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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架空]《鼎州纪》作者:assura2001【完结】 起点女生网VIP2010-01-03完结 【女频一组C班签约作品】   九鼎,九州,九九归一。   龙珠,龙神,龙之九子。   一身红裙,一袭青衫。   一段往事,一个真相。   日出日落,月盈月缺,斗转星移。   这些似乎亘古存在,又似乎将会一直存在下去的起落变化,永远都只是按照它们的轨迹在神圣而又漠然地运转着,绝不会因为这苍茫世间的蝼蚁众生而有丝毫的改变。   只是,却不知这芸芸众生的兴衰存亡,又是由谁来定。   只是,却不知那仿佛永恒不变的轨迹,又是由谁来画。 作品关键字: 架空历史,玄幻,复国,武侠,爱情 作品标签: 权谋 龙之九子简介 没想到关于龙之九子的说法居然有那么多种,查看了一早上的资料,晕头转向中…… (估计生的孩子太多了,连龙王自己都不大搞得清楚谁是谁了吧,看来还是只生一个好啊……) 在本书中就先暂时定为以下九个神兽吧,貌似都还蛮可爱的说…… 囚牛——形似有鳞角的黄色小龙,喜好立于琴头听音乐。 睚眦——形似长了龙角的豺,怒目而视,双角向后紧贴背部。性暴烈,嗜杀喜斗。 螭吻——形似剪尾的四脚蛇或鱼形的龙。喜欢在险要处东张西望。喜吞火,能喷浪降雨。 蒲牢——形似盘曲的龙形状像龙但比龙小,喜音乐和鸣叫。生活在海边,平时最怕的是鲸鱼。每每遇到鲸鱼袭击时,就大叫不止。 狻猊——形似狮,喜烟好坐,常待在庙中。 霸下——形似龟,平生好负重,力大无穷。 狴犴——形似虎,有威力,好狱讼。能明是非,主持正义。 饕餮——形似狼,性贪吃,且能大量饮水。 椒图——形似螺蚌,好闭口,性情温顺,有点自闭症。 有关缘起卷 “缘起”一卷里的前半部分内容,是脱胎于一部多年前的电视剧《青蛇与白蛇》。 这其中青蛇与法海的故事我很是喜欢,于是便借来用在了这本书的开篇。 另外:与此相关的一个MV《千年修》,做得非常有感觉,乃是我的大爱: 江山人心 待谁复缺 评论作者:女评团评论员0010 嘛也不说了~写得实在是太好了~ ……………………………… 看这书的名字,一个“纪”就透出古意 “纪”——中国史书的一种体裁,以人物传记为中心叙述史实,“纪”便是帝王本纪, 鼎,定都或建立王朝称为“定鼎”。国灭则鼎迁,图谋王位叫做“问鼎”。 “鼎”便是国家王权的象征, 由此,可以猜想书的内容必定是有关权力江山果然……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王权翻覆的始末。 主人公姓殷,一个古老王朝的名字,立刻想到这人会有个高贵的身份。 耐人寻味的,也是名字, 复缺,两字大有文章,江山人心,凭谁复缺,殷氏江山,是回复到金瓯缺损的状态,还是在他手中重整山河,修复缺损的人心,未知也。 原本江山类地文章。离不开阴谋。这篇却给了另一个视角。就是政权沦丧。究竟是鬼神诅咒。还是人心险恶。 王朝地倾覆表面看是一个女子地阴谋引起。事实上。却是千古不灭地道理:人心向背。 因为私欲。殷王强娶了已有情人地女子。因为私愤。王妃构筑了一个陷阱。招至内乱。因为私仇。肖后诅咒天下浴血蒙难。因为私利。异国强行霸占了鼎洲。因为私心。巫师不顾天下利益。要明明胜过太子地复缺自我牺牲。 无疑。殷王。王妃。肖后。巫师。都有自己地立场。在他们看来。个人与家族地利益感情就是一切。而偏偏漠视了天下。天下无数地苍生百姓。将无辜地他们沦为牺牲品。 复缺。一个在江湖风雨里磨砺。在艰辛复国地跋涉里成长地少年。看尽平民地悲苦。饱尝亡国地屈辱。在他身上。没有贵族子弟地骄衿。没有渴望夺回权利地狂热。有地是对故国山河地深爱。是对煎熬中众生地怜悯。是对权利地淡泊。是对普通人地尊重。还有。是其他地王族中人所没有地。对权利更替地深刻反思。 当王朝中人权利私欲无限膨胀。并掩埋了人心良知后。剩下地只有阴谋和杀戮。随之而来地。就是天谴——亡国。得天下者必先得人心。得人心者必先做一仁者。先要修复人心灵深处缺损地良知。 江山人心,凭谁复缺,不是靠一人的力量,是靠凝聚人心,造福人间。 神话妖仙,不过是人们对世事人情的一种隐喻。我也是这么看文章里的那些妖仙们,他们不过是些智者在点拨迷津,或者根本就是复缺和亦默本身心灵的某些了悟。 复缺,知你顾念手足,但总有天你要面对,是不负天下,承担重整社稷的责任,还是放弃权利,了结恩怨感情的抉择。须知,血统并不是匡扶江山的先觉条件,遍地灾难也不是你的罪孽,那兄弟血缘更不该成为你拯救苍生的障碍。当抛弃个人恩怨,为天下奋起。 江山人心,凭谁复缺, 凭的是一片对故土的耿耿忠诚,一腔烈烈青春热血,召唤起万千善良,驱除邪恶,重整山河,纵然千难万苦,不悔也。 复缺,愿你能将江山复原,人心复缺,愿你写出自己不同于父辈的帝王之纪,人生之纪。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初遇之时,他是自幼长于寺庙,单纯善良的佛门俗家弟子。 她是藏身于青楼,以妖法诱人冶艳入骨的蛇妖。 她见他一派天真纯朴,情窦未开,一时兴起,便有了要让他真心实意爱上自己的念头。怎奈即便她使尽了浑身的解数,他却只是一心向佛,谨守礼数。 她不甘,更加不相信这世上居然还会有一颗连她都无法打动的心。 而老天似乎都在帮她,让他有着那样一个杀夫弃子,且毫无悔意的母亲。 于是在她步步设计层层谋算的局里,他的心里终于长出了仇恨,生出了贪欲。 他烧掉了所有的佛经,背弃了曾经坚守的信念;他毁掉了母亲唯一活命的希望,亲手将其送入死牢;他为了她,亲手重创了养他教他,一心只为护他周全的师父。 于是在他对她说:“你是我唯一可信任的人”时;于是在他对她说:“我爱你”时,她得意地笑了。 她以为在自己所设定的这个局里,她是赢家。 后来,当她被迫在他的面前现出真身;当她的所有谎言算计被全部戳穿;当一切的美好在他的面前瞬间全都变成了丑陋的罪恶时,他刚刚重铸的世界也在眨眼间轰然崩塌。 她看着他绝然离去的背影,才终于明白,其实,她才是输了的那一个,而且还输得那么的彻底。 他带着无尽地悔恨。离开了她。回到了曾经带给他无限平静快乐地寺庙。 然而。等待他地却是被他亲手重创地师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衣钵传授;是曾经朝夕相处地师兄弟们。因对他地不满愤恨而一夕散尽。 在空寂地佛堂内。在庄严地佛像前。他为自己落发。剃度。 随着那三千烦恼丝一起离开地。还有他对她地爱。随着那佛门戒疤一起烙印在他心头地。还有他对他地恨。 再遇之时。他是学成下山。除魔灭妖必定赶尽杀绝地法师;她是妖力全无。只对平凡地夫妻生活。心向往之地普通女子。 乍相逢时。她地无限欢喜却碰上了他地无情杀意。 但她坚信,他对她是有情的。因为当初他于山中修行之时曾经遇险,命悬一线之际他心里想到的那个人,是她。 而当时已经全无法力的她,却仍然切切地感应到了这发于生死之际的执念,她说这就是——“心有灵犀”。 可他却视过去与她的种种,为自己毕生之奇耻大辱。更将她对他所说的“甘做俗世平凡女子,只愿嫁于你为妻”的情真意切之言,看作是妖言魅惑。 于是他弃她一片真情如敝屣,并竭尽所能地辱之以恶言恶行。 他说他这么做就是表示“我对你根本就一点儿都不在乎”。 一眨眼间,匆匆地逝去了二十载。 当年含恨离去的她,又一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回他与她皆是恨煞了彼此,直欲除对方而后快的死敌。她更是以自己的寿命魂灵为代价,换取了死灵的相助。并不惜为报她的被辱之仇,而搭上万千条人命。 这场不死不休的缠斗,这份他与她之间的爱恨纠葛,终因他的顿悟,他的慈悲,他的粉身碎骨以身渡魔,和她的悔不当初痛彻心肺,而烟消云散。 “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悲智双运,冤亲平等。因缘成熟,必可摄化”。 他在经历了大悲大痛诸般劫数后,因了这句话,因了“慈悲”二字而悟道成佛。 因为慈悲,他没有了**的束缚,看破了一己的喜怒哀乐爱恨痴嗔;因为慈悲,他甘愿粉身碎骨以渡那恨意难平戾气难消的万千死灵;也是因为慈悲,他放下与她纠缠了半生的爱恨情仇是非恩怨。 当他看向那行事乖张蛇妖的眼中,没有了降妖伏魔的凛然;当他看向那偏执决然女子的眼中,没有了爱恨交缠的复杂;当他那双平静深遂的眸子里所有的,只是普渡众生的慈悲时。她的心随着她全部的执念在那瞬间一起,飞灰湮灭了。 是的,他爱她。然而这份爱只是他对芸芸众生的爱,是大慈大悲的大爱。 是的,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然而金刚只为她怒目,菩萨却低眉对众生。 于是,她敛去了眼中的震惊绝望,双手合掌低头虔诚地称他“大师”;于是,她幡然悔悟自己造孽太多,恳请追随他以受教诲;于是,自行散去全部道行的她,化为一串缠绕在他腕上的晶莹佛珠,随着他浪迹天涯,不离不弃。 于是,这世间少了个“金刚怒目”的法师,多了个“菩萨低眉”的和尚;于是,这世间再也没有了妖冶无双,爱恨决绝的蛇妖,唯余在那和尚的指掌之间,流连着的青色念珠…… “与乐曰慈,拔苦曰悲——慈爱众生并给与快乐,称为慈;同感其苦,怜悯众生,并拔除其苦,称为悲,二者合称为慈悲。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抑或是 “世间本无双全法,宁负如来不负卿” 一片摇曳的青竹林,一个婀娜的身影,一声低低的轻哼。 “慈悲?”那声音清脆柔媚中带着笑,却又竟像是含着无穷无尽的嘲讽与萧瑟。 当年,她法力通天,化身为九条蛇怪,要把这天下无情无义之人通通杀光。 当年,他道法高深,召唤出龙之九子,欲将这冥顽妖孽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何曾想,这场毁天灭地的争斗终因了“慈悲”二字,而烟消云散。 于是,龙之九子各在九鼎之内留下一颗龙珠,以守护九州之万世太平。 而她,也悄悄地留下了一枚血焰符,只为了肖氏女子对殷氏男子的那满心爱意。 随后,她便化为佛珠跟着他浪迹天涯,普渡众生。 这世间的风起云涌,潮涨潮落,一看就是整整的一千年。 终于,她也有了佛性,开了天眼。 于是,她回首过去,却不料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一场浓墨重彩的闹剧。而她,竟就是这出戏中那最大的一个笑话。 原来,他的成佛是天命注定的。 原来,她苦修千年便只是为了做他成佛路上所必经的那一个劫数。 原来,她的存在,她与他的爱恨痴缠,他的立地成佛,她的舍身化珠,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上天早在亿万年前便已经编排好的一个戏码。 在那一刻,她的不甘她的恨意如滔天巨浪般汹涌而来,将她淹没,让她窒息。 她离开了正在入定静修的他,独自回到了那片让他顿悟慈悲,舍生成佛的九州大地。 她找到了当年那个肖姓女孩子的后人,竟只看到了那块挂于其脖颈间的血色玉坠上,所满含着的怨气与孤寂。 原来,殷氏的历代男子之所以守住当年的承诺,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江山王权而已。他们用冷落与寂寞连同那王后的虚名一起,将无数肖氏女子的一生都锁在了这阴冷空寂的后宫之中。 原来啊原来,原来这世上依然还是有着那么多的无情无义之徒,有着那么多的黑暗龌龊阴险凉薄。 既如此,他又为何要舍了七情六欲爱恨情仇? 既如此,她又何必再心甘情愿做那万世笑柄? 于是,她封了九鼎中那龙珠的神力,点燃了遍布九州之上的熊熊战火。 然而,当她看着尸横遍野生灵涂炭,心中的不甘和恨意不仅没有减少丝毫,反而更增加了浓浓的萧瑟与苍凉。 他永远也不会只对着她一人“金刚怒目”了。即便她捅漏了天,即便她砸陷了地,他也只会对着她“菩萨低眉”,用那满是“慈悲”的声音唤她一声:“女施主”。 罢了罢了,物是人非此情不再,何如归去。 罢了罢了,就在这竹林摇曳中,了此残生。 只问一句:这长得没有尽头的残生啊,究竟何时才能了去? 第一章 引子 殷复缺俯下身去,在奄奄一息的老人耳边,一字一顿道:“我定护得她周全”。 肖亦默看了一眼这个一袭青衫的男子,而后伸手轻轻地阖上了老管家的双眼。 她站起身,面对殷复缺:“老管家的后事自会有人去操办,我们这就可以启程。”她顿了顿,又道:“今后我该怎么称呼你,殿下”。 殷复缺淡淡地一笑:“直接称呼名字就好”。 肖亦默点了点头:“请稍待片刻,我随后就来”。 殷复缺看着转身离去的那抹粉色背影,神色渐转苍凉。 此时,殷氏王朝覆灭整整二十年,鼎州国被水渐国统治亦整整二十年。 第二章 盈京城 盈京城原先是鼎州国的国都,现在是水渐国的陪都,其热闹繁华自是不需多言。 而腾联阁就是这盈京城内最大的一间酒楼。 这日的傍晚时分,腾联阁的店小二正在殷勤地招呼着刚刚走进来的一男一女两位客人。 只见那男子身着一袭普普通通的青衫,身材虽略显瘦削但甚是修长挺拔。 他的脸上明明一直带着笑容,然而眉宇间却又似是正承载着很多的重负,有茫然.有苦涩.有苍凉,也有坚韧.有果敢.有担当。 他的两只眼睛黑白分明,似清澈见底又似深不可测。一双眸子更是清亮得有些惊人,仿佛正有一种异样的光芒在其中不停地闪耀着。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充满希望和信念的眼眸,才会让看上去既苍白又疲惫的他,却偏偏有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想要舍命追随的魔力吧。 而与他同行的那位姑娘,容颜秀丽,眉目如画。一身淡粉色的衣裙,一头乌黑的过腰长发,周身上下仅仅佩戴着几个简单且必须的饰物。 不过,这倒更显出了她那份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干干净净,未染一粒世间的尘埃。 当她与那男子站在一起时,给人的感觉,便像是一幅清清淡淡的水墨画一般,虽寥寥几笔却意境悠远。 殷复缺要了二楼雅座一张靠窗的桌子,落座后便又随口点了几个小菜,外加一壶碧螺春。 而肖亦默则照旧只顾看着外面地景致。一言不发。 待到碧螺春被端上来后。殷复缺边悠然地斟满两杯热茶。边轻声笑道:“人如其名。名符其实”。 肖亦默闻言也终于转过头来:“那但愿你地名字莫要符实才好”。 殷复缺稍稍愣了一下。旋即朗声大笑:“不鸣则已。一鸣则惊人也”。 肖亦默有些恨恨地瞪着这个正笑得肆无忌惮地家伙。颇费了些力气才压下了对他拔剑相向地冲动。好在片刻之后。殷复缺便止住了笑声。忙着与送菜地店小二攀谈起来。 肖亦默也只得继续将视线投向窗外。 同行的这五日里,她与殷复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过多的交谈。每日都只是忙着赶路,忙着投宿,忙着休息。 她虽自幼父母双亡,然而因为一直都有着老管家的尽心照料,故而生活上虽非锦衣玉食,却也向来是衣食无忧,一应琐事自然从不需要自己操心,再加之她甚少出门远行,所以这一路上的打点安排,便只能由常常行走于江湖的殷复缺来一手包办了。 一想到她那刚刚去世的老管家,肖亦默不由得心中又是一酸。但她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外面的闹市,硬生生地将眼泪给忍了回去。 而坐在一旁的殷复缺,也早已经向店小二打听清楚了他所想要知道的消息,这之后便一直在静静地看着肖亦默。 这个时候的殷复缺没有了他那仿佛永远不变的戏谑的笑容,苍白而瘦削的脸上,竟唯余了黯然和苦涩。 饭后,天色已晚。殷复缺与肖亦默来到了护城河边。 此日恰逢是鼎州国一年一度的“春祭日”,在这一天,全族老幼要一起祭拜所有死去了的族人,以期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这本是鼎州国传承了千年的重要习俗,但是自从二十年前亡国后,便被水渐国的统治者下令给废止了。 一直到去年冬末,水渐国新任国君继位后,特地下旨宣布恢复“春祭日”这一习俗。 如此,原鼎州国的国民方能于今日重新举行这个间断了整整二十年的盛典。 肖亦默一路上见盈京城内家家户户的门前皆放着一大一小两盏“引魄灯”,正在护城河上飘荡着的“往生舟”也是一大一小两种,不由得觉得有些纳闷。 “大的“引魄灯”和“往生舟”是专门为了祭奠二十年前死于此城内的,那三十万亡灵的”。 好像是知道肖亦默此时心中的疑惑似的,走在她身边的殷复缺漫声解释道。 肖亦默停下了脚步,出神地看着那遍布了全城各个角落,正载着亡灵魂魄的点点亮光。 她尚未出生时,父亲已战死,鼎州国已亡国。而母亲在生下她不久后,便也追随着父亲去了。 悉心抚养她长大的老管家只是告诉她:与殷复缺一起复国,是她命中注定的责任。而对于亡国的种种因由和过程,却皆从未尝多言半句。 加之亦默常年于山庄之内深居简出,甚少与外人打交道。 所以她对于国破家亡之痛,委实并未曾有过多大的感触。 然而此刻,当她面对这些如天上繁星般无法往生的魂灵时,复国于她来说,还依然只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命运么? “当年破城之后,水渐国的军队大举入城,将在城内坚守的军民几乎杀戮殆尽。一个月之内,黄泉路上就新添了三十万屡亡魂。现在此城内的居民除了水渐国的人之外,绝大多数都是从其余州郡强行迁来的鼎州国老国人”。 肖亦默终于偏头仔细地看了看这个似乎正在叙述着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的人。让她觉得讶然和不解的是,殷复缺此时的脸上,居然还是那样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的表情。 子时三刻,护城河闸门大开,数十万艘“往生舟”随着奔流的河水,向着尽头的“日落海”极速而去。 全城的鼎州国老国人,皆肃立于河道两旁,双手合十,齐声吟诵着亘古相传的《渡魂》。 渐渐的,四海九州与天际之间似乎都已经被这股低沉悲悯的声音所填满。 不知何时,在皇宫的高台之上独自站立了一个王者装扮的年轻人,正负着手默默地俯视着他脚下这片已经被征服统治了整整二十年的大地。 此人即是年方二十六岁的水渐国新任国君——宫维信。 作为水渐国的陪都,盈京的皇宫内一向只住着掌管鼎州国事务的王公大臣们。而国君则一直居于本国的国都之内,从来未曾踏入过鼎州国境内一步。 此间最主要的原因是鼎州国国民这二十年来,没有一日放弃过反抗,放弃过复国。 大大小小的武装叛乱和暗杀刺杀不计其数。虽最终皆被水渐国铁腕压制,然此等遍地烽火无寸地安全之境况,也令统治者在疲于奔命不堪其累之外,更时时如坐针扎刻刻危若覆卵。 而宫维信却在继位不久,便对内秘密宣布,将盈京的原皇宫改为其行宫,且已在半个月前就悄悄地入住了。 这一变故,鼎州国国民几乎尚无人知晓。 只是几乎。 因为有八个持剑黑影,正从八个极刁钻的方位,以极快速利落的身法,齐齐地扑向宫维信的站立之处。这是一招不求自保,但求伤敌的必杀之技。全无防备的水渐国新君,似乎必将死于这一训练有素,毫无破绽的倾力一击之下。 只是似乎。 因为在那八柄剑堪堪即将刺中宫维信之际,他却瞬间凭空地消失了。 那八名刺客一愣之间尚不及回神,即被四周早已埋伏好的护卫高手立时斩杀当下。 整个刺杀过程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只一眨眼,宫维信那挺拔坚韧如标枪般的身影,便又稳稳地立于高台之上,像是从未曾离开过。 而在他的周围,既无刺客尸体也无任何随扈,甚至连血迹都没有留下半滴。 全程目睹这一切的,只有一直隐匿在皇宫外那千年参天古树之上的两个人。 第三章 腾联阁 肖亦默和殷复缺又回到了腾联阁,只不过这次不是在二楼的雅座吃饭赏景,而是由白天的那位店小二带路,来到了后院帐房内的一间密室。 不大却布局精简雅致的密室之内,原有的数人或坐或立。一见他两人走进来,便忙齐齐上前行了个参拜大礼。 殷复缺先是站于原地泰然受之,旋即俯身将众人一一扶起,笑道:“诸位辛苦了,何需行此大礼呢。快快请起!”。 接着转身将兀自在门口发呆的肖亦默拉了进来,还没等他开口,便有一虬髯汉子大笑道:“这位一定就是咱们未来的王后吧?好!好!好!”。 肖亦默忽地从发呆中被惊醒,连忙问道:“什么王后?谁是王后?”。 见众人略显尴尬,一爽利美妇忙笑着上来打圆场:“你别理他,老马是个粗人,嘴上没个把门的,天天介就知道胡说八道”。 肖亦默虽尚存疑,但看到其他人都在点头称是地打哈哈,便也只好不再追问。 殷复缺不被人见地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随后正色对众人道:“宫维信并不简单,那八位弟兄都回不来了。马上通知下去,所有的行动全部暂停”。 众人神色皆是一黯,但随即便恭声领命,各自离去了。唯有那妇人依然留在原处。 殷复缺轻轻地舒了口气,对那妇人笑道:“柳掌柜,接下来的几日就又要劳烦你了。” 那妇人爽声道:“少主您瞧您这又是说的哪里的话,这地方本来可不就是您的么!”。 将殷复缺和肖亦默二人带至一处幽静地雅苑后。那柳掌柜便也告辞去了。 殷复缺示意一直都没说话地肖亦默在这院中地石桌边坐下。淡淡地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现在可以问了。” 肖亦默对他竟能这般直接觉得有些意外。不过略一思索。便也直接问道:“你早就知道那八个人会去刺杀新君?” “是。” “他们本就是你安排地?” “是。” “在我们藏身于树上的时候,你其实就已经看出那高台之上有不对劲的地方了?” “是。” “那为何不阻止?” “来不及。” 肖亦默停了下来,不再继续问,只是看着他。 殷复缺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我没想过要去阻止他们。” 肖亦默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提高了声音:“这么说你是故意看着他们去送死的了?” 殷复缺的回答却很坦然:“是。” “难道……就为了看清楚那里到底有多少埋伏么?” “是,也不全是。” 殷复缺用手指扣了扣桌面,思索了片刻:“我是为了能看清楚宫维信。” “那个新君?” “是。他继位不到半年,却已经连续颁布了数条对于百姓的休养生息极为有利的政策。” 肖亦默带了些许的疑惑:“这不好么?” “好。现在看来是好,但是将来……” 殷复缺沉吟了一阵子后,缓缓地站起身:“时候不早了,还是先行休息吧。若有何未尽之言,可以留待日后慢慢再说。” 肖亦默不知为何竟带了些怒气:“你是不愿意说还是说不出,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因为那八条命对你来说,和二十年前的那三十万亡灵一样,什么都不是。在你的心里就只有你自己和你那将来的王位。所有的人都只不过是你利用的工具罢了!……”。 说完便转身冲进了属于她的那间厢房。 殷复缺看着肖亦默消失在房门内的背影,身子略微晃了一晃,忽地掩口一阵轻咳。 他看着自己掌心的那抹殷红:“真的,什么都不是么?” 肖亦默拥被坐在床上,轻轻地抚摸着手中一枚穿着金丝线的小巧玉坠,那是一朵正在跳跃着的火焰,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 她自小便将这枚玉坠挂于胸口,不曾须臾离身。老管家说这是她的家族传承了千余年的宝物,会对将来的复国大有用处的。但却并未告诉过她应该怎么用,究竟有什么用。 “老管家,你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儿都没告诉我呢。你让我跟着他,让我帮他复国,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做,我要怎么帮他复国啊?老管家,你为什么要自尽,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不,不会的。否则,你一定不可能放心地把我交给他。对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肖亦默终于收起了玉坠,擦掉了眼泪。 无论如何,昨晚都是她太冲动了。毕竟她还什么都不了解,不该那般横加指责的。 殷复缺既然是老管家以命相托之人,也自当是她肖亦默全心信赖之人。 肖亦默刚由雅苑内专门配属的仆人伺候着梳洗完毕,柳掌柜即过来告诉她,殷复缺一大早便独自出去了。临出门前还特意交代,让柳掌柜带着肖亦默在城内四下看看玩玩。 “那……他去哪儿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少主行事一向都有他自己的主见的。” “哦……”肖亦默有些好奇地又问道:“他既然是我们故国的王子,那你为什么又称他为少主呢?” “因为他同时还是腾联阁老阁主的徒弟呀!哦,还有啊,他王子的那个身份今后可万万不要再随便提及了。” 不待肖亦默细问,柳掌柜便只顾着一叠声地给她介绍起盈京的大小名胜来。 肖亦默很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终于开口道:“柳掌柜,你既然不便多说,我自然也不会再问。只不过,你说的那些名胜我今天暂时都不想去。不知道柳掌柜方不方便带我去一个地方。” 柳掌柜有些惊讶:“听少主说,这是你第一次来盈京。原来你竟早就有了自己相熟想去的地方啦?” 肖亦默迟疑着道:“不是的。我……我是想去昨晚刺杀新君的那八个人的家里看看。” 见柳掌柜不说话,只是很奇怪地这么看着她,肖亦默想也许是因为她确实是提了很过分的要求吧?于是便连忙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他们的家人,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柳掌柜恍然一笑:“你误会了,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他们早就没有家,也早就没有什么家人了……甚至连族人也怕是一个都没有了。” 肖亦默一脸的震惊倒是让柳掌柜爽利地笑了起来:“你对现今的世事倒真是不大清楚啊。水渐国对所有反叛的鼎州国民,一概是诛灭九族的。这二十年来因此事而遭灭族者又何止百万。所以,现在凡是参与复国者,要么是无家无族之人,要么就是早已斩断了所有家族牵连之人。” 大感震动的肖亦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她微微有些颤抖:“你们,都是抱定了必死之念的人啊……” 而柳掌柜闻言又是一阵大笑,这让她虽沾染了些许风霜的脸庞依然是那样的明媚逼人,且平添了几分豪爽英姿:“咱鼎州国的老国人,为了杀尽那些遭天谴的水鬼,可是人人都在争着抢着,要舍去自己的那颗大好头颅呢!”。 第四章 柳掌柜 殷复缺从凌晨起,就藏身在皇宫外的那棵大树上,居高临下地盯着昨晚宫维信的凭空消失之处。 直到日出后,他方从前来打扫的小太监泼洒在地上的水渍,看出了在那个地方的周围,有一圈极其细微的痕迹。 原来那是一个设计精巧的下沉机关,所以当时宫维信才会瞬间消失又瞬间出现。然而,这更需要具备不可思议的沉稳自信和勇气,才可能将此机关控制得如此毫厘不差。 宫维信,这个人的心机胆略和身手,都绝对不像其表面看起来那般的文弱平常。 殷复缺刚要离开,忽觉心口一阵大痛,险些便从树上栽了下去。他忙稳住心神,闭目强自忍耐。片刻后,这强烈的痛楚方渐渐地平息。 “大哥的力量真是越来越强了啊……”殷复缺那毫无血色的脸上现出了一抹极淡的微笑,似庆幸,但更似苦涩。 而与此同时,肖亦默一直挂于胸前的那枚玉坠,也突然之间红光大盛。令正在屋内陪她闲聊的柳掌柜,竟觉得像是看见了一团火焰正在肖亦默的胸口燃烧一般,不由得惊叫起来。 肖亦默连忙掏出了玉坠,只见其发出的血红色光芒在瞬间便笼罩了整间屋子。片刻之后,方渐渐地由浓转淡,直到最后,终于恢复了常态。 肖亦默佩带此物近二十年,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异象,不由得也是惊诧莫名。 而柳掌柜则一直死死地盯着这诡异之物,脸色一片惨白。 肖亦默只当她是被吓到了,便出言安慰:“我也不知道这玉坠怎么会忽然出现了这种景象的。不过我的老管家曾经对我说过,这是我的家族祖传之物,对将来的复国有益。所以我想,这应该总不会是什么坏兆头吧?” 而柳掌柜却像是一点儿也没听到似地。只顾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快练成了……就快练成了啊……”。 殷复缺刚一回到腾联阁。柳掌柜便急忙将他拉入了密室之内。 他这些年来还极少见到这位一向笑对生死地女中豪杰。如现在这般地惊惶不安。不由得也跟着有些急切起来: “柳掌柜。你怎么了?是不是弟兄们出事了?……还是肖亦默她……” 柳掌柜只是一味地摇头:“不是不是。都没事。是少主……是你……” 殷复缺终于定下心来。立刻就又恢复了他那副笑嘻嘻满不在乎地样子:“嗨!我还当是天要塌了呢!瞧你吓得我这一身地冷汗。” 他慢悠悠地晃到茶几边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柳掌柜定定地看着殷复缺,她的神情之中有心疼有哀伤,还有着某种深深的恐惧:“少主,你就从来都不担心你自己的么?” 殷复缺悠然地吹了吹那几根正在水面上漂浮着的茶叶:“我?有你们这么多人一起担心我,难道还不够啊?再说了,我能有什么好担心的?” 柳掌柜咬了咬牙,决然道:“少主,我在遇到老阁主之前,其实……是宫内的一名低阶女祭司。” 殷复缺闻言,猛地抬头,神情转冷:“宫内的祭司?柳掌柜,这你可是从来都未曾跟我提起过啊!” 柳掌柜走到殷复缺的面前,缓缓跪下行了个臣子对君主的叩拜大礼,而后直起身来:“十年前老阁主将你领回来时,我便认出了你就是当年的二殿下。” 她看着殷复缺的神色渐渐变得空远:“虽然我也只是在祭司大典上,曾经远远地看到过二殿下几眼。但是即便已经隔了那么多年,在我的眼里,二殿下的模样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变。因为您的那眉眼轮廓,融合了殷氏王族的英挺和梵络王妃的柔美,是这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 “够了!”一听她提及了自己的母妃,殷复缺便焦躁起来,低声喝道:“你竟然处心积虑了那么多年,究竟有何图谋?” 柳掌柜惨然一笑:“二殿下,你还记得二十一年前,宫内祭司府的那场大火么?好大的火啊……几乎把将近一半的祭司给烧死了……把那三百三十三人在一夜之间全都化成了灰烬……”。 殷复缺的眼神越来越冷,竟像是带了杀意:“但,你却并没有被烧死。” 柳掌柜此时倒已经平静下来:“二殿下,你不用管我是怎么逃出来的。我今天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大殿下其实并没有死,他就快要回来了!你要赶快跟着肖族的血焰符去找到他,然后马上杀了他!否则,他必将会杀你!而且,他一定会给我鼎州国的百姓带来莫大祸患! 二殿下,鼎州国的复国只有靠你,将来的鼎州国国君也只能是你。 二殿下,请你一定要记住啊,血统……不是全部……”。 殷复缺忽地发现柳掌柜的神色有异,忙伸手想护住她的胸口大穴。然而手指所及处,竟全如点在石头上一般。 柳掌柜此时就像是一座栩栩如生,跪坐着的石像,面容平静,却已然了无生气。 殷复缺单膝跪在柳掌柜的尸身前:“是我错怪了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复国。但是,将来做我鼎州国国君的人,只能是大哥。” 空无一人的密室里,那座石像原本平静的脸上,不知何时竟然满是悲伤。 突然间,石像开始片片碎裂,而后成灰成粉…… 第五章 竹林 柳掌柜上午自打见了那枚玉坠所发出的奇异红光后,就不知何故总是觉得心神不宁,所以没一会儿便告辞回房休息了。 肖亦默闲来无事,便一个人在这腾联阁内四处游逛。 腾联阁除了临街那栋三层楼高的酒楼外,还有数十个独门独院的包房雅居。而依山所建的后院则更像是个诺大的山庄。这让自小生活在山庄内的肖亦默倍觉亲切以致流连忘返,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天色已晚。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在匆匆回返的路上,竟会远远地看到殷复缺正背对着她,站在后院最大的那片竹林中间。 肖亦默原本就打算好,要为自己昨晚过激的言语而向殷复缺道歉的。但此刻真的要面对他了,反倒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她犹犹豫豫地还未走到竹林边,一枚竹叶竟呼啸着破空而来,直取她的眉心。 肖亦默一惊之下,忙点足后跃。奈何她用尽了全力,却也无法将之摆脱分毫。眼见着那竹叶堪堪就要取了她的性命之际,竟又忽地来势一顿,随后飘飘荡荡地向地面落去。她巨变之下惊魂未定,便只顾站在原地喘息。 “原来是你啊,鬼鬼祟祟的怎么也不出声?” 肖亦默一听这带着戏谑的声音就气不打一处来:“你才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躲在这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不然,干嘛一言不发就要杀人?” 殷复缺转过身来,斜靠在竹子上:“是我先到这里的,所以这儿就是我的地盘。然后又是你自己偏偏非要跑到我的地盘上来吃竹叶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啊?” 肖亦默算是明白了,若是想要和他逞口舌之利,那自己一定很快就会被他活活给气死。不过这样也好,倒是省得给他道歉了。 她跺了跺脚。便欲转身离开。不过想了想后又道:“有一件事儿。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说不定……跟复国也许会有什么关系吧……” “请讲。”殷复缺一听此言。马上站直了身体。 “复国复国。他这辈子大概只在面对跟复国有关地东西时。才不是那副吊儿郎当地样子。”肖亦默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深吸了一口气。以平复自己地心情。 “上午地时候。我地玉坠忽然发出了很强地红光。我自小就带着它。但从没有见过这样地情况。老管家曾说过。这玉坠在复国地时候会用得上。所以我……” “玉坠?”殷复缺没等她说完就急急问道。 肖亦默愣了一下。然后走到他地面前。将玉坠从领口拽出:“就是这个”。 殷复缺迟疑着将那玉坠拿在手中。 小小的一簇火焰,带着心口的余温,红得像血。 “血焰符”。殷复缺看着正在自己的掌心跳动着的这片血红,喃喃道。 “啊?……血焰符?……是这玉坠的名字么?” 殷复缺不禁有些惊讶地看着肖亦默。 “呃……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很奇怪吗?老管家又没有告诉过我。”肖亦默被他看得也不由得有些赧然地低了头。 殷复缺轻轻一笑:“看来,老管家对你真是爱护得紧呢”。 肖亦默以为他又在取笑自己,不禁气恼地抬起头来瞪着他。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她并没有从殷复缺的脸上看到任何的嘲弄,反而看到了很深的……怅然和难过?…… 这着实让肖亦默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殷复缺垂着眼睑,有些出神地看着血焰符“果真……有着那么强烈的感应么……” 天色已晚,只有淡淡的月光照着这片竹林。肖亦默看着殷复缺那瘦削苍白,且很是疲惫的侧脸,不禁有些恍惚。 这一定是因为在月光照耀下的万物都失真了吧,不然现在的他又怎么可能和白天的他有如此大的差异? 殷复缺将血焰符交还给肖亦默:“以后你还会看到如今日所见的景况的,而且那红光应该会越来越强盛。” “那么,这红光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代表……”殷复缺想了一想,随即忍着笑正色道:“红色当然是代表喜事啊!怎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的么?” “……月光下面的果然都是假的!”肖亦默愤愤地冲出竹林,身后还不停传来殷复缺那没心没肺的笑声。 肖亦默离开后,殷复缺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他负手,背对着竹林深处沉声道:“就按照我刚才所说的分头去办,后天我要看到结果。还有,明日开市前,接替柳掌柜的人必须到位。” 说罢,即慢步走出了这片笼罩在清冷月光下的竹林。 第六章 工匠坊 第二日一早,肖亦默便来到柳掌柜的住处,想向她打听一下关于血焰符的事儿。看柳掌柜昨日的神色,她定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然而,这里的仆人们却告诉肖亦默柳掌柜已经离开了,腾联阁也马上就会有一个新接任的掌柜。至于柳掌柜为什么离开,去了哪里,就没有人知道了。 肖亦默带着疑惑和沮丧在回雅苑的路上,遇到殷复缺,劈头就被问了句:“我正找你,怎么一大早的就不见了人影?” 肖亦默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一大早的找我,有何贵干?” 殷复缺面带讶然地上下打量着她:“怎么一大早的就那么大的火气?” 肖亦默立时为之气结:“……你一大早的有完没完?”顿了顿又问:“对了,柳掌柜怎么突然走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殷复缺对她忽然问到这个略有些感到意外,犹豫了一下道:“她……到别的分号去当大掌柜了,短期内应该不会回来。你找她有什么事儿么?” “哦……那算了,我……反正也没什么大事……”。 殷复缺见肖亦默的情绪因为柳掌柜而很是低落,便提议出去走走,顺便分散她的注意力。 初春的清晨,虽寒意凌冽,却也醒神清新。 二人信步闲晃,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工匠坊的附近。 这个工匠坊是城内一处专门打造兵刃地地方。劳作区地外围就是工匠们全家老幼地居住地。在此处地工匠名义上是为官府做工。实际上在被强行征来地那日起便全家都成了官奴。如无监工允准。一律不得擅自离开工匠坊地范围。只能日复一日地辛苦劳作。一直到病死累死为止。 而事实上。自从被水渐国统治以来。全鼎州国地各类工匠大多都已被强行迁到各个州郡地工匠坊内集中劳作。为了遏制武装反抗者地势力。各地官府对打造兵刃地工匠们地管制更是严苛至极。 这时肖亦默恰好看到坊内不远处有一个衣衫褴褛地瘦小孩童。正在挣扎着要背起一大筐垒得几与他身高相同地铁块。便快步走过去想要帮忙。 不料她刚举步。就听到一声喝骂:“小兔崽子。真是个废物!”。紧接着一个身穿皮衣地矮胖男子从后边猛地对着那大筐踹了一脚。只听得一阵金属落地地声音后。孩子便被整个地压在了那堆铁块地下面。连哼也没来得及哼得一声。 肖亦默大惊。一个起跃到了那铁堆旁边。却只见到两只早已布满伤痕和泥土地小小地光脚露在外面一动也不动。而旁边地上地灰尘正随着铁堆下渗出地鲜血在慢慢地流动。 肖亦默看着这般惨状一时间呆立当场。 这时,从旁边的一个窝棚内跌跌撞撞地冲出一名老妇人,默默地跪在那铁堆旁边,将铁块一块块从孩子的身上搬开。同时,一名老翁手持一把锉刀从窝棚内冲出,径直扑向那个一脸不屑袖手站在一旁的矮胖男子。 只听一声惨叫,矮胖男子捂着咽喉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便没了气息,而在他的咽喉处仅仅露出一小截锉刀的手柄。老翁杀了那男子后,便也跪到了老妇的身边。 这整个变故几乎就发生在眨眼之间,而那老翁和老妇从头至尾皆是一声未出。 那男子死前的惨叫引来了数十个此处的守卫,见状便直接要拘拿那二位老人。肖亦默对一众持械甲士道:“是他先不由分说便伤了那孩子的性命,他是死有余辜!” 众人见肖亦默一身的贵气倒也不敢太过无理,一个头领模样的人道:“他是这里的坊主,杀一个鼎州国的贱民还不跟踩死一只蚂蚁似的?你快快闪开,让我们活剐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老东西,好去上面交差!”。 肖亦默顿时心头火起,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来抓这二老!” 守卫正欲一拥而上之际,那老翁和老妇忽地齐齐高声喊道:“何时复我鼎州国?!”,苍老而悲怆的声音似要直冲云端直达九天之上。 肖亦默连忙回头,却见铁堆已搬开,两位老人正一左一右地侧卧在孩子的身旁,伸出手臂将孩子紧紧地护在中间。而他们头上被铁块砸出的大洞中汩汩流出的鲜血,正与那孩子的血液汇成一道越来越粗越来越长的血线。 肖亦默看着地上这三具同样褴褛同样瘦弱的尸体,只觉有一团火焰正在胸口燃烧。她霍然转身,面对着那一众守卫时,那一向平和无忧的脸上竟带了浓浓的杀意。 “出什么事了?”此时从坊外忽地传来一声懒懒的问话。众守卫立刻对着声音来处纷纷垂首抱拳齐声道:“参见逸王爷!”。 只见一名二十来岁一身华服,看上去像个俊秀公子哥儿模样的年轻男子,提着一个鸟笼慢步踱了过来。 “啧啧……怎么这一大清早的就搞了这么多的死人啊?” 那领头模样的守卫忙上前低声禀告了事情的经过。 “哦……原来是这样。”他摸了摸下巴想了想,又道:“那不就已经完事儿了么?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光啦,都还挤在这里干什么?快快快,快给我都收拾干净喽!一大早的,真晦气!可别惊着了我的宝贝鸟儿!”。 然后又像是才看到肖亦默似的瞪大了眼睛:“哟嗬!原来还有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啊!” 接着又很惋惜似的摇了摇头:“怎么一副别人欠她好多钱没还的样子?真是可惜了这么张脸喽!”说罢也不管肖亦默正由愕然转为大怒,便摇头晃脑地又慢步向外踱去。 在踱到一直守在肖亦默的三步距离之处,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殷复缺身边时,这男子稍稍停了一下,偏头仔细地打量了殷复缺一眼,而后便又继续四平八稳地踱他的步去了。 被殷复缺从工匠坊一路拉到了护城河边的肖亦默终于忍无可忍:“可以放手了吧?” 殷复缺回头看了看肖亦默满脸的怒气,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腕。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是那个遛鸟的家伙得罪了你,又不是我。” 肖亦默愠怒道:“你知道我不是为这个!” 殷复缺转头看着平静无波的河水,淡淡地道:“他们能在死之前亲手为孙子报了仇,已经很幸运了。” “所以就可以不用救他们了么?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 看着他们死了么?你明明可以出手救下那二老的!” “生无可恋,死亦何憾。” 殷复缺声音中所透出的疲惫和苍凉让肖亦默不由得呆了一呆,不过她还是坚持道:“没人有权去决定任何人的生死,包括自己。” 殷复缺闻言,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她,眼神中有一丝不忍和悲悯,犹豫了片刻后,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可是,你刚才不是也险些就杀了那些守卫么?那么,他们的命就该由你来决定去结束么?” 肖亦默顿时愣住了,她忽然想起在那一刻,自己心中的那种从未曾有过的灼烧感,似乎只有靠杀戮和毁灭才能够得到平息。 如果,不是那个公子哥儿恰好出现的话…… 殷复缺缓缓道:“其实,你的怒火并不是因为那孩子和那两位老人的死亡,而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和尊严受到了如此肆意地践踏,对么?” 肖亦默有些迟疑着点了点头。 “像他们这样连蝼蚁都不如的人,如今被水渐国国人称为贱民,但在二十年前被天下人称为鼎州国国人。没有人喜欢死亡,但前提必须是能够像个人那样去活着。” 肖亦默垂首思索了片刻:“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殷复缺淡淡地笑了笑:“别着急,慢慢来。你需要时间,来了解什么是复国。” “那……你用了多久?” “我嘛……我比你聪明那么多,所以肯定不会有你那么久。” 肖亦默看着殷复缺那永远满不在乎却又似乎隐藏着很多苦涩的笑容,忽然很想知道这个人在这二十年里都经历了些什么。 “哎……当年不是所有的王族都……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逃出来以后又去了哪里?” 殷复缺挑了挑眉:“嗯?开始打听我的过去……难道你对我……”。 肖亦默见他一脸的坏笑,才猛然回过味儿来:“呸!”。 这时一个懒懒的声音忽地从旁边冒了出来“哎呦喂!这么快人家欠你的钱就都还回来啦?”。肖亦默循声扭头一看立刻怒从心起,只见刚刚那个在工匠坊出现过的公子哥儿正慢悠悠地踱 了过来。 “咦?怎么一见到我,这脸就又变回去了呢?难道我欠你钱没有还?不能够啊,我才来这儿没几天啊,还没顾得上欠别人钱呢,我既然没有欠钱又怎么可能欠了你的钱没有还呢……” 肖亦默已经被他一连串自言自语加上自问自答的絮絮叨叨绕得什么怒气都没了,只剩下了傻眼的份儿。而殷复缺在一边则又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而且还看得乐不可支。 那公子哥儿又转而对着殷复缺笑嘻嘻道:“阁下好身手啊。” 殷复缺更是笑容可掬:“哪比得上逸王爷的好眼力啊!” “好说好说”。 “彼此彼此”。 他们两个忙着互相打哈哈打得是不亦乐乎,而肖亦默在一旁却是听得一头雾水:“你们两个 现在这是在打哑谜么?” 公子哥儿立刻挑眉瞪眼惊讶得甚至有些夸张:“哟!你居然不知道?” 肖亦默越发糊涂起来:“……知道什么?” “他用小石子定住了那坊主的穴道啊!” 肖亦默这才恍然,怪不得那病弱的老翁能靠着一把小锉刀轻易就杀了那凶残的皮衣男人。 原来竟是一直默然站在一旁的殷复缺不动声色地做了手脚,可是自己刚刚却居然还…… 公子哥儿似笑非笑地看看肖亦默又看看殷复缺,举着手中的鸟笼哈哈一笑:“不早喽不早喽,回去喂鸟儿喽!后会有期啦。” 殷复缺此刻终于敛了那嬉闹的笑容,正色回道:“后会有期。” 公子哥儿也端正了神色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次:“后会有期。” 这两人看上去竟像是正在许下什么重要的承诺一般。 第七章 卫霍 水渐国统治鼎州国后,将鼎州国国民按照职业依次分为:吏.商.农.工.杂.士六个等级,吏最高,士最末。 所有原鼎州国的国民均无任官的资格,最多也只能在官府中担任一些掌管琐碎事务的低阶吏员。饶是如此,这些吏员也已是鼎州国老国人中社会地位最高的阶层了。 鼎州国千百年来均以读书为尊,素有士子议政从政之传统。普通的国民虽不敢说是“谈笑有鸿儒”,却也称得上是“往来无白丁”。然而,水渐国为了杜绝士子非议朝政鼓乱民心,更为了尚未开化的愚钝之民易于对其施行铁腕统治,所以不仅明令禁止民间私有书籍典藏,将大批书屋私塾强行关闭,更将“士”定位在社会的最底层,其地位尚不如被列于“杂”一类中的“娼”.“丐”等。 而“农”所产的粮食和“工”所产的金属矿产中,有很大一部分需要“商”来周转为金钱,或同别国交易换成其他的各种稀缺物件。如此,这二十年来方能有源源不断的各类物资运往水渐国的本土,强水渐国的国力,富水渐国的百姓。 故而,富商大贾的地位在这鼎州国内算是相对尊贵的。 腾联阁于十五年前在盈京城开了第一家酒楼,随后便以令人乍舌的速度发展起来。短短数年之内,即在鼎州国的其余八个州都开设了分店,且俱为当地数一数二的商家大户。 没有人知道腾联阁的老板是谁,也没有人知道腾联阁如此庞大的资金是从何处而来。 不过因腾联阁向来处事公道在商界信誉极高,加上其对官府出手一向豪阔,所以十数年来一直稳稳屹立于鼎州国的境内且日渐壮大。 而事实上,腾联阁的创始人就是原鼎州国执掌全国兵马的大司马——卫霍。 二十三年前卫霍不知因何故而突遭贬黜,此后便愤然离国不知去向。 鼎州国亡国五年后,卫霍突携巨资秘密返国创立腾联阁。 从此以后。便以酒楼之便。明面儿上结交各地商家巨贾和达官显贵。暗地里则搜集情报。同时联络各个零散地复国力量。 水渐国灭鼎州国后。因其国力军力有限。故而除中州地主力守军二十万全部是水渐国本土地军队外。其余各州地兵力部署皆为:由水渐国地人来执掌兵符帅印以及担任各大要职。而低阶军官和普通兵源则几乎有八成都是鼎州国国民。其中更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原鼎州国当年 投降或者是被收编地军队。 卫霍担任大司马时在军队中一直享有极高地威望。虽后遭罢黜。但其旧部始终唯其马首是瞻对其忠心不改。 因上种种。时至今日。腾联阁实已成为鼎州国所有复国力量地领头和中枢。 十年前。殷复缺拜卫霍为师。七年前。殷复缺开始跟随卫霍行走各处。三年前。卫霍退隐。殷复缺独力主持腾联阁。 从护城河回到腾联阁后,殷复缺让肖亦默先行回房休息,自己则来到了位于后院群山间的一处茅舍前。 这间茅舍隐在郁郁葱葱的树林后面,背靠青山外环绿水,有鸟鸣有微风而无世间之嘈杂。 殷复缺立于这清幽雅静之处,只觉心中所有的负累烦闷似乎都已随风而逝。 这时,从茅舍中走出一位蓑衣斗笠的清癯老者,见到殷复缺便慈和地笑道:“怎么,又想为师的烤鱼了?”。 殷复缺先躬身一拜而后道:“还有师父酿的酒”。 眼前这位恰如正要出门去捕鱼的普通农家翁的老者,便是原鼎州国的大司马,腾联阁的创始人,殷复缺的师父——卫霍。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殷复缺和卫霍师徒二人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旁席地而坐。身边各摆着一大坛已开封的清酒,面前的火堆上有数条刚刚开始散发出诱人香味的烤鱼。 殷复缺捧起酒坛对卫霍道:“徒儿回来已有数日,却此时才来拜见师父,实在是该死。徒儿现在就饮下这坛子酒,权当是向师父赔罪了。” 说罢即仰脖痛饮,眨眼工夫便已下去了大半坛。 卫霍却毫不领情地斜着眼喝道: “哎哎哎!你小子明明就是想喝老子的美酒,偏还打着这么个混蛋幌子!我可告诉你,今儿个就这么一坛,你早喝完早滚蛋!”。 殷复缺抱着酒坛擦擦嘴角,涎着脸笑道:“我说师父啊,咱师徒二人都一年没见啦,您不会这么小气吧?” 卫霍递给殷复缺一条已经烤好的鱼,哼了一声道:“去年你赖在我这里整整三日,将我两年间辛苦酿出的美酒给喝了个精光底朝天。现在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刚酿出这么几坛,你小子便立刻又跑了来。哎,我说,你是什么时候长了个狗鼻子的?” 殷复缺这边却正在忙着吃烤鱼压根儿没空回答,他也顾不上烫不烫嘴,三两口就吃得只剩了个鱼骨架子。 卫霍无奈只得笑骂:“没人跟你抢!仔细烫烂你的嘴!” 待到二人吃饱已是月上中天。殷复缺喝光了自己的那坛酒后,又死乞白赖地让卫霍另给他取了一坛出来。 此时,一轮满月高悬于头顶,清冷的月光照耀着夜间的万物,也照耀着坐在溪水边的师徒俩。 卫霍将火堆弄熄后对着殷复缺道:“吃饱喝足,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师父啊,您好歹以前是位列三公的大司马,现在是天下第一酒楼的大老板,您怎么就学不会斯文一点呢?” 卫霍抡起拳头就给殷复缺的头上来了一下:“狗屁的斯文!老子本就是在军中滚大的粗人一个!” 殷复缺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脑袋:“师父,敲傻了!” “凡是落在我手上的,只死不残!你要是再敢废话,你师父我现在就成全了你!” 殷复缺立马老老实实地坐直了正色道:“师父,肖氏的那个女子我找到了,名叫肖亦默。已经和我一起到了盈京,她人就在这腾联阁内。您要不要见见她?” 卫霍摇了摇头:“三年前我就对你说过,需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都做完了。” “是。徒儿不该再拿这些事来打扰师父清净的,是徒儿的错。”殷复缺点点头笑道。 卫霍大手一挥:“得了得了,别卖乖了。还有什么事?” 殷复缺却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定定地看着在刚熄灭的火堆上面飘着的那几缕青烟出了会儿神,好一会儿后才幽幽地问道:“师父,澈风叔叔他……他与母妃……他们其实是……是相爱的吧?如果……相爱却又……不能在一起……那么……他们……” 不料卫霍一闻此言,还未待他说完便立刻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这是在说的什么混帐话?!” 殷复缺不由得愣了一下,而后苦笑着低声道:“师父,是徒儿的错,徒儿说了混帐话,请您别动怒。” 卫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一定要记住,你的母妃和你的澈风叔叔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他们之间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龌龊!” “徒儿知道。徒儿刚刚……本也不是这个意思。” 卫霍仔细地看了殷复缺两眼,忽然问道:“那肖亦默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殷复缺对话题突然之间转到肖亦默身上,有些茫然:“啊?……肖亦默?……她……她很好啊。” “她是鼎州国未来的皇后,也是你未来的妻子,你们俩那是命定的姻缘。你小子可要好好对人家,绝不许三心二意!听到没?!”卫霍沉声道。 殷复缺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师父,您看您……您这都想到哪儿去了?” “我就是给你敲个警钟!你和她不仅是现在复国的关键,更是将来我鼎州国稳定昌盛的关键!你可不能像你的……”卫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挥了挥手又道:“总之,你小子要是敢有了异心,为师我绝饶不了你!” 殷复缺点点头,又沉默了片刻,而后像是在问卫霍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道“那如果……如果大哥他还活着的话,这个关键就轮不到我了吧?” 卫霍一惊:“你你你……你今天怎么尽说些稀奇古怪的话?” 殷复缺回过神来,忽地展颜一笑:“我这还不都是让师父你的酒给闹得?是不是师父你早就在酒里面下了什么稀奇丹啊什么古怪散之类的东西啊?哈哈哈……”,边笑边举起酒坛大口地喝起酒来。 卫霍看着殷复缺,神色间变得越来越凝重:“缺儿,这三年来你我虽然一共才不过只见了几次面,但我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你的心正越来越沉。为师最清楚你的能耐,我相信单凭复国这一件事,应该不至于就能把你给压成了这样。” 殷复缺放下酒坛,偏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了一会儿神,终于还是笑嘻嘻地对着卫霍道:“师父您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您说您这是在夸我啊,还是在夸您自己啊?” 卫霍叹了口气无奈地笑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你的孝心。为师只对你说一句:大丈夫行走于世,只要光明磊落就能顶天立地,自不会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东西。” 殷复缺应道:“徒儿记下了。多谢师父教诲。” 卫霍似是欲言又止,终究只是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快滚吧!” 殷复缺站起来,深深地一拜:“徒儿半年后再来吃师父的烤鱼,喝师父的美酒。徒儿就此别过师父。” 殷复缺拜别卫霍后直接回到了他与肖亦默所居住的雅苑,只觉酒意不仅未被一路上的凌冽寒风所驱散反倒越发上涌起来,便有些步履不稳地走到院中的石桌边坐下。 肖亦默午后睡了一觉已疲劳尽去,晚饭时还参加了一场由几个当地富商家的公子,在腾联阁酒楼内主办的小型灯谜会,自娱自乐倒也颇觉有趣。待回到雅苑已过了巳时。 肖亦默一进雅苑便被正坐在院中的殷复缺吓了一跳:“你大半夜的在这里扮鬼吓人么?” 殷复缺懒懒地回了一句:“鬼才会在大半夜的还到处游荡,你连扮都不用扮了。” “……” “猜中了几个灯谜啊?” “你怎么知道我猜灯谜了?” “因为我是鬼啊!” “去你的!”肖亦默走到石桌前,闻到了很浓的酒气:“你喝酒啦?” “嗯。” “喝醉啦?” “嗯。成醉鬼了。” “……你有完没完?” 殷复缺笑了起来:“原来你怕鬼啊?” 肖亦默气得正想走,忽然又发现殷复缺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劲,便俯身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他:“你真喝醉啦?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有没有事啊?” 殷复缺摇摇头,叹了口气:“一定是被师父那一拳给砸的……” “你师父?哦,原来你是去拜见老阁主了。” “你知道得不少嘛。” “那当然!你师父他老人家还好么?” “好得很,简直比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要好。” “哎,十年前你几岁啊?”肖亦默随口问道。 “十五岁。”殷复缺接着又低声道:“十年前,大哥二十五岁……” 肖亦默有些好奇:“你大哥?那他……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殷复缺用手紧紧地按着额角,像是梦呓般低语: “他还在……他没死……他是将来鼎州国的国君啊……他不会死的……该死的那个是我……我做了孽欠了债啊……等复了国就可以全还给他了……全还给他……还有你……也还给他……鼎州国……只有靠你们俩……” 肖亦默越听越糊涂也越听越害怕,忙伸出手推了推殷复缺的肩头:“你在说什么呢?你怎么了?你不会……真的被那个……那个……” 殷复缺忽地抬起头翻着白眼吐出了舌头:“鬼~附~身~啦~”,见肖亦默被他吓得失声尖叫便大笑起来。 肖亦默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就向他丢了过去:“你这么讨厌就算是想做鬼阎王爷都不收你!”嚷嚷完便怒气冲冲地转身回房去了。 而独自坐在清冷月光下的殷复缺则对着自己手上刚刚接到的那个茶杯苦笑:“真的是喝醉了……”。 第八章 青文镇 肖亦默对殷复缺在昨晚故意扮鬼吓她一事余怒未消,一早起来便自己一个人去了前面的腾联阁酒楼。 此时早市刚开市,楼里正陆陆续续有一些或是刚结束通宵玩乐,或者清晨刚遛完鸟散完步的各色人等过来喝茶吃早点。 肖亦默一进去便碰到了一名昨晚和她一起玩猜灯谜的刘姓公子哥儿,那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很是讨喜。 刘公子一见到肖亦默便迎上前来见了个礼道:“肖姑娘,早啊。” 肖亦默记得此人一个人便猜出了大半的灯谜且一点儿也不骄傲张扬,所以对他的印象很是不错,便还礼笑道:“刘公子,你也这么早啊。” “本来与他们是约在这里赏玩几件宝贝的,不料到了这儿才知道已经都转道去了青文镇了,说是有人昨夜看到一个大火球从天而降落到了那里,他们就都临时起意跑去看热闹了。哦,对了,他们就是昨晚与肖姑娘一块儿猜灯谜的那几位朋友。” 肖亦默听得大觉好奇:“从天而降的火球?真的啊?” “好像还不止一个人看到呢,城里现在都传开了,好多人正要往那边去。”刘公子想了想又道:“这大小也算是个奇事,不如肖姑娘也随在下一起去看看热闹吧。” 见肖亦默有些犹豫,刘公子又道:“青文镇离这儿不远,出城就到了。来回加上看热闹的时间我估摸着也就一个时辰。” 肖亦默四处张望了一下,迟疑着道:“就算要去,我也要打个招呼再走啊……” 刘公子恍然一笑:“这个啊……请肖姑娘大可放心,我让一个家丁留在这儿,他会替姑娘传话的,我们都是这儿的老熟客了。等会儿我和那几位朋友一起送姑娘回来,然后咱们再办一场鉴宝大会,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肖亦默着实难耐这好奇之心。便点头答允了。 那刘公子领着肖亦默说说笑笑地一路出了城又行了片刻后。忽地讶然一声指着前面道:“咦?那处有火光地地方就是青文镇了。难道那大火球一直到现在还烧着不成?” 肖亦默顿时大觉兴奋:“居然是真地啊!那我们快点儿走吧。”说着便加快速度当先往火光方向走去。她却没看到此时那刘公子地脸上正有着一抹残忍而诡异地笑容。 第二十九节 而殷复缺则因昨日醉酒后又吹了很长时间地寒风。导致整整一宿都头痛难忍。待到他宿醉未消勉强起来已近巳时。肖亦默同那刘公子一起出去算来快一个时辰了。 殷复缺刚打开房门就见腾联阁新到任地大掌柜。素有笑面弥勒佛之称地唐掌柜颇有些慌张地正冲进雅苑。便揶揄道:“咦?什么事儿能让我们这个永远笑口常开地唐大掌柜如此惊慌失措啊?” 然而等他看清了唐掌柜此刻居然是铁青着一张脸后,不由得也有些吃惊,忙正色问道:“究竟何事?” 唐掌柜再也没了平日里慢悠悠打哈哈的腔调,急急道:“老唐该死!我刚刚才知道肖姑娘一大早便跟着刘庆回去了青文镇!” 殷复缺皱了皱眉:“说清楚!” “是。”唐掌柜略定了定心神后又道:“刘庆回明里是盈京一家大药铺的少东家,暗里是我腾联阁中州堂的人。今早我先是在帐房理帐,等到了柜上才听伙计说好像看到肖姑娘与刘庆回一起出门去了。哦对了,昨晚就是安排了他与其余几人陪着肖姑娘玩灯谜来着。” “既然刘庆回是自己人,那就应该不会对肖亦默不利”。 唐掌柜伸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以为他就是带着肖姑娘在周围转转,便没太在意,只是派人出去找到他们再随后保护着。可是我刚刚接报,他们居然是去了青文镇,而一支禁军一早便在那里正以平乱之名屠镇……”。 第三十节 肖亦默站在那片火光前,浑身冰凉。 在她的眼前是全副武装的持械甲士,正在对着手无寸铁的平民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钢刀。到处都是躺在血泊中衣衫褴褛的尸体,满眼皆是一片片倒在钢刀下的老弱妇孺。 肖亦默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看着四处飞溅的鲜血,看着在嗜血暴虐的屠刀下悲愤绝望的百姓,觉得胸中的那种想要毁灭一起的灼烧感正变得越来越强烈…… 殷复缺纵马飞奔到青文镇时,只见到肖亦默正用她手中那把本沾满了平民鲜血的钢刀,将那些甲士一一斩杀当场。 此时的肖亦默红衣红裙,似已与周围的那片血火融为一体,妖艳而惨烈。殷复缺看着一身血色满面杀气的肖亦默,神色悲悯而苍凉。 “刘庆回见过二殿下。”一直袖手站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刘庆回对殷复缺躬身道。 殷复缺的声音中已不带一丝温度:“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刘庆回不卑不亢道:“二殿下,您要看清楚,现在的她才是那个能开启九鼎,复我国土的鼎州国未来王后!” 殷复缺已是冰一样的语气中又多了份怒气:“回答我的问题!” 刘庆回惨然一笑:“二殿下,何时复我鼎州国啊?!”说罢,竟保持着最后的姿势神态而就此没了气息。 殷复缺看着毒发身亡死相诡异的刘庆回愣怔了片刻,叹息般地轻轻道:“何时,才能复我鼎州国?” 而此时,肖亦默已杀光了那一队的持械甲士,手中依然拎着滴血的钢刀,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人间地狱。 第九章 传说 相传在鼎州国还不存在的时候,九州之内便各有着一个万年蛇怪,这九怪各自为阵盘踞一州祸害一方,九州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在一千多年前有一名殷氏男子,不知从何处得来了九个上古洪荒神兽的相助,将那九个蛇怪一一消灭。 随后又得神谕指点,须合九州之力铸成九个青铜大鼎,由九个神兽将其神力分别注入鼎内,而后封存供奉。则可以此九鼎守九州之万世太平。 然而在铸造九鼎的过程中,却不知何故屡屡功亏一篑。最后由肖氏一族的九大长老各带着一百一十名肖氏族人,一起纵身跃入铸鼎炉内,以身祭鼎,九鼎方成。 彼时,九鼎之上缓缓升起了一块由肖氏一族九百九十九条人命凝结而成的血红色的玉坠——就是那血焰符。 殷族的那名男子遂划破手腕,将自己的鲜血滴于血焰符之上,并对天盟誓:“从今以后,凡殷氏子孙承袭王位者,必娶肖氏女子为妻并立之为后,立其所生之子为储君。如有违誓,殷族灭,九州裂。”待他说完此誓,血焰符便将他滴下的鲜血尽数吸进,同时发出了极耀眼的血色红光。 后来,该殷氏男子娶了一肖氏女子为妻,此二人便是鼎州国的第一任国君和王后。于是千年以来,九州便一直由殷肖二族共同执掌。 直到二十五年前,鼎州国的最后一任国君竟突然下旨宣布废掉王后和太子,肖氏一族随即起兵造反。 一时之间硝烟四起,内乱频出,九州动荡,终因内乱而致外敌趁虚入侵。五年后,鼎州国亡。 几乎所有的鼎州国老国人都相信,这是因为国君违背了千年前的那个血誓而遭致的天谴。 此后的二十年来,在原鼎州国的国土上一直广为流传着一句大祭司在临死之前所留下的预言 “九州有九鼎。九鼎定九州。九九归一。” 据说唯有殷肖二族地族人重续千年前地血誓。而后一起用血焰符开启九鼎之内那封存了千余年地神力。鼎州国方能复国。 肖亦默在殷复缺告诉她这些地时候。一直低着头木然地看着自己掌中地那枚血焰符。 她虽自小便随老管家习武。但直到今早为止。莫说杀人。她根本就连小动物都未曾伤过。 她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把钢刀劈在人身上时地声音。还有鲜血飞溅而出时地温度。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眨眼之间便杀死了那几十名甲士。她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这样失魂落魄地肖亦默让殷复缺心痛而无奈。他将血焰符从肖亦默地手上拿开。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我知道你憎恶死亡痛恨杀戮。我也知道你看到今天这样地惨状时有多痛苦。我更知道亲手结束其他人地生命是一种什么样地感觉。但是。这都是你必须要去面对地。还记得昨天在护城河边我们说地那些话么?” 肖亦默迟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用那么多的生命才能换来像个人那样的去活着?” “因为不论想得到什么,都一定要付出代价。水渐国的人想得到不属于他们的领土和资源,要付出代价。鼎州国的人想得到属于他们的自由和尊严,也要付出代价。” 肖亦默垂下眼睑想了想,而后看着殷复缺的眼睛:“只要复了国,这一切就会停止,对么?” “只有复了国,这一切才会停止,这些代价才不会白白地付出。” 肖亦默叹了一口气,轻轻点点头:“我明白了。” 殷复缺笑了笑:“我保证,我一定会尽己所能,将这些代价减到最低。” “嗯。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重续血誓,开启九鼎,需要怎么做啊?” “九鼎现在分别供奉于九州的“奉鼎居”内,水渐国的人想必也知道了这个预言,一直都派有重兵把守。至于你问的那两件事嘛……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肖亦默呆了一下:“你又骗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殷复缺的表情要多真诚有多真诚,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我为什么会知道?这可是一千多年前的传说,我又没见过当时是怎么立的血誓,怎么封的九鼎。那就更别说要怎么重续血誓,怎么开启九鼎了,这个可是连传说都没有的啊!”。 肖亦默彻底傻眼:“你……那……那该总有人知道吧?” “唔……也许有人知道……” “是谁?” “我不知道。” “……” 殷复缺把血焰符还给肖亦默,笑道:“如果什么都知道了,那也就什么都不用做了,对吧?总之,既然都是跟九鼎有关就一定要先看到那九鼎,要想看到那九鼎就先要去放九鼎的地方,要想在放九鼎的地方胳膊腿儿齐全的进去再胳膊腿儿齐全的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收复那个地方。那既然收复一个地方也是收,收复一个州也是收那干嘛不收复一个州呢?明白了没有?” 肖亦默听得头都大了,只得撇撇嘴道:“你不去街头拉场子卖艺真是太浪费了。” “哎?好主意!万一复国失败,这也是个不错的谋生之道啊!” “呸!乌鸦嘴!” 殷氏王朝的最后一任国君武烈王,在二十五年前刚一下旨废掉肖王后和太子殷无级,肖氏一族就立刻集合了共四州的力量,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直逼盈京城。威逼武烈王恢复肖王后和太子的名位,并让位于太子殷无级。 武烈王大怒,遂调集其余五州兵马征讨肖氏。双方大战了整整两年,死伤无数却始终不分胜负之际,肖氏一方不知何故骤然之间起了内乱,那四州突然齐齐阵前倒戈,肖氏终兵败。 随后,肖氏一族全族万余人皆被押至盈京城外法场集体问斩,一时之间血流成河,就连天空也瞬间变成了血色。 而肖王后和太子也在同一时刻被赐予三尺白凌和一杯毒酒。 肖王后死前,手执血焰符厉声诅咒:“我肖氏一族的血债定要这九州祭上千倍的头颅来偿还!”。言罢遂撞柱而亡。 她手上的血焰符似是听到了这诅咒一般,顷刻间便将从肖王后头上所流出的鲜血和脑浆一并尽数吸进。随后血焰符所发出的红光穿透皇宫的重重庭院,与法场上空的血色融为一体。 那一刻,天地之间茫茫然血红一片。 肖氏兵败后,鼎州国的战乱并未就此平息。 武烈王紧接着又突然以莫须有之罪名罢黜了大司马卫霍之后,鼎州国内竟然凭空冒出了数支实力强大的武装造反力量,一时之间九州之上烽火连天混战不休。 如此这般又过了两年,鼎州国已是到处尸横遍野饿殍满地,民怨沸腾国力大伤。 最终,由内忧而导致外患,一直在旁窥伺的水渐国于是大举兴兵乘虚而入,仅仅用了一年,便吞下了这个三十倍于自己的庞然大物。 然而,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鼎州国历此大劫后,殷肖二族竟能奇迹般地各留有一名后人。 殷复缺在亡国之日被澈风救走,而肖亦默的父亲肖逸则是肖族族长的私生子。此人生性恬淡而一直在一处“听云山庄”内避世索居,种种因由之下竟未曾被纳入肖氏族谱。于是也从未参与殷肖二族的争斗。一直到水渐国入侵鼎州国之时,肖逸方愤而从军,最终战死沙场。 肖逸战死后不久,有一年约四十的男子找到其遗孀柳诗,自称是肖逸的好友,受其所托前来照顾柳诗及她腹中的胎儿。并且交给柳诗一枚血色的玉坠,声称此乃肖氏祖传的信物。 这男子名叫董剑,是鼎州国的一位布衣名士,后来便做了这“听云山庄”的管家。 柳诗自肖逸死后一直郁郁寡欢,产下一女婴后便去世了。这女婴也就是现在的肖亦默。 殷复缺和肖亦默二人似乎命中注定便是为了鼎州国复国而生的。 只是,因了殷肖二族的恩怨,以及肖王后临死前的诅咒,若想开启九鼎而后最终复国,则要先平息肖氏一族的怨气。 作为肖氏一族唯一仅剩的后人,肖亦默的身上有着全族万余人在临死前的一瞬间所凝结而成的仇恨,这样的仇恨唯有用无数的生命作为祭品方能化解。 这也就意味着,开启九鼎的血焰符,其力量只能来自于杀戮和死亡。 此上的种种,殷复缺并没有告诉肖亦默,他实在不忍心让肖亦默原本纯净的双眼,因为如此充满仇恨的过去和满是血腥的未来而蒙上阴影。然而这样的阴影本就是避无可避。 第十章 誓言 肖亦默从青文镇回到腾联阁后,便独自待在房间里想要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理理清楚。 她只觉得这几日竟像是比之前的十几年都要漫长,纷纷繁繁的人和事一下子全涌在自己的脑袋里,乱哄哄的一点头绪也没有。 她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两件事:其一是一定要复国。其二是复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另外她还有两件不太确定的事:其一是如何复国。其二是复国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肖亦默叹了口气,又掏出了那枚血焰符自言自语道“究竟要怎么用它去开启九鼎呢?……还有要怎么重续血誓呢?血誓……哎呀!……” 肖亦默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跳起来便冲了出去。 殷复缺此时正在房中思谋攻取幽州的细则,忽地响起的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着实狠狠地惊了他一下。这腾联阁虽说表面看上去与普通酒楼并无二样,然而实际上却是守备森严。尤其是他与肖亦默现在居住的雅苑,周围更是布满了暗中护卫的阁内高手,外人是根本无法靠近的。而腾联阁中的人,则是绝没有人敢对他如此无礼的。 殷复缺定了下心神,略一寻思便轻轻摇了摇头:“除了她,还能有谁。” 刚一打开门,还未容殷复缺开口,肖亦默便急急地一叠声问道:“你刚刚说一千多年前那个殷氏男子……就是那个我们的第一个王……他发的是什么誓?” “啊?” “啊什么啊,你倒是快说呀!” “……从今以后。凡殷氏子孙承袭王位者。必娶肖氏女子为妻并立之为后。立其所生之……” “啊!”肖亦默一声惨叫。 殷复缺掏了掏耳朵“那么大声。中邪啦你?” 肖亦默用手指着殷复缺。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是殷氏地最后一个……我……我……” 殷复缺终于明白了:“咦?对呀!复国以后。我不就是要……” “啊!”肖亦默捂着耳朵。又惨叫了一声:“不许说!不行!不行不行!” 殷复缺斜靠在门上唉声叹气:“唉,为了九州的百姓,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唉!” 肖亦默把手从耳朵上放下来,抬头恶狠狠地瞪着殷复缺:“你叹什么气?!还委屈你了不成?!” “还真是觉得有点儿委屈,不过你既然那么急切,我也就不再挑剔了吧。” “你……呸!我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你!” “那人家猪啊狗啊也不一定愿意娶你啊!” “……”肖亦默见反正也是说不过他,便回身像自己房里走去。 “喂,猪啊狗啊不在你那边!” “我回屋去拿剑,再直接杀了你!” 殷复缺看肖亦默是真的恼了,忙追上前去:“哎哎哎!你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啊?”他拦在肖亦默的面前笑道:“我那是跟你说笑呢!” “闪开!我可不是在跟你说笑!” “所以就说你笨嘛!你忘了我们还要重续血誓了?” “你不是不知道怎么重续血誓么?” “我现在不知道不代表以后也不知道啊!总之等到了那个时候,把誓言改一下不就得了?” 肖亦默很是怀疑:“改?” “对呀!反正发誓的是我,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你又说胡话!这种誓言怎么能让你就这么随便改的?改了还叫重续么?” “那你又去哪里再找九百九十九个肖族的人过来以身殉鼎?” “啊?……还要再……” “按照你的说法,那不把一千年前的事情通通照做一遍,又怎么能叫重续呢?哎呀!不好了,这要去哪里再找九条万年大蛇怪啊!” 肖亦默顿时瞠目结舌呆愣当场。 殷复缺笑嘻嘻道:“你呀,是不是想得也太远了一点儿?” 肖亦默的脸顿时飞红:“我……我就是刚刚一下子想到了这个……才……” “还是你真的想……” “啊!没有没有!”肖亦默红着脸捂着耳朵冲进了房门。 而独自站在院中的殷复缺此时的脸上只剩了自嘲和萧瑟。 肖亦默说的对,既然是重续血誓又怎么可能任意更改誓言呢?只是到时候说出这个誓言的人并不是他殷复缺,而是真正有资格来做鼎州国国王的殷无级。 殷复缺在王宫时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大哥殷无级,因为殷复缺刚刚出世,殷无级便被废除了太子名位,软禁于一处废弃的冷宫之内。肖氏一族兵败遭灭族时,殷无级也饮下了他父王亲赐给他的毒酒。 殷复缺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大哥是在三年前,这个已经“死去”了整整二十年的前朝废太子正静静地躺在一个至阴至寒的石窟之内。因为常年沉睡,本应已年过而立的殷无级,那个时候的样子大约只在二十岁上下,看上去竟比殷复缺还要小上一些。 当年的那杯毒酒虽然未能要了殷无级的命,却几乎灼烂了他的五脏六腑,令他元气大伤。此后的二十多年,他便只能在这终年不见天日的阴寒之地,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复原。 如今又是三年过去了,殷复缺可以明显感觉得到,殷无级复原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了。 第十一章 黑影 肖亦默整个晚上一直在做噩梦,但惊醒后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梦到了什么,她只记得好像在梦里有很多很多的鲜血和很多很多的死人,似乎还能感觉得到有一种很强烈的怨恨和怒气。 于是天刚刚亮肖亦默便去柜上拜托唐掌柜帮忙准备些香烛纸钱,她准备去青文镇祭奠昨日死去的那些亡灵。 唐掌柜是腾联阁的新掌柜,一个颇富态的中年男人,圆圆的脸上永远挂着一个大大的和气生财的笑容,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张掌柜脸。 不料他一听此事便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这可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你昨天去了一趟青文镇老唐险些就撞了墙,你今天还要再去那不就摆明了是在要我老唐的命吗?呵呵。肖姑娘您不至于这么狠心吧?嘿嘿嘿。” “哪儿就至于这么严重了?我去祭拜一下就回来,肯定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但无论她怎么说,唐掌柜就是死活不答应。 肖亦默有些急了:“那算了,大不了我去找刘庆回帮忙!” 唐掌柜闻言一惊脱口而出:“刘庆回?他已经……” 肖亦默昨日杀了那队甲士后,不知怎么了她有段时间的记忆是空白的,等到回过神来,已经被殷复缺带回到了腾联阁,所以她完全不知道关于刘庆回的事情。此刻,肖亦默见唐掌柜这般神情,不禁顿生疑窦:“他怎么了?” 唐掌柜支吾了两声又干笑起来:“嘿嘿,他能怎么着啊!我的意思是,他已经去胤城办货了,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怕是回不来。哈哈哈!” “哦?这样啊……”肖亦默的眼睛转了转,好象是漫不经心似的随口问道:“对了,你也是认识柳掌柜的吧?她算是我在这腾联阁内认识的第一个人呢,不过可惜呀,刚认识了两天她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说起来,我还真是挺想她的。”肖亦默瞥了一眼此时已是神情古怪的唐掌柜,又咕哝着道:“那个刘庆回本来还说要找齐了玩灯谜的几个人,一起在这儿再办个鉴宝大会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又突然跑去办货了呢?这样吧!既然我不能去青文镇,左右也是闲来无事,不如你给我讲点儿关于柳掌柜和刘庆回的事儿吧!反正刘庆回说过的,他跟你可是熟的很呢!” 唐掌柜搓着手费劲地挤出了一点儿笑容:“我这才来几天哪呵呵。我怎么可能跟他熟呢?嘿嘿。” “唐掌柜。那您可是真厉害呀。不熟就能把人家地行踪都打探得这么清楚。那要是熟了还了得啊?” 唐掌柜面对着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地肖亦默。除了不停地搓手外。连干笑也笑不出了。 恰在此时突然外面先是一阵嘈杂。紧接着便有人喊救火。肖亦默忙当先跑了出去。只见从远处地西街拐角处冒出一了大股地黑烟。很多人正端着水拿着扫帚等灭火物件往那边冲。肖亦默忽地听到有人在说:“是刘家大院……”心中猛然一震。拔脚便跟着人群往失火地宅子奔去。 待到了跟前。只见诺大地一处宅院已经全部被浓烟和烈火所吞噬。人们只能束手无策眼巴巴地看着一切在这大火中被化为灰烬。不过所幸是在清晨又发现地比较及时。周围地房舍店铺虽然多有焚毁。却好在并未伤及人命。 肖亦默拉住一位长者问道:“这是谁家地院子啊?怎么会起了那么大地火?” 那长者长叹一声道:“这是药铺刘老板家呀,这大火突然便从里面烧了起来,才一转眼就成了现在这样了。” 旁边有一妇人接道:“真是作孽呀!昨天刘老板家的独子才刚刚死了,今天这家里又……唉……多好的人家呀!老天不长眼哪……” 肖亦默急急问道:“他儿子叫什么?怎么死的?” 那妇人道:“好像是叫刘庆回吧,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反正早上出去还好好的,中午就说是死了。听人家说可能是中毒……” 这时又过来一个满面黑烟的年轻人摇着头道:“一百多口子全都在里面呢,一个也没跑出来!这下子啊全家只能在下面团聚了。” 肖亦默呆呆地听着周围的惋惜叹息之声,木然地看着已经烧光了一切而渐渐转小的火势,只觉得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一般,越来越沉。 那唐掌柜见肖亦默往失火的方向跑去,忙一边交待伙计赶紧去找殷复缺一边自己也跟着人群往那边冲。怎奈得人多拥挤再加上又不能对普通百姓使蛮力,于是等唐掌柜满头大汗到达已成废墟的刘家大院时,肖亦默竟已不见了踪影。 殷复缺刚一打开房门便见到了唐掌柜那张万事皆休的脸,不禁先叹了一口气:“唐掌柜,我一见到你这副样子,就知道又出大事儿了。”等唐掌柜将刘家失火和肖亦默失踪的事儿简要说完,殷复缺却只是淡淡道:“让兄弟们别到处找了,阁内诸事一切如常即可。” 唐掌柜急切低声道:“殿下,此言何意?” “此事我自有计较,放心吧,天黑之前我们定会回来。”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曾经在屠刀下挣扎呻吟的青文镇,此时已成了一片死寂。火熄灭了,只剩下了残垣断壁上的缕缕青烟;尸体没有了,只留下了永难消除的斑斑血痕。这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似乎已经彻底毁灭了这里所有的生命,也让这个古镇的时间永远地停在了屠刀挥下的那一刻。 肖亦默独自一个人站在这个原本繁荣祥和,现在却死气沉沉的古镇里,只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冷。 如果唐掌柜早就知道刘庆回死了,为什么却要瞒着她?那么唐掌柜是不是也早就知道将会在刘家大院烧起的那把火? 如果昨天刘庆回是故意把她带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一切是早就已经安排好的?如果刘庆回并不是要对她不利,那么难道仅仅是为了给她看一场灭绝人性的屠杀?如果这一切并不是刘庆回安排的,那会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事后要杀了刘庆回和他的全家? 昨日挥刀斩杀那队甲士时候的她,似乎已经根本不受她自己的控制。在那一刻,那样毁天灭地的仇恨和怨气又是从何而来的? 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肖亦默捂着耳朵使劲地摇了摇头,她不愿也不敢再继续往下想,然而这又如何是她所能控制得了的。 这时,一个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地在她耳边响起:“看来,你已经想到了。” 肖亦默大惊之下霍然转身,只见一个全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色斗篷里的高大身影正站在她的后面:“你……你是何人?……”肖亦默心生寒意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正午的阳光似乎也丝毫无法穿透那个身影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阴冷。 肖亦默勉强定了定心神:“你……刚才说什么我已经想到了?” “仇恨和怨气,死亡和杀戮可以带给你力量。同时,这也是血焰符力量的来源。” 这冷漠平淡得没有丝毫波动的话在肖亦默听来却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般:“不!不可能!” 那黑影嗤笑了一声:“你是肖族的后代,你来到这个世上就只为了两件事:讨债和还债。复国是你要还的债,但是在你还债以前,要先讨还一笔血债!” 肖亦默只觉得越来越冷,冷得她几乎就要窒息:“什么血债?” “是这九州欠你肖氏的血债。那血焰符里是你肖氏全族枉死的冤魂,他们的怒气只有靠血,靠自己的血和敌人的血才能得到平息!” “就为了让我明白这些,你就杀光了这全镇所有的人?!”