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废物强基计划 作者:哈卡色cho   文案:   唉,每天亏钱亏到坐公交(穿越史前搞基建   “黑”吃黑。   商远的个人档案上有“超危险”“绝密”等大红章,   成为舍友储备粮的费明秋毫不知情,隔三差五颁发好人卡。   费明秋的个人档案……他没有完整的档案。   遇见商远前,他最喜欢一句诗:   黑透了的灵魂,看上去是脆弱洁白的一张。   洪水泛滥,妖兽出没,战争频仍。   河南有夏人,山东有商人,浙江有越人,山西有周人。   这里是夏商周文明的起点、五千年历史的上游:   公元前2100年。   破产,社死,流放,劳改。   费明秋“穿越”到神话生物遍地走的上古,   开局一双手,还有一个装A装弱的骗子,   诚邀十亿华夏网民在线建设九州四海,每天高喊“为了部落”,与大禹一家共进晚餐。   哎等等,放下那头貔貅,   老祖宗的垃圾桶可不能随便翻啊。   什么?翻出青铜器了?   相差500天的年下/微神话元素/轻松甜/HE   【非ABO题材】攻读了受写的ABO小说然后反过来装可怜骗他,就酱 第1章 男主他老倒霉蛋了   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青草和春雪的气味,深吸一口气,沁人心脾。   方圆一公里内却只看得见黑褐色的焦土和完全熔化变形的石头——如果它还能算是石头。   “怎么样,怎么样?看到这样迷人的景色,繁华的城市,以及优雅的市民,是不是对你即将入住的、为之努力奋斗三十年的地方产生了一丝兴趣?想开点,年轻人,不就是连续破产没能完成贷款协议、被法院判处流放原始星球劳动改造还债嘛……”   比话痨说得还流畅的幼崽机械音在耳边念念叨叨半小时了。   费明秋皱着眉,又深吸一口气,戴上护具推开舱门。   他展开双臂保持平衡,尝试性地走了两步,再放松地感受周围仍旧被雾气包裹的环境。   双脚与地面接触时传来柔软而厚实的触感。   是泥土,被飞船迫降时骤然喷发的火焰烧了个寸草不生的泥土。   没错。   这里的重力环境和他老家几乎一模一样。   这么多的无主土地,没有任何高楼大厦或者地下城市的投影警戒线,而且——   他瞥了一眼手腕上的便携检测仪——   地表下极少部分土壤湿度良好、酸碱度适中、有机质充足——是最珍贵的原生农业土。   费明秋百思不得其解。   法院的判决书上说的劳改星球不应该是一个以金属制造业为支柱的偏僻小行星吗?   “怎么样,怎么样?有第二稀有矿场的负责人来接你了吗?”舱门内的机械音问。   费明秋蹲下来,戴着手套抓了一把焦土,又迷茫地仰头望天。   两只翅膀呈水红色的雁鸟迅疾飞过,留下两滴白色的新鲜鸟屎。   “喂!到底怎么样啊!”机械音生气了,“我还要回中央星服役的,请你快点解决好吗?”   费明秋用牙齿叼住手套边、侧过脸把左手手套摘下来,食指与拇指捻了捻焦土。   微热,蓬松,残留着生机。   他是有点睡懵了吗?   这趟星际旅行横跨三千万亿光年。   在营养舱内睡了四个月,他的脑子还没有完全苏醒。   突然,费明秋瞳孔一颤,转身就跑,“啪”地关上舱门,警惕地趴在圆形舷窗上,心砰砰跳。   幼崽机械音就在他的头顶,大大咧咧地问:   “怎么啦?哎唷,年轻人,不要这样扭捏啦。快去吧,在矿场好好工作呀,争取提前还清十亿债款,到时候还可以调回中央星生活哒。哼,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我能感觉到。真的。”   窄小的飞船内立刻响起嘤嘤嘤的3D立体环绕杜比音效落泪音。   一时之间充满了快活的回声。   试问,揍人工智能犯法吗?   费明秋被紧急唤醒后一直没有出声,瞅了瞅舷窗外缓步靠近的动物,想起随船智能过于“低幼”的情绪设置,耐心地说:“阿尔法,调出生物图鉴,确认一下那只老虎的亚种。”   他的瞳孔呈深黑色,亮如点漆,浅金色的睫毛在炽灯光中若隐若现,出神时显得神秘而危险。   机械音僵硬了一瞬,“头圆,耳短,腹部有乳白色毛,尾偏长……亚种:疑似中国华南虎。”   华南虎?   费明秋隔着舷窗与一只即将成年的原始华南虎四目相对。   老家早就灭绝八百年的远古动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反复地盯着老虎又圆又短的耳朵,心想:可爱,毛绒绒……咳、不是!冷静!   一觉醒来早上常常遛弯的地方被“一锅端”的华南虎打了个哈欠,面部表情很是“狰狞”。   再“深情对望”下去,或许会出现“你瞅啥”和“瞅你咋地”的经典场面。   费明秋默默收回视线,背靠银白色的金属墙,思索片刻,“阿尔法,你会出错吗?”   “哈?我会出错?!年轻人,我是中央星最伟大的源智能、统摄全宇宙日常生产生活、为远航探索做出巨大贡献、人敬人爱的阿芙洛狄忒——”机械音顿了一下,“的子智能之一。”   费明秋不置可否,断定道:“这里不是白铁星。这个星球的生态环境比我老家还好很多。”   他的家乡以高森林覆盖率、原生态有机农业和大量远古文明遗存享誉全星际。   所以说,他当年大学毕业后是为什么想不开去创业呢?   在纸醉金迷的中央星屡屡碰壁,又被不良中介骗着签了诡异的贷款合同,甚至来不及与家里联系就被强制押送上跃迁飞船,结果还迫降到了一个没有任何探索记录的神秘星球。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里能种地。   等等,种地?   费明秋低头看自己的手。哦,看看这双手,这是一双五谷不分的手。   机械音艰难地说:“真、的、吗?哈哈,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了,哈哈,那个,智能也是会出错的,而且我离开阿芙洛狄忒大人太久了,那个小法院的工程师根本就是个——”   费明秋还指望靠它返回正确的航道,于是礼貌地倾听人工智能的烦恼,“他怎么了?”   机械音却卡住了一般,支支吾吾地避开了对某摸鱼工程师的吐槽,说:   “年轻人,稍等。我接收一下飞船的行驶记录和穿过大气层迫降时采集的数据。马上就好。”   费明秋嗯了一声,再看舷窗外,那头橘黄色的华南虎已经撅着油光水滑的屁股走远了。   活的华南虎,不知种类的雁鸟,充满生机的土壤。   和老家的史前博物馆的描述真的好像。   他十岁离开家,算起来,已经十二年没有回去了,也难怪父亲不愿意回复他的求助信。   舱内温度逐渐升高,费明秋的思绪稍稍游离天外。   “啊,咳咳,那个啥,年轻人,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机械音有点不自在。   费明秋:“先说坏消息。”   下一秒,凭空浮现一只黑白相间圆滚滚的熊科动物,说话时舌头上有一个闪烁的“α”符号。   它对自己依据该行星的生物库捏造的虚拟形象很满意,伸出有粉红色肉垫的熊掌,“你好,正式介绍一下,我是阿尔法,至高智能阿芙洛狄忒大人的子智能,服役于勤奋区法院。”   费明秋眼皮狂跳。   人工智能一般是不会以动物形象出现在非政府系统人员面前的,除非……   除非它确认它一时半会不能为政府服役了,而要优先确保周围全体公民的生命安全。   熊掌很短,实在够不着对面的年轻人。   阿尔法费力地和空气完成击掌,叉着腰气呼呼的,继续说:   “感恩吧,年轻人,我们的飞船超载了,你应该知道,一次漫长的星际旅行需要多少耗能,法院不是慈善机构,只为此准备了单程所需的能源——抵达白铁星后,他们会将我通过星网传输回中央星。可是因为超载,飞船无法按时按计划到站,中途迫降到这颗叫地球的行星上。”   费明秋用手捂住仍在跳的眼皮,不禁默叹“又来了”,虚弱地问:   “地球?超载?”   是他带了太多行李的缘故吗?   阿尔法得意地说:“嗯哼。年轻人——哦,你叫什么?”   “费明秋。这不重要。附近没有任何远航军已经发现的星球吗?我可以在那里等待救援。”   “这很重要!好的,费同志,感恩吧,你暂时、或者说五十年以内不能离开这颗星球了。”   费明秋:“?”   阿尔法:“咳咳,那什么,因为这艘飞船的搭载人数上限是1,我当时没有为你设置精确的劳动改造目标,也就是说,你不一定需要在白铁星劳动也可以通过创造价值抵债。而就在刚才……”   费明秋抹了把脸,努力地卸下痛苦面具,气若游丝:“你说。”   “我接收飞船采集的地球数据时,发现这颗星球的人文历史非常丰富,存储仪为摆脱源源不断的信息量,正在删除。我做了一个英勇的判断——为你保留了一个4000年后的时空锚点。”   费明秋:“这个锚点拥有迷人的景色、繁华的城市和优雅的市民?你想让我望‘梅’止渴?”   阿尔法:“恭喜你,学会抢答了!”   费明秋面无表情:“。”   “咳咳,前提条件已满足,你可以在这里立即开始劳动,并等待白铁星矿场的人来救你。”   后半句基本无效,不必心怀任何期待。   寻找一颗从未被发现的行星,并精准定位时空,相当于大海捞针。   宇宙何其宽阔浩瀚,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个没有为社会创造任何价值的废物。   费明秋长舒一口气,问:“如果我选择不工作呢?”   圆滚滚的阿尔法眼睛闪过绿光,冷冰冰地说:“那么只能判定你逃役,就地处以死刑。”   随口一问的费明秋:“???”   人工智能再智能,也是没有人类真实情感的一串数据。   负责设置、调试、维修、更新阿尔法的那位工程师一定是个神经病吧。   千万别被他逮住了,否则肯定没有好果子吃(#`皿′)   费明秋果断地说:“我爱工作,工作爱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请为我制定劳动计划。”   逼仄的船舱里充斥着营养剂和冷冻剂遇氧蒸发的气味。   数百里之外,扛着一头血淋淋的野山猪准备回部落的猎人若有所感地回望身后的山峦。   数万里之外,栖息在一株梧桐树上的凤凰幽幽地睁开金灿光明的眼睛。   ……   阿尔法恢复了萌萌的声音,“好哒。欢迎你,费明秋,这里是古中国,公元前2100年。   “亲爱的公民,可爱的阿尔法重新计算你的劳改任务与总期限中。请稍等。不要走开哦。   “好的,计算完成。”   费明秋下意识地捏紧手腕。简单点,简单点,他是老倒霉蛋了,千万别——   阿尔法再次伸出熊掌,幸灾乐祸地说:“飞船即将报废,请寻找临时定居点,并组建人数至少为10人的小型氏族。友情提醒,这里的季节是春天,刚下过雨,室外温度15度哦。”   费明秋沉默半晌,骂了人生第一句脏话:“靠。”   十个人?   这个时代有没有像他一样的人类还是两说呢。   作者有话说:   新的故事开始了。如无意外,晚8点左右更新,迟了不必等。   夏商周断代工程把夏朝的起点定为BC2070年,不在这里讨论碳十四的准确度问题了,总之,本文的时间是BC2100年,所以大前提是全文虚构,无意冒犯历史,兼参考考古发掘报告与传世文献,从而搭建我“个人”想象中的夏朝。   感谢收藏,感谢海星,感谢评论,祝读得愉快。 第2章 不愧是你!   焦土的颜色逐渐变浅,露出地表的石头上攀附着少许苔藓类植物。   信步走出白雾,苍翠迤逦的山脉横亘于眼前,山尖远在云层之上,依稀可见其形状。   费明秋拖拽着两只纯黑的折叠行李箱,根据指南针往东走,同时随意地观察周围的山脉走向。   不放心他、于是坚持自己背着唯一的应急用能源转化器的阿尔法哼哧哼哧地在后头爬。   嗯,很敬业:能爬绝不直立行走。   雄赳赳气昂昂,走出了猛虎下山的气势。   只是……这个世界有像螃蟹一样横着爬行的……熊猫吗?   怎么说,多多少少有点人工智障的样子了。   熊猫。   费明秋蹙眉,陌生的词汇在舌尖转了一圈又一圈。   好奇怪的说法,明明是熊科动物,不是么。   又比如方才提及的“古中国”。   “古中”是什么意思?还是说——   古老的、悠久的、属于古代史范畴的中国。   说到中国,费明秋脚步放缓,用冰凉的指腹按了按开始酸痛的眉心。   他记得他曾在家乡的博物馆见过所谓来自中国的遗迹。   一排灰白的呈井字型的小楼房,墙壁上刻着褪色的“争创文明城市”、“弘扬正能量”、“小心地滑”等宣传语,还有考古发掘出来的成捆的合金硬币、粉金色或果绿色的崭新纸钞。   据说他们的祖先数千年前就住在那样的房子里。社会关系紧密,人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两者并不相似。   多半是巧合吧。人工智能的语言库纵然强大,依旧存在许多缺陷和无伤大雅的小错误。   不过,能在相隔数万亿光年的星球上再次听见类似的名字,挺令人怀念的。   好,既来之则安之。   他有知识有力气有基本资源,说不定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费明秋拍拍脸,强行振奋精神,正打算沿着溪水声去找干净的水源,脚步忽然一顿。   黑白相间的滚滚一个不留神圆滚滚地滚了下去。   他微微挑眉,不留情面地笑出声。   “年轻人!快来扶我一把!”阿尔法抖了抖熊耳,吐出嘴里的泥巴,歪在草坡上骂骂咧咧的。   费明秋长腿一迈,修长的手指轻巧地捏住它怀中的圆盘形状的能源转化器,“这个先给我。”   阿尔法用爪子打掉他的手臂,“休想!在我的工程师醒——哦,您拿着。谢谢您帮我分担。”   “不客气。你的工程师什么?”   “什么什么?”   费明秋:“你还能联系到他?难道这里是什么影视基地?你和他联合起来耍我?”   脑袋上竖起一撮呆毛的熊猫疯狂摇头:“!……不、不能!你在想什么呐!”   “真的?”   微风吹动青年额前的碎发。   阳光温热了他的瞳孔,像夏日森林中随风漂浮的萤火。   阿尔法吞咽唾沫,挠挠屁股方便蹭掉掌心的烂泥,然后双爪举过头顶心虚地比了个爱心。   费明秋的目光在熊猫幼崽憨圆的头顶稍作停留,继而打量涂满银灰线条的能源转化器,“每小时它能产出多少能量?我是说,撇除为你供能之后。”困意袭来,他不能深究不必要的事。   阿尔法见青年不继续问了,试探性地回答:“800欧卡。”   勉勉强强够用。   看来暂时不必体验原始人的巢居生活。   一切都会变好的。如此新鲜的空气可不常有啊。   费明秋苦中作乐,略作思索,环顾周围平坦的地势,抬起手腕查看时间。   离开飞船后他已经拉着八十公斤的行李徒步走了两小时十二分钟,堪比一次负重拉练。   “我想睡觉。”他说得相当坦然,看样子不是第一次这么要求了。   青年漂亮无瑕的眉眼间确实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疲倦,熬了一整晚没睡的社畜也比他有精神得多。   “???”阿尔法的呆毛嗖嗖地变成一个问号的形状。   “我看……嗯,就在这里吧。”说着,费明秋打开右手边第一个行李箱。   以多种合成材料和最新压缩工艺拼合制成的移动屋倏地从箱子里膨胀开来。   只有人类膝盖高的熊猫幼崽徒劳地伸爪,甚至没来得及出声阻止。   占地三十平方米的民用房平地而起,严丝合缝的四面外墙闪烁着金属质感的冷光。   用时仅两分钟。   啊这。   “这是一个信誓旦旦说‘我爱工作’的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应该干的事吗?”阿尔法嚷道。   “是啊。”费明秋困得没心思回复人工智能的挖苦,眼前阵阵发黑,双手费力地拽着第二只行李箱往房子里走,走两步便小口喘气,没有形象地靠在门框上用虹膜和指纹解锁大门。   这栋移动屋是他大学毕业后的创业主推产品。   不想生产线刚生产出第一件样品,他就被法院以“无力偿还贷款”等指控为由强行带走了。   工厂就地解散,实验员和车间工人领到了三个月至六个月不等的企业破产赔偿,至于他。   嗯,拉低全宇宙幸运平均值的大恶人找到了。   根据律师的建议为员工们支付了所有补贴赔偿款后,他的个人资产只剩下手里的八十公斤行李。   因此,是个正常人——好吧,是个勤俭节约穷得叮当响的小伙子,都会随身带着仅存的家当吧?   他哪里想得到因为这区区八十公斤,法院的飞船会迫降到“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星球上。   移动屋的设计初衷是为星际旅行爱好者提供临时住所,关键卖点是实用和安全。   一层是黑白灰冷色调的玄关、厨房、客厅和直梯。   二、三层分别是一间带盥洗室的小套间。   样品毕竟是样品,草创阶段,陈设极简,在满足基本生理需求之外,简直“家徒四壁”。   费明秋把能源转化器插在玄关处的多功能凹槽上,看着200欧卡瞬间被移动屋的电源系统划走,估摸自己还能睡八个小时,摘下手套,甚至没有脱防护服,就倒在地板上陷入沉睡。   阿尔法冲进来,龇牙咧嘴,指指点点,到底没有把人立刻摇醒。   因为它拥有的堪称第二宇宙的庞大数据库不能对眼前的现象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是它不太了解的人类脑神经医学领域。   而勤奋区法院唯一的工程师、它信赖的“父亲”商远为它随便编写的执行程序是:   等待。耐心等待。   顺便一提,该程序的注释代码里还随手记录了一串字符,转译成通俗的文字则是:   [《人渣本渣ABO》,下午开会看。什么时候下班啊,坐着好累。今晚吃什么呢。]   这段话像是有魔力附在上面。   阿尔法忍不住又复习了一遍数据库里以“追妻火葬场”为噱头的百万字巨作《人渣本渣ABO》。   没有追妻,没有火葬场,有的只是一盆又一盆的狗血、修罗场和激烈的虐身虐心。   不过……还、还挺好看的。   唉,总之,在它看来,带薪上厕所完全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某人在法院上班的时候,迟到早退不说,每天带薪看小说,工作六小时,有五小时五十五分钟都在摸鱼,剩下五分钟还要分出一半在门卫排队打卡。   ……   费明秋醒来时天快黑了。   他睡得浑身发麻,侧头一看,左手的腕表显示收到两条新通知。   加粗,三号黑体,五彩斑斓的黑色,背景是疯狂闪烁的荧光绿。   ……辣眼睛。   一睁眼就受到来自人工智能的审美冲击,费明秋原地缓了缓神,爬起来慢悠悠走到玄关,从第二只行李箱的侧面拉链中取出两板巴掌大的榛仁蜂蜜巧克力,忍着口渴咬了一口。   [阿尔法发来的新邮件1]   [好山好水好花花,种田养猪为大家。我们的目标是——达成价值10亿中央币的劳动成就!]   [新的环境,新的起点,亲爱的费同志,鉴于你今天说睡就睡等怠惰行为,阿尔法想起了一些伤心的往事,为增强你的劳动积极性,新添了短时任务倒计时功能与奖惩功能。请查收。]   [阿尔法发来的新邮件2]   [组建一支小型氏族(人数下限为10),倒计时14天07时30分。]   [任务描述:第一,拒绝开文明倒车,严禁建立奴隶制氏族。第二,获得氏族每位新成员的衷心支持。]   [任务奖励:抵扣200中央币。阿尔法的好感+1。]   [任务失败惩罚:没收移动屋(在你睡觉的时候,阿尔法已经入侵了你的房子的控制系统啦!龇牙.jpg)。]   费明秋:“……”   妈的人工智障。   收走他的房子,到底有什么好处?他们不是一伙的吗?嗯?   奖励和惩罚根本不对等,这是摆明要看他倒霉吧。   再说了,如果禁止凭借先进的文明坑蒙拐骗——咳,他上哪找十个没有归属的人?   费明秋舔去唇角的蜂蜜,连咬三口巧克力,饥饿减退,脑海中蓦然闪过一道亮光。   谁说不能坑蒙拐骗了,眼前不是有个现成的——   巡视完房屋的阿尔法从空空如也的厨房里探出熊猫头,“哈喽?傻了吗?需要帮忙吗?”   费明秋循循善诱:“你说的4000年后的锚点,具体是什么样子?文明程度怎么样?”   阿尔法:“哦,那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单是锚点所在的小镇,就有五十万常住人口!”   费明秋走过去握住熊爪,飞速浏览腕表上接收的该镇基本面貌和经济状况,有了主意:   “阿尔法,接下来恐怕要麻烦你了。”   他弯腰时,淡甜的蜂蜜在字正腔圆的声线间跳跃,目光中流动着沉醉的晚风和笑意。   阿尔法毛绒绒的熊耳腾地支棱起来,收起锋利的指甲,小声地说:“您要我做什么?”   费明秋俯身系紧鞋带,开门往外走,“你现在应该是开启了最佳性能状态吧?”   每小时耗能超过五万欧卡的阿尔法搓了搓掌心,紧随其后,干笑着说:“我也不想的,这颗星球对你来说太危险,我需要时刻保持最佳性能,以便侦察附近的生物的动向。我绝对不是不信任你。你会因此不喜欢我吗?”   费明秋没看它,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的小拇指勾住险些滑落的手套——开门的刹那,他几乎被门外的景象夺去了全部注意力。   移动屋,顾名思义,是可以移动的房屋。   八个小时过去,房子向东移动了将近十公里,因缺乏足够的能量,加之某种霉运,最终固定在一片石板上。   四条涂抹赤色颜料的低洼石渠以脚下的石板为起点向四方笔直地延伸。   南面是一座庞然的草木结构的大房子,房子外是六根怀抱粗的石柱,分别刻有粗犷热烈的鸟兽图案;   西面是广场,一块大约十米长两米宽的石板竖立在最前方,依稀刻着一些朱红色或白色的象形字符;   北面是错落的多间茅草屋,圆顶方墙,没有门窗,原先挂着兽皮挡风的地方被什么割断了;   东面则是长满野草的农田和两处用于圈养家畜的“牢”。   之所以说那是农田,是因为四周竖立着臂粗的木棍,就像是……栏杆,或者说……栅栏。   费明秋久久地沉默不语。   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这里是一处不久前还有人住的小聚落,他的脚下一定是最重要的祭坛。   好家伙,一口气直接冲到人家的“坟地”里了,不打招呼的那种。   要命的是,移动屋好像动不了了,原先的可伸缩地基部分牢牢地抓住了石板。   阿尔法举起双爪表示与自己无关,“不愧是你!哈哈,一次性的便携房屋,稳固性远超同类产品,星际旅行时很实用呢。”   费明秋捡起散落在石板上的一串绿松石,幽幽地说:“谢谢。但它不是一次性的。”   阿尔法善解人意地闭上了嘴。   作者有话说:   攻下章出场。 第3章 我该怎么称呼你   这串绿松石的质地一般,打磨工艺也很糟糕。   不过,在看到更多的玉石器、了解这个小聚落的生产水平之前,不能轻易下更多结论。   大约是佩戴者当时走得仓促,用来串连石头的多股灰麻线断裂成三截,染上了些许赭石颜料。   据家乡某博物馆的引导手册所说:浅红色的赭石是原始人最常使用的颜料。   原始人……Σ(っ°Д°;)っ   看来真的来到了一个相对野蛮的社会。   希望这里没有“食人”的习俗。   否则——嗯,男主开局就凉了,直接快进到完结撒花。   费明秋把十二颗绿松石放在玄关的鞋架上,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枚小拇指长的玉蚕。   玉蚕表面的螺纹线条浑圆饱满,玉质虽差,但它的主人平时大约很爱惜,用得相当小心。   费明秋推断这条玉蚕可能是首领、祭司、战功赫赫的战士或者同级别的掌权者的随身物品。   初来乍到——   好吧,实际情况是大半家当(即移动屋)钉死在这座祭坛上,在修好移动屋之前百分百没办法跑路。那可是多次破产后他仅存的财产,不到生死关头,绝不能抛弃它!   可是如果一直待在这处不知什么原因似乎一夜之间全员仓促撤离的小聚落……   费明秋担心不久的将来会与聚落的原住民或者其他部落的人发生暴力冲突。   同时,他又面临寻找饮用水、补充食物、取暖生火、制作药品和武器等等基本生存问题。   唉,真不能多想,想想就头大。   刚才他穿着防护服在祭坛周边迅速地转了一圈,除了象征权力的黄绿色玉蚕,还发现两把兽骨匕首和一只朱色的破了个大口子的陶罐,陶罐表面印有清晰的绳纹和半个象形字符。   至于南西北东四方的建筑和农田嘛。   费明秋暂时不打算只身涉险,很从心地溜回了移动屋。   不是怂,是从心!   阿尔法关上门,盯着费明秋手心的玉蚕,迟缓地说:“透闪石。这是透闪石,没错。”   得,第二种深受原始人喜爱的石料出现了。   恐怕这里还没有出现国家或者高级形态的大部族。   麻烦大了。   要知道,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和讲文明懂礼貌的现代人差不多是两个物种,尤其是脑回路。   霸占了人家的祭坛的费明秋立刻做出决定,“阿尔法,刚才你说4000年后的锚点……”   阿尔法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拍拍胸脯,“费同志,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   这样说的话,他可就不客气了。   费明秋沉吟片刻,露出恰当的疑惑表情,“准确的说,那是4120年后的一个小城镇,对吗?”   阿尔法:“对哒。怎么啦?他们的科技水平与这时候相比,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哦。”   “是,我也看见你提供的资料里说他们已经能够利用VR技术,尽管技术还很不成熟。”   “对啊,单锚点所在的国家,就有将近十亿网民!计算机行业最吃香了!”阿尔法补充道。   费明秋短促地笑了一声,“如果他们加入我的……劳动团队,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   阿尔法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问这个,还是接了话:“你们是平等的关系。”   “绝不是奴隶主和奴隶吧?”   “绝不是!”   “也不是资本家和被剥削者吧?”   “怎么可能!你、唉不是我讽刺你,你浑身上下有什么资本啊。你只有这栋一次性房子!”   费明秋扯了扯嘴角,抛出最终想问的问题:“任务需要的10位新成员,不一定要在这个时代找吧?你能不能联系锚点所在的社会,借用他们发达的网络邀请一批……一批玩家来这里呢?我的意思是,把这个真实存在的远古时代包装成一个新上线的VR全息游戏。”   阿尔法两只眼睛缓缓瞪大,结巴地说:“我?全息游戏?邀请玩家?”   费明秋点头,见熊猫头顶的呆毛蔫了,手痒,顺手帮它扶正,然后轻柔地揉捏熊耳和两腮。   阿尔法在美人熟练的撸猫手法下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忽然反应过来,忿忿地指控他:   “你这是钻我的空子!你、你、你……你个年轻人不讲武德!”   费明秋收回手,“你应该责怪你的工程师,是他把你的性格设定得如此低幼马虎。”   提到这个,阿尔法又卡壳了,涨红了熊耳,哼哼唧唧地说:“我虽然想帮你,但你也把人工智能想象得太厉害啦,能量转换器目前只能利用光能、风能和地热,每天生成的能量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再说……我该怎么约束那些人的脑电波?他们总要有‘身体’吧?”   费明秋垂眸思忖,“你说得对,我邀请他们来,一方面提供他们‘真实’的游戏感受,一方面获取他们的帮助,从而建立一个史无前例的文明的部落,保证我的安全。既然如此,他们当然要有能够活动的‘身体’——我要回飞船一趟,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回收利用的材料。”   “飞船?!”阿尔法听到这里突然跳起来,“不行不行!飞船快报废了,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你不能去啊——喂!费同志!年——轻——人!你等等我!别留我一头熊在这儿!”   费明秋执意要走,从纯黑的行李箱中取出一支只能使用三次的电击枪,把圆盘状的能量转换器背在背上,确认防护服的拉链和锁扣,将移动屋锁好,然后沿着来的方向原路返回。   夕阳落山,一轮滢白的满月遥遥挂在天边。   雾薄星稀,草丛上渐渐生了露水。   卸下八十公斤的负重后,费明秋跑得很快,耳边是呼呼作响的春风和飞虫的低鸣。   眼前就是飞船了。   他摘下夜视镜,双手撑着膝盖微微喘气。   从心归从心,夜晚对原始人而言是神秘、恐怖、灾难的根源,对他来说却如同白昼。   而且……他用拇指揩拭鼻尖的汗珠,撩起眼皮打量不远处的飞船。   船体完美地隐藏在浅淡的月色下。   黑褐色的焦土意味着超乎常人的力量,是以两头单角白鹿站在山坡上观望片刻,消失不见。   这就是他,倒霉透顶的他,即将、正在生存的世界。   啊,怎么说,比一辈子待在矿场,其实好得多。   至少他是自由的。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没有人期盼他有所成就,也没有人用惋惜的目光评判他所有的努力。   费明秋一时忽略了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阿尔法的机械音,胸中涌起一股必然而雀跃的情绪。   春风呜咽,月过中天。   一步又一步。   他走向飞船,站定,开门前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个多余的动作——摘手套。   柔软的掌心稍稍泛红,修长的手指上残留着绿松石的粉末。   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冥冥之中感到今夜狂奔二十公里绝对是他一生做得最好的决定。   “嘭。”   青年浅金色的眼睫颤了颤,瞳孔紧缩,手背收紧、依稀看得见浅青色的血管。   舱门提前打开了。   怎么会?!   飞船里还有人!   费明秋一怔,剧烈运动后的心脏砰砰地跳,越跳越快,以致腕表发出滴滴滴的警告音。   遇氧蒸发的冷冻剂倏地从门缝中冒出,像一团蓬松的柳絮,扑在他出汗泛红的额头。   门内的人先是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然后是浸透营养液的蓝白棒球衫,最后是一道冷淡而慵懒的男声:“好累,下班了吗……唔、小A,你怎么没有喊醒我?”   费明秋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往后退。   男人身上散发的危险的气息促使他迅速按动电击枪——   幽蓝色的电流在对方的手心跳跃,发出噼里啪啦刺痛神经的可怖声响。   那股危险的气息在短暂的收敛后彻底挣脱束缚,几乎有了形状,锋利、尖锐、凶狠、狂乱。   费明秋的嗓子一时之间全哑了。   站在门内的人要杀他,而且是以残忍血腥的方式虐杀他!   糟糕!快逃!   费明秋急着往回抽手,却被男人眼疾手快反缴了械,一个趔趄上身后仰,摇摇晃晃摔跪在地。   “非法袭击工作人员,”高个子的男人扔了电击枪,漫不经心地摩挲食指和中指指尖烧焦的皮肉,似乎在挑选行凶的方式,又蹲下来,右手伸进棒球服口袋慢悠悠找东西,“我该——”   费明秋双手抓了一大把焦土,准备找时机泼在对方的脸上。   他在太阳下平安地活了二十二年,第一次正面对上“杀人魔”,害怕得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清风拂面,月辉斜曳着坠入他的眼睛,洇染他的嘴唇,继而照亮他因紧张而愈显得细的腰。   男人充满侵略性的桃花眼像是看见了什么奇怪诡异的景象,干咳两声,掩下冷淡和杀意,话锋一转,“我该怎么称呼你?”   费明秋:“……免贵姓费。”   草,这什么声线。   他敢发誓,他上幼儿园的时候唱儿歌的声音都没有这么软!   男人忽然低低地笑了,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屈指叩击烟盒表面的虎徽,哑声问:“哪个费?”   费明秋咬唇,抬眸与男人对视,手心的焦土烫得他规规矩矩回答时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还不知道,在他的肩头,趴着三只成年老虎的脑袋,沾血的虎牙离他的脖颈仅有两毫米。   男主,危。   作者有话说:   今天和朋友临时起意去看电影了,迟了一点哈】 第4章 大好人   “费、明、秋。”   “……嗯,是……我。”   汗水渗入眼角,被特别点名的费明秋眯了一下眼睛,突然感到对方的手就悬在他的头顶。   他瞬间一动不敢动,双手紧紧地抓着焦土——好像这样可以缓解恐惧、而不是仅仅妄想反杀。   胆怯的月亮和春风都悄然离他而去,只留下晦暗寡淡的星光与漆黑的夜幕。   眼前的男人相当年轻,五官俊美凌厉,高鼻薄唇,一双桃花眼尤其好看,肩膀也很宽。   如果不是在这里、尤其是以这种你死我活的方式遇见,也许他会多看好几眼。   “好名字。”   “……什么?”费明秋借着微弱的星光辨识男人的条纹棒球衫,惊疑不定,脑子里一团浆糊。   这个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早上他被阿尔法叫醒时没有看见多余的睡眠仓啊。   [超载。]   [飞船即将报废,请寻找暂居地。]   [等我的工程师。]   对了,只有飞船的配电室他无权限打开,那里说不定可以躺一个人。   阿尔法是怕他对陷入沉睡暂时无法紧急唤醒的某人做什么吧,所以急着用任务赶他走。   等等,这么说的话,难道这个男人是——   “‘雁度秋色远,日静无云时。’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谁的诗了,你知道吗?”   男人的手在距离费明秋两公分的地方停住,莫名其妙地抓了两把空气,往左往右各推了一下。   自上而下笼罩他的那种被猛兽咬住脸颊的不适感骤然消失。   低沉的男声像早春的藤蔓生长时碎裂的冰粒,凉飕飕的,冷淡中裹藏着两分不自然的镇静。   好像是刻意收敛了本性,匆匆照面之后,费明秋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对方身上的恶意和残忍。   他一向是乐观的,因此大脑重新运转起来,“我不知道。我……很少读远古时代的诗歌。”   男人收回手,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叼在唇边,含糊地说:   “那我再想想吧。我姓商,单名一个远字。吓到你了?起得来吗?要不要我拉你?”   “不必,谢谢……是哪个远?”   费明秋问出口的刹那,脸上一热,懊恼地移开视线看向脚边的电击枪。   商远轻笑一声,没有再解释。   他起身站直了,背靠舷窗低头点烟,再抬起下颌四下打量所处的环境,眼底闪过诧异。   显然,勤奋区法院唯一的工程师并不知道自己一觉醒来会出现在陌生的星球上。   对方与人工智能联合作案的嫌疑差不多可以排除了。   费明秋心下百转,精神稍稍松懈,余光忽然瞥见腕表上的任务栏有了变化:   [new!新成员备选名单(1/10)]   欸?难道商远也能加入他的队伍?   免费劳动力——咳咳,不是,大好人啊。   也许刚才那股渴望虐杀他的气息是他剧烈运动后大脑因缺氧产生的幻觉。   毕竟商远应该受过高等教育,而且这么年轻就能进入中央星的区法院编制,又是高级工程师。   那么他二话不说打开高伏电击枪企图电晕对方的举动……   费明秋挺不好意思,正要道歉,阿尔法适时地赶到了飞船边,气呼呼地喊了一声“年轻人”。   紧接着,见到叼着烟的商远,它张大嘴巴,两只熊猫眼倏地泪汪汪的,嗷呜着扑过去——   商远轻松避开阿尔法,烟灰随之扑簌掉落,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可可的香味。   他一气吸了大半支烟,恢复至平时懒散的模样,反复打量腿边的熊崽,意味不明地问:   “小A?”   阿尔法:“嗷呜,是我呀。商工,你终于醒了呜呜呜,我这次真不是故意的呜呜呜。”   商远嗤笑,懒得揭穿它,“这是怎么回事?长话短说。”   阿尔法对了对熊掌,瞅了一眼费明秋,心虚地解释起来,主要是交代目前的环境和麻烦。   又比如为什么政府统一定制的新一代跃迁飞船会轻易超载受损。   一味责怪倒霉的美人不是好熊所为,但它也不敢把责任全推给……嗯。   身高一米九二、八块腹肌、体重七十五公斤、讨厌开会、平时就喜欢一个人躲在法院的飞船配电室摸鱼六小时等待下班的商远商工程师眉头紧蹙,咬着烟蒂侧头望向费明秋,“我——”   他没有说下去。   看见青年撩起裤腿小心翼翼地揉按膝盖,他喉结一滚,顺带踹了一脚企图捣乱的阿尔法。   好白。   刚才忍着恐惧仰脸看他的时候,明明睫毛不住地发颤,却不知道要把最脆弱的脖颈藏起来。   他吐出烟蒂,看着烟蒂上明显的牙印,“小A,去,陪他去配电室取我的材料。嗯,全部。”   费明秋一听,膝盖也不怎么疼了,眉眼弯弯,“真的?谢谢你……呃,那个,商、商工?”   商远垂下眼,冷冰冰地盯着只有他看得见的窝在费明秋腿边的大老虎,哑声说:   “我们年纪差不多,初次见面,喊我商远就行。再者这里不是法院,我早就下班了。”   见一人一熊钻进飞船深处,他脱下棒球服外套,对着空气打了一套拳,桃花眼满是血丝。   确实是糟糕透顶的局面。   再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也没有人会监视他、管控他的行为,却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诱惑:   费明秋。   他想咬断他的脖子、吃掉他的心脏、最后亲昵地沿着手腕内侧吸吮他的血液。   他对费明秋一见钟情。食物链层面的。   ……   配电室的门已经打开了。   费明秋为节省能源,仅握着一支太阳能手电筒扫视室内陈设。   得知“老父亲”醒了,阿尔法很高兴,嘴里嘀嘀咕咕的,甚至有功夫朝他鞠躬,“请进。”   费明秋很配合,跨过地上散落的可可咖啡罐,想到什么,“商工——商远的烟挺特别的。”   阿尔法:“嗯哼,热可可味的,那是院里为商工特别定制的烟,你想都不要想哦,不给你!”   费明秋自动无视后半句,“哦,很厉害。我看得出来,他经常在这间配电室工作。”   哈?工作?   笑死了。哈哈哈,天真!   阿尔法险些没能跳上操控台,熊爪飞快地输入密码,本来想真情吐槽一番,想到人类是群居动物,今后老父亲还要和这位年轻人共同生存,于是别有用意地渲染商远的“高大”形象:   “那是!商工十七岁就加入了勤奋区法院。考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他是哪所高中毕业的吗?”   费明秋查看储藏柜里的材料,诚实地答道:“不知道。既然你问我,一定是星重点高中吧。”   全星际的星重点高中一共十所。   它们也是为数不多的、每一届的优秀毕业生通过政审可直接进入中央系统工作的“老十所”。   家长们为购买“老十所”附近的学区房,常常挤破了头,大打出手。   “答对啦!商工是中央星第一高级中学毕业的,绩点4.96,你知道4.96是什么概念吗?”   “破纪录。”费明秋坦诚地说,转头看见两盒同样刻有虎头徽的烟盒和一本厚重的笔记簿。   阿尔法:“哼哼,你知道就好。对,这个、那个,都带上,真是的,如果不是商工同意,我绝不会帮你干这种钻空子的事!你说你,年纪轻轻,欠下这么多钱,你哪里毕业的?”   费明秋抱着两大筐纳米记忆材料往外走,闻言顿了顿,“说来话长。你可以查你的数据库。”   阿尔法挠挠耳朵,急忙追上去,“你别生气。我没有打击你的自尊心的意思,我我不会查的!”   费明秋一笑了之,走出舱门站定,小声喊道:“商远。”   商远背对他套上棒球衫,哑声问:“要我帮忙吗?这艘飞船要不要拆了?反正没用了。”   从未见过某人自愿持续劳动半小时以上的阿尔法目瞪口呆。   这、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呸呸呸,它在想什么呢,商工只是睡太久了发泄一下!   对对对,发泄多余的精力。   别人不了解,它最清楚了,商远是《人渣本渣ABO》这种狗血小说的忠实读者,而这本小说全员恶人,包括互相伤害的主角攻受,合理推断:商远是绝不会对白纸一张的费美人动心的!   天亮了,放晴了,呆毛又竖起来了,阿尔法又觉得它能看透人心了。   它抱着最后一捆可以利用的银灰色合金板,眼角流下一滴鳄鱼的眼泪。   安息吧,跃迁飞船。   陪商远在你这里看的每一本小说它都牢牢地复刻在数据库里了。   ……   第二天上午,费明秋和商远回到移动屋,两人各占一层。   生存问题摆在眼前,费明秋也没有独占行李箱里的物资的意思,拿了一板巧克力就先上楼睡觉了。   他不是缺心眼,而是对以最优成绩毕业于“豪门高中”的、在法院工作多年的大好人很放心。   更何况,物尽其用、互帮互助嘛,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关系最健康最长久。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慷慨”提供住处的他也不算白白拿走商远付出的“免费劳动”。   商远岔开腿坐在地板上调试移动屋的净水系统,等费明秋打着哈欠走进直梯,“小A,你觉得他怎么样?”   阿尔法抖了抖熊耳,警觉地向“父亲”表忠心:“不怎么样。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真的。”   商远从行李箱中拿出四套干净的纯色家居服,撑着下巴笑,“……嗯。不喜欢最好。”   一双桃花眼的血丝消退了不少,眼角微微下撇,看上去清澈而阳光,令人心生好感。   阿尔法感觉自己熟悉的商工回来了,但实在没听懂他的意思:“?”   商远揉了一把毛绒绒的熊猫头,“我出去找水源回来烧水。你看好他,别让他跑了。”   阿尔法:“???吃、吃人是犯法的!他那么瘦,又挑食,又容易犯困,肯定不好吃!”   商远叼着烟,并不点燃,脱下汗湿的上衣,淡淡地说:“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功能关了。”   阿尔法霎时想起一些悲伤且恐怖的事情,寒毛直竖,磕巴地说:“好哒。您慢走呢。”   作者有话说:   主要劳动力汇合完毕,下章开始正式搞基建。   费明秋眼中的商远:好感度+5。   商远眼中的费明秋:好吃度+100。 第5章 熊猫的咬合力排世界第五   2020年12月27日。   全国硕士研究生统一招生考试落下帷幕。   三个学霸舍友都还没回来,一个人在宿舍“躺尸”的李小明无聊地刷着手机。   微博最没意思,全是他不认识的明星。   贴吧呢,“肖秀荣”三个字如雷贯耳,到处都是。   再瞅瞅朋友圈和空间,圣诞的酸臭味还没结束,大一新生的迎新晚会一场接一场,烦。   什么苹果十二、艾派德、kindle、大米运动手环……   哼,四年了,但凡中过一个安慰奖呢。   迎新晚会是欧皇和现充的场合,不会有非洲人傻乎乎地、场场不落地去吧?不会吧?   他今年大四,毕业论文初稿写的差不多了,论文导师人在日本访学、根本不催他,他也乐得自在,慢慢改呗;加上不读研,九月秋招的时候就和某房地产巨头签了三方协议,即将有一份税后九千的工作,而且对方人事部特别好说话,让他下学期六月底再去公司报到培训——   “啊,闲出蛋了。托老三在五食堂带个烤鸭饭,丫怎么还不回来。”   李小明翻了个身,手指戳开浏览器收藏夹的一个网页,看见右上角的会员人数增加了2。   这是他没和宿舍的床“融为一体”之前常逛的VR游戏论坛。   挺小众的论坛。   哪个公司最近出了新的VR设备啊、哪个工作室正在筹备新游戏啊,大概是讨论这些。   别想歪,那种戴上设备和虚拟美女谈恋爱的辣鸡骗钱游戏,论坛的老哥最反感了。   李小明想了想以前看主播玩过的“美女游戏”,一阵恶寒,飞快地戳进最新会员的主页——   “哟,还是个刚成立的小工作室。让我康康,有什么代表作。”   他说这话,完全是开玩笑,打算瞅一眼就下床放水。   现在以小马哥为首的手游最赚钱,日收入过亿;主机游戏市场萎靡;像模像样的VR游戏根本没有。什么绝对真实的建模、高自由度的地图、仿真互动……呸,快来个尿黄的滋一下!   新会员的名字叫平等互助委员会F,半小时前发了一个帖子,回复已经过20楼了。   李小明突然有一点点兴趣。   下午六点,论坛活人不多,上次回复这么热情的贴子,楼主是个嘴特别脏的暴躁老哥。   【诚招内测体验员!大型自由探索中式冒险类全息游戏《废物》第一次内测即将开始!】   【楼主F】:“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华夏文明之火方兴未艾,来自宇宙的祭司费明秋一行人被迫卷入了重重阴谋之中,勇敢的你受祭司召唤而来,共同见证四海八荒的奇幻风光。   【F】:本游戏搭载阿芙洛狄忒全息引擎,百分百真实建模、超高自由度,报名链接[..]   【版主千秋】:先放个?在这里,后排老哥们嘴下留情嗷   【我的猪跑了】:骗子死户口本+出门二百码(微笑)   【元冬】:现在骗个人信息都骗到你坛来了?当论坛老哥是傻子呢?   【dhbk】:来个视频,图片也行,是美女摸摸乐还是三年建模毕业大作啊(滑稽)   【F】:[视频][图片][图片]够吗?NPC还在……锐意制作中,公测时会有的。   【我的猪跑了】:???你搁这儿拍电影呢?懂了,是那种玩家只能看不能动的游戏吧。   【版主千秋】:猪哥息怒。这些茅草房和图腾石柱做得很细啊,建议改投去影视公司呢亲。   【吊干杏yyds】:?是原始部落设定啊我喜,很少见欸,再多放点图嘛@楼主   【F】:[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瓜尔佳吃瓜】:!!等等,这个玉蚕!!我报/警了啊,呔,快说,你是哪个盗墓贼?   【瓜尔佳吃瓜】:不是,我现在有点激动,上周我跟着我导去河南下地,在博物馆看见两个年代暂定为商晚期的玉蚕,这个钻孔和打磨技术!这个做旧!这个透闪石的质地!!!!   【元冬】:捕捉楼上瓜瓜。你坛人均985人上人,不说了,我先去隔壁北大买个黑豆煎饼。   【斌斌啊】:虽然但是,建议改一下游戏名,本废物有被冒犯到(12岁,是学生,已黑化)。   【版主千秋】:呸。阿斌你上周不还是“45岁,是大叔,已离异”吗?不卖零食了?   ……   李小明坐起来,想评论点什么,想了想,手指先点进了二楼提供的链接。   对,他就是那种会点开不明链接然后手机中病毒、在课堂上公放嗯嗯啊啊音频的头铁怪。 !他居然是第一个点内测报名链接的人——   嗯,至少网站弹出的五彩斑斓的黑字是这样恭喜他的。   辣眼睛。   这个从没听过名字的小工作室一看就不会经营游戏,放出来的视频全是风景和建筑,最吸引人的玩法啊、捏人啊、设定啊,统统不知道展现……不过也正常,也许根本就没有可玩性嘛。   最搞笑的是,内测报名表白纸黑字流露出赤裸裸的“套取个人信息”的意图。   是否成年?   真实姓名?   收货地址?常用联系邮箱?有无心脏病病史?   谁会把这些东西告诉你们小作坊啊。   李小明摇头,听见宿舍外有熟悉的脚步声,掀开被子爬下床,手机亮着屏随手搁在桌上。   舍友从图书馆回来,手里拎着烤鸭饭,开玩笑道:“儿子,嗟,来食。”   李小明在宿舍懒成精了,毫不犹豫地说:“来食了来食了,谢谢爸爸。钱一会儿转你微信啊。”   舍友瞥了一眼他的手机,以为他又网购新游戏了,“你啊,唉,明天和我们去图书馆吧。”   他们大四了,只剩下一门政治公共课,下周闭卷考,实际上考前大背特背两整天就行。   李小明掰开筷子,闻着浓郁的酱香,闷声说好,脸上闪过尴尬和一点点抵触情绪。   他知道他的舍友都是好人,但他的确和三位舍友“格格不入”,就比较咸鱼,不喜欢看书。   能毕业就行。   工作都找好了,也不是每个上大学的都想读研深造啊。   心心念念盼来的烤鸭饭瞬间不香了。   他往嘴里扒了几口饭,看着报名表最上方的“废物”两字,犹豫再犹豫,输入一串地址。   他是学生,所有快递都会放在学校的北门集市,虚假姓名、收货地址只详细到大学名字这种程度的信息给了也没什么;反正信息泄露是“大势所趋”,除非断网,他想抵抗也抵抗不了。   试试呗。   闲着也是闲着,看看取名叫《废物》的“高清大电影”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果真选中他了,或许还可以拍个开箱视频。   李小明打了个饱嗝,把烤鸭骨头和剩饭倒入宿舍外的“厨余垃圾”桶,拇指点击[确认]。   *   腕表闪烁蓝光。   费明秋坐在客厅耐心地看着从飞船上卸下来的显示屏,正中央就是一个墨绿色背景的论坛。   他在二楼睡了八小时,起来后阿尔法告诉他商远去找水源了,到现在人还没有回来。   他有些担心,但见阿尔法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也不能每隔五分钟就问一次。   与阿尔法合作花了半小时拍摄的视频和图片都放上去了。   那个叫【瓜尔佳吃瓜】的网友一直在问他从哪里弄来的玉蚕和兽骨匕首。   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这些是新鲜的,不是土里的”吧?   阿尔法用收起锋利的指甲的熊爪戳他的手背。   费明秋:“怎么了?”   阿尔法严肃地说:“你让我潜入2020年的网络,这没问题,他们的网络对我来说处处是漏洞。但是,我不能帮你把他们的脑电波转移到这里,我们是为人类服务的人工智能,即便如阿芙洛狄忒大人,它也没办法同时约束超过三人的脑电波,那必须由人类自己——”   费明秋垂眸看腕表的信息,“好啊,我来办。”   [new!新成员备选名单(2/10)]   太好了,有人填表格了。   阿尔法冷笑一声,“年轻人,你想得太简单啦,不说军用系统,你知道由中央星李氏娱乐财团开发的那些经久不衰的全息游戏背后需要多少智囊吗?好,你说的对,我们有地理优势,4120年后的人和我们其实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不需要考虑横跨数万光年信号减弱等问题。   “但是,人的大脑就像宇宙,医学越发达,越不能解释其中的一些异变和隐秘。你想把这个原始野蛮的真实世界包装成游戏,可以,但你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控制‘玩家’的行为范围。然而,不是所有人、事实上整个宇宙的绝大多数人都无法胜任这份‘权力’,包括你。”   费明秋点头,“我知道。你为我设计的还债任务是合理的,单我一个人、或者说我和商远两个人,不能够在这个世界绝对平安地生活下去,我需要人力,最好是不怕死亡的劳动力。”   阿尔法熊脸一红:   “咳咳,你、你这个人,不要见缝插针夸我,我不会倒戈的!再说了,商工和你可不一样,他带着武器独自出门,我很放心。你不行!你很……很弱!真的!”   它见劝说无效,决定用事实打消年轻人不切实际的想法,伸出左熊掌。   原先是粉红色肉垫的部分浮现一层铁锈色的金属薄膜,隐约闪烁人类的指纹图案。   阿尔法欲言又止,想着怎么跟普通人解释这是一种政府内部绝密级的脑细胞活跃度测试。   费明秋抿唇,平静地看了它一眼。   阿尔法张了张嘴,人工智能很难学会撒谎,“那个……”   费明秋抽出一张酒精棉擦手,再把右手食指轻轻地贴在这块金属上。   金属表面有密密麻麻的纳米级针孔,接触到人的皮肤后,指纹图案发出浅蓝色的光芒。   费明秋指尖一痛,微微蹙眉咬唇,收回手,趴在屏幕上小口小口地喘气,眼前阵阵发黑。   而在阿尔法看来,整个过程太顺畅了,它还什么提示都没说呢。   抽取指尖神经元既是一种尚未应用于临床的微创手术,也伴随着寻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   换句话说,费明秋看起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测试——欸?!   蜂蜜巧克力的味道拂面而来,柔软修长的双手温柔地揉捏它的耳朵和鼓囊囊的两腮。   “嘘。”费明秋舔去唇角的血珠,忽然庆幸商远不在,“阿尔法,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   熊猫幼崽的眼睛里闪烁绿光,板着面孔仔细分析这句话的意思。   紧接着十分钟后,它读取了测试结果,倒吸一口凉气:远在常值百倍之上的脑细胞活跃度!   阿尔法拍拍被揉得滚烫的脸,一会儿问费明秋要不要休息、一会儿狗狗祟祟地趴在桌边看他。   亲爱的阿芙洛狄忒大人,它该怎么办啊。   费明秋是、是……人,十亿债款甚至抵不上他身价的零头,身体里又有和它类似的限制器。   限制器限制它的学习能力和活跃度,避免它有朝一日拥有真正的思维。   那么……   熊猫揉了揉自己的肚皮,看向盯着屏幕的青年的目光里掺杂了两分“孺慕”和“好奇”。   它知道的那种人,大部分由政府管控,要么被各大军舰秘密监禁,费明秋居然一直是自由身。   它来自中央星政府,有必要为之保密,从而确保其安全。   ……   ……   天黑前,商远扛着两大桶溪水回来,刚进门就听见机械音以诗朗诵的口吻深情地喊:“大哥!”   费明秋处理邮件的手一顿,好脾气地应了,回眸看向商远,放下心,眉眼弯弯,“欢迎回家。”   商远唔了一声,盯着他的脖颈看,半晌背过去坐在玄关换鞋,弓着背,看上去懒洋洋的。   可能是累了?   对方从昨夜苏醒后一直没怎么休息,又是拆飞船又是来回负重跋涉,还冒险出门找水源。   这么看来,商远真是大好人。   等生存环境好转以后,他一定要好好地感谢他,只要是他有的,商远想要,他都可以送给他。   费明秋收回视线,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好消息,目前已经有三名玩家报名,都是学生,虽然还远远不够,但我想,我们可以先开始制作容纳玩家们脑电波的‘身体’了。”   商远说好,把两桶水接入净水系统,边解防护服的锁扣边走过来俯身看屏幕上的论坛。   男人身上散发的若有若无的汗味和热可可的甜味交织着落在费明秋的脸颊上。   他下意识让出位置,捻了捻家居服的袖口,“我、我去洗脸。早上搬材料回来,出了好多汗。”   商远轻笑表示理解,想想又抓住费明秋的手,眸光幽深地打量他的嘴唇,“破了?”   费明秋:“啊?什么?”   商远挑眉,随口说:“血的味道。我闻到了。药品不多,你要注意安全,尽量避免受伤感染。”   “哦……好。”   费明秋舔了舔唇,看着商远漫不经心地收回手,视线移至自己手腕处泛红的、发烫的指印。   自从商远回来,总感觉有什么在咬他的脚腕和手指。   过敏?   洗完澡站在镜子前擦头发的费明秋一怔,为验证不靠谱的猜测,迟疑地抬起手腕。   那里除了商远留下的指印,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齿印。   肉食动物的齿印,而且多半是猛兽。   于是,当夜。   无辜的阿尔法受到了美人非常无奈的警告。   它泪汪汪地说:“真的不是我,我是服役于法院的人工智能,不会伤害任何公民的。”   虚握着费明秋的腰亲自教他提取培养液的商远哑声说:“我替它向你道歉。”   费明秋有些不好意思,一时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没事。不疼,它和我闹着玩的,对吧?”   诚实的阿尔法憋红了脸。   没做过的事,它怎么承认错误。   商远:“没事就好。熊猫的咬合力在这颗星球上排第五,小A如果再捣蛋,我帮你揍它。”   祸从天降,将来被揍了无数次的阿尔法:“???”   它可能不是真的熊猫,但商远是真的狗。   (●`エ′)哼。   作者有话说:   来自百度:咬合力第一是北极熊,第二是中国虎……第五是熊猫。   小费:唔,看来野生熊猫真的很危险。   商远:确实。   阿尔法:@#¥%*¥ 第6章 并夕夕五元定制款   “大哥,起床咯!”阿尔法的机械音准时响起。   躺在地板上的青年的眼睫颤了颤,用手遮住被窗外阳光晒得发热的脸,缓了半天才爬起来。   今天是他来到地球的第三天,上午十点。   还债任务的程序总密钥在勤奋区法院的蔡庭长手中,一旦开启,商远也没办法完全中止。   也就是说,为了生存、为了生活,该做的一件都不能少。   对,还为了还债。   尽管那十亿他一分钱没见着。   现在仔细想想,极有可能是被伪装成贷款中介的犯罪团伙当做洗钱的冤大头了。   [任务一:组建一支小型氏族(人数下限为10),倒计时12天13时54分。]   时间紧迫,没空发过去的牢骚。   费明秋拍拍脸,快步走出卧室,下了直梯,看见客厅只有阿尔法一只熊猫在。   自从昨天一人一熊有了秘密,不知道阿尔法怎么胡乱推测的,突然对他……   肃然起敬?   阿尔法:“大哥上午好!你睡了整整12个小时啦,成年人的睡眠时间一般在6到8小时,大哥你是不是需要调整一下生物钟,我听中医院的智能小美说,可以吃一点补气提神的……”   南面的金属墙呈半透明状,室内阳光明媚,费明秋顺手揉了一把熊猫的呆毛,嘴角上翘。   肃然起敬就肃然起敬吧。   一夜过去,他在某VR游戏论坛上发的贴子盖楼盖到了87楼,收到5份报名表。   客厅乃至厨房则堆满了材料和零件。   乱糟糟的,不过总算步入正轨了,差不多可以赶在倒计时前完成任务。   费明秋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板空隙走进盥洗室,与一具惨白的仿真人偶对视两秒,侧过脸刷牙。   他的两只行李箱,一只装着移动屋,一只装着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像是牙膏牙刷、换洗内衣裤、四套家居服、拖鞋、雨伞、水杯、口罩,还有就是快吃完的巧克力和两盒枫糖饼干。   食物匮乏的问题比预计的要严重些。   商远虽然在飞船的配电房里放了一些衣服和书,但很遗憾,吃的……只有一整箱可可烟。   一整箱。   想起当时在操纵台底下发现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数百盒烟盒的画面,费明秋不禁有些走神。   阿尔法说得轻松,其实这是勤奋区法院为商远特别定制的纸烟型药物吧。   热可可的甜味好比包裹在胶囊外的糖衣。   商远作为入行三年的高级工程师,是有职业病吗?   焦虑?失眠?腰间盘突出?   颈椎病?腱鞘炎?还是脱发——咳,应该不是。   有所感应似的,一双桃花眼随即映入眼帘。   漆黑如墨的瞳孔四周隐约缀着金色的一轮光芒,沉着而随意地打量他,从额头到脚踝。   仿佛他已是深陷虎穴任其玩弄的猎物。   费明秋被脑子里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举着电动牙刷大步后退,嘴角还挂着泡沫,“早。”   商远左手托着一顶顺滑的红色假发,右手插在裤兜里,因为刚起床,说话带一点鼻音:   “早。怎么了?怕我?”   宽松的纯棉家居服柔和了商远凌厉的下颌线条,他又弓着背,看上去孩子气,缺少攻击性。   事实上,除了那夜疑似幻觉的一瞬间,商远总是没什么精神,说话语调平缓,做事心不在焉。   “……没有。”费明秋嘴里全是泡沫,含糊地称赞对方:“假发,做出来啦。厉害。”   商远轻笑,伸手越过费明秋把垂耳长的红假发扣在仿真人偶头顶,略微调整一下,点点头,却没有退出盥洗室,自然地与费明秋并排站在镜子前挤牙膏、倒水刷牙,有时瞥他一眼。   浓郁的可可的香气在湿漉漉的脸颊和手心流窜,咕嘟嘟打着转儿流入水池的下水口。   费明秋低头擦手,心想商远这身上的烟味(药味)也太甜了,弄得他全天24小时晕乎乎的。   简直像是——   “小A,过来。”商远朝阿尔法发出命令,“扫描这具人偶的数据,重新规划客厅的材料。”   黑白相间的熊猫幼崽嗷呜一声,吐舌头卖蠢时露出舌尖的α图标。   简直像是……   “A、B、O?”   此话一出,站在盥洗室外交流正事的男人和熊突然不说话了。   费明秋手忙脚乱关热水,尴尬地解释道:“你们继续,我在默背字母表,不小心背出声了。”   阿尔法歪过熊猫头,瞅瞅神情淡定的老父亲,又瞅瞅耳尖泛红的美人,“我知道ABO哦。”   费明秋一愣,一本正经骗人工智能:   “什么ABO?不是,我说的是ABCDEF的ABC,英文26字母。”   阿尔法:“大哥你说的明明是ABO啊。没事哒,ABO小说嘛,我知道,商工他也——唔唔!”   费明秋看向商远。   商远收回手,垂着眼眸不知在思考什么,忽然抬头,轻声说:   “你相信这种第二性别吗?天真的想象。   “我们的祖先花了上万年方摆脱的兽性在此又回归了。”   费明秋见商远神情冷淡,决定讲个搞笑的事缓和一下气氛,“我不知道。不过,我写过一本第二性别题材的小说。哈哈,有趣的是,这件事我本来已经忘了,贵院曹庭长为了证明我无力偿还十亿欠债而且不足以胜任决策者的身份,公开宣读了我近几年的‘性格劣迹’,其中就包括……《人渣本渣ABO》。它具体讲的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了,但应该是我写的?”   当庭宣读小说简介之后,昔日员工们的表情都非常复杂。   就好像得知信任的储蓄银行背地里是开连锁麻将馆的,而且是附带那种生意的麻将馆。   一时之间,包括律师和投资人,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了几分警惕和鄙夷。   什么叫社死啊(战术后仰)。   费明秋当时满脑子问号,差点失态反驳,好在他非常乐观,睡了一觉就不把这事当回事了。   阿尔法举爪,嚷出声:“泼天狗血!互相伤害!囚禁!小黑屋!失忆!商战!父辈情仇!”   看来费明秋低估了自己,他忍着羞耻问道:“?你……看过?对,你拥有最深广的数据库。”   阿尔法得意地点头。   它还想说商远最喜欢这本小说了、反复读过十几遍呢,突然被拎起来。   商远单手提着阿尔法的后颈,指了指客厅中央的屏幕,“我负责组装剩下的八具人偶。”   言归正传,费明秋正色道:“好,我想办法联系那边的厂家定做我们的VR设备。”   不知他这句话里哪个词戳中了商远的心意,商远把阿尔法踹进厨房,靠在墙边点了一支烟。   ……   定做VR设备的本质是坑蒙拐骗。   因为这里不是游戏,是真实的世界,而使用的星际科研成果和所谓VR技术没有任何相似点。   为了愿意体验“第一次内测”的“玩家”更容易接受,费明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阿尔法保留的锚点在河南省某地级市的人民公园,它入侵网络的IP地址是该公园门卫的WIFI。   对,就是这么淳朴。   如果将来全息游戏《废物》引起官方的注意,大概也查不出什么,最终铩羽而归。   费明秋切换论坛页面,不慎点进门卫大爷正在使用的一个APP。   屏幕上“啪”地跳出火红的宝箱图案,“砍”字镀了金光特效,一闪一闪吸引眼球。   并夕夕?   国人都在用的购物网站?   好啊,那入乡随俗呗。   费明秋想了想,毕竟是“蹭”大爷的网,顺手帮大爷“砍了一刀”,然后搜索“VR眼镜”。   每家店卖的VR眼镜的型号、样式相差不大,也许生产商使用的是同一种模具。   反正只是一个塑料外壳,关键在于阿尔法,挑选最便宜的一款就行,能省则省。   至于用于付款的钱……阿尔法昨天轻轻松松薅了某些APP新用户的羊毛,两百块以内应该没问题吧。挖虚拟币换钱的方案被商远否决了。他是工程师,对这些东西的实质最清楚不过。   费明秋戳客服,等待的空档盯着秾艳浮夸的荷花头像看了看,扶额叹气。   人工智能的审美不负所望的辣眼睛。   那边客服听说他要定制VR眼镜上的图标,给了一个套餐链接,果断报价5块/件。   括号:二十件起定。   费明秋讨价还价一番,客服懒得搭理、还问他是不是买回去奖励小朋友。   讨价一事遂作罢。   二十件就二十件。   半小时后,并夕夕客服很冷酷地回复了两个字:成交。   同时,腕表蓝光频频闪烁。   [new!新成员备选名单(8/10)]   [new!新成员备选名单(9/10)]   费明秋伸了个懒腰,望向室外南面那座庞然的草木屋。   那是聚落的首领、祭司等人商议要事的地方,一如后世的明堂。   再等几天,食物和饮水问题解决了,他就去一探究竟。   唔、商远沿着东面的废弃农田往地势低洼的地方走了三小时才找到一条流动的河。   是因为缺水,所以整个聚落的人一夜之间紧急撤离了?他们会搬到哪里呢?   不,在这样低的生产水平条件之下,举族迁徙是大事,现场遗留的痕迹却足以证明他们走得慌乱无措,掌权者连贵重的玉蚕都丢在了祭坛边,恐怕发现遗失了、也没有敢回来取。   会是什么原因呢?   瘟疫?   费明秋及时按住跃跃欲跳的眼皮。他这种倒霉蛋,心想事成是最恶心人的。   “大哥!”阿尔法兴冲冲地扑过来,“商工做的陷阱的重力器有感应了!你们有东西吃啦!”   ……   晚些时候,商远和费明秋合力拖回来一头野猪,五十来公斤。   实际上它到底是什么动物,两个“外星人”面面相觑,阿尔法翻遍生物图鉴也说不准。   该猪浑身肌肉,脊背上的黑鬃毛根根分明、将近六公分长,凑近了看,甚至能看见鬃毛边缘附带锯齿状的波浪,长尾巴,腹部稍柔软些,被陷阱里的刀片扎穿了,附近的血已经干涸。   掰开它的嘴,一股难闻的腥臭气味飘出来。   四颗尖牙均有一定磨损,舌苔非常厚。   猪拱糜烂外翻,两侧的獠牙在暖黄色的手电筒的照射下显得突兀而狰狞。   这猪能吃吗?   对只剩下两盒饼干的两个成年男人来说,当然能吃,不好吃也得吃。   ……   是夜,当一只烤至焦黄酥脆的猪后腿摆在餐桌上,厨房杀手费明秋擦了擦嘴角感动的泪水。   双手抱臂靠在墙边吸烟的商远眼里闪过点点温凉的笑意,“只有盐和蜂蜜,你先尝尝。”   热气蒸腾,灯光温馨。   费明秋不再说客套话,用小刀切了一块又一块。   蜜色的脆猪皮散发出蓬松诱人的肉香。   如果撒点白芝麻,配一小碟清炒包菜,再来一碗晶莹剔透的热米饭——   玩家们赶紧上线吧。   正巧是春季,种地养猪修房子什么的,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啊。   *   2021年的元旦假期,李小明依旧在宿舍“躺尸”。   两个舍友是本地人,昨晚就回家了,另一个舍友陪女朋友逛街,因此宿舍里只有他一个。   他好久不打游戏,难得玩一次,队友全是演员,连掉两颗星,气得裹上羽绒服就下楼吃饭。   舍友买的专业书放在北门集市,发微信拜托他去取,正好他也收到了一条取快递的短信。   最近没买东西啊。   老妈寄来的零食?不是跟她说再过两周就回家了嘛。   李小明嫌慢兔的快递盒脏,在北门集市就顺手拆了,嘴角一阵抽搐:   箱子里躺着一副纯塑料的黑色假VR眼镜,附赠一张“好评加v返现1元”的并夕夕卡片。   靠。   好家伙。   就、就这?   李小明好歹一面目清秀大小伙子,校门口人来人往,都不好意思揣兜里带回宿舍。   他摸出手机登上论坛,想拍个照卖个惨,然后求一波论坛老哥的安慰。   不要哈哈哈,谢谢。   结果【平等互助委员会F】三分钟前又发了贴子。   他确实手贱,又又戳进去窥屏。   【跨时代沉浸式大型全息网络游戏《废物》第一次内测即将开启!】   【楼主F】:1、目前已收到18份报名表,有效地址13条。感谢大家的热情支持,特别定制的VR设备正在派送中,1月4日14:00准时开测,追加7个内测名额,报名链接[..]   设备内附有最新一代的全息芯片,烦请爱惜。登录游戏时请配合游戏提示进行操作。   [VR眼镜图片]正面喷涂中央星官方宣传文字,大意为“勤奋顽强”,侧面均有F字母。   追加新视频[捕猎黑鬃毛猪.avi]、[溪水与白鹭鸶.avi]   追加玩家形象:[图片(男)][图片(女)]   大中午的,论坛活人少,还没有人回复。   李小明冷哼一声,根本不看那些高清纪录片一样的风景视频,手指飞快戳九宫格。   【明明明白】:好鸡儿酷炫的VR设备,不需要提前下载数据、也不需要联网哦:)   发完,再刷新,卡顿了一下。   【瓜尔佳吃瓜】:?   【版主千秋】:??   【茶言茶语】:???   【一拳一个】:牛啊这角色建模,挺真的,爱了爱了,这就去报名。   【1*******9@pp.com】:????   【F】:对不起,忘记说了。需要联网。4号下午登录时请确认周围有4G网络信号,并将WIFI或热点密码输入该网站[..],设备到时候会自动连接。另外,因为是第一次内测,BUG比较多,为了维持服务器的稳定、增强游戏体验,同时在线人数不超过10人。谢谢理解。   嚯,这楼主手速可以啊,回得真快。   李小明最看不得人家好脾气回复一大串文字了,这让他感觉自己是恶意刁难的一方。   也没付出啥。   快递的名字是假的,地址就是大学的地址,附近好多居民楼写字楼的人都把快递寄到学校呢。   唉,就当是提前过愚人节吧。   他把丢人的并夕夕出产的VR眼镜塞进羽绒服里,左右张望,赶紧扫了一辆小蓝车回宿舍。   ……   很快,时间就到了1月4日的中午。   作者有话说:   小费:饭好好吃。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商远:嗯,好吃你多吃点。   阿尔法:小朋友们晚安啦,阿尔法哥哥要睡觉了,最后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森林里有一只戴王冠的老虎,它不饿,把小白兔抓回窝里养着玩,喂小白兔好多好多好吃的,胡萝卜呀、牛奶小饼干呀,小白兔不知道自己吃饱了就要进老虎的肚子里了,还以为老虎是它的好朋友。   商远:小A,过来。   阿尔法:QAQ我什么都没说。 第7章 紧急维护   元旦假期对陆陆续续收到假冒伪劣VR眼镜的论坛用户而言,或许没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   他们当中超过一半的人今天的日程计划里并没有尝试上线参与游戏内测一条。   看见并夕夕的返现小卡片,有的人一笑而过,有的人和李小明一样,拍个照纯粹当笑话分享。   不随手扔掉已经是论坛老哥们最大的善意了。   还有就是随着垃圾分类的推广,定点定时收垃圾,扔垃圾不再随心所欲,不少人选择攒一攒。   20位拥有内测资格的论坛用户,最在意《废物》的居然只有上午考完试无事可做的李小明。   真实。   时间指向13点55分。   一阵微风吹来,树梢摇晃着抖落残余的雨珠。   费明秋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晴空,心底总算松了一口气。   四天前他刚回复完一个叫【明明明白】的玩家,窗外风雨大作,接连下了三天雨。   这不是普通的倒霉可以解释的。   他和商远单是出门检查陷阱,来回两小时,吃了一肚子的冷风冷雨。   绵绵春雨后,祭坛四周石渠里的赭石颜料被冲淡了许多,到处坑坑洼洼泥泞难行。   这片小聚落只有广场和类似明堂的草木建筑坐落在夯土台基上,因地势高,不容易积水。   北面错落的茅草房显露破败之色,远远望去,每间房子里都蓄有泥浆,甚至开始长草了。   自然环境太糟糕。   脏、乱、差,三条全占。   作为“游戏”,既没有魔法,也没有仙术,总要有点新奇的、吸引人的元素吧。   于是费明秋和商远冒雨去西面的广场探索了一圈,顺便把玩家们的登录点设置在这里。   广场的地面有许多渗入泥土的草木灰,黑红相间的陶片摆成了一只托举太阳的飞鸟的形状。   这只背负太阳的鸟,似乎是该聚落的“神状”,也就是图腾。   可惜当时飞船为了摆脱地球过于丰富的信息,迅速地删除它们,阿尔法只抢救下一个锚点。   锚点以河南省某地级市人民公园为中心,离公园越远,掌握的信息越少。   否则或许可以知道鸟图腾对应的部落乃至大部族的情况,从而了解这一片区域的文化风俗。   还剩五分钟,费明秋把最后一具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仿真人偶摆放在广场中央。   它们的核心材料是飞船外壳的拟态记忆金属涂层。   等玩家们选择了性别和面容(俗称捏脸),人偶会自动微调体型和五官。   这种原材料实际上是一种生产金属的稀有细菌,可以人工培育,但对能源的需求很高。   往后如果要扩充玩家的数量,必须想办法加大能源产出……   嗯,以后再说。反正目前凑足十具人偶了。他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同时约束十个人的脑电波。   “大哥!你要的官方网站我弄好啦!”阿尔法从广场的大石板后探出脑袋。   费明秋好歹是创业青年,大学里写过不少宣传文案,也玩过一些流行的全息游戏,在小众论坛发帖是第一步,等内测开始了,对应的公告啊、活动啊,为了像那么回事,都要提上日程。   因此建立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网站是必要的。   他瞥见手边石板上痕迹模糊的象形字符——一个字不认识,点点头,“有人登录了吗?”   阿尔法的眼睛闪过绿光,顿了顿,一板一眼地报告:“两个年轻男性戴上了设备。”   并夕夕商家定制VR眼镜的喷漆机是联网运作的,阿尔法在里面动了点手脚,所谓阿芙洛狄忒引擎——没有,全息芯片——没有,有的只是它能够迅速捕捉脑电波的点阵,就在塑料VR眼镜两侧的花体F字符里。“烦请珍惜”倒是真的。   “两个人。比设想的好一点。”   “嗐,有一个提前两分钟戴上又立刻摘了,还有一个正在考虑去论坛喷你。”   费明秋揉了揉痛苦面具:“……哦。”   时间指向13点59分。   阿尔法犹豫再三,将刻有繁奥回路的两枚银色戒指递给费明秋。   戒指内侧依旧是密密麻麻的纳米针孔,如果用上显微镜,可以看见其中半透明的拟神经接头。   微风徐徐,费明秋反复深呼吸,做好心理预设,把戒指依次戴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上。   针孔连接神经的刹那,血液逆流,抽筋取髓的剧痛从指腹倏地传导至大脑中枢!   他闷哼一声,下唇全是血,面色苍白,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一双漂亮的眼睛却镇定得出奇。   没有真实痛觉的阿尔法轻轻地抚摸他的手背,“你看吧,我都警告过你了,你不是那块料。”   费明秋不说话。   咔嗒。   14点整。   枕着叠起来的外套看书的商远幽幽地眺望窗外站在广场上的费明秋,又懒洋洋躺下去。   费明秋对此毫无察觉,他原地缓了缓,极缓慢地舔去嘴上的血,铁锈味在齿间蔓延。   人偶堆没有反应。   “咳咳,没事的,慢慢来嘛。去年全星际大热的射击游戏《破晓2》第一次内测的时候,说是整点开测,排队的玩家太多,服务器直接被挤瘫痪了。我们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费明秋摇头。   他疼得看不清东西,又怕惊动商远,扶着石板边沿默背浮现在脑海中的文字。   记得什么背什么,直到他的身体暂时适应了持续恒久的钝痛。   阿尔法全心全意地关注费明秋的身体,炸毛炸成一大团芝麻汤圆,两只熊耳没精打采耷拉着。   时间渐渐来到14点15分。   就在费明秋恢复视线准备回移动屋喝口水的时候——   阿尔法的熊耳蓦然支棱起来。   “卧槽!玩真的?!”面无表情的人偶堆里传出一道公鸭嗓的男声。   捏脸就捏了十来分钟的李小明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睛……欸?   眼、眼睛?   市面上许多投资过亿的主机游戏水平相当不错,但很多人不习惯第一人称视角,玩多了头晕。   因此也有人认为第三人称视角最大众化,哪怕这种方式不那么“硬核”,不那么“真实”。   李小明曾经表示理解,此刻冷酷无情地吐出一个字:“放他娘的狗屁。”   这种像网络小说里魂穿一样的、与操控的角色完美融合的舒爽感!   不是贴图,不是有限视野,手背上的金色汗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又蹦又跳,上下左右张望。   一会儿蹲下来抓一把草木灰,一会儿低头摸索鼓囊囊的胸大肌,然后露出呆滞的笑容。   除了手感硬了点、冷了点、没感觉到心跳、也不能咽口水,没毛病。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突然身体晃了晃。   下巴上沾满污泥的人偶停止动作——李小明下线了。   费明秋看向阿尔法。   背锅唯一指定人工智能阿尔法敏锐地举起熊爪,“我只是头无辜的小熊猫,不关熊熊的事。”   ……   李小明摘下二十分钟前他还非常嫌弃的“塑料玩具”,打开手机上论坛回帖——   不,发帖!   以他大三在新媒体巨头实习半年的毕生所得,发一个惊世骇俗、令人看了瞳孔地震的标题!   他敢保证,这绝对是领先业界三十年的黑科技,不久的将来会刮起一场《废物》热。   就在他抓耳挠腮打字找表情包又想立刻上线继续体验的时候,微信弹出一条消息。   [精美压花厕纸:zaima ]   不在,滚啊!给爷爬!   李小明表情狰狞地敲击九宫格,突然一顿,想起来这是谁了。   是他暑假去成都实习的时候认识的啾咪啾咪弹幕站的一个男UP主,还没确定方向的那种。   他当时负责接待来总部领十万粉丝牌的UP主,两人聊了聊,对未来就业都挺迷茫的。   他嘛,说句凡尔赛的话,学历在那里,又踩了狗屎运,工作算是妥了,不知道对方……   他爸说的好,人活一世,能搭把手就搭把手,谁能保证以后不是条大腿呢。   [精美压花厕纸:?兄弟,你正在输入啥啊?两分钟了(揉脸.jpg)我不是问你借钱]   [我看你是不明白:好兄弟,给你个链接,快快快,填地址就对了!最后两个名额了!]   ……   坐在奶茶店等奶茶的男生陈亦横露出疑惑的表情,以为李小明和他开玩笑,不过还是照做。   按下确认键,他注意到旁边一对情侣的打量,挠了挠脸,站起来小声说:   “不好意思啊。”   情侣看都不看他,手拉手坐下挨在一处玩手机,男方为了显摆,特意嗤笑了一下,“二次元。”   你再骂!二刺猿吃你家大米了?!   外套里面穿着猫耳娘帽衫的陈亦横握紧手机,不自在地问店员还要等多久。   最近粉丝数不增反降,他苟了一年半才涨到十万粉,现在都2021年了,还是十万挂个零。   是不是他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啊。长得普通,甚至有点胖,完全不上镜。   陈亦横拿到奶茶,在大街上坐了半天,构思着拍视频的素材,最后买了一份炒面回合租房。   他读的普一本,去年就毕业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考教资考了两次,最后倒在面试。   “啊!人活着怎么这么难!”   陈亦横连连叹气,边开门边拆快递盒子,旋即拿出一副同城当天送达的塑料VR眼镜。   他一愣,手机响了,刚按下接听键,李小明兴奋到沙哑的声音充斥着他的一居室:   “你有没有照我说的做?!   “你就在成都是吧,离发货点超近啊,说不定明早就收到了哦。到时候请我吃饭啊兄弟!”   陈亦横摸不着头脑。   随着他关门的动作,快递盒里的“好评加v返现1元”小卡片轻飘飘落地。   他在这一瞬间隐隐感到命运的齿轮开始往从未设想的道路转动。   咳,说得文艺了点哈,毕竟他还是想当专职UP主嘛。   另一边,墨绿色背景的论坛上早已炸开了锅。   看到李小明的UC系标题,下午陆陆续续有人戴上了价值5元的定制设备——   嗬,光是捏脸选体型,就够他们玩一整天的。   从瞳孔图案、下巴形状到手指甲的颜色,设定控的天堂,强迫症的地狱。   也有人和李小明差不多,不太注意角色外观,磨磨蹭蹭依依不舍捏好英俊的脸以后……   [角色生成成功]   [可爱的阿尔法为您加载中]   [《废物》正在紧急维护,谢谢您的支持。]   [本次内测后续开放时间,敬请关注官网通知。By平等互助委员会F]   先放一个问号在这里。   这、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吗?嗯?   因为不知道怎么截图,玩家们纷纷转战官网,嘴里骂骂咧咧,右手不由自主地点了收藏。   又因为该官网除了之前放过的视频和图片,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大家又回到论坛激情交流。   【版主千秋】:求一个号。版主年纪大了,上有老下有小,各位行行好。   【吊干杏yyds】:我现在还蹲在垃圾桶旁和区委会大爷对峙。我怎么就管不住我的手呢。   【我的猪跑了】:同求一个号。老哥们不要不识抬举,否则我跪下来求你。   【元白】:饥饿营销!绝对是饥饿营销!耍猴!(我是猴)   ……   ……   阿尔法声情并茂地朗读着论坛的评论。   需要休息一两天适应疼痛感的费明秋躺在商远提供的懒人沙发里,听到有趣的,偶尔轻笑一声。   这时商远敲门,“小A,出来。”   阿尔法很委屈,它预感夹在两人之间的自己又要背锅了,同爪同脚走到直梯口。   商远单手把越来越圆的熊猫拎起来,对人工智能嘤嘤卖萌的行为无动于衷,淡淡地说:   “老实交代。”   作者有话说:   阿尔法:有人买锅吗?便宜大甩卖了嗷。 第8章 第一次内测   阿尔法被命运捏住了后颈,对了对熊掌,“交、交代什么呀商工?我是一头诚实的小熊猫。”   它答应保密的。   商远冷眼看向二楼卧室门与地板之间的缝隙,轻啧了一声,“你说呢。”   阿尔法的思维程序决定了他永远不能对“父亲”撒谎,舌尖的α符号疯狂闪烁,“我、我警告过他的,神经链接戒指的副作用是永久性的,一旦戴上就会持续刺激中枢神经,但他坚持要完成这个任务,说什么也不肯摘下来……商工,我会每天观测他的身体状况,我保证!”   听上去像是这么回事,实际上省略了太多细节,经不起琢磨。   可惜某人无暇顾及。   商远的视线在门缝与阿尔法蔫巴巴的呆毛之间来回移动,半俯身对着空气用力抓了一把。   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费明秋拖着懒人沙发走出来,“我还是去看一看论坛,然后设计一下我们的官网。”   一股很难形容的、香甜诱人的血的气味伴随开门悠扬柔软地落在商远的喉结上。   他那双清澈阳光的桃花眼仓促垂下睫眸,下颌紧绷,结实流利的背肌阵阵发热。   费明秋的脚踩在米棕色格纹的毛线拖鞋里,睡裤露出莹白纤瘦的脚踝和一点点脚背的弧度。   商远只匆匆瞧了一眼。   他过去不屑一顾的心理诊断报告多次得到事实印证。   是,他想杀了费明秋。   尽管他本就不多的温情、良善和理性每时每刻都在尽职地压制他咬断青年脖颈的欲望。   “……商远?”费明秋忍着手指源源不断传遍全身的刺痛,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柔。   商远闷声应了,放开阿尔法,刚想摸烟盒,眼睁睁看着逮住的老虎挣脱他的手掌扑向对方。   他有一只旁人看不见的凶兽。   无论他是西装革履、还是出门时一脚踏空狼狈地从楼梯上滚下去,这只脖子上长着三个脑袋的老虎就蹲在他脚边,金色的虎瞳半眯半睁,不时张开嘴打哈欠,蹲一会儿就自动消失了。   诊断报告说,老虎代表他的精神状态,也反应他最真实的欲望。   “商远,你没有任何特别的欲望吗?”啊,对,那时有人这样问过他。   他的回复是极不耐烦的一句“没有”。   然而不知是什么原因,自从那夜打开舱门遇见费明秋,他的老虎从橘黄色变成了血色。   “嘶。”费明秋吃痛,感觉膝盖撞到了什么庞大的东西,腰磕在长柄状的门把手上。   商远无心安慰他,黑下脸与扒拉费明秋膝盖的老虎对视,眼底盘桓阴森冷厉的杀气和警告。   [滚。]   不料阿尔法阴差阳错接住指示,捂着隐隐作痛的屁股沿门缝溜回卧室。   三只虎头却只有最憨厚的一只乖乖闭上血盆大口,其余两只仍试图撕咬费明秋的左右手。   商远想先杀了这头畸形的老虎。   他掩下眼底的残忍,通过揉握费明秋的双手强行隔断老虎的利齿。   “商……远?”费明秋手疼,迟疑地看向他。   商远迅速调整情绪,弓着背,一寸寸抚摸青年的手指,一字一顿地说:“我很担心你。”   担心。   费明秋眨了眨眼,忽略慢了半拍的心跳,带着笑意说:   “哦,谢谢。我没事,我天生痛觉迟钝,过两天就习惯了。你真是很好的人。”   商远还在用眼神警告盘踞在费明秋脚畔摇尾巴的老虎,没听清,随意地唔了一声算是回答。   ……   与此同时,数千万亿光年外,就职于勤奋区法院档案室的王主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假如有人告诉他,三年前他配合政府第十二情报局亲自参与鉴定的对军舰人形兵器商远居然有一天会被食谱上的猎物发好人卡——一出他想秃了头也想不到的“荒诞喜剧”。   跃迁飞船的信号消失多日了。   商远这小子不会遇上恒星爆炸死在外太空了吧?   王主任转念一想终于可以恢复正常公务员的生活节奏,高高兴兴地哼起了歌。   ……   1月4日的深夜,上百个IP地址在同一个帖子里活跃着。   因为只有20个内测名额,而且无法截图录视频,论坛里的讨论楼再火热,论坛外少有水花。   尤其是过去的一年被国内外主机游戏的虚假营销耍了好几次,可不敢轻易土拨鼠安利。   再者,捏人好玩归好玩,也不是谁都喜欢玩百分百真实且不需要充钱氪金的《废物暖暖》。   简而言之,短短一个下午,论坛用户对《废物》的期待值从负数蹭地提到了九十分,本着老母鸡护崽、老农看稻、老色p——咳的态度,先等等,要是游戏本体质量过硬,吹就完事了。   众人最好奇的是《废物》的设定、场景和玩法。   【明明明白】:没看清(挠头),光顾着玩泥巴了,好像有一堵石墙吧,还有个NPC……?   【一拳一个】:这游戏白送你,官方亏大了。你怎么不过完开场剧情再下线啊大哥!   【吊干杏yyds】:哈哈哈垃圾桶打开了!我一个饿虎扑食狂翻垃圾,现在准备回家联网捏人,等电梯中。打算一会儿在你坛开一个repo楼,有人看吗?共享快乐嗷!   【斌斌啊】:大爷心想,看把这孩子饿的。(18岁,是1,在找0)   【海藻还早】:我什么也不想聊,我只想进游戏,失眠了,可我明天六点要起床出差啊我草。   【版主千秋】:官网更新了!!好多好康的!!!兄弟姐妹们冲!戳这里[..]   域名为www.feiwu.ys.cn的游戏官网以柔和灵动的水墨线条为主设计元素,最上方的背景图是漫天星空,一艘科技感十足的、只剩下零星船骨的飞船孤寂地停泊在漆黑的焦土中央。   光标依旧是特别设计的“F”字符。   左下角有一只熊猫幼崽,戳一下,会发出“加载游戏”、“哼唧”、“嘤”等机械音。   之前官方人员放上去充数的视频和图片都缩在背景图闪烁的星星里,随机点,随机展示。   新变化是一共分出三大版块:   公告与维护、世界观与图鉴、部落社区。   【20210104公告:《废物》第一次内测将于1月6日上午10点继续开启】   【20210104维护:游戏版本更新至0.0.1,追加开场剧情,追加角色等级数值系统】   以上是公告板块目前为止的全部信息。   部落社区是玩家交流版块,可以带图和短视频,界面风格类似微博国际版。   世界观版块是灰色的羊皮纸风格的地图,最中心是代表聚落的小图标,不可以查看详情。   看样子这个游戏的世界观非常宏大啊,有冒险探索的味道了。   无论是否拥有内测资格,从论坛跳进链接的人纷纷注册官网会员,把讨论搬到了部落社区。   会员数蹭蹭蹭地增加到了168。   从周一午夜到周三早晨,这里可以说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表情包吹水大战现场”。   每一个通过朋友圈或者别的途经了解到《废物》的人,高高兴兴点进官网,一脸失望地离开。   李小明和陈亦横的友谊则从小船变成了巨轮。   他们两约好内测当天准时上线一起“开荒”。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度秒如年。   李小明这次学乖了,给校园网网费加满,平躺在床,戴好VR眼镜,双手交握在胸前——   [登录成功]   [可爱的阿尔法为你加载中]   白光一闪而过。   耳边满是惊喜的叫声。   一个调成酷哥脸型的裸/男摸了一把自己的肱头肌,嘴里嚷嚷着:“好家伙!好家伙!”   旁边长发及腰的女生走了几步,“我的妈,能闻到青草的味道欸!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普通操作,大惊小怪,丢社会主义接班人的脸!还不坐下!   李小明夸张地叹气,以一种过来人的角度打量其他玩家。   大家都是“刚出生”,没有衣服穿,画面有点白花花的——捏人的人种默认是黄种人。   当然,别想歪,具有明显性别特征的部位全部自带马赛克。   而且据某些猥琐的玩家的“摸索”经验……   九年义务普及了吧?   数学课上老师使用的圆柱体和正方体教具模型摸过没有?   对咯,能把每根眼睫毛都做出来的建模师,在和谐部分就发挥了这么个糟糕的建模水平。   他想转头寻找之前上线见到的石墙,顺便找陈亦横,突然身体僵住了,心底生出一股很强烈的念头,逼迫他一动不动地保持安静,然后抬头看向出现在黑红色鸟图腾正后方的青年。   来了。   经典环节!   强制观看的游戏开场剧情。   “受召唤而来的年轻人啊。”戴着纯白兜帽披风的青年低声吟唱,左手的两枚银戒指熠熠闪光,嗓音轻柔悦耳,每一个音节都似曾相识,听者胸中燃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勇气。   明媚的阳光透过树梢投下斑驳的阴影,点缀在青年精致漂亮的眉眼间,一切嘈杂蓦然消失。   披风很宽大,散发热可可的甜味,他似乎有些羞耻难堪,眼尾泛红,指尖蜷曲——   不,不可能,想多了——   这光是站着不动就能无差别戳中所有人审美的NPC建模!   这、这位神秘的青年肯定是——   “晨安。我是祭司费明秋,我们的飞船解体了,只剩下我和……一个人。这里是你们的远祖生活的世界,生机,自由,残酷,坚忍。根据星际法第一平等互助原则,我向宇宙中存在的所有神灵发誓,我愿以无尽的痛苦换取与诸位在此相遇的可能。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十位玩家的眼前一一浮现水墨风格的游戏界面。   心意一动,取名栏自动填写全汉字昵称,最前面的氏族标志是商晚期甲骨文的“费”字。   李小明在现实中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差点呛到摘设备下线。   费明秋一看就是善良守序阵营的男主!   这是——   核心NPC!   《废物》的主线剧情乃至支线剧情都将围绕他徐徐揭开帷幕!   昨天有论坛老哥想出八百块买他的设备,他当时有些犹豫,但此时此刻起,他不卖了!   区区八百块,在现实世界能买到多少快乐?真的快乐吗?   这游戏,就冲这沉浸感、这建模,这一句卧槽走天下的系统,他能玩到孙子孙女上幼儿园!   作者有话说:   1月8日改一错字。 第9章 主线任务一:重建氏族   春风将青年过于宽大的白兜帽吹得鼓起来。   他沉默了几十秒,仿佛在倾听玩家们的心声。   然后他眉头舒展,不大熟练地背诵提前准备的讲稿:“嗯,很好的名字。”   四肢无法动弹的感觉骤然消失。   玩家们还沉浸在如临其境的开场剧情中,恍惚地发现每个人头顶漂浮着一串浅金色的昵称。   李小明眼尖地看见了顶着【陈一横】三字的陈亦横。   这应该是游戏吧?   总不会是真实存在的异世界吧?   到底是怎么样的游戏引擎才能做到这种细思极恐的程度?之前又为什么一点风声没有?   青年,也就是费明秋清了清嗓子。   虽然没有再用戒指约束玩家的行为,玩家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只恨不能截图录像。   他的身上的确有一种亲和力,最重要的是没有亮“血条”,玩家还指望从他这领主线任务呢。   赶鸭子上架被推出来当NPC的羞耻感纠缠着牙齿和舌尖,费明秋尽力忽略商远借给他穿的披风上飘散的甜味,配合耳机里阿尔法的指示,生疏地指向北面的若干草房子:   “很抱歉,我暂时不能提供更多的回报。那些用树枝和草叶搭建的半地穴式房屋,如果你们不介意,可以去看一看,我想里面或许有一些对你们有用的东西。当然,如果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可以回来找我……我在上午10点至下午3点之间,将一直待在那棵枣树下。”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没有足够的能力前,请不要随意走动,这里非常危险。”   [新手任务一:探索聚落遗迹(0/3)]   [新手任务二:与费明秋交谈(0/1)]   看着浮现在眼前的半透明界面,李小明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关闭它——哦,关了。   他兴冲冲跑向陈亦横,结果陈亦横已经往北面跑去,徒留一个背影……   嗐,有时候,直男之间的友情就是这么脆弱。   圆顶方墙的草房子杂乱地分散在一片平缓低洼的草地上,粗数一遍,大约二十五间。   十位玩家心里有数,这个时候不是皮的时候。万一作死掉线了——外头有十个老哥在排队啊!   一位相貌魁梧端方的男生直接往最后面的房子跑,其余人见状各自散开。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说这游戏真实吧,跑动起来不费力,人人都是国家二级运动员。   李小明钻进一间挂着贝壳风铃的草房,两脚啪叽踩在淤泥里,黏糊糊的感觉从脚底传到大脑。   “靠,倒也不必做这么真实,好恶心。”   他跺了两下全是泥的脚,霸道总裁式地巡视屋子里的东西。   以一根怀抱粗的木柱为支撑,墙角倒扣有两只黑黢黢的陶罐、小木箱,还有半只劈开的葫芦。   作为(前)单机游戏玩家,最快乐的事就是边跑任务边翻箱子。   什么?送两只鸡?解决村口刘大婶的第二春?先等着吧,等他们把整个村子所有的箱子和罐子搜刮一遍,就来做任务了,做完任务照样能收到村民们的衷心感谢和全村最好的剑呢。   李小明丝毫不觉得羞愧,眼睛一亮,搓着手去翻陶罐,轻轻松松掏出三枚黑不溜秋的陶球。   陶球,原始部落狩猎工具之一。   李小明当然不清楚它的用途,不过管它是什么,根据任务描述,他找到的就是他的。   电子游戏的优势或者说乐趣就在于可以及时获得回馈。   而对照组是现实生活中努力奔波大半年,往往一无所获,要么吃尽冷眼和嘲弄。   李小明翻得不亦乐乎,光着手进来,满格负重走出去,情不自禁露出丰收的笑容。   翻箱子,永远的神!   ……   “那个,你好,我找到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一个女玩家扛着两套陶土模具跑过来。   费明秋阖上商远友情赞助的空白笔记簿,“阿尔法,鉴定一下。”   女玩家瞥见一只滚圆的熊猫幼崽从青年垂地的披风里探出两只爪子,默叹一声“好萌!”   熊猫是一种本体比任何衍生形象都有人气的神奇动物。   当然,经久不衰的熊猫头表情包另说。   阿尔法嫌弃地吐舌头:“制作土砖的陶模具。”   费明秋颔首,“你找到了很有用的东西。我该怎么谢你呢……这一套裙子算是谢礼吧。”   拟态涂层可以随程序变幻外观,阿尔法动了动耳朵——   此前多少有些不自在的女玩家看见自己换上了一套绣有她的昵称的亚麻色及膝长裙。   她有点后悔自己随便想的名字,见两个任务都已完成,不懈地问:   “尊敬的祭司,您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费明秋擅长适应环境,扮演NPC越来越熟练,微笑道:“暂时没有。你可以选一间房子作为你的居所,当你的灵魂暂时回到你原来的世界,房子会保存你的物品和任务进度。”   女玩家点点头,游戏界面又跳出新的任务通知。   她往阳光下走了两步,回头一个小跑试图伸手摸阿尔法的脸——   阿尔法猛跳上费明秋的膝盖,气呼呼地说:“又来了!大哥,你管管他们呀,我不是熊猫!”   玩家们在戒指的作用下潜意识与费明秋保持合适的距离,但是。   谁能拒绝一只活生生的小熊猫呢。   ……   五十分钟,所有玩家都带着找到的物品与费明秋交流了一次,获得一套衣服与20点经验值。   《废物》的面板相当简洁,除了左上角的24小时制时间,中央区域是昵称、等级和装备栏。   通过默念“等级栏”查看等级栏:   [1级(20/1000)(你离战五渣还差亿点点呢)]   [生命值(10/10)(一次感冒就能要了你的狗命)]   [特殊技能(无)(废物!还不快去做任务!你也配摸鱼?)] ???   你再骂?   括号里的说明妥妥是文案组夹带的私货吧。   哼,看在建模组浑身是肝的大佬的面子上,他们键盘尊者就不去官网组团开喷了。   倒是有个别玩家看了挺兴♂奋——留言请再多骂一点——负责部分文案的阿尔法表示:“?”   他们找到的东西千奇百怪,又一次作证了费明秋的猜测:   当时聚落的人迁徙得非常仓促。   除了李小明找到的陶球、舀水的葫芦和骨哨,还有两把木矛、半匹破烂生蛆的粗麻布、一小碗野生大豆、十二件还能用的陶罐、四只可以拆解的木箱、六串束发器……   其中最有用的除了刚才发现的陶模具和量勺,就是一只碗底有云纹的黑漆碗。   昵称叫【瓜瓜】的女玩家很认真地告诉费明秋怀里的阿尔法,这里也许是黄帝部落的旁支。   黄帝?   李小明等人围上来,听得一愣一愣的。   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上古史和神话传说在初高中的教科书里只占一两页,考纲也鲜少涉及。   【瓜瓜】想到十名测试人员里说不定混有官方的人,克制轻微的社恐继续对众人解释道:   “《左传》说:‘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黄帝与五行中的土德产生关联在战国时期,黄帝的‘黄’实际上取自‘皇天后土’的‘皇’,他既是神,也是部落最早的首领。黄帝部落的成分非常复杂,云纹,即天纹,只是其中之一,但我暂时想不到其他鲜明的例子。”   费明秋抬眸看向她,轻声问:“黄帝……关于广场上托举太阳的鸟图腾,你有什么想法?”   他问得很诚恳。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必要故作玄虚。   【瓜瓜】悄悄调出游戏面板,发现没有动静,耳边是玩家们“隐藏任务”的嘀咕声,急道:   “这个很好解释。我看到漆碗和石板上的象形符号,猜测我们所处的年代属于史前文明……呃说不定是夏朝。此时的黄帝部落应该是中原的‘霸主’,它由数十个乃至数百个小部落组成,每个小部落既信奉‘嫡系’大部落的图腾,也有自己从母系社会带来的本族图腾。”   李小明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瓜姐,牛啊,我好像读了个假大学。”   【瓜瓜】轻笑一声,依旧看向费明秋,直截流畅地说:“鸟图腾我刚刚也看过了。我记得陕西华县泉护村仰韶文化遗址里出土过一件彩陶,碎陶片上就画着一只头顶有太阳的飞鸟。商人是鸟图腾,有扈氏也是如此,除此之外,炎帝部落也有鸟图腾。炎黄炎黄,史前文明有相当一段时间,炎帝和黄帝部落是通婚往来的,他们内部的小部落共同生活在中原一带。”   费明秋若有所思,“你是说,这里是曾棣属炎帝部落、现归并入黄帝部落的一支?”   “对。”【瓜瓜】肯定道,又瞅了一眼游戏面板。   她现在对这个游戏的世界观非常好奇。   不仅是从一名热爱VR游戏的玩家的角度,作为吉大考古系的研究生,她有“职业病”。   因为目前还没有发现确凿的属于夏朝的遗迹,所以国际上一般只承认中国有商朝。   《废物》的主策划到底会如何“演义”基本仅保存于文献的前商时代?那些象形字符有可靠的古文字学依据吗?还是随便设计的?   费明秋低头思索片刻,揉捏膝盖上的熊猫的耳朵,“谢谢你的回答。”   人群接头交耳,跃跃欲试。   【瓜瓜】以为她把隐藏任务搞砸了,张了张口正想挽救,眼前浮现一张极其精美震撼的场景卡。   线条粗犷,仿鸟图腾黑红用色,将她在玩家们的包围中讲述想法的画面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这张卡片渐渐黯淡,收在装备栏的一角,可以随时拿出来看。   如果说翻箱子是单机游戏的最大乐趣,那么收集卡牌是所有玩家割舍不下的“梦的开始”。   几乎同时,十位玩家收到了新的任务:   [主线任务一:重建氏族(0/35)]   [重建氏族第一环:清理各处房屋淤泥杂草]   [重建氏族第二环:捡拾干树枝和白蘑菇]   [重建氏族第三环:制作合格的泥砖]   [……]   热衷基础建设是勤劳自强的中国人刻在DNA里的优良品德。   加上经过方才一番对话——   感情《废物》这游戏的大背景是祖先们筚路蓝缕开创文明的古史纪啊。   玩家们摩挲着或英俊或秀丽或古神再现、不堪入目的脸庞。   好耶!   代入感来了!   作者有话说:   《废物》关于上古史的内容,说得对的都是百年来学者们的智慧结晶(比如顾颉刚、闻一多……各考古所的考古报告);尽管我对史前文明很好奇,但纯粹是“民科”,说错的、说得不太对的,甚至滑稽搞笑张冠李戴的内容,都是我的锅,我争取多多读书学习、早日进步。谢谢大家的理解和包容。   另外,第四天灾(指不畏死亡、不讲武德、毫无节操的玩家们降临异世界,这些玩家对该世界的土著来说相当于“天灾”)最早是策略游戏《群星》的梗;小说方面,前有《超神机械师》和《地下城玩家》等起点男频大热长篇小说,非原创梗。   祝元旦快乐!诸事顺遂! 第10章 猎人   下午两点,北面的草房子清理干净了十间,细心的女玩家还铺上了厚厚一层干松针作为地板。   有玩家自发地搬运淤泥,希望像【瓜瓜】一样触发“隐藏任务”。   费明秋哭笑不得,只好额外送了他10点经验,于是半个小时,淤泥在广场边堆成一座小山。   玩家们的经验条渐渐涨到了50点,离升1级还差很远,做任务的积极性倒没有减弱多少。   其实这个等级系统究竟有什么用,费明秋也不确定,只是先把人偶的性能调到了最低可使用的水平,随着玩家们升级,人偶的各项性能将平缓提升,从而引导玩家们形成“努力做任务”、“攒经验”、“升级”、“更快更强”、“接到大任务”的思维惯性,减少玩家“作死”的概率。   对,说的地图炮一点,玩家是一群毫无节操可言的逐利者。   他们虽然大多涉世未深,还是在上学工作的年轻人,但默认“游戏”世界不需要讲道德。   有任务做的时候,NPC尚且未必是玩家的爹;亮出血条的时候,玩家绝对是NPC的爹。   “就算是神,老子也杀给你看!”   这种话不是说出来纯耍帅的,他们真的会为了越级杀一个BOSS搞出超多骚操作!   如果不加以约束,“请神容易送神难”,真就天灾人祸、自找麻烦了。   ……   随着时间推移,陆续有玩家摘设备下线,同时立刻有新的玩家尝试登录。   费明秋和商远一共只制作了十具人偶。   他正头疼要怎么当着其余玩家的面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草房子把人偶重新搬到广场上,眼睛捕捉到一道白光。   他眯了眯眼,以手遮阳,寻着光线看向四方设置警戒线的移动屋。   商远懒洋洋地站在三楼半透明的金属墙边,一手拎着一具惨白的人偶。   浓眉高鼻,指节修长,拇指与食指随性地环掐人偶的脖颈,与他对视时像冷血的杀人机器。   实际上不是。   费明秋阖上笔记簿,垂眸起身,撩起压在兜帽里的碎发时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也不总是很倒霉。   ……   到了傍晚,费明秋总算应付完20名内测玩家的“开场剧情”,也全部发放了主线任务一。   [您已经在《废物》里游玩很久啦,玩游戏要适度哦,明天见!]   无论是否主动下线,所有玩家都收到了提醒,游戏面板右上角跳出血红色的120秒倒计时。   “草,是你!防沉迷系统!”   “我才玩半小时啊,不是吧,我成年很久了啊。”   “不!!让我把这棵树砍了再说!!刚从费明秋那里拿到的单槽石斧,还没上手呢。”   十名玩家骂骂咧咧的停下手中的活。   人都有惰性,永远积极乐观——那是机器人。   但在《废物》中,无论奔跑、搬运重物还是砍树劈柴,他们感觉不到身体层面的疲惫和饥饿,既有真实感、满足感和充分的劳动参与感,也有“我上我也行”的愉悦感。   超越市面所有游戏的及时反馈效率!   这游戏,等将来公测了,不火是不可能的。   “‘明天’是指几点?凌晨能上线吗?我打算和主管请个小年假了。无心工作。”   “好主意,这就去官网提一波建议,成年人谁白天有空玩啊,晚上时间很多的。”   “顺便求开放截图录屏功能,我说出去都没人信!”   “别别别,先别安利,知道的人越多,上线的概率越小,如果一直只能十人同时在线呢?”   “……nsdd。”   换上亚麻色“新手装”的玩家牢骚归牢骚,根据提示走回自己的小屋,默念[登出]键。   开玩笑,不老实一点,下次登录,弹出一句“噔噔咚!你号没了”怎么办?   成片被砍倒的松树、形状各异的蘑菇和野果、半干的泥砖、搓得细密结实的粗麻绳。   有句俗话——人多力量大。   费明秋揉了揉念稿子念得发僵的脸颊,见商远穿着防护服出门,“做什么?”   商远抛给他一支手电筒,“南面的房子,去吗?还是留给玩家们探索?”   费明秋两下接住手电筒,“去。今天多亏了你提供的人偶,加上阿尔法,才没有出乱子。”   趴在枣树的树杈上回复官网玩家留言的小熊猫得意地竖起小呆毛。   商远伸进口袋的手停留在烟盒表面的虎头银徽上,直到天黑,也没有摸出打火机点烟。   *   庞然的草木建筑占地约一百二十平方米,三人怀抱粗的巨柱矗立在正中央,支撑由干草、泥浆与麻绳编织而成的穹顶。正门外搭连一小间方形雨棚,雨棚的四根木柱用赭石等红颜料涂抹出火焰和太阳的图案,旁边是一些负责狩猎、耕种、祈神的白色小人,以及菱形圆形线条。   费明秋戴上夜视镜,将太阳能手电筒的按钮推到最亮,弯腰穿过雨棚走进这座建筑。   与其他草房子不同,穹顶上开了两处天窗用于排气,柔和的月辉沿窗口向室内倾泄而下。   刻满鸟图腾的巨柱附近有一个多次使用过的火坑,坑里残留着牛羊兽骨和碳化的粟黍种子。   粟、黍,说得简单些,就是未经千年人工选育的小米。   费明秋:“这里应该经常有人边商议事情边吃饭,他们的食谱相对丰富得多,有肉类有谷物。”   商远将地上半只磨得很锋利的牛骨刀踢进火坑,“嗯。你说他们走得仓促,这里却不尽然。”   “是,照理来说我以为这里会留下更多的完整的生活用品,但好像有人走之前仔细地打扫了——商远,你看那个,”费明秋戴着唯一的夜视镜,便将手电筒对准斜上方,“是鸟图腾。”   穹顶内侧用赭石画了一只长着九根羽毛的鸟,鸟的背上是熊熊燃烧的十轮太阳。   在太阳和飞鸟的对面,则画着一位人面蛇身的女人,双手交叉垂放,谨慎地守护着什么。   图腾对聚落来说,不仅是象征、是守护神,也是时时刻刻陪伴他们征服自然的精魄。   是以一个“虔诚”的聚落,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会使用图腾,它是一种原始而有活力的艺术。   商远只是飞快地看了一眼,低声问:“你想好了吗?”   费明秋:“什么?”   商远捡起火坑旁几颗破碎的绿松石,“扮演NPC。那么多人跑来跑去,不觉得很烦吗?”   说到这个,费明秋把手电筒转了半个圈,对着自己的脸,“你看我。有没有什么感觉?”   强光从青年的下巴照到额头,乌墨般的头发与瞳孔显得幽邃而诡异,浅金色的眼睫又长又密。   商远有一瞬间的怔神。   他觉得他曾经在一个地方、一个费明秋最不可能在场的地方见过对方。   长着三只脑袋的老虎又凭空现形,焦急地绕着他们两转圈,沾满黑血的尾巴勾住青年的细腰。   费明秋腰一软,打了个寒颤,失手关了手电筒,道:“我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你不觉得,自从这批玩家上线,我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吗?祭司的身份,我会坚持扮演下去的,直到我们获救离开地球。你呢?你为什么拒绝出现在玩家面前?风光都让我一个人占走了哦。”   “……”商远也把手电筒对准自己的脸,“你看我。什么感觉?”   他这几天鲜少休息,不是扛水、做陷阱就是组装人偶,但说他很乐意这么做吧——   那不可能。   费明秋见商远俊美嚣张的脸上闪过不符合“人设”的懒散和厌世气息,无恶意地噗嗤一笑。   他收回在飞船外第一次见到商远时的敌意和恐惧。   这么些天相处下来,住在他楼上的舍友商远是一个、一个……   能坐着就不会站着的政府在编摸鱼惯犯。   即便危机四伏,商远依旧按他自己最舒适的生活节奏行动,比如熬夜发呆,又比如早上常常一脚踩空从三楼摔到二楼、然后面无表情地钻进盥洗室挤牙膏、深情哼唱《海绵宝宝》。   真的,移动屋每一层的洗脸池旁都放有商远的洗漱用品,包括费明秋的卧室。   商远也不是像费明秋最初以为的那样热爱工作,他只是上班时间窝在飞船里等下班回家。   商远还喜欢收集儿歌,以至于阿尔法的性格在长久的特定数据的感染下变得如此低幼跳脱。   商远,一个十七岁进入中央星勤奋区法院工作的高中毕业生,一个迟到早退从不在法院多待一秒钟的工程师,一个除了必要的合作、婉拒坐直了与人交流的懒癌患者,一个每天服用两盒可可烟的高个子同龄人。简而言之:商远很帅气,很善良,很人畜无害,值得交个朋友。   想到这里,费明秋不禁为当初草率使用电击枪袭击某混子工程师的自己感到羞耻和惭愧。   他咳嗽两声,轻松地说:   “今晚我们吃什么?除了洗碗,我还可以搭把手切蘑菇。”   雨后冒出的蘑菇又鲜又嫩,刷上一点熬猪肉剩下的油,下锅一炸,脆中带汁,满屋子柴火香。   今天玩家们简直把方圆二里的可食用蘑菇捡了个底朝天,堪称蘑菇史上的一桩灭门惨案。   商远无所谓吃什么,表示那就炸蘑菇配野麦饼,伸手在费明秋的肩膀后方推了一把,见费明秋已经习惯他不时的“奇怪”举动,目光蓦然变得危险幽深,最终还是恢复了“好人”状态。   把猎物喂得好吃一点,是他的义务。   骗猎物自愿卸下防备,是他的本事。   商远跟在费明秋身后走出雨棚,望着明月与星空,心想:他真是个合格且善良的好猎人。   作者有话说:   1月13日改一标点。 第11章 这孩子是祭司,专业的   凌晨三点,《废物》的部落社区版块依旧以每两分钟一条新评论的速度刷新着首页。   “程序员哥哥快开门!”   “让俺进去!”   “一天不玩浑身难受,电子鸦/片举报了(滑稽)”   “就这?就这?就这?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沉迷砍树揉泥巴捡蘑菇,你萌呢?”   啾咪啾咪弹幕站的小UP主陈亦横握着鼠标一个个截图,并熟练地打码、存入素材文件夹。   突然,首页卡顿了一下。   再刷新,满屏来自官网公告区的截图和猫猫挥舞荧光棒的表情包。   【更新20210106:《废物》已更新至0.0.2版本,追加截图功能。详情[..]】   【详情:因数据过大,每位玩家每日仅可保存2张全景截图与3张细节截图。截图键位于游戏面板左下角,玩家自由拍摄,下线前确认保存,经官方审核通过,即可于统一注册邮箱(游戏昵称@feiwu.cn)(初始密码为WIFI或热点密码)内查收。邮件保存时间上限为36小时,为避免邮件过期造成损失,建议废物们尽早下载哦。By平等互助委员会小A】   这么听话——不是,这么从善如流不是为了割韭菜的游戏官方不多见了。   也就是说,明天上游戏之后,可以截图了!   陈亦横立刻给官方邮箱发邮件,用词很诚恳,希望官方能授权他做讲解类的游戏视频。   《废物》的前期投入一定不小。   仔细想想,什么并夕夕出品、在小众论坛发帖求内测员,无一不暗合近几年土味元素风靡大江南北等流量下沉扩容趋势。   《废物》后续势必会加大传统营销途经和手段,如果他能和官方交易——   对《废物》来说,锦上添花,不是坏事;他的up主职业生涯也融入了新的生命力。   陈亦横焦急地按F5键刷新着邮箱。   最近失眠上火,嘴角起了一圈燎泡,平时不喝酒的他,买了两听啤酒一口闷到胃里。   邮箱没有动静,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响了。   是他在老家的父母打来的。   他是农村户口,家里在镇上开了家小超市,收入还算不错。当年高考出成绩,父亲得知他考上一本,高兴得按着电话本一个个给亲戚报喜、请老同学去最好的酒店吃饭……结果大学毕业后他没找到好工作,家里说是不着急慢慢来,其实在亲戚邻居面前都臊得抬不起头。   “嗯……我知道,我不会冻着的……我我睡了呀!不熬夜,真的,真不熬!妈你放心……嗯,我有钱,别打钱给我,最近两个月做视频稍微好点了,而且我还在我大学同学的饭店里帮忙。”   电话那端叹了口气,“横横,不然你回家工作吧。你爸爸帮你找了个仓库登记员的工作,每月三千,每周休息一天,就对着电脑打打字,帮老板点一点货,在我们这里也够你吃饭了。”   陈亦横支支吾吾说过了春节再讲。   挂断电话,他握着冰凉的鼠标,抽出纸巾猛擤鼻涕,再一刷新,赶紧揉了一下通红的眼睛。   官方大半夜!居然!真的!   回复他了!   不仅同意他做视频,还说如果效果好,可以为他长期开通录15分钟以内短视频的功能!   陈亦横把手机放回床头,坐在床边翻看通话记录,打了很长一段字,想想又先保存在草稿箱。   他就最后试一次。   如果这次还不能定下来,他会回家的。   现代文明社会,不缺你一口饭吃,人当然可以浑浑噩噩当一辈子废物。   但他还有年过半百的父母。   他不仅是独立自由的个体,也永远是家庭的一员。   ……   陈亦横热了一袋牛奶,数着水饺强迫自己睡了三小时,醒来猛灌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   现在不是玩游戏,是工作,他必须保持高度兴奋、注意力集中,才能挖掘有趣的游戏梗。   《废物》是在上午十点二十分恢复联网的。   他数着秒紧急登录前,给李小明发了个表情包算是提醒。   两人前后脚上线,从各自清理干净的草房子里快步走出来。   昨天陈亦横已经把主线任务做到了第四环:清理一块废弃农田并种植黍谷。   根据任务提示,他从叉着腰站在枣树上的熊猫阿尔法那里领到了一把不明金属制成的小铲子和一把来自聚落的劣质石镰刀,此外是一小袋经过温度湿度处理的黍谷。   黍这种粮食作物,产量很差,但强在适应性好,不需要怎么除草施肥,种下去就有收获。   陈亦横和刚上线的其他玩家打了个照面,挥别刚做到第三环的李小明,一个人走过位于中央的三层小屋,再一次为它别具科技感和未来感的设计风格而震撼不已,摆好角度截图保存。   他又调出游戏面板,清了清嗓子,打算从这里开始录一个短视频。   “观众姥爷们大家好,我是VR游戏区新人UP压花厕纸,这次给大家介绍的游戏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冒险探索类全息游戏《废物》。元旦的时候,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了《废物》内测的消息,幸运地赶上了末班车。它与此前所有号称虚拟真实的游戏都不一样。   “嗯,直接切入正题吧,因为用的是第一人称视角,我尽量走得稳一点。这里是游戏的出生点,一个被遗弃的小聚落,那边是广场,那边是领任务的地方,眼前的房子是祭司、也就是目前唯一登场的NPC费明秋的住所。他的设定是来自宇宙深处的外星人,呃……以后再说。”   陈亦横往东边的农田走去,跨过膝盖高的木栅栏,弯腰抓一把野草,又捡起一颗黑石头。   “第一个主线任务,我已经做到第四环了,调出任务面板让大家看一下。好的,我看就清理这一块吧,我小时候在老家帮爷爷种过水稻,和插秧除草相比,这个真的挺轻松的。”   他心里暗暗着急,想说点“骚话”活跃视频气氛,又觉得不太妥当,只能默默拔草锄地。   十五分钟的视频时间,很快到了结束的时候。   恭喜,新的催眠音频完成了。   点击不过千,硬币不过十。   陈亦横站在用铲子翻过土的田埂上,手里抓着一袋种子,微微发慌心悸,以致讲了个冷笑话。   搞砸了。   他做不好视频也是有原因的:说话放不开,带有引导弹幕节奏性质的黄色玩笑更不用说。   “啊,感谢《废物》官方给我开绿灯,如果大家喜欢我的视频,记得点赞硬币转发三连哦。”   陈亦横越着急越慌,把完全可以放在视频后的内容提前说了,浪费了将近一分钟。   他看着代表录屏的小绿点频频闪烁,心情无比低落,默数最后五秒,五、四——   视线里出现一只孩子的手。   这只手就像纪录片中从没吃过饱饭的非洲难民,皮包骨头,全是狰狞的伤痕和黑色的皴皮,手腕处却戴着两只用绿松石和黄绿色透闪石串成的手链,手背上有深红色的飞鸟花纹。   视频录制结束。   陈亦横愣愣地默念确认保存,然后盯着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农田里的小孩子看。   嗯?   也是NPC吗?   他虽然知道游戏都是假的,还是动了怜悯的念头,蹲下来问:   “小朋友,你怎么了?”   这孩子眼睛特别亮,两颊有雀斑和晒伤的疮,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两眼流露恰到好处的悲伤,趁陈亦横不注意,从背后拔出一把骨匕首,挥舞着后退,咬牙切齿地转了个圈往祭坛跑去。   陈亦横再迟钝,也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新的主线剧情。   