踌躇了半晌,还是张口道:“烦请殿下背过身去,我起来与你说话。”   “你我皆为男子,看一眼又如何。”贺暄存心想逗弄他,冲他挑眉道。萧琢被他看得浑身紧绷,绞尽脑汁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觉得舌头都打了结,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这样看着我,我……”   贺暄见他憋地脸都红了,两只手抓着木桶的边沿,咬着下唇盯着地板,怕是桶里的水都凉了,再折腾下去难免要受寒。贺暄叹了口气,下意识地伸手揉了一把萧琢湿漉漉的头发,“孤走便是了,你快起来。”   萧琢这辈子只有南梁先皇小时候摸过他的头顶,还没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虎口拔毛,冷不丁被贺暄一揉,他惊得脖子都僵住了,直愣愣地点点头,脑子浆糊成一团的拿了毛巾擦身子,穿衣服的时候差点左脚绊右脚栽个跟头,还好他千钧一发地扶住了木桶,才幸免于被贺暄揪住尾巴嘲笑。   他整好了衣服,头发还有些潮湿,紫菀拿了块干毛巾进来给他擦头发,萧琢百无聊赖地盯着黄铜镜里的人影,不知怎的竟然回想起刚才肩膀上粗糙又麻痒的触感和那个意外而亲昵的动作。   “侯爷?”紫菀擦干了头发,将毛巾晾在木架上,给萧琢理了理衣领,见他还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轻轻推了他一把。萧琢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对于自己刚才的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想法震惊唾弃不已,赶紧转移话题道:“太子殿下今晚要留下用膳,你让厨子做些他爱吃的菜,别让人寻到错处。”   “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问问。”紫菀刚抬脚要走,又被萧琢拉住了袖子,“他在哪儿呢?”   “殿下在院子里呢。”   萧琢唔了一声,抬了抬下巴,“你去吧,我出去转转。” 第10章 德清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隐秘地窥探到了贺暄那点捉摸不透的温情,抑或是被他那突如其来的一点亲昵扰乱了心思,萧琢在寝殿里来来回回转悠了半天,还是偷偷摸摸似的佯装不经意地踱步到了院子里。   如今已入了冬,那梧桐的叶子快要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空落落的擎着,天倒是蓝的澄澈。贺暄背着手站在那棵梧桐树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萧琢慢悠悠地走过去,说:“殿下看些什么呢?”   “你看,当真是入了冬,雁雀俱是南飞了。”贺暄没有回头,抬手指了指天边的几只鸟雀。   萧琢眯起眼,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北方的冬日干冷干冷的,呼吸间很能感受到肃杀之气。天空中一丝云也瞧不见,那几只鸟相伴而行,竟让萧琢看出点萧瑟与凄凉来。   “南梁冬日没有这么冷吧。”   萧琢点点头,“风倒是没有这么大,不过湿冷,宫里每日都燃着炭火的。”   不小心又触到了本是禁忌的字眼,萧琢懊悔地皱了皱眉,拿眼偷偷看贺暄,贺暄似乎没有注意他的措辞,顺口说道:“唔,风景也比这边好吧。”   萧琢正要应声,话要出口又被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眼前这位可是晋国的储君,若是他顺口说了晋国的什么不好,触了他的霉头,谁知他会不会翻脸不认人,他如今仰人鼻息,还是谨慎些好。   想到这里,萧琢仔细地斟酌了一番,方小心翼翼地回答:“晋国多落叶树,树叶黄了的时候别是一番美景。”   贺暄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你不必如此拘谨,孤不过随意问几句。算起来孤还虚长你两岁,你还要唤我一声哥哥呢。”   前面几句倒还好,说到后头,贺暄的话里便又带上些说不清的暧昧与旖旎来,那哥哥更是带了些下流的意味,让萧琢心里一沉。   他竟不知方才的那点心思到底是从何而来,眼前这人,明明只是将他当作宠物一样的逗弄着,何曾有过半点……   萧琢嘲弄地垂下眼,萧琢啊萧琢,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殿下说笑了。”   “哎。”贺暄见他不相信,又说道:“当真不必如此,可是要孤命令你放松一些?”   “让殿下见笑了。”萧琢这才点点头,被这似乎拉近了的关系给搅和的颇有些不自在,他两只手揉搓着衣服的下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贺暄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想拨开他绞在一起的双手,刚探了过去,便听见紫菀在后面说道:“殿下,侯爷,晚膳已经备好了。”   贺暄及时地收回了手,冲她点点头。萧琢长舒了一口气,心下感激紫菀关键时刻将他从刚才的尴尬中解救了出来,几步快走到她身边道:“走吧。”   “殿下先请。”   得了紫菀的吩咐,厨子剔除了些甜口的菜,做的颇为清淡。   萧琢嗜辣,平日里总是让紫菀给他备上一碗辣椒酱,放在手边就着菜吃。   贺暄眼前正好放了一盘他最爱吃的鸡丁,自幼受过的皇家礼仪让他不好意思经常让紫菀过去给他夹,每次贺暄筷子伸过去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盯着看,无意识地扒着白米饭。   贺暄对辣味倒是没什么偏爱,不过注意到萧琢屡次伸长脖子半遮半掩地往他那边看,他便留了个心思。等萧琢又下意识地瞥他时,贺暄便伸了筷子夹了几块,很自然地放进他碗里。   萧琢一惊,盯着碗里的鸡块有些手足无措。他手举着筷子都僵了,仍是下不去筷子,贺暄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勾着唇似笑非笑的样子。   一旁的婢女俱是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杵着装木桩。萧琢紧张地攥紧了袖子,半遮半掩地迅速将那鸡块扒拉进嘴里,囫囵地吞了下去,什么味儿也没觉出来。倒是贺暄在一旁见他那窘迫的样子笑出声来,让他把头垂地更低了点,要埋进碗里去似的。   一顿饭吃的萧琢浑身冒汗,好不容易捱过了晚膳,婢女上了最后一道清汤,萧琢小口小口地咽着,贺暄一手拿着勺子,漫不经心地偶尔抿一口,说道:“你那公公可是叫德清?”   萧琢正喝着汤呢,被他这么一问,惊得呛了一口,扔下汤匙不住地咳着。贺暄幸灾乐祸地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笑的眯起了眼睛:“侯爷莫要太激动了,伤到身体多划不来。”   “是的,殿下可是知道他的下落?”萧琢接过紫菀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问道。   贺暄点点头,“唔,孤前些日子托人去打听了,昨日有了些眉目,当是不日便能有结果。”   “那当真是多谢殿下了。”萧琢听到这好消息,也不免真心实意地感激起来,刚才咳的急,眼角都晕了些红色,此时逆着光看着贺暄,眸中潋滟的水光浮动,横生出动人的秋波。   贺暄眼睛暗了暗,摇头道:“举手之劳。侯爷如今客居晋国,多个人照应总是好的。”   如此二人闲聊了两句,已是夜幕四垂。府里各处都掌了灯,昏黄的多了些暧昧的情调。   “紫菀与德清的事,多亏了殿下费心。我真是不知如何报答殿下。”萧琢只在单衣外面套了件罩衫,如今入了夜,北方的寒风一吹带了些草木摧折的戾气,他有些受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贺暄恰好看见了,挥了挥手让跟着的奴才取了件狐裘来,顺手给他披上了,“晋国不比南梁,如今入了冬,白日里太阳照着暖和,入了夜便冷得快,你让侍候的都紧着些,染了风寒可不好受。”   那狐裘十分厚实,将寒风挡的严严实实。萧琢得以在屋外站直了身子,他心下觉得这太子殿下委实与他这个亡国之君走得太近了些,一时不知是恃宠而骄还是皇帝习气占了上风,他有些别扭地后退了一步,与贺暄拉开了些距离,才瓮着鼻子点头:“我晓得的,如今也不早了,殿下快回去吧。”   贺暄像是没有在意他这个举动,转身上了轿子。萧琢裹着裘衣在门口目送他的轿子远了,才慢吞吞地往回走。那狐裘上隐隐留着些贺暄身上的香味,但又不是龙涎香的味道,大概是他自己喜欢的熏香。萧琢忍不住又仔细闻了闻,应是菩提汁、雪松叶与冷香树皮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竟是有一种寂寥与冷清的孤独之感。   贺暄……贺暄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怎么会用这样味道的熏香?   萧琢晃了晃头,心下着恼,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有时间想着人众星捧月的贺暄,你当真是闲的紧。   只是萧琢如此披着这外衣,闻着那丝丝缕缕的香味,恍惚间便有种被贺暄环抱的感觉,他被自己的想法臊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脸不由自主热了起来,他拿尚且有些冷得双手搓了搓脸颊,喝醉酒似的一步一晃地往房里走去。   他穿过前廊往左拐的时候,那里正巧有个挡风的阁子,便看见几个洒扫庭院的丫鬟抱着扫帚,凑在一起说些什么。   “青杏这两日都魂不守舍的,不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哎,听说是她阿娘生了病,家里拿不出钱。”   “这么惨啊,哎……”   萧琢皱着眉走了过去,那几个丫鬟听见他的脚步声,有些慌乱地都站了起来行了礼,哆哆嗦嗦地讨饶:“侯爷,晚上天寒,奴婢在这避个风,侯爷宽恕则个。”   萧琢本也没打算罚他们,略微说了几句,便放他们走了。这几日他倒是有些忽略了青杏,萧琢边走边寻思着要去看看她,便让丫鬟去叫了她来。   小丫鬟领了命,过了一刻钟回来跟他说,青杏方才跟管家告了假,回家去了。萧琢应了一声,也没多想。   这日早晨紫菀端了水来萧琢房里伺候他洗漱,萧琢正将毛巾放进水里拧了拧,就听见外面有叩门的声音。他不紧不慢地将热毛巾敷在脸上擦了擦,声音透过毛巾有些瓮声瓮气的:“进来。”   外头是府里的小厮侍书,年纪小的很,眉眼间稚气未脱,他探进个脑袋来说道:“侯爷,太子殿下府里来人了。”   “嗯……大概是德清的事。”萧琢点点头,放下了毛巾,“你让他在前厅等一等,我这就来。”   萧琢踏进前厅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一个披着短甲的卫兵模样的人端坐着,背挺的直直的,一旁小厮给倒的茶满满的,大概是没有喝。那人见萧琢进来,站起来行了个礼,“见过南昏侯。奉太子殿下之命,将德清带来侯府。”   “辛苦了。”萧琢点点头,“敢问德清现在何处?”   那人对一旁的侍从小声吩咐了一句,侍从便转身出了门。   “片刻便来。”   “你坐。”萧琢将桌上的茶盏一推,“用些茶润润吧。”   “不必了,在下一会就走。”那人摇摇头,便不做声了。不过片刻工夫,刚才的侍卫便领着德清进了门,德清甫一进来,萧琢便噌地一下起了身,急切而惊喜地过去迎他。   “二位说会子话吧,在下便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了。”   “代我多谢太子殿下。” 第11章 婢女   那人一走,萧琢得了空,仔细地上上下下地把德清端详了个遍,方长舒了一口气,叹道:“你受苦了。”   德清的鬓角又白了些许,皱纹也一道深似一道,在南梁成日穿着的象征着大太监的礼服如今也退下了,换成了朴素的长袍。   头上带着个木制的粗糙头冠,头发倒是还一丝不苟的束着,人看着还算是精神,只是到底不比以前了,那双有些下垂的眼睛里也隐隐透出些苦涩来。   “老奴不苦,倒是委屈陛下了。”德清垂着眼,也拉着萧琢,言语间有些哽咽,他抬起皱皱巴巴的耷拉着的眼皮,眯着眼挤出一条缝来,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又说了一句:“委屈陛下了。”   “慎言。”萧琢抿了抿嘴,往四周看了看,紫菀一早便悄悄地让侍从都退下了,前厅里只得他二人。他拉着德清坐了下来,“我哪里是什么陛下,还是改叫侯爷吧。”   “哎。”德清应了一声,倒是有些拘谨地站着:“侯爷坐吧,老奴什么身份,怎能坐侯爷边上?”   “如今在晋国,你我皆是阶下囚,哪里来的什么贵贱?”萧琢硬拉着他坐下,又道:“我只得你与紫菀二人了,还讲究些什么?”   “哎。”德清到底是顺着他应了,看了看四周的装饰,又忍不住拿袖子揩眼泪。萧琢一时心下也戚戚起来,忍着泪举起杯子喝了口茶,“不说这些了,如今我们三人得以团圆,是件好事,待会我让厨房做些好菜,我们好好聊聊。”   南梁气候潮湿,尤其是山中,瘴气浓重。当地人多在菜中加辣椒,以驱寒气,故梁人多嗜辣。   这一桌子南梁菜上来,满殿的辣椒味,呛的几个侍奉的婢女咳嗽不止。一盆盆菜俱是红彤彤的辣椒油,辣子鸡丁,酸菜水煮鱼,酸辣蕨根粉……萧琢让那几个眼泪直流的婢女退下了,拉着紫菀和德清入了席,又倒了三杯酒,张罗着动筷。   紫菀与德清起初都有些拘谨,僵着身子坐在凳子上,也不敢靠着椅背,只在边沿上堪堪沾了点借个力,举着筷子只略略夹自己眼前的一个菜,使劲扒拉着白米饭。   “德清,满上。”萧琢酒量不好,此时他一杯下肚,已是酒气蒸腾的脸颊泛红。那酒是南梁的米酒,后劲十足,德清应声给他倒上了,萧琢又指挥道:“你们也满上。”   紫菀喝了几杯倒是面不改色,只是酒席之间推杯换盏的,到底是放松了下来。她此时左手执着杯盏,右手夹着块鱼片,放进酸汤里涮了涮,盖在饭上。见德清要给她倒酒,她忙让他坐下,自己拿过了酒壶,给德清和自己的杯里都续上了一杯酒,“殿下,少喝点吧,晚上胃里得难受了。”   也许是米酒的甘醇让三人都恍惚地陷入了幻梦中,仿佛又回到南边那个金銮殿里,殿上尽是教坊司的跳着采莲舞,丝竹不绝于耳,座间满是软红叠翠,珠玉绮罗,时令瓜果堆叠地满满当当。   先皇与皇后伉俪情深地坐在上首,萧琢还是那个金贵无比的小皇子,蜷在软垫上,一手抛着坚果扔进嘴里,打着瞌睡看着舞女盘旋的衣角。   萧琢听着熟悉的称呼,眯了眯眼,挥手道:“哎,不碍事,多喝一点也无妨,母后……”他正要抬眼去寻母后,猛地见隔着门帘,外面俱是站着的穿着晋国长裙的婢女,他惊地出了满背的冷汗,清醒了过来。   “哪里来的母后呢……狸奴早就……”萧琢顿了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又举着杯子灌了一杯酒,说道:“那日晋军攻破皇宫之时,我让侍卫将女眷都护送出宫,都没来得及问幼慈阿姊的消息。”   德清攥着杯子的手颤了颤,他放下筷子,道:“老奴倒是听说宝安公主已随着他们出了城,紫菀姑娘在营里可是见着了宝安公主?”   紫菀摇摇头,“不曾。想来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必定安然无恙,殿……侯爷不需担心。”   宝安公主萧幼慈是唯一的嫡公主,比萧琢大两岁,本已经许配给了大将军的长子,只是与晋军一战中,大将军与其子俱是为国捐躯,宝安公主当日仓皇从宫中出逃,也不知下落。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萧琢当真算是孤家寡人,一无所有,自身已是难保,便是宝安公主与他团聚,也无力相护,只得又闷头喝了一杯酒,“但愿当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吧。”   那一桶米酒都被三人瓜分殆尽,萧琢一杯又一杯的喝,一碗饭还剩了一半,他本来酒量便是一般,如今这般喝法,更是喝的几近酩酊,歪在椅子上歇了好半晌。   紫菀闻着他一身的酒气,走到门口让小丫鬟上碗醒酒汤来,刚回到座上,就见萧琢撑着桌子吐了起来。   紫菀与德清二人赶忙叫了丫鬟小厮进来帮忙,手忙脚乱地忙活了半天,给他灌了好几碗醒酒汤,又在一旁的小榻上小眠了片刻,萧琢方缓过劲来。   其实萧琢从前是最不爱喝酒的,酒总带着些恼人的苦味,远不如甜汤来的好喝。可是如今他方才知道,世人爱酒,倒不是馋酒的滋味,只是为了浇愁罢了。而从前的他,无愁可浇。   他们开席的早,如今这么一番折腾,也不过到了平日里睡觉的点儿,萧琢尚残留了一丝酒意,眼角略微有些泛红,好在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他让那些服侍的丫鬟们都退下了,自己有些晃晃悠悠地回了房。   萧琢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推开门,他带着些踉跄地进了屋,屋里亮着烛光,闻着隐隐有些异样的香气。他皱了皱眉,被那光晃的眯起了眼睛,回身关上了门,一时有些晕眩,萧琢倚着门缓了一缓,才撑起眼皮往床上走去。   被子有些鼓鼓囊囊的聚成一团,萧琢愣了愣,在床边停了下来。青杏穿着件玫红色的肚兜,露出了两截白皙光滑的肩膀,披散着头发,灯光下见她还化了妆,衬得下巴尖尖的,唇色嫩红。   见他过来,青杏半是娇羞半是欲拒还迎地将滑下她肩膀的被子拉了上来,她咬着下唇偷偷看了一眼萧琢的脸色,轻声说:“殿下,奴婢服侍您就寝。”   萧琢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怔怔地看着她带着些媚意的眼波,屋里燃的香被青杏偷换成了催情的合欢,换在平时他大概是会起些反应的,只是如今他酒意未退,刚还吐了好几次,是半分提不起精神做这些事。   “谁让你来的?”萧琢将那碍事的熏香熄了,有些烦躁地踱了回来,此时他尚来不及细想,只凭着下意识道:“穿上衣服出去!”   “侯爷……”青杏攥着被子的手紧了紧,有些不甘心地一咬牙,将被子都退了下去,她下身只着了件单薄的亵裤,一层薄薄的布料勾勒出尚有些青涩的曲线。她见萧琢仍皱着眉,翻身下了床去拉他,萧琢忙后退了一步,这次真动了怒,颤着声音吼道:“滚出去!”   青杏被他这样一喊,像是有些吓到了,这才收了心思,胡乱地套上了外衣和罩裙,趿拉着鞋子出门了。   萧琢待她一走,重重地关上了门,洗漱的心情也糟蹋完了,他随手解开了外衣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又闻到被子里青杏留下的有些甜腻的香气,一时更是着恼,开了门让丫鬟换了床被子,给自己灌了几杯凉茶下下火,才带着满腹的倦意钻进被子里。   “昨日之事,奴婢也听说了。青杏平日里也算是尽心尽力,许是事出有因。”紫菀用木梳沾了点儿发膏,给萧琢梳着头发。萧琢唔了一声,想起前日里在回廊听见那几个洒扫的小丫鬟说的话,心下叹气。紫菀最后给他束了个髻,将一旁木架上的罩衫拿过来给他披上了,萧琢紧了紧外衫,抬抬下巴道:“如今她在何处?让她过来。”   青杏昨日那件事可谓是闹的满府皆知,她之前在萧琢面前最是露了脸,她年纪尚小,为人处事不免没有那么周全,暗中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如今见她吃了瘪,那些小丫鬟明里暗里的多有笑话排挤的,她自昨晚狼狈地披着外衣衣衫不整的窜回了屋,便用被子蒙着头躲着小声抽泣着,今日早上也不见她起来。恰巧今日不是轮着她当值,别个丫鬟也知她失了面子,俱没有叫她。紫菀这时得了令,只得去她那屋喊她去。   青杏这时已经起来了,气色不是很好,她正对着镜子上脂粉,不知是如何心不在焉,手上没轻没重的,那粉撒了一桌子,脸上也没有扑匀的。她对着镜子看了会儿,有些气恼地合上了脂粉盖子,又去拿发油梳头。   看来今日很是不宜打扮,青杏一时没拿稳,那整盒的发油就倒了一半,那是她前些日子排了好久的队在城南脂粉铺子买的,此时见一下便空了一半,心疼地手都哆嗦起来,盖上盖子又放回了桌子上,坐在床边儿上生闷气。   青杏正兀自呆坐着,听见有人敲门,才慢吞吞地起床去开。   “紫菀姐姐?”   “侯爷传你去前厅呢。”   “好姐姐,侯爷……”青杏咬着下唇,半是惊慌半是后悔的拉住紫菀的手,“侯爷可是要罚我?”   “你只管去,侯爷心善呢,别怕。”紫菀也不正面回答她,只安慰她宽心,领着她往前厅去了。 第12章 距离   萧琢捧着杯茶坐在前厅的上首,茶水热乎乎的白气熏染着他的眉目摇曳不定,生出些难言的距离与威严来。   他见青杏进来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青杏被他这一眼看得腿脚一软,顺势便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磕起头来,“侯爷,奴婢一时糊涂,奴婢知道错了……”   萧琢抿了口茶,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错在哪儿了?”到底是坐过皇位的人,话语间总还残留了点不容置喙的语调,令人心生臣服。   青杏又继续磕头,颤声道:“奴婢不该擅作主张,媚上……媚上……”   对于一个小丫鬟,媚上作乱这种文绉绉的御史才会用的词大概是接触的少,要他们说,估计是掐着腰互相对骂“狐狸精”罢了,如今让她惶惶然准确地进行自我剖析,她更是磕磕绊绊地说不出来,便有些焦急地以做代说,磕的头都渗出血来。   萧琢皱了皱眉头,挥挥手让她停下了。他也深知打个大棒再给个甜枣的道理,见火候差不多了,他便叹了口气,软下声音来:“最近家里可是有什么难处?”   青杏一愣,这揭伤疤之事素来是有玄机可循,若是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那羞惭便压倒了委屈,自是惹人不喜;若是如今日这般,紫菀也退下了,只萧琢一人,这问话便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了。   青杏本是抱着浸猪笼的心思,猛地听见这一句话,心里的委屈便决堤似的涌了出来,她瞬间便泪盈于睫,拿袖子揩了揩眼泪,吸了吸鼻子道。   “奴婢……奴婢的阿娘前些日子染了病,那天杀的大夫要价忒高,奴婢的阿姊刚出嫁,家里只得奴婢一人,哪里去筹措得银子?眼见着阿娘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想着……”   说到此处,青杏一时有些羞愧,梗了一阵,才继续说道:“想着若是做了侯爷的人,侯爷自是会多些看顾……这才犯下大错,请侯爷责罚。”   也是可怜人。萧琢叹了口气,“我这儿还有些银两,你拿着去给你阿娘治病。至于责罚之事,你先去外头洒扫一月,日后我再处理。”   贴身丫头做了洒扫丫鬟,自是贬了不少,不过比起青杏原先想的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于是她欢欢喜喜地抹了眼泪磕了头,连声说这些感谢的话,让萧琢撵了外头去了。   待青杏走了,殿里只萧琢一人。他细想了想,只觉此事也是给他一个警醒。他这寝殿委实太不严实了,随便一个侍候的丫鬟便可换了熏香,摸进他房里,甚至躺进床上还无人与他禀报。今日不过只是个丫鬟想攀个承恩之情倒也罢了,若是换成个居心叵测的刺客,潜进他房里换上迷香,要取他性命岂不是易如反掌?   虽说这段日子由着太子殿下颇为看顾着,侯府上下的丫鬟小厮对他的态度已是恭敬了不少,只是也不过是做些表面工夫罢了,他这个名义上的侯爷在人家眼里恐怕也不过是个短命侯爷,随时都可能被皇帝拉出去砍头的,便也没人真的上心,偌大一个侯府就像是个纸糊的老虎,被风一吹雨一淋便软趴趴的倒了,半点指望不上的。   只是如今他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将士,如何在这诡谲的沙场上保得性命呢?萧琢想了许久也无法,紫菀也已进来喊他用午膳,他只得将此事放在一边,抚了抚衣服去了饭厅。   “殿下,请喝茶。”贺暄淡淡瞥了一眼身边低着头倒茶的清霜,略带戏谑地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指尖微微摩挲着,声色喑哑:“都说清霜公子才色冠绝南馆,今日一见,所言确是……”   贺暄懒懒地收回手,勾了勾唇:“属实。当真是,妙色同鸳羽,姝貌比朝霞啊。”   清霜握着杯的手微紧,他垂眼将茶杯放了下来,说道:“殿下谬赞了,清霜愧不敢当。”   “唉……清霜公子名如其人,当真是冰雪一般剔透的人物,怎地是谬赞。”许昱行大剌剌地坐在贺暄对面,眼中颇为赞赏地说:“往日我都是陪你来这南馆坐坐,对那些涂脂抹粉,矫揉造作的男子是半分兴趣都没有的。不过清霜公子倒是令人眼前一亮。”   贺暄拿起茶杯抿了口茶,掀起眼皮斜睨了许昱行一眼,启唇道:“哦?许大人怎么眼前一亮了?”   “我见清霜公子自进来时便一直挺着背,你的手……”许昱行没搭理贺暄,自顾自看着眼前气质清冷如冰霜的男子,他垂着手侍立在一旁,便像是这灯红酒绿的南馆里突兀的那一抹白色幽魂,与这周围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   “你的手上有老茧,你别和我说,这是你练琴练的。”   许昱行的眸色凌厉了起来,贺暄仍是懒怠地靠着椅背,手里捻着茶杯漫不经心地转着圈,似乎这突然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同他没有半点联系,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人。   清霜的神色没有半分波动,他垂眸淡淡道:“清霜是罪臣之子,从前确实练过武。”说完,他像是自嘲一般笑了一下,“如今当个小倌,竟是连习过武都不成了么?”   许昱行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倏尔笑了起来,“不过是同你玩笑罢了,清霜公子不必当真。”   “你别理他,他这种粗人,不懂怜香惜玉的。”贺暄嘴角噙着一抹笑,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清霜面前,“来,给美人赔罪。”   “清霜不敢。”   “殿下。”门口的珠帘晃了晃,进来一个一身短打的男子,那人脚蹬一双长靴,眉间有一道刀疤,身上杀气甚重,一见便是刀山血海里爬出的人物。   贺暄抬眼,朝他挥了挥手:“什么事?”   那人身法鬼魅,转眼便到了贺暄跟前,附耳同他说了些什么,只见珠帘轻摇,很快又不见了踪影。   “隐星?”许昱行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嘴里啧啧称奇,“怎么?如今你的暗卫还陪你做这种勾当?”   贺暄抬脚便向许昱行坐着的椅子上踹了过去,许昱行眼疾手快地嗖一声站了起来,蹿到了清霜身后,嘴里仍不忘打趣道:“被我戳穿了恼羞成怒?”   “滚。”贺暄伸手慢慢抚过杯沿,揩去了上边的水渍,勾唇道:“南边的小美人被人爬了床,第二日竟把那奴婢打发去洒扫了,你说……”   贺暄暧昧地顿了顿,南馆里昏暗旖旎的烛光映着他的眉眼褪去了平日的戾气,他微微眯起眼睛,同其他那些寻常的欢场公子似的带上些许情色的尾调,说道:“是那奴婢不行,还是……他不行?”   许昱行撇撇嘴,不解风情地嚷道:“他行不行和你有什么关系?”   “也是。”贺暄微微沉声,看着手里那个釉色乳白的杯盏:“我行就是了。”   萧琢没想到他前脚刚把青杏贬去了外头,后脚贺暄便问到了。   “你那之前随侍的婢女去哪了?”贺暄小口抿着酒,状似无意地问道。   自那日贺暄在萧琢这儿吃了一顿晚膳以后,这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便跟上了瘾似的,成天的来萧琢府上蹭饭,还每每自带美酒,十分嫌弃破侯府里的酒不合其意。   如今萧琢都摸清了这煞神的脾气,绝对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需得好言好语的哄着供着,方能同你有个好脸色。萧琢如此也被迫练就了一身哄人的好本领,索性他本也不是什么暴躁的性子,只是天皇贵胄做惯了,总是难免有些骄矜任性的小脾气。   不过这点小脾气也快被这命运磨光了。   萧琢给贺暄夹了一块盐渍排骨,说道:“那婢女犯了点事,我打发她去洒扫了。”   贺暄看了一眼碗里的排骨,似笑非笑地夹了起来:“你倒是有心,还记得孤喜欢吃这个。”   “殿下的口味,我自是记得的。”萧琢又按着酒杯倒了杯酒,说道:“这是特意给殿下准备的苦艾酒,殿下尝尝。”   贺暄晃了晃雕刻精致的银杯,里头的酒液染着薄色,是带着些幽然的冷绿。他轻抿了一口,不置可否地将酒杯放在桌上,“犯了点事?”   萧琢听得心里一跳,贺暄笑了笑,倾身在萧琢的耳侧吐字:“陛下真是柳下惠啊,送上门来的都不要?”   贺暄的话里带着苦艾的酒气,将截然相反的清苦同醇香巧妙地糅杂在了一起,混合出一些说不出来的微妙的味道,令萧琢有些头晕目眩。   萧琢怔怔地看着贺暄说完这句,便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神态自若地继续吃起了碗里的排骨。   他这是什么意思?   萧琢食不知味的嚼着加了半盘红红的辣子的鸡丁,有些茫然地想。他有时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一点眼前这个人,但是很快就会发现,贺暄这个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他就像是他们南梁夏天午后的雨水,即使下了这成百上千年,却依然从未有人参透什么时候下暴雨,什么时候又会天晴。 第13章 陪你   “萧琢。”萧琢猛地醒神,见贺暄斜侧着身子,他右手支颐,露出了手腕上戴着的一串佛珠,“你若是喜欢,孤给你送些来,必定都是家世清白的。”   萧琢愣了愣,他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贺暄说的是什么。   “我我我……我不要。”萧琢只觉自己不争气的脸定像是喝了一斤最烈的酒一般烧的通红,他本就皮肤白嫩,此时连耳廓和脖颈都染上了薄红,当真像是醉了一般。   萧琢一边叠声地拒绝,手上也连连摆手,落在贺暄眼里,当真是可怜可爱得紧,像是一只做坏事被人逮住仓皇逃窜的小猫。   贺暄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眉眼恰到好处的被这一笑温柔了许多,以至于他那幽深的眼眸望向萧琢的时候,竟让他生出贺暄眼里只盛满了他一人的深情幻觉来。   “逗你的。”贺暄的嗓音低沉,带着些多情的酥麻痒意,“这辣吃多了上火,北地冬日干燥,你再这样吃,嘴里定是要燎出火疮来。”   难怪这几日萧琢吃东西的时候老觉得嘴里疼,南梁正与此地相反,冬日湿冷,定是要多吃辣子祛湿御寒的,多年的习惯,他一时怎改的过来。   想到此处,萧琢眼睛暗了暗,有些颓然地垂下头去,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   “孤过几日让人给你开些清热的方子,你照着吃了,定会好些。”贺暄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说道:“之后孤同你一起用晚膳,仔细别再吃这些辣子了。”   “好。”萧琢难得心口如一的乖巧应了,贺暄拾起酒壶,给他的杯里满上,推了过去:“苦艾性凉去热,你多喝点。”   贺暄难得屈尊给他倒酒,萧琢颇为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一饮而尽。那苦艾酒分量十足,苦味实打实的不打折扣,一时萧琢只觉一股苦意直通天灵盖,忍不住将整张脸皱成一团,委屈得扁嘴。   贺暄见他这副可怜模样,微微弯了弯眼睛,嘴角掩不住的漏出一点笑意。他余光瞥见萧琢刚才喝的急,嘴角沾的几滴酒,那冷绿的酒液衬得萧琢刚刚吃过辣子的下唇更为红润,简直带了些引诱的欲念。贺暄眸色一暗,下意识地伸手将那几滴酒擦去,顺理成章地又收获了萧琢受惊的眼神。   “夜里凉,你回房的时候穿的厚些,别贪舒服只穿件单衣。”   萧琢张口便想反驳:“你怎么知道我……”话刚说了一半,他又生生给咽了回去。也是,既然太子殿下领了这差事,想必他这南昏侯府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贺暄的眼睛,倒是难为他还惦记着他穿不穿外衣。   从前在南梁他也是如此,他从小爱玩爱闹,总嫌着笨拙的冬衣穿着不方便,便老是只穿了一件单衣就溜出来到花园里玩,然后冻得一边流鼻涕一边咳嗽。他平日贪玩母后总是由着他,只受冻生病这一点,每回母后都要发很大的火。他还记得有一回病的狠了……   萧琢的思绪戛然而止,他有些无奈又颓唐地闭了闭眼,总是沉溺于这些旧梦做什么,终究都是昨夜星辰昨夜风,再也回不去了。   至少眼前还有人会惦记着我是否添衣。   “好。”萧琢眼里微微一动,像是月亮被打湿了,在他眼里淌下些许细碎的月光。此时府里的各处都已点上了灯,烛火在晚风里摇落下一地的红。   萧琢的半边眉眼就隐没在这温柔的烛影里,贺暄的目光竟是有些贪恋这温柔似的,在萧琢身上盘桓许久。半晌,他听见萧琢轻声说了一句:“你也是,别冻着了。”那尾音带着南梁的口音,软软的粘连着,隐约有些说不清的缱绻。   贺暄今晚再一次笑了起来。   也算是托了贺暄的福,这几日送来的炭火都是上好的银丝炭,烧一点整个屋子便暖融融的,萧琢成日里也没个去处。   索性屋里暖和,便日夜都待在房里的暖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绒毛毯子,手边紫菀给准备了许多浆果蜜饯同一壶热茶,萧琢偶尔打瞌睡醒了,便顺手翻一翻各地的风物志或是风靡的小话本,虽说日子过得清闲,却也着实无趣得很。   “飞天降魔记?”贺暄皱着眉拿起萧琢手里松松搁着的话本,萧琢双唇微张着,房里暖意烘得他面颊微红,贺暄从外头带来了半身冷气,惹得萧琢不满的嘟哝了一句,却是没有起身相迎,不过是翻了个身又把头枕在软枕上,半阖起眼睛打盹。   贺暄用两个指头夹住那本装帧粗劣的书,很是嫌弃地将它丢在一边,将外头披着的大衣抖了抖放在软榻上,便缓步踱至萧琢身边,弯腰在他耳侧不怀好意地说道。   “怎么?如今见了孤连起身都不愿了?不怕孤生气?”   萧琢回头瞥了他一眼,带着睡意的眼里湿漉漉的蒙着一层水汽,混杂着冬日里特有的慵懒惺忪,看上去活像是冬眠刚醒的小兽。   “殿下最近很忙吗?”话音刚落,萧琢便后悔了,他方才这话落在贺暄耳里,定是又要令他误会的了。   果然,贺暄轻笑了一声,在他身侧坐了下来,那软榻被他坐塌下去一半,惹得萧琢只得不甘不愿地坐了起来,浑身软趴趴的靠在旁边的墙上,迷蒙着眼看他。   “怎么?想我了?”贺暄的睫羽微颤,在他深邃的眼瞳下映出一抹幽微的暗影。他伸出手亲昵地捻起萧琢垂在身前的一绺乌发,萧琢不自然地咽了口口水,一旁的贺暄只是掀起眼皮暧昧不明地看着他,萧琢却觉得他手里微微摩挲着那绺头发的动作都带着些难以启齿的羞耻意味。   萧琢被他看得浑身燥热得紧,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平日里吃晚膳总有贺暄在一边陪着,即使两人不说话,却总也些难言的默契,这两日贺暄没来,他竟真的生出些可以称为想念的东西。   想到这里,萧琢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声音被这房里连日的暖意泡得绵软,带着些刚睡醒的鼻音,竟透着意味不明的委屈:“嗯……”   眼看着贺暄眼底的笑意微微绽开,萧琢像是给自己找补似的继续说道:“我成日在府上什么事也没有,你若是不来,我就只能在这里白日睡觉了。”   “听着倒确是孤的错了。”贺暄抬手轻轻敲着太阳穴,想了一会儿,抬眼道:“这几日城里新开了个酒楼,听说是南边来的厨子开的,有许多北地没有的菜式。”   贺暄顿了顿,满意地将萧琢眼里的期待与兴奋都收入眼底,勾唇道:“正巧孤今日无事,便陪你去吧。”   “好啊!”萧琢的睡意一扫而空,他鼻尖因为兴奋略微沁出一丝薄汗,两眼亮晶晶的,贺暄认识他数月,此番终于从他身上看出点少年人的稚气来。   贺暄心下微叹,说起来,萧琢若是生在晋国,也不过是会为了一个青楼花魁大打出手的年纪罢了。   这家国重担,到底是太沉了,将本属于少年的无边风月都压成了风雪,白了三千青丝,也埋了万丈红尘。   萧琢三两下便把外套穿好了,此时裹得厚厚的,哈着气站在大门口。他回头见贺暄还磨磨蹭蹭地没出来,便微微拧其眉毛,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贺暄心下好笑,伸手将外衣披上,迈着大步往门口走去。   他刚走到门前的院子里,隐星从屋檐上一个翻身像鹞子一般轻盈地落在地上,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萧琢远远地见贺暄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一紧,想着这次出门铁定又要泡汤了。   “府里有些事要去处理,今日怕是没法陪你了。”贺暄难得的语气柔软得带了些愧意,他伸手给萧琢理了理帽子,很认真地说:“下次你想去哪,孤一定陪你去,好不好?”   萧琢一怔,他微微仰起头,眼前的贺暄定定地看着他,他这样认真的神情,竟让萧琢生出一种,贺暄在给他一个承诺的错觉。   “嗯。”萧琢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很轻。   萧琢不知道此时贺暄是什么表情,他只感觉到贺暄滚烫的手心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那样灼热的温度将这带着寒意的一切都炙烤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他掌心残留的温度,引得人生出一丝眷恋。   “侯爷要出门吗?”紫菀从房里出来,端着一盆水。她见萧琢穿戴整齐的站在门口,走过去问道。   萧琢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收回了目光,他搓了搓手心,点点头,“听说新开了个馆子,我们去尝尝?成日闷在府里,我都快要疯了。”   紫菀将那盆水倒在院子里,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笑了笑,“奴婢就知道侯爷受不了,奴婢去换个衣服便走。” 第14章 柳家   这晋国的都城上安京同南梁颇为不同,萧琢走在街上,一路都略感新奇的打量着路两边的铺子。   南梁的都城透着江南独有的细腻与浪漫,一年四季都笼罩在氤氲的雾气中,粉墙黑瓦,翘角飞檐。   即使是冬日,道路两旁种的大树依然绿的蓬勃,时有梅花斜倚着围墙,落花成泥,被路上的车马碾过,更留下些似有若无的冷香。数条小溪蜿蜒着穿城而过, 托着二十四道白玉桥。明月夜下,桥边是脂粉钗环搭起来的红袖招,桥下是水光潋滟的乌篷船,不知何人吹起玉笛一曲,更教人相思断肠。   只道是人事不同风物在,怅然犹得对芳樽。   萧琢叹了口气,路两边光秃秃的枝干孤独地擎着,风卷起地上薄薄的黄沙,不需擂鼓金戈,便已是一派肃杀之气。   索性上安京富饶繁华,商铺都高挂着红灯笼,插着五颜六色的彩旗,牌匾都是鎏金的,显出龙霄凤宇的辉煌气派。如今入了冬,出来叫卖的小贩都裹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略显破旧的毡帽,脸色却是红润健康,中气十足地嚷着,手里麻利地翻滚着烧饼。   他们的眼里都带着对生活的希冀与满足,萧琢收回目光,看来南梁这一仗,输的不冤。   “公子,前头就是新开的酒楼了。”紫菀停下脚步,那酒楼上头还绑着新开业的彩绸,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西江月”三个字,与这古朴威严的上安京格格不入。   “西江有水西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走,进去看看。”萧琢噙着笑,往里头走去。   这酒楼里头的装饰也同南梁一般无二,梁柱上都雕刻着精细的荷花或是燕雀,整个大厅用几处鹅黄的帷幔隔开,层层叠叠,别有一番意趣。   刚进门,便有小二小跑着过来迎接,态度恭敬:“二位来这边坐。”   萧琢和紫菀跟着他来到中间的位置,萧琢看着窗边还有几处空着,想来坐在窗边一边吃菜一边还可远眺整个上安京,定是比坐在中间只能看对面的人强,便开口问道。   “我们可否坐到那边?”   小二看了看萧琢指的方向,赔笑道:“那边的座位都已经预定满了,二位下回要是想坐,得提早打声招呼。”   “这样啊。”萧琢略有遗憾地坐了下来,接过小二递过的菜单开始点菜。   同贺暄说的一样,这菜式确是都是南梁的名菜,有许多萧琢来了晋国后都没机会尝尝,于是他一时没忍住点了好许多,连旁边小二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像是再看一座金子山似的。   “公子若是喜欢,下回我们常来便是了。”最后还是紫菀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到。萧琢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菜单,冲小二点了点头。那小二喜笑颜开地收了单子,马上就给他们上了许多茶点,态度着实殷勤得很。   萧琢眼光扫过桌子中间的那盘豆沙糕,不免回想起国破的那个晚上,紫菀从地上捡的那枚沾着灰尘的豆沙糕,他只觉鼻头蓦然泛酸,忙掩饰着抬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拿起一块豆沙糕放进嘴里。   豆沙绵软带着清甜,萧琢一块下肚,只觉那个黑黢黢、血淋淋的夜晚也随着这块香甜的豆沙糕一起被他拆吞入腹,那香味裹住了刀剑的戾气与血腥,慢慢抚平了他那岌岌可危的、脆弱可笑的自尊。   “紫菀……”萧琢刚开口,话音却被旁边走来的几人打断,“哟,哪里来的小美人?”   他僵了一瞬,转过头看去。只见来人面色蜡黄,一看便是泡在那温柔乡、销魂冢里掏空了身体的公子哥,那人穿着一身长衫,看那精致的暗纹与柔滑的布料,想必是价值不菲。   来人身后还跟着几个护卫模样的跟班,那人似乎是在这上安京横行霸道惯了,上来便十分轻佻地走到紫菀跟前,话语里掩饰不住的龌龊。   “喂,小美人怎么不说话?瞧这一脸细皮嫩肉的,可是南边来的?”那人嘻嘻哈哈地便要伸出手去掰紫菀的脸,萧琢在一旁早便是强压着火气,此时猛地站起身,一把拍开那人的手,沉声道:“手拿开。”   “哟呵!”那人转过头来,像是打量什么稀奇的物件似的上下看了看萧琢。萧琢身上披着的狐裘还没解下,他精致的眉眼裹在一圈洁白的绒毛里,更衬得贵气出尘。   此时他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那人竟在这一瞬稍稍生出些退意。   “你在这唬谁呢?”那人在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眯起浑浊的眼睛,道:“爷在这上安京不敢惹的人物都记着呢,就你这小白脸,爷半点印象也无。”   那人咽了口口水,盯着萧琢的脸看了半晌,突然咧嘴淫笑道:“看着倒是穿的富贵,别是哪个公子爷的小男宠吧?”   说完,那人同他身后跟着的护卫对视一眼,一起大笑起来。   “你……”紫菀紧攥着手,她哪里能看着萧琢被这样欺辱,眼睛瞪得通红,就要倾身上前。   “紫菀。”萧琢眸色深沉,看不出半分喜怒。他淡淡地拉住紫菀的袖子,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紫菀只得强压下心头的怒意,咬着嘴唇坐了回去。   只是眼前那帮人笑完了,站在那公子哥旁边的书童模样的人抬了抬下巴,神色轻蔑地说道:“你们可知我家公子是谁?在这上安京,还没有敢逆了我家公子意的人。别给脸不要脸,快把这小娘子交出来。”   那书童同他主人笑得如出一辙的恶心,“若是让我家公子满意了,随便赏点东西,怕是一辈子也花不完呢!”   “我不会跟你们去的。”紫菀低着头坐在一边,强忍着厌恶地说。   那公子一看便是在情场上春风得意的,哪在女人身上碰过这样的壁,一时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落了面子,气急似的骂道:“你这臭婊子,听这口音便是南边来的破鞋。这一路上早被*烂了吧,还在这装什么清高……!”   “啊!”   “公子!”   萧琢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只觉得他恍然又陷进那铺天盖地的噩梦织成的泥沼里。南梁的百姓满身是血,像是地狱来的恶鬼一般,伸着手要把他往那泥沼下边拖。他捂着耳朵,来自四面八方的痛哭与呻吟却仍被阵阵阴风裹挟着贯穿他的耳膜,要将他也一起拖进地狱去,永世不得超生。   “你敢打我!”那人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萧琢,萧琢木然地收回手,蹙眉扫了一眼刚刚被他打了一拳的通红的脸。   他心下惴惴不安,面上仍是一副冷淡矜贵的样子,他垂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发抖,抬着下巴倨傲地吐出一个字:“滚。”   “你个……”眼看着那人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他身后的护卫俱是蠢蠢欲动,萧琢右手死死地攥着手心,在这寒冬里流了满背的冷汗。   “柳三公子?”坐在他们旁边的食客早在那人进来的时候便跑了个全,想来那人的泼皮名号早已是名冠上安京,像这种事,怕也不是第一回 干了。   柳文耀回头,见那鹅黄色的帷幔被掀开,走出来一位气质高华,眉如冰雪的公子。萧琢见他两步走到跟前,朝柳文耀行了个礼,声音不卑不亢。   “柳三公子,适才清霜在门口碰见了柳指挥使,他问我您是不是在里面。”清霜不动声色地挡在萧琢身前,笑道:“我跟他说,您在这儿马上便吃好了,就要回府去呢。”   柳文耀是柳光远之子,他大哥柳文勋同他虽是亲兄弟,德行却天差地别。   这柳文耀臭名昭著,柳文勋却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在征讨南梁中也立了功,如今更是领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一职,可谓光耀门楣。有这样一个珠玉在前的哥哥,柳文耀在家自是抬不起头来,是以很是畏惧这个大哥。   他知道他这大哥吃喝嫖赌样样不沾,生平唯一的叛逆大概就是喜好南风,不过只要面上娶妻延续香火,私下里他这点爱好,在这晋国倒也无伤大雅。   清霜公子如今在南馆可谓一面难求,他这大哥早已是倾慕日久,柳文耀也不是傻子,犯不着此时为了个姿色不错的小娘子得罪他。   柳文耀面色阴晴变幻半晌,到底是不甘不愿地对清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出去。”经过萧琢面前时,柳文耀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我等着。”   清霜看着柳文耀的身影被帷帐吞噬得一干二净,这才转过头来,向萧琢勾起一个清浅的笑。   “柳家如今在朝里如日中天,柳文耀还是少招惹为好。”   “今日之事多谢公子。”萧琢向他肃然行礼,眼中难掩感激之情:“我是萧琢,还不知公子贵姓?”   萧琢听他方才自称清霜,却不知是何姓,想来也当是个名门公子。   哪知清霜摇了摇头,声音听不出悲喜:“吾名清霜,下贱之人,何谈姓氏。”   听得此言,萧琢不免有些意外。他见此人光风霁月,端正恭肃,俨然是名门之后,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连姓氏都没有的奴籍。不过只一瞬他便收敛好了情绪,既是他人伤疤,不提便罢了。   “公子日后小心着些吧,柳文耀此人睚眦必报,必不会善罢甘休。”   萧琢点点头,想到此处,一时只觉这些人事扰得他疲惫得很,忍不住叹了口气。 第15章 南馆   “在想什么?”贺暄低沉的嗓音穿过戏台上繁冗的吹拉弹唱,清晰地就像贴着他的耳边传来。萧琢猛地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带着些茫然地看着贺暄。   贺暄自那段时日忙得不见人影之后,这几日看起来倒是闲了许多,晚膳的时候时常能见他带着各种新奇的南梁玩意逗萧琢开心。今日正值休沐,贺暄发现他竟然没听过晋国的戏曲,一时兴起,便非要拉着他来看看。   不过萧琢听了这么一会儿,便觉这晋剧也无甚稀奇,同南曲相比,也不过就是念白通俗了些,调子更为短促铿锵,武戏也较文戏多了许多,倒是和这上安京的气质很是相符。   古朴威严,雄浑壮阔。   贺暄定的是个包间,萧琢半躺着靠在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盘子里的果饼。看样子贺暄也并非什么晋剧爱好者,萧琢观察了他半天,戏台上统共唱了六折戏,贺暄有一半的戏都在同他闲扯。   “你看你吃的。”贺暄抿了抿唇,很是自然地伸手将萧琢嘴角的碎屑擦去,他手指上的薄茧粗粝,索性力道还算温柔,不知是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声音太过恼人,抑或是这包间只他二人带来的安全感,萧琢突然玩心大起,竟趁着贺暄还未收回手,倏尔张开嘴,一口咬在了贺暄的食指上。   二人俱是一震。萧琢没想到自己一时的突发奇想,贺暄竟然没有躲开。他心下尴尬与赧然糅杂在一起,只觉整个戏台上挂着的红灯笼烧成了一片,映得自己的脸也红透了。   “松口。”   贺暄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深潭一般的眼瞳此时泛着暧昧不明的晦暗光影。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却仍是古井无波的沉静。   萧琢猛地张口,他圆睁着慌乱的眸子,手足无措地往后缩了一点,似是难以启齿地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   “闭嘴。”贺暄收回手,他食指上还残留着萧琢的一丝透明的津液,被他用拇指随意地擦了擦,莫名的带着点荒唐的淫靡之感。   偏生贺暄在一旁正襟危坐,腰背纹丝不动,神情专注地看着戏台。萧琢只得依言闭上嘴,像是做了错事一般靠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看起了戏。   贺暄余光瞄了一眼身侧乖巧的小猫,不知是不是回想起方才指尖微妙的触感,他蹙眉烦躁地解开了上衣的两粒纽扣,将桌上早已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萧琢看着看着就有些困了,他朦朦胧胧地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贺暄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萧琢揉了揉眼睛,他身上盖着贺暄暗紫色的外衣,上面还残留着贺暄身上那种冷香,带着雪松的清冷寒意。他往外看了看,戏还未散场,只是也不知是演到哪一折了。   “侯爷。”包间的帘子被掀了起来,走进来的是个脸生的下人。   “殿下有事先回府了,吩咐奴才送侯爷回去。”   萧琢点点头,他将贺暄的外衣搭在臂弯里,翻身下了软榻。   冬日里天黑的早,萧琢走出戏院的时候,外头已是漆黑一片。寒风席卷着所剩无几的落叶兜头拍下,冷得萧琢打了个寒噤。   “侯爷快上轿吧,外头冷得很。”   萧琢扫了一眼停着的轿子,看着倒不像是太子府的样式。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下一阵北风吹了个趔趄,他忙朝手里哈了口气,撩起帘子钻了进去。   这轿子的布帘遮得不严实,外头无孔不入的冷风便顺着边沿钻了进来,萧琢缩着脖子跺着脚,只想这轿夫走快些,早点回屋里取暖。   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他总感觉从戏院到侯府的路不应该这么远。萧琢又兀自呆了一会儿,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了,便掀开了前边的轿帘,想看看到底到哪儿了。   哪知他刚探出头来,什么都还未看清,便觉得后颈被人劈了一刀,萧琢眼前一黑,身子软倒了下去。   萧琢知道柳文耀必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只是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   他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这寒冬腊月里被凉水一浇的滋味,萧琢算是体验的淋漓尽致。他身上的外衣不知被谁剥去了,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贴身里衣,此时还被凉水浸透,湿湿嗒嗒地往下淌着水,湿冷地黏着在他的后背与腰侧,冻得他直打哆嗦。   他的手脚都被捆绳*着,半点动弹不得。萧琢勉力睁开眼,入目是一间昏暗的柴房,地上铺着一层稻草,桌上放着一个摇摇晃晃的烛台,是这房里唯一的光亮了。   他前头站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手上拿着粗长的皮鞭,正冷眼打量着他。   “曼罗夫人,他醒了。”   那男子对着门外说了一声,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响了,从萧琢这个方向堪堪看见一双做工精致的绣花鞋。   被唤作曼罗夫人的女人大冬天仍穿着薄纱的绫罗衫,只肩上披了一件狐裘,脸上扑着厚厚的脂粉仍难掩疲态。   “这可是我花了一锭金子买的好货,还未开*呢,你粗手粗脚的,别伤了他皮肉。”那女人身姿窈窕,缓步走到萧琢身前,蹲下身子,用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挑起萧琢的下巴,像是看那案板上的肉一般,仔细打量着萧琢的脸。   萧琢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这回却不是因为冷。听这女人方才的话,他怕是被人卖到了南馆……   萧琢心里一跳,有些不敢往下想去。   那女人打量了半晌,满意地站起了身,带着些轻快的笑意:“啧,这回可算是捡到宝了。就这品相身段,来日不知有多少人挤破脑袋呢。”   “我……”萧琢被自己嘶哑的嗓音吓了一瞬,他强自按捺下快要蹦出胸口的心跳,深吸一口气,咬着牙说道:“我可是陛下亲封的侯爷,你们若是敢动我……”   “哈哈哈哈哈……”萧琢话未说完,便被女人一叠声的笑给打断。曼罗弯下腰,用那鲜红的手指警告似的拍了拍他的右脸,笑声肆意:“侯爷?你若是侯爷,曼罗我岂不是当今皇后?”说着她神色一凛,眉间沁出一丝寒意,冷声道:“我告诉你,来了我这南馆,就安安心心呆着,别给我耍花样。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可吃不了苦头吧。”   萧琢只觉脑海一片混沌,若不是还勉力维持着最后一丝神智,他几乎要崩溃哭出声来。四下寂静之中,隐隐能听见丝竹管弦之声从前院传来,萧琢几乎难以抑制地想到那些最肮脏下流的画面,像无孔不入的蚊蝇一般钻进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若是……若是……   “阿浩。”   那手拿皮鞭的男子应声,曼罗道:“带他去无忧阁。”   那男子得了令,下手粗野地将萧琢的眼睛蒙了起来,一把将他扛在肩上便往外走去。   萧琢难耐地头朝下悬着,只觉得那人七拐八弯地绕了好几圈,像扔破麻袋一般把他往地上一摔,萧琢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听见阿浩同另一个男声说了些什么,随即他的脚步声便走远了。   “今日送来的大有长进啊,前些日子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害我都提不起兴致。”   萧琢眼前蒙着的黑布没有被取下,他往后紧缩着身子,听见身旁传来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他感到身上黏着的里衣被人轻轻地扯了上去,敏感的皮肤突然接触到冰凉的空气,让他忍不住浑身一激灵。   “你……你要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那人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眼前的黑暗将他的其他感官都放大了数倍,他裸露在外的腰侧在这时抚上了一个滑腻的手指。   萧琢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像是在那一瞬间燃起一城的爆竹,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渐渐隐去,只剩下劈里啪啦的爆炸一般的轰鸣声。   那手指挑逗似的在他腰间慢慢游走起来,萧琢只觉灭顶的恐惧与耻辱像是一波又一波的刺骨海水,将浮沉在其中苦苦挣扎的他一次又一次地拍下,毫不留情地摁进更深的海里。   那人似乎犹嫌不够,手指竟略过腰间,想要往下探去。   萧琢最后一丝理智被这个动作撕扯殆尽,他死死地绷着背,竭力忍住溢到嘴边的抽气声, 上下牙齿毫不犹豫地一合,就要往舌头上咬去。   “唔……”   腰上的手电光火石间猛地掐住他的下巴,萧琢这一下没成功,反被狠狠地呛住,忍不住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不可抑制地往海底下沉,那些躲藏着的深不可测的暗影已经蠢蠢欲动,幽深的海草像是有生命一般,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捂住他的口鼻,要将他死死地困住,留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囚笼里。   太黑太冷了。   萧琢在几近灭顶的绝望中全身颤抖着,想要去抓住任何一个可以救他的人……   贺暄,贺暄……   南梁百姓十之有九信佛,而此时此刻,萧琢定是世间最虔诚的信徒,他发疯似地祈求着属于他的神祇在这绝望漆黑的深海降临,降临在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   就是被摸了两下   贺暄:提刀赶来 第16章 鸳鸯   “萧琢!”   大门砰的一声被踢开,萧琢迟钝地偏头,还未来得及说话,眼前那块黑布便被刷的一下扯了开去。   他的神祇双目赤红,眉间戾气浓重地更像是地狱来的恶鬼,带着一身的血腥与霜雪,生生将海底劈开了一条缝,漏进一点光来。   萧琢像是忘记呼吸一样屏着气呆呆地看着他,那身湿透的亵衣勾勒出他脆弱而诱人的身形,贺暄将插进那人身上的剑猛地拔了出来,四溅开来的血将他的外衣染的鲜红。   他随意地把剑扔在一旁,这浴血的修罗收敛起满身的煞气,像是对待什么刚烧制好的瓷器一样,小心翼翼的,极轻地向他伸出双手,又像是怕吓着他似的,将染血的右手放在桌布上仔细擦了擦,这才万分笨拙的,将还在微微发抖的萧琢拉入怀中。   “没事了,没事了。”贺暄的怀里很烫,萧琢靠在他胸口的时候,能清晰地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像是里面关着一头困兽。   “我在……”贺暄轻轻抬手,将萧琢眼角滚落的泪拭去,像哄小孩儿一般拍着他的后背,“我在,狸奴,没事了……”   哪知他这话一出,怀里的小猫哭得更厉害了,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完全顾不上面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毛茸茸的头在他胸前拱来拱去,贺暄的心口透过好几件衣服,都能感到眼泪微微的湿意。   过了半晌,萧琢似乎是哭累了,他的下巴抵在贺暄的肩上,眼睛微阖,只身体还未从方才的大哭的余韵中抽出身来,时不时地抽噎着。   “萧琢?”   贺暄左边的肩膀被萧琢的脑袋磕的有点疼,他试探的叫了一声,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似乎是终于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贺暄轻叹一声,他解开自己的外衣披在萧琢身上,动了动蹲的发麻的双腿,将萧琢打横抱了起来。萧琢不知道做了什么梦,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眼泪,眼角抹着一尾湿红,喉咙里咕哝了一声,贺暄以为他要醒了,哪知他在贺暄怀里调整了一个姿势,把半边脸埋在他臂弯里,睡得很沉。   “贺暄……”   贺暄站起的身子一顿,他的名字许是在萧琢的梦里翻滚了一瞬,不小心从他嘴里漏了出来。贺暄垂下眼睫,专注地凝视着萧琢的睡颜。过了片刻,贺暄低下头,在他沾着泪的眼上蜻蜓点水地落下一个吻。   “我在。”   贺暄抱着萧琢从马车上下来,将他放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拒绝了一旁的婢女帮忙,亲自给他盖上了被子,还无师自通地给他掖了掖被角。   “殿下,是柳家老三干的。”   贺暄神色不见喜怒,隐星顿了顿,说道。   “要不要杀了?”   “不。”贺暄的眼睛在暗夜中闪着野兽一般嗜血的光,他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微微勾起,带着一丝笑意:“怎么能这么便宜他。”   “侯爷,太子殿下来了。”小丫鬟敲了敲门,紫菀给萧琢梳头发的手一顿,铜花镜里影影绰绰地映出贺暄进门的身影。   紫菀在铜镜里粗粗一瞥,只觉萧琢的身体一动,按捺不住的像只见着主人的小猫,蠢蠢欲动地想去蹭蹭贺暄。   紫菀垂着眼,自那个晚上萧琢同贺暄出去看戏,直到第二日才由贺暄送回府后,二人之间总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萧琢只说是去贺暄府上住了一夜,紫菀再问便神色别扭地什么也问不出来,她只得作罢。   不过这些日子贺暄来得更勤了些,有些时候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便匆匆忙忙地往侯府跑。紫菀也替萧琢高兴,毕竟是俘虏的身份,面上说的好听,到底是不好经常出门乱走的,是以萧琢在晋国的日子便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得能寻点乐子,贺暄每日与他聊聊诗词歌赋,偶尔二人也出门逛逛夜市,也算是萧琢难得的消遣了。   见贺暄进来,萧琢不自觉地眯起眼笑了起来,紫菀还在给他束发,贺暄便倚着屏风等着他,萧琢隔着一道屏风描摹着他那道剪影,不知不觉竟琢磨出几分暧昧之感,这景象活像是下朝的丈夫等着妻子梳妆似的。   萧琢被他这怪诞的想法吓了个哆嗦,虽说如今他对贺暄亲近了不少,但若是说他真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倒也没有那么分明。或许是他于情一道尚未开窍,对情爱这些事尚且是雾里看花一般,始终罩着一层纱似的,连他自己也看不明白。   “还没好吗?”贺暄没说什么,萧琢却已是有些焦灼的不耐烦了,紫菀给他系上发带,点头道:“好了好了。”   萧琢瞥了一眼镜子中的人,有些雀跃地几步小跑了过去:“殿下,今日可有什么新鲜事?”   贺暄被他这兴奋的样子逗笑了,忍不住揉了揉他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确是有,今天带你去个好玩的去处。”   “那快走吧。”萧琢年纪小,还存了几分玩心,此时早已穿戴好了裘衣和帽子,等在门口,还颇有几分着急地催着贺暄。   两人没有坐马车,在内大街上晃悠着。街道两旁俱是叫卖吃食的商店,炸糕油饼不一而足,香飘十里。   “暄哥,还要走多久啊?”在外面叫殿下不方便,二人便以兄弟相称。萧琢的南梁口音仍是很重,念起他名字时带着些软软的鼻音,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暧昧,惹得贺暄不免有些浮想联翩。   “快到了。”贺暄停住脚步,一旁正是京城最有名的炸糕店,一串串金黄的炸糕外酥里嫩的摆在店口,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想吃吗?”   萧琢点点头,又有些为难地说:“只是我没带银子。”   “便知你不带。”贺暄这片刻工夫已是拎了一袋热腾腾的炸糕出来,递给萧琢道:“吃吧。”   这炸糕店名声斐然,此时早已是人满为患。适才二人在店前便已瞧见那排队的人群乌泱泱一眼望不到头,是以萧琢虽说想吃,却也有些望而却步的意思。   等了太久的东西,就不想吃了。   哪知贺暄也不知用了什么神通,竟这么一会儿便从里头出来了,萧琢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贺暄将纸袋塞进萧琢手里,邀功似的说:“我给了那老板三倍的价钱才买来的,快趁热吃。”   萧琢了然,不过他向来是对金钱没有什么概念,是以听过就忘,注意力又转移到了手里香喷喷的炸糕上来。   “你不吃吗?”萧琢拉下纸袋,一边咬了一口,一边含混地问道。   “你喂我吃吗?”贺暄挑眉,笑道。   萧琢一愣,有些踌躇地皱着眉,苦恼地做了好一番心理斗争,最后还是将那纸袋递到贺暄嘴边,他第一回 做这事,有些不习惯地垂下眼,咳嗽了一声道:“吃吧。”   贺暄原意是让萧琢用嘴喂他,这本也是公子哥之间惯用的调情手段,他以为萧琢应是知道的,见他颇不解风情地递过一个纸袋,一时不知是生气还是无奈,只得接了过来咬了一口,敷衍地答道:“味道还不错。”   说着已是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贺暄便停了下来,“到了。”   此处是京城卖古玩字画的去处,平日里有些珍奇的玩意,俱是送到这儿来的。光看门倒是很朴素的样子,门匾写着“奇珍堂”,不大的门面,在这热闹的内大街很是不起眼。   萧琢跟着贺暄走了进去,小厮认得贺暄,将他们引进了个包厢,送上了瓜果糕点,便识趣地退下了。   “听说今日有卖南梁画师的画作,故带你来看看。”此时买卖已经进行到了一半,前几件都是些寻常的玉佩翡翠什么的,贺暄没什么兴趣的看着,随口同萧琢解释道。   萧琢倒是心头一暖,除了紫菀与德清,如今晋国便只有贺暄如此将他放在心上了,也不知该如何报答这份恩情的好。   很快台上便上了贺暄口中的那副画,原是一副小幅的鸳鸯戏水图,正中是两只交颈鸳鸯,一旁还有几句题字。   画本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是以叫价的人不多,贺暄接到小厮送来的画时,上午的买卖还没结束。   “喜欢吗?”贺暄将那画摊开,萧琢凑了过去,一眼便看见了那句题词。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刚才没看清,这死字倒是晦气。”贺暄皱了皱眉,萧琢不知是真没明白还是假装不懂,说道:“不过是表明心迹罢了,瑕不掩瑜。”   “你喜欢便好,本也是要送你的。”   这画的意思太过暧昧了,萧琢此时却不敢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权当贺暄是想缓解些他的思乡之情,接了过来道:“谢谢暄哥。”   贺暄本想试试萧琢的反应,哪知吃了个哑巴亏,他眉宇间有些不耐的郁色,蹙眉道:“不必言谢。” 第17章 机锋   萧琢带着画回了府,收画的时候被紫菀瞧见了,紫菀看了那鸳鸯半晌,抿了抿嘴,有几分担忧地对萧琢道:“侯爷……是太子殿下送侯爷的?”   萧琢点点头,便要将那画卷起来,被紫菀拦住了,“奴婢久居深宫,对宫里有些事怕是比侯爷知道的多。况且晋国南风远盛南梁,奴婢……”   “有什么事你说便是。”萧琢似乎预料到了紫菀要说些什么,他沉默了片刻,说。   “恕奴婢冒犯,太子殿下如今日日往这侯府跑,听说太子殿下向来荤素不忌,免不得太子殿下许是生了些那方面的心思。”紫菀小心地想着措辞,“侯爷心里如何想?”   “殿下待我很好,他……”萧琢张了张嘴,有些在心里埋了许久的朦胧的,像柳絮风花一样缥缈的理不清的情愫,在这一刻似乎就要破土而出,“他……”   可是这算什么呢?他们一个是背井离乡押在敌国看不到前路的亡国之君,一个是意气风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太子,况且贺暄对他……先不说他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只单单想到这些,他与贺暄之间横亘着跨不过的天堑,根本轮不到他来纠结犹豫。萧琢无力地闭上眼睛,有些颓唐地笑了笑:“照顾我本是他领的差事,我们之间地位悬殊,哪会发生什么?你别多想了。”   最后一句,萧琢一时竟不知是在劝紫菀,还是在劝自己。   “那便是了,奴婢也是一时糊涂想岔了,侯爷别往心里去。”听到萧琢如此,紫菀像是松了口气,将那画收了起来,出门去打水,“奴婢伺候侯爷洗漱吧。”   萧琢想到贺暄将画给他以后,并未像往常一般送他回家,他看着那车轱辘去的方向,倒像是往烟花之地去了。   “别自作多情了,萧琢。”   萧琢自嘲地扯起嘴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距柳光远领了南梁几镇的镇守使一职过去了一月有余,已是惹得南梁百姓怨声载道,到了恨不得啖肉饮血以食之的地步。   晋军驻扎之地,欺男霸女之事屡见不鲜,士兵在酒肆饮了酒,便窜进民宅里肆意抢夺财物,遇到阻挠更是砸缸断梁,比之土匪强盗更要无恶不作。   只是那柳光远于官场之道惯会做人,巡查南梁的都御使又是柳氏门下,与其可谓是一丘之貉,故每每上报朝廷,俱是言道晋军纪律整肃,偶有刁民作乱,不得以才镇压之,那贺蘅宠惯了柳氏,听得此种献媚之词更是深信不疑。   贺暄皱着眉看着底下人送上来的折子,字里行间俱是对柳光远的不满。连续几个折子看下来直让他心里冒火,燎得嘴上都要起几个泡似的。他探手拿过了婢女泡的花茶压了压火气,便听见小厮进来报说:“殿下,许大人求见。”   许昱行想来也是为此事而来,贺暄点点头,“让他进来。”   今日风大,许昱行戴了一顶毛毡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还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手里揣着一个暖手袋子,晃晃悠悠地进了门。   “你这幅模样,倒像是翰林院那帮没事逛逛花园的老爷子。”贺暄搁下笔,饶有兴致地瞧着他打趣。二人自幼熟识,许昱行知道他那嘴没个饶人的时候,也不和他一般见识,将大氅脱下给了一旁的婢女,道。   “那我可求之不得,整日里修修史,日子过得比现在定是滋润多了。”   “今日来,可是为了柳光远之事?”   “正是。”许昱行点点头,接过贺暄递给他的茶,他一路赶来口渴得紧,掀起盖子便灌了一嗓子,哪知那茶刚泡出来没凉多久,许昱行冷不丁被烫的一声哀嚎,扔了茶盏哭诉道:“好你个贺暄,可是想烫死我?”   “这是哪里的话。”贺暄眯起眼不厚道地嘲笑他,拿了毛巾十分随意地往他身上一扔,示意他自己擦擦溅在衣服上的茶水,转头让婢女重新去泡了一杯,揶揄道:“许大人如此国之栋梁,在下岂敢无故谋害?”   “哼。”许昱行鼻子里哼哼了一声,正色道:“那柳光远鱼肉百姓,为祸一方,实在可恶。不过他惯会媚上欺下的,上头那位许是还被蒙在鼓里。此番柳光远可是正儿八经的柳氏嫡系,若是让他罪行败露,少不得让四殿下喝一壶的。”   贺暄嗤笑了一声,他将案上的折子捻起一本,音色少见的带了些疲惫:“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贺暄闭着眼睛缓了半晌,方道:“过几日我递了牌子入宫,可与父皇一说。”   “也只能这样了。”许昱行此时过了被烫的劲儿,嘴又馋了起来,捻起摆在桌上的糕点吃了一口,吃相委实不算上佳,直吃的前襟满是碎屑,他倒也浑不在意,随手掸了一掸,被贺暄眼尖地瞧见了,刺了他一句。   “国之栋梁怎可做如此粗俗作态?被京城那帮小姐看见了,仔细你那京城翩翩公子的美名保不住了。”   许昱行无所谓地摇头晃脑的继续吃着,大着舌头反驳:“这你就不懂了,我这叫真性情,粗中有细,如今最是受欢迎。”   说完他像是想起什么,撑着脑袋,一副打听八卦的神色问道:“听说你最近经常出入南昏侯府?那南边来的小皇帝长得可俊?”   贺暄一愣,抬起头挑眉道:“俊,比京城那些公子俊多了,毕竟南梁美人,别有一番风味。”   “哦~”许昱行拉长了声音,一脸不怀好意地笑道:“难怪难怪,想来我们太子殿下还未尝过圣人的滋味吧?”   民间有时为了避皇帝讳,也将其称为圣人,此时许昱行如此说,便带了点狎昵的意味,贺暄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与许昱行更是不必故作姿态,便大方地承认道:“确实,想来滋味应是上佳。不过几番相处下来,当是个榆木脑袋,还需一番手段。”   “就凭太子殿下这长相,这地位,便是天上的仙子也能手到擒来,区区一个亡国之君,自当不在话下。”许昱行唏嘘一番,笑道:“在下便恭候殿下佳音了。”   “滚犊子!”贺暄被他弄地哭笑不得,扔了座椅的靠垫过去,也笑了起来。   这日贺暄跟着公公进了宫,仍是孙得禄抄着手在那儿候着。见他来了,眯着眼行了个礼,低声说道:“陛下与四殿下在里头呢。”   “多谢公公。”贺暄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暗忖此行大概是无所收获了,紧了紧衣襟进得殿去。   柳后与贺旸都在,一人一边地坐在榻上,母子二人如出一辙地斜靠着椅背捻着甜糕,柳后时不时地还掰下一块喂进贺蘅嘴里,贺蘅坐在正中,十分享受地眯着眼。   贺暄在门口顿了顿,才道:“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贺蘅冲他点点头,“进来坐吧,这是御膳房新做的甜糕,暄儿试试。”   “多谢父皇。”贺暄顺着他的意捻了一块甜糕,他特意挑了模样最小的一块,放进嘴里嚼了一会儿,便被腻得受不了了,忙端起清茶顺了顺嗓子,方缓过劲儿来。   柳后瞥了一眼他的动作,没有说什么,倒是贺旸插嘴道:“皇兄,今日来可有什么事?”   “没……”这柳后在场,任贺暄如何舌灿莲花,便是将那些百姓一个个拉上殿来,想必也是无济于事,还惹得自己一身腥,贺暄本打算含混糊弄过去,哪知刚张口,便被柳后打断道:“虽说臣妾久居深宫,不过前几日母亲入宫,对三哥在南梁干下的糊涂事也有所耳闻,太子向来仗义执言,想来可是为了此事?”   贺暄蹙眉,如今柳后自己提起,他也难言否认,便接口道:“原是近日朝中有些风言风语,柳将军一世威名,岂能被那些宵小玷污?儿臣想,不如彻查此事,以还柳将军一个清白。”   柳后挑了挑眉,提着手绢掩唇娇笑道:“哪里便是这等严重了?三哥也不是酸腐书生,被人说几句闲话就寻死觅活的,何至于要大动干戈了?”   说完她取下右手镶着金珠玉石的尖长护甲,用保养得宜的纤手近乎撒娇似的轻轻推了一下贺蘅,道:“皇上说是也不是?”   “梓童所言极是。”贺蘅对她这套很是受用,眯眼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况且过几日便是旸儿生辰了吧?弄得鸡飞狗跳的不合规矩,此事便不要再提了。”   “儿臣遵旨。”贺暄垂下眼,灌了一口茶,听得贺蘅又说道:“旸儿可有什么赏心的?尽管说与朕,朕定为你寻来。”   贺旸看了一眼柳后,摇摇头道:“旸儿什么都不缺,只愿父皇身体康健,旸儿便知足了。”   “哈哈哈哈,你瞧这孩子!”贺蘅闻言大悦,“此次生辰定要大办,朕过几日便吩咐礼部。”   “多谢父皇。”贺旸得了好,有些得意地冲贺暄看了一眼,贺暄没理他,只闷头喝着茶。   “皇上莫要宠坏了旸儿,这孩子就是嘴甜~”   这一壶茶快要见了底,贺暄已是喝得嘴里满是那有些清苦的茶味,贺蘅方说得尽了兴,说要小睡一会儿,让他们都回了去。   “旸儿,别忙着走。”柳后见贺暄走远了,方叫住贺旸,“来含元殿坐坐。”   “是,母后。”贺旸低眉顺眼地点头,乖乖跟在柳后身边。 第18章 贺旸   含元殿里装饰的富丽堂皇,金漆玉柱横亘在大殿之中,上首是个绣着牡丹样式的榻子,一左一右侍候着两位婢女,柳后拖着长长的绒裙进了殿,贺旸便坐在她右手边,捡起茶几上的瓜果吃了起来。   柳后见他那低头吃的满嘴都是的模样很是不满,蹙眉冷哼道:“你就可劲儿吃吧,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回头被那老二啃的渣子都不剩,瞧你还能捞着什么吃!”   贺旸被她这横眉怒目地吓得一哆嗦,正往下咽的泡饼梗在喉咙里,他呛地猛咳了起来,幸得一旁的大丫鬟澜衣给顺了顺气,方臊眉耷眼地回道:“如今父皇这么宠儿臣,母后放宽心便是。”   “宠?”柳后嗤笑一声,“自古无情帝王家,仅仅宠这一字抵什么用?先皇后在世时,不也是伉俪情深恩爱非常,这不过几年工夫,便一代新人换旧人了,可见帝王无情。   如今皇上不过贪图本宫一时新鲜,那老二毕竟是他亲手册封的太子,又是元后唯一的嫡子,别看皇上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心里看重着他呢,朝中还有一帮老顽固为他撑腰。宠能宠几时,本宫年纪也大了,眼看着色衰爱弛,你还这般不争气!”   “母后,都是儿臣不好。”贺旸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柳后,只得干巴巴地憋了这么几个字,柳后见他那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皱着眉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也是本宫没这个福分。”   柳后生了会儿闷气,问道,“这几日,听说老二跟那南梁的废帝走的挺近?”   “正是。”贺旸点点头,来了点精神,道:“那南梁的小白脸细皮嫩肉的,指不定两人干些什么。”   柳后没理他,摩挲着手上的挂珠沉默了片刻,道:“老二心思深重,想来必是有所图谋。你这两日也去那南昏侯府里看看。”   “是。”贺旸撇了撇嘴,心下对这差事不屑一顾,不过面上还是恭敬地点点头。柳后满意地褪下了手上的珠串,对他招了招手,将珠串放在他手心道:“旸儿,本宫就指望你了,日后可要争点气。”   “是,母后。”贺旸抬头的时候,才发现柳后的眼角已悄悄爬上了几丝皱纹,即使扑上了厚厚的脂粉,岁月终究是淌过便不再回头了。   “侯爷,四殿下来了。”此时正值午后,萧琢刚在寝殿小眠了一会儿,有些睡眼惺忪地被紫菀从被子里喊起来,他眯着眼揉了揉眼睛,声音里还带着些刚睡醒的慵懒的鼻音,“四殿下?他来做什么?”   紫菀抖了抖挂着的外衣给他披上,摇摇头道:“这奴婢也不知,现在正在殿中坐着呢。”萧琢皱了皱眉,这无事不登三宝殿,四殿下与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不对付,怕是凶多吉少。   他整了整衣襟,刚到正厅,便听见贺旸气冲冲的声音:“你这奴婢怎么做事的?倒个茶也倒不好?”   萧琢心中一紧,瞧见正厅侍候的小丫鬟秋葵吓得脸色都白了,浑身抖得筛糠似的跪在地上,哆嗦地求饶:“四殿下恕罪,奴婢一时糊涂,四殿下恕罪!”   那四殿下贺旸惯会挑刺儿,对下人也是毫不留情面,难伺候的美名可是京城人人皆知,原是那小丫鬟见了他紧张,故给他倒茶时手一抖,那茶水便泼在了贺旸的衣服上,倒也不是什么大错,不过落在贺旸手里,便也难了了。   贺旸此时气的跳脚,见萧琢进来了,便不依不饶地要讨个说法,他先是将那可怜的小丫鬟数落了一通,见萧琢在一旁只低声附和,到底是忍不住,露出条狐狸尾巴来。   “侯爷,你这府里可是没个可心的人儿,竟连倒个茶也是不得法的。我府上虽然人手不多,不过都是训练有素的,惯会伺候人,不如过几日我挑几个送过来,让侯爷赏赏心?”   原来是挖了个坑在这儿等着他呢。萧琢抿了抿嘴,这形势比人弱,这时若不答应,那贺旸肯定不依,便答道:“多谢四殿下美意。”   “今日这什么风,把四弟也吹来了?”贺暄今日穿了一件鹤氅,脖子旁边围了一圈白生生的绒毛,衬得他眉目柔和了许多。萧琢此时见了他便同见到那观世音菩萨一般,只觉得他脚踏莲花,浑身都冒着金光,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忙迎上去道:“见过太子殿下。”   贺暄冲他点了点头,道:“四弟刚才与你说些什么呢?”   “原是我府上丫鬟不得力,惊扰了四殿下,殿下好意送我几个丫鬟呢。”   “哦?”贺暄一挑眉,拍了拍手笑道:“那正好,孤此前也觉着这侯府的丫鬟不体己,不如孤也挑几个手脚利索的,你看如何?”   贺暄对着萧琢问话,暗里却是说给贺旸听的。“那自是好的。”萧琢一口应承下来,贺旸见他如此,也不好多说些什么,眼见自己的一番筹划短短几句便被这天杀的贺暄搅和的泡了汤,一时火起,便不阴不阳地讽刺道:“你二人倒是夫唱妇随。”   “是太子殿下心善,帮衬了我许多。”萧琢听出了他话里的炮仗,平静地反驳道:“四殿下想多了。”贺暄在一旁要笑不笑地斜睨着他,“四弟有事?”   “无事,顺道过来看看。”贺旸再留着也无趣,便怏怏地起身告辞。贺暄跟着送他到了门口,道:“孤知道四弟是个聪明人。”   贺旸不如他会耍心眼,一时不知他暗指着什么,便紧抿着唇不接话,上了轿子走了。贺暄抱着手远远地看着他的马车拐过了巷子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身进了府。   “方才四殿下的话,太子殿下莫要往心里去。”   萧琢见贺暄坐了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拿眼偷偷瞟他,道。   “嗯?”贺暄吹了吹漂浮着的茶叶,轻笑一声,“什么话?”   “就……”萧琢抿了抿唇,梗了一会儿,终究是面皮薄,含混着说道:“就那句……”   “唔,孤觉得他说的挺对的。”贺暄小啜了一口,右手支着下巴瞧他。   萧琢一愣,脸火烧似的红了起来,一时讷讷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憋了半天才细弱蚊蝇地应了一句:“殿下说什么呢?”   “逗你的。”贺暄放下茶盏,收敛了笑意,清咳一声道:“贺旸此番前来,必是有所图谋,你小心着些,莫要被他唬了去。”   “我知道。”萧琢点点头,“殿下可是要留下用膳?”   “不了。”贺暄虽然很想应承下来,不过今日府里还有些事,只得起身道:“府上还有些事。不过之前说的拨几个丫鬟,孤可是认真的,到时你自来府上挑便是。”   “那多谢殿下了。”萧琢见贺暄套了件外衫就往外走,忙拿起搁在一旁的鹤氅,追了上去,“殿下,殿下慢些!”   贺暄已行至府外,见他追来,顿了顿脚步等他。待萧琢一路小跑地赶到面前,已是脸颊微红,冒着细汗,他略有些喘地将鹤氅提了起来要给贺暄披上,只是萧琢哪里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儿,此时便显得尤为笨拙。   贺暄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萧琢踮起脚想要给他披上的模样,他鼻尖沁出的汗珠在日光下微微闪着。贺暄心下一动,接过他手里的衣服自己披上了,两人双手相接,贺暄触到他光滑的手背,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萧琢便“刷拉”一下迅速地抽了回去,脸比之前更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殿……殿下快回吧。”   贺暄垂眸,将他躲闪的眼神尽数收于眼底,忍着笑转身进了轿子。   晚间小允子在屋外敲门,问道:“殿下,今日可是要宿在宋公子那儿?”   贺暄本是预备着顺口便答应下来的,不知怎的便想起萧琢那微微颤动的睫羽和捧着衣服向他跑过来时带着笑意的眼睛,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唔,不必了,把书房收拾出来。”   顿了顿,他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之前在书房泡茶泡的挺好的那个小丫头叫什么?”   “回殿下,是叫菱香。”   贺暄懒懒地靠着椅背,茶盏缭绕蒸腾起小小的云雾,覆盖在他的眼睫上。他的眼眸淹没在袅袅的雾气中,心里暗道,若是让她过去,自可以做自己的耳目,又泡的一手好茶,倒是一举两得,“让她明日来书房,孤有事告诉她。” 第19章 故人   过了两日,贺暄便派人来催萧琢去他府上挑几个丫头。萧琢应了,换了身衣服道:“有紫菀陪着便是了,你二人先回太子府复命吧。”   那二人自是求之不得,忙告辞走了。   紫菀也换了身便服,南昏侯府离太子府不远,今日轿夫不巧家里媳妇生娃回家了,萧琢便预备着自己走过去。   二人行至外大街东拐角的一个小胡同外时,萧琢闻到了一丝异样的血腥味。他脚步一顿,皱着眉头道:“这胡同有些问题,我们快走。”紫菀点了点头,正要回头时余光瞥见了胡同里一个烂菜筐子下面有蜿蜒的血迹掺和着菜叶的浓汁留了出来,她小声惊呼着拽了拽萧琢的衣角,屏息用气音道:“侯爷,你看……”   “莫要多管闲事。”萧琢冲她摇摇头,突然那菜筐子摇晃了一下,里面伸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接着是一张顶着烂菜叶,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脸,那人眯着眼睛喘了口气,断断续续地呼救:“救……救救我……”   紫菀一愣,像是看出什么似的,声音都发起抖来,她哆哆嗦嗦地指着那人,道:“侯……侯爷,是南梁口音!”   萧琢显然也听出来了,他探头向胡同外张望了一番,没有人,又搬了旁边堆着的几个破箩筐把胡同口堵住了,才一路小跑着来到那个烂菜筐子旁边,蹲下身道:“你别说话,我们带你回去。”   那人此时已是失血过多,晕晕乎乎的有些不省人事了,他支着耳朵费力分辨着萧琢的话,大概是觉得没有恶意,便眼睛一闭,彻彻底底地晕过去了。萧琢将掉落在旁边的白菜帮子都捡起来塞进了筐子里,将面上看着还可以的放在上面,与紫菀二人抬着回了侯府。   “侯爷,怎么还带回来这个?”府里的小厮缩着脖子有些奇怪地看着那破箩筐,萧琢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地胡诌道。   “我路上碰见一个小乞丐,天可怜见,被人打伤了胳膊,脸黑漆漆地蹲在角落里卖菜。紫菀心软,便过去给了他点钱。哪晓得那小乞丐拉着紫菀的衣服不走,说家里的老父被恶霸打伤了,求我们给他点钱看病。那小家伙一哭紫菀便受不住了,那小乞丐得了钱,非要把这筐烂白菜送给我们,真是……”   “嘿,这小乞丐……”那小厮哂笑了一下,萧琢见他还愣着不走,便支使他道:“我刚过来时看见院子里无人打扫,你快去洒扫一下吧。”   那小厮便领了命走了,萧琢与紫菀见四下无人,二人鬼鬼祟祟地将那箩筐抬进了萧琢的寝殿,搁在了平日里放浴桶的地方,与前殿隔着一个屏风,旁人也不会随便进来走动。   “奴婢去打盆热水,拿点药过来。”紫菀将那人放倒在一旁,“劳烦侯爷给他换件衣服再放到榻上。”   萧琢点点头,紫菀便出门去了。那人闭着眼垂着头靠在屏风上,萧琢越看越觉得眼熟,终究是忍不住拨拉着把他乱蓬蓬的头发给掀了上去,萧琢只看了一眼,便只觉全身血液都凝住了,冻得咔吧咔吧地碎冰支棱着要戳破他所有的血脉,汩汩地流出鲜红的血来。   他僵直着身子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嘴唇都发起抖来,手足无措地揪着衣角,梦游般喊了一声“紫菀?”紫菀正端着盆热水进屋来,被他这见了鬼似的声音吓了一跳,快步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萧琢哆哆嗦嗦地抓着紫菀的袖子,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些哽咽道:“他……他竟是甫润……”   “常小公子?”紫菀也愣住了,她手上动作一顿,半晌才将脸盆搭在木架上,取下肩上的毛巾沾了水,蹲下身给他擦脸,“侯爷快给他换身衣服,地上到底凉。”   “甫润怎么会……”萧琢嘴里念叨着,一边将常甫润破烂不堪的外衣扒拉了下来扔在一边,两人颤颤巍巍地将他抬上了一旁的榻上,紫菀将他的几处外伤包扎了,又喂他吃了点药,坐下来道:“暂且只能这样了,至于常小公子能不能醒过来,便看他造化了。”   萧琢枯坐在一旁,闻言愣愣地点点头,吸了吸鼻子:“甫润当时不是不在京城吗?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   “侯爷别太伤心了,各人……”紫菀绞了绞手上的帕子,盖在常甫润的额头上,叹了口气:“各人有各人的命。”   晚上萧琢强撑着在饭厅随便应付了一点,让小丫鬟晚间送点稀粥到他房里,便又回寝殿守着常甫润。常甫润是南梁国舅爷的儿子,算起来是萧琢的表兄,二人自小年龄相仿,又是血脉之亲,一起念着诗书踢着蹴鞠长大,自是比旁人亲厚。   当时南梁国破时常甫润在外面游玩,哪知最后还是逃不过晋军的魔掌。萧琢心底里火烧着似的坐在凳子上,只觉得如何也坐不安稳,时不时便要瞄一眼他有没有动静,折腾了半天,到底是紫菀看不过去了,过来劝他道:“这么晚了,侯爷也先去睡吧,这儿紫菀守着,若是有什么动静,紫菀再喊侯爷起来便是了。”   萧琢正待拒绝,眼睛一瞄正巧瞟见常甫润的手动了动,他猛地窜了起来,又惊又喜地喊道:“甫润,甫润!”   常甫润皱着眉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萧琢此时福至心灵,喊紫菀赶紧去倒水。一杯热水下肚,常甫润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嗓子还是有些嘶哑,不过好歹是醒过来了,“陛下?”   萧琢此时也无暇去顾及他的称呼,他抿了抿唇,有些近乡情怯意味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感觉好些了吗?”   常甫润点点头,紫菀已经利索地将厨房做的稀粥舀了一些,给他端了过来,“常公子,奴婢喂您吃些垫垫肚子。”   常甫润一手撑着床艰难地坐了起来,萧琢给他寻了个软垫靠在身后,紫菀舀了一勺粥吹了吹,凑到他嘴边。稀粥是特意嘱咐做的清淡点的蛋花粥,油腥放的少,常甫润喝了半碗粥,挥了挥手道:“多谢。陛……”   “隔墙有耳,甫润还是喊我侯爷吧。”   常甫润愣了愣,苦笑了一声,换了个称呼:“侯爷,臣……我……知道快不行了……”常甫润见萧琢皱眉想要说些什么,摆了摆手道:“我此番拼死逃出来,只是想将如今南梁的情况如实告诉侯爷,心愿便了了。”   “如今……我听说柳大人治下安稳,怎么?”见常甫润嗤笑了一声,萧琢一顿,“南梁如何?”   常甫润叹了口气,似是不愿再想南梁如今深陷地狱般的景象,他闭上眼睛缓了良久,方攒足了揭开血淋淋的真相的力气,道。   “国破之时,我与父亲正客居梅州。不久,天杀的柳光远带着那帮晋军进了城,他们来了之后,当夜便将梅州孟太守的女儿糟蹋了,一把火烧了太守府,火光冲天,一晚上尽是哭声……”   “什么?”萧琢一时震惊地拿不住碗,那剩下的半碗稀粥全洒在了他的袍子上,他也顾不得擦,攥紧了常甫润的袖子,声线竟带着些凝滞的凄厉来:“柳……”   “不仅如此。”常甫润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那帮腌臜东西整日在街上游荡,见到妙龄女子便掳走,倘有些珍奇玩意,小件的便抢走,大件的便砸了烧了,如今的梅州……”常甫润顿了顿,声音陡然轻了下来,带着些绝望的叹息:“已是人间地狱。”   “怎么会如此?”萧琢仿佛还沉浸在他上一句话里逃脱不开,梦呓似的说道:“我小时孟姑娘还送过我一小幅梅绣呢……”   梅州离南梁的京城清陵很近,商业繁华,市埠鼎盛,尤以梅花与绣艺闻名。冬日里寒梅盛放,幽香浮动,是文人雅客吟诗赏雪之圣地。如今又到了梅花盛开的季节,只是今年冬日,怕是再也无人有踏雪赏梅之雅兴了。   “陛下。”常甫润咳了一声,紫菀瞧见递给他的帕子上已是沾了些星星点点的红斑,她眼眶一红,忍不住转过头去小声抽噎起来。常甫润没有看她,又用帕子掩着嘴咳了一会儿,他伸手扯住了萧琢的衣袖,道:“陛下,那些晋军畜生不如,践踏我南梁百姓,我如今已是不中用了,还望陛下忍辱负重,保重龙体,救南梁百姓于水火!”   萧琢僵硬地动了动眼珠,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喉咙竟发不出声来,他只觉眼前净是万树红梅盛开的场面,那千里嫣红灼艳刺眼,如鲜血滋养的一般。   他垂下眼对上常甫润,竟在这一瞬神思游荡,想起小时二人一起上学的情景。当年给他们上课的夫子年轻时是连中二元的状元郎,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对他们要求也很严格。萧琢记得有一回夫子课后给他们布置课业,只让他们写写日后的抱负。萧琢年纪小,玩心重,咬着笔杆看窗外阴阴树叶间的黄鹂啼啭,等回过神来时常甫润已经写了一大半了。   他凑过去瞧,看见常甫润用尚且还有些稚嫩的笔锋写着那句脍炙人口的“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彼时他对此只是囫囵吞枣,看过便忘了,倒是夫子在常甫润那句话下边批了好,萧琢还为此羡慕了好几日。   那时书上的墨香,竟依稀仿佛昨日。 第20章 乳燕   当年的常小公子还带着些婴儿肥的脸同此刻面前清癯瘦削而又带着病弱的脸重叠在了一起,萧琢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春光正好,他们端坐于学堂之上,阳光透过疏疏的竹帘垂落在书桌上,拢下熏暖而斑驳的印痕。   萧琢定了定神,他垂眸望着常甫润,对上他那双仍是清澈如清陵溪水的眼睛,再是冷情的人也决然无法在此刻说出一句拒绝的话,何况萧琢本就是个软心软肺的性子,他的心几乎要在这零落的气氛中被攥出水来,然后淌出满溢的自责与悲哀。   “阿润,我答应你,我……”萧琢深吸一口气,他颤抖着唇,声音越说越轻,“我……一定尽力。”   常甫润握住他的手,他的眼里含着行将就木前燃烧尽最后一丝余热而陡然迸发出的生机,一字一句地对萧琢说,“臣,等着陛下。”   说着常甫润又开始咳嗽起来,那粘腻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到被褥上,他重重喘息了两声,筋疲力尽地靠在软垫上,冲萧琢挤出了一个如释重负般的笑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甫润!”萧琢怔怔地看着他垂下了握着的手,桌上的油灯发出极轻极轻的哔啵声响,窗外似乎下起雨来。   紫菀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萧琢沉默地依靠着床柱,偏头听着雨滴从屋檐落下的滴答声。在这短短的一瞬里,他似乎想起了许多事。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常甫润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冬日的雨夜。常甫润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人给他围着厚厚的狐裘,那一圈白色的绒毛衬得他小小的脸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南梁冬日多雨,难得有晴日,两人熟络以后冬日里常甫润时常入宫,屋里暖融融的烧着炭火,他们一人一床被子躺在床上,只点一盏摇晃的烛灯,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夜雨,谈一些现在觉得可笑的东西,有关于未来,有关于长大。   就像今天外边下个不停的夜雨一样,命运有些时候像个轮回,也许有些结束,也是新生。   紫菀推门进来的时候,目光落在床边。萧琢闭着眼,像是打了一场硬仗一般疲惫不堪,他缓了一会儿,才对紫菀说道:“晚些将甫润送到城外安葬了吧。”   晚间萧琢将此事告诉了德清,二人偷偷摸摸地叫了辆马车,将常甫润送出了城,问了附近的农家在山阴处寻了个地儿,又叫了几个农户帮忙安葬,萧琢付完了银子,垂首看着那光秃秃的墓碑。说是墓碑,不过是块木牌子,上面简陋的刻了几个字罢了。   今日乌云遮月,漫天都是一望无际的浓重的夜色,连星子也隐匿不见了。萧琢擎着伞,在那木牌前伫立了半晌,收拾好了碎裂成一块一块的心,轻叹了口气,同德清回了府。   “侯爷,今日常公子的事……”二人在外头淋了点雨,紫菀在厨房煮了些姜汤端了过来。德清捧着碗,抬头看着萧琢,“侯爷是怎么打算的?”   萧琢小口地啜着姜汤,闻言仍是沉默着,过了许久,方哑声道,“我如今……能有什么打算?”他顿了顿,“明日我去见殿下,殿下他……与柳氏不对付,也许……也许……”   他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紫菀给他递来帕子,他擦了擦嘴,偏过头望着窗外,“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晚上,萧琢又做梦了。梦里他是只自由自在的乳燕,穿梭在南梁春日的絮絮晴柳中,风是细的,为他免去风雨,也为他编织一个酣甜的巢。   他本就不是翱翔于九霄的雄鹰,他合该生于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做一只无忧无虑的燕,衔一枝二月的花。可这可恨的命运打翻了他的温巢,折断了他的羽翼,把他囚在这冷冰冰的牢笼,偏要他撞得头破血流。   屋外雨下的更大了。   “侯爷,侯爷!”萧琢刚下马车,便碰见了太子府上的几个侍从,那人瞧见了萧琢,忙不迭地跑过来道:“昨日侯爷怎地没去府上?太子殿下怪罪奴才办事不力,侯爷若是无事,劳烦现在与奴才走一趟吧。”   “现在?”萧琢愣了一瞬,他似是有些犹豫,试探着问道,“如今有些晚了,会不会打扰殿下休息?”   “不打扰不打扰。”那人摇摇头,“太子殿下特意吩咐了若是遇上侯爷便邀侯爷去府上呢。”   眼看着再拒绝便是不敬了,萧琢到底是答应了,连府都没进,让德清回去休息,自己一人上了太子府抬来的轿子:“那便有劳了。”   那几个轿夫走路十分稳当,轿子两边俱是挂着厚厚的挡风帘子,上面印着素色的花纹。萧琢裹着裘衣靠在软垫上,琢磨着一会儿见了贺暄,该怎么同他开口说南梁之事。   他在轿中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就感觉轿子一停,侍从掀了帘子来叫他道:“侯爷,太子府到了。”   萧琢点点头,下了轿。冷不丁从轿子里出来,被这外面呼啸的寒风一冻,他有些耐不住地哆嗦了一下,两边侍从瞧见了,便忙着引了他进去书房。   贺暄正靠着椅背歇息,手里捧了一杯茶,见他进来了,便挥了挥手让那几个侍从退下了,支着下巴,神色懒懒的,掀起眼皮看他:“昨日不是说要过来?怎么耽误了?”   萧琢本想与他说这事,见他问了,便顺着答道:“被事情绊住了,未来得及。”   “哦?”贺暄挑了挑眉,书房里此时只剩他两人,贺暄亲自给他倒了杯茶,饶有兴致地问道:“说说看。”   “谢殿下。”萧琢接过杯子,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早间我遇上了南梁一位故人,他……他已经病重了,从南边逃过来不知受了多少苦。”   萧琢顿了顿,偷偷瞟了一眼贺暄,见他神色不变,方继续说道:“他临死前,与我说如今南梁镇守使纵容晋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我想求殿下……”   “求我?”贺暄面色沉静,本就乌黑的眼眸一汪深潭似的看着他,萧琢抿了抿唇,心下有些忐忑:“求殿下下次朝会时,能不能……能不能同陛下说此事,让陛下……”   “萧琢。”贺暄不耐地打断了他,“孤与镇守使俱是晋人,为何要帮你?”   贺暄微抬着下巴,从萧琢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冷冰冰的,雕刻般冷峻的侧脸。他一时梗住了,“殿下不是与柳氏素来不和……”   “素来不和?”贺暄闻言嗤笑一声,微微低头看着萧琢,一字一句地道:“柳后也是孤的母后,孤再与柳氏不和,也比南梁的外人强,你倒是说说,孤为何要帮着外人,说孤亲族的不是?”   贺暄凌厉的气势实在太过摄人,此时两人都站在墙边,萧琢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紧紧贴着略微带着冷意的墙壁。   贺暄便得寸进尺般地往前继续攻城略地,他一手撑在萧琢耳侧,将退无可退的萧琢牢牢困在自己的臂弯里。   桌上放着的茶二人都忘记喝了,萧琢挺直的背僵硬的紧绷着,他不敢去看贺暄的眼睛,只得偏头怔怔地看着那旋转沉浮的茶叶,半晌才干巴巴地道:“可是……可是南梁百姓如今受尽折磨……”   说到此处,萧琢像是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想到送他梅绣的孟姑娘,想到满身血污,被他亲手葬下的常甫润,似乎这些被苦痛折磨的英灵幽魂无形中给了他勇气,那些用血与生命燃烧的仇恨见风就长,一路摧枯拉朽地将他的心肺都烧了个遍,他只觉一股不知从哪来的为民请命的豪气直冲云霄。   萧琢攥紧了手,抬头迎上了贺暄的目光:“晋军蹂躏女眷,虐杀无辜百姓,罔顾道义,殿下……殿下作为国之储君,怎能无动于衷!”   “罔顾道义?”贺暄丝毫不为所动,仿佛萧琢方才大义凛然说的话不过是孩童的无知之谈,甚至看着他的眼光里多了一分讥讽,“两国交战,本就是你死我活之事,何谈道义?胜者为王败者寇的道理,三岁小孩都懂,不用孤再教侯爷了吧?”   “战败了便活该被杀被辱吗?枉我见殿下救下紫菀与德清,以为殿下是重情重义之人,没想到也一般的冷血无情,助纣为虐!”   贺暄这些时日一贯对他已是一句重话都不说,这冷冰冰的样子让萧琢有种似乎又回到刚来晋国时那般孤立无援的地步,他像是个习惯了温香软玉的公子,一时受不了这由奢入俭难的困境,那几句话便带着点赌气意味,猝不及防地冲了出去。 第21章 喂酒   “啪!”   萧琢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看着贺暄收回手,贺暄这样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冷淡地说:“是孤太宠着你了?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是不是这些时日孤对你嘘寒问暖了些,你便以为孤是什么大善人了?管好你那张嘴,别整日不知死活。”   除了在晋国这半年,何人不是将萧琢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金尊玉贵被纵了二十多年,生平头一次遭受这般罪,那火辣辣的滋味残留在脸颊上,萧琢不知是疼还是屈辱,一时忍不住蓄起了眼泪,强撑着通红的眼眶狠狠地瞪着贺暄,死死地咬着下唇不吱声。   “嘿,还耍起脾气来了?”贺暄见他这副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被他气笑了,一把抓起他的手腕便往外走。   “你干什么!”萧琢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嗡嗡的,带着点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控诉意味。贺暄只觉得心里被猫挠了似的,没有理他,只脚上加快了脚步,分神嘱咐跟上来的侍女:“你们都给孤在外面守着,没有孤的吩咐不许进来。”   贺暄拽着萧琢进了他的寝宫,一脚踹上了门。贺暄平日里习武,一时手劲大了些,将萧琢的手腕拽的通红通红的,萧琢也忍着不说,只在他放手的时候小声嘶了一下。   “疼?”贺暄见他那模样,皱眉从柜子里找了瓶药膏,抹了一些在他手腕上,又见他左边脸上还留着几道印子,也顺手涂了。   那药膏里似乎掺了几味香草,闻着有股清凉的香气,奇异地在两人之间起了些镇定的作用。   萧琢抿了抿唇,垂下眼盯着脚尖,贺暄也没有理他,自己坐了下来,寝宫的桌上备着些酒,他自己斟满了一杯,自顾自喝了起来。萧琢倒也不是真的怪他,自他来晋国这些时日,确是受了贺暄的诸多恩惠,贺暄虽说脾气不太好,对自己到底是有几分真心的。   他不知刚才是不是因为爱之深恨之切的缘故,毕竟对他来说,贺暄是国破以来,在这他乡新壤里他唯一可以依靠信赖的人了。   又或许是自己还自恃身份的拿乔,才气冲冲地质问了那些话,其实……站在贺暄的立场上,他确实没有理由为了自己做这些,萧琢知道是他逾了矩,只是因为对方是贺暄,终究还是有些委屈。   多端心理作祟,萧琢也不吭声,只远远地瞄着贺暄。贺暄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嘴里喝着酒,心思却记挂着萧琢,再好的酒喝在嘴里也品不出味来。贺暄见他湿漉漉的眼睛带着些委屈的看着他,他最是受不住这般神色,萧琢又长了张他最是受用的脸,便是铁石心肠也软了下来,贺暄叹了口气,对萧琢招了招手。   见贺暄示了好,萧琢便也顺坡下驴地小步挪了过来,定定地看着他。   “知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萧琢垂着眼不吭声。   “这里是晋国,不是南梁。”贺暄瞥见他眼角挂着的几滴眼泪,伸出手用指腹给他擦了擦,萧琢被他手指的温度烫地往后瑟缩了一下,到底是由他擦了,“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哪一句被人知道了,都是死罪。我这太子府虽说比你那侯府是强了不少,毕竟不是铁板一块。隔墙有耳,我……怎么舍得让你死。”   萧琢捏着自己的手指,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下,张了张嘴,本是想说话,却不料打了个嗝,逗得贺暄笑了出来,他自己也笑了,说道:“我没生你气。是我刚才太心急了。”   “既是知道错了,说说便完了?”   “殿下想如何?”萧琢此时站的累了,便在贺暄身侧坐了下来,问他。   贺暄没有搭腔,陡然换了一个话题:“后来你屋内侍候的婢女可还有不老实的?”   “没……没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萧琢含混地应了,不知贺暄什么意思。   贺暄眯起眼,突然凑近了问道:“狸奴以前可有招过人侍寝?”   那酒似乎是晋国的梨花白,闻着有股清甜的味道,此时贺暄含着酒气,他的小名在贺暄的舌尖上用近乎缱绻的语气念出来,萧琢一时心里软乎乎的,接过贺暄递过来的酒抿了一口,有些羞赧地摇摇头:“倒是不曾……”   “哦?”贺暄挑了挑眉,似是不信,“皇家不是早便会准备个丫头教习人事么?”   “按理如此。只是母后怕我被那些丫头教坏了,故而一直没有为我安排。”萧琢顿了顿,不知是羞于启齿还是酒气上涌,他脸红红地说道:“况且我也以为,此事总是要与自己心爱之人做的。”   “是么?”像是听见什么稀奇玩意,贺暄笑了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他倾身用手勾起萧琢的下巴,仔细看着他脸颊那几道红痕。   “怎……怎么了?”萧琢被他这动作扰得有些紧张,他往后退了退,问道。   “别动。”贺暄的指腹像是带着什么神力,轻轻划过他有些潮热的脸颊时带起一片酥麻,激地萧琢不自在地哆嗦了一下。贺暄低声笑了起来,下唇轻轻碰了碰他的左脸,这个不合格的吻转瞬即逝,萧琢竟一时愣住了,有些呆呆地看着他下垂的眼睛。   唇下的触感与他想象中的一般无二。   “吹吹便不疼了。”贺暄的眼睛像是那地狱来的邪神一般,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欲盖弥彰地在原处轻轻吹了吹,氤氲开满是梨花白的香气。   萧琢的脑子活像生了锈,任由贺暄这番动作后,尤回不过味来,还是贺暄起身问他:“今日睡在此处吧,我给你寻间客房。”   说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贺暄转过头,看着呆呆的萧琢,促狭地勾唇:“方才你道歉还没完呢,这梨花白还剩一点,不如你喂我喝?”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萧琢正要点头,贺暄先他一步伸手点了点他的唇,弯下腰,触手可觉他带着酒气的鼻息:“用这里喂。”   萧琢一愣,从他那笑里品出了点轻佻的味道,南梁只有那最下等的妓女才会做这等事取悦恩客,贺暄拿着那壶酒递到他面前,似乎吃准了他不会拒绝。   一时间萧琢只觉得刺骨的冷意将他的四肢百骸都冻住了,他抿着唇盯着贺暄拿壶的手,沉默了片刻,萧琢轻吐了一口气,仰起头看着贺暄似笑非笑的眼睛:“殿下,我虽说如今不是什么贵人,但也不是殿下随意揉搓的娈宠,怕是要让殿下失望了。”   贺暄举着酒壶的手僵了一瞬,眼前的萧琢半张脸笼在烛光里,映衬着他皮肤白皙的像一个精致易碎的瓷器。他半阖着眼,微微颤动的脖颈细嫩修长,脆弱的就好像一伸手就能掐断一样。   好想……看看他被打碎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看看他哭的时候睫毛上沾着的泪珠和眼尾的飞红,还有他微微颤抖的后背。   贺暄的喉头不禁滚动了一下,他定定地看着萧琢慷慨赴死的样子,突然弯起眼笑了起来:“逗你玩呢,也值当如此生气。”   贺暄将壶放了下来,萧琢见他面色无虞,这才暗自松了口气,“殿下恕罪。”   “孤让菱香给你收拾了客房,你跟她去吧。”   萧琢点点头,起身告辞。贺暄没有看他,他又坐了下来把玩手中的酒壶,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假装放过。萧琢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跟等在屋外的菱香走了。   “侯爷,奴婢领你去客房。”菱香福了福身,迈着碎步往前走,“殿下对侯爷可上心呢,寻常客人来了,殿下都是说不方便留宿的。”   “是么?”萧琢垂下眼,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走着。菱香领他去的客房离贺暄的寝宫不远,拐过一条走廊便到了。菱香将屋内的蜡烛点着了,给他翻整了被褥,便退了出去:“被褥都换洗过的,桌上有刚烧的热水,侯爷还有什么事吩咐么?”   “没有了,你且忙去吧。”   菱香应了,“侯爷也早点休息吧。”   