肖亦默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而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黑影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诮:“你觉得我说的这些,殷复缺他会不知道么?” 肖亦默扶住了身边的一处焦黑土墙来稳住自己的身形:“殷复缺……是他?……” “你还不知道吧,柳掌柜早就死了。她就死在殷复缺的面前,这个是不是也没有人告诉你?” “果然……是这样……” “你够聪明也够冷静,但太过犹豫更加不够狠。要开启九鼎,要复国,你就一定要像殷复缺那样才行。” “阁下太看得起我了。”却见殷复缺不知何时竟已到了那黑影的后面。 一袭青衫站在阳光下的殷复缺,此时越发显出了他那份淡然自若的神情。 殷复缺又道:“阁下究竟是谁,如此作为又有何目的?” 黑影冷哼一声:“你只要知道,我是来助你一臂之力的就行了。”言罢,右足轻轻一点地,便欲飞身离去。 殷复缺一直在全神戒备,见他甫一动便立即紧跟着轻飘飘一掌拍上前去,一招封死了所有的退路。不料那黑影身形一变竟转而向肖亦默掠去,同时对着失魂落魄毫无防备的肖亦默挥拳击出。 此举大出殷复缺所料,他只得将全部功力用于追赶那黑影的拳风,终于堪堪挡在肖亦默的身前,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地受下了这一拳的所有力道。 殷复缺轻咳一声,勉力将胸中翻腾的血气压下:“阁下这招未免也太过卑鄙了吧?” 黑影的讥诮之意越发浓烈了起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我彼此彼此。还有,你对她的这般维护实在是愚蠢至极,因为她并不是一个你可以养在宅子里的女人!”说完,接连几个起跃后便不见了踪影。 殷复缺抬手擦去嘴边溢出的鲜血,转身对着肖亦默:“刚才伤到你没?” 肖亦默此时方略略回过一些心神,却只是低着头而一言不发。 殷复缺见状大急,不禁一把拉过肖亦默的手腕想查看一下她的伤势。然而肖亦默却从他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漠然道:“我没事。” 殷复缺松了一口气又咳了几声,而后便恢复了那副戏谑的样子:“你刚才是不是被吓傻了啊?连动都不知道动一下了,还好我跑得够快。” 肖亦默抬头定定地看着殷复缺那失尽了血色的脸,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伸手扶住了殷复缺已经有些摇晃的身子道:“我们快回去吧。” 第十二章 梵络王妃 殷复缺第一次见到澈风时正是二十年前盈京城的破城之日,那一年殷复缺五岁。 当时盈京外城已被水渐国的军队攻破,皇宫之内到处一片混乱。 母妃独自抱着殷复缺静静地站在他们居住的梵络宫门口,面沉如水地看着外面的乱世。 后来,一名布衣男子带着一身的血迹出现在这对母子的面前。 殷复缺记得母妃在看到那名男子时所绽放出的笑容,那样耀眼的光芒足以令尚年幼的他也能感受得到一种眩晕。 这是殷复缺第一次见到母妃笑,也是最后一次。 母妃和布衣男子痴痴地互相凝望着,像是要用眼睛把对方生生世世地刻在自己的心里。他们就这样痴着醉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有一瞬间。母妃把殷复缺交到了布衣男子的手中,轻声道:“我知道你会来的,带他走吧。” 那名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他的眼中已经写满了绝望。 “你知道我不会走的。我造了孽,欠了债。” 母妃又仔细地理了理殷复缺的衣服,柔声道:“娘亲造的孽,欠的债,只有靠你来还了。孩子,是娘亲对不起你。” 而后便决然转身走进了梵络宫内,母妃离去的背影是殷复缺对娘亲的最后一个印象。而那名布衣男子只是一直定定地深深地,看着这个一生中只为他展颜的女子,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布衣男子名叫澈风。殷复缺称呼他为“澈风叔叔”。 澈风带着五岁地殷复缺离开了皇宫。离开了盈京城。来到了位于鼎州国境内最北部地一片茫茫大草原。澈风告诉殷复缺。这里就是他地母妃从小长大地地方。 澈风通古博今且文武双全。他对殷复缺是尽心教导倾囊相授。殷复缺则是天赋极高一点就透。两个人在草原上牧马放羊读书习武地日子虽略显单调。倒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只不过在闲下来地时候。殷复缺总能在澈风地脸上看到一种深深地伤痛。那是由纠缠入骨地思念而带来地萧瑟和寂寞。 虽然澈风从未对殷复缺提及他与母妃地关系。也从不言及母妃在这草原上地过去。但殷复缺知道。澈风一直在思念着地就是他地母妃——梵络王妃。 转眼之间殷复缺已长成了一个十五岁地翩翩少年。而正值壮年地澈风却病弱得似是风中残烛。 那一年。殷复缺在失去了澈风叔叔地同时。又有了一个师父——卫霍。 殷复缺一直都不知道卫霍究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总之那天他为澈风寻到草药返回住处,便见到一名约五十许的落拓男子正站在澈风的病榻前。 澈风提着最后一口气看着殷复缺拜了卫霍为师,便含笑而逝了。 卫霍后来对着在澈风墓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跪了整整三日的殷复缺道:“你就让他安心地去吧,他已经苦苦撑了这么多年,够累了。” 殷复缺于是拜别了澈风,离开生活了整整十年的茫茫草原,开始跟随着卫霍一边学习兵法和治国之策,一边在鼎州国境内四处游走熟悉民情。如此匆匆间又是十年。 在殷复缺面前,澈风和卫霍对于所有关系到梵络王妃的事情都一概闭口不提,于是殷复缺便也从来闭口不问。 然而不问却并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梵络本是青州草原上最大的游牧部族霍颜部族长的独生女儿。 在蓝天白云绿草地之间自由自在纵马奔腾的人们,生性豁达豪放单纯善良,个个能歌善舞热情好客。 梵络便是在这样的世界里一天天地出落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爱唱爱跳爱笑的美丽少女。草原上的人们都说,梵络的歌声能让云儿停下来静静地欣赏,梵络的舞蹈能让风儿萦绕在她的身边为她伴唱,梵络的笑容能让太阳都羞得要遮起脸来失去了光芒。 在梵络十六岁的那一年,她遇到了澈风。 澈风是一名曾经师从隐士高人,出师后便开始游学天下的布衣士子。那一年,澈风来到了这片大草原,也来到了他游学之途的最后一站。是梵络的歌声梵络的舞蹈和梵络的笑容把他留了下来。 梵络对澈风说:“从今以后,我只为你一个人唱,只给你一个人跳,只对你一个人笑。” 澈风深深地看着坠落在梵络眼中的璀璨星辰:“你的歌声你的舞蹈你的笑容都是上天赐给所有人的,我不会那么自私。” 于是梵络就又在族人的簇拥中间唱着跳着笑着,只是澈风知道,梵络眼中的星辰却永远只会为他一个人而闪亮。 幸福的日子总是不经意间便匆匆地流走,当整个草原都在为梵络和澈风的婚礼而高兴地忙碌着的时候,武烈王因听闻梵络的美名而决意要纳她为妃的旨意到了。 霍颜部老族长以梵络即将出嫁为由谢绝了圣旨,不料却因此而触怒了王威。武烈王即刻下令限期强行将梵络带回王城,阻拦者格杀勿论! 霍颜部虽然名义上是殷氏王朝的臣民,然而自古以来凡游牧部族皆是逐草而居自给自足,有着独立的一套军政体系,故而国家皇权对其一向以安抚为主而并无任何实际意义上的统治。 武烈王此旨一下,立时激起草原各部的众怒,纷纷表态支持霍颜部。 而霍颜部老族长思虑再三,决定让澈风带着梵络离开草原穿过戈壁荒漠,前往瞿象国暂避风头。他过两日只对那来带人的官兵推说梵络忽然身染怪疾暴毙而亡也就是了,况且这总算也是给了武烈王一个下台的脸面。 老族长笑呵呵地对梵络和澈风二人说,待一切平息之后,这草原上定会为他们再补办一场最为隆重的大婚庆典。 澈风虽深知武烈王的残忍暴虐,但又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梵络被带入那虎狼之地,且霍颜部既然有各个部族的支持,就算武烈王再恼怒,也应该不至于大动干戈才是。 然而,澈风和梵络终于还是担心会因为他们而牵连到无辜的族人,便在半道上又折返了回来。 数月后,当他们回到那片原本生机盎然的草原时,却只看到无边焦枯之上的累累的白骨和食死尸的秃鹫。 那武烈王以霍颜部族抗旨不遵为由,竟派人先在草原的水源地下了剧毒,几日内便毒死了无数的百姓和牲畜。随后肖氏族长又大举兴兵而来,短短数月便将草原各部族十去其九,霍颜部更是无一人生还。 梵络静静地跪在这片白骨中间,不言不哭,澈风则一直默然立于她的身边。 后来,澈风亲自送梵络来到了皇城,梵络成了梵络王妃,澈风则远走瞿象国。 这些,是殷复缺跟随澈风在虽然人烟尚稀少却已基本恢复绿色满目的草原上居住时,听一位当年幸存的老人家说的。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殷复缺十岁。他从来没有向澈风询问过此事,因为即便年纪尚小,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段惨烈而忧伤的往事是澈风心中一道永远不能触碰的伤口。 而自己的母妃梵络王妃在皇宫中所经历的种种,殷复缺是在三年前才知道的。 梵络进宫后,虽然再也不曾唱过跳过笑过,但她那份清冷疏离的气质却越发让武烈王沉醉。 从见到梵络的那日起,武烈王便只专宠她一人。一年后,梵络即产下一子。 做了母亲的梵络不仅未见丝毫喜色,反倒整日愁眉不展忧郁之色更重。任凭武烈王如何温言相询,她却始终只是摇头不语。 一日,梵络忽然劝武烈王离开京城,到别处巡游一段时间。武烈王见一直落落寡欢的梵络竟然主动提及想要外出游玩,原本以为她终于打开心结决定高高兴兴地做他的王妃了,忍不住顿觉一阵狂喜。然而,他却依然只能在梵络的脸上看到越发浓重的愁云,以及难以掩饰的焦虑和恐惧。武烈王虽表面不动声色,却不由得心中暗自疑虑。 两天后,夜间就寝时,武烈王忽听枕边的梵络梦呓:“九州是殷肖两族共有的……只有太子才是储君……你们为什么还要这么急切……急切地想……” 又过几日,武烈王派人在祭司府搜出了用于做法害他的几样物件,遂即刻将大祭司及其他涉嫌祭司一百余人斩首后焚尸,挫骨扬灰。而与此同时又接到了肖氏一族企图起兵谋反逼他退位的密报,武烈王顿时勃然大怒,立即下旨宣布废除肖王后和太子,并将他们囚禁在一处破败废弃的冷宫之内。 从此以后,九州之上干戈四起再无宁日。两年后,肖族灭。五年后,鼎州国亡。 第十三章 梦魇 肖亦默扶着受伤的殷复缺安然回到了腾联阁,唐掌柜一见二人先是如看到菩萨显灵一般笑逐颜开,紧接着又如突遭雷击一般呆立当场。殷复缺提着一口气轻声笑道:“唐掌柜,你这张脸的表情未免也太丰富了吧?” 唐掌柜猛地醒过神来,有些慌乱道:“殿……你你……你怎么会……” 殷复缺微微摇摇头:“不妨事,别声张。我调息片刻就好,你别让任何人来打扰就是了。” 他感觉到肖亦默正想松开一直搀扶着自己的手,忙道:“送佛还要送上西呢,你怎么也要送我回房吧?” 肖亦默呆了一呆:“可……唐掌柜已经去安排人手了……”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扶着殷复缺回到了他雅苑的厢房。 那神秘黑影的一拳虽然并未使出全力,但击在几乎完全没有运功抵挡的殷复缺身上所造成的伤势依然非同小可。 殷复缺这一路上一直都是在勉力支持着,到了此刻只觉得胸腹间像是有把刀在用力乱搅一般,每一口呼吸都令他痛彻心肺。 那黑影的拳劲之霸道,功力之诡邪皆是殷复缺行走江湖这十几年来所仅见的。 肖亦默扶殷复缺在床上盘膝做好:“你调息吧,我先出去了。” “哎……咳咳……”殷复缺满不在乎地用手擦掉唇上的血迹,喘了口气断断续续又道:“你要……要待在这里……给我护…护法的…”。 看着殷复缺已显得有些灰败的气色,肖亦默忙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待在这儿就是,你快别说话了。” 殷复缺无力地笑了一下。这才终于开始闭目调息。 肖亦默则轻轻地在一边坐下。望着桌上地茶杯发呆。 仇恨和怨气。死亡和杀戮。讨债和还债。自己地血和敌人地血。血焰符和肖氏地冤魂…… 难道这些就是殷复缺所说地复国地代价么?难道为了复国就真地可以不惜一切么? 殷复缺到底是个什么样地人。难道他当真是个为达目地不择手段地心狠手辣之人么?他又为什么有那么多地事情要瞒着自己。难道是他在利用自己以达到什么不可告人地目地么? “老管家。你一定不会信错了他地。对么?只要是为了复国就做什么都是可以地。对么?老管家。你真地。没有信错么?……” 肖亦默用手支着额头,只觉得脑袋都已经快要裂开来了。 而殷复缺此时却并未能物我两忘入定调息,反倒竟像是入了梦魇一般。 在千丈崖底寒潭边的那个石窟里,是永远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一位长须及地的白发老者形容枯槁地闭目坐在石窟深处,经年累月地守护着面前那口透明棺材里躺着的年轻男子。那名男子一身素服神态安详,他的面容苍白得几近透明,他的呼吸异常微弱且时断时续,他的生命似乎脆弱得随时有可能碎裂。 老者的双手缓缓地从男子的头上拂过,而后闭着眼睛平举双臂口中念念有词,渐渐的在这永世的黑暗中竟慢慢地显出了一幅幅闪着幽幽白光的画面: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国王和王后带着一个**岁的漂亮男孩儿坐在高高的殿堂之上,接受万民的朝贺; 破败简陋的冷宫内,衣裙破旧的美妇紧紧地搂着因为寒冷和饥饿而瑟瑟发抖的孩子。男孩问母亲:“母后,父王说我们要害他要谋反,是真的么?”母亲扳过孩子的脸:“无极你记住,我们和所有殷氏的族人都是冤枉的,是被那个梵络王妃给陷害的!”; 已经四面透风摇摇欲坠的冷宫内,粗布麻衣的苍老妇人将三尺白绫摔在地上,拿出怀中的血焰符对天嘶声诅咒:“我肖氏一族的血债定要这九州祭上千倍的头颅来偿还!”,说完撞柱,脑浆迸裂而亡。站在旁边的十来岁少年冷漠地看着这一切,而后端起面前的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老者的双臂又骤然高举垂直向天,几幅新的画面缓缓出现: 一个小祭司拿着梵络王妃悄悄交给他的东西跑进了祭司府的法堂,片刻后,一百余名祭司呼喊着“冤枉”被挫骨扬灰; 法场上,万余肖氏族人咒骂不休怨气冲天,顷刻之间身首异处,一时之间血流成河; 九州之地,烽火连天硝烟遍地,满目皆是残垣断壁尸横遍野; 九鼎之上,原本历经千年而依然光芒闪耀丝毫不曾褪色的神兽浮雕,齐齐暗淡无光破旧斑驳; 鼎州国内,只响彻着一个声音:“何时复我鼎州国?!” 梵络王妃说:“我造了孽,欠了债,只有靠你来还了。” 老者和那棺内的年轻人忽然都睁开了眼睛说:“是你母妃造了孽,欠了债,这些都需要你来还!” 被挫骨扬灰的祭司身首异处的肖氏族人还有千千万万的白骨都在说:“是你母妃造了孽,欠了债,这些都需要你来还!” 肖亦默也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之后,忽觉殷复缺气息有异,忙抬头看去,只见此时的殷复缺双眉紧蹙牙关紧咬已是满面的痛苦之色,豆大的冷汗正从他的额上滚滚而落。 肖亦默吓了一跳,然而还未待她站起身,殷复缺竟猛地睁开双眼,同时挥拳朝自己的胸口狠狠地击了一下,而后张口喷出了一股鲜血。 肖亦默大惊,忙冲上前去死死地抱住殷复缺的双臂叫道:“你怎么啦?!你疯啦?!” 殷复缺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复后,抬眼看着满脸焦急的肖亦默勉强轻声笑道:“你见过……咳咳……我这么正常……的疯子么?” 肖亦默仔细瞧了瞧除了极度虚弱外似乎并无任何异状的殷复缺:“你没事吧?那你刚才是在……” 殷复缺微微摇了摇头:“刚才……是把淤血给……给清出来……不过你再不松手,我可就……就喘不上气儿了。” 肖亦默这才发现自己的姿势有多暧昧,忙烫了手似的猛地往后跳了一大步,红着脸手足无措道:“我……我还是去找唐掌柜过来看看你。”拔脚就往门口跑去。 “哎!那你也要……咳咳……一起回来……你可是我……我的护法。” 肖亦默的手在门把上停了一下,低声道:“你放心,这个时候我不会胡思乱想,更不会独自乱跑的。”说罢便开门出去了。 殷复缺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暗自道“总算是及时……离走火入魔了就只差一点……” 第十四章 术州石窟 殷复缺独力执掌腾联阁后不久,即来到位于鼎州国最南部的术州主持腾联阁同当地景夷族的结盟仪式。 术州大约百分之七十的面积都是遮天蔽日深不可测的山地丛林,在那里世代居住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部落和部族,而景夷族就是这其中势力最大且实力最强的一个。可以说,若想在术州立足,得不到这个山地丛林之王的支持是绝无可能办得到的。 水渐国占领术州后,以控制非山地丛林地带和通往其他各州郡的交通要塞为主,同各山地丛林部族基本上采取的是划地而治互不侵犯的策略。所以这二十年来在术州境内虽然屡屡有小的冲突,但总体而言也算是相安无事。 腾联阁快速崛起之后,颇用了些时日和功夫方能最终与这些部族取得互信,进而才会有这个正式的结盟仪式。 待一切顺利结束后,殷复缺应景夷族族长的邀请前往其领地了解查勘。一行人边看边商谈来到一个山脚附近时,族长指着不远处一个缭绕着厚重白雾的地方道:“那里乃是全术州至阴至寒之地,其方圆五里之内从来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但凡冒然进入那片白雾的,即便是飞鸟也绝无可能再出得来。殿下可要切切小心才是啊。” 殷复缺连连点头笑着称谢,只是在随着族长继续向前走时,他回过头来往那个白茫茫的地方认真地看了一眼。 两日后,已经处理完所有结盟事宜的殷复缺独自一人又来到了这个地方,他只在那好似一堵厚厚屏障的白雾前稍稍停了一下,便决然举步走了进去,只见得其身影眨眼间即被这片无边无际的白色所吞没。 在这样的雾气里其实和在绝对的黑暗中并无二样,殷复缺闭上了眼睛,跟着一个声音缓缓地前行。这是从那日与景夷族族长来到此处后便一直萦绕在他耳边的声音,若隐若现断断续续的完全无法分辨究竟是什么声音以及声音的内容。但殷复缺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种召唤,而且是一种从他自己心里所发出来的召唤。 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中,殷复缺睁开了双眼。他已走出了那似乎永无尽头的白雾,正站在一处碧绿得竟隐隐发黑的寒潭边,面前是一个黑黢黢深不见底的石窟。心底的召唤越加强烈,殷复缺细细打量了一下四周,略一思索后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那石窟。 仿佛正置身于一个冰窖里又仿佛是被淹没于一个千年的沼泽中,殷复缺在踏入石窟的一瞬间便只觉得此间的寒冷已将他的血液凝结成了寒冰,此间的潮湿已化为了他的附骨之蛆永远也无法摆脱。 殷复缺再次闭上了眼睛,然而这次他居然不用眼睛也可以隐约“看到”石窟壁上的水珠和冰碴,“看到”脚下的路似乎从来未曾有人走过一般布满了坚硬却又湿滑的黑色苔藓,“看到”有一丝黯淡的光线正从石窟的深处隐隐露出。 这时一个苍老而干涩地声音清晰地从那光线处传来:“你终于来了。” 殷复缺却并不作声。只是默默地继续一步一步稳稳地向那个方向走去。 一个长须及地地白发闭目老者。一个素服躺在透明棺材内地年轻人。 殷复缺停了下来。“看着”自己面前地这两个人:“这两日来是你们在召唤我?” 那老者像是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过话。所发出地声音嘶哑而艰涩:“是地。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二十年了。” 殷复缺暗暗提气戒备:“二十年?此话怎讲?” “呵,别着急,还是先来看几幅画吧。”老者边说边缓缓伸出双手从棺内年轻人的额头上拂过…… 在黯淡微弱的白光中,一幅接一幅的画面依次出现在了殷复缺的“眼前”:男孩,美妇,冷宫,诅咒……与后来一直纠缠着他的梦魇中所出现的一模一样。 殷复缺不由得双手紧紧握拳,勉强压制住自己心中的震惊,尽量淡然地道:“我看完了。那么接下来又如何?” 老者牵动嘴角仿佛是笑了一下:“二殿下,果然是堪当大任啊!” 殷复缺又是一震,继而冷冷道:“我不喜欢打哑谜。” “二殿下,你知道画面中的那个男孩儿是谁么?” 殷复缺略一思忖道:“他应当是我朝的废太子殷无级。” 老者微微点了点头又道:“二殿下,画面中的那个孩子现在正躺在你面前的棺材里。” 殷复缺大惊,忙凝神向那棺材中的人“看”去:只见此人约莫二十左右的年岁,一张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还有那细弱得似乎随时都可能消失的气息。 殷无级若仍在世应当已经三十二岁了,这个年轻人分明不可能是那前朝的废太子,然而他的眉眼神态却又分明与画面中的那个男孩儿是如此的相似。 老者像是知道殷复缺心中的疑惑:“因为大殿下的五脏六腑皆已被那杯毒酒所伤,需要常年沉睡以护住他仅剩的那点儿元气,慢慢地调养生息才行。所以大殿下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甚至比二殿下你还显得略略要小上一些。” 殷复缺沉思片刻后转而对那老者道:“如果他真的是二十年前就应该已经死了的殷无级,那么你又是何人?你们如今找我又究竟所为何事?” 那老者却忽地发出了一阵嘶哑而短促的干涩笑声:“二殿下,看来你还是不相信哪!” 只见那老者闭目盘膝而坐高高地昂着头,双手笔直朝天伸出像是在问上天索取什么。紧接着一幅幅充满怨气染满鲜血铺满白骨的画面,又依次在殷复缺的“眼”前缓缓展开。 九鼎黯,九州裂。原来这一切竟然全部是源自于一个人的一己之恨。 殷复缺知道母妃的爱也知道母妃的恨,他相信母妃的本意只是想用肖氏一族和他父王武烈王的血,来祭奠草原上那些千千万万枉死的族人。只不过,在一个仇恨又挑起了一连串的仇恨之后,最初的这个仇恨就变成了最深重的罪孽。 直到此刻,殷复缺才真正地明白当年母妃所说的“做了孽,欠了债”是什么意思。 殷复缺那紧握的双拳已经慢慢松开,他忽然觉得像是有一座万丈高的巍巍大山正压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几乎就要窒息,压得他的灵魂都仿佛将要片片碎裂化为齑粉。 老者苍凉道:“因为你母妃对肖氏的陷害致使你父王破了殷肖二族维系了千年的血誓,从而触怒了神兽撤去了其护佑九州的神力。这才有了这二十多年来我鼎州国生灵涂炭亡国灭种的大浩劫啊!” 殷复缺沙哑着嗓子涩声问道:“这一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老者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和讥讽:“因为我就是刚刚画面里的那个小祭司。我按照梵络王妃的嘱咐,把她交给我的那包物件放到了祭司府的法坛下。我并没有问过那是什么东西,谁能想到那么美丽高贵看上去那么善良的王妃竟然也会害人呢?而因为我的职位低微,就连被抓被处死的资格都没有。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百一十五个大呼冤枉的祭司在我的面前被就地正法。那时候我很害怕,我怕像他们那样被砍头,怕像他们那样被挫骨扬灰,所以我不敢站出来说明真相。呵!不过就算我说了又有谁会信呢?……”老者顿了顿又道:“所以也只有我知道肖王后和太子是被冤枉的。” “那么是你救了……救了太子?可是你当年最多只有十二三岁……” “十二岁,太子喝毒酒的那一年我十四岁。”老者用发抖的双手捞起了自己雪白的须发悲凉地笑道:“其实我今年才三十四岁啊!哈哈哈哈!在那两年里,我冒着被凌迟的危险暗地里悄悄地学习能起死回生的巫术,就是为了能有弥补我的罪过于万一的机会。老天爷总也算是待我不薄啊!哈哈哈哈!……” 殷复缺有些不可置信:“起死回生?” 老者惨笑一声道:“确切的说,是一命换一命。太子刚喝下毒酒后,我就用一具早已准备好的易了容的尸体换走了他,用法术将他还未来得及散去的魂魄强行拘回到他的体内。再来到这至阴至寒之地,用我的本命真元来为他疗伤续命。老天垂怜啊,二十年了,太子受损的五脏六腑终于马上就可以恢复了!二十年了啊!哈哈哈!” 殷复缺“看着”老者疯狂的笑容:“你的意思是,太子就快要复活了?” 老者的笑声骤停:“不,还不行。我所剩的时日和法力都不够了,我只能做到修复太子的身体,而不能够让他还魂。”说到这儿,老者忽然停下再不言语。 殷复缺淡然道:“想必这也正是你找我到这儿来的原因,我需要怎么做?” 老者沉吟片刻而后缓缓道:“二殿下,我相信凭你的本事早晚有一天一定可以复我鼎州国,那么到时候你就是我鼎州国的国君……” 殷复缺打断了他的话:“我复国原本也就只是为了雪我国耻振我国民,至于其他的种种从来未曾有过一丝的考量。况且……”他轻轻地苦笑了一声:“这本来也就是我该还的债。更何况,若想我鼎州国日后当真能够长治久安,依然还是要靠殷肖二族重续血誓来召回九鼎的神力,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太子,不是么?” “是的。然而若果真如此,那么二殿下你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到头来不就是……” “这些本就是我的命里事我的份内事,又何来的辛苦,又谈何结果呢?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是了,即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是我应当应份的。” 老者终于有些动容,艰难地俯身叩拜道:“二殿下此等胸怀,还请受臣一拜!” 殷复缺伸手将他枯瘦的身子扶起轻声道:“其实说起来,我也是欠你良多。” 老者重新坐稳后颤声道:“若想让大殿下还魂,需要用二殿下您的鲜血做引子,借助您与大殿下血脉相连兄弟同心的天命,再加上您本身的上乘修为,方可一试。” “仅是如此么?这又有何难。” 老者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最重要的是,这样做对您本身将会大有伤害。因为大殿下的恢复是以消耗您的精力和寿命为代价的。不过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大殿下最多还有五年就可以彻底活过来了。这也就是说,您最多会损失五年的阳寿。可是……对您的身体到底会造成多大的伤害,这个就很难说了……” 殷复缺淡淡道:“我说过了,就算是把我的这条命拿走,也无所谓。” 他看着一直静静沉睡的殷无极暗自道:“五年。但愿五年后我能还给你一个完完整整太太平平的鼎州国,大哥。” 第十五章 月凉如水 在术州石窟内的种种殷复缺从未曾向任何人提起,包括自己的师父卫霍。 因为殷无极正处在其复原的关键时期,万万不可受到任何的打扰。在殷无级复生之前,关于他没有死的消息绝对不可以走漏半点风声。 而卫霍与殷复缺情同父子,殷复缺实在不想让师父为他担心。 殷复缺拜卫霍为师时,创建了五年的腾联阁已颇具规模。卫霍在接下来的七年里,一边教授殷复缺兵法布阵治国谋略,一边带着他熟悉阁内事务了解鼎州国国内的情势,同时将殷复缺引见给他的旧部以及各种复国力量。 三年前,卫霍在确定殷复缺已经可以独力担当起一切之后,即就此退隐,常年隐居在盈京城腾联阁后院那处背山面水的幽静之所。 这些年来,卫霍只教殷复缺如何处理当前所要面对的一切,而从不谈及过往也不说及将来。卫霍说无论是沉湎于前事还是迷醉于后事,都是懦夫的表现,只有坦坦荡荡地直面现在才是大丈夫所为。 殷复缺不知道师父当年为何遭到罢黜,之后去了哪里,又是如何创建的腾联阁。但是他知道,表面依然豪气干云精力无限的师父,其实早已经在这十几年的复国谋划中,心血耗尽心力交瘁了。 殷复缺只希望师父能按照他自己的意愿,在余生寄情于山水之间,做一个酿酒烤鱼的农舍翁,再也不被这俗世中的诸般杂事所烦扰。 殷复缺在皇宫的那五年,是鼎州国盛极而衰由乱到亡的五年,但是在他的记忆里对那五年的全部印象是在那奢华空寂的宫苑内,寡言少语的母妃在面对他时的温柔慈爱和转过身去的悲伤寂寞。 跟着与母亲同样悲伤寂寞的澈风在草原上信马由缰的那十年,是殷复缺最喜欢也是最怀念的岁月。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愿意永远和心爱的人一起躺在这片一望无际的绿野上,看着在那高高的万里晴空中变幻多姿的片片白云。 然而,卫霍让殷复缺看到了已经沦为亡国奴的鼎州国国民,是如何在被肆意地凌辱和践踏中苦苦地挣扎;让他听到了从这千疮百孔的九州之地所发出的那直通九天之上的悲怆呐喊;让他知道了只要是个有血性知荣辱的鼎州国国人就应该奋而抗争,就应该把复国这个义不容辞的责任担在自己的肩上。 作为殷氏王族地最后一人。殷复缺站出来统领所有地复国力量自是责无旁贷。他所想要做地是尽快地复国土雪国耻以解民于水火。而至于之后地称王掌天下则从来就不是他在意地东西。 如今。既然证明了太子殷无级当初是冤枉地是无罪地。那么他理所当然就是那有朝一日头戴王冠受万民朝拜地国君。更何况。殷无级乃是肖氏王后所出。也只有他才能与肖氏之女一起唤回九鼎神力。共保九州之万世太平。 殷复缺只想等还完了该还地债之后。便回到那片草原上去过那牧马放羊自由自在地日子。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他还有命能回去地话。 他早已准备好了将来把一切都还给殷无级。只是。除了肖亦默。 早春地夜晚依然凉意逼人。独自坐在腾联阁雅苑院中地石桌边已经快一个时辰地肖亦默。却似乎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周围刺骨地寒风一般。只顾定定地看着前面花圃中地几株梅花出神。 中午。殷复缺在唐掌柜帮他运功调息后便一直昏睡未醒。 从殷复缺的房中出来时,肖亦默向唐掌柜询问殷复缺的情况。这位正擦着脸上汗水的大掌柜却全无平日里弥勒佛似的笑口常开,而是神色凝重道:“殿下的伤势并不轻,看样子好象是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击中的。我算是阁里的老人了,之前跟着殿下做过不少事,也经历过很多的险情,但最终都能被他给一一化解。这么些年来,我们还从未尝听闻过殿下有受伤的时候。怎么这次会……”唐掌柜皱着叹了口气又问道:“肖姑娘,这个伤了殿下的到底是何人啊?” 肖亦默迟疑着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唐掌柜沉思片刻后又道:“既然殿下回来后并未向我们提及,那我也就不多问了。不过肖姑娘……”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有些话本不当讲,只是……” 肖亦默微微笑道:“唐掌柜,有话就直说好了,哪儿又来的什么当讲不当讲。” “殿下如果真有什么事儿瞒着你的话,那也是绝对不会有任何恶意的。”然后他忽地仰天打了个哈哈:“我老唐也就是多嘴说一句,肖姑娘听了后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哈哈哈!”说罢留下了仍在愣怔的肖亦默便顾自出去了。 这几日来特别是经过今天的这件事,肖亦默并非完全感受不到殷复缺对她的关心和维护,她也不愿意相信殷复缺当真就是那黑影口中所说的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人。 然而,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却又作何解释呢?尤其是青文镇,在那里死去的可几乎都是原鼎州国的老国人啊。 仅仅是为了让她明白应当如何增加血焰符的力量么?还是……为了杀戮而杀戮…… 肖亦默用手隔着衣服摸着胸口的血焰符,喃喃道:“血焰符啊,你的里面真的有我肖氏一族无法往生的亡灵么?你所承载的仇恨和怨气又要如何才能得到平息?” 一声压抑着的轻咳让肖亦默回过了神,只见殷复缺身着单衣手拿一件黑色厚斗篷,正倚门而立含笑地看着她。 肖亦默忙站了起来急声道:“谁让你出来的?!” 殷复缺马上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啊?我怎么不知道我坐牢了?” “……” 殷复缺笑着举步慢慢地走了过来在石桌边坐下,然后把手中的斗篷递给肖亦默:“我知道你的火气是很充足,不过吹了那么长时间的冷风也该已经弱了点儿吧?” 肖亦默并没有接,而是低头看了看他那在黑斗篷映衬下越发显得惨白无血色的脸:“你不该待在这儿的,唐掌柜说……他说你需要好好地休息。” 殷复缺拿斗篷的那只手并没有收回来:“我睡了这么久早就已经休息够了。还有啊我的手这么一直举着的话真的很酸……” 肖亦默犹豫了一下,终于也只得有些无奈地披上斗篷坐了下来。 殷复缺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肖亦默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他虽然明白是什么让肖亦默如此地魂不守舍,但他自己对此却无能为力。 早上在他赶到青文镇之前,那个神秘黑影想必已经告诉了肖亦默很多的事情。虽然他并没有确切地听到内容,但大致上也猜得出必定与肖氏一族当年的仇恨以及血焰符的力量来源有关。而这些却一直都是他尽量避免,或者说是想尽量晚一点儿让肖亦默知道的。 如今虽然还暂时无法确定那神秘黑影究竟是敌是友,但此人至少有一句话算是真的说对了:他对肖亦默的这种自以为是的维护实在是愚蠢至极。 他殷复缺有何立场一厢情愿地来代替肖亦默去决定什么是该知道的,什么又是不该知道。这本就是肖亦默自己必须去面对的命运,她完全有这个权利知道所有的一切。 然而眼下的这种情势,肖亦默显然对他已经起了疑心。应当说,肖亦默打一开始就仅仅是因为信任自己的老管家,而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相信过他殷复缺。 殷复缺暗暗自嘲:似乎只要是一和肖亦默有关,他就会因失了方寸失了计较而做下蠢事。就好比今日那黑影显然并不会当真伤了肖亦默,而其实只是为了要逼他让路……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清清冷冷的月光淡淡地拂照着这个小小的院落,刚刚盛开的那几朵梅花在不断席卷而过的寒风中依然傲立枝头。 肖亦默此时披上了斗篷方才觉出了寒冷,刚才她只顾着发呆,竟丝毫没察觉出自己其实几乎都已经被冻僵了。她一边细细地体味着斗篷所带来的暖意,一边不由得向殷复缺看去:“哎?你怎么只穿了一件单衣就跑出来了?!”说着便要脱下那斗篷给他。 殷复缺伸手按住了肖亦默:“我又不冷。以前我住在草原上的时候,冬天的夜晚比现在可要冷得多了。举个例子吧,比如你若想端着一盆水到外面去倒掉,那可是绝对办不到的。” “为什么?” “因为刚刚到外面,这盆水就立刻变成了一盆结结实实的大冰块,连砸都砸不开。” 肖亦默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山谷之内,故而对殷复缺所描述的现象十分好奇:“真的这么冷啊?那人不会被冻死么?” “当然不会啊,冬天的时候人们都是住在毡帐里的,可暖了……” 肖亦默看着殷复缺脸上那越来越浓的思念之情:“你……在草原上住了很久么?” 殷复缺低低地嗯了一声:“整整十年,当初我一离开皇宫就去了那儿。后来才开始跟着师父四处游走的。” “你一定很想念那里吧?” 殷复缺轻轻笑道:“是啊,那真的是一片特别美丽的草原。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去那里看看,我想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肖亦默不禁开始有些想往起来,脱口道:“那到时候你带我去啊……”刚一说完便立刻羞红了脸,忙又结结巴巴道:“我……我的意思是……那个……你……你可以给我做向导……” 殷复缺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是是是,我对那儿熟,当然是由我来做向导了。”见肖亦默窘得马上就要翻脸,便赶紧抱了抱拳做出个讨饶赔不是的姿势来。 肖亦默被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羞得懊恼不已,只想快快躲开面前这张笑嘻嘻的脸:“都这么晚了,我要休息了。”说着便站起来。 殷复缺垂下眼睑想了想便也跟着起身,正色道:“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的疑问,我也欠你很多的解释。只不过,恐怕现在我的解释并不能真正地消除你的疑问。所以,只能请你带着你的这些疑问,在接下来的复国道路上自己去寻找答案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对我的怀疑,而影响了你对事情的判断力。” 肖亦默抬头看着此时已尽收戏谑玩笑之色,与刚刚判若两人的殷复缺:“你忘了么,我早就说过的,我会自己去找到答案。” 殷复缺轻轻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却忽地脸色一变忍不住咳了起来。 肖亦默见状立刻伸手把殷复缺往他的厢房推,嘴里还念叨着:“让你好好休息,你偏不。就算你真的像唐掌柜说的那样从来都没有受过伤,那总也应该知道人要是生病了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屋里面躺着吧?你说万一你要是有个好歹,可不就都成了我的过错了?我可担待不起……” “老唐的这张嘴还真是没个把门的……好好好,你别推我啦,我这就回屋坐牢去还不成么……” 此时,寒夜,寒风,月凉如水。 第十六章 宫氏兄弟 鼎州国的陆地区域共划为九个州,比如陪都盈京城一带为中州,而幽州就是与西边尽头的日落海相邻的一个州。 虽然幽州的地理位置在九州之中属最为偏远,但因其境内有极丰富的铸造兵器所必须的矿产,且又扼守日落海这一可直接通往各个州内的最重要的水路运输线,所以自古以来,幽州便是鼎州国境内最紧要的一处地界。尤其在军事上,更可堪称乃是咽喉之地。故而凡执掌幽州者,其首要条件必定是国君最为信赖之人。 上一任幽州王是老国王的长兄,为人很是忠勇刚烈,一个月前不知何故突然暴毙于自己的卧室之内。 而殷复缺和肖亦默前两日所遇到的那位公子哥儿,就是即将上任的新一任幽州王,国君宫维信的同胞弟弟——逸王爷宫唯逸。 此人比宫维信小一岁,自小在水渐国长大,数日前方抵达盈京。 据传这位逸王爷生性散漫一事无成,是个典型的只知养花逗鸟的纨绔子弟。 在这个月凉如水的初春寒夜,身着便装的水渐国新任国君和即将赴任的幽州王,正一人手里拿着一壶酒,在盈京皇宫一处幽静园子的回廊里倚栏而立。 宫维信仰脖喝了一口酒后,翻身坐上扶栏背靠廊柱惬意地叹息道:“好久没这么舒服了,天天裹着那一身皇袍我都快被憋死了!” 宫唯逸半蹲着趴在扶栏上笑嘻嘻地歪头看着宫维信道:“哥,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吧!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日思夜想的可就是被你那身衣服给活活憋死啊?” 宫维信斜眼看着自己的弟弟:“我虽然绝对不能成全别人这个想被憋死的愿望,但总还是可以成全你的。” 宫唯逸立刻便换了一张苦瓜脸:“咱可是真真儿一母同胞的亲弟兄啊,您可不带这么不仗义的!要不然您也甭费事成全我了,弄根绳子您直接勒死我得了!” 宫维信抬脚轻轻地踹了过去笑骂道:“你这副油嘴滑舌地腔调到底是跟谁学地?听得我真想掐死你算了。” 宫唯逸涎笑着一张脸:“哥。你舍得啊?” “那你再继续跟我贫啊。很快你就会知道我舍不舍得了。” “不贫了不贫了。我喝酒还不成么!” 宫维信一脸宠溺地看着正趴在自己腿边大口喝酒地宫唯逸:“你呀。都老大不小地了怎么还是跟个孩子似地。看来是要赶紧找个人好好管管你才行了。” 宫唯逸闻言冷不丁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倒有大半都喷在了宫维信地长衫下摆上。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用自己地袖子企图擦拭酒渍。一边转头瞪着害他喷酒地人:“是不是母后让你来逼我地?” 宫维信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眼前这个一片忙乱却越忙越乱的家伙:“得了得了,不仅没把我的衣服弄干净还给你自己弄了一身的酒臭。我说你能不能给我老实一点儿!” 宫唯逸委委屈屈地在一边的玉凳上坐下:“你不是已经立后了么,干嘛还要逼我啊?” “这是什么话,我娶妻生子又跟你有何相干?” “有你传宗接代不就够了嘛!” 宫维信摇了摇头,走到宫唯逸的身边抬手给他的脑袋来了个暴炒栗子:“真不知道你这满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算了,我也懒得管你了,反正这事儿自有母后会跟你计较。现在开始说正事。” 宫唯逸苦着脸揉着自己的额头:“哦对了,差点给忘了,我前天早上曾遇到过一男一女两个人,我想应该是他们。” 宫维信神色一凝:“哦?说仔细点儿。” 待听宫唯逸将那日他在工匠坊和护城河边,两度与殷复缺和肖亦默碰面的种种详尽说完后,宫维信沉吟片刻后问道:“果真是他们?” “嗯……**不离十吧。他俩的相貌气质与我们手中的情报里所描述的几乎一模一样,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感觉得到在那个女孩的身上有一股诡异的力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一定就是血焰符了。” 宫维信负手而立望着廊外喃喃道:“血焰符……终于还是出现了啊……” 宫唯逸此时已全无先前那副玩闹耍赖的顽童德性,而是正色道:“他们将很快就会有动作,第一个目标就是幽州。” 见宫维信背对着他的身子微微震了震,便又笑道:“不过说不定这也是他们的最后一个目标。” 宫维信默然少顷,终于转过身来:“不如你还是暂且……” 宫唯逸不待他说完便猛地跳起来嚷嚷道:“哥!你可不许反悔啊!你要是现在收回成命的话,我这脸可往哪儿搁啊!” 宫维信不由得苦笑着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皇叔月前突然暴毙,虽然一直都无法查出死因,但定然是他们所为无疑。现在的幽州已是杀机四伏,你此次前去所要面对的将是个内忧外患的危局……” “哥,别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毕竟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说不定还要危过我百倍。且不说那个肖氏女子对她自己所持的血焰符似乎压根儿一无所知,单凭她与那殷复缺之间显然是存有某种嫌隙的这一点就够致命了。再说,你弟弟我什么时候给你丢过脸了?你就尽管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吧!” “罢了罢了,哥相信你的本事。”接着忽又想起一件事来:“昨日青文镇所发生的一切你都知道了吧?依你看,这件事儿会不会与他们有关?” 宫唯逸断然摇头道:“我虽只匆匆见过殷复缺两面,但我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那种视百姓为蝼蚁的人。” “如此说来,他们中间就还有另外一股力量。”宫维信嗤笑一声道:“这鼎州国的人哪,还真是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忘不了要内耗!” 宫唯逸点头接道:“否则,这泱泱鼎州国又如何会亡于我水渐国之手?” 宫维信漫步踱出长廊来到一株苍松边叹息般言道:“我还真是想会会那个殷复缺。” 跟在他身后的宫唯逸闻得此言不禁有些怅然:“哥,如果不是如今这种敌对的关系,我们和他一定会成为把酒言欢的知己,可惜……” 他垂下头低声道:“哥,我其实真的是很喜欢这片广袤的九州之地……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燃起烽火……” 宫维信霍然转身扬手劈了宫唯逸一个耳光,喝道:“清醒没?!” 摸了摸自己渐渐麻木的半边脸,宫唯逸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五指山都压下来了,还能不清醒啊?” “父王打下来的江山,决不能在你我的手里丢了!”宫维信缓和了语气:“我已经在试着施行一些轻徭薄役与民休息的政策,因为我也很希望能让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让这九州之间再无干戈。” 宫唯逸苦笑着点了点头:“哥,你放心吧,轻重缓急我还分得清。” 宫维信叹了口气:“明天就要起程了,我这就算是给你提个醒吧。” 他就着月光仔细看了看弟弟的脸,很有些心疼,不由埋怨起自己来:“都肿了……我怎么会下手这么重!快跟我回宫去找你嫂子帮你好好瞧瞧。” 宫唯逸虽自幼即聪明过人却偏偏只喜欢养花逗鸟而不求上进。水渐国已故老国王用尽方法也不能改其顽劣本性于分毫,无奈之下只得在宫唯逸十五岁时令其拜入国内一著名**师的门下,以期能够让他修心养性。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老国王的苦心算是白费了,因为宫唯逸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至今日他还依然是个标准的玩物丧志的纨绔子弟。 然而宫维信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眼前这个在装无辜办可怜的家伙到底有着多大的能耐。 此刻,宫唯逸正指着自己肿起老高的那半边脸,一副惨兮兮的样子在向自己的嫂子缀薇王后告状:“哥他喝酒喝不过我他就打我!” 素颜常服的缀薇王后嗔怪着暼了一眼站在旁边一脸冤枉的宫维信:“晚上在践行宴上没喝够还非拉着他单独跑出去继续喝,结果喝多了吧?你瞧你把他打得,他可是明天就要起程了。” 宫唯逸越发得理不饶人起来:“可不是嘛,明儿个一早还有好多大臣要来送我呢!我这个样子可怎么见人啊!” “那你别见人了,我另外再派个人去,这样行了吧?” 宫唯逸不敢再去招惹看上去已经有些似怒非怒的宫维信,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缀薇王后。 “好了好了,你们俩一个国王一个王爷怎么永远都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闹起来就没个完。我去拿点药来帮你敷一下,保证你明天还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出去见人!”缀薇假意嗔怒着点了宫唯逸脑门一下,便起身往偏房拿药去了。 宫维信随后走了过来老实不客气地又赏了宫唯逸一个暴炒栗子:“我让你说瞎话乱告状!” “你们俩怎么都戳我同一个地方!”宫唯逸抱着脑袋嚷嚷:“这个薇丫头现在居然也敢点我了!” “什么薇丫头,她是你嫂子!” “薇丫头嫂子……” “……随便你吧,反正论贫我是贫不过你的”宫维信笑着摇摇头,旋即又正色道:“切记你此行去幽州的目的,万万不可硬拼……” “哥,你说过很多遍了!” “我这不是担心你年轻气盛输不起么?” 宫唯逸眨了眨眼显得很疑惑的样子:“咦?你难道不是应该担心我赢不起才对么?我这辈子可还压根儿就从来没赢过啊……” 第十七章 启程 水渐国于入主鼎州国的前十五年里一直在疲于奔命地忙于镇压那遍布九州大地之上,虽零零散散不成气候却又似乎永远不灭不尽的反抗之火; 之后的那五年,腾联阁已经一步一步地将鼎州国内的各种力量结合起来,一并纳入其复国计划的全盘统筹之中。虽说在这五年里各种武装反抗以及暗杀刺杀行动仍旧持续不断,但各大主要力量却尽皆按兵不动保存实力,以待最后时机成熟后的全力一击。而在这段时期内,水渐国先是老国王病重不能理事,随后便是新老国君的更替混乱期,以至于其几乎完全无暇顾及鼎州国内的诸般事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原本的星星之火日渐成了如今的燎原之势。 殷复缺静静地独自坐在他雅苑厢房内的书桌前,用从打开的窗口吹进的凛冽寒风来保持自己的头脑清醒。自早上受伤之后,他几乎一直就没有得到过休息,而那个梦魇则更是进一步加剧了他的伤势。胸腹间那如被钝刀搅动般的感觉不仅并未稍减反而愈加强烈,紊乱的内息令他的每一次呼吸都隐隐带着一丝的血腥气。 然而殷复缺对这些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他甚至还有些庆幸自己身体上的痛楚可以让他不至于在此刻的极度疲惫中昏昏入睡。 鼎州国老国人二十年的拼死抗争,无数仁人志士十几年的苦心谋划,终于等到了万事俱备可大举反攻这一时刻的来临,然而水渐国统治阶层的变化却陡然让这一切又充满了不确定性。 宫维信和宫唯逸与之前所有曾经掌管鼎州国事务的水渐国的王公大臣都很不一样,最起码这兄弟俩人似乎都对鼎州国和鼎州国国人,没有像那些曾参与过灭国血战之人一样的刻骨仇恨和敌意。 从宫维信执政后所颁布的几项怀柔政策以及其不动声色地入住盈京城的皇宫,还有那日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刺杀时所表现出来的谋略和胆魄,都可以看出此人绝非是一个庸碌的君主。 而那日宫唯逸在与殷复缺和肖亦默相遇时,显然立刻就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但却依然还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且还暗中帮了他们。这个表面上一副只知道吃喝享乐公子哥儿模样的宫唯逸,事实上则更像是在用那几乎一片空白的经历来给自己的深藏不露做掩护。 这兄弟二人若果真如殷复缺所料,又岂会对如今在鼎州国内的这片随时可能爆发的暗流汹涌毫不知情无动于衷?那么他们对此不动声色的听之任之又究竟有何图谋? 收复幽州的计划进展得很顺利,但恰恰就是因为太过顺利反而让殷复缺有种莫名的不安。 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在到达幽州之前多了解一些这个一张白纸似的新任幽州王,否则战事一开,所要付出的代价就将会是无数人的心血和无数人的生命。 殷复缺将头靠在椅背上望着正在渐渐泛白地天际出神。暂时忘却了身体地痛楚和心里地重压后。他地嘴角泛出了一丝淡淡地笑容。 既然这个宫唯逸喜欢装傻充愣地扮猪吃老虎。那他殷复缺便奉陪到底就是了。何况肖亦默与宫唯逸这两个冤家对头说不定还真能上演出不少有看头地好戏…… 肖亦默一进入吃早饭地偏厅。便被唐掌柜那张如丧考妣地脸给大大地吓了一跳:“唐掌柜。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是不是殷复缺他……” “你干什么一大早地就咒我?” 一听到这个懒懒地声音肖亦默立刻就松了口气。她没好气地斜了殷复缺一眼后便走到饭桌边坐下:“今天过节么?怎么早饭这么丰盛啊?”肖亦默瞪着眼前这一大桌琳琅满目地各色精致茶点止不住地犯疑惑。 “你说对了。唐掌柜这是在过‘送神节’呢。” “什么节?” “终于能送走我们这两座大瘟神的节呀!” 唐掌柜则站在一边惨兮兮地看着正悠哉悠哉喝着一碗热呼呼清粥的殷复缺:“殿下,我求求您再考虑考虑吧,这真的是太冒险了啊!” 肖亦默一边夹起一块栗子糕一边问道:“唐掌柜,他又怎么你了?” “见我们马上就要启程去幽州,老唐他有些兴奋过度了。” “哦……反正我们本来就是要去幽州的啊……”肖亦默顿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马上?今天?!那你的……你……” 唐掌柜立马便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救星一般:“肖姑娘,你可千万要劝劝殿下不能这么干哪!而且他又不愿意多带几个人陪你们一起上路,还不让我安排人手沿途接应……” “我不是都说过了么,有人会保护我们的。”说着殷复缺又端起另一碗粥对肖亦默道:“这粥味儿不错,你尝尝看。” 肖亦默歪着头看看唐掌柜又看看殷复缺,叹了口气便开始一言不发地只顾埋头喝粥。 一时间,只见得唐掌柜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后便是一脸的我命休矣,殷复缺那苍白疲惫的脸上则露出了一个大大的既得意又温暖的笑容…… 而正在此时,城门五里外的送客亭内,一身奢华王爷服的宫唯逸笑逐颜开地辞别了前来给他送行的文武百官后,正踱着他那四平八稳的方步迈向自己那支浩浩荡荡的随扈大车队…… 第一章 各自上路 肖亦默此刻站在盈京城门外往回看的时候,竟恍惚间觉得是在看着自己的前世一般。 十二天前,她还是一个生活在老管家呵护下的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七天前,身边的这个人带着她来到这里给她看什么是她命定的责任;七天后,她又将要和这个人一起离开去真正地直面她自己的命运。现在,这个人在用他那似乎永远带着戏谑和笑意的声音说:“怎么了,不舍得走啦?” 肖亦默转过身抬头看着殷复缺那因重伤未愈而没有一丝血色,越发显得疲惫憔悴的脸:“我是在想为什么唐掌柜在跟我们道别的时候会是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殷复缺回答得非常的认真:“因为老唐他送我们这两个大瘟神送得实在是太高兴了,你要知道人在过度喜悦的时候也是会痛哭流涕的。” 肖亦默其实这几日来一直都在对一件事儿感到很纳闷,那就是为什么不论在何种情况下殷复缺的一双眼睛永远都是那么的亮,亮得仿佛其本身就会散发光芒。 她扁了扁嘴:“我本来还觉得唐掌柜在看我们的时候就像是在看着两个死人,不过现在我可以确定我的感觉是错了,因为一个快要死的人是绝对不会有像你那样两只不停在发着贼光的眼睛的。” 殷复缺一边大笑一边追上了走在前面的肖亦默:“看来我要改口了,你现在是人不如其名,名不副其实也。” “那也是拜你所赐……不过我倒还是那句话,希望你别人如其名,名副其实的才好。” 见殷复缺已经笑得略微有些咳了起来,肖亦默不由得皱了皱眉:“为什么坚持不要唐掌柜为我们准备好的马车?” 殷复缺深吸一口气勉强调匀了气息:“因为今儿个天不错,在这样的天气里咱们走走路晒晒太阳去去霉气不好么?” “……跟你在一起能去掉霉气的话那就怪了……” 殷复缺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你……真地不怕跟着我会有危险么?” 肖亦默地脚下并没有停依然在低头看着眼前地路:“不怕。” “对我这么有信心?” “我不是对你有信心。是对我地老管家有信心。” 殷复缺呆了呆。而后有些无奈又有些苦涩地笑道:“我应该知道你地答案没有变。” 肖亦默终于停了下来。她看着殷复缺地眼睛:“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守住你对老管家地承诺。我更知道。在没有复国以前你是绝对不会让你自己出什么事地。” 殷复缺闻言微微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淡然却坚定地道:“是不会让你出任何事。” 此时,在盈京城外的宽阔官道上,正缓缓地挪动着一支旌旗招展的庞大车队。被拥在队伍正中间的是一辆最大最豪华的双辔马车,在其外罩着厚厚的毛毡,在其内铺着厚厚的上等皮草,而宫唯逸就舒舒服服地斜倚在其内的一堆厚厚的毛毯中间。 这车内的空间足足宽有五尺长有八尺,在居中的矮脚茶几上,摆满了各种在这个季节极为稀少的水果以及一小坛子泡在热水中的酒。 仅身着一件单衣的宫唯逸,正仰着脖子将手中酒壶内的最后几滴佳酿滴入到自己的嘴巴里,在他旁边跪坐着的一名清丽女子,边将自己刚刚剥好的一颗葡萄递给他边柔声笑道:“王爷,您看您这副滴滴难舍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要是看到了准会以为咱们堂堂的幽州王,是在这皇城里受到了莫大的亏待,要不然的话又怎么会给馋成了现在的这幅可怜相。” 宫唯逸张嘴接了那颗葡萄后,将手中的酒壶给那女子示意她添酒:“这酒是我从哥的密室里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好不容易给偷出来的,是普天之下绝无仅有的,可就这么一坛!”他半眯着眼睛看着那正从酒坛里流出来的淡红色的液体,有些恍惚地低声道:“这个呀还是十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起用师父院子里的海棠花酿的呢。那会儿,三个人约好了要等五十年之后再一起打开,再一起喝……我们三个人……两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太太……”宫唯逸说到这儿忽地又大笑起来:“不过,这么好的酒我可等不了再过四十年了,这么好的酒我才不要跟他们两个一起分享,我现在就要一个人把它给通通地喝光!哈哈……” 那女子看着已经改为直接抱坛痛饮的宫唯逸幽幽地道:“王爷,那您喝光了这海棠花酿的酒之后,还要海棠么?” 宫唯逸闻言一怔,随后放下酒坛叹了一口气:“海棠,你跟着我有三年了吧?你的原名本不叫海棠的……” 那女子低下头,含泪带笑道:“是啊,整整三年了,真难为王爷还记得。我早就已经忘了我的本名了,王爷说我叫海棠,那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将来,我的生生世世就都只有这一个名字。即便……王爷再也不要我了……” “你……我让你一直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我,你不会不甘心,不会后悔么?” 女子抬起如水的双眸,抿唇浅笑,轻轻地却又决然地摇了摇头。 宫唯逸定定地看着那两行坠落于面前酒坛中的清泪,伸出手撩起了她的一缕青丝,一圈一圈慢慢地缠绕在自己的食指上:“我之所以喝光这海棠花所酿的酒,是因为在我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的海棠。” 离开了盈京城后,殷复缺并没有带着肖亦默走官道,而是沿着田间的小路徐徐西行。此时恰逢本年度的春种尚未结束,地头里满是正在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着的农人。 白天殷复缺边走边会时不时地停下来,与在田埂边歇息的庄稼汉,或是送饭来地里的农妇小童攀谈询问年景收成,到了晚上他与肖亦默便会随便找一家农舍来借宿。 肖亦默从小到大几乎都生活在山庄里,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她觉得农田里的一切都很是新奇有趣,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的兴致颇高。然而渐渐的,她的情绪却越来越低落,人也越来越沉默。 第三日清晨从借宿的农舍家告辞出来后,殷复缺笑着问此刻正慢悠悠地晃荡在出村的小道上,看上去显得有些恹恹的肖亦默:“你不会是还没醒困吧?” 见她摇头便又问道:“那就是这两天吃的东西你吃不惯,所以饿着了,没力气了?” 肖亦默停了下来:“这两天所吃的杂粮糠菜,我的确是有些吃不惯。但我知道这已经是他们所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他们平时……”她忽然觉得心里很堵,低下头顿了顿又道:“为什么明明这几年的年景收成都很好,可是这里百姓的日子还会过得那么的困苦艰难?” 殷复缺笑了笑,漫声吟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他边举步向前走边道:“其实这个问题你自己已经有答案了。” 殷复缺和肖亦默刚来到村口便忽听得一声暗哑苍老的低吼,只见一个老妇举着自己的木杖跌跌撞撞地正向他们扑过来。肖亦默一惊之下本能地闪到了一边,而殷复缺则反倒迎上前去,一手轻轻地挡开了木杖,一手稳稳地扶住了几欲摔倒的老妇。 却见那老妇依然挣扎着怒骂不休:“我杀了你们这些挨千刀的水鬼!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这时,几个正要下田干活的农人见状忙跑了过来,一个人拉开了那老妇,另外几个则七嘴八舌地对着殷复缺和肖亦默解释:“哎呀!是误会是误会!她还以为你们是水渐国的人呢!”“您二位这身打扮……这个的确不大像是这附近的咱鼎州国老国人,所以她就……总之是让客人受惊了,对不起啦!”“她全家十几口子就剩她一个啦,全部都死在那些水鬼的手里啦!惨哪……”“咱总有一天会杀光那些水鬼报仇的!”“对!一定要杀光他们!”“没错,杀……” 肖亦默望着已经被带到远处却还兀自哭嚎叫骂的老妇人那怨毒苍老的面孔,听着周围渐渐散开的村人们那一声声一句句充满了仇恨充满了杀意的话语,一时之间觉得有些茫然。 “他们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只有杀光水渐国的人,才能复我鼎州国。”殷复缺冷冷地说完这句话后,偏头看了看她“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么?” 肖亦默垂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清晰地说道:“不对。我们只是要拿回自己的土地,拿回自己能像人一样活着的尊严,但这却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要剥夺掉其他人生存的权利。我们只要让水渐国的人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不是就够了么?水渐国占我国家,杀我人民,的确是当杀当诛,但这却并不意味着所有水渐国的人就都该杀就都该死,不是么?” 殷复缺面那无表情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笑容:“我终于明白,你的老管家什么都没有告诉你的确切用意了。董剑,果然不愧是我鼎州国真正的布衣名士。”他忽然对着正一脸疑惑的肖亦默眨了眨眼睛做了个鬼脸:“既然这样,想必你也一定不会反对和一个水渐国的王爷一路同行吧?” “啊?什么水渐国的王爷?!” “就是那个说你一脸讨债鬼样子的逸王爷呀!” “你……你给我再说一次试试看!” “哟!你别说,人家对你的描述还真是一点儿都没错……” “……” 第二章 再次会面 胤城是紧邻着盈京城的中州第二大城邦,也是中州最大的一个港口和集贸地。若是想由海路去幽州,就是从此地乘船出发经琅江再入日落海而后便可抵达了。 因既是交通枢纽又是贸易中心,故而这胤城内几乎白天黑夜时时刻刻,都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与盈京城的厚重肃穆则大不相同。 肖亦默正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街区里,看着来自九州各地甚至是外邦的稀罕物件,听着南腔北调甚至是不知所云的起劲叫卖,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耳朵四肢五官似乎已经通通都要不够用了。而殷复缺此刻所要做的只是笑嘻嘻地跟在她的后面,防止走失即可。自从两日前告诉肖亦默他们将会和宫唯逸同行后,这还是殷复缺第一次看到她的脸色由阴转晴。 这时,在一处很不起眼的地摊前,肖亦默蹲下身子,伸手拿起了这摊头上摆着的唯一一件货物:一把小巧精致,通体泛着与她惯着的衣裙颜色极其相配的淡淡粉色的袖剑。 只见这袖剑的大小长短与一把匕首差不多,剑鞘之上刻有一些古朴而典雅的镂空图案,剑脊之上各有一道细细的凹槽。而用来做剑柄的玉虽然也泛着红色,却并不是像那块血焰符似的血红,而是如其剑身一般皆为淡粉色。 这个摊子的老板从其衣着打扮上便可看得出并非九州人氏,他一直站在原地,袖手冷眼看着肖亦默爱不释手地玩赏着掌中的袖剑。 殷复缺虽然隐隐觉得这把袖剑似乎有着些不寻常的异样,但他在仔细打量了这摊头和摊头老板以及周围的环境后,却并未曾发现有何不妥之处。又见肖亦默对这物件着实很是喜欢,于是便开口向那老板询问价钱。 不料那人忽然间摆摆手摇摇头,随后竟然连摊子也不收地转身就走。殷复缺和肖亦默二人见状不由得齐齐呆了一呆,等反应过来再想去追时却早已没了那老板的身影。 “这个……是怎么回事?”肖亦默拿着袖剑一下子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殷复缺看了看那人消失的方向,随后转过头来幸灾乐祸道:“完了完了,这一定是什么凶器或者是赃物,看样子那人准是去报官来抓你了!”见肖亦默此时也不说话而是略带恼怒地瞪着自己,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道:“大概是那人是看出来这东西和你有缘吧,这一招就叫做只赠有缘人。” 肖亦默虽仍然觉得有些荒唐,不过因为眼下全没了那老板的踪迹,而且一时之间也完全无从查起,便也只能暂且愧受了。 待二人终于穿过那几乎是水泄不通地集市。在一处饭庄落座时天色已近傍晚。 肖亦默一路都在把玩着自己手中地物件。越把玩就越喜欢。就越觉得这袖剑简直就是专门为她度身订造地。 “这个逸王爷地行动还真不是一般地慢啊……”殷复缺在点好了饭菜茶点后。自言自语道。 一听这句话肖亦默地脸便立刻由晴转了阴。怏怏地将袖剑放在桌子上。而后开始有一口没一口地闷头喝茶。 “人家堂堂地一个王爷不过就是说了你一句而已。你至于气成这样啊?再说了。他也没说错呀……” 肖亦默重重地放下茶杯怒道:“我说过了。我不是为了这个!” “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还不行么?……还有啊,你别这么用劲,砸坏了是要赔钱的!”见她已由大怒而转为了哭笑不得,殷复缺便接着又道:“我知道你在担心顾虑什么,但你不是也相信,我是绝对不会拿你我的性命来开玩笑的么?” “嗯……”肖亦默垂着眼睑,一边心不在焉地用手摩挲着袖剑的剑锋一边道:“可毕竟……我们和他是很快就要兵戎相见的敌人……况且他如今人多势众而你的伤势又还没好……” “我可以保证他不仅不会对我们不利,而且还会做我们的保镖。只不过……”殷复缺拉长了声音,见肖亦默终于抬眼看着他,才忍着笑又道:“只不过,前提是你不拿这把小刀将人家给戳死……” “……你……哎呀!”肖亦默刚想回嘴却一不小心被袖剑给划破了手指,只见被剑锋所沾上的那一点鲜血全部迅速地滑进了剑脊的两道凹槽,而后便瞬间消失不见了。整个剑身顷刻便又恢复了原先的光洁闪亮,隐隐透着粉色。 然而还未容二人对眼前的这般异象有任何反应,便听得一个懒懒的带着些许夸张的声音道:“哎呀呀!能有幸在此处得以遇见二位,真称得上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他乡遇故知啊!” 肖亦默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能把话说得如此不伦不类的除了那宫唯逸之外又还能有谁?结果,立刻就有人用更加不伦不类的话,证明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千古名训实在是至理名言。 “哎呀呀!原来是逸王爷!在下这一生能够三次偶遇逸王爷,实乃是在下祖上积德积了整整八辈子才修来的福分哪!” 看着宫唯逸和殷复缺两人在那“客气客气”“好说好说”“有礼有礼”“不敢不敢”得没完没了,肖亦默终于忍无可忍:“我说二位,你们这番不伦不类的比试到底有完没完啊?” “咦?姑娘的这张脸上分明正写着,我上辈子欠了姑娘你很多的钱啊!” 殷复缺一边忙着大笑,一边忙着拦下抓起袖剑就要冲将过去的肖亦默。而恰在此时,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雅座的酒菜已备好,有劳诸位移步。” 宫唯逸的车队虽然走的是那一马平川的康庄大道,但因其组成结构过于琐碎繁冗而拉拉杂杂地时走时停,再加上沿途官员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见攀交或是摆酒接风。于是这支大张旗鼓招摇过市的“新任幽州王随扈队”,几日来拖拖拉拉的行进速度实在是可堪与乌龟相媲美。这也是殷复缺和肖亦默靠着其在乡间小道悠悠哉哉地步行,居然都要比这位逸王爷先到达胤城的原因了。只不过,最终二人能在这饭庄同宫唯逸相遇,倒还真不大好说究竟是谁算准了谁。 此时的雅座包厢之内,殷复缺和宫唯逸在几番推杯换盏之后,便开始称兄道弟是满脸的相见恨晚;肖亦默则干脆摆出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只全神贯注于自己手中的那柄小巧袖剑;而刚刚那名对众人温柔相邀的女子,正含笑不语地侍立在宫唯逸的身旁。 只见宫唯逸忽然间仿佛刚刚想起一般地问道:“哎?我好像到现在还不知道兄台你高姓大名当如何称呼啊!” 殷复缺则立刻恍然大悟似的拍着自己的脑门:“该死该死,居然忘了向逸王爷自报家门!”随即忙起身一躬到底:“在下殷复缺,今后还望逸王爷多多提携担待才是!” 宫唯逸紧跟着对他也有样学样地来了个丝毫不差:“原来是殷兄,有礼了有礼了。” “在下如何敢当逸王爷如此大礼,万万使不得啊使不得!” “难得殷兄与我脾性如此相投,若蒙不弃,你我二人不如从今日起便索性以兄弟相称,不知殷兄意下如何?” “哎呀!使不得啊使不得!” “哎呀!使得啊使得!” ……………………………… 肖亦默眼见得这么一对儿明明就是相互间知根知底,而且说不定即将就会你死我活的敌人,居然还能够在此时此地,铆着劲儿地比糊涂赛无知。对这一点,她也真算是彻底地服了。 “二位爷,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啊?这天色可是不早了,千万别饿坏了这位姑娘。”一句温温柔柔的带笑轻言,终于结束了眼前这个关于是‘使得‘还是‘使不得‘的没完没了的无谓争辩。 “啊……”肖亦默因为之前一直在忙于气恼宫唯逸,而根本没有留意到这名静静侍立在旁的清丽女子。如今忽然间听她提及自己,便不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是……” “回姑娘,我是王爷的侍婢,名叫海棠。” 宫唯逸此刻笑道:“海棠,那你让店家先上些茶果点心来吧。待会儿你就去陪肖姑娘坐着,不过可要千万小心,别被她手里的那把小刀给割伤了。” “……你看看清楚!这不是小刀,是袖剑!……”然而肖亦默的这股怒气,转眼便在海棠的柔声借剑中烟消云散了。 海棠笑吟吟地抽出了那通体泛着粉色的剑身,不禁讶然道:“咦?这剑脊之上的两道浅槽,看上去还真有一点儿像是泪痕呢……” 肖亦默顿觉好奇:“什么泪痕?” “哦……那是我曾经听说过的一个故事。相传有一位铸剑师在铸造一把绝世名剑的过程中,他的妻子因病重而去世了。当这把剑终于铸成的那一瞬间,铸剑师便在剑背上留下了一滴怀念自己亡妻的泪水。后来,人们就将那把有着浅浅泪痕的宝剑,叫做泪痕剑。不过,姑娘这把剑上的浅痕却是在两面的剑脊上都有,所以想必应当不是泪痕吧……”接着,她又掩口轻笑道:“我刚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忽然想起了这个故事。姑娘你听完就算,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说罢便告退出去了。 而肖亦默接过海棠递还给她的袖剑之后,竟莫名地觉得有些怅然:“泪痕剑,多好听的名字啊……那是一把浸满了悲伤和哀思的剑,定然不会有人忍心用它来制造杀戮吧……”她用自己刚刚被这袖剑割破的手指,轻轻地划过那两道正泛着淡淡粉色的浅痕:“而这一把,却注定将会与死亡和鲜血为伴。……血焰符……血痕剑。” 在海棠告诉肖亦默那个关于泪痕剑的故事时,沉默不语坐在一旁的殷复缺和宫唯逸,则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只不过,宫唯逸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肖亦默,而殷复缺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海棠。 此时,宫唯逸的视线却忽然从正在暗自怅然的肖亦默转向了殷复缺:“我怎么看殷兄的气色像是不大好啊?是不是这几日身体有恙?” 殷复缺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前几日一个不小心便着了人家的道儿……其实说白了都是因为自己技不如人罢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这儿倒是正好有一丸从水渐国的皇宫中带来的丹药,据说服用后对调理内伤会大有裨益。”说着便从袖中摸出了个小巧玲珑的瓶子。 而乍闻此言大惊回神的肖亦默,却只来得及看着殷复缺毫不犹豫地将瓶中的那丸丹药给一口吞了下去。 殷复缺笑嘻嘻地端起了一杯酒:“多谢逸王爷赐药,在下先干为敬。” 宫唯逸挑挑眉也端起了一杯酒:“殷兄好胆魄好胸襟。请!” 肖亦默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一起举杯仰脖,而后掷杯大笑。 海棠则目中含泪地立于雅座门口,静静地看着这屋内的一切…… 第三章 梦境 胤城的夜晚几乎处处都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有白天买卖还不错,这会儿出来犒劳犒劳自己,好好放松一下的;有专门挑在这个时候约上有意向合作的客户,一块儿去消遣找乐子顺便谈生意的;当然,还有一些人本来就是要到晚上才开始工作,或者是在天黑后更容易把活计给做好的。 然而这世上永远都会存在着太阳所无法温暖的寒冷,光明所无法照亮的黑暗,生机所无法靠近的死亡。 此刻,在这个一片灯红酒绿繁荣热闹的不夜城里,恰巧就有这么一个地方。准确地说,这个地方是一个黑影,一个走到哪里就把寒冷.黑暗和死亡带到哪里的黑影。 现在,这个黑影正用那双隐藏在黑色斗篷下,不带一丝温度的血色眼睛,冷冷地看着在对面饭庄门口笑呵呵地抱拳告别的那四个年轻男女…… 晚饭后,宫唯逸和海棠前往胤城官府专门为他逸王爷所准备的豪华府邸休息,而殷复缺和肖亦默则暂居于饭庄后院的两间客房。 待领路的店小二刚一离开,紧跟着殷复缺走进他房内的肖亦默便立刻紧张兮兮地问道:“你……你有没有事?” 殷复缺正在四下打量着房间的布置,漫声回答:“啊?我有什么事?” “就是你刚才吃的那个药丸……会不会是毒药啊?” “毒药?”殷复缺闻言大笑:“怪不得你今天晚上,一直都在贼兮兮地盯着我看……” “……呸!我那是在看你什么时候会毒发!”肖亦默有些悻悻地道:“毕竟,以他的立场,如果真的想要你的命也并不奇怪吧?” 殷复缺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他宫唯逸如果想要我的命,也绝对不会用如此低劣的手段。” 肖亦默瘪了瘪嘴:“这话说地。好像你已经很了解他似地。” “有时候对敌人地了解。会比对朋友地了解还要更多。还要更深。” “如果……你俩都不是如今地这个身份。那么是有可能会成为朋友地吧?” “我和他现在也可以是朋友……”殷复缺略一思量又道:“亦敌亦友。私交情谊则为友。事关家国则为敌。” 肖亦默犹豫了一会儿:“可是……你和他迟早有一天会……” 殷复缺轻轻地摆了摆手:“真地到了那一天。我们都必定会尽出全力以命相搏。只有这样。才不枉我与他地这一场相交。” 看着殷复缺的淡然与决绝,想着那即将发生,且结局已定的未来,肖亦默忽然觉得,一个人在那神秘莫测的命运面前,竟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无力。而掌握着他们命运的又究竟是谁呢,是天么? 一片广袤的平地,九个硕大无比的熔炉,九股冲天的大火。九列散发长袍的男女,缓缓的举步依次纵身跃入炉内,所有人的面容都是那么的悲悯而平静。 九个大鼎在九百九十九条生命的灰飞烟灭中腾空而起,位列八方的八个鼎中各自升起一缕淡淡的红雾,与居中一鼎之上的那缕融为一体后,渐渐地由细变粗,由淡变浓,由稀薄变厚重,直到最终凝结为一个通体血色的火焰状玉符。 这枚悬于九鼎之上的血焰符,似乎是正在等待着什么誓言,又似乎只是在俯视着其下的众生。 全心全意对着那高高在上的九鼎和血焰符,无比虔诚顶礼膜拜的人们,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在默默立于大地之上的那九个熔炉中间,正静静地躺着一块隐隐散发出淡粉色光芒的泪滴状的玉石…… 肖亦默在半夜从这个奇怪的梦中惊醒后,就再也没有睡着。她想她一定是梦到千年前的那个传说了,于是不由得也有些佩服自己:居然能在梦里把这个传说和她的刚刚得到的那把袖剑给混到了一起,而且还混得跟真的似的,实在是很厉害。 只不过,那梦境里的一切,又怎会如此的真实,真实得像是曾经就在她的眼前发生过一样……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粉色的袖剑,自言自语道:“血焰符,泪滴玉石,泪痕剑,血痕剑。若是做如此联想的话,这些仿佛还真像是存有着某种关系似的。”她不禁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肖亦默见此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渐渐地泛白,便索性穿戴整齐后,打算出去走一走,顺便清醒清醒自己那有点发晕的脑袋。 不料一开门,她便见殷复缺居然也恰巧正站在他自己的房间门外:“咦?你这一大早的是要……” 殷复缺对这个时候看到肖亦默显然也颇有些意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吧,你居然也能起得这么早?” “谁像你啊跟鬼似的,可以永远都不用睡觉。”肖亦默承认自己是有一点贪睡,那是因为她又不是公鸡,要每天都早起打鸣:“哎?那你这是要刚从外面回来啊,还是正打算要出去啊?” “我嘛……这当然是起床后,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啦!”他边说边夸张的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时候的空气特别的清新,你肯定还从来没有感受过吧?走走走,我现在就带你出去好好地体会一下。” “你不去做公鸡还真是有些屈才了……”肖亦默没好气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跟在殷复缺的后面往外走时,肖亦默不经意间瞥到在他的青衫下摆,似乎沾着几粒湿湿的泥土…… 第四章 尹天仇 这座胤城官府专门为前往幽州上任途径此地的逸王爷一行所准备的府邸,虽然算不上是气势恢弘,却也绝对堪称金碧辉煌。 宫唯逸此刻负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满目豪奢,脸上的表情有不屑有嘲讽,但更多的还是心痛。 若以水渐国本身的国土面积.人口数量和自然资源而论,都只能算是个小国。之所以能够这千百年来以完全独立的姿态存在于世,而不被其周围的大国所吞并或沦为附属国,反倒能日益强盛,并最终入主总体国力是其三十倍的鼎州国。所靠的无非是从国君到百姓的全体国民,上下一心持之以恒的艰苦打拼。 也正因如此,水渐国历来的传统便是以俭为荣而以奢为耻;崇尚忠介耿直的能事之人,而鄙薄逢迎拍马的钻营之辈。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认为,当年的水渐国就是凭借着这些,才能一举灭了那个已经在腐朽和内耗中破败不堪的鼎州国的。 然而,宫唯逸来到鼎州国的这段时间里,尤其是以其幽州王的身份而沿路大肆招摇的这几日,所见所闻皆是水渐国官员的横征暴敛铺张奢靡,和原鼎州国百姓的民怨沸腾恨意滔天。 短短的二十年,竟将已传承了千百年的东西彻底地改变。 宫唯逸想到此处不由得冷哼一声“再这么下去,用不着他们动手,我们很快就可以把自己给亡国灭种了!” “王爷,大清早的您这是跟谁制气呢?” “面对如此的大好美景,我又怎么会生气呢?”宫唯逸苦笑着摇了摇头。 然而一转身便见到海棠手中正端着用纯金打造的洗漱用具,不禁越发怒从中来:“这个尹天仇着实该死!” 海棠被他的这把无名邪火弄得先是一愣,旋即便明白过来:“王爷原来在是为了这事儿在上火啊,其实这些也是尹大人对您的一番敬意。”她一边将温热的毛巾递给宫唯逸一边温言劝道:“要我说啊,自古以来这天下间,哪朝哪代的官府还不都是那一个样儿。所以您也犯不上为了这个而气坏了自己个儿不是么。” 宫唯逸心不在焉地用毛巾擦了擦脸:“我是在担心。如果……如果真地有一天我们不得不离开这里地话。还能不能像祖辈那样。守住那块虽贫弱匮乏却足以让我们生生不息地国土。” “王爷……您看您这说地又是哪儿地话。一定不会有这么一天地。” “不会么?……”宫唯逸此刻虽然在看着海棠。但却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以后地事儿就以后再想。您现在地事儿是尹大人。” “他?他有什么事儿?” “人家可是已经在前厅後着好一会儿了。” 宫唯逸立刻露出了厌烦之色:“这人一准儿没好事!”接着又无奈地叹气道:“罢了罢了,毕竟是在人家的地头上,总也还是要去应付一下的。三言两语赶紧把他打发走,别误了一会儿咱和那二位的约也就是了。” 海棠一直立在原处浅浅地笑着,待目送宫唯逸走到了门口,她忽然开口问道:“王爷……您真的这么看重那殷复缺么?” 宫唯逸闻言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转身,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与他为敌,毕生幸事。” 胤城知府尹天仇今年刚满六十,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常常笑成两条缝的眼睛再配上红光满面的脸,这让他看上去倒很像是个家境殷实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但是,稍稍对他有一点儿了解的人都知道,只要他那双充满仇恨和杀意的眼睛一张开,就会转瞬间变成一个嗜血嗜杀的侩子手。 而自从二十年前尹天仇的独子在攻打盈京城的一役中身亡后,他的余生便以镇压鼎州国国人的反抗为乐,在残酷屠戮的血腥里平息他那因痛失爱子而产生的无穷无尽的恨意。 一见到踱着四四方方的步子悠悠哉哉地迈进前厅的宫唯逸,尹天仇便忙走上前去大礼参拜。 “哎呀,我说尹大人您这是何意呀,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宫唯逸口中虽说得利索,但动作却着实缓慢的厉害。直到结结实实地受完了尹天仇的这个大礼后,他那个示意对方起身的双手才堪堪地伸到一半。 “下官本当昨日便来拜见王爷的……” “哎~昨日是本王爷只顾着流连胤城的夜色,怎能怪罪得到尹大人你的头上呢?”宫唯逸不待他说完便笑哈哈地打断了他的话。 “逸王爷若有雅兴,今晚下官可安排几出本城的保留曲目供王爷观赏玩乐。”尹天仇一边爬起身一边媚笑道。 “那敢情好啊!……哎呀,不过可惜,今晚我已经另有安排,不如……” “王爷今天打算要出去?”尹天仇一惊“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下官刚刚接报,这两日将会有一伙反贼企图要对您不利!在把他们解决之前,为了王爷您的安全,您可不能……” “反贼?” “是啊!就是那帮杀不尽的鼎州贼人!”尹天仇在说到“鼎州”二字时,脸上的一抹杀机忽现即隐。 “我昨儿个晚上才到,你今天一早便掌握了如此重大的情报,尹大人你真是个可堪大任的能事之材啊!”宫唯逸先是对尹天仇大大的赞扬褒奖了一番,随即又状似纯属好奇地问道:“那……都是些什么人欲对本王爷不利呀?我这初来乍到的好像也没做过什么招惹他们的事儿吧?” “这个……究竟是什么身份,眼下暂时还没有确定。不过王爷您敬请放心,下官已经在这府邸的里里外外全布满了天罗地网,甭管是什么身份都保管让他有来无回!” 宫唯逸冷眼看着尹天仇那已变成嗜血侩子手的嘴脸,继续不动声色地笑嘻嘻道:“有尹大人在,本王爷那是定然高枕无忧啦!不过……我昨晚就已经与人家约好了……这个……不能不去啊……” 尹天仇顿时一脸的恍然:“哦……那倒是那倒是。不知可否由下官代王爷传句话过去,或者干脆替王爷接到府里来?……” 宫唯逸颇为犹豫了一阵子后,终于还是摇头叹气道:“唉!罢了罢了,也不过就多等个两日。不用麻烦尹大人,我让我那随身侍婢传个话就行了。” 尹天仇一脸的猥琐地笑道“唉!都是下官办事不力才搅了王爷的雅兴,今儿个晚上下官一定给王爷安排几出好戏,作为赔罪。” “哦?……好说好说……哈哈哈……” 第五章 试探 “王爷,会不会是殷复缺……” “不会。”宫唯逸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海棠的猜测。 “可是,除了那些想要复国的人,还会有谁想要刺杀您呢?” 宫唯逸摇摇头苦笑一声:“这鼎州国的老国人又有哪一个不想复国啊……但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听命于他殷复缺。你只要传个话,就说我这两天应酬缠身,唯有改日再约。其他的不必多说。” 海棠略略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抬起头看着宫唯逸的眼睛:“王爷,您会不会是过于看重您的这位敌人了?毕竟您与他……你们俩是非生即死的关系……” “海棠,你是在担心我会忘了自己的立场么?” “您越是看重他,您自己也就会越痛苦。海棠从来都不担心王爷,只是心疼……” 宫唯逸叹了口气,习惯性地轻轻撩起了她的一缕青丝,在指间一圈圈地缠绕:“等到这一切了结,我就带着你去随便找处有山有水的地方,做一对砍柴打渔的农家夫妻,你说可好?” “王爷说去哪儿,海棠就去哪儿。