果然,很快,费明秋就出现了,陆续上线的十名玩家闻声聚拢过来。   阿尔法抱住费明秋的腿,用星际通用语说:“大哥,我们三收拾收拾跑路吧。这孩子是祭司,专业的。”   假祭司费明秋:“……”   [组建一支小型氏族(人数下限为10),倒计时1天13时21分。] 第12章 趁热打铁   还剩一天半的时间就要交任务了。   费明秋原本打算今天关闭“游戏”前与玩家们再聊几句,增进彼此关系,争取完美完成任务。   他问过商远,虽然没有蔡庭长的密钥便无法终止还债程序,但商远可以修改“细枝末节”,比如调整任务验收和奖惩的判定区间——如果他做得足够好,下一个任务会来得迟一些,而且不会像这次一样、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要求两周内在野外找足十个自由劳动力。   不可能更倒霉了。费明秋坚信。   “啊!嗬!让!各!”孩子眉峰紧皱,警惕地环顾四周,手背上的飞鸟花纹愈发鲜艳。   以陈亦横为首的玩家们依然紧紧围成一圈,大声评价这位新出场的“NPC”的建模水平。   有的上蹿下跳尝试找角度截图,有的和新认识的朋友发出“歪比歪比、歪比巴卜”的怪声。   他们恍然察觉:《废物》所在世界的语言并不是普通话,至少不全是。   NPC之间竟然还会用其他语言交流!   听上去有点像吴语和闽南语的混合体,还有些舌音像德语。   至于新的NPC,说的话更古怪了,喉咙里堵着一口痰一样,又是另一种语言。   好家伙,就大声密谋呗。   横竖他们社会主义接班人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了,完全听不懂呢。   反过来说,这就显得《废物》的世界观更加复杂周密。   自创多门语言,主策划F牛逼!   玩家们的笑声和赤裸裸的打量让骨瘦如柴的孩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咽了口唾沫,握紧用来防身的骨匕首,对着看上去穿得最奢华的费明秋低吼了两声,半旧的麻背心被汗水浸透了。   费明秋瞥一眼腕表上的任务倒计时,果断要求阿尔法发布“关服维护”通知。   突然出现的孩子是未知数,有玩家们在场,很不方便处理。   等人群骂骂咧咧地散开,费明秋才有空观察这位真正的土著的样貌。   稀少发黄的头发用一根染红的草绳扎了个小辫子垂在脑后。   圆脸,圆眼睛,鼻尖有一颗米粒大的红痣,两腮都涂抹着可防晒的青泥浆。   从其双手佩戴的玉石手链和手背上的图腾来看,说不定真是祭司,但未免有些营养不良。   还有就是……来自2021年的古中国本土玩家似乎听不懂这孩子说的话。   也是,对玩家们来说,过去四千多年了啊。   语言永远在变化——费明秋思绪一顿,下意识忽略了他和商远为什么还能说所谓的普通话。   他看对方非常紧张,想了想,伸出双手,又摘下白兜帽,表明自己没有任何武器。   不想,这一举措让那孩子睁大了眼睛,哆哆嗦嗦把骨匕首扔在一旁,做了个抱头的姿势。   阿尔法很无语,“大哥,你有没有童年啊?你吓到他了!‘装逼如风,常伴吾身。’你听过吗?”   费明秋眼睫微颤,在某种恶念的催使下按了一下阿尔法的呆毛,把滚圆的熊猫推了过去。   “啊!各!”亲眼看着族人口中凶猛无比的食铁兽滚过来,那孩子两眼一翻——晕了。   *   祁右做了个短促的噩梦。   他跟在大祭司的身后缓步走向老首领的石祭坛,有什么在拍打他的大脑。   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两旁全是打扮隆重的战士和工匠,他不敢出声,到底忍不住转头一看!   是食铁兽!一口足以咬死小猪、扒拉出肠子和心肺的食铁兽!   “啊!”祁右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光滑温暖的浅棕色木板上,双手的伤口都被清理过了,甚至、甚至包括他半年前被大祭司用圣火烧断的右脚的小拇指。   一股清新的香气萦绕周身。他别过脸,看见洗干净的麻背心麻短裤,上面还放着四串手链。   镶嵌在墙上的长木板吱呀一声,有人快步走进来,呼吸稍滞,轻声问:   “你、醒了?伤口要紧吗?”   祁右吓得寒毛直竖,扑通坐起来伏跪在地板上,露出瘦弱的脊背,“不杀我!我有用!”   费明秋侧耳细辨耳机里传来的阿尔法的转译文字,同时不很流利地用对方的语言说:   “你是这里的人吗?我占了你们的家,但我并非有意。”   祁右点头,又赶紧摇头,摆摆手,“让你!都让你!我走!我——”   他听见肚子里发出咕噜的响声,脸红了又白,双手并拢抵住额头,就像是一种道歉礼。   大祭司最欣赏他野兽般的直觉。   而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像天神一样美丽崇高的青年是可怖的恶鬼。   费明秋揉按眉心,侧过身对坐在厨房的商远说:“我们陪他再吃一点怎么样?”   祁右没听懂,但他同时又觉得,这种仿佛来自神灵的陌生语言与他们一族的语言一脉相承。   ……   用烤箱烘干的野猪肉色泽蜜红,蘸料有盐和蜂蜜,配一杯装在透明水晶似的杯子里的热水。   祁右的舌头扫过牙齿,不禁默默向大祭司忏悔:   父亲,我实在不该吃魔鬼给的东西,但我此刻太饿了,我总不能以死抵抗。   像模像样忏悔完,他立即抛弃了老成和狡猾,大口咀嚼热乎乎的野猪肉,吃相很粗鲁认真。   他才十岁,鲜少有资格分享野猪最好的部位,因而连掉地的肉渣也用指头抹了舔吃干净。   撑着头坐在墙边看一本灰白色的砖头的男人说了一句什么。   很快,那只一度吓到他的幼年食铁兽就气鼓鼓地拿着布和水来收拾桌面了。   祁右陷入沉默,怀疑他已经死了。   因为这里光明华丽得不似人间,而且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是那样的从容高贵,又神秘危险。   他羡慕地盯着自称“秋”的青年身上的白斗篷。   单是这一件衣服该花费多少颜料和织轮啊。   王城的两千名女织匠够不够?应该不够。上面还有漂亮的暗纹和刺绣!   “你为何来?”青年调整坐姿,淡淡地问他。   祁右不敢好奇为什么对方短短半天就差不多学会了他们的语言,谨慎地回答道:   “我是有祁氏族的祭司,我、我与族人走散了,而我要回来找一样东西。神大人,你放心,你让我回到地上吧,待我恢复我们一族的荣光,我将像祭祀女娲一样虔诚地祭祀你。”   女娲?   传说中用泥土造人的创世女神?   费明秋想到在大建筑的穹顶上看见的人面蛇身女性画像,“走散了?你们为何离开?”   谎言果然难以持续。   祁右已经把费明秋当成异族的神,而老祭司告诉他,天地间只存在好的神和坏的神,只要是好的神,他都应该恭敬地侍奉,以免丢了氏族的主神的脸面。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   “大人,我们不是自愿离开的。至少,我和我父亲,也就是大祭司,不想离开这里。”   分神留意这边动静的商远轻咳两声,熟练地调小耳机的音量。   费明秋还没出声问,突然一道响亮的哭声穿透他的耳膜,脑海里瞬间铺满闪烁的白噪点。   他摘下耳机,郁闷地瞪了商远一眼。   商远不知想到什么,朝他懒洋洋地笑了一下,眼眸与鼻梁间光影流溢。   祁右嚷道:“离我们三座山远的地方,是有熊氏的地盘。他们是一个非常强大的部落,我们的首领被骗了,以为可以加入有熊氏,获取更多的神的庇佑。这不怪首领,他是我们唯一的一级战士,他渴望变强,然后保护我们。于是,我们熬过了冬天,老人和婴儿都冻死了。”   阿尔法:“紧接着,春天来临,你们的首领带领年轻力壮的族人前往有熊氏寻求庇护。”   “……对。”祁右还是不太习惯与会说话的食铁兽对视,低下头继续说:“我们去了有熊氏的陪城盐池,那里有很多很多像大人的坐骑一样的黑白熊——我们上当了,全族成了奴隶。”   莫名其妙降格变成坐骑的阿尔法愤怒地哼了一声,奈何收到商远的警告,欲言又止。   费明秋:“那么你?”   “我是祭司,能够与我们的神对话,理当受刑处死。但我今年还不够格,我的父亲,真正的大祭司被他们的战士杀了,我在首领等人的保护下逃了出来。大人,你让我回地上吧,我不能在你的住所享福,我要回去找一颗青鸟的蛋。青鸟是我侍奉的主神。你认识它吗?”   费明秋模棱两可地说:“……也许。”   祁右脸上浮现高兴的光彩,“所以它的确是存在的,对吗?我父亲说我将来能看见它。”   “那么你说的青鸟的蛋是什么意思?”阿尔法迫不及待发问。它是人工智能,它代表全星际人类智慧的最高成就,是科学的结晶,然而此刻有一个小土著发自内心地信仰神话生物。   祁右:“它是我的爷爷的爷爷挖矿时发现的,我的父亲不支持首领的迁徙计划,直到他们那夜临时决定要走,他悄悄地把它埋在了祭坛中央的石板下。拿到它,我还可以重建氏族!”   重建氏族。   多么耳熟的目标。   费明秋和商远不约而同地抬眸看向瘦得可怜的祁右。   “咳,你确定是在祭坛中央的石板下?”费明秋按住开始跳的眼皮。   祁右抹去眼泪,“嗯,是!哪怕我只有一个人,十年、二十年,我一定会回去救大家。”   从教育学和儿童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最好不要轻易打击孩子刚建立的信心和勇气。   腕表兀地闪烁起来。   阿尔法熟练地高举熊爪比了个爱心,又熟练地叹了口气准备接锅。   费明秋心里咯噔一下,右手食指指尖颤抖着点开腕表的消息通知。   [阿尔法发来的新邮件1]   [经审核,任务一已提前圆满完成!发放奖励:抵扣200中央币,阿尔法好感+1]   [阿尔法发来的新邮件2]   [任务二:趁热打铁!新招募100人加入氏族!提升全员幸福度!详细要求如下……]   [倒计时:59天23小时59分。]   [任务奖励:抵扣3000中央币,阿尔法的好感+5]   [任务失败惩罚:一次长达八小时的、非人道的、你难以想象的残忍电刑。] ???   商远,我信你个鬼!   你的高级工程师执照是假的吧?!   费明秋揉了揉脸,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差点不要命直接拆了绑定大脑的腕表,最终幽幽地说:   “我想我可以帮你。   “当然,以平等互助为第一原则,你将为你所获得的、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两句话,与穿过半透明的金属墙壁的夕阳一齐照亮了祁右黝黑的面庞。   他惊惶的心砰地攥紧血液,像一只皱缩生霜的红橘子。   作者有话说:   夏商时代的语法应该是“熊有”“祁有”这种倒装结构,许多常用词包括形容词还未出现,不过为了可读性,有所“篡改”。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一些现代学者推测的上古音的音频,汉字固然是一脉相承(即便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多少也能猜对几个甲骨文),四千多年前的语音和现在截然不同。明天休息。 第13章 编,继续编   残阳如血,星云四合,经过简单修缮的草房子里或卧或趴着十具双眼失去光泽的人偶。   他们的五官总体来说是好看的,皮肤是无瑕的,头发颜色不一,指甲里没有污泥。   “我该怎么做?”祁右不敢落后太多,见费明秋走向西面的广场,小跑着追上去。   越观察越吃惊,经过刚才一番交谈,他已得知眼前的青年并不是异族的神,但这反叫他难以置信:他只有祖传的知识和故事,对方却可以毫不费力地“召唤”十个亡灵以供驱使。   费明秋把试图偷懒的商远也拽了出来,一手扯着商远的棒球衫外套口袋,一手指向广场中央的石板。   祁右忍住好奇和恐惧,顺从地望去。   父亲曾说过,神就在每个人身边,但人们看不见,神只会把超然的力量借给祂最喜爱的孩子。   而那个幸运的孩子,他与神明直接交流的能力,年纪大的祭司习惯称之为“神性”。   祁右非常羡慕费明秋的“神性”,小心翼翼地问:   “我认识这些字。您是要我读给您听吗?我去年六月就把它们全背下来了。”   这块巨大的石板上刻着有祁氏历代首领、祭司和女娲的名字,以及一些重要的法规约定。   阿尔法插话道:“女娲?难道她不是一位存在于想象中的女神吗?”   祁右:“唔、你说的是所有女娲的神,她长着人的脸和蛇的身子,但每个部落内也有女娲,我在这里说的女娲……和祭司呀、首领呀、战士呀一样,代代相传。我们的女娲阳,她今年已经三十六岁,生过五个孩子,负责为全族女人接生、为婴儿取名,还很擅长编织和唱歌。”   阿尔法不说话了。   它正在用人民公园的WIFI登入国图电子数据库默默检索相关知识,省得下次又丢智能的脸。   祁右再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声称在父亲大祭司的传授下,年仅十岁的他认得石板上所有的字。   费明秋有些意外,想不到祁右如此配合,颔首,“好啊,一会儿请你和阿尔法仔细说说吧。”   “哦、哦,好的。我听您的。”祁右又咽了口口水,“您说您愿意召唤百位亡灵帮我救出族人,同时需要我付出一点代价,这代价是什么?我尽量办到!只要您不需要我们做您的奴隶。”   当然,这里的“我们”指的是聚落里彼此有或近或远的血缘关系的自由民。   聚落每年都会买大量的奴隶。   那些人,对祁右来说,无论是在有熊氏的盐池还是在本聚落,抑或是贱价卖给费明秋作为谢礼,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是奴隶,是在正式交易场合不须提及的一种活着的财物而已。   费明秋暂时没有改变一位土著祭司的观念的意思。他没有忘记他还占着人家的祭坛和地盘。   “代价么……”他犹豫不决,再次打开腕表查看任务描述。   [1、新招募100位成员。2、全面提升生产生活水平。3、与至少两个部落建立友谊。]   商远打了个哈欠,随口建议道:“不如让他当NPC吧。解放你白天站桩的时间。”   频繁来枣树下找他聊天的玩家们确实有点烦人。   尤其是目前许多玩家都抱着触发隐藏任务的主意,盘算各种据说能增加好感度的骚操作。   问题是,他并不是真的NPC,这里也不是真的游戏虚拟世界。   费明秋本来有些郁闷崩溃——商远说他可能前几天维护阿尔法的主系统时太困了、不小心敲错了小半行代码、导致第二个还债任务这么变态——此时听到商远的话,心里一暖,想想也好,“对,祁右,你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帮我与我召唤的……呃‘亡灵’对话。”   祁右回望据说仅仅花了半天就砍倒一大片的树木,不安地搓了搓手心,“好!我试试!”   他又嘀咕道:“我今晚睡在哪里呢?聚落被首领遗弃了,但我想在我原先住过的地方休息。”   他是个狡猾且机灵的孩子,在绝对的神秘与力量面前,俨然只表现天真幼稚良善的一面。   费明秋似乎受到良心的指责,很不好意思地说:“可以。随你。”   商远撩起眼皮叹了口气,不欲多言,见棒球衫被费明秋揪在左手,索性很没形象地靠在他肩上。   商远平时没什么精神,体温却出奇的高,一米九二的个子,靠过来时就像被一团灼热的太阳抱在了怀里。   费明秋身体一僵,想推开商远,推了两下没推动。   商远神情坦然,双手悬空以虚搂他的腰,刻意压低声线耍赖道:“我好累啊。背我回去。”   男人温热的呼吸喷在费明秋的脖颈上,他耳根微微泛红,呆呆地啊了一声。见阿尔法敏捷地捂住眼睛咋咋呼呼催祁右去认字,费明秋的手腕抬起又放下,心里觉得好笑,便没有太抗拒。   人工智障。   这有什么好咋咋呼呼回避的?   他和商远充其量是倒了大霉共患难的朋友——   朋友。   这下费明秋自讨苦吃,不止耳根红,脸也有些热,心脏踩着沉重的灵魂砰砰地跳。   他在中央星、在大学、在过去认识很多人,他有严慈的父亲,有兄长,但唯独没有朋友。   某人性格懒散,却每天为他做饭,担心他的健康,频繁与他身体接触,应该算是好朋友吧? !   好朋友。   费明秋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眨了眨眼,旋即结结巴巴地开玩笑:   “起来!你身上好热。我背不动你呀。你是高中军训的时候在部队动过手术装了机械臂吗?”   商远慢悠悠收回手,低头点烟,吸了半支,然后半开玩笑、半意味深长地回答他:   “或许不止。我在军舰上待过好几年,每周两天完全昏迷,鬼知道他们给我改了什么零件。”   编,继续编。   吹牛也要适可而止啊。   全宇宙哪一艘现役军舰允许未成年登舰?   而且还是做这种听上去就像邪恶人体实验的违禁项目?   大人,时代变啦,一切非临床医学相关的人体实验都被禁止了!   费明秋没放在心上,好胜心作祟,反驳道:“那么我也曾是肩上四颗恒星的阵列代表呢。”   四颗恒星是将军级别的荣耀勋章。   商远轻笑,“那是你厉害。”   费明秋绷着脸继续扯淡,后来也笑了。   他有一瞬间瞥见商远的瞳孔闪过点点澄金色的碎芒。   仿佛是夕阳沉没前的呼啸,云霞冒着绚丽恢弘的纯金气泡,地平线下却是死寂幽冷的深渊。   *   2021年1月7日深夜。   陈亦横盯着屏幕上不断增加的弹幕数和缓慢上升的收入,吨吨吨狂喝热水。   上午上线不久游戏就维护了,他从李小明那里要来2张全景截图,又从邮箱下载自己录制的短视频和5张截图,导入软件剪辑,保留最后五秒,然后临时重新配音,尽量堆砌流行梗。   《废物》突然的维护,让他过度紧张兴奋的大脑冷静了许多,也算因祸得福。   因为李小明至今还和啾咪啾咪弹幕站的审核大哥有联系,微信里特别提了一下,所以此次视频上传后审核得相当快,下午六点整,一个标题为《废物历险记1:又维护了》、封面图是全景的数十间草房子、时长19分钟的视频就在VR游戏区成功发布了。   他重点介绍了这个游戏年底招募内测人员的方式,以及看上去全是塑料的定制VR眼镜,然后是游戏的场景和人物建模,清理农田的部分稍稍加了速,最后正常倍速放那只瘦弱的小手。   十万粉丝大部分是“死”流量,最初一小时只有95个点击,结果不知被哪位游戏区的大佬截图截到微博和空间去了,到了晚上十点,播放量已经破二十万,评论区说什么的都有。   “论坛来的,支持一下UP(这游戏不好玩,BUG特别多,主策划不当人,文案老家在祖安,运营半夜不睡觉,大家散了吧,请把下一次内测的机会留给需要的人,球球了[流泪])”   “又是从国外哪个3A游戏里截的视频吧?这他么要是真全息游戏,老子直播吃屎!”   “骗吃骗喝举报了!”   “有一说一,完全没看出来是国风游戏,感觉像是找了个乡下山窝窝取的景(”   “建筑风格太帅了吧我是说那栋三层楼的小房子!呜呜这就是我想象中的外星科技!”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好奇最后出现的NPC身份?求更新求更新求更新,祖传硬币都给了嗷”   “就这?明晚六点前不更新,UP你下面就没了[小刀](超大声)”   “去官网转了一圈,不是我说,真的是一群废物玩家[无语][流汗]今天截图功能不是开放了吗,为什么总共只有十七张截图啊?五乘十等于几?还他么全是风景和熊猫,大无语子”   ……   ……   陈亦横第一次收到超过四位数的评论和硬币,高兴得就像逮住同学玩手机的秃头教导主任。   虽然弹幕好坏参半,但他明白——除非网站运营对他的账号采取限流,否则这视频要火了。   他在之前加的up主群里冒了个泡,还没来得及一一回复,李小明发了个“冲鸭”表情包。 !   《废物》维护完了!   陈亦横赶紧戴上设备,身体往床上一倒,迅速进入游戏。   ……   今天好多人甚至都没上来过,一时十名玩家几乎同时上线,发现任务栏多了两个支线任务:   [新手任务三:与祁右交流一次(0/1)]   [新手任务四:学会识读史前文字(0/1)]   枣树下,穿着白斗篷的费明秋不见了,改由祁右捧着一块青石板、一丝不苟地和玩家打交道。   他不是什么营养不良,而是本身骨架就不高,在十个长腿成年人的包围中,冷汗狂流。   祁右抓紧费明秋给他的、用于“填充人设”的石板和炭笔,“你、你们好,我是右,来自有祁氏,崇高的费祭司接纳了我,我将暂时留在这里为他帮忙。我听说你们不识字,如果你们能帮我找到青鸟蛋,或者将南面的大草堂整理干净,我可以教你们书写一些简单的文字。”   耳边传来同声传译的机械音普通话,完成高中教育的玩家高高兴兴认领文盲的身份:“好耶!”   准备再用手势解释一回的祁右也瞬间读懂了对面的意思,歪过头,“?”   他本不相信这些亡灵拥有真正的智慧,结果不到天亮,他就拿到两张兽皮和三只陶罐,时隔多日再次住进了他和父亲常常呆着的草堂,从地下挖出了一些占卜用的龟甲和一把钻孔刀。   不知怎么,“发经验”后,玩家们蓦然骂骂咧咧地钻回各自的草房子,很快没了说话声。   一缕晨光照进两处天窗,照亮穹顶上托举太阳的九羽青鸟和极细微地调整了姿态的女娲神像。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我要扩充一下只有一根杆子的大纲。 第14章 遁卦   玩家们之所以急着回屋下线,很简单,是因为收到了游戏维护的公告。   一般来说,如果一个游戏如此频繁地维护,而且根本不在意玩家的游戏体验……   哼,狗策划洗洗干净等着吧,你游马上就凉。   真当市面上没有同类可替代游戏了?   结果《废物》告诉游戏同行:万事总有反例。   摘了VR眼镜后有些窝火的玩家,看到官网一夜暴增两万三千个会员,瞬间露出高兴的笑容。   嗐,这不还有两万多个连游戏都摸不到的兄弟嘛。   聚集在部落版块询问真假、浑水摸鱼、嗷嗷求追加内测名额的,每五秒就能刷新一次首页。   至于为什么官网会突然涌入这么多大活人……   与UP主陈亦横昨晚发布的视频有很大关系。   十二个小时,用户【压花厕纸】发布的《废物历险记1》的播放量已破百万,更不用说各种营销号无授权转载到某音某博某手的短视频,昨夜还在讨论寒潮的网友,今天早上醒来,发现多了许多垂头丧气自称“废物”的熊猫头表情包,被动地了解了一个新游戏的名字——   《废物》。   这是什么游戏?手游?   好玩吗?   ……   另一边。   送走兢兢业业搬砖一整晚的玩家,费明秋睡够十小时才起床,烧水时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商远。   阿尔法聚精会神地回复玩家们的“问候”,抽空答道:“商工刚睡下,他给你留了早饭啦。”   “哦,替我谢谢他。”费明秋说完,去厨房倒了杯水,改口说:“不,不用了,没什么。”   既然是……朋友,谢来谢去太生疏。   商远以后有什么要用得着他的,他像电影《挚友》里的主角一样义不容辞、全力帮忙就是了。   阿尔法敷衍地点头,“嗯嗯。”   它忙着把一批用爬虫技术盗取官网数据的IP封了,顺带送对方一套原创木马大礼包。   费明秋:“你把他们的电脑黑了?我记得古中国讲求‘以和为贵’,是不是太过分了?”   阿尔法:“我是为的谁!我们的‘游戏’过早暴露在非目标人群的大众面前,不是好事。”   确实。内测名额供不应求。   目前即便把跃迁飞船拆下来的材料全用了,即便偷工减料,至多只能再做出60具人偶。   “也对。但还是要遵纪守法的吧?私自攻击对方网络在地球上难道不是违法行为?”   “……可是使用爬虫技术不打招呼就盗走我们自己的东西也是不对的呀。”   费明秋瞥了一眼锅里的野麦饭,不留痕迹地蹙眉,忍住涌到喉咙口的反胃感,淡淡地说:   “他们有没有注册网站?合法吗?健康吗?经营有过偷税漏税吗?——我只是随口一问。”   阿尔法抖了抖熊耳和尾巴,惊恐又崇敬地说:“大哥,你是传说中的真天然还是故意的?”   天然。   费明秋一怔,思绪稍稍游离天外,回过神,俯身微笑道:“嗯?你刚才说什么?”   阿尔法:“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他们的系统和网站一起黑了……您慢走!我什么都没说哦。”   “好的,我出门了。”   费明秋轻柔地揉了一把熊猫的两腮,把水杯放进洗碗机,绕过堆满客厅和玄关的记忆金属、纳米芯片、拟态细菌培养皿等材料,穿上防滑雨靴,肩背来自飞船的水平仪,出门砌砖墙。   腕表的倒计时显示还剩59天。   单靠能源转化器,每三天能产出一具人偶就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然而想要快速增加100个同时在线玩家名额,大约需要150到200具人偶。   远远不够。   那么就必须在两个月内、在这个原始落后的山野间找到可以利用的高纯度能源。   此外还要在玩家的帮助下建成一个古代版五脏俱全小城镇,以提升所谓“生产生活水平”。   如此看来,当时他和商远出于稳妥给玩家们发布的主线任务各环设计存在缺陷。   一环环分工做下去,进展太慢了。   但问题的关键也恰恰在此——忽略“游戏性”,一味“剥削”玩家干活,后果显而易见。   同为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同为“废物”,要时刻保持理解和同情,可不能走资本家的老路啊。   费明秋叹了口气,把玩家们铺在树下阴晒的泥砖一块块捡进松木箱,搬到农田旁。   这里原有两个蓄养动物的“牢”,已有玩家简单地修缮过四周的栅栏。   他今天的劳动任务是烘干玩家们制作的泥砖,然后带水平仪去测量聚落附近的地形。   最初的设想是等玩家们把半地穴式的草房子升级成土木结构,然后再慢慢考虑聚落分区规划的问题,毕竟玩家们不需要进食,而且对在“游戏”里拥有一座自己的小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有的玩家的小屋门口插满了粉色或白色的野花,甚至挂上了用藤蔓编织的遮风帘。   这些都不是主线任务或支线任务的要求。   纯粹是现实中买不起房子的玩家们出于对生活的向往、才在做任务之余用心改善居住环境。   阿尔法鉴定为破罐子的陶罐,玩家视若珍宝,洗干净后堆放在屋内当古董花瓶;   每砍倒一棵松树,震落满地的松果,玩家爱惜地捡起来镶嵌在小屋内地穴凹凸不平的地方;   不会编帘子的玩家还开发出了私下交易模式——下线,加好友,扫码打钱,上线拿货。   费明秋可以感受到玩家们在装饰经营自己的草房子时算得上“雀跃”的脑电波曲线。   这让他想起了他大学打工收获第一桶金的快乐和期待。   没有人是真的废物,都是心怀梦想的普通人。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   “大人,要我帮忙吗?”祁右从草堂的雨棚木柱后面钻出来,脸颊上残留着两道烟痕。   他刚刚用五十根蓍草占卜了一次:遁卦上九阳爻。   占卜结果不好不坏,还不至于收拾东西跑路,这使他心神安定许多。   费明秋想了想,撇开浮现在脑海里的华南虎和鹭鸶,“附近有什么容易驯养的小动物吗?”   ……   是夜,一块电脑屏幕跳出word文档加载中的深蓝色界面。   蹲守在官网等开服通知的吉大研究生范娉婷苦大仇深地修改导师刚发过来的论文稿。   她喝了口水,再次刷新网页。   【20210108更新:凌晨维护后游戏将更新至0.0.3版本,追加养殖畜牧功能、城市规划任务(永久)、单日最长在线时间限制与《健康文明游玩公约》。详情[..]】   【20210108图鉴:[世界观与图鉴]版块已开放,随着玩家探索进度,世界格局将逐步开放】   “什么?每周星期五常规维护12小时?每人每天至多在线6小时?”范娉婷摘下红框眼镜,分别往干涩的眼睛里滴了一滴眼药水,“好吧,我还打算靠《废物》撑过睡觉呢。”   她每天从早到晚看大量文献,娱乐时间少得可怜,因此主线任务才做到第二环,结果昨天半夜睡不着凑巧上了线,对新NPC祁右的穿着很好奇,一玩就玩到了清晨关服。   今天中午和舍友吃饭,舍友开玩笑说她半夜睡熟了打呼噜,问她是不是暖气太足犯鼻炎了。   范娉婷笑了笑,没说什么,仔细一想——   欸?!她居然戴着VR眼镜睡着了吗!   可她分明一直有意识啊!   就这样,范娉婷无意之中发现:戴着VR眼镜玩《废物》好像不怎么影响她的睡眠。   她小时候常常觉得时间不够用,幻想可以把睡觉做梦的八小时利用起来,现在竟然如愿了。   “婷仔,关个大灯,我要睡了,明天我师门有读书会。”舍友翻了个身,含糊地说。   “欸好,马上!我也睡了!”   范娉婷没有功夫发帖讲自己的新发现,见舍友已经熄灭床头小夜灯,快速洗漱后三步爬上床。   拉床帘,平躺在被窝里,放下手机,登录游戏——   刚开服,她等了差不多半小时才登进去。   首先是一份《健康文明游玩公约》,内容和国内公测游戏差不多,必须同意才可以继续玩。   然后就是玩家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每一座草房子外都挂上了刻有他们的游戏昵称的木牌,农田区域也划分了“责任田”。   竖满木桩的栏杆里两窝灰色的野兔子分别瑟缩成一大团,空地堆了一捆新割的青草。   玩家借着明亮的月光每到一处,就哇一声。   不为别的,此时是半夜,引导他们“搬砖”的祁右手里捧着一块发光的圆石头,说等他们做完第四环主线任务,便可以领到同款石头用于半夜照明。   夜深人静,天黑风高,百分百真实的野外场景,不喊两嗓子壮壮胆,岂不是玩恐怖游戏?   没办法,费明秋本想把“上线时间”限制在白天,但玩家们全员成年人的身份意味着这种限制不太可行,学生党、工作党一时新鲜守着点登录或还可以做到,再过两三个月呢?   “怎么有股羊屎蛋的味道?”某玩家拿到发光石,吸了吸鼻子,既嫌弃又舍不得扔。   祈右保持笑容,心想当然啦,明石就是后山的盘角野山羊的排泄物嘛,“不要胡说哦!”   玩家被个小孩子严肃地教训了,固然不以为意,一股凉意从脚底爬到头顶,只讪讪地点头。   第一批玩家陆陆续续下线。   弯月潜入朦胧云雾,天色渐亮,第二批玩家接过棒,加之有人习惯早起,三三两两地上线。   转眼到了翌日上午十点。   做主线任务第六环的两位玩家背着圆底多足陶罐去祁右指定的小溪边取水。   徒步半小时艰难穿过多片荆棘灌木,他们脚步一顿,怀疑眼花了。   对面树林里好像有人,好多个,浑身肌肉,围着破破烂烂的皮甲,沧桑的脸上涂满防晒淤泥!   “NPC?还是野怪?不然过去瞅两眼?”   “别去吧,这游戏还能没有边界吗?上次就是你作死要抓阿尔法的尾巴,结果怎么样?”   “那、那倒也是,再搞一次,估计要被封号了。”   “嗳,下一环任务你做么?我想先放一放,改做【城市规划】,我比较喜欢筑墙。”   “不了不了。我听说一旦去费明秋那里点亮城市规划任务,游戏面板全他妈是荧光色辅助线,砌歪了一点点都要重做,经验再多也划不来!就20个玩家,搞那么大一个城墙干什么?”   ……   ……   建立在深沟上的夯土城墙自然是有用的。   1月9日下午14点,《废物》官网又发了新通知。   【20210109公告:为庆祝会员人数破三万,追加第一次内测名额210人。报名方式[..]】   【报名方式:即日起,每日每位会员皆可前往官网新增扭蛋机版块免费抽奖一次,次日公布中奖名单(3人,不可重复),并按获奖先后顺序陆续发放设备。请注意:因设备制作工艺复杂,造价高昂,春节期间部分地区快递停运等因素,尽量在30个工作日内发放。尽量。】   一语激起千层浪。   ……   某研究所的第二研究室里。   戴着无框眼镜的青年研究员托着下巴浏览水墨风格的官网,想起什么,用手机对准电脑拍了个照。   “喂,沈公?欸是我,小张,我发现个有意思的东西,给您老发过去了,麻烦您抽空瞧瞧呢。   “是啊,我真好奇这东西是哪个科研所做的,忽悠老百姓还可以,我们内行人一看,就知道它和VR技术完全不沾边,明明用的是脑神经领域的意识转移技术,奇了怪了,不用在部队,不用在临床,怎么会先应用在最无关紧要的网络游戏里呢。暴殄天物。   “好,我带上团队都去试试,绝不打草惊蛇!看看对方的技术顾问到底是何方神圣。”   作者有话说:   再再缓两天,我先把隔壁《朝日》欠的番外写了。唉,时间真的不够用,希望睡觉也可以码字! 第15章 我觉得不是   玩家们登录《废物》的第一个周日,费明秋久违地早起了。   他今天有两个任务。   一个是继续调度玩家挖深四面沟渠为夯筑城墙做准备,一个是重新划分聚落内部各区域。   以严严实实盖住祭坛的移动屋为中心,南西北东四面现有的草木建筑算是“一环”,用最原始暴力的砍树加火烧扩充的大量土地是未来的“二环”和“三环”,需要分出单独的工作坊、住宅区、商业区以及训练场,最好还要把原来的广场升级一下——变成政务厅(任务大厅)。   根据祁右的说法,这个世界不仅有所谓“王城”,还有往来于各部落交换物品的商队。   商队?   商?   费明秋一开始很兴奋,以为可以证明他们所处的时代是商朝,一个存在五百多年的中原王朝。   但祁右说他知道的“商人”并不包括“商部落的人”,“商”的发音嘛,是一代代传下来的。   至于遥远的“王城”到底住着哪一位王,与他们聚落有什么义务或关系,他也完全不清楚。   好吧,看来这些只能留给费明秋和商远慢慢探索,还是说回商队。   原始的物物交换和武力保护是商队赖以谋生的基本方式,作为中间物的钱币还没有出现。   打个比方,有熊氏的陪城盐池专门生产盐巴,而有祁氏专门生产陶器,吃饭离不开盐,煮肉盛水少不了陶罐,因此每个季度商队都会来,大约停留两天,同时还会带来一些新奇的东西。   像是湖边聚落养殖的鸭子、捕捞的野鲫鱼,或者手工编织的皮裙皮袄。   还有一种黄色的种子,可以用石头磨碎了加水揉成一团,贴在陶鼎底部做烤饼吃。   祁右是祭司,会画画,他画出来的这种种子非常小,颗粒状,不饱满,中心有一道竖线。   费明秋怀疑这是一种二倍体或四倍体的早期小麦。   它和聚落附近搜集的少量野生大豆相似,尚未经过数千年的人工选育。   各位,小麦啊!   馒头、面条、糕饼、面包……高碳水的食物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比起煮一大锅好像没吃到什么的小米,哪怕是野生小麦,也绝对是提高部落生产力的利器!   想到这里,费明秋的心情好了很多。   视线从玩家们挖的深浅不一的排水沟移开,他拍了拍手背缓解睡眠时间不足导致的昏沉感。   要不要增加同时在线人数呢?   早知道就该黑箱操作一把,把内测的名额定量投放给土木工程专业的——咳咳,没什么。   费明秋这两天经常带着阿尔法和测量工具随机出没于各个地方。   玩家们见怪不怪,又因为下意识与他保持距离,至多默默找角度合影截图做表情包。   深沟对面。   一位女玩家用树枝刮去金属锹上的泥块,手握成拳锤了锤不酸痛的腰,快步跑回屋下线。   她今天的游戏时长到六小时了。   官网昨夜凌晨打补丁说:如玩家不按时下线,会有90%“丢失重要物品”的概率。   这,就离谱,游戏里90%和100%有区别?   今天是周日,全国降温,平均年龄20岁的玩家们大多都缩在被窝里玩游戏。   女玩家前脚刚下线,即刻有玩家上线,二十多间草房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费明秋脑海里浮现一种猜测,放下水平仪往广场跑去。   刚做好的一具新人偶动了动手指和眼珠,猛地上蹿下跳,大呼小叫,激动得不能自已。   正在附近提交主线任务的玩家纷纷点开游戏面板,善良地替他保存了宝贵的早期猿人截图。   这是第一位在官网扭蛋机版块获奖的“幸运儿”,中奖的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VR眼镜。   同时,嗯,他也是一位常年奋斗于工地的“土木狗”,货真价实的“打灰(浇筑混凝土)人”。   昵称为【因因子哒哟】的男玩家此时此刻非常想下线找几个人说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又怕这一下线今天就再也上不来了,只能催道:“开场剧情搞快点!嗯?草,太真实了吧……?”   在他眼前播放的,是一段老玩家们津津乐道的开场录像。   敷衍,十分敷衍。   而穿着宽大的白兜帽斗篷的“NPC”本人就站在不远处查看该玩家之前填写的收货地址。   看到“南京某建某局某某工程”几字,费明秋眼睛一亮。   什么叫想瞌睡送枕头啊!   土木工程专业的,这、这不就来了嘛。   据他对2021年各专业的了解,计算机的不一定懂修电脑,但土木专业的堪称工地十项全能。   每个希望学有所用、大展身手的年轻土木人,到了工地,非但搬过最重的砖、扛过最烫的钢筋,也曾在刮风下雨的日子里对着“大干三百六十天!干干干!”的工地宣传语比过中指。   这位因因子同学,大学毕业工作三年了,吃住仍然坚守在工地第一线。   人才啊。   ……   下午又有一位新玩家尝试登录。   费明秋回移动屋搬新做的人偶,发现商远还没有起床,心下一松,钻进厨房待了二十分钟。   不再有上下班打卡需求的商工程师渐渐开始“昼伏夜出”的“正常”生活,美名其曰“度假”。   真悠闲。   如果他没有意外欠下十亿债款,现在应该在中央星的公寓里收听钢琴师的音乐频道吧。   费明秋微微垂眸,周身浮游着陌生的情绪,按下水池旁食物粉碎机的按钮,又把洗干净的杯子和叉子放进消毒柜,食指与中指并拢、模仿弹琴的动作用力揩拭轻金属桌面的水珠。   厨房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费明秋的深黑色瞳孔蓦地紧缩,急忙倒了半杯滚烫的热水喝下,两颊泛起异样的潮红。   他捂唇咳嗽两声,好像是在掩饰什么,抱着水杯跑到客厅,“你没事吧?”   一脚踩空从三楼摔到一楼的商远已经在盥洗室刷牙了,含糊地说:“我没事。回来了?”   费明秋指向惨白无神的人偶,“嗯,来搬这个。”   “哦。”商远对亲手调/教的人工智能小A尚无丝毫“父爱”,何况是工艺极简单的人偶,吐出牙膏泡沫,边洗脸边说:“你才吃饭吗?我留给你的饭够吃吗?蘑菇是不是有点坏了?”   “……还行吧。”费明秋心虚地说。   商远刷牙的手一顿,淡淡地瞥了一眼他湿漉漉的嘴唇,“你最近是不是……”   “什么?”费明秋蹲在客厅翻找药箱,刚才喝水喝得太急,口腔内壁毛毛的。   “你是不是——”商远走过来,坦然地盯着费明秋的腰,然后直接问:“瘦了?”   费明秋:“有吗?可能是水土不服吧。”   商远不置可否,俯身握住他伸进药箱的右手,拇指摩挲了两下手腕内侧,“我觉得不是。”   费明秋:“商……远?”   他抬头的瞬间,闻见热可可的味道,忽然只看得见商远的黑发,脖颈处传来温热的触感。   事出突然,费明秋不禁呆住了,保持着蹲跪的姿势,眼睛湿润而明亮。   好容易找到的喷雾骨碌碌滚回药箱,合成金属的弧面映着他手足无措的神情。 第16章 是谁住在深海的大菠萝里   商远的体温很高,凑近时下颌线条显得清晰而凌厉,沉稳的心跳声缓慢落在费明秋的耳垂。   指甲修剪整齐的两指略微绷直,手腕牵动指尖控制力道抚摸他的脖颈与刚长出来的碎发。   靠的太近,彼此呼吸可闻。   绝对的寂静之中,一退一进,骨节分明的大手自然地挤进指缝与他的右手十指交叉。   等等,这是在做什么?   是不是有点奇怪?   此时的费明秋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商远只是单纯地查看他的动脉血管,又喊了一声:   “商远?”   猎物茫然的声音暂时打消了猎人脑海里各种各样的血腥解剖方案和鲜血食用指南。   感谢从前在法院摸鱼练出的厚脸皮,商远收回手,像一位亲切忠实的朋友一般点评道:   “心率过快,气血不足,没有好好吃饭。”   费明秋一脸迷惑,“你在说什么?”   商远:“春季的气温温差大,早上出门记得戴围巾,如果没有,我可以借你一条。”   不了不了,再这么下去,梦里也是挥之不去的热可可的甜味。   费明秋婉言谢绝,把喷雾捡起来,腹诽道:“……理科生也懂老中医把脉的吗。”   商远挑眉,“去年我被外调到中医院调试他们新购入的人工智能,那时候学了一点。”   不慎当本人的面说出了声,费明秋脸色讪讪地挽救道:“是那个叫小美的人工智能?”   “嗯。”商远并不意外,站起来,双手插兜走向厨房检查还剩哪些食材可以做晚饭。   “哦哦,阿尔法提过一次。我的身体没什么,你做的饭很好吃,我已经、很用力地在吃了。”   商远回头看他,匆匆掠过美人张开咬喷雾的嘴唇,桃花眼半垂着,翘起嘴角,“我知道啊。”   费明秋的舌尖舔了舔被药雾冲刷过的牙齿,重复道:“我什么都吃,我会好好吃的。”   这句话勾起了商远的回忆。   一些最好冲入下水道的回忆。   他一愣,站在原地,身上没带烟,双手无处安放、沿着裤缝来回移动。   光影流动,地面的水渍一点点蒸发。   只有他看得见的畸形老虎毛发竖张,向前抻展腰与四肢,抖了抖耳朵后站直了,尾巴垂地。   三只凶猛强壮的虎头长在同一脖子上,拥挤而和谐,六只虎睛依次眨了眨眼。它们的耳朵、鼻孔和嘴角流下黑红色的血,血越流越多,每一滴血滴溅在地板上,像随风吹散的碎冰渣。   最中间的那只虎头、那只勉强称得上憨厚的虎头,费力地说:   “吃,吃,费、明、秋。”   显然,这只虎头最憨厚,心思也最直白。   对它来说,“吃人”就像“饿饿、美人、饭饭”一样简单。   ……   枣树下,与祁右聊天的费明秋心跳莫名停了两拍,手脚冰凉。   他感觉有什么诡异邪门的东西正绕着他的脚腕往上爬。   他跺了跺脚,又跳了两步。   祁右得知青鸟蛋的下落,愁道:“您的宫殿真的不能移开吗?它是您向神祈祷换来的奖赏吗?”   对从小生活在聚落的祭司而言,那座创业失败的纪念作绝对称得上是金碧辉煌的宫殿。   只有神可以一夜之间创造如此干净舒适的房子、自动流淌的热水和呜呜吹拂发梢的暖风。   费明秋收回思绪,“不不,没有,呃怎么说呢,暂时不行。”   他已经放弃和一个原始部落的土著强调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祁右咬拇指,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大人,斜着挖一个深深的地道下去,把蛋拿出来行不行?”   费明秋还是觉得冷,解开挽至小腿的裤子搭扣:“好啊,如果你可以找到愿意这么做的玩家。”   空地上照着游戏界面的半透明辅助线挖沟都能挖出塌方的玩家,远远不能承担如此重任。   祁右从没听过“玩家”这种简单利落的双音节词,一直以为是“鬼”或者“魂”的意思。   他一蹦三尺高,稀疏的黄发蓬乱散开,高兴地说:“好!他们必须愿意!”   费明秋:“先等等。你有什么奖励呢?阿尔法要把这件事做成一个任务,玩家才会听你说话。”   “什么?还有这样的事?他们不是大人召唤的亡魂吗?是大人你的奴隶啊。居然敢讨要奖励!大人您真是宽容,如果他们落在我手里,我不仅不许他们休息,而且要时常鞭打他们。”   “……呃不是奴隶。”   “怎么可能!”祁右掰手指算数,“我原先也有四个奴隶服侍呢。何况大人你。”   费明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们在他们的世界是自由民,召唤他们需要遵守异世界法律。”   “原来地狱是这样可怕的么。哼,等我死了,我一定要把我的奴隶重新烙上奴隶的印记。”   “……”费明秋感到交流困难。   不幸中的万幸是祁右只是个奴隶主阶级的新手。   将来遇到大部落的首领或总祭司——   那才是真正的“三观不和”,发生暴力冲突是肯定的。   所以说,与两个部落建立友谊这种不切实际的条件,到底怎么在短短两个月内顺利完成呢。   费明秋把挖地道的事交给阿尔法,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祁右蹲在地上冥思苦想,脸颊因兴奋而泛红的雀斑渐渐黯淡,咬唇嘀咕道:   “我会想出办法的。奖励,这些奴隶竟想要奖励,简直不可思议。”   *   过了一天,2021年1月12日的凌晨。   数万双眼睛注视着同一个游戏官网的公告板块。   “跨时代的全息游戏,免费的黑科技设备,随时随刻阴阳怪气回复评论的运营小A。   “为什么三件太阳系最快乐的事汇在一起,会让每个人都变得不快乐。   “是小马哥的手游不好玩了,是猪场游戏不收费了,还是你们年轻人运气出了问题?”   总播放量超千万的《废物历险记》从第二期开始,每一期结尾都会开玩笑式的说出上述总结。   随即就是一大波活了二十多岁、抽奖从未中过奖的非洲酋长口吐芬芳。   陈亦横擦了把汗,关掉视频,转头在UP主群里表示这种“骗弹幕”的方式还挺管用的。   诶嘿。   因为每天开放的内测名额确实太少,蹲守官网的网友恰柠檬恰得超市老陈醋都涨价了。   今天也想认认真真在游戏里搞基建的新玩家挥别官网一干柠檬精,戴上了VR眼镜准备登录;   心态被迫放平、告诉自己“重在参与”的人也洗洗脸准备做梦了;   而坐在电竞椅上焦急刷新网页的单机游戏主播顾戴路点击F5键的手速之快甚至出现了残影。   【20210112扭蛋机中奖名单:<废物1283>、<废物38802>、<废物7409>。】   顾戴路不敢置信地看了三遍公告,点开网页右上角的会员主页,“七四零九!草,我中了!”   和他住一起的朋友流畅地接梗道:“畜生,你中了什么?”   顾戴路把电脑屏幕挪过来给朋友看,“《废物》的内测名额!我中了!不用去黄牛那里买了!”   当然,在号称全宇宙最高智能的阿尔法的管理下,有没有真的抢得到名额的黄牛还是两说。   顾戴路的朋友推了推眼镜,“快去给官方写邮件要直播的授权!那个厕纸之前就是个十万粉的过气小up,蹭了《废物》几天热度,都快涨到四十万粉了,你好歹是小有名气的主播啊。”   此话一出,房间内气氛瞬间凝固。   直播时骚话连篇、现实中自闭社恐的顾戴路摇了摇头,摸出手机发微博,又回复了几条。   【明天起,直播改到中午12点播,兄弟姐妹们爱看不看嗷。(晚上有事[狗头]】   【中奖了,给官方一个面子,《废物》开搞[墨镜]/@我是你爹:傻比晚上干嘛去啊[问号]】   【别来,你脸黑,抽不中/@你管我叫爸:这不得陪顾总玩一波?游戏叫《废物》是吧?】   【欧鳇寿命极长/@顾总的左脚臭袜子:欧皇寿命极短[柴犬咬牙.jpg]】   ……   拜不少游戏类up、主播、博主的自来水所赐,费明秋一觉醒来,官网会员已经破十万了。   啊这。   阿尔法扒拉门缝喊他起床,严肃地说:“大哥,这样发展下去,离上门查水表不远了!”   费明秋也严肃地点头,“是啊是啊。……等等,查水表是什么意思?”   阿尔法表情复杂:“就是、就是,哎我不能直说,你去楼上问商工嘛。他肯定也知道。”   费明秋睡懵了,竟然采纳人工智障阿尔法的馊主意,蹑手蹑脚打开商远的卧室的门。   开门的刹那,浓郁的热可可的气味铺天盖地袭来。   甜得费明秋眼前狂冒粉色泡泡。   那个飞船舷窗旁单手夺过电击枪、试图虐杀他的商远已经被他彻底打上了“幻觉”的标签。   “是谁住在深海的大菠萝里?”墙角闹钟冷不丁响起来。   商远伸手按掉闹铃,慢吞吞抬头看向唯一光源。   灰色珊瑚绒睡毯滑落至腰胯,露出他精赤的胸膛和紧实的腹肌。   室内格外漆黑,费明秋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躺在沙发上的商远,清醒之前下意识接着铃声唱道:   “海~绵~宝~宝!”   商远刚醒,理智和善良告诉他最好保持沉默,但他当然没有照做。   费明秋听见黑暗中男人哑着嗓子笑了一声、坐起来穿拖鞋后又笑了一声。   可能真的很好笑吧。   尴尬。   就、就……很尴尬。   脚趾抓地疯狂揉按同桌睛明穴的尴尬。   恨不得找根绳子把阿尔法和海绵宝宝一起吊起来打的那种尴尬。   作者有话说:   等会儿我换个封面哈,感觉现在的封面与古耽区格格不入,整个文艺点的。   为了换封面,早上出门前把平板放在被窝里充了一整天电,一点没冲进去(柴犬咬牙.jpg),这种活还得看电热毯( 第17章 二十三天   卧室灯光全开。   堆成小山的笔记簿和花里胡哨的现代主义小说,除此之外是几盒未拆封的虎头徽烟盒。   商远边套上衣边趿拉着拖鞋往外走,人鱼线没入松松垮垮的睡裤,“出什么事了?”   费明秋别过脸,“没事,你继续睡吧,没什么,呃阿尔法它说查水表——没什么。”   商远的桃花眼眯了起来,伸手摸他的额头和后颈,“身体不舒服?我去煮粥?”   “没有,你睡吧。”费明秋看见商远眼睛里的血丝,歉道:“我忘了你这个点才刚刚睡下。”   商远唔了一声,把烟盒塞回口袋,语气意外地轻松:“昨晚很早就睡了,所以才定了闹钟。”   而且非常有童心,选择的是前星际时代风靡全球的卡通片的主题曲是吧。   费明秋瞬间绷直腰背,脸颊泛起可疑的红晕,咳嗽几下,抢在商远前面同手同脚走进直梯。   全透明的直梯缓缓下降。   商远个子太高,弓着上身靠在直梯的玻璃墙旁,“查水表?有官方来查《废物》是否合法了?”   原来查水表是这个意思。费明秋低头看着透明的玻璃地板,“对,阿尔法说你知道。”   商远:“它不是早就把我上学时的成绩单都发给你了吗。三学期的《古代史》。我学得还行。”   意思是——你在不高兴什么。   五言或七言的韵诗,说不出好坏、找不到源头的流行词,魔性洗脑的“深海大菠萝”。   凡是与大宇宙时代“脱节”的东西,在高中开设的《古代史》系列选修课程里应有尽有。   那双桃花眼鲜有认真的时刻,懒洋洋垂眸望过来,睡意稳当地落进青年的瞳孔。   像无声无息踩着湿苔藓走向山林深处的野兽,傲慢又懒怠。   费明秋出于直觉立刻把阿尔法卖了,解释道:“你放心,我没有点开看。阿尔法把你高中时期的所有成绩单发给我,是因为它、它……想证明你是天才。而我知道这一点结论就够了。”   天才。   这个分量说重不重、说轻不轻的烂俗名词,商远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用来形容自己。   他还是把睡裤口袋里的烟盒摸了出来,低头叼起一支烟,特别淡定地问:“吃早饭吗?”   费明秋咽了口唾沫,“吃!”   至于官网会员过早突破十万的问题。   “度假”心态的商远不在意,天天背锅挨揍的阿尔法有心无力。   等费明秋终于缓过神打算处理它的时候,住在南面大草堂的祁右出事了。   *   事情要从阿尔法举报祁右连续两天深夜借口占卜吉凶悄悄离开草堂往山里跑说起。   费明秋不了解原始部落的占卜方式,建议再观察观察,说不定只是一些祭祀鬼神的秘密行为。   他和商远一起吃饭,玩家们找到什么食材,他们留下大头,分一份成年人的分量给祁右。   这里的“成年人的分量”指的是中央星政府最新颁发的《健康指南》使用的定义,对年满十八周岁的公民每日所需碳水、蛋白质和维生素等等都有严格科学的数值限定。   因此,费明秋他们提供的食物比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部落土著民的日常食谱要丰富得多。   此外,阿尔法默认祁右是未满十周岁的幼童,在主系统搭载的《全星际儿童保护法》的影响下,即便是最艰难的“创业”阶段,祁右每天也能分到半斤肉、一斤黍谷和两小份野生水果。   按理说祁右是不可能再挨饿的。   但事实是抱着石砖和炭笔的“NPC”【祁右】在玩家们的包围中吐出一滩酸水,满脸冷汗。   刚好这天是周五,费明秋提前发布了常规维护的公告,两分钟后聚落兀地安静下来。   阿尔法把祁右拖到树荫下,挠挠屁股找出半板巧克力塞进他的嘴巴。   费明秋挑眉:“?”   他就说之前行李箱里明明还剩下最后一板蜂蜜巧克力,结果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原来是这样。   阿尔法熊脸一红,“人工智能也有味觉系统,我我我尝一点怎么了?我在法院的时候,有的是人投喂呢。你不是有商工为你做饭了嘛,你好好对他,争取让商工为你做一辈子饭。”   一辈子。   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能如此吧。   除非是——   费明秋僵硬地一顿,俯身揪住阿尔法的熊耳,微笑着轻声说:“小A,你刚才说什么?”   阿尔法嘤嘤哼唧地学熊猫叫唤,见卖萌对美人同样无效,改变策略一头撞进费明秋怀里。   费明秋瞬间白了脸。   什么叫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啊各位。   这下他敢确定昨天起床后大腿上多出的类似犬齿的两道牙印也是阿尔法趁他睡着咬的。   闻见青年身上越来越多的可可味,阿尔法舔了舔掌心,不知道它又又又替某人背了锅。   ……   内测将近两周,拥有内测资格的玩家数量才不到40个,【城市规划】任务进展依旧缓慢。   快步越过玩家们刚开始打柱洞以筑建墙角的深沟,郁郁葱葱的矮山映入眼帘。   这些天听到玩家们的动静,附近的野兽都跑光了,没跑掉的——成了肉干或者活的储备粮。   是以聚落附近还是比较安全的。   新下过雨,费明秋边揉按腹部被阿尔法撞出来的淤青,边沿着凌乱的草痕和脚印往山上走。   他提出进山瞧一瞧祁右把食物藏在哪里了,商远便全副武装跟过来,而且。   而且还送他一条三米长的细金属链,要求他爬山时绑死在手上,防止遇到危险不能及时救他。   费明秋总觉得他缠绕金属链时商远的目光与平时不太一样,但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词。   “等等。”商远按住他的肩膀,“有人。”   手中的便携检测仪还没有检测出任何异常。   商远怎么知道有人?   好吧,又是哪次外调其他单位学来的技能吗?   费明秋的心砰砰跳,担心商远因他的霉运而卷入危险,压低声音回头说:   “我们先撤吧?至少带上玩家再来?商——?你、你……”   商远似乎没有料到费明秋会突然回头,仓促地捂住他的眼睛把人直接拖进了旁边的草丛。   青草成片地断裂,断口分泌的草汁的气味在咫尺的地方弥漫升腾。   蛇莓表面的软毛刺在裸露的肌肤上留下点点浅淡的红痕。   费明秋被商远压在身下什么也看不见,脑海里一遍遍闪过那双半是金色半是棕绿色的圆眸。   他六岁的时候和上高二的哥哥去野生动物园,有头刚成年的老虎拦住了他们的观光车。   老虎从容地绕车前后转了一圈,隔着防弹玻璃朝他打哈欠,虎睛在阳光下呈现浪漫的金色。   就像是此刻的商远的眼睛。   四目相视的刹那,他只记得澄金色的星海与边缘即将变色的绿芒。星海中央幽黑如漆的圆瞳则轻柔地咬着他的灵魂。   草叶间的露珠洇湿了两人额前蹭乱的发梢。   商远与费明秋鼻尖碰鼻尖,左手慢悠悠收紧细长的锁链,直至其手背被金属链勒得泛红。   相识二十三天,终于暴露了啊。   没什么可遗憾的。   商远喉结上下滑动,滚烫的食指有节奏地抚按费明秋的脖颈,咬着美人的耳垂沉声问:   “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嗯?”   作者有话说:   商远:(危险)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嗯?   毁气氛的小费:是断章。我看见了断章。我和你要这样在野外拥抱整整24小时了。   商远:(面无表情)(忍笑失败)(笑出声)(趁乱偷亲了一下老婆)导演,重来一次。   ——《拍摄花絮1》 第18章 这一点也不浪漫   低沉的声音仿佛贴着心脏由骨骼蔓延至耳膜。   费明秋被商远按紧的半边身体全麻了,他试图回答,但商远显然没有允许他这样做。   轻微的刺痛感很快从耳垂下移至颈侧,费明秋闷哼一声,手指徒劳地朝空中抓了几下。   商远果断抓住他挣扎的手——依旧是用十指交叉的方式。   这一点也不浪漫。   就像是渔夫拿鱼叉把跳出水面的鱼戳回池子里。   费明秋冷不丁想到这个比喻,为此短暂地走了一会儿神。   尖锐的犬齿反复地、由轻而重地摩挲他后颈处的皮肤。   细小的血痕刚冒出头就被对方舔舐干净,然而战栗的血管在白皙的肌肤的衬托下愈发明晰。   费明秋感到商远正在用膝盖挤进他的双腿,不禁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艰难地喘着气说:   “你、冷静……你有病——不是,呃、对吗?我不歧视任何职业病——我们是朋友。”   砧板上的鱼非常认真地说自己和猎人是好朋友。   听上去太滑稽了。   商远一怔,理智稍稍回笼,但本能催促他立刻咬破身下青年的脖颈,对着伤口粗暴地吮吸。   费明秋又吃痛地哼了一声,大脑开始缺氧,又好奇又恐惧,软声说:“商、远——唔。”   风捎来远处几位原始人的交谈声和若有若无的烟熏味。   还不是享用食物的最佳时机。   商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依稀听见费明秋在怀里呢喃似的求饶,眼底复现一池幽潭。   他想了想,沿着残留的兽性本能再咬了一段时间才松开桎梏,哑声叹道:“起来。抱歉。”   费明秋被舔得面红耳赤,捂着滚烫的后颈坐起来,声音飘忽地问:   “你刚才……怎么了?”   不能指责他缺乏寻常的警惕心,更无法迫使他抓牢成年人应有的防备。   常年累月的霉运使他学会保持乐观,这种后天形成的性格有时保护他远离负面情绪,有时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然,有时也可以救他一命,甚至实现他“交朋友”的愿望。   后者就譬如此刻。   商远见费明秋神情带着担忧,心下微动,暂时打消了“自爆”的念头,揉捏眉心低声道歉。   尽管他毫无愧疚之情。   费明秋咬牙承认道:“我看见你的眼睛了,金色的。这是一种病理性的隐形基因表达吗?”   商远略感诧异,解开缠在两人手腕处的链子,模棱两可地说:“嗯。”   “啊,原来如此!你太紧张了。没必要。我们是朋友——对吗?”费明秋小心翼翼地问。   商远很微妙地瞥了一眼脖子上还在冒血珠的青年,点头。   费明秋得到本人认可,松了口气,掸去裤脚的草撑着地面起身,“走,我们先回去,那边确实有人。你不用担心我会把今天这件事说出去,我知道中央星政府、尤其是法院的编制来之不易,如果被你的潜在竞争对手知道你的视力‘不正常’,你可能会遭到弹劾。我会保密的。”   商远还在回味那股甜得几乎剥夺他全部理性的血的味道,漫不经心出声道谢。   尽管他没有任何可以感谢的。   费明秋分出一半注意力观察便携仪器,犹豫半晌问:“你为什么要咬我的、咳,脖子?”   商远沉默不语。   实际上他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一个有趣的回答。   费明秋善解人意地说:“如果涉及你的病情和其他隐私,不用告诉我了,我只是随口一问。”   “我是A。”   “哦哦,你是A——欸?!你说什么?”费明秋差点平地摔,猛然回头,眼睛又圆又湿润。   商远垂眸,不动声色地打量费明秋脖颈上明显的咬痕和纤细泛青的血管。   他心情意外地很好,长舒一口气,决定编一个故事。   他的声音与他的性格并不匹配,慵懒醇净,时而冷淡,倒是很适合讲故事骗“小孩”。   “我是Alpha,就是你之前说过的ABO的A,我不是问你相不相信第二性别的存在吗。”   “???可是你……那我是什么呢?我以为ABO只是一种小说设定。别开玩笑了。”   “你当然是没有第二性别的正常人。这件事,我是十五周岁那天才知道的。”   “……ABO人群一般在十五周岁前后完成分化?所以这个设定是真的?”费明秋喃喃道。   “对。”商远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皱巴巴的创口贴,“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有些不对劲,对光线、气味和声音都比较敏感,压住你的时候我本来只是想借草丛掩护我们的位置,不料……”   费明秋满脸“你在说什么”“我是谁”“我在哪”的迷惑,忍不住插话道:   “你说的是——Alpha的易感期?”   商远把创口贴递给他,掩下漠然的笑意,肯定道:“是易感期。”   “这就是你高中时代便成为学校传奇人物的原因——啊我的意思是,除了你的努力,Alpha的话,根据小说的设定,不是一般能力和五官都比较出众吗——我没有别的意思。”   商远淡定地顺坡下驴:“可以这么解释。你回去看看我高一上学期的成绩单吧,那个时候我还没满15岁,表现得非常普通,甚至某些科目算是稳居全年级倒数前十的问题学生。   “唔对了,还有小A,你不觉得我给他起名叫阿尔法是很奇怪的行为吗?我把它当亲儿子养。”商远可疑地停顿两秒,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它知道我的秘密。现在还有你。刚才我有些失控,把你当成可以标记的……朋友了。”   “是……吗?”   费明秋听得一愣一愣的,几次反驳,都被商远及时的“补丁”打消了怀疑。   此前他从未想过的道路在他的眼前徐徐打开,亮瞎了他幼小的心灵。   原来ABO小说是纪实文学的分支。   原来每诞生十万公民就会有一到两个拥有第二性别的“返祖化”人类。   原来分化成A但从来没有见过B和O的商远的身体已经发生了不可逆的负面“病变”,比如没有精神提不起劲,比如对工作永久性失去热情,比如偶尔的失控以致伤害他的好朋友——   费明秋拍了拍冰凉的脸颊。   两人很快回到聚落新划定的城墙的范围。   商远非但把他和费明秋第一次见面时的“杀意”解释为“易感期”的症状表现,粉碎性骨折式地消弭了费明秋又渐渐生出的戒心,而且把他摸鱼迟到的懒人形象合理化,收获了理解。   “等一下,”费明秋问:“你的信息素呢?是什么味道?我闻过吗?总不会是热可可味的吧?”   趁势无耻地给自己贴上“小可怜大猛A”人设标签的商远:“为什么不行?”   费明秋对ABO的了解非常有限,甚至不记得他写过一本百万字“巨作”《人渣本渣》(否则他就会立刻察觉商远编造的故事是多么的熟悉),“我说不上来,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云卷云舒,春风簌簌地吹动树影。   商远在费明秋发现逻辑漏洞之前俯身贴耳说了一句话。   费明秋先是蹙眉,接着难以置信地说:   “嗯?你是A,但你没有信息素吗?分化、不完全?”   商远继续点头。他在无趣的人生中发现了一件趣事——至少他从前绝不会多看一眼比他弱的人,更不用说编造如此拙劣站不住脚的谎言——可对方偏偏相信了,单纯得像白纸。   费明秋别过脸眺望远山,漂亮的眉眼露出两分不和谐的傲气,转瞬归为平静和天然的温柔。   他慢吞吞地放下按压脖颈伤口的手,手背仍旧青筋凸起,微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   商远还想说什么。   腕表闪烁。   阿尔法发来信息告诉他们祁右醒了。   ……   吃得直打嗝的祁右双手举过头顶对着费明秋跪下去,额头砰地一声磕在石板上,恳求道:   “大人,我骗了你,我并非一个人,那座山上的洞穴里藏着我的族人。   “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不可能逃离有熊氏的地牢。他们一身伤病,在多野兽的春天,不能像大人你召唤的魂灵一样无所畏惧地狩猎,于是我把我的食物分给了他们中年老的两位。   “大人,您能否收留他们一段时间呢?他们都是有祁一族最聪明的工匠。”   祁右偷偷抬头,见费明秋没有发怒的迹象,这才补充道:“当然,还有几个抢自盐池的奴隶。”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全是谎言。本文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可以算是两个装废物的大佬的纯情爱情故事。 第19章 求你了   【20210115维护:因临时追加多位NPC与新剧情,本次常规维护将推迟至21点30分。】   比原计划的十二小时常规维护多了整整一小时。   官网公告一出,守在官网的玩家“揭竿而起”,过激发言瞬间“血洗”《废物》的交流版块。   [程序员哥哥,差不多得了(裂开)(裂开)]   [兄弟们,这不得把FW总部给冲了?(狗头)]   [看到这条公告,气得我一拳锤在电脑屏幕上,不说了,学校保卫处来人了(裂开)]   [为了晚上八点开服第一批进游戏,我帮我们部门大姐干了好多活啊,呜小丑竟是我自己]   尽管这批玩家早已习惯了国内外某些知名游戏每逢维护必延时且必出大bug的“传统”,但还是用吐槽的方式对《废物》表达了极高的喜爱和肯定之情,顺便再安利一波好友入坑。   就比如李小明。   他刚下火车回老家,和几个高中同学吃饭呢,直接在饭桌上点开官网。   好家伙,第二条公告。   【20210115更新:本次维护后,同时在线人数提升至40人。追加生活职业系统(初版)。】   李小明的眼睛瞬间和坐他对面的室内设计专业的基友后移的发际线一样犀利。   早就该提高在线人数上限了好吧。   抽到内测资格的人越来越多,偏偏还都不是囤货的职业黄牛。   真是令人遗憾——咳。   即便是他这种无事可做的大四废物,也要等半小时到两小时才能成功登录游戏。   果不其然,更新公告一出,交流区风向大变,比历史上最喜欢投降的法国的举旗速度还快。   [确定了,《废物》是本世纪最大慈善家,主策F现在肯定心都在滴血]   [\守护全世界最好的F哥哥(爱心)(爱心)/]   [主——策——F——]   [业内估计《废物》这种黑科技游戏,每增加一个在线名额至少等于每天直接扔掉五位数啊]   [草,以后肯定要加氪金系统的吧(裂开)至少留个月卡给我等贫民玩家,球球了F哥哥]   [也不一定这么贵吧,但是一下子加到40人,对《废物》全网公测的日子更期待了]   [泪目]   [泪目。也许F为了本次大更新卖掉了他在西伯利亚的万亩玉米地(]   [泪目。刚才公交站穿着加绒红格子衫狂啃馒头的小哥说不定就是F(]   [泪目加一。这就点个火锅外卖,吃完上线搬砖!]   ……   玩家口中每天亏钱亏到坐公交的主策F、也就是费明秋,正尴尬地打量手中的金属权杖。   这把权杖通体漆黑,顶端镶嵌了一块拳头大的合成彩玻璃,四周环绕着放射线形状的光环。   一把没有得到中央星小太阳玩具公司授权的高仿儿童玩具。   花样过多,伤害极低,只能吓唬吓唬原始人。   该权杖的制作者商远双手抱臂,微微颔首问:“怎么,拿不动?”   费明秋不熟练地挥舞几下仅330克的权杖,“有必要带上这个吗?我已经增加同时在线玩家的人数了,加上今天维护,晚上大概率满额在线,我们到时候有将近四十个帮手,而且——”   他欲言又止,充满希冀地抬眸仰视对方的桃花眼。   暖黄的灯光照耀下,青年脖颈间的碎发蓬松地遮在新换的白纱布上,显得他格外脆弱。   商远足有一秒钟的时间在走神,差点怀疑费明秋是故意示弱、用他喜欢的模样博取他的援助。   不,不,这就太自以为是了。   可是仔细想想,早上他失控咬住费明秋的脖子时,的确意外地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冲动。   那种自上而下绝对掌控青年的生命的愉悦感也不能完全吞噬的低级冲动。   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性冷淡的商工程师眉头紧皱,拿起水杯迈腿上楼,“别看我,我休息。”   费明秋拉长音调欸了一声,轻扯他的衣袖,然后双手合十,明眸流光,低声道:   “求你了。”   商远不为所动:“这里不是法院,我下班了。”   费明秋和商远成为“好朋友”后,态度渐渐放开了许多,同样不为所动地说:“有我啊。”   商远:“嗯?”   费明秋抬手示意他看绑定的腕表,“我,不管怎么说,目前仍是勤奋区法院收押的经济犯。商工,求监督,求你了。我在这颗星球上只有你一个朋友,也只有你一个值得信赖的同类。”   “……”商远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叼着烟蒂不点火,淡淡地纠正道:“首先,我是刑事庭的编制,之所以在经济庭的跃迁飞船里午睡——也包括工作,是因为经济庭此前从未用过它。其次——”   费明秋:“那么你是同意了吗?”   商远定定地俯视他,好像第一次发现眼前的青年每一处都称他的心意,哑声说:“嗯。”   长着三个脑袋的老虎蓦然现形,下一刻被商远拎起来直接甩到墙上碎成一墙血肉模糊。   在商远的视野中,整个客厅的墙面都流淌着红黑色的血,到处是他的老虎的血爪印。   他如果真的是小说里受本能支配却也值得B与O羡慕敬畏的Alpha也没什么。   但他显然不是。   他是政府的绝密级新人类计划耗时百年培养的武器,暂时被封禁放置在勤奋区法院而已。   抑制攻击性的药物用一盒少一盒,等最后一支烟燃成灰烬,他百分百会失控杀了费明秋。   很遗憾,很糟糕,这不由他的理智决定。   ……   ……   八个头发花白下巴蓄胡子的中年男子在祁右的带领下尽量昂首阔步迈过木柱林立的城墙。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左右两列高举火把的玩家,个个身材高大、姿态敏捷、炯炯有神。   这些一上线便“进入主线剧情”的玩家们面上保持微笑,心底的吐槽足够刷屏。   为首的中年男子叫巴,是工匠长,擅长打造骨箭,与族里的战士们交好,但他向青鸟发誓——从未见过这么多白胖壮实得像贵族的年轻战士,尤其当中还有许多精神奕奕的女战士!   “右啊,你确定这些人是那位秋大人召唤的地下鬼魂吗?”巴的背佝偻下去。   祁右也没想到出去一趟,回来会同时看见这么多人,小声说:“人数比之前多了三倍。”   嗬,三倍!   巴大受震撼,嘴唇蠕动几下,艰难地叮嘱道:“就当他们是吧。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来自东边的大海,那里有许多奇怪的部落,掌管太阳的女神亲自为他们赐予永生和善战两种神性。”   祁右感到自己的祭司身份受到了挑战,板着脸孔喝道:“我知道这个知识,不用你告诉我。”   一个部落里,大祭司的地位比工匠长高两级不止。   闻言,巴立刻以左手叩击额头表示尊让。   祁右年纪虽小,却俨然以新任大祭司为己任,见状才从鼻孔里飘出两声冷哼。   有祁氏一行人为了今夜的会面,换上了最好的兽皮裙和粗麻背心,甚至冒险抓了两条青蟒。   他们原以为小祭司描述的宫殿和强大的亡魂战士是夸张的说法,现在一看,说得太保守了。   用于聚会和处刑的广场堆满了巨木。   族人挖出半个地穴、四周铺盖干草的房子装饰一新,后边还新建了好些草房子。   与他们搭建的房子相比,新建的房子更高更坚固。   同样是用泥巴和圆木柱两种主要材料,但这位秋祭司带领的族人兴许懂一种大部落的工匠发明的钻孔契合技术,可以不用任何粘合剂就把两块木头牢固地组装成套。   有的地方称之为“榫卯”。   巴痴迷地抚摸一件还未投入使用的翻耕工具。   他就知道,祭司没一个不是疯子。   右这小子,竟然把如此智慧的种族形容为“奴隶”、“亡魂”和“叽叽喳喳的鸟儿”!   祁右耳朵一动,站定,兴奋地为族人介绍道:“这位大人就是费氏的祭司——秋。”   因常年劳作而过早衰老的工匠们只匆匆瞧了一眼,倏地低下头齐声称赞他的美丽与光明。   手握权杖、肩披白斗篷的费明秋耳根都臊得红了,强忍羞耻按下权杖的隐藏按钮。   在五彩流溢的光辉的照拂里,费明秋目光游移,迸出一句台词:“你们需要一些治疗,对吗?”   被两个工匠搀扶着的圆脸工匠啪地露出虚弱的表情。事实上,他刚才还说势要夺回家园。   祁右转了转眼珠:“大人,您给一些吃的就好。他们吃饱了,病痛往往就少了一半。”   巴也点头附和。他可不敢轻易接受其他部落的祭司的治疗,那样会惹怒本族的神经病祭司。   费明秋:“好。边吃边聊吧,聊一聊如何解救你们关押在盐池的族人的事。”   巴一眼看见红陶鼎里的粥,“只要您能支援我们,我可以为您干两年活……我们几个都行。”   “对了,大人,”祁右嫌弃地指了指跟在最后的三个奴隶,“这些东西可以当作奖励吗?”   费明秋一愣,想起来之前两人围绕给玩家发任务产生的对话,“不行。”   祁右以为费明秋嫌少,肉痛地说:“那么先给您收着,请您替我补齐,以后我再还您一部分。”   拒绝的话到嘴边,费明秋突然看向腕表,迟疑地点头道谢。   这几个奴隶也可以成为他的团队的成员。   只是他不能奴役对方,而应以现代公司应聘的方式招揽。   对啊。   既然缺乏能源制作人偶,完全可以转换思路,先“买”一些奴隶然后直接“解放”他们嘛。   他充分信任历史长河的惯性,这么一点点变动,在世界大势面前,都是不足一提的微尘。   费明秋看了一眼据说穿的是法院衬衫制服的商远,幽幽叹了口气。   腿好长——不是。十亿债款,要还到哪一年啊。   将真实世界包装成全息游戏无非是忍受持续的刺痛,这下真要亏钱亏成“奴隶主”了,没有任何奴隶的“奴隶主”。   作者有话说:   年底疯狂加班中,尽力更。 第20章 生活职业   工匠们围着井字形的篝火席地而坐,默契地传递陶碗和一包用剩的盐巴。   蟒蛇被完整地剥了皮架在火上烤,用拇指揩去表面的焦炭,就是呼呼冒热气的蛇肉。   另有两只三足陶鼎煮着黄黍粥,切成片的蘑菇在稀薄的粥水里上下翻涌,飘出一股土腥气。   阿尔法摇摇晃晃头顶一大筐蜜色猪肉脯挨个为工匠加餐,逢人便说自己不是费明秋的坐骑。   胡子从耳根长至唇边的工匠个个面如土色,感动而不敢动,支支吾吾点头。   能驱使一头会说话的黑白熊——对面的青年一定是某位神的直系后裔。   所以说,这头熊是在威慑他们吧,意思是:聪明如它,也不过是个为秋祭司跑腿的奴隶小熊。   同时,三个脸上有黑刺青的盐池奴隶瑟缩在另一堆篝火旁,边咽口水边流冷汗,非常迷茫。   他们十几天前被有祁氏的工匠掳走,如今又被转赠与一位神秘的异族祭司,只希望能活着。   至于玩家,玩家们的脑电波仍然受到戒指的约束,手举火把站在不远处旁观“主线剧情”。   没有人因为不能自由活动而下线,毕竟这次剧情就像是买了张可以身临其境的3D电影票。   光是看每个“建模”都个性十足的原始人搔头捉虱子、勾肩搭背吹牛打屁,一种现实与虚幻完美交织的、使人难以分辨边界的感觉便油然而生。这里真的只是由数据构成的游戏世界吗?   祁右吃得最少,不时清点玩家的人头数,又坐立难安地张望工匠们粗鲁豪迈的吃法。   费明秋收回目光,想了想,扯商远的衬衫袖口,侧头与他说了自己打算买奴隶的想法。   商远无可无不可,为迁就坐在木桩凳子上的费明秋,俯身附耳说:“你看着办。”   “啊对了,这位是、是秋大人的……”祁右比划着双手,半天说不准商远的身份。   吃得油光满面的工匠巴把沾满盐的手指伸进嘴里嘬了一圈,“对啊,您是……?”   费明秋忍住递筷子的念头,“他叫商远,是我的、我的——朋友。”   商远不知想到什么,低笑一声,手指点了点费明秋的肩,示意费明秋让出一点位置给他。   祁右:“果然是您的朋友啊。”   实际绝不天真的祁右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敏锐地察觉玩家们当中有些奇怪的视线掠过他。   他被这帮人来疯的“亡魂”折磨得神经相当脆弱,立刻补充道:“您来自费氏族,您的朋友来自商,对吗?这两个氏族我从来没有听过,您是从东边的大海来的吗?”   猜测被小祭司直接“盗走”的祁巴眼神一阵闪烁,敢怒不敢言。   据现当代学者分析,建立商王朝的商人曾活跃的地区相当于21世纪的中国山东省一带。   山东,相较于锚点所在的河南,既是东边,而且临海。   于是把国图数据库翻了个遍的阿尔法跳跃性地回答道:“商工只是姓商!我们来自宇宙。”   祁右默默记住这个干脆的发音,问:“宇宙?什么意思?”   费明秋看着商远坐下后两腿岔开伸直也才勉强能放的样子,再想到一脸惆怅地说自己没有信息素的商远,又羡慕又好笑,再给他让出一点地方,“就是天空,也包括天空之外。”   祁右当即打了个寒颤,“呵呵,大人您还说您不是神,天空是父神俊的住所啊。”   费明秋这几天也抓紧时间恶补了古中国的历史文化常识,好奇道:   “你是说……帝俊?”   帝俊在传世文献《山海经》的部分卷篇里是最高的神,有时则屈居黄帝、烛阴等神之下。   “父神是神,不是王,王住在王城。”祁右轻声否认道。在他的语言体系中,还没有出现“帝”的说法,“王”就代表最高的权力。因此,他又误以为费明秋是父神俊派到人间的祭司。   受伤最严重的圆脸工匠同样作此想法,瞬间白了脸。   八个工匠胳膊拱胳膊,几息功夫彻底打消了此前与祁右商议的杀人并夺回聚落的计划。   费明秋欣然接受祁右的说法,不知道他提及帝俊时毫无敬畏的神态落在工匠们眼中进一步加深误会、被冠上“神使”之名,颔首说回正题:“盐池的情况是怎么样的?有很多战士吗?”   提起这个,一直被囚禁在地牢和父亲的尸体待在一起的祁右没有发言权。   祁巴顿觉得意,毕恭毕敬地说:“那是附近十座山头远的地方之内最富有的一处,有熊氏的一支占有盐池,豢养着像大人您的坐骑一样的猛兽,随便往地上一挖,就是小山似的盐。”   费明秋不禁看向工匠们搁在陶碗里的盐巴。   深黄色的盐晶体,满满的杂质,与他们所剩不多的细盐简直是两种食用调料。   祁巴又说:“盐池的战士么。右告诉我,大人您从未听过‘一级战士’的说法?”   费明秋点头。他很好奇原始部落的人是怎么区分不同级别的战士的。   祁巴自豪地说:“我们的首领就是一级战士。他继任首领后,在右的父亲的帮助下,通过献祭找到了女神女娲留下的一小块陶土,继而进阶一级,可以借助泥土的力量狩猎和战斗。”   费明秋:“?”等等。这是在说什么。   他突然觉得商远是个废物Alpha好像也不是太离谱,好歹有生物退化理论的支持。   “我们只有首领拥有女神的遗物,也正因为这样,他觉得加入据说与中央王城有联系的有熊氏可以换取更多的遗物,从而增加我们的一级战士数量。”祁巴叹了口气,“可是,有熊氏恰恰想打首领的陶土的主意,暗中派来三位一级战士,那我们不是——送上门找死嘛。”   另一位工匠梗着脖子插话道:“本来盐池也只有一位首领太是一级战士!我们不怕他!”   阿尔法竖起呆毛,露出憨厚的笑脸,“盐池的首领叫熊、熊太?哈哈,这名字太衰了吧。”   祁右不明所以,暗骂了句可恶的食铁兽,咬牙切齿地点头,“就是他!大人,求您帮助我们。只要我们有,您随意取用。这片地方在您召唤的奴——族人的建设下,已经远远超过我们几代人的努力,还清您的恩情后,我们的族人绝不会留在这里碍您的事。”   话音未落,众工匠纷纷以手托额朝费明秋屈膝伏拜,心中默念祷祝神明垂怜的歌辞。   他们并没有所谓“清除异端”等真正意义上的封建宗教的信条。   除了虔诚地信奉本族的保护神以及大部落的神,天地之间、山海之内,九州中土,从太阳升起的东海到魑魅作乱的鬼府,只要是好的神,乃至善良的妖鬼,都是他们敬畏的偶像。   手举火把模仿FFF单身协会成员的玩家们的目光中燃起兴奋的火焰。   这里果然是游戏世界。   混沌模糊的神系啊、通俗易懂的战斗力进阶啊、来自所谓神的遗物的辅助道具啊……   现实世界哪有这些东西嘛!   不知为何,听到费明秋沉默片刻说“好”,每个玩家都松了口气,又有些淡淡的失落。   好在没有多余的时间感春伤秋:“主线剧情”自然而然结束了。   可以自由活动的同时,玩家的视野里,八位工匠的头顶先后冒出代表NPC的浅绿色昵称。   连续鸽了网友两天直播的顾戴路则直接调出游戏面板,点进更新后的【生活职业】一栏。   【咕哒路的劳动经验点:462.3】   【编织[500点激活]】   【耕种[500点激活]】   【烹饪[600点激活]】   【垂钓[800点激活]】   什么?钓鱼?聊这个我就不困了啊。   顾戴路嘴角疯狂上扬,鬼使神差地再瞅两眼游戏面板,捏紧拳头走向广场开始日常搬砖任务。   八百点,不如去抢啊,上海钓鱼佬表示强烈谴责。   他下线后已是凌晨,为了补足直播时长,临时开播,顺便吐槽(安利)了一番《废物》。   这一直播,为《废物》招来了质变的关注量。   起因是他所在的直播网站的小老板随机查房,听着听着很感兴趣,直接发弹幕问:   [能不能播,f*(微笑),给你打钱]   顾戴路边打游戏边看弹幕,看到这个阴阳怪气的微笑,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顺口回道:   “你骂谁废物呢?这不在好好直播呢嘛。爱看看,不看滚。” 第21章 像个人一样   顾戴路直播走的就是心直口快的霸总人设,说完后看到满屏的“你完了”,心里咯噔一下,还怀疑是弹幕又联合起来演他心态,特意多说了几句,忽然瞥见昵称前挂满黄金钻石徽章的昵称【文】,血压拉满,直冲天灵盖的怒气嗖地溜回脚底顺便打了个瑟瑟发抖的饱嗝。   直播网站的大股东姓文,煤老板,纯金主,不管具体运营。   富二代出身的小文总才是主播们真正的衣食父母。   当着全国网友的面怒喷老板,这工作态度不得被按住合同雪藏个十年八年的?   “……各位员工,顾总心态崩了,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了,下次直播时间……希望是年内。”   花半小时辗转拿到小老板的助理的微信号,顾戴路没有休息,心神恍惚地坐上了飞机。   小老板人在外地出差,“拨冗”请他共进早餐,拿起塑料VR眼镜仔细地瞧了一圈。   顾戴路社恐发作,如坐针毡,“老板,昨晚我那个啥——”   小老板:“这个叫《废物》的全息游戏,国内有指定的直播平台吗?”   “没没有。只有J站的一个小UP主每天上传一个开荒视频,热度还在攀升。”   “嚯,多少热度了?”   “涨了六十来万粉吧。老板,我在J站也有账号,不过差不多半年不投稿了。”   小老板半边眉毛挑起,把一笼粉莹剔透的蟹黄汤包递给顾戴路,“你做《废物》直播吧。”   “啊?我?”顾戴路想到游戏里过分真实的第一人称视角,抵触情绪飙升,头都大了。   “对啊。我看最近也没有什么好游戏可以直播,要维持热度啊。不然……你转去手游区?”   “啊这。不不不,术业有专攻,我玩不来鹅场手游,社交性太强了,呵呵。”   “那就做嘛。与《废物》签订授权合同的事,你不用管,我马上让小刘联系官方。”   小老板是个行动力非常强的真总裁,为赚钱“不择手段”,“泯灭人性”。   当天下午,费明秋就收到了一封来自指针直播平台的官方邮件和完备详细的合同。   他没有立刻回复,转头继续为三个盐池奴隶清理伤口。   每天多则上万的新会员让本就渺茫的中奖率越来越低,阿尔法担心的对,如果过早地引起大部分人的注意而无法提供内测的名额,网友们无形中消耗的热情再也补不回巅峰,后期即便放开所有限制,也很难达到最理想的效果。十亿债款,邀请十亿玩家的话,很简单了不是么!   授权直播则可以缓解目前这种供求极端不平衡的现象,同时回应部分恶意诋毁的声音。   是的,随着UP主陈亦横等人顺《废物》风而起,网络上的“黑子”也苍蝇般聚集起来,认为《废物》是一个开发阶段就急匆匆拿出来卖钱的半成品还算好的,各种夹带生殖器官和户口本的脏话甚至已经进入“省流量”模式,凡是玩家,就被打成“废中废”或者“塑废”。   “废中废”,顾名思义,指的是废物中的废物才会玩《废物》这种废物游戏。   “塑废”,来源于“铁废物”一词,既骂人,也讽刺《废物》的VR设备是一坨垃圾塑料。   呃……倒也不无道理哈,咳咳。   并夕夕商家出品的VR眼镜的质量并不好,内测两周而已,已经有两个玩家写信求修理。   身处史前时代的费明秋能怎么修理呢,只能让商家再寄一个新的过去。   说到寄设备,阿尔法通过注册各大APP新用户薅的几百块羊毛快用完了。   在官网开设打赏二维码页面?   不,不行。这样一来,《废物》就有非法盈利的嫌疑,更容易招来封杀式查水表。   一个从未盈利、处于小规模内测期、内容健康向上的游戏,在2021年还是可以存活的吧。   想至此,费明秋微微蹙眉,盯着面前的奴隶锁骨处的三角形黑刺青出神。   向其他部落或商队购买奴隶也需要付出同等价值的物品。   说到底,无论是玩家所处的时代,还是脚下的聚落,都面临同样的麻烦:缺钱。   但他和商远没有时间和精力一点点地挣钱。   万一真的存在超越科学解释范畴的东西……人的生命永远是脆弱的。   费明秋站起来,对三个奴隶说:“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六天休息一天。提供早、中、晚三餐,按劳分配。另外,每个月评定一次,前三名表现最优者可以成为部族的平民。”   他不能像个傻子一样直接宣布“你们免费(free)了”,循序渐进的方式更容易被奴隶接受。   这些来自盐池的奴隶瘦得皮包骨头,四肢多少存在残缺,牙齿又黄又烂。   三人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不敢提出疑问,唯有机械地点头。   费明秋暗叹可怜,又说:“你们有名字吗?”   奴隶你看我我看你,胆怯地抿唇低下头不说话。   作为奴隶,运气好的有姓无氏,有的生母生父不明、连继承自母亲的姓也没有。   费明秋在腕表上点了几下,“为自己想个名字吧。一个月后,不出意外你们就是平民了。”   据祁右的说法,这里习惯把一年分成十个月,每月三十六天,剩余的五天则是年节,包括祭神祭祖等全族参与的活动;看上去与古中国传世文献记载的夏历相似——证明有祁氏属于夏人的部落,说不定真是夏朝,那么将来知道传说中的王城住着哪一位王就可以确定朝代了。   奴隶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他们怕的是不服从命令招致恶毒的打骂,心中并不相信这位新主人画大饼式的说法。   费明秋也没有再强调什么,指向玩家新搭建的连排木屋,“挂有松针的那一间分给你们住。”   常年睡在野外的奴隶漠然地点头,直到费明秋走了,才缓慢地、疑惑地、生疏地露出笑容。   什么成为平民、每六天休息一天、一天吃三顿饭……都是超出想象的待遇。   因为无法想象,所以毫无喜悦之情。   而那间干净暖和的木房子就在眼前。   他们的新主人说,今晚他们可以相拥着睡在房子里,远离风雨虫蛇。像个人一样。   ……   费明秋安置了三名奴隶,晚些时候收到祁巴等工匠抠抠搜搜凑出来的一大包岩盐。   他抱着深黄色石块状的盐结晶走向移动屋,六个玩家正在用金属锥敲击祭坛外侧的石板。   祁右这孩子很不老实,当初言之凿凿地说青鸟蛋埋在祭坛中心深处,非要费明秋把移动屋搬开实际上也就是毁坏地基不可,如今突然反悔说自己弄错了,其实移动屋没有压住它。   费明秋对此只是微笑,手指轻柔地拍了拍祁右的心口,“原来是这样啊。”   他总是说这句话,语气平淡而镇静,仿佛他能原谅一切——仿佛他控制所有人的性命。   祁右蓦地感到心脏被一只纤长的手捏在掌心把玩,魂不守舍地连声道歉,乃至小声啜泣。   青年半垂眼眸,神情隐没在眼睫投下的阴影里,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然后耐心安慰他。   晚霞靡艳,飞鸟群回,夕阳在氤氲云汽里皱缩沉沦。   费明秋停止与祁右相关的回忆,四处寻找某人的身影。   得,商远又溜了。   ……   移动屋三楼卧室漆黑一片。   每天都在摸鱼的商工程师起床后为了打发时间,撑着下巴浏览《废物》官网的留言和邮件。   一目十行扫过一张纯文字长图,商远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听见费明秋的脚步声,果断禁言该IP五十年,禁言理由选择“涩情”,然后默默右键收藏。 第22章 商队(上)   自从有祁氏的工匠回到聚落住下,太阳升起落下了四次。   这天清晨,天际翻出一抹鱼肚白,半轮惨淡的月亮遥悬在山峦间。   数匹腹部呈棕黄色的野马口衔草绳,马蹄攀地而跃,系在它们身上的行李随之晃动。   手持木棍的驱马人跟在后头,躲避不及吃了一嘴泥巴,不禁叱骂两声“畜生”。   像这样的、由单匹马与两轮车组合而成的马车一共有九辆,车上堆满了东西,全用毛毡盖着。   走在马车周围的人两颊下颌涂抹红白颜料,腰间别有两把骨刀与毒箭,眼神皆淬了凶光。   再之后是两个边赶路边吃肉的中年男子,肩头挂着条浅灰底色红鱼纹的细麻布条,步态悠闲,眼睛却时刻注视四方动静,吹一声口哨,便有四头喂养得精壮的灰狼从远处奔回来。   队伍最后是数十个背负藤筐的奴隶,有男有女,脸上或背上的刺青各有来历,不住地唉声叹气以保持注意力。他们干裂发白的嘴唇像是脸上多余的部分,因为上次进食是两天前的中午。   这支商队属于连山氏的守、阳两兄弟。   商人们没有固定居所,既交易物品,也买卖人畜。   个子略矮的中年男子是守,他把没吃干净的肉骨头丢给狼群,舔了舔唇,“弟弟,快到了。”   “有祁氏的陶罐做得越来越差,如果这次他们没有更好的东西,我一定要扣下一部分盐巴和奴隶。”连山阳眯起眼眺望东南方,隐约看见一道奇怪的土墙,“哥哥,那个是什么?”   “是城墙。”   “城墙?这里离有祁氏还有一段路呢,再说了,他们对建筑一窍不通,哥哥你忘了吗,就连他们的首领居住的草堂,也是好些年前我们兄弟带来的工匠帮忙搭建的,换了罐子和奴隶。”   “那就是城墙。”连山守心里直打鼓,按住驱马人的胳膊跳上马车,视野瞬间开阔许多。   笔直的土墙从东面的小溪一直延伸到西面森林边缘,仿佛从天而降了一座大城市。   连山阳也跳上一辆马车,看着那堵墙越来越近,连忙高声喝道:“停。别再走!”   刚被驯服的野马脾气倔,哪里肯驻足,纵使驱马人连抽打带拉拽,仍旧一路朝高墙跑去。   犹如天赐神迹的城墙由摆放规则的大型夯土砖搭建而成。   顶端窄、地基宽,侧面看是坡面陡峭的等边梯形。   每隔五步竖立一根怀抱粗的木柱承重,墙角则挖了深坑并埋入巨石巨木以免墙体下沉开裂。   城墙内设有两座眺望木塔,每座木塔上穿着细麻裙的女战士正在专心地调试木弓箭。   看见有人来,她们也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地打磨骨箭镞,嘴里说着语速非常快的陌生语言。   “……炎神在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兄弟俩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在距离城墙三十步远的地方抓回了马——马无法再前进,一条引灌河水的深沟绕墙而设。   连山守百思不得其解,厉声吩咐奴隶们捡拾沿路散落的行李,鼓起勇气准备带上护卫打探城内情况。   至少那几个高大美丽的女战士没有射箭的意思,甚至她们给他留下一种非常无害天真的印象。   “我们是路过此处的商队,也许有您的首领感兴趣的东西,能让我们进城吗?”他喊道。   接了任务轮班站岗的玩家以为是触发了剧情任务,看着游戏面板提供的翻译字幕毫无危机感,欣然同意。   不多时,还未完工的石城门被玩家们自发移开一角,玩家又递了一张长条木板横放在深沟上。   看见这么多的战士抑或是养尊处优的贵族,连山守大为吃惊,默默盘算整座城市的人口数量。   他粗略估计该部落至少有八百人,出于谨慎留下商队所有人,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独自带着两头狼进城。   搭在肩头的麻布条随风飘起,偶尔露出刻在连山守肩胛骨处的靛蓝色双鱼蛙纹图腾。   他们兄弟一直在寻找一座冬季可以依附的城市。   可惜一座强大的、富有的、只需要缴纳税款而轻易不会打他的商队的主意的城市太难找了。   王城存在于商人们篝火边的闲谈和梦呓里。   其余的活在传说中的大城市同样很远,远得无路可寻。   连山守满腹盘算,在众玩家过于亲近的包围下缓步前进。   两旁都是赤裸裸的打量和莫名兴奋的笑声,在部落间进退得当、游刃有余的他不觉倍感压力。   城市内倒很荒凉,到处是泥坑杂草,房屋稀疏错落,人数也比估计的少得多。   农田么,整饬得不错,刚冒尖的青苗像一床长满绒毛的毯子,栅栏里还养了两窝兔子和几头小黑猪。   这让他有些失望,同时悄悄松了口气。   不是神迹就好。   至于占据原来的祭坛的奇怪宫殿,无疑为这座城增添了两分诡异高深的气息。   他越走越慢,走走停停,看到指挥四个男战士搭建陶窑的有祁氏工匠巴,也看到背对他站在枣树下抱着石板数蓍草的小祭司右——哼,神神叨叨的占卜!他不信这个。   其余有祁氏工匠则抱着兔子和浆果跟在战士后面讨好地说着什么,即使人家显然无暇搭理。   九个熟悉的面孔又令连山守困惑不已。   看起来,有祁氏的人不像是被俘虏的奴隶。   但这座耗费了数百壮劳力大规模筑墙圈地的城绝无可能在有祁氏的手中诞生。   理由是有祁氏出产的平底陶罐成色颇差,他们兄弟收购以后往往要花大半年才卖得完。   手指粗笨的有祁氏工匠根本不懂如何修建大型建筑,遑论几个月内建起夯土木结构的城墙。   突然,围着他和他的狼打转的战士们嘀嘀咕咕让出一条扭曲的小路。   两头狼炸了毛,绿眼睛僵硬地睁大,弓着脊背前肢发颤,朝来人发出近似呜咽的低吼。   连山守寒毛直竖,慢吞吞抬头。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非常高,以致他必须费力仰着脖子才能与其对视。   “大、大人,我是商队的领头,不知大人您有没有需要的东西?我可以为您代寻。”他的五官下意识挤出谄媚的神情,双手交叉放于胸前反复揉搓彼此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唔。”男人刚睡醒,声音沙哑低沉,停顿一下,改用他听得懂的语言说:“有什么种子吗?”   连山守点头,“有一些莲花种子,种在水里热天会开花,叶子又大又圆。还有一些冻山楂。”   男人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好像都不是很满意——又或者根本不在意。   连山守补充道:“您要盐吗?麻布?朱砂?紫苏?新进了一批奴隶,您有意买吗?”   “……奴隶?唔、有。商远,你和他说……嗯,我们想买。”   连山守这才发现男人的手放在背后拽住了一双白皙如云朵的手,手的主人几乎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男人身上,然后一点点往下滑,如果不是有头幼熊从旁借力支撑,大概一定绝对站不住。   他听见人群里发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低头打量自己满是污渍的皮袄,久违地感到窘迫。   作者有话说:26日改一错字。 第23章 商队(下)   走商的汉子不拘小节,一年到头洗两回澡就算多的。   连山守站在上风口,春风拂面,身上成因复杂的臭味阵阵飘散,惹得众人默契地后退两步。   没办法,《废物》作为“全息游戏”相当注重细节,玩家们的嗅觉非常灵敏。   要不是想凑近点观看最新主线剧情和新的NPC,他们早就溜了。   连山守臊得慌,涨红了脸解释道:“我们彻夜赶路,(身上)汗湿透了又晒干了,是臭了点。”   有玩家小声密谋:“这他妈也太臭了,哕。”   站在枣树下的祁右被两个玩家缠着交任务,紧张地眺望这边。   商远示意连山守稍等,拽着费明秋的手对玩家说:“有人愿意为客人煮两桶热水么。”   李小明和陈亦横挤开其他玩家:“我我我!”   商远点头,见两人面露疑惑迈不开腿,垂眸看了一眼缩在自己腿边偷懒划水的阿尔法。   无形的危险逼近,阿尔法警觉地停下挠屁股的熊爪,迅疾躲到费明秋的斗篷里。   一二三,三秒钟,总算在任务栏收到新任务的李小明和陈亦横拔腿就跑,面带猥琐笑容。   这种任务可遇不可求,虽然没什么实物奖励,但经验不少,烧个水净赚80点经验,他们两再努力搬砖攒个两天就可以率先升到2级了!到时候又是一个吸人眼球的视频素材。   商远如法炮制,对其余围观的玩家派发了各种各样的临时小任务。   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多数玩家心满意足,陆陆续续散开。   有的玩家却不大乐意,一步三回头,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慈爱眼神看向商远下巴上的挠痕。   然后就是许多原始人听不懂的音节,什么“狗运营封我号”,什么“他们没一腿我倒立吃屎”。   躲在石头后面偷听的有祁氏工匠满头问号,皱着眉努力记忆这些像神明咒语的语言,不甘心地目送迅速成为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的玩家嘻嘻哈哈走远。   连山守自打进城,发现自己像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孩子,哪里都觉得新鲜,眼睛发直,舌苔苦涩。见众人表现出非常高的服从性,他愈发相信商远就是这个全员战士的神秘部落的首领。   于是他更谄媚地说:“大人,我来自连山氏,我的名字叫守,我还有个弟弟在城外,叫阳。”   连山氏属于炎帝部落的一支——古中国史前文化常识之一。   商远颔首,熟练地摸鱼:“嗯。这位是我(们)的祭司,等他睡醒了,你和他谈买奴隶的事。”   连山守吓了一跳,见那头腰身滚圆的食铁兽扒拉着青年的小腿,支支吾吾道:“啊,原来这位美丽年轻的大人是您的祭司。我以为、我以为——咳咳,是我冒犯两位大人了。”   商远想到什么,放在背后的手微微用力。   费明秋困得睁不开眼睛,手腕一疼,下意识靠着商远的背蹭了蹭脸颊,嘀嘀咕咕喊“商远”。   亲昵得超越普通朋友的界限。   连山守眼神游移,努力忘记奇怪的猜测,作势关切道:“尊贵的祭司大人这是怎么了?”   商远有些走神,想了想,索性把不断往下滑的青年捞起来抱在怀里,“他没有睡醒。再等等。”   连山守不相信原因如此简单,飞快地扫了一眼费明秋脖颈处的点点红痕,配合地呵呵笑。   阿尔法欲言又止。   有80点经验当胡萝卜,热水很快便烧好了。   玩家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洗澡,没人试水温,连山守坐进木桶时倏地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而这厢,费明秋蜷曲双腿、头枕在商远的膝盖上睡觉。   阿尔法叉着腰汇报墙外的情况,拍胸脯吹功劳,表示幸亏有它监控整个聚落里外的情形。   商远漫不经心地听,修长的食指控制力道、用指尖戳了戳费明秋后颈的红痕。   看上去像是野蚊子叮的包,又或者……草莓印,其实是他的畸形老虎的杰作。   昨晚,老虎在他的房间现身,被他甩开后,为了示威,三只虎头交头接耳这般那般,将他撞倒在地,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墙壁直往楼下跑,发出准备进食的低吼。   他不得不半夜潜入二楼卧室为费明秋处理伤口。   动静不算小。   他叼着烟翻找东西,金属制成的医疗箱被翻得噼啪哐啷响。   当然,这是故意的。   他以为会被傻乎乎的美人抓住质问一番,那么就可以这样那样咬断其脖子,结果——   结果费明秋没有醒,未能顺势把人吃了的他重拾理智,蹲在床边拨弄了一夜打火机的盖子。   思绪翻涌,商远盯着费明秋的侧颜,喉结滑动,哑声问:“小A,几点了?”   双爪夸张地比划着商队人数的阿尔法停顿两秒,“九点四十五。我想大哥马上要醒了。”   “你想?你知道他每天都是固定时间起床?”   “不是吧。有时候十点整我会去喊他,呃,有时候他九点五十或者九点半就下楼啦。”   阿尔法刚说完,费明秋垂放在商远腿上的右手动了动。   他好像睡懵了,眉头蹙颦,手摸着男人的腹肌,抬眸起身时落入一双桃花眼:“……欸?”   商远挑眉,自然地抓住对方在腰腹上乱摸乱动的手,“睡醒了?早。”   指腹残留着温热结实的触感,费明秋兀地睡意全无,手足无措爬起来,又因腿麻趔趄着摔在草地上,反复道歉,“嘶……怎么、你,那个、我怎么睡在你这里?”   商远不回答,反问:“你还记得那个带着两头狼的商人么?你说你要买他的奴隶。”   费明秋抓了两把睡得翘毛的头发,失笑,“我记得。”   商远:“南面完工的城墙外还有九辆马车、五十三个人,带了不少货物。”   “好,我知道了。”费明秋爬起来,神色恢复正常,疑惑道:“商远,你下巴上的伤?”   阿尔法举爪,“早上城外来人了,年轻人,你不止赖床,还有起床气喔,好吓人哒。”   长这么大自认从没有动过手的五好青年费明秋:“???”   商远把阿尔法拎起来,“小A。”   阿尔法对熊掌,卖萌道:“嘿嘿,开个玩笑。是我喊商工起床时不小心挠的。”   费明秋闻言放下心,伸手揉按酸麻的肩颈,摸到脖子上的红痕,手一顿,无奈地叹了口气。   希望在不远的将来,某个人工智能对所选择的拟态动物的攻击性心里有点数。   自从迫降到地球,他身上的伤总是旧的未去、新的已添,犯熊本熊甚至死不承认错误。   真是难以想象,四千多年后熊猫竟与“萌”产生了关联。   明明是很凶残的野兽啊。   望着看到阿尔法就走不动道的玩家,费明秋的心态发生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变化。   ……   ……   连山守盘腿而坐,指着排成一排站在广场上的奴隶介绍道:“祭司大人,这就是我们兄弟手里全部的奴隶了。我在洗澡的时候听祁巴说您来自天上,哈哈,他说得有鼻子有眼,那么就当您是无所不能的父神的使者吧,这批货算作我们商队的见面礼,我附赠一些种子和兽皮。”   每个奴隶的价格是特别计算的,没有恒定统一的价格。   往往根据奴隶的性别、年龄、脾气、技能、来历等等分项估价,最后给出一个合适的总价。   像是这位十六岁怀有身孕的女奴隶,连山守说她“温顺勤劳”,但因为女奴是第一次生产,极有可能难产死亡,而且即便生下孩子,哺乳喂养婴儿的几年里也会“浪费”奴隶主的粮食,所以价格反而很便宜,半卖半送就可以转让出手。   像是曾跟着某个部落的女娲学过纺织的奴隶,连山守说他“还算聪明”,暗示如果买下可以帮忙制作非常不错的纺织工具,所以价格相对高昂,必须捆绑式买下四到五个壮年男奴。   像是因患病放血没了一只手的奴隶,连山守估计他活不了几年,价值六个有花纹的平底陶罐。   活生生的人被当作物品计算“质量”和价格,费明秋听得不寒而栗。   他看见玩家们也有些不适,用星际通用语问阿尔法:“我们目前有什么可以交换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过几天闲下来一定回复评论!上传完这章我还要干活去 第24章 远方   交换的东西?   阿尔法字字诛心:“你难道不清楚我们现在有多‘穷’吗?”   说的很对劲,一时无言反驳。   费明秋面无表情轻拍熊猫头,思索片刻,对连山守说:   “你们接受食物吗;陶罐……暂时不能恢复正常生产,不过我们在有祁氏原先的陶窑的基础上改造了结构,火温一旦大幅提升,最早下个月应该可以烧制出带有釉色的黑陶。”   连山守又惊又喜地打量阿尔法,咋舌动唇逗它说话,“啊、那个么,食物、陶器,当然很好。”   押送奴隶进城的护卫不忍直视,好奇道:“我们拿走食物,您的族人吃什么呢?”   费明秋随手一指。   连山守和几个驱马人一同望向被玩家们砍伐得稀疏的松树林。   费明秋淡定地胡编乱造:“他们像树木一样,以阳光和空气为食,因此心灵格外纯洁。”   最后半句倒是真的。   游戏世界没有节操不讲道德的玩家,因为生长于太平年代,和大半辈子只为生存奔波的原始人相比,单纯有余,心机不足,灵魂的底色多是善良的,所以就连祁右都把玩家当孩子看。   连山守点点头,指向不明地感慨道:“原来如此。您何必否认呢?”   “否认什么?”   “否认您的族人受父神庇佑。”   费明秋:“……”   连山守颇怀念地说:“我的祖祖父辈有个雄伟勇敢的人物,曾沿着河水一路向西走到了昆仑。他把在那里见到的山神、比翼鸟、凤凰……都画了下来,唉,十年前被我的父亲弄丢了。”   费明秋联想到有祁氏的青鸟图腾和青鸟蛋,端正坐姿轻声问:“凤凰?”   连山守沉浸在回忆里,自说自话:“受昆仑诸神庇佑的山民便是个个高大健壮、天真烂漫,最重要的是,他们从不为吃的喝的发愁。呵呵,您的族人更了不起,是父神的嫡系后代。”   众护卫纷纷应声。   连山氏是炎帝部落的一支,而炎帝,在他们心中是帝俊的后辈,与黄帝和烛阴称兄道弟。   是以短短半日,这帮斤斤计较心细如发的商人对占据有祁氏地盘的陌生种族礼待有加。   这出乎费明秋的意料,他苦笑道:“如你所见,我们一族搬到这里才十天左右,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那个怀孕的女奴,还有两个年老的男奴,我大概只能买下他们三个。”   “才”?   短短十天,两匹野马高的土城墙已建起东、南两面,不出一月整座城将拔地而起。   这是何等自信的、令人羡慕的傲慢啊。   连山守挠了挠脸,诚惶诚恐地回答道:“大人的意思我知道了,这三个都归您了。雨季前我们还会回来一次——可能是我弟弟一个人带队来,我的女子(妻)将在饮泉城生产了。”   聊起孩子的话题,连山氏的护卫们既担忧又高兴,一人一句把话题扯远。   费明秋微笑倾听,不想放过任何打听外部世界消息的机会,“饮泉城在哪里?”   驱马人闻言悄无声息挺起胸膛,翘着嘴角保持沉默,把出风头的场合留给领头。   关于远方的知识,只有他们商人知道得最多,有些小聚落的祭司一辈子也不会出一次远门。   连山守慷慨解惑,用手指在地上画简易地图,“从东面绕过盐池,再往北走五座山,乘船过两个湖泊,左面是饮泉城,右面是永年城。据说两位城主是王派来的,但依我看,并不是。”   “住在王城的王?”   “对啊。”连山守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仿佛他顶瞧不起这位掌管中原数十万人口的王。   费明秋继续问:“他叫什么名字?”   连山守摊手,“大人,商队传到我手里简直是条小虫子,我这么窝囊的领队,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饮泉城附近的聚落。不过嘛,我听人说,王的亲族是身体像蛇一样的龙图腾。”   阿尔法试图插话,费明秋追问道:“他的亲族是不是‘夏’?”   “夏?”连山守摇摇头,“我没听过。您在找这个、这个……夏部落吗?我代您问一问。”   “唔……好。谢谢。”费明秋突然想到也许夏朝在当时并非以“夏”自称,毕竟四千年后许多古中国学者持这样的观点,又说:“尧、舜、禹,这三位的名字,你听过任何一位的吗?”   连山守:“没有。他们三位大人是您的先祖吗?”   费明秋有一瞬间陷入恍惚的境地:“……”   阿尔法一直在找机会插话,这回终于抢在前头举爪发问:“启、太康呢?少康?”   它仗着人工智能的记忆优势,一口气把夏朝四百多年间所有君主的名字都报了一遍。   连山守哈哈大笑,“大人,如果您没有足够的陶罐做买卖,这头坐骑熊卖给我吧,我很喜欢。”   费明秋捏住阿尔法的后颈,为难地笑了一下,“它是我朋友的。”   阿尔法有种差点被卖掉的感觉,艰难地补充道:“也是非卖品。”   *   连山守一行人没有选择在聚落里过夜,拿到一车晒干的肉和几袋子野榛子,就打算撤退了。   对商人来说,初次见面并不熟悉的部落难以托付身家性命,待在城外更安全,说溜就能溜。   下午夕阳落山前,抱膝坐在马车上嚼草根的连山阳看见哥哥出来,长舒一口气,“哥!”   连山守朝他吹口哨,眼角的褶子皱成一朵花,想了想,又回头对费明秋说:“大人,我很少见到像您一样年轻而对远方充满好奇的祭司,有件事,虽然不足为道,我还是提醒您一下吧。”   正好有开荒的玩家做到了制作家具的支线任务,悄悄钻进玩家的木屋逛了一圈的驱马人眼馋得很,费明秋便把两张丑兮兮的木凳子和一叠八只木碗递给驱马人,应声道:“什么事?”   连山守同样喜欢这些灵巧新奇的木头玩意,奈何身为领队,神情刻意威严五分,冷冷扫视忝着脸收人东西的手下,沉吟半晌,“也没什么。就是有人在河边见到了一个穿着古怪的男人,比您的首领还要高,相貌非常好看,力大无比,背着一柄长刀,同样说我们听不懂的话。”   费明秋一怔,“……好的,多谢你告诉我,我会注意的。”   这时候的他没有想到两张足以入选“丑东西榜”的木凳子让他和玩家建立的城市声名远扬。   送走商队,还有许多事排着队等待处理。   玩家们收集的肉类食物和鞣制的毛皮基本清空,换回来三个“劣等”奴隶和许多植物种子。   另外,连山守以私人的名义回赠了三块巴掌大的铜矿石和一块依稀露出深色玉面的石料。   因为费明秋是当着玩家的面收下的,官网上已经有少量玩家开贴讨论如何在原始社会炼制大型青铜器,讨论着讨论着甚至索性一口气快进到大炼钢铁造坦克称霸全球。   炼钢?   最简单的陶器都烧不好,哪里有条件炼钢!   再者,找青铜矿也是一件麻烦事。   夜深了,费明秋瞥一眼时间,用拇指和食指按捏额头,打算回复指针直播平台的邮件——   祁右捧着一颗满是泥巴的蛋砰砰敲门。   有祁氏一伙人脸贴着脸站在门外,喜滋滋地冲他笑道:   “大人,青鸟蛋挖出来啦!”   费明秋打了个哈欠,睡意袭来,覆有水雾的视线缓缓下移,瞳孔蓦然收缩:   一颗鹅蛋大小的蛋。   从尖端天青色转至底部深绿色,表面布满回形螺纹。   这种螺纹怎么说呢……费明秋回头看向屏幕上没有及时关闭的网页。   与某省博物馆官网提供的商晚期青铜三足圆鼎的花纹简直一模一样。 第25章 睡着了?   穹顶上的人面蛇身女娲画像保持双手交叉的姿势,额间的朱砂颜料在火光中愈显妖冶艳丽。   随着人的移动,火把的光亮旋照上空托举十轮太阳的青鸟,最后拂落在中央的木柱上。   这根支撑四面草木重量的巨木刻画着多种鸟图腾,其中飞燕和白鹤图腾画得最像,也最易于辨认;此外,每个图腾外层隐隐约约有些青绿色的颜料,绿色的线条将图腾与图腾联系起来。   这是费明秋第二次走进有祁氏的草堂。   但他没有心思仔细观赏这些粗犷自然的原始艺术。   迟迟不能入睡对植入限制器的心脏是个不小的挑战。   他感到左肋下传来轻微的刺痛,同时咔嗒咔嗒类似秒针走动的声响潮水般灌入耳膜。   “那颗蛋,再给我看一看。”费明秋的语气不太友善。他抿着唇,眉眼间萦绕疲惫之色,双手频繁地揉按太阳穴和鼻梁,仿佛不这么做的话下一秒就能倒在地上万事不管、睡死过去。斜插在石槽里的火把将光影尽数汇聚在他的颧骨、鼻尖和唇峰,更削减了他白天的温柔。   祁右充耳未闻,哼着歌卷起一小扎干草引火,迅速清理火坑,然后熟练地叠加树枝和木桩。   费明秋努力睁大眼睛忍耐困意,再次强调道:“你让玩家挖的蛋,给我看一看。”   祁右正背对着费明秋生火,尽管满心高兴,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在某种可靠的求生欲的提醒下老实交出兜里的青鸟蛋,一时忘了这是他父亲的遗物。   青绿色的蛋看上去如同一件工艺精湛的小型青铜器,实际重量却相当轻。   费明秋双手捧过蛋,用拇指轻轻揩拭陷在螺纹里的泥土,“它是你高祖在矿石中发现的?”   祁右:“高祖?大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费明秋微蹙眉头,不悦地垂眸看向蹲在火坑旁的小祭司,深黑色的瞳孔泛着幽冷的光。   祁右觉得眼前的青年变了个人似的,委屈地说:“哦……我知道了,您是说我爷爷的爷爷吧?嗯,是他指点族人挖矿时发现的,他说他听见里面有青鸟的歌声。自从他带着这颗蛋参加每年十月的大祭祀,我们有祁氏很少遇到灾祸,怀孕的女人们也比过去生了更多的男婴。”   费明秋蹲下来对着火光端详青鸟蛋,“也就是说,它至少有七十年的历史了。”   祁右纠正道:“八十五年——不,八十七年。”   “它还能孵化吗?”费明秋说着就把蛋往火堆里送。   祁右吓得扑过来拽住他的手,“不、不能这样!还给我!我拿着它,首领才会听我的话!”   费明秋轻笑一声,松开五指让祁右拿走蛋,“它应该不是蛋。”   “那它还能是什么呢?”祁右气息不稳,绝口不提刚才慌张间无意暴露的野心。   “……化石?”费明秋歪头看过来。   祁右不敢再问“化石”是什么意思,只是咬唇盯着费明秋的脸,忽而露出狡黠释然的神情。   “大人,你有所动摇了吧?你其实不信我们拥有一颗青鸟蛋,但你确确实实见到了它。呃我想你甚至不信我们的首领是拥有神的遗物的战士。你把我们当做蚂蚁。你从来小瞧我们。”   至于动摇什么,十岁的小祭司不能准确地形容。   费明秋含糊否认,侧过身为火堆添柴。   新鲜的树枝还留有很多水分,被火舌吞噬时枝节处发出嘶嘶的细吟,清涩的香味从中散发。   祁右感觉自己抓住了无所不能的神使的弱点,一点点卸下防备。   他从怀里摸出五十根蓍草,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我从未见你占卜,想来你有别的办法与神沟通。我为你占一次吧?你看上去不太对劲……你是不是被哪位脾气坏的神明附身了?”   名为担心,实则是孩子气的八卦和好奇。   可是世界上哪里有神呢。   费明秋手撑膝盖起身,冷冷地目送趴在草堂外偷听的工匠们跑远,“下次吧。我要睡了。”   他面色苍白地走向移动屋,跑进卧室锁门后整个人都在发抖,指尖不受控制地战栗。   咔嗒咔嗒的钟声不厌其烦地冲击耳膜和脑部的骨骼。   再怎么离奇的巧合也无法把他挽留。   再危险的未知领域也只能留到明天探索。   要睡了。   必须睡了。   金属质感的计时音离他很远很远,足有三千万亿光年之远,又近在眼底,一遍遍催促他沉睡。   费明秋头晕目眩,呼吸越来越急促,手指不听使唤地脱外套解扣子。   他全然不是白天的他,脸颊因过度呼吸泛起酣睡时才有的潮红,眼睛湿漉漉的满是热泪。   来不及关灯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腕表,怀着某种自我厌恶感屈膝倒在地上。   熟悉又陌生的计时音轻柔地吻他的眼皮。   如坠云雾,如临深渊,昏昏沉沉不知所以。   还可以睡九个半小时。   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受过训练的他将在570分钟后准时睁眼。   如果提前被外人唤醒,大概就会……像今天早上一样吧……   意识模糊、神志不清,没有形象地挂在商远的身上。   而这种任人宰割的状态会一直持续至前夜入睡前自我预定的苏醒时间为止。   因此,他必须尽快把商远变成他最好的朋友。   哪怕为此表现得像个无知的蠢货。   否则他无一日不恐惧对方。   *   乌云卷月,虫咕风吟。   商远早早完成了今天的拼装人偶计划,躺在懒人沙发里看小说。   这是一本短小精悍的现代主义小说集。   虽说短而精,但商远还没有开始读任何一篇,目光长久地停在介绍作者生平的一页上。   他听见楼下的动静戛然而止,掩饰似的连续翻了两三页,然后继续盯着目录页出神。   睡着了?   还是没有?   商远想起今天早晨费明秋拽着他的手嘀嘀咕咕的样子,嘴角无意识地翘起,又翻了好几页小说。   [谨以此书献与我的邻居、我的友人、我的挚爱时荣与]   他匆匆扫过这一页,想了想,还是贴着地板辨听楼下的声音——   血红色的脚印浮现在商远的手边。   他眯起桃花眼冷喝道:“滚。”   长着三个脑袋的老虎只让了半步,神态散漫地来回踱步,好似巡视山头标记领地。   于是商远今晚也没有读成小说。   他的老虎频频以一种奇怪的亢奋状态磨蹭他的掌心,或者挠墙挠地板、不时发出嗷呜呼噜声。   等到翌日天亮,在商远的视野里,三楼整个卧室都是老虎的血脚印和黏糊糊的血口水。   这些并非实际存在的血,沿着金属楼板的缝隙缓慢渗进二楼,滴在沉睡中的青年的嘴唇上。   作者有话说:   2月1日改一数字。算错了,作者是铁废物QAQ 第26章 开服三周   费明秋做了个梦。   他站在家乡的第一飞船停泊坪旁,头顶的全息投影显示下一班跃迁飞船将在半小时后抵达。   因为家乡是全人类的母星,即所谓的星际文明起源,一年四季来“寻根”的游客源源不断。   但他不喜欢这里,一时负气决定离开这颗被商界评价为“原始金矿”的星球,前往中央星。   人群熙熙攘攘,他听见父亲极克制地喊了他一声。   “我刚收到你去学校办理了转学手续的通知,水都没喝,让小徐推了下午两个会议赶过来。儿子,你才十岁,你要去哪?”父亲皱着眉扯过他的右手翻看船票,看见是直达终点的班次,松了口气,朝站在不远处的秘书助理等人点点头,肯定地说:“我看你是叛逆期到了。”   他记得他和父亲说了好多话,父子两人最后不欢而散,但在梦里他只是看着候船厅的墙壁。   墙壁上画着本地最出名的史前博物馆的主体建筑以及馆藏的代表性国宝级文物。   来自全宇宙数百颗宜居星球的游客但凡来了,总要去这座博物馆瞧一瞧,买些文物复制品。比如粉红色的百元纸钞,又比如花花绿绿的塑料制品,乃至节奏感十足的广场舞教学光碟。   他看着墙,发现墙砖渐渐浮现青绿色的螺纹,有两块砖突然碎裂、露出夯实的黄土内里。   果然是梦:白天发生的事或多或少融入了梦境。   父亲掰过他的肩膀,强迫他仰望他。   宽厚的手生疏地贴在他的额头,沉声叮嘱道:“不管如何,高中毕业就回来,立刻回来。”   费明秋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此他想他是不是后悔了呢,被勤奋区法院强制带走的时候他认识的人中唯一有足够资产赎他的人就是父亲,而直到行刑父亲始终没有回复他的邮件。   费明秋想到这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年幼的自己冷酷地拿回船票,脸上一副不愿意回家继承家业的模样。   父亲也收起温情,冷声重复道:“我看你是叛逆期到了。你可能明年就自己哭着滚回来了。”   脑海里咔嗒咔嗒的计时音越来越清晰。   他必须醒了,但是梦没有立刻停止的意思。   穿着小学生校服的他第一次离开家,强作老练地跟随跃迁飞船的船员走进船舱。走道上来回移动的机器人在收垃圾,于是他便把纪念意味远大于实用性的纸质船票塞进机器人的手里。   570分钟,34200秒。   刺目的灯光明晃晃地照在眼皮上。   费明秋鬼使神差地迫使自己最后瞥了一眼船票,只来得及看见小半行身份编码。   [00101238……X]   正方体形状的机器人突然变成一头毛绒绒的熊猫幼崽——!   费明秋从地板上爬起来,低头看了看皱巴巴的上衣和衣角明显的熊爪印,“阿尔法。”   这下他更确信每天身上无缘无故出现的咬痕和伤口是谁留的。   