萧琢关上了门,自己打了水洗了把脸,又用热水泡了泡脚,这才躺进了被窝里。太子府里的被褥俱是大红缎被,用金线绣着腾云吐雾的四爪金蟒。那明灿灿的金红晃地萧琢眼晕,他皱着眉吹灭了蜡烛,翻了个身。   昨日常甫润之事,德清后来又同他谈过。德清劝他好好谋划,若是太子愿意帮他,日后太子登基,南梁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也不免存了这样的心思,如今侯府里便是个小小的侍候的奴婢都能爬上床去,委实让人心忧。只是,若让他以娈宠的身份讨好贺暄,他自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但……   萧琢重重地吐了口气,若是以别的身份呢?如今朝中四皇子也颇有势力,柳后一派争储之心昭然若揭,太子之位不可说是固若金汤。若他能为太子出谋划策,日后殿下荣登大宝,换南梁平安应是绰绰有余吧。   窗外起风了,吹得呼啦啦的响声。萧琢睁开眼,又想,自己小时学的那么多治国之道,夫子讲了那么多谋略兵法,总归是有些用处的吧。无论如何,自己既是答应了甫润,总也要做出点样子来。回去再与德清商量吧。萧琢迷迷糊糊地想。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礼物   “殿下,侯爷上午便回府了,当时殿下不在,奴婢问了李公公,李公公让他先回去了。”菱香端了茶,同贺暄说道。贺暄点点头,“给孤拿件衣裳,孤出门一趟。”   贺暄在宫里用了晚膳,正巧许昱行约他晚上去歆兰巷子喝酒,他接过菱香准备好的外衣,匆忙披上了往外走。   歆兰巷子在内大街太学后面的拐角巷子里,一到晚间便最是热闹繁华的。   如今冬日里天暗得早,已是四下里都上了灯,明明灭灭的烛火摇曳生姿,颜色艳丽的彩绸充盈着整条巷子,调笑劝酒之声不绝于耳,更有靡靡的丝竹管弦,舞乐瑶琴,厅堂里四角燃着线香,白雾缭绕,一派神宫仙境之景。   贺暄在巷子口下了马车,自有几个小厮认得他,领了他往里面的雅间走。   外面的厅堂里俱是用来招待一般客人的,演的都是些寻常的踩跷舞,花鼓舞之类的助兴玩意,伺候的也是些刚来的小丫鬟,挂了牌子的都是不在厅里露面的。贺暄熟门熟路地上了里屋的二楼,还在门口便听见雅间里传来筝与琵琶合奏之声。   许昱行穿着青色的袍子,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倒酒的姑娘,梳着堕马髻,左边的那个额间贴着金色的花钿,垂着眼正捻起一颗果子送进许昱行嘴里。许昱行用嘴叼了囫囵吞了下去,右边那位又邀宠似的举起酒杯递到他嘴边,许昱行大笑着将酒一饮而尽,这才抬头瞧见了推门进来的贺暄。   “今日怎么如此雅兴?”贺暄坐在他旁边,很快进来一个绿衣女子,手上戴着金色的珠串,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别有风情。   “殿下可是许久没来了。”绿衣女子一弯浅浅的秋水瞳,翘着小指给贺暄倒了杯酒,指着许昱行左边的姑娘笑道:“花浓可想得紧。”   都是风月场上摸爬滚打的,那花浓听了娇嗔地隔空打了一下她,笑嘻嘻地道:“藕初姐姐可别冤枉奴家,奴家每日念着许公子还来不及呢,明明是藕初姐姐想得狠,偏偏说是奴家。”   藕初也笑了,见贺暄接了酒,说道:“新来的乐师汉宫月弹的好听,奴家让他们弹弹?”   贺暄随口答应了,转头问许昱行道:“老头子不是给你安排了婚事?几时成婚?”   “哎,这温香软玉在怀的,说这干什么。”许昱行晃了晃手,“成了婚以后便来不得这里了,可不得及时行乐么。”   贺暄喝了口酒,“怎么?担心家里那位管你?”   “聘的是李尚书家的女儿,你也知道他们这些松风党最看重名声,我要是再出来鬼混,可不得被老爷子打死。说来你也比我小不了多少,婚事可有眉目?”许昱行说了一半,想到什么似的住了嘴,叹了口气道:“哎怪我怪我,一时忘了上头那位主子……”   贺暄似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换了个话题道:“昨日萧琢来我府上,我让他喂我喝酒,他竟还生气了,说我拿他当娈宠……”贺暄嗤笑一声,“可不就是个娈宠,难不成还当我对他满腹深情,爱他爱的寻死觅活么?”   许昱行啧了一声,眯起眼对花浓说:“来,喂爷喝点酒。”花浓点点头,用嘴含了一口酒,便凑到许昱行唇边,“可觉得爷欺侮了你?”   “爷说的哪里话,没得折煞了奴家。能侍候爷,是奴家的福气。”花浓掂了掂酒壶,“酒没了,奴家出去再要一壶。”   “哎,人家毕竟身份尊贵,矫情些也是应该的。”许昱行晃了晃剩了一半的酒杯,“听说你最近宋公子那都不去了?说来也是,太子殿下心里惦记着的时候,全京城怕也找不出比你还温柔专情的人儿来。”   贺暄挑眉,“怎么?平日里我便是凶神恶煞的么?”   “哟,就你那臭脾气,藕初你说说……”   藕初正在剥着果壳,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笑着说:“二位爷可别拿奴家作乐了,奴家可不敢说。”   “不过也说不准,说不定他心里欢喜得不行,面上扯些欲拒还迎呢。”   贺暄一顿,他心思缠绕着萧琢那双泛红的眼睛,心下蓦然升起一丝燥意,他心烦意乱地推开身边倾身倒酒的藕初,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这一晚上许昱行喝了好几壶酒,出门的时候走路都不稳当了,晃晃悠悠地往贺暄身上靠。贺暄嫌弃他一身的酒气,让几个小厮抬着他上了马车,嘱咐车夫开的稳当些,这才回府去了。   ***   那边萧琢已经回了府,待用了晚膳,便拉着德清与紫菀进了寝殿。   “你们去别的地方忙吧,这儿有紫菀便成了。”萧琢将门口的侍女都遣走了,又将寝殿四面的窗户都关的严严实实,这才坐了下来,小声问:“玉玺可还在原处?”   “在。”德清点点头,他眉间微蹙,犹豫了一瞬,低声道,“侯爷可想好了?”   大兴亡后,天下四分,北边的晋国,南边的南梁与南蜀,东边还有鲁国。其中以晋国兵强马壮,商业鼎盛,最为富庶强大。晋国自广德帝起便出兵伐南,先后灭了南蜀与南梁,自此只剩东边的鲁国尚在苟延残喘。鲁国如今的皇帝是个黄口小儿,由太后垂帘听政,世家尾大不掉把持朝政,百姓叫苦不迭,已是强弩之末。   萧琢说的玉玺,实乃前朝大兴的传国玉玺。   当年大兴被北方的游牧部落灭国,末代皇帝携传国玉玺仓皇出逃,至此玉玺下落不明,辗转而至南梁先祖手中。国破之后晋军倒给萧琢留了几分薄面,没有翻看他随身带的一小箱珠宝,他将玉玺混在其中,也一直没被注意。   常言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天下三分已定,只差一步,便可归一。晋国向来崇武,于文一道则略有不足,若以大兴传国玉玺为令,更有承天应道之运,民心所向,唾手可得。   萧琢垂下眼,落在膝上的右手微微攥成拳,他沉默了半晌,开口道:“如今南梁这般境况,我定不能坐视不管。只是我如今身陷囹圄,自身难保,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若这玉玺能让殿下记我的好,说不准会看在这份面子上帮一帮咱们,我……”萧琢顿了顿,他抬头透过关起的花棂窗往外看,仰起的脖颈纤弱的像初生的天鹅,“南梁或得以保全。”   “侯爷。”德清神色郁郁,“大兴末年已失民心,这大兴的玉玺……殿下不一定看得上。”   “我知道。”萧琢抿唇,“可当年大兴先祖年间曾得高人谶言,得玉玺而号令天下,那哀帝不也是丢了玉玺,既而国破吗?”   “晋国不比南梁,这谶言……”德清叹了口气,他此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姑且试试吧,“侯爷别怪老奴说话直,侯爷试试便好,别太着紧此事了。”   萧琢颔首,他收回目光,朝紫菀招手,“你去打些水吧,该歇息了。”   紫菀便起了身,只是一时没动,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萧琢知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道:“无事,我……我心里明白着呢。”   “是。”紫菀这才理了理裙子,出门去了。   第二日萧琢让紫菀将玉玺包好了,放进竹编的食盒里,上面摆了一层贺暄爱吃的糕点,这才去了太子府。   贺暄正用着早膳,听人通报说萧琢来了,他举着筷子的手一顿,垂眼轻声笑了笑,许昱行这厮别的不靠谱,这次倒是让他说对了,怕是真的玩着欲擒故纵呢。   他本不是个长情的人,耐心也有限,这要是放在过去,放几天的线便要将他的耐心耗尽了,萧琢这回可算是破了他的例。贺暄夹了一块盐卤豆腐放进碗里,有意要晾着萧琢似的不紧不慢地继续吃饭,通报的下人只得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垂着头等着。   等贺暄将粥喝完,他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像是才注意到那人,漫不经心地朝他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萧琢在外头干等了许久,心下惴惴,感觉怀里的食盒都跟着烫手起来。   “侯爷,殿下让你进去。”   萧琢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微微舒了口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下人身后,进了内院。   贺暄靠在椅子上,一旁的侍女给他递来漱口茶,他听见脚步声,掀起眼皮看了萧琢一眼,稍稍露出些笑意,“怎么现在来了?吃了么?”   “吃了。”萧琢点点头,贺暄看上去心情不错,冲他招了招手,“杵在那做什么,坐这边来。”   贺暄朝旁边的座位抬了抬下巴,萧琢捧着食盒过来,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月牙白的绒袄,外边罩着狐裘,室内炭火点的旺,衬得他面绽桃花,眼中化露,像是长在冰雪里的梅花。贺暄神色微动,心中还待举棋不定,身体已经先他一步,伸手轻抚过萧琢白生生的面颊,“怎么这样凉?”   萧琢微怔,不过须臾便笑了起来,他见贺暄没因前几日的事怄气,心下一时放松了些,甚至鬼使神差地就着贺暄温热的掌心蹭了蹭,乖巧地像一只冬日卧在绒毯上的猫,“方才外边凉,进来便好了。”   贺暄眯起眼,一本正经地收回了手,心里还回味着手下滑腻如羊脂玉的手感,心不在焉地回道,“见狸奴来了竟也不来通传,怠惰之至,下回孤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些偷奸耍滑之徒。”   像是浑然不知分明晾着萧琢的人便是他似的,说的大义凛然。萧琢不好顺着他的话,只得虚应着,随口岔开话题。   贺暄将茶盏放在一边,起身准备去书房,目光扫过萧琢手里抱着不离身的食盒,像是随意一问道,“狸奴手里拿着什么?” 第23章 分忧   “一些点心罢了。”萧琢看了一眼一旁的婢女,贺暄似乎察觉了些什么,却没有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旋身继续往前走。   通向书房的回廊曲折,顶上攀援着密密匝匝的光秃秃的藤蔓,被砭骨的冷风一刮,摇摇欲坠地发出低沉的哀鸣。   萧琢想起南梁的皇宫里也有这般的回廊,夏日里阴阴绿叶托着团簇的紫藤花,间或有莺声入耳,隐没在这瀑布一般的花乡里。他当年在万里晴空下坐在回廊的长椅上吃葡萄的时候,约莫是从未想过原来还有花凋莺老的一天。   贺暄走的很快,等萧琢回过神来,已经只能瞧见他在拐角处的衣摆。他忙快步跟上,不再沉湎于旧梦故乡。   “尝尝,菱香泡茶的手艺不错。”贺暄靠着椅背,偏头示意萧琢。萧琢心里装着事,只心神不宁地抿了一口,也没品咂出什么味儿来,朝贺暄笑了笑,“好茶。”   贺暄微微蹙眉,他看出萧琢有事同他说,却也不点破,像是老练的猎人,饶有兴致地在陷阱边等着笨拙的猎物自投罗网。贺暄挥了挥手让菱香退下,便不再开口,只自顾自地看着各方递来的文书,时不时沾墨写几个字。   萧琢几次想要张口,又找不着合适的时机,他进退两难地呆立在旁,手心里都冒出了汗。   “殿下……”等贺暄搁下笔喝茶的时候,萧琢忙见缝插针地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因为紧张微微有些颤抖,“我有东西想给你。”   贺暄这一盏茶的工夫压根没看进去一个字,他垂眼扫过方才随手写的批注,没头没尾,不知所云。他不着痕迹地微叹,抬眼道:“是什么?拿来给孤。”   萧琢抿了抿嘴,有些紧张地将手心的汗擦在帕子上,上前将那食盒开了,小心地把第一层拿了出来,贺暄瞥了一眼,看见下面放着的用金色绸布裹着的方形物件。   “殿下请看。”   贺暄隐约想到了什么,他上前解开了那个绸布,露出了一个镶着龙纹的盒子。贺暄抬起来掂了掂,挺沉的,“这是……大兴的玉玺?”   萧琢点点头,“当年哀帝后人带着这玉玺逃到了南梁,后来玉玺就留在了皇宫里。”   “哦?那为什么给我?”贺暄没有打开盒子,他退后一步坐回了椅子上,神色冷淡,目光沉沉地看着萧琢。   “如今……晋国一枝独秀,连年征战,百姓也早已厌倦了。分久必合,如若晋国能统一四国,也是百姓之福。”   贺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么?那于你有什么好处?”   “希望殿下能借此将南梁如今的情况同陛下说说,镇守使一职……”萧琢垂下眼,声音小了些。   “就凭这个?”贺暄敛了笑容,他手指虚虚地搭在那精雕细刻的盒子上,微微眯起眼,眸光晦暗不定,“大兴亡国已久,末年贪官污吏当道,百姓易子而食,大失民心。大兴的玉玺,我晋国不屑要。”贺暄定定地看着萧琢苍白的唇色,往前走了一步。   “你是因为那句谶语吧。”贺暄的吐息间裹挟着凛冽的寒意与势在必得的傲气,“天下自有其运势,怎会系于一死物?”   他压低了声音,若是旁人听来,仿若情人间缠绵的耳语低喃,“我贺暄要的,自会凭本事拿来。”   说完,他二指并拢,将盒子往前推了推,“可还有别的事?”   萧琢怔怔地望着贺暄,神色难以抑制地坠入沮丧。他来之前本就抱着被拒绝的决心,可真的站在贺暄面前,他不知为何又生出些不该有的妄想。就像小时候无论他有什么想吃的糕点,想要的玩物,只要他在父皇母后面前讨个巧卖个乖,就连九天辉月也唾手可得。   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离开了南梁的极乐殿,他就不再是那个心想事成的小殿下,他成了被困在笼中的鸟。   他蓦然间有些难言的失落,萧琢轻轻摇头,复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头,语速快了许多,好像生怕一停下来就没了继续的勇气,“玉玺……不过是表示了我的诚意,殿下若是看不上,便罢了。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同殿下说,我虽比不得殿下,不过到底是学了些本事的,日后愿为殿下出一份力,为殿下分忧。”   “分忧?”贺暄眯着眼像是看什么新奇的外藩神物似的盯着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他起身带着几分轻佻狎昵地抬起萧琢的下巴,目光在他嘴唇上流连了片刻,直到萧琢有些羞恼地往后挣扎了一下,才低头蜻蜓点水般飞快地在他唇上掠了一个吻,声音透着些情欲的沙哑,“这样分忧么?”   “殿下!”萧琢愤然地往后退了一步,书房内的炭盆分明烧得旺,他却觉得浑身那样凉,像是四九寒冬坠入了冰冷的湖底,水草纠缠着拽住他的四肢,暗影一般的水鬼嬉笑着要将他往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拖拽。   他惶然地想要挣扎,他想要上岸,想要到那触手可得的光明中去,可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浪将他拍倒,他已经感到有些无力了。萧琢在这一刻清晰地认识到,他就像是贺暄掌中玩弄的雀鸟,只要啼鸣的好听便好了,雀鸟而已,为什么要飞呢?蓝天早就离他越来越远了。   贺暄垂下眸子,欣赏着萧琢脆弱而白皙的脖颈。他好整以暇地又戴上了之前那个温柔缱绻的面具,像是迷途知返似的叹了口气,揉了揉萧琢的头,轻声安慰道:“狸奴。”   萧琢微微一颤,他咬着下唇抬头瞟了一眼贺暄,猝不及防地被贺暄一把拉进怀里,他不自觉地嗅了嗅,依旧是他惯用的熏香,清清凉凉的,隐隐多了些檀香味。   “孤知道你想帮南梁,只是……你如今势单力薄,如何帮得了孤?出谋划策的事,孤自有谋士,哪用得着你?”   萧琢唔了一声,他被包裹在贺暄温柔的怀里,竟一时有些怔忪,此时贺暄褪下了全身的刺耐心地安抚着他,萧琢的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来,“我自有旁人比不得的地方,殿下以后便知道了。”   “是,那帮谋士哪比得上你。”贺暄只当他在赌气,轻声笑了笑,低头在他耳边哄道:“好了好了,方才是孤不对,这几日在朝中受气,脾气不好,孤向你赔罪。”   “殿下不必如此,我本也没有怪殿下。”萧琢知他不信自己,此时虽没有办法,但日子还长,他总能找到机会,徐徐图之便是。   “乖。”贺暄将他手里捧着的盒子拿了过来,“这玉玺放孤这儿,你府上不安全,孤帮你保管着。”   “本是给你的。”萧琢也没推脱,顺势递给他。   贺暄便将那盒子放在了桌后面的一个暗格里,萧琢跟了他过去,见书桌上放着一副红色的对联,有些惊奇地问他:“这是什么?”   贺暄回头看了一眼,“春联。”   “啊。”萧琢眯眼瞧着那红底,上面洒了些金粉,感慨道:“真快啊,都过年了呢。”   “是啊。”贺暄放好了盒子,走过来道:“你初来晋国时还刚入秋呢。”   自出生以来,萧琢还是头一次不在皇宫里过年,不仅不在皇宫里,甚至故国也不在了。他一时心下戚戚,垂眼盯着那副没写的春联出神。贺暄瞥了他一眼,大概是猜到了他想什么,自己磨了墨,偏头问他:“来,想副春联,孤写了挂府上。”   “嗯?”萧琢一时没反应过来,贺暄蘸了蘸墨,提笔道:“快想副春联,孤送你挂府上。”   “唔。”萧琢回忆了一番以前宫中常见的字样,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说道:“万劫历尽成铁骨,经霜乃知秋水明。”   贺暄下笔的手一顿,浓厚的墨汁在红色的春联上泅出了一个深深的墨痕,他蹙眉将那张春联团成一团扔了,又扯过旁边的一张,正要张口,萧琢抢先说道:“方才是我胡说的,殿下别往心里去。百年天地回元气,一统山河保太平。横批便写国泰民安吧。”   贺暄看了他一眼,照着他说的写了一份,放在一旁风干了递给他道:“你拿回府挂着吧。孤的墨宝可是一字千金,你可要好好保管。”   “理当如此。”   萧琢笑着接了过来,小心地卷起来用细绢捆了,听得贺暄道:“春节里宫里发的年货什么的很多,也时常摆些宴席什么的,大体上跟南梁也差不多,到时孤送些年货过来。”   “嗯,多谢殿下。”   说着已到了中午,贺暄本想留萧琢用个午膳的,只是朝中有些事,萧琢不便同他过去,便先回府了。 第24章 冰嬉   来时还没发现,如今被贺暄这么一提醒,回去的路上萧琢确是看见了许多干果店已经开始上年货了,成衣铺门口也挤满了人,想来都是来裁一套过年的新衣的。   萧琢独自在街边走着,街上的百姓俱是喜气洋洋地提着大包的年货,他也觉得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往事稍微松动了一回,仿佛也感染了些晋国百姓的年味。萧琢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甚至有些怀念地哼起了南梁的儿歌,一路回府里去了。   临近春节,宫里时常送些棉服瓜果之类的年货,因着得了贺暄的照拂,内务府送来侯府的俱是上等。   这段日子萧琢在府上无事,左右去太子府的路他都已是混熟了,便去的勤了些,他格外喜欢朱雀大街上新开的卖蒸糕的店,每回去都要带点热乎的蒸紫薯糕。   贺暄多数时候都在批文书,萧琢便缩在他书房里挑几本晋国的杂书看,在暖烘烘的书房里吃一口甜丝丝的紫薯糕,简直堪称是神仙日子。贺暄每每瞧见了,便让侍女给他泡杯他爱喝的茶,算是默许了。   如今天气更冷了些,护城河的水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人马走在上面也相安无事。萧琢被紫菀里三层外三层地套了厚厚的狐裘,又给他拿了顶帽子,他出门的时候从镜子里瞥了一眼,被自己那副白熊似的样子逗乐了,笑得直冒白气。   紫菀见他仍成天的往太子府跑,明里暗里地便有些担心。   “侯爷,又去太子府上?”   萧琢点点头,安抚她道:“临近年关,殿下平日里忙得很,难得能与我说上话。”   他哪里不知道紫菀想说的不是这个,只是虽说那场仗已经过去了快大半年了,时间非但没有模糊他的记忆,反而愈发敏感了,一个人睡觉时经常半夜惊醒,总觉得窗外那些经久不息的风声像是南梁死去的士兵们在地狱的哀哭。   他在自己房里整宿整宿的失眠,唯有在贺暄府上,听着他低头批文书时沙沙的声音,有种莫名的安心感。他不知道他如今对贺暄到底是什么心思,也不愿去想明白,有些时候糊涂点比清醒要好上太多。   说着他不待紫菀再说些什么,便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殿下今日早晨便出门去了。”那小厮颇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回答他,萧琢皱了皱眉,有些失落地点点头,“那殿下说了何时回来么?”   “这……奴才不知。”   “唔。”萧琢在迎客的前厅喝着茶,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终究是没等上贺暄。他将最后一点茶饮尽了,认命地拿过外套准备穿上,恰好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   “小琢来了?”虽说因为名字的关系,萧琢与小琢听着似乎也就是些许音调的区别,只是这点微不足道的音调的转弯,听上去却让人隐隐有些摸不着门道的亲昵。   “殿下!”萧琢眯起眼笑着,将外套放了回去,道:“殿下终于回来了。”   “待会儿可有事?”贺暄没脱手套,看着似乎一会儿又准备出门,“带你去玩冰嬉。”   “冰嬉?”南梁比晋国暖和的多,便是寒冬也不过是湖边的水面结一层薄薄的冰,萧琢之前只听过北边的冬日里百姓有玩冰嬉的传统,只是自己从未有机会试一试,此时眼睛都亮了,立马穿上外套,“好啊!我这么大还未玩过冰嬉呢。”   “也是。南梁怕是结不了那么厚的冰。”贺暄也笑了,朝身后的小厮扬了扬下巴,“给侯爷也准备一双冰鞋,要双齿的。”   说着向萧琢解释道:“你头一次玩这个,双齿的不容易滑倒。”   城外不远便有个冰嬉场,原是个不大的湖,边上设有垫着毛皮的座椅,案上还有着南边运来的水果,供休息时用。一旁有几个侍者,俱是着装整齐,许是为搀扶跌倒的客人所安排的。一看这冰嬉场便价格不菲,专为京城里达官贵人游乐。今日贺暄包了场子,只他与萧琢两人,本来不大的湖面倒显得宽阔了许多。   贺暄先让小厮给萧琢穿上冰鞋,看着他穿好了,让他在湖边扶着栏等着,他自己喜欢穿单片的,他自小时落水之后,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学游泳与冰嬉,年年冰嬉大会上也是拔得头筹的。   “害怕么?”贺暄见萧琢扶着栏杆,不太敢动的样子,笑着问道。   萧琢倒是好奇多过害怕,他摇摇头,刻在少年骨子里的争斗与野性在他的血脉里流淌着,他借着贺暄的力,慢慢沿着边沿滑了起来。   “身子低些,手配合着往后。”   贺暄在一旁跟着他,冰嬉这种游戏,放开胆子很快便能学会,萧琢很快便滑得像模像样的了。   一旦会滑了,冰嬉总是让人欲罢不能的。那种迎着风飞快的前进,无端给人一种献祭的快感。仿佛能挣脱了所有束缚,获得终其一生寻而不得的自由。贺暄见萧琢慢慢得了趣,便也不再跟着,让小厮在一旁看顾,自己往湖心滑去了。   萧琢渐渐也离了湖边,滑开了便有些停不下来,这片冰嬉场在郊外,冬日里四面的树都落了叶,举目望去能看见边缘深黛色的远山的轮廓和落日的余晖。   萧琢只感觉猎猎的风从耳边刮过,那种激烈而畅快的感觉席卷全身,他有些陶醉在这种放纵的自由与愉悦中,完全逃离了这个复杂的尘世,心里眼里只剩下呼啸的风与冰寒的空气。   贺暄滑过湖心的时候,正巧瞥见萧琢不受控制地越滑越快,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好,便顺着他的方向过去,果然萧琢没能把握好方向,拐弯的时候冰鞋在湖面上滞了一下,整个人便向前倒去。贺暄刚滑到他旁边,伸手扶了他一把,萧琢便猛地扑进他怀里,贺暄一时受不住他的力,两人一起向后倒去,幸得一旁看顾的侍者赶到,帮扶了一把,才堪堪逃过一劫。   萧琢气喘吁吁地脱下冰鞋,也知是自己玩心大,连累了贺暄,便过意不去地给坐在一旁休息的贺暄道歉:“对不住殿下,是我太心急了。”   “冰嬉摔倒是常事,况且你刚学会,哪有不摔倒的。”贺暄倒是没有很在意,他心神不属地想起萧琢扑进怀里时身上淡淡的杜衡的清香,和他的人一样,干净的晶莹剔透,道:“还玩么?”   “不了。”经过方才的事,萧琢已是有些累了,贺暄平日里冰嬉玩的多,今日本是为了陪萧琢来,见他摇头,便也起身要走:“那今日便到这里,下次孤再带你来。”   说着问萧琢道:“晚上来孤府上么?孤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   萧琢本对今日之事过意不去,听贺暄讲哪有不肯的,便一口应了下来:“那定是要去的。”这回答倒像是迫不及待地讨食吃的样子,见贺暄低头看他,萧琢一时羞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晚膳确是萧琢爱吃的,只是贺暄让厨房多准备了几瓶豆汁,解辣。贺暄自己吃的不多,只挑挑拣拣地吃了一些,便放下筷子往后靠着。   “日后还是少吃些辣。”贺暄给萧琢倒了杯豆汁,“之前同你说了,晋国气候干燥,吃多了容易上火。”萧琢吞下了嘴里的红油肥肠,接过来喝了一口,他吃的浑身发汗,衬得愈发唇红齿白。“唔,下次我会注意的。”   萧琢点点头,一看便没往心里去,转头问道:“殿下不吃了?”   “嗯,吃饱了。”贺暄懒怠地靠着椅背,歪着头看他,“你慢慢吃。”   自己毕竟是个客人,这样让贺暄等着总是过意不去,萧琢大概吃了八分饱,便也干脆搁下筷子,“我也吃好了。”他将剩下的豆汁都喝完了,起身推开椅子。   那一桌子菜都是香鲜的辣菜,沾得两人的衣服上尽是一股子呛鼻的饭菜的味道。贺暄让下人去打了两桶水,又赶着萧琢去客房沐浴。   客房里没有预备着衣服,贺暄便拿了自己的里衣给萧琢穿着,他想起上次无意间撞见萧琢沐浴的样子,那水气弥漫的湿漉漉的模样挠得他心肝肺都不老实了。他脑子里忍不住窜出萧琢穿着他的里衣坐在床边擦头发的样子,一时觉得浑身燥热,便让小厮去端了些酒来,送到客房里去。   贺暄在自己寝殿洗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去客房敲门:“洗好了么?”   “好了,殿下进来吧。”萧琢果然已经穿上了衣服,在一旁擦头发。他头发浓密细软,乌黑发亮,长长地垂在一侧,萧琢不太会干这些事,擦了半天还在滴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的。贺暄看不过去,上前用长毛巾给他包上了,幸得室内炭火烧的旺,这样晾着也不冷,便招呼他过来喝酒:“沐浴完喝杯酒,可算得上是神仙日子了。”   “殿下这是什么酒?”萧琢坐在他旁边,给两人倒了一杯,问道。   贺暄晃了晃酒杯,“此酒名美人笑。传说是前朝皇帝有位嗜酒的后妃,为博美人一笑,召全国的酿酒师为她酿造最甘甜的美酒。”贺暄说到这顿了顿,笑道:“不过多半是酒家为了多卖些酒而穿凿附会的,不可尽信。”   “倒是个大家爱听的故事。”萧琢抿了一口,确是醇厚甘美,许是原本确是为后妃所酿,故味道不冲,反而口感更似果酒,萧琢权当果酿,很快便喝完了一杯,又斟了一杯,赞道:“味道确是好喝。” 第25章 风寒   “你喜欢便好。”贺暄喝的慢,此时尚余大半杯。他平日里喝惯了烈酒,这美人笑在他嘴里淡的同白水似的,故也不急着喝,道:“过段日子有个南边的戏班子就要进京了,孤为你留个座。”   “真的?多谢殿下!”萧琢仰头看他,眼底漾着笑意。   “嗯,陪你一道去看。”贺暄见他喝了好几杯还要倒,蹙眉拿过了酒壶,止住他:“怎么还没完了?当心醉了。”   “不是果酒么?哪会醉。”萧琢此时已是醺醺然,半撑着眼皮,软绵绵地推了推贺暄的手,咕哝道:“再给我喝一杯。”   “什么果酒?这酒后劲大着。”贺暄失笑,拍开他伸过来的手,“孤看你已经醉得不清。”   “没有,我没醉。”萧琢还待挣扎着过来抢酒壶,哪知一起身便控制不住地往旁边倒,贺暄接住他的时候还能闻到他四溢的酒气,贺暄一时怔住了,竟生出两人都醉了的感觉来。   “殿下。”萧琢有些不安分地扭了扭头,似乎想要从贺暄怀里挣开来,只是那点力气倒更像是调情的意味。   贺暄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自然不会对趁火打劫趁人之危这种事有什么负担,他顺着自己的心意低头覆上了萧琢殷红的嘴唇,上面还留着些清甜的酒味,带着醇香,诱人深入。   贺暄微微用力吮吸着,像是要品咂更内里的酒香,惹得萧琢吃痛地皱了皱眉,只是他如今毫无反抗之力,更何况此时酒意上涌,萧琢晕晕乎乎地感觉尝到了些甜味,懵懂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贺暄,很快被贺暄反客为主,勾住了他的舌头往里探寻。   直到萧琢被这长长的一吻憋闷地气喘吁吁,贺暄才慢悠悠地在他唇角亲了亲,将流下的一缕津液用手擦去了,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贺暄伸手勾下了床上的帷帐,食髓知味地眯起眼,带着些哄骗地在萧琢耳侧轻声问道:“今晚留下好不好?”   “唔。”萧琢嘟哝了一声,刚才一番挣扎将穿在他身上本就显得宽松的里衣扯得更松了些,露出了胸前一片养尊处优养出的羊脂般的润泽。贺暄将床上的被子抖开,把他放了上去,手指轻巧地挑开了腰间的系带。酒醉后的萧琢愈发敏感,贺暄的手刚伸进去,萧琢便被激的浑身一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贺暄把头埋在他的颈窝,恶作剧似的朝他的耳廓吹气,“怕痒?”   萧琢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点点头,“唔,痒……”   贺暄低笑一声,安抚似的吻了吻他的耳垂,右手不轻不重地揉搓着他的腰窝,“习惯便不痒了。”   说着恶趣味似的加重了手下的力道,将他亵裤也褪了下来,萧琢甫一接触到有些凉的空气,受惊似的合拢了腿,手却循着热源攀上了贺暄的脖子,脑袋在他耳边轻轻蹭了蹭。   贺暄低头看他,萧琢眼中润着粼粼的波光,眼角像是游着一尾红鲤,他醉的不清,此时懵懂地蹙眉,脸颊泛着潮红,顺着贺暄手上的动作微微低喘着,矛盾的纯情和媚态糅杂在他身上,像是枝头无辜等待采撷的樱桃。   “你不回答,孤便当你默认了。”贺暄轻笑,低头含住了萧琢圆润的耳垂,时轻时重地啃咬着,手下动作不停,在萧琢不着寸缕的大腿根上打着旋儿,满意地听见萧琢愈发急促的呼吸声。贺暄怕萧琢着凉,扯了一旁的薄被给他盖上,倾身堵上他的唇,右手拉开床头的暗格摸脂膏。   “殿下,殿下!”   门口突然响起了刺耳的敲门声,是李福海的声音。   “殿下,殿下,宫中的消息。”   贺暄的动作一滞,顺手一把抄起床上的瓷枕就往门处砸去,若门口站着的不是李福海,那瓷枕便不是扔在门上那么简单了。   “殿下?”萧琢轻轻扯了扯他腰间的细带,“可是李公公的声音?”   贺暄皱眉,强忍住拔剑砍人的冲动,抿了抿唇,压下火气道,“嗯,宫中有事,孤要去一趟。”   “殿下去吧,我也有些困了。”喝醉的萧琢格外的好哄,他软绵绵地笑了笑,眼角还晕着薄红,勾出一枝落雨的海棠。   “嗯,早些睡吧。”贺暄垂下眼,伸手熟稔地捻了捻萧琢的耳垂,翻身下了床。   “什么要紧事?”贺暄披上外衣,拉开门,话音里还带着未散去的愠怒。   李福海躬着身,赔着小心,“听说陛下染了风寒,四殿下方才连夜入宫侍疾了。”   消息是宫中跟着大太监孙得禄的小福子传来的,贺暄应了一声,靠在门框上稍稍缓了口气。冬夜的上安京冷风砭骨,四下寂静,只听见寒风吹过院中几棵老树传来的沙沙声,偶有惊鹊啼鸣,将浅淡的月色泼开一地。   “今年入冬之后,父皇倒是病了好几次了,风寒也断续,一直不见好。”贺暄的侧脸隐没在幽微的暗色中,只廊下吊着的烛灯灯火熹微,堪堪照亮他高挺的鼻梁,像是在他的脸上割开一盏晨昏。   “是啊,陛下毕竟年岁也大了。”李福海跟着说。   “我这些时日翻看了些医书,不过尚且没有什么眉目。”贺暄顿了顿,“老四府上养了一批民间的术士。”   “四殿下……”   “去备马吧,入宫。”贺暄没有听李福海说完,他沉默地转过身,顺着漆黑的回廊往外走去。   “紫菀……紫菀……帮我倒杯水。”萧琢方才酒喝的多,到了半夜便觉嗓子干得慌,他皱着眉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便睁开眼睛准备自己去倒。   只是他刚掀开被子,却发现自己不在侯府的寝殿里。他一时愣了片刻,恍惚间想起来之前在太子府与贺暄喝酒呢,没注意竟喝醉了。他如今只着了件里衣,坐起身来便有些凉意。   他趿拉着鞋子下床去给自己倒茶,哪知许是冬日里水凉的快,睡前壶里的水还是热的,现在已是冷透了。萧琢半杯水下肚,冷得打了个寒噤,彻底清醒了过来。   窗外似乎下起雨,听着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萧琢也没了睡意,他顺手披了件外套,走到窗边,开了半边的窗户。   冷风吹着雨丝飘过萧琢的侧脸,他伸手接了几滴,冬雨总是这样凄清而悲凉的,他不免也生出些应景的感伤来。   萧琢想到以往冬日在皇宫里,室内的炭火总是烧得极旺,南梁的冬日也比不得晋国这么冷,风总是细细的,碰着晴天在宫中的花园里散步,暖洋洋的阳光照着,更是让人舒服的眯起眼来。   由着便又想起了母后,想起一切引人怀恋的旧物旧人,此时满室静寂,只有风声拂过耳畔,更是将他那点感怀勾勒地无比清晰,甚至能想起寝殿垂帐上绣的花纹。   萧琢到底是关了窗户,轻轻钻回到被窝里,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闭着眼听着雨丝敲着窗棂的声音,一声一声,将多少恨都埋在昨日梦魂中。   第二日萧琢一早便起了,他不想麻烦侍女,便只让她打了水,自己穿好衣服洗了脸,便出门打算告辞。   “殿下昨晚宿在宫里了,上回殿下嘱咐了让侯爷来了便去书房里取春联,侯爷用了早膳便去吧。”菱香端了一份早膳进了屋,朝萧琢笑了笑,放在了桌上同他道。   “我知道了。”萧琢点点头,那早膳是几碟小菜,春卷并一碗粥,萧琢几下吃完了,便去书房里取春联。   “侯爷。”书房外立着侍候的小厮,见萧琢来了,很是乖觉地让了让,道:“侯爷可是来取春联?”   “正是。”   “就放在桌上呢,奴才带侯爷进去。”   “哎……”菱香喊住了那小厮,“侯爷知道在哪,后院有些杂事,你先同我过来。”   那小厮应了,萧琢冲他安抚地点点头,便自己推门进去。   那副春联摆在书桌左侧显眼的位置,用丝绢卷好了,打了个漂亮的结。萧琢正准备拿了就走,恰巧瞥见桌上摊开着一本书,他有些耐不住好奇心,瞧了一眼。   是本医书,里头记了些治疗风寒的偏方,萧琢随意扫了一眼,瞧见那页最下头写着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是白耳。   转眼便是年夜。大年夜宫中设有皇家宴会,凡在京的三品以上官员及皇亲国戚俱受邀参加,说是受邀,哪敢有不来的。宴会每年都是从下午便开始,以冰嬉赛拉开帷幕,接下来便是一些喜庆吉祥的歌舞表演,众人边吃边赏歌舞,大概至申时方休。   皇家宴会散后,众人回各自府上再用大席,按官品等级摆宴,自十六至八十一道菜不等,用过饭后便是燃放爆竹,守岁吃饺子。   举办冰嬉赛在于与民同乐,因此观赛门槛也较为宽松。比赛者多为皇家子弟及世家公子,若是摘得头筹,皇上自有奖励。贺暄于此道是一把好手,好多年蝉联桂冠了,他特意叮嘱萧琢到时一定要去看比赛,萧琢连声应着,看上去比贺暄还期待的样子。   因着是集会,紫菀毕竟是姑娘家不便抛头露面,萧琢便带了小厮侍书前去,侍书头一回去看如此盛大的庆典,兴奋地在前头一蹦一跳的,笑得见牙不见眼。萧琢虽说对冰嬉赛也是好奇非常,不过到底在下人面前总是要端着些主子的作派,心里雀跃欢喜,外面还是撑着一副端定稳重的模样,慢悠悠地跟着他过去。 第26章 受伤   座位是贺暄特意给他留的,想来是世家公子们专享的上等座,不似京中普通百姓争抢拥挤的观赛台,这上等座离赛场挺近,且有成排的木椅子,每个木椅旁边都伴有瓜果糕点,不远处便有小厮候着这些公子的吩咐,很是舒适。   萧琢带着侍书进去挑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了,他们来的不算早,刚坐下不久,便看见有皇家侍卫和公公宫女打头,后面是金色的仪仗,想来便是皇上与柳后了。   见贺蘅进来,众人俱起身行礼,贺蘅说了几句开场词后,比赛正式开始。冰嬉赛分左右两队,左边衣红,右边衣黄,每队五人。开赛时御前侍卫先将一球踢进队中,由两队成员追抢,投入中场悬着的篮子中。比赛规则也很简单,投入多者胜出。   那两队人进了场,萧琢眯眼看去,只认得了左边红队是贺暄打头,时常在太子府见到的许公子也在,其他人却是不认得了。右边黄队则是贺旸打头,其他人想来多是柳家嫡系,萧琢便一概不知了。   两队互相点头示意,比赛开始。   球刚进队中,贺暄便率先抢到了。他滑的速度快,几乎畅通无阻地将球远远投入筐中,拿到一分。等比赛过半,两边比分已是4:1,贺旸几乎没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眼见着贺暄又投进一球,似乎是预见了今年胜利后皇上赏赐的盛况,贺暄滑过一旁的贺旸时冲他挑眉笑了笑,带着点挑衅的意味。贺旸本就是个易怒的脾气,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往年冰嬉总被贺暄压一头,今年他也算是苦练了一番,本想着能出其不意让贺蘅对他另眼相看,没想到还是要看贺暄这厮春风得意。   贺旸垂下眼往后退了退,贺暄以为他要从后面绕过去抢球,便紧跟着他滑了几步,哪知贺旸突然一顿,趁着其他人都围着,低下身拉了一把贺暄的腿。贺暄一时刹不住,被他这么一拉,狠狠地往后跌了下去,也是上次教萧琢时吸取了教训,这次贺暄特意穿了带软甲的衣服,给他在冰层上垫了垫,贺暄只觉后背重重撞在了冰上,疼得他嘶地倒抽凉气。   “殿下!”   “殿下!”   一旁的队员这时也反应过来,忙回转过来拉他起来。贺旸此时也作出一副受惊的样子,停下来冲御前侍卫喊道:“太子殿下受伤了,禀明父皇暂停比赛吧!”   出了这个状况,自是不能再比赛了。场内维持秩序的侍卫很快将观赛的百姓都疏散了,赶来的御医也扶着贺暄去了旁边的座位休息,他的膝盖、手肘和后背有几处刮伤,幸得没有伤到骨头,敷了药休息半个月便好了。   不过那伤口一大片狰狞地连结在一起,还往外渗着血,看着倒是颇可怖。柳后瞥了一眼,惊呼了一声道:“哎哟,暄儿怎么这么不当心,这大过年的见血多晦气……”说着又问御医:“没伤到骨头吧。”   御医行了礼道:“殿下洪福,只是破了皮,休养几日,小心着不要沾到水便好了。”   “那便好。”贺蘅点点头,他风寒未愈,面上瞧着有些许病容,让他看上去憔悴了许多。此时贺蘅穿着厚厚的裘衣,脖子上一圈风领,握手成拳在嘴边轻咳了两声,蹙眉教训道:“你也是,这冰嬉你最为拿手,怎地今日摔得如此严重?”   “父皇恕罪,是儿臣一时疏忽,脚下一滑,这才犯此大错,请父皇责罚。”方才那种时候,旁边的人都忙着抢球,几乎无人注意贺旸的动作,便是看见了,会帮他说话的也都是红队的人,本就是太子党,说了也难以服众。   贺暄低头认了错,又挣扎着要站起来,贺蘅见他这副模样,一时心下不忍,叹了口气道:“你同岚儿真是一样的倔。”   此言一出,柳后与贺暄俱是一怔。   “不过儿肖母,是福相。”贺蘅笑了笑,低下身仔细看了看贺暄的伤,道:“这些日子仔细着些,听太医的话。你本小时腿受了寒,这次莫再落下病根。”   “儿臣明白。谢父皇关心。”贺蘅难得的温情让贺暄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神思恍惚地坐回椅子上,想起幼时母后还在时,贺蘅每日都宿在含元殿,亲自给他念开蒙的童书,自己坐不住总是想跑出去玩,他也从未有过不耐烦的时候,总是好声好气地让侍女拿点甜糕来哄,背着他在花园里逛,回头念叨:“暄儿乖……”   此时他逆着光仰起头看,贺蘅宽厚的背影仿佛与儿时背着他,教他习字的身影奇妙地重合了,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情绪突然在贺暄心里生根发芽了起来,他像是个第一次见到番茄的东方人,好奇又小心翼翼,想要触碰却又倍感仓皇。   “殿下可在府里?”当时贺暄摔倒的时候,萧琢正端着热茶准备喝,猛地瞧见贺暄往旁边一歪,萧琢一时紧张地忘了手里的茶盏,按捺不住噌地站了起来想往前面走些,那热腾腾的茶正巧全泼在他手上衣服上,衣服湿了倒还好些,手却是遭了罪,虎口被烫的红彤彤的,侍书被他这一下着实吓得不轻,忙千拉万扯地把愣着不走的萧琢拽回府上了药。   那药是上次贺暄给的,绿色的膏体,擦上去沁着冰寒的凉意,本来还火辣辣的灼人的热气便很快蛰伏了下去。紫菀给他用纱布包了,贺暄的伤势始终还在萧琢心里吊着,不上不下的,好不容易等她包好了,萧琢到底是忍不住,拿起外套便急匆匆地跑去了太子府。   “在的,侯爷里边请。”   贺暄只穿了件亵衣,披着绣着暗纹的玄色外袍靠在榻上看书。他似乎刚刚洗了头,还没来得及束发,只松散地披着,头发尚有些湿,倒是衬得他那平日里锋利的眉目柔软了许多。   似乎是听见了萧琢的脚步声,贺暄抬头往门边看了一眼,“小琢?”   “殿下。”萧琢一眼便看见了他腿上与胳膊上裹着的纱布,蹙眉有些担心地问道:“太医怎么说?”   “无事。”贺暄安抚地笑了笑,“将养几日便好了,没伤到骨头。”   “那便好。”萧琢舒了口气,走到榻边,贺暄往里挪了挪,将书合上了放在一边,萧琢顺势坐在他身边,有些犹豫地张了张嘴。   “怎么?”   “唔。”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萧琢很是苦恼地吞吞吐吐了一阵,方道:“殿下……殿下如何摔倒的?”   “冰嬉而已,摔倒也是常事。”贺暄显然没打算与他多说什么,有些敷衍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有心情调笑道:“你不是也常摔么?”   “殿下怎同我一样?”萧琢抿了抿嘴,小声说:“此事……可是与四皇子有关?”   “没有。”贺暄的手一僵,他收回手,神情冷淡地将榻上搁着的小毯子拉了上来,“此事你不用多想,不过是孤不小心罢了,与旁人无关。”   贺暄似乎打定主意不愿透露,萧琢也无法,只得站了起来,一时殿里无人说话,萧琢快要被这尴尬的气氛烤焦了,他抓心挠肺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正待开口说点什么,就见贺暄拢了拢衣袖,缓和了口气,对他解释道,“父皇这几日染了风寒,就不拿这些小事叨扰他了。”   “风寒?”萧琢记起那天在书房里看见贺暄那本医书,电光火石间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有些兴奋地按捺住心头燃起的一簇簇展翅欲飞的火苗,笑道,“这几日我来府里陪着殿下吧,从外边带些玩意儿来给殿下解闷。”   这话不知为何听着有些亲昵的意味,一时让殿里的氛围又蒙上了一层暧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贺暄有些诧异地抬头瞥了一眼,他眼睛弯起一个醉人的弧度,带着一丝轻佻地撑着下巴笑道:“是么?美人投怀送抱哪有拒绝的道理,狸奴可不要反悔啊。”   萧琢对上贺暄那双调笑的含情眼,心里不合时宜地涌起一阵酸涩。贺暄显然是没把他的投诚放在眼里,自己若不作出点实事来,怕是永远得不到贺暄另眼相看。他记得白耳在南梁民间常用来治疗风寒,颇有奇效,晋地却少有人知。而且,白耳……   萧琢吐了口气,艰难地勾起唇角对着他勉强一笑,垂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他往后退了一步,昂起脖子,“殿下莫要开我的玩笑了,我明日再来看殿下。”说完,他回身拉开门,背影挺拔的像一棵大雪压不弯的青松。   待萧琢关上门,贺暄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手抚上那本厚重的兴史,轻轻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易辞岁小可爱的鱼粮!!!感动!!我会努力的! 第27章 团圆   冰嬉结束后,照例便是流水似的宴会酒席。推杯换盏间俱是假惺惺的恭维,油腻的炖肉与僵硬的假笑相映成趣,着实令人厌烦。贺暄借着受伤的名义推了下午的朝宴,不过晚间的皇室家宴却是无论如何不能缺席的。   “殿下。”虽说贺暄早就打算让菱香去萧琢府上,奈何临近年关朝务繁忙,一直没能抽出空来,是以菱香便还留在太子府。她乖巧伶俐,如今也已时常出入寝殿,俨然是贴身的大丫鬟了。见贺暄放下了书,这时候也约莫该动身了,菱香便细心地将叠的整整齐齐的新衣抖开,将细纹都抹平整了,过来给贺暄穿上。   太子府的马车已经在府外候着了,菱香给他束了冠,又塞了个暖炉在他手里,便规矩地退了下去。这边厢便没她什么事了,他们这些小丫鬟是进不得宫的,只有李福海得了脸,能随着贺暄赴宴去。   贺暄的腿还有些疼,他略略僵直着半边身子进了轿子,下人早已在里面加了厚厚的软垫,以防路途颠簸碰着了他肘上的伤。   贺蘅此番也是体贴,免了他下轿的功夫,让他直接坐轿子进开宴的昭德殿。贺暄省了一上一下的力气,到的便也早了些,贺旸定是还没到的,其他皇亲们也只零零散散的来了几位,都是些庶支的亲族,不敢端架子,识趣地早早地坐在了角落里,时不时地说些话。见他进来,忙不迭地起身行礼。   贺暄略笑着应了,便捡了往日他坐的位置,宫女知道他的喜好,早在茶几上摆了他欢喜的吃食,酒也是刚烫好的,倒出来摸着正温温热。   李福海站在他身后的位置,两人偶尔谈些话,贺旸他们便也到了。   “皇兄今日来的如此早?”贺旸穿着浆的笔挺的新衣,看着精神了不少,他身后跟着其他的皇子们,大踏步地进了殿,言语间还带着刺地问道:“不知皇兄伤势如何?”   贺暄凉凉地抬眸瞥了他一眼,仰头将杯中的酒灌了下去,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嘴,贺旸被他晾得有些尴尬,身后的其他皇子们都还看着,他一时不愿落了身份让这些个看了笑话,颇有些不耐地上前一步,正要说些什么,贺暄轻笑了一声,打断他道:“孤伤势如何,你不是最清楚么?”   “你……”贺旸一愣,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当众拆穿而恼羞成怒,他狠狠瞪了贺暄一眼,有了些口不择言的意味:“怎么?太子殿下这是怀疑我?”   “皇上,皇后驾到!”   贺旸本还要再理论,被孙得禄掐着嗓子的声音给打退了回去。柳后穿着绣着金凤的朱红朝服,头上戴着厚重的凤冠,走起路来一步一摇。象征尊贵的长长的裙尾拖曳在铺着波斯绒毯的台阶上,柳后高昂着头,跟在一旁由小太监扶着的贺蘅身后款款地进了殿。   见贺旸一副火气上头的杀才样子,柳后朝他这看了一眼,贺旸立马便偃旗息鼓,活像是缩着脖子的鹌鹑,一甩袖子回了对席的座位上。   待贺蘅与柳后入了座,歌舞乐师便都上了场,一时间殿里俱是旋转婀娜的舞裙与繁盛的丝竹管弦之声,贺暄看得多了,早已是没了兴趣。虽说太医叮嘱他受伤少喝些酒,他倒是将这些话一概当作耳旁风。他任着性子一杯一杯地倒着酒,嘴里也已经觉不出味儿来了。   这宫中宴会,听着人声鼎沸,却是最寂寞寒凉的。   贺暄一手撑着下巴,眯着眼睛看着宫娥跳着团扇舞,隐隐生出困意。说到底,对于这种宴会来说,他永远像是个局外人。   也不是一直都这样,先皇后还在时,贺暄兴许也是喜欢宴会的。那时候的年宴,他还是小小的一只,被锦绣袄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贺蘅的腿上,只要说些之前奶嬷嬷教的吉祥话,贺蘅便会大笑着给他脖子上挂上金铸的长命锁。只是时间太过久远了,像是几十年前的旧纸,泛黄褶皱,轻轻一碰便碎得七零八落。   他不知这究竟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臆想,抑或是当真有过的无忧无虑的时光,又如何敢去深究呢。   至少如今他是不喜欢的。贺旸坐在柳后下首,他性子直来直去,惯会说些吉祥话,此时他正笑着给贺蘅和柳后敬酒,柳后又是再圆滑不过的,几句便哄的贺蘅满面喜色的眯眼直笑。只贺暄端着酒坐在一边,他的位子就在贺蘅下首,天底下除了皇位最至高无上的地方了,他却觉得自己跟他们隔着一道银河似的,却是连个鹊桥都不会有的。   “殿下,再喝便醉了。”李福海叹了口气,弯腰轻声说道。每年的这时候,贺暄总是爱把自己灌醉的。那么多诗人笔下,酒总是件好东西。虽说斩不断愁绪,但要是只求片刻的欢愉,酒是再好不过的了。   贺暄抬头看了他一眼,竟没有再坚持。李福海便喊了一旁的侍女去端醒酒汤,贺暄也没拦着,他靠着椅子远远地看着贺旸与柳后。   以前他是羡慕的,他记得母后离开不久,每回年宴他看见贺旸被柳后抱在怀里,也曾带着些妄想的希望柳后将对贺旸的爱略略分他一点,一点也好。只是随着年岁大了,许多从前不明白的也都看清楚了,从前的那些古怪的幻念就像是无人擦拭的铜镜,积了太多的灰,那厚厚的一层一层便将他的心肠裹硬了,再也不会有那些徒增烦恼的妄想了。   一曲停了,那领舞的舞娘光着圆润白嫩的脚,脚上带着好几个金钏,随着她的舞步叮当作响。她穿着粉色的裙子,裙摆层层叠叠,像是倾尽了一生只待此刻盛放的芙蕖。她额间贴着细细的花钿,轻声细语地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皇后娘娘。陛下,娘娘洪福齐天,长乐安康。”   这群教坊司的舞娘们日日夜夜的练舞,为的不过就是年夜里能在贺蘅面前露个脸,说句吉祥话,贺蘅一高兴,赏赐的小玩意便够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这舞娘生的俏丽,长着双惑人的桃花眼,脖颈修长,一举一动都带着点勾人的媚态。贺蘅心下一动,有些兴致地抬头看了看她,问道:“好好好,跳得不错。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回陛下的话,奴婢江霓,家住邢阳。”   “唔。”贺蘅眯起眼满意地点点头,“上前一步。”   那舞娘倒是不露怯,她应言上前了一步,垂首候着,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   “江霓是么?倒是个好名字。”贺蘅笑着说道:“日后便留在宫里吧,封个良人。”   “多谢陛下。”   柳后本是笑着,此时脸一僵,暗暗攥了攥手心,这大年夜殿上便收了舞娘入宫,平白让柳后没脸。她强撑着恭喜了几句,之后便借口倦了回了宫。皇后早早便走了,贺蘅没了顾忌,心里又惦念着方才可人的小舞娘,更是没有理由再留着,赏了荷包,便让众人都散了。   “侯爷,外面放烟花了!”紫菀手里攥着一小束燃着的火花,簇簇的火苗映照着她的脸红扑扑的。萧琢正同德清围坐在房里烤火,看见她欢喜地跑进来,便起身往外走去:“看看去。”   府里厨房正准备着晚膳,回廊里来来去去的俱是穿着新衣,端着热气腾腾的炖菜的丫鬟小厮们,平白让本有些冷清的侯府多了些人气。侯府在皇城的西南边,站在院子里能清楚地看见漆黑的夜幕里撕裂开的一道一道花火,明艳的,热烈的,璀璨的五光十色承载着万千百姓   期盼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心愿。   他们仰着头,期盼着这些焰火升得高些,再高些,直让那些端坐天庭的神兵天将,玉帝王母都看得明明白白,听得清清楚楚的。萧琢裹着裘衣盯着那些最后如同流星一般滑落的烟花,一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不知是看得时间久了,还是又生出了些思乡的愁绪,在这阖家团聚的热闹里,无端添了客居异乡的悲凉来。   那边紫菀忙里忙外的挤出点时间来看完了烟花,又跑回厨房里看晚膳准备的如何,此时一路小跑地赶来喊萧琢去吃饭:“侯爷,晚膳准备好了,来吃饭吧。”   侯府里正经主子也就萧琢一个,这大过年的就他一人上桌不免太过冷清了,他便喊着紫菀德清,并一些平日里活跃些的丫鬟小厮们一道上了桌,十几双筷子此起彼伏,倒真有个团圆的样子了。 第28章 彩头   “这也算是我在晋国过的第一个年,平日里大家都辛苦了,给大家准备了些小玩意,添个彩头。”   萧琢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给厅里的众人都一一分了,除紫菀和德清留下外,眼看着时间也不早了,便催着其他人各自回了家去。过年的日子,总要同家人一道守岁的。   “这是给你们的。”萧琢捏着最后两份,里面是南梁过年包的银锞子,上面还印着先皇的年号。   “陛下……”紫菀眼眶红红地看着那几个银锞子,颤着手接了过来,头一个忍不住哽咽地小声抽泣起来:“陛下……来年……”她顿了一顿,道:“来年定会越来越好的。”   “傻丫头,这大过年的,是喜事,哭些什么。”德清笑眯眯地将荷包揣进袋里,紫菀应言点了点头,抬起手用袖子揩了揩眼泪,破涕为笑:“怪奴婢,没什么可哭的,大家都还在,奴婢这是开心呢。”   萧琢强忍着眼睛的酸意,挤出一个要哭不哭的笑来:“这不还没吃饺子么?看看厨房饺子准备好了么?”   “哎。”紫菀点点头,不久就端进来一盘饺子,笑着摆在桌上说:“师傅说了,里头照例有两个彩头,吃到了有彩头的饺子,来年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说完,紫菀轻轻碰了碰萧琢的手肘,道:“侯爷先选。”   “唔。”萧琢随手夹了边上的三个,放进碗里,“你们也选。”   萧琢吃完了一个,见紫菀与德清都没反应,忍不住笑道:“都没有彩头么?”   “还剩两个呢。”紫菀又夹了一个道:“说不准这个便有。”   萧琢晚膳吃的多,此时也饱了,便搁了筷子,抬眼等着她,见她吃完了剩下的两个,依然是普通的白菜猪肉馅,连个咸菜都是没有掺的,便眨眼打趣:“看来明年德清要发财咯。”   “侯爷说笑了,老奴也没有。”德清耷拉着眼睛摇了摇头,萧琢一愣,紫菀趁机起哄道:“看来今年侯爷可是连中双彩?”   萧琢笑了笑,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果然咬到了硬硬的一块,是厨子放进去的铜板。他将最后一个也吃了,照样是一块铜板。   “真的是!恭喜侯爷,开年大喜,明年一定双喜临门!”紫菀瞧着比她自己吃到了铜板还开心,面上尽是盛的满满的笑意。   “那就,借你吉言吧。”   萧琢的眉眼笼在暖黄色的烛光中,温柔的像是要化成银河里的水。   今夜厅里的烛光点的亮,外头是接连不断的千星流彩,朦胧岑寂的夜月为着这一年一度的人间烟火似乎都烫了起来,将千门万户的人们捧在祝福涌起的热潮中。   无论过去的一年如何多灾多难,希望永远在前面,就像万古不变的启明星,纵使长夜漫漫,黎明总会到来。   紫菀起身收拾碗筷,萧琢拨拉了一会炭盆,倒了点热水在杯里,便坐回一旁的榻上,盖了张毯子,同紫菀和德清一道烤火守夜。   “侯爷。”侍书叩了叩门,探进个脑袋道:“太子府里送了些东西。”   “快传进来。”萧琢掀了毯子,穿上鞋走到门边,是个太子府里常见的熟面孔,那小厮提着个盒子,见了他行了礼,恭恭敬敬地道:“侯爷,殿下特意嘱咐奴才将他交到侯爷手上呢。”   “辛苦了。”萧琢给了那小厮一个荷包,小厮千恩万谢地走了,他捧着盒子进了殿,小心地打开了。   里面是一张红纸,写了个福字,运笔遒劲锋利,萧琢看着那字,便可以想象出贺暄紧抿着唇,用他那上好的紫毫笔沾墨时线条凌厉的侧脸。萧琢不禁笑了笑,一时只觉心里熨帖得紧,立马便让下人准备了浆糊,就要去把那福字贴在自己寝殿外面。   似乎这样让萧琢有一种,他暗暗守护着自己的意思。   第二日正是大年初一,萧琢在晋国既没有亲戚,也没有什么需要维持关系的同僚朋友,相比较贺暄忙的脚不沾地,他直接堂而皇之的补着昨夜落下的觉,这一睡便已是日上三竿。   “侯爷醒了吗?”紫菀知道萧琢今日定是起不来,早便准备了稀粥并一叠糖糕酱瓜,放在食盒里进了门。   萧琢迷迷糊糊地靠在软垫上,紫菀给他面前摆了一张小桌子,他就坐在床上,打着哈欠等紫菀把粥端上来。   “我听早上门口吵吵嚷嚷的,是发生了什么事?”   紫菀细心地给他领口垫了个巾子,忍不住笑道:“是上安京衙门的差役路过,听说昨儿半夜柳府的三公子突然得了急症,那柳府拘着莳花馆的花娘不肯让她走呢。奴婢听外边传呀……”   紫菀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萧琢疑惑地瞥了她一眼,紫菀这才轻咳了一声,像是才想起来不好意思,话到嘴边,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清:“都说那柳三爷,那什么……”   萧琢还没醒过神来,此时也没觉出紫菀话里的意思,愣愣地问道:“哪什么?”   “哎呀。”紫菀跺了跺脚,见萧琢真没明白,这才咬了咬牙,说道:“都说许是那柳三爷马上风!”   萧琢一口粥含在嘴里,听得此话,那口粥被他一惊,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梗着,紫菀一边哎呀哎呀的给他顺着气,一边嘴里仍是忍不住嘀咕,隐隐透着幸灾乐祸的劲儿:“奴婢看那柳三爷平日里在脂粉堆里呆惯了,竟是有朝一日阴沟里翻船,闹出个大笑话,真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虽说紫菀不知道他后来之事,不过那天在西江月被柳文耀欺侮却是没忘的,如今听得这柳文耀闹出此等事,只能说是大快人心。   萧琢也忍不住弯起眼笑了笑,他捏着勺子舀了一口粥,心不在焉地放在嘴边吹着,想象着贺暄听到这个消息的样子,会不会跟他一样?   当然不会了。   隐星跟贺暄汇报这个消息的时候,贺暄刚在门口接待了一帮赶来拜年的宗亲朝臣,他焦头烂额地好歹将他们都应付走了,转过身用戴着皮手套的手呼了一把被风吹的僵硬的脸,面无表情地往屋里走。   “殿下,那莳花馆的花娘已经按照吩咐得手了。”   贺暄顿了顿脚步,他眼神一暗,将戴着的手套粗鲁地扯了下来,“便宜那个杂种了,留他一条命。”   说完,贺暄随手将手套扔到一旁的书桌上,像是个百战不殆的将军,丝毫没有得胜还朝的邀功之心,十分平静地伏案继续谋划下一场仗。   *****   “殿下。”李福海敲了敲门,“宫里送御膳的人来了。”   每年的初五初六,祭祖赐宴之后,最忙的时候便算过了。接下来便是贺蘅给各个宗族赏赐御膳,通常是一道腊肉粥,因为开国皇帝当年最爱吃的便是腊肉粥,这一传统也就这样延续下来,以表国祚永存,山河安泰。   贺暄不喜欢宫里御厨做的腊肉粥,总是有一股奇怪的腌菜的味道。小时候先皇后便亲自给他做,只是之后就再也吃不到合他口味的腊肉粥了。   “孤知道了。”贺暄兴致缺缺地搁了笔,他本只是松垮地披了件外衣,不过如此迎接宫中御使不免有些怠慢,他又换了件庄重些的长袍,束了腰带,才走了出去。   “辛苦了。”贺暄接过使者提的食盒,用红色的荷包包了点银子给他,那使者得了银子,点头哈腰眉开眼笑地谢了恩,回宫去了。   他正要打开盒子,听见小厮过来通报说:“殿下,侯爷来了。”   贺暄一顿,隔了半个院子,看见萧琢裹着搭着一圈白色毛茸茸领子的披风,脸颊被风刮的红扑扑的,一说话便冒出一片白气,消散在冬日的晴空里:“殿下。”   “来的正好。”贺暄笑着打开了盒子,“喜欢喝腊肉粥么?”   “喜欢。”萧琢眯起眼睛,小跑着凑过来看了一眼,贺暄叫下人又拿了一个小瓷碗,给他盛了几勺,“御厨做的,趁热吃些。”   萧琢应言接了勺子,吹了吹吃了一口。   “如何?”   “唔。”萧琢微微蹙眉,像是在搜寻些委婉的说辞,还没等他想出来,倒是贺暄笑了,接过来尝了一口:“是不是有股腌菜的怪味儿?”   萧琢一愣,他眼睛粘着贺暄拿着的勺子,一会儿自欺欺人的想着许是贺暄一时忘了,一会儿又禁不住生出些自己都说不清的旖旎的心思来。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对贺暄到底存着什么样的感情,只觉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乱麻,他手足无措徒劳无功地死死攥着一根线,却如何也理不清了。   “嗯?”   贺暄见他发愣,又问了一句,萧琢这才回过神来,他已然忘了方才贺暄说了些什么,只得低着头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不是有股腌菜的怪味儿?”贺暄坐了下来,又舀了一勺吃了,像是确认似的点点头,“孤确是觉得有股怪味。”   “有的。”萧琢也点点头,“腊肉处理的方法不对,就会有点这个味道。以前宫里……”萧琢一时说漏了嘴,抬起头瞟了一眼贺暄的眼色,见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这才说道:“做的也有这怪味,我不愿意吃,还是母后……我娘不知从哪搜罗来的法子,让御厨改了改,便好多了。我当时好奇,还特意问了法子呢。”   “哦?”贺暄饶有兴味地道:“不如你告诉孤,孤去吩咐厨房按你的法子做一份试试?”   “好啊。” 第29章 计划   大约到了晚间,菱香过来说腊肉粥做好了。   贺暄正批着公文,萧琢盖着毯子缩在旁边的小榻上,手里捧着一本列国志,房里的炭火暖融融地熏的人昏昏欲睡,他脑袋一点一点的,倦意升腾的眼皮都有些撑不起来了。   “殿下,侯爷,腊肉粥做好了,奴婢现在送过来吗?”   贺暄伸手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菱香偏头看见了窝在榻上的萧琢,会意地放轻了脚步,贺暄点点头,小声道:“放在桌上。”   待菱香走了,贺暄又低头看了一会卷宗。索性室内暖和,这腊肉粥一时不会凉,他估摸着萧琢也快醒了,便把瓷碗上的盖子一掀,顿时肉香四溢扑鼻。萧琢在梦里似乎也闻到了,他强打起精神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问道:“可是粥做好了?”   “好了,来尝尝。”这回菱香还送来了一个小瓷碗和两个勺子,贺暄给他盛了一碗,萧琢迷迷糊糊地摸过去,放嘴里尝了一口,烫得他小声嘶嘶喘气,贺暄被他逗得哭笑不得:“烫着,你可慢些。”   萧琢点点头,这回仔细地吹了,这才品出味来,“殿下也尝尝,这回好吃着呢。”   “确实,你这法子甚妙。”贺暄眯起眼睛回味了一番,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味道与小时母后做的一模一样。”   萧琢一愣,像是隐隐觉得触碰到了贺暄遮掩的严严实实的那方天地,却又害怕一旦贸贸然闯了进去,那本就朦胧的云山雾罩便直接像海市蜃楼一般消失的一干二净,连寻路的青鸟也领不得他进门了。他一时有些紧张,不知是装傻充愣还是顺着他的话找到那扇门,寻思了半晌,才慢吞吞,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的母后,是什么样子的?”   许是这一碗似曾相识的腊肉粥让贺暄稍稍收敛了身上的刺,得以让萧琢短暂地窥探到他柔软的腹部。贺暄靠着椅背,沉默了片刻,就在萧琢懊悔地打算岔开去的时候,才轻声说道:“母后是京城有名的世家闺秀,很小便被先皇指了婚,及笄就做了太子妃。她与父皇一直伉俪情深,恩爱非常,父皇登基后,便顺当地做了元后。”   萧琢嗯了一声,贺暄没有看他,自顾自继续说道:“母后性子温柔,说话从来是轻声细语的,也很少责骂下人,只是身子骨一直不好,孤开蒙不久便……”   贺暄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孤时常想,若是母后一直还在,孤能日日进宫看她,陪她说话,逢年过节了就腆着脸讨赏……”   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贺暄的话头猛地止住了,他自嘲般的扯了扯嘴角,轻声说道:“孤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其……”萧琢本想张口安慰,听见这话,又意兴阑珊地咽了回去,他垂下眼沉默地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才憋出几个字来,“殿下再吃些吧,我便不用了,有些饱了。”   屋里生出些难言的令人尴尬的沉默,萧琢垂眼闷闷地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地盯着手里拿倒了的书,怔怔地出神。贺暄搁下笔,随意问道:“你上回说有事要同孤说,是什么?”   萧琢一愣,想起来关于白耳的事,他约莫有了点想法,只是还不成熟,想着说与贺暄,让他看看能不能成,便放下手中的书,想挑拣着重要的同他说。   “你可以试试。”萧琢刚说了个开头,贺暄便看似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置可否地翻了一页书卷,微微蹙起的眉重叠地像是冬日大雾天的远山,“孤不会插手。”   萧琢放在膝头的手紧了紧,暗暗憋了股劲。   过了几日,萧琢来贺暄府上的时候,瞧着他今日心情不错。贺暄正翻看着厚厚的一本不知是什么的文书,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堪称满意的笑容。   萧琢于是暗暗给自己打气,琢磨着待会儿要说的腹稿。   “殿下,四皇子的生日宴,可以带我去吗?”萧琢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手中泛黄的纸页,踌躇了许久才问道。贺暄一顿,神色平淡地抬眼,“怎么?”   “我……”萧琢抿了抿唇,有些忐忑,“那日我同殿下提起过的,关于白耳的计划……”   贺暄似乎想笑,只是余光瞥见萧琢仰着脸看他,眼里竟还留着些介于天真与热忱之间的,令他一时无法说出伤人的话来的微妙的东西,最终他只是提了提嘴角,或许是他也想看看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小家伙能做出什么一鸣惊人的事情来,鬼使神差地,他竟点了点头,“好啊。”贺暄听见自己说。   “我知道殿下不……”萧琢辩驳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贺暄说了什么,他惊讶地顿住了,张了张嘴,剩下的半句话在嘴边转了个弯,又咽了回去:“多谢殿下。”   贺旸的生日宴在年末,那时候的年味已经趋于平淡了,元月赏灯这最后一场盛会过去之后,满街的爆竹碎渣以及五颜六色的彩带算是为这旧年做了一回缤纷的谢幕。   自此,晋国的百姓脱下珍藏的新衣,收拾完最后一盘炖肉,拿起手上的锄头和针线,织布耕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殿下,今日我要是在四皇子府上出了什么事,你都别管我。”萧琢垂着头说。贺暄皱了皱眉头,他正站着挑书桌上摆着的一盏灯的灯芯,那烛火闪了闪,又暗了下去。   “有关你那个计划?”   萧琢没有否认,他嗯了一声,开口道。   “殿下放心,我有分寸。”   “你……”贺暄心头不知怎的有些突生的烦躁,他垂眼看着萧琢,一时难得的欲言又止起来。“罢了。”半晌,贺暄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剪子把那截灯芯剪了,到底是没有再管他,坐回位置上继续看书了。   那隐约看见的通往蓬莱的大门,依然是笼在一层深似一层的云雾里,踽踽独行的旅人赤手空拳,他满心欢喜地背着包,却不知指路的罗盘早已生了锈。   一时殿里陷入凝滞的沉默,萧琢轻轻翻着书页,那佶屈聱牙的字句章节在他眼前一一浮现,仿佛是开蒙的孩童第一次念晦涩难懂的骈文,他读了一遍又一遍,什么也没记住。等他翻完了半本书,贺暄终于开口:“时候差不多了,同孤走吧。”   贺旸穿着绣着金线的新衣,袖口上埋着祥云图案的暗纹。他正站在庭院里同世家子弟们说话,听见小厮报贺暄来了,贺旸扬了扬眉,笑着迎了过去:“皇兄来了。”   “四弟生辰,孤特意带了南海的宝珠,四弟前些日子冠上不是正缺一颗压着么?”贺暄皮笑肉不笑地挥了挥手,后面跟着的小厮便送来了垫着红布的木盒。   “难为皇兄还记挂着,多谢皇兄。”贺旸让下人收了,便引了贺旸入席,“皇兄请。”   前几日贺蘅的风寒又加重了,宫中传来的消息说是贺蘅晚上陪新晋封的江贵人在御花园多玩了些时辰,更深露重的,沾了寒气。柳后还因着这事寻着由头好好敲打了江贵人一番,不知是否因此帝后二人生了些嫌隙,贺蘅已经好几日未踏足柳后的含元殿了。   贺蘅的风寒缠绵日久,御医开了方子将养着,也总不见好,今日晨起更觉头晕,贺旸本想着不办生辰进宫侍疾,只是贺蘅自觉平日里猎鹿拉弓的,身体底子坏不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便让贺旸自个儿办了,柳后便留下在宫里看顾着。只是到底是身体不适,故贺蘅此番便只是送了些礼物,人倒是没有亲自来,不过正巧贺蘅不出席也不拘着大家,倒可以更放开了玩。   萧琢没跟着贺暄一起,他等贺暄进去了,才跟着其他身份较低的混了进去,入场时前边儿的位子早就坐满了,萧琢只得寻了个角落里不甚起眼的位置坐了,旁边一帮官宦子弟们勾肩搭背地聊起了些荤段子,他只不作声地捻了几颗花生米,抛在嘴里吃了,寻思着如何混到贺旸眼前去。   不知不觉他前头的一碟花生米都要被他一人吃完了,贺旸才进了场,在前头说了些什么,萧琢没听清,不过总无外乎是些感谢祝愿之类的话,萧琢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冷盘菜,间或夹点鸡丝放进嘴里,贺旸说完了那番话,就下了场一桌一桌的敬酒。   “这不是南昏侯么?”贺旸敬到这一桌时,已是许多黄汤下肚,脸上都泛了红,他眯起眼睛看了萧琢一眼,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笑了起来:“那可得干一杯。”   “见过四殿下。”萧琢行了礼,给自己斟满了酒,也笑了:“敬四殿下一杯。”   贺旸等萧琢仰着头一饮而尽,道了声好,将杯中的酒也喝完了,“待会儿还有大菜,侯爷慢慢吃。”   “四殿下留步。”萧琢一脸歉意地挠了挠头,颇为懊丧地说道:“进来的路上我似乎丢了个荷包,里面有我母亲的小像,珍爱得紧,不知可否离席寻一寻?”   “哦?”贺旸一愣,点头道:“侯爷自便,别入内院女眷处便可。”   “四殿下说笑了。”萧琢垂下眼,贺旸略感无趣地不再看他,转悠到邻座去了。   贺暄坐在正中最上首的位置,今日除了寿星外,属他地位最高,他便也不用刻意去巴结逢迎什么的,只心不在焉地吃着菜,挑拣着同络绎不绝来敬酒的客人喝一杯,他敷衍地随口应着同座的其他人暖场的话,等三杯酒下肚,贺暄眯着眼睛装作漫不经心地往萧琢之前坐的位置看去,竟扑了个空。 第30章 落水   这当儿本就只微醺的酒意立马便醒了,贺暄皱着眉绕过了满口殿下千岁的阿谀之词的不知是哪个世家公子,拦住还在四处敬酒的贺旸。   “南……”话刚出口,贺暄突然想起来萧琢当时说不用管他的话,他突兀地顿了顿,说道:“南边的院子可是修葺齐整了?”   “前些日子刚完工。照着玉液池的样式做的,来年夏天可记得来赏荷啊。”贺旸自得地举了举杯子,正要说些什么,就看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小声说道:“殿下,南昏侯在南院池子里落水了!”   “什么?”贺旸的脸色瞬间难看了下来,这南昏侯贺蘅暂且不想动他,若是在他府里有个三长两短,惹的一身腥可够他受的。一边的贺暄显然也听见了,正蹙眉看着他,贺旸冲他拱了拱手,“我这就过去看看。”   说完,贺旸便急匆匆地打算过去,右脚刚迈出一步,他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过头来。贺暄阴沉的脸像是此刻天边团簇的乌云,稍稍攥一把便能炸开雷霆一般,贺旸有些心虚地轻咳了一声,放低声音道:“皇兄若是担心,随我一道去瞧瞧吧。”   等贺旸一行人赶到的时候,萧琢已经被侍卫救起来了,他及腰的长发蜷曲成一团垂在脑后,像是水底细密缠绕的水藻。衣衫都湿透了,这大冬天的湖水刺骨的冷,也是萧琢运气不佳,这池子刚通上水,一时只结了层薄薄的冰,看着似乎能过人,其实不然。   萧琢的嘴唇被冻的青紫青紫的,透着暗沉的乌黑,他软绵绵地靠着一旁的假山,额头上的几缕头发还在不住地往下滴水,顺着他的侧脸淌进衣领里。似乎是冷得厉害,萧琢的眼皮微微颤着,嘴唇也哆嗦个不停,那眼睫上的水珠随着动作上下跃动。   贺旸见着这模样,气急败坏地拉过愣在一边的侍卫便跳脚起来:“一群蠢驴!这天这么冷,让侯爷湿淋淋的躺在地上是想冻死他吗?要是他死了,我看你们一个个的都砍了脑袋也不够赔的!”   “属下死罪,属下死罪。”边上的侍卫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赶紧抬起还闭着眼睛的萧琢往客房方向去了,贺暄怔怔地看着萧琢垂下来的,一晃一晃的苍白的手,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十岁那年,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没有结冰的水池。   他似乎还能回忆起那彻骨冰寒的湖水,连绵不断的一波一波侵袭着他的口鼻,他慌乱中四肢无措地挣扎着,却只能越陷越深。双眼被湖水刺得生疼,他只来得及看见头顶隐约渗进来的一丝天光。   那回他是怎么被救起来的?好像已经记不清了。贺暄怔怔地看着那个幽深的水池,那里头一定有一只巨兽,他耐心地蛰伏在水底,将幼小的贺暄吞吃入腹犹嫌不够,还要把萧琢也拖入不见天日的水底。   可是水底太冷太黑了,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皇兄?皇兄?”   贺暄低咳了一声,僵硬地移开了眼,听见贺旸说道:“毕竟是在我府上出的事,我要过去看看,皇兄接下来打算?”   “孤同你一道。”这话似乎都没有经过考虑,就顺着贺暄的嗓子一骨碌地滚了出来。他皱了皱眉,像是对这种自己背叛自己的行为有些着恼,然而脚步却半点没落的跟着贺旸进了客房。   客房里贺旸府上的大夫已经看诊完了,正坐在一边摆弄着医箱,见贺暄与贺旸一同进来,忙起身行了礼。   “情况如何?”   “回四殿下,幸亏救的及时,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毕竟大冷天的,遭这么一罪,免不得染了风寒,得小心着些。”   “赏。”贺旸点点头,萧琢这时已经醒了,他有些费力地转过头,像是要说些什么,刚张口随即便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贺暄站在远处看着他,萧琢脸色仍是苍白的吓人,贺暄蹙了蹙眉,终究是忍住了没有上前。   “见过四殿下,太子殿下。”   “这是怎么回事?”   萧琢抿了抿嘴,一旁的婢女给他递上帕巾,萧琢接过来笑了笑,“都是我的不是。我本在院子里寻我的荷包,正巧看见荷包的一角,我一时心急,便想着从湖面上走过去。我是南边人,原以为北边的湖都结实的很,哪知我刚踩上去那上头的薄冰便碎了,这才……”   “原来如此。”贺旸叹了口气,“这倒也不能怪你。既是在我府上出的事,你这些日子回去好好将养着,要什么药材只管说,我过些日子再去看看。”   “多谢四殿下关心。”萧琢挤出一个笑容,吃力地想起身行礼,被贺旸又按了回去:“你歇息着吧,我还要回前厅看看,就先走了。”   “四殿下慢走。”   贺暄一直远远地站着,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与贺旸你来我往,待贺旸出了门,贺暄跟着他往外走,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萧琢,他正低着头,新换的干净的亵衣有些宽大了,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显得他的身形有些瘦弱。贺暄脚步一顿,垂眼别开了目光,关上了门。   “咳咳……”萧琢靠着床背咳了几声,正想躺回去继续睡,紫菀已经拿了水壶推门进来了,“侯爷,喝点热水吧。”   萧琢点点头,接过来喝了一口,又躺了回去。紫菀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唏嘘:“侯爷,你何苦如此折腾自己?”   “折腾自己?”萧琢扯出一个苦笑,他垂眼捏着被子的一角,“现在若是不折腾,就没机会折腾了。”   “侯爷。”紫菀声音抬高了些,不太赞同地给他掖了掖被角,“怎地说些丧气话。可是要请大夫来看看?”   “嗯。”萧琢应了,紫菀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的厉害,她认命般的叹了口气,到旁边打了点水,将干帕子扔进去浸湿了,绞了搭在萧琢的额上,“侯爷睡吧,奴婢去请大夫。”   大夫很快就来了,萧琢那时还在睡着,隐隐能听见他呼吸粗重,面色潮红,似乎睡得不是很踏实,在梦里还蹙着眉,忧心忡忡的样子。   “是风寒之症。”大夫收了医箱,“用这个方子,若是过几日热能退下去,便无碍了。若仍不退,到时再来找我。”   “多谢大夫。”紫菀点点头,让大夫去管家那儿支取诊金,将他送出了门。   “侯爷,药熬好了。”紫菀端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进了门,“趁热喝么?”   “倒了吧。”萧琢没什么精神地抬眼看了看,声音有气无力的。   紫菀愣了一瞬,她端着碗犹豫了一会儿,见萧琢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她扫过角落里枯了一半的盆栽,心往下坠了坠,“侯爷……”   她本打算问清楚,可是刚开口,见萧琢早已闭上眼睛睡着了,紫菀只得闭了嘴,将空碗带了出去,合上了门。   冬日的风寒本就不容易好,萧琢又不吃药,第二日烧得便更厉害了,任紫菀换了一块又一块的帕子盖着,仍是不顶用。   “萧琢的病如何了?”贺暄正吃着晚膳,恰巧今日桌上有盘萧琢爱吃的鸡丁,他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李福海弯下腰道:“怕是不太好。”   “不太好?”贺暄搁了筷子,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他心里惦记着萧琢的病,此时一起身,竟突然怔怔地不知要去做些什么。他心里像是刚熬好的小米粥一般扑扑地往外冒着糊糊的热气,一边担心萧琢的病,一边又气萧琢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一时愣在原地半天,眼见碗里的汤都凉了,李福海站在身后,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   “殿下,菜要凉了。”   贺暄像是才反应过来,他微微蹙眉,心头的烦躁涨了潮似的狠狠拍打着看似稳固的堤岸,那种说不出来的担忧与恼意变作一只只噬人的蚂蚁,成群结队地蛀空了垒砌的砖石。那横亘的堤坝终于溃决了,贺暄深吸一口气,耐着火气站起身来,拿起挂着的大氅披上,戴上帽子,吩咐门房备马,按捺不住地迫不及待地要去萧琢府上看看。   权当是兴师问罪罢,贺暄戴着皮手套的手攥紧了缰绳,心烦意乱地想到。 第31章 深渊   “老四也在里面?”贺旸那辆马车正停在侯府门口,贺暄远远地便瞧见了,只觉方才急匆匆地想要赶来见萧琢的心仿佛当头被冷水浇了个透顶。他一时间似是猛地被甜的发腻的糕点梗住了脖子,让他陡然生出了想要调转马头的心思。   贺暄在拐角处停了半天,直到外边呼啸的冷风安抚了他心里不断升腾难以抑制的,不知因何而起的怒气与躁意,这才翻身下马,沉着脸进了府。   那日萧琢落水后,贺旸特意叮嘱了手下仔细留心着萧琢的情况,见他一直高烧不退,担心出什么差错,这才赶了过来看看。   贺旸进门的时候,萧琢刚醒。他一直没什么胃口,此时靠在床背,正端着一碗稀粥,拿着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倒是没见他怎么吃的。   见贺旸来了,萧琢本打算行礼,他这副模样,任谁也不便再摆架子,贺旸也止住了他,让他好好休息,坐在一边随口问了几句。   “大夫怎么说?”   “说是风寒,只是总不见好。”   “多休息吧。”   一时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萧琢也有些体力不支的微微合上了眼睛,贺旸正预备走,便见贺暄披着大氅,周身裹挟着寒气横冲直撞地进了屋子,像是被冰渣子笼住了全身似的,戾气十足地抬眼在贺旸与萧琢之间逡巡了一瞬,怒极反笑道:“哟,看来是孤来的不是时候啊。”   贺旸平日里被柳后惯得骄纵,听得此话,便也不阴不阳地回敬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侯爷府上我便来不得了?”   “殿下。”萧琢担心他们二人在此处闹起来,忙急着开口劝,一时被嘴里的粥呛住了,咳得满脸通红,眼角隐隐渗出几滴眼泪,像是湘妃竹上的斑痕。   “你说什么?”贺暄闻言似又冷了一重,他像是穿着冰冷的铠甲立于塞外大如斗石的风雪里,细细密密的霜花攀附上他的背脊,将他身上的铁衣都凿开一条缝,那霜雪便顺着钻进他的骨头里,将他浑身都凝成刺骨的寒冬。   贺旸不知怎的在他的注视下竟然生出了些退缩的怯意,他待会儿还要入宫侍疾,也不过是顺路来萧琢府上看看,也不知贺暄这厮发的什么疯。况且这两日柳后跟贺蘅的关系刚有些缓和,他不好在这当口犯浑,便不再看贺暄,只低头同萧琢说了两句保重身体之类的官话,起身往门口走去。   “皇兄,你同他慢慢聊。”贺旸笼着手,临走前目光在贺暄身上顿了一瞬,“父皇一日见不着我想的紧,我便先走了。”   “滚。”贺暄面无表情地砰一声甩上门,萧琢被摔门声吓了一跳,怔怔地抬眼,他眼眶因为发热微微泛红,看上去有些茫然。   “你倒是好本事。”贺暄略带了些嘲弄地靠在床边,抄着手斜睨着他。   方才他穿过门廊的时候,透过那层窗纱,模模糊糊地瞧见二人的剪影。他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了些异样的情绪,心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攫住了,攥紧了,勒得喘不过气来,就像是小时候他最喜欢的木偶不小心掉在地上摔破了,就像是……贺旸出生时他看着贺蘅抱着贺旸笑眯眯的哄着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慌。   萧琢没有力气同他争辩,他现在被高烧折腾的脑子都变成了一团浆糊,只想躺着清静清静,便没有理他,缩回了被子里闭上了眼。   贺暄见他这副样子更是气得着恼,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了几圈,虽然心里明白不过都是萧琢早就谋划好的事,只是不知为何就是过不了那道坎。   贺暄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萧琢,他正皱着眉,嘴唇干裂,贺暄一时心里烦躁与心疼两种情绪交织混杂在一起,谁也占不了上风。他幽深的眼瞳里翻滚着黑色的巨浪,似乎马上便要失控地将周围的一切都冲垮在蓄势待发的海啸里。   贺暄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苍白脆弱的,似乎一碰就碎的萧琢,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放开,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推开门。   这回他动作很轻,萧琢半梦本醒间只觉得漏进了一缕凉风。   “大夫,你看如今侯爷如何了?”紫菀拧着眉,攥在手里的帕子被她紧张地拗出了一道又一道褶子,有些不安地问道。   大夫给床上的萧琢把完脉,摇着头叹了口气,转过身似乎在斟酌着该如何说。萧琢咳了几声,抬眼给紫菀递了个安心的眼神,扯着唇角说道:“大夫,我这里有个南梁的偏方……咳咳……你看看可否一试?”   “如今这烧热总是不退,长久下去怕是不好。”大夫捋了捋胡须,沉默半晌,点头道:“拿来瞧瞧吧。”   紫菀应了,从桌上找了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一张药方,小跑着递了过去。   “白耳?”那药方其他几味药俱是平常治疗风寒的常见药材,唯有以白耳作为药引,颇为少见。白耳喜阴湿,晋国十分罕见,多生于气候较为温暖潮湿的南梁山中,因而晋国少有以白耳入药的。   那大夫看了两眼,配方倒是没有什么问题,见自己开的方子总不奏效,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我这就让小童去抓药,现煎一副试试。”   一旁跟着的束了两个发髻的药童闻言,很是机灵地接了药方便出门了。小童脚程快,只萧琢眯了一小会儿的工夫,那小童便提着几包药材回来了。   白耳做引子,磨成粉后单独做一小包,就着药汤一同服食。紫菀将凉好的药汤端了过来,旁边是纸包的粉状的白耳。   萧琢喝完了药,重又躺了回去,听见大夫吩咐道:“若是今晚烧热能退,便能大好了。”   贺暄自那日从侯府里回来就一直心神不宁,他正抄着心经,几次心烦意乱地写串了行,扰得他更是气地将那几张纸都揉成一团扔了清静。   “又是这些……”刚拿起几份递过来的折子,净是些老生常谈的修堤减税之类的事,贺暄看了两行便只觉一群老顽固排着队在他面前聒噪,他皱着眉头合上折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伸手随便翻开一旁搁着的经国十要。贺暄盯着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拿倒了,他便干脆啪地将书一扔,靠着椅背喊:“来人!”   “殿下。”门口站着的小厮应声进来,见贺暄一手支颐,面色阴沉地问道:“萧琢这两日怎么样了?”   “回殿下,听说不太好,今日大夫又去看了。”   “他还有什么用?一个风寒便折腾成这副样子!”贺暄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噌地站了起来,烦躁地在书房无头苍蝇似的转悠了半天,最后还是含着怒气穿了外套,“备马,孤出门一趟。”   在晋国的冬日骑马真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刀割似的寒风倒灌进肚里,那一路凉飕飕的滋味,搅动着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痉挛了似的。贺暄一路狂奔着到了侯府,下马的时候只觉全身都散了架,两颊冻得酸疼酸疼的,一呼吸便觉得肺里全是结成块的冰碴子。   “殿下。”紫菀站在寝殿门口,“侯爷刚才服药后睡了。”   “大夫怎么说?”贺暄正准备推门进去,闻言顿了顿,听紫菀道:“若今日能退烧,便大好了。”   “唔。”贺暄点点头,寝殿里燃着蜡烛,炭火烧得旺旺的,雀跃地跳动着鲜嫩的火苗。他似乎能想象萧琢熟睡的侧脸,红彤彤的脸颊,微微颤动的眼睫,梦里仍拧成一团的眉心。   他这次终于想起自己还带着这身室外的冰寒,萧琢尚在病中……还是不要去见他的为好。   “如此便好,你好好照顾他,孤……先回去了。”贺暄紧了紧戴着的帽子,回头看了一眼萧琢的寝殿,转身上了马。   萧琢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他撑着伞,走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四周都是青翠的修竹,能听到雨滴打在竹叶上空寂的声响,他伸出手来,接住了从伞上滑落的一滴水珠。   深山夕照深秋雨。   萧琢拾级而上,那石板上布满了一道一道深深浅浅的沟壑,他抬头望去,能看见掩映在山中的,香烛缭绕的寺庙一角,似乎有和尚在撞钟,一声一声,余音不绝。   他想起来了,他是来求佛的,所求何事,却记不清了。   他走在黄昏的末尾,那道落在地上的影子被慢慢拉长,隐没在黑暗里了。雨声仍是连绵不绝,淅淅沥沥的,带着些扰人的孤寂忧伤,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地下着。   他从白日走到黑夜,却离那座庙越来越远,他慢慢地快要看不清庙的屋顶了。四周陷入了难言的黑暗,潜伏在其中的魑魅魍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似乎预备着随时将他撕扯得七零八落。   就在他筋疲力尽,就要放弃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个人,他穿着黑衣,半边身子隐没在黑暗里。   这时月亮突然破开了乌云,借着淡淡的月光,他看清了那人的样子。他长着与贺暄一模一样的脸,笑着向他伸出了手。   萧琢一喜,他快走了几步,近了,更近了,就在他要把手搭上贺暄的一瞬间,他猛地发现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萧琢惊魂未定地抬头一看,眼前漆黑一片,哪里有什么贺暄。   “侯爷,侯爷醒了!”   萧琢顶着满身的冷汗,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32章 白耳   紫菀见他醒了,欢喜得笑弯了眼,她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因着担忧紧张渗出的汗珠,跑去端了杯热水,“侯爷,喝点热水缓缓吧。”   萧琢点点头,紫菀细心地给他垫了个软枕,他靠着枕头半倚着床背,喝了点水,总算是从那奇形怪状的梦魇里缓过劲来。萧琢微微舒了口气,就见大夫捏着方子,惊喜地感叹道:“这白耳确是有奇效。”   “大夫。”萧琢咳了一声,“大夫辛苦了。”   老大夫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都是侯爷的妙药,老夫算不得功劳。”说着他又写了个方子,拿去给紫菀道:“如此退了烧便没什么大碍了,静养几日便可。”   萧琢连着躺了几日,颇是腰酸背疼,他回绝了紫菀让他继续睡会儿的意思,略斜靠着床背,随手拿了本战策,借着摇晃的烛光看了起来。   贺暄进门的时候,便是这样一副熨帖的光景。   萧琢穿着白色的亵衣,外面披了件墨绿色的丝绸袍子,长发略略束了一把,松散地别在脑后。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得赏心悦目,此时正捻着书卷的一角,那可怜的纸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萧琢却浑然不觉,昏黄的烛光穿过他细密的睫毛,打落在纸上,泼出些堪称温馨的光阴来。   贺暄的脚步一顿,他不由地放慢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美景。只是他落下的阴影太过诚实,干脆利落地便投奔了敌营,将他出卖的一干二净。萧琢抬头瞥了他一眼,眯起眼睛笑了笑,“殿下来了。”   “唔。”贺暄抿了抿嘴,脱下了外边的大氅,顺手挂在一边的架子上,走过来坐在床边问道:“烧都退了吧?”   “嗯。”萧琢点点头,他合上书放在一边,垂头默不作声地攥着自己的手指,低垂的眼睫笼着暗影,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下回……”贺暄顿了顿,本来想好的措辞在他嘴边兜了一圈,像是孤身入阵的勇气瞬间被沙场上的千军万马给当头打了一棒,消散地无影无踪了。他叹了口气,最后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好好歇着,孤过两日再来看你。”   “那白耳当真这么厉害?”贺旸带着些兴奋地又问了一遍,那老大夫点点头,恭敬地说道:“千真万确,眼看着人都不好了,哪知吃了药,马上便退了烧,眨眼便活蹦乱跳的。”许是为了自己的银钱,他还添油加醋地绘声绘色的将萧琢如何如何病入膏肓,又如何死里逃生的英雄故事胡扯了一遍,惹得贺旸简直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赏!”贺旸挥挥手,让下人给了那老大夫一袋银钱,见他笑得合不拢嘴的接了过去揣进兜里,还颇不屑地瞥了一眼,“穷东西,几两银子就打发了。”   前几日进宫,柳后拉着他说贺蘅的风寒老是断不了根,才好了几日,又复发了,扰得贺蘅头疼不已。柳后便让他去民间寻些偏方来,若是能治好了贺蘅的病,那可是大功一件,免不得让贺蘅另眼相看一番。   这不正好萧琢也得了风寒,贺旸便买通了给他治病的大夫,听说病情也挺严重的,本来只是顺手试探试探,没想到真被他撞了大运。   “这回可是胜了贺暄一筹。”贺旸小口啜着酒,夹了凉菜放进嘴里,得意洋洋地向柳后邀功。柳后虽说也是欣喜,只是这深宫中人,惯是善于掩饰喜怒哀乐的,她也只略略勾了勾嘴角,比平日多喝了点酒,放下筷子道:“你啊,别太得意,悠着点儿。”   “母后放心。”贺旸眯起眼睛,探过头去小声说道:“我看贺暄一门心思想着南边那小子呢,这段日子朝务都出了好几处纰漏,嘁。”   柳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玩玩罢了,贺暄那样的狼崽子……”说着她轻轻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不过,倒也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   柳后顿了顿,她没接贺旸的话,只是将尖细的镀金护甲慢慢套上了手指,若有所思地抚弄着上边镶着的宝石,“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进宫的那个舞女?”   “江良人?”   “如今那小贱人已经封了贵人了,不愧是舞女出身,狐媚手段多得紧,哄的皇上宿在她宫里许久了。”   “哦?”贺旸对后宫嫔妃之间明争暗斗的很是看不上眼,碍于柳后的面子,也只得敷衍几句:“不过一个舞女而已,母后身份尊贵,打杀个舞女有什么要紧?”   柳后在后宫里浸淫惯了,又岂会不知这点上不得台面却又最是寻常的阴私手段。这些东西她年轻的时候用惯了,这几年眼见着年岁大了起来,年轻时不信天不信命,什么阴损招数都敢使得的,这年纪一大,却免不得开始惧怕鬼神起来。   柳后垂下眼,两指捻起竹枝,轻轻逗弄着鸟笼里的画眉。   她这一辈子被困在这金碧辉煌的鸟笼里,纵使下去油锅地狱,也算不上有什么怨言。可是她的旸儿,柳后叹了口气。既然这条路免不得沾满鲜血,便让她来吧,她总归是要为她的旸儿,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挣出一个世间最尊贵的光景来。   “就你那榆木脑袋,本宫也别想问些什么出来。”柳后撂下句话,转过身来,“你早些回去吧,本宫乏了。”   她毕竟老了,色衰而爱弛,而那江霓正是大好年华,鲜嫩得就跟刚拔出来的水葱似的,又最是会讨男人的欢心,真真是我见犹怜。这深宫中,身份是最重要的,也是最不重要的,说到底不过是凭了皇帝一人的喜怒而已,若是那江霓真入了贺蘅的眼,再诞下一子半女的,说不准那位子又多了一个冤家来抢。   柳后那细长的护甲被她攥着在她手心划开一道口子,她竟浑然不觉。   ***   “皇上现在在哪儿呢?”柳后吹了吹茶叶,妆容富丽的脸隐没在缭绕的雾气中。澜衣站在她身后给她捏肩,回道:“还在昭阳宫呢。”   “啪。”柳后冷不丁将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放,溅出的水花打湿了进贡的锦缎桌垫,与那交缠的鸳鸯泅湿的羽毛相得益彰,无端生出些嘲讽的意味。   “母后息怒。”贺旸皱了皱眉,柳后瞥了他一眼,挥手对澜衣道:“去昭阳宫一趟,就说旸儿进宫了,等陛下一起用晚膳。”   江霓正穿着层叠的绉纱裙,裸着的双臂上缠着金色的丝带,高高的飞天髻显得她脖颈修长秀美,泛着莹润的光泽。她迈着莲步穿梭在一群乐师之间,贺蘅斜靠在一边的软枕上,含着笑看着她挥舞着飞旋的丝带,那长长的金丝带将她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她就像是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追寻着前世的美梦。又像是高高在上的神女,无端让人心生亵渎。   “皇上。”孙得禄弯着腰进来,凑在贺蘅耳边说了句什么,贺蘅有些不奈地挥了挥手,江霓止了舞,像一只轻巧的黄鹂似的小步过来斟满了酒,伏在贺蘅肩上娇声问道:“怎么了?”   贺蘅拉过她的手将她扯进怀里,笑着道:“旸儿来了,朕得过去看看。”   “皇上。”江霓有些不舍地垂下了眼,撒娇似的捏了捏贺蘅的手,贺蘅叹了口气,到底是站了起来,“朕明日再来看你。”   江霓只得嘟着嘴给贺蘅拿了外衣,目送他出了宫。   “快回去吧,外边凉。”   贺蘅从龙辇里转过头,看着还依依站在宫门口的江霓,颇为心疼。   “臣妾送送陛下。”贺蘅最后看了一眼在晚风中瘦弱的像一杆芦苇似的美人,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恼意。   “今日怎么知道进宫了?”贺蘅踏进殿里,他对这个小儿子自小便宠爱得紧,没说过几句重话,此时见贺旸迎上来,便笑着说道:“让朕看看可是瘦了?”   “父皇。”贺旸行了礼,挽着贺蘅的手弯着眼笑嘻嘻地说:“儿臣在民间寻到个宝贝,保准治好了父皇的风寒。”   “哦?”贺蘅闻言,略有些诧异地停了脚步,柳后也答话道:“旸儿这孩子有孝心,自知道陛下龙体欠安,便到处寻访,还真被他找着了,也是陛下真龙天子,自有龙气庇佑。”   “母后说的哪里话,都是儿臣的本分。”贺旸说着引了贺蘅入座,一旁的侍女开始布菜,等用完了晚膳,贺旸一边舀着羹汤,一边说道:“父皇,今日试试儿臣的方子?”   贺蘅点点头,“旸儿有这份孝心,很好。”   他拿起侍女进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传太医来。”   “太医试试加这白耳,磨成粉在药汤前服食,或有奇效。”贺旸让澜衣拿了白耳,递给太医看了看。   那老太医摸了把胡子,眯起眼睛捏起一小撮白耳放在鼻尖嗅了嗅,颤颤巍巍地点点头,“这可是南梁特产,晋国少见,其清热解毒,药性温和,不妨一试。”说着便重新写了方子,多加了一味白耳。   太医院煎药的动作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便熬好了一副,侍女凉好了端来给贺蘅喝了,初时还未有什么,等晚间贺蘅去了书房批奏折时,只觉浑身渴热得紧,喝了一壶的水,又发了一身汗,到了入睡的时辰便觉得浑身松泛了不少,从书房走至寝殿的路上一路迎着风,竟不觉寒冷,只道神清气爽。   平日里因着身体不适,贺蘅晚上总是翻来覆去的不易入睡,每每都是点了安神香,又喝了助眠的药汤才能睡着,今日只觉沾枕即睡,一觉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竟是一夜好眠,连半个梦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十万字了,依然没有人看,哭 第33章 成婚   “父皇,今日气色甚好,可是药见效了?”贺旸殷切地给贺蘅倒了杯茶,巴巴地等着。贺蘅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吹了吹,见贺旸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才笑着抿了一口,道:“你有心了,那药确实不错,此事你立了大功,正巧入春祭祖之事朕还未筹算,不如便由你安排吧,锻炼锻炼。”   晋国有入春去太庙祭祖的风俗,太庙不在皇城,一路上官员迎接,接风洗尘的酒宴,由谁露面,坐席如何安置,方方面面都有文章可做,关乎皇帝之事没有小事,往年都是由太子贺暄安排的,这一来二去不仅能安插自己的亲信,顺便从礼部的酒宴拨款中捞上一笔,那可是块人人争抢的肥肉。   不仅如此,祭祖本身便有着承祧国祚的意思,让贺旸安排祭祖这事,更是带了些明里暗里易储的味道。贺旸被这惊喜铺头盖脸地吓住了,一时怔了怔,这才跪下谢恩道:“多谢父皇恩典,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好好承办此事,父皇放心。”   “嗯。”贺蘅点点头,“有什么不懂的问问你皇兄便是。”   “皇上当真让你安排祭祖的事?”柳后犹有些不可置信地前倾着身子,右手一下一下叩着梨花木的凤雕把手,“此次老二可是栽了个大跟头。”   贺旸点点头,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   柳后顿了顿,沉声道:“如此来看,那白耳确是个好东西,本宫问过太医院了,正好适合种在你的封地上,你回去修书一封,让路子熙赶紧鼓励农户多种些白耳,好叫陛下记得你的用心。”   “还是母后想得周到,儿臣这就回去办。”   “嗯。”柳后点点头,又叫住他道:“你再去看看那个南昏侯,这回可该多谢谢人家,把这个给他,就当是谢礼了。”   柳后眯起眼睛,她挥挥手,让澜衣端来一个小盒子,里面是块做工精美的玉佩,莹润光泽,触手生温,是块不可多得的美玉。那块玉的吊坠上悬着一片柳叶,是用翡翠做的,在日光下泛着苍绿的冷意。   “母后要送他这么好的玉?区区一个丧家之犬,哪配得上如此大礼?”贺旸拧着眉看了看那玉佩,有些不满。   柳后轻轻合上盒子,仍递给他,意味不明地说道:“你只管给他便是,母后自有用意。”   萧琢这几日身子已然是大好了,这连日卧床惹得他如今一躺着便觉得浑身硌得慌,如何翻身也不舒服,便每日早早地起床。   前些日子萧琢让管家买了些花种子,正好趁着春日里种下,他每日像模像样地请教新请来的花农,跟着他侍弄这些娇惯的花花草草,倒也别有一番雅趣。   这日萧琢仍穿着旧衣,只略微束了发,便披着外袍在庭院里浇花。   “侯爷如此雅兴。”贺旸背着手,身后跟着捧着盒子的小童。   萧琢将水壶放下,转身行了礼,笑道:“见过四殿下。”   “如今身子可是大好了?”   “托殿下的福,已是好了。”   “嗯。”贺旸点点头,他懒得再与萧琢虚以委蛇,便直接说道:“毕竟你是在我府上出的事,是我招待不周。今日正好你也大好了,我这有个小玩意与你,以表歉意。”   “四殿下太客气了,这可折煞我了。”萧琢忙摆摆手,“这我可不能收。”   “哎。”贺旸惦记着还要回府处理封地之事,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我让你收下你便收下,可是不乐意收?”   “岂敢。”萧琢一顿,只得应了下来,“那便多谢四殿下。”   萧琢进屋里将那盒子打开看了看,见是一枚质地上佳的玉佩,便也没有多想,放在桌上让紫菀收着便是了。   自那日梦见贺暄以后,萧琢便有些看不清自己的心思,起初似乎只是起了个小疙瘩,后来那小疙瘩在他心里越长越大,直到把他整个心都填满了,非得要靠华佗再世,将它连根切除不可的程度,他才有点恍然大悟的意思。   于是这几日每每贺暄来见,他总是推脱身体不适没有见他,萧琢其实心里早就想念得紧,恨不得立刻投胎做了贺暄床上的枕头,可以跟贺暄夜夜一同入眠,只是他还未将自己那些曲折回肠的隐秘心思收拾妥帖齐整,他自己都还是一团乱麻,贺暄再进心里裹乱,那当真是理到明年也理不清了。   贺暄却是不知萧琢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他这几日也是焦头烂额。先是贺旸不知从哪寻来的个所谓秘方,贺蘅那顽固的风寒毛病竟是好了,这两天又得了手底下的人上报,说贺旸这两日三天两头往萧琢府上跑,还给他送了好些礼。   “如今连祭祖都让贺旸掺一脚,可是还把孤这太子放在眼里?”贺暄紧蹙着眉,他右手死死地攥着书桌上搁着的玉貔貅,几乎要将那上好的羊脂玉生生辟出一条裂缝来,再将贺旸塞进那条裂缝里,方能消气似的。   “殿下息怒。”许昱行叹了口气,“祭祖一事最为繁琐,稍有不慎便容易出错,四殿下第一次做,也未必便是件好事。”   “用些茶消消气。”贺暄抿了抿嘴,接过许昱行递过来的茶,僵着脸喝了一口,那汩汩的热茶带着熨帖的暖意,顺着他的喉咙往下,将他那浸泡着冷气的全身慢慢给抚平了。他这才缓过点力气坐回椅子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说这事了,你大喜之日便是这几天了吧,到时孤可得闹一闹你不可。”   “再过三日便是了。”许昱行点点头,笑着说道:“有你这太子爷捧场,许某人可是蓬荜生辉啊。”   “哦?”贺暄眯起眼睛笑了笑,“那到时候让你喝酒可不能耍花样。”   “岂敢岂敢,不醉不归。”许昱行拱手,话锋一转道:“这几日怎地没见小侯爷?”   贺暄一顿,他脸色一僵,皱着眉收敛了笑意,扯着嘴角哂道:“说不准人家正春风得意呢,哪还顾得上孤?”   许昱行自知失言,也不好多说,便又含混地糊弄过去:“你可有什么可心的菜品,我让厨师喜宴时加上去?”   许昱行与他娶的李倩语俱是世家大族,两人成婚时的仪仗据说排了整整两条街,抬着的一箱箱彩礼一间屋子都堆不下,满屋子的翠玉金钏晃人眼睛,黄淀淀金灿灿。府外吹吹打打的锣鼓声不绝,府内锅碗瓢盆也是炒的火热。   许家请的是天香楼的主厨,好几个月前便定好了,做的菜都是顶贵的大鱼大肉,一罐一罐的酒揭开盖子,酒香混杂着菜香,直叫整个上安京的百姓都过了回酒肉瘾。   许昱行穿着大红色的新郎服,胸前系着锦缎绣花,正满脸喜色地在门口等花轿。按晋国风俗,通常是黄昏时分新娘的花轿到新郎府上,由侍女牵着进去拜堂,然后新郎再一一与宾客敬酒玩乐,至夜间时分回房。   贺暄歇了个午晌,想着时间约莫差不多了,便让下人带上贺礼,坐着轿子去了许昱行府上。   “新娘还没来呢。”贺暄同许昱行说了几句,许昱行点点头,带着些紧张地说:“也不知是何模样……”   “书香大家出来的,差不到哪去。”贺暄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孤先进去坐着。”   贺旸同许家向来是说得好听些是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便是互相不对付,毕竟各为其主,最多也就是僵着脸你来我往地说些场面话。最近贺旸又忙着春祭的事,便没有这闲情逸致扯些表面工夫,只派人送了贺礼,人便推脱身体不适不能前来。   这也正合了贺暄的心意,他与许昱行二人从小亲厚,许昱行大喜之日,能不见贺旸这闹心玩意尽量不见,乐的清静。   贺暄几杯酒下肚,又夹了几片鸭舌,新娘的花轿便到了。   许昱行牵着新娘拜了堂,便被一群人起哄着来一桌一桌的敬酒。贺暄他们是第一桌,许昱行二话不说先灌了一杯,便讨巧卖乖地哀求道:“这下边还有好些呢,各位便饶了小的吧,还要回去抱新娘子呢。”   “哎,旁人的不喝,孤的这杯也不喝么?”这天香楼的酒香醇醉人,后劲十足,贺暄此时有些微醺了,他眯起眼睛搭上许昱行的肩膀,把杯子塞进他手里,声音压得低了些,透着些感怀的意味:“一晃都十多年了,你都成婚了。”贺暄顿了顿,轻声说:“当年我文章背不出来,先生打你手心的事,我都还记着呢。”   “是啊。”许昱行也有些怀念,他叹了口气,将酒喝完了,“你又骗我喝酒。”   “今日大喜,多喝些无妨。”贺暄笑了笑,放开他道:“去下一桌吧。”   许昱行点点头,贺暄又坐回位子上,吃着新上的炖牛肉,他一时有些怔忪,眼睛余光瞥见许昱行鲜艳的喜服时,竟不合时宜地想起萧琢来,前面戏台上还在唱着贵妃醉酒,贺暄撑着下巴,听那个唱腔清亮,身段秀美的旦角唱。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第34章 恍惚   贺暄听得出神,又仿佛是醉了,等许昱行一圈敬下来晃晃悠悠地回到这边,贺暄竟觉得他醉得比许昱行还要厉害。   “殿下可是要回去了?”许昱行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大着舌头问道,贺暄扶了他一把,“可不是,新郎官进洞房了,孤还赖着不成?”   “那殿下小心着些,我就不送了。”   贺暄点点头,他示意一旁的小厮搀好许昱行,同许昱行的父亲说了会,便告辞了。   寝殿里银丝炭烧得暖烘烘的,贺暄抖落了一身寒气,哈着手提起桌上的壶倒茶喝。   哪知一口饮尽,贺暄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壶里装的是前些日子人家送的酒,他猛地灌了一杯,加上之前还酝酿着的酒意,竟有些上头。   “殿下,可要人来服侍?”李福海推开门问道。贺暄瞥了他一眼,他突然想起戏台上那个俊秀婉转的小旦,便开口道:“你让宋缨过来。”   “喏。”李福海点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殿下在府上么?”萧琢裹着大氅,两手缩在袖子里,见小厮过来开门,他探了探头,问道。   “侯爷来得巧,殿下刚回来。”守门的小厮弓着腰行了礼,引他进去。萧琢今日刚听说贺旸吩咐当地太守,在封地鼓动农民种植白耳,每亩种都能减税,并且由当地青苗司统一收购。估计要不了多久,贺旸的封地上大多农民都会铲了自家的小麦水稻,种上白耳了。   他正想把这事同贺暄讲讲,正巧晚间也没什么事,在府上闲坐着,便巴巴地跑太子府上来了。   “殿下在寝殿呢,侯爷要进去么?”菱香正从厨房端来醒酒汤,回来的路上碰见了裹成一团的萧琢,她顿了一顿,听萧琢说:“是啊。”   “那正好了,奴婢刚从厨房拿来的醒酒汤,侯爷带去给殿下吧,奴婢还要去准备宵夜呢。”   “好。”萧琢没有多想,爽快地点点头,便接了过来,穿过回廊往寝殿走去了。   贺暄嫌屋里太热,早便脱了外衣,只着了件单衣斜靠在床头,如今酒气上涌惹得他脑子昏昏沉沉地,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摩挲着被子上的暗纹。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他略有些燥意地喊了一声:“进来。”   敲门声顿了顿,便看见一个人影推开了门,他还穿着御寒的大氅,贺暄眯起眼睛瞧了瞧,只觉眼前恍惚一片,光影重叠晃得他头晕。   “殿下。”那人似乎端了个瓷碗,此时将瓷碗放在了桌上,声音轻轻地:“殿下怎么了?”   每回他醉了酒,厨房便会准备一碗醒酒汤,通常都是用那瓷碗盛的。贺暄一愣,这宋缨倒是聪明,还知道给他准备碗醒酒汤。   “把衣服脱了。”贺暄揉了揉眉心,见那人愣了愣,刚积聚起来一点温柔又被他这不解风情打散地无影无踪,平日里看着聪明,怎地来侍候竟还穿着大氅的。   “屋里这么热,穿那么多做什么。”   那人似乎被他这话说服了,顿了一下便顺着他的意思将那大氅脱了,里面是一件天青色的绸衫,腰间系了一条玉带,更显得腰身纤细,贺暄瞥了一眼,总觉得有些奇怪,但他此时脑子混沌一片,一时半会儿也觉不出哪里不对,便不再去想,招了招手道:“过来。”   