只要能与王爷在一起,就好。”海棠甜甜地笑着,幸福得让人心碎。 一滴泪浸透了那缕青丝,也浸湿了宫唯逸的心。 海棠,不会有那么一天了,我是在骗你。 因早已过了昨晚约好地时间宫唯逸和海棠还是没有出现。于是在茶楼吃了早点后。肖亦默便回客房补充睡眠。而殷复缺则说要再去集市凑凑热闹。午饭时分回来。 刚躺下没多久。肖亦默就被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惊醒。忙披衣开门。见是海棠便松了一口气笑道:“早上让我们一阵好等不见人影。这会儿倒是来着急了?”边说边侧身请她进来坐。 海棠摇摇头:“谢谢姑娘。我就是为我们王爷今儿个未能准时赴约。特地来给二位赔个不是。这就要赶紧回去了。”说罢行了个礼便转身欲走。 肖亦默见海棠地神色明显有些不对。忙拉住她:“你这是怎么了?宫唯逸呢?” “王爷……他这两日忙于应酬。脱不开身……” 她垂着头有些闪烁地言辞让肖亦默越发地疑惑起来:“海棠。出事了对不对?如果当真不方便说地话。我也不勉强你。但是。如果我们能帮得上忙。那你就要如实地告诉我才行。” 海棠此时已是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王爷本不让我告诉你们的……可是……”说到这儿,她忽然向肖亦默跪拜了下去“肖姑娘,我大约也知道一点儿您二位的真正身份。求求你,别让人刺杀王爷行么?他才刚刚到你们鼎州国没多久,真的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儿……” 肖亦默吓了一跳,忙伸手将她扶起来:“海棠你在说什么,刺杀宫唯逸?是谁要刺杀他?你先别顾着哭,把话说明白了我才好帮你呀。” 海棠边擦拭眼泪边抽噎着说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王爷只说有人要杀他,所以这几日都暂时只能待在府里……”她叹了口气,顿了顿又道“王爷说要杀他的人必定不是您二位派来的,但是我想……也许你们有可能是认识的……所以求求你……”说着便又哭了起来。 肖亦默先是一头雾水而后是震惊,等听海棠断断续续的全都说完时,已完全冷静了下来:“海棠,你说的这事儿我的确是全不知情,所以也无法对你保证什么。既然官府已有准备,那么你们住的地方必定守备森严,所以先对来说应该还是安全的。你回去后,也不要让宫唯逸知道你已经把这些告诉了我,省得被他责备。” 待海棠边拭泪边匆匆离去后,独自回到房中的肖亦默觉得自己那本就有些昏沉的脑袋,不知怎的愈加眩晕了起来。 要刺杀宫唯逸的人虽然不是殷复缺安排的,但既然官府已经对此有了准备,那些人就等于是自投罗网的去送死。只有等殷复缺回来后,再看看有没有办法能够避免这样无谓的伤亡了。 可是……肖亦默的脑子里忽然闪出了那粘在殷复缺长衫下摆上的几点湿泥。在他们暂居的客房小院里,地面都是青石板所铺就的,而且也并没有花园,这样的新鲜泥土只可能是刚刚从外面带回来的。 那么也就是说……当时站在房门口的殷复缺其实是刚从外面回来,而并非是正要出去。 他为什么要骗自己?那么早连天都还没有亮,他又是出去干什么? 难道真的是他派人……不会的,他绝不可能会做出如此莽撞的事。何况他既然相信宫唯逸不会以下毒的伎俩来害他,那他又如何会用刺杀的手段来对宫唯逸呢?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嗯?我以为你至少要一觉睡到晚上呢!”殷复缺看到打开房门走出来的肖亦默,觉得有些惊讶。 肖亦默勉强笑了笑:“大概因为是白天吧,睡不着。” “你脸色不大好,不舒服么?” “没有。对了,刚刚海棠来为他们早上的失约道歉。” “哦……没说原因么?” “说是……因为宫唯逸日间忽然有应酬,脱不开身。”她迟疑了一下又道:“她还邀请你我今天晚上一起去他们现在居住的那座府邸,说是宫唯逸要在那儿特地摆酒赔罪呢。” 殷复缺有些奇怪地看着肖亦默:“今晚?你答应了?” “没有,我只说需要跟你商量一下,最晚中午给他们答复。”她一直定定地看着殷复缺的眼睛“怎么,你晚上另有安排?” 殷复缺微微皱了下眉,旋即淡淡地笑道:“我只是不想去官府的地方。” “好,那我去让店小二帮忙给他们传个话。” 肖亦默说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殷复缺,她的心里忽然之间觉得很慌乱。是因为殷复缺眼睛里那种莫名的伤痛么? 第六章 刺杀 白日里的豪奢在灯火和月色的笼罩下,越发透出了几分带着末日狂欢般的腐朽和糜烂。美酒和美人被那些充满了**的手,拿来捏去地玩弄于股掌之间。 满堂的灯火通明遮住了飞溅的鲜血,满耳的靡靡之音掩盖了濒死的惨叫。 宫唯逸独自高坐主桌,将两个妖媚入骨的女子左拥右抱于怀中,在一片莺莺燕燕与阿谀奉承里闭目大笑,好不**。 少顷,尹天仇笑眯了两只眼睛乐呵呵地走进来坐在了宫唯逸的下首,举杯高声道:“全是托了王爷的宏福,下官才能在短短的两日内便扫除反贼二百四十一人,终可还我胤城太平安康。下官定要代全城百姓敬王爷一杯!” “全托王爷鸿福,永感王爷大德!”满厅的达官显贵一时间纷纷然齐声举杯应和。 过了半晌,宫唯逸方勉强半睁了他那早已迷离的双眼,端起个酒杯含含混混道:“还是尹大人……那个……部署有功啊……哈哈!……来……一起干!”说罢一口将酒喝完,便打着晃扶着身边的两个美人站了起来,随意挥了挥手:“你们慢用……我先歇着去了……哈哈哈哈……”。 随着宫唯逸的离开,原本奢靡鼎沸觥筹交错的大厅,转眼间也便只剩下了空空荡荡和杯盘狼藉。尹天仇独自站在门口,眯着眼睛贪婪的呼吸着在空气中弥漫着的腥甜。 一个身着软甲的人走过来抱拳道:“启禀大人,今夜来犯者,已尽数斩杀,无一漏网。” “嗯……好,好极了!”尹天仇的两只眼睛越发眯得连条缝隙都几乎没有了。 “大人,这次有几个硬茬,虽然我们已经早有准备,却也还是折损了不少弟兄。” 尹天仇冷哼一声:“传我的命令,马上再去调些人手过来,明晚还会有更扎手的角色。真是些不知死活的贱民,这次就让他们彻底的死个干干净净!”他终于睁开了那双嗜血的眼睛:“将这些反贼通通悬于城门先曝尸三日,然后再将其挫骨扬灰!我要让他们想变成鬼来找我报仇,都办不到!” 这个夜晚。依然如前两日一般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所不同地是。杀机四伏地深宅大院里。只有酒色权钱。却无血腥杀戮。 软玉在抱醉眼迷离地宫唯逸。对着尹天仇举起了酒杯:“尹大人。可喜可贺啊!哈哈……终于肃清祸患高枕无忧啦!本王一定要好好地敬你一杯!”说完便自顾自地一仰脖干了。 尹天仇忙弯着身子站起来。诚惶诚恐道:“王爷此话真是折煞下官了。保一方平安为国分忧。本就是下官份内之事。又何敢当王爷相敬啊!”随后。恭恭敬敬地将杯中之酒喝得一滴不剩。 宫唯逸哈哈大笑。半眯着眼睛。指着尹天仇:“尹大人果然不愧是国之栋梁!待本王上奏皇上。定要给你连升三级以示褒奖!啊哈哈哈!……” 尹天仇越加惶恐。身子已经弯得连脸都看不见:“王爷厚爱。下官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只听得宫唯逸地朗声长笑渐渐地远去。待他抬起头来。却见主坐已空。想必这酒已至酣处地风流王爷。又是与美人快活去了。 尹天仇于是立刻便挺直了身板。笑眯了双眼。志得意满地接受着满堂此起彼伏地道喜之言。 繁华散尽后,再次站立于那个门口的尹天仇忽然发现,原来能让自己神清气爽的,不仅只有空气中的腥甜,还有身后的这片奢靡。 “大人,不是说今晚会有硬点子来的么?怎的情报有误?”昨日那个软甲下属问道。 “哼!这世上又岂会当真有不怕死的人呢?!”尹天仇嗤笑着:“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要带弟兄们在这里好好地守着。告诉他们,都给老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老子日后飞黄腾达了,总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遵命!那属下就在这里先恭贺大人步步高升了!” “就你小子嘴滑!哈哈哈哈!……”尹天仇仰天大笑着,离开他所钟爱的腥甜和奢靡。 胤城作为拱卫陪都盈京的中州第二大城,且又具有如此重要的地理和经贸优势,自然不会没有腾联阁的分号。也正因有了这些条件,此地的腾联阁就更偏重于消息联络以及货物中转运输之类的事宜。 殷复缺此次来胤城最主要的目的,是确保一大批极具杀伤力的武器装备,在三月之前从胤城码头秘密装船出发,五月前运抵幽州。 为了能让这批禁物顺利出港,殷复缺与腾联阁众人所定之策为: “借刺杀宫唯逸之名,行暗渡陈仓之实”。 事先安排人假扮腾联阁的内鬼,将刺杀宫唯逸的消息出卖给尹天仇。让其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虽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却也可称得上是大获全胜。 取得尹天仇的信任后,再告诉他接下来还将会有更大规模,且有更多好手参与其内的刺杀行动,让尹天仇不得不调集更多的力量前来应对,这其中就包括原本驻守港口的精锐。 用两个晚上的两百四十一条人命,换一个恶贯满盈的尹天仇,换一支在即将爆发的复国战争中可发挥重大作用的奇兵。 是夜,胤城知府尹天仇被刺杀于距其府门仅五米之处,身中两百余刀,首级不翼而飞。 同时,一列共九艘大货船正缓缓地驶离胤城港口。 七日后,朝廷追封原胤城知府尹天仇“胤城公”的称号,爵同一品,连升三级。 一个月后,新胤城知府到任,据传此人乃是皇帝从水渐国带来的心腹。 第七章 算计 一弯新月,满天星斗,给没有太阳的人间带来了丝丝缕缕的光明。虽清冷淡漠,却较之日光的炙烈而多了一份旁观的超脱。 距离那繁华嘈杂的不夜城不远处,有一片虽不险峻高绝,却连绵不断的青山。 在其中一个最开阔的山头上,有一座新垒成的土包,面积很大但却并不高。 此时,在这土包的前面摆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两只原本嗜血残忍的眼睛,却正惊恐万状地向外凸出着。 大约十来个黑衣汉子,边沿着土包缓缓前行,边将手中酒坛中的酒浇洒于这周围的土地之上。 绕行一圈后,面对那人头站定,便把坛中剩余的酒一口喝干,而后掷摔于人头旁边的石块之上。 随着酒坛的片片碎裂,那颗原本就血迹斑斑的头颅之上,又多了不知道多少条再也流不出一滴血的血痕。 随后,那名肃立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青衫男子,缓步走上前去。一步一顿地,沿着那土包开始慢慢地绕行。 只不过,他所浇下的却并不是酒坛里的酒,而是自己的鲜血。 这土包之下一共埋葬着两百四十一人,他便要走上整整两百四十一步。 他的每一步,都伴随着从那微微前伸的左手手腕上,淋淋漓漓倾洒而下的热血。 这一圈显得那么地长。长得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就像他地鲜血。似乎永远都不会有流尽地一刻。 那十余名黑衣汉子尽管已是满面地焦急担忧之色。却并无一人出声。 终于。他站到了那颗早就面目全非地头颅面前。俯视着那两只凸出地眼睛:“我鼎州国国人向你讨还血债。又何需变做厉鬼?!” 而后。一撩长衫。单膝下跪。对着忠骨地长眠之处。昂首沉声道:“待到雪我国耻之日。再为诸位忠魂修墓筑碑!” 那些黑衣汉子们。也紧随着单膝跪于他地身后。齐声道:“待到雪我国耻之日。再为诸位忠魂修墓筑碑!” 这声音在连绵不绝地青山之间传荡回响。久久不息。 那日清晨,殷复缺结束了与腾联阁众人的连夜计议之后,刚刚从外面返回客栈,便恰巧被肖亦默给撞见了。 他当时之所以没有把实情告诉肖亦默,也只是因为这件事情,并非三言两语所能解释得清楚,更何况马上又要去与宫唯逸会面。所以他本打算晚一点儿,再找时间向肖亦默说明详情。 只是未曾想,这一犹豫间,却加深了肖亦默对他的误解。 随后,宫唯逸未能来赴约,就意味着尹天仇已经开始部署专门针对他的严密守卫。 那么,肖亦默告诉殷复缺,海棠代表宫唯逸来邀请他们晚上去府邸做客,就明显只是在假借一个谎言来对他进行试探。 而之后的几日,殷复缺对肖亦默再也没有就此做过任何的解释,则是因为,他决定宁愿让肖亦默对自己存有误解。 那批武器装备是计划在收复幽州一役中,能够对敌起到出其不意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关于这件事,一直都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 而殷复缺与肖亦默二人,接下来还将会继续与宫唯逸同行。 殷复缺绝非不相信肖亦默,只是,他更加相信宫唯逸有见微知著的本事。 宫唯逸必定看得出,肖亦默对死亡有种根深蒂固的排斥和厌恶。他也必定早已明了,殷复缺和肖亦默之间最大的分歧,便是究竟在何种情况下,才值得付出牺牲生命的代价。 用两百四十一条人命去换一个尹天仇,显然是肖亦默所无法接受的。 正因如此,让肖亦默保有对殷复缺的这种不谅解情绪,就更加可以让宫唯逸相信,此次如此大费周章的刺杀确无其他目的。 这样,也就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证,那批在将来可以避免更多伤亡的货物,能够安全地到达复**的手中。 另外,殷复缺明白,宫唯逸之所以让海棠来传话,就是在表明他的态度——知道此番的刺杀目标是别人,而他对此只做壁上观。 也说不定,宫唯逸就是想借他殷复缺之手,除掉这个势力过大不好控制的尹天仇。 你层层设计,我步步为营。 殷复缺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疲惫而厌倦。 宫唯逸卧房的床上酣睡着两名美艳女子,不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她们是不会醒过来的。 而宫唯逸则正坐在偏厅的太师椅上,悠悠哉哉地啜饮着一杯浓茶。 过了一会儿,海棠轻轻地走了进来:“王爷,尹大人刚刚在他自己家的门口,不幸遇刺身亡了。” “哦……”宫唯逸略略停了停,便又开始无比惬意地享受着茶的清香。 海棠浅笑着轻轻问道:“王爷似乎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 “我意外呀……”宫唯逸叹了口气,终于放下了那杯茶“这么一番大动干戈,居然真的只是为了取尹天仇的命,的确让我很意外。”他想了想又问道:“对了,他们那二位都在忙什么呢?” “只是在城内的市集里随意地逛逛玩玩,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海棠偏头寻思一下又笑着道:“不过,肖姑娘的脸色可是很不好看呢。” 宫唯逸顿时露出了促狭的神态来:“是吗……那明儿个我可一定要去会会她,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欠咱们这位肖大姑娘的钱。哈哈哈……” 第八章 猜疑 几百具被高高悬挂于城墙之上示众的尸体,几百个遍体鳞伤死不瞑目的大好男儿,几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只是为了一个尹天仇。 一个时辰前,被客栈里突如其来的骚乱惊扰醒之后,肖亦默就没有再睡下,而是在屋内枯坐着等待天亮。 经过那日对殷复缺的试探,肖亦默可以确定的是,这场刺杀即便不是殷复缺所安排,他也必定是知情的。只不过他既然不愿多说,她便也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挂起不问。 这两日来,二人在这满目繁华的地方,四处看新鲜凑热闹。表面上若无其事不亦乐乎,实则却是貌合神离各有计较。 直到今早,他们一出客栈便见到了那些在寒风中飘荡着的冰冷尸体。 肖亦默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在瞬间上涌,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无论那些人是谁,都绝对容不得在其死后还被这般的凌辱作贱。 等到她冷静下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殷复缺给强行拉进了饭庄的一间雅座之内。 “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冲过去,是想做什么?!” 她偏头看着殷复缺那带着些许怒气的脸,忽地轻轻笑出了声:“是啊,我的确什么都做不了。我除了陪着你一起欣赏那些人在你潇洒自若的谈笑间灰飞烟灭之外,我又还能做什么呢?”她收起了那满是讥讽的笑容,认真地问道:“能够主宰别人的生死,这种感觉一定很好吧?” 殷复缺慢慢地放开了肖亦默的手腕,避开了肖亦默尖利的眼神,盯着雪白的墙壁涩声道:“他们……他们的死……他们是不会白死的……” “但愿,他们自己也会这么认为。”肖亦默冷冷地丢下了这么句话,便转身出去了。 此后。她便独自一个人找了间茶楼听戏。借那里地锣鼓喧天来排遣心中地烦闷。 后来。她觉得累了倦了便回到客栈直接入房休息。 这一整天她也都没有再见到过殷复缺。 夜里。在一阵嘈杂骚乱后。有个小二带着几个官兵前来敲门问话。说是知府大人刚刚被刺杀了。所以现在要查查这里有没有可疑地人。 直到这时肖亦默才终于知道。此番刺杀地目标果然并不是宫唯逸。而是胤城知府尹天仇。 可是。若仅仅为了一个人而付出这么大地代价。值得么? 就像,为了让她明白血焰符的力量来源,而杀光了整个青文镇的人。 就像,刘庆回的全家老小一百余口,刺杀宫维信的那八名刺客。 还有,柳掌柜,老管家…… 这究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是将人命视作草芥? 肖亦默不是不知道殷复缺对她是怎样的爱护和重视,然而他却并不是寻常的普通百姓。 作为一个手握无数生命的人,甚至很可能是将来掌管九州万千生灵的王者,如果这样的心思只用在一个人的身上,那又有何用呢? 或许……他是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吧…… 又或者……他只要对她好也就够了吧…… 正当肖亦默胡思乱想不能自已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官兵来查房的时候,殷复缺并不在房内。肖亦默解释说他和朋友出去喝酒还未回来,反正在这不夜城里处处的灯红酒绿,彻夜不归者从来都不稀奇。 不过这脚步声略显沉重漂浮,听起来却又不像是殷复缺的。此院内只住着他们二人,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呢? 肖亦默正在疑惑,却听那声音恰恰就停在了自己的房门前。 从门上映出的人影看得出,那人就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在发出了一声轻微至极的叹息后,缓缓转身便欲离开。 此时,肖亦默的心中没来由地一动,忙站起身去将房门打开。 只见,立在门口半侧了身子的人,果然便是殷复缺。 他显然未料到肖亦默此时会没有入睡,于是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在隐约露出的晨曦中,他那连嘴唇都已是一片惨白的气色,倒着实让肖亦默吃惊不小。 “你……你怎么了?出事了?……” 殷复缺愣怔了一下,勉强笑道:“我说你呀,你怎么总是盼着我出事啊?” “……可是你现在的气色……算了……”肖亦默想了想,又道:“夜里有官兵来查房,听说是知府大人被杀了。我告诉他们你是和朋友喝酒去了,万一再有人来问的话,你可要想好怎么应答。” “好。这么说来还要多谢你替我周旋了。”殷复缺点了点头,然后笑着躬身抱拳做了个致谢的动作。 肖亦默忽然看到他一直隐藏在袖中的左手手腕上,竟厚厚地缠着带有斑斑血迹的白布,不禁讶声道:“咦?你的手……” 殷复缺连忙将手重新垂下,接着又露出了那副满不在乎的笑容:“这个是刚刚不小心被小刀片划伤了一点儿。” “你究竟……”肖亦默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改口轻声道:“天都快亮了,你赶紧回房去休息吧。” “嗯。对了,今天宫唯逸应该会来找我们的。到时候若我还在睡的话,就要劳烦你来叫醒我了。” “我知道了。” 肖亦默看着殷复缺那微微显得有些踉跄虚浮的背影,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轻轻地咬了咬下唇。 然后,转身,进屋,关门。 第九章 刺杀后的清晨 殷复缺强撑着走回自己的房间后便一头栽倒在了床上,他闭上眼睛,却睡不着。 自从那日在青文镇被神秘黑影击伤后,他便一直没能够好好地休养调息。尤其是在胤城的这几日,更几乎连眼都未曾合过。再加上之前在祭奠死难弟兄时的大量失血,此时的他已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若不是有宫唯逸那颗对疗伤有奇效的药丸,恐怕他早就支持不住了。 然而,身体明明已经是累到倦到了极点,可居然还是无法入睡。 早上肖亦默所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刺进了他的心里。 跟着师父离开草原行走于世的这些年来,他是看多了生离见惯了死别,但却并不意味着他便将生死视作无物,把人命当作草芥飞灰。 只是,有些事必须要做,有些代价不得不付。 独力主持腾联阁的这三年,凡他所做的计议决策都未尝有一失。他以他的坚毅果敢智谋胆略,令所有矢志复国的英雄豪杰们敬佩信服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命交给他,听他号令任他差遣。 只是从没有人知道,永远成竹在胸悠然自若的他,却时时刻刻都被这样的以命相托压得喘不过气来。 只是从没有人知道,每逝去一个生命,他所欠着的债就又多了一分。那是从他一出生就背负着的债,永生永世都还不清的债。 殷复缺有些吃力地举起左手手臂,看着那片一直有鲜血在不停地渗出而几乎失了本色的白布。随后淡淡地笑了笑,翻转手腕将手背轻轻地放在自己的眼睛上,以遮挡此刻正从窗户照射进来的晨光。 他的命不是用来沉湎过去的,更不是用来自怨自艾的。 要让死去地人没有白白死去。要让付出地代价没有白白付出。要让活着地人可以好好活着。 这些。才是他生命地全部意义和价值。 所以赶紧睡吧。哪怕只有一会儿。这样才能有精神去应对。接下来地一切…… 肖亦默往隔壁地房间看了一眼。踌躇了片刻后便向院外走去。 距离殷复缺回房不过才一个多时辰。他应该依然还在沉睡中。想起他刚刚那般惨淡憔悴地神色还有腕上地伤处。肖亦默地心中忽然没来由地觉得一紧。 早上地胤城少了些夜间地醉生梦死和狂乱奢靡。多了些一日之计在于晨地忙碌和生机。而这个清晨。则因为尹天仇地被刺还多了分如临大敌地慌乱和紧张。只见城内已到处都是全副武装正在忙于排查和警戒地官兵。 肖亦默独自在饭庄内找了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下,因为昨夜休息得不好而没什么胃口,所以便只要了一壶清茶。 她垂首瞪着桌面瞪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向城墙望去。结果却惊讶地发现,昨日那些被高高悬挂于那里的尸首竟已全都不见了。难不成是因为尹天仇死了,于是便也不需要再继续以这般残酷的方式来威慑示众了么? 肖亦默正呆呆地盯着外面的城墙胡乱揣测,却听旁边传来了一个稍显慵懒轻佻且语中带笑的声音:“肖姑娘早啊!这一大清早的你是在这里守株待兔地等着抓那些欠了你的钱,居然还敢不还的胆大妄为之辈吗?” 不用看也知道,说话说得这么找打的这普天之下除了他宫唯逸还能有谁。 肖亦默很是费了些力气,才压抑住把面前这壶刚上的滚烫茶水向他泼过去的冲动,没好气地回道:“逸王爷你不在那豪华府邸里面老老实实地待着,这么冒冒然地到处乱跑就不怕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吗?” 宫唯逸背着手踱着四方步,摇摇摆摆地晃了过来,然后老实不客气地做到了肖亦默的对面:“我当然不怕啦,人家本来也就不是要对付我的。不过倒是也害得我这几天在那破宅子里都快闷得发霉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双手合十做了念经的样子:“我就说嘛,像我这么个吃斋念佛的大好人大善人,怎么可能会有人要来杀我呢?” “你就多少积点儿阴德吧!这么亵渎佛祖,你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唉!大早上的就这么咒我,果然是最毒不过妇人心哪!”他没给肖亦默回嘴的机会,紧接着又问道:“怎么只有肖姑娘独自一人这么孤单啊,我那殷兄呢?” 肖亦默语带讥讽道:“在这种纸醉金迷的地方,当然是要去好好地体会一下买醉快活到天明的感觉了。逸王爷你对这样的生活应该熟悉得很才是吧?” “哦……怪不得你摆出了这么大的一张讨债脸”宫唯逸满脸的恍然大悟“弄了半天是在为我那殷兄的彻夜风流而吃味儿气恼啊!” 肖亦默忍无可忍地抓起那壶茶便冲着他砸了过去,宫唯逸一边手舞足蹈地跳起来躲开四处飞溅的开水和茶壶碎片,一边嚷嚷:“满街的官兵在抓刺客,你现在居然还敢刺杀本王!” 肖亦默也不说话,只是又拔出了她那把随身携带的袖剑,扬手便作势要射将过去。 宫唯逸一见她动了真格的,立刻就换上了副讨饶的嘴脸,一叠声道:“别别别啊,你若一不小心射死了我,那你也是要被杀头陪着我一起死的!我死后自然是天地同悲举国哀悼风光大葬。可你死了,却不一定还会有人像对待那两百多人一样来为你收尸啦!” 肖亦默正被宫唯逸那罗罗嗦嗦的一连串惹得越发火大,却忽然听到了他最后的那句话,忙问道:“什么两百多人?”她想了一下“是昨日……那些……那些被示众的人么?是谁为他们收的尸?” 宫唯逸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衣服,又摆出了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可不就是前两日被杀死的刺客嘛!据说昨儿个半夜忽然从天而降了一帮黑衣蒙面的高手,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些尸首都给抢走了。哎,你说,这是不是他们同伙干的啊?” “原来……他是去做这件事了……”肖亦默没再搭理宫唯逸,只管望着外面怔怔地出神。 而宫唯逸则用一只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肖亦默。 肖亦默一声不吭地扭头看着窗外,坐在对面的宫唯逸笑逐颜开地看着她,两人旁边的店小二则手忙脚乱地收拾满地的茶壶碎片和四处飞溅的茶水茶叶。 这便是殷复缺一走进饭庄大堂内所看到的奇怪景象,他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旋即高声笑道:“逸王爷好兴致啊,这么早就来到此处练功砸场子啦?” 宫唯逸忙站起身来笑哈哈地迎上前去:“哎呀我说殷兄啊,你可真真儿是想死小弟我了!俗话说的好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我整整三日未见,那便是一晃眼间距离上次的相会就已经隔了足足九个年头了啊!” 殷复缺一边抱拳见礼一边笑得见牙不见眼:“能得王爷的如此厚爱,实乃是在下三生……哦不不不,实乃是在下九九八十一生有幸也!” 肖亦默用手抵着额头翻了翻白眼,对这二位不伦不类的不知所云实在是再也听不下去了:“求求你们行行好,留点儿口德吧!老祖宗传下来的话都已经被你们糟践得面目全非了。” 宫唯逸立刻鬼鬼祟祟地伸出食指放在嘴前,对着殷复缺做了个噤声的示意动作:“刚才就是她,这边让我积德的话音还没落呢,那边就立马把茶壶当飞刀使,差一点儿就把我砸死在当场。” 殷复缺小心翼翼地悄声问道:“难不成那就是传说中天下无敌的茶壶神功?”一搭一唱之间默契十足。 肖亦默于是很明智地闭起了嘴巴,选择自顾自地生闷气。毕竟若是论到舌战的功夫,这二位中的随便一个她都尚且不是对手,何况眼下是两个人联手呢。 宫唯逸与殷复缺大笑着一起走到桌边坐下后,他摸着下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哎?这提起了祖宗,咱们的老祖宗应该都是一样的吧?” 殷复缺笑嘻嘻地回道:“若是论到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那自然咱们现如今所有人的祖宗都是一样的。不过,若是单以一个国家的文明开化早晚来论,那咱们可就……”说到这儿,他却但笑不语,只管给三人面前的茶杯里斟满新上的热茶。 宫唯逸倒不以为忤,继续摸着自己的下巴道:“我水渐国的文明既然尽数是来自这九州大地,那么我水渐国国民也算得上是与九州的民众同宗同源了吧?” 殷复缺一边陶醉般地闻着茶香,一边连连点头称是。 宫唯逸偏了头,状似疑惑不解地又问道:“既然是同宗同源,那又何必一定要分个清楚斗个死活呢?” 殷复缺先是慢悠悠地饮了一口热茶,而后用手指扣了扣桌面道:“这样吧,咱们来打个比方。假使有亲兄弟二人,各人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可是有一天,弟弟忽然带着全家老小强行住进了哥哥家,还把哥哥全家人都赶去住牛棚猪圈。那么哥哥是否就应该念在彼此是同宗同源的份儿上,便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变故呢?” 宫唯逸点点头,长长地“嗯”了一声又道:“那倘若弟弟将哥哥全家都重新请回到屋内,两家人从此以后在这同一屋檐下一起生活,如此这般岂非是皆大欢喜么?” 殷复缺朗声一笑道:“我看这皆大欢喜恐怕是绝无可能了。试问,哥哥一家从这屋子原本的主人变成了如今的寄人篱下仰人鼻息,那么又何来的欢喜,又如何去欢喜呢?” 宫唯逸终于坐正了身子,似笑非笑问道:“哦?那照你的说法,这兄弟二人竟是绝无可能同生共存了么?” 殷复缺此刻的笑容语气既似淡然更似决绝:“只要他们能各自守着各自的房子,那便永远都是同宗同源的亲兄弟。否则,为了自己的荣辱尊严,更为了令后代子孙能够堂堂正正地立足于世的根基,哥哥便也只有选择与弟弟斗一斗争一争了!” 肖亦默在一旁听着这两人之间看似其乐融融,实则刀光剑影的闲聊,觉得自己的立场竟也在一直随着他们所说的话而摇摆不定。 其实,她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困惑:倘若水渐国有明君有贤臣,能够在鼎州国内励精图治,让老百姓可以安居乐业。果真这样的话,还是否有必要再去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来复国呢。 而刚刚殷复缺最后的那番话,让她的心中似乎渐渐地开始明澈起来。 一袭淡淡的青衫,一副悠然的神色,还有满脸的苍白疲惫,这些都越发地显出了他那两只仿佛永远在闪烁着清亮光芒的眼睛。 肖亦默忽然之间冒出了个想法:是因为有着这样的眼睛,才会让那么多的人都心甘情愿地把命交给他吧…… 第十章 山谷 逸王爷宫唯逸代表皇家和朝廷,在尹天仇的祭奠灵堂上,对这个因力擒反贼而不幸以身殉职的前胤城府尹大肆褒奖了一番后,他的豪华大车队终于拔营,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这个繁华看尽的不夜城,继续其前往幽州赴任的行程。 殷复缺和肖亦默二人则因目的地“恰好”也是幽州,于是便在宫唯逸的“盛情相邀”之下而选择了与他一路同行。 此时已过了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进入了春暖花开的阳春三月。 只见处处的“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让人忍不住地要叹上一句:真真儿是好一幅柳如烟花似锦的明媚春光图。 这种时候,宫唯逸自然是不会再甘心窝于他那辆被皮草堆出来的专车之内。自从出了胤城,他与海棠便和殷复缺与肖亦默一起,四人四骑一路策马缓行。尽览沿途这番令人心旷神怡的春日美景,而将那行动迟缓的繁冗车队遥遥地抛于身后。 如此悠悠然地边行边玩十余日后,方抵达了中州与安州的交界地——一处景致秀丽的山谷。 海棠与肖亦默见眼前的这漫山遍野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和绿莹莹的小草,不远处还有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不由得大是喜爱。便当先跳下马来,携手走上这片生机盎然的土地,闭上眼睛呼吸着弥漫于此间的花草清香。 殷复缺与宫唯逸则并辔立于原地,笑呵呵地看着那两位已经深深地陶醉于这般自然风情中的姑娘。 过了一会儿,海棠叹息般地说道:“真美啊,真想永远都待在这儿不走了。” 肖亦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拉着海棠的手笑道:“你说,我们今晚就在这儿扎营好不好?” 还没待海棠回答,宫唯逸那懒懒的带着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好主意啊好主意!不过,还真是看不出肖姑娘你居然也能想出如此好的主意来。” “那是因为你地两只眼睛本来就是摆设。当然什么都看不出了!” 对这种一天能上演个好几场地嘴仗。另外两人早已经习以为常。 殷复缺自顾自地环视了一下周围地情况:“此处乃是个向来少有管制地两州交界之地。方圆地十数里之内几乎都是荒无人烟地。逸王爷当真要采用她地主意么?” 宫唯逸一抬腿跃下马。笑嘻嘻地指着正与海棠并肩走过来地肖亦默道:“只要让后面地那些人知道。这个主意是她出地。万一要是有了个什么好歹地话。冤有头债有主。只管来找她也就是了。” 肖亦默轻轻地“呸”了一声:“这好山好水倘若真地变成了穷山恶水。那也全都是因为你地这张乌鸦嘴!” 殷复缺无奈地摇摇头。边翻身下马边道:“我说你们照这样一日三餐。外加饭后点心地都吵了十多天了。还不想歇歇啊?” 而海棠只是抿嘴浅笑着,将四匹马一并牵往了一旁的空草地之上。 这些日子以来,四人之间的情谊日笃,似乎也都在有意无意地刻意放慢行进速度。明知道是无谓的,却依然还在尽力地拖延着那一刻的到来。 一路上,宫唯逸也没有像是从盈京城到胤城时那样,对前来拜见攀交的大小官员大肆接见。并且,每到一处,他都只让随扈住进当地驿馆,而自己则以懒于应酬为由,同海棠与殷复缺和肖亦默二人一起居于客栈。 而殷复缺对宫唯逸所做的这些,心中自是明了且感动的。 此时,信步在四周走了一圈的殷复缺,对正在让海棠发响箭招传令官来的宫唯逸道:“不知逸王爷吃不吃烤鱼呢?” “吃啊!怎么,殷兄想吃烤鱼了?” “不知逸王爷可否赏个脸,尝尝在下做的烤鱼呢?” 宫唯逸愣了一下,对正笑得很低调的殷复缺讶然道:“若能吃到殷兄你亲手调制的烤鱼,那真是荣幸之至啊!……” 这时,手里拿着两束白色的小花走过来的肖亦默,边将其中的一束递给海棠边接口道:“而且还是你的祖上足足积了八辈子的德,才积来的你这九九八十一生的荣幸呢!” 少顷,四人的齐声大笑响彻了这似乎永远空寂幽静的山谷…… 夜幕降临之时,微风拂面,满月初上,天稍凉。 山谷内,溪水边。一捧篝火,两坛美酒,三串烤鱼,四个人。 宫唯逸深吸了一口气:“我说殷兄,真是没看出来你居然还有这个手艺,深藏不露啊!” 殷复缺悠哉悠哉地将已经烤好的鱼串分给那三人:“我这两下子要是跟师父比起来,那可就差得远喽。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们……”他忽然停了下来,低下头淡淡地一笑,而后伸手拿过一坛酒,拍开封口:“烤鱼还需配美酒。逸王爷,我敬你!” 宫唯逸朗笑着,举起酒坛:“你我之间,就别谁敬谁了。来!” 而肖亦默和海滩则静静地坐在一边,就这么一直含笑看着他们。 于是,刚刚的那瞬间黯然,仿佛在这两人的仰脖痛饮之间已是烟消云散。 待到月上中天,宫唯逸与殷复缺带着些许醉意,头枕酒坛,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仰面躺在这片星空之下。 肖亦默与海棠觉得疲累,便先回各自的帐篷睡下了。 那支庞大的随扈车队,则驻扎在离这四人三里之外的地方。 第十一章 黑。寂 当明月与繁星不知何时全都悄然隐去后,没有了星光和月光的夜晚,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了一片漆黑。 在这样的黑暗中,却有两个人正站在半山腰一处凸出的平滑石板之上。 其中的一个人,其自身仿佛就代表着黑暗。而另一个,竟是此刻本该与宫唯逸一起醉卧溪边的殷复缺。 “又见面了。阁下这一路跟着我们,不知究竟有何贵干?”殷复缺淡淡地问正背对他而立的那个神秘黑影。 黑影用仿佛来自地下的声音冷笑着:“你果然早就知道。” “那也是因为阁下身上的气息太过独特,我实在是不想知道都难得很呢。” 殷复缺的语带嘲讽让黑影周围的凛冽寒气愈发浓重:“对一个助你一臂之力的人,就该是这种态度么?” “阁下助我的方式委实让我难以消受啊……”殷复缺叹了口气又道:“不知道这次,又欲如何相助呢?” 黑影冷哼一声:“你们与那水鬼王爷各怀鬼胎的同行,可以就此结束了!”说着一扬手便将一页薄纸化作一把利刃,向后飞射了过来。 殷复缺不动声色地伸手接住:“何物?何意?” “水鬼王爷给水鬼皇帝的密报。幽州的复**里已经出了内鬼,所以你一定要比水鬼王爷先抵达幽州,除掉内鬼,提前发动收复计划。” “即是密报。你又是如何得到地?” “这个你就别管了。”黑影忽地嘶声怪笑了起来:“放心吧。你一定会比他先到地!” 殷复缺沉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只是顺手解决了那帮没用地水鬼。拖拖水鬼王爷地行程而已。” “那你何不把他们一起通通都解决了。来个一了百了?!” “为什么要暂时留着他。你比我要清楚!” 似是感觉到了此时殷复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怒意,黑影缓缓地半侧了身子,冷晒道:“你该不会是对那水鬼王爷当真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吧?” 殷复缺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冷然道:“是真是假,又岂是你这种滥杀之人所能懂得了的?!” 黑影的话语中带着浓浓的讥讽,嗤笑道:“哦?明面儿上喝酒吃鱼,暗地里使绊下药。真真假假还真是很难搞得懂!”紧接着又立刻恢复了他那无波无折,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你如此沉迷于这些无谓的私情,何时才能成事?那些债,你是想都忘了吗!” 说罢,便趁着殷复缺因他的这番话而略一愣怔间,霍然腾身,几个起跃便消失在周围那茫茫的黑暗里。其身法明显比前两次出现时要快上许多。 殷复缺独自木然地立于原地,像是已与脚下的那块石板融为了一体。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纸,尽管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肖亦默又被她经常做的那个弥漫着无边血色的噩梦给惊醒后,便起身想到外面透透气定定心。 走出帐篷才发现,她入睡时的月色拂地竟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漆黑满天。听着溪水走到溪边,却见只有宫唯逸一人正仰天酣睡,而原本与他并排卧着的殷复缺此刻竟不知了去向。她的心中顿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来。 肖亦默在山谷中磕磕绊绊地摸黑前行着,她并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隐约地感觉到,冥冥中有一种力量正在给她指引着方向。 她就这么一直地走着,似乎走了很远,又似乎依然还停留在原地。 在周围漫无边际的墨黑和寂静中,连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已经被凝固住了。 忽然,肖亦默的脚底一空,便往下极速坠落而去。她的失声尖叫尚未来得及发出,那坠落之势竟又陡然减缓。好像下面有什么东西正在轻轻地托着她似的,让她终可以安然无恙地缓缓落地。 肖亦默保持着落地的姿势,就这么呆呆地站着。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睛,却只能看到黑暗。她拼命地竖起了耳朵,却唯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似乎连思考和恐惧的本能都已经彻底地失去了。 她像是具没有了灵魂的空壳一般地木立着,直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出现在她的身边。 “是你么?” 当这清清淡淡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一霎那,肖亦默只觉得整个人竟像是也随之死而复生一般。 “是我……”只是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那微微颤抖着,带了些许哭腔的话音里,流露出了多少的欣喜和安心。 肖亦默勉强定了定心神,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也在这儿?” 殷复缺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儿无奈的笑意:“是你比我先到哎……你反倒问我?” “那你……你也是不小心掉下来的么?” “不然,难道是我故意跳上来的不成?” “……你当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么一副不正经的德性!” “不正经?咱俩现在可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呸!” 肖亦默挥拳就往那声音的方向打去。不料,自己的拳随即便被另一只手给轻轻地握住了。 “你!……”然而她的恼羞立刻就被殷复缺淡淡的一句话所消解。 “这里什么都看不见,跟着我,别走散了。” 肖亦默抿了嘴,没说话。 他的手稳稳的,暖暖的,让她感觉很安全,很踏实。 让她愿意就这么,跟着他…… 殷复缺通过这些日子以来与宫唯逸的朝夕相处,与他彼此之间的确已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意,但同时也更加确定了,自己之前对其所做的推测和判断一点儿也没有错。 宫唯逸绝对不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而是个深藏不露韬晦于心的人间英杰。 若结合今晚那神秘黑影所提供的情报来看,宫唯逸此次幽州之行的主要目的有二: 一则,是替皇帝沿途考察官员,顺便清除异己; 二则,是利用复**中的内鬼,彻底拔除在幽州暗伏着的所有反抗力量。殷复缺相信以宫唯逸的本事,完全有可能做到在不动声色间,便将一场绸缪多年的兵变消弭于无形。 可是,殷复缺总觉得宫唯逸并没有那么简单。 毕竟,他是掩人耳目地蛰伏了这么多年,方才出山的。更何况,他的这种无所作为,很有可能就是水渐国已故的老皇帝,在十余年前所刻意安排的。这般处心积虑的精心谋划,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么样的两件事么?倘若不是,那么又究竟所图为何呢? 殷复缺本想借着与宫唯逸的这番同行,也许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上看出几分端倪来。不料,半路杀出了个神秘黑影来,横插了这么一杠子。 从胤城一出发,殷复缺便感觉到了那黑影的存在,想必也是从盈京城就一路跟过来的。 只不过,见他一直都仅是远远地尾随着,并无什么别的举动。便也就权且装作不知道,由他去了。 而今天日间,殷复缺在山谷查勘四周情形时,那黑影却用传音入密之法,约他夜里相见声称有事相告。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便在亲手所做的烤鱼里,加了少许无色无味令那三人可以一直酣睡至天明的迷药。 然而未曾想,竟会突生这般变故。 如此一来,宫唯逸那些随扈的性命,自然是都要归到他殷复缺的头上了。这恐怕也算得上是他作茧自缚,自作自受吧。 可是,他又如何能不防呢?他与宫唯逸彼此之间是惺惺相惜的,但同时却也充满了相互的猜疑和算计。 只是,他依然还是希望这各怀鬼胎的同行之路,可以走得再远一点的…… 在返回溪边的路上,殷复缺遇到了与肖亦默当时一样的情况。 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着,跌落到这个仿佛是由黑暗和寂静凝结而成的空间里。然后,便感觉到了肖亦默的气息。 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又将会发生些什么。他只知道现在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还有,尽量让肖亦默安心。 殷复缺边伸出空着的右手缓缓地四下摸索着,边笑着问道:“你不好好地待在帐篷里睡觉吧也就算了,还非得大半夜的在这荒山野地里到处乱跑,结果掉下来了吧!” 肖亦默已索性闭上了眼睛,只管任由他牵着手,跟着他走:“还好意思说我呢,你不也一样?五十步笑一百步!” “真是学坏容易学好难啊!咱才跟那逸王爷待在一起几天呀,瞧瞧你现在的这张利嘴,肯定都是跟他学的。唉……”他叹了口气,接着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随口问道:“对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漫山遍野地疯跑啊?他们俩呢?” “去你的,你才疯!……那两个人当然还在睡啊!我看呀那个宫唯逸今晚大概是喝醉了,他就这么躺在溪边的地上睡,也不嫌冷……哎?你还没说你到底干嘛去了呢!” “我?我当然也喝多了啊,所以就到处溜达溜达,醒醒酒呗。” “这乌七麻黑伸手不见五指的,你去醒酒?……你肯定又在骗我!” “瞧你这话说的,什么叫做又啊,弄得好像我是个大骗子一样!” “什么叫做好像啊,你压根儿就是!” 殷复缺一边跟肖亦默斗嘴,一边暗自思索:那迷药的剂量本来是足可以让他们一觉睡到大天亮的。那么,内力远逊于宫唯逸的肖亦默,又如何能在他之前清醒过来呢?难道是因为那股不知名的力量么?不过好在目前看来,那力量和这地方对他们二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 殷复缺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越走就越觉得诡异。他由刚刚落地的那个点为圆心,前后左右都已经各走了一百步,却同样什么都没有碰到也什么都没有摸到。 他们好像正置身于一个无边无际,却又是密闭的空间里。无论走多远,也感觉仿佛像是从来没有移动过位置一样。 正当殷复缺疑惑间,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缕淡淡的粉色微光,然后又渐渐的扩散开去,将他二人所站立的地方全都笼罩了起来。 而这时,肖亦默也已经睁开了双眼,她环视着周围那柔和的粉色光芒,不知怎的竟恍惚有一种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 殷复缺牵着肖亦默的那只手上先是略略地加了一些力道,而后向那粉光出现的地方沉声问道:“不知何方高人,可否现身一见?” 少顷,一个庄重的女子声音缓缓地响起:“你们俩就是殷肖二族的后人吧?” 奇怪的是,这声音并不是来自一个方向,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或者说,竟像是那正笼罩着他们的光芒所发出来的。 殷复缺恭声回道:“在下殷复缺,这位姑娘是肖亦默。我们确是殷肖二族的后人,不知前辈是何方神圣,这番找我二人来此处又有何指点?” 那声音忽地略带了些许的诧异:“哦?你既然是殷氏的后人,却为何身上并无丝毫肖氏的血脉?” 第十二章 千年前的真相 那声音问完了这句话后,紧接着又道:“不过这也无妨,既能来到这里,便是命定之人。” 然而这句“无妨”的问话在殷复缺听来,却像是一声平地惊雷。 他虽非肖王后所出,然而作为与肖氏千年联姻的殷氏王子,身上却必定会流有肖氏的血。除非…… 勉强定了定心神后,他又恭声问道:“敢问前辈是……” 肖亦默忽觉殷复缺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凉且僵硬,不由得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只见即便是在这片淡粉色光芒的笼罩之下,他的脸色却依然是那样惊人的苍白。 “我是当年以身祭鼎的九位肖氏长老之一,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们近一千年了。” “这么说,您是我的先祖?”肖亦默很是有些惊喜,这毕竟是她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离自己的族人这么近:“怪不得……”她慢慢地伸出手来,像是想要触摸那正轻轻地包裹着他们的光芒,喃喃道:“我会觉得那么的亲切……仿佛是我的亲人一般……” 那声音似乎也柔和了起来:“是的,我的孩子,我是你的先祖,也是你的族人。” 肖亦默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可是我们族……我们肖氏一族就只剩下我了,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那声音转而变得悲伤且苍凉:“我族的凋零是注定的,这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啊!” 殷复缺顿觉大为疑惑,遂问道:“不知前辈此话怎讲?肖氏一族共九百九十九人,为我九州之安宁而情愿以身祭鼎,此乃是莫大的功德,又何来上天的惩罚一说?” “当年我所有以身祭鼎之人。怀地是济世之心。绝无私利之求。然而。却不料我族族长竟背地里以此相要挟。与殷氏族长达成了共掌九州地协议。” 肖亦默讶声问道:“这么说那血焰符……那血誓……” 那声音断然道:“血焰符与血誓与我等祭鼎之人绝无半点关系。” 殷复缺沉吟少顷。迟疑着问道:“如此说来。这血誓与九鼎之内地神力也……” “神兽又岂会与此等尽藏私心地盟誓有关?”那声音中忽有了一丝悲愤之意:“可叹世人愚钝。这千百年来竟都认定。我等是为了区区两个家族地利益联姻方才愿意舍了性命。神兽是为了这般不堪地誓言方才愿意守护九州之安宁!” 殷复缺一听这番话。分明是将自己与肖亦默二人也通通都骂了进去。唯有无奈地摇头苦笑。 肖亦默则紧跟着问道:“可是,不是要用血焰符来重新开启九鼎的么?而血焰符的力量却又……却……只能来自于杀戮和死亡……” “傻孩子,血焰符既然与九鼎之内的神力无关,又怎会用它来做开启九鼎的钥匙呢?” 那声音中所透露着的长者似的责备,让肖亦默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 殷复缺先是含笑看了看她那在这粉光中愈加显得红润的脸颊,而后又开口问道:“既然殷肖共掌九州之誓与九鼎的神力并无关联,是否意味着并不存在因毁誓而导致的九州裂变,同样也不存在要重续血誓方能重得九州之太平一说呢?” “你的推测也不完全对。如今的九州战乱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源于对那誓言的违背。只不过,毁誓所触怒的对象并非神兽,而是蛇怪。” 殷复缺与肖亦默二人齐齐惊声问道:“什么?蛇怪?!” “是的。当年那九个蛇怪虽皆被神兽所灭,然而却因一个不慎,让他们依然还残留了一丝的念力于世。随后,这念力竟利用了我族族长的贪心以及世人的无知,在鼎成之时化作了血焰符高悬于空。” 肖亦默闻言低低惊呼一声,不禁忙伸手摸向了她胸口的那块血色玉石。 “傻孩子,不要怕。”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那声音带了些慈爱的笑意:“这血焰符虽然是蛇怪的念力所化,但其毕竟已与肖氏结盟,且已由我族世代相传了千年。所以它对你只有守护之意而绝无伤害之心。只是……” 殷复缺心思电转,接口道:“只是,这血焰符的力量怕是在这二十余年的战乱中,已然觉醒了吧?” “什么?觉醒?”肖亦默不解地问道。 而那声音听上去则大为赞许:“你说的没错。那蛇怪的念力之所以要在千年前化为血焰符,并结成血誓,一则是为了借我肖氏来保存其残余的力量;二则是为了等到战乱再起的那一日,籍万千生灵枉死之怨气,得以重新恢复其法力。” “难道九鼎之内那守护之力的消失,也与这蛇怪力量的觉醒有关?”殷复缺又问道。 “有一部分关系。二十多年前因毁誓而导致的战乱,以及我肖氏全族临死前的诅咒,让蛇怪的力量陡增。而就在神力正全心凝结,准备与之一战时,我鼎州国境内却忽然到处都是为了一己私利而爆发的争斗杀伐。这让九位神兽认定,九州之人较之千年之前更加的自私愚钝,简直已是无药可救。于是便决定暂时不再插手这九州大地之上的兴衰盛亡,希望借由一些惨痛的教训能让无知的民众自行醒悟。而恰在此时,有一人却不知从何处窥得天道,竟彻底地封印住了神兽留于那九鼎之内的全部守护神力。” 殷复缺缓缓道:“如此说来,经过这么多年的生灵涂炭……那蛇怪的力量怕是已经……” 肖亦默立刻急急脱口而出:“那么……在蛇怪的力量完全觉醒之前不能先毁了他么?” “不能啊,我的孩子。”那声音陡然悲凉起来:“若想彻底消灭蛇怪就唯有依靠九鼎中神兽的力量,而若要开启九鼎却又必须借用这血焰符。” “可……可是……您刚刚还说……”肖亦默顿时糊涂了起来。 “孩子,别着急,先给你们看一样东西。”那声音说完,殷复缺和肖亦默眼前的粉色光芒中便慢慢地现出了一幅画面: 一片广袤的平地,九个硕大无比的熔炉,九股冲天的大火。 九列散发长袍的男女,缓缓举步依次纵身跃入炉内,所有人的面容都是那么的悲悯而平静。 九个大鼎在九百九十九条生命的灰飞烟灭中腾空而起,位列八方的八个鼎中各自升起一缕淡淡的红雾,与居中一鼎之上的融为一体后,渐渐地由淡变浓,由稀薄变厚重,最终凝结为一个通体血色的火焰状玉符。 这枚悬于九鼎之上的血焰符,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誓言,又似乎是在俯视着地上的众生。 全心全意对着高高在上的九鼎和血焰符虔诚膜拜的人们,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在默默立于大地的那九个熔炉中间,正静静地躺着一块隐隐散发出淡粉色光芒的泪滴状的玉石…… 肖亦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好像与我曾经的一个梦境……一模一样……” 画面渐渐地消失后,那声音再度响起:“你们是不是觉得地上的那颗玉石很眼熟?” 殷复缺恍然大悟:“莫非就是前些日子,我们在胤城得到的那把袖剑上所镶嵌的玉石么?其实……这才是与您一起以身祭鼎的先辈们,用生命凝结而成的吧?” “是的。”那声音里满是悲悯:“只可惜啊,我们的这片苦心,却被只崇拜高高在上之物的世人,给不屑地踩在了脚底,已近千年……” 肖亦默拿出了她那把通体粉红的袖剑,剑柄上那颗小小的玉石与这周围淡淡的粉色光芒,像是起了呼应一般,也蓦地发出了一束笔直向上,仿佛要直抵苍穹的光柱来。 殷复缺凝视着这束虽细弱却坚韧的光柱,有些迟疑地缓缓道:“开启九鼎的钥匙应该就是这颗玉石吧?那么之所以需要血焰符,难道是因为……仅仅靠它自身的力量……不够么?” 那声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也许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天意吧。自鼎成之日起,这枚玉石便不知了去向。直到二十余年前,曾在瞿象国突然出现而后却又突然消失。只是,那玉石竟已镶嵌在了一把剑柄之上,且被一种古老的咒语禁锢了其原有的力量。而再次出现之时,也就是你们看到它的那一刻了。” 肖亦默看着剑鞘上那古朴的文案,问道:“这些就是咒语么?那么是谁下的咒呢?是做这把剑的人么?我们又要如何去破解呢?” 殷复缺略一思索,紧接着她问道:“既然是由前辈们的心血和生命所凝结的,那么为何您会对其完全无法感知呢?另外,前辈刚才提到的那个封印神力之人,又究竟是何人?” “你们问的这些问题我都无法解答,或许,只有在冥冥之中安排这一切的命运那里,才会有答案吧。我唯一可以告诉你们的是,血焰符与这把剑在某种程度上是相生相克的,所以要打开那玉石的禁锢便只有借助蛇怪的力量。” “这……怎么可能?蛇怪又如何会……”肖亦默顿陷茫然。 “当年我以身祭鼎之人见血焰符突然现世,就已料到在这九州大地之上迟早会有一劫。于是我们便凝聚了所有的灵力,结成了这个不存在时间和空间的地方。而后又独留我在此等待那命定之人的到来。告诉他们当年的这个真相,希望可以还九州一个真正的安宁。只是,谁也未曾想到,这场劫难竟会如此之大,其中所涉及到的神秘未知力量又会如此之多。接下来的路只有靠你们自己走,而我也终于可以去追寻,那些早已消散在这浩瀚苍穹之中的族人们了。” 肖亦默闻言连忙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似的:“您别……您……这就要走了么?” 殷复缺紧紧地握着掌中那冰凉的柔荑,朗声道:“我等绝不负前辈们的苦心,定会还我九州大地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我九州民众也必将会真正当得起,九位神兽的神力守护。” 那声音中充满了欣慰和赞许之意:“好,你们俩很好,果然是命定之人。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开创出一片新的天地的。” 接着柔声道:“我的孩子,你的心中没有仇恨也没有恩怨,以清明之本心看世间之乱象本是极好的。但是你要记住,绝不可只以你自己的是非曲直来做为判断的标准。要用你的心去看世事,而非仅仅是靠着你的眼睛。” 肖亦默含泪点头应承后,那声音又继续道:“至于你,殷氏的后人,你的睿智和通透令我都有些吃惊。你的心怀悲悯和坚定的信念,定会让你无往而不利。相信即便日后执掌九州,你也会是一个仁厚贤明的君主。我唯一担心的是,你也许会陷于一些个人的恩怨纠葛无力自拔而终将沉沦。千万要切记,倘若如此,那并不单单只是你一个人的悲剧。” 殷复缺垂下眼睑沉思片刻,而后抬头轻声道:“多谢前辈的指点,殷复缺记下了。” 那声音遂开始长长地叹息,像是要借此抒尽心中的千般负累:“一千年了啊……我终于可以来找你们了……” 随着这声长叹,周围那粉色的光芒开始急速地碎裂而后消散,殷复缺和肖亦默二人瞬间又跌回了那只有黑暗和寂静的时空。紧接着,仿佛有股力量在轻轻地托着他们,缓缓地上升而去…… 第十三章 情动 满月,星空,溪水,微风。 肖亦默略有些茫然地看着小溪上的凌凌波光,听着周围草丛中的声声虫鸣,仿佛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那片淡淡的粉色光芒,那个来自先祖的声音,那些贯穿了千年的真相和疑云,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境而已。 只除了,她手心中那份踏实和安心的感觉是这样的真实。 殷复缺也在打量着四周,带着一丝的不适应。 他与肖亦默正站在那条小溪的尽头,靠近山谷的出口处。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看天色,他们并没有离开多久,也许只有片刻的光阴。然而,这短短的片刻竟让他忽然觉得眼中的这个世界变得陌生起来。 一个世代相传了近千年的传说,一个所有人都坚信不疑的誓言,一个两种姓氏共掌九州的铁律,居然都不过只是一个误会。不,这根本不是什么误会,而是一个由盲目狭隘的人们自己给自己所编造的谎言和囚笼。 人们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个谎言,心甘情愿地呆在这个囚笼里,因为这样的话,所有的幸与不幸便都是天意,便都是命,便都是上天注定的。而人们自身则只不过是顺从天命,服从命运的安排罢了。于是,一切都可以被原谅;于是,所有人都可以心安理得。 但究竟,何为天意?何为命运?冥冥之中安排这一切的,又何尝不是顺应了人的本心? 肖氏族长若无私心,岂会让蛇怪有机可乘?芸芸众生若非人人皆有此心,岂会对如此一个完全为了私利的誓言深信不疑几近千年?倘若不是鼎州国先内乱不休自相残杀,又岂会民怨沸腾国力耗尽,最终导致外敌入侵国土沦丧? 而,父王为了一己私欲滥杀无辜,母妃为了一己私仇栽赃陷害,肖氏为了一族私恨兴兵乱国。 真正决定这九州命运的是天,抑或是人? 他扭头面向远处地群山。轻轻地闭上了双眼。用全副身心感受着掌心所传来地每一丝每一毫地温度。凉凉地。但这。却是他将会眷恋一生地温暖。 没有了传说。没有了血誓。没有了命定地国君和王后。然而。他与生俱来地亏欠。他身上所背负地债却变得更多更沉重。 “命定之人”——如果这就是他所谓地命运。他唯有欣然接受。 “只是……母妃。你为什么带我来到这个世上?我身上流着地。到底是谁地血……” 肖亦默又一次感觉到了他地手在忽然之间变得冰凉而僵硬。而他地侧脸在清冷地月光之下看上去是那样地苍白而悲伤。究竟是什么样地事情会让他如此地难过?其实。自己真地是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个人。 “不过没关系。接下来地路。我愿意就这么一直跟着他走。”她低了头抿嘴浅笑。用另一只手摸着自己发烫地面颊“我可以用一辈子。去了解……” “喂,想什么呢?” 这声音带着惯有的戏谑,吓了正兀自出神的肖亦默一跳:“啊?没……没什么……”她忽然有一种被看穿了心思的慌乱和恼羞,便假意发脾气甩开了他的手:“你只要有一会儿不捉弄我,就心里痒痒的厉害!” 殷复缺将他那已隐在衣袖中空手紧紧地握了起来,像是想要徒劳地留住些什么。 只是,他的黯然一闪即没,旋即便又笑嘻嘻道:“哎呀,你说你究竟是个老巫婆呢,还是我肚子里的那只蛔虫呢,怎么居然连我心里痒痒都能知道得那么一清二楚啊?” 明知言语不敌的肖亦默只有忿忿然地跺了跺脚,便转身欲走。 “哎,出口在这里,你去哪儿?” 肖亦默停了下来,很是疑惑地答道:“我……我当然是回去找他们啊!” 殷复缺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不用再和他们一路同行了。” “为什么?” “你不是很讨厌宫唯逸,很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走的?现在终于如你所愿啦,不好么?” “好……当然好啊……可是……”肖亦默想了想,又正色道:“一定是有什么变故了对不对?我不希望自己再像个傻瓜一样,什么事都被你瞒着。” 殷复缺深深地看着她认真而决然的眼睛,片刻后终于做了决定,沉声道:“从这一刻起,凡与复国有关之事,我必不再对你有任何的隐瞒。”随后他忽然又笑了起来:“只不过,你是不是傻瓜,其实跟这个是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 赶在肖亦默回过味儿来之前,紧接着又道:“我刚刚的确不是去散步醒酒了,而是去见一个你我的老熟人。” “我俩的老熟人?不可能是唐掌柜吧……” “还有谁会喜欢在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出现呢?” 肖亦默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低低一声惊呼:“那个黑色怪人?!他又找你干什么?” “他来告诉我,幽州的复**出了内鬼,宫唯逸此行的目的,就是利用这内鬼将那里的复国力量给连根拔起。所以我们必须要赶在宫唯逸之前到达幽州。” “可……连你都不知道的事儿他又是怎么会知道的?还有那个内鬼是谁,找出来了么?” 殷复缺摇了摇头:“这个消息我会找人去核实的。我们也必须尽速赶赴幽州,以防不测。”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另外,宫唯逸的所有随扈很可能都已经被他杀了。” 肖亦默由震惊到愤怒:“这也是他说的么?难道只是为了拖延宫唯逸的行程,就滥杀了那好几百名无辜的人吗?!”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问道:“那海棠呢?宫唯逸呢?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殷复缺的脸上竟隐约有了一丝笑意:“放心吧,他们俩是一定不会有事的。”他缓缓地吁了一口气,轻声问道:“你……这次怎么没有怀疑是我……杀了那些人?” 肖亦默愣怔了一会儿后,歪着头笑道:“因为……因为我的先祖刚刚说了啊,你是个仁厚悲悯的人,所以你一定不会那么做的。” 殷复缺默默地叹了口气,他那似乎永远不变的笑容里,此时却有了些许的失落和无奈:“先是你的老管家,然后是你的先祖。你还真是个听长辈话的好孩子啊!” “谁让你以前总是骗我的?自作自受,活该!不过……如果你今后都乖乖地不说谎话,表现得还不错的话,我也许什么时候一高兴就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答案,那可也是说不定的啊!” 看着她此时的得意与开怀,殷复缺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强烈:“我愿意用我的一切,用我接下来的生生世世,去偿还这一生所欠下的债。只除了,这个笑容,这张笑脸……” 一簇红得像血的火焰,一滴含着鲜血的泪珠。 肖亦默一只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一只手则从石桌上并排放着的血焰符和袖剑上,一遍遍轻轻地划过。 出了山谷后,她和殷复缺先是步行到一个镇上,买了两匹坐骑。而后又快马疾驰一日,傍晚时分恰恰抵达这个叫松河的小城投宿。简单用完晚饭后,两人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只是她睡不着,索性趁着月色正好,坐在客房院中的那张石桌边,发发呆想想事儿。 这血焰符虽然是那无恶不作的万年蛇怪的念力所化,不过她对其倒并无丝毫的畏惧厌恶之感。也许是因为从出生起就一直佩戴着须臾不曾离身,有感情了吧? 而这袖剑因镶嵌着由她先祖的生命所凝结成的玉石,则让她从看到的第一眼起,便觉得亲切万分而爱不释手。 两个本是死敌但又相生相克,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物件,却偏偏都在她肖亦默一个人的手中:“你们这样样时时刻刻地在一起,会不会渐渐地就消了彼此之间的敌意呢?其实这样安安静静太太平平地躺在一起不好么?争来斗去的又有什么意思啊?” “也劳烦你代我向它们二位问声好啊!”已经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了半天的殷复缺,终于还是忍不住笑着开口了。 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的肖亦默嗔怪着道:“你是鬼啊?总是这么无声无息的!” 殷复缺笑呵呵地在她身边的石凳坐下:“不是因为我是鬼,而是因为你的警惕性太差了。一天到晚有事没事的发呆,还净爱跟些不喘气的聊天。” “去你的!什么不喘气的,不许胡说!” “我又不是在说什么死人啊什么鬼啊的,难道你面前的两个东西居然还会喘气?” 肖亦默气得抓起袖剑拔去剑鞘:“它们会不会喘气我是不知道,但我倒是可以让你变得不再喘气!” “好好好,我求饶了还不行么?”殷复缺做了个讨饶的姿势,又半真半假道:“我是说,你出门在外的就要时时保有戒备警惕之心才行,否则……就会被坏人偷袭打劫的!” 肖亦默浑不在意般地随口答道:“反正有你做我的保镖,区区几个小毛贼,你总还是能够应付的吧?” 殷复缺无奈地摇摇头,含笑看着她摆弄面前的那两样物件:“是在想你先祖的那些话么?” “嗯,”肖亦默低低应了一声:“其实……事到如今若再说当初的那些是非对错正邪善恶,大概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吧? 我只是在想,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上天安排的,那目的到底是什么呢?神兽是要消灭蛇怪的,而蛇怪却偏又一直有着一线生机。这一千年来,神兽难道不应该是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让还没有觉醒的蛇怪彻底地毁灭么?又或者……” 她有些不安地迟疑了一下:“芸芸众生万千生灵,难道只是上天用来达到……某种力量平衡的工具么?……” 肖亦默最后的一句话,让殷复缺有些吃惊,他凝神思索了片刻,习惯性地用手指扣着桌面缓缓道: “也许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所有的人都只是一颗棋子。然而,棋子也有棋子的路要走,就算这条路是下棋的人早就谋划好的,但对棋子而言,却只是按照自己认为对的那个方向在走罢了。 其实,就好象我们无聊的时候,会在一只正在行进的蚂蚁面前摆上一根树枝,那么蚂蚁也许就会沿着这树枝走。我们是早就看到了这树枝的尽头是什么,也许是条平坦的路,也许是一个水沟,也许是一个火堆,又或许是我们一个不高兴便在半道上碾死了这只蚂蚁。 但是所有这一切的可能性蚂蚁却并不知道,它只是选择了树枝这条在它看来是正确的路,并且努力地在这条路上前行而已。” 肖亦默一直在凝神倾听着,这时忽然笑了起来:“我倒是又发现了一条你将来可以走的路了!你除了去卖烤鱼,去街头拉场子卖艺之外,还可以去做教书先生!” 殷复缺恍然大悟般抚掌大笑:“有道理啊有道理!哎对了,你忘了说一样,我还可以做你的保镖呢。” “切~到时候天下太平了,我还要你这个保镖干什么?” “是啊,等到天下太平了,就不会再有打打杀杀了……”殷复缺怅然一叹,默然少顷后,又提神正色道:“有关昨日你的先祖对我们所说的那番话,切切不可再告诉第三人知道。” “这又是为何?” “现在将这个真相公之与众,对复国无利,不过是徒增事端罢了。” “你是想……继续利用只有殷肖二族才能共掌九州的这个说法对么?” “是的。眼下也唯有这个说法,才能够最大限度地凝聚人心。另外,封印九鼎和下咒玉石的人很有可能也是知道这个真相的。” 肖亦默稍加思索便点头道:“我明白了。” “其实你有的时候也挺聪明的嘛!” “那当……”肖亦默看着殷复缺的一脸坏笑,猛然停住了话头,狐疑地问道:“你下面是不是还有话?” 殷复缺正襟危坐,神情则是非常的严肃和真诚:“我只是想说,看来你是不是个傻瓜跟有没有事儿被我瞒着,原来真的是有很大的关系的。” “……我就知道,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 “狗嘴里要是能吐出象牙来,那只狗可就发大财喽!” “……” 第十四章 柳笛 小河,垂柳。绿堤,暖阳。两骑,一鹰。青衫,红裙。 殷复缺与肖亦默并肩坐在青草悠悠的堤岸边,他先将刚刚从鹰足解下来的腾联阁密报用内力震为随着河流缓缓而去的,几近成粉的碎屑。而后用前额在正傲然停立于他肩头上的矫健雄鹰的腹部,亲昵地蹭了又蹭。那鹰也随之低下头来,用其尖椽轻轻地啄了啄散落于他额前的几缕黑发。 不知怎的,这样的一副画面会让旁观者在恍惚间有一种感觉,竟好似一位长辈在安抚着正向他撒娇的孩子。 肖亦默仰首望着那已振翅远去的苍鹰,笑着揶揄道:“看吧看吧,连人家鹰都受不了你,所以才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 “嘿嘿嘿!我知道啦,你这是在妒嫉!” “切~妒嫉你会跟一只鹰撒泼耍赖么?” “对呀!” “……” 肖亦默顿时被殷复缺那一脸的得意和理所当然的回答给噎得也只好用翻白眼,来表达自己对他的鄙视之意了。 殷复缺则笑嘻嘻地伸手扯下了一截柳枝:“据江湖传言,咱们那逸王爷的随扈车队因突遭山贼洗劫,损失惨重。故而责令临近官府,务必在三日之内再凑齐一支与原先同等规模的护卫队来,以免误了他赴幽州上任的期限。” 肖亦默轻舒了一口气:“这么说来,他与海棠的确是安然无恙了。”顿了顿,接着低声道:“可是就为了这三日……” 而正在低着头摆弄手里柳枝地殷复缺。淡淡地接道:“这附近地百姓怕是又要遭殃了。” 肖亦默闻言不由神色一黯。却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想了想又道:“宫唯逸既然肯定会认为此事与我们有关。那他难道不会疑心我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已经知道复**中出了内鬼而借此拖缓他地行程么?” 殷复缺轻笑一声:“若是想不到这一点地话。那他就不是宫唯逸喽。” “你地意思是。他有可能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现在还不好说。也许他就是会一直慢慢悠悠大摇大摆。这么样一路往幽州晃荡也说不定!” 殷复缺说完。偏头看了看正一脸疑惑地肖亦默。带了些许地戏谑笑着道:“看来你把那三十六计背得挺熟啊。着实不错。” 肖亦默没好气地回了句:“得了吧,你的夸奖,我可不敢当。” “那我的奖励,你敢不敢要呢?” 肖亦默却立刻向旁边移了移,充满戒备地看着殷复缺递过来的那一小截去了芯的柳枝:“你又想搞什么鬼?这是什么?” “真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呀!”殷复缺满脸冤枉地哀叹了一声,旋即将那柳枝放于唇边,竟吹出了一首清脆悠扬的曲子来。 然后,他对在一旁已经听得傻了眼的肖亦默道:“记住了,这可不是什么能害人的毒蛇猛兽。它叫做柳笛,用来吹小曲儿的。我的山庄大小姐。” 肖亦默大感新鲜有趣,忙将那小小的柳笛拿在手中细细地瞧了瞧:“哦……我知道了,就像那竹笛似的,对吧?” 殷复缺含笑点点头:“不过柳笛比竹笛还另多了一样用处,那就是避邪。” 他非常认真地对正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肖亦默,侃侃而谈:“你不知道了吧,这柳可是能够却鬼的,人称“鬼怖木”,俗话说“取柳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而且就连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也是以柳枝沾水济度众生的呢。所以啊,柳是千真万确具有避邪功用的。” 说到这儿他故意停了一下,接着又忍笑道:“你的胆子那么小,就是因为总爱疑神疑鬼的。那如果你带着这个的话,指定立马摇身一变,嗖地一声就变成肖大胆了!哈哈哈……” 肖亦默呆了呆,方才回过味儿来。她刚想将那柳笛扔还给殷复缺,不过想了想却又收了回来,轻哼一声道:“你可要记住了啊,从现在开始,这柳笛声就是本山庄大小姐召唤那个随传随到的殷大保镖的号令!” 肖亦默的这一招倒是大大地出了殷复缺的所料,他也只好摸摸额头,干笑了两声:“看样子我这回可真的是做了件自己挖坑自己跳的蠢事了……” 肖亦默本就熟知音律,加之柳笛的技巧并不繁复,故而不消一会儿功夫,她便能在殷复缺的悉心教导下,将适才的那支曲子吹得似模似样了。 “对了,这曲子叫什么名儿?”冲着一脸苦笑的殷复缺大大地得意了一番的肖亦默随口问道。 殷复缺将双手枕于脑后,状似悠闲惬意地斜倚着河堤,半眯着双眼望着蓝天上的云卷云舒:“没名儿。我以前住在大草原的时候,常常听到,便记下来了。” “曲调淡然而悠扬,真好听,我很喜欢。只是,这其中似乎蕴含着无限的思念与哀伤之意……既然本就没名儿,那咱们索性以后就称之为“无名曲”吧,你说可好?” 肖亦默边回味思索,边喃喃自语着。却全然没有注意到殷复缺那似乎永远闪着亮光的眸子,不知何时竟已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伤痛…… 恰在此时,却突然从二人背后的河堤之上“哇呀呀”地跳下一个人来。 只见此人是个四十许年岁的大汉,衣衫落拓,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络腮胡,手中正提着一把没有剑鞘的利剑。 待到站稳后,便低着头对着刚刚被他吓了一大跳的两个人,直愣愣地瞪着他那两只铜铃似的眼睛。 如此这般你瞪我我瞪你,双目对四眼的互相瞪了片刻后,那大汉忽又声如洪钟地“哇呀呀”大叫了一声:“奇哉怪也!怎的竟不是个妖物?!” 第十五章 钟葵 “你说谁是妖物?”被莫名其妙惊扰了好兴致的肖亦默,自是一张口便语带不善。 而殷复缺此刻已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那略有些皱褶的青衫,方才抱拳笑道:“这位兄台,不知可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 那大汉用剑柄使劲地挠了挠自己的一头乱发,骂了句:“他奶奶的,还真他娘的撞了邪不成?” 之后又瞪着殷复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番,奇声道:“你这个人当真是奇怪得紧哪!” 殷复缺不以为忤地依然笑脸相对,倒是一旁的肖亦默忍不住抢白道:“这果然是怪人才会说得出的怪话!” 那大汉闻言扭过头来,又用他那两只大眼将肖亦默上上下下地一阵打量,竟像是更加惊奇了:“哇呀呀!你这小女娃儿更是奇怪得厉害呀!” 殷复缺见肖亦默已经变了脸色,立时就要发作,忙上前一步抢着问道:“兄台此话怎讲,可否见告?” 然而那大汉却并不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轮番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二位“奇”人。 肖亦默心想此人定是个疯子无疑,也懒得再与他计较,便对殷复缺道:“算了,我们还是快点儿走吧。” 然而尚未待殷复缺答话,那大汉突然出声喝道:“不许走!你们身上都有妖气!” 肖亦默终于忍无可忍,怒叱道:“你若再这样开口妖物闭口妖气的,我定不会饶你!” “咦?你这小女娃儿真是好没道理!我只说你身上沾有妖气。又没说你就是那个妖物。你这么凶巴巴地作甚?” 殷复缺边拦住已是勃然大怒拔出了随身长剑地肖亦默。边对那大汉道:“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好说了!我姓钟。单名一个葵字。” “你叫钟馗?”肖亦默一听他这名儿倒先绷不住笑了出来:“别说。你地这幅样子与他老人家倒还真是有几分相像。” 钟葵见怪不怪地大手一挥:“我这钟葵地葵。不是他那钟馗地馗。是葵花地葵。他那钟馗吃鬼。我这钟葵只杀鬼。”这番解释让肖亦默笑得越发厉害起来。之前地那股怒气自然也早已消散得没影儿了。 殷复缺也笑道:“如此说来。兄台乃是世外高人。方士法师了?” 钟葵的那蒲扇般的大手又是一挥:“别跟我这么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斗大的字我认识不了半框,粗人一个!反正我老钟就是个捉妖杀鬼的!” 殷复缺见他豪气爽直,似是个全无心机之人,便也朗声一笑:“好!钟兄既是痛快之人,那在下也就直言了。不知钟兄为何说我二人身上有妖气?” 钟馗两眼一瞪,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我感觉到你们身上有妖气!” 肖亦默现在倒觉得此人憨憨愣愣的很是有趣,便只将他说的话都当作笑话来听:“感觉?那我也可以说我感觉得到你是个大胡子妖怪了!” 钟葵的神情立刻变得认真非常:“哎!小女娃儿可不敢乱说话!小心会遭祖师爷责罚的!” 殷复缺对还想与之强辩的肖亦默微微地摇了摇头,而后又转向钟葵正色道:“敢问钟兄,我二人身上究竟有何妖气?” 钟葵先对着肖亦默道:“你这女娃儿的妖气是来自于身上的一个什么物件。” 接着又转而面对殷复缺,皱着两道浓眉很是寻思了一会儿,只不过显得依然还是有些不确定:“至于老弟你嘛……你本身肯定不是个啥子妖物……但这也不是你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啊……” 说着他又开始拼命地用剑柄捅着自己那早已乱成了一蓬杂草的头发“可咋就给整到你骨血里去了呢?嘿!还真是他娘的了!这玩意儿到底是他妈咋整的……” 肖亦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落拓大汉一边卯足了劲儿地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一边骂骂咧咧地自言自语。 事实上,钟葵刚刚对她说的那句话就已经把她给震住了。 因为他所说的“那身上的物件”,显然就是指由妖气冲天的万年蛇怪的念力,所幻化而成的血焰符无疑了。 这至少说明,钟葵虽然看上去有些疯疯癫癫的,但多少也还是有些知鬼识妖的真本事。 可是,殷复缺的身上又怎么可能会有妖气呢?而且这股妖气竟然还融入了他的骨血…… 而默立一旁没有作声的殷复缺,脸上那淡淡的笑容一直都未曾有过丝毫的改变。 此时,他依然含着笑对钟葵道:“在下的这点儿小事,还是不劳钟兄费脑筋了吧!也许是在下这几日不小心撞上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又或者根本就是在下心术不正而导致的浑身都是邪气妖气吧?” 说到这儿,又自嘲似的哈哈一笑“总之,我二人多谢钟兄的关心了。时候不早,不敢再多耽误钟兄的时间,况且我们也还要接着赶路。不如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言罢洒然一抱拳,便欲携着肖亦默一起离开。 “且慢!” “等等!” 却是钟葵与肖亦默两人一起急急地喝道。 肖亦默顾不上理会殷复缺脸上那诧异的神情,只是冲着钟葵正色问道:“那你可说得出,我身上这所谓的妖气到底是来自于何物件么?” “具体是啥物件我可说不出,我又不是神仙!” 钟葵又仔细地看了看肖亦默:“这物件可是有些年岁了,眼下的这股妖气应该还不是它最强的时候。奇就奇在这妖物竟然没有半点噬主之心,对你倒是全无害处。” 说到这儿,他的大手忽然之间又是猛力地一挥,再豪气地一笑:“其实这妖物就算是想害你,我也拿它没招,因为我压根儿就打不过它!” 这番话让肖亦默对钟葵的本事立时便信了个七八分,她忙又指了指殷复缺,急切地接着问道:“那不知钟先生方才关于他身上妖气的那些说法,又究竟是何意呢?” 而随着她的这句问话,钟葵眼看着便又要开始拿自己的脑袋开涮了。 这时,神色有些不耐的殷复缺再度开口,只是已敛去了笑容:“钟兄,实在是要抱歉了,我二人若再不上路,便定会误了行程。后会有期。” 说完再也不管钟葵的反应,只是在转身的时候看了肖亦默一眼,便自行先向在岸边的坐骑走了过去。 肖亦默虽然很是不甘心就此作罢,但却不知为何,殷复缺那冷冷淡淡的一眼,竟能让她再也不敢起丝毫的不从之心。 于是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委委屈屈地向钟葵施了个礼,便欲随着殷复缺离去。 “哇呀呀!”而那钟葵却又突地爆发出了一声大叫,他胡乱地挥舞着手中的利剑嚷嚷道:“我说老弟,你的那股妖气非同小可,邪门得紧啊!它可是定会噬主……” “够了!”没待他说完,殷复缺背着身,一声低喝便打断了他的话:“怪力乱神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阁下还是速速去找别人吧,省得耽误了发达的好时机!” 他的这番话很是刻薄,言下之意,竟是将钟葵当成了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 一时之间,莫说钟葵是面红耳赤青筋暴跳地被牢牢钉在了原地。 就连肖亦默也被他这莫名的怒气和寒意,给震得愣在了当场。 而殷复缺,则浑然不觉似的,头也不回,便快步离开了。 绿堤,垂柳,几声鸟鸣。 暖阳,浮云,一丝微风。 这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的改变,依然是那样的宁静而美好。 也许唯一有改变的,只是殷复缺的心境。 他之所以要立时切断与钟葵的对话,除了是担心这个的确有着识妖辨鬼能力的人,当真说出了殷无级正在利用巫术来借助他复生之外。 更重要的原因是,钟葵的话让他忽然想起了,这两日来居然一直都被他给忽略掉的一件事。 当年那石窟里的老者曾经说过,若要原鼎州国的太子殿下殷无级复生,就必须以他这个与之血脉相连的亲兄弟的鲜血,来做为最关键的媒介。 然而,倘若在他的身上既无肖氏的血脉……也无……殷氏的血脉…… 那么,他与殷无级就只是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 而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也都没有再像之前的几个月那样,大约每半个月就必定会感应到由殷无级生命力的恢复,而带来的那种心脏将要片片碎裂般的痛楚。 难道,因为血缘关系而产生的变故,居然会是发生在这整个复生过程的最后关头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殷无级现在的情况又是…… 无论是否存在唯有殷肖二氏方能共掌九州的誓言,也无论是否还需要重续两族联姻的血誓,他都绝对不能够让殷无级再出任何的意外。 因为殷无级是这世上唯一融合了那两个终将成为历史尘埃的姓氏的人;因为殷无级还很可能是这世上……唯一能延续殷氏血脉的人;因为他欠殷无级的,实在太多; 因为他本打算还给殷无级的,也许……做不到了。 然而,殷无级此时身在千里之外,此事却又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为今之计,也只有等到收复幽州后,再赶去术州那石窟一探情形了。 