犯人是谁,简直一目了然。   阿尔法讪讪地收回爪子,“狡辩”道:“真不是我!我刚刚进来!你为什么不怀疑别人呢?”   费明秋:“你是说……商远?”   阿尔法环顾四周,小鸡啄米式点头,“对啊,你好好想想,为什么不可能是商工干的呢?”   费明秋的声音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已经结痂的后颈阵阵发热。   他回避人工智能的追问,边脱衬衫边翻找干净的袜子,自言自语:“那他为什么咬我?”   倒不是怀疑商远。   想想也不可能啊,何况那次被商远按在草丛里……咳,留下的咬痕和其余的伤痕都不一样。   他只是蓦然察觉商远确实有犬牙——又一个符合Alpha生理设定的特征。   费明秋把换下的衣服揉成一团,洗脸时不由想象了一下商远在喜欢的人面前是什么样子。   想不出来。   尽管他对同性的身体没有任何好奇心,思绪还是屡次不受控制地移向无法详细描述的领域。   众、众所周知,某些无良作者为了强调该人群的强势,长相之外,A的某个器官比较“狰狞”。   狰狞……   费明秋擦拭下巴上的水渍,面无表情地关闭水阀,食指指甲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停,打住。   再想下去,就是性/骚扰了。   *   新来的三个奴隶和盐池的奴隶一样,每六天休息一天,参与每月的“晋升平民”考评。   费明秋给怀孕的女奴单独分配了一间房子,得知对方略懂纺织,便让她担任该技能的NPC。   如果有对原始纺织方式感兴趣的玩家,可以来找女奴做两个支线任务,然后激活纺织技能。   其余的奴隶暂时不需要与玩家交流,有的负责种田,有的负责捡拾玩家制造的材料垃圾。没有阿尔法从中干预,奴隶根本听不懂玩家的语言,并不会明白这些人来自没有奴隶主的地方。   有祁氏的工匠则痛并快乐着。   他们看到玩家可以轻松地卖力劳动很久很久,加上教东西一学就会、举一反三、三天内乱拳打死老师傅等等“非人”表现,总想支使玩家做一些额外的私人活计,又听祁右说这些实际是奴隶身份的亡魂没有足够的奖励就不会行动,于是随身保藏的小玩意一件件给了出去。   不出两天,祁巴等人已经一贫如洗,每天守在新建的陶窑旁“偷师”如何提高窑内温度。   祁右对此颇感不满,奈何他远没有父亲大祭司的威严和声望,说多了也无用。   “开服”三周,《废物》的第一次内测逐步稳定下来。   随着第一个主线任务【重建氏族】和【城市规划】任务的稳步推进,聚落每日都有大变化。   四面城墙已打好了地基,每一面设置两座观望木塔,学会制作弓箭的玩家每天接任务站岗;   新上线的玩家陆陆续续建好了单层多间的木屋,建房子任务是目前最受玩家好评的任务;   农田新开垦了十亩地,主要种植粟、黍和大豆,同时移栽了几种常见的野菜和杉木;   商队给的植物种子似乎来自南方,不仅有莲花种子、葫芦种子,半枯的野葡萄苗里还混杂有一株稻穗,一共剥下十四颗成熟可培育的野生稻谷。这远远出乎费明秋的意料,想不到小麦没找到,却先在中原地区种水稻了,好在此地雨水丰沛,便把种子放在移动屋里单独育种。   ……   “今天是1月23号,是啊,星期二,再忍忍就过年咯。   “我最近在干嘛?我晚上忙着肝《废物》啊。   “什么游戏?种田搬砖建房子4399小游戏。嗯,我的房子建好了,一会儿就发截图到微博。   “我看看啊,加上凌晨公布的扭蛋机中奖名单,首测玩家总数62人!   “与此对应的,一小时前官网注册会员突破二十五万。啧啧,这人气,友商要咬手绢了。”   中午,单机游戏主播顾戴路刚开播,伸手调整摄像头的位置,又瞥一眼弹幕,赞同道:   “这游戏体验贼差,大家别去添乱了,而且FW的网络工程师好像可以判定IP,不仅黄牛没办法抢注,就像我这种偶尔用个梯子的普通玩家,再怎么换IP地址也只能注册一个号。”   他握着鼠标翻看官网玩家交流版块的热门话题,顺便海一海直播时长。   手机屏幕大亮。   “感谢【顾总我的好大儿】送的新年烟花,感谢——”顾戴路拿起手机,表情凝固了半分钟。   “嗳刚才感谢到哪个盟主了?算了算了,坠机就坠机吧,下次也不一定读的到你。”   看着满屏的“你飘了”弹幕,他的良心没有任何波动,深吸一口气,幽幽地说:   “兄弟们,有个事,晚上应该就确定了,别激动,别外传。总之以后还是晚上七点开始直播。   “直播什么游戏?呵呵,任何游戏也不能阻止我在《废物》里建房子打家具,你说呢。”   ……   当晚6点,指针直播以开屏广告页的形式全渠道推送一则消息:   他们与一月份以来热度陡升的全息游戏《废物》所属的游戏工作室【平等互助委员会】达成诸种合作事宜,即日起,拥有内测资格的签约主播可以直播玩《废物》了。   临近春节,看直播的人本来就多,快到7点的时候,顾戴路看着破千万的人气,差点自闭。   与此同时,某研究所B4研究室一片死寂。   年轻的负责人推了推眼镜,对新团队的同事们苦笑道:“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啊,根本搞不清是非,这个《废物》哪里是游戏啊,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汇报得早,它早就被有关部门封杀了。现在上面要求我们谨慎地接触对方,力求争取对方的技术支持,不要让国外研究所搞走。”   另一位女研究员闻言摇头,“今天查IP也是无功而返,河南那个人民公园我都去了五回了。”   负责人:“不要再去了呀小杨。上面说千万不能把对方吓退。找他们现实地址的事,上面有专门的团队接手。”   研究室角落。   一个相貌清秀的男生举起手,“老大,今天凌晨的中奖名单里好像有我啊,我昨晚看岔了。”   负责人咬牙微笑道:“很、好。从现在开始,你搬到研究室来睡,我们都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对不起QAQ,上一章的时间我算错了,幼儿园智商石锤(捂脸) 第27章 好耶   尽管年关将至,国家重点投资建设的某研究所依旧灯火通明。   被组织委以重任的男生上报了自己的《废物》会员账号,望了望第二会议室内神情严肃的业界大牛,摸出手机在家人群里发了一条“今年不回家”,然后回研究室等待上级领导召唤。   “得,我哥不回家,我妈白给他相亲了哈哈。   “衣服都收拾好了,婷仔,今晚寝室就留你一个了啊,咱们下学期见!牛年快乐!”   范娉婷苦大仇深地望着PDF界面,嗯了一声,当即听见舍友拖着行李箱欢快地逃离寝室。   她不禁连连发出羡慕的叹息声,捏肩揉背回复完师姐的邮件,再一看时间:   七点四十了。   她最近忙于校对导师的新书,各大图书馆来回跑,睡觉时玩《废物》成为唯一的娱乐活动。   但是吧,自从同时在线人数增加至40人,半夜上线能见到十个玩家就不错了,这让她错过了很多白天发生的剧情,部分任务也没办法接——NPC祁巴等工匠睡着后雷打不动。   范娉婷还没吃晚饭,冲了一碗牛奶水果麦片,拆了两包坚果边吃边点开浏览器找纪录片看。   “全网唯一指定《废物》直播间?”   真的假的?   J站那个压花厕纸UP主靠录制《废物》游戏视频疯狂涨粉,不知道多少人眼红他的“特权”。   当然,官方运营S也解释过了,有一定新媒体从业经验的玩家都可以申请录视频功能。   只是这帮整天在视频底下刷“你萌死了”(脏话)的键盘侠根本没有游戏账号罢了。   怎么就突然快进到开放直播授权了?   内测玩家里有谁是签约主播吗?   【孤寡废物顾戴路】   ……主播的名字有点耳熟啊。   范娉婷下载指针直播PC端,手忙脚乱搜索房间号,进房间的一瞬间网络卡得堪比2G冲浪。   非常熟悉的第一人称视角。   一模一样的水墨风格游戏界面。   就是满屏的颜色弹幕和突破屏幕的礼物特效让她心底生出一丝丝陌生感。   镜头似乎添加了防抖动功能,效果如同Vlog视频,但还是有弹幕在刷“头晕”“先退了”。   [要退赶紧退!游戏怎么样不知道,这么卡的直播间还是头一次遇到]   [@指针文娱,赶紧买服务器,这他妈卡炸了,梦回2001]   [刷礼物的能不能停一停?没人是为看你们顾总来的,《废物》到底啥样啊我草]   [主播GKDGKD]   [别骂了别骂了,主播智障行为,不要上升送礼物的金主()]   “咳咳,马上开始!今天送礼物的兄弟全员坠机嗷,别等了,我看不见弹幕——咳,那个,不会没有人送礼物吧,不会吧不会吧?全网首播欸,我的某些钻石盟主有点眼力见哈。”   玩笑归玩笑,顾戴路一想到有将近百万活人在看他直播,声音染上几分紧张。   游戏世界的24小时和现实世界几乎保持一致,同样是夜晚。   星空璀璨,到处是火把和羊屎味的发光明石,陆续有玩家登录游戏走出自己的房子。   他点开游戏面板,介绍道:“这游戏还是很肝的,我从收到VR设备那天开始一直在做主线任务,结果离升级还差不少。因为今天是第一次直播,我请到了一位嘉宾,他马上就来。”   话音刚落,扛着一头鹿的陈亦横朝他招手,腼腆地说:“指针直播的观众们,大家好。”   顾戴路:“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今晚的特邀嘉宾J站UP【压花厕纸】,他马上要升级了。”   陈亦横:“对,交了这头鹿就升级了——快,费明秋在那里!”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抓住他出门的时机不容易!”   两人都是第一次直播真正的全息游戏,不敢走得太快,遂以一种搞笑的步伐缓慢移动至广场。   直播展现的完全是顾戴路本人的视角。   当镜头中央出现一位手握漆黑权杖的漂亮青年,房管下意识按禁言快捷键,可惜到底迟了。   [???]   [这建模???]   直播蓦地卡得飞起,各色弹幕暴涨,范娉婷只看清这么两条超大号红色弹幕横着爬过屏幕。   五秒后,世界归于寂静。   无法及时交流感受的观众有的点开《废物》官网,有的用疯狂送礼物的方式表达震惊之情。   目测从今夜起绝对可以赚得盆满钵满的小老板欣慰地关闭了直播间。   青年便是费明秋,白斗篷衬得手腕脚腕愈发莹白如玉,个高腿长,肩背略显瘦削,黑发黑眸,不同的是眼睫呈浅金色,凝神时周身笼罩着昏惑幽邃的光晕,影子温顺地匍匐于其脚边。   他被玩家的说话声打断了思绪,淡淡瞥来一眼,后颈柔软的碎发细微地移动,露出两处新添的咬痕和几点浅粉色的旧伤。这些伤口好像已成为他的“人设”——用纱布遮掩是无意义的。   费明秋知道两人在直播,向下拉扯兜帽,捻了捻权杖表面的暗纹,温声道:   “一天又将结束了。你们有什么事吗?”   陈亦横把奄奄一息的梅花鹿放倒在地,“尊敬的祭司,我捕捉到了一头鹿,活的。”   事实上这是他和好几位玩家共同捕猎的,但其余玩家如李小明暂时不想参与直播露脸。   顾戴路明白直播间观众这个时候肯定想看NPC的脸,他是老主播了,骗弹幕有一手的,故意看向惨遭毒手的梅花鹿,乃至蹲下来近距离观察捆绑鹿腿的草绳以及击中鹿腹部的箭镞。   费明秋淡然地念诵台词:“这正是我需要的。年轻的勇者啊,你想要什么谢礼呢?”   下一秒,两个闪烁幽蓝色光芒的文字选项浮现在陈亦横眼前,右下角还有个【分享】按钮。   陈亦横首先默念“分享”。   这样一来,以他为中心、方圆十米以内的玩家,也就是顾戴路,便能同步观察他的游戏面板。   至于【经验15】和【饰品-兽牙手链】选哪个……   没有属性加成的饰品有什么用啊,只会影响他基建的速度!   陈亦横果断选择经验。   费明秋并不感到诧异,垂眸沉默半晌,忽然道:“勇者啊,我想你的灵魂发生了一些变化。”   这些都是谁写的台词?阿尔法还是商远?   有点、有点,咳,中二过头了吧。好羞耻。   饶是老二次元陈亦横听得也脚趾抓地:“……卧槽?!”   游戏面板自动浮现。   伴随旷远清冷的筝声,等级栏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   [2级(5/3000)(搞快点搞快点)]   [生命值(12/12)(你离战五渣又近了一步)]   [特殊技能(跑路)(这个人跑得好像一条狗啊)]   顾戴路不清楚直播间的情况,眨眨眼,为制造节目效果拍腿佯怒道:“狗文案,你再骂?”   陈亦横也吐槽一番,点进特殊技能介绍,发现这个看上去不靠谱的技能可增强双腿跑动时的协调性和“灵魂”的耐力,简而言之,用技能跑得更快更轻松,不会被野鸡啄一脸疙瘩回来。   此外,生命值比1级的时候上涨了2点。   说来稀奇,至今没有玩家“死亡”——因为许多作死的点子尚未付诸实践,人就被赶下线了。   增加了两个有趣的新功能。   其一是好友列表,共同好友之间可以组队共享任务。   其二是甫一出现就愉悦了直播间全体观众眼睛的超豪华虚拟外观兑换系统。   从衣袂翩翩的影楼风古装到经得起考据的历代服饰,从低调内敛的侠客劲装到铁甲银盔的骑兵装……两千套,不要钱,通通不要钱,每上线三小时获得一次抽奖机会,抽到就是赚到。   “主策F这是疯了吧。真的不需要氪金吗?还是内测版特供玩法,搞噱头骗新人啊。”   “比起这个,美工和建模的手还好吗?在哪家医院住呢,改天我去送个果篮。”   一时之间弹幕全是哈哈哈。   顾戴路是强度党,在最初的惊喜之后缓缓冷静下来,“不,这些是没用的时装啊,不加属性。”   陈亦横沉浸在兴奋里,反驳道:“帅就完事了,要属性干什么。祭司你说呢——欸?人呢?”   电脑屏幕前的范娉婷看得非常无语。   这两人光是查看时装图鉴就唠了四十分钟的嗑,费明秋早就被那个男人拽回家吃饭了好吧。   [等等,弹幕在说哪个男人?有姐妹告诉我嘛?没玩过这个游戏]   [是【商远】啊,也是我方NPC/等等,弹幕在说……]   [是费明秋养在家里的男朋友惹(滑稽)/等等,弹幕在说……]   [是只要发他们两的同人车就会被运营S封号五十年的CP的攻方(冷漠)/等等,弹幕在说……]   [那个,小道消息,费和商的建模是根据工作室员工or老板的样子改的]   [????]   [要看时装的弹幕停一停,刷头晕的赶紧去看医生,打扰老子吃瓜了!!]   [主策F对应费明秋,运营S对应商远。可信度八/九不离十吧]   [对,你们想的很对,就是每次刚发车就派送封号五十年大礼包的运营S(冷漠)]   [????]   [????]   [所以我CP是真的?好耶!]   [青梅竹马+志同道合+豪掷千金共同创业,好耶!]   [既然都在好耶,那我也好耶!]   作者有话说:   迟了一点。 第28章 强度党   费明秋把自己和商远的碗筷放进洗碗机,靠着水池喝了一大杯热水。   他收拾完厨房的垃圾回到客厅,趴在屏幕上的阿尔法猛然回头、呆毛翘成惊叹号。   “你在回复什么?玩家的评论?”   “没有啦,”阿尔法心虚地挪开脑袋,“刚刚顺着直播弹幕去官网确认了一个小Bug。”   费明秋:“官网不是商远在维护吗?我看玩家都很喜欢他,唔、还给他的运营账号点赞。”   啊这。   这不是因为不支持点踩功能嘛。   阿尔法古怪地瞅他的脖颈,小声嘀咕道:“这就开始了吗。工程师哪个不会写Bug啊。”   费明秋欲替商远反驳辩解,转念一想,两个月内实现城市基础建设并与至少两个部落建立往来的倒霉还债任务是谁写错了代码导致的,默默咽下腹稿。   他未免过于维护对方了。   但是……望着满客厅的人偶零件,费明秋垂眸揉按胃部。   他实在没有什么可吐槽的。   最初与商远做朋友的动机并不单纯。   正因如此,平心而论。   怎么说呢,反观商远,这位本来有着光明远大前途的政府在编工程师是货真价实的好人;无论是危险的、惫懒的、迷糊的还是漠不关心的状态,令人放松警惕,甚至觉得有些可——   没什么。   阿尔法:“大哥,你笑什么?”   费明秋俯身盘腿而坐,伸手轻轻抚平它的呆毛,“嗯?我笑了吗?”   “骗我可以,不要骗你自己哦。”   费明秋似笑非笑地看它,继续揉它的头。   阿尔法觉得脑袋上凉嗖嗖全是水渍,怀疑费明秋故意用它的呆毛擦手。   这也太坏了吧!   它甩了甩鼓囊囊的腮帮子,哼哼唧唧缩到墙角吸取能源转化器今日生成的大部分能源。   它现在满脑子都是弹幕形容的“霸道冷酷工程师为独占美人竹马挨家挨户送封号大礼包”的画面,可惜这个纯属拉郎的CP现实中八字还没一撇,再说了,双方的性取向未必一致。   不,不可惜!   呸呸呸,它是被那些姿势相当不和谐的同人图洗脑了(#`皿′)   ——等等。   阿尔法一巴掌拍掉吸附在墙壁上的小飞虫,狗狗祟祟地打量坐在屏幕前搜索直播间的青年。   费明秋来得迟了,直播间的弹幕只剩下满屏“好耶”。   怎么了?是在庆祝什么吗?   缺乏前因后果,他到底没有放在心上。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费明秋看了一眼阿尔法,抱着烘干的衣服上楼,走到一半,又退回来把商远的棒球衫也带走。   见状,阿尔法耳朵抖动两下,嘿嘿地笑。   它有一颗居委会大妈的心,在勤奋区法院服役的时候不免为“老父亲”的婚姻大事发愁。   因为是中央星直属的高级法院,每个岗位坐着的都是实力与颜值并存的人生赢家,所以它想不出院里哪个正常未婚年轻人会看上商远:要知道,商远是封存在法院待命的一件兵器。   即便不清楚此事,开会时靠在椅背上看小说的商工程师偶尔朝谁投去一瞥,所有人便把手放在报警器上,庭长往往擦着冷汗、讨好式地问商远有没有什么意见,得到的回复当然是没有。   那种漫不经心的视线,那种俯瞰众生的漠然,激起了人生赢家们灵魂深处的恐惧和臣服欲。   ……期间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   久而久之,经济庭备受冷落的跃迁飞船成了商远的私有物。   他被整个法院默契地排斥在外。   说实话,阿尔法很喜欢“父亲”,它希望形单影只的“父亲”有一个喜欢他的人。   这个人么,这个人……倘若是费明秋,就再好不过了。   毕竟费明秋是新智人。   该人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人类,脑细胞极度活跃,巅峰期可以控制半座城市的人类的意识。   危险又神秘的人种,一度引起普通人的恐慌和敌视。   近两百年,出于种种考量,政府、军方和各大财团秘密抓捕监禁所有疑似新智人的儿童;为避免终生不自由的新智人采取极端方式报复回来,植入心脏与脑神经的限制器应运而生。   同时,以探索人类进化方向为名头的实验室雨后春笋般遍布全宇宙的文明星系,研究者无功而返,内部宣布结论:无法向前溯源其基因,新智人是人类进化主流途径之一的可能性非常小,大概率是一种畸形的变种。他们如同罹患白化病的孔雀,必须温驯地忍受这种悲剧命运。   而随着星际文明的扩张,非人类物种、即所谓“外星人”进入远航军的防御范围,战事纷繁。   于是,在两次死伤惨重的“异文明大战”之后,另一个计划,《新人类计划》悄然诞生。   商远是《新人类计划》近百年的第一个成果。   强强结合,是好事啊。   “强度党”阿尔法挠了挠屁股,顺手把官网讨论版的封号时间上限从50年调整至50天。   来到地球后它学会了不少现代人频繁使用的词语,知道这个行为就叫“助攻”。   嘿嘿,万一事发,商工问起来的时候把锅甩给费明秋就好啦。   谁还不会甩锅呢。   不关它的事。   它只是一头从今晚开始兢兢业业搞CP的小熊猫。   ……   顾戴路忍不住好奇中途下线问了一下工作人员直播情况,头戴VR眼镜,嘴角微微上扬。   十一点零五分,陈亦横升级后凑足了三小时,握着从祁右那里换来的幸运木片符开始抽奖。   直播间人数再次小幅度上涨。   陈亦横:“那我开始抽吧?”   顾戴路见他确实不会在“镜头”前“整活”,仿佛看见几年前刚开始直播的自己,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独自活跃气氛,说:“兄弟们,直播间也抽奖嗷,两千企鹅币,关注我就行。”   这一抽奖,加上口嗨扯淡吹《废物》工作室,又海了将近二十分钟时长。   陈亦横是UP主,意外成名,没见过这么“不要脸”水时间的同行,手一抖就直接开抽了。   机智的房管赶紧把直播间的背景音改成《好运来》。   游戏界面浮现一幅绿牙紫檀长卷轴。   随着卷轴徐徐展开,纸上的九州四海仿佛活了过来,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桃李松柳。   陈亦横屏住呼吸,看着代表有祁氏聚落的地方出现托举太阳的鸟图腾,紧接着界面彩光闪烁——   抽中一套0.02%概率的隐藏稀有外观【花花绿绿鸳鸯戏水大棉袄】。   弹幕不约而同地停顿了好几秒钟。   顾戴路面色复杂地看向自动换上大棉袄的陈亦横。   不远处的玩家也望过来。   陈亦横尴尬地说:“忘了说了,我是正宗非酋,凡遇抽卡必保底的。”   节目效果拉满。   ……   陈亦横是嘉宾,抽完外观不久就下线了,顾戴路继续直播到凌晨一点半。   观看直播的观众意犹未尽,许多人选择留在黑屏的直播间闲聊。   突然飘过一条突兀的白色弹幕。   [加薇zhike1012,出全新《废物》VR设备,原厂直销,1299一件,假一赔十]   这个微信号背后的商家便是费明秋当时随便选择的供应商。   当夜,不仅指针直播小赚了一波流量,某无良商家更是赚的一大笔“好钱”。 第29章 势在必行   一千三百块,对许多人来说还是不小的开支。   节省一点的话,大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都够了。   但直播间百万级别的人头数在那里,加之顾戴路下播前新老盟主总共刷了二十万礼物,带动了消费气氛,其中又有许多真心喜欢《废物》这个游戏却每天眼巴巴看别人玩的观众……   有人直接加了微信,再三询问,得知【zhike1012】真的是“FW官方指定”发货的原厂家。   [是一模一样的吧?要眼镜两侧有花体F字符涂装的。]   [:亲,当然啦,这样吧,给你个平台链接,你去平台下单嘛,假一赔十,平台监督]   [能不能再便宜点啊,我还是学生]   [:这边帮问老板哦。九百五的原料费,加上现在快春节了,生产线工人放得早,很难办的。这一批是游戏厂商的人亲自来厂里指导制作的,核心芯片都不算钱,总共就剩了四十个。]   [游戏厂商的人?姓商嘛?是不是长得真得很A?]   [:(正在输入中)]   [唉算了,不逗你了,小哥哥还在吗?拿到手肯定可以玩的吧?不会被官方封号吧?]   [:可以呀,亲。老板说最多再便宜50,现在到处在求这个设备,赚点钱也可以理解的吧?亲你点这个链接付款,确认收货后带图五星好评,我们客服会在24小时内联系亲哦]   网络购物界流传着这么一个都市传说:   无良商家所谓“假一赔十”就是一口气发来十一件假货,直接省了双方闹纠纷的功夫。   传说而已,没想到真有碳基生物为了坑钱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收到“真货”的人气傻了,拿着一大把五块钱都不值的塑料眼镜去找平台客服投诉。   客服认为成交价是高了点,但商家发的确实是《废物》定制款,很难说是违规的假货,建议协议解决;商家这边死活不同意,理由是成交界面明晃晃写着“虚拟游戏产品不支持退换”。   太过分了吧。   当时又是“只剩四十个”又是提供平台链接的,下单都很急,哪里顾得上看那么小的一行字!   就在事情闹大的时候,【zhike1012】悄悄注销了微信号,卷款走人。   吃瓜群众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一些人为了抢设备直接在微信打了钱,甚至没有去平台买东西!   费明秋得知此事已经是2021年1月29日。   这天是周五,从上午八点到晚上八点是常规维护时间,聚落里没有一位玩家的身影。   他一目十行快速浏览阿尔法提供的交易信息和对方的银行流水单,抬起手腕按了按额头。   昨晚没睡好,似乎有东西在舔他的脸颊和肩颈,又热又重,毛绒绒的。   费明秋的视线停留在官网即将突破三十万的会员数上。   即便繁华文明如中央星,骗子也远没有灭绝,诈骗手段层出不穷。   他也是被中介骗了才会莫名其妙欠下十亿债款,以致公司破产倒闭、误打误撞来到地球。   费明秋收回视线看向商远,“我想把定制设备的环节拿回来,我们自己办工厂。”   批量生产的塑料VR设备太容易被仿制,价格低廉是低廉,不利于《废物》长期发展。   随着对这个蛮荒世界的了解,他愈感不安,几十上百位玩家或许并不能确保他和商远的安全。   需要招募更多的玩家,需要留住老玩家,需要尽可能满足玩家对一个大型全息游戏的想象。   属于玩家的房子也好,令人眼花缭乱的外观也罢,它们都是延长《废物》“寿命”的手段。   商远似乎想说什么,把煎蛋翻了个面,“启动资金呢?”   费明秋:“这个么,与指针直播签合同的时候给了五五分成,直播间的收益去除主播的部分,再对半分……设备厂也不需要太大的地方,有阿尔法在,完全可以实现全自动化生产。”   “法人呢?”商远叼着烟不点燃,含糊提醒道:“而且直播分成是按月结的吧?他们有春节,对方是大平台,公司资金周转也需要时间,你——我们收到第一笔分账可能要到三月初。”   费明秋屈指敲额头,顺手抱起阿尔法捏了一把熊爪,“万事开头难。商远,你说得对,我们没有钱,也没有办法在21世纪活动。法人……麻烦啊。难道还是继续找商家帮忙发货吗?”   踢掉一个无良商家很简单,也可以动用“外星科技”帮上当受骗的消费者拿回血汗钱。   问题不在于某个具体商家的良心。   《废物》的热度肉眼可见地攀升;费明秋相当乐观,逐渐适应了神经链接戒指的刺激,有信心同时约束上万人的脑电波;娱乐成为必需品的时代,守着官网扭蛋机抽奖的人只增不减。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变化。   怎么能把与身家性命息息相关的事寄托在四千多年后某个人虚无缥缈的良心上。   提升VR设备制作工艺势在必行。   如此方能增加造假的成本,同时降低某些人试图拆设备“偷技术”的频率。   是的,有玩家收到并夕夕VR眼镜后第一时间拆了它。   理所当然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芯片。   想至此处,费明秋放开被揉得晕乎乎咕噜噜的阿尔法,敲击屏幕上方的全息键盘。   说到拆设备,《废物》目前到底小众,总不会有正经的科研人员在打它的主意吧?   某研究所的研究员们正在举行紧张严肃的圆桌会议,坐在上首的负责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   下午十四点,李小明吃饱喝足,蹲在玄关帮爸爸准备钓竿和鱼饵,不时掏出手机逛官网。   内卷时代,万物皆可卷,最挣钱的手游的常规维护通常在深夜进行——可惜《废物》不是。   还别说,真有土豪玩家希望《废物》尽快开启氪金渠道的,这样才能放开手去催各种福利。   “业内人士”更是有趣,大胆放言《废物》最终公测时的定价绝对高的离谱,648只是一张基础月卡的价钱。   对此,众年轻人瑟瑟发抖,半信半疑,更想拿到内测免费体验游戏的机会了。   [程序员好哥哥快开门!]   [我已经离开我的房子六小时了,心痛痛(猛男流泪.jpg)]   [商哥哥在吗?能不能休息一天?磕纸片人而已,提供建模的直男不要乱代入啊(指指点点)]   [策划回应一下骗钱的事?zhike是你们的供应商吧?]   [\工作党表示白天维护是好文明/]   [zhike这事真的恶心,有些人省下生活费买的,就是因为信任你们。]   李父提红桶走过来,嫌弃地啧了一声,“干嘛呢,又玩手机!别把红虫弄死了!走,下楼!”   李小明麻利地抱起三支钓竿,“欸爸,我有个朋友在成都做新媒体,势头挺好的,就是他那边缺人,问我要不要去。嘿嘿,我在学校没事干,帮他剪了两个视频,效果还不错。”   “你?哼,”李父边换鞋边泼冷水:“你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三分钟热度!当年报志愿,你非要报你们学校的新传,结果怎么样?四年白学了,工作找不到,最后去了房地产!”   “房、房地产也挺好的啊!又不是做销售。是管培生啊。”   “你那工作,我看就是销售,有的你跑前跑后赔笑脸。”李父嘴硬心软,不住拿眼睛瞟儿子。   李小明没察觉,听得臊眉耷眼好没意思,干巴巴挽尊:“唉不提了,我我就是随口一说,我三方协议都签了,突然毁约跑去成都给人家打杂干什么,坐办公室拿钱它不香嘛。”   大学四年没怎么认真读书的废物能踩狗屎运找到工作就不错了,创业风险太大,嗯。   就自己这个仿佛出自小学数学题的名字吧,可能也预示他一辈子没什么出息。   呼,平庸万岁。   他情绪稍显低落,低着头跟着爸爸走到地下车库。   两边的车停的位置都不好,一左一右挡住了他家的车的出路。   李小明等爸爸倒车的空档又摸出手机逛官网,看见首页最上方的星空图多出了两则公告。   【20210129公告:更新数据过大,本次常规维护延迟至22点后(具体开服时间待定)。】   【今晚八点《废物》官方直播间(..)聊一聊今后的计划by主策F、运营S】 第30章 像一头笨手笨脚的巨兽   费明秋为了直播拽着商远把移动屋的客厅收拾了一下。   金属细菌培养皿、人偶零件和个别最好避免暴露在地球人眼前的工艺品都堆在其他房间。   商远刚睡醒,很没精神,摘下防尘口罩,手掌撑着扫把幽幽地说:“我也要上镜吗?”   “当然。只有我一个的话,读弹幕环节怎么应付呢。”费明秋拨弄几下投影在墙壁上的全息红灯笼和中国结的穗子,感觉只要不手欠应该不会穿帮,顺手把商远的口罩给他重新戴好。   商远喉结一滚,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年,忽然想到什么,默默把祁巴制作的木扫把的柄捏碎了。   费明秋诧异地抬起眼眸,“你干什么?”   商远食指微微用力,断裂的木柄被他再次强行内嵌回到残存的扫把上,“我有点社恐。”   费明秋轻轻地欸了一声:“……?”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商远编造废物Alpha人设有一手的,指了指略有血丝的桃花眼,“易感期。”   这就好比病患把最私密的病情暴露在大众面前。   从未见过别的ABO的A的激素分泌必然相当不稳定。   全年易感期也是……唔、怎么说,正常的……吧?   可是即便如此,那天之后商远从未情绪失控伤害他,日常摸鱼的同时承担了许多体智劳动。   理解了。   完全理解了。   费明秋良心一痛,“你的药在哪?我帮你拿来好吗?抱歉,我明明闻见你身上的可可味了。”   商远大概没有想到费明秋会这么回答,下颌线条收紧,摸了两次烟盒才拿在手里朝他一晃。   费明秋点点头会错意,找来打火机为商远点火,因为客观存在的身高差,眨眼咳嗽两声。   商远挑眉动目,有一瞬间听见身体里响起愉悦短促的汽笛音,遂俯身迁就青年的个子。   费明秋觉得商远像一头笨手笨脚的巨兽,无语道:“是你的手!你低头做什么?把手放下来。”   “哦。”商远低低地笑,似乎全然不以为丢脸,当然,他依旧弓着背。   费明秋忽觉眼睑干涩,磨磨蹭蹭按下打火机,幽蓝色的火焰倏地跃入彼此漆黑的瞳孔。   他忙得无心为此多停留哪怕一秒钟,任凭甜腻柔软的热可可与对方平稳的呼吸将自己笼罩。   ……   晚些时候,直播正式开始。   热门不热门的游戏,制作组总要在周年或大型活动前夕开直播宣传一番,再送点福利。   《废物》么,活跃气氛的主持人、配音演员什么的——没有。想什么呢。   挂靠在游戏官网的直播间的标题点明整个直播流程就两个内部人员参与。   嗯,主策F和运营S。   [拜托换一下标题前后顺序,大过年的,逆我CP了(半恼)]   [搞快点搞快点!反正我是不信三次元真有人和游戏里的NPC一样帅的]   [来了来了,直播完就能开服了吧,刚刚收到的设备,捏人弄完了嘿嘿]   [家人们,zhike的事反转了!钱都退回了!司马骗子还在微博跳,这不去扬了他骨灰?]   [退钱算个屁反转]   [开始了!别——吵——了!]   镜头从喜庆的中国结下移至坐在地板上的两个年轻人。   身量较瘦削的那个盘腿而坐,腿上搁着一本手臂长宽的笔记簿,原本偏过脸对身旁的男人说着什么,突然一僵,嘟囔了一声“阿尔法”,手忙脚乱地调整遮住整张脸的浅灰色金属面具。   另一个坐姿随性些,膝盖上同样搁着一本笔记簿,右手垂在腿侧、衬衫袖口露出一截手腕。   [切,不露脸啊]   [果然是洗脑包吧。有的小妹妹磕CP真好笑,照着真人怎么可能做出你游第一美人的样子?]   [没有别的意思,黑面具那个看上去就A得很S,赌一毛是运营]   [没有别的意思,灰面具那个看上去就是大美人,穿得严严实实的,赌五毛是运营的策划]   “咳咳,大家好,直播开始了。”费明秋一顿,“我是《废物》的主策F。这位是运营S。”   商远言简意赅:“嗯。”   [在?抽个内测名额?]   [策划声音好温柔啊,纯路人,怎么真的有点像NPC()]   费明秋只能通过耳机里阿尔法有选择的复述得知部分弹幕的情况,听见有人要内测名额,“内测……每天新增三个名额是我们目前的极限了,不过我们今天也带来了一些好消息。”   商远转头看着他说话,懒洋洋地转笔,骨节分明的手指白得发光,“嗯。第一个是——”   费明秋心想怎么像是在说相声。   耳朵里充斥着无意义的弹幕,他下意识配合地接话道:   “第一件是关于《废物》的VR设备。   “我们今天上午收到了zhike1012利用部分订单数据售卖假设备诈骗的消息,我们的工程师及时采取行动,向当地警方提供了线索,截止今晚八点整,该商家骗取的金额全部退回。”   [好,舒服了]   [这波还不错,不过骗钱的锅还得你们背着,苍蝇不叮无缝蛋(皱眉)]   [??等等,工程师?不应该是法务部吗?工程师可以做的只会是……??]   “对,我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经过此次风波,我和商——咳,我们打算提前公开研发部正在设计的VR设备初代版,尽快投入生产,在接下来的40天内产量至少满足本次内测全部所需,250个左右。”   [那之前是代工外包啊,怎么感觉整个操作很魔幻的样子]   [核心芯片是FW自产的呗,套了个塑料壳子,难怪质量差的一笔]   [麻了,运营真的姓商啊,商远的亲生父亲找到了!]   费明秋隔着面具瞥了一眼喜当爹的商远,“在生产完成后,我们将统一寄出,替换玩家们手中的代工版。这段时间我们选择与指针文娱旗下的机械工厂合作,今夜起,凡是扭蛋机中奖的玩家,将收到由指针文娱位于杭州的货仓发出的替代版VR眼镜,实物如图,请看屏幕。”   作者有话说:   六点半开始码字,短小的一更。迟了几分钟。 第31章 他急了他急了   经常看直播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款VR眼镜是国外哪个厂商研发的第三代经典款,适配市面上三十余种VR游戏,尤其配赠的手柄和耳机,其设计不说一模一样,至少也是完全一致。   杭州指针机械有限责任公司是指针文娱上市后发展的实体业务的大头,去年刚同该厂商达成了国内代理权等合作事项,贴了“指针”商标的国行版年货节百亿补贴后的价格是2899元。   [这回费哥哥又又大出血了,泪目]   [什么家庭啊天天撒钱?我宣布,主策是撒/币()]   [费哥哥下播后含泪卖了西伯利亚最后一亩地,果断续了一张地铁公交卡()]   [在?还叫费哥哥?哥哥是你能喊的?还不快喊费总!]   “被破产”的费明秋听见这些弹幕的内容,无奈一笑,说罢手指点了点膝盖上的笔记簿。   坐在他和商远对面充当摄像头的阿尔法的眼睛闪烁绿光。   直播间画面切回移动屋的客厅。   费明秋十指伸展搭在膝头不敢用力,生疏地做出捧着全息投影的VR眼镜包装盒的手势,“实物大概是这个样子,内侧同样有代表《废物》的F字母,新增九羽青鸟托日翱翔的图腾。”   商远:“……嗯。”   他像是为了证明现编的“社恐”人设,托着下巴侧头看向费明秋,一直没有开口的意思。   可是若指责他是故意的,却又失之公允,毕竟他——他在直播前靠着墙吸了小半盒的烟。   说到底,A的易感期什么的真是太微妙了。   费明秋脸颊微微发热,尽力克制思绪朝奇怪的地方游离,轻咳两声清嗓子,缓缓说道:   “在此申明:《废物》搭载的阿芙洛狄忒暨阿尔法全息引擎是我们花费数十年研究的成果,包括各位玩家概括的所谓“心灵感应”“读取脑电波”等等核心技术,每一样都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绝不会对外授权。因此,任何宣称有渠道售卖《废物》相关设备的信息都是假的。”   商远又嗯一声,懒洋洋地翻了一页笔记簿,沉默片刻停止转笔,改用笔戳费明秋的手臂。   费明秋微怔,慢半拍反应过来,有样学样翻页。   差点忘了游戏官方直播的传统流程——随直播进度翻台本。要记得入乡随俗啊。   他低头看空白的纸张,脑内整理了一下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不急不慢地说:   “第二个好消息是内测以来,我们收到了许多玩家的意见,感谢各位的支持。其中,大家最担心的一点是《废物》将来实装的充值系统是否定价过高、与国内物价相差过大的问题。我想这一点无须担心,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打算把《废物》做成一个收费游戏。”   直播间直接满屏的问号。   阿尔法不愧是人工智障,退化成一头熊猫牌复读机,一时声情并茂朗读:“问号问号问号。”   吵到耳朵了。   费明秋摘了耳机握在手心,“从下次内测起,为《废物》特别研发的VR设备不再免费,需要购买,定价暂时未定。我想大概在两千元至五千元之间,具体价格需要等生产线那边反馈。   “可以确定的是,游戏内所有功能都是免费的,无论内测还是公测——但愿我们能拿到版号。   “有三分之一的玩家已经升到了2级,新增了两千套基础外观,这部分的成本其实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高,在参考了现有的文物和研究著述后,稍微动动手就能做好了,不必夸大成本。”   [给,这是五千块,不用找了]   [五千块拿走,春节快递走得慢,我可以开车去贵司取(严肃)]   [哈哈哈版号,这倒真是个问题]   [你游建模这么真实,能过审吗?]   [“基础外观”]   [嗯嗯,“稍微动动手”,“不必夸大成本”,嗯嗯]   [全球建模师协会表示强烈谴责(怒)]   费明秋估计弹幕复读得差不多了,又翻一页空白笔记,语气踟蹰,道:“第三个消息是大年初一将更新《废物》的版本,新版本追加3到5级的成就系统和升级技能奖励,还有……”   他从商队连山兄弟那里了解到附近聚落拥有奴隶最多的就是有熊氏的盐池,加上答应帮祁右解救有祁氏一族,下个月极有可能与盐池对上,这将是玩家们了解真正的原始部落的良机。   “新剧情,新地图。”商远见他犹豫于措辞,桃花眼微狭半睐,终于舍得分心说点什么。   费明秋点点头,坐得双腿发麻,下意识双手撑地朝商远身边挪动,“今天是1月29号,距离版本更新还有不到14天,作为策划,不该干涉玩家的游戏决策,不过我们还是想把最初的这段主线剧情做得完满一些,意思就是……它的完成度与新版本的剧情有很大关系。”   [什么意思?没懂]   [运营是来直播的还是当背景的?全程不看镜头(流汗)]   阿尔法不敢复述,商远却仿佛有所感应似的,突然抬头,出声补充道:“你们任务做太慢了,重建氏族任务和城市规划任务的平均推进速度目前是每天两环,至少加到每天三环。”   [??]   [???]   [嗯?你在教我做事?]   [你就惯着他吧!]   面具质感冷硬,如同一张轻薄的冰层黏覆在脸上。   费明秋抬手拨了一下落在额前的碎发,笑道:“对,我们的运营说得很对。球球各位了。”   商远试图侧身看他,肩膀意外传来温热的触感,心中涌起异样的情绪,忽然臭着脸冷声说:   “嗯。就是这样。另外,官网讨论版有些——”   “啊,对!”费明秋想起阿尔法之前狗狗祟祟的小动作,靠着商远的肩对镜头解释:“官网是我设计的,我是外行,可能存在许多Bug,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理解。我们的运营实际上也是我们的总工程师、核心全息引擎的总开发,发现Bug后他会第一时间解决的。大家放心。”   [今晚我的问号就没停过]   [好家伙,就差说你游只有你们两个员工了(望天)]   [果然是你!删了我的车!还封我的号!我磕商远x费明秋,关你什么事啊(骂骂咧咧)]   [其实……主策和运营也可以磕……这两人之间气氛很不直男(确信)]   阿尔法暗戳戳注册了一个小号点赞,怕事情暴露挨揍,做贼心虚地选了几条正常的弹幕复述。   费明秋重新戴上耳机,完美错过奇怪的弹幕,“这次直播准备得比较仓促,除了宣布《废物》接下来的重要决定,还有就是回答各位的问题和建议。时间有限,我和S各挑几条回复。”   [有考虑做国际服吗?时差党也想玩]   费明秋:“暂时没有打算。”   [什么时候开放录屏?只有指定的大UP主可以录也太难受了]   费明秋:“我们会考虑的。其实不能说是选择大UP主或者大主播,而是在节约信息传输耗能的同时建立一定的门槛,更倾向于有技术有想法的创作者,也会考虑创作者的网络形象。”   [怎么才能加入你们?主策大美人prpr,腰好细,皮肤好白,脚腕感觉一只手就可以握住w]   阿尔法越读越不对劲,读到最后瑟瑟发抖,求生欲使它急忙悄声嚷道:“我我换一条!”   费明秋没有什么表情,眼尾上挑,正欲回复。   商远按住他的手,刹那间产生了赞同之意,不禁皱眉,漆幽的瞳孔一点点染上金黄色的锋芒。   突来的占有欲。   低级的生理欲/望。   对陌生的情感的恐惧压过了本就寥寥无几的理智。   他搂过费明秋的肩,眯着眼怒视蓦然现形的老虎,舌尖抵着齿关哑声喝道:“滚。”   总之,当夜微博热搜是这样的。   热搜第四:#《废物》开服   热搜第九:#《废物》维护延迟   热搜第二十七:#《废物》运营骂人(狗头)   热搜第二十八:#他急了他急了   作者有话说:   【初二留】在外面,今晚更新迟一点,不必等。   除夕之夜,鞭炮如雷,遥祝各位春节快乐!万事如意!学业进步!事业有成!阖家团圆! 第32章 嗷呜   直播以及直播事故给聚落的基础建设总进度注入了一针鸡血。   工作坊、住宅区、商业区与训练场初具规模,各大建筑之间清理出了一条两米宽的土路。   又过了两天,新修葺的陶窑工坊在一次次调整后终于烧制出一批合格的中型陶器。   六座土坯炉间隔一致,最左边的两炉火光明亮,闻声赶来的玩家们围着祁巴叽叽喳喳问任务。   费明秋蹲在玩家包围圈的中心清点第一炉的三足陶鼎。   坏了三分之一。   烧陶鼎比烧陶罐复杂。有祁氏的工匠们需要先用细腻的红土做出鼎形状的泥胚,然后用容易定形的黄泥包裹整个泥胚静置至黄泥表面水分完全蒸发,再一劈为二,小心取出里面的泥胚,从而得到一件陶鼎模具,也就是“范”——或许便是早期青铜器块范冶铸手法的先声。   这批陶鼎的主要用途是煮食物:底部有三足,可以增强谷物受热面积,同时便于架在火上烤。   玩家改造的陶窑的窑内温度控制在1050度至1150度之间。   温度控制得精准,加之工匠世世代代相传的手艺和积累的经验,烧制的陶鼎呈黑红色,表面光滑,有一点带釉的意思,鼎身硬度比以前所有成品都要好,屈指敲击可以听见清脆的响声。   费明秋放下陶鼎,很满意,问祁巴:“颜料都备齐了吗?”   想要把生产的陶器卖出去,质量是一方面,陶器的形状和釉面花纹也很重要。   祁巴挠挠头,推开没眼力见的玩家,扭头喊另一个红脖子的工匠,“早!你来!”   工匠祁早双手怀抱一摞东西跑过来,赶着在神秘的青年跟前露脸,介绍道:“大人,这个是磨盘,用来磨颜料的,您召唤的魂灵帮我打磨过十九遍,现在就是磨一座山也不在话下。”   嗯嗯,玩家是这样的。   只要有可观的奖励,重复不必要的工作照样高高兴兴。   费明秋看向打磨得如同现代工艺品的石磨盘,心想以后要控制一下每个任务的可接受次数。   薅羊毛也不能逮着同一只铆足了劲薅啊。   被十九个玩家“打劫”得一贫如洗的祁早眼泪汪汪,撇头猛擤一把鼻涕,用下巴拱最上面的陶碟示意费明秋看,“这些都是调色碟,一格一格分好了,有红、白、黑、蓝四大种。”   被形容成蓝色的矿石颜料粉末实质上呈青蓝色,有些则偏灰。   费明秋用手指捻了捻它。   腕表附带的检测仪显示这是一种杂质非常多的硫酸铜矿石颗粒。   他撩起眼皮扫视玩家或英俊或奇崛的脸庞,“这种颜料用的是什么石头?还有吗?”   连山守送给他的三块铜矿石被他摆放在玄关鞋柜上,虽然巴掌大,但色泽深蓝,接近孔雀石。   符合孔雀石多产于中国湖北、江西等南方地区的事实。   费明秋猜测它们可能和葫芦种子、莲花种子、水稻、葡萄藤等商品来自同一个地方。   交通不便,除非发生意外情况,应该没有机会接触南方的大聚落吧。   不知为什么,费明秋打了个寒噤。   一只火红色的活眼珠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什么石头?”谈及自己擅长的领域内的东西,祁早眼睛骤亮,撇撇嘴惋惜道:“没有啦。两年前另外一个小商队的领头便宜卖给我的。您也觉得它非常珍贵是吗?果然如此!”   费明秋:“是啊,我想它是铜矿石……就是用来烧青铜器皿的石头。”   玩家们竖起耳朵,三三两两小声地议论起来。   祁巴急匆匆嚷道:“青铜器吗?这种石头我从前也买过几次,不比绿松石好。我听老人家讲,我们的保护神青鸟是掌管火焰的炎神的后裔,因此我们可以把它投入火中,换取利器。”   “其实和烧大型陶器的方法差不多。”费明秋在心底默默补充道:大概。   祁巴握拳撑下巴,冥思苦想半晌,诚恳地向费明秋和众玩家提建议,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祸水东引,“我们这里不出产您说的铜矿,黏土倒不少。不过盐池一定有一些。”   费明秋:“你确定?”   祁巴和祁早对视一眼,哈哈笑道:“他们的首领熊太是个敛财狂,两只手臂、两条小腿还有脖子都戴满了深蓝色疙瘩状的石头,他亲口说这些是王城赏赐的青铜,足有一屋子之多!”   费明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浅金色的眼睫又长又密,随风轻颤几乎透明,阳光春风俯吻它,如同仰瞻人世间洁白的恶魂。   他起身拍手,“开始烧陶吧,陶罐、陶瓮、陶碟、陶碗多烧一些。”   玩家们同时收到了【烧制陶器】的日常任务。   此外,任务栏最底下多出了一个灰色的任务框:【初级青铜冶炼(春节版本更新后开放)】   什么叫说话的艺术啊。   低情商:春节后攻打盐池抢资源。   高情商:青铜冶炼是提高聚落生产力的必要条件哦。   *   玩家不需要吃饭,对种地不怎么上心,有祁氏的九个人却对农田里绿油油的黍苗虎视眈眈。   黍这种小米不仅耐旱好养活,不怎么需要施肥,而且成熟周期快,五十天就能收获一茬。   放在陶鼎里加点水,可蒸可煮,小米粥对没吃过米饭面条的土著来说饱腹感还是很不错的。   和几个玩家共同捣鼓纺织车的女奴收回视线,摸了摸肚子,一改初来时的胆怯惊惧,说话时藏不住笑意,“今年暖和,我看这些粮食再过二十天就长熟了。真好。”   她捻动指尖将两股麻线搓成一股,伸手拽木梭时听见代表开饭的哨声,嘴里不禁分泌唾液。   玩家也纷纷放下工具,时候不早了,互相挥别钻进木屋下线,点个外卖吃点东西再玩。   这段日子玩家的在线率不降反增,广场周边的新住宅区已经热闹得像一个大自然村。   费明秋把培育好的秧苗插在一方水田里,跨过密密匝匝的木栅栏回移动屋找商远吃饭。   他最想吃的还是米饭,可是十来株秧苗最后收获至多不过几百粒稻子——这谁敢吃?   ……   商远不在。   工匠昨天刚烧好的斜纹彩陶盘盖着两碗汤汤水水,摸上去还是热的。   费明秋想了想,正要倒水喝,忽然脚腕处传来毛绒绒的触感。   他没有在意,边找杯子边熟练地揉“小”动物的脑袋,“阿尔法,商远呢?睡了吗?”   对方被揉得很舒服,尾巴直勾勾地竖起来,眯眼打哈欠,忍不住张开血盆大口嗷呜了一声。   费明秋第一次听见“熊猫”叫,轻笑道:“阿尔法,你到底是人工智能——”   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垂眸幽幽望去,心跳停了两拍,大脑嗡嗡作响,右手一抖摔了仅剩的玻璃杯。   玻璃碎片倒映着一头野生老虎的圆脸,额间王字花纹,金黄色的虎睛凶恶地盯着青年的脖颈,“嗷呜!” 第33章 挺威风的   老虎,大型猫科动物,咬合力高达三百公斤,领地意识极强。   野生华南虎常常在山林间单独活动觅食,没有天敌,躺在食物链顶端睨视众生的兽王之王。   古典文学或称其为“大虫”。   诸如此类的生物百科小知识在费明秋的脑子里井然有序地冒泡,附赠老虎吃人短视频集锦。   他一动不敢动,紧张地盯着抬起圆脑袋后高度到他胸口的老虎,手心全是冷汗。   短暂的二十二年人生里最倒霉的事从天而降,糊了他一脸。   费明秋余光瞥见三步之外商远放在石砧板上的刀,想拿来自卫,手背传来湿润的触感。   老虎眯眼望他,见他乖乖的,鼻子又贴着他的手背嗅了嗅,两只短而圆的耳朵悄悄支棱起来。   费明秋觉得这头“小”动物还挺可爱的——不是!   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为什么厨房里会有华南虎已经不重要了,稍微分心可就没有以后了啊!   他暗骂自己昏了头分不清主次,因为神经过于紧绷,根本没有听见厨房外的脚步声。   老虎负气似的拱他的腰和腿,毛绒绒的脖子两侧啪嗒啪嗒滴血水,很快出现两个血窟窿。   粘稠腥重的血就溅在费明秋的脚背上,然而没有留下痕迹。   他很难不在意,既觉得古怪,又心想难道是受伤了……说不定是玩家们做的。   悄悄抓在手里的刀抬起又停住。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巨响,伴随漫天木屑微尘。   “费、明、秋。”   厨房门被来人一脚踹碎,整座房子都在嗡嗡地颤动,置物架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倒了一地。   抓着门框大步走进来的男人腰间还围着亚麻色绣有熊猫爪印的围裙,凌厉俊美的眉宇间却萦绕着幽深的戾气,平时清澈阳光的桃花眼流曳着层层血雾,汗水挂在鬓角和下颌欲落不落。   商远的嗓子完全哑了,见青年被老虎挤到了厨房角落,燥意无端上涌,低喝道:   “费明秋。过来。”   这一声让费明秋迷迷糊糊仿佛回到了小学生时代。   他愣愣地嗯了一声,把刀放回水池,再抬眸看向商远等待下一步指示。尽管他比对方年长。   商远以为老虎只有自己能看见,喊完便后悔有些失态了,愈发恼怒,踹开准备用餐的老虎。   为了给心仪的食物留下好印象而特意收起两个畸形脑袋的老虎委屈巴巴地嗷呜两声。   费明秋目瞪口呆地看着商远徒手暴揍老虎,声音飘忽,“商远,你……干什么?它浑身是血。”   商远手一顿,如蚂蚁啮咬血管的躁动一点点流回心脏,“你看得见?”   “当然啊。我又不瞎。不过刚才我是真吓到了,倒杯水的功夫一回头就看见它坐在脚边。”   商远不知在想什么,眉头紧锁,“……哦。”   费明秋打量老虎蔫巴巴的尾巴、再瞅瞅商远,乐观压制了恐惧,一个荒诞的想法浮上心头。   商远明显情绪不高,弓着背摸出打火机点烟,又极不耐烦地踢了一脚老虎的后腿,“滚蛋。”   于是费明秋看着鲜血淋漓的老虎敢怒不敢言,朝他摇了摇大尾巴,倏地消失在视线中。   “这是你的精神体吧?挺威风的,好大一只,也很——”费明秋忍俊不禁,“可爱。”   商远仰头吸烟,闻言呛了一下,神情相当意外,“嗯?”   “哦,或许你们不叫它‘精神体’,那么是……‘伴生兽’?‘高维生物’?有的ABO小说里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设定吗?Alpha的话,往往是狮子、熊、狼等大型肉食动物,O的话是兔子、猫之类比较可爱的小动物。”费明秋蹲下来收拾杯子碎片,好奇地追问:“是这样吧?”   商远又呛了一下,把烟按灭,有些不自然地说:“……差不多。你、你看见它多久了?”   费明秋:“今天是第一次。”   商远悄悄松了口气,哑声道:“可能是我——”   “易感期,对吧?你状态不太好,如果不舒服,赶紧休息吧。”   “……嗯。我没事。”商远沉默片刻,还是再点了一支烟。   可可味弥漫升腾。   费明秋望向四分五裂的厨房门,玩笑道:“小说果然是小说,我记得一般设定里这种精神体只有AO人群可以看得见,现实证明我也可以。你难道担心它吃了我?你总不会吃了我吧?”   商远定定地俯视青年纤细白皙的后颈,眸光如炬,呼吸渐趋于平稳。   他把烟盒放在台子上,大拇指指腹擦过烟盒表面的虎头徽,沉声承诺:   “你放心。这件事不要和小A说,它的权限不够了解这些,容易损坏它的原生程序。”   确实。呵护人工智能幼小脆弱的心灵人人有责。   想到某熊猫知道自己不是“独生子”后晴天霹雳嚎啕大哭的样子,费明秋二话不说答应了。   他更在意的是既然他亲眼所见商远身上发生了许多“不科学”的事,而Alpha、精神体这些东西天然存在,只是他无知,那么有祁氏等土著居民相信的神明妖怪说不定同样有迹可循。   神话传说一旦成为现实——绝对是天灾级别的麻烦。   玩家数量远远不够,找能源的事必须提上日程了。   ……   不,等等,找能源先放一边,《废物》的VR设备建厂生产的事还没解决呢。   费明秋之前直播联系了指针文娱,除了暂时的代工,希望可以与对方合办一条生产线。   指针文娱的老板小文总当时态度很含糊,这几天负责联络的助理一直没有说起此事。   商人是重利,但商人也不傻:他们不明白为什么需要他们的人担任法人。   不说承担风险,《废物》的专用设备肉眼可见能赚钱,实在没必要五五分成,除非工作室在中国没有办法办手续。   难道制作《废物》的游戏工作室是纯外资?   哦豁,那就有的掰扯了。   不会像某些过世游戏一样在游戏里夹私货吧?   或者像高丽半岛既流着哈喇子想挣国人的钱又狂偷中国五千年文化?   诸如此类的念头一冒出来就要迅速掐掉,否则容易被指针文娱等大公司顺藤摸瓜抓住把柄。   是以双方深度合作的事差不多是没影了。   毕竟某种程度上外星人投资……也算外资。   费明秋揉了揉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脸,站在城墙上边验收工程边给玩家发别的任务,点开腕表一看,小声叹了口气。   [任务二:趁热打铁!新招募100人加入氏族!提升全员幸福度!详细要求如下……]   [倒计时:30天6小时23分。]   还有一个月。   内测总人数差不多到了一百,但他心里清楚,要求目前的全员每天在线是绝不可能的。   如果无法按时任务,受电刑就够惨的,说不定下个任务更变态:   他破产的时候好巧不巧赶上中央星政府一年一度的《严惩经济犯罪行为》文明活动,又绑定了宣扬“勤奋致富”鄙视“摸鱼啃老”的勤奋区法院出品的劳改还债系统……堪称霉上加霉。   费明秋掩下心思,温声重复道:“年轻的勇者啊,请你替我打一口井,好吗?”   “小费,咋个打井嘞?工具有么?塌方咋办?”玩家笑呵呵的,声音非常高亢,就是有点沧桑。   费明秋看向出声的地方,目光为之一变,“年轻的勇者”实在说不出口。   他还是头一次看见捏了个和蔼老先生模样的玩家。   这位“勇者”的昵称则是正气凛然的三个字:【马冰河】。   费明秋面无表情地退了一步,无视【马冰河】的询问,向其他人机械重复道:“年轻的勇者啊……”   不是什么别的原因,他恶补古中国文化常识的时候屡屡看见一个大学者的名字:马冰河。   地中海、国字脸、鼻头两点红痣、招风耳,说话时喜欢背着手,有点眯眯眼的样子。   撞见大佬,他怕说多了露怯啊。 第34章 官方的初次试探   马冰河这辈人成长于新中国最困难的时期,骨子里有一股爽快利落的侠气,亚麻色的短衫长裤穿在身,明明是最普通的新手装,愣是教他穿出了两袖飘飘决战紫禁之巅的高手气质。   见费明秋不搭理他,马冰河也不恼,和气地问其他玩家:“这真的是恩批西(NPC)吗?”   穿着夜行衣的玩家翻了个白眼,“大爷,您瞅瞅他脑袋上的昵称,还能是真人吗?”   费明秋重复台词:“……年轻的勇者啊,我有一件小事需要你帮忙。”   夜行衣玩家麻溜地打断他:“好啊好啊,我有空的,我还有好几个哥们可以组队。”   费明秋有种被趁火打劫的感觉,“哦。事情是这样的……”   马冰河面带微笑站在旁边观察费明秋发任务,“刻意回避我。我看不像是假的啊。”   有玩家提交任务打算下线了,听了一耳朵,站着傻乐,随口问:   “老师傅,您多大年纪了?”   马冰河快退休了,依旧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扬眉反问:“你看我多大啊?”   玩家:“五十?您怎么拿到的游戏名额啊?还、还捏这么个形象。费明秋肯定是NPC,老师傅,您别看他像真人,有时候聊点网络词汇、国际新闻,那听不懂的懵逼反应绝不是假的。”   马冰河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笑吟吟看向城墙下忙碌的玩家,“多谢你教我。”   “嗐,没事,我想起我爷爷了。”   “这游戏你们年轻人觉得好玩吗?”   “好玩啊!就冲这沉浸感,这光,这水,每天玩六小时,剩下十八小时那叫个难受啊。”   “哇,这么着迷?听说睡着了也可以玩?你试过吗?对身体有没有影响?去医院体检过吗?”   玩家一怔,感觉这位老先生不是正常玩家、倒像是专治网瘾的古板大家长,半天说不出话。   马冰河能在鱼龙混杂的学术界闯出一片天地,正常情况下智商情商是一等一的。   见年轻人双手抱臂面带警惕之色,他立刻换了语气道歉,丝毫没有学术大佬的架子。   费明秋背对马冰河查验城墙的质量,同时分心听老先生用带口音的普通话泣声解释道:   “这个名额本来是我孙子抽中了,他很喜欢,中奖当夜发了朋友圈就出门和朋友们吃火锅庆祝——唉,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重卡撞了,现在人意识还不是很清醒。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一直醒不来,家里人急疯了。我呢,想看看这个游戏到底怎么样,能不能……”   费明秋越听越奇怪,无情打断闻声聚集的玩家们的泪目进度条,“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马冰河背手而立,俨然老狐狸使诈得逞的模样,“我?”   费明秋:“。”   ……   两人沿着环城墙种植的杉树小道边走边聊。   在其他玩家看来,仿佛格格不入的老年玩家触发了神秘的隐藏任务,又是一番截图吐槽。   “这些树种得不太好,十几株没能成活。年轻的勇者——咳,您能帮我重新栽种吗。”   “行啊。水杉长得快,移栽前记得把多余的枝叶剪干净,天气不冷的话,水要浇足了哦。”   “是么。每棵之间留这么宽行吗?”   “差不多咯。水杉种几年就能砍了打家具,不必留太多地方,当心根扎深了难挖。”   费明秋深以为然,默默听记,不合时宜地想起马冰河早年在内蒙农村喂猪挑大粪的知青经历。   种田此事,小说写得轻松温馨,实际上谁种谁知道。   如果一个人三百六十五天下地干活,腰都抻不直,满手血泡,还能农家“乐”吗?   《废物》的玩家以九五后、零零后为主,若开个地图炮,那基本都是五谷不分的祖国花朵。   再加上阿尔法搭载的阿芙洛狄忒系统的农业知识的大前提是工业化全机械生产。   因此,难得遇见一位半路出家的“农民伯伯”,费明秋固然不愿和对方过多接触,依旧觉得马冰河的建议颇有参考价值。   马冰河还是不适应“游戏”,感慨道:“我们这些老家伙哪里想得到把一套技术做成这样啊。你们是未来的新希望。就是我有一点想不通,怎么想到把如此重要的技术应用在游戏里?”   费明秋不留痕迹地蹙眉。   他捻了捻袖口,侧过脸时神情风轻云淡,“您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马冰河朝躲在远处草丛里的某个玩家使了个眼色,不急不慢地说:“你们的直播我都看了,主策费先生……是你吧?欸别急着否认,既然我们能进入这个游戏,你们自然也可以建立角色进来引导、维护秩序,之所以自创两种语言,是为了增加你们的‘非真人’感,对吗?”   费明秋踢走泥路上的小石子,“您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这句话是他和商远商量好的台词,用于回避玩家提出的与现实世界有关的问题。   马冰河:“那么你何必看我一眼呢?在我说我家孙子出车祸的时候?呵呵,你认识我?”   费明秋早就注意到了草丛里的玩家,不露声色瞥一眼腕表显示的身份信息,继续重复台词。   “别装了!你、你就说你怎么会讲普通话呢?再先进的人工智能,说不了你这么流畅。”   “……亲爱的勇者,普通话是本游戏通用语言之一,如果您有什么问题,请发邮件联系运营。”   “不是,孩子,你姓费,我敞开了天窗跟你讲,我老家那边好多姓费的,你是中国人吧?”   “我是来自宇宙深处的祭司费明秋。我们的飞船因意外提前耗尽了能源,因而迫降到地球。”   油盐不进。   外星人?   哈,我还M78星云的奥特星人呢。   虽说中国近几十年发展得快又好,但离全宇宙都说中国话怎么也还差个几百年吧?   马冰河有点着急,嘿了一声,叉着腰小碎步跑到费明秋前头,以一种滑稽的姿势踮脚望向他。   费明秋抿唇忍笑,没忍住,噗嗤笑了。   马冰河的骨气既是侠气也是匪气,丢了脸就必须收获回报,赶紧对着草丛招呼:“小施!”   被研究所委以重任的年轻研究员小施手脚并用爬起来,和马冰河一左一右围住费明秋。   费明秋淡淡地扫视两人,“年轻或年迈的勇者啊,有什么事吗?”   小施嘎嘎笑道:“马老,您瞧,我都‘潜伏’好些天了,这位真的是NPC!不像活人。”   马冰河不信,“哪里不像了?和我说话有来有回的,还有表情,你瞅瞅,他丫刺我年迈!”   小施在研究所人微言轻,少不得哄着点请来的大佬:“您一真人,和他费明秋一个程序员写出来的数据较什么真啊。我上周写过报告,这些NPC的学习系统非常成熟,您和他聊了快半小时了吧?他还能不知道您的年纪——呃,没什么,您永远是上古研所的青年学者!”   “我本来就是。国家规定的。”马冰河想凑近了瞧费明秋的脸,奈何脑电波受其约束,根本没办法靠近,以致感到面前有一堵无形的墙,不情愿地叹道:“这就是你说的空气墙?”   小施:“对,《废物》是游戏嘛。您想,游戏哪里可能没有行为限制,我们碰不到主线NPC的。”   马冰河抹了一把脸,“我都厚着脸皮编了个孙子车祸的故事了,这个小费,啊,他分明瞅了我两眼嘛。我一辈子光棍没娶妻没生子——还好刚才那些年轻学生不认识我,不然……嗳。”   “没事。他们想不到您这样的老先生会关注一个全息游戏,而且运气这么好,第一抽就中了。”   马冰河摆手,没脾气了,谦虚道:“那倒没有,是我养的猫按的鼠标,我沾了它的光,呵呵。”   小施心情复杂又尴尬,半天憋出两个字:“呵呵。”   费明秋跟着叹了口气。   他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看马冰河的著作了。   怎么说,老先生一把年纪挺……活泼,与论文里字字珠玑博古通今的大师形象相差甚远。   令费明秋意外的是,马冰河和小施下线后不久,《废物》的官方邮箱竟收到了一封加密邮件。   《预祝新春快乐!VR设备生产线即将拍卖,诚意加薇获取VIP邀请函(爱心)》   解码完,商远熟练地登录官网后台并封了十个坚持不懈上传文字长图的账号。   听见敲门声,他按灭小半支烟,想了想,伸手捞皱巴巴的睡衣,哑声应道:“进来。”   屋里没开灯,费明秋被一本诗集绊了一下,抬眸的瞬间一股热气直冲脸颊。   费明秋默念“色即是空”慢吞吞别过脸,严肃地说;“你说这封邮件是送温暖还是查水表啊。”   商远衣服才穿到一半,闻着青年沐浴后湿漉漉的香气,下颌线条蓦然收紧,“你想它是什么?”   “那是、那当然是——”费明秋胡言乱语,耳根隐隐发烫,忽然被一只大手揉了一把头发。   商远:“费明秋。”   他的吐字清晰而镇定,却容易使听者产生惶恐悚惧的心情、怀疑其中藏有特殊的意义。   费明秋低着头,随便抓了一本书放在腿上,“咳,什么小说?好看吗?我看看——”   [谨以此书献与我的邻居、我的友人、我的挚爱时荣与]   黑暗中唯独屏幕发出刺眼的荧光。   费明秋阖上诗集,嘴唇殷红如血,欲言又止。   他记得这本书,作者是男性,时荣与亦然。 第35章 温暖如此滚烫   研究所副所长沈应民连夜赶回所里开会。   小施闻声起立,磕磕巴巴地跟着组长打招呼:“沈公。”   沈应民摆摆手,“老马呢?他给我们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不会还吃得香睡得着吧。”   会议室角落盖着外套假寐的老头翻了个身,边摸眼镜边穿鞋,哈哈笑道:“师兄刚下飞机吧?”   “你少打岔!我们俩一文一理算哪门子师兄弟。”沈应民脱下羽绒服,满会议室找茶叶罐,“还好上面另有安排——欸小施,那两条VR设备生产线你要盯紧了啊,上亿的全新生产线跳楼大甩卖,怎么也要把对方神神秘秘的身份扒下几层皮来。”   小施见大领导记得自己的名字,激动地点头,“沈公您放心,技术部二十四小时待命中。”   沈应民站在饮水机旁泡茶叶,瞪了一眼马冰河,“都说小心行动,谨慎对待,时机尚不成熟……你倒好,一上线就暴露了!呵,还不止,把我们所小施这块好料子也拱出去了。其心可诛!”   马冰河摸摸鼻子,喊小施倒茶,翘起二郎腿正色辩解道:“师兄你是没看见这游戏的效果,太恐怖啦,那上百个玩家都是人命啊。信息部前几天发来的调查档案你看了没有,玩家86%独生子女,92%本科学历,这些好孩子要是因为《废物》出了事,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那就是特大社会事件了,我们谁也负不了责。”沈应民气冲冲坐下,“但这不归我们所管,上面成立了专门应对小组。对方有如此先进的技术,封了他们明面上的游戏,反而不妙。”   马冰河依旧笑眯眯的,“是啊,师兄你这个人,好好说话嘛,生什么气。大道理我岂不清楚?”   小施收到组长的眼神指示,给两位大佬一人递了一台阶,“马老、沈公,生产线的事?”   沈应民:“哦对,对方回复了没有?我们设置了一点点小障碍,他们应该不会解不开吧?”   小施瞅了瞅组长,赔笑道:“嗐,四秒钟就解开了,差点把我们所的安全系统弄瘫痪。”   “什么?!攻进来啦?”沈应民吓得哎唷一声,“怎么不立刻告诉我?”   “没有没有,对方的工程师对我们的数据库好像不感兴趣,在门口晃悠两圈就撤了。”   沈应民脸色稍霁,咳嗽掩饰失态,“《废物》背后的势力如果暂时摸不透,至少要留在国内,在保证人民生命安全的前提下与其达成友好合作的关系——这次去京里,上面给我们的意见就是这样。主策姓费,总工程师姓商,游戏的背景也设在夏商周时期,合作是有可能的。”   马冰河眼里有光,“那是。我看他们这游戏做得很真诚,想来或许是释放合作信号么。”   果然,两天后,《废物》工作室来电商议购入生产线的事。   技术部的女负责人抬头看大屏幕,报告道:“接通了,三组正在追踪电信号。”   沈应民双手交叉放于桌面,“您好,这里是进步机械厂,亲爱的客人,您有什么问题吗?”   扩音器传出的声音稍稍失真,沉默半晌,“昨夜拍下了你们的生产线,价格未免太低廉。”   费明秋想过是送温暖,却万万没想到温暖如此滚烫:   他和商远以五百万起拍价直接拍下两条十成新的完整生产线。   这价格,太香了,难怪人人都想做(捡)垃圾佬。   沈应民见对方默契地绕过追踪IP地址的小插曲,也不主动承认自己研究所的背景,拿出毕生演技聊起生产线波澜壮阔的“一生”,充分发挥胡乱挥霍公司财产的人傻钱多老板气质。   费明秋佩服沈所长的演技,一时无话可说,“呃购买合同里提到可以代办公司注册的事——”   “放心,没问题!”沈应民看了一眼手边的加密文件。特事特办嘛。   “拿到设备后分期半年内付清,对吧?我们团队实际上没有什么流动资金,也许——”   “请您先把开户银行和账号发过来,这边财务需要备案做账。您团队常用的银行是哪一家?”   费明秋低笑一声,“这个么,不是一直在查吗。由你们的工程师指定一家吧。”   被戳穿了。沈应民面不改色,悄悄比了个停止追踪信号的手势,“可以。”   “生产线虽然是全自动化生产,仍需少量员工和管理人员,今年春节后招工的事——”   “交给我们了。初次合作,算是添头,不收您中介费。五险一金也帮您代办。您还有问题吗?”   “没有。好的。沈所长,合作愉快。”   电话直接挂了。   聚集在会议室内的研究人员不禁面面相觑,倒吸寒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沈应民摘下手套,咬拇指沉吟思索,转头喊道:“小林,我看春节前就把这事办妥了吧。”   马冰河不归研究所管,第一个鼓掌支持老友,“好!师兄有魄力。”   沈应民:“少来啊你。大禹治水——堵不如疏,拜直播平台所赐,《废物》的名声已经传到了海外,把《废物》牢牢绑在咱们这条船上的事,你也得尽快解决,否则我代表所里返聘你。”   会议室气氛为之一松,稀稀拉拉响起掌声、笑声和议论声。   春节一天天临近,身在特殊岗位,肩负特殊使命,回不了家是肯定的。   此时他们既紧张又顾虑重重,并未预见上亿的设备能换来多么丰厚的、堪称科技革命的回报。   ……   腊月廿七,宰鸡赶大集。   穿戴全套防护服的车床工程师拎着修理箱走出车间,摘下印有甲骨文的胸牌。他可以下班了。   车间里银白色的喷涂机器人正在精雕一件半成品,VR眼镜内侧的暗纹极其繁复,凹凸不一。   完成喷涂的VR眼镜搭乘传送带进入下一工序……最终抵达打包车间。   设计精巧的纸盒包装内一共有五个内嵌槽,分别用来装眼镜、耳机、手足传感器和充电器。   还有几个工人在此忙碌,有的负责拉缠绕膜,有的对照仓库打印的订单贴标签和防盗条。   其中相当一部分在春节后并不会流入市场,而是兜兜转转送进研究所的“手术台”。   沈应民盯着各车间的监控瞅了半天,抿了口大红袍,“好啊,好啊,这才是咱们的速度嘛。”   监控室的老孙是研究所的退休员工,对情况一知半解,“领导,现在找到这个F的地址没有啊?”   沈应民摇摇头,苦笑道:“不止我们在找,上百万的网友也在找,国外也在打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老孙跟着皱眉,“事出反常必有妖!咱们迟早有天把他们一锅端——咳,一股脑儿收编了。”   ……   费明秋打了个喷嚏。   白雾茫茫,穿戴五彩羽毛长裙的女人们端着果盘和清水走向前方的石阶。   他知道他在做梦。   因为石阶太长了,一阶又一阶,仿佛足以通天。   石阶上空是色彩浓郁的壁画,三头六臂的神明分成三队,各执红色或黑色或白色的长枪。   忽然雾气散去,石阶尽头露出一座巨石巨木搭建的原始宫殿。   费明秋抬眸望去,与坐在黄金铸就的王座上单手撑下巴吟唱歌谣的青年四目相对。   青年和他长得很像,面庞更成熟些,额角有细微的皱纹,微笑时眉眼散发温柔纯洁的光辉。   费明秋张了张口,心脏痉挛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碎了,却听青年高声唱道——   “是谁住在深海的大菠萝里,海~绵~宝~宝!”   准时睁眼。   海绵宝宝魔性的笑声在房间内无限回荡。   费明秋蹙眉呻/吟,扯起家居服下摆扇风,莫名地烦闷,肩颈披着毛巾赤脚挤进狭窄的浴室。   商远被挤到角落,定定地打量镜子里青年湿润泛红的眼尾,伸手绕过费明秋的腰关了闹铃。   “早。”   “……早。”   作者有话说:   春节假期进了一回外贸工厂,友情帮忙没挣着钱,腰差点折了,但收获了一点写文素材(笑) 第36章 版本更新   对于商远有时下楼踩空了从三楼摔到二楼然后轻车熟路打开他的房门进屋洗漱的事,费明秋渐渐有些在意,可他起初很长一段时间是不放在心上的——这么一想,他愈发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谁不对劲?”阿尔法撅着屁股卖力地推三轮车,“祁右那小鬼整天神经兮兮的。”   费明秋回神,把多嘴的熊猫抱到车上,拜托附近的玩家连熊带车送到随便什么地方。   阿尔法气得呆毛随风飘扬,躲在玩家腿后指指点点:“哼,我就知道,你也开始烦我了是吧?”   费明秋敷衍地俯身揉了一把阿尔法的熊猫头。   他连续几日梦见石阶、宫殿和神态肖似自己的青年,脾气比往常差得多。   不远处的广场。   祁巴等工匠一人坐一个丑陋的三脚木凳,手挨着手翘首以盼。   等奴隶们从新搭建的木工坊里小心翼翼推出一辆四轮厢式马车,惊起哇声一片。   放在明清古装剧里普普通通的马车在有祁氏这帮土著民眼中,简直是宇宙飞船级别的东西。   连山兄弟的商队引以为豪的两轮运货马车才是这个时代合理的先进交通工具——现在嘛,祁巴从鼻孔里发出不屑的哼声。他们这片地方土地结实又平坦,四轮比两轮不知道舒服多少!   其实古中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捣鼓出四轮马车最需要的转轴。   四个车轮不能单独转方向,全靠马拉,因此古代的四轮马车对地形有很高的要求,甚至到了民国乃至解放后,在乡下还是常常看见农民推着独轮或两轮车行走于坑坑洼洼的土路上。   既然是“游戏”,按照奴隶制社会的生产水平循序渐进还原历史科技进程太情怀主义了。   以费明秋对玩家的了解,玩游戏嘛,搞基建当然是怎么方便怎么爽怎么来。   这辆四轮马车在最基础的运货载人功能之外,还设有架置弓箭的凹槽和硬木制成的防护板。   打造马车、手推车、野外兽皮帐篷、便携水壶等旅行用具,包括集中人力烧制带釉彩陶器、多次组织围猎,等等系列任务显然都是为大年初一版本更新后的远征盐池活动做准备。   今天是除夕,夕阳西下,再过半小时就要关服维护了,因此上线人数一直是满员状态。   顶着【瓜瓜】昵称的范娉婷从女奴这里领了日常任务,边走边回头,问她:“是叫朱云吗?”   女奴咧嘴笑道:“嗯呢,我妈妈叫赤朱,我还是想从她的姓。这个名字起得怎么样?”   范娉婷念了两遍上古音的“朱云”,“好听啊。”   朱云察言观色,大概明白对方的意思,腼腆地露出一个微笑。   平时不会和“亡魂”多说一句,提及新名字,她手指勾着手指忐忑地说:   “平民才配从母姓,像我这样的,起了好名字会被人耻笑。来到这里,我每天都睡不着。”   范娉婷皱皱眉,安慰道:“是饿的吗?你可以向费明秋再要点吃的。反正你们都是NPC。”   朱云看着女亡魂叽里咕噜说话,全神贯注辨析其发音吐字,却实在不能理解后半句的意思。   她从纺织机上扯下半匹麻布,摇头道:“我真怕一切是梦,醒来又回到了连山大人的商队。”   别看连山守和连山阳居无定所,他们也是有产的小贵族,在外行走不从母姓而称氏族之名。   “……放心啦。”范娉婷还想多说些,心想说了也是白说——复杂的句子NPC听不懂,加上一会儿要吃年夜饭,正欲待会下线给姑姑舅舅们发微信拜年,突然眼睛捕捉到一道赤色强光。   地动山摇,群鸟疾飞,占地百十平方米的大草堂瞬间化为熊熊火海。   向上流窜的火焰吞噬一切可以触及的东西,鲜红的火星成群结队扑杀木柱上刻画的鸟图腾。   热。   难以形容的热。   即将沉入东海的夕阳倏地膨胀了一圈,它圆满的橘光中闪烁着黑红相间的影子。   热浪一层接一层扑面而来,入眼所见尽蒙上了砂砾与飞尘。   老玩家们最近都不在祭坛周边做任务,至多慢吞吞抬头瞥了两眼,只有两个新手在场。   新玩家也不救火,手忙脚乱找角度截图。   游戏欸,又不是现实世界,没有收到任务提示的话,暂时不用管吧?   祁巴从四轮马车上跳下来,搓了搓手臂,梗着脖子吼道:   “右是不是在里面?!”   工匠们被突来的火灾吓得伏跪在地不住发抖叩首,有的原地张望干着急、双脚仿佛扎了根。   草堂是纯粹的草木结构。   这么大的火,泼点水反而烧得更旺。   躺在三轮推车上思索宇宙奥秘的阿尔法举爪:“那小鬼肯定在——天天守着他的鸟蛋。”   “右还在!”祁巴咬紧牙关,对着两个老工匠的胸膛就是一掌,“浑身泼湿了快跟我走!”   老工匠一个激灵快步跟上,“如果首领在就好了。巴,你别冲动,这是火神在发怒啊。”   祁巴抢过路旁某种田玩家的水桶从头浇下,冷声喝道:“难道你们便敢让首领一个人冒险吗?”   工匠委屈地指向各处埋首做任务的玩家们。   沉默亦是一种控诉。   祁巴额角突突地跳,涨红了脸啐他:“他们和我们从来不是一伙的,只有、只有……”   众人下意识把目光投向站在树下检查新出炉的陶盘的青年。   纯白的斗篷与漆黑的权杖在滔天大火的衬托下显得诡异而突兀,偏偏它们代表着无所不能。   费明秋摘下兜帽,抿唇衡量利弊,最终还是诧异地问:“‘只有我?’你要我救人?”   祁巴扑通跪地,手脚并用爬着挪过来抱他的脚,“求您!您(召唤)的那些——”   费明秋垂眸望了一眼祁巴。   祁巴一辈子记得这个眼神。他从漆幽的瞳孔中看到长着人脸的恶鬼,瞬间回忆起了所有的负面情绪,饥饿、嫉妒、愤怒、愧疚……恐惧比臣服的念头更早占领四肢五骸,充斥耳膜的啜泣声既不存在又无处不在,以致他低下头做了一个极其丢脸的动作:抓了一把土大嚼特嚼。   聚落常年缺乏食物,不懂事的孩子才喜欢抓土里的蚯蚓吃。   再后来的事,祁巴因为过于震惊记不大清了。   他回过神来,只看见青年背着浑身烧伤的祁右走出火海,斗篷破破烂烂,左手抓着一枚青绿色回形螺纹的蛋。   “咔嚓。”   这枚蛋裂开了一条缝,然后四分五裂,继而化为齑粉。   所有人都是见证者。   海水倒灌的声音在从未见过海洋的平原上响起,黑雾压境,云霞只剩下最外层的一点金色。   传说中栖息于昆仑、来往于鲸海的神鸟破壳而出,如黑夜的天空闪过十轮硕大金灿的太阳。   【!】   【版本更新维护即将开始!】   【警告!您的行动已超出范围!】   【请在60秒内安全下线!祝您新春大吉!】 第37章 关键词   众所周知,《废物》赚钱态度极不端正。   官网一早就打过补丁:如果玩家下线方式不规范,有90%的概率丢失一件重要物品。   放在其他游戏里,这设置百分百激怒核心用户和氪金大佬,策划全家半分钟内飞出银河系。   现在仔细想想,可能不是玩家嘴毒,是那些游戏本身没有那么好玩吧。   “淦!我人还在城墙上呢。60秒回老家,这人干事?狗运营你现在给我飞一个瞧瞧?”   “家人们,隐、忍!”   “对啊,今年就算了吧,明年再骂也不迟。”   “??明年不就是明天?”   “知道这段特效动画是新版本的预告片,知道特效烧钱,可我真的想继续看啊,淦!”   开服将近40天,老玩家或多或少攒了份家底,边吐槽边向木屋飞奔,躺平登出一气呵成。   像是直播挖井的主播顾戴路,当着全国观众的面双手捧着石箭镞踩点扑进家门,丢人下播。   玩家下线,官网讨论版几乎同时炸开了锅。   [完了完了,我没跑到家,美少女在线祈祷不要掉装备(双手合十)]   [回乡下贴个春联的功夫,你游费哥哥整了好活(大拇指)]   [好活当赏(大拇指)]   [致尊敬的费总,本人5分钟后希望能看到这段剧情的3D影片,否则今年弃游了(刀片)]   [狗运营在吗?带上你家费总出来给大家磕个头拜个年(怒)]   [骂S可以,不要上升纸片人(猫猫头)]   [话说商远在干嘛?新版本预告片没他的镜头欸]   [运营对自己的角色不上心呗。估计忙着在你版封SF科幻组太太们的长图车呢()]   ……   每秒刷新的讨论版首页缩在屏幕左下角。   屏幕右上角是一个正在检索关键词的大数据库,三分钟后主界面跳出了数十万条相关信息。   【关键词:费明秋】   【搜索结果:崇高文理大学转基因植物系副教授费明秋,54岁,杰出青年银奖获得者..】   【搜索结果:智阳能源发言人费明秋近日在个人账号上发表不当言论,引发公众热议..】   【搜索结果:给孩子起个古典名字?快来海琪起名网,姓费的都说好!费明秋\费瑞祥..】   【搜索结果:海星文学-未签约区-《人渣本渣ABO》@明秋24】   【搜索结果:雷文吐槽。明秋的人渣本渣。看吐了,全员恶人,受是个表里不一的疯子..】   每一页只显示5条信息。   翻页需要人为动一动手指。   可是眼下房间里没人。   屏幕旁的圆形陶碟盛有两支浸没于水的烟蒂,桌面放着两本空白笔记簿,卧室门大开。   察觉室外动静,商远披上从跃迁飞船搬来的维修用防护外套大步赶往草堂。   他为他二十分钟前突发的好奇心蹙了一下眉。   很快,他没功夫在意数据库最后的检索结果——   十轮太阳铺满整座天空。   工匠和奴隶们纷纷跪在地上哀哀地祈祷火神和日神息怒,哭声喧然嘈杂。   空气炽热难耐。   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与红黑色的夕阳余晖接触的时间愈久,烧灼感愈强烈。   “砰!砰!砰!”   草堂轰然坍塌,画有图腾的中心巨柱依旧屹立着。   风从远山的尽头吹来,温热的风卷起层层堆叠的草木灰,霎时漫天密密麻麻的黑点。   费明秋单手托着祁右嶙峋的大腿把人往背上捞了一捞。   他神情恍惚,瞳孔失焦,明显不在状态。   氤氲热雾润湿了他的眉眼,肩颈、额头和发梢汗津津的,值得庆幸的是看上去没有受伤。   不如说毫发无损。   得出的结论让商远跑向费明秋的速度慢了两分。   他是有些困惑的。   困惑于他为之牵动的好奇心、强烈残忍的食欲和其余低级的欲/望。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或许他明白。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敢闯进去?”商远冷声问。   火焰缠绕着费明秋的指尖,他故作不在意地慢慢走近,细看其实是明黄色的光团。   商远松了口气,光便像炸开的猫尾巴似的消失了,祁右脸上和身上的烧伤也肉眼可见地愈合。   “唔……不知道。”费明秋把昏迷的祁右放倒在地,“商远,你借给我的斗篷被我弄坏了。”   商远的视线追着费明秋,“没事,反正是——你穿着很合适。”   费明秋正在脱斗篷,手指抚过一个个被火烧焦的破洞,闻言仰面朝他笑,“真的假的?”   商远双手迅速插兜,淡定地点头,说这件斗篷是法院发的劳保服而已,又说防火效果还不错。   “原来如此。难怪人人都想考中央星的编制。”费明秋打开腕表检测祁右的心跳和体温。   “合同工的待遇也很好。你想来吗?我去年考了AA(工程师职称),可以申请一个助手名额。”   费明秋挑眉,古怪地看他。   星际居民都知道,这种优惠政策仅对政府内部拥有高级职称的在编人员的家属开放。   而且不能是父母、兄弟姐妹或子女等有血缘的家属,只能是失去正常劳动能力的配偶。   迟了两秒意识到自己的提议是在卖蠢、是不合时宜的诅咒,商远的脸一阵青一阵黑。   他咳嗽两声,冷漠地绕过“关系户”这个蠢话题,站着俯瞰费明秋检查祁右的伤势。   角度很合适。   非常方便他欣赏美人的碎发一点点在白皙如玉的肌肤上留下污秽般的阴影。   远处工匠和奴隶们的哭泣顺理成章变成了噪声。   火灾的“主谋”祁右咬着下唇,满头满脸的冷汗和泪水。   身体受的伤是暂时的,精神遭遇的折磨则使他不时发出痛苦凄厉的尖叫,鼻翼雀斑黑里透红。   费明秋垂眸观察祁右的状态,忽然想起什么,“你等一下,有个东西我想让你看看。”   商远颔首,见费明秋的脸上沾着草木灰,手在外套口袋里摸索半天,一无所获地伸出来。   费明秋没注意,坦然地解衬衫扣子,掀起衣角让商远看腰侧,“这里好热——商远?”   商远摸了摸鼻子,别过脸闷声问:“咳、确实有点热,做什么?”   费明秋站起身,以为商远看不清,索性脱了半边衬衫抓着他的手摸自己的腰,“你看。”   商远喉结滚动,抽走手,目光停留在青年的细腰上,“这是?”   “刚才我进去找祁右,他已经昏迷了,倒在石头和朱砂摆成的阵法上,我想也许是一种祭祀方式?火势太大了,我背上他刚跑出草堂,他要我带上的青鸟蛋就裂开……然后,阿尔法应该记录了全过程,你可以看回放。足有我手臂长的青鸟,绕着我转了几圈,俯冲向我的腰。”   “然后呢?”商远语气稍显冷淡。   费明秋看向腰侧即将消失的啄痕,低声道:“不知道。它不见了。啊,商远,你看天上。”   耀眼的十轮太阳仿佛是幻觉。   夕阳早已坠入地平线,天际残留三两点紫红色的胭脂云。   草堂的火一直烧到了第二天。   祁巴等人吓坏了,三四十岁的汉子,一个个缩在墙角不吃不喝。   因此照看祁右的事只能由费明秋和商远负责。   费明秋强撑到夜里十一点,困得心脏砰砰跳,披着商远的外套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商远无所谓什么时候休息——连续数月不睡觉对他而言也没什么影响。   他抽空登录官网发布维护公告,转头瞥见长着三个脑袋的老虎蹲在费明秋脚边打哈欠。   “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行了。   商远粗暴地踹走老虎,唤醒正抱着能源转换器充能的阿尔法,然后上楼找烟盒和打火机。   房间里的屏幕还亮着。   他随意扫了两眼检索页面,边听歌边点烟,吸完三支烟,食欲衰减,才懒洋洋动了动手指。   【搜索结果:星网用户明秋24。简介:24岁,穷,在找兼职。最新状态:面试中,好紧张..】   这条信息收入数据库的时间是六年前。   商远记得《人渣本渣ABO》是五年前完结的小说。   费明秋今年几岁来着?   作者有话说:   【奇怪的不存在的小剧场】   商远看了看文案,又看了看缩在自己的外套下“不省人事”的美人,与其相信比自己大十岁,不如说怀疑对方谎报年龄小时候打过黑工。   费明秋:啊?什么?打黑工吗?那还是相信我三十岁吧。   后来。   商远(餍足):三十岁也行。怎么样都好。   费明秋(黑脸):我二十二。 第38章 0.1.1版本正式上线!   “原来那个孩子叫费明秋啊。   “撞上了本君涅槃再生时的护魂,竟还活着,若三日内无甚么异样,倒是个可造之材。”   背后传来一道音色清冽如冰泉的童声。   商远浑身肌肉紧绷,迅速调整了状态,正欲动手,鳞片状铜绿色的羽翼映入眼帘。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童双手交叠趴在显示屏上打量他,肩胛骨处两对翅膀啪嗒啪嗒地振动着。   商远顿时想到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揪住小童的“鸡翅膀”就要拆了——   “嗳嗳嗳,等等,大胆!你这凡人,本君好言好语问你,”小童因吃痛而龇牙咧嘴,露出满口细密如米粒的牙齿,拧眉喝道:“看来饶你们一命是不成的。就是你用脏兮兮的朱砂把本君从海底拖出来的?那东西邪门得很!害本君平白丢了大半神力,修补天门用的护魂也没了。”   他朝商远嗬了两声,见翅膀真要断了,脸上浮现不符合外表的厉色,忙卷舌吐出一大口火焰。   无风而起的神火像一朵完全绽放的莲花,扑簌着飘进商远的眼睛。   小童既得意又觉自己行事失之莽撞,长叹道:“吃苦头了吧?不碍事,无非是眼睛瞎了一两只。本君在此同你道个不是。快带本君去见那费明秋,护魂或还来得及取出来——神君?!”   商远眯了一下眼,黑眸一点点变为金瞳,“你、他、妈是什么东西?”   小童早已吓得两对翅膀蔫吧吧的,欲哭无泪,弓腰屈膝赔笑道:   “神君,是您啊。我我我有眼不识泰山,饶命饶命。”   刚挨了一顿胖揍的老虎顶着鼻青脸肿的模样拍了拍瑟缩在前爪下的神火团子,“嗷呜。”   “您、您玩着吧,不值钱,羲和那老太婆以资抵债给我的。”小童谄媚地跪坐在老虎旁边,突然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战战兢兢扭过头仰视商远,搓了搓手心,“神君,您吃了吗?”   商远沉默半晌,淡定地应了“神君”的身份,反客为主冷声道:“你怎么回事?”   小童心里嘀咕原来神君下凡后长这么个样子,俊得很,脾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差。   他乡遇故知(总算有大腿可抱)的喜悦洋溢在小童圆鼓鼓的脸庞上。   他费力收起翅膀,靠着老虎边取暖边委屈地抹眼泪,“呜呜,说来话长。”   商远看了一眼半开的房门,淡淡地说:“那就简单点。”   “就是有回着了鸾鸟的道,它为赶回昆仑趁我入睡把我脑门上的一根白翎毛拔下吃了,我恨不得生啖鸾鸟的肉!没了翎毛我就是个废鸟,只好听此地山神的话、学凤凰涅个槃啥的。”   此地山神?   凤凰涅槃?   缩在一颗石头蛋里几十年出不来,结果一出来就烧了一座大草堂的涅槃?   那多半是学废了。   商远的瞳色恢复正常,敛眸掩下少许惊骇,俯身关闭数据库和官网页面,“你叫……”   小童压根没觉得有可能认错人(神),喜滋滋自报家门:“我叫鸢鸢,家父是青鸟。神君您平时管着昆仑恁大的地方,日理万机,鸢鸢这样的小神自然是没资格入您的眼的,嘿嘿。方才鸢鸢不自量力冒犯了神君的凡身,求神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鸢鸢一回吧?”   “你是妖?”商远的语气颇为复杂,看向三脸蠢相的老虎的眼神也夹带了几分怀疑。   他和费明秋一样,从前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深信宇宙所有神秘都包含在真理和规则之中。   地球这个未被发现的星球了不得:浩渺如海的文明,科学与神怪同存。   难道他们迫降到此也不完全是巧合——   不,这就有些想多了。   鸢鸢摊开手,嘴里不干不净的,“是呢。涅槃的法子是我从西王母的万书阁那里买来的,现在想想,他娘的盗版图书的受害者罢了,翎毛没有重新长出来,护魂还——啊,护魂!”   商远冷声问:“你想做什么?”   鸢鸢刚想说杀了费明秋取出护魂,手心被老虎舔了一下,倏地坐直了,发誓道:“没什么!”   商远从鸢鸢闪烁的眼睛和猥琐的嘴角读出了另外一种言下之意,不由皱眉。   《废物》官网讨论版的文字长图虽删犹在,身为管理员,一目十行,积少成多,这不……   长此以往,可能会出现道德方面的“工伤”以及其他不应该的后果。   唔,以后直接不许发长图片,违者炸号封IP处理。   商远神色凝重地思索着这种暴力解决方案的可行性。   老虎抖抖头上的血,准备消失了。   它脖子上的三个脑袋表情各异,满意地挥爪拍了拍小童的“鸡翅膀”,意思是你小子很上道。   鸢鸢:“神君您看上的人,鸢鸢不敢动的。不就是护魂嘛,没了就没了,进不去天门嘛。”   商远试探性地问:“天门对你很重要?”   鸢鸢和老虎挥别的动作一僵,眼含热泪,“神君,我是废物我清楚,您、您说话也太毒了,难怪您掌管昆仑这么多年还是孤身一神。呜呜,天门对我这种小神确实没什么用啦,呜呜。”   再问下去容易露馅。   不管怎么样,让这只妖怪老实点总没错,慢慢套话吧。   商远关闭屏幕走向门口,“……小鸡,下来。”   鸢鸢把眼泪咽进肚子里,狗腿地接受新称呼,“神君,您喊我吗?呜呜,好的,这就来。”   *   费明秋临睡前给自己预设的时间是六小时,甫一睁眼,一张陌生的圆脸盯着他瞧。   他以为还是在梦里,伸手掐了一下鸢鸢的脸颊,面无表情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鸢鸢长得像个孩子,实际年龄难以统计,怒道:“本君就是那只鸡——呸,那只美丽的鸟。”   “青鸟?”地板很凉,费明秋打了个寒颤,披着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兽皮坐起来。   鸢鸢换上了玩家们应付日常任务制作的皮袄,发黄的长发用两根麻绳编了一根细辫子垂在耳侧,两耳耳垂戴着三寸长的青色羽毛耳环,再次介绍自己:“本君乃是青鸟次子青鸢。”   睡眠严重不足,费明秋的反应慢半拍,一眨不眨地望着鸢鸢,眼中冷意如月下枝头的霜露。   鸢鸢佯怒凶他:“看什么看!再看,本君把你开膛破肚!偷了本君的宝贝,只怕你消受不得。”   “小鸡。”商远端着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进来,腰上还围着熊猫围裙。   鸢鸢立刻变脸,温良恭俭让五种品德走马灯般闪过,后退三步沿墙而站。   费明秋神经松懈,捂脸缓了片刻,抬头时差不多清醒了,温声道:“维护的公告你发了吗?”   商远也不解释鸢鸢的存在,“发了,更新公告还没有,要开服吗。”   “等等吧。祁右呢?”   “他还没醒,工匠们轮流看守他。”商远放下木盘,长臂一伸把偷吃小鱼干的阿尔法拎起来。   阿尔法徒劳地蹬腿,瞅着小鱼干掉了一地,意有所指地问:   “商工,我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对吗?我知道的,我们两情同父子,我就是你的小棉袄。”   商远松手。   阿尔法落地后一头扑向费明秋,费明秋熟练地揉捏它的圆耳朵和两腮,“所以你是?”   鸢鸢心想总算注意到本君了,便把包括凤凰涅槃在内的事情经过有选择地重新梳理了一遍。   费明秋深受震撼,若有所思,抓着商远递来的手起身去洗漱。   稍后发布了公告,他把人拉到厨房,左右张望,踮起脚附耳小声问:“你是吗?”   太近了。   商远一刀切碎了石砧板,双手冷静地掩着裂缝,并配合地压低声线:“嗯?是什么?”   “西山昆仑的主人。”费明秋顿了顿,补充道:“我觉得这个人设比Alpha更接地气。”   “我……”话到嘴边,看着青年半睡半醒间流露的情态,商远改了主意,无耻地说他二者都是。   换来青年趴在他肩膀上闷笑两分钟。   对方修长柔软的手指就搭在他的心脏上方,若即若离。   商远突然觉得,和一张白纸做朋友也没什么不好。但他想要的远不止这样。   *   大年初一的早上,有的玩家缩在被窝里刷手机收红包,有的早早跟着父母回老家拜年。   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分心做着一件事:每隔几分钟刷新一次《废物》的官网。 !   来了!   【20210212版本更新:0.1.1版本正式上线!本次开服时间定于2月12日12点00分,更新内容如下[..]】   【1、主线剧情更新至[山外来客]和[盐池],玩家可选择是否前往新地图探索】   【2、新增排行奖励系统。分为等级榜、主线完成度榜和隐藏图鉴收集率榜等。详情[..]】   【3、新增NPC青鸢(初始为不可交互NPC)】   【4、新增NPC好感度系统。随着好感提升,特殊NPC有一定概率发布稀有任务。】   【5、服务器扩容,提升同时在线人数至100人,追加连续签到打卡奖励。详情[..]】   作者有话说:   阿尔法在运行日记上写道:从今天起,我和商远的父子关系单方面破裂,我的悲伤一如夕阳西下无法挽回。哦对了,他还弄坏了一块砧板,够败家的。这个世界我越来越无法理解了,我们还能回到文明世界吗?希望不会有更坏的情况出现(熊熊叹气)。 第39章 少了些虎脑袋   都说撞上春节档是头猪也会飞,玩家们大年三十晚上的讨论为《废物》引来许多新关注。   J站游戏区的运营都快把陈亦横的微信戳爆了,劝他也赶紧搞个直播间引流。   陈亦横跟着爸妈挨家挨户拜年呢,喊叔喊姨喊得晕头转向,回复时不禁先喊了句“爷爷”。   [:……呃别这样。]   [:(新春红包)]   [:改口费拿着吧。你确定不想直播?好的,我他妈原地下班去看顾总直播惹]   顾戴路的直播间人气持续上涨中,从上午九点开始,一直与总榜第二缠缠绵绵轮流当第一。   他开了摄像头和弹幕互动拜年,吐槽春晚节目之难看——那是相当难看,顺便直播吃午饭。   “啊?什么?丢人下播?   “不是,兄弟们,昨天下午我那是丢人下播吗?那是运营不做人强制下线好吧?   “谢谢【顾总给大家磕头了】【顾总快磕头】的新年烟花,谢谢……别送了别送了,头磕没了。   “还有十五分钟开服,给大家展示一下官方寄给我的《废物》VR设备初代版,全网第一嗷。”   顾戴路无视满屏的“你飘了”和“???”,从背后拿出一个银白色的正方形硬纸盒。   打开盒子,最上层是一张棕灰色的人造羊皮纸,正面画着原来的有祁氏聚落的俯视图。   翻过面则是经过城市规划任务扩大了数倍、焕然一新的聚落俯瞰图,这是属于玩家的聚落。   第二层是几种《废物》相关的文创周边。   鸟图腾款的金属徽章和书签各一套八枚,另有一本5A大小的空白笔记簿及附赠的手绘贴纸。   第三层是设备主体。   包括耳机、手足传感器和充电器等共五样,各附中文使用说明。   银白色的VR眼镜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放于灯下照射,可以发现没有一处地方是纯色的,即便是连接充电线的USB端口,其四周也环绕着繁复无序、凹凸不平的喷涂式灰色点状花纹。   如此复杂、不计成本的设计,加上四位数的官方定价,消费者买到假货的概率会少很多。   展示完毕,和小助理交代两句,顾戴路依次把所有设备穿戴在身上,啪地关闭摄像头。   登录上线的瞬间,他兴奋的思维被无限拉长又猛然收缩为一点,眼前闪过五彩扭曲的光束。   新鲜湿润的空气里有鸟鸣、有虫咕、有人声,还有纺织坊兀兀转动的木滚轮发出的噪音。   这里是无须遵守普世道德的全息游戏,却又真实得令人难以保持旁观者的心态。   一如初代版包装盒上的铭文所说:   欢迎来到属于你们的世界,这里一切皆有可能。   玩家们先后上线,纷纷点开游戏面板摸索一番新功能,打了卡,从成排的木屋走出来。   “好耶,没丢装备,赞美S这个狗运营24小时!”   “非酋震怒!我抽到的外观少了一件。”   “淦!我也是。那可是我逝去的三个小时青春啊!”   经提醒,发现好不容易到手的箭镞没了,顾戴路面色悲痛地跟着大部队去草堂查看剧情。   火已经灭了——不如说好像是被什么力量半途直接吸走了剩余的热量。   入眼皆是焦土枯木,温度过高,附近的农田里即将成熟的黍苗也倒了小半亩。   【新任务:山外来客(0/13)】   【新任务:盐池(???)(前置任务《山外来客》未完成)】   【新任务:初级青铜冶炼(前置任务《盐池》未完成)】   人数最多的工匠担任激活新任务的引导NPC,每个人都麻木地反复讲述这场火灾的起因。   祁巴背诵着费明秋早上教过的说辞,解释这次火灾的起因是祁右祭祀本族保护神操作失误。   有几个对原始祭祀很感兴趣的玩家迟迟不去做任务,小鸡啄米式点头,“嗯嗯,能讲得再详细点吗?怎么个失误法呢?你说放了朱砂和盐巴,是放了多少呢?有没有提炼筛选过呢?”   祁巴虽然没听懂,观察玩家的表情不在话下,他可太明白意思了。   他摩挲一夜之间长满下巴的胡子,慢吞吞地从头背诵一遍。   放在过去,他早嘴上叽里咕噜心里开骂——   一个个年纪轻轻就罹患耳背症,反反复复折磨人是不是?注意力给我集中点啊!   如今祁巴却非常配合。   他像个和蔼可亲的复读机一般耐心讲故事,说话间隙悄悄抬头偷瞄广场上的马车车厢。   打着赤膊坐在马车顶上吹风的鸢鸢耳朵动了动,继续闭目养神,并不回应匠人们的目光。   刚苏醒的祁右趔趄着走过来,又敬畏又贪婪地打量鸢鸢收拢在背后的两对翅膀。   鸢鸢涅槃后神力顿减,仅存的神通之一是读心。   听见这小祭司盼望他攻占盐池,他郁闷地说:“那不行哦。”   祁右闻言眼睛更亮了,“神啊,您亲自降临我的部族,是为我们虔诚的祭祀而感动吗?”   鸢鸢欲言又止,“呵呵,还行吧。不管怎么说,没有你,本君的魂魄也离不开海底。”   祁右看向鸢鸢托在掌心的一团神火,面庞俱是狂热之色。尽管这东西昨夜差点杀了他。   “你、你这小鬼脑子里想的东西倒是很有前途,羲和的神火不是这么用的。”   鸢鸢一时语塞,懒得引导区区凡人步入正道,微展羽翼跳下马车,“本君吃饭去也。”   商远当然是没有为他做饭的。   鸢鸢也不敢私自吃商远的东西,趴在桌边对两只焦脆咸酥的烤鹌鹑狂咽口水。   于是费明秋匀了大半份鸟蛋羹给他。   明黄色的鸟蛋羹又嫩又滑,没有丝毫腥气,入口甚至不用抿,热汤汤的直接融化在舌尖。   鸢鸢第一次用木勺,吃得满嘴都是,吧唧嘴巴道:“这雀儿蛋的味道真是鲜美。将来本君重返昆仑,一定记得你的这份恩情——哦对了,你说你要带那些亡魂去外面的部落走一趟?”   不待费明秋回答,他舔去嘴角汤汁,得意地指了指自己,“放心去吧,有本君在,谁也害不得此地。或者么,你像神君那样分出凡身和真魄。天地浩气捏成的凡身多的是,毁了也不碍事。”   费明秋好奇道:“怎么分?”   鸢鸢小心翼翼瞅了瞅坐在一块亮晶晶的“石头”前做什么“网站健康环境维护”的商远,“神君的真魄你瞧见过没有?好生威风!只是如今不知沾了甚么邪物,血淋淋的,也少了些虎脑袋。”   费明秋心想那是Alpha的精神体,而“少了些虎脑袋”又是何意,却只顺着鸢鸢的意思问:   “我不是神,也能分……像商远这样分出凡身吗?”   “所以本君说‘或者’嘛。   “你拿手来,本君探一探你的五内,你昨天撞上本君涅槃时吸引的天地浩气所化的护魂——这东西,打个比方罢,就像是小鸡仔破壳后要啄食吃净的蛋壳,极滋补,是个好东西。”   费明秋虚心求教:“所以这珍稀的护魂……在我身上?”   “对啊!若不是看在你是神君的——咳,本君神力滔天,少了它也无妨。你放心拿着罢。”   费明秋:“我记得当时是你冲向我、并在我腰上啄了一口。这也算是我偷的吗?”   瘫在地板上放弃思考的阿尔法立刻来了精神,帮腔嚷道:“是啊是啊。”   鸢鸢闹了个红脸,“本君哪里知道你竟受得住。当时本君确实未将你们的性命放在眼里。”   费明秋没有什么表情,哦了一声。   鸢鸢抓过他的右手,“护魂附体仅需要六个时辰,完全吸收它则在十二个时辰至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不等,你若撑得住它的威严,自有一番奇遇,也就不算是凡人了——嗯?欸?!”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之接梗失败】   鸢鸢(倒吸一口凉气):啊!此子竟恐怖如斯!   阿尔法:全球变冷就是你害的吧。 第40章 轩辕有熊   费明秋:“怎么了?”   鸢鸢露出见鬼的表情,抓着费明秋的手摸了又摸,“奇事!怪事!你昨夜歇息可曾梦见什么?”   费明秋停顿了一下,“没有。”   鸢鸢只顾着惊叹并未追问,又尖又细的青色指甲蘸了水在桌上涂涂画画,“从前也有像你这样走运的凡人误食了我们的东西,又因根骨奇佳,修炼几年练出些神通的。神通愈多,愈近于神,其中佼佼者或可进天门一观,得神明庇佑。你知道天门是哪里么?”   科学结晶、人类智慧集大成作、最新代人工智能阿尔法听得受不了了,愤然吐槽道:   “你你你这个妖怪!封建迷信!牛鬼蛇神!那你知道我们三个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   “哼,本君不和你这熊畜生理论。”鸢鸢嘴上逞能,心里发憷,毕竟他这神仙当得相当失败,知道的太少,偏偏在神君面前班门弄斧。“天门啊,就是诸神联络彼此的神域,像我们这样的小神,只能多去碰运气,如果听见伏羲经营不善拿神火抵债,就赶紧从昆仑飞去东海。”   伏羲便是传说中生活在东海、掌管十轮太阳的女神。   费明秋对新奇事物的接受能力向来不错,早已克服了三观震裂的不适,入乡随俗安慰道:   “能做伏羲的债主,你已经很厉害了,不必妄自菲薄。”   鸢鸢面色稍霁,“没有啦,只是年轻时跟风投资了伏羲在东海开的水族馆——不要去!那里面全是触手怪和密密麻麻的鱼卵,想捞点鱼虾煮火锅都不成,老太婆抠得很,活该倒闭喽。”   陷入自闭状态的阿尔法在听到“火锅”的时候回光返照了一小会儿。   “伏羲这样的神,平时容易见到吗?”费明秋问。   “那当然是不容易见的,天门平时只是茫茫云海,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鸢鸢看向商远的方向,一脸希望被表扬的模样,“神君,我说的对吧?愿意留在人世间的神没有几个了。”   “那他们去哪里呢?”   鸢鸢不意被问倒了,结巴道:“这关你什么事?你是人,你带着这些没有地府引路文书的魂魄建立了这么个大城市,地方山神懒得管你便万事大吉——有神君在,料他个马头也不敢。”   哦,新情报加一:   聚落附近的山神长着马的脑袋,肩负类似“城管”或“地方官”的职责,鸢鸢和他关系不错。   费明秋不禁想到此前带着玩家们大兴土木的举动是多么鲁莽。   可是……   问题来了。   说来说去,商远根本不是鸢鸢记忆里镇守昆仑的神君啊。   地球的神仙怎么可能跑到数千万亿光年之外的中央星给政府法院打工呢——   不过,既然堂堂羲和(伏羲)都能经营不善,真正的昆仑神君失踪多日音信渺茫,青鸟的小儿子是个胸无城府相信盗版图书私自涅槃重生的傻孩子……怎么办,你们神仙好像真要完蛋了。   费明秋咔嚓扭断烤鹌鹑的脖子递给鸢鸢,“你说的天门,与我有关吗?”   鸢鸢一愣,心道娘耶扯远了,咳嗽两下掩饰尴尬,几口嚼碎鹌鹑头,拍案耍赖道:“不正在说嘛。本君的护魂与你极为匹配,差点以为你是本君遗留在外的同胞兄弟……短短九个时辰,护魂已融入你的五内,神通虽不见有,将来却能进天门瞧瞧了——这岂不是怪事一桩?”   他嘬了嘬手指上的油,补充道:“我们四个现是一条船上的,如何进入天门,本君明日教你。”   费明秋:“。”谢谢啊。   阿尔法瞅瞅心不在焉的商远,深感家庭地位逐渐下降,炸毛凶他:“臭妖怪,爬!是我们三!”   *   百里外的盐池。   这是一座三面环山的土城,仅有北面设置两座城门供远方的商队和本族战士进出。   泛着浑浊的白沫的盐水从地表裂缝中源源不断地涌出,附赠三两个足须朝天抽搐的硬壳虫。   天气转暖,旭日当空。晴朗有时意味着折磨。   春风入场后像沾上了热腾腾的糯米的苍蝇,无处可逃,只能在咸涩的臭味里挣扎。   手握笤帚的奴隶浑身不着寸缕,来来回回地躬身跨步,努力把溢出的盐水推进一旁的大池子。   像这样的用于曝晒天然盐水以制盐的池子一共二十四个,每个池子旁堆满深黄色的盐结晶。   主人没有发话,奴隶们不敢轻易交谈,温顺地忍受着重复的劳动和永远的饥饿。   令他们稍感安慰——或者说偶尔幸福不已的是:有的奴隶比他们更累,吃得比他们更差。   穿透盐臭味的敲击声“叮叮哐哐”地搅动每个奴隶疲惫的神经。   突然,一声刻薄的叱骂遮过了挖掘矿山的动静。   几十个骨瘦如柴的汉子沉默地望向同一个地方。   有人死了。   肩披黑白色熊皮的男人摇了摇手里的骨风铃,“继续啊!你们做不来晒盐,挖地也不会么!”   左眼流脓的青年咬牙切齿低声咒道:“畜生。明明是他不许我们晒盐。晒盐比这个轻松多了。”   “嘘。里,你不能再说了,否则你的另一只眼也要被打坏。”   “打坏就打坏吧,父亲没有选我做祭司,我瞎了眼,倒还可以和右争一争。四叔,右他们还会回来吗?如果我是他,我不会回来,他尽可以找个地方重新开始,九个人,够打猎了。”   被称作四叔的汉子压低声线回复他:“这就是你没有被大祭司选中的原因。你弟弟比你强。”   祁里瞥见男人骑着黑白熊往这里巡逻,扭头就走,没有再争辩。   食铁兽是分很多种的,好比江南江北的橘子,每座山头的黑白熊甚至都有点不一样。   而由盐池的贵族亲自豢养的一群最是凶悍。   它们既可以参与狩猎,也可以帮忙“放牧”奴隶。   突然,女奴隶被挑拣一番涂上朱砂粉拉到了广场边,左城门大开。   参与一年一度的主城祭祀的队伍回来了。   老祭司白发苍苍,盘腿坐在一张丑得无法形容的木凳子上,有两个年轻的战士在后面赶车。   “祭司!您不在的时候,一切如您所占,有九个人逃走了,大多是陶匠。”   “那不是我的缘故,是轩辕的指示。轩辕认为我们不当享有制作陶罐的福气。”老祭司叹道。   有熊氏信奉轩辕黄帝。   黄帝是仅次于帝俊的天神,攻打炎帝时曾率领六支亲军,其中便包括有熊氏。   他们以此为荣,认为天下其他部落都不如他们出身高贵。   室外传来族人们的欢呼声和女奴隶被割喉献祭的血腥气。   族长熊太费力地抬起头,把玩一块青铜疙瘩,眼神阴鸷地打量停靠在屋外的两轮马车——   “这车好使么?”   鸢鸢叉着腰思索片刻,当着玩家们的面变为青鸟振翅飞上天空,“本君替你找些好马来。”   费明秋来不及道谢,看了一眼腕表,对众人说:   “草堂的火终于熄灭了。我们早去早回。盐池离这里并不远。有人愿意随我一起去吗?”   玩家毫无节操,振臂高呼:“为了部落!那必须的!”   拥有盐铁资源的有熊氏就是他们异父异母的好兄弟啊。   作者有话说:   3月3日改一处错误。本章有的描述不是错误,是伏笔(?),嗯。 第41章 手指   根据祁右的说法,徒步前往盐池大概需要五天,两个聚落之间隔着三座山,偶尔有商队或猎人经过,沿路有石头或兽骨堆垒而成的路标,只要带上熟悉地形的向导,一般不会迷路。   他等这一天很久了,自告奋勇当向导,反而把祁巴等成年的族人留在了聚落。   因为不是真的游戏,玩家不可能动一下手指就瞬间移动到目的地,该走的路一步不能少,所以费明秋临行前再三清点行装,随后让阿尔法发布了主线任务【盐池】的具体要求:   第一,跟随队伍前往盐池交易陶器和手工品。   第二,尽可能获取情报,并带走有祁氏一族。   玩家一旦接受任务,中途无法安全下线,全部数据(也就是拟态人偶)会保存在马车上。   任务期间,每日最高六小时在线的规则有所调整,六小时后仍可在线,经验获取效率减半而已。   春节假期无所事事的玩家们:“好耶!”   从山外抓了一群野马回到城门口的鸢鸢莫名其妙,“他们这是做什么?”   “自我动员。”阿尔法早就想问了:“你这妖怪怎么听得懂我们说的话的?”   鸢鸢理所当然地回答:“本君是神,天地间何种话语不明白?何况,这些孩子乃是后世子孙。”   “欸?你、你看出来他们是……”阿尔法打了个饱嗝,含糊地咽下剩余的话。   “掐指一算,也有四千年之远,嗯,抵得本君的岁数。”鸢鸢说罢,驱使众野马咬住马车的套索,得意地看向费明秋,“昨日答应教你如何进天门,没想到你急着动身,路上再教罢。”   费明秋颔首,心里松了口气,扫视马车前方鬃毛旺盛的野马,“它们未经驯化,不要紧吗?”   “本君出马,你万事放心!”鸢鸢推费明秋上车,朝身后看了一眼,不免有些失望。   ……   时值仲春,万物生长。   野草荆棘足有人高,根本看不出哪里有路标。   这个时候,费明秋就特别感谢鸢鸢的出现——神鸟扇扇翅膀,立刻烧出一条冒着烟的小路。   被玩家贴上“有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标签的野马更是屈服于落魄神明的“淫威”,指哪走哪。   考虑到木制车轮容易损耗的特性,工匠们提前制作了许多备用零件,把它们和陶器堆在一起。   队伍里真正需要吃饭喝水的人只有费明秋和祁右,因此不需要沿途停下来打猎补充食物,而且玩家们的身体素质堪比国家二级运动员,这么多人一起“春游”,寻常野兽早就闻风四散。   是夜,一行人驻扎在山脚平坦的高地上。   此地离水源很远,这样一般不会遇见夜里喝水的动物以及徘徊于河畔的捕猎者。   大部分玩家下线吃饭休息去了,马车上一时堆满了面无表情的人偶,有那么点恐怖片的意思。   只有二十来个老玩家为了争本次任务完成度排行榜的名次坐在篝火旁大眼瞪小眼。   网游里一言不合就骂人是常有的。   全息游戏么,大家都是成年人,顶着张或英俊或美丽的脸,说话做事多少带点偶像包袱。   费明秋坐在车里喝杯热水的功夫,《废物》第一届同龄人聊天吹牛大会正式开始。   大过年的,年轻人的烦恼总是相通的。   “考教资?准备两个月差不多了吧,呃我那个时候被导师抓壮丁,半/裸考也过了。”   “考公要先看看你想考哪啊,沿海省份待遇当然好,热门岗位卷上天了。”   “别别,读了研再说读不读博,现在入学的博士一般不允许三年毕业了,读六年也未必哦。”   这些是还没有工作的。春节一过,就是各种决定阶段人生去向的考试。   “谁不是呢。上班如上坟,发明微信办公的人至少十年脑血栓。”   “唉,回家只想躺着,买的游戏盘都积灰了。”   “图书馆不是人干的,考编进来不容易,关系户还不干活,拿一份工资打三份工,麻了。”   “有我在工地打灰辛苦?工人到点下班,我他妈大半夜坐在面包车里等混凝土凝固好磨光。”   这些是已经工作的。短暂的春节之后又是身心俱疲的新一年。   ……三三两两胡侃的人声冲淡了荒野的寂静冷清。   摆成井字形的干树枝经火引燃,根节处嘶嘶冒泡,发出荜拨的脆响。   话题渐渐聊回游戏本身。   青鸟鸢鸢的出现,尤其是展现的神通,让他们对聚落以外的世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帮老妈洗完碗的李小明重新上线加入群聊,刚坐下,肩膀上被什么拍了一下。   他虽然莽到敢点击好友发来的任何不明链接,但现实中胆子够小的,当即大叫一声。   刚才吐槽工地打灰生活的土木老哥笑话他:“你这胆子,晚上睡觉不敢关灯吧?”   李小明摸了摸肩膀,“那倒没有。你们谁拍我的?”   土木老哥耸耸肩,正想讲个工地广为流传的鬼故事“活跃”气氛,突然后背痒痒的。   “卧槽,谁啊——卧槽?”他不耐烦地回头看,但见一排紫红色形如胡萝卜的胖手指。   这双手的姿势很古怪,一左一右分别向外伸展,指腹皱巴巴的,仿佛曾经泡在福尔马林里。   与此同时,每个围坐在篝火旁的玩家都感到有一只手抚摸自己的脊骨或后脑勺。   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伏地穿梭而来。   草丛被压出了一条明显的痕迹。   “快离开!”费明秋跑出车厢厉声喝道。   迟了。   胆大的玩家已经举起火把挥舞一番,仿照电影的手法把火把朝黑暗中的怪物奋力扔过去。   橙红色的火沿着紫得发亮的手指噼里啪啦一路燃烧,瞬间照亮全貌——   不是一双扭曲的手!   也根本不是人的手指!   圆鼓鼓的外壳,黑褐色的纹路,每一节长着一对狰狞的外足,千足并用,蜿蜒而行。   漆黑坚硬的虫足的末端连接着“手指”一般的肉瘤。   仔细看,每个指头都是半透明的,里面还有随血液流淌而收缩鼓动的虫卵。   南方潮湿的地方常有的、小孩手指长的千足虫见过没有?   在玩家面前的便是一头长三十余米的千足虫,遇火而须足蜷缩,不声不响把他们包围了起来。   “卧槽卧槽,这是免费就能看的东西吗?呕……”   “好家伙,爱虫人士狂喜——呕呕……”   吐归吐,玩家并不害怕死亡,毕竟这里是游戏,适应后就会开始作死,商量怎么打BOSS。   费明秋不希望任何一个玩家因为作死出事,眉头紧蹙,忙问鸢鸢:“这是什么怪物?”   鸢鸢闭着眼睛哆哆嗦嗦吐出一团神火抛给他,“是、是马陆。本君怕、怕、怕虫子,你快去!”   [好恶心啊。]   [这段剧情结束了再上来好了。]   [想下线。]   [想下线。]   [(大脑一片空白)]   [??????]   [想下线。]   [建模师飘了?至少打个马赛克吧,呕]   玩家们强烈的意识通过神经链接戒指传输至费明秋的大脑。   他甩了甩被戒指内的针孔扎得泛红的手,不再迟疑,迅速弯腰捡起呈莲花绽放状的火球。   鸢鸢仍然闭着眼睛叮嘱他:“你别乱来啊,本君匆匆一瞥,就晓得这只马陆成精了。你体内有本君的护魂,不会再被神火所伤,掰开这只马陆精的嘴巴把它丢进去就行!费明秋?!”   千足马陆喜欢潮湿的地方。   察觉一团暴涨紊乱的阳气朝它逼近,它弓起虫足张开毛绒绒的口器。   深褐色的口器内满是颗粒状的牙齿。   米白色的幼虫一条条吸附在千足虫的内壁,或隐或现,与嫩红色的血肉肌理对比鲜明。   玩家们下线的欲望越来越强,但现在远不是可以下线的时候。   费明秋竭力遏制众人试图逃避的念头,按捏开始流血的指节,吃痛时不禁晃了一下神。   糟糕!   数百根紫红色的手指从身后朝他扑来,一根根掉落并被前一根捡起,最后全部粘在虫子最前端的两对附肢上,像四座堆叠通天的手指宝塔。黏腻的液体沿着断裂处咕叽咕叽地向下流淌。   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睁开眼的鸢鸢又用翅膀捂住了眼睛。   他急于逃跑,把祁右也推回马车里。   祁右大为不解:“您是鸟,怎么会怕虫子化成的精怪?”   鸢鸢:“谁同你说本君是鸟?若是鸟,本君昨日吃鹌鹑吃得那样尽兴,成什么了?”   玩家下线的念头被人为遏制了,忍过动弹不得的几秒钟,干呕声霎时此起彼伏。   费明秋正面直视虫脸,却没有任何感觉,右手扯过李小明手里的木弓抵住了千足马陆的口器,左手抓着神火直接贴着对方又黏又细的舌头伸进去,一鼓作气探及腹腔。   这时千足的上下颚已经碾碎了木弓,四座腐紫色的手指宝塔颤巍巍压向费明秋——   费明秋攥紧神火继续往里推,摸到一颗温热的心脏,心下大喜,却听千足长吟三声垂下了头。   炽烈得令人窒息的火光从千足一节节的躯壳缝隙散出来,化作无数朝霞。   他大半个肩膀已然伸进去,恍惚间瞥见密密麻麻的虫眼,额头不觉汗湿,心脏战栗不止。   费明秋别过脸,眨了眨热得出汗的眼睫,左手在逐渐变凉的虫腹内蓦然碰到另一只手的食指。   他微怔,心跳慢了一拍,艰难地吞咽喘息,手腕用力折断千足马陆的头,再昂起下巴朝站在对面的男人笑。   商远一改平日的懒散,神情冷若利剑,朝费明秋看过来时仿佛是持枪上膛处决罪犯的军官。   千足腹部心脏裹杂的分泌物有腐蚀性。   商远不再犹豫,抽出沾满液体的右手。   手臂表面的仿生皮层正在重新生成皮肤组织,但还是露出了运转过热的机械骨骼。   这是屡经实验改造的手,是货真价实的机械臂,是屠戮宇宙间所有旧生命的铡刀。   它的食指在棒球衫上擦了擦,半途削减十分力道,轻柔地落在青年沾汗的眼睫。   费明秋低声道谢,踢开千足的尸体时又笑了一下。   月入乌云,春雨绵绵。   …… 第42章 “我现在什么样?”   “你怎么来了?”费明秋跳上马车,右手抵着木推门等商远进来。   雨丝打湿了商远的头发和衣领,紫电横空,荒野光明如昼,照见桃花眼里熠熠流动的金绿色。   商远大概不高兴——费明秋如是猜测道。   这个念头意外地令他安心,于是他很自然地卸下了分离后总算有所恢复的警惕心。   商远黑着脸捉过费明秋的手弯腰钻进车厢,顺便关门隔绝了玩家们好奇中带着慈祥的视线。   车厢内只有他们两个。鸢鸢和祁右在另一辆马车上报团取暖。   “青鸢说这头马陆的外壳是很好的防水材料,你觉得我们把它处理干净做成水管怎么样?”   “——小A放心不下你。”商远冷声说,说完顿了顿,敷衍地回答新问题:“嗯,好,行。”   “原来是这样啊。不管怎么样,幸亏你及时出手。千足出现的时候,我还想如果你在就好了。”   商远脱外套的动作卡壳了一下,带着鼻音漫不经心地说:“……那么就当作我也不放心你。”   哪有这样假设的。   费明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等回过神来,他补救似的冷脸,装作擦拭脸上的雨水、实际垂眸悄悄打量对方的手臂。   他敢和正在享受众人投喂的阿尔法打赌:商远没有听清刚才说的修建地下排水系统的事。   但他没有问当事人。   机械臂是文明的浪漫,比今夜见到对方莫名其妙的心——心律不齐,嗯,比心律不齐重要。   他从充当座椅的木箱子底部拖出医疗箱,跪在地板上抬头看商远,“你的手要紧吗?”   商远好像不喜欢从这样的角度俯视他,神色冷淡,伸手拽费明秋的衣领把人拉到身旁坐下。   费明秋猝不及防被拽起来,脸颊擦过商远衬衣的第二个纽扣,眼下立刻泛起一道红痕。   商远盯着青年的脸,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然后仰起脖子扯了扯领口。   男人手指表面新生的仿生皮肤已经完美覆盖了被液体腐蚀的伤口。   一点看不出里面是爆发力极强的机械骨骼。   费明秋把商远脱下的棒球衫折叠好放在一旁,“所以真是非法人体实验?我以为你是开玩笑。”   商远余光瞥见青年莹白的脖颈,有些懊恼,正襟危坐哑声说:“合法的。”   “嗯?合法?你自愿改造的吗?”费明秋歪过头看他,不意越过彼此界限几乎趴在他身上。   商远坐得更直了,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费明秋是故意引诱他,淡淡地问:“你怕我?”   费明秋:“现在不会了。我想你是个好人,是个……我也有秘密瞒着你。我是……新人类。”   商远倾听车外的雨声,看样子不以为意,“真的?”他对这些都没有兴趣。   费明秋欲言又止,忽然意识到哪里出了差错,呼吸一点点地慌乱,眼底反复流露温柔之色。   他慢吞吞站起来,抱着棒球衫来回踱步,心下百转千回,再站定,竟胡言乱语一通:   “今晚的事,我有些吓到了,当然,我不怕虫子,我是说,我必须保护玩家,拿起鸢鸢的神火的刹那暂时忘记了生理上的恶心。千足马陆这种虫子,我大学的时候听一个朋友说起过,嗯……对,我有很多朋友,很多好朋友,他们像你一样,给了我不少帮助,就比如……   他捏按眉心努力回忆,仿佛这些经历是道听途说的,“我大二下学期写过一篇大学生杂谈稿,是一个小杂志的友情约稿,谈一谈身边朋友的故事,包括他们小时候不愿上学、希望自己是新智人的糗事,因为这样就可以被政府接走圈养起来,不必天天考试。我……也是这样。”   “嗯,然后呢?”   “然后……今天晚上你能来,我很意外,也很高兴。如果你不在,我一定没办法解决——”   商远伸手把胡乱走动的青年固定在身前,低声打断他的示弱:“我觉得你这样也挺好的。”   费明秋的眼眸湿漉漉的,眼底蕴藏的温柔忽明忽暗,像山风海啸来临前绝对平静的天空。   长久以来的伪装被抓住了,他的思绪和表演便应声陷入困境。   他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也不懂得为何舍不得下手杀人,以致一字一顿僵硬地说:   “什、么?”   商远怀着复杂的心情欣赏青年的失态,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没有遇见我,你也会活下去。”   费明秋隐约听出旁的意思,嗤笑一声,坐回去挨着他的右肩,“我现在什么样?嗯?”   “……”商远被问住了。他认真地比较每个形容词的质地,纠结于措辞和措辞背后的温情。   费明秋放弃追问,挪开一掌宽的距离,单薄的背抵着墙壁,很没有形象地打了个哈欠。   不,也不能说是本性暴露。   总之,他的眉眼间不再有那种仔细一想违和得要命的温柔和乐观,取而代之的是随性。   来到地球后频繁的梦与惊险离奇的遭遇把他多年前藏好的恶脾气和自我全数拽回来了。   见状,商远不禁皱眉沉吟,像每一个伏案写信的青年,翻遍词典才憋出一句话:   “我好像见过你。”   这句话足以作为一封真挚的告白信的开头。   按照常理与读者们的期待,接下来的故事就该讲得很轻松了。   肩头突然一重。   自顾自睡去的美人很不会看脸色。   商远冷着脸舔了舔牙齿,从青年仍然抱着的脏兮兮的棒球衫的口袋里摸索烟盒和打火机。   他的确以为他见过费明秋。   那夜打开飞船舱门的时候,握紧电击枪试图攻击他的青年让他产生了一种很糟糕的念头。   *   千足马陆的尸体被切割成二十段,绑在马车上带到了距离盐池十五里的地方。   费明秋挑选了二十个平时表现比较规矩的老玩家,自称是来自东边的商队,希望能进城交易。   商远早上起来心情就很差,跟在费明秋身边一声不吭,鸢鸢懂事地缩成了一只巴掌大的肥啾。   在盐池附近巡逻的战士小队见这帮人大多衣衫褴褛,禀告领队后通知他们:“可以了。”   新加入巡逻队的小战士骄傲地介绍道:“我们盐池是有熊氏最富有的四支聚落之一,父神轩辕赐予我们万年用不尽的盐巴和勇敢。看!这一圈城墙多么高!野兽绝对进不来!”   被迫换上【乞丐装】的玩家们面无表情地排队进城,频频翻看任务进度。   如果是唐宋元明清的游戏背景,那好歹还能有个“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新鲜感,盐池有什么呢?   泥土夯实而成的土墙——自家聚落的小破城墙比这里坚固得多,还是大家共同搬砖建设的;   脏乱差的内城——俗话说的真不错,人多屎尿多,那啥发酵起来,谁闻了不说一声“呕”。   玩家:“就这?就这?怎么感觉还不如初始地图呢?是吧费哥哥?”   费明秋回眸看见商远,对他说:“这些家伙好烦。”   商远幽幽地盯着他,如实回道:“确实。你才发现吗。”   众玩家:“???哈喽?你们两有事吗?”   #《废物》NPC骂人(恼)   #SF是真的,我是废物也是真的(流泪)   #SF科幻组连夜发文庆祝CP同车就寝10小时(锁)(锁)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了这里。SF是真的!我永远不会写一见钟情、永远喜欢因缘巧合日久生情缠缠绵绵并肩登顶互相初恋也是真的(笑) 第43章 共工氏   劈砍成片的兽骨整齐地堆放在墙角,旁边是形状各有差异的骨刀和用来保护膝盖的兽皮。   鹤发蓬头的老祭司翻动陶盘里刚晒干的山茱/萸和黄苠,兀地出声问:“有客人来了?”   候在帐篷外的徒弟以手贴耳表示尊敬,飞快地瞟了一眼老师处理药材的方式,“是的。”   老祭司年过五十,眼神却还很清明,坐在木椅上将这年轻人贼眉鼠眼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和其他部落的祭司一样,是族里掌握天文地理等各种知识的人,绘画、算数、医术、农学、历史无所不知,占卜祭祀只是其中的两项基本技能,是以年纪愈大,愈受到族人的敬重。   “扶我出去看看。”   老祭司喉结滚动吐出一口浓痰,左手上抛九枚打磨得相当光滑的片状白石,嘴中念念有词。   徒弟已经偷学到了一点知识,心满意足,再不贪心求多,赶紧迈步上前充当拐杖。   老祭司的手像鹰爪似的抓住他的手臂,眼神微冷,喟叹道:“主城派来的两位甲级战士与阿太相处得不甚高兴,回去参加祭祀后便没有回来,我总觉得这是我们盐池最危险的时候。”   一个四肢修美丰满、背着藤筐的中年女人与他们两擦肩而过,大笑,“父满,您多心啦。”   徒弟忙低头屈膝拜了一拜,称呼她:“女娲大人。”   “你好你好,这是去什么地方?阿赤得病死了,父满只剩你一个徒弟,高兴么?哈哈。”   谈及属意的弟子的死,老祭司阴着脸叫她稳重些,左手放于背后,佝偻着腰赶路。   聚落的奴隶都知道,祭司是首领熊太的伯父,也是族里负责接生与纺织的女娲熊成的生父。   他们共同的远祖则是传说中曾跟随轩辕黄帝出征的有熊氏的一个将领。   首领太、女娲成、祭司满,在这个强调血缘传承的蛮荒年代,被其余族人认为是最接近祖先的家庭,身为盐池掌握权力的贵族,彼此享有共同的氏,在家一般不称呼氏族,只呼名字。   沿路遇见族人冒出来打招呼,乃至送吃的喝的聊家常。   老祭司一一应了,赶到首领的草堂时,但见两个陌生的面孔和五个装满陶器的木箱。   他按下不好的预感,自若地加入谈话,问:“阿太,你已经决定要买他们的陶鼎吗?”   熊太的脖子上挂满了青铜疙瘩,手握一只深红色的陶碟,费力抬起肩膀看向一脸沧桑的老人。   老祭司明白了。   他在有外人的时候常常愿意给年轻的孩子颜面,于是默然地搓了搓手心,找地方盘腿坐下。   费明秋收回视线,继续介绍陶器,边往外拿东西边打量这间草堂的陈设。   与有祁氏相比,盐池富裕得多。草堂占地约一百五十平方米,取自梅花鹿、四不像、獐子、黑熊、猕猴等动物的皮帘遮盖了四周光秃秃的草皮和木柱,黄绿色的阳起石(一种玉石)成串地挂在穹顶的绳索上,煞是好看,毋庸说镶嵌在中央立柱表面熊图腾里的青铜片和琥珀。   果然,无论什么朝代,制盐业来钱最快,怪不得总是被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熊太对这支远道而来的小商队的货物显然挺满意,拍拍手,“把我们最好的盐搬上来。”   很快,四个女奴隶各手捧一只黑色陶罐跪着爬进草堂,匍匐在地露出温顺粗糙的脖颈。   老祭司浑浊的眼球转了两圈,睨看两个身披斗篷的陌生人的神情像盘踞在树上的蟒蛇。   “看看吧,我想你们也是为了盐巴才来的。”熊太额角青筋凸起,喘着气托住胸前的矿石。   这让费明秋想起了某些原始部落的酋长通过佩戴黄金炫富的野蛮习俗。   有商远陪着,他没什么可怕的,抓起一把粗盐,“我们当然想要一些盐。除此之外……”   熊太:“买奴隶吗?连山氏兄弟上个月经过盐池,也打了这么个主意。”   费明秋把浅黄色粗颗粒的盐巴塞进陶罐,“是吗。但我是临时起意,刚才看见你们这里的奴隶太多了,每天管他们吃饭睡觉很麻烦吧,不如卖一批给我们,我们知道哪里急需奴隶。”   “他们身上刻着有熊氏的记号,你这商人怎么敢卖给别的氏族?除非用火烧掉他们一层皮。”   “满!这里有我!”熊太语气不爽地喝了老祭司两句,又摆手赶他走:“你该回去了。”   费明秋自顾自地问:“好像有些奴隶没有记号?”   熊太嘴角下撇,抻腰沉吟道:“那是不买的。不,或许可以卖,不过现在卖不成。”   “为什么?”   “……这就不是你们商人该打听的东西了。”熊太倏地冷脸,手臂上的汗毛肉眼可见地增长了一寸。他之所以答应接触陌生的商队,是因为他的能力在盐池能够发挥最大的效果,战无不胜。   想必这就是祁右提起过的什么“一级战士”吧。   费明秋换了个问法:“这些石头是青铜吗?有人说这是王城的使者送来的,是真的吗?”   缩在商远袖子里的鸢鸢叹了口气,见商远没反应,酸溜溜地嘀咕:“你就惯着他吧,啾!”   老祭司耳朵一动,听不真切,忽觉胸闷气短、四肢发热,不赞同地朝熊太摇了摇头。   熊太不给伯父面子,拧眉冷笑道:“我难道还是小孩子。你不在的日子,我没有出岔子。”   “阿太!当着外人的面!”   “我说什么了?父满,你这把年纪,说不定哪天就——呵呵,祝我的祭司长寿如高山!”   老祭司的眼睛有一瞬间迸现血丝,又迅速恢复如常,鼻尖泛着点点汗水反射的冷光。   眼见气氛不对、要被下逐客令了,费明秋环顾左右,指着熊太脚边的丑陋三角凳问:   “咳咳,熊首领,这是谁做的?”   如果他没记错……   丑得足以颠覆后现代抽象美学的木凳子……绝对是玩家的手笔。   熊太神色稍稍缓和,爱不释手地抚摸三角凳,“一个叫‘费’的部落出产的。真乃巧夺天工!”   啊这。   就是用最简单的榫卯技术组合了一下木头零件啊。   费明秋调整心态,像看冤大头一样看向熊太,谎话张口就来:“太巧了。我也很……喜欢,当时花大价钱收购了很多。”   “什么!你们去过那个叫‘费’的城市?!”   “是的。”   接待商队向来不耐烦的熊太霎时来了兴致,手搁在大腿上,前倾上身,“拿来看看!满,你喜欢的,留下看吧。你不是占卜过‘费’的情况么——说什么、呃对方的祭司是个本不该存在的外乡人。”   费明秋依旧微笑,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   老祭司的脸色却相当难看,深以为丢脸,搀着徒弟的手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草堂。   ……   奴隶把熊皮铺设在新添置的杉木圈椅上,熊太踹开他,一屁股坐下,“你想打听什么消息?”   费明秋看了一眼商远,说话时语气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轻松,“关于青铜。”   熊太脸上的横肉抖了三抖,面色阴沉,手无意识地打节拍,眼底的杀气几乎溢出来。   不知瞥见什么,他心生怯意,有所顾忌,对两旁的奴隶吩咐两句,临时改变心意颔首道:   “好。告诉你们一些也无妨。这两年确实有王城的使者来过盐池。”   商远看上去就是个懒洋洋的护卫,然而最靠近他的盐池奴隶已经咬紧牙关、抖成了筛子。   费明秋:“王城的使者?”   熊太疑心渐生,寻思这两人到底什么来头?穿得古怪,话说得蹩脚,长得也不似一般商人。   可惜临时反悔不是他阿太的脾气。   想起关押在地牢的首领祁伐,熊太打算交易结束就立刻让老祭司剖心夺魂,说:   “嗯,来自王城,是大名鼎鼎的共工氏的子弟,陪他来的还有一位有虞氏的工匠。”   共工氏?有虞氏?   费明秋终于知道这是什么时代了。   如果古中国代代保藏的传世文献可靠,所谓唐尧虞舜,这个时候统治中原的王是舜!   熊太像是为了验证费明秋的猜测,补充道:“对了,使者让我们换地方住。哼,这倒是他多管闲事——我们每年都交足够的东西给主城,主城听命于王。若要我搬迁,也轮不到他来说。”   费明秋摇摇头,自言自语般轻声说:“如果是洪水要来了呢?”   中国的第一个拥有国家形态的王朝是夏朝。   夏朝是怎么建立的?   大禹治水有功,舜传位于他。   在大禹之前,因治水不力而死的一方是大禹的父亲鲧,一方便是共工氏的贵族。   据学者研究,公元前2000年左右,全球性降温,世界各地的降水量随之增加。   费明秋想得出神,恍惚间听见沉闷绵长的雷鸣。   旋即草堂外传来玩家的抱怨和淅淅沥沥的雨声。 第44章 太近了   用一个不算秘密的情报换回了许多“巧夺天工”的木件,熊太难得出手阔绰一回,让族人准备点吃的招待这支远道而来的商队,又听说城外还有许多奴隶埋伏着,对买卖奴隶的事松了口。   照他的想法,小商队出于谨慎把最重要的财物——奴隶留在聚落外是正常的,同时可以看出这两个年轻商人的确有“倒卖”奴隶的特别渠道,否则“屯”了太多奴隶在手容易血本无归。   难道附近有新成立的部落?   还是那个叫“费”的地方?连山守曾说那里有“雄伟堪比王城的城墙”,想必是大部落乃至部族。   熊太觉得自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思索要不要这次先卖几个健壮的奴隶试试对方的胃口。   自从接替父亲成为首领,他渴望的是以一敌百的能力,可主城派来的两个战士太傲慢了……   等等。   费明秋站在屋檐下回忆他的倒血霉创业破产史,说着说着突然卷起袖子看向腕表。   [与至少两个部落建立友谊(新变化!)]   [任务二:趁热打铁!(63%→73%)] ?   进度条怎么突然前进了一大格?   留在聚落的祁巴等人良心发现了?   费明秋扯了扯商远的斗篷,抬手示意他看,道:“我觉得遇见你是件特别好的事。”   商远好像不喜欢青年越界的靠近,匆匆一瞥,闷声说:“费明秋,我们是不是见——”   “遇见你之后,我不是很倒霉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能回家,我就去做你的助手。”   商远眸色一暗,余光捉见躲在墙角满脸慈祥笑容的玩家,蓦地站直了避嫌,“不行。”   费明秋想到什么,心里有点不爽,“为什么?我会参加你们法院的考试堂堂正正考进去。”   “……”商远抚平被青年扯过的地方,脑海中浮现一件沾血的白大褂,皱了皱眉头。   春风依旧阴冷,他双手插兜自发站在外侧,一会儿工夫半边衣袖已被屋檐滴下的雨水浸湿了。   *   暴雨渐止,城内泥泞难行。   特意留给玩家们避雨的房子里空无一人,所有食物原封不动摆放在地上。   熊太粗略地检查一遍,表情说不上好坏,“让那两个领队立刻来见我。”   保护他的亲兵挠挠头,问:“您不高兴?他们二十来个人,手脚都很敏捷,吃一顿抵得上一百个奴隶三天的饭量!这下好了,省下了好多肉干、野果,又显得我们大方慷慨。”   熊太:“啧,蠢啊。这帮人恐怕不是寻常的商队,我想他们受过专门的饥饿训练。”   吃饭特积极的玩家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喷嚏,想着今晚走亲戚去饭店吃饭一定要吃顿好的。   “您、您的意思是,他们是流窜各个聚落抢劫为生的猎人?!”   熊太一声不吭:“……”   “那就叫他们有去无回!我马上把这个消息带给祭司——”   女娲熊成领着两个被揍得眼冒金星的战士闯进来,高声嚷道:“阿太!阿太在哪?”   熊太:“大姐,你该让父满治治你的眼睛了,一激动就看不见,像什么样子。咳,什么事?”   “你在这啊。”熊成抓住他的双臂,“阿太,大事不好,你还记得从王城来的铜匠虞旦吗?”   “我当然记得。大姐,少废话,快说。这两个狗崽子又欺负你儿子了?”   “我——是这样的。那些衣不蔽体的商人分成好几个小队,有计划有手段地绕开巡逻队潜入了我们的工坊,不仅打晕了负责看管晒盐场的阿毛和他的老婆,还找到了堆放青铜的密室!   “阿太,等等,我还没说完!不止这样。去年冬天我们的城墙有几处被黄鼠狼钻了洞,今天的一场大雨更是坏事——好好好,我马上就说!至少有两百个敌人潜入了盐池,两百个!”   “什么?!”熊太固然知道姐姐遇事慌张往往夸大了问题,两眼只愣愣地看向门外。   王城的使者赏赐了盐池一屋子青铜矿。   这个说法是他和老祭司特意放出去掩饰真相的。   事实是王城的铜匠路过此地,意外发现盐池地下不但有盐水而且富含铜矿,交代他们悄悄挖掘,约定今年秋天第一场雪来临之前会有王城的人带着最好的两轮马车搬运矿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拥有铜矿的小部落如果不想灭族,必须投靠大部族寻求庇护。   他们是血脉高贵的有熊氏的一支,有熊氏是王和长老们信赖的属臣,这帮野蛮的强盗怎么敢!   熊太勃然大怒,撕开皮袄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如豆瞳仁随即凝缩为针尖大的黑点。   他的身材称不上健美,大腿相当强壮,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撒了芝麻的黄面团,粗大的毛孔随呼吸而伸缩,黑色的毛发从毛囊中涌出迅速覆盖全身,背上则额外覆盖着一面浅黄色的战旗。   这面用木炭写着许多象形文字的旗帜像是被缝在了皮肤上,边缘处满是黑色的血痂。   兽化使他的五感发生了变化,视力衰退的同时嗅觉变得十分灵敏,隔着数百步就闻出一股熟悉的气味正在朝关押有祁氏首领的地牢移动——“是你!雨天逃跑的小崽子!”   脚步声一点点逼近。   祁右手忙脚乱地找地方躲藏,见来不及了,把跟着他行动的两个玩家推出去。   这两个倒霉鬼是李小明和陈亦横,没有任何防备地挨了一掌,眼前一黑应声倒地。   【恭喜您达成隐藏成就:起死回生】   熊太已经完全兽化,根本不在意躺在地上的“尸体”,手脚并用朝祁右扑去。   祁右急忙翻墙逃跑,刚落地就听见脚腕咔嚓一声,痛得满面是泪,胡乱喊道:“费、明……!”   倒在地上的李小明和陈亦横竟然又站起来拦住了熊太!   他们两真不愧是玩家阵营的卧龙凤雏,再次被熊太踹死的时候异口同声地说:“是剧情保护!”   饶是失智状态的熊太,也眯着眼睛愣了半晌才把二次复活的两人扔出十米远。   【恭喜您达成隐藏成就:在死亡的边缘试探】   【恭喜您达成隐藏成就:那天夕阳下的奔跑】   【恭喜……】 ???还有这种好事?   早知道当时就死皮赖脸跟着费明秋提前进城搞事情了!   何必躲在野外风吹日晒,直到土木老哥悄悄离队发现了城墙的狗洞……唉,过去的就过去了。   总之!可以借这个机会刷成就,而且看样子不会有任何死亡惩罚!   李小明和陈亦横这回学乖了,瞅了一眼还没有“亮血条”的狗熊BOSS,选择跑路,奔走相告。   一时间,无论是“指挥”、“近战”还是“远程”,每个临时组建的玩家小队都换了种“开荒”方式。   是的,“开荒”。   在唯恐天下不乱的玩家看来,《盐池》这个主线剧情任务显然是要打BOSS的。   不然你游春节版本大更新是更新了个寂寞吗?   烧钱大制作的预告片里浴火重生的青鸟只是个长着翅膀的吉祥物?   再不来点刺激的战斗,《废物》真就种田养猪模拟器呗——   动动脚趾头都知道不可能的嘛。   “战斗场面那是惨不忍睹!感人肺腑!潸然泪下!打出了气势!打出了风度!   “我们的玩家前仆后继,视死如归,硬生生靠原地复活打晕了他们经验丰富的战士。   “哦对啦,阿尔法我一直有在攒能量哦,掌控全局妥妥的。   “啊,那个熊太没有再管祁右,好像被玩家们引到广场上去了,他们这是要放风筝打团啊。”   放风筝、打团,都是网络游戏相关的“黑话”。   阿尔法趴在窗边观望外面的动静,预感要被抓起来挨打,嗷呜扑进费明秋怀里,“大哥啾咪!”   商远直接上前把瑟瑟发抖的熊猫幼崽拎了起来,“你发的命令,嗯?想返厂维修了?”   阿尔法的呆毛竖成一道闪电,“是、是留在外头看守马车的玩家也想参与。不关阿尔法的事!”   商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真的?还有呢?”   “——商远。”费明秋轻咳一声侧过脸,眼睫投下瑟颤的阴影,“太……近了。你过去点。”   自以为躲过一劫的阿尔法:“是啊是啊,你靠太近了,这叫壁咚哦!欸?!等等#¥@&……(;へ:)” 第45章 天门   玩家不愧是被称作“第四天灾”的生物,想法粗暴又单纯,果然把盐池当作新手教学的副本了。   这个时候是下午,走亲戚的回来了,睡懒觉的起床了,将近百人在线,声势颇为壮大。   熊太踢开丢过来的石头,理智稍有恢复,护着族人退回高地,再吹了三声骨哨。   尖锐短促的哨声预示着什么指令。   无视周边动静一心驱赶奴隶继续干活的食铁兽纷纷抬头,然后敏捷地朝内城区跑去。   数不清的野生熊猫一步步将玩家包围,面露凶相,一口咬碎伸到嘴边的木棍和长弓。   四千年前的熊猫,成群结队,又凶又暴躁,沾满灰尘的黑眼圈死死盯着这些陌生人。   有真心喜欢熊猫的玩家不怕死地摸熊猫的脑袋,还没碰到熊耳朵就被扑倒了。   特殊金属制成的“身体”虽然不容易损坏,但这么个状态即使原地复活了也没办法行动。   豢养的凶兽加入战局,有熊氏的战士本来就是被打懵了而已,反应过来哪能比玩家逊色。   熊太大手一挥,熊猫们就像演唱会前排狂热状态的观众,一头头相当配合地猛兽咆哮。   人群中弱弱地飘出一句吐槽:“再也不羡慕四川的同学骑熊猫上学了。”   “是啊,游戏里国宝有点猛啊,突然想起来熊猫是熊科生物,我们是猴子,情况就很生草。”   “生草是甚么意思?”一道青绿色的身影轻松地踩着熊猫跳过来,“尔等莫怕,有本君在。”   玩家们看见小童打扮的鸢鸢,松了口气,现实中准备摘VR眼镜的手收了回去。   看来这还不是纯粹的BOSS副本,要先走一走剧情的。   想至此,玩家的士气又提高了一大截。   从长老手中接过盐池唯一一把青铜刀的熊太看了很是光火,“父满呢?保护好他!”   缩在木柱后默念咒语的祭司学徒一个激灵跳起来。   熊太的理智正在消失,红着眼揪起他的头发,“父满怎么了?!你还远不能接替他。”   “不,不,我不敢……师父在……在密室。”徒弟指向借给两位年轻客人避雨的草房子。   熊太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啊,幸好在这件小事上我没有违背他的意思。”   躺在地上装死的玩家动了动眼皮。   通过玩家的反馈同步掌握局面的阿尔法浑身的毛都炸开了,“费明秋——”   靠墙站立的青年正在调试手指上的两枚戒指,突然被一只枯树般的手抓住脚腕拽入了地道。   方形石砖组成的地面重新贴合,石砖之间的土沙涂着深红色的朱砂颜料。   商远扔开阿尔法,蹲跪在地,屈指敲击方才老祭司探身的地方。   是实心的。   仿佛一切只是幻觉。   他的目光移至歪着脑袋、前爪轻轻踩着阿尔法的尾巴的老虎。   阿尔法根本没有察觉身上有一头血淋淋的怪物,奋力抢救自己的尾巴,“我被粘住了!”   这里是充满未知存在的新世界。   常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   ……   散发幽香的液体滴在眉心,冰凉刺骨,流进头发里,又像火烧一般蔓延至后颈。   费明秋梦见坐在宫殿中的青年朝他招手,倏地感到有人在撬他的腕表,警惕地睁开眼。   老祭司讶然地啊了一声,手中的骨针随之掉落折断,神色却有些激动,“你醒了?”   废话。   费明秋舌尖抵着牙齿沉默半晌,哑声问:“为什么不杀我?”   “你这样问,看来你不是不明白。”老祭司转过身擦拭其余完好的骨针。   这间密室是在天然溶洞的基础上改造的,穹顶中央画着一只进食中的黑熊,黑熊埋头撕咬野兔,代表鲜血的朱砂包裹整个图腾,左面另有一座石板搭建的阶梯,一共十层直至穹顶。   老祭司应该就是埋伏在这个梯子最上一阶,找准时机伸手把费明秋拽了下来。   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术和机关。   费明秋无力地抬了抬手,瞥见戒指少了一个,不由担心商远的情况。   鲜血染红了视线,周遭变得模糊而阴森,如同戴着毛玻璃制成的眼镜。   “老实点。过程并不长,你提前醒来反而要吃痛苦咯。”   “你……要向你的神献祭我?”   掺杂香料的熊血流过青年苍白的脸颊和耳垂,显得他的眉眼昳丽哀艳,蹙眉时透出两分诡异。   老祭司继续用手指蘸取陶碗里的液体涂抹费明秋的手腕和脚腕,嗤笑道:“献祭你?你这肮脏糟糕的魂魄,怎么敢玷污我们的父神轩辕?我实在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拿到了神的遗物。”   神的遗物?   又是护魂吗?   啊,果然,倒霉蛋的身份不是这么容易摆脱的。   费明秋眸色闪烁,想起祁右和鸢鸢的话,“神的……你想成为、一级战士?”   这句话逗乐了专心准备仪式的老人。   他几次抓不住骨针,转而抱出一个浑浊泛黄的天然水晶圆盒,“一级战士?谁同你说的?战士仅是一种身份,我做了四十年祭司,为何临了要当个挥舞拳头的战士。第一级……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甲即是一,乙即是二,这点你说的……倒也不错。”   费明秋默默记在心里,转念一想,他记这些未必有命用,“那么你也是?”   老祭司从圆盒里取出一份破损的兽皮卷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和严肃,“我已进阶乙级,摸到了‘神域’,但这十七年原地踏步,去主城、去其他部落游历,总是找不到另一个拥有神的遗物的祭司。进阶丙级之后,我最少能多活三十年。现在这个绝佳的机会就落在你身上。”   “我?”费明秋说罢,闻见另一股浓郁奇异的香味,意识逐渐模糊。   “你身上有一件刚获得的神物,我在看见你的时候就察觉了。但是啊,孩子,我本不想伤害你,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设置陷阱,直到这场突来的暴雨——把你们留在了盐池。这是天意。”   费明秋的心脏剧烈收缩。   天意?   “我本不想伤害你”?   记忆如潮涌:   穿着白大褂的人群交头接耳,蹲在笼子外的医生朝他伸出沾血的双手和一条银色的锁链。   凭什么。   他不甘心。   为什么总是他。   明明一步步装傻充愣安全地逃到了这里。   深藏心底的意志点亮了青年雾蒙蒙的眼睛,抬眸时像照进半池浅金色光辉的水面。   费明秋大口大口喘气,昂起上身避开老祭司的手,“你还没有进天门,对吗?”   “天门……原来这个符号读作天门,不是读作神域。”老祭司恍然大悟似的拍手,又一次放下骨针和骨刀,坐在费明秋身边急促地展开兽皮卷轴,舔了舔手指,催促道:“你都知道什么?”   费明秋抿唇不语。   沿路出现意外情况,千足虫,玩家的介入……   和鸢鸢坐下来聊如何进入天门的事一拖再拖。   真是倒霉到家了,眼下他根本不清楚天门里有什么。   当时鸢鸢怎么描述的?   云海?   “天门内是茫茫云海。诸神通过天门联络彼此,但误入的凡人难以听见他们之间的留言。”   “还有呢?你为什么知道?你看得懂这些符号?”老祭司把兽皮推到费明秋眼前,忽然反悔攥紧收回怀里,脑门冷汗直流,“不,不对,差点上当!你如果读懂了,死的就是我,不对!”   费明秋错愕地看着他,香味萦绕面庞,声音愈来愈低,“你——”   老祭司冷眼旁观,擦去汗水,把兽皮小心地翻过来。   这一面用炭笔写着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这些对他而言不陌生的文字相当于一种后世解读。   他不再追求绝对的安全,右手握拳频繁敲打额头,就着昏暗的火光复习夺取“神性”的仪式。   五十岁的身体,记忆力退化得一塌糊涂。   老人边读边忘,急得连声叹气骂人,集中精神保持镇静又需要一番努力。   连接溶洞穹顶的陡峭石梯无声矗立。即将熄灭的火坑像一颗四分五裂的橙红色心脏。   侧躺在石床上的青年似乎已经睡去。   老祭司确定了细节,边拿骨刀边咳嗽,只剩一层皮挂着的手搭在床边,手背青筋毕现。   咳嗽声在耳边响起,费明秋的眼皮细微地颤了一下。   入睡前没有设定苏醒的时间,是以他不可能陷入长久的昏睡。   这个时候倒要感谢当时那些人、尤其是医生对他的“训练”了。   他刚才用图片记忆法记住了兽皮上的文字,脑内复现时发现这就是四千年后的简体中文。   鸢鸢曾多次强调诸神知晓过去、现在和未来,包括玩家的语言,也包括其官方文字。   为什么是简体中文——只能是这么个解释。   当然,“诸神”在此处往往指的是几位开天辟地的创世神和随后诞生的四方神明。   那么这张记录进入天门的方法的卷轴可能是一位神撰写的,兜兜转转流入老祭司手里。   毕竟像鸢鸢这样的小神,许多知识早已断了传承,只有照抄前代大佬的笔记才能掌握方法。   费明秋的大脑飞快地运转。   老人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生死关头,费明秋果断放弃理解其他内容,在短时记忆失效前记下了前往天门的关键描述。   至于他有没有到达所谓“丙级”……   一时顾不得那么多!   [天门共十阶,有零星小神在此逗留;十阶之后为真源,凡人虽惨淡经营亦不可入也。]   费明秋默念了一遍,甚至没有来得及往下回忆,立时感到有细腻的凉风扑面而来。   两株参天古树旁逸枝叶、交缠构成传说中的天门。   眼前则是陡峭得几近于垂直的巨型石梯,从下往上仰望,看不清尽头有什么。   空中漂浮着形状不一的光点,走近能听见其中的声音,或沧桑或激动,还有些古怪的歌声。   似乎惊怪于竟然在这里遇见他,光点默契地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什么意思?   一晃神,已到了第三阶。   费明秋心里七上八下,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好奇自己能否继续前进,蓦然凭空冒出一只毛色金黄的虎爪。   老虎?   这又是什么东西?   费明秋一怔,只觉天旋地转,眼睁睁看着云山雾海疾速向后流逝,再定神便换了个地方。   仙葩异草,锦鲤文鹤,亭台楼阁金碧庄严。   一尾尾朱红色六只眼的鱼在漂浮于半空的雪莲间穿梭嬉戏,吐出靛蓝色油纸伞形状的灯火。   三头六臂的小童头顶满满一摞竹简往前方跑,嘴里嚷着“借过借过”。   他环顾左右,看不到别的生物,只能提心吊胆地跟随小童穿过一幢幢飞檐金瓦的木建筑。   小童被膝高的门槛绊了一跤,无字竹简哗啦啦散落在地板上。   听见声音,蹲在山顶俯瞰昆仑的巨兽扭过头。   在这一刹那,费明秋听见魂魄深处响起春雪融化时清泠蓬松的呻/吟。   它是那样的庞大,占据了整间屋宇,毛绒绒的脖子上长着九个脑袋,神态各异,或懒散或强势;然而它又是很威风的,额间花纹端正可爱,金绿色的虎睛仿佛拥有吞噬日月的力量。   费明秋看得忘了时间。   还是那小童气呼呼地捡拾竹简,催他:“借过借过!”   凉风簌簌地灌入口鼻。   场景正在远去。   费明秋张了张口,不确定地喊:“……商远?”   再睁眼,他已回到了密室。   金色或白色的短绒毛落在手心,还带着春天的温度,可惜一碰就消失了。   试图割下他的心脏的老祭司手握骨刀瘫倒在地,血肉渗入石板之下,瞬间化为一堆白骨。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快结束了。 第46章 开明兽   难道是方才在天门里看见的老虎出手救了他?   他记得搬运竹简的小童的褂子上隐约绣着“昆仑”二字。   类虎而九首,面东而立昆仑之上。   翻遍《山海经》,符合这两点的诸神只有那一个吧?   ——开明兽。   可是鸢鸢不是说这位神君数日前扔下一大堆公务“离家出走”了么?   玩笑归玩笑,怎么想,神君也不可能是商远……吧。   不过开明兽和商远的精神体确实很相似:毛绒绒的,耳朵看上去很好捏的样子——咳咳。   这样一想,涅槃之后神通所剩无几的鸢鸢认错了“神”也是情有可原。   费明秋边思索边借用落在手边的骨刀一点点磨断了手腕和脚腕上的藤蔓,下床翻找戒指。   老祭司只摘下了他一个戒指,并把它和两套频繁使用的绿松石首饰放在了一个黑陶罐里。   费明秋想了想,把戒指放进衬衣口袋,意外发现陶碟下还压着一张长方形的木片。   这张木片上用骨刀刻了类似商代甲骨文的象形文字,与后世文字相比,各部首尚未线条化。   费明秋蘸取朱砂把木片仔仔细细涂了一遍,对着微弱的火光辨识文字的内容。   大意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位工匠发现盐池此地埋有铜矿,忙于治理河水的王非常欣喜,约定秋天下第一场雪之前会有专人来取,末尾则是商周青铜鼎上常见的套话:“子子孙孙永保藏”。   费明秋收起木片,抬头看那座连接溶洞穹顶的石梯。   他该怎么出去呢?   他走上石梯,拿着骨刀试图撬动严丝合缝的穹顶,忽然四周用于防水保温的黏土层大块大块的剥落,一只手抓着破碎的石板伸了进来,食指已血肉模糊、露出了银红色的机械骨骼。   商远把剩余的石板掰开,见浑身是血的青年靠在石壁上咳嗽,神情一变,点了点他的手背。   滚烫的金属指节划过费明秋的手腕,紧紧扣住砰砰跳动的脉搏把人拽了上来。   “没事吧?”商远皱着眉放开他。   灰尘和额头的熊血落进了眼睛,费明秋一时满面是泪,双手撑着地面摇头,“没、没事。”   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一旦思绪飘散,就觉得商远的反应很是平常,甚至远没有那只帅气的机械臂、那些鲜血淋漓的仿生皮层惊心动魄……不对,不对,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费明秋看不清东西,仰起脸,只听见商远叹了口气、格外生疏地为他揩拭脸上的朱砂和泥土。   “外面——”   “那些人躲在小鸡背后,小鸡虽是个废物,收拾一个还未够得着天门的凡人应当不在话下。”   “‘废物’么……有点不像你的风格。”费明秋说罢一愣,又问他的手怎么样了。   商远的声音时近时远:“我的手?没事。那老头呢?他把你拖下去要做什么?”   费明秋默默把手上剩余的戒指也摘下来,“他……后来,他把那张写着如何进入天门的卷轴放在我眼前,他以为我不认识,但我来到地球这么些天了,对古文字略有了解,很快依照卷轴记载的方法进入天门走到了第三阶……等我醒来,他不见了。有具白骨,可能是祭司的祖先?”   玩家们没有一个掉线。   也就是说,即便不依赖阿尔法提供的神经链接戒指,仍旧可以约束玩家们过于活跃的意识。   古中国有个成语叫否极泰来,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如果能登上天门第十阶,获取与神相近的力量,或许能摆脱星际政府在他心脏里种下的枷锁。   想至此,费明秋闭着眼摸索险些被老祭司撬坏的腕表。   果然,拆腕表的念头刚冒出来,心脏骤然痉挛,五脏六腑疼得像是被钢针来回刺穿一般,然而那些埋藏于脑海深处咔嗒咔嗒响个不停的计时声越来越迟钝了。   费明秋咬唇忍下呻吟,侧过脸尽量用正常的声调对商远说:“你刚才、有没有、察觉什么?”   商远瞥了一眼脖颈苍白得能单手捏碎的青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一直在挖这块石板。”   ……   玩家们冲进地牢的时候,首领祁伐撩起眼皮看向声源。   这一看就看呆了。   这帮灰头土脸的年轻人嚷嚷着陌生的语言,凡是能碰到的罐子箱子都敢伸手,然后把找到的东西堆放在地上,每个人报一个数,看上去像是战士长的人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分发“战利品”。   他当然不知道什么叫“roll点”,也不知道什么叫“开箱子”、“按贡献率分配”,不禁目瞪口呆。   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没见过好东西似的,破成布条的麻背心也要带走。   贪,真的贪,举动间却又流露罕见的纯善,最可贵的是极高的服从性。   祁伐心想,能在地牢看见这些来自陌生种族的身强体壮的战士,熊太和熊满一定是死了。   “喂!哈喽?这位朋友?兄弟?还活着吗?看镜头看镜头!”   考虑到直播效果,顾戴路忍痛放弃了墙角的陶罐和零碎的石制品,隔着栅栏朝祁伐挥挥手。   祁伐颇感不适,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供人娱乐的猴子,双手抱臂缩在干草堆上装睡。   还有一种可能。   他埋在体内的女娲神的遗物被熊太找到了——那么他已经死了。   ……   还是活着好。   祁伐坐在篝火堆旁沉默地清理伤口,看见摔断了腿的祁右时,灰黑色的眼睛闪过一点光亮。   “右,这是——”   “父伐!”祁右推开搀扶他的族人,单脚跳过来,“您还活着!我、我我答应回来的,我做到了!”   “唔,你是个好孩子。”   祁右欲言又止,为一头雾水的祁伐介绍费明秋等人,并把正在烤麻雀串串的鸢鸢指给他看。   小童悬空而立,脊背上两对青绿色羽翼随意地舒展,见火势变弱,张嘴吹去一连串的火焰。   祁伐对本族的历史了如指掌,如何猜不到这人是谁,瞬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祁右朝烂了一只眼睛的哥哥祁里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然后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神色阴冷。   祁伐摇摇头不说话,被祁右催急了,突然起身找到费明秋,“我们该如何报答您的恩情?”   费明秋的视线掠过祁右遍布雀斑的两颊,“那么就留下来吧。我的族人俱是不死之身,人数只会增加不会减少,他们需要更多的地方,至于原本属于你们的聚落——现在是我们的。”   “……好。”祁伐按住祁右的肩膀,郑重地点头,稍后提醒道:“您的族人十分勇猛,熊太带着亲族逃跑了,这是好事。但盐池是有熊氏的地盘,能够生产盐巴的聚落是不可能被主城轻易拱手让人的,您要做好与有熊氏结仇的准备,他们是一个相当团结的大部落。”   啊,结仇。   费明秋看向腕表。   任务完成度反而上涨了10%。   救出祁伐等人,有祁氏的好感度肯定是够的,这么看来,有熊氏的好感度没有下降啊。   可能是勤奋区法院开发的判定系统出bug了?   既然如此,趁着bug还在,赶紧带着玩家搞建设,以最快速度把任务冲到100%!   他想得很明白了。   他已经离开了那里,他是自由的,任何受旁人支配的命运都不想再忍受,惩罚也不行。   费明秋背着手转了个圈,像一只卸下枷锁的恶灵,跌跌撞撞地跑向坐在高处吹风的商远。   月光记录他的背影与他的灵魂,步伐又雀跃又恶劣。   被踩进烂泥的是两枚金属戒指和涂抹了朱砂的木片。 第47章 抑制剂   “我听玩家说你后来又去密室里转了一圈,你的手好了吗。”费明秋抱膝坐下。   商远看了一眼费明秋空空如也的左手,“嗯。我担心那老头的去向,结果发现……”   “发现那具白骨可能就是他?”费明秋笑意未减,“你原来是法医吧商工,这也看得出来。”   商远拿出兽皮卷轴,“还有这个。你把它扔进火坑,但没有特意毁坏——你想让我知道?”   “哈哈,好吧,我大概说错了许多细节。对,老祭司死了,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没有蠢到把卷轴拿给我读,万幸正面有简体字,我一目十行记下了一些内容。进天门属于误打误撞。”费明秋十指稍稍交叉向外抻了抻手腕,问:“商远,你昨晚在马车上对我说了什么?”   “……我说,你现在这样挺好的。”独当一面,无所顾忌。   “我也觉得。我大概是想告诉你,唔、我是什么人啊……我自己都不清楚。商远,你说的真好,可惜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样了,但我不骗你。”费明秋顿了顿,说完后半句:“我想说的,都是当时当刻的我确实以为的。我把你当朋友,这是真的。我不骗你,这多半也是真的。”   商远皱眉,“明秋,你——”   “是。我不骗你,我是新智人,很小的时候就被他们抓去了,不过后来我跑了,然后遇见你。”   “我猜也是如此。否则你如何把这里变成一个游戏——这也是你没打算瞒我的?”   “对啊,瞒不住吧,你在法院工作,怎么可能没有接触过《新智人保护法案》么。不过呢,我不打算告诉你,如果不是昨夜杀了千足马陆一时得意,我想和你这么糊里糊涂地……嗯。”   商远见青年眸如澄月,有所触动,侧身回避,心不在焉地收兽皮卷轴。   过了半晌,他沉声问道:   “费明秋,你告诉我,在这件事之前,你有没有见过我?”   “哪件事之前?”   “你说呢。”商远摸出烟盒,瞥见对方昏昏欲睡,无奈提醒道:“……飞船超载,迫降到地球之前。”   费明秋挑眉,定定地仰视商远的脸,“没有。我们应该认识吗?”   商远见他这样肯定,心里莫名不快,抬手屈指敲了一下费明秋的额头。   费明秋没有躲,反而捂着泛红的额头朝他笑,“救命之恩,无以回报,这次就算了啊。”   异乡偶遇的白纸在月光下一点点染上颜色。   商远烦躁地咬烟蒂,含糊道:“我看见你,常常想起一个人。”   费明秋闻见甜腻的可可味,蹙了蹙眉,鬼使神差地追问:“谁?你喜欢他?”   商远呛住了,“……怎、怎么可能。他……我……你回去睡吧,明天早点醒,夜里有我。”   湿润的春风从四面八方袭来,胡乱地吹拂两人额前的碎发。   费明秋拿走一支烟,再抬头时只是笑,“什么嘛,你都知道啊。那我的命,就拜托你了。”   商远欲言又止,听见打火机的响动,冷声喊他:“费明秋,那不是烟。”   迟了。   与燃烧时散发的气息截然相反。   从未尝过的味道入侵味蕾,最先是涩,其次是焦麻,最后是令人五感尽失的极致苦味。   大片大片的黑色油漆泼进脑海,勉强睁眼,皆是星星点点的飞蚊和光怪陆离的絮影。   费明秋第一次吸烟就弄错了,胃里如同翻江倒海,最后跪在草地上不住地干呕咳嗽。   他被商远扶起来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头晕目眩,根本不记得怎么回到马车睡觉的。   这他妈是什么鬼东西?   他想他可能趴在商远背上边生理性流泪边骂了这么一句脏话,然后额头被什么亲了一下。   靠,Alpha的抑制剂,普通人果然不配乱吃。   都出幻觉了。   *   #是兄弟就来盐池领养熊猫   #SF科幻组/云霄飞车/战损   #《废物》直播   邱晓生是一个VR游戏工作室的老板,大年初七回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刷微博。   没办法,VR游戏技术不成熟,国内市场又小,去年年底美术和建模两个组携手跑路了。   他早就听说了《废物》,但有的人吧,新事物外面传得越热闹,越抵触,因此直到今天开车路上常听的FM新闻频道邀请的两位教授聊到《废物》背后的文化内涵,才垂直“入坑”。   单手刷着玩家们上传的养熊猫日常和某个男主播的丢人直播录屏,他……   可耻地心动了。   这游戏做得真好!   进可打怪,退可种田,NPC高度智能,做得太他妈好了,根本不给业界同行活路。   至于SF科幻组,这个应该叫“游戏同人衍生”吧,里面好多会画画、会写文章的小姑娘啊。   邱晓生很喜欢一些四格漫,礼貌性点赞,然后打开某个微信群。   [(微信红包)各位知道‘平等互助委员会’是什么来头吗?]   [怎么?想挖人啊?歇歇吧老邱,那游戏背后如果没有咱国家的支持,我跟你姓。]   [马冰河,认识不?前两天这位国学大师在会议上发文章夸《废物》的服饰考据做得扎实。]   [我估计那些美术考据就是他们这帮人悄悄搞的,咋个挖人!]   邱晓生苦笑一声,“妈的。这破游戏太霸道,把别人饭碗都摔得稀烂,是哪里来的黑科技啊。”   吐槽完,他抬起头,和准时报到的程序员互视一眼,眼尖地发现对方手里的辞呈。   程序员咧嘴笑,“邱哥,对不起啊。”   邱晓生满脸沉痛,虚弱地说:“没事。生活所迫,大家互相理解。”   “理解理解。邱哥,你要项目做不下去了,回家帮忙呗,你家里不是做杂志的吗?”   邱晓生瞅瞅办公室外的工地,“屁个杂志,二老在报社当编辑而已——妈的,你提醒我了!”   他这名字可不是随便起的:父母当时沉迷武侠小说,希望他将来做个江湖百晓生。   如今传统纸媒是夕阳产业,做普通记者死路一条,办个游戏二次创作网站还是有点光明滴。   邱晓生蹲在电脑前磨蹭大半天,给《废物》官方发了一封合作邮件。   邮件是费明秋回复的。   自从误食“抑制剂”,他精神恹恹的,食不下咽,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将近一周才缓过神来。   因为当时“万念俱灰”懒得打字,所以费明秋直接把邮件转发给了马冰河的团队处理。   等商远把盐池的奴隶安排好,再重新接过管理网站的事,发现讨论版没有什么长图长文字了。   是好事。   他摸到口袋里的烟盒,嘴唇微抿,喉结滑动了一下。   “我出去透透气。”   “嗯好。”费明秋趴在木桌上思考怎么搞城市地下排水系统,画了几种草图,都不很满意。   有祁氏只剩下三十个人,昨日两边汇合,由祁伐带领着住进了原先有熊氏族人居住的地方。   盐池本身拥有大量奴隶,加上被玩家打晕的普通人和有熊氏战士,总共一百二十四人。   有的夜里离开盐池投奔主城去了,有的则畏惧鸢鸢的神通,最终选择留在此地继续生活。   如果可以,他想把盐池变成第二座属于玩家的城市。   此地多矿山和盐井,土著居民又多,恐怕和玩家不太配合,基础建设方面有点麻烦啊。   他写下千足马陆四字,转头问鸢鸢:“还有千足虫吗?要大的,这种虫子是很好的水管原料。”   鸢鸢的爪子抖了两抖,“那不行的,那精怪是闻着本君的味道跑来的——本君什么也没说!”   费明秋微笑着递给他两串烤鸡翅,“嗯,但我知道了。”   当天下午玩家们就收到一个经验奖励丰厚的新任务:【搜集排水管(0/5)】   不需三日,方圆数十里之内,快成精而未成精的千足马陆惨遭灭门,神鸟青鸢的呕吐声和嘤嘤啜泣也传遍了平原。   开服第五十天,春回大地,气温攀升。   接下来最要紧的事是回聚落收割成熟的黍谷。 第48章 金虎符   从盐池到有祁氏的聚落,原路返回至少需要两天。   玩家们边走边驱赶野兽,累了就跳上马车保存任务进度然后下线。   ……   黄褐色的土城墙近在眼前,人工开凿的护城河波光粼粼,顺流飘来两串玉蚕项链。   费明秋弯腰伸手拦它,抬眸对着阳光端详玉蚕,但见表面有一道锋利的划痕。   这好像是盐池的东西。   玉蚕的纹路非常饱满,质地通透,他曾在老祭司和熊太的身上见过差不多的。   费明秋:“阿尔法,你带他们进城。我去上游瞧瞧。”   城外草木旺盛,兔子洞、田鼠洞找到了不少,没有发现可疑的脚印。   他绕着城墙东南角转悠了一圈,正打算回去,突然看见一人影飞跨过小溪钻进森林。   什么人?!   费明秋仰头看站在塔楼上巡逻的玩家,犹豫之时见商远跟过来,短促地笑了一下。   从山中流出的小溪被玩家凿了一条支流用于引水灌溉,两岸尽是裸露的黄泥乱石。   却有十几个眼熟的面孔倒在血泊中。   四肢修长的中年女子应该是盐池的女娲,她双眼惊恐地睁大,肋下两个血窟窿。   熊太保持着兽化的状态,脸部长满黑毛,两颗尖锐的獠牙被什么东西掰断了丢在一旁。   商远随手折了一截发芽的树枝翻查这些尸体的伤口,“杀他们的人用的是长刀。”   费明秋神色凝重:“我刚才好像看见他了……很高的个子,戴斗笠,长发。”   “斗笠?长发?”   “对啊——不对,这里是夏朝初年,又是河南平原,哪来的竹斗笠呢。”   商远拿着树枝戳按熊太腹部的伤口,“一刀致命。不会是青铜刀。工艺水平远远不够。”   费明秋回忆书里提到的夏商时期的青铜锻造水平,点头道:“那就更奇怪了。熊太等人可能是想报复有祁氏,所以把逃跑的族人收编后绕路至此,但什么人会事先知道他们的行踪呢。”   “只是遇见了,狭路相逢,然后就顺手杀了吧。”商远语气微冷,“或者是某种妖兽精怪。”   “也是。”费明秋还想说什么,眼睛被一道金光闪了一下。   草丛里躺着半枚纯金打造的虎符,虎呈收爪卧趴状,雕刻线条颇为厚重。   虎符背面阴刻隶书朱字“大唐楚州”和“昆仑舶”。   可惜其余小字都磨灭了,缺乏特殊仪器,一时无法辨识。   ……   三十亩农田像三十块金灿灿的方格子,青青黍苗间垂满成熟的小米。   就是长势有些稀疏,一株的收获称得上可怜,和现代种子公司培育的良种不是一回事。   昨夜狂风过境,大片大片的黍倒在农田里急等着收割。   玩家每次弯腰挥刀,惊起许多偷食的鸟雀和野兔子。   留守聚落的奴隶把广场冲洗干净,等玩家抱来一捆捆黍谷,双手上下揉搓,让种子掉下来。   颗粒干瘪的黄米经太阳曝晒,到了晚上变得很蓬松了,再晒三天,就可以收进地窖储藏。   玩家不需要吃饭,却热衷于出主意,有的说碾碎做小米糕,有的说掺水做米酒——   最后还是费明秋敲定主意:老老实实煮粥。   小米是粗粮,难以消化,但对活在这个时代的先民来说,一碗稠粥就是最珍贵的东西。   酿酒么,太浪费粮食了,等以后成功种出多倍体的稻子和小麦再说。   马冰河笑眯眯地看着玩家们砍柴生火,“这些孩子啊,谁说不能吃苦,只是没必要嘛。”   陪大佬“视察”的小施:“嘿嘿,都是国家越来越好的缘故。不过我们肯定没您那代人能吃苦。”   “每代人有每代人的苦要吃,不一样。我当年在内蒙古挑粪赶羊的时候,想的就是建设祖国,有一番作为,哪像你们现在这么焦虑,嗬,国家花大代价培养的博士都去深圳当小学老师了。”马冰河感慨两句,慢悠悠走向中央的祭坛,问旁边的玩家:“同学,这是干什么呢?”   被点名的是范娉婷,她认识马冰河,吓了一跳,赶紧说:   “马公晚上好!没有任务,看他们NPC修房子呢。”   “哟,你认识我呀。小施,这下你回去和沈师兄怎么说?我还有点不习惯了。”   “我导师是夏竟成,读书会的时候经常推荐我们学习您的著述,特别是您的毕业论文。”   “哈哈,是老夏的学生啊,挺好的。”马冰河眼眸闪烁,咦了一声,“你拿着的是虎符?”   范娉婷把虎符拿给马冰河看,“刚才NPC费明秋给我的。我是最早参与内测的玩家之一,当时班门弄斧说了点文化常识,呃、可能就被官方判定为一些隐藏支线的开启者了吧。”   马冰河博士毕业论文做的正是中晚唐江南文化史。   他只瞧两眼,就把虎符抛还给范娉婷。   小施:“马老看出什么了?《废物》是史前背景,哪里来的虎符。百密一疏,出岔子咯。”   马冰河摩挲下巴,“是啊。这虎符是唐代的东西。我好像在哪本拍卖集里见过类似的。这‘昆仑舶’啊,是当时唐人习惯称呼东南亚的商船叫‘昆仑舶’,楚州么,就是现在的淮安一带。”   “所以它是唐代的古董?”   看见来人,马冰河想起吃瘪往事,挺肚子教训他:“什么古董!没入过土呢,是新的!”   费明秋也不客气,利落收走金虎符,“既然是新的,怎么会是唐代的。”   “嘿,这恩批西!我就说他身体里面肯定常常有官方人员操控,否则不会是这么个傲脾气!”   小施:“是是是,马老您别气,全息游戏嘛,NPC就是走剧情的。”   “你留着逛吧,我马上要去苏州出差,那里新注册的衍生文化网站也许归我主持调度了。”   ……   费明秋把两枚玉蚕和半枚虎符收好,商远推门而入,告诉他移动屋的基础移动功能修好了。   这真是这么些天以来最好的消息。   他昨天还发愁怎么把盐池纳入玩家可自由行动的地图范围,建立更广阔的玩家据点。   如此一来,完全可以把两座城池打通,一个负责农业和手工业,一个负责冶铁与制盐。   此时距离任务倒计时结束还剩8天。   两人往返于盐池和聚落之间,带着玩家和新收编的奴隶清理出一条算是平坦的小路。   盐池的制盐毫无技术可言,析出的盐结晶大多呈深黄色,吃起来有股奇怪的苦味。   于是费明秋改良了方法,重建蓄盐池的同时增加多道筛灰淋水的步骤,提高盐的纯度。   盐池的奴隶本来就世世代代从事晒盐,上手很容易,只是个人卫生还不很能顾及。   他们两吃的盐,则依靠移动屋厨房的小型家用料理机提纯,成品晶白如雪。   此外么,有祁氏靠蛮力开采的青铜矿暂时搁置了。   费明秋考虑到将来“四面树敌”的情况,觉得有必要提高玩家的武力,兵器是重中之重。   光开采肯定不行,冶炼需要准备的东西一时又不能办妥,只能塞进日常任务加速进度。   任务结算迟迟不来,倒是把连山兄弟等来了。   商人们对熊太等人的死亡绝口不言,只答应下次一定找到费明秋描述的稻子和麦子。   直到第60天。   进度条卡在了99%。   费明秋有所预感,这天只喝了两杯热水,下午锁好房门,坐在地板上等待倒计时归零。   [阿尔法发来的新邮件] 第49章 三十秒   [经审核,任务二完成度不合格。]   [即将实施星际A2-8h认证电刑惩罚,请服刑者保持镇静,避免中途发生意外。]   [本次惩罚时长为8小时,强度当控制在正常范围内。]   费明秋瞳孔紧缩,低声道:“来真的啊?”   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没有和两个部落建立友好关系吗?   哈,这怎么能算?   他根本不知道留在城外的玩家会自作主张潜入盐池挑起双方的斗争,何况那个影子——   咔嗒、咔嗒。   计时音像湖面的涟漪,一层层叠宕蔓延,倏地充斥整个脑海。   远离中央星,腕表只是一种寄生在他身上的刑具,并没有执法者提供切实存在的电流。   可这并非是一种幸运。   脑神经受到腕表发出的生物电流的刺激,牵动全身并复制了死刑犯坐电椅时的反应。   惩罚来临的刹那,费明秋的脑子嗡的一声几乎炸得粉碎。   黑紫色的放射线条从耀眼的白雾里飞出来,螺旋式扭曲,又衍变为一张沾满红色的蛛网。   电流仿佛成为实质的存在。   每一次触电,眼前飘着紫白的烟花,火光轰地贯穿脊骨,腰椎疼得仿佛被剥了皮劈成两半。   痛感同时而发,粗烈如钢针的东西噼里啪啦穿破十指指尖沿着动脉搅碎了静脉。   费明秋闷哼一声歪倒在地,双手抓挠着地板一点点往灯下明亮的地方爬。   他总觉得他在笼子里,脖子上还戴着腕粗的银链,对面是手握计时器低头喝红茶的医生。   他很能忍受疼痛,这样的惩罚应当是不要紧的。   只是他、他好些年没有……唔!   腕表蓝光闪烁。   漫长的寂静后响起冷淡的机械音:   [因任务失败,任务三内容有所调整,服刑者是否此时查看详情?]   费明秋喘着气仰倒在地,手指打着结解开衬衫纽扣,冷汗浸湿了衣服和头发,眼皮黏糊糊的。   “草,看个……”   他歪过头咬住领口,呻吟还是断断续续地飘逸出来,喘息声忽高忽低,瞳孔渐渐失焦。   [好的,任务三将于稍后发放。]   咚、咚、咚。   尖锐的耳鸣里缠绕着迟钝的心跳。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装满闪电的气球,目之所及皆是模糊的光影。   躲在树后飞快地讲话并发疯似的扇他巴掌的诗人;   印有目的地中央星的飞船票;   火炉边高高扬起眉毛与父亲吵得不可开交的政客;   漫无止境的黑暗中抓着他的手吸吮血液的怪物……   许多破碎的画面走马灯般闪过,留下一声声充满恐惧的呼吸。   费明秋做了个连环噩梦,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卧室的门已经被人暴力打开了。   他冷着面孔走向光源,目光逐渐向下,麻木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哑声说:“……”   靠墙等待的男人扶住他的腰,眉宇冷厉,“费明秋,你锁门是什么意思?我告诉过你,任务结算等我半分钟,我把这次的惩罚转移到我身上。你既然受不住,还——明秋?你说什么?”   费明秋默默舔去嘴角的血,话到嘴边临时换了一句:“不许喊我……明秋。”   “?”   “啧,恶心。都说了,我很在意你的人设,Alpha、神君就算了,这种肉麻我不喜欢。”   商远一噎,见青年嘴唇沾血,熟稔地用拇指揩去,“那喊什么?”   苦涩又酣甜的烟味在咫尺的地方上升下潜。   时间盛情款待,留出了特别的三十秒。   费明秋握住他的手,伸出舌尖将对方拇指上的血一点点舔干净,“喊我……小静。就叫这个。”   透明直梯感应到走廊的重量变化,徐徐升至二楼。   商远眸色晦暗地俯视青年的脸,突然把人推进浴室并放热水,“费明秋,你饿了吧?”   电刑刚结束,费明秋浑身发软,趔趄着撞到玻璃,捂着额头好半天才晕乎乎地嗯了一声。   两杯热水几乎全吐了,确实很饿。   *   是夜。   商远敷衍地揉了揉阿尔法的脑袋,关上门,再次使用数据库检索费明秋的信息。   之前用的数据库是星网提供的基础数据库,属于公开信息,以媒体平台发表内容为主。   这次他拆了阿尔法半只熊爪,读取的是政府内部的各大数据库,包括一个公民从出生到死亡的所有痕迹,既有家庭情况、交友情况,也有个人在树洞区的匿名投稿和各APP的草稿。   按理他是没有权限的,不过天高皇帝远,借工程师维护密钥强行入侵浏览也没多大问题。   【阿芙洛狄忒-阿尔法正在检索...】   【费明秋(267)】   果然,“费明秋”并非是一个罕见的名字。   政府成立以来,至少有267个公民叫费明秋。   商远坐在屏幕前滑动光标,当看到【费明秋(勤奋区法院服刑中)】时,犹豫了很久。   他对住在楼下的“食物”的好奇与日俱增,但他即将见到的可能是费明秋极力想掩藏的秘密。   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和拿着强光手电筒严刑逼供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长着三个脑袋的老虎兀地冒出来,看见亮晶晶的屏幕上有什么在闪,伸出爪子啪叽按下去。   屏幕中央立刻跳出一份系统自动整理的档案。   【费明秋,29周岁,出生日期:星元302年12月29日……因无力偿还十亿借款,经勤奋区法院经济庭审理,判决前往白铁星服役,现关押于本院,不日乘坐跃迁飞船……】   不对。   商远瞥了一眼老虎,皱着眉点进该档案详情,把每个阶段的相关资料都仔细看了一遍。   这个档案的费明秋的证件照到了中学阶段就断了——可以理解,因为他的“月光族”父母在一次星际旅行返航途中遇难,留给他的只有一栋小房子,他又恰恰过了义务教育的年纪,自然而然不读书了,也就不会再拍摄每年一次的学生证信息采集照,更不会去医院体检。   但是疑点不止这一个。   “费明秋”性格很孤僻,父母遇难后独自居住在家,靠政府和社区救济金生活,直到23岁,开始尝试写甜宠小说赚钱,性格慢慢开朗了很多,24岁决定出门找工作,同时写了《人渣本渣》这本全员恶人的虐恋小说,再后来……再后来,创办了许多不靠谱的公司,一一破产。   这个“费明秋”不是他遇见的费明秋。   商远鲜少依赖直觉,但他此时竟如此笃定,是以继续查阅“费明秋”成年后的每一条信息。   所有的古怪似乎都与一件小事有关:   “费明秋”24岁生日那天,领到了《人渣本渣》签约成功的五千块稿费,出门看电影庆祝。   这天中央星的双向供电系统竟然彻底瘫痪了23分钟,电影没有按时上映。   从第二天开始,“费明秋”的人生好像被另一个人接管了:   两个月,《人渣本渣》的剧情全部改了一遍。   原来的小说讲的是主角受以为主角攻是人渣,最后发现对方深爱着他,解除误会后两人快乐幸福地迈入婚姻殿堂,整个故事固然算不上甜宠,但内核还是够蠢够傻白的。   然而商远读到的、网络广泛流传的新版本是:   主角受蓄谋已久,一步步杀了所有人,最后烧了监禁他多年的房子逃脱生天。   行文异常混乱,通篇充斥着无意义的短句和光怪陆离的意象隐喻。   主角攻根本不能算是攻,而是一个徘徊在主角受大脑里的影子,是一个吃人血的怪物。   商远当时上班摸鱼,一读就很喜欢其中表达的挣扎的求生欲,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   难道没看成电影,竟然足以改变一个成年人的行文、思维习惯和精神状态?   而且“费明秋”创业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商远关了屏幕,把熊爪还给蹲在角落吃小鱼干的阿尔法,估摸夜深了,下楼、敲门。   他站在门外默数三十秒,推门而入,看见睡在地板上的青年时,脚步不由放轻。   费明秋眉头轻蹙,大概梦到了伤心的往事,“……哥哥……对不起。”   商远听得很清楚。   他本不该放在心上,想到那本《人渣本渣》的结局,却情不自禁俯身,耐心安抚青年的梦呓。   直到费明秋抓着他的手嘀咕了一句“商远”。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这卷就结束了。   周五晚入v,从第二卷 开始,照例写了点“感言”,放在下一章的作话里。 第50章 任务三:一万人!   春雨如丝如絮,天色阴霾多云。   今天的官网扭蛋机版块中奖名单还未公布。   因为同时在线人数增加至100人,春节假期结束后玩家随时可以上线,不需要排队。   李小明把新出炉的鱼纹陶碟放进独轮手推车,左右张望。   不知道怎么回事,连续三天没看见NPC费明秋,偏偏有些任务需要当本人的面提交。   玩家自己组建的游戏群讨论过这件事。   有“业内人士”推测《废物》内测可能要结束了——之所以找不到主线NPC,是因为后续任务尚在研发阶段,不便透露过多,而为此次内测准备的游戏内容已经测试得七七八八。   李小明半信半疑,心里有点舍不得。   玩了两个月游戏,结识好多沙雕网友,要是突然结束内测,大家就慢慢地疏远了……   “喂,出来了,出来了!”陈亦横拍李小明的背,“走,找他拿经验去。等着升级呢。”   附近的玩家都看见费明秋走出那栋未来科技风格的房子,三三两两围上去交任务。   费明秋垂着眼眸与玩家对话,声音轻飘飘的,有时启齿忘言,索性若无其事地揭过。   “是不是病了啊?盐池剧情后费哥哥就不太对劲的样子。”玩家悄声议论。   “不会吧?他可是主线NPC啊。”   “就算不是文案的亲爹,《废物》的文案也不敢写死他吧。会不会是什么新剧情的开端?”   费明秋按捏眉心,“我好得很。还有人要领任务么?”   他忽然抬眸,见众人盯着自己的嘴唇,抿了一下已结痂的咬痕,推开人群往城外走。   仿真度100%的电刑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今天虽然逞强出门,果然还是不大舒服。   城墙角的塔楼上坐着几个负责巡防的玩家,对话偶尔飘入费明秋耳中。   费明秋听见她们谈到了“商远”,神情略不自在,摸摸手腕,从开了一角的城门踱至城外。   那天晚上的事,他统统不记得了。   一觉醒来浑身酸痛,浴室到处是水,商远刚洗过澡、正黑着脸蹲在门口为他修理房门。   难道他对商远起杀心了吗?出手了?   还是在浴室里打了一架?   费明秋漫无目的地沿着护城河散步,雨越下越大,只得往回走——   雨雾弥芬,对面的森林里走出来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这个人身材相当挺拔,蓄发至腰,只用两段染红的麻绳绕扎在脑后,穿着黑褐色的细麻长衫,背后绑着一把长刀,腰侧又挂着牛角弓和两个麂皮口袋,一双眼睛黑亮如点漆。   费明秋瞥见那把不知什么材质的长刀,暗道糟糕。   雨如白珠,从聚落里冲刷而下的污泥水最后全数堆积在夯土城墙下方,蜿蜒成流。   他只愣了半秒,贴着墙根往城门跑,打开腕表想要联系商远,不料新邮件又一次跳出来。   【new!任务三(可选择)】   【请先确认邮件内容!】   【请先确认邮件内容!】   费明秋骂了一句脏话。   他拖着不点开新邮件,就是想缓一段时间再接受下一个还债任务,看来是自找苦吃了。   那黑衣服的高个子显然发现了他,大步跑来,急绕至他身前,“此地使吾避雨可否?”   好快的速度!   费明秋惊诧地后退半步。   对方面庞黢黑,浓眉大眼,年纪不大,眼角已有了皱纹,双臂戴翠绿玉环,耳垂挂龙蛇形状的金饰,被雨打湿的麻布衣衫全黏在身上,露出素白沾血的里衣和健硕的胸腹肌。   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至少是战士长级别的人物——   “避雨?”费明秋捏握手腕,用上古音问道。   “是也。”黑衣服听见回答,准备拔刀的手放回身侧。   他武力奇高,身体康健异于常人,因此出门在外无所畏惧,坦坦荡荡自报家门道:   “吾名高密,从王城来,半月前与族人走散,经父神指引,沿路寻到这里。真是一座好城!”   费明秋抹去脸上的雨,瞠目结舌地打量站在眼前的高个子。   “……大禹?”   周代史官所编《世本帝系篇》有云:“鲧生高密, 是为禹。”   至于“文命”、“戎禹”,有可能是大禹晚年受禅后才获得的称呼,甚至便不能算他的名字。   黑衣服嘿然笑,捞起衣袖绞水,手肘倒比脸白皙两分,“谁?我不认识他。”   认识才奇怪呢。   费明秋见他应有二十五岁,想必已经成家,又问:“你的父亲是鲧,你的妻……是涂山氏?”   夏朝未来的第一位君主吓了一跳,手捻胡须惊道:“你、你怎知道!”   费明秋心情复杂,指了指天空。   无法解释的事情就甩锅给帝俊和轩辕两位老人家吧。   *   这边商远见费明秋久久不回来,以为他被玩家缠住了,躺在沙发上翻开手边的诗集。   一本不算厚的诗集,从拆封到现在,几十天过去,阅读进度竟然还停在目录页。   费明秋究竟是什么人,其实不重要。   商远这么想,眉头蓦然舒展,某种情绪却像发酵的浆果,时而酸涩,时而甜得下流。   他不关心陌生人的爱情,从第一首情诗读起,越读越不耐烦,哗啦啦翻到了书后的版权页。   [谨以此书献与我的邻居、我的友人、我的挚爱时荣与]   目录页处的致辞。   这是第二遍出现。可见情深。   另外印有一张色调明艳浓烈得犹如油画的照片。   他匆匆一瞥,便猛地站了起来,套上衣服往外走,走到半路又回去找烟盒。   照片里穿学士服的青年左手抱一捧花,右手搂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两人对镜头大笑,举止相当亲昵,背后是中央星第一综合大学东大门,不远处还有几个拍毕业照的年轻学生。   这个或许叫时荣与的青年和他见到的费明秋长得极为相似。   玄关传来两个人的交谈声。   商远双手插兜走出直梯,看见费明秋以及跟在身后的陌生男人,“……今天没做饭。”   费明秋抹去脸上的雨,只是笑,想了想介绍道:“这位是——”   轰隆!轰隆!   一道惊雷打在头顶。   以摧枯拉朽之势搅乱了湿润冷腻的空气。   商远移目掩下燥意,扯过挂在墙上的熊猫围裙,幽幽地问:“午饭你还吃吗?……让他出去。”   “吃。”费明秋恍然发觉自己有点热情过度,好像见到老祖宗似的。   他们两可是“外星人”啊,再怎么认祖宗,也认不到一个夏朝人身上吧。   难怪商远不高兴。   他咳嗽两声,打算在住宅区找一间空屋子安顿这位客人,分心看向隐隐发热的腕表。   【任务三(可自主选择)】   【一、发展生产,与十个部落达成友好关系;二、充分建设本部落,总人口达到10000人以上。】   【时限:半年(180天)】   【任务奖励:抵扣60000中央币】   【任务失败惩罚:???(结算时随机抽取三种)】   倒霉蛋不配碰运气。随机惩罚绝不随机,怎么想都要尽力避开。   至于奖励,无所谓了:只要留在地球,就无法达到符合系统最低要求的劳动贡献,每次奖励只有这么点,一辈子还不清。   费明秋很头疼,果断选择第二个条件作为任务内容。   一万人就一万人。   不出三年,他一定把这个破还债系统拆了。   横竖还不清,索性不干了,中途跑路还不行吗。   *   3月10日凌晨,蹲守官网等内测资格的人发现扭蛋机版块完全变灰,所有链接无法点击。   昼伏夜出刚起床准备直播的顾戴路被满屏“恭喜失业”弹幕引到官网,脑门上冒出三个问号。   啊这。   假期来得太突然了吧。   【20210310维护:《废物》首次内测圆满完成!感谢各位玩家的热情参与……】   【20210310公告:《废物》二测预约渠道开启!关注直播间解锁预约资格[..]】   【20210310图鉴:二测版本更新后将追加新角色[夏后氏高密(大禹)]】   背景图则从浩瀚星空下的飞船残骸换成了日、月、熊、蛇、鸟五种图腾。   熊象征轩辕、颛顼、尧、舜一脉代表的中原,日月蛇鸟象征九州四方。   随浏览时间增长,五图腾逐渐变形,最后组成四个早期甲骨文字与对应简体字:   宇宙洪荒。   作者有话说:第一卷完。明晚入v,谢谢一路以来的支持 (=′ω`=)   写完了4个故事,这是第5个,每个故事都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闯进我的脑海,吃馄饨的时候,风雨交加的时候,坐末班车回家的时候,喝了奇怪的奶茶一夜无眠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画面、那么两个人,突然相遇了,让我产生“一定要把他们的故事讲出来”的念头。坑品不多说了,写完一本再开下一本,绝不双开,今后亦如此。我会好好写完的。顺颂时祺,春安。 第51章 二测   一个寻常的周五,某小众VR游戏论坛的用户正在新开的讨论楼里“团建”。   讨论楼是版主在两天前的凌晨建的,目前已经盖到了237页,永远飘在首页最上方。   【在线做法祈祷内测资格+周五直播唠嗑+新版本《宇宙洪荒》小道情报】   【版主千秋】:如题。   【版主千秋】:@明明明白@瓜尔佳吃瓜……二楼留给从我版领到首测资格的同志   【版主千秋】:三楼放猪头牛头献祭非酋若干,非洲人全员退散,呔!急急如律令!   【海藻还早】:好耶,上班狗又活过来了(这次一定要抢到账号(握拳   【费哥哥yyds】:嘿嘿,换个小号来顶楼   【2301***436@pp.com】:五千块压岁钱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开二测了   【清华同方劳工】:首测关得好突然,刚刚还在看顾总那个傻口调试摄像头呢,结果哈哈哈哈直接游戏没了,光速下播哈,官方也不说二测删不删老玩家的数据[大笑]   【我的猪跑了】:谢邀,人在家,刚刚被赶下线,圈内利益相关,只能说懂都懂x   【滑铲铲】:放个板凳在此,明天起床再聊   【版主千秋】:不是,没人了嘛?!   【版主千秋】:才凌晨一点,除了来考古你游的土味广告的新人,凉的古井无波[大哭]   ……   【版主千秋】:还有五分钟直播开始!别吵了别吵了,《废物》懂个毛线历史文化,它就是个砍树煮盐村头械斗模拟器。这楼页数太多翻起来不方便,封楼了,我再开个新楼[..]   按下发送键,端坐在电脑前的屈婉切换界面,伸手把趴在音箱后睡觉的橘猫搂进怀里。   这间卧室收拾得很干净。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薄毯吸热后变得暖洋洋的,毯子下是肌肉萎缩得皮包骨头的双腿。   三十岁的屈婉眼睛里盛着光亮,挠了挠橘猫的下巴,推动轮椅把遮光窗帘拉起来。   楼下打球的初中生瞅见她瘦得刻薄的脸,做了个鬼脸,边跑边笑,“五、等、残、废。”   屈婉习惯了,脸上什么反应也没有,抱着猫回到电脑前。   这次的直播和指针文娱有合作,既可以在《废物》官网看,也可以去指针APP互动。   直播还没开始,各种特效的弹幕和打赏动画已经刷得层层叠叠。   纯黑的屏幕突然响起铿锵旷远的筝声。   随画面转亮,镜头切至坐在一面白墙前的两个年轻人。   费明秋调整别在领口的耳麦,清了清嗓子,“你好了吗?”   商远单手按着面具,凌厉的下颌线透露出差到极点的心情,半晌方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费明秋这两天光顾着刷大禹的“好感度”了,想来可能还是那天不打招呼就把大禹领进移动屋的举动做得不对,朝负责摄影的阿尔法比了个手势,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肩,低语:   “直播,给个面子吧。等会向你道歉,真的,我没忘,我们俩才是老乡、是一条船上的。”   临时搬空了的客厅回荡着青年一再越界的尾音,白炽的光线格外耀眼。   商远多半不习惯费明秋这样凑上来讲悄悄话,是以手脚僵硬地推开他,“——嗯,继续吧。”   费明秋轻轻地笑,拿起放在腿上的笔记簿。   [两人说啥呢说啥呢?好家伙,费总和费明秋长得越来越像了,可我磕不动真人啊,日]   [好久没看见主策和运营了,主策好像又瘦了,哈哈哈是做《废物》亏钱亏的睡不着吗?]   [嘿嘿(没别的意思)]   [主策大帅比!二测给你游费明秋和商远这对搞点谈情说爱的剧情好不好]   [比如那天又窄又挤的马车里两人到底怎么睡的(狗头)]   [啊?直播可以讨论CP吗?大家都搬去新网站搞CP了吗?我还想挑战一下发官网(懵)]   [前面的三思!你游运营就是个看不得纸片人谈恋爱的钢铁直男罢辽]   同步接收各色弹幕的阿尔法如坐针毡,两只熊耳一会儿支棱起来、一会儿蔫巴巴的。   它说它刚才忘了大哥那个手势是啥意思,没有来得及掐画面和声音……   可以不?   费明秋抬起眼皮看它,分别介绍自己和商远的身份,然后说:“今天的直播分为三个环节。首先是二测的情报。前天晚上凌晨时分结束第一次内测,是一个比较仓促的决定。”   [确实。]   [来了来了!]   [二测二测二测二测]   费明秋觉得这些弹幕全是无意义的废话。   他嫌吵,很坦然地关了耳机,拿着商远给他削的细炭笔在笔记簿上戳戳画画。   “正如部分网友猜测的那样,《废物》的剧情一早就写好了,每天甚至每秒都在往前发展,主角费、费明秋作为遥远星级文明的旅行者,因飞船出故障意外迫降至此,召唤这片土地四千年后的玩家帮忙建设并探索未知世界,结识了善良……嗯善良的有祁氏一族以及神鸟青鸢。这些是第一次内测的主要剧情。玩家们占领盐池后,实际上发生了一些诡异的事。”   [剧透了啊,爷还没玩呢]   [我就说自由度太高肯定不行。团战那天进展如风,设在盐池的好多剧情估计就这么没了]   [哈哈哈是因为玩家肝任务动作太快,直接快进到第一卷 结束了吗。主策,惨]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年轻时期的大禹的来访。《废物》发生于尧舜时代末期,距离夏朝正式建立还有几十年,奉命治水的大禹的出现,把整个游戏的世界观扩大到了九州四海。”   [建议NPC还是叫大禹,耳熟能详。文命都比高密好]   [“高密”这名字属实有点拉下神坛了,还是叫文命吧,尊重《史记》尊重马迁()]   “二测开始后,因寻找应龙与族人走散的大禹暂时住在城内,玩家可前往聊天,听取《废物》的完整世界观。”费明秋顿了一下,示意阿尔法切直播间画面播放官网首页的短动画。   最先出现的图腾是黄熊。   “大禹的父亲是鲧,鲧是轩辕、颛顼的后代,传说鲧死后化为黄熊。上海博物馆藏楚简记载了大禹即位三年立日月熊蛇鸟五旗的事。熊图腾即是中原部族的象征,属于黄帝系。”   其次出现的图腾是日月。   “东方以日,西方以月,日月图腾代表的是中原以外的东西方诸部落。”   最后出现的图腾是蛇鸟。   “南方为蛇,北方为鸟。这五种图腾意味着这是一个多部族多聚落共存的社会,尚未统一。”   画面切回移动屋的客厅。   费明秋翻了一页笔记簿,见商远没有帮忙分担的意思,只好一个人蹙着眉背稿子:   “其实一测有版本名的,我们两的意思是叫……《恒星燎原》。   “各位虽然、呵,虽然生活中多多少少自嘲是个废物:五谷不分、拖延症、安于现状,实际上拥有无穷无尽的可能,自由、热情、善良、积极、坚忍,二十个、一百个、乃至更多的年轻人合在一起参与原始社会的基础建设,就像一颗燃烧的新诞生的恒星,终将改变世界。”   [别以为你后面夸得像朵花,我们就高兴(怒)]   [???我是废物我知道,别骂了别骂了呜呜]   [弃游了(),NPC骂人就算了,主策也这样,猛男委屈]   “二测的版本名暂定为《宇宙洪荒》。随着大禹的到来,这个人神鬼怪共存、洪水滔天的世界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不仅我们制作组很好奇,主角们对此也一无所知。   “唉,看来我们的运营懒癌发作了,他不说话的话……唔、我讲一讲如何预约二测资格的事。”   屈婉怀里的橘猫喵喵叫,爪子啪叽按在键盘上,音量调至最高。   她用的是移动的网,带宽又不够,直播间被满屏刷礼物的特效动画卡成了PPT。   少数弹幕是粉红色的,随便瞄两眼,很难不嘴角上扬。   更多的是关注《废物》本身可玩性的潜在玩家人群发的大白字和惊叹号。   “是这样的。上次直播我就提过,游戏本体不收费,所有内容都可以体验到——也不会像某些‘友商’猜测的那样、设置非常严苛的触发概率,而特别研发的VR设备需要付费购买。   “初代版设备在春节的时候已经有主播展示过了,成品就是那样子。定价么……”   费明秋说得口渴,扯下耳麦,直接站起来去厨房倒水喝,还问商远要不要。   留下直播间百万观众和镜头里的“狗运营”面面相觑。   [??费总干嘛去了?]   [提醒新来的观众:非静止画面]   [商总球球了,说点什么吧,老婆都被气跑了(bushi]   商远换了个坐姿,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桃花眼蕴着冷意,朝充当摄像头的阿尔法投去一瞥。   好好的多情风流目,长在他的脸上,便唯有薄情和孤傲,实在是浪费。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阿尔法回忆起它想当助攻的伟大心愿,全程顶着挨揍压力没有封任何观众的IP。   不知不觉,粉红色弹幕的占比增加了一点点。   费明秋端两杯热水回来,悠闲地说:“定价啊,我们两的想法是4399元。各位觉得贵吗?”   [说贵很贵,却也不贵,反正我可以买十台分赠亲友]   [比健身环有用]   [费总记得保护嗓子,下播后快把这个运营S踢了吧]   [可运营也是你游总工程师()]   [《废物》是二人转小作坊,不会还有新玩家不知道吧?]   “我想价格还是比较合适的。年前年后材料费上涨,人工、仓管和运输成本也在涨……现在官网已经开放了预约购买的链接,我想想,哦对,这个链接是用来统计有意向购买设备的人数的,定金200元,后天截止。然后我们仍旧做一个随机处理,分三批次发出三万个名额。”   至于去哪里找足够的能源制作容纳玩家脑电波的金属人偶。   费明秋仰头喝水。   他们的新客人不止提到中原四方的部落分布,还提到了天地间的神明体系。   大禹要找的是操控雨水的应龙,而他,如果想拥有源源不断的能源,或许可以去找本地山神。   偷换概念一下——倘若换作科学的角度解释,就是充分利用地球的地热能和其他新能源。   所以说啊,他尽力招待大禹、想办法把人留在城内,也不是太过分吧。   “二测开服时间定于3月15日上午10点,参与一测的老玩家可以直接登录,基础数据全部保留,不删档,如有意向购买我们研发的VR设备,官网也有相应链接,三个工作日内发货。”   毕竟是和真正的官方合作办厂,三个工作日已经算快了。   体制内规则比效率重要,不能像电商那样无情剥削快递员。   商远这时也摘了耳机,伸手拿过费明秋腿上的笔记簿,“我来吧。你歇歇。第二个环节……”   [读评论读得这么懒散这么不精神的,也就你游运营了]   [没办法,运营想赚钱,可主策拼命往外撒钱啊哈哈哈哈]   [断人财路如鲨人猪心啊费总]   [我想知道,主策下班后坐公交睡地下室啃馒头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这游戏能赚钱吗?良心游戏死路一条啊,真不用这样的,费总三思!]   [前面的兄弟,别把虐粉催销量那一套带过来(老子这就去下单)]   ……   ……   直播快结束了,费明秋出门向奴隶们交代一些日常安排,回去时被大禹喊住了。   大禹正坐在门口洗草鞋,稀疏的胡须像一团蓬草,“费,你说你已进天门,当真?”   他进入这座大城,窥见那座漂亮得难以形容的高楼,对这位年轻的异族祭司非常感兴趣。   没想到,除了大部族的首领、长老,荒僻之地的小祭司也可沟通天神地鬼。   尤其是那些平静地躺在屋内休眠的族人,既是农民、工匠、医者,亦是战士。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人啊。   东海的部落固然强大,却没听说其人这样智慧,像神一样不食五谷、以日月精华为养分。   他父亲鲧与同样负责治水的共工氏闹得厉害,夏后氏一族交到他手里,不知今后如何。   思至此处,惆怅落寞转瞬即逝。   大禹是何等英雄圣贤,反而生出一腔孤勇和壮志。   他将来势必平定八荒战乱,带领族人过上太平日子!   他再次发问:“你进过天门?”   费明秋察觉祁右和祁巴在附近偷听,没有正面回复,却问:“高密兄……也进去过吗?”   大禹:“嗯。吾曾到第四丁阶,应龙事迹恰是那次听来。河水暴涨,必有应龙在中作怪。”   费明秋慢吞吞颔首,“是说连日下雨的事?我还有一事不解。本地的山神该怎么找呢?”   “吾看跟着你们的那位童子是昆仑小神。昆仑乃诸神之国,神力通天,它寻不着么?”   “它啊,”费明秋摇头,“涅槃时出了些岔子,神通越来越少,前几日连读心也不能了。”   “那么你当进天门。山神与山同在,易寻得;应龙却神出鬼没,很不易寻,唉。”   *   费明秋回到移动屋时,直播已经结束了。   商远捏着两只杯子去厨房,看见他心情微妙,倚着墙故作随意地问:“跑出去做什么?”   “听你读评论,突然想起来我们种在地里的稻秧,虽然寥寥无几,也要好好看护啊。”   “想吃米饭?”商远压低了声线。   他总是没什么精神,可这一切都是药物生效营造出来的假象。他真正的样子是什么样呢。   费明秋弯腰换鞋,修白如葱段的手指搭在鞋架边沿,“嗯。想吃。特别想。”   “靠那十几株,要种三十年。”   “是,我知道。”费明秋低笑,悄悄打量他的神情,随即收敛笑意,“商远,你在生我的气?”   商远放下杯子,左手摸向裤兜里的烟盒,“我发现一个疑点。”   费明秋边脱外套边走向他,“哦,什么疑点?”   商远的手没能拿出来——他被青年点着喉结压在墙上——虽然能够避开,但他没有。   费明秋眼睫半垂,咬着唇低声喝问:“商远,你不会把我写的小说从头到尾看完了吧?”   有时他的直觉准得可怕,以致他做出许多看似荒诞的防御行为。   “我之前就读过。”   “……”费明秋若有所思,诧异地收回手,扶额笑,“好看吗?我都不记得我写了什么。”   商远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叹了口气,“时荣与,是你的名字吗?”   费明秋的脸倏地白了,像被一只巨手压住了肩膀,整个人坠入灰白色的回忆。   他看了看碰过对方喉结的手指,闭上眼睛失魂落魄地说:“你从哪里知道他的?”   “一本诗集。‘献与我的邻居,我的友人。’”剩下的半句,商远选择性略去。   “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之前去你房间的时候我无意翻到了那本书。嗯,他是我哥哥。”   商远一怔,桃花眼闪过少许尴尬。   刚才直播话说多了,他的嗓子有些暗哑,声音与呼吸同时落在青年的耳垂:“哥哥?”   乱、乱叫什么。   费明秋突然背过手,没好气地说:“不然呢,是你哥哥?”   商远:“……”   “我那天就想问,你怎么会买孙珍的诗集。这家伙的文品和人品简直烂透了,还敢把我哥哥的名字写在开头,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不会……不会二十二岁一事无成。”   “没有,你挺好的。那本诗集的版权页还印着他们两的一张合影,地点在大学门口。”   费明秋冷笑一声,否认道:“合成的。这你也看不出来,你怎么考的工程师资格证。”   商远没有反驳。   他看着青年因发怒或者旁的情感而泛红的眼睛,只觉得饥饿,只觉得……   什么样都很好。   时荣与是费明秋的哥哥。   这意味着他已经猜出费明秋的真名了。   沾血的白大褂连同尸体被身量清瘦的少年一脚踢进垃圾堆里。   那少年常年不见光,皮肤白得像鬼魂,却朝他伸出手腕,忍着痛喂他喝血,大骂他是怪物。   商远:“费明秋,‘雁度秋色远,日静无云时。’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费明秋红着眼睛瞪他,“你不是早就问过我?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不知道。关于我哥哥的事,你不要再问,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没有生气,你别过来。我、我睡一觉就好了。”   ……   费明秋睡不着。   他忘了许多事。   或许没有忘,只是因为后来为了逃命编造了太多不属于他的故事,一时间想不起来。   就连“费明秋”这个名字,也是他自己临时起的,结果恰好碰见一具同名同姓的焦尸。   供电系统瘫痪,高压电网坠落,等车看电影的年轻人就这么死了,背包里有身份证和钥匙。   他当时刚刚逃脱,急需一个合理的身份躲避追捕,没有怎么犹豫就接手了“费明秋”的人生。   “费明秋”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他不清楚。   他回“家”看了那篇《人渣本渣》,猜测原主是个傻白甜,虽然不习惯,还是这么装下去了。   从那天起,他一点点偏离了少时的自己,最后为了躲避追捕,明知是诈骗,依旧认罪入狱。   如果不是飞船超载,现在多半在白铁星的矿场劳动吧——   可能还会时不时犯点小错,写思想报告草草了事,避免三年一次的常规减刑。   那是个很舒适的地方。   足够偏僻、生活节奏缓慢、工作人员附属于勤奋区法院,安全性毋庸置疑。   唯一的遗憾是临行前秘密发给父亲的信。   如果可以,他当然想回家,堂堂正正地活着。   可惜因为“费明秋”的身份,信件根本无法通过人工审核进入父亲的私人邮箱。   他撒了很多谎,编造的故事甚至一度骗了自己——   这样的他、这样的他,商远那家伙怎么能说“这样的你也很好”呢。   ……   万里之外的东海。   中土昆仑,海外蓬莱。   隐匿于海雾中的巨岛在满月的时候露出了神秘的一角。   金玉琉璃制成的宫殿像一座座奢美的宝库,雪白的神兽与诸神在此悠闲散步。   坐在一株火红色珊瑚上的女神柳眉轻蹙,抚掌而叹:“听说了么?开明君下山了。”   她只穿一层朱色轻纱,体态婀娜而眉眼庄静,白净宽阔的背部却张着另一张女神的脸。   那脸比她更成熟些,声音却格外稚嫩:“知道又如何?他那九个脑袋,凶神恶煞,比你儿子还可怖。”   “哎呀,伏羲,你这话说的没趣。前些年海洋馆经营不善,赔了好些给各位股东,我儿是可怜,哪里可怖。”   “哼,你和帝俊生的那十个丑儿子,天天被你薅阳毛分赠亲朋好友,如今还惺惺作态了,呸!”   羲和拧眉,瞬间破功,操着一口吴侬软语骂道:“伏羲,恁个些八蛋,从老娘身上滚下去仄!” 第52章 仅仅是喜欢   与天同寿的女神因缘际合共用一具神骨搭伙过日子,俱有怨言,你一句我一句拌起嘴来。   伏羲想想还是不解气,“你要说你的海洋馆,好,咱们谈谈你的海洋馆。你为了开馆,什么小神的钱都敢收,以资抵债的时候更是一本糊涂账,不知那些神火将来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羲和虽是鸢鸢口中的“老太婆”,却自恃年轻貌美,吸了吸鼻子哼道:   “与你何干?你好好地随帝俊隐居天上就是了,还舍不得这人间做什么?半途反悔,神魂分家,骗我怜悯你无处可去,我好心待客,结果你却长在我背上赖着不走了!”   “你这小丫头,抠抠搜搜的,本尊借你的身子一用,是你的福气!”   羲和怕说不过她,耍赖道:“我不管,老娘过几年也要离开蓬莱,再不回人间。”   两女神只恨东海与九州相连,无故不能施展神通波及凡人,便相约进天门打一架松松筋骨。   “走就走,老娘不打得你——嗳等等,伏羲,你闻着什么味没有?怪蓬松干净好闻的。”   伏羲幻化作一个刚留头的娇俏女童,提袖扇风,也惊奇道:“是他!错不了!”   羲和不疑有他,连忙拽着伏羲往石阶下飞去,“他既来得天门,怎么开明君还要下山寻他?”   “或许其中另有变故。”   伏羲正奇怪怎会在这满是凡人烟火气的低阶石梯上见到旧识,瞧见本人,边躲在暗处打量边窃笑,“原来他的凡身长这副模样:骨如竹,肤似玉,分明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么。丫头,快看他现在何处,若不在昆仑,咱们去他那儿玩玩。”   羲和掐指一算,“不很远。他身上还有我儿神火的痕迹,所谓母子连心,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只是我此前答应了帝俊,不再插手人间事。要去玩,偷偷的,还得捏两具凡身出来。”   伏羲看了看自己藕节般的手臂小腿,“好么——嘘,他来了。”   茫茫云海,十层石阶陡峭高耸如天梯。   费明秋好像听见两个陌生女人的笑声,猜测或许是附近的山神。   一番寻声觅踪,却没有看见任何寄存着诸神声音的光点。   照大禹的说法,若有神明在此,非但看得见特殊光点,还能见到许多代表其神通的异象。   是不是这里的山神太弱了?弱到与背景融为一体?   费明秋扯了扯嘴角。   那他也太倒霉了。   天门内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一弹指而已。   他徘徊许久,觉得这么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下次再说吧。   眺望四周云雾变化,费明秋胸中踌躇一点点消散,不禁长舒一口气,凝神聚气睁开眼。   可就在他睁眼的刹那,有个短小的黑影像猴子一样伸长双臂急匆匆扑向他的后背——   手心疼。   带倒刺的舌头粗鲁地舔舐他的手心和指尖。   费明秋回到现实,发现自己被商远的老虎扑倒在地,双腿被虎爪牢牢地踩住。   他微怔,忽然破了某个连环案的凶手,也不挣扎,捏着老虎的耳朵说:   “是你咬的我,是不是,嗯?老实了好些天,又跑出来了?”   老虎听得懵懵懂懂,只是用湿乎乎的鼻子拱青年的手腕,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地板。   它也知道它血淋淋三个脑袋的样子很吓人,每次在“储备粮”面前现身都是寻常老虎的样子。   费明秋默想心事,顺便“撸猫”,因手感非常好,心不在焉地说:“我如果是Omega,就对你家Alpha下手了。你是发/情期到了么?悠着点啊,我睡着了不容易醒,再咬伤我,阉了你。”   老虎没听过欧米伽,但常听商远对着一坨金属喊“阿尔法”,胡须不禁困惑地上翘。   它凭本事咬的人,怎么可以白白送给圆滚滚的家伙?   老虎的虎睛蓦地从墨绿色变为金黄色,亮出爪牙就要咬断美人的脖颈——   此时费明秋闻见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捏着它的耳朵推坐起来,“你……”   映入眼帘的是相当渗人的画面。   老虎的脖子两侧冒出两个毛绒绒的虎头,神态各异,自在地扭头张望,朝他一阵龇牙咧嘴。   费明秋面无表情地咽了口口水。   正中间的老虎垂头丧气地抖了抖耳朵,收回爪子蹲坐在旁。   三双漂亮凌厉的虎睛流露十二分的忧伤。   搞砸了。   这很难看。   这是畸形的。   这下它只好把看见它的丑态的人吃掉了。   杀念大起,它的尾巴倏地炸开了毛,直把地板敲得噼啪响。   费明秋愣了两秒,随意抹去脖子上的血珠,爬起来揉捏每个老虎脑袋的耳朵和两腮。   三个凶巴巴张开血盆大口准备进食的虎头:“嗷呜……QAQ?”   费明秋的眼睛如同倒映星月的秋潭,或动眸或定神思忖,最后只是盯着老虎看,低笑道:   “你怎么变成这样的?不会真的是开明兽的后裔吧?好可爱,脑袋还可以再长多一点吗。”   他很喜欢老虎,从小就喜欢。   或许是慕强的缘故,或许仅仅是喜欢。   于是,等商工程师熟练地破门而入,看到的是一头长出五个毛绒绒的虎头的老虎。   商远的桃花眼眯了起来:“……?”   费明秋不欲再提哥哥的事,刻意朝他大笑,顺便打小报告:“商远,你的精神体——”   商远想到青年接下来要说什么,呛了一下,当即揪着炸毛炸得不忍直视的老虎出去了。   五个虎脑袋把本就狭窄的走廊挤得满满当当。   他的左手一直插在上衣口袋里,目光冷静坦然,甚至还旧是懒洋洋的、毫无防备的站姿。   然而他知道,他的口袋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想试试。   *   二测开服在即,聚落、盐池、《废物》的官网……有许多事情要忙。   加上两人各怀心思,围绕一本诗集发生的不快和疑点便被双方默契地揭过,搁置不谈。   只是许多东西啊,尽管发生之初微渺如尘,等回过神来,早已千丝万缕,令人寸步难行。   玩家们不在的两天里,费明秋和商远给盐池的奴隶起了名字,按煮盐晒盐的步骤重新分工。   每个奴隶如今只需要负责两道工序。   完成每天的既定任务后就是自由时间——不过也快到晚上了,夜间娱乐活动乏善可陈。   他们从出生起,就被教训文字与知识是贵族天然享有的财富,是以他们绝不该心生好奇。   但年轻的新主人要求他们必须尽快懂得简单的算数和书写。   为了每天吃三顿饭,奴隶们只能吃过晚饭战战兢兢拿个小木凳去广场集合,参与“扫盲”。   被连山兄弟卖给费明秋的女奴朱云学得最快,费明秋便当着众人的面升她为平民。   奴隶们并不清楚费明秋的打算,当时非常惊讶,仔细想想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一个识字的人,即便不是贵族,也不能是上辈子犯了错的奴隶,否则就违背了神的旨意。   他们既然可以识字,当然可以做平民,靠劳动拥有自己的房子、家畜、儿女和田产。   奴隶间压抑的气氛一天天地活泼起来。   而有祁氏一族,因为被有熊氏过度奴役了几个月,大多有伤,每天闷闷不乐地坐在家中。   祁里咬牙换了药,捂着眼睛扶墙坐下,“女娲,我们一族会怎么样呢?只剩下这么点人。”   担任女娲的祁阳拍了拍他的肩,继而安慰几句。   她今年三十六岁,数次生育,忙于纺织,在这个时代算是半个身子入土的老人了。   祁里一腔怨恨无处倾诉,看了两眼外面烧柴筛盐的奴隶,“如果父亲当初让我做祭司,我绝不会把我们的地方让给一个外族人。你们都说他长得好看,可在我看来,他是最歹毒的,比熊太、熊满还要贪婪,占了我们的家,又抢了有熊氏的家,还能让这帮奴隶哭着跪着谢恩。”   祁阳:“你怎么这样想呢。而且……唉,我听说,右一直劝伐趁机杀了那两个异族人。”   祁里压低声音:“所以、所以是首领不愿动手吗?女娲,你的孩子多,你更明白没有土地和奴隶是活不下去的,对吧?这两天,那些不吃不喝的亡魂战士都躺着,我们不如……”   “不行,右说过,那个费有沟通父神的神性,非常厉害,而且属于我们的青鸟也被他骗去了。”   “费氏一族都是强盗!那明明是守护我们一族的神!”祁里握紧拳头,忿忿地锤墙。   躺在房顶看星星的鸢鸢撇了撇嘴。   说了好多遍了,他不是血统纯正的青鸟,继承的神通屈指可数,而且也不是为了守护凡人才涅槃降世的。   唉,至于有祁氏图谋不轨的消息,费明秋和神君应该早就知道吧?   从前在昆仑,他曾跟着爹爹见过神君两回。昆仑为诸神故国,神君奉天命镇守一方,数万年不离山顶半步,怎么就下山了呢……哪天能回昆仑一趟,他要好好问问住在隔壁的西王母。   作者有话说: 22日改错。   本文出场的神仙的形象是私设哦,总之是一群有七情六欲的好神,基本上全员助攻,大结局会出份子钱的那种。 第53章 请沈所长惠存   3月15日上午11点。   研究员小施站在第二会议室外不时地看手表。   今天所里来了好多大佬,领导让他上线体验一下《废物》二测的剧情,然后当众作报告。   门开了一角。   副所长沈应民朝他招手,“施柯,来,黄老师对你的工作有很高的兴趣啊。”   小施同手同脚走进会议室,微微鞠躬,绷着面皮报告这些天他在游戏里搜集到的有用信息。   被沈应民称呼为“黄老师”的名誉所长黄其让老先生全程低头看材料,不时叹气摇头。   小施更紧张了,好几次口误,最后虚弱地说:   “今天二测刚开服,新增的NPC大禹同样做得非常逼真,但也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游戏正式引入了神鬼传说的元素。呃、所以,我们小组的想法是……之前的推测和猜想可能要全部重来。还有就是,新版设备刚开始派送,上线人数不多,玩家们的反应在预料之中。”   沈应民:“嗯。黄老师,您怎么看?”   黄其让上身往后仰,手握钢笔慢声细语地说:“关键是我们永远在明处,他们在暗,总是很被动。这游戏既然要放出三万个名额,也就是说我们有三万个年轻人处于危险之中。唉,这不好,我总是担心……小沈,你去问问那位F,他们还想要什么?就怕对方‘无欲无求’。”   恩师发话,沈应民连连称是。   会议中场休息的时候,小施摸出手机翻看去年年底吐槽工作太累太枯燥的随笔日记。   他从小成绩好,一路读到博士,毕业后就进了研究所,有他这个“榜样”在前,连带家里读研的妹妹也决定继续读博;可是他去年真的挺迷茫的,奔三的人,不知道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研究所的工作和他的想象也不大一样——不过现在么,他觉得他能好好地干一辈子。   沈应民:“发呆呢?中秋节前一定给你放个假。你组长要是不批啊,找我批。”   小施:“沈公,我们所做的,对国家、对社会有意义吗?不是说什么长远,就单看眼下。”   “哈哈,当然有啊。”沈应民正色道:“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这么被动。先问他们要什么,然后说我们也想求什么。既然对方把游戏背景设置在史前鲧禹时期,肯定是倾向于我们国人的。”   小施用力点头。   ……   费明秋临睡前收到沈所长发来的邮件,撑着精神逐字逐句地看。   唔、问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这个他还真没有想过。   他就想早日拆了定时炸弹一样的腕表,无拘无束地活着;如果可能,回家见父亲一面。   至于邮件里沈应民的团队反复商议后提交的五种生物医学领域的研究难题——   他去问问阿尔法。   如果基础数据库有合适的旧资料,整理一下打包发过去就是了,算是迟到的春节贺礼。   毕竟就生产VR设备而言,双方合作得挺愉快的。   《废物》热度走高,收获数百万网友的关注,也多亏了审核方面顶着各种压力开放绿色通道。   否则在指针直播开屏宣传《废物》的那个晚上,好多人要去喝茶啊,比如顾戴路和小方总。   ……   不出一小时收到回复的沈应民惊呆了。   他放下茶杯,手颤巍巍握住鼠标点开附件。   看着跳转页面上血红色的“文件数据过大无法预览”等字,沈所长没有丝毫犹豫,点击下载。   这是一个不断变化位置的网点,技术组在短时间内无法追踪来源。   等到文件下载完成的刹那,页面就打不开了。   ……   沈应民像候在产房外的老父亲,焦急地搓着手,一遍遍催问省医院的几位专家来了没有。   术业有专攻。这些大文件涉及的是外科医用材料和临床药量释放控制方面的前端难题。   列要求的时候他还想着试探F、S那些年轻人的家底,又担心“吃相难看”,删去了好多要求。   如果F这个家伙发来的是真东西,他、他、他简直要——   肠子都悔青了。   连续五个紧急会议后,人在苏州的马冰河得到消息,打来电话询问进展。   沈应民:“唉,一言难尽。怎么说呢,好比我们想做个大型民用飞机,人家把航天航空那一套全送来了。解读资料少说三四年,国内顶尖的那一批都还瞒着呢,先看上面怎么安排。”   这帮人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科研投入不是一般二般惊人啊。两条商用生产线就能换来这些珍贵的资料,像做梦。   研究所灯火通明,全员加班。包括员工食堂的高师傅和李阿姨。   邮件里明明白白提到:他们两没有意向与其他国家势力接触,觉得中国的年轻人就挺好的。   [生存所迫,和朋友一起做个小游戏。附件里是一点诚意,还请沈所长惠存。]   “生存所迫?小游戏?”   沈应民失笑,幽幽地看向省医院的专家,“胡说八道骗小孩呢这个F。你们信吗?”   专家的回答非常无情:“信不信无所谓。哎呀,既然让你‘惠存’,存了再说嘛。”   *   二测刚开服,全是老玩家。   有的在城内装修自己的小木屋,有的去盐池打工养熊猫,一切有条不紊。   大禹却不堪其扰,连夜又写又画把他知道的九州聚落分布情况用十二张木片贴在了门外。   他追踪呼风唤雨的应龙的足迹而来,感觉应龙就藏在附近,因此才答应住一段日子。   不曾想,“噩梦”的开端是当着众奴隶的面答应了费明秋给他的族人们讲解天下大事。   这帮年轻的战士看他的眼神也太热情了,甚至上手摸他的头发和胡须。   眼看又有打扮极其古怪的生面孔走过来,大禹条件反射握住刀柄,严肃地指了指木片。   费明秋就在附近看玩家调整炉温尝试烧瓷器,收回视线,动了念头约束玩家不规矩的行为。   玩家无法再上前,让出一条弯曲的小路。   大禹松了口气,抱着刀穿过人群,“多谢。”   费明秋掩下诧异,与被他好不容易拽出来的商远互视一眼,“你怎么知道……?”   “这是一种神通,常见于大部落的祭司和长老,吾夏后氏的祭司们也会,给它起了个名字:一念百应。”大禹把长刀收在背后,关切道:“说来,费,你还没有找到山神么。”   费明秋的目光在那把长刀上停留片刻,摇头。   大禹年纪轻轻而心思细腻,见状目含颎光,不解地问:“你二位总是防备吾近身,为何?”   商远:“……有熊氏那些人是你杀的么?”他倒没什么恶意,只是提防那把尚未出鞘的刀。   费明秋不意商远会这样直截地发问,怕他出事,忙拽他缩在袖子里的手,“商远!”   大禹活了二十七岁,头一次背锅,就是个大黑锅。   他仔细询问死者当时的情形,不禁捻须沉吟,无奈地问:“吾何时杀人了?!”   费明秋想往回收手,手指却被商远抓住,一时心慌意乱,懵道:“啊?”   大禹见两人方才都盯着他的刀看,抽刀出鞘,“此刀乃吾父所赠,轻易不夺人性命。”   这是一把森肃光亮的青铜刀,刀柄刻有象形文字“仁心”。   虽工艺精湛,集虞舜一代青铜冶炼之大成,却不足以一刀致命。   杀了熊太、熊成等人的,另有其人。 第54章 认知危机   费明秋临时抱佛脚补充的多是古代文化常识,对受禅封王的大禹的了解失之片面,以为将“文命”解释为“文德教命”既是后世儒家附加的说辞,那么大禹建立夏朝主要靠的是个人武力和政治能力。   实际似乎并非如此。   啧,无缘无故冤枉人算什么事啊。   活在文字里的完人比比皆是,现实中文韬武略兼备、心怀四海苍生的圣人却极罕见。   尤其这位圣贤目前仅仅是个奉命治水的年轻人。   几天接触下来,对方身上尚无帝王的威严与城府,吃住都没有要求,好说话得很,有问必答。   这“大腿”抱的,太失败了。   好在“大腿”本人心胸广阔并不计较。   费明秋面色稍冷,“抱歉,咳、是我们想当然了。我想……最坏的局面是那人还在附近。”   还在附近的玩家竖着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三人的对话。   官方注资合办的游戏衍生网站新设置了一个版块叫《废物部落日报》,面向全体玩家征集游戏剧情相关的作品,包括文稿和视频。如果投稿成功,据说可以获得相应的“百晓生”徽章。   大禹听到费明秋说他的青铜刀不够锋利,大笑:“这却不对。费、商,吾于天门已攀至第四丁阶,体内有父神精血,杀敌时倘若借用轩辕神力——来,各位让开,吾出一招你们瞧瞧。”   他固然心地仁厚,行事却也果断勇猛,大退数步,右手握刀朝天空劈砍三下。   但见三道强风平地而起,刀光森然,纵列飞向远山黛云的一行白鸟应声落地。   群鸟坠地的地方靠近玩家新挖掘的三号水井。   正在打水的玩家凑上去一瞧:   好家伙,全晕了,个个喙嘴沾血,背部或腹部有一条狰狞外翻的刀痕。   应该是五脏受损,活不过今晚了。   玩家的嘴角不禁流下悲伤的泪水。   这游戏最过分的就是建模师砍了他们的消化系统和味觉,偏偏还百分百保留了嗅觉。   众人啧啧称奇。不愧是老祖宗。   大禹收刀,神态磊落潇洒,笑吟吟自夸:“如何?那些人既非吾所杀,亦非吾力不足也。”   费明秋愣愣地点头,下意识回握商远的手。   商远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微微上翘,忽而沉声问大禹在天门内怎么样才可以进阶。   他当然不是昆仑的神君,对天门没有兴趣。   问这个,当然也不是为了他自己。   大禹知无不言:“凡是得见天门的人,皆有一种或多种神明遗留在世间的物品,如费提到的有熊氏,他那背上想必镶有一面来自轩辕的战旗。吾乃轩辕玄孙,承其神脉。你么……?”   商远:“我?”   大禹不知道这年轻人身体里像青铜刀一样的骨头是什么东西,另有一些东西阻碍他的打量。   他顿了顿,选择略过此节,改对费明秋说:“你么,吾观察数日,你体内有三种神的气息。”   费明秋又懵了,轻声复述:“三种?”   大禹点头,“是啊。故吾初见你,便以为你是大族祭司。至于是哪三种,恕吾见识浅薄。”   一种应该是鸢鸢涅槃时强买强送撞在他腰上的护魂。   一种可能是第一次进天门时遇见的那头巨大的开明兽给的——这已经很不可思议、自作多情了。   哪来的第三种?   费明秋干笑两声。   他以为他是人类漫长进化历程中的一个分支,可是据大禹的说法,新智人控制他人思维的能力是一种颇为常见的神通,甚至早就有了听起来像招式的名字:“一念百应”;此外,他以为来到地球是绝对的偶然事件,可是仔细想想,仿佛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   因为预感会出现认知危机,所以他尽量不去思考地球上的古中国和他的家乡之间的异同。   其实啊,两个星系相隔如此之远,生物种类、普通话和简体字却都出奇地完整保留了下来……   是的,“保留”。   他的母亲生前是史前博物馆的馆长,讲睡前故事时告诉过他这种语言是特别保留的传统。   目的是纪念考古发掘原始飞船上的灰色水泥建筑群,以及建筑群背后代表的失落的文明。   那么他得知大禹的身份时油然而生的亲切、热情和好奇也解释得通了——   脚下的土地就是全星际人类最初的家园。   跃迁飞船在穿梭宇宙时出了诡异的故障,扭曲时空把他们送回了数千年前还未消失的地球。   如果真是这样……   一旦确定他和商远是这些玩家的“后代”,二十年人生建立的三观和史观要完全崩塌了吧。   大禹慷慨解惑,费明秋完全听不进去,心下百转。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冒险小说的主人公。   来到地球不会是巧合,整个事故里的疑点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者。   骄傲如他,怎么能承认这帮整天叽叽喳喳、满口好耶好耶的玩家中有他们的祖先啊!   认知危机。   绝对的认知危机。势必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费明秋瞳孔轻颤,收回手,揉了揉发冷的指关节,又复杂地看向暂时一无所知的商远。   等平复了心情再告诉对方吧。   大禹以为自己讲得太严肃,温声安慰道:“其实不难。像你,拥有三种神性的祭司,加强自身冥想能力,加上一点不可强求之机遇,总会进阶。自然咯,还是吾辈战士更有优势。”   费明秋情绪不高,嗯了一声。   ……   稍后告别大禹回到移动屋,费明秋向阿尔法确认道:“我们的起源星是哪颗星球?”   阿尔法两腮鼓囊囊的,边吃玩家晒的小鱼干边含糊答题:“A01星!原始金矿!”   商远语气淡淡的:“小A。”   阿尔法的爪子僵了一下,麻利地擦干净桌面,一屁股盖住掉在地板上的小鱼干碎渣。   费明秋用指尖敲按眉心,“商远,你说、一颗起源星的名字竟是一串字母,这不可疑吗?”   “有什么可疑的?星际元年,两百七十万人乘坐飞船来到起源星,其后陆陆续续有飞船抵达。当时的飞船有两艘保存得不错,现在还在A01史前博物馆的陈列室里躺着呢。”阿尔法插话。   费明秋:“……商远,我有个想法,我觉得……”   他不急不慢地讲述这两个多月的怀疑和猜测,然而紧蹙的眉头还是暴露了颇为烦乱的心绪。   商远盘腿而坐,偶尔朝尝试继续偷吃的阿尔法投去警告,听到最后,笑了一声。   费明秋的声音戛然而止,食指与中指并拢捏着杯沿,大拇指反复地擦洗杯壁上的水渍和指纹。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捂脸叹气,“啊。等等。你不会、不会早就发现了吧?”   身边的男人只是撑着下巴打哈欠,放下刻有虎徽的烟盒,心情很好地拍了拍阿尔法的熊猫头。   热可可的香气混入光线的行列,像夹杂春风的月魄。影影绰绰,时有时无。   费明秋默默垂下双手,用力地握住杯子。   好吧,他承认:   天真温柔装得久了,确实对一个人的灵魂有恶劣的、不可挽回的负面影响。   那个用手挖出医生的心脏的少年,那个冷静处理焦尸的亡命之徒,一点点地离他远去了。   他到底为什么看着商远——只是看着、只是看着而已——   注意力也好,心跳也罢,不由自主地——   可恶。   傻白甜害人。   他原先可是见到商远的第一眼就打算趁其不备杀了对方的疯子啊。   什么“在太阳底下平安地活了二十二年”、什么“第一次正面对上杀人魔”,都是假的,既是纯粹的谎言,也是无情的反讽。   呵,“一念百应”,名字起得真好听。经过医生的训练,他连他自己的想法都可以控制并篡改——然而如今开始失效了吗。   可恶。   再也不装傻白甜了。   听见商远起身去厨房的动静,费明秋蓦地泄了气、侧过脸伏在桌上。 第55章 老朋友来了   3月19日,周五,《废物》二测资格首批万人名单公布的日子。   屈婉起得很早,更确切地说,兴奋得一夜没睡。   她上初中的时候是学校跳高队的特长生,比赛出事后休学了一段日子,后来考了会计证,就在家帮一些没有专门会计的小工厂做账,渐渐也有了名气,直到前年父母先后患病离世……   她本来想办一个会计事务所,办完丧事连带之前的老客户的生意都推了,天天独自在家窝着。   站不起来的残疾人。   独生女。   举目无亲,无牵无挂,一夕之间失去了生活的动力。既然小有积蓄,就这么活着呗。   但是现在,因为《废物》这个全息游戏的出现,她颓然的心境发生了少许变化。   像一个长期在地下水管里爬行的人,有一天啊,惯例应付,竟意外闻见了新鲜空气的味道。   屈婉弯腰清理猫厕所里的猫砂,给蹲在微波炉上的猫喂了点猫条,然后推动轮椅坐回电脑前。   官网已经更新了一则公告。   短短两分钟,阅读量突破三万人次!   她握紧鼠标,咽了口唾沫,点开公告底部的详细名单。   这次从付费预约的六十七万网友中抽取一万人,名单非常长,因此提供了检索功能。   屈婉快速输入自己的会员账号,看见光标移动至某格时大脑一片空白。   中、中了?!   她手足无措地看向手机和半开的房门,一时不知该和谁分享激动的心情。   对着电脑无声地笑了好一会儿,屈婉带着打好码的截图去小众VR论坛拉仇恨去了。   有多久没出过家门了?   伸展双臂往前跑步是什么感觉?   等拿到设备,屈婉决定什么任务都不做,上线先围着聚落和盐池痛痛快快跑上几圈。   然而,几家欢喜几家愁。   费明秋睁开眼,轻若拂风地叹了口气。   进天门依旧一无所获。   这个地方的山神不会消极怠工出门旅游去了吧?   沦为游戏吉祥物的鸢鸢比了个大拇指:“欸你别说,有可能哦。本君现世,天象是何等气吞山河,小山神见本君在此歇脚,必不敢来,索性收拾包袱寻亲访友去,嗯嗯,就是这样。”   喂,给我好好工作啊山神!几天不见,这么懒了?   你们神仙再这么随性下去,不出五十年,神界肯定要完蛋啊!   费明秋熟练地戴上痛苦面具,用手掌揉了揉发冷的脸颊。   他想起大禹提过山神与山同在,心道奇怪,问:“可是,不是说山神不能离开他的山吗?”   鸢鸢搓一把细盐洒在烤好的鸡翅上,“也没有那么严苛啦。确实是走不远。远了就没了。”   费明秋:“走不远是多远?”   “多远啊……”鸢鸢动动手指,青色指甲比划距离,“几十座山头那么远。”   费明秋耸肩冷笑。   他平时动作没有如此夸张,只因瞥见商远打着哈欠下楼,目光在对方精赤的上身停留了一下,不知怎么想的,如临大敌,非但把扮演傻白甜残存的柔软塞进最内里,还长出满满的尖刺。   傻白甜才会看到男人的身体就脸红。哼,更废物的还会胡思乱想做春/梦。   他费明秋便没有这样的反应。   嗯,可以说是清清白白男频基建文正经男主了。   *   找不到本地山神,那么人偶制作的能源供应不足问题就无法解决。   而抽到二测资格的玩家奔走相告,在各大社交平台发搓手表情包,还有提前申请直播权限的。   什么叫“骑虎难下”啊。   某位主策深有体会。   费明秋每天揪着鸢鸢问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容易得手的天材地宝可以提供丰富的力量。   鸢鸢只是昆仑的一个小神,平日不是吃就是睡,疯狂摇头,连最喜欢的烤鹌鹑也吃得不香了。   “嗐,你就是把本君拎起来挂在悬崖上吹个三年,本君也掉不出半篓子好消息呀。你们那容纳后世凡人魂魄的铁壳子,怪精致的,即便找到小山神,未必如意。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   鸢鸢信口胡诌:“除非伏羲那老太婆来帮你。她的八卦山河图和阴阳吉凶镜,捏得了天与地,变得了百兽千鸟,诸神当中可与伏羲老太婆一战高下的,除了轩辕便是女娲。不过嘛,后二者你都不要妄想了,他们两早早随帝俊去天外神域住了。诸神一旦离开人世,永不能返。”   费明秋听见伏羲这名字,心里莫名涌上熟悉感。   他不确定地问:“伏羲她还在人间?”   小童眼神躲闪,忽然支支吾吾的。   他后悔提伏羲了。毕竟诸神知晓过去、现在和未来,他向一个凡人大肆宣扬泄露神仙的私事,往好了想是父亲给他擦屁股登门道歉,往坏了想是被伏羲隔着天门瞪一眼然后当场暴毙!   “唉,怎么说,她倒是住在蓬莱,还和羲和老太婆共用一具身子呢——欸?等等。”   “等什么?”   鸢鸢:“先前本君与你讲羲和的海洋馆,你不是有时也称她伏羲么,你怎知她两绑一块了?”   费明秋想了想,“我对古代的神话并不很熟悉,应该是口误吧。好像还有个……常羲?”   常羲亦是帝俊的妻子,生十二轮月亮。   鸢鸢叉腰笑道:“哈哈,丈育(文盲)!她们都有‘羲’字罢了,哪里是一个人!”   费明秋没听懂鸢鸢话里的梗,却读出了其中的嘲讽义,蹙眉屈指弹了一下小童的额头。   这是青鸟一族的命门,其中贮藏神魂,脆弱得很。   鸢鸢瞬间泪眼汪汪,捂着额头欲发作,想到自己什么神通也没有了,倏而讪讪地收起翅膀。   费明秋欲言又止,右手攥紧又松开,手心留下四个浅白的指甲印。   傻白甜才会心软呢。   他和商远骗了这只鸟,双方迟早反目,何必装那无用的温柔与善良。嗯,不看他。   却说此时东城门下有两个女人揽袖叩门。   一个高挑美艳,柳眉杏腮,风华绝代。   一个半大小子打扮,凤眼朱唇,眼中带笑,称得上清秀温厚。   两人牵着手似是密友,实则互相挖苦,把这一路风餐露宿吃的尘土全怪在对方头上。   羲和:“辛苦煞个人,总算到了。你这捏得丑模丑样的,难怪女娲素日笑话你憨。”   伏羲:“我看是你审美有差。嗳,那塔楼里的弓箭手,来开门!就说……老朋友来了。”   