那人将那醒酒汤也端了过来,道:“殿下是醉了?喝点醒酒汤吧。”   “哎。”贺暄摇摇头,将那醒酒汤放在一边,一把勾过那人的脖子,将头埋进他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闻着倒不是宋缨常用的香,要更为清雅一些,贺暄感觉那人身体一僵,他玩味地勾唇轻笑一声,凑到他耳边衔住他的耳垂吮了一口,压低声音说道:“怎么?还害羞了?”   贺暄揽过他的腰,用力摩挲着他的后背,正要抬起头调笑,猛地见那人抽出手推了他一把,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些紧张又受惊的味道:“殿下……自重。”   “嘶……”贺暄倒抽了一口冷气,萧琢方才手劲不小,他喝醉了酒没站稳,一时后背撞在桌角上,隐隐地发疼。他本也没有醉的不省人事,这下酒意全散了,他愣了片刻,抬眼看向萧琢。   萧琢也愣了,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一时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心下懊恼刚才的莽撞。他垂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似乎是一副等候发落的样子,却突然听见贺暄轻声笑了起来,萧琢以为贺暄没往心里去,正暗自松了口气,抬起头想道个歉,哪知右臂被贺暄猛地一拉,他一时站立不稳,被贺暄扔上了床。   那重重叠叠的锦被上绣着的四爪金蟒让他险些喘不过气来,头顶上是名贵的云绣织成的锦缎床帐,贺暄撑着手臂弯腰将萧琢圈在他的身下,萧琢有些不知所措地抬眼,一头撞进贺暄幽深漆黑的眼里,就像是他梦里那个深不见底的悬崖,看一眼便能让人粉身碎骨。   “萧琢。”贺暄的声音不见起伏,生硬得吓人,萧琢在他像要将他生吞入腹的眼神中生出一丝惊惧与恐慌,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起身,被贺暄轻松地镇压了下去。   贺暄两只手像是铁钳一般牢牢地攥着萧琢,他细嫩的手腕这么一会儿已经泛起红痕,却惹得贺暄更生出些道不明的凌虐的快感,他垂下头贴在萧琢耳边,语气残忍:“你真以为你还是什么真龙天子?旁人碰不得动不得?孤之前怕你一时接受不了,忍了那么长时间,你可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萧琢沉默地看着他,面前的贺暄像是被这酒精催化,终于忍不住撕开了平日里还算彬彬有礼的伪装,露出蛰伏在他体内那只茹毛饮血的猛兽。   他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贺暄眯起眼睛,像是很享受这种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满足感,他松开一只手滑落到萧琢的腰间,摸索着去解他的腰带。贺暄的手刚碰到萧琢的腰侧,便触到了萧琢挂着的半边玉佩。贺暄一顿,他轻轻拨开罩着另外半边的衣角,露出的玉佩正是柳家惯用的样式。   萧琢见贺暄盯着那块玉佩,猛地想起来今日是紫菀帮他系的玉佩,他竟忘了告诉她哪个是贺旸送的那块。萧琢心里一紧,仓皇地抬头,身前的贺暄若说方才只是好整以暇逗弄猎物的捕猎者,如今他周身笼罩的黑气已是浓厚的如有实质,将他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他很慢很慢地转过头,活像是浴血而来的阎罗。   萧琢浑身一颤,看见贺暄一把将那玉佩拽了下来,狠狠往墙上一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萧琢在这一刻竟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荒谬感。贺暄右手毫不留情地攫住他的下巴,力道大的让萧琢觉得他的下巴就像是方才那无辜的玉佩,下一瞬就要碎在他手里。   “萧琢啊萧琢,你真是让孤刮目相看。怎么?觉得孤成不了事,这么快便靠上下家了?”贺暄微微眯起眼睛,眼里只剩下凶狠的情欲。   萧琢张了张嘴,他下半张脸被狠狠地禁锢在贺暄的手里,他只得呜咽了一声,艰难地摇了摇头。他攥着被子的手紧了紧,下巴已是疼的厉害,萧琢从小便怕疼,此时已是受不了了,眼神里忍不住带着哀求,像是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猫。贺暄浑不在意地扫过他的脸,自顾自说道:“不说话?好啊,那这一晚上你最好都给孤忍着。”   话音刚落,萧琢的绸衫便一把被贺暄撕开,亵衣单薄不当冷,萧琢忍不住颤了颤,贺暄扯过旁边的被子盖在他身上,拉开一旁的抽屉翻出了一盒脂膏。   萧琢咬着下唇沉默地看着他这番动作,贺暄瞥了他一眼,有些粗暴地将他翻了个身,那脂膏带着些细细密密的凉意,一路沿着他的尾骨爬上萧琢的头顶。   贺暄温热的手触到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萧琢猛地打了个激灵,挣扎着按住了贺暄的手,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了如今的处境,就像是一只小兽被绑了四肢扔在祭坛上,恐惧不安而瑟瑟发抖,可是当他往台下看的时候,四周都是虔诚的信徒,他竟连一句呐喊都发不出来。   萧琢带着些乞求地抬起眼看着贺暄,“殿下……”是那样湿漉漉的眼睛,脆弱的,不安的,本应该用心呵护妥帖安放的眼睛。贺暄顿了一顿,探头在他眼尾泛红的地方亲了亲,声音却同他轻柔的动作相反,不容置喙的:“不行。”   萧琢似乎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他认命般放开了贺暄的手,顺从地躺了下来,扭过头闭上了眼睛。   撕裂一般的疼,他一生都没有那样疼过,足以让他刻骨铭心。他竟在那样的疼里心不在焉起来,他整个人变得轻飘飘地,像是飘在云里,恍恍惚惚地听见外边似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又连绵不绝。   “哭什么?”贺暄揽过萧琢的腰,伸手在萧琢脸上抹了抹,“疼?”   萧琢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没有。”那声音带着哭腔,厚重的鼻音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贺暄捏了捏他的耳垂,“以后就不疼了。”   “乖。”贺暄还在喘着粗气,这时俯下身捧起他的脸,亲昵地碰了碰他的鼻尖。萧琢像是陷进了一场巨大的梦魇里,他只觉浑身都像被碾过似的,疼得四分五裂,像一只濒死的鱼。他太累了,昏昏沉沉得飘在梦里。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用湿热的毛巾给他擦着身,又或许不过是他在做梦罢了。 第35章 狼藉   第二日萧琢是被腹中饥肠唤醒的,他睁开眼想要杯水喝,却发现喉咙疼得厉害,微微发出点嘶哑的声音便咳嗽不止。他身上新换的亵衣有些宽大,松松地罩着,露出的锁骨上还能看见暗色的吻痕。   “别动。”贺暄手里拿着药,用指尖捻了一些,给萧琢身上涂了,“这两日晚上记得涂些,免得发热。”   萧琢抿了抿嘴,强自压抑下心中翻涌的想将那瓶药夺过来扔在贺暄脸上的冲动,到底是没有说话。   贺暄抬起他的下巴看了一眼,萧琢下唇被他咬破了,额头上沁着汗珠,面色也略微发白,此时垂着眼,睫毛像蝶翼一般微微颤着,贺暄将他贴着右脸的一绺碎发别在了耳后,凑过去想在他脸上落个吻,萧琢下意识地偏了偏头,留那缕碎发正对着贺暄。   “你……”贺暄皱了皱眉,似乎顾及昨晚萧琢的退让和委屈,他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将药放在桌上,“孤传了午膳,坐起来用些吧。”   “多谢殿下。”萧琢面无表情地坐了起来,起来的时候动作大了些,牵动了伤口,疼的他微微咧了咧嘴角,轻抽了一口气。他稍稍缓了缓,笼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开口道:“我什么时候能回侯府?”   贺暄正打算催催厨房,闻言一顿,“这么想走?”   萧琢垂着头不说话,贺暄盯着他看了半晌,像是放弃似的挥了挥手:“你想走便走。”   “我吃好了。”萧琢随意地舀了两勺菱香端进来的开胃羹便放下了碗,肚子饿的厉害,看见这些却又半点也吃不下去。菱香捧着一叠熏好的衣服站在旁边等着,萧琢掀开被子,脚刚踩在地上便觉得身后一阵钻心的疼。他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又赶忙掩饰住   了,他不好意思让菱香发现,便僵硬着身子立在原地半天,正想着如何开口,听见贺暄说:“这里不用服侍了,你去外面吧。”   “是。”菱香将那叠衣服放在床边,躬身退了出去。   萧琢这才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贺暄刚想上去扶一把,被他侧了个身躲开了,贺暄便也不再自讨没趣,抱着手靠在床边冷眼看着他。   萧琢自己系上了腰带,又穿上了昨日的大氅,照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冠,便给贺暄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殿下,我能回去了么?”   贺暄看得着恼,一时又寻不到由头发作,只得生硬地挤出一个字来:“走。”萧琢得了他的话,立马便推开门走了,走的急还差点在门口绊了一跤。   “侯爷。”萧琢回来的时候,紫菀刚吃完午饭,正拿着毛巾擦着寝殿的桌子。她见萧琢走路有些不稳,留意地多看了一眼,顿时大惊失色地丢了毛巾跑过去问道:“侯爷这是怎么了?”   萧琢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床上,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不愿让紫菀担心,只得使劲憋住了眼泪,摇摇头说:“没有。”   紫菀倒是急了,围着他一个劲地打转,嘴里不住念叨着:“怎么会没事呢?脸都白了,奴婢去找德清公公来。”   “别去。”萧琢忙一把拉住了紫菀,皱着眉说道:“德清年岁大了,别刺激他。我真的没事。”   “侯爷!”紫菀见萧琢低着头不说话,蹲下身叹了口气,抬头看他,“侯爷不说奴婢也不问了,侯爷明白奴婢与德公公……都一直在侯爷身边的。”   萧琢忍着眼泪别过头去,使劲攥了攥紫菀的手,点点头:“嗯。”   晚上萧琢将那瓶药从衣服里掏了出来,他拿在手里看了半晌,最后还是刮出来倒进纸里,揉成一团让紫菀拿出去扔了。   萧琢平躺在床上的时候,能感觉到隐隐地发疼。只是他心中不知怎的拧起了一股倔劲,就是不想翻身,似乎强硬而残忍地想用疼痛让自己记得更清楚,刻进骨头里,刻进魂儿里去。   这一晚萧琢睡得很不踏实,一会儿觉得自己孤身一人陷在冰天雪地里,他手脚并用地在冰原上爬着,却总也爬不到头,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被架着放在火炉上烤,脚底都烫出泡来,散着难闻的焦味。   “侯爷,侯爷……”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喊他,却又听不清楚,他只觉得浑身疲惫不堪,动也不想动了,忽然又听见一个声音喊道:“狸奴,狸奴……”   那个熟悉的,听了一整晚的声音让他猛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贺暄见他醒了,长舒了口气,转过身去同大夫说话:“药可以给他喝了么?”大夫点点头,贺暄便捧着盛药的瓷碗,舀了一口放在嘴边吹了吹,递过去温声道:“来,把药喝了。”   紫菀过来给萧琢垫了个软枕,扶他坐了起来,萧琢这才觉得自己浑身发热,手脚无力,整个身子都汗津津的,难受得紧。他偏了偏头,轻声说:“不劳殿下,我自己来。”说着将碗接了过来,那碗沉得很,他一时没拿稳,险些将汤药洒了出来。贺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站起身同大夫嘱咐了几句,“你们都退下吧。”   萧琢垂着头,漫不经心地用勺子搅着药汤,贺暄等紫菀关上门,走过去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孤给你的药没用?”   萧琢没理他,贺暄皱着眉头将他手里的碗拿了过来,有些烦躁地说:“这么久脾气还没耍够?”   “我耍脾气?”萧琢被他气笑了,他放在被子里的手狠狠地攥紧了床单,他一时口不择言,脱口而出道:“便是只狗,被强上了也是有脾气的吧?”   “放肆!”贺暄恼羞成怒地僵直着身子,猛地将那碗药掷在地上,黑褐色的汤水淌了一地,将绣的精致的地毯染成了一团糟。萧琢紧抿着唇,他胸口憋着气,此时心被那团郁气包裹着跳得扑腾飞快,脸也涨得通红。贺暄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压下火气,转过萧琢的脸,让萧琢面朝着自己,问他:“你就是这样想的?”   萧琢不说话,贺暄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怒极反笑地点点头,“好,好。”   萧琢听见他摔门而去的声音,他一时怔怔地望着这一地狼藉,竟想不明白他们为何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方才也是一时火气上头说的气话,其实……其实什么呢?萧琢轻叹了口气,如今也想不明白了。萧琢只觉得头更疼了,一阵一阵的热,他胡乱地扯了被子罩住头,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这一发热便是六七天的时日,这些日子贺暄再也没来看过他,萧琢自己蜷缩在被子里,白天夜里地胡思乱想。   他又开始做梦了,一个接一个的梦,他梦见旧时南国的月色,雕梁画栋里的笛声,夏日可口的碎冰梅子汤,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这些边边角角,硬是倔强的东拼西凑出一个属于他的镜花水月。   “侯爷。”紫菀叹了口气,她眼看着萧琢成日里把自己锁在房里,不出门也很少说话,只是没日没夜的发呆,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像是一具离了魂魄的死物。   萧琢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他靠在窗棂边,朝她轻轻笑了一下,好像下一秒就要消散在朦胧的晨光里,“怎么了?”   “今日日头正好,侯爷要出去走走吗?”紫菀打开窗,晋国的凛冬只剩下一个尾巴,窗外的残雪被阳光一晒,纷纷化成了润泽的雨露,像是为即将到来的春天献礼。   萧琢摇摇头,他兴致寥寥地揉了揉眉心,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门口被人敲了敲,传来德清的声音。   “侯爷,宫里来人了。”   “宫里?”萧琢一愣,紫菀忙上前为他换了衣裳,迅速地给他束了发,宫里的事不能怠慢,萧琢收拾齐整便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第36章 明月   前厅里等着的是个年轻的公公,那人上下打量了萧琢一眼,说道,“陛下口谕,宣南昏侯入宫,侯爷随咱家走吧。”   萧琢接了旨,见紫菀攥紧了帕子,微蹙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那公公不耐烦地一甩拂尘,萧琢只得回头冲她笑了笑,示意她不用担心,便跟着公公出门去了。   宫道狭长,两侧栽种着高大的杉木,在地面上投下寥落的枝丫。萧琢想起上回入宫的时候还是秋天,那时他刚刚被俘,万念俱灰,跪倒在晋国皇宫冰凉的地砖上的时候,几乎从未想过以后。   偌大的皇宫里人声寂寂,只能听见偶有鸟雀啼鸣,隐没在重重殿宇之后。萧琢轻轻吐了口气,前面领着他的小太监走的很快,他垂着眼亦步亦趋地跟在小太监的身后,心里不由自主地隐隐生出些担忧和恐惧。萧琢突然在这个时候想起贺暄,如果他在这里……   “侯爷,陛下就在里面,侯爷进去吧。”萧琢的思绪戛然而止,以至他在此刻没有意识到,也许这半年他对贺暄的依赖与或许目前还不能称之为爱的情愫早已在他心里生出漫长的根系。   “见过陛下。”   贺蘅坐在上首,席间只坐了两人,萧琢认出来左边的是如今的丞相虞殊,右边的却是不认得了。   贺蘅见他进来,冲他招了招手,笑道,“怎么瞧着瘦了许多?可是晋国的饮食不合胃口?”   萧琢心下一紧,忙回道,“回陛下,是臣近日有些烧热,晋国饮食精细,臣欢喜得紧。”   “那就再好不过。”贺蘅手指轻轻敲打着御座的金龙把手,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必如此紧张,来人。”   话音刚落,外边应声进来了一位婢女,她手里端着茶盏,垂首恭立着。   “听闻南梁茶艺一绝,正巧今日萧琢在此。”贺蘅朝他右手边的那人看过去,“处道可有口福了。”   “来,给越国公上茶。”那婢女往前走了一步,将茶盏递到萧琢面前。   萧琢一怔,他微微抬起眼,正与上首注视着他的贺蘅四目相对。若换作半年前,他定是不堪此辱,纵使命丧于此,亦是要断然摔杯而去,南梁国君,怎可屈膝事人?可……自尽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人死万事空,他化为一抔黄土便罢了,那紫菀呢?德清呢?还有如今受苦的千千万万的南梁百姓呢?他答应过他们的,答应过甫润的。   君无戏言啊萧琢。   萧琢深吸了口气,像是十分恭顺地勾了勾唇角,笑着应道,“臣遵旨。”   “你看,刚刚还嚷嚷着要杀他,如今怎么着?”贺蘅状似玩笑般地指着越国公,“茶可好喝?”   萧琢瞳孔微缩,没想到方才的试探里当真暗藏着见血的杀机,他垂下头,将微微颤抖的手笼进袖中,背后的冷汗已经濡湿了衣背。   而后贺蘅倒是没有再为难他,回府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晚风寒凉,吹起萧琢宽大的袍袖,远远望去,仿若御风而行。前面便是侯府了,萧琢让送他回府的小太监回宫复命,自己踏着月色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像是在这样澄明如水的月夜里想通了许多,辞别故国半年之久,在今日他终于正视了自己这般难堪的身份。他早该明白过去的九五之尊早已是梦中云烟,他何必还执着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妄想,还有……   头顶偶掠过一只晚归的寒鸦,伴随着几声粗哑的鸣叫。萧琢抬头望了望,轻笑了起来。   至少还有如此明月相伴。   ***   “前日陛下召了侯爷入宫。”李福海挑了挑灯芯,“让侯爷给越国公奉茶,这事都传开了。”   贺暄写字的手一顿,那页纸上泅染开一小片黢黑的浓墨,像是压城欲摧的乌云。他微微蹙眉,将那纸撕下扔进纸篓里,重又摊开一张,却迟迟未下笔。   “殿下?”李福海瞧了他一眼,“高山王世子午时给侯爷递了请帖,世子同四殿下一向交好,也不知……”   “孤知道了。”贺暄搁下笔,“孤不是说不要提他了么?”   “殿下。”窗外忽然漏进一缕冷风,李福海上前给贺暄披上外衣,道,“如今老奴说了,殿下可是要责罚老奴?”   贺暄系上搭扣,眼中晕开一点笑意,挑眉斜睨他道,“你如今胆子倒是大了。”   “殿下折煞老奴了。”李福海躬身,也笑了起来。   ***   “侯爷,厨房炖的鸡汤。”紫菀推开门,将手里的汤碗在桌边放下。萧琢正低头心不在焉地看着一本杂记,时不时在两行中间写点什么。   紫菀给他披了件衣服,余光扫过泛黄的纸页,踌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开口,“侯爷,你……跟太子殿下……”   “没……没有。”萧琢胡乱地翻了一页,满口否认。   紫菀抿了抿唇,“你书上写了好几个殿下的名……”   萧琢欲盖弥彰地啪一下把书合上,十分僵硬地岔开话题,“鸡汤呢,拿来我喝点。”紫菀蹙眉看着他好一会儿,并没有动,只低低地叹了口气,“侯爷,奴婢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总归……太子殿下位高权重,侯爷……别伤了自己。”   紫菀顾忌着他的颜面,并没有把话说的太白。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如今势比人弱,服个软,卖个巧远好过他现在这般。只是,只是……   萧琢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轻轻嗯了一声,“我明白,不会的。”   “今儿下午有人递了请帖来府上,奴婢搁在桌上了,侯爷看了么?”   萧琢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杂书中把请帖翻了出来,“高山王世子摆宴?请我去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萧琢顿了顿,把请帖收好,加了山参的鸡汤有些许苦意,他抿了一小口,微微皱眉道,“只是听说这人很是记仇,高山王如今又得皇上看重,也算有些实权,既然特意给府上送了请帖,若是不去也不好。”   “侯爷,奴婢多嘴一句,如今不比在南梁……”紫菀说了一半没有再说,这几日萧琢精神好了许多,看着已经与平日无异了,她便也稍稍放下心来,“侯爷早些安寝,莫要太劳累了。”   萧琢将鸡汤推远了,闷声道,“嗯,你把鸡汤端走吧,太苦了。”   高山王世子贺琏设宴在京华园,离萧琢府上不远。他下马车的时候,里头人尚未齐,只零星的几位散坐在庭院中,庭中树木都挂着绛红的彩绸,远远望去仿若红杏满墙,颇为热闹。   贺琏作为主人倒是已经在了,此时正在院中的池塘边,手里攥着一捧鱼食,同身边一华服女子聊天。   “哎,这不是南昏侯吗?”贺琏身边的女子着一鹅黄色的对襟小袄,粉白色的宫裙上绣着团簇的桃花,衬得她眉目清丽,身姿绰约。   萧琢暗暗叹气,只得停下脚步,挤出一个笑来,“正是,不知姑娘……”   “唤我灵栀就好。听说侯爷极善音律,灵栀前几日得了一南梁的琵琶谱,有几个音总是弹不出,今儿可算是有救了。”灵栀撒娇似的扯了扯贺琏的袖子,笑道,“表哥,你快帮我同他说说。”   贺琏拗她不过,面上似乎不怎么情愿地瞥了萧琢一眼,居高临下地说道,“如今尚未开席,南昏侯在这里,想必也没有认识的人吧?难得我表妹看得上你,那边就是乐室,你二人去吧。”   话里完全没有容萧琢拒绝的余地,萧琢咬牙顿了一瞬,僵硬地行了个礼,“既然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哎呀,我侍女把琵琶都带来了,我们就去旁边的座儿上就行,客人来的没这么快。”灵栀朝贺琏吐了吐舌头,转身往一旁的雅座上走去。   “你瞧,是不是这样弹?”灵栀抱着琵琶,柔弱无骨的身子若有似无地往萧琢身上靠了靠,眼角含笑,“侯爷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看看灵栀是不是弹错了?”   萧琢脸色白了白,鼻尖萦绕着女子身上浓郁的脂粉气,僵硬地往前挪了一小步,“这样能看见,姑娘弹的时候,手势可以稍稍……”   “萧琢!”一声炸雷似的怒吼突然在萧琢耳畔轰鸣,他心下一跳,只见贺琏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伸手一把将灵栀搂进怀中,恨恨地看着他,“好你个萧琢!我好心让灵栀来向你讨教琴艺,你却色胆包天,欲行不轨之事!”   萧琢愣愣地僵在原地,对发生的事一头雾水,干巴巴地否认道,“我没……”   “呜呜呜……夫君,方才,方才要不是你来的及时,奴家便已被这歹人轻薄了去!”刚才还语笑宴宴的灵栀突然变了脸色,小鸟依人地靠在贺琏怀里,已是哭的梨花带雨。   “啪!”   习武之人手劲大,贺琏这一掌仿佛裹挟着万顷罡风,萧琢只觉脑中嗡嗡的一阵蜂鸣,脸上像是有一千只烧焦的蚂蚁在爬,又痒又疼,嘴角已渗出了泛着苦味的血丝,他发懵地抬起手擦了擦,那血珠凝在他白皙的手指上,像是一颗暗色的玛瑙。   “殿下!”   贺暄一把推开前来拦他的侍卫,上前直直地一脚揣在贺琏胸口,旁边的众人像是看见什么阎罗转世一般,畏畏缩缩地往后退了两步,大气都不敢出地低下头去。   “没事了。”萧琢一怔,面前贺暄已经敛去眸中的煞气,背着人吐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都滚开。”   走在前面的贺暄像是一把斩尽芜杂的利刃,生生在黑暗里破开一道光来,萧琢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发光的影子里,像是跟着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嘶……”   贺暄上药的手一顿,“很疼?”   萧琢眼眶红红的,憋不住的眼泪在脸上沏开一道水痕,他有些难堪地一边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擦,一边口是心非地摇头,“不,不疼。”   贺暄轻笑,指尖划过萧琢有些肿起来的侧脸,眸色暗了暗,“回去记得按时上药。”   萧琢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狸奴。”   萧琢一怔,贺暄垂眸,鸦羽似的眼睫掩去了翻滚的鲸波,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的药膏放在萧琢手心,“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我越来越勤奋了and五一快乐~ 第37章 思凡   昨日夜里窗外炸了雷,前些日子寒冷的倒春寒让萧琢仍旧陷在冬日的旧年里,此时萧琢坐在床边,突然意识到,如今真的是开春了。到了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时候了。   春雷已惊蛰,犹以寒自疑。   萧琢推开窗,一夜的春雨浸润,他寝殿外边种着的玉兰悄悄发了芽,无数个嫩绿色的小骨朵儿爬满了整棵树,迫不及待地给早春的上安京带来了第一幅春景。   萧琢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香与雨后清晨的潮气,将他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脑子洗了个透彻清爽。   紫菀拐过回廊,越过稀疏的花枝,看见萧琢穿着浆洗的笔挺的衣衫,临窗而立,清风偶尔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他眼里隐没的阴霾。   “侯爷。”   萧琢被紫菀的声音震了一下,他转过头,微微弯了弯眼睛,笑着说,“怎么了?”   “南梁的戏班子前些日子进京了,之前太子殿下便让人拿来了票子,趁着今日开春,侯爷可要去看看?”   萧琢从前在宫里是听惯了南曲的,同晋剧不同,南曲多是文人士大夫填词,故戏文典雅、底蕴深厚,且唱腔融合了江南小调,更为软糯绵长,一唱三叹。   在如今这样初春的午后,躺在御花园池子旁的摇椅上,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带着嫩芽初绽的气息,最是适合听南曲。每每吃饱喝足,日头微醺,阳光煦暖而温柔地打在脸上,最好摇椅上宫女再盖上一张绒毯,闭着眼听着闺门旦唱着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恍惚间又是一年红氍毹上,牡丹亭前。   “侯爷?”   萧琢回过神来,冲紫菀点点头:“去,好久没听南曲了,还怪想念的。”   “是呢,算起来侯爷从前可喜欢听了。”紫菀将手里晾晒好的衣服放在小榻子上叠好,整整齐齐地塞进一旁的柜子里,“奴婢把新衣都收拾好了,侯爷喜欢哪件,奴婢服侍您更衣。”   萧琢扫了一眼,既然是春日,冬天里那些暗沉的衣裳便不应景了,萧琢伸手指了指最上头那件月牙白的长衫,说道:“那件吧。”   紫菀给萧琢仔细地收拾齐整了头发,又从桌上拾了一根束带似的在萧琢额前比划着,嘴里说道:“奴婢看今年格外流行带抹额,奴婢给侯爷也试试。”   萧琢坐在镜子前头发呆,听紫菀这么说,不置可否地任由她摆弄着。紫菀将那根浆红色的抹额系在萧琢额前,上头似乎还绣了些精细的花样,衬得萧琢更是唇红齿白,活脱脱一个上安京美少年,若是在朱雀大街上打马而过,定也能赚得满楼红袖招。   春日的街景也是一派生机蓬勃的,同隆冬的上安京大有不同。街道两边的树木都染上了绿意,时有乌雀衔泥筑巢,同地上走街串巷的小贩和沿街叫卖的烤饼铺的大叔一样忙忙碌碌。   街上的行人也都脱下了一冬的厚重衣物,换上了五颜六色的轻便裙衫,简直就像是水墨山水画重新染了色,不管是景物还是人都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萧琢一路在马车里撩着帘子看得很有兴致,不多时便到了唱南曲的清音阁。清音阁外头挂着一块牌子,写着今日的曲目。   清音阁也是上安京有名的戏楼,萧琢跟着领他上楼的小二,回想起上回他同贺暄一起来看晋剧的时候。那回唱了什么戏萧琢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贺暄那天手指上他咬的齿痕,还有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外衣。   “侯爷,这里头是太子殿下吩咐给您留着的位子,这回包厢都给定光了,侯爷多担待些。”   怎么又想起他了?萧琢心不在焉地听着小二介绍着接下来的曲目,艰难地把贺暄从他的回忆中拽出去。   今儿唱的是南曲有名的思凡,讲的是尼姑色空在寺庙中耐不住寂寞,逃下山去的故事。思凡一折很是考验旦角的功底,这一折子全由色空一人唱完,对唱腔身段极为苛刻,故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说法。   萧琢从前听牡丹亭听的多些,思凡虽说也是名曲,只是母后怕他不学好,是极少让他听的,这回机缘巧合在晋国听这出戏,萧琢倒还算有些新鲜。   戏台上已经开始演了,小二许是看在贺暄的面子上,给他留了一个上好的位置,此时旁边没什么人,他便自在地靠着椅背,时不时地抿一口茶水,好生惬意。   只见那色空上台,开口便是:“到晚来,孤枕独眠,好不凄凉人也。”惊得萧琢被喉咙里的一口茶水呛到,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来。   他品咂着台上色空幽怨寂寞的神情,心里想着这一出戏确是应景,草木发芽,这情爱之心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了。   待得唱到“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这一句的时候,萧琢右边的位置上终于有人姗姗来迟地落了座。萧琢余光瞥了一眼,那人穿着一身绿色长衫,腰间悬一品相上乘的玉佩,手上颇为附庸风雅的拿了一把折扇,只是看不清上头写了什么字。萧琢感觉那人也用余光打量着他,他略有些不自在地坐直了身子,尽力专注于台上,专心致志地看起戏来。   只是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确有其事,萧琢总觉得那人的眼睛时不时地扫过他,就在萧琢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人往他这边挪了挪,借着桌子的掩护,给他递过来一个纸团。   萧琢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将那纸团接了过来,塞进袖子里,听得那人轻声说道:“侯爷也来听戏?”   那人长相俊秀,看上去却不像是普通的书生,反倒有种江湖人士的潇洒狷狂之气。萧琢在脑子里搜罗了一圈,并没有想起这人是谁,便简短地答道:“是。”   “侯爷喜欢这出么?”   萧琢张口欲答,却感觉左肩一沉,他下意识转过头去,贺暄那厮正冷着脸,眸色不善地看着他。   “殿下?我……”   “用着孤送你的票在这……”   “我没有。”   萧琢不待这人嘴里说出更刻薄恶毒的话,便慌忙开口,眼见着贺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他在这一时间突然福至心灵,无师自通般地伸出手,在座位底下拉住贺暄笼在袖子里的手,讨好似的晃了晃。   “你……”贺暄微怔,他将手心里乱动的东西攥的更紧了些,眉宇间有些松动。萧琢心下一喜,像是找到诀窍一般探起身子,凑到贺暄耳边用气音轻轻说:“方才还在想你……”   萧琢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机灵沾沾自喜,便只觉眼前一花,贺暄早已扯过他的手拉着他往一旁的包厢走。   贺暄轻车熟路地将门打开,萧琢感觉被一股大力一下压在了门背后,他今日穿的衣衫轻薄,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这回背上定是擦破皮了。   贺暄粗暴地将他的双手缚在身后,急不可耐地俯身重重地吮吸着他的唇,萧琢从贺暄的鼻息里闻到一丝淡淡的酒味,清甜的很好闻,像是上回他们喝的梨花白。   萧琢被迫仰起头,贺暄这凶狠的架势像是要将他一口*活吞进腹中一般,他被贺暄弄的喘不过气来,脑子也因为几欲窒息变得懵懵的。贺暄在他腰侧轻轻一掐,他便顺从地张开嘴,好让贺暄长驱直入,搅得天翻地覆。   萧琢感觉到微微的麻痒划过他的上颚,激得他全身一阵酥麻,他像是被这梨花白的气息给熏的醉了,很快便在贺暄的攻势下沦陷,头晕眼花地喘着气。   外头似乎隐隐约约飘来些唱词,那思凡的小尼姑唱着:“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萧琢贴在贺暄的胸前,鼻尖闻着淡淡的熏香,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随他吧,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贺琏前些日子因为殿前失仪,被褫夺了世子封号,禁足在家了。”   萧琢呼吸一窒,贺暄一只手揽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头和他啄吻,凑在萧琢耳边说道:“不怪我了?”   萧琢捏着他的手指,摩挲着他指尖粗粝的茧子,低着头不出声。贺暄垂眼低笑,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恶作剧般地在他敏感脆弱的颈侧咬了一口。   “贺暄!”   萧琢吃痛,用手推着贺暄的头,贺暄从善如流地在他的颈边留了个牙印便抬起头来,双手抱着他,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狸奴,不要惹我生气。”   萧琢抿了抿唇,将身子缩进他怀里,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他感觉贺暄微颤了一下,萧琢安抚似的在他紧绷的后背拍了拍,像给一只不安的猛兽顺毛。   作者有话说:   别屏了我也没写啥呀哭 第38章 机缘   刚回到府里,萧琢便迫不及待地一头钻进自己的寝殿,他将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之后,才坐回床沿上,小心翼翼地将袖子里清音阁那人给他的纸团掏了出来。   上面是一个奇怪的图腾样式,看上去像是一只首尾相衔的蛇。   这个图案……萧琢微微蹙眉,他曾经在宫里,父皇的寝殿中见过。   萧琢陡然间心头大震,他瞳孔像被针刺了似的紧缩,呼吸急促地将那个纸团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没错,就是这个图案。那个时候,这只首尾相衔的蛇出现在……南梁写往晋国的密信里。   听贺暄后来说,给他纸团的这个人,是礼部仪制司郎中付怀骞的二公子,付湛川。萧琢将那纸团收好,他担心是自己记得不清,待晚上掌灯后,他特意将德清留下,把袖中的纸团递了过去。   “这是大梁暗线联络的图案,老奴当年侍奉先帝之时,曾有幸见过几回。”德清攥着纸条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他定了定神,说道,“自大兴灭亡后,战乱频起,各国为刺探情报,都互相派出暗线。老奴跟着先帝时曾听闻这些暗线早在太祖朝时便有了,只是平日里少见先帝动用过,本以为早已泯于市井,没想到……”   礼部仪制司郎中的官品不高,但付怀骞乃松风党人,从不参与党争,为政多年少有错处,为人又刚直不阿,在朝中颇得人心。且他虽出身白屋寒门,但腹有经纶,能言敢谏,不畏强权,很得朝中清流的拥趸。   “陛下。”   萧琢一惊,见昏黄的烛光映照下,德清斑白着两鬓的头发,在他惊惶的注视中缓慢而坚定地跪了下去。   “德清,你这是干什么!”   德清将他搀扶的手掰去,他眼睛因为年老带了一丝浊气,但却定定的看着他,他艰难地挺直着被年岁压得佝偻的背,一字一句地道:“陛下,如今晋国对归降的梁人如此轻贱,南梁四下叛乱仍起,付公子给我们这个,是让陛下莫要失了斗志,咱们南梁还有希望。陛下如今得了太子殿下的信任,这正是上天给我们南梁降下的机缘啊。”   萧琢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是让我……”   “陛下,南梁的百姓都还等着陛下啊。”   他呆呆地看着德清满是褶皱的脸,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的目光透过眼前的德清,看到的到底是上苑的花月正春风,还是贺暄小意温存时温柔的侧脸。   “陛下若是不愿……”德清虽压着嗓子,这句话听在萧琢耳里却不啻惊天炸雷,劈头盖脸地将他震的瞪大了眼睛。   萧琢愣了半晌,像是猛地被什么巨大的羞耻攫住了似的,飞快而不容置疑地反驳,不敢再给自己犹豫的余地,“不是。”   他轻轻晃了晃脑袋,像是戴着一顶无形的朱红色冕旒,沉重地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入夜后,屋外又下起了细细的雨。   室内仅剩一灯如豆,萧琢就着这跟他的心情同样昏暗摇摆,模糊不清的烛火,咀嚼着他方才在家国之间横生而出的,莫名的绮思。   他还记得去年的仲夏,也是这样的雨夜,枢密使连夜冒着雨进宫报说晋军大举入侵边境,转瞬便势如破竹,连克数城。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天的军情八百里加急放在他的案头,他甚至不敢打开看。   每一份折子,里头都是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无数无辜枉死的冤魂。他被这太沉重的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在国破的那一天,他的心情竟然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解脱。   父皇还在的时候,总是说他性子太软,扛不起事,萧琢却不以为意。他有父皇,有母后,天塌下来也不用他扛,他只要安心做一个招猫逗狗,抚琴作画的小殿下就好了,属于他的岁月,向来是很轻的。   可是一切都变得太快了,父皇母后连着染病离世,甚至来不及嘱咐不谙世事的小殿下,人间险恶,以后什么艰难险阻,都要他一个人扛了。他被迫被命运无情地拔苗助长,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有没有准备好,到底扛不扛得住。   萧琢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躲在床角,暗夜将他白日里不愿示人的脆弱轻而易举地剥开了,好心地用黑暗替他掩藏。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淡色的衣袖被泪水泅湿了,斑驳成一团一团的。   “狸奴,你看他们在做什么?”   萧殷牵着萧琢小小的手,指着面前田垄里的农夫。   萧琢懵懂地摇了摇头,萧殷笑着说:“他们在插秧。你每日吃的粮食,就是我们南梁的百姓辛辛苦苦,日日夜夜耕种出来的。”   “那我以后一定把饭都吃完。”   “狸奴乖。”萧殷欣慰地揉了揉萧琢的头。   一旁随侍的官员上前一步,恭维道:“小殿下宅心仁厚,可谓是南梁百姓之福啊。”   “既为天下之主,亦当忧天下之苦。”   萧琢在回忆里晃了晃神,小时跟随父皇巡访的劝诫犹在耳畔,那时的他还小,不懂天下之苦是什么,如今的他,又怎么还能找些软弱的借口,继续躲在父皇呕心沥血给他建的安乐窝里?狸奴已经长大了,父皇为他挡了十几年的风雨,如今要换作他来为南梁的百姓,做那个撑伞的人了。   他与贺暄之间隔了太多的国仇家恨,哪里是一叶摇晃的小舟能渡的过去的呢。   冬去春来,芳草葱绒。   “殿下,殿下……”贺暄这才回过神来,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听见许昱行靠着椅背说道:“殿下最近怎么了,时常心不在焉的。”   萧琢也不知怎么了,已经许久没有来找过他,贺暄更是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毛病,这些日子没见到萧琢,做什么事都不得劲,想去见他,却又碍着面子拉不下脸来,便兀自这样僵持着。贺暄叹了口气,“没什么,有些乏罢了。”   “殿下。”许昱行皱着眉,略微犹豫了一下:“我同殿下从小的情谊,殿下莫要瞒着我了。”他顿了顿,试探地问道:“可是因为萧琢?”   贺暄一愣,他这人从未在情之一字上栽过跟头,向来都是人家上赶着对他讨巧卖乖伏小做低,他一贯两袖清风明月相照,不曾为什么人如此牵肠挂肚畏首畏尾。他之前没少因为这种事嘲笑许昱行,此时便有些羞于承认似的,别扭地自我拉扯了许久,才勉强点点头,不情不愿地含糊嗯了一声。   许昱行一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模样,他抿了口酒,带着点报复的意味,得逞似的说:“啧,我们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然也有一日能动了凡心?真是奇也怪哉,这小皇帝当真是本事不小啊。”   “少贫嘴。”贺暄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过是……”   贺暄顿了顿,他转了转手中的铜尊,垂下眼道,“不过是从前尚未有过求不得的滋味,一时觉得有趣罢了。”   “最好如此。”许昱行老神在在地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莫要怪我说的难听,殿下这般的身份,同他玩玩还好,若当真有了什么情爱的牵扯……”   贺暄微微蹙眉,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孤自有分寸。”   说完,他稍稍缓了语气,扯开话头道:“宫里那事听说了么?”   “江嫔那事?”   “正是。”贺暄眯起眼睛,压低了声音说道:“十有八九便是柳后动的手。”   许昱行嗤了一声,“那柳后做这事也不是头一回了,皇上不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江嫔不过一舞女……”   “哎。”贺暄笑了起来,“此回可不同,你且看着。”   江霓前段时日诊出有孕,贺蘅大喜,让她搬去了昭阳宫的主殿,还特越了两级晋了嫔。只是这头三个月的胎最是不稳,听说是吃错了东西,小产大出血,差点儿一尸两命,亏得贺蘅亲自坐镇,压着太医院的几个死命地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才留了点儿喘息的力气,如今整日用药汤吊着命,躺在床上一天倒是有六个时辰都是睡着的。   “宫里面说了,皇上早便怀疑柳后了,这回可是发了狠,下令彻查呢。”李福海弓着身子轻声说,贺暄靠着椅背,手指若有所思地叩着桌子,讥笑道:“柳氏干的好事,她那儿子想必是没心思准备祭典了吧?”   “那可不,出了这么大的事,昨儿夜里四殿下颠颠儿地跑进宫里跟皇上求情呢,想来柳后这回怕是要吃点苦头。”   “父皇对她情谊还在,最多脱层皮,伤不到筋骨。”贺暄轻嗤,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语气难掩失望,“一时半会儿倒不了。”   “也是。”李福海揣着袖子,笑着说道:“反正左右与殿下无关,权当看戏了。”   贺暄倒也看不出多高兴,无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问道:“岭南是不是前些日子上贡了些荔枝?”   李福海点头,贺暄状似不经意地吩咐道:“午后送些到房里来,挑些连枝多的。” 第39章 荔枝   “皇上,这香料里确有些容易滑胎的药。”   老太医说完,贺蘅点点头,他瞥了柳后一眼,不见喜怒地朝太医摆摆手,“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每个宫里熏衣的香料都是统一由司裳局按位份分的,自江霓有孕以后,贺蘅还特意叮嘱了司裳注意着,没想到还是着了道。   “皇上,在含元殿中搜到了这个。”贺蘅接了过来,是一小包香料,味道同熏染江霓衣服的一模一样。   柳后抿着嘴站在一边,闻言忙跪了下来,脸色倒还算冷静,她顿了顿,说道:“皇上,臣妾再傻,如何会将香料放在自己宫中?况且江妹妹入宫以来,臣妾一向照顾有加,江妹妹比臣妾小许多,臣妾一直心疼她,如何会做出这等事?请皇上明察。”   “皇后起来吧。”贺蘅没有发怒,他照常将柳后扶起来,也没有询问那包香料之事,柳后暗自舒了一口气,听见贺蘅轻描淡写地说道:“澜衣,带皇后回宫里。”   “是。”   “谢皇上。”柳后犹豫了一瞬,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贺蘅却已转过身不再看她。柳后难堪地僵立着愣了片刻,见贺蘅仍旧没有听她说话的迹象,这才终于福身行了礼,扶着澜衣的手回去了。   贺蘅站在门边望着柳后深青色的裙裾,良久,他像是老了十岁似的缓缓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孙得禄,传朕口谕。”   “娘娘放心,皇上会信的。”澜衣给柳后捶着肩,安慰道。柳后往年也收拾过几个怀了龙种以后心大了的嫔妃,照理说这等宫闱阴私,也算是各朝各代都有的惯例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只是这回她总是眼皮跳得厉害,心下也惴惴不安地。虽说贺蘅没说什么,只是她总也不安稳,在房间里站着坐着心焦了好一阵子,还是说道:“澜衣,你去叫旸儿进宫一趟。”   “是。”澜衣点点头,她从寝殿出去,不过一会儿,就皱着眉回来禀道:“娘娘,这回怕是不好,门口全是侍卫,奴婢问了,说皇上口谕,让娘娘在宫里歇着。”   柳后脸色一白,她攥着自己镶着金丝的宫裙,声音打着颤:“这是……软禁本宫了么?”   “娘娘宽心,那药虽说看着凶,总也不会要了命去,等过两日江嫔大好了,皇上也消气了。”   “这不是消气的事。”柳后看了澜衣一眼,她贵重的宫裙被她攥出几道可怜的褶皱,她浑然不觉地望着殿中的地砖,怔怔地说:“皇上怕是……不信本宫了。”   “娘娘……”澜衣一愣,柳后继续说道:“这半年多来,皇上待本宫淡了不少。也是,帝王家哪有痴情种,本宫也……”   柳后顿了顿,她眸色一沉,划出一个嘲讽的笑,“不过……就凭这个想扳倒本宫?还差得远。本宫经营多年,总不会折在低贱的舞女手里。”   ***   “如今侯爷能仰仗的只有太子殿下,只能从此入手。”德清说的口干舌燥,他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萧琢点点头,他眼里晦暗不明,心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让他不敢直视德清的眼睛,他只得故作不经意地低下头。   半晌,他微微蹙眉,带着些犹豫地轻声说,不知是在问德清还是在自言自语:“这样……真的可以么?”   “侯爷。”   萧琢像是被德清的眼神烫到了,他收回目光,像是花了大力气下的决心,说道。   “明日我便去太子府上。”萧琢顿了一下,有些懊恼地蹙眉:“只是我前些时日躲着不见他许久,殿下怕是不愿见我了。”   德清将杯中茶水饮尽,又添了一杯,摇摇头道,“侯爷当局者迷罢了。”   “是吗?”萧琢垂着眼,他给自己倒了杯酒,手指摩挲着杯沿,似乎带着一丝期盼和侥幸,愣愣地出神,便见紫菀提了一个食盒进来,眉眼带笑:“侯爷,太子府上送来的,您快打开看看。”   萧琢有些惊讶地接了过来,对上一旁德清老神在在的面孔,一时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轻手轻脚地揭开食盒的盖子,里头是带着水珠的鲜嫩荔枝,一颗颗圆润饱满,品相上乘。   荔枝在晋国算是王公贵族的专享,在南梁其实也不遑多让。南梁仅有最南部的一些小州产荔枝,且因为气候不够温暖湿润,同岭南的荔枝相比,口感品相那是拍马不及。纵使尊贵如皇子,萧琢也不过是逢年过节才有的荔枝赏赏心,那滋味清甜,令人回味无穷。   “是荔枝啊,看着就很好吃。”紫菀咽了口口水,笑盈盈地说。萧琢心里熨帖,偏面上还要装模做样地做出一副冷静的样子,挥了挥手道:“拿进我房里吧。”   “哎。”紫菀忙不迭应了,萧琢便也跟着她进了房。   紫菀将食盒里头的荔枝都盛在白瓷碗里,拎着食盒便要出去,被萧琢叫住了,“把食盒留下吧。”   那食盒只有一层,外头雕刻的很是精美,萧琢愣神端详了片刻,忽然看见底下铺着的一层草叶里隐约有个什么圆形的东西。他站起身拿了出来,是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造型古朴典雅,散着幽香。盒子上头覆着一张纸条,萧琢伸手捻起。   “榻冷衾寒,念卿甚。”   是贺暄的字迹,金钩玉划间还能闻到上好的徽墨带着的淡淡的松香。盒子里面是还没有用过的脂膏,平滑如玉,摸上去腻腻的。   萧琢怔怔地看着那盒脂膏,那一晚贺暄犹在耳畔的低喘和自己说不清的难堪心思交替着在脑海里闪过,像是两只互相角逐都不服输的猛兽,生生把他撕扯的头破血流。良久,他像是被自己萌生的荒唐念头逗笑了一般,眉目间缱绻的一丝情意逐渐落了霜。   萧琢伸手,指腹划过那行小字,于他而言,于他而言……萧琢闭了闭眼睛,将手中的纸条揉成一团,放在了烛台上。   ***   “殿下。”李福海小步走了过来,“侯爷来了。”   “唔。”贺暄正抬手欲拾起茶盏,他闻言将手收了回去,心里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贺暄挥了挥手,道,“让他进来。”   “侯爷进来吧。”门童侧身让萧琢进去,“殿下在后院呢。”   萧琢点点头,随着门童从小路往后院走去。   春日的晋国,褪去了素白的寒凉,嫩绿的草芽与澄澈高远的天穹让一切似乎都明朗起来了。风是细细的,带着温柔的春日私语,吹起漫天的杨絮,萧琢从未在南梁见过的。   杨絮在紫菀眼里是恼人的,她总抱怨这些到处都是的绒毛落进刚炒好的青菜里,落在晾晒的衣服上,要费尽心思地一点一点将他们拾出来。可是萧琢看不到这些,他从不为这些琐事烦心,也用不着他烦心,所以杨絮在他眼里是浪漫的,就像春日里缭乱的春愁,带着闲情惆怅,似雪一般白了红尘逆旅客的头。   萧琢就在这样纷扬的杨絮里看见了贺暄,他靠在藤椅上,今日阳光很好,斜斜地打在他的侧脸上,他束起的头发上也跌落了几团杨絮,绒绒的触感将他往日的棱角都包裹着,衬托着他眉目都柔和了许多。   贺暄微微闭着眼睛,听见萧琢的脚步声,说道:“来,陪孤坐坐。”   “殿下。”萧琢拉开椅子坐在他身边。   “你们都下去吧。”贺暄坐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新贡的茶,尝尝。”   “谢殿下。”萧琢有些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他抿了一口,入口回甘,“不错,是好茶。”   他捧着茶杯,呼吸中带着草木生长的馥郁香气,从泥土里挥洒的蓬勃的生机,萧琢也学贺暄一样靠着椅背,眯起眼睛仰头望了望天:“天气真好啊。”   “嗯。”贺暄一顿,说道:“一年好景皆在春日了。”   两人一时竟无话,萧琢将杯中的茶饮尽,便起身告辞:“殿下,我便先回去了。”   “嗯,孤送送你。”萧琢刚想拒绝,只是话到嘴边,硬是咽了回去。贺暄让侍女收拾了东西,跟着他往外走。   “小琢。”   萧琢正抬脚上马车,听见贺暄叫他,那声音带了些缱绻的,不易察觉的柔软,在他心上挠痒似的。他顿了顿,回头问道:“怎么了?”   贺暄张了张嘴,半晌放弃似的摇摇头,“无事。”   “那我先走了,殿下回去吧。”萧琢垂下眼,上了马车。   萧琢回去的时候,德清正站在他寝殿门口等他。   “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德清点点头,“打火石和木柴都采买好了,北方的春日干燥少雨,应当无事。”   “嗯。”萧琢看着德清整理出的东西,“那天将下人们都支开,别伤了性命。”   “奴才省得。”德清叹了口气,“侯爷都想好了?”   “一个侯府罢了。”萧琢笑了笑,“本也不是南梁的寝宫,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   “父皇。”贺旸没了平日伶俐劲儿,此时有些拘谨地站在一侧,“江娘娘可好些了?”   贺蘅瞥了他一眼,“今日醒了,太医说没什么大事,只是……”   贺旸心头一紧,听见贺蘅说道:“以后怕是不能有孕了。”   “父皇节哀,性命保住总是好的。”贺旸暗自松了口气,试探地问道:“母后还在含元殿么?”   “怎么?想见她?”   “几日不见,儿臣也挂念着母后。”贺旸小心地想着措辞,贺蘅倒也没为难他,在他手上拍了拍,叹道:“去吧去吧,你母后也想你得紧。”   “多谢父皇。”贺旸得了准信,便小跑着一路往含元殿去了。   柳后正喝着茶,见他气喘吁吁地来了,有些责怪地瞪了他一眼,“看看像什么样子,匀了气再同本宫说话。”   “母后。”贺旸坐了下来,他向来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当即仰头喝了口茶,问道,“江嫔那事如何了?”   “没什么大事。”柳后慢条斯理地卸下了手上的护甲,让澜衣给她用花汁染色,“不过……”   贺旸紧张地抬头,柳后接着说道:“你那封地上报说春日大旱,可有想过祭祖如何办?”   “此事儿臣打算先让州府开仓放粮,施粥于百姓,祭祖是头等大事,待祭祖事毕,儿臣再向父皇禀报。”   “嗯。”柳后点点头,“你如今也不小了,别再同从前一般只顾玩闹,于政事一道……你同贺暄比还差得远。”   贺旸不服气地撇嘴,柳后没有理他,继续说道,“你父皇将祭祖一事给你办,是要历练历练你,你自个儿长点心,把这事办好了,明白么?”   “儿臣知道。” 第40章 晨光   “殿下。”宋缨穿着青色的长衫,他腰间别着一支翠绿的笛子,墨色的长发用白玉簪起。此时端着一碗药汤,说道:“药熬好了。”   贺暄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放这儿吧。”   “是。”贺暄将剩下的几章翻完,见宋缨还站着,他将晾好了的药汤一饮而尽,掏出帕子擦了擦嘴,挑眉问道:“有事?”   “殿下晚上歇哪儿呢?”   宋缨抿了抿唇,有些拘谨地问道。他个性疏朗,本是不愿说这些的,只是自那日他应了李公公的话准备收拾收拾去贺暄的寝殿,却在门口被拦了下来。   “宋公子请回吧,殿下已经歇息了。”他隐约是听见了那些床笫间的声音,不过这不是他该管的事,他也不愿多想。   只是贺暄后来便甚少过来了,偶尔想起也只是听他吹吹笛子,同他谈谈乐谱之类的。这本也没什么,他在风月场上多年,别的本事没学会,随遇而安倒是刻进了骨头缝里,烧成灰都记得的。奈何人如飘萍,身不由己,大宅大户里的奴才多半是鬼灵精的,锦上添花与落井下石是他们的处世之道。如今他连每月的份例都快领不到了,不得不腆着脸来一趟。   贺暄听出他口里试探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你管得过宽了吧。”   “殿下恕罪。”宋缨叹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那……宋缨先回了。”   宋缨刚推开门,迎面撞上了提着一个篮子的萧琢,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只来得及听见萧琢说了一声:“殿下……”   声音隐约觉得有些耳熟。   “殿下。”萧琢倒没有注意宋缨,他笑着打开篮子,拿出里面一叠糕点,捡起一块递到贺暄嘴边:“我照着南梁的样式让厨房做的,晋国肯定吃不到,殿下尝尝喜不喜欢。”   那糕点尝着有些甜了,贺暄向来是不喜甜的,只是这回的甜似乎有些不一样,不是甜在嘴上,像是更深入一点的位置,喉咙往下,大概是心的方向了。   “嗯,好吃。”贺暄又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他舌尖眷恋地勾着一点甜糕,眼底里微漾的笑意一圈一圈泛起,语气带着狎昵的暧昧:“不过……味道不及你。”   萧琢正给他倒着水,听得此话,他手下一抖,滚烫的茶水在桌上跳着。他忙拿起一旁的布拭去了,垂着眼,没有反驳:“殿下喜欢就好。”   贺暄以手支颐,勾着唇目不转睛地黏在他身上,像是在打量着他精心挑选的猎物:“这么晚了,待会儿还回去么?”   萧琢一顿,他心里正乱七八糟的天人交战,嘴上却很快地替他做了决定:“唔,回吧。”   话音刚落,萧琢只觉空气霎时滞涩起来,焦灼着像是要随时冒出火星来,将他烧得一干二净。萧琢心惊胆战地等了一会,只见贺暄漫不经心地将糕点放了回去,烛光浸湿了他半边脸,将他不近人情的冷硬侧脸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孤饱了。”   “殿下,殿下。”菱香敲了敲门,她有些慌乱地觑了一眼萧琢,结结巴巴地说道:“德……德清公公刚刚过来,说……说侯府……”   “好好说话。”贺暄蹙眉,烦躁地打断了她,神色阴沉。菱香缓了口气,咽了口口水,放缓语速道:“侯府走水了……”   “什么?”贺暄一愣,他转头看了看萧琢,眼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惊讶与紧张。萧琢像是完全吓傻了,一动不动地呆立着,贺暄犹豫了一瞬,试探着拉起萧琢的衣袖,把他往外牵:“孤让侍卫去帮忙,你别慌……”   贺暄的声音透着小心翼翼,沾着难言的温柔,像是要把萧琢贴在心上,捂化了,化成一滩绕指的水。   “嗯。”萧琢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把手往下一滑,正好与贺暄十指相扣。他头一回如此清晰地感受贺暄的手,带着些北方干冷的空气,却又是温暖有力的,那条连着手心的经脉同时也连着心,能听见贺暄一下一下的心跳。   萧琢莫名心悸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要放开手,却被贺暄反握得更牢了,他略微挣了一下,没有松开,他便也随着贺暄去了,听见他说:“菱香方才问了德清了,人都没事,别担心。”   “那就好。”萧琢松了口气,抬头问道:“德清呢?”   “在前边儿呢。孤带你去。”   “殿下,侯爷。”德清揣着袖子,行了礼。他倒未见慌乱,不疾不徐地说:“原是天气干燥,晚上油灯没注意,这才走了水。寝殿和客房都烧了,所幸人都没什么事。”   德清说完,他朝着贺暄和萧琢恭恭敬敬地跪下,张口谢罪:“是老奴没看好,酿成大祸,请侯爷责罚。”   “哎,天干物燥,也不能怪你。”萧琢叹了口气:“人没事就好,只是……”   “这些日子你便住我这儿吧。”贺暄接了话,“德清同紫菀也一同过来,同你也有个照应。”   “那……”萧琢像是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那麻烦殿下了。”   “孤寝殿旁边正好空着,孤让菱香去收拾了。”贺暄说完便吩咐了下去,“火都扑灭了吧。”   “都好了。”   “嗯,别的事明儿一早再说。”贺暄点点头,“先休息吧。小琢跟我来。”   萧琢一愣,他有些紧张地跟了过去,惴惴不安地看着贺暄关上门。他微微仰起头,贺暄眸子很黑,平日里总是沉沉的,像是一汪一眼望不到头的幽深的夜,此时他那样专注的,甚至堪称温柔地望着他,恍惚间就像是那抹罩着夜的浓雾散去了,露出一抹隐约熹微的晨光来。   贺暄抬起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动作轻柔地就像捧着贺蘅赐给他的蟒袍,轻声说:“以后……就当太子府是你的家吧。”   “殿下……”萧琢这番也有些动容,他此时带着些不管不顾的假戏真做的宽慰在里头,见贺暄倾身下来,便顺势勾住了他的脖子,笨拙而不得章法地含住他的嘴唇。   他感觉贺暄僵了一下,随即搂住他,用舌尖轻轻描摹着他的唇线,带着一丝酥麻的,难以言说的缠绵之感。   萧琢轻轻呜咽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等等……”裸露的肌肤猛地触到还有些微凉的空气,激得萧琢颤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攥住了贺暄的手,吸了一口气说:“殿下……”   “嗯?”贺暄停了下来,他将萧琢垂下的头发别在脑后,靠在他耳边轻声说:“怎么了?”   “没什么。”萧琢垂下眼,他伸手抚上贺暄的背,触手是丝滑的,温凉的绸衫的质感,不同于棉布的温暖,有种高高在上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   贺暄顿了顿,在他的耳垂上落下一吻,轻笑道,“疼了同我说。”   “嗯。”萧琢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上次那样不堪而难忘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在贺暄注意到之前环住了他的腰,颤着手去解贺暄的腰带。   他喘着粗气靠在床背上,眼睛濡湿着连绵的水汽,像是大雾浸润的春山一片,眼尾的红堆的层层叠叠,似乎是作画的人用完了一盒的赭红。贺暄的手烧着火,扳指却是冰凉的,这让萧琢感觉自己一半被烈焰炙烤,另一半又埋在冰雪之中,难耐地欲生欲死。   等萧琢第二日睁开眼,贺暄已经起了,正在一边喝着茶看书。见他醒了,笑着问道:“身上有什么不舒服么?”   萧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都被换过了,昨晚他睡着的时候身上还黏黏的,如今倒是干净爽利,想来是贺暄帮他擦身过了。后面也没什么异样的感觉,约莫有些凉丝丝的,应当是贺暄给他擦的药膏。   “没有。”萧琢摇摇头,“殿下今日无事?”   贺暄笑了笑,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软软的,“嗯,待会儿要是身上不疼,下午带你去茶会。”   “茶会?”萧琢心一跳,他抿了抿嘴,装作不在意的问道:“什么茶会?”   “公子哥儿闲来无事的作秀,不想去也没事。”   贺暄这么说也不错,春日茶会原是松风党的少爷们自诩文人雅士,为了不辜负大好春光,在名山溪泉边设宴,品茶会友,曲水流觞。   这些少爷们自视甚高,故而这茶会的门槛也是难以跨越,通常只有皇亲国戚或是有些清名的公子才能受邀。甚至有些时候皇亲国戚的面子也买不到,比如贺旸回回在这茶会面前碰壁,被京城一众附庸风雅的少爷暗地里嘲笑得都厌倦了。   萧琢本有意结交松风党人,如此更是个大好机会,他几乎没有犹豫地便抢着答应了:“想,我想去。”   似乎没料到萧琢如此反应,贺暄还愣了一下,萧琢这才补了一句:“我来晋国一直在府里闷着,都没怎么出去看看,难得有个机会。”   “也好。”贺暄点点头,“不过他们都是些舞文弄墨的酸腐书生,你可准备好了。”   “无事。”萧琢淡淡笑着,贺暄给他拿了件外套,“下来走走。”   萧琢依言下了床,腿有些酸胀,倒不是很疼,“没事,我可以去。”   “孤待会儿出门一趟,晚点来接你。”   “好。”萧琢点点头,见贺暄出了门,才重重地舒了口气,靠着一旁的长椅。 第41章 望月   长椅正对着窗户,可以看见一小片竹林,青翠的竹叶被微风吹动着沙沙作响,温暖的阳光筛在地上,摇晃着斑驳的光点。萧琢就这样怔怔地看着窗外,直到听见德清敲门,他这才回过神来,“侯爷。”   “坐吧。”   德清坐定问道:“侯爷可是要去松风茶会?”   “嗯。”   “付大人家的公子会去吗?”   萧琢点头,“应该也去,是难得的机会。”萧琢攥着茶杯,瓷杯摸着有些冰凉,他垂下眼,盯着杯里的茶叶出神。   等萧琢用了午膳,贺暄便回来了,“午膳可还习惯?孤特意让他们做的南梁口味。”   “唔,就是太清淡了。”   贺暄笑着哄他:“孤怕你难受,吃辣的对身体不好。”   萧琢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旋即又挤出个笑来:“殿下心意我明白的。”   “那便好,以后少吃些辣。”   “嗯。”   萧琢今日穿了件青色的长衫,显得尤为挺拔清俊,贺暄亲自给他束了发,在他额间落下一吻,说道:“小琢今日定是要抢尽了松风茶会的风头了。”   “殿下吃醋了?”   “是啊,真是舍不得。”贺暄笑着站直身子,“走吧。”   “殿下来了。”付湛川摇着扇子,扇子上的吊坠随着他摆动的姿势摇摇晃晃,倒映着碎落的金光。   贺暄笑着点头,“孤今日带了位朋友来,各位可要卖个面子。”   “哦?太子殿下带来的?”付湛川诧异地挑眉,往贺暄身后看了看,“太子殿下从未带人来过茶会,此番破例,看来必是个惊才绝艳的郎君了。”   “你们之前也是见过的。”贺暄仿佛是话里有话,他带着警告意味地瞥了一眼付湛川,稍稍往旁边让了让,将萧琢露了出来,“各位公子,在下萧琢。”   “萧琢?”付湛川打量了他半晌,语气带着一丝浪荡,“原来那日见到的公子乃是如此的……”   贺暄听他此言,不免皱了眉,刚想打断他,便听他继续说道:“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好名字,今日一见,更是位妙人。”   “公子谬赞了。”萧琢浅浅地笑了笑,付湛川微微眯起眼睛,介绍道:“在下付湛川,忝列松风茶会一员,萧公子里边请。”   “请。”萧琢点头,规矩地后退一步,跟在贺暄的身后往里走去。   这是间坐落在小溪泉边的竹屋,挂着翠绿色的门帘,旁边的竹叶摇动,落下稀疏的影子,颇有几分水墨画的幽静。掀开帘子往里走,两边俱是藤椅,摆着冒着热气的清茶,有几人正在对弈,黑白的棋子布阵两边,倒是不见杀气。   见贺暄进来,在座的公子们也就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断没有惶惶然上来恭迎大驾的,贺暄也不恼,随意带着萧琢在一边的位置坐了,给他倒了杯茶。   “既是人齐了,便随我出门去吧。”萧琢刚坐下抿了口茶,还没尝出味儿来,付湛川便高声说了几句,其他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棋子茶杯,站起身来同他出门了。   “他们要出去曲水流觞。”贺暄在一旁解释道,“走吧。”   竹屋外边便是条小溪,如今未到汛期,堪堪一泓清泉,不及膝深,只是泉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各式各样的石头交错其间。   萧琢挨着贺暄坐着,今日的题是以称颂春日为内容赋诗一首,若做不出,则罚酒一杯。前头已有一两位被罚了酒,此回轮到贺暄,萧琢本以为这太子殿下成日琢磨着明争暗斗,断是做不出的,没想到他沉吟片刻,竟拟了出来,还颇为清新明快,让萧琢生出些看杨广的春江花月夜的意味来。   “萧公子。”萧琢回过神,听见付湛川说:“到你了。”   这春日确是醉人的,微醺的暖阳,绒绒的草被,带着清香的竹叶和无忧无虑的溪水,哪哪都寻不出一丝郁卒之处来。偏偏萧琢一张口,便是那种春情可待成追忆的句子,满腹的怅惘之情,不像是赞颂这春日的喜悦,倒更像埋怨这满园风光多少恨,春风吹不散眉弯。   “好。”哪知付湛川看了萧琢一眼,叫了声好,“别致,别致,萧公子果然才情满腹。”   “过誉了。”贺暄抿着嘴不说话,萧琢生出些懊悔的意思,忙摆手,“各位公子才情直冲云霄,哪轮得到在下班门弄斧。”   “萧公子自谦了。”付湛川笑了笑,酒杯又往下流了。   “殿下。”付湛川敲了敲门,贺暄喊了声进来,他便大咧咧地推了门,见萧琢不在,问道:“殿下几时藏了这宝贝?”   贺暄冷着脸不说话,付湛川用手掩面咳嗽了一声,绕过贺暄朝屏风后头探头探脑:“宝贝去哪儿了?”   “关你什么事。”贺暄瞥了他一眼,“出去看竹子了。”   “看竹子?”付湛川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般地揣着手道:“果真没看错,你们这帮大老粗没人懂那竹子的美……”   “啰哩啰嗦的干什么。”贺暄不耐烦地敲敲桌子,“孤是看小琢在家太闷,带他出来透透气。”这话确是不错,松风茶会不像那些腌臜混乱的酒肉聚会,没有香粉美人,只留名山青川作伴,散散心是再好不过的了。   “殿下倒是上心。”付湛川唔了一声,“既然萧公子不在,我便告辞了。”   “早点滚。”贺暄懒得看他,将杯中的茶换了酒,喝了起来。   他们住的小院后边,沿着一条窄窄的泥路往上走,是一片亭亭的竹林。竹叶挤挤挨挨的织出万匹苍碧,将金灿灿的阳光严严实实地挡在了上头,衬得本就幽深的竹林更渗出星星点点的冷翠。   萧琢穿着一身同样泛着冷意的鸦青色绸衣,腰间悬着一枚翡翠,他背挺的笔直,身形单薄,远远看去,就像是在这永不凋零的春色中摇曳的青玉枝,茕茕而独立,天地不相依。   一阵风吹来,竹叶轻摇,卷起细碎的低语,那自然的韵律中似乎又夹杂着隐隐绰绰的琴声,乘着清风翠竹,飘渺的像是仙音。   南梁皇室向来得了钟灵毓秀的江南烟雨滋养,血脉里流淌着的是在清陵九曲河中涮过的墨水,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风流才子,擅书画,通音律,萧琢的父皇尤擅琴,还自谱《水云操》,广为传唱。萧琢自小耳濡目染,亦是精意于音乐,此时听得琴音,不免心中一动,抬步循着琴音往竹林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走,那琴声便从断断续续逐渐清晰,琴音沉郁凝厚,声声入耳,萧琢只觉这竹中轻音直如一汩清冽的冰泉,将他心中的尘羁涤荡一空。眼前的竹子慢慢稀疏,露出一块容两三人并坐的空地。此时那空地中坐着一个人,那人将琴置于膝头,神色疏懒地随手拨弄着琴弦,竹影落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给他染上几点斑驳的暗影。   萧琢脚步一顿,停在了那人一丈以外。尽管萧琢屏息静气,不想打扰他,那人抚琴的手仍是一滞, 抬起头来。   “付公子?”付湛川此时敛去了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轻狂神色,竟无端让人生出些难以靠近的寒意。他眸色深沉,定定地看着萧琢,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余细细的风声与沙沙的竹叶,融化在这微暖的春意里。   良久,萧琢等的腿都有些僵了,付湛川方收回目光,开口道:“熟悉么?”   他方才弹的是南梁的名曲,《望月》。萧琢愣了一瞬,点点头,“只是如今白日,哪有月可望?”   付湛川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眼中藏着道不明的深意:“没有月亮,我们自己造一个。”萧琢瞳孔微缩,他右手攥拳,紧抿的唇线将他心里的紧张暴露的一览无余。   付湛川将他的神色全收眼底,他把膝头的琴抱进怀里,从容地掸了掸外衫上的灰尘,不紧不慢地掠过萧琢,往外走去。   “陛下不敢么?”   萧琢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氤氲的青绿中,耳边还回荡着付湛川方才与他擦肩而过时,低头轻吐的这句话。   萧琢回到小院的时候,日头已是西斜。贺暄正闲靠着竹编的长椅,手搁在把手上,虚执着一盏古朴的青铜樽。他微阖着眼,只着了一件短衫,松散地披着薄薄的玄色外袍,像是要随时从他的肩上滑落下去似的。   他身后的架子上爬满了开得正盛的紫藤,入眼全是深深浅浅的紫,一团一团的朦胧紫雾在黄昏的风里轻轻地摇着,贪心地将那所剩无几的晚照留在人间。   贺暄那双凌厉的像霜刃似的眼睛此时无害地敛着,黄昏打湿了他左边的侧脸,暖黄的光晕沉重地像是要从他的颈边滴落下来,像是最上等的沁甜的蜂蜜。   萧琢的眼睛像是被这甜腻的蜂蜜给黏在了贺暄身上,描摹着他紧抿的薄薄的唇,高挺的鼻梁,还有……   萧琢的目光猛地一顿,贺暄的眼睫微颤,露出了那双乌黑幽深的眼睛。 第42章 山风   “小琢?”   萧琢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迈步往里走去:“这个别院风景倒是不错。”   萧琢经过贺暄身边的时候,贺暄伸着两只笔直修长的腿,交叉着懒洋洋地架在椅子前头的木凳上。许是今日出门骑马,他下身穿着骑装,黑色的长裤紧紧地包裹着他长年练武而紧实的长腿,勾勒出令人艳羡的肌肉线条,隔着一丈的距离,萧琢甚至能想象到那双腿所蕴藏的可怕力量,就像是蓄势待发的猎豹紧绷的后背。   贺暄从细密的眼睫下斜睨了他一眼,将手里的青铜樽递给他,继而将双手枕在脑后,懒怠地眯起眼睛,道:“新酿的米酒,很甜,你会喜欢的。”   萧琢下意识地接了过来,他将酒杯凑到唇边,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鼻,是好闻的大米的味道,没有任何侵略性的,就像是种着稻谷的大地,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柔和恬静。   那酒杯里还剩半杯,约莫是贺暄不喜欢这么甜的酒,不然以他拿酒当水喝的劲儿,早就一滴不剩了。萧琢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将酒杯放在身侧的石桌上。一旁的日影打在横斜的树桠上,在石桌上落下横七竖八的暗色。   “挺好喝的。”萧琢伸出舌头舔了舔唇上的酒滴,偏头看见贺暄不知何时敛了懒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像是看见了什么可口的猎物。他心下一跳,低下头轻咳了一声,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晚上我们做什么啊?”   “晚间湛川那边有酒会,你可要去看看?”   萧琢想起付湛川说的话,他踌躇了一会,点了点头,“好。”   贺暄有些意外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话里意味不明:“你不是向来不喜这种酒会么?孤以为你不会去的。”   贺暄看着萧琢垂着头,晚照在他脖颈上盘桓,留下熏暖的明光。他像是一个透光的琉璃盏,倾全国之力由最好的匠人打造,举世无双的高贵,却又是天底下头等的脆弱易碎。   “不喜欢又怎么样呢。”萧琢轻轻地开口,他轻颤的眼睫就像是流光的雀翎在贺暄的心里挠着,“终究是要学着喜欢的。”   贺暄深深地凝视着萧琢的侧脸,他的侧脸线条柔和,肤色白皙,合该是盛开在掌心的睡莲。可是偏偏生错了地方,养尊处优的睡莲被种在了苦寒的山尖,淬了霜雪,便横生出孤傲的清高之气。良久,他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从长椅上站了起来,“随你。”   贺暄领着萧琢到的时候,四下里都已经醉倒一片了,这些醉眼相谈客七扭八歪地瘫靠在椅子上,兀自还在吟叹着些什么百姓疾苦,朝廷弊政。萧琢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右侧的付湛川,他手里还拎着个酒壶,那件外袍上满是酒渍,他两眼涣散地盯着前方,时不时将酒壶凑到嘴边,也不知里头还有没有酒。   贺暄几步便走到付湛川跟前,皱着眉想将他手里的酒壶拿过来。付湛川一副醉鬼耍赖的样子,抱着那个酒壶跟宝贝似的死抓着不放,被贺暄嫌弃地伸出两根手指,轻而易举地就从他手里扒拉了下来。   付湛川手里没了酒壶,立马便臊眉耷眼地哭丧着脸,那模样活像是贺暄抢了他的娇妻宠妾似的,付湛川眼见着贺暄没有还他的架势,两眼一红,萧琢怀疑他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   “打住。”贺暄往后退了一步,十分不愿与这等醉鬼同流合污,他随手将酒壶搁在一旁,掏出袖子里的白帕,仔细地将刚刚碰过他的两根手指来来回回擦得干干净净,这才分出点耐心来乜了一眼这么一会儿功夫像是要睡着的付湛川,话却是对着萧琢说:“看来我们来晚了,今儿的酒会怕是已经结束了。”   萧琢心下有些遗憾,面上却也不显,只淡淡地扫过厅里的一干清流雅士,“下次总有机会。”说完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往付湛川身边挪了几步,说道:“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不然呢?”贺暄扭头便要往门外走,“孤没有跟醉鬼谈天说地的癖好。”   萧琢忙小跑了几步跟上,缀在贺暄后头出了院门。   他们出院子的时候,黄昏的最后一丝光亮也尽数被黑夜吞没。山里头没有灯,除了头顶泻下的月光外尽是黑黢黢的无尽的夜。   春日的夜晚还带着凉意,这山风一吹,整个山头都是一阵簌簌的轻响,更是渗着一股说不清的寒意。萧琢出门的时候只着了件单衣,他此时缩着脖子妄图把自己藏进衣领里,揣着双手,像个鹌鹑似的地走在崎岖的小路上。   “哎……”   前头正好是一截拐弯的下坡,萧琢脑子里被冷风灌得昏昏沉沉的,此时一不留神一脚踩空,眼看着就要以一个不甚雅观的姿势摔倒,前头的贺暄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萧琢的后腰,堪堪将他下坠的身形稳在了贺暄身上。   “很冷么?”贺暄的手不过温热,此时搭在冰凉的萧琢身上,便显得炙热滚烫起来。他蹙眉收回手,将身上穿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在萧琢身上。   “别动。”萧琢别扭着就要抬手将那衣服掀下来,贺暄左手攥住他作乱的手,右手强硬而不容拒绝地环住他,用一个堪称拥抱的姿势,将外袍牢牢地裹住他的身子,严丝合缝地将所有的寒意都隔绝在了外头。   萧琢身上一暖,他忍不住满足地出了口气,抬眼见贺暄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衫,黑亮的长发被微风吹拂着垂散在他身后,月光盈盈地落在他的眼睫上,将他眼眸泼了个繁星点点。贺暄身量高,若不是此时他站在陡坡的下方,萧琢很少会有机会能低头看见他眼里的倒影,原来也同今夜的月色一样好看。   贺暄就这样微微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向他伸出手:“这段路不好走,我拉着你。”萧琢感觉自己的心跳不可抑制的乱了起来,一声一声,像是战场上的鼓点。贺暄的手心很烫,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路从他的手烧上他的两颊,幸好山间的夜色总是最得人意,浓稠的将他眼里纷乱的情绪都遮盖的一干二净。   清凌凌的月色像山间汩汩而出的泉水,淌过他们脚下的泥路,淌过郁郁葱葱的一个个山头,也淌过万户捣衣声的皇城与人间。   他们走过了那段上坡下坡的山路,马上便是他们住的别院了。贺暄却没往别院那条路走,他脚下一拐,往另一侧的小路上走去了。   “那边的小径很平坦,去走走么?”贺暄松开了萧琢的手,径直往右边走去。萧琢在那一瞬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晃了晃头,想将这一瞬的恼人心虚赶出脑袋,脚下却走得飞快,几步追上了贺暄。   “以前殿下也常来走么?”   许是此时的月色温柔,山间的风温柔,风中带着的花草香气温柔,一旁的贺暄似乎也跟着温柔了起来,萧琢竟生出一种同好友漫步在山间小路的轻松闲适之感,问道。   “嗯。”贺暄折下旁边的一株野草,捻着那截草杆子随手晃着,说道:“十四五岁的时候跟着来过一次,跟付湛川那厮打了一架。”   萧琢心里不禁暗暗佩服付湛川的胆色,听得贺暄继续说道:“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虽说那人平日里没个正形,却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后来,因着湛川的缘故,我若是无事,便时常来此。山里清净,没有上安京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像是个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这条小路就在我住的别院外头,有时心里烦闷,或是遇上些不顺心,想不明白的事,我便会一个人来这里走走。”   贺暄将手里的草杆子折成两半,扔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就好像……”   贺暄突然顿住了,他似乎有些耻于在旁人跟前袒露心扉,别扭地又往前走了一段,才趁着一阵山风,将想说的话隐没在万壑松涛里。   “就像尘世里的委屈不甘,受过的气,吃过的苦,都变成了这截草杆子一样。”   萧琢怔怔地看着他刀削斧凿般冷硬的侧脸,原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不过是同这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一般,会受委屈,会难过,受过气也吃过苦,不开心的时候也会一个人走在山间的泥路上安慰自己。   他想说些什么应景的话,诸如以后我陪着你,有什么委屈你同我说之类的矫情的语句,可是他好几次想要开口,话到了嘴边,百转千回地又咽进了肚子里。萧琢像是个锯嘴葫芦似的终究是没有吭声,他只是上前了两步,伸手握住了贺暄被风吹的有些微凉的手。   萧琢在此刻心里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想,这回热的是我了。   贺暄愣了一瞬,轻轻回握住了他掌心里的手,那双手同他不同,明显是养尊处优精心照顾出的,柔软细嫩,没有一处伤疤老茧,他那样安静的躺在他的手心,像是一只小兽朝他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第43章 长川   两人踏着月色回了房,这别院不大,贺暄从前都是一个人来,因此也没布置客房,只让在主卧里加了一张小榻。   “真的不同孤睡?”贺暄穿着乳白的亵衣,乌黑的长发松散地束成一把垂在颈侧。他坐在梨花木大床的边沿,面容在烛灯下像是浸没了油的纸,带着一份朦胧而模糊的温柔。   “到底在外边……”萧琢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我睡小榻便好。”   贺暄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起身垂下了床上的帷幔,声音没什么起伏,“随你。”   萧琢的小榻上特意铺了厚厚的绒毯,睡起来倒也舒服。他盖着薄被,听着贺暄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绵长,这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穿上鞋。   当时他靠近付湛川的时候,那厮笼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想来是有事同他说。萧琢一步一回头地挪到门边,贺暄没有任何动静,看起来睡得很沉。他将悬着的心放了一半,缓缓推开了门,闪身出去。   贺暄在暗夜里睁开眼睛,支枕静默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旁点的熏香缭绕而上,织出一片氤氲的烟。   萧琢走到院门口的时候,看见付湛川两手抱臂,老神在在地靠着院墙,抬头望月。   “付公子。”萧琢走到他身后,果然看见付湛川像是一只炸毛的猫似的,噌得一下窜了老高,一脸惊魂未定地转头看他,“你……你走路怎么都没有声的!”   萧琢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从他身侧走过,“我站了半天了,是你看月亮看的太投入。”   “哦。”付湛川委委屈屈地扁嘴,跟着他往外走,“萧琢。”   萧琢回头,看见付湛川收了方才玩笑的神色,沉沉地看着他:“上次同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   萧琢攥紧了拳头,隔着朦胧的月影,他定定地注视着付湛川,又或者说,他穿过付湛川,看见了南梁的春日花柳,看见了千千万万南梁的百姓……   “如今南梁水深火热,晋国放任柳氏作乱,我身为国主……”萧琢深吸了一口气,风中隐约飘散着不知名的花香,香气馥郁缠绵,“义不容辞。”   “好。”付湛川神色平静,“南梁留在晋国的人死的死叛的叛,如今也仅剩我们一家了。”他顿了顿,“你若想力挽狂澜,前路艰险,生死未卜,你可要想好了。”   “我都明白。”萧琢轻轻笑了一声,他抬起头,发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衬得他脸色像是敷了一层顶好的脂粉,“时也命也。”   付湛川神色一动,他眼神复杂地凝视着萧琢很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萧琢的肩膀,“付家在朝中还算能说得上话,日后若有什么需要,便来找我。”   “松风茶会的都是一些仁人志士,青年才俊,你可趁此机会多结交结交,会有用得上的地方。”   萧琢垂下眼,应了一声。付湛川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但愿人间再无战事。”   说完,他两手揣着袖子,弓着背哆嗦着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声音在晚风中拉的很长:“走了。”   萧琢望着他被浓稠的夜色吞噬的背影,莫名地想到了幼时跟着父皇巡游时,偶然遇到的一位方士。那个方士当时给他看了手相,道了一声天机不可泄露便走了。他怔怔地摊开掌心,掌心里握着一小撮水一般的月光,风一吹便散了,流淌的无影无踪。   萧琢回去的时候,贺暄似乎翻了个身,他身上盖着的薄毯滑落在一边,亵衣掀起一个角,露出他劲瘦的腰身。萧琢忍不住瞥了一眼,马上便像是被火烫了似的移开了视线,他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做贼似的将那薄毯给贺暄盖了回去,十分生疏的替他掖了掖被角。   黑暗将他的注视稀释了,以至于他心安理得地就这样看着贺暄熟睡的、舒展开来的眉峰和放松的嘴角,良久,他才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爬回了小榻上,扯起被子罩上了肩膀。   萧琢迷迷糊糊的梦里,似乎听见贺暄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   贺暄第二日早早地便回了府,案头的公务堆得小山一般高,这好不容易偷得的一日闲很快便被冗杂的政事人事给淹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   北方的春雨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萧琢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听见落下的雨点打在窗棂上,也打在窗外的玉兰树上,这样一个清寂的雨夜,更漏声沉沉,让人不可抑制地思念起故国,思念起江南的春雨。   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   萧琢闭上眼,眼前仿佛便是十里的杏花微雨,脉脉的杨柳在岸边摇荡着,踽踽天涯客折下一枝长亭外的柳,春风吹满了他的袍袖。   一夜春雨后,落了一地的玉兰花瓣。尚在枝头的玉兰沾着清露,浸润而饱满,亭亭似雪。   “侯爷,付公子来了。”紫菀端着水盆走了进来,里头浸着毛巾,她将脸盆放在木架上,将那毛巾绞了,递给萧琢。   “下了雨特别潮,你怎么没换一块毛巾?黏黏的难受。”萧琢下意识地蹙眉,他刚将毛巾接了过来,抬眼看见紫菀错愕的眼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动作一顿,落寞地垂下眼,“没事,我方才……”   “侯爷。”紫菀温柔地安慰他,轻声说道,“往日在宫里,雨水潮湿,下人们洗干净衣裳晾好几日都晾不干,北边春日干燥,昨儿刚晒上的里衣,因着下雨只在屋里头挂着,今日便已经干透了。”   紫菀轻笑:“侯爷再也不用担心巾帕上毛了。”   “嗯。”萧琢偏过头去,心里闷闷的难受。他用毛巾胡乱地擦了一通,接过紫菀手里的杯子漱口,等紫菀给他换好衣服束了头发,外头等的付湛川已经喝茶喝的去了两趟茅房。   付湛川正百无聊赖地坐没坐相的歪倒在黄花木椅里,那椅子上头垫着名贵的蜀缎,此时被他坐的皱皱巴巴,他浑不在意地啜着手里捧的茶,一脸满足的神色。   “付公子。”   “哎,萧萧,你家殿下的茶真不错,今年新上贡的吧……”付湛川一边咂摸着一边十分艳羡道:“我今日也算是饱了口福了……”   萧琢黑着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付湛川这才后知后觉地将茶杯放了下来,打着哈哈转移话题:“最近太子殿下很忙啊?好久没见着他了。”   “过几个月便要祭祖了,四殿下要忙祭祖的事,朝中其他杂事便都落在殿下身上。”萧琢坐到付湛川身侧,从壶里倒了些茶,他倒茶的姿势有些笨拙,洒了些水在桌上,萧琢十分淡定地拿布擦去了,说道“我每日睡觉的时候,书房的灯都还亮着。”   “殿下就是个劳碌命,一日不看公文他就闲得慌。”付湛川撇撇嘴,十分看不上似的,“不提他了,刚下了雨外边空气好,咱们出去玩玩?”   “去哪啊?”   “哎,去了就知道了。”付湛川大咧咧地揽上萧琢的肩膀,十分不雅地与他勾肩搭背地出了门,外头早就有付家的马车停着,萧琢还犹豫着呢,便被付湛川半推半拉地给带了进去。   待萧琢反应过来,他已经坐在了付家的马车里,付家自诩清流,故家底并不丰厚,这马车的布置自也比不得太子府的,里头垫的是普通的棉花缝的布垫子,在窗户上挂着有些陈旧的竹帘,上头长了星星点点的黑斑。   “我们要去哪?”   付湛川一脸神神秘秘的,也不直说,只拍了拍萧琢的肩,压低声音说道:“带你去见见世面。”   萧琢一头雾水,付湛川这厮平日里没个正形,想来去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萧琢无奈地靠着车壁,这车夫赶车的水平也不怎么样,萧琢被一震一震的车壁硌得肩胛骨疼,只得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   “到了到了。”马车甫一停下,付湛川便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跳了下去。他往前冲了几步,这才想起来车里头还有萧琢,只得又折返了回来,在打着响鼻的马旁边不断催着:“萧萧快下来!”   “说了别叫我萧萧!”萧琢快被他这个奇奇怪怪的自来熟昵称给折磨疯了,虽然他的抗议在付湛川眼里毫无作用。果然付湛川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在意他说了些什么,十分热络地过来拉他的手臂,猴急地往外窜:“快走快走!”   萧琢被他拉地一路小跑,他们马车停的地方栽着数不清的杨树,漫天的杨絮像簌簌落下的大雪,地上都铺着厚厚一层的絮被。萧琢本想张嘴喊他慢点,只是他刚一张嘴便有纷纷的杨絮钻进嘴里,他只得闭上嘴,默默跟着付湛川。   如今已是春末,跑了一会儿萧琢便浑身起了薄汗,他分出一只手去擦额头上的汗珠,前头的付湛川脚步减缓,看来就要到了。   眼前的杨树已经渐渐稀疏,变成了一片翠色的竹林。竹林掩映中,露出一角翘起的飞檐。再往前走两步,便能看见地上铺着的鹅卵石小径,以及小径两旁的石砌地灯。从外头看过去,环境格外清幽雅静,木制的两层小楼雕着精细的镂花,恍然若琼阁。   付湛川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萧琢冷眼看着他十分虚伪地理了理跑乱的发鬓,又将衣服上的褶皱抹平,缓匀了呼吸,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噙着笑走了进去。 第44章 清霜   里头的布置则更是雅致。大厅里一位穿着月白色长袍的公子垂着头抚琴,琴声幽幽,如泣如诉。抚琴之人面白如玉,容有殊色。他的前头则错落着几张茶几,几前坐者二三,皆默然不语,时而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复又专心听琴。   萧琢一脸狐疑地看着付湛川,这厮来得时候如此兴致勃勃,他还以为要去什么烟花柳巷,没想到竟是来如此清净之地,萧琢不免有些心虚,看来还是自己错怪了付湛川。   见他们入内,一旁侍立的小童便迎了过来,那小童看着十四五岁的模样,面庞尚有些稚嫩,张口却十分老道,笑着说道:“付公子,今日清霜公子正好有空。”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带路。”   萧琢和付湛川跟着那小童一路绕过几个回廊,停在了一处僻静的阁楼前。   “到了,我先进去同公子通报一声,劳请二位现在外头等一等。”   “那是自然。”付湛川嘻嘻笑着,一副十分配合的样子,没有半分被怠慢的不满。   付湛川看着一旁懵懂的萧琢,凑过去好意提醒道:“哎,今儿我约的清霜公子可是这儿的头牌,我约了好久才约上的,为佳人等上一等。”   萧琢脸色微微发白,他略显惶然地盯着地面,耳边一阵嗡嗡作响。他不可抑制地又想起那天晚上被绑着卖到这种地方的不堪回忆,不得不使劲咬了一口舌尖,待铁锈味儿蔓延了口腔,他这才终于挣出了一丝清明,看着付湛川的手在他前头晃了晃。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萧琢摇摇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没事。”   付湛川还待要说些什么,那久盼的木门终于开了,小童规矩地行了个礼,说道:“公子请二位进去。”   付湛川立马便将萧琢抛到了九霄云外,摩拳擦掌着就往里头冲,萧琢撇撇嘴,跟着他往里头走。   室内布置的很简单,只一扇画着山水的屏风,屏风后头是一张会客用的小桌,旁边摆着几个小凳。一旁立着好几个书架,书架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许多书脊都已经破损掉线,看来主人经常翻阅。小桌上摆着紫砂的茶具,桌脚放着一个燃着香的香炉。香炉雕刻成了一只青铜色的瑞兽,它仰面朝天,张开大口,一缕丝丝袅袅的烟便从它的大嘴里飘摇而上,别有韵致。   “二位请坐。”萧琢循声望去,那人容色清冷,似青莲濯水,茂林修竹。怪道他之前总觉得清霜这个名字很是熟悉,这不就是之前帮他解围的那位公子吗?如此姿容气质,见之难忘。   “清霜品味就是好,这破地方都能整理的如此雅致。”付湛川笑嘻嘻地凑到清霜旁边拍马屁,明显就是没话找话。   清霜抬手为他们泡茶,他泡茶的姿势十分优雅,一看便是自小耳濡目染的书香门第出来的。莹白的手腕起起落落,修长而有力,这凤凰三点头被他使得淋漓尽致,让付湛川看得又是一阵胡吹海捧。   萧琢接过清霜递来的茶,茶香扑鼻,入口回甘,他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一旁的付湛川已经从清霜喜欢吃辣的还是酸的扯到了心仪的类型,萧琢插不进嘴,便起身走到书柜跟前。   “我能取一本看看吗?”   清霜闻言颔首,道一声请便。   萧琢随手将中间的一本《晋文观止》取下来翻了翻,书页已经有些泛黄,里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字形俊秀,观点独到,萧琢忍不住顺着往下看。   “此处以‘梳’一字表春风之骀荡,颇有耳目一新之感。”   “以水作愁未免有泥古之嫌。”   萧琢看着字里行间夹杂的端正的批文,仿佛看见年少的清霜挺着背,一脸严肃地低头蘸墨,将所思所想认认真真地记录下来,鼻尖沁出一点晶莹的汗珠,他亦浑然不觉。   眼前这个囿于红粉乡销魂冢的清隽少年郎,也曾是个不识人间秋凉的世家公子,每日不过烦恼于夫子布下的课业,在红烛昏罗帐里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萧琢默默叹了口气,竟从这样一个南馆的伶人身上品咂到了些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他翻开那本书的扉页,上头的字迹稚嫩却仍旧恭正端方,书有“江澹”二字。   “澹乎若深渊之静。父亲为我取名澹一字,想来是希望我沉稳自持,安定退静吧。”清霜淡淡地开口,他容色平静,这命运的大起大落在他身上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就这样拂去满身的霜雪,还能安然地坐下煮一杯茶。   一旁坐没坐相,一身软骨,恨不得贴在清霜身上,变成水化在他怀里的付湛川此时端正地坐着,眉目幽沉,突然就生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萧琢将那本书合上,塞回了书架里,付湛川瞥了他一眼,开口道:“你考虑的如何?”   萧琢愣了一下,清霜捻起茶杯送到唇边啜了一口,“合作愉快。”   见萧琢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付湛川挑了挑眉,似乎是一时善心大发,笑眯眯地给他用大白话解释:“清霜公子一家都死于晋国武帝之手,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日后我们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清霜接着他的话头说:“此地鱼龙混杂,传递消息方便,也容易掩人耳目。”   “话说回来,你同柳文勋什么情况?他终于不舍得你在前院被那些腌臜泼皮们磋磨了?”付湛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十分不雅地翘着二郎腿,若是此时再抬手剃个牙,就跟酒楼里那些酒足饭饱对街头巷尾的小娘子品头论足的中年男人没什么不同。   萧琢蹙眉,这厮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看这模样,他同清霜应当早就认识,甚至是颇为相熟的,今日却在他面前扮出一副痴情公子苦苦等候未曾谋面的心上人的模样,着实令人……作呕。   “罪臣之子,按律需在前院待满两年。”清霜无动于衷。   “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还帮那小子说话?”   “并无,实话实说罢了。”   付湛川那城墙厚的脸皮在清霜油盐不进的冷淡面前也败下阵来,他悻悻地喝了口茶,说道:“其实若不是柳家人,柳文勋那人也挺好的,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建树,还是凭着真枪实剑拼出来的,也算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了。长得也还算不错,就比我差了一点儿。”   萧琢忍不住移开了目光,付湛川浑然不觉地继续说:“对你那更是不用说,这上安京多少姑娘争着要嫁给他呀,他倒好,一个也瞧不上,天天往你这冰疙瘩旁边跑,要我说他哪里都好,就是眼光不行。”   清霜凉凉地乜了他一眼,启唇道:“我不喜欢他。”   “那你喜欢谁?”   清霜顿了一下,他微微皱眉,道:“家仇未报,不敢言此。”   付湛川本想要说什么,听得此话,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他沉默地将杯中茶饮尽,安慰似的拍了拍清霜的肩膀,拉着萧琢走了。   在萧琢的记忆里,夏天总是充满着恼人的蝉鸣,带着蒸腾的暑气的晚风,还有御膳房特意做的甜甜的藕粉。   如今藕粉在这北地怕是吃不到了,只剩阵阵虫鸣透过窗纱交织成乐,小厨房送来的湃了冰的葡萄放在桌上,一个个葡萄珠圆玉润,晶莹可爱。   夏日的溽热总是令人昏昏欲睡,萧琢懒散地靠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葡萄。太子府财大气粗,这书房的四角都摆着巨大的冰山,四面八方渗透着的凉意也算是略微缓解了些酷暑的燥意。   贺暄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萧琢微阖着眼打盹,他手里还捻着一粒葡萄,窗棂间透过的日光敷在他的侧脸上,像是上了一层暖黄色的胭脂。   许是屋里还是太热,他只穿了一件葛纱短衫,领口大剌剌地开着,露出一片莹白的肌肤。贺暄呼吸微顿,大步走了过去,神色不愉地将萧琢的衣领理好。抬头瞥见萧琢前头的小案上搁着一个釉白的瓷碗,里头盛着半碗剥好的葡萄,剩下半碗是冒着冷气的冰,那紫色的葡萄与白色的瓷碗相得益彰,让人食指大动。萧琢听得动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声音还带着些刚睡醒的软意:“我刚给你剥好的,还凉着,你尝尝好不好吃。”   萧琢话音刚落,他的唇便被贺暄堵住了,这流氓嘴里衔着一颗葡萄,俯下身与他接吻,南边上贡的葡萄味道很甜,贺暄温热的舌尖灵活地勾着那颗葡萄,送进萧琢的嘴里,那股甜意便随着汁水蔓延开来,他被贺暄吻得合不拢嘴,渗出来的汁液从他嘴角流到他的锁骨上,冰的他打了个哆嗦。贺暄顺势将他嘴角的葡萄汁慢条斯理地舔干净,这才餍足地眯起眼,勾唇煞有介事地评价:“嗯,很好吃。”   萧琢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布擦了擦脖子上的汁水,将碗里的葡萄泄愤似的扔进嘴里,确实挺甜。   贺暄展眉低笑,他坐在萧琢旁边,伸长了腿搭在前头的绣榻上,转头说道:“付湛川今日同我说他们过两日要去延仙湖,问我你要不要一起去。”   虽然付湛川早便同他说了,萧琢面上还是做出一副惊喜的表情,扬起眉笑道:“去啊!上安京都没有湖,我早便心痒痒了!”   “我就知道你想去。”贺暄低下头,萧琢顺手便将葡萄粗暴地塞进他嘴里,贺暄也不恼,反而眼底含笑地将那葡萄嚼了两下囫囵吞了下去,也不知到底品出什么味儿来。他舔了舔唇,说:“延仙湖在上安京南边的临山镇,来回有将近一日的路程,正好这几日得了空,我们明日便出发。”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贺暄在他面前不再自称孤了,那个高坐在冰冷王座上的孤家寡人终于愿意试探着往滚烫炙热的人间走一走,也沾点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第45章 初夏   萧琢那天晚上做梦的时候,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南梁的国都清陵。清濛濛的水和碧迢迢的树是清陵夏日羡煞人的风景。掀开缠绵翠绿的柳帘,沿河停着一溜儿漆金镶玉的画舫,暄风拂过十里晴川,将那画舫里燃的熏香四散开来,直引得河堤上的游人骨酥魂销。   他就跟着母后坐在最金碧辉煌的那个画舫里,四顾都是亭亭的荷叶,下人们端上香糯的藕粉,他斜靠着垫着软垫的长椅,在这醉人的夏日里听着母后同他说着这清陵湖的故事。   萧琢在这样的好梦中醒来,外边的蛐蛐儿还在孜孜不倦的叫着,四下漆黑一片,只隐隐能看见廊庑檐下悬着的长明灯忽明忽暗。贺暄的体温很热,此时他的胳膊贴在萧琢的颈侧,活像是枕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萧琢往旁边翻了个身,屋子四角的冰山还在尽职尽责地散着凉气,他脑子懵懵的,睁着眼睛盯着黑暗里轮廓模糊的床帐,一时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的清陵,想来应是同样的夏池,同样的一一风荷举吧。   “怎么了?”贺暄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总觉得萧琢情绪有些闷闷的。他正低着头给他系腰带,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颈。萧琢没有回答他,难得示弱一般地把头埋在他胸前。贺暄愣了愣,他一向是喜欢乖巧伶俐不多事的陪侍,也没心情去应付什么拈酸吃醋或是争宠斗艳的把戏。   陪侍么,只要会伺候人,听话便好了,是以活了二十多年,贺暄还真从未体验过枕边人撒娇是什么感觉,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地僵直着身子,这反应若是被许昱行看了去,定是要将他嘲笑个一整年。堂堂晋国太子殿下,竟就这样呆呆地站了半天,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笨拙地抬起手,虚虚地环住萧琢的腰,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连安慰都像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般生疏。   萧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很快便直起身来,装作没事人似的顾左右而言他:“今日什么时候出发?”   贺暄也不点破,他低头看了看胸前被萧琢拱起的一片褶皱,极其轻微地勾了勾唇:“应该很快便走了,我们先去前厅等着吧。”   “好。”   “萧萧……公子,坐这边!”萧琢同贺暄刚出门,付湛川一声萧萧便脱口而出,幸而他纵使为人不正经,神智倒还算正常,在贺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冷眼中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一脸笑嘻嘻地蹭到萧琢身边。   萧琢刚想答应,手腕便被一股大力攥住了,贺暄面无表情地觑着付湛川,钳着萧琢的右手纹丝不动,只怕弄疼萧琢似的稍稍松了点力,“他跟我坐。”   “为什么?!我要跟萧琢坐!”   “不行。”   两人对峙的模样极为幼稚,活像是市井小贩为了抢最好的店面,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窜起互相扯对方头发骂街。萧琢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凝重的贺暄,又看看龇牙咧嘴的付湛川,付湛川此时还有闲心抽空给他抛了个媚眼,惹得贺暄的手又重了一分。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池鱼萧琢无声地叹了口气,贺暄攥着他的手松了松,下一刻他感觉他自己的手心被人轻轻揉了揉,贺暄此时的声音竟诡异地带着一点委屈:“你不跟我坐吗?”   “我跟我跟。”萧琢一把将手心里作乱的手指抓住,皮笑肉不笑地对还在做戏的付湛川说道:“我跟付公子尚无交情,还是不坐一起了吧。”   “听到了吗?赶紧滚。”旁边的贺暄微扬着眉,唇角勾起,头也不回地拉着萧琢坐上马车,还心情很好地掀起帘子瞧付湛川被扬起的尘土吹的一脸灰头土脸的模样。   “付湛川那厮不是个好东西,你离他远点。”   贺暄放下帘子,还念念不忘地转头同他说。   萧琢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贺暄沉默片刻,低声道,“最好知道。”他靠着门板垂眼,鸦羽似的眼睫掩去了眸间翻涌的黑潮,待他再抬眼的时候,潮水已然尽数退去,又变回了风平浪静的深海。   一路上萧琢有些兴奋地时不时探头看看到了哪儿,贺暄懒洋洋地半躺在一边的小榻上,饶有兴致地歪头看着他。   约莫过了三四个时辰,萧琢早上用的那点小米粥早就消化干净了,饥肠辘辘了好久,才终于感觉座下的马车轱辘慢了下来,想来是快到了。   “来人。”   似乎看出了萧琢那点急切的小心思,贺暄从午睡的酣梦中醒过神来,声音还带着点徘徊不去的倦意。   前头坐着的一个是赶马车的车夫,另一个是随行侍奉的小厮,许是马车行进的声音太吵,那小厮一时没听见,并没有探身进来。   贺暄不耐烦地眯着眼,伸长腿踹了踹门板,萧琢看着那门板上挂着的波斯绒毯上两个黑脚印,心里酸溜溜地嘀咕,太子殿下就是财大气粗,这样成色的波斯绒毯在市面上可不便宜。   那下人此回总算是应声进来,赔着笑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贺暄掀起眼皮:“到什么地方了?”   “回殿下,前头便是延仙湖了,车待会儿停在旁边的宝昌楼门口,殿下先歇歇脚。”   “滚吧。”那小厮点头哈腰地退出去了,不一会儿马车便停了下来,前头是一座几层的酒楼,端的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那酒楼的大门口挂着一块镶金的牌匾,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宝昌楼”三字,虽说字写得很是一般,却透着一股遒劲的杀伐之气,完全是凭着一腔豪勇入木三分。   “那三字是皇祖父巡幸此地的时候赐的。”贺暄走到萧琢身边,同他一道看着那块牌匾。   “是啊,这字是不是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感觉?”付湛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凑到萧琢身边说道。   贺暄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一把扯过萧琢的手臂径自往前走。   