但愿到那时还不会太晚,但愿不会发生什么变故,但愿血缘的关系其实并不重要, 但愿……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自己的胡思乱想,都仅仅是源于他的多虑多疑多心……而已…… 心乱如麻的殷复缺并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原本呆立当场的两个人,正在急匆匆地说着些什么…… 一条偏僻小道,两匹骏马飞驰。所经之处,尘土滚滚,久久不散。 与钟葵分开后,殷复缺突然临时决定,将行进路线由官道改为这条人迹罕至的小径。 只告诉肖亦默因为这是条近道,可以早一点儿抵达幽州。 而此时,正在策马飞奔的肖亦默不知为何,竟会忽然之间觉得,前面离她仅一骑之隔的那抹青色身影,仿佛像是要被这浓浓的烟尘所吞没似的,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遥远。 在她的贴身锦囊里有一个小柳笛,正是殷复缺亲手做的那个。 只是,这柳笛里后来又另注入了一道符咒。 钟葵虽然被殷复缺最后的那句刻薄话给气得满面青紫,但也许是因为他捉妖杀鬼之人的本性使然,终究还是没有不管不顾的,就这么一怒之下扬长而去。 在情急之间,他也只来得及咬破手指,用自己的血,在那柳笛之上画了一个悬浮着的红色符咒,而后再用法力将其缓缓地压入柳笛之内。 把隐隐约约似有金光在其间流动着的柳笛,交还给肖亦默的时候,这位看上去莽莽撞撞颠三倒四的落拓大汉,神情竟很是严肃和郑重: “女娃儿,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的身份和来历,却也看得出两位必定不是寻常人。那个小老弟身上的妖邪之气甚是凶险诡异,且已侵入了他的骨血脏腑。能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显然不会是在短期内所致。 至于你身上的那物件,虽说眼下不会伤害于你,但终将会是个祸患。 可惜我的道行不够,不知当如何破解。只能权且先留给你一道有驱邪避鬼之效的符咒,也许你们近日就会用得上它的。” 他的这番话让肖亦默听得是胆战心惊,而最后那半句,更是让她再也忍不住地脱口惊问道:“什么?近日?!” 钟葵却扭头看了一眼已渐渐走远的殷复缺,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这小子……说不定早就已经知道的……” 肖亦默见他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言辞闪烁不知所云,更是心急如焚:“钟先生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而钟葵却像是刚刚才做出了什么重要决定似的。只见他面带坚毅,单手握拳,在自己的胸口处猛地砸了一下:“好!我这就去找我的师兄!他一定会有办法的!女娃儿,不要怕!等我师兄来了,什么妖魔鬼怪就都只有乖乖受死的份儿啦!” 说完,又“哇呀呀”地吼了一声,便甩开大步飞奔离去了。 只留下了瞠目结舌的肖亦默傻傻地站在原地,带着一丝哭腔喃喃地道: “可你知不知道,应该要去哪儿找我们呀……而且……你都还没告诉我……这符咒要怎么用啊……” 第十六章 再生嫌隙 日落时分,细雨霏霏。天稍凉,路泥泞。 两人两骑穿过迷蒙的雨雾,出现在古道尽头那家老旧客栈的门口。 将坐骑交由店小二后,这两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旅人,便自行掀开厚厚的门帘,步入了虽略显简陋灰暗,却尚算暖意融融的内堂。随之一起进来的,还有那如附骨之蛆般的湿湿冷冷的阴凉之气。 然而当他们脱下蓑衣,摘下斗笠时,所有的阴凉湿冷竟仿佛在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这间不大的陋室也像是忽然亮堂了不少。 只见那男子虽只身着一袭最普通的青衫,却丝毫不减其修长挺拔的身姿,反倒更添了几许温润俊雅的淡然之色。 他的脸色苍白,神态疲惫。 但两只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蕴含着无穷的希望与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会相信他,想要追随他。 见内堂仅有的几张方桌,唯有最角落的那张还空着,他便示意站在自己的身边,正忙着掸去衣服上水珠的女孩子先去入座。而他则转身将依然滴水的两套雨具,仔细地摊开来放置在门边的专用架子上。 正冲他点头应承的姑娘,一身淡粉色的衣裙,一头乌黑的过腰长发,面容清丽,气质出尘。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仿佛从未曾见过世间的丑恶一般明净清澈。 她与那男子之间明明应该是有着极深的默契,却又偏偏像是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让人看不懂,摸不透。 这般打眼的一对璧人,出现在这样偏僻荒凉的地方,当然是会难免招人眼球引人注意的了。 而他们却像是对周围那满是赞叹欣赏和好奇地目光全无感觉似地。只管一前一后。径直走向了角落里地那张空桌。 那日与钟葵分开后。在临时决定改走地那条小径上策马飞奔了一日地肖亦默。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地疑惑与焦虑。趁着傍晚于一条小河边饮马休息时。小心翼翼地向已经沉默了一路地殷复缺。询问他对待钟葵地态度为何会如此地反常。 而殷复缺只是定定地望着饮水地马儿。面沉如水:“对待一个江湖术士。依你看我应该是个什么样地态度呢?” 他这般语带嘲讽地冷淡敷衍。让本就忧心如焚地肖亦默不由得怒从心起:“依我看。是这个江湖术士说中了你地痛处。你才会那样地尖酸刻薄吧!” 殷复缺地视线不变。语气却越发地冰冷:“那种糊弄无知妇孺地无稽之谈。你愿意信就信。但别将我也扯了进去。” “你!……”肖亦默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种言语上地折辱。一怒之下便欲拂袖而去。 但想起钟葵临别时对她所说的那番话,却又实在是放心不下。只得忍了又忍,尽量平心静气地对殷复缺道:“咱们能不能先不要做这些无谓的争执?我是真的觉得,钟葵他绝不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万一……他所说的那些……要是有几分当真应验了呢?” 殷复缺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和话语都太过分了些,便转过脸来,对着肖亦默歉然道:“实在抱歉,我刚刚是因为……恰巧想起了一件颇为棘手的事儿,觉得有些烦乱,所以才……总之,他说的是真也好,是假也罢。是鬼神也好,是妖孽也罢,都毕竟不是我们眼下真正紧迫的事儿,对吧?” 肖亦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看着殷复缺的眼睛,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的事儿,我也知道你肩上的压力有多大。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有什么难处,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即便我没有能力为你分担,可有些东西你如果说出来的话,至少也会轻松些,不是么?” 她顿了顿,又缓缓道:“而且,那一晚,你向我保证过的,不会再有任何事情瞒着我,还记得么?” 殷复缺有好多次,都差点儿忍不住将那个把他压得几近窒息的秘密告诉肖亦默。 他真的,很想有个人能听他说一次。 就一次。 就只是,一个听,一个说。 听完了,说完了,就立刻全部都忘掉,全部都抹去。 就当作什么都没有说过,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呢? 在这世上,有些痛苦是和快乐是一样的,一旦说出来就只会成倍地增加,而绝不会减少分毫。 他最终还是淡淡地笑着:“当初,我对你所保证的,仅仅是与复国有关的事情,绝不再瞒你。却并不包括……我自己的私事。” 肖亦默闻言神色一窒,垂首深吸了一口气,一言未发,便转身牵马上路了。 “原来,我只是你复国计划的一个合作者,而已。” 彼时,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独自默然伫立于水边的殷复缺,看着那抹在这血色中越来越远的身影,面露自嘲。 “也许,这条路永远都只能我由一个人去走。终究,是我奢求了。” 那之后,肖亦默与殷复缺夜以继日地赶路,终于来到了进入幽州的最后一个投宿点。 这二十余日来,她再也未曾提过与钟葵有关的事。或者应当说,她与殷复缺之间的话题,只剩下了与复国有关的事。 虽然,她还是会为一直都没有用上,在贴身锦囊里放着的那个柳笛,而暗自庆幸不已。 第十七章 竹林深处 幽州三面环着奇峰险峻高耸入云的万绝山,一面临着暗流汹涌波涛诡谲的日落海,其地理位置呈典型的易守难攻之势。 寻常人等若想进入幽州地界,有两条路可供选择——陆路和水路。 陆路是经由安州,绕道至万绝山的一处山势稍缓之地,再穿过那里的天然峡谷便可抵达。 水路则可从各个州直通日落海的主河道乘船出发,待到行至入海口时,需换乘官府所审查准允的专门船只,在日落海上再行驶个月余即可登陆幽州。 相比较而言,水路虽稍慢却安全稳妥些。 而要穿越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万绝山的陆路,则更适合铤而走险的私贩,或是有十万火急之事的赶路人。 殷复缺与肖亦默此次选择的就是陆路。 日上三竿之时,二人便进入了那两侧山体皆垂直耸立如刀劈斧砍般的绝壁峡谷。 此处名为峡谷,实则也就是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小径罢了。 这小径位于两座大山的连接处,即便是在艳阳高照的正午时分,也仅能有一丝微弱的阳光从万丈高的那处缝隙之内勉强挤进来。 肖亦默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在这终年阴暗湿滑的山石地上,偶尔不慎脚下打滑,便伸手紧紧地扶住旁边阴冷入骨的峭壁,既不要殷复缺的帮扶也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出。 殷复缺面对着她那自从河边对话后便一直保有地沉默和倔强。除了无奈和心痛就只剩下了自嘲。 他知道自己很是伤了她地心。可是却连一句道歉地话都无法说出口。 如此默默地行进了大约一个时辰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然转了阴天。这峡谷内竟渐渐地像是入了夜般地一片黑暗。饶是内力深厚目力过人。也最多只能看到三步之外地大致情形而已。 殷复缺心中觉得有异。见肖亦默只顾着低头看路而并未注意到这番变化。于是便只自己暗中加倍提防戒备着。 恰在此时。肖亦默脚下又是一滑。忙使力撑住岩壁想稳住身形。却忽觉手下原本坚硬湿寒地山石竟然变得像是棉花一般。陡然下陷。她尚不及脱口惊呼。便整个人一下子跌了进去。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看到了被一团浓郁地黑气牢牢裹住地殷复缺。正拼命地想要向她伸出那只坚定而温暖地手…… 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青竹林,明明没有一丝的风,却一直在摇曳摆动着,仿佛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正在迎风起舞。那竹叶轻轻的沙沙声,如泣如诉,像是一首哀婉凄绝的歌儿,又像是一声声幽怨空寂的叹息。 肖亦默正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这竹林中,心中满是茫然。 跌入那处忽然之间变得绵软塌陷的峡谷峭壁后,她便立刻失去了意识。等到醒来,就发现自己正毫发无伤地置身于这片奇怪的竹海。 此处虽透着无限的诡异,她却并无丝毫的惊恐害怕之感。只是总觉得正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萧瑟寂寞,在自己的心头萦绕不散。 她四下打量了几眼,刚想举步前行探个究竟,却猛地想起了在跌落之前所看到的那正陷于黑雾包围中的殷复缺,不由得大是着急起来。 她心中暗自思量,这竹林,那黑雾,都不像是正常的世间景象,那么十有**便是妖物无疑,于是忙拿出了那一直贴身放着的柳笛。 也许是因为有了钟葵所加持的法术,所以这么多天过去了,柳笛竟依然像是刚刚采摘下来似的那般新鲜翠绿。 然而,她拿着这注有符咒的柳笛,却完全不知当如何使用。在原地团团地打了两个圈之后,万般无奈,只得将柳笛送至唇边,颤抖着吹起了那首当日殷复缺教给她的《无名曲》。暗暗求神拜佛地祈祷着,但愿这带着降妖附魔符咒的柳笛所吹奏出来的曲子能解殷复缺的危难;但愿这首两人所熟知的无名曲调能将殷复缺带到自己的身边。 不料这曲子刚堪堪吹到一半,便被突如其来的一声轻笑所打断。肖亦默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纤弱娇柔的身影,正从竹林深处袅袅婷婷地缓步摇了过来。 “你……你是何人?”肖亦默壮着胆子,先开口问道。 随着又一声柔媚的轻笑,那身影居然一眨眼间便俏生生地站到了肖亦默的面前。 肖亦默大惊之下忙后退一步,被她不小心撞上的那棵青竹立刻欢畅地摇摆起来,接着又带动了整片竹林一起欢快地摆动着,竟像是正在举行什么盛大喜庆的歌舞表演一般。 那身影歪头看看肖亦默此时的惊惶无措,举袖掩口,一阵清脆至极的笑声从口间从袖中倾泻而出,诺大的竹林便又随着她的展颜开怀而舞动得愈加酣畅淋漓。这两者之间似是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又似本就是一体的。 肖亦默勉强定下心神,才瞧出这身影原来竟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一身淡青色的衣裙;一头墨一样的长发就这么随意地披在肩上,垂至脚踝;粉黛未施,眉目清朗。 站在竹林中的她,有一种不属于尘世的飘渺感,像是一缕青烟,随时随刻便会无声无息地烟消云散。 然而,她那柔若无骨的身姿,却又处处都在散发着一股妖冶无双的妩媚之气;她那微微上挑的眉眼仿佛正含着千般的仇怨,万般的情愫,即便是欣喜大笑,也不能将其中的凄婉哀愁和无边煞意减却分毫。 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居然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而且还能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着实让肖亦默一时之间看得傻了眼,发了呆。 不知何时,那姑娘已放下了掩口之手,停下了脆生生的欢笑。她依然微微的歪着头,看着肖亦默的失神,语中带笑地轻声问道:“你又不是个男人,为何竟也能看我看成了这般的痴样?” 肖亦默闻言大窘,越发手足无措起来,结结巴巴的也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我……我没……你……你……”。 她只觉得在这个奇异的女子面前,自己仿佛就像是个尚未开化的无知婴孩一般,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不过是徒惹一笑罢了。 伴着一声轻轻的叹息,那姑娘轻移莲步走到一棵参天大竹边,仰首望着那些青青的竹叶:“没想到,你虽和那姓肖的女孩儿长得一模一样,可是脾气心性竟然相差得那么远。” 她这句没头没尾,没因没由的话让肖亦默更是如坠云里雾里,但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得继续傻傻地立在原地,看着她如沉浸在遥远异界般定定地出神。 如此过了良久,她才慕然醒过神来似的,转身轻倚着青竹,冲着肖亦默露齿一笑:“我又只顾着自己发呆了是不是?” 见肖亦默讪讪地笑着摇了摇头,便接着叹道:“我总是会忘记,你们的时间可不比我,都宝贵得紧呢!” 说到这里,眼神渐渐变得空远,竟像是又要兀自神游去了。不过好在这次她醒转得很快,低下头撩了撩耳边的发丝续道:“罢了罢了,咱们还是快些进正题吧!”。 说着伸手虚虚一招,肖亦默颈间挂着的那枚血焰符竟自行挣脱了金链子,向她的手中飞去。 “他们唤你做血焰符是吧?就快一千年了啊……” 她这句自语般的低低叹息让肖亦默生生地把惊呼压在了嗓间:“你……你竟识得这血焰符……你……你究竟是谁?” “我怎会不识得它?”那女子轻笑着,边手执血焰符细细端详,边道:“当年,就是我将它留给那姓肖的女孩子的。” 肖亦默有些茫然地看着那玉坠的血色在她的手中波光流转,猛然想起了那日自己的先祖曾经说过的话,不由得大惊失色:“你……你就是那……那蛇怪?!” “蛇怪?”女子偏头想了想,又认真道:“这个怪字,不好听。我还是比较喜欢人家称我为蛇妖。”说罢莞尔一笑。 见她这般的轻松坦然,肖亦默倒似乎也不好意思太过大惊小怪了,便不由自主的也冲着她微笑了起来。 那女子摇摇头轻笑道:“真是想不到啊,她的后人居然会是你这么个不经世事,瓷娃娃般的小丫头。” “你是在说……我的先祖么?”肖亦默有些不可置信。 “嗯……应该是吧?反正就是那个跟姓殷的小子用这物件起誓结盟的女孩子。” 肖亦默轻呼一声:“你说的那可是我鼎州国第一任的国君和王后啊!” “国君?王后?”女子嗤笑一声道:“还不就是两个傻乎乎的痴男怨女么?” 肖亦默见这两个活在传说中,已然成了神话一般的人物,居然在她的嘴里就像是一对普通的邻家小儿女一样稀松平常,不禁有些不服气起来,脱口道:“就算再痴再傻,那人家好歹也把你给打败了……” 然而接下去的话,却被两道如冰一样的寒光给封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就凭他们?!”女子一声冷哼。 所有的青竹也随着她的怒气而瞬间停止了摇曳,整片竹林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绝对静止。 第十八章 竹林隐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一身红袍的法师,一袭白衫的和尚。 蛇妖,女施主。 大师,慈悲。 既然终究不过是笑话一场,又何须再认真又何须再计较? 竹叶又开始沙沙的轻响,青竹又开始款款的摇曳。 竹林中又开始有低吟浅唱,又开始有婀娜舞姿。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绝代女子的淡淡一笑,那将所有的寂寞,不甘,恨意,无奈,萧瑟还有深情,都通通融在了一起,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青色竹叶的一笑。 肖亦默一时间只觉得心中满是难过酸楚,不知不觉竟已泪流满面。 那女子看着肖亦默脸上的泪痕,不禁微微地怔了一怔,叹道:“你这丫头,心思太细腻,心肠又太软,将来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呢?由你拿着这血焰符,真不知道是福是祸。又或者……” 她顿了顿,猛地抬头望天,高声喝道:“这又是一出你们早就编排好的戏码么?这一次,你们又想让谁成佛?又想让谁成为那万世笑柄?!” 随后。手举血焰符对着被她这突如其来地怒气给震得一脸愕然地肖亦默道:“你知道这物件里装地是什么吗?” “这里装地……这个不就是由你地念力所化。为了吸取足够地怨气。然后再……” 肖亦默说不下去了。因为实在无法将自己眼前这名纤弱出尘地女子。和那恶行恶状地万年蛇怪联系在一起。况且。她现在看来。也完全不像是要借着血焰符再去兴风作浪地样子啊…… 那女子傲然冷笑着道:“这是我地念力所化不假。这里面地确也已经满是怨气。只不过。我若是想将这世间搅它个翻天覆地。又何须用得着这些?二十多年前。我不过才稍稍动了动手指头。这九州地烽火不是就一直燃到了现在。都还没有熄灭么?” 她微微一摆手阻止了肖亦默即将喷薄而出地诧异。带着一丝厌倦又道:“过去了地事情我通通懒得再提。也通通不记得了。我找你来这儿可不是想要和你叙旧地。而是为了告诉你关于那九个大鼎地秘密。” 肖亦默实在摸不清她究竟想要干什么。想要说什么。只好闭嘴不问不语。唯有听她一次说完。 “其实也很简单,当年龙之九子分别在九鼎里留下了一颗龙珠,集齐这九颗龙珠后就可以召唤出龙神。那龙神一睡就是一万年,距离他这次醒来恰好还有三年的时间。所以,你要赶快打开九鼎,取出龙珠。哦,对了,九鼎当年也是我封印的,你拿着这血焰符就可以把它们给打开了。”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后,又偏着头对肖亦默展颜一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 可是肖亦默一点儿都不觉得简单,她勉强理了理思路后,才终于开口问道:“这么说那九鼎的守护神兽就是龙之九子,那守护神力也就是龙珠了?可我们为什么要召唤龙神呢?你既然封了九鼎,现在又为什么要让我打开它们呢?” 肖亦默的这番问话,显然让那女子有些意外,她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肖亦默,揶揄着笑道:“那姓肖的女孩子要是见到了你,一定会被你活活给气死!这么跟你说吧,龙神的力量上可达八十一天宫,下可达十八层地狱,是毁天灭地无所不能的。这万年一遇的机会你不要,有的是人豁出命来抢着要。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嘛……” 她顿了顿,伸手摩挲着身边的青竹,脆生生地一笑:“因为我闲得无聊,想给老天找些麻烦!” 这样匪夷所思的回答,让肖亦默只能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那女子忽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你刚才吹小曲儿的东西上是谁给加的符咒啊?这种蹩脚的玩意儿,只能用来应付应付那些出来吓人玩的小妖精罢了。不过曲儿倒还真是不错……” 没待她说完,肖亦默便忽然之间面色大变,急急地对着她恳求道:“哎呀!完了完了,只顾着与你说话,竟忘了他还被那黑色妖物困着呢!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你的本领一定很大的对不对,求求你,帮我去救救他好不好?” 那女子闻言却手抚青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道:“他?他是谁啊?” “他……他就是……就是将来要与我一起去开启九鼎的那个人!” “哦?这事儿你一个人就可以做了,不需要有人与你一起的。” 肖亦默不知道这个行事乖张的女子,当年之所以封九鼎挑战乱,是不是因为同殷氏有着什么过节仇怨,所以便是连殷复缺的名字都不敢提。 此刻,见她完全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也只得一咬牙,恭恭敬敬地道:“多谢您今日的赐教,晚辈尚有要事在身,还要劳烦您送我回到那峡谷之中了。” 却不料那女子并不搭理她的话,而是一扬手将血焰符掷回给肖亦默,同时冷然道:“你要知道,这里面不仅有着万千死灵的煞气,更还有着你肖氏历代女子的怨气!” 肖亦默伸手接过这枚血色的火焰,茫然道:“历代的怨气?难道不是应该只有前朝被废的那位肖王后才心有怨愤的么?” 那女子轻嗤一声,似有着怒其不争的愤懑,又似有着无可奈何的悲凉。那垂及脚踝的长发竟也突然之间无风自动,随着这片青竹林而缓缓地摆动了起来: “每个女人所真正想要的,都不过是成为她所爱的那个男人眼中的唯一。即便是成为那男人所恨着的人,也要做他眼中最特别最独一无二的那一个。而历代殷氏男子之所以没有毁誓,却都仅仅只是为了想用一顶徒有其表的后冠,来保证自己江山王位的稳固而已。 你千万要记住,男人为了权势地位甚至为了美色,是可以随时随地背弃曾经的海誓山盟,翻脸无情就成了个负心薄幸之徒的。那么,你究竟是要做依附于男人的傀儡木偶,还是要自己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我……我其实……” 肖亦默看着手中的血焰符只觉得心乱如麻,她本就不是个争强好胜之人,从还未出生起,命运就似乎早已经被安排好了,她一直就只是按照别人为她画好的路线在行进着。现在一下子面对这样的选择,却又叫她立时三刻如何能有答案。 肖亦默使劲地摇了摇头,急切道:“暂时先不要管这些好不好?我现在是要去……”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被一声含着讥讽的轻笑给打断了:“你的心里早就有他了是不是?你已经爱上外面那个姓殷的小子了是不是?” 这般直接露骨的问法,让肖亦默的脸一下子烧到了耳朵根。 可还没容她缓过劲儿来,那女子便又紧逼着问道:“那么,他爱你么?是像你爱他那样的爱着你么?可即便如此,你又能肯定他将来不会因为权势名位而对你变心么?” 肖亦默被她这样的步步逼问,弄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只想赶快逃离此地:“我……你……我根本不知道你……你这是在说些什么……” 那女子看着肖亦默的窘相,眨了眨她那如水的双眼,忽地掩口大笑起来:“你果然是个情窦初开,未经世事的小娃娃啊……” 话音未落,却又脸色猛然一变,很是有些不可置信地讶然道:“咦?他居然能闯过了山精的包围?……” 肖亦默心中一动,忙问道:“是不是……是我说的那个人么?他……他没事吧?” 那女子面色有些古怪地偏着头思量了片刻,似笑非笑地对肖亦默道:“看来,那小子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居然能仅凭一己之力,就冲破了有着近千年道行的山精所设置的结界。你若当真跟了他…… 也罢,总之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怎么做也全由得你。我只再提醒你两点:第一,如何召唤龙神这件事儿可绝不仅仅只有你知道;第二,我不希望看到在那血焰符里的空闺怨气中,将来会又多加上了你的一份儿。 好了,走吧走吧!接下来也总该有段好戏可以打发这无聊的残生了……” 说完后也不待肖亦默有任何反应,便忽地将那如浮云一般的长袖轻轻地一挥。 顿时感觉像是陷入了一个旋转黑洞里的肖亦默,在晕头转向之前,只来得及匆匆又看了一眼那抹在摇曳的参天竹林中,若隐若现的淡青色身影;又听到了一阵清脆至极的,似柔媚更似萧索的娇俏笑声…… 第十九章 紫龙吟 一线自万丈高的缝隙处勉强挤进来的阳光,两侧如刀削斧劈般危然耸立的峭壁。 从那片奇怪妖异的青竹林回到了山间峡谷的肖亦默,正低着头跌坐在阴凉湿滑的山石路上,蹙眉闭眼的用手使劲地揉着自己那昏昏沉沉的脑袋。 少顷,待晕眩之感略有缓解,有些茫然地一抬头一睁眼,却不料正面对着的居然是一个只差毫厘便要刺中她前额的剑尖。 肖亦默呆了一呆,似乎连惊呼都忘记了。 因为顺着剑尖所看到的持剑指着她的那个人,竟然是殷复缺。 只见此时的殷复缺,侧身冷然挺立着,单手执一把通体正有紫色寒光在不停闪动流转的利剑;一袭布衣青衫一头散肩乌发,却如置于狂风中般的猎猎作响肆意飞舞;面色苍白得几欲透明,而那两只原本墨一样的眸子,竟隐隐地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紫色光芒;周身所正在散发着的气息,是一股与其平时的淡然和温暖截然不同的寒意和煞气。 肖亦默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殷复缺;而殷复缺竟也像是不认识肖亦默一般,只是用他那不带半点温度的淡紫色的眸子,冷冷地斜睨着她。 两人之间这种如被冻结般的凝固静止不知持续了多久后,终于随着殷复缺眸中那异样色彩的渐退而消散。 “你……”刚一开口,殷复缺就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气力似的,那原本稳若磐石的持剑之手忽地起了微微的颤栗,手中之剑像是顿时变得有千斤重一般,剑尖猛然垂地,而他整个人的重量也一下子全都倚靠在了这把薄薄的利剑之上。 他双手拄剑,急促地喘着粗气,脸色不仅苍白而且灰败得有些失去了光泽,整个人已然呈了摇摇欲坠之势。 肖亦默见他眨眼之间竟突然颓败若此,忙跳起来伸手扶住他,又发现他的汗水竟已浸透了重重的衣衫,不由得大惊失色,连连问道:“你这究竟是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又是怎么冲破那团黑气……哦,就是那个什么山精什么结界的啊?……” 殷复缺定定地看着她地一脸急切。却并不回答她地问题。只是露出了一个微弱地笑容。很是吃力地低语了一句:“你……没事……就好……”。 而后便再也支持不住。在漫无边际地黑暗之中极速地坠落…… 这是一个黑暗地虚空。又仿佛像是一片黑色地沼泽。他无托无凭地在这里悬空地漂浮着。又或者是在缓缓地下沉着。 周围渐渐地出现了点点地白光。细细看去。却原来竟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地森森白骨。随后。这些嶙峋耸立地白骨又慢慢地幻化成了一张惨白闭目地脸孔。干裂而毫无血色地嘴唇正一开一合地对他说着什么。 他直觉地不想去看。也不想去听。但那已几乎没有一丝气力地身躯。此刻更像是又被点了穴。施了咒。便是一动也不能动。 “是地。是我造了孽。是我欠了债。甚至。在我身上所流着地都不知道是谁地血。 那么好吧,就让我用永生永世的沉沦,用那长得永无尽头的惩罚,来偿还这一切吧!” 于是,他彻底地放松了身体,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于是,那坠落之势陡然加快,似乎可以感觉得到,已有粘稠的泥沼正在漫过他的脖颈,漫向他的口鼻。 于是,在愈来愈烈的窒息中,他的头脑也渐渐地开始变得混沌。 如果,就这样结束了,也很好吧…… 可是,在那汹涌而来的疲惫和厌倦中,为何还夹缠着一缕清亮而悠扬的声音? 这是身着布衣的清瘦男子,日日向草原的晚霞,倾诉对那一生只为他展颜的人儿的无尽思念之情。 这是一身粉色衣裙的清秀女孩儿,在小河边垂柳下,冲着他所露出的那明媚得意,干净透亮的笑容。 这是柳笛声,这是《无名曲》。 不,一切还不能就这样结束。 千斤的重担他必须一肩挑起。是为了还债,也是为了能让那样的思念找到最终的归宿。 而且,他承诺过了,要护她周全的;而且,他答应过了,要做她保镖的。 于是,他的心思霍然之间变得一片明净。 于是,他睁开了清亮的双眼,在他的眸中正闪着妖异的紫色光芒。 于是,他挺身跃起,手中的利剑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龙吟。 泥沼,白骨,脸庞,黑暗……这一切就像那片曾经包围着他的浓重黑雾一样,在那紫色光芒的照耀之下,在那连绵回旋的龙吟声中,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肖亦默静静地守在殷复缺的身边,手心里紧紧地攒着那小巧玲珑的碧绿色柳笛。 此时,代替金色的阳光那从一线天处挤进来的,是清冷而微弱的星月之光。这令谷底的阴凉湿气越发让人觉得刺骨难耐起来。 肖亦默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半拖半扶着,把人事不醒的殷复缺带到这片略微开阔且稍稍避风的崖壁凹陷处。之后,就只好一直这么干守着他,等他醒转。 她虽然不知道殷复缺是怎么耗尽真力,乃至虚脱至此的。但从竹林中那奇异女子曾说过的话来看,应当是与他强冲山精的结界一事有关。 一想起那会儿他紫色的眼眸还有冰冷的煞气,肖亦默不禁略略地打了个寒颤。 她伸手拿起正放在殷复缺身边的那柄长剑,细细打量。 剑身薄而长,剑刃锋而利,没有剑鞘,也没有任何的花纹雕饰。还有奇怪的是,此刻这把剑只隐约泛着大多金属制兵器都会有的凌冽青光,而并没有丝毫之前她所看的那种波光流转的紫色华彩。 肖亦默又轻轻地将长剑放回原处,而后便歪着头,看着依然昏睡的殷复缺定定地出神。 她从没有见过殷复缺使用任何兵器,也不知道这柄似乎透着些许诡异的利剑又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就像她从不知道他的眸子里除了黑色还会有那样妖异的紫色,她也从不知道他居然有着能与山精妖怪一战的本事。 她只知道,她所认识的殷复缺是玩世不恭的,是儒雅淡然的,也是温暖坚定的;但却从不知道他还会有着那样冰冷而酷烈的一面。 殷复缺在她的心里已经渐渐的成了一个谜,她越是想要看清却越是模糊,她越是想要靠近却越是遥远。 “你的心里早就有他了是不是?你已经爱上外面那个姓殷的小子了是不是?” 突然之间,那竹林女子所说的话又回响在了肖亦默的耳边,她连忙用手捂住自己滚烫的脸颊。 “我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他了……我……已经……” 她即便连想也不好意思再想下去了,只羞得将整张脸都深深地埋入了自己的双手之间。 殷复缺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不曾想,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肖亦默这幅娇羞万分的样子。他不语不动,就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头顶的发线,看着她垂落的青丝,看着她莹白的手指…… 日出日落,月盈月缺,斗转星移。 这些似乎亘古存在,又似乎将会一直存在下去的起落变化,永远都只是按照它们的轨迹在神圣而又漠然地运转着,绝不会因为这苍茫世间的蝼蚁众生而有丝毫的改变。 只是,却不知那仿佛永恒不变的轨迹,又是经由谁的手笔所画。 当晨曦再次染亮大地,当太阳再度升起,峭壁耸立的峡谷出口处,正站立着两个周身像是被淡淡地镀上了一层金色光线的身影。 粉色衣裙的女孩儿搀扶着那一袭青衫单手拄剑的男子,有些茫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出口:“不是说穿过这峡谷至少也要五七天的时间么?怎么会今日才刚走了几步就……” 青衫男子略一思量,便微微笑着道:“你放心,这显然不是鬼打墙,所以跟鬼是肯定没有关系的。依我看,倒好像是缩地术之类的妖法……哎,你总不会连妖也怕吧?” 女孩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什么鬼啊妖啊的都不如你可怕!照我说啊,肯定是这万绝山里的大小妖怪神灵们都怕了你了,所以才一起施个法,好让你早早离开才是。” “可你和我是一起的呀,为什么就不能是为了尽速送你这座大神走呢?” “因为昨天跟人家山精打了一架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啊!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究竟是怎么摆脱他的?” “你看看,我还压根儿都不知道那团黑雾原来就是什么山精……所以啊,还是你跟他们比较熟才对!” “我可是第一次来这儿,怎么可能会跟他们……喂,你可别想叉开话题呀!” “啊?什么话题?” “……” 而此时,正若隐若现有一青一黑两缕飘渺不定的雾气,遥遥地在他们的身后飘荡着。 倘若能有大束的阳光恰在这个时候照进这阴湿的谷底,那么在崖壁上一定会显出两个影子来,一个像是直立扭动着的蛇,另一个却像是一颗张牙舞爪的树。 倘若能有人恰在这个时候从这两缕雾气的旁边经过,那么一定会听到这么几句对话: “你昨儿个让我设法将这小子阻拦片刻,却怎的也不事先告诉我他的身份?害得我险些就吃了个大闷亏!” “你难道看不出他的力量被封住了吗?要不是你将他生生地给逼了个狗急跳墙,我还真是看不出他居然就是那个人呢!” “哎我说,这小子怎么跟个拼命三郎似的,那般冒冒失失地差点就强行冲破了封印。要不是我收力收得快,保不齐他现在已经筋脉尽断,蹬腿见阎王去了!” “得了吧,你应该说,幸好你逃命逃得比兔子还要快。要不然两腿一蹬飞灰湮灭的那个该是你才对!” “好好好,反正就算我输给了他,真说出去我也不会丢多大的人不是。对了,你说是谁这么吃饱了撑得,好端端的跑去封印他干嘛呀?” “哼!你又不是不知道,无聊的人那可是一向都多了去了!再说,黑白两道,神仙妖怪,天上地下,想让他身上的这力量永远沉睡者自是大有人在……不过,如今被我们阴差阳错的这么一弄,恐怕那老天爷的眉头怎么着也得要皱上一皱,脑袋也得要疼上一疼了吧?” “得了得了,总之都不关我们的事儿。我可是已经依足了你的吩咐,既没让小的们去找他们的麻烦,又亲自把他们送出了山。现在你是不是可以让我安生一段时日了?” “去吧去吧,睡你的大头觉去吧,反正这一时半会的也没什么好戏可以看。” 黑色的雾气渐渐的消失了,唯余那缕袅袅婷婷的青烟还依然悬浮在那里。 一声似是带着无限情愫,叹息般的低语,飘散在了这终年暗淡的潮湿中: “大概,你是绝不会为了我而像他那样的拼命吧……” 而终于走出了峡谷,站在朝阳下的青衫男子,又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似乎唤醒了他体内某种神秘力量的地方…… 第二十章 青山之间 暖阳高照,凉风习习,空气之中除了有阳光和青山的气息外,还似乎隐约的飘荡着一丝腥咸潮湿的海风味儿。 在一条不算平坦倒尚算开阔的山路上,正摇摇晃晃地行驶着一辆颇大的牛车。这牛车的前半截装满了足有一人高的茅草,后半截则载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殷复缺双手枕在脑后,舒舒服服地半躺半靠在这松软的草垛旁。眯着双眼看着蓝天上那一朵朵像是永恒静止,又像是不停漂泊的白云;嘴里含着的那一根金黄色的茅草和高高翘起的那一条腿,随着牛车的颠簸而一上一下地摆动着。 肖亦默则抱膝坐在他的身边,侧头看着他这副似乎马上就会哼起欢快的山间小调的惬意模样,觉得自己的心情不由得也随之轻松明朗起来。 刚一离开那个诡异的峡谷,她便将在青竹林中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地都告诉给了殷复缺。只除了神秘女子最后对她说的那番关于血焰符中有历代肖氏女子怨气的言语,因为这势必还会牵涉到那几句让她一想起来就会面红耳赤的问话。 殷复缺听完后,一时之间也显得有些吃惊和难以置信。不过很快便又淡然地一笑道: “这些超越了人力所及的范围,玄而又玄的真真假假和是是非非,都并不是我们所能控制,所能参悟的。 是传说也好,是神话也罢,皆留给天上的那帮大仙们去操心吧!我们只要把自己能做的,该做的都给做完,无愧于心,也就够了。” 他的话音刚落,便恰有一位红面白须的壮硕老者,赶着这俩牛车慢慢悠悠地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那老者将二人粗粗打量一番后,声如洪钟地哈哈一笑问道:“我说,两位要不要让老朽的老牛车顺便送上一程啊?” 殷复缺闻言却故意板着脸道:“老人家,难道就不怕载了两个山贼土匪上路么?” 老者笑得越发豪迈起来:“就您二位这俊俏模样。若是当真做了山贼土匪。那普天之下怕得有一大半地人。都要争着抢着要去落草为寇了吧?!再者说了。这土匪山贼又不是什么坏人。老夫我怕个鸟啊!” 于是。在殷复缺和老者地齐声大笑声中。肖亦默坐上了这架虽略有些颠簸缓慢。却更加显出悠闲惬意地老牛车。 肖亦默这时又回想起殷复缺在说那番话地时候。虽气息虚浮无力。面色苍白疲惫。却又偏偏字字掷地有声。如浓墨一般地眼眸。是那样地漆黑而透亮。其间。无一丝地杂质。更无一丝地杂色。 她又看了看那把重新化为了腰带。缠绕于他地腰间。几乎与那一袭青衫融为一体地青锋长剑。开口问道:“你地这把剑是一直都随身携带地么?叫什么名字?哪里来地?怎么以前从没见你用过啊?” 殷复缺先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而后将嘴里含着地稻草拿在手中:“你能不能一次只问一个问题啊?别总是“叭叭叭叭”地。跟柄连弩箭似地连发个不停……” “……你……你到底答不答?!” “答答答!是。没名儿。不知道。没机会。答完了。” “……你这……你答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你看看,连你自己都不记得刚刚究竟问了哪些问题吧?所以就是说嘛,问题要一个一个的问,别人才好一个一个的回答,你才能一个一个的弄清楚。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肖亦默先是疑惑,而后迷茫,接着恍然,最后她恨恨地看着面前那张写满了诚恳的脸,从牙缝里迸出了一句话:“要不是看在你眼下病泱泱的份儿上,我一定一脚把你给踹下车去!” “哈哈哈……”殷复缺边笑边坐起身来:“好吧,看在你对我这么仁慈的面子上,我就再回答一次吧!” 说着,单手将腰间的软剑解开,随手凌空一震,剑身便立即挺直,且发出了一阵若隐若现的轻吟声。 他眼神复杂地注视着这把通体泛着凛冽寒光的利刃,语气却甚是淡然: “这是一把无名剑。在十年前,我即将离开草原的时候,一个人送给我的。从它被交到我手上的那一日起,就从未曾离身半步。至于你为什么没见过我使用过嘛……那是因为我是一个君子,如无必要,是只动口而不动手的。” 肖亦默原本是很认真地在听他说的,没想到,他居然在最后一句能话锋一转,又开起了玩笑。呆了一呆后,也只好瘪瘪嘴,轻轻地“呸“了一声。 接着又略带着点儿迟疑地问道:“那你……那这把剑……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比如……会变颜色或者会发出什么异彩之类的?” 殷复缺偏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状似无比的困惑:“你是在说我的这把剑么?不对呀……你说的那个应该是变色龙,或者是烟花吧?” “……”肖亦默立时为之气结,只得没好气的嘀咕了一句:“烟花?我看是我眼花还差不多!” 说完,便扭过头去只顾看着在身侧缓缓向后退去的巍巍青山,而不愿再搭理殷复缺了。 有关那把剑的紫色流光,以及殷复缺的紫眸和异样,肖亦默都对他刻意地隐去了未曾提及。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一想起这些心里就会有种莫名的不安和恐惧感。 也许……事实上,仅仅就是因为当时她惊吓过度,而且光线又不好,所以才会出现了这种奇怪的幻觉吧…… 而此时的殷复缺则又叼着那根稻草,翘着他的二郎腿,看上去像是无比享受地,闭目斜靠在了那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草堆上。 肖亦默所说的那些关于青竹林和神秘女子的事情,对他的触动倒的确不是很大。毕竟过去所发生过的那一切都早已经化为了无迹可寻的尘埃,永远都无从考证了。 至于九鼎之内是否真的有千年前龙之九子所留下的龙珠;集齐了那九颗龙珠后,又是否真的能召唤出万年一醒的龙神,这些也都只有一件件地去经历了之后,才能知道。 总之,开启九鼎,看来是必须要去做的一件事。 真正让他感到不安的,却是在试图冲破那团充满妖异气息的黑雾时,体内所涌动冲撞着的那股并不属于他,而且也似乎并不受他控制的,无比强大而暴烈的力量。 他只知道,若不是隐约间恰巧有一缕轻轻的柳笛声传入了他的耳中,让他还能残存了一丝理智的话,他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他,究竟是谁? 殷复缺睁开了双眼,望着头顶上那一片高高的青天。时刻萦绕于心头的那种郁结和苍凉之感,在此刻变得越发的浓烈。 不过,无论如何,他与肖亦默之间存在了二十余日的僵局总算是被打破了。 这,毕竟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不是么…… 第二十一章 小桥人家 肖亦默被一阵嘈杂声所惊醒,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在这缓慢而晃悠的牛车上,靠着草垛睡着了。迷迷糊糊地一坐起身,就看到了殷复缺那张大大的笑脸。 “睡醒了没?” “嗯……”她含混着应了一声,边揉眼边稀里糊涂地下了车。 可刚落地还没等她站稳,就忽然觉得有两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毛茸茸的东西,从她的脚边呼啸而过,不由被吓得一声惊呼,然后便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肖亦默定了定神,再仔细一瞧,才发现,刚刚居然仅是一只小黄狗追着一只芦花母鸡跑过去了而已。 而她现在所身处的地方,遥有青山绿水,近有流水人家。落日之下,炊烟袅袅。分明便是一个恬静而美丽的小山村。 恰在此刻,她的耳边又传来了一阵似乎有很多人一起发出的笑声,其中笑得最大声的那个自然就是殷复缺了。 “我说,你还真是什么都怕啊?怎么就连小鸡小狗都能把你给吓成这样…哈哈哈……” 肖亦默恼羞成怒地循声看了过去,却又将几乎冲口而出的回敬之语给生生地咽下。 与笑得东倒西歪靠在牛车上的殷复缺站在一处的,除了那赶车的老者外,还有七八个装扮看上去像是村人的朴实男女。 见肖亦默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迷茫样儿,一位佝偻着腰,拄着拐棍的垂垂老妪,先是冲着那些正咧嘴乐呵的村民们挥了挥手中的拐棍,喝道:“别只顾着杵在这里傻笑啦!去去去,还不都麻利的给我快干活去!” 而后又颤巍巍地走到肖亦默地面前。慈祥地笑道:“咱甭去搭理那帮没规矩地后生。” 说着。又拉起她地手上上下下好一阵子打量。嘴里还啧啧有声地叹着:“哎呀!你这闺女怎地就生得恁好看呢?和那小哥儿真真儿是天造地一对。地造地一双呀!呵呵……” 肖亦默一时之间越发面红过耳窘得不行。却又不能将手从老人家那里直接抽出。更加无法认真地去反驳。于是。也只好一边陪着老妪干笑。一边用眼睛狠狠地瞪着站在那里依然乐不可支地殷复缺。 好在那位赶车地老者总算是及时出来给她解了围。他拍着自己地肚皮对那老妪笑哈哈地道:“老姐姐哎。这天色可是不早了啊……” “得得得!我这就准备去。保证饿不着你们还不成么!” “老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肚子被你家那野味儿给勾搭得。早就翻江倒海了整一路啦!” “你说说你吧,都二十多年了,这副馋样怎么就一点儿都没有变呢!” 老妪笑骂了一句,又轻轻地拍了拍肖亦默的手:“你们就先跟我秦大兄弟到处去转转,等一会儿饭菜做好了,我让我那老头子来叫你们。” 这时,那几位村民早已分头将牛车上的草垛给卸下运走,老妪也踯躅着去了。原本热热闹闹的场地里转眼之间便只剩下了三个人。 殷复缺终于笑嘻嘻地晃了过来,揶揄道:“看样子,改日我还得再给你弄个柳笛去,要不然,你这肖大胆也实在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啊!” 肖亦默白了他一眼,气哼哼地回道:“不用了,就你的那点儿小伎俩,还是留着给你自己慢慢用吧!” 只不过心中却又微微地一动,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那贴身的锦囊。关于钟葵在柳笛上加持符咒一事,她还一直都没有机会对殷复缺提及。 而那白发红面的赶车老者,则冲着他们一抱拳,大声笑道:“二位,既然左右闲来无事,不如且随老夫去那边的石桥上看看,可好?” 在这村的最东面,有一座横架于泉泉溪流之上的小桥。 从远处望去给人的感觉是,小溪边那几棵参天大树的浓密枝叶,已几乎要将这小小的桥身给通体淹没似的,只能勉强看到两头的半截石墩。 然而,待到真的走上了这座古朴的石桥,才会发现竟又是别有一番洞天。 只见那遮天蔽日的枝叶在这桥上所形成的,其实恰恰便像是一个能挡风遮雨冬暖夏凉的天然小屋一般。 而更妙的是,倘若由外而内,则完全无法看到屋里的情形;但若由内而外,却是能将外间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三人刚上得桥来,当先领路的老者便一整短衫,回身施礼,同时肃然沉声道:“秦起见过二殿下,见过肖姑娘!” 殷复缺忙上前一步,伸出双手稳稳地托住了老者正欲下拜的身子:“秦老将军,这可万万使不得。我们如何当得起您老的这一拜啊?” 老者垂首而立,声音有些颤抖和发涩:“殿下……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随后,又猛地仰头一阵豪迈大笑:“真是老了老了,不中用了!瞧瞧老夫现在,怎的跟个娘们似的,唧唧歪歪起来!让您二位见笑啦!” 殷复缺也随之一声长笑,隐去了眼中如水波般的闪亮:“谁若是胆敢笑我们横刀立马勇冠三军的秦大将军,莫论别人会如何,我便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接着,对一直呆立一旁,完全摸不清楚情况的肖亦默道:“这位就是我鼎州国赫赫有名的秦起,秦老将军。也是如今这幽州复**的总指挥。” 待两人彼此简单的见过礼之后,殷复缺又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笑道:“哎呀!瞅瞅我这记性,怎能忘了说这个最重要的身份呢!咱们的这位秦老将军,还是眼下幽州境内最大的山寨——连云寨的头把交椅大当家!” “嗨!鸟的大当家!老夫我呀,其实也就是个山贼大王,土匪头子罢了!” 肖亦默在这一连串的出乎意料里,终于稍稍地回过点儿神来,恍然大悟道:“哦!怪不得,您刚刚会说山贼土匪都不是坏人呢……” “嘿嘿!那依肖姑娘你看,老夫我像不像个坏人啊?” “不像……”肖亦默立即摇头否认。 但想了想又抿嘴一笑道:“不过……坏人也不会在自己的脑门刻上‘我是坏人’这几个字吧,所以这哪里又是光靠眼睛就能看得出的呢?” “噢……老夫明白了!肖姑娘的意思,是要看老夫今后的表现如何,再做定论哪!” 三人这般说笑一会儿后,秦起遂正色道:“有关叛徒一事,已由三当家的查明,是一个堂主所为。这兔崽子也在数日前被三当家的就地给砍了!” 殷复缺凝神听完,稍一思索,问道:“三当家?就是那个孔啸吧?” “没错就是他。这小子为人机警聪明,身手也颇为了得。虽然入伙时间不长,却屡建奇功。所以才能短短数年便升上了这个位置,弟兄们也都很服他。” 殷复缺沉吟着道:“嗯……我两年曾经前见过他一面,倒的确是个人才。”旋即又朗声一笑:“过得几日,我定要上连云寨去讨杯酒喝,再会会诸位当家的!” 第二十二章 红脸战神 幽州是鼎州国的九个州郡中最后一个被攻陷的,除了依靠天然的易守难攻的地形条件外,更重要的是,当年的幽州有两个人:秦起和孟渔樵。 这二人分别有“红脸战神”和“白面诸葛”之称。一个冲锋陷阵,一个运筹帷幄。一文一武配合默契,所向披靡。 正是在他们的带领下,久经战火,早已是疲累不堪的幽州军民,才能一次次地打退了力量数十倍于己的敌军的猛烈进攻。牢牢地固守住了千疮百孔的幽州,寸土未失。 然而,待到都城盈京沦陷后,内无粮草,外无援军的幽州便彻彻底底的陷入了绝境。终因弹尽粮绝,更因“白面诸葛”孟渔樵的突然阵前倒戈,在孤军困守了整整一年后,被水渐国的强势兵力一举攻下。 兵败之后,秦起便带着剩余的残部退隐进了茫茫的万绝山,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对敌进行骚扰和突袭。其神出鬼没的态势,曾令现已故去的老幽州王大为头疼。 十年前,这支队伍却突然之间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大约又过了半年,在山门林立匪穴众多的万绝山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新的山寨——连云寨。 这之后,仅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将绝大多数的山贼土匪都纳入了自己的麾下。成为了在这幽州境内,仅次于官府守军的一股武装新势力。 只不过,连云寨众人几乎皆是来自于普通的贫苦人家,平日里隐于山野乡间与一般农夫并无二样,甚难抓捕围剿。 再加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大多是些劫富济贫,护一方百姓的事情。与官府之间虽常有冲突,但倒也称不上就是谋反作乱。故而,各地官员便也都只是将其当作一般的绿林好汉草莽英雄,睁只眼闭只眼的姑且随他去了。 人们只能对连云寨中从二当家到七当家的名号来历,相貌品行如数家珍。却似乎从来没有外人见过那大当家的,自然对其的种种了解便也只能是一片空白。 只有少数人知道,这连云寨的大当家,便是那“红脸战神”——秦起。 更加只有极少数地人知道。这连云寨地总堂。便是那幽州复**地总部;这遍布村野民间地十数万连云寨子弟。便是将来复国大战中地一支主要生力军。 此时。这位传奇般地人物却正敞胸咧怀。一手抓着半只烤得外焦里嫩地野鸡。一手举着十斤装地大酒坛。跨步而立。仰脖痛饮。也不管在胸前淋淋漓漓地洒了多少。放下坛子。长吁一口气后。便只顾连连大呼:“痛快啊痛快!”。 正与其对饮地殷复缺。虽相比较而言衣衫尚算齐整。但在那胸前衣襟上所洒地酒却一点儿也不少。他醉眼迷蒙地斜倚着小院里地那棵古树。一只手环抱着酒坛。另一只手将嘴角下巴处残留地酒渍随意地一把抹去。原本苍白无血色地脸上也已经泛起了淡淡地红晕。 而肖亦默则坐在院中地一簇火堆旁。帮着这农家小院地主人。一对看上去已年逾古稀地老人家一起在烧烤野味。 她再次看了看那醉态可掬地两个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闺女啊。让他们闹去吧。咱甭管他们。你自己要多吃一点才是正事儿呢。明儿个一早还要赶路。不吃得饱饱地怎么成?”之前曾遇到过地那位老妪。笑眯眯地递给了肖亦默一块刚刚烤熟香气四溢地野兔肉。 肖亦默连忙伸手接过,笑道:“啊……我已经吃了很多啦……您别总是顾着我们了,也赶紧吃呀!真的是特别好吃呢!” 那白头老翁摇着头接道:“我们的牙都快掉光了,没法吃喽!反正啊,老太婆弄的这种味道我是永远忘不了了,都吃了快整整一辈子啦!” “咋的了?吃一辈子吃腻了?” “哪能呢!我是要记住这个味道,等下辈子投胎后,再去找你做给我吃啊!” “那你可得记住了,要自己带野味儿来才行!” “好啊,我就还是像五十年前那样,扛头大野猪上门,然后再把你给扛回家。” “呸!你个老没正经的!你才是拿野猪换来的!” 肖亦默看着面前这两位因牙齿的脱落而说话漏风的鹤发老人,依然如年轻时那般的嬉笑斗嘴,觉得很是感动:“您二老的感情可真好啊!” 那老翁闻言却是一番摇头晃脑道:“呵呵,我说闺女,你别看她现在这副慈眉善目的样子,那年轻的时候可是一头货真价实的母老虎呢!”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那会儿的暴躁脾气还不是跟头大蛮牛一个样?!” 老妪笑啐了他一口,又对肖亦默道:“其实啊,这两口子在一起,打打闹闹的一眨眼就是几十年。等到老了,再互相做个伴儿,一辈子呀也就这么过去了。” 老翁接口道:“哎,我看老太婆你还少说了一样,那在这黄泉路上难不成就不需要个伴儿了?” “是是是,需要需要!你就放心吧,到时候我一定会给你做伴的!” 这两张鹤发鸡皮的笑脸所散发出的恩爱幸福,竟让肖亦默觉得是那样的灿烂和耀眼。她不由得叹息着道:“你们之间的这份情意,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啊!” 老妪笑得越发开怀:“闺女,不用羡慕我们的。你和你的那位俊俏小哥儿,可是天造地设的般配呢。你们肯定会互相做着伴儿,一直白头到老的!” 肖亦默见两位老人正一起在盯着自己瞧,笑容里更是意味深长,便立马窘得手足无措,言语结巴起来:“没没没……我和他……不是的……你们……哎呀……误会了……” 老翁于是哈哈大笑,拍着老伴的手道:“罢了罢了,咱不说了不说了!你瞧把她给羞得,这小脸儿都快成赛关公喽!” 肖亦默此时只想赶快找个地缝钻进去,反正是再也坐不住了,只得站起身来。四下一打量,这才发现,原本在院内酣然畅饮的两个人,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第二十三章 醉卧碎石滩 明月夜,小山村。大树下,石桥旁。有虫鸣而无鸟叫,有溪水之潺潺而无人声之嘈杂。 然而,眼下这片如世外桃源般的静寂与安宁,却被一阵由远而近的灯火和声音给彻底地打破了。 “罪魁祸首”不是别人,便是这两个从头到脚已完全湿透,正摊手摊脚地倒卧在碎石岸边的酩酊醉汉——人事不醒只顾着呼呼大睡的秦起,以及坐在他的身边兀自直喘着粗气的殷复缺。 肖亦默手提灯笼,一马当先地跑了过来,看着二人这般狼狈不堪的样子,不禁又是气又是笑: “你……你们这是……哎呀……你们怎么离开的时候也不知会一声啊?结果害得几乎全村的人都在到处地找你们……你说你们深更半夜的跑到这里干嘛来了?又是怎么弄了这一身水的呀?不会是掉到河里去了吧?秦老将军他这是怎么了?没什么事儿吧?……” 殷复缺一手抱头,一手伸出冲着肖亦默做了个停止的示意动作。然后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别总是跟个连弩弓箭似的发个没完……我这脑袋本来就已经够晕头转向的,现在被你这么一通的噼里啪啦,就更加嗡嗡作响了。哎对了,你刚刚都问了些什么来着?看吧看吧,我果然是被你问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肖亦默被他的这番理直气壮给噎得张口结舌,只好哭笑不得地跺着脚:“……你……你怎么倒居然还变得有理了……” 这时,跟在她身后的那十几个村民也都陆陆续续地跑了过来。 殷复缺于是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冲着一干人等团团地作了个揖,而后歉然道: “为了我二人的酒后失态,却扰得诸位乡亲大半夜的还不能安生,实在是抱歉得紧了!真是对不住啊对不住!” 一个短衫汉子连连摆手道:“都是自家兄弟。还有啥对得住对不住地呀?只要看到你们没事就好。孟大叔老两口。还有咱大家伙就都能放下心了。” 另一个黑面青年有些好奇地问道:“我说。您二位这一身滴滴答答地水。又到底是咋回事啊?” 殷复缺揉揉鼻子。两手一摊。状似万分无奈地苦笑着:“我这老哥哥当时喝得一高兴。就非说要来这里跟我对月当歌。把酒言欢。谁曾想。跌跌撞撞地才刚摸到桥边。他老兄居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拉着我就一个猛子地栽了下去。好在呀。这溪水不深。要不然。我还真不一定能把他这一百多斤。给囫囵个儿地拖上岸来呢……” 他一嗟三叹地刚说完。众人便爆出了一阵大笑。 这会儿。其余众人早已七手八脚地将依然在地上兀自仰面酣睡地秦起给背了起来。那汉子便对殷复缺道:“你自己能走不?要不然还是我们背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好得很。一点事儿都没有!”殷复缺忙不迭地摆手摇头。又笑道:“只是。还要麻烦你们将我这位老哥哥给送回孟大叔家了。另外。烦请再帮我跟那二老说一声。我先在这河边散散这一身地酒气。稍后就回去。” 汉子应承后,便随着众人一起照料着秦起离开了。而殷复缺则又重新坐回到了河边的碎石地上。 肖亦默这时走到他的旁边蹲下身,举起手中的灯笼细细地打量着他:“你是不是真的没事啊?” “唉!我又要说那句话了……你为什么总是巴不得我有事呢?” 殷复缺伸直了双腿,用手肘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他那歪着头笑嘻嘻的模样让肖亦默感觉很是有点儿上火。 “既然没事那你赖在这边干嘛?还不赶快回去把湿衣服换了,省得明儿个上路的时候又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不用换,反正一会儿就干了,而且这样凉凉的穿在身上也很舒服。还有啊,别总是把我说的跟个病秧子似的,这对你的名声有影响。”殷复缺边说边调整着姿势,好让浑身都湿漉漉的自己尽可能的舒服些。 “……啊?!我的名声?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咦?怎么是胡说八道呢?上次不是你说的么,我是你肖大小姐的私人保镖。那别人万一要是以为你特地找了个病秧子做保镖,不就会笑话你是个大傻瓜吗?这难道对你的名声没有影响?” 肖亦默看着殷复缺那副挑眉歪嘴的坏笑德性,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敢情自己又被他给耍了一次。然而却又偏偏令她无从恼羞发泄,便也只得自认倒霉。 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后,在他的身边坐下,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秦老将军看样子是真醉了,他那么大的年纪,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放心吧,不会的。想当年他和我师父一起南征北战的时候,曾经不停歇的连喝了三天三夜。但只要战鼓一响,便立时翻身上马,将敌军斩杀了个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你师父?他不是腾联阁的老阁主么?怎么居然也曾经上过战场打过仗啊?” 殷复缺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脑门:“哎呀!忘了告诉你了,其实我师父也就是原先咱鼎州国统领三军的大司马——卫霍。所以秦老将军那可是他的老部下了。” 肖亦默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师父这么厉害呀!那他以前的旧部也一定都会跟你有联络,来助你一臂之力的吧?” “哟嗬!你在这方面倒还真是确有那么几分灵气嘛!” “你才知道啊?而且我还看得出,你对秦老将军今日所说的处置叛徒一事有所保留,对不对?” 她的这句话的确是出乎了殷复缺的意料,让他感到有些吃惊:“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灵气喽!”肖亦默促狭一笑,接着又道:“反正但凡是跟宫唯逸有关的事儿,就一定不会这么简单。是吧?” 殷复缺有些出神地望着从头顶那浓密枝叶的缝隙处,透进来的白色月光,不知是赞同还是自语的低低说了句:“是啊,一切……都不会是这么简单的……” 第二十四章 再起波澜 见殷复缺忽然之间竟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黯然,肖亦默想了想,便直接转了话题,随口问道:“秦老将军看上去和这村子的人都很熟啊,他是不是经常来这儿?还是说,他的家人就住在村子里?” 闻言回过神来的殷复缺,微微地点了点头:“嗯,这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连云寨的子弟,秦老将军没事就会经常来看一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照应的。至于他自己的家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全死了……” 说到这儿他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又道:“不过,除了孟家的那二老之外,并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大家伙儿都只是把他当作寨子里一个好心的小头目罢了。” “哦……那老两口跟他的交情一定很深吧?” 殷复缺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空远而萧瑟起来:“他们都视彼此为自己的亲人。二老的独子曾跟老将军有着同袍之谊……这几十年来,老将军也算是一直在代为尽孝……” “哦……”肖亦默知道那老两口的儿子定然是已经不在了,心中不由得也很是难过。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又像是随意间提及似的:“其实,你觉不觉得如果能像马家二老那样,平平淡淡地在这个小山村里相守相携地过一生,也是一种福分?” 殷复缺轻声应道:“而且还是那种修多少辈子,都不一定能修来的福分。” “那么……”肖亦默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掌中的灯笼,语气中带了些许的迟疑和紧张:“如果是你的话,你会为了权势地位,而放弃这样得来不易的福分么?” 殷复缺看着她如玉般低垂的脖颈,还有那在灯笼的映照下越发显得红彤的脸颊,一丝温暖的笑意自嘴角渐渐的泛起。 然而,在他刚想开口回答的时候,却突然之间脸色一变,旋即用手紧紧地抓着胸口,猛地一个翻身,将整个人侧伏在了地上。 听得他动静有异。肖亦默忙抬起头。却只能看到他那略略有些颤抖地后背。同时。挂于她颈项间地血焰符也骤然之间光芒大盛。即便是隔着外衣。那层浓浓地血色也掩盖了周围地所有亮光。同当日她与柳掌柜在腾联阁雅苑屋内所见地景象几无二至。 只不过。她已完全无暇去理会这血焰符地突如其来地诡谲之处。而只顾忙着去查看殷复缺地情形。 肖亦默用手轻轻地扳着殷复缺地肩膀。想将他扶起。不料他却微微地摇了头。 她看不见殷复缺地脸。只能感觉得到他浑身正如打摆子般颤抖得厉害。虽然心中大为着急。但又不敢轻易地去挪动他。 而此时血焰符地血色光芒还依然在强盛不息着。 肖亦默忽然忆及钟葵曾经说过地关于殷复缺体内有妖气地话。立时灵光一现:莫非就是因为那妖物正在作怪。所以才会和她这块本就妖异地玉佩之间起了某种感应? 接着又想到,那青竹林中的女子一听她吹的曲调,便知道在那之上是加有符咒的。于是连忙拿出了贴身放着的柳笛,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心思,放在嘴边又吹起了那首《无名曲》。 这时,正因胸口那如凌迟般的痛楚而已经有些陷入昏沉的殷复缺,耳边突然传来了一缕清亮悠扬的笛声。仿佛是一剂良药,不仅缓解了他身体上的痛苦,也让他那渐渐溃散的神智重新聚拢起来。 他原以为这只是个幻觉,然而待到挣扎着转过身时,却讶然发现居然是肖亦默真的在吹奏柳笛,不由得脸色又是一变,不假思索地一扬手便将那柳笛从肖亦默的嘴边给打掉了。 本来还在为他的明显好转而欣喜的肖亦默,全然没有料到他竟会有这样一个举动,顿时呆在了当场。 渐渐的,随着血焰符光芒的减弱乃至完全消失,殷复缺的痛楚也终于慢慢的平息。 他边喘息着,边勉力用手肘撑起了上身,带着一丝歉然的笑意对兀自发愣的肖亦默道:“怎么了?被我吓傻了?” “你……”跪坐在他身边的肖亦默,死死地盯着他满是冷汗几无人色的脸:“你好了?” “我从来也没有坏过呀!”殷复缺的声音虽然虚弱无力,但却依然充满了调侃之意。 “……那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大约是因为酒喝多了,突然感觉到有一点点不舒服罢了。” 这样荒谬的解释显然无法让肖亦默相信:“仅仅是这样吗?那你干嘛要打掉我的柳笛?” “哦……那个呀……是因为你吹得太难听了呗……”笑嘻嘻的殷复缺回答得很是轻松:“我已经很难受了,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忍受你的魔音灌耳。不过呢,我还是应该为我的粗鲁向你道歉的。” “鬼才会相信你的这种胡扯,你就继续编吧!”肖亦默完全懒得搭理他这种毫无诚意的致歉,而且语气之中已经含了恼怒。 殷复缺对此却像是浑不在意,继续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的那个柳笛是怎么回事?这都过去了二十多天,早就该枯萎了,怎么会还能吹奏的?” “这又关你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肖亦默没好气地抢白道。 “当然关我的事啊,这个是我亲手做的哎,万一要是成了什么妖物什么凶器之类的,我可是要负责的!” “妖物?我看你自己就是个大妖物还差不多!” 殷复缺眨了眨眼,忽然之间恍然大悟道:“噢……我知道了,一定和那个葵花的葵的捉鬼钟葵有关,对不对?” 肖亦默对他居然能一下子就猜中了答案,不免感到更加火大:“是又怎么样?” “那……你们俩到底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弄出了这么个东西的?” “什么叫做背着你啊?说得这么难听!再说了,既然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那我也没有必要什么都告诉你吧!” 肖亦默气呼呼地驳了他一句后,便自顾自起身去寻找那刚刚被他莫名其妙打掉的柳笛。 而终于放松了身体,仰面躺在碎石滩上的殷复缺,那褪去了戏谑的脸上,除了满是疲惫以及尚未平息的痛楚之色外,竟还有着些许的喜悦和安慰。 “看来,大哥……殷无级他的复生还在继续,并没有受到血缘关系的影响……” 第二十五章 水言欢 一个瘦削而挺拔的身影,正负手独自立于窗前,眉峰微微蹙起,似是在沉思。 冰凉如水的月色,淡淡地洒满了那一袭孤寂的青衫。 幽州三面环山而一面临海,居住于这般地理环境中的百姓,大多为世世代代的渔民或者山民,以及那些由官府直接集中管制的冶金工。 于是,这也便造就了幽州境内绝大多数的地区,是以渔村或山村为主要聚居形式的零散乡镇。 而真正能被称之为是城市的,则只有一个扼守了各交通要道,以及控制了主要矿产资源的幽州首府——‘甸城’。 两日前的清晨,他与肖亦默辞别了尚有宿醉的老将军秦起和彼此相伴一生的蒙氏二老,离开了那个悠然安宁的小山村。于今天的日落之前,顺利抵达并入住了位于甸城城郊一处隶属腾联阁的僻静庄园。。 这一路上,肖亦默显然还在为那晚碎石滩上的事情而余怒未消。不过,大约是看在他的身体和精神都还没完全恢复的份儿上,也并没有太与他计较。 殷复缺想到这儿,不禁微微摇了摇头,那在清冷月光中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自嘲而萧瑟的苦笑。 他转过身,将目光又转向在屋内的圆桌桌面上,正放着的一封标有黑鹰印鉴的信件。 这个标志是腾联阁用其专门驯养的飞鹰,来彼此传递机密信息的专门印记。 此封信来自于腾联阁的幽州分堂,而殷复缺收到该信件的日期,则是与他肖亦默离开盈京城,赶赴幽州的前一天。 其上报称: 已利用老幽州王暴毙。新幽州王还未来接任地这段时间。将幽州最紧要地几处军事要塞。都换防成了由复**所掌控地人马。 最重要地一点是。终于成功取得了国内最大地海商——水氏家族地承诺: 由水氏负责切断其余各州企图从水路给幽州地支援力量;并从海面对幽州地守军发起袭扰式地主动进攻。与陆上复**地行动相互呼应。里应外合。 从而可期能将己方地伤亡降至最低。并最终一举收复幽州。 水氏家族最早原是海盗出身。在大约一百多年前骤然发家之后。便将大部分地力量转而投入了到海上贸易和海上运输。 因其通吃黑白两道的能耐始终无人能及,故而这水氏一族已在鼎州国的海域内,以一家独大之势,纵横驰骋了百余年,至今未现丝毫衰迹。 也正因了如此,水渐国只能对其暂施招安之策,选择与其合作。 而对于鼎州国的复**来说,这非商.非盗.非官.非民,不受任何力量所管辖约束,几乎已自成一个独立王国的水氏家族,则更是一股不可缺少的力量。 只是这些年以来,腾联阁虽从未间断地在试图就结盟一事与其联络,奈何水氏族长却坚持以会伤及家族利益为由,而断然拒绝与复国力量有任何的接触。 这样的僵局一直持续到三年前那位老族长去世,由新族长接管了水氏以后,方出现了转机。 至于水氏本次协助复**的交换条件,密信之中却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水言欢要求面谈。 水言欢,便是水氏家族的新任族长。 据说此人自从七岁时得了一场大病之后,竟忽然有了个奇异的本事——那就是像鱼类一样,可以完全在水中自由自在地畅游和呼吸乃至生活。甚至还有传言声称,他曾经潜入从未曾有人到过的死亡地带——无光.无声.无空气.无生命的深海海底,并且安然无恙地返回。 水言欢接管水氏家族与殷复缺执掌腾联阁的时间几乎同步。 这三年来,殷复缺于不动声色间完成了有关复国大战的全盘谋划和部署;而水言欢则游刃有余地将自己的家族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黑白通杀。 两人虽从未谋面,却久仰对方盛名,彼此之间早已隐隐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故而,对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海上第一大势力的掌门人,殷复缺是很有兴致借此次时机去与他好好会上一会的。 只是在此之前他还必须要先完成另外两件事。 九曲桥上的点点灯火伴着满天的星光和亮白的月色一起,零零碎碎地铺洒在时有微风轻拂而过的水面上,宛若一条缀满了璀璨宝石的缎带在翩翩起舞。 只可惜,如此的醉人美景,肖亦默却似乎并未留意。 一身粉色衣裙的她,正歪着脑袋趴在桥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水中那些摇头摆尾游来游去的鱼儿。同时嘴巴里还在断断续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声念叨着: “唉……他为什么老是有很多的事情都要瞒着我,不愿意告诉我呢?……是因为觉得我不可信……或者是认为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说……我本来就不该过问那么多的?…… 但我那也是在关心他,想为他分担一点儿呀……可他却不领情……还总是摆出一副嬉皮笑脸无所谓的样子来…… 总是把我当笨蛋……哼,他自己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天字第一号大笨蛋呢……你们说对不对啊?” 鱼儿们自然是只顾着在水里欢快地吹着泡泡,而不会当真搭理这个冲着他们自言自语的女孩儿的。 可是,她却分明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句从水中传来的回答:“对!对极了!” 肖亦默立即蹭地一下跳了起来,瞪着浮在水面上吹气泡的鱼群,语气里还有着一丝不受控制的颤抖: “你你……你是什么鱼……不不……你究竟是妖……还是鬼?……” “非鱼.非妖.亦非鬼,吾乃鱼仙是也!”虽然很是暗哑沉闷,却也还依稀可以辨得出应该是个男子的声音。 “鱼仙?”肖亦默将信将疑,不过只要不是鬼,她的恐惧感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你真的是鱼仙?那你现身出来给我看看?” “这个要求未免太过无理!你见过哪个神仙是随随便便就现出自己的真身给凡人去参观的?”声音中似乎已经带上了点儿止不住的笑意。 肖亦默将袖剑暗暗地握在掌中,提气戒备着:“是么?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因为我听到有人在向我的鱼子鱼孙们提问题,可是他们又不会说人话,所以就只有我老人家来代替他们回答啦!” “你究竟是何人?要是再不出来的话我可就要不客气了!”肖亦默却猛地将袖剑高高举起,对准了声音的来源方向。 只见原本微波荡漾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霍然之间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从中腾空而出,随之一起打破这片宁静的,还有那一串四下飞溅的水珠,以及一声清亮的长长朗笑。 “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可别学人家玩刀玩枪,当心割伤了你的手指头!” 肖亦默稍稍后退了半步,瞪着这个正站在自己面前的黑色劲装,浑身滴水的年轻男子。瞪着他那略显黝黑的脸庞,闪闪发亮的眼眸,英气的双眉,挺直的鼻梁,还有咧着嘴笑的时候所露出的雪白牙齿:“你……你不会是一直都躲在水里吧?” “我可不是躲”男子用手随意地将脸上的水珠一把抹去:“我是光明正大地待在那儿的。” 肖亦默不禁又看了一眼如今已经恢复平静的空荡荡的水面:“你到底是谁?是这个庄园里的人么?” “你就是咱们未来的肖王后吧?”男子却并不回答她的话,而是抱臂上下打量着她,口中还啧啧有声:“可是,怎么竟然会是个小丫头?” 肖亦默又羞又恼地愤然回道:“你这都是胡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而且你自己也不过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罢了!”。 男子伸出右手的食指左右摆了摆:“我再怎么着,都比你这个黄毛丫头要年长吧!” 紧接着又将食指放在自己的唇间,做了个噤声的示意:“嘘!那边有人来了,记住啊,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你今天晚上见到过我的事儿,包括殷复缺。否则……” 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忍笑道:“我就一定会把你刚刚问我那些鱼子鱼孙的话,都给昭告天下的!” 说完,又冲着即将大怒的肖亦默露出了他那两排白晃晃的牙齿,不待她有任何反应,便一个纵身又跃入了水中,再也没有冒出过头来。 他竟像是彻底地消失在了这片幽静的庄园内湖中,唯留下了目瞪口呆仿佛是在梦中的肖亦默,以及她面前的那一大滩水渍…… 第二十六章 宫拓之死 星月漫天,微风拂面,群山环抱,碧水微澜。 约数十顷的空旷内湖上,唯横架着一座蜿蜒旖旎的九曲桥。 波光粼粼的水面,则倒映出了桥中间一个俏然而立的身影。 “原来是独自一人躲在此清幽之处,欣赏这月夜下的湖光山色了,倒害得我们好一通找寻。” 这句轻松间略带戏谑的调侃之言,却将正瞪着唯余几圈涟漪的湖面发呆的肖亦默,给吓得几乎就要跳了起来。 霍然转身循声望去,只见两个身影自九曲桥的尽头处漫步走来,当先那人便是一袭青衫含笑而言的殷复缺。紧随其后的是一清瘦斯文的稍显有些秀气的年轻布衣。 见尚有他人在场,肖亦默只得压下了刚刚受惊的恼怒,对着说话间已经来到自己面前的二人,尽量放缓了语气:“你们找我有什么?” “没事的话,又岂敢打扰你的雅兴?”殷复缺不怕死的又噎了肖亦默一句后,才转而指着与他一起的清秀男子:“来,先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没容他说完,那人却大咧咧的双手一抱拳,声若雷鸣: “见过肖姑娘!我叫王大汉,山大王的王,一条大汉的大汉!在那个鸟幽州王府里面当个小小的侍卫副统领!” 这王大汉的言谈举止与其外貌的强烈反差,倒真是让肖亦默猝不及防之下吃了一惊:“噢……王……王统领有礼了。” “操!狗屁地统领……”那即将喷薄而出地一连串粗俗之语。却被殷复缺地轻轻一咳就都给堵了回去。 王大汉讪讪地看了一眼殷复缺。然后又嘿嘿一笑:“肖姑娘。我就是粗人一个。你可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啊!” “大汉他一直混迹于行伍。所以难免口无遮拦些。你别介意。”殷复缺摇摇头解释道。 肖亦默倒是觉得此人率性地可爱:“怎么会呢?这才是英雄本色嘛!” 王大汉闻言哈哈大笑。一拍大腿:“我操!还是肖姑娘你这话合老子地胃口!那些个扭扭捏捏半天都说不通一个屁地鸟规矩。实在是太他妈地恶心人了……” 正粗声粗气说到兴头上。却发现殷复缺地脸色似乎已经有些不好看。便赶紧住了口。 殷复缺无奈地笑骂:“老天爷当初造你的时候定然是喝醉了酒昏了头,竟把个文弱公子哥儿的皮相错安给了你这么个活土匪一样的粗人。” “他奶奶的别提了!等老子改日翘了辫子非揪住这贼老天爆打一顿不可!他妈了个巴子的,给老子整了这么副娘们样,成心让老子没法在家里混嘛!” 肖亦默虽被他满嘴夹七缠八的粗话弄得有些不自在,不过听到这儿,却也忍不住好奇问道:“其实你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好啊……你家为什么……” 王大汉无比自豪地一拍胸脯:“老子家那可祖祖辈辈都是响当当的山贼!想当年……” 殷复缺及时地断绝了他企图介绍自己家族光辉史的念头:“得得得!顺竿子往上爬还美上了你!时间不多,快说正事!” “正事?”肖亦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平静无波的湖面。 “是有关那老王爷……”殷复缺的话却被肖亦默给急急打断:“既然是要紧的事,不如还是去室内坐下来慢慢说吧!” 殷复缺虽对她的这个突然提议略感意外,不过马上便点头应允了。 宫拓是已故水渐国国君,宫业的嫡亲兄长,宫维信和宫唯逸的大伯,也是前任的幽州王。 此人极是威猛刚烈骁勇善战,自二十年前率部攻取幽州后,便一直镇守于甸城的幽王府。 宫拓有一独子,名曰宫盛强,时年三十有五。 自小便跟于父亲身边南征北讨,其勇猛忠义颇有乃父之风。 这些年来一直协助宫拓布置幽州的防务,镇压原鼎州国国民的反抗。 在这父子二人铁腕肃杀的治理下,水渐国在幽州的统治,可算得上是有如铜墙铁壁一般的牢不可破。 然而,大约两个月前的一日清晨,也就在宫拓刚刚庆贺完自己的六十大寿不久,却被身边的内侍发现暴毙于其守备森严的卧室之内。 据说,宫拓是半夜死在自己床上的。经御医检验,全身上下无一处伤痕,且死状安详,很像是在睡梦中不知不觉间故去的。 宫盛强却绝不认同御医的这种说法,坚称其父乃是被反贼所杀。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便疯狂地搜捕悬赏,声言定要捉拿到刺客,将其碎尸万段诛灭九族,为老王爷报仇。 然而,直到眼下为止,也没有能够取得任何的进展。 水渐国的国土面积和人口数量都仅为鼎州国的三十分之一,虽已统治了鼎州国整整二十年,却依然无力将其完全化为自己的属国。一直以来也只能采取高压和分化的手段,以期可逐步将此庞然大物一口口地吞下。 各地各级的官府衙门,甚至是皇宫内的任职人员,除了主要的管理者以及少数的重要部门外,十之**都是原鼎州国的国民。 幽王府自然也不外如是。 比如,这位如今身居侍卫副统领的王大汉,便是其中的一个。 只不过,他所效忠的却并非是月月给他发饷的幽王府,而是幽州的复**,且直接归老将军秦起亲自调度。 跟随着殷复缺和肖亦默来到庄内一间幽静室内的王大汉,是这样吐沫横飞地叙述老王爷宫拓之死的: “他娘的这个老王八,杀了咱那么多的鼎州国老国人,咱早就想取他的狗头了。可他奶奶的进进出出都有一大票的人,把个老乌龟围得跟个没缝的鸟蛋似的,几次出手都他妈的没干掉,反倒还折损了百十来个弟兄。我操!真他娘的憋气!嘿!结果没想到,他自己个儿倒莫名其妙一觉睡的翘辫子个屁了!” 殷复缺叹了口气,递给他一杯刚刚倒好的热茶:“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看着他一饮而尽,才又问:“你确定不是我们的人干的?” 王大汉一抹嘴:“绝对不是!不是咱的功劳咱不能贪!” 接着又涎着脸:“殿下,再给杯水成不?这一路赶投胎似的跑得我……嗓子都一个劲的冒青烟了……” 站在一旁的肖亦默忙笑着手持茶壶接过他的茶杯:“那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马做的呢?” “我看够呛!”王大汉边点头哈腰地连连称谢,边道: “这幽州境内的各路人马早就归我们老将军统一指挥了,应该没什么人再能有这个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要了那老王八的狗命。要我说呀,老乌龟就是他娘的让老天爷一道雷给劈死的!活该!” “无稽之谈!”殷复缺随手用桌上的空杯子砸了一下他的头: “那几日王府之内可曾有什么异常?我听说,宫拓才过完他的六十大庆?” “是呀!老贼大摆了三天三夜的酒宴哪!来拍马屁的狗官那都是他奶奶的一车一车装的!就连京城的狗皇帝也派人道贺来着。” 王大汉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哦对了!老乌龟死的前一晚,还跟那狗皇帝派来的鸟人关在书房里密谈了一整宿。不知道又在谋划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反正那人走的当天夜里,老贼就蹬腿闭眼了。” 殷复缺沉吟着点点头,片刻后又道: “大汉,你去安排一下,我们要进‘奉鼎居’看看。时间嘛……最好是在七日后的夜里。” 第二十七章 白面诸葛。白面阎罗 王大汉走后,肖亦默便和殷复缺二人,在这清幽宁静的庄园内,信步闲逛起来。 “你觉得老王爷的死,定是人为的么?” “虽然眼下还不能做判断,不过时间上实在太过巧合。至少,不会那么单纯。” “可……此事既对我们大是有利,若并非腾联阁和复**所为,那又会是谁呢?” 殷复缺负手徐行,仰望浩瀚苍穹。 星罗密布的夜空,仿若一个正在对弈的大棋盘。 只问一句,那执子之人是否,步步举手无悔? “谁都有可能,只要,有理由。” 空气中夹带着丝丝缕缕的咸湿,这是来自大海的味道。 晚春的深夜,已无入骨的寒意,然而肖亦默却无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她看着殷复缺在月光下微微扬起的侧脸,柔和而坚毅。 长长地睫毛所留下地阴影。与眼中地那抹闪亮。似是泾渭分明。又似是本为一体。 她。从来都看不懂他。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再次来到了那蜿蜒旖旎地九曲桥头。 肖亦默像是不经意间地随口问道:“对了。这湖水是通往哪里地?” “这个我倒真不大清楚。应该是地下水源吧……”殷复缺瞟了一眼那黑黢黢地水面: “怎么了?是否有何不妥?” “哦……没,就是一时好奇,随便问问。” 不知何故,肖亦默直觉上会相信那个从水底跃出的奇异男子,并非敌人。 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事事都对殷复缺提起了吧?…… 况且,那个人在离开之前,还丢下了一句该死的威胁她的话…… 她神色间的犹豫不决和又羞又恼,让看在眼里的殷复缺难免兴起了探询之意。 不过,最终还是洒然一笑,摇摇头作罢了。 