作者有话说:   费明秋(嘴硬):我应该是男频男主吧?幸运E、特殊经历、长得好看、没有女主、和男二关系不错……嗯,非常符合现在的男频文了。   商远(看了一眼文案和网站):。 第56章 孝敬   哪里来的老朋友?   收到玩家传回的消息,费明秋一头雾水。   鸢鸢也纳闷,掐指推算片刻,大叫“要死”,倏地跳起来拔腿就跑,落了一地青色羽毛。   他飞出数百步又溜回来,心想还有神君在前面顶着,自言自语道:   “不必怕。这是寻仇来的。父亲曾说过,神君之所以不下山,是因为昆仑之外皆是他的仇家。”   可是这、这传闻对不上现实情况啊。   数万年独自镇守山脉的神君可不就抛下政务出走了么。   虽说不关他的事,两方大神仙打架,必定殃及池鱼。   鸢鸢打了个寒颤,肩胛骨处两对翅膀肉眼可见地秃了好些。   “寻什么仇?”   “啊?神、神君,您在啊。您早就察觉她们两的行踪了吧?好歹同我说一声啊,呜呜呜。”   “……嗯。”   商远刚醒,桃花眼半阖着,双手插在睡裤口袋里慢吞吞地走向厨房倒水喝。   费明秋告诉他眼下情形,调出阿尔法通过玩家的数据捕捉到的画面,问:“鸢鸢,这两位是?”   鸢鸢巴巴地望向商远,“神君!您如今有几成把握?大事不妙,两个老太婆找上门来了!”   商远掸去睡裤上的烟灰,走到费明秋身边俯身瞥了两眼显示屏,“你先回答他。”   他在法院摸鱼练就的心智,此时淡定如常,没有流露即将被诸神揭穿冒牌货身份的顾虑。   鸢鸢信以为真,抱着满腔气愤和胆怯告诉费明秋:   “当然是伏羲、羲和啊。我这张破嘴,好端端招来两个老太婆,呸呸呸!”   “小鸡仔,呸什么呸?拿了老娘的神火,不回昆仑,滞留人间,身上一股子人血的臭味。”   一道娇俏成熟的女声穿越数里而来,响彻整座城池。   乾坤海气生,群鸟疾归林,诸神降世,万鬼退避。   天幕十轮太阳一闪而逝,聚落热浪如潮涌,灼热的阳光霎时晒干了每片叶子上的露水。   不须费明秋动念,玩家们停下手中的任务默默围观来人。这是大剧情上线的节奏啊!   出城寻找族人的大禹心有所应,手握长刀的刀柄朝森林边际露出的一角塔楼望去。   跟随运盐奴隶来到聚落的祁伐等人则自发地跪在路边祈祷,暂时放下了仇恨、贪欲与阴谋。   两位女神手挽着手过城门,衣不沾尘、足下生风,就是有些磕磕绊绊的。   见祭坛旁一座造型古怪的三层楼房,伏羲与羲和互视一眼,停下脚步。   羲和:“青鸢,还不过来。”   鸢鸢垂头丧气地转身,狡辩道:“是那凡人小祭司用邪门秘术召唤我,害我如今神通尽失。”   伏羲笑眼看他,“心不老实。分明是你学习不勤种下的恶果,若跟着父兄好好读书,岂会受制于西王母的盗版涅槃心法?它素来喜欢恶作剧,知道你如今这副模样,晚饭能多吃两碗。”   鸢鸢小心称是。   西王母挺好玩的,他不怪它。说到底,是喝醉了胡乱散播涅槃法子的凤凰的错嘛。   羲和一眼看穿他不服气,杏眸怒睁,忽然变脸笑盈盈侧身一拜,“山水有相逢,别来无恙。”   她和伏羲共用一具神骨,是以随手捏造的凡身也不能完全分离。   这装腔作势、仿照后世闺秀女子仪态的一拜,几乎把手掌连着她的手的伏羲拽倒。   伏羲细眉颦蹙,想着自己年纪比羲和大,故懒得在老朋友面前争口舌之快,心里记仇不发作。   费明秋走出玄关,回头看商远,又看向两位女神,犹豫地出声:“您是和我……说话?”   羲和噗嗤一笑,见费明秋神情不似有假,惊疑道:“怎么?你这是——开明君!你也在?!”   商远站至费明秋身边,瞳孔边缘残留金绿色线条,其中杀意掩饰得一干二净,另添两分困惑。   伏羲暗道古怪,拽着羲和走上前,仔细打量费明秋和商远,突然附耳对羲和说:“……”   羲和:“这样不好罢?他们两若记起来了,我蓬莱与昆仑真真要结仇。”   伏羲朝费明秋微笑,再劝羲和,索性不讲悄悄话了:“他们之间的私事,你如何好插手?”   话虽如此,羲和那股见老友的热情劲一下子没影了,板着明艳的脸吩咐鸢鸢:“老娘累了,小鸡仔,找个舒适惬意的地方来。怎么,还不快去?若办得好,老娘亲自送你回昆仑。”   鸢鸢是低阶小神,即便是全盛期,也不能窥见与天同寿的诸神的内心,腹诽这是要见家长吃一顿竹笋炒肉挨揍呢,回昆仑不过一根拴在驴头前的胡萝卜,但不敢多想,苦兮兮地点头。   伏羲处变不惊,神色稍霁,喟叹道:“原来如此。可惜当时你我竟未察觉。”   羲和:“是啊,既如此,没什么好说的。也亏他舍得!”   费明秋听不懂这两位女神在说什么谜语话,只是觉得神仙界迟早要完蛋。   鸢鸢粗心大意认错“神”就算了。   伏羲与羲和是创世神,“别来无恙”——他难道见过她们——   “不曾见过。但你二人与我两位故友有牵扯,相识即是缘,唔、我们要在你这里玩一段日子。”   “羲和!你读他的心做甚么?!”伏羲忍了半天,还是开口嘲讽。   “你怎知我读他的心?你不也读了?我难得见他们两这副落魄模样,心生怜爱,哈哈。”   伏羲气笑,对费明秋说:“此中故事,你将来必然明白。好得很,好得很,我心里高兴啊。”   说罢,她又朝商远笑,“开明——我说岔了。费、商二位小友在找本地山神做那金属人偶?”   费明秋心下大骇,尽量控制心理活动,有意放空大脑,颔首道:“是的。”   这些神仙怎么回事。   要么离家出走,要么带薪旅游,要么嘀嘀咕咕当谜语人。   羲和继续读心,“听”见后挑起柳眉,想到什么忽然散了怒气,只是瞅着这两个年轻人笑。   伏羲平时性格稳重老成,实际也顽皮得很,歪头摊手,“以为有故友的消息,出门太急,八卦图与阴阳镜都落在蓬莱岛了,帮不得你啦。不过嘛,我且送你入天门,带你喊一喊山神。”   费明秋愣住了,“还可以这样?”   伏羲:“上次见你在第三阶,那里不设禁制,捡了我们的东西的凡人皆可进来,烟火气太重。山神都有些洁癖,喜清净,恨不得爬到第十阶离得远远的。我带你去五、六阶转一转。”   费明秋明白之前在天门内听见的陌生女性的笑声是谁的了。   “……多谢您。”   羲和笑得整个人都发颤,捂着胃靠在伏羲身上抹笑泪,“‘您’什么‘您’,你将来要翻脸的。唤本尊名字罢。嗳,姓商的,你记着,我并没占你家的便宜,将来不许为难我十个儿子。”   这又是什么意思?   啧,难怪谜语人是21世纪最不受欢迎的物种。   不待商远反应,伏羲咬破手指在费明秋的手背上画了一个很不圆的圈。   诸神降世引发的天象随之消失,点点神血融入血肉消失不见。   ……   费明秋被伏羲送到了第六阶。   漂浮在半空的光点相较第三阶稀疏许多,见他来,不约而同地飘远。   “别理他们。他们都是些小神,嘴碎得很。”伏羲在天门里是一个刚留头的丫头模样,奶声奶气地指点他:“我当年开辟天地,九州山脉共九九八十一条,有八十位大山神,你喊两嗓子就是了。看我作甚?喊呀,你要见山神,山神们还敢不来么。出去旅游的也该连夜回来。”   费明秋还是觉得伏羲认错“神”了。   他没有争辩身份问题,照做后等了很久,问:“山神们集体旅行去了吧?”   伏羲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可能是我托大了。你们这可有饭吃?要香甜可口汤汤水水的。我们封禁了九成神力才得以离开蓬莱,我又……呵呵,今日再分你一半神力,实在是饿了。”   *   夜里,费明秋和商远把两位女神来访的事写成剧情文本放上官网。   他心里有事,打字总是出错,突然听见咔嗒咔嗒的计时声,按着心脏摇了摇头——   再醒来,是第二天清晨。   广场上堆着数千具精怪的骸骨,白森森的。   一个手执藤杖的小胖子双手笼在袖中朝他作揖,“蒙您召唤,小的连夜跑遍此地三百一十九座山头,将小的管辖的山神们都喊了起来。大家年纪小,早早听闻您老的名声,只是苦于昆仑路远,不得拜见。那些是下面的孝敬,不值什么,也不知您肯不肯收,小的便都搬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还有一更。 第57章 山神与凤雏与羊血   费明秋唔了一声,坐在玄关系鞋带,反复查看腕表,又撩起皱巴巴的衬衣摸按左边的心脏。   他是不是还在做梦?   这两腮红彤彤的小胖子说的是什么鬼话?昆仑路远?   昨天根本没有预设睡眠时长,却一夜酣眠无梦,醒来后浑身乏力,喉咙干涩得几乎烧起来……   好像半辈子没睡过一天好觉。   他既惊且疑,伸了个懒腰掩饰逐日增加的不安,再扶着鞋柜站起来,十指阵阵发麻。   室外朝日初升,云霞漫天,每棵树上都落满了灰麻雀,乍看有点像密密麻麻出洞觅食的老鼠。   胖山神见青年神色冷淡难辨喜怒,又拄杖又拱手,慌忙间双手打滑,藤杖骨碌碌滚了出去。   藤杖是山灵地气所化,离不得山神,否则会就地长出一株参天巨树。   那画面太搞笑了。   方圆半里的土地都得崩裂。   胖山神扯了扯里三层外三层的对襟长袍,顾不得滑稽的行礼,追着藤杖跑,“唉我——!”   盘虬粗硕的藤蔓迅速枯败萎缩,滚到费明秋的脚下时已变成一粒拳头大、灰绿色的种子。   费明秋看着它,电光石火间回忆起一些陌生的画面。   蹲在山顶守望漫漫长夜的开明兽侧过身为他遮风,九个虎头懒洋洋地眯着虎睛。他不知是什么站姿什么身高,低垂的十二轮明月伸手可摘,还望得见山脚背负一箩筐竹简的三眼童子。   这气氛是很静谧的,只是禁不起细想。   他大概知道,就是知道,一旦掀开静悄悄的黑夜,里面藏着两人份的孤寂与迫近的离别。   费明秋看了一眼连连鞠躬告罪的胖山神,不声不响捡起种子。   掌心立刻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种子底部贪婪地吸吮他的血液,表面长出数百粒毛茸茸的绿芽,最后重新化作一根藤杖。   不,这不能说是原先的藤杖。   它显然变得更长更细了,四周浮动着浅金色的光芒。   费明秋跟不上情况,恍惚地问:“这、是什么?”   胖山神很快反应过来,搓着手喜笑颜开,“您老有劳。小的何德何能拥有经您点拨的——”   “做梦呢。他自己都是个半吊子,本尊昨日送他半成神力才提升了他的境界。你这小胖子倒狡猾,经本尊手的好东西你也敢要?”伏羲牵着羲和的手走来,“费明秋,这藤杖你拿着。”   费明秋:“伏羲,我昨天……”   羲和打断他,气呼呼地说:“你和商远从哪里唤来的倒霉孩子,搭的那木头房子又单薄又局促,夜里风一吹吱呀吱呀地响,老娘一宿没睡。还有那米粥,用的什么陶鼎,都快烧糊了!”   伏羲笑,“不必理她,她几百年不来人间,昨夜是兴奋得睡不着。何况她夜里从不歇息。”   羲和的吐槽瞬间哑火,白着脸指点费明秋使用藤杖:“这藤杖吸了你的血,就算是你的东西了,平时好好带在身边,每三十日喂它小半碗血,将来你回了昆仑,可凭它呼风唤雨。”   费明秋听得糊涂,蹙眉问:“我为什么回昆仑?”   “呃这个么,哈哈,本尊预知天下所有事,那姓商的有头血淋淋的老虎,你见过没有?”   “……嗯。”   “那老虎是开明兽,却也不是开明兽。总之呀,商远与昆仑有渊源。而你,你对商远——”   费明秋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胖山神,握紧藤杖咳嗽两声,“行了,我知道了。”   他一碰藤杖,便觉得有一股吸力沿着掌心通往心脏,“你们是把我认成哪位诸神的转世了吗?”   转世?   伏羲大笑,“神如何转世?待诸神归隐神域,倒是有些道士苦心修炼飞升成仙,掌管天庭。”   羲和也笑,却不如伏羲温厚潇洒,神情很有些娇柔妩媚与傲气,自夸道:   “仙人才转世历劫呢。你记着,就连这个毛手毛脚的小胖子,将来也是甚么玉皇大帝的尊长。”   活了八万岁的胖山神只能傻笑,“您老说得对。小的耳聋目眩,不知您二位也在此游玩。”   伏羲摆手,“若连你也晓得我们的行踪,那才可笑。说回正题,你知趣,这些骨头来历不凡。”   胖山神一听来了精神,为费明秋介绍道:“是啊,辖内的山神们知道您老在找东西做容纳凡人魂魄的躯壳,虽不明白您要做什么,却已恨不得把家当全拿出来。这些是神农养的精怪,神农随帝俊去了神域,它们伤心而死。那些凡人啊,找到它们半截头盖骨都高兴得发疯呢。”   费明秋当即联想到有熊氏的老祭司几十年寻觅神的遗物却无所收获,不由手心出冷汗。   他何德何能被两位创世神视为半个旧友,又被三百多位山神小意讨好?   既然转世的猜测被否定了,他和那位了不得的神到底是什么关系?   等等,为什么鸢鸢“认出”商远却没“认出”他?   羲和扬起手拍费明秋的背,“别想了,你才二十二岁,想这么多,当心坏了头脑。”   胖山神依依不舍地从费明秋手里的藤杖上移开视线,抱拳告辞:“小的跑了一夜,离自家山头远了,身子有些虚,这就回家养病去。不过,您老哪天回昆仑,喊一声,小的一定来送行。”   说罢,像是为了证明他的诚实,胖山神哇地喷出一口绿色的血。   伏羲温声说:“山神与山同在,远了就没了。辛苦你跑一趟,好孩子,回去罢。”   胖山神颤巍巍地谢恩,一瘸一拐地走到费明秋身边,两眼含泪,眼睛格外清澈像溪边的小鹿。   费明秋鬼使神差地抬起下巴,伸出右手摸了摸胖山神的头顶。   藤杖四周浅金色的光芒忽而黯淡。   胖山神心满意足,翠绿色长发里冒出五颜六色的野花和蘑菇。   他抱着长到脚踝的头发猛一跺脚,原地消失不见。   羲和最看不得温情场面,触景伤情,怪声怪气道:“也不怕折寿。”   费明秋:“?”   羲和:“他比你年长八万岁,你竟把他当孩子——嗳,快叫你的人把这些骨头收拾干净,一股子神农那厮的土腥气!”   *   3月20日,春分。   啾咪啾咪弹幕网的新版头换成了帽子上贴着“废物”标签的两头小狮子。   与隔壁友站不同,J站对女性用户更友好,弹幕环境健康活泼,点进版头评论区,都是讨论《废物》二测的声音,有的人顺手安利游戏区UP【压花厕纸】《废物历险记》系列视频。   陈亦横是J站今年才火起来的百万粉上传者。   他目前做的大都是长视频,解说风格相对稳重细腻。   [只有我觉得这个比的视频超级无聊吗?真人长得还丑(吐了)]   [浪费时间,新来的兄弟别看,不如看隔壁舞蹈窑/子区(滑稽)]   [最近没怎么用心剪辑啊,没有最开始的几期好玩,江郎才尽了?]   [一个舔废物官方的臭傻比,三百万粉都他妈是买的吧,J站大推的丑男UP就这?就这?]   陈亦横关了手机屏幕,调整心情,朝李小明招呼道:   “吃啊,去年就说一定要请你吃饭的。”   李小明也在看评论,把调好的蘸料碟往桌上一放,“狗屎!最近隔壁站涌过来一帮生活不如意的家里蹲,嘴巴脏得很。我认识J站的审核,他们说天天加班处理投诉、烧香许愿这帮吊人赶紧撤退。哦还有,你纯粹是倒霉,刚好赶上运营配合《废物》二测发货换版头。”   陈亦横苦笑,“嗯嗯,我知道,骂人没事,反正他们骂的是厕纸,不是我本人。”   李小明点点头,把两盘牛肉倒进去,“嗳,亦横,你年前说的找助手的事,有下落没有?”   “找过两个,风格还在调整,有的评论也没说错,而且我知道,她们是老粉了,不是隔壁跑来的跪族猥琐男。就是视频越来越套路化,而且是系列视频,一期比一期播放量少,唉。”   “你开个新系列呗。比如,呃《废物的饭》、《废物的自我管理》、《我在废物种地的日子》,每周从中做两、三个,时间稍微短一点,十五分钟的样子,再加点有趣的梗和原创的吐槽。”   陈亦横:“还有呢?还有呢?这更新量,不是吧,我一个人有点……”   李小明一噎,挠挠头,“我瞎鸡儿举例,你别上钩啊。我就是个即将进军房地产的推销员。”   陈亦横把烫好的牛舌全部递给李小明,“说真的,来成都和我一起做吧,明哥,你那剪辑风格别的人真模仿不来,怎么剪都差一点,就这一点,就是两百万播放量的差距。”   李小明露出抱歉的神情,“那个,这个,我吧——”   “你爸妈不同意是吧?那我、我……我搬来你学校这边怎么样?或者我们一起去上海?”   陈亦横是认真的。   他为人内敛,从事新媒体行业的天花板不高,很需要一个思维活跃的朋友互补。   李小明有些意动。随着下学期开学,周围的同学要么定了读研、要么去心仪的企业实习,他整天无事可做躺在宿舍玩游戏,有时候看着抽屉里的三方协议就想啊:妈的,高考考那么高的分,选了个什么专业啊,早知道要去房地产,还不如当时报个师范出来当老师安定呢。   他不想大学四年白读了,也不想几年后变成一个啤酒肚油腻男,又或者一辈子是平庸的废物。   “……行啊!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啊,先帮你剪半年视频,房地产那工作我试试,行而上,不行则退。我怕我突然变自由职业者,我爸气得用七匹狼把我抽得像陀螺一样旋转哈哈……”   “哈哈,好!一言为定!”   当天下午,【压花厕纸】在微博发了一个《三国演义》诸葛亮摇扇子的表情包。   全网正在讨论《废物》从昨天中午开始派送的初代版VR设备,好多粉丝问他要拆箱视频。   他低头打字回道:   [在剪了在剪了,卧龙凤雏胜利会师(耶)期待明后天一万个新玩家上线鸭]   ……   新玩家么。   费明秋打了个喷嚏,继续对商远说:“因为是神农养的精怪的骸骨提供能量,新制作完成的人偶好像也可以、怎么说,可以通过玩家自身的努力获得一些神异的能力。比如隔空取物。”   商远一刀切开野山羊的腿骨,双手皆是羊血,“你呢。”   费明秋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下意识别过脸,把洗好的小米重新倒进陶罐淘洗,“什么?”   “你让小A调整同时在线人数至3000人,你的身体受得了吗?伏羲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说啊,”费明秋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她说她那天读心,发现你好像喜欢我。”   商远突然停下了切羊肉的动作,新鲜的羊血沿着他的手肘一滴滴流到围裙上。   他见费明秋想笑,用满是血的手摸出烟盒和打火机,靠着水池点了一支烟,含糊地说:“嗯。”   作者有话说:   费明秋:我我我开玩笑的。   商远:。 第58章 熙熙攘攘   水哗啦啦没过陶罐往外溢。   本就不多的小米一点点被凉水裹挟着形成漩涡流进水槽。   青年尴尬而微妙的表情足以说明问题。   虽然他所尴尬的、所微妙的,其实是旁的东西。   商远一言不发,浑身散发着冷气,配上一直滴羊血的手,像电影里即将亲自处决主角的反派。   费明秋手忙脚乱地关水,双手湿淋淋的悬在半空,“那个、咳,我被伏羲‘拔苗助长’带到了天门第六阶,虽然没有获得新的神通,但目前同时约束三千人的思维还是很轻松的——大概吧。放心,如果身体吃不消,我直接‘拔电源’把多余的玩家赶下线……嗯。”   听见预料之内的回复,商远挑了挑眉轻笑一声,咬着烟蒂、低头擦拭手肘和指缝处的血。   他个子太高,吸烟时总是弓着背,反而显得肩宽臂长,因五脏六腑被令人窒息的苦涩抓成一团,眉眼很有些慵懒湿润,只是抿着唇,俯视青年的时候一双桃花眼的瞳孔盛着半斛金秋。   费明秋时刻记得反傻白甜人设而行,无论如何,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回去。   是开玩笑,朋友之间开了一个尴尬的玩笑。   等会儿就这么解释好了。   但是他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是察觉了什么——比如说商远对他、又比如他对商远——   靠。他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说到底,他们两才认识了三个月而已。   虽说如此,费明秋很没底气地退缩到料理台的角落。   他的脚跟已经抵上了木制柜橱的底部支架,退无可退,声音不免轻飘飘的:   “你的烟、唔,你的烟还有多少盒?最近我看你抽得不那么凶了。眼睛呢,眼睛好点了吗?”   商远比费明秋想象的有耐心,把烟按灭,哑声道:“还有大半箱。最近,嗯,是不怎么用它。”   费明秋:“如果都用完了,呃我是说,你怎么办?疑团越来越多,伏羲她们肯定知道一些真相,如果我们真的和诸神所在的昆仑有重要的联系,也许以后回不去中央星了。”   商远眸光微暗,打开水龙头冲洗烟盒上的血,笑着问:   “费明秋,你真的相信我是,哼,Alpha?一个没见过B和O的、没有信息素的A?”   “不、不然呢?”费明秋心虚地垂眸。当时藏在魂魄深处的他让他自己相信了,直至此刻。   “Alpha有动物精神体的设定,是吸收了哨向题材的元素,史前时代有部非常古老的美剧《哨兵》,你知道吗?你总不会以为宇宙里还有两种特殊人群:一个是哨兵,一个是向导吧?”   可恶的傻白甜。   否则何以至于回答这种冒傻气的假设。他当然不相信啊。   “这个么,此前我不认为有神的存在,可如今——那你……相信我是费明秋吗?阿尔法告诉我,你查过我的档案。那你应该知道,我的档案不完整。我不是父母双亡的那个费明秋。”   费明秋烦躁地背过手。   商远沉默了片刻。专门研发的精神抑制类药物削减了他90%的攻击性、诸种欲望和恶念,实际上他是最心安理得破坏社会规则和道德共识的那一个。于是他承认了:“嗯。”   嗯什么嗯!   费明秋呛了一下,“那……查我哥的档案了吗?我不知道阿芙洛狄忒系统有没有他的下落。”   说不要再提此事的是他,重提旧事的也是他。   他到底对年幼时接踵而至的遭遇耿耿于怀。   比他大十岁的哥哥时荣与失踪十二年了。   母亲是博物馆馆长,遵照考古发掘出来的某种传统,在哥哥二十岁的时候才定下这个名字。   商远深深地打量费明秋的眼睛,最后把烟盒塞进费明秋的衬衣口袋,“我只知道,你也姓时。”   贴着烟盒的心脏倏而柔软。   费明秋闻见甜腻的可可味,虚弱地笑了两声,“……废话。做饭去,饿死我了。”   他本姓时。   时这个姓很少见,宇宙时代的人们听到它,往往会立刻联想到一个人——   “A01星的大执政官时逡。”阿尔法坐在草堆上惊恐地看着羲和盘核桃似的盘神火,老老实实讲述它知道的星际社会各大星系基本情况,首先当然是政治方面:“时逡,时间的时,逡巡的逡,六十四岁,政治世家出身,年轻时曾是《新人类计划》第二阶段的支持者和投资人。”   羲和饶有兴味地听,不时陷入昏睡状态以推算遥远的未来,又托腮笑问:   “再多说些他。”   阿尔法已经彻底接受这个神明站在科学顶端的玄幻世界观了,“执政官的资料涉及最高机密,我是可可爱爱的人工智能,没有权限调取他的档案呀。不过,网络上说他家庭挺不幸的。”   伏羲与羲和背靠背、手牵手,心知羲和发问必有内在因果关联,代她出声道:   “如何不幸?”   阿尔法:“时逡的夫人是A01星第一博物馆、也就是史前博物馆的前馆长,去世十二年了。那一年真是倒霉:时逡的长子荣与失踪,小儿子也因不适应第一次星际旅行突发急病而死。”   羲和蹙眉沉思,“这么说,是很可怜。小狗熊,《新人类计划》是什么东西?”   阿尔法突然左右而言其他。   它装作人工智障的样子真的很狼狈。   伏羲心中有数,冷笑一声兀地拽起羲和。   见夜空繁星璀璨,两位女神难得默契,心生悲悯惶惑,久久不言语。   伏羲回望玩家们搭建的连排木屋与大厅,长叹道:   “天下生民,熙熙攘攘,谁不可怜。”   *   匍匐于灌木丛的青蛇被一只大手猛地捏住七寸往石头上摔。   拇指与食指环扣、咔嚓捏碎头骨,三两下剥了皮,两指探入蛇腹取出小儿拳头大的蛇胆。   生死一瞬间。   大禹大喇喇收起挂靠在树旁的长刀,用削好的树枝穿过蛇嘴和蛇尾把蛇架在火上烤。   等蛇肉快烤熟了,他撒一把盐巴,满是茧的手拿起焦黑的树枝,坐在地上咬了一大口。   出来找应龙和失散的族人将近四天了。   王把治水的事交给他们一族,他必须办好,而且办得要比共工氏子弟好。   至于族人,大河那些小子他倒不担心,不过费明秋说附近还有一个携带长刀的危险男人……   森林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大禹正在返回的路上,明天早晨就能回到玩家们的聚落,冷静地握住刀柄准备发力。   茫茫夜雾中探出两个黑黢黢的脸蛋。   有夏氏的年轻人们定睛细看,惊喜地叫道:“首领!是首领!”   大禹急忙起身,大笑,“怎么是你们?吾找你们好些天了!河,你的腿?”   被称作河的男子是大禹的堂弟,扯起嘴角:“高密哥,没事,追应龙的时候伤的。”   “应龙?果然在此地?!”   “是,高密哥你的消息不错,共工氏那厮还不信哩。可惜吾不如哥的身手,得罪了它……”   另有一年轻人补充道:“嗐,何止是得罪!大河哥惊扰应龙歇息,我们被它追了一路咯!”   众人重逢说话间,天上阴云密布,惨淡无星。   轰隆!   紫电横空!   一道尖脆的声音随雷电追击至此,暴喝道:“——有吃的嘛?妈呀,俺不追了,实在饿了!”   大禹与族人面面相觑,视线默默移至火堆上吃了一口的烤蛇肉。   应龙是轩辕黄帝豢养的神龙。众所周知龙与蛇是近亲,这东西它……吃吗?   作者有话说:   应龙:真有你们的,我今晚就是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吃——真香。   鸢鸢:是吧,我也喜欢吃烤鸡翅炸鹌鹑呢!香! 第59章 新玩家新劳动力   “唔,标题就叫《东方龙的四种形象》好了,看上去比较像论文,格局和立场也大点。”   昌璞凡敲下最后一个空格键,双手离开键盘,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他是自由撰稿人,活跃于某乎某瓣和各大微信公众号,靠写稿以及卖书谋生。   这些稿子,不需要过硬的知识储备和严密的论证,要的就是通俗直白,带点宣扬传统文化的噱头,配上从各大博物馆和数据库搜刮来的高清文物图,最后得出几个与主流背离的结论。   给学术界添堵?   ——放他娘的狗屁!   这他妈叫科普,叫绝不与“砖家”、“学阀”同流合污,勇于抒发自己的见解。   他哼着歌离开书房去厨房热饭,看见儿子小潇抱着一个大快递进门。   昌璞凡瞥了一眼冰箱电子屏上的时间,骂道:“晚自习下课又去哪玩了?!拿过来我看看!”   小潇不情不愿地走进厨房,“爸。没什么……就、就几个笔记本。”   昌璞凡瞪他,“你他妈又拿老子的钱买闲书了吧。你是复读啊,想想你那些在上大一的同学,脸皮还要不要了?废物!猪脑子!老子好吃好喝地养你,你他妈考了个多少分,啊?!”   小潇眼睛都红了,咬牙道:“去年我都说我不想复读了,读个211也挺好的。”   昌璞凡一听,直接把快递箱摔在地上,两眼恶狠狠地剜儿子,忽然又变得非常温柔,双手抓着小潇的肩膀和蔼地鼓励他:“儿子,你是高考失手了。爸爸每年都跟老同学讲……哎呀我儿子特别聪明,每次考试都是全市前十……今年高考你要加把劲啊,月考排名下来没有?”   小潇默不作声地拿出成绩条。   看见昌璞凡咧到嘴角的笑,他身体一阵发冷,趁父亲心情好,赶紧捡起快递回卧室去了。   他爸说的也没错。   他一直以清华为目标,被压着不许报志愿、复读一年不敢敷衍,每天睡不够五个小时。   就是、就是……随着高考临近,压力越来越大。   他快绷不住了。父母亲戚的无声注视让他无法承担再次高考失利的后果。   原来的朋友都在上大学,今年频频提到一个叫《废物》的游戏的二测预热和付费预约渠道。   可以在睡觉的时候玩?   完全不影响白天的学习?   散散心,解解压?   小潇那天就是被怂恿了一下,陪哥们交了两百块预售款,没想到真的抽中了内测资格。   他拆开快递,还没怎么打量就赶紧把东西一股脑塞进被子,然后坐在书桌旁刷题背单词。   他的卧室是不可以锁门的。   直到听见睡了一觉起来观察他情况的母亲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戴上银白色的VR眼镜。   小潇平时不玩游戏,光是捏人就玩了好久。   刺眼的白光消失,指尖传来湿润感,小潇一睁眼,到处是穿着褐色新手装的玩家。   他在原地发了好久的呆,不敢置信地跟随人群观看新手剧情,然后……   就自由活动了?!没有任何强制任务?   哇,真、真的是科幻小说里讲的那种全息游戏啊!   这两天有将近一万个新玩家陆续上线,一测的老玩家也打了鸡血似的。   特别是某个顶着【奇迹冷冷】昵称的肌肉男,每两分钟换一次外观,换来好多声惊呼。   “别看了,看男人换装转圈圈有什么意思。兄弟,搭把手扶我下树行不行?”   小潇抬起头,看见一个试图捂住头顶昵称的新手装男玩家,“啊?你怎么上去的?”   顾戴路:“一言难尽。等等,你不认识我,是吧?”   小潇生硬地点头。他还不是很习惯这个游戏的真实感,总觉得像是在做梦。   顾戴路的社恐已经快治好了——被指针文娱的小文总的黑心赔款合同强行治好的,调出游戏面板看了看日常任务,“咳咳,兄弟们,姐妹们,开始直播了啊。今天就带萌新走走主线。”   小潇纯属意外,游戏里认识他的新玩家才是大多数。   偶遇若干直播间老粉后,顾戴路放弃了遮掩昵称,淡定地带着一大帮新手游览这座城市。   “哇,那个金属结构的小楼就是老费他们两住的房子了吧,好哔——酷!”   “草堂这里没有修复吗?”   “陶窑要开炉了,我还挺想做这方面手工的,就是在上海玩一次特别贵。”   “伏羲在哪里?我宇宙第一帝大禹呢?新NPC特别高冷不给贴贴是真的吗?”   “啊啊啊是熊猫!我感觉被我们玩家接手后,每只熊猫都胖了好多啊,嘿嘿,可、爱!”   ……   玩家人数一多,气氛就格外热闹,就容易给新手造成“这游戏上线很简单”的印象。   于是不断有人中途下线,等从邮箱里下载了截图、发了朋友圈,《废物》已经登不上去了。   [@费总,球球了,同时在线人数还不够多哇(大哭)]   [我穿着睡衣去楼下跑了两圈,然后就一直在排队了(点烟)]   [at你策划爹干嘛?(五月底有SF科幻组太太的本子预售哦,官方衍生网正式授权哒]   [费总迟早破产,呜呜呜——所以@费总什么时候放开上线限制?破产你一人,幸福全人类]   ……   哼,破产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会再破产了。   费明秋快速浏览评论区,目光在“SF科幻组”这一条迟疑地停留了十秒。   准备新玩家上线有很多事要做,他已经忘了官方衍生网站当时是他一手推给研究所去办的。   尤其网站这一块,他记得是商远负责运营维护的,商远什么时候办的衍生站啊?奇怪。   至于什么“本子”——   很好理解。   就像他和商远设计的初代版VR设备里附赠的空白笔记簿。   一个游戏大热,相应的衍生用品的开发也会跟上来。   嗯,看来马冰河和邱晓生配合得不错,文创产品这个领域果然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办。   想至此,费明秋不再看官网讨论版的评论,换衣服出门给新玩家发主线任务。   通过三批次抽选将同时在线人数提高至一万人以上,这一点对目前的他来说不算太难。   麻烦的是“充分建设本部落”。   “充分”一词,考虑到勤奋区法院的垃圾判定系统,肯定大有讲究。   以“乐趣”作为回报的劳动力既已到位,是时候把搁置的青铜冶炼任务提上正轨了。   从盐池来的奴隶领头有点担心,怯怯地说:“大人,我们没做过这个。”   费明秋:“没事,我把我的……族人安顿好,就挑一些族人同你们回盐池。有熊氏来人了吗?”   “没有。从前一向是满祭司联系主城,主城看不上我们这里,嫌我们的盐太苦,会拉肚子。”   不提还罢,费明秋临时起意,很神棍地说:   “不,那主要是卫生条件控制得太差的缘故。”   玩家们虽然每天各种作死搞得灰头土脸的,毕竟是生活在2021年的人,卫生意识很到位。   土著们就难说了。两个聚落的平民和奴隶现在混居在一处,奴隶不再属于某个平民独有,晚上要参加“扫盲夜校”的,因而对习惯吩咐奴隶干活的平民来说吃喝拉撒多有不便。   为什么越来越多的玩家把熊猫带到这里来?   就是因为嫌盐池太臭太脏,觉得委屈了能一拳把玩家按进土里的国宝。   费明秋:“我让青鸢同你们先回盐池,有的垃圾不必费力搬运,用火烧干净。盐池既然产盐,应有许多天然碱石,我画个样子给你参考。可惜这里的野猪太精瘦,没什么油脂……”   被两个女神使唤来使唤去的鸢鸢啊了一声,“啥?还有我的事?不是,大哥,我没神通了啊。”   伏羲是创世神,神力永不衰竭,为神又慷慨大方,当即咬破指尖在他脸上点了两下。   羲和见状也拔下几根青丝绑在鸢鸢的翅膀上,“现在不就有了。我儿的神火,你可喜欢?”   鸢鸢不敢挣扎,强颜欢笑道:“喜欢,特别喜欢。您二位分给我的神通,我一定好好珍藏。” 第60章 “我还活着。”   又下雨了。   白珠连绵不绝,电光如霜似鞭。   出门寻找应龙的大禹还没有回来。   而附近很有可能遇见一个肆意杀人的家伙。   费明秋有点担心,午睡间隙带了一盘浆果来询问伏羲,至于羲和,她已经枕着胳膊睡着了。   伏羲却说:“我等固然无所不知,但那孩子是轩辕的后嗣。诸神间早有盟约,所谓‘三不窥’,不窥尊长、不窥侪辈、不窥诸神血脉与帝王星。他遇着什么麻烦,总归是他的命数。”   费明秋没学过古文,文化常识知之甚少,后来的后来才知道“侪辈”是同辈友人的意思。   重要人物大禹下落不明,“游戏”仍要正常运转。   三天时间,一万套VR设备发放完毕。   主线任务【青铜冶炼】终于从任务栏底部移到了最上方。   老玩家自不必说,新玩家努力赶进度,每天都有新组建的多人队伍随运货马车前往盐池。   马车里装的除了各色工具,主要是烧好的陶范——一种还未“陶化”的半成品陶器。   就出土商周青铜器而言,当时采用的技术为陶范铸造,分铸焊接技术要到春秋才开始流行。   夏朝又在商周两代之前,青铜冶炼技术相对青涩。   即便是举国之力供养的顶级工匠,也无法使用完整的陶范打造一件大型器皿,而是采用多块范拼合冶造的办法;加上窑内火温控制不成熟,产出的铜器各部分薄厚不一、较为粗糙。   学者们认为稳定耐热的陶范是锻造青铜器的基础。   费明秋事先做足功课,利用烧陶器的经验,把陶窑的温度精准控制在850度至900度之间。   这样一来,出炉的陶范尚未“陶化”,不会影响后续灌注铜液等步骤,降低了废品的概率。   他又听马冰河说古人做陶范会适当添加草本植物,如草木灰、稻壳或者动物粪便,用这种陶范炼制而成的青铜器比普通的成品更稳固轻薄,不容易变形开裂……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二测开始前老玩家就在盐池修建全新的炼铜工坊,到这个时候,已经建的七七八八了。   只是居住环境还很糟糕,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屎的说法是真的。   因为这些“随机事件”,《废物》有时候上APP热搜的姿势不太好看,往往关联一个便便表情。   伏羲、羲和两位女神自然不肯去,宁可每天坐在高处接受有祁氏族人痛哭流涕的祈祷礼。   有土著们虔诚信奉的诸神坐镇,费明秋很放心,便和商远一起把移动屋搬到了盐池。   在阿尔法的统筹调度下,矿石开采、矿料挑选、冶炼、灌注、脱模等步骤按照进度分给每天上线的新老玩家和有熊氏的平民。大概到第十天的样子,第一件青铜器就出炉了。   玩家们围成里外三层圆圈,紧张地围观费明秋一点点剥离陶范。   这是一件小型青铜鼎——   原因无他,热衷搞事的玩家们之前在官网投过票了,象征权力的青铜鼎的得票率一骑绝尘。   盐池的铜矿含锌量不低,冶炼的时候又缺乏条件筛选,青铜刚出炉是灿然夺目的澄金色。   鼎为三足圆鼎,表面刻有虎面回形花纹。   除了部分块范衔接处有些凹凸不平和孔状小气泡,没有其他明显缺陷。   人群中发出惊喜的吸气声。   四百斤铜矿才能炼出一百斤粗铜,这套鼎他们一共做了三个,那么、那么其余两个——   费明秋小心翼翼把鼎横过来,将内范也一一拆除,然后尝试抱起来给玩家看。   没抱动。   玩家们还是很给游戏主角面子的,气氛非常严肃,唯独商远笑了一下。   这就比较尴尬。   费明秋解释道:“最近总是下雨,胃不太舒服。三个月前,我还可以搬动八十公斤的行李箱。”   玩家小鸡啄米式点头。   费明秋看着商远单手拎起青铜鼎,脸上挂不住,又说:“真的,那座房子就是我的行李之一。”   玩家:“嗯嗯,懂了懂了。”   费明秋:“……”你们最好是真的懂了。   他撑着膝盖慢吞吞站直。   刚才猛地起身那一下真的不太妙。   商远神色微变,难得主动提出带玩家去拆另外两个鼎,稍后摆脱咋咋呼呼的人群原路绕回来。   费明秋正坐在玩家制作的木条凳上喝水,见他来,挪出一半地方让他坐,想了想说:   “我不该不吃早饭就来的。嘶……啊,腰好疼。那只鼎,我平时也可以很轻松地搬起来。”   商远没有坐,直接伸手按捏青年的腰侧,淡淡地说:“没事,没伤到筋骨,睡一觉就好了。”   费明秋看着商远收回手,结巴道:“哦,我、我也是这么想的。”   商远捻了捻指腹,“提到搬重物,我想起一件事。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   “什么?”费明秋别过脸。   他一旦感到危险,就喜欢喝热水,喝得喉咙发麻、鼻尖冒汗为止。   “有一个人,十五六岁的样子,很瘦很白,但是生物实验室的机械密码门也能扛起来。”   “那怎么可能。如果你说的是符合标准的那种,它足足有八百公斤。为了耍帅?没必要。”费明秋低下头考虑可能性,“其实也可以。如果没有钥匙,可以徒手暴力解锁,它的设计会让它一道道依次移动并发出警告,只要解得够快,对旁人来说就像是从底部扛起了整座门。”   商远:“我想也是如此。他速度很快,像托举地狱之门的白幽灵,带着满身黑雾冲进来。”   什么破比喻。   费明秋动眸轻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费力解锁呢?难道他和我一样也是逃——”   商远似乎没有察觉青年苍白失血的脸色,继续回忆:“是啊,他想逃走,却逃进了实验室的最底层。他把门扛起来,又一道道落锁,一边骂着脏话一边踢醒笼子里的实验品。可惜的是,他不知道那个实验品已经饿得不行了,他只是因为好奇而伸手,结果失血过多、死在那里。”   “商远,你一定是记错了,他没有死。”   “……”   费明秋沉默半晌,抬眸看向男人,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活着。”   这一句话像掷地的滚珠,在商远的心脏上反复地跳动、蛮横地碾压,最后打着转儿悄悄停下。   商远目光如炬:“对,他后来还是跑了,杀了他的主治医师和三个助手,顺手帮那个实验品解决了对手。暴跳如雷的将军打开整座军舰的广播,咬牙切齿地喊他的编号——时A01。”   很久没听过这个称呼,尘封的记忆瞬间放开了闸。   费明秋屈指敲额头,坦率地纠正道:“不,时A0101。”   他仔细打量商远,眸中闪烁的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一种浸在水里的淡定、闲适和自在。   他既可以篡改自己的记忆,也可以控制自己的性格,于是他很轻佻地扯住商远的衬衣的扣子。   商远眯了一下眼睛,黑眸深处倒映着金黄色的虎睛。   费明秋仰起脸,扯着男人扣子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拽,“我姓时。嗯,我从前姓时。”   他不怕商远,他知道商远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甚至理所当然地烦扰商远陪他打发这些乱哄哄的玩家以及数不清的体力劳动。   只因为他这么多年唯一一次看走眼,就是心生怜悯伸手给那头小怪物开了笼子。   商远欠他的。商远是不敢杀他的好人。商远是他的。   这样的第六感在他打开飞船舱门见到商远的时候就无耻地成立了。   如果将来有一天摘了手上的腕表,那里遍布狰狞的咬痕——都是商远这个恩将仇报一辈子没吃过人血的混蛋东西一口口咬出来的。   他们在黑暗中短暂地相识,险些一起死在地底下。   费明秋:“‘雁度秋色远,日静无云时。’我想起来了,怎么会这样,你的名字还是我起的。” 第61章 他比父亲还要固执   他十岁的时候以求学的名义买了张飞船票前往中央星寻找哥哥的下落。   后来费明秋无数次后悔,试图把这个糟糕透顶的念头的起因全部推到一个青年诗人——孙珍的头上。孙珍是个敏感的诗人,回高中母校宣讲时对时荣与一见钟情,靠双方共同的社团前辈的帮忙打入了时荣与的社交圈,他那么自负,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前绝对不敢表白心意。   然后啊,哥哥时荣与失踪了。   父亲是起源星系的执政官,公务要紧,连母亲的葬礼都办得相当简单,得知长子失踪,并没有特别派人去中央星搜寻。这举措有点反人性,但考虑到时逡的身份和性格,或许可以理解。   孙珍不肯体谅一个政治家的难处——实际上也该如此。   他觉得他痛失“恋人”,怀抱仇恨回到A01星寻找机会。   激怒时逡的机会。   孙珍没办法接触执政官,感谢星际法对高官子女生活消费的严格限制——须在指定公办学校就读,他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当时还是小学生的费明秋,以“哥哥失踪”为由把费明秋骗到了校门外。孙珍是个蠢货。费明秋一直这么觉得,他和父亲时逡一样固执,不愿承认错误。   “什么?小鬼,你早就知道荣与失踪了?!”   “嗯。我知道。三个星期前吧,爸爸派助理通知我了。”   孙珍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两颊颧骨凝成两个白腻冒油的三角形,像话剧里吊死的鬼魂。   他左右张望,嘴唇剧烈颤抖,喘着粗气扇一个小学生巴掌。   当时有官方主持的公布星系联考前五万五千名各项数据的直播节目。   这关系一个星系未来三年的学科排名和资源分配,包括学校全体保安都在紧张地等结果。   等街道巡警赶到现场控制住孙珍,费明秋擦了两下嘴角的血,背起书包回家去了。   他当然知道哥哥的事。   一如他知道母亲根本就不是工作过度劳累猝死的。   那是半年前,一个雨夜,父亲带着两个中年政客进了书房。   家里的大书房是个炫耀藏书的地方,费明秋有时候会偷偷溜进来翻看《中小学必读书目》以外的书——这些书在学校是严禁学生阅读的,儿童心理学家认为它们会影响幼儿心理健康。   听见父亲的笑声,费明秋第一反应是捂着嘴钻进书柜旁的矮壁橱,隔着纱网屏息偷听。   你看,这便不是一个天真的儿童该做的决定。   所以活该他后来一步步跌进旁人设好的牢笼。   紧接着走进来两个政客。费明秋咽下了那句“爸爸”,不安地打量陌生的客人半湿的西装。   三个大人寒暄完毕,各占据一张沙发,从容地聊起了年轻时共同参与的政治活动。   什么新智人,什么计划的,费明秋听得云里雾里只想回房间睡觉,突然听见父亲厉声喝道:   “不行。我一个也不会让给你。他们都是我的儿子,我有意培养他们其中一个将来从政。”   金头发的政客翘起腿,身体陷进沙发里,似笑非笑道:“时逡,你我是大学舍友,你这时候拿这种亲情牌打发我么。你都爬到执政官的位置了,怎么还是这样冲动,不给自己留后路?”   秃顶的政客顺势附和:“《新人类计划》进入第三阶段,‘武器’研发遇到了难点,医生那里需要一个新智人作为特别参照,我们当时看到的实验数据……现在已经不是个例了。”   是什么数据?父亲竟然坐不住了。费明秋很好奇,继续偷听。   父亲态度强硬,冷脸回绝:“我对武器没有兴趣。用作实验的新智人不能是我的儿子。”   金发政客点了一支烟又立刻按灭,狞笑道:“老时,你别忘了,你们夫妇当年对计划第二阶段的《人工培育新智人》子项目是多么狂热。你们也确实运气好,碰上那么一大笔追加经费,还趁着军队高层换届引发的政变悄悄偷走了两个胚胎。现在我们是向你要债,你太狂妄了。”   父亲不为所动,“这笔债,轮不到你来讨。那个项目纯是异想天开,此前根本没有成功过。”   金发:“是啊,有权收回胚胎的老将军已经被暴徒割了头做成标本。我们都是踩着他的尸骨上位的获利者。可是你的儿子就是新智人!你夫人生小儿子难道不是为了再赌一把?”   父亲额角青筋毕现,隐隐有发怒的征兆,握拳道:“正是因为我们得知荣与是新智人,而我已万分后悔年轻时的作为,所以想再生育一个正常的儿子。朱英她常年在外太空寻找上古遗迹,她的思维越来越靠近那些文献里的古人,她一定要自己孕育这个‘来自洪荒’的孩子,而不是交给繁育局的人造子宫。我……我亏欠她太多。”   父亲啊,这些话有什么用呢。   政客只是冷笑,一定要时逡交出一个。   他们代表的是除时逡之外的十七位政治家的集体意志。这些人大多是各星系总政府的要员。   费明秋听得入了神,隐隐感到他将被命运枯瘦如柴的手拽入泥潭,一动不敢动。   母亲从博物馆赶回来,拖着疲惫的身躯送客:“这件事,烦请容我与外子再商量一下。”   商量的结果是什么,费明秋很快就知道了。   母亲不肯失去任何一个孩子,转月学术访问隔壁星系时被对方新招的档案室清洁员刺杀。   父亲请了丧假为母亲办葬礼,盯着从中央星赶回来的哥哥看了很久很久。   后来……哥哥失踪了。   那些政客及时致电,表示哥哥就在他们手里,“非常健康”、“永远健康”,请父亲放心。   话里话外都是威胁和带有报复性质的阴谋。   父亲重新参与《新人类计划》,谋求更多的权力,希望能确保长子在医生那里的身份。   他到底被亲情干扰了判断,在政客勾勒的大前提下推断参照组比实验组的待遇要好得多。   这也是政客们敢联合起来愚弄父亲的原因之一。   他们的说辞很正义:这只是每个新智人都必须承受的终生监禁,除了失去自由并不会受到伤害。他们甚至给时逡留了一个小儿子,一个一旦控制不好足以覆灭文明的畸形人类。   费明秋不这么想。   实际上这才是他倒霉的主要原因。   他被孙珍迁怒揍了一顿,埋藏在心底的遗憾和矜傲一点点跑出来,诱使他逞英雄扮侦探。   他买了一张直达中央星的飞船票。   父亲得知消息后几乎暴怒,隔着人群打量他的眼神像要杀人,但他是最了解父亲的:   父亲绝不愿意在公众场合暴露丝毫私人情绪,只是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叮嘱他记得回家。   他想去找哥哥,他以为他是比父亲谨慎得多的年轻人,他又是那么幸运。   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把一切告诉了哥哥啊,哥哥的失踪恐怕另有玄机。   然而他连中央星是什么样都没见着。   昏迷再醒来,一个叫“医生”的男人从休息室领走了他。   “医生”是每个秘密实验室的负责人的代号。   那艘军舰上有将近两百个沉迷于上级默许的灰色实验的医生。   从此他就被关在笼子里,整整六十四个月,不见天日。   负责他的医生是个科学怪胎,对别的小组研究的“武器”没有兴趣,除了喜欢钻研咖啡,每天兢兢业业琢磨如何充分发挥一个新智人的特殊能力而不会对社会造成负面效果。   古人说的“父债子偿”、“报应不爽”……   是不是这么回事呢?   父亲是天生的政治家,如其所愿,听说很快在《新人类计划》内部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医生则在他的心脏里安装了限制器,日复一日地折磨他的神经和心理,从而扩展他的脑细胞活跃度。   费明秋在地底待了五年,从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小学生长成了一个冷静的疯子。   计划逃跑的那天,他用助理的白手套擦拭手上的血,傲慢地瞥了一眼医生放在桌上的文件。   这是最新的申请,医生察觉他不对劲了,焦急地向友人申请手术室摘取他的大脑继续实验。   [实验体0101即将报废……处理……该废品存活期间,本实验室严格遵守生物培育准则,并未使其拥有个体意识,不属于人类,符合人道销毁标准……恳请Q先生批准。您的老友]   父亲,父亲啊。   他的父亲的私人邮箱就在左下角挂着。   原来那两个中年政客口中的“医生”便是这五年来监禁他的医生。   而医生一直知道他是时逡的儿子。   助手已经死了,费明秋没时间耽搁,直接用医生的账号登录内部系统查找哥哥的信息。   他曾怀疑过、为什么他的编号是“时A0101”,难道哥哥不在——   屏幕上是刺眼的空白。   费明秋有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哪怕活着离开这里,他想他也绝对没办法把这种真相告诉父亲。   他不会再见父亲了,他的存在会摧毁父亲所剩无多的生命。   ——当时他是这么想的。   他比父亲还要固执,还要自作聪明,还不肯承认判断失误。   费明秋在助手的尸体上翻找钥匙,拿走了制服、压缩饼干和一份紧急通行证。   上一次离开实验室还是五年前,当时强行记住的物件和地标都变换了位置,于是他如期闯进另一个人间地狱。   密闭的空间充斥着血腥味,排布于天花板的水管里不时有东西窸窸窣窣爬过。   湿冷的水汽黏住了费明秋的手指,他甩了甩被机械门震得发酸的手,迅速捕捉到密室唯一的光源。   写着“待处理”字样的荧光封条贴满金属笼子的缝隙。封条皱巴巴的,有些沾了血迹,如同镇压恶鬼的黄符。   笼子里有个和他一样倒霉的实验品。   费明秋撕下两张叠在一起的封条用于照明,手腕突然被什么轻轻抓住。   银色的机械指骨生疏地抚摸他的手背和掌心。   生锈的金属关节在封条的衬托下流动着幽冷的光泽。 第62章 雁度秋色远   费明秋眉心一跳,沿着粘连焦黑的血肉的机械臂向黑暗中寻觅,忽而望见那双金色的虎睛。   他太久没见过除他以外的活物了,观察反应的医生和助手不能算是活人。   他的心理在长年累月的训练和考验里变得不那么正常,但就年纪来说还是一个少年。   “你、还、活着吗?”他费力地捕捉词语。   与世隔绝数年,社交能力退化得厉害,除了从助手那里学来的脏话,他一时无话可讲。   笼子里的东西抓着费明秋的手腕,呼吸相当微弱:“……”   费明秋松了口气。   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占领了他的灵魂。他觉得笼子里关的是他的情人。   哈哈,真变成一个神经病了。   他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满手鲜血,满脑子逃生,却对陌生的“同类”心生怜悯。   瘦成竹竿的少年蹙着眉一言不发撕去所有荧光封条,把它们揉成一团用于照明。   太黑了。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却依然只能看见对方又长又软的黑发和小半个下巴。   这是一种怎样奇妙的感觉呢。   费明秋蓦地想起老师在心理健康课上分析青少年之间朦胧的好感。他那时年纪尚小,跟着同学大笑;如今则是一个跌跌撞撞迈进十六岁的异类,猝不及防被点了名,不由应声起立。   朦胧的好感。   他竟然觉得笼子里的家伙漂亮又柔弱,不禁勾起嘴角笑,踢了一脚笼子,问:   “喂,你、想、出来吗?”   没有听见答复,他很有耐心,左手托着医生的紧急通行证像转笔一样转了两圈。   这玩意说是通行证,实际上是一张附带身份信息的卡片型万能金属钥匙。既然能让他轻而易举地拿到手,那么医生必有后招,说不定这里就是医生申请用来处理他的“方案二”的地点。   思至此,他立刻和他的“漂亮女朋友”站到同一条船上,单手翻折通行证划开感应锁。   然后费明秋就被受难落魄的猎人拽了进去。   天旋地转,他下意识用手肘抵挡破空而来的袭击。   奄奄一息的混蛋见到什么吃什么,干净利落地屈膝压住他的双腿,对准他的腹部揍了一拳。   草。   费明秋每天靠营养剂维持基本生命,挨下这一拳,眼冒金星、胃疼得厉害,整个人蜷缩起来。   那怪物毫无理智可言,抬起他的下巴冷漠地看了一眼,把人抱在怀里捉住手腕就咬。   他会被生吞活剥!   费明秋第一次真正体验到恐惧的滋味,精神恍惚,甚至忘记了使用能力控制对方的思维。   当然,他这么狼狈,不排除医生在当日的营养剂里添加了抑制细胞活性的药物的可能。   总之呢,六年后费明秋坐在木条凳上回忆这一幕,最先记起来的是……   他当时好像比商远高一点?   就那么一点点。   因而饿极了的商远没有第一时间咬断他的脖子,而是咬他的手腕——   费明秋的身体阵阵发冷,感到温度一点点沿着对方的犬齿和舌尖离他远去。   他怀疑他将因为旺盛的好奇心和迟到的青少年荷尔蒙死在这里。   这绝对是事故吧。初恋事故。   费尽周折计划逃跑,兜兜转转还是跑进了实验室的笼子。   要是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一定不会多管闲事——   仿佛心有灵犀,他的“女朋友”突然抬眸,嘴唇和下巴沾着血,银色的指骨扣住他的腰。   费明秋咽了口口水。   其实还是很漂亮的。   至于柔弱……哼,这件事就这么翻篇吧。   费明秋在那间漆黑湿冷的房子里待了两天。   期间他和商远打了好几次架,三招即落下风。   因食欲失去理智的商远哪里能算是人,行动全凭本能,是以他没办法控制商远。   次次以被捉住手给对方喂血为结局,费明秋在短短两天内经历了惊恐、愤怒、绝望、无奈和自暴自弃五个阶段,后来已经可以平静地吃着压缩饼干并观察“女朋友”戴在脖子上的铭牌。   [商-A]   费明秋欸了一声,“这是你的狗牌吧。你姓商啊,也是亚裔?叫什么名字?”   他知道这头吃人的怪物不会搭理他,有气无力地开玩笑:“我要是真死在你手里,你等着吧,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嘶、轻点咬行不行?给你饼干你又不吃,我就这么几千毫升血,竭泽而渔遭天谴,生态循环可持续,听过吗,嗯?不过你也养不住我,我他妈快死了。”   “……我、没有……没有名字。”   费明秋总算听见这王八蛋出声了。   他伸手撩对方的头发却被对方避开,倏而心灰意冷,心想他这两天到底在做什么蠢事啊,一会儿坠入恋河、一会儿舍身饲虎圣光普照的,五味杂陈地叹了口气,嗤笑道:   “没名字?那我给你起一个,怎么样?‘雁度秋色远,日静无云时。’这句诗你知道是谁写的么?我妈呢,是个痴迷史前文明的学者,她说要等我满二十岁才给我定下正式的名字,从一本残损的古籍里选出了这么两句诗……可我没等到,她就死了。那我自己起。”   “……”   费明秋收回还在流血的手,靠在对方生锈的机械臂上喘息,“我反悔了,我活着也不会放过你,我要活下去,摆脱这里。我先给你挑一个字,远——怎么样?商远,嗯,商远。”   “……”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预设苏醒时间昏过去前,意外发现怪物原来长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如果把乱糟糟长过肩的头发修理一下,应该还是很漂亮的?   ……   费明秋再次醒来,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同样装有机械臂,来势汹汹,手握电刃掐着商远的脖子发狠道:“该死,是你——!”   商远眯了眯眼睛,错愕地看着那把足以融化绝大多数金属的电刃调转方向结果对面的性命。   费明秋虚弱地按捏太阳穴。   过度使用能力,脑海里咔嗒咔嗒的计时声如影随形,缠得他寸步难行。   他踢开失去呼吸的青年,有气无力地问:“这家伙怎么进来的?”   商远反复看向地面散落的荧光封条,旋即目光沉沉地仰望少年,哑声答道:   “他一直在这里。”   “什么?一直在的意思是……”   费明秋听见自己转头回望时颈椎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里是最底层,黑暗过去遮蔽了许多秘密。   当商远把电刃抛向前方,电光如霰一寸寸照亮广阔的空间:   吸光吸热的透明隔板之外,冷冻覆霜的尸体堆积成山,或多或少都有机械改造的义肢。   方才那青年显然不属于这里,大概是躲在尸体堆里,却不敢当着第三个陌生人的面下手吧。   费明秋心下百转,强拽商远起来,却拽了一手生锈的零件。   银红色的指骨和尺桡骨一节节地脱落。   像遇风雪而衰残的枯木。望而悸怖。   他张了张嘴,知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   再后来,费明秋逃脱生天,还要感谢那位脖子上戴着[周-A]铭牌的神秘青年。   收到上级批复的医生带着两位助手潜进最底层准备动手,看见倒在血泊中的人时愣了一下。   周是《新人类计划》的阶段成果,全军舰的医生都认识他,居然就、就这么死了。   谁干的?!   饶是不关注“武器”进度的医生也吓出一身冷汗,满腹猜忌,无意识地露出心理破绽。   绝佳的机会!   费明秋毫不犹豫。   后来,后来啊。   他蹲在一旁看助手们用随身携带的手术刀解剖医生,伸手掏出医生的心脏翻找身份牌。   拿着医生植入身体的身份牌可以走医疗采购通道,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地面。   他要回到阳光里,依据母亲给的诗句想一个常见的名字,再去黑市买一个合理的身份。   活下去,活下去。   因为父亲的默许,他知道许多有价值的秘密,或许可以用它换一笔钱谋生。   “滴——”   医生携带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启动了特别防御程序,最迟五分钟就会拉响实验中心区的警报。   黑暗不仅吞噬宇宙的污垢,也温柔所有仓皇的相遇。   失去手臂的少年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费明秋瞥向医生的心脏和远处的冷冻尸体,想到什么,心里不是滋味,伸出手,闷闷地说:   “再请你喝一次啊。”   他从小就不是个正常的孩子。   如果他没猜错,父亲大概是想培养他从政,那个剑拔弩张的雨夜才会同意他在场旁观一切。   但他比父亲期望的模样怪异得多。   父亲啊,你说你的儿子他怎么会对一个待处理的实验品一再动了怜悯呢。   ……   玩家们兴冲冲地吆喝着锻造青铜剑,放言争取三个月内实现每人一把武器的小目标。   回忆被喧沸人声打断,费明秋搓了搓指尖,很从心地问:“你现在还吃人吗?”   他说罢便笑了——他想他真是个疯子,从前胡言乱语不顾旁人的心情,如今也是。   他攥着商远的衬衫扣子,微微仰头,在那双桃花眼里看见自己的面孔。   父亲啊,你说——   他的呼吸有些紊乱,断断续续地回忆,说他的胃还是疼,说着说着忽然亲了一下商远。   商远没什么反应。   长着五个脑袋的老虎狗狗祟祟凭空冒出来,雪白的尾巴已经炸成了一条鲜虾天妇罗。   作者有话说:   改了好久。。。 第63章 如何评价   太蠢了。   比ABO更蠢的设定绝对是哨向。   怎么会有精神体这种蠢东西存在?简直是人类精神文明的倒退。   追着炸毛的尾巴转圈跑的老虎表示很难不赞同:是啊是啊,不如一起加入洪荒神话啊。   商远喉结滚动,眸含凌厉杀气,满脸写着“不高兴”。   他本该更从容一些,更寻常一些,可惜眼下只能黑着脸低声问:“这也是伏羲读心的……”   费明秋笑,还想亲他,这次没亲到,被商远用手背挡了一下,堪堪亲在男人食指的骨节上。   费明秋:“嗯哼?”   商远半垂眸,待费明秋会意松开衬衫扣子,抬手擦下唇。他被费明秋盯着看,但觉口干舌燥,许多话还未说出口,忽然意识到他用来擦拭嘴唇的是食指背面的骨节,不由动作僵硬。   他已经没有必要顶着Alpha或者哨兵的头衔掩饰真正的身份。   他是《新人类计划》唯一的成果,是受制于低级欲望的对星系武器。   也曾是待处理的废品。   那个啃着压缩饼干扯过他的铭牌翻看的少年就坐在他的眼前。   [雁度秋色远,日静无云时。你知道这是谁的诗么。]   [喊我……小静。就叫这个。]   [我姓时。嗯,我从前姓时。]   商远的嗓子哑了,他从没有这样踟蹰于一个被废弃的称谓:“时静云——”   “不对。你再想想。我说了,我母亲没能活到那一天,嗯、那我自己起。”费明秋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朝他伸手,“好饿,扶我回去吃饭。你不会杀了我的,对吧?……商远?”   商远沉默片刻,大笑,笑得既慵懒又没精神,像带着镣铐背负黑夜的天神。   费明秋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商远,他那股占据上风咄咄逼人的得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朦胧的好感。   下流的欲念。   沉醉的、砰砰的、如云絮顺风膨胀的……心动。   虽然生命宝贵,虽然他从心地希望不会有那一天。他想知道没有药物抑制的商远是什么模样。   *   十点半,儿子小潇放学到家了。   老婆还没睡,放下平板、趿拉着拖鞋出去热饭切水果。   昌璞凡切换银行APP查看余额,看着绿油油的股市想了想,又挪过键盘继续接稿子。   有个合作过几回的游戏大厂的运营问他有没有兴趣“黑”一个游戏。   呦,这活可新鲜啊,他在某乎某瓣一向是流落民间的高知分子人设,要吹要踩都是文艺风。   运营见昌璞凡透露出那么一点意思,便把对方工作室的资料发过来。   “废、物。哼,电子鸦/片嘛,这帮大学生天天不上课就知道玩手机游戏,唉,没得救。”   “爸?怎、怎么了?什么废……物?”小潇吃夜宵吃得差点呛住,猛地站起来。   昌璞凡狐疑地打量儿子,见儿子眼神不自然,本要发怒,想到手边还有工作,突然和蔼地笑道:“吃完饭去洗澡,今天早点睡吧。你看,你要好好考试啊,爸爸这么晚还在工作,是吧?”   小潇用力点头,生怕动作敷衍了对不住父母。   昌璞凡:“将来我就能跟别人讲我璞凡他妈的有个在北大清华读书的好儿子了,多长脸!”   小潇讪讪地笑,回头见妈妈要翻他的数学卷子,心跳慢了一拍,忙说吃饱了。   “真吃饱啦?歇三十分钟再洗澡。睡前再背背古文哦,你上次月考居然还默错一个字呀。”   “嗯嗯,我知道。”   小潇又抽出两份物理练习卷,母亲宋飞霞的脸色瞬间好看许多。   他拿上水果盘,抱着英语六级单词书和物理卷子跑回卧室,端坐在书桌前边吃水果边刷题。   朋友们说的不错,《废物》真的挺好玩的。   在线五小时就和做梦一样,最绝的是没有浅睡眠带来的疲惫无力感,逛逛风景也非常解压。   所以爸爸不会是接了《废物》的官方工作室、那个叫平等自由互助小组的工作吧?!   小潇写公式的手慢慢停下来。   他盯着物理卷子傻乐了一会儿,听见妈妈洗完碗回房了,蹑手蹑脚去浴室洗澡。   等到上线,又是大半夜,刚清理完毕的小木屋里黑漆漆的。   好在NPC羲和自掏腰包把她十个儿子的旧物揉吧揉吧挂在了半空,室外如同黄昏。   小潇还没有去盐池,做完日常任务就跟着工匠祁巴学习制作陶器。   祁巴连声叹气,瞪着眼珠子扫视这帮每天不重样的生面孔,“去去去,我要睡了!”   他指了指自己快要垂到鼻尖的下眼睑,推开比他高大健壮的玩家,转身去找族人诉苦。   首领祁伐睡不着,跪在檐下念念有词祈祷神的庇佑,瞥见祁巴的身影,皱着眉退回屋内。   祁伐的儿子女儿们也有样学样,趴在窗边木然地看着祁巴。   这叫什么事啊。   他本来就不同意背叛费明秋,后来也是给祁右那小子一个面子……   结果现在两边不是人。   成千上万的年轻战士一出现,祁巴立刻收敛了本就不多的杀心,祁右大骂他是费氏的奴隶。   这、这、这!可恶!他们难道还想重新占领这座城市吗?连一向谨慎的首领也被说动了!   老父亲说的对啊,别人想发财、想死都是拦不住的。   祁巴刹住脚步,双手抱臂孤零零地往回走。   半夜上线的玩家依旧很多,聚落里四处飘荡着听不懂的语言和嘻嘻哈哈的笑声。   天边挂着月亮,原本坐在枝头唱歌的羲和不见了踪影。   祁巴想:他的老婆孩子早就死了,可他还想活着再娶一个好的,不如带着消息去盐池——   沉重的湿气从极远的地方吹过来。   棕红色的天空蒙上了一层雨雾,雷电如龙爪,眨眼功夫暴雨倾盆而下!   祁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睁眼看见一个戴斗笠穿金盔甲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不禁大叫一声。   那男子浓眉寒目,膀大腰圆,手握一把沾血的长刀朝他冷笑,露出一排阴森森的白牙。   祁巴吓得手脚并用爬回自己的房子,对其余工匠连比划带吐槽,“不是那个高密!不是!”   有夏氏的高密?嗐,没被应龙吃掉就万幸了,谁叫他一个人出去的。   工匠们睡眼惺忪,好脾气地安慰他:“行啦,好大雨,脱了湿裤子快睡吧。万事有神在。”   ……   费明秋一觉醒来,窗外还在下雨。   暴雨如注,玩家们上线也无事可做,索性挤在论坛和群里吹水,然后抛给他一个麻烦:   #如何评价游戏《废物》内测公然割韭菜设置4399元高价门槛?   某乎全站热榜目前排名第一。   一个叫【璞玉不凡】的人的回答被顶到了第一,十万评论。 第64章 祝您寿比南山   这个评论量,不说APP的用户,运营那边也吓了一跳。   第二季度刚刚开始,部门里哪个实习生冲KPI急眼了去后台魔改了这么一个夸张的数据?   结果仔细一查,虽然有来回骂战盖高楼的,好家伙,好多不相干的圈子都被吸引过来了。   【璞玉不凡】,哦豁,就是你小子把新老用户引来的?   昌璞凡完全在状况外,睡到中午才起床,经人提醒登录某乎,不敢置信地点开自己的回答。   [:资本控制文娱的时代,居然还有人问这种问题,姑且回答一下吧。对《废物》不算很了解,但本人工作性质特殊,早年接触过一些游戏工作室。有的目的单纯,就是做一刀999的页游骗中年人的钱,姜太公钓鱼,老凡不愿多说;有的心思太坏了,跟玩家打感情牌、打传统文化的牌,什么都能拟人变性,贴个历史人物的名字、加个诗词歌赋就敢卖648元。]   [:……《废物》想必也是如此。试问那些花着父母或者男朋友的钱买了这个游戏的天价点卡的小姑娘,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将来工作了结婚了生孩子了消费降级的事?你们是靠花钱攀比获得短暂的快乐了,你们的父母、丈夫、乃至以后的子女因为你们都要勒紧裤腰带吃苦。]   四千字,配图带分析,表达非常主观。   顺便在末尾打广告两条,云淡风轻地推销自己去年年初出版的新书《凡观中国文脉》。   深夜灵感爆发激情写作的一篇“商稿”。   有些话,白天再读,觉得语气稍微重了点,不过也不至于——   昌璞凡看其他评论的时候,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瞳孔地震”、什么是“有口难辩”。   妈的,他是不是踢到铁板了?   除了他,点赞最高的回答是个自言就读于某文理学院的本科生写的。   [很好,这位不凡的小论文要素过于齐全,本废物不得不喷了(微笑)。以下是正文……]   请他“黑”游戏的大厂显然派了好多水军。   可惜经过十二个小时的发酵,几乎看不见水军和其他游戏的黑子。   最无语的是,这个游戏的追捧者众多……   竟然想出了个点赞送他上去挨骂的馊主意!   哪怕划屏幕划到手指破皮,也只能看见满屏玩家自制游戏表情包和热热闹闹的同好聊天。   最常见的是一个戴着白兜帽的青年漫不经心地看向抖动的镜头。   配文是五彩斑斓的大粗字:“废物来看你爹!”   嚯,这些学生的嘴巴真他妈脏。   昌璞凡不得不承认这个小明星长得好看——是那种男女老少通吃的俊秀干净,年纪轻轻,抬眸时眼神清澈如春风融雪,眸底却藏蓄着危险幽邃的锋芒——但这么一来他完全不服气了:   好嘛,原来是吸引了一批无脑追星的女粉丝。   难怪一晚上刷了十万评论!   他大概是在中年人的小圈子里指点江山习惯了,深感气愤,点开自己的回答追加一则更新。   [:惹不起,惹不起,向各位粉丝道歉。事先不知道这游戏有明星代言。请不要网暴(皱眉)]   本来玩家们懒得继续搭理他,大多在底下玩梗“劝退”新人,希望下次抽取内测资格的总人数不要再增加了,他发了这么两句“中年油腻味”十足的补丁,简直是竖个靶子等着挨骂。   事情的发展是昌璞凡从未预料的棘手。   被骂到面部肌肉麻木,他有点缺氧,冲动地注销了账号,站在油烟机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怎么就到了这种一面倒的局面呢?   费明秋也想不通,戴着痛苦面具看玩家们给他做的各种奇怪表情包。   他不想当玩家的“策划爹”,也不想《废物》被推到风口浪尖吸引不必要的注意。   商远把烘干的衣服抛给他,“有什么奇怪的。你多久没有看过官网的后台了?”   “也不是很久。”费明秋心虚地笑。   他目送商远拿着毛巾进浴室,调出网站瞅了一眼,后知后觉发现官网注册会员已突破五百万!   难怪。   费明秋边叠两人的衣服边发邮件给沈应民,不出半小时某乎就战战兢兢地隐藏了这个问题。   咳咳,上面有人的感觉挺不错的。   这样一来算是欠官方一个人情,费明秋没有主动提出回礼,想看看研究所那边有什么打算。   打算?沈所长没有打算,盯着迟迟没动静的邮箱喝完一水壶的红茶,动身去机场。   费明秋既然登了官网,便把最近的任务编成一个文本发布到首页。   【20210406更新:更新至0.2.4版本,追加《盐池基础设施改建》支线……详情[..]】   洪水将至,玩家可以随时下线避险,当地的奴隶和平民们却无处可去。   除了用千足虫的躯壳做水管,制作配套设备以建设完全的内外城排水系统相当重要。   环城深挖壕沟,修房子埋陶管引流什么的也该抓紧时间办起来。   说到洪水,大禹到底去哪里了?   费明秋见雨势稍减,打着雨伞出门找鸢鸢。   胖山神的藤杖到了他手上暂时看不出有什么神通,反倒成了一件累赘,他往常都是把藤杖用红麻绳绑在腰侧当作装饰品,今天系鞋带时偶尔定睛细看,发现藤杖表面的纹路变灰了。   要是伏羲在,还可以问一问情况。   费明秋敲门的同时走进鸢鸢的小木屋,“雨太大,我直接进来了啊。”   坐在火坑旁烤兔子的小童连忙起身,他有意掩护,然而还是挡不住身后探头探脑的马头山神。   “伏羲还送了你什么神通?这场暴雨是不是应龙搞的……”费明秋的话戛然而止。   马头山神害羞地抖了抖耳朵,朝面无表情的青年招手,“哈喽。您好,那个,我旅游回来了。”   他个子不高,还有些驼背,两手局促地捏着衣角,一说话就发抖,从裤管里抖落许多烤榛子。   费明秋来到这里四个月,见过的神仙妖怪也不算少,还是头一次看见兽面人身的山神。   鸢鸢圆场道:“这就是管辖有祁氏那座山头的小马。”   “不、不是啦,我没有名字的。”小马从身后掏出一张木制名帖,“清明时节,祝您寿比南山。” ???   费明秋满头问号。   鸢鸢捂脸解释道:“别的山头的土特产。他见陌生人容易激动,脑子不咋好使,胡言乱语呢。”   小马感动地吸鼻子,“是的。我听说您老在,提前退了旅游团,可惜身体不好,在山里养了一段日子才敢出来。啊,有五具精怪是我送的,您老收到了吗?我家里还有些品相略差的。”   “等等!”鸢鸢打量费明秋和马头山神,“伏羲那两老太婆不在,你喊谁‘您老’啊?”   小马:“我、我称呼这位啊。不愧是您,昆仑距此万里之遥,小的有生——噗。”   他捂着嘴,翠绿色的血便从鼻孔里流出来,滴滴答答溅在火坑边缘的鹅卵石上。   费明秋不动声色地观察山神单纯如小鹿的眼睛,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心里咯噔一下。   小马慌乱地擦血,又抖落好些榛子和晒干的灵草,手指对着手指窘迫地说:“我神阶低,难得出趟远门旅游就落了病根,如今连这两座山头也翻不过,让您老见笑啦。”   费明秋淡定地应声,想了想,把藤杖取下握在手里轻轻地点了一下小马的耳朵。   小马比胖山神当初还要激动,抖啊抖、抖出将近一座小山的零食,容光焕发,也不吐血了。   鸢鸢盘腿而坐,狐疑地翻动烤兔子的木签,忍住好奇嘀咕道:   “这雨下得蹊跷,有股黄河水的腥气,你说的不无道理,或许是应龙那厮的手笔。”   “对吧?它是什么样子的?”费明秋帮小马捡榛子。   “啊,这个嘛,应龙和我父亲是旧识,不过它随轩辕早早地离开了昆仑,数万年不往来。我是四千岁的小孩子,哪里晓得它的长相和习性。嗳,小马,你晓得么?你们山神可八卦了!”   小马刚想说话,见青年目光“慈祥”,一个激灵摆手辟谣道:“我从来不八卦的。”   费明秋有些郁闷,心不在焉,于是神情愈发温和。   他敢保证他刚刚从小马的表现里读出了孺慕之情——晚辈对长辈才有的那种仰慕和敬畏。   随便一个山神都是几万岁、十几万岁的老大爷,他到底被误认作哪一位白胡子老爷爷神了啊!   鸢鸢也是这么想的。   小马这个老同志的视力恐怕跌破0.1了叭。   他们青鸟堪称昆仑户口登记员,嗅觉一流,不可能认出神君却把旁的诸神看走了眼。   三人心思各异,望着火坑里燃烧上窜的火舌出神。   突然门再次被推开,浑身湿透了的阿尔法气喘吁吁地说:“大哥,大事不好!大禹回来了!”   随大禹来到盐池的还有十余位有夏氏的年轻人。   大禹躺在简易的木担架上,望了一眼打开城门的玩家,放心地闭眼。   他是创世神轩辕的直系后裔,天生神骨帝命,却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刻,好在护住了族人。   刻着“仁心”的刀从大禹的手心滑落,落地而裂成两截。   鸢鸢试图重新拼合这把刀,用尽气力也是徒劳,心有戚戚,对费明秋低声说:   “果然是应龙。它要杀这孩子。它是、它是带着父神的命令来的,我帮你通知两个老太婆,我只能做这个。”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更。   文中所有角色的观点都不代表作者的观点哦(app方面有大量适应性虚构成分,各行各业的配角也是如此)。 第65章 事在人为   大禹被费明秋安顿在玩家新建的二层木楼里,有夏氏的众人忧心忡忡,边养伤边照顾他。   有个叫大河的拄着拐杖找到费明秋道谢,“高密哥说你是个心善的祭司,他本不想来,可吾这条腿,唉……那条龙喜怒不定,好好的忽然翻脸杀人……高密哥不知何时才醒来。”   费明秋:“放心,伏羲不日就到。能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吗?”   大河拍大腿,叹道:“也没什么经过。吾等与高密哥重逢,应龙追来讨要吃的,高密哥把烤好的蛇肉递与它。它两口吃尽,打个饱嗝方显出身影,原是个穿青衫的男子!猫眼睛,两腮有鳞片,笑眯眯的,与高密哥聊了几句,突然变脸掀翻火堆,化作龙形和吾等缠斗起来!”   这时商远剜去了大禹背部碳化的血肉,擦手起身,蹙眉道:“费明秋,过来。伏羲已经到了。”   费明秋:“欸?”   翩翩公子打扮的伏羲拽着羲和从屋顶翻身下来,含笑道:“非也,刚到,未来得及偷听。”   羲和拧眉发牢骚:“哼,雨忒大了,老娘的裙子和混在泥里滚了两圈没甚么区别。”   “你那裙子是揪着鲛人王的鱼皮做的,本就不是好东西。”伏羲话锋一转,“是应龙伤的人?”   羲和屡次在伏羲手里吃瘪,恼火得很,抢先说道:“管是谁伤的,本尊救他。”   说罢,她不看伏羲悄悄递来的眼色,朝指腹吐出一缕血红色的日精并点在大禹的眉心。   大河等人又畏又喜地看着两位女神。   羲和嗔瞪一眼若有所思的伏羲,微抬下巴得意道:“此物只十件,神亦救得,何况是凡人。”   事已至此,伏羲不再阻拦,只是暗自摇头,见商远看过来,不由微微一笑仿佛无事发生。   大河结结巴巴地问:“掌管十轮太阳的女神啊,吾们将来如何祭拜您的神位?”   羲和轻笑,眼波流转,“你们是轩辕的子孙,还旧给他烧饭就是了,不必牵扯本尊。”   伏羲无奈地瞥了两眼羲和的后背。   羲和警觉,“你看什么!”   伏羲与羲和共用一具神骨久了,也有些孩子气,回道:“看你长出尾巴没有。我同你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你是这样大方的?那日精,好比常羲的月魄,天地间至宝,你真舍得。”   所谓王不见王,日月不可同辉,生十日的羲和与诞十二月的常羲也老死不相往来。   羲和想都不想就说:“诸神在昆仑立了约,无论舍得不舍得,不可留在人世。我出来散散心,回了蓬莱就要去神域了,那里有帝俊在,大家都是神,日精月魄又有什么用。不如此时扔了。你才是呢,装什么大方,见到他两个,还扯什劳子谎,非说八卦图、阴阳镜落在了蓬莱——”   伏羲面臊,吐舌低喝道:“羲和!你要死么!”   羲和接了这当头棒喝,仍然嘴硬:“我……我难道怕他?我和他夫妻一场,还没找他算账呢。”   “你——”伏羲的谎言被揭穿了,面带愧色朝费明秋解释道:“我并非不愿帮你,你将来一定知道。只是帝俊不许诸神干涉凡间,我的神力被抽走了九成,无法催动那两样神器。”   羲和慢慢反应过来,脸色比伏羲还差,连声附和。   其实这不算什么。何必道歉。   费明秋刚想说话,被商远拦住,但听商远趁火打劫:“好,既然如此,把这雨停了是真的。”   伏羲一愣,面色复杂地从商远的右肩移开目光,旋即一口答应:“嗯。”   有她们在,应龙除非发了疯,按常理是不会急着追来的。   ……   大禹等人的回归,使得某乎问答热榜第一的事在费明秋这里转了半圈就被扫进角落。   他对监禁他的医生和助手毫不手软,对不相干的人则缺乏正常的耐心。   唔、至于商远。   他不很明白他们两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朋友?   共患难的舍友?   还是——别的关系?   费明秋从冰箱里拿出两枚绿壳鸟蛋,敲碎了搅拌蛋液时频频抬眸观察正在系围裙的男人。   他觉得两个人这样不清不楚地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虽然“不清不楚”这个词好像不太对劲。嗯,他要再想想。   他在实验室渡过了青春期,收获最多的是下流玩笑和脏话,没人教他要怎么回应对方。   接吻?上/床? 然后做什么?   也不是不行。   那谁在上面?   费明秋望着比他高大许多的商远,眼前闪过那个“漂亮且柔弱”的少年沾血的嘴唇。   这事还是顺其自然——   不,事在人为吧。   费明秋饿得乏力,扶着料理台站直了,试探地问:“商远,你看小说一般看主A还是主O啊?”   商远系好熊猫围裙,切骨头的空档随口答道:“应该是Omega吧。你笑什么?”   他只喜欢费明秋改写的那一本狗血ABO,而它的主角是一个O。   这回答完全没问题。   费明秋笑了笑,不说话,把蛋液倒入平底锅,又后仰上身看了一眼商远的后背。   印满熊猫爪爪的围裙,系的是端端正正的蝴蝶结。   ……   大禹吸收了日精,据羲和的说法,要经历一次漫长的沉睡来消化它;因此有夏氏随大禹外出治水的族人不好意思待在盐池吃白饭,主动提出参与狩猎、挖矿等劳动,以此稍作补偿。   听到这里,费明秋停下搜索矮攻人妻受文学代餐的双手,打量这帮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小伙子。   大河紧张地咽唾沫,“费祭司,你你要干啥?!”   费明秋:“我看你们是战士,听说有夏氏是王城最勇猛善战的部落……有兴趣做临时NPC吗?”   大河:“哈?啥玩意?”   官网稍后便更新了一条通知。   【20210408更新:周五维护后更新至0.2.5版本,追加日常训练任务与新NPC……】   利用神农豢养的精怪的骸骨提取能源,在此基础上制作的人偶发生变化,具有极强的可塑性。   玩家赋予人偶以灵魂,倘若进行系统训练,费明秋觉得他们应该可以获得一些神通。   大河眨着眼睛听费明秋解释这其中的原理,挠挠头,“虽然没听懂,但吾懂了。”   费明秋:“?”   其余年轻人也颔首,“吾懂了。既他们身上有神农的气息,是该好好地教导,早日进阶。”   眼看又要下雨,费明秋拍板道:“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分成三列在广场上排队进帐篷的玩家兴奋不已,尚不清楚这个新增的日常任务有多难做。   容纳他们脑电波的金属人偶本质上是星际文明的产物,想要顺利融入洪荒体系,难比登天。   大河也纳闷,看着玩家们一遍遍学劈砍学翻滚学冥想就是学不好,得出结论——   费氏这帮战士白长一身肌肉了,悟性太差,必须加大平时训练的强度。   就是特训呗,这活他熟悉啊。大河嘴角疯狂上扬。   瞅着游戏面板原地踏步的任务进度条发愁的玩家不由瑟瑟发抖。   有的是上班族,对使用特殊能力战斗这种事本来就兴趣不大,于是决心转为生活玩家。   有的一直幻想着世界观扩大后上天入地、山崩地裂的战斗,训练再枯燥,也咬牙坚持打卡。   两周时间转瞬而逝。   就在大部队快放弃的时候,有个叫【学生物天打雷劈】的玩家隔空抬起了一截小树枝。   大河挥舞木刀呵斥道:“别凑热闹!这种程度,在王城,八岁的小孩就能做到了。去!去!”   玩家哪里肯听,兴奋地围着【学生物天打雷劈】截图,仿佛看到一颗新星就此起飞。   已经划水三天的主播顾戴路也立刻收到了直播间观众的吐槽,赶紧上线躲避大河的木刀,熟练地练习拳法,嘴贱道:“别骂了兄弟们呜呜,主播很脆弱的,分分钟下播给你们看哦。”   [你试试?]   [反了反了!]   [@小文总,顾戴路带头罢工,建议雪藏处理(严肃)]   范娉婷被直播间的气氛逗笑,松开准备点叉的手,边浏览某学术论坛的论文集边听直播。   她这学期非常忙,只能睡觉的时候上线。   有时候实在想玩,范娉婷就用手机看会儿直播或者刷五分钟论坛。   明天有博士生面试,同门师兄师姐正在帮导师清理办公室的书刊,探头进来喊她去擦窗户。   范娉婷应了一声,戴上蓝牙耳机离开自己的位置,“师姐,知道有几个人报了老师吗?”   她的二师姐歪头想了想,“好像说是十五个。今年的笔试非常难耶。你还是想读博?”   象牙塔里流行这么个说法:劝人读博,如误人子弟、杀人父母、绝人后路。   “嗯。”范娉婷与站在隔壁刘教授办公室门外的男博士对视一眼,“我觉得我可以。”   男博士今年已经是博六,到了最后一年,发C刊的量不够毕业,精神饱受折磨,非常痛苦。   范娉婷调高耳机的音量,听着主播夸张的惨叫声,心中又有些迷茫。   即便是有进度条的游戏,也有无数人中途放弃,她真能把做学术这条路变成她的生活吗?   ……   随着第一个突破0进度的玩家出现,许多人重拾自信,排着队挨大河等“教官”的“毒打”。   同时,连山兄弟的再度到访又给费明秋带来一个好消息。   他们找到了费明秋描述过的水稻和小麦。主食有着落了!   作为交换,连山守带走了玩家制作的大批木家具、釉化陶器和精盐。   这片平原上生活着大大小小上百个部落。   有一天,谁都不知道究竟该从哪一天开始计算,广阔平原上流传着描述一座新城市的歌谣:   有床有几,有箸有筷。   盐堆如雪,岿然[立于]中原。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之假如主角看原耽】   费明秋(毫不犹豫):主攻+年上。咳咳,告诉作者,攻可以矮一点,拜托来一个系蝴蝶结围裙装了帅气机械臂的高个子漂亮老婆,谢谢。   商远(地铁老人看手机.jpg):……?我不看,谢谢。 第66章 翻车   自由撰稿人昌璞凡这两个礼拜的日子很不好过。   他在某乎某瓣的账号不止一个,彼此有些关联,被扒出来是同一个人也只是时间问题。   不说别的,他这个吸引十万评论的“恰饭翻车”现象太能吸引自媒体的注意了。   网络上到处是嘲讽他的回答的短视频、文稿和表情包,还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试图扒他的真实身份和住址——也怪他平时不注意个人隐私保护,推销自己的新书时曾开了定位。   当然咯,都说互联网没有记忆,他带着老婆去乡下躲两个月也就没事了。   可是儿子小潇还在复读。   45天后就是高考,这件事万万不能让孩子察觉啊。   昌璞凡窝在家里愁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和老婆也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了好几次。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个自媒体想蹭热度想疯了、竟然直接跑去学校采访他儿子。   晚上十点,小潇刚下课,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在花坛旁听到事情经过人都傻了。   举着摄像机的男子怕他跑,急问道:“小同学,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小潇也着急,低头整理腹稿,对着黑幽的镜头和满脸横肉的男子,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不能代父亲道歉。   一如父亲终将明白他也不能代他成年的儿子做决定。   小潇看了一眼镜头,眼睛黑白分明。   托举摄像机的男子无来由地后退半步。   小潇一路骑车飞回了家,刚想说今天的怪事,额头就被飞来的硬纸盒子打红了。   盒子正面绘有全息游戏《废物》的F字母图标。   昌璞凡冷冰冰地说:“你他妈拿老子的钱打游戏啊。你是想再考个211混日子吧。”   小潇不禁寒毛直竖,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他最怕父亲用这种酸冷含讥的语气质问他。   “我、我……爸,今天放学的时候……”   “我说你那天怎么一下子站起来呢。好哇,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个,哼四五千的游戏机?”   “就……三月底,但是——”   小潇还没说完,被暴怒的昌璞凡一脚踹到了门外。   昌璞凡这两周的窝囊憋屈彻底爆发,吼道:“滚!你妈/逼的狗畜生!不想读书就滚!老子天天坐在电脑前打字,打得一身病,到处开讲座赔笑脸卖他妈的破书,为的是谁啊?啊?!”   小潇眼眶发红,咬咬牙,全盘托出:“爸,你知道三月底的那天,就是月考成绩下来的那天,我本来想干嘛吗?我考的挺好的,或许能上清华。但我很不高兴,很不快乐,我想死。”   “你他妈不如现在就去死!”昌璞凡不留情面,嘲讽完又有些后怕,眼角一阵生理性抽搐。   “但是呢,我那天中奖了,我去驿站拿回了《废物》。六十七万之一的概率,我真幸运,对吧,爸爸?这个游戏像一个真实存在的异世界,哪怕是半夜,我也能看见许多比我厉害比我艰难的同龄人,夜空的星星特别多特别亮,躺在自己盖的房子里,可以闻到松针的香味。”   小潇一时不能说出多么抒情文艺的句子,却几近哽咽。   他的态度突然很强硬,频频打断父亲的话,把复读以来的压力和焦虑一点点说出来,也说了他在《废物》里结交朋友、重新体会到生活的乐趣,说罢抬头,郑重地喊:“爸爸。”   昌璞凡听得胆战心惊,不得不保持沉默。   小潇:“马上就高考了,我会收心的。这样吧,我答应你,我一定考上清华,让你在老同学面前有面子,也让那些网上骂你恰烂钱黑《废物》的人稍微失望一点。嗯,我答应你好了。”   这不是承诺,而是施舍。   是一种包裹着亲情和忍让的安慰。   简直是巧合,楼底下无理取闹的熊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什么?你!”昌璞凡看着儿子走进卧室,感到筋疲力尽,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吸气。   老婆这时候从书房出来,怒气冲冲地说:“老昌,你看看,我信任他,才不天天看监控,感情他这些日子戴着游戏机钻被窝玩通宵啊!这学习成绩怎么可能不下降!气死我了!”   昌璞凡有气无力地扫了两眼老婆手机里的监控视频。   儿子伏案刷题的侧颜青涩而孤寂,显然已经是个成年人。   做父亲的心里酸楚,哑声道:“你消消气。明天等儿子上学,我就把他房间的监控拆了。”   “啊?老昌,你什么意思?你可不能泄气啊。小潇这个死样子,你当爸爸的要打醒他啊!”   “哎呀,老婆,就这样。你今晚别去烦儿子,这里面有点事,我、我!唉!明天和你说。”   他看了一整夜与《废物》有关的直播和解说视频,天蒙蒙亮的时候,用力抹了一把脸颊。   *   费明秋收到昌璞凡的公开道歉信,眼底闪过诧异,问商远:“这个人是不是受刺激了?”   他好歹是个创业青年,接触过不少“昌璞凡”,从事专栏创作的中年人基本不会承认错误。   毕竟笔杆子就是“昌璞凡”们的武器,哪有自折武器的,脸皮厚点,过了风口什么事都没有。   商远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把空烟盒扔进垃圾桶,继续躺着看书,“可能吧。”   费明秋瞥见商远翻身时露出的腹肌,脸有些热,再抬眸,发现商远看着他笑,便也坦然地笑出声。   他想了想,推断道:“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他今天还不道歉,你就黑了他的硬盘?”   商远翻过一页书,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不止打哈欠具有传染性,摸鱼也是如此。   费明秋本来不困的,见商远懒洋洋的,看外面又是阴天,起初还能撑着下巴写剧情文本,后来慢慢地滑到地板上。   他的脑细胞越来越活跃,精神极其容易疲惫。   大白天睡一小会儿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   商远看完一部短篇小说,阖上书刚要起身,见青年枕着胳膊埋头倒在他的腿边,又躺回去。   索性两个人一起睡一觉好了。 第67章 第1300885位成员   午睡是不可能睡的。   昌璞凡的道歉信风波还未过去,马冰河那边又出事了。   费明秋在睡梦中被外界强行唤醒,腕表发出的生物电流直击心脏。   他整个人没骨头似的挂在商远身上,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告诉阿尔法:“你最好有事(汇报)。”   阿尔法哆哆嗦嗦强行忽略商远的黑脸,捂着屁股说:“你们两还记得之前授权委托马教授开了一个《废物》衍生创作相关的同人网站吗?那个网站适配十二种语言,火到国外去了。”   商远微怔,问:“……什么?”   阿尔法伸出左爪把网站首页投影到墙上,“就是这个啊。我也是才注意到它,日活量居然比我们官网还高好多!这叫、这叫长江后浪推前浪——有了孩子忘了娘啊。我酸了,你们呢?”   网站首页包括直播剪辑、漫画创作、文化考据等十余种衍生作品。   当光标移至正中央停顿三秒,会浮现水墨风格的搜索栏,推荐词条异常醒目:   【SF暮春长途旅行计划】   SF这个词。   双手沾满无辜账号冤魂的工程师最清楚它意味着什么东西。   只是看了一个同人创作活动的热搜,商远就有点不太好。他侧过脸望了一眼趴在背上的青年。   费明秋困得睁不开眼,十指交叉勉强搂着商远的脖子,气声催道:“说正事。”   阿尔法只当他们两都参与了网站授权,转而投影国外网站的评论和视频,“商工,你看,此前《废物》二测的消息就已经大面积地传播开来,加上今天昌璞凡的道歉信,现在外国人小规模游行举牌要求我们下架《废物》,认为我们非法搜集玩家的各项数据,侵犯了人权。”   商远:“?”   阿尔法挠挠屁股,继续说:“包括昌璞凡道歉销号,有人阴谋论,认为他受到我们线下的迫害和攻击。”   确实,一个不被学术界认可的“文化学者”,在别有用心的境外势力嘴里常常是完美的弱者。   商远没说话。   他的老虎突然冒出来,一爪子踩住了阿尔法的尾巴,五双金绿色的虎睛幽幽地盯着费明秋。   阿尔法瞬间起了鸡皮疙瘩,默念科学万岁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倒豆子般交代道:   “当初迫降到地球,保留的时空锚点就在河南的一个人民公园,我们在2021年展开的所有操作最终可以追查到公园门卫,当然,也只能查到这里啦。《废物》的热度垂直走高,世界各地的势力都在关注它背后的技术引擎和科研队伍,不过,上个月为止,还算是正常。”   商远叹了口气,握住费明秋快要滑落的手腕,“小A,说重点。”   阿尔法:“马教授正在参加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国际会议,他和我们的关系,在外国人看来可不就是一条船上的嘛,两边吵起来了。本来这种会议是没有直播的,可是现在传的到处都是。我看国内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废物》,浑水摸鱼要求下架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费明秋缓缓睁开眼,眼睫还沾着泪,声音沙哑、一字一顿地问:“下、架?”   为了完成这次还债任务的一万人指标,哪怕做最好的打算,他想也需要扩充三万个名额。   毕竟同时在线人数和每日登录人数是两回事。   昌璞凡这种职业黑子可以不管,网民的意见可以无视,谁敢打《废物》的主意,他一定——   费明秋从商远背上跳下来。仿佛有所呼应,放在墙角的细长藤杖的颜色愈发灰白。   他一定打回去。   *   沈应民还没发送邮件,就收到了策划F发来的神秘链接。   他熟练地吃了两颗降压药再点开附件,差点摔了鼠标,脱口而出:“老江,今天愚人节么?”   首都派来的专家的情绪也不太稳定,反复擦拭眼镜,凑上前读了一遍又一遍附件标题。   他们在首都开了许多会讨论目前最合适交换的理论技术资料。   因为“投鼠忌器”,尚不敢轻易发邮件试探对方的家底。   结果这个F直接抛过来脑神经医学方面的资料包,说是两周前某乎隐藏问答的谢礼。   沈应民一时高兴得说不出话,满脸通红,只是不住地搓掌心。   此前的资料包还在解读,听省医院的专家的意思,解读完毕后,生物医学材料方面至少领先发达国家三十年,加上这次的资料,将来能解决多少临床问题啊。他必须打个电话给师弟!   ……   马冰河没工夫和沈应民叙旧,直接把手机关机了。他双手撑着台面明明白白地告诉与会的学者:“首先,我想诸位误会了一件事。我是以个人身份受邀担任一个游戏的文化顾问。我呢,困难年代出生的,对国家有特殊的感情,那几年锻炼了我的心智,我也一直在审问自己——”   他看向刚才言之凿凿说中国的夏商历史是文学虚构产物的青年学者,“我们的历史到底是由谁构建的。我绝不赞成个人英雄主义,或许大禹是虚构的,但夏朝是确实存在的。我觉得今天这场热闹有点不像话,呵呵,政治上的问题就不要带到学术里了吧?”   有人不甘心,飞快地举手,问他:“《废物》到底是不是中国官方投资或者主持研发的项目?”   马冰河冷笑一声,正要否认,同行的学者递给他一张刚打印出来的纸条。   他瞥了两眼,摸出手帕揩汗,作整理思路的模样,“我想政治上的事情,今天不要再谈了吧?”   这个匪气十足的老狐狸!   台下学者神色各异。   有个棕红色头发的男子打开老式翻盖手机悄悄发了一条英文短信转播会议现场的新情报。   他是某国生物研究所的成员,和这个探讨东亚古代文明的学术会议格格不入,掩饰身份潜入,目的是为研究所背后的势力服务。据他所知,会议现场的“密探”、“间谍”不止他一个。   什么游行、什么人权,最终不是为了把《废物》的内测搞黄,而且要把这个今年年初横空出世的全息游戏定性为政府官方项目,联手施压,制造不利的舆论并要求中国公开科技资料。   想想也知道不是私人工作室可以制作的游戏。   前期投入和两次测试的耗费恐怕足够完成月球移民设想了。   男子拧开矿泉水瓶,目光阴冷地打量台上那位花白头发、侃侃而谈夏商周考古的老教授。   ……   马冰河的发言被剪成视频传回国内。   费明秋充分发扬了国内游戏策划的传统美德——摸不清玩家的脑回路。   总之,他和商远吃个晚饭的功夫,讨论版和衍生网站的舆论已经渐渐恢复如常。   一旦有新人进去问《废物》工作室或投资方的事,统一回答:“政治上的事情,不谈了吧。”   啊这。   不是,你们给我好好谈,大谈特谈,不要好像装作知道什么内情的样子啊!   虽然进展出乎费明秋的意料,网友的思维逻辑也有待医学观察,但结果是好的。   水稻栽培、开垦荒地、纺织作业突然变成了抢手的任务。   玩家本就热情高涨的青铜冶炼也加快了节奏,冒出一大批打赤膊叮叮哐哐铸铜的年轻铁匠。   城内最闹腾的时候是傍晚。   这天,商远洗过澡下楼做饭,让费明秋把烘干的衣服收走。   “哦,我马上去。”费明秋正襟危坐,一杯接一杯地喝热水,蓦地骂了一声:“这怎么做得到!”   商远听见动静,淡淡地看他一眼,“又出事了?”   费明秋余光还停留在屏幕上方的# SF暮春长途旅行计划,见商远走过来,不由伸手挡屏幕。   商远歪过头,“嗯?”   费明秋支支吾吾,鲨人的心都有了,只能抱着屏幕企图蒙混过关。   这块屏幕是从跃迁飞船上拆下来的,触控相当灵敏。   慌乱间他只顾得上对付商远的靠近,手指蜷曲着滑过屏幕边沿——   [叮咚~欢迎您成为SF科幻组第1300885位成员!垂死病中惊坐起,他们永远是真的!]   什么也没遮住的费明秋:“……”   什么都看见了的商远:“……”   作者有话说:   费明秋:这个我真的做不到!怎、怎么可能啊!这些玩家在想什么(`Д′*)!还逆我CP了!!(划重点) 第68章 “你听我解释。”   情况还能更糟糕。   随着欢迎语跳出来的还有四篇“组长推荐好文”,长篇短篇皆有。   其中有一篇是灰色的。   这意味着该用户已经阅读过了。   商远低声读出短篇的标题:“《和男朋友在一起的第四年意外怀——你……?”   是,不仅看了,还手贱点赞了。   费明秋羞耻得想给淡定朗读小黄文简介的商远来一拳,捂脸道:“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商远眸色转幽,作洗耳恭听状。   草,可恶。   这要他怎么解释?   费明秋欲言又止,单方面僵持半晌最后无力地坐下,十指指尖都在发抖,“你听我解释。”   他只是好奇男人怎么怀孕,万万没想到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两个大男人那什么的,肯定办不到啊!   商远低笑说好,想了想,又说:“这件事也有我的不对。很久以前我想告诉你,有这么一群人把你和我凑成了一对,我一直在删她们上传的……作品,后来见她们不在官网讨论了,就没有和你说,没想到原来是转去新的网站了。你很在意?不喜欢?我联系邱晓生封区。”   费明秋抓住商远的手,忽然想到这只手在小黄文里对他做了什么,抬眸拦他,“不要去。”   黄昏跃入沉重的海底,月亮的影子穿过透明化的金属墙照在青年的鼻梁、脸颊和嘴唇上。   商远像寄信时走神的邮差,隔着咫尺惊心动魄于幽禁在花园里的美人。   他伸手拦截呜呜咽咽的晚风,舌尖用力碾过尖锐的犬齿,轻轻地嗯了一声,“也好。”   好个屁。   大规模封号删除岂不是欲盖弥彰!   费明秋的身后是不断跳出大热漫画和自制3D动画的同人网页,身前是商远,根本无处可逃。   他握起拳头,握着、握紧,最后泄气地锤在自己的腿上,转头便去官网发公告。   【20210427维护:临时维护24小时,谢谢。】   被赶下线的玩家和准备看直播的观众表示这啥情况,讨论了半天,直到开服都没讨论出结果。   *   今夜意外地没有烦人的玩家打扰休息,羲和有些不习惯。   她冷眼看着伏羲打坐入定,抬头望见一轮皎洁的满月,心烦气闷,骂道:“杀千刀的小鬼。”   话音未落,乌云遮月,海风腥涩。   须臾功夫,盐池的四周已被汪洋海水包围!   羲和面露惊疑,想出去瞧瞧,可一只手还被伏羲牢牢地挽在怀里,只能憋屈地坐着等。   她的神阶稍逊于伏羲,若一味强来,只怕遭其反噬,连带伏羲一齐魂飞魄散。   但听一阵爽朗的笑声靠近。   海雾中光影重叠,走出两个手足戴金圈玉环的红衣少年,朝羲和行拜礼,齐声道:“妈妈。”   羲和拧着柳眉喝道:“小畜生,你两个如何从海底溜了出来?!明日不要值班么!”   少年委屈道:“明日是哥哥们的班。我们见妈妈在这里吃糠咽菜,心里难受。”   “呸!你们要是孝顺,我也不会被常羲那婆子取笑了。快走!我待在这里,一半是为你们十个小畜生打算。小九,你抬起头来。你们可知那楼台里住的是谁?待他归位,他看在我今日出手相助的面子上,必会善待你们兄弟。将来有个叫后羿的混账敢杀你们,去请他设法庇护。”   少年只是摇头,“生死由天。妈妈认识他么?我和弟弟却眼拙,认不出是家里哪位叔叔。”   羲和啐道:“你们小孩子自然不认识他,那是老娘的交情。快滚,你们施法用蓬莱的海云拦住常羲的女儿,她十二姊妹却狡猾得很,一会儿瞧见你两个半夜来人间,必拿捏着去打报告。”   少年:“报告——哦对了,妈妈,我前些日子当值,在天上听见爸爸和哪头龙说话来着。”   羲和听了勃然大怒,见伏羲还未苏醒,立刻指着两儿子的鼻子骂道:“快滚!编排你老子了!”   两少年极孝顺,顿时吓得抖如筛糠,连声说着“再不敢了”便遁入海雾之中。   神仙有七情六欲,却比凡人多三寸无情心眼。   昨日夫妻和睦,今日父子反目,都是寻常事。   羲和年少时与父神帝俊结为夫妻,两人早已分居,乍闻小儿子提起夫君,心里凉飕飕的。   “——伏羲,你、醒了?”   “嗯,本尊便没有入睡。”   羲和脸上有些挂不住,“见笑。这两孩子没大没小的,只是蠢。”   伏羲闭着眼悠悠地说:“确实吵得很。你既畏惧帝俊,此前怎么还敢出手救他想杀的凡人?”   羲和揉按眼角,“那小子是轩辕的后嗣,将来是凡人的第一位帝王,我不当救么。”   伏羲只是斜睨她,含笑叹息:“你啊,总是心软。我却不行,哎唷,恐怕不能再陪你走下去。”   羲和大惊,急观察伏羲仿佛醺醉泛粉的眉心,“阿姐,你要怎样?”   满月褪去纠缠不休的乌云,素净的月色穿破木楞格子窗洒进来,一室清辉。   环绕盐池的滔天海水荡然无存。   伏羲:“我当日半途反悔强行回到人世,神魂分家,是以寄居在你身上。如今那些神魂被你家夫君拿住了,他本就比我强悍,只怕我耽搁下去,有朝一日受他驱使对付费明秋和商远。”   “这个么、这个,是你忒笨了!你若老实随他去神域,和神农、轩辕联手,未必杀不了他!”   “唉,他是兄长我是小辈,我不能窥视他的心思,当时哪里知道他是绝情灭性的煞才呀。”   羲和烦恼地抓了一把头发,蹙颦娇喝道:“要走一起走。阿姐,我们此刻就走!”   伏羲笑眯眯的,“你不管他们了?要留封信告辞么?”   羲和指天恨道:“管他们呢!再者,开明君已经被凤凰害死了,住楼阁里的是两个破破烂烂的神魂、两个生生世世绑一块也抵不过帝俊一指头的小鬼,老娘有儿子要养,不掺和了!”   ……   湿漉漉的海风吹动桌上的笔记簿。   房间里没有开灯,散落着几盒烟盒和脱下的衬衫。   商远静坐在桌边仰头喘息,下颌线条凌厉而冷峻,随着欲望复苏,桃花眼一点点染上深绿色。   他想试试。   试试他被药物惯坏了的理智还剩多少。   有一点费明秋可能误会了。   他不是被非法拐进实验室的,他一出生就是实验品,遇到费明秋的时候则是待处理的废品。   他喜欢他,也想杀了他。   烟越来越少,他要在烟盒全部耗尽之前控制一到两种恶劣的欲望。   食欲。   杀戮欲。   施虐欲、性/欲、情欲……   哪种都好。   他想喜欢他。   *   一夜狂风。   好消息是大禹竟然提前醒了,派族人大河来找费明秋商量事情。   费明秋在空空如也的厨房转了一圈,披上外套去见大禹。   大禹面色红润,手边堆着将近半只野猪的骨架,朝他拱手道谢,“吃了么?”   费明秋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商远没有留饭,“还没有。你的身体怎么样?是羲和救的你。”   大禹朝族人们递了个眼色,擦了擦手,沉声道:“吾回王城后,必供奉羲和与伏羲。吾的伤,是应龙的诅咒,非两位女神不能救,此为救命大恩,高密谨记在心,子子孙孙不敢忘。”   子子孙孙吗?   古之圣人立天地以仁,重诺重义,可见一斑。   费明秋:“应龙为什么要诅咒你?鸢鸢说,那是——”   “是父神要杀吾。”大禹将断成两截的仁心长刀横架在桌上,“应龙是轩辕的龙。你当知道诸神知晓过去、现在、未来之神通?轩辕预见洪水来袭,不忍吾辈流离失所,特留应龙在人世,叮嘱它见机行事出手助吾治水。这些是吾族大祭司的卜辞,千真万确。”   费明秋:“嗯,我知道,神话故事里有提过——呃、哈哈,没什么。所以应龙为什么会?”   大禹也不解,“那夜应龙与吾相谈甚欢,问吾是哪里人,听见吾名高密、乃有夏氏人,忽然变色。不过,好在两位女神在此坐镇,想必应龙不敢冒犯。费,羲和在何处?吾当亲自拜谢。”   半开的窗口扒拉进来一只青黑色的手。   鸢鸢半边翅膀都被雷电劈焦了,哭丧着脸嚷道:“还拜谢呢!她们两个老太婆昨夜手拉手跑路啦!她们一走,那条龙闻着味道就追来了,我造的什么孽啊,出门打个牙祭而已,哎哟!” 第69章 很偶然的   费明秋把鸢鸢拉上来,鸢鸢疼得直翻白眼,跌跌撞撞扑进费明秋的怀里变作一只肥啾。   大禹吃惊不已,问:“青鸢,你遇见应龙了?”   鸢鸢可怜巴巴地趴在费明秋的肩头,答道:“可不是么。你们瞅瞅本君的翅膀,我这副模样就算回了昆仑也娶不到老婆哇——等等!羲和答应送我回昆仑来着!嘿,她个老骗子!”   费明秋怀疑鸢鸢这两月吃了猪饲料以致体重长势喜人,默默把它捞进外套左侧的口袋。   他观察身旁青年刚毅的侧脸,问:“高密,你现在天门爬到第几阶了?”   大禹如实相告:“诸神降福,吾已达第七阶,方才有个长着马头的神问我要不要吃烤栗子。”   鸢鸢抱着烤焦的翅膀从口袋里探出脑袋,叽叽喳喳道:“定是小马!他窝在深山老林里养病呢,快憋坏了,扯张凳子到处打听八卦吃发馊的瓜,你这凡人在天门见到他不足为怪。”   大禹听得不明就里,困惑地望向屋内的族人。   费明秋心想羲和的日精果然是天地至宝,不知将来自己万一被这破腕表折磨得快死了的时候,能否也换取一缕日精月魄求得生机,又想到医生放在他心脏里的限制器,不禁稍感气馁。   他抿唇沉思,脑海里猝然响起一道清冷的笑声。   [长生尚且无谓,岂怕死耶?]   这是……谁的声音?   他不会装傻白甜装久了精神分裂了吧?   费明秋惊疑不定,问:“高密,你现在比我高一阶,能不能联系伏羲她们回来?”   鸢鸢立即反驳:“痴心妄想!她们是诸神,诸神你懂吗?——开天辟地的大神。从来只有她们放出风声联系其余神的,你们两个凡人,就是爬到第十阶也没资格在天门念她们的名号。”   费明秋半垂眼眸。   一双黑瞳像吞噬光阴的深渊,驱逐生死与喜怒,四季风月也无法在此保持形态。   鸢鸢看呆了,如同闯了祸才知道回家的少年人,眼前倏然浮现昆仑巍峨的山影。   出于小动物的直觉,他哆哆嗦嗦用残损的肉翅膀捂住鸟喙,整只鸟缩回口袋里装死。   大河在旁听得干着急,迅速把自己的青铜刀递给大禹,“高密哥,那吾这把好刀给你使。”   “好哇!”大禹更为果断,直截拔刀,“费,应龙是吾惹来的麻烦,你放心,吾一人当。”   “不,还有吾等!”有夏氏的战士哪里肯放大禹独自出去迎战,纷纷抽刀引弓随他出门。   [哼,不自量力。]   费明秋脸色很差,屈指轻敲额头与眉骨。   该死的傻白甜。他肯定是精分了吧。   ……这是在嘲讽大禹吗?他原来是这么表里不一、口蜜腹剑的人吗?   不待费明秋回神,大禹一行人已迎面撞见手持雷电状长鞭的应龙!   黑影从天而降,地面轰然塌陷,平地激起三丈高的烟尘。   两颊长着蛇鳞的青衫男子打量烟雾后的人群,圆溜溜的猫眼不怒自威,却好端端流了满脸泪。   这出场很丢反派的脸啊。   “咳咳。”应龙很尴尬,胡乱擦眼睛,冲着扑天的灰尘凶道:“高密是哪个?快出来找死!”   大禹与族人同心齐力,互视一眼便明白彼此的决心,纷纷上前三步。   应龙跟着轩辕黄帝出征时吹多了沙尘暴,得了一双迎风流泪的风眼,见对面的凡人如此大胆,怒从心中来,强行睁开背上第三只神眼辨识情形,意外发现木屋内有一道浅金色的神魂。   好纯粹的神魂!   只是脆弱的很,完全闻不出味道。   有夏氏的高密是轩辕的嫡系后裔,思至此,应龙心中自有定论,遂越过碍事的人群直取青年的命门!   费明秋的腰侧被鸢鸢急忙啄了一口,痛得回神,眼前已是应龙金红色竖瞳状的圆眼——   鸢鸢急得胡言乱语:“别杀我别杀我!虽然下火锅超级美味,我再不吃龙子酱和龙滑了!”   应龙闻言大怒,一把抓出鸢鸢摔到一边,再狰狞地看向费明秋。   应龙一怔:“欸?”   抓、抓错人了。   这事干的!   应龙讪讪地笑,既知道青年并非是帝俊命他处理的人,有意收手,奈何雷鞭已离了手——   它眼睁睁瞧着蕴含神力的天雷缠住青年的脖颈,心生无穷后悔,忽然被什么力量死死按进地里!   有一道白光从费明秋的藤杖里冒出来,轻松地消解天雷的威力,嗔喝道:“畜生,你敢杀吾友?”   应龙一听这声音,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伏地求饶道:“伏羲大人恕罪!小的不知您又回来了!”   原来,当日伏羲做主将山神的藤杖赠与费明秋,顺手留了一道分身化影的神通在藤杖里,以防不测。   “……还不快滚。”   “是、是。”应龙转了转眼珠。   它缩地成寸跑出五十里远,那股灭杀一切生灵的冷意才没有追上来。   娘耶,不知伏羲在藤杖里留了多少神通!   它总不能以身试险。   可是这样一来,那高密但凡长了脑子跟在瘦竹竿似的青年身边,也就杀不得了。   应龙又恐惧又苦恼,一会儿害怕被伏羲的神通捏死,一会儿担心被父神帝俊抽皮剥筋一家五口贬为蛟蛇。   它自己是不能去了。   也罢,横竖那凡人搭建的土疙瘩城里只有一个废物青鸢还有些能耐——   想至此,应龙总感觉好像忽略了什么大人物。它曾听山神们说昆仑的开明君——   地面的黄泥咕嘟咕嘟地冒泡,从中长出一头头奇形怪状的水精。   应龙扬了扬下巴,快刀斩乱麻:“尔等速将那座城灭了,最多留、留两个活口,不要惹伏羲生气,嗯。”   水精乃是徘徊于黄河河畔的孤魂野鬼所化,生性野蛮残忍,嘶嘶吐舌称是。   它们属阴,凡是有水有影子的地方,如履平地,一时间前扑后继,冲至盐池城下。   从应龙逃跑到成千上万的水精袭来,不过四分钟。   大禹饶是天生神勇,也有些胆寒,握紧长刀振奋士气:“不要怕,应龙的精怪果然来了,随吾上!”   “是!”大河等人唯他是从,即便腿肚子打颤,仍按照平日的训练分兵布阵共同驱杀水精。   那厢费明秋正在交代奴隶和平民今天不要出门,还未来得及回去找商远,就被一只人面六足的水猴子抓住了脚踝。   水猴子朝他龇牙咧嘴露出舌苔,三角形的舌面长满米粒状的紫疱。   费明秋:“……”   女娲造人,伏羲生万物。   不管是谁,两位女神中必须有一位对这个丑绝人寰的课堂作业负责。   水猴子没什么智慧,觉得这凡人腰间的藤杖是个宝贝,抱住费明秋的腿几下绕至他的背上。   费明秋想象了一下背上的画面,毛骨悚然,忍着恶心侧过身抓水猴子,险些被它咬下手指。   [还不杀它?]   脑海里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一声轻笑,又冷又傲。   费明秋看向流血的右手,虽以为是精分出现的幻觉,却也冷笑道:“你倒说说看如何杀它?”   他没有等到回复,清冷的声音忽然消失,眼前旋即闪过无尽黑夜与伸手可摘的日月星辰。   昆仑山顶,许多陌生的面孔。   不,他至少认识两个:气质最温和宽厚的是伏羲,金钗玉带举止娇俏的应该是羲和。   有个面目深俊的男子站在众神包围之中,双手过膝,尖齿宽颌,神色莫辨地盯着他。   他感到不悦,又懒得反驳,懒洋洋抱住旁边长着九个脑袋的老虎——   商远喘着气及时赶到,徒手捏碎水猴子的头,桃花眼尽是血丝,非常敷衍地和费明秋拥抱了一下。   一只水猴子的死引来更多的水精,商远甩去手上的血和脑浆,脸色很臭,哑声道:“费明秋,你发什么愣?”   很偶然的,很奇妙的。   费明秋觉得那个蹲在飞船舱门外慢悠悠找烟盒、问他姓名的商远回来了。   他没有闻见一丝热可可的甜味。 第70章 还好   水精形状诡异,恃强凌弱,遇大敌则抱团出没。   商远踹开左右两头牦牛状的精怪,再甩了甩手腕。那水猴子的脑浆不知包含什么成分,粘稠湿冷,他才掰断三只形如尸鬼的水精的脖子,手心皮肉已被烧化,露出银色的机械指骨。   费明秋:“商远,我们没有武器,别和它们纠缠。”   商远没有睬他,捏碎另一只水猴子的肩膀,血沿着指尖淅淅沥沥连成一条线渗进泥土里。   奴隶们缩在屋内不敢探头,却也引来婴儿模样的水精,不知是谁叫了一声“龙神现世”——   于高空云雾中翻腾的应龙一闪而过。   如山黑云迅速遮蔽天穹,接连三道紫电蜿蜒横空,霹雳光芒几乎垂直击中盐池的城门!   夯土城墙禁不住天雷的威力,一段接着一段轰然倒下,尘土飞扬。   水坑、水井、乃至陶罐里的绿水……所有的水面都在颤动,涟漪层层叠叠跳跃成浪。   快下雨了。   无形的阴气从四面八方攀追咬附至此,众水精重振旗鼓,默然匍匐在地变化出上百只触手。   费明秋被商远挡在身后,只觉得腰侧又酥麻又刺烫,还没反应过来藤杖就到了商远手里。   赤手空拳确实麻烦。商远抓过藤杖挥开近身袭击他的水精,抽空瞥了一眼费明秋。   羲和曾再三提醒,山神的藤杖不能离身太久,更不能转赠他人。   “那是我的……”费明秋的声音戛然而止。   藤杖吸食被阴气所腐蚀的血肉,同时商远整只手掌的皮肤一点点萎缩剥落,只剩下金属骨节。   尽管他知道商远是实验品,尽管他见过不止一次这样的画面。   却有一道声音催促他、劝诱他,好像再不出手,有些东西就永远无法挽回。   贴满“待处理”荧光封条的笼子幽幽地停靠在费明秋的心跳上,再猛地撞进他的眼睛和灵魂。   [你不救他?]   啧。这精分没完没了了。   “……轮不到你问我。”费明秋扑过去拿藤杖,被机械臂的温度烫得退缩了一下。   商远又瞥了费明秋一眼,神色淡定,像是责怪他何必惊慌失措。   费明秋的腰侧隐隐发热,手背也起了一串燎泡。那藤杖闻血而发狂,伸出藤须将他的腰缠了个结结实实。费明秋吃痛,仍然紧紧握住藤杖,一时头脑发胀,只觉得被商远护在身边推过来拽回去地折腾了半晌,耳边水精们嘶嘶嗬嗬的叫声渐而停息,兀地听见好大一声雷鸣!   暴雨如刀,每一滴都长出了锋利的锯齿,在费明秋的脸颊上轧过去。   他好不容易摆脱吸饱了血的藤杖,望见奋力挥刀斩杀一头巨型水猴子的大禹等人,稍稍安心。   抱大腿还是没错的。   他趔趄站定,边擦雨水边找人,“商远——”   商远浑身湿透了,右手刚从水猴子嘴里抽出来,银红色的食指还勾着一条长满紫疱的烂舌头。   费明秋说不出话。   他又不是真的傻白甜,哪里会怕这种血腥场面。   原因在于……   商远似乎知道暂时没有敌人需要他出手,桃花眼闪烁猩红的恶念,踩着脚下这头水猴子的尾巴反复碾压。水鬼的残忍和疯狂被硬生生折磨干净、战战兢兢露出类似人的凄哀神色。   简直荒谬。   精怪若如此智慧可怜,女娲何必造人。   应龙如果在场,恐怕脸上背后三只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来。   水猴子已然臣服,沉浸在杀欲中的商远却置若罔闻,动了动手指慢条斯理地按碎它的头骨。   雨声压过了其余的声响,但盖不住水猴子极度痛苦的表情。   费明秋微微侧过脸。   忽然,大禹喊着“快躲开”奔向他们,商远嗤笑一声,抬起手对着身后做了个捕捉的手势。   冷色调的金属指节在黑色的暴雨里吸聚所有的光和热。   足有五层楼高的巨鳌悄无声息出现,还未动作,便被男人指尖无色的射线炸成一团血末。   众人:“!!!”   雨越下越大,商远就这么站在雨里调整超负荷的身体,整条右臂因过热被雾状的水汽包围。   像赤手剥夺生命的死神。像镇压万鬼的利刃。   费明秋有些恍惚。他的接受度过于良好,习惯了洪荒神鬼传说,差点忘记科技文明的力量。   商远恢复完毕,踢了一脚迅速化为白骨的巨鳌,神情很不爽,哑声喊他:“小静。”   雨声太吵了。费明秋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这些日子究竟是和什么危险人物住在一起啊。   这哪里是待处理的实验品,分明是需要重重封印的超等级危险品。   商远大步走过来,皮肤组织尚未完全剥落的左手搭在费明秋的腰上,俯身嗅了嗅他的脖颈。   费明秋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问:“你喊我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商远没有耐心重复。   灼热的呼吸喷在肩上,费明秋绷紧神经悄悄往后躲,却被商远扯着头发揽进怀里。   他疼得想骂人,商远已然侧过身咬住了他的后颈,又舔又咬,尖锐的犬齿从容地划破肌肤。   费明秋手心发冷,恍惚想到既然六年前他便不能控制饥饿的商远,如今更不可能挣脱。   他应该早点下决心杀了商远的,趁商远还像个人的时候。现在——   白骨化的巨鳌吐出一只镶有铁锁的红漆柳木箱。   一个滚烫的吻懒洋洋地落在他的肩颈上。   说是吻,其实不确切,费明秋不住地发抖挣扎,连商远什么时候松开了他都很难回忆清楚。   商远揉了揉费明秋的头发,“疼吗?”   费明秋打掉商远的手,面红耳赤、面无表情地说:“还好,还没秃。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   水精暂退。应龙不会善罢甘休。   随着大批玩家上线收拾残局,盐池的奴隶和平民们才勉强松了口气。   费明秋揉着脖颈拿起柳木箱上的铁锁,发现这枚锁做得相当精致,刻有“番禺”二字。   如此成熟的冶铁工艺,加上后世才出现的字体,不符合夏朝建立之初的水平。   他不禁联想到此前发现的一枚唐代虎符,从心地观察商远的动向,然后去玄关鞋柜上找东西。   门是半开的——阿尔法刚刚偷了小鱼干。   费明秋从一堆松绿石里翻出虎符,回头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手握长刀、头戴竹斗笠的将军。   作者有话说:   这周忙疯了,浑身疼,更的比较少哈。 第71章 唐刀   斜风细雨簌簌地吹进玄关。   费明秋攥紧虎符,惊魂未定,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此人身高将近两米,膀大腰圆双目炯然,下巴上的黑胡须都湿了,颧骨很高,平添五分冷意。   费明秋不敢轻举妄动,目光移向对方佩于腰侧的长刀。   直刃,刀鞘裹以鳄皮金丝,刀柄缠绕红绳,刀首悬垂一枚玲珑双鱼玉佩。   