因着饿得狠了,萧琢这一顿简直称得上是风卷残云,不过到底是皇家教养出来的,庄重自持的矜贵是自小便刻在血脉里的,他不动声色地咽下最后一口酱鸡,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旁的绢帕擦了擦嘴。贺暄倒是食欲缺缺,他只随意挑拣了些看得过去的菜色略略夹了点,便停下筷子,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看萧琢吃的鼓起来的脸颊。   “吃完了就走吧,这些人吃的慢得很。”贺暄在萧琢耳边低低地说,贺暄声音低沉,震得他的耳朵有些发痒,萧琢下意识地抬手笼了笼,点头道:“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苏祐小天使的薄荷,599~ 第46章 折花   他们二人一路晃晃悠悠地来到湖边,见靠岸泊着几只小船,约莫刚够四五个人相对而坐,小船中央搁着一长形的几案,上头放着零星几个白瓷瓶,大略是装着船家自酿的酒。   见他们两人闲步而至,那撑杆的船家朝他们热情地招手,嗓门很大:“两位大人,可是秦大人的朋友?”   此次游湖原是松风茶会的股肱秦谅秦大人安排的,他本就出身临山镇,此次自是当仁不让地做东,一路前前后后的忙活,安排地倒也妥帖。为了玩的尽兴,还十分大手笔地包了今日延仙湖的所有游船,是以这船夫方有此问。   萧琢瞥了贺暄一眼,见他正抄着手远眺对岸的景色,便答道:“正是,劳烦船家了。”   “不麻烦不麻烦。”那船家皮肤黝黑,此时憨憨地咧开嘴笑着,伸手招呼他们:“二位大人坐这儿吧。”   此时大多数人都还在宝昌楼打牙祭,偌大一个延仙湖只他们两人,倒也得了份难有的清净。他们二人分对而坐,船夫在船尾替他们掌着船,慢悠悠地往湖心那边划去了。   如今正是黄昏,不知天上的哪位巧手织了万顷的云锦,铺满了半个山头的晚霞,映照着半面湖水都尽数染了金色,璨璨地像是要烧起来。   湖心的风拂面而过,带着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潮气,将这一日的颠沛奔波都打散了,像船桨荡起的波纹,一圈一圈漾开去,漾开去。   贺暄伸长手臂搭在座椅上,天光云影落在他的眼里,夕阳浓的化不开的余晖也落在他的眼里,他就这样静静地偏头看着群山,看着时而惊起的白鹭,然后转过头来对萧琢说。   “你喜不喜欢莲花?我采一朵给你。”   他转过头的时候,眸子里盛着些慵懒的、漫不经心的笑意,他的语调是那样的轻快,恍惚间让萧琢觉得这半年多的离乱不过只是大梦一场。贺暄从来不是什么翻云覆雨生杀予夺的太子,他也不是扛着万千黎民百姓生死的少帝,他们只是某一日来这里撑篙游玩的小公子,误入了这藕花深处,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然后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折下一朵擎着清露的荷,两颊的绯色比荷花还红。   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多好,没有国仇家恨,也没有利用筹谋,只有永恒不变的湖光山色,和善解人意的夏日晚风。   贺暄见萧琢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略有不耐地蹙眉,探身将船边的一朵盈盈半开的红蕖摘了下来,递到他面前。   萧琢呆呆地接了过来,贺暄抬头看了看他,突然伸手将那朵红蕖夺了回去,话音带着些懊丧:“罢了,还没有你好看,看你便够了,看它作甚。”   说着还没等萧琢反应过来,便一抬腕,将那朵红蕖掷了出去,远远地漂在湖面,依然是红萼娇蕊并着荷叶田田。   “你……”萧琢脸涨得通红,也不好意思同贺暄对视,只别过眼去,讷讷不语。   北地的夏日总是格外的长,这边厢半轮弯月已经尽职尽责地挂上了山头,白日的暑气却还徘徊不去,金乌的余光亦犹自恋恋不舍。萧琢二人在湖心荡了很久,久的迎面而来的晚风已经醺醺然催人入睡,萧琢挪到贺暄身边,头一点一点地,俨然一副倦怠的模样。   贺暄伸手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眯一会儿,待会人就多了。”   萧琢得了首肯,身体跟着放松下来,立马便被拖进了梦乡。四周的游船一多,水波一撞一撞的,他们坐着的小船也开始微微晃动起来,贺暄也微微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萧琢的背,像是在哄着他入眠。   “萧公子!”萧琢正睡着呢,突然耳边响起炸雷一般的声音,他被吓了个哆嗦,猛地抬起头,头顶正好撞上贺暄的下颚,贺暄本也是有些迷迷糊糊的,此时被他这一撞彻底清醒了,吃痛地揉着下巴,抬手报复性质地捏了一把萧琢的腰窝。   萧琢睡梦里被人这么一吼,也兀自憋着气呢,他腰窝又最是敏感,挨了贺暄这一下疼的两眼泪汪汪,萧琢就噙着这一汪眼泪毫不留情地在贺暄肩上咬了一口,红着眼眶无声地控诉着。   “你属狗的吗!”贺暄满肚子火没地方撒,抬眼正巧与罪魁祸首付湛川四目相对,此人正偷偷摸摸地弓着背准备逃离这是非之地,被贺暄逮了个正着。   “付湛川!”   贺暄眼神陡暗,几乎是磨着后槽牙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付湛川立马望风而逃,夹起尾巴夺过他旁边那人的船桨,死命地就往反方向划。   萧琢的视线越过贺暄,匆匆忙忙地瞥了一眼付湛川旁边的人的侧脸,总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便要站起身来探个究竟。   此时船身一晃,萧琢脚下不稳,便往贺暄身上歪过去,被贺暄稳稳地揽过腰拽进怀里,逮着机会也在他肩上咬了一口,趁着夜色深重起来,堂而皇之地得寸进尺,凑到萧琢颈边嗅了嗅,哑着嗓子道:“你好香。”   萧琢右手抓着贺暄的头发,虽说早便知道贺暄这厮惯是会说这等下流的情话,却还是每每被臊得满脸滴血似的嫣红,话也结结巴巴得缀不成句:“旁……旁边都是人,你快起来。”   贺暄也不过是逗逗他,便从善如流地松开手,萧琢就像被针刺了似的跳了起来,四下瞟了一眼,见旁边的人都忙着说话,并没有人分心看他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规规矩矩地离贺暄远远的坐在一边,扭过头不再理他。   萧琢不喜欢贺暄这样,虽说他如今侯爷的名头形同虚设,算起来不过是没有放在明面上说的阶下囚罢了,本不奢望人家正眼瞧他。可他骨子里淌的是南梁萧家的血脉,是一件件金尊玉贵的龙袍凤冠装点,一张张金口玉言的圣旨诏书堆叠起来的骄傲,他本该是睥睨众生的帝王,天底下头一份的尊贵。   萧琢攥紧了手心,恍惚的想,若是早几年,贺暄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要行君臣大礼的。他不知道贺暄对他到底是什么心思,萧琢颓丧地松开手,呆呆地看着船桨击着幽深的湖水,也许,也不过就是一个模样好看的玩物吧。   而他呢?萧琢晃了晃脑袋,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就像是密密匝匝的荷叶底下盘根错节的莲藕的根须,表面上看起来清清爽爽,实则埋在腐烂的淤泥里,不见天日。 第47章 画舫   湖中央此时驶入了一只漆着朱红的画舫,那画舫破开重重烟波浩渺与层层莲叶田田,载着一船的金石丝竹与桨声灯影,顷刻便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过去看看么?”画舫上灯火荧荧,照亮了贺暄半边脸,他在这样半明半暗的光影里,转过头问萧琢,连带着他的神色似乎也是半明半暗的,令人捉摸不透。   萧琢点点头,贺暄似乎微微笑了笑,他朝萧琢伸出手,声音像是鲛人蛊惑的低语:“过来。”萧琢慢吞吞地伸出手搭在他粗粝而温暖的掌心,贺暄略一使力,便将他拉到他身边,萧琢抬眼一看,那画舫已经驶到眼前了。   画舫的廊柱上都雕刻着精细的菡萏生香,柱上不谢的莲花与水上枯荣的红蕖相映成趣,惹得萧琢驻足看了一会。正在他愣神的当儿,付湛川神出鬼没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萧萧,你咋还在这看柱子呢,你家殿下都被人拐走了。”   “说了别……”萧琢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余光瞟到贺暄被围在一堆脂粉鬓环之中,只能堪堪捕捉到他漏出的衣角,剩下半句话便顺势卡在了喉咙里,就像他此时尴尬的处境,不上不下的。   “难过了?”   萧琢收回目光,低低摇头:“没有,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付湛川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一副劝失足少年迷途知返的样子:“晋国太子殿下,那可谓是全上安京待嫁姑娘的梦中情郎,他倒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呀……”   付湛川顿了顿,“趁现在还没有陷得太深,可千万……”   “我知道。”萧琢兴致不高地打断了付湛川的话,他靠着画舫角落里的廊柱,远远地看着贺暄站在那灯火堂皇之下,四周人声鼎沸,不管是一袭青衫的少年公子抑或是环佩叮当的乐伎舞女都争相往他身边挤,他就像是高居天寰的北辰,而众星拱之。   萧琢有些落寞地缩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说道:“说起来,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人啊?”   “我?”付湛川吊儿郎当地翘着脚靠在萧琢身边,“没有。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出人头地干出一番大事业,哪有闲情逸致谈什么儿女情长?”   萧琢一脸震惊地看着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的付湛川皱皱巴巴的上衫,那领口好像还滴了一滴油渍,十分的不讲究。他默默移开了目光,嘴角抽搐了一下:“那你可真是……未来的国之栋梁。”   “那是。”付湛川老神在在地嘻嘻笑着,腆着脸光明正大的自夸,半点没有羞愧的意思。萧琢本来那一点不大不小的伤情被他这一打岔也找不到心情继续了,他没什么诚意地拍了拍付湛川的肩,随口勉励了他几句,就打算去找找有没有吃的。   “萧公子?”萧琢脚步一顿,清霜一身白衣,清冷的像是一捧天山雪,在这有些闷热的画舫里带来了久违的凉意。   “清霜?”原来当时付湛川旁边坐着的就是清霜啊。萧琢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问道:“一起去找点吃的么?”   “殿下,尝尝这个核桃酥,可好吃了。”   贺暄耐心耗尽,蹙眉将伸到他嘴边的白嫩柔荑挡了回去,他倦怠地捏了捏鼻梁,推开不断凑过来的莺莺燕燕,声音不自觉地泛着冷意:“滚。”   他轮廓本就生得冷厉,再加上久居上位将养出来的威严,顿时把身边一圈挤挤挨挨的姑娘们都吓住了,畏畏缩缩地退了开去。贺暄眉间盘桓的烦躁还未散去,他抬眼在外边的角落里扫了扫,并没有看见预料之中的身影,他心里的燥意又添了一把火,直烧的他心肺都火烧火燎的。   “殿下,待会儿我们安排了些歌舞助兴,还有延仙湖的特产名菜,殿下消消气,随我去那边坐坐?”   秦谅叫苦不迭地硬着头皮上来应付这尊煞神,他本打听得清清楚楚的,这位太子殿下荤素不忌,又是风月场的熟客了,找些美人相伴总是不会出错的,谁知道今日是谁触了他的霉头,真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贺暄掀起眼皮乜斜着觑了一眼秦谅,不置可否地道:“带路吧。”秦谅这悬着的心总算放了回去,掩去面上的喜色,恭恭敬敬地在前头引路。   这边贺暄在上首落了座,萧琢同清霜转了一圈,只搜摸到了些不太能饱腹的糕点,二人正围着吃一盘杏仁酥,便也被引了来正厅观歌舞。   “待会儿应该有吃的,划船划了半天我都饿了。”萧琢闷闷不乐地坐在清霜身边,凑过去小声同他说。   清霜似乎不习惯同人贴近了说话,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说道:“听付湛川说是请的有名的乐伶,不知弹得如何。”   话音刚落,便有几位穿着轻薄的乐伶怀抱琵琶,莲步轻缓,在中间的绒毯上据了四角坐定,又有一列披着轻纱的舞女赤足而入,足踝上戴了一叠金钏,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摄人心魂。   缓歌缦舞凝丝竹,杯酒香浓忘尘忧。   萧琢一边欣赏着歌舞,一边时不时夹几筷子延仙湖的盐渍鱼片,配着新酿的青梅酒,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一曲舞毕,袅袅娜娜的歌舞伎正要退下,便听得场下一人说道:“听闻今日名冠上安京的清霜公子也来了,不如也来助兴一曲?”   萧琢心下一坠,偏头见清霜虽面色仍是安定如常,攥着酒壶的手却微微颤抖着,倒酒时洒落了几滴在桌上,被他不动声色地揩去了,抬眼沉声道:“清霜琴艺粗鄙,不堪一听。”   “哎,清霜公子过谦了,之前在南馆不也弹过么?如今太子殿下大驾,清霜公子不买我们的面子倒也罢了,太子殿下驾前还不肯赏脸么?”   那厮咄咄逼人,清霜绷紧的后背摇摇欲坠,嘴唇紧抿,此时他脆弱的就像是一只狂风骤雨里飘摇的纸鸢,用尽了气力想要飞起来,可是被那雨点打湿了脊背,沉重地下一瞬便狠狠跌进泥地里,沾上抹不掉的污浊。   座上的贺暄正漫不经心地小口饮着酒,这厅里的剑拔弩张浑然入不了他的眼,他只得空分出一丝心神,目光划过清霜苍白的脸,停在了萧琢身上。 第48章 朝露   萧琢紧张焦灼地盯着贺暄,朝他一个劲儿地摇头,想贺暄帮他一把,将清霜从泥潭里拽出来。他满怀希望地与贺暄的目光相接,亲眼看着贺暄冷淡地挪开眼,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软垫,漠不关心地伸出手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方才那一眼已是他额外的慷慨。   得了贺暄的默许,那人胆子更大了,连着催促清霜赶紧上台。萧琢心底凉了一片,他默默将筷子一放,正待开口,便听得付湛川懒洋洋的声音:“清霜是我请来的,来者是客,孙大人便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哦?原来是付公子的朋友,那倒是孙某失礼了。”   付湛川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好说好说。”   清霜松了口气,他手心早被他攥的渗出了血丝,后背也濡湿了一片。萧琢默默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喊人过来给他拿一件干净的外衫。   “多谢。”清霜垂着眼,声音很轻。   萧琢什么话都没说,只抬手给他倒了杯酒。   人世倥偬,处处苦厄,清醒的捱太难了。到底还有酒来救救尘世间挣扎的人们。   不过是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歌舞罢后,宴席散场。   贺暄不胜其烦地应付着前来叙话的一帮士人,待都打发走了,他带着倦意地打了个哈欠,问身边的小厮:“萧琢呢?”   “回殿下,侯爷在外头呢。”   萧琢正倚着栏杆,出神望着墨色的湖水。夜风吹起他的乌发和衣角,好像他随时就要乘风而去一般。   “走了。”萧琢回头,他面色沉静,幽幽的月色溶化在他清澄的眼瞳里,看得贺暄有那么一瞬的晃神。   贺暄将小厮打发走了,两人慢慢地踱步回去,月光映照下两人的影子相衔,在暗夜里隐秘地纠缠。   “殿下。”   萧琢轻轻地开口,那尾音漂浮在晚风里,一吹便散了。贺暄放缓了脚步,偏头嗯了一声。萧琢垂下眼,他吸了口气,踌躇了一会,还是说道:“我算什么呢?”   贺暄一愣,他微蹙起眉,听见萧琢接着说:“如果今天孙大人说的是我,殿下是不是也无动于衷?”   “你乱想些什么?”贺暄语气有些烦躁,萧琢充耳不闻地继续,好像是要把憋在心里的那些话全都在这样一个别月天悬的夜晚说尽:“殿下,我在你心里,跟那些舞女歌姬……”   贺暄似乎预料到了他要说些什么,萧琢眼睫微颤,“是不是没有什么不同?”   贺暄嗤笑了一声,他停下脚步,眉宇间横亘着比夜色还浓稠的戾气,“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刻薄寡恩,无情无义的东西是么?”   他伸手攥住萧琢的胳膊,将他扯到自己身前,贺暄分出一只手捏住萧琢的下巴,他俯下身,鼻尖堪堪停在萧琢有些惊愕的眼前,“也是,我贺暄确实如此。”   贺暄眸底带着轻嘲,“不如你证明给我看看,你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萧琢怔怔地僵着身子,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贺暄垂下的眼眸,不知怎得,竟福至心灵地看出他掩藏在嘲弄之下的……一丝丝脆弱的裂痕。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抚过贺暄凝着霜雪的眉眼,心里乱的像是一团永远也找不到头的绳线,喃喃道:“好。”   贺暄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他愣了一瞬,眼睫颤动地像是刚破茧的蝶笨拙扇动的翅膀。他眼眸中像是升起了冷白的焰火,将萧琢架在火上反反复复地烤着,好像要将他烤熟了,烤干了,沥出一滴滴心头的血。   “萧琢。”贺暄压低了声音,“这可是你说的。”   萧琢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此时面对着贺暄直勾勾的眼神,骑虎难下般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好,我等着。”贺暄说完,转身往前走去。月光筛过前面一丛疏疏的灌木,落下一道地上的银河,将他二人相隔两岸。   萧琢暗暗叹了口气,慢慢地跟了上去。   “下了朝我有些事要留在宫里,午膳便不回来吃了。”贺暄夹起一块蒸糕放进萧琢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勺子搅着碗里的小米粥。   那蒸糕蒸的软糯香甜,口感绵软,萧琢每天早上都吃不腻。他将嘴里的酱瓜咽了下去,抬眼说道:“我特意让厨子中午炖了你喜欢吃的银耳莲子汤,那我晚上再让他做。”   “嗯。”贺暄看起来兴致不高,他放下手里的勺子,站起身:“你慢慢吃,我先去了。”   夏日亮得早,此时天边绽开了朝阳的金光,暖融融地普照着上安京早起上朝的达官贵人,也同样映照着忙碌讨生活的平民百姓。   萧琢也跟着放下了碗,走到贺暄身边轻轻贴着他的脸颊落下一个吻。贺暄亲昵地捏了捏他的手指,伸手拨弄着他额前的碎发,“我走了。”   昨日李福海同他说贺蘅让他今日上朝之后留下来一起吃饭,有事要同他商量。贺暄坐在轿子里,带着冷嘲地勾了勾嘴角,怕是商量祭祖一事吧,往年都是他来督办,此回换了贺旸,贺蘅到底还是不太放心。   那轿子在宫门口落了座,贺暄从里头出来,正巧汇入了来上朝的队伍,他漫不经心地混在他们之中往前走着,数着脚下走过的地砖。   “暄儿,听说南昏侯这段日子都住在你那,可有此事?”贺蘅略略问了几句贺暄这段日子的起居,他夹了一筷子青菜,似乎只是随意提了这么一句。   贺暄将嘴里的汤咽下去,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父皇。冬日里南昏侯府走了水,一时修葺不好,便借住在儿臣府上。儿臣想着如此更是方便掌控,他要做什么事不都在儿臣眼皮子底下么?这答应了下来,一晃也到夏日了。”   贺蘅点点头,“嗯,他如今在你府上,也不怕他翻出什么浪来。这几日你朝中事务可忙么?”   “回父皇,都是平日里做惯的琐事,不算忙。”   “那就好。”贺蘅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贺旸,说道:“旸儿头一回安排祭祖的事,他没什么经验,想着让你帮衬着些,看看有什么没注意到的,你也好提点提点他。”   贺旸听了此话倒是急了,殷勤地给贺蘅舀了碗汤,笑嘻嘻地递到他面前,说道:“父皇,这几日皇兄在安排秋闱之事,挺忙的,儿臣如今也大了,一个人应付的来,再说了,儿臣虽说没有经验,不还有母后吗?”   说着他朝柳后递了个眼色,能坐上皇后的位子,柳后自然会意,也笑着在一旁附和道:“旸儿说的是,臣妾会盯着点他的,出不了错儿。”   贺蘅本也就是临时起意,此番被柳后和贺旸轮番劝着,便也不再坚持,只让贺旸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去找贺暄问问,便放下此事不提。   贺暄冷眼在一旁瞧着,只觉在这虚伪的母子面前一刻也不想多待。不过是不想让祭祖的功劳被他分去一杯羹,他委实也没什么想要同他们争这个的心思,确实不必对他如此严阵以待。贺暄闷头抿了一口酒,乜了一眼在贺蘅旁边巧笑倩兮的柳后,活成这样,当真不累么?   不多时孙得禄进来,说锦阳宫的方贵人身体不适,请贺蘅过去看看。这方贵人是贺蘅新纳的嫔妃,之前也是个舞女,同江嫔倒是同病相怜。贺暄靠着椅背,默默地看着贺蘅蹙起的眉心,似乎对那个舞女颇为关心。这段日子倒是没怎么听到江嫔的消息了,大抵是在这深宫中,一代新人换旧人才是常事,就连曾经专宠不衰的柳后,如今不也得容着这些莺莺燕燕围着贺蘅么?帝王之情,譬如朝露,见日则晞而已。 第49章 桐州   果然,贺蘅让孙得禄摆驾锦阳宫,连碗里他最喜欢喝的汤都没喝完,便急匆匆地走了。柳后脸上一阵青白,想来是觉得在贺暄面前丢了脸面,等贺蘅走了,便也推说身子不爽利,同贺旸一起回了含元殿。   “旸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母后?”柳后进了殿,让宫人将四面窗户都关了,她皱着眉立于贺旸跟前,头上戴着的沉甸甸的珠钗闪着冷寂的光,衬得她的眉目格外严肃。   “母后……”贺旸一怔,他眼神闪躲地往后退了一步,嘴上却说道:“没……没有。”   柳后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却有千钧重,压得贺旸喘不过气来:“旸儿,你如今也不同母后说实话了。”   “母后,儿臣……”贺旸叹了口气,他绝望地闭了闭眼,双膝砰的一声砸在冰凉的地砖上,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母后……桐……桐州大旱,颗粒无收,如今饿殍遍野,饥民易子而食……”贺旸顿了顿,红着眼迷茫地问道,“母后,若是桐州此事被父皇知道,儿臣……儿臣该如何是好?”   柳后面容沉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神色灰败的贺旸,她蹲下身,伸出手托了一把贺旸的胳膊,“本宫道是什么大事,值当你如此害怕。不过是灾荒罢了,大旱隔几年便有一回,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可是……”贺旸仍是跪着不肯起身,他嗫嚅着垂着头,吞吞吐吐的说不清楚。柳后见着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心里烦躁,语气便重了些:“可是什么可是?贺旸,本宫今日已经在给你相王妃了,你如今这么担不起事,让本宫怎么放心让你独当一面?”   “母后!都是儿臣的错!”贺旸嗓子都哑了,像是溺水之人挣扎着攥住稻草一般双手紧紧攫着柳后垂下的宽大衣袖,他往前膝行了两步,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仰起头愤愤地怒斥。   “是白耳!当时我们鼓励封地种白耳,当地百姓趋利,便将地里种的麦子稻谷都铲了去,种上白耳。结果今年大旱,白耳需水多,更是加重了旱情,整个桐州几乎颗粒无收。”   柳后眉间一凛,她如今才将这事看得严重起来,本以为不过是普通的旱灾罢了,天灾难挡,贺蘅也不会过多苛责。可如今看来倒更像是人祸,这种事可大可小,贺蘅向来是好大喜功,对祭祖一事十分重视,若是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岔子,想来不会有好果子吃。如今之计,倒还是先瞒着,待祭祖之事安排好了,这事的风头也过去了,再行上报。   电光火石间柳后便将此事的利害关系轻重缓急捋了一遍,沉声道:“无事,你先别慌。本宫同那桐州知州递个口信,让他先将灾民妥善安置了,还有半个月便要祭祖了,先将祭祖一事安排妥当,其他的事容后再议。”   眼前的贺旸眼下挂着一道泪痕,他可怜巴巴地撩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柳后忍不住卸了护甲,伸手在他脸上替他揩了揩,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孩子,柳后有些心疼地扶他起身,轻声问他:“膝盖疼不疼?”   贺旸摇了摇头,柳后爱怜地理了理他额前的碎发,贺旸如今站起身比她高了半个头,宽阔的肩膀与紧实的手臂,已经是个大人模样了。柳后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唏嘘:“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好动,总喜欢乱跑,好几个嬷嬷跟着都管不住你,老是跌跤。如今一晃十几年,你都长这么高了。”   柳后凝视着贺旸与她七八分相似的眉眼,柳后生得很好,弯弯的柳叶眉,水汪汪的杏眼,嫣红的樱桃小嘴,当年她也算是凭着傲人的美貌在这群芳斗艳的后宫脱颖而出。如今揽镜自顾,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在这阴狠吃人的后宫浸淫了半辈子,那些年少绮梦都早已熬成了一锅五味杂陈的粥,在多少个数着更漏听着秋雨的夜晚,独自一人咽下。   到底是不似当年了。   “母后……”贺旸看着柳后再怎么保养也仍爬上了细纹的眼角,带着些哽咽地说道:“母后,儿臣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给母后惹事了。”   “乖孩子。”柳后欣慰地笑了笑,她伸手亲昵地在贺旸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你先回去吧,本宫有些累了。”   待贺旸离开,柳后浑身绷着的劲儿瞬间松懈了下来,几十年的后宫倾轧与前朝纷争,早便在她已经不年轻的身体上刻下了清晰的烙痕,她疲惫地倚着椅背,支起手捏了捏眉心,道:“澜衣。”   澜衣一直在外面候着,听得柳后唤她,便应声推门进来:“娘娘。”   柳后眯着眼,声音带着倦意:“去,给哥哥递个口信,让他明儿入宫一趟。”   柳后有一个很有意境的名字,芳蕤,播芳蕤之馥馥,从青条之森森,给她取名字的人应当是希望她日后是个芳草美人,馥郁生香吧。   柳氏家大业大,在平州靖川盘根错节百年,乃是当地的世家大族,平州地处北地边境,常年与北边的突厥人作战,也养成了当地骁勇善战的民风。柳家一直是武将世家,上一任家主柳英喆便三次领军对抗突厥,更是先皇亲封的骠骑大将军,深得百姓爱戴。说起来要不是后来他在与突厥的交锋中被流矢射中不治身亡,领着铁蹄踏上南梁疆土的便是他了。   当年身为旁支庶族的柳芳蕤同本家的三姑娘一同进宫,只是那柳三姑娘福薄去得早,倒是让她这个旁支享了福,得了凤印。柳芳蕤嘴里说的这个哥哥,便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柳光毅,时任户部司庾郎,掌全国仓廪。而如今在南边作威作福的柳光远,乃是柳家的嫡系,自认本宗,颇为倨傲,同柳芳蕤这一支新贵平日里也多有不睦。   柳光毅刚下了朝,正在自家院子的湖边喂鱼,见澜衣亲自过来找她,神色凝重,登时将鱼饵随手扔给了侍立在旁的下人,急匆匆地便同澜衣入了宫。   柳芳蕤正躺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心里头盘算着桐州之事,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微微睁眼,柳光毅一袭朝服还未换下,眼里难掩担忧,正俯下身要行礼。   “哥,说了多少回了,你我二人之间不必行礼。”柳芳蕤赶忙从座上起身,伸手止住了柳光毅,柳光毅依然固执地将那半个礼行完,这才说道:“君臣之礼不可废。娘娘找臣,可是有急事?” 第50章 苦夏   柳芳蕤叹了口气,她深知自家这个哥哥向来是一根筋,倒也不再勉强他,松了手坐回椅子上,点头道:“是旸儿。”   她顿了顿,像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便只捡了重要的简单概括道:“之前桐州因为大旱,如今收成很是不好,本是要马上上报户部的,只是此番是旸儿头回主持祭祖的事,皇上向来最重视此事,若是皇上知道了,必定对旸儿不满。”   柳光毅皱了皱眉,他向来老成持重,做事一丝不苟,旁人都道他铁面无情。地方旱情的赈灾开仓拨款都是先上报到户部,他看出柳芳蕤是想让他将桐州上报的旱情瞒下,按照他的个性,若是旁人来求他,便是给他千帛万金,他也断然一口回绝,只是柳芳蕤到底是他唯一的妹妹,血脉相连、一起长大的深情厚谊,他怎能开这样的口?   柳光毅沉默了一会儿,柳芳蕤偷偷瞥了他一眼,柳眉微蹙,眸间含泪,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突然站起身在他面前盈盈一拜:“哥!算妹子求你了!如今夺嫡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此回皇上将祭祖大事交给旸儿,便是对他的考验,若是这第一回 便有错漏,日后还如何同那狼崽子争?”   柳光毅的神色明显有些松动,柳芳蕤暗自欣喜,继续加了把火:“哥,你便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总是要为我们柳家百年基业打算打算吧!若让那狼崽子顺利继承了帝位,我们柳家的日子不会好过!哥……”   “好了。”柳光毅将面前低头垂泪的妹妹扶起,身为柳家人,为了家族荣华,他便是粉身碎骨,也当在所不辞,“我知道了,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柳芳蕤心下大喜,面上却不动,只默默将眼角的泪拭去,微微笑了笑:“多谢哥!”   “娘娘……此路难行,当多珍重。”   柳芳蕤点点头,“我知道,我都明白的。”   柳光毅看着面前的妹妹欲言又止,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柳芳蕤白皙细嫩,保养得宜的手。   待贺暄去上了朝,萧琢慢悠悠地将碗里的粥舀完了,去年他刚来北地的时候水土不服,老是闹肚子,落下了个不大不小的胃病,因此早上贺暄都让厨房给他做养胃的南瓜粥,香甜绵软,也是萧琢喜欢的口味。   今日的南瓜粥格外的甜,萧琢喝完一碗,只觉浑身甜的发腻,便琢磨着去清霜那里给中和一下。正巧他刚一出门,就看见付湛川揣着手在大门口晃悠,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你在这干什么呢?”   付湛川一脸惊吓地转头,见是萧琢,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说:“唉,我这不是怕殿下回了府,见到我闹心要赶我走嘛。”   “他今日要在宫中用膳,午后才会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们今日出去玩。”付湛川眸色一亮,笑得一脸得色:“清霜近日新得了一支好笔,定是要写几幅字的。”   想到那本书上满满隽秀的簪花小楷,萧琢心下也蠢蠢欲动,想看看清霜提着饱蘸了乌墨的狼毫,在上好的宣纸上笔走龙蛇的样子。   见萧琢有些出神,付湛川推了推他,催着他快坐上马车:“走走走,现在去正好。”   马车里狭小逼仄,在这闷热的夏日几乎肉眼可见两人身上蒸腾的热意,从太子府去南馆中间有一段路又恰在修路,简直是颠得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等萧琢和付湛川推门进去的时候,两人都是一脑门的汗,身上轻薄的凉衫都被汗浸透了,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两颗葡萄。   与两人形成鲜明对比,清霜彷佛是冰雪做成的骨肉,在这样的炎炎夏日中依然冰清玉洁的端坐在几案前泡茶,宽大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起起落落,茶香缭绕着氤氲了他冷寂的眉眼,若不是他二人还在,这简直可以算是神院仙府。   清霜见他们进来,只淡淡地抬眼,手上动作不变,说道:“坐吧,茶马上泡好了。”   萧琢此时满身的热气在四肢百骸里乱窜,急需刚从井里提上来的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上一身,方能压下心头的火气。他看了看清霜面前同样热腾腾的茶,神色一滞,只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我们刚从外头进来,热的不行,你这有没有冰过的水?”   萧琢默默在心里给付湛川鼓了鼓掌。   “行,我让抱朴去拿。”   付湛川立马喜滋滋地撩了袍子坐在清霜对面,撑着头看他泡茶。   “下个月便要祭祖了。”清霜将杯中的茶倒好,他跪坐在蒲团上,身姿如同亭亭的翠竹。   萧琢本是在一旁看上回清霜给他的书,听得此话,他心下一动,算算时日,之前白耳埋下的引子如今应当是有些效果了。   他放下书,状似无意地问道:“近日可有听说过哪里有旱情?”   清霜摇摇头:“并无。今春雨势大好,晋地少有旱情。”   萧琢见他否认,一时有些奇怪,不过转念一想,如今在祭祖的节骨眼儿上,便是有旱情,柳后定也不会让这消息传出来,还是回府让贺暄私底下查一查。   “唉,快把你那只狼毫笔拿出来写几个字,给我们赏赏眼呗。”付湛川将抱朴拿来的水一饮而尽,拿袖子擦了擦嘴,迫不及待地道。   清霜老僧入定一般地坐着喝茶,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在那边柜子的第二格,你去给我拿来。”   “好嘞。”付湛川应声起身,乐颠颠地将毛笔给他拿了过来,清霜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走到一旁的书桌前。   那桌上铺着用镇纸压着的宣纸,清霜接过付湛川手里的笔,付湛川十分自觉地在前边给他研墨,清霜满意地弯了弯嘴角,悬腕问道:“萧公子,你喜欢什么句子?”   萧琢本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摩,见清霜突然问他,他微微愣了愣,脑海里浮现出那日他们一同在延仙游湖的场景,顺口答道:“风月不供诗酒债,江山长管古今愁。”   清霜轻点头,“好诗。”   他的字很衬这句诗,恢宏大气,力透纸背,却在笔画勾连处又带着浓稠的怅惘与不甘,透露出写字人心底的愁绪。   萧琢眼神一暗,按捺住心底的一丝难过,笑道:“好字。”   “都好都好。”付湛川在一旁笑眯眯地偏头看着,正待继续说话,便听得抱朴的脚步声走近,抱朴规矩地行了个礼,道:“公子,柳大人来了。”   “柳文勋?”付湛川挑了挑眉。   清霜古井无波地放下笔,“让他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章打个卡~ 第51章 莲子   抱朴将门打开,对外边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轻笑了一声,往里走来。   萧琢心下有些好奇,他站在付湛川身侧,偷偷觑了一眼来人。那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腰,身着一身劲装,一看便是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萧琢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到他脸上,来人眉目英挺,被疆场上的烈阳晒成小麦色的肌肤上滚落几滴汗珠,倒是平添了几分野性。   清霜递给他一块手帕,“擦擦汗。”   柳文勋的眉目本是生得英气,此时见了清霜,那沙场上养出来的杀伐之气立马化成了一滩春水,荡漾的水波温柔而热烈,盛着无处安放满溢出来的的情意。   “好。”柳文勋接了过来,将那帕子叠好揣进怀里,丝毫没有擦汗的意思,清霜目光扫过他的手,只微微蹙眉,却什么也没说,似乎对他这种行为已经习以为常。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柳文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清霜的神色,一副委屈的小媳妇样子,“对不起,是我那天太着急了,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萧琢只道他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清霜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将抱朴手里的水放到他面前,“外边天热,你喝点水吧。”   “好。”清霜说什么柳文勋只管照做,十分乖巧地捧着杯子喝水,一举一动透露出一股和他这个人十分不搭的傻气。   清霜抬眼瞥了瞥在一旁当背景板的萧琢和付湛川,开口:“今日我这里不太方便,就不留你们了。”   “没事没事,你同柳大人好好聊聊,我们改日再会,改日再会。”付湛川从善如流地拱了拱手,拉着萧琢便往门外走。   那柳文勋好像这才反应过来这屋里头还有两个活人,慢半拍地同他们点头示意,丝毫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   清霜沉默地看着付湛川将门关好,他自顾自地清洗着茶具,将柳文勋晾在一边。柳文勋手里的水早就喝完了,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抓耳挠腮如坐针毡地干着急,眼睛黏在清霜身上,巴巴地看着他。   “我没有生气。”清霜突然开口,他将涮好的茶杯放在茶案上,站了起来:“为了我这样一个小倌,你不必如此。”   “清霜!”柳文勋皱眉,他似乎有些急,声音都提高了一些:“你知道我不这样想,你也别这样说你自己。”   清霜仍然是淡淡的神色,他起身开始整理书柜,并不看一边着急的柳文勋,“你今日来干什么?”   “我……”柳文勋话音一滞,他脸色微红,嗫嚅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憋出一句话来,“我……我很想你。”   “那你今晚来吧。”清霜垂眼,仔细地翻看着手里的书页,他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拿着书的样子赏心悦目。   柳文勋怔愣着看着他,半晌没听见柳文勋回话,清霜这才将目光从书上撕了下来,偏过头瞟了他一眼,“你不想来?”   “想!”   柳文勋话音刚落,又觉得自己有些太过迫不及待,羞赧地挠了挠头,掩饰般地咳嗽了一声:“我这次一定会小心,不会伤了你的。”   “嗯。”清霜翻页的手一顿,他眼睫轻颤,将书合上了。   外头萧琢跟付湛川挤在马车里,听付湛川在一边唏嘘。   “没想到啊没想到,柳文勋这人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却是个痴情种。”付湛川翘着脚,一脸痛惜,“真是人间一大惨事。”   萧琢懒得理他,往旁边挪了挪,凑到窗户边上吹风。   “你怎么都不问我他们两人的事?”似乎没得到萧琢的回应,付湛川很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不甘寂寞地道。   萧琢坐回位子上,敷衍地问:“什么事?”   付湛川立马来了劲,满面红光地开口:“哎呀,那柳文勋第一眼看见清霜,那叫一个情根深种,宁死不悔。哭着喊着要给清霜赎身,清霜哪见过这阵仗,一来二去便也芳心暗许,两人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突破世俗的藩篱,成全一对佳偶……”   “你说书呢?”萧琢忍无可忍,打断了付湛川的表演,听得付湛川十分惊讶地问他:“你怎么知道?”   萧琢无奈地扶额,他就知道付湛川这厮没有靠谱的时候,不过他回忆了一下柳文勋看清霜的眼神,情根深种倒是说的八九不离十。   马车先停在了太子府门口,萧琢同付湛川告了别,踱到厨房看看银耳莲子汤炖好了没有。   “侯爷,汤已经炖好了,奴婢给您盛一碗?”厨房的丫鬟见萧琢进来,很殷勤地问道。   “好。”萧琢点点头,那丫鬟将碗端了上来,放在托盘上。萧琢接了过来,本想多问一句贺暄回来了没有,不过厨房的丫鬟想来也不知道,便又咽了回去,端起托盘往贺暄的书房走去。   书房里的灯影影绰绰,勾勒出贺暄的侧影。萧琢推开门,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贺暄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翻着折子,头也没抬,“放在那里就行,你先下去吧。”   萧琢斜睨了一眼凝眉认真勾画着折子的贺暄,烛火在他幽深的眸子里烧出一丝温度,将他冷硬的侧脸也烧出温热的人情味儿来。   萧琢心下一动,他轻手轻脚地绕到贺暄身后,飞快地在贺暄的左脸上印下一个吻,贺暄身子一僵,抬眼正对上萧琢狡黠的轻笑。他眸色微动,一把拉过萧琢的手将他带进怀里,揽过萧琢的头俯身加深了这个吻。贺暄的唇齿火热,熟门熟路地撬开萧琢的牙关,细细地舔舐着他的口腔,品咂着萧琢敏感的舌尖,直吻得萧琢满脸通红气喘吁吁,贺暄才好整以暇地轻啄了一下萧琢的唇角,像是在品尝着什么绝世珍馐。   “我让厨房做的汤,你尝尝。”   贺暄圈着萧琢的腰,将头搭在萧琢的颈窝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捏着萧琢的腰侧,声音懒洋洋的:“你喂我。”   萧琢只得将那碗汤划拉到自己面前,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凑到贺暄嘴边。贺暄有些不满地咽了下去,手下惩罚般地掐了掐萧琢的腰,惹得萧琢倒吸一口凉气,在他腿上蹭了一下。   “别动。”贺暄眸色一暗,声色喑哑地带着些难言的压抑。萧琢感觉到他身下的变化,心下一跳,立马规规矩矩地正襟危坐在贺暄怀里,清了清喉咙:“我……我有正事同你说。”   贺暄闻言,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什么事?”   “你先放我下来。”   贺暄十分配合地松开手,萧琢迫不及待地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在他面前站定,神色炯然:“你还记得我当时在贺旸府里落水的事吗?”   贺暄蹙眉,似是不愿回忆,淡淡道:“记得。”   “那时候我落水烧热,是用了一味白耳的药才起了奇效。”   “白耳?”贺暄道:“我听说过,后来贺旸还在他封地上广种白耳,哄父皇开心。”   萧琢轻笑,“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贺旸性子急,只一心想要夺得圣宠,却未仔细研究过白耳。”   “哦?”   “白耳喜湿,生长期间都需要浇灌大量的水,很容易引起人为的旱情。特别若是当地本就储水不丰,更是会造成严重的旱灾。”萧琢顿了顿,“既然贺旸在封地广种白耳,如今正是白耳最需水的季节,桐州没有什么大江大河,却未听说有任何旱情,此中定有蹊跷。”   听到此处,贺暄终于认真了起来,他手指随意地在桌上轻轻敲着,沉默地凝神细思。萧琢也不打扰他,过了半晌,贺暄抬起头来,神色凝重,“我知道了,我会派人去桐州打探,若是真的大旱而不报……”   贺暄眸间聚起戾色,他轻嗤了一声,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起身便往外走。   萧琢看着那剩下半碗的银耳莲子汤,踌躇了一会,走过去舀了一口,下一瞬便皱起了眉头,莲心太苦,萧琢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强自咽了下去,便放下勺子再也不碰了。 第52章 西京   “我待会儿出门一趟,要晚上才回来,你早点歇息,不用等我了。”   “哦。”萧琢点点头,便听得贺暄低低地轻笑了一声,震得他心里暗暗发痒,“我争取早点回来,免得让你独守空房。”   萧琢的脸噌得烧的跟天边的朝霞一般红彤彤的,贺暄上挑的眉眼浸着揶揄的笑意,潋滟的摄人,他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嗫嚅地说道:“如今这么热,一个人睡凉快。”   “什么?”菱香早便识趣地退到外头去了,此时贺暄正扯着帕子抹脸,声音嗡嗡的。   萧琢抬眼偷觑,见他确是没听清,于是含混地打着哈哈:“没什么,我待会儿也要出门。”   贺暄洗脸的手一顿,问道:“去哪儿?”   “付湛川喊我出去玩。”   “又是付湛川。”付湛川的名字活像是贺暄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贺暄将帕子扔在盆里,转过身盯着萧琢的脸,他眯起眼睛的时候像极了捕食的猎豹,浑身都弥散着腾腾的野性与杀气,谁都不怀疑他下一秒就能跃起撕破可怜的猎物的喉咙,“下回少跟他玩,别被他带坏了。”   “啊?”萧琢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颇有义气地低声反驳,“付湛川虽然人挺混,不过对朋友还是挺好的。”   “这么点时间就被他收买了?”贺暄被萧琢这反应刺激地更气了,他本就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子,此番在气头上,更是不管不顾,一脚将身后的门踢上,压抑着怒意说道:“今天你哪儿都不许去,就给我待在府上。”   萧琢虽说平日里性子温和,但是泥人好歹也有脾气,更何况他也是十几年养尊处优的,哪受过这样的气,一时也来了火气,抬眼对上贺暄的目光,梗着脖子硬气地回道:“凭什么?”   “凭什么?”贺暄怒急反笑,他上前一步,明明眼尾带笑,眼底却像是藏了幽深的一片海,冰冷的海浪裹挟着狂风拍打着岸边,带着彻骨的寒意将人拖进海底,“你问孤凭什么?凭孤是这晋国的储君,凭你不过是……”   “哈,我明白了。”萧琢也笑了,他脸色惨白,那苦笑看着比哭还难看,他颓然地垂下头,额前的碎发将他的眼睛笼上一层淡淡的阴影,似乎昭示着命运总是如阴翳一般如影随形。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自嘲地想,亏他这段时日以来,想着贺暄不过是脾气不好些,说话时顺着他便好了,就像是乡野铺子里卖的点心,虽然卖相不好,但也只有在这种小店里才能尝到最正宗的美味。可是他想错了,贺暄分明是御膳房里摆盘精巧的鲍鱼鱼翅,寻常人家一辈子也求不来一回的珍馐。若是无福的人贸然消受了,兴许等待着你的就是枭首的命运。   贺暄话说了一半,其实也已经后悔了,若是刚认识萧琢的时候,就他这样恶劣的脾性,说这种话于他而言毫无负担。可是如今他同萧琢同衾共枕这么久,再冰冷的心肠也早就捂热了,他也想说些好听的话哄哄他的狸奴,然后把他圈养在他的臂弯里,哪里都不要去,有他便够了,他的狸奴合该满心满眼只有他,怎能容得下旁人?   可他的狸奴总是不听话。   “对不起。”贺暄闭了闭眼,他像是喝醉了酒的人猛烈上头的后劲,脑袋像是被锥子一下一下地锤着,痛的下一瞬便要裂开。他这辈子没给谁道过歉,贺蘅也没有。因此这三个字与他而言生涩无比,他向来居高临下的舌头都快打了结。   贺暄吃力地揉了揉眉心,伸手去够萧琢的手,“对不起,我刚刚……刚刚在气头上,你……”   “你便当我是胡说吧,别多想。”   萧琢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他的手心被裹在贺暄的手里,很烫。   萧琢没想过贺暄会向他道歉,其实他刚刚也说的没错,贺暄是晋国万人之上的储君,而他不过是比囚犯好那么一点的亡国奴,贺暄就算现在就把他关进刑部大牢里,他也没资格说一个不字。   其实他也不过是仗着贺暄对他的那点虚无缥缈的情意罢了,说到底他都分不清楚那到底是宠爱还是情意,就好像他分不清楚他自己对贺暄到底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嗯。”   贺暄到晚膳的时候才回府,特意让厨房拿了些酒,说要和萧琢一起喝。   “过些时日就要去祭祖了,不知父皇会不会让你一起去,先让下人准备着,免得到时候匆忙。”   萧琢正小口小口抿着米酒,听得此话,心里有些紧张,“要去哪儿祭祖啊?”   “西京玉阳。”   “玉阳?”玉阳原是晋国的都城,只是后来晋国开疆拓土,领土一直往东往南延申,偏居西隅的玉阳为骊潼关所拦,虽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作为都城到底是交通不便,西北粮食也少,都需从东部南部经漕运将粮食送来,因此在泰平年间迁都至四达之地上安京。   不过虽说迁都,但是晋国的皇陵都在西京京郊,每年都要回玉阳祭祖。   萧琢尽管没有去过玉阳,但玉阳的风光倒是有所耳闻,据传玉阳北地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南边却是极为崎岖的崇山峻岭,风景奇特,与上安京大有不同。   “从前便对玉阳有所耳闻,不知是何风采。”萧琢说完,见贺暄面色不虞地喝着闷酒,那壶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喝的一滴不剩了,虽说米酒不容易喝醉,只是酒不醉人人人自醉,萧琢偏头看着贺暄迷蒙的双眼,觉得他已经醉的不轻了。   “你怎么了?喝这么多酒?”萧琢微微蹙眉,招手让一旁的丫鬟去厨房做些醒酒汤。   贺暄仰着头靠在座椅上,目光遥遥地落在远山间,在青碧的天穹下,黛色的远山仿佛是美人淡扫的娥眉。   “玉阳么……”贺暄不知在回萧琢刚才的话,还是只是一句呓语,“不是什么好地方。”   萧琢一怔,他看着贺暄又抬起酒壶,倒了满杯,他喝的太急了,以至于淡绿色的酒液顺着他的脖颈一路淌进薄纱领口里,蜿蜒成一弯浅浅的河。   贺暄用拇指指腹揩去了一些,剩下的在他的胸前晕开,像是开出了一株株薄荷。   “怎么没有酒了?”贺暄晃了晃空了的酒壶,不满道,“拿酒来。”   “殿下,你醉了。”萧琢叹气,伸手摁下他紧紧攥着的酒壶,“别喝了。”   “孤没醉。”贺暄站起身,抬腿就要去找丫鬟拿酒,只是他这一起用力过猛,脑袋晕乎乎的,脚下一绊,顷刻便往前头栽去。   “殿下小心。”萧琢忙伸手一接,顺势环住贺暄的腰。   他们此时离得那样近,萧琢甚至能闻到他呼吸间淡淡的米酒香气。他微微抬眼,便撞进了贺暄幽深的眼瞳里。此时那眼中像是被人倒了满满一碗极苦的药,深褐色的药汁在他的眼中化开去,却不知这千金要方能否治愈眼前人的的顽疾。   算起来贺暄也比萧琢大不了几岁,若他不是什么储君,只是上安京普通富贵人家的少爷,这个年岁的贺暄应当是鲜衣怒马踏遍锦绣山河画的少年郎,是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的公子哥,而不该是深夜在这借酒消愁,甚至连愁也不敢说出口的……这副模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祗和桑的鱼粮呀 第53章 孝元   他心里莫名软下来,萧琢环抱着陷在他怀里的贺暄,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背,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殿下……”   “侯爷,醒酒汤来了。”丫鬟利索地端来了醒酒汤,在一边有些局促地等着。   “放在桌上吧。”   他们平日里吃饭本也就两三个下人侍候着,萧琢不想让他们看见贺暄喝醉的样子,便将他们都打发去别的地方,这才收拾好心情来应付旁边这个不安分的醉鬼。   如今四下无人,晚风带着院子里满架蔷薇的幽香轻轻拂过,头顶是一轮玉盘似的月亮,盈盈地悬在半空。   萧琢竟奇怪地感觉莫名的安心,他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望着身侧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塞在椅子里的贺暄,语气循循善诱。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殿下若是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这米酒像是一簇温柔燃烧的焰火,将贺暄包裹在身外的覆满冰霜的丝茧给烧成了随风飞舞的烟灰,萧琢得以短暂地窥视到他埋藏着的,带着体温的灼热跳动的心。   贺暄很慢地抬起头,他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睫很轻地颤动,像是春日里的满城风絮,又像是梅子黄时散漫而缠绵的雨。   “我……”贺暄嗓音有些沙哑,好像筝最粗的那根琴弦拨动的声音,“我有些想母后了。”   萧琢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贺暄闭上眼睛,好像陷进了某种悠远的回忆里。   “若是母后还在的话……”贺暄说了一半,突然哽住了,像是拨弄琴弦的手突然停下,只余下一缕未散去的颤音。   萧琢扫过贺暄隐隐泛红的眼角,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于安慰人此道上委实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平日里也寻不到什么机会给他锻炼,此时便只能是话到用时方恨少,犹豫半晌,只会干巴巴地拍拍他的背,就像个不解风情的毛头小子,温香软玉梨花带雨在怀,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此时说的母后……是他的生母孝元皇后吧。   “殿下的娘亲,是怎样的人?”酝酿了半天,萧琢才憋出了这么一句,他正在脑海中凭着想象描摹着孝元皇后的样子,擎着劲儿等着贺暄回答,哪知等了半天,只觉四下安静的出奇,能清楚地听见草丛中此起彼伏的虫鸣和树上的蝉声交错,织起了一张夏夜的天罗地网。   萧琢偏过头去,轻轻推了推贺暄的手肘,贺暄仍然一动不动,只能看见他两眼微阖,眼尾氤氲着浅浅的红,衬得他冷峻的脸多了一抹艳色。   竟然是睡着了。   萧琢轻笑,他深吸一口气,看着远方天际已跳出几颗不甘寂寞的星子,像是湖面上飞溅起的水珠。萧琢垂眼,伸手落在贺暄的眼角,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   “来人。”   随后他伸手招来了远处的侍卫,合力将贺暄给抬回了房。所幸夏日穿的清凉,萧琢便也不费力气给他换寝衣,只给他盖上了薄被,替他散了头发,坐在他床边望着桌上燃着的烛火发呆。   “侯爷。”萧琢打了个激灵,李福海提着灯从外头进来,往床上看了看。   “李公公。”萧琢站了起来,“殿下喝醉了,如今已经睡着了。”   “麻烦侯爷了。”李福海点头,说完他顿了顿,抬眼看着欲言又止的萧琢,转身往门外走去,“侯爷有什么话问老奴,便随老奴来吧。”   萧琢放下贺暄床上的床幔,跟着李福海出了门。   “侯爷是想问孝元皇后吧?”   萧琢脚步一顿,点头道,“孝元皇后,是怎样的人?”   李福海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似乎是陷入了回忆,“孝元皇后……孝元皇后出身不高,当年先帝本来是让孝元皇后做侧室的,只是皇上对孝元皇后一见钟情,硬是在先帝面前跪了一天一夜,这才娶了孝元皇后做正妃。”   “孝元皇后生性善良,从不打骂下人,生活也俭朴,穿的衣裳经常是缝补了好几次的。平日里说话也是轻声细语,是以当时后宫里有些家世高的嫔妃常有僭越之举,孝元皇后也从不以为忤。”   “后来孝元皇后生殿下的时候伤了身子,落下了病根,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在殿下七岁的时候,孝元皇后同皇上巡幸西京……”   李福海顿了一顿,叹气道:“染了风寒,没撑过那年冬天……”   萧琢想到当时的贺暄才七岁,也许前一天还在娘亲的怀里撒娇,吵嚷着要吃热腾腾的甜糕……   他闭了闭眼,心里钝钝的疼,他听见他声音沙哑地说:“殿下他……”   “殿下他……殿下他这些年也不容易。”李福海晃了晃脑袋,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萧琢,“若是殿下有什么对不起侯爷的地方,侯爷多体谅体谅他……”   萧琢一怔,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默默地垂下眼,极其轻微地嗯了一声。   第二日贺暄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抬手闻了闻身上的衣服,一股浓重的酒味呛得他皱起眉,颇为不耐地喊道,“菱香!”   菱香本在外头候着,贺暄话音刚落她便麻利地推门进来,手里端了面盆,里头泡着毛巾。   “殿下昨日喝了酒,待会儿侯爷给殿下送醒酒汤来,奴婢先伺候殿下洗漱。”   贺暄冷哼了一声,浑身带刺地杵着,就差把烦躁写在脸上,眸色不善地扫过大门。就在贺暄几乎要把这木门望穿的目光下,萧琢端着醒酒汤,施施然推开了门。   “殿下醒了吗?”萧琢扬起的脸逆着光,早晨黄澄澄的灿阳从他的身后哗啦啦地浇了满地,像是落了一地的碎金。他就这样沐浴在万丈晨光里,眼睛里含着明媚的笑意,向贺暄一步一步走来。   贺暄本憋了一肚子的起床气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几乎是怔怔地望着放下托盘的萧琢,一时什么话都忘了说。萧琢对此浑然不知,他伸手摸了摸醒酒汤的碗壁,正好温热,“这是厨房炖了一个时辰的灵芝汤,知道你不喜欢喝甜的,我让他们少放一点儿蜂蜜。你快趁热喝了。”   萧琢见眼前的贺暄呆呆地发愣,以为他还没清醒,只得无奈地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语气放缓了哄他,“乖,把这个汤喝了,不然得头疼。”   贺暄听话地垂眼,张开口将那勺汤喝干净,“我……昨天说了什么?”   萧琢将空了的碗放在桌上,对他笑了笑,“没什么,可能是喝的太急了,你喝完便睡着了。”   “是么?”贺暄不知有没有相信,他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岔开话题道,“今日朝中有事,我待会儿便要出门。”   “好,我在府上等你。”萧琢垂头给他系上腰带,乖巧地像一只翻出肚皮的狸花猫。   贺暄眸色微动,右手覆在他露出的后颈上,亲昵地捏了捏。 第54章 弦音   “殿下,许大人递来的消息,说您吩咐的事有眉目了。”李福海手里揣着拂尘,躬身在贺暄旁边低声道。   “这么快。”贺暄有些惊讶地挑眉,他将手里的笔搁在笔架上,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备马,孤现在就去一趟许府。”   许昱行自从成了家,确是修身养性,什么秦楼楚馆都一概不碰,好在贺暄也好久没去这些勾栏巷子了,是以两人如今见面不是在茶馆喝茶就是在朝中议事,端的是光风霁月光明磊落。   “停一停。”马车经过朱雀街的时候,贺暄瞥过街边的一家胭脂店,他对胭脂水粉没什么研究,不过上回下了朝会许昱行似乎与他提过一嘴,说他夫人很是喜欢这家胭脂店卖的胭脂,只是这家店的胭脂水粉在上安京很是风靡,若是上了新样式,得起个大早来排队,还不一定能抢到。   贺暄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如今正是烈日当头,街边两排杨树都被晒得蔫头耷脑的,那胭脂店门口却排着长长的队,都是一些穿着粗布衣裳的十几岁姑娘,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来采买的丫头。   贺暄朝车夫招了招手,从衣服口袋里捡出几锭碎银,嘱咐了车夫几句。那车夫领了命乐颠颠地去了,不多时便带回来了一盒心形的胭脂,上头雕着一颗饱满水润的桃子,模样可爱。   “这是明香阁新上的胭脂,我托人买了好久都没买到呢!”李倩语爱不释手地接过那盒胭脂,笑得明艳,向贺暄道谢,“多谢殿下费心了。”   “无事,夫人喜欢就好。”贺暄微微一笑,他笑的时候不多,奈何生得一副好相貌,一笑便是万般风情悉堆眼角,惹得李倩语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哎哎哎,你收收收收,笑得我瘆得慌。”许昱行将李倩语拉到自己身后,挡住了贺暄的目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对李倩语笑道,“今儿王大人的夫人不是说要过来找你聊天么?你去同她说些体己话,我同殿下有要事相商。”   李倩语点点头,心满意足地抱着那盒胭脂回后院去了。贺暄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径自取了柜子里摆的茶叶,自个儿囫囵扔进茶壶里就要泡,惹得许昱行小跑着将他作势要倒的热水拦了下来,怒道:“我这可是今年新到的好茶,你富贵人家好茶喝惯了,我可不一样,你可别把我的茶给糟践了。”   说着许昱行十分心疼地将茶壶夺了过来,招来泡茶的丫鬟让她拿下去泡了,贺暄好整以暇地靠着椅背,看着他忙里忙外的,在一旁说着风凉话,“怎么成了婚便如此小气,你同你这小娇娘可还甜蜜?”   许昱行坐在他身边,说到此事似乎还有些脸红,“倩语她性子挺好的,我们相处的不错。”说完他耸了耸肩,颇有些过来人的口气说道:“你以后成了婚就知道了,大家小姐么,总都差不多。”   成婚?贺暄皱了皱眉,他一想到日后晚上睡在他身边的不是萧琢,似乎成婚便变得没什么可以期待的了。他敷衍地嗯了一声,岔开话题道:“你不是说有消息了么?”   “是。”见贺暄说到正事,许昱行也正经起来。正好泡茶的丫鬟将茶端了上来,顿时茶香盈室,许昱行将四下的丫鬟小厮都屏退了,又将窗户都合上,这才折了回来,端起杯盖刮了刮,吹了口气道:“桐州是柳后的老巢,我们的人很少,不过也还是打探出了点消息。”   “说来也是四殿下太心急了。之前陛下的风寒不是被他的白耳治好了么,四殿下得了甜头,便在桐州鼓励百姓种植白耳,奖赏很多,下边的人跟风都开始种,甚至有些农户将地里种下的稻麦都拔了,改种上白耳。”   许昱行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只是这白耳是南边的作物,我们北地人哪知道该怎么种。是以许多都难以成活,耗水量又大,以至于桐州的水渠全都引去灌溉白耳,稻麦反而无人浇灌了。今年春日虽说雨水不多,却也不至于出现大旱。   只是因了这白耳,桐州的旱情格外严重,到了土地龟裂,易子而食的地步。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上报了朝廷,陛下顶多对四殿下责骂一番也就罢了,不过……”   “如今祭祖在即,贺旸不可能上报。”贺暄微微勾唇,眼底冰寒一片,“柳后的哥哥不就是户部司庾么?”   “正是,那殿下之后作何安排?”   贺暄顿了顿,他思考的时候有个习惯,会下意识地用手指敲着桌面,木茶几发出有节奏的轻响,过了半晌,他收回手,抿了一口尚有些烫的茶。   “自是……为当地百姓着想了。”   临祭祖之前贺蘅在宫中花园里摆了晚宴,后宫得宠的几个妃子都到了场,露在轻纱外边的藕臂欺霜赛雪,看得人眼花缭乱。其中贺蘅的新欢方贵人着一身烟粉色的宫装,挽着清凉的飞仙髻,许是舞娘出身,她身形极为窈窕,走起路来罗袜无尘,仿若踏莲而来。方贵人生了一双明眸善睐的大眼睛,说话时顾盼生辉,格外娇俏可爱。   贺暄百无聊赖地靠着椅背,默默地喝着闷酒,索性这酒合着贺蘅的口味,甜的腻人,贺暄喝了几杯便放下了,斜眼看着池塘里的荷花打发时间。   “暄儿。”贺蘅从方贵人手里接过一块杏仁酥,望向贺暄的方向说道,“此番前去西京祭祖,你将南昏侯也带上,让他领略领略我晋国国力之强盛,百姓之和乐。”   贺暄早便猜到贺蘅的心思,是以也不甚惊讶,点点头应了,又同他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便看那方贵人脸色有些苍白,他暗自瞥了一眼旁边的柳后,开口问道。   “方贵人可是身体不适?”   方贵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此时听得他问,便老老实实地答道:“本想着在西京给陛下献舞,这段时日便加紧练习,约莫是练的狠了,有些伤到了筋骨,多谢殿下关心。”   贺暄也不过就是懒得应付贺蘅虚伪的关心罢了,他对方贵人为什么腿疼没有半分兴趣,其实他压根就没有注意方贵人说了些什么,只面上装作心有戚戚地点点头,随口敷衍道:“方贵人也莫要为难自己。”   旁边的贺蘅却是一脸紧张的样子,接过话头问道:“爱妃怎么了?可要找御医来看看?”   “不碍事,都是老毛病了,臣妾休息些时日便好了。”   “那怎么行。”贺蘅不满意地摇摇头,转头对柳后嘱咐道:“回头你找个可靠的御医去锦阳宫给方贵人看看,她年纪轻轻,可别落下病根来。”   柳后瞥了一眼讷讷垂下头的方贵人,不过就是从前自己用烂了的争宠手段,到底是年纪轻,野心藏不住,合该是要敲打敲打了。她心下淤塞,面上却不显,场面话说的极敞亮,只笑着应道:“陛下说的是,方贵人舞跳得这般好,若是腿脚不便,岂不可惜?回头臣妾定寻了最好的御医,去给方贵人看看。”   之后他们说了什么贺暄更是半个字也没入耳朵里,他眼神飘忽地看着前头那片亭亭的荷塘,偶尔念头划过萧琢的脸,便又想着此时萧琢在家在做些什么,是不是躺在院子的长椅上看月亮,心里抓耳挠腮地一阵痒,想立刻便回去看个究竟。   好不容易宫宴终于结束了,贺暄同贺旸二人虚情假意地说了些客套话,有些疲惫地坐上轿子准备回府。   贺暄靠着轿子里的软垫,听着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发出的清寂的响声,在入夜无人的街道上格外的清晰。从宫门到太子府的路很短,贺暄不过走了一会儿神,轿子便停下了。夏末的晚风逐渐添了些凉意,贺暄只着了件单衣,微微有些发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加快往府里走。   刚行至后院的垂花门前,远远地便听见悠扬的琴声,被这凉风卷着送到贺暄耳边。那琴声是南梁的曲调,却不是贴着花钿的歌女拨弄着纤纤玉指吟唱的娇娆软媚之曲。贺暄顿了脚步,那曲子音色低沉,曲调旷远而清冷,仿佛置身于飒飒夜雨之中,唯座前一点青灯,伴着帘外的雨声潺潺,未归人独自望断天涯,天涯的尽头却看不见家。   贺暄沉默地倚着廊柱,透过重重的花影斑驳,望见萧琢穿着一身白衣,似乎是刚洗了头发,他墨色的长发散着披在身后,坐在院中抚琴。今夜月圆,月光似乎也格外怜爱他这个异乡客,纷纷吹落在他身上,像下了一身的雪。   一曲毕,萧琢抱起琴起身,似乎没有继续弹下去的打算。贺暄从恍神中醒来,望着他孤寂的背影,低低地叹了口气,“狸奴。”   萧琢愣了愣,他转过身,贺暄抬头望着月亮,侧脸的轮廓好看得像是匠人手下的雕塑。良久,他听见贺暄的声音,“月亮真好啊,纵使相隔千里,亦能共沐同一月圆。”   今夜无星,夜空澄净,月轮高悬。   贺暄这是……在安慰他吗?   还未等萧琢想出什么措辞来回答,贺暄收回目光,对他道:“今日宫中晚宴,父皇让我带你一同去西京。”   “啊?”萧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点了点头,“啊……好。”   贺暄垂下眼定定地看着他,他眼神专注,合着月光细细地描摹着他的脸,像是要将他刻进心里。良久,萧琢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贺暄方才轻笑了一声,抬手亲昵地揉了揉萧琢还有些潮湿的头发,带着掌心的温热,带着贺暄独有的,晦涩的温柔。   “过几日便要出发了,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都让下人收拾了么?”   “都收拾好了。”   贺暄满意地牵起萧琢的手,拉着他往里走,“好,我帮你检查检查。”   萧琢怀里的琴随着他的突然转身微微鸣颤了一声,合着他陡然乱了的心弦。   作者有话说:   感谢赫斯然的鱼粮呀~ 第55章 灾民   贺蘅向来是讲究排场,如今巡幸西京,随行的还有南梁的废帝萧琢,更是卯足了劲要向他展现展现晋国的国力之雄厚。是以此番祭祖,贺蘅亲自命工部督办,寻人打造了可以移动的行宫。   行宫仿照贺蘅的寝宫所建,里头能容纳百人,外壁则饰以丹粉,金碧珠翠点缀其间,廊柱窗槛均雕刻着繁复的纹饰,观之绮丽非常。行宫两边俱是从民间寻来的美女,画着淡妆,穿着绫罗宫裙,持着翠羽做成的扇子立在一旁,广袖飘飘,香粉浮动,宛若仙宫琼宇。   那行宫庞大,平日里由脚夫抬着并不坐人,只到了一地才铺就开来,贺蘅坐在里头接受当地长官的朝拜,端的是帝王龙气,威震四海。   赶路的时候则是分着坐在各自的马车上,最豪华的自然是贺蘅的御驾,外头都涂着金漆,镶着珠玉宝石,不断有太监宫女捧着时令瓜果并甜点软糕送进去,为防行路颠簸,整个马车里都铺着西域的绒毯,上边绣着精细的花纹,马车上头插着绘画精美的旗子,行进时在风中猎猎作响,格外气派。   贺蘅的马车里头只坐了贺蘅,偶尔柳后也会陪他说说话,一起用膳,不过多数时候只他同方贵人在里头闲聊嬉闹,时不时便传来方贵人咯咯的笑声。   贺蘅的马车后头紧跟着的便是柳后的凤驾了,同贺蘅的相比略小了些,装饰的却同样的华丽,只多了些凤凰的雕刻与秀气的珠帘,马车摇晃时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再后头是皇子公主们的车驾,除了贺暄的太子马车外,便要更小一些了,不过晋国的这些皇子公主们都惯是会享受的,里头俱是锦绣繁华,一尘不染。萧琢按礼当是坐在文武百官那一行的车架之中,不过贺暄担心他一个人不安全,便让他与自己坐在一起,平日里也不下马车,自是无人知晓。   虽说已到了夏末,晋国的秋天已经近在眼前了,只是这行路尘嚣,官道两旁树木稀少,难得遮荫之处,自是比在府中要热上许多。   索性贺暄的马车里头都搁着冰,丫鬟们轮番扇着羽扇,倒也凉爽。马车里头都铺着绒毯软垫,萧琢歪着身子靠在软垫上,支着手翻着一本《王承恪集》,正读到千山尽处落斜阳,觉得有些渴得慌,便伸手要够放在几案上的茶杯,哪知没摸着茶杯,倒是先摸着了一只手。萧琢抬眼,见贺暄冲他一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倾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吻。   “这么快便回来了?”方才贺蘅招他去议事,倒是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的诗集才看了三页。   不过这人的诗写的一般,多是词语的堆砌,意象用的重复,用词也略显生硬,萧琢将书合上放在一边,听贺暄说道。   “嗯,马上便要到望桐坡了,今晚上应该就停在望桐坡过夜,过了望桐坡,再行半日,便是西京了。”   “好。”萧琢点点头,正要再去拿案上的茶杯,又被贺暄给夺了过去。贺暄意有所指地捏了捏他的手,嘴角勾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轻声在他耳边说,“待会儿有好戏看。”   “好戏?”萧琢也压低了声音,莫非是白耳?贺暄却未同他说明,只若有似无地笑着,“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被他这么一搅,萧琢彻底没了看书的心思,他掀开垂下的帘子,打算看看外头的动静。一路向西,气候愈发寒冷干燥,草被从上安京的葱茏茂盛日渐稀疏,如今路上唯有一些需水较少的榆树尚且盘亘,向天伸展着虬曲的树干。地势倒是一马平川,放眼望去俱是覆着薄薄草被的大地,马车碾过之处掀起一片黄沙,颇有种平沙莽莽黄入天的壮阔之感。   人迹在这里退出了大地,而狂风黄沙与榆树胡杨卷土重来,在这春风万里才能吹度的骊潼关,人之于世间,不过天地一蜉蝣而已。   萧琢看遍了江南沾衣欲湿的杏花雨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却从未见过如此粗犷落拓的西北风光,一时竟看得出了神,被贺暄催了好几次都恋恋不舍地不愿放下车帘。   “待会儿脸吹疼了,晚上又要难受。”贺暄皱着眉,强硬地替他放下帘子,“到了玉阳,你再仔细看也不迟。”   “等等。”萧琢余光一瞥,正巧看见前头远远地显出一串人影来,浩浩荡荡的应该人数不少,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穿着打扮。   贺暄也凑了过来,越过他的头顶瞄了一眼,胜券在握地向他抬了抬下巴,眯起的眼睛像是某种肉食动物捕猎前的起势,“来了。”   那行人影走得很慢,他们的车队行了一刻钟,这行人方至眼前。萧琢虚虚地掀开帘子的一角偷觑着,见那行人穿着破破烂烂,脚上的草屐都磨烂了,脚底板被地上尖锐的石子刮地鲜血淋漓,凝在草屐上连成一片暗沉的几近黑色的红。   走得近了,才发现这群人大多是妇女儿童以及老人,并未看见青壮年的男子,人人面黄肌瘦,头发脏的一绺一绺地垂在同样脏兮兮的脸边,只剩一双眼睛尚且闪着微弱的光。   贺蘅并未注意到这群人,他正靠着垫子闭目小憩,方贵人乖巧地跪在一边的软垫上,给他轻柔地按着腿。孙得禄本跟着马车慢慢走着,见前头迎面来了一行人,看上去像是外边来的灾民,皇帝巡幸时拦下御驾申冤的倒也不罕见,为了表现爱民如子的态度,贺蘅通常都是会停下车辇处理此事的,因此孙得禄一甩拂尘,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皇上。”   贺蘅微微睁开眼,见是孙得禄躬身侍立在一旁,开口问道:“怎么了?”   “奴才见前头有人挡了御驾,瞧着像是灾民。”   “灾民?”贺蘅蹙眉,他挥了挥手让方贵人不用再按了,道:“今年春日雨水尚算充沛,并未听闻有何大灾,怎么会有灾民?”   “你去前头问问怎么回事。”   “喏。”孙得禄领了命,行至车队的最前头,那行人正互相搀扶着歪歪斜斜地缀了一路,前头开道的侍卫们俱是一脸难色,见孙得禄来了,纷纷过来诉苦。   “孙公公可算是来了,这群人在这儿不走,我们也没法前去,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孙得禄点点头,不慌不忙地嘱咐了这群侍卫几句,又往前走到这群灾民面前,弯腰问道:“你们是何人?来此所为何事?”   那群灾民推推搡搡了半天,一位有些年纪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走了出来,那人看上去约莫六十多岁,衣服穿的倒还算整洁,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还斜插着一根木簪。老妇人一开口是纯正的官话,倒引得孙得禄高看了一眼,听她道。   “大人,我们原是桐州的百姓,今年桐州大旱,颗粒无收,去年也是灾年,家家户户本就没什么囤粮,朝廷又未见赈灾,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生活窘迫,听说御驾巡幸西京,也是没有办法,这才来碰碰运气。”   那老妇言语恳切,神情凄苦,说着便拉过身后一个看上去五六岁的小童,扶着拐杖跪了下来,哀求道:“草民知道当今陛下是位圣君,必不会对老百姓的困苦视而不见。陛下!救救我们,救救桐州吧!”   说着,她身后的那群灾民齐齐跪了下来,扯着嗓子吼着,在这凄凉的黄沙中竟生出一种绝望的凄美来,“陛下!救救我们,救救桐州吧!”   四周空旷,这群灾民的呼喊悠悠回荡着,似乎与天地共鸣。孙得禄一时也有些湿了眼眶,他微微叹了口气,扶起跪着的老妇人,说道:“你们随咱家来吧。”   贺蘅在马车里头也听见了动静,等孙得禄已经等的有些心烦,坐在垫子上时不时地便掀起帘子看,终于将孙得禄给等来了。   孙得禄笼了袖子,给贺蘅行了个礼,将刚刚老妇人说的话又转述了一遍,只见贺蘅的脸色青青白白一阵,眉心卷起一团黑雾,笼着他略显老态的眼睛阴沉一片。待得听完,贺蘅已然面上再无一丝表情,他沉静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扭头和善地对老妇人笑了笑,柔声说道:“老人家一路前来辛苦了吧,进来坐一坐,喝一喝茶。”   那老妇人却只摇头,恭敬地行礼道:“陛下好意,老婆子自是不敢不从。只是外边还有桐州来的百姓尚饿着肚子,老婆子怎敢独自享用。”   贺蘅偏头看了看外头缀着的长队,显然这马车容纳不下全部的灾民,是以也只能略带歉意地笑着,点头道:“老人家想的周到,倒是朕的不是了。前头马上便到望桐坡了,劳你们辛苦些,再走上些路,朕到时让当地县令腾出地方安置,等你们休息好了,再同朕仔细说说。”   “多谢陛下。”老妇人得了贺蘅的保证,脸色好了不少,拉着小孙子又回到了那群灾民的队伍里,孙得禄远远的看着,倒是觉得这群本是灰败的脸上终于显出希望的光辉来。   马车里头的贺蘅待老妇人一走,立马便变了脸色,他朝孙得禄挥了挥手,“把老四给朕找来。” 第56章 曜日   “喏。”孙得禄心里一沉,琢磨着这四殿下此回当是凶多吉少,便领了命往后头贺旸的马车走。贺旸的马车跟在贺暄的后头,是以孙得禄路过贺暄的马车时,便被他给叫住了。   贺暄一手掀着帘子,另一只手支着下巴,似乎只是随口问道:“孙公公这是去哪儿呢?”   孙得禄见了礼,回道:“陛下要见四殿下,奴才前去通传呢。”   “是父皇传召啊。”贺暄点点头,神色自然,“可说了是什么事?”   “这……”孙得禄露出些为难的神情来,朝贺暄拱手道,“陛下没有明说,奴才也不敢妄自揣测,望殿下恕罪。”   “这说的哪里话,孙公公快去吧,莫要耽误了。”贺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放下了帘子。   萧琢捡起盘子里的一颗话梅塞进贺暄的嘴里,挪到贺暄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样?”   “自是十分顺利。”贺暄凤眼微狭,将嘴里的话梅咽了下去,几不可测地弯了弯嘴角。   贺旸这时正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一左一右两名婢女正给他揉着腿,这点倒是将贺蘅的做派学了个十足,对这山雨欲来丝毫没有警觉。   “四殿下,今儿想听奴婢唱什么曲儿啊?”左边的婢女面若桃花,肤如凝脂,在眼尾处画了一朵莲花,端的是纯情中带着娇媚,声音更是娇如莺啼,令人身软骨酥。贺旸很是受用地眯起眼睛,抬手在那婢女的脸上来回摩挲着,笑道:“翎华想唱什么?”   那唤作翎华的婢女微微歪头,似乎在认真考虑,过了一会儿,她眼睛一亮,凑上前说道:“奴婢前些日子刚学了南边的小令,唱给殿下听听?”   自白耳出了事以后,贺旸总觉得是萧琢故意给他使绊子,只是这也不是萧琢硬塞给他的,分明是他上赶着邀功,急着争宠这才出了岔子,也怪不到萧琢头上,是以他心里这股闷气无处发泄,如今听得翎华提到南梁的小令,便十分不满地变了脸色,迁怒道:“我们晋国有何不好,非要学那南边的亡国调子?”   翎华本也是听说南边的小令声调软糯,唱腔婉转,比北地的调子多了些妩媚温存,想来更讨贺旸喜欢,哪知道也不知哪里触了贺旸的霉头,竟让他说如此重的话,翎华一时也慌了神,忙跪了下来,带着哭腔磕头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考虑不周,请殿下责罚。”   眼前美人哭的一枝梨花春带雨,声音脆生生地直惹得贺旸后悔不已,他心下懊恼,伸手将翎华拉过来搂进怀里,低声哄道:“是我刚刚说的重了,你别往心里去,瞧这白嫩嫩的小脸蛋,哭了就不好看了。”   翎华见贺旸心软,自是不肯错过这样的好机会,便小声啜泣着赖在贺旸怀里,扯着他的袖子撒娇,“那今儿晚上殿下来奴婢这里,奴婢给殿下唱曲儿好不好?”   “好,好,都依你。”这翎华生得如此俏丽,贺旸早便生了心思想收来做妾了,见翎华如此说,更是心中大喜,顺手推舟地搂着翎华也不放手。   正当贺旸同翎华郎情妾意正浓时,孙得禄在车外咳嗽了一声,通报道:“四殿下,奴才特来传陛下口谕。”   “父皇?”贺旸此时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道是马上要到望桐坡了,贺蘅来找他商量祭祖之事,便哄着翎华让她先退下,自己掀了帘子探出头去,“有劳孙公公了,我这就过去。”   下了马车,贺旸才看见前头乌泱泱地挤了一堆人,看样子像是哪里来逃荒的灾民,他心中一紧,只觉一种不祥之气笼罩于心,一时惴惴不安地低着脑袋,跟着孙得禄往前走。   “四殿下进去吧,陛下在里头等着呢。”   贺旸深吸一口气,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孙得禄的神色,并未有何不妥,心下稍安,只道是方才自己多疑了,弯下腰进了马车。   贺蘅独自一人坐于上首,正自己剥着葡萄吃。平日里贺蘅召见贺旸他们,都是有婢女在一旁殷勤服侍着的,此番只贺蘅一人,让贺旸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父皇,这种杂事让下人做便好,怎地劳您亲自动手?”贺旸笑着走了进去,顺势便在贺蘅身边坐了下来,伸手准备给他剥葡萄。哪知他刚一落座,便听得贺蘅有些严厉地说道:“朕让你坐下了么?”   贺旸拿葡萄的手一僵,他颇为尴尬地站了起来,此番他倒是有些庆幸四下无人,免得落了他这个当朝四殿下的脸面。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地呆立在一边,窘迫地攥着袖口,赔着笑说道:“父皇说的是,是儿臣急着帮父皇,这才没了规矩,请父皇责罚。”   “急着帮朕?”贺蘅怒极反笑,他拾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贺旸,开口道:“是朕的好儿子啊,为了帮朕,竟是连一州百姓的命都不要了。”   贺蘅的语气极其平淡,甚至还没有从前贺旸在课上顶撞夫子,不写大字的时候贺蘅骂他的话来的咄咄逼人,但就是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贺旸心里咯噔一下,立马跪了下来,急切地解释道:“父皇,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儿臣,儿臣……”   “哦?”贺蘅堪称和蔼地对他笑了笑,声音不见喜怒:“那你说吧,朕听你解释。”   “儿臣,儿臣……”贺旸平日里惯是会说些俏皮话讨贺蘅开心,可是临到了紧急关头,贺旸脑子里却一团乱麻,只觉心里就像是燃尽了香的香炉,只剩下一地冷寂的死灰。他越急越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贺蘅倒也耐心,就坐着等他开口,一时间室内陷入诡异的僵持。   眼看着贺蘅耐心耗尽,马车的帘子突然被掀了起来,柳芳蕤人未到,身上的环佩叮当便已先行而至,清脆的玉石敲击声像是在贺旸化灰了的心里重新燃起了火,他猛地抬起头,巴巴地往车门处望去。   柳芳蕤穿着一身深绿色的宫裙,头上的翠羽闪着醉人的流光。她噙着一抹浅笑,盈盈地行了个礼,道:“陛下,旸儿又闯了什么祸?这孩子自小便闹腾,老是闯祸,真是不让人省心。”   “你怎么来了?”贺蘅抬眼,淡淡笑了笑。   柳芳蕤见贺蘅的神色有些松动,她步履轻缓地走到贺蘅身后,替他按摩着脖颈,继续说道:“旸儿若是犯了什么错,臣妾先在这里给他赔个罪。”柳芳蕤轻叹一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道,“说到这里,臣妾还记得旸儿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回将陛下最心爱的琉璃杯给打碎了,那琉璃杯是西域进贡的孤品,百年来只得了这一个,陛下宝贝得紧,臣妾想看都不行的。”   贺蘅轻轻一笑,柳芳蕤抿了抿嘴,道:“陛下当时气得不行,朝旸儿发了好大的火,旸儿哭着跑来臣妾这里,臣妾就问他,为什么会打碎了这琉璃杯?”   “臣妾还记得旸儿说,那是父皇最心爱的杯子,他想用它装他最喜欢的东西,然后送给父皇。臣妾就问他,旸儿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他说,是太阳呀。他想用那个杯子装满太阳,送给父皇,这样父皇就会永远像太阳一样,日日高升,恒久不息。”   说到这里,柳芳蕤明显哽咽了,她状似不经意地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笑着说,“陛下在旸儿心中,一直都像曜日一样。”   贺蘅沉默,良久,他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柳芳蕤搭在他肩头的手,神情有些疲惫:“旸儿是个好孩子,朕知道。”   柳芳蕤心下一松,她转头给贺旸递了个安心的眼神,道:“旸儿若是做了什么错事,也是一心为了陛下着想,陛下便给旸儿一次机会吧。”   贺蘅眸色复杂,他抬眼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陪伴了他半辈子的女人,他还记得她初入宫的时候,娇嫩可爱的像一朵沾着晨露的桃花,让人不舍得将她从枝头采撷。他下了朝总喜欢去她宫里坐坐,柳芳蕤就像每一个害羞的少女,会娇憨地同他分享每日的趣事,于一个深宫妃子而言,也许那不过是在御花园捕到了一只青蝶。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同柳芳蕤之间,慢慢变得生疏了?他们的对话变的只有图谋和试探,柳芳蕤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再也找不到当初那种因为恰好遇见了一朵好看的花开了而兴奋半天的天真与放松,她渐渐变得和深宫里其他女人一样,为了皇位和权力汲汲营营,不择手段。就像那原本不谙世事的纯白的花蕊,也染上了暗痕。   贺蘅收回目光,轻叹了一声,“朕知道,你先回去吧。”说完,他朝贺旸也抬了抬下巴,“旸儿也回去吧。”   “谢父皇!”贺旸简直不敢置信地看着贺蘅,如蒙大赦般站了起来,脚尚且有些发软地跟着柳芳蕤一前一后出了马车,车队慢慢又往前行进起来。 第57章 望桐   “我看见贺旸同柳后回去了。”萧琢靠着窗户,眯起眼睛越过人群仔细辨认着。   贺暄有些诧异地扬眉,“这么快便让他们回去了?”他微微蹙眉,往后靠在软垫上,声音低沉:“你且看着,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行不多时,贺蘅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望桐坡。望桐坡不过是西京之前的一个小县城,只因地理位置颇为得利,故而四方旅人常聚此地,为当地商埠之发展供以沃土。萧琢混在贺暄身边,看着繁华的街道上俱是张灯结彩,就连树上都绑着上好的彩绸,看来这望桐坡倒是繁荣鼎盛,百姓生活富足。   望桐坡的县令引着他们去了落脚的宅院,那宅院位于城郊,四周环绕着一圈郁郁葱葱的大树,连结的树冠遮天蔽日,炽热的阳光被密密匝匝的树叶一筛,只透过斑斑点点的碎屑,洒落在地上,让一行旅途奔波之人在这西北之地难得的寻到一丝荫凉。   不过这宅院也就只供皇家使用,其余随行的官员俱是安置在城里的客栈,萧琢沾了贺暄的光,也在这大宅院里得了个小院子,很是欣喜地盘踞在院子里树荫下的石凳上,靠着树干不挪动了。   “殿下,陛下让您过去一趟。”贺暄倚着门廊,远远地看着萧琢,漏出一丝笑来。李福海弓着身子进了院,说道。贺暄点点头,祭祖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贺蘅定是要同他商量的,他一边迈开腿往门口走去,回头嘱咐李福海道:“待会儿给萧琢做点点心,他在马车上没怎么吃东西,定是饿了。”   贺暄进门的时候,贺蘅正把玩着一盏琉璃杯。那琉璃杯晶莹剔透,闪着流光,看样式应是西域进贡的。见他来了,贺蘅将那琉璃杯放在前头的八宝阁上,开口道:“算起来,你跟老四差了四岁吧。”   贺暄淡淡地嗯了一声,贺蘅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朕还记得小时候你们很是要好,时常凑在一起玩,老四的大字写的不好,都是你手把手教他的。”   贺暄并不想同他在这里怀念兄友弟恭的回忆,出声打断他:“父皇找儿臣来,就为了说这些么?”   贺蘅从那八宝阁前转过身来,叹了口气,声音笃定:“你心里有怨,朕也知道。岚儿命不好,去的太早,你那么小便没了……”   “父皇。”贺暄眉间拧着挥之不去的郁气,他半是嘲讽半是报复地掀唇,语调甚至带着些快意:“亏得母后去得早,不然看着您如今同柳后鹣鲽情深,怕是更难过。”   “暄儿。”贺蘅沉声,贺暄止住话头,定定地瞥了他一眼,扭过头去。贺蘅叹了口气,说道:“你别怪芳蕤,她……”   贺蘅似乎想到什么,没有说下去,他往前走了几步,坐到椅子上,轻咳了一声:“都忘了说正经事,今日拦了车驾的饥民你也看见了吧?”   贺暄垂眼颔首,贺蘅接着说道:“马上就要祭祖了,此事要尽快处理。你回去便找人将他们安置了,桐州的旱情瞒报一案朕也一并交给你,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说完,贺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叹道:“关乎民生一事,不可小觑,如今四海尚未统一,半点马虎不得啊。”   贺暄抿了抿嘴,他看着贺蘅眼下的乌青,关心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终究是滞涩地吐了出来:“此事儿臣定会办好,父皇……还望以龙体为重。”   “朕知道。”贺蘅欣慰地点点头,“你做事向来稳妥,朕放心。”   萧琢在大树底下打了个冗长的盹,醒来的时候,已是日头西沉。黄澄澄的金乌落在山头,将天边的云都熔成了流动的黄金,在天际铺开了一路。   萧琢脑袋有些发懵,紫菀端了食盒进来,柔声说道:“这是殿下嘱咐留给侯爷的,侯爷尝尝?”   萧琢呆呆地看着紫菀从食盒里端出了一份黄金糕,一份炸春卷,俱是金黄酥脆,看着便很是诱人。   “殿下呢?”   “殿下刚回来,看侯爷打瞌睡,便又出门去了。”   “哦。”萧琢无来由地有些失望,他将食盒里的两份点心都囫囵吞完了,没觉出什么滋味来,蔫头耷脑地往屋里走,“我进屋看会儿书,若是殿下回来了你同我说。”   “奴婢明白。”   贺暄出门将桐州灾民的事吩咐了下去,回来的时候已过了晚膳的时辰了。他在外头也没顾得上吃,此时腹中饥鸣声大作,一进门便打算找人送点吃的来。   “殿下回来了?”贺暄甫一推门,便见萧琢正翻着一本旧书,他从厚重的书脊里抬起头来,带着些久等而至的期待,笑着说:“我怕你没吃饭,让厨房给你温着汤呢,我去让紫菀端来。”   如豆的烛影摇红,纷纷落在萧琢眸子里,荡漾开绯色的涟漪。贺暄轻笑,微微俯下身去看萧琢的书,离的近了,能闻到萧琢身上略有似无的杜衡的淡香。   贺暄手指抚过书页,却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明日到了西京,我便要去准备祭祖事宜,你可以在西京城里逛一逛。”   “西京有什么好去处吗?”   “西京北地临近草原,有上好的跑马场,豢养的马也俱非凡品,我以前每回来西京,都要去……”说到这里贺暄神色略略黯淡了一些,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都会去那里骑马,特别是春日之时,更是跑马的好时节。”   骏马追风踏落花,别是一番少年意气。   萧琢右手撑着下巴,很自然地想象着少年时的贺暄一身劲装,银鞍白马踏春风,时而张弓搭箭,弯弓如满月,飒沓如流星。   随着那支箭呼啸着破空而来,想象戛然而止,萧琢无奈地偏过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承认,“可是……我不会骑马啊。”   “你……”贺暄正舀着紫菀端来的汤,闻言他生生一口汤梗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简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琢,“你怎地不会骑马?”   “我们南边多水田山地,骑马总是不便,很多人都不会骑马,也不止我一个。”萧琢不服气地加了一句,“你还不会凫水呢。”   说的也是,贺暄又被他这句话噎住了,他捏着勺子心不在焉地搅着汤,忽然抬起头说道:“不会也无碍,我可以教你。”   “真的?”哪个少年没有想象过自己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气风发,或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脉脉风流,萧琢自也不例外。   贺暄闻言,微微挑起眉梢,戏谑地瞧着他,“我几时骗过你?”   萧琢两眼都晕着光,此时讨好似的蹭到贺暄身边,眯起眼睛笑道:“那我们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   贺暄:小丑竟是我自己 第58章 阿兰   自望桐坡去往西京,不过半日的路程。他们日初时即出发,到了晌午便行至玉阳城外。从马车里望去,玉阳城墙高且坚实,带着雄踞一方的名城气势,每一块砖石都仿佛刻着历史的印痕,在正午的光辉里熠熠发光。   入得城里,贺暄便跟着贺蘅去处理祭祖的事了,萧琢左右无事,遂同德清和紫菀一同去城里逛逛,消磨了半日时光。第二日二人又都起了个大早,赶着晨辉未晞,贺蘅领着浩浩荡荡一行人往皇陵去了。   萧琢老老实实地混在队伍里,听着贺蘅念着佶屈聱牙的祭文,整个典仪持续了将近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方才启程回去,萧琢早已是饿得饥肠辘辘,坐在马车里无精打采地揉着肚子。   贺暄跟着贺蘅他们去别宫参加晚宴了,萧琢一天下来又累又困,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囫囵吃了点饭菜,行尸走肉般地挪到床边上,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北边的夏日黑的晚,此时日暮的斜阳还贪恋着人间的温暖,兀自扒着那远方的山头,盘桓不肯回到暗夜中去。四下里虫鸣声迭起,被这晚风吹散,落到千家万户燃起的炊烟里,落到刚从田埂里回家的农户耳朵里,也落到扎着总角蹲在墙根看蚂蚁的幼童身边。   萧琢就这样枕着这家家户户的人间百味,坠入一个接一个的梦里。   “侯爷,侯爷!”萧琢迷迷蒙蒙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他睡得浅,便也挣扎着从梦里脱身出来。虽说他人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脑子却尚且还混沌着,眼皮也半睁不睁的,透过摇摇晃晃的烛光,只模糊地看见眼前站着一个特别胖的人,活像是话本故事里食人精气的鬼怪。   萧琢心下一惊,他晃了晃脑袋,正要开口,菱香推门进来,朝萧琢道,“烦侯爷来搭把手。”   萧琢这才应了声,迷迷糊糊地往前走了过去,便只觉肩上一沉,简直是有一百斤的秤砣往他身上砸,他冷不丁脚一软,往前一个趔趄,差点就往地上跌去。幸好一旁的菱香馋了他一把,险险让他没以一种十分不雅的姿势与大地相拥。   萧琢本是还浑浑噩噩的在半梦半醒中徘徊,这一惊直接让他冒了半头冷汗,生生吓醒了。他这才整顿好精神,仔细看了看他眼前的人。李福海弓着腰,他身上靠着的人一身的酒气,身上穿着的玄色的绸衫已经被折磨得满是折痕,上头还斑斑点点地沾着酒渍。萧琢微微蹙眉,他伸手揽过了贺暄的肩,将他的重量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开口道:“怎么弄成这样了?”   李福海叹了口气,“今日殿下去永陵了。”   永陵是贺蘅为自己修的陵寝,孝元皇后便葬在永陵中。   萧琢一怔,肩上贺暄的鼻息火热,就着烈酒往上一浇,简直要将他的颈窝烧出洞来。他本来有些生气的心被这燎原的火熔化了,烧成了一滩水,绕着贺暄围成浅浅的湖。   “这么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我陪着殿下就是。”   李福海应了,菱香也跟着李福海准备下去,走之前说道:“凉水奴婢已经打好了放在木架上,醒酒汤也已经备好了。”   “好。”萧琢点点头,贺暄此时全身都仿佛没有骨头似的黏在他身上,他早已快支撑不住了,勉强等到菱香带上门,萧琢便忙不迭地将醉的不省人事的贺暄拖到床上,替他将领口的扣子解开,走到旁边的脸盆前面拧毛巾。   他刚将沾湿了的毛巾贴在贺暄额头上,贺暄便像是沙漠里渴水的旅人一般,顺着这丝沁凉寻过来,将醉的通红的脸凑到萧琢手里,醉意迷蒙地下意识轻轻蹭了蹭。   贺暄额前落了些碎发,此时搔着萧琢的掌心,一阵麻痒直从他的手一直爬到肩上,惹得萧琢猛地将手一缩。贺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抽手给吓住了,他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平日里锐利而阴鸷的凤眼被酒蒸得朦朦胧胧,泛着潋滟的水光。他似乎懵了一会,半晌才慢吞吞地抬头,有些委屈地嘟哝了一句,“怎……怎么?母后也不要暄儿了?”   说着,他瞪着漆黑的眸子,仿佛这十几年的风霜刀剑都被酒给抹去了,萧琢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里头竟带着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天真,像是一眼就能望尽的春山。   卧房的窗户没有关,此时窗外的晚风悄悄吹起帷幔,空气中微微发散开草木葱茏的蓊郁气息,像是要把人心底的那点脆弱勾出来,摊开在此时澄明的月光下。萧琢鼻子一酸,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压着声音说:“不会的,不会不要你。”   “母后说话算数。”贺暄微微歪头,有些笨拙地笑。萧琢不忍心再与他对视,只得逃避似的别开眼睛,探身将被子给他盖上,回道:“嗯,算数。”   贺暄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他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出神地凝视着萧琢刚刚坐着的位置,像是透过前边朦胧的月光,在看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   外头又起风了,风吹起窗外栽的桂树,将桂树的枝叶拍打在窗棂上,沙沙的像是落雨声。   萧琢愣了愣,他看着贺暄呆了半晌,终究是落寞地低下头,声音低沉而沙哑,轻的几乎像是梦呓,“好久都没有梦见母后了,好想你啊……”   萧琢这一晚都没有睡踏实,到了后半夜,外头突然下起了淅沥的小雨,斜斜的夜风带着雨丝吹进来,无端生出一丝凄凉之意。萧琢之前睡了个囫囵觉,此时倒也不困,索性便翻身坐起,靠着床背,借着月光望着杏色的帐顶。   和着窗外细细的雨声,幽渺的思绪似乎也变成了飘飞的雨丝,廊下的长明灯在细雨斜风中微微的晃着,在石砖上投下冷寂的微光。母后……萧琢默默咀嚼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词,如今的母后又在哪里呢?她的狸奴一切都好,母后也该安心了吧。身侧贺暄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和着这细雨,一呼一吸,一点一滴,像是织起了一个沉默的梦和温柔的茧,将萧琢包裹在这个沉沉的夜里。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两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有提昨晚的事,两人一个宿醉的昏沉,一个眼下亦是青黑一片,便十分默契地在院里休养生息了一日,直到第三日早晨,才商量着要去跑马。   贺暄瞥见萧琢默不作声地扒拉着碗里的咸菜,他搁下筷子,开口道:“今天我带你去跑马场看看,如今虽不是狩猎期,不过我们只两人,老板应当还是允我们去猎场的。”   萧琢本来正心不在焉地搅着碗里的粥和咸菜,听贺暄这么一说,差点一口粥梗在喉咙里,对贺暄这个安排提出质疑:“上来就去猎场啊?我还没学会骑马呢……”   “很快的,我亲自教你,马上就能学会。”贺暄对此不以为意,他现身说法以自己举例道,“我当年学骑马的时候比你小得多,也不过学了几日便会了,放心。”   要论体力与胆量,他定是比不过贺暄的,不过如今他反抗无效,萧琢也只得硬着头皮点头,刚吃完早饭,便被贺暄带着去了郊外的马场。   接待他们的人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蓄着一小撮胡须,肤色黝黑,身子看上去精壮结实,一看便是常年同风沙抗衡的汉子。贺暄称他为于叔,看上去跟他很是熟络,二人寒暄了一阵后,于叔便领着他们去了马厩里选马。贺暄走在他身边,低头跟他说:“你第一次骑,我让于叔给你选一匹年纪大的温顺点的马,你别紧张,学着跟它交流。”   贺暄在这儿是有自己养的马的,于叔在里头转了一圈,牵了一只个头较小的马,萧琢也不懂是什么品种,只听于叔介绍道:“听殿下说你还不会骑,我特意选了这儿最温顺的母马,叫阿兰,我们都训练过的,不会伤人,胆子放大些,别怕。”   晋国国土有大片广袤的平原,特别是西北边地处草原附近,平常人家的孩子都是很小便开始学骑马的,因此于叔鼓励人骑马的口气也颇像哄小孩似的,惹得萧琢有些不好意思。贺暄在一旁促狭地笑了一会,这才走过来赶人,“于叔,我来就好了,你去忙吧。”   说着贺暄很熟练地牵过缰绳,他手里拿着马梳,细心地给马梳理鬃毛和马背,一边梳一边给萧琢讲解道:“骑马之道,最重要的是要先和你的马交流。马是天生的造物,颇具灵性,是以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是你的战友,耐心和它沟通,学会听它说话,然后像和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同袍一般,把后背交给它。”   说着他将马梳递给萧琢,“来,试一试,静下心来,听听它说什么。”   那匹马正被贺暄伺候地舒服,贺暄甫一停下,它便有些不满地打了个响鼻,前蹄在地上刨了刨,因着昨夜下的雨,地上还尚且泥泞,随着马的动作带起泥点子,萧琢来不及躲闪,便有些飞溅在他的裤腿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泥印。   萧琢苦着脸低头看着裤腿上的污渍,他心里有些紧张,贺暄说的同马沟通这种文绉绉的话他实在是一窍不通,此时只得半懂不懂地点点头,从贺暄手里接过马梳,僵直着身子一点一点蹭到那马的身边,学着贺暄的样子给马梳理鬃毛。   好在阿兰确实如于叔说的十分温顺,尽管萧琢完全不懂梳理的门道,下手也是没轻没重,它却也并未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时不时用它圆圆的乌黑的眼睛瞟一眼贺暄,似乎犹在怀念着贺暄的爱抚。   约莫过了一会儿,贺暄感觉萧琢已经同阿兰建立起了初步的友谊,他便接着说:“好,你现在试着骑上去,放轻松,别害怕,我在你旁边。”   萧琢咽了口口水,他顺着贺暄的话在马镫上一用力,四平八稳地落在了马鞍上。阿兰是匹训练有素地老马了,感觉萧琢坐稳了,便缓慢地往前踱起来。   “双腿夹紧,松松牵着缰绳就行,它会自己慢慢走。”   好像……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难嘛。萧琢长舒了口气,朝贺暄扬起笑来。 第59章 草原   不过第一天他们到底还是没有去猎场,只是贺暄陪着他在马场旁边的空地上转了两圈,让萧琢熟悉熟悉骑马的感觉。他们回去的时候,萧琢已然同阿兰相处得难舍难分,一步三回头地看了它好几眼,约定明天还来找它,这才依依不舍地跟贺暄回了家。   这回贺蘅在西京预计待一个月的时间,贺暄除了查灾民的案子以外,其余时间就陪着萧琢泡在马场里,等到他们要回上安京的前夕,萧琢已然从完全不会骑马的门外汉,变成了如今也是可以骑着阿兰在平坦的草原上奔驰的追风少年了。   临走之前,贺暄带着萧琢最后一次去马场上,这回萧琢主动提出让贺暄带他一起去草原。   “你不怕了?”贺暄有些意外地挑眉,他的坐骑是一匹高大的西域进贡的纯血马,上头的鞍辔上都镶着祖母绿的宝石,随着奔驰起来的骏马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与此同时萧琢的阿兰就显得有些相形见绌了,萧琢怜爱地摸了摸阿兰的鬃毛,点头道:“嗯,难得来一回西北,总是要去真正的草原看看嘛。”   “好。”贺暄笑了笑,转头对一边的侍从道,“去取孤的弓来。”   萧琢一身劲装,腰后也装模作样地背了弓箭,他右手牵着缰绳,小腿夹紧马腹,跟着贺暄一前一后地进了旁边的离原。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广阔的草原,今日晚霞烧的格外的火热,似是祝融随手撇下的神火,顷刻间便将天际烧穿了,烧漏了,飞溅出来的火星落在人间的一处处山头上,连成一片的火红。   萧琢深吸一口气,他坐下的阿兰一进草原便撒了欢似的狂奔起来,迎头撞上来的草原上的风都带着自由的气息,裹着夏末草木的香气,引得人几欲沉醉。   举目而望,天际时而掠过几只不知名的鸟,又或许是鹰,急速地振翅后在云端留下稍纵即逝的弧线。前头贺暄的马慢慢停了下来,他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一只箭,张弓搭弦,对准了此时在天上盘旋的鸟雀。   从萧琢第一眼见到贺暄的时候,他就隐隐探到眼前的人掩藏在冷寂与阴鸷之下的野性。他也许不该属于冷冰冰的宝石镶嵌的富丽堂皇的高楼殿宇,他该属于更宽广的地方,就像草原上自由的风,随心所欲地在山川之间穿梭。   箭在弦上之际,贺暄却放下了手。萧琢轻喝了一声,驱马追了上去。   “怎么了?”   贺暄注视着那只鸟,它似乎还没有发觉方才自己堪堪逃过一劫,仍是欢快地扑腾着自己的小翅膀,发出啾啾的鸟鸣。   “没什么。”贺暄摇头,“有些时候看着这些小鸟,突然就想通很多。你看,就连这么脆弱的鸟雀尚且享受生命……”   说到这里,贺暄似乎觉得方才说的话有些矫情,他微微哂笑了一下,自嘲道:“没什么,就当我突然做了回圣人吧,我们继续往前。”   萧琢垂下眼,也不知是有没有将他刚才的话听进去,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好。”   座下的阿兰越跑越快,像是要把风都落在后面。再往前去就是突厥人的圣山安扬古山了,策马扬鞭时,透过瑰丽的云层,能隐隐瞧见隐没在天际的一角冰峰,像是天神横插在天地的一把无刃之剑。   草原总有让人不愿离开的神奇魔力,永远不停歇的风,熊熊燃烧的火红落日,盘旋在空中的鹰,还有远处屹立的雪峰。   那天萧琢和贺暄将马牵回马厩的时候,于叔出来送他们。   “殿下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离原么?”   贺暄十分坦率地摇头。于叔笑了笑,说道:“从前这草原没有名字,用本地的土话叫它阿琪达,意思就是草原。五年前的夏天大旱,草原失火,这一片都烧了个精光。”   于叔叹了口气,“当时附近还有很多人家,幸得性命无忧,只是积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也都在这一场火里烧完了。只不过我们草原上的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韧劲大,你看这五年过来,大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好。”   “人呐,就要活得像草原上的草,有句诗怎么说来着?”   萧琢接话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对。”于叔拍了拍大腿,笑道:“我是个粗人,不懂怎么说。不过道理都是一样的,当年这儿的县令是个文化人,听说了这事,便给这草原取了离原这名字,当时他就是说了这句诗。”   直到很多年以后,萧琢想起西京,印象最深的还是骑着阿兰奔驰过的草原,还有于叔说的这句话。   人呐,就要活得像草原上的草,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草原上亘古不灭的自由的风和生生不息的燃不尽的草,它们都代表了同样的东西。   是新生,也是希望。   “查的都差不多了。”许昱行嘴里衔着一块肥的流油的烤鸭片,他一只手捏着薄面饼,另一只手用筷子饿虎扑食似的将黄瓜丝、大葱沾着酱摞在饼上,含混地说:“其实就是因为四殿下推广白耳,造成桐州大旱。本也不是大事,只是他眼看祭典将近便瞒而不报,不过依我看陛下最后八成就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还有柳后从中斡旋,他吃不了什么亏。”   贺暄不置可否地抿了口酒,对比许昱行碗里堆叠的小山似的菜,他的碗碟里只有零星的蔬菜,他向来对口腹之欲没有什么追求,是以那一盘烤鸭都落入了许昱行的肚子里。   “我知道。”贺暄撑着下巴,他微蹙着眉,似乎想到些什么,“不过……若是再进一步呢?”   “什么再进一步?”许昱行愣了一会,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撒了糖的烤鸭片,入口即化的口感配上脆爽清凉的黄瓜丝,着实是令人回味无穷。他同贺暄大眼瞪小眼地呆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点头道,“我们可以试一试,就四殿下的脑子……”   许昱行耸了耸肩,贺暄淡淡地收回目光,他右手的食指轻轻在桌面上敲着,身后香炉里的烟缭绕而上,笼罩着他的眉目晦暗不明。   贺蘅刚回上安京没两日便招了贺暄进宫,贺暄昨日从许昱行嘴里得了信儿,如今心里有底,自也是不慌不忙地入内请安。   “起来吧。”贺蘅正擦着他八宝阁上的古玩,见贺暄进来,云淡风轻地问道:“事情查的如何?”   “查的差不多了。”贺暄起身,将许昱行同他说的大略复述了一遍,之后他顿了顿,十分违心地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强自打了一番腹稿,这才说道:“四弟他……也是为了父皇的身体,到底是孩子心性,父皇莫要苛责了。”   “朕也知道旸儿这孩子的脾气,没什么坏心眼,只是做事总是不够稳妥。”贺蘅叹了口气,“罢了,这事也给他当个警醒,孙得禄。”   “奴才在。”孙得禄一甩拂尘,小跑着从外殿进来。贺蘅开口道,“传朕口谕,四皇子筹办祭祖一事不力,禁足三月,罚俸半年,早朝也不必上了,在家好好反省反省。”   果然只是不痛不痒的惩罚,贺暄漠然地侍立在一旁,冷眼看着贺蘅吩咐孙得禄,他隐隐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已经经历了无数遍,以至于他的心上已经落了一层一层厚厚的灰,黯淡的看不见光了。   贺暄记得他十岁的时候,贺旸不小心将母后留给他的一块玉佩打碎了。那是母后最喜欢的玉佩,他满心委屈地跑去找贺蘅,想着父皇如此深爱母后,定是会狠狠责罚贺旸,替他讨回公道。可是贺蘅听他说完以后只是微微一笑,随口责备了贺旸两句,跟他说。   “暄儿,你是哥哥,平日里要照顾这些弟弟。不过是玉佩而已,你若是喜欢,父皇再给你买便是了,男子汉大丈夫,怎可为这种小事垂泪,说出去让人笑话。”   是了,贺蘅早就忘了这是母后的玉佩,在他眼里,贺暄只不过是占了元后嫡子的名头,外加上虚长了几岁,既不会说吉祥话讨他欢心,又不会撒娇卖痴让他享享天伦之乐。每回宫宴的时候,虽说就坐在贺蘅下首,却仿佛隔着千重水万重山,贺蘅看不清他眼里的阴霾,他也不愿再去奢求他小时仰望的父亲。   满座皆是贪欢客,古来情深有几人。   这宫里就好比梨园,你方唱罢我登场,戏已经演到了下一出,念念不忘的,从来不过他一人罢了。   贺旸自贺暄被宣入府便在柳后的含元殿来来回回地踱来踱去,急得抓耳挠腮。柳芳蕤倒是气定神闲地斜靠在贵妃椅上,澜衣跪在一边的地毯上,给她的指甲涂上蔻丹。   她斜睨了一眼贺旸,略带不满地开口道:“你急什么?我们也没做什么多过分的事,太子便是掘地三尺,也查不出什么。”   “之前父皇发了那么大火,儿臣这不是担心吗?”贺旸苦着脸,蹭到柳芳蕤身边替她锤腿,“母后,你说父皇会怎么处置儿臣?”   柳芳蕤垂眼看着澜衣给她上色,漫不经心地答道:“左右不过是罚俸半年,让你禁足之类的,你放心,你父皇从小就宠你,不会有事的。” 第60章 突变   本以为贺暄前脚一走,后脚贺蘅的口谕便会传来,只是柳芳蕤在含元殿左等右等,直到四下里都掌了灯,贺旸等不及先回了府,贺蘅的口信还没有传来。   “娘娘,是柳大人送来的。”澜衣从外头拿进来一个食盒,说道。柳芳蕤心下一跳,她将那食盒接了过来,夹层里果然放了一张纸条。   是柳光毅的笔迹,说是孟老太太他们对陛下的安排不满,打算联合桐州的其他父老乡亲都来京请愿。   “真是喂不饱的狼。”柳芳蕤细眉微蹙,她轻轻摩挲着右手小指上戴的镶着宝石的护甲,冷声道,“派人将他们看着,别让他们把事情闹大了。”   柳芳蕤顿了顿,又说道:“桐州那边也派人守着。”   “奴婢明白。”澜衣心领神会,“娘娘晚膳还没用呢,可要厨房送些吃食来?”   “不必了。”柳芳蕤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靠着软枕微阖上眼睛,扯了旁边的毯子盖上,道:“本宫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喏。”   这几日贺暄忙着贺旸这个案子的事,每日不着家,匆匆回来扒拉两口饭,便又被急急忙忙地叫走了。萧琢看着这满满一桌他喜欢吃的菜,旁边的位子却是空的,竟一时有些不习惯。   “我也吃不了那么多,下回别做了。”菱香在一旁给他夹菜,听得此话,但笑不应,“是殿下让准备的,都是侯爷爱吃的。”   “殿下今儿也不回来吃了?”虽说贺暄昨儿晚上同他说了,只是萧琢拿起筷子看着这一桌拌着辣椒油的菜,不免还是有些怅然。   “谁说的?”萧琢一愣,他举起的筷子还悬在半空中,怔怔地看着贺暄逆着光倚在门框边,昏黄的暖光裁下他高挺的侧脸,雕刻般的线条融化在晚风里。他凤眼带笑,勾着唇角往里走来,顺手揉了揉萧琢的头,声音懒洋洋的:“想我了?”   萧琢嘴硬,拧着脖子否认,“没有,不想浪费好吃的而已。”   “这样啊。”贺暄受挫般地垂下眼,语气里是溢出来的失望,“我这几日可想你了。”   贺暄俯下身,伸手捧起萧琢涨红的脸,笑着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不带情欲的吻,委屈地抱怨道:“狸奴这样绝情,让我好生伤心啊。”   “我……”萧琢哪里是贺暄的对手,三两下便败下阵来,他内心挣扎着在继续嘴硬和自暴自弃之间来回拉扯,最后还是贺暄占了上风,他飞快地夹了一块水煮肉片塞进贺暄嘴里,在贺暄开口之前做贼心虚地在他嘴边小猫似的亲了亲,软下声音说道:“我也想你。”   贺暄眯起眼睛,他将嘴里的肉片咽了下去,施施然在萧琢身边坐了下来,“就快要入秋了,能吃辣子的时候也不多了。”   萧琢正吃的兴头上,他嘴唇也不知是烫的还是辣的,显得格外的殷红,此时正仰着头咕咚咕咚地喝水,闻言瞪大了眼睛看着贺暄,“啊……我都忘了,往年这个时候在我们南梁才算刚过了最热的天气,离入秋还早的很呢。”   说到这里,萧琢又想到了风雨飘摇的上一个秋天。彼时他刚从琼楼玉宇的江南风流被押送到了秋风瑟瑟的上安京,在举目四顾无一人相熟的北国,他自欺欺人地沉浸在那玉树琼枝软烟罗的繁华旧梦,对秋天仅剩的支离破碎的印象不过是夜半惊醒的时候,衾冷枕寒,听着秋夜的雨落在芭蕉上,数着雨声到天明。大抵就像诗里说的,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怎么了?”   萧琢沉默地摇了摇头,贺暄猜出他想到了什么,便也不再追问下去,只夹了辣子鸡丁放进他碗里,岔开话题,“过两日老四的事就能告一段落了,到时带你出门逛逛。”   “进展如何了?”   贺暄向来也不瞒萧琢,便如实告诉他:“我们联系了那帮灾民里的领头人,是个家道中落的老太太,她年岁大了,别的不求,只想为她孙儿求个荫蔽。我故意让人去柳后那儿放了假消息,又让人借故拖延了一会儿孙公公,柳后定是沉不住气。”   “果然,她派人围住了老太太他们住的客栈。”贺暄顿了顿,“我们只是给她加一把火。”   “那位老太太?”萧琢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忍。   贺暄叹了口气,他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淡淡地说道:“是她自己选的路。”   萧琢垂下眼,他看着碗里的红油,一时觉得饱了。   “我吃完了。”   贺暄扫了他一眼,“怎么?生气了?”   “没有。”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贺暄轻笑了一声,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食指轻轻抹过唇角,沾了几滴酒渍:“萧琢,你还不明白么?”   “我没有生气。”萧琢被贺暄眼里的嘲弄刺激地有些恼了,他倏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贺暄,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也不是什么成日里见到民间疾苦就打抱不平的大侠。我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罪人,没有资格,也没有闲心去为别人的选择痛哭流涕。”   萧琢一股脑说完,深深地喘了口气,他声音倏尔轻了许多,贺暄却从未听得如此清晰:“我知道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说完,萧琢转身便往后院走了。贺暄怔怔地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他才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低落。   柳后那边这几日一直睡不安稳,总觉得心神不宁,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柳芳蕤心不在焉地端着瓷碗,在小厨房送来的早膳里挑挑拣拣,随意夹了几个豆沙馅儿的糕点放进碗里,手里一时不稳,那瓷碗哐啷落在地上,溅了一地的碎瓷片。   “娘娘。”澜衣担忧地看一眼柳后,其他下人忙拿了打扫的簸箕过来将瓷片清理了,闹了这么一出,柳芳蕤也没了胃口,她蹙眉站了起来,“没事,撤了吧。”   澜衣跟着柳芳蕤进了殿,站在她身后给她捏肩,问道:“娘娘心里有事?”   “嗯。”柳芳蕤说道,“心里头不畅快,孟老太太那边有什么动静?”   “派人去盯着了,都没什么事。”   “那就好。”柳芳蕤叹了口气,“但愿是本宫想多了。”   她话音刚落,外头的小丫鬟便推门进来禀报:“娘娘,柳大人递了牌子求见。”   “哥哥?”柳芳蕤心里一跳,“让他进来。”   柳光毅探身进来的时候,脸色黑沉,他沉默地行了个礼,被柳芳蕤焦急地扶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柳光毅眉头紧皱,聚起连绵不断攒簇的山峰,深深的刻痕印在他微微泛黄的印堂上,让他看上去比实际老了许多。他微微佝偻着背,坐在了柳芳蕤面前,开口道:“孟老太太今早在客栈死了。”   “死了?”柳芳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尖利:“本宫只让他们看着她,怎么会死了?”   “杀人的人逃了没抓住,我们要不要……”   “派人去找。”柳芳蕤长长的护甲嵌进肉里,她浑然不觉地盯着地面,冷森森地说道:“一定要在太子前头找到。” 第61章 人证   柳芳蕤这一天都坐立不宁,本来这日是合宫嫔妃请安的日子,她心里揣着事儿,也没心思应付这些口蜜腹剑的牛鬼蛇神,便直接让澜衣推说身体不适,将他们都挡了回去。   澜衣在外头好说歹说地跟一根筋儿的蒋嫔扯皮,叠声说不用探望,只是小事,那蒋嫔犹自嘀嘀咕咕地不愿走,说什么改日送些灵芝鹿茸来,补补身子,皇后是后宫之主,还要多多留意凤体之类的场面话。澜衣听得实在是有些不耐烦,又碍于身份不能就这样撂了挑子,她在门口和蒋嫔磨了半天终于将她送走了,澜衣这才疲倦地回去找柳后。   澜衣在殿里没看见柳后,一问门口侍候的丫鬟,才知道柳后去了后院。柳芳蕤当年恩宠最盛的时候,贺蘅为了讨她欢心,特意在含元殿的后院凿了一口云影徘徊的池塘,植以亭亭芙蕖,每至夏日,风送荷香,分外适意。   柳芳蕤手里拿着一包鱼食,正在绕湖的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撒着,湖里养的几尾鱼被食物吸引,都挤挤挨挨地蹭到边上,争相抢食,溅起泛着白边的水沫。   “你看,有些时候本宫觉得这人跟鱼一样,想要活下去,就得勾心斗角,斗得你死我活。”澜衣顿住脚步,勉强笑了笑,安慰道:“娘娘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娘娘如今是一国之母,怎么会和其他人一样呢。”   柳芳蕤摇摇头,“高处不胜寒,身在高位,本宫没有一日是好梦安睡的。旁人看来是花团锦簇,实际上早已遍结蛛网。”   “娘娘……”   柳芳蕤抖抖手,将剩下的鱼食都倒进了池子里,她摆了摆手,说道:“本宫有些倦了,外边的嫔妃可都打发了?”   “都劝走了。”澜衣犹豫了一会儿,正要开口,便见外头的小丫鬟急匆匆地跑进来,神色慌慌张张的:“娘娘,孙公公在外头……”   “孙公公?”柳芳蕤盘桓在心头的不祥的预感似乎得到了印证,事到临头,她反而像是舒了口气,柳芳蕤沉静地点点头,波澜不惊地抬了抬下巴,“本宫这就去。”   孙得禄见着柳芳蕤出来,他往前走了两步,说道:“陛下传召,娘娘随老奴走吧。”   “麻烦孙公公了。”   “娘娘折煞老奴了。”孙得禄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略略欠身,不紧不慢地在前头带路。柳芳蕤在路上几次三番想同他攀话,都被他云淡风轻地挡了回去,柳芳蕤碰了几回钉子,终于不再吭声,沉默地缀在后头。   贺暄自导自演了这一场戏,自是要兢兢业业地将最后一折唱完。他一大早便派人盯着孟老太太住的客栈,自然所谓的杀手也是手到擒来。他在大狱里装模作样地审问了一番,那杀手按部就班地屈打成招,说了雇主的模样和信物,贺暄不好擅自做主,便折来贺蘅这里,按剧本接下来是要贺蘅下令搜查信物和照着口供画的雇主,既是要搜查,贺暄便没想过瞒住柳芳蕤,因此见贺蘅召她过来,贺暄甚至还有闲心打量柳芳蕤扑了好几层粉也掩盖不住的眼下的淤青。   贺蘅见柳芳蕤来了,将贺暄同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兴师问罪的架势,问道:“皇后,你看是否要全城搜捕?”   柳芳蕤在路上本来做好了受贺蘅冷眼的准备,脱罪的托辞和解释早就打了好几遍腹稿,此刻她便可以深情并茂地哭诉起来,定是让贺蘅没法狠下心来。哪知她连因着几日的紧张而明显憔悴的面容都已经准备好了,却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劲儿使不出来,着实让她憋闷了一瞬,这才挤出一个笑来说道:“自是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好,朕也是这个意思。”贺蘅点点头,“那便传令下去。”   说完,贺蘅拍了拍右手边的软凳,示意柳芳蕤,“皇后坐这儿吧。”柳芳蕤有些心神不属地应了,整了整裙子,坐了下去。贺暄坐在贺蘅左手,离柳芳蕤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一左一右,隐隐形成一种分庭抗礼之势,空气里凝滞着剑拔弩张的紧绷感。   贺暄抿了抿嘴,他瞥了一眼柳芳蕤,并没有开口,只靠着椅背,闲闲地扫着前头八宝阁上的玲珑古玩。   到底是柳芳蕤先沉不住气,她轻咳了一声,说道:“太子几日不见,看着倒是清瘦了。”   “累牍劳形,多谢娘娘挂心。”   柳芳蕤被他噎了一下,便也懒得维持表面的关心,扭头朝贺蘅道:“陛下这两日睡得可好?这几日降温,要多注意些龙体,免得头疼了。”   “朕知道。”贺蘅八风不动地挡了回去,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柳芳蕤本想顺势给他捏捏肩,如此也只得作罢,悻悻地闭口不言。   贺暄置身事外地看着帝后两人,心下好笑。贺蘅从前宠着柳芳蕤的时候,恨不得整天腻在一起,简直是把人捧在了心尖上,如今过了那热络劲儿,便是连梓童都不唤了,直来直去的一口一个皇后,说不出的生疏。   三人就在这种奇异的氛围中各自端坐,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陛下,人找到了。”派去搜查的侍卫司指挥使蓝烨打断了一屋子心怀鬼胎的人的沉思,他行礼抱拳,声如洪钟。   贺蘅示意他继续往下说,蓝烨说道:“照着口供的画像,卑职在柳司庾柳大人在京郊的别院里找到了一个管事,经犯人指认,正是花钱买他行凶之人,卑职还在别院里搜到了信物。”   “人和信物可带来了?”   “回陛下,信物带来了,人在宫门口候着。”   “传进来,将柳光毅也带来。”   这蓝烨好不容易能在贺蘅面前表现,因此手脚格外的麻利,不过一会儿便将那管事给带来了。这管事自然也是被贺暄收买的,因此贺暄对此抬不起半分兴趣,只象征性地掀起眼皮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只留了点儿心思听那人说话。   那管事哪见过这等阵仗,当即便吓得跪倒在地,忙不迭地认罪,“陛下,这都是柳大人吩咐草民做的,草民不敢不从啊,陛下……”   翻来覆去也就这些话,贺蘅摆摆手,不耐烦地示意他住嘴,催促蓝烨道:“柳光毅还没到?”   “柳大人在门口候着了。”   “宣他进来。”   柳光毅早得了信儿,那别院是他之前养在外头的一个外室住的地方。他的正妻是武将之女,性格风风火火,说一不二,大婚当日还盖着红盖头的时候便让柳光毅指天发誓不得纳妾。柳光毅在外人眼里向来是不近女色刚正不阿的,一半还要归功于他这位正妻。不过柳光毅实际上对这位正妻更多的是敬重与责任,有多少男女之爱却也谈不上。他还是更喜爱弱柳扶风的温柔女子,蹙着柳叶眉低头垂泪的,而不是提着红缨枪与他在校场上一争高下的。   前些年他对一位来上安京投奔叔叔的女子一见倾心,特意买了一个庄子让她住下,他平日里再忙也抽空来庄上同她私会,只是后来女子难产没救回来,这庄子便成了他一处伤心地,被他有意无意地忘在脑后,若是此番不提起,他根本想不起来在京郊还有一处别院。   柳光毅叹了口气,抬腿迈进了殿里。   跪在大殿里的管事见他进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就挪到他身边,拽着他衣袍的下摆就开始嚎啕大哭,“大人,大人,您要救救小的啊!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家里还要八十岁老母,大人不能见死不救啊!”   柳光毅垂眼,他隐约记得当年为了照顾外室,确实是聘了个管事,只是时间久了,他有些记不清了。   是以他也没理睬管事,径直跪了下来,说道:“微臣见过陛下。”   贺蘅点点头,他伸手指了指管事,问他:“这人你可认识?”   柳光毅沉默了一瞬,说道:“认识。是微臣在别院的管事。”   “那便没有冤枉你,那孟老太太之死,你难逃其咎。”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柳光毅若是解释也只能是越描越黑,他抬头瞥了柳芳蕤一眼,沉声道:“此事都是微臣擅自做主,与皇后娘娘无关。”   贺蘅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面上全无惊讶之色,摆摆手道:“朕自会决断。” 第62章 凉秋   柳光毅被下了大狱,柳芳蕤虽说没受到什么牵连,却也被禁足在含元殿,贺暄被贺蘅拉着留下来用晚膳,他正没滋没味地舀着一碗鱼羹,听得贺蘅开口道。   “此事暄儿怎么看?”   贺暄一顿,展眉道:“柳大人这回做的有些不妥。”   “是么?”贺蘅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柳光毅为官多年,一直饱受赞誉,为人两袖清风,不像是会做此事的人。”   贺暄手微颤,勺子里盛的鱼羹有些便溅落在他的衣领上,留下几点湿痕。   贺蘅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像是随口那么一提,“不过他同皇后感情一向很好,偶尔头脑发热做些傻事,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到底是做的不地道,要给些教训。”   “父皇说的是。”贺暄垂眼看着鱼羹里杂乱的火腿丁和黄瓜丝,有些好笑。贺蘅这人多疑善变,他从未相信过柳后,自然也没有相信过贺暄他自己。这回由着贺暄的意,也不过是他觉得柳后手伸得太长,超出了他的容忍范围,要敲打敲打,而贺暄正是给他送了个恰到好处的借口。   贺暄若无其事地拿起帕子擦了擦衣领,没什么诚意地敷衍,“皇后和柳大人一定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   在宫里被磋磨了一天,贺暄坐上回府的轿子时已是掌灯时分。上安京的夜晚总是妩媚而神秘的,勾栏瓦子外头倚靠着穿着清凉的歌女舞伎,隔得很远便能闻到他们身上擦得浓郁的脂粉味。阁楼上都缀着深浅不一的小灯,淡黄的光晕笼着,配上丝竹管弦,真真是一派温柔销魂窟。   贺暄懒懒地掀起车帘瞧着,他像是刚刚下凡的仙君,头回见着这人间烟火,繁华盛景,颇觉有趣,便饶有兴味地远远看着,却到底是不至纡尊降贵地亲自体验,只这样遥遥地品咂一番,待回过神来,便毫无留恋地抽身而去。   贺暄正出神时,轿子却突然一停。按时间来算定是还未到府门口,贺暄微微蹙眉,听得轿夫说道:“殿下……”   那轿夫还未说完,贺暄的轿帘便被粗鲁地一把扯了起来,贺暄眯起眼睛,看清来人正是贺旸,此时贺旸瞪圆了眼睛盯着他,感觉鼻子里都在喷着火,见贺暄抬眼,便一步跨上前,探身揪住贺暄的衣领,恶狠狠地梗着脖子质问道。   “是不是你做的?”   这衣领今日怕是命犯太岁,贺暄冷淡地扫过贺旸因为愤怒皱成一团的脸,将贺旸攥着他衣领的手挥开,他往前走出轿子,晚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他顺手理了理,这才偏过头看着贺旸,甚至还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你在说什么?”   贺旸被他这副风轻云淡的神色给激得恼羞成怒,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你别给我装傻,那老太婆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贺暄有些茫然的看着他,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半晌,眼看贺旸就要撸起袖子来跟他拼命,他这才勉强认真了些,低下头凝眉思忖了一会儿,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是孟老太太的事,孤听说她今日不幸蒙难,令人唏嘘。”   “你!”贺旸猛地伸出手,手指明晃晃地指着贺暄,在贺暄身边无头苍蝇似的窜来窜去,“你别想蒙我!如今母后被禁足在宫中,舅舅也下了狱,一定都是你做的好事!”   贺暄的耐心耗尽,他不耐烦地瞥了贺旸一眼,声音低沉:“孤没时间陪你在这胡闹。”   “哈,你够狠。”贺旸眼圈红红的,眼底里尽是血丝,眼下也是布满了淤青,一看便是几夜没有休息好,“你以为你这样做了就能把我踩下去?父皇就会厌弃我?”   “你做梦!”贺旸毫不顾忌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他收回手,胸膛依然起伏不定,“我告诉你,这点小事搞不死我贺旸。”   贺暄漫不经心地掠过贺旸头上戴的玉冠,是生辰时父皇所赠,他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轻声说,“是,父皇宠你,孤自然比不得。”   说完,他抬起下巴点了点,眼中带着点戏谑,“怎么?四殿下如此雅兴,要给上安京百姓演出戏?”   贺旸皱了皱眉,这才发觉旁边不知何时远远地聚拢了一些人,正探头探脑地看他们,他冷哼一声,只得作罢,临走之前恨恨地回头瞪了贺暄一眼,“等着。”   贺暄扯了扯嘴角,算是给他的回应,扭头便钻回轿子里,一刻也不等的扯下了轿帘,隔开了贺旸的视线。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过九月冒头的天儿,晋国已经在接连的几场秋雨中浸润了寒意。萧琢裹着紫菀给他准备的大衣,站在窗户前边看着天空飘飞的雨丝。   实际上从前的萧琢是很喜欢秋天的。   特别是刚入秋的时候,半夜毫无预兆地从冗长而满足的梦里醒来,四下里寂静无声,宫门口当值的婢女也都躺在榻子上打盹,萧琢便会蹑手蹑脚地披上外衣,自己偷偷跑到殿前的院子里。   他的寝殿门口是个不大不小的庭院,他站在寝殿门口,能看见月亮疏疏地落了一地的霜白,宫里的桂花像是斟了几千斗的酒,隔着重重宫门也能闻的真切,那酒的味道清淡,许是沾了秋夜的冷露。若是待得时间更久些,甚至可以在黎明将至未至的时候听见东边的护国寺远远的钟声,那钟声只消得听一遍,便可令人远离颠倒梦想,尘俗尽忘。   秋日真的是一个使人心旌摇荡的季节,不像春天那样带着脂粉气的,秋日是金戈铁马的,又是梵音藏心的。   可是如今,萧琢紧了紧身上的裘衣,他伸手接住了被北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雨丝,冰凉凉的,惹得他下意识缩回了手。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故国的桂花香再也闻不到了。   萧琢叹了口气,他甫一回头,看见贺暄靠在门框边,目光浅淡地看着他。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父皇染了风寒,身体不适,便提前下朝了。”   萧琢走到贺暄身边,问道:“你不表示表示?”   贺暄挑眉,似是有些惊讶:“贺旸早就上赶着表示了,流水似的补品往宫里送,我凑这份热闹做什么。”   “他终归是你父皇。”   贺暄垂下眼不接话,萧琢一时有些后悔,正想开口岔开去,听得贺暄开口道:“我知道。”   萧琢一愣,似乎没想到贺暄会同他说这些,就好像是守着一只从未张开的蚌,天长日久地蚌壳上都已经长满了青苔,连猎人都已经放弃了那颗珍珠,哪知这蚌突然改变了主意,悄悄张开了一条缝,像是对猎人的邀请。   贺暄抿了抿唇,他从未同其他人说起过这个,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很是酝酿了一番,这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一直更喜欢老四一些,我不会说话,脾气不好,没有眼色,不讨他喜欢。”   贺暄顿了顿,接着说:“可是我有些时候,比如……秋天突然冷起来的日子,我也想听他问问我有没有添衣裳。快过年朝中最忙的时候,我也想听他问问我有没有好好用膳……后来失望的时候多了,我便不想了。”   贺暄自嘲地笑了笑,“可是我明明跟自己说,别难过,别放在心上,今日听见他咳嗽的厉害,依然会担心。其实我下了朝就去了太医院,让他们给父皇熬些不苦的药,他年纪这么大了,还是不喜欢喝苦的。”   “我……”贺暄垂下眼,“罢了,柳后定是早就盯着煎药了,要我在这多此一举。”   “殿下……”萧琢看着眼前眼睫微颤的贺暄,他声音沙哑,此时倚靠着门扉,神情落寞地像是山中深夜独自等着父亲回家的小童。   萧琢叹了口气,他微微踮起脚,这样的高度他刚刚好对上贺暄眼角上挑的眼睛。他心下有些酸涩,抬起手扯了扯贺暄的袖子,虚虚地环住他的腰,像哄小孩似的柔声道:“这是天下人都会做的事,陛下他……也许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念着你的。”   贺暄垂落在背上的头发很软很细,老人都说头发软的人心也软,也许表面上看起来郎心如铁的贺暄,其实也不过是个心肠很软的缺爱的孩子吧。 第63章 陈愿   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萧琢对晋国秋天寒冷的不忿,自从那日下了雨之后,整个上安京已经连续晴了半月,算一算日子,也快到晋国的祭月节了。   祭月节是晋国秋天最隆重的节日,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沐浴焚香,穿上崭新浆洗的衣裳,等夜晚在家中祭月。若是在人口较多的主城里,例如首都上安京,还会举办其他热闹的活动,紫菀早便已经打听好了,趁着萧琢从外边闲逛回来,便拉着他兴致勃勃地同他说。   “侯爷,过两日便是祭月节了!听说上安京届时在朱雀街会有特别盛大的灯会,还会连续放一刻钟的烟花!”紫菀一脸憧憬地捏着帕子,闭着眼睛畅想道:“听菱香跟奴婢说,祭月节当晚是许多公子小姐相识相许的日子,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火树银花铁索桥,模样俊俏的公子捡到了前头姑娘遗落的帕子,才子佳人的凄美爱情……”   萧琢愣愣地看着喋喋不休的紫菀,不忍心打断她,定是这些日子府里新招了些丫鬟,紫菀得空的时候多了,躲在房间里偷看她收集起来的奇奇怪怪的话本。他记得之前紫菀在他房里打扫的时候还偷偷摸摸拿出来看过,名字叫什么来着?   萧琢想了想,隐隐约约叫什么三娘记……   不过……紫菀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自从上个秋天,紫菀跟着他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上安京,他好久没有见她这样真心地笑过了。记忆里的紫菀虽说不是什么特别跳脱的性子,却也是天真烂漫的爱笑的姑娘,若不是因为……   萧琢垂下眼,往事总是不堪回首,只是如今在贺暄护佑下的这半年,太子府为他遮挡了明枪暗箭与风霜雪雨,紫菀和他,当然还有德清,似乎才终于开始认真地生活起来,他会为昨日的醋鱼该放多少糖而和厨子理论半天,而紫菀如今也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祭月节而兴奋的熠熠发光,至于德清……说到德清,感觉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正在萧琢发愣的当儿,紫菀有些不满地拿手戳了戳他,她柳眉倒竖,说道:“侯爷是不是没有听奴婢说话啊?”   “听呢听呢,才子佳人的凄美爱情!”   “那都好久以前啦!奴婢已经说到拜月了!”   “什么拜月?”   紫菀说的有些口渴,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了,这才继续说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就是祭月节要做的事,侯爷可以等殿下回来了问问他。”   萧琢被她这么一提,倒是也来了些兴趣,下午贺暄回来的时候,他便顺口提了一句。   “祭月节?”贺暄放下手里的公文,挑眉带着笑意问道:“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听紫菀说会很热闹,具体会做些什么啊?”萧琢撑着下巴坐在一旁的藤椅里,歪着头看他。贺暄想了想,说:“祭月节确实是上安京秋天最热闹的节日,府尹已经准备许久了。”   “具体来说大概就是沐浴焚香,对着祭月台祷告,男子期望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子则祈求貌似嫦娥,皎如洁月,约莫在戌时就会告一段落。到了亥时,朱雀街每年都会有灯展和烟火,我曾经去过一次,确实很好看。”   “殿下这么多年就去过一次吗?”   贺暄抬眼,神色暧昧不明地看着萧琢,“因为……大家都是跟着心上人一起去看灯展的。”   “那……”萧琢略有些黯然地垂下头,轻声说道:“那殿下那回是跟谁去的?”   贺暄满意地看着萧琢想知道又不愿意听的矛盾表情,他整个人都因为这个别扭地在藤椅里拗出一个诡异的姿势,贺暄这才促狭地眯起眼睛,逗他道:“我啊。”   贺暄顿了顿,“我那年是跟许昱行去的。”   “啊?”   贺暄咬着后槽牙,十分不想提起当年的心酸往事,不情不愿地敷衍道:“当年年纪小,只想凑凑热闹,便拉着许昱行一起去了。哪知道到了大街上,整条街全是拉着手的情侣,我们两个尴尬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还有如此出糗的时候,萧琢憋笑地有些辛苦,贺暄乜了他一眼,微微眯起眼睛:“可惜,这回的祭月节我有公务在身,没有时间去玩了。”   “祭月节都有公务啊。”贺暄看着萧琢就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猫,他几乎能想象到他的耳朵因为失望耷拉地垂下来的样子,萧琢低着头嘟哝了一句,惹得贺暄有些不忍地换了个话题,“不过……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花灯做的好的铺子,许昱行上回和我说过,还有看烟花最漂亮的位置。”   “好啊。”萧琢没精打采地点点头,语气恹恹的。   贺暄没忍住,伸手挠了挠萧琢的下巴,低笑了一声,“你啊……”   “什么?”   贺暄状似无辜地收回手,存心要逗他,揉了揉萧琢软软的头发,故意压低了声音,他音色本就低沉,此时就像是一半隐没在喉咙里,引得人心里发痒,“没什么。”   日子在殷切的盼望中总是过得飞快,在紫菀不停的念叨里祭月节终于到了。其实前两日太子府里的丫鬟们就已经开始准备了,和紫菀住的院子隔了一道门的负责浆洗的丫头早早地就将旧衣都洗了,从裁缝铺订的新衣到了又要浆洗熏香,可要忙上一阵。萧琢自是对这些一概不知的,他是到了祭月节当天才算是感受到了晋国节日的气氛。   一大早菱香就张罗着在府里上下都挂上了玉兔样式的灯笼,各个窗户上都贴着裁剪成仙人赏月、月下捣药之类的与月亮有关题材的剪纸,一眼望去这太子府活像是个人间的广寒宫。   萧琢当时正在房里洗漱,他拿着牙枝刷牙,眼睛百无聊赖地看着菱香挂灯笼,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那贺暄就是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了。萧琢煞有介事地将贺暄同嫦娥比较了一番,贺暄生得好看,性子又冷,倒是和这广寒宫挺配的,只是很难想象他夜半无眠,抱着冷了的衾枕垂泪的样子,若是贺暄的话,想必是会直接把广寒宫里的东西都砸了,把打扰了他好梦的吴刚也拉出去杖毙了。   想到这里萧琢忍不住笑起来,昨天贺暄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折腾了半夜,他这一笑扯得他有些疼,他微微抽了口气,在心里将贺暄骂了一遍,将漱口杯放了下来,准备去吃点东西。   他穿过庭院的回廊的时候,恰巧看见紫菀和另一个丫鬟在捯饬一个台子,他有些好奇地走过去问道:“这是什么?”   那小丫鬟看了他一眼,行了礼之后脆生生地说:“这是祭月用的拜月台,听闻南边都是只女子拜月,我们晋国倒是不同,祭月不分男女,都是要拜的,晚上侯爷也可以来试试,体验一下我们晋国的风俗。”   萧琢被她说的来了些兴趣,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个台子,约莫是个一人高的木台,他们正往台子上绑着五颜六色的飘带,有风来时那些飘带随风而舞,若是到了夜晚,月光盈盈之下望去,倒真有些九天仙子衣袂飘飘的出尘气质。   萧琢午睡还没睡醒就被紫菀从床上薅了起来,他顶着有些乱蓬蓬的头发,目光幽怨地望着紫菀,“怎么了?”   紫菀冲他笑了笑,对他的抵抗十分不放在眼里,“入夜便要祭月了,现在奴婢带侯爷去沐浴更衣,待会儿还要焚香呢。”   于是萧琢就在迷迷糊糊之中被紫菀拉着在浴池里泡了半天,然后一群小丫鬟给送来了祭月用的礼袍,那袍子是天青色,看上去极为宽大,萧琢穿着在外头逛了一圈,只觉冷风飕飕地从袖子里往里钻,萧琢也只得勉强安慰自己也许这也是体验了仙人御风而行的感觉吧。   因为这衣服透风,萧琢坚决守在房里不肯出门挨冻,一直到祭月台都布置完了,紫菀进来催促道:“侯爷,外头都布置好了,先去焚香吧。”   萧琢无奈地低头看了看松松垮垮的衣服,认命地往外走,“去吧。”   正是日暮时分,天际最后一抹残红还未褪去,照着这祭月台也像是涂了一层胭脂。木台上现在已经摆上了香案和瓜果贡品,贺暄不在,府上第一个牵香的便成了萧琢,菱香数着数将三根线香放在萧琢手上,替他点上火。   萧琢顺着他们的指示鞠躬拜了三拜,虽然不知道这晋国的月神会不会满足他这个异乡人的愿望,但他还是闭上眼睛,几近虔诚地在心里祈祷。   “月神在上,受小民一拜。”   “一愿南梁永无战火,百姓富足。二愿紫菀德清平安喜乐。”   “三愿……三愿贺暄,百岁无忧。”   他默念完,将手中的三柱香插在香炉里,那袅袅娜娜的烟气盘旋而上,消失在晚风里,也不知能不能上达天听。 第64章 祭月   祭拜完月神,祭月节最神圣的部分就算是结束了,剩下的赏灯看烟火,则明显带了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同高高在上的月神无关,更像是生活在地上的人们自娱自乐的环节。   萧琢见祭礼一结束,就忙不迭地小跑着回房间去换衣裳,这晋国的秋风,当真是萧瑟无情,将他周身最后一点热乎气也都不客气地掠夺走,他出来时尚且是个满面红光的少年郎,逃回房间时就已是佝偻着身子缩成一团的老翁似的,就差雪落满头装一回白首。   萧琢哆哆嗦嗦地将绒衣换上,在腰间系紧了腰带,这才感觉缓过劲儿来,他搓了搓手,想着待会儿出门去赏花灯。   不过这种时候大街上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他总也是要找个伴儿一起去才不会显得扎眼。萧琢四处搜寻了一番紫菀,在后院门口看见她穿着一身新衣,眉眼带笑地和身边的人说着话。那人身量很高,听紫菀说话时就得弯着腰,他却没有流露出一点不耐烦的样子,好脾气地听她说话。   萧琢那声紫菀便这样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紫菀和身边的人穿过后院垂着藤萝的拱门,心里涌起了一种复杂的心绪。那种感觉……萧琢沉默地往回走,就像是千辛万苦养大的女儿要出嫁了,既舍不得她走,又欣慰有个人能照顾她。萧琢忍不住回想紫菀身边的男人的脸,心里闷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他就这样走回了房里,眼看着如墨的夜色在大地上晕染开,越来越浓重的黑铺将开来,将人完全笼罩在这样无边而又冷清的夜里。府里大多数丫鬟侍卫们都出去赏灯游玩了,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萧琢一人,房檐下挂着的吊灯斜斜地照着,将萧琢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众人的热闹里,孤独就会被放得很大,似乎很轻易地就能将其他一切都淹没,只剩下这一种情绪无边无际地蔓延。   萧琢默默地凝视着熹微的烛火,正打算转头回房里,突然左肩被人一拍,吓得他差点惊叫出声。   “殿下?”   贺暄一袭素衣,披风上围了一圈狐狸毛领,看起来暖融融的。他的半边脸隐没在夜里,只有右边的脸打上了一层昏黄的光影,显得他的眉目格外温柔。   “呆着做什么?去看花灯。”贺暄偏头笑了笑,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笼在他长长的带绒的袖子里。   萧琢被他带着走到了院门口,这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问道:“你今日不是有公务吗?”   “嗯,可以明天再做。”   贺暄回答地十分理所当然,他抬手指了指院墙外边,说道:“你看,花灯已经挂起来了。”   是啊,花灯已经挂起来了。   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上全挂满了缤纷绚烂的彩灯,远远望去就像是盈盈的硕大的花瓣在熠熠生光。偶有晚风吹过,有些小灯便从树干上滑下来,仿佛是吹落了一地的花雨。   月色灯火满城,香车宝盖盈路。一辆接一辆的青骢马拉着装饰精致的马车从大路上悠然而过,里头坐着的闺秀小姐们身上的香粉洒了一路,被车轱辘碾作尘,依然香如故。   街上游人摩肩接踵,萧琢看了一圈,确实如贺暄所说,俱是成双入对的才子佳人,一人拿着一个花灯,远远一看便是神仙眷侣。   贺暄缀在他右侧略后了一步,他本是漫不经心地随意扫过街上的火树银花,见萧琢的眼睛黏在前头一对鸳侣手里提着的花灯上好半天,他随即心领神会,微微扯了扯萧琢的袖子。   “怎么了?”萧琢回过头来,漫天的星辰与满地的花灯在他眼底交相辉映,织成一片灿烂的盛景,贺暄愣了一瞬,这才指了指一旁的店铺,说道:“那儿有卖花灯的,要去看看吗?”   “好啊。”萧琢已对花灯觊觎多时,见到那店里满室的花灯,自是兴奋的跃跃欲试,“走,我们去看看。”   那店不大,里头只有一头发花白的老翁坐着扎着灯,见有客人来,也没抬头,只咳嗽了一声,问道:“要几个?”   “两个。”贺暄开口道。   老翁点点头,麻利地将两个款式简单的花灯递了过来,“一吊钱。”萧琢其实更喜欢里头挂着的另一个做工繁复一些的花灯,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凑到贺暄耳边轻声说,“我们换里头那个吧。”   里头那个花灯挂的高,那老翁够不着,得去里头取钩子,便让贺暄二人在门口等等,自己往里屋去了。萧琢这才看见那台子后头还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那小丫头头上用两根红绳扎着冲天辫,随着她的脑袋东倒西歪的,萧琢看了一会儿,没忍住笑了起来。   那小丫头听见笑声,晃晃悠悠地抬起头,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在贺暄和萧琢两人的脸上徘徊了一会儿,说道:“大哥哥是来买花灯的吗?”   萧琢趴在柜台上,笑着逗她:“是啊。”   “爷爷让囡囡跟今天来买花灯的大哥哥大姐姐说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他们就会多买一点。”小丫头奶声奶气地说:“囡囡祝两位大哥哥白头偕老,大哥哥多买点花灯吧。”   “我跟他不……”萧琢话音未落,便看见贺暄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钱,财大气粗地放在柜台上,俯身对小女孩说:“好啊,托囡囡的福。”   萧琢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贺暄微微弯起的眼尾,他的眼角有一处很细小的疤,要凑得极近才能看出来,萧琢不知怎得想到了有一天睡觉前,他不经意间注意到了那道疤,问贺暄是怎么有的。贺暄的回答现在想来已经记不清了,他就这样和贺暄隔着一步的距离望着他胡思乱想,像是刻意不让自己去琢磨贺暄刚刚那句话的深意。   “走吧。”那小姑娘的爷爷提着两个花灯回来了,贺暄一手一个接了过来,递了一个给萧琢。“确实比之前的好看。”   “是么?”贺暄低着头仔细瞧着那盏花灯,莹莹的灯火将他的黑瞳映得很浅,带着一点淡淡的金色。   “怎么了?”贺暄抬眸,他眼底的笑意还未褪去,灯火辉映着明媚的金色将他原先眼里的阴翳一扫而空,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上安京最普通的一对恋人。   萧琢觉得自己要陷进这口深潭里去了,贺暄的温柔在手无寸铁的他面前几乎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他早已是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没什么。”萧琢转过头,他接过花灯,有些生硬地说道:“烟火马上要开始了。”   “嗯,我早在盛京台订了座,现在过去正好。”   盛京台是上安京里除了皇城以外最高的楼宇,是每年观赏祭月节的烟火最好的地方,因此也是一座难求,普通人家提前半年开始预定也不一定有位置,这回倒是占了皇室的便宜。   萧琢二人到的时候,盛京台一二楼早已是人满为患,萧琢路过的时候瞟了一眼,里头俱是穿着绫罗绸缎的锦衣公子,姑娘们有的以团扇掩面,头上戴着晃眼的珠翠头面,扑的香粉盈香满室,原本摆在角落里的花都显得黯然失色。   贺暄订的是最顶层的包房,与下面几层的拥挤嘈杂相比,此间明显幽静雅致得多。外边观景的露台与里屋之间镶着珠玉缀成的晶帘,月光斜斜地照进来的时候,洒下一地的银屑。   随着一声炮响,面前的天幕上窜起硕大的烟花,形如芙蓉,一时间一树的芙蓉花都在这上安京的天际盛放,映着这原本黑黢黢的夜色艳若秾李。   烟花升空之声与众人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震得水晶帘微微晃动,发出金石的清脆声响。   “萧琢。”   贺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座上安京,他眸色沉寂,在楼下俱是欢呼雀跃之声的盛大节日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这回桐州一事,多谢。”   萧琢遥望着天边转瞬即逝的芙蓉花,淡淡地说道:“我答应过你的。”   “之前是我看错了,我……向你道歉。”贺暄转过身,他背靠满城的火树银花和星桥铁锁,神情带着十成的认真。   萧琢垂下眼,天上的芙蓉花开了又谢,一茬又一茬却延绵不绝,他在这人声鼎沸里郑重地点点头,“我接受了。”   “祭月节快乐。”贺暄趴在栏杆上,晚风将他的长发吹起,溶化在同样墨一般的夜里。   萧琢收回目光,也说了一句,“你也是。”   晚上回去的时候,萧琢将他们的花灯摆在书柜的最上头,满意地看着这两个花灯依偎在一起,带着一种难言的温馨。 第65章 赈灾   “阿琢,过两日湛川他们在松风亭办品蟹宴,你要来么?”清霜提着水壶,他给兰花浇水的样子也像是在给一篇写的独到的散文写评注,嘴角因为认真微微抿着,连带着侧脸也有些紧绷起来。   萧琢正在翻着清霜整理出来的南梁的情报,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皱着眉头说道:“今年南梁的旱情这么严重么?”   清霜浇水的动作未停,只淡淡地回道:“嗯,今年南地大旱,去岁苦于征战,田地多撂荒,旱情是以更为严重。”   “有及时赈灾么?”   “尚未,如今征讨南梁的大军久久未归,局势或许还有变数。”清霜解释道,“那些将军们怕是忙于争功邀赏,自是不愿花时间去赈灾。”   萧琢面上不变,右手却将那书帛的一角攥出了深深的印痕,他沉默半晌,道:“苍生何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清霜将水壶放在一旁的桌上,端详着眼前的这盆君子兰,“阿琢,这道理你当比我明白。”   “不行,我回去同殿下说。”萧琢说着便要起身,清霜拉住他的右臂,斜睨了他一眼,道:“你现在去同太子说也无济于事,从上安京去南梁,这层层盘剥下去,到了百姓手里还剩多少?”   “聊胜于无。”   “不如釜底抽薪。”   萧琢蹙眉,问道:“何解?”   清霜附耳同他说了一句,萧琢眉间刻痕更深,他后退了一步,将手从清霜本就松垮的桎梏之中抽出来。清霜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冷静,他那双覆着冰雪的眼瞳不带感情地映出萧琢苍白的脸,清霜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嗓音冷淡,像是大雪过后的深山:“自古千秋功业皆垒于白骨。”   “尚有转圜之余地,何至于此。”认识了这么久,萧琢像是第一次看清了眼前的人。他不是甘愿囚于烟花之地的潜龙,他也不是只知舞文弄墨诗词歌赋的文人。清霜,或许说是江澹,他身上压着的江家几十条人命由不得他风花雪月,他只能在这枯骨荒冢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清霜没有继续坚持,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萧琢,轻笑了一声,“做不做取决于你,我只是提个建议。品蟹宴你刚刚答应了的,可别忘了。”   “不会。”   晚上萧琢泡了澡,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背上,往上蒸腾着热气,整个房间都被熏染的带着氤氲的水汽。   贺暄拿了毛巾,坐在他身边小心地控制着力道给他擦干,萧琢被他揉的犯困,眼皮耷拉着半睁不睁的样子,脑袋一点一点地就要往贺暄肩上靠。   “今日付湛川同我说他们要办品蟹宴,你可想去?”   萧琢正迷迷糊糊地打盹,他半个身子缩在贺暄怀里,贺暄只得维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给他发尾的头发拭干,讲话的时候热气打在萧琢的耳根上,惹得他微微一颤。   萧琢下意识地在贺暄怀里蹭了蹭,他毛茸茸的发顶摩挲着贺暄的下巴,贺暄只觉痒意从颚下一路蔓延至心底,他不动声色地吞咽了一下,听见萧琢拖着长音问他,吐字的时候头尾粘连着,落在贺暄的耳朵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调情的意味。   “你去吗?”   贺暄的手指捻弄着他的发尾,心猿意马地看着萧琢因为困意微微泛红的眼睛:“嗯?”   “你肯定会去的。”萧琢微阖上眼,自说自话道:“那我也去吧。”   “好。”贺暄将沾着水的毛巾扔在一边,一个翻身将怀里的萧琢压在身下,他右手撑着床,左手覆上萧琢微微张开的唇,不轻不重地揉捻着,萧琢本因为泡澡显得红润的唇更是几欲滴血,萧琢脑子还是钝钝的,迷迷蒙蒙地看着贺暄,像是隔着一层将散未散的雾。   “唔。”贺暄轻轻衔住萧琢的唇,很有耐心地品咂着,萧琢很配合地伸出舌头,他接吻的时候依旧像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人,带着五分的生疏和五分的羞涩回应着。贺暄微微眯起眼睛,加重了些力道,像一只不知餍足的凶兽,将萧琢拆吞入腹。   萧琢被贺暄弄得头顶一下一下撞在梨花木大床的床背上,惹得他难以抑制地泄出破碎的吸气声,被贺暄一点不漏地堵在嘴里。他只得忍着痛呜咽,报复性地啃贺暄的舌头,贺暄浑然不觉,就着四散的血腥气继续深入,嗜血的野兽对自己的伤从来都不以为意,萧琢甚至能感觉贺暄因为这血气兴奋地微微颤栗起来,疼痛和快意混杂着撕扯着他的身体,最后叫嚣着将他淹没在灭顶的快意里。   天知道第二天萧琢是怎么起床的,他顶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洗漱的时候把紫菀都吓了一跳,这小妮子这几日都不见人影,说起来他还没问过祭月节那天晚上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紫菀,我有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紫菀将水盆里的毛巾拧干了给他,点头道:“紫菀什么时候骗过侯爷。”   萧琢加快速度洗完脸,转过头严肃地问道:“祭月节那天晚上,你和谁一起走的?”   “侯爷看见了?”紫菀脸色微红,她含羞带怯地挪开目光,盯着自己绣着鸳鸯的鞋面,轻声说:“是府里的侍卫,叫流钟。”   “你们……”萧琢想了想措辞,轻咳了一声,道:“下回我观察观察他。”   “他人挺好的。”紫菀两只手背在身后,低着头替流钟解释了一句,然后飞快地端起水盆就往外走,“奴婢还有事先去忙了!”   萧琢手里还拎着毛巾,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紫菀一阵风似的关上了门,只得无奈地将毛巾挂在一边的木架上,出门去用早膳。   贺暄今日一大早荣光焕发地杵在大殿上,引得身边的几个王爷都甚是惊讶地多看了他一眼。许昱行来的路上同他说了两句,贺暄少见地早上没有跟他黑脸,甚至不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堪称友好的微笑,让许昱行着实深刻地反思了一回最近自己有没有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惹得贺暄怒极反笑,吓得他下意识地就想绕道走。   不过目前看来应该是贺暄遇见了什么好事,许昱行刚刚仔细观察一番,发现他甚至对最讨厌的几个墙头草都没有冷脸,看来这好事还不小。   “肃静……”孙得禄尖细的嗓子让紧赶慢赶来上早朝的众人都打了个激灵,朝龙椅上的贺蘅山呼万岁。   “众爱卿平身。”贺蘅轻抬手,说道:“有事启奏。”   “禀陛下。”户部侍郎出列,“南地诸镇大旱,又兼蝗灾,颗粒无收,还需朝廷拨款赈灾。”   “朕记得柳光远不是南地镇守使么?就让他全权负责赈灾一事。”   贺暄心中一凛,蹙眉望向御座上的贺蘅,贺蘅垂眸扫视了一眼座下群臣,问道:“各位爱卿可有异议?”   殿中众人皆噤若寒蝉,低头喏喏不语。贺蘅收回目光,一锤定音道:“那便如此定了。”   “陛下又钦点了柳光远?”柳后问出此话时,正斜靠着贵妃椅,澜衣给她端了一碗红枣生姜茶,她近半年来月事不准,且颇有坠痛之感,太医都道她是过度劳神疲累所致,让她好好静养。贺蘅还特意为此来含元殿坐了几回,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最后顺理成章地让她好好休息,给了宫里的四位妃位协理六宫之权。   自从柳芳蕤坐上凤座之后,她确是一日也不得安睡。要她花心思琢磨的事情太多了,帝王的宠爱、握在手里的权柄、家族的荣耀、后宫的平衡、子嗣的教养便不用说了,甚至有些时候哪位妃嫔又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她也得好好记下送些补品药材过去,她仿佛练就了一身仙家本领,每日忙得只有时间睡上一会儿,在人前却依然神采奕奕,看不出半分虚色。   以至于到了如今倏尔闲了下来,柳芳蕤反而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她神色恹恹地搅着杯里的茶,眉头蹙的如春山叠嶂,“柳光远在南梁本就名声恶劣,本宫花了多少心力才将流言压了下来,如今让他赈灾,能出什么好事?”   “柳大人虽说性子不好,但终归还是有些分寸的,断不会惹出大事来。”澜衣给柳芳蕤轻轻捶打着肩膀,宽慰道。   柳芳蕤嗤笑了一声,她摇摇头,“你不了解他,当时要不是本家极力举荐他,本宫是定要拦着不让他去做那镇守使的。虽说本宫同柳光远一脉向来不和,只是毕竟柳家同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派人传书一封,让他老实点,别捅出篓子来。” 第66章 品蟹   自上回松风茶会之后,这算是萧琢第四次来松风亭。中间三回都是同付湛川一起来的,萧琢人长得隽秀,诗词歌赋又自有清疏明快之风,来松风茶会的俱是同龄的文人雅客,萧琢很快便同他们熟络起来,平日里也偶尔一起饮酒赋诗,也可谓是文人风骨自沉香。   此番萧琢本不愿来的,晋国的蟹比不得南梁,到底北地缺山少水,蟹肉的滋味总是略逊一筹。他又不是一个极爱吃蟹之人,对这品蟹宴实在是兴致不高。自从上回同清霜闹得不欢而散之后,他很是在家消沉了一段时日,每日里也不出门,只闷在房里看些书打发时间,贺暄也是看不过去,才硬是拉着他出来散散心。   众人寒暄了一番后,萧琢几杯淡酒下肚,早就等在门口的侍女们端着香味扑鼻的黄金蟹鱼贯而入。   萧琢垂头看着金黄酥脆的蟹肉,上头均匀地撒着姜末与黄瓜片,他正拾起筷子准备尝尝,贺暄微微侧身,偏头对他轻声道:“你知道为什么这道菜叫黄金蟹么?”   “不是因为上头的姜末看着像黄金?”   “差矣。”贺暄挑眉,饶有兴味地解释道:“据说大兴有一位皇帝特别喜欢吃蟹,但口味非常挑剔,御厨为他做的蟹他都不满意,这皇帝性情还很暴烈,若是那日他心情不好,便会将那做蟹的大厨处死。   有一日这位皇帝巡幸至江南,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位神仙赐了他一道黄金蟹的秘方,以蟹肉为主菜,辅以姜末黄瓜片等洒于盘上,观之若黄金碎屑。梦醒以后,这位皇帝便让人按着菜谱给他做这道黄金蟹,只是这皇帝吃的时候,上头的姜末就变成了真的黄金,吃完便殡天了。”   萧琢刚夹了一筷子姜末往嘴里送,听到这里,他手一抖,略带僵硬地将筷子放了下去,说道:“那定是这个皇帝滥杀无辜被神仙知道了,这才降下天罚。”   “嗯。”贺暄若有所指地说道:“善恶轮回,终有一报。”   “你平日里不是不相信鬼神的么?”萧琢有些奇怪,“这故事定是你编出来唬我的。”   “是啊。”贺暄促狭地弯了弯眼睛,“你不喜欢么?”   “不喜欢。”萧琢抿了抿嘴,他拿起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蟹肉,说道:“生当提三尺剑,除天下不平事。若事事仰赖于神明,怎能护佑一方百姓。”   贺暄没有接话,他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里的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萧琢扫了一眼座上,俱只余下些残羹冷炙,贺暄方才被朝中的人叫走了,说临时有事要处理,萧琢独自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萧!”付湛川大咧咧地拍了拍萧琢的肩膀,一脸委屈地撇嘴道:“你说你同清霜闹别扭,怎么连我也不搭理了?难为我方才看了你半天,你半个眼神都没给我。”   “我方才在想事呢,没注意。”   “想什么?”付湛川拉了把椅子挨着萧琢坐了下来,索性他们周围没人,他给自己倒了杯酒,懒散地叼着酒杯问道。   “听说南梁此次赈灾的是柳光远,我有些担心。”   “柳光远这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付湛川蹙眉,“不过他应当还算有些分寸,不会做太出格的事。况且当时晋国分东、北两路军攻入,柳光远不过是东路军的将军,北路军的白骁也不是善茬,柳光远受白骁牵制,应该不会出大事。”   “但愿吧。”萧琢声音嗡嗡的,他将头埋在臂弯里,疲惫地合上眼。   付湛川本想问问他跟清霜到底怎么回事,清霜这人向来是油盐不进,他若是不想说,便是打死也问不出来,只是如今萧琢一副忧心忡忡筋疲力尽的样子,他倒也开不了这个口,只得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事的。”   不过,这尘世间的芸芸众生,总是事与愿违者众,而心想事成者寡。   萧琢抱着一本书正晃悠到贺暄书房门口,隔着花棂窗,贺暄的声音像是被北风吹散到了很远的地方一般断断续续,只有破碎的几个字漏进萧琢的耳朵里。   他听见了南梁,还有柳光远,萧琢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柳光远……叛军……造反……”贺暄的声音不大,他嗓音又低沉,萧琢莫名在这个时候有些恍惚的想,他特别喜欢贺暄有些时候压着嗓子说话的时候,沉郁而又温柔,像是晋国春暖花开时候的熏风。   “谁在外面?”跟贺暄说话的那人影子动了动,萧琢还没来得及挪开,那人已经先一步打开了门,皱眉看着他。   贺暄坐在书桌后边的靠椅上,他只是极淡地瞥了一眼萧琢,并没有什么起伏的惊讶情绪,萧琢看着贺暄挥了挥手,那人很恭敬地退了下去,带上了门。   “问吧。”贺暄朝他抬了抬下巴,“你想知道的,我定知无不言。”   萧琢略微迟疑了一瞬,他轻咳了一声,将脑子里纷乱的思绪迅速梳理了一遍,方开口道。   “南梁如今情况如何?”   “白骁所在的北路军和柳光远所在的东路军因争功不睦,在清陵附近开战。两方目前来看尚且势均力敌,怕是要僵持些时日。”   没想到清霜那日同他说的话,到底还是成真了。   “不如釜底抽薪。”清霜说道,“你在南梁不是还有些旧部么?我们可借此将事情索性闹大,置之死地而后生。”   萧琢当时没有答应,一旦战争又起,对百姓而言势必又是一场浩劫。南梁的百姓经不起折腾了,他只想让他们好好地生活下去,他已经欠他们太多了。   “你……”眼前的萧琢嘴唇煞白,脸上毫无血色,就像是被人涂了层层叠叠的白蜡,苍白而又摇摇欲坠,像一只游荡的孤魂野鬼。   “我没事。”萧琢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垂着头,额前的碎发在朦胧的烛火里犹如鬼魅头上的面纱,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飘忽,“我没事,我先走了。”   贺暄安慰的话滞涩地卡在嘴边,将他的嘴皮都快磨破了,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他有些疲惫地伸手揉了揉眉心,本想伸出的左手握成了拳,带着些懊悔和狼狈地搁在腿上。   作者有话说:   权谋什么的都是我胡扯的qwq逻辑死,不要深究 第67章 白骁   外头带着寒气的风几乎是撵着失魂落魄的萧琢乱窜,他衣服穿的单薄,平日里他定是要冷得哆嗦的,今日却毫无所觉,目光凝滞地看着地面,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走着。   不知不觉间他就走到了太子府的侧门,那里种着一棵梧桐树,初秋的时候整树都是金黄的梧桐叶,晴日的暮光浇在树叶上的时候,总是带着些令人目眩的光晕,好像能把世上的阴霾都照亮了似的。   萧琢踩在落了一地的枯叶上,每走一步发出的沙沙声夹杂在迎面而来的冷风里,有一种奇特的冷寂之感。萧琢恍惚地想,南梁的宫里也栽了许多梧桐树,若是没有那场战争,如今的他也许刚用完晚膳,拾起一片金黄的梧桐叶,带回宫夹在他最喜欢的书里。南梁的梧桐叶,一定比现在他看见的要更亮,更大。   “萧萧!”萧琢被突然发出的喊声给吓了一跳,他惊魂未定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有个熟悉的人影扒在梧桐树上,正迅速地往下爬。   “付湛川?”   付湛川应声而落,他拍了拍手上粘着的碎叶,朝他炫耀一般地笑了笑,“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特厉害?”   萧琢一脸无奈地看着他,皱眉道:“太子府门口没有守卫么?你怎么进来的?”   “他们守卫这时候换班,况且我平日经常过来,都跟他们混熟了,就算看见我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琢还未接话,付湛川一把揽过他的肩,低下头轻声说:“我这不是怕你想不开嘛,特意过来开导开导你,带你出去喝酒。”   “好啊。”萧琢垂下眼,他的声音隐没在呼啸的寒风里,轻的几乎像是喟叹一般,风一吹便散了,“不醉不归。”   清霜冷眼看着面前两个揪着衣服哆哆嗦嗦的人影,勉强给他们两人倒了杯热茶,他端坐在萧琢和付湛川对面,眼睫上沾了些雾气凝成的水珠,颤颤巍巍的,带着些容易破碎的美感。他拿起茶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掀起眼皮嫌弃地看了一眼两人,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喝点茶,怎么冷成这样。”   萧琢依言捧起了茶杯,滚烫的清茶带着淡淡的茶香从喉头一路将五脏六腑都烧的火热,感觉在冷风中吹成冰的四肢百骸又活了过来,他一口气将茶一饮而尽,这才缓过劲儿来。清霜乜斜了他一眼,啧了一声,“这好茶被你这番牛饮,当真是浪费了。”   “那再给我一杯吧。”萧琢好脾气地歪了歪脑袋,弯起眼睛笑了笑。清霜被他这话哽住了,一时竟再也刺不出来,他沉默地看着萧琢半晌,方微微叹了口气,替他又将茶杯斟满。   “喂,不是说喝酒的么?你这儿的好酒呢?”付湛川颇为不满地晃了晃茶杯,站起身便要去找酒。清霜岿然不动地坐着,道:“我戒酒了,全扔了。”   “你戒酒了?”付湛川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他不自觉地绕着清霜踱步了半天,将他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了几百遍,似乎才回过味儿来,低声说道:“你不会真被柳文勋给说动了吧?”   “不关他的事。”清霜明显不想再提这事,他敲了敲木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坐着吧,晃得我眼晕。”   等付湛川挨着萧琢坐了下来,清霜瞥了一眼垂着头沉默的萧琢,道:“上回的事,你想通了么?”   萧琢抿了抿嘴,他攥着茶杯的手绷得很紧,几乎能看见他苍白的手上突兀的青筋,萧琢的眸色很浅,是那种少年人的纯澈和不谙世事的浅,似乎这尘世繁芜、道途艰险都贴心地绕开他去了。   旁人看见这双眸子的时候,想到的会是南梁暖春的燕子,嫩绿的垂柳。此时这双眸子翻涌着不该属于他的悔恨与憎恶,像是熊熊燃烧的火,将那浅色灼烧成了深渊,不知过了多久,清霜几乎以为萧琢不会回答他时,萧琢终于开口道:“好。”   清霜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改变主意了?”   “左右战火已起。”萧琢顿了顿,偏头看向窗外,“白骁军纪严明,且北路军人少,或许……”   “与其坐以待毙,总要试一试的。”   “行,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就说。”清霜笑了笑,“我苟且偷生经营多年,别的不说,传递消息什么的倒是不在话下。”   “我……”萧琢犹豫了一瞬,“多谢。”   付湛川坐在他身边,眸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清霜,他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快到所有人都没有发觉。   “不必,并不是全为了你。”清霜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萧琢,他垂眸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我自己选的路罢了。”   萧琢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付湛川在一旁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拍了拍他的肩膀,“时候也不早了,也没有酒喝,回去睡觉吧。”   萧琢离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透过窗纱看了一眼清霜,清霜的轮廓被灯裁下了一个清瘦的人影,斜斜地靠在椅子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萧琢偷偷从侧门溜了回来,他做贼心虚似的往贺暄的书房瞟了一眼,里头还亮着灯,萧琢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他莫名生出一种自己就像是背着妻子出去花天酒地的浪荡公子哥,而家里贤惠的妻子半夜还挑着灯等他回来。   萧琢蹑手蹑脚地钻回寝殿,将外头被风吹地冷硬的衣服叠好放在了其他衣服下边,迅速地换了件外衫,他在黄铜镜前端详了自己一番,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这才慢悠悠地靠在床头,随手捻了一本话本翻着看。   “小琢?”贺暄将门合上,他随意地披散着头发,里衫有些松松敞敞的,露出一大片诱人的胸膛。萧琢无意中扫了一眼,立马红着脸收回了目光,他这一晚上心情都乱糟糟的,手里的话本还停留在第一页,他自暴自弃地装模作样往后翻了一页,眼睛却越过书脊偷觑贺暄。   贺暄拿牙枝刷牙漱口,之后在水盆前拧干毛巾抹了把脸。热水蒸腾的热气将他的眉眼熏染地分外柔和,他脸上还挂着几滴水珠,贺暄漫不经心地将水珠擦去,往床边走了过来。   萧琢往右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贺暄却没有要躺下的意思,他在床边站定,一只手撑着床沿,俯下身望着他。   “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萧琢愣了一瞬,他看着贺暄沉静的眼瞳,贺暄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没有一丝情绪,他的脸逆着光,萧琢仰着头看他的时候,他仿佛像一只隐没在黑暗里的野兽,若是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一口吞下。   说?说什么?萧琢扯了扯嘴角,觉出了嘴里蔓延的一丝苦意,他看着贺暄古井无波的眼瞳里倒映出他苍白无力的面容,萧琢装作不在意地移开目光,“没什么,快睡吧。”   贺暄抿了抿唇,他松开了撑着床沿的手,站直了身子,“嗯。”   半夜窗外的风肆无忌惮地撞在花棂窗上,凶狠地拍打着窗户,转而又呼啸地穿过静寂无人的走廊,风声隔着一道墙传过来的时候,听上去可怖的就像是千万人凄厉的哭号。   萧琢睁着眼枕着这骇人的风声,旁边的贺暄背对着他,两人各盖了一床被子,以至于在这样一个难眠的深夜,几乎是每个人最脆弱的时候,他竟连伸手讨要一个小小的拥抱都做不到。   萧琢赌气般地也将身子转了过去,他侧躺着百无聊赖地描摹着外边张牙舞爪的树枝在窗户上的倒影,渐渐地终于感到有一丝困意了。就在他陷入沉睡的前一瞬,他似乎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叹息,混杂在尖利的风声里并不真切,也许只是他听错了。   贺暄熟门熟路地上了福满盈的二楼,旁边的小二躬身给他挑了帘子。   “菜都点上了?”贺暄绕过画着青绿色山水的屏风,朝里头坐着的许昱行说道。   “是啊,都是殿下爱吃的。”许昱行拉开旁边的椅子,让贺暄坐了下来。   许昱行点了好些下酒菜,二人就着喝了几杯酒,贺暄靠着椅背,沉声道。   “北路军白骁同南梁残余势力勾结,一同造反了,他们推举了个挺有名望的南梁旧官做首领,名字叫侯宏旷。”   许昱行皱了皱眉,听贺暄继续道。   “今早刚传来的消息,说那侯宏旷被推举为首领之后便被叛军拦在了大营里,柳光远直接带了人马去了侯宏旷家,将那侯宏旷的全家上下都杀了,将侯宏旷妻女的尸体悬在城门上多日。”   “柳光远如此,犯了众怒,怕是敌不过白骁。”   贺暄嗯了一声,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过不了几日,柳光远定要写信让朝廷支援。可如今将才青黄不接,且东南尚有战事,不知父皇会派谁领兵。”   许昱行夹了一筷子醋腌酱瓜丝儿,放在嘴里嚼了两口,突然一拍脑袋,说道。   “啧,方才我来的时候还在门口撞见了浦和,听说他爷爷要回来了。”   “蓝将军?”贺暄一怔,靖国大将军蓝守一,一生战无败绩,声名如雷贯耳。只是如今年岁大了,前段时间都在老家养病,看来此番也要出山了。   “既是蓝将军出马,定能马到功成。”贺暄刚要继续说什么,门帘被掀了个角,进来的人可不就是方才他们提到的蓝蒲和。   “殿下,昱行兄。”蓝蒲和朝贺暄行了个礼,笑着说道,“果然是殿下在此。”   贺暄挥手示意他坐下,道,“方才我们还在说你呢,你便来了,倒也巧。”   “可是为了我爷爷的事?”   “正是。”贺暄颔首,“与他老人家一别多年,也不知如今身子可还硬朗?”   “爷爷好得很呢,此番回来,便是要为国讨贼。”蓝蒲和眼里放着光,“可惜学艺不精,不能跟着爷爷一同前去。”   “浦和将门虎子,日后有的是机会。”贺暄笑着同他碰了碰杯。 第68章 桂花   “侯爷,你都在家里闷了好几日了,也不出门,也不说话,到底是怎么了?”紫菀绞着手里的帕子,皱着眉站在一边,压低了声音问道:“跟殿下吵架了?”   萧琢一手支颐,一手夹着一颗白子,棋盘上黑子已成合围之势,萧琢寻思了一会儿,似乎是没找到突围的办法,这才回道:“没有。”   “殿下好几日没在府上用膳了,都是落锁了才回来,别骗奴婢了。”   萧琢的眼睫颤了颤,他伸手将棋盘上的白子一粒一粒捡起,他的双手莹润修长,棋子滑腻如玉,二者相得益彰,让人挪不开眼睛。   “他只是最近朝中事忙。”   紫菀见萧琢不愿多说,她便也不再问下去,“这两日西江月上了新菜,是侯爷早就念叨着想吃的墨鱼,这时节最是肥美,侯爷去尝尝吧。”   萧琢望了望窗外,今日是难得的大晴天,风也不大,阳光透过树叶落在棋盘上,被切割成一格一格的碎影。   “好。”   西江月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萧琢同紫菀特意比饭点早一些到,座上也已经满了大半。萧琢在二楼挑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在这样晴朗的中午,能清楚地看见上安京中央玉带一般穿城而过的河,还有阳光洒在水面上跃动的浮金。   这时节正是吃墨鱼最好的时候,几乎每一桌都点了墨鱼,以至于小二还提醒他们可能上的比较慢,萧琢倒不是很饿,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先上来的桂花蒸糕,很香,是秋天的味道。   “萧公子?”萧琢闻声抬头,是个穿着藏蓝色长衫的年轻公子,那人腰间缀着一块成色上佳的玉佩,带着一丝惊讶地看着萧琢。   “你……”萧琢只觉得面前这人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姓甚名谁,对面的紫菀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眼看便要起身行礼,那人见状倒是好脾气地笑了笑,解释道:“不过一面之缘,萧公子不记得也是常事。在下宋缨。”   萧琢想起来了,之前在贺暄那里见过,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笑了笑,“原来是宋公子,叫我萧琢就好。”   宋缨从善如流地应了,他瞟了一眼桌上的菜,道:“其他桌都坐满了,不知可否容宋某同你们一起?”   “好啊,坐吧。”   宋缨在萧琢右手边坐了下来,萧琢将面前的桂花蒸糕往他那侧推了推,“尝尝这个,还挺好吃的。”   “殿下对你真好。”宋缨看着那叠桂花糕,垂眸笑道。   萧琢一怔,他有些局促地收回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殿下不喜甜食,因此我们一向也不敢在他面前吃的。”宋缨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他伸手夹起一块桂花糕,犹豫着放进嘴里,“挺好吃的。”   “还有两块呢,喜欢你可以多吃一点。”   “不用了。”宋缨笑了笑,容色有些落寞,“有些时候挺羡慕你的,我能看得出来,殿下很喜欢你,不然也不会……”   宋缨顿了顿,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说来我也没什么立场同你说这些,就当我自作多情了吧。”他到底还是将碟中的两块桂花糕都吃完了,“若是同殿下有什么心结,说开了也许会好些。”   “谢谢你的桂花糕。”宋缨似乎真的只是为了吃桂花糕,萧琢等的墨鱼还没来,他便站起身,拱了拱手,“宋某还有事,便先走了。”   “宋公子慢走。”萧琢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直到他们点的墨鱼端了上来,他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拾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那鱼肉浸在看起来就很美味的汤汁里,上头浇了酸菜丝、白萝卜丁、蘑菇丁等各种调味料混起来的糊糊的羹,这大杂烩吃起来十足地下饭,萧琢本没有觉得很饿都吃了满满两大碗米饭,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就着一小壶酸梅汁,品咂着墨鱼的余韵。   “这笼黄金糕带回去给德清吃吧,他喜欢吃这些。”紫菀见桌上的黄金糕还剩了一半,她喊了小二要了一个食盒,将里头的四片黄金糕装了进去,“趁现在还热着,凉了就不好吃了。”   算起来萧琢挺久没有同德清说话了,自从住进太子府以后,原先侯府的丫鬟小厮们大多都给了些银子遣散了,只剩下德清和紫菀并两三个年纪小又不愿走的丫鬟进了太子府。萧琢搬去同贺暄一起住,紫菀和其他丫鬟也跟太子府的丫鬟们一同住,德清的地位就显得有些尴尬。   他年岁很大了,又是公公,同那些年轻力壮的小厮侍卫们住一起显然不太妥当,但他同李福海这个从小就跟着贺暄的府上老人也没法比。   更重要的是,对他这样一个在宫廷里浸淫了一辈子的公公来说,把他留在萧琢身边的危险性太大了,最后贺暄便单独给了他一个小院子,小院子在太子府的右上角,环绕着翠竹绿树,环境清幽,倒是挺适合养老的。   德清平日没事的时候便在小院子里晒晒太阳,萧琢为了让贺暄放心,他也不经常去看他,偶尔散步的时候路过德清的小院子,他便透过重花门远远地看上一眼。多数时候德清就躺在院子中间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一杯茶,一坐就是一下午。   因此这回萧琢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他也以为能在院子里看见晒太阳的德清。   “怎么了?”紫菀提着食盒在萧琢后头探出脑袋来张望了一番,院子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德清平日里躺着的那把竹椅孤零零地杵在中间,上头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落叶,显然已经有些时日没有人坐了。   萧琢皱眉往正屋走去,刚走到一半,房门口便开了,萧琢看见菱香同一个大夫模样的人从里头出来,那人提着个药箱,正转头嘱咐着菱香些什么。   “菱香?”   “侯爷?”菱香微微一愣,她匆匆同大夫说了几句,便小跑着过来道,“侯爷怎么来了?”   “德清生病了?”萧琢眉间横生了几道担忧的折痕,他抿了抿嘴,克制着自己逼着菱香让她一五一十同自己说清楚的冲动。   紫菀也是一脸担心,她同菱香平日里要好,此时便直接问道:“好菱香,同姐姐说吧,德清怎么了?”   菱香的目光在面前如出一辙的眉头紧锁的两人脸上来回逡巡了一番,最后她叹了口气,掉头往房里走,“你们自己看吧。”   萧琢一踏进屋便闻到了很浓的药味,中草药的淡香渗透在每一寸空气中,萧琢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觉得自己的嘴里都带着苦味。德清靠着床背坐在床上,他看上去瘦了许多,萧琢记得在南梁的时候他胖乎乎的脸上总带着笑,父皇老是夸他自带着一脸的福相,这天生的福相看来也经不起战乱与岁月的磋磨,如今他两颊微微凹陷,眼下一圈的淤青,神色不振地耷拉着眼睛,半睡半醒的样子。   萧琢眼眶一热,有些不忍心靠近,他远远地在房门口停住了,不知怎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身边的紫菀在木架上端了热水,拧了帕子便坐在床沿上替德清擦拭,菱香也在一边忙上忙下,萧琢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杵在门口僵立了好一会儿,这才像是从回忆里惊醒一般,往前挪了两步。   “德清……”萧琢俯下身,他声音带着些哽咽,低声问道:“上回来看你都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一旁的紫菀朝菱香使了个眼色,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菱香便往门边走,“他们有话要说,我们去门口先等等。” 第69章 淤泥   紫菀贴心地将门合拢,萧琢吸了吸鼻子,坐在德清床边,“紫菀带菱香出去了,里头没有外人。”   德清那半睁不睁的眼睛终于撑开了,虽说因着生病精神不好,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令他本有些衰败的面容焕发了些生机。他将散在鬓边的花白的头发束在脑后,偏头看着萧琢,微微叹了口气,“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了。”   “大夫怎么说?”   “入了秋天气转凉,寻常风寒罢了,没什么要紧的。”德清似是怕萧琢不信,安慰似的朝他笑了笑,“本来不想同你们说的,怕你们担心,怎地今日过来了?”   “今日去西江月吃饭,紫菀给你带了些糕点,便顺道来看看你。”   德清点点头,“紫菀是个好孩子。还记得紫菀这丫头刚调来极乐殿的时候,才十三四岁的年纪,见了人很是怕生,也不怎么说话,文文气气的。老奴当时就想啊,这孩子心性太软,不适合在宫里。”   德清感慨了一声,晃晃脑袋,“没想到啊,这一眨眼,好像半辈子都过去了。”   萧琢被他这一番话说红了眼,他不好意思地提起袖子装作不经意地揩了揩眼角,说道:“是啊,每回看见紫菀,总觉得还在清陵的皇宫里,每日的烦恼也不过是贪玩忘了做夫子留下的课业,御膳房今日做的莲藕汤的盐又放多了……”   萧琢抿了抿唇,他懊丧地垂下眼,轻的几乎像是气音一般地说道:“有些时候我在想,如果不是我做皇帝,会不会南梁如今还是好好的……”   “陛下怎么会这么想?”德清不赞同地皱眉,“听紫菀说,陛下这些日子联系了南梁旧部,可有何打算?”   萧琢心里一团乱麻,也分不出神来纠正德清的称呼,只说道。   “如今柳光远与白骁二人因争功闹起了内讧,我传信让南梁旧部暗中联系了白骁,白骁也有此意,我便想着助白骁一臂之力,若白骁胜了,他军纪严明,能保南梁一时平安。若败了,总归柳光远也留南梁不住。”   萧琢闭上眼,“德清,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父皇当年传位于我,是不是错了?其实我更适合当个闲散王爷,每日写写诗作作画……”   “我还记得小时候夫子说我,仁善有余而威势不足,若是太平盛世则可守成,若遇乱世则难力挽狂澜也。”   萧琢靠在床沿上,声音闷闷的:“我确实不是个好皇帝,守不住祖宗基业,保不得家国平安。甚至明明……明明说好的要复国,我好像……好像也做不到。”   萧琢的声音越说越轻,几乎像是梦呓一般,德清沉默地揽过他的肩,像是哄一个爱哭的脆弱的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萧琢把头埋在被子里,嗡嗡地说:“我当时信誓旦旦说要复国,其实不过是在骗自己罢了,骗自己没有背弃南梁,骗自己我是在忍辱负重。可是哪里是呢?”   萧琢的话颠三倒四的,他时不时抽噎地停顿一下,然后又另起一个话头说下去,德清也只是纵容着让他说,他知道眼前的孩子忍了太久了,他纤细脆弱的肩膀上担了太重的家国河山,早已将他的双肩磨得鲜血淋漓,他是那样一个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人儿啊,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他会疼的,也会累的,就让他休息一下吧,一下就好。   “德清,你说他们会不会怪我?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见那些战场上的将士的冤魂,梦见死去的百姓流着血泪来找我,我好害怕……”   德清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将他额前的碎发别在脑后,“陛下,老奴这些日子自个儿琢磨,想通了许多事。”   “从前老奴求着陛下复国,也不过是老奴的一时痴念,老奴也知道,陛下一人之力,独木难支,晋国又如日中天,哪有那样容易?”   “老奴跟着先帝读书的时候,还记得那诗文里头有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德清微微阖目,“天下兴亡,皆是常事,陛下不该苛责自己。”   德清说完,突然话锋一转,“现在的南梁,应是在秋收吧。”   “嗯?”萧琢懵懂地抬起头,似乎没懂德清的话。   德清垂下眼,那一瞬萧琢恍惚间从他眼里看见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悲悯的东西,“这天下的人啊,自个儿有自个儿的活法,踩在泥里的人,也自有在淤泥里走的本事,命犟着呢。”   “陛下还小,以后就会明白了。”   萧琢一怔,德清只是宽和地微笑着,他闭上眼,将被子拉了上来,“陛下,老奴要休息一会了。”   每月的初一十五贺蘅历来都是要叫上贺暄贺旸一起用晚膳的,往日贺旸多是会献上些宫外搜罗来的古玩字画给贺蘅,再加上柳后在一旁捶捶腿捏捏肩,当真是神仙日子。   只是此番贺蘅黑沉着脸端坐于上首,一言不发地蹙着眉已有一盏茶的工夫了,整座大殿内安静地只余众人刻意压低的呼吸声。上菜的侍女害怕触了贺蘅的霉头,端菜的手都在发抖,给贺暄倒水的时候水壶拿不稳,不小心溅了几滴在桌上,那侍女吓得小脸煞白,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罢了,你退下吧。”泰和殿被这暴风雨来临前漫天的黑云压得摇摇欲坠,贺暄挥了挥手让那侍女退下,余光擦过对面的贺旸,他一反常态地龟缩在位子上,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地样子,贺暄颇感有趣地挑了挑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来之前贺暄也得了些消息,虽说线报送来的信语焉不详,无外乎是同南梁的局势有关,看贺蘅的脸色,看来麻烦还不小。若是萧琢知道了南梁之事,怕又会同上回一般……贺暄眸色一暗,他本虚握着茶杯的手倏尔攥紧,眉宇间染上些许混沌的戾色。   “南梁的局势,如今已是越来越糟了。”贺蘅沉声道,“白骁连同其他北路军的八位将军叛国,和南梁旧部勾结,与柳光远在清陵僵持不下的消息想来你们都知道了。刚收到急报,前几日白骁夜袭柳光远军营,柳光远不敌,损失惨重,现只得闭城不出,已为白骁困于城内。柳光远加急军报,要朝廷派兵增援。”   贺蘅扫了一眼贺暄和贺旸,“你们怎么看?”   贺暄等了一会儿,见贺旸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茶杯,并没有要抬头的意思,他方道:“白骁善骑射,精于兵法,且如今连同南梁旧部,对南梁地形险要定是了如指掌,柳将军不敌也属无奈。唯今之计,定是要朝中派兵支持,剿灭叛军,稳定南梁局势为上策。”   贺蘅点点头,“嗯,朕也作此打算,只是带兵人选还未有定论。暄儿,你可有想法?”   “回父皇,朝中能征善战之武将俱在南梁未归,留守京城的多为年轻一辈,恐难当大任。”   “此言差矣。”贺蘅微微眯起眼睛,道:“还有一人。”   贺暄蹙眉,“父皇指的是靖国大将军蓝守一?”   “正是。”   贺旸此时突然坐直了身子,道,“可蓝大将军虽有战神之名,未尝败绩,然如今年事已高,且有眼疾。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前几日朕去过蓝将军府上,他还硬朗着呢,能拉三石弓。”贺蘅哈哈笑了两声,“此番平定南梁,算是军功一件,于你二人颇有进益,也可锻炼锻炼,你们二人便随蓝将军一同去吧。”   “多谢父皇,儿臣定竭尽全力,将功补过,为父皇分忧。”贺旸听得此话,本有些怔愣,左手边的柳芳蕤狠狠踩了他一脚,他这才反应过来,忙跪下行大礼,叩首道。   “嗯。”贺蘅满意地点点头,“暄儿多提点提点他,别让他又出岔子。”   “谨遵父皇之命。”贺暄淡淡地瞥了一眼贺旸,起身行礼道。   作者有话说:   不小心把明天的份发出来了……那就明天的挪今天吧哈哈 第70章 寒山   晚膳用完,宫中已掌了灯,贺蘅十五照例留宿中宫,是以贺旸十分自觉地没去含元殿,跟着贺暄一前一后地到了宫门口。   往宫门的路要经过一段长长的甬道,道很窄,两侧俱是高耸的砖红色宫墙,每每行于其中,总有一种威严的压抑窒息之感,让人喘不过气来。那月色迷蒙的夜空被困于这宫墙垒起的一隅囚井之中,只疏疏地落下几星飘渺的冷光。晚秋的夜带着飒飒的凉意,贺暄沿着宫墙往前走,喘息时吐出的热气在空中凝结成白色的一团,倏尔又被风吹散了。   “皇兄。”   贺暄闻声顿住了脚步,贺旸站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不怀好意地笑着:“没想到父皇这么快便免了我的禁足,还让我和你一起去平叛。父皇根本不忍心罚我,你打的算盘可都要落空了吧。”   贺暄抬头看了看疏淡的几点天星,甚至没有转过身,径自往前走。   “唉,贺暄!我告诉你,你想这么容易动我?别做梦了!”身后的贺旸仍是不死心地喊着,贺暄置若罔闻地大步往前走,只伸手紧了紧衣袖。   天越来越冷了。   “你说皇上让贺旸和你一同去南梁平叛?”萧琢捧着暖手炉,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贺暄将外头浸满了寒气的衣裳挂在一边,只穿了件里衣挤在萧琢身边,他伸手轻而易举地环住萧琢的腰,十分熟练地把头埋进萧琢的颈侧,蹭得萧琢脖子边痒痒的。   萧琢有些难受地往旁边挣了挣,本想开口让贺暄挪开,他刚转过头打算开口时,目光落在贺暄满是疲惫的面容上。贺暄此时安静地枕着萧琢的肩,他乌羽似的眼睫覆着薄薄的霜,将他眼中的阴戾尽数掩去。从萧琢这个角度看去,温暖润泽的烛光描摹着他优越的得天独厚的侧脸,他就像是寻常富贵人家歇晌的小公子,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满足的笑意。   萧琢蓦然停住了动作,他看着这样难得温顺安静的贺暄,心里不知为何软的一塌糊涂,就算他知道这也许只是眼前人故意示弱做出的把戏,他也一样甘之如饴地走进这个名叫贺暄的,欲念丛生的渊薮。   “小琢。”贺暄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令人心颤的尾音,撩拨着萧琢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他缓缓睁开眼睛,略微上挑的眼尾在哔啵作响的烛火声里染上些许昳丽的艳色。   “今天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   萧琢一怔,眼前人风月场上来去惯了,床/笫之间会说的带着喘息的,粘腻的情话几乎信手拈来,他每每也并不当真,白日里醒来便忘了。是以他听见贺暄清醒着,这么认真地说着如此直白的,几近赤裸的话时,几乎是立时僵在了原地,三魂七魄眼看就要丢了一半。贺暄揽着他的腰的手微微收紧,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地轻啄了一下,他像是头回同心上人告白的毛头小子,竟为此垂头低笑了一声。   “你……”萧琢抿了抿嘴,他强自镇静地定了定神,心里隐晦地欣喜:“你说什么?”   贺暄像是看穿了萧琢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他没有回答,只是去而复返,食髓知味地舔了舔萧琢略微有些起皮的唇,直到两人之间吊着些银白的细丝,萧琢难耐地喘息着往后退了退,贺暄才似笑非笑地直起身,有一搭没一搭地拢着萧琢的头发,“我明日让菱香准备些乳膏来。”   萧琢愣了愣,他两颊还烧着蔚然的红霞,纤长的眼睫下眸子湿漉漉的泛着水光,落在贺暄眼里带着十足的情欲的味道。   听见贺暄说乳膏,萧琢羞得舌头都打了结,期期艾艾地瞪圆了眼睛,说道:“不不不是还有么?怎么又……”   贺暄像是逗弄喜爱的小猫一般,促狭地眯起眼睛,凑到萧琢耳边低声道:“我是说你的嘴,太干了。”   萧琢这才反应过来,他色厉内荏地瞪了贺暄一眼,扯过他手里把玩的自己的衣服带子,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身后悉悉索索地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然后是门推开的吱呀作响,似乎是贺暄起身出门了。萧琢带着些气闷和委屈地咬着下唇,他本就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渗出些许血丝,他自虐般地将那点血丝舔去,带着些苦涩的铁锈味。   他不死心地转过身看了一眼,贺暄果然不在了,只那侧榻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温度,和他常用的熏衣服的冷香。偌大的房间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外头的树枝被北风吹的七零八落,被烛火一照,在窗户上映着骇人而凄凉的孤影。萧琢叹了口气,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抱膝靠着冰冷的墙壁。   “怎么了?”贺暄从背后环住萧琢的肩,声音温柔得像是清陵浸着闲愁的春水。   “你去哪了?”萧琢被自己声音里带的一丝哽咽给吓住了,他忙轻咳了一声,妄图把自己方才突如其来的脆弱不安给遮掩过去。   贺暄似乎并没有注意,他低低笑了笑,温热的唇在萧琢挂着一滴泪珠的睫毛上吻了吻,“我等不及明天了,帮你去拿乳膏。”   萧琢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绿色的小盒子,贺暄把盖子揭开的时候,萧琢闻到淡淡的薄荷的香气。   “之前我一直用这个,睡觉之前厚厚抹上一层,明日便好了。”贺暄说着伸手剜了一块,用眼神示意萧琢抬起头。贺暄因着自小练武的缘故,食指上结着一层薄茧,就着乳膏轻轻揉着萧琢的嘴唇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说的细密的酥麻顺着他的按压激得萧琢轻颤了一下。   贺暄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暗了暗,他出于心底某种阴暗的欲念,不动声色地加重了手下的力度,惹得萧琢忍不住微微蹙眉。   “嗯,好了。”贺暄用另一根手指抬起萧琢的下巴,满意地欣赏了一番被他恶意揉搓地泛红的嘴唇,眼疾手快地制止了萧琢下意识想抿唇的冲动:“别抿。”   萧琢乖乖地停了下来,贺暄替他将唇边溢出的乳膏拭去,萧琢犹豫了一瞬,还是开了口:“四殿下这段日子迷上了一个桂云台的姑娘。”   贺暄收回手,他神色没有半分波动,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萧琢抬头瞥了他一眼,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得继续说道:“我可以帮你。”   贺暄垂眼将那个绿色的小盒子的盖子盖上,把它放在一旁的桌上,似乎只是随口说道:“和清霜一起?”   萧琢经常坐太子府的马车去南馆,贺暄猜到这个也不难。只是萧琢不知因为什么,他看着贺暄那双沉静的古井无波的深瞳,他几乎有一种预感,一种他不敢细想的……   “嗯,清霜他之前帮过那个姑娘。”萧琢定了定神,哑声道。   “好,贺旸不去,我会少很多掣肘。”   “等我的好消息。”   “嗯。”贺暄将他搂进怀里,安抚似的顺着他披散的长发:“我一直相信狸奴,所以,别紧张。”   贺暄感到自己怀里僵直的身子软了下来,甚至在他颈侧蹭了蹭。贺暄眯起眼睛,微微勾了勾唇。   “为什么?”清霜悬腕临摹字帖,他眉间凝重,声色冷淡地问道:“贺旸若是不去,凭贺暄的本事,很快便能将叛乱镇压。”   “可是贺旸是柳后的儿子,他去若是同柳光远沆瀣一气,对百姓只会有害无利。”   清霜搁下笔,他清冷的眸子像是看穿了萧琢的一切伪装与自我欺骗,“萧琢,你同我说实话。”   萧琢往后退了一步,躲开清霜的眼神,说道:“就算我不帮他,他也能做到。我只是让他欠我一份情罢了。”   清霜不与他争辩,他将镇纸压着的字拿起来,轻轻吹了吹尚且湿润的墨汁,站起身来。   “既然你要这么做,我不会拦你。瑶枝的事,我明日会跟她说。”   “谢谢。”   清霜瞥了一眼萧琢拧成一团的衣角,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那团皱巴巴的衣角捋直了,“阿琢,你不必觉得对不住。”   萧琢微微一怔,清霜打开朝北的窗户,萧琢走了两步,站在他身边,往外望去。   花枝两三处,寒山千万重。   孱弱的晨光透过厚厚的云层,又被山间缭绕的浓雾吞噬,以至远近的秋山俱阴沉沉的覆着冷白的霜色,只觉寒气逼人。   清霜深吸一口气,他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声音也像是浸润了寒气一般:“阿琢。”   “嗯。”   “天底下最没有道理之事,便是情。你不必因为这个自责懊恼,百般纠结。”清霜转过头来,他眼中映着深黛色的寒山,认真而又笃定:“你应当多相信自己一些,也多相信……你心上之人。”   “我……心上之人?”萧琢垂下眼,轻轻低喃,那两个字在萧琢的心头缱绻地缠绕伸展,几乎要从舌尖翻滚出来。   清霜目送萧琢皱着眉离开,他像一只泥足深陷的困兽,带着不知所措的跌跌撞撞,和一丝看不见前路的义无反顾。清霜默默收回目光,他刚打算关上门,突然看见柱子后边的一截衣角。   “我看见你了。”   躲在柱子后头的人有些别扭地站了出来,柳文勋背着手立在他前头,高大的身影将晨光遮得严严实实,清霜只能看清他逆光的侧脸。   “你来干什么?”   清霜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要往里屋走,柳文勋慌忙伸手拽住了他宽大的衣袖,坚毅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恳求:“等等,你……”   清霜脚步顿了顿,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柳文勋的手,柳文勋下意识地松开,他这才抬起头,无动于衷地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   “今日……”柳文勋摸了把脸,他将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清霜看了一眼,是细长的盒子,包装的很文雅精细,看上去颇是费了番心思。   “今日是你的生辰,就算你不愿见我,这生辰礼物我早就准备好了,你收下吧。”   柳文勋似乎是担心清霜拒绝,他飞快地将手里的盒子塞进清霜手里,补充道:“只是一只毛笔,不是很贵重的。”   清霜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他出神地盯着那个长盒子半晌,再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苦涩和哽咽:“何必呢。”   他说的很轻,像是在冷风中漫无目的的飘摇着的断了线的纸鸢,又像是没有根的浮萍。   柳文勋摇了摇头,他往后退了一步,哑着嗓子说:“生辰快乐。”   清霜闭了闭眼,他强自平稳住呼吸,逼自己不去看柳文勋,他攥紧了手里的盒子,扭头往里走。   作者有话说:   这卷快结束啦 第71章 生辰   “殿下吩咐我说的话,我都带到了。”宋缨低眉,顺从地立在书桌的右侧,一旁的书童安静地垂着眼,磨墨的手不停。贺暄提起狼毫笔,饱蘸了墨汁,他的字同他人一般,大开大合,转折之间似携着雷霆万钧之势,让人不禁为那上好的徽州宣纸捏一把汗。   “嗯。”贺暄运笔之势微顿,浓墨泅湿了纸的一角,像是昏沉欲雨的天际氤氲开一片乌云。宋缨站着的姿势不变,他有些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说道:“殿下,萧公子似是有些隐衷,殿下可要我帮忙打探打探?”   贺暄置若罔闻地继续写着,宋缨也不敢再说,只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将那副字写完,贺暄将笔搁下,这才像是注意到了眼前有个人一般,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神色不辨喜怒:“不必了,退下吧。”   “是。”宋缨应声点头,便要后退着出门,贺暄突然开口将他叫住:“等等。”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宋缨压下心头隐隐的一丝欣喜,抬头道。   贺暄只是垂着头翻看着书册,他就像是用一种让他倒一杯水的寻常口吻,淡淡地给宋缨宣判死刑:“待会儿去账房支钱,以后不用来了。”   宋缨一怔,他许是每日担心着这一天担心的太久了,以至于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他竟感到一丝松快,那些不切实际的幻念和远在天边的人,终归是不用再妄想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自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回道:“多谢殿下。”   贺暄甚至再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宋缨路过院门的时候,远远看见萧琢靠着廊柱,正低头同一边的侍女说着什么,微醺的阳光肆意地涂抹着他的侧影,他微微弯起眼睛笑的时候,整个人都包裹在这样熨帖的、暖洋洋的光晕里,一如他们初见时候的样子。   宋缨别过眼睛,继续往前走,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在这样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难以抑制地羡慕着萧琢。   廊下紫菀正在同萧琢说着上安京的趣事,说到最近贺旸霉运缠身,前不久才在桂云台和齐安王之子因为一个舞伎大打出手,惊动了陛下,被禁足在家。   这两日在自家的后院里散步时不知怎么平地摔了一跤,如今崴了脚躺在床上没法下地,皇上听说了竟然一反常态没有派太医去看,反而直接让他在家静养,南梁平叛之事另择旁人。萧琢想象了一番贺旸脚上夹着木板,架在床上的憋屈样子,十分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说起来,明日便是侯爷的生辰了。”紫菀从身后掏出一个荷包,上头精致地绣着菡萏生香,她拿在手里略显踌躇地顿了一会儿,方才细细地说道:“紫菀的东西都是侯爷给的,也没什么可以送侯爷的,这是紫菀绣的荷包,里头放了安神的草药,侯爷若是不嫌弃……”   “怎么会。”萧琢伸手接了过来,他珍惜地抚着荷包上精细的针脚,笑道:“很好看,我很喜欢。”   紫菀这才像是长舒了口气,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盯着脚尖道:“哎,侯爷折煞奴婢了。德清昨日同奴婢说也有东西要给侯爷,侯爷什么时候去看看?”   “我待会儿便去。”   晚上萧琢坐在床边,翻看着今日收到的荷包和德清送的一卷手书,德清说是父皇当年看书时随手记下的,德清这么多年一直贴身带着,如今留给他,也算作个念想。那本书的封皮已经有些泛黄了,里头的墨迹许是在国破之后的路途颠簸中沾了水,泅湿了一片,许多都已经看不真切了,萧琢带着些说不清的怀念与眷恋的复杂心情,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上头的字迹,就像是同父皇隔着阴阳两端说话一般。   “看什么这么认真?”贺暄刚刚泡完澡,他墨色的长发还有些湿漉漉的,冒着白腊腊的水汽,像雾气一般氤氲着,衬得他冷硬的眉目温柔了许多。他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睡袍,腰间半挂不挂着一根装饰性的腰带,胸前半敞着,露出一大片紧实的胸膛。贺暄一只手拿着毛巾罩在头上,不甚在意地坐在萧琢身侧,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慵懒的鼻音,听上去有一种莫名的蛊惑的意味。   萧琢有些慌乱地将书合了起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今天用的熏香好香。”   “是么?”贺暄倒也没有执着地问下去,他顺着萧琢的话低头闻了闻睡袍,确实同往日不同,似乎是加了丹桂与蜂蜜,同原有清苦的甘松与白芷混着,像是落入了月宫的桂林,孤高的冷月与清甜的桂花奇妙地糅杂在一起,带着些隐秘的引诱。   贺暄挑了挑眉,凑到萧琢耳边,低声问他:“好闻么?”   萧琢用尚且有些凉意的手背抵着烧的发烫的脸颊,别开眼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贺暄得了他隐秘的鼓励,勾唇在他的耳垂上碰了碰。   萧琢的耳垂过于敏感了,只要贺暄稍稍碰一下,便能激得他浑身哆嗦。贺暄守株待兔似的看着萧琢挺直的背瞬间软了下来,他眼尾泅着一抹殷红,眼中蒙着一层湿润的水汽,主动伸出手攀住贺暄的脖子,笨拙而杂乱无章地在贺暄的唇边啃着。   贺暄有些诧异地啧了一声,很快便反客为主,勾着萧琢小心翼翼探进来的舌头吮吸着。他双手搂着萧琢的背,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一边噙着萧琢的唇细细品咂着,一边分心挑开萧琢外衫的搭扣。   今夜萧琢特别的配合,几乎是纵着贺暄的欲念,惹得贺暄也一时没轻没重地折腾了他两个时辰,直到萧琢实在是累的睁不开眼睛,他才舍不得的停了下来,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的发顶吻着。   萧琢几乎是一闭上眼便睡着了,贺暄倒是没有什么睡意,他揉了揉萧琢腰间被他不小心压出的淤青,在他耳边用气音说道。   “生辰快乐,我的……狸奴。”   第二日萧琢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酸软得厉害,他蜷缩在暖和的被窝里闭着眼睛,枕头边还残留着贺暄昨夜身上的桂花香。   “小琢,醒了么?”贺暄掀开床边垂着的纱帐,萧琢整个人在被子里裹成了个蚕茧,只露出头顶的一小撮乱了的头发,贺暄眼里含着笑意,蹲下身趴在床边,轻声哄道。   “起床吃点东西,不然该饿坏了。”   萧琢骨头都被屋里的暖炉泡酥了,他懒怠地哼哼了两声,半睁着眼看着贺暄垂落下来的头发。   贺暄歪着头,好整以暇地描摹着萧琢泛着水光的的眼睛,微红的鼻尖和额前细碎的乱发,待他仔仔细细地将这美景俱绘于眼底,这才满意地站起身,伸手将挂在床边的外衫捞了过来,弯腰在萧琢耳边不容置疑地说道。   “起床,我伺候你穿衣。”   萧琢有些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睛,艰难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他身上只着了件宽大的浆白色亵衣,隐隐可以看见锁骨和胸前斑驳的吻痕,像是绽开的一朵一朵浅红色的梅花。   贺暄手里攥着萧琢的外衫,他轻手轻脚地抖落开,从后边替萧琢穿上。他说伺候萧琢穿衣,还真的一丝不苟地垂着头打算给他系上外衫的扣子。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划过萧琢的脖颈,惹得他敏感地瑟缩了一下。贺暄扫过萧琢涨红的脸,只觉屋里头的银丝炭烧的太旺了,他体内一波一波涌起的烈火几乎要蔓延成了火海,火舌肆意地拍打着堤岸,将靠近的一切都灼烧殆尽。   萧琢全然不知贺暄心里的难耐,他目光落在贺暄沁出薄汗的鼻尖,只以为他从未做过这等下人的活儿,一时情急所致,还十分歉疚地扯了扯贺暄的袖子,轻轻地说:“我来吧。”   贺暄手上一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嗓音暗暗发颤:“好。”   萧琢将外衫穿好,又套上鞋,贺暄拉着他在镜子前坐下,他本想替萧琢束发,只是试了好几回都束不好,平白扯掉了萧琢好多头发,幸而萧琢犹自弯着眼由着贺暄,贺暄到底也还是没忍心把萧琢乌缎似的长发给薅秃了,最后十分不情愿地让给了外头等着的紫菀。   紫菀憋着笑拿着梳子给萧琢梳头发,她见两人俱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便忍不住打趣道:“奴婢今儿给侯爷梳个最简单的发样,殿下这般聪慧,定是一眼便能学会了。”   “紫菀。”萧琢透过镜子瞪了一眼紫菀,道:“殿下的手是盖印批红、弯弓搭箭的,学……”   “我瞧着紫菀说的在理。”贺暄靠着旁边的柱子,噙着笑悠然地同铜花镜里萧琢的眼神撞了个正着,话音里带着慵懒的暧昧:“给狸奴梳头,自是比盖印批红要重要的多呢。”   “殿下!”   紫菀听着二人旁若无人的模样,觉得自己十分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她手脚麻利地替萧琢束好了发,便忙不迭识趣地退了下去。   紫菀刚掩上门,贺暄便走到萧琢身后,他目光在镜前的发簪之间逡巡了一番,似乎没有寻到满意的,他略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戴在了萧琢的发髻上。   萧琢微微一愣,镜中的玉簪是常见的灵芝样式,上头精细地雕着螭虎纹,尾端似乎刻着小字,只是铜镜模糊,却是看不真切了。   “喜欢么?”贺暄微微俯身,“这是我命人用最好的羊脂白玉为你雕的玉簪,上头还刻了你的名字。”   “你……”萧琢咬着下唇,声音隐隐发颤:“你知不知道,不能随便送人玉簪的。”   “我知道。”贺暄伸手卷着萧琢的发尾,声音近乎话本小说里引诱痴情书生的蛇妖的低语,“我想同狸奴结发,狸奴愿不愿意?”   萧琢怔怔地看着镜中贺暄引得整个上安京的少男少女入梦的脸,他像是每一个忍不住妖精蛊惑的凡人,痴迷于他们摄人心魂的皮囊与洞察人心的温柔,几乎脱口而出便要答应。   可是愿意的话到了嘴边,他却惶然地回过神来,心里凄风苦雨下个不停,摇摆不定地想,这算什么呢?贺暄是太子,怎么可能同他结发……他这样说,他这样说……   萧琢暗暗叹了口气,他别过眼睛不去看贺暄,只苦笑了一声,道:“殿下同我开玩笑呢,这支发簪……多谢殿下,我很喜欢。”   贺暄停下手上的动作,他眉间不满地聚集起一大片阴沉的乌云,眼看着雷霆暴雨便要电光霹雳地落进他的眼睛,他定定地盯着萧琢刻意闪躲的脸,半晌,贺暄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拍了拍萧琢的肩:“嗯,走吧,去用早膳。”   “暄哥哥。”   贺暄脚步一顿,萧琢的声音里沁着水,他垂着头拉住贺暄的衣袖,踌躇了一会儿,道:“别生气。”   贺暄的心肺早在萧琢唤他的时候软成了一滩水,他极力压制从心口传到指尖的兴奋,哄着萧琢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小时候萧琢曾听他母后在闺房里这样唤过父皇,他一时也有些难为情,又挨不住贺暄一个劲儿的哄他,只得细若蚊蝇地又说了一声:“暄哥哥。”   “嗯,狸奴真乖。”贺暄在萧琢殷红的唇上吮了一口,笼进袖子里牵过他的手,哑着嗓子道:“以后在房里都这样叫。”   萧琢几乎要将头埋进领子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blackswan和爱知水獭保护者的鱼粮呀~ 第72章 祈愿   院子里的银杏落了一地,像是在冷硬的石板路上铺了一层织金云纹毯,走在上头软绵绵的几乎要向下陷落。早晨的冷风尚且带着秋寒,贺暄有意无意地走在萧琢前头,将细细密密的风都遮了个严实,只偶尔有几尾漏网之鱼轻轻拂过萧琢鬓角的碎发。   穿过垂花门,行过蜿蜒而攀着枯藤的廊庑,便到了平日用膳的饭厅。   紫菀同菱香早在里头候着了,见他们过来,福身行了礼,紫菀开口道:“奴婢去厨房取早膳来。”   平日早间厨房都准备些肉粥、煎饼、蒸包等吃食,再多加几叠腌瓜或是酱鸡,今日却有些不同,萧琢看着紫菀身后跟着的一堆侍女,每人手中都捧着银盘,端的是一派豪奢之景。