他遥望着远处甸城内的一片漆黑死寂:“大汉此时许是已经安然返营了吧。” 一想到王大汉的言行举止,肖亦默便忍不住地想笑: “怎会有人生得如此表里不一,倒也堪称是奇事一件了。” 殷复缺的视线并未收回,只是语气中满是深以为然: “只要见到了他,便知道何为人不可貌相了,另外还有,成长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么大。” “他家难道真的是……” “在那遍布千个賊穴,万个匪窟的万绝山脉里,也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山贼世家了。 大约五年前,在秦老将军的安排下,大汉带着一帮弟兄假意归降。取得信任之后,又一步步地做到了这王府侍卫副统领的位置。” 他转过头来,笑意更浓: “所以,你总该明白他为何会如此痛恨自己的那副皮相了吧?” 肖亦默抿嘴笑着点点头,又道: “其实,人的外表本就可以有很大的欺骗性和迷惑性。王大汉他是天生如此,并非本意。而有的人,却是刻意为之,以欺世人。” 她的语中忽地带了些许的怅然:“就比如,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宫唯逸。” “是啊……”殷复缺一声轻叹,又继续举步漫行: “不可貌相的是人,不可斗量的是人心。” 耳听为虚,眼见也并不全能为实。而倘若心存迷茫或心生障碍,却又如何能以心眼看到这世间的清明之像? 他侧首问正与自己并行的肖亦默: “‘白面诸葛’和‘白面阎罗’,倘若单从这两个称呼上,你可能辨得出好坏忠奸?” 整个幽州守备最森严的地方是甸城,整个甸城守备最森严的地方是幽王府和孟府。 孟府的主人名曰孟渔樵,虽已过不惑之年,但那翩翩浊世佳公子般的斯文俊秀劲儿,却依然不减当年分毫。 此人迄今为止共有两个别号。 甸城陷落之前,人称“白面诸葛”;甸城陷落之后,人称“白面阎罗”。 要说这孟渔樵倒的确算得上是个尽忠职守之人。 想当年他以军师的身份,与“红脸战神”秦起共同率领早已疲累不堪的军民百姓,坚守幽州,力抗外侮,寸土不失。称得上是鞠躬尽瘁,殚精竭虑; 后来他突然阵前倒戈,成了水渐国在甸城的副守备使,又对镇压铲除所有企图反抗和复国的力量,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无所不用其极。称得上是死而后已,尽心尽力。 许是因了这“尽忠”二字,“白面诸葛”时的孟渔樵,是大将秦起的刎颈之交; 而摇身一变成了“白面阎罗”后,又是守备使,老王爷宫拓之子——宫盛强的心腹好友。 只是孟渔樵这般改旗易帜的忠心事主,却遭致了绵延二十年之久,无数次前赴后继的暗杀和刺杀。 因他不仅对故国的各项军政机密了若指掌,更兼其本身也是个治国理军方面不可多得之大才。故而,专门针对他的安全守备,便上升到了与王府齐平的等级。 若是要谈及孟渔樵叛降的原因,其实却最也简单不过。 不管是三十六计中的‘美人计’,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总逃不开‘美人’二字也就是了。 而这位让‘诸葛’变‘阎罗’的‘美人’,便是宫拓之女,宫盛强之妹,宫云霓。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相遇相识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相知相恋的。 人们只知道,孟渔樵为了宫云霓叛了鼎州国,降了水渐国。令本就岌岌可危的防线顷刻土崩瓦解,令水渐国的大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令鼎州国失去了最后一块国土,令幽州百姓做了整整二十年的亡国奴。 人们只知道,孟渔樵携此不世大功,一夜之间成了宫云霓的丈夫,宫拓的女婿,宫盛强的连襟,甸城的副守备使。 人们只知道,孟渔樵的手上不仅沾满了那些拼死一战的守城军民的鲜血,更沾满了无数奋起反抗的仁人义士的鲜血。 人们只知道,孟渔樵背叛国家,逼死双亲,滥杀同胞,出卖手足。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人们只知道,孟渔樵,十恶不赦,天地共憎,人人得而诛之。 孟渔樵与宫云霓成婚近二十载,却始终一无所出。 人们都说,这是,天谴。 第二十八章 孟渔樵 旭日东升,金光遍洒。朝阳始出,普照四方。 此时,孟夫人宫云霓正独自立于孟府那高大炫目的门楣下,目送丈夫的官轿慢慢远去,就像已经过去的那七千多个清晨一样。 孟夫人年届四旬,岁月似乎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依然肤若凝脂,皓齿明眸。 虽不复女儿家时的娇俏艳丽,但那份雍容华贵的雅致气度,却也并非青涩稚嫩的小女孩所能比得了的。 遥望着那红色的轿顶消失于街尽头的拐角处,刚刚换下一身缟素的孟夫人,哀戚之色中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浅笑。 自嫁给他的那日起,她便暗暗许下心愿: 无论之前种种,她只想做他的结发妻,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相伴到老。 这么多年来,他与她始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只可惜虽夫妻之间琴瑟和谐,却至今未能养下一儿半女,实为她心中最大的憾事。 然而,每每提及,他倒反过来安慰她的愧疚,温言道“此生有你,余愿足矣”。 当与过去的所有联系被彻底斩断后,她便是他此生仅剩的亲人,也是唯一的亲人。 他用入骨缠绵和温存爱意。让她看到自己在他心中所占地分量; 他用惊世才华和赤胆忠心。让父兄对他地疑虑和提防。渐渐转化为信赖和仰仗。 他用这一切告诉她。为了她。他不惜背叛过去地一切。不惜背负千古地骂名。 孟夫人含着自心头所发出地幸福笑容。转身入府。为自己地丈夫。洗尽铅华。素手做羹汤。 这是一条笔直地宽阔大道。两边既无房舍。也无树木。只有高耸地护墙。 每天只在一早一晚两个固定地时间。会有人从这条道上经过。 而从此处所经过的那些人,多年来竟像是未曾有过变化: 一顶红色官轿,四个精壮车夫,八个带刀护卫。 初升的太阳带着活力和希望照耀着世间万物,也照耀着这条空寂的长街,以及于其上缓缓前行的队伍。 却唯独仿佛无法照进那顶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却布满了机关暗器,重重杀机,由精铁打制而成的软轿。 在轿中坐着的那名中年男子,面如冠玉,朗眉星目。一袭深紫色锦服,三缕美冉长须。气质儒雅,精华内敛。 不是别人,正是孟夫人日日相送的丈夫;鼎州国老国人时时诅咒的叛徒;也是宫拓父子所倚重的幽州副守备;更是二十年前的‘白面诸葛’,如今的‘白面阎罗’——孟渔樵。 此刻,以手撑额,正斜靠着冰冷坚硬的轿壁假寐的孟渔樵,既无运筹帷幄时的禆睨天下,也无杀伐决断时的冷酷狠辣,更无柔情蜜意时的脉脉温情。 唯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厌恶,弥漫在这仅容一人的方寸之间。 二十年的光阴,诺大的幽州,只有在每日自孟府到王府来回的这片刻时间,只有在这如死牢般的轿中,他才能暂且摘下层层的面具,露出本来的面目,让自己看清自己,究竟是谁。 随着轿身的轻轻一震,一声浑厚而低沉的“大人,到了”,孟渔樵缓缓地张开了微闭的双眼。 他左手抚向座上的一个小凸起,同时右手理了理头上的高冠,而后坐直了身子。 待到钢板做的轿门一点点地移开,端坐于倾洒而入的阳光中的孟渔樵: 有成竹在胸的傲然,有喜怒不形于色的阴鹜,还有眸中那一丝隐约若现的嗜血的疯狂。 甸城守备府设于幽王府的一处单独庭院内,其主要原因自然是为了安全起见。 孟渔樵入得府来便直奔了机密议事厅,据相关吏员回报,守备已在那里等候他多时了。 宫盛强身材魁梧健壮,一身戎装,皮肤黝黑,浓眉豹眼,络腮胡子。 单从外貌上看,与已故的老王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父子二人稍有不同的地方在于,较之其父的刚烈耿直,宁折不弯,宫盛强更识得变通之道,且为人处事堪称得上是粗中有细。 而这一点,则又常常被他那粗爽豪气的表象所掩盖,故而鲜有人知。 “哎呀,你可算是来了!”孟渔樵刚来到厅门前,便被闻声而出的宫盛强给一把拉了进来。 “这一大清早的,什么事这么急啊?” “前段时间不是跟你提过,我那个堂弟要来么?” 孟渔樵边给厅内的一株盆栽浇水,边随口应了句: “哦……不就是咱们的那位新王爷嘛!诸项事宜不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么?” 宫盛强看上去却完全没有他这样的逍遥和轻松: “可是我刚刚接到密报,我的这位小堂弟,似乎并不像我们之前所了解的那样好对付。” 孟渔樵的动作略略一顿:“密报?此话怎讲?” “他竟然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万绝山的那伙土匪中间安插了眼线!” “哦?”孟渔樵皱皱眉,放下了水壶,负手踱步,沉吟着道: “这位逸王爷宫唯逸,他不是两个月前才初次踏足九州之地的么?就算并非如我们手中的情报所言的那般不学无术,但也不至于神通广大到,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便在我幽州境内有所作为吧?” 语音甫落之时,他的踱步也恰好停在了宫盛强的面前: “这密报该不会是为了虚声恫吓,甚或是存心想要挑拨的吧?” “你说的这些也不是没有道理……” 宫盛强被他的这一通分析给弄得像是忍不住有些焦躁起来,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 “他奶奶的!好端端偏生派来个小娃娃碍手碍脚的!” “这话可再也说不得!” 孟渔樵忙举手阻止了他往下的言论,先是向厅外瞟了一眼,又神情严肃道: “记住,从今往后,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的言行无忌了!” “鸟!这里是老子的家!” 宫盛强立马扯着嗓子震天响地吼了一句,但最终还是在孟渔樵的目光注视下软化了下来。 只得恨恨地一掌拍掉了寸许厚的案桌边角,勉强压低了声音闷闷地道: “真他妈窝囊!父亲的仇还没有报,如今倒又多了这么个需要绕花花肠子的东西来!” 孟渔樵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并未多言。 宫盛强等这股怨火稍稍平息后,才又想起了这次需要商谈的急事: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呢,给我密报的那个人说,我那堂弟的眼线就是‘连云寨’的三当家孔啸! 你说这小子的本事有多邪门?居然能把眼线给安到了从来是滴水不进的连云寨!而且还居然是那赫赫有名的三当家! 他奶奶的,这件事要是真的,我看我们都他娘的可以一头去撞死算球了!” 看不见 这个小山村的晚上很美。 有远处市镇的万家灯火;有近处溪流的凌凌波光。有高悬夜空的一轮皓月;有伸手可及的满天星斗。 自古以来,我们总是能从这片镶嵌于夜幕的宝石中,看到很多的东西。 能看到方向,能看到季节;能看到浩瀚的银河,能看到牛郎织女的爱情;能看到帝王将相的浮沉,能看到世间变幻的无常。 这些闪烁的珍宝对我们而言,是住在天庭里的神仙,是冥冥上苍与我们沟通的文字。 可是我,却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一个失去了男主人的家。 这里住着没有了儿子的父母。 没有了丈夫的妻子。 没有了父亲的儿子。 对老人而言,我是那个带走了他们儿子的人。 对女人而言。我是那个夺走了她丈夫地人。 对孩子而言。我是那个抢走了他父亲地人。 对这个家而言。我是那个拆走了它顶梁柱地人。 老人说:“我们地儿子为国尽忠。死得其所。” 女人说:“我地丈夫战死沙场。是个英雄。” 孩子说:“你这个坏人。快把我爹还给我!” 这个家说:“顶梁柱没了,要塌了,要塌了!” 我看着老人干涸浑浊的双眼。 我看着女人滚滚而下的泪水。 我看着孩子眼中的刻骨仇恨。 我看着随风飘摇的残破屋顶。 我,什么都看不见。 引言 其实写这本书最初的冲动完全是来源于一部《我的团长我的团》。 无论是电视还是小说,所带给我的震撼和感悟都是前所未有的。 于是便兴起了想写一个有关坚持,有关抗争,有关不屈,有关承诺,有关亏欠,有关生命……的故事。 无奈胸中只有半点墨,书到用时方恨少……写到现在,越来越偏离了原先所设定的意图和感觉。泪奔一个先…… 只得暂且将我之前所写的一些有关这部作品的感悟放上来,但愿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从中找到哪怕一星半点属于自己的触动。 以下内容是分别以两个主要人物的视角,来将故事的主线从新叙述一遍。 虽然只有大的框架,不过相信即便没有看过原著的朋友,也是能够了解其中所要表达的内容和情感的。 我带你们回家 《我的团长我的团》之龙文章与孟烦了的故事 孟烦了:这个要我们拿一条裤衩干死日本兵的人一定是个疯子。我们的团长是虞啸卿,他不是我们的团长,他只是个疯子。 龙文章:这群只剩一条裤衩的溃兵并没有等死,还在尽可能的干死日本兵。既然他们还有战斗的勇气,那么就跟我一起吧,我的中国兵弟兄。我是他们的团长,因为我现在肩膀上扛着的是中校军衔。 孟烦了:这个疯子居然让我做他的传令兵!我讨厌他,从第一眼看见他就讨厌他。因为他那双该死的可以看穿我的眼睛。我只想离他远远的,可是他居然让我做他三米之内的传令兵,去他的三米之内! 龙文章:这个年轻的中尉看上去很愤怒,怀疑一切的愤怒。他是这群人的领头羊,而他显然不相信我。好吧,以防万一,就让他跟在我的身边做个传令兵吧。 孟烦了:我一定要弄死这个疯子,他在带着我们这十几个涂得乌七麻黑只穿一条裤衩的溃兵往鬼子的枪口上撞!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活下去,四肢健全的活下去,既然又被一个胜利的谎言给骗了,那么我现在只想活着回到禅达,而不是跟着一个疯子去送死!我成功煽动了我们全体哗变,直到看到了李乌拉。 龙文章:我说要带他们去机场然后回国是骗他们的,不,也不是骗,我会带他们去那里,只是在这之前要先跟鬼子干一仗。我早看出来,日本人被胜利冲昏了头,那么长的战线早已超出了他们的负荷。但是,我的中国兵弟兄们怕了,他们根本不信我能带着他们打败鬼子,他们只想逃跑只想赶紧回家,就像以前的无数次败仗一样,我们败给了自己。直到看到了李乌拉。 孟烦了:我看着李乌拉被小鬼子当游戏的赌注一枪一枪慢慢的打死。我看着我的同胞们在侵略者的屠刀下一个个惨叫着死去。我们跟着迷龙和那个疯子冲向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我们用木棍用拳头用牙咬我们什么都不管了不顾了我们只想杀死这些禽兽。我们胜利了。 龙文章: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被鬼子射杀的中国兵是迷龙的老乡。难怪他们当时的愤怒甚至超过了我。中国人只要能团结只要有了勇气有了信心就能打败一切,这点我一直都知道。而那群站在鬼子尸体旁的家伙,似乎也开始慢慢知道了。 孟烦了:那个疯子,好吧,也许他没疯,但是他依然可恶,可恶得死啦死啦滴!死啦又带着我们打了几个小胜仗。我们现在有三百多人了,然后我们从鬼子手里夺下了英国人的机场。这样的胜利让所有人都像是在做梦一样,我们早已习惯了失败,我们在胜利面前手足无措。 龙文章:鬼子的空城计太拙劣,只有英国人才会被吓跑。我的传令兵叫孟烦了,一个打了四年仗还没死的读书人,还是个会英文的读书人,我可真是捡了个宝贝。他那天调侃着给我背了几句《少年中国》,我看着他在他曾经的理想面前丢盔弃甲。他很年轻,虽然他总是做出一副苍老的样子,他只是不肯承认他从未放弃过希望。这小子嘴很损,一副愤世嫉俗不耐烦的德性,的确该叫他烦啦而不是烦了。 孟烦了:死啦跟英军磨来我们急需地物资。打退了日军地几次进攻。他还教了迷龙机关枪地损招。找来英**医治我地腿。我从没见过这么精力过剩地家伙。似乎永远不用睡觉。尽管他想尽办法让我们能得到休息。然而该死地英国佬证明了他只是个假冒地团长。在我几乎已经开始庆幸能有这么一个团长地时候。 龙文章:是地。我是个假冒地川军团团长。英国人既然已经从我军那边确认了我们根本是一支不存在地部队。就更加不会再提供任何援助。这个阵地也没有再守下去地必要了。只有烦啦知道我是个伪团座。他没告诉别人。只是让我赶紧有多远走多远。我明白他地愤怒。我感激他地好意。我不能走。他们跟着我冲向了日本人。现在我要带他们回家。 孟烦了:他不是疯子。他是个骗子。他果然不是我们地团长。不。他就是个疯子。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做地出。该死地。我就知道他会害死我们。我就知道该一早弄死他地。我看着他。我明明是要杀了他地。可我怎么只说了让他快点离开这里以免上军事法庭地话。 是地。我不想他死。我想让他一直这样带着我们走下去。他让我们看到了胜利。他让我们有了希望。现在他又要全都拿走。我发泄着我地愤怒。他戏谑地表情渐渐变成深不可测地平静。我安静下来。抬头看着他笼在阴影里地侧脸。他说:“我带你们回家”。 龙文章:撤退时我们遇到了丛林里鬼子地伏击。这种情况下抵抗是徒劳地。只会被当靶子练。我带他们撤退到了山顶。我们死了四十多个。包括要麻。我学着要麻地口气跟不辣和豆饼说话。我借着死去地人告诉活着地人不要再漫不经心听天由命 我看着山下那些中国兵地尸体。他们地尸骨再也无法还乡。只能慢慢腐烂在这异国他乡地丛林。 他们是为国战死的,他们的忠魂不该永远在这里飘荡。回家吧,我的同袍,请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泥泞里挣扎,我们会完成你们的未竟之愿。 孟烦了:要麻死了,死得那么突然。我们退到了山顶,又是惨败。有什么好沮丧的呢,这才是我们的宿命。死啦开始装神弄鬼,只有豆饼才会相信他真的看到了要麻。他借着死人的嘴把英国人日本人还有我们骂了个遍,他骂得有理,但那又怎么样呢。 孟烦了:我们继续往边境撤退,所有人都累得吐血,只有这家伙像个猴子一样上串下跳。 疯狂的猴子一个不拉的把我们汇入了更大股的溃兵流,哦,不对,他是要把大股的溃兵汇入我们,他想要一支自己的军队,还真是只疯猴 迷龙这家伙做的那些个混帐事的确该被枪毙,但是我们没想到死啦居然真的要毙了迷龙。我们这群从一开始就跟着他的人几乎都疑心他这是杀鸡儆猴过河拆桥,我们全都在操心着迷龙的生死,我们全都在指责质疑不耻这个决定迷龙生死的人。 最终他放了迷龙,却在我眼前倒下。 我看到被我们合力摧毁的信心信念情感全支离破碎的堆在他的脸上。当我意识到他这是死了的时候,才明白这个永远不停歇的疯狂的猴子早已成了我们所有人的主心骨和支柱。 那一刻我的恐惧和绝望,前所未有。 龙文章:我累了。就这样结束吧,我的生命。早已厌倦了这个世界,早就该放弃了,不是么。但终究还是不甘心啊,为了那些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希望。就像在缅甸仓库看到的那群人,他们愚昧无知他们胆小懦弱,但他们有悍不畏死决一死战的勇气。因为他们有那么强烈想要活下去的渴望,正如在满目疮痍的祖国大地上我所有正在苦苦挣扎奋力抗争的同胞。 我带着他们跟鬼子作战,我让他们看到胜利,我让他们燃起希望。但是我也把他们送上了死路。 在机场,在丛林,那些死去的是甘愿的是没有遗憾的么? 迷龙是我最好的机枪手,他的确该死,但我真的想杀了他么?我杀他莫非当真如他们所想是为了立威? 无论如何,我又有什么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我所在意的我所坚持的又凭什么用别人的生命来作为代价? 我只是一个人,我只是一个早该死去的人。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我什么都做不了,还留恋什么呢。 我累了,我倦了,我放弃了。 孟烦了:看见他把眼睛睁开的一霎那,我把所有能想到的神仙谢了个遍,包括土地婆婆灶王爷。 现在我心甘情愿地跟在他的三米之内,看着这只上串下跳叫嚣着的疯猴忙着把正在溃散的上千人一脚一脚踢出个队形。 我在笑,我很高兴。我不去想在他刚刚睁开的双眼里曾看到的沧桑厌倦苦涩沉重,我只想着死啦没死,我们又有了队伍,我们又有了腿,我们不会不战自溃。 我们可以活着回家了。 龙文章:我飘不起来。鬼子的炮声兽医的哭声烦啦的喊声还有弥漫在周围的恐惧茫然沮丧绝望都在沉甸甸的压着我。 我去不了天上,我依然要待在泥里。 我答应要带他们回家的,我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烦啦在笑,虽然他说王八蛋才在笑。那我还真看到了不少王八蛋,包括这小子在内。 谢谢你们,我的弟兄,我们一起回家。 孟烦了:我们精疲力尽地躺在东岸的土地上,看着他向南天门长跪不起的背影,听着他喃喃的吟诵。然后我们又都呆呆地望着南天门,我们一共还有十二个人。 一天一夜,一个团,一千多人,一千多座坟。 跟着死啦转身冲回南天门的时候,刚挨了他一耳光的那半边脸火辣辣的烧着。 他把羞耻甩到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作为一个军人,背对敌人而面朝百姓的羞耻。 带着这种羞耻我们把自己撞上了南天门撞向了鬼子,我们面向敌人的坦克大炮而让所有过江的百姓只看到我们倒下去的背影。 从转身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条死路。 我们怒吼着咆哮着在这条路上狂奔,路上铺满了我们和敌人的尸体。我看着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但没有一个人后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在冲向一场明知输死的战斗时,我们是斗志昂扬而不是一触即溃。 在我已经做好战死的准备,并为了能这样死去而感到庆幸的时候,死啦却又开始带着我们逃跑。 我们逃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我们逃得只剩下十二个活人。 现在,他终于站起身,回头对我们说:“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龙文章:我打断了迷龙拼命拉起的绳索,我打断了他们唯一的退路,他们唯一的生路。 我骗他们在南天门上的只是几个鬼子斥候,我骗他们跟占绝对地利优势的日军前锋作战,我骗他们用血肉之躯用残破武器吸引了日军主力的所有攻击,我骗得他们战死在了南天门,战死在离家一步之遥的地方。 一千多条命,我骗的。 我害死了他们,我害死了我的一千多弟兄,我没能带他们回家,我把他们扔在了南天门,我让他们曝尸在鬼子的脚下。 一千多条命,我欠的。 在那样的时候,在那样的情况下,离鬼子最近的是我们,离百姓最近的也是我们,我们只能选择用自己的身体做隔开鬼子和百姓的屏障。 因为我们是军人,是站在战争的最前沿承担炮火直面死亡的一群人。 一千多弟兄战死了,我却还活着。 百姓过了江,东岸筑了防,我们只剩一百多人,弹尽粮绝。 我们不畏死,但不能为了死而死,我不能让跟着我冲上南天门的有任何一个是白白送死。 我看着南天门峰顶萦绕不散的淡淡白雾,那是战死弟兄的英灵。 他们没有去天上,他们在守着南天门,他们在等着我们打回去。 隔着滔滔怒江,我与众弟兄的英灵盟誓:我等未死之中**人必返南天门,杀尽日寇,复我国土,葬我忠骨! 现在,我对着这十二个活着的人说:“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孟烦了:我又见到了我的团长,在事隔一个月以后。哦,不对,应该说我又见到了我的前团长。一个前真团长,一个前伪团长。 两个月前,前真团长把我们送去了缅甸,一个月前,前伪团长把我们带回了禅达; 一个月前,前真团长抓走了前伪团长; 现在,前真团长在审前伪团长。 好吧,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的脑袋里正被一瞬间汹涌而来的记忆搅得翻江倒海混乱不堪,我相信身边的其他几个炮灰比我好不了多少,甚至已经有人在哭。 这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前伪团座,该死的死啦。 那个我们以为早就死了现在却活生生站在我们面前但说不定马上就会被拖出去枪毙的家伙。该死的家伙,他该死。 我们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 几万人死在了缅甸,一千人死在了南天门,可我们还活着。 我们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我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扯淡什么都不用做,我们每天除了想一天两顿饭什么都不用想,我们活得比猪还幸福。 我们早就忘了那片怎么走都走不到头的热带丛林,忘了行天渡忘了怒江,忘了李乌拉要麻康丫豆饼,忘了南天门上的一天一夜,忘了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 我们早已忘了这一切,打他被从我们身边带走的那一刻起。 可是他现在又站在了我们的面前,还是那副神憎鬼厌的德行,欠整死的骂着我们“杂碎”。 于是我们发现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忘记。 该死的死啦,该死的家伙。 该死的我的团长,不要死,带着我们打回去,不要死。 龙文章:这帮跟我从南天门活着回来的家伙正一个不拉地全在那儿戳着。 衣服换了,脸洗了,个个干干净净油光水滑的,看来这一个月的小日子过得不错。虞啸卿果然守信没有亏待他们。瞧他们那一脸见了活鬼的表情,一定是以为我早就被枪毙了。 被戴上手铐押上车的时候我才确切地意识到,我所犯的军法是定杀不赦的死罪。 在此之前因为随时随地都会死,在各种死法里,被枪毙的确排不上号。坐在车上,看着禅达欢腾的百姓和那十二个目瞪口呆的家伙,我唯一想到的是这种死法太奢侈了,打在我身上的子弹本该打在占据南天门的鬼子脑袋上。 南天门。我的弟兄们,我无法完成我们的盟誓了,对不起。 结果,我只是被关了起来。 被关押的这一个月,是我这辈子所从未有过的安静。没有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没有杀戮逃难炮火连天,没有死亡,没有离别。 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地待在那狭小冰冷的囚牢,记住所有不能遗忘的记忆 现在我叙述着我的记忆,支离破碎凌乱不堪甚至荒唐可笑。在这个定生死的地方我无疑是个迫不及待找死的疯子。 我在赌,赌有人能听得懂。不管是不是那三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赌我即便马上被枪毙也并不是白白死去;我还在赌虞啸卿,这个眼睛里永远燃烧着仇恨和死亡的中**人。赌他对战争的狂热可以让他敢用我这样的人再为他打一场断子绝孙的仗。 是的,我在赌命,我在乞命,我想活着。 我要用这条命打回南天门,我不能死。 孟烦了:我看着让所有人找得精疲力尽的狗肉正以一发狗炮弹的速度向我轰过来。我忽然想起在我即将离开禅达的那个雨天也看见过这发狗炮弹在雨幕里飞射。 他是去为一个人送行,我直到现在才恍然明白。 那时候我的团长是虞啸卿,我们是他的川军团。 我们即将携各种精良武器装备进入缅甸,我们即将有饱饭可以吃,有野战医院,有鬼子可以杀,有从来不敢想却又时刻在想的胜利。这些都是虞啸卿说的。 他在禅达做了我们一个礼拜的团长,我们却从来不是他的川军团。所以我们得到的只有一条裤衩,和连逃命都没有方向连死去都无处埋葬的孤绝境地。 哦,不对,我们还得到了一个带着我们这群溃不成军的兵渣子,夺机场出丛林上南天门回禅达的疯子;一个逼着我们舍命打了那样一场断子绝孙的仗,却让仅剩的几个活人时时刻刻活在亏欠中的混蛋。 他就是狗肉那天为之送行的人,狗肉是他唯一的家人,他是我们的伪团长。 我呆呆地看着狗炮弹击中了我的小腹,又呆呆地看着他掉头轰了出去。然后我一边忙着弯成一只虾米,一边骂:“你大爷的!你就算是颗能轰到黄泉路上的炮弹也来不及了!他早就不知道投胎到哪个耗子窝去了!”。 他死定了。他在审判庭所说的一切足够枪毙他十七八回了,再加上我们这几个人渣添油加醋的帮倒忙,虞啸卿怕是碎剐了他的心都有。 这次我们终于相信他一定是死了。于是我们又过着吃饭睡觉扯淡的日子,只是拜他所赐,我们再也做不到失忆。 他让我们记起了一切,他让我们活在这些记忆里再也得不到安宁,然后他死了。 狗肉,好狗肉,你要是真能追去黄泉,求求你把他带回来。至少,他要告诉我们如何才能安宁。 然而狗炮弹并没有轰去黄泉路而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了那里,因为一个早该死了十万八千次的家伙对他说:“坐下!”。 崭新的军装,醒目的中校军衔,依然那副神憎鬼厌欠整死的德性。 他装模作样耀武扬威小人得志地对我们说:“我是你们的团长” 我的团长,我们的团,我们的团长。 龙文章:我满意地看着狗肉把魂不守舍的烦啦撞成了大虾米,我满意地制止了狗肉对我故计重施的企图,我满意地显摆着我的一身新行头,我满意地看到那帮垂头丧气的家伙脸上又一次出现了活见鬼见活鬼的表情。 是的,我赌赢了。 在审判庭上,烦啦替我告诉虞啸卿“他是在败仗中学会了打仗”的时候,他们听到我所说的话而心痛的时候,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拼命想要救我的时候,我赌赢了。 他们听懂了,他们不是高高在上决定别人生死的人们,他们甚至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但是他们懂得: 在这场战争中,所有人都是无辜的。 我们会为了必需守护的东西而毫不犹豫的去死,但我们并不该死。我们去冲杀去拼命去杀死别人也被别人杀死,不是因为我们喜欢杀戮喜欢死亡,而是因为我们想要活。 我们是为了生而死,绝不是为了死而死。 虞啸卿不懂或者不屑意懂,他只关心我是如何学会的打仗。对他来说,在死人中在败仗中学打仗显然是无稽之谈,于是他便把我认定为是个“短兵相接的天才”。 “天才”,“天意”,“命”。 好吧,我的命,我接受。 我该用我的命撞下南天门,这是我和虞啸卿达成的共识。我赌赢了。 现在我对他们说:“我是你们的团长” 我的团,我们的团,我的弟兄。 孟烦了:我们又看到了康丫。 在我们从南天门活着回来两个月后,在我们把他留在南天门两个月后,在我们把他埋在南天门的土层下两个月后。 我看不见康丫的脸,就算用望远镜也看不见。康丫的脸上全是土全是水全是泥,我看不见。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康丫在对我们说。 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到康丫,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到康丫在南天门的险峻中四分五裂在怒江的汹涌中分崩离析,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到南天门。 死啦没死,死啦成了我们的团长,死啦带我们来看这些,死啦为什么不去死。 我们为什么还活着,我们为什么不死在南天门,我们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袍的尸骨被鬼子任意凌辱。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还上我们的亏欠,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我们的亏欠,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带他们来看南天门,是为了让他们看日本人正准备在那里修工事,以激起他们的斗志。我没想到会让他们看到这一幕,我真是个残忍的混蛋。 康丫,山西兵,我在缅甸仓库遇到的那群人中间的一个,战死在南天门的一千多人中间的一个,这是我对他的全部印象。 但是对他们而言,康丫是一起做白菜猪肉炖粉条的弟兄。烦啦曾跟我说过白菜猪肉炖粉条的故事。 我让他们亲眼看着康丫死去,我让他们亲手埋了康丫。现在我又让他们看着康丫的尸骨被如此践踏却什么都不能做,连怒骂连哀嚎连哭泣都不能。我真是个该死的混蛋。 我让死去的人不能入土为安魂归故乡,我让活着的人心生亏欠不得安宁。 对不起啊,我的袍泽弟兄。 孟烦了:我斜倚在躺椅上,不远处有破破烂烂的武器和破破烂烂的新丁,远处有被烟雾吞没的南天门和一千具粉碎无存的尸骨。 我眼神不好,只能看到离我近的地方,所以我看着我的团长。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坐在草地上的背影。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这样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个以损人为己任的话痨之间实在颇为罕见。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禅达的雨下起来淅淅沥沥永无止境,阴阴冷冷得让人心头的血都似已成冰。但是只要太阳蹦出来,是的,禅达的太阳是“蹦”出来的,没有遮遮掩掩欲拒还迎的扭捏,总是突如其来高高悬挂于晴空。仿佛从来就是在那里,未曾有片刻消失。 于是被炙热的光芒所瞬间驱散的不止是乌**幕,还有那几乎已纠缠入骨的冰冷绝望。 我不知道我的团长在想什么。我看着他笼罩于阳光中的背影,我忽然有了种错觉,他那原本略显单薄而并不可靠的后背,似乎也在散发着某种光芒。并不耀眼,但是温暖。 好吧,我终于确认,我愿意跟在这样的背影后面,因为他能温暖我血液中的冰凉 龙文章:我知道烦啦在看着我,但我现在只能背对他,只能沉默。 给我一点时间,片刻就好。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现在的表情,我也不能让他听到我现在的声音,我不能让他察觉到我现在的绝望。 烦啦太聪明,有时候聪明得让我吃惊。某些方面他的确不像只有二十四岁,难怪他总说自己早已苍老。 这样的聪明来自天分来自教育,更来自他这几年的经历。我知道他所遭受的打击挫败,我理解他为此而产生的怀疑愤怒,我更明白他这样聪明的人内心有多么敏感脆弱。 我把他苦苦压抑的希望重新点燃,就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而再度将其熄灭。 我不能绝望,我甚至不能有一丁点的沮丧茫然。 烦啦在看着我,南天门的英灵在看着我,我的团在看着我。 无论如何,川军团是虞师三团之一,我是川军团的团长,这是虞啸卿给的。剩下的,只有靠我们自己。 我会拉出一个真正的川军团,一个能跟着我打上南天门的,我的团。 孟烦了:虞啸卿死了,所以虞师溃了。我们没有溃,因为我们的团长还活着。 我们站在虞师溃兵的对面。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兵渣子带着几百个没摸过枪的新丁,站在上千个原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现在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精兵的对面。 我看着对面,我看着曾经的我。 我们这些被他坑蒙拐骗弄来的乱七八糟的兵,拿着被他坑蒙拐骗弄来的七零八落的枪,跟着他堵溃兵,去东岸,防守,反攻。 我们不用去管将要面对的是生路还是死路,我们只管跟着他就好。 我们是川军团,他是我们的团长。 龙文章:我知道小鬼子一定会借筑防线带给我们的大意而发动进攻,但我没料到会这么快。现在的川军团缺兵少枪不堪一击,如果再给我半年,哪怕三个月的时间,至少我可以拉出一个人手一枪,能上战场的团来。 该死,我怎么能把希望放在敌人那里,愚蠢的安逸心。 全城都是没头苍蝇一样四处逃散的溃兵,因为虞啸卿死了。 又是一个靠着个人的名号而凝聚起来的军队,又是一个为某个人而作战的军队,又是一个纸糊的军队。 虞啸卿,那个骄傲凌厉如满弦似刀锋的人,那个敢战善战不惜死战的军人,真的就这么死了么。 江防一旦失守,日军倾泻而下,后果不堪设想。果真如此,其他暂且不论,我如何对得起南天门上的那一千英灵。 只凭川军团之力,势必无法阻敌东进,定要止住虞师溃散之势。 我一直相信中国人从来不缺直面强敌的血性和勇气。 就像在南天门,就像现在我身后的川军团。 孟烦了:虞啸卿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的团长真是我见过的做人做得最晦气的家伙。 这是虞啸卿刚刚说的,所以他自然没有死。 我们全都耷拉着脑袋,嘴角有着掩不住的笑,不是因为虞啸卿正被我那晦气团长气得一副七窍生烟偏又没出烟口的样子,而是因为我们的团长选择和我们在一起。 虞啸卿两手血迹一身硝烟满脸疯狂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很怕他会直接用机关枪全把我们扫射了。后来我们的团长那副不知死活缺德上吊的德性又让我们很怕他会马上在虞啸卿的刀下一分为二。 现在我们不怕了,我们有一个拒主力团而选川军团的团长——虽然这着实是一个疯子加笨蛋才会做的选择。 我们的团长和我们同命,既同命,则生死与共,又所怕何来。 龙文章:虞啸卿没有死,溃军就立刻成了虞师。 虞啸卿让我做虞师主力团的团长,我很是意外,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感动。 在虞啸卿眼里或者说在很多人眼里,主力团与川军团,是天与地云与泥珍宝与垃圾的区别,是个不需要做选择的选择。 我回头看着我的团,还真是一堆破烂,我在心里笑着对自己说。 几百号人,绝大多数是刚从庄稼地里抓来的百姓,那几百条破枪拿在他们的手上还不如一个锄头的杀伤力大。 在战场,这些就是被长官用枪逼着去送死的第一批人。他们跟在我身后,惊恐,麻木,听天由命。 那几个跟我从南天门回来的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杂碎样,个个或低头认罪或昂首望天或东张西望。装做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装作漠不关心。是看死了我会选主力团吧。 杂碎,如果不是虞啸卿在瞪着我,我真想对他们再做一下怒江岸边的那个手势。 现在我看着虞啸卿,他的脸上沾着他胞弟的血,他的眼睛里全是嗜血的仇恨和疯狂。 我知道他恨极了日本人,他甚至恨极了所有让我们的国家变成现在这样的中国人。这样的恨意只有用鲜血和生命才能浇熄,用敌人的鲜血祭奠仇恨,用自己的生命洗刷耻辱。 所以虞啸卿没有枪毙我,给了我川军团,现在更要给我主力团。 因为南天门的那一仗,那一场同归于尽断子绝孙的仗,让他认定我是与他同样的人,是可以与他一起不惜毁灭一切而铁血复仇的军人。 可,我不是。 我选择了川军团。虞啸卿绝不会缺虞师主力团团长,他缺的是一个川军团团长。 一起继续走下去吧,我的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祭旗坡 川军团 孟烦了:我拿着枪的手在发抖。准确的说,我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敢打赌,从那帮擅长挖坑的“土拨鼠”里随便叫一个来替我,都不会抖成我这副德行。这下丢人丢大发了。 我的枪口正对着我那团长的脑袋。虞啸卿命令我打烂这颗想太多的脑袋。 我的团长说他在找我们丢了的魂。 魂。 我忽然想起,他本是个招魂的神汉,招死人的魂还乡。 可我们是活人,他在找活人的魂。活人有魂么,我们有魂么,我们的魂丢了么。我的魂呢,什么时候丢的,丢在哪儿了? 我抖得连视线都已模糊,我什么都看不清。 “看不见~看不见”,我们一根根一簇簇拼命地划亮火柴,想让康丫看到自己的脸,可是康丫看不见。 我的火柴呢,我从不离手又从来都无法点亮的火柴呢。我猛地想起,自从遇到他,我再也没有划过火柴。 虞啸卿又在冲我吼出他的命令,我还在发抖。我终于看清我的枪口所对着的那个人,他没在看我,我却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和绝望。 请继续找我那丢了地魂。无论我是生是死。请让我得到安宁。我地团长。 龙文章:我说服不了虞啸卿。事实上。应该没有人会被我说服。 “草菅人命”“里通外国”“汉奸”“死有余辜”。 如果我们能不再贪恋一时地安逸。不再像今天这样一触即溃。不再在睡梦中被鬼子屠杀。所有地罪名我甘愿承受。 还有那些新丁。原本拿锄头地双手现在被迫要拿起枪。即便对他们来说是杀鬼子保家园理应如此。但绝不意味着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未见过战火硝烟地他们。就该这么一无所知地去战场白白送死。 他们是人。是生命。不是数字。 我们说“惨败”,我们说“惨胜”,我们喜欢用“惨烈”来形容战争。似乎只要有个“惨”字,我们就不算输。 因为我们拼掉了数十倍于敌军的人命。即便用十个中国兵换一个日本兵,于我们而言就算是胜。 都是有爹有娘的人,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都是无辜的,都该活着,都不该死。 我们在这场战争中死了那么多的人,有多少是死于我们自己的贪图安逸,有多少是死于我们自己对生命的漠视麻木,又有多少死去的人是真正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死。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打丢了我们的魂。 然而,虞啸卿不关心这些,他要的是在他的防区内全歼日军。 虞啸卿让烦啦枪毙我,然后又让他的亲随在我的面前枪毙烦啦。他是在逼我认输,逼我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我明白。 我可以拿自己的命去赌,但不能拿烦啦的命去冒险。况且现在看来,我输定了。 对不起啊,烦啦,是我连累了你。 孟烦了:死啦没死,因为我的子弹打歪了。我违令不从也没死,因为死啦对虞啸卿低头认输了。 我估摸着虞啸卿根本就不想枪毙死啦,我充其量就是他们俩斗争的牺牲品。大爷的。 我没死,死啦没死,被我们放进东岸防线的小鬼子也没死,死的是被这些小鬼子杀死的几个倒霉新丁和禅达的一户百姓。 死啦的目的达到了,现在整个禅达没一个人再会有安逸。 于是虞啸卿是春风得意,虞师是装备精良。 只不过我们这后娘养的川军团却是在这祭旗坡上自生自灭。 对于这些,我多少是有些不忿的。可是死啦说“我做对啦!对和错很重要!” 对?错?重要? 哦,还有,我们的“土拨鼠”总算有兵的架子了。 孟烦了:我跟我的团长拿一件穷极无聊到荒唐的事情打了两次赌,赌注是我的自由,距离他三米之外的自由。 两次我都输了。 赢了的那个家伙笑得张牙舞爪满地打滚,好像他是全世界最心想事成的人类。 我想离他远一些,因为我很怕有一天他再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欢畅地大笑。事实上,我已经常常恍惚间会看到他没心没肺的嬉皮笑脸下面似乎还隐藏着其他的东西。 我不想去追究那到底是什么,我怕了,我不敢。 龙文章:烦啦说要自己带一个连队,再也不做我的“三米之内”。大概是因为我让他又一次失望了吧。 放那几十个鬼子进入我们的防线,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但我全团的弟兄却跟我一起在这个荒瘠的祭旗坡上与烂树叶一起腐朽。 这就是做“对”的代价么,值得不值得,我不会算。 弟兄们跟着我这样的团长,没有埋怨过半句。我只有用尽浑身的气力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烂泥,让他们相信还有希望。 烦啦太聪明,他眼睁睁地看着我这样挣扎,一定比我还累,一定早就失望。 但是烦啦,你太聪明也太脆弱。让这样一个怀疑一切的你去带连队,只能重复之前的毁灭,你还经得起么? 好吧,我还有私心。烦啦,我需要你看事情的通透,也需要你对一切的质疑,我更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跟我说话的人。 所以烦啦,你现在没自由,对不起。 孟烦了:我又输了,第三次。 这次赌的是一封信,赌注还是我的自由,我的团长连赢三次,他得意至极地冲我嚷嚷“你没自由!”。 是的,我没自由。 我总是假装在这世上我孑然一身,跟谁都无关谁也都跟我无关。不在乎任何东西也不被任何东西束缚。我总是假装我很自由,我总是假装我有多想自由。 都是假装的,都是假的。 我的爹娘,我的团长,我再也不要自由。如果,我还有机会选择的话。 龙文章:我看着迷龙像只胆小的蜗牛一样在地上蹭,我看着兽医鬼鬼祟祟地在草丛里望风。我一直跟在他们的身后,因为我想看看那个连禅达都没逃出去就被抓回来的笨蛋逃兵,那个从我身边逃走的死瘸子。 事实上,那天烦啦离开没多久,我就已察觉不对劲。团里的弟兄到处找他,他倒自己撞在了师里的枪口上,真不知道他是愚蠢还是晦气。 这两天我常常站在祭旗坡的峰顶,看着被绑在这里示众的烦啦。 他为什么要当逃兵,这不仅是耻辱,这更是死路。 我们那么千辛万苦活到现在,每个人都是成百上千条生命垫出来的,他怎么可以这么不珍惜,他有什么资格去肆意浪费。 就算他对我失望,就算他想离开川军团,就算他不再想当兵想做老百姓。他可以告诉我,我会让他走,我不会勉强他,我会帮他选一条生路。 难道他对我已不信任,难道他认为我会硬逼着他去打仗去送死,难道在他眼里我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我竟以为我们是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一起共患难一起还债的弟兄,我竟以为他是唯一能明白我能和我说话的朋友。 三米之内的距离,竟是如此不堪。他该死。 孟烦了:我又看见了我的团长。 我本以为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离去的背影是我见他的最后一眼。 他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冷冷地对我说“你该死”。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带走了迷龙和兽医,带走了他们想给我的水和食物,带走了我所有的温暖和希望,他一直没有回头。 是的,我该死。 我用一封又一封的遗书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和任性,结果害得爹娘身在沦陷区,生死未卜。我自怨自艾把自己隔离在所有人之外,不自量力想独自面对一切,结果害得全团为我蒙羞为我受辱。 我在我的团长最累最迷茫最需要我的时候从他身边逃开,我自以为这么做是不想他犯险,是为了他着想,却全然不顾这会让他多失望多孤独。 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川军团的几百号人,他还以为我至少可以为他分担一点点。 我真是个该死的孽畜子,我真是个该死的逃兵。 龙文章:是我疏忽大意了。 要不是兽医提醒,我几乎忘了那封我和烦啦用来打赌的家书。我也几乎没留意过烦啦看了那封信之后的反常。我只顾着去讨好那些贪婪的嘴脸以弄来各种物资武器,我只顾着一门心思去想自己要还的债。 亏得我还自称为死人招魂为活人找魂,可我连离我最近的人魂丢了都没发现。 我是个只管自己的感受让自私的愤怒蒙了双眼失了理智还怀疑弟兄的笨蛋加混蛋。 孟烦了:他居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把一个判了死刑的逃兵从法场弄了回来。 看他那一副理所当然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实在很好奇他是靠什么吃死了那位杀个营长就跟杀只鸡似的虞大铁血的。 无论如何,我的团长又让我待在他的三米之内,我没自由,而我很高兴。 孟烦了:他们疯了。 十几个破烂炮灰拿着十几支虞师主力挑剩下的破烂美国枪,就想这么去西岸。还不如直接用枪对准自己的脑袋然后扣扳机更痛快些。 是我的爹娘在西岸,不是他们的。这是我自己的家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何况这摆明了是去送死,他们一个个迫不及待争先恐后的凑什么热闹,真的都疯了吗。 我从没把他们当朋友,我从没把他们当弟兄。我从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我从不记得他们的样子,因为他们随时随地会死。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连个坟头都没有。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们,永远也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他们活着的时候是炮灰,死了以后连炮灰都不如。 而这群人渣,居然这样死乞白赖的把自己钻进我的脑子里我的心里我的血肉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也许我们早就已经分不清彼此,我的袍泽,我的弟兄。 龙文章:烦啦的爹娘在西岸,所以我们要把二老接过来尽孝。这事儿就这么简单,因为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的事儿就该去做,这帮摩拳擦掌兴奋得像是要去捡金元宝的家伙知道。可烦啦不知道,或者说他不相信。 烦啦把自己隔绝于他所处的环境之外,能看明白很多身在其中的人看不到的东西。而他所看到的和他所正在经历的,有太多的不一致,甚至是截然相反。所以他总会失望,更加害怕会失去。 于是他选择怀疑一切,远离一切,这是他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但是烦啦,你永远不可能独自活在这世上。你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你所见过的每一个人,你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已融入你的生命再也无法分割。 你只有接受,才能继续走下去。 孟烦了:“你看我该生在几时?” 他坐在我的对面,声音很轻语速很慢。我以为能在他的脸上看到戏谑和嘲弄,却只看到了疲惫和茫然。 自从五岁时家父亲手砸碎了他为我做的音乐盒,我就明白越在意的东西失去的时候越痛苦。这些年来我眼看着我所相信的所珍惜的所梦想的全都一点点燃成了灰烬,便越发认定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什么都不信才不会被欺骗。 但是,我又不甘心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不明不白地死去。我痛恨自己更痛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于是我怨天尤人的愤怒着,自怨自艾的沉沦着。 他逼着我说清我自己,我做不到。 因为我原本不信的现在依然怀疑,我只是比以前多信了一个人,一个带着我们做事的人。 然而此刻这个人也心生迷茫,他也同样无法说清他自己。 他所相信的其实一直都在分崩离析吧。他其实一直是靠着这样支离破碎的信念支撑着的吧。他跌跌撞撞摇摇欲坠但始终在坚持走着,从没有放弃。 只是,你在你的梦里所看到的是不是遍地的残垣断壁,满目的凄惶苍凉?否则睡梦中的你为何一刻不停地在挣扎。 你还相信能让事情回到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吗,我的团长。 龙文章:三点了,可以起床作准备了,五点要出发的。 我几乎没睡着。一闭上眼就会做那个从南天门回来后一直重复的梦,我不记得梦的内容,仅记得梦中的感觉很破碎,破碎的让我窒息。 好在我的睡眠一直都很少。从小到大居无定所的到处漂泊,几日几夜不睡也是常事,只是那个梦令我很累。 烦啦这小子瞪着头顶上的炮洞瞪了一夜,到底是年轻啊,折腾成那样了还这么有精神。 我知道没有人能说清楚自己。 我逼烦啦是为了让他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这趟去西岸他不能有杂念,否则就是去送死。 没想到他给我来了个反戈一击,我倒差点掉进了自己编的套里。 是啊,我信什么呢?我又该生在几时呢? 从出生到现在,我见的最多的是兵荒马乱中的生离死别,是永无停歇的炮火下的生灵涂炭,是一处处寸草不生的焦土,是一片片了无生机的荒芜,是百姓在各方势力较量下的欲哭无泪,是同胞在列强铁蹄下的垂死挣扎。 但我也曾看到过一个山村的宁静祥和,一个家庭的天伦之乐,一对恋人的忠贞不渝,一个从焦土中钻出的嫩芽,一棵在荒芜中挺立的苍松。 我无缘得见我们大好河山雄壮秀美的样子,我也无缘得见我们国家傲立世界之巅的辉煌,但我相信这些曾经存在过并在将来会重现。 没有人愿意生于这样的乱世,但我无从选择,就像我不能选择生我养我的爹娘,不能选择我的国家和民族。 我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但我知道不能因为没有答案就不去做,不能因为害怕失望就放弃希望。 本就昏沉的脑袋现在有点隐隐作痛,都是烦啦这小子害得。 不想啦,走啦。 我们现在去西岸,去那片被我们丢弃的国土。 以命相交 孟烦了:我们跟在他的身后,走在西岸的丛林里,沿着当初撤退的路。 和上次一样,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然而原本的可靠温暖已成了现在的伶仃苍凉,甚至略显佝偻。 事实上,无法挺直的是我们这一行所有人的腰杆。 我们想过会见到被我们丢弃在此的残枪断炮,想过会见到被我们遗弃在此的同袍骸骨。所以当我们面对这些,虽然心有愧疚心有亏欠,但还能理直气壮的对自己说,我们只要打回来,就可以偿还这一切。 然而,我们从未想到过那些世世代代居住于此的百姓,我们从未想到过在失去了军队的保护没有了国家的庇佑后,手无寸铁的他们将拿什么去应对侵略者的屠刀,他们将要面对的又是怎样的一个人间炼狱。 在他们面前,我们是罪人,并且永远也无法偿还我们的罪孽。 龙文章: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沦陷区的百姓,我还见过比他们更加凄惨的,他们只是千千万万生活在那些已丢国土上的同胞中的一分子。 沦陷区的中国人,若选择被招安做顺民则可以暂时忍辱偷生的苟活,若选择不被招安则等同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鬼子的刺刀机枪对抗。 作为军人,我们不会面临这种选择,我们所要做的是撤退是逃跑。将大半个国家的百姓丢给鬼子肆意践踏。 然后我们还要对在那里苟活的国人表示不耻,指责他们为什么不拼死反抗,耻笑他们如此苟且偷生是没血性没骨气,是给中国人抹了黑是丢了咱的脸面。 最后我们若是打了回去,那么对沦陷区就叫“光复”,对百姓就叫“救民于水火”,我们于是心安理得接受百姓的欢呼膜拜,因为我们是他们的救星是理所当然的英雄。 把赤手空拳地同胞推到敌人枪口下地救星。不能保护黎民百姓免受外辱地英雄。 求求你们被招安吧。求求你们活下去。请给我们一个赎罪地机会。 孟烦了:我地父亲做了伪保长。 我虽然不相信他有跟鬼子刺刀拼命地勇气。但也绝没有料到他居然做了个几与汉奸等同地伪保长。 我告诉自己。父亲这么做是为了他地书。是为了能有一个让他放书桌地地方。他不是汉奸卖国贼。 他这么个宁折不弯地饱学爱国之士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为鬼子做事呢。如果不是为了那些书。他一定不会在这沦陷区苟活半刻。 我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却越说越心虚,我连自己都骗不了。因为那间屋子里的女人无时无刻不在用她怨气冲天的生命控诉着:他是汉奸! 我的父亲是汉奸,我该怎么做? 如果当初我真的做逃兵成功,独自面对这样的父亲,说不定早已经发疯。 而现在,我跟我的团长我的弟兄在一起。 他们告诉我:咱接二老回去尽孝。 龙文章:一个小庭院,一个小花园,一屋子的书,一个对着窗外负手吟诗的白头翁。 如果没有另一间屋子里的那个凄惨女人,如果没有庭院外的死寂荒芜,如果没有周围烧杀抢掠的日本兵,如果没有远处连绵千里永不停歇的炮火硝烟,如果没有这一切,我现在正置身于一个恬淡幽静的世外桃源。 可惜,当所有的如果都存在,这样的美好却只会让人觉得刺眼觉得不堪。 比如烦啦就是一副身在火坑的德性。 我知道这样的局面让他很难面对。一边是骨肉至亲,一边是所谓的正义。 然而血脉亲情永不会改变,对双亲尽孝更是天经地义。 而此时被高举的正义只不过是我们为自己的无能所找的遮羞布。 既然无力守护住一个没有战火的家园,就没有资格去指责家人的生存方式。 所以烦啦,咱接二老回去尽孝,因为这么做是对的。 孟烦了:我居然在这里又见到了那张笑起来像棵怒放的大白菜的脸。那张被我们揍得鼻青脸肿鼻血长流依然还会给我们一个灿烂到扭曲的笑容的脸。 我瞪着这张脸,很想再次一个拳头砸过去,因为每次这张脸出现都不会有好事。 第一次出现,祭旗坡开始用一门小战防炮跟南天门的整个炮群对轰,一天一炮雷打不动。 于是祭旗坡成了马蜂窝,我们就全都成了终日不见阳光的土拨鼠。 第二次出现,我按照这张脸说的路线逃跑,结果做了个失败的逃兵。 好吧,现在看来这对我而言总不是坏事。 但让我气愤的是,我那团长怎么就能带着我们从那里过了江。让我更加气愤的是,这张脸居然也能从东岸到了西岸。大爷的,怎么可能?! 第三次出现,也就是现在。这张脸在冲着我们每一个人嚷嚷:这是书啊这是书啊,要带走啊要带走啊。没有人是瞎子,就算不识字也知道这是书。但就算是白痴都知道要带走这些书几乎是天方夜谭,这根本就是要用人命来给书陪葬。 当我听到我的团长下令带上那些书并且所有人都没有异议的时候,我最想做的事就是用我们的战防炮对着这张年轻得让人生恨的脸轰上一炮。 龙文章:我知道小家伙一定安然过了江,不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 还是那副兴高采烈斗志昂扬的模样,还是那张永远挂着从心底发出的笑容的脸。 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支枪,虽然是几乎没有什么杀伤力的土枪。但他就像正拿着全世界最顶级的武器,那样自豪自信那样无所畏惧。 是因为终于找到了与自己相信同一种东西的人吧。那些和他并肩战斗,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拿着最原始的武器与鬼子的机枪大炮拼死抗争,绝不后退一步的家伙。 他和他们一样,明明一无所有偏偏又像是拥有一切。他和他们一样,都那么年轻。 烦啦的父亲要我们带着他所有的书过江,他的要求我们没有办法做到。这几乎等于是让所有人去送死。 可是这个小家伙在愤怒,他在愤怒我们打算丢弃这些书。他说我们是在丢掉我们几千年的文明。 他在愤怒我们只管现在不顾将来。他说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不能只给自己只给后辈留下思想上的一片荒芜。 他坚信这场战争会以我们的胜利而结束,他坚信我们这个民族所有曾经有过的灿烂辉煌,他坚信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一定会重新站立起来,因为我们有着传承了五千年的中华文明。 他很年轻,所以他会想将来。他很年轻,所以他会相信那么多的东西。 他很年轻,他的心里装着一个古老的民族,还装着一个“少年中国”。 这样的“年轻”是来自于“相信”么。 孟烦了:我再也不会看到那个令我心烦讨厌的笑容了。 鬼子的一颗子弹让安宁成了这张脸上唯一而永恒的表情。 我看着这张脸,那么年轻那么干净,像初生婴儿般的干净,他应该还不到二十吧。 一身破破烂烂的学生装,一双早就磨通了的烂布鞋,背着一堆随时可以压垮他的书。 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学生就这么一步步从北平走到了禅达。这一路上他一定看尽了国破家亡人间惨象,他一定受尽了屈辱折磨世态炎凉。可是他怎么会一点都不心生怨愤,怎么可能还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热情,怎么还能够冲着伤害他的人露出那样毫无杂质真诚的笑容。 这笑容太纯粹太干净太炫目也太刺眼,让我的戾气我的沮丧我的无能我的绝望我的苍老全都无处躲藏毕现无遗。 因为这样的笑容也曾经属于我,而这个曾经距离现在竟已遥远得如同几生几世。 他是我的同乡,与我出生成长在同一个地方。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是千千万万个西迁“蚂蚁”中的一员。他是个真正爱书如命的“小书虫子”。 龙文章:小家伙死了。我在忙着向鬼子开枪,只远远瞥了他最后一眼,他侧卧着,很安静。 我同意烦啦做排头兵是因为他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兵,有极丰富的作战经验,而且我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偿还他自己欠下的债。 可那个小家伙,才刚摸了几天的枪,对战场的认知等于零。我为什么就会同意他的要求,就算他坚持,就算他的同伴支持他,我也是可以把他留下来的。我真愚蠢真该死。 他是那么的年轻,他还有将来,他还有梦想,他还有希望。他该活着的,他该活着看到他所坚信的一点一点在他自己的手中实现。 那么年轻的生命,不该这样消失的,那么年轻。 遇到他的时候,我在茶馆等我费劲心思弄来的那门行将报废的战防炮。 那一刻我很累很茫然,我只想就这么坐在那里永远等下去。 而他背着一个大大的书箱满茶馆找禅达的老人家打听当年在对岸修和顺镇的事儿。我看着有趣,便找他来聊天。 小家伙对什么都好奇得很,见我穿着军装就拼命地缠着我问枪问炮问阵地问有关打仗的一切。他说他要当兵打鬼子,他说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鬼子来进攻,他说我们一定会胜利的,因为“对”的事情就一定会实现。 他那么有活力那么有热情。我看着他,便会觉得自己又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和能力。可是他不能来我的团,他甚至不能留在禅达,尽管我很想常常能看到他,从他的身上汲取一点力量。因为他所相信的东西在这里只会给他带来危险。 我想让他去四川,他这样的年纪应该在大后方好好读书的。可他要去离鬼子最近的地方真刀真枪杀鬼子。 我循着他告诉我的那条路过了江,因为我相信他这样的人不会说谎害人。 见他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地方,我真的很高兴。 可是现在,他死了,因为我的疏忽。 我会记得他高呼“少年中国,有希望!”的样子。我会试着去找寻他所相信的那个“希望”。 孟烦了:我一边低眉顺眼屏气凝神地按照虞啸卿的要求把自己戳成一个货真价实的“草做的包子”,一边看着我的团长跟虞师师长“要饭”。 川军团隶属虞师,虞啸卿是虞师师长。不过虞啸卿从未把川军团当作虞师的一部分,所以他是虞师师长而不是我的师长。我想我的这个理解一定也很合他的意。 我不知道死啦为什么一定要我待在这里,总不是为了向我显摆他是如何做到能次次轻易就把虞啸卿给惹翻,偏偏又可以到现在都小命无恙吧。 比如这次原本该当枪毙的擅自行动,现在倒成了他“要饭”的本钱。因为我们带回了一线的军事情报。 没错,我们去西岸并不只是为了我的父母,更为了踏勘那边的敌情。 我的团长的确一直在做事。即便我们似乎将在祭旗坡上永远的腐朽,他也从没有放弃过为打回南天门作各种准备。 我忽然想起把战防炮弄回来的那天,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在倾泻而下的沙土中他悲伤地看着我们,他拼命地捶着自己的胸口,他对我们说他心痛。 他是心痛我们听天由命的苟且偷安,漫不经心的等待死亡;他是心痛我们在面对一个无数次欺诈耍赖翻脸无信的卑鄙敌人时,依然还会这样毫不犹豫的再次轻信。 是啊,我们怎么能够去相信这么个占我国土杀我同胞,时刻不忘要亡我国家灭我民族的野兽会真的明刀明枪地亮出其所有的图谋? 就像南天门,那个古怪的反斜面,那个隐藏在密林深处的阴影。 我忽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龙文章:我用一张被我涂改的面目全非的地图免了我的军法保了我的小命。 只要让虞啸卿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反攻,是为了与鬼子作战,他就不会把我怎么样,这是个已经把战争融入到血液里的军人。况且他今天的心情好得出奇,这也算是我的运气吧。 那天去师部领战防炮时,我顺便去作战室找虞啸卿想试着再磨来点重武器。结果虞啸卿没见着,倒是从空无一人的作战室顺手牵羊了一份西岸日军火力分布图的拷贝。 这份图很详尽很专业,一看就是出自接受过相关正规军事训练的军人之手,而且大部分信息显然是高空侦查所得,说明这是虞师和美军一起合作绘制的,也代表着精准权威和万无一失。 但是,这却让我很不安。 因为图上有的都是我们能看得到的,也就是说全是日军摆在明面儿上的。 打了这么多年,我们总是相信敌人送上门来给我们看的东西。然后他们再拿出原本藏着的杀手锏打得我们一败涂地,这个伎俩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可是直到现在还依然奏效。 也许我们的民族太古老,在漫长的兴衰荣辱中我们早已懂得了宽恕,在几千年的苦难长河里我们早已学会了遗忘。 我们愿意宽恕敌人,我们愿意遗忘仇恨,因为我们仁爱我们善良我们包容。 但是,“当我们的宽厚被误解为懦弱,当我们的仁德成为他们忘记罪孽的理由时,唯一能给日本人留下记忆的,是血的代价”。 所以我们去西岸,是为了烦啦的爹娘,也是为了那些日本人不愿意给我们看的东西。 我没猜错,我也看到了。 虽然还不清楚南天门里隐藏的火力到底有多少,但我确定,那些黑暗里的毒舌对我们的杀伤力会是这张地图上的十倍甚至百倍。 杀手锏,南天门。 孟烦了:我躺在祭旗坡的峰顶,仰望着头顶的星空。 自古我们就能从这片镶嵌于夜幕的宝石中看到很多的东西。能看到方向,能看到季节,能看到浩瀚的银河,能看到牛郎织女的爱情,能看到帝王将相的浮沉,能看到世间变幻的无常。这些闪烁的珍宝对我们而言是住在天庭里的神仙,是冥冥上苍与我们沟通的文字。 然而我们用了几千年的时间去想象的美丽传说,现在却被西方的先进科技证明其不过是距离我们无限遥远的不明发光体。 西方世界善于用其掌握的技术把一切都冷冰冰的具体化实用化。而我们则宁愿追寻那看似虚无缥缈的美好并甘愿为之固守千年。 就像我们只会把火药变成绚烂夺目瞬间绽放的烟花,而不会想到让其成为轰开别国大门的屠戮武器。 父亲眼见西方的日渐强盛而越发痛心国人沉迷于诸般虚妄尚不知醒悟,自我年幼起便欲彻底断了我的此种劣根性。 于是繁星在我眼里日渐散乱日渐冰冷,与地上的乱石几无区别。 直到我的团长告诉我“死人在天上,在看着我们”。 现在的这片夜空中,有好多好多的星星,死了那么多的人,不知道住在那里会不会觉得有点拥挤。 我拼命地在找,哪一颗是康丫哪一颗是要麻哪些是南天门战死的弟兄哪些是…… 还有,昨天死去的小书虫子世航大师放炮竹的……他们在哪儿?他们是不是又在问我“什么时候打过西岸来”? 我对着星空低声说:“你们哪,令我们所有的抱怨都再也说不出口,剥夺了我们最后一点逃避的借口,让我们满脑满心都只有一件事——打回去,打回西岸去。可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得了我的团长?” 面对一心死战的虞啸卿,我的团长,你又能做什么? 龙文章:“国难当头,岂容坐视”。 虞啸卿让我坐在这儿,让我看着南天门,让我为自己的“坐视”而羞耻。 我是觉得羞耻,但不是因为“坐视”。 而是因为那些宁死不被招安逃进深山几成野人的百姓,因为那些满目凄凉惨不忍睹的无人村,因为那些用一个世纪前的武器与鬼子战斗却永不言退的家伙,因为那些以命护我们离开的人唯一的要求是让我们拿着手中的武器打回去。 从南天门回来后,我为了自己欠下的债而无时无刻不想重新夺回南天门,以祭战死的那一千英灵。 现在,我更为了那丢失国土放弃百姓的军人的羞耻,而恨不得马上冲到对岸与鬼子拼个死活。 可是,这么做拼掉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命,而是成千上万将士的命。 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拿着别人的生命去拼去冒险。我没有,虞啸卿也没有。 是的,我们现在的力量是比上次参加滇缅战役时提升了很多倍。 我们有美国盟友提供的最先进的武器装备,有美国空军的军情侦查与火力协助;我们有大炮有坦克有各种轻重武器,有厉兵秣马了整整两年的精兵良将;再加上日军现已成强弩之末,似乎一切都在预示着我们的必胜。 但是,还有南天门。 不弄清楚日本人到底在那里藏了多少置我们于死地的毒计,就等于是让我们的士兵白白去送死。 我们的每一寸国土都已经浸满了这些十几二十岁年轻生命的鲜血,我们还要继续这么毫不珍惜地硬拼下去么? 都拼光了,就算拼出了我们的胜利,那以后呢,将来呢。 我们要靠什么去重建家园,靠什么去重塑国魂? 我知道虞啸卿不要听到这些“畏战”“怯战”的丧气话,他等反攻早已等得不耐。 他要的只是一个是能和他一起,不惜与鬼子拼个同归于尽也要斩下其头颅的人。 如果,现在我是独自一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并肩作战。宁拼一死,以酬知己。 可是,我和他的命都早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最终我还是没能够说服虞啸卿,反而激怒了他。 于是在他眼里我便成了个“坐视国难”只想多要点东西的胆小卑贱的懦夫。 疲惫和茫然又一次席卷而来,我问烦啦我们还能做什么。其实我知道他也不会有答案。 今天我坚持让烦啦跟在我和虞啸卿的身边,是因为我越来越感到独力难支。 南天门,西岸,川军团,虞师,莲花乡的老乡长,叫花子般的抗日队伍,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少年中国,希望…… 对不起烦啦,把你拖进这个漩涡。 我需要有个人帮帮我,我就快扛不住了。 孟烦了:我窝在车后座,沮丧至极。 我一直以为是我甘之如饴地在为你而沉醉。结果,却是你为了我而心甘情愿地灌醉了自己。可是,我不配。可是,你要的我给不起。 小醉,小醉…… 龙文章:早就听说烦啦在禅达有个女人,不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年轻而干净的女孩子。 我还从没在烦啦的脸上看到过这样认真的表情,这傻小子是真的对这个在为他付出的女孩儿上心了。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们会是这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最般配最幸福的一对。 孟烦了:我懒得去看旁边这个一脸乐不可支的家伙,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高兴的。为了那一卡车显然没什么价值的物资?还是为了那两个像是在演“冰火两重天”的美国佬? 昨天晚上,把好不容易来了趟祭旗坡的虞啸卿给惹了个大怒而去。估计这辈子都别指望他再来了。 不过他来不来对我们也没什么影响,反正炮灰们早就习惯了做后娘养的,咱靠自己捡破烂倒活得更加舒服。 只要别去想南天门,别去想西岸,别去想那些在看着我的星星。 只要,能不想。 龙文章:今天我去师部找虞啸卿,是想向他详细解释我们在西岸所看到的情况。 不管他是如何鄙薄我,至少总该知道,在战前要做到知己知彼,乃是兵家要事,更是为将之人必须明了的最基本的要素之一。 无论如何,在发动进攻前,一定要先想办法摸清南天门日军的实际火力分布。 找到虞啸卿时,他正与两个美国高参在商讨作战计划。 我以为美国人在了解一切后,至少能让虞啸卿和他们再仔细研究一下整个反攻的部署。我们对地形的熟悉加上美军的先进作战仪器,要对南天门做全面侦查应该并非难事。 然而,我低估了虞啸卿在美国顾问中的影响力,低估了虞啸卿那样强烈的战斗决心和必胜信念,在所有参与反攻的人员心中所点燃的那股冲天战火。 这一战,势在必行。绝无可缓,绝无可改。 孟烦了:他跪在被疾驰而过的卡车掀起的漫天沙土里,像是一块正被飞舞在他周围的灰尘所耻笑的烂泥。 我们的膝盖很软。 我们跪天跪地跪君王跪父母跪恩师,我们跪名利跪生死,我们跪一文钱跪一口饭。 但我们的膝盖又很硬,我们不耻奴颜媚骨卑躬屈膝,我们信奉男儿膝下有黄金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双膝的一直一弯间于我们而言,是骨气节操是人格尊严。 而在他的身上,这个动作却似乎总是带着戏谑带着嘲弄。 就像在南天门为了向虞啸卿求得炮火掩护时,他所用的那个孝子贤孙般的跪拜大礼。 现在,他跪在那里,却如一个破败不堪的彩绘泥人。褪尽了外表的各色斑斓,露出了原有的本真模样。 再也没有了满不在乎的嬉笑怒骂,没有了张牙舞爪的玩世不恭。 只剩悲伤,只有悲伤。 他为自己刷上的那些颜色其实早就已经开始脱落斑驳了吧。 只是他一直勉力伪装着光鲜,只是我一直假装着看不见。 终于,在一个美国人的面前,他所有的伪装被彻底击碎。而我再也不能装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老麦问他的话,其实我们每时每刻都在问,却又永永远远不敢问。因为我们不会有答案,或者说我们害怕有答案。 我们喜欢做别人桌上的筹码吗? 我们愿意刚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没活过吗? 我们中了枪,喘着气,最后一口,不知道为了什么,不后悔吗? 我们不喜欢。 我们不愿意。 我们会后悔。 我们不敢去想答案,因为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不对,应该是,不论我们的答案是什么,我们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我们的生命。这是我们唯一拥有的,也是我们唯一可以舍弃的。 只是,虽然我们愿意为了所要守护的东西而舍弃一切,但我们依然会不甘。 不甘心啊。为了被利用,为了被遗忘,为了被抛弃,为了不值得。 而我们只能在不甘中浑噩地等待着死亡。 现在,他又告诉了我另外一个答案: 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 总要有人牺牲的。 我们只不过是想要活出个人形。 是的,我们想要答案。我们一直在寻找答案,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但至少,这个答案绝不该是以生命做为代价。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悲伤。 他尊敬死者,更尊重生命。在他的心里,所有的生命都是宝贵的,都是无价的。 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一个个独立而鲜活的生命,全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他耗尽心血却无法阻止生者逝去,他穷尽心力却无法让死者还乡。 其实,他早就被压垮了。 我走过去,跪在他的身边。 第一次,我与我的团长,并肩。 龙文章:老麦让我发誓,这个誓我发不出。 我跪下来,不是跪这两位美国人,不是跪天地神灵,而是跪亏欠。 活人对死人的亏欠,活人对活人的亏欠。 我们欠了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我们欠了缅甸深山丛林里的五万个墓,我们欠了被鲜血浸透的国土上的几百万块碑。 好男儿当战死疆场,为国捐躯定死而无憾。 然而若是成了利益争夺的筹码,若是成了可以随时被丢弃的卒子,若是成了轻轻一擦就全无半点痕迹的灰尘,这些以生命来捍卫家国的将士们,还会依然无悔无怨么? 他们临死前,会不会为了被如此随意牺牲而悲愤。他们死了以后,又会不会为了被这样彻底遗忘而无法安息? 我们的国家贫穷落后,我们的百姓愚昧无知。但我们却从来不缺长于算计的精明之人,懂得如何用这样的百姓在这样的国家内,为自己谋得想要的名利和权位,并一心将其壮大。 我们无休止地内耗,我们永远不团结,我们互不信任,我们互相倾轧,我们听天由命,我们漫不经心,我们太爱安逸。这些都是我们的弱点,是在我们身上残留了几千年而无法去除的劣根性。 但同时,我们不畏强敌宁死不屈,我们携手抗日共御外侮,我们不信天不由命,我们仁厚包容,我们喜欢创造善于学习,我们爱好和平。这些也是在我们身上传承了几千年,渗入到我们骨子里的东西,是我们的根。 正因如此,我们才会誓死抗争。即便明知会死,即便不知会为了什么而死,即便知道在自己死后将会被永远地遗忘。 即便这样,我们也只会往前冲,而决不后退半步。 然而,我们也是人,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 就算我们渺小,就算我们卑微,但我们也会疼我们也会怕,我们也会软弱我们也会难过,我们也会委屈我们也会不甘。我们也有尊严,我们也有权利好好的活着。 我这一生都在战乱中度过。 我从死人堆里滚出来,我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我所有的本事都是如何能在战场上保住性命。 这个本事来得太残忍也太残酷,绝无可能让所有人都与我一样。 我知道怎么样可以不死,可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去活。 我天天看着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是那样生龙活虎,我夜夜梦到的却是他们一个个的惨死沙场。 我常常听到死去的人在问我“何时才能魂归故乡”。 我的亏欠,永无还清之日。 孟烦了:我趴在车沿看着他,车在行驶,他在走,走得踉踉跄跄摇摇欲坠。 这次我没有跟在他的后面,这次我没有看着他的后背,这次我终于看着他的脸。 我看着一滴泪水正缓缓划过他满是尘土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泪痕。 车越开越快,他越来越远,我看不见他了,但我依然在看。 我知道我很快会再看到他,看到一个似乎无所不能,永远精力无限的他。 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露出他的软弱疲惫他的悲伤绝望他的心力交瘁,他从来只是独自沉默着担当起所有的一切。 他从来不愿让人走近他的孤独,他从来不愿让人触碰他的伤痛。 于是,我便只有假装没有看到那一滴泪水那一道泪痕,假装没有听到那一句“我也想把命交给你,那是一件多么省心的事”。 只是我知道,我再也不会从他的后背去汲取温暖。 我会站在他的身边,我会站在他的面前。 因为我再也没有勇气看着你像一堆沙子一样颓然倒塌,因为我只想让你伪装得轻松一点,哪怕一点就好,我的团长。 龙文章:烦啦说“你又赢了”。 烦啦说“我们怎么会把命交给了你?”。 我赢了么?我赢过么? 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把命交给我,你们以命相托的信任,我承担不起。 烦啦,你和我跪在一起,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扛,谢谢你。 烦啦,让你看到这样不堪一击的我,你失望了吧,对不起。 烦啦,你先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现在真的很累。 但我保证,我很快就会没事。我保证,你再看到我的时候,我依然是你们的那个死啦死啦,我依然是你们的团长。 我保证,很快。 沙盘推演 孟烦了:虞啸卿否定了由他亲自给我的认定的“草做的包子”的身份,在我作为“竹内联山”的副官“战死”在南天门以后。 我对自己到底是什么做的“包子”一点儿也不在意,我唯一在意的是摆在面前的沙盘。 因为这上面还“挂着”我那团长的脑袋。 虞师现在的实力早已大大超出我们原有的判断。有美国武器做开路的先锋,有精锐们甘当铺路的炮灰,虞啸卿的确有了拿下南天门的本事。 即便这需要付出参战人员伤亡大半的代价,不过这一向不是虞啸卿和他的精锐们所在意的。“为国捐躯,得其所哉”,他们等战死怕早已经等得迫不及待了。 我看着虞啸卿钉在沙盘上的那把刀。 很锋利,嗜血的锋利,我毫不怀疑它能干脆利落至极地砍下任何人的脑袋。 现在,我看着他,那个马上就要脑袋搬家的家伙。 我和虞师的精锐们在惨烈厮杀时,他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言不动,如石像一般。 我好几次转过头盯着他,只是为了确认他还在呼吸,他还没死。 这个背着我一厘米一厘米从南天门日军的鼻子底下蹭回来的家伙,这个背着我靠一条绳索横渡湍急汹涌的怒江的家伙,这个遍体鳞伤浑身血污的家伙,这个早已精疲力竭如强弩之末却死死硬撑着在与整个虞师“作对”的家伙,这个把自己的脑袋交给我的家伙。 这个家伙正在冲着我微笑。看上去心情简直好得要命。是因为虞啸卿对我地承认。 可是谁去管虞啸卿怎么看我?谁去管这些精锐这些美国佬这些英国佬怎么看我? 我只管如何才能保住你地脑袋!我只要你别死! 因为你还没告诉我。那么危险那么艰难。那么疼。你到底是怎么把我弄回来地。我地团长。 龙文章:虞师按照原定计划反攻南天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想要阻止。唯有兵行险着——一个疯子和一个草包。竹内联山和他地副官。让虞啸卿在各方力量代表地面前。被他最鄙视最仇恨之人所击败。 现在地虞师有了来自英美盟军地高参。有了来自美国盟友地最先进地武器。有了空地一体地军事打击力量。还有斗志旺盛训练有素随时准备以死报国地万余将士。 然而,若只相信高级侦查仪器,而不相信我们自己的眼睛; 若只能看到美军失败经验的值钱,而无视我们用大半国土用数百万生命所换来的惨痛教训;若只会用我们自封的优点自欺欺人,而拒不承认这已是敌人身上的普通共性; 若我们只懂得在一败涂地后,将一切归咎于是敌人在作战中所使用的招数太无赖太阴毒; 若我们永远都毫不吝惜地选择用年轻的生命去耗光敌人的子弹; 若愤怒和仇恨让我们在用最先进的武器杀伤敌人时,不惜同时也杀伤着我们自己,那么,此刻在沙盘上的所有惨烈都将一一实现。 我们付出了一切的代价,却并不能够换取胜利。 在我准备赶往师部时,看到烦啦站在那儿,我顿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不仅是因为他终于挺过来了他没有死,也因为以我当时的体力和状态,很可能会随时倒下去,我需要他给我帮助需要他为我分担。 虞啸卿说的对,烦啦“是块料子”。 他只是一直在逃避,逃避自己的能力,逃避自己的责任。也因为他没自信,不相信自己有承担起责任的能力。 所以他顾忌太多,杂念太多,遇事便不肯面对便不愿尽力。 现在,烦啦,你为了保住我的脑袋而直面所有来自同袍的敌意,而不惜一切拼尽全力。你靠自己的本事,得到了那个最看轻也是最看低你的人,对你的肯定。 所以,烦啦,别再对自己没信心了,也不枉我那么费劲拖你回来。 还有啊,你说你个白骨精怎么会居然重得跟猪八戒似的。 孟烦了:我再次看见了他的泪水,当我跟他说,我看到了那些死去的人。 禅达的小巷弯弯的湿湿的,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开。 我又跟在了他的后面,看着他的后背,弯的,湿的。 我想杀了我自己。 可是,那个办法,那个拿下南天门的办法,是要用所有炮灰团弟兄的命来换。这些与我们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弟兄,会一个个全都死在南天门上,就像上次的那一千多人,就像康丫。连尸骨都荡然无存,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连哪怕是个一千人共有的土坟都没有。死了就像是从来没有活过。 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他们死了,但并没有去天上,他们留在最后倒下的那个地方,他们一直游走在日本人的周围,他们不甘心,他们死不瞑目,他们在等着我们打过去。 我们也想打过去,但为什么又是我们,我们活着的时候永远被无视被鄙视,可每当需要有人去死的时候就总会想到我们。 我们是人,我们不是炮灰。这不公平。 欠债的并不只有我们,为什么单单都要我们拿命来还? 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死去的人,我们想让他们魂归故乡。 死去的人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们,他们让我们要好好的活着。 我的团长,求求你,不要让我们去死。不要让我们也成为永远飘荡,无法回家的孤魂。 龙文章:烦啦说他看到了很多死去的人,他们的魂都没有回家。 烦啦说要给他们折纸船,纸船可以带着他们回家。 烦啦让我多折一些纸船,那些将要因为我而死去的人,也要靠着纸船才能回家。 