是一把上好的唐刀。   这、什么情况?   既然马冰河说虎符是中晚唐的东西,而且没沾过土,那么眼前的将军就是……   将军凤眼长狭,单握着刀鞘横架在费明秋的脖子上,冷声喝问道:“子何人也?敢窃我虎符!”   说得字正腔圆,可惜费明秋没听懂。   他僵硬地垂眸看向腕表,窥见腕表迟钝地一个个跳出翻译后的简体字,心下了然。   看来真是唐人。至少不是夏朝土著。   从夏商周到唐朝,文字一脉相承,发音却天南地北,唐音与清末北京话也大有不同。   如果没有庞大的语言分析数据库提供参考,穿越到明朝以前简直是地狱开局啊。   不是感叹的时候,费明秋蹙眉呢喃:“……这是什么原理?商——!”   将军亦听不懂这奇装异服的“南蛮子”的话,怀疑他要唤同伴来,当即给他腹部来了一拳,架着他贴有纱布的脖子往客厅去,见家具陈设都是未曾见过的样式,不免有些新奇和恐惧。   直到瞥见柳木箱,将军露出愤懑之色,拇指扣住唐刀刀柄,时刻准备杀了手里的“南蛮子”。   将军压低嗓门催促:“开箱。”   费明秋被一路推到了客厅,行动受限没法查看腕表,凭直觉揣度其意,忍着胃痛掀开木箱盖。   白天搬回来的时候箱子就很轻,这时撤了铁锁,打开一看果然没有什么东西。   绿签象牙轴的两卷《南海志》、几颗布满裂纹的赤玻璃,还有些紫红色或青绿色的螺贝。   将军却打了个寒噤,手上力道不知不觉放轻,侧弯腰捡起玻璃对着灯光瞧,自言自语道:   “海潮卷岸,摧毁楚州船舶;圣人弘德,我有幸漂泊至此,多少日风餐露宿,入眼尽是荒芜,与夷人又不通言语,今夜见着这琉璃与《南海志》,方算是我慰藉。唔、适才听他说甚么来?”   费明秋完全听不懂将军的感慨,趁他陷入回忆,反手给了一肘,用巧劲抽走沉重的刀鞘。   将军反应极其敏捷,用虎口卡住刀首避免武器本体也被缴走,正要挥刀杀人,忽然面色凝重。   商远进门的刹那便奔至将军身后,似笑非笑问费明秋:“这又是你哪个将来做皇帝的大腿?”   费明秋双手端持刀鞘挡住将军的一刀,手腕被震得发麻,“……可能是唐代的小腿。”   将军久经沙场如何看不出来人品性之凶恶,又惊又骇,当即做了一件他平生最鄙夷的事——   他挥了挥刀,银霜色的刀刃抵住费明秋的脖颈并划出一道血痕,张口叱道:“出去!”   商远猜出了将军的意思,行动却略有迟疑,眼眸似乎为那一道新鲜的血迹点亮了异样的光采。   费明秋还是没有闻见热可可的味道,不禁警铃大作,恨不得现在就给商远递烟递打火机。   [给大佬递烟.jpg]   他不很乐观,头痛地说:“商远,你现在冷静吗?你别乱来啊。我很脆弱的。”   将军昂起下巴,示意费明秋随他出去,只夺回刀鞘,顾不上带走那箱来自南海番禺县的商品。   商远默默后退,目光不时飘移至费明秋的颈侧,突然喝道:“小A!”   骑在玩家头上发任务的阿尔法吓呆了,内载程序比情绪更快一步、立刻接手分析将军的语言。   四周的玩家见状纷纷看过来,指指点点,兴奋地说着“新剧情”、“隐藏剧情”之类的话。   费明秋觉得性命快被唐刀割断了,尽量温声安抚:“你不必杀我。你的虎符,我给你就是。”   阿尔法磕磕巴巴地用唐音转念。惨了惨了,它竟然没有发现盐池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将军不说话,大步往外走,见到举着火把分割各种水精遗骸的玩家,两颊肌肉不自然地抖动,继而见这些打扮怪异的年轻人纷纷朝他靠拢且神情猥琐,将将焐干的里衣又被冷汗打湿了。   费明秋生疏地尝试“费氏自创文言文”:“你乃唐人吗?夜深了,壮士何不留宿一晚在此?”   阿尔法分辨不出好坏,如实转译。   将军听见从那毛绒绒的食铁兽嘴里发出腔调怪异的洛阳官话,背上更是起了无数鸡皮疙瘩。   这些人和他此前遇到的披着熊皮的岛民不一样。   不论男女,手脚和脸面都干净得很,身体尤其壮实,比得上他们最好的骑兵营。   费明秋觉得自己快凉了,闭目拖长语调道:“他们最是善良,即便我死了,也不会向你复仇。”   这句话意在安抚和拖时间。   将军当然不信,只是见举火把的人越来越多,心中忐忑,仰天长叹:“我乃大唐楚州军,天不悯怜,群盗作乱,漂泊至此海岛,前日撞见数十个披熊皮无礼的夷人,尽数杀之。孰料今日暴雨,为自保误入此土城,蒙羞受辱,死不能带我大唐地志珍宝返还南国瘴海。噫吁!”   费明秋没有特别约束玩家的行为,因此看热闹的人把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商远悄悄后退,抓住两个搬运青铜鼎的玩家的肩膀,顺势转身潜入人群,准备从另一侧出手。   费明秋又听将军自顾自地说起家里是如何门第、妻妾儿女是如何和睦、军营同僚前年赠与他一卷李翰林的草书云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抬眸望向他,眼睛火光明灭,认真地说:“将军,你恐怕想左了。这里不会是海岛,应该是河南府,我们也是……也算是大唐人。”   充当气氛组的玩家自动接梗:   “是啊是啊,我大唐李氏永远的神!”   “拳打秦汉,脚踢明清!”   将军仅仅听懂前半句,不知道“明清”是何意,既意气已衰,见两侧火光摇曳、细雨绵绵,忽而神经松懈大笑一声,争辩道:“我皇朝发唐虞之德风,秦皇汉武偏信方士,不足论也。且慢,你说此地是河南府?怪了!怪了!我随船发楚州,过扬州、广州,怎会到河南去!”   他说罢,耳朵捕捉到金属铮鸣之声,低头但见自己拔刀插进左肋下,双目不由缓缓睁大。   费明秋一个踉跄扑向人群,用手背抹去脖颈上的血珠,嘴唇发白,哑声说:“你——”   将军急促往后退,双脚把泥泞的地面踩出一个个深坑,捂着腹部的血窟窿吐出一大口黑雾。   商远暗道不妙,立刻推开玩家现身扶住费明秋,又夺过将军的唐刀再砍断他的右手。   玩家哗然后退——虽然阿尔法及时地给每个玩家的视角打了粉色马赛克。   费明秋的脸色比大口大口吐黑雾的将军还差,咬紧下唇不肯吐血,“商远,他、他好像不是人,我……不能捕捉他的思维,刚才试了许多次,才有点效果。咳咳,我心脏好疼,我要睡了,你不要让任何人碰他,把虎符、还有那个木箱子都扔给他,不要留着,我担心——”   将军像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星星点点的绿光从他的口鼻和眼角飞出来。   费明秋没说完就睡着了,没能看见这些绿光飞向天空,也没有听见极高的地方传来一声带气音的冷笑。   闻讯赶来的大禹等人听得毛骨悚然面面相觑,胆怯些的奴隶已经哗啦啦跪了一地祈祷神的保佑。   商远若有所思,把瞬间腐朽的唐刀掷进泥地里,警告玩家不要乱碰将军的尸体,背起费明秋回屋。   阿尔法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跟在后面帮忙关门递医疗箱,小心翼翼地问:“商工,你会生我的气吗?我实在不知道这个鬼东西怎么溜进来的。他说他是人,可他的身体是冰的呀。”   商远拆开被血浸透的纱布,“谁说他是人了。既然有神,自然有鬼。小A,把那箱子搬出去。”   阿尔法耷拉着耳朵点头,没多久又跑回来,“箱子不见了!只剩下两卷发黄的无字天书。”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更。最近应该都是周五、六、一、三这样的更新频率。 第72章 丹朱   费明秋睡得很不安稳。   他还在想那位唐代将军的事,总觉得对方的举动乃至那把奢美的唐刀都有些过分“恰当”。   恰当在于将军的言行相当符合他这种“外星人”对中晚唐人的想象: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自信,伴随府州叛乱带来的急促与敌意,以及对盛唐诗人李白的推崇。   总之,将军临死前的一番剖白是不是有点……   戏剧化?像戏台上插满旗子作扬手持鞭科的老生。   唐朝人真的是这么文绉绉说话的吗?   为什么轻易就放弃了冲出重围的念头,而且对着一群“野蛮人”讲述自己的门第和家族成员?   从熊太等人被杀到今天为止,一个人在野外怎样生存?又是怎么单枪匹马闯入盐池腹地?   不对。   这种剧情,他似乎在马冰河那帮老学者的论文集里读过一些类似的片段——   费明秋想了想,恍然抚掌,“是唐传奇,还有点《太平广记》里书生鬼怪小说的味道。”   不待他细想,掌声惊动了坐在青石阶上黄金王座里闭目养神的青年。   云雾迅速消散,彼此距离瞬间缩短至五步之远。   费明秋发现他又在做梦,而且他不是第一次梦见这位与他十分相像的青年。   他和商远异地重逢,被迫捡起了过去的记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无论是愧疚还是遗憾。   托某危险品工程师的福,他重新审视那个改变所有家人命运的书房雨夜。   同时长期扮演天真善良的“费明秋”春风润物般地影响了他的本性,使他做出矛盾的举措。   费明秋心情微妙,慢步走上石阶,轻声朝青年打招呼:“哥。”   ……   坐在王座上的青年缓缓睁眼,眯着眼辨识跪在身边的奴隶,“哦,今天是你值日。天亮了么?”   女奴摇摇头,将温热的汤药递至青年嘴边,“大人请用。”   青年闻见药汁里浓郁的血味,厌烦地推开女奴的手,垂眼缓了半晌才坐直了腰,“丹朱。”   靠在王座背面擦拭铁剑的赤发男子放下巨剑,扶正额头上的金冠,“荣与,你又梦见谁了?”   青年不愿意回答,转而劝告他:“——唉,老唐啊,你收留我有多少年了?”   赤发男转身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脸,“十二年。或者十年。吃药,你要好好活着。”   “吃个屁,我他妈都快死了。”青年双手抱臂,恶语相向。   陶唐丹朱顿了顿,“你还很年轻。只是早年拼命使用神通,提前消耗了一些寿命。”   “……胡扯。老唐,我记得我母亲说过,古人有回光返照的说法,我近来常常梦见家里人,白天醒来后晒晒太阳,能下地活动一小会儿,想必这就是回光返照。我不知道你和北方王城的那位舜有什么仇恨,不过,我不能再帮你弑神了,我死后,一定要用火焚烧我的尸体。”   青年说完又闭上眼,一副拒绝沟通协商的模样。   丹朱无可无不可地颔首,命女奴换一碗没有添加人血的汤药来,快步走出石厦。   石厦外站着一支准备出发的五百人军队,战士们正用手指蘸取血红的朱砂涂抹全身。   这种在北方中原地区非常稀有珍贵的颜料,在南方却非常充足,因此引来无数部落战争。   丹朱换上藤制衣甲,振臂高喊道:“祭司在此候命。其余人,天亮就随我出发!”   两名蓄须的监工慌慌张张跑过来,指了指正南方尚在夯土埋石的大祭坛。   部落里成千上万的奴隶已经忙活了五天四夜,为的只是活祭一位弱小的山神:   祭坛旁倒着一头巨硕健壮的六眼白鹿,在咬死四百多个奴隶后,流干神血,哀叫一声断了气。   它紧紧缠绕在鹿角上的五彩藤杖被两个贪心的奴隶合力拆取下来,瞬间长成一株参天巨树。   山神不能离开自己的山太久,难为它坚守数日;果然最终力不能支,惨遭天地灵气反噬。   丹朱不在意,吩咐道:“留着那棵树,是好木材。等时荣与什么时候死了,烧给他做棺材。”   监工忿忿而叹:“可是——他一个从天而降的外族人……没、没什么。”   “这头山神的神阶还是太低。自从父王剥夺了我的神力将我流放到这里,唯一与诸神沟通的办法就是活祭小神。他不让我继承王位,我偏要率兵杀回去,杀了舜,做人世间最长寿的王。”   监工瞬间变色,恭维道:“是,只看父神站在谁那边,便明白这九州到底是我们陶唐氏的。”   丹朱微微一笑。   他实在是个美男子,可惜赤发赤眸为不祥之兆,是先王唐尧生前最不喜欢的儿子。   天色渐而清濛,颤巍巍的红日一跃而出,万丈朝霞金光灿烂,将黑夜与阴沉暴雨彻底驱逐。   这厢商远盯着鸢鸢,“继续啊。”   鸢鸢打扮得活像个跳大神的,挥舞缠绕麻绳的树枝,朝将军的尸体吐出三口明晃晃的神火。   太阳是天地间最阳之神,时值初夏,地气上浮,而羲和的神火又有驱逐魑魅魍魉的效用。   众玩家踮着脚围观这场公然宣传“封建迷信”的游戏剧情。   见将军化作一缕青烟,李小明等人带头麻利地上前截图合影留念。   顾戴路作为颇有流量的大主播,求生欲使然,强调道:“兄弟们,把公屏打在相信科学上。”   至于盐池的奴隶和平民,连日遭遇灾祸,六神无主地看向站在阳光里拨弄神火的鸢鸢。   鸢鸢有些羞赧,张开还没长出毛的翅膀把人群赶跑了,再向商远显摆道:“嘿嘿,神君。”   商远看着那把唐刀化为灰烬,问:“小鸡,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吗?”   鸢鸢昨日被应龙摔出脑震荡都没有这么心酸,哭嚎道:“神君,鸢鸢真的不是鸡。虽然昨晚没帮上忙,但我比两个老太婆讲义气多了呀,您虎落平阳被狗——咳,我保护您!”   虽然它还没有“虎落平阳”的神君厉害就是了。   比如应龙召唤出来的巨鳌,它就不能制服,只能躲得远远的,随时准备跑那个什么路。   商远:“看来你一无所知。”   鸢鸢支支吾吾强辩道:“谁、谁说的,我是昆仑中学第七名毕业的!神君,您不该不知道啊?”   商远不动声色地套他的话:“嗯?怎么说?”   “西王母图书馆里的书,大部分都是从您那里复印的,您是昆仑最博学的诸神,难道连这个也忘了吗?羲和说您已经被凤凰杀了,我才不信呢。不过,您如今这副穷困潦倒的样子,一定是沾着什么脏东西了——凤凰君总是笑眯眯的,要真是他下的毒手,简直人面兽心!”   这里面怎么还有凤凰的事?   开明兽已经死了?不是说前不久才下山吗?   商远:“有没有可能……这个来自唐代的将军和南海番禺的舶来品,都是帝俊的手笔?”   如此就能解释为什么柳木箱凭空消失了。   因为创世神无所不能,又喜怒无常,爱折腾。   鸢鸢一怔,疯狂摇头,连呸三声,“神君,您别瞎猜啊。父神的神阶比您高,您全盛期的时候也打不过他。何况、何况,父神为什么要这样呀?让应龙杀那个凡人的事,我就想不明白。”   商远对大禹和神的恩怨毫无兴趣,拿出两卷泛黄的蝴蝶装空白古籍,“把这个也烧了。”   鸢鸢点头称是,奈何憋足了劲也烧不烂它,欲哭无泪,“神君,明、明天吧。我没力气了。”   商远瞥了一眼鸢鸢血迹斑驳的两对翅膀。   鸢鸢虽然很感动,但是总觉得被鄙视了,不敢怒也不敢言,鼓着腮帮子气成一只河豚。   商远把两卷书交给鸢鸢保管,代费明秋处理了玩家们的琐事,然后回移动屋看本人醒了没有。   朝日东升,烟红色的霞光轻柔地落在青年的肩颈线条上,再往下是粉白色的。   费明秋刚醒,人还很懵,单手解扣子,刚爬起来又跌坐回地板上,听见脚步声回头望过去。   商远站在门外,隔空抬手点了点青年缠着纱布的脖颈,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怎么了?”   费明秋愣愣地看他,直到要么毫无干劲要么杀人机器的商远不自在地低头点烟,忽然莞尔。   有位树人先生说得不错,世上本没有傻白甜。嗯。 第73章 结盟   黄河的水鬼不易召唤,上万水精惨遭灭门后,应龙可能是力不从心,不知跑到哪里躲起来了。   然而它还会回来的。   这不是猜测,是应龙事后觉得没面子,非常反派地跑回来放了这么一句狠话,然后又溜了。   #你游废物疑与青青草原联动   #应龙 丢龙   当晚《废物》又又又上了热搜。   提到中国龙,正在参加儿子高四最后一次家长会的昌璞凡的微博号也被玩家们@了一遍。   他现在没脾气和沙雕网友线上对打,忙于学习如何做一个父亲,以及安抚过度焦虑的老婆。   清华北大……唉,小潇能考上当然好,万一又失手没考上,难道真要逼儿子去死吗?   他自己是个废物,儿子可不是。   昌璞凡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专心翻看这次全省联考的卷子,不慎瞟到旁边家长手机的画面。   草,他妈的,又是《废物》。这种四十几岁还打游戏追直播的家长简直了。   说回父神帝俊。   神阶最高的天神煞费周折杀一个凡人,而且就应龙的表现来说,洪水也很有可能是帝俊授意的,种种举措违背了诸神永不干涉人世的约定,加上伏羲、羲和不告而别……其中必有隐秘。   大禹本要立刻回王城把这些事报告给舜,可是大河等族人伤势严重,看样子要养二十天筋骨。   因此,等费明秋醒来,大禹就提出了双方结盟的邀请。   这是件一本万利的好事。   别看年轻的大禹离史书记载的“登基”还有几十年,这个时候有夏氏在王城已经站稳了脚跟。   玩家与有夏氏结盟,实际上意味着加入王城势力、受到舜的直接保护,许多行为都合法化了。   譬如那次玩家们说来就来的占领盐池活动,又譬如……   热火朝天地冶炼青铜。   特别是锻造象征权力的礼器和即将实现人手一把小目标的青铜刀。   这个行为,等于举旗造反,就差发射卫星全球广播了。   随便哪个朝代,只要帝王宰相那帮人的脑子没问题,都要立刻发檄文率兵讨伐。   费明秋觉得将来玩家多半还要炼铁炼钢,他又不想成为靶子,还是多抱点本土大腿比较安全。   于是两边就这么结盟了。   玩家们的反应符合预期。   [精夏狂喜()]   [投靠老祖宗真的不丢人]   [《关于我外出治水被一群废物重孙子缠上的二三事》]   自从衍生网站的事情发生,费明秋痛定思痛,决定时刻关注玩家的动向。   这帮二十岁上下的网友是真的活泼爱搞事,稍不留神就会给他整一个大惊喜。   同人CP什么的,有一个SF科幻组就够了,他……咳,只要写得不过分,他是不会去看的。   看玩家这么高兴和大禹一族结盟,费明秋把阿尔法找来,商量本周周五日常维护更新的事。   虽然《废物》的热度一直在涨,在线率也没有明显变化,但是仍然要不断增加玩家的“粘性”。   如果不是没有钱,费明秋都想给自己买一个热搜,“拉踩”一下某猪场某鹅场的孤儿策划。   倒也不失为一种吸引新玩家的手段——   对哦,等哪天《废物》实在没新鲜血液输入了,就这么办。   【20210507更新:版本更新至0.2.8,维护结束后开启限时活动《五行神通》,详情[..]】   【1、训练场全新升级,为应对即将到来的洪水和未知力量,大禹、青鸢等NPC愿意倾囊相授所有特殊技能。玩家上线后,可前往盐池训练场学习,初步获得至少一种属性的神通。】   【2、神通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神通,玩家充分练习后可获得相应技能……】   【3、活动限制等级为5级。从5月7日开服至5月14日12点,活动期间日常任务获取经验翻倍;每在线六小时,额外获得一次抽取限定外观的奖券,新卡池概率如下……】   公告一出,哀嚎“程序员哥哥快开门”、“没有《废物》玩我快要死了”的玩家瞬间支棱起来。   此前的训练只是有那么一点杂技魔术的效果,这次活动直接戳中了竞技类玩家的心头好。   除了生活玩家,现实够憋屈够恶心人的,谁不想在虚拟世界体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   他们都看过大禹挥刀斩落飞鸟的截图和视频了。   想法就三个字:我也要!   而等着第二、三轮内测名额抽取的人像被漂亮猫猫挠了一爪子似的,冲到官网催运营搞快点。   [致贵游运营商先生:GKDGKD(搞快点)]   [喂喂,商先生,在吗?管管你家策划吧,他又乱花钱了,所以快点割老子韭菜啊啊啊啊]   [想当韭菜的心从未如此强烈]   [钱,游戏,or世界毁灭,@策划@策划的男朋友(本人已黑化)]   忙着制作金属人偶的商远直接点叉。   虽然说得不错,这种玩笑程度的评论已经不能影响他了。   版本更新的那天,距离还债任务结算还剩四个月。   费明秋在盐池和有祁氏之间来回跑,赶在雨季完全来临前把两个聚落圈成一个更大的城市。   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   通往盐池的小路经过此前玩家们两个多月的辛苦建设,已经可以同时容纳两辆四轮马车。   路面平整,往来两地的时间大幅度缩短,食物和手工品的交换非常频繁。   有祁氏的人养好了伤,也开始参与生产劳动,但是总体游离于玩家、盐池平民和奴隶之外。   最让费明秋意外的是当初几位跟随祁右出逃的工匠。   这些人好像更喜欢和玩家一起干活,几次送猎物来盐池,如果遇到玩家,精神明显轻松许多。   《五行神通》任务限时一周,活动结束时超过七十名玩家达到了天门第一甲阶的程度。   因为阿尔法通过时空锚点链接的是玩家的脑电波,这种类似“魂魄”的物质只是意识的片段,并不完整,所以玩家们无法进入天门;而基于金属人偶的优秀性能,玩家训练后能力的增长更甚常人,很快就出现了能够凭空催出一小股水流或者一阵微风、灰尘的“大佬”。   费明秋翻了翻玩家的评论,打算把本次活动再延长一周,顺带更新一下快积灰的排行榜。   等玩家上线,发现游戏面板的排行榜一栏多出了按五行划分的神通百人榜。   新榜每周日晚22点结算一次,排在各分榜前三位的玩家可以……   欸?!!   可以建自己的狩猎小队!同时在线可以分享额外5%的经验加成!   打不打猎其实无所谓,日常任务也不是没有这部分,重点是奖励的补充解释里提到了一句:   [二级小队(12人)可向NPC费明秋申报,自主设计图纸,建造一个不妨碍规划的活动据点。]   小木屋建得不过瘾?   好啊,这下能建一个大的了。   当天费明秋就看见论坛里飘起三栋高楼。   #土木狗紧急集合!!设计院的重重有赏!(emm搬砖搅水泥的小工也很缺哦(狗头   #我的世界大手子在哪?建议大家改练土行神通,基建出门必备(大拇指   #费总和商先生永结同心早生贵子我先说了,所以内测名额什么时候寄给我(理直气壮 第74章 特殊名额   沈应民也看到了这三条。   虽然他们研究所的人都认为《废物》不是娱乐游戏,但不得不说,这个以策划F为首的团队十分了解当下年轻人的精神困境,新上线的活动瞄准的是国人拥有一片宅院的愿望。   鸽子窝似的高楼大厦哪有开阔的自己设计的大平房住得舒服。   何况许多初入社会的学生只能租一小间卧室,每天从一个水泥笼子跳到另一个玻璃笼子里。   坐在他右手边的老者调整安全带,玩笑道:“小沈,你眼睛怪好的嘛,坐车还看手机。”   沈应民立刻坐直了,“没有没有。老首长,我七百度的近视眼,当年您还给我起外号来着。”   老者轻笑,旋即严肃地说:“辛苦你前前后后几次跑首都汇报这件事,我们的意见是……”   沈应民双手握拳放于膝盖上,“论辛苦万不敢当。首长您说。”   老者拿出一份名单,“是敌是友,总归绑上一条船了,你务必争取到这些名额。”   沈应民没有立刻接过名单,压低声音问道:“是部队那边的……?”   老者摇头否认,“那不归我管。总之,各行各业都有。一来保护孩子们的安全,二来收集数据留作研究,三来帮助一些有残疾的同志和家属。小沈,烦你回去后多用心啊!”   车降速驶入高速收费站,司机看了一眼装在副驾驶位的ETC。   沈应民心里七上八下的,见名单编号排到了50,苦笑着说:“首长,我尽力——我保证。”   他回到研究中心已是半夜。   在国际会议上再度掀起夏朝考古热的马冰河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沈应民吓了一跳,“大半夜的什么事?你还不回苏州?”   马冰河吐出一口浊气,“师兄,我有个不情之请。”   沈应民慢吞吞地脱了橘色冲锋衣,打开窗户透透气,轻声道:“……好,你讲。”   他见马冰河鼻头红通通的,心知一定是出了事。   上次见到老马这副样子,还是二十年前急匆匆回乡办父亲的丧事。   沈应民的导师与马冰河的导师是夫妻,他们两年轻时常常在老师家里碰面。   虽说一文一理,六七十年代的师门关系情同家人,因此两人走得很近。   沈应民仔细听马冰河讲疗养院的事,听着听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名单。   他知道他这个师弟是个万事不求人的土匪性格,什么遭遇都高兴,什么困难都不怕,早年下乡插队差点回不来也没写信求他帮忙;可惜土匪总以悲剧收尾,老马一辈子没结婚是因为才华卓绝的女友在领证前夕服药自杀了,医院洗胃没能救过来,生动的佳人变成了植物人。   这次是疗养院下通知了。   一生挚爱,总要好好地送一程。   沈应民沉吟片刻,“我看那位F对你态度挺好的,呼来唤去,反正没把你当我们的人。”   马冰河猛地擤鼻涕,无力地嘟囔道:“师兄,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沈应民朝他扬了扬名单,“别的暂时不能透露。现在我们人手是真不够,你要是想请长假去办理湘绮的……不如先问问F?从他发给我们的资料看,唤醒植物人的脑神经未必不可啊。”   马冰河难得露出踌躇的表情,左右手的大拇指挨在一处无意识地摩擦。   “她的病,我当年没有在意,尽管发生了那样这样的小事,还以为她一直高高兴兴。我想即便她进入了游戏世界——我不知道一个游戏能不能调理她的病。她是头脑生病了才抑郁的。”   沈应民:“试试嘛。刚好你打头阵。你在国际上大放的那些‘厥词’等于递了橄榄枝啊。”   *   马冰河发邮件问一个内测名额,费明秋爽快地给了。毕竟也不能白读人家那么多论文啊。   很快,他又收到了研究所发来的希望增设特殊内测人员名额的邮件和详细名单。   沈应民这人做事滴水不漏,先感谢费明秋“赠送”的医学资料大礼包,再表达了上面对《废物》的社会危险性的顾虑,又说他是很信任费明秋的,努力争取到了一个比较折中的方案:   选调50名建筑师、药剂师、教师、夏商周文化学者……   总之是各行各业的中年人进入游戏。   他们研究所综合分析这些人体验游戏后给出的评价,以便向上面的“老顽固们”交代。   当然,沈所长在邮件里再三强调:他的朋友马冰河教授对《废物》的评价非常高,鉴于双方多次合作愉快,他有信心争取到一个合适的官方长期合作方案,为《废物》公测开绿灯。   公测?   费明秋这个时候还没有认真考虑过全面公测的事,不过他也没必要拒绝。   他和商远讨论了一下,最后提出两个附加条件。   一个是扩大特殊人员的名单,让他们来选哪50个人进游戏。   一个是由沈应民的人脉主持第二次内测资格抽取直播活动。   沈应民不敢托大,请示了老者,然后一个电话打到了某位返聘又退休的老教授家里。   什么“人脉”嘛,摆明是要借机落实外媒的某些猜测,加深双方的利益纠缠,防止被踹下桌。   5月10日。   打工人胡杨拖着疲惫的身体开车上了高速,顺手点开新闻广播频道。   他是山东某锯片厂的推销员,365天有330天在华南区挨家挨户地卖锯片,这次劳动节好不容易在家休息了五天,随着工作日的到来,更疲惫了,想到华南区的大夏天,完全提不起劲。   面包车里堆满了沉重的锯片和包装袋,后座飘来一股令人反胃的润滑油的味道。   “FM222.3的听众朋友们早上好,我是你们的老朋友晓晓,今天是星期一……”   一车道在维护,前面还出了车祸。   渐渐堵在了路上。   胡杨叹了口气,打算切换到听歌的频道——   “我们很荣幸为您转播由长佩冠名的《废物》内测资格抽取现场,趁着公证人还未落座,晓晓和大家介绍一下《废物》的背景。这是一个以夏朝初年为背景的全息VR游戏……”   胡杨收回了手。   他盯着前面一辆宝马的车牌号想了想,突然记起来他还出了200块定金呢!   不过听说这次参与抽取资格的人数再创新高,达到93.2万,他这黑手运,肯定没戏了。   当天晚上,胡杨心情复杂地付了尾款。   与此同时,盐池新搭建的“出生点”。   摆放整齐的人偶陆陆续续活动起来,明显不习惯悬浮于视线中央的游戏面板,操作有些僵硬。   一共五十九个新玩家——多出的名额是费明秋送给沈应民的。   其中有些人早在今年春节的时候就接到了秘密指示,对《废物》相当熟悉,表现得还算镇定。   有些人则兴奋又紧张,绷着脸等待传说中的开场剧情,还有人临时摘了设备下线缓一缓。   即便研究所给了充分的视频资料,如此逼真的游戏还是只有亲自体验才知道多么“肉麻”啊。   角色身形尤其硬阔的几个男玩家不由搓了搓手臂,面带担忧地望向训练场的玩家们。   费明秋将通体漆黑的权杖物归原主,握着山神的藤杖和他们交代这个游戏的情况。   众人都是三十五岁到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肩负重要任务,全程不说话,默默听记思考。   有位面部奇崛得像毕加索作品的女玩家默默举起手。   或许是今天的新手都太“严肃”了,费明秋分心留意她的状况,背完台词后说:“请讲。”   女玩家一时被无数双眼睛盯住。   她推开人群走到费明秋跟前,发现无法触碰这位年轻人,眼睛里闪烁着新奇的光点。   她大概很久没有说过话,鼓舌半晌才开口,声音干涩而凄厉:“同志,这是我的梦吗?”   费明秋愣了一下,“同志?”   商远负责记录《废物》每位玩家的现实信息,很快反应过来,“她应该是管——”   “湘绮!”刚上线的马冰河朝这里奔来,走近了又不敢确认,哽咽道:“你是管湘绮吗?”   女玩家微笑着点头,“是我。老同志,你有什么事?我不记得见过你这样的人。”   马冰河看向捏人捏得“老气横秋”的特殊内测玩家,又看向站在一处的费明秋和商远。   岁月在六十岁、四十岁与二十岁之间划出了两道分界线。   他不得不服气。   马冰河握紧左手手腕,挤出一丝笑,边打气边忐忑地说:“寄给你的内蒙的小羊腿你放冰箱没有?我说、我去内蒙看看当年照顾我的村长,回来咱们就领证。(你)妈妈那边……”   女人抿了抿紫红色的嘴唇,细密的雨丝黏在她的脏辫上。   费明秋不动声色地约束玩家们的行为,让他们默默走开找平民NPC做任务去。   商远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手拿着权杖,一手扯过费明秋的斗篷,低声道:“我们也走吧。”   新手出生点只剩下他们两个。   地中海国字脸的老人。   多边形灰面孔、绿眸紫唇的女士。   管湘绮觉得她这一生既仓促又漫长,沉睡的日子如浮光掠影,回想过去只剩下喘不过气的不快乐;但同时她又不无快活地打量这位徒然衰老发福的恋人,感到身体的痛苦一点点远去。   他们两聊了许多,包括管湘绮的父母、马冰河的教学生涯、变化迅速的新中国……   直到用尽六小时在线时长,马冰河依依不舍地下线。   躺在床上的女人裹在被子里,依旧看得出清癯的身体轮廓。   实时监控数据的医生点了点马冰河的肩膀,“马老,这种办法是可行的。我看——有希望!”   作者有话说:   【22.26分已补】刚到家,存稿只有这么多QAQ,晚上再补一段。(v章新增部分不需要额外付费的哈,请放心) 第75章 吃饭问题   今年雨季来得早,山猪野獾的脚印难以寻觅;河水暴涨,鹿麂獐子也不常去河边喝水。   暴雨狂风使农田里的青苗还未成熟便倒了一大片,单靠粮仓里的旧粮,恐怕撑不过冬天。   食物的问题像一把利剑悬在有熊氏和有祁氏众人的心中。   见玩家们果真不吃不喝,他们既羡慕这神秘的种族受到的诸神的偏爱,又担忧自己的明天。   两只湿淋淋的野鸡翻墙而入,在泥坑里打滚的熊猫当即啪叽一掌把它们按倒,大口撕咬起来。   畜生就是畜生。   被那帮外族人养了两个月,野得很——说到底,怎么会有人喜欢养这种凶猛的野兽呢。   也黑摘下饱饮冷雨的蓑衣,抖了抖腿上的泥水,手提三条鲤鱼靠在城楼下草垛旁等两个同伴回来。鲤鱼的嘴被他用骨针和麻绳一一穿过,还在拨棱拨棱地摆尾挣扎,甩了他一脸水。   也黑是奴隶,随母姓也,世世代代为祭司驱使,轮到他这一代,侍奉的老祭司突然不见了。   挺无助的。   当惯了奴隶的人啊,即便脖子上没有绳索,也不知要怎么离开。   他是盐池的奴隶中生活得不错的少数人,刚被费明秋接管的时候还很害怕被清算,饱饱地吃了半个月一日三餐、念读文字参与扫盲……现在一心盼着下个月升为平民的名单里有他。   也黑等得不耐烦,把还在动的鲤鱼掼至地上狠狠地摔了几下。   雨势不见好转,城内却一阵接一阵地冒出许多陌生人。   英俊的、漂亮的、白胖的,以及特别丑陋的。   也黑搓了搓手心,“他们两个小子什么时候回来?好大的雨,冷死了。”   他对正在迅速发生变化的故园没有遗憾。   他接触过,知道这些穿着奇装异服、整日咋咋呼呼的陌生人比他见过的所有的贵族都要好。   嗯,“好”。   也黑参与扫盲的时间还很短,他暂时想不出更高贵更恰当的形容词。   因而他隐隐觉得大家对食物的担忧有些好笑:有那位异族祭司在,诸神一定站在他们这边。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雨雾中出现同伴的身影,也黑提着鲤鱼朝他们招手,三人冒着大雨跑向城西的连排木屋。   他没去过王城,但想必世上不会再有另一个城市对奴隶这样好,允许奴隶有自己的家了吧。   如果实在没有东西吃,大不了回到一天一顿的吃法。   他单纯地想大家只是、呃那什么来着?“由奢入俭难”?   对吗?   ……   费明秋也刚回来不久,正在厨房帮商远打下手。   下雨天,老玩家都在论坛侃大山,可第二批内测玩家收到了VR设备,正是集中登录的时候。   忙,太忙了。   到今天中午为止,内测总人数已经超过两万,有前面几次版本大更新的例子作支撑,玩家一边玩梗P图说策划和运营亏钱亏到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盒饭,一边要求增加同时在线人数。   [欸,我们费总做游戏就是玩儿,挣不挣钱不要紧~]   [今天梦回某游百万阴兵在线排队()]   [好挤,@废物小作坊,快去买服务器]   面对这种“舆论压力”,费明秋只能登上自己的账号幽幽地回了一句“在买了在买了”。   不回应还不要紧。   一回应,玩家想当然以为他是在暗示什么,摆明是预热,立刻奔走相告不久的将来肯定公测。   费明秋:……欲言又止。   《废物》的游戏体量能否顺利扩容,与所谓神通【一念百应】的辐射范围有直接关系。   他发现随着在天门攀爬的阶数的增高,使用一念百应约束旁人思维的能力越来越趁手,约束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不过就目前来看,在线人数增加到4500人左右就是他的极限了。   甚至因为嗜睡的症状愈发严重,如果要长期使用该神通,谨慎一点,还要再减掉两三百人。   按照这样发展下去……   等到两个月后抽取最后一批内测资格,三万人每天排队抢四千个位置——新老玩家都会崩溃的。   之前基本是靠伏羲慷慨赠与半成神力,他才能连跳三阶达到第六己阶。   如今想继续进阶,要自己想办法了。   单纯靠大禹所说的冥想,总觉得……难以把握,效率非常慢啊。   费明秋想得出神,手上动作不停,把切好的芋头块茎推进煎锅里。   植物淀粉遇到滚烫的猪油,噼里啪啦得响,瞬间爆发出清甜的香味。   商远曲肘轻轻推他,“剩下的给我,你——算了,去盛饭吧。”   几次被热油溅到手的费明秋从善如流,把木砧板连带芋头、野生姜、白葱段都递给商远。   他还挺好奇商远为什么会做饭的。   商远一听,把冒水汽的烤鱼从烤箱里拿出来,朝费明秋动了动手指,“植入的程序。”   “……”费明秋端着两碗蒸好的小米向外走,又回头观察商远的神情,“真的假的?”   商远只是看着他,眉眼冷峻而衍一线懒怠,桃花眼光影明灭,蓦然抬下巴道:“吃饭。”   被玩家围着问了一上午,费明秋很饿了,闻见扑鼻的饭香,欣然点头。   他受够了旺盛的好奇心带来的坏运气,没必要追问。   说是这么说,费明秋入座时瞥了一眼商远的右手,福至心灵地把筷子轻轻推到商远手边。   商远搭在桌沿的右手慢悠悠地碾过桌面的水渍,再握住木筷。   距离应龙来袭已经过去了好些天,他的手却没有完全恢复,无名指仍旧是银红色的一截。   ……   民以食为天。吃饭问题解决了,什么麻烦都不是问题。   费明秋留意到奴隶们的担忧,稍稍调整了玩家的日常任务内容,让玩家分担部分储粮工作。   好在玩家不需要吃饭,否则这次大洪水一来,他还真不能确保几万人的口粮都有着落。   可惜的是连日的雨淹没了城内大量农田,十余株刚开花的稻苗从根部开始腐烂,没救了。   因此连山兄弟后来找到的小麦和稻子的种子就尤为珍贵。   最好能建一个大温室,地基要夯实堆高,室内干燥又温暖,这样冬天来了也不怕缺粮。 18世纪才有现代意义的温室,温室的基础材料要么是塑料要么是玻璃。   塑料——暂时不考虑。   做玻璃不是不行,但加热原料对炉温的要求很高,如果能烧玻璃,也就能炼铁炼钢了。   青铜器太脆,无论是用作农具还是兵刃都勉勉强强,锋利坚硬的铁器当然好得多。   等等,这样一推想,结论岂不是炼铁是当下最紧迫最合适的方向?   会不会太快了?   费明秋闭目进入天门,见四周光点飘散,不确定地说:“山神,在吗?” 第76章 你们神仙肯定完蛋了!   等了半分钟。   两团深绿色的光点先后飘过来,化作两个马头人身的山神。   小马两手捧着瓜果零食拱了拱身边山神的肩膀,“快说呀,机会难得。”   那山神的马鬃比小马更茂密些,紧张地朝费明秋鞠躬,“小的在。刚旅游回来,好在赶上了。”   小马也点头,大概是最近窝在山里疗养太久没见到活人,两只马耳朵频频抖动引人注目。   费明秋淡定地接受了山神的鞠躬和恭维式的问候,问他们两知不知道附近的铁矿在哪里。   河南地大物博,但铁矿资源相对贫乏。   尤其需要考虑一点:目前他们没有现代化工具挖掘地下矿脉,裸露在地表的贫矿是最佳选择。   两个马头转过去贴在一起嘀嘀咕咕半晌。   小马:“我隔壁好像是有的,您老等等,我们小辈总归给您凑出一点来使。”   所谓无功不受禄,被山神如此追捧,费明秋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很急。”   小马立刻顺坡下驴:“嗨呀,其实铁矿一事实在是难办,我们山神属土,铁矿属金,本不是同根生,如何急相煎……既然您老发话了,那我们想办法搞几小筐来,您老先用着?”   费明秋颔首。   他没想到从那天开始,每天出门都能看见一大筐经过初步筛捡的铁矿,有时还附带点土特产。   比如野芋头、紫桑葚,土特产的范围越来越广,后来甚至出现了新鲜的山竹和野香蕉。   就、就离谱。   这些玩意根据常识应该产自更南边的沿海地方吧?   这里是河南不是海南啊各位。   结果马头山神一听,理所当然地掏出一枚琉璃质地的方牌,说他们山神之间有小群的。   费明秋:“???”   山神边用手指滑动方牌上出现的好友分组和黑名单,边告诉他:“天门是诸神联络的地方,不知怎么被凡人闯进来,中低层总是乱哄哄的,太吵了。我们喜静——也喜欢八卦的啦,两万年前大家仿照后世凡人的做法,做了这个‘小灵通’,有事没事交流点吃的喝的方便吃瓜。”   费明秋:“???”   山神:“这次管辖我们的大山神提出团建旅游的计划,我们都去了,才没能第一时间回应您老的召唤。我们实在过意不去,但大家聚在一起吃瓜真的太快乐了——咳咳,回来后便想着有所补救。您老别嫌弃,这野香蕉虽然又小又苦,却是此地吃不着的风味。”   费明秋想了想,忍住了某些吐槽,拜托山神们替他寻找一些植物和动物。   特别是从西北和南海逐渐流入中原的棉花。   为了减少城市内土著们的死亡率,除了保障日常食物储备,保暖也十分重要。   山神们从未听过棉花这种东西,但拍胸担保而已。琉璃方牌不比天门、更不比现代卫星便捷迅速,八十座大山头的山神们要想完成一次遥远的联络,可能要耗费几个月乃至几十年。   因此费明秋只是提了一句,没有放在心上。   就在两万名玩家大兴土木修建屋舍、提高炉温准备打铁的时候,有外人来访。   冒雨而来的除了连山兄弟的商队,还有两个被打断手脚关押在笼子里的老头。   *   雨丝成线,高阔的屋檐仿佛笼罩在一层光晕之中,廊柱上不知被谁刻了牛顿莱布尼茨公式和狗头emoji。   这里是玩家们新搭建的会议厅。   连山守和连山阳洗过手和脸,坐在火坑旁喝肉汤。   他们带来了劣质的粮食酒,喝不醉人,脸庞红彤彤的,兴致来了不禁高声讲述最近的趣事。   走南闯北的商人风趣幽默,又喜欢编造鬼怪故事,分明是古代最早的冒险小说家。   吃完晚饭上线的玩家如果做完了日常任务,偶尔进来听一耳朵,慢慢竟坐满了大厅。   连山阳有意讨好这些异族人,听见费明秋提到那个在河边出没的高个子男子前不久闯入了盐池,拍拍额头回忆道:“呜呼,没事就好。我们兄弟当时也是随口一说。对了,您知道我们这次为什么回来得这么快吗?我们在路上抓住了两个人——我哥哥说可能是您的族人。”   商远笑了一下。   费明秋没底气地问:“在哪里?”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没办法保证约束所有玩家的行为,也许真的有玩家私自出城……   连山守最会察言观色,悄声对身后的驱马人说:“把人带上来。”   商队贩卖奴隶,最不缺的就是笼子和刑具。   两个赤身裸体的老人瘫坐在木笼内,胸口有靛蓝色的龙图腾刺青,皆垂着眼念念有词。   这些吐字短促有力的语言在连山兄弟听来和玩家的普通话很相似。   难怪他们取消了两个行程提前赶回盐池交易。   为的就是把还剩一口气的“货物”卖出去,如果死在他们手里,不仅一文不值,还会惹祸。   大厅内站满了玩家,吵得很。   费明秋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心跳和呼吸声,却像被什么诱惑似的不由自主上前半步。   那股要倒大霉的第六感啪地跳进眼睛,他一惊,心道不好——   两个老人的手脚忽然以诡异的姿势齐齐指向天空,睁开满是眼白的眼睛,异口同声地唱:   “泰谷二皇,伏羲神农,阴阳八极,觞饮百神。   “大荒灵山,十巫天梯自此升降;南西北东,九州赤县钧于中央。   “惟我帝俊,发明世事,繁衍有徒,以致上帝,以道苍生。   “尔何神耶?尔何命耶?尔何不自戕谢罪耶?”   每一个字都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每一个音节都变作深重的压迫。   眼前浮现浩瀚的宇宙与一位位顶天立地的诸神,听者当即感到自身的渺小、卑劣与罪恶。   他既不是神,也不是神的后裔。   躲在“费明秋”的影子里模仿善良与温柔的他,其实怀着怎样的打算非要活下去呢?   充斥眼白的眼球在费明秋的脑海里疯狂繁殖,不断干扰他的思绪,理智和意志成堆地倒塌。   冷静。冷静。   这是……   一念百应。   以歌唱的形式发挥十成神通的一念百应!   费明秋艰难地再上前半步,双手握住藤杖授意它吸血,直达大脑的疼痛稍稍缓解了死的欲望。   两个老人又唱:“尔何神耶?尔何命耶?”   创造语言的父神从高远的神域里投下一束目光,漠然地等待着收获这次警示的结果。   情况急转,费明秋没有第一时间察觉所有的声音包括他的举动都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或者、换句话说——   他与老人对视的刹那已经被对方强行拉进了天门!   供诸神交流的天门其实也是诸神互相攻讦、诅咒、决斗的战场。   费明秋意识到这一点,总算从满脑子自杀的念头里逃了出来。   但他行为受到严苛的限制,不能出手阻止老人的吟唱。   这些有节奏的古文传递着同一个意思:他凭什么与神争?他是什么神?   如果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他就永远不能破除对方的神通,最终屈服于对方的命令。   费明秋盘腿坐下,双手因过度紧张而失去知觉。   老人继续唱:“司幽、黑齿,白民、三身,妻羲和常羲,子后稷叔均。尔何神耶?敢与争耶?”   费明秋听得头晕目眩、心怯神惧,全靠咬手指抵抗不断涣散的意识。   医生植入心脏的抑制器还在拉后腿,细微的生物电流疯狂刺激脑神经,激出他一身冷汗。   老人不依不饶追问:“尔何神耶?何不自戕耶?”   费明秋疼得忘记了呼吸,战栗麻痹的感觉从指尖一路传至后颈刚结痂的咬痕。   伏羲也好、羲和也罢,还有八十座山头的那些山神,一个个的,总是打哑谜。   他怎么知道他是什么人啊!   只手可摘的日月在眼前闪过去又荡回来。   昆仑山金碧辉煌的殿宇一幢幢朝他打开。   默默陪他等待黎明的开明兽转过九个脑袋喊了他一声。   费明秋挥动细长的藤杖扎穿了两个老人的舌头,冷冷地看向天空,哑声喝道:“我是你爹。”   作者有话说:   【23.09已补完。   空前的短小dbq……剩下的还在码==   家里妹妹结婚,基友A找我,基友B找我……急需学习《时间管理》(),今天晚上写完就补哈【v章补充字数不收钱的】。 第77章 真源   大厅内。   青年没来由地骂了这么一句脏话。   闪电在厚密的云层里穿梭,紫蓝色的雷声照亮铺设于屋脊的红陶瓦,绵绵春雨戛然而止。   众人心里纳闷,但见两个老头哇地吐出大团黑雾。   他们被打断的四肢保持着向上的姿势迅速萎缩腐烂,很快咽了气,骨肉淤作两滩血水。   费明秋闷哼一声倒在商远身上,哆嗦着攥指成拳敲打心口与肩颈,一声接一声地吸气。   商远:“费明秋!”   “……他也有一念百……”费明秋说着说着扣住自己的脖颈,把涌至舌尖的血咽下去。   荜拨燃烧的篝火不能温柔他的面孔,反而突出他的痛苦和青筋毕露的丑态。   十二年的时间,特别定制的限制器与心脏长在了一起,如同藤蔓,重创宿主的身体和精神。   太疼了。   痛觉被限制器无限度地放大,连触碰到的空气与灰尘都变成了尖锐的刑具。   费明秋不住地眨眼流泪,又仰起头不肯吐血,嘴唇微张发出一些吞咽的声音。   不知道正确答案,为了摆脱对方喋喋不休的神通,强行无视脑内的计时声过度使用了能力。   结果就是这样。自讨苦吃。   他一定一定要尽快找到办法把心脏里的限制器摘了。   至于自己到底是新智人还是神明、或者是被认作哪一位诸神……总有一天会找到答案。   费明秋迷迷糊糊瞥见商远的眼眸,心下一松,抬手揩去嘴角的血,歪过头闭上了眼。   只是这么一小会儿,他已经哭得浑身发热,仿佛回到了最初被医生推进手术室的时候。   因为强烈的求生欲,因为自尊心,因为莫名想要依赖某人的——   他必须睡一觉了。   这个时候费明秋就格外庆幸六年的监禁使他能够立刻沉睡,欣欣然把麻烦丢给醒着的人。   商远接住了他,眉头紧锁,银红色的指骨堪堪擦过他的腰椎,欲言又止。   对在场的人来说,变化在一瞬间,因而显得格外怪诞。   发生什么事了?   原始野蛮的人口贸易秒变血腥鬼片。这两个老头和手持长刀的将军是一回事啊。   玩家们交头接耳光明正大地推测后续剧情。   荒谬诡异的人物接连登场,愈发证明这里只是一个游戏世界,塞住了某些玩家的脑洞。   连山守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收到商远凌厉的视线,硬着头皮颠三倒四地解释来龙去脉。   他是好心办坏事,路上见到两个穿着奇装异服的老人,一听他们的口音便鬼使神差地决定把他们送回盐池,还自作聪明打断其手脚,觉得这样就不会给费明秋和玩家们带来危险。   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神通【一念百应】的效果。   该神通至少是第七庚阶的水平,才使得他们兄弟心甘情愿放弃两笔大买卖半路跑回来。   连山阳也帮哥哥说话:“是的,我们兄弟一向以利益为重,只认东西,不认人情——”   商远听得不耐烦,打断道:“等他醒来再说。”   意思就是要留人了。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大家都是受害者呀。   商人们彼此互视一眼,出于本能畏惧这位“首领”,只能弱弱地答应暂时在城内住下来。   当然,对玩家而言,就是走了一个支线剧情,多了一批可以交换新鲜玩意的商队NPC。   几百双眼睛目送商远拦腰抱起费明秋消失在夜色中。   故事会不开了,玩家们兴趣骤减四散而去,连山守等人被奴隶带到新建的仓库里休息。   晋升为平民的也黑负责清理现场。   他想到此前是拜托有祁氏的青鸢驱鬼,那么这次也该如此。   “不要靠近笼子,都在外面守着,你、你,还有你,随我去找青鸢。”   几人点点头,结伴踩着水坑走远。   其余的人惊魂未定,悄声议论这几个月来的古怪天象和某些预兆,都有些垂头丧气。   生活方式越古朴,越容易感受生命的活跃和脆弱。   不知是谁感慨了一声:“如果父神不再看着我们,我们要去哪里呢。”   也黑跟着鸢鸢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双手在泥地里胡乱地撑按,起身后指甲缝里有红色的赭石粉。   鸢鸢拿眼睛瞪他,接过新削的松树树枝,垮着脸捂着身体两侧的肾吐出一团微弱的神火。   被这么多凡人盯着看,他不能给昆仑丢脸,不得不苦兮兮地催动神力烧了一整晚的骨灰。   如果神仙有来世,他绝不踏出昆仑半步啦。   如果不幸遇着羲和这个老太婆,绝不掺和海洋馆的融资,绝不偷学凤凰的涅槃法子!   ……   ……   费明秋是被一抔雪水泼醒的。   浅蓝色的千瓣莲伸出柔软的根须为他擦拭流进脖颈的水珠,又施施然旋转着飞向半空。   使坏的六眼童子又举起一大缸的雪,摇摇晃晃朝他跑过来。   他还未起身回避,缸内的雪变为一颗颗晶莹的琉璃珠,六眼童子摔了个跟头,珠子便全撒了。   天边是浩渺静美的银汉,呜呜咽咽的风缠绕指尖,黄金铺就的凉台百般挽留他的脚步。   他站起来,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便感到一种回家的喜悦与充盈流进五脏六腑。   这里是昆仑。十轮太阳与十二轮月亮交相辉映。   从山脚到山顶,一共十九处殿宇,与创世诸神几乎同时诞生的小神们悠闲地浪费光阴。   他这次没有往山顶去,而是沿着雕刻百兽图腾的玉阶往山下走。   终于,在山底的浓雾云海里,他看到了缩成拳头大小的天门。   [天门共十阶,有零星小神在此逗留;十阶之后为真源,凡人虽惨淡经营亦不可入也。]   费明秋恍惚想起这句话。   凉亭内苦大仇深哗啦啦翻看《五年大考三年模拟昆仑小题》的青鸟叹了口气,“娘的,老子不看了,横竖明天就是期末考试。鸢鸢跑哪去了,没了他,老子挨骂都没个垫背的。”   费明秋朝青鸟走去,俯身问他是鸢鸢的哪位朋友,却被忽视了。   山脚风大,他呛了一下,捂着唇腾地坐起来——   商远不掩眸中惊诧,放下还未拆开的心率仪,食指点了点他的脖颈,“梦见什么了?”   费明秋眼神飘忽,两颊泛着红晕仿佛还没有从梦里醒来,口齿含饴地说:“……我哥哥。”   他从不骗人,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不算谎言。   商远费了点时间回想这是哪位家属,大拇指摩挲着食指的指腹,“哦。时荣与。”   费明秋轻笑,抬起眼皮,“你对我哥的名字倒很上心。”   他笑了一会儿,说:“商远,你是不是不吃药了?你的手还没有恢复,我担心——”   商远只是看着他,直到他后知后觉地退缩,然后顺势低下头,轻轻地咬他的嘴唇。   像捉住晚风的死神。   镰刀也染上了月亮的颜色。 第78章 他是什么人   商远的体温向来很高,又靠得这样近,费明秋被咬住的时候眼睫颤了一下。   他感到他被拽进了商远的笼子,入眼尽是昏暗危险的热潮,金绿色的荧光封条缠着他的手腕和脚腕,迫使他微微仰着脸回应商远的吻——不,他满意地想,商远果然是不会接吻的。   然而他渐渐无法满意,砰砰的心跳压过所有思考,只能在动情的时候仓皇地呜咽一声。   “商……远。”   美人的眼眸湿漉漉的睁着,仿佛忍耐怒意与生气,仔细看却是失焦的。   他每被咬一口就往后躲一点,仅剩的注意力都在腰上,忽而闷哼一声,摔在了地板上。   动静挺大。   晚风失去力气了。想做什么都可以。   商远幽幽地打量青年的嘴唇和脖颈,就在费明秋别过脸的时候,他垂眸哑笑一声,坐直了。   费明秋看向手边未拆的心率仪,闭目算心率,轻声问:“……不做吗?”   商远:“答应过你。”   “嗯?”   “不杀你。”   所以不可以。   费明秋先是一愣,继而脸热得将要烧起来。   医生的助手们整天说十八禁、二十禁的东西打发时间,下流情/色的东西他可知道太多了。   他一时不知要怎么接话,听见商远摸索口袋,又听见打火机蹿火的声响,才有些后悔。   不对。不对!如果他和商远就这么……他之前找的矮攻人妻受文学岂不是白看了——   费明秋稍稍回神。   刚吐过血的身体十分疲惫,他平躺着一阵胡思乱想自我怀疑,直到被商远点了点眉心。   费明秋下意识单手捂额头轻声问:“什、什么?”   商远叼着烟起身,“没什么。你的身体你清楚,我去睡了。还有,连山氏的商队被我留下了。”   费明秋:“哦哦——”   “刚才不是想咬你。”   “?”   商远走到门外,又探进来上身,倚着门框懒洋洋地问:“至少不能全算是咬人吧?”   这人什么毛病。   费明秋面无表情地捂额头,像撞进猎人怀里只能装蠢过关的兔子,露出莹白泛粉的手肘。   他被这个突然闯进脑海的幼稚比喻噎到了,几近于面红耳赤,很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管好你的老虎,我不想每天早上醒来都被它盯着看。你记得吃药!吃药记得吗!……晚安。”   商远叼着烟闷笑,无可无不可地颔首。   门阖上了。   躺在地板上的青年用力揉了一把脸,默默爬起来拆心率仪的外包装和放在墙角的医疗箱。   他有时沾沾自喜于伪装良善愚蠢者的天赋,有时又为自己刻意表现的人格瞻前顾后。   其实他只是想这么做,只是用夸张的办法掩饰灵魂的本色,并信誓旦旦称它一直是黑色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除了死后的墓志铭,谁说得清。   那他在商远的眼睛里是什么样子呢。   *   又是雨天。   无面孔的水鬼诚惶诚恐地吐出一行气泡,为主人卖力地扇风捶腿。   应龙神阶低,不敢窥视伏羲的动向,整天躲在黄河里拿它们出气。   黄河支流沿岸都有聚落,凡人的家园经不起应龙发怒,几日功夫已被洪水冲垮得七七八八。   泛青白的尸体顺流而下,有男有女;不怕水的精怪嗅着尸臭从远处奔来,大肆咀嚼撕咬。   应龙见状厌恶地挥手,冲天洪流瞬间吞噬了精怪并将其转化为一只只水猴子。   他望了望天,突然大喜,低吟道:“是时候了。再不出手,真要把这黄河水掏空了不可。”   说罢,应龙整理衣衫,凝目掐诀化作龙形跃入滚滚洪水,刹那移动至盐池城内的水井里。   正在打水的玩家管湘绮看向身边的人,奇怪地说:“冰河,这是什么NPC?”   应龙一眼看出他们是来自后世的魂魄,动须发怒道:“小孩子快让开!本君要出来杀人了!”   管湘绮的知识停留在八十年代末期,尽管艺术禁锢了她的心灵,但她对艺术始终保持热望。   于是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这条凶猛威严的无爪龙瞧,毕加索式的脸霎时“狰狞无比”。   应龙有点慌,指着马冰河的红鼻子威胁道:“快快让开!否则本君教你们两下辈子做猪!”   小神不得徇私作乱,他只是轩辕养的神兽,哪里有本事篡改凡人的因果,说说罢了。   马冰河瞟了两眼管湘绮,想到省医院来的专家的意见,拿起鱼叉果断地把应龙叉住。   这口水井是李小明那帮老玩家带头挖的,一回生二回熟,一回生的时候就挖得比较奇崛。   正正好卡住了应龙试图回缩的逆鳞。   鱼叉迎面而来,逆鳞进退不得,应龙的脸上露出哈士奇挨揍时的表情:“???”   ……   费明秋收到消息赶到“事发地点”,水井边已经围了至少六圈路过围观的玩家。   小神有命门。比如鸢鸢的命门在额头、被费明秋弹一下就眼泪汪汪,而应龙的命门在龙角。   马冰河满面红光地叉紧应龙的龙角,朝玩家们喊:“刚才我说到哪啦?”   玩家凡是玩衍生站的都知道他,很配合地说:“您去内蒙插队熬夜点灯看手抄小说的事!”   “咳咳,好像扯远了啊。”马冰河比了个叉鱼的姿势,“这条龙虽然是游戏里的野怪,但美术做得真不错。我们古代的龙啊,最开始是从蛇变过来的,蛇是没有爪子的,所以龙也没有。至于后来所谓的鹿角鲶须鹰爪……”   管湘绮蹙眉打断他:“冰河,我欣赏够了。既然你说它是野怪,杀了它换经验吧,升级要紧。”   八十年代末的年轻人见证国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接受能力特别强,也很现实。   二十年代的年轻人齐声附和道:“好啊好啊!大家一起放风筝刮痧啊!”   放风筝、刮痧,都是游戏黑话。   但众所周知:神和凡人是没有文化代沟的。   被戳中命门痛得短时间内变不成人形的应龙:“……???不是、等等!!你们不要乱来啊!”   他当然不会被区区寄居在金属壳子里的凡人杀死,可最近的确有一些山神失去了音信……   费明秋想不到玩家上线后局面会变成这样,推开人群走到井边,“等一下。”   应龙见到费明秋如同见到亲爹,点头如捣蒜,龇牙咧嘴喝道:“哼哼,弑神要遭雷劈哦。”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祖国的花朵、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第四天灾玩家哪里怕这个。   玩家:“费哥哥快亮它血条!看我们揍不揍你就完事了!”   骑在最外层玩家肩上看热闹的阿尔法也幸灾乐祸地起哄:“马上就亮它的血条!大家准备!”   上次水精来袭搞破坏,害得它加班加点重新计算基础建设各项目的进度,累死个人工智能了。   玩家默认阿尔法是《废物》的卖萌看板熊,有它发话,等同于官方放预告,立刻信以为真。   费明秋有点头疼,动用神通约束了一下玩家的情绪,捂着心脏问应龙:   “你想被杀吗?”   这话问的。   尤其是眼前的青年半垂着眼眸,看上去很危险的样子。   应龙还盘算着阴谋未肯回答,人群里冷不丁飘来一句玩梗的话:“神被杀就会死!”   费明秋心中微动,跟着默念几遍。他是什么人其实很无所谓。他要顺遂地活着,仅此而已。   泛滥的洪水业已压境,卷地狂风蓦然吹破层层阴云,当空倾泻下一缕浅金色的朝晖。   不止是应龙,马冰河等玩家都亲眼看见阳光下费明秋的头发是浅金色的,一如他的眼睫。   金玉是诸神神魂的栖所。   蓬莱殿白玉,昆仑多金台。   应龙的龙角作风中凌乱状,它小心翼翼地说:“……QAQ您、您想不想我被杀呢?昆仑大人?” 第79章 弑神   费明秋大吃一惊,“你喊我什么?昆仑?”   他的反应很快,望向被鱼叉叉住龙角的应龙,再看向腰侧灰白的藤杖,若有所思。   伏羲曾说九州有八十一座山脉、八十位大山神。   为什么少了一位山神?   他想过这个问题,但当时不是特别在意,就没有问。   难道那唯一被遗漏的、或者说伏羲有意留了破绽暗示他的,竟是昆仑吗?   他总是想起昆仑和开明兽……所以他也是山神?   昆仑的山神?   那他是怎么成为A01星执政官的儿子的?两颗星球相隔三千万亿光年之远。   诸神没有转世之说啊。   总不会这些神仙小常识里也有伏羲设置的破绽和伏笔吧?   不是,你们神仙就不能坦诚待人直接把事情原原本本讲清楚吗!弯弯绕绕卖关子做什么!   费明秋想得出神,恍惚间思绪误入天门,发现他不知不觉已经突破到了第七阶。   层层阴云重新闭合,青年还是黑发黑眸清瘦憔悴的模样,应龙却认定了他的身份,嚷道:   “我不敢了!再不敢了!我实在不晓得这凡人抱上了您的大腿!大人,我小时候服侍过您呢。”   玩家们闻言哗然。   一直在抱大腿的费明秋膝盖中了一箭,语气复杂地叹道:“……都别吵。让我静静。”   同时,数万里之外。   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醉醺醺的酒鬼。   他本闭着凤眼入定,忽然摇了摇手中的赤琉璃酒壶,掐指一算,拍腿奇道:“真是他?”   说着他便翻身坐起来,似笑非笑地召唤子孙们上前,吩咐道:“爷爷我去人间走一遭。”   巨树底下是金灿繁茂的梧桐林,一眼望不见边际,亦不分昼夜。   羽毛呈五色宝光的小凤凰们恭敬地答道:“好,请爷爷当心着。”   帝俊以五采(彩)鸟为友,五采鸟一曰凤、一曰鸾、一曰凰,总其群者为凤皇,亦称凤凰。   诸神相生相克,天地宇宙间唯有这位身长不足七尺的老酒鬼曾两拳打青了帝俊的眼眶。   *   大白天的,没事可做的玩家把水井围得水泄不通。   费明秋想了想,他不能顺水推舟默认自己是昆仑神——这大腿责任太重,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不料应龙“他乡遇故知”后忸怩起来,望向费明秋期期艾艾地说:   “大人,上回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看在我也没做成什么坏事的份上,叫这小子放了我罢。”   被称为小孩子的马冰河挤眉弄眼露出三分怪异,咳嗽两声,握紧手中鱼叉。   费明秋侧过身把远处忙着修建冶铁炉的奴隶指给它看,“有十二个活人因为你被水鬼咬死了。”   应龙是神,恣意遨游赤县九州,哪里懂得凡人短短几十年寿命的可贵和悲哀。   它懵懵懂懂地点头认错,“大人说的是。我受帝俊之命来杀有夏氏的首领,本要催动黄河水将这座土城冲垮,既然大人要他们活着,我便不动手了。当时我见这许多后世魂魄寄寓在铜铁壳子里,竟没有多想一想是谁使的神通!一念百应这招,果然还是大人您最得心应手。”   昆仑对神来说有多么重要无需多言,其山神的神阶自然格外不同,出手想必更是不凡。   因此应龙的吹捧可以信一半疑一半。   问题在于有没有必要为了拉拢应龙,冒领一位鲜为人知的大山神的身份。   这头龙虽然说话做事很不靠谱,但呼唤暴雨牵引洪水的神通是一等一的。   费明秋揣度应龙此时的心境,敲打它:“你肯为我得罪帝俊?”   不管伏羲话里话外藏着多少玄机,这些天相处下来,他知道帝俊是诸神之长、受万神忌惮。   应龙摇头又点头,“我听说开明君也在此地。大人与他都在,定是有一番谋算。唉,我其实……大人素来知道我脾气的,我只是爱吃好东西、又不为难人,搅和这潭浑水不是我的主意。”   “哦?是帝俊的主意?他为什么要杀大禹——有夏氏的高密?”   “这个我不清楚。他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帝俊出尔反尔要杀凡人,谁也拦不住。   “阿爹和神农被帝俊夺去神格关起来了——两个联手杀帝俊,可惜还是打不过。我怕帝俊把阿爹吃了补力气,他命我做什么,我不敢不办。好在今日我斗胆算了算伏羲、羲和的下落,她们两也去神域了。不说羲和是帝俊的老婆,伏羲从来就是和事佬,阿爹应该不要紧。”   费明秋示意马冰河放开应龙,“原来是这样……你阿爹是?”   应龙微愣,以为认错神,勃然大怒,忽而瞥见一头老虎穿过人群走来,冷汗直流吐槽道:   “大人,您怎么连这个也忘了?好险阿!我爹爹是轩辕大人,凡人有的喊他黄帝来着。”   费明秋:“哦,我知道。不过我未必是你口中的昆仑大人。”   他沉默片刻,发现商远的身影,松了口气,神情随意自在地扯淡:“我可能失忆了。”   失忆梗对熟悉网文的玩家来说太过老套,但对某不上网冲浪的龙还是很震撼的。   “失忆?!这、这!天哪!这个毛病怎么治才好?!”   应龙挣扎着爬出水井,见那长着五个脑袋的老虎朝他笑,窝囊地趴在井边不敢下地。   诸神等级分明,按神阶和年纪说话。   创世神养的一头宠物哪敢冒犯镇守天门真源的上古神明。   它把身形变小些,躲在费明秋的影子里发牢骚:“是您,一定是。开明君把您守得死死的,旁的神稍微年纪小些就没见过您,但我不同,我随阿爹下山打仗前还陪您吹过半天风呢。”   欸?开明兽把昆仑的山神守得……死死的?   如果是这样,鸢鸢不知道他也就有理由了——   费明秋扶额叹气,默默警告自己不能顺着应龙思考。   哪有他这样落魄的、来路不明的、忙着保命求生的神啊。   这颗星球的神仙都不靠谱:前有说走就走的伏羲,后有拉小群搞土特产团购的小山神。   费明秋轻轻地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应龙欲言又止,拿眼偷看商远,再瞧瞧那头畸形的老虎,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叫道:   “好吧!我晓得了!感情是你们双方谈不拢!嗳、嗳!既如此,我何苦在里面添乱!”   费明秋忙问:“什么谈不拢?你晓得什么?”   应龙正要回答,想到自己召唤的水鬼还在城外待命,先把复杂的事情放一边,承诺道:   “大人放心,此次洪水是我做的,我原就答应阿爹相助高密那小子治水来着。我——”   数千道细如蚊脚的天雷贯穿云层击中应龙!   黑色的闪电在它的身上流窜,以摧枯拉朽之势吞灭了它的神力和与天同寿的生命。   应龙睁大了猫眼睛,痛苦地朝天呻吟吼叫,无意识地召唤来更多的雨水和游荡于河畔的水鬼。   暴雨如针,狂风呼啸,飞沙走石瞬间摧毁盖到一半的狩猎小队据点。   天昏黑如地府,爬至城墙下的水猴子尚未行动,已被天上的某种威严碾碎了头骨。   玩家们都吓傻了,震撼于这个游戏剧情特效的真实感和压迫力,久久不能动弹。   许多人甚至哆嗦着现实里的双手直接摘了VR眼镜,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不住地流泪。   事出突然,应龙无力反抗,长鸣三声“帝俊”倒在了费明秋眼前。   它的真身足有六百米长,神魂灰飞烟灭后漫山遍野是被天雷劈碎的龙骨。   地底下的精怪嗅到了神的遗骸的味道,匍匐着瑟缩着躲藏于暗处,准备伺机出手抢夺宝贝。   各部落与聚落的祭司,凡是正在占卜的,全部双眼流血、以致失去部分肢体或重要器官。   凡人弑神是反叛,父神弑神天经地义。   太傲慢了,太冷漠了。这算什么!   费明秋感到被狂风迎面扇了一掌,愣愣地说不出话。   他一点一点回头,看见商远就在他身边,于是有些安心,慢吞吞地说:   “各位玩家,游戏系统即将升级维护,请于120秒内前往安全的地点保存进度。倒计时,119、118……” 第80章 本组禁拆逆,封号三天。   游戏面板中央旋即跳出鲜红的惊叹号。   玩家们如梦初醒,有的是老实人、扭头就往自己的房子跑,有的则选择留在原地看热闹。   下线姿势不规范又怎么样,掉装备就掉装备,赶紧截图录屏是真的。   老玩家人均家大业大,不在乎这么一点点装备和经验,就是玩儿。   商远见玩家稀稀拉拉地散开,蹙眉望向天空,“费明秋,你最好不要让他们现在下线。这次与以往都不同。应龙说你是昆仑神,如果这不仅是它的想法,那么天上这位就很可怖了。”   帝俊连神也杀得,即便为了维持表面的平静不亲自干涉人世,将来也会有其他办法杀人。   虽然还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仇怨、利益值得帝俊如此费心挂怀。   费明秋苦笑一声,白着脸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他不愿明说,抱起应龙临死前递给他的沉甸甸的逆鳞,又试图拽商远一起搜集其余的龙骨。   突破限制器的影响还在持续。   他在天门的位阶阴差阳错提升了一阶,但一念百应的能力时强时弱,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   这是什么兆头呢?   玩家对散落的龙骨也很好奇。   按照修仙小说的套路,神龙的遗骨肯定是极品材料,不捡白不捡,大不了上交再兑换嘛。   于是忙着捡几片龙骨给直播间观众看的顾戴路就不小心撞了一下费明秋。   费明秋心不在焉,身体又虚弱,一时没站稳抱着金红色的逆鳞摔在商远的身上。   顾戴路:“我坚持到最后一秒再下线嗷,兄弟们,把泪目打在公屏上!夏日风扇什么的礼物刷一波好吧——卧槽、对不起对不起!欸?不是,宝子们,我怎么可以碰到费明秋了?”   《废物》内测开服五个月,还没有一位玩家碰过游戏主角。   这噱头放进今天直播的剪辑视频封面里肯定可以吸引一波流量。   商远察觉顾戴路的意图,护着费明秋冷冷地打量他,见他犹豫着还想上前,踢了顾戴路一脚。   指针《废物》第一直播间的观众们只看见NPC商远冷厉俊朗的近颜以及【已死亡】三个大字。   [菜!]   [???]   [下饭]   [他醋了他醋了(SF狂喜)]   [哈哈哈哈都叫你不要惹商总了,他是费明秋毒唯啊(狗头)]   顾戴路能一路做到大主播,心胸很开阔,见状顺坡下驴嘻嘻哈哈地和弹幕聊了一会儿天。   结果过了半小时系统维护结束,他再登录游戏,发现自己连排队进游戏的机会也没有了:   【由于您的角色攻击我方NPC,触发小概率事件,角色本体已损坏崩溃。】   【是否回档至上一个存档点?(是/否)】   顾戴路:“啊?这游戏还能存档的?感谢感谢!如果能氪金,我氪个9999祝SF永结同心!”   [可以可以]   [商远牛啊,平时看不见人,一脚把主播7级的号给踹没了]   [搬砖狗刚下班,顾师傅,发生甚么事了?怎么鼻青脸肿的]   [老顾你今天不对劲!你平时都在看什么东西啊,不会也在SF组内混吧?]   那倒没有。   直播间的粉丝都在磕,礼貌性跟风磕一磕两个NPC纸片人而已。   他胡吹了一阵程序员的马屁,果断地选择“是”,眼前白光一闪,进入捏人选发型的环节。   除了已确定的游戏昵称,其他外貌、体型数据都需要重新设置。   直播间瞬间沉默了。   啊这。直播效果有。   唯独榜二金主刷礼物的特效弹幕还在往上蹿。   顾戴路僵硬地摘下VR眼镜,看着直播间冰蓝色的夏日风扇特效,羞愤地说:“是不是玩不起?!这是存档吗?这是删档重来啊!我如果不是要靠直播吃饭,现在就去冲了《废物》!”   [冲冲冲!这都不冲还是人?]   [……就离谱哈哈哈]   [拜托小方总交易一下吧,毕竟是官方合作的主播,认真滑跪肯定能恢复数据(大拇指)]   说是这么说,顾戴路一想到要去见老板,就很怂地咽下了一口老血,“先上线看看情况吧。”   他也没想到这次维护时间只有半小时。   就好像一直顺利运行的服务器突然崩了一下似的。但不是不能理解。   人工充当“服务器”的费明秋打了个喷嚏,仰头喝完第三杯热水。   商远盯着他喝水,一杯喝完,又倒了半杯递过去。   窗外黑云低垂,平时怎么赶也会跑进农田的麻雀和野猪全部被雷鸣震得晕死在路边。   上线的四千多名玩家收到了搜集龙骨、整理城市、安抚居民等临时任务。   应龙的遗骸足以提供上万个进天门的名额,当是各方争抢的宝物,必须守住了。   费明秋揉按眉心,踩着脑内咔嗒咔嗒响的计时声的底线认真约束每一位玩家的行动。   直到此刻,他还是想不明白应龙做了什么值得帝俊亲自杀它灭口。   应龙当然不无辜:驱使水精咬死了许多人,没来得及解决它召唤的洪水和暴雨。   可是这些都是帝俊的命令啊。   原来听伏羲的意思以为神域是隔绝诸神与凡人的地方,现在看来,不尽是如此。   这也太耍赖了。   忙于奔命的凡人怎么能和高高在上的创世神相比呢。   他想来想去只觉得头重脚轻,等奴隶们的不安稍稍平复,便又拜托阿尔法发布维护公告。   这段时间神通增长得太快,加上之前过度使用的后遗症,心脏一直不舒服。   最好的办法是每天“维护”两小时,等他身体好转了再考虑改回去。   商远全程没有发表意见,后来冷着脸去厨房做饭——什么毛病啊这家伙。唉,其实他明白。   突发事件接踵而至,带领玩家建立的城市危机四伏,任务结算的日期越来越近。   一桩桩压在费明秋心头,使他无暇思索那夜的动情。   凌晨两点四十分整,费明秋难得地睁开了眼。   身体依旧疲惫,心灵则异常活泼。   他想白天有些细微的情感值得一次安静的回忆。   暴雨吹冷了空气,他裹着商远友情赠送的法院在编人员出勤风衣下楼,上网看评论。   玩家们的确是可爱的,虽然平时给他添了好多麻烦,频频被赶下线却没有多少抱怨。   倒血霉迫降到这个荒芜的世界,机缘巧合遇见一帮天真的同龄人,其实挺不错。   老天也没有特别折磨他。   [是千秋呀]:可能是游戏里天天下雨?我家这边阳光特别好,明天想出门看看(加油?   [卖锯片3块一张10块三张]:刚卖完一车锯片,今天没上线,但拉了五个新客户,哈哈!   [工地提桶人]:等下一波内测名额咯。还是游戏好玩,再陪经理喝酒人要没了(烟)(烟)   ……   费明秋一目十行地浏览玩家的留言,屏幕光太亮,看到后面眼睛有些干涩。   他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做贼心虚地看了看停在一楼的直梯,点开邱晓生负责的同人衍生站。   这不叫出尔反尔。   作为一名游戏策划,这是积极搜集舆论,时刻把握玩家群体的心理,以回应他们的合理要求。   理直气壮就完事了。   凌晨四点,【SF科幻组】版块终于平静下来。   飘在最上方的是八篇加精加金光特效的同人完结文和两个正在连载的四格漫画。   费明秋又抬头看了一眼,心想某人应该不会出现,深吸一口气挨个点进去。   嗯……怎么说,内容比他想象的健康——咳不是——剧情挺陌生的。   大概因为玩家把他和商远当作一段数据而非真人,他们两在小说和漫画里拥有鲜明的人设。   不太像他。   费明秋偶然看到一篇ABO设定的同人文,出于好奇点开详情,又绷着腰迅速点了叉。   他切至官网继续看玩家的评论,想了半天还是切回衍生站,十指敲击屏幕写了一点“读后感”。   且不说这些作者怎么避开网站屏蔽词的,谁是A谁是O谁被按在墙上亲!他还是看得懂的!   [叮咚~您收到两条新消息。]   [SF组长-远为千载期:新组员不要随便出警哦,保护圈内产粮太太人人有责。]   [SF巡逻队-近作十日欢:本组禁拆逆,封号三天。]   费明秋愣了半晌,脸上的热气终于消散,扶额低笑出声。   他在争什么啊。蠢死了。 第81章 棒打鸳鸯   新的一天依旧从连绵不绝的雨水开始。   费明秋带着黑眼圈裹着毛毯给玩家发任务,不时打哈欠,仿佛被某人同化了。   天门进阶还有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现在他一天至少要睡够十四个小时才能保持注意力。   任务结算的随机惩罚悬在头顶,没时间这么浪费,睡眠不足的费明秋只能默默戴上痛苦面具。   结果就是恶性循环。   大禹带领族人来找他的时候,他裹着毛毯晕乎乎地连续打哈欠的样子被路过的玩家截了图。   十分钟后微博J站老福特各种APP已经有恶搞玩梗表情包了。   还有搞黄色的。   茶没有、咖啡也没有,纯靠网上冲浪提精神的费明秋:“……”   行吧行吧,免费劳动力都是上帝,玩梗磕CP无所谓,正常登陆游戏为他干活就行。   大河对费明秋绑在手腕上的“金属”或者说“宝石”很感兴趣,伸长脖子欲讨要过来观摩。   大禹拱了他一下,正色道:“费,吾等在此打扰你们许久,应龙既死,吾须回王城禀明。”   费明秋:“这么快就要走?你不是有几个族人的腿还没恢复吗?他们……你要怎么办?”   依他的私心,那些伤患当然是留在这里继续教导玩家练习神通。   古人却有古人的意见,唯愿同舟共济魂归故里。   大禹从腰间摸出一枚纯金的圆牌,挥手拦下大河,果断地说:“吾愿以此物换你五辆马车。”   舜所在的有虞氏擅长驭龙术,部族以龙蛇为图腾。   这枚金牌表面也刻有生动的龙蛇纹与歪歪扭扭的手工雕刻的象形文字。   从大河纠结的表情来看,该金牌很有可能是王城内部某种权力的象征。   费明秋又不是真的原始人,对黄金和政治没有欲望,摇头说:“算了。我送你们五辆就是。”   大禹不多推辞,一高兴、转身与大河几个耳语一番,问费明秋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王城。   双方结盟意味着臣服于舜,作为玩家的代表,可以带些手工品和特产去朝见他们的“大腿”。   费明秋困得频频握拳轻敲额头,闻言迷惑地指着自己:“我?”   大河忍不住插话:“对。当然,你的商也去。费,你很困么?哈哈,与吾族祭司一样啊。”   唔、可能都是神通【一念百应】的副作用吧。   说起来,这种神通初以为稀有罕见,现在好像人手一个烂大街了……   真想把支持《新人类计划》的家伙请到地球看看情况。   有老玩家路过,费明秋抹了把脸一本正经地否认:“我和商远、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大河满脸问号,“什么?商不是你的首领?他那样厉害,一人足以剿灭应龙召唤的巨鳌。”   费明秋呆了一下。   困倦像热烫的浆糊竭力拖拽他的思维,使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   因为商远“有病”、整个人懒洋洋的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从没有正式介绍商远的身份。   对玩家的解释则是随他一同流浪宇宙后来倒霉降落至地球的朋友。   此前连山氏兄弟将商远误认为是部落首领……   不会吧。难道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那么按照土著们在外称氏族、对内只称字的习惯——   商远在大河、大禹等人看来岂不是叫“费商远”。   哼。   费明秋将错就错微微颔首揭过此事,心里有一点点爽到。   至于随大禹去王城的事,他表示还要和商远商量一下,明天再给大禹答复。   其实肯定是去不了的。   两三万个玩家在这里搞基建,稍不留神就会惹事,作为“服务器”怎么能走得开呢。   商远冷笑道:“如果不是这场暴雨,有熊氏该派人来取盐了,到时候又是一场冲突。”   鸢鸢抹了抹嘴角的油,青色的爪子抓着木签指点江山:“应龙死得太巧!它召唤的洪水像失了主人的疯狗,只是受限于地势,先退回黄河,转而袭击河岸各地。我们地势高、城池外有壕沟储水防洪、城内有排水陶管,暂时不要紧。不过,夏天的雨这般急,新房子是建不成了。”   阿尔法翻动火堆上的烤鸡翅,“你不是神么,怎么没办法把雨天变晴天?”   鸢鸢翻了个大白眼,急辩解道:“你个铁疙瘩也敢羞辱本君?诸神各司其职,天上的太阳是羲和的宝贝儿子,他们十兄弟出不出来值班,难道是听我一个后辈的话?”   阿尔法:“哦豁,感情你是羲和的孙子辈。也对,祁右那小子能召唤的,可不就你这种小神。”   鸢鸢从来承认自己是废物,但禁不住被一个人工智能这样羞辱。   它支支吾吾的,脸上渐渐烧起来。   费明秋看了一眼腕表,“都少说点。又要下雨了,吃完烧烤赶紧回去休息吧。”   鸢鸢收起翅膀背过身去,想想又猛地回头抢走两串烤鸡腿,冲着阿尔法吐舌头做鬼脸——   它怕湿,浑身只套一件粗麻对襟褂子充当马赛克,动作间身上掉出两卷泛黄的无字天书。   商远眼神一凛,起身越过阿尔法喝道:“小鸡,你还没有处理它?”   鸢鸢弱弱地说:“神君,那不是、那不是我没力气么。这东西太邪门了,我用了盗版的涅槃法子,神通大不如以前,几次催动神火烧它都烧不掉。我想着放在身边,从长计议……”   费明秋抬手扯商远的衣袖,正欲说些话缓和BBQ气氛,却见两卷古籍无风而哗啦啦地翻动。   鸢鸢的眼睛惊恐地睁圆,一时情急,边跺脚边大骂道:“草!这他妈是帝俊的太史笔!”   什么太史笔?   费明秋困得厉害,以为产生了幻觉,感到丝丝凉风吹拂在脸上,空气里弥漫着硝石的气味。   他定睛细瞧,看见橙黄色的两团与寂静漆黑的夜色,抬头不见半点星光。   那橙光离他越来越近,蓦然从后面跳出两个头缠葛布手挽竹篮的老妇人。   短面孔的老妇人警惕地扯着同伴褴褛的袖子后退,“什么人?——来人啊!草贼又来了!”   费明秋好不纳闷,他只有之前版本更新筛选送玩家的外观服饰的时候看过一回这种装扮。   嗯,与《废物》里被玩家戏称为“醉倚阑干老瓜农”的SR外观的制式很相似。   是唐人?   费明秋这才发现那两团光是竹笼里的蜡烛照出来的。   烛火颤颤巍巍地摇曳缩短,两个老妇人仓皇地携手往后跑,旁边又伸来一只手——   “是我,别怕。”商远冷静地握住费明秋的手。   费明秋心安许多,轻飘飘地问:“商远,我们这不是做梦吧?这里好像是唐朝……?”   商远看向闻声举着菜刀和木棍聚集过来的村民,“嗯。我的梦里不会有棒打鸳鸯的情节。”   费明秋一噎,额前的碎发遮住他的眼眸。   他蜷曲手指挠了挠发冷的掌心,含糊道:“这哪里是棒打——算了,姑且信你一回。”   村民迅速将他们包围,人人面有饥色,眉眼间却流露出狠厉的杀气,连十岁不到的孩子也是。 第82章 太史笔(上)   既不是梦,多半是那两卷被鸢鸢称为“太史笔”的无字天书搞的鬼。   费明秋镇定心神,悄声问:“商远,你说我们说的话他们听得懂吗?这算什么?穿越?”   商远正在观察自己银红色的机械指骨,尝试性地做了几次捕捉的手势。   费明秋还欲再问,余光发觉面黄肌瘦的村民向两侧排开并让出一条小路。   从中走出一位体型富态的中年男子,丹凤眼、山羊胡须,高声唱道:“二位从何处来?”   为他举灯笼的妇人个子高挑,梳着油亮丰茂的发髻,也骂道:“草贼打下临安往南边广州去了,如今钱大人奉圣旨管着楚州,绝不容贼人放肆!快快滚,否则将你二贼捉住打死!”   仿佛在看一部配有简体中文字幕的译制片。   费明秋耳朵听的是中古唐音,却大致听得懂对面在说什么。   他愈发怀疑这里是“太史笔”创造的某种幻境,处处透露着诡异。   太史笔。凭空出现的两卷没有任何文字的蝴蝶装古籍。   他暂时说不清两者之间的关联,隐隐约约觉得又把商远拖入了倒霉的事情里,不由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轻轻地打动了冷肃紧张的黑夜。   陌生客穿得忒古怪。总不是甚么南诏人罢?   尤其那手执藤杖的小子,个高,却风流病弱如黄昏残雪、秋池柳月,眉眼温柔而别生冷傲。   但不能可怜他!   待他抛却温情柔静的面皮,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狂热与固执。   妇人最爱惜少年郎,听叹气听得心颤,想起许多诗赋,狐疑地提高灯笼径自照费明秋的脸。   村民们也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盯着商远,猜忌他是不是朝中哪位大人的私兵。   一年十二个月都有催税官乘船来收粮缴丝,时旱时涝,又遇着劫匪山寇。   家家卖儿鬻女,夫妻各自狂奔不相顾救。   好不容易躲过从山东刮来的百年难见的蝗灾,姓黄名巢的什么混账率几万草贼往江南来了!   村民们久居乱世,多年不曾见过满身太平气的公子王孙,身畔火光扑簌,一时皆有些恍惚。   中年男子似乎是村正一类的人物,心性最坚毅,击掌喝道:   “快,别愣着,赶他们出去!若不肯,乱棒打死就地烧了!”   众人齐声应下。   有挥舞木棍的,有转动菜刀刀柄跃跃欲试的,小孩子也抓了两手满满的沙土石头。   费明秋的目光从最前面一排村民脸上掠过,转而看向举灯笼的妇人,“大娘,我们是——”   琴娘被点了名,暗骂一声好乖(狡诈)的郎君,拧眉叱他:   “少攀亲。若要留宿,去前边寻官店,你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村里不收外人。”   这话虽然说得挺不客气,其实已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夜色茫茫,目之所及不见人烟,狼嚎此起彼伏。   费明秋没工夫思考自己说的话在村民听来是什么样子。   他想既然两边能够交流,总有机会弄明白帝俊的太史笔是什么鬼东西,此时没必要起冲突。   “大娘,我们是——”   是什么人呢?   他顿了顿,“是汉人。方才我与他还在山上对弈,一眨眼就到了此地。”   对弈。这次的古代文化小常识用对了吧?尽管两人都不懂围棋。   商远:“……”   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一句面不改色胡说八道真假参半的谎话戳中了唐人的软心肠。   唐诗常以汉唐并称盛世,以汉朝史事暗喻本朝兴衰,却还不至于大喇喇自称汉人。   何况正值各方军阀府兵混战,百姓只怕大唐就此覆灭,哪有心思羡慕七百年前的刘汉。   村民们一听,再打量两人的相貌与气度,大惊,纷纷讨论道:“莫不是避乱世的东汉人?”   乱世多神鬼妖异之说,不识字的农人当然都信的。   琴娘转头对夫君李隐说:“赶他们去村外的破庙里住一夜,如何?我见他们赤手空拳——”   李隐摇摇头,“北边还有个杀千刀的王仙芝!你是刚过了两天安稳日子,便忘了黄巢来犯时一家险些饿死的境况么。圣人垂怜!官爷接了圣旨,命各村自备武械,见落单的草军则杀之。”   琴娘蹙眉咬唇不再争辩,“好,都好,依你。”   “爹,可他们不是造反的草军。我从没见过这样局促的衣料子,处处短一截,像乞丐。”   “‘李小秀才’说的是。官爷算什么,来一个我老五打一个,撒泡尿给他解解渴!”   “杀什么杀,谁不是爷娘养的,不是被官爷逼得走投无路,岂会落草为寇!”   谈到熟悉的官吏,饱受其盘剥奴役的村民眼中闪过点点气愤和无尽的敌意。   李隐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能读会写,平日来催税的小吏高看他一眼,故被推举为村正。   可惜啊,读书还没读明白的老秀才哪里说得过一帮口无遮拦的庄稼汉。   费明秋和商远在村民的紧密包围下走进李隐家堂屋的时候,仍然有些无措。   是因为古代的农人就这么好客?还是帝俊的太史笔的问题?   李隐抬手示意他们坐,从摇摇欲坠的书架上拿下一套茶碗,“桑叶茶好么?家里没有盐了。”   唐人吃的茶像是玩家们排队买的奶茶,茶里添奇奇怪怪的料,而且是咸口味的。   费明秋想起一些误入幻境吃了里面的东西就再也回不了家的江湖传说,谨慎地说:“不了。”   商远同样有所顾虑,配合地说:“嗯。我们俩不爱喝茶。”   李隐咦了一声:“难道你二人真是与世隔绝的汉人么?说话做事怪模怪样。”   琴娘嗔道:“知道你有怨气,明日再赶他们走罢,两个时辰后天就亮了。”   村民很捧场,大笑着称是,劝自家村正行一次好事、留外人一宿。   数十人持刀带棒把堂屋里外挤得水泄不通,李隐的小女儿做噩梦吓醒了,伏在琴娘的膝头边抹眼泪边好奇地问费明秋戴在手腕上的小方块是什么宝贝。   几十只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这、这怎么解释?   说是绑定心脏和大脑的刑具吗?虽然是真话,但会被当做神经病吧。   费明秋为难地咳嗽两声,搭在膝盖上的手无意碰到了商远的机械指骨——   滚烫的温度兀地顺着手指抵达迟钝的大脑。   他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不用神通呢?又被谁抢先使用【一念百应】控制了思维吗?   茶碗哐啷坠地,骨碌碌转至脚边。   费明秋下意识沿着声音瞥了一眼,看见褐色的茶碗里有密密麻麻布满瞳孔的眼珠。   他毛骨悚然地跳起来,大喊道:“商远!”   令他丧失语言能力的一幕出现了。   村民们正在模仿他的动作,男女老少一齐蹦跳,朝右侧喊道:“商远!”   而他的商远长着老虎的脑袋,胸膛左侧不知被什么打穿了,露出一颗复杂精细的机械心脏。   这都是什么啊。   费明秋屈指敲额头,试图把自己唤醒。   李隐、琴娘、以及他们夫妇的儿女,立即一同屈指敲额头,试图摆脱不存在的困倦和晕眩。   真正睡眠不足困得十指发麻的人是费明秋。   费明秋咬了两下指关节,舌尖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忍住了说出来会被直接屏蔽的脏话。   他见到的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一定是太史笔带来的幻觉,一定是。   尽管这么想,当他捕捉到商远金绿色的虎睛里的杀气,还是短暂地失神。   在实验室里他曾以身饲虎救过商远的狗命,区区商远怎么敢这样对他——本该如此想。   可他放弃了居高临下的挟恩图报,被某种、某种低级的情绪绊住了双脚。   他仓皇地推开拦路的村民跳窗而出,听见许多脑袋撞到墙的闷响,也闻见甜腻的可可香。   来不及了。   近处远处,一间间破农舍亮起烛光。   闯进村正后院啃食腐烂的尸体的家猪恶意地打了个饱嗝,黄狗和老牛在旁边焦急地打转。   这个村子没有活人,穿着人皮热情招待他们的是村民之前豢养的家畜和趁手的各种农具。   这不荒诞,也不离奇。   毕竟唐传奇就是这么写的。   费明秋被商远掐着脖子拎起来。   除非站在高处,他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俯视对方。兵荒马乱,生死一线。   还好。他不是第一次见商远的老虎,连那头傻乎乎蹲在昆仑山的开明兽也见过不下五回了。   费明秋在心底把商远全家骂了一遍——既然已知商远无父无母——然后伸手摸老虎的耳朵。   毛绒绒的,又软又蓬松。   像懒洋洋下楼系熊猫围裙给他做饭的某人。前提是不要主动断药被动犯病。   他蓦地被银红色的机械手掐得视线模糊,“你说过,不杀我……骗、子。”   另一头家猪四脚并用奋力甩去身上皱巴巴长尸斑的人皮,扑过来咬费明秋的脚腕。   费明秋清楚地听见猪的喘气声,一阵脚软,有一瞬间恶心得发誓下辈子不吃猪肉。   他想,索性被商远掐断脖子吃了也好过死在素不相识的猪的手里——   商远扛着费明秋跳上了屋顶,歪过头嗅他眼角的泪,有几次又收紧手臂埋首咬他的肩颈。   各位,这不是正常人的犬牙,是虎牙。   真正的虎牙。   一口一个小朋友的那种。   费明秋能屈能伸,立刻收回誓言,希望不止是素不相识的猪,最好也不要被老相识商远杀了。   谁想和商远谈恋爱谁傻逼。   ——靠。   作者有话说:   【21.35已补完】回家办事,更新迟了,一会儿再补一点点。 第83章 太史笔(下)   老虎湿漉漉的鼻子最先碰到他的面颊。   呼出的热气亲昵而残忍。   生死关头,面子和尊严无关紧要,费明秋迅速接过傻逼的标签给自己戴上,双手抓着商远的手指往外掰,企图摆脱金属的桎梏。他觉得他快要死了,被商远单手掐紧的喉咙火辣辣的疼。   以他的腕力,如何比得过诞生于军舰实验室的人形武器。   到嘴的食物频繁的小动作反而激发了商远潜藏在心底的施虐欲。   草。商远这混蛋真下死手了。   有病一定要记得吃药啊,随随便便断了药是想怎么样——呜!   这绝不是简单的幻觉。   费明秋大脑缺氧喘不上气,眼睛一点点失去焦距,双手无力地垂下来,脚尖悬空放弃了挣扎。   失去理智的商远就像一座……一座对外完全封闭的α防线。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啊,哈哈。   但请恕他死之前想不到更恰当的了。   母亲被刺杀后,他曾随父亲远远地观摩过一次远征军第二军团的演习。   吸收所有光与热的α防线,庞大而冷漠,血腥又暴力,神出鬼没地漂浮在漆黑的宇宙里。   “服役于α防线的人每三个月就要全部换一遍,没有正常人受得了那个。”父亲告诉他。   他有时候发痴,心想商远说不定就是为了填补α防线之类的军事堡垒的研发缺陷才诞生的。   一个超越理智与情感支配的人,一个举目无亲的人,最危险最可怜,也最最强大。   可是耗时百年研发的军用武器,怎么会被丢进法院当工程师,又怎么会没有搜救队来找他?   费明秋不禁暗叹霉运果然是会传染的。   意识逐渐散溢,他的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忽然咬破舌尖,屈起左膝狠狠地踹了商远一脚。   庞然威风的虎头往后避让,虎睛闪烁火光,商远像拎着羽毛似的把他抛向地面。   抛出一道软绵绵的弧线。   村子的陶瓦年久失修,费明秋扒拉着屋檐滚了几圈,摇摇晃晃爬起来边咳嗽边呼吸空气。   粉状的瓦片接二连三地坠落,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徒留光秃秃的辐条和横梁。   堂屋内的“村民”还在模仿他的动作,费明秋厌恶地望了一眼就回头看向商远。   费明秋:“你冷静点。咳、咳咳,你敢吃了我,单靠你现在这副模样,一定出不去。”   他嗓子完全哑了,不断有铁锈味反涌至舌尖,抿唇吞咽以致吞没了更多的分析和讲道理。   和一个犯病的武器讲道理。   费明秋抬手用手背揩去下巴上的泪和血污,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   他当年就该给被锁在笼子里的商远来一记好的。一击致命那种程度的。   鸡鸭猪狗之徒在底下呜呜嗷嗷地叫唤,货郎惯用的扁担也披着血淋淋的人皮倚阑翘首相望。   商远不知想到什么,竟停下脚步,金黄色的虎睛一眨不眨地俯瞰跪坐在屋脊陶瓦上的青年。   费明秋稍稍松了口气,抬眸见商远又抬脚朝自己走来,急得抓瓦片扔他。   可惜手不听使唤,他越急越心慌,什么也抓不住,反而多了满满一手心的血痕。   长夜漫漫,不见黎明,长满杂草和枯藤的竹篱笆轰然倒塌。   从四面的破农舍走出许多面目腐烂的村民,人手一把铁锹或锄头,把村正的小院子围起来。   商远俯身揪扯费明秋的衣领,银红色的金属指节扣住他的下巴粗鲁地擦了两下。   太烫了。   费明秋闭上眼,与商远重逢以来的日子徐徐吹动他抿紧的唇。   他还是决定杀了商远。   他想他还没有那么喜欢他,喜欢到舍不得伤害对方、为此献出生命也无不可——   他睁开眼睛,云海蒸腾的天门倒映在眸中,腰侧的藤杖纹丝不动泛着滢洁的金光。   老虎对此毫无察觉,却在距离费明秋两指宽的地方停下了。   商远松开青年,过热发烫的手指撕扯着自己的耳朵和额前王字花纹,后来几乎是暴力拆除。   费明秋的目光追随着商远,直到看见那只手拽下了套在头上的虎头露出俊美冷厉的面孔。   商远很困扰地揉按鼻梁,金色的虎睛褪为黑眸,哑声说:“别骂了。我家里确实只有我一个。”   原来他什么都听得见。   费明秋的耳朵蓦地红了,面红耳赤地辩解道:“……你、你怎么!废话,我知道才骂的。”   “唔。刚才我突然失控,不是我的错,”商远往屋檐下眺望,“有什么东西给我披上了虎皮。”   畜生披着人皮,人披着野兽的皮。   好一出至公至平的唐传奇。   帝俊的太史笔到底是什么东西,似乎有些眉目了。   费明秋想至此,看了看苦恼于头发被汗水浸湿的商远,又看了看皱巴巴栩栩如生的老虎头套。   他额外明白了一件事。一件糟糕的事。   跳窗逃跑时绊住他的不是惊悸,是胡来的伤心和不忍。   他不觉得放弃治疗的商远可恶,也不觉得长着老虎头的商远可怖,只是不愿看见——   商远生疏地踢瓦片打退堂屋内的“村民”,朝费明秋伸手,“哪里受伤了吗?我扶你?”   费明秋一把抓住商远的手站起来,苦中作乐道:“还好。快死了,但没完全死。”   这是玩家们最近很喜欢用的一个网络流行梗。   商远没有笑,看他站定了,沉声说:“我不杀你。”   “哦哦。你别在意,我就是嗓子有点肿,咳、咳,喝点水就好了。”   “我不杀你。我说到做到。你要记得。”   “……”费明秋微怔,飞快地岔开话题,指着商远胸口的机械心脏问:“这是什么?”   商远失笑,不急不慢地说:“我以为你知道。我接受了多次人体改造,原生心脏早就——”   也许是理智和外表恢复正常的缘故,裸露在外的人工心脏迅速被再生的皮肤覆盖。   商远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两指夹一片碎瓦掷出去,将围在四周的鸡鸭猪狗扁担笤帚挨个打碎。   未正式投入前线战事的α防线照样大杀特杀。   费明秋:“行了行了,我懂了。这地方很诡异,与其说是被帝俊的太史笔送到了唐代,不如说这些幻化为村民的畜生和农具是一本传奇小说里的主角。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办法离开。”   商远意有所指:“好啊。可你刚才……费明秋,我没看错吧?”   费明秋撩起额前的碎发,大笑着抱住商远的手臂一同跳下屋顶,“那你一定看错了。”   他虽然总说神通对商远无效,但实际上他宁可被限制器处决也要强行试试控制对方的思维。   不过么。   宁可宁可,两个人之间哪来那么多宁可,多的是一厢情愿、一腔爱怜。   费明秋悄悄叹了口气,握住藤杖击退源源不断扑上来的披着人皮的村民。   他们两边打边退,一路往村外跑。   好容易甩开了村子里的家畜,穿越湿冷夜雾,两人迎头遇见一座木石堆砌而成的城门。   上书二字:广州。   城内人头攒动,戴白帽的、牵大象宝马的、提笔写买船商契的……可惜都是披着人皮的游魂。   唐末乾符年间黄巢率草军攻江南,继而南下,屠戮数万寓居于广州的海外蕃人。   何以一夜之间从江南走到南海?   不合理。所以这里肯定不是真正的唐朝,而是帝俊的太史笔勾勒的唐传奇世界。   诸神知晓过去、现在、未来,传说创造了人世间一切故事的父神帝俊想用太史笔做什么事呢?   总不是让他们两体验一下穿越吧? 第84章 都是老相识   海若掀鲸波,龙王献鲛绡。   瘴海地僻雾重,天高皇帝远,官府并不管事,若非聚集了远洋近海的商贩,本没有什么热闹。   草军来袭,经历战火的广州俨然是一座空城,断瓦残垣在扑不灭的火海里静待一场暴雨。   有人说李唐衰自玄宗,然而唐人万万不是这么想的,等回过头来细想,便于事无补。   隋唐宋元明清,朝代更迭讲起来不过几个字,可谁也不愿自己站在山河覆灭的节点上罢?   商远低头掰手指,将右手金属指骨组合成一把匕首,朝看呆了的青年挑眉,“走了。”   费明秋赶紧跟上来,吐槽道:“……你身上还有哪一处是原装的?”   商远好像没听见,甩了两下手腕,游刃有余地击退不断靠过来的行尸走肉。   费明秋捡起一把直刃的唐刀砍断挡在前面的路障,又立刻扔了它,“你说我们是灵魂进入太史笔的世界还是整个人都进来了?鸢鸢那么着急,太史笔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商远打量手无寸铁的费明秋,想也不想把右手的匕首掰下来递过去,“这个是好东西。”   费明秋手忙脚乱地并拢双手小心翼翼捧着接住它,“你疯了——商远,那是什么?!”   一只雪白的海东青抓着一头蓝孔雀飞向鼓楼。   因孔雀不断地挣扎哀叫,海东青的爪子微微放松,两卷古书像展开的奏折一样垂下来。   随着海东青不断振翅盘旋攀升高度,那泛黄的无字天书在广州城上空飞了大半圈。   费明秋与商远互视一眼,“是太史笔!”   既然在帝俊的故事里家畜可以堂皇地做人,名字带“笔”的未必不可以是两卷书籍。   海东青最后落在了三层高的鼓楼的琉璃鸱尾上。   两人追上去。   费明秋看商远又在掰左手,赶紧把心惊胆战抱了一路的匕首塞给他,“你是不是有病?”   商远没有接,反而揣度青年的手腕与臂长,顺手帮人调整了一下匕首的尺寸和形状。   费明秋欲言又止,站在原地观赏商远不客气地扣住他的手教他如何握匕首。   这个家伙到底知不知道正常人是怎么追人的。   就、就无语。咳。   他之前难道说得不够直白吗?他从没有承认他是随便一撩就脸红脚软的傻白甜。   费明秋觉得他握着的是另一种轻巧又沉重的金属制品,干巴巴地说:“……你不要后悔。”   如果他是这部唐传奇的作者,一定立刻安排一个费明秋手握匕首背刺商远的情节恶心读者。   商远似乎猜出了费明秋的腹诽,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好啊。死在哪里,我无所谓。”   多情却无情的桃花眼照映着死气沉沉的广州城。   正常人永远不要尝试和武器讲道理。   费明秋沉默半晌,“……回去后把烟盒交给我保管,我盯着你每天按时吃药。你真的有病。”   商远低笑,也没有说好还是不好,捡起一支折断的木箭朝那只海东青投去。   海东青尖声唳叫,迅疾飞向高处,奈何还是被木箭射中翅膀,摇晃两圈俯冲向地面。   眼看两卷古籍要到手,费明秋反握匕首跳起来去抢,眼前蓦然有无边冷焰闪烁!   漫无目的顶着人皮在城内游荡的家畜和手工品齐刷刷地朝这里投来目光。   凭空浮现一扇燃烧着幽青色火焰的巨门。   两侧立柱缠绕蛟龙蟒蛇嘶嘶吐信,中央镶嵌一只残缺小拇指的手掌,有人从里面推开了门。   “哎唷,好险呀!这东西可不能教你们拿走,帝俊要吃了我不可。”   门内走出一个戴老虎面具的年轻女子,左手掐海东青的翅膀,右手优雅地取过两卷太史笔。   立柱上的蛟龙忍不住操着稚嫩的童声喝道:“两小子,还不跪见鬼母大人!”   费明秋心下百转。   他记得《述异记》说鬼母定居南海小虞山,创造天地与万鬼。   广州在中国南海。   就匆匆照面而言,这出场伴随鬼哭狼嚎与阴森怨气,兴许真是创世神,神阶未必在伏羲之下。   怎么帝俊创造的故事里还关着别的神?   半路杀出的女神是敌是友?   鬼母摆手示意蛟龙噤声,小拇指缺了一截,咯咯地笑道:“不必拘礼。你这呆子,瞎了眼了么,看不出这位是开明君?他管着诸神的生,我管着诸神的死,门当户对,跪什么跪呀。”   她轻轻地哼歌,抛开海东青侧过头摘面具,露出一张明眸皓齿青春烂漫的鹅蛋脸。   而那头海东青刚离开鬼母的手,浑身冒黑血,弹指间已化为灰烬,只留下两颗红通通的眼珠。   绕在柱上的蟒蛇眼疾手快地伸出尾巴将眼珠子勾走,一口吞了,大喜道:“谢娘娘赏!”   费明秋不禁绷紧了神经,警惕地看着地上残余的黑血蒸发成大团大团的黑雾。   他想他知道自称唐人的将军、连山氏送来的两个老人都是谁的手笔了。   鬼母嗔怪似的瞪他们一眼,翻了翻手里的书,微笑道:“都是老相识,板着脸做什么?”   商远蹙眉甩手腕,“谁认识你?”   费明秋从心地补充道:“不不,我认识!”   鬼母笑得花枝乱颤,转眼变脸张开血盆大口把帝俊的太史笔吞下肚,娇憨地打了个饱嗝。   她笑吟吟抬起食指指向费明秋,“你少替他担心。我若年轻二十万岁,死也要与开明君春风一度,既然我们一生一死门当户对,他误入这肮脏地界,我做个好事送他出去便是。”   不甘心充当气氛组的蛟龙:“就是就是!春风一度!”   鬼母反而不高兴,挥手切下蛟龙的脑袋,伸出臂长的红舌头舔指甲上的血,“鬼门仲夏暮时方开,这孩子打出生便没见过活人,头一次见生人,不懂规矩呱唧乱叫,开明君见笑了。”   她提起裙摆走向费明秋,“开明君可以走,你不能走。帝俊与我有恩,他三番两次派我警告你,你都不听,这下惹他生气了,他要我用他的太史笔留下你,送你一程。昆仑,你我无冤无仇,但你非要活着,这就坏了帝俊的大事——唉,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们两全忘了!”   作者有话说:   风雨大作,出门坐地铁赴饭局,就更这么多了,不然我要迟到了== 第85章 一厢情愿   断了脑袋的蛟龙缩成一条手指粗的小蛇,悄悄溜回鬼门内扒拉着门板缝用尾巴看热闹。   鬼母展开双臂,从她两腋下冒出一只只青面獠牙臃肿扭曲的鬼。   她安抚性地唱了两句古怪的歌谣示意众鬼安静,继而说道:“非是我不讲理,是你们自己闯进来的。帝俊用太史笔书写凡人的未来,譬如这座广州城,乃是三千年后发生的故事。”   费明秋:“他写了,将来就会成真吗?”   《旧唐书》多载谶纬妖异之事,不如《新唐书》缜密,却也没有提过广州城是鬼城啊。   鬼母笑着点他的鼻尖——被商远眼疾手快拦下了,便委屈巴巴地咬唇作垂泪状,忽而破涕为笑,“巧了,帝俊千算万算漏了这一点。他那时年轻气盛,以为诸神唯他是从,哪里想得到女娲是个疯婆娘,宁可降神阶也要留一手护住她的凡人宝贝。太史笔是一场死的幻境。”   死的幻境……   费明秋默默记在心里。   现在不是询问太史笔效用的时候,出去后可以问鸢鸢,不必捧着鬼母,她显而易见性情不定。   商远冷声说:“少废话,你想做什么?”   鬼母撇嘴狞笑,“我?我在鬼府闲着无事,又不能去人间索命,另辟门径摸进帝俊的太史笔散心,这里都是些魑魅魍魉、邪门玩意,够我玩一阵子啦——结果被帝俊当场抓获,欠他一个人情。昆仑,你不要蹙眉,我知道你什么都忘了,也知道你如今不过二十二岁。”   费明秋扶额,“鬼母娘娘,我真不是你口中的昆仑神。我……姓时,小名一个静字。”   商远下意识瞥了一眼护在身后的青年。   鬼母听了险些失态,想到自己许多风流债,鼓起两腮酸溜溜地说:“嗯哼,我都知道呢。”   费明秋有点无语,索性自报家门:“我和他是天外来客,所谓外星人,这个您听得懂吗?”   怎么,地球的死神也负责外星人的生死轮回吗?   不得不说,和玩家相处久了,费明秋说话时常夹着一丝阴阳怪气的成分。   鬼母双手叉腰,“少瞧不起我,上次派两个老鬼去吓你,我顺手借用你们的那个、呃网络追了十三部恐怖片,还挺下饭。你别怕,帝俊懒得杀你,只是嫌你忒碍事,耽误他了结凡人了。你陪我留在此地,等开明君这副凡身死了,再等他答应随帝俊去神域,我就放你回昆仑。”   商远:“了结凡人?”   费明秋也立刻追问:“答应去神域?什么意思?开明兽不是已经被凤凰杀了吗?”   鬼母惊觉失言,捂着嘴摇摇头,含糊道:“是呢是呢,凤凰是……杀了开明君。不过……帝俊正恼火他又使诈……哎呀,反正你留下来嘛。这地方你若不喜欢,我带你回鬼府玩。”   说罢,她又气又臊,泄愤掐死几只鬼魂,暗恨自己口无遮拦,因好面子不肯再弥补一二。   她红着眼眶打量两个年轻人,眼眸波光流转,想到什么霎时翻脸,褪去罗裙化作一只黑虎。   随着接触的神仙精怪越来越多,费明秋渐渐发现一个规律:   神阶越高,神的真身就越离奇,存在于世间的飞禽走兽不过是神农对比诸神捏造的半成品。   鬼母的真身和开明兽一样,也是老虎。   她是货真价实的“地母”,掌管各界生灵死后事,神阶原本高于开明兽,长有十个脑袋,相当骇人;可惜早年脚踏十条船惹下无数情债,某天子夜时分被情敌灌醉活生生割下一只虎首。   因此鬼母的小拇指少一截。   对应的,变回真身后九个黑黢黢的老虎脑袋耷拉着耳朵,有些不神气。   “母亲”已然发怒,众小鬼不敢怠慢,争先恐后从鬼门里钻出来,乱糟糟地将两人包围。   鬼母仰天长啸,毛发竖张,眯眼威胁道:   “开明君——姓商的,我只问你,你走是不走?”   商远的回答是用力捏碎了扑上来咬人的蟒蛇的尾巴。   这条蟒蛇替鬼母守鬼门,身上的鳞片坚硬无比,一时吃痛断尾求生,抽搐着身躯歪倒在地。   与道家仙话描绘的地狱阎王不同,鬼母镇压的鬼府里的小鬼都是她闲来无事亲自孕育的,算是她的神力的一部分,而不是可以轮回投胎的魂魄,既高贵又脆弱,不慎被蟒蛇压死了一大片。   鬼母气急败坏,娇声暴喝道:   “小畜生你要死!白养你一场了!这时候丢我的面子!爬开!”   蟒蛇一言不发灰溜溜地爬进鬼门,和它的同事蛟龙弱弱地抱在一起取暖。   商远:“……”   费明秋:“……”   他早就习惯了各路神仙的不靠谱行为,见状握匕首刺穿两只小鬼,与商远背对背而站。   商远的右手只剩下无名指与小拇指,频频垂眸看左手与脚尖,“杀了她,怎么样?”   费明秋轻笑,“你也想弑神啊?拿到太史笔就能出去了吧……一般冒险小说都是这么写的。”   他想帝俊既然用太史笔书写传奇小说,多半不能避开普通作者的构思方式。   洗劫一空的村子、尸山火海的广州城,看起来离奇,其实就是用了“人面兽心”之类的主题。   对,他就是这么看不起帝俊——   堂堂创世神、诸神之长,还不如玩家懂事,神格都快掉没了。   说起来,飞船超载迫降到地球半年了,他好像还没有见过哪个特别靠谱的神……   商远的右手无名指轻轻地碰了一下费明秋的腰眼,“你当心。我去会会她。”   费明秋:“不行,商远!你的手——”   他的反应哪里比得上认真起来的武器,回头时,商远已踩着鬼母的前腿跳上了鼓楼二楼。   幽青色的小鬼重新聚集,软绵绵地抱住费明秋的手脚和腰背,齐心协力拽他进鬼门。   他怕弄丢了匕首,亦无心与群鬼纠缠,情急之中只能抽出藤杖敲打聚在腿畔的小鬼的头。   不再有伏羲显圣相助,细长的藤杖拿鬼魂毫无办法,险些反被小鬼抢走。   费明秋无力抽身,再抬头,但见商远引诱黑虎露出破绽并对鬼母做了一个捕捉的手势。   足以瞬间消融跃迁飞船的光束击穿鬼母的脖颈,九只虎头齐刷刷地倒下。   商远踩在她正中央的脑袋上,黑着脸僵硬地动了动左手。   费明秋抢回藤杖,看着活蹦乱跳朝他做鬼脸的小鬼,心里咯噔一下,喊道:“当心——!”   戴着虎面具的鬼母从倒地的黑虎的血污里长出来,朝费明秋微笑,只手掏出了商远的心脏。   她的脸上闪过轻松愉悦的神情,笑道:“忘了么?这里是帝俊的太史笔的小世界,又不是鬼府,无论你我是谁,都要遵守故事的规矩。此地岂可容纳我的真身,不过是一张假虎皮。”   费明秋:“你不是说、你要送他回去?你怎么、怎么……”   [等开明君这副凡身死了。]   他以为他说得很镇定,但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以至于鬼母歪过头俏皮地请他大声点。   鬼母五指托举着机械心脏,自言自语:“倒是新鲜。凡人竟也能做出这样了不起的宝贝。”   [等开明君这副凡身死了。]   费明秋冷汗直流,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半边身体发麻了,突然痛得蹙眉低吟一声。   藤杖不知什么时候长出金绿色的藤须推动匕首划破他的掌心,左手鲜血直流,隐约可见白骨。   鬼母掩下担忧,兴趣盎然地点点头,“你还说你不是昆仑,这藤杖只有你们山神能使得。”   话音刚落,她瞥见一道银红色的影子,正欲启唇讥讽,便被商远掐着嘴和鼻梁捏碎了头颅。   纠缠费明秋的小鬼倏地统统消失不见。   大步朝鼓楼奔来的人皮家畜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鬼门死死闭合,旋即有一双残缺的素手推开门,满头满脸血的鬼母探出上身,骂道:   “你做什么?!你怎么还活着?”   商远不答她,单膝跪地顿了顿,白着脸从掰碎的头颅里信手取出一卷太史笔。   鬼母急得跳脚,然而一时神魂受损没法捏第二具凡身,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等等!”   她来不及关门躲闪,眼睁睁看着金色的藤杖刺穿她放在鬼门上作装饰品的手。   那只手同样缺了小拇指,其实是她的真身的一部分,是无法释怀的隐痛。   开辟天地的女神,何故两度如此狼狈。   浅金色的光辉映在鬼母的眼睛里,她慌张地仰起脸看向青年,“昆仑,你你不要乱来啊!”   费明秋捂着额头消化突然多出来的零碎记忆,淡淡地说:“我记得这是你的手。你从小要强,降神阶的事,西王母写成话本子传遍天门,你跑去昆仑找我,我替你敲了西王母一笔。”   鬼母惊恐地打量青年黑白分明的眼眸,嘴硬道:“我没有害你。我方才是诓你们呢,呸,什么门当户对!你知道的,我最恨开明君了,他一个晚辈,凭什么关着你啊……哥哥。”   她情绪极度不稳定,耸肩抽泣,最后几乎哽咽地喊了三遍:“哥哥。”   费明秋漫不经心地颔首,仿佛承认了身份,问:“你其实是要杀他,护我平安,对么?”   鬼母边抹泪边嘟哝道:“前两次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帮亲不帮理,可你总和他住在一起。”   费明秋似笑非笑地拍她的脸,“好孩子。把太史笔给我。”   鬼母:“什么太史笔?他、他都抢走了。哥哥,你不要理他,呜呜哥哥你同我去鬼府罢,我好好招待你。”   “啧,还有一卷呢?”   鬼母犹豫不决,见费明秋要砍她的手,立刻老实吐出另一卷太史笔,指了指门上的手。   费明秋冷着脸收起藤杖转头就走,途中被翘起的青砖绊了一下,没有舍得减速,跌跌撞撞跑向商远。   好在他记得“精分”那天在脑海里冷嘲热讽的声音,在揣度其性格的基础上稍作模仿。   看来模仿得不错,骗过了鬼母——难道那道声音真的是昆仑的山神在说话吗?   他的身体里寄居着一位年纪至少几十万岁的神明?   费明秋捡起商远的心脏。   他不安地摩挲逐渐变凉的金属匕首,反复与商远对视,感到发声吐字是世上最困难的挑战。   他没能杀了商远,他一厢情愿,而商远将因他而死。   鬼母已经反应过来,躲在鬼门后凄厉幽怨地骂道:“你什么都没想起来!你们这对狗男男!” 第86章 头顶上有一个大红加粗的“危”字   大概是“狗男男”三个字太像小学生吵架,商远撩了一下眼皮。   费明秋舔了舔嘴唇,吃力地问:“你的心脏……我该怎么办?”   他在实验室的六年也不是毫无收获,医生偶尔会把隔壁相熟的医生研究的生物机械翻出来演示给助手们看。   这颗人造心脏不是唯一的供能器官,商远一时半会还可以动弹,但恐怕撑不了太久。   商远很平常地指点他:“原样放回去就好,被污染的部分,我想两周左右会更替完毕。”   “可是……”   “我没那么容易死。费明秋,我不杀你,我的意思是,我会看着你,直到力不能支的那天。”   费明秋愣愣地点头,正欲尝试,压低声线怒道:   “你是不是骗我?这里全是血,我怎么能——”   商远抬起残缺的右手点了点他脖颈上的冷汗,“怕什么?算了,我自己来。”   男人的无名指轻轻划过青年的颈窝。   冰凉凛冽的触感沿着肌肤下的动脉传入他空白的脑海。   费明秋不止一次吐槽过商远的体温。   他这时候却觉得喉咙干涩,好像被商远推进了泡发的海绵里,眼前是沉甸甸的海水。   气氛黏糊糊、软绵绵的,使他头脑发热,愚蠢地祈愿商远是医生们研发的最完美的武器。   无论怎么落魄也能活着的那种武器。或者电影里最惹人厌烦的打不死的反派。   他当然有办法一个人活下去。但是。   费明秋把匕首大致掰回指节形状,抓着商远的右手手腕小心地对合。   商远眯着眼看他,然后随意地把心脏塞回去,大致调整了几十下胸腔各脏器的神经链接口。   费明秋呼吸一滞,语气微妙地说:“这叫‘放回去就好’吗?你既然没事……动作快点。”   他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把奇形怪状的匕首塞给商远,自己拿着两卷太史笔寻找出去的办法。   鬼母蹲在鬼门门口又哭又笑,闹了半晌脚尖踮地打节拍、慢慢平静下来。   她抹去面上的血,倚着门板双手抱臂嘲讽道:“别白费力气了。”   费明秋阖上太史笔,持宝要挟她:“你送我们出去。”   鬼母瞬间破功:“呸!我才不送呢!困一个也是困,留两个也是留,我们三就这么耗着呗。”   费明秋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特别不爽,冷脸睨视商远的伤口,起身挥藤杖刺向鬼门上的手——   鬼母吓得双手举过头顶求饶道:“有话好好商量,别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我的神阶不能再降了,再降我就压不住鬼府的阴气了,到时候群鬼夜行,遭殃的还是你的免费劳动力!”   “免费劳动力?说的是玩家么……你连这个也知道?你窥视我的想法?”   “我、我。”鬼母一时语塞,见青年眉眼间流露生疏与薄怒之色,“哥哥?你到底记不记得我?按理我比你辈分低,不该读你的心,可我看你如今这样潦倒,就……我知错了。”   费明秋边听边分辨其中几分是真情,决定继续诈她,眼眸弯弯噙着一池冷月笑问道:   “你嘴里但凡有一句真话……爱撒谎试探人心的毛病也是跟我学的?我哪里是你哥哥?”   鬼母大惊,摸不准眼前的青年的情况,又怕再次读心冒犯了真人,半信半疑地认错:   “——我看那些追星的小姑娘都是这么喊的——昆仑,我不能送你出去,你这副样子,我一爪子就能把你拍死。还有那开明君,他的凡身够精巧够神奇,但我认真起来也是一爪子的事。”   蹲跪在地上调整双手的商工程师默默擦去下巴上的血:“……”   费明秋喝道:“闲言少叙,还不老实。”   话甫一出口,他便暗道不妙。   傻白甜容易扮演,匆匆听了一回脾气的神明却极难模仿。   过犹不及啊。   鬼母神色微黯,抓起蟒蛇和蛟龙首尾相交编了个发圈扎起马尾辫,呼出一口气正色道:   “我随口喊喊而已,你若不爱听,我喊你夫——嘶!不喊了不喊了,别扎我的手!我若再掉神阶,有个叫阎王爷的小子要顶上来啦。他连女娲石变作的猴子都打不过,铁废物一个!”   费明秋心里咯噔一下,后背冷汗浸透衣衫,强迫自己云淡风轻地问她怎么才愿放他们离开。   也许于事无补。   鬼母吓唬他:“此地是太史笔写的故事,比鬼府还像地狱。扒开草军的皮一瞧,无非是些豺狼虎豹,恨不得将百姓生吞活剥。洪水瘟疫,饥荒地震,种种天灾人祸,太史笔应有尽有。你道这是为何?”   费明秋:“……”   “女娲造人的时候,帝俊已有些不高兴。他预见数不胜数的割据混战与生民流离失所的泪水,他厌烦了,他恨凡人搅乱天地还不知满足,想提前结束这一切,大家耳朵眼睛落得清静。”   费明秋和商远遥遥地四目相对,皆不做声。   天际残阳如血,云霞金粉相映。   靛蓝色的海风呜呜咽咽吹倒太史笔捏造的广州城,空留一地无辜白骨与海商舵手的幽魂。   鬼母眉眼寂寥哀艳,垂头把玩肩膀前的发梢,“我放你们出去也好,但你要发誓,你肯么。”   费明秋:“发什么誓?”   他暗地里叹了口气。   鬼母将额前的碎发撩至耳朵后,露出饱满的额头,笑吟吟地说:“哥哥,你还是骗不过我。我岂不知道你什么都忘了——凤凰非但杀了开明君,也害了你。如今的你神魂稚弱如初生儿,连十阶天门都上不去,怎么敢拿着一点点往事蒙我?我喜怒不定,这点你千万记得。”   费明秋面色不改,拱手作揖道:“那么仍旧有劳你。”   鬼母软硬都不吃,却实在认昆仑这旧识,忿忿地跺脚,为难地说:“你听着,太史笔分上下册,上册写的是凡人末世,下册定的是诸神之死。帝俊创造所有故事,我与你的谈话想必也是他事先想好的罢?不过其中变数多多,至少女娲和伏羲很喜欢凡人,常常出手回护。”   费明秋:“这么说,帝俊比你更像个死神?”   鬼母不高兴了,啐道:“呸呸呸!他这太史笔,霸道就霸道在他以他的神阶担保这些故事是‘史’,历史就是板上钉钉发生的事,对吧?但史书哪能记下每个人的一生,我才是那个兢兢业业登记生死簿的劳工。他现在是发疯病了,非要把寻常的王朝更迭写成僵尸围城!”   费明秋若有所思,指出关键:   “所以帝俊命应龙杀大禹是为了提前终结夏朝、呼应他在太史笔里定好的结局?”   鬼母抚掌而笑,“大差不差。你听我一句劝,发个誓,就此放手回昆仑老家好不好?你拿着太史笔也无用,鬼知道帝俊在下册里写了什么结局——你不要惹他动杀心。”   怎么能放手。   还有三个月时间,勤奋区法院绑定心脏的还债任务就要再次结算了。   惩罚是随机且大概率致死的。   现在黄河改道洪水泛滥,城市建设进度受阻,玩家在线人数也进入瓶颈期,叫他如何放手?   仍旧是那句话:你们九州四海的神仙不要管太宽。   他的命只有他自己能决定。   费明秋把商远扶起来拽到鬼门旁,轻声说:“我想我不是你认识的昆仑。他的血止不住——啧,商远你别动!鬼母,你能救他吗?”   鬼母又酸又郁闷,气得直翻白眼,委屈地问:“我救他,你就发誓么?哥哥,你不要骗我。”   她只是性子差,喜欢玩弄人心,并不痴傻,犹犹豫豫地咬破指尖在商远的眉心画了一笔。   