那些侍女们鱼贯而入,在桌边站定,手中银盘一个一个将桌面填的满满当当。   萧琢愣了一瞬,他心里怀疑是不是贺暄知道他今日生辰的缘故,这想法刚冒头,便看见贺暄起身,从紫菀手中接过一碗面,眉间凝着十二分的认真,极小心地放在他面前。   “尝尝,好不好吃。”贺暄的声音里暗暗含着期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萧琢心里划过一丝疑虑,他应了声,伸进碗里夹了一筷子。   那碗面是很普通的阳春面,汤水里连油腥都几乎少见,只零星洒了点葱花,卧了个蛋,卖相十分不佳。面也煮的过头了,萧琢嚼了两口,失了筋道,软烂软烂的,他怀疑煮面的人连盐都没加,面里只有没有味道的汤水和葱花的一丝香气。萧琢用筷子戳了戳那个蛋,里头流了些黄澄澄的汁液出来,竟还是个溏心蛋,只是味道有些苦。   萧琢心里的疑虑在吃了第二口后增加到了八分,他放下筷子,瞥了一眼身边欲言又止的紫菀。   紫菀像是猜到了他心里想些什么,她弯下身附耳道:“侯爷,这是殿下忙活了一早做出来的,手都破了。”   紫菀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对面的贺暄听见,萧琢愕然地将目光移到贺暄往袖子里缩了缩的手上,果然右手食指缠了白纱,他早上竟然一直没注意。   他几乎难以将紫菀同他说的话想明白,贺暄这样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出则庙堂高坐指点江山,入则金玉绫罗蜀绣锦缎,他这样的人,应当是,应当是光风霁月地坐于高台之上,悬腕提笔作一篇锦绣文章,而不是在满是油烟的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给他一个亡国之人做长寿面,甚至还伤到了手。   他惶然而又心疼地看着贺暄缠着纱布的右手,只觉左边胸口钝钝的疼,像是用未开刃的斧钺,一寸一寸地割着,将他的心肺拉扯的鲜血淋漓,混杂着酸涩的苦意,汩汩地淌了一地。   “侯爷怎么了?”紫菀懊恼地跺了跺脚,以为是自己多嘴惹得萧琢不开心了,她一时害怕地飞快偷觑了一眼贺暄,哆哆嗦嗦地伸进袖子里掏手帕。   萧琢闻言,怔怔地抬手在眼角抹了抹,这才发觉眼睫上被眼泪糊了一片,他胡乱地用手背揩了揩,说话的时候还带着鼻音,显得声音嗡嗡的,像一只撒娇的小猫:“我没事,有飞虫掉眼睛里了。”   还是只嘴硬的小猫。   贺暄轻笑了一声,他用左手拇指指腹在萧琢还沾着泪的脸颊上蹭了蹭,调侃道:“堂堂太子殿下洗手做羹汤,我们狸奴怎么还掉金豆子了?”   说着贺暄将那碗汤面拉到自己面前,他就着萧琢用过的勺子舀了一口汤,眉头紧皱地叹了口气:“这面做的确实失败。”   “哪有,明明很好吃。”萧琢一把将面抢了过来,他也不知是跟谁赌气,抄起筷子将剩下的面三两下划拉进肚子里,犹自不足,还仰起头把面汤都喝的一干二净,这才满意地放下碗,偏头对贺暄道:“怎么办?面太好吃了,其他的都吃不下了。”   他眼角犹洇着薄红,此时懊丧地看着剩下摆了满桌的丰盛早膳,带着几分遗憾。   “面吃完了就行了,其他的不重要。”贺暄挥了挥手,那些摆盘精美的早膳又被原封不动地端了下去,紫菀同菱香得了贺暄的眼神示意,带着侍立在一旁的其他丫鬟们都退的一干二净,贺暄左手支着下巴,朝自己身边点了点,萧琢便乖巧地起身贴着他坐了过来。   “生辰礼物喜欢么?”贺暄伸手摩挲着萧琢发髻上的玉簪,垂眼问道。   萧琢点点头,他扶着贺暄的肩膀,嘴唇在贺暄唇边黏黏糊糊地蹭着,他刚吃完面还没来得及擦,嘴上还沾着油,此时蹭得贺暄满嘴都油乎乎的,他弯起眼狡黠地笑起来,道:“殿下这般大礼,狸奴只能以身相许了。”   “好啊。”贺暄凤眸微狭,他右手缠绵地抚弄着萧琢的后颈,声音疏懒地说道:“那狸奴告诉我,白骁叛乱中趁乱起事的南梁旧臣,是不是狸奴的功劳?”   萧琢笑意一僵,他只觉方才的满腔欢喜都被这兜头的冷水一浇,跌了一地七零八落的残骸。眼前垂眸带笑的贺暄就像是老练的猎人,只随意一伸手,便将他这只初出茅庐的小花猫拿捏的死死的,小猫只能徒劳的在猎人手里挣扎着,胡乱蹬着脚。   贺暄见萧琢不答,倒也不恼,只低声道:“有些事情,想的虽好,往往结果却南辕北辙。”贺暄收回手,他起身将绸衫上的折痕抚平,道:“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萧琢一时拿不准贺暄到底都知道什么,他僵坐在椅子上,直到贺暄在他左脸颊落下一个轻吻,“不过今日这些都不重要,狸奴的生辰才刚刚开始呢。”   其实平日里就算是休沐,作为太子的贺暄也是很忙的,不是在书房里处理堆积如山的卷折,便是出门同各方势力打太极,兵部侍郎儿子的满月酒他要去露个脸,阜阳王七十大寿他要去走个过场,还要每日提防着柳家的明枪暗箭,四殿下党的阳谋阴谋……   有一回院里都落了锁,萧琢端着茶找借口去书房看他,贺暄左手支颐,右手握着墨已经干涸的毛笔,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已经睡着了。烛火扑簌簌的响着,昏黄的光将贺暄眼下的乌青拉的狭长,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罩在疲惫的阴影里。   晚上萧琢站在城郊的草坪上,他犹自不敢相信贺暄竟然真推了一天的繁冗尘事来陪他过这个生辰。中午在福满盈吃了据贺暄说最地道的晋菜,虽说菜确实很好吃,特别是那道烤鸭,酥脆软糯的外皮蘸了福满盈特制的酱料,配上黄瓜丝和大葱,用轻薄的面饼一卷,当真是人间至味。不过……萧琢舔了舔唇,福满盈的老板看他的眼神总是觉得怪怪的,许是他的错觉吧。   下午贺暄带他去了城郊的银杏林,算起来南梁的秋天倒是没有这般风景,绵延十里的银杏林织就了一场金色的幻梦,将里头的人都裹在这个永远不愿醒来的茧里。   “这里是我有一回从外埠巡查回京,路过歇脚时偶然发现的。离此地几里路有一个小村庄,不过我每回来这里都没遇见过旁人,想来此般美景合该你我共享。”贺暄轻笑,夜晚寒露侵衣,贺暄外头的裘衣上结了点点霜花,像是一粒粒雪子。贺暄不以为意地拍了拍,将马车上带下来的毛毯铺在了地上,朝萧琢伸手道:“过来。”   天边悬着一轮冷月,像是寂静旷野上亮着的一盏遥远的灯。霜重云深,萧琢撑着手坐在贺暄边上,仰头看着隐没在云层后的星子。   “狸奴还没有许生辰愿望。”贺暄随意捻起一根草,捏在手里把玩着。   萧琢看着天上的辰星,声音闷闷的:“南梁民间有传闻,若于明星下祝祷,则神可闻之。今夜有云遮星,愿望便不灵了。”   贺暄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煞有介事地做了几个繁复的动作,容色严肃地说道。   “我方才掐指一算,少顷有风至,云散而星明矣。”   萧琢愣了愣,倒没想过贺暄还有如此无赖的一面,他有些哭笑不得的点点头,双手合十,深吸一口气,道:“无有所愿,但求南梁兵息戈止,万里再无烽烟。”   “你自己呢?”   “我?”萧琢顿了顿,“我在祭月节已经许过了,不能太贪心。”   “嗯,狸奴说得对。”贺暄轻笑,他将手中被他揉搓的不成样子的草茎扔在了一边,指了指天上。   “你看。”   萧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不知是否冥冥之中真有神明护佑,北风呼啸着掀开了遮住繁星的云帘,底下盈盈闪烁的星子缀连着回应凡间少年的祈愿。   萧琢眸间掩不住诧异,他低低地溢出一句惊呼,笑着转头道:“真被你算到了!”   “嗯。”贺暄点点头,声音低的近乎是一声叹息:“天上的神仙定是同我一样,不忍心让狸奴失望吧。”   “什么?”   贺暄没有回答,他突然坐起身,双眸映着皎皎银蟾,说道。   “今天我虽不是寿星,也斗胆许个愿,祝我的狸奴……”   很多年以后,萧琢过的生辰、许的愿望已是数不清了,他却总是会想起这个晚上。   想起那年的星斗青光下,身侧披着裘衣的年轻太子虔诚地闭着眼睛,声音好听的像是北风酿的酒。   “四面八方,皆可来去。春秋昼夜,尽得圆满。” 第73章 守一   每日朝会贺蘅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郁,可以看出南梁的局势也是江河日下。贺暄正盯着殿中盘龙柱上的云纹,思忖着昨日他呈给贺蘅的平南策,猛地听见贺蘅突然点了他的名,道。   “于清陵设江南行台省,以太子贺暄为行台尚书令,主管平南之事。以大将军蓝守一为行军元帅,决断三军。”   贺暄一怔,他下意识地往右后方瞥了一眼,突然想起贺旸摔断了腿还在府邸养病,便又收回目光,出列领命谢恩。   “儿臣谢父皇隆恩,定不负所托,一举平定叛乱。”   “嗯。”贺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挥手道。   “众卿可还有奏本?”   下了朝会后,贺暄刻意走慢了些,等着蓝守一慢悠悠从座位上起身,这才踱到他身边。蓝守一因着之前在北征突厥之战中被突厥沙乌迦可汗的儿子使的重锤砸中了腿,虽说已经不碍行走,但到了秋冬天气转冷之时,腿脚仍是隐隐作痛,贺蘅为表体恤老臣,故每到朝会特赐蓝守一座。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贺暄见蓝守一要躬身行礼,忙弯腰扶了扶,道:“蓝将军不必多礼。”   蓝守一笑了笑,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贺暄,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多年不见,殿下比老臣都高了。”   贺暄小的时候,蓝守一曾教过他一些拳脚,他心里对这老将还是颇为敬重的。此时见幼时崇拜的师父眼角堆砌的皱纹,不免一时有些唏嘘,“蓝将军风采依旧。”   蓝守一摆摆手,“老了老了,殿下不必哄老臣。”   “此番平南,错综复杂,恐有一场恶战,出发之前不知将军可有空闲,吾二人可商讨平南之策。”   贺暄同蓝守一约好时间,便也不再多叨扰,只略说了两句闲话,便在宫门口分道扬镳。   平南之事,虽说贺暄也有了心理准备,可临到真要离开的时候,心头怅然却总徘徊不去。马车辘辘碾过道旁落下的树叶,贺暄就着这沙沙的韵律,生平头回也品咂到了别离的滋味。   萧琢正在院子中央的银杏树下逗猫,说起来从前府里是没有猫的,贺暄对养猫猫狗狗这些活物向来没什么兴致。只是见萧琢平日里除了看书下棋,在府里也没有别的闲事可供消遣,便让管家去买了一只尺玉霄飞练。萧琢倒是喜欢的紧,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唤作银粟君,萧琢解释说是因为小猫通体纯白似雪,故名银粟,贺暄记不住的时候便随口唤它小白,银粟君倒也会应,想来是也不排斥贺暄取的诨名。   “殿下!”许是听见了马蹄踏地的声音,萧琢将逗猫的树枝扔在一边,小跑着过来,他额前覆着薄汗,衬得白皙的肌肤更显莹润:“殿下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厨房午膳已经备好了。”   “今儿朝会有要事宣布,故耽搁了些。”贺暄用帕子替萧琢擦了擦汗,道:“饿了么?吩咐下去传膳吧。”   “要事?”萧琢敏锐地听出了些端倪,他脚步一顿,蹙眉道:“可是与南梁有关?”   “嗯。”贺暄右手攥拳,竟一时有些紧张,“先用膳吧,吃饭的时候同你细说。”   “好。”萧琢面上强自镇定,心中已是焦急万分,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屋,便催丫鬟去厨房传膳。   今日的午膳有萧琢爱吃的红烧鱼,浓稠鲜香的酱汁浇在鱼背上,葱绿配着蒜白,一盘子色香味俱全,搁在平日里,萧琢准是抬起筷子便冲着那盘红烧鱼去了,贺暄抬眼看他,此时他却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面前的烩炒时蔬,随意扒拉两口碗里的米饭。   萧琢心里正想着南梁之事,突然见碗里多了一块鱼肉,他微愣地抬起头,贺暄收回伸出的筷子,淡淡地望着他:“尝尝,你爱吃的。”   “嗯。”鱼肉入口,里头搀着辣味与一点腌制的酸菜的味道,格外爽口开胃。萧琢眉头略微舒展了些,听贺暄道:“小琢,今日朝会上,父皇已点了六万大军,命我同蓝将军一同南下平梁。”   萧琢一怔,这些日子每晚令他辗转反侧之事到底还是来了。他筷子上夹的半块鱼肉因着他方才手一抖,落在了桌上,萧琢忙拿起手边的帕子卷了,额前垂落的碎发将他眼底的慌乱掩饰的刚刚好。   等他再开口的时候,话音已经很是平静了,“什么时候出发?”   “孟冬便走。”   “这么快?”如今已是季秋,再过不出十日,便是立冬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此行艰险,若是战事胶着,恐怕……”   贺暄欲言又止,萧琢顿时明白了贺暄话里的未尽之意,一时只觉最喜欢的红烧鱼也没了滋味,他兴致全无地将碗里最后一块肉咽了下去,蔫蔫地放下筷子,也不知是和谁赌气似的,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寝殿走。   “狸……”贺暄叹了口气,廊下萧琢走的越来越快,到后头几乎是一路狂奔着往里院跑,他一身青衫裹着白色绒袄的背影像枝头掠过的轻盈的燕雀,倏尔便消失在了拐角,只留下一簇摇动的花枝在风中轻颤着。   “侯爷,这些衣服要不要……”紫菀刚收了前两日浣衣房洗好的里衣,抱在怀里预备着待会儿拿去熏香,便见萧琢一阵风似的从外头冲进来,她刚开口想问熏香要什么味道,便眼尖地看见了萧琢眼角挂着的一尾红。紫菀忙收了声,心想着是不是太子殿下又惹着侯爷不高兴了,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劝劝,便听得门砰的一声关上,显然萧琢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门里的萧琢红着眼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躲在床角,他右手握拳抵在嘴上,到底还是遏制不住地呜咽出声。   作为南梁国主,他不应该哭的。贺暄此去,若是顺利平定局势,还南梁百姓一个安稳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若是吃了败仗,则晋国储君身涉险境,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伤了死了,晋国军心不稳,乃至朝纲动荡,对他来说亦是幸事,他便可趁乱浑水摸鱼,光复南梁也未可知。   可他还是萧琢,是狸奴,是贺暄的狸奴。他已经经受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看的够多了,看的够厌了。他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心口像是堵着一大团棉絮,上不去也下不来,生生地将他心肺里流的血都吸干了,浑身只剩一个空壳,将将撑起他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皮囊。   一无所有的小兽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死死地抱紧唯一陪着他的活物,哪怕那只是个危险的猎人。   贺暄来的时候,紫菀刚把衣服熏好,向他行礼道:“殿下。”   “嗯。”贺暄压低了声音,指了指门问她:“小琢在里面么?”   紫菀点了点头:“侯爷回来之后一直在里头。”   贺暄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这才轻轻推开门。萧琢怀里抱着软枕,靠着床头睡着了。贺暄轻手轻脚地拉来旁边的被子给他盖上,替他掖了掖被角。萧琢脸上犹自挂着干涸的泪痕,睡梦中他的眼睫微微颤动着,似乎睡的不很安稳。贺暄伸手将他额前的头发拨到两旁,撑着手在他眉心落下一个轻盈的吻。   “别走。”贺暄低头,萧琢不知做了什么噩梦,他眉头紧皱着,右手拉着贺暄的衣角,低声梦呓:“别走……”   “嗯,我不走。”贺暄握住萧琢的手,屋里银丝炭烧的正旺,他的手却是冰凉的。贺暄蹲下身,将萧琢的手揣进自己怀里,一边捂着一边温柔地哄他:“没事,我不走。”   梦里的萧琢似乎是听见了,他五指微微舒展,急促的呼吸也平缓了下去,贺暄抿了抿唇,指尖掠过萧琢红润的唇珠,带着些难言的坏心摁了下去。   梦里的萧琢喉咙里溢出了一丝小猫似的咕噜。 第74章 临别   “小琢?怎么还没睡?”贺暄从屋外带进一身风雪,他脱下狐裘抖了抖,随手挂在一旁的衣架上。萧琢眯着眼靠着床上的软枕,手里拿的书已经半天没有翻过一页了,桌上的烛火暖融融地在他鼻尖涂上暧昧的光。   萧琢哼哼了一声,懒怠地打了个哈欠,他眼里带着被困意濡湿的水色,勉强支楞起眼皮,声音也没什么精神,显得软绵绵的:“你终于回来了。”   “临走之前有许多杂事要安排,因此格外忙些。”贺暄揉了揉萧琢头顶的乱发,坐到他身侧问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萧琢揉了揉眼睛,他双手环住贺暄只着了一件里衣的劲瘦的腰身,将头埋在他胸口蹭了蹭,懒洋洋地回道:“等你啊。”   “嗯?”贺暄愉悦地挑了挑眉。   “殿下。”萧琢抬眼看着他,话里欲言又止。   “怎么了?”贺暄捻起垂落在他肩侧的头发,问道。   “殿下,此去南梁,殿下能否答应我一事?”   “好。”   萧琢一怔,“你都不问我何事?”   “狸奴说的,自然无有不从。”贺暄捏了捏萧琢的指尖,问道,“好,狸奴说说是何事?”   “殿下若得胜,还望莫要伤了百姓性命。如今南梁蝗灾严重,又有大旱,若殿下……”   “我明白。”贺暄轻轻揉了揉萧琢的头发,“我若能平叛,定向父皇讨旨,留在南梁赈灾。”   “嗯,还有,我想送你一个礼物。”萧琢抿了抿唇,“其实早几日便想给你了,只是你这么忙,总是不得空。”   “嗯,是我的错。”贺暄轻笑,从善如流地赔罪道:“狸奴别与我计较。”   萧琢没接话,他不自然地别开眼,掀开被子起身,趿拉着鞋子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送你的。”   贺暄接过来打开,里头是一枚玉佩,玉佩之上雕刻着一只朱雀之形,入手生温,晶白莹润,上头串着一条红绳,打着花样精巧的络子,看着却有几分眼熟。   “我们南梁的守护神是朱雀,阿娘在我十岁生辰的时候把朱雀玉佩送予我,我一直贴身带着。”萧琢神色似乎有些低落,他闷闷地垂着头,说道:“我初到晋国之时走投无路,是你替我将它拿回来的。”   “暄哥。”萧琢语气一变,突然正色道。   “素玉有灵,愿护君平安。”   贺暄一怔,他垂眸收紧手中的玉佩,一时心中浅浅的欢喜像是涨潮的海岸,一浪接着一浪翻涌,直将他心口摇摇欲坠的城墙拍打的支离破碎。他十五岁披挂随父东征高句丽,十七岁领大军西抵突厥。   此间七年,得意时趋炎附势者有之,失意时落井下石者有之,然如今回想,竟从未有人在意过他是否平安。人人都道他是铁面修罗,暴戾绝情,父皇只会问他此战有几分胜算,粮草所需几何,攻城所需几日,底下人怕他惧他,不敢同他多说一句。   虚度二十几载,他终于也有了可传语报平安之人了。   心中高筑的堰墙倾圮,贺暄甘之如饴地沉浮于温柔的海波之下,几度张口欲言,最后却只囫囵说了一个字:“好。”   明日便是出征之期,贺暄从宫中回来,去蓝守一将军府中最后商议了一番,匆匆赶回府里的时候也已是日暮时分。   菱香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裹,同贺暄道:“回殿下,奴婢将行军途中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殿下可要看看还缺些什么?”   “不必了。”贺暄瞥了那包裹一眼,心不在焉地挥挥手,便往里院走。   萧琢抱着银粟君站在院中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下, 金黄的落叶簌簌地落满了他一身,怀中的银粟君伸出前爪好奇地挠着它头上的叶子,雪白的尾巴时不时地摇着。   贺暄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不想打扰这静谧温馨的银杏逗猫图。   萧琢看见地上颀长的影子,他手下一紧,怀里金贵的银粟君立时不满地喵了一声,化作一道轻盈的白练一跃而下,窜到一旁的花架上去了。   “小琢。”贺暄摘下他头顶的一片树叶,垂下眼看他。   “我……”   “你……”   萧琢愣了愣,贺暄轻咳了一声,竟有些慌乱地别过眼去:“你先说。”   “你行李都收拾好了么?”   “嗯。”贺暄点头:“行军轻简,本也没什么带的。”   萧琢抿了抿嘴,两人一时陷入难言的沉默。他们皆是舍不得却又不愿说的别扭性子,萧琢梗着脖子强自盯着树干上的花纹发呆了许久,他刚想开口,便听见贺暄哑着嗓子说道。   “我明日卯时出发,你……”贺暄顿了顿,他右手用力地捏着可怜的树叶,道:“你来送我么?”   “明日……我早上同人约好了……”   “没事。”贺暄打断了萧琢的解释,他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地笑了笑,叠声说道:“没事,没事。”说完,他将手中揉搓的不成样子的树叶抛在地上,转身走了。   萧琢张了张嘴想要喊他,最终只是低低叹了口气。   因着第二日贺暄卯时便要赶去誓师,晚上睡得较往日早些。萧琢怕扰了他休息,十分隐忍地平躺着胡思乱想了许久,直到身侧的呼吸声逐渐均匀,月光透过纱帘铺了一地的霜,他才轻轻翻了个身,手肘支着头,侧身看着贺暄。   此时四下格外静寂,今夜殿外呼啸的寒风都悄悄藏了起来,只能听见贺暄浅浅的呼吸声。萧琢躲在深沉的夜色里,目光描摹着贺暄英挺的侧脸,东边的窗户似是没有关严实,有风细细地渗透进来,吹起床边的帷幔,漏进清浅的月光。   萧琢鸦羽似的眼睫轻颤,他犹豫了一瞬,俯下身在贺暄的鼻尖上亲了亲,低声说道:“我……我是怕若是去送你,我便不舍得你走了。”   说完,萧琢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靠着软枕发呆。身侧的贺暄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动。   萧琢枯坐了半夜,到了三更天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岂料做梦也不安生,这一晚净做了些乱七八糟的噩梦,惹得他醒来的时候只觉松了口气。   窗外还是云遮雾罩的,天光撕扯开厚厚的云层,只堪堪让半黑不黑的晨有了些微蒙的光亮。萧琢顶着乌黑的眼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身侧的被褥,还是热的,想来贺暄应当没走多久。   “侯爷。”紫菀在屋外敲了敲门,“侯爷起了吗?”   “进来。”紫菀端着热水进来,伺候萧琢洗漱完,将架子上挂的外衫给萧琢穿上,说道:“殿下刚走不久,侯爷还赶得上。”   萧琢愣了愣,他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眼,欲盖弥彰地解释:“我没说要去。”   “嗯,紫菀只是听说殿下今日在新郑门誓师。”紫菀从善如流地笑了笑,很是体贴地将裘衣拎了过来,“奴婢伺候侯爷穿上?”   萧琢下意识地点点头,刚伸手套上了一个袖子,便才反应过来似的涨红了脸,轻叱道:“紫菀!我说了我不去!”   “不去不去不去。”紫菀好脾气地顺着萧琢的话,将另一只袖子也给他穿上,理了理他的发鬓,道:“今日这样冷,用早膳也得多穿点吧。”   萧琢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唔了一声,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紫菀一路领着他穿过回廊,进了用膳的小厅。   “今日做的什么?这样香。”   紫菀看了一眼桌上,回道:“今早上殿下特意吩咐的,做的南瓜粥,说侯爷昨儿胃疼,多喝点南瓜粥养胃。”   萧琢神色恹恹的,磨磨蹭蹭地坐了下来,端着碗怔怔地出神。紫菀立在一边给他布菜,刚夹了一个汤包放进他碗里,萧琢抬起头,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紫菀一怔,“奴婢说侯爷多喝点南瓜粥。”   “不是,之前的。”   紫菀啊了一声,似乎明白了萧琢的意有所指,她强捺住眼底的笑意,说道:“殿下今日在新郑门誓师。”   “新郑门……应该赶得上。”萧琢自问自答了一句,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将手中的碗一堕,噌地一下起身闷头往外边跑。   “备马,我要去新郑门。”   门口的小厮很快便牵了马出来,萧琢踩着马镫稳稳地落在鞍上,右手拽了拽缰绳,只听骏马一声清啼,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   菱香同紫菀站在一边,被马跃起带出的灰尘呛了一脸,菱香蹙眉往后退了一步,提起袖子在面前挥了挥,一边咳一边问:“你……你想好了?”   “嗯。”紫菀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递到菱香面前。那帕子上熏了薄荷,闻上去格外清凉。菱香接了过去,捂着鼻子同紫菀一道往回走,“你之前……”   “我之前确实觉得……侯爷同殿下不合适。”紫菀拉着菱香进了一旁空置的书房,这外院的书房贺暄原本也只是偶尔来翻看一些旧书,自萧琢进府以后,贺暄便多是在内院的书房处理公务,更是再也没来过了。   因为平时甚少有人,下人们打扫起来便也不很尽心,书房里头堆得满满的旧书,夹杂着的灰尘在空中打着旋儿。还好北地天干地燥,若是放在南梁,这满屋子的书非得全发霉生虫了不可。   紫菀探头看了看四处无人,她谨慎地将门关上,这才低声继续说道:“我还记得侯爷刚来上安京时,也是多亏了殿下的照顾,这才不至于被人欺侮。那时我还劝过侯爷,莫要同殿下走的太近,毕竟殿下地位尊贵,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招惹的起的。”   菱香握住紫菀的手,轻轻捏了捏,紫菀笑了笑,道:“一转眼也一年了,我倒是觉得,殿下同外头说的很不一样,其实是个极温柔,极好的人。”   “侯爷他……”紫菀顿了顿,却是没说下去:“殿下真心对侯爷好,你我都看得出来。侯爷一人在这晋国也没个知心之人,如今好不容易……这样也好,那些朝政什么的,我也不懂,我只要看着侯爷开心,其他的事,都不要紧。”   菱香沉默着攥紧了紫菀的手,突然笑着揶揄道:“唉,你跟流钟怎么样了?”   “怎……怎么突然说到我了?”紫菀红着脸,细若蚊蝇地说道:“嗯……他说过些日子会同家里人说的。”   “那我可等着吃喜酒了啊。”菱香轻轻撞了一下紫菀的手臂,笑道:“可别让我等太久了。”   “菱香!”紫菀不好意思地跺了跺脚,推开门夺路而逃似的提起裙子一溜烟跑远了。 第75章 离人   “吁……”萧琢拉住缰绳,座下白马应声而止,他翻身下地,寻了个角落将马栓在树上,偷偷躲在树后头远远地看着高台上的贺暄。   贺暄一身晋国将军统一穿戴的明光甲,在灼灼曜日之下光灿夺目,衬得他冷峻的眉目更是不识人间色,像是得上天庇佑之神使,所到之处,如见日之光,暗晦尽除。他右手按着剑,抿唇听着贺蘅训话,头盔上的红缨随风而动。   白马垂头悠然地嚼着地上的草,打了个响鼻。台上贺蘅训话似是结束了,贺暄同蓝守一也说了些什么,只听得底下将士一片必胜之呼号后,两人下得台来,整整齐齐的队伍骚动了一瞬,复又归于平静。   “殿下?”副将仇嘉木出声提醒贺暄,“殿下?出发吧。”   “嗯。”贺暄收回目光,点点头。他方才似乎在后头茶摊旁边的树下看见了萧琢,不过才半日没见,他竟如此……贺暄无奈地苦笑,凝眉上马。   仇嘉木是柳后不甘心硬塞进来的人,贺暄倒也不愿在副将上同柳后撕破脸皮,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她的手在他掌控范围内伸长一点,左右眼线他躲不过,放在明处总比落在暗处要好控制得多。   虽说心里这样想着,贺暄还是忍不住又往那树下瞄了一眼,树下那人正巧抬眼,树影婆娑地摇动,在那人脸上落下起起伏伏的暗色。只是这张脸他日夜相对,贺暄一怔,不是萧琢又是谁!前头蓝守一的马已经较他往前了两步,贺暄心下一动,见一旁的仇嘉木暗暗拿眼瞟他,便大方地朝他招了招手,道:“你们先前去,孤有些私事,很快便来。”   “殿下去做什么?”柳后这回怕是走眼了,派了位如此冒失之人过来,贺暄有些好笑,一时却起了些他自己也未觉察出来的显摆心思,扬眉笑道:“ 去见孤的内子。”   说完,贺暄一夹马肚,轻喝了一声,留下仇嘉木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对啊,没听说太子大婚了啊?   萧琢见贺暄的马离了大部队,往自己这边过来了,他躲在树叶后头看贺暄的时候浑不觉有什么不好意思,此时自己那点小心思暴露在了日头之下,终于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了点羞赧之意,噌噌地往后退了一步,掩耳盗铃似的用衣袖掩面,低着头不出声。   “怎么?不是说不来的么?”贺暄一脸得寸进尺,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指头将萧琢的袖子扯了下来,调侃道:“莫不是想夫君想得紧,舍不得了?”   萧琢被他这句夫君臊红了脸,光天化日里想起前两日红锦蚕丝缎被下他半推半就地喊了夫君之类的昏话,不由眼里都含了点水雾似的媚气,只觉胸闷气短地想不出话来反驳,支支吾吾了半晌,方撒娇似的怒道:“说什么胡话!你……”   嘴上说不过贺暄,萧琢转过身便要去树上解缰绳,贺暄眼疾手快地攥住他的手,在掌心里揉了揉,萧琢眼角微红地抬眼正要发作,贺暄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笑道:“都是我的错,狸奴特意跑过来给我送行,我真是……”   贺暄收了声,倾身攫住萧琢的唇,他左手虎口处缠着缰绳,右手扣住萧琢的后脑勺,用尽全力又小心翼翼地吮吸着,萧琢被他吻的合不上嘴,漏出一缕银丝,被贺暄舔了舔,带出啧啧的水声。   萧琢背靠着树干,整个人都落进贺暄的阴影里,树冠将阳光遮挡的严严实实,体贴地为他们隔开了一个专属的角落。萧琢气喘吁吁地贴着贺暄匀气,在他耳边说道:“刀剑无眼,且自珍重。”   萧琢顿了顿,他似是犹豫了一会,最终抿了抿唇,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补了一句:“我……等你得胜还朝。”   贺暄眼里划过一丝诧异,抱着萧琢的手一紧。   “嗯。”良久,萧琢听见贺暄轻轻应声,随着他的呼吸扫过耳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让他不由自主地信服。   萧琢目送着贺暄翻身上马,他座下的飞尘战场上快如闪电,此刻却慢吞吞地踱着,像是一步三回头的离人。   头顶飘落下一片枯黄的树叶,萧琢伸出手,恰好被风卷着落在他的掌心。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   今年晋地的雨格外的多,自入秋以来,淅淅沥沥地落了尽兴。贺暄走了将近月余,今晨萧琢披衣来到廊前时,飘飞的雨丝将他的青衣沾上冷色,手摸上去带着寒意,却是将湿未湿的样子。   不知是否是他罪愆深重,连天女哀怜的泪水也不愿在南梁降临。萧琢心里闷闷的,就这样披着微微泅湿的外衣,靠着廊柱远眺围墙外边的青山,沾了水的群山吞云噬月,隐没在氤氲的雾气当中。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微雨是不是也湿了贺暄的衣袖?雨后山路泥泞,也不知……   萧琢蹙眉漫无边际地想,廊苑那头转过来一个人影,紫菀手里提着个小篮子,一路哼着歌避过水坑往他这边走来。   西风吹断梧桐叶,满地黄叶杂乱地黏在地上,平添了无端的愁绪。紫菀倒是满面红光,见萧琢垂着头没什么精神地拉扯着衣裳,不自觉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道:“侯爷怎么起的这么早?”   “睡不着,起来坐坐。”萧琢打了个哈欠,问道:“前两日付湛川说要一同去吃酒,我早上便多用一些垫垫,让厨房做点面吧。”   “好。”紫菀点点头,她刚转过身要去厨房,似乎想到些什么,又旋身回来,拧着眉担忧地说:“侯爷……喝酒到底伤身,侯爷……”   “我知道。”萧琢笑了笑,他眼瞳很黑,专注看人的时候显得眼波温柔:“我有数的。”   紫菀抿了抿唇,没再劝下去,“那奴婢去让厨房做些荞麦面。”   萧琢愣了愣,眼中不合时宜地泛起一丝潮意,他别开眼看着天际的积云,轻轻嗯了一声。   荞麦面端了上来,萧琢扒拉开盖着的青菜,里头藏着一个黑黢黢的卤蛋。萧琢用筷子戳开,一口咬掉了半个。隔了一年,荞麦面终于吃出了过去的味道。这卤蛋却是贺暄喜欢的口味,他每回吃面都要在面里埋一个,听紫菀说,厨子因为他这个小癖好,还特意去请教了城西做卤味做的最好的师傅。   怎么又想起他了?萧琢默默地将卤蛋咽了下去,连荞麦面都沾上了贺暄的味道,也许……也许他是该放下了,只堪梦中寻的故国,便留在旧梦中吧。   “侯爷,付大人来了……”紫菀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听见付湛川咋咋呼呼的声音,萧琢抬起头,付湛川人还在外头的回廊上,穿了件臃肿的冬衣,头上还戴了一顶毛帽子,配着他吊儿郎当的步伐,显得格外滑稽。   “笑什么笑!”付湛川龇牙咧嘴地瞪了萧琢一眼,没好气地嘀咕:“我也不想戴的,我娘非要拉着我,我都这么大个人了,多丢脸……”   付湛川瞧见萧琢笑意一僵,方才意识到戳到他的痛处,忙装作不经意地转了话题,“萧萧,待会儿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萧琢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勾栏瓦子我可不去,被殿下知道了我八条命都不够的。”   “噫,你想哪里去了?”付湛川撇撇嘴:“这我当然知道,你家殿下疯起来,啧……”付湛川像是想象了一番贺暄发火的场景,不自觉打了个寒噤,摇摇头道:“是个正经的好去处,到了就知道了。”   一路马车声辘辘,如今北方已入了冬,马车里没置暖炉,冷风从窗户缝里挤进来,萧琢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忍不住报复似的拍了拍旁边的付湛川。   “干嘛?”付湛川一惊,他正揣着袖子靠着车板补眠,回头哑着嗓子不满道:“还没到呢。”   “这么远?”萧琢皱着眉头,“还要多久?”   付湛川掀开车帘往外望了望,回道:“唔,快了,出了城门再往外十里,便是了。”   “你昨晚上干嘛去了?”萧琢伸出手指隔着厚厚的棉服戳了戳他,又十分嫌弃地收了回来。付湛川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回道:“最近朝中事情杂……”付湛川顿了顿,抬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萧琢微微有些发毛,听得他幽幽地叹气:“有时候真羡慕你,每日清闲,我可是紧赶慢赶了好几日方腾出时间出来。”   “羡慕我做什么?我倒是想……”萧琢话到嘴边,他眼睫轻颤,有些落寞地垂头看窗外的落叶:“不说这个,今日清霜也来么?”   “来啊,今日去的庄子便是他找的。”   “清霜找的?”萧琢有些惊讶,这上安京京郊的庄子可是价值不菲,“谁的庄子?”   “这我倒是不知道。”付湛川耸耸肩,“去了就知道了。”   一出城门,外边的水汽都似乎足了许多,沉甸甸地压着,浓稠地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满天乌云团簇,或掠过几只黑鸦,发出嘎嘎的叫声,只轻飘飘地投下一绺阴影,随即便飞远去了。   马车的车轮吃了厚厚的淤泥,终于停在了一处庄子门口。车夫是付湛川家的,看上去颇为憨厚,挑了帘子进来同付湛川说了两句,付湛川从袖子里掏出一粒碎银,车夫千恩万谢地给二人搬了脚凳扶他们下来,便拉了马走了。   “他走的话……我们晚上怎么回去?”萧琢看着车夫的背影,回头问道。   “晚上在这住一晚,我让他明儿早上再过来。”   “啊?”萧琢一时没有心理准备,蹙眉便要拒绝,付湛川瞅见他的脸色,攀着他的肩打断他道:“哎呀,你都多久没出来了,再说殿下不也不在么,你一个人巴巴地回去做什么?”   说的也是。萧琢梗了一下,贺暄的寝殿建的很大,两个人的时候不觉得,如今只他自己时,到了晚上,烧一整炉的银丝炭都驱不散寒气,夜半瞥见那通红的火舌被月光浇得带着一股冷意。被子上贺暄身上的熏香味已是极淡极淡了,萧琢垂眼,有些落寞地想,明日回去,他该换个小点的房间住了。   “好吧,可我还未同紫菀他们说呢。”   “我出来的时候同紫菀那丫头打过招呼了。”付湛川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早就提前做好了准备,见他眉间还有些犹豫,直接拽着他往里走,道:“哎呀别想东想西的了,这儿住的可好了,也就比太子府差那么一点儿。”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卷啦!   感谢Deep Bule和青花鱼1i5o8liskbs的鱼粮呀 第76章 围炉   付湛川说的倒也不算错,萧琢停在庄子门口,不禁有些感叹。那庄子极大,门口盘踞着一棵二人合抱粗的大树,粗粗一看也不知是什么品种,树冠遮天蔽月,冷青色的树叶在风中簌簌地摇响,虬曲的树干盘结而上,其上攀援着细小的枝条,颇有彭祖之气魄。立于这等古老造物面前,人总容易生出些崇敬的神圣之意。   待入得门去,里头的光景更是别有一番田园意趣。只遗憾如今刚刚入冬,地里只有不败寒霜的菊花还尚且开着,不过若再过些时日,初雪一落,雪下赏梅又有了去处。   萧琢这样想着,见主屋的门开了,里头清霜松松披一件外衣,虽然依旧冷冷清清的模样,手里拿着的托盘里却搁着一盘泡椒凤爪,让他看着比以往多了些烟火气。   见他们来了,清霜浅浅地笑了笑,招呼道:“来了,快进来吧,等你们多时了。”   “这回可有什么好吃的?上回来你们这儿的厨子手艺忒好了,回家之后我都吃不下家里的菜。”付湛川兴冲冲地从门缝里往内望了望,又扭头看他手里的凤爪,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待会儿厨房的饭便做好了,我让芸兰端上来。”清霜朝萧琢道:“阿琢头回来吧,尝尝厨子的手艺,确实不错。”   “好。”萧琢目光也忍不住瞥向门缝,清霜往旁边让了让,道:“进去吧,外头冷。”   他们二人在寒风中瑟瑟了好一阵了,此时听得此话,俱是迫不及待地推开门,付湛川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玄关处停着一只青铜鹤,振翅欲飞的样子,雕工细腻,麟羽都纤毫毕现。   萧琢暗自赞叹,再往里去悬着竹帘,竹帘旁置一金兽,里头燃着熏香,从那兽嘴里头徐徐升起,像是吞云吐雾之神兽。   清霜约摸是去厨房了,并没有跟两人进来,付湛川掀开竹帘,里头长案前边赫然端坐一人,背挺得笔直,似出鞘之剑一般锋利的眉目,正是柳文勋。   上回付湛川来的时候只见了清霜一人,原以为是清霜交游广泛,某一友人的宅院借他会客,没想到竟是柳文勋的庄子。   柳文勋正跪坐在垫子上喝茶,见二人进来,客气地点头示意,道:“二位坐。”   二人同柳文勋都只几面之缘,并不熟络,柳文勋除了对清霜殷勤之外,对其他人都是一副拒之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是以明明画面是围炉夜话之温馨景象,置身其中的萧琢却只觉气氛凝滞到了极点。   “忘了同你们说了,这庄子是文勋的,这几日恰逢立冬,我想着我们也许久没聚了,文勋便提议在庄子里住两日,说些闲话。”清霜挑了帘子进来,他眼里带着笑意,很自然地坐在柳文勋身侧。萧琢看见柳文勋脸颊红了红,八尺男儿竟有些局促地搓着手,他不免憋笑地闷进一口水。   “芸兰待会儿就上菜了,我们去后头的桌上等着吧。”   北地冬日多寒冻,蔬菜不易成活,是以秋冬多只有白菜炖汤,太子府比老百姓家又好些,南边进贡的蔬菜尚能转圜,只是如今贺旸对储位依然虎视眈眈,不可掉以轻心,是以一餐也并不多食。故萧琢此番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各色鲜果蔬菜,一时拿着筷子竟不知何处下箸。   清霜家教极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四人围坐着桌子闷头吃饭,只余碗筷叮当的碰撞声。食毕,清霜让芸兰上了一壶酒来,那酒是新酿的,用一盏琉璃碗盛着,煞是好看。   清霜给各人都满了一杯,萧琢抿了一口,微微带酸,有些葡萄酒的口感。   酒足饭饱之际,四人都有些昏昏欲睡。庄子里一应俱全,后头便是小睡的卧榻,里头燃着好几盆炭火,火炉烧的很旺,暖融融的。萧琢裹着个小毯子睡在侧边的小榻上,就着炭火的哔剥声,很快眼皮便沉重起来。半梦半醒之间,萧琢似乎听见屋外簌簌的声音,像是雪子落在屋檐上的轻响。   他醒来的时候,窗外昏沉一片,清霜披着外衣靠着窗沿,见他醒了,转身道:“外头下雪子了。”   萧琢一怔,他从窗户往外望去,果然一地零星的细盐,将雨后泥泞的地面覆盖的像是缀着珍珠的绒毯。   这两日天总是阴沉沉的,不过午后光景,屋内已然昏暗的像是傍晚,清霜将桌上的油灯点着了,灯座雕成一个莲花台的样式,瓣瓣莲花依次展开,为影绰的烛火添了些禅意。   萧琢的头还有些晕乎乎的,他抱着被子坐在小榻上醒神,旁边睡着的付湛川被清霜走动的声音惊醒,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   屋子里就他们三人,柳文勋身为武将,平日里没有午睡的习惯,在他们睡着后就出门了,萧琢也不好问去了哪里。清霜坐在案前拿出书卷来翻看,书页翻动的时候发出的轻响尤为醉人,带着些墨香而富有韵律,萧琢右手支着脑袋,出神地听着。   付湛川却是一刻也停不得的,他穿好大衣便要出门去逛逛,从门口处寻得一把伞,撑了便往外走。   门带着外边的冷风一吹,将门口摆着的熏香味道弥散了进来,顿时淡淡的檀香气萦绕着那千叶金莲台,颇有种安禅制毒龙之意。   清霜翻书的手顿了顿,他抬头瞥了一眼萧琢,开口道:“你上次让我查的事,有些眉目了。”   萧琢手拿着银剪,正坐在案几边上剪灯芯,听得清霜的话,他手上猛地一抖,将那灯芯整个剪去了,唯一的光源一灭,室内陷入更沉寂的昏暗,只有外边天光从层层叠叠的云絮漏下,透过花棂窗,映在清霜的侧脸上。   萧琢手忙脚乱地放下剪子,借着光线的遮掩,他假作不经意地拢了拢袖子,说道:“不知怎得火突然灭了,还有灯盏么?”   “我去拿。”   清霜推开门走了,萧琢双手藏在袖子里拧着,心扑通扑通的响声几乎要将他淹没,脑子里都是嗡嗡的一片,过了好半晌,萧琢才略微缓过神来,他掐了掐手心,几乎在右手上攥出通红的血痕,这个时候,好像真切的疼痛才能让他冷静。   等清霜端了烛台回来,萧琢已是神色如常地坐在案前,拿着剪子修剪低矮木盆里的花枝。   “情况如何?”   清霜略沉吟了一会,回道:“人还活着,情况也算安好。”   萧琢唔了一声,心里重重地喘了口气,“那便好,她……人在哪儿?”   “在丰州。”   “丰州……”丰州是清陵旁边的大城,如今也是鏖战的主要地点,萧琢在这一瞬里经历了大起大落,眼前一直晕乎乎地旋着,下意识地道:“殿下此次,去的就是丰州。”   清霜继续翻着书页,“丰州一处寺庙,目前查到的就是这么多了,只是如今南梁大乱,不知……”   萧琢抿了抿唇,他正待开口,付湛川带着他的帽子携着一股冷风大咧咧地推门进来,打断了萧琢的话:“外头太冷了,我跟柳文勋比划了两下,实在受不住,回来避避风。”   “难道不是你打不过?”清霜眼都不抬一下,幸灾乐祸地勾唇刺他。   付湛川愤愤地张了张口,看样子是想替自己辩驳一二,只是想来想去到底是实力落人一筹,只得瘪了气,垂头耷脑地走到萧琢身边坐下,找补道:“我不同他比,他的臂力,整个上安京也没几个人比得上的。”   柳文勋正巧在这时也挑了帘子进来,闻言挑眉道:“哟,真是难得,湛川兄背地里竟还如此抬举我呢。”这话让付湛川更是哑口无言,自个儿嘟哝了两句,便不做声了,吃软怕硬地抬起手肘戳旁边埋头闷笑的萧琢。   晚上清霜拿出庄子自酿的米酒,较之中午的更为甘甜醇厚,合萧琢的口味,是以不免贪杯了些。不过萧琢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也只喝个微醺,他酒意有些上头,脸颊一路烧红到眼尾,手撑着头听其他三人闲聊。   午后的雪子到了晚上化成了细雪,缠绵地在天地之间织了一张柔软的网,将尘世的美梦都一网打尽。四人在桌边围坐,一旁的炉子里煨着汤,咕噜咕噜地响着。   清霜今晚的心情很好,他亦有了些醉意,眉梢染了些潮红,说话的时候带着笑,和着酒气一直蔓延进眼底,淌成一条蜿蜒的河:“今日此景,倒真应了香山居士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之意境了。”   付湛川点点头,他喝完酒话倒是少了些,说道:“确实难得……”   后头他说了什么,萧琢恍惚地听不清了。他陶然地醉卧在桌上,耳边三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哄他入眠的琴曲。在这样一个安闲自得的冬夜,窗外寒风呼啸,瑟瑟落着细雪,屋内一灯长明,炉火曛暖,得二三好友,围炉夜话,在萧琢这样短暂的人生里,当真算得最适意的几个晚上了。   若是再做上几许零星的梦,梦里……   梦里贺暄一袭玄衣牵着白马,站在清陵河边的柳树下,朝他轻笑。   “狸奴,欢迎回家。”   作者有话说:   感谢橙子杷、爱知水獭保护者、Deep Bule的鱼粮~ 第77章 老翁   “殿下,饭菜热好了……”随行的部曲从伙夫处领了饭菜,已热了三遍,他头回侍奉这等皇室嫡系,真真儿的天湟贵胄,且这主子剑眉倒竖,不怒而威,一看便是破军星转世,煞神一般的人物,是以随行侍候了这月余,同贺暄说话时依然吓得两股战战。房内贺暄披着外衫,右手摩挲着剑柄,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仍在同蓝将军讨论着军务。   那侍从缩着脑袋候在一边,不敢再言,蓝守一瞟到他哆哆嗦嗦的手,开口道:“殿下也谈了好久了,不如先用饭吧,年岁大了坐不住了,老臣也得先回去歇歇。”   贺暄这才像是看见了角落里的人儿,他不咸不淡地招了招手,那侍从忙低头小跑着进来,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   “倒是孤考虑不周了,将军赶紧回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明日再谈。”蓝守一起身抱拳,贺暄略颔首示意,待蓝守一走了,他方揭开食盒的盖子。行军条件艰苦,自比不得太子府上的,只三只白面馒头,一碗杂粮粥,并几碟小菜,菜里油腥也少,只满口厚重的咸味。   贺暄神情自若地将两只馒头吃完,粥也喝干净了,一旁候着的随从将碗碟收拾进食盒里,如释重负般急忙忙地将盒子盖上,匆匆挑开帐子退下了。   北地霜雪明,南梁却正值暮秋。天边一轮皓月,晚风送来山林的草木摧折之气,挠的人心焦。士兵们此时用完了晚饭,他们比之主将便更可怜了,只得两三噎喉咙的干面饼,并一人一碗稀薄的糙米粥。呼啦了两口将晚饭搪塞过去,便排着队去后头的水缸边洗碗。其他一些吃的早的此时正三两围坐在火堆前头烤火,巡逻放哨的哨兵们在哨岗上立得笔直,这些都是晋国的好男儿,眼神锐利的像一把把刚出鞘的刀。   贺暄独自转了一圈,一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又旋身回了大帐。他们一行自上安京出发,经茂县、涂凌、惠山,至丰州已有半旬。出发之前,贺衡将他召至泰和殿,吩咐了一番他的任务。诛叛将白骁及晋国、南梁诸叛军,治柳光远治军不严之罪,平复清陵、南梁各县。丰州是离清陵最近的军事重镇,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如今白骁据丰州以抗柳光远,贺暄他们前来回护,也只得至丰州而止,必得先克丰州,方可同柳光远汇合。   白骁人如其名,骁勇善战,是难得的智勇双全之将才,如今落得这般,也属实可惜。是以贺暄也不能轻敌,这两日他都在同蓝守一商量破局之策,白骁早年跟着蓝守一手下,颇知蓝守一惯用计谋,故多是以贺暄为主,蓝守一从旁添补。   山中蚊虫多,即使入了秋天气转凉,到了夜间依旧嗡嗡声不止。贺暄不胜其扰,从包裹中掏出纸绢,撕成两半,团成小团塞进耳朵里,声音方歇。帐中烛火荧荧,将贺暄的影子拉的老长,映在旁边的壁上,显得冷清。贺暄坐了一会儿,起身拿出一叠信纸,在正中书桌上仔细摊开,抚平,刚要提笔蘸些乌墨,见砚中墨迹已干,只留下些枯痕。贺暄愣了一瞬,只得伸手自己磨墨,偏头琢磨着要写些什么。   前些时日行军途中,每日赶路,腾不出时间来写,今夜终于寻摸到了空处,见缝插针地填封家书。   本以为自己满心满腹都有着说不完的话,想要一一记下写给萧琢听,想象他敛眉字字念着的样子,微微弯起的杏眼。   可是也许是近乡情怯罢,待得蘸墨提笔欲写时,竟一时口拙,不知该如何开口。   笔尖在空中悬了半晌,滚圆的墨珠将落未落,贺暄方如梦初醒,写道。   “狸奴卿卿:   见字如晤。睽违日久,拳念殷殊。然囊者奔波于道,不暇作书,至今方抵丰州。晋已入冬,不知有无雨雪?汝畏天寒,莫忘添衣。”   写到此处,贺暄本想说南梁秋日群山枫叶烧遍,万顷碧波相连,得天地钟灵之造化,方得孕育出如狸奴一般灵秀之人,只是又觉此话不便说与人听,便又按下不提,只转而写些行军路上琐碎之事。   待得写完,也不过一页纸,贺暄吹了吹,用镇纸压在桌上,等明日墨痕干透,再卷起让随从寄回。   贺暄同蓝守一商议了七日,终于敲定了初步的攻关计划,正是正午时分,上回呈膳的小部曲战战兢兢地捧着食盒,颤声道:“殿下,饭做好了,可要现在用?”   贺暄扫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桌面,小部曲忙矮身放在桌上,一溜烟挑起帘子走了。蓝守一看着那倒霉孩子的背影,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殿下,老臣是过来人,虚长殿下一辈,有些话不知……。”   蓝守一作为三朝元老,戍边名将,一生征战沙场,为晋国流血流汗,为人刚正不阿,从不参与党争,故贺暄对蓝守一还是颇为尊敬的,见蓝守一欲言又止,他将手中的书卷放下,笑道:“将军但说无妨。”   “殿下今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吧,老臣当年啊,便是吃了这脾气的亏。老臣行伍里混惯了,脾气暴,不会说话,迟迟也遇不上合适的,得亏后来的夫人能容我这倔脾气……”蓝守一咂摸着贺暄的脸色,适时收了声,道:“殿下不比老臣,日后福泽定是极深厚的。”   这老头子拐着弯说他脾气不好呢。贺暄算是明白过来,想起上回这可怜巴巴的小部曲送饭的时候蓝守一也在,怕不是以为他虐待属下,替他喊冤叫屈呢,倒是绕一大圈子。   “将军说的是,只是姻缘这回事,几百年前便是老天定好的,命定的冤家,孤想跑也跑不掉啊。”   蓝守一听着贺暄笃定的语气,一时竟被他唬住了,唔了一声,瞟了一眼桌上的食盒,说道:“殿下不打开?待会儿凉了便不好吃了。”   “将军还没用饭吧?留下来一同吃吧,孤让承平再送一份来。”贺暄慢悠悠地起身,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蓝守一本打算回去,只是这些日子共事下来,他也算是将这太子殿下的脾气摸了个囫囵,是个说一不二不容置喙的主,是以便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坐在贺暄对面。   “说起来,孤同将军的长孙还有些渊源。”贺暄从食盒里拿出例行的三个白馒头,放在托盘上,这次多给了一盒蘸酱,他将大酱倒了一些推到蓝守一面前,说道。   蓝守一起身道了谢,道:“殿下说浦和那孩子吧,倒是同殿下一般岁数。”   “是,没记错当比孤小三岁。武艺学的好,将军后继有人了。”   “殿下谬赞了,浦和顽劣,让他学武磨磨性子罢了。”话虽如此说,蓝守一面上却略有喜色,看来确实对这长孙很是看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马,捧在手心摩挲着,感叹道:“这还是浦和小的时候做的木马,说是长大了也要同老臣一般,骑马征战沙场,为国效力。”   那木马雕刻的粗糙,乍一看不过是长着四条腿的球,贺暄抿唇,道:“浦和文武双全,日后定是国之猛将。”   “唉。”蓝守一将那木马小心翼翼地装回小锦囊里,塞回怀中,摇摇头道:“不瞒殿下,老臣有些时候想啊,宁愿孩子粗劣些,只要一生平平安安的,便是最大的福分了。”   贺暄眼神一暗,谁人不想同东坡居士所言,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只是这人间世,道道坎,有几回能天遂人意……不过是各人在各人命里挣扎罢了。   “此回战事结束,天下已定九分,当有几年太平日子了。”贺暄随口问道:“不知蓝将军可打算留在京都?”   “人老啦,留不动啦。”蓝守一笑着摇头,“京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地方,老臣本打算此番战事了结,便向陛下乞骸骨,做个山野老翁,幸甚至哉。”   贺暄闻言倒是有些诧异,蓝守一身兼燕台、河廊二镇节度使,手握西北二十万大军,又是从一品靖国大将军,手握实权,满门荣宠。原以为蓝守一会留守上安京,自古权势最是熏人眼,一旦尝过滋味,哪有人会甘愿放下。   不过蓝守一所言,看上去却并不作伪。贺暄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冲了杯茶,热水从壶嘴里奔腾而下,将杯中茶叶卷起,漩涡一般上下翻腾。   “多谢殿下。”   贺暄笑了笑,重逢多日,他头回仔细打量对面戎马一生的老将军,竟一时有些怔忪。面前之人同所有古稀之年的老叟一般,皱纹堆叠在他饱经风霜的眼角眉间,须发花白,束得紧紧的并在脑后。只是那双眼睛尚且精神,久经世事磋磨的眼珠浑浊,却仍依稀可以想见当年一人一枪,力战群雄的勇气。   到底是老了,乡下的老翁这般岁数的,当是含饴弄孙,颐享天年了罢。 第78章 阿姊   “侯爷,侯爷,外头有人寻你。”紫菀臂弯间挎着提花蓝,这两日太子府西边林子里的梅花开了,紫菀同菱香每日便趁空闲时去拾一篮落梅,用水洗净沥干,做成香囊,别有一种清幽脉脉。   萧琢将手中的书卷放下,他左手支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挑眉道:“找我的?”   “对,一个兵士模样的人,说有东西给侯爷。”   “唔。”屋内被寒梅的冷香熏染,浸透着一股出尘的谪仙气,萧琢抚平衣上的折痕,紫菀将篮子放在桌上,把衣架上的裘衣取下伺候萧琢穿上,那裘衣领子上一圈白狐毛,裹着这梅香,衬得萧琢冰清玉洁得像是云端上的仙君。   “我出去瞧瞧。”仙君说话间跌落凡尘,在院里的积雪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府门口候着一个小兵,那人见萧琢出来,上前两步行礼道:“可是萧琢萧大人?”   “当不起大人,正是萧琢。”萧琢问道:“所为何事?”   那小兵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低头道:“太子殿下吩咐,务必要亲手将这封信交到大人手上。”   萧琢一愣,从小兵手里接过信,小兵行了军礼,便走了。贺暄去了已有月余,山川相隔,鸿雁难托,他本以为要开春才能听得他的消息。   那信用火漆封了口,上头是贺暄隽挺的字,书“萧琢亲启”。萧琢强捺下焦灼的期待,将信拢进袖中,三步并作两步,而后是逆风踏雪地在院中奔跑,引得紫菀在一边直呼“侯爷慢些!小心摔了!”   萧琢倒是充耳不闻,他埋头冲进书房里,将门窗都关好,这是贺暄寄给他的信,纵是风雪也不得同他分享。萧琢气喘吁吁地脱下裘衣,随手挂在衣架上,从袖中掏出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打开。   “狸奴……”   萧琢一怔,继续往下看,“一切安好,勿念。自京城一别,行也相思,坐也相思。只恨此身不是月,难得夜夜与君同。”   “侯爷,侯爷……”紫菀在门口叩着门,“厨房午膳准备好了,侯爷现在用吗?”   萧琢做贼心虚似的嗖地一下将信纸叠好塞回信封里,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紫菀应声探头进来,萧琢避开她探寻的眼神,说道:“现在传吧,我马上过去。”   “好。”紫菀点点头,转身退了出去,萧琢松了口气,正打算再看一遍,紫菀突然仰头从门边露出半个脑袋,迟疑地问道:“侯爷?房间里炭火太足了么?侯爷脸怎么这么红?”   “没……没有吧。”萧琢一时被问的舌头打结,他佯怒地瞪了瞪紫菀,上手推了推她:“快去布菜!别瞎猜些有的没的!”   “?”紫菀一头雾水地看着红着脸凶人的萧琢,对自己莫名承担的怒气表示十分委屈。   “不就是问问炭火吗?这又是怎么了?”   萧琢舀了一勺杏仁豆腐,厨房按照贺暄的喜好做的,味道很淡,他舔了舔嘴唇,说道。   “待会儿去德清那儿看看吧。”   紫菀立在一旁给萧琢夹菜,闻言点头:“前两日瞧着德清的气色好多了,想来是大好了。”萧琢唔了一声,他没什么胃口,草草地扒拉了两口饭,喝了半盅枸杞乌鸡汤,捻着勺子在罐中搅着,像是想什么出神。   说起来,幼慈阿姊因着早产,从小身子羸弱,她的殿里常年都浸泡着药味,母后嫌药补尚且不足,特意让御膳房每日变着花样熬鸡汤,是以中草药味混杂着浓郁的鸡汤香气,惹得萧琢每回被嬷嬷抱去都要打一通喷嚏。   好在自阿姊十岁以后,便很少喝药了,成日里同其他姐姐妹妹在宫里疯跑,壮实得很。   他原以为……   “侯爷……侯爷?”   萧琢回过神来,他愣了一瞬,见紫菀指了指他手里的瓦罐,问道:“汤有些凉了,可要奴婢去热一热?”   “不用了,我回房里歇会。”萧琢垂眼,叹了口气。   午后的梦总是支离破碎而又漫无边际的,似乎梦也明白半个时辰容不得他肆意挥霍,是以一股脑儿地什么都往里头倒,却往往过犹不及,冗杂地什么也记不住。   萧琢睁开眼,帷帐上绣着四爪蟠龙,龙鳞清晰可见,龙的眼睛仿佛两颗琉璃宝珠,在昏暗的房中熠熠闪光。萧琢揉着脑袋坐起,盯着床脚发呆。   “侯爷?”紫菀推开门,她手里抱着萧琢的外衫和裘衣,带着清新的皂角香气,她尚未来得及熏香。   “嗯?”萧琢懒怠地哼了一声,靠着软枕掀起眼皮看她。   “侯爷打算什么时候去德清那儿?”紫菀将手中的衣服放在下榻上叠好,背着萧琢问道。   床边的狻猊坐在八十一瓣莲纹之上,口吐云雾化作淡淡的青桂香,那帷帐上的蟠龙遇云腾空,下一瞬便要飞天而去的样子。萧琢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道:“唔,就现在吧。”   不过从寝殿走到德清住的后院,偏要繁琐地将裘衣穿上又脱下,折腾得萧琢鼻尖都沁出些汗珠,他毕竟是少年人,浑身都蒸腾着火气,像地下的熔岩一般平日里蛰伏着不显山不露水,却一直生生不息。   德清房里的炭火很足,萧琢四处扫了扫,见德清正坐在桌边,和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攀谈。太子府里的小太监很少,萧琢来了这么久,也就碰见过两三个,他看着那小太监的背影,只觉十分眼熟。   “见过侯爷。”萧琢刚走进,那小太监耳朵很是灵光,反应迅速地起身行礼。   “你是?”小太监垂着脑袋,萧琢没看出他是谁。   “奴才小允子。”小允子看上去年岁很小,约莫同萧琢一般年纪,此时恭敬地低着头,模样看着倒是机灵的。   “我倒是听过你。”萧琢笑了笑,“我同德清有些话说,你晚点再来吧。”   小允子自是没有二话,弓着身子一路小跑地退了出去,利索地关上了门。   桌上摆着两杯茶,尚还冒着热气,看来倒是他打搅了德清的午后闲谈了。萧琢抬了抬下巴,笑道:“德清好雅兴,我之前还担心你一人闷得慌,看来是多虑了。”   “殿下南征后,府里空了许多,是以这孩子才有时间陪老奴坐坐。”德清起身,在旁边的橱柜里翻找些什么,萧琢忙出声道:“不必了,我不渴,你身子不好,坐下歇息吧。”   德清应了,缓着步子坐下,他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润润喉,这才继续道:“是个好孩子。”萧琢唔了一声附和,见德清抬眼看着他,似是在等他说话,他招了招手让一旁站着的紫菀坐下,顿了一会,说道:“今日确有一事想同你们说。”   “是皇……幼慈阿姊的事。”萧琢闭了闭眼,“当时宫里大乱,我让阿姊连夜坐马车逃出宫,而后晋军攻破宫门,我同阿姊便断了联系。直到前些日子,我托人查问,总算有了些阿姊的消息。”   “老天保佑,宝安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紫菀见萧琢面色凝重,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她同萧幼慈年岁相仿,萧幼慈来萧琢宫里时,时常都是她在一边伺候。紫菀捏着帕子的手浸湿了冷汗,口中不断默念着菩萨保佑。   “好在幼慈阿姊没事,现在……在丰州的寺庙里安身。”   听得此话,紫菀长舒了口气,她一惊一喜,直惹得鬓边都有了汗,拿着帕子在耳边扇着。   德清沉吟,“那……侯爷的意思是?”   “幼慈阿姊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萧琢垂下眼,他看着德清杯里沉浮的茶叶,“我总是想能与她重聚的。”   “那让殿下帮忙找找不就好了?”紫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见萧琢面色一僵,这才后知后觉般地抿出些不对来,讪讪地闭了嘴,低头闷声喝茶。   萧琢沉默地移开目光,午后不甚明媚的阳光被窗上的镂花剪成一片一片梅花,纷纷扬扬地洒进来。找贺暄帮忙,萧琢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来贺暄如今身负重责,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二来……实际上,自己到底还是没法做到完全信任他吧。就像路遇一朵带着刺的蔷薇,会因为喜欢而忍不住想要靠近,但依然会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尖刺刮伤。   “他……他是去打仗的,有正事,还是不要麻烦他了。”半晌,萧琢才说道。   “哦哦,是奴婢没想到,还是侯爷想得周到。”   萧琢只挤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第79章 乌雀   “你想去丰州?”付湛川忙压低了声,他做贼心虚似的四处瞧了瞧,这才将口中的梅花酥咽下去,问道:“你疯了?殿下最长也就半年便回来了,你要是闷,平日多来找我便是了。”   萧琢给自己倒了杯酒,放在嘴边抿了一口,“我……我不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这个?”付湛川不知道萧幼慈的事,只道是萧琢一个人在太子府太无聊了,才一时兴起想出的戏码,此时皱着眉头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一点私事,以后再同你说。”   付湛川盯着萧琢看了半晌,见萧琢只低头喝闷酒,并没有松口的意思,这才有些失望地坐回椅子上,耸了耸肩:“好吧,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多问。只是你也知道,你这个身份……尽管陛下明面上不说,暗地里盯着你一举一动的眼线海了去了,你若是跑到丰州,紫菀他们的命你不想要啦?”   “我知道。”萧琢叹了口气,“所以才找你想办法啊。”   付湛川沉默半晌,他眼中光亮明明灭灭,颤动的睫羽像是带来凶兆的乌雀的翅膀,扇动着来自地府的黑焰,“你还没有放弃?”   萧琢一愣,温酒在喉咙里呛了一下,辛辣的味道瞬间直冲头顶,惹得他弯腰咳嗽起来,“咳……咳……你……”   一旁的付湛川眼中闪过一瞬的冷意,萧琢一眨眼,只见他笨拙地起身给他拿水,衣服下摆滑到了桌上的杯盏,一时间劈里啪啦倒了一片,桌上地上俱是杯盘狼藉。   也许是他看错了。   “唉,怎么这么不小心。”付湛川将水杯递到他面前,右手拍着他的后背:“喝口水缓缓。”   萧琢将那杯水喝完,一口气方才喘匀了,开口说道:“放弃?”   付湛川一顿,萧琢摇摇头,声音有些嘶哑:“我也不知道,我……”   “也许不过都是我一人的一厢情愿,对百姓而言,只要田里庄稼长得好,没有苛捐杂税,没有战争劳役,皇上姓萧还是姓贺,对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付湛川沉默地看着他,萧琢哂笑:“罢了,是我苛求了,吃饭吧。”   西江月的招牌烤鱼摆在正中,外皮烤炙地起酥,香香脆脆的,里头鱼肉细滑软嫩,配上西江月的秘制酱料,再佐以葱花,直令人食指大动。   萧琢此时却只是捡了两块鱼肉,放在汤汁里蘸了蘸,盖在米饭上。   “你若是想去,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   付湛川沉吟片刻,道:“只是会吃些苦头。”   “吃苦头?”萧琢笑了笑,“没事,你说吧。”   “我会安排人假扮白骁的部下,挟持你去南梁。如今白骁同南梁叛将已有衰退之势,兵行险招也是人之常情,不容易引起怀疑。”   “如此,你是被迫被掳到南梁,这样紫菀他们也不会因此获罪,届时再让殿下去救你,也算是……”付湛川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你觉得如何?”   萧琢倒没有注意到付湛川的戛然而止,他暗自思忖了一番,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案了,是以点头道:“只是……不会牵连到你吧?”   付湛川大咧咧地抬手打了他一掌,愤愤道:“算你还有些良心。”   “不过……”付湛川夹了一筷子粉条,吸溜吸溜地吃完,抹了抹嘴道:“我自有门路,放心吧。”   见付湛川答的笃定,萧琢这才放下心来,他看一眼吃的虎虎生风的付湛川,一时有些欲言又止。他向来是不善表达谢意的,从前他一切都得来的太过轻易,是以也几乎没有什么留给他道谢的机会,他只要轻巧地往高处一站,自有万众山呼,千人逢迎。   他捏着筷子在心里演练了许久,这才轻咳一声,用手肘推了推付湛川,道:“谢谢你。”   付湛川正大快朵颐地啃着猪蹄,此时满嘴流油地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情状有些惨不忍睹。萧琢默默地递给他一块手帕,付湛川丝毫不见愧色地接了过去,笑道:“不用,咱们什么关系,这样说倒生分了。”   说完,付湛川将剩下的最后一个猪蹄膀好心地夹进萧琢碗里,说道:“尝尝,可好吃了。”   留下萧琢一人同碗里的猪蹄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冬日里天黑的早,萧琢二人将最后点的甜汤舀完,套上裘衣出门的时候,外边已是黑黢黢一片。付湛川去找旁边候着的车夫,萧琢便缩在门廊边等他。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一寸一寸侵蚀着脆弱的裘衣,枯叶簌簌被风从枝头摘落,北风粗鲁的呼啸声音听得分外明晰。孤月悬在酒楼门口光秃秃的枝桠上头,像是一盏随时都要坠落的琉璃灯。   萧琢将手揣在袖子里,幼稚地吐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倏尔便消散在这样冷清的冬夜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萧萧!快来!”付湛川仍戴着他那顶怪异的毡帽,从马车窗户里探出头来,朝他大幅度地挥着手。萧琢也伸手示意他听见了,快步穿过人群,走到马车边上。   “走,先送你回去。”车夫一挥鞭子,沉浑的吆喝声响起来,催着马车轱辘轱辘向前行去。紫菀提着莲花灯,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拉的老长,斜斜地缀在地上,被一旁的树影打散了,七零八落的。   “哟,紫菀今儿怎么还在这等着?”付湛川嘻嘻笑了两声,他一贯喜欢逗弄脸皮薄的小丫鬟,以看他们脸红为乐。紫菀深知此人的恶癖,便也不理,只扭头对萧琢道:“奴婢看着侯爷今天早些有些咳嗽,便让厨房煮了些姜汤,等侯爷回来用。”   “啧,瞧瞧你这小丫头,多么体贴。”付湛川推了推萧琢的肩膀,一脸艳羡,“有福气。”   “紫菀一向最是周到的。”萧琢笑了笑,同付湛川告辞,从马车上下来。   萧琢先回了寝殿洗漱,丫鬟给端了泡脚水,木桶里洒了不知名的白色与红色的花瓣,热气腾腾的,在寒冬里天然便让人生出些舒适惬意的心思。   热意一路顺着脚心的脉络传遍全身,萧琢整个人都像是泡在了软绵绵的热水里,骨头都酥麻了,恨不得自己也就地化成一滩温暖的水流,在永恒的春日里荡漾开去。   “侯爷,姜汤来了。”紫菀捧着瓷碗,碗壁有些烫手,她快走几步将瓷碗搁在桌上,右手捏了捏耳垂,暗自吸了口气。   “还有些烫,等它凉一会儿吧。”   “嗯。”萧琢见紫菀双手交握,咬着嘴唇有些欲言又止地意思,问道:“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唔,奴婢……”紫菀顿了顿,似乎在想该怎么措辞,“奴婢知道这事不该奴婢过问的,只是……只是还是想多嘴说两句。”   “你说。”   “侯爷,其实……其实侯爷可以多相信殿下一些的……”紫菀垂头盯着脚面,她刚说完,便慌忙捧着瓷碗,结结巴巴地说:“姜……姜汤凉了,可以喝了。”   萧琢垂眸不语,他不愿在人前梳理自己盘根错节的复杂又矛盾的感情与心绪,便只避重就轻地说道:“今日付湛川说可以帮我。”   “什……什么?”紫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道。   萧琢便将付湛川的计划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我觉得甚好,如此也不会殃及你们,又可与阿姊重聚,再好不过了。”   “可是……”紫菀忧虑地蹙起眉头,她从前其实是个很不知愁的姑娘,这一年多硬是将自己折腾成了水做的林妹妹,学成那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道:“这番却让侯爷受了委屈,侯爷金尊玉贵,怎堪受如此奔波……”   “紫菀。”萧琢叹了口气,“自国破后,你我都明白,世上早已无平贞帝,只余罪人萧琢。琢常人血肉之躯,行世人能行之事,吃世人肯吃之苦,又有何委屈之说?”   紫菀一愣,萧琢从她手中接过姜汤,捏着勺子一口一口啜着,姜汤辛辣,疼痛的滋味有时却更容易让人上瘾,萧琢将碗中姜汤一饮而尽,只觉额头微微发汗,将碗置于桌上,说道:“若是计划不变,当是很快便会动手。”   “听付湛川说,司天监夜观天象,下旬有大雪。”萧琢抿唇,眼里带了些落寞,“怕是不能同你们一起看了。”   “侯爷!”紫菀提起袖子揩了揩眼睛,她眼睛尚且红彤彤的,喉头哽咽,却仍是倔强地回道:“从前紫菀没怎么见过雪,可去年冬天可见够了,日后有的是机会,总不差这么一回的。”   “嗯!”萧琢轻笑,“以后还有很多很多个冬天呢。” 第80章 监军   昏黄的天光像是快要燃尽的油灯,在日与夜暧昧的重影里徘徊,将群山都随意涂抹上朦胧的光晕。天际偶尔掠过几只归巢的燕,兜头与带了些寒意的凉风撞了正着,似是浑身打了个激灵,在空中陡然上下颤动,甫又稳定下来,抖了抖翅膀,向巢中嗷嗷待哺的雏燕而去了。   身侧巡逻的卫兵整齐的步子带着令人愉悦的韵律,有着铿锵的,昂然的,向上的斗志与生机。路过贺暄身边时,一列俱停下示意,待贺暄颔首,方又抖擞地往前走去。贺暄一身明光甲,手放在右侧的剑柄上,下意识地摩挲着。红色的剑穗被不期而遇的风吹起,像一簇明艳的火苗,寂寞地燃烧着。   蓝守一从帐中出来,走到贺暄身侧,说道:“明日攻关,都安排好了。”贺暄点点头,伸手指向远处的一脉水田,“蓝将军看。”   蓝守一顺着贺暄的手望去,只见得原先的水田已经干涸,露出四分五裂的土地的背脊,光秃秃的,像旱魃背上的裂痕。   “漠漠水田飞白鹭。”贺暄垂下手,叹息道:“如今却……”   “待南梁平定,赈灾一事便可提上日程。”蓝守一一时也有些默然,“老百姓都不容易啊。”   “今日早些休息吧。”贺暄旋踵,穿着铠甲的肩背显得格外宽阔。帐中一灯长明,融融的火光映着桌上的沙盘,上头插着大大小小的旗子,一眼望去,竟生出些错落有致的美感。   明日虽是首仗,不过主要是为了摸清对方的底细,倒不是生死相拼的破釜沉舟,是以贺暄也并没有十分紧张。   他一向自诩筹谋帷幄,决胜千里,只是却总也缺少些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着与定力。少时师从太傅读《晋书》时,便很是欣赏司马师于高平陵之变前夜,昭不能安席,而师寝如常之泰然,只是……自己唯独这点,同此南辕北辙。   贺暄将桌上的兵书拢了拢,叠在一角,侍从在帐外问是否要打热水,贺暄应了,坐回床边等着。   次日,丰州。   白骁到底是晋国的大将,指挥得当,又兼膂力惊人,一夫可当万夫之勇,贺暄他们久攻不下,拖下去也不过白白消耗,只得鸣金收兵,随行的军医跟着忙前忙后,伤兵们互相搀扶着,伤的重得由人抬着,有秩序地往伤兵帐中送去。   “蓝将军,东路军还没消息么?”贺暄皱着眉看着沙盘,声音沙哑。当时他们从上安京出发时兵分两路,贺暄同蓝守一从西路走,为先行军,人数不多,权当摸底。而后由付颖知率东路军迟半旬出发,取道徽州,同他们汇合。只是如今眼看着已过了所约之期数日,却迟迟未有东路军的消息,送去朝廷询问的信也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蓝守一摇头,他素日沉稳的面容也浮现出一丝焦虑,答道:“尚无消息,许是路上耽搁了。”   “耽搁?便是耽搁了,去信一封让人快马加鞭送来便可,何至于半分消息都无!”贺暄手下发狠,临时搭建的木桌微微颤动,摇摇欲坠的像是下一瞬便要散架。   贺暄恨恨地磨着后槽牙,压下心头的烦躁,起身收回手,强自平心静气地说道:“罢了,光靠那帮废物无用。如今我们攻不进城去,白骁腹背受敌却是事实,我们尚且还占优势。丰州不比清陵,物资储备本不丰厚,只要我们卡住他们补给的路线,每日派兵骚扰,他们撑不了多久。”   “况且今年大旱,南梁粮食本就不够,就算他们坚壁清野,又能抵挡得住几时。”贺暄垂下眼睛,摆弄着沙盘上的旗子,“到时,等援军一到……”   贺暄食指轻点代表丰州的小点,沉声道:“必取丰州。”   晚间贺暄喝着米汤,吃着杂粮饼,心里却反复翻腾着白日里提到的东路军之事。纵然白日里他说的言之凿凿,却也深知不过是说着唬人的,心里实是一个漏风的大窟窿,万万没有底的。战场杀敌,万里行军,信任为先,为将者怕的不是突厥汗王的铁锤,而是高坐龙城里的天子。付出生命去守护的人,往往最能拿捏你的软肋。   贺暄隐隐有个不详的猜测,却也只能祈祷不过是自己猜疑过甚。他咽下最后一口米汤,唤来侍从将碗碟收下去,盯着壁上的暗影出神。   几日后,他们终于接到了东路军的消息。   “他们说是因路遇巨石封路,是以耽搁了些时日,陛下特派了监军先行传旨,嘱以要事。贺暄眉间又生出恼意,等帐中只剩蓝守一后,道:“这许久未有回音,竟无半分歉意,着实放肆。”   “殿下息怒。”蓝守一安抚道:“到底是有了消息,也算是件好事。这几日我们在阵前喊话,白骁也只闭门不出……”   “白骁老谋深算,想磋磨士气罢。”蓝守一顿了顿,“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必不会苦等,定会寻出破局之策。”   贺暄右手握拳,他微微用力,骨节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二人正说话间,副将仇嘉木挑开帘子,说道:“殿下,将军,监军已经到了。”贺暄这一路上一直同蓝守一走得近,仇嘉木苦于无缝可钻,明里暗里地寻摸机会凑上前来,贺暄冷眼看着他,见他问要不要现在出去迎接,轻笑一声道:“怎么?天子来使,孤岂有不迎之理?”   仇嘉木叠声说着不敢,贺暄早已掠过他朝帐外走去,眉间敛去些不耐烦,换上平静的神色。他今日没穿戴铠甲,只着了件寻常的外衫,此时略略抚了抚折痕,远远地已经看见那监军从马上下来,一脸倨傲地看四周的将士。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非妄言也。贺暄拧眉冷冷地旁观了一会,直到蓝守一轻拍他的肩,催促他道:“殿下怎么不过去?”贺暄这才扯出一抹带着嘲意的笑,抬了抬下巴,“这人将军认识么?”   蓝守一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摇头道:“老夫常年不在京都,宫里的人都不认识几个了。”   “喏,肖文安,父皇这两年新提拔的,如今已做到御前太监了。”那肖文安高昂着脑袋,手持马鞭对着前头一列的将士颐指气使,贺暄脸色一沉,抬腿便往前走去。   “原来是肖监军啊,一路想必累得慌吧。”贺暄一手将肖文安手中的马鞭攥住,轻轻一拔,嘴角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在肖文安怔愣的眼神中将马鞭放回他手里,嗓音沙哑地说:“监军要是没什么事,先来帐中坐坐吧,晚点为监军接风洗尘。”   肖文安被贺暄噎了一下,只得咽回去方才想要教训将士的话,他是贺蘅一手培养的人,对贺暄和贺旸两不相帮,眼里只认得现在能给他权势与地位的人。   “多谢殿下。”肖文安行了礼,跟着贺暄和蓝守一进了大帐。   “肖监军,这是给监军准备的床铺,被褥和枕席都是新换的,那边有毛巾和脸盆,监军你看还有什么需要的?”跟着的是贺暄的小部曲谷承平,一早听闻新来的监军大人不好伺候,常拿鼻孔看人,来之前便已是叫苦不迭,生怕被寻出错处,平白讨得一顿军棍。   肖文安背着手东看看,西翻翻,瞧着这简陋的床铺与陈设横竖不顺眼,掐着嗓子尖声斥责道:“怎么?朝廷拨的银钱都进你们这些饭桶的肚子里了?就拿这些破烂玩意糊弄咱家?”   说着伸手抖落着薄被,嫌弃地用指尖提溜着,另一只手捂住鼻子,啧啧道:“瞧瞧瞧瞧,一股子霉味,你们这些泼皮忘八,可别当咱家好欺负!”   一旁的谷承平百口莫辩,行军物资金贵,这已是他们殿下用的东西了,他们这些底下的将士还只得睡大通铺的。谷承平对贺暄多是因敬生惧,对这太监却生不出敬意来,是以暗暗在心里骂道,这老阉贼,忒是难缠!   “怎么?监军不满意么?”谷承平刚想到贺暄,便见平日里光耀如辰星的太子殿下一身玄衣,腰间别一把短剑,掀开帘子进来。   肖文安撇撇嘴,说道:“虽说粗陋不堪,不过咱家也体谅行军艰苦,忍忍便罢了,劳烦殿下还专门来看望。”   “哦?那倒是监军大人高风亮节,孤好生佩服。”贺暄皮笑肉不笑地乜斜了旁边缩着身子的谷承平一眼,道:“晚饭准备好了,特意为监军置办了好肉好菜,行军不好饮酒,监军且委屈些。”   “多谢殿下。” 第81章 兵败   谷承平等二人都出了大帐,这才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跟着也溜了出去。   因着为肖文安接风,贺暄吩咐了炊事去菜市剁了些肉,又买了只鸡宰了,洗净去毛,放进姜片八角葱段苹果,在锅里大火煮了去腥,又加了酱汁用文火炖了半日,香气浓郁,被晚风裹挟着充盈了整个营地,只搅得值夜放哨的将士们俱是饥肠辘辘。   得了贺暄的首肯,炊事将剩下的鸡汤兑了水,给每人打了一碗。在带着凉意的夜晚,手捧一碗温热的鸡汤,几乎抚平了一个个蠢蠢欲动的肠胃,熨帖了一颗颗举头望明月的乡心。   算是托肖文安的福,贺暄这几个月来头回闻见了荤腥,虽说他口腹之欲不重,只是茹素久了,蛰伏的一丝馋意也不免被勾了出来,是以即便是对着肖文安那种令人作呕的脸,倒也胃口很好地盛了好几遍饭。   几杯鸡汤下肚,席间热意蒸腾。肖文安打了个饱嗝,吐出一口混杂着肉味的浊气,慢条斯理地说道:“今日午后咱家问了铺床的那个小部曲,他说你们在这将近一月,只主动攻城了一次,可有此事?”   贺暄把玩着铜樽,指腹摩擦着铜樽尖利的右足,带着些畅快的痛意。他抿了一口粗茶,眉眼上挑,冷笑道:“怎么?监军想要兴师问罪了?”   “咱家不过是传达陛下的意思,营里这么多人,多拖一天便多出许多粮食,不过几个叛贼宵小,大将军难道还怕他们?”   贺暄心下嗤笑,他重重地将铜樽掷在桌上,眼神在肖文安的脖颈上打转,锋利得似乎可以随时割破他的喉咙,顺着刀槽流出汩汩的血液。   “监军久居深宫,对如何行军布阵懂得多少?”   “你!”肖文安气急,他自得了贺蘅青眼,就连得宠的贺旸也是处处逢迎他,何尝被人当面落过面子,当即瞪眼怒道:“殿下说的是,咱家自是比不得殿下,那咱家且看着,英勇无敌的殿下还要待在营中多久?”   “孤还轮不到……”贺暄见不得这阉奴狗仗人势的样子,掀唇便要讥道,索性蓝守一拦住了,打圆场道:“监军说的我们都明白,只是作战一事没那么简单,待我们商议之后,定择合适的时日攻城。”   “行,有大将军此言,咱家便安心了。”肖文安也不愿真同贺暄撕破脸皮,便也顺坡下驴,接过蓝守一的话茬子,“咱家不会说话,殿下别同咱家一般计较。”   贺暄冷哼,将杯中茶饮尽,拂袖而去。   父皇派了肖文安这个心腹过来,显然用意没那么简单。自先帝逝世后,父皇收紧四下兵权,他生性多疑,不愿军权旁落,是以以监军作手眼派驻各处,大将在外打仗,都得听监军的意思。近年来虽表面看起来国力强盛,实则早已是绣花枕头,内里蠹虫横生。   贺暄绞干毛巾挂在架上,他脸上还挂着几滴水珠,从脸颊滚落进衣领里,起了些痒意。   只是不知父皇到底想做什么。贺暄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将被褥拉开铺好,睡了进去。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总有现形的一天。   他等得起。   这肖文安每日一大早便起来,背着手在营中巡视,举止傲慢无礼,若是撞见了蓝守一或是贺暄,便要上来啰嗦一番准备什么时候攻城云云,着实让两人不堪其扰。   “蓝将军,之前说的话敢情是糊弄咱家呢?这都多久过去了,还未有动静,咱家这便要回去禀报陛下……”   蓝守一眉间一凛,忙道:“监军且住,这事急不得,待我们再细细谋划……”   “谋划?你们还要谋划多久?不过一帮乌合之众,亏得你们如此紧张!”   贺暄刚要出声嘲讽,便见副将匆匆赶来,见肖文安在旁,便略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监军不认得了?说吧。”贺暄蹙眉,他脚上蹬的马靴在地上不耐烦地跺了跺,留下一处不规则的凹痕。   “回殿下,城里似乎有动静……”   “哦?”肖文安脸色一喜,插嘴道:“白骁他们终于忍不住了,此等大好机会,还不迎战!”   “闭嘴!”贺暄一把推在肖文安的肩上,他这一推用了十足的力道,直使得肖文安往后噌噌退了两步,肖文安一时被贺暄周身升腾的气势唬住了,愣愣地看着他忘了说话。   贺暄权当他是跳梁小丑一般,也吝啬再给他半分眼神,扭头对蓝守一道:“将军,来帐中商议。”   副将说的没错,午时刚过,丰州城城门大开,白骁一骑当先,领着手下叛军鸣鼓而出,气势汹汹。贺暄同蓝守一出营迎敌,甫一交手,叛军竟如以卵击石,一触即溃,四散而逃。副将仇嘉木见这大好的立功机会,一时也杀红了眼,直追将出去,撵着叛军一路奔袭。   “哈哈哈哈,咱家说的如何?不过宵小鼠辈尔,安敢同朝廷作对!”肖文安站在贺暄身边,远远看着落败的叛军,抚掌大笑不止。   贺暄同蓝守一没有追出去,他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捏着剑柄上的阴刻,蹙眉道:“此间恐有诈,速速传令下去,莫要再追。”   蓝守一同样一脸沉肃,颔首道:“我亦正有此意。”   肖文安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懂放这些叛军走的意思,当即急道:“什么?这正是我们一举剿灭叛军的最好时机,你们竟然不追上去?你们什么意思!”   贺暄懒得同他废话,只朝侯在一边的另一副将挥手道:“听见了么,按孤说的传令下去。”   “等等!”肖文安一把拦住那副将,昂首道:“我为陛下钦点的监军,有圣旨在此,还不速速接旨!”   说着,竟真从袖子里掏出金色的御旨来,贺暄同蓝守一对视一眼,心中升腾起一种难言的荒谬,只得跪下接旨。   圣旨所言不过是命肖文安为监军,遇事不决当遵其请云云,贺暄只觉耳畔嗡鸣声不绝,眼中充血而赤红,双拳于身侧紧握,牙关紧咬,几同困兽一般。蓝守一见得他这般模样,只伸手覆于其上,低声安慰道:“殿下,皇命难违,再者仇嘉木已追了许久,也难召回了,且振奋精神……”   “孤无事。”贺暄朝他微微颔首,声色平稳,只眸中似有血雾弥漫,像是地狱召遣的恶鬼,“白骁定有后手,我们还需派人前去回援。”   “嗯,白骁佯败引我们前去,那方向……”蓝守一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低头看道:“再过去是一条窄道,若是我,定会预先在此设伏……”   话音刚落,贺暄同蓝守一齐齐说道:“不好!”两人还未迈开一步,远处已是疾跑来一人,那人满面血污,身上的衣服已是被刀剑划的破破烂烂,还未行到面前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喊道:“将军!叛军有埋伏!”   贺暄心下一沉,果然。   白骁佯装不敌,引了晋军追袭,至十里地外的虎樊山,地势狭长,仅容两人通过,追过去的晋军只得摆出一字长蛇阵,哪知两岸山崖上早埋伏了叛军,等晋军进入一半后,巨石滚落,万箭齐发,晋军又因地形首尾不得相顾,死伤惨重,侥幸逃回来的仅余二十余人。   此役可谓大败,晋军一时元气大伤,拔营退后百余里。   傍晚,将士们围坐于篝火旁,正抛着地瓜烘烤,脸上俱是疲惫之色。贺暄沉默地倚着大帐,远远地看着影影绰绰的火光,像是畏光的鬼怪,唯唯不敢上前。   “殿下。”蓝守一如同一夜凋敝的昙花,皱纹倏尔爬上了那张曾经却突厥七百里的威武的脸,两鬓泛着霜白,身子也微微佝偻着。   他竟是突然老了十岁。   贺暄有些不忍,他移开目光望着头顶被云遮住的冷月,道:“将军不必过于忧心了。”   蓝守一笑了笑,“殿下不知,老臣恐怕没多少时日了。”   “将军何至言此。”贺暄蹙眉,“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丈夫不以一眚掩大德。”   蓝守一避而不答,忽道,“上回听殿下谈起浦和,似是有些交情。”   “嗯,浦和是个有实才的,堪当大用。”   今夜天阴沉沉的,乌云层层叠叠,看不见一颗星子。贺暄将力气挪到右脚,听蓝守一道:“浦和那孩子还是心气傲,缺点磨练,殿下若得了空,多提点提点他。”   “那是自然。”贺暄应道,他左脚不轻不重地辗着一颗石子,那石子被一旁火堆的光照的发亮,像是辗着一颗从天边坠落的星星。   “得了殿下的话,老臣便放心了。”蓝守一说到此处,背过身咳了咳,“外边凉,殿下也莫要久站了。”   “孤知道,将军回去吧,当心染了风寒。”   贺暄当时没有想过,那是他最后一次同这一生忠心耿耿,为国征战的老将闲聊了。 第82章 噩梦   后世只余寥寥几笔,书蓝守一之死。   《旧晋书》有云,初,监军肖文安尝有令,守一颇怨之。后虎樊关大败,守一弃丰州百余里而逃,文安入奏事,具言守一逗挠奔败之状。上怒,遣文安赍敕至军并诛之。丰德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 文安复至军中。守一出迎,文安宣敕示之,守一闻之泣涕,乃自戕。兵齐号哭,其声震天,山中鸟兽俱惊。   看客读至此处,多抚掌哀叹,有血有肉的几十年,就这样以匆匆几笔带过,无论是伟岸的、脆弱的抑或是惊艳的、倔强的,统统一视同仁地捏扁,压进一片薄薄的泛黄的纸,由着陌生的人蘸着浓稠的墨汁,公事公办地将一生勾勒出一个粗陋的轮廓,不尴不尬地填进某一个书架里,几经辗转,最后被人扔进旧纸堆。   兴许百年之后,往事被人翻出,又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反刍,添油加醋地捏造一些无中生有的轶闻,聊供茶馆说书人混口饭吃。   可是,原来的故事,终究是永远湮灭在历史的尘嚣里,无处可寻了。   “殿下!将军!”仇嘉木在虎樊关被叛军枭首,是以如今由另一副将传话,那人恭敬地行礼,道:“监军回来了。”   肖文安自那日后便回宫中复命,今日方归。用归这个字也许不是很恰当,贺暄在心中嘲弄地想,这里本就不欢迎肖文安,归却总带着些挥之不去的温柔与乡愁。   蓝守一面色不变,颔首道:“殿下,走吧。”   肖文安照例一脸得色,见他们二人来了,行礼道:“陛下有令,听宣。”   多年以后贺暄再回忆起那个洒满阳光的午后,拂面的风并不很冷,带着山中草木的腥气,微微发涩。他耳中嗡鸣声大作,眼前是晃眼的重重叠叠的光斑,他像是突然变成一个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木偶,四肢僵硬地随着命运的提线人嘎吱嘎吱地动着。   “我败,罪也,死不敢辞。”蓝守一须发皆白,背却挺得笔直,声音铿锵。   贺暄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像是堵了扯不尽的棉絮,将他所有的疑问、怨尤乃至于劝告,统统憋在那方窄窄的甬道里,下不去,上不来。   “臣蒙陛下大恩,若泉下有知,得而化为回风,定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臣生为圣朝之将,死作圣朝之鬼,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   贺暄还未来得及起身,只见突然一阵狂风卷起枝头的落叶,像是下了漫天枯黄的大雪,那雪中间或夹杂着零星的血迹,像是空中枯叶的血管一瞬间被人隔断了,从脉络中挤出几欲干涸的血。   他看见肖文安嘴唇动了动,明明离得很近,他却听不清讲了些什么。   恍惚间,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却像覆了满身的雪,冷的打了个寒战。他想起来当年蓝守一教他武艺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彼时蓝守一尚年轻,上身只穿一件粗布短打,站在木桩旁边,严肃地给他演示。   很奇怪,明明将近十年过去了,他还能记得蓝守一留着的冒青的胡茬。忽而又想起他十六岁的时候同蓝守一一同去北地征突厥,他不慎被流矢射中,夜晚躺在帐中发热,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蓝守一守在他床铺边,笨手笨脚地给他掖被角……   贺暄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四周的青山齐齐地向他压了下来,逼仄严实地看不见一丝天光。   “殿下,殿下?”贺暄猛地回神,副将安青将手中茶杯递给他,道:“茶一会儿凉了。”   “唔。”贺暄怔怔地点头,直到热茶顺着喉咙一路燎原似的烧进了胃里,他的神智方才被滚烫的痛意给唤醒,贺暄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挥手道:“无事,你下去吧。”   “殿下若是有事叫我就好。”副将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贺暄,像是确认他不会突然发疯,这才轻手轻脚地出了帐篷。   贺暄和衣躺在床上,将被子拉扯着盖过头顶,侧着身子面朝帐壁合上眼睛。明明是傍晚时分,他却觉得尤为困倦,甫一沾枕,睡意转眼间像潮水一般涌上来。   “父皇?”帐中昏暗,摇曳的烛火将贺蘅的脸照的晦暗不明。贺暄掀开被子起身欲行礼,抬头突然见贺蘅手里提着一把剑,剑身淌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从门帘处一路蜿蜒至他床边,汇成妖异而不详的河。   他心中一惊,听贺蘅哑着嗓子道:“丰州一败,你也脱不了干系。”   “父皇待如何?”   贺蘅诡异地提了提唇角,他眼下青黑,一双眼睛阴郁地盯着贺暄,像是毒蛇嘶嘶地吐着信,“斩。”   话音刚落,贺蘅陡然提起手中的剑,贺暄只觉脖颈处一凉,猛地睁开眼睛。   不过一场噩梦。   贺暄舒了口气,他抹了抹额头,微浮着一层冷汗,往下而成澎湃之势,顺着额头滑落至鬓角,打湿了枕巾。   也许潜意识里他一直觉得,他同父皇,会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天吧。贺暄闭上眼睛,从母后走的那一刻起,也许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母后,母后!贺暄倏尔睁眼,他突然想起他投笔从戎的三舅舅,也是因为战败被斩,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夜母后哭了好久。   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贺暄怔怔地攥着被角,那么母后呢?母后的死,同父皇就完全没有关联吗?   先帝一朝时世家把控朝政,许家世代簪缨,仅嫡系一脉便出过两个状元,三位宰相,可谓位极人臣之势,煊赫光耀之庭。母后虽是许家庶女,然当年得了父皇青眼,亦是顺理成章地入主中宫,婚后二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传为一时之佳话。只是谁也没想过母后会如此福薄,至今有人提起孝元皇后,依然会唏嘘一番,道:“可惜薨得早……”   而后许家便江河日下,直至如今文韬武略如许昱行,也不过领个虚职。若是,若是母后的死,根本就是父皇默许的呢?或者更进一步,是父皇授意的呢?   贺暄右手攥拳,血丝蛛网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眼睛,他背上冷汗早已沾湿了里衣,黏黏地耷拉着,像是什么冷血动物蜕下的皮。   作者有话说:   《旧晋书》及“得而化为回风,定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有借鉴参考《旧唐书》列传 卷五十四 第83章 重逢   蓝守一死后不过半旬,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路军便姗姗来迟。   “殿下,东路军的付将军到了。”副将安青搓着手说道。贺暄瞥了一眼他冻得通红的手,有些恍惚地想,原来来南梁已经这么久了,已经入冬了。   南边的冷自有一番难言的苦楚,眼瞧着四处绿叶繁茂,虬曲的枝干尚且泛着绒绒的绿,只那绿上头覆一层薄薄的霜。日头也是暖的,迎面吹来的风分明不似北边野蛮而粗鲁,像是突厥人不讲道理的铁蹄,硬踩着脸上踏过去,可是在南梁过一个冬天的人都会知道,这里的冷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却实实在在地砭骨。   将士们都生了冻疮,十指冻得通红肿胀,又痒又痛,宛如酷刑。脚上尽管蹬着厚厚的靴子,却依然像是踩在冰上一般冷的已经没有了知觉。   贺暄收回目光,颔首道:“嗯,孤知道了。”   东路军的主将是付颖知,正值壮年,深得贺蘅宠幸,近些年上窜的势头很快。他出身寒门,不过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贺暄从前也是挺欣赏他的。   不过,那也只是从前了。   “付将军当真是菩萨心肠,为了帮助灾民,甘愿牺牲,自我奉献,真是大家的楷模。”贺暄皮笑肉不笑地冷嘲热讽,付颖知四两拨千斤地回了一句:“殿下过奖”,脸皮倒是比城墙还厚,从容地牵着马往里走,“殿下辛苦了。”   付颖知方正的国字脸和蓝守一临死时的面容在此刻重合,他就像一只附身于人身上的鬼怪,吸食着旁人的血肉,然后堂而皇之地用他的皮囊行走在阳光下,与人谈笑风生。   贺暄垂下眼,他右手成拳紧握于身侧,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来遏制心里蠢蠢欲动的杀意,索性南梁冬日的风冰冷而湿润,所过之处的躁动望风而靡,守护着灵台的一点清明。   最终贺暄只是望着付颖知的背影,轻嗤了一声。   有了付颖知的军队回护,很快白骁便支撑不住,弃城而逃,而后他们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将剩下的残兵游勇一网打尽,顺利同柳光远在清陵汇合。   《旧晋书》有云,丰德二十五年冬,皇太子暄率军平复清陵,甫定而蝗灾又起。皇太子怜百姓苦之久矣,上书请留于清陵,以寻治蝗之策。   “殿下,午膳做好了,可是现在传上来?”新分拨的宫女妙晴像是不怕冷一般,寒冬腊月里只穿了一身绿罗裙,堕马髻上斜插着一根玉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贺暄正埋首于各地纷至如雪花堆叠的折子中,满心满眼都被蝗灾所填,无暇他顾,是以只挥了挥手,“待会儿吧。”   妙晴似有些失望,低头看了一眼特意准备的熏了香的裙子,不甘心地咬着下唇踌躇了一会儿。   贺暄看着呈上来请求为蝗虫建神庙的折子,提笔挥毫写了大大的混账二字,蹙眉见这婢女还愣在此处,顿时沾了薄怒,斥道:“还不滚?”   “奴婢……奴婢这就退下。”妙晴本是自诩美貌,想趁着这太子殿下在南梁无人服侍,若碰了大运被收了房,那便是翻身飞上枝头了,如今想来美梦破碎,一时慌了神,忙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贺暄被她这一打岔,一时也没了继续看折子的心思,他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腕,搁下了笔。   说起来,萧琢也许还见过妙晴,听说她原是在南梁宫中侍奉的。贺暄垂眸,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剪影,消失在了下一扇菱花窗前。   “殿下,殿下!”是副将安青的声音。   “进来。”   “殿下,不好了!”安青连滚带爬地扑进屋里,满脸惊惧地嚷道:“白骁他们劫持了萧侯爷,就躲在一百里外的宏达山!”   “你说什么?”贺暄一怔,猛地上前攥住安青的衣领,难以置信地问了一遍:“劫持了谁?”   “萧……”安青畏惧地看着他充血的双眼,哆哆嗦嗦地回道:“萧侯爷……”   “殿下!”   门砰地一声被踢开。   那边萧琢跟着付湛川安排好的绑匪相处融洽,正聚众赌博,蹲在一个小桌边上玩骰子。宫中禁赌,萧琢从小被母后管的严,几乎从未踏足过市井赌坊青楼等不雅去处,是以一时颇为新奇,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   “侯爷要来玩么?”其中一个活泼些的唤作阿昌,回过头问道。萧琢下意识地摇摇头,见众人哄笑,便又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不太会这些。”   “没事,学学便会了!”阿昌将手中的筹码塞进萧琢手里,用手肘推着他,萧琢拗他不过,好奇与自责纷至沓来,扰的他进退两难地卡在中间,拿不定主意。   “好了好了,把东西都收拾了。”这些人的领头是个高个子的壮汉,他们都叫他李哥,说话颇有分量。见李哥一进来,众人便作鸟兽散,阿昌留下来收拾牌码,问道:“李哥,有消息了?”   “嗯,殿下那边出发了。”   “哦。”阿昌点点头,有些可惜地看着手中的筹码,对萧琢道:“看来这回是没机会了,侯爷要是想学,让付大人找我就好。”   “得了,这腌臜玩意,侯爷清清白白的人物,没得惹了脏。”李哥瞪了他一眼,他手里拿着一撮麻绳,好言好语道:“委屈侯爷了。”   “没事。”   贺暄本抱着十二万火急的心情,特意借了好几匹快马,预备着跑死了算数,哪知半路上接到了付湛川那厮的信,顿时是又好笑又好气。   “家里那位小美人想殿下想得紧,我本着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我佛慈悲,累死累活替殿下牵了红线,殿下回来得记我一功。”   “胡闹。”贺暄将信撕了,揉着眉心骂道。   这头阿昌进了房间,火急火燎地嚷道:“殿下来了,殿下来了!”房里众人顿时精神一振,听得门口一阵杂沓的马蹄声,李哥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看起来倒是颇为享受地过了一番戏瘾,手中握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在眼前比划来比划去。   贺暄骑着白马,身披鎏金明光甲,他的眉目像是用最好的关东辽毫饱蘸了最浓的稠墨一笔一划勾勒出的一副让人魂牵梦萦的将军画。他逆着光破门而入,像是从天而降的,解救世人于水火的大英雄。   “狸奴?”   萧琢半真半假地红了眼眶,眼里蓄起了一汪不知深浅的湖,他所深埋在心底的思念都化成了一尾尾游鱼,长长的尾巴拖曳着溅起纷飞的水花。   贺暄伸手抹去萧琢眼角将落未落的一滴泪,他指腹上的薄茧像是触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被灼伤似的瑟缩了一下,贺暄眼神一暗,垂头将黏着萧琢微红的眼尾上的视线撕开,一路上准备好责怪的话在见到萧琢的这一瞬倏尔灰飞烟灭。   “咱们回家。”   他不在的这些日子,萧琢瘦了许多,抱在怀里像是半杯晃荡的水,填不满他的双臂。贺暄带着迁怒的心思瞪了一旁地上无辜的李哥一眼,毫不顾忌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昵地亲了亲他的脸颊,“瘦了,回去多吃点。”   “嗯,你陪我一起吃。”萧琢将头靠在他颈侧蹭了蹭。   “好。”贺暄眼底带着笑意,“回家。”   萧琢同贺暄一人一马,在小路上慢慢地踱着,山风今日格外温柔,簌簌地吹起萧琢未束起落在肩上的长发,萧琢将嘴边的鬓发拨到耳后,说道:“暄哥,今日的事,你早就知道吧。”   贺暄微怔,他牵着缰绳的手一紧,身下白马慢悠悠停了下来,萧琢扭过头看他,神情平静。   “嗯。”贺暄抿唇,掩去一丝被戳破的尴尬,“付湛川他……”   “告诉你的?”   贺暄半句话梗在喉咙里,只微微点头。   萧琢轻哂,“难怪。”说完,他双腿收紧夹着马腹,径自往前跑去。   贺暄倒没有急着追,他正在心里思忖着怎么同他的狸奴解释这件事,而且他知道萧琢定会在前头等他,因为……   “往哪边走?”   萧琢颇有些不情愿地停在岔路口上,轻声问他。   “东边。”   “哦。”萧琢装作懂了的样子,攥着缰绳作势要走,贺暄好整以暇地数着数,一、二、三、四……   “哪边是东边?”   贺暄憋笑,拍马行至萧琢身侧,低声下气地哄道:“不生气了好不好?”   “没有生气。”萧琢看着贺暄不相信的眼神,有些无奈地重复了一遍,“真没有生气,只是……”   后半句话被萧琢吞回了肚子里,他不自然地偏了偏头,“我们回去吧。”   “好。”贺暄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撒花撒花 第84章 回首   在宏达山还没有那么大的感触,又或许是萧琢强硬地将从细枝末节里偶然发散的丝丝缕缕的乡愁从脑子里剥去,宏达山到底是个他不熟悉的地方,以至于待在房里的时候,除了天气暖和些,似乎同晋国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当座下的红鬃马一踏入清陵的地界,清陵夜夜入梦的山水便瞬时化了形,伏黛山漫山的早梅沾了晨露,幽香浮在清陵河上顺流而下,嫣红的花瓣像是一盏盏燃着的烛灯,引着归乡的游子走入温柔的旧梦。   萧琢还记得,他上一回来伏黛山的时候,是同母后和皇姐一同来踏青,时值昭宁十六年春。   十里春风熏人欲醉,淡粉色的桃花织就一片朦胧的薄雾,将天地都笼进这秾秀的轻霭之中。漫天的柳絮吹落成雨,将春天锁在了怀里。皇姐特意带了织金绣缎铺在地上,宫娥的裙摆同摇落的桃花交错缀连,被倏尔吹过的风一同揉皱。   而今青山依旧当年色,看花的却不再是从前的少年了。   伏黛山再往前走,便要入城了。贺暄虽已去信贺蘅言明绑架一事,但到底不好在外头抛头露面,引人耳目,贺暄早在城外安排了马车,二人坐着马车入了城。   “暄哥。”萧琢突然开口,他垂着头,露出的脖颈像是敷了一层细雪,“我……能带我去宫里看看么?”   贺暄还未答,萧琢像是怕他不答应,掀开帘子指道:“外头便是了,只要一小会……”   萧琢的眼睛像是浸了水,他甚至伸手摇了摇贺暄的衣袖,贺暄将目光移到他咬着的下唇,听他哀求道:“一小会就好……”   “嗯。”贺暄挪开眼,他稍稍缓匀了呼吸,没忍住捏了捏萧琢的后颈,“早些回来。”   “多谢殿下!”   贺暄手下一空,他微微蹙眉,空气中淡淡的杜衡香尚在鼻尖萦绕,慢慢消散在带着潮气的冬日。   “来者何人?宫殿重地,闲人不得擅闯。”宫门口一左一右立着两个侍卫,右边那位眼下有些淤青,不知昨晚去做何营生,懒散地抱着剑靠在墙上,呵斥道。   “朕……真不能进去?”萧琢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宫墙,一时有些恍惚,忙改口道。见面前二人似有不耐,正想从袖中取些银两,便见贺暄从马车上下来,朝两人晃了晃令牌。   “不知大人大驾,大人恕罪。”两人虽未见过贺暄,却也知那是太子府的令牌,如今太子殿下权知清陵,便是太子府的门房,那也是顶大的官,轻易得罪不起。   “走吧。”贺暄看也没看那二人,只自然地牵起萧琢袖里的手,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萧琢手心沁着细细的汗,有意无意地将两人掌心黏得更紧,凭空生出纠缠的红线。   萧琢乖乖地小步跟着他,直到拐过一个弯来到金水池边,贺暄才放开他,说道:“如今宫内的珠宝玉器都被搬到外边的库房里,宫里没什么值钱物件,是以守卫的很松,只外头有两个侍卫做做样子,里头一向是没什么人的,你……”   贺暄顿了顿,“一刻钟,我在这里等你。”   “嗯。”萧琢点头,他其实并未仔细听贺暄在讲些什么,他怎么能听得进去呢?这里是他日日夜夜思念的故国,是他午夜梦回泪流满面的禁宫,是他……是他的家啊。   他站在前尘往事的门口,那头是凤箫吹断水云间,这头是广陵台殿已荒凉,他生生地站成了一缕旧国的幽魂,进不去又不肯走。   金水池边的白玉阶,雨天的时候走过,穿着绿罗裙的宫娥为他擎着伞,他怀里抱着书卷,急匆匆地跑着去上早课。   文德殿后头的青石路,晴日的时候走过,他同常甫润时常一边编排老夫子的闲话,一边避进一旁屋檐落下的阴影里躲炽热的日头。   未央宫前头的鸾凤雕像边,下雪的时候走过,他怀里笼着镶金银珠手炉,梅花簌簌和着细雪落了满头,拂了一身又一身。   不知不觉间,他已行至未央宫门口,往日晨昏必经的玉阶旁已生出荒草,杂乱无章的一簇一簇,将伫立的鸾凤雕像挤得缩在一角,空留振翅欲飞的流羽。   萧琢停在宫门外,门口落了锁,结了细密的蛛网,像是一道生人勿近的敕令。   萧琢往前走了一步,倏尔惊起了两只雀鸟,从宫殿檐下飞起,在空中绕了一圈,停在了横眉冷目的脊兽的背上。   那边的墙根上还留着母后给萧琢量身高的刻痕,他还记得那日母后就站在他这个位置,抚着他的头,言笑晏晏:“以后每年比着狸奴的个儿在这儿划一道,让母后看看什么时候能跟旁边的木芙蓉一般高呢?”   萧琢怅然地伸手,那几道刻痕深深浅浅,粗粝地磨着指腹。一旁的木芙蓉早就已经长到五尺多高了,疏落的树枝在晴空下显出寥落之意,平添些许空寂。   一径往里走,是通往上苑的小路。他记得当年从伏黛山踏青回来正是月圆夜,他骑着父皇为他选的白马,一路平铺着泠泠的月光,被横斜的树影割成一个一个细碎的方块,马蹄在上头踏过,不知溅起的是水还是天上掉下的星辉。   “狸奴。”   萧琢一怔,回忆中的待踏马蹄清夜月一瞬褪去的干净,眼前只有落于残败小路上的晚照一如从前。   “狸奴。”   来人又唤了一声,尾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是生涩的温柔。   萧琢回头,贺暄一身织金玄色长衫,腰间用一根细细的玉带束着,眉眼微微蹙起,像是烟雨笼山。   他朝萧琢伸出手,夕阳将余晖倾倒进他眼里,令萧琢恍惚间有些意乱神迷。   “过来。”贺暄急急地喊了一声,那眼神似乎是在看一件搭在桌沿边的瓷器,一不留神就碰碎了,摔得四分五裂。   日头又沉了一些,旁边的屋檐被上头坐镇的脊兽压得越来越低,最前头的仙人座下的凤凰张口将一侧的日影吞的一干二净,霎时晨昏被割成了两半,萧琢的左边是隐没在暗处的上苑,右边是立于斜阳下的贺暄。   萧琢眼睫微颤,他像是道别一般,深深看了一眼已是荒草丛生的上苑,转身朝贺暄跑去。   “暄……暄哥……”萧琢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箍住贺暄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闻着贺暄身上淡淡的冰檀香气,他牙关发着抖,带着哭腔说道:“我……我没有家了……”   贺暄轻轻拍着他的背,任由他将眼泪擦在贺暄那件价值不菲的锦衣上,良久,他像是梦呓一般,柔声耳语道:“狸奴还有我。”   哭累了的萧琢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贺暄望着远处灿若织锦的晚霞,并不去深究。 第85章 蝗灾   “唉,这不是齐王府么。”萧琢鼻尖还留些微红,他仰头看着挂在府门口的牌匾,如今金钩玉划地写着:“太子府。”   贺暄瞥了一眼门匾,“你来过?”   “对啊。”萧琢点头,他跟着贺暄进了门,语气里带着些怀念,“小的时候来过,齐王是我的……皇叔。”   “品味倒是不错,布局很典雅。”贺暄走过白玉拱桥,桥上镌刻着八仙过海的浮雕,何仙姑身披的彩绸高高扬起,似是随风飞舞。   “皇叔一直都很醉心于书画,里头许多字是他亲自题的。”   说着萧琢指了指一旁假山里头,正要开口,便见一个挽着双丫髻的圆脸侍女朝他们走来,行礼道:“殿下,厨房里饺子备好了,遣奴婢来问殿下什么时候传膳。”   那侍女见萧琢脸生,约莫有些疑惑,倒是按下不显,乖巧地听贺暄道:“嗯,传吧,这位是……府上的贵客,在孤旁边另辟卧房,好生伺候,不可怠慢了。”   “喏。”圆脸侍女应了退下,萧琢问道,“怎么今日想着吃饺子?”   “今日是冬至。”贺暄捏了捏萧琢的指尖,笑道,“知你喝不惯羊肉汤,我没让厨房做。”   萧琢怔了怔,喃喃道:“真快,就到冬至了。”   “走,折腾半天了,吃点东西去。”   饺子是顶普通的猪肉白菜馅儿的,里头加了些驱寒的药物,据说是张仲景传下来的方,吃了有御寒抗冻的功效。   厨房做的多,一人盛了一大碗,汤里浮着一层香油,还撒了些碎的菜末,香气扑鼻。   饺子皮薄馅多,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溢,十分过瘾。原本在外头颠簸渗进骨头里的寒意此时都被滚烫的汤汁给逼了出来,浑身暖洋洋的,酥软的不想动弹。   萧琢咽下最后一口饺子馅,就着米酒抿了一口,满足地叹息,撑着头眯眼看贺暄。   “怎么了?”贺暄轻笑,抬眼问他。   “唔,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贺暄眼神一暗,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什么,低头喝了一口饺子汤,说道:“你今日在外头,都看见了么?”   萧琢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他将筷子搁在碗上,垂首不语。   良久,贺暄方听见他说。   “殿下,其实我……”萧琢咬着下唇,刚刚吃过饺子的嘴唇殷红,泛着淡淡的光泽,像一颗熟透了的樱桃。他犹豫了一会儿,探身拉了拉贺暄的袖子,小声说:“我们进屋里说。”   “嗯。”贺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将袖子从萧琢手里拽出来,声音有些哑,“跟我过来。”   房里摆着两方矮榻,正好供他们坐下。萧琢抱着软枕靠着榻边,将脑袋搁在枕头上,瓮声说道:“我原以为……南梁如今民生凋敝,蝗灾四起都是晋军……”   萧琢瞥了贺暄一眼,贺暄一只手撑着额靠在桌上,烛火将他的眼睫晕染成金色,他面色不变,垂眸静静地听着。萧琢抿了抿唇,继续道:“都是晋军所为,直到我一路南下,亲眼看见那些南梁的叛军在城中烧杀抢掠。”   贺暄眼眸微动,听得萧琢低声道,“原是我想的太天真了,百姓困于兵燹之祸,又岂独一家之罪也?”   “我自知薄德匪躬,上干天怒,以至国祚断承,夙夜忧惧,愧于列祖。原还有些妄想,只是……”萧琢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殿下。”萧琢将枕头放在一旁,他双手有些紧张地绞作一团,定了定神,说道,“纵是千错万错,却与百姓无尤。若是我日后身陷累绁,殿下可否看在……”   萧琢眼神暗了暗,将中间几字含混带过,说道:“待殿下御极,莫让南梁再遭兵厄。”   “萧琢。”贺暄叹一口气,他双眸若深潭,里头困着搅动风云的潜龙,金鳞似星星烛火一明一灭。   萧琢定定地看着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今日后,孤在一日,便保南梁一日平安。”贺暄朝他扬了扬手里的折子,“不然孤看这些做什么?”   那折子上写着《呈皇太子殿下议蝗灾剳子》,趁萧琢愣神的工夫,贺暄几步走到矮榻边,倾身抚上萧琢微红的脸,他指腹爱怜地摩挲着萧琢温暖而略有些干燥的嘴唇。很快像是不满足于此,贺暄将手后移,扣在萧琢的脑后,在萧琢唇上落下一个由浅而深的吻。   “还有,狸奴至多被我困在寝宫,我怎么舍得狸奴去别的污糟地方呢?”萧琢两眼迷蒙地看着他,胸前起伏地喘气,贺暄又是一笑,揉了揉他泛红的耳垂,愉快地听见他小猫似的呜咽了一声。   第二日萧琢浑身酸痛的醒来,那日的圆脸侍女端了热水进来伺候他洗漱,他身上穿的亵衣松松垮垮,露出脖颈上斑斑驳驳的红痕。侍女眼神飘忽地瞟了一眼,立马规规矩矩地别过头不再看,只拧干帕子双手递给萧琢,恭敬地说道:“大人请用。”   萧琢接了过来,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没事,我自己来就好,你退下吧。”   “殿下吩咐让奴婢好生伺候……”   “真的没事。”   “那便多谢大人体恤。”圆脸侍女最终没再坚持,将装着热水的铜盆放在架上便退了出去。萧琢起身的时候扯到了后腰,忍不住轻嘶了一声,懊恼地揉了揉,坐在床沿上缓了一会儿,这才趿拉着鞋子走到水盆前。   水波漾开一圈一圈,将倒映的他的脸揉作榖皱,很快随着涟漪往外散去。架子上搁着一盒面脂,萧琢揭开盖子,里头取用过一些,想来是贺暄之前用过。   虽说南梁雨水多,较之北地潮气更丰,只是冬日里到底还是干燥,少不得要涂些面脂以防干冷冻裂,从前皇姐一入秋,每日都要捣鼓十几个瓶瓶罐罐涂在脸上……萧琢愣了一瞬,该找些时间去寻皇姐了,也不知这些时日过去,她是否安好。   甫一拉开门,寒气带着冷露悍然入怀,远方的云比远方更远,山色氤氲在蒸腾的白雾里,若有似无。   萧琢深吸一口气,清陵冬日的空气将他昨日的怅然、苦闷与怀念涤荡一空,也将他眉头与心头的皱痕抚平,他微微勾了勾唇角,眼里绽开一丝笑意。   “奴婢带大人去饭厅。”圆脸侍女从拐角走出,笑吟吟道。   萧琢颔首,随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听口音像是清陵人。”   “奴婢唤桃堇。”路过前头的水池,桃堇侧身让萧琢先上桥,低眉道,“大人说的是,桃堇自小便在清陵长大。”   “唔。”萧琢顿了顿,话音里隐隐有些惘然,“好久没有回来了。”   “大人也是清陵人吧。”桃堇有些好奇地抬了抬头,很快又低下去,盯着看玉桥上的纹路。   “嗯。”池中映着重重树影,间或有几株梅花擎着花枝摇颤,“你同我说说,这些年清陵……怎么样?”   桃堇应了一声,规矩地答道:“自平贞二年清陵城破,一直都在打仗,如今这世道……”   桃堇抿了抿唇,似是有些犹豫,萧琢扶着桥柱的手收紧,听得她继续说道:“奴婢家里本是清陵城郊的农户,又遭逢大旱蝗灾,家里的田都撂荒了,只得来寻个糊口的差事,幸得太子殿下来了以后平定了战事,想来明年便能好起来了。”   “嗯,殿下宽仁,来年……”萧琢垂下眼睫,不知是在安慰谁,“来年,都会好起来的。”   用过早膳,贺暄恰从外边回来,披着一件玄色绣金纹的披风,腰间缀一玉带,更显腿长腰细。萧琢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心虚似的吞吞吐吐地说道:“殿下刚回来?”   什么傻问题,萧琢在心里暗骂道,抬头便见贺暄噙着浅笑,将他笼在袖子里的手握住,旋即变了脸色,皱眉道,“怎么这么冰,又不带手炉。”   “几步路,马上便进屋了。”萧琢在他手心里挠了挠,贺暄刚在外头奔走半日,手心里像是含着一团火,转瞬便将冰渣子似的萧琢烤化了,融成一汪黏糊的春水。   贺暄不甚满意地瞥了他一眼,仍牵着他的手,转身往屋里走,“来,正巧有件事问你。”   “什么事?”   贺暄在书桌上挑挑拣拣,抽出几份折子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些。”   折子上俱是在说蝗灾之事,其中有两份都是上书请求在各州县建蝗神庙,下面贺暄朱笔凌厉地批了混账二字,笔力甚重,力透纸背,萧琢几乎可以想象出批折子时贺暄紧锁着眉,咬牙将这帮老匹夫痛骂一顿的场景。   萧琢忍不住弯了弯眼,他略略掩住眼角的笑意,道,“唔,这些老蠹虫你理他们作甚,泥古不化,敝帚自珍,学问都学进故纸堆里去了。”   萧琢撇撇嘴,将折子搁在桌上,“如今入了冬尚可缓上一口气,只是明年春恐怕蝗灾又起,殿下有何打算?”   贺暄左手支颐,右手指节曲起,轻轻敲着桌面,“既然这么多人请建蝗神庙,可见许多百姓也有此意,如此黑白颠倒之乱象不可不除。”   萧琢偏头,见贺暄写给皇上的折子上写着:“蝗虫,蟊贼耳,焚瘗则尽,去鬼神远矣。”   “往年南梁蝗灾,父皇也有此意,只是朝廷多有劝谏者,谓父皇虫亦上天造物,杀多则伤天和,乃不仁之象,是以一直难以施行。”   贺暄轻哂,“庸儒误国。”   萧琢垂眸,他捻着贺暄折子的一角,下意识摩挲着,说道,“殿下,我倒是有个主意。”   “嗯?”   “民以食为天嘛。”萧琢冲他促狭地眨了眨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宁鳶的猫薄荷和Xyz_aaa的鱼粮~ 第86章 治蝗   “殿下,此举万万不可啊!”清陵通判陆知年简直以为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听错了眼前年轻的太子殿下方才说的话,怔怔地呆立片刻,方拱手嚷道,“凡天灾,安可以人力制也!那蝗虫乃是兴兵后阴阳失和,戾气成蛊所化,岂能食之,殿下三思啊!”   贺暄蹙眉,瞥了眼前这吹胡子瞪眼的老头一眼,声色冷淡:“昔年贞观大旱,太宗食数枚蝗虫,以令无害百姓,自是蝗不复成灾,若果同陆大人所言,太宗岂非有伤天和,又怎为圣君?”   “这……”陆知年垂首,若有所思地捋了捋引以为傲的美髯,正待开口,见贺暄不耐地朝座下另一年轻些的官吏抬了抬下巴,点名道:“常平司何解?”   被点到的青年为清陵提点常平司,管本地农事,听得贺暄问他,当即挺直了腰板,凛然道:“臣以为殿下所言甚是,昔昭宁年间蝗,帝不除,草木皆尽,至人相食,不可不引以为鉴。且臣闻滇南大理国便有以炸蝗虫为佐餐之习,可见蝗虫大可食之无害,饱腹而去虫,岂非两全之佳策焉?”   “可是……”陆知年张了张嘴,一时语塞,刚寻摸出了点反驳的话头,便被座上的贺暄打断,“就按孤说的去办,孤乏了,你们退下吧。”   说着贺暄兀自起身离开,留下殿上几人面面相觑,那年轻些的常平司率先回过味来,笑眯眯地一拱手,口上说道,“下官还有杂事,便先回府了,各位大人请便。”   “殿下。”外头下起了细雨,雨水淌过廊庑重檐,点滴落在阶上,像缀了一道晶帘。   贺暄回头,见是方才卖乖的常平司,那青年朝他恭敬行了一礼,贺暄淡淡嗯了一声,听得他道,“殿下,下官从前写了几篇关于去蝗之策论,一直未得赏识,今日闻得殿下亦从此道,不知可否拨冗一观?”   贺暄这才多看了常平司两眼,问道,“你叫俞修杰?”   青年一脸受宠若惊,笑道,“殿下竟还记得下官名字,实属下官之幸。”   “你亦赞成以火焚之么?”   “正是,这是下官的几篇策论。”说着俞修杰从袖中掏出几张叠好的信纸,双手呈给贺暄。看来是早有准备,贺暄饶有兴味地接过,沉声道,“孤明白了,自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多谢殿下。”俞修杰声音难掩激动,叠声道谢后才倒着退出去,贺暄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策论,懒洋洋地捏起一角展开,字倒是写的不错,内容却不外是些早已有之的因循旧例,中规中矩,并不出彩。是以贺暄便也没了兴致,随手将之拢进袖中,沿着蜿蜒的深廊往后院走去。   “外头落雨了?”萧琢拨了拨灯芯,天色昏沉,烛火影影绰绰地摇动着,勉强在书卷上铺开一层薄薄的光。   “刚刚才下的,一点小雨。”这些日子桃堇已经同萧琢混熟了,她正靠在外间的小凳上昏昏欲睡,听得萧琢问她,这才揉了揉眼睛,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我出去看看。”   天光从重重浓云中侥幸漏下几丝,细雨送黄昏,落在屋檐上,声声似愁。萧琢披了件外衫,斜倚着门廊往外望,几缕雨丝飘过打在脸侧,余下清浅的水痕。   贺暄脚步一顿,自回了南梁,虽然萧琢自头一日去宫里看了以后便再也没有在他面前露出什么难过的情绪,可他眼下青黑分明愈加浓重,他到底是……贺暄垂眸,捻去指尖无意中带过的雨珠,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怎么穿这么少在外头?”贺暄伸手将他身上的外衫裹紧了些,“待会儿又要着凉了。”   “等你啊。”   “什么?”贺暄微怔,萧琢弯了弯眼睛,很快地在他尚且冰凉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还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地胡诌,“雨落在那里,我帮你擦掉。”   贺暄轻笑,揽过萧琢的腰将方才的吻继续了下去,他刚刚在殿里喝了茶,嘴里带着茶叶的苦味,惹得萧琢不满地蹙眉,被贺暄按着后颈警告似的揉了揉,便又在他怀里软了身子,没什么力气地哼哼。   “你嘴上也有。”   萧琢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顿时又红了脸,慢吞吞地跟着贺暄进了门去。里头打瞌睡的桃堇远远见了贺暄早便退了下去,贺暄瞟了一眼摊在桌上的书,勾了勾唇角,“正想同你说此事。”   “你……毕竟在南梁这么多年,到底比我了解些。”   贺暄抿了抿唇,他将眼前垂着头的小猫搂在怀里,亲昵地抚着他柔顺的乌发,一边在他耳边低声说,“狸奴,我知道你想做些什么,如今南梁百废待兴,清陵尤是。如今不过短短一月,再给我一年时间徐徐图之……”   萧琢沉默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他仍是清瘦,也不知何时能养胖些,下巴尖硌的贺暄有些疼,贺暄顿了顿,一字一句说的很慢,“定能海晏河清,宇内昇平。”   萧琢闭着眼,听着眼前人厚重而坚定的心跳,这些日子心中淤塞的担忧终于被冲了个稀碎,他轻轻在贺暄的背上拍了拍,“嗯,我相信。”   “我……一直都相信。”   “暄哥,其实我有一事想……”萧琢本还有些犹豫,如今倒是一鼓作气地想同贺暄说个清楚,刚起了个头,却听门口桃堇敲了敲门,说道,“殿下,通判大人在外等着,说要求见。”   贺暄骤然冷下脸,想到那老头冥顽不灵的脸便要回绝,萧琢忙劝道,“陆通判他既然有事,还是见一见吧,日后清陵庶务到底还是要同他商议的。”   贺暄不情不愿地捏了捏他的手心,蹙眉从架上拿起外衣套上,“我去去就来,今儿晚膳做了你爱吃的鱼,你得多吃点。”   “知道了知道了。”萧琢笑着替他系上搭扣,“快去吧。”   萧琢待贺暄走了,复又坐了下来,他方才正在拟《论兴清陵疏》,已写到末段,他提起笔蘸了蘸墨,略一沉思,将最后几句填完。   刚写完最后一句,萧琢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外头桃堇已在唤他用膳,“大人,殿下传了晚膳,让奴婢带您过去。”   “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无害百姓,自是蝗不复成灾---引自《贞观政要》   感谢容柒柒、趣味儿童医院智障儿童、青花鱼3ry54auwhau的鱼粮呀~ 第87章 萧卿   外头还在下雨,这样沉沉的雨夜,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看不见一丝月光。只有廊下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烛灯在一片昏黑中支棱起暖黄的光晕,将脚下的石砖映出莹莹的亮色。   江南的雨夜总是带着令人心安的清寂。身旁的侍女提着灯笼缓缓往前走,烛光将影子拉的很长,复又被吞进身后的夜色里。外头的冷风捶打着簌簌的落叶,卷起一地的尘香拍在照壁上。雨声淅淅沥沥,像是天地绵长而慵懒的呼吸,滴滴答答落在池里,落在窗户上,有种空落落的缠绵。   屋里却是暖融融的,银丝炭烧的正旺,四壁都点着油灯,映着穿梭其中的人面如桃花般嫣红。正中的梨花木圆桌上铺着镶着金边的桌布,四面窗都挡着厚厚的绒布帘,似是将清孤与冷寂全都挡在了外边,自成一方世界。   萧琢脱下外头厚厚的狐裘,朝贺暄走了过去,“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嗯,都是你爱吃的,尝尝这个。”贺暄给他舀了一勺金黄色的豆腐羹,盛在碗里递给他,“炖了许久的鸡汤豆腐,很香。”   “今晚多吃些,明日起得吃半旬清淡的。”   “啊?”萧琢手上一顿,迷茫地抬起头,“以身作则么?”   贺暄伸手,指腹抹去萧琢嘴角的一滴汤,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回道,“马上过年了,连着吃这么久大鱼大肉,到时得闹肚子。”   “过年?”萧琢愣了一瞬,他心里算了算日子,当真是再过几日便过年了。   “嗯,今年我们一起在清陵过年。”   萧琢垂头沉默地搅着碗里的豆腐,看着他们碎成一瓣一瓣的,糊成一团莹白的雪。   屋里的炭火烧的太旺了,他觉得额头乃至全身都好烫,像是突然间发起了热,以至于萧琢有些恍惚地想,他是在做梦么?自从当日仓皇辞庙,他从未妄想过有一日能如此安乐地……这一瞬间他眼眶又泛起一阵酸涩,萧琢只得狼狈地用袖子遮掩着揉了揉,在眼尾留下昳丽的一抹薄红。   晚上萧琢沐浴完,湿淋淋的头发用毛巾裹着,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便趴在榻上翻书。几绺湿发垂在颈侧,水渍一路顺着脖颈淌进里衣,留下暧昧而隐约的痕迹。他眉间还盘桓着沐浴过后萦绕的水汽,熏得他眸子雾蒙蒙的,像是盛着舀不完的水。两颊氤氲着绯色,嘴唇因着刚在水中泡完有些起皮,萧琢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   贺暄推门进来时眼前就是这副美人懒卧图,他脚步一顿,目光停在萧琢还在滴水的头发上,不悦地蹙起眉教训道,“怎么又不绞干?到时风寒头疼的时候我可不管。”嘴上虽是如此说着,却已是拿起挂在架上的毛巾,下手的时候因着不满有些重了,惹得萧琢委屈地小声嘟哝,“弄疼我了。”   “现在知道疼了?”贺暄在他腰窝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手上放轻了动作,嘴上依旧不饶人,“疼些才知道教训,下回可记得了?”   萧琢腰处最是敏感,被贺暄这般熟稔地揉搓着,只觉浑身一阵酥麻,脚尖都忍不住颤了颤,到嘴边的声音软成晚上吃的豆腐一般,糯糯的腻人,“知道了知道了,再也不敢了,好殿下饶了我这回。”   贺暄轻哼,眉间已是舒展开,隐隐带着笑意。他垂眸扫了一眼萧琢手里的小册,问道,“怎么还在看这个?”   萧琢将书合上,一骨碌翻身坐起,明明是泅红含露的芙蓉面,此时偏生学那些吊书袋子的老学究做出一副严肃深沉的模样,贺暄瞧着有趣,挑眉看着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道,“殿下,我这些日子拟了十条兴梁策,删改了好多次,还算看得过去,若是有错漏之处,我们可一同商榷。”   说着,萧琢披着头发下榻,从书桌上抽出镇纸压着的折子,递给他时眼睛亮亮的,“殿下看看。”   “嗯。”贺暄接过来,萧琢的字是极清秀的簪花小楷,在弯折处却又显出凌厉的笔锋,刚柔相济,隐有锋芒。上头清晰地列了十条,贺暄通读了一遍,论述简明扼要,针砭时弊,颇有见地。   除了灭蝗外,主要的几条还有兴佛教、崇儒师、减免税赋徭役、安抚留用南梁官员、赦免匪盗等,贺暄在兴佛崇儒上指了指,说道,“其他的孤已经拟了折子,本就打算呈给父皇,只这两个倒是未想到,萧卿可否为孤解惑?”   眼前的萧卿此时脸更红了,艳色冠绝于满庭灼锦,他略一思索,解释道:“南梁本就以佛为国教,殿下应当也知道嘉懿帝最后便是出家为僧,南朝四百八十寺,亦不见得纯属夸张之词。然自晋国灭梁后,毁寺驱僧,强迫百姓不得信教,僧人尽数还俗娶妻。虽说僧人繁冗不利于田赋农桑,只是如此一来未免矫枉过正,难得民心。”   “我晋国少有信教,此事确实做的欠妥。当时父皇光想着寺庙僧人过多以致田地撂荒,且僧人免于赋税徭役,是以……”贺暄沉吟一瞬,颔首道,“孤知道了,明日在折子中会加上此条。”   “至于崇儒师,唔,说句不中听的,天下文宗始于南梁,文脉传承已久,而晋国以武立国,于文道则有所欠缺,亦是世人皆知。”   贺暄云淡风轻地点头,对此番有损晋国文风之辞显然并不反对。   “是以之前陛下让南梁百姓学晋国文章,效果定是适得其反。南梁大儒如陈宏道、庄高仪、覃放等俱是德高望重、泽被一方之名家,何苦舍近而求远呢?”   萧琢在桌上翻出一张压在下边的纸,“我方才提的大儒离清陵有些远,不过我整理了一份清陵附近的名寺高僧的名单,可以先从佛寺开始。”   贺暄垂眸,拇指摩挲着纸面,眼神晦暗不明,他低头看着那上头清秀的小字,轻笑了一下,“你前些日子出门去,就是去做这个?”   萧琢一怔,眼底划过一丝慌乱,他避开贺暄的目光,惴惴点头道,“是啊。”   “倒是有心了。”贺暄将纸折起放回桌上,伸手拨弄着萧琢头顶翘起的一撮头发,发顶还微微带着些潮意,他随意搓了搓手指,在萧琢耳边说道,嗓音低哑,“萧卿如此尽心,孤却不知该如何赏卿好了。”   萧琢抬头,轻轻在贺暄的下巴上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他的舌头湿漉漉的,像小猫似的。贺暄喉头滚动了一下,萧琢眨了眨眼,一时间起了坏心,胆大包天地在贺暄喉结上挠痒一般地亲了亲,“殿下……赏我一个太平盛世吧。”   贺暄搂着腰的手一紧,他沉默地捻着萧琢尚且濡湿的发尾,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第88章 年夜   “殿下,殿下,宫里来人了。”贺暄正在系亵衣的搭扣,萧琢在被子里蹭了蹭他的腿,一只手环住他的腰,他眼睛半睁不睁的,声音因为刚睡醒显得慵懒而黏糊,尾音不自觉地上扬,显得有些孩子气,“唔,怎么这么早?”   贺暄捏住他的手塞回被窝里,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嗯,上安京的天使来了,我去看看。”   “你再睡会,还早。”贺暄穿好裤子,在他额上落下一吻,替他掖好被角,萧琢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将身子往下沉了沉,只露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   外头候着的桃堇见贺暄披着狐裘推门出来,刚要开口,贺暄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踩着长靴往旁边走了一些,“父皇的人?”   桃堇也学着他压低了声音,点头道,“是的,在外厅候着呢。”   “嗯,孤知道了。”   外厅里等着的是个面生的使臣,他本坐着端着茶慢慢喝着,听得贺暄的脚步声,忙将手中茶盏搁在桌上,躬身朝贺暄行礼,“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贺暄虚扶了一把,使臣带了贺蘅写的一封书信,又说了些翻来覆去的客套话,他此番来就是传个恩赏,替贺蘅把除夕赏赐带过来。现在却磨磨蹭蹭同贺暄扯了一会闲篇,贺暄见这人还有赖着不走的意思,他耐心耗尽,实在是懒得再理会他,蹙眉截断了他的话头,“待会儿孤还有要事,不知天使所带的御赐之物……”   “哦哦,耽搁殿下要事可是罪过了。”那使臣拍了拍脑袋,将桌上的托盘高举过顶,贺暄揭开上头盖的红布,是一个红青色缎绣腰圆荷包,上头绣着一个福字。   待那使臣又啰里啰唆地说了些吉祥话,好不容易将他打发走了,贺暄疲惫地按了按鼻梁,抽开荷包的系口,往掌心里倒出了五两银子。   贺暄面无表情地将银子塞了回去,随意揣进袖子里,推开门绕过回廊。   屋里头萧琢还在睡着,炭火熏得他脸颊红润,嘴唇似朱笔点墨。贺暄将手放在被子里捂热了,方捏了捏他的鼻子,促狭地笑道,“快起床了,早膳待会儿凉了。”   萧琢扯起被子将头蒙住,用行动拒绝了早膳的诱惑。贺暄挑眉,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连人带被一把抱起兜在怀里,不容置疑地又说了一遍,“快起床。”   “知道了知道了……”萧琢撇撇嘴,慢吞吞地坐起来套衣服,嘴里嘟哝着,“昨晚折腾那么晚,今日还不让我多睡一会,没良心……”   没良心的贺暄正将他挂在架上的外衫挂在臂弯,见萧琢将里衣穿好,走过来抖了抖,“好好好,都是我不好,我伺候狸奴更衣赔罪。”   萧琢顿时蹬鼻子上脸,十分自然地伸开手臂等着贺暄给他穿衣,“吃了好久的清粥小菜,今日终于有好吃的了吧?”   “有,狸奴说什么便有什么。”   贺暄垂着眼替萧琢系搭扣,隔着这样近的距离,萧琢能看见他蝉翼一般轻颤的眼睫和微微上扬的嘴角。一绺碎发垂在他脸侧,萧琢下意识地伸手想将之别在耳后,贺暄似有所觉地抬眼,萧琢恰好撞进他眼中的幽潭里,此时潭水化作碧波,荡漾开一圈一圈深深浅浅的涟漪。   萧琢像是被火燎着似的,倏尔挪开了目光。   用完早膳贺暄出门去处理政事,萧琢摊开他那日写的寺庙名字,抬笔在上头圈圈画画。他这些日子跑遍了清陵近处的大小寺庙,尤其是丰州辖内,终于寻到了皇姐的消息。他暗中几经打探,得知皇姐如今在丰州的静行寺,一切安好。前几日他托人跟萧幼慈搭上线,还带来了萧幼慈随身的一根玉簪。   萧琢从怀中掏出玉簪,摩挲着上头雕的芙蓉,露出浅浅的笑意。   “殿下,大人还在里间休息。”贺暄透过门缝瞥了一眼,朝桃堇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桃堇行了礼便要离开,突然听见贺暄开口叫住她,她脚步一顿,贺暄从袖中掏出一两碎银,嘴角隐隐上翘,“这些日子照顾他辛苦了。”   桃堇面上生出喜色,她抿了抿唇,压住嘴角的笑意,伸手接了过来,“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说着贺暄便推门进去,桃堇站在外头见绯色的衣角一闪,她强自稳住自己砰砰的心跳,揉了揉泛红的面颊,暗骂道,殿下一门心思在那萧大人身上,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说完,她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绕过廊柱走远了。   屋里燃着淡香,混杂着杜衡、艾草与香叶的味道,像是大雨后沾满清露的春山。萧琢还在睡着,也不知做了什么梦,长而卷的睫毛轻轻颤动,嘴巴微张着,随着呼吸一开一合。贺暄走到床边,弓身静静地望着他,半晌,伸手拨开遮住他额头的碎发,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刮弄着他白生生的脸颊。   萧琢本也没睡得很熟,被贺暄这一番别有用心地作乱打搅地哼哼了两声,皱着眉睁开眼睛。   因着过年,贺暄少见地穿了一件绯色的外衫,萧琢眯起眼睛看了看,评价道,“殿下下回多穿穿绯色,好看。”   贺暄低头扯了扯衣袖,故意逗他,“怎么?我穿别的便不好看了?”   “都好看,殿下穿什么都好看。”萧琢没想到他这般幼稚,伸手撑起身子坐起,一边醒盹一边随口敷衍道。   “狸奴倒是不……”   “什么?”萧琢没听清,贺暄却不再说了,他把萧琢外衫拿过来,催促他道,“外边天都黑了,厨房晚膳已经备好了,今儿大年夜,早些开席。”   没想到睡了一个下午,萧琢略生出些赧然,手上加快了速度,“知道啦,有什么好吃的?”   贺暄见他手忙脚乱地系扣子,十分自然地伸手帮忙,说道,“都是你爱吃的,特意做了好些蒸糕点心,一会儿仔细些别吃撑了。”   萧琢眼睛亮了亮,胡乱保证道,“不会的不会的。”贺暄替他披上裘衣,将手炉塞进他手里,一时难以将眼前这个毛茸茸软乎乎的狸奴同前几日行云流水地说着策论的萧琢联系在一起,不禁勾了勾唇。   “下雨了。”萧琢推开门,见廊下飘着雨丝,将种着的一排灌木的树叶都浆洗成深色,沉进溶溶夜色中。   贺暄撑开伞,顺势牵起萧琢的手捏在手心,“雨天路滑,小心些。”   “大年夜下雨,明年不会大旱了吧。”萧琢仰头,他伸手接住雨滴,喃喃道。   “不会,明年……”贺暄抬眸,乌黑的天空像是写意画里饱蘸了墨汁的弄弄一笔涂抹开去,“一定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嗯!”萧琢将手伸展开,同贺暄十指紧扣,“一定会的。”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啦,后面更得会慢一点qwq 第89章 奏章   饭厅里早已贴满了大红的福字,侍女们比平日少了些,剩下的忙碌地往返于厨房与饭厅之间,端进来一盘一盘热气腾腾的鱼肉鸡汤。   萧琢老远便闻见香味,跟着贺暄坐进主座,撑着手看着黄花梨木大桌被一点一点填满。   他想起去年过年,他初到晋国,几乎算得上是穷途末路,同紫菀和德清二人相依为命,半点不敢奢求以后的日子。也不知紫菀和德清现在如何……   “在想紫菀他们?”贺暄提着酒壶,斟满一杯递给他,问道。   萧琢点点头,接过酒杯抿了一口,入口清冽,带些甜味,是南梁的三月春,父皇从前……最爱的酒。   “不用担心,前些日子京都传来消息,他们都挺好的,而且紫菀……怕是喜事将近了。”   萧琢仰头将杯中酒喝完,尚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碰了碰贺暄的手肘,“再给我倒一杯。”   “这酒后劲大,你少喝些。”贺暄说着,仍是给他满上了,“最后一杯。”   萧琢并不理他,他醉眼迷蒙地抬眸,轻飘飘地瞪了贺暄一眼,抢过他手里的酒壶晃了晃,“我就要喝,过年了还不许我多喝些,我高兴。”   “行行行,你喝。”贺暄拗不过,便也随他去了,“别只喝酒,吃点别的。”   萧琢酒量不大,逞强喝了半壶,便已得了八分醉意,软绵绵地靠着椅背,犹自伸手去够酒杯。贺暄斜睨了他一眼,攥住他不安分的手,微微用力,萧琢便被扯进他怀里,“好了好了,别再喝了,乖。”   “哦。”萧琢委屈地撇撇嘴,伸手环住贺暄的腰,在他怀里蹭了蹭,“暄哥。”   “嗯。”   萧琢顿了顿,他稍稍仰起头,头顶翘起的头发刮着贺暄的下巴,隐隐有着细细密密的痒意。贺暄心猿意马间,听见怀里的小猫又唤了他一声,“暄哥。”   “嗯。”   萧琢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起的弧度格外好看,像是雨后初霁时天边的流虹。   “除夕能跟你一起过,我很欢喜。”   贺暄愣了一下,他眷恋地捏了捏萧琢的耳垂,半晌,很轻地嗯了一声,“我也是。”   怀里的人好像是睡着了,许久都没有声音,贺暄朝一旁的侍女招了招手,低声说,“撤下去吧,让厨房拿醒酒汤来。”   “唔,我睡着了吗?”萧琢揉了揉眼睛,带着黏糊的鼻音,一字一字之间像是拉了丝一般粘连着,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撒娇意味。   厨房的醒酒汤端上来了,萧琢皱着眉喝完,打了个哈欠。   “走吧,回房去。”贺暄理了理他身上的裘衣,推开门。   外头的雨停了,深夜的风带着寒意,将本生了五六分的睡意浇灭得一干二净。萧琢搓了搓手,仰头看着远处被烟花照的一明一灭的天隅,“放烟花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震耳的爆竹声,连同隐隐约约的犬吠,将冬日的静夜搅起一片热闹与生机。   萧琢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的烟花,贺暄微微侧过头,就能看见那些烟花在天际绽放后坠落的星尘簌簌落在他的眼里。   “新年快乐。”   萧琢的唇上沾着烟花的余烬,滚烫的,烧灼着寒夜的冰凉。他主动加深了这个吻,萧琢嘴里还残留着淡淡的三月春的味道,贺暄像是嗜酒如命的醉鬼,一点一点舔舐着,不肯错过一丝一毫,唇舌纠缠间扯出缱绻而缠绵的银丝,缀在萧琢嘴边,亮晶晶的。   “回……回去做。”萧琢微微喘着气,在贺暄耳边说道。   子时的时候外边又响起一串爆竹声,激得萧琢浑身一个激灵,他难耐地咬着下唇,右手胡乱地在贺暄背上挠着。   “放松些。”贺暄哑着嗓子,低头吻着萧琢汗湿的鬓发,身下加快了动作,惹得萧琢红着眼呜咽着,被他冲撞得支离破碎。   “你给名单上的一人一份送去。”贺暄正同手下吩咐,“趁着年节送去,态度放恭敬些。”   “殿下放心。”那人领了命下去,与进门的萧琢打了个照面,萧琢瞥了他一眼,径直走到贺暄身边,“你让他送什么?”   “你上回同我说的大儒,我让他们准备些年礼送去。”贺暄翻着桌上的折子,过年休息了几日,公务便已是堆积如山,他拿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横冲直撞的苦味将将把困意压了些下去,“这是拟的礼单,你看看有什么问题么?”   萧琢接了过去,“陈宏道偏爱下棋,可以送个棋盘之类的。”   “好。”   “这才刚休息了两日……”萧琢蹙眉,“昨日你几时睡的?我醒的时候你便已经起了。”   “无事。”   “要不我帮你看些吧。”萧琢话刚出口便有些后悔,他瞥了一眼贺暄,找补道,“我瞎说的,你……”   “好啊。”贺暄随手将右手边的一叠折子推到他面前,“这些都是,我看左边的,你看这叠。”   萧琢愣了愣,贺暄已经坐下提笔蘸了蘸墨,翻开了左手边的折子,见萧琢还杵着,出声催促道,“怎么了?现在就可以开始了,这些中午前得看完,后面还有一叠要送来。”   他……是认真的?萧琢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将那摞折子捧在怀里,“我去那边的桌子?”   “嗯,若是拿不定主意的可以问我。”   “好。”萧琢点头,贺暄便不再看他,埋头在折子写字,只听见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那些折子里头半数皆是些庶务,萧琢蘸了朱墨,仿着贺暄的笔迹写几个可字,剩下的要拿主意的萧琢便叠好放在一边,另寻了条子在上头写上建议,将之夹在折子中。   眼看只剩最后两本,萧琢一手支颐,心不在焉地看着上头的小字,才看了一行便忍不住抬头,越过摞在桌上的折子,偷偷看贺暄低垂的侧脸。他侧脸的弧线每一寸都恰到好处,像是一副令画师穷尽毕生心血而就的美人画,多一分则俗艳,少一分又寡淡。   贺暄悬腕的动作微顿,似有所觉般抬眼,堪堪抓住萧琢慌乱错开的视线,偷看的人早已脸红着低头假装继续批着折子,被偷看的好整以暇地勾唇,案上的折子却半晌也没有再翻动过。   “殿下,外头有个自称是常平司的求见。”贺暄手下的文官推门进来禀道,贺暄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将笔搁在架上,“嗯,孤过去看看。”   “若是乏了便去外头走走。”萧琢正撑着脑袋,一边打哈欠一边看着新送来的折子,贺暄俯身收走他手里松垮的笔,带着笑意说道。   “没事,我再看会,你先去忙吧。”   “嗯。” 第90章 幼慈   贺暄一走,书房内便更安静了,几乎能听见缭绕的熏香消散成雾的声音,催人入眠。萧琢揉了揉眉心,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边想寻几本闲书看看,窗户上突然传来一阵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   是一只圆润的鸽子,萧琢取下它脚上绑的纸条,犹豫了一瞬,将窗户都严严实实地合上,又看了一眼门外廊下,这才走回书桌边打开。   上头只有简单的六个字,“俱已安排妥当。”   萧琢手一抖,嘴唇已是煞白,全靠双手撑着桌沿才将将稳住身形。那字迹分明同付湛川的一模一样,他写字的时候最后一个字总是稍稍朝右侧斜。   原来……原来如此……   原来贺暄从来就知道,他一开始的那些妄想、那些愚蠢的小动作,他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他在一旁冷眼看着自己自以为精妙的一举一动,哈哈哈,自己……不过是他眼里的一个笑话罢。   所以……所以付湛川才提议让他来南边,贺暄也一早知道,他还以为贺暄明白他的心情,他想要回家的痴念,他还以为,他还以为……   他还以为哪怕是出于那么一点的,微不足道的喜欢呢……   萧琢似笑非笑地将手中的纸条挪到油灯上,垂眸看着火舌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将它拆吞入腹,只余一丝灰烬,落在台上。萧琢随手拂去,轻捻指腹上的一点残痕。   会不会,他也是有苦衷的?他……有不能同自己说的理由么?   萧琢怔怔地望着那盏油灯,一时竟开始为贺暄找开脱的说辞来。若是他父亲见了,定是要唉声叹气地斥责他,可是……可是他们萧家,天生帝王的极少,却几乎个个都是情种。他的那位削发为僧的皇爷爷,不就是因着心爱的皇后难产了么……   萧琢神思恍惚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贺暄走到他身侧时他都没发现,被吓了一大跳,“你……你怎么回来了?”   “你怎么了?”贺暄手指拂过萧琢的侧脸,“魂不守舍的。”   萧琢攥紧了右手,磨平的指甲却没有让他感受到刺痛,轻哂道,“付湛川是你的人。”   贺暄抬眼,他只淡淡地蹙眉,没有反驳,“你知道了?”   “哈。”萧琢轻笑,他扬了扬眉,直视着贺暄的眼睛,“耍我很好玩么?”   “狸奴……”贺暄倾身,萧琢冷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抬眼沉默地看着他。   贺暄愣了一瞬,他有些难堪似的别过头,抿了抿唇,低声道,“对不起。”他这二十多年来从未对人服过软,是以这般剖白对他而言难免过于生涩而显得稚嫩,贺暄顿了顿,似在酝酿如何措辞,“当时让付湛川接近你确实是我计划之中,后来见你同他走得近,便一直没有告诉你,也是怕你难过。”   贺暄暗自瞥了一眼萧琢,他低着头不看他,绷紧的背却微微放松了些,贺暄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语气难掩失落,“狸奴,你该多信我一些。”   “信你?”萧琢攥紧右手,“你让我如何信你?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过……”   “萧琢。”贺暄看着他,神色平淡,“你不也没同我说么?”   萧琢一怔,他略显慌乱地咽了口口水,避开贺暄的目光,“什……什么?”   贺暄垂眸,朝门口说道,“让她进来吧。”   少顷,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萧琢抿着唇,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顿时被定住似的僵在了原地,两眼怔怔地盯着来人。明明准备好了千般万般的话,此时喉咙却不争气地梗住了,半分也说不出来。   萧幼慈看着瘦了许多,穿着这身织金云锦青色罩裙时,肩胛骨突兀地支棱着,像是在萧琢心里最软的地方扔了一颗石子,硌得生疼。好在她精神看着尚好,面色红润,也或是因着腮上打了胭脂的缘故,更显气色些。   萧幼慈见着萧琢的第一眼倒是松了口气,她这个宝贝弟弟自生来便是众星捧月般在宫中长大的,从未吃过什么苦,自国破以后,她每晚做梦都不敢想他会是如何的境遇,他这般冠绝的样貌,却又是被泼天的富贵娇养出的,一旦跌落泥潭……还好还好,萧幼慈捂住砰砰的心跳,这晋国的太子倒是没有骗她,至少衣食用度上是顶好的,只不过……   萧幼慈在萧琢眼尾的余红处顿了顿,他方才生气时的微愠还未散去,萧幼慈这些日子察言观色的本领被锻炼的大有长进,是以很快收回视线,笑着打圆场,“阿琢,这么久没见,阿姊一直担心你……”   萧幼慈顿了顿,她上前牵起萧琢蜷起的手,他手心里全是汗,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湿津津的,“我们还能这般说话,当真是老天爷眷顾了。”   “皇……阿姊……”萧琢眼眶通红,泪水洇湿了眼尾,随时便要滴落下来,下一瞬又被他胡乱一擦,眼尾处被揉的留下几道印痕,他再也忍不住,呜咽着抱住萧幼慈伸出的手,撒娇似的小声嘟哝,“我好想你……”   萧琢长高了不少,萧幼慈得稍微踮着脚才能轻拍他的后背,闻言笑着说,“好啦,这么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般爱哭了。”   “哪有,我从不哭的。”萧琢破涕为笑,有些羞窘地别过头,吸了吸鼻子。   “好好好,阿琢最坚强了。”萧幼慈本想像从前一般揉揉他的头,方抬起手又作罢,只拍了拍他的背,提醒他道,“殿下还在呢。”   萧琢这才想起来边上还杵着一个贺暄,一时又是气恼他瞒着付湛川的事,一时又担心他追问萧幼慈,想到这里……他一声不响便将阿姊带来,想来早就知道这些日子他在南梁的一举一动,偏生还不说破,越想越懊恼,忍不住不阴不阳地讽刺道,“殿下这般神通广大,左右我做什么也逃不过他的法眼,索性便让他瞧个痛快。”   贺暄不接话,只朝萧幼慈颔首道,“你姐弟二人叙话吧,孤便不打扰了。”说着,也不看萧琢一眼,转身推开门走了。   他们二人之间……萧幼慈垂眸,见萧琢仍看着门口,压下心头怪异之感,扯了扯他的袖子,“阿琢,阿琢?”   “啊?”萧琢陡然一惊,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怎……怎么了?”   “人都走了,别看了。”   “没,我没看。”萧琢清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阿姊,殿下怎么找到你的?”   “你上回寄信给我,第二日殿下便带人来了。”萧幼慈望着魂不守舍的萧琢,叹了口气,“阿琢,你告诉我,你同他之间……”   “我们……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我日后慢慢同阿姊说。”萧琢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递给萧幼慈,笑道,“阿姊同我说说那日离宫以后的事吧。”   萧幼慈瞥了他一眼,喝了口水,“那日趁乱逃出京城以后,我便遇上了汝阳王妃的马车,跟着他们一路南行到了岳州避难,前些日子……王妃仙逝,我随他们灵柩一同回来,王妃与丰州静行寺的主持有旧,是以在那里待了些时日,本想入春后便来晋国寻你……”   “阿姊受苦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萧幼慈像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倒是你,在晋国过得可好?”说完一顿,压低了声音,“可有人为难你?”   萧琢摇头,“没有,殿下一直以来都很照顾我,阿姊不用担心。”   “那便好。”萧幼慈显见放松下来,“今日是怎么了?同他吵架了?”   萧琢唔了一声,支支吾吾地含混过去,萧幼慈见他不肯说,到底没有问下去,只道,“如今眼看着南梁之乱平定,殿下是晋国储君,若是能避免同他生出龃龉,还是顺着他些好,现在不比从前,别由着自己性子,明白么?”   萧琢沉默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嗯了一声。 第91章 心悦   一连五六天,萧琢都跟躲着贺暄似的,破天荒地一大早便起来叫上萧幼慈去街上晃悠,到掌灯了才回来。回来也不同贺暄说话,只同桃堇说晚膳在外头用过了,便一溜烟钻进旁边的客房里,洗漱吹灯一气呵成。   贺暄几次想找他说话,都被萧琢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他公务事忙,也寻不出这么多时间与萧琢闹别扭,这事于是便像吃鱼时不小心让鱼刺梗住了喉咙,一打眼瞧着似乎不碍大事,却没有须臾安宁舒适的时候。   其实贺暄也知道萧琢不是真心气他,他们难得一起走到今天,也不会为此事而离了心,是以这几日也便随着萧琢,不去打扰他,等他这气劲消了再同他剖白。   这日正逢休沐,萧琢连着几日没见着贺暄,气早便消了,只面上拉不下脸来,总觉得到底是贺暄做的不地道,总不能由他先去哄,故而兀自僵持着。   晚膳的时候贺暄也不见人,问了桃堇,桃堇只说殿下有事,吩咐了让萧琢和萧幼慈先吃,不必等他,萧琢便也不管他,同萧幼慈二人闲聊着吃了满满一碗云吞面,桃堇带萧幼慈去了后院,萧琢见她走远了,这才做贼似的摸回主卧。   透过窗棂能看见里头隐隐的烛光,萧琢推门的手微顿,以为是丫鬟进来收拾过屋子,便也不甚在意地撩开帘子,往里头迈了一步。   迈开的脚突然僵在了半空中。   里头贺暄正倚着床帐,垂首看着什么,似是听见声响,在微濛的烛影里回过头来,轻颤的眼睫涂上了一抹暖黄,显得凌厉的眼眸露出几分温柔。   “你……”萧琢尴尬地退后一步,“你怎么回来了?”   贺暄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帐帘落在他一侧的肩上,像是披了一件素色的纱衣。他眸色微动,向他抬了抬手,露出手心里的一枚玉佩。   是他来南梁前萧琢给他的。   萧琢一时语塞,避开他的目光,“你……还带着么?”   贺暄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声音沉沉的,“你记得当时给我的时候说了什么么?”   未待萧琢回答,贺暄勾唇,自顾自说道,“你说,素玉有灵,愿护君平安。”   萧琢怔怔地看着他,贺暄抬眸,目光似燎原之火,灼灼地将所过之处烧尽,“萧琢。”   “带你阿姊来,本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贺暄抿唇,“我承认一开始我接近你心思不纯,但这么久,我以为你已经明白我的心意了。”   “是,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易怒,善变,玩弄权术,阴晴不定。可我想对你……”贺暄闭了闭眼睛,“我想对你好些,若是让你误会了……怪我便是。”   萧琢心下一紧。   “狸奴。”   “嗯。”萧琢咬着下唇,低低地应声,纵容着贺暄倾身将他环在臂弯。   “我答应过你,南梁日后再无战事。信我一次,好么?”   萧琢沉默许久,犹豫着伸手回抱住贺暄,“暄哥,你……”   “我心悦你。”贺暄叹了口气,他右手卷起萧琢的一缕散发,难得的带了些委屈,“狸奴非要我说这么明白么?”   “没……没有……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萧琢只觉浑身像是被泡在刚烧好的热水里,滚烫的热流将他的骨头都蒸的酥软,熨帖的暖意和压抑不住的欢喜源源不断地从心口汩汩流出,顺着四肢百骸窜向各处,就连指尖都微微颤动着,迫不及待地泛起粉色。   他脸上更是烫的几乎可以烙饼,萧琢手足无措地抽出手,欲盖弥彰似的拍了拍烧红的脸颊,听得贺暄在他耳畔说话,那声音简直就像是最善引诱的海妖的低语。   “那狸奴呢?”   “什么?”萧琢混沌的反应了一会儿,眼前贺暄低垂着头,眼中波光暗涌,泛着粼粼水光,像是心弦终于被这一池春水拨动,萧琢闭上眼睛,仰头迎着贺暄略显诧异的眼眸,贴上了他的唇。   后边的话模模糊糊,一半被贺暄温柔地含进嘴里,另一半隐没在二人剧烈的心跳声中。   贺暄的手顺着萧琢的背一路滑下,正要探进亵裤里,萧琢堪堪从汹涌的情*中挣脱出来,一把捉住了作乱的手,“今日不行,我答应阿姊明日陪她去静行寺还愿的。”   贺暄眼睫颤了颤,刮在萧琢脸上痒痒的。他惩罚似的在萧琢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不满地作罢,“那先欠着。”   二人又黏糊了一阵,贺暄唤了侍从进来服侍洗漱,萧琢多问了一嘴萧幼慈睡得可好,被贺暄凉凉地瞥了一眼,他只作没看见,待侍从退了出去,先发制人地掀起被子躺下,讨好似的笑了笑,“睡吧睡吧。”   贺暄不紧不慢地理了理头发,探身吹熄了一旁的烛灯。   半晌,贺暄正要入睡间,被身边人扯了扯袖子,“暄哥,我睡不着。”   贺暄闭着眼睛,配合地同他说话,“怎么了?”   萧琢侧身躺着,脚不老实地搭在贺暄身上,“你陪我说说话。”   贺暄的睡意彻底被他浇灭,他睁开眼睛侧头看着萧琢的发旋,心不在焉地答,“说什么?”   萧琢想了想,“以后有事同我说,别瞒着我。”   “嗯。”   “我以后……也不会瞒着你。”   “嗯。”   萧琢舒了口气,好几日没在主卧里睡,到底是这床睡得舒服,贺暄倒是会享受。   萧琢半眯着眼,犹豫了一会儿,轻轻说道。   “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贺暄轻笑,逗他,“什么话?”   “就……就那句。”   “哪句?”   萧琢气急,翻了个身背朝着贺暄,拉高了被子。   良久,萧琢盯着床前清澈的月光,看那月光撞着床柱四溅开来,像是落了一地的碎玉。他眼睛酸涩,正要闭眼,听见身后传来沉沉的低语。   “狸奴,我心悦你。”   ***   “王爷,浮翠的消息。”   贺旸正拎着鸟笼逗新买的画眉,见陈帆进来,瞥了他一眼,说道,“说吧。”陈帆是跟了他多年的心腹,他埋下的线人的消息,一向是他来收集报告。贺旸将手中的逗鸟棒放下,拍了拍手,走进房里。   “王爷,南昏侯被叛军掳走,为太子所救,浮翠说如今清陵大定,叛党俱已伏诛,柳将军也已押解入京。”   “又被他捡了大便宜。”贺旸紧咬后槽牙,恨恨地往面前的墙上踢了一脚,“柳光远获罪,我们亦免不了受牵连,母后如今在宫中已大不如前,此番定更是不好过。”   “贺暄,萧琢。”贺旸冷笑一声,白耳之事他这段时日禁足在府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都怪他从前急功近利,竟未想通此中关窍。看来萧琢早便抱上了他这个好皇兄的大腿,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还有那日的舞伎……   贺暄他一时半会还动不了,可对付一个小小的废帝,有的是办法。   贺旸微眯起眼,垂首摆弄着贺蘅去年赏他的一个玉瓶,轻笑,“同小德子说一声,下午备马,本王要入宫一趟。”   作者有话说:   感谢機動速死詩的薄荷和A1ecto、是阿线呀、青花鱼_9j1q3fm3nfy、嘛哩呀嘿嘿、上海交大2021级、每天都要吃肉肉、叫我枪妈就好了、买包狂魔的鱼粮呀~   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海星! 第92章 心死   “殿下让属下查的事有眉目了。”   贺暄从半人高的折子堆中抬眸,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有些疲倦地按了按鼻梁,漫不经心地偏头看了面前的方绍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说吧。”   “萧幼慈当时从宫中出逃后去了江府,跟江晗一同往南,在定南门门口遇见了柳光远,江晗被柳光远的人杀了,萧幼慈也……”   方绍顿了顿,“萧幼慈被柳光远带进府里,柳光远那人好色成性,萧幼慈想来难逃一劫。而后清陵乱起,萧幼慈趁机逃出柳府,遇上了汝阳王妃,汝阳王妃带着她一路南下去了定州……”   “孤知道了。”贺暄拨了拨灯芯,跳跃的烛火映着他的眼瞳半明半灭,“江晗同她有婚约吧?”   “是的,听说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贺暄微眯起眼,“行了,你下去吧。”外头的寒风扑打着窗棂,凄厉的呼啸声不绝于耳。   “柳光远……柳家……”   贺暄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将刚收到的贺旸的消息折了几折扔进火盆里,冷眼看着火舌贪婪地卷起,很快将那张纸烧成灰烬。   这边萧琢陪萧幼慈一同去静行寺还愿,回府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这几日降了温,挂在门口的灯笼随着大风左右摇摆,红色的穗上敷了一层薄薄的霜。   萧琢裹得厚厚的,脖子上围着白绒绒的狐裘,衬得他的面颊嫩生生的如玉一般。萧幼慈含笑跟在他后头,不时念叨着让他走慢些。   “回来了。”贺暄坐在前厅看书,见他们从外头进来,淡淡地瞥了萧琢一眼,目光落在他脖颈间顿了顿,随即滑了开去。   “殿下。”萧幼慈笼着袖子行礼,贺暄放下书,道,“孤已让他们传膳了,萧姑娘先去用膳吧。”   萧幼慈踌躇了一瞬,她看了一眼身边的萧琢,萧琢朝她点点头,萧幼慈这才跟着过来的桃堇出了门。   “暄哥,我今日都想你得紧。”萧琢解下裘衣,弯着笑眼蹭到贺暄身边,右手描着贺暄外衣胸前的刺绣,明目张胆地撒娇。   贺暄轻笑,抬手捏了捏萧琢冻得通红的耳垂,低声道,“多想?”   “拜菩萨的时候,我就求菩萨保佑我们。”萧琢支支吾吾,“……一直在一起。”   贺暄瞥了一眼拐角处的裙摆,垂眸道,“好了,去用膳吧。”   “敷衍。”萧琢不满地嘟哝了一句,贺暄似是没听见,只抬脚往外走去。萧琢蹙眉,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一顿晚膳贺暄一直心不在焉,连萧琢偷偷给他舀了一勺他最不爱吃的甜的发腻的豆汤,他也顺口咽了下去。   “我吃好了,先回去了。”萧琢索然无味地随便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   “吃这么少?”贺暄看了看他碗里剩下的菜,“多吃些。”   “不了,不饿。”萧琢也不知自己在置什么气,生硬地撇下这句,起身便走。   贺暄也不喊他,只漫不经心地拾起桌上的酒盏,摩挲着杯口的花纹,“萧姑娘不走么?”   萧幼慈眼瞳一缩,她攥着衣角的手收紧,“殿下不也有话同我说么?”   “萧姑娘果然聪慧。”贺暄勾唇,他两指虚虚地捏起酒盏,在嘴边抿了一口,“萧姑娘不妨猜猜,孤想要说什么?”   萧幼慈垂眸,她杯中的酒已经凉了,映着她苍白的面颊,“殿下与我之间,除了柳光远可以利用,还有什么?”   不待贺暄开口,萧幼慈轻笑一声,将凉酒倒入口中一饮而尽,“殿下没有想错,我确实恨柳光远入骨,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   萧幼慈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殿下想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阿琢了,他……”眼前这个能在波云诡谲的朝堂稳坐皇储之位的太子殿下,远非什么善男信女,他们这种人心里只有权力与王座,世间情爱不过过眼云烟罢了,只有她的傻弟弟,甘愿作茧自缚,到底是他们萧家的血脉,个个都是痴人……   说起来,她又何尝不是呢?萧幼慈早就在江晗死的那日同他一起走了,她委身仇人苟延残喘地活到今日,除了报仇以外别无他想。只可怜阿琢,日后艰难险阻,得他一个人走了。   萧幼慈的指甲攥进手心里,刺的生疼,她这才回过神来,“殿下能不能答应我,无论如何,保阿琢平安。”   “自当如此。”   “殿下莫要食言。”   贺暄嗤笑,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强撑着腰背的萧幼慈,缓缓启唇,“你觉得,你有的选择么?”   萧幼慈苦笑着僵在原地,贺暄将酒盏放下,声音放柔了些,“放心,孤向来信守承诺,会好好待他的。”   “那便多谢殿下了。”萧幼慈别开眼,手心里已满是冷汗。   ***   萧琢正坐在小榻上泡脚,随手捡了一本闲书翻着,是最近挺出名的话本,前两日听桃堇提起过。   写的确实不错,萧琢正看得入神,书页上突然投下一抹阴影,他抬头望去,贺暄正歪着头看他那本书的扉页。   “长生剑道录?”贺暄啧了一声,两指并拢将他手里的书夹起扔在一边,俯身在他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弹,“有我好看么?”   萧琢白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好看的。”   “生气了?”贺暄脱下外套,撩着盆中的热水将双手浸热了,按在萧琢的脚上。   萧琢瞪大了眼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退,“你……你这是做什么?”   “服侍我的狸奴啊。”贺暄本想学着那些丫鬟的手势帮他按按穴位,只是将将上手之时才发现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简单,只得退而求其次,略显笨拙地揉了揉萧琢模样好看的脚踝,便抄起一旁的毛巾,将他双脚从水里捞出来架在自己腿上,替他擦干。   贺暄垂着头,薄唇紧抿着,神色尤为认真。他只穿了一件里衣,勾勒出小臂上紧实的线条,萧琢咽了口口水,哑着嗓子闹别扭,“不用你哄我。”   “狸奴乖,别生气了。”贺暄将他打横抱起,塞进被子里,他自己坐在床边,斜倚着床柱,“今日大臣联名上折子,求父皇处置你。”   萧琢一怔,他双手攥着被褥,垂头问道,“你……是因为这个?”   “孤的狸奴,自然不准受委屈。”贺暄轻笑,伸手拨弄着萧琢额前的碎发,指腹的薄茧时不时擦过他的脸侧,挠出些令人心颤的痒。   “说正经的。”萧琢一把攥住眼前的手,“你……怎么办?”   贺暄眼神浮上暗色,“都是贺旸和柳氏在背后推波助澜,既然他们还有余力做这些动作……是时候给他们准备一份大礼了。”   “你别担心,杂鱼罢了。”贺暄捏住萧琢的手心,拉到唇边蹭了蹭,“狸奴安心睡吧。”   “暄哥。”萧琢咬着下唇,伸手环住贺暄的脖颈,将头埋进他颈窝,他身上还有淡淡的沐浴后的熏香味道,萧琢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满足地叹息。 第93章 惊蛰   窗外一声惊雷将半片天空炸了个稀碎,落后一步而来的夜雨倾盆,以万马齐喑之阵势滚滚而下,浇透了整座清陵城。   萧琢掀开被子,趿拉着鞋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外头潮湿的雨水混杂着草木蓬勃的朝气扑面而来,将沉闷的冬日撕开一道口子。   “今日是惊蛰了吧。”   萧琢回过头,贺暄披着外衣靠坐在床上,眯着眼看他。   “算算日子应当是了。”萧琢将拼命挤进来的雨丝重又推出去关在屋外,“怎么醒了?”   “被雷吵醒的。”贺暄挥了挥手,“还早呢,回来再睡会。”   萧琢将被子蒙上头顶,蜷成一团窝在里头,只露出毛茸茸的发顶,当真像是一只小猫了。   “这么快入春了啊。”   贺暄嗯了一声,“之前定好了春日去拜访陈宏道先生,你可要一同去散散心?”   萧琢立马来了兴致,探出脑袋来问道,“去梅州吗?”   “嗯,梅州。”   “我小时去过梅州,冬日里十里的梅林,下雪的时候雪都透着一股冷香。”萧琢眼神暗下来,“也不知如今是什么光景了。”   “下了一冬的雪,纵是曾惹尘埃,也洗干净了。”   萧琢翻了个身,窗外又是一声炸雷,连着霹雳将天空映照地如白昼一般。也许真的同贺暄说的一般,这样气吞山河的大雨,所过之处,一切污秽尽皆祓除了吧。   ***   惊蛰过后,便是春天了。天气显见的回暖起来,迎面的晨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挑逗着行人摘下了厚厚的毡帽。   “真的不冷么?”萧幼慈蹙眉瞧着萧琢单薄的衣裳,面上颇为不赞同,“你还是同小时一般,待会儿仔细又着凉了。”   “不会的,我有数。”萧琢笑嘻嘻地朝萧幼慈眨眼,“外边车来了,走吧。”   贺暄天不亮便出门将剩下的杂事交代了一番,此时直接在马车上等着他们。萧琢掀开车帘,便见贺暄斜靠着绣花软枕,手里捻着一本书,双腿交叠着搭在前头的小凳上,更显得腿长腰细,端的是一身好皮囊。   听见动静,贺暄抬眼,手指了指角落里的长凳,“把外衣添上,梅州比清陵冷,别冻着了。”   萧琢磨磨蹭蹭地往前挪了两步,俯下身凑到他面前,“看什么书呢?”   贺暄难得窘迫地轻咳了一声,飞快地将书页合上,“没什么。”萧琢狐疑地瞥了他一眼,难道不是什么治国理政之策?贺暄背着他……在看春宫图?   萧琢想象了一番贺暄一本正经地冷着脸看春宫图的画面,顿时有些乐不可支,偷笑着将外衣穿上,时不时地瞟一眼贺暄手边的那本书。   贺暄不动声色地支肘压在书上,没话找话,“到梅州有什么想做的?”   “梅州啊……”萧琢想了想,“梅州有一处山坡倒是不错的去处。”   “何解?”   “在梅州北边的浔阳山,春日踏青最是适宜。”   “好。”贺暄勾唇,“待见过陈宏道后,便一同去。”   “暄哥最好了。”   贺暄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正要开口,便见萧琢眼疾手快地一把将那本书抽了出去,封面上赫然写着,“长生剑道录。”   贺暄闭了闭眼,深觉自己早上将这本书带出来解闷的举动简直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   “你不是总说我看闲书么?你怎么也看了?”嘲笑贺暄的机会简直千载难逢,萧琢一手牢牢地攥着书脊,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贺暄丝毫没有上去抢书的想法,他以手支颐,抬眸淡淡地说,“瞧你看的入迷,我便也想多了解一些你喜欢的东西。”   萧琢一怔,见贺暄眼里泛着揶揄的笑意,顿时不甘示弱地抬高了声音,“我喜欢你呀。”   这回轮到贺暄噎住了,他本想逗逗萧琢,没成想小猫如今倒是变得伶牙俐齿起来,反正横竖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便索性没脸没皮地勾了勾手,眯起眼睛笑道,“那狸奴表示表示。”   萧琢到底不是当年牵个手都要脸红的少年了,是以闻言便从善如流地上前一步,倾身在贺暄的唇上碰了碰,双手捧起贺暄的脸,舌头循着唇缝探了进去。   “唔,口渴了。”萧琢擦了擦嘴角的银丝,他眼里蓄满了一池温柔的春水,上头洒落着馥郁的花瓣,一霎那将一池水都染成了朦胧的淡粉色。   贺暄移开目光,推了推跨坐在他身上的萧琢,声音有些沙哑,“嗯,我去拿水,你先起来。”   萧琢这才后知后觉地噌一下站起来,心虚地盯着车壁上铺着的软纱,脸上慢腾腾地开始烧起了文火。   “殿下,前头便是梅州了。”随行的是贺暄带来的心腹,唤作方绍,那人在外头敲了敲门板,提醒他们。   萧琢正歪在贺暄腿上打盹,身上盖了一条薄毯,此时听见声响迷迷瞪瞪地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带着恹恹的困意,“怎么了?”   “到了,还困么?我陪你再睡一会儿。”   萧琢摇摇头,晕乎乎地坐直了身子,掀开帘子往外瞅了一眼,天际已然擦黑,远远能瞧见各家各户燃起的星星烛火,在晨昏的分界线上支起令人安心的力量。   “走吧。”萧琢套上厚厚的外衣,回头见贺暄仍坐着不动,催他道,“待会儿天完全黑了不好走。”   “嗯,腿麻。”贺暄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腿。萧琢方才枕着他的腿睡了一路,此时贺暄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个提起裤子不认人的负心汉,萧琢忙矮下身给他捶腿,笑嘻嘻地打岔道,“不急不急,让他们等等便是,到时直接进去用晚膳。”   “梅州有一道名菜一定要尝尝,莼菜牛肉羹,很好吃的。”   贺暄垂眸划过萧琢忙活的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等两人磨磨蹭蹭地到了饭厅,菜很快便上齐了,梅州的菜口味偏甜,贺暄只略略沾了一点,萧琢其实也不很喜欢,挑挑拣拣地吃完了一碗饭,喝了半杯甜酒。   “殿下,房间都收拾好了。”他们来之前贺暄让人早便置备了一处宅子,原先的主人颇有雅好,整个宅邸虽不大,布置的却多有巧思,池中还有一灵秀的太湖石,摇曳的烛光透过中间的孔隙,别有一番幽茫之意。   “嗯,伺候萧姑娘尽心点。”   “奴婢明白。”萧幼慈刚从饭厅出来,听得此话,忍不住瞥了贺暄一眼。   萧琢见萧幼慈来了,凑到她身边说道,“阿姊,我方才让厨房做了些点心,我见你晚饭没用多少,待会给你送房里去。”   “阿琢如今都会照顾人了。”萧幼慈轻笑,“阿琢的媳妇到时可有福了。”   “阿姊!”萧琢暗自瞟了一眼贺暄,见他面色不变,这才松了口气,忙岔开话题,“那阿姊先回房收拾着,我待会便过来。”   “好。”   那丫鬟领了萧幼慈去了,另一穿着绿裙衫的丫鬟过来引他们去卧房,萧琢左右瞧着四周的景致,心下暗自赞着这主人眼光不错,贺暄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目不斜视地说道,“刚才同萧姑娘说什么?”   “我见她晚上吃得少,让厨房做了点心,待会给她拿去。”   贺暄蹙眉,“我晚上也吃得少。”   “这便呷醋了?”萧琢笑起来,牵起贺暄的手,小指在他手心里挠了挠,“你的自然也有。”   “你对我来说……总是独一份的。”   贺暄微怔,他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缱绻的痒意,萧琢在他身边还在说着什么,贺暄停下脚步,伸手将他一把扯进怀里,双臂死死地收紧,像是要将他融进骨血里。   萧琢在他怀里挣了挣,随后便不动了,任由他将灼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耳侧,随即被风吹散在凉夜里。   过了许久,萧琢艰难地拍了拍他的背,头埋在他胸前闷闷地说,“你松开些,疼。”   “狸奴。”   “嗯。”   贺暄轻叹一声,替萧琢理了理蹭乱的头发,“回房。” 第94章 可追   “阿姊。”萧琢提着一个食盒,敲了敲房门。   萧幼慈收起绣帕揣进怀里,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坐直身子说道,“进来吧。”   “阿姊尝尝好不好吃,我让厨房特意多放了些辣子。”   萧琢打开盖子,里头摆着一碟白面馒头,一叠酱瓜,一叠泛着红油的小菜。   “在庙里这些日子吃惯了斋饭,口味倒是清淡起来了。”萧幼慈笑了笑,拿起白面馒头掰成两半,沾着小菜吃了一口,“这味道……还是挺怀念的。”   萧幼慈吃得很快,将馒头几口吃完后,问道,“明日去找陈先生么?”   “嗯,陈老先生在儒生里声望很高,自是头一个拜访他。”   萧幼慈点点头,“我还有几位故友在梅州,我此番来也是同他们告个别。”   “故友?”   “嗯,都是闺中的朋友,后来远嫁,便只有鸿雁往来。”   萧琢并未多想,“也好,以后也不大有机会来了。”   “阿琢。”萧幼慈突然低低地唤了他一声,萧琢莫名眉间一跳,“怎么了?”   “没什么。”萧幼慈叹了口气,她凝眸仔细描摹着萧琢的眉眼,良久,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彼时萧琢只顾着不好意思地别开眼,没有看懂她眼中萦绕的怅惘与不舍,听得她道,“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瘦弱的像一只小猫似的,每次来见你,都是哭个不停。”   “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皇姐……”萧琢只觉眼中忽地一阵酸涩,他微微仰头,声音却止不住地发着颤。   萧幼慈垂下眼,偏头恍惚地看着昏黄的烛灯,“在寺庙里的时候,有几回半夜突然醒来,还以为自己在宫中,张口唤梓柔……”   “许久都无人应声,每每这时我才想起来,梓柔她……”萧幼慈红了眼眶,她掩饰地拿袖子挡着擦了擦,像是跟什么较劲儿似的,哑着嗓子继续往下说,“我还记得几年前我们来梅州,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们也是这样一起坐在灯下,脚边放着好几个火盆烤火……”   萧琢张了张口,想让她停下来,可是喉咙不知被什么哽住了,干涩的发疼,半晌也没吐出一个字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濡湿了眼眶,艰难地憋着,不让它流出来。   “你说,下回再来梅州的时候,一定要去折一支白梅带回家,放在母后的寝宫里。”萧幼慈顿了顿,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轻的几乎要落进尘埃里,被风一吹便散了,可萧琢还是听见了,听见她说,“阿琢,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   是啊,要是父皇母后没有薨,大梁还在,他可以不谙世事地过着无忧无虑的清平日子,这样的一枕黄粱他不知做过几回。   萧琢一怔,那样的话,他与贺暄呢?也许在同一个冬日,梅州开满了白梅,他们在十里梅林里擦肩而过,贺暄折下的白梅,又会寄给谁?   如此想来,命运对萧琢还余下最后一丝垂怜,将这一支白梅穿过春日,送到他手里。   “阿琢?”   萧琢陡然从恍惚中惊醒,他将脑海中贺暄的影子撇去,似乎将那些旧日的留恋与怅惘也一同抹去了,“阿姊,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萧幼慈亦笑了,笑意浅浅地浮在面上,像是随时会晕开的涟漪,“嗯,阿琢长大了,不像小时候爱哭鼻子了。”   萧琢记得那晚萧幼慈拉着他说了许多从前的旧事,说到后来他有些倦了,打着盹儿听着萧幼慈絮絮叨叨地回忆着。   就在他又一次耷拉下眼皮的时候,萧幼慈轻叹了一声,将他鬓边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拍了拍他的手,“回去睡吧。”   “嗯,阿姊也早些睡。”萧琢打了个哈欠,早春的晚风还带着沁人的凉意,他的困意被开门时的风吹散了七成,他突然福至心灵地回过头去,“阿姊。”   萧幼慈愣了愣,看见萧琢一手扶着门框,屋里的灯光将他的笑勾勒出一个淡金色的轮廓,“阿姊,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我们都会的。”   “嗯。”萧幼慈像被他眼里的希望烫伤似的别开眼,“快回去睡吧。”   正房里的烛灯溶溶的火光透过窗映出来,萧琢哼着歌快跑了两步,笑盈盈地推开门。   “暄哥!”   贺暄被他吓了一跳,手中拿着的书卷一抖,掉在了地上。他若无其事地弯腰拾了起来,抬眸瞥了一眼萧琢,“怎么这么高兴?”   “嗯……”萧琢拉开他旁边的椅子,认真地说,“其实之前在晋国,我每晚睡不着的时候,都在想要是能一觉醒来,我又回到小时候就好了,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   贺暄翻书的手微顿,听萧琢继续道,“可是今日我突然想通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与其成日沉湎于过去,陷在残破的旧梦里不愿醒来,不如想想如何将眼下过好。”   贺暄手中的书已经放下了,他嘴角噙着笑,目光带着一丝眷恋与欣慰,追随着灯下眸色炯然的萧琢,他现在的样子落在贺暄眼里,就像一只破茧的,翩翩起舞的蝶。   “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萧琢站起身,在贺暄唇上亲了亲,“一定会的。”   “嗯,会的。”贺暄轻笑,回握住萧琢的手。   两人洗漱完躺在床上,萧琢拱进贺暄怀里,一手环住他的腰,呼吸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胸前,像是要将他的心肺都据为己有。   “暄哥。”   贺暄嗯了一声,伸手抚弄着他的头发,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擦过他的额头,掀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过了一阵贺暄也没听见下文,他低头看了看,萧琢已经埋在他怀里睡着了。贺暄将被子往上提了一点,将萧琢裹得严严实实,就着漏下的几缕月光,贺暄抬起手,轻轻地拂过萧琢的眉眼,在眼尾处停顿了一瞬。   “狸奴,以后有我在。”   第二日萧琢哈欠连天地被贺暄从被窝里薅起来,他半眯着眼睛由着贺暄替他穿衣服,说道:“几时了?”   贺暄将他乱动的手按了下去,“不早了,我看你睡得好,没忍心叫你,眼看着再迟就可以去陈府用晚膳了。”   “啊?”萧琢这才揉了揉眼睛,被吓的清醒了过来,“陈先生不喜迟到,我们快些去。”   “嗯,我让厨房把早点放在食盒里了,待会儿路上吃。”   陈府离他们住的地方倒也不远,萧琢堪堪将最后一块红豆酥吃完,贺暄伸手用指腹轻轻将他脸颊上沾着的碎屑抹去,马车便停下了。   萧琢舔了舔唇,回味了一番红豆酥的味道,赞不绝口,“这个厨子做点心做的不错。”   “那到时让他跟我们一块回去。”   “啊?”萧琢愣了愣,“这……不太好吧,人家家小都在梅州呢。”   贺暄勾唇,他冷峻的眉目舒展开的时候,就像是冰雪消融、馥香遍野的春山,如霞的花枝摇颤,化作他嘴角的笑意。   “你还真想带他回去啊?”   萧琢这才明白贺暄不过是逗他,憋着气瞪了他一眼,推他道:“下车下车。”   因着从前见过陈宏道,萧琢此番不便露面,目送贺暄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他随手折下一根草茎在手里晃荡,沿着小路往前走去。   路旁有一老翁席地而坐,前头摆着些小玩意。萧琢走过去看了看,顺手拾起一支竹笛。做工极是粗糙,胜在多了些野趣,萧琢放在唇边试了试,音色倒是清亮。   “小郎君不是本地人吧。”   那老翁揣着手,笑呵呵地同他搭话。   萧琢点点头,问他:“这竹笛怎么卖?”   老翁道,“一百文。”说完,那老翁接过萧琢的钱,叼着旱烟吸了一口,道,“小郎君若是闲着,前头有一处杏林,如今杏花都开了,正是好去处。”   萧琢挑眉,拱手同老翁道了谢,拿着竹笛便顺着老翁的话往前头去了。   贺暄同陈宏道谈完出来,见萧琢不在马车上,便知定是呆不住出去闲逛了。他从车夫口中问出附近有一处杏林,开得正好。   “他倒是有雅兴。” 第95章 满意   贺暄问着路到的时候,萧琢正在杏花疏影里吹笛。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杏花落了满头,有几瓣落在他闭着的眼睫上,像是敷着打碎的胭脂。恻恻轻寒翦翦风,枝头的红蕊吹落,堆了一地的香雪。笛声绵长,像是振翅欲飞的燕雀,倏尔穿花拂柳,直上碧霄。   突然,笛声戛然而止,萧琢抬手揉了揉腮帮子,贺暄听见他道,“好久没练了,果然吹不动了。”   “方才是什么曲子?”贺暄踏着落花,向前走了两步。   “鹧鸪飞。”   “很好听。”   萧琢得意地晃了晃笛子,“那是,这首曲子可难吹了。”   “嗯,狸奴好生厉害。”贺暄垂眼,将他头上的落花摘去,只捡了唯一一朵形状完好的,斜插在他鬓边。   “做什么?”萧琢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贺暄背过手去,朝他轻笑,“没什么,不是还要去浔阳山么?”   浔阳山离此处不远,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二人在附近的酒楼用了午膳,出门的时候正是一轮晴日当空,将最后一丝寒气驱散,浔阳山坡上更是草薰风暖,游人如织。   眼见又一对佳人郎君有说有笑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转过头来十分好奇地多看了一眼,贺暄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们总看我们做什么?”   “看我们好看啊。”   萧琢笑着握住贺暄的手,解释道,“这个地方呢,从前有个传说。”   “嗯。”   “据说前朝的时候,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爱上了放牛的穷小子。那穷小子虽说家境贫寒,却十分刻苦,已经考中了秀才。不过小姐的父母自是不同意这桩婚事,将她许给了员外家的大儿子。   当时穷小子就要进京赶考,小姐不愿耽误他的前程,便骗他说父母已经同意,等他考上了进士,便同他完婚。怎知穷小子放榜之后考中了进士,回家却发现小姐已经自尽了,心灰意冷之下穷小子也随她而去。”   “这……和我们有什么联系么?”   “当然有啊。”萧琢指了指游人,“这浔阳山呢,就是那个穷小子每日放牛的山坡,也是他同小姐的定情之地,后来这山坡便还有个名字,叫情人坡,互相倾慕的年轻人便相约来此地踏青。”   贺暄嘴角微翘,他勾住萧琢的小指,低声道,“原来狸奴如此倾慕我啊。”   萧琢轻咳了一声,急忙岔开话题,“那边有卖风筝的,我们去放风筝吧。”   两人挑了一个鸳鸯款式的风筝,又引得那卖风筝的人连连注目,萧琢的脸都快烧红了。   “没想到你放风筝这么厉害。”   萧琢仰头看着天上最高的风筝,啧啧称奇。   “嗯。”   贺暄轻拉手中的线,“是母后教我放的,后来……就再也没有放过风筝了。”   萧琢一怔,他稍显笨拙地握住贺暄的手,正待开口,贺暄道,“无事,过去的事,总该放下了。”   “嗯。”萧琢颔首,空中的风筝越飞越高,忽有一阵疾风,拽着的线随之而断,风筝亦不见了踪影。   那一瞬萧琢竟不知自己是失落还是轻松,他缓缓低下头,面色淡然地望着来往的游人,“南梁的民间有传说,每一只风筝都是一只受伤的飞鸟,他们一旦伤好了,风筝便会断线飞走了。”   萧琢笑了笑,“天生自由的魂灵,本不该囿于此地,他们只是回到故乡去罢了。”   贺暄拨弄着手中剩下的白线,默然不语。   回府的路上恰好遇上了卖糯米糍的小贩,肩上挑了一担子,沿路吆喝着。萧琢走上前去看了看,拾起一盒问道,“是你自家做的么?”   “是哩,多亏了新来的官老爷,咱们田里虫害都莫得了,省了许多气力,才有时间做这些哩。”小贩是个年轻人,乐呵呵地同他们搭话,“两位大人来一盒不?”   萧琢点点头,“如今收成可还好?”   “比之前好多哩,家里的娃娃不挨饿了,白胖许多呢。”   萧琢笑着从荷包里倒出几粒碎银子,“那就好,留着给娃娃多买些吃的。”   “使不得使不得,太多哩。”那小贩眼睛都瞪直了,忙缩回手去,萧琢早料得他如此,将那碎银子塞进他担子里,拉起贺暄就往前跑了。   “哎,多谢大人!”   “不谢!”萧琢往回大喊了一声,像是被自己逗笑了似的眯眼笑了一阵,这才打开装着糯米糍的盒子,献宝似的捻起一块递到贺暄嘴边,“我们这儿的小吃,你尝尝。”   贺暄垂眼看着他,乌黑的眼瞳流淌着氤氲的墨色,“你方才……”   贺暄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还满意么?”   “什……什么?”   “我说,这几月的努力,你还满意么?”萧琢抬手,他们四周都是漠漠水田,偶有白鹭亭亭立于其间,“蝗灾已克,百废具兴,假以时日,必得家家安居乐业,仓廪丰实。”   萧琢呼吸一窒,他怔怔地看着贺暄,手中还傻傻地攥着那枚糯米糍。贺暄深深地看了他许久,倾身将糯米糍衔在口中,往前走去,过了一瞬,听得他道,“尚可。”   萧琢如梦初醒,他低下头摁了摁眼角,声音带着不自觉的轻颤,“不,我很满意。”   路上萧琢将糯米糍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留着待会儿给萧幼慈尝尝,她喜欢吃甜食,从前在宫中每日都要吃红豆糯米糍,还因此落下牙疼的毛病。   萧幼慈的房里亮着灯,萧琢在外头敲了敲门,“阿姊,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进来吧。”   萧琢推门进去,屋子里收拾的很干净,床上放着一个蓝色的包裹,格外扎眼。   “阿姊?”萧琢顿了顿,“你要走了么?”   萧幼慈没有否认,她提起水壶倒了杯水,“嗯,我打算回宾州,之前在那儿寻了处宅子,回去的时候栽的树苗应该都挺高了。”   萧琢张了张嘴,他明明想说些挽留的话,喉咙口却像是灌了铁水似的,又苦又涩,他吸了吸鼻子,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一定……要走吗?”   “阿琢。”萧幼慈叹了口气,“天下无有不散之筵席。日后自己要注意着,天凉添衣,别让阿姊担心。”   “嗯。”萧琢将萧幼慈递来的水仰头一口引尽,声中仍不掩哽咽,“阿姊……”萧琢往前两步,仍像旧时一般抱住萧幼慈,抬手胡乱地擦着眼泪,“以后一定要给我写信,我会去看你的。”   萧幼慈眼眶也红了,她深吸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萧琢的背,压着声音道,“好,阿姊都答应你……别哭了,啊。”   “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   萧琢愣了愣,“这么快?”   “嗯,如今南梁局势安稳,不用担心我,倒是你自己,日后……”萧幼慈顿住,她强自挤出笑意,揉了揉萧琢的头,“日后娶个贤良的媳妇,别委屈了自己。”   萧琢哽了一瞬,他偏过头清咳,岔开话题道,“都忘了,阿姊先尝尝这个,我在路上买的,很甜。”   晚上贺暄明显感觉到萧琢情绪低落,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萧琢的发尾,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怎么了?不开心么?”   “嗯。”萧琢合上书,偏头靠在贺暄肩上,委屈地嘟哝,“阿姊说她明日要走了。”   贺暄眸色一沉,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缠在指尖的头发,“去哪儿?”   “去宾州。”   “嗯,宾州挺好的,我会让人暗中保护她,你别担心。”   “我知道,我就是……”萧琢的声音戛然而止,贺暄低头堵住他的唇,一手抵住他的下颚,一手撑在他身侧,温柔而缱绻的深吻漫过他心口,将那里残留的一丝别离的惆怅冲淡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liliy、機動速死詩的鱼粮呀! 第96章 暗涌   “这么快就要回去了么?”萧琢手执一把银剪修着花枝,闻言有些不舍地拂去花瓣上的一滴晨露,轻叹了一声。   贺暄推开窗户,入目是摇晃的青叶,朝阳被稠密的树冠截住,只留下错落的几抹,滴落在窗沿上,化开黄澄澄的光晕。   “紫菀和德清定是很想你了。”贺暄顿了顿,补上一句,“还有银粟君。”   萧琢撇撇嘴,“银粟君定是不认得我了。”   宫里那头催得紧,明日便启程回晋。萧琢心中隐隐回荡着挥不去的惆怅,从贺暄同他说了之后,便一直呆坐在窗户前,痴痴地看着屋外婆娑的树影。   “大人。”桃堇推门进来,“用午膳了。”   “我知道了。”萧琢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我待会儿就过去。”   桃堇瞥了他一眼,咬着下唇,似是有话要说。犹豫了一瞬,萧琢听见桃堇道,“大人明日要去晋国了么?”   萧琢点头。桃堇垂眼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这是奴婢缝的香囊,里头装了咱们南梁惯用的香料……”   萧琢微怔,伸手接了过来。   “这半年多亏了大人和殿下,如今清陵……总算是好起来了,奴婢没什么可以感谢的,大人千万不要嫌弃。”   “怎么会。”萧琢拇指在绣着的荷花上摩挲着,“这绣的是金明池么?”   “对……对。”桃堇连连点头,涨红了脸,“绣的不好,大人竟也认出来了。”   萧琢笑了,声音柔和下来,喃喃道,“金明池的荷花……很久都没有见过了。”   说完,他将香囊收了起来,“我会好好带着的。”   次日,马车已经等在府外,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   萧琢斜倚着门廊,远远地眺望着清陵的百里晴川。拂面的风带着暖意,偶能闻到其中夹杂的花香,熏人欲醉。   此去一别,山川南北,不知何日是归期。   萧琢垂下眼,心口酸涩得发涨,像潮水一般的离别之情一波接着一波,要将他拍昏在岸上。   “上车吧。”贺暄同府中管家说完,从台阶上下来。   一路萧琢都恹恹的,缩在软垫上假寐。于贺暄而言,是回家,于他而言,却恐成永别。贺暄不想去扰他,只静静坐在他身侧,偶尔替他倒一杯水。   “前头便是城门口了。”随行的侍卫在一旁说道。贺暄颔首,偏头瞥了一眼心不在焉地拿着本书的萧琢,“快到了。”   “也不知紫菀他们如何……”萧琢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这还是前几日贺暄在清陵买给他的,“银粟君胖了没有……”   “去看了不就知道了。”贺暄轻笑,伸手将他揽进怀里。萧琢嘟哝了一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重又闭上眼睛。   紫菀和菱香早便在府门口等着了,萧琢甫一下马车,紫菀便抱着胖成一团球似的银粟君走上前来,“侯爷可算回来了……”   紫菀倒是没什么变化,面色红润,挽起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支步摇,随着行路左右晃动,洒下一地碎金。   说着紫菀便将怀中的银粟君递了过来,“银粟君可想侯爷了,侯爷抱抱它吧。”   话音刚落,银粟君兴趣缺缺地别过头,拱在紫菀怀中,只露出肉肉的屁股对着萧琢。紫菀一时语塞,只得揪住银粟君的脖子假作训斥。萧琢微微弯起眼睛,“走吧,进府。”   一顿晚膳很是丰盛,贺暄启封了御赐的贡酒,直让萧琢喝的醉眼朦胧,软绵绵地瘫在椅子上,歪着脑袋打瞌睡。   “殿下,奴婢来……”   “嘘……”贺暄竖起食指,紫菀会意,拉着菱香退下了,贺暄将一身酒气的萧琢打横抱起,顺带嘱咐丫鬟下去准备热水。   “唔……”萧琢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睛,见自己赤着身子泡在木桶里,猛地吓了一个激灵,醉意霎时散尽了。   “毛巾放在你手边,时间差不多了,醉着不能泡太久。”   贺暄的声音透过绘着兰草的屏风传过来,萧琢拍了拍滚烫的脸颊,一把抓起搭在手边的毛巾。   “紫菀跟我说,德清又病了。”萧琢松垮地套着亵衣,湿淋淋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将肩头打湿了一片,慢吞吞地趿拉着鞋子,走到贺暄边上。   贺暄搁下笔,习惯性地拿毛巾替萧琢擦干头发,“德清年岁大了,也是难免的事,我已经找了最好的大夫,定会没事的。”   “嗯。”萧琢垂眼,伸手环住贺暄的腰,声音瓮瓮的,“你明日要进宫么?”   “嗯,午膳就不回来吃了。”   “噢。”萧琢沉默了一瞬,他食指勾着贺暄腰上系着的缎带一圈一圈的绕着,露出的脖颈处还残留着斑斑殷红,“我明日想去同付湛川谈谈。”   贺暄手上一顿,视线从他脖子上挪开,声线却听不出丝毫波动,“我同他说了,你问什么他都会如实告诉你。”   萧琢撇撇嘴,“本就应该的。”   “嗯,应该的。”贺暄轻笑,伸手捏住他后颈,倾身在他额前落下一吻,“早些睡吧。”   贺暄在乾祥殿见到贺旸的时候,一时竟有些没认出来。   其实他小时候也曾有一段时间很羡慕贺旸,彼时柳后已入主中宫,每每下学,柳后便亲自带着糕点来接贺旸,贺暄远远地在柱子后边瞧着,幻想着有朝一日那糕点也会有自己的一份。及待年岁渐长,小时天真的幻愿也如流水东逝……   只是,偶尔还能记得贺旸扑进柳后怀里撒娇的身影,虽说他们从小感情便说不上好,但贺旸一向是明着趾高气扬的时候更多,在蜜罐里泡大的孩子,骄纵也是显露在表面的,让人一眼便能看清。   可是刚才贺旸看着他的眼神,七分阴毒,三分怨恨,让他下意识地蹙眉,像是被毒蛇冰冷的竖瞳盯住一般,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到底是被宠的太过了,贺暄垂眼嗤笑,并未再看贺旸一眼,抬腿往殿内走去。   “来来来,暄儿,坐这儿来。”贺蘅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他右侧。柳后看见他进来时面上表情僵了一瞬,很快又端起一个牢不可破的假笑,“你父皇这几日天天念叨你,可算是回来了。”   “多谢父皇。”   贺蘅捋了捋胡子,伸手拍贺暄的背,“这次的差事,做得很好,果然是父皇的好儿子。”   贺暄面色不变,“不过儿臣分内的事,父皇谬赞了。”   “不错,不错。”贺蘅连连点头,朝身后的侍女抬了抬下巴,“来,给太子倒酒。”   席间贺蘅随口问了些南梁的琐事,贺暄一一答了,柳后时不时插嘴说一两句,贺旸则一反常态,一直闷头吃菜喝酒,一声不吭。   “南昏侯……”贺暄夹菜的手一顿,敛了心神,贺蘅状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道,“听闻南昏侯被乱党掳至南边,被你救下了?”   “正是,此番倒也多亏萧琢,南梁才能短时间内得以再兴。”贺暄捡了些好话说了,“父皇放心,都在儿臣眼皮子底下看着,南梁如今已定,翻不出花来。”   “嗯,前些日子大臣请愿之事,你也知道了吧。”   贺暄颔首,贺蘅又道,“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此次南梁之乱,未必没有因为国主尚存之故,再留着他……”   贺蘅剩下的话未说尽,只端起酒杯在唇边抿了一口,带着些深意地问道,“暄儿以为呢?”   贺暄早料到会有此一问,是以敛眸垂首,恭敬地行了礼,沉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父皇御极以来,广施仁政,乱党已平,留萧琢不正显我大国恩泽,父皇仁善么?再者,父皇五十大寿在即,不宜见血。”   “暄儿所言是矣,既如此,此事暂搁下不谈。”贺蘅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转头便又换了话题道,“暄儿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老四都已经定了人家,你这个做兄长的自也不能落下。”   “陛下说的是。”柳后在一旁替贺蘅夹了菜,笑道,“臣妾这些日子已经在相看了。”   “嗯,岚儿去得早,你这个做母后的,多替她照顾着。”   “那是自然。”柳后道,“过几日臣妾便将各府小姐的画像给太子送去,总要他自己也喜欢的才好。”   贺暄冷眼看着,事不关己似的勾唇,眼中没有一丝笑意,“全凭父皇母后做主。”   “老四的婚事如何了?”   一旁埋头吃菜的贺旸抹抹嘴,抬眼看向柳后,柳后会意,接过话头道,“定了下月初十,钦天监算过的,良辰吉日。”   “好,赵家那女儿朕见过,是个好孩子,旸儿可莫要辜负了人家。”   贺暄沉默着望过去,恰好撞见贺旸眼中闪过的一丝烦躁,旋即便被他压了下去,只见贺旸笑着端起酒杯,朝贺蘅敬酒道,“儿臣对赵姑娘的才名亦早有耳闻,日后一定修身养性,不叫父皇失望。”   “同朕说什么,这话你日后留着同赵家丫头说便是。”贺蘅嘴上虽如此说,面上显见的和缓了下来,颇有些语重心长地道,“从前你那些事,也不过是年少轻狂,娶妻成家以后,可得断了心思,明白么?”   “儿臣明白。”贺旸垂首,看不清神色。   贺暄似笑非笑地把玩着酒盏,将席间的暗涌收入眼底。   作者有话说:   感谢liliy的鱼粮呀~ 第97章 情伤   “你都知道了吧。”付湛川一手拎着羊肉串,吃的满嘴流油,他不甚在意地拿着帕子随手擦了擦,含混地鼓着腮帮子说道,“肯定在心里骂我好久了。”   “你倒有些自知之明。”萧琢漫不经心地看着面前胡女跳着胡旋舞,脚踝上挂着银铃,回旋时叮当作响,惑人心神。   付湛川将一盘羊肉串塞进肚中,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端起一旁的清茶灌了半壶,这才咂了咂嘴,叹气道,“我们付家其实很早就投诚了,太子殿下他……”   付湛川偏头看了萧琢一眼,他正盯着桌子前头花里胡哨的地毯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日后,当是明主。”   “嗯。”   “什么?”付湛川愣了一瞬。   “没什么。”萧琢扭过头,并不看他,从桌上捡了一个玉兔样式的豆沙包咬了一口,“说完了?”   “是我不好,对不起,你别生气了。”付湛川能屈能伸,赔着笑晃悠到萧琢面前,“我给你赔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萧琢瞥了他一眼,将嘴里的豆沙咽了下去,“行了行了,我也不是怪你。”顿了顿,又道,“你没事做可以给我讲讲最近的新鲜事。”   “好啊。”付湛川一撩衣摆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往嘴里扔花生米,“你们先下去吧。”   跳舞的胡女闻言停下,待房中人都退去了,付湛川才道,“四皇子的婚事定下了。”   萧琢抬眼,付湛川笑嘻嘻地弓身,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猜是谁?”   “我怎么知道?”萧琢撇嘴,“要说快说。”   “没劲。”付湛川嚼着花生米,停不下来似的又起身倒水,“赵家的嫡女,那丫头我也见过,最是端庄板正不过的,嫁过去定讨不得喜欢。”   “赵家?”萧琢蹙眉,“清流之女?”   “嗯,柳家想借此将清派也拉进这浑水里吧,逼他们站队。”   萧琢若有所思地垂眸,“贺旸之前不是喜欢去瓦子厮混么?”   “是啊。”付湛川叼着茶杯,“你这半年不在的时候,他同水云间的一个清倌那叫一个你侬我侬,听说还闹着要抬进府当侧室。”   “说到这里,清霜怎么今日没来?”   “他最近都在躲柳文勋呢,没事不出门。”   “躲?”   付湛川点头,“是啊,柳文勋那傻子,非说要娶他为妻,这不是说些痴话么?”   萧琢食指轻叩茶杯的杯壁,“我看柳文勋那样子,说不定是认真的。”   “就算他认真,他柳家……”付湛川撇撇嘴,“罢了罢了,不提这事,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晚上带你去换一家酒楼吃。”   萧琢右手支颐,淡笑着一口回绝,“不要,晚膳我要同殿下一道。”   付湛川猛地被他噎住,饶是牙尖嘴利如他也怔了半晌,犹犹豫豫地问道,“你……同殿下,真……真的?”   萧琢坦然回视,“对啊。”   付湛川神色复杂地看着萧琢半晌,抿唇道,“你既然打定主意,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罢了,我跟殿下这么久,也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人生在世,难得遇见一回有情人……”   付湛川仰头,将一杯茶倒进嘴里,随手抹了一把嘴角的水渍,“上就对了。”   萧琢捂住脸偏过头去,他道这厮今日竟要说些什么醒世名言了,不过……话糙理不糙。   “那我回去了。”萧琢站起身,“下回你休沐再去喝酒。”   “行,带你去我说的酒楼。”   “好。”   那边贺暄从宫中回来,在书房听隐星同他汇报。   “水云间?”   贺暄饶有兴味地挑眉,“叫什么名字查到了么?”   “查到了,花名唤作欢弦,一手琵琶弹得好,家世背景也都查了,没什么问题。”   “嗯。”贺暄抬头瞥了一眼门,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萧琢歪头笑着,手里拎着一个食盒,“暄哥!”   贺暄勾唇,浅笑如春花漫野,“带什么了?”   “尝尝。”   贺暄探头看了看,是一叠咸口的酱鸭,萧琢小心地用牙签扎了一片,递到他嘴边。   “今儿城东的那家酒楼新开,我以为你晚膳不回来了。”   萧琢假作哀怨地垂头叹道,“我在暄哥心里便是这般薄情么?”   “狸奴……”贺暄突然倾身,双臂环住萧琢的腰,将他扯进怀里,语气溢出些难掩的疲惫。萧琢一怔,笨拙地轻拍他的背,蹭了蹭他的鬓角,“怎么了?”   贺暄摇头,右手滑落,顺势与萧琢十指相扣,“走吧,去用晚膳。”   今日宫中……萧琢望着贺暄挺阔的背,若有所思。   “下月便是父皇五十大寿,这几日要忙些,你晚膳自己用便是,不用等我。”   ***   “来陪我下棋。”萧琢手里捻着白子,正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偏头看进门的贺暄。   贺暄淡笑着挑眉,逗他道,“你又下不过我,待会儿输了又不开心。”   “不会的,这回我肯定能赢。”萧琢胸有成竹地抬了抬下巴,催促贺暄,“快下快下。”   贺暄将外衣挂在一旁的衣架上,撩起下摆坐了下来,“好,让我看看。”   一刻钟后,萧琢皱眉看着被团团围住的白子,苦着脸认输,“下回再来。”   贺暄好整以暇地给他倒了杯茶,没什么诚意地安慰道,“嗯,下回一定赢。”   萧琢抿了口茶,看着贺暄收拾棋子,突然开口道,“付湛川……他是不是感情遇到过什么波折啊?”   贺暄动作一顿,将黑白子分着装进棋瓮里盖上盖子,不紧不慢地问:“怎么突然这么问?”   “就……今日我们聊天,说到感情一事,总感觉他……”萧琢想了想,“有心事。”   “算是吧。”贺暄沉吟片刻,道,“湛川他小时同一个姑娘住同一条街,二人家族又是世交,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后来那姑娘的父亲换了差事,要离京了,湛川当时脸皮薄,不好意思前去提亲,想着再几年等那姑娘及笄了再说,没想到那家人在赴任途中遭遇山匪,姑娘也遇难离世了。”   没想到付湛川竟还有这样一段伤心往事。萧琢沉默半晌,举杯将茶一饮而尽,叹息道,“怪道他对我说……”   “什么?”   萧琢脸上一烫,清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岔开话题,“没什么,倒没看出来付湛川这厮还受过情伤。”   贺暄眸色微动,倒也没继续追问,从善如流地配合他接过话茬,“嗯,他们家也是知道这事,才没催他婚事。”   “过两日要出门逛逛么?”贺暄推门让丫鬟打来热水,一边沾湿帕子一边问道,黄铜镜里他的眉眼被氤氲的水汽撩过,每一寸都近似温柔。   萧琢回过神,道:“有什么新开的铺子么?”   “城东新开了一家点心铺,都掺了辣子,你可以顺道去买些。”   “好啊,那我带紫菀一起去。”   贺暄洗漱完,走到床边开始换亵衣。他脱衣服的动作尤为赏心悦目,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慢悠悠地解开脖颈处的盘扣,自带着一股撩人的慵懒与欲态,看得萧琢又忍不住发起烧来。   “听说紫菀的婚事快定了。”   萧琢一愣,他擦脸的手一抖,帕子应声落在盆里,激起的水花将他的胸前打湿了一片,“我怎么不知?”   “许是没最后定下,便没同你说,正好这次你可以问问。” 第98章 销魂   “你……”萧琢看着身侧笑靥如花的紫菀,欲言又止。紫菀手里挎着个篮子,心情很好地小声哼着歌,今儿天气好,街上的人格外多,两人有些艰难地穿行在挤挤攘攘的朱雀街上,往城东走去。   “怎么了?”紫菀歪过头,“侯爷有什么话便问吧。”   萧琢别过眼,目光落在行道旁长出绿芽的梧桐树上,“你……同流钟怎么样了?”   “啊。”紫菀一顿,薄红瞬时从她的衣领处向上蔓延至脸颊,她眼神飘忽地结巴道,“就……就他打算下个月同家里人说,本……本想着这两日同侯爷说的。”   “殿下查过了,流钟清清白白的家世,如今的差事也稳当,是个靠得住的。”萧琢抿唇,“你……你放心,我定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侯爷!”紫菀眼眶微红,吸了吸鼻子,盯着脚下的青砖,“紫菀其实……不想离开侯爷。”   微醺的日光将眼前的重檐飞脊都浆染成了鹅黄色,整条朱雀街弥漫着日头暖融融的香气,像是横亘在天地间刚晒好的棉被。   萧琢恍惚地想,自父皇与母后仙去的那日起,自己就好像一直在别离。离开住惯了的宫殿,离开生活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故国,离开从小一同长大的阿姊……好像自己的肋骨被拆断,血肉被剜去,最后只剩一个空能喘气的躯壳,尚在这人间徘徊。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萧琢敛去心神,强自挤出一个微笑,“傻姑娘,你要是一直留在府上,倒轮着我发愁了。”   “侯爷!你又取笑紫菀。”   萧琢别开眼,心口又酸又涩,像是吃了一斤还没熟的青橙。   “走吧,前头便是那铺子了,进去瞧瞧。”   铺子的老板是南边人,同萧琢老乡见老乡,颇为惺惺相惜地拉着他说了许久,硬要给他打折,热情的萧琢有些招架不住。   待被老板千送万送地出了门,二人手里一人捧着一大袋各色小吃点心,俱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侯爷,看什么呢?”   萧琢蹙眉,抬眸道,“你看前头那个姑娘,是不是瞧着很像青杏?”   “青杏?”紫菀一愣,“她不是后来便出府嫁人了么?”   “奴婢去看看。”紫菀将手里抱着的袋子掂了掂,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那姑娘跪在街角,前头立着一块木牌,上书歪斜的卖身葬母。萧琢落后一步,偏头仔细打量散着头发的这个姑娘,越看越觉得像青杏。   正在思忖间,紫菀已经走了回来,“侯爷,奴婢方才瞧过了,正是青杏,可怜见的,也不知出府以后又蒙了什么难。”   “把她带回府里吧。”萧琢略叹了口气,“也不容易。”   紫菀手里高高的纸袋挡了脸,青杏一时还未认出来,只道是京都的贵人,连连给他们磕了好几个头,被紫菀好说歹说劝住了,这才规规矩矩地收了木牌揣在怀里,犹豫着问要不要帮忙拿袋子。   “你去拿侯爷手里的吧,我这个不用你。”紫菀朝后头努努嘴,青杏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应声往后头走去。   萧琢见她那被风一吹便倒的麻秆似的小身板,也不忍心让她抱着,便含糊着应付两句,让她在身边跟着就是。青杏便也不再支声,缩着脑袋安安静静地跟在一旁,呼吸声都不敢出似的。   萧琢想起当时头回见她的时候,一身青布衣,挽着灵巧的双丫髻,说话的时候眼睛大而明亮,满怀着对生活的憧憬和希望。如今跟在他身边的……萧琢垂眸,命运到底最是磋磨。   三人一路行至太子府门口,青杏显见僵了一瞬,她飞快地瞟了一眼门上的匾额,颤声问道:“大人……大人是太子府的……?”   紫菀轻笑一声,“你跟我来吧,我带你进去先换身衣服。”   今日恰是贺蘅五十大寿,贺暄一早便进宫去了,萧琢将抱着的纸袋递给一旁的丫鬟收拾,便先回房里躺着歇会。   “侯爷。”紫菀在门口敲门,“都收拾好了。”   萧琢斜靠在贵妃椅上,身上盖着一条织锦绒毯,倦懒地翻着一本画册,“嗯,我这就来。”   显然青杏已经认出了紫菀,甫一见到萧琢便哆哆嗦嗦地跪在他脚边,小声呜咽着断续说话,“侯……侯爷……青杏没有面目再见侯爷……侯爷别再管奴婢了,奴婢……奴婢对不起侯爷……”   “好了好了。”萧琢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因为啜泣而一抽一抽的肩膀,“你先起来。”   紫菀在一旁将青杏扶起,“进去说吧。”   “就是这样了。”青杏擦干眼泪,哑着嗓子道,“多谢侯爷如今还愿意收留奴婢,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侍奉侯爷。”   原是青杏婚后,丈夫嗜酒成性,喝醉了便打她出气,又爱赌博,将她带来的嫁妆都一并挥霍一空。青杏忍受不住,便逃回了娘家,没成想那人又追来,非要将她带回去,她姐姐姐夫当时在家,姐夫脾气急,竟失手将她丈夫打死,被抓进大牢,母亲也因此事怒急攻心,一时没救回来。   这听着比话本里的故事还苦,紫菀早便开始偷偷抹眼泪,连萧琢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了声作孽。   紫菀给他泡的茶是今年新贡的安远茶,入口偏苦,一口咽下去,那苦味横亘在喉咙,盘桓在舌尖,直像是一百个僧人围坐唱大悲咒,让人恨不得立刻坐化升天去。   萧琢蹙眉放下茶盏,压了压嘴里的苦意,方开口道,“都已经过去了,日后你好生在府中,若想再寻门亲事,我也会替你安排的。”   青杏慌忙摇头,伏下身子道:“奴婢再没那想法,只愿余生侍奉侯爷,便是奴婢天大的福德了。”   萧琢便也不再多说,让紫菀领了她下去,左右今日贺暄也不回来,便出门寻付湛川吃酒去了。   ***   “听说了么?昨儿陛下在寿宴上封了个贵人!”付湛川手里剥着荔枝,含糊不清地说。萧琢正坐在一边看清霜煮茶,闻言抬眸,奇道:“是么?柳后怕不是又要气的睡不着了。”   “柳后如今哪能与从前比。”付湛川将圆润的荔枝扔进嘴里,享受地喟叹,“哎呀,这荔枝真好吃,托了你的福。”   萧琢瞥了他一眼,将他面前的果盘扒拉过来,“给清霜留点,都你一人吃了。”   “得了,他家柳文勋会没有这东西?只有我吃不起,还不让我吃。”付湛川还委屈上了,意犹未尽地抹抹嘴巴,蹭到清霜边上,“哎,最近那小子如何了?”   清霜只淡淡斜睨着付湛川,敷衍道,“老样子罢了。”   “倒是阿琢,你上回托我找的大夫有消息了。”   “真的?”萧琢大喜过望,连声追问道:“大夫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何时得空上门问诊?”   付湛川在一边插嘴:“德清的病还没好么?”   萧琢一顿,“嗯,他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好。”   清霜同萧琢说了大夫药堂地址,“你只管去便是,他一向都在的。”   付湛川偷觑萧琢一眼,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试图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了。”   清霜将倒好的茶重重地推到他面前,抬了抬下巴,“喝茶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瓜丝丝、liliy、易辞岁ア的鱼粮呀!   听说了么?想看你们的评论! 第99章 梅子   “侯爷……侯爷……”萧琢懒懒地嗯了一声,在榻上翻了个身,嗓音掺了水似的黏黏糊糊。“进来吧。”   青杏一身青绿色小褂,腰间别一蒲扇,手里捧着碗湃了冰的梅子,小心地推门进来,“奴婢搁在这儿了,侯爷醒来可以吃。”   萧琢仍半边身子陷在闲梦里,只胡乱嗯着,青杏无奈笑了笑,将屋角有些融了的冰盆换了一遍,推门出去了。   一晴方觉夏深。萧琢被窗外的流莺几声清啼吵醒,倦意像午后的烈阳一般挥之不散,他斜靠着榻上的软枕,呆呆地望着窗户醒神。远处的石榴花开的繁盛,像是从前极乐殿中艳色的宫裙,红的灼人,要将满庭的芬芳烧尽,只余这一朵榴花。   墙根的芭蕉将绣帘映成碧色,偶有细风吹过,吹动着叶上横斜的日影。   榻边搁着的梅子冰盛在瓷碗里,徐徐散着凉意。萧琢揉了揉眼睛,伸手端起碗来,攥着勺子搅了搅,舀起半勺碎冰,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咬着。   “刚醒?”贺暄从外头带进一身热浪,惹得萧琢忍不住微微蹙眉,“梅子冰要么?”   贺暄摇头,“少吃点,别只贪凉。”   “知道了。”萧琢惋惜地又舀了半勺过过瘾,便乖巧地将剩下半碗放了回去,“下午还要出门么?”   “不去了,明日贺旸大婚,我让他们最后检查一遍礼单便是。”贺暄拾起桌上的绢扇,给萧琢扇风,“你要去么?”   “我啊……”萧琢犹豫了半晌,外头又响起一浪高过一浪的蝉鸣,顷刻间为萧琢作了决定,“算了,这么热的天,我待在府里,哪儿都不想去。”   “也是,去那里受罪干什么。”贺暄轻笑,抬手将萧琢剩下的梅子汤仰头倒进嘴里,招来萧琢愤愤的目光。   贺旸的大婚倒是办的风光,萧琢虽人在府里,隔着一条街都能听见敲锣打鼓的喜乐声,唢呐吹的震天响,将外头扰人的蝉声都压了下去。   “你同流钟的婚事定了么?”萧琢趴在书桌上,脸枕着一本旧书的扉页,歪头问道。   紫菀在一边给他扇风,闻言羞道,“嗯,他父母也都同意了。”   “最近办婚事的多,想来是良辰吉日,你不如也趁着机会办了。”   “流钟说,大抵日子定在月底吧。”   萧琢一怔,一时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没滋没味地坐直身子,嗯了一声,“礼物都准备好了,到时紫菀定要做最美的新娘子。”   “侯爷。”紫菀将团扇收起,红着脸垂头道,“奴婢去厨房问问凉茶可有做好。”说着还未等萧琢喊她,便慌慌张张地推开门出去了。   萧琢靠在椅背上,看见那书的扉页上写着,“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向南的窗户开着,一阵热风拂过,潮热混杂着暑气,将青草味蒸腾得淋漓尽致,似乎与凄清的离别格格不入。   萧琢闭上眼,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晚上萧琢用了点绿豆汤,吃了几个甜粽便饱了,让人搬了条竹椅搁在院中那棵大树下头,青杏提了凉水将竹椅擦了好几遍,坐上去的时候感觉不到一丝暑气,偏头还能闻见一丝清爽的竹叶的苦味,在恹恹的夏日凿开一壁清凉。   银粟君也贪凉,早早地在竹椅底下占了个好位置,大咧咧地伸了伸懒腰,悠闲地甩着尾巴。   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萧琢眯着眼睛仰头,能看见疏朗的天星,参差地嵌在夜幕上。晚风划过前头的湖面,沾染着水汽拂面而来,荡漾着些许蔷薇的幽香。   “还是这里凉快。”贺暄擦了擦额角的汗,瞥了一眼躺着的萧琢,“狸奴有福气。”   萧琢本酝酿了些睡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这么早便回来了?”   “嗯,那里乌烟瘴气的,没甚意思。”贺暄提起衣领闻了闻,“我先去沐浴,全是酒气。”   萧琢懒怠地点点头,继续对着星子发呆。   方打了个盹儿的功夫,贺暄便回来了,只着了件轻薄的芙蓉纱短衣并银色暗纹缎面做的中裤,胸膛的轮廓若隐若现。   萧琢清咳了一声,不自在地别开眼,暗自腹诽,怪道一旁的婢女都退下了,平白热了许多。   “这般夏夜倒也不错。”贺暄轻笑,不知从哪又搬来一条竹椅,并排与萧琢躺下,“坐有凉风,身侧佳人相伴,也是人间乐事。”   萧琢撇撇嘴,总觉得下午吃的那碗梅子汤的酸味还在嘴里散不去,“殿下怕是婚事也将近了吧。”   “怎么?”贺暄笑盈盈地挑眉,“狸奴吃味了?”   萧琢冷哼一声,扭头不去看他,“连贺旸都大婚了,纵使柳后偏心,陛下也不会再由着她的。”   “嗯。”贺暄捏了捏扇的有些酸的胳膊,目光划过萧琢额角的一滴汗,“那又如何,我说过不会娶妻,狸奴记得便是。”   萧琢闭上眼睛,耳畔是重重叠叠的虫声蝉鸣,伴着隐隐的月色杂沓而来,又渐渐熄灭于微凉的晚风中。   ***   天气一热,早晨想睡个懒觉也变成件颇为奢侈的享乐。萧琢在逐渐被日头晒得发烫的竹席上滚了两圈,背上已经隐隐渗出潮意,终究是在这天人博弈之中败下阵来,起床穿上鞋子,开门喊青杏。   “殿下?”青杏手里端着一盆凉水,在一旁乖巧地等萧琢更衣洗漱完。回府上这么些日子,她的性子倒真的变了许多,大部分时候都安安静静地待着,只同紫菀偶尔说上些话,像一只离群的雀儿。   早上萧琢蔫蔫的没什么胃口,随意喝了点莲子银耳羹,走在回廊里的时候,只觉得再慢一点便要被铺天盖地的热浪烤成焦炭,几乎是逃难似的跑回房里,摇着扇子灌冰水。   “侯爷,殿下让您少喝些这个,外头有摊凉了的清火茶,奴婢给侯爷倒些来。”   萧琢挥挥手让青杏去拿,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窗户,恰好瞧见菱香同李福海在外头同人说话,手里还捧着些什么。   “那人来送些什么?”萧琢手里捧着茶盏,叫住菱香问道。   菱香同李福海一人手里捧着七八个卷轴,被萧琢这么一喊,菱香做贼心虚似的吓了一大跳,手里的卷轴骨碌碌滚了一地,其中有一卷恐是本就没有系好,在地上展开来,赫然是一位妙龄女子的画像。   “侯……侯爷?”菱香慌忙蹲下将那画卷卷起,讪讪地抬头觑萧琢,尴尬地解释道,“不过是外头人送来的画像,奴婢这就拿走。”   见了那画像,萧琢便已心知肚明,见菱香不愿他知道,便也不拆穿她,只道让她小心些,便又回房里去了。   哪知萧琢甫一坐下,竹帘微晃,只见李福海怀里揣着他那从不离身的拂尘进来了。   “侯爷。”李福海笑了笑,“菱香那丫头担心侯爷误会殿下,并非存心欺瞒。”   “我知道。”萧琢将桌上剩下几杯凉茶推过去,“清热的凉茶。”   “多谢侯爷。”李福海喝了一口,继续道,“侯爷看出来了吧,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画卷,让殿下自个儿挑个中意的。”   萧琢只觉一股无名火从心肺烧起,一时压不住满心的燥意,脱口而出道,“这是他的事,同我来说什么。”   “殿下的心意,侯爷是知道的,别生殿下的气。”   萧琢抿了抿唇,索性将剩下的两杯凉茶全灌进肚里,恶狠狠地拿帕子擦了擦嘴,跟谁赌气似的呛声道,“我可不敢。”   李福海叹了口气,仍旧好言好语道,“侯爷,待会儿殿下回来了,你们好好说说,别赌气不吭声,老奴跟了殿下几十年了,看得出来……”   “我知道了。”