烦啦让我一定要折得多多的,多多的,才够所有的人回家。 烦啦,我相信你看到了他们,因为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我的眼前,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 烦啦,你看到他们不是因为你要死了,而是因为你放不下他们,是因为你对他们的思念,因为你对他们的亏欠。 烦啦,对不起,是我把这样沉重的债压在了你的心上,是我让你再也无法安宁。 烦啦,对不起,我只能跟你说我从来都看不到他们,以前所有关于死人关于招魂的说法都是我骗你们的。因为你还年轻,你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不能让你陷入这个深渊,我不能让你如我这般地永世沉沦。 我真的很痛恨自己这个惹事生非的脑袋。我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所有人都坚信不移的侦查结果,我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虞啸卿可以拿下南天门,我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摸到南天门的根,我为什么要想到这个断子绝孙的办法。 用一个炮灰团的灰飞烟灭换一个虞师的实力保全。用川军团所有弟兄的命换一座南天门。 烦啦,我对你发了誓,我不会把这个办法告诉虞啸卿的。 你说的对,我们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这次不应该又是我们,不能又是我们。 我一定不会说的,一定不会。 孟烦了:虞啸卿倒下了,因为两年心血毁之一瞬的郁结。我的团长也倒下了,因为重伤和心力交瘁之下的危殆。 所有人都在为郁结而导致的昏迷忙作一团,所有人都彻底无视危殆而可能带来的死亡。 我和我的团长击败了虞啸卿,阻止了一场自杀式的进攻。然后我们成了虞师精英们的仇人,因为我们救了他们的命,因为我们不让他们完成以死报国的宏愿。 精疲力尽的我拖着不省人事的我的团长,狼狈不堪地一步步在禅达的街头挪动着。但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的团长真的信守承诺,他什么都没说。 孟烦了:被失败在一夜间挫了信心磨了傲气灭了凌厉的虞啸卿,没了气势凌人禆睨天下,只有面容憔悴形销骨立。此刻他的生命里仅剩下了一件事,打下南天门。而这,只有昨天击败了他的人才知道如何能做到。 于是当着一群亲随部下和几个从不入眼的人渣炮灰的面儿,虞啸卿面对着我的团长,屈膝,下跪,问策。如同一把折断了的钢刀。 我忽然想起在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用其慷慨激昂的寥寥数语,重新点燃了一堆溃兵的希望,让这帮几乎与烂泥同腐朽的兵渣子,疯狂叫嚣着冲向不知在何处的胜利,至今尚未停歇。 然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自负骄傲得如一杆标枪般的人物,真的是眼前这个无助到近乎有些无辜的虞啸卿么? 我决定不再看虞啸卿,他变成什么样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关心我的团长,因为我只关心炮灰团所有的炮灰们能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看到我的团长面对跪着的虞啸卿,站在那儿。他的脖子像是已被那把折断的钢刀所斩断,他的脊梁像是已被那杆弯曲的标枪所打弯。他还活着,我却只看到属于死人的颓然与空洞。 是我错了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低头看着虞啸卿,看着他脸上的茫然,看着他眼中的热切。我截断了他攻往南天门的路,对这样一个生命中再无二事的人来说,就如同夺走了他生存下去的理由。 他没有能够了断自己,于是便开始找另一条路。 我对自己苦笑,他毕竟是了解我的,他知道我这么拼命并不只是为了阻止他的进攻,他知道打下南天门的愿望我甚至比他还要强烈。 他找到我,跪下,让我告诉他那条路该怎么走。家国沦丧的耻辱,收复失地的渴望,已成了这个永远如满弓如劲松宁折不弯的铁血军人的全部,为了这些他不惜一切,包括他的骄傲他的尊严。 可我发过誓的,我要让弟兄们都活着,他们把命交给了我,我不能带着他们去死。 我已经要折一千多个纸船了,我不想再多折哪怕一个。是的,我不能再多折了。 还是别攻打南天门了吧,我们不进攻,就不会再有人死了。 战争总会结束的,等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死,不好么?所有人都活着,不好么?再也不会有死去的人回不了家,不好么? 活着的人可以给死去的人折纸船,折很多,很多。死去的人就一定会安然还乡吧?活着的人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亏欠了吧? 如果是这样,跟着我活下来的弟兄们都会高兴吧? 如果是这样,我还会再看到你们么,我死去的同袍。 孟烦了:他仰面朝天躺在屋顶,旁边放着从我父亲那里借来的《金瓶梅》,和他从不离身的柯尔特,还有老麦刚刚送给他的那个中美结合的礼物,这三样互相毫无关联的东西和他放在一起,就更加不协调得有些诡异。 我拿着酒和牛肉罐头在他身边坐下,他没吃中饭。事实上,从禅达回来后,这几天他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这个人类的生命力真是让蟑螂都要惭愧不已,我一边在心里把他和蟑螂做着比较,一边把吃的喝的递过去。他却依然只管懒懒地看着天上的云继续发呆。 虞师的进攻计划暂缓了,祭旗坡的每日一炮也停止了,怒江两岸有着消失已久的宁静。我们都不用死了,我们有吃有喝地悠闲度日,我们应该活得很高兴。 可为什么我却只见到一片混吃等死的浑噩,就像当初的收容站。 是因为他吧,因为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颓唐和茫然,他的无所事事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种日渐腐朽的死气。 这几天晚上我都没有看到你因噩梦而带来的挣扎,是因为你压根儿没有睡着,对么?你静静地躺在那里,是在想南天门么? 你其实一直都能看到他们的对不对,他们在对你说什么,是让我们打过去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老麦问我,为什么在阻止了一场错误的战役后,我却会那么沮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的沮丧不是因为来自同袍的误解和敌意,也不是因为要面对千夫所指的责难。 这场战役错误的是那个自杀性的进攻方式,而非战役的本身。或者说,即便其中的确交织着这样那样的利益纠葛,也并不表示就不该发动这场战役。 而我所导致的结果,是让一切无限期地搁置。 没有大半个美国被敌人占领,所以老麦会认为打这样的仗是错误的。然而,有大半个中国正在鬼子的屠戮下呻吟,我还能认为这仗不该打么,我还能安心地坐等战争结束么?我有这个资格么?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力让别人为这些而付出生命? 我躺在屋顶,对着南天门的方向,却看不见南天门。 我知道他们在看我,我却无论如何都再也看不到他们。 是不想勉强我做决定才不愿意见我,还是已经对我失望而不屑意见我?我死去的袍泽,我不能回家的弟兄。 孟烦了:兽医死了。他早就对我说过他是伤心死的,我不相信。他临死前,又对我说他是伤心死的,我还是不相信。我怎么会相信呢,我根本就没有心,又怎么会相信人的心若是伤了,就会死的。 兽医姓郝,全名郝西川。兽医是个好人。兽医本不是兽医,兽医只是个老百姓。 好人郝西川因为想救伤兵所以成了军医,军医郝西川因为从没有救活过一个伤兵所以成了兽医。 兽医的医术真的很烂,但兽医真的对炮灰们很重要,因为他有着最纯粹的医者心——医者父母心。兽医就像是在家乡老屋中,殷殷盼炮灰们早日回家的年迈双亲。在炮灰们死的时候,握着兽医的手,就又能看到爹娘那温暖慈爱的目光。 从收容所到缅甸丛林,从南天门到禅达,从祭旗坡到和顺,这一路上倒下了很多很多年轻的生命,兽医却一直毫发无伤。然而,被炮灰们那样小心翼翼拼命保护着的兽医还是死了,他说他自己是伤心死的,是眼看着那么多的孩子倒在鬼子的枪炮下而伤心死的。 兽医,老头,油老爹。 其实在您认为我是您亲儿子的时候,我叫您的那一声“爹”,是真心的。 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叫您一声,“爹”。 您像个天使一样缓缓升入了天堂,我知道您会一直看着我。 您说我是个丢了魂的人。您说用咱炮灰团换下一个南天门,值。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听您的,您高兴么?您别再伤心了,好么? 龙文章:我跟兽医没说过几次话,只要打交道就几乎都是他给我治伤的时候。炮灰们说兽医的医术很差劲,我倒觉得还过得去,至少我的伤在他手下都恢复的不错。也许,像他所说,我是属四脚蛇的,命硬得很吧。 虽然炮灰们平时总爱拿兽医开玩笑,但其实他们把兽医看得比什么都重。连年战火,平民百姓死伤无数。这帮十几二十岁的大孩子们,家中的父母大多早已去世,就算仍健在,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回到爹娘的身边尽孝。所以,他们心里早就已经把兽医当成了自己的亲爹来看待了。 而我,父亲在我刚有书桌那么高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的印象模糊得几近空白。母亲带着我颠沛流离得讨生活,没几年,便也去了。我只记得母亲过早衰老的脸上那一道道再也抚不平的皱纹。还有她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看着我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慈爱和悲伤。 我从不敢正视兽医的脸,因为这总能让我想起我的母亲,一样的皱纹,一样的浑浊,一样的慈爱,一样的悲伤。 我不敢面对,我没脸面对。我不能给他们一个安享晚年的地方,我也不能让他们享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我只会在这泥里打滚,我早已经烂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兽医死了,我再也不用去面对他,我永远也无法面对他。 他唯一的儿子战死了,他虽没说,但他所有的伤心所有的绝望早已经填满了他的皱纹,我却只顾着自己的沮丧自己的茫然,竟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就像是一个老父,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一个的死去,他一次一次的伤心,现在,最心爱的儿子也死了,他那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终于碎了。 我们中间最善良的那个人去了。 兽医就像千千万万普通的中国老百姓一样,善良到看上去有些懦弱。 他们只想尽力去帮助别人,而从不想去伤害任何人;当别人伤害他们时,他们也总是忍让总是宽恕;他们自己无论多苦多难都要活下去,但绝不会以剥夺其他人的生存权利为代价;他们只想能够一辈子守着自己那点贫瘠的土地,看着儿女长大,看着子孙满堂。 然而他们的善良换回的却只有敌人的屠刀,然而他们卑微的要求在炮火中却只能化为灰烬。 我该死,但要打上南天门再死。 我要让兽医看到,怒江两岸再也不会有战火。我要让兽医安眠的那个山坡,日日只见蓝天白云,夜夜但看繁星满天。 孟烦了:我终于知道了那个断子绝孙的打法。我替所有的炮灰告诉虞啸卿,我们能赢。因为我们和我们的团长在一起,我们共用一条命,我们共有一个魂。 我们赌上这条命,撞下南天门。我们祭上这个魂,和所有的弟兄一起回家。 我们能赢,能赢。 现在,我跪靠在屋外的墙上,精疲力尽。 我仿佛正置身于那片无穷无尽的黑暗,没有光亮,没有温度,没有呼吸。只有血腥,只有杀戮,只有恐惧,只有死亡。 我觉得快要窒息了,我想脱掉本就松垮破烂的外衣,但我又很冷,从心里发出来的冷。我想我需要找个活人拥抱一下,否则很快,我不是被憋死就是被冻死。 我吃力地站起身。 这时,我听到他说“我投降,我挺不住了。谁都信你,谁都把命交给你,谁都是。可我信谁,我交给谁?……我就想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 我听得出,他哭了。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我很想把命交给你,那是件多么省心的事”。 我想起我曾经看到过的那两滴泪水。 只是,那次他是独自一个人在对着空气说,而这次他是对着站在他面前的虞啸卿说。 只是,他的泪水从来都不愿意让我们看到,而现在面对着虞啸卿他的泪水再无顾忌。 这个永远精力无限智谋百出的人。这个永远看穿一切成竹在胸的人。这个从来不曾在他人面前,甚至从不愿在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弟兄面前,流露丝毫软弱半点彷徨的人。这个背负着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背负着全团弟兄生死的人。这个人啊,太累了。 我摇摇晃晃地离开。 我知道你早就扛不住了,我知道只有在虞啸卿的面前,你才能暂时卸下身上的重担,拿下永远戴着的面具。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吧。哪怕,只有短短的片刻也好。我的团长。 我们信你,我们把命交给你。你信虞啸卿,你把命交给虞啸卿。 其实,你和我们早已同命,从你做川军团团长的那一刻起。 所以,让咱们一起把事做了。我的团长,我们的团。 龙文章:虞啸卿问我为什么现在终于肯告诉他打下南天门的办法,我说是因为他不怕死,是因为我要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 那个手榴弹在我与他之间的两扔两接,是我对他的试探,是他给我的回答。 我要知道他对我是否有以命相托的信任。因为只有他敢把自己的命交给我,他的部下才能真的豁出性命去打那样的一场仗。 单靠一个川军团是绝对不能完成这个绝户计的。 我要的,是整个虞师的倾力协助。 我要的,是所有的武器装备情报通讯人员后勤火力支持后续进攻等等,全部是最高的标准,全部是最好的状态。 我要的,是所有人为可控的因素,都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至少,在踏上那个几乎是有去无回的出征前,我一定要保证这一切。 我曾经历过无数的败仗,我知道怎么样在败仗中活下来,也知道怎么样才能不再失败。所以,我曾经很渴求能够领兵,因为我相信自己一定能领兵打胜仗。 然而,因为我的决定,一千多人战死在南天门。 我是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人,我是早已见惯了死亡。但正因如此,我更知道人们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更知道生命的不易,生命的可贵。 我从未掌控过别人的生死,我永远也做不到把人的生命看作是数字。 我再也不想领兵。因为我终于知道,在战争中,从来就不曾有胜利。 于是“我费尽心血,也只是想让自己的部下在战场上能少死几个”。 虞啸卿说他会向我证明他是信得过的。 我看着他,我看到了坚定,看到了坦诚。 我决定相信他,把我的命,把全团弟兄的命交给他。 只是,我又会欠下很多的坟。 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他们是否能魂归故乡。 孟烦了:祭旗坡成了外出打劫满载而归的土匪们,大肆狂欢的土匪窝,匪首就是我的团长。 他带着我们这帮久不开荤的喽喽们,狠狠地劫了虞啸卿一票,几乎将虞师用了整整两年时间苦心积攒的家当洗劫一空。 现在,我们瞪着一堆堆小山也似的,食物衣服烟酒罐头药品武器弹药;瞪着一群群的活猪活羊;瞪着几大锅香气四溢的红烧肉;哦,对了,如果有空的话还会瞪一眼那辆坦克。我们瞪着这些东西,就像是一个八辈子连块碎银子都没见过的贫农,在瞪着一整座金山。 我们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一切就都没了;我们不敢喘气,生怕一口气就把一切吹跑了。我们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美梦,直到那个匪首叫嚣着惊醒了我们。 我们终于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看着他又变成了一只上串下跳兴高采烈的猴子,他声嘶力竭地叫着嚷着骂着笑着,似乎要将他这辈子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精神,通通在这一刻用完用光用尽。 我看着炮灰们全都跟着他陷入了亢奋的癫狂,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快乐写满了自信写满了幸福。 他早已成为了他们的主心骨,早已成为了炮灰们的脊梁。他可以带着他们在腐朽中死去,他更可以带着他们挺起干瘪的胸膛,去找到他们那丢失已久的魂。 我看着他,我看着他们,我也在跟着他跟着他们一起发疯似的欢乐着。 然而,就像只有他,会注意到在颠簸的车上几近摔倒的我而伸手扶我一把;就像只有我,会在狂乱的仓库里知道递一罐牛肉给久未进食的他。 此刻,也只有我才能看到他张牙舞爪背后的疲惫和苍凉。也只有他才能看到我放肆笑骂底下的苦涩和泪水。 就这样带着我们永远疯下去,永远笑下去吧。永远都不要停,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从虞啸卿那里“敲”来了所有他能被我“敲”的东西。我想他现在最后悔的,一定不是他允诺会在其能力范围内满足我的所有要求,而是在那场沙盘推演中让我知道了他的家底。 虞啸卿为这场仗做了两年的准备,虞师在这厉兵秣马的两年中,从武器装备到后勤补给到人员素质都在几倍几十倍的提高,只不过这些本与川军团全无关系。 川军团用祭旗坡的树盖房子,用废墟中扒来的破烂做家具,用芭蕉树的根和所有能抓到的飞禽走兽填肚子,用已成褴褛的军装上的一层层补丁蔽体御寒,用行将报废的战防炮和寒碜的弹药日日不停地与鬼子对垒。 弟兄们跟着我这个团长,一直毫无怨言地守着这样遭嫌弃受冷落的困苦,是我对不起你们。 现在,请尽情地吃吧喝吧用吧,请使出所有的力气来笑吧闹吧来狂欢吧。这是我这两年欠你们的,今晚我一次性全都还给你们。 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之前欠你们的全都已经还清了,此时此刻,我和你们两不相欠。 因为这些东西,是你们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所以你们要记得,我不欠你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我只欠你们的命。我什么都不欠你们的,我欠你们的只有你们的命。 千万千万不要忘记啊!因为只有这样,等你们去了天上,我才能够再看到你们;因为只有这样,如果你们真的,真的回不了家,我就可以折最好最大的纸船送你们回家;因为只有这样,我欠你们的债就永远都无法还清,无论我是生是死,我和你们之间就永远都存着一丝关联。 这样的话,我永远是你们的团长,你们永远是我的袍泽弟兄。 孟烦了:我虽然知道他的那个计划很“断子绝孙”,但万万没料到进攻之前的训练更加“断子绝孙”。他用尽所有卑鄙下作的手段,把我们变成了可以在暗无天日像老鼠洞一般的汽油桶里,如常生活照常杀人的怪老鼠。 最让一干炮灰无法忍受的是,他把炮灰们和精锐们愣是硬生生地拧到了一起,彻底拧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想分都分不开了。我确定,这一定也是精锐们最痛心疾首的。 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他和虞啸卿那可真真是在以身作则。这两人现如今无时无刻不在身体力行地解释着,什么叫做“如胶似漆”。 我一边恨恨地想着这些,一边看着他刚刚砸过来的那一大袋东西。里面全是他从厨房偷的吃的喝的,这些是他给我爹娘的给迷龙妻儿的,还有,给小醉的。 鬼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居然连这个也能操心得到,我撇撇嘴。不过我想如果有人看到我此刻的表情,一定会认为我的嘴角是向上扬的,我是在微笑。 如果没有打仗,如果仗打完了,如果他没有死,他会是全中国最好的司机吧?不过,我一定不会坐他开的车,因为我再也不想跟着一辆会后空翻的汽车一起翻跟头。如果,我也没死的话。 我现在正坐在去禅达的车上,这极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去禅达。 因为接下来我们的目的地是,南天门。 南天门 孟烦了:我们终于攻上了南天门的树堡,现在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一共有一百多人,来自突击队,第一梯队和第二梯队这三个部分所有活着的人。 突击队的六十人和第一梯队的一百四十六人,因在半山石意外同鬼子遭遇而损伤惨重。即便如此,这两百零六人依然有超过一半的人活着打进了树堡,比预想的伤亡情况好了很多。 而由炮灰团组成的第二梯队,除了我现在看到的这十几个活人之外,很可能已经全部成了真正的炮灰。 按照计划,这些炮灰们本是不用死的。因为豪阔的虞啸卿,本就不屑意给鬼子送上这些发了霉的窝头当点心。只不过,虞师早已准备好的那些个精美糕点,虞啸卿不知为什么忽然之间舍不得拿出来了。 于是乎又臭又硬的窝头们便跟着向来胆小懦弱的阿译,悍不畏死地全体冲进了让虞师主力团也要尽墨的鬼子防线。用他们那一文不值的炮灰命,换来了刚冲进树堡的一干人等的暂时生机。 是的,暂时。因为很可能下一秒我们这群还活着的人,就会迫不及待地追去找他们。 区区一百余人对抗数千日军,虞啸卿这次还真是赏脸,让我们就算做炮灰也能做个有面子的炮灰。 虞师主力与我们这支敢死队的胜利会师时间,原本有三个不同的说法: 虞啸卿对我们的承诺是:四个小时。 我的团长对虞啸卿的要求是:一天。 我的团长要我们做的准备是:四天。 现在。虞啸卿通过电文对我们地承诺是:两天。 我地团长把老麦原本竖起地一根手指掰成了两根。胜利?两天?两天后胜利? 他嬉皮笑脸地对我说“我又骗你们了。我遭报应了。” 我装作忿忿然地转身走开。因为我不想看他强撑地满不在乎。 你没骗我们。你不会遭报应。 这件事。一直是咱们一起在做。 不管是两天,还是两个月,咱们一起。我的团长。 龙文章:虞师主力发起进攻的时间由四个小时变成了两天。我们的这次先锋突袭变成了火力侦察。 终究,还是有了变化。 这种变化不可能来自于战役的本身。之前的无数次推演,已经把作战中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做了设想,也都做了解决方案。 能让虞啸卿停止攻击的,必定不是战场以内的因素,而是这之外的力量。 烦啦曾经提醒过我这一点,我也知道这场战役所牵涉到的绝不仅只是一个虞师而已。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胜负的结果已分,所差的只是时机,谈判桌上皆大欢喜的时机。 然而,我们是军人。 我们是一群把自己的国家几乎全丢光的军人。我们是一群既无军人的表,也无军人的里,更无军人的魂的逃兵。 我们没脸称自己是军人,我们甚至没脸把自己当人看。 我们在溃败中在逃跑中,丢掉的不仅是军人的尊严,更是做人的根基。 我们自己弄丢的地方一定要我们自己亲手拿回来,我们自己欠下的债一定要由我们亲自来偿还。 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在死去的袍泽面前站立;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挺直我们的脊梁;否则我们的灵魂将永远只能如无根浮萍般飘荡。 现在,我们是军人。 所以,我们要做的是军人的分内事,我们要打的是军人当打的仗。 我选择了相信虞啸卿,我相信他对此战有着最坚定的决心和意志。我要做的,我能做的,唯有倾尽全力将所有的部署谋划做到极致。 以求用最低的代价取得最好的结果,以求用最少的生命来偿最深的亏欠。 我和虞啸卿同岁,我比他年长十天。他说他该“称我为兄”。 我的“四天”让他很生气,他说他要向我证明,信得过就是信得过,四个小时就是四个小时。 其实,我从来没有信不过他。 我信不过的,是他的身份。 那个他生来就有的身份;那个给了他一切,掌控他一切的身份。 我孑然一身四处漂泊了那么多年,听到他称我为兄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种久远到陌生的感觉,我想那种感觉应该是“亲情”吧。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倘若,倘若我真的有他这样的一个弟弟,那该有多好。 然而,他的四个小时已经成了两天。 他永远斗不过他的身份。 就像我和他永远都不可能是兄弟,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兄弟,同命的兄弟。 不管是两天还是两个月,不管是先锋突袭还是侦查。 现在,我和我的袍泽弟兄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我们的分内事:坚守,活着。 孟烦了:两天早就过去了,出没在树堡周围的,依然是蝗虫一样连绵不绝的日军。虞师的兵除了树堡内的我们以外,依然全部无比坚定地扎根在东岸。而所谓的“胜利”自然是连影儿都还不知道在哪里飘着。 自打第一天,我们挨个从观察镜里看到东岸原本的剑拔弩张大战在即,已转眼变成了风平浪静一片祥和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过“援兵”,提起过“胜利”。 炮灰们是因为被“卖”得次数多了,被“卖”得习惯了。所以对这些个曾经的承诺,现在的保证,都再也不会抱任何的希望。精锐们是因为不相信他们的虞师座,真的会做出这样他本人向来不耻历来义愤的事情。所以他们便以沉默来捍卫他们的信仰他们的信念,他们心中的那个“神”。 其实,我很羡慕何书光张立宪他们的沉默,有个能让自己全身心去相信的“神”,真幸福。 我想,我的团长一定比我还要羡慕。 心中有了“信”,就不会有“不知道”。 我心中没有“信”,所以我永远有很多的“不知道”。因了“不知道”而“怀疑”,因了“怀疑”而“逃避”。 我的团长心中也没有“信”,但是他选择用“做事”来面对“不知道”。 这几天,他一直在广播里对竹内极尽油嘴滑舌笑骂调侃之能事,用响彻怒江两岸的他那缺德冒烟的声音,成功地激怒了日军,消除了我们的恐惧。还让东岸的虞师明白,我们没有胆怯没有溃没有垮,我们依然充满了斗志,我们依然在战斗。 只有在他三米之内的我,才能看到似乎永远嬉笑怒骂信心满满的他,在转身背对所有人时的空洞和绝望。 我绝对相信,如果他用这样的空洞和绝望去面对所有人,片刻之后这个树堡就会重回日本人的怀抱。 他信了虞啸卿,虞啸卿却还给他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把这个“问号”藏进心里,任凭它将自己的心钻得千疮百孔。然后向跟在他周围的人,片刻不停地挥舞着用他全部的精力和心血凝结而成的,一个充满希望和乐观的“感叹号”。 只是,这么做,你的精力和心血很快就会耗干的。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你还剩下什么,一颗装满了问号破碎不堪的心么?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我们该怎么做?我的团长。 龙文章:川军团参与此次行动的那帮人按照我的要求,每个人带了四天的口粮。但虞师特务营的弟兄们并没有带,因为他们坚信的是“四个小时”。 攻入树堡的当天起,背上来的食物和水便由我统一分给这里的所有人。 只不过,我分配的标准并不是“两天”,而是“不饿死人”。 因为,我不知道我们到底要在这里坚持多久。 虞啸卿能退一步就能退一百步。 我不怀疑他求战之心的坚决。 但我更加不怀疑无论多坚决的心,一旦有了空隙,随之而来的必定会是千里溃坝似的土崩瓦解。 何况,从我们这样的“火力侦察”,到所有相关“攻击力量”的重新全面部署,又何尝可能是在“两天”内就完得成的。 好在,虞啸卿毕竟是个真正想做事的人。好在,虞啸卿毕竟是个有以死报国之志的军人,而非为利则万事皆可抛的政客。 由他坐镇东岸,至少可以为坚守树堡内的我们,提供最大限度的炮火支援。 至少,他会尽力让我们不会,或者晚一点儿,变成彻底的“孤军”,变成真正的“炮灰”。 而我所要做的,是让所有跟着我冲到这里的弟兄们,不会死在听天由命和恐惧绝望里,晚一点儿死在弹尽粮绝和鬼子的枪口下。 何书光说“虞师座万岁”。 我真希望,他的虞师座能在他的心里“万岁”。 我真希望,我能活上一万年,用这万年的岁月,来还我对你们的亏欠。 而你们,已经完成了你们的分内事,尽了你们的本分。 无论是生是死,你们不亏不欠。我的袍泽弟兄。 孟烦了:今天虞啸卿给我们发来了贺电,恭贺我们所有人“坐地平升一级”。 因为我们霸占了人家竹内联山的树堡,已经一个月了还未归还。而且我们到目前为止居然还没有死绝。于是乎“虞师座”和别的一些这“座”那“座”很是唏嘘感慨了一番后,一致同意决定赏给我们这个天大的荣耀。 南天门,第三十天。 贺电是张立宪拿来的,这家伙的半边脸在冲上南天门的第四天便毁于日军的毒气。现在的他看上去着实有几分狰狞,可我却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顺眼。 就像迷龙与何书光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从见面就眼红的冤家对头,变成了一起厮混打滚的狐朋狗友。 我的团长对着贺电说“这娃,终于成唐基了”。站在旁边的张立宪没有任何反应。 我相信就算是何书光听到这句话,也一定不会再立马拉出个拼命的架势说“虞师座万岁”。 哦,对了,何书光死了。 南天门,第二十九天。 我们把何书光抬入停放尸体的房间,那里睡着在树堡的这些天,我们所有死去的弟兄。 房间里还放着一个巨大的空投铁箱,这是我们的美国朋友,麦师傅。 他的躯体已经在我的团长亲手发射的那枚炮弹中灰飞烟灭。 他的灵魂已经升入了天堂。他死的时候很像是耶稣。他是个好人。 南天门,第二十四天。 还有两个人没和那些弟兄睡在一起: 被马克沁震碎了五脏六腑后,随着怒江的滚滚波涛终于回家了的豆饼。谷小麦,他的本名。 用身上带着的所有炸药,让五六个鬼子一起给自己陪葬的蛇屁股。马大志,他的本名。 南天门,第一天。 从冲进树堡的那天起,我们又死了六十一个人。 南天门,第十四天。 第三十个人饿死了。我们还剩下二十五个半死不活的人。 南天门,第三十三天。 现在,树堡里一共还有十四个正在喘气的生物。十三个人,一条狗。 南天门,第三十八天。 龙文章:竹内联山的狗冲到我们的面前,瞪着我们。它找不到它的主人,便回到它曾经的家。却发现这儿再也没有它熟悉的味道,只有死亡的气息。它绝望地瞪着这里的十三个鬼一样的活人,和一个气息奄奄的它的同类,然后死了。 它和狗肉像是双胞胎,只不过它很干净,狗肉很脏;它从里到外没受一点儿伤,狗肉被子弹打瘸了一条腿;它被中**队进攻的枪炮声吓破了胆,狗肉和我们一起扛住了日军几百次的疯狂攻击,和我们一起在这树堡里守了整整三十八天。 它是竹内养的狗,狗肉是拿命和我处的弟兄。它死了,狗肉还活着。 在攻入树堡的第一天,它曾经在这里冲着我们咆哮,其凶狠程度与狗肉不相上下。我阻止了烦啦向它开枪,而只用我学自疯狗的那种嘶吼把它吓跑。 这是一场人类之间的战争,与它并无关系。在这场人类所发动的疯狂杀戮中,已经连累了太多本不相干的生命。 人类创造了战争这台巨大的绞肉机,吞噬着万物,绞杀着生命。而被吞噬被绞杀最多的恰恰是人类自己。 人类一手造就了这个怪物,却再也无力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怪物张开了血盆大口,将自己一口吞下。 在被怪物腹中疯狂挥舞着的刀片绞成肉末前,人类从那些糊满了鲜血和碎肉的刀面上,依稀看到了“善良理智慈悲热爱良心悲悯珍惜诚信”这些刚刚从自己身上切下来的零碎。 那些自己曾经拥有后来却再也找不到的东西,原来竟从未曾丢失过。只是,人类自己选择视而不见。 我抱着狗肉,他的脑袋蹭着我的脸。 狗肉狗肉,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也许你和它会是好朋友。 在一条稳稳停在怒江中心的大船上,你们俩干干净净威风凛凛地站在我的旁边,听祭旗坡和横澜山跟南天门在对歌。 两边的山头上站满了二十锒铛岁的大小伙子,他们穿着自己国家自己民族的服装,笑着跳着冲着对岸扯开了嗓子干嚎。 这两帮子贱人中文日文中文夹杂日文日文夹杂中文唱得还真不是一般的难听,不过谁让咱仨是裁判呢,只能再难听也要听啦。 狗肉狗肉,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所以现在,它死了,你瘸了;所以现在,怒江上没有船,有的是染红了江水的尸体;所以现在,怒江两岸没有歌声,有的是战机的轰鸣大炮的呼啸,有的是充满了仇恨的喊杀声;所以现在,祭旗坡横澜山和南天门上站满的,是穿着自己国家军装的军人,他们同样在为了自己的祖国而战,为了军人的尊严而战,也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战。 他们那沾满了鲜血的脸庞同样年轻却也同样狰狞。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人类到底有多愚蠢到底有多荒谬?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人类是不是从来都不分国家不分民族?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人类的生命是不是从来都不分高低贵贱?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是不是没有该死之人,是不是没有该做炮灰之人?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何为好,何为坏;何为真,何为假;何为输,何为赢;何为对,何为错;何为知道,何为信?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什么样才是这个世界原本该有的模样,什么样才是事情原本该有的样子? 狗肉狗肉,我又骗他们了,我又欠债了。 狗肉狗肉,我该死。可我不敢死啊。我欠他们的债,不知道怎么还,我没种去见他们。 狗肉狗肉,我也欠了你呢,我欠了你一条腿。我还曾经想杀了你,杀了你,给弟兄们吃。因为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我只能选择牺牲你去救我的弟兄。 狗肉狗肉,我知道你不怪我,你总是毫不犹豫地帮我,护我。如果你将来转世投胎,千万别记得我,千万别再与我有任何的关联。因为我欠着那么多的债呢,永生永世也还不清的债。你一定要离我远远的,别被我连累,记住没。 狗肉狗肉,好狗肉,你现在不会死,我也不会,我们还要和剩下的十二个活人继续活下去。 狗肉狗肉,好狗肉,答应我,这辈子就陪着我走到底吧。你知道的,我有多么眷恋,你身上的温暖。 亏欠 孟烦了:我的团长又在磕头。 跪在怒江东岸,隔着怒江,对着怒江西岸。同上次,同两年前一样。 不同的是,这次,两年后,所有活着回来的人都跪在他的身边。我们一起对着南天门磕头。 我们,一共十一个活人。 全民协助已经完成了他的分内事。不辣少了一条腿,狗肉瘸了一条腿。所以我们的美国朋友和我们的两个重伤员,会跟着救援部队过江。 而剩下的所有人,用自己的双腿,走出了树堡,走下了南天门,走到了怒江边,然后靠自己横渡了怒江。 是的,靠自己。 靠我们每个人身上背的那些乒乓球,那是我们所有战死南天门的弟兄。 我们背着他们,他们托着我们。袍泽弟兄,一起过江。 我们没有走那座据说动用了两个师的力量而专门为我们架的浮桥。 三十八天前,我们靠自己,过怒江上南天门。 三十八天后。我们靠自己。下南天门过怒江。 炮灰自有炮灰路。炮灰自有炮灰命。 炮灰地路只有靠炮灰自己走。炮灰地命只能靠炮灰自己挣。 我们站起来。转身面对虞啸卿和他所率领地一班达官显贵给我们敬地礼。 可惜。这么大地脸面。炮灰们。当不起。炮灰们。不稀罕。 龙文章:天很蓝。云很白。太阳正一点点从东边升起。今天会是个大晴天。就像是曾经地无数个晴天一样。 硝烟正在散去,烧焦的泥土会慢慢变回原来的颜色,枯死的树木会悄悄长出新的嫩芽。南天门依然还会是那座郁郁葱葱的青山,继续守着已守了千年的中国边陲。 大自然不会因为这场战争而发生任何的改变,只是冷眼看着周围所上演的这一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抬头看着金色的阳光,想起在麦师傅走的那一刻,我恍惚间也曾看到过这样的光芒,耀眼而不刺眼。 烦啦说你已升入了天堂,我相信你们的天堂和我们的天庭都是好人才能去的地方。 老麦,你是个好人。 你真心地帮助我们,教我们怎么活,不想看到我们死。 你说的对,在这场见鬼的战争里,所有人都早已疯狂。 所以现在,我又要去干一件疯狂的事了。哦,对了,老麦,我还需要借用一样你的东西。 别发火,我们绝不是去自杀。我们的仗打完了,我们一定会活下去的。 只是有些事,我们必须要这么做。 为了死去的人,也为了活着的人。 老麦,请你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我们。 孟烦了:张立宪对虞啸卿说“小何死了。小何说,虞师座万岁”。 虞啸卿一直举着的手终于落了下来,由他所率领的“敬礼仪式”,也在他身后纷纷放下的右手,和诧异不解了然于胸幸灾乐祸等各种眼神中宣告结束。 对虞啸卿而言,活着下南天门的炮灰们对他的漠视和不敬在意料之内;张立宪对他的不谅解与何书光的死虽出乎意料,倒也尚能接受;然而最终却还是被何书光的那句“虞师座万岁”给闪了神,失了态。 虞啸卿无疑是心存愧疚的,所以他才会专门为十几个人安排了这么大的场面。想必接下来还会有些诸如加官进爵大肆表彰的后着。这些都是他给的补偿,并且他定然认为这对我们而言已很是足够了。 战死沙场以身报国,已是莫大的荣耀。牺牲小我顾全大局,本是军人的天命。为国尽忠死而后已,更绝非为了贪图功名利禄。 何况,虽比原定计划晚了个几十天,但我军在他虞啸卿的运筹帷幄之下,已一举拿下南天门,且随即展开对西线日军的全面追击。 所以他自然对得起死去的人,也当然对得起活着的人。 只不过,面对那些曾经全心全意去相信他依赖他崇拜他甚至膜拜他的人,不知道在他的心里这“对得起”是不是依然还那么理直气壮。 何书光,何输光,何烧光。 你这个莽莽撞撞永远一根筋的家伙。说实话,和那个喷火大笨熊的样子相比,我还是觉得你光着膀子拉手风琴到处“现”的样子比较招人喜欢。 我看着张立宪,我忽然记起虞啸卿曾对我说过“你走运,能做他的手下”。 是的,我一直都很庆幸。 他是我的团长,他现在也是张立宪的团长,他是我们的团长。 龙文章:两年前离开南天门的时候,我不甘心。我相信如果再给我一个完整的团,我们一定能把鬼子给堵在国门外。 两年前回到东岸的时候,我觉得亏欠。我对不起战死在南天门,回不了家的那一千弟兄。 这两年间,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打回去,打回南天门,收复失地。这是活人欠死人的,也是活人欠活人自己的。我以为这样的话,活人就能得到安宁,死人就能魂归故乡。 这两年间,我有了一个团,有了一个团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弟兄。 这两年间,虞啸卿有了一个虞师,有了一个师配备美国武器英美顾问誓死效忠的虞家军。 这两年间,我看着虞啸卿夜夜枕戈待旦日日厉兵秣马,我看着他眼中对鬼子的恨意越来越浓,我看着他心中对战争的渴望越来越盛,我看着他将“国难当头,岂容坐视”刻进他的生命。 这两年间,虞啸卿对我“用,疑,弃,信”。 而我则一直认定,在这样的乱世中,在这样的时局下,能跟着这样的上峰抗击日寇,是幸事。 最终,我与虞啸卿之间共有了一个“信”。 两年后,虞啸卿除了有一个虞师,还有了调度指挥全军的力量。 两年后,虞啸卿已学会将他所有的恨意渴望喜怒哀乐,都化为深不见底的一平如镜。 两年后,虞啸卿再也不是那个“只练兵,不育人”的军人,再也不是那个为求一策而不惜下跪的战将。 两年后,我们收复了南天门。 两年后,我失去了我的团。 两年后,我唯一还剩下的是“亏欠”。对南天门上三千座坟的亏欠。 两年后,我们要做的是好好活下去。 我们,从南天门下来的十二个活人,已经打完了我们要打的仗。 属于我们的仗,打完了。 打完了。 孟烦了:雷宝儿在我们的周围正撒着欢地跑来跑去,他的妈妈和他的龙爸爸在不远处的那个帐篷里。 我们在祭旗坡,川军团曾经的驻地。 祭旗坡上现在人来车往很是热闹,禅达宪兵队虞师特务营还有不知道哪儿来的兵痞,各色人等纷纷然你方唱罢我登场。 这般喧嚣都是为了雷宝儿那个正在帐篷里快活的龙爸爸——迷龙。 迷龙是个东北佬,二十七岁时家破人亡。此后从黑龙江到滇西,他一路杀鬼子也一路逃鬼子。 三十八岁时,他在缅甸丛林里用全部的生命热情打造了一副棺材,换来了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 三十八岁时,他在禅达有妻有子有房子,有了一个家。 迷龙是我们这帮炮灰中,唯一有家的人。 他是那么热烈地爱着他的家人,他是那么深切地眷恋着他的家。 所以,昨天在怒江边,他第一个知晓了日军轰炸机的目的地——禅达,因为那里有他的家。 十几分钟后,迷龙终于在他家里见到了他安然无恙的妻儿。 又一个十几分钟后,迷龙的妻儿亲眼看着他的一条腿被他的团长给生生打断。 迷龙毙了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不巧的是,这个当杀无赦的逃兵是军部陈大员的侄子。 现在,从南天门下来两天后,我们终于开始忙活着给自己整点吃的了,我们很高兴。 因为虞啸卿刚刚派人来守着祭旗坡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因为迷龙不会被那些一直在跟我们对峙的兵痞宪兵给零切碎剁了。因为,迷龙可能真的不用死了。 迷龙怎么会死呢? 他一个必死无疑的敢死队队长,都能从南天门完好无缺地活着回来,阎王爷就肯定不会再收他。 他是“永远不死”啊,他怎么会死呢? 至少他一定不会是现在死,他一定会和他老婆活到土地公公月亮婆婆那么老,他们俩一定会活成两个老妖怪。 没错,迷龙不会死了。 虞啸卿会救迷龙的,他一直对我们避而不见,是因为事关军部大员,他也难做。 但我们跑过整个禅达追上他的车后,他毕竟给了我们为迷龙求命的机会,而且他也并没有一口回绝。 虞啸卿一定会看在南天门上那三千个死人的面子上,救迷龙一命的,一定会的。 我边这么想着,边看向我的团长,我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宽慰。 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 你不相信虞啸卿会救迷龙么?你觉得,迷龙他,他这次会死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祭旗坡的晚上很美,有禅达的万家灯火,有怒江的凌凌波光,有高悬夜空的一轮皓月,有似乎伸手可及的满天星斗。 我独自躺在这样的地方,我看着不远处一个几岁的小顽童和十来个二十几岁的大顽童,追追赶赶地扎成了一堆。我听着那清脆的童音伴着一阵阵久违了的欢笑,响彻了整个祭旗坡。 雷宝儿玩得很高兴,一刻不停地闹着,笑着。 一刻不停,只要他的目光别落在我的身上。 这儿的所有人都是他龙爸爸的好弟兄,都是他的好叔叔,除了我。 我是伤害他龙爸爸的人。我是打断了他龙爸爸的腿,还把他龙爸爸用铁链锁起来关进帐篷的人。我是毁了他和妈妈苦苦等了三十八天才等来的一家团圆的人。 在他的眼里,我是个坏透了的坏人。每当看到我时,他原本天真干净的眼睛里,就会瞬间充满了仇恨。 来自一个孩子的仇恨,冷冷的,让我彻骨冰凉。 迷龙不能死,他是一个军人,他没有死在有去无还的出征中,他没有死在必死无疑的战场上,他就绝不能死在龌龊权势的黑暗里。 我去求虞啸卿,只有他才能救迷龙。 虞啸卿现在的风头之劲,全军无人能及。就连军长,也需避其锋芒,给其薄面。军部陈大员,虽位高却并无兵权。两年前他尚奈何不了虞啸卿,更何况是今天。 我知道,无论如何,这件事的确让虞啸卿很难办。 我只乞求,他能给那三十八天,给那三千个死人,一丝情面。 我只乞求,他能忆起哪怕是一点点,曾经存在于我和他之间的那个“信”,他曾经称我的那一声“兄”。 如果迷龙这次能不死,我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 我会为了在怒江边给他的难堪而赔罪,我会做他麾下冲在最前面的小卒,我会永远心甘情愿听他指挥任他调遣,甚至,我会再为他打一次南天门。 只要,他能救迷龙。只要,他能保住迷龙的命。只要,迷龙不死。 可是,现在的虞啸卿,我再也看不透了。 不,是我不敢看透他。我怕看到绝望。 不,不会的。他依然是虞啸卿,他不会真的就这么看着一个他曾经真心敬佩过的军人,死在这样的肮脏里。 迷龙不能死。所有从南天门下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死。 我求求你,迷龙,你千万不要死。 都要活着,都不能死。我的弟兄,我的袍泽,我的团。 孟烦了:“恃功自傲,抢械行凶”。 八个字,迷龙的命。 我木头似的戳在关押迷龙的帐篷外,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南天门。 现在的南天门上很安静,没有枪声,没有炮火,没有厮杀。连遍布峰顶的尸体和弹坑都几乎不见了。 我们被埋在弹坑里,弹坑被我们填满了。 我忽然想起我的团长昨天对我所说的那句话,“给你们做团长的人不过是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没错,站在这儿的我们,只不过就是一群从南天门爬回来的尸体。 是一群没有温度,没有感情,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生命,没有死亡的尸体。 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悲伤。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眷恋生命。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惧怕死亡。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做这倒不下去的尸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倒下去。 我的团长从那间已经被他拆散了的屋子里走出来,他走得很慢,但并不犹豫。 他的表情很平静,比我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这样的平静,让我几乎又想把他刚才的崩溃当作没有发生过。 就像之前一样。我们总是装作不知道他垮了,装作不知道他已经从里到外都碎了。 而他也总是尽量给我们看他的坚强,拼命地伪装着他的完好无恙。就像这次一样。 我看着他,我看着我的团长。我向所有我知道的神灵祈祷: 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吧,不要让他过来,让他倒下吧,让他死了吧,让我们都死了吧,让我们变成真正的尸体吧。 龙文章:天就快要亮了,迷龙的时候到了。 我要把自己整理一下,收拾得像样点儿,收拾得精神点儿,好送迷龙上路。 我刚刚的样子一定是吓坏他们几个了,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会疯成那样。 只可惜了我们团最好的这间屋子,可惜了我们团最完整的这些家具,都让我给毁了。 毁了,也就毁了吧。 这屋子这家具本来是给老麦和柯林斯准备的,倒一直便宜了我和烦啦。现在我俩终于可以住回团里的营房了,那里空得很,可以随便挑。那里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 人,都在南天门。 他们对我说,他们不回来了,就算折再多的纸船去接,他们也不回来了。他们愿意待在南天门的峰顶,那是他们拿命换来的地方。 那里,是只有他们的地方。干干净净的,只有自己的袍泽弟兄。 他们对我说,他们的仗打完了,但是我们的还没有完。我们还要继续打下去。因为我们还活着,因为我们正在死去。 只不过,他们的死,是军人的命里事。而我们的死,却并不是为了军人的份内事。 他们对我说,他们不后悔。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世界发生改变,变回原本的模样。 他们对我说,把迷龙送过来吧,南天门上的三千弟兄,都很想他。 现在,我去送迷龙,上南天门。 孟烦了:我的团长半跪着,托着迷龙的头,慢慢地让迷龙平躺在祭旗坡的草地上。 迷龙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脸上还带着一丝诡计得逞的坏笑。就跟雷宝儿一番哭闹后终于得到了想要的那块糖似的,这爷儿俩真是越来越像了。 我们站成一个圈,看着中间的迷龙。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迷龙的诡计的确是得逞了。 他冲着我们挥拳头,他冲着我们吐口水,他冲着我们嚎《松花江上》,他跟我们掷骰子赌单双,他用一条腿蹦着跳着找东北的方向,他没完没了的“哎哎哎”着,他使尽浑身解数地撒着泼放着赖,他让我们在看着他时,露出了微笑。 然后,他把这个微笑定格在我们的脸上,自己便心满意足地笑着死去了。 我们看着我的团长把迷龙身上的镣铐解开,把他的衣服理平,最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到底是有老婆的人,他现在是我们中间最干净最整齐的一个,就像是个新郎倌儿。他胸口的那一滩血红,就像是新郎倌儿戴的大红花。 我忽然想起,我们还没有喝过他的喜酒,他和他老婆还没有正式拜过天地,闹过洞房。这一对儿还真像是他老婆自己说的“奸夫淫妇”。 我咧了咧嘴,想笑,可不知怎的,眼睛有点儿模糊。于是我抬起头,看着天。 天上住着的那条沉睡了万年的巨龙该醒了吧。迷龙,你快去啊,去骑到那条龙的身上,让它带你,回你的东北老家。让它带你回去看,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龙文章:我把枪从迷龙的心口拿开,他终于不再“哎哎哎”了,这家伙真是我见过的死得最麻烦的一个人。 现在,他老老实实地躺在这儿,像是个玩累了后,睡着的小孩子。我也真服了他,一大把年纪的比我还老,怎么就能永远都保有着这份孩子气。 迷龙,我知道你不甘心,你有怨气也有恨意。你总是问也不问的就跟着我往死路上闯,而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你,连一个你应得的虚名都给不了。反倒因了个不能启齿的理由,我拿走了你的命。 是我没有用,是我欠你的。 反正你那里还有很多我打的欠条,就让我一起还吧。 迷龙,你是不是根本就搞不清楚我到底欠你多少钱。其实,我一直都在欠条上弄虚作假来着,谁让你个做老板的,连五十都数不到。你是不是又要冲我嚷嚷“我发现,你这人咋那么坏呢!”。 放心吧,我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还不至于欠你这个死人的钱,我会按实数还给你老婆孩子的。 迷龙,你小子有福气啊,瞧你老婆把你给收拾的,真像个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 现在,我帮你把衣服拉拉平,把头发理理顺,我们一会儿好送你回家。 你老婆很聪明,也很坚强,她能够照顾好她自己和你们的儿子。 我一定会让你的妻儿好好地活下去,没有负担没有心结地活下去。这也是我欠你的。 你的本名不叫迷龙,就像我的本名也不叫龙文章。 你是离开了黑龙江,迷了路的一条秃尾巴龙。 而我,是靠着捡来的东西才活到今天的,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你若是依然找不到的方向,就先去南天门吧,那里的弟兄们都在等着你。 或许,等到我把捡来的都还回去的那一天,你已经与你的爹娘在你来的那条江边,欢聚一堂。 孟烦了:我坐在屋子的门槛上,脑袋抵着门框,身体像没了骨头似的瘫成一堆,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前面的一团空气。我在发呆。 人类的大脑如果在短时间内一下子受了太多的刺激,会老实不客气地宣告罢工。人体的所有器官从表面上看则形如瘫痪。其病发症状就和我现在的德性是一模一样。 早上,一帮子人敲敲打打地给迷龙办丧事,却在迷龙家门口集体掉了链子。 接着,在我那缺德团长的提议下,这帮子人又稀里哗啦地转去小醉家。 结果,我和张立宪在小醉家门口狠狠地打了一架,因为小醉搬走了,而我们不知道她搬去了哪儿。 然后,在打得天昏地暗之际小醉出现了,原来她搬去了街对面。 于是,在小醉家,又是这帮子人秉着毫不浪费的原则,用原先办白事的材料办起了红事。 这帮子人,就是南天门活着回来后,又继续胳膊腿儿齐全一直活到今天的那十个,再加上克劳勃和余治这两个玩大炮的。哦,余治现在和张立宪一样,已经成了炮灰团的人了。 正值我和小醉终于有空单独相处互诉衷肠之际,又是我那缺德团长抓了我和他一起去迷龙家还钱。 在今日第二次站在迷龙家门口的时候,他很勇敢地进去了,而我依然掉着我的链子。 当我在迷龙家门外守着,以显示我还是很有义气的时候,我看到了不辣。 因为伤了一条腿而被我们丢在南天门的不辣,我们这些天发疯一样到处找都找不到的不辣,缺了一条腿却蹦达得比所有人都快都欢畅的不辣,成了禅达街头一个叫花子的不辣,和一个日本兵叫花子做了朋友的不辣,要带着他的朋友一起要饭要回湖南老家的不辣。 终于远离了这场战争的不辣,终于远离了我们的不辣,终于自由自在的不辣。 还没从不辣给我的刺激中缓过神儿来,我便看到了我的团长。 他不缺德了,他快死了。 几十分钟前,我看着他活蹦乱跳地走进了迷龙家。 几十分钟后,我看着他在巷道里奄奄一息地挣扎。 现在,他躺在我身后屋内的吊床上,正唠唠叨叨一个接一个地数落着炮灰团的所有人。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他在我和全民协助现学现卖弄出来的乱七八糟的药剂中,死去活来乃至深度昏迷,我绝对会相信他此刻的神智正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和他正在全民协助的住处里,因为他“临死前”坚决不肯去医院。 他中了毒,他在用自己的命保护给他下毒的那个人。 我听着他昏迷中的呓语,此刻在他的那个世界里,他的团还在,他的炮灰们还在。 他依然坑蒙拐骗地给迷龙开欠条,迷龙的老婆和儿子依然在禅达的家里等迷龙回家。 我一边呆呆地听,一边呆呆地想:如果,他能永远这么昏睡着,如果,他能永远待在那个世界里,该有多好。我的团长。 龙文章:迷龙这小子又犯混了,他闲得没事去玩人家崔勇的马克沁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让豆饼做枪架,他当马克沁是他的捷克啊。 豆饼这孩子也实诚,直说“末事,末事”。废话,等把五脏六腑全震碎了再有事就晚啦。 弟兄们一边臭骂迷龙一边把他踹进咱团的禁闭室——我用白石灰在祭旗坡的草地上画出的一个圈。 迷龙被关在“禁闭室”里还敢嚷嚷直“刚才都谁踹我的我可看见啦,等我出去我非整死你们!”。 蛇屁股挥着那把菜刀“别等他出来啦,我们一起冲进去,把他宰了我给你们炖汤喝!”。 迷龙一看大事不妙,这个臭不要脸的立马就成了个戏子,打躬作揖扭腰摆臀地又开始嚎他那东北二人转。 兽医背着手直摇头“哎呀哎呀,这才从禅达回来一天,就又想他老婆了”。 不辣涎着脸凑过去“老头儿,你也想喽,那我给你唱一段,要不要得?”“滚滚滚!”。 老麦问我“死啦师傅,我给你的那个礼物你还留着么?”。 我掏出那张扎满了大头针的照片“我才不会给你学中国老太太的机会。这些个贱人不都在那里活得好好的吗”。 我想让他看正在撒欢闹腾的那群人渣,可是,怎么忽然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么安静,人都去哪儿了? 我转过头想问老麦,却发现,只有我,独自站在祭旗坡的山顶。 渐渐的,周围起了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的世界里,只有白色,无边无际的白色。 有人正在对我说着什么,很纷乱。渐渐地,与我心里正在发出的声音清晰的合而为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拥抱着这片白色。 我很想你们,我的袍泽弟兄。 “团座,喝杯茶吧”。 我睁开眼,雾退了,白色没有了,祭旗坡也消失了。 我坐在迷龙家的客厅里,面前放着一杯刚刚沏好的普洱茶。 我闻着并不单属于普洱的浓郁茶香,隔着飘渺蒸腾的热气,看着一个忙家事的女子和一个玩耍的孩童。 这是迷龙的家,这是失去了男主人的家。这里住着没有了丈夫的妻子和没有了父亲的儿子。 这里的男主人,她的丈夫,他的父亲,都被我偷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这个贼能做的,是喝干这杯茶,离开这个家。 把所有的不幸和苦难都一起带走。 孟烦了:不辣拒绝了张立宪费尽心思,才为他求来的北上车队中的立锥之地。 他说车上没有他那个日本兵朋友的位置。 他说这不算是白费了我们的力气,他说我们为他做了这件事以后,就不会再“不得过”了。 他说他不带着他的朋友一起走,他就会永远“不得过”。 “不得过”啊“不得过”。 不打鬼子“不得过”,打放下武器的鬼子“不得过”。 不上南天门“不得过”,上南天门活着回来“不得过”。 有个人不自己送上门去喝毒茶“不得过”,我不在门外等着这个去找死的人“不得过”。 不过我想现在最“不得过”的是我面前这堵马上就被我成功抠通了的土墙。 他定时定点定量地去喝毒药,我定时定点定量地在这里抠墙,全民协助定时定点定量地帮他解毒。 他活着是为了进那扇门找死,我活着是为了等他找死完从那扇门出来,全民协助活着是为了让他下次再进那扇门找死。 我也不记得他到底从那扇门进进出出过多少次了,不过禅达的人似乎对我的抠墙行为已经见怪不怪,因为常常有人路过的时候还会过来跟我打个招呼“又来抠啦?”。 我想我应该建议在这堵墙里住着的那个老太太重新用大理石来砌墙,这样她就不用总是因为担心墙要被抠倒了而来赶我走。我也可以心无旁骛天长地久地抠下去了。 反正迷龙老婆的怒气和她家的耗子药一样,都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知道鸦片让人上瘾,是因为人在吸食后会产生欲仙欲死的幻觉。 “卧薪尝胆”让某人上瘾,是因为可以让某人时刻具有豪情万丈血战沙场的满足感。 可我还从不知道居然有人能喝耗子药都喝上了瘾。 他只有第一次喝完后在昏迷中掉进了那个虚无的世界,之后的那么多次他就再也不曾有过哪怕一秒钟的神智不清。 从他跌跌撞撞冲出那扇门,到喝下全民协助弄出来的不仅恶心而且恐怖的解毒剂,再到翻江倒海地把胃里的耗子药全折腾干净。这整个过程里,他一直都睁着眼睛在忍耐着。 我没喝过耗子药,我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能带给人什么样的感觉。我只知道他的冷汗把他躺着的吊床下的地面都给浸湿了。 我看着他本该是痛苦扭曲的脸上,露出的宽慰和欣喜。我听着他断断续续却又没完没了地跟我说的那些什么都不是的细微末节。 迷龙家院子里的落叶都扫走了,迷龙没做完的排水檐堆到后院去了,雷宝儿被他做的鬼脸给逗笑了…… 如果耗子吃了耗子药后也跟他的状态一样,我就终于明白为什么人类灭耗子灭了几千年都灭不掉,反而把人家越灭越壮大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停止了抠墙,因为我要扶着又一次完成找死任务的人,再去一次那个让他死不了的地方。 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不得过”。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得过”。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的命真的很硬,或者说我的命真的很贱。 这一生中经历过数也数不清的灾难和战乱,我是饿也饿不死,冻也冻不死,打也打不死。到了现在居然连毒也毒不死了。 烦啦说就我这生命力,让蟑螂都要无颜面对乃至羞愤自裁。 那天我醒来后,对自己还活着并不惊讶也不意外。那杯茶的确可以要了我的命,但我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呢。 迷龙是“永远不死”,因为他对生命有着让死亡都要退避的热情。 而我,就是“总也不死”,因为我身上有着让阎王爷都只能摇头的亏欠。 迷龙真的是“永远不死”,他一直在他的家里,和他的妻儿生活在一起。 又下雨了,他蹲在他家的走廊下,看着地上的积水,寻思着要赶紧把排水檐给整好。 又刮风了,他站在他家的小院里,望着落下的树叶,想着待会儿要把院子扫扫干净。 又出太阳了,他走进那间被他“轰炸”过的卧室,打算把那几床又是泥又是水的被子抱出去好好晒一晒。 他终于可以永远陪在他妻儿的身边了,仗打完了,日子也好过了。 他和他老婆会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的院子里一天天的热闹起来,好多人在跟他们说话,有人喊他们“爸爸妈妈”有人喊他们“爷爷奶奶”有人喊他们“太爷爷太奶奶”…… 如果,迷龙真的是“永远不死”。 可是,迷龙真的死了。现在时时刻刻陪伴着他妻子的,只不过是她对丈夫无尽的思念,只不过是她给自己编织的美梦。 还有,她那无处发泄的恨意。 她怎么能不恨。她被夺走了丈夫,被夺走了她儿子的父亲。她被毁了幸福被毁了未来,被毁了那个只属于她的梦。 可她要恨什么。恨这场战争,恨这个世道,恨这个时代?还是恨军部的陈大员,恨虞啸卿? 她可以恨这些,她可以用尽她的生命去恨,用光她的一辈子去恨。然而,她的恨意将永远不能稍减,只会越来越浓,只会越来越恨。 她不该这样活着,她不能这样过她的一生。她的路还很长,她该带着希望带着爱走下去,而不是绝望不是恨。 迷龙的妻子很聪明,她为她自己找到了出路。 是的,本就该由我来承受她所有的恨意。 是我把迷龙拴在祭旗坡,是我把迷龙带上南天门。 是我信错了人求错了人,是我打断了迷龙的腿,是我亲手杀了迷龙。 迷龙的妻子很慈悲,她为她所恨着的人也找到了出路。 她给了一个机会,让我来还欠迷龙的债,即便只能还一点点。 她甚至给了一个机会,让我终于能为南天门上的那三千座坟,挖一锹土。让我终于能开始偿还我那永远也还不清的亏欠。 第一杯茶,我欠迷龙的妻子。第二杯茶,我欠迷龙的儿子。 第三.第四杯茶,我欠那三千弟兄的妻儿。 第五.第六杯茶,我欠那三千弟兄的父母。 第七.第八杯茶,我欠那三千弟兄的手足。 第九杯茶,我欠所有用自己筑就血肉长城,用生命守护民族血脉的,袍泽弟兄的亲人。 第十杯茶,第十一杯茶,第十二杯茶,第…… 每一杯茶都是那么的锥心刺骨,痛彻心肺。 然而,又如何及得上,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的痛楚于万一。 烦啦说,我这是喝毒药都喝上了瘾。 也许吧,我倒真希望能一直这么喝下去。 为了我对死去的人的亏欠,为了我对活着的人的亏欠。 为了所有在这场战争中,少小离家却不知何时归的儿子.父亲.丈夫.兄弟,对他们的父母.子女.妻子.手足的亏欠。 难为了烦啦,让他每次都要在那里等着我,陪着我一起受煎熬。 难为了全民协助,让他每次都要费心整出各种不同的解毒剂,还要被我霸占他的吊床。 难为了迷龙的妻子,让她每次都要用同一种药的固定分量,给不请自来惹人厌恶的我泡茶。 难为了弟兄们,让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这般德性,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 哦,对了,还有,难为了那堵墙,瞧瞧都被烦啦这小子抠成什么样了。 我总是会让那么多的人“难为”,如今连墙也不放过。 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也只好慢慢来还了。 现在,我要去全民协助那儿,不知道这次他会倒腾出个什么来。 孟烦了:我把自己浸在水里,水没过我的头顶。这是西岸的水,没有我所熟悉的硝烟和血腥,只有淡淡的硫磺在随着飘渺的热气而蒸腾。 我们在西岸,在这处很适合与敌打伏击的地方,泡温泉。 我们,我的团长和我,还有虞啸卿。 上次见到虞啸卿,是迷龙死去的前一天。 那时候的虞啸卿很忙。 忙得只能在车上睡觉。忙得不愿为那个没死在战场上的敢死队长的性命,而停下一秒。 我本以为,那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虞啸卿。 因为这场战争的结束已是指日可待。因为我们这几个连渣都不剩的炮灰,再无半点用处。 现在,我又见到了虞啸卿。 这次的虞啸卿很闲。 闲得派车大老远把我和我的团长这两个终日在收容站与耗子药之间晃荡的游魂,给接到了高官显贵才有资格来的地方见他。 闲得竟然同两个又臭又脏的叫花子,一起悠哉悠哉地泡起了温泉。闲得竟然与两个烂泥一样的人垢子兵渣子,大谈他的跃马疆场他的宏图大志。 他说我们的仗还没有打完。 他说他要给我的团长一个师,要给我一个团。而他,即将拥有一个军,虞家军。 他说炮灰团是他最精锐的三千铁甲,可当十万敌军。 如果,炮灰团真的有三千个炮灰。如果,炮灰们真的是精锐铁甲。 如果,炮灰团的炮灰们都还没死。如果,炮灰团还在。 他说他两个月内就会再还给我们一个川军团。 我们的川军团,我们的炮灰团,我们的团。 真的么,真的能还回来么。 李乌拉要麻康丫豆饼蛇屁股老麦兽医迷龙,真的都能回来么。 回来的,真的是我那南天门上的三千弟兄么。 回不来了,都死了。 还回来的只是一个数字。 死去的是数字,活着的是数字,回来的也是数字。 不曾留下半点痕迹的数字,也是永远不会留下半点痕迹的数字。 什么都不是的数字。 我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泪水融入周围这片暖流的声音。 如果,你们再也不能回到我的世界,那么,请带我去你们的中间。 我想时刻看到你们的脸,我想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我的袍泽弟兄。 龙文章:“袍泽,老友,我的兄长”,他递给我那杯与我们同龄的陈年老酒。 凛烈如他,苦涩如我。 我饮下我的苦涩,看着他的凛烈劈开层层叠叠的热雾,直指我的眉心。 我避无可避,也无需再避。 他视我为他的袍泽,所以他因那三十八天而对我有愧,因我的形同自废而为我痛心。 他视我为他的老友,所以他因信我,而信我曾经的炮灰团,而信我将来的川军团。 他视我为他的兄长,所以他要给我虞师,虞家军的虞师。他的虞师,他的虞师师长。 他的脸上有来自现在这场战争的烽火硝烟,有谈及将来那场战争的慨然激奋。 他是为战争而生的人。他可以从战争中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他也誓要用战争来完成他的以身报国之志。 他要用战争斩断所有以武犯我国土之敌的头颅。 他要用战争切除令我国家落后贫穷涣散的顽疾。 他要用战争来还他认为欠了我的那份债。 他说战争帐,战争还。 我看着他的眼睛,依然好战依然锐利。 只是少了愤怒和仇恨,多了玩味和计较。少了对胜利的渴求,多了掌控一切的冷漠。 我轻轻叹口气,对自己苦笑。 恐怕,我要让他失望了。恐怕,他还的我受不起。 因为我的袍泽我的弟兄,却一直都只是他眼里的数字。 因为我想要的答案,我想得到的一切,都不应该更不能够是以战争以生命为代价。 对不起啊,我的老友。 我再也无法与你并肩作战,无法助你再多做些事情。 你我所珍惜的所在意的所追求的,可能永远都不会一样。 我没力气了,没力气再承担更多的亏欠,没力气再走得更远。 我只能待在这儿,守着南天门。一直到,到“总也不死”的我终于死了的那一天。 你什么都没有欠我的,所以什么都不用还。 你我老友之间,又哪来的欠,又何来的还呢。 看来,我只能做你的老友了。 虞啸卿,我的老友。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龙文章:从温泉回到禅达后,我直接去了迷龙的家。 轻轻敲门,三下,退后三步,默数到三十,她将门打开。 “我来看看你们”。 “团座请进来坐吧”。 我跨入这道门,她将门关起。我跟着她穿过小院,来到堂房。 “这两日军务繁忙,没顾得上来看你们,请见谅”。 “团座您太客气了,怎敢这么劳烦您记挂着。团座您请坐”。 我坐下,跟雷宝儿互相扮着鬼脸,她在一边忙着家务。 “团座,您喝茶么”。 “随便什么都成”。 她端来一壶刚沏好的茶,为我倒上一杯。 “团座,您请”。 “好,多谢”。 我喝下这杯茶后,起身告辞。 “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们”。 “劳团座费心了,我送您”。 我跟着她穿过小院,她打开那道门,我跨出去,她在门里。 “就送到这儿吧,请留步”。 “团座慢走,不送”。 她关门,我转身。烦啦冲过来,扶着我去找全民协助。 同样的经过同样的对白同样的结果,已经重复了很多次。然而今天有了变化。 我喝了那杯茶,走出了迷龙家,却并没有去全民协助那儿。 因为我今天不需要解毒,因为她说药喝完了没有了,因为她说她原谅我了。 我站在那道门的外面,她缓缓将门关上。我看着她那疏离冷漠一如往日的脸,在我眼前慢慢地消失不见。 我抬起手,轻轻放在这扇略显斑驳的门上,试图再次触摸到这门内的世界。 那里,是我的过去。那里,有一个终于不再恨我的女子。 我留恋我的过去。我也眷恋那个虽恨着我,却依然能带给我平静和安宁的女子。 然而,从我手心传来的,只有那扇门冷冷的冰凉。 就像是,死人的味道。 我将手放下,对着门内的世界低语:“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我也害怕见到死亡。但有些事,我们必须要去做。因为是我们的分内事命里事,因为是一个有脊梁有血性有魂的人该做的事。我知道你是明白的是懂的。你放心,我的团打没了,就不会再有了。事情已经做完了,就不该再有人死。你快带着雷宝儿离开这里吧,迷龙一直在你们的心里,中国这么大,去哪儿都是一样的。我也不会再来了。这些日子,难为你了,谢谢。” 第二十八章 正负守备 旭日东升,金光遍洒。朝阳始出,普照四方。 此时,孟夫人宫云霓正独自立于孟府那高大炫目的门楣下,目送丈夫的官轿慢慢远去,就像已经过去的那七千多个清晨一样。 孟夫人年届四旬,岁月似乎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依然肤若凝脂,皓齿明眸。 虽不复女儿家时的娇俏艳丽,但那份雍容华贵的雅致气度,却也并非青涩稚嫩的小女孩所能比得了的。 遥望着那红色的轿顶消失于街尽头的拐角处,刚刚换下一身缟素的孟夫人,哀戚之色中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浅笑。 自嫁给他的那日起,她便暗暗许下心愿: 无论之前种种,她只想做他的结发妻,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相伴到老。 这么多年来,他与她始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只可惜虽夫妻之间琴瑟和谐,却至今未能养下一儿半女,实为她心中最大的憾事。 然而,每每提及,他倒反过来安慰她的愧疚,温言道“此生有你,余愿足矣”。 当与过去的所有联系被彻底斩断后,她便是他此生仅剩的亲人,也是唯一的亲人。 他用入骨缠绵和温存爱意。让她看到自己在他心中所占地分量; 他用惊世才华和赤胆忠心。让父兄对他地疑虑和提防。渐渐转化为信赖和仰仗。 他用这一切告诉她。为了她。他不惜背叛过去地一切。不惜背负千古地骂名。 孟夫人含着自心头所发出地幸福笑容。转身入府。为自己地丈夫。洗尽铅华。素手做羹汤。 这是一条笔直地宽阔大道。两边既无房舍。也无树木。只有高耸地护墙。 每天只在一早一晚两个固定地时间。会有人从这条道上经过。 而从此处所经过的那些人,多年来竟像是未曾有过变化: 一顶红色官轿,四个精壮车夫,八个带刀护卫。 初升地太阳带着活力和希望照耀着世间万物。也照耀着这条空寂的长街,以及于其上缓缓前行的队伍。 却唯独仿佛无法照进那顶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却布满了机关暗器,重重杀机,由精铁打制而成的软轿。 在轿中坐着的那名中年男子,面如冠玉,朗眉星目。一袭深紫色锦服,三缕美冉长须。气质儒雅,精华内敛。 不是别人。正是孟夫人日日相送的丈夫;鼎州国老国人时时诅咒地叛徒;也是宫拓父子所倚重的幽州副守备;更是二十年前的白面诸葛,如今的白面阎罗----孟渔樵。 此刻,以手撑额。正斜靠着冰冷坚硬的轿壁假寐的孟渔樵,既无运筹帷幄时的睨天下,也无杀伐决断时的冷酷狠辣,更无柔情蜜意时的脉脉温情。 唯有一股浓得化不开地疲惫和厌恶,弥漫在这仅容一人的方寸之间。 二十年的光阴,诺大地幽州,只有在每日自孟府到王府来回的这片刻时间,只有在这如死牢般的轿中,他才能暂且摘下层层的面具。露出本来的面目,让自己看清自己,究竟是谁。 随着轿身的轻轻一震,一声浑厚而低沉的“大人,到了”,孟渔樵缓缓地张开了微闭的双眼。 他左手抚向座上的一个小凸起,同时右手理了理头上地高冠,而后坐直了身子。 待到钢板做的轿门一点点地移开,端坐于倾洒而入的阳光中的孟渔樵: 有成竹在胸的傲然。有喜怒不形于色的阴鹜,还有眸中那一丝隐约若现的嗜血的疯狂。 甸城守备府设于幽王府的一处单独庭院内,其主要原因自然是为了安全起见。 孟渔樵入得府来便直奔了机密议事厅,据相关吏员回报,守备已在那里等候他多时了。 宫盛强身材魁梧健壮,一身戎装,皮肤黝黑,浓眉豹眼,络腮胡子。 单从外貌上看。与已故地老王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父子二人稍有不同的地方在于,较之其父的刚烈耿直。宁折不弯,宫盛强更识得变通之道,且为人处事堪称得上是粗中有细。 而这一点,则又常常被他那粗爽豪气的表象所掩盖,故而鲜有人知。 “哎呀,你可算是来了!”孟渔樵刚来到厅门前,便被闻声而出的宫盛强给一把拉了进来。 “这一大清早的,什么事这么急啊?” “前段时间不是跟你提过,我那个堂弟要来么?” 孟渔樵边给厅内的一株盆栽浇水,边随口应了句: “哦……不就是咱们的那位新王爷嘛!诸项事宜不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么?” 宫盛强看上去却完全没有他这样地逍遥和轻松: “可是我刚刚接到密报,我地这位小堂弟,似乎并不像我们之前所了解的那样好对付。” 孟渔樵手中地水势稍有停顿,便又恢复了连续和稳定:“什么密报?” “说是他竟然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万绝山的那伙土匪中间安插了眼线!” “哦?”孟渔樵皱皱眉,放下了水壶,负手踱步,沉吟着道: “这位逸王爷宫唯逸,他不是两个月前才初次踏足九州之地的么?就算并非如我们手中的情报所言的那般不学无术,但也不至于神通广大到,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便在我幽州境内有所作为吧?” 语音甫落之时,他的踱步也恰好停在了宫盛强的面前: “这密报该不会是为了虚声恫吓,甚或是存心想要挑拨的吧?” “你说的这些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那密报的来源也不至于有误……” 宫盛强被他的这一通分析给弄得像是忍不住有些焦躁起来,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 “他奶奶的!好端端偏生派来个小娃娃碍手碍脚的!” “这话可再也说不得!” 孟渔樵忙举手阻止了他往下地言论,先是向厅外瞟了一眼,又神情严肃道: “记住,从今往后,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的言行无忌了!” “鸟!这里是老子的家!” 宫盛强立马扯着嗓子震天响地吼了一句,但最终还是在孟渔樵的目光注视下软化了下来。 只得恨恨地一掌拍掉了寸许厚的案桌边角。勉强压低了声音闷闷地道: “真他妈窝囊!父亲的仇还没有报,如今倒又多了这么个需要绕花花肠子地东西来!” 孟渔樵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并未多言。 宫盛强等这股怨火稍稍平息后,才又想起了这次需要商谈的急事: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那堂弟的眼线居然是连云寨的三当家孔啸!你说这小子的本事有多邪门?能是个只知道养花逗鸟屁事不懂的废物?他奶奶的,这件事要是真的,我看我们都他娘的可以一头去撞死算球了!” 绵延千里,横贯了幽州地万绝山脉,除了向以其险峻高绝的山势闻名于世之外,近百年来又另因了那些密密麻麻遍布其中的贼穴匪窟而名扬九州。 二十年前幽州陷落后,更是有大批地鼎州国老国人不甘接受水渐国的统治而宁愿落草为寇。 于是仅短短的数年,这万绝山中土匪山贼们的数量便迅速地壮大到了十余万之众。 一时之间,群贼并起。群匪乱舞。 莫说这巍巍万绝山被忙着抢地盘争名号的山大王们给闹了个乌烟瘴气,天翻地覆。就连整个幽州境内都是常常被袭扰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混乱的态势曾一度不可收拾。 直到十年前连云寨的异军突起。方才一举结束了这种各自为阵,一盘散沙的不堪局面。 在连云寨的主持下,三两年内,便将一干打家劫舍,目无王法地山贼土匪,变成了护一方百姓,保一方安宁的绿林好汉。 因为上述的种种,官府对连云寨这样“奉公守法”的“龙头老大”,便也奉行了明里互不侵犯。暗中监视提防的原则。这么多年来双方倒也一直算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 那连云寨中虽然从来都少不了官府所安插的眼线,不过却一向只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喽喽位置打转。最多也就是能提供点类似于各位堂主,各位当家的外貌特征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宫盛强在得知宫唯逸居然有此神通时,才会那般的失措和恼怒。 而此时地孟渔樵,心中虽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依然平静无波。 他轻轻地拍了拍宫盛强的肩膀:“少安毋躁嘛!倘若此事属实,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宫盛强豹眼一瞪:“这算哪门子好事?这简直就是他娘的在抽我们的嘴巴!” 孟渔樵冷冷一笑道:“要知道,他既然是我们的幽州王。那么他的眼线自然也就是我们的眼线了。” 宫盛强被他说的看上去有些茫然:“可是那连云寨与我们向来没有瓜葛,你这是想……” “往大了说,这十几万连云子弟的影响力决不容小觑。就算不能收归麾下,也当对其一切了如指掌。往小了说……” 孟渔樵顿了一顿才又继续道:“要报老王爷地仇,说不定也可以从中借力。” “言之有理呀!”宫盛强稍加思索,便眼睛猛地一亮,大笑着以拳击掌: “奶奶地,你小子这心思转得就是快!这些绕花花肠子的事情你自己个儿去弄吧!我还是只管带我地兵,打我的仗去得了!” 孟渔樵手捻长须微微一笑。并未推辞。 第二十九章 真真假假 连云寨共有七位当家,其中有三位是大当家秦起的军中旧部,两位是江湖中的成名已久的高手。这六人如今皆已年过五旬,乃是连云寨的开山元老。 还有一位,则是个尚未到而立之年的年轻后生。于五年前才刚加入连云寨,短短的四年时间里便升至了三当家的位置。 此人名曰孔啸,其父是秦起当年的副将孔大林。 在二十年前的那场灭国之战中,孔大林仅领着千名精兵,与城中百姓齐心拼死抗敌,固守陷于孤绝境地已经一年的甸城整整十日。 将来犯敌军的大半主力牢牢地栓于城下,寸步难行。终于成功地掩护大将秦起率剩余的数万残部,退守进了茫茫的万绝山,为将来的东山再起留下了一支生力军。 城破之时,孔大林与那一千将士尽皆浴血力战而亡,个个浑身是伤,死状惨烈非常。 水渐国的军队虽未做出屠城的兽行,却对这些阻了自己攻势的难缠敌手恨之入骨。竟用一把熊熊大火将这千具遗体一起烧成了灰烬,又从城门楼上将其肆意到处抛洒。 那一刻,天上地下灰蒙蒙一片惨然,城里城外悲怆的哭声震天动地。 此役后,幼年丧母,童年丧父的孔啸,便由秦起拜托一位知交故人代为照顾。//www.shudao.net首发书.道// 期间又经几多战乱,几番辗转,更曾一度彻底失去了彼此的消息。 直到三年前,凭借数件大功,从一名普通帮众升至连云寨某分堂堂主的孔啸,又因一场不世奇功,而得到了大当家秦起的亲自约见以示褒奖。 在两人单独相对地那个时候。孔啸方才亮明自己地身份。 看着故人之子如今地文武双全一表人才。老将秦起心中地激动几难自已。 随后地两年。孔啸又靠着自己地本事。一步步地变成了赫赫有名地连云寨三当家。 因其处事干练持重。为人精明内敛。且见多识广。交游广阔。便主掌了连云寨地所有对外事项。包括与幽州境内各支复国力量地秘密联络事宜。 而在孔啸地恳请下。他忠良之后地身份以及与秦起地这层特殊关系。老将军始终未曾对外人言及。只除了一个人。 正午地阳光穿过重重地浓密枝叶。投射在正立于一棵古树下逗弄鸟儿地人地脸上。 明暗交错的斑驳光影,让那原本悠然自得隐隐然仿若道骨仙风般的神情之中,平白多了几分森冷的阴霾。//www.shudao.net首发书.道// 孔啸通过这五年来的苦心经营,不仅得到了连云寨上下一体的信服和敬重,更身处最核心地位置,手握最机密的情报。 再加上秦起对他毫无保留的全心栽培和信任。如今地孔啸已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复**中一位极为重要的人物。 如果,仅凭他的一人之力或许并不能翻起什么滔天大浪。 但如果是他与强敌联手,里应外合的话。则毁了整个连云寨和幽州的所有复国力量,就并不是危言耸听了。 孟渔樵并没有问宫盛强那个所谓密报的来源,因为凡是能直接交到宫盛强的手上,且让他不加疑惑的消息,都只有可能是来自于其在水渐国的新任国君,宫维信身边所安插地内线。 内线自然是绝无胆子撒谎,提供假情报的。 所以,倘若密报的内容为假,便是宫维信故意把这个消息给透漏出来的。而且。那个内线的身份势必也早已经暴露了。 可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总不可能就是为了单单要除掉一个孔啸,或是为了搅起一个大土匪窝的内讧。 那么,便只会与复**有关。或许是想要扰乱其军心,或许是想要逼孔啸叛变,又或许是另有别的什么阴谋。 而倘若密报地内容是真的,则京中的庙堂很有可能已知道了幽州复**的全盘计划。 无论是真是假,连云寨与复**之间的关系是必定已被宫维信有所知晓了,差别只在于掌握的多少。了解的深浅而已。 至于那位即将到任的幽州王宫唯逸,如果孔啸真的是他地眼线,则此人地城府和能耐都堪称得上是深不可测,必定是个极难应付的狠角色。 他此行地目的,也十之**便是想要在不动声色之间,将他们眼中的这伙谋逆“反贼”给一举剿杀。 而如果眼线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宫唯逸又的确如人们所知的那般一事无成,则宫维信这么做摆明了就是要让他时时刻刻都处在宫盛强的提防设限之下,也无疑是将他一把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如此一来。这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便甚是可堪玩味了。 一声轻不可闻的冷哼。带了无尽的嘲讽,惊得笼中的小鸟儿徒劳地扑腾了几下翅膀。 自古以来。皇家无父子。既然连父子都尚可没有,那么又何来的兄弟呢? 轻轻地将金灿灿的鸟笼托于左手手掌,凝目注视着笼中鸟的惶惑不安。 接下的这段日子里,幽州的实际统治者并不是那位空有封号的幽州王,而是经营了父子两代人,掌管全部兵权和治理权的宫盛强。 而他,则是宫盛强现在唯一可以信赖和倚重的人。 比起初登皇位,远在盈京城的宫维信;以及只身而来,毫无根基的宫唯逸,他孟渔樵才是能在这幽州境内呼风唤雨的人。 万千将士的鲜血和生命,无数老国人的屈辱和忍耐,还有他整整二十年的含污忍垢,都是为了那即将到来的一战,那有赢无输的一战。 所以,他绝不会允许有任何的意外发生。 微微地勾起嘴角,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似是傲气又似是阴鹜: “管你那许多的真真假假,在这个地方,只有我说的,才是真的。” 树影婆娑之下,长身而立着一位面如冠玉,美髯飘飘的中年男子,正语声轻柔,面含微笑地对笼中欢腾的美丽小鸟儿,喃喃低语着说些什么。 远远看去,真让人不由得想叹上一句:好一幅恬淡悠然的仙境美图! 只是,却绝不会有人能想得到,那只正不停展翅妄图重破樊笼的可怜小鸟,此时此刻正笼罩在怎样的一种彻骨寒意里…… 第三十章 在海边 在那日落的尽头,渐渐没入深海的夕阳,将天边的云彩,和周围的海面,都染成了如自己一般的凄美血色。 微凉的海风自广阔无垠的海面吹来,把大海的味道散播于咸湿的空气之中。 层层叠叠的海浪,将沙滩上所有的印记一点点地吞噬。仿佛是想借此来向总是熙熙攘攘的沙滩,诉说着那永无尽头的寂寞。 随着朵朵白色的浪花一起归来的渔人们,已经带着这一天或多或少的收成,回到了那虽寒陋困窘却依然能挡风遮雨的家。 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唯余几只海鸟正追着离去的海浪,渐行渐远。 此时,初升的一弯月牙儿,正用微弱的白光为这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少女,照出她那两行浅浅的脚印。 也映照着那一抹淡淡的青色,和一个暖暖的笑容。 第一次看到大海的肖亦默,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全然不管这个时节的海水尚稍显刺骨,直接便脱去了鞋袜,挽起裤脚,提着裙裾在沙滩上雀跃着奔走。白生生的双足与那时不时翻滚涌上的浪花相互追逐,相映成趣。 相较而言,殷复缺则要淡定的多了。只是撩衫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礁石上,注视着月光下那个娇憨的笑颜,和海风中飘起的缕缕黑发。这宁静的海面会不会被震天的喊杀声所打破,这空荡的沙滩会不会被残缺的尸体所填满,这咸咸的海风会不会被血腥的味道所充斥,这一轮清亮的月色会不会也被血色残阳所染红…… 一声讶异的轻呼,掩住了耳边的金戈阵阵,眼前的硝烟漫天。 肖亦默手中拿着一个金色的大海螺向他跑了过来:“快看,我刚刚在那边捡到的!” 她一脸发现了大宝贝地得意之情:“漂亮吧?!” 殷复缺并未起身。只坐在那里懒懒地伸出了一只手:“给我看看。” 放于掌中粗粗地打量了几眼。带了些许不以为然地笑意: “没什么特别地啊。不就是一个普通地海螺吗?瞧你大惊小怪地样子。我还以为真地是捡了个什么样地稀罕物呢!” 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地肖亦默。嘟起了嘴。劈手便要将海螺抢回来:“明明就是你不识货。快还给我!” “别着急恼嘛!”殷复缺霍然站了起来。高举着手。让足足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地肖亦默只能跺着脚干着急: 在那日落的尽头,渐渐没入深海的夕阳,将天边的云彩,和周围的海面,都染成了如自己一般的凄美血色。 微凉的海风自广阔无垠的海面吹来,把大海的味道散播于咸湿的空气之中。 层层叠叠的海浪,将沙滩上所有的印记一点点地吞噬。仿佛是想借此来向总是熙熙攘攘的沙滩,诉说着那永无尽头的寂寞。 随着朵朵白色的浪花一起归来的渔人们,已经带着这一天或多或少的收成,回到了那虽寒陋困窘却依然能挡风遮雨的家。 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唯余几只海鸟正追着离去的海浪,渐行渐远。 此时,初升的一弯月牙儿,正用微弱的白光为这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少女,照出她那两行浅浅的脚印。 也映照着那一抹淡淡的青色,和一个暖暖的笑容。 第一次看到大海的肖亦默,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全然不管这个时节的海水尚稍显刺骨,直接便脱去了鞋袜,挽起裤脚,提着裙裾在沙滩上雀跃着奔走。白生生的双足与那时不时翻滚涌上的浪花相互追逐,相映成趣。 相较而言,殷复缺则要淡定的多了。只是撩衫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礁石上,注视着月光下那个娇憨的笑颜,和海风中飘起的缕缕黑发。 这宁静的海面会不会被震天的喊杀声所打破,这空荡的沙滩会不会被残缺的尸体所填满,这咸咸的海风会不会被血腥的味道所充斥,这一轮清亮的月色会不会也被血色残阳所染红…… 一声讶异的轻呼,掩住了耳边的金戈阵阵,眼前的硝烟漫天。 肖亦默手中拿着一个金色的大海螺向他跑了过来:“快看,我刚刚在那边捡到的!” 她一脸发现了大宝贝的得意之情:“漂亮吧?!” 殷复缺并未起身,只坐在那里懒懒地伸出了一只手:“给我看看。” 放于掌中粗粗地打量了几眼,带了些许不以为然的笑意: “没什么特别的啊,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海螺吗?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子,我还以为真的是捡了个什么样的稀罕物呢!” 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的肖亦默,嘟起了嘴,劈手便要将海螺抢回来:“明明就是你不识货,快还给我!” “别着急恼嘛!”殷复缺霍然站了起来,高举着手,让足足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肖亦默只能跺着脚干着急: 第三十一章 偶遇 殷复缺的那番捉弄所带来的小小恼怒,在初次直面大海时的惊喜和兴奋面前,很快便被抛诸脑后了。 一手拎着鞋,一手提着裙摆的肖亦默,继续赤着足在软软的沙滩上与海浪相互追逐嬉戏。 于海风中衣袂翻飞的殷复缺,则正笑嘻嘻地抱臂站在一个恰好不会被什么突然飞来的东西砸中的安全位置。 “喂!时候已经不早了,你还没玩够啊?!” 肖亦默却故意侧转了身子,彻底背对了声音传来的方向,自顾自地忙着低头踩浪花,玩得不亦乐。 对自己遭到这样明目张胆地置若罔闻,也唯有无可奈何摇头苦笑的殷复缺,只得边举步上前边扬声道: “这个时节晚间的海水太凉了,小心寒气由足底入侵,回头再留下什么病根。” 终于停了下来的肖亦默,则偏头斜睨着他,做出很是不屑的样子,冷嗤了一声: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是个病秧子么?” 殷复缺闻言顿时怒目扬眉,深吸一口气,摆出了要与她就此事好好地理论一番的架势。 声势倒是做了个十足十,只不过一开口却全都变了味,变成了低眉顺目的软语讨饶: “好好好。我是个病秧子……其实我不仅是个大病秧子。我还是个大骗子。这样总行了吧……只求肖大小姐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不好!”肖亦默居然就这样干干脆脆地一口将他给回绝了。 她单手叉腰。虚张声势地虎着一张俏脸:“你还说了我什么来着?!” “哦……!”恍然大悟地殷复缺立即二话不说。打躬作揖地先来了个全套: “方才乃是在下一时地口误。还望姑娘万万莫要见怪才好。区区在下我其实不仅是个大病秧子。大骗子。而且还是个大大地大笨蛋是也!幸会幸会啊!” 他这一通不伦不类地唱念坐打。让肖亦默终于再也绷不住。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这还差不多。暂且饶了你这一回。咱们走吧!” 此时已与浩瀚夜空连为一体地日落海,显得是那样的寂静而深邃。 像是一块无边无际的巨大黑色镜面,只能听得到波涛的声声汹涌,而看不到海浪地阵阵澎湃。 见肖亦默尚很是恋恋不舍的频频回头,殷复缺不由得揶揄道: “咱们又不是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住在海边,难道还愁没有看到海的机会?只怕过得没几天,你便会嚷嚷着看腻了也说不定呢!” “我才不会觉得腻……” 肖亦默有些漫不经心地随口应着。忍不住又再次回望了一眼那神秘莫测的海域。这次竟猛然停下了脚步。讶声问道:“咦?快看!那是什么?都这么晚了,那里总不可能还有渔船吧?”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殷复缺借着星月的微光凝神望去,只见远方的那片海天结合处,竟仿佛像是正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白色光柱。在一明一暗地幽幽闪烁着。 他摇摇头笑道:“当然不是渔船了。看样子应该是一条鲸鱼所喷出地水柱。” “啊?……”对于自小在山庄里长大地肖亦默而言,海洋里的一切都是一个神秘的未知。 侧首含笑看着她的一脸茫然。殷复缺刚想开口解释,却惊觉在腰间缠绕着的那把无名软剑,忽然之间起了一阵轻微地颤栗,且隐隐然似有剑吟之声被海风吞没。这种种不寻常的迹象竟像是传言中地宝剑示警。 与此同时,伴随着一串由远而近的凄厉长啸,一个黑色的影子从那水柱的方向,恰如一支呼啸的利箭,紧贴着海面向他们疾驰而来。只眨眼的工夫,便已堪堪地冲到了滩头。 殷复缺心思电转,早已上前一步。将尚余一声惊呼在嗓间的肖亦默。给全然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只见他神情肃然凝重,手腕迎风轻震。利刃凌冽映衬下的双眸,也仿若正有点点的冰棱缀于其中。冷月寒星,海天一色。扬眉亮剑,青锋在手。 肖亦默有些出神地看着他洒然而立,剑锋指地地背影。 虽觉周身像是被笼罩于一片凝滞地寒意里,却又更有一股安全踏实的暖流在心中荡漾。 那一声长长地凄厉尖啸,在黑影冲上沙滩的一霎那骤然停止,旋即,便紧接着又有一男子的声音发出了这样一句惊叹: “哎呀我的妈呀!我今儿个就算不被那劳什子大鱼给活活吓死,也要被你的这身杀气给震得冒了青烟啦!” “啊……!……你……你怎么……是……你……” 感觉到危险解除,于是便从殷复缺的背后探出脑袋来的肖亦默,却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被惊得完全说不出个囫囵句子来。 而刚才发出了一句惊叹的那个声音,此刻也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变了调: “咦?你?……那他?……” “我说二位,除了你,我,他,这三个字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什么能说的了么?” 手抚着已重新成为腰间之物的青锋软剑,敛去了那刺骨煞意的殷复缺,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在闹市中偶遇了故友一般的悠然闲适。 刚刚冲上滩头的那个黑影,是一个身着黑色劲装,有着黝黑的皮肤,闪亮的双眼,以及雪白牙齿的年轻人。 不是别人,正是那晚肖亦默在山庄内湖的九曲桥上所见到的奇怪男子。 他显然也是万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此种情况下与面前的二人相遇,故而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才会张口结舌的失了态。 待到殷复缺散去了戒备的敌意,这般悠悠哉哉地一问,方才彻底回过神来。 一整衣衫,一拱手,一抱拳,不卑不亢道: “在下水言欢。阁下相比便是殷复缺殷兄了吧?” 待到殷复缺散去了戒备的敌意,这般悠悠哉哉地一问,方才彻底回过神来。 一整衣衫,一拱手,一抱拳,不卑不亢道: “在下水言欢。阁下相比便是殷复缺殷兄了吧?” “在下水言欢。阁下相比便是殷复缺殷兄了吧?” 第三十二章 海国之王 “水……水言欢?!……你……你总该不会是……那个水氏家族的族长……水言欢吧?!” 肖亦默实在是无法将眼前这个浑身滴水的黑衣怪人,与殷复缺曾经向她提及的,那位海上大商家的年轻统领给联系到一处,她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巧合而已。 只可惜,正所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事与愿违才是人之常情。 她的这种假设,转眼间便被一声“久仰”给推翻了。 只见这边厢的殷复缺也是一个拱手抱拳,笑脸相对,朗声而言: “本想过得几日在庄内摆酒设宴,借以聊表对贵方此番慨然相助的谢意。既然今日偶然相遇,那就请族长容殷复缺在此代众弟兄先行谢过了。” 在辽阔海域纵横了近百年的水氏家族,当年虽然也对殷氏王朝称臣纳贡,但却并不受朝廷的直接辖制。 如今,更是与水渐国的官府划海而治,已经隐隐然在这九州境内又形成了一个没有国号的独立王国。 而执掌这个海上王国的水言欢,自然就是那没有加冕的海国之王。 他与殷复缺的初次碰面,所执的乃是平辈平级之礼,便是摆明了自己的家族参与此次复国行动的身份是合作者,而非下属。 而殷复缺的一番回话,谦虚有礼,恭敬有加,甚至看似已将自己的身段放到了比水言欢尚稍逊半筹的地步。 只不过。他言语间地那一句“众弟兄”所蕴含地内容却弹性极大。 既可将其理解为是包括了泱泱鼎州国所有矢志复国地热血男儿。也完全可以说成仅仅指地是腾联阁中地一干兄弟。 所以。说此番话时地殷复缺。其身份既可以是旧国地王子。将来地王者;也可以只是一个民间势力地掌门人而已。 这其中地圈圈点点。水言欢是否了然于心。暂不得而知。 因为此时地他已经换上了一副极其标准地商人嘴脸。眯着眼睛打着哈哈。笑得是既圆滑又讨喜: “殷兄言重了。在下可着实不敢当。区区一介世俗商贾。图地也不过就是个利字而已。殷兄这又是相助又是道谢地。倒是弄得在下都有些不好意思再提起那个字了。 但是不提那个字,就很有可能会做上笔赔本的买卖。做赔本的买卖就是违背了只许赚不许赔的祖训,违背了祖训,就成了我族的罪人,成了罪人,就要被逐出家门,被逐出家门就会流落街头无家可归……” 毫不停歇地一口气说到这儿,水言欢已经是满脸的哀戚愁苦,看上去简直像是下一刻便要泪洒衣襟:“殷兄,你就真的忍心让在下沦落到这般凄凄惨惨切切的悲惨境地么?” 他的话音一落。慢说殷复缺和肖亦默听地是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就连一直呼啸不止的海风和海浪,也仿佛有些傻眼地暂时沉默了下来。 最终打破这片安静的。是对自己那个假设依然不死心地肖亦默。她拉了拉殷复缺的袖口,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个水言欢应该不可能是那个水言欢吧?只是碰巧了同名同姓而已吧?” 对于这位刚逾弱冠之年,便独力执掌那颇有些神秘色彩的水氏家族的年轻俊杰,殷复缺所做的了解,大多都集中于他对内雷霆服众的心计和手腕,以及对外开疆拓土的胆魄和胸襟。 而至于其本身的性格特征,则并没有刻意地去打探。 再加上水言欢的为人处事都甚为低调,绝少公开露面。江湖中对他向有类似于沉稳内敛或是阴森狡诈等说法。 由于这些缘故,所以水言欢在殷复缺地印象中。即便不是喜怒不行于色,至少也该算得上是寡言鲜语,少年老成。 绝对不曾想得到,竟会是这么一个飞扬跳脱到甚而至于稍显有些油滑的人物。 然而那在茫茫大海中的骇人身法,突临变故的镇定自若,面对强劲对手的傲然自信,还有举手投足间的大气洒脱,除却了那海国之王水言欢,又还能是谁呢? 殷复缺淡淡一笑。看着正歪头打量自己的劲装青年,回答肖亦默道: “这世上,又岂会有两个水言欢?” “哈哈!说的好!不愧是殷兄!有了殷兄你这句话,今年在下的买卖就至少可以再多赚它个一成!” “哦?那殷某岂不是也可以称得上一字千金了?” “不止不止!” 仿佛像是看到了金山银山正向他招手,水言欢已经乐得见牙不见眼,只剩下了白晃晃地大牙在月光中闪闪发亮: “殷兄的这句话,哪怕是一字百万金都有可能还低估了呢!” 殷复缺面露惊讶之色,连忙微微躬身作了个揖: “哎呀,失敬了失敬了。水氏家族果然堪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富可敌国富甲天下啊!” 正当水言欢摇头摆手。但又受用非常的在那边厢“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得不亦乐乎之际。殷复缺却突然状似相当疑惑,而且还很是谦虚地问了一句: “只是殷某尚有一事不明,还望族长能不吝赐教。倘若没有记错的话,族长与殷某当是初次见面。却不知族长是如何在一个照面间,便能判定了殷某的身份呢?”此言一出,刚刚被打破的安静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在星月的笼罩之下,正闪耀着无数点点金光的海边沙滩上。 猝不及防之间被这个问题弄得有些转不过弯来地水言欢,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得意至极地笑容,只是此时看上去略微显得僵硬了些。 而站在殷复缺的身边,一只手尚拉着他衣袖地肖亦默,则像是冷不丁被点了穴的关公,大红着一张脸,保持着这句问话语音甫落一霎那时的动作,纹丝不动。 造成眼下这种怪异沉默的始作俑者,却好像正在欣赏着什么有趣物件似的,悠然自得又好奇无比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只不过他眼睛虽一刻不停,嘴巴却一动不动。 这次率先出声,将安静再次成功送走的是水言欢。 他假咳了一声,揉揉已经干透了的鼻子: “是这样的,因为在下认识这位肖姑娘,所以才能立即便推断得出,你便是在下这次将要合作的对象,原鼎州国的二殿下,腾联阁的阁主----殷复缺。” 第三十三章 回报 “噢……” 殷复缺刻意拉成声调点了点头,只不过他那满脸的恍然大悟与其说是表示“原来如此”,还不如理解成“怎会如此”来得更贴切些。 水言欢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做出摆明了去装傻充愣的蠢事。只见他再度干咳一声,清清嗓子,带着些稍显尴尬的笑容道: “在下打小便有个怪毛病,没事儿就喜欢在水底到处晃悠。正所谓百川归海,万流归宗,这个水底下的世界那是四通八达沆瀣一气的……咳咳,好像有些用词不当莫怪莫怪啊…… 总而言之吧,前儿个晚上一个不小心,在下就晃悠进了一个山庄别院的内湖里面,然后又是一个不小心,就听到了肖姑娘她 这时,一直在旁边面红耳赤,忐忑难耐的肖亦默,终于再也听不下去了,跺着脚忍无可忍低低的吼了一声: “水言欢!你敢……!” “……在桥上吟诗作对。” 水言欢毫不受影响地一直到把这句话说完后,才满脸茫然地将视线投向了此时已经目瞪口呆的肖亦默: “啊?……什么我敢?……我敢什么?” 殷复缺也侧转了身子,很是出乎意料般地看着这个已经彻底傻了眼的人: “哎?我还真地是从来都不知道。你居然有这等文人墨客地闲情雅趣啊!” 自幼便在布衣名士董剑地悉心教导下长大地肖亦默。对舞文弄墨。诗词歌赋即便算不得是其中圣手。却也堪称得上是满腹才情。 只是什么月下吟诗。水边做赋这样地浪漫情趣。还真地是从来都没有尝试过。 “我……那个……也就是……一时兴起……随口瞎编了两句……” 可她现在也唯有顺着水言欢地话往下说了。无论如何。总比道出了那让她只能去钻地缝地实情。要来得好些吧? 而水言欢则完全无视肖亦默那几乎要喷出火地眼神。居然还拍拍胸口长吁了一口气: “原来你刚才那么凶的吼我。是因为害羞啊?” 紧接着又挤眉弄眼不怕死地加了一句: “其实你念给小鱼小虾们听地那几句小诗小词,做得还是不错的嘛!挺符合你们这些小姑娘家家的那点儿小心思小秘密的!” 殷复缺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那截一直拽在肖亦默手中的袖子,被拉得猛地往下一顿,便连忙赶在她急怒交加一举爆发之前,打着哈哈对正一脸奸笑的水言欢道: “既已来到蔽庄,却怎地也不现身与殷某一晤呢?这可就是族长你的不对了。” “当时在下只以为是误入了哪个大户人家的鱼塘。惊扰了哪位春闺深锁的千金小姐。谁曾想居然会巧到了这个地步呢?待到事后一打听,方才知道竟与殷兄失之交臂,却也只有跌足嗟叹了。哦对了……” 说到这儿,水言欢又像是刚刚想起似的,冲着怒目圆睁的肖亦默一个躬身到底,其语气和神态都是相当的谦恭有礼: “在下因一时不慎,扰了肖姑娘的雅兴,还望肖姑娘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怪罪才好。” 肖亦默明明记得。当时他是一下子便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地,根本不是如他现在所说,一切都是缘于一个不小心。一个巧合。 可如今,事情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她也不好再当面拆穿。只得嘴角僵硬地往上扯了扯,权且当作是个大度为怀的笑容来应付一下了。 同时在心里暗自后悔,不该先是瞒后是骗的,竟生生把自己给逼到了个这般尴尬地境地。 而一直乐呵呵笑得仿若全无心机的殷复缺,这时又对水言欢拱手问道: “还未请教,方才族长提到的那笔只能赚不能赔的“买卖”,所指的是什么?” 水氏家族一旦依照腾联阁的计划。参与到此次的幽州复国之战中,那么其所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所冒的风险,所付出地代价都必定不容小觑。 而能让一向置身于国事争斗之外,只谈商利的大海商甘为这一切的,也必定非等闲物件。 “这笔买卖的本大,风险大,回本时间长。不过,正所谓高投入高风险才能有高回报嘛!” 水言欢一提到买卖生意。就立马来了精神,两只眼睛越发地明亮,笑容越发地可掬,一口牙齿也越发地闪耀: “其实我们要的回报,对殷兄你来说真是相当的简单。” 他咂咂嘴,轻轻地摇了摇头,看那意思,分明便是说此番殷复缺着实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第一,有朝一日殷兄你称帝九州。我水氏一族想讨个官封的爵位来玩玩。 第二。这日落海的海底底有份宝藏,将来还要麻烦殷兄你帮我们捞一下。” 说完后。一耸肩一摊手:“怎么样,很简单吧?” 殷复缺之前曾经设想过,水氏这次会提出地条件,无非也离不开名利二字。 而对于已经富甲天下的水氏来说,名的诱惑显然要更大一些。 毕竟无论如何富有,在世人眼中,水氏也依然是那个以海盗起家,黑道发家,亦商亦匪,不黑不白的海上一霸。 所以光宗耀祖也好,惠及子孙也罢,求一个朝廷敕封的名号爵位,几乎已成势在必行。 沉吟片刻后,殷复缺淡然含笑问道:“爵位一事,可否再稍加详尽些?” “嗨!我们又不指望靠着那么一星半点的俸禄过日子,反正到时候殷兄你看着办,随便给个好听点的,能唬唬人的也就成了!” 水言欢这一挥手间大大咧咧的一句话,倒真是让殷复缺觉得有些意外。 因为通常来说,名与利是分不开地。之所以要名,便也是为了求得更多地利。 而这时的利则已不再单单只是金银财宝,而是入得庙堂,权倾朝野。或是分疆裂土,成一方诸侯。 对于已是海上疆域之主宰地水氏而言,要求分封一个州郡,执掌一地军政,甚至要个握有实权的高官显位,也不足为奇。 可是,如今听水言欢的意思,竟是当真只要个做摆设之用的虚衔,浑不将那些可呼风唤雨左右苍生的权力放在眼里。 第三十四章 盟誓之一 夜色已深,原本清凉宜人的海风,已带上了些许凌冽刺骨的凉意。 殷复缺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站立的位置,尽可能地让自己身边的肖亦默,少受寒风的侵袭。 他脸上的那抹仿若可以看透一切的笑容未有丝毫的变化,对着水言欢轻飘飘地又问了一句: “恕殷某直言,倘若单是为了这么一个名号,只要族长你言语一声,咱们现今的朝廷恐怕第二日,便会敲锣打鼓地把敕封的圣旨给你送上门来。而且,说不定还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隆重封赏。 却又何必舍近求远,要到一无所有的殷某这里,来求个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兑现得了的虚名呢?” 此言刚出,一直笑得像是无所在乎的水言欢,面色便骤然一沉,语气冰冷,眸中似有寒星闪过,隐隐然有雷霆万钧之压迫声势: “怎么,莫非在殷兄看来,我水氏一族竟个个都是为了那劳什子名利,而不知道自己祖宗姓甚名谁的无耻之徒么?!” 夜空之下,泛着黑色的海浪层层叠叠地向岸边涌来,无休无止地啃噬着不容它们栖身的陆地。 咸咸湿湿的海风,则自由自在地四处呼啸着,吹开了天上遮蔽月色的乌云,也吹散了隐匿于殷复缺眉间的疑虑。 清冷月光照耀下的水言欢,紧身劲装,黑衣如墨。面如寒霜,气势凌人。 而与他对面而立的殷复缺,素淡青衫,迎风猎猎。就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轻松闲适得如正在自家的后花园中闲庭信步,就连面上的笑容也依旧还是那样的清雅淡然。 “是殷某失言了。还望族长莫怪。” 见他毫不犹豫便坦坦荡荡地行礼致歉。水言欢立时神色一凝。旋即又朗声一笑。目中更带了几分激赏之色: “殷兄好胸襟。好胆略。好修为。好气魄!” 殷复缺听他一叠声这么毫不吝惜地称赞自己。不由得有些失笑: “族长一口气砸了这些溢美之词过来。莫不是想让殷某羞愧难耐地直接去跳海么?” 稍稍顿了顿。又接着正色道: “不过刚才所言的第二件事,殷某就着实全然摸不到头绪了。这但凡是海里的东西,又岂还会有是族长你拿不到的呢? 换而言之,若是能令天赋异秉的水氏族长都束手无策,那只怕这天底下,也就没有人可能做得到了。又何况是仅仅粗通水性地殷某呢?” 水言欢此时已经收起了嬉笑之色,面容肃穆,缓缓沉声道: “海底宝藏一事。与我族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有关,请恕在下不能明言。至于如何取出宝藏嘛…说到这儿,他那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子在面前这二人的身上打了几个转。忽地露齿狡黠一笑: “殷兄只要应承在下,倘若有一天,殷兄有了这个本事,便来助我水氏一臂之力也就是了。” 这样出乎意料的奇怪要求,让殷复缺不禁有些愣怔,一时之间倒也真是不知当如何以对。 反而是一直站在他的身边,默然倾听地肖亦默,忍不住小嘴一撇,晒然开口道: “哪里有人会提出这种要求的?自己什么都不说。就要让别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应承一件不知道如何去完成的事情。难道你们的买卖就全都是这样强买强卖的啊?” 不料水言欢竟歪过头横了她一眼,粗声粗气地来了一句: “没看到男人正在谈事情吗?你女娃娃家的少插嘴!” 殷复缺一边笑得欢畅至极不能自已,一边拉住勃然大怒想要冲上前去好好理论一番的肖亦默,还要一边与完全若无其事的水言欢继续刚才被打断地谈话,着实忙了个不亦乐乎。 “族长倘若有所顾虑,那么不如改日约齐双方主事之人,再具体商讨细则,歃血为盟。不知族长意下如何?” “……啊?……哎呀。殷兄想来是误会在下了。” 水言欢的眼珠子又是一阵滴溜乱转,似乎是颇费了一番力气,方才弄明白了殷复缺这句话的意思,连忙双手直摇: “这样地决策大事,只要你我二人议定即可。接下来那些罗罗嗦嗦的细碎琐事,再留给下面的人去操办也就是了。 况且这件事又岂是靠着一纸条约,几滴人血就能保证得了的呢? 到时候,殷兄你若当真来了个翻脸不认帐的话,在下我是拿着那张破纸去官府击鼓鸣冤。让青天大老爷做主呢?还是上天入地的去找当时见证歃血为盟的神仙鬼怪。让他们帮忙找你算账去?” 他这一通言语虽然是有些歪理,却也看得出这位少年当家的年轻族长。其行事风格和为人处事,都颇有些泱泱气度,甚是大气非常。 只不过,在怒气未消的肖亦默眼中,却是完全看不到这些地。她冷哼了一声,语带嘲讽道: “你们水氏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倒,真不知算是奇迹,还是老天不开眼!” 水言欢则满脸不屑地斜眼瞄着企图扳回一局的肖亦默: “这叫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有无知妇孺才一天到晚金黄银白地扒拉算盘珠子,三瓜俩枣的也要死抓着不肯撒手。 所以我就说嘛,女娃娃就应该待在家里弹弹琴刺刺绣,到时候嫁了人,就相相夫教教子。没事别在外面瞎跑,尤其不要掺和到男人的事情里面来。听懂了没?” 殷复缺叹着气摇着头,面带同情地看着自己送上门去找奚落的肖亦默: “为什么你的嘴皮子,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才会那么利索呢?” “那是因为殷兄你总是让着她,不与她计较呗!” 水言欢快人快语地插了一句后,也不理肖亦默已经被气得是一脸的铁青,又转而对殷复缺道: “其实那第二件事吧,说起来也简单得很,在下方才之所以语焉不详,只不过是因为担心殷兄你会认为那是无稽之谈。” 他再次揉了揉自己那已经有些发红的鼻子: “简而言之吧,就是只有依靠龙神地力量,才能取出海底的那份宝藏。” 第三十五章 盟誓之二 “什么?龙神?!” 肖亦默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殷复缺也颇感诧异地将眉尾高高挑起。 水言欢则很是无奈地将两手一摊:“看吧看吧!我就说没有人会相信的吧!” 在离开那个奇异诡谲的万绝山峡谷时,肖亦默所说的那片妖异的青竹林,以及同样妖异的青衣女子,还有那女子所提及的龙神龙珠等诸般不可思议的奇事,虽让殷复缺大感震惊,不过却也并没有很放在心上。 毕竟,带领着被奴役了整整二十年的鼎州国老国人,一雪国耻,重塑国魂,用自己的鲜血甚至生命,来一步步稳扎稳打地完成复国大业,方是他此生的责任和使命。 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事,究竟是真是假,是信还是不信,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然而,复国首战的最重要的盟友,水氏家族的族长所提出的结盟条件之一,竟然与那传说中万年一现的龙神有关。 目前看来,那两个条件之中,第一个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这第二个,恐怕才是他们此次真正想要得到的。 夜色又深了一点,那一弯高悬夜幕中的月牙儿似乎也有些倦了,悄悄地隐入了重重的乌云里。 海天之间一片漆黑,唯余了偶尔探出头来的点点星光,洒落在迎风而立的青衣男子那平静且深邃的眸子里。 既然作为势力眼线遍布九州大地的腾联阁阁主,也只是数日前方才在那样玄而又玄的情况下,首次听闻了有关龙神一事。 那么至少意味着。天底下知道此事地人就仅可能是极少数中地极少数。并且。绝非是通过普通地消息途径所得知地。 而水言欢。便是这寥寥数人里地其中一位。 殷复缺这边厢暗自思量。沉吟不语。 那边厢地肖亦默。则按捺不住好奇。一连串地问题早已冲着水言欢就砸了过去: “咦?你居然也知道龙神?是谁告诉你有关龙神地事地?龙神真地一觉就能睡一万年吗?那你也知道该怎么唤醒龙神么?……龙神地力量到底有多大啊?他真地是无所不能地么?……可是你怎么知道龙神愿意帮你挖宝藏呢?你有办法能让龙神听你地话吗?……” 与其要说水言欢是被这一堆问话给砸晕地。不如说是因为见肖亦默对龙神一事竟然也有所知晓。一时之间被震惊得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于是向来嘴皮子极度利索的他,极其罕见地有些言语不顺起来: “你……你们……莫非也……也已经知道……那个……那个龙……” 殷复缺微微一颔首,淡然道:“只是机缘巧合之下,略知一二罢了。” “哎呀,你们既然知道了,怎么不早说啊?还亏得我废了那么大的力气。想着要怎么让你们相信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呢。这回真是亏大了,亏到老本啦!” 水言欢大为兴奋地一边嚷嚷着毫无逻辑的话,一边在柔软至极的沙滩上连蹦了数下,留下了两行浅不可见的脚印。 殷复缺地视线从那足以显示他精湛内力的痕迹上一掠而过,依然负手含笑,神色自若。 肖亦默则斜睨着他的兴高采烈,冷嗤了一声: “这话说地好没道理,明明是你自己什么都没说,就自作主张先行假设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的。你什么都不说。那我们又要怎么早说?况且,你也明明一点儿力气都还没有花,又有什么好亏的?” 水言欢不知是因为心情太好。还是因为想通了自己的确没有做什么亏本的买卖。 总之这回居然没有对肖亦默的挑衅反唇相讥,反而那黝黑的脸上照旧还挂着一个大大的和气生财的笑容: “这下子事情就好办喽!想当年,老族长告诉我这件只在我族历任族长之间,口口相传地秘密时,我都几乎以为他是老糊涂了在说胡话呢。后来当我亲自潜到这日落海的海底,看到了……”说到这里,他的神色语气忽地一窒,仿若是想起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又仿若当初的那份震撼再一次让他的心尖起了某种战栗。 这样凝滞了片刻之后。他用手使劲地搓了一下鼻子,又接着道: “总而言之吧,那之后,我才相信老族长所言非虚,这件事儿天底下恐怕也只有龙神才能办得到了!” 其余二人明白他隐去不说的部分,定然与那宝藏有关,所以便都只是静听,而没有继续追问。 殷复缺待他告一段落,方缓缓开口道: “那么。龙神一事与殷某的关系……莫非也是从老族长那儿得知的么?” “我族传下来地秘密中只提及了宝藏和龙神,至于只有你能驾驭得了龙神一事嘛……” 水言欢停了下来,又开始跟自己的鼻子过不去了,低下头揉搓了一会儿后,才显得很是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 “我是因为前几年做了个梦,在梦里有个大和尚告诉我的……” 他的前一句话,还让另外两人一时之间震惊莫名。可是紧跟着的后一句话,却又让他们差点儿立时便失声笑了出来。 “做梦?……不会是神仙给你托梦吧?……难道……那个大和尚是如来佛祖么?……” 肖亦默瞠目结舌地愣了一会儿之后,才抬起手来指着一脸尴尬的水言欢。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已经笑弯了腰。 殷复缺的心中此时虽已被搅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却忍俊不禁似的。只是轻轻地摇头浅笑。 水言欢倒也不气恼,等到肖亦默好不容易直起身来,擦拭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时,方才又接着道: “那白袍大和尚是哪路神仙我是不知道,总之他告诉我说,历来只有驭龙者才能控制得了龙神。而驭龙者本身是否觉醒,如何觉醒,什么时候觉醒,则都是要靠着什么天时地利人和地……嗨!反正听他地意思,就是一切都要看老天爷的安排就对了。 看那大和尚当时一脸地凝重,弄得我还以为,这老天爷没个十年八载的是不会安排得过来的呢!……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哦对了,想必你们也都已经知道了,这一次的驭龙者……” 他摇头晃脑,唱念俱佳地说到这儿,忽然顿了一顿,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依然面色如常,洒然而立的殷复缺: “便是那殷氏王朝的最后一点血脉。” 第三十六章 盟誓之三 不知是广袤的夜空取走了海面上的凌凌波光,还是浩瀚的大海摘下了夜幕中的点点星辰。 抑或是冥冥中的主宰,用那无所不能的手指,轻轻地抹去了仅存于世的零碎光亮。 浓重如墨的黑暗夹着凛冽入骨的寒意呼啸而来,令人窒息。 肖亦默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不由得又向殷复缺的身后瑟缩了一点。 她抬头望向那张模糊了表情的侧脸,只看到了瘦削而坚毅的轮廓,以及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的苍白。 “看来,那小子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居然能仅凭一己之力,就冲破了有着近千年道行的山精,所设置的结界……” 一个妩媚而清越的声音忽地在她的耳边响起,那青竹林中的青衣女子,是否当时便已看出了他驭龙者的身份? 妖异的紫色眼眸,冰冷而凌厉的气息,还有那流转于青峰剑上的紫色华彩,这些又是否都与他那驭龙者的身份有关? 而殷复缺,他自己,是否早已知晓?…… 当夜幕与海面连为一体,当天空与大地融为一色,当乳白色的沙滩终于被黑色的波涛所吞噬,这苍茫世间便只余下了海风的嘶吼和海浪的咆哮。 还有,心中的滚滚雷鸣。 倘若水言欢所说地一切都是真地。那么。在被万绝山峡谷中地诡异黑雾所包围地时候。身上瞬间爆发地那种像是根本不属于自己地可怕力量。难道竟是与所谓地驭龙者有关么? 可是。殷氏地最后一点血脉。却并不是他殷复缺…… 轻轻地阖上有些酸涩地双眼。暗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多亏了这海天一色地满目漆黑。才不至于让水言欢看出他与肖亦默二人不寻常地情绪波动。 再度将眼睛睁开时。青衫迎风猎猎。面容沉静如水。//www.shudao.net书.道// 双眸仿若寒潭千尺。因其深不可测而平静无波。 “族长,殷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殷兄有话但说无妨。” 纯黑的劲装。黝黑的脸庞,像是其本身便是来自于那片暗流汹涌地神秘墨色一般。 唯有那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白,和未语三分笑时所露出的皓齿,方能显出他其实是属于脚下这方广袤大地的。 “族长所提的这两个条件,似乎风险都颇大呀!难道,就不怕会血本无归么?” “怕,当然怕啦!但绝不是怕殷兄你没那个本事能做得到,或是怕殷兄你到时候会言而无信。在下怕的是……”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快速地眨了一眨。狡黠之色尽现: “……在我梦里出现的那个白袍大和尚,纯粹是因为闲得没事干,入我梦来忽悠我玩儿地!” 紧接着一声长长的朗笑,如利箭般,破空而来: “不过。就算真的被他给忽悠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我水氏一门,早就看那个居然敢跟我们一个姓的水鬼国不顺眼很久了。 再说,做个开国功臣,来个名垂青史,一不小心再弄个满门忠烈。这种感觉也一定很不错。所以,无论怎么算,这都不是一笔会让我被扫地出门地亏本买卖!” “好!” 清清朗朗的声音,含着一丝笑意。轻而易举地便掩住了周围那似乎永不停歇的轰鸣: “便以这天地为证,大海为鉴!” “水言欢在此盟誓:水氏一族必全力配合复**,收我幽州,复我国土!” “殷复缺在此盟誓:我鼎州国复国之日,便是水氏族长封爵,水氏全族封赏之时!龙神现世之日。//www.shudao.net书.道//便是日落海底水氏宝藏出海之时!” 三下干脆利落的击掌,两个直指九天的声音,齐齐地在这苍穹间响起: “如违此誓,天地共弃,人神共灭!” 仿佛是对这誓言的某种响应,一道突如其来地闪电,划破了夜空,将沉沉的黑幕撕开了一道耀眼的裂缝。 照亮了两张同样年轻英挺,同样豪气干云,也同样隐藏了很多秘密和重负的脸庞。 也照亮了那张纯善如水的容颜。以及清澈的眼眸中所满含着的晶莹泪光。 肖亦默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直想冲着这波涛壮阔地大海,扯开嗓子吼上两声。一舒胸臆。 她长长地深呼吸了几次,勉强地压抑住了这种濒临爆发的冲动,像是想起了什么,忽地冲着水言欢展颜一笑: “我说大族长啊,那你到底知不知道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唤醒龙神呢?” “啊?……” 兀自沉浸在刚刚击掌为誓所带来的震动中,尚未回过神来的水言欢,有些茫然地将这问题给重复了一次: “要怎么样……才能唤醒龙神?” 殷复缺看着肖亦默一脸阴谋得逞的坏笑,也仿佛是恍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颇有些同情地看着还完全弄不清楚状况的水言欢。 “要想唤醒龙神呢,就要先集齐九颗龙珠;要想集齐九颗龙珠呢,就要先打开九鼎;要想打开九鼎呢,就一定要用到血焰符;而这血焰符嘛……” 肖亦默“嘿嘿嘿”地奸笑了几声,把个水言欢给生生地听了个毛骨悚然: “很是不巧,恰好就是我这个女娃娃的自小随身携带之物。而更加不巧的是,天底下只有我这个女孩子家家的才能用得了那血焰符!所以……” 水言欢那两排雪白地牙齿又一次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只不过,这一回不是因为他那灿烂地笑容,而是因为打击过大所导致的一时之间合不上嘴。 “唉!……”殷复缺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轻声地对正目瞪口呆,悔不当初地水言欢道: “女人是绝对不能惹的,尤其是咱们地这位肖大小姐,更加是万万惹不起的……族长你……唉……还是好自为之吧!……” 恰在此时。又是一道闪电伴着闷闷的雷声自头顶掠过,空气中的湿意也越发地浓重了起来。 水言欢地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立即便借势一跃而起,嘴里一叠声地嚷嚷着: “哎呀哎呀。完了完了!闪电了,打雷了,要下大暴雨了!今儿个晚上这海里我反正也是不能待了,不如殷兄你就做做好事,收留我一宿吧!” 殷复缺还没来得及答话,肖亦默已经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你堂堂的水氏族长,难道自己就没有地方住吗?干嘛非要到别人那里去?” “因为我这次是偷偷跑出来的,所以当然不能去我水氏分舵自投罗网啦!可要是去住店。不就还要花银子吗?既然现在有不要钱的住处,如果不住的话那多亏呀!”他又冲着殷复缺涎着脸笑道:“殷兄,你说对不对?” 殷复缺拦住了还想继续与他辩驳的肖亦默: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的话,咱们可就都要成落汤鸡了。不如先行回庄。然后你们再慢慢商讨关于那血焰符的问题,如何?” 他地这一番话,既解决了水言欢的“免费”投宿,又给了肖亦默“报复”的机会,所以俩人这次倒都没有什么异议。 正要举步离开时,水言欢忽然又使劲地揉了揉鼻子。对殷复缺一拱手道: “要是没弄错的话,殷兄当比在下年长一岁。如蒙不弃,今后就干脆直接称我为言欢吧,殷兄意下如何?” 殷复缺略一思量,便也不推辞,点点头笑道: “也好,既然痴长了一岁,那我就托大,且做一回兄长了。” 水言欢咧嘴露齿。哈哈一笑,又扭头冲着正抬眼张望天色而有些心不在焉的肖亦默,一本正经地道: “我比你自然是要大上很多地,所以你要称我为兄……嗯……” 他拧着两道浓眉作势想了想,然后一打响指: “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我水哥哥,我就叫你小默妹妹吧!” “……呸!谁要做你的妹妹!” 愣了一愣方才反应过来的肖亦默,满脸不屑地啐了他一口,然后又冲着殷复缺一仰下巴: “那要是照你这么算法。我岂不是也要称他为哥哥了?” “不行不行!你俩要是成了兄妹。那还了得,不就全都乱套了么!……这样吧。趁着今儿个晚上这么高兴,我就偷偷地违背一下祖训,做笔亏本买卖便宜你得了!” 他干咳一声,装腔作势地摆出了一副很是大度的样子: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叫我水哥哥;第二,我叫你小嫂嫂。怎么样,够不够优惠?你自己选吧!”地看热闹的殷复缺,见若是再继续闹下去的话,肖亦默就必然真地要急了,于是连忙上前一步,横插在两人中间,岔开了话题: “对了言欢,我见你刚才甫一上岸的时候,似乎颇有些惊慌之色。是不是因为在海里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了?” 水言欢一听此言,本是堆满笑容的脸立刻就彻底垮了下来。 他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此时已是异常平静的深海海面,像是忽有邪风入体似的,猛地打了个大哆嗦,用颤抖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吐出了两个字: “鲸鱼……” 第三十七章 雷雨夜 屋外,电闪雷鸣,狂风怒吼,暴雨倾盆。 屋内,一张书桌,一盏明灯,一袭青衫。 独自坐于案后的殷复缺,微微低着头,正执一把小而锋利的匕首,在一方巴掌大的圆木上雕刻着什么。 在琉璃罩拢起的烛火映照下,投射于光滑墙壁上的那抹剪影,稳如泰山,定若磐石。 原本瘦削得几乎稍显嶙峋的脸部轮廓,在幽幽的烛光中也仿佛显得柔和了些许。只是那苍白如血的面色,却像是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下,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自海边回来刚一迈入山庄的大门,瓢泼大雨便自夜空中倾泻而下。将躲避不及的三个人,瞬间给从头到脚地淋了透湿。 吩咐庄内的侍从为水言欢安排客房以及置办替换衣物后,殷复缺和肖亦默二人便也各自回房,打理自己这一身的狼狈不堪。 然而,眼下依灯而坐的殷复缺,发梢和衣角,却分明依然还是坠着几滴尚未来得及落下的水珠。 能与水言欢如此顺利地便缔结了盟约,当然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不过其实,水氏一族虽然是海上的霸主,但追根溯源,却终究都是这九州的子民,鼎州国的老国人。而且,绝大多数水氏族人的家,也还是依然安在了那坚实而广袤的陆地之上。 被异国奴役的苦楚,和身为亡国奴的屈辱,他们的感触并不比其他的国人同胞哪怕少上分毫。想要雪耻,想要复国的信念,也同样都是那么的强烈和迫 水氏地上一任老族长虽因胆小谨慎。而坚持不愿与腾联阁结盟。且严令族人与官府发生任何直接地冲突。但是这些年以来。水氏不仅对水渐国官方地刻意拉拢断然拒绝。即便是在生意场地往来上。也是凡与水渐国有利益关系者概不与其合作。 水言欢接任族长后。行事风格与他地前任大不相同。大刀阔斧开阖纵横。颇有雷霆之势。并且。一直在暗中秘密地扩充自己家族地武装力量。 因上种种。水氏参与到此次地复国之战中。其实是早有准备。且顺应了全族之人心地。也是如箭在弦。势在必行地。 而两年前。在殷复缺所做地有关复国地全局谋划中。水氏便已经被摆在了首战地重要位置上。 所以。无论是两个月前水氏地承诺。还是今晚水言欢地盟誓。都并未出乎殷复缺地意料之外。 “我鼎州国复国之日。便是水氏族长封爵。水氏全族封赏之时” 倘若真的到了那一日,对于水氏一族这样本身便具有极强实力的大功臣。相信无论是谁执掌了九州,都必然会毫无疑问地将这一条誓言付诸于实际。 修长的手指,稳定地手。 洁白的木屑自指缝星星点点地洒落于红色的桌面上。仿若在血色夕阳中翻飞地浪花。 多年来的磨砺,早已让他即便在一人独处时,脸上也唯有淡然。 只是那眸中的波动,却是任谁也无法掌控得了的。 龙神即将现世,应该并非只是单纯的鬼神之说。而自水言欢的神情看来,那日落海底有水氏的神秘宝藏,也定然是所言非虚。 至于白袍和尚入梦托言一事,虽真假难辨,却并无碍大局。就算是假的。也不过是那水言欢借这样荒谬而绝无对证的因由,来说出一个不方便透漏其来源地秘密而已。 因为,关于驭龙者,殷复缺相信,水言欢所说的是真的。 只不过,他却不一定是那个能驾驭得了龙神的人。退一万步,即便他是,却也并没有觉醒。 水言欢的梦境一说,于他而言。是可以被利用的一种机缘巧合,以用来达成一个目的。 一种不知道是不是天意的机缘巧合;一个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确保在那即将爆发的战争中地每一环,都决不能有丝毫意外的目的。一道闪电,霎那之间破空而逝,紧随其后的隆隆雷声,则在窗外盘桓咆哮。 “如违此誓,天地共弃,人神共灭!” 抬起漆黑如墨的眼眸。望向那片仿佛是在发怒的虚空。 嘴角正噙着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自嘲自厌,像是苦涩苍凉。却更像是,傲然。 一股即便是天地共弃,即便是人神共灭,也九死不悔的傲然。 “咣”地一声,室内本欲凝滞地气息被瞬间打破。原先紧闭的房门霍然大开,随着席卷而来地狂风骤雨一起冲到殷复缺面前的,还有一个浑身湿透,满面怒容的年轻女孩子。 “快把那个讨厌鬼赶走!” 普天之下,胆敢以这种方式闯进腾联阁少主房内的,恐怕也就只有眼前的这一个人了。 殷复缺虽很是镇定地依然端坐未动,不过眼见着如此模样的肖亦默,面上却着实带上了几分惊诧:“你……你这是怎么了?” “还不都是被你新捡来的那个好兄弟给害得!”堪称是气急败坏的肖亦默,两手撑着书桌,从头发上和身上滴落的水珠,眨眼间便在桌面汇成了几个小水滩。 “哎呀呀……我的书……”殷复缺一边将手中的小匕首和已成雏形的木雕放到安全位置,一边忙不迭地将几册书籍自小小的水灾中解救出来,一边嘴里还不忘念叨: “你怎么还在大雨地里到处乱跑啊?还赶紧不回房换身干爽衣服去!现在又不是大夏天,小心着凉了……”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说,竟让肖亦默更加的怒不可遏:“要不是那个讨厌鬼,我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我不管!你现在就把他给赶走!他又不是没有地方可去,干嘛要赖在这里!” 殷复缺站起身,自柜中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不紧不慢地温吞着笑道:“先别忙着发脾气了,快擦一擦。” 又走到茶几旁,倒了一杯热茶,端过来对正狠狠地跟自己那头湿了个彻底的长发过不去的肖亦默,无奈摇头叹道:“唉……不如还是先喝杯热茶吧……” 递上热茶,接过毛巾,很自然地低下头,帮她擦拭着依然不停在滴水的发尾,语中含着宠溺的笑意:“看样子,我得马上去让人备上热水,再煮碗姜汤了。” 喝了两口热乎乎的茶水,身上的寒意被驱散了不少,心中的怒火似乎也被浇熄了一半。肖亦默大喘了两口气,还是显得有些余怒难消,恨恨地跺着脚:“我就是坚决不相信他是水氏族长!这人根本就是个小无赖!” 接过已经空了的茶盏,递上另取的一条干毛巾,殷复缺这时方笑嘻嘻地开口问道:“水言欢他到底怎么你了?” 第三十八章 鲸鱼之惧 “天地良心啊!我可什么都没有干啊!” 一声撞天屈,一股夹杂着浓密水雾的大风,又一个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黑色身影,呼啸着冲到了殷复缺的面前。 看着自己房内那几盆被吹得东倒西歪花草,那几幅被刮得烈烈翻飞的字画,以及被打湿了的窗帘和帷幔,还有那满地大大小小的水洼……一脸无奈的殷复缺终于决定,还是省下摇头哀叹的力气,赶紧想办法去补救方为正道。 而肖亦默那好容易才稍减的火气,眨眼间便又成倍地翻涌了上来。她将手中的毛巾往书桌上一丢,握着拳,瞪着眼,冲着面前的来人咬牙切齿地低吼:“你居然还敢来?!” 照旧是一身黑色紧身劲装的水言欢,看着她那一副像是想要吃人的狰狞面色,却突然像只小狗似的猛一甩头,让刚刚把自己的头脸擦拭干净的肖亦默,顿时宣告前功尽弃。 而后,一抱臂,一胯立,一扬头,一派的理直气壮:“为什么不敢来?我要是不来,你不就能诬告成功了?那我不是要活活冤死了吗?” 一时猝不及防,躲闪不及的肖亦默,怒火冲天地也无暇再去理会那些新溅上来的水珠:“……你……我诬告你?!你要是冤枉的话,我看这天底下就再也没有不冤的人了!” “咦?我怎么不冤了?明明是就你自己胆小嘛,怎么能怪得到我的头上呢?” “我……我胆小?……谁会没事大晚上的拿着那玩意儿,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到别人的房间里去啊?!” “哎呀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呀!要是让其他的什么人听到了,可是会很容易想歪了的,如果殷兄不小心因此而起了误会的话,那就更加不得了啦!” “……啊呸!……” 殷复缺在有条不紊地关紧了房门。扶起了花草。摆正了字画。理顺了窗帘和帷幔之后。终于再次站到了这两个正吵得不可开交。却又什么都没吵明白地人中间。慢条斯理地插了一句: “两位不如且稍停片刻。能否先让我也知道个事情地大概原委呢?” 水言欢到底是个常谈生意地大商人。嘴皮子显然又快又利索。毫无悬念地便抢得了先机:“我可真地是诚心诚意为自己之前地不当言行。而去向她赔礼道歉地。” 他又摇头晃脑地长叹了一口气:“谁让她手里握着地东西是奇货可居呢。所以就算人家要黑心耍奸。坐地起价。咱也只好伸长了脖子。自己个儿送上门去挨刀不是……” 这番拉拉杂杂地不知所谓。让柳眉倒竖地肖亦默早已大为不耐。于是毫不客气地纤手一挥。打断了水言欢还想继续地滔滔不绝:“谁会抓着两条大水蛇去赔礼道歉啊?!我看你根本就是诚心诚意地跑来吓我地!” “啧啧啧。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水蛇多漂亮多可爱呀。他们俩我还是特地跑到你们地那个湖里去现请来地呢。你说你不领我这个情也就算了。叫得那么难听也还是算了。可怎么能二话不说就转头跑了呢!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多伤人家水蛇地自尊心哪? 你是不知道,我说了多少好话废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人家二位给哄得高高兴兴地回去了。我还没找你理论,你倒是先跑到这儿来告我的黑状了!殷兄,你说,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的,对不对呀?” 正兀自笑得越来越欢畅地殷复缺,像是被他这一通听上去情理兼备的歪论给说服了。不由自主便赞同地点了点头。 而这顿时令一旁的肖亦默越发地怒不可遏起来。却又在急怒交加之下,一时找不出反驳他的话,只得涨红了脸,半天方才憋出了一句:“……你……你就是个大无赖!” “哟嗬,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竟然还骂我?古语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语又有云,最毒莫过妇人心。我看你就是那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难养的女子,和天下第一恶毒的妇人!” 水言欢这得理不饶人的穷追猛打,终于将肖亦默早就已经蓄满的怒火。给彻底地一把点燃:“……我……我杀了你!……” 她面红耳赤地一声厉喝,旋即随手抓起了书桌上的一个趁手东西,便要往那张正得意至极,见牙不见眼地脸上砸将过去。 只见这边厢嬉皮笑脸的水言欢,手舞足蹈地刚刚跳开;那边厢一直好整以暇,作壁上观的殷复缺,便忙不迭地上前一步,把那即将被抛出的物件从肖亦默的手中给夺了下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别别别啊……我花了一晚上的功夫。这还差一点儿就刻好了……” 肖亦默还没来得及迁怒于他。便听到一个有些变了调的声音,哆哆嗦嗦地远远传来:“殷……殷兄……你你……你刻的那是……什么东西?……” 扬了扬手中已具雏形的木雕。殷复缺冲着不知何时已经串到了门口地水言欢,略显茫然地说了句:“这个是……鲸鱼啊……” 紧接着,只一眨眼,又是“咣”的一声,刚被关上不久的两扇门板,再次大开。和前两回所不同的是,这回是从里面生生地给撞出了个大洞来。 狂风裹挟着骤雨,第三次将这屋内给席卷了个一片狼藉。 一道闪电,映出了一个极速而过的身影。一阵雷鸣中,仿佛还夹杂着一缕凄厉的嚎叫。 殷复缺和肖亦默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了片刻,才有些不大确定地迟疑着道:“莫非……他是怕这个鲸鱼木雕么?” “对!一定是!”肖亦默偏头想了想,立时怒意全消,大展笑脸:“他不是很害怕鲸鱼的么?只是没想到,居然连个假的能把他给吓成那副德性……嘿嘿嘿……” 殷复缺一边感叹着女人的脸果然变得比六月地天还要快,一边被她地这几声奸笑给激得心里一凉,一边默默地替那位落荒而逃的水氏族长地将来祈祷,一边还想要试图化解这两人之间的那笔糊涂账:“你不会是要……不如还是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他好歹……” 然而,接下来的话,全都被那个斜睨过来的眼神给堵在了喉咙里。 “……好吧……反正你们的私人恩怨,我不参与还不行么?” 含笑看着那已经沉浸在报复成功所带来的快感中的得意容颜,他也只有在心里对自己那可怜的兄弟说声抱歉了。 毕竟,能让她这样单纯快乐的时间,已经不多…… 第三十九章 谎言和猜疑 大大的头,小小的身子,翘起的尾巴,还有两旁的鳍,再加上头顶上的一道细线,一条正在海面上畅游喷水的鲸鱼,栩栩如生地在一柄普通的小巧利刃下渐渐呈现。 执刃的手,修长而稳定。执刃的人,淡然而专注。 书桌,茶几,琉璃灯。几盆花,几幅字,几本书。布置简单,清雅依旧,只是没了满地的水渍,满屋的狼藉,还有门上的那个人形大洞。 水言欢被那巴掌大的鲸鱼木雕粗坯,给吓得一个猛子扎进了山庄的内湖之中,便再也没露出过头来;肖亦默气急败坏而来,心情舒畅而去,临走之前还念念不忘那个她今后赖以反败为胜的法宝;于是殷复缺便只好在重新换了一间卧房后,继续修琢这个因自己一时兴起而弄得小玩意儿。 雷声渐缓,雨势渐小,原本的万马齐鸣,已成了眼下的低吟浅唱。如此,这几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方能轻而易举地传入了屋内人的耳中。 “进来!”殷复缺抬首扬声,脸上不由得漾着浓浓的笑意。心中暗道:果然是心情一好,礼数便也随着周全了。 换了这一天内第三身衣服的肖亦默应声推门而入,先将手中的雨伞撑在门边,又将两扇门板轻轻阖上,然后才快步向正伏在岸上,含笑注视着自己的殷复缺走了过来。 刚洗过的一头青丝随意地披在肩头,垂至腰间。沾着几滴雨水的素颜上,笑意盈盈。 “好了没好了没?”还没到桌边,便迫不及待地一叠声问道。 “再略微小修几下,就差不多了。”殷复缺用眼神指了指茶几旁的那张小圆凳:“还请肖大小姐在此地少待片刻。” 肖亦默二话不说,便将凳子拖至殷复缺的身边,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一块普普通通的原木在刀下渐现的神奇,满脸的崇拜。 “那边有条干净地毛巾。先去擦擦脸吧。”殷复缺手中未停。柔声言道。 “不用不用。收伞时不小心溅上地几滴水而已。”肖亦默满不在乎地随手在脸上一抹。又好奇问道:“你这手艺是跟谁学地啊?” “前些年因在山中偶遇连天暴雨。便在一个老木匠地家里借宿了几日。左右闲来无事。就跟着他学了一点儿皮毛。” “哇!皮毛就这么厉害。那位老木匠不就是鬼斧神工了?” “嗯。老人家地木雕功夫地确堪称是个中圣手。”殷复缺地神色依然淡淡地。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最稀松平常不过地事情。 肖亦默倒是忍不住瞪圆了眼睛。显得很是惊讶:“像他这样地人物怎么会隐没在山林之中呢?……而且还居然这么巧就被你给碰上了?” “这九州大地的乡野山间,遍布着深藏不露的能人异士。他们有的是因为天性恬淡,不爱世间喧哗;有的则是因为不愿意屈身侍奉敌国,故而宁肯将自己的这一身惊世才学,交付给山林小溪,古道荒漠。至于为什么会被我给碰上嘛……” 将终于完成了的木头小鲸鱼,递给正凝神侧耳倾听的肖亦默。殷复缺轻松一笑道:“走地地方多了,见到的各式各样的奇人自然也就多了呗!” 仿佛已经听得入了迷,肖亦默依然以手托腮。歪着头轻声问道:“你……去过很多地地方么?” “整整十年的四处游历,虽不敢说足迹曾踏上过每一寸故土,却也好歹称得上是尽览了九州各地的风土人情,看遍了故国的江山如画。”殷复缺的唇边和眼角都含着一抹温暖的笑意,像是正在回想着的那些锦绣而壮丽的山河,那些淳朴而坚韧的百姓,是他眼中一个最大地稀世珍宝,是他心中一片最值得去守护的神圣。 肖亦默闻言,也现了想往之色:“那你一定认识很多有意思的人。见过很多有趣的事儿吧?真好……” “好么?……”殷复缺喃喃地轻语了一句:“将来,你也会如我一样的……”旋即,敛去了一闪而过的怅然和不忍,戏谑着笑言:“好了,我助纣为虐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接下来,可就是你们俩自己的事儿喽!” “去你的,什么叫助纣为虐啊?!”肖亦默嗔怒着白了他一眼,接过那小巧精致地木雕。于手中细细地把玩:“原来这就是鲸鱼啊?大头小身子长得蛮可爱的嘛!难道它是很凶残的动物么?居然能把个大无赖给活活地吓成了那副德性……” 殷复缺微微摇头:“据我所知,鲸鱼虽然体积有些庞大,但是大多数的性情尚算温顺,绝少出现主动攻击人的情况。而且……”习惯性地用手指关节轻轻地扣着桌面,沉吟着缓缓道:“今晚我们在海面所看到的那一条,据我推测,应该最多也就只有两三米罢了。照理来说,经常在海上游走的人不该会如此惧怕才是……” “他连这个都怕,那就更别提是几米长的活物了!”肖亦默高高地举起了掌中的物件。不屑地撇着嘴。插了一句。 殷复缺把小刀随手**肘边地笔筒,笑道:“也对。有地时候人就是会怕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说着,又故意将视线投向正在墙壁上停留地一只小飞虫,一副漫不经心的闲适样子:“比如说什么虫呀,鬼呀,鸡呀,狗呀,水蛇呀……” 肖亦默呆了一呆,方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嘲笑自己,不由得又是急又是恼,抗声辩驳道:“胡说!我才没有怕那些呢!还有,我刚刚是因为一打开门,就看到两条冲着我张嘴吐杏的大蛇,没有看到在后面抓着他们的那个大无赖,所以才会一时惊慌失措,夺门而出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殷复缺像是非常理解地点点头,接着又笑嘻嘻地看着肖亦默被气得泛着红晕的脸颊:“不过,人家好歹也是闻名天下的堂堂水氏族长,你这样大无赖长,大无赖短地称呼着,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大妥当吧?……” “有什么不妥的?他根本就是!满嘴都没有一句真话,就好比那天晚上,他才不是无意间撞进来的呢,而是早有预谋地潜伏在水里,不知道鬼鬼祟祟想要干什么……” 殷复缺那仿佛是讶然探究,却又更像是了然于胸的神色,让肖亦默有些心虚地窒了一窒:“我……我是觉得他好像也没什么恶意的样子……所以当时就……没告诉你……” “结盟之前,他亲自前来暗中查探,方属正常。”而殷复缺却好像混不在意似的,淡然一笑便将此事轻轻揭过,看上去既不感到丝毫的意外,也并不打算继续深究。 肖亦默忽然没来由的觉得有些气闷,小声地嘟哝着:“你总是一副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算得出的样子……那么……”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手中的木雕,像是不敢注视着殷复缺的眼睛:“关于驭龙者……你是否也早已知晓……还是说……龙神以及龙之九子的事情……你其实……” 谎言,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所带来的永远都只能是猜忌和怀疑。 殷复缺有些疲惫地靠坐在椅背上,抚额看着肖亦默的忐忑和不安,嘴角渐渐地泛起了一丝无奈而苦涩的笑容。默然少顷后,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似乎像是想要对面前的人儿,说些什么。 然而,他那原本清亮柔和的眼神却忽地一凝,开口揶揄道:“我又不是神仙,又不是妖魔鬼怪,怎么可能无所不知啊!”眸中的寒意虽盛,语中却笑意正浓:“要是真有这个神算子的本事,我们今儿个又如何还会被淋成了三只落汤鸡呢?” 肖亦默抬起头,看着他眉宇间的一片坦荡,稍稍迟疑了片刻,便也勉强展颜一笑,低低说了句:“也不是没有道理……” “好了,折腾了一整个晚上,你定然也很累了。”说着,殷复缺缓缓地站起身:“回去喝碗姜汤,好好地睡上一觉……哦对了,记得要把头发弄弄干再就寝,否则是很容易着凉的,而且明天说不定还会头疼。”他说一句,肖亦默便点头应一声,待盈盈叮嘱完,两人便恰好行至了门前。 俯身将伞拿起,又将门打开,殷复缺望了望外面的淋漓小雨:“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概一会儿就会停。反正就隔了一个小院,我也不送你了。你自己慢慢走,小心路滑。” 肖亦默接过他手中的伞柄,仰首看着他闲适淡然的神情。那原本清澈见底的眸子里,竟也像是蒙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终究,只是浅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去了。 看着她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帘中,殷复缺的神色也已转为了深不见底的平静无波。 负手而立,对着仿佛唯有细密雨串的空中,提气沉声: “雨势虽小,寒气却依然逼人。阁下何不进屋,把酒饮茶,秉烛畅谈?” 第四十章 深夜访客 “殷兄好眼力啊!”一声长长的朗笑,一个玄色的身影自藏身的大树顶端翻然而下,带起一片水雾,身法姿态甚是翩然自若。 “哪儿比得上逸王爷的好身手啊!”负手之姿变为抱拳而立,笑意盎然代替了冰冷肃杀,只是那眼眸深处的戒备之色存在依旧。 “好说好说!” “彼此彼此!” 这几句对话本是二人初次见面时的开场白,虽略有不同,却一点儿都无损其中所蕴含的感怀,且平添了几分物是人非的怅然。 宫唯逸一手拿着刚刚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的皮制遮雨斗篷,一手捧着个精致的雕花大酒坛,衣摆和鞋子皆已被雨水浸透,脸上还留着几道雨痕,额前也贴着几缕湿发。不过,这些不仅未能减其清贵本色,反倒让他又多了些许的随性豪气:“深夜叨扰,只因上次在那山谷中还未与殷兄喝够酒。” 殷复缺早已大步迎上前去,拱手笑道:“山谷一别,匆匆月余。在下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何时能再与王爷共谋一醉。只是怎好让王爷亲自带酒前来呢?” “殷兄你出地方,我出酒,这样才公平嘛!”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两人相视一笑,互道一声请,并肩迈入屋内,来到案前。 宫唯逸将手中的酒坛放在案上,活动着手腕四下转了一圈,随口赞道:“此处间间的布置都是那么的简约雅致,果然不愧是殷兄的府邸。” 正俯身摆放茶具地殷复缺。下垂地眼睑轻轻地一抬。手中地动作片刻未停。口中地语气平淡依旧:“这里不过是在下暂时借居地地方。可不敢据为己有啊……再说这样地陋室又岂能及王爷地居所于万一呢。倒是让王爷见笑了才是……” 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站直身子。关切道:“哦对了。这山庄虽不大。但房舍内地布局却甚是相似。寻常人若是初次到来。很容易便会失了方向。不过。与王府地宏大精巧。曲径通幽自是不能比地。所以。想来王爷找到这儿。应该没费什么功夫吧?” 一圈走完。回到案前。宫唯逸撩衫坐下。取过酒坛拍开封口。一边闭目闻着酒香。一边漫声应道:“找到这所城郊知名地大庄园自是没费什么功夫地。只是找到这间屋子倒还真是小费了片刻地功夫。” 殷复缺也已含笑坐定。将斟好地热茶。双手递给兀自沉醉于浓郁酒香地宫唯逸:“王爷既要赏光前来。何不提前知会一声。好让在下派人前去迎候。也免得在这雷电交加。暴风骤雨之夜。要劳王爷大驾亲自挨间找寻。若是因此而贵体违和。岂不是在下地罪过了……请王爷先饮下这杯茶。聊以驱驱寒气吧。” “多谢殷兄。”宫唯逸连忙放下酒坛。微微欠身。两手接过茶盏。将其中热茶三两口一饮而尽。摇头晃脑地叹息道:“闻之清香。入口温润。回味甘甜。如此极品好茶真是被我地这番牛饮给平白糟蹋了。” 见他刻意避而不答。殷复缺双目一凝。旋即便又爽声笑言:“这茶叶是庄里自己随便种地。连个名儿都没有。王爷若当真喜欢。改天我便差人给你府上送个一两车去。如何?” 宫唯逸看着手中的空盏,像是在轻声自言自语:“只怕。此茶倘若换个地方,便再也不是这个味道了……”少顷,又突然回过神来似地,对着也微显怅然之色的殷复缺抚掌而笑:“随随便便都能种出这般品色来,殷兄手下的能人真是藏龙卧虎啊!” “王爷谬赞了。”殷复缺垂下头,一边给茶杯中斟酒,一边摇头轻笑:“不过是些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地闲人,借着养花种草来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接着。长身而坐。向宫唯逸举杯道:“一时仓促,未备酒具。只好以此替代,还请王爷莫要介意。这杯酒权且当作在下为这招呼不周赔罪了!”说罢,当先仰脖饮尽,略一回味便眉峰一扬:“酒香浓郁,酒味凌冽,若在下没猜错的话,此等烈酒当是来自异邦吧?” 宫唯逸击案大笑:“殷兄果然是深知酒道之人。此酒来自瞿象国,名曰一醉龙,意为即便是条龙,也能一坛就让其大醉个三日三夜!据说此酒的酿制过程极其繁复,且还要依足天时地利人和方能成,故而极是难得。我也是碰巧才得了这么一坛,这不,刚一到手,就立时急不可待地跑来找殷兄你共享了!” 殷复缺闻得此言,忙站起身,抱拳作揖,摆出一副惶恐之态,半真半假地笑道:“在下何德何能,承蒙王爷如此抬爱?” 宫唯逸则斜靠着椅背,半眯着眼睛,看上去像是还未饮便已经醉了似的,将面前之人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冒出了一句:“殷兄,你就给我装吧!……” 一坐一立的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朗然长笑。这两个声音时而融为一体,时而却又泾渭分明。 外面的电闪雷鸣不知何时已偃旗息鼓,唯有绵绵细雨还淋淋漓漓地下个不停。 殷复缺缓缓行至窗前,将窗打开,让带着雨丝的凉风吹拂着自己略显发烫的脸颊。 他身后的宫唯逸则坐得越发歪斜,握着酒坛,在耳边晃了晃,又瓶口向下倒竖着抖了抖,最后不无遗憾地咂咂嘴:“还真是一滴都没了……殷兄,这样看来,咱俩加在一起也至少能喝倒一条龙了吧?” “估计那龙平时定是因为滴酒不沾,所以才很容易醉倒地吧?……”殷复缺倚在窗棂上,回过身,笑嘻嘻道:“要不然,你我的酒量难道当真已到了千杯不醉,万杯不倒的境界了?” 宫唯逸低着头做出了一番认真思索的样子,片刻后,方抬起头一脸严肃地正色道:“我比较倾向于殷兄的第二种说法……” 俩人又笑谈了一会儿,宫唯逸照旧没了骨头似的摊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忽然问道:“有关龙神一事,不知殷兄可曾有所听闻?” 第四十一章 又是龙神 殷复缺那长而浓密的眼睫,仿佛是因为被刚刚刮入的微风轻拂而过,略略一颤,毫不在意似的随口应道:“自古以来,有关龙的种种传说,又何止千百种。却不知王爷你指的是哪一个呢?” 宫唯逸将视线投向了书桌上摆放着的那盏明灯,在琉璃罩中的烛火似乎永远都是那样的无波无动。过了半晌,方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殷兄,明人不说暗话,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他一手撑着案桌,略微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来,拱手肃然道:“还望殷兄成全。” 屋内寂然无声,屋外和风细雨,点点雨滴洒落在临窗而立之人的肩头。 殷复缺站正身子,也抱拳拱手道:“王爷有事但说无妨,只要殷某力所能及,必当倾尽全力而为之。” 注意到了他在这番话中自称的悄然变化,宫唯逸涩然一笑:“殷兄的气度胸襟,委实让宫某汗颜自惭。也罢,在殷兄的面前,宫某便直言了。” 他缓缓移步上前,与殷复缺对面而立:“唯求殷兄有朝一日若驾驭龙神,能容我水渐国的无辜子民安然离开这九州之地,回到我水渐国的本土,让他们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休养生息。” 殷复缺的眉峰微微一蹙,清亮的眸中似有光华闪过。看着宫唯逸满面的肃然,他蓦地破颐而笑:“这等怪力乱神之说,也值得王爷如此郑重相托么?” 宫唯逸却既不以为忤,也不为所动,照旧一片坦然:“与殷兄结伴而行的时日虽短,但宫某自认看得出,殷兄你乃胸怀天下苍生之人,而绝非暴力滥杀,不惜性命之辈。我水渐国虽灭你国家,占你国土,杀你国民。然而我水渐国的寻常百姓却都是无辜的。殷兄要复国,想必也定然是不会拿这些无辜的性命来做垫脚石的吧?” 见殷复缺依然沉吟不语,宫唯逸又慨然道:“宫某此次前来,并非是以水渐国幽州王的身份,而是……”他定定地看向殷复缺那深不见底的墨色双眸,一字一顿道:“一个不忍见无辜百姓惨遭涂炭的普通人。一个同殷兄你惺惺相惜的朋友。” 殷复缺终于稍显动容,随后洒然一笑:“即是朋友相托,那么殷某又岂有再推脱地道理?”他旋即缓缓朗声言道:“殷复缺便在此应承,倘若真有龙神腾空的那一日,必当护佑无辜的水渐国子民,安然回归其故土,绝不横加任何伤害!” 宫唯逸转身拿起那案桌上仅剩的两杯烈酒,一杯递给殷复缺,一杯双手执起。举至眉间,垂首躬身:“大恩不言谢,宫某仅以此酒代我水渐国的万千百姓敬殷兄了!”说罢。也不看殷复缺,即一仰头颈,一饮而尽。 而一直注视着宫唯逸。面容平静无波地殷复缺。并无多言。自顾自也是一口便喝了个底朝天。 两人同时杯口向下。相视大笑数声。 宫唯逸伸出右手。眼神闪亮。面露豪情:“过了今日。你我再相见。便唯有在那生死战场上!” 与其双手紧紧相握。殷复缺剑眉飞扬。神情傲然:“从今以后。各为家国。各凭本事。各安天命!” 两只手乍合还分。两个人齐齐后退一步。将那空杯往旁边地地上随手一掷。 伴着两下清脆地碎裂声。宫唯逸突然咧嘴一笑。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上涌地酒意似地。摇摇晃晃走到茶几旁。拿起了搭在椅背上地雨具。说话时就连那舌头都仿佛大了两圈: “殷……那个兄啊……我不……不行了……这……这酒就算醉……醉不倒那什么龙……但撂倒我这么个……那什么……凡夫俗子还……还是不费力……力气的……告告告辞了……” 殷复缺见他这么跌跌撞撞地就要往门口走,便赶紧迈步上前,想要拦着他。却不料自己的脚下也是忽地一个大趔趄,险些便要一头栽倒。大惊之下连忙抓住书桌的一角,舌头似乎也不是那么听使唤了:“这个酒的后劲……好生……好生厉害……哎!我说……王爷且稍等片刻……容我……容我安排几个人送……送送你啊……” 已经晃到了门口地宫唯逸。一边拉开门。一边扭头冲着他连连摆手:“我……我有人……不用那个……送……走……走了……” 说完,竟一个猛子便向前冲去。堪堪落地之时,有一道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黑影,飞身而来,接住了宫唯逸那似乎已全无意识的身体,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于茫茫地夜空之中。 独自留在屋内,仿佛要靠着撑住书桌,才勉强没有瘫软在地的殷复缺,在目送他们离开视野之后,便迅速回身,自书桌上的笔筒之中,拿出了那把木雕时用过的锋利小匕首,捋起袖口,毫不犹豫便猛地自手腕处狠狠地一刀划下。 随着汩汩的鲜血汹涌而出的,似乎还有体内刚刚饮进的半坛一醉龙。只见他那原本已有些混沌的眸子,又一点一点的清朗了起来。 这山庄虽看上去和普通地庄园并无二致,然而防守却甚为严密。处处皆设有机关陷阱,埋伏着护卫高手。宫唯逸竟然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便潜入了庄内,即便是有武林高人为其开道,但也足可见他自己的身手大为不凡。 从宫唯逸身上的淋湿程度来看,他应该是雨势转小之后方才入庄的,所以,他并没有碰到水言欢。但是,这也决不能排除,宫唯逸已然知晓复**与水氏一族的暗中结盟之事。 据掌握的情报,宫唯逸的大车队还有三日方能抵达甸城。可是,他本人却今晚便在这城郊出现。也就是说,宫唯逸是自己一个人,或者是带着少数亲信,悄悄率先而行的。 为何要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要与他殷复缺把酒言欢么?即便是为了托付龙神护佑一事,却似乎也不必如此神秘。 龙神……宫唯逸居然也知道…… 总之,宫唯逸能知道这个一向极为隐秘的庄园,又如此顺利就入得庄来,而且看样子也是一早便知道他殷复缺住在哪间房舍之内,这一切都足以说明,宫唯逸对他们了解得似乎有些过于详尽了…… 殷复缺低头看着自己地鲜血,已在脚下汇成了一滩浅浅的血汪,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莫测高深的冷笑。 此时,夜色已深,天地共寂。 第四十二章 暴风雨之后 大雨之后的清晨,湿润的空气中少了一点海水的咸味,而多了些许泥土的清香。 肖亦默正独自坐在一个小小的亭子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园中的花农们发呆。 早上刚一起来,便听那名临时调拨过来的小丫头说,庄主天还没亮,就特意吩咐了全庄上下,殷公子因为不慎醉酒,要好生休息。故而,这两日如无特别紧要的事情,皆不得擅自前去打扰他。 肖亦默明明记得昨夜自己离开的时候,殷复缺还好好的。而且也从没听他提及与谁有约,难不成竟是他一时兴起的自斟自饮,才导致了这般酩酊大醉的么?可是以那人素来的自律持重,类似于这样的放纵情况,应该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才是。 尽管心中存有个大大的疑问,她却也知道,问这个小丫头是绝对问不出什么来的。于是便想去找庄主一问究竟,结果没想到,那位花白胡子,颇有道骨仙风气质的庄主,居然也一大早的便没了踪影。 因为刚到这幽静少人的山庄没几天,肖亦默基本上也只认识她房内的小丫头,以及慈祥的老庄主。所以这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活像是个睁眼瞎似的,两眼一麻黑。 心不在焉地用完早饭后,她便自己在这诺大的山庄内,漫无目的地四处闲晃。不经意间来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园圃,见几名花农正在忙着修复被那刚刚停歇的暴风雨,给刮倒摧毁的这些个花花草草。本想去帮忙的,但那几人一见她的这身穿着打扮,便忙不迭地拒绝了。 于是,折腾了一个上午,到了最后,她也只能选择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待在亭子里,穷极无聊地远远看着那些忙碌的人们唉声叹气。 看了一会儿,又从袖中拿出了那个精致的小木雕。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 水言欢自打昨夜破门而出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也不知道是又钻进了哪条不会有鲸鱼出没的小河小沟里猫着去了。这让她的报复计划迟迟无法实施,只能望着法宝枉自嗟叹。 而殷复缺……一想到他,肖亦默的心里忽然没来由地便有些空空地,没个着落。 这么长日子以来。殷复缺似乎一直都陪伴在她地身边。为她安排好一切。平时倒没觉得怎么样。现在猛然之间冷不丁分开了。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从何时起已对他有了如此重地依赖。 可是……殷复缺却又永远都是那样地让人感到捉摸不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地秘密?……他对自己又是…… “在下孔啸。见过肖姑娘!”一个低沉地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得正兀自出神发呆地肖亦默。险些没控制住。便失声惊叫了出来。 暗自深吸了数口气。方才勉强定住心神后。扭头一看。只见正对着她躬身行礼地。乃是一名蓝衫男子。此人年约三十许。身量瘦高。气质沉稳。浓眉短髭。双目有神。不怒自威。 见肖亦默呆呆地看着自己发愣。那男子略一停顿。便又沉声重复道:“在下孔啸。见过肖姑娘。如有任何唐突之处。还望肖姑娘海涵见谅。” “哦……没没……怎么会呢……”肖亦默像是不小心被人撞破了什么隐秘心思似地。忍不住脸颊发烫。言行也有些慌乱。支吾了几声后。便连忙站起身。将手中地木雕胡乱塞进了袖子里:“你……你是……” 孔啸低头垂手,姿态甚为恭谨,这时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在下乃是连云寨的三当家,此番前来乃是有要事求见二殿下。不想恰在此处遇见了肖姑娘,便冒昧前来拜见。因人多眼杂。礼数不能周全,还请肖姑娘恕罪。” 也许是因为此人的言谈举止一直都很是那样的镇定自若,沉稳内敛,让人不由得就能随之静下心来。所以,肖亦默在手足无措了片刻之后,也总算是回过了点儿神。听他这么一说,便展颜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还说什么拜见,什么礼数呢?三当家的大名我也算是久仰了。今日方得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孔啸闻言忍不住抬起头来,那浓眉大眼之间写满了诧异。就连声音也似乎略微有些拔高:“怎么,肖姑娘居然也听过在下的名字?” “连云寨赫赫有名地三当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肖亦默落落大方,含笑而言:“远的不说,就说近日三当家你单凭蛛丝马迹,便独力找出了隐匿于复**中的叛徒,避免了我方可能会出现地重大损失。如此大功,将来若要算起,定当属复国首战中的头功了。” 肖亦默本就是由布衣名士抚育长大,在待人接物的方面自然带了一股泱泱的大家之气。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跟随在殷复缺的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如何利用仅有的东西,便能将事情做个滴水不漏的本事,好歹也学到了两三分。 故而,这番真真假假的话,倒着实让当事人完全听不出什么破绽来,便也只有全盘相信了。 孔啸又是惊讶又是惶恐地再次垂下头去,语调低沉:“肖姑娘谬赞了,孔啸只是尽己所能,做了点儿份内之事罢了。什么大功首功的,在下实在是愧不敢当。” “应该是三当家你太客气了才是。”肖亦默对自己地这一通堪称天衣无缝的言语,也觉得颇为得意,心情一好,笑容便越发灿烂起来:“不知三当家找殷复缺所为何事呢?” “这个嘛……” 见孔啸眉峰微耸,稍显迟疑之色,肖亦默立时便恍然笑道:“是这样的,殷复缺他此时正宿醉未醒,怕是暂时没有办法与三当家一晤。倘若事情不是特别紧急的话,可能便要劳烦三当家明后天再多跑一趟了。” “噢……”孔啸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咧咧嘴露出了敦厚的笑容:“那么是在下来的不是时候了。其实,这件事虽然很重要,不过倒也不是特别紧急……”他沉吟了少顷,旋即便又冲着肖亦默拱手为礼:“既然如此,在下便先行告辞了,两日后再来求见。” 笑意盈盈地目送着孔啸的背影消失在山坡拐角处之后,肖亦默抬头看了看从云层中渐渐探出脸来的骄阳,呼吸着含有花草泥土味道地清香,顿感无比舒畅…… 第四十三章 聚宝酒肆 甸城既然是幽州乃至全九州最大的海港城市,每天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便多达千余艘,日日在这城中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自是绝不会下万余人。于是乎,各种各样专门针对这些匆匆过客的场所,也就随之应运而生,并且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 有钱有身份的人,去的都是些灯红酒绿,一掷千金的奢华地方。至于跑船挣命的穷苦百姓,自然也有属于他们的消遣享乐的去处。 位于城内偏西,靠近港口的聚宝酒肆,便是那些只求花上几个小钱,图得一时痛快的苦哈哈们最为钟爱的地方。 名为酒肆,实则是个三层高的木质小楼。一层是打尖吃饭的,二层是喝酒赌博的,三层则是住宿加找乐子的。楼面虽大,然而因年久失修,而显得破败不堪;所提供的东西也都是质素一般,差强人意。但是,由于其价格低廉,买卖公道,且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故而这许多年来,此间的生意一直都甚为兴隆。 这一日的中午,闲来没事便喜欢同几个臭味相投的哥们儿,相约一起跑到这聚宝酒肆,随便找上一帮来此放松寻乐的苦劳力们,天南海北胡咧咧地扯上一通的王府侍卫副统领----王大汉,又照例带上了几个手下,呼呼喝喝地便进了这酒肆的大门。“我操!你个老不死的,还他妈没死哪!”刚迈过门槛,长得一脸白净斯文样的王大汉,冲着正埋首噼里啪啦算账的掌柜,扯开了嗓子就大声笑骂了句很是与其外表大相径庭的话。 “去你妈的!”掌柜的猛地抬起头来,一张满是胡子,不说话便几乎找不到鼻子和嘴的炭黑大脸,一双随时随地都目呲欲裂的环形豹眼,毫不客气便声若雷鸣地吼骂了回去:“就算你个小兔崽子的全家都他娘地死光了,老子也死不了!” 两人这通粗声粗气的对骂。惹得一楼这些正甩开膀子吃饭的粗豪汉们一阵连哄带笑。 王大汉却一点儿也不恼,反倒涎着脸,吊儿郎当地趴在了柜台上,摆出一脸欠揍的表情:“你别说,几天没听到你个老不死的骂老子,老子还真他奶奶的就觉得浑身都痒痒。” “真他妈地是个天生的贱骨头!”