萧琢忍不住打断李福海的话,他避开李福海的目光,淡淡道,“我明白,你出去吧。”   他都明白,贺暄的心意,贺暄答应过自己,他怎么会忘记?他只是……他只是……他受不了,哪怕只是想一想,贺暄骑着高头大马,同其他人拜堂成亲的样子。   可是,总归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么。他早就该想到的,贺暄是晋国的太子,是要绵延国祚的储君,他永远不可能只同他长相厮守,不可能做他一个人的新郎。他这样的身份,注定只能一辈子做一个见不得光的,藏在黑暗里的幽魂,明明尘缘已尽,却还贪恋着人间日光的温暖。   作者有话说:   感谢梦享大王的猫薄荷和鱼粮呀~ 第100章 出嫁   “听说柳后派人把画像都送进你府里去了,你打算怎么拖?”许昱行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云淡风轻的太子殿下,忍不住揶揄他,“你家那位看上去可不是会容忍你享齐人之福的。”   “滚。”贺暄垂眼,剥开一颗荔枝放进嘴里,“孤早已同方家说好了,与他们大女儿结亲。”   “方家的大女儿?”许昱行惊地手里的西瓜都掉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地伸手捡了起来扔进簸箕,颤声道,“那不是个病……那不是体弱多病,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吧!”   “嗯。”贺暄掀起眼皮看他,啧了一声,“不是最好么?”   “你这是何苦?”许昱行一脸恨铁不成钢,劝他道,“不是,你这怎么一副情圣的模样了,你不是同他玩玩吗?”   “我什么时候同他只是玩玩?”贺暄蹙眉反问。   许昱行一怔,简直瞠目结舌地盯着他瞧了半晌,结结巴巴地说道,“什……什么意思?你……你……你现在……”   “孤同萧琢两情相悦,天作之合。”贺暄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许昱行,勾唇道,“怎么?嫉妒孤?”   “我……我……我嫉妒你?”许昱行气笑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西瓜继续啃,口齿不清地含糊道,“你可要想好了,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自然是想好了。”贺暄浑不在意地将荔枝壳捏扁,“行了,我先回去了,你也回去多陪陪你夫人吧,马上要当爹的人了。”   “嘿嘿,那是。”许昱行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副沉溺在美好生活中的幸福样子,他同夫人的关系倒是真真鹣鲽情深,在世家之中也堪称一段佳话了。   贺暄回府前路过朱雀街,在最近很火的卖蜜饯果子的铺子里称了一两蜜饯,简单地用油纸包着,拐过巷子口往府里走去。   “殿……”青杏正拿着绢扇给午睡的萧琢扇风,听见脚步声,忙回头行礼。贺暄嘘了一声,挥手让青杏退下,他接过绢扇坐在床沿上,靠着床背轻轻摇着。   萧琢畏热,这两日在房里多添了些冰盆,显见的凉快了许多,地砖摸上去都是沁人的凉意。“青杏,给我倒……”午睡方醒的时候嗓子有些干哑,萧琢偏头想喊青杏给他倒杯茶,话刚说了一半,目光陡然遇上贺暄的睡颜,话音也一并卡住了。   贺暄闭着眼睛的时候像极了工笔画里走出来的美人,每一寸都含着画师最纯粹的心血。萧琢出神地看了半晌,忍不住俯下身,在他唇上轻触,便要起身。   哪知贺暄突然睁开眼睛,一手强硬地揽过他因着午睡尚且酥软的腰,轻车熟路地撬开他的齿关,大肆地攻城略地。萧琢本就瘫软的没什么力气,被他这样绵长的深吻,最后直接自暴自弃似的将头埋在他怀里,劫后余生似的大喘着气。   “我给你带的蜜饯,你尝尝。”贺暄打开纸袋,从里头捻了一颗,凑到萧琢嘴边。萧琢懒洋洋地衔住,舌头不经意舔过他的指尖,鼓着腮帮子点评道,“唔,好吃。”   “你看见柳后给我的那些画像了?”   萧琢一顿,闷声道,“看了。”   贺暄憋笑,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萧琢的指尖,低声逗他,“有喜欢的么?”   萧琢没好气地抽回手,硬邦邦地呛声,“歪瓜裂枣,一个都不喜欢。”   “嗯,自然比不上狸奴。”   “我……我同他们比什么。”萧琢泄愤似的扔了两颗蜜饯进嘴里,往前挪了挪,“热死了,你离我远点。”   “人选我已经定了。”贺暄没动,捏着萧琢的腰往怀里带了带,低头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   “嘶……”萧琢蹙眉,声音带着两分赌气似的,“同我说什么。”   贺暄垂眸看着自己的齿印,湿漉漉的,像是被标记的领地。他满意地逡巡了半晌,伸手抚上萧琢眼尾那抹摇摇欲坠的红,嗓音带着些蛊惑,“不想知道么?”   “你要说便说。”萧琢别过头,眼底像是封印了一片黑沉沉的海。   贺暄叹了口气,在他眼皮上吻了吻,“是方士源的大女儿。”   “我找人去他府上看过,他大女儿身子弱,活不了两年了,婚事上再拖一拖。”贺暄双手捧着萧琢的脸,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眶,“我答应过你,不会跟别人成亲。”   萧琢一怔,眼尾的红落在他面颊上,染成了氤氲的胭脂色,“蜜饯哪里买的,下回我去买。”   贺暄轻笑,“朱雀街。”   ***   紫菀出嫁那日,是个难得的阴天。庭院里梧桐树的叶子都被连日的烈阳晒得蔫蔫的,叶边萎缩的打卷儿,萧琢有些落寞地靠在门边,出神地看着婢女提着水壶在给晒伤的花草庭树浇水。   贺暄一早有朝会,昨日睡前特意将一个木匣交给他,说是给紫菀的贺礼。萧琢方才打开看了,里头是一张京郊的地契,价值不菲。   “侯爷,新娘子来了!”青杏手里摇着扇子,提着轻薄的裙边笑着往这边碎步跑来,“新娘子来了!”   萧琢顺着她来的方向看去,紫菀穿着一身绯色的嫁衣,胸前缀着层层叠叠的精巧的流苏,随着她的走动左右晃荡着,在卵石路上投下斑驳的碎影。她头上戴着厚重的凤冠,想来是很沉甸甸的,以至紫菀一路都垂着头看着地上,尽管略显疲惫,眉梢仍荡漾着掩不去的喜意。   萧琢还未将目光从她戴着的那顶凤冠上移开,转眼紫菀便已行至身前,“侯爷……”   “你今日是新娘子,不必多礼。”萧琢忙止住她要福身的动作,笑着说道。紫菀脸色微红,便顺从地直起身,正待开口间,德清从院子门口被身旁的小允子扶着,颤巍巍地走近。   德清的病这两日略好了些,他今日特意穿了一件深青色的长衫,衣领浆洗的笔挺,头发也一丝不苟的梳理得整整齐齐,瞧着精神矍铄了许多。   “德清……”紫菀低低唤了他一声,德清连声应了,转头对萧琢说,“侯爷先同紫菀说吧。”   “德清先说吧,我不急,你一会儿站不住了。”萧琢扫了一眼德清轻颤的腿,压下心头的不忍,微微垂下眼睫。   德清叹了口气,他面上已生了些青黑的老年斑,平日藏在深深浅浅的沟壑里,此时在日光下却倏尔无处遁形。   他说话前先咳嗽了两声,小允子轻轻拍着背替他顺气,过了一会儿,德清才慢慢地说道,“人老了,到底是不中用了。紫菀丫头也算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如今也出落的这般标致了。”德清欣慰地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来,“这是给丫头的贺礼,日后丫头好生照顾自己,同……咳咳……”   德清捂嘴咳了一声,“同夫君白头偕老。”   “德清……”紫菀眼眶隐隐泛红,她接过德清递来的荷包,伸手握住德清枯瘦的手,带着些哽咽地说,“紫菀都明白的,您老也多保重身体……”   “哎,哎。”德清拍了拍她的手,面上的褶皱因着笑意堆叠在一起。   “德清先回去吧,外头到底还是热些。”萧琢朝他身侧的小允子抬了抬下巴,小允子会意,搀扶着他回去了。   “这是……我跟殿下给你的。”萧琢将自己准备的金稞子同地契也一并放进那个匣子里,“日后若是他欺负你了……自有我们给你撑腰,别委屈自己。”   “侯爷!”紫菀扁了扁嘴,眼中已经积蓄起盈盈的水光,几乎下一瞬便要滴落下来。   萧琢抬起手背,小心地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笑着揶揄道,“新娘子可不能哭啊,早起化了许久的妆呢,哭花了待会儿可错过吉时了。”   话音刚落,青杏匆匆忙忙从院门小跑进来,“新郎官到门口啦!”   萧琢心里忽地一跳,他几乎用尽力气,方才将紧抿的唇角往上提了提,堪堪挤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笑来,“走吧,别让新郎等急了。”   紫菀点点头,她半是欣喜半是紧张地攥紧了手里的喜帕,一旁跟着的嬷嬷替她戴上红盖头,萧琢最后匆匆一瞥,只看见她敷着细粉的下巴一闪而过。   “侯爷留步,老奴送新娘子去便是了。”   萧琢迈出的脚步微顿,他僵着脸点了点头,“好好照顾紫菀。”   紫菀的面容隐没在艳丽的红布后头,只听见她略微发颤的声音,透过盖头传来,“侯爷……侯爷多保重身体,紫菀以后……不能伺候侯爷了。”   “以后得了空……”萧琢深吸一口气,将眼角将溢未溢的眼泪憋回去,“我去府上看你。”   “侯爷,吉时快到了,新郎官那边……”送亲的嬷嬷欲言又止,萧琢别过脸不再看紫菀,声音轻的几乎像是飘渺的笛音,“嗯,扶紫菀上轿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青花鱼_dfa40urx9dq的鱼粮呀~ 第101章 筠心   “侯爷,侯爷?”青杏轻轻碰了碰萧琢的右臂,小心地提醒,“侯爷回府么?”   迎亲的队伍早已走远,萧琢的目光从空荡荡的拐角收回,他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声线平稳,“我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   微微温热的风裹挟着青绿的树叶,缓缓地落在萧琢的肩上,带着朦胧的蓬勃的生气。萧琢垂下眼,沿着墙根慢慢往西走。   他恍惚地想起刚来晋国的时候,他同紫菀、德清三人相依为命的那个冬天。外头下着茫茫的雪,他们三人围在火炉边上,萧琢靠着一旁的软枕看书,紫菀同德清兴致勃勃地摆出棋盘下棋,萧琢偶尔瞟一眼,便为他们拙劣的棋艺叹一口气,继续翻着书页。   “侯爷?”   萧琢打了个哈欠,微微掀起眼皮,眯起眼看她,“什么时辰了?”   紫菀手里捧着一碗汤,笑嘻嘻地俯身道,“离晚膳还有一个时辰,侯爷喝碗汤暖暖?”   “唔。”萧琢接了过来,他还带着久睡刚醒的倦意,声音瓮瓮的,像一只慵懒的猫,“马上就要过年了。”   “是啊。”紫菀点头,“过的好快。”   “这些日子……”萧琢捏着勺子,胡乱地搅着碗里的银耳,像是海里泛起一片乳白色的泡沫,“多亏了你和德清。”   紫菀收拾棋盘的手一顿,她轻咬着下唇,摇头道,“是托了侯爷的福,没有侯爷,紫菀如今还在……”   德清已经歪在榻上睡了过去,萧琢眼底带着浅笑,指尖拨弄着怀里软垫垂下的流苏,“好啦好啦,傻丫头,说着怎么还红眼睛了。”   “我们还有很多年,要一起过呢。”萧琢咽下嘴里的甜汤,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说话声轻的如同梦呓。   脸上突然微微一凉,萧琢怔怔地仰头,天色阴阴的,远处攒聚的铅灰色乌云像是拙劣涂抹的水墨画,被人随意地用毛笔蘸墨晕染开去。附耳的风声呼啸,隐隐夹带着厚重的水汽,空气浓稠的几乎能挤出水滴来,暴雨将至了。   萧琢停下脚步,远处的雷声滚滚,像是远古神祇的低鸣,阴沉的天空猛地被交错如蛛丝的闪电撕裂,从裂口处泼下瀑布一般的暴雨,眨眼上安京便被这铺天盖地的夏雨洗涤的从里到外都只剩雨声与雷电的奏乐。   萧琢茫然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点,他头发都被浇透了,湿淋淋的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上,他像是才清醒过来似的,定了定神,扭头往府门口跑去。   “萧琢!”贺暄蹙眉一把将萧琢扯进伞下,从袖中掏出帕子替他擦去面上的水痕,语气带着些焦躁,“这么大的雨,在外头做什么?”   萧琢像是没听见似的,他略显迟钝地抬头注视着贺暄微微带着愠怒的眸子,毫无预兆地无师自通一般,搂住了贺暄的腰,他语气里甚至还带着纯然的眷恋,将贺暄几乎马上脱口而出的责备噎在了喉咙里。   “暄哥,我好想你。”   贺暄一怔,他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指尖温柔地拨开萧琢额前的碎发,低头问道,“怎么了?”   “下午你在府上吗?”   “本来尚有些事,只是这般大雨,等雨停了再说吧。”   地上尽管铺着青砖,来往行人熙攘,年复一年日晒雨淋,到底是将磐石也变得坑坑洼洼。萧琢绕开一处水坑,神情明显低落地嗯了一声,放开了牵着贺暄的手。   “也无甚要事。”贺暄在这一瞬福至心灵,他试探般地将萧琢的小指勾起,轻咳一声改口道,“明日去也来得及。”   他感觉到萧琢的小指微微蜷起,在他手心里若有似无地挠了挠,泛起酥酥的痒意。   ***   “刚骑马回来?”贺暄斜靠着门框,银粟君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十分乖巧的样子,正一动不动地窝在他怀里,惬意地半眯缝着眼睛。   萧琢一身劲装,头发高高的束起,脚蹬马靴,系的蹀躞带显得他的腰更是盈盈一握。他脸上尚余骑马后的热意,像是蒸腾起的蔚然红云,衬得他乌黑的杏眼越发惹人爱怜。   “嗯,那片马场确实不错,暄哥这么忙,都没空陪我去。”萧琢有些委屈地垂下眼,在银粟君油光水滑的背上摸了一把,惹得胖猫咪喵喵叫了两声,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   “马上便秋狝了,同我一起去么?”贺暄弯腰将银粟君放在地上,小猫不开心地咕哝了两声,见两脚兽自顾自说话,十分不满地生闷气去了。   “好啊。”萧琢兴奋地语调上扬,一把搂住贺暄的脖子,亲昵地在他领口蹭了蹭,满足地叹息,“我那时比你骑的还要好了。”   “嗯,狸奴最厉害了。”贺暄轻笑。   这次秋狝的猎场换了一处,往年都是去的河西郡的罗山一带,此番正巧赶上雍王五十寿辰,贺蘅便挑了雍王所在封地的涑川,前些日子吩咐圈了一处作猎场。雍王只比贺蘅小几个月,生母原是个不起眼的宫婢,从小养在贺蘅母妃身边,同贺蘅情同手足,是以这次寿辰贺蘅颇为看重,亲自过问了几遍,定要办的满意。   “外衣穿上,你这几日风寒还未好,别冻着。”贺暄手臂上挂着准备的外衫,截住从马车上跳下来神情雀跃的萧琢,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好好好。”萧琢应声接过来披上,正要接着说,前面突然罩下一道暗影,他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贺旸那双满是嘲讽的眼睛。   “呵,太子殿下连秋狝都带上你啊。”贺旸高昂着下巴,眉宇间萦绕着阴沉之气,“这么寸步不离?”   贺暄蹙眉,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半步,堪堪将贺旸毒蛇一般的目光挡住,眼神都欠奉,只冷淡地掀起唇角,吐出一个“滚”。   “你!”贺旸霎时间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张牙舞爪地跳起便要扑过来,贺暄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贺旸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夫君!”突然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短暂地将剑拔弩张的气氛凝滞了一瞬。萧琢越过贺暄的肩膀,看见来人身着窄袖青绿色短衣,湖蓝色的裙裾被风吹的像是粼粼波动的水面。   贺旸面色一变,扭头对着女子身侧的丫鬟斥责道,“本王不是让你看好王妃么,怎么过来了?”   “不怪她,我自个儿太闷了,出来透透气。”女子显然是赵家的嫡女,贺旸的王妃,闺名唤作筠心。   “见过太子殿下。”赵筠心的宫礼行的很标准,咬字是一板一眼的官腔,浑身都透着周正。贺暄虚扶了一把,“不必多礼。”   “走吧。”贺旸瞥了赵筠心一眼,蹙着眉说道。赵筠心便抱着一丝歉意地笑了笑,“改日再来同殿下问安。”   “王妃有心了。”   贺旸一把拉过赵筠心的小臂,赵筠心头上的金步摇晃了晃,闪烁着细碎的明光。   “我们也过去吧。”   萧琢落后一步跟上贺暄,若有所思地望着赵筠心纤细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感谢郁澤的鱼粮呀~ 第102章 流萤   分给贺暄的院落在铺满荷花的湖边,中间有一白玉拱桥连接两端,拱桥在湖中的倒影像是九天玄女落下的飘带,随着微风的拂动掠起细碎的浮金。   萧琢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广袖绸衣,刚刚沐浴完的长发用一根红绳随意地挽起,月色流淌在他乌黑的长发间,随着他的身形微晃,荡漾开一圈一圈涟漪。   他手里提着一盏莹莹的宫灯,幽幽跃动的烛火堪堪将他的半张脸烧热了些,剩下那半张脸仍是落在暗夜的阴影里,像是一团剔透的雪。他茕茕地行在桥上,头顶是高悬万古的明月,脚下是清孤百年的玉石,恍惚间下一瞬耳畔的清风便要将他从这夜色中剪下,乘着流云寄与栽满桂树的月宫。   贺暄将自己深埋在黑暗的一角,像是无意间窥探到落入凡间的仙君,怀揣着隐晦的私心与欲念,沉默地凝望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萧琢慢慢走到湖边,蹲下身来,伸手像是要去够近处的那朵荷花。   “暄哥?”萧琢举着沾着夜露的花骨朵儿,笑着转过身来,月光浅浅地敷在他白皙的脸上,显得他的眼神分外温柔,几乎带着些蛊惑的味道,让人甘愿永远陷落在他眼中琥珀色的海里。   “送你。”   贺暄怔怔地看着他,萧琢将花塞进他手里,伸手拨弄着花苞,眯起眼笑,“喜欢吗?”   “嗯。”贺暄听见自己淡淡的声音。   萧琢不满地蹙眉,手撑着地站了起来,像是要抱怨一句,“你……”   “唔……”   后边的话被贺暄突如其来的吻全部堵了回去,贺暄右手用力地扣着萧琢的腰,像是一只饿了一个冬天的野兽,在春风乍起的那一刻使出浑身解数,蛮横而强硬地发狠吮吸着心仪已久的猎物,萧琢只觉得自己的舌尖都被贺暄舔*的发麻,想说的话被贺暄悉数吞了下去。   贺暄继续横冲直撞地扫过他的口腔,直到萧琢几乎要因为窒息而承受不住地咬了一下贺暄仿佛不知疲倦的舌头,他才像是猛地回过神来,意犹未尽地退了出去。   萧琢抬起手背擦了擦唇边漏下的银丝,轻咳了一声,“回……回去吧。”   贺暄突然拉住他的手臂,抬着下巴说道,“你看那里。”   “是……流萤?”涑川位于涑河以南,气候较上安京显得湿热许多,是以时值初秋,夜晚依然是熏暖的,带着懒洋洋的潮热,像是此时萧琢微拢的手心里濡湿的汗。   流萤若隐若现地徘徊在湖边的那丛灌木边,这一簇一簇空濛的萤火,将沉闷的秋夜烧出一个一个寂寞的孔洞。   远处隐隐飘来靡靡的歌声,隔着一方荷池,伴着清幽的水波与荷叶在风中簌簌的响动,飘渺的近乎像是在梦中。   “有歌声?”贺暄一愣,“那边的方向……”   “是贺旸的住处。”萧琢接话。   贺暄冷笑一声,眸色嘲弄,“他倒是不避讳,赵筠心前脚刚走,后脚就这般。”   午后在雍王寿宴上,赵筠心被诊出有孕,贺旸当时还假惺惺地说怕赵筠心在这边吃住不习惯,寿宴一结束便让人护送回京,心里倒是打着这个心思。   萧琢垂着头,心不在焉地捏着贺暄的手指,被贺暄揉了揉脑袋,“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嗯。”萧琢乖巧地点头,与贺暄手牵手,沿着湖边慢慢踱步回去。   “明日……”贺暄顿了顿,欲言又止。   “嗯?”   “明日贺旸也许会有些小动作,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你别担心。”   萧琢想到今日寿宴上贺旸三番两次出言挑衅,便猜测恐怕此次秋狝不会善了,果然。他勾着贺暄小指的手轻轻动了动,像是拙劣又温柔的安慰,“担心……牵扯到你的事,我怎么不担心。”   “不过。”萧琢轻笑,月光盈盈地氤氲在他眼中,像是淌过一溪雪,“我相信你。”   贺暄眸色一沉,他有些生硬地避开萧琢的目光,喉咙口像是突然染了风寒一般酸涩得紧,将他想说而又未说的话梗住了,那些饱涨的快要溢出的东西便顺着血渗透进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萧琢搂进怀里。   “嗯。”耳畔萧琢的呼吸浅浅的,应和着他的心跳,一声一声。   回到房里已经是夜深了,贺暄让伺候的丫鬟端来热水洗漱,萧琢坐在小榻上睡意朦胧地泡脚,正歪着脑袋就要睡过去,脚上突然一凉,他勉强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入目恰是贺暄的发顶。萧琢下意识地将腿往回缩了缩,被贺暄一把捉住,他手下稍稍用力,“别动。”   “你……”萧琢有些别扭地咬着下唇,偷偷瞟了他一眼,随即胡乱拍了拍发烫的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不必……”   “我喜欢。”贺暄垂着头,认真地用毛巾将他的脚擦干,似笑非笑地抬眼,问道,“困么?我抱你过去?”   “不……不用。”萧琢轻咳了一声,压下震耳欲聋的心跳,绕过贺暄快步扑上了床,“吹灯吧。”其实是想用夜色掩饰早已红透了的面色,萧琢欲盖弥彰地又补了一句,“早些安寝。”   贺暄轻笑,依言吹熄了烛灯,翻身上床,“嗯,睡吧。”   ***   次日二人起了大早,吃完早饭后慢慢踱步到贺蘅的寝宫门口,只零星来了几个随行官员与皇室旁支,见到一身骑服眉目冷峻的贺暄,吓的战战兢兢,唯恐触了他的霉头,请安的姿势毕恭毕敬。   贺暄淡淡瞥了他们一眼,随意地挥了挥手,几人如蒙大赦,忙聚到一边,与贺暄保持距离。一旁萧琢的领口有些翻折,贺暄刚要伸手替他整理,目光越过萧琢的肩,远远瞧见贺旸两手背着,大踏步往这边走来。   贺暄状似未见,仍不紧不慢地将领口抚平整,听贺旸道,“见过太子殿下。”   萧琢微微一怔,贺暄放下手,偏头嗯了一声,“孤还道你今日回去陪夫人了。”   “那倒是让殿下失望了。”贺旸嗤笑,“殿下倒是比我这夫君还关心内子。”   贺暄不为所动,垂眸将萧琢垂在耳畔的头发拨到一边,柔声同他说话,“待会儿跟着方绍,人多眼杂,自己小心些。”   “嗯。”萧琢眼睫颤了颤,像是颤动的金色蝴蝶翅膀,“你……也是。”   “贺暄!”贺旸在一旁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盯着贺暄,眼底通红,“你给我等着。”   话音刚落,贺蘅被一众奴婢簇拥着走了出来,他也换了一身骑射的装束,倒衬得他看上去年轻了些。   众人立刻躬身行礼,贺旸愤愤地转过头,憋着气矮下身去。   贺暄恭敬地低着头,右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佩剑,心不在焉地听着贺蘅说些不痛不痒的祝词。   “好了,朕也不拘着你们,各自去便是,谁打的猎物最多,朕自重重有赏。”说完,贺蘅笑了笑,率先往马厩走去。   “太子殿下,今日可要被我摘得头筹了。”贺暄经过贺旸身边时,贺旸阴阳怪气地讥讽了一句,“若论马上功夫,殿下倒是不及我。”   贺暄冷眼看着他,并未反驳,“提前恭喜四弟了。”   说完,他回头拉了拉萧琢的袖子,“跟上。”   前些日子贺暄安插在贺旸府里的探子便来报,说贺旸在此次秋狝的马上做了手脚,让贺暄的马受惊脱缰,一旁便是山谷,到时滚落下去,神不知鬼不觉。贺暄本就想再寻贺旸的把柄,哪知这人马上便自己送了上来,是以将计就计,他事先查探过,到时寻一处缓坡滚落,再派人先去山谷处候着,在贺蘅面前,苦肉计向来是最吃香的。   “殿下!”贺暄凝神,远处一众人拥作一团,高喊声此起彼伏,那方向……   贺暄心头一颤,蹙眉问道,“什么事?”   一旁跟着的是齐王世子,闻声策马过来道,“回殿下,似乎是有人的马受惊,直直朝山崖那边去了。”   “殿下?”   贺暄眼瞳紧缩,当即猛地一挥马鞭便往那群人中赶去,“殿下!”   那马上的人果然是萧琢,贺暄还未来得及赶上去,疯马便已横冲直撞地冲下山崖,“殿下!”   后头又是一阵惊叫,贺暄蹙眉,座下的马突然也发起疯来,跟着往方才落崖的地方冲,贺暄还未来得及多想,眼前已是煞白一片,唯余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   贺暄堪堪记得最后的念头,若是能这样葬在一处,也不错。 第103章 落崖   好疼。   四肢百骸似乎被无名的巨兽凶狠地撕扯着,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人一锤一锤敲碎了,只剩下粘连的血肉尚在苦苦支撑。不知是不是嘴唇被咬破了,嘴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带着些苦意。   萧琢只稍稍挪动了一下手指,右手臂就像是被南疆最毒的蛊虫爬满了,细细密密的针刺一般的痛从骨头缝里一路蔓延,疼得他两眼一阵一阵的发黑。   他深吸了口气,脑子里最后留下的画面是他掉下悬崖之前匆忙瞥见的,长在高崖边的清虚花,纯白的一株,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曳着。   “醒了?”萧琢一怔,他这才从接连不断的疼痛中省出些心神来,费力地撑开眼皮,打量了一番他在的地方。   看上去是一个不大的山洞,他身下铺着些干草,右手臂被简单地包扎过,一旁还架着火堆,正簌簌地燃着。   “还很疼?”见萧琢没反应,贺暄微微蹙眉,他手里攥着水壶,蹲下身递到萧琢唇边,“喝点水缓缓。”   “暄……”萧琢被自己开口时嘶哑的嗓音给吓到了,顿了一瞬,垂眼凑过去喝了一口水,舔了舔干裂的唇角,“暄哥,这是……”   “是我不小心。”贺暄坐到萧琢身边,低头仔细地看他右手上简陋的包扎,“很疼么?”   萧琢咬着下唇,咽下溢到嘴边的呜咽,避开贺暄的目光,摇了摇头。   “之前查到贺旸在我马上做了手脚,没想到连你的也……”贺暄眸色暗沉,紧紧地攥着拳,借着外头昏暗的日光,萧琢依稀能看见他手上暴起的青筋,还有纵横交错的一道道红色的血痕。   萧琢愣了愣,他下意识地想伸出右手,却被钻心的疼给拽住了势头,只堪堪将手僵硬地垂在身侧,惨白着脸问道,“你……也受伤了?严不严重?”   贺暄闻言飞快地将手缩进袖子里,神色如常地摇头,“没事,都是小伤,倒是你,除了右手的伤,可还有什么地方疼的?”   “没有。”萧琢抿唇,仍担心着贺暄的伤势,显然并不相信他潦草带过的话,“你别蒙我,方才我看你手一直在抖。”   贺暄给他递水的时候,因为手抖,从水壶里漏出的水顺着萧琢的唇角一路滑进他的衣领里,将深青色的领口打湿了一片。   “真没事。”贺暄平静地将水壶盖子盖上,拢了拢地上的干草,“我之前安排人来找我们了,应该很快就到,你要是难受就闭上眼休息一会。”   “嗯。”萧琢确实觉得头有点晕,他外衣已经刮得破破烂烂,被贺暄脱下来挂在一边,此时觉得一阵阵的发冷,他犹豫了一瞬,用尚好的左手偷偷摸摸地攥住了贺暄的衣角,这才稳了稳心神,闭上眼。   贺暄偏头瞥了他一眼,余光扫过他手里的衣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顺手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   其实刚刚萧琢猜的没错,他摔下来的时候背上被树枝割出了一道大口子,他草草地用里衣缠了一圈,现在稍稍动一动就撕心裂肺地疼,他方才手抖……是实在控制不住。贺暄微微眯起眼睛,背绷得僵直,随手捡了地上的一根树枝,拨弄着前面的火堆。   正在昏昏欲睡间,贺暄听见萧琢轻轻地嘟哝了一声,他转过身去扫了一眼,只见萧琢两颊烧的通红,嘴唇干裂起皮,乌黑的眼睫不安的颤动着,像是在他的心上振翅的雏鸟。   贺暄伸出手在萧琢额前探了探,果然滚烫滚烫的,几乎要将他也烧成灰烬。   “萧琢,萧琢!”贺暄拍了拍身下烧的迷迷糊糊的人,“别睡过去,醒醒。”   萧琢眼睛因为高烧泛着淋漓的水光,眼角也是湿漉漉的,眼尾则像是上了妆一般描的嫣红,仿若将开未开的海棠。   “怎么了?”萧琢艰难地开口,迷蒙地看着贺暄,“我好困。”   “你正烧热,我出去打点凉水,你……”贺暄梗了梗,声音里带着从未见过的无措与害怕,“你千万别睡过去,明白么?”   萧琢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听明白他说了什么,只是仍死死攥着他的衣角,开口的时候一字一字粘连在一起,像是放多了糖的年糕,“暄哥……别走。”   贺暄起身的动作一顿,背上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他能感觉到里衣被粘腻的血渍贴在皮肉上的触感。   “别走。”身边的糊涂鬼又念叨了一句,声音更轻了,含混地黏糊在一起,搅的贺暄心里发紧。   “嗯,不走。”贺暄重又坐下,握住萧琢的手指,将他们一根一根从自己衣角上撕下来,小心地拢进自己的手心,“再撑一会儿,他们应该马上就能找到我们。”   “嗯。”萧琢合上眼睛,手指在贺暄手里蜷起,乖巧地一动不动。   四下里陷入一片骇人的冷寂,外头的山风卷起万壑松涛,哗哗地倾倒进狭小的山洞里,将一旁瑟瑟的火堆吹的忽明忽灭。   贺暄心头倏尔一紧,他略显惶然地握紧了萧琢的手,提高了声音喊道,“萧琢!狸奴!别睡!”   “唔。”萧琢费劲地回了一声,“没睡呢。”   “聊会儿天么?”贺暄担心他睡过去,问道。   “好。”萧琢强打起精神,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脱口而出的是自己日思夜想却不敢说的话,“你能不能不要成亲?”   贺暄一怔,扭过头见萧琢紧紧地蹙着眉,嘴唇像是沼泽地里挣扎的鱼一般微张着,“你……你……”   萧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突然红了,左手无助地拨弄着身下垫着的干草,半晌颓然地吐出一口气,“算了,我……”   贺暄喉咙发紧,难耐地吞咽了一下,强忍住后背趁虚而入的钝痛,安抚似的揉了揉萧琢散乱的发顶,“只跟你。”   萧琢此时被烧的头昏脑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贺暄说了什么,只愣愣地盯着贺暄紧抿的唇角,犹豫了一会,正要开口。   “殿下!殿下!”洞外传来数声由远及近的呼喊,贺暄神色一凝,起身往洞口走去。   ***   “都是属下的错,请殿下责罚。”   贺暄冷淡地看着跪在眼前的方绍,将桌上摊凉了些的药一口饮尽,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垂眸说道,“何错之有?”   “属下不该这么久才找到山洞,让殿下等了多时。”   贺暄扫了他一眼,不发一言。   “不该没有查到府里丫鬟的底细,也没有仔细检查马匹。”   方绍抬起头偷觑了贺暄的神色,继续说道。   “不该连累侯爷受重伤。”   “嗯。”贺暄终于将手中拿着的折子放下,“自己下去领罚。”   方绍暗自松了口气,正要退下。   “下回若是再让侯爷出事。”贺暄敛眸,他眼下犹带着连夜苦熬的青黑,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皱皱巴巴的外衣,却仍让方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像是一只伏在雪中假寐的豹子,当他睁开眼的时候,没有人会心存侥幸,能从那样锋利而凶狠的爪牙下活下来。   “属下领死。”   贺暄抿了抿唇,随意地抬抬下巴,“滚。”   “醒了?”贺暄掀起帷帐,放低了声音问。   方才听见里间细细簌簌的声音,贺暄勾唇看着身下装睡的人眼睫止不住的轻颤,没有戳穿他,“我去喊太医。”   萧琢到底年纪轻,烧热很快便退了下来,如今就是手臂上的伤一时还未好,伤筋动骨的,本也好得慢些。   贺暄低着头认真地听老太医的嘱咐,末了回头扫了眼萧琢缠满绷带的右手臂,同太医说了些什么。   待太医走了,贺暄挥退了一旁等着伺候的侍女,坐在萧琢床边,一手轻揉着额,神态带着掩不住的倦色,“头还难受么?”   萧琢摇摇头,贺暄像是想到了什么,起身去桌上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喝点。”   “好多了。”萧琢嗓子还带着发热过后的喑哑,听上去微微发涩,像是被人按着琴弦发出的弦音,“你……没事吧?”   贺暄的背上也绑着厚厚的绷带,他神色不变,随口便开始胡扯,“我做好准备的,就一点擦伤,什么事都没有,你不必担心。”   萧琢顿了顿,半信半疑地拧眉,贺暄伸手拂过他的脸侧,十分熟练地转移话题,“青杏你打算怎么处理?”   “什么?”萧琢一怔,没懂是什么意思。   “青杏是贺旸的人,你……坠马受伤,一半是她的功劳。”此次秋狝是青杏跟着去的,自紫菀嫁人出府后,一直是青杏在萧琢身边伺候。   “是她?”萧琢也想过府里出了内鬼,只是……他想起青杏的时候,脑海里总能浮现出那个秋日,青杏捧着一碗荞麦面的样子,还有青杏开口的时候耳熟的南梁腔调……   贺暄垂眸看着他微微发怔的眼神,很自然地伸手擦去他嘴角的一点水渍,“心软了?”   “没有。”萧琢回答的很快,随后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避开贺暄的眼神,“她害的你也受了伤……你……”   萧琢抿唇,“你不用顾虑我,想怎么罚都行。”他眸子亮晶晶的,右手有些艰难地抬了抬,最后还是懊恼地放弃了,只伸出左手勾了勾贺暄蜷起的小指,声音柔软的就像清陵的水,“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   贺暄曲起手将他整只手握紧,抬手揉了揉萧琢微微泛红的耳垂,“好。”   虽然当时说是这么说,第二天晚上贺暄来给萧琢喂药的时候,萧琢就着勺子一口一口喝完,还是忍不住问道,“青杏她……怎么样了?”   “关在南厢房。”   “哦,葬在……”萧琢愣了一瞬,猛地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你没杀她?”   贺暄手指捻起一颗蜜饯塞进萧琢嘴里,闻言勾唇笑了笑,“怎么?想杀她?”   “没有。”嘴里的蜜饯在喝了清苦的药后更显得甜的腻人,萧琢舔了舔嘴唇,还是有些奇怪,“她……”   “我查过了。”贺暄叹了口气,掖了掖滑落下来的被角,“她父母都在贺旸手上。”   萧琢其实早就猜到了,他将蜜饯咽了下去,左手将被单紧紧地攥着,像是要揉出一个洞来。   “我……”萧琢张了张嘴,贺暄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想去看她?”   被他戳中心思,萧琢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后颈上还留着几道摔下山崖时被树枝划出的红痕,远远看去像是埋在雪里的点点红梅。   “你伤还没好,我让人把她带过来。”说着,贺暄起身出门,吩咐在门口等着的侍女。   南厢房离正房不远,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那侍女便慌慌张张地回来了,说话声哆哆嗦嗦的,“殿……殿下,青杏她……自尽了。”   贺暄蹙眉,拢起萧琢的手捏在手心,安抚似的揉了揉,这才对着吓的魂不附体的侍女道,“你先下去。”   方绍很快闻讯赶来,贺暄拦着没让萧琢过去,只听方绍在房间里汇报,“仵作验过了,应当是自己上吊没的,桌上还摆着这个。”   那是萧琢头回见她的时候,送她的一条手串。南梁很常见的样式,萧琢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了。   贺暄收回目光,看见他的小猫鼻尖红红的,眼中已生出潮意,几乎下一瞬便要落下雨来。贺暄微微一愣,挥手示意方绍退下,温柔地揽过萧琢的肩,把人搂进怀里。   萧琢刚刚沐浴过,身上还有着淡淡的杜衡的香气,贺暄感觉到萧琢在他胸前蹭了蹭,声音哑哑的,“那串珠子,是我第一次见她。”   萧琢顿了顿,他嗓音滞涩,像是被什么难言的隐衷卡着喉咙,须得一点一点地慢慢将那团看不见的棉絮扯出来。   贺暄嗯了一声,轻轻拍着他的背,听他继续说道,“觉得能在这里碰见南梁人,挺有缘分,就送给她了。”   “她回府以后一直没见她带过,我以为……”萧琢深吸一口气,左手环住贺暄的腰,感觉脸上凉凉的,将贺暄的前襟染上了一块深色的斑痕,“没事,我就是突然想到从前,有点难受。”   萧琢抬手胡乱地擦了擦脸,贺暄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乌黑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脸上被揉蹭的像是打翻了一盘胭脂,散乱着一块一块的红。   “就算她迫不得已,但是……”萧琢左手攀到刚刚摸到的贺暄背后的绷带,抿了抿唇,“是她罪有应得。”   作者有话说:   感谢Sun浮、易辞岁ア的鱼粮呀~今天是肥章~ 第104章 水落   贺暄背上的伤到底还是被萧琢发现了,为此贺暄还哄了他好一阵子,这人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萧琢哪里是他的对手,三两下便又心软了,最多只色厉内荏地嘱咐他以后受伤不许再瞒着。   又是一年祭月家宴。   贺暄心不在焉地晃着手中的青铜樽,任由身边宫女有意无意地将帕子落在他身边,他只郎心似铁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杯中的果酒,偶尔同身侧的七弟聊一会儿。皇七子贺显自小体弱,今年刚满十岁,身子才终于好了些,从前是很少在这样的聚会上遇见的。   “太子哥哥,尝尝这个。”贺显将手中的一叠糕点推到贺暄面前,笑着向他示好。   贺暄点点头,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并没有品出什么滋味来,状似无意地问道,“今日母后不来么?”   “母后近日染了风寒,一直卧床呢,今儿家宴应当是昭娘娘安排的。”贺显生母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贵人,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贺显也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两下便和盘托出。   贺暄若有所思地支肘,余光瞥见旁边贺旸晦气的脸,在心中暗骂了一声,扭头抿了一口果酒。   方才贺显说的这昭娘娘是贺蘅的新宠,昭嫔江碧螺。贺暄垂眸,忍不住嗤笑。江碧螺,这萧幼慈对她那未婚夫婿倒真是情根深种,连化名都是一副江家未亡人的架势。   萧幼慈如今入宫也有几月,倒果真得了贺蘅青眼,前些日子托人给他捎信,说让她查的事有眉目了。   “皇上,昭嫔娘娘到!”   贺暄回过神来,同众人一道屈身行礼。   萧幼慈模样本就生得好,经过这些日子的娇养,更是如同摇曳的花枝一般婀娜多姿。贺暄淡淡地扫过她一直用手覆着的小腹,饶有兴味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两年宫中的果酒越发淡了,贺暄微微蹙眉,意犹未尽地放下酒盏,不过这味道……萧琢或许会喜欢,待会儿让宫女给他准备些带回去。   贺蘅照例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柳后不在,贺旸也只是闷头喝酒,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一个劲儿地说吉祥话出风头。   “少喝点酒,伤已经好了?”贺蘅略带不满地看向贺暄,“给他把酒撤了。”   一旁的侍女应声上前,贺暄笑了笑,抬头答道,“父皇宽心,已经无事了。”   “那也少喝些,身子要紧。”贺蘅稍稍缓了脸色,转而又道,“你坠崖一事,刑部与大理寺已经在查了,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谋害储君,真是胆大包天!”   “父皇息怒!”   “父皇息怒!”   “前些日子,你又去青楼逛了?”说完贺暄,贺蘅像是突然想起来这事,不待贺旸回答,皱着眉斥责道,“家里夫人身怀六甲,你在外头喝花酒,这事情传出去,皇家的清誉全被你毁的一干二净!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一座的人俱是噤若寒蝉,贺旸更是吓的立马跪在地上,叠声请罪。   “人家赵丫头书香门第,世代簪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贺蘅拧眉,将手中的酒盏在桌上敲得闷声响,见前头的贺旸仍是垂着头不发一言,失望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如今翅膀硬了,朕也管不了你。”   正在僵持间,萧幼慈笑了笑,伸手替贺蘅倒了杯酒,递到他嘴边,“四殿下到底还小,不懂事,待日后做了爹爹便好了,陛下别气坏了身子。”   贺蘅冷哼一声,到底是顺坡下驴,不再纠着贺旸不放,“说到婚事,你当真……”贺蘅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压低了声音,道:“属意方家的大姑娘?”   贺暄颔首,从容地答道,“正是,还请父皇成全。”   贺蘅眸中忧色顿显,犹豫了一瞬,只含糊地应了,偏头将萧幼慈手中的酒饮尽,殿中恰在这时进来了一队舞姬,奏起了贺蘅最爱的云间词,见贺蘅不再看他,贺暄松了口气,垂眼摩挲着腰间悬着的玉佩。   酒过三巡,贺蘅已是喝的满面红光,醉眼飘忽地半伏在几案上,手里犹攥着酒杯不放。萧幼慈招了招手,吩咐贴身太监先将贺蘅带回去。   贺暄若有所感,抬头正对上萧幼慈,萧幼慈极轻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外走去。   “这是我查到的东西。”萧幼慈将手中的纸团从袖中塞进贺暄手里,“你的事我办到了,我的事……”   “明日。”贺暄打断她,“明日孤会让人给你传消息。”   “好。”萧幼慈轻笑,“等你的好消息。”   ***   “暄哥?”萧琢推门进来,手中托盘上搁着一盅乌鸡汤,“饿了么?我让厨房炖了汤,你趁热喝点。”   “那些丫鬟都吃干饭的?你手还没好呢。”贺暄放下笔,伸手将托盘接过,蹙眉道,“还疼么?”   “哪那么严重。”萧琢朝他甩了甩手腕,笑道,“早就好了。”   “那也再养会。”贺暄揭开盖子,抿了一口鸡汤,这新进府的厨子出身岭南,煲汤着实一绝,汤汁浓郁醇厚,香而不腻,纵然加了许多养胃的药材,也品不出半分苦意来。   “来。”贺暄舀了一勺,“张口。”   萧琢的脸霎时便成了煮沸的红汤,强自掩饰着羞赧,探头将那勺汤咽了下去。   “我……我先回房洗漱了,你也别看太晚。”萧琢轻咳了一声,避开贺暄笑盈盈的目光,脚下打绊地走了。   “啧,脸皮还这般薄。”贺暄垂眸轻笑,将袖中萧幼慈给他的纸团展开。   于是那丝笑意凝固在嘴角,被从未关严实的窗户缝中漏出的风吹散了。   纸条上只有短短的八个字。   “柳氏下毒,陛下亦知。”   贺暄定定地看着墨迹半晌,很轻地嗤笑一声,抿唇将纸条折起,放在火烛上烧了。烧焦的黑灰被冷风吹起,有几缕落在贺暄手边的宣纸上,正巧将上面的贺旸两字遮住。   这些年贺暄一直私底下在查母后当年突然病逝的隐情,最后的线索断在了冷宫的一个太妃身上。其实零零散散的证据已经能将真相拼凑的七七八八,让萧幼慈去查,也不过是还残留着连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妄想罢了。如今这最后一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贺暄第一反应竟不是愤怒,只是觉得好笑。   自己的母后倾慕了一辈子的人,自己小时候仰望了那么久的人,到头来竟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也是,像贺蘅这样的人,何曾真心喜欢过谁?天家从未有过父子,他从母亲薨的那一天起,就不该再有这般妄想的。   他怎么会,他怎么会……   贺暄深吸一口气,倦怠地合上眼睛。   这样也好。   ***   “跪下!朕怎么会生出你这种阴险狡诈、残害手足的畜生!”贺暄一进门,便看见贺蘅勃然大怒,顺手抄起桌上的镇纸便往贺旸身上砸。贺旸下意识地一偏,镇纸落在地上,将玉石砌成的地板砸出一处凹痕。   “你还敢躲!”   “父皇息怒。”眼看贺蘅气急,贺暄不紧不慢地往前两步,拱手行礼,“别气伤了身子。”   见贺暄到了,贺蘅稍稍顺了顺气,将声音放低了些,“要怎么罚,你来定。”   贺暄坠马落崖的事,在他给足了线索与证据之下,大理寺会同刑部查了半旬,终于定案了。面前贺旸梗着脖子,面上的恨意与不甘几乎不加掩饰,堂而皇之地伸出狰狞的爪牙,恶狠狠地盯着他。贺暄泰然自若地斜睨着他,说出口的话像极了以德报怨的圣人,“父皇,四弟还小。”   “还小?”贺蘅冷哼一声,看着跪在地上不服气的贺旸直冒邪火,忍不住上前踹了他一脚,磨着后槽牙骂道,“都快当爹的人了,还小?”   贺暄漠然地看着贺旸皱眉生生受了这一脚,没从其中品出什么报复的快感来,颇为失望,“儿臣都听父皇的。”   贺蘅有些诧异地瞥了贺暄一眼,满意地勾了勾唇,赞道,“嗯,既如此,朕待会儿拟折子,你且放心,定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   “谢父皇。”   “殿下,马车已经在宫门口候着了。”跟出来的小太监是孙得禄新带的徒弟,生得眉清目秀,很是机灵。   “嗯,你下去吧,孤知道路。”   从宫门口回头看,入目尽是重檐廊庑,朱墙碧瓦。夕阳在挤挤挨挨的殿宇上铺了一层浅浅的郁金色,分明是浓墨重彩的晚照,却让人无端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寥落的冷意来。   贺暄垂眼,加快了脚步。   用晚膳的时候,方绍来报消息,说贺蘅下旨,去了贺旸的职位,让他乖乖呆在家里,好好陪夫人。   萧琢嘴里正吃着紫米糕,闻言舔了舔唇,问道,“柳后怎么不替他求情?”   贺暄夹了一筷子萧琢喜欢吃的肉丝盖在他饭上,“柳后都自身难保了,哪顾得上他。”   “什么意思?”   贺暄喝了口酒,眯起眼睛逗他,“亲一下。”   萧琢一愣,他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还杵在一旁的方绍,说话都打起了结巴,“这……这还有人呢。”   “啧。”贺暄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方绍会意,连带着一边伺候的两个侍女都退了下去。   贺暄好整以暇地看着萧琢,“现在没人了。”   萧琢犹豫了一瞬,羞窘地倾身在贺暄唇上贴了贴,含糊地应道,“好……好了。”   他唇上还留有紫米糕的甜香,吻上去糯糯的,像是缠绵缱绻的情思被蒸熟了,蒸透了,化在他的唇上。   贺暄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答道:“前些日子入宫的昭嫔有喜了。”   “啊……”萧琢瞪大了眼睛,干巴巴地赞道,“陛下真是……老当益壮。”   贺暄憋笑,给他倒了杯新酿的果酒,“再说,此次贺旸算是触了他的逆鳞,求不得,不如好生受着。”   “嗯。”萧琢用筷子在饭上戳了个洞,忿忿道,“还好你没事,不然……”   “行了,不说他了。过两日休沐,带你去络风山玩玩?”贺暄顿了顿,“如今入了秋,再过几日天气便凉了,趁这几日尚有日头。”   “好啊。”萧琢因为手伤,已经好久都没出门了,偶尔付湛川没事的时候来府上看他,被他说的天花乱坠的各种活动眼馋的不行。   贺暄轻笑,揉了揉萧琢柔软的发顶。   作者有话说:   感谢cpwx_0bx****lcrz、久谢、機動速死詩、钢炭侠的鱼粮呀~ 第105章 龙子   “娘娘……当真要这样么?”苑丹拧着眉,将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仍忍不住劝道,“这可是龙……”   “你应该知道的,本宫志不在此。”萧幼慈笑了笑,伸手把那块可怜的帕子解救出来,放在腿上轻轻地抚平,“如此一石二鸟,有何不可?”   “可是……”   “没有可是。”萧幼慈垂下眼,看着那手帕上绣的一对鸳鸯,“你们殿下不是也同意了么?”   苑丹张了张嘴,一时默默无言。   “娘娘,娘娘可休息好了?”门口的芝善撩了帘子,进来问道。   “行了,走吧。”   苑丹喉咙发紧,怔怔地看着萧幼慈半晌,竟微微红了眼眶。   “瞧你,一会儿到了皇后宫中,万不可这样了。”萧幼慈叹了口气,伸手拂去苑丹眼下的泪痕,“走吧。”   柳芳蕤正不忿地枯坐在含元殿中,将桌上的一应珠宝拂落在地。   “皇上如此,是要了旸儿的命!他怎么能如此,怎么能如此!”   澜衣立在一旁,安慰道,“娘娘宽心,殿下一时糊涂,陛下总要给太子一个交代。”   柳芳蕤冷哼一声,正待继续,门口侍女撩了帘子,进来道,“娘娘,昭嫔娘娘来请安。”   “江碧螺?”柳芳蕤蹙眉,“她来做什么?”   柳芳蕤深吸了口气,说道,“让她进来。”   “见过皇后娘娘。”萧幼慈笑了笑,她小心地抚着小腹坐下,“方才一路过来,见前头的花开的极好。”   “若是昭嫔喜欢,本宫让花匠去你宫里种上便是。”   “这倒不必,姐姐若是得空,可否同嫔妾去看看?”   柳芳蕤淡淡扫她一眼,“昭嫔还有此等雅兴。”   “嫔妾自小在江南长大,未见过北地的花,瞧着倒是别有风情的。”萧幼慈扶着一束花枝,打眼一瞧,当真是人面娇花相映红,生生地刺着柳芳蕤的眼。   “这花纵有万千风情,看得久了,便也倦了。”柳芳蕤轻笑,尖长的护甲攥进枝条里,冷眼看着渗出的一丝青绿色的汁液。   “姐姐说笑了。”萧幼慈垂眼,“听说这种花唤作长芳,一年四季都会开花。”   柳芳蕤斜眼睨着萧幼慈,并不接话。萧幼慈笑了笑,继续道,“嫔妾却觉得不然。若把花摘下,又怎能长芳?”   萧幼慈转过身,她手里持着那朵长芳,花蕊上还带着露珠,萧幼慈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柳芳蕤,说道,“皇后娘娘觉得呢?”   柳芳蕤心下一紧,她微微蹙眉,正要开口说什么,就见萧幼慈稍稍落后于柳芳蕤半步,路过前边的台阶处时,突然惊叫一声,喊道,“娘娘,是嫔妾的错……别……娘娘!”   柳芳蕤猛地停下脚步,萧幼慈面露苦色地跌坐在地上,下身氤氲开一小团血红,在铺着浅蓝色地毯的石阶上蔓延开来。   “本宫没……”柳芳蕤话音一顿,她呆滞地看着贺蘅满脸怒容地从门口走进,浸淫后宫几十年头一回乱了阵脚。她终于恍然大悟似的死死盯着脸色苍白的萧幼慈,心下一片冰寒。   柳芳蕤知道,不管贺蘅到底相不相信她,她都大势已去了。   丰德二十六年,后柳氏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足以明祀宗庙,为天下母。今收其玺绶,罢为妃,退居宜清宫。   “柳后被废了?”今日贺暄朝会后被贺蘅留在宫中用膳,萧琢自己一人吃着无趣,正巧付湛川过来找他,两人便约着一同来春风楼吃酒。   “是啊,早朝时陛下宣诏,不会有错。”付湛川在一盘炸酥鱼中挑挑拣拣,形象十分不雅,“这下四殿下……啧……”   萧琢瞧着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忍不住也勾了勾唇,压低了声音:“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废后?”   “这两年柳后早已不得宠了,她之前做的那些腌臜事,得宠时陛下自然不闻不问,一旦失了圣心,这桩桩件件,随便寻一个便足够了。”付湛川顿了顿,提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萧萧啊,这皇家自古薄情,你……”   萧琢一怔,他捻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抿唇道,“我不是弥子瑕*。”   “那……若他是卫灵公呢?”   “他不是。”萧琢僵硬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和他的事,我心里明白。”   付湛川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嘴边的酒渍,岔开话题,“行,说回柳后,哦不,现在是柳妃了。听说她是顶了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如今宫中那位昭嫔娘娘圣眷正隆,这两日恰又卧病在床,我猜定是那柳后又故技重施,哪知这回啃了个硬骨头……”   “昭嫔?”萧琢蹙眉,“你的意思是,柳后是因为昭嫔?”   付湛川耸了耸肩,“昭嫔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柳氏尾大不掉,陛下想寻这个借口时间也不短了吧。”   萧琢垂眼,沉默地舀了一勺牛肉羹进碗里,拌着饭扒了两口。付湛川将一壶梨花白喝完,咂了咂嘴,凑过来套话,“哎,听殿下说你们过两日要去他山里的庄子玩?”   萧琢愣了愣,“他的庄子?”   “是啊。”付湛川眯眼,嘿嘿笑起来,“他那庄子布置的可好了,前头就是小溪,风景特别美。”   风景确实不错。   萧琢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入目正是醉后微醺的秋山,漫山的枫叶恰似两颊的酡红,将清晨尚沁凉的空气都烧出了些热意,蒸的山头上都蔚然成一片金橘色的霞光。   走两步便是浅浅的小溪,日光粼粼地淌过水上,一溪水霎时成了锅里熬的浓稠的糖浆,翻滚着泛着金色。   “好看么?”   萧琢点头,“今日在这住吧?”   “嗯。前两日让他们打扫了,走吧。”贺暄轻轻捏了捏萧琢的指尖,“待会儿带你去溪边。”   这两日秋老虎,日头下晒着的时候,风里灼热的气息让人有种盛夏的错觉,只遗憾耳边听不见此起彼伏的虫声了。   萧琢脱了外衣搭在手上,另一只手拿着不知从哪捡的树枝,哼着歌儿兴致勃勃地踩着溪边的石头。   “你小心些,待会儿把鞋子弄湿了。”   贺暄话音刚落,萧琢的脚下一滑,在刚没过脚踝的水里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几乎立刻右脚便湿透了,山里的溪水尽管晒了一上午,仍脱不去内里的寒意,激的萧琢忍不住低呼一声。   萧琢蹙眉,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懊恼地曲腿脱鞋。   “袜子也脱了。”贺暄站在他面前,替他拿着脱下的鞋,“先回去吧,别受凉了。”   萧琢有些局促地缩了缩脚,轻咳了一声,“我……怎么回去?”   贺暄挑了挑眉,半蹲下身子,喉咙里压抑着低笑,“来,为夫背你回去。”   “我……我可以自己走。”萧琢涨红着脸,伸手将贺暄手里的鞋袜拿了过来,“走吧。”   “这一路上都是碎石子,你这样走回去,庄子里的下人定是以为我暴虐成性,动用私刑。”贺暄委屈地叹了口气,“再去御史台参我一本,啧……”   话还未说完,贺暄身上一沉,萧琢淡淡的杜衡冷香融着枫叶的醉意,像是一坛用清水酿的酒,无邪的天真与炽热的情思巧妙地糅杂在一起,几乎让贺暄呼吸一窒。   萧琢的气息轻轻地打在耳畔,“走……走吧。”   贺暄轻笑,双手托了托萧琢的大腿,慢悠悠地往前走。   “晚上想吃什么?”   萧琢两手攀着贺暄的脖子,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慵懒,“想吃……糖醋鱼。”   “嗯,让厨房给你做。”   “那……我想吃太子鱼。”话刚说完,萧琢自己先怔住了,他方才说了些什么?   贺暄莞尔,“嗯,那太子给你做。”   “你还会做饭?”萧琢来了兴致,歪头吹了吹贺暄耳侧的碎发,问道。   “不会。”贺暄满不害臊地否认,“这不是哄狸奴开心吗。”   还没等萧琢搭话,贺暄继续道,“今天开心么?”   萧琢一愣,日头升的更高了些,透过溪边的羽叶水杉梳子一般的叶子筛下来,像是将他裹在轻柔的棉絮里,背上暖融融的。   “嗯。”他惬意地眯起眼,肆意地放纵自己融化在这样缱绻的秋日,融化在温水一样的日光里。   晚上萧琢歪倒在小榻上看书,贺暄还剩下许多折子没看,他右手边泡了一杯闻上去就很苦的浓茶,萧琢见他偶尔抿一口,再继续用朱笔批阅。   其实如今贺蘅仍不舍得放权,从他手里过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饶是如此,贺暄还是每每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从未见他休息过一日。   萧琢手里书页停了有许久没翻动了,那页的边角都被他揉的皱皱巴巴,像是蔫儿了的叶片。贺暄搁下笔,将椅背上挂着的外套轻轻盖在萧琢身上,正要起身,方绍在外头敲门,小声通报有要事要说。   贺暄轻手轻脚地拉开门,闪身走了出去,压着嗓子道,“你小点声,就在这儿说。”   方绍了然地哦了一声,“是四殿下府上的事。那边来报说四殿下刚安分了一个月,如今又闲不住了,这两日偷摸着跑出去到水云间好几回。”   自上回坠崖的事后,贺旸便一直被禁足在家,他岂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性子,贺暄原以为柳后出事以后他还能多消停几日,没成想仍是如此。   “听说赵筠心胎像不稳?”贺暄靠着墙,懒懒地抬眼。   方绍愣了愣,“是……之前还见红了一次。”   “嗯,让看他的人放松些,一个多月过去了,反省的也差不多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世深蓝、绮丽菠萝的鱼粮呀~   注: 第1章 .怀执怨怼,数违教令,引自《后汉书·皇后纪上·光烈阴皇后》 第2章 .弥子瑕与卫灵公,见《韩非子》   《韩非子·说难》   弥子名瑕,卫之嬖大夫也。弥子有宠于卫。卫国法,窃驾君车,罪刖。弥子之母病,其人有夜告之,弥子轿驾君车出,灵公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犯刖罪。”异日,与灵公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以其余鲜灵公。灵公曰:“爱我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瑕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轿驾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者。” 第106章 赵钦   深秋总是始于一场黄昏时分的梧桐更兼细雨。沾了霜的秋风卷了一地被打湿了的梧桐叶,湿淋淋地粘在石板地上,遮住了缝隙里生出的薄薄的青苔。   红叶青苔地,凉风暮雨天。   萧琢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墨迹,支手望着窗外被雨浇的歪歪斜斜的枯荷出神。   “侯爷,东西准备好了。”外头杵着一个瓜子脸的小丫鬟,局促地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盯着她崭新的蓝青色的鞋面。   “嗯,走吧。”窗外的雨丝斜飞进屋里,将他方才写的字晕了一小块,像是横生出一朵淡色的墨梅。   入秋以后德清身子越发差了,像是这主刑兵的季节当真暗藏着剥人血肉的斧头,一点一点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生气。   萧琢垂下眼,轻轻推开德清屋子的门。   里头照旧是清苦的药味,闻惯了之后,萧琢竟从其中品出些极雅致的清韵,像是山里头的晨雾,朦朦胧胧地萦绕着,总是若即若离地飘散在你身边,但你若是卯足劲儿想去寻,却又寻不到了。   “德清。”萧琢接过婢女手中的食盒,坐在德清床边的小凳上。   德清面色灰白,眼窝深陷,这一年里病痛将他生生磨去了半个人,只剩下一副骨节突出的皮囊还支棱着不肯倒下。   萧琢不忍细看,忙扭头将食盒里的一碗甜粥端出来,“我问太医了,说这个你能吃,平日里药那么苦,尝尝这个。”   德清勉力掀起耷拉的眼皮,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殿下,老奴自己来。”   “没事,我来吧。”萧琢没去纠正他的称呼,心下酸楚,低头舀了一勺粥,小心地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殿下。”德清将一口甜粥咽了下去,吃力地摆摆手道,“老奴尝过了,很甜。”   萧琢张了张口,听见德清咳嗽一声,低声说道,“这也许是老奴陪殿下过的最后一个秋天了。”   萧琢一怔,抬起的勺子被他捏的歪歪斜斜,甜粥大半都落回碗里,溅起的粥渍在萧琢的衣襟上粘了好几个小点。   “见殿下如今过的安稳,老奴也放心了。”德清笑了笑,他枯瘦的手微微蜷曲,萧琢忙伸手握住,德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殿下不必为老奴难过,生老病死,人自有时。若是有机会,将老奴埋在清陵吧,让老奴去地底下陪着陛下,继续伺候陛下……”   萧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德清的房间的,外边的天色仍是昏沉,雨淅淅沥沥,像是一场哀乐的序曲。   “侯爷?”小丫鬟战战兢兢地撑着伞,她那双绣工精致的,蓝青色的布鞋被水打湿了,变成了老气的深青色。   萧琢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了德清,还是为了小丫鬟难得的新布鞋。   ***   来年的倒春寒尤为猛烈,已然入了二月,天却仍被困在寒冬一般,晨起甚至还能瞧见屋檐下倒挂的冰棱,被阳光照的笼上一层暖光。   “走走走,去清霜那儿蹭饭。”付湛川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拈来的草杆子,兴冲冲地怂恿萧琢,“哎呀,今儿宫里晚宴,殿下又不回来,走了走了。”   萧琢正抱着银粟君下棋,闻言将一粒白子放下,偏头道,“他今日请客了?”   “他哪会请客,自然是柳家那个傻子请。”   萧琢愣了一瞬,“柳文勋?”   “对啊。”付湛川见他仍摆弄着棋子,索性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走啦走啦。”   今儿外头雾蒙蒙的,晚上夜露深重,将萧琢的披风都沾湿了,摸上去冰凉冰凉的。   里头清霜与柳文勋已经入座了,付湛川急吼吼地推门进去,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说话时吐出一缕缕白雾来,“菜已经点了么?”   清霜颔首,眼神在萧琢身上顿了顿,“坐吧。”   “点了什么?这家店的黄金炸虾球是一绝……”付湛川嘴里没个停的时候,甫一坐下便说起来,顺便还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放进碗里,“这鸡丝味道也不错。”   “知道你喜欢,点了。”清霜抬手抿了一口茶,微微蹙眉,旋即又放下。   柳文勋瞧见了,立马给他碗里盛了几勺豆腐羹,“喝不惯便别喝了,尝尝这个。”   “嗯。”清霜垂眼,“谢谢。”   包厢里四角都放着暖炉,几人又喝了酒,很快便陶陶然生了醉意,话也多了起来。付湛川脱得只剩下一件宝蓝色的长衫,一手不甚潇洒地抓着一只鸡腿,嘴边吃的油腻腻的,随口说道,“哎,听说前两日贺旸又偷溜出去去水云间了?”说完瞟了一旁即使微醺了依然挺直着背,双目澄明的清霜一眼,耐不住好奇,“是真的么?”   清霜夹了一块豆腐,闻言淡淡地点头,“是。”   “哇,他真是……他夫人刚生,他还敢这么嚣张,不怕他丈人啊?”说完,付湛川像是终于想起什么,扭头偷偷打量柳文勋。   柳文勋正低头专心地给清霜剥虾,对他的话并没有任何反应。倒是萧琢咽下一口甜酒,回答他道,“我听殿下说,他夫人因为早产,好像身子不大好了。”   “唉?这么严重啊?那赵钦可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紧,这若是……”付湛川遗憾地顿了顿,言语间略有些惋惜,“赵家姑娘我曾有过几面之缘,是个明事理的大家闺秀,可惜了。”   “也不一定,赵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许是过两日便好了。”萧琢碰了碰付湛川的手肘,“好了好了,吃菜吃菜。”   于此同时,宫中晚宴。   嬷嬷从奶娘手里接过粉嫩嫩一团的小郡主,战战兢兢地抱到座位正中的贺蘅面前,“陛下。”   贺蘅笑眯眯地接了过来,伸手碰了碰小郡主娇嫩的脸蛋,小郡主还未睁眼,此时睡得很熟,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纷乱。贺蘅瞧着欢喜,道,“孩子取名了么?”   贺旸忙起身回道,“还未,等着父皇赐名呢。”   “唔,既如此,便唤作……”贺蘅想了想,“安乐吧,平安喜乐,最是难得。”   “谢父皇赐名。”   安乐蹬了蹬腿,小脸皱巴起来,大概是饿了,贺蘅将她递给一旁候着的奶嬷嬷,转头对贺旸道,“筠心是怎么了?今儿怎么没来?”   “她月子还没结束,身子有些虚,儿臣让她多歇歇,将养身子。”   贺蘅点头,倒没再追问,挥手让婢女倒酒。   贺暄扫过贺旸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酒盏的杯口,今日晚宴,除了赵筠心,她父亲赵钦也没来。赵钦年过五十,只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今儿是贺蘅特意说要见见他外孙女,断断没有缺席的理由。   贺暄的酒杯还未倒满酒,便看见赵钦一脸怒容,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大殿中,直奔贺旸而来。   “赵卿,何事如此着急?”贺蘅蹙眉,不满地看着殿中的赵钦,“今日迟到,怎也不提前禀报?”   赵钦面色通红,咬牙切齿地怒瞪着贺旸,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的模样,听得贺蘅问话,赵钦腾地一下跪倒在地,叩头大喊,声声泣血,“臣求陛下,还臣的女儿一个公道!”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贺旸脸色亦是青白的如同僵尸一般,此时手正哆哆嗦嗦地抖着,嘴唇嗫嚅着,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你什么意思?”   贺蘅心下一沉,剜了贺旸一眼,对赵钦道,“爱卿若有苦衷,自如实道来,朕替你做主。”   “谢陛下隆恩。”赵钦匍匐在地,朗声说道,“臣女筠心,自嫁于四殿下以来,勤俭诚孝,克娴内则,未有轻慢。然却始终不得四殿下之欢心,臣妇每每见之,无不郁郁寡欢,形容消瘦。臣以为四殿下年轻,以立业为重,无暇流连于后宅之中,亦是寻常,故未曾留意。哪知自筠心有孕后,四殿下变本加厉,成日混于花街柳巷,对筠心不闻不问。”   “若只是如此,老臣也只谓自己女儿福薄,没有夫妻缘分罢了。实乃四殿下欺人太甚,不给我女儿活路啊!”赵钦伏在地上咳嗽了两声,几欲咯血一般,双目赤红,缓缓道。   “筠心一向身子康健,却自有孕后一病不起,臣同内子几次想去探望,四殿下总以各种名目推脱,只在产后让臣同筠心见了一面,那时我可怜的筠心已然被殿下磋磨得形销骨立!筠心嫁入王府时分明青春少艾,可怜我那正值大好年华的女儿,就这般被耗的油尽灯枯!”   “陛下!求陛下还臣的女儿一个公道!她……”赵钦说到此处,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今日老臣拼了命入王府,才知筠心几无生气,不过用参汤吊命罢了,内子得此噩耗已然晕厥,恐怕……恐怕……”   贺蘅叹了口气,他亲自俯身扶赵钦起来,柔声安慰道,“赵卿节哀,朕定彻查此事,若筠心果真为人所害,无论是何人所为,朕绝不姑息!”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贺暄隐在一旁帷幕的阴影下,右手轻轻把玩着帷帐上缀着的圆润的玉珠,掀起眼皮淡淡地看着赵钦额头上磕出的血渗透进石砖的缝隙中,像是苗疆诡秘阴毒的咒文。   一连数日,紧挨着贺旸王府的整条街都萦绕着凄清的哀乐,从破晓奏至薄暮,冥冥之中,似是提早为这齐王府的末日唱响的挽歌。   “在看什么?”贺暄披着外衣走出来,将捧着的暖炉塞到萧琢手里,“这几日转寒,当心着凉了。”   “崇安寺的人来了。”   贺暄顺着萧琢的目光望过去,路口的拐角处确实经过一群披着袈裟,手持木鱼的僧人,初升的晨曦在他们黯淡的袈裟上涂了一层金光,那金光隐隐,昭示着佛祖普渡众生的慈悲。   赵筠心的事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想来应当是贺蘅下令让崇安寺的高僧前来超度。齐王府已经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进进出出的都是大理寺会同刑部的人,也许还有诚明府的人,那是皇室子弟犯了大罪后被圈禁的地方。   “还没查出结果吗?”萧琢摩挲着暖烘烘的手炉,手炉两侧是两只振翅欲飞的仙鹤,脚下踏着祥云。   贺暄摇头,“没那么快。先进去吧,外边冷。”   婢女很快端来了一席早膳,贺暄抿了一口熬的很稠的红豆粥,说道,“贺旸虽然不喜欢赵筠心,但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杀了她的地步。”   萧琢夹了一块热腾腾的紫米糕放进碗里,想了想,又夹了一块给贺暄,“这个不太甜,你尝尝。”   “嗯。”贺暄咬了一口,淡淡的紫米香气,确实不太甜,“我在齐王府的探子递来的消息,赵筠心是难产血崩,再加之忧思成疾,这才病故的。”   “忧思成疾?”萧琢蹙眉,“怎么会?”   “贺旸成日往花街柳巷跑,而且就在赵筠心生产的前几日,他还想将里头的一个歌妓抬进府里做妾。赵家几世清流,赵筠心看在眼里,岂会好受。”   萧琢垂眸,搅了搅碗里的粥,轻叹了口气,“造化弄人。”   贺暄不置可否地放下筷子,将桌上的帕子拿起擦了擦嘴,“不过既然赵钦闹了这么大一出,贺旸便是有一万张嘴,也是说不清了。”   “他……”萧琢怔愣了一瞬,“他此番,怕是……”   “管他作甚,左右我们看戏便是。”贺暄嗤笑,站了起来,“我入宫一趟。”   作者有话说:   感谢Plutoo.oo、久居春时、陈多多、人间相逢的鱼粮呀~进入完结倒计时! 第107章 惊变   “来看我笑话?”不过几日,贺旸已然消瘦了不少,两颊凹陷,颧骨高耸,全然没了旧日里熠熠的神采。   贺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话音没有什么波动,“来看看你怎么滚的。”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竟然还拨冗莅临,当真让我受宠若惊啊。”贺旸讥笑,他身后的仆从有些犹豫地偷偷瞟贺暄,似乎想开口催促贺旸启程。   “看你如此模样,着实令人高兴。”贺暄面上却未见半分喜色,早春的晨雾带着冷霜笼罩着他的侧脸,像是戴了一副冰雪铸成的面具。   贺旸面色一沉,紧紧地咬着牙关,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他。   “四殿下,该启程了。”   贺暄看着贺旸冷着脸转身上了马车,在撩起帘子之前,贺旸转身最后看了他一眼。   像是黑暗中伺机上前给出致命一击的困兽。   马车辘辘地向城外驶去,贺暄收回目光,微微勾起唇角。   丰德二十七年春,四皇子贺旸因言语无状,有失惑无常之性,夺去其齐王封号,贬至常州,无诏不得入京。   丰德二十七年,注定是个不平之春。   屋外一声春雷炸响,分明是午后的光景,天色却迅速暗沉下来,滚滚的乌云仿若深渊中爬上来的巨兽,喉头翻滚着骇人的雷鸣,气势汹汹地向上安京涌来。   “侯爷。”萧琢心下一惊,手中握着的狼毫笔应声落在桌上,飞溅的墨汁将他画了好几日的清陵山水图给染的乌糟糟一团。   萧琢愣了一瞬,强压下突如其来的心悸,将笔搁在架上,“何事?”   菱香笑了笑,“没什么,殿下今早出门的时候让奴婢问侯爷今儿晚上想不想出去吃,他晚上回来陪侯爷。”   萧琢抬头看了看屋外昏沉的天色,蹙眉道,“这般大雨,别折腾了,在家吃吧。”   “好。”菱香应了声,正要退下,被萧琢叫住,“哎,你让厨房做点粥,待会儿拿来。”   前些日子德清的病有些好转了,能吃下小半碗饭。今儿突然变天,萧琢也不知怎得,总觉得心里惴惴的,等菱香把粥拿来,他自己接过食盒,撑起伞往德清的院子走去。   又是一声炸雷,深紫色的闪电像是包裹着雷霆的战斧,将摇摇欲坠的昏天拦腰劈开,汹涌的水流便从那破开的裂口处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整个上安京都蒙在这层棉絮一般的雨幕中。   萧琢脚步一顿,泼天的大雨将他眼前罩上一层灰白的阴翳,萌出绿芽的旱柳,光秃秃枝干的海棠,花瓣被打湿在地的白玉兰,一切都在暴雨的遮幕下变得模糊,像是几欲褪色的旧画纸。   “爷爷!”一声哀鸣撕开了重重雨幕,直直地撞在萧琢摇摇欲坠的心口。萧琢呼吸一窒,手中的食盒应声摔落在地上,仔细摆好的白生生的蒸糕从食盒掉出来,眨眼间便沾上了地上的泥水与落叶。   萧琢不知道他是怎么推开门走进去的,德清穿着他平日最喜欢的那件立领暗青色的长衫,正歪坐在酸梨木高椅上,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是睡着了。   “侯……侯爷?”趴在一旁的小允子哭的满脸都是乱七八糟的泪痕,他抬手胡乱抹了抹,往旁边让了让,“德清爷爷……他……”   “他睡着了。”萧琢的声音哑的可怕,像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一晚上,喉咙口紧缩的酸疼,咽下口水时像是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小允子一怔,萧琢没理会他,只僵硬地抬了抬唇角,“给他拿毯子来,今日这么冷,待会儿受凉了。”   “侯爷,德……”   “我说拿毯子来!”   小允子被萧琢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到了,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从榻子上扯了块毛毯,哆哆嗦嗦地递了过去。   萧琢小心翼翼地给德清盖上毯子,还仔细地掖了掖被角。   “你好好照顾德清,我先……”   话音未落,萧琢只觉眼前一黑,腿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像是陷入一个黑甜的梦里。   “三殿下,三殿下,跑慢点!”   萧琢手里抱着一本画册,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灵巧地绕过雕着凤羽的廊柱,往前边跑去,“哈,德清你追不上我的!”   “小祖宗,当心别摔咯!”萧琢回头做了个鬼脸,停下喘匀了气,寻了个日头晒不到的假山后边,从容地翻开手里抱着的画册,慢悠悠看起来。   “三殿下!不好了!晋军打进来了!”萧琢正看得入神,德清慌慌张张地扯住他的袖子,不住絮叨,“殿下快跑,殿下快跑!”   萧琢懵懵懂懂地抬起头,他四周竟都燃起了熊熊的火光,火舌肆虐之处杀声震天,夹杂着杂沓的马蹄声和刀剑相接的金石嘶鸣,让他眼瞳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殿下别怕,跟着老奴!”德清一把抓住萧琢冒着冷汗的手,眼中竟是他从未见过的镇定,“殿下别怕。”   萧琢点头,便想跟着德清往外走。可不知哪里弥漫来漆黑的浓雾,严丝合缝地将萧琢包裹了起来,他徒劳地原地跑着,挥着双手,却只能怔怔地望着德清挺直的背影越行越远,只剩他孑然一人。   原来他小时候,德清的背也曾挺得那样直,像清陵永远屹立的山。   一直守在床边的贺暄若有所感地抬眼,看见萧琢乌黑的眼睫上沾了几滴细碎的泪珠,像是被桌上的烛火烫到似的,随着他睫毛轻颤,那滴眼泪滚落下来,倔强地在萧琢莹白的侧脸上留下一道斑驳的辙痕。   好多天以后,萧琢不再固执地让菱香每日给德清的房里送蒸糕,他终于整理出了足够的勇气,站在了德清的棺木前。   “明明一整个冬天都熬过去了。”萧琢手指划过棺木上的横纹,喃喃道,“明明春天都来了……”   萧琢闭了闭眼,轻轻吸了吸鼻子。   “德清……一路好走。”   ***   “菱香。”   萧琢手里拿着一个荷包,叫住了路过门口的菱香。   “这个,是我给紫菀准备的贺礼,你到时帮我一起给她吧。”紫菀刚被诊出有孕,萧琢给孩子打了一个长命锁,他毕竟是外男,便不自己过去了。   菱香笑着接了过来,“好,奴婢一定送到。”   “这几日总是右眼皮直跳,也不知……”萧琢蹙眉,望向院中的梧桐树,“殿下还没回来么?”   “想我了?”贺暄拨开回廊两侧繁盛的花枝,笑盈盈地往檐下行来。菱香将荷包收进袖中,十分有眼色地行了礼,便匆忙退了下去。   心思被当场撞破,萧琢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直勾勾地盯着那棵梧桐树的叶子,仿佛那叶片开出花来似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有份公文落在府上了,顺道回来拿。”   萧琢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不让……”   “想你了。”贺暄低笑,抬手捻去落在萧琢头上的一片花瓣,目光在萧琢乍然烧红的耳垂上逡巡,“不逗你了,宫里还有事,我待会儿便走。”   “不留下用膳么?”   “不了。”贺暄顿了顿,“今日是朝节,我……晚上回来,厨房准备了凉面,等我一起吃。”   萧琢愣了愣,“朝节了么?好快。”   “嗯,我先走了,宫里催得紧。”   “好。”萧琢抿了抿唇,犹豫了一瞬,伸手拉住了贺暄的袖子,“你……早些回来。”   贺暄勾唇,揉了揉萧琢的发顶,“好。”   夏夜总是浸泡在漫天低垂的星子与蔷薇的香气之中。   银粟君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踱到小池边上,伸出爪子在水池里乱抓,将一池的星光搅了个粉碎,池里的锦鲤逐水波而去,一晃而过的全是金色的鱼尾。   “侯爷,您一晚上看了一百回了。”菱香端着一盘冰镇葡萄放在桌上,眼角带笑,“今日朝节,宫中事多,殿下许是一时被绊住了脚,侯爷先吃点水果吧。”   萧琢蹙眉望着府门口,心烦意乱地站了起来,“你放那儿吧,我……”   “侯爷,侯爷!”府里的侍卫阿庆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子,直直地扑倒在地上,话音止不住地哆嗦,“宫里头,宫里头打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有失惑无常之性,引自《后汉书·清河孝王庆传》 第108章 宫变   宫中。   “逆子!逆子!”贺蘅喘着粗气,双目赤红地盯着面前冷笑的贺旸,手臂颤抖地抬起又放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贺旸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十分夸张地捧腹大笑起来,良久,他方慢悠悠地抬起袖子揩拭眼角并没有的眼泪,道:“父皇,你看看,你的禁军都到哪儿去了?”   “来人,护驾!”贺蘅往后退了一步,不知何时殿中的侍卫竟尽数退了下去,他身边只有两位平日近身侍奉的宫婢,早已被贺旸吓的花容失色,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   “父皇,别白费力气了。”贺旸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衣摆,目露得色,“来人,拿诏书来。”   贺蘅抿唇,这宫中的禁军想来已经被贺旸控制住了,驻扎在城外的西山营他尚未来得及整顿,如今还是他们柳家的人……   贺蘅深吸一口气,稍稍缓了神色,冷静地开口:“怎么?想让朕禅位于你?”   “不错。”贺旸摊开空白的诏书递到他面前,眼中透着疯狂的殷切,双手因为激动兴奋而微微颤抖着,“父皇在这个位子上坐的够久了,也该歇歇了。”   贺蘅轻笑一声,并不看贺旸,只顺从地接过笔,贺旸死死地盯着贺蘅握笔的手,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这么轻易,便要成功了吗?   贺旸心下一跳,倏尔听见殿门口一阵骚乱,他下意识往外看去,竟是一直被禁足在宜清宫的柳后。   还有她身后的贺暄。   贺旸瞳孔紧缩,怔怔地看着贺暄右手捏着碎瓷片悬在柳后白皙的脖颈前,四下里的禁军刀剑出鞘,已将他团团围住。   贺暄手心已经被冷汗沁湿,他像是被猎人围困住的孤狼,狠戾的眼瞳微微眯起,悍不畏死地龇着尖利的牙,仿佛下一瞬便能腾空而起,将这些猎人尽数拆吞入腹。   贺蘅显然也看见了,他不动声色地悄悄往角落里退了一步,凝神看着殿中剑拔弩张的众人。   “让他们退下。”贺暄将手微微抬高,冷声道。   贺旸嘴唇微动,略显慌乱地注视着被迫仰着头的柳芳蕤,按照贺暄的话挥了挥手,围着他的禁军便往后退了几步。   “孤说,让他们退下。”殿外的月光斜斜地打在贺暄高挺的鼻梁上,他半张脸都泛着银白的冷光。   贺旸咬咬牙,正要抬手,眼角的余光瞥见外头一晃而过的青灰色的残影,突然变了脸色,昂头冷笑,轻蔑地作出一副睥睨的神色:“我若是不呢?”   贺旸话音刚落,殿外一支冷箭穿云而来,正中贺暄的右肩,他手下一脱力,只电光火石之间柳芳蕤便挣脱了他的钳制,很快躲在了一旁的禁军身后。   “西山营?”贺暄眉间的戾气攒聚,几乎像是笼罩了一层阴沉的灰翳,月光似乎都在这个夏夜冷成了霜。他右肩很快渗出血来,在他身上穿的那件青绿色短衫上绽开朵朵深红色的海棠,弥漫开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柳芳蕤将头上凌乱的钗环扶正,抬眼看着面前脖子上被架满剑的储君,扬眉笑道:“西山营已经把守住了宫门,今日,没有人逃得掉。”   “陛下。”   柳芳蕤扭头,步履款款地行至贺蘅面前,她手指上还涂着鲜红的蔻丹,此时轻轻扣了扣摊开的诏书,眼角含笑:“陛下,写吧。”   贺蘅静静地凝视着她,半晌,突然开口道:“朕自问待你不薄,何至于此?”   “待本宫不薄?”   柳芳蕤讥诮地冷笑,“废后禁足,将旸儿夺爵就藩,这就是不薄?”   “那是你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柳芳蕤倏地扯起面前的诏书攥在手中,眼中已几欲有些疯狂之色,“好,若是本宫咎由自取,那孝元皇后呢?”   贺暄浑身一震,听见柳芳蕤清丽的声线逐渐变得尖刻,像是削骨的弯刀,一刀一刀地划在他的心口,“孝元皇后那样端庄温柔的人,陛下不也默许了本宫……”   “够了!”   “怎么?”柳芳蕤嗤笑,她饶有兴味地仔细打量着贺蘅此时苍白的脸,像是在看一出她最爱的折子戏,微微弯了弯眼睛,笑出声来,“敢做不敢认了?正好,孝元皇后的亲儿子也在,就让他睁开眼好好看看,他的父皇,究竟是个什么薄情寡恩的人!”   贺暄轻咳了一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哑着嗓子问道:“哦?那母后给儿臣好好说说,儿臣洗耳恭听。”   另一边,太子府。   “你说是昭嫔娘娘让你给我带话?”萧琢狐疑地看着面前的侍女,心下纳罕,“可我同昭嫔娘娘并没有交情。”   “娘娘让我带了这个,她还说,等事情过去,阿姊再同你解释。”那侍女从胸口掏出一个荷包,荷包里是一支玉簪,正是萧琢临行前送给萧幼慈的那根。   阿姊她,竟然入宫了么?她是想……萧琢摩挲着莹润的玉簪,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时已然镇定自若,“我明白了,你仔细说,现在宫里是什么情况。”   “柳妃娘娘同四殿下反了,禁军也倒戈了,如今宫里被他们把守住,应当是想逼宫。现在能解燃眉之急的,只有京外的骁龙卫了。”   “母后,时候不早了。”贺旸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柳芳蕤的话,他朝贺蘅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别让他们拖延时间。”   “本宫自有分寸。”柳芳蕤将诏书往贺蘅面前一扔,“行了,赶紧写。”   贺蘅提笔,在那诏书上落下第一个字,“朕还有最后一问。”   柳芳蕤蹙眉,“你问。”   “禁军是朕一手培植,怎会背叛朕?”   “哈。”柳芳蕤像是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看着贺蘅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杂耍的小丑,“你想想,这些禁军,最早是跟着谁的?”   贺蘅一愣,脸色霎时阴沉下去,前头拔剑对着他的一个士兵恨恨地盯着他,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开口,“蓝大将军一生为国,忠心耿耿,最后却落得……落得……吾辈日日辛苦操练,为的是保家卫国,奈何生不逢时,未遇明主!”   贺暄眼睫微颤,在肩头一阵一阵的钝痛中,吃力地抬眼,往贺蘅的方向望去。   “放肆!这天下都是朕的,朕有什么做不得的!你们竟然为了区区一个蓝守一背叛朕!”   “贺蘅啊贺蘅,死到临头,你竟还是……”   “母后,同他多说什么。”贺旸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催促道,“父皇,您要是再不写,就别怪儿臣不敬了。”   贺旸手一挥,身后的禁军包抄过来,明晃晃的剑光将贺蘅的脸映照的越发惨白。   贺蘅攥紧了笔杆,额头冒着冷汗,强自硬撑着,笔尖慢慢落了下去。   “娘娘!殿下!不好了,骁龙卫!是骁龙卫打进来了!”殿门口此时突然连滚带爬地扑倒进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兵,那人面带惊恐地指着门外,说话颠三倒四,“骁龙卫!娘娘!顶不住了!”   “骁龙卫?”柳芳蕤一惊,一把推开那哆哆嗦嗦的小兵,慌忙往外望去。   “骁龙卫不是还在……”贺旸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夺过身边将士的剑,横在了贺蘅脖子上,“管他什么骁龙卫,他们还敢……”   扑哧。   一直默默站在阴影处的禁军统领罗怀将匕首拔了出来,抹了一把匕首上的血,跪下请罪,“陛下,逆贼已伏诛。”   话音未落,柳芳蕤似有所觉般扭过头,面前贺旸双目圆瞪,不敢置信地垂头看着腹部的血窟窿。柳芳蕤浑身脱力,被赶到的骁龙卫生擒,捆了押在地上。   “殿下,殿下!”贺暄阖上眼睛,夏夜宫中的月光透过顶上的琉璃瓦覆在他微颤的眼睫上,像是金翅鸟绽开的流羽。   “陛下!陛下!传太医!”   作者有话说:   感谢我真是吃不下了的鱼粮~ 第109章 刑场   “殿下的药好了么?”萧琢坐在床边,伸手拂过贺暄垂在耳侧的发丝。   “来了来了。”菱香将药碗搁在桌上,“还有些烫,侯爷小心些。”   萧琢颔首,接过碗小心地吹了吹,偏头见菱香还在一边,轻咳了一声,“还有事么?”   “啊,没有没有,奴婢退下了。”菱香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微微涨红了脸,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贺暄自那日中箭后昏迷,如今已有两日了。萧琢叹了口气,舀了一勺药含在嘴里,俯身贴在贺暄苍白的唇上。   他忍不住回想起那个晚上,贺暄整个右肩都被血浸透了,连呼吸声都是轻飘飘的,他接过来拢进怀里的时候,像是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狼崽。   萧琢心下一疼,稍稍回过神来,舌头熟练地撬开贺暄的牙关,将嘴里的药一点点渡了过去。   大夫说,若是明日还没醒……   “唔。”萧琢陡然睁大了眼睛,贺暄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此时半眯着眼睛,不知餍足地舔舐着他嘴里的苦药,舌头偶尔划过他的口腔上壁,激起一阵细密的酥麻。   他脸色依旧苍白的像是北境终年不化的雪,眼角却因为轻吻而染上重重叠叠的红晕,像是雪地上燃起的篝火,终将亘古的积雪都融为汩汩的流水。   “你……”萧琢低头在他唇边亲了亲,又惊又喜地起身,“我去喊大夫。”   贺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萧琢别过脸低咳了一声,勾了勾他的小指。   “怎么样了?”   “殿下已无大碍,再好生将养段时日,便可恢复如常。”   “多谢多谢。”萧琢终于松了口气,示意菱香给送个金叶子。   “咳咳……”贺暄起身的时候牵动了伤口,忍不住蹙眉低低地吸了口气,接过萧琢递来的水抿了一口,问道,“如今……朝中如何了?”   “陛下受了惊,昨日才醒。今早下旨,柳氏族人谋逆,株九族。”   贺暄淡淡地嗯了一声,“那日的骁龙卫,是你……”   “我阿姊,是宫中的昭嫔。”萧琢打断他,“你知道的,不,是你带她入宫的,是么。”   贺暄喝水的动作一顿,几日的昏迷与失血像是在他眉目上泼了一盆水,将那原来的冷厉与锋利全都化开了,以至于萧琢恍惚间觉得自己迷了心智,竟从他脸上看出了楚楚可怜的风致来。   萧琢几乎下意识地放柔了声,“我知道阿姊一定是自愿的,只是你……”   “是我的错。”贺暄微蹙着眉,他嘴唇上还沾着几滴水珠,随着他说话轻轻颤动,像是荷叶上被风吹动的露珠,“我不应该瞒着你。”   “当时……”   萧琢默默地听完,许久没有开口。半晌,贺暄将水喝完,抬眼看他,萧琢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要处理的事务积压了这几日,贺暄同萧琢软磨硬泡了许久,就差……不对,甚至连美人计都用上了,萧琢才勉强同意他把书房搬到床边,半靠在软枕上处理公务。   萧琢手里端着空碗出门,正巧与进门的付湛川迎面遇上,“你少说些有的没的,暄哥精神不好,你长话短说。”   “?”付湛川满脸疑惑,撇嘴回击,“什么时候太子府你做主了?”   “太子府一向是他做主。”贺暄不知怎么听见了这句话,轻笑着说道。   付湛川看着萧琢故作正经的脸憋得通红,只觉后槽牙都被酸倒了,索性不再自取其辱,两步跨进了门里。   正值仲夏,贺暄尚在短衫外披了件轻薄的纱衣,手里还捧着一杯热茶,付湛川偷偷瞥了一眼,里头加了枸杞。   “啧。”还没等付湛川暗自感叹完,贺暄开口道,“柳文勋这两日一定会去找清霜。”   付湛川一愣,“你找人埋伏在清霜现在住的附近。”   “好。”付湛川垂下眼,应了一声。   “清霜!你……快,收拾东西,跟我走。”柳文勋气喘吁吁地抹了把脸,一把推开清霜的房门。他去年就给了那鸨母好大一笔银子,之后鸨母便对清霜出入南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柳文勋在京郊购了一处幽僻的别院,清霜已在此住了许久了。   清霜放下书,略略蹙眉,“怎么了?”   “来不及同你细说,柳氏大难临头了,你……”柳文勋定定地凝望着清霜冷冰冰的面容,突然间失了底气似的,声音陡然弱了下来,“罢了,你若不愿同我走,我也不强求。今日来,便是同你告别。”   “你……”清霜抿了抿唇,正要开口,门口突然一阵吵嚷之声。柳文勋脸色一变,眨眼间这别院已被人重重包围,领头的军士踹开房门,反手便将屋里的柳文勋擒住。   “清霜!”   清霜眼瞳紧缩,怔怔地看着柳文勋被五花大绑地扣着,他挣扎着回过头,声音沙哑,“就当我们从未相识,以后自己多保重!”   “清霜。”付湛川抿着唇,他难得地撇去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少爷模样,眼神沉郁,“柳文勋的事……对不住。”   “各为其主,没什么对不住的。”清霜神色冷淡,他眼下的青黑像是戏子抹上的浓重的油彩,几乎要滴落下来,“他……定在什么时候?”   “十日后。”付湛川有些不忍心看他,“你别做傻事。”   “傻事?”清霜笑了一下,突然问道,“湛川,我们认识多久了?”   “四五年了吧。”付湛川蹙眉,“怎么了?”   清霜没有答话,他沉默地给付湛川倒了杯茶,“以后我这里,你便不要来了吧。”   付湛川一怔,抬头愣愣地看他。清霜面色如常地与他对望,甚至很淡地笑了笑,“湛川,别让我为难。”   “好。”付湛川别开眼,他鼻腔酸涩,强忍着没有露馅,举杯将那盏茶一饮而尽,“清霜,听我最后一言。殿下如今已今非昔比,你……千万莫做傻事,明白吗?”   “你走吧。”清霜笑了笑,没有应。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3 第110章 将计   十日后,刑场。   “公子,别看了。”侍从抱朴红着眼,扯了扯清霜的袖子,“咱们回去吧。”   “不。”清霜固执地盯着面前的刑场,一眨不眨,“你不想看,你可以先走。”   “公子!你这是何苦!”   清霜不为所动,掩在长袖之下的手早已攥出了血痕,他却浑然不觉,静静地望着跪在地上的柳文勋,正如十几年前,他挣开押送的士兵,远远地看着他的父亲……母亲……   “行刑!”   铺天盖地的血,清霜下意识地抹了把脸,那血像是越过了十几年的光阴,溅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的一生都永远浸泡在洗不掉的血腥味里,永远背负着最恶毒的诅咒。   这就是他的宿命么?清霜怔怔地垂下眼,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像是一个越缠越紧的茧,将他牢牢地禁锢在其中,永世不得解脱。   贺蘅……贺暄……清霜恍惚地摊开手,看着掌心纠缠的纹路。他想起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日一个僧人来府上化缘,见到他时,只说了一句,“劫孤二煞之命,且多行善修德吧。”   “原来如此么。”清霜苦笑,握紧了掌心。   “坐吧。”清霜倒了杯茶,推到萧琢面前,笑了笑,“不必安慰我,我于他……本就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萧琢的话到嘴边,又只得咽了回去,他本不擅长安慰人,如此更是只憋出一句干巴巴的“好”来,便息声喝茶。   清霜靠在窗边,静静地望着楼下熙攘的人群。半晌,他突然问道,“侯爷,你恨这里么?”   萧琢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被他这话一惊,猛地咳嗽了好一会,这才喘匀了气,“我南梁为晋所灭,我为晋国所掳,于国于家,自有长恨。”   “你还记得么?我说过,我会帮你。”   萧琢微微蹙眉,“你要怎么帮?”   清霜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   ”不行。”清霜话说了一半便被萧琢截住,萧琢将杯中剩下的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唇,“我……不会再伤害他。”   “你……”   “不必说了。”萧琢断然站起身,话语里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此事到此为止,我就当今日没来过这里。”   清霜淡淡地看着他摔门而去,执起茶盏,继续漫不经心地泡茶。乳白色的茶雾攀缘而上,像是凝成了一个温柔的人影,缓缓将他拥入怀中。清霜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   “你……多陪陪我吧。”   “也许,没有几日了。”   “侯爷,侯爷?”菱香咬着下唇,伸手在萧琢眼前晃了晃,“侯爷想什么呢?”   萧琢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没什么,怎么了?”   “哦,没事,厨房那边炖的汤好了,奴婢待会儿给侯爷端来?”   “嗯。”萧琢随意地点点头,“我休息一会儿,你放门口就行。”   清霜对他说的话……萧琢一想到便觉太阳穴突突突地疼,他抬手揉了揉,疲惫地阖上眼睛,靠在长椅上。   清霜是想让他将写着贺蘅生辰八字的小人藏于贺暄府里,如今贺旸已无争储的资格,贺蘅自那日惊惧大病之后便一直精神不振,晋国上下大小事情具是决于他这个皇太子之手,若贺暄在此时出了差池,晋国必然大乱。   可是,贺暄于他,早已……萧琢叹了口气,他已负了家国,怎能再……   “……从清霜公子房中出来后,侯爷便回府了。”   贺暄颔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示意那人下去。风卷起房中的珠帘,熠熠的晨光斜穿过二十四串琉璃珠,仿若在面前架起道道霓虹,恍如神境。   萧琢斜靠在贵妃椅上睡着了,他半张脸压在袖子上,印出了几道浅浅的折痕。如瀑的乌发垂在腰间,随着微风轻轻摇荡着。   贺暄放缓了呼吸,坐在他身侧,拇指轻轻地刮蹭着萧琢因为熟睡而微微有些发烫的脸颊。   “如此也好。”   贺暄垂下眼,手指在萧琢的唇上顿了顿,惹得睡着的人嘟哝了一声。   这两日犯春困,萧琢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待菱香前前后后忙了好几趟,才晃晃悠悠地打着哈欠爬起来,让她把早膳送进房里。   今儿休沐,定是又起不来的。菱香暗自思忖,直接让厨房将粥放在炉子上温着,迟一些她再来端。   “唔,再睡会儿。”萧琢半眯着眼睛,蹭了蹭贺暄的手臂,又缩回被窝里。他眼下还有昨晚哭过的红痕,委委屈屈的样子,像是烧的不旺的彤云。贺暄早就醒了,闻言莞尔,索性大大方方地偷懒,左手搭在萧琢的腰上,学着他的样子微微眯起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   “中午想吃什么?”   “红烧肉。”萧琢的声音闷在被子里,瓮瓮的。   “好。”贺暄轻笑,像是随口问道,“这两日还有去清霜那里么?”   萧琢的身子明显一僵,他脑袋在贺暄怀里动了动,像是想要抬头看看他此时的表情。   “他……他想让我嫁祸于你。”   “嗯。”贺暄全然没有一丝惊讶,伸手捋着萧琢顺滑的发丝,拾起一缕轻轻嗅了嗅,带着些杜衡的冷香,“我知道,按他说的做。”   “什么意思?”萧琢这回彻底清醒了,他蹙着眉将自己从被子里薅出来,眼睛里还带着潮潮的困意,像是阴天大雾弥漫的金明池,“你……”   “你现在这个身份,不太方便。”贺暄捏了捏萧琢温热的耳垂,“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不太方便……是什么意思?萧琢头脑发涨,只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一阵倦意袭来,萧琢又打了个哈欠,贺暄顺势给他把被子拉上来,揉了揉他的头发,“睡吧,一会儿我让人拿热水来。”   “嗯。”   贺暄低头,目光扫过萧琢颈侧的斑斑红痕,“我陪你睡。”   萧琢枕着贺暄的手正要睡着,忽然听见外头细细簌簌的一阵吵嚷声,贺暄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臂,拿起床边的外衣套上,起身开门。   “什么事?”   菱香指着外头恭敬站着的两排禁军,回道,“殿下,外头的禁军说奉旨来府上搜查。”   萧琢猛地抬头,贺暄回头冲他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颔首,“嗯,让他们查。”   自禁军上回倒戈后,上上下下都被清洗了一遍,如今的禁军首领是个刚正不阿的榆木脑袋,六亲不认的主,看来贺蘅果真是被这次逼宫吓的够呛。贺暄心不在焉地披衣往院中走去,这回来的是个禁军的小头目,瞧着眼生。   那人一见贺暄,忙不迭地行礼,一张脸笑得满脸褶子,恭敬地解释,“殿下,我们也就是走个过场,殿下端方持正,定是不会……”   话音未落,搜东厢房的士兵怀里抱着一个木盒子,有些犹豫地喊道,“大……大人,搜……搜到了这个!”   贺暄眉头微蹙,冷冷地瞥了这小头目一眼,这人额上已是冷汗涔涔,目光在那盒子和贺暄之间来来回回的打转,半晌才赔着笑,哆哆嗦嗦地说道,“殿下,这……例行公事,还……还望殿下体恤。”   “让他打开。”贺暄紧抿着唇,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咔哒一声,盒子的锁被打开,里头端端正正地躺着一个扎满了银针的小人,小人身上用炭笔写着生辰八字。小头目伸长脖子瞄了一眼,立马大骇,慌忙将盒子夺了过来,瞧着脸上几乎是要哭出声来,“殿……殿下,这……这……”   如今贺蘅身子每况愈下,十日里九日都在寝殿里头昏睡着,朝政多半都已被贺暄揽下,此番贺蘅突然派禁军搜查太子府,本以为不过是走走过场,哪知真的搜出了这了不得的物什……小头目一时僵在原地,身子跟打了摆子似的不住乱颤,老天爷,这回真是要了他的命……   贺暄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可怜的禁军小头领脸色惨白地惶然出神,似乎是欣赏够了他这番模样,终于施舍似的开了口,“既然查到了,秉公办理便是。”   “殿下……殿下圣明。”那小头目偷偷抬眼,见贺暄似乎不像在说反话,这才悄悄松了口气,飞快地朝其他几人示意,潮水般退了下去,想来是回宫复命去了。   次日,禁军首领梁毅率军亲至,奉帝口谕,太子贺暄,南昏侯萧琢矫施压胜之术,交由刑部会同大理寺彻查。   作者有话说:   感谢liliy、是阿线呀的鱼粮呀~   完结倒计时2 第111章 尾声   “当真?”清霜插花的手一顿,呼吸微乱,“看来陛下对太子,到底还是不放心。”他将花瓶中的一支白色的山李抽了出来,捻着细长的花枝,笑道,“不过也是,贺家的人,除了他们自己,又相信过谁呢?”   “公子,下一步要做什么?”   清霜面无表情地将那支山李扔在地上,右脚重重地碾了碾,白色的花瓣中漏出的汁液黏在地板上,像一滩将化未化的雪。   “静观其变。”   “砰!”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踹开,清霜心下一紧,门口整齐地站着一队禁军,为首那人往前一步,道,“带走。”   “公子!”抱朴猛地反应过来,冲过来想拉他的手,“公子!”   “别怕,我没事。”清霜平静地朝他笑了笑,顺从地任由禁军将他的双手捆住,“你……”   清霜微微叹了口气,轻轻踩过地上零乱的花瓣,默默挺直了脊背。   “进去吧。”清霜踉跄了一步,身后传来重重的落锁的声音,他低头抚平了衣角的褶皱,目不斜视地往里走了两步。   刑部的大牢光线昏暗,只在头顶的一角开了一线缝隙,囫囵漏下一束晦暗的日光,似乎空气中游荡的灰尘都聚集在了那一处,密密麻麻的,令人生厌。   萧琢背靠着湿冷的墙壁,此时稍稍活动了一下脖颈,抬头望过去。清霜一身与这藏污纳垢的牢房格格不入的月牙白锦衣,仿若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晚宴,闲庭信步一般转过身来,恰与萧琢来不及别开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怎么?贺暄没有保你?”清霜自若地开口,好像他并非是造成萧琢入狱的罪魁祸首,而只是个无辜的看客,“不过这牢房条件尚可,还有这么好的卧榻。”   这牢房确实比一般的要好上不少,里头摆着两张一人宽的软榻,上面还盖着干净的棉被,中央置一张方桌与二木凳,方桌上搁着一壶茶。   萧琢原以为自己再一次见到他时,一定会厉声质问他为何要陷害自己,难道他们二人这些年的情谊一点做不得数么?可是当清霜当真站在他面前,他突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萧琢最后只是笑了笑,好像刚巧一场折子戏散场,他们在后院里偶遇一般,“喝点茶吧,虽然比不得你泡的,也还算可以入口。”   “你……”清霜眼中难得地闪过一丝惊诧,在他古井无波的面具上凿开一丝裂痕,“你不想问我什么么?”   “想啊。”萧琢锤了锤腰,他这两日没休息好,腰还有些酸软,索性躺在了软榻上,偏头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清霜垂下眼,他瞥了一眼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坐了下来,“我爹本是户部左曹侍郎,竭诚尽节,未敢懈怠。然就因一桩莫须有的贪腐案,全家获罪,满门抄斩。幸而我当时年岁太小,我爹的朝中好友冒死求情,才让我捡了一条命,没入奴籍。”   “我与贺家,横着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命,血海深仇,永世不忘。”清霜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对不起,将你卷进来。”   “我以为你不会同我说这些。”   萧琢拨弄着被子上绣的金线,有些不自在地紧抿着唇。   “也许……”清霜自嘲一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黄泉路上,就当从未认识过我吧。”   这竟是清霜同他谈的最后一番话。   丰德二十七年,南昏侯萧琢、伶人清霜密同谋逆,赐死于狱中。   四月初五,帝薨,太子暄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宛江畔一行雪,提盏残灯入夜。柴扉外青石阶,霜覆眉睫。   上安京已是人间芳菲尽的光景,北境的宛州昨日还下了一场小雪。又是一个阴天,薄雾浓云将四面八方的微光堵塞一空,只余下手中摇曳的烛灯的一星微芒,涂开了一抹前路。   年轻人身穿一袭洗的发白的僧袍,长长的黑发松松地挽着,漏下一缕垂在额际,随着行路轻轻地晃着。借着烛火昏黄的灯光,年轻僧人的面庞俊秀,鼻尖略有些发红,一双眸子却晶亮晶亮的,盈盈的浸着一捧秋水似的。   “慧清。”年轻僧人停了下来,回头看去。一位弥勒佛似的胖乎乎的僧人笑眯眯地向他小跑了两步,朗声说道,“慧清,怎么还不回去?”   “慧觉?怎么还特地跑来了。”慧清笑了笑,“心有些不静,出来走走,这便回去了。”   “主持说明日有客人来,让我们先不必做早课了。”慧觉揣着手,跟在慧清身侧。   “嗯,我房里还有些斋饭,你可以回去吃些。”   慧觉憨厚一笑,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胡乱作响的肚子,“多谢多谢。”   “哦对了,你写的那首,主持说写得有禅意,让我们都学习呢。”慧觉乐呵呵地踩着雪,转头说道。   “我看一遍便会背了!”慧觉接着说,他清了清喉咙,哼歌似的背起来,“沥沥霜雪老青梧,难留凤凰驻。几番冷雨湿秋暮,梦回锦绣衾枕盘龙柱。自古繁华皆作土,空引燕双住。佛前经鼓几时悟,金樽不换阶上芜。”   “我最喜欢这句,金樽不换阶上芜!”慧觉摇头晃脑的,慧清忍不住笑他,“有感而发罢了,你倒真背下来了。”   “嘿嘿,快些走,肚子饿得慌。”慧觉摸了摸肚子,率先往前小跑起来,“慧清!快些!”   “来了来了!”   寺院里灯熄得早,慧觉刚吃完斋饭,夜巡的小僧便催促早些灭灯了。   明日的客人……会是他么?   慧清,或者说是萧琢叹了口气,按捺下胡思乱想,翻了个身。外边西风呼号,穿过空荡荡的庭院,在窗棂上锲而不舍地冲撞着,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鸣。隔壁的房间已经响起了均匀的鼾声,慧觉一向如此,心如明镜,最得主持喜欢。   至于他……   萧琢又翻了个身平躺着,双手交叠在小腹上。他六根不净,俗念难脱,三千丈红尘烦恼丝密密匝匝地织成了一张牢不可破的网缠绕在他身上,里头纠结的爱恨悲喜早已将他没顶,他逃不开,也不想逃。   寺院的生活规律而简单,远离了家国仇怨,他好像终于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少年人,每日按部就班的早晚课,清扫庭院,出门做法事,早早地洗漱歇息。   只是……免不了有些想他。萧琢将被子拉高罩住头顶,明日,明日就知道了。   “慧清,慧清,再晚就吃不到包子了!”慧觉的嗓门一如既往的洪亮,萧琢皱眉睁开眼睛,外边天刚蒙蒙亮。   他慢吞吞地披衣坐起,点亮了桌上的烛灯。昨夜没有睡好,萧琢此时眼下一片青黑,打开门的时候把慧觉吓了一跳。   “你昨日偷偷用功了?”慧觉惊疑,“你……你可不能瞒着我把金刚经抄完了啊!我还没开始呢!”   “没有……有些睡不着罢了。”萧琢哭笑不得,拍了拍慧觉的肩,“你先去吃吧,我想慢慢走走。”   “那我先去了,我给你留两个包子。”   萧琢点点头。   山中的晨风带着雪的清冽,沁入肺腑之中,仿佛五脏六腑也一同化作了冰雪,吐出的呼吸都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寒。寺院建在山的高处,萧琢闭上眼睛,脚下的万壑松涛入耳,夹杂着清越的鸟鸣,似是令人尘俗尽忘。   寺院里开始撞钟了,惊起了一群落在屋檐上的麻雀。萧琢踩着钟声往回走,赶上了最后一碗白粥。   “慧清。”主持走了进来,“有施主来找你。”   萧琢将白粥喝完,放下碗筷,“我洗完就过去。”   泉水尚有些砭骨,萧琢将碗筷放回卧房,搓着手往门口走去,心跳的飞快。   门外站着的人穿着一身初见时的玄衣,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来,眉眼带笑。   萧琢呼吸一窒。   “狸奴,我来带你回家。”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就到这里正式完结啦!!!!!撒花!!!第一次写文,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感谢大家一路陪伴!每一条评论我都有看,真的非常感谢评论、投喂和给海星的每一个小天使~待会儿去微博写篇小作文哈哈哈,大家下一篇文再见~爱你们!   后面会掉落几章番外,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里说呀~   PS.过两天会倒V,看过的就不用买啦~鞠躬~感谢支持~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