掌柜的大眼一翻。便懒得再搭理这个一脸无赖相的客人,继续专注地与那个几近散架的算盘战斗去了。 好像终于被骂得浑身都感到舒泰了似的,王大汉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着,转过身来寻找自己那几个先行去找座儿去的弟兄。 凌厉且明亮的眼神在满屋子或坐或站,大多数光着黝黑发亮膀子的人群中来回一扫,原本漫不经心地视线便忽地一凝,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怪事般,陡然便扩大了两圈。随后,忙又无所谓似的大咳了一声。骂骂咧咧地推搡开那些堵了他去路的食客,弄得满头大汗,才挤到了角落处一个不显眼地座位旁边。 这张靠墙而放地桌子共坐了三个人。两个赤膊地精壮汉子。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跑船地;还有一个布衣短打。面容俊秀。倒像是个刚刚出来讨生活地年轻后生。此时。不知道正在聊什么。三人尽皆眉飞色舞。谈意正浓。 王大汉吭吭哧哧地挤了过来。拍拍两个汉子地肩膀。也不言语。直接非常不耐烦似地向后挥了挥手。 见他这一身官差打扮。心知是惹他不起。那二人只得无奈地向后生道了别。端着碗重新找地方去了。 紧接着。王大汉又伸出手臂猛地一抡。将正在周围站着吃饭地几个壮汉给赶走。这才大大咧咧地面对着墙壁一**坐下。还顺便抬起一条腿。霸住了另外一张空凳子。 而那年轻后生则自始至终便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地这一连串举动。也不作声。 “哎呀我地个亲娘啊!”刚一坐定。王大汉便压低了喉咙哀嚎着。一下子扑在了桌子上。将原本摆着地那碗吃了一半地面险些撞翻。 “哎哎哎,小心我的中饭哪!”后生一边嚷嚷,一边宝贝似的将面碗抢过来护在了手里。 “殿……你……”王大汉又猛然坐起,瞪着面前的这个人,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后生倒是泰然自若,把面碗重新放在已经恢复安全的桌面上之后,冲着王大汉使了个眼色:“你的弟兄们在叫你呢!” “他妈的。你们几个龟孙子先吃着!老子等等再来!”王大汉噌地串了起来。对着另一边地几个人大吼了一句,然后重又坐倒。继续无言地开瞪。 “你要不要吃一点?味儿不错的!”后生拿起筷子挑起一串清汤面很是认真地问道,见王大汉全无反应,便像是在为他惋惜似的,摇摇头叹口气,眨眼间便一口吃了个干净。 “我的个祖宗哎,您怎么能自己个儿就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了啊?!”王大汉终于忍无可忍地结束了自己的瞪人生涯,咬牙切齿地握着拳低声发问。 “这里的面好吃,所以我就来了呗!”后生在这说话间,已经三两口便将那半碗面,汤汤水水地给吃了个底儿朝天。 王大汉被这样的回答给生生噎得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咽了口吐沫,缓了缓气儿又道:“那个老不死的掌柜一定知道您在这儿对不对?” 端起桌上那杯黑乎乎的浓茶喝了一口,摇头晃脑地回了句:“我反正是没特意跟他打招呼,他应该也没有认出我来吧?” “什么?!这个老不死地瞎眼老东西!老子他妈地……”王大汉一拍桌子,一声震天吼,看上去马上就要去找谁玩命似的。不过,他接下来所有可能会发生地暴力言语和举动,都被旁边那个喝茶后生淡淡的一个眼神,给彻底地阻止了。 大为不忿地挠挠头,先是冲着几个被他的叫嚷声吸引了注意力的汉子一阵乱骂,泻了火气之后,才低眉顺目地对着年轻人道:“可是……您这……这也太他娘的危险了啊……” 后生咂着嘴:“官爷好威风啊!……”旋即又放下豁了口的茶杯,略带责备地看着已经犹如那热锅上蚂蚁的王大汉:“本来是什么危险都没有的,不过被你方才这么大张旗鼓地一阵闹腾,说不定危险转眼就来了。” “嗨!反正坏的也都是他娘的那帮水狗的名声……”王大汉满不在乎地一挥手,然后又陪着小心解释道:“那个……我的确是冲动了点儿……可……” 微一摇头,制止了他企图继续的辩驳,后生含笑轻骂:“好了好了,我可没工夫跟你在这里闲扯淡!说正事儿!” 待王大汉听得此言,连忙正色坐好后,方才压低声音,既快速又清晰地交待道:“第一:上次跟你说的要安排我们进奉鼎居一事,立即停止;第二:从现在开始,你所有对内对外的联络也统统暂停。至于什么时候恢复,静候我的命令;第三:几日后那位赴任入府的新王爷,千万莫要去招惹,如无意外,他应该也是不会找到你的。可是,一旦他主动与你有任何形式的接触,你都务必打醒十二分的精神去应付。这一点定要切记!好了,就这三件事,清楚了没有?” 王大汉虽然看上去对每件事都大感意外,不过略一思量,便也不多问,只简单肃然地应了一个字:“是!” 后生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了一句:“我现在的住所是谁通知你的?” “秦老将军啊!对外,我只跟他老人家一个人联络的。”王大汉毫不打顿地回答后,眨了眨眼,有些迟疑着小心问道:“怎么……是不是我不小 “当然不是,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后生忽地呵呵一乐,揶揄道:“咦?咱们没心没肺的大汉兄弟,什么时候也多起了花花肠子,玩起了弯弯绕了?” 王大汉顿时窘得不行,红着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憨憨地干笑:“我有个屁的花花肠子,屁的弯弯绕啊?……就是吧……您这事儿它实在是太大了……我他娘的那啥……这段日子可是连睡觉都死绷着一根弦哪!” 后生晒然一笑,学着他的口气,粗着嗓子来了句:“切!我这点破事儿他娘的算个屁呀!” 说完,看着对方被自己惊得目瞪口呆的样子,很是满意地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拍拍衣襟后面的灰尘:“行了,找你的乐子去吧!我也吃饱喝足该走了!”不动声色地一摆手,止住了王大汉想要跟着的企图,半真半假道:“你离我远点儿,我说不定还能安全点儿!”然后,又冲着门边的那个高大柜面使了个眼色,面露促狭:“我这就找掌柜的结帐去……” 立在原地的王大汉,眼巴巴地目送着后生那清瘦的身影,不紧不慢地晃到了柜台前,掏出几个桐子儿放在柜面上。接着,又歪着脑袋,对正虎着一张骇人炭黑脸数钱的掌柜说了一句什么。最后,便远远地看到那掌柜的千年大黑脸,竟然刷地一下,就奇迹般变白了…… 第四十四章 孟军师 斜阳西照,落日的余辉穿过沉沉的暮霭,稀稀落落地洒在这条空空荡荡的清冷大道上。 自尽头处渐渐现出一个小小的队伍,影影绰绰疾速而来。 八个护卫,四个轿夫,一顶红色小轿。 三绺飘逸长须,一袭暗紫色官服。两眼微阖,双眉紧蹙。 孟渔樵以手支额,斜倚着身侧的铜墙铁壁。忽然之间,只觉轿身轻轻地一颤,那玉石般的脸上顿现一片肃杀,还有,一抹深重的厌倦和悲凉。 左手摸向轿壁的小小凸起,双目缓缓睁开,没有温度,冰冷入骨。 然而,等了很久,又或者只有片刻,外面依然没有丝毫的喊杀声,而只是寂静的一片。轿子既没有继续移动,也没有遭到任何形式的攻击。 仿若万年寒冰的眼中,渐现一丝诧异:莫非此次来犯之人,又想到了什么新的刺杀招数不成? “孟军师。”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像是万颗巨雷同时袭来。 稳若磐石的手忍不住略微一抖,险些便要触及了各种瞬间致命的歹毒机关。深吸一口气,勉力定住了眸中的波动,平稳住了已显紊乱的气息。左手自轿壁放下,右手按向了椅面的开关。 钢板制地轿门一点点地移开。惨淡地夕阳丝丝缕缕地挤了进来。 一只修长而稳定地手出现在轿门前。一个淡然而温润地声音慕然响起:“孟军师。轿子尚悬空。请您小心。” 跨出轿门。双脚落地。面对着一身布衣短打装束地年轻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地孟渔樵。此时脸上地神情。竟恍然如在梦中。 “因时间太过匆忙。故而未及换身衣服便赶来相见。还望孟军师莫要见怪。”含笑轻言。带着由心而生地恭敬。 感受着掌心所传来地坚实力量。咀嚼着耳中所听到地清朗声音。眼睛地视线不知何时已是一片模糊。 这近在咫尺地身影。却又像是远隔了重重地光阴岁月。 一声叹息,从颤抖的薄唇边悄然滑落:“孟军师这个称呼……差不多有十年。不再有人提起了……” “是的。自上次一别,已经整整十年了。” “那一次……是大司马将你带到我的面前……那一年……你还只是个十五岁的束发少年……” “那一次……是在厉姑娘地处所见的面……那一年……军师您刚过而立,鬓边未尝有一丝杂色……孟军师,辛苦您了……厉姑娘,她还好么?” 光阴荏苒,岁月悠悠。几副千斤重担,几多忠肝义胆,几许铁血柔情。仿若尽在数句淡淡的话语,两声洒然的长笑中。便随风而逝。 “罢了罢了,过去的,不说了!”孟渔樵仰首望着天边那黯淡的霞光。再次看向面前的人时,眼中的模糊已经重新变为清亮:“好!”。 打量少顷,点点头,只赞了这一个字。旋即,松开一直紧握于掌中的手,后退半步,便要躬身见礼。 “这可使不得!”抢先一步垂首俯身,顺势托住了那即将下拜地双臂:“孟军师,您这是想要折煞殷复缺么?”。 这名布衣短打。正午时分在聚宝酒肆中,恰如一个刚刚外出跑船之人的年轻后生,便是那个本应当正在郊外山庄内,因酩酊大醉,而卧床不起的殷复缺。 空冷寂静地宽阔大道上,一顶小轿,四个轿夫,八个护卫,两个人。 护卫依然队形不乱。轿夫依然担轿在肩。只不过,护卫和轿夫,还有那悬空的轿子,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保持着最后一刻的神态和姿势。仿佛与周围的时空都凝滞在了一起,纹丝不动。 唯有那正并肩而立,面向惨烈残阳的两个人,是有血有肉的,是鲜活的。 孟渔樵已经完全恢复了平素的莫测高深。语调平缓。语气森冷:“这么说来,那宫唯逸倒的确并非是个简单地角色。” 殷复缺微微点头应道:“不仅不简单。而且还是个很难敌的对手。所以,军师您千万要小心才是。” 孟渔樵却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侧首看着那即便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也依旧惨白如雪的脸庞,眼角的纹路一动,忽然问道:“殿下,你是如何这么快就能醒酒的?” 像是被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给问得略显措手不及。殷复缺稍稍愣怔了一下,旋即有些心虚似的,避开了那两道似乎可以看到人心深处地灼灼目光,很是随意般的笑道:“跟着师父这么多年,我早就被他老人家训练得千杯不醉了……而且,宫唯逸刚一离开,我便立即服用了一种很有效的解酒药,所以……” 了然一切的目光,重又投向天际,孟渔樵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为了九州苍生,还请殿下善自珍重。”然后,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默然少顷,又问:“那么,宫唯逸此举究竟所为何事?” 殷复缺迅速将那苦涩的笑容,隐于一派的洒脱淡然。思量片刻后,方开口道:“据我推测,他应该是想借着后天那每年一度对九鼎的祭扫,来查出在王府中暗藏的复**内线。” 几乎没有多假思索,孟渔樵的瞳仁微微一缩,即接口言道:“然后,再顺势查出秦兄。最后,不动声色,铲平复**大本营。”字字冷然,句句肃杀,铿锵阵阵,金甲声声。 “军师与我地想法不谋而合。不过……”殷复缺似乎有些赧然地一笑:“我可是颇费了一些功夫才想明白地……” 孟渔樵看向他的神色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慈爱:“殿下,我好歹也比你多吃了十几年地饭哪……”随后,又自嘲自厌般的冷冷一晒:“再说,这种玩阴谋诡计的把戏,不就正是我最擅长的么?” 对于他这种由骨子里所透出的无奈,殷复缺不知何言以对,只有默然少顷,再重启话头:“我已经告诉了王大汉,不仅安排我们后天寻机入奉鼎居一事暂停,就连他与秦老将军的所有联络也全部暂停。因为……我怀疑隐匿在复**中的那个叛徒,依然还在暗处,伺机而动。” 见孟渔樵闻言凝眉沉思,便又问道:“不知军师对于此事,可有何看法?” 手捻美髯,徐徐半转了身子,面朝通向王府的那条路,背对着殷复缺,孟渔樵沉声缓缓而言:“这件事,殿下就全权交给我来处理吧!” 没有半点犹豫,殷复缺冲着这个半边被黑暗所淹没的背影,抱拳躬身,肃然敬道:“如此,便有劳孟军师了。” 一声朗笑,豪情尽露。回过身来,欣慰大显:“好!” 又只是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字,语毕,再无多言,长衫一撩,俯身入轿。 在重新彻底回到那个铜墙铁壁,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之前,一句不带任何波澜的话语平平地传出:“殿下,你我再见之日,便是复我国土之时。” 待轿门关严,一直持恭谨之姿的殷复缺,神色忽地一凛。随着手中那一把碎石子的倾撒而出,他的人也平地飘然而起,一眨眼,便消失于数丈高的护墙之外。 护卫,轿夫,小轿。 高墙,残阳,大道。 一切如常。 第四十五章 一树海棠 当最后一丝阳光从窗口悄悄地撤走,一盏油灯自虚掩的门缝外出现,给这个虽不大,却布置考究装饰精致的房舍,带来了一缕光明。 执灯的手,纤纤如玉。执灯的人,温婉似水。 一手执灯,一手关门,翩然而入,悄然无声。 螓首低垂,莲步轻移,双眼注视着手中的幽幽亮光。缓缓行至一张原木桌前,将灯盏轻置于其上。暗自舒了口气,一抹几不可见的浅笑自唇边漾起。 盈盈转身,却忽地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妙目圆睁,以手抚唇。 “怎么,吓到你了?”一个慵懒的声音,自屋内那帷幔半开的床上响起。一个白色的人影,半倚半靠,坐在床边。 “的确是有些被王爷您给吓到了呢!”温温婉婉的笑容,轻轻柔柔的声音。 回身拿下灯罩,自鬓间取下一支发簪,将火头拨至最大。阖上灯罩,发簪却留于桌上,任一头青丝,无风自动地随着她的身姿摇曳。 原本幽暗的空间,瞬间便明亮了起来。少许的黑暗,也已经隐在了那些边边角角里,不再惹人注意。 “居然都已经天黑了……”用两只手指使劲地揉搓着眉间,呻吟似的低语了一句。 递上一杯刚倒好的热茶,又搅起一块温热的毛巾:“王爷,要不是您事先有过交待的话,您这一日一夜的昏睡,那可就真的要活活吓死海棠了。” 宫唯逸喝了口茶。擦了把脸。依然很是不舒服似地紧皱着眉头:“这一醉龙实在是霸道得紧。初入口时尚不觉得。可是被冷风一吹。酒劲便立时汹涌而来。要不是有飞影地接应。恐怕。我便定要在那山庄里陪着殷复缺一起。大醉上三日不可了。” 掩口一笑。海棠娇声揶揄道:“要不是有专为这一醉龙所配制地解酒药。怕是王爷您就算不在那山庄里。也要在这儿。陪着他殷复缺大醉上三日呢!” “这倒也是……”宫唯逸苦笑着点点头。接着又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山庄地庄主一大清早就知会了全庄。说是殷公子昨夜因不慎酒力。宿醉未清。需要好生休息。所以。这几日皆不得擅自前去打扰。” “确定么?” 海棠眼波流转。嫣然笑着:“反正啊。这些都是肖姑娘说地。王爷您说可不可信呢?” 宫唯逸出乎意料般的呆了一呆,顿时便舒展了眉头:“这位肖大小姐。脾气虽然是大了些,但好歹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会撒谎。”两手撑着床沿。借着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既然是她说地,那就一定不会有问题了。” 海棠连忙上前一步,搀着他的手臂,有些担心,也有些埋怨:“王爷,您这可真算得上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您说您至于这么做吗?” “不这么做的话。又如何能得来这三日呢?”似是觉得有些晕眩,宫唯逸蹙眉闭目,立在原地,仿佛是在理清自己的思路般喃喃自语: “若想在战事开始前,花最少的力气,付最低的代价便能进入奉鼎居,那就只有后天这么一个机会。所以,殷复缺定然早已经有所安排。我只知道,他们至少有两个在王府中隐匿得很深地人。但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倘若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便能安排闲杂人等接近那大鼎,在府中的地位必定不容小觑。同样的,在他们那边也必定不是个简单的小角色。所以,只要跟着这条线……” 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眸子闪闪发亮,语中有一丝肃杀,但更多的是傲然:“我便能直取他们的巢**,直击他们的心脏!” 默然无语的海棠。一直在深深地注视着他那带着些许兴奋的侧脸。那样地年轻。隐隐地透着一丝利刃即将出鞘的锐利锋芒。 待到他的双目不再紧闭,海棠方才笑语嫣然地问道:“王爷。海棠尚有一事不明。其实,您倘若什么都不做,只是静观其变地话,似乎……也可以达到您想要的这个结果啊……” 此言一出,宫唯逸的神情之间突然便满是落寞,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因为……我是真的还想和他好好的喝一场酒……因为……他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我想要真心结交的朋友……” 停顿了片刻,他的语速渐渐地加快,也渐渐地沉稳:“若是进了城,入了府,我便是真正的幽州王。到时候,又如何再能让他毫无顾忌地与我把酒言欢,又如何有求得他那个承诺的立场……” 将自己大半地重量都交给了身边相扶的人儿,宫唯逸就这么一路歪歪斜斜的晃悠到了门前。拉开那扇雕花木门,让自己凛冽的话语,消散在带着丝丝凉意的晚风之中: “况且,他虽然知道我已经提前秘密抵达了甸城,且必然会出现在那祭扫仪式上。却又偏偏因为醉得不省人事,而无法做出任何的安排。到了那一日,他们去奉鼎居,便定然会被我认出;就算临时改变了主意不去,但事后只要拿着名册一比对,便一样还是能知道是谁手下的人,居然胆敢在如此重要的时候没有到场。所以,不管他们去还是不去,那个内线都必然会落在我的掌控之中。” 说到这儿,他忽然对着身边正凝神倾听地佳人挑眉一笑:“这次,你那坛子一醉龙算是立了个大功,想要什么奖赏啊?” 海棠巧笑倩兮地微微歪着头:“是王爷您让它不再只是一坛普通的酒,它感谢王爷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想要奖赏?” 含笑看着宫唯逸的朗然开怀,海棠想了一想,又问道:“可是就算时间来不及,他们到时候,随便安排几个王爷不认识的人前去凑数,不就行了么? “可以呀!”宫唯逸靠着门框,伸手抚开了海棠额前那被风吹乱了的发丝:“倘若他们当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找到几个高矮胖瘦,外貌特征都完全相符之人的话……”他轻轻地笑道:“你以为,我那大伯和我那堂兄在这幽州的二十年,是白白待着的么?恐怕,我地那座新王府地守卫戒备,比京城的皇宫还要森严上几分呢!” “即便退一万步,这次真地让他们侥幸蒙混过关了……”宫唯逸又习惯性地撩起了一缕秀发,却迟迟没有将其在指间缠绕,而只是放于手心,有些出神地看着:“将来想要开启这幽州之鼎的话,却也唯有我,才能帮得上这个忙……” 乌云,无月,有风。 群山之间有一方绿茵,绿茵之上有一间木屋,木屋之前有一树海棠。 只穿白色中衣的宫唯逸,仰首看着在那满枝头静静开放的淡色花朵:“海棠,这是飞影为你而种的吧……” “王爷,这里的一切都是您的!”海棠柔声而言,语意却坚决如铁。 转头看着那素淡清丽的容颜,一抹温暖的笑意,铺满了眼角,盖住了眉梢。 掌心的那一缕发丝,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微风,吹散…… 第四十六章 黑狗小欢 日出日落,潮涨潮退,一转眼,便又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只是这一次的晚霞,如缎如锦,璀璨夺目。 蜿蜒但还颇为平坦的山间小道上,一条硕大无朋的黑狗,嘴巴里叼了个什么物件,仿若一道黑色的闪电般,眨眼工夫便从山脚下串到了半山腰,又从半山腰串入了茂密的林子里,之后,便再也没有了踪影。 而在它最开始串过来的那个地方,一名身着粉色衣裙的俏丽女孩儿正跌坐在地上,旁边还站着个双手叉腰,做仰天长笑状的华服男子。 肖亦默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只大黑狗消失的方向,依然还沉浸在刚才突如其来的惊吓中,完全没有缓过神来。 昨日午后,在孔啸离开不久,肖亦默便逮到了一个报复的机会,把那鲸鱼小木雕运用了个淋漓尽致,将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回到庄内,想找殷复缺探探情况的水言欢,又给吓了个肝胆俱裂,嘶声尖叫,落荒而逃。内湖水中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儿们,也再一次被这从天而降的不明物体,给惊扰到了午后的休闲时光。 大仇得报的肖亦默,终于长出了一口恶气,于是乎自然是心情大好。再加上这山庄之内景色宜人,匠心独到,可堪赏玩之处比比皆是。接下来的一天,便在四处游玩,静心赏景中不知不觉地度过了。 期间,她也曾经数次来到殷复缺的屋前,却每次都是房门紧闭,房内全无动静。想来,这回真的是醉得太厉害,以至于连饭食都不让送了。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忍心进去打扰。 所幸,自小便在山庄内长大的肖亦默,性子本也就静得很。所以心里虽然总是有些莫名的失落感,却也并不太妨碍她在怡然自得中悠闲度日。 这样的大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片刻之前。 肖亦默用完晚饭后左右无事,便独自一个人在庄园里散步。刚游荡到山脚,就看到在一棵大树的茂密枝叶中间,正鬼鬼祟祟地探出小半个脑袋。 还没等她一脸狞笑地冲着那早已经“嗖”地一声缩没了影儿的人,举起手中的制胜法宝,一阵黑旋风便从斜刺里飞扫了过来。 毫无防备地肖亦默只见到一张血盆大口从自己地眼前一晃而过。不由得便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待到稍稍回过点儿神来时。黑旋风已经刮到了半山腰。自己地手中已是空无一物。而身边也已经多了一个正得意至极。大笑不止地水言欢。 “啊哈哈哈哈……完了吧。完了吧?看你再拿什么来吓唬我?!” 今日地水言欢。没有再穿前两次从水里冒出来时地那套黑色紧身劲装。而是身着一件镶着金银丝线。做工考究。样式华美地月白色长袍。头发也没有用布带紧紧地束起。而只是用一根木簪斜斜地拢着。一头乌亮地发丝和飘逸地衣袍。在徐徐吹来地山风中翩然飞舞。 如果不是因为他笑得实在是太过张狂。太过不顾形象地话。那么此时地水言欢。还是很有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地雍容气度地。 在这样地笑声刺激下。肖亦默地视线。终于完全聚焦到了那两排在夕阳中亮得越发妖异地大白牙上。 一个仰着头坐在地上。满脸茫然。一个叉着腰傲然而立。目视远方。 “刚才那个……是什么东西?” “小欢!” “……什么小欢?” “我兄弟!” “……兄弟?!……难道那是个人?!……” “错!” “是条狗!” 仰首而坐的女孩儿,目呲欲裂地瞪着这个声音响亮。语气干脆,志得意满的仿佛是正在指点江山地华服男子,咬牙切齿地往外面蹦字儿:“这么说,是你特意带来的?!” “对!” “……好,没关系!”狠狠地深吸了几口气,压制住即将爆发的怒火,肖亦默拍拍手从地上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找殷复缺,让他再刻十个八个的,有本事。你再让你的兄弟来抢啊!” “不行!”一个闪身,一张双臂,拦住了肖亦默的去路。 怒目打量着他这般超乎寻常的简洁利落,肖亦默实在是忍不住地有些狐疑:“你中邪了吧?” “没!”黝黑的脸上满是一本正经,只是眸子里有着隐藏不住的笑意。 “我管你有没有呢?闪开!”肖亦默被他地戏谑弄得顿时心头火起,也不想再与他多费唇舌。当下两掌一错,虚晃一招,接着单足点地,衣袂飘飘凌空而起。平平地向庄内方向掠去。 不料她的身形甫动。水言欢立时便大袖翻飞着追在她的身侧。而且,嘴巴里又已经恢复了他惯有的舌灿莲花。滔滔不绝: “我说小墨妹妹呀,你都已经用那玩意儿吓了我整整三次了啊……俗话说的好啊,凡事都是可一可二不可三啊!再大的仇怨也该了解了吧?……俗话又说的好啊,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更何况咱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了不起也只是芝麻绿豆大点的小小误会罢了啊……小嫂嫂呀,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了我好不好啊……” 因为是女儿身,且生性不喜打斗,痛恨伤人。故而,肖亦默所修的武学中,皆是以轻灵飘逸地腾挪轻身功夫为主。有了名师的指点,有了专心一致的潜修,再加上本身的天赋过人,时至今日,她的轻功若是全力施为起来,天底下只怕能出其右者绝不超过十个人。 然而,这水言欢却不仅在身法上不逊色于她,还能在提气施展的同时不停地开口说话,并且气息之平稳,身形之快捷也丝毫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只可惜,肖亦默眼下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她只是拼命地想要摆脱耳边那喋喋不休的唠叨,和身边这个全无正形的水氏族长。 日落西山,暮色已沉。 重新恢复了寂静的山坡上,隐隐地现出了两个黑影。一个是布衣短打地劲装男子,还有一个竟是那抢了肖亦默地法宝后遁走的大黑狗。 男子一手拿着显然是从狗嘴里刚刚取回地鲸鱼木雕,一手抚着那颗几乎到了他腰际的硕大狗头:“哦……原来你叫小欢啊?”偏首看着正冲他摇头摆尾的黑狗,不禁灿然一笑道:“还别说,你笑起来的这一口白牙,真的跟你的兄弟很像呢……” 接着又晃了晃手中的物件:“这个本来就是我的,所以现在我要拿走喽!” 小欢摇着尾巴,吐着舌头,龇着满嘴尖利的森森白牙,像是笑着同意了。 蹲下身,亲昵地抱了抱小欢的脑袋,将木雕放入了怀中。而后起身举目,望向已是空无一人的山脚小径,喃喃自语道:“他们俩个……都是那么的年轻……” 第四十七章 酒约 当晚霞还有最后一抹斑斓,当落日还有最后一线余晖,当月亮和星星终于隐隐约约地在依然有些泛白的天边显出身形,远远只见一红一白两道光影,自那连绵的青山脚下,正疾速掠来。 一直到进入了山庄的内院,肖亦默也没能把身边这个唠唠叨叨的水氏族长给拉下分毫。 “小默妹妹呀,不如咱俩打个赌好不好啊?今儿个只要你能把我甩开一步的距离,我就老老实实认栽。拼着被活活吓得冒烟升天,亲自带着我兄弟小欢,拿着那劳什子物件来给你道歉认错。不过,要是你做不到的话呢,那可就再也不能去找殷兄给你整那破玩意儿了!怎么样,赌不赌啊,小嫂嫂?” 肖亦默的武艺自打学成之后,基本上还没有碰到过任何可以施展的机会,所以她对自己这方面究竟有多少斤两,其实心里一点儿都没有底。 这一路跑下来,原本的怒火已经渐渐被好胜之心所取代,眼下,水言欢这么一说,简直就是正中下怀,自然断无不赌的道理。于是也不言语,只斜睨了一眼满脸都是得意坏笑的水言欢,便一提气,一点足,当先横空而去。 在肖亦默看来,这山庄之内的布局空阔大气,加之幽然安静,来往走动的人又向来极少,堪当得上是个天然的习武场子。所以即便两人在此间一个衣裙飘飘,一个衣袂翻飞,如两只大鸟一般的在房顶树梢,亭台楼阁,花圃水面,高高低低,来来回回地上下腾挪,方才能没有引起任何意外的惊诧和骚乱。 而在悠悠哉哉地紧跟于她身边的水言欢眼中,这座看似普通平常的庄园,却是危险重重。杀机四伏。且不说那些精巧隐蔽的机关暗道,就单单是他在与肖亦默的这番毫无章法的胡乱起跃之间,就已经不知感觉到了多少次含而未发的凛冽之气了。想来,倘若不是及时认出了正在此处胡闹的都是自己人,他二人大概早就被埋伏于各处地高手护卫,给大卸了个几百块也是相当有可能的。 正暗自想得背脊一阵阵的发凉。已经施了全力,却依然无法领先半步的肖亦默猛地停了下来,让收势不及的水言欢险些就跟她撞了个满怀。 连忙张牙舞爪地向后一跳,水言欢拍着胸口大呼小叫道:“哎呀!你倒是先打个招呼呀!要不是我反应快捷,伸手灵敏,咱俩差点儿就成了男女授受不亲啦!” “啊呸!”已经稍微有些气息不稳的肖亦默,红着脸啐了他一口:“我累了,不玩了!” “什么叫不玩了呀?输了就是输了嘛!你可一定要愿赌服输,不能反悔。不能耍赖,童叟无欺,买卖公道啊……”水言欢跟在正一边缓步而行。一边慢慢调息地肖亦默身后,又开始了他掺杂不清的喋喋不休。 终于被他烦得忍无可忍。肖亦默只好跺跺脚。心不甘情不愿地应承道:“好好好!我输了还不行吗?我不再找殷复缺去刻鲸鱼木雕了还不行吗?你现在可以走了吧?!” 一听到“鲸鱼”两个字。水言欢立马有些夸张似地打了个哆嗦:“对了。还有啊。以后没事不许总在我面前提那东西地名字!” 肖亦默实在难忍心中地好奇。犹豫了一下。便还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问道:“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怕鲸……好吧……那个东西啊?我听殷复缺说那……鱼……性情温顺。是不大会主动伤人地。再说了。就凭你地这身本事。它也是不能把你怎么样地吧?” 水言欢抖了抖衣袖。理了理衣襟。又抬手拢了拢脑后地头发。将风流倜傥地公子哥儿模样摆了个十足十。然后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了句:“因为。本族长乐意!” “……你……你总有一天会被鲸鱼给吃了地!” “不是跟你说了不许在我面前提那两个字!” “反正打赌的时候又不包括这一条!我就说!鲸鱼鲸鱼鲸鱼鲸鱼……” “…………”水言欢接连着打了好几个冷战之后,两只乌溜溜地眼珠子上下一转,忽然捏着嗓子学起了女孩儿家的扭捏之态来:“殷复缺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天字第一号大笨蛋呢,你们说,对不对呀?” 这句话一出,肖亦默原本就因为一路的腾跃而显得红扑扑的脸颊,登时便如火烧云般红了个透亮:“你……我……你这个大无赖,我非杀了你不可!”咬牙跺脚地憋了半天,索性一声低喝。举掌便向正冲着她做鬼脸做得不亦乐乎的水言欢劈了过去。 于是乎。这寂静的山庄之内,再一次被搅起了一阵轻微的波澜。与刚刚所不同的地方在于,这回是白衣翻飞在前,红裙飘飘于后。而且,还时不时地伴有一声大笑,或是一声怒叱。 在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一扇门缓缓地从里面打开,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在皎洁的月光下,倚门而立,含笑看着正在前方的屋脊上追逐的那两个身影。 过了没一会儿,水言欢便如一只大白鸟般,飘飘荡荡地停在了青衫男子的面前,紧随在他身后的,还有那依然面红耳赤,目露凶光的肖亦默。 “打扰了殷兄地休息,是小弟我的不是了!”水言欢大袖一翻,抱拳笑道。 “这是哪儿的话,”殷复缺拱手还礼,笑着迎了过来:“蒙被大睡了整整两日,早就休息过来了。只不过是我自己身上泛懒,不愿意动罢了。” “殷兄果然好兴致啊!只是这大醉方休的好事儿,怎么不带上我呢?”见殷复缺但笑不语,水言欢也忽然醒悟过来,一拍自己的后脑勺,显得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嗨!这怎么能怪得到殷兄呢?那天明明是我自己先跑了的嘛!……” 殷复缺朗声一笑,举头望了望天空的月色:“看言欢你的这身装束,想来今晚是不会先走了吧?此时星月满空,不如对酒当歌?” 水言欢低下头揉了揉鼻子,又偷眼看了看正呆立一旁的肖亦默脸上,那不仅未消反而更盛地怒容:“这个……我看还是改日吧……” 殷复缺一扫面前这两人地情形,便了然点头道:“也好,那不如就明晚吧?” “明晚?”水言欢看上去有些惊讶:“就在这里么?” “那倒也不一定,你有什么好的去处推荐么?” 看着殷复缺一派成竹在胸地淡然,水言欢略一思量,便又露出了他那足以与月光相映成趣的大白牙:“既然是殷兄做东,那自然断无我来挑地方的道理。总之一切但凭殷兄安排就是了!” “好!明晚此时,便在此处,你我不醉无归!” “一言为定!” 第四十八章 朗月清风 清风朗月之下,花香虫鸣之间。粉色衣裙的女孩儿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青衫男子,半晌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怎么,才两天不见,就不认识我了么?”戏谑的话语里带着温暖的笑意。 “啊……当然不是了……”连忙低下头,掩饰着心中的慌乱,可是却怎么样都无法抑制住脸上的灼烧。刚才因为只顾着斗气,而完全没注意到身处的环境。结果,竟然在殷复缺的门前,让没个正形的水言欢说了那些话,也不知他究竟听到了多少。但愿,那会儿他还没有完全醒,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肖亦默正情不自禁地胡思乱想着,一个茶盏突然送到了她的面前。原来是殷复缺不知何时返身回屋,取来了一杯温热的茶水:“瞧你这满头大汗的,先喝杯水吧,不烫的。” 偷偷抬眼看了看他淡然自若的神情,两口喝光了手中的茶水,肖亦默的心跳终于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两边的脸颊虽然还是有些异乎寻常的红晕,不过总算是没有之前那么滚烫了。 接过空盏,放于院中花架下的石桌上,殷复缺随口问道:“这两天过得还好么?” “嗯,挺好的……哦对了,昨天中午我见到连云寨的三当家孔啸了。” 殷复缺显得有一点点意外:“哦?你怎么知道他是孔啸的?” “他自己说的呗!”接着,便兴高采烈地将她与孔啸的对话,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殷复缺,末了还不忘问一句:“怎么样,说得天衣无缝吧?我待人接物的本事很厉害吧?”。 看着她的洋洋自得,殷复缺的眸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异样,但脸上却满是赞赏的笑容:“不错不错,厉害厉害!”接着便直接叉开了话题:“对了,刚才你和言欢是在比试轻功么?” 肖亦默因为一时恼羞而暂息的怒气又被引了上来,颇有些愤愤的哼了一声:“谁有功夫跟这个大无赖比试呀?” “他该不会是又招惹你了吧?”撩衫坐下地殷复缺。用眼神示意肖亦默坐到自己地身边来。 “难道是我去招惹他不成?”肖亦默没好气地伏在石桌上。颇有些不甘心地嘟囔着:“真是没想到他不仅在水里面游得快。上了岸居然也跑得那么快……” 殷复缺含笑温言劝慰着怏怏不乐地肖亦默:“其实。你地轻身功夫真地是已经很好了。只不过。他地内力修为比你要强上许多。所以你才会稍逊他一筹地。” “可是……他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啊。为什么内力会比我深那么多?” 殷复缺手扣石桌。偏头沉吟:“言欢地年纪和他这一身地修为。是有些不相符。如果他不是个举世罕见地练武奇才地话。那就只可能是因为曾经有过什么可遇而不可求地因缘际遇吧?” 肖亦默大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我看呀他只可能是个无赖奇才!” 只是,不管再怎么不服,眼下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作罢了。于是想了想便又好奇地问道:“那你和他谁会比较厉害呢?” “这个嘛……就要等到明晚我和他比试一场之后,才能知道了。” 一想起马上就又会见到水言欢的那两排大白牙,肖亦默的脸不由自主就垮了下来。但她立刻便又想到了一个别地问题:“干什么明天还要约了他喝酒啊?你前天的酒彻底醒了吗?” 殷复缺不禁一笑:“你看呢?” 肖亦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两眼,他看上去似乎除了稍显疲惫之外。的确和平常也没有什么太大地不同。只得不甘心地又唠叨了一句:“就算宿醉已清,好歹也要歇几天吧?……对了,我还没问呢。你这次总不会真是自斟自饮的喝了个酩酊大醉吧?” 苦笑着摇了摇头,殷复缺的左手无意识地拨弄着那个空了的茶盏:“前天晚上你离开以后,来了位不速之客。” “谁?” “就是咱们的那位逸王爷。” “宫唯逸?!”肖亦默顿时大惊:“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来找你干吗?他一个人吗?……你就是跟他喝酒喝醉的吗?那他人呢?难道他一点事儿都没有吗?……” 殷复缺很是有些佩服地看着正连珠炮式发问的肖亦默:“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做到能一口气问出这么多问题来地?” 呆了一呆,肖亦默嗔怒着急道:“别那么多废话……快点回答我啊!” “好好好,不过……我又不记得你问了哪些东西了……”赶在她着恼之前,殷复缺忙又正色道:“他请我喝了半坛子酒,我给了他一个承诺。” 等殷复缺将那晚两人对饮的情形大致说完,肖亦默早就已经听傻了眼:“宫唯逸居然也知道龙神一事?……可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到底还有多少人知道?……哎呀!”她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明天不就是你上次跟王大汉说的七日后?你不是让他安排我们去奉鼎居的么?那你还跟水言欢有约?” “不错呀。日子居然还没过糊涂!”殷复缺不禁笑着揶揄了她一句,接着又道:“不过,明天不用去了。” “对呀……宫唯逸既然提前到了甸城,就会参加……他就一定会认出我们……那么……” 肖亦默喃喃自语着,越想越觉得心里发寒,不由得一把紧紧握住了殷复缺搁在桌上的左手手腕,急怒交加道:“那怎么办?现在还来不来得及通知王大汉?……我们就这么说不去就不去了,他不会出事的么?……你还悠悠哉哉地坐在这儿干什么啊?为什么还不赶紧想办法去补救?!……难道你又要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去送死吗?!……” 她只顾着自己的着急和愤怒,全然没有察觉到殷复缺脸上一闪而过地痛楚。以及眼睛里的无奈和苦涩。 “在你的眼里,我依然还是个惯于用别人的生命来筑就自己功绩的冷血之徒,对么?” 轻轻的一句话,却恰如一记重锤,猛地砸在了肖亦默的心头。不知道为什么,殷复缺那淡然如常的神色,和那平静无波的话语,竟会让她有几欲窒息地感觉,那是一种由浓重地疲惫和悲哀。所带来的重压…… 呐呐无言地松开了手。她忽然不敢再看那双漆黑如墨地眼睛。直觉上应该道歉,可是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便只有心乱如麻的垂首沉默。 “晚了,早些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早说。” 看着淡青色的衣摆消失在了那两扇关起的房门内,怅然独自坐于院内的肖亦默,不自觉的也拨弄起了桌上的那个空茶盏。 随着杯沿而左右晃动的视线,最终,停在了自己掌心处的一抹殷红上…… 第四十九章 变数。时机 琉璃灯罩内的烛火没有被点燃,唯有从紧闭的门窗处挤进来的那几线月光,给这片沉沉的黑暗,带来了一点点的亮色。 其中最是微弱的那一线,恰巧投照在一个人的脸上,将他那本隐在暗处的面容,变得越加的模糊不清。 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的殷复缺,正在整理一套半新的粗布衣裳。仔细地叠好,放在床的内侧,明早老庄主会借前来探访的当儿,将其取走。然后,交给忠心的管家,让他差人洗洗干净,再送给附近随便一户用得着的穷苦人家。而这套衣服,本也就是老庄主昨日一早,亲自安排人去城里的旧衣铺买回来的。 如此一来,殷复缺这两日的行迹被暴露的可能性就会又减少很多。 在孟渔樵的刻意隐瞒和误导之下,整个幽州的官府手中所掌握的有关殷复缺的资料向来极少。仅有的那一些,还是真真假假掺杂不清的,并不确切的情报。 所以,此番来幽州,唯一让殷复缺心存顾忌的便是宫唯逸了。 因为不能确定这位逸王爷在幽州的力量到底有多深,有多广,他才一直都没有轻举妄动,只是等待变数,静待时机。 原本以为会在九鼎的祭扫仪式结束后,方才抵达甸城的宫唯逸,却提前三天便出现在了这城郊的庄园,此为变数一; 他不惜涉险,以朋友的身份来找殷复缺把酒言欢,此为变数 他所带来的那坛子一醉龙,酒性之刚烈,后劲之凶猛,皆大大出乎殷复缺的意料之外,此为变数三; 他竟也知晓有关龙神一事,并借此来求得殷复缺的一个承诺,这是变数四。 同时。这四个变数。对于殷复缺来说。也是时机。 一个让宫唯逸放松对他地监视和警惕。便于他行事地时机。 让四个变数转化为一个时机地关键点。是宫唯逸对殷复缺地低估。 这个低估不是为人。不是能力。而是决心。不惜一切。矢志复国地决心。而在这一切之中。最首当其冲地。便是殷复缺他自己。 所以。他才能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便以放血地方式。来暂缓酒劲地入侵。随后。又耗费了极大地内力。逼出残留在身体中地大部分酒性。如此这般。方能在最短地时间内。便解了这几乎无药可解地霸道酒毒。 事实上在最初。殷复缺也并没有完全想透这酒中地玄机。他只是不能让自己在这个关键地时候。有哪怕一分一毫地不清醒而已。 殷复缺毫不在乎地瞥了一眼手腕上那再次被鲜血所浸透的白纱,唇边漾起了一抹苦涩而又傲然的笑意。 宫唯逸,毕竟是个在皇宫深宅中长大的豪门子弟。对于一个人究竟能对自己下多大的狠手,怕还真的是知之甚少。 不过,这回倒真地是拜了宫唯逸所赐,他才能有机会去见了孟渔樵,还有老将秦起。 这两个复国首战中最核心最重要的人物,为了那最后一击的力度和把握,已经快五年没有任何地联系了。或者应当说。是孟渔樵在这些年来,完全处于彻底的孤立态势之中。除了殷复缺和秦起,在这个世上,便只有远在盈京城的卫霍,知道孟渔樵的真正身份。 虽然秦起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相信孟渔樵的坚定,不过,殷复缺还是想要在战事开始之前,能亲自再去与他会上一会。毕竟,最难保证的。永远都是人 这次虽只匆匆一面,但殷复缺终于可以确定,孟军师依然还是孟军师。 而且,从对于复**中存在叛徒一事的只言片语和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有关那个人的信息,孟渔樵也是最近才得知的。再结合他在幽州地根基和势力,不难推断,叛徒的事情只可能与外来的力量有关。而这个力量。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明日即将正式进入幽州王角色的宫唯逸。 这新上任的幽州王爷虽然确是个高深莫测的对手。但殷复缺相信,凭孟渔樵的本事。是能够应付得了的。 如何尽快解决掉那个深藏不露地叛徒,已变成了眼下最紧要的事情。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还是一支随时随地都可能插在自己心脏里面的毒箭。 昨日连夜赶往万绝山,秘密与秦起会晤,是为了与他再好好计议一番复**的整体兵力部署,以及粮草补给。顺便从侧面提醒老将军,为了行事的秘密和周全,切不可对身边之人太过推心置腹,凡事都和盘托出。 之所以没有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复**中的叛徒并未得到彻底清除一事,除了因为孟渔樵要求全权处理此事,不希望他人插手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不想打草惊蛇。毕竟,这条毒蛇,已经被惊过一次了。 连云寨的三当家孔啸,是那一手缉拿并处死叛徒的人。他若纯粹是因为一时判断失误,又或者,被他所拿地那个人地确是个眼线,是个货真价实的叛徒,自然是最好不过。 然而,倘若孔啸本身便有可疑之处,又或者,他就是那个叛徒地话,则事情便会陡然棘手很多。因为,孔啸离那颗心脏实在是太近了,几乎已经近到了无法将其拔除的地步。 为今之计,也只有一切如常,按兵不动,静後孟渔樵的安排再做打算了。 只不过,这样一来,秦老将军便等于在全无防备之下,时时刻刻,与狼为伍。 殷复缺的心,忽地觉得一阵绞痛,像是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扎了一下。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手扶在窗户上,却并没有将其打开。仿若是怕那随之倾洒而入的莹白月光,会照亮所有的阴暗角落,让他再也无处躲藏。 孔啸如果当真有问题,那么,昨日肖亦默与他的那番谈话,便是对殷复缺行踪的最好掩护。因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个纯善得恰如一张白纸的女孩儿,是绝对不会撒谎的。不是不想,不是不愿,是不会。 殷复缺的额头抵着冰凉的窗框,隐在黑暗中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与那孟渔樵如出一辙的笑容,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所发出的,自嘲和自厌。 他就算没有用别人的性命来铺就自己的功绩,但是,却为了达到那样一个目的,而不惜利用和牺牲一切。 包括,最尊敬的人,还有,最在意的人。 第五十章 是非善恶 柔媚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莹白如玉的手心投下了一片明明暗暗的斑驳,而昨日所残留的异色,早已洗净无踪。 独自席地坐在树下的肖亦默,一直在非常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掌心,似乎那一抹殷红依然还在,而且已经渗入了她的皮肤,再也洗不掉,分不开。 那是一滩尚未干涸的血迹,来自被她紧紧抓着的,殷复缺的左手手腕。 如此说来,他当时那里是带着伤的,而且是新伤。可他不是一直都宿醉未醒,蒙被大睡,半步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直到被两个满庄园上下翻腾的人给吵醒么?…… 那他又是怎么受的伤?是酒醉时不慎弄伤的?总不成是在睡梦中?……不,不会的……肖亦默使劲地摇了摇头,否定了这种极其荒谬的猜测。 那么,一定是在外面受的伤了?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被谁所伤?……难道他是假装醉酒,其实是借着这个由头悄悄的出去办事么?究竟是什么事儿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纷乱不堪的千头万绪里,肖亦默仿佛又看到了殷复缺那疲惫而悲凉的神情。是自己说错话了吧?是自己误会他了吧?……是自己,不配让他坦诚相告吧?是自己,不配与他并肩而立吧?……滴晶莹剔透的泪水,打散了斑驳的树影,却消不去那刺目的殷红。 “小默妹妹!”随着一声充满了捉弄的大叫,一张黝黑灿烂的脸庞像是从平地里冒出来似的,忽然出现在了肖亦默的面前。 龇牙咧嘴的作了一通鬼脸后,见肖亦默的确是被吓了一大跳,但居然并没有生气也没有翻脸,而只是侧转了身子不理自己,水言欢最后面带惊诧蹲地到了她的身边:“咦?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歪着脑袋看了看肖亦默的脸色还有那两只略显泛红的眼睛,揉了揉鼻子。毫无先兆地开始直着嗓子冲四下里高声叫唤:“这是谁呀,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是不是?居然敢欺负我的小默妹妹?讨打吧?活腻了吧?啊?!……” “你瞎嚷嚷什么啊?”被他的大呼小叫吵得忍无可忍地肖亦默,回过头来在他的肩胛处狠狠地推了一把。 水言欢于是非常配合得立马应声而倒,不仅摔了个四脚朝天,还顺便打了个滚儿。完全不顾自己的那一身月白华服,一眨眼就变成了花白乞丐装。 看着他地这幅狼狈样。肖亦默终于憋不住破颐而笑。为了掩饰刚刚自己地失态。连忙又随便找了个话题:“不是约了晚上地么。你来这么早干嘛?” “来找小默妹妹你玩呗!”翻身坐起地水言欢。一边晃动着身子抖掉衣服上地浮土。一边笑嘻嘻地回道。 肖亦默皱着眉。用手象征性地驱赶了一下飘到自己鼻子跟前地灰尘。没好气地说了句:“你跟你地那个兄弟还真是像啊……” 水言欢做出一副很是不解地样子:“殷兄么?不会吧。我跟他哪点像啊?” “……啊……”肖亦默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撇撇嘴:“你们三个还真是狗兄狗弟呢……” 见一提到殷复缺。她地神色就明显地黯了一下。水言欢便又继续笑嘻嘻地问道:“怎么了。小两口吵架啦?” 肖亦默脸一红。啐道:“呸!胡说什么,谁和他是小两 “干嘛还不好意思承认啊?反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们俩是命定的一对儿嘛!” “我都说了不是了!”肖亦默越发着恼,刚刚才稍微平息的烦闷,重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鼻子一酸,眼眶便有些发红。 水言欢一见这阵仗,连忙慌慌张张的作揖讨饶:“别别别,我最怕你们女娃娃的这一招了,动不动就哭。没事儿就掉眼泪。这又不是真的金豆子,半文钱都不值的,你说你们费那么大的力气何苦来哉图个啥呀……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么?你们当然不是一对儿,你这么聪明,他那么笨,怎么可能是一对儿嘛,是不是?……” 面对着这样地喋喋不休,巧舌如簧。怕是任谁都无法再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所以肖亦默也只好哭笑不得地用手背擦着湿润的眼睛。 看她的情绪终于开始好转,水言欢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咧咧地向后一仰,靠睡在身后那粗壮的树干上,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不过,你跟他的差别还真是挺大的,如果不是事先早就知道的话,我还着实是不大能看得出你俩之间有天命的姻缘呢……” 徐徐地山风,将这番话一字不漏地传入了正背对着他。抱膝而坐的肖亦默耳中。她的身形虽然未动,心中却大震。勉强调整了一下呼吸后。涩着声音问道:“是么?……我跟他……究竟有什么差别?……” 注视着她那被长长的青丝所覆盖着的背影,水言欢面上的嬉笑之色尽褪,缓缓道:“他太沉重,而你太透明。” 肖亦默听了觉得有些困惑,不由得转过身来,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水言欢的姿势未变,一双眼珠子四下里转了转,忽然问道:“杀人对不对?” “当然不对啊!” “如果杀的是个所有人都说该杀的人呢?” “既然该杀,那就杀得对。” “如果所有人都错了呢?“……怎么可能所有地人都错?” “怎么不可能,没听说过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么?” “……那……就不对……” “如果那个人是心甘情愿被杀地呢?”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也许是为了保守一个秘密,也许是为了完成一件任务,也许因为他的死可以换回很多人地生……总之他的死是会很有价值的。” 见肖亦默无法做出回答,便又继续发问:“如果是这样的话,杀他的人,是好还是坏,是善还是恶呢?” 水言欢得意地笑了起来:“你瞧,答不出了吧?”微一使力,盘膝坐起,摆出一副谆谆善诱的老学究架势:“举这个例子呀就是为了要告诉你,很多事都不能只用简单的是非对错来判断,很多人也不能仅以单纯的好坏善恶来衡量。懂了没?” 肖亦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过依然还是觉得很困惑:“可是……这个跟……” “汝真乃朽木也!”水言欢夸张地叹了一大口气:“反正说多了你也领会不了,总之呢,你只要记住,不要总是用你自己的标准,来衡量殷兄的所作所为就行了。因为,你的标准实在是太过白痴啦!”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肖亦默对自己那摆明了意在挑衅捉弄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毫无反应,而只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发呆。 水言欢并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这番话,和那一日肖亦默的先祖对她所说的,如出一辙。 第五十一章 懂戏之人 粉色的衣裙,月白的华服。一个抱膝,一个盘膝。一个在神采飞扬的诉说,一个在凝神侧耳的倾听。 繁密的枝叶将正午的骄阳变得温柔而灵动,在两张同样年轻的面孔上,风姿绰约地轻盈跳跃。 任谁看来,这都是一副充满了活力与和谐的完美画卷。 “二位果然会挑地方啊,大中午的,跑到这儿躲清闲来了!” 因为是侧对小径的方向,所以树下的那两个人都是闻得此言,方才注意到了正从十步开外含笑缓缓而来的殷复缺。 水言欢先是冲着还在愣怔中的肖亦默眨眼吐舌做了个鬼脸,然后才拍了拍手上的浮土,慢慢悠悠地爬起身,扬声回道:“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太阳,这么好的景致,不好好享受一下的话,那多亏本啊!” 说话间,殷复缺便也来到了这大树的荫凉下。举目四下打量一番,点头赞道:“有青山,有绿树,有艳阳,有凉风。无凡尘之纷扰,无俗世之喧哗。果然是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去处!” “殷兄,你可是漏了最重要的一样没说呢,”水言欢一脸坏笑地冲着此时显得有些呐呐无言的肖亦默使了个眼色:“还有个美人儿在身侧……” “啊?……呸!没正形!”这句戏谑笑言终于让肖亦默彻底缓过了神来。 “我说错啦?哦……那就是有个丑八怪在身侧……” “去你的!” “啊?!又错啦?……既不是美人儿也不是丑八怪地话。Www.那就只能是个姿色平平地普通妇人了……总不成是个妖魔鬼怪吧?” 负手站在一旁地殷复缺。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地嬉闹。斑驳地树影投射在他地脸上。将眼睫下地双眸彻底地隐藏。 “马上就到饭点儿了。你怎么还不走。想要赖在这里骗吃骗喝么!”在言语上讨不得任何便宜地肖亦默。到最后只得恨恨地说了这句话。 “哎呀!被你给闹得差点儿耽误了我地正事!”水言欢响亮地拍了一下自己地脑门:“我是来这儿找我兄弟地!” 他地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便像是呼应般地从旁边小径地草丛里串出。直冲着水言欢便飞扑而来。 饶是肖亦默已经见识过了一次。却依然被这庞然大物给吓得险些失声尖叫。不及多想。便习惯性地往殷复缺地身后躲了过去。却不料她这边刚躲好。那成功将水言欢扑倒在地地黑影便霍然一个转身。竟张着血盆大口径直向着安然而立地殷复缺呼啸飞来。 这突起的变故,不仅将肖亦默吓得两腿有些发软,就连原本嘻嘻哈哈的在地上仰面朝天躺着的水言欢,也被惊了个够呛。 待到他紧跟着一个鱼跃挺身跳起之时。面上的大惊失色却已经变为了目瞪口呆。 只见原本如狼似虎的大黑狗,此时居然像个温顺的猫儿一样,摇头摆尾地蹲坐在那里,任凭青衫男子地手在自己的大脑袋上揉来揉去。 “小欢你来啦?是特地来找我的吗?这么快就想我啦?不过,你下回不可以再这样突然跑出来吓人哦……”而殷复缺则笑嘻嘻地俯下身,平视着黑狗地眼睛,嘴巴里还絮絮地念叨着,竟仿佛是在与个平常的朋友随意聊天一般。 水言欢的眼眶已经平白地扩大了两圈,磕磕巴巴的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殷……殷兄……你你你……你究竟是不是人……” 闻言抬起头。用眼神指了指地上一道斑斑驳驳的短影,殷复缺很认真地说了句:“看到了吧,我是有影子的!” “……可……可是……” 殷复缺直起腰来。笑着摊摊手:“其实啊,也没什么好吃惊的,因为昨天我跟小欢就见过面了。” “啊?……昨……天……” “就在后面山腰处的林子里。当时,小欢他猛然冲过来地时候,倒还真的是吓了我一跳。” 只可惜,他的这句解释却并没有让水言欢的诧异有多少缓解:“可……可小欢……从来不让除了我以外的人碰的啊……你们现在……这怎么可能……” “不会吧?”殷复缺双眉一扬,不以为然地再次俯下身,亲昵地用额头蹭了蹭那厚实的犹如软松针的狗毛:“小欢很乖很温顺的啊……” “乖……温顺……”直着脖子艰难地咽了口吐沫,水言欢终于重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分舵里的弟兄们要是听到了这句话。肯定会争先恐后排着队去跳日落海的……”接着,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不怀好意的露出了那一口大白牙:“你要是不相信的话,不如让小默妹妹来试试看啊……” 殷复缺回头看了一眼正紧紧地贴着树干,简直已经恨不得要躲到树上去的肖亦默,不禁摇头轻笑:“言欢,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即便不是个美人儿,你我也当存有怜香惜玉之心的嘛!” “对对对,殷兄所言甚是!” 而仿佛是为了表示自己对这两人所说地话深以为然。小欢也以啸天之势发出了两声雄壮地狗叫。 笑了一会儿后,水言欢一拱手:“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着去看热闹,晚上再来赴殷兄的酒约。” 见殷复缺并不多言,只是点头拱手为礼,忍不住又问道:“那场热闹,殷兄不想去看一看吗?“本来地确是想去凑凑热闹的,不过,眼下事到临头却又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于是便也就懒得再去了。” 水言欢略一思量。旋即便灿然一笑:“看来,殷兄是唱了一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好戏呀!” “只可惜这世上如言欢你这样的懂戏之人太少。”殷复缺淡淡地笑着:“虽然难免觉得有些寂寞,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说呢?” 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漆然如墨的深眸,少顷,一声朗笑:“管他是真懂还是假懂呢,只要肯赏光买张戏票来看戏,保证咱买卖不亏本就得了呗!”接着大袖一翻:“反正左右也是闲来无事,有热闹不看白不看!” 第五十二章 树影疏朗 肖亦默低头着地面上那些大树枝叶的影子,随风摇摆着,疏疏朗朗的,可却像是无数道的高墙,一重重,一堵堵地横隔在她与殷复缺的中间。 这些,都是因为她的自以为是,而造成的么? 水言欢是懂戏之人,可她,却不是。 “我的影子到底有没有问题?” “啊?……”抬起头,对上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什么……影子?” “人是有影子的,鬼是没影子的。”说的一本正经,笑得满是戏谑:“你这么认真地在研究地上的影子,是想搞清楚我究竟是人还是鬼么?” 呆了一呆,才明白自己又被他给捉弄了,可是这回却并没有急,也没有恼,而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将两道有些散乱的视线,转而投向了不远处的连绵青山。 殷复缺看着她有些反常的怏怏不乐,眉峰微微地蹙了蹙,紧接着又展颜一笑道:“刚才孔啸……哦,就是你前日所见过的那位连云寨三当家来过了。原本还想正式给你们引见一下的,不过四处都找不到你,他又有急事赶着去办,便只好作罢。等下次有机会,我再好好地给你介绍介绍我们这位颇带着些传奇色彩的年轻当家吧。” 孔啸这次前来,主要是告知殷复缺,那批从胤城发出的武器,预计最多还有五日便将抵达甸城港口。所有的接应安排,也具已妥当。 殷复缺听后,笑赞了几句,又不经意似的随口问了问存放此批货物之地的周遭环境,寒暄了一会儿,便亲自送他出庄了。 如今的孔啸,较之两年前殷复缺与他的相见时,显得越发的沉稳干练,精华内敛。此次的短暂会面中。他言辞不多,敦厚恭谨,暂时还看不出有任何的不妥之处。 如果连这件很可能关系到此战结局地事情。秦老将军也放心全盘都交给了孔啸去处理地话。那么这位三当家在连云寨乃至幽州复中地地位。应当已是仅次于秦起。那么。腾联阁与水氏家族地结盟。他也应该完全知晓了。只是。不知道水言欢这几日在山庄内地频繁出没。他又是否已经了然于心了呢? 送完孔啸后。殷复缺便独自在这山庄之内漫无目地地任意闲晃。 此时。天已五月。空气地咸湿里带了少许地热浪。让他原本便有些昏沉地头脑。越发觉得一阵阵有如钝刀子在搅般地隐隐做疼。这几日透支地不止是身体。更是。心。 一股从心灵深处涌出地疲惫。仿若一张无边无际地大网。将这个在正午骄阳下看似闲庭信步地青衫男子。紧紧地包裹。重重地缠绕。没有出口。也没有退路。 层层地算计。步步地谋划。把所有人都拖入了这个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地深渊。敌人。对手。朋友。师长。兄弟。还有……她……。 “哦……”肖亦默听了殷复缺关于孔啸地那段话后。只是点了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视线依然没有收回。 顿了一顿,殷复缺又接着笑道:“孔啸说,肖姑娘端庄大方,聪明睿智。还说。肖姑娘果然不愧是……” 他故意拖延着拉长了地声调,终于将肖亦默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来,虽然还是没有说话,不过略显迷蒙的目光总算是看向了殷复缺。 忍了笑,满脸的认真:“不愧是江湖上盛名远播的,闻名遐迩的,无所畏惧的,胆大包天的----肖大姑娘!” 肖亦默这次总算是不再沉默了,嗔怒着跺了跺脚:“去你的!总是这样。从来都没个正形!……”犹豫了片刻。又迟疑着道:“昨天……” 殷复缺恍然一笑:“昨天是我地态度不好,大概是被宫唯逸那家伙的烈酒给闹的。人有点犯迷糊。所以,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肖大小姐勿要见怪呀!” 他半真半假地轻松说笑着,却让肖亦默的心里更加觉得堵得慌,咬着下唇,强行压住了眼眶中一阵阵莫名的发热,定定地看着殷复缺那仿若千尺寒潭的平静双眸,涩声问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昨天你的手腕是怎么回事?” “什么……手腕?……”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殷复缺刚开始感到有些迷惑,但转瞬便想起了昨晚那被鲜血浸透了的白布。于是不动声色地将左手彻底拢入了袖中,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那个呀……不小心弄伤地呗,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两天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直呆立着的肖亦默忽然出手,一把将他刚刚背在身后的左臂抓住,举起。随着宽大袖管的下滑,腕上那一片透着斑斑血迹的厚厚白纱,在疏朗的树影下竟显得是那样的刺目。 完全没有料到肖亦默竟会突然对自己出手地殷复缺,猝不及防之下神色一凝,右手变掌为刀,周身在霎那间便凝聚起了一股凛冽地煞气。 不过,这样的本能反应只维持了短短地一瞬。旋即,便轻轻地挣开了肖亦默那忍不住已经开始发抖的手,重新将袖管放下,负手而立。 看着他的淡然,他的毫不在乎,他的若无其事,肖亦默忽然觉得有些气急,已经有些发抖的语调也不由得高了上去: “告诉我,你这到底是如何弄的?伤得这么严重,怎么可能仅仅是因为不小心?又有谁能够伤到你的这个地方?……你昨天出去过了,所以才会碰到小欢的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装醉?你是瞒着所有的人,还是说……你只是……不愿让我知道?……因为你什么都不用说,水言欢就能看得懂你的所作所为。即便是小欢,也对你毫无戒心,全然信赖……只有我……只有我总是那么的自以为是……那么的……” 她这一连串的发问,还有带着哭腔的声音,泛红的双眼,以及神情中的茫然受创,让殷复缺原本就苍白若纸的面色,在摇曳不定的阴影里,隐隐然又显出了些许不似人间的透明。 “你……傻丫头,你想得太多了……”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伸出右手,轻抚着那抑制不住在微微颤抖的肩头:“我只是不想让你太过担心……只是想尽自己的所能护你周全……却不曾想,竟然会让你……” 温润而轻柔的话语,催下了,两行清澈的泪水。 dajiadu.net 第五十三章 月下独酌 朗月清风,鲜花美酒,曲桥湖水小亭。 “花间几坛酒,众酌有相亲。举坛邀明月,对影成……成……那个……” 换下了那一身宽袍大袖的华服,重又恢复了一套黑色紧身衣装扮的水言欢,头发上还残留着些许的湿意。一手抱着个大酒坛斜倚在九曲桥的栏杆上,一手正凌空点啊点的,努力地睁大着已经显得有些迷迷蒙蒙的醉眼,嘴巴里还兀自咕哝着: “咦?对影成……那个几人……来着……一个人就是成了三人……咱现在已经有了三个人……每个人再看看这酒中的倒影……那就一共是……” “算了吧你,这么好的一首诗,瞧瞧都被你给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坐在不远处小亭子里的肖亦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水言欢这种掰手指头的计算方式,撇着嘴甚为不屑地道:“我实在是很怀疑,你究竟是不是假冒的水氏族长啊?谁能相信,一个名满天下的大海商,居然连十以内的数都会算不清楚!” “你一个小丫头家……家家的懂什么?……”水言欢一路歪歪斜斜地晃了过来,靠在亭柱上,吊着眼睛看着正歪头趴在栏杆上的肖亦默:“本族长要算的那可都……都是国计民生的大……大事!这些仨瓜俩枣,扒拉算盘珠子的蝇头小利,就都留给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去……那个……折腾去吧!……” 说着,又摇摇摆摆地晃悠到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亭间的长凳上,一直笑嘻嘻看着他们的殷复缺身边:“殷兄,你说……我说的对……对不对?” 殷复缺连忙冲着他直摆手:“我早就说过了,你们俩的私人恩怨我可不参与!我看我还是……”俯身抓起放在一旁的酒坛,笑道:“安安稳稳喝我自己的酒好了!” “切!就凭你还谈什么国计,什么民生?”肖亦默也走了过来,指指天上的月亮,不依不饶地来了一句:“你瞧,月亮都替你感到害羞。所以躲到云层里面去不敢露面了呢!” 水言欢竖起空着的那只手的食指,左右摇了一摇,刚才还含混不清地大舌头,竟在忽然之间又好了,而且面部表情极其认真:“错错错!月亮婆婆才不是因为害羞而躲起来的,她是为了去跟月老商议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所以才临时走开的。” 不疑有他的肖亦默,顿时被这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给唬住了,便自动顺着他地话音好奇地问了下去:“他们俩商议什么事儿?难道你知道不成?” 她这边厢刚开口。00kS.com那边厢地殷复缺便已经不动声色。悄悄地站了起来。她这句话刚一问完。殷复缺已经无声无息地飘到了亭子地外面。 “我当然知道啊!他们要商议地事情啊……就是给一个正在问他们在商议什么事情地人。和一个正在外面听他们在商议什么事情地答案地人。牵红线!” 片刻之后:“……啊呸……我……我……水言欢!你个大无赖。给我站住!……” 于是。当殷复缺边走.边摇头.边饮下第三口酒地时候。一黑一红两道身影。便不出他所料地开始一先一后。绕着那小亭子四下翻飞起来。渐渐地。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分不清究竟谁是在前。谁是在后。到底是谁在追谁了。 这样一通混乱地追逐战。整整持续了半炷香地功夫。那道黑色地身影当先落到了正独自饮酒地殷复缺身旁:“哎?我说殷兄啊。你眼下在这儿还倒真地是对影成三人了啊!” 施施然坐在小桥扶栏上地殷复缺。眯起眼睛。对着怀中地坛口看了看。叹息着道:“只可惜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我也只好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了。” “那小弟便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去啦!”水言欢手舞足蹈地一声长吟,赶在肖亦默到来之前,又一个纵身,腾空而走。 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肖亦默的一张俏脸红红的,额上也有了些许的汗渍,冲着殷复缺顿足发急:“你们……你们就是会合起伙来捉弄我!”“啊?我可是什么都没干过呀……”殷复缺一听此言,顿时一脸的冤枉。 气急败坏的肖亦默索性浑然不顾地耍起了刁蛮:“我不管!反正,你就算是袖手旁观,那也当以同谋论处!” “……那好吧……”殷复缺无奈地放下酒坛,向肖亦默招了招手,示意她俯耳过来:“为了洗清我同谋者的嫌疑,我决定告诉你一个秘密……” 等水言欢自己绕了一大圈返回原地。却发现只有殷复缺一个人悠悠哉哉地坐在那里。举头望明月。不禁大感困惑地揉了揉鼻子:“咦?我那小默妹妹呢?” “她见总是追不到你,所以就发脾气先走了。” 水言欢地眼睛骨碌碌一转。歪着嘴嘻嘻一笑:“哟,这次怎么这么容易就罢手了?莫非……是殷兄你的功劳?” 殷复缺苦笑着摇摇头:“这个功劳我可不敢当,咱们这位肖大小姐的性子,又岂是我能左右的了的?” “那倒也是……”水言欢深以为然地又使劲揉了揉已经有些发红的鼻子,接着轻轻一跃,便也做到了扶栏上:“殷兄,别怪小弟多嘴,你与这位肖大小姐眼下的隔阂,怕是有一多半都是你们自己给闹腾出来的吧?” 对这样一个很是突兀的问题,显然有些措手不及,殷复缺愣怔了少顷,方才声音略觉发紧地言道:“这其中……都是我地责任……” “嗨!女娃娃就是麻烦!”水言欢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很多事儿,你要跟她们掰开了,揉碎了,细枝末节,七七八八的都说个透彻,她们这才不会跟你没完没了,唧唧歪歪的纠缠个不清。所以我就一直说嘛,女人天生就是来给男人找麻烦的!” 殷复缺不由得一笑:“看来你很有经验嘛!” 刚才还飞扬跳脱的水言欢,此时早已经换上了一张唉声叹气的苦瓜脸:“殷兄你是不知道。我虽然是独子,可确有十几个表姐妹。打小,我就是在她们的荼毒下痛苦成长的……不提了不提了,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痛心疾首地叹息了一阵子后,便又重新恢复了振作,像是在赌咒发誓般的对天亢声言道:“所以。我水言欢这辈子,乃至下下辈子,都绝绝对对不会再弄个女人在身边烦我地!!” 面带微笑看着他这一番唱念坐打地殷复缺,点了点头,语中有些无奈又有些欣慰:“无论如何,你刚刚所言极是。我的确是欠了她太多地解释,所以,今日午后,我已经将这几日种种作为的前因后果都告诉她了。” “哦……”水言欢的左拳啪地一声击在了右掌心。满脸的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中午还是一张哭丧脸,这才刚一转眼,就变成了一张大笑脸呢!既然殷兄你这么有办法。那咱就不说这个麻烦的肖大小姐了。” 旋即,神色一敛,正色道:“我今儿个见到了那位新上任的幽州王了,在那个仪式上居然还一直拥着个小美人儿,看上去还真是纨绔得够可以的……” 殷复缺将半空的酒坛随手放于脚边,淡淡一笑:“哦?看你的这身打扮,一定又是不请自入的吧?……对于这位新王爷,你当真这么看?” “只要留有水路,便是给我发了请帖。至于那宫唯逸嘛……扮猪吃老虎!”说完。水言欢一个翻身,平平地仰卧在仅有手腕粗细的木质扶栏上,探手取过地上地酒坛,抱住,举高,直接便向自己的口中倒将起来。 看着那晶莹剔透的淋漓酒线,殷复缺偏首思量了片刻,旋即缓缓沉声道:“言欢,复地内部很可能已经安有他们的眼线。而且还埋得很深。你这几日在山庄走动,不知是否已被认出察觉,所以……” “殷兄大可放心!”随手抹了抹洒得满脸都是的酒水,依然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不变,水言欢轻哼一声道:“依我看,就凭新王爷和老王爷儿子之间的那种情形,他们一时半会儿才没有功夫来搭理我这个生意人呢!而且,保不齐,连你这边都暂时没法顾及。等到他们腾出手来。说不定咱早就一锤子买卖。货银两清啦!” 殷复缺朗声长笑:“言欢,你还真是胸有成竹。笃定得很哪!”接着,站起身来,拍了拍青衫的衣角,不疾不徐又加了一句:“我是真的很希望,你今天晚上可以一直这么笃定到底……” “嗯?殷兄此话何意?……”水言欢忽地觉得他这言语之中似乎含了点儿不善之意,于是忍不住有些狐疑地半仰起身子,想要问个究竟。 不料,第一眼看到的却并不是那笑语盈盈的殷复缺,而是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一脸狞笑站在自己面前地肖亦默,以及她手中的那一个…… “啊!……”一声划破月空的凄厉嚎叫,一朵在平静水面上荡起的巨大水花,一句淹没在水中的悲惨哀鸣:“你耍赖!” “我才没有!这是原先的那一个,不是我找他新刻的!”肖亦默的脸还是红扑扑的,只不过这次一多半是源于兴奋。她挥舞着手中那个带着牙齿印痕地鲸鱼木雕,跳着脚对波纹阵阵的湖水大声叫嚷着。 而静静地站于一旁,看着她欢笑不已的殷复缺,口中则轻轻地吟出了那首《月下独酌》的最后两句: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第五十四章 烛光摇曳 暗香浮动,罗幔低垂。Www.奢华的镶金红烛代替了晶莹的琉璃灯罩,妖冶的烛火,明明灭灭地照拂着那遍布满床满地的狼藉,透着一股末日般的糜烂气息。微风自半开的窗口吹入,随风飘荡的罗幔里,隐隐约约地露出了一个酥胸半露的玉体。香睡正酣的美人,面带满足而愉悦的笑容,独自于高床暖枕中横卧。 夜风吹,珠帘动,环佩轻响。一个素色衣衫的倩影,手拿一件白色长袍,撩帘而入。 “王爷,都办妥了。”软软糯糯的声音,温温柔柔的人 幽暗的房间,玉制的屏风,水声响,人影现。 “辛苦你了,海棠。” “这有什么好辛苦的,不过是下点儿药,再弄乱房间罢了。”语中含着轻轻的笑意:“像这样的事情,海棠还是愿意多做几次的。” 一只玉白而有力的手,接过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湿发在肩的宫唯逸,自那玉屏后悠然转出:“到底还是你周到细致,带了那极乐散。否则,今儿个晚上还真是不好应付。” 递上一块干净的毛巾,又回身将烛光挑亮:“海棠不过是熟知一些个用于此道的物件而已,这也值得王爷特地夸上一番的?” 依然温言软语,依然巧笑倩兮,然而不知为何,宫唯逸却像是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似的,显得有些呐呐然的擦拭着头发,一时无言。 而海棠则浑不在意地继续说道:“这位姑娘明早醒来之后,自会记得与王爷您的一刻。倒是王爷您,”歪着头,掩口一笑:“脑子里空空如也,多可惜呀!” 她这般若无其事,宫唯逸便也恢复了洒然自若,甚是惋惜般的唉声叹气着:“这般绝色的暖玉温香,却只能看而不能碰。我何止是脑子里空空如也。我是怀里空空如也,心里头更是空空如也,我简直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空空如也……” 说着。两只手早已揽住了海棠地香肩。看着她地一点朱唇。浅笑低语:“你说。要怎么样。才能让我不这么空空如也呢?……” 海棠却娇笑着。只一错身。便躲开了那不怀好意地企图:“王爷眼下地空空如也。是王爷自己想要地。跟海棠可没有任何地关系。” 她既不愿。便也不勉强。苦笑着踱至那帘幕前。宫唯逸望着隐藏于其后地那片奢靡。摇头苦笑:“非想要也。实不敢也!” 海棠也已于窗边站定:“王爷您是疑心这位一醉楼地头牌姑娘呢。还是疑心整个一醉楼?” “都不是。”宫唯逸随手拨弄了一下那叮当悦耳地串串珠帘:“只不过是因为刚到此地。须万事小心罢了。” 像是不平。更像是心疼。看着他宽袍缓带地背影。海棠幽幽地道:“可这里……是王爷您地府邸……” 轻声一笑,宫唯逸转过身来,面带嘲讽:“只怕在别人看来,我这个幽州王府里的幽州王。实际上,却是鸠占鹊巢才对吧?” 见海棠叹息一声,垂首不再多言,他便也转开了这个不宜再继续下去的话题:“没想到,这祭扫仪式,居然全无破绽可寻。”微蹙着眉峰,沉吟道:“真不知他殷复缺是如何做到这般滴水不漏的。” 海棠偏着头想了想:“也许……他们本来就没有想要在此时有所图谋呢?”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却极小。毕竟,无论是广为流传的开启九鼎。重续血誓,还是不为人知的龙神传说,想要得到那鼎中秘密的急切,他们定然远胜于我。” 宫唯逸只顾着凝神思量,却全然没有注意,当他说到龙神二字时,海棠那原本如水的双眸中所闪过的摄人异样。不过,这种异样仅发生在霎那之间,只一眨眼。便又回复了两汪满是柔情地秋水。 “以那半坛一醉龙的霸道后劲。即便当真有着千杯不醉的海量,也没可能在今日午时之前醒过来。也就是说。殷复缺最多只能做到本人不现身,却绝对来不及再做出其他地相应部署。”边喃喃地推测,边移步来到宫唯逸的身边:“难道,除了他之外,另有别的什么人,提前洞悉了王爷您的计谋么?” 宫唯逸皱着眉,缓缓摇了摇头,紧接着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这次所有的人员安排,是由我那堂姐夫孟渔樵全权包办的。不过,晚宴前,一个侍卫在与我闲聊的时候,曾经隐隐约约提到,咱们的这位副守备似乎有夺人功劳之嫌。” 海棠闻言秀眉微扬,面带诧异:“在这幽州,他不是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么,如何还会要去夺别人的功劳呢?” “我只听说,他是两日前才忽然找了个碴儿,然后强行接手地。而且,还将原先负责此事的人给好生责罚了一顿。” “王爷……您该不会是怀疑……” 宫唯逸深吸了一口气:“倒也不全是。但我相信,凡事必有因由,特别是像这样突然之间发生的事情,其背后,绝无可能是一片空白……” 空气中不知何时,已悄然充满了一种令人几欲窒息的压迫感。身在其中的海棠,手抚青丝,眼波流转,忽地展颜笑道:“我说王爷,您还真是跟谁都能聊到一块儿去呢!想那饭前,我不过才走开了一柱香的功夫,您居然就神不知鬼不觉的,知道了这么多的内幕。真是让人想不佩服您,都不成呀!” “这就是身为一个只知道养花逗鸟,一事无成的纨绔王爷地好处了。”宫唯逸也随之打了个哈哈,于是,所有的压迫感顿时无影无踪。只是在他那笑容里,却无法分辨得出,是自嘲还是自得:“因为无所敬畏,所以无所顾忌;因为无所顾忌,所以无所防备;因为无所防备,所以无所保留;因为无所保留,所以无所不谈……” 他还没有说完,海棠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伸出纤纤玉指,在自己的鼻梁上刮了两下:“王爷您这般自吹自擂,羞也不羞?” 看着她的娇俏可人,宫唯逸的眼睛里渐渐地只剩下了迷醉:“羞还是不羞,那要问过你……才知道了……” 这一回,海棠没有再躲闪,任其轻轻地封住了自己那半启的红唇…… 微风吹过,烛光摇曳。 第五十五章 两难 细细密密的雨丝,自那云蔚缭绕的神秘天际连绵而落。迷迷蒙蒙的水气,将这苍茫世间的一切,都加上了一种雾里看花般的虚幻和不真实。 怏怏地趴伏在窗边茶几上的粉色衣裙女孩儿,感觉像是非常挫败地唉声叹道:“看来,我的确是什么都做不好啊……” 一派闲适模样坐在她对面的青衫男子,闻言举起自己的左手手腕,对着窗外的光线仔细地看了看:“其实,第一次能包扎成这样,真的已经很不错了。” 抬起了头,燃起了希望:“真的吗?” 点了点头,无比的认真:“对呀!除了手法不大正确,轻重有待提高,样子尚需改进之外,别的都挺好的。” 看着她瞬间垮下去的表情,殷复缺顿时得意地纵声大笑起来。 肖亦默却既没有笑也没有恼,而是幽幽地轻声道:“那么深的一道伤口,也亏你对自己真下得了手……” 放低衣袖,再顺势抖上一抖,殷复缺满不在乎地笑着:“这有什么,不过是点儿皮肉伤而已,有你这个国医圣手在,保证明天就会好了。” 他对他本人的这种毫不在意,总是让肖亦默的心里会无来由地一紧,却又每每只能无可奈何地暗自叹口气,然后装作浑然无知的样子,瘪一瘪嘴:“你就尽管地取笑我吧……” 自打殷复缺将其假借醉酒之名行事的前因后果,对肖亦默和盘托出之后,肖亦默就一直被一种挥之不去的自怨自责,和深深的无力感所缠绕着。00kS.com 只要一想到自己不仅不能为他分担,反倒常常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便自以为是的对他横加指责,肖亦默就羞愧后悔得恨不能立时随了那水言欢一头跳进湖里,再也不出来了。 可是。若再想想自己在这个复国计划中。似乎什么作用也起不了。什么忙也帮不上。就算想要为他分担。也完全不知道当如何去做。那便又立时连跳湖地力气都没有了。 肖亦默边自顾自地怔怔出神。边喃喃地自言自语:“反正。现在九鼎也暂时不用开了。我算彻底是个什么都做不了地废人了……” 看着她地这种怅然自责和沮丧无力。殷复缺也唯剩了无可奈何。不告诉她。会惹得她胡思乱想。可是告诉了她。却更加惹得她胡思乱想。 暗暗摇了摇头。免不了要自我嘲笑一番。想他殷复缺这些年来什么样地阵仗没有见过。什么样地谋划没有做过。虽不敢说是翻手为云覆手雨般地算无遗策。但自认也可做到能将世人地万般心思尽皆掌控。并为己所用。 谁曾想。竟偏偏在面对着这么一个初涉世事。水晶玻璃般透明地单纯丫头时。会没了计较。失了方寸。难道。当真如水言欢所说地那样。女人生来便是给男人找麻烦地? 想到这儿。殷复缺忍不住摇头轻笑了起来。果真是近墨者黑了。像这样荒谬地理论。居然也几乎想要相信。 而正在闷闷不乐的肖亦默,见他忽地莫名其妙便自己在那里笑个不停,不由得又是诧异又是烦闷:“你在笑什么?肯定还是在笑我对不对?” 回过神来的殷复缺赶紧忙不迭地解释:“没有没有,我怎么敢笑你呢?我是在想……”他的视线飘来荡去的。最终落到了自从失而复得之后,便一直在肖亦默方圆半臂距离之内的那个鲸鱼木雕上:“……那日与小欢结识的情形。” 肖亦默的眼前立即出现了那只硕大无朋,凶猛程度甚至可堪与狮子相媲美的大黑狗,以及它地那张只一口就可以咬下一个人脑袋的血盆大口。不禁心有余悸地接连着打了好几个冷战:“对呀,我都忘记问你了,你是如何能让小欢在你的面前变成一只温柔小猫儿地?” 伸手将木雕取过来,摩挲着在其上深印着的齿痕,殷复缺淡淡地说了句:“不打不相识呗。” “啊?你跟小欢打架?你武功这么高,他当然打不过你啦!”“我若真的是靠着投机取巧。用内力修为和武功招数打赢了小欢,恐怕他就会日日夜夜的守在我的门口,寻机报复了。”殷复缺摇了摇手中的物件以示否定:“我与小欢是在公平比试之后的平分秋色,所以,我们才会成了生死之交的。” 他一抬手,又露出了刚刚被包扎得像个乱布团似的腕处,肖亦默一见,便难免又触及到了些什么。 迟疑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我听唐老板说。他跟了你好些年。从来都没见你受过任何伤。可为什么我才认识了你几个月地时间,你就受伤……嗯……至少有三回了吧?……该不会是因为我……” 殷复缺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忽地听自那窗外飘过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你克夫” 只见肖亦默由惊吓.到大怒到夺过殷复缺手里的木雕.到拉开窗户.到作势向外砸,一连串的反应加动作,前后一共大约也就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一旁的殷复缺都忍不住要连连赞叹。 只可惜,她快,窗外的那个人比她还要快。仅用了半个眨眼的功夫,便全无影踪,只留下了湖面上一朵巨大的浪花。 恨恨地关上窗,肖亦默余怒难消地顿足道:“这个大无赖真是越来越离谱了!现在居然开始趴在窗外偷听别人谈话!他哪里有一丁点儿一族之长地样子啊?!” 殷复缺用看完好戏的满足感,摇头晃脑地摊了摊手:“我原本还以为,你们俩个已经冰释前嫌了呢……” “呸!我跟他势不两立!” “好好好,势不两立。”殷复缺边笑着点头赞同,边施施然起身在屋里晃悠了两步,又看了看外面那淋淋漓漓似乎永无穷尽的绵绵细雨,叹息般地轻声言道: “看来,是等不及这雨停下来了……” 全书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