费明秋看商远的血止住了,精神稍稍松懈,正要问鬼母能不能换个条件——   鬼母得意大笑,“呆子。我属极阴,他属极阳,彼此是克星敌雠,我这回分他两成神力,他不死也难啦。你非要抢太史笔,可你知道么,太史笔除了帝俊与我,谁拿着谁诸事不顺心!”   说罢,她砰地关闭鬼门,躲在门内捂着脸嘿嘿地傻笑。   徒留费明秋和商远面面相觑。   哦,对了。   还有那头血淋淋的长着五个脑袋的老虎——现在是六个脑袋。   费明秋:“……”   他隐隐感到头顶上有一个大红加粗的“危”字。 第87章 分赃   这头畸形的老虎像蓬松的蒲公英,随风膨胀,倏地长到了三层楼的高度。   最右侧的虎头的耳朵尖将将触及鼓楼檐下悬挂的铜铃,随即发出拨棱拨棱的清脆声响。   费明秋拿着两册太史笔放也不是、藏也不是,曲肘拱了一下商远的背,“你先起来。”   商远慢吞吞地揩拭额头的血污,眉头紧锁仿佛正在与什么抗争,站直了俯视费明秋的眼睛。   或者说,是费明秋按捺不住担忧从心地绕到商远的正面打量他的状态。   海风胡搅蛮缠式地游荡,鲸浪滔天,残破的帆布被卷进海里,偶尔浮上水面露出浆白的裂纹。   鬼母的笑声被主动掐断,本人咬着手指忍笑,一时之间所有噪声都停止了。   连同鬼门上吱呀抓挠门板的四根手指。   费明秋有些呼吸困难。   他不是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被狩猎的人、是落入陷阱的食物,但他这次真的没办法了。   商远看向他的目光冷静得可怖。   一点漆亮浸在金绿色的锋芒里,瞳孔像秋冬之交急促摇曳的烛焰,又像孤山深处幽凉的磷火。   很快,熟悉感彻底消失不见。   懒怠的、压抑的、耐心的、从容的商远朝他杀过来——都是假的。   暴涨的神力与早年植入体内的机械核心相互搏斗,须臾摧毁了商远二十年的记忆。   何况是摇摇欲坠的理智。   费明秋急忙弯腰躲避,卷握太史笔挡下对准心脏的一拳,哑声自嘲道:“还算有点用处。”   太史笔不愧是烧不坏的神器,或折叠作棍或延展作盾牌,几次把他的命从鬼府拉回来。   费明秋绕着鬼门的门柱防卫商远,没工夫吐槽当下荒诞的巧合,拍门喊道:   “鬼母!咳……”   他话还没说完,令人肉麻的热气铺天盖地将他笼罩,天旋地转间被那头老虎抓到了嘴边。   最中央的虎头最是威风凛凛,想也不想伸舌头舔他。   费明秋惊恐地看着放大数倍的粉红色猫科舌头和堪比长剑的倒刺朝他冲过来。   虎爪锋利又结实,他被紧紧抓在雪白的虎爪里动弹不得,手指扣掌心,憋屈地忍耐晕眩感。   他和商远比起来还是单纯得多,至少他就没有这么些乱七八糟的老虎“为虎作伥”!   靠。   粘稠的黑血如同应龙召唤的暴雨,噼里啪啦淋湿了费明秋的眼睫和攥握成拳的双手。   心跳在这一刻挤满脑海,砰砰地挤压他的神经和某种被医生剥离得七七八八的感情。   人是复杂的灵魂,没有一种人格是容易扮演的。   符号化的人设则不同。   逃出实验室的他格格不入,东躲西藏,辗转逃亡,生硬可笑地模仿父亲的姿态与常人交流。   可是哪有那么多固执骄傲又老派的政客。   接过星探递来的名片,看着满大街的监控,他白着脸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人海。   那天捡到一具烧焦的年轻尸体,他是怀着怎样喜悦又胆怯的心情继承了对方的人生——   一个天真善良的人,一个面对困难积极乐观的人……   他最初想扮演这样的性格。   俗称傻白甜。颇受欢迎,泯然于众。   但他知道,他是不正常的,他的不正常在童年时代已有所体现,又被医生发挥到了极致。   他越是微笑、越是温柔、越是坚忍地接受生活所有的不快,越感到迷茫。   正常人到底该怎么处理玩家制造的混乱和麻烦?   与商远这样的危险品重逢,他应该退缩、应该先下手为强还是以无多的人格魅力打动对方?   他喜欢商远吗?他觉得他是谁呢?   如果当年没有离开家乡寻找真相,他本该是什么样的人?   费明秋想不明白。   永远想不明白了。   与世隔绝的六年无法挽回,他的情感感知和回馈能力像早春的新绿,跳过春夏径直奔向秋天。   然后被商远半路拦截下来在脑门上贴了一张写着“傻逼”的标牌。   费明秋浑身湿漉漉的,窒息感麻木了他的思绪,使他愣怔着欣赏老虎舌头上的倒刺。   半透明的倒刺足有手腕粗,在他的眼中无限逼近放大。   然而他没有发现,畸形的老虎渐渐变小,雪白的虎尾巴毛绒绒地左右摇晃,甩去剩余的血珠。   那些黑血不断地滴在他的脸上和肩膀上,最终渗入他的皮肤,化为一波波幽怨阴气。   四肢五骸像被搬入冷库风干了一遍,冷得指尖频频发抖。   费明秋意外地打了个喷嚏。   他头有些疼,回过神,不知什么时候被老虎放到了鼓楼的屋脊上。   鬼门温吞地打开一条缝,捏好凡身的鬼母抓着面具蹦出来,气呼呼地说:“你又偏他!”   费明秋小心翼翼地爬下屋檐,翻身跳进三楼,“我哪里骗他了?”   鬼母气结,怒道:“你耳朵聋啦?是‘偏’!昆仑,你代他消受我鬼府的阴气做什么?是咯,你不在诸神之列,谁的神力都能分给你——好哇!你又诈我!骗我两成神力!啊啊啊!”   费明秋觉得他在太史笔创造的故事里继续待下去,会逐渐分不清幻觉和现实,直至精神崩溃。   刚才长着六个脑袋的“假冒伪劣”开明兽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跌跌撞撞奔下楼,先环顾四周寻找商远的身影,再撇开杂念扬了扬太史笔对鬼母说:   “先前是我蒙你,不过我好歹记起一件事,太史笔产自昆仑神域。‘我’不须怕他,对吗?”   鬼母听了,敷衍地点头,想起什么瘪嘴委屈道:   “你年纪最大,你说是便是吧。昆仑,今天这笔账怎么算?”   费明秋找不到商远,心下着急,随口附和她:“什么账?”   鬼母咬牙跺脚,“你们两个狗男男合伙骗了我两成神力,就地分赃一人一半,我这下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但没办成帝俊交代的事,还无偿帮助你们恢复少许神阶,可恶!”   费明秋一听,屏息敛气向内探寻,发现他果然升到了第八辛阶。   咳咳,不劳而获扮猪吃老虎被动升级,某点大男主剧情——有。   费明秋:“商远呢?”   鬼母气鼓鼓地别过脸,“不知道!烦死了!哎呀,被我送出去了,行了吧?我说真的!”   费明秋颔首嗯了一声,回望席卷广州城的海水与四分五裂的单帆渔船。   鬼母看着青年宁静苍白的侧颜,像被蛊惑似的,试探地问:“哥哥,我陪你出去好不好?”   费明秋讶异地挑眉。   他和鬼母可能确实存在某种亲缘兄妹关系,尽管这个便宜妹妹的不正常程度远在他之上。   *   5月21日傍晚。   李小明拎着两个西瓜走进学校对面的小区。   陈亦横把工作室从成都搬到了这里,李小明经常过来帮忙剪视频、顺便设计新的节目。   两个大小伙子边开机边咔嚓咔嚓咬西瓜,牛皮没扯两句,异口同声地喊道:“官网更新了!”   【20210521更新:本次日常维护后新增特殊NPC时鬼。详情见[..]】   另一边。   鬼母见商远脸黑,愈发得意,不厌其烦地向鸢鸢等人介绍自己:   “我哥哥姓时,我单名一个鬼字。”   阿尔法瞅了瞅不到一米五的鹅蛋脸小姑娘,尝试对暗号:   “葬爱家族?是雪紫时鬼天王凉破这种网名吗?那我是冰璃A法。嗨呀,姐妹子你这名字真不戳!”   鬼母:“……”   费明秋放下水杯,呛得直咳嗽。   商远脸色稍霁。 第88章 第三次资格抽取   太史笔是一场死的幻境,阴气森然;在太史笔里发生的故事仿佛也只是幻觉,弹指即逝。   费明秋和商远出来的时候,鸢鸢还保持着原地跳脚骂脏话的动作。   见两人平安无恙,它一句脏话兜兜转转骂不出口,结巴半天中气十足地喊了声:“娘耶。”   阿尔法故作淡定地点头:“你看,帝俊的太史笔又怎么了?他们两完全没事啊。”   筋疲力尽如同跑了两天铁人三项的费明秋:“……”   商远眉峰冷肃,低头活动双手指关节,发现原先迟迟不能恢复的机械指骨已被新生皮肤覆盖。   紧接着,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鹅蛋脸的小姑娘,手提裙摆挪步踱至篝火旁,侧身盈盈一拜。   是重新捏了一具凡身的鬼母。   诸神不得进入人间,她的真身还在鬼府红彤彤的棺材里躺着,这具身体只占了她三成神力。   总之,虽然有种种原因和理由需要说明,除了商、费两个,众人对突然降临的诸神接受良好。   白给的金手指粗大腿,必须好好利用——咳咳不是,必须盛情款待啊。   是夜,费明秋和商远临时更新了一则官网通知。   这之后才有阿尔法真心实意的夸赞和无意识阴阳怪气了一波的套近乎。   鬼母对自己现编的名字很满意,不意被一头熊猫“夸”是非主流,拳头都硬了——她想杀人!   鸢鸢急忙举手救熊,“鬼娘娘,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鬼母想到她在鬼府何等尊贵,如今竟然仅有一只小青鸟服她,郁闷地回道:“干嘛?”   鸢鸢瞟了一眼远处给野马套缰绳的奴隶,挠头问:“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鬼母嫌弃地说:“出梅入夏了?还是四千年后凡人的情人节?你少卖关子,谜语人给我爬!”   鸢鸢扯了扯费明秋的衣袖,“明天高密那帮人不是要去王城么,这下有办法跟着去玩了。”   费明秋笑,“是你想去吧?这么多玩家排队上线,我走不开,不能带你去。”   鬼母歪过头盯着他们两看,恍然大悟击掌笑道:“昆仑,你可算是找对神了。快求我。”   她这次捏的凡身格外软萌可爱,即便一会儿哭闹一会儿大笑大叫,疯癫感都降低了许多。   是以坐在门槛上收拾兽皮的商队驱马人向她投来善意的目光。他曾有个这样活泼的女儿。   ——凡人就是容易自我感动。鬼母得意地仰起下巴。   商远不悦,冷声道:“费明秋不是你认识的昆仑。阴间神管阴间事,你可以回去了。”   骂谁阴间呢!再者,她的宅子是镇压天下万鬼的鬼府,不是阎王的阴曹地府司!   鬼母偏偏要气商远,“我就不走。我倒要看看,你最后是怎么被帝俊写死的。哥哥,你想出去走走吗?我帮你。我是地母,九州都是我的孩儿。两地各自设阵,两处的人便能自由通行。”   她之所以能在太史笔创造的小世界里顺利开辟鬼门,正是因为这种约等于作弊的权力。   神话传说不讲科学原理。   如果非要问个究竟,简而言之:   鬼母神阶极高,不仅天地间来去自由,而且拥有制作【超大型传送阵】的天赋神通。   她若高兴,能把成千上万的生灵同步传送到千里之外。   “太好啦,我就是这个意思!诶等等,什么?娘娘,你喊他什么?昆仑?!哥、哥?”   鸢鸢吓了一跳,血压瞬间拉满。   他狐疑地打量费明秋用纱布包扎的手掌以及收在背后的山神藤杖,声音轻飘飘地说:   “怎么会这样……难怪神君要下山……难怪老太婆们不告而别……我们昆仑山要完蛋了。”   轰隆巨响,紫白闪电照亮城内忙忙碌碌的人。   倾盆暴雨旋即降临,天空昏暗难辨时辰,雷鸣惊起麻雀黑燕三五只。   鬼母:“哥哥,你说好么?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算我赔礼道歉、临阵倒戈,如何?”   她随心所欲惯了,说这话时自然是真心的,以后哪天翻脸不认也是正常的。   费明秋轻轻地笑了一声算作回答,双手推着商远回屋收衣服做饭,阿尔法抖抖耳朵赶紧跟上。   一个人的身份不很重要。   在太史笔的故事里待了两天,生命垂危之际他想明白两件事。   一件打破他灵魂长久的迷惘与焦虑,一件推动他在混沌的求生中发见自己的动心和爱怜。   等解决了洪水和腕表的问题,他就向商远告白——   普通人谈恋爱是要走这么个流程的吧?   他想他是喜欢他的,尽管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把握反应的尺度,有时过于纯情,有时……嗯。   黑云低垂,夏雨丰沛。   鬼母笑嘻嘻地凑到鸢鸢面前,双臂交叉背于身后,恐吓道:“小孩子家家说谁老太婆呢?你这张嘴呀,依着我的脾气,用钳子绞成麻花放进滚油里反复炸才痛快。带路,我困了。”   鸢鸢痛苦地揉脸,幽声称是。   伏羲、羲和前脚刚走,还没喘够气呢,又来了一位神经兮兮的鬼母。   他这是什么劳苦命哟。   *   “好的,听了一首非常好听的《再见》,我们回到聊天室继续谈高考。   “今天是我省高考的最后一天,不仅孩子们要解放了,家长和老师都可以松松神经……”   快五点了,天还特别亮,太阳挂得老高,市十四中的东门外站满了等孩子的家长。   昌璞凡坐在车上听广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方向盘,频频舔嘴唇清嗓子。   虽然听儿子的意思,考完还得回自己的学校听老师交代一些事情,但他照样开车来接人。   坐学校组织的大巴多累人啊——   “妈的,不是禁鸣笛嘛,哪个收破烂的孙子在他妈倒车!十四中什么吊毛病!”   昌璞凡急得出口成脏,仔细想想现在这个点听力早放完了,气愤地关上车门重新坐回驾驶座。   等会儿小潇就要出来了。冷静冷静。   他平复焦躁的心情,拿出手机给老婆发微信,调了一下电台频道。   “哇我们直播间人气非常高啊,看直播的朋友如果出现长时间卡顿,可以切换备用线路哦。   “但是收听直播的司机朋友就没办法了,请大家多多包涵,哈哈。   “今晚是《废物》二测第三次内测资格名单抽取的最后一轮,晓晓我此刻超级紧张啊。   “是的。昨天我们抽了五千名,今天继续。欸话说晓晓,为什么非要赶在这两天抽完呢?   “哈哈,你一看就不跟进《废物》的剧情进展。明天维护结束后,将开启王城新地图啦。   “王城?我前两天下班看直播,好像玩家们还是在建设盐池的主城?倒是有在搭一个大门。   “欸说对啦,就是那扇被玩家戏称为‘阴间效果拉满’的鬼府之门。随着新NPC时鬼加入主角团,本次维护更新后,所有满8级的玩家皆可通过鬼门传送到遥远神秘的王城参与新主线剧情。晓晓我也很期待——嘿嘿因为我是J站某位女主播的热心观众,她玩得特别有趣!”   昌璞凡撇了撇嘴,捏着嗓子学了一句“热心观众”,又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妈的,这两个脑瘫主持人什么时候进入正题啊……嗤,果然是废物游戏请的废物宣传。   昌璞凡不觉得他在骂人,口嫌体正直不换台,边听直播边吐槽,直到儿子小潇弯腰敲车窗。   小潇满头大汗左看右看,把书包丢进后座,“爸,我跟校车回校了啊。你去那里等我行吗?”   昌璞凡讪讪地点头,看着高大的儿子走远,一看显示屏——   嘿,早他妈过了时间了!   他有件事一直瞒着儿子,就是、就是……他也预付两百参加了《废物》内测资格抽取活动。   这个暑假有三个月之久,儿子肯定要玩《废物》,他想着能不能借此机会修补父子感情裂痕。   唉,那什么费总还是商总的龟孙子大撒币在天保佑,可千万要抽中他啊!   如果中奖,他愿意用自己的微博大号再滑跪道歉三次,说话算话。   晚上小潇一家去饭店吃饭庆祝高考顺利结束。   小潇说他这次手感不错,明天对一下答案估估分。   昌璞凡眼睛发直地盯着手机屏幕,按住老婆的手,从牙缝里憋出两个字:“我草。”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发生好多事啊,祝平安。 第89章 王城   六月第二个星期四,早上五点四十。   小潇准时睁开眼下床洗漱,与出来“放水”的昌璞凡撞个正着。   昌璞凡胡子拉碴的,趿拉拖鞋走出厕所,“大早上不睡觉干嘛呢?”   小潇一怔,才想起来他已经不需要去学校早读了,尴尬地挠了挠下巴。   他是复读生,和班里同学关系一般,真正的好哥们现在都在大学期末考试周死去活来。   真要出去玩也得等到七月份。   昌璞凡迷迷糊糊想起这么个问题了,和儿子干瞪眼大半天,有气无力地说:“下楼买包子去!”   等小潇把早饭买回来,让昌璞凡失眠一整晚的快递竟然也到了。   于是小潇又被赶去小区驿站取快递。   ……   汤包、豆腐脑和麻团都凉透了,父子两顾不上吃,先拿剪刀拆快递再说其他。   拆开精致硬阔的方形外盒,里面照例是《废物》定制款VR设备和几种随盒附赠的文创产品。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贴着熊猫爪爪邮戳的信封。   [特邀某乎前知名用户@璞玉不凡参与第二次内测!夏天到啦,快来《废物》一起避暑吧。]   落款是【暗中记仇的宇宙第一可爱人工智能阿尔法】。   阿尔法?   是游戏里那头蠢得要死的熊猫幼崽吗?   昌璞凡神色凝重如同便秘了三个星期,骂骂咧咧道:“……日。”   他再笨也猜出来这次内测中奖是被官方暗箱操作了——   废话,名单刚出炉,快递哪会这么快就到家!   无多的文人傲气直往眼睛里蹿,昌璞凡臊得满面通红,跑回卧室抓起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狗屁游戏搁这羞辱他呢,他不就是恰烂钱写稿子黑了一次还大翻车了嘛!   不玩了,儿子和他断绝父子关系都不玩了,十年脑血栓才会咬钩。   上午十点。   随着最后一轮资格抽取的结束,划时代全息游戏《废物》在短暂的日常维护之后再次开服。   捏了猛男外观的昌璞凡在新玩家出生点左顾右盼,终于等到了来接他的儿子小潇。   跟着小潇一起“带新手”升级的还有个二测玩家,昵称叫【单推宇宙机】。   【单推宇宙机】大大咧咧地揽过小潇的肩,寒暄道:“好久没见你上线啊,真高三党?”   昌璞凡见状有点不高兴,他到底怕游戏里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他儿子,正欲出声——   【单推宇宙机】转而朝昌璞凡比了个碰拳的手势,“哥们你好,我是老废物了,主线支线加隐藏,一个月打包票带你升8级。住哪啊你,真够近的嘿,直播间刚抽的名额就收货了?”   不待昌璞凡回答,【单推宇宙机】又说:“我上线前刷了一下微博,那个卖书的又滑跪了哈哈,听说《废物》官方这次给好多自媒体团队寄了新版VR设备礼盒,里面就有他,笑死人。”   小潇欲言又止,肩膀一阵抖动,摸着鼻子配合地干笑了两声。   昌璞凡:“……”   他现在就下线,带着祖传的键盘去冲了《废物》的狗策划和狗运营。   儿子高考期间全家紧张备战,他战略性断网几十天而已,怎么会漏了这么重要的信息!   想到某天深夜自己暗戳戳付了两百块的订金,结果对面又惊讶又好笑地给他打包快递……   现实中昌璞凡的脸变红再变黑。   再想到自己在微博、微信公众号和某乎的花式感激及道歉,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脚趾抓地。   尴尬归尴尬,三人很快组成临时小队,商量做任务之前先去看看新版本更新后的鬼府之门。   这次更新最明显的变化是同时在线人数提升至7500人,城内城外人头乌压压的。   李小明、陈亦横、顾戴路、范娉婷等一测老玩家早就在鬼门外集合完毕了。   鬼母是诸神中性情最古怪的,替帝俊办事时心狠手辣几乎杀了费明秋,此时竟肯倒戈投诚。   她的意思是先前分神力杀商远未果的事在帝俊那里挂了号,她只能将错就错更换阵营。   至于费明秋的想法……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对待绝情薄幸的女神亦应是如此。   正如鬼母所说,他即便是昆仑神,也是最落魄的昆仑,如果鬼母真想杀他和商远,躲不了。   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将计就计,尽力把可疑的条件变为有价值的实物。   好在叽叽喳喳的玩家意外地非常符合鬼母喜欢捉弄人的胃口。   费明秋留心观察她的举动,认为这位送上门的“大腿”暂时好像没有反悔的意思。   每天企图讨好新NPC领隐藏任务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玩家则纷纷表示:淦!   #日经贴:贵游的特殊NPC是不是那里有病?!   #时经贴:我又又又被时鬼骗了,她是策划弄出来专门搞人心态的吧,是吧是吧?   #公告():小心新NPC!时鬼鸭头(霸总语气),你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一群刚发完类似吐槽的玩家气愤地上线,加入等待传送的千人长队。   考虑到召唤的玩家的魂魄与鬼府镇压的万鬼有天壤之别,鬼母在原本的鬼门的基础上调整了一些构造,巨木巨石以卯榫结构拼接成拱形单扇门,两侧各立九根刻画万鬼图腾的木柱。   她还友情出资添了许多不必要的恐怖装饰——据说是熬夜观看恐怖片灵感爆棚的结果。   这扇二十天不到就建好的夏朝后现代艺术品有多高呢?   八个猛男玩家脚踩肩膀叠罗汉才能碰到顶端密密麻麻随风活动的血红色手指。   拱门两侧各镶嵌一把沁了蛇血的青铜剑和一把晒干的黍苗。   开启王城地图的公告早在上个月就发出来了,排队等传送的老玩家从鬼门排到城墙外。   鬼母收回作眺望状的手,“怎么样?你要派谁先试试?”   玩家的优势就在此:万一鬼门内情况不对劲,他们只会突然“掉线”,不会真正死亡。   ……呃理论上是这样。   可神鬼共存的洪荒时代不总讲科学理论。   最关键的,这些神仙有一个算一个,都很不靠谱啊。   费明秋不免心虚地打量把兴奋和期待写在脸上的玩家,面上闪过几分犹豫。   侧耳听马冰河说话的管湘绮蓦然回首,朝费明秋抿嘴笑了一下,举着手离开队伍跑过来。   管湘绮:“同志你好,我想报名。尽管这个要求有些勉强,我实在想第一批次欣赏它的瑰奇。”   看出费明秋的犹豫,鸢鸢赶紧鼓动她:“好啊,你去吧,够胆量!本君亲自护你。”   费明秋眸光明灭,瞥了一眼笑吟吟的鬼母,“不,不能插队。我先进去,鸢鸢你跟我来。”   鸢鸢没有什么不同意,愣愣地说好。他是神,盗版的涅槃都试过了,还怕区区鬼门么。   倒是鬼母,先得意地朝商远使眼色,再玩笑道:   “哥哥,你不怕被我害了?还是让你的玩家先去送死罢。”   费明秋这时候心底纵然生出万种后悔,也已下定决心,“我先去。”   他是想活着,却不是猥琐地、瞻前顾后地、以别人的性命作掩护地活着。   最近越来越犯困,他有时和商远说着话,下一秒就倒地睡去,甚至经常错过自己预定的时间。   去王城询问舜的大祭司——大禹知道的最擅长【一念百应】的祭司是迫在眉睫的要事。   他要无所畏无所悔的活着,拽上某个无所谓死在哪里的工程师。   费明秋想了想,吩咐阿尔法在确认安全后安排老玩家按批次进鬼门,轻声喊道:“商远。”   商远:“走吧。”   费明秋没说话,穿过鬼门的时候握住了商远的手。   形状狰狞的鬼魄层层堆叠地躺在鬼府赤红色的棺椁之下,朝过路的生魂发出极痛苦的呻吟。   饥饿、干渴、晕眩、刺痛。   生的意志与死的欲望轮流冲刷眼眶。   流着血泪的蟒蛇在眼前一晃而逝。   头顶阴云密布,远处传来轻微悦耳的哀歌和食物煮熟的气味。   费明秋确认离开了鬼门,慢吞吞松开商远的手,掌心留有过热的指痕。   这里、就是舜的王城? 第90章 这不是野猪是饕餮   他心下未定,但听鸢鸢怪叫一声。   周遭雾浓露重,灌木丛里几只棕黑色的动物窸窸窣窣地挪动,唯独鬃毛齐刷刷暴露在外。   一头格外嶙峋丑陋的落在最后,布满旧伤的拱鼻扑哧翕张,两侧的小眼睛慌张地转动。   费明秋轻轻地说:“啊。”   鸢鸢被他吓得不轻,背后两对翅膀疯狂扇风,捂着心口求安慰,“是吧是吧,你也瞧见了!”   商远双手抱臂观察四周,幽漆眸底浸润尚未压制的杀意。   他喉结滚动,如同刚从一场惊骇的噩梦中抽身,驼着背格外懒洋洋地说:“这不是野猪吗。”   鸢鸢:“是啊是啊——欸?是野猪?”   费明秋低头查看手心新起的燎泡,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商远的手背。   费明秋颔首:“对啊。野猪。我是配合你的气氛。商远,你在鬼府里看见什么了,手好烫。”   配合?   啊这,气氛组不是这么玩的。   鸢鸢险些心梗,默默咽下委屈,伸手把落单的那只抓过来,发狠道:“今夜就吃烤乳猪!”   不料这“野猪”也不挣扎,仰起拱鼻就咬鸢鸢的手腕,左右拉扯硬生生撕下一块皮肉。   鸢鸢疼得额角长出细密青翠的绒毛,催动仅剩的神力甩开它,右肩已空荡荡的喷溅了一地血。   神的血对精怪而言是最诱人的食物。   躲在灌木丛后的动物们不急不慢地现身,圆滚滚的脖颈上都挂着一枚刻字的木牌。   乍看还不觉得其庞大。   谁知最壮的一头至少四百斤,跑动起来浑身肌肉线条流利强悍,令人侧目。   商远把费明秋揽至身侧,见费明秋吃痛,诧异与沉思的光影冷厉地擦过他的眉峰。   建在王城附近的鬼门是鬼母和她豢养的小鬼合力搭建的,拒绝尘世一草一木,蕴藏幽怨阴气。   因此走出鬼门再想原路返回还需两人费些时间摸索,不如玩家那边方便。   当然,受害者本人并不愿这么狼狈地逃走。   玩家们说得好,泥给路哒哟(逃跑)是达咩(不行)哒!   鸢鸢痛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左手掐诀止血,喘着粗气捂住肩膀上的血窟窿,怒喝道:   “忘八东西,敢咬你爷爷我了!我在昆仑的时候,一顿饭蘸醋带蒜吃五百头蛟龙不带打嗝!”   此言一出,吧唧吧唧吞下鸢鸢的手臂的“野猪”扭头朝同伴使了个滑稽的眼色。   众“野猪”齐声大笑,并不怕这位神阶卑微的小神,反而纷纷用拱鼻推搡他蔫巴巴的翅膀。   鸢鸢急道:“别乱来啊!这都是谁养的祸害,油头大耳,我还以为是猪——欸、欸!疼!”   有头“野猪”忍不住回嘴道:“你骂谁是猪。”   另外一头也附和道:“我们饕餮没那么笨,从不吃凡人喂的东西。你才是猪呢。”   咬走鸢鸢胳膊的饕餮低声呵斥它,然后说:“青鸟,是你先动的手,可别恼,大家都看着呢。”   费明秋往商远背后站,反复揉搓被抓得紫红一片的手肘,“饕餮?”   中国古代典籍关于饕餮的神系身份的说法有很多。   《春秋左传》说它是炎帝后裔缙云氏一脉,也有人说它就是蚩尤,或者是位于西南方的部落。   但饕餮的特性相对一致:   贪财暴虐,不食人谷,是尧舜时代“名列前茅”的大凶兽。   与之相比,“嗜吃”倒是其中最温和最无关紧要的设定了。   长得最像野猪的饕餮眯起小眼睛打量费明秋和商远,奇道:“哟,这两位是昆仑来的朋友?”   嚯,真不愧是生活在王城周边的精怪。   见多识广,脾气看上去也有商量的余地……?   鸢鸢抢先回答:“你管他们是谁呢。你们想干嘛!我告诉你们,鬼母马上就到。”   饕餮们猛吸一口气,彼此传递眼神,摇头晃脑带着八卦语气笑问:“她老人家又看上谁了?”   好歹认了鬼母这条大腿,费明秋还是要替她澄清不实绯闻的,默默思考目前的情形。   大概是因为一来就被鸢鸢的惊叫声吸引了注意力,他这时才发现远处的松树上挂着一个人。   此次天门进阶大幅度改善他的感知力,但他更感到纳闷和意外——商远这次怎么没有……   唔、说是挂也不大合适。   苍绿色的松树树尖被那人拉得几乎与树干形成直角,然后“啪”地弹回来。   红衣金腰带的青年保持双手展开的姿势跳到了另一株松树尖,单脚微微踮起,朝这里望来。   充满好奇和胜负欲的凤眼,微笑时眼角有明显的三道细纹。   只是相隔数百步匆匆一照面,便觉得此人饱经沧桑仍满腹狡猾,毕生所好唯看热闹而已。   闷热的夏风附着在远方悠扬的哀歌之上;王城百姓开始生火做饭,灰烟皱巴巴的冲入乌云。   [这是本尊特意露破绽给你瞧的。]   暴雨欲来,费明秋热得撩了一下眼皮。   以及他仿佛从照面中读出这样的意思,不免心生疑惑与忧虑,心跳砰砰地充斥耳膜。   饕餮们对强大的力量模模糊糊有所察觉,不安地凑在一块叽叽咕咕商量退路。   鸢鸢则捂着渐渐止血的肩膀愁眉苦脸地想一会儿该怎么求鬼母替他修补这具倒霉的凡身。   其实,在场的神、人与精怪只有费明秋看到了红衣人。   数十秒后商远突然反应过来,调整机械臂状态前下意识抬手扯了一下身后青年的衣领。   两人趔趄往后退。   嗳。迟了。   呼吸间红衣人已飞过树林轻松落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只残破的玉酒杯径自递至费明秋眼前。   杯内是盈盈琼浆,芳香扑鼻。   可是凡人若误饮此物,将飘飘然忘却烦恼,五脏六腑经受爆裂之痛,旋即灰飞烟灭。   “算是找着人了,跑得倒快。一股子腐木味,真被鬼丫头骗去鬼府玩了?有趣、有趣。”   凤凰仰头饮尽杯中酒,定定地打量两个落魄的老朋友搭在一处的手腕,继续说:“……嗝!”   鸢鸢俯首跪地,结结巴巴尊称他:“凤、凤皇爷爷。”   凤凰很受用,抹去嘴角和胸膛上的酒水,只是朝鸢鸢的肩膀投去目光,鸢鸢便长出了右手。   费明秋勉强保持镇定,说:“你就是凤凰?”   凤凰颔首,随意地撕掳金腰带,把衣襟拉得松松垮垮的,竖起食指指着自己鼻子说:“是我。”   他说罢转身招呼饕餮们上前,吩咐道:“这鬼门,神能进得,精怪吃点痛苦也进得,心智天真的凡人万万不可乱来,否则出了鬼门不死也成疯子了。你们家中都藏有金银宝物罢?不拘好坏全部拿来,助爷爷我现场给某些丫头片子露一手,也学学女娲补一次漏洞。可好?”   凤凰身高不足七尺,满身酒气,派发任务的样子像公园门口卖气球的朴实手艺人。   饕餮们却深知他凤皇的名头,抹着眼泪擤着鼻涕依依不舍地把数万年敛的财宝拱手奉上。   凤凰优哉游哉地检查堆成山的天材地宝和金银珠玉,抚掌喝道:“好!” 第91章 集合   好什么好?好在哪里?   横竖抄的不是你凤凰的家!   饕餮们敢怒不敢言,见满地宝光明丽如朝霞,愈发酸楚肉痛,忍气吞声缩在灌木丛后抹眼泪。   凤凰大手一挥收走所有宝贝,拇指揩拭杯面酒渍,再将碗口缺了一角的玉杯猛地掷向地面。   “砰!”   那厢笑嘻嘻点算人头、命大禹和其余有夏氏的人率先进鬼门的鬼母眉心一跳,暗道失策。   排队等着开新地图的玩家一无所知,依旧三五成群聊游戏内外的八卦。   大禹心思敏锐,挥手命族人原地等待,将背后的木弓横放于身前,温声感谢鬼母出手帮忙。   鬼母霎时语塞,心下百转千回,并拢两指搓了搓指尖支支吾吾地说:   “傻孩子分不清好坏。咳,我是说,快去罢。我是将功赎罪,与尔等何干。”   她从未接触过活人,常年在鬼府与死魄作伴,“阴间神”乍闻“阳间话”,心肠缩成一拳大。   大禹拱手坚声道谢,回头看了一圈族人,做表率昂首阔步第一个走进诡异的鬼门。   鬼母已发觉王城那边的异样,颇觉愤懑气恼。   她咬唇嘀咕老凤凰跑来搅什么局,下一刻熟练地挤出笑脸吩咐玩家们紧随其后有序通过。   本想把这些玩家折腾得疯了死了、以便彻底断绝哥哥留在人间的念头,看来还得另想办法。   她恶狠狠地蹙眉叹气,鼓起两腮拎着裙摆走进鬼门,不禁嘴角抽搐骂了句老混账。   马赛克。全是马赛克。   连同她最爱的棺椁下万鬼的呻吟和充满恶意的生死拉扯……全部被马赛克覆盖。   可恶(#`皿′)   老不死的凤凰还挺有版权意识——马赛克用的是金红色的凤羽和梧桐木。   一时间鬼府被装饰成了一座金碧辉煌仙乐齐鸣的豪华古装剧影视基地。   玩家们深谙气氛组成员的行为准则,装作没见识般哇哇大叫,边走边逛,兴奋地截图录视频。   “嗐,费总和商总又破费了。”   “我宣布,美术和建模是神仙下凡,谁支持谁反对?”   “谢谢,《废物》天下第一好玩,敏感肌孕妇老年人都在用,孩子已经买了两单了。”   鬼母:“……”   顾戴路猜到这时候直播间在刷什么梗,顺势求了一波礼物,同时捉见NPC祁右的身影。   他微微挑眉,侧身让别的玩家和NPC时鬼先通过。   其实随着剧情推进和等级升高,最早一批的玩家很久没和待在城市外围的有祁氏接触了。   更不用说领任务。   等等,这不会是版本更新后的新隐藏剧情吧?   人群推着他往前走,顾戴路斜眼瞟到连山氏的商队也摩拳擦掌要进鬼门,便没有多想。   《废物》注意细节,对夏朝的古人来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飞”去“首都”的机会啊。   一个掌握全族知识的小祭司,不想去王城见见世面才奇怪吧。   ……   意外的注目终于消失。   祁右将掺水化开的朱砂涂抹在手心和胸前,口中念念有词,混入连山氏商队的尾部。   他这几个月长高了少许,却比费明秋初见他时还要瘦,瘦得眼珠几乎脱离眼眶。   走得急,又怕被发现,他几乎闷着头赶路,满脑子急促的呼吸声,不慎被绊了一下。   无头的蛟龙连忙抱起自己的脑袋,爱惜地掸去表面半个泥脚印。   手脚贴满梧桐木形状马赛克的小鬼伸长舌头抵住少年向前倒的腰,咯咯地嘲笑他的慌张。   鬼母养的小鬼不通人情世故,但也算不上作恶多端。   祁右只觉得被什么阴冷的东西从里到外舔了一遍,顾不得回头,急匆匆往亮堂的地方跑去。   他是祭司,比所有人比首领祁伐都聪敏,知道与王城建立联系意味着什么。   ……   最先抵达王城的是大禹等人。   呼吸间全员平安抵达千里之外的王城,对有夏氏的年轻人来说是件振奋人心的奇遇。   饶是沉稳谨慎的大禹,也很松了口气,立即为费明秋介绍远处炊烟袅袅的地方就是王城。   凤凰:“欸,怎好漏了我?好没礼貌的小子。单谢他一个人做甚么。”   大禹吓得握紧长弓,猛然发觉现场还有陌生男子在,寒毛直竖低喝道:“你是?”   凤凰但笑不语,点了鸢鸢出列,压低声音逗他:“小鸡仔,你说我是谁啊。”   鸢鸢的右臂全托凤凰医治,感激如泉涌,看了两眼费明秋和商远,毕恭毕敬地介绍道:   “这位爷爷生于东海,遨游九州,过昆仑而栖丹穴山,与帝俊为友,凤凰是也。”   《尚书》有“凤皇来仪”的说法。   古人认为凤凰意味着天下太平,凤凰现世是最上一等的吉兆。   虽然大禹的时代还没有《尚书》,他的想法却大差不差,吓了一跳,继而大喜,当即叩拜。   凤凰:“免礼免礼。我这趟出来是酒瘾犯了,听闻王城内有佳酿,是以……哈哈。”   费明秋不露声色地打量凤凰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鹦鹉螺杯。   是个人就能闻见甘醇芳冽的酒香。   相比之下,洪荒年代原始人自酿的粮食酒……能喝,但肯定算不上好喝,更无意趣。   大禹与左右对视一眼,敲定主意,态度恭敬地请凤凰随他们入城歇息。   “嗯。”凤凰摘下饕餮挂在脖子上的木牌,“真是了不得,连这贪婪无耻的蠢物也敢圈养。”   费明秋借机细看,看出木牌上的象形文字好像是“虞”。   他一会儿想到凤凰杀死开明兽的说法,一会儿想到凤凰是帝俊的朋友,捏了一把汗。   大禹:“您误会了。这些饕餮从前聚众祸害百姓家财,索性将它们养起来,定时投喂宝物。”   凤凰哦了一声,背手走在最前面,并没有等人指路的意思。   鸢鸢皱着脸抓耳挠腮,小声对费明秋说:“咱们也跟上去。没事,他是吉神,待凡人可好了。”   费明秋:“你先去吧,他毕竟救了你的手。我们两等一等玩家和鬼母。”   说着玩家就哗啦啦空降在大片荒地上。   鬼母的脸色一阵青一阵黑,穿过鬼门跑向他们,“说好抱我这条大腿的呢。把他招来做甚么。”   凤凰抬手贴耳作倾听状,“小丫头背后语人长短,该打。”   鬼母朝他吐唾沫,狞笑道:“称你一句爷爷你还真当自己是长辈了,摆什么谱呢——唔唔!”   费明秋站在两位诸神之间,眼睁睁看见一道赤光从鬼母的口中飞出。   鬼母的凡身蓦地从中劈成九份,胳膊、大腿、手指散落一地,倏而化作黑雾溜回鬼门。   她比在太史笔的幻镜的时候还谨慎,隔着鬼门朝外啐道:“你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凤凰大笑,卷起衣摆一屁股坐在饕餮背上,“走罢。既然是家养的,便宜我了,且载我一程。”   费明秋神色凝重,把藤杖绑紧,给玩家们下发了新的跟随任务。   一行人浩浩荡荡——其实是稀稀拉拉自由散漫地向王城进发。   走到城门下,二十个身披麻衣唱哀歌的女人正相互搀扶着准备回城,其后是若干年轻奴隶。   费明秋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他悄声问商远:“舜应该身体很硬朗吧?大禹是治水成功许多年后才接过王位的吧?”   谁想某玩家嘴巴比大脑转得快,见游戏主角这么说,大声喊道:“卧槽,大禹要登基了!”   玩家或惊讶或激动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一听,以为新剧情是要玩家作为第四天灾帮助大禹推翻舜的统治,建立夏朝。   主播的直播间都开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类的口号瞬间刷满官网讨论版和各大社交APP。   费明秋:“……”   商远:“现在还需要我回答吗?”   费明秋忍住切断玩家“网线”宣布游戏停服的念头,扶额叹道:“不用了。”   他可能一直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玩家比他想象的要……活泼。 第92章 铁废物   舜统治下的王城内方外圆,城外环绕以水渠,设有八座瞭望台,占地将近两百万平方米。   相等于一座现代大学新校区的体量。   玩家们五人一排接受守城战士的排查,哇声一片,夸张地说自己仿佛在参观复原的夏遗址。   这不奇怪。   中国人自古重视历史,平时抢救性考古明清墓葬都能引来一大波讨论,何况是史前文明。   要是国内各大游戏厂商以后也能把古代各朝的历史文化认真融入游戏背景就好了。   他们绝不吹毛求疵,坚决以鼓励为主!合理改编啊、二次创作啊,只要认真做,都行!   千言万语一句话:历史要活过来融入日常生活才有趣嘛。   同时在玩家的视角下方,马冰河提供的字幕不断滚动出现,简单介绍上古史的一些常识。   宽泛地说,尧舜时代的王城属于中心城市,集中政治、军事、宗教和文化,但内部结构仍然比较松散,来自各地的上百个部落组成大部族共同参与城市的运转,舜不是唯一的掌权者。   甚至具体到政治权力的分配,除了舜,诸长老、战士长、大臣和祭司共同参与每次决策。   当然,这个时候生产水平低,民智未开,贵族拥有绝对的优势。   根据血缘远近、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武力水平和财富差距,自然区别出大小贵族,谁与舜关系越近,则地位越高。   此外是按法律缴纳定额谷物粮食并服从劳动分配的普通百姓。   理论上数量多的奴隶则属于一份个人财产,生死不由己,对土著居民来说不算是人。   ……   玩家边看字幕边欣赏这座汇集祖先智慧的大城市,收获良多,有的打算下线后买些书充充电。   范娉婷作为考古系研究生特别高兴,积极地和玩家分享她知道的夏商周考古的趣事。   屈婉猜测这位姑娘可能是她们论坛的人,没有第一时间上前“认亲”,听着听着也入了神。   范娉婷越说越轻快,引颈确认马冰河的位置,玩笑般地小声说:   “不过这次游戏面板滚动的文化常识里有马老的‘私货’哦。我导的说法和他不太一样。”   哪想马冰河耳朵灵着呢,何况佳人在畔,扯了扯衣襟佯怒道:   “什么情况?改天我去找老夏聊聊。怎么就私货了!高情商的说法,是学术意见不统一!”   谈及专业内的事情,他是痞子流氓的性格,一根直肠子有话就说,倒不是给年轻人难堪。   范娉婷尴尬地绷直了背。   妈呀,她今天确实有点兴奋过度,为了卖安利,差点给自家导师惹祸了。   几个相熟的玩家打圆场,纷纷说晚上回微信群里继续聊。   范娉婷不好意思地笑,看见有位长相秀丽的女玩家望着她,“咳咳,你对上古史也感兴趣吗?”   屈婉微怔,摇头否认:“不不,我应该看不懂你们博士的论文,我就是听听,没别的意思。”   她接触《废物》以后渐渐走出了多年残疾独居在家的阴影,不过见陌生人还是不大自信。   如果身体状态恢复得不错,过段时间屈婉打算重新搞会计事务所,把以前的人脉拉回来。   范娉婷看屈婉笑容干净文雅,对她很有好感,试探地邀请道:   “那……我们加个好友?你有队伍了吗?感觉这次的主线任务很难的样子。”   屈婉升到8级从来单打独斗,心想这小姑娘毕竟是论坛自己人,“好。我沾个光。”   范娉婷:“哪里哪里,我们可缺人了!”她并不同意高学历才能做研究的观点,更不认为学历和人品优劣挂钩,不过想到此时两人交浅言深反而不美,便按住心思没有直接说明。   ……   夯土城墙下。   面部涂抹三角形白色颜料的奴隶屈膝后退。   大禹回到王城身心放松,趁着等待长老传见的间隙,为众人介绍听从舜命令的部族有哪些。   首先,王舜所在的有虞氏地位最高。其次是先王尧的陶唐氏。   再次是近二十年有赫赫战功的、或者出现了仁善贤德的贵族的大部落。   有熊氏作为黄帝的后裔,在王城内也有一部分势力,主要分管狩猎和家畜繁育等事。   至于大禹所在的有夏氏,目前与共工氏可谓“分庭抗礼”,两族分别派出优秀的子弟治水。   费明秋点点头。   从他读过的神话传说来看,最早奉命治水的就是共工氏,相比大禹和鲧,是传统老派的贵族。   大禹想起一事,恭敬地朝凤凰行拜礼,再面向商远和费明秋,“不知你们见过龙没有。”   龙?龙凤往往并举。   费明秋联想到替鬼母守鬼门的蛟龙和惨被帝俊施以雷刑灭口的应龙,“什么意思?”   抱着青铜剑在旁边歇脚的大河得意地说:“嘿嘿,进了内城你们就晓得咯。”   凤凰坐在饕餮背上和玩家们打招呼,闻言托腮随口答道:“看来是养了泥龙罢。”   鸢鸢也帮腔道:“烛龙在南方,北方便没有正经的龙。凡人驭龙……哼,都是自欺欺人。”   大河憋红了脸。他嘴笨,但还懂得不可冒犯神仙的道理,能怎么办,忍呗。   费明秋似懂非懂,瞥见商远又在看他自己的手,动作比思绪抢先一步——抓住商远的手腕。   商远:“怎么了?”   费明秋:“……我在鬼府里看见你。我是说,六年前的你。你呢?”   他感到他吞咽了两个重要的形容词,这两个定语被他抵在齿间反复琢磨,最后忘了说出来。   商远垂眸打量右手五指,拇指用力摩挲食指凸起的骨节,“那我们看见的景象差不多。”   费明秋:“是啊,还好凤凰出手,不然玩家进了鬼门可能会投诉我们的游戏太阴间,哈哈。”   商远漫不经心地颔首,好像眼下最要紧的事只有他可拆卸的双手。   费明秋看向背对着他们的凤凰,想起这些诸神不打招呼就读心的劣迹,瞬间无话可说。   他想说的太多了。他隐隐知道商远的注意力被什么拽走,又不确定这是否仅仅是一种臆想。   过了两刻钟功夫,双手戴玉石环的使者从内城赶来,说王和长老要见他们。   凤凰指着使者身边的鳄鱼说:“这就是泥龙。看见没?烛阴那家伙再不济也不至于被凡人骑。”   他杀鬼母的凡身毫不手软,态度恣意又傲慢,说起南方楚地的烛龙,倒有些感慨和怜悯在。   可惜中原的人对烛龙了解不多,竟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使者见一红衣男子自在地坐在凶兽饕餮的背上,大惊失色,“高密,这这是——”   凤凰起身笑道:“我是小费大人的师父,陪他来的,不必搭理我。”   费明秋:“……”总感觉被阴阳怪气了一回。不是说进城喝酒么。   坐在墙下喝水歇脚的二十个女人朝凤凰投去困惑的目光,接头交耳议论一番他的来历。   大禹不知该如何介绍凤凰的身份,担心贸然介绍破坏了这位吉神的打算反而双方闹得不快。   凤凰捞袖子束腰带,拍手催促道:“走吧走吧,早些送了盐巴和陶器,早些回家!”   使者:“好罢,请诸位随吾来。”   大河拍了一下额头,好奇这些女人和奴隶为谁唱念哀歌,出发前往内城的路上问使者原因。   使者惊讶地说:“大河,你不知道么。连日暴雨,王染重病,祭司派她们去祭坛祈福啊。”   *   玩家人多,不可能全部挤进王城,眼看天要下雨,前面的队伍望不见边,有的人就下线了。   陈亦横和李小明也摘了VR设备往桌上一放,打开电脑下载今天的截图和录屏文件。   回答私信的回答,剪辑视频的剪辑,两人顾不上吃饭刷手机,啃两口西瓜就继续工作。   下周学校毕业典礼一结束,李小明便可以正式入职了。   他瞅了一眼坐在对面敲键盘的陈亦横,心里直打鼓。   到底是去房地产还是做新媒体……会不会被老爸用七匹狼皮带抽得像陀螺一样旋转……   “靠,这个**(脏话)又他么换号来喷了!神经病啊。”   他们两合作的游戏解说视频热度很高,连续四周全站人气第一,引来了好多酸言冷语。   有红必有黑,李小明觉得他两是大老爷们,本来就靠做视频赚钱,也没必要觉得委屈难受。   可是耐不住有的键盘侠太太太——太突破道德底线了,不光骂他们,还人肉他们的粉丝。   李小明眼里冒火,噼里啪啦狂敲键盘骂回去。   [铁废物]三个字出现频率最高。   他是骂舒服了,网线对面的少年攥紧鼠标怔怔地盯着屏幕想主意,抓起手机离开某网咖。   大夏天,少年还穿着皱巴巴泛黄的卫衣,嘴里念念有词:“去河南……在河南……” 第93章 有夏氏前途不可估量   河南某市人民公园。   门卫老韩打水回来,瞅了一眼瘫坐在沙发上刷短视频的老闵,“刚在食堂碰见小李,他让我们下午去食堂后面领粽子,还有花生油。哎哎,同你说话呢,看啥这么起劲。”   老闵对粽子没兴趣,“八成是稀奇古怪的口味。媳妇叫我不要用花生油,要吃橄榄油哩。”   “嘿,你就说你拿不拿吧。”   “那肯定拿啊。对了老韩,发觉没,最近老有外国人来公园周边晃悠啊?”   说起这个,老韩的八字眉皱成两条波浪线。   可不是么。   他转头望向窗外火辣辣的太阳和空无一人的马路,烦躁地挠了两下手背上的伤疤。   老闵看他不出声,动动手指刷新某音推荐,补充道:“还有外地人,有几个长得贼眉鼠眼的。”   他们公园对全市免费开放,大多是老头老太晨练和跳广场舞,现在冒出好些陌生的面孔。   确实别扭。   搁他们年轻的时候,这些异常情况一旦发现,要立刻上报严肃处理。   那时新中国刚起步,人家防着你起来呢,派间谍搞破坏什么的不开玩笑。   外国佬心思坏着哩。   老韩摇头,自我开解道:“难道公园里有宝贝啊。那也轮不着老外,省里有专门的考古队。”   老闵深以为然:“也是。国外水深火热,咱们国家越来越好了,咋、还不兴人来河南旅游么。”   两个老头哈哈大笑,各坐一角戴上老花镜刷手机听相声,以打发闷热的午休时间。   他们只是胡侃,却无意中说对了一件事——   半年来,小小的人民公园已经被各方势力翻了个底朝天。   全息游戏《废物》横空出世,其背后所谓游戏引擎、技术支持和难以想象的庞大数据库……   随便挖出一角公布于众都足以轰动世界,掀起新世纪的科技革命。   如果能把《废物》的核心研发团队和资料争取到自己这边,必然是一桩写入史书的功绩。   如果确认《废物》“上面有人”,哼,那就涉及更麻烦复杂的领域,联合施压敲诈少不了。   可惜来自海外的多方势力查到最后至多只能对着一个确凿的IP地址发愁。   这什么情况?   破除千难万险追踪到这个小公园,24小时盯着几个快退休的老头子,连并夕夕怎么建群砍价免费换东西都熟练得不能再熟练了,被动卷入七次广场舞抢地盘大战了,还是一无所获!   再不明白双方科技水平差距就是纯憨憨。   得,甭管明线暗线,该撤退的立刻撤退。   一夜之间咬碎了多少吃惯牛奶面包辣咖喱的银牙,中途被依法捕获的也不在少数。   有人想出了新办法,在网络上诱导性散播消息,称《废物》的研究所就在某人民公园地底。   这些消息不是说给一般人听的。   普通玩家看到了无非傻乐:“哟,几月不见,我们费总和商总怎么这么拉了,住地下室啊。”   极个别心智未成熟的网民经过长时间的诱导,头脑一热,或许便做了一枚发狂的棋子。   时值正午,排队进候车厅的少年收起身份证,伸开双臂过安检。   他很多天没洗澡了,头发凌乱地遮住眼睛和鼻梁,被安检员摸索裤子口袋时抖了一下。   安检员皱皱鼻子狐疑地打量他,“帽子摘下来我看看。好,过去吧。”   少年背上书包就往前走,走了两步小跑起来,直到过了检票机坐上高铁才控制住了发抖。   他摸出手机对着@压花厕纸最新一条微博的活跃粉丝挨个私信辱骂,又去骂@顾戴路的粉丝。   要是没有《废物》这个鬼游戏就好了。   处处是吹捧《废物》的声音,哪怕那些人根本没有内测资格,或者以前对游戏毫无兴趣。   这就是跟风狗吧。成年人的独立思维能力不过如此。   呵呵,什么斥巨资研发、什么十年磨一剑啊,恐怕钱都用在营销洗脑上了。   最可恨的是,一夜之间火爆全国的《废物》把他支持的游戏和……喜欢的女生都变了样。   [这游戏幕刃(对女性的蔑称)含量超标了,“不玩后悔一辈子”?别恶心我(微笑)]   [压花厕纸(哭)我的压花厕纸(哭)怎么就被叉车撞死了呢(哭)]   [顾戴路直播一次,看直播的少一页户口本(歪眼笑)]   他埋头缩在座位上打字,反复编辑一些肮脏不堪的话,直到躲过屏蔽词成功发送。   坐在旁边的是一个戴鸭舌帽穿黑T恤的年轻人,拎着某某锯片的塑料袋,正在大声打电话:   “欸师父我上车了,下次您来山东我肯定好好招待您。不不,我不回家,我去无锡调货。”   哦,卖锯片的。   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干这种活。一个月下来能挣到三千块么。穷鬼。   少年满脸不屑,脑海内冷冷地笑了一声。   他花钱买了消息,得知《废物》制作组就在某公园,而且他看过那个姓费的主策的直播——   乘务员推着小车经过,推销锯片的年轻人并拢双腿,握着手机下意识侧身倒向同座的少年。   少年警惕地熄灭手机屏幕,面色倏地变白。   他仿佛被社会和网络推上了绝路,紧紧贴着靠椅别过脸仰望窗外迅疾后退的高楼大厦。   看什么看!   ……傻/逼。   所有人都是。   骂他是铁废物、是退学在家混日子的二流子、是一心要做游戏直播结果被父母抛弃的渣滓。   都是!都是《废物》害的!   他、他、他要——   他要——   “呜。”   高铁驶入隧道,少年在黑暗中捂着脸落了两滴冷泪,同时想起一些严厉沉重的指责。   他的人生没救了。   他一无所有,以后也不会更好。   安慰他的网友说的对,他应该在自杀之前毁了别人的人生,干一票大的。   *   潮湿的穿堂风吹乱了横挂于明堂屋檐的玉石兽骨风铃。   费明秋左眼狂跳。   他想了想到底是左眼跳灾还是右眼,还未想明白,突然听见一阵咳嗽声。   手持青铜斧的贵族先后入席,井然有序地分为八个阵列,头戴金冠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上台阶。   这位便是王舜。   长脸厚额,细眉深目,下巴蓄有浓密的胡须,两侧额角微秃,不大符合现代人的审美。   但他身上有天然的上位者气势,纵然抱病,仅左手放于腰后慢吞吞地捶打脊骨,不露憔悴。   舜盯着座下金光灿烂的青铜鼎抿唇沉思片刻,问:“高密,吾派你治水,何故提早回来?”   大禹不敢怠慢,当即把寻找应龙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   舜听到父神帝俊的名字时捶打脊背的左手顿了顿,“父神怎会设计杀你一个小子。”   他还很年轻,没有考虑过百年之后禅让的事,推想帝俊出手的原因,谈话的口吻便冷淡两分。   大禹仿佛没有察觉王的冷淡,恭敬地告罪,又把他们如何迅速回到王城讲了。   诸神降临凡间是稀罕事。   舜诧异地抬眼,手握赤玉缓缓起身,指着大禹身旁的人问:“尔等谁是鬼母的使者?”   凤凰神情自若地往后退,顺手把费明秋推出队伍。   费明秋熟练地胡扯:“……是我。”   舜哦了一声,连忙命人端酒来。   大禹晚年即位后曾发布“禁酒令”,其实最早的酒本来也不是给人饮用娱乐的。   酒在尧舜时代是官方祭祀用品,是古人不惜耗费珍贵的食物制作的与天地神明沟通的媒介。   无怪乎方才凤凰说要进城吃酒,大禹等人没有出声反驳,相反热烈欢迎。   酿的酒再难喝,象征祥瑞太平的吉神指名道姓要尝尝味道——合情合理。   凤凰左顾右盼,终于等来了一盏盛在玉碗里的酒,提袖扇风嗅了嗅,“待会儿分我半碗。”   他说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明堂内所有的贵族听得清清楚楚。   来自共工氏的大臣不禁蹙眉,头挨着头低声议论这是什么狂人。   舜不以为意,“来者即是客,来人,许他酒。高密,治水的事,还需长老祭司再商量。”   大禹连连称是,转而介绍费明秋一行人的目的。   舜得知有夏氏与费明秋结盟,收下玩家们制作的各种手工艺品,作为回赠,送了一面兽皮旗。   这面旗尚未完工,稍后将绘制专门的图腾,代表王城及有虞氏接纳了擅长陶艺的费氏部落。   该选什么作为玩家的图腾呢。   费明秋在官网发布了公开征集图腾创意的公告,内测玩家一人一票,所有人皆可上传作品。   这是激发归属感和参与感的线下活动,对强调集体合作的全息游戏玩家而言挺有趣的。   在外城排队的玩家听到消息瞬间支棱起来,头脑灵光的当场拉票求支持。   其中有些人对今天没能进明堂抱有遗憾,一听等会儿可以见大禹的家人,遗憾旋即抛诸脑后。   尧舜禹三圣,大禹在玩家心中是妥妥的“C位”。   传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小学课本有相关课文。   结果呢,至少在游戏《废物》里,大禹带领上千玩家出城,往有夏氏和当涂氏的城市去了。   两座城市相隔不很远。   众人徒步穿过浓雾茫茫的原始森林,望见土木夯筑而成的城墙沐浴在殷红哀艳的光晕之下。   阵雨方停,赤身裸足的奴隶跪在城墙角紧急修补被雨水冲烂的地基,将剩余的废料往后一抛。   虎面鹿角熊尾巴的貔貅张嘴一并吞吃干净,打了个饱嗝,乖巧地发出嘤嘤的呜咽声。   “自愿”充当凤凰坐骑的饕餮见状嫌弃地咋舌叹气。   大河面上有光,得意地介绍道:“看见没有?那些是仅受吾族驱使的神兽——貔貅。”   费明秋和商远配合地点点头。   把神兽当作不可回收垃圾桶投入部落的日常生产生活,大禹的有夏氏确实前途不可估量。   可以说,这种接地气又爱搞事情的创新思维方式和玩家们非常相似了。   上下五千年从夏朝开始有名有姓,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94章 格局小了   “哎哎当心烫!”妇人端着一陶盆热水穿过晾晒肉干的木架子,迎面撞见归来的队伍。   她灰黑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打量这些年轻疲惫的面孔,突然喊道:“回来了!都回来了!”   天色将晚,破云而出的晚霞徐徐地照亮城内数百间圆顶方墙。   坐在屋内鞣制毛皮的匠人、挑拣浆果蘑菇的孩童、手搓麻绳的老头先后探出脸脖子。   这座城市只有王城三分之一大,道路也窄得多,一会儿便站满了男女和奴隶。   大禹一把抱起年幼的儿子,高兴地回应每位族人的问话和关心。   倚靠在马车旁的女人把垂在胸前的发辫撩至后背,低头微微一笑,转身同两位女奴往家里走。   重逢相泣不急于一时。   《尚书》说大禹“娶于涂山”,十月后“启呱呱而泣”。   这位手足戴黄绿色玉石、额间脖颈涂抹朱砂的女人便是涂山氏的女娲,亦是夏王启的生母。   有夏氏和当涂氏(涂山氏)通婚往来,在距离王城不远的地方建造了自己的新家园。   将近四千人口的城市上下分工明确,自给自足,主路面比王城还要干净两分。   费明秋心想可能是因为三百步内必遇见一头哼哧哼哧狂吞垃圾的貔貅的缘故。   凤凰眸光闪烁,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饕餮的拱鼻,玩味地叹息道:   “可见要做极凶的凶兽。人善被人欺,神亦如此。这小子将来是九州之王,你们不要惹他。”   饕餮狗腿道:“好的好的,都听您的。”   它吸吸鼻子打了个喷嚏,暗自庆幸早早投靠王城的有虞氏,躲过了沦为垃圾处理器的命运。   稍后。   族人寒暄完毕,乍见如此多的陌生战士,负责管理仓库粮食的小官露出为难的表情。   大禹把儿子启交给家奴抱走,说:“尽管去做你的事。不要干涉他们即可。”   粮官松了口气,“是。”   提前到来的雨季冲毁了农田和庄稼,洪水又带来了疾病,两相夹击,实在无力招待异族客人。   他还不至于没眼力见到当场汇报族内问题的地步,但引颈望向大禹,嘴角逸出一丝苦涩。   洪水年年都有,今年尤其泛滥。   他即便不提,想必自家族长一路走来心里也有数罢。   ……   进城了,总算可以设置“存档点”。   玩家十人组成一个小队,每队有一辆四轮马车和若干木材皮货,各自找空地搭建临时营地。   根据榫卯原理制作的木架子和特别缝制的兽皮非常轻便,绳索同样易于操作。   习惯了劳动的玩家陆陆续续搭好了帐篷。   没功夫闲扯胡侃,夕阳坠海,天际黑云如山,又是一场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大雨不见停,许多玩家的每日在线时长快用完了,只好依依不舍地躺进帐篷里闭眼下线。   盐池那边倒是还有不少刚挤上线的符合开启新版本条件的玩家。   可是鬼母忙于捏新凡身,任性地临时关闭了两地之间的鬼门。   “且等个两三日。或者让凤凰磕头道歉!”鬼母派小鬼来传话,小鬼说罢机灵地钻入暗处。   凤凰本神听了潇洒饮尽杯中琼浆,神思进入天门揪着鬼母的神魂狠狠地揍了一顿。   他是强买强送地做长辈,哪怕不合适,行事却很霸道,不容那位倒霉的诸神反驳反抗。   鬼母被揍到险些自闭,含泪抱着青面獠牙的小鬼躺进棺材养伤。   于是在线的玩家逐渐减少,嘈杂声渐渐消失在风雨呼啸中。   大河想带人来帮忙,忙没帮上,对下线吃饭的玩家们一动不动的“尸体”惯例性表达震惊。   他觉得如果众人知道玩家靠阳光和空气就能活蹦乱跳,在明堂的时候态度会热情得多。   也不至于王带病召见费明秋等人了,大祭司却推说天象有变、须闭门占卜。   摆明是轻慢么。   大河甩去不敬的念头,转移话题说:“对啦,高密哥请你们四位去家吃饭。”   “吃饭”这个说法还是从阿尔法那学来的。   这几个月借住在玩家的城市里,有夏氏的年轻人学习了许多新说法和新句式,眼界大开。   坐在帐篷里谈论王城风景和物产的连山商队蓦然全体噤声,猥琐地竖起耳朵偷听谈话。   费明秋从马车上大步跳下来,看向仍旧坐在车里端详十根手指的商远,“商远。”   商远愣了一下,旋即说好。   其实啊,其实依费明秋的推测,商远他什么也没听见。   车内分外昏暗湿热,簌簌夏雨的阴影借着极浅的火光在男人的鼻梁和眉骨间幽迟流动。   凤凰看在眼底,伸手拽鸢鸢的翅膀尖,轻笑道:“他们小孩子去吃吧。我们就不去了。”   想蹭饭的鸢鸢弱弱地附和道:“是呢。本尊、本尊不食五谷好多年QAQ。”   *   原木为柱,下埋巨石和沙土作基础,各种原始建筑材料彼此分担穹顶和墙壁的重量。   大禹的家与其他族人的房子并无不同,只是稍宽敞些,内部铺有精心打磨过的不规则石砖。   穹顶南北开窗,下方火坑产生的烟即从这里散出去。   三个女奴正蹲在火坑旁不停翻烤鹿腿、鹈鹕、大雁和野芋头。   大禹接过一只小型陶鼎,命奴隶拿今年新烧的陶碗来,他要亲自为客人盛羹。   陶鼎里是煮得稠糜喷香的羊肉羹,佐以碎榛子、紫苏和酸枣。   大禹的妻子涂山氏打开此次带回来的圆型木盒,从中捏了一小撮雪白的细盐撒在肉羹表面。   席地而坐陪同用饭的亲族不由发出惊呼声,感兴趣地询问是否可以交换一些费氏的雪盐。   老实说,他们自己也能制盐,但盐巴又黄又苦又涩,吃多了还会浑身抽搐。   制盐对现在的玩家来说就是刷经验的日常任务,熟能生巧,盐的质量正在稳步提升。   费明秋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一听就爽快地答应了。   一时之间参与晚宴的贵族们面露喜色,自诩善于观察人心的长老则默默卸下两分防备。   大禹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启,这孩子在认真地玩两枚骨哨,见大人都笑了,懵懂地点头鼓掌。   ——完全看不出他将来继承大禹的皇位,骄奢淫逸以致夏朝内乱,与秦二世有的一拼。   费明秋收回目光,等待女奴们把烤好的食物端上来。   因为饮食习惯和卫生问题,他一般不吃当地人的东西,这时一尝,才知道是格局小了。   原始社会也有好吃的,毕竟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古代中原,是美食之乡啊。   涂山氏侧身跪坐在大禹身边照顾儿子启,想了想,展颜朗声说:“多谢二位助他。”   她是涂山一族的女娲,掌管部族的生育和纺织,地位仅在大禹和祭司之下,见识亦广博。   作为妻子,她一眼看出这次双方结盟是谁占了便宜,再三向费明秋和玩家表示感谢。   首领的配偶都发话了,加上异常丰富的美食,晚宴的气氛推向轻松自然的一面。   吃完饭,大禹和长老们退至后屋商议了半天。   涂山氏撩起帘子传话,请费明秋单独留下,说有一个人要见他。   费明秋抓着商远的手站起来,两人互视一眼,明白这场饭局可能感动了有夏氏的祭司。   不像祁右那种临时上任的小祭司,大部族的祭司都很高冷,轻易不见外人。   ……   ……   河南某市人民公园。   穿卫衣的少年下了高铁直奔这里。   他到公园门口的时候快凌晨两点了,公园的大门上了锁,马路对角的摄像头一闪一闪的。   有个穿老头衫的中年醉汉瘫在长椅上洗纸牌,眯着眼睛打量他,朝他咧嘴笑。   少年吓了一跳,打开手机的备忘录,根据指示绕到公园后门,在掉了两块砖的花坛边沿蹲下。   他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心里却开始打退堂鼓了。   真的要按照那个网友的意思在公园里自杀留遗书吗?   他反复深呼吸,摸索花坛深处的手胡乱地抓了一气,终于摸到一件坚硬冰凉的东西——   “别动!”粗重的男声在背后响起。   少年被粗暴地扑倒,后脑勺磕到了石子还是玻璃片,疼得龇牙咧嘴流下两行泪。   装有十片锯片的塑料袋扔在一旁。   胡杨用力按住少年的胳膊,抢走埋在花坛里的园丁剪和钥匙,骂道:“我在火车上就看你不对劲。离家出走啊?和家里人闹矛盾了?我想想,全国刚高考完……高三生考砸了?”   少年不说话,垂眸瘪嘴示弱,待胡杨骂骂咧咧松开他,反手夺过剪刀往前划拉了两下。   胡杨跟踪这不学好的小子一下午了,胃里一点东西没有,只感到肚子凉飕飕的,“哎唷!”   少年看剪刀上都是血,脸色惨白,死死握住哆嗦的手腕、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95章 你怎么想的?   街角的照明灯老化得厉害,橘光微弱如豆,几乎只能照见贴在灯柱上的男科广告。   少年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拭剪刀和指甲缝里的血,边流泪吸鼻涕边紧张地往后看,生怕被追上。   公园斜对面是市妇幼保健医院,唯独住院部的楼梯间亮着灯——蓦然被树影扑灭。   每天每分钟都有新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   少年收住飘远的思绪,打了个寒噤。   来都来了,最重要的是,他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你他妈!”胡杨捂着肚子从阴影里跳出来,“老实点,把家长电话报给我,我不和你一小孩打架。不过你要是他妈敢再乱动,哥哥就动真格了啊,别被揍得满地找牙才知道后悔!”   胡杨两手交叠紧紧按着肚子上的伤口,疼得满头是冷汗,心里直骂晦气。   妇幼保健医院有没有急诊?自己的情况要打破伤风吗?   要不是看这小鬼缩在高铁座椅上的倒霉样子有点像他弟弟上高中无法无天的时候,他才懒得多管闲事临时换票下车呢!本来还想着快点住进酒店,上线玩一会儿《废物》……   “废物?”少年听见年轻人无意识地嘀咕最后那两个字,迷茫的眼神为之一变。   [官网说《废物》的主旨是没有人是真废物。]   [这个概念本身就很滑稽矛盾呀。你仔细想想。]   [制作组日进斗金——嗳你怎么相信策划F的鬼话!这种游戏钱生钱,怎么可能不赚钱!]   [他们自诩是人上人,吸引的玩家和粉丝也自我感觉良好,反过来,嘲笑的是谁?]   [是你我这样的可怜人。]   [我在海外,很多事不方便。你呢?唉,算了吧。]   [你喜欢的女孩子在追《废物》直播吧?正常的,她们就喜欢有钱的“成功人士”。]   [我想,死之前总要做点什么回敬一下这个恶心的社会和恶心透顶的《废物》制作组!]   [你呢?你怎么样?]   幽冷如蛇吐信的聊天语音在少年的脑海里无限度地膨胀,最后冲出他稚嫩阴柔的五官。   他是废物,他不爱上学,好,他承认。   可那些又丑又胖还敢露脸的男主播、男UP,还有这个卖锯片的傻逼,又有什么本事!   凭什么他一无所有受人鄙视,而许多本该和他一样的废物却光明正大地享受追捧!   少年张大嘴巴吃力地呼吸。   嫉妒、怨恨、愤怒、羞耻、自卑、无助……   他以为的十八年来所有的痛苦压垮了对法律的敬畏。   胡杨全然不觉“拉仇恨”,叫嚷着要报警打120,忍痛空出左手摸裤兜里的手机。   野外蚊子多,拼命叮咬他的小腿和脸颊。他浑身又热又冷,力气一点点从脚底板溜走。   到底怕“交代”在这里对不住爹妈和没影儿的女朋友,胡杨不禁心慌——   啪。   手机屏幕四分五裂,边角沾了少许鲜血。   少年抓握着园丁剪的柄部嗬嗬喘气,眼睛放射出骇人的冷光。   他决意今晚自杀,而且决意犯罪放火,用他被策划F鄙夷羞辱的废物人生摧毁F的心血。   素未谋面的网友说的很对。   没有任何一款游戏在涉及重大刑事案件后还能风风光光地公测。   “操!”半夜露重,躺在公园大门外椅子上玩扑克牌的醉汉含含糊糊地骂了一句脏话。   少年迅速冷静,抛下重伤昏迷不醒的胡杨,大步跑回公园后门开锁。   公园废弃的公厕里应该还藏着汽油和其他泡沫类易燃物。   天快亮了,快!快!   快!   他哆嗦着开锁,锁开了却依旧推不动门,不由怀疑门后有人拿着吸尘器一类的东西和他较量力气。   一声短促的笑。   胡杨摔碎在地的手机和装了锯片的塑料袋被人捡起来。   脚步声轻飘飘的如同浸润在皑皑积雪之下,异时空的客人踩着黯淡灯光走到少年的背后。   少年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他感到所有的记忆和心思正在被一只手随意翻拣查阅,慢吞吞回过头。   灰白的藤杖闻见血味伸出金灿柔软的藤须。   甲、乙、丙、丁……壬、癸等十个甲骨文字呈旋转阶梯状上下漂浮,将站在中央的青年包围。   青年单手插兜站定,身量瘦削,白斗篷搭在肩头,乌黑的瞳仁倒映着兴味,眉眼稍显困倦。   少年大惊,脱口而出:“费明秋!”   游戏里的NPC怎么会出现在他面前!这是噩梦!   费明秋唔了一声,尝试性地把沉甸甸的锯片和坏手机抛向天空。   身前身后环绕的甲骨文字闪烁金光,进而衍变为一只只浅金色的指节纤长的手。   数十双手像珊瑚丛一样展开,分别接住锯片和手机并把所有东西拖入位于其他维度的天门。   少年已经吓呆了。   费明秋头疼地瞥了一眼倒在转角处的胡杨,问:“你怎么想的?”   少年实在害怕,膝盖和脚腕不听使唤地往下坠,咬紧牙关强行转身开门,闷头往公园里跑。   费明秋:“等等——啧,你看。”   拉住后门的不是什么吸尘器,而是天门茫茫云海。   当然,鉴于费明秋目前神力构成之丰富,幻境偶尔变为东海蓬莱和阴森鬼府。   少年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被亲眼看见的魔幻画面吓到怀疑人生。   见躺在棺材里给凤凰扎小人的鬼母朝他瞪眼珠子,又见披着腐烂人皮朝他做笑脸的小鬼和啃食血肉的家畜,少年吓得魂飞魄散彻底没了逃跑的力气,捂着眼睛大叫一声:“啊!”   玩扑克牌的醉汉仰头骂道:“谁他妈大半夜不消停啊!找揍是吧!”   “嘘。”费明秋俯身越过他重新关上门,“你是在找策划吗?我人就在这,别进公园了。”   少年听了更害怕,摇摇头摔坐在地,紧挨着门板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没有……”   费明秋:“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废物》对我而言确实十分重要。”   少年吓傻了,“我、我……”   他满脑子是鬼府里的恐怖画面,一闭眼就想起鬼母红艳艳的棺材,只能拼命重复这一个字。   费明秋轻轻揉按额头左侧太阳穴,不很熟练地使用刚学会的读心神通。   这个神通其实比他想象的有用。   只要彼此神性差距大,不但能窥见一个人的全部过往和恐惧,还能肆意修改对方的想法。   乃至于由记忆和语言构建的性格。   难怪老祭司再三强调请他务必谨慎使用。   浅金色的手指穿透少年的大脑和四肢,轻柔又强硬地捏碎了少年心底的戾气和某些记忆。   凌晨三点的夏风拂过整座城市。   少年如梦初醒,愣愣地看着自己沾血的卫衣,又看向不耐烦地追问他是病人什么家属的护士。   “家属?什么家属?”他的眼睛满是红血丝,表情却彷徨懵懂如五岁幼儿。   护士一噎,改了语气,轻声说:“小同学,是你打的我们医院急救电话,你不记得啦?”   少年:“我、我……姐姐,什么是电话?这里是什么地方?”   护士挑眉,神情怪异,“呃你稍等嗷,不要乱跑,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   费明秋睁开眼。   手边是十片锯片和一个坏掉的手机。   他对玩家的世界没有多少好奇。   不过,看样子真的可以通过玩家的触碰“顺”走一些现代才有的产品。   对今后基建是好事。   他为什么出现在现代、为什么能暴力篡改少年偏激报社的性格,可谓说来话长。   四小时前他见到有夏氏的祭司,请教怎么缓解天门进阶和一念百应带来的犯困问题。   老祭司是黄帝的直系后裔,身上流着半人半神的血,博闻强识,占卜医疗祭祀样样精通。   听闻费明秋竟然达到第八辛阶,老祭司惊讶地失手打翻了半碗朱砂,“此事当真?”   老祭司比鲧的父亲还要年长,手撑着膝盖探头眺望窗外雨丝,拖着沙哑的嗓子娓娓道来:   “吾这一生见过许多非要与诸神争强弱的英雄,却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   “吾将传授于你控制一念百应的方法,以及如何发挥你的全部神通。——你绝不止会这一个。   “同时,你将来若还能进阶抵达第九、第十阶,万万不可动用新增的神力和新神通……   “原因?呵呵,吾看见你的魂魄了。”   费明秋微怔,“我的、魂魄?”   老祭司慢慢颔首,惜才而和善地打量年轻人的面庞,“吾曾追随父亲前往昆仑寻找诸神的遗物。你的魂魄有昆仑山顶的气味,或许是昆仑某位诸神的血脉。费,你将来必进阶第十阶,你能见到传说中的神域,但那才是危险的开始。你附耳来,吾悄悄问你一件事。”   ……   一念百应不仅可以约束玩家的想法,还可以通过频繁的约束建立某种特殊的直接联系。   不过,目前他只能在阿尔法选择保留的时空锚点——人民公园附近出现。   费明秋和祭司分开回到马车上,他只是想试试今晚的收获,便找到最先接触的玩家李小明。   结果——明天再去看看胡杨和小喷子的情况? 第96章 他不敢动   “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胡杨迷迷糊糊听见这句话,唤起了某种刻在DNA里的记忆,睁大眼睛跳坐起来。   感觉挺好的。   感谢国家感谢医生护士感谢帮忙叫车的路人,他没大碍,就是血压有点低。   小施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客客气气地自我介绍:“你好,冒昧来访,我是施柯,方旁施。”   胡杨:“……你好你好。你是?等等,昨晚那个小孩抓到没有?他的状态不对劲!”   小施拦住胡杨,“你别乱动,医生说你身体素质好,最多后天就能出院。小孩……说的是他?”   胡杨不明所以地顺着小施的手望过去。   换了白T恤黑短裤的少年盘腿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电视,一问三不知。   左右床的病人早上刚出院,病床需要消毒两小时,因此房间里只有胡杨一个病号。   负责为病人打饭的护工探进头张望,见这间气氛古怪,想想还是撤了,没敢挣这笔钱。   嘿,倒霉熊孩子捅伤了人还装没事人了!   胡杨气结,把小施认作便衣警察,抓着他的手激动地说:“您可得帮忙,我吧简直是无妄之灾——我这肚子怎么麻麻的——哦后天出院——咦我手机呢?完蛋!行李还在火车站!”   小施摇摇头,心想这人真能自说自话,从包里拿出一份刚打印的保密协议。   胡杨凑上去扫了两眼,看见某某研究中心的专章,满脸问号:“???”   小施:“昨晚的事,涉及一些内部机密,领导派我来处理。你不要紧张,就是问问你的意见。”   胡杨捂着隐隐刺痛的肚子躺回床上,琢磨大半天,呆呆地说:   “哦哦。真的假的?我、我……一定知无不言!可我就是路过,我不是本地人。”   他虽然不后悔“多管闲事”,却不知道自己即将和这个倒霉孩子结伴前往研究中心配合调查。   小施抬手看智能手表,简单回复了所长的邮件,微笑道:“还晕吗?再躺一会儿吧。”   胡杨:“好好,我躺,但我的手机……”   “我们会帮你临时冻结所有重要账号,包括你的银行卡。”小施把自己的平板拿给他。   胡杨睡懵了,乖乖接过平板打发时间,顺手点进了浏览器收藏夹的《废物》官网。   他潜意识里不想惹更多的麻烦,便没有问小施为什么收藏一个“小众游戏”的官网和衍生站。   网上吵吵闹闹快乐万岁。   昨晚发生在人民公园外的冲突仿佛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记忆里。   讨论版首页全是王城新地图相关的贴子,以秒为单位滚动刷新,挨个点赞都来不及。   其中有一个半小时前发的新贴被热情回复的玩家手动推上了置顶位。   #我宣布:新NPC凤凰是老挑货了(拳头)(拳头)   [确实]   [很难不赞同]   [玩家保护协会表示强烈谴责,我们不背锅谢谢]   [一上线,我就问,费师傅,发生甚么事了(呆)怎么洪水说来就来啊(跪)]   [发洪水怎么还能算到玩家头上的,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当作瘟神(流汗)游戏太逼真也不好]   [还好大禹不搭理凤凰这个老狗的挑拨,呜呜感动泪目]   [别玩梗了,现在怎么玩啊?好恐怖,帐篷外面黑漆麻乌的啥子都看不见]   [出门拿个快递,什么时候洪水退了再上线]   ……   今天是《废物》游戏开服以来在线人数第一次出现大幅度的回落。   不为别的,极端天气之下玩家只能躲在帐篷或马车里瞎聊天,而且时不时连人带帐篷被吹跑。   最令玩家难以接受的是:有人因为突来的天灾死了,有人被洪水吞没至今不知所踪。   玩家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即便再强调《废物》只是虚拟世界,也很难保持绝对的冷漠。   都是鲜活的人命啊。   昨天他们搭帐篷的时候,有的还送水送吃的来呢,双方连比划带猜地对话。   虽然大多时候不在一个交流频道上。   无怪乎有玩家在论坛真心实意地吐槽,感慨现在看来全息游戏100%真实未必是好事。   大家都知道,黄河是最难驯服的大河,五千年来频繁改道祸害沿岸。   今年雨季来得急,能够操纵黄河的应龙又被帝俊亲手斩杀,洪水泛滥成灾是迟早的事。   只是费明秋没有料到,他去现代世界的人民公园转悠了一圈,回来后就遇上了天灾。   如果不是商远时时盯着他、拽他一把,刚才他也被洪水冲走了!   现代研究推测尧舜时期处在全球气候变冷的阶段,降水多,有学者称之为First Dark Age(第一黑暗期),全球各地的文明随之衰落消亡,大禹正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建立了夏朝。   既残忍血腥又隐含新的希望与生的活力。   可惜九州一统的太平年代离费明秋和商远还很远。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汹涌滔天前所未有的大洪水。   以及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城市。   不须费明秋发任务,已经有不少玩家钻入水中救人,或者靠获得的能力帮百姓挖沟排水。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从前玩家只知道老祖宗不容易,哪里知道人命在天灾面前一文不值,一场暴雨就灭杀一大片。   这场人与天的对抗以人的失败暂告一段落。   接连下了两天暴雨,洪水势头稍稍减弱,留下一座满是泥沙乱石的土城。   草舍木屋被水泡塌了,建在最高处的房子的情况好一些,挤满了饥肠辘辘的男女儿童。   大祭司合着眼躺在兽皮上呻吟,他不吃不喝为上百个族人看伤势,眼下再不能强撑。   跟从他学习医术的诸位祭司忙得团团转,看样子也不能撑多久。   玩家不上线,容纳玩家意识的金属人偶被洪水冲得到处都是,大部分人偶需要修理。   缺人手。   无论是大禹那边,还是玩家这边,都缺人手。   费明秋发了公告追加特殊剧情上线奖励和此前玩家自发救助百姓的特别补偿。   他和商远分工维修人偶,一天下来两人尽管挨在一处,却很少说话。   干熬了十几个小时,费明秋实在困。   他握拳捶打心脏和锁骨,靠在商远背上,“不行。靠你了,我睡一会儿。”   商远手一顿,反手托青年的腰,旋即听见平缓的呼吸声,哑声问:“小静?——明秋?”   费明秋已经睡着了。   商远不敢动,保持弓着背的坐姿继续修理玩家的四肢,发力时手腕处机械关节的形状尤其明显。 第97章 见证文明的发生   薄暮时又下了一场豪雨。   雷声渐消,阴云乘狂风滚滚而来,目之所及皆是泥泞废墟。   祭坛中央用于招魂的祭旗破破烂烂得像被刀绞碎了,最鲜亮的一面旗吸饱雨水沉在泥坑里。   众人情绪低落,机械地俯身捡拾可以利用的材料,一旦闲下来便觉得手脚冰凉好不心酸。   大禹和长老们商议着要不要去王城求援、还是先派人去周围其他部族探探情况。   洪水总不可能只祸害他们有夏氏一座城。   王城地势高,附近有用于泄洪的湖泊,且汇集天下神通广大之勇士,当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话说回来,既然他们身边有凤凰这等厉害的吉神,何须舍近求远……   怕的是诸神不悯。   大禹十指交叉低头沉吟。   突然,负责瞭望的两个中年战士从高处跳下来,喊道:“大人,是相柳!”   玩家正在帮忙发掘被污泥和树木掩埋的家畜,闻声纷纷抬头朝南面完全坍塌的城门望去。   黑乎乎的天际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橘红。   饕餮和貔貅冰释前嫌,在泥巴地里上蹦下跳。   继而出现十六个手举火把肩披赭红色麻布的贵族。   为首的中年人个子颀长,戴人面蛇身纹青铜面具,腰间别着一把锋利的短刃,尤其显眼。   神奇的是,一行人边走边吟唱神秘的祝词,堆积在城下的污水便自然地汇集成股流向远方。   以至于伸手挖陶鼎里的泥巴的玩家感到手指十分干燥,垂眸一看。   嘿,泥巴全干了!   这神通不抓去工厂24小时做脱水蔬果干——浪费人才了啊!   被称为相柳的贵族除了操纵水流还有传音的神通,在城门外站定,傲声问:   “高密何在?”   大禹挣脱老祭司安抚他的手,手按一把铜剑的剑柄,声如洪钟回复道:   “有夏在此。”   贵族对外只称氏不称姓名。   当然,尊者称呼卑者另说。   这些好端端冒出来看热闹的贵族来自共工氏,因为都是负责治水的,与有夏氏素来不和。   相柳兀自挑眉,回头同族人说:“大水冲了他们的狗窝,他小子倒硬气起来了。”   那族人的身份亦高贵,将双臂的翠绿色玉环往腕上拢了拢,“同他父亲一样,嘴硬罢了。”   相柳:“高密,吾等从河右回王城复命,听闻你往南寻应龙不力,便来瞧瞧,结果——哼。”   他无意耽搁,嫌弃地瞧了瞧这座被洪水摧毁的城市,“尔等不必去王城,吾自会禀报此事。”   有夏氏年轻的贵族情绪激动,喝道:“你!”   相柳连面具都懒得摘,与左右低声交谈一番,冷冰冰地拱手,“万事当心着。告辞。”   共工氏的贵族仿佛真的只是来开一波嘲讽,自说自话指点大禹应当尽早焚烧尸体和不要食用泡在洪水里的东西,指点完毕便捞起粗麻袴子系在腰间,脚踏涓涓细流消失在夜色中。   有流水作船舶,十六个汉子来去无声无息,眨眼间已不见人影。   点点橘红重新散入如山乌云。   玩家把手从陶罐里拔出来,再定睛一瞧。   嘿,又积了一汪浑浊的雨水!   不得不说,这神通有点子废物,妥妥的表面工程,难怪尧舜两代都为洪水所困。   玩家一般不了解相柳在大禹治水的历史故事里的“反派”位置。   因而眼下被嘲讽了,他们也没有什么感觉,高高兴兴地分享某宝哪家蔬果干最好吃。   有夏氏的人则感到被狠狠扇了一巴掌,脸上臊得厉害,想起死去的家人朋友,更添伤心。   涂山氏见众人神色愤懑,连丈夫大禹亦剑眉紧皱颇有动怒之意,柔声教训靠在膝头的儿子启:   “你呀生什么气?共工素来如此。何况你大父(祖父)当年占了他在王身边的位置。”   启依恋母亲的怀抱,闻言重重地点头,歪头拍手笑道:“好大父!好!治水好!”   大禹轻笑,将拔出两寸的铜剑推回木剑鞘。   被不懂事的孩子这么一打岔,大家没了心情集火外族人,复又聚在一起商议部族的将来。   老人们都知道,沾过洪水的东西会带来瘟疫,都不能用。   受伤的族人亟需医治和休息。   看样子洪水只是被共工氏用神通引到了别处,即便做最好的打算,三天之内必有暴雨。   大禹:“祭司的意思呢?如何?”   “吾吃够了,拿去给孩子们吃。”老祭司把陶碗递给奴隶,“走。走之前,吾当设坛祭神。”   奴隶抱着温热的陶碗前往临时搭建的帐篷,同时不掩羡慕地打量周围的玩家。   洪水对他而言或许是解脱。   除非……他、抑或是他的孩子的孩子,有一天可以这样坦然率真地活着。   *   费明秋醒过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   细雨濛濛,时断时续。   商远告诉他,共工的大贵族相柳等人在回王城的路上途经此地、特意冷嘲热讽了几句。   费明秋:“……”   能吐槽吗?   他觉得不仅是帝俊、鬼母、羲和这些创世神,某些名载史册的大氏族也非常不靠谱的样子。   商远:“还有,祭司要求的祭坛快建好了,你要过去看吗?”   费明秋:“祭坛?”   不管主动被动,费明秋一直承认(胡诌)自己是来自东边大海的带领玩家搞基建的祭司。   其实祭祀这方面他一窍不通。   也亏得他装傻白甜装习惯了,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随口编故事骗人(特别是玩家)感情。   新的祭坛就建在被洪水冲垮的祭坛旁。   外圆内方铺以黄土撒以朱砂,呼应天圆地方的世界观;   由中心向外分为十扇,分别上贡五谷五牲,象征把一年分为10个月、每月36天的夏历。   迁徙问神是大事,闲杂人等不得参与。   于是连山氏的商人连人带车自觉地退到城外,他们有些本事,洪水过后无人受伤。   玩家就很不自觉——俨然把此次祭祀当作《废物》主线剧情的一部分。   好在老祭司只是冷眼观察他们片刻,眼底闪过些许讶异,或许是念及结盟关系,竟没有反对。   六位长老双手上举又跺脚又摇摆身躯,反复地吟唱祖先流传下来的祭曲。   祭曲感动天地,黏兮兮的小雨渐渐停了。   阴云呈鱼鳞状分布,缝隙处影影绰绰漏出浅粉色的朝霞。   凡是可以站立的,乃至于吊着最后一口气的,都围在小小的祭坛边翘首以盼。   老祭司跪在祭坛中央,蘸取朱砂绘制龙蛇图腾,手捧玉斧恭恭敬敬地朝北斗星方向叩拜。   北斗七星的勺柄指向正东偏北,预示着一岁之首,即夏人以为的正月(为十月初一)。   就此离去是好是坏?   率男女族人祭拜天神先祖,祈求上帝鬼神怜悯。   老祭司伏地叩首九次,唱念祝词求降吉祥,再接过大禹递来的光泽黄润的上等龟甲。   龟甲背面已经挖好了一个卜字形的小坑——这就是“占卜”的“卜”字的来源。   祭司用树枝取火控制力道烧灼龟腹甲的小坑。   龟甲受热变形,沿着小坑的走向逐渐裂开,产生“兆”字状的纹路。   人人屏气,连五六岁的孩子也紧张地捂着嘴巴和饥肠辘辘的肚子等待结果。   夏商周时期的人对龟甲占卜的结果是很信服的。   老祭司拿起龟甲端详,嘴里念念有词,再率领大禹等贵族叩拜,最后才说了句“大吉”。   肉眼可见的,所有人因为这句简短的话露出笑容。   至于在龟甲正面钻刻占卜缘由、经过、结果和贞人(卜者)姓名……是老祭司一个人的事。   费明秋受邀站在祭坛底下观看夏人的祭祀,听见隐隐约约的舒气声,不禁动目低笑。   他早就发现地球可能是星际文明的起源、夏人是可以追溯的最最遥远的祖先。   但直到此刻,他才发觉他为什么得知鬼母有传送神通后特别积极地带玩家来王城玩。   能跨越时空亲眼见证上古先民如何战胜洪水天灾,能见证华夏文明的发生,是很浪漫的。   祭祀尚未结束。   臂力惊人身姿丰腴的女官合力端来仅剩的一鼎祭酒。   老祭司捧出一抔撒在祭坛的黄土上,招呼众贵族近身来,然后把酒抹在他们的额头嘴唇上。   费明秋站在台下,听着百姓自发的叹息声不觉眼眶微热,冷不丁被老祭司喊名字。   他一愣,看了一眼商远,“什么?”   老祭司亲自端酒给他,一定要他喝下,蓦然想起什么,又端一杯酒给商远,同样如此。   就、就挺突然的。   气氛使然,费明秋没有拒绝。   他与商远四目相对,心下百转,痛痛快快地仰头饮尽。   有幸饮祭酒的还有一人。   不,一神。   凤凰君在天门里喝得酩酊大醉,扒拉着夏人上贡的酒鼎点头如捣蒜,大骂几句睡死过去。   好为人长辈的老凤凰醉了,鬼母虽不承认,却实在放心很多,捏了新的凡身从鬼门里走出来。   她瞟视脖颈泛红的费明秋,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勾唇酸道:“你们两人缘倒好。”   商远没说话,但揽过青年的细腰把趔趄走路的费明秋扶正了。   鬼母双手叉腰瞪商远,又不敢搞事,“好啦,知道你们等得着急,我现在就把鬼门打开。”   费明秋晕乎乎的,眉眼如画朝她又是颔首又是大笑,小声吐槽古人做的土酒怎么威力大得像工业酒精。   鬼母连忙把他推给商远抱着,结结巴巴地说:“哥哥,你、你疯啦!商远,你看看你你老婆是什么样子!”   商远挑眉。   鬼母不觉得她说错了,不敢再摆架子,拍拍手使唤小鬼打开阴森诡异的鬼门。   有夏氏被洪水卷走了药材、食物和车马……   但费明秋想,盐池那边有的是啊。玩家总算还有点用。 第98章 年轻青春的面孔   【20210614更新:修复鬼门bug。追加[大禹治水]系列隐藏成就及随机奖励。】   【20210614活动一:《大洪水!王城联动篇(前章)》详情[..]】   活动时间:6月14日维护后~6月20日21:59为止。   对象:8级及以上玩家。   内容:突发的洪水夺走了有夏氏的城市,大禹决定带领族人前往王城避难,正在此时……   【20210614活动二:《端午节纪念打卡》详情[..]】   活动说明:端午节来临,祭祀祈福,追念屈原;同时为配合节假日期间各友商纷纷推出限时氪金充值割韭菜活动的气氛(),至本月底,玩家每日上线完成五项日常任务或工坊制作任务,即可获得特殊SSR奖券一张!该奖券可自行兑换端午节限时精美外观套装哟。   除了以上三个公告,官网首页的背景也发生了变化。   日、月、熊、蛇、鸟五种图腾和“宇宙洪荒”等字退至四角,中央变为众人祭祀天地的画卷。   该图仅用鸟白、赭红和靛蓝三种自然色,致力于描摹夏人的团结和虔诚,非常具有冲击性。   新背景受国画审美影响,还有少许“闲笔”:   在神圣的祭坛的边缘,阴云压迫着跪于阶下的男女奴隶,与面向朝霞的贵族们形成对照。   难怪有人夸赞这次的背景是某位大师的新作品——   不仅自成一种风格,而且蕴藉温情和怜悯。   当然,夸不夸的都是后话。   疯狂按F5刷新首页蹲点等游戏公告的玩家可没工夫写800字作文。   这次限时活动是《废物》开服以来奖励最丰富的,玩家相当信任外观系统的建模和设计,看见“限时”两字就走不动路了,加上鬼门传送阵恢复运作,在线人数很快达到上限7500人。   一共三万名内测玩家,对应的是不到八千个位置。   每次开服卡点挤上线都是一场恶战。   14号当天排队排到#排队话题上了热搜直奔热一。   玩家半年来积攒的物资颇多,刨去盐池居民所需的部分,仍够支持有夏氏好一阵子。   于是玩家们排着队穿越布满凤凰的马赛克的鬼门,争先恐后给老祖宗送吃的喝的。   一天交流下来,费明秋收到有夏氏的贵族及诸位长老的“好人卡”三十张。   费明秋态度含糊地收下“好人卡”,另有心事。   官网的新背景是他利用阿尔法的功能设计的,他认为奴隶应当被视作一个活人。   尚处在部落联盟阶段的夏人不这么想。   费明秋听闻老祭司打算放弃所有生病的奴隶、趁大雨未至先带健康的族人去王城。   此外,年老年幼或不为主人所喜的奴隶被要求留在这里看守族人的坟墓。   干涉一个在本族内拥有绝对声望的老人的判断是自找苦吃。   说不定会立刻受到给他发了“好人卡”的贵族的挑衅和武力针对。   因此,费明秋固然觉得老祭司的治疗手段原始,起初只是提意见,没有贸然干预。   但是。   但是啊。   无论研究史前社会史的学者如何理解同情古人的思想,奴隶就是活生生的人。   玩家把《废物》当作虚拟游戏尚且心怀不忍,他和商远知晓所有真相,怎么能装作不知情?   费明秋看着玩家合力把装满热水的桶推进鬼门,心中不快,忍不住和商远低声说了几句。   商远并不意外,侧目沉吟道:“你的意思是……由我们治疗这些奴隶?”   费明秋有点不自在,“我讨厌天真善良不自量力的蠢货,但我还不至于——嗯哼,对吧。”   他反复地强调他的不正常,似乎坦荡自然,其实是很有些迷惘的。   商远想到什么,桃花眼眯起来,瞳孔边缘被金色的锋芒洇透,像伏在草地上打盹的老虎。   他弯腰活动膝盖,原地跺了跺脚,闷声说:“错了。我想你不是。”   费明秋顺势望去,欲言又止,收回视线干笑道:“不是什么?不善良?你才知道?”   “这个我不敢替你下结论。”商远拍了拍阿尔法的熊耳朵,“小A,还有抗生素吗?”   阿尔法忙坏了,卡壳半分钟才回答:“商工,只剩六板浓缩胶囊。医疗箱是从跃迁飞船上搬下来的,万幸你们两这段时间没怎么受伤,但我必须保证你们的安全,绝对不可以动它哦。”   费明秋看向商远。   平时把阿尔法当宠物随意揉搓的商工程师淡定中带着不满地收回手,做了个道歉的手势。   费明秋心头一松,当众密谋:“你不能修改它的判定吗?”   阿尔法支棱着熊耳朵和尾巴挥舞爪子,嚷道:“喂喂!当事熊还在这里呢!”   商远打了个不恰当的比方:“你以为植入你的大脑的还债程序为什么不能删除。”   他的意思是,最高级别的程序只有拿到同等级别的管理员密钥才能修改核心代码。   费明秋明白了,玩笑般地感叹:“……如果回中央星,我要再考虑考虑做不做你的助手。”   别看商远是封存在中央星区法院的危险人物,明面上的行政等级往高了算就是个A。   再往上有A+、A++、S和∞四个大等级,等级内部又存在多项考评和上级推荐的问题。   天天上班摸鱼的混子工程师摸了摸鼻子:“我想我倒也没有你说的这么差劲。”   阿尔法:“是啊是啊,我们商工才不是混子,持证上岗的呢。”   费明秋潜意识里不愿关注商远的过往,一时意外地好说话:“行行行,我是混子。”   他后知后觉阿尔法这头小熊猫不是简单的人工智能,而是服役于政府的公务员。   看某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阿尔法的级别挺高的,难怪被起了个α的昵称。   唉,总之调用他们两的医疗箱的办法被遏止在摇篮里了。   费明秋望见有玩家在抓貔貅,眼皮狂跳,正想动用神通制止——   貔貅慌不择路地蹿上树,从来只进不出的神兽,竟吐出一张锯片。   啊,锯片。   三天前他为了尝试老祭司教授的一念百应新用法从公园带回来就不见踪影的锯片!   费明秋有了主意。   刚好他想去看看胡杨的情况。   *   下午四点主任医师来查房,嘘寒问暖那肯定没有,但特意叮嘱了出院后需要注意的事项。   十来个年纪轻轻就秃头的住院总把一张小病床围成一圈,随时准备回答主任的问题。   胡杨摸着肚子上的纱布小心翼翼地点头,打量主任银霜色的鬓角,眼眶微湿。   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待遇,等医生们都走了,他不觉对研究中心的小施敬畏起来。   瞅了两眼还在看电视的少年,胡杨换衣服穿鞋子,“柯哥,那个,我想再去公园走一趟。”   小施把办好出院退款的医保卡和若干发票递给胡杨,“为什么——哈哈,当然可以。”   胡杨指了指少年,“这倒霉孩子咋办?有这么做爹妈的嘛,孩子成年了就互相踢皮球了。”   小施微笑道:“他情况特殊,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不过我征求了成年人本人的意见,对吧?”   少年眼睛盯着电视里的卡通人物,“除了老胡我谁都不认识,我跟你们回研究中心。”   嗬,失忆了变幼稚了还是有那股不饶人噎死人的莽劲!   胡杨好好一小伙子被零零后键盘侠喊成“老胡”,心梗得噼里啪啦狂按电梯按钮。   半小时后。   三人来到公园正门口。   夏天傍晚的日头正晒人,跳广场舞的大爷占完位置又心满意足缩回凉亭里聊八卦。   胡杨左看看右看看,拉住两个低头玩手机的大学生,问:   “同学,今晚有什么活动吗?好多人!有草地音乐节?”   大学生A:“没啊。没听说过。我从隔壁市赶来的。”   大学生B:“我坐高铁来的。呃你也是《废物》的粉丝吗?”   有人曾在网上吐槽:一个公测遥遥无期的破游戏,说什么粉丝!真把自己当盆菜啊。   但三万内测名额之外的人,说是观众显得生疏,说是玩家又不大确切。   胡杨这两天听小施详细分析了少年来河南的原因,兀地大惊失色:“你们要干嘛!”   两个大学生好笑地指胡杨T恤上的龙蛇图腾。   胡杨顺着对方的手指低头看。   这件衣服是小施随手拿给他的,说是《废物》衍生站只抽奖不销售的新周边。   “哥们别一惊一乍的,我们大家当然都是来传说中的制作组老巢打卡啊。”   “对,费明秋声音很轻,但直播间的都听见了——他想救人,可是手里没抗生素。”   “虽然为了救一段虚拟数据坐高铁跑来冲制作组挺傻逼的,但来这里旅游两天也不错。”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一来面基,二来看看能不能感动费总和商总,挽救一批数据。”   “就是就是!把游戏做这么真实,说来都是费总的错,千里迢迢来冲制作组不亏。”   “我们中国人可做不出丢弃老弱病残的事。费总既然想在国内开辟市场,这波必须得改!”   两个大学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胡杨听得似懂非懂,恍惚间公园广场上已经稀稀拉拉冒出了百来个年轻青春的面孔。   他的心砰砰地跳,张了张嘴,很想说些什么,忽然吃了满嘴的阴风。   他就这么站在垃圾桶旁,亲眼见证夕阳战栗着沉入地平线下,昏暗的路灯依次亮起。   黑眸黑发的青年摘下老虎面具,漂亮的眉眼因诧异而显得凌厉薄情。   天完全黑了。   大爷用于抢广场舞地盘的音箱滋滋啦啦地放着《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费明秋再次来到现代,愣愣地打量或带了一书包板蓝根或拎了一袋子罗红霉素的玩家。   他收回前言。   他的玩家除了作死捣乱添麻烦,除了每天在网上嘤嘤嘤自嘲是废物,其实是特别特别善良的一群人。   作者有话说:   刚打了第二针疫苗,胳膊抬不起来,就写这么多吧(躺平) 第99章 “鬼母!出来!”   六月中旬河南的傍晚是四面八方吹来的热风。   费明秋把鬼母送他的老虎面具捏得咯吱响,沉默半晌格外温柔地说:   “这都是给我的?”   玩家们像见鬼了一样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次元壁破了!世界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声音这么好听的人——不!等等!这谁?!   刚才还在口嗨“今晚狠狠冲了《废物》老巢”的大学生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   胡杨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涨红了脸磕磕绊绊地问:“你是……是费哥哥吗?”   商远给费明秋补过课,玩家很喜欢一个游戏的话,嘴甜的时候就会称呼该游戏策划“哥哥”。   当然,如果活动频繁割韭菜、抑或是人气角色的后续剧情有争议——   不好意思,玩家就是策划的亲爹,直接各社交平台开骂手动送策划全家飞出银河系。   费明秋很幸运,至今未被玩家“踢下神坛”,甚至拥有了一批自称气氛组的“废物粉丝”。   他有点羞耻,略过这个称呼,动眸轻笑,抬手指向众人的书包或背包,“给我的药呢。”   玩家们立即把东西双手捧着奉上,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劲。   嗐,习惯了。   毕竟游戏里就是这么上交物资做任务的,而且眼前的青年好像比NPC费明秋还要好看。   感情他们一直夸的神仙建模只是还原了费总95%的美貌!   知道了知道了,等会儿就去拉黑所有吹《废物》建模师神仙下凡的博主!   胡杨两手空空,眨巴眨巴眼睛不死心地问:“您是《废物》的主策F?不是,费总,你们团队在这个公园里真有基地?所以《废物》的背景和外网分析的一样,我们上面真的有人啊?”   大学生A:“卧槽卧槽。”   大学生B:“别卧槽,对着活的费总你居然卧槽,你不行啊,我还是——卧槽卧槽!”   小施是现场唯一可以冷静思考的人。   饶是如此,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哆哆嗦嗦翻所长沈应民的微信,急着发消息打报告。   其余人很快反应过来,不约而同拿手机对着费明秋拍视频。   如果被传到网上,就麻烦了。   费明秋瞥一眼躲在小施身后的少年,先读心,再用一念百应控制公园里所有人的思绪和行动。   喧哗戛然而止。   呼,总算安静了。   他有选择地拿走药品,一一删除看见他的玩家的相关记忆,然后代小施给沈应民发了个红包。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虽动……然拒?   他想他不是玩家心目中几个标签就可勾勒的费明秋。   尽管很感动,双方除了游戏里的基建任务,还是不要有太多牵扯。   在广场上吹了会儿风,费明秋重新戴上老虎面具,离开前认真打量玩家们微微出汗的脸庞。   很奇怪的。   宇宙何其浩渺,成年人的世界何其复杂。   怎么会有这么一群吵吵闹闹自得其乐地活着的同龄人因为《废物》聚集在一起。   他和商远做的是全息游戏,也是许多人的生活。   很奇怪的。   青年浅金色的眼睫在月色的照耀下轻轻地颤动,密而纤长,像秋天荷塘边随风吹折的雨丝。   催动神通一念百应,时间以浓缩的姿态迅疾向后退,茫茫云海翻滚扑簌而来。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巨石天阶。   再往上是金灿巍峨的昆仑山。   再再往上眺望,是十轮太阳与十二轮明月,以及蹲守在山顶静待天明的九个脑袋的老虎。   费明秋正欲细看,倏地感到灵魂和心脏被无数双手扯着拽着往回拉,不禁咬唇闷哼一声。   再睁眼,他听见一道极凄厉的哭喊。   他吓了一跳,警惕地张望四周,正巧看见凤凰为鬼府准备的马赛克哗啦啦地崩塌掉落。   这里是鬼府。   没有五官的小鬼自由地游荡,皮开肉绽的蟒蛇争相吞吃同类,还有手舞足蹈的血红的骷髅。   盛夏暮时阳气上浮,埋于天地最深处的鬼府受其干扰,挣脱凤皇制作的束缚露出本来面目。   费明秋并不很惊讶。   他神力有限,无法频繁穿越四千一百年光阴,这次能顺利出现在河南是请鬼母出手借力了。   他现在戴着鬼母的面具,魂魄便沾染相同的阴气,按理寻常小鬼和蟒蛇只当他不存在。   坦然往前走就是了。   穿过前方的鬼门就能回到盐池。   可是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的后背。   费明秋掩下怀疑,装作欣赏鬼府万鬼恸哭哀嚎景象的样子左右张望。   说起来,又不是深更半夜,鬼府里怎么没有搬运物资的玩家?   费明秋想了想,突然心跳加快,毛骨悚然之际抓住一只路过的小鬼挡下从右面挥来的偷袭!   这小鬼被一只焦黑的手从中间撕成两半!   黑雾如刀继续向前,直至割破鬼母心爱的面具。   费明秋及时松手向后躲,但觉鼻梁微微一痛,面具四分五裂坠地,仅留半截红绳挂在耳朵上。   他用大拇指抹去鼻梁上的血珠,微微蹙眉,冷眼看向祁右。   小祭司瘦弱得几乎只剩一层皮,脸颊和颈后长满腐烂的疱疹和肉芽,双眼空洞无神。   是祁右,又不是祁右。   这个孩子因为旺盛的好奇心和野心,在很多天前已经被黑雾夺走了性命,沦为阴魂的培养皿。   黑雾。太史笔。鬼府。鬼母。帝俊。   费明秋当即联想到之前由连山氏兄弟亲自送到盐池的两个诡异的老者。   不过他以为鸢鸢当时立刻就把那些脏东西用羲和的神火烧干净了。   难道当夜还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来不及多想,实际上也没必要给谁延迟定罪。   费明秋两手空空,暗骂一声倒霉,看着围上来的小鬼和骷髅,一步步后退。   他忽然被什么绊了一跤,眼前天旋地转。   糟糕!失足跌进鬼母的棺材里了!   四面是幽冷枯淡的檀香,费明秋挣扎起身,棺材板不断渗出黏腻的血、咕叽咕叽地溅了满手。   浑身是针、活像一头刺猬的凤凰人偶不禁发出咯咯的笑声,蘸取壁板上的血写了个“惨”字。   费明秋:“……”   他忍住恶心把不知什么动物的血擦在衣服上,皱着眉望向从棺材里弹出来的一本——   一本《鬼府生活指南》。   正如玩家喊策划“哥哥”是有求于人,他既然占了玩家便宜,代价就是跟在身后收拾烂摊子。   那么被鬼母叫“哥哥”也不是白叫的,从此常常碰见阴间的地方和阴间的生物。   本来就倒霉透顶,为抱大腿和鬼府主人攀了亲戚,看样子以后只会更加倒霉。   费明秋想到自己兜兜转转还是被“绑”来鬼府作客,十分心梗,什么温柔什么感动烟消云散。   他再次揩拭鼻梁上的血,闭目凝神进入天门,站在第八阶上冷喝道:“鬼母!出来!”   ……   鬼母一个激灵从使唤玩家特别定做的贵妃椅上跳起来,堪堪避开掌风,“姓商的,你急什么。”   商远垂眸掰手指指节,淡淡地问:“为什么又关了鬼门?费明秋还在里面,放他出来。”   鬼母眼珠滴溜溜地打转,一会儿泫然欲泣,一会儿似笑非笑,娇俏的鹅蛋脸兀地露出狰狞相。   她是最典型的性情不定的诸神,自己都不能控制性格,此时有意挑衅他:“不放又如何?”   三三两两做任务的玩家交流着新活动的攻略什么时候有UP主上传,人人脸上带笑。   鬼母收回目光,见商远动作稍显迟钝,心下自以为了然,扬起嘴角嘲笑道:   “你从什么时候起竟可怜别人的命了。嗤,优柔寡断,难怪把自己的身体折腾成这副鬼样子。”   商远黑着脸不说话,但以极快的反应掐住鬼母的脖颈做了个捕捉的手势。   他在摸鱼午睡的时候被费明秋带到了地球。   作为最锋利的武器,此时的他仅仅是武器的外壳。   医生们为他研制的所有强化装备和热兵器都在勤奋区法院的密库里沉睡。   商远是很强。   而他在费明秋看来,更是靠一双机械手和一颗冰凉的心脏就能大杀四方。   鬼母翻了个白眼,做好了凡身被商远的光线烧化的准备,忽而目露精光,一脚踢开商远。   她见商远吐出一口血摇摇晃晃站定,大笑道:“这是怎么了?你这样子也想打赢我?痴人说梦!哥哥我带走了!拜拜咯!” 第100章 第七个脑袋   鬼门顶端用于装饰的青白色手指像多足生物的触须,摇曳舒展,天才地指挥残阳奔赴海底。   沉重的阴气从门缝里钻出来,交织缠绕形成无色的方形牢笼。   亦是隔绝玩家视听的天然屏障。   商远舔了一下被牙齿划破的嘴角,快速调整发僵的右手。   他捏紧小拇指往外扯,以一种残忍的力道剥离了整只手的仿生皮肤,露出银红色的指骨。   最后的晚霞试图亲吻他的指尖,却被利落地甩去,几滴鲜血颤巍巍地挂在蒲公英的草叶上。   鬼母饶有兴味地哼了一声,含颈低笑,再抬头一双黑红相间的虎睛闪烁名为疯狂的颜色。   她的爱是因为她数万年寂寞得无聊,她的恨没来由,却格外执拗。   敢爱敢恨的女神羞恼起来至死方休。   呼!地母张开双臂,于是成百上千的小鬼从她的腋下挤出爪牙和尾巴,急匆匆奔向对面。   商远没有犹豫,用同样的方式撕去覆在左手机械指骨表面的皮肤。   他一手揽过两只小鬼的面孔直接捏碎,一手握拳连续击中扑来的小鬼、抬腿把它们踢回去。   鬼母叱骂着侧身避让,也顾不上挽救小鬼,双手反扭向身后,摇摆左右肩膀娇声唱道:   “昆仑之丘,帝父下都。   “或上亿里会神,或下亿三万十里零九步,入我黄泉鬼府。   “诸神请听,是他开明君先惹我动怒,非是我一弱女子要在人间动用真魄杀他——你找死!”   嗒嗒嗒!无穷的阴气在内面拍打鬼门请求参战!   轰!玩家参与搭建的鬼门不堪重负碎裂成片,奇形怪状的恶鬼抓着残存的门框现身盐池。   这些鬼魄皆长着三头六臂,胸口破了一二三四好些个窟窿,争相交叠融合成一只大黑虎。   鬼母再扬手,钗环玎珰,乌亮鬓发挣脱发绳随风飞扬,小鬼纷纷躲进她的头发里哭泣呻吟。   在万鬼凄厉阴冷的嚎哭声中,天空彻底黑了下来。   草枯地裂,气候肃杀如深秋凛冬,伴随两声高远的雷鸣,阴气逐层叠加!   ——仿佛是隐居于神域的诸神投来一瞥,并附以回应。   卷地狂风来,鬼母自以为收到帝俊的暗示,不禁叉腰得意大笑。   她的头颅、身躯和四肢分别化为一只毛发竖张炯炯有神的黑虎。   商远反应快,不等鬼母召唤其余真魄,抓着离自己最近的黑虎的尾巴扔向地面,打了个响指。   噼里啪啦!边缘色泽冷肃的指骨放射出一道道细若发丝的光线。   像点满死亡天赋的恶灵,沿着黑虎的尾骨蓦地渗透至全身,每个细胞都受到千万次拷打灼烧。   鬼母吃痛,仰天长啸,一时心急顾不得此地尚有无辜性命,大口吞噬所有黑虎现出真身!   这是掌管四海九州生灵死魄的死神,亦是恣情纵意驱使黑夜的女诗人。   其真身乃是一头长有九个脑袋的黑虎。   比太史笔幻境里那只假的黑虎凶猛三倍不止,庞大如山,面目丑陋狰狞。   每个黑虎的脑袋挨得很紧凑、甚至称得上局促,加上壮实的身躯,完全遮蔽了商远的视野。   商远微怔,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它,脑海里闪过少许陌生的画面。   来不及多想,他连翻滚带飞奔堪堪躲过不断袭来的虎爪和阴风,狼狈地借力跳至高处。   短短几十秒的运动量比起从前在军舰实验室的时候简直不值一提。   他的上衣却已被汗水和滚烫的体温浸透再烘干了好几次,显得皱巴巴的。   他是医生们耗费百年研发的武器,是本该服役于前线的、被许诺了美好光明前程的准上将。   但是一切都毁于那——   商远冷静地控制呼吸频率,垂眸看了看微微颤抖的双手,下颌线条紧绷,再次尝试捕捉动作。   他的桃花眼一点点染成耀眼的金色,眼底涌动着令人窒息绝望的杀意。   显而易见,他为解放身体极限放弃了压制本能。   趋近于野兽的本能又在鬼母的有意挑衅下生出可怖的恶念。   杀了她!   一点点慢悠悠地捏碎她的血肉和骨骼!   将活的心脏按在嶙峋岩石上碾成一滩猩红!   杀了她!   某些雀跃轻盈踩着月影奔来的记忆轻柔地阻拦他暴虐的情绪冲破理智的底线。   但几乎无用。   托举地狱之门的少年、摔跪在飞船舷窗外仰望他的青年……一闪而逝,反而激出隐秘的情欲。   星月沉默,象征死的黑夜像一头被拔光牙齿被暴力驯服的凶兽,哀哀地伏地摇尾乞怜。   阴风和虎爪皆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怕露怯似的、加倍凶猛地扑上来。   男人低头掰手指拼合成一把尖刀,神态极从容淡定。   仿佛是法院下班打卡时单手解黑领带和袖扣的商工程师,懒洋洋地抬手取走他的工卡。   鬼母杀红了眼,低吟两句咒语强行封存心底源源不断冒出的恐惧,仰起九个脑袋喝道:   “开明君!既然凤凰杀得你第一回 ,我便杀得你第二回!你不该让昆仑为了陪你而——!”   商远冷冷地应声。   其实他根本懒得听这头畸形的动物在说什么。   他的理智和克制彻彻底底地崩溃了,从此他获得绝对的冷静和强势。   他要杀了所有活着的、所有敢阻拦他满足欲望的东西。   他想以某种低级的方式占有被关在鬼门里的青年,从里到外的占有对方,仅此而已。   虎徽烟盒啪嗒坠地,裂了一条缝,泄露内里空空如也的秘密。   须臾间形势转变风向,充当视听屏障的阴风原地收兵。   玩家们亲眼看见NPC商远游刃有余地割下鬼母的头,一个又一个,直到老凤凰醉醺醺出现。   凤凰刚从夏人祭祀进贡的酒鼎里爬出来,浑身酒气,脚步虚浮,一看就不靠谱。   好在他还有点良心,一挥手,一道蕴藉神力的赤光将鬼母的真身卷走。   商远踹开第二个虎头,周身萦绕着幽骇的夜雾,皱眉打量蹲在他的脚畔摇尾邀功的开明兽。   这头时不时冒出来找存在感的老虎长出了第七个脑袋。   愈发威风。   鬼母奄奄一息,靠在凤凰的怀里边咯血边哭求道:“拦住他——哥哥还在门里……面。”   凤凰双指并拢抚过鬼母流血的眼睛,笑道:“傻丫头。你怎么还看不出他今日为何能伤你?”   鬼母大惊,挣扎着睁眼看向她的手。   这只精挑细选的女娇娥的手仅剩下大拇指、食指和大半截中指,掌心血肉模糊白骨依稀可见。   若不是凤凰出手替她挡了开明君蓦然爆发的阳气,她恐怕要——   思及此,鬼母暗恨商远扮猪吃虎诈她犯禁,依稀听见天雷声,担心受天罚,很怂地晕了过去。   说到底商远不是开明君,是个二十岁的凡人。   她堂堂创世神疯病犯了拿真身来杀一个凡人,触犯诸神之约,要死要死!   凤凰暗叹小丫头还有些知趣,屈指掐诀封印了鬼母残损的神魂,寄存于自己的酒盏内养伤。   依他看,鬼母原先就因脚踏十条船被情敌斩去一个脑袋,如今再失两个脑袋。   咳,饶是他凤皇年轻时神力匹敌帝俊……   老醉鬼起初躲着看热闹,后来已来不及出面当和事佬,仅抢救回鬼母一成半即将飘散的神力。   鬼母神阶两度下降,恐怕压不住鬼府里的阴魂。   天地一场大动荡不可避免了。   凤凰拍拍面颊打了个粗鲁的酒嗝,正色道:“商远小子,且留步听我一言——嘿!这人!”   商远哪里会等他说教,早就进鬼门找费明秋去了。   作者有话说:   好热== 第101章 你是真记得还是假记得?   阴魂不散……是成语吗?   费明秋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个问题。   横竖被鬼母关了起来,要节省力气,先解决祁右和众小鬼,等会儿再进天门找她算账。   想到这里费明秋盘腿而坐,翻开《鬼府生活指南》尝试念读用商周时期的金文写成的韵词。   金文就是刻铸在青铜器上的汉字。   奇怪。他明明很多字都不认识,却没有阅读障碍,读得出奇的顺利。   看来这本线装书其实是鬼母留给他打发时间的玩意。   书里看似胡言乱语前后不着调的四言诗拥有撼动鬼府的效果,威力近于鬼母本人出手。   近处响起湿哒哒的脚步声。   被黑雾附体的祁右寻着活人的气味摇摇晃晃地跑来。   这个倒霉得奉献了自己的生命的孩子刚探出坑坑洼洼的脸,鬼魂便飞快地钻入他的七窍。   费明秋坐在棺材里翻指南,耳畔尽是鬼哭狼嚎,情急之中念了大半句韵词,猛地抬头——   鬼府坦荡慷慨地响应他的指令。   他清楚地看见祁右被一只只张开四肢飞扑来的小鬼挤占身体。   这具行尸走肉在无数小鬼的牵动下像气球一样膨胀、上浮,皮肤绷得几乎透明,露出干瘪的五脏和青黑色的血管,可是小鬼又挣扎着要出来,砰地炸裂,最后路过的蛟龙把他一口吞下!   鬼府从来留不住活的东西。   外来的死物也不行。   费明秋瞳孔紧缩,忙把《指南》扔出去,再仰起上身拉扯棺盖。   他没有听见书本落地的声响。   因为有一只银红色的机械手接住了它。   商远推开沉重的棺盖,棺盖表面镶嵌上千颗天然的赤色宝石,粼粼红光反射在他的桃花眼里。   过热的金属指骨搭在棺木上,旋即烧熔了一大块木头,飘出浓烈呛鼻的檀木香。   黑发沾满汗水一缕缕垂在男人的浓眉间,修饰了漫不经心的坏习惯,显得格外有侵略性。   费明秋心怦怦跳,恍惚觉得眼前的商远相当的陌生。   他听见他的心脏极缓慢地收缩再舒张。   他满腹怀疑与担忧,盯着商远的手看,有所预感似的哽咽着问:“你怎么、进来的?”   商远冷冷地唔了一声,眼底燃烧着漆亮的火焰。   费明秋不安地说:“商远。”   商远大抵也觉得费明秋是陌生人,踢开追上来的七个脑袋的开明兽,抬手轻叩额头——   费明秋感到一阵温暖甚至是炽热的夏风吹拂他的面颊。   暴涨的阳气比羲和的十轮太阳更凶悍更洁净,须臾间驱散了盘桓于鬼府数十万年的阴气。   鬼母苦苦压制的与帝俊同寿的黑雾就这么被摧毁了。   鬼府内的阴气与鬼母的神阶重新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再度惊动了垂眼假寐的父神。   这些费明秋都不清楚。   他只知道、他只看见、他惶恐地伸出双手,无措地冲上去接商远开始掉落的指骨。   搭着棺盖的银红色的右手当着他的面一段段脱节,直至无零件可掉,留下空荡荡的上臂。   说起来很夸张,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不过是早就发现的异常。   费明秋低头把掉进棺材板缝里的金属指骨捡起来,双手被这些生锈的零件烫得全是血泡。   商远只是冷静地换了只手,抛了《指南》跳蹲在半开的棺材盖上,俯身再拽青年的衣领。   费明秋飞速地清点找到的零件,被商远粗暴地拎起来咬脖颈时颤着声音喝道:   “商远!”   商远歪过头打量被自己捕获的食物,喉结一滚,复又弓着腰轻轻地咬青年的嘴唇和舌尖。   费明秋喘着气推他,却不知不觉脱了力气,忍痛艰难地把银红色的指节推进对方怀里。   商远半垂眸望向这些报废多时的零件。   浸透汗水的黑发垂在他的额前,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与褪去金色的眼睛。   开明兽蹲在棺材外焦急地转了几圈,见两人暂时相安无事,蹑手蹑脚走向黑暗悄悄消失了。   费明秋舔了舔嘴唇上的牙印,抿去唇舌间的血丝和唾液,呆坐片刻,骂骂咧咧地低头捡零件。   本来想打商远两拳的。   今天就算了。以后补回来。   ……   有玩家提供的药品,洪水过后高烧不退腹泻不止的奴隶一个个从死亡边缘逃回来。   这些生来做苦力活的人的生命出奇的坚韧,意志顽强,吃药后不须半日便可以自由行走了。   费明秋坚持要带走奴隶和其余伤员,哪怕由玩家负责治疗等事宜。   大禹见他态度坚决,加上亲身体验过玩家的善良和天真,答应出面与祭司长老们重新商量。   结果是费明秋“白嫖”了两百多个皮包骨头的奴隶。   第三个还债任务的进度又稍微前进了那么一点。   今天是大洪水后的第三天。   清晨开始雨势渐大,河水迅疾上涨,有夏氏必须尽快撤离,举族向王城进发。   费明秋坐在马车的木杠上大口大口地喝热水。   他又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商远的时候的事。   堆满废弃实验品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关押商远的笼子外贴满“待处理”的荧光标签。   此前他在回忆的时候非说那是用来紧急照明的道具。   或者读者——假如将来有读者,可以认为它是烘托两人初见气氛的一段寻常的细节描写。   实际上呢。   他分明知道那时商远的处境比他更糟糕。   但他年少时吃够了好奇心的苦头,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好奇商远的过往。   费明秋深深地叹气,把水杯放进马车角落,瞥了一眼屈膝弓背枕在叠好的斗篷上睡觉的男人。   商远是医生们准备处理掉的废品。   参与新人类计划的医生都是些冷血的天才,当断即断,看不到成果苗头的实验品就是废物。   可能……在他逃离实验室之后,商远遇到了一些幸运的事,因此改变了被报废的结局?   那现在这些掉落的零件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想过分同情商远,总觉得这不是商远想要的。   他强调商远在勤奋区法院光鲜的政治地位和惬意的工作日常,总以为这才是合适的关心。   费明秋抱着一堆银红色的零件坐在马车边沿发愣。   凤凰冒雨跑来,“哎唷好大雨!怎么,你们还不出发么?四个时辰后,必有洪水。”   费明秋抱紧零件包袱,意有所指:“是吗?可你又不出手。”   凤凰轻笑,挤开费明秋大喇喇坐下,“我是神,不得轻易干涉人间生死啊。论救人,我实不如你。”   费明秋一噎,挺直身板说:“这几天见到你,我做了几个梦,想起来一些事。”   凤凰笑嘻嘻摸出玉酒杯,“好啊,好啊!我只怕你什么都不记得。小子,吃酒么?”   费明秋沉默半晌,接过盛满琼浆的酒杯鼓起勇气一口饮尽。   凤凰喜笑颜开,拍手鼓掌,神情好似痴傻的儿童。   费明秋:“凤凰,你从前是不是给过我一样东西。”   凤凰闻言眯起凤眸,收敛笑意慢吞吞地说:   “……给过。我给过我亲徒儿昆仑一样绝好的东西。你是真记得还是假记得?” 第102章 它只是一把刀   绿制服的人凑在一起喁喁私语,另有手持重型枪械来回踱步的警卫。   大厅的温控系统因为意外停电而故障,冷气口时断时续地吹送热风,室内温度越来越高。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还没抓回来?偏偏选在停泊卫-2星的时候!”   “我从没听说过整个星球的电力系统集体瘫痪!可笑!电网需要彻查!”   “不不,诸位,我不关心同事的实验品,我只想知道这个废物还要在我的办公室待多久?”   “赫医生,你忘了你前年还信誓旦旦地说[商]各方面素质都比[周]优秀么。”   “[商]不可控,我说一万遍了!别再花精力改造他!他投入前线的那天就是我们的死期!”   “对,我想还是[周]和[宋]更温顺更完美——我是指服从命令的角度。”   “可他妈的[周]自杀了!你们B组不该擅自更改他的基因,以致他生来便有抑郁的倾向!”   “不不不,我负责解剖[周]的尸体,他是被那个逃走的怪物蛊惑了。总之他是被杀的!”   “那么你们C组为什么不把[周]好好关起来呢?居然纵容他去垃圾场挑衅即将报废的[商]!”   “停一停!吵什么!现在应该集中力量把那个新智人抓回来!”   “唔、说得对,他的身份绝不简单,我有所耳闻,似乎是某位大人物的血亲。”   ……好吵。   被称作周的实验品不是早在六年前就被费明秋控制思维当场自尽了吗。   他甚至懒得回想那个每天趾高气扬专心捧医生们的臭脚的家伙长什么样。   商远觉得热,忍了忍,到底翻身坐起来。   长着眼睛鼻子嘴巴的绿制服哗啦啦迅速把他包围,每个人胸前佩戴着武器改造资格勋章。   商远立刻明白他在做梦,挣脱绑在四肢上的镇定绷带,大步走向船舱升降梯。   一段很不愉快的回忆。   《新人类计划》试图创造开启宇宙新文明的人类,秘密地播撒了数十颗“种子”进行培育。   这些“种子”在各个实验室的保温箱里生根发芽,但提供精卵的并非是同时代的男性女性。   其基因取自中央星第九仓库的藏品。   九,从传统文化的角度看,是一个霸道的数字,同时是神话传说中最常见的神秘数字。   说起来神神叨叨的,其实就是拿走了一些保存得不错的史前人类的遗骸,包括毛发。   在此基础上,以史前博物馆发掘报告的内容命名所有核心实验品,从[夏]开始,以[清]结尾。   按照夏商周秦汉的历史轨迹,[夏]当然是《新人类计划》最早的成果。   很可惜,这位女性因为种种原因,在幼年阶段就被医生们冷静果断地丢至垃圾场处理掉了。   严格意义上讲,商远是实验室的第二个成果。   尽管在后来所有的秘密文件里,他是唯一代表,成功地揽走了该计划两百年来的艰辛和风光。   但他也不是真正的成果。   坦诚地说,《新人类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课题。   因为……   空气越来越热,商远靠在升降梯的透明玻璃板上俯视这艘军舰里忙忙碌碌的医生,烦躁不已。   在十四岁的时候、在即将被当做废物分解的时候遇到费明秋,他无疑是幸运的。   当时他突然对正常的食物产生抗拒,多项心理测验不合格,在战斗训练中屡次失控伤人。   俨然是一部科幻作品里的炮灰。   于是经过几番派系斗争,医生们决定放弃他,集中人力物力研究以[周]为首的新一代实验品。   结果[周]死了。   死得仓促又荒诞。   医生们惊愕地得知,他们一位老同事的研究对象在逃亡过程中发动能力很随意地毁了[周]。   幸运再而三地倒向商远。   这里权且打个不恰当的比方。   就像博物馆馆长的考古发掘报告所说:“古中国似乎以秦汉为界,从此文明进入新的领域。”   诡异的情况摆在众人面前——   [秦]、[汉]、[魏]……[明]、[清]等根据藏品年代命名的实验品的表现评分和[商]高下分明。   在天才们自以为是的研究事业面前,集体的尊严完全不重要。   医生们厚着脸皮把废品从最底层捡回来,花大代价为他重新设计机械臂,开发新的心脏。   商远还获得了其他实验品从未拥有的“自由”:   如果没有将军级别的人来巡视问话,他可以每周二至周五前往中央星第一高级中学上课。   在药物的抑制下,商远平时是很懒惰的,有次闲来无事认真考试,便一气冲到了第一名。   看似完美的实验品。   英俊,高大,强悍,理智,可靠。   他被许诺以光明的前程,开始接触战争前线的大人物,学习某些庞大防线的操纵方法。   然而他也不很幸运。   费明秋的血像是结晶的野蜂蜜,他在吃够了无味的营养剂后偶尔尝了几次,从此难以忘怀。   简单地说,他找不到“代餐”,心理问题在短暂的稳定期后变得更糟糕了。   他常常看见一只畸形的血淋淋的老虎。只有他能看见。   心理医生对此无解,边安抚他边拨短号通知医生们紧急开会。   商远进入勤奋区法院工作,法院方的内部档案写的是“武器封存”,实验室方则是“终止”。   终止什么?   ——终止所有投入。   医生们不得不承认,[商]拥有无法磨灭的独立意志和毁灭文明的能力,与他们的初衷相左。   他们分为三派,一派要求立即摧毁以防生乱,一派要求放置观察,一派态度含糊搅浑水。   天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舍不得前期投入还要粉饰太平的蠢货。   商远在法院迟到早退做了将近三年的工程师,从没有维修更换过体内的任何零件。   对星武器的存在令人忌惮,弃之又实在可惜。   何况,医生们谁来当那个承担主要责任的倒霉鬼呢?   只好派人盯着他,任他自然地损坏,除非报废前出现一场非他出手不可获胜的战争。   在跃迁飞船里懒洋洋看小说然后午睡的商远没有等来人类和宇宙异形生物的战争。   等来的是一个许久不见的高高瘦瘦的青年。   他幽幽地打量跪在地上的人的脖颈,食欲骤增,心想他上次敞开了吃饭好像还是六年前。   法院方面不会派人来找他的——庭长们得知他失踪的消息松一口气还差不多。   实验室方面内部派系争斗相当复杂,他既然失踪,某些项目负责人就可以甩锅了。   ……   马车陷进泥坑里,野马拼命往前拉扯,车厢剧烈地晃了两下,雨水斜着从车窗口溅进来。   商远的左手碰到瓶瓶罐罐,冰凉的触感将他从闷热的回忆里唤醒。   费明秋就坐在他对面,见他醒了,态度不明地笑了一声,把两个空烟盒扔给他。   商远单手接住烟盒,又赶忙接住抛来的一包零件。   “马上就到王城了。”费明秋前倾上身示意商远看他的手心,“用酒精擦干净了,你自己可以的吧?”   商远的目光盯着青年满是创痕和药膏的手心,每次想说话便被费明秋用眼神推回去。   费明秋绕过商远跳下马车,走到侧面时下意识往车窗里眺望,被商远抓个正着。   商远:“怎么?”   费明秋欲言又止,极为窘迫,抹去脸上的雨水轻声骂道:“你看什么!”   商远想了想,“你等等。”   费明秋:“哦。”   他就这么干站着吹风吃雨,直到商远把右臂掉落的零件拼成一把银红色的刀送到他眼前。   费明秋一愣。   他看不见商远空荡荡的右肩,他也不问商远一些白痴才会问的问题。   他只是轻轻地说:“这刀、比起我们在太史笔的幻境里、是不是变钝了许多?”   商远:“嗯。以后它只是一把刀了。不过给你用的话,应该没什么差别。”   费明秋不说话,倏地抬手去接,结果不慎擦到手心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忍痛接过来。 第103章 一事相求   踏上王城的土地的刹那,有夏氏的男男女女皆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以相柳为首的共工氏虽然无法解决浩浩荡荡的洪水,至少可以保证王城不被洪水侵扰。   他们知道自家首领高密(大禹)肩负治水重任,这是了不得的事业,心里却没有什么底气。   二十多年前,夏人的族长鲧正是因为治水和共工氏发生冲突,乃至受罚获罪。   事实历历在目,他们也许不如共工氏经验丰富。   在亲眼见证鲧的失败的夏人心中,论修筑堤坝驯服黄河,恐怕还是共工氏子弟更出色哩。   数千“难民”拖家带口风尘仆仆抵达王城,城中议论纷纷。   舜似乎一早得知消息,特派亲族大臣至城门口,命大禹和有夏氏的长老们前往明堂议事。   天色黑沉。   木屋草舍、猪圈羊栏皆罩着雾蒙蒙的纱网。   其余人不得入城歇息,肩膀挨肩膀挤在城墙下的泥地里低声交谈今年能不能熬过去。   过了约莫四十分钟,大禹一行人骑着貔貅回来了,神色微忿。   抱持长柄青铜斧的王城守卫紧随其后分列而站,要求他们连夜迁徙至某荒地,包括全体贵族。   底下一片哗然。   怎么能这样!   该荒地离王城二十里,是存放大型木材和石料的地方。   有两个从西南方投奔而来的小氏族、总共将近三百人在那里生活。   饶是玩家不清楚尧舜时代东南西北方向各部落的势力,用脑子想想也知道夏人是大部落。   否则大禹将来何以一统九州!   ——他率领夏人征战四方荡平叛乱的事迹清楚地留在先秦文献里。   这待遇着实有点差了。   却不知是舜的意思、祭司们占卜得出的意见,还是大臣的主意?   玩家天不怕地不怕,心想玩个古代背景的游戏而已,见不得老祖宗受委屈。   诧异愤懑之际有人提议帮夏人打进王城讨要应有的权利,旋即得到不少玩家的响应。   费明秋一个激灵回神,弱弱地出声挽救即将脱缰的情势,“……不是,你们等等。”   开什么玩笑,绝不能复刻有熊氏盐池的剧情。   这帮人玩单机游戏玩多了,见罐子必砸、见箱子必开、见怪必揍,现在见城市必占领了是吧!   主角NPC发话,玩家们一看“谋反”有戏,老老实实地等他指挥。   费明秋立刻踢了十个带头商量攻城的老玩家下线,并让阿尔法挨个封禁两小时至四小时。   他微微颔首,“出了点bug。亲爱的勇者,你们刚才要我发什么新任务?”   玩家讪讪地摆手。打扰了。   拿树枝在沙地里比划如何两面包夹的李小明乖巧地把树枝和豪言壮语塞进貔貅的大嘴巴。   鬼母身受重伤还未苏醒,鬼门紧闭——哦对,还好被失控时的商远踹开了一条臂宽的缝隙。   费明秋已经请求凤凰出手重新贴满金碧辉煌的马赛克以降低鬼府的精神污染度。   目前依托鬼府存在的传送阵每分钟仅通过一个玩家,且极不稳定,偶尔还会出现阴间画面。   玩家两地往来都很不容易,邀请特别重视亲缘关系的夏人集体搬迁至盐池是不现实的。   是以感慨玩笑罢,还是要服从部落联盟之主——舜的命令。   有夏氏不得不成为王城安全范围最边缘的居民。   假如洪水再来,首当其冲的仍然是他们。   这不公平?或者说……算了罢。   离王城渐远,共工氏疏导水流的神通减弱,雨丝如蛛网纷纷扬扬地落在每个人的发梢和耳尖。   大禹单肩抗着儿子启走在队伍最前面,宽大饱满的额头教雨水打湿了,露出青蓝色的血管。   他仰头带路,两条结实有力的腿奋力跨步迈进一个个土坡泥坑,一双黑眼睛亮得骇人。   以小家庭为单位,男人女人们举着火把驱赶匍匐于黑暗的野兽。   橘红色的火像一串蜿蜒连缀的星星,雨急则微弱,风停则熊熊燃烧,点亮夏人赤色的胸膛。   不知是哪位老人率先哼了半句,稀稀落落地响起歌声。   埋头赶路的夏人没有功夫抱怨,直到抵达目的地,终于卸下连日以来积累的疲惫和忧思。   这里土壤贫瘠山丘多,但好歹避开汹涌的黄河,可以喘口气。   搭帐篷的、生火做饭的、捣药的,各自忙碌。   老祭司坐在鹿皮上教启唱诵祖先的历史,瞥见玩家们盯着他,招手示意大家上前一起听。   玩家根本听不懂四千多年前老祖宗用的上古音。   之前两边可以对话靠的是阿尔法同声翻译。   此时阿尔法忙得团团转,哪里有精力给他们提供不必要的简体中文字幕。   众人抓耳挠腮当了一会儿“对牛弹琴”的“牛”,但不好意思散开,眨巴眼睛装模作样地听。   老祭司看在眼底,想起他占卜的结果,眼眸噙着闪烁的善意,双手握玉托额念念有词。   他是史者、是巫觋、是流淌半人半神血脉的先知。   他真心地为这些来自后世的年轻的魂魄祈祷祝福。   一个氏族之所以长存而壮大,是因为代代相传的坚忍和生气。   ……   ……   话说回来,阿尔法到底在忙什么?   这事要从研究中心沈所长说起。   月初沈应民去京城参加会议,在会上特别汇报研究所的主要工作进度和下半年的计划。   与会的专家大佬听说研究所和《废物》制作组达成多次友好合作,顿时来了精神。   “应民啊,这个额外的项目你不能轻视,要办好、办扎实。他们都是为国家发展做出贡献的老同志,有的缠绵病榻将近十年没法读书写字,有的背上长满褥疮靠喝药填肚子,你啊——”   沈应民压力倍增,想到师弟马冰河那边传来的好消息,拘谨地应声。   飞机落地,他前脚坐进研究所派来的专车,后脚就和几位同事商量写邮件联系费明秋。   他们想要分阶段地安排一些身体或精神曾受到严重创伤的人才进入游戏体验生活。   国家看重年轻的人才,当然也不会忘记过去的奉献。   这个项目立项前切实询访了家属和部分可以表达意见的本人的情况。   总人数是……三年内达到两千名。   别说联络员,沈所长自己都捏了一把冷汗,心想这要求在对方看来未免有点“不知好歹”。   结果费明秋答应了。   直接跳过研究中心预设的讨价还价环节。   沈应民:“???”   啊这,早知道他把数字再报大十倍——咳咳,开玩笑啦。   费明秋坐在屏幕前摆弄商远送他的金属刀,“当然,我有一事相求。”   沈应民瞬间放心,“费先生客气了,请讲。凡是我们研究所可以办到的,我竭力去办。”   费明秋打开腕表的摄像孔对准银红色长刀的刀刃和刀柄一一展示细节。   沈应民:“好刀!您这是什么意思?”   费明秋蹙眉沉吟:“我……”   他发现他在做一件令人发笑的事,然而他还是要这样做。他从来不是正常人。   费明秋在屏幕上写写画画,“过两天——唔、不,我等会儿就把培育活性金属的资料发过去,对你们来说可能一时无法做到60%,但或许能达到40%,这就够了。我也给你三年时间。”   沈应民苦笑道:“我还不能完全明白您在说什么?百分之?活性金属?这是……?”   “所长听说过人体改造吗?机械骨骼控制与运算技术?这个你们在做了。或者脑神经链接?”   “呃……什么意思?”   费明秋心底轻叹一声,“我想委托所长仿制20毫升修补用的合成金属粘剂。这也是我额外的私人的要求。”   总之,三年之期很遥远,眼下最辛苦的是临时被拎起来24小时干活的阿尔法。   尽管洪水冲淡了新版本新地图的乐趣,玩家总能找到新乐子。   这不,夏人刚安顿好,盐池方面传来一个重大好消息。   前期设施投入及原料处理基本完成,玩家可以正式炼铁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还有一更?昨天我回家去了。 第104章 咬了一口   夏人冶炼青铜的水平有限,器皿薄脆而粗糙,在日常生产活动方面发挥的作用很有限。   据目前的考古发掘报告,商代已有铁条,最迟至西周已出现铁器,如铁刮刀、铁丸和铁屑。   铁是中原地区含量最多的一种自然金属,铁取代铜成为主流是生产力进步的一大表征。   那么锻造铁器等于提前点亮古代科技树的主干,把部落居民拽入鸡犬相闻的小农时代。   无论做什么,温度控制最关键。   温度提上来了,可以烧陶再烧瓷,打铁炼钢亦可以同时进行。   山神们送来的铁矿经过筛选送入高温炉熔化杂质。   在此基础上,扮演匠人身份的玩家把去除明显杂质的黏稠状的铁坨放于砧板上反复捶打,以去除生铁的脆性增强韧性,再放入炉膛烧热反复敲打脱碳,再次加热为铁水,最后铸模成型。   打铁是个力气活,铁匠个个长满腱子肉。   盐池的土著们虽然很能吃苦,但恰恰因为吃苦身体强度跟不上,只能做一些烧火鼓风的杂活。   费明秋说句心里话,还是免费的玩家最好使唤。   玩家把炼铁当作基建游戏疯狂推进度,不会感到疲惫,一时盐池到处是叮叮咣咣的锻铁声。   最先做出来是精度合格的铁块。   其次是中小型的铁农具,为满足基本种田需要,优先锻造铁犁耙、铁锹、铁镰、铁斧和铁铲。   再次是与隔壁纺织坊对接,打磨铁针乃至少量钢针。   剩下的铁矿不多,费明秋把它们作为任务奖励送给在线时间最长的玩家,全看玩家想做什么。   彻夜打铁需要消耗大量的木材,盐池周边的原始森林少了一片,继而成为新的训练场地。   有的铁农具被送到夏人这边。   夏人如获至宝,和留守王城的玩家协作开垦荒地,连夜理出一亩亩田埂疏阔的农田。   刚搬家的时候他们还有些担心,渐渐的竟也习惯了,闲暇时互相帮忙建造单层单间的木屋。   对《废物》的玩家来说,整个六月几乎是在震耳欲聋的雷声里飞快地流逝。   浑浊的黄河水不止一次包围夏人的临时聚点,因为共工氏的神通,又不甘心地向低处退去。   这种洪水“兵临城下”的场景多来了几次,有的玩家已经见惯不惯,不把它当回事了。   六月的最后一天。   响应即将到来的百年纪念,《废物》关服维护12小时,更新七月份打卡奖励和限时外观。   九五后、零零后的年轻人的生活远远不止是玩游戏。   在社交软件上各种颓丧躺平聚众抽烟的玩家,每天都在努力地生活,期待更好更幸福的明天。   就像每次考试嚷嚷着最后一题好难的多半是学霸。   自称废物的往往并不甘心毫无价值地躺平。   一辈子说长不长,哪怕是微小的创造、忽略不计的发声——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受过基础教育的坚忍的人,不为他生活的世界做点什么实在太亏了。   陈亦横和李小明应邀来到上海参加J站举办的UP主活动。   天太热,他两一来抓着两杯杨枝甘露猛喝一大口,胃里舒坦了,默契地发出叹息。   拉着行李箱找厕所的顾戴路与两人擦肩而过,幽怨地和老板小文总的秘书掰扯七月行程。   远十公里的地方,范娉婷和两个师姐在地铁站里研究缺德地图,她们今明两天要去上图访书。   再往南九十公里的苏州,邱晓生代表衍生站给学生们演讲,西装革履热得差点怀疑人生。   向北呢,带着失忆了的少年回山东的胡杨心情复杂地给亲爹亲妈打电话,晚上得添双筷子。   稍微偏西一点,天气不大热,屈婉穿着干练、推着电动轮椅来到小区门口。   她新接了当地某橡胶厂的会计业务,今天是六月三十号,橡胶厂史老板赶DDL送发票来了。   再远些,病床上的女人的眼珠不明显地转了一轮。   坐在床边的马冰河激动地握紧手腕,朝医生投去希冀,两鬓银霜倏地冒出细密的热汗。   从十几岁到六十岁,有高兴的,也有焦虑郁闷的,还有暂时提不起劲在家咸鱼瘫的。   意识到自己的颓然不等同于自暴自弃,而是屡屡受挫仍不甘于做真废物的精神。   无论脾气性格学历地位和年纪,总是可爱的一帮人。   *   游戏维护也给费明秋放假了大半天。   玩家集体下线,城里城外冷清许多,乌云来袭,奴隶们呼喝着抢时间去广场上收麻布兽皮。   费明秋穿越鬼府回到盐池的移动屋,换鞋时从口袋里摸出两枚晒干掏空的小葫芦。   葫芦只有巴掌长,黄澄澄的表面沾染少许朱砂和黑色的颜料,看不出是什么图腾。   这是他今天从王城的商队那里换来的,据说来自南方越人部落,既可食用也可作装饰品。   商远单手抱着烘干的毛毯从浴室里走出来,“还剩两个月,你的任务进度条差多少?”   费明秋摇头,“总人口达到一万人以上,现在其实已经达标了。充分建设部落……不好说。”   商远走向直梯的脚步一顿,转而走向玄关,把毛毯抛给他,“王城那边下雨了?”   费明秋手忙脚乱接住毛毯擦了擦脸上的雨,“不是。有几个玩家不在规定的地方下线,我怕他们的身体被精怪啃食——到时候还是我们两修理,就稍微跑远了一点把他们捡回来。”   商远哦了一声,眯着眼睛看鞋柜上的小葫芦,“这是什么东西?”   费明秋:“葫芦。你没见过吗?也是,来自南方部落的土产,好像四千年后变成一种文玩了。”   商远弯腰凑近了瞧,瞟见费明秋发懵的眉眼,低笑一声,单手插兜背靠墙而站。   “笨蛋。别多想。”   “我、我想什么了?”   商远挑眉,大手抓着毛毯给青年擦头发,“下次不许捡,随他们去,或者带上我。”   费明秋被商远刚洗完澡的热气和沐浴露的气味笼罩着,有些脸热,摸了摸鼻子含糊地说好。   他满腹心事,隐约听见商远说了句什么,敷衍地点头。   他想着想着腰侧一烫,不知所措地垂眸看向握住自己的腰的手,鼻尖和嘴唇突然被咬了一口。 第105章 树莓   连续的、短促的、灼热的吻。   沿着青年的呼吸和颤抖逐渐往下。   晚风吹进玄关,费明秋裸露在外的脚腕湿漉漉的,不觉从脚背至小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呼,有点冷。   他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不用先互相表白吗?可以吗?就这样?   要不要告诉对方还是让身材瘦削单薄的一方在上面比较好?第一次总要温柔点吧。   人体改造。机械。暴力。情欲。疾病。诸神。   总之,费明秋想退缩了。   他微微仰头喘息试图保持冷静,思索着合适的打岔话题,没有意识到抬眸时眼底泄露的情绪。   商远眸色转暗,将被亲懵了的青年抵在鞋柜上,抬手关了门,再捉住对方垂在腿侧的手。   银红色的机械手从容地抚摸蜷缩的手指,很快放弃了掩饰,粗鲁地捏捻浅粉色的指甲和指尖。   奇怪的感觉。   难以描述。   虽然只是正常的牵手……?   费明秋起了反应,难堪地别过脸躲避对方的吻,脑海一片空白。   注意力完全被商远的左手带走了。   他把商远当作易碎的工艺品,他又把他自己想象得过分强大可靠,因此不敢做任何挣扎。   所以是笨蛋。   商远什么都明白,懒洋洋地笑了一声,反而得寸进尺。   半隔绝的玄关忽而狭窄拥挤得可怕,湿冷的夏季空气踩着两人偶尔的交流声一点点上升。   像伸爪子捞树莓的野兽,起初收敛利齿,然后忍耐,再后来全数吞下,毛发沾挂靡丽的莓浆。   危险、暴躁而可爱——反正在树莓看来是可爱的。   费明秋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诡异甚至暗黑的比喻。   他皱了皱眉,脸颊和手心有些发烫。   事实上他不该分心的。   那么当他从糟糕的比喻里回过神,金色的圆瞳强势地占据他的视野和魂魄。   没有风,他仍打了个晕晕乎乎的寒颤,紧接着自作主张凶巴巴地问商远今天吃药了没有。   商远认真回忆,把全身重量压在费明秋身上,颔首道:“可以再吃点。”   费明秋皱眉,“哈?”   商远:“你要怕我。”   费明秋一噎,用气声说:“你胡说什么。我不怕你。”   商远没有解释,跳转话题:“烟盒和打火机在这边口袋里——不是,这边,对,你来。”   好吧。树莓觉得自己比野兽顽强。   费明秋动作僵硬地从商远的口袋里摸出烟盒,一本正经地装作专心致志的样子给他点烟。   商远侧头咬烟蒂,眼眸半垂抿着唇,清晰俊朗的面部轮廓常为光影所眷恋,显得漫不经心。   烟雾满是甜腻的热可可的味道,有时就很没礼貌地喷在费明秋的脸上。   他攥着烟盒忍了忍,正要推商远站起来,手碰到了什么,双眼睁圆,下意识骂了句脏话。   商远失笑,果断地把烟按灭在费明秋带回来的小葫芦上,掐着青年的细腰亲他的下巴。   血色从费明秋的脖颈蔓延至耳垂。   他满脑子都是那种触感和某些不可告人的念头。   不是、不是吃了药吗?不是说法院提供的药物可以压制所有欲望吗?怎么……   商远眯着眼睛用拇指按了按费明秋的喉结,“好红,一格格的,像放大的细胞。”   费明秋心想还好吧,正欲自我辩解,不慎失手打翻了鞋柜上的摆件,商远置若罔闻。   事实摆在眼前,他望之了然,因此有一瞬间的懊丧和伤心。   他知道他从来不愿意看见破损颓败的商远,他想商远好好的——哪怕当时他们素不相识。   这突来的沉甸甸的伤心盖过了被男人撩拨起来的慌张和暧昧。   他鼓动舌尖抵着牙齿,几次犹豫想说些什么。   他总觉得作为阴差阳错共同求生的朋友、或者作为可以接吻牵手的朋友是不能说那些话的。   费明秋直愣愣地盯着商远的脸。   像临时抱佛脚的学生,紧急编写腹稿准备告白。   想说的其实不多,想从两人的初遇开始说起,想坦诚地讲他不知道怎么和人谈恋爱——   他怀疑自己比年幼时的怪小孩还要腼腆还要不善言辞。   而且他根本没办法冷静地思考他能不能、该不该对着商远的脸说出“喜欢”或者“爱”。   因为他一开口就紧张得什么都说不出来,羞耻感和陌生感堵在喉咙口,半天憋出一句:   “要……做吗。”   商远大抵从神情猜出费明秋要告白,乍听见这句轻飘飘的邀请,愣了愣,眼底闪过笑意。   金绿色的桃花眼,异域而神秘,多情又淡定。刻意的淡定。   费明秋被商远骗了。   他联想到有一天晚上他曾问过类似的话,便放心地看着商远,直到被遮住脸撬开唇缝齿关。   他最挂心的银红色的机械手就这样傲慢地搭在他的额头,无视他的警告和担心。   有时抚摸他的腰线,温声鼓励他自己解开袖口或者别的什么的扣子。   有时摸索扔在地板上的打火机点一支烟,然后粗鲁地把他从门口拽回来重新抵在墙上。   更多的时候只是虚握着他的手腕,让他误以为他可以随时中止撤退。   “你要怕我。”   “……”费明秋嗓子哑得发不出声,边哽咽流泪边点头。   万幸他还有点求生欲,无论商远提出如何过分的要求,哪怕理智崩溃也没有讲他其实不怕。   *   由于不习惯和人同寝,费明秋夜里惊醒过两回,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隔日下午,盐池难得放晴;时辰尚早,一轮淡月已隐约挂在天边。   凤凰坐在玩家的手推车上穿过鬼门来到盐池溜达闲逛,身后还跟着小童打扮的鸢鸢。   鸢鸢再强调他不是凡鸟野鸡,在凤凰面前,必须老老实实称一声“爷爷”,跑前跑后伺候着。   凤凰一眼看穿鸢鸢的心思,心想也委屈这孩子个把月了,笑道:“你学了西王母的涅槃?”   鸢鸢眼睛大亮,赶紧小鸡啄米式点头,“是啊爷爷!那西王母的涅槃卷轴是盗版货,害我平白被一个凡人小祭司用邪门法子召唤至此,神通尽失,若不是遇见我家神君的凡身,唉!”   凤凰盘腿而坐,朝鸢鸢招手让他上前,“你父亲我从前认识,是个忠厚的家伙。”   鸢鸢见恢复神魂有望,献殷勤道:“可惜我生的迟,没赶上爷爷您在昆仑住的时候。”   凤凰瞟望移动屋,本欲窥视那两人的行踪,忽然眼前跳出数道金光,光芒如剑险些刺瞎他的眼睛,他想了想心下大喜,收回视线似笑非笑地说:“年纪轻轻嘴挺甜。”   鸢鸢狗腿地说:“爷爷可有什么指点?论涅槃,爷爷您是‘虽远必究’的正版啊!”   凤凰放下一件心事,嫌弃地打量鸢鸢半晌,松口道:“罢了。涅槃是我族神通,你一只小青鸟胆子够大,学了盗版不说,难道你真想学我涅槃之法?哼,天地阴阳之气烧不死你!”   鸢鸢听了脸色煞白,“原来是这样!我以为……”   凤凰从袖子里取出酒杯,“念在你父亲从前服侍我得力,我倒可以教你几样神通,你学么?”   鸢鸢:“学!师父在上——”   凤凰神色微变,冷声啐道:“好乖的臭小子!你差我多少辈分,妄想认我作师父,也不问问你家神君肯不肯?我教过的徒儿只一个,也就那么一个,不再收了——收了全是人情债。”   鸢鸢低声求饶,好奇道:“敢问爷爷,您徒儿是谁?”   凤凰:“你家神君现搂着的那个。”   鸢鸢暗骂老不羞,旋即想到凤凰可以轻而易举地读他的心,吓了一跳,心虚地低头。   凤凰看在眼里,毫不手软地拔了鸢鸢九九八十一根绒羽作为惩罚,见他龇牙咧嘴忍泪,笑道:   “该吃教训!你当我是什么,我岂是那等嫉妒徒儿有姻缘、非要拆散鸳鸯的凡夫俗子!”   “那您是……?”鸢鸢痛得两眼含了拳头大的泪,颤巍巍地问。   “我原来仅是认识昆仑而已,他是天地间至纯至性的璞玉,与你家神君从小就是一对儿——哼,这你不晓得罢?你以为开明君肯窝在昆仑山大殿数十万年如一日地批折子断公案是他活该劳碌命么?他守着昆仑,镇压阴阳日月,生怕诸神出手害了他的玉宝贝。”   鸢鸢从未听过这些,不禁追问:“谁要害昆仑?我看羲和、伏羲两个老太婆挺喜欢他的。”   凤凰屈指弹鸢鸢额头上的命门,“胡诌!两个青春少女竟是老太婆,那我是什么——老不死?”   鸢鸢干笑两声。   凤凰继续说:“昆仑是诸神神魂栖息之所,昆仑山神的本体自然是天地间至宝,我们几位同昆仑相熟,断然不会害他,可保不住其余小辈神为进神阶动了邪念。开明君个混账别的本事没有,他是昆仑山的守护神,在昆仑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是以他要做那惜美人的英雄。”   鸢鸢听糊涂了,“那神君和昆仑为什么下山呢?好危险!”   凤凰:“这不是你该打探的。我教昆仑冷眼看热闹,他却学歪了,一头扎进七情六欲里,如今变成个被铁疙瘩困住身家性命的小废物。你勤快些,我只教你一遍,教完我就回家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是夜补500字剧情。】   商远(黑脸):老头子偷窥长针眼。   费明秋:很难不同意……嘶。 第106章 晴空万里   两对青绿色羽翼依附于小童的肩胛骨向外伸展,呼吸间变为数十米长的巨型翅。   玩家们配合地转动脖子目送鸢鸢盘旋着飞向高空,同时欣赏他振翅时平地掀起的狂风。   那重重叠叠笼罩远山的乌云便一点点被吹散,连带天边的闷雷紫电也消停许多。   只是状况维持不过半分钟,黑云灰雾又重新聚集成一座座雨山。   “你要回家?”费明秋收回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腕关节。   离月末维护已经过了五天,他的状态仍有些蔫,后颈贴两片消毒棉,大热天扣子系至喉结。   玩家好几天没看见他,见状以为游戏维护的时候他与商远私下发生口角被暴揍了一顿——   参照两人的武力值,或许不止一顿。   甚至有关心主角人设的玩家和直播间观众为这个“剧情”网上对线,表示无法接受主角挨揍。   #不是吧不是吧还有废物er不知道你游主角是费明秋吗?(微笑)(拳头)   #主角控心态崩了(裂开)   #来来来,上图!朋友躺草地里看风景的时候冒死截的。看看费美人的膝盖和脚踝!   #这惨不忍睹的淤青!你跟我说是两人那啥了?哈?拜托,我们磕cp也有底线的(流泪)   #呃不知道大家在吵什么(挠头)主线剧情不都是主策F拍板同意才放进游戏的吗?   #所以??@费总,您就看着以你为原型的大美人挨揍嗷(怒)(拳头)   费明秋看着官网以秒为单位刷新首页的讨论帖,再看看蹲在厨房淘洗粟米的男人,心情复杂。   他今天起床后好了很多,偶尔哑声。   凤凰双手并拢作喇叭状朝鸢鸢大喝要他加倍练习神通,再笑道:“怎么?舍不得师父走?”   费明秋:“我没认你是我师父。有些事我好像想起来了,有些我并不记得。”   凤凰拖长语调冷笑两声,“这不奇怪。诸神真要记住数十万年间发生的所有事,非把脑子掰成九十九瓣使不可,何况……在女娲捏泥巴造人之前大家都无聊得很,几万年如一日啊。”   费明秋:“你是想让我接话问什么吗?问帝俊为什么想回到无聊无趣的时候?”   “不不,他是编故事的能手,他怎会怕无聊呢。”凤凰大笑,旋即正色道:“傻小子,不逗你了。你什么都不必记得,办甚么全息游戏也好,掺和有夏氏的生死存亡也罢,随你心意。你只须记住一件事——我这里有样东西,是我徒儿昆仑交由我保管的旧物,你好生拿着。”   说罢,凤凰挠了挠胳膊肘,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拇指大小、薄如蝉翼的软玉。   他再解下手腕上的金丝红绳,绕着几乎透明的玉缠了两圈系个蝴蝶结,随手抛给费明秋。   费明秋刚要伸手接,就看见这块玉在碰到自己的刹那凭空消失了。   凤凰大喇喇抓过费明秋的手,咬破舌尖朝他掌心喷了两口血,“没什么好送你的。我听小青鸟说伏羲、羲和曾送你一成神力,又观你体内有鬼丫头的阴气,唉,她们小姑娘都是好心肠,我个老头子也不能太小气。去了新家,神力于我只是空气,我分你两成,助你早日康复。”   费明秋一愣。   他顾不上吐槽凤凰赠予神力的方式很不卫生,蹙眉思索老酒鬼话里话外的意思。   凤凰心道臭小子心计不算太差,余光瞄见一头长满虎脑袋的凶兽“和善”地蹲在费明秋背后摇尾巴,甩袖松开费明秋,鼓腮瞪眼吹哨子呼唤征用的坐骑饕餮现身,冷笑道:   “我们不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破玩意,老夫先走一步,你和商远随意,哪天真被帝俊打杀了,我也不会为你与他反目,更不会替你报仇。这些‘忠告’,你爱记得记得,否则便算了。”   费明秋顺口反驳:“可你昨天和玩家说,论战力,你已经不是帝俊的对手。”   官网论坛版块有详细的贴子,他一清二楚。   原先准备潇洒退场的老凤凰脚下一滑,狼狈地抱着饕餮的獠牙为自己挽尊,脸红道:“咳咳,此事休提。我当年醉酒扇他三巴掌,他一声不敢吭的事——得,你不记得!嗳,不提啦!”   凤凰怕费明秋再说些什么扎他的玻璃心,支支吾吾,哼哼唧唧,左顾右盼。   为避免高贵神设崩塌,他飞快地交代了费明秋两句,急匆匆揪起饕餮的獠牙赶着跑路。   那厢鸢鸢汗流浃背地练习新神通,猝不及防挨了凤凰腾空时掀起的尾风,啪叽坠地。   更可怕的是,被玩家们喂得油光水滑的饕餮从天而降,稳稳地压在他尾巴骨上。   鸢鸢小脸惨白,捂着摔折了的翅膀尖哭道:“爷爷欸!您不讲武德啊这!疼死我了!”   毫发无损的饕餮暗搓搓附和:“是啊是啊!”   凤凰哪里还肯睬他们,须臾乘风飞至万丈之上,随一声清长的唳鸣化为金灿耀眼的五彩神鸟。   古人有言,见凤皇,大吉。   何况凤凰性情恣睢乖戾,没有选择捏凡身,而是光明正大地用真身来人间看热闹呢。   他嘴上说不是寻常师徒不必动真情相亲相爱,实则心软,别扭地送了费明秋一份大礼。   一时九州晴空万里。   即便是受黄河洪水侵扰最厉害的沿岸部落,也获得了十日的喘息时间。   于是,洪水过后盐池仅剩的几亩稻田提前成熟了。   玩家在现实世界里面对的是气温高达40度的三伏天,在《废物》里还是顶着大太阳割稻子。   夏朝的野生水稻颗粒干瘪,搓一把只能剥离出浅浅一碗底稻谷。   费明秋尽量筛选了一袋子“及格”种——甚至算不上良种,其余的筛糠下锅煮米饭吃。   他七个多月没有吃过米饭了,哪怕口感不太好——很不好,也能一气吃半碗大白饭。   更不用说从未见过稻子的奴隶。   他们每人分到一碗饭,或熟练或生疏地握着两根笔直的木签子往嘴里扒拉了一小口。   哦,这木签子叫筷子,确实方便。   哦,这黏糊糊的、像放过夜的小米粥一样的食物叫米饭。   一口、一大口、再一口。   放下吃干净的陶碗,人人感叹这东西能吃,而且比黍、粟、比从地里挖出来的野芋头好吃。   用两张四不像的皮和奴隶换了半碗饭的连山守抹了抹嘴,“是这个味。”   奴隶们经过数月的扫盲课,并不怕他一个外族商人,大胆开玩笑:“你像是从前吃过饭哩。”   连山守:“当然吃过。我们兄弟走南闯北,最远的时候跑到南边,那里到处是上好的朱砂!”   奴隶纷纷插嘴说:“当真?朱砂是多么金贵的宝贝!大祭司和首领下葬,才可以撒一点点啊!”   连山守摇头,“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奴隶就是奴隶。恐怕连丹朱是谁都不晓得吧!”   商人们哈哈大笑。   从有夏氏来到盐池养病的老奴隶怯怯地举手,“我……我也许知道。”   “哦?你说说看呢!”   “丹朱是我们先王尧的儿子。”   连山守扯了扯嘴角,瞬间丧失指点的欲望,摊手敷衍道:“对,是他,红头发红眼珠的鬼。”   老奴隶懂得察言观色,明白很扫了某人的兴,等连山守起身走开,才悄声和其他人嘀咕:   “这位小王子不为先王所喜,举族被赶到了南方边境,代他承王位的是如今的王。   “那里据说满山朱砂,所有人都吃得饱——不,不是吃朱砂,是他们靠朱砂换吃的用的咧。”   作者有话说:   这卷快结束了,还有一卷(其实是半卷的体量)。 第107章 怎么会没有了呢   电视机里放着新一季的《考古进行时》栏目。   胡杨把暗红色的朱砂手串放回礼盒里,“哪个人送您的这?还雕了个胖猴,辟邪呢?”   赵小燕端着一锅焯排骨剩的血水从厨房探出头,“单位旅游的时候我买的。咋了?有意见?”   胡杨:“没意见!嗳妈,等会儿烧排骨汤,别把浮上来的油都给我瓢了!”   胡父瞅瞅坐在飘窗上玩平板游戏的少年,对准胡杨后脑勺来了一下,低声道:“肚子上的疤还没掉,就开车跑去常州结账,你倒躲得快……杨杨,这孩子真就放我们家待着啊?”   胡父今年春天正式退休了,平时没有什么事。   就是有个失忆的小伙子在家吧,他得留心照看,不方便随时出门溜达。   少年敏锐地回头。   之前遮挡眼睛和脖子的头发全被胡杨拉着去理发店剃了。   胡杨想起上个月与少年在研究中心同吃同住的日子,多少有点患难与共的心情,说道:   “没提你。唉你放心,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善良且仗义——爸!你笑啥!   “我和小施说过了,每个月他们接你回去复查一次,平时呢你好好在你胡哥家吃饭睡觉看电视,等生活常识啊基础算数啊都掌握了,哥哥看看能不能送你回学校上学。”   胡父拍大腿,“这话说得好。别哪天人家爹妈后悔找上门来,说我们耽误他宝贝儿子。”   胡杨:“那是那是。明天我去杭州出差,收了账就接他去机构测测学习水平。”   少年从医院醒来后对世界的认知变成一张白纸。   他依赖这位以推销锯片为生的胡哥,信任热情好客的胡家人,但心底总有些隔膜和偏见。   特别是胡杨出远门工作的时候,耳畔有道尖锐酸冷的声音一直怂恿他逃离。   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   学习好吗?有朋友吗?受父母宠爱吗?   为什么会只身出现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妇幼保健医院呢?   他统统不记得了。   少年:“胡哥,读书是不是很费钱?施柯哥说我已经成年了,所以……”   胡杨挠挠脸颊,“以后少看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从哪听来的。供个孩子上名校念博士是挺费钱的,养你两三年对我来说真没什么——嘿,别不信啊,知道你胡哥是做什么的吗?”   “卖锯片的。”   “你这倒霉孩子!呃、也没说错。我想啊,你失忆前多半也是这样,所以不把人命当回事。”   “我……什么样?”   “键盘侠,怨天怨地瞧不起人还嘴里不干不净呗。我负责的是公司整个华南区的锯片内销,每年八九十百万分成总有的。要不是那天倒霉碰见你,南京两个大客户的单子早就签了。”   少年无声地颔首表示惊讶。   胡杨面露迟疑之色,心想当着一个心智刚恢复至十岁左右的孩子的面谈钱谈生意是不是不大好,和胡父打配合东拉西扯把工作的话题岔开了,吃午饭的时候思索许久敲定一个主意。   他们两算是“过命”的交情。   他管不着研究中心怎么判定少年的动机和失忆缘由。   作为在同一片大地上生活的同胞,他能做的是帮小键盘侠学会积极阳光地做人。   胡杨说干就干,摸出手机给小施发微信。   小施说稍后请示所长再回复他,切了后台对着前置摄像头整理领带,快步走向第三会议厅。   近日,《废物》制作组的F先生交与研究中心的第一批医学资料有重大发现。   这远远超出省医院专家团队的心理预期。   一场秘密又受到业内广泛关注的学术研讨会即将开始。   施柯博士毕业后到研究所报到,平时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眼下大展身手的机会似乎来了。   *   另一边。   盐池尚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经过测量计算,费明秋敲定了盐池周边河道的疏浚方案。   就地取材,科技水平有限,大型防洪工程纯属异想天开,小型堤坝还是可以修建几个的。   因为黄河自古就是最难治理的大河,易淤积易改道,所以费明秋想仿照古人的做法分流引渠。   他在盐池周边河道的上游和下游圈定了两个堤坝修筑区。   随着凤凰现世的吉兆的逐日消退,暴雨再临,他又带领玩家于水系丰沛处挖人工湖作水库。   【20210714维护:开服后更新至0.3.2版本,追加[大禹治水]第二阶段活动,详情[..]】   该内测版本甫一推出,立刻被玩家取了黑话,说是零零七地狱打工模式。   这……倒也不是假话。   费明秋怕玩家嫌任务辛苦,推出了五花八门的在线时长奖励,等于挂了一大串胡萝卜在前面,有的玩家本来每天只玩两三个小时,受气氛影响,自愿加入每天六小时挖泥巴打木桩的行列。   嗯……至少在设计活动奖励的“主谋”之一商远看来是纯粹自愿的行为。   玩家白天要上学工作,这就导致半夜排队进游戏的人数激增。   费明秋扛着心脏压力增加同时在线人数上限,每天增加三百或五百,最后增加到了一万人整。   还债任务的要求提前完成一半。   此外,沈应民所长先后两次送进《废物》的特殊玩家在这个新版本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帮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哪里懂得建堤坝,照着阿尔法给的辅助说明完成70%就算不错了。   四位水利方面的老专家老同志看不下去,亲自出手指点。真是意外之喜。   很快,在玩家成功地引黄河水入人工湖的当天——   脱离奴隶身份负责纺织坊的朱云生下了一个瘦弱的女婴。   洪水带来疾病和死亡,盐池的土著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新生命的声音。   孩子是凌晨四点二十分的样子出生的。   费明秋完全不知情,早上起来的时候看见商远靠在桌边吸烟,指了指桌上的鸡蛋,“早饭?”   野鸡蛋很小,外壳洗干净后涂了一抹赭石红。   商远说这是好事的玩家提议制作的喜蛋,无论鸟蛋鸡蛋凡是蛋都下了锅,分与大家吃了。   费明秋欸了一声。   问清楚朱云和婴儿的情况,他拿了一个鸡蛋在手,去厨房倒水喝。   商远就靠在桌边吸烟,墨绿色的睡裤随意地卷了边,松松垮垮看不出腿部肌肉的线条。   费明秋喝完两杯热水蹲下找碗盛粥。   他突然察觉什么,无措地回头,险些摔在厨房的合成地板上,抬眸望见商远侧身摸索烟盒。   才吸了小半支的纸烟被男人随手丢进釉化的陶碟,浸水的同时噗呲熄灭。   隔着十步远的距离,摇晃空烟盒的微响依旧清晰无比地传入费明秋的耳朵。   费明秋很难不联想一些发表即被和谐的耳语和画面,额头和手腕肉眼可见地泛红。   他站起来,下意识瞥了一眼厨房干净的料理台,指责道:   “既然没有多少烟了,你以后要节省一点!否则我有理由怀疑你根本没有尝试控制病情。”   指责是相当苍白无力的。   出于多方面利益的考量,尤其是在玩家心目中的大男主NPC形象,他不慎走向另一个极端。   简单点说,就是一举一动表现得愈发温柔单纯。   他觉得这是他惯用的伪装、是他精湛的扮演,却不知道这种性格本来就是他的魂魄的侧写。   而温柔单纯在欲望、情/色与爱情面前是最脆弱的抵抗。   商远心情特别好。   他把空烟盒放在桌面上,大步走进厨房,好笑地看着青年一步步后退,心神微动,坦白道:   “没有烟了。”   费明秋瞳孔地震:“???”   商远耐心地重复道:“没有了。那是最后一支。如果有,我会节省一点。”   他几近于恶劣地模仿青年的断句和语气,换来的是一个听懵了的费明秋。   #如何自救(`Д′*)   #怎么会没有了呢   #现在和某人分居还来得及吗 第108章 谁为吾王尸   看商远的神情,多半是来不及了。   费明秋正要问商远有没有什么替代药品,他可以委托玩家采购然后去公园取回来——   潮湿的空气仿佛有了形状,多足并用窸窸窣窣穿过仅开了一条缝的鬼门迅速包围整座城市。   站在鬼门附近聊天的玩家最倒霉,迎面撞上这道邪风。   他们不但胃里翻涌好似有只手在摸肠子,而且冷得直哆嗦,往眼睛鼻孔嘴巴一探,摸了满手黏兮兮的河底淤泥,手指肚并拢了仔细搓拣一番,还能找到尚未完全腐烂的鱼虾和水草。   流水无缝不钻。   鬼母的神魂在天门里养伤,暂时无主的鬼门变成一扇逐渐失控的泄洪的闸门。   内外压强差大,浑浊的河水瞬间喷出数千米远,如一把利剑,劈开了玩家新建的屋舍和水井。   费明秋听见巨响,看了看没有任何反应的商远,蹙眉骂了一声。   商远的感知系统时好时坏。   延迟两秒左右,商远通过读唇语猜到了情况,踩着拖鞋追上费明秋一同跑出移动屋。   外面乱成一团。   祝贺朱云平安产子的奴隶匆忙找掩体躲避,负责接生的妇人摔了个跟头,半匣赭石粉全撒了。   广场短促有力的劳动号子戛然而止。   剥兽皮编麻绳的老人收住歌声,瞠目结舌地仰望天空,额角堆叠恐惧与皱纹。   今年他们见到了太多非人所为的神迹,饶是如此,也少有今天这样古怪的天象。   凤凰临别时的馈赠与洪水的影响将天幕一分为二。   一半是金霞绯光的晴空,一半是电闪雷鸣的黑夜。   望而心生悸怖。   “快回去!都回去!”费明秋喊道。   他一边担心商远改造过的身体愈来愈坏,一边同步接收玩家的负面情绪反馈,脸色相当差。   鬼母的东西都很邪门。   譬如被黑雾寄生的祁右,这个野心勃勃的小祭司的下落他至今没有告诉有祁氏首领祁伐。   可是……   嗳,没有时间犹豫了。   费明秋翻动《鬼府生活指南》,眸色炯然,按索引找到一行四字韵文写就的咒语,便启唇唱:   “吹云化雾,引魂就血。   “河海断流,天地清然。”   河水属阴,鬼魄亦属阴,二者相亲相融。   自由变化形状的小鬼得了令,奋力拨动鬼府里的洪水流沙,狞笑着将水流推回另一扇鬼门。   洪波退去,被淤泥掩埋的玩家一个个摇摇晃晃爬起来,惊魂未定,彼此交流着感受。   眼看完成命令的小鬼将要跑出鬼府作乱,商远握住费明秋翻《指南》的手,“够了,别读了。”   费明秋上翘的眼睫一颤。   他感觉自己随着咒语进入阴冷的海底,忽然被商远拽回了阳光下,舌尖微微发麻。   心中仍徘徊一股着魔似的继续读韵文的念头。   好在他意志力坚定,反复呼气排除杂念,手腕和脚腕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因为频繁换洗变得非常薄的棉衬衣很快被汗水浸湿,粘在皮肤上。   看来,每次借《指南》发号施令确实会出现与预计情况偏离、乃至趋于诡异的问题。   毕竟这是鬼母的东西。   而鬼母一心想拉他回鬼府生活。   费明秋任由商远抓着手,沉吟道:“盐池这边你看着,我想一定是王城那边出事了,我——”   商远:“我陪你去。青鸢,在吗?交给你了。有事找小A处理。”   鸢鸢刚要高兴被神君喊了大名,听到要它独自负责驱散头顶的黑云,苦着脸支支吾吾地点头。   阿尔法比鸢鸢有眼力见,不用商远吩咐已经开始编辑新的清理现场任务并更新官网通知。   玩家慢慢缓过神,有说有笑地分发扫帚和手推车。   都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   洪水一次次突袭固然凶险,可突袭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不把它很当回事了。   只有部分老人跪地叩首,口中念念有词,流着泪祈祷部落的保护神施以福佑。   费明秋顺着商远的左手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右肩,“你还没回答我,你的身体……有多少是原生的?烟没有了,你会、你会变成什么样?还是……只是常常不小心咬伤我?”   商远:“你想我先回答哪一个问题?”   费明秋抬眸瞪他,无意间牵动后颈刚结痂的咬痕,嘶了一声。   商远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装、装什么绅士。   费明秋被自己的吐槽哽了一下喉咙,嫌弃地皱了皱眉,叹道:“算了,走吧,回来再问你。”   鬼门里伸手不见五指,水腥气浓郁。   两人前后脚进门,踩着残留的泥沙踉跄穿越鬼府抵达王城。   城外零星的草屋和晒谷场已被洪水吞没。   大段的圆木从上流——假如分得清洪水的流向——漂来,有的还挂着奄奄一息的野兽。   叮叮当当的钟声从城内最高处的明堂传来,越过狼狈奔逃的百姓的头顶,震散了茫茫雨雾。   然而雨势有增无减。   费明秋把腰间的藤杖系紧打结的功夫,商远低声喊他。   庞然洪水已越过高耸的城墙倒灌城内屋舍,瞬间填满所有沟渠水井径直冲入内城。   当当当。钟声在短暂的停顿后拖着沉重的步调重新响起来。   商远的视力和听力平时是尤其出色的。   他单手护着费明秋往鬼门里撤,一眼望见身穿赤色羽衣头戴青铜面具的祭司站在明堂的屋脊上。这些祭司年纪在三十岁至五十岁不等,赤脚舞蹈,伸展双臂哆嗦着朝正北方俯身而拜。   明堂巨大的廊柱下更是挤满了各部落的贵族。   每个人的外衣都画有色彩明艳的兽图腾,腰间皆配青绿色玉石或金灿的青铜饰品。   同时他看见扮相最华丽的大祭司拉着一个白胖的年轻人的手走出大殿,哑声哭道:   “谁为吾王尸(扮演所祭祀的神灵或先祖,代其接受祭祀)?”   费明秋听了商远的复述,不禁惊讶道:“是……尸体的尸吗?”   商远:“读音是。”   费明秋:“我记得马冰河讲过,尸是一种仪式,舜就曾挑选丹朱为尸。难道舜死了?!”   商远:“上个月我们来王城,舜已经病了。这个时代的人的寿命都很短,五十岁算是长寿了。”   费明秋摇头道:“不对。那是对寻常百姓而言。”   商远示意他回鬼府,“哪里不对?你想说因为我们的到来,改变了一位王的寿命?”   费明秋没有走,试图从雾蒙蒙的雨中分辨出王城的形状。   他说:“舜是三圣之一,他的名字或许是虚构的,但他真实存在。所有记载在案的历史人物和重大事件不会因为少数穿越者的出现改变轨迹,对吗?史书说大禹晚年才接过舜的位置,即便这是经后人修改的‘事实’,你觉得现在的大禹是王城最有威望的王位候选人吗?”   冲垮内城城墙的洪水以轰鸣回应费明秋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大禹治水为大禹建立夏朝打下了群众基础吧?   洪水如此嚣张,加上被“放逐”到王城边缘的有夏氏还未——   费明秋和商远同时对视。   看样子共工氏的神通彻底不管用了,那么搬到高地的夏人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总算找着你们了,快来!”两头饕餮从洪水里冒出脑袋。   随即又有十来头貔貅现身,哇地吐出一个个奇装异服的玩家。   入了它们的异次元肠胃还能完整无缺吐出来的,只有死物。   玩家这种把部分魂魄寄寓在金属里的生物,既不是死的、也不算活人,很对它们的胃口。   由于最近盐池收获水稻、炼铁、修堤坝等活动,大早上在王城这边活动的玩家非常少。   费明秋扶额问:“咳,能再把他们吃下去吗?雨太大,放出来反而添麻烦。”   众貔貅哼唧两声,张口把玩家吃进肚子里。   饕餮急道:“别闹了!快来!快把凤凰爷爷喊来!他老人家该出手了罢!”   商远:“凤凰早走了。”   饕餮傻眼,结巴道:“怎么、怎么能放他走呢!他不干涉凡人之间的事,可父神亲自召唤的洪水,他总该管管吧?没有他,哎呀,你们两该去哪里去哪里呆着吧,别来添乱了!”   费明秋问:“怎么知道是帝俊做的?也可能是擅长驱使洪水的精怪所为。”   饕餮和貔貅们默契地说:“没见识!这回的洪水分明是太史笔的味道!你们可知道太史笔么?”   有的说其气味香喷喷如煮烂的羊羔肉,也有说辛辣如冬天冻硬了的铜鼎。   费明秋掩下心思推说不知道,“高密呢,他在哪?舜的死,你们知道原因吗?”   饕餮举爪遥指即将被洪水吞没的王城,“上回洪水来,亏他敢率族投奔王城。他光明磊落,可城里小人多啊,好么,举族被认作灾祸。这次又发洪水,我们说是父神做的,凡人不信啊。共工氏的相柳只须动点手脚,待洪水过了外城墙,他们有夏氏就是板上钉钉的大灾祸。”   貔貅补充道:“可惜相柳不知实情。其实他即便不动手脚,也抵不过父神要灭杀凡人的决心。他害了舜,又带头围攻有夏氏,凤凰既然走了,你们别去添乱了,赶紧回去收拾收拾跑路吧!”   作者有话说:   网站改版了?手忙脚乱重新登录== 第109章 编一个大团圆   洪水卷走一张张抗愤的面孔。   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哭声,像一根绷紧的鹿筋,很快、很快,就在轰隆的雷鸣里啪地断裂!   挂在树梢的兽骨风铃被风吹得拨棱拨棱响,大禹的下眼睑跳了又跳。   他握紧百斤重的青铜刀,一双黑眼睛从容不迫地直视对面的军队。   他身后是有夏氏贵族,随行至王城禀报近日洪水异象。此时人人拔刀竖盾,怒目切齿。   暴雨如注,骑坐在四不像背上的相柳掐指念决,四面的雨便避开他,转而冲向大禹面门!   “喝!”大禹急抬刀斩断雨丝。   虽然反应及时,打磨光滑的刀背已被雨珠砸出两三个凹点。   大禹拦下欲动手的族人,叱道:“洪水与吾族无关!阿均何在?王既死,当以他为王尸!”   尸这种祭祀仪式往往选择直系子孙坐在棺椁前代死者受礼。   舜有娥皇、女英两位妻子。   娥皇无子,大禹口中的“均”是女英的儿子。   相柳何尝不知事态脱离了他们共工氏掌控——今天这场暴雨来得蹊跷,非寻常精怪所为!   他有心推介亲族为王尸,衡量利弊,咬咬牙坚持使用神通引内城洪水出城。   孰料这洪水蕴藉帝俊无穷杀意与太史笔颠倒阴阳的特质,他五脏受损,哇地喷出三尺血!   共工氏的贵族向来以相柳为首,见状不由惊慌失措,心思松懈,无意放纵了洪水再度倒灌!   浑浊的黄河水咆哮嘶吼着吞没城内外所有生灵。   戴面具跳舞祈祷的祭司们坚守明堂,慨然献身旋涡。   旋涡中心一点点返现腥红的血渍和挣扎向上的手的影子。   在场的其他部落的战士只是想联合老派贵族共工氏敲打敲打夏人、尤其是险些治水成功的鲧的儿子高密,眼下自身难保,听闻王死,急得顾不上内战,眼睛瞪眼睛求大家快拿主意。   大禹提刀挑起相柳的衣襟,单手握拳揪他的肩膀,“若是你引来洪水——”   相柳口鼻流血,含糊道:“非吾、吾……噗——哇!”   他被大禹盯着打量,心里羞怒,胡乱施展治水神通,唇色渐渐发白,以至于力竭心衰而死。   卧于云端俯瞰王城的眼眸悠闲地阖上。   有位陶唐氏长老脚踏巨大的玄龟乘波而来,环顾两边剑拔弩张的架势,高声道:“住手!”   大禹想不到相柳竟这么死了,心中有气,又怜悯他,仍揪着相柳的肩、扭头看向长老。   其五官在暴雨的冲刷下愈发刚毅沉稳。   目射寒星,鬓发黑润。   长老吓了一跳,把大祭司的处决令牌往袖子里藏了藏,说:“有夏,祭司命你速速治水。”   他是好意,意在让有夏氏全族迅速远离王城自谋生路。   但同时也意味着双方撕毁盟约,夏人不得参与舜死后立谁为新王的重要会议。   大禹满面怒色深感受辱,想起父亲的结局,朗声答道:“治水本是吾职责,吾当不辱命。只三件事,还请陶唐长老代为转达。其一,今日洪水绝非吾族触怒神明所降,而是无妄天灾。其二,父神曾欲杀吾,吾月前禀报与先王,大祭司当知晓耶。其三,吾……”   长老怕迟了生变,摆袖催促道:“好罢!快去!快去!”   大禹放开相柳的尸体,回望族人愤懑的脸孔,收刀往城外走,“其三,吾未归,不得立新王。”   他心怀天下生民,至仁至孝……足够后世敬仰供奉,却不够成为夏朝第一位皇帝。   得知父亲鲧被诬陷治水无功而死的那天起,他就立下了坚定的志愿——   治水绝不是他一人、他有夏氏一族可以完成的。   终有一日要站在明堂中央说话。   说掷地有声的话。   长老惊愕地目送夏人搀扶着貔貅凫水漂远。   他并不知道,洪水是九州的劫难,亦是文明的机运。   留守王城的上百个部落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舜统领的大部族的势力格局悄然发生巨变。   然而当局者迷,在场众人听闻夏人的首领放出如此“豪言”,心下各异。   目光狭隘的尽管讥讽嘲笑,关心族人存活情况的早已默默撤退了,其中包括共工氏残部。   因相柳指使而动用神通引洪水入城的几位战士边逃命边思索到底选谁为王尸。   等高密那小子治水回来再议?哼!   荒唐!自不量力!   可惜洪水容不得他们,伴随天空九道紫电笔直击中明堂和祭坛,百年王城毁于一旦。   除了尧手植的古树还能露出半截枝干,人畜和建筑全部埋在水下,水色一点点变深变黑。   女人凄哀的挽歌像被掐住了喉咙,偶尔发出两声嘶哑的呻吟,最终消失于狂风骤雨。   费明秋和商远赶到的时候,已经完全分不出哪里是城市、哪里是黄河。   世界仿佛浸泡在深黑色的海水中,一截截断木像打翻在水面的棋子,精怪鬼魄奔走逃窜。   是帝俊的手笔。   错不了。   父神厌倦了遵守诸神誓约的君子游戏。   他那双一目十行看遍未来的眼睛见识了太多悲哀,因此他要重编故事,编一个大团圆的故事。   这本以尧舜为首的凡人写就的生存史诗已经不值得续写哪怕一个字。   自然也不值得诸神欣赏品味了。   不仅是中原,洪水仿佛活着的野兽,在天地八方间流窜。   察觉父神斩草除根的意图,住在八十座大山下的山神们战战兢兢地捂着眼睛耳朵选择回避。   藤杖隐隐发亮,费明秋按紧它,继续冒雨寻找大禹一行人的身影。   商远怕费明秋被洪水冲走,时刻注意捞他一把,自己出门时穿的拖鞋已经不见了。   雨声雷声掩盖所有声音,两人无法交流,正要回去换装备,突然感到水面剧烈地震颤。   驮着他两的饕餮嚷道:“你们看!叫你们跑,偏不听,这下还回得去吗?!”   费明秋:“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真的。”   饕餮尝试比比划划,发现它四肢都在水下,划了也是白划,“……淦!算了。”   商远:“都别说话,鬼府里有声音。”   费明秋立刻回道:“这么远你还听得见?你的身体现在到底怎么——小心!”   数千片白骨从鬼门内飞出,拼接成一具骷髅,脊骨处燃烧着雷电,旋即长出血肉和金鳞片。   它盘旋上升,昂首摆尾。   暴乱的洪水便服从它的指挥,安静片刻,有序地冲击残存的夯土城墙。   好不容易爬上城墙呼救的百姓在神面前毫无抵抗力。   狂澜千丈高,费明秋险些掉水里,抓住商远的左手,“是应龙!”   应龙分明被帝俊的天雷斩杀了。   当时他派玩家收集应龙的尸骸,防止龙骨被精怪夺走生事,怎么会复活……   破破烂烂的鬼门即将被洪水冲垮,一双涂血红色指甲油的手扶住门框。   鬼母朝漂浮在水上的饕餮招手,喝道:“蠢猪,看我!都来!亏得我拖着病体回鬼府拿东西!”   费明秋只觉耳目发麻。   再回神,他和商远被一股力道甩进了鬼府,周遭尽是湿哒哒的阴森鬼魄。   长着四个脑袋的鬼母双手抱臂踢了一脚最肥的饕餮,指桑骂槐道:“真是倒霉,被斩去一首掉了神阶不说,养个病也能让你们把老家给祸害了!泡了这么多水,我的棺材还能睡吗!”   饕餮被踢得鼻青脸肿,委屈地嘤嘤叫。   鬼母大手一挥收走她的棺材,又气鼓鼓地说:“哥哥,你看罢,帝俊是个不要脸的,趁他还不想杀你,你尽快回昆仑好不好?你和他对着干,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费明秋看了一眼与商远相握的手,“我想起很多事,有时我也觉得去昆仑做神仙……挺好。”   鬼母瞬间变脸,笑嘻嘻地点头,“是啊。哥哥,你莫怪我总是发疯,我一个女孩子家在这阴间地方住着,如何不发疯呢?昆仑是你的栖所,金为殿、玉作台、四季如春,你回去罢!”   费明秋:“我问你,如果帝俊杀了大禹、杀了夏人,对玩家们有影响吗?”   鬼母嗔怪道:“问这么多做什么!都是女娲捏的玩意,杀便杀了——好啦,他们平平安安。”   商远笑了一声。   鬼母四张红唇先后恨声骂道:“你小子找死!当我不敢动你么!有本事把开明兽喊出来!”   “我不能去昆仑。”费明秋说。   鬼母兀地泄了气,皱着柳眉问:“怎么不能去?你去了,你一定全都想起来。”   费明秋:“玩家们对我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我要确保他们……唔、如你所说,平平安安。”   鬼母弱弱地反驳道:“哥哥,我没撒谎。他们是不会吃痛苦的,砰地消失干净而已。”   是啊,先有夏人,后有商人、周人、秦人、汉人……   乃至当代国人。   夏朝既不复存在,哪里还有叽叽喳喳的玩家,哪里还有他和商远。   费明秋:“无论我是人还是山神,总之我现在不能走。你说你是我妹妹,你有没有办法?”   鬼母像见鬼一样跳起来,夸张地说:“我?哈哈,你问我?大哥,我不要命啦!”   她自说自话发了半晌的呆,突然轻声说:“有。真有一个办法。你们知道白民之国吗?” 第110章 白民之国   被洪水浸泡过的鬼府格外空旷寂静,回声传得很远。   费明秋想了想,“我在《山海经》里读过这个地方。我记得,相传白民是帝鸿的后裔。”   鬼母见商远要补充,仿佛怕他说话抢风头似的,插话道:“帝鸿是帝俊的儿子,这你们也应该知道。那么准确地讲,白民之国的百姓是帝俊的后嗣,与女娲捏的凡人不是同一类物种。”   费明秋微怔,“不是同类?”   鬼母使唤小鬼拖地,“他是父神,神通可创万物,怎么,只许女娲放火,不许其余诸神点灯?欸——我晓得你要问我什么——女娲有多少神力,又造了多少男女——岂可与帝俊相比!”   听她这么讲,费明秋的脑海里闪过光点。   他把语速放得很慢,低声问:“帝俊是因为被女娲抢了造人的先机,所以怀恨在心?”   “这个么……‘怀恨在心’说得太过了罢。他对女娲的作品不满意,还不许他撕了作品亲自示范么。”鬼母说完浑身哆嗦,脖子上长出第五张娇俏的鹅蛋脸,大喜道:“好!又恢复一成!”   商远想到什么,看向脚畔。   巧了,费明秋也想到了。他不禁脑补长着九张商远的脸的畸形生物的诡怪程度。   鬼母撇撇嘴,刻意提高声音介绍详情:“伏羲分割阴阳与九州山河,她和帝俊的关系只能算平淡如水,是以白民之国并不在九州之内,而在西与东之间、日与月之外的地方——”   竖起耳朵听的饕餮急得抓耳挠腮,“鬼娘娘耶!那是哪里?休要卖关子!”   鬼母五张脸皆咬唇颦蹙,啐它一口,说:“我替帝俊收着太史笔便有这方面的缘分。白民之国不在人间,而在帝俊编造的故事里,巧的是……这幻境与我鬼府相连。那日我误闯太史笔被帝俊逮个正着,他竟认定我不敢生事,把前往白民之国的钥匙封印在太史笔上册里。”   费明秋:“你的意思是?”   “白民之主是帝俊三分神魂所化,算起来有上万年岁数。因是帝俊早年捏造的故事人物,他性子单纯,且有意与女娲的凡人结交,同我说过可以实现第一个见到的凡人的任何心愿。可我哪有本事给他寻甚么凡人来?凡人若随随便便进了鬼府,还有命去白民之国么!”   费明秋:“但我和商远可以……任何心愿?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入坑?”   “你!不然算了,是你要救人。他有帝俊的神魂做背书,将外面那头死应龙挫骨扬灰上万次都是小事。”鬼母朝费明秋摊开右手,得意地瞟了两眼商远满是泥巴的脚,挺胸抬头微笑道:   “看吧,太史笔还不是请我拿着。哥哥,姓商的,我的伤眼下好多了,送你们去白民之国。”   费明秋仍有些迟疑。   有意无意,总归他在性情不定的鬼母手里吃过好几次暗亏。   而且钻漏洞借助帝俊的后裔解决帝俊召唤的天灾——   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经的解决办法。   反倒像玩家喜欢用的“出口转内销”或者“是谁杀了我而我又杀了谁”的梗。   鬼母:“好好好,太史笔你自己拿着。上册第四十六页,写着‘天下三分’的地方就是开启故事的钥匙了。即便帝俊有后招,今日这洪水不得不退吧?否则那些夏人全死了。你说呢?”   或许是怕费明秋优柔寡断耽搁了最佳救人时间。   鬼母原地摇摆肩膀跺了跺脚,高举双手朝上空击掌。   漆黑的鬼府如同一张巨大而柔软的银幕。   随鬼母的掌声,费明秋和商远的眼前徐徐映现九州各地被洪水侵扰的即时画面。   山西以北为北山,陕西以西为西山,河南以南为南山,山东江浙以东为东山。   四海九州共难,洪水从天而降,世世代代栖息于此的殷人、越人、周人四散奔逃。   王城存放的巨木帮了有夏氏,他们以木为舟,惊慌失措地漂浮在水上,紧急寻找大禹等人。   鬼母收手,信口承诺道:“既然哥哥要救人,高密那小子我同蛟龙去捞,你总该放心了罢?”   说罢,她收到商远冷淡的目光,一时气愤羞臊,咬破舌尖往掌心喷了血再三发誓赌咒。   “行了。”费明秋垂下眼眸,“我信你。不过我要先回盐池一趟。”   “怎么呢?若是要换衣裳,我送你一件凤凰羽毛织的锦衣——趁他酒醉偷拿的。”   “……太史笔不在我身上。”   鬼母五张脸差点同时裂开,气笑道:“这么重要的东西,竟然!亏我在这里与你们周旋!”   生气归生气,她并没有抢太史笔的意思,冷着脸嘱咐两人动作快些。   饕餮们紧随其后溜出鬼门,感慨道:“鬼娘娘到底是地母,为娘的就是比当爹的心软呀。”   ……   ……   泛黄的书卷哗啦啦翻动。   鬼母朱唇开合念念有声,无字天书逐渐浮现金银色或朱色的小篆文。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商远的右肩,突然握住费明秋的手去捞书卷上跳动的光芒,“早些回来!”   两卷太史笔隐隐发烫,令人战栗的死气在光芒中升腾。   费明秋见商远要消失了,立刻挣脱鬼母改抓商远的左手——   白光一闪,心脏有刹那停止跳动,两人互为垫背一起摔在白玉铺就的地板上。   地面非常冷硬,费明秋打了个寒颤,迅速把商远送给他的金属刀横在身前。   却有一只莹白的手在距离他三步的地方停顿。   手的主人温声问:“摔疼了么?”   这是怎样悦耳的声线呢。   凡是听见其声,便不可能心存警惕和敌意。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的傻白甜,那么眼前这位算是一个活标本。   费明秋窘迫地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比喻,从商远怀里爬起来,环顾他们究竟掉到了什么地方。   ——白色!   全是白色!   白玉为地,白羽为扇,白棉为衣。   见他们黑发黑眸,手的主人的眼底滑过惊讶与好奇,举杯的手垂在腿侧,大拇指捻了捻食指。   费明秋有幸瞥见杯子里的食物:一团黏糊糊的白色膏露。   对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大拇指抠出一点送入口中品味,白发白眼的面孔缓慢地颔首致意。   费明秋心里纳闷,摇摇晃晃起身,拽了商远一把。   看来他们两掉到了白民之国一座正在举办宴席的宫殿的外庭。   放眼望去,皆是白色的类人生物。   像喜剧片里被主角泼了满脸粉末看不出眼睛鼻子的丑角。   离费明秋最近的白民舔去拇指上的膏露,扭过头细声细语道:“主人,你要的客人来了。”   由于这座宫殿像雪山一样白,费明秋数不清殿内有多少白民。   加上白色对眼球的压迫冲击,他寻找鬼母提及的白民之主的位置,生理性泪水瞬间溢出眼眶。   他低头揩拭脸颊上的泪,忽然听见高处传来一道温柔如春风化雪的笑声。   “好极!好极!诸位,有客自人间来,当痛饮三杯!吾族以玉屑为食,两位切勿见怪呀。”   白民的身体里流淌着帝俊和帝鸿的神血,人人长寿,没有少年老年之分。   主人发话,参与宴饮的白民们大胆去地抢大盘子里切得四四方方的玉屑,摆出敞开肚皮吃饭的架势,两手拿着玉屑蘸取杯中浓稠的膏露,又嚼又吞又是舔手指,吃相很原始。   费明秋这下确定白民和人类是两个物种。   他觉得头晕,问商远:“接下来怎么做?”   商远还未出声,数十个白民走出宫殿将两人包围,有说有笑地请他们进殿饮酒。   据仆役介绍,这里的酒是用夜露熬制的,透明如水,香气扑鼻。   费明秋艰难地推开递来的白玉酒杯,再回头,已经看不见商远。   最早发现他的白民就坐在他身边,嘴角挂着和善的笑,一再请他尝尝玉屑的味道。   费明秋握紧银红色的金属刀。   他不知什么时候没办法思考了,耳边充斥着牙齿和舌头疯狂进食的啧啧声。   晕眩感一次比一次强烈。   白民们像白色的蠕虫、放大千百倍的蠕虫、长着毛绒绒的口器的蠕虫——   感谢医生的心理训练。   他潜意识里抵触陌生的东西,无论好坏。   就在费明秋要拔刀杀人解除晕眩的瞬间,与宫殿融为一体的白民之主问道:“你有什么心愿?”   他狼狈地收住动作,定睛一看,商远就坐在他对面、单手掐着一个白民的脖子。   费明秋呼出一口气。   看样子他们两都反应过来了。   白民之国是加强版的太史笔幻境,杀人于无形。   鬼母果然说话半真半假。   想借力打力驱逐洪水,还要看他们有没有命活着离开此地。   费明秋头晕得恶心,无法冷静分析局面,干巴巴地说:“没有。我没有什么要你完成的心愿。”   白民之主站起身,“二位从鬼府来,是稀客,吾很欣慰,还是许个愿吧,吾一定满足。”   他端着一碟玉屑款步走下玉阶,费明秋努力地眨了眨眼。   晶莹的白玉是密密麻麻的白色幼虫。   虫卵首尾两端的黑点成为白民之国最明晰的颜色。   主人离开王座,白民不为所动,继续胡吃海塞,直到撑破白色的肚皮,露出空空如也的心肠。   白民之主和其余白民并无两样,体格高大些而已。   他傲慢地说:“吾从未见过活着的凡人。吾族诞生之初,被神农轩辕与伏羲联手镇压于鬼府下,鬼府隔绝生灵,凡人如何进来!吾便打消了这心愿。谁想今日见到二位。许个愿吧。”   费明秋冷笑道:“你的心愿?还是帝俊创造了你、要你前往人间吞食凡人的心愿?”   白民之主脸上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客人既然这样讲,那么两者便都是吧。” 第111章 第十阶   如同在雪地里徒步旅行,零碎的光影切割出各种程度的白色。   贪婪进食的白民或横躺或侧卧铺满了宫殿的地板。   玉屑终有吃完的时候,随着放纵的打嗝声,一张张惨白的脸麻木地扭过来盯着两个外人。   他们诞生之初被帝俊寄以纯洁无瑕的祝愿。   然而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洁白的身躯里是鼓鼓囊囊的、像虫卵一样正在发育的玉石。   帝俊有意回避女娲对人的构想。   独特的外貌、声线、寿命和可以满足一切的许愿机天赋,他捏造的白民无疑比凡人完美。   作为代价,这帮白色的怪物千百年来沉浸于自己幻想的故事,体内装着空洞无趣的魂灵。   如果不是当年几位诸神瞒着帝俊联手封印了白民——   他们早已冲出地面占领古人的地盘。   ……鬼母到底清不清楚白民之国为什么会和鬼府相连?   谎话连篇的建议是毒里有糖。   费明秋自然不相信鬼母掉了神阶以后蓦然变老实了。   他不过是迫于时间有限,以及某些针对商远的打算和怀疑,想铤而走险试一试运气。   ——结果运气一如既往够差的。   玩家把他当作是《废物》的主角,唉,说真的,有哪个主角天天倒血霉靠捡漏升级!   费明秋双腿灌了铅般沉重,凭坚定的意志反手握刀划开离他最近的白民的胸膛。   见商远赤手空拳,他左手抽取腰侧藤杖,同时夺过白民披在肩头的针状玉帛缠紧手腕——缓解手臂因无力而绵软的症状,喊了商远一声,踢翻腿边碍事的玉桌,将刀掷向斜对面。   完成一系列动作后,费明秋眼前阵阵发黑,心脏熟悉地痉挛,刺痛感沿着胸口蔓延至指尖。   不出意外地扔偏了。   银红色的金属刀嗡地一声扎进白玉地板,震出几条裂缝。   缝隙里也堆满了葡萄状的白色虫卵。   吃饱喝足的白民见状惋惜地叹气,有的泪光盈盈柔声劝阻,有的边塞肠子边追随主人的步伐。   商远这边踢飞包围他的白民,单手翻身跨过玉桌捡起刀,拽着费明秋往外跑,“快走!”   哦。他倒不是想碰运气。   反正他无所谓死在哪里。   他是陪我来的。   费明秋被商远带着跑起来,脑海里倏地闪过这样的念头。   商远这家伙……!   “两位客人要走了?父神将三分神魂留在此地,嘱咐吾务必满足第一次见到的凡人的心愿,当时吾以为简单,孰料全族被鬼府束缚上万年不得脱身。烦请两位说了愿望,再走不迟。”   白民之主摇身变成一座方额白面的玉巨人,动目念咒缩地成寸,又闪现至殿外。   它双手过膝,眼睫毛像覆盖皑皑白雪的茂密丛林,两颊俱是蠕动吐丝的虫卵状玉石。   下颌则被一把赤红的金锁贯穿,从锁洞可以看见黑漆漆的鼻腔以及诸神留下的封印文字。   白民们慢吞吞地向它靠拢。   金锁周身影影绰绰浮现伏羲、神农、轩辕共同设立的禁咒,赤红色的光芒十分刺眼。   三位创世神联手可匹敌父神帝俊,加上头顶鬼府数万万鬼魄的无形压制,白民之主自诞生之日起就与这座名为宫殿实则坟墓的幻境建筑长在一起,终生与玉屑膏露为伴,不得见生人。   好在今天有凡人来。   它心中喜悦,抬头望天,模糊的五官露出些许渴望的神情。   费明秋握紧藤杖,立刻仿照鬼母的做法想象亲手翻阅太史笔至第四十六页——   他藏在腰后的两卷太史笔忽然从领口飞出,径直飞向白民之主!   衣领被用力拉扯了一下,费明秋的脖颈迅速泛红,他咳嗽着跳起来抢太史笔,“商远!”   商远反应比他快,但就在要抓住太史笔的刹那,地动山摇,飞来巨大的玉石击中商远后背。   本就迟钝的思维兀地停止运转。   费明秋眼睁睁看着商远被玉石打得单膝跪地吐出一口血沫,分了心,只抢回一卷太史笔。   白民之主:“吾猜得不错,此物在你身上。”   费明秋:“……”   “父神还曾叮嘱吾,将来有一高高瘦瘦黑发黑眸的年轻人来访,无论如何要拿回他被偷走的两卷太史笔!你倒有些本事,竟然能劝动鬼母那位疯子女神为你们指路,可惜止步于此矣!”   ……这么说,难道鬼母是真心提建议,不是恶意引他们入坑?   余光瞥见商远的左手少了一部分零件,费明秋心慌得致于耳鸣,颤声喝道:“你怎么样?!”   商远舔了舔嘴角被牙齿划破的伤口,低头喘息片刻,趔趄着撑按膝盖站起来。   他个子高,平时懒散总是驼背,或者靠着费明秋随便往那里一站,正经时候才站直了,此刻却明显地僵硬不适,站了半天还是弓着背,朝费明秋的方向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费明秋想骂人。   这个手势因为无名指和中指的指节残缺,已经很不像样,倒像是专门赚他的噩梦。   白民之主额角青筋暴起,趁机飞快地唱念三字韵词,下册太史笔悬在半空哗啦啦地翻页。   到底不是神明而是神的后裔,使用最高级别的神器对它来说有些勉强。   因此它饿得很快,念到一半朝宫殿投去注视。   以它的血肉为养分的宫殿旋即碎为齑粉,白民们也自愿融化成玉浆向它的脚下流淌。   白民之主伸出左右手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玉石,贯穿下颌的金锁随之发出霹雳般的巨响。   出入白民之国的钥匙藏在上册里。   下册是帝俊编纂的诸神的故事。   不会吧?里面也藏了什么稀罕东西吗?!   费明秋和白民之主比速度,翻找上册第四十六页,想在情况恶化前带商远离开。   白民之主吃得太急,哇地呕吐出许多白胖的玉虫和白民的残肢,失手多翻了三页太史笔。   这一页是第九十七页。   究竟写了什么,恐怕只有帝俊知道。   韵词生效,一时间地动山摇,天空露出一道扭曲的裂口。   鬼母亲自生育的小鬼们就趴在口子边上龇牙咧嘴地俯瞰底下的热闹。   费明秋握拳反复按压心口,喊道:“鬼母!太史笔你还要不要了?”   白民之主捂着嘴往外吐虫卵,“她神位在此,除非她一心寻死,否则她不敢下来。”   费明秋惊愕道:“什么神位?”   他和商远环顾四方,一座座用白玉雕刻的神像凭空显现,堵住所有的去路。   按神阶高低从中心向外排列,最内侧是骑黄熊的轩辕、驭应龙的神农、背负山河图与阴阳镜的伏羲、蜷缩成团看不清面貌的烛龙……腋下诞生万鬼的鬼母赫然在列,脖子上有两道刀疤。   白民之主忙把吐出来的玉石塞回嘴里,舔着手指大笑道:   “合该吾族走运!本仅想传消息与父神知晓,竟阴差阳错勾出父神为诸神撰写的神位碑!”   费明秋听得心里一颤。   什么神位碑,说得好听,不就是放在家里供奉的死者牌位吗!   他看向抢回来的上册,有种很不妙的预感。   心脏愈来愈疼,他用藤杖抵着心口缓解刺痛,放眼寻找他和商远的神像,忽而蹙眉。   费明秋暗骂自己头脑发昏,心中百感交集,屏气凝神闭目发动一念百应。   一念百应是许多祭司都会使用的烂大街神通。   仅能作用于同类,甚至局限于本族族人乃至极个别老弱病残。   然而有夏氏的老祭司告诉他,如果是神,情况就不同了。   他的意识进入天门,雾海茫茫,巍峨的十层石阶映入眼帘,周遭漂浮着小神们的声音。   第七阶、第八阶、第九阶。   [到此为止啦。]   费明秋吓了一跳。   是凤凰赠他神力时悄悄塞进来的留言。   [没听过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有夏氏的祭司说得不错,你回去吧,不可再往上走。]   费明秋定定地仰视格外陡峭的最后一阶石阶。   [哎哎!本尊没有开玩笑——哎!你你等着瞧!唉!]   第十阶。   ……   轰隆!轰隆!   青年手握藤杖睁开双眼,浅金色从眼睫洇染至瞳孔,头发长了垂至小腿、用一根挂着老虎玉坠的金绳打了个结。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更。这周也回家,一到家就晕了,所以周末完全没有码字QAQ。 第112章 我要商远好好的   进阶第十癸阶!   白民之主停止胡吃海塞,沾满它口水的玉石残渣喷了满地。   帝俊预言有凡人会“送”两卷太史笔物归原主。   至于这神器怎么拿回来,到了谁手里,父神碍于昆仑诸神侧目旁观,并未和他详细说明。   太史笔定的是故事发展脉络和结局,细节偶尔有帝俊的批注,不包括整个过程。   它舔了舔羊脂玉质地的大拇指,惊疑不定地打量站在它膝盖阴影下的年轻人。   区区山神,怎敢私藏天地间最霸道的神器!   白民之主:“你……是哪座山头的山神?好大胆子!快将太史笔上册还来!”   进阶后大量陌生的信息涌入脑海,费明秋说不出话,在光洁的白玉地板上看见他如今的模样。   他好奇地拽过垂至小腿的长发、摩挲发尾的老虎玉坠,又看了一眼撑刀而站的商远。   商远依旧朝他比手势。   放心……   呵,放心个屁!   闭眼睁眼的功夫,商远的左手食指已经掉了两小截指骨,露出锈迹斑驳的金属拼合切面。   费明秋将藤杖横挡在身前,“你管我是哪座山的神仙。小鬼,你把下册给我才是。”   昆仑是诸神的栖所,太史笔亦诞生于昆仑山脉之中。   他与太史笔缘分匪浅,冥冥之中有所感应,三言两语说不清。   白民之主见青年进阶前后说话态度发生变化,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它还要去人间繁衍白民开辟新文明,绝不能因为回收太史笔就折在这座坟墓里——   它两颊的虫卵玉石扑簌掉落,相应的、太史笔上册重新哗啦啦翻页,最终翻至第八十四页。   诸神的神位碑一点点剥落白玉制成的表层。   内里是微缩版的金碧宫殿和山川河海。   大多数神殿还空着,代表女娲的神位碑里则躺着一个人面蛇身姿态婀娜的美人。   白民之主双手捧起玉石残渣往嗓子眼里硬塞,旋即含糊喝道:“起!”   僵卧的美人应声飞出神位碑,肢体关节像被缠了钢丝绳的木偶,走走停停奔向它。   白民之主又把下册翻回第九十七页,急于寻找费明秋的神位碑。   依照它的想法,这山神的神阶不会高,想找到相应的神位使其陨落恐怕要费些力气。   思虑间白民之主转动眼珠,大胆地打量人面蛇身的女神。   创世神如她,有朝一日功成身陨,残存的神魂竟被帝俊锁在太史笔内,落得如此田地。   可怜、可怜!   女娲的残魂被白民之主肆意污染涂抹,于是纤纤玉手掐诀作势,捏出一个个新生的白民。   她沉醉在造人的温馨喜悦中,全然不察从手指缝里呱呱坠地的生物是白发白眸的。   白民之主把女娲创造的白民一一吃下肚,雪白肥硕的眼珠在林立的神位碑之间巡逻审视。   等等,这个布满裂纹的神位是——!   费明秋爬上开明兽的神位碑,冷声道:“小鬼,把下册交给我。”   白民之主抹去嘴角的玉屑,“不知哪个野山岗的山神啊,下册在吾手里,你守开明君的神位有何用,他早被凤凰杀了。吾姑且行好事放他出来取你的命!可你那独臂强撑的同伴……”   它说话说到一半,抬手指天以调开费明秋的注意,左手握成拳重重锤向地面。   趴在裂缝口俯瞰白民之国的小鬼稀稀拉拉掉了下来,触地即亡,散作阵阵阴森黑雾。   砰砰砰!拳头又快又稳!拳拳致命不留余地!   商远一个躲避不及,额头灼烧感强烈,鲜血沿着眉骨流至左肩,眼帘蓦然为血色所覆盖。   他的左手仅剩两根手指,只是试图握刀,掌心部分的合成金属零件便叮铃哐啷地掉。   费明秋:“商远!”   白民之主得意地笑,大口咀嚼新生的白民的肢体,左右两只拳头轮番砸向商远——   许多事老天只许你远观。   费明秋冷不丁摔跪在开明兽的神位碑前,十指按压胸腔,咬牙抬眸看向扔在一旁的藤杖。   突来的心脏痉挛仿佛抽走了五脏六腑所有的温度。   他从没有留长发的习惯,觉得这很碍事,可是忽然额前碎发被微风吹动,眼睑微微发热。   威风凛凛的老虎玉坠沉甸甸地压在发梢,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商远大退三步僵硬地松开左臂——因为商远只有左臂了——费明秋愣愣地想。   银红色的长刀顺着男人赋予的惯性利落地斩断白民之主半个拳头!   白民之主往后仰倒,又被下颌处的金锁强行拽起来,不禁惨叫道:“啊!父亲!父神!”   完美的它从未尝过断肢的痛苦,一时无法进食维持力气。   女娲不知疲倦地捏造白民,白民们堆积成山,摇摇晃晃四目相对,下一刻互相蚕食血肉。   太史笔下册因为失去持续的神力供给,从半空飘曳下来。   商远的身体晃了一下。   似乎是想擦拭流进眼睛的血。   但他很快意识到失去双手的他没有办法这么做。   “啊啊!”处于暴怒状态的白民之主推翻所有能触碰的东西,神位碑随之一座座轰然倒下。   它不断吼叫,却在商远勉强起身要捞太史笔的刹那变得出奇的冷静,从容吟唱了半句韵词。   复杂古奥的韵词放缓时间的流速。   即将落入商远怀里的太史笔复又向白民之主飘去。   商远叹了口气,垂眸甩去眼皮上的血,哑声说:“费明秋。”   费明秋跪在地上攥紧衣襟捶打心脏和胸腔,听见商远喊他,咬紧牙关白着脸地站起来。   其实他这番矫饰很没有必要——商远又看不清他在哪了。   饶是如此,他一点点松开五指,忍着疼痛拿起萦绕金色甲骨文字的藤杖。   第九壬阶是凡人的极限。   无论身躯还是魂魄抑或是个体的意志,统统到此为止。   第十癸阶是一道隔绝人与神的天堑。   [你附耳来,吾悄悄问你一件事。]   [……梦里见过昆仑山吗?那是帝俊的下都,却不为他所有,乃是诸神开天辟地的源泉。]   [为了你的性命,你非但不可动用第十癸阶的神通,而且要离西边的昆仑山远远的。]   [失去山神的昆仑山会吸引合适的魂灵,然后吞噬其七情六欲,使之成为新的山神。]   与有夏氏祭司的夜谈尚在耳畔回响。   费明秋手持藤杖喝令太史笔归来,瞳色愈发金灿,手腕的腕表出现松动的迹象。   白民之主侧身伸手夺书,贯穿下颌和鼻腔的金锁嗡嗡地束缚它的动作。   费明秋的手和白民之主的指甲同时挨到散开的太史笔下册,两边俱用力撕扯——   撕作两份!   白民之主不敢置信地盯着双方手里的太史笔来回打量。   事已至此,它没法和父神交代!   它怒不可遏地握拳砸向费明秋,指甲勾住费明秋的头发把人拎了起来。   上册和下册半卷从青年的手心滑落,长着七个脑袋的老虎纵身一跃嗷呜全吞了。   密密麻麻的虫卵在白民之主的怒视下爬到费明秋的脸上。   前一秒他还清楚这是幻觉,下一秒已深陷白民之主编造的噩梦,心跳充斥耳膜。   这次不是凭过往经验就可以化解的心理考验。   费明秋的思绪时断时续,有时想到商远的老虎,有时想到在盐池等他回去的玩家。   [你呀。]   [哼哼,想不到吧?第十阶之后才是真源!你总不会知道怎么突破真源吧?]   [该听听师父的话。傻徒弟,快收手吧,将太史笔还给它,它言而有信,不会杀你的。]   老凤凰留在天门的语音一片好心苦苦相劝。   费明秋勾起嘴角。   巧了,他曾在有熊氏的祭司的地下密室里读过诸神抵达真源的办法。   幻觉逐渐冲淡心脏痉挛产生的刺痛。   费明秋轻声迸出几个字:“结……算。我申请……提前结算。”   腕表闪烁光芒,屏幕浮现新邮件标识。   【正在判定本次还债任务…】   【…经审核,任务三完成度不合格。部落城市繁荣度未达标。】   【即将随机抽取三种惩罚,请服刑者保持镇静,避免不必要的意外。】   先是电刑,其次是戒尺和鞭刑——   费明秋这辈子没有机会体验后两种复古刑罚的威力了。   他依靠受刑强行摆脱幻觉,眉眼湿透泛红像浸在冰水里泡过一般。   白民之主正要对拦在商远身前的老虎下手,听见手心传来一道细若蚊蚋的声音。   “什么?”它随口追问,心不在此。   [你!你怎么知道真源的?]   [你那天骗我说你许多事都不记得,好哇,你个混小子!]   [昆仑!昆仑!你要做什么?它是帝俊创造出来吃人的怪物,岂会替你驱逐洪水!]   言而有信就很好。   费明秋逐字逐句地念:“我有个心愿。我要商远好好的。比我两次遇见他都要好。”   白民之主本来纳闷,听见这要求,微笑道:“商远便是那个快死了的男人罢。不错,父神要吾满足见到的第一个凡人的心愿,代价是收了他的命!不过你这心愿忒简单,答应你又如何。”   费明秋有气无力地朝它笑了一下。   白民之主不明所以,笑意倏地僵在死白的两颊,扔开费明秋,捂着嘴噗噗地喷吐浑浊的玉浆。   它是帝俊怀着骄傲得意设计的物种。   言而有信是它修饰外表的天赋,亦是白民一族的命运。   那个体内脏器骨骼尽数损坏的凡人根本不可以随手拯救!   从未见过的神秘金属!繁复玄奥的纹路!   承载数千年人类智慧结晶的机械核心!   难怪它闻见凤凰、伏羲等诸神的气息,却不见诸神出手施救的痕迹。   不是神明见死不救,而是以命换命舍不得、也救不得!   它惊恐地看着自己继承自帝鸿的神力被一股力量剥夺干净,心疼得双目眦裂——   “不!不!够了够了!父亲!吾已满足他的心愿!父亲啊!剩下的是您的!”   帝俊存放在它体内的三分神魂飞速地流失。   白民之主双目失神,哀哀地垂下头,很快没了动静,化为一座黑色的雕像。   刚救了大禹等人回鬼府喝茶的鬼母来迟了半步。   白民之国寂静得可怖。   纯白的玉屑粉末随她的脚步和呼吸胡乱地飘扬。   鬼母好容易看见一个站在白雾中的影子,提着裙摆快步跑去,撒娇道:“哥哥,你没事罢?”   那人像是做了一场又一场噩梦,闻声惊醒,“……费明秋在哪里?”   *   昆仑山顶。   送折子的六眼童子磕磕绊绊跑进大殿,捂着胸口惊叫一声:“神、神君!您回来了?!”   消息传得很快,半盏茶功夫,整个昆仑山的大神小神把山顶挤得水泄不通。   甚至隔壁的西王母也抱着两车卷轴赶来问开明君可不可以印制一批盗版书做点小生意。   她来得最晚,赶上散场潮,咋咋呼呼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六眼童子摸摸干涩的眼珠子,“神君回来了,却也没完全回来。您瞧,喏。”   长出第八个脑袋的开明兽静静地蹲守在黑夜下,前方是涌动的光明。   作者有话说:第二卷 完。还剩一小卷【道夜开明】,我我我尽快! 第113章 八百个烤栗子   雪浪冲岸,窄头宽身的小船时而露出奋力划波的木船桨、时而被汹涌的海潮吞没。   骨瘦如柴的男女腰间各系一条染黑的麻绳,赤脚踩岸边的黑礁石打捞昨夜放的渔网。   很快,白波翻滚,一对青红色的蟹钳浮出水面。   这是一只从东海流入长江下游的巨蟹,蟹壳好似一座螺山,蟹钳拍击江水溅起层层雪浪!   冰凉的江水飞溅在费明秋的手背上。   他从徘徊游荡的梦里惊醒,眼皮跳了跳,收手攥握成拳撑按地面坐起来。   锋利的石斧迅速从四面八方挥来迫使他保持别扭的坐姿。   最先发现他的奴隶们叽里呱啦情绪激动地朝他喊话。   费明秋什么都听不懂,下意识寻找与阿尔法的智能系统有联系的腕表翻译一下——   手腕空空如也。   倒是因为他的动作,撑在腿侧的手指扯到了散落在发绳外的长发。   费明秋疼得皱眉嘶了一声。   被海潮打湿的裤管贴着大腿,冷风吹来,裸露的脚腕激起许多鸡皮疙瘩,脚后跟明显地泛红。   身体好像突然……   变得非常脆弱。   此外,无论他如何闭目冥想,无法抵达天门。   这让费明秋有点头疼。   很难不怀疑这里是白民之主和太史笔构造的又一个幻境。   ……   雨师妾(部落名)的奴隶们很快商量出结果,用斧头抵住年轻人的脖颈,指了指附近的小船。   费明秋还穿着白天出门时的衬衫长裤,但山神藤杖和口袋里的零碎物品都不见了。   他四肢无力,后颈阵阵发酸像被人暴揍一顿,甚至没有把握顺利击倒负责划船的两个老人。   这到底是哪里?   上一秒他还在白民之国——商远现在怎么样了?玩家们呢?夏人和大禹呢?   东海与滚滚长江相连,海潮与江潮此消彼长难以区别。   费明秋“自愿”跟上船,在船中央盘腿坐下。   身前身后各堆着两竹筐雪白的蟹肉和简单剖肚拉肠去了鳞的鲤鱼。   早上出门急,一整天没吃饭,此时他饿得眼冒金星,顾不上形象捂着胃蜷缩成团。   蹲在船首划船的老人随时盯着陌生人的情况,便用船桨戳了戳他的手臂,又指向竹筐。   费明秋:“……?”   船头船尾的老人嘀嘀咕咕交流。   在一番心理挣扎后,费明秋饿得受不了了,撕下一缕蟹肉放进嘴里。   突破第十癸阶进入诸神真源,既然没死,他不该怕这些幻境里的东西。   如果植入心脏的限制器和勤奋区法院的神经病腕表都不能杀了他——   蟹肉的味道意外地鲜美。   费明秋却无暇惊奇,咽下甘甜的蟹肉,愣愣地撩起湿透的上衣摸按左胸腔。   与一念百应神通同时消失的,还有咔嗒咔嗒作响的限制器。   ……   溯流而下,船头平稳地驶入港口,船身微微一震。   费明秋心底产生奇妙的感觉,既雀跃又迷茫,侧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江面。   船桨搅出来的涟漪随之消失,青灰色的水影倒映着一张苍白的面孔。   这是他,又不是他。   瘦得两颊凹陷,眼眸明亮温柔,憔悴纤细的江雾在被海潮浸湿的肩颈线条上蒸腾。   好似沉睡了数百年。   蹲在港口打木桩的奴隶连忙围上来,同两个船夫说了几句本部落的方言。   他们的指甲缝里都沾着红褐色的颜料,有的面部涂黑,有的胸前画着蛇形图腾。   费明秋用力捏了一把手腕,无法脱离“幻境”,为自保主动地跟两个老人下船。   有很小的孩子从人们腿间钻进来扯他绑头发的老虎玉坠、被孩子母亲惊叫着抱走了。   这也是幻境需要设置的角色吗?有什么意义呢。   费明秋嫌弃突然变长了的头发碍事,把挂着玉坠的金绳解开戴在手上,脖颈一凉——   刷!一把血腥气浓郁、但刀刃卷了边的石刀抵着他的颈动脉。   闻讯赶来的战士身穿藤甲,粗眉毛厚嘴唇,体毛异常旺盛,握着刀和同伴们大声嚷嚷。   费明秋惊魂未定,就是在这样窘迫的境况下见到了丹朱——   舜以其为尧尸的、因不肖失去王位继承权的、举族被放逐至南方瘴地的王。   丹朱长得很美,头戴金冠腰佩剑,赤发赤眸,脸上几乎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不怒而威。   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赤发赤眸的大部落首领了。   费明秋瞬间明白对方的身份,不动声色地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万里之外的南方。   白民之主手里只有四分之一的太史笔,实现他的愿望后还有神力制造这样真实的幻境吗?   又或者白民之主到底选择失信没有实现他的愿望……   那么商远、商远会怎么样。   丹朱是临时被族人喊来的,呼吸急促,皱着嘴角朝费明秋投来审视的目光。   费明秋的眼前霎时浮现一颗血红色的活动的眼珠。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颗眼珠……鸢鸢刚来的时候?还是带玩家去盐池交易的时候?   不容费明秋仔细回忆,丹朱吩咐奴隶取朱砂拌入新鲜蛇血,并抓了一大把泼向费明秋。   周围全是持刀握斧的部落战士,一觉醒来被莫名其妙“削弱”五成战斗值的费明秋没能躲开。   唔、感觉被当做不祥的需要驱邪的东西了。   “雨师妾,做得好。带它回祭坛。”丹朱拍拍手掸去湿润的朱砂颗粒,“先把它关起来。”   奴隶们对首领的决定没有任何意见。   押送费明秋来主城的两个老人唯唯称是,小声补充道:   “王,今天捕捞到东海巨蟹了,是很好的肉,我们把两个大蟹钳的肉带来给您尝尝。”   丹朱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随手点了一个眼熟的族人应付老人。   老人对丹朱的态度早有预料,搓搓手心苦笑着说:   “最近族里生病的人很多。王啊,我族虽然擅长驭雨,但人口稀少,如果哪天洪水暴涨……”   丹朱行色匆匆不知要赶赴何地,闻言怒目下令:“给他们一些药,再派个捣药的祭司去看看。”   两个老人喜笑颜开,连连拱手弯腰谢恩。   丹朱的亲族近卫理所当然地代他们的王接受雨师妾的礼节。   等红头发的丹朱完全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码头的奴隶才回到各自的位置继续干活。   这时接近晌午,“驱邪”后意外地可以听懂当地人方言的费明秋被关了起来。   他和两个鼓囊囊的大麻袋待在一起,乘坐一辆宽大的四轮马车来到了丹朱的城市。   前来接应的是丹朱的农官。   看样子不仅黄河流域爆发洪水,长江流域也饱受洪水侵扰,以致部落的农业基本停滞了。   农官拢了拢松垮的袖口,将水稻状的编织物收进袖子内,“这是哪里的山神?”   费明秋一怔。   怎么一眼看出他是山神的?难道这位农官的神性比有夏氏的老祭司还要厉害?也是哪位创世神的直系后裔吗?南方是越人祖先的地盘,如果说创世神,最先想到的一定是烛龙——   事实上农官只是按照惯例问了这么一句。   他带路引赶马人按着费明秋的肩往新建的祭坛走,“化合物,时候不早了,你还不去吗?”   费明秋满头问号。   化、化合物?   这是给人用的正经名字吗?   所以这里还是白民之主的幻境吧!   被唤做“化合物”的赶马人很年轻,沉声道:“王命我送这头山神入狱。然后我就去。”   农官捻须颔首,“他待你如亲哥哥一般,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传授你更多养野马的知识。”   费明秋越听越不对劲。   他在盐池和土著相处大半年,知道这个时代的语言的语法与现代汉语不一样,往往先名词后虚词,且以单字词为多,只是阿尔法的翻译系统为了便于理解直接采用意译的方式而已。   如果没有他和商远这种“外星人”以及“第四天灾”,史前的人绝不可能说出“知识”一词。   这里有和他一样的人。   而且在丹朱的部落的地位不低。   费明秋心下百转,一时不察被农官推进笼子里落了锁。   巨木密匝地排列成一个方形牢笼,笼内空间非常大,空气污浊,躺着两头人面鹿身的山神。   听见动静,奄奄一息的山神撩起眼皮打量新来的倒霉鬼。   费明秋想起山神小马的琉璃方牌和方牌里的“山神代购群”,有些走神。   倒霉归倒霉,今天算是……线下见面会了呢。   这时他听见农官拍着化合物的肩膀随口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早些振作起来。”   赶马人还未有所表示,鹿尾巴被粗暴砍断的山神双目赤红低吼了两声。   农官不在意地笑,“走,化合物,我同你去。我也受过他的恩惠,他给我的孩子起了名。”   人声渐远。   没尾巴的山神安静下来,鹿蹄弯曲收在怀里。   另一头山神胆子异常小,沉默大半天才敢小声问:“嗳,你是哪座山头的?在我们小群里吗?”   费明秋:“我认识小马。”   山神灰蒙蒙的眼睛亮起来,“小马我知道,是什么有祁氏的无名山的山神。”   没尾巴的山神愁眉苦脸地朝费明秋打招呼:“家住黄河边上的小马?哼,它是我们群的狗管理。真衰啊你,大老远跑来送死。离开你的山多少日了?今晚他们有事,明后天就要派新祭司来放我们的血,你活的到明天吗?可恶!丹朱这厮的魔爪都伸到北方山头去了!”   山神嘟囔道:“有回群里斗地主,小马还欠我八百个烤栗子的赌钱呢。你替他还我!”   费明秋摸了摸手腕,“……欸?!” 第114章 咱们师徒不至于如此惨烈吧?   不待费明秋回答,两个山神就烤栗子的事扯了几十句往事。   从南北山神联谊会由于生活习惯差异搁置数万年扯到本地栗子树的最佳种植方法——   充分证明山神是一群八卦话痨的家伙。   最后还是没尾巴的山神说得口干舌燥,歇了歇、转而搭理新来的倒霉鬼,哑声问:   “你原先的凡身怎么样了?哼,是教丹朱的邪门阵法剥去了皮肉罢?他迟早遭报应!”   “他怎样遭报应呢?帝俊是他的靠山,连弑神这样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晓得咯!”   对话信息量颇大,眼看两个山神又要把话题扯远,费明秋立刻出声:“两位说的是什么阵法?”   没尾巴的山神欲言又止,“还未介绍——不过大家明天就死了,难道一定要认清姓名——唉,你喊我鹿四就好,旁边这个胆小贪吃的白胖子是我弟弟鹿九,你叫什么名字?”   费明秋站久了有些腰疼,席地而坐,说:“有人说我是昆仑。”   鹿四险些被口水噎死,冷笑道:“好罢好罢,你不愿讲你的出身,那我就喊你昆仑。”   鹿九:“我看他倒真有点像西边的山神,因为神位最高,态度冷冰冰的咯。”   鹿四不慎牵动尾巴骨的伤口,疼得抽气,喘息了一会儿才说:“刚才讲的阵法,是丹朱从烛龙的宝库里偷出来的一本秘籍记载的邪术,用、用的是很古怪的文字,可以召唤低神阶的神。我们俩就是中了招,在家吃瓜吃得好好的,突然被拉到一片沙地上,然后……”   鹿九:“然后嘛,他一个打人家三百壮士,尾巴被丹朱斩断了。那是他的命门。”   鹿四怒目而视,“亏你好意思讲!也是你的命门!你不动手,反倒要我分心保护你!”   兄弟吵架,费明秋善解人意地保持沉默。   鹿四大骂丹朱,又说:“想来你也是被丹朱的阵法从遥远的地方唤来的。不过他为何选你呢?”   费明秋同样不理解。   他不知道他和这位被尧放逐的王有什么仇怨。   思来想去,费明秋把他在白民之国的事挑可以说的说了一些,包括王城被洪水吞没的事。   鹿四大吃一惊,想不到看似弱小的同类还有搅乱帝俊麾下爪牙的本事。   两位山神不禁佩服得连连点头,心底燃起死里逃生的希望,你一言我一语地埋怨丹朱:   “尧下葬后,丹朱灰溜溜地回来,对有虞氏(舜)恨之入骨,早年便偷了烛龙的秘籍。”   “不过那秘籍的文字连本地最聪敏的鹿大也看不懂,恐怕都不是后世的文字。”   “要么就是文字的年代超越了我们小山神可以窥见的未来。嗐,我写几个你瞧瞧咯。”   费明秋往前一望,但见山神吃力地挥舞前蹄画了几个曲折连钩的星际通用符号。   鹿九见费明秋吓了一跳,“难道你也认识吗?”   费明秋声音发闷:“也?”   “是啊,直到十二年前,丹朱救了一个人,并命他做部落的大祭司。这个外来的祭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像是长了一双知晓未来的眼睛!他迅速解读了烛龙手写的秘籍,在各个新依附的部落里建造阵法,为满足丹朱夺回王位的愿望,双手沾满神血!他简直为虎作伥!”   “有他在,丹朱如虎添翼!”   “何止!这个部落的人哪个不佩服他!今夜更是一场举族参与的大热闹!”   “嗳!我现在仔细看看,昆仑兄弟,如果你晒黑些、变老变胖些,倒很像他!”   “是很像!我用仅剩的神力回溯到十二年前,那个祭司和你一模一样!”   费明秋艰难地辩解:“我想……也许……”   鹿四情绪激动,不容他插话,“可你是山神,是我们的同类,这错不了,我看见你体内的神魂了,软绵绵像初生的婴儿!这一定是某种狗血的缘分!天晓得帝俊最爱编狗血故事!”   费明秋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他隐约明白了。   方形牢笼外传来陌生的脚步声。   鹿九耷拉着眉毛往后摸了摸鹿尾巴,糯声叹道:“我们三难兄难弟难逃一死,今夜趁他们办葬礼,不若效仿凡人来个桃园三结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咯。”   连串的青铜锁叮当哐啷地响。   农官将钥匙挂回腰侧,举着火把粗暴地照了一圈近处的地面,吩咐奴隶把费明秋带走。   ……   薄暮日落,蝉鸣低落。   打猎归来的男人坐在城门口歇脚,妇人熟练地剥兽皮,空气里弥漫着秸秆烧焦的气味。   费明秋被农官的手下推搡着往前走。   或许是因为费明秋从布置在雨师妾部落的阵法中现身起就表现得非常沉默顺从,又或者是因为充分信赖本族阵法对山神神力的压制力度,农官懒得将他绑起来,而是取笑他的瘦弱。   被蚊子咬得满手满腿是红痕的费明秋收回抓挠的手:“……”   他也很郁闷。   照两个山神的说法,他现在的身体是被丹朱召唤时下意识捏的新的凡身,先天营养不良。   鹿四安慰说熟能生巧、下次一定云云——于是三个倒霉鬼面面相觑。   费明秋收拢飘散的思绪,看见路旁有一口封死的井,井盖是半轮长满苔藓的老树根。   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跪在一旁认真地把石头垒成一座座小山。   这是一种古老原始的祈福仪式。   为首的老人蠕动嘴唇拖着腔调念道:“下了两个多月的雨,洪水带来的鱼虾是不能吃的。赤面的蛇神啊,将这场天灾赶到别的地方去吧,北边或西边,我愿子子孙孙服侍你!”   帝俊创造的洪水和海潮对南方的影响亦很恶劣,擅长驭雨神通的雨师妾一族独木难支。   而他口中的蛇神,多半指的是创世神烛龙。   烛龙在南方越人的传说里堪比帝俊,神阶独在一档,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鲜少显露神迹。   农官收起散漫的态度,颔首问候这些百姓,并让他们快点回家休息。   老人因为格外长寿,在族里地位不低,点点头,说:“今晚祭司下葬,恕我不能去了。”   “他是外来人,我想你不去不要紧。”农官推了一把费明秋,“快走!”   老人拿浑浊的眼睛瞟费明秋的脸,几次启齿忘言,最后含糊地问:“这孩子是祭司的吗?”   农官一行人早已走远。   费明秋心事重重。他大概全明白了。   正如鬼母当时的警告,太史笔是孕育邪祟的神器,他不是从出生就浸泡在阴气里的鬼母,拿着太史笔便受到太史笔潜移默化的负面影响,一步步走入帝俊为他设计的故事结局。   帝俊不是像凤凰、伏羲所说的那样抽不出空杀他一个小人物,而是早已算好了要怎样杀他。   他作为费明秋的身体已经被心脏里的限制器和法院绑定的腕表联手杀死了。   此时此刻出现在丹朱的城市的青年是捏了一具凡身的山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提前想起来许多往事,譬如他和昆仑的关系。   诸神与天同寿,但哪天不慎死了就是死了,神魂四散于天地宇宙间,没有转世的说法。   只有凤皇,因为是与帝俊同时诞生的诸神,又自愿让出父神的位置,换来涅槃神通。   昆仑察觉了帝俊命令诸神前往神域的真实目的……   目的是……费明秋一时还想不起来。   总之他和开明君都不同意帝俊的办法,想要和帝俊的太史笔作对,尝试了许多办法,非但没有用,还遭到帝俊的注目和警告,因此昆仑去问偷开明君的酒喝的凤皇要涅槃的法子。   换个新的神魂,你帝俊写在下册里的故事总不能一一对应实现了吧?   [哎呀,我族的涅槃神通,旁的神都不能用,尤其是你这样的,神阶越高,用了只会越痛苦。]   [你无所谓?哼,你被开明君守着,只知道两个挨在一起看太阳月亮,什么爱恨都不知道!]   [你要是学了我的涅槃,从此昆仑就死了。]   [换来的是一个不知会在什么年代什么地方出生的孩子。]   [你我师徒能否再见一面都未可知。]   [到时候,你若是手无寸铁的凡人,你要怎么和帝俊作对?还不如现在向他投诚!]   快入秋了。   湿热的晚风从藏着月亮的乌云里徐徐吹到费明秋的面颊上。   他被推着走到了橘红色的火把中央,对面是身披深红色麻纱的丹朱。   赤裸双臂双足的少女跪在一方长长的土坑旁,往坑里撒朱砂和金色的蛇纹青铜片。   [我是不知道你看出帝俊什么坏主意了。你都没见过凡人,你要保他们的命做什么?]   [何况啊,傻徒弟,你是昆仑的山神,你去不了神域呀,至于开明君——他要涅槃我也不给!]   [你想好了啊,你真学了我的涅槃,等同是我亲手杀了你,咱们师徒不至于如此惨烈罢?]   新上任的祭司是个留胡子的中年人,轻手轻脚掀开盖着尸体的兽皮。   这是一个十年间因为劳累苍老得看不出本来样貌的人,皮肤黝黑,手指粗短,说他五十岁,也有人信。   费明秋盯着看了许久,认出这是他失踪多年的哥哥时荣与。   作者有话说:   明天放商远出来啦,我的文,攻不会掉线的。 第115章 铅笔钢笔自动笔   哥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阴差阳错飞船超重他才和商远迫降到了地球,哥哥一个人怎么来的?   坐的是哪一列跃迁飞船?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是巧合还是……   中年祭司蘸取颜料为尸体上妆,旁边举火把的奴隶过于殷勤,投下的阴影罩住了死者的面孔。   交错堆叠的树枝在熊熊大火里荜拨作响,散发清冽的青草香。   费明秋一言不发,狐疑地捏握手腕内侧感受皮肤下脉搏的跳动。   希望是幻觉。   后来他什么都想明白了,难免心情低落,感到万分沮丧。   他已经记起来他是涅槃后沉睡多年才在遥远的起源星获得新生的昆仑,与开明君是旧识。   当然,他也永远是父亲时逡的儿子,是二十二年几乎没有办成一件事的废物。   如果找了十多年的哥哥就这么死了。   如果是这样,因为追寻失踪的大哥所遭遇的——乃至今时今日——   挫败感迎面击中费明秋。   他想为这个世界、这个宇宙做点什么,但命运总让他无力地挥出一小拳,连空气也无法撼动。   因涅槃而死的最初的昆仑神做不到的事,他将来能怎么样呢?   乐官敲打青铜鼎,哀乐响起,撒朱砂的女奴弓背膝行以退。   丹朱面色沉着,还是农官跑过去附耳提醒他,他才从情绪中抽身,举起右手示意葬礼开始。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朱砂。   长方形的墓穴底部铺满厚厚的朱砂和翠绿色的打磨玉石。   中年祭司指挥族人抬起尸体搬入墓穴中央,先泼一碗祭酒,再撒朱砂,然后把死者身前常用的衣服和器物一一埋葬于尸体周围,包括骨刀、龟甲、水晶手链、还有——   新上任的祭司们对时荣与的态度并不一致,有人喜欢他、有人敌视他,几个人来回使眼色,终于当着首领丹朱的面在随葬品的数量和等级两方面发生激烈的争执。   人人横眉怒目,似乎都有一点道理。   争执的中心是一本用极细的装满蓝色墨水的笔写成的书。   丹朱的脸色很难看,朝对面瘦削的青年瞥了一眼,说:“那本书留给时荣与的徒弟吧。”   费明秋清楚地听见“时荣与”三个字。   迟来的震惊和伤心。   毕竟十二年没有见过哥哥。   他瞳孔收缩正要动作,负责监视他的奴隶按住他的肩膀、屈膝抵着他的腿迫使他跪下。   中年祭司无可无不可地挑眉,和气地问众人:“白砂糖在哪?”   白砂糖和化合物一样,也是时荣与起的名字。   很快,从底下乌泱泱的人群中钻出一个野猴子般的小孩,乖巧地说:“大祭司,我在这里。”   他踩着临时挖掘的土台阶几步跳上来,领走了祭司们争执不下的一本日记簿。   尽管棕红色的人造革封皮剥落得厉害,从装订到内里纸张,露出鲜明的未来文明的痕迹。   费明秋一眼看出那是中央星泊船区售卖的经典旅行纪念品。   白砂糖抱着时荣与的日记簿往外走,好奇地看了看费明秋皱巴巴的衣服。   丹朱的目光也随之在费明秋的棉质衬衫上停留片刻,赤红的眼眸闪烁着火光。   族人没有几个见过时荣与最初的样子,而他因为亲自把人捡回来,还能想起一些片段。   低头时的眉眼、观察周遭的神态、以及隐约的傲气和疏离,和这个倒霉的山神一模一样。   他召唤的是神阶高的大山神,出现的山神却和阵法的制作者时荣与关系匪浅。   很难忽视其中蕴藏的秘密。   ……   月过中天,葬礼顺利地完成了。   费明秋又被押回参天巨木构成的牢笼。路边垒石头的百姓还未散场。   鹿四、鹿九问他怎么样,费明秋表示想先冷静一会儿。   鹿九:“我以为你今晚就要死在姓时的祭司的坟头咯——”   费明秋捂着脸屈膝而坐,想了想哑声问:“丹朱的祭司……他真的姓时?”   鹿九:“对啊。我还晓得他不是这个地方的人,是从天而降的灾害,害死了无数山神!”   鹿四暴躁地补充道:“你长得和他很像,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迁怒于你,这我分得清!”   *   大河把两个孩子从洪水里捞起来,拍拍脸颊和肚皮,唤他们的名字。   侥幸获救的夏人趴在木头上随水漂浮,见两个孩子迟迟不醒,先后加入唤名的队伍。   鬼母听得头疼,连忙把大禹等人推出鬼门,挑了一头蛟龙为他们带路,不耐烦地交代道:   “随蛟龙往北走,有一片高原,你们搬到那里去住,那里是旱魃的地盘,人烟罕至,艰苦是艰苦些,你只须打得过旱魃,便不必担忧洪水冲了你们的家。到时候你再回来治水也不迟。”   大禹揽过儿子启的脑袋,父子两同时拱手道谢。   有夏氏的贵族作为气氛组,纷纷发誓子子孙孙重祀鬼母和鬼府,竟赚了鬼母一声娇笑。   她前脚迈进鬼门,破天荒捡起地母的身份,扭过头多提了一句:   “世间呼云唤雨的小神不止应龙,不必过分忧虑,天塌了且有几个不怕死的诸神撑着呢。”   说罢,鬼母怕听见这帮凡人的哭声,面无表情地掐诀关闭鬼门。   在鬼府里拖地擦棺材板的小鬼毕恭毕敬地站成两列。   鬼母怒道:“怎么了?一个商远揪着我的脖子问哥哥的下落,连你们这些畜生也敢偷懒了!”   她的话甫一脱口,心里便咯噔一下。   通往白民之国的裂口尚未修补完毕,眼前白雾茫茫,有个手长脚长的身影从裂口走过来。   鬼母眨眨眼,悄悄打开通往盐池的鬼门,同时笑嘻嘻地称呼来人:   “您怎么来了?若是为那头死而复生又死了两遍的应龙——”   “太史笔何在?”   鬼母哼哼唧唧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欲拖延时间,突然被一道金光击中头颅,身首分离!   鬼府深处哭嚎呻吟的鬼魄们瞬间噤声,乖巧得像刚出生的幼崽。   帝俊背手而站,低声道:“把太史笔还来。你若连降三阶神阶,这些小鬼可有好饭吃了。”   鬼母的脑袋骨碌碌滚到帝俊脚边,又被踢远。   她的鹅蛋脸皱得苦兮兮的,吸着气傻兮兮地问:“什么笔?钢笔铅笔自动笔?”   帝俊垂眸叹道:“不识好歹。”   说话间帝俊从鬼母的肚子里挖出半卷太史笔,正要返回神域,忽然动弹不得,收手看向身后。   刷刷!至烈阳气化作数千柄金剑刺穿帝俊的心肺!   锋利的虎爪咬住他的手,八双金绿色的虎睛眸色凛冽,最下面的虎头一口抢走了半卷太史笔。   鬼母心里拍手叫好,嘴上吐舌骂道:“您瞧!我本还瞒着他!这下都被他拿去了!”   商远拍了拍开明兽碍事的尾巴,抓起帝俊的脖子,“费明秋在哪?”   他看到的是一张极其普通的男人的脸。   普通到他很难记住对方的长相,却觉得似曾相识,在法院的时候曾经见过不下百次。   帝俊的喉咙咔咔地响,嘴唇微动朝商远吐出一口烈火。   手长脚长的身体霎时化作金光消失了。   鬼母狂翻白眼,“他的真身在神域里,这不过是他一分神魂,打不过你很正常,你少得意。”   商远把两卷太史笔丢给鬼母,“算出费明秋在哪了吗?”   鬼母蹦蹦跳跳咬住太史笔,冷笑道:“等我彻底炼化太史笔,头一个写死你!第二个写死杀千刀的帝俊和老凤凰!随我来!你和哥哥待的时日最久,我要你半碗血推算他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迟了一点,抱歉抱歉。记性太差了……白天躺在床上摸鱼到下午六点,要吃晚饭了,突然发现没码字== 第116章 “商、商远。”   仲夏的雨又热又重,两滴三滴连缀着打湿山神蓬松的发毛。   三个臭皮匠并不能赛过诸葛,再过十个时辰,就轮到它们被割喉放血身陨魄散了。   鹿四曲折在胸前的蹄子焦躁地拍打地面,嘀咕道:“年轻觉多,生死关头他倒睡得香甜。”   鹿九摸出一把野核桃,送到鼻子边嗅了嗅,嫌弃地打喷嚏。   这些核桃表面已经被盘得包浆了,显然是某次作客时顺手牵羊的收获,于是泼撒了一地。   雨点伴随雷鸣越来越大,紫白色的雷光在肥硕的乌云里穿梭。   鹿四因尾巴断了神力衰竭,咬咬牙方勉强变出一把枯黄的荷叶伞盖在头上挡雨。   鹿九有样学样,抖动脸颊甩去雨水看向缩在角落的青年,悄声问:“他不会今晚就死了吧?”   “哼,谁晓得呢。”鹿四合眼假寐,听见弟弟窸窸窣窣的动作,忍不住说:“咳,去看看他!”   鹿九老实地探出前蹄拱了拱费明秋,忧心忡忡地叫道:“哎唷!好烫!”   鹿四:“动作轻些!我想他这具凡身就像初生的婴儿,今天几个地方来回奔波已经很受累。”   鹿九悻悻地点头:“我晓得。”   然而它们也只能在旁叹气。   丹朱在各部落和主城内搭建了八座阵法,阵法彼此呼应,压制受召唤者的神力和神通。   如果是平时吃吃喝喝聊八卦的山神,治病不过举手之劳,何必为此纠结乃至不忍。   费明秋并没有睡着。   过分脆弱的新身体禁不住高烧侵扰,从指尖到发梢再到眉毛都沁着热乎乎的汗。   他隐约听见鹿九和鹿四商量挖个坑把他埋了省得死后受辱,从晕晕沉沉胡思乱想中回神。   欸?等等,不是,怎么就要埋了他,你们山神也太过分了——   刚巧赶上瓢泼大雨。   哥哥的棺椁被混合朱砂的泥土一点点掩埋的画面在噼啪作响的暴雨里褪色、碎裂、消退。   因为哥哥失踪才去中央星找人,才会被医生带进实验室,才会东逃西窜改换名姓……   眼下亲眼看见哥哥的尸体,就像被一锤子否定了十二年来所有的经历。   雨水打在费明秋脸上,溅起的泥巴沾在他的手腕和脚腕上,倏地吸走了身体仅剩的热气。   他用手背捂着下巴挡雨,后来烧得浑身抽搐发抖,索性借助胳膊肘撑着地强行直腰坐起来。   头顶是静谧的黑夜和如珠迸溅的夏雨。   炉边谈话的政客。当着他的面做/爱的助手。一锤定音的经济庭法官。   ……   他感到帝俊、或者说所谓命运的存在特意安排了这一出戏剧化的见面。   目的是压垮他。   反反复复地压垮他。   但恐怕。   恐怕不能如愿。   费明秋侧过脸甩去流进眼睛的雨,嘴唇颤抖着呼出炽热的气息。   他从前不是废物,以后也不会是。   他要活着,他要和商远一起好好地活着,他向白民之主要的心愿还未亲自验收呢。   嘭!传说从蓬莱入海漂泊至长江的天下最坚硬的木头制成的牢门被一把青铜剑劈成两半。   丹朱把挡住眼睛的红头发往脑门后抓了抓,满身酒气。   之前说过,以尧舜时代的生产力酿造的粮食酒的度数非常低,主要用途是祭祀神明先祖。   费明秋立刻想到丹朱喝的酒也许有哥哥的一份力气——   丹朱把他抓起来按在巨木上,手指力度逐渐加重,左手握剑柄,目光如炬地打量两个山神。   鹿四把还在用蹄子给费明秋挖坑的弟弟踢开,哑声喝道:“丹朱!你要做什么?”   丹朱将费明秋扔到山神那边,雨水沿着一缕缕红发流淌至他健硕的肩背。   他靠饮用精怪的血维持身体健康,赤眸居高临下地审视山神时竟显得有几分妖异。   如果不是知晓他的身世过往,谁能想到一个外表正值壮年的首领的魂魄已然白发苍苍!   费明秋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衬衫破了好长一道口子,后背靠下的地方流血了,凉飕飕的。   丹朱不急不慢地哦了一声。   仿佛刚发现被他扔开的东西就是要找的目标。   他大步走过去,揪着费明秋的衣领把人提起来,“山神,你和时荣与是什么关系?”   费明秋不说话——   暴雨加重病情,层层叠叠海浪般冲击喉舌的烧灼感使他紧蹙眉头说不出话。   丹朱是个冷心肠的硬汉,用剑在费明秋小腿上划了一道,听对方咬唇但渐渐逸出急促的呼吸声,头发变作数百条赤蛇,又问:“山神,回答我。时荣与是你庇佑的凡人吗?你从哪里来?”   山神的血是翠绿色的。   费明秋低着头,借雷光看见一道蜿蜒的绿流从脚腕凸起的骨节淌向鞋底。   他多半是烧糊涂了,竟然还有闲心吐槽这种设定和绿色健康游戏的规定意外地匹配。   鹿九胆子小,但心善,怕费明秋因为不吭声被丹朱一剑剑刮开皮肉放干了血,急忙喊道:   “他、他他从黄河边来的!你你最好放了他!他去过王城,对你或许有用!”   唉!丹朱一直在编整军队预备向北方的王城进发,但追逐王位之事,费明秋能知道什么!   鹿四暗骂弟弟是个惹事精,急匆匆打补丁:   “听他乱讲!这山神是从西边大山被阵法召唤来的。丹朱,杀便杀,不如一刀子斩了他!”   丹朱醉眼微阖凶煞异常,闻言挥剑慢悠悠地戳费明秋的左脚脚腕,“你和他长得很像。”   左脚瞬间失去知觉,费明秋睁不开眼,缓了缓用气声回答他:“谢谢。”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等一念百应的神通恢复了原样奉还。   鹿四磕磕巴巴地说:“丹朱,你晓得的,女娲造人以诸神样貌为参照而削减三分神奇,你那祭司和我们这位山神长得像是很寻常的事。何况他自称是昆仑,这都是西边靠近昆仑山的山神们爱用的说法。自从开明君下山,昆仑殿的折子爆仓了,小神自称凤凰、神农也不要紧。”   丹朱一惊,用力掐着费明秋的脖颈认真辨认他的长相。   闪电游空的刹那,青年瞳孔边缘浮现浅金色的光芒,挣扎求生的手上的老虎玉坠也熠熠生辉。   “昆、仑?”丹朱的目光移至金绳玉坠,沉声重复三遍。   “是,他自称是昆仑,不过我从来不晓得哪位山神叫昆仑。”鹿四说罢,已发觉不对劲。   “原来是你。”丹朱眼神放空沉思片刻,松开费明秋大退数步,吩咐牢外的近卫上前。   丹朱的近卫在暴雨狂风中鹌鹑似的瑟瑟发抖,口齿不清地问:“王?”   按理现在已是第二天,祭司的葬礼办得很顺利,是时候处置三个山神了。   山神不能离开自己的山太久,可每次弑神总有些自以为能耐的山神“劫法场”,额外生事端。   丹朱的脸上完全看不出醉酒的迹象,“那个长得像人的山神留着,另外两个——”   他固然性格冷硬,也懂得体恤左右,缓声说:“等雨停了就杀了,以便我联系父神献上昆仑。”   近卫你看我我看你,大喜,恭贺道:“昆仑?昆仑真有山神?真的会落入我们手里?”   丹朱望向自己的掌心,见掌心不知何时被剑柄划破,慢悠悠地说:“嗯,时荣与没骗我。”   ……   天蒙蒙亮的时候,费明秋的意识回笼。   暴雨转小雨,周围的巨木的根泡在水里太久,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   高烧未退,他的左脚完全麻木了,小腿倒有点痒,好像伤口正在结痂——   费明秋怔怔地从鹿角上接过两把枯黄的荷叶伞,盘腿而坐,手边是两只垂眼打盹的公麋鹿。   没有尾巴的麋鹿耳朵动了动,朝他呜呜地叫,旋即四蹄折跪瘫在地。   另一只麋鹿紧挨着哥哥趴下歇息,同样呜呜咽咽地叫,一对鹿眼湿润地仰视费明秋。   两个山神无意得知他的身份,心甘情愿为他守了一夜,见他苏醒,蓦然化为两座石像。   这是山神即将殒命的征兆。   费明秋抹了把脸,摇摇晃晃站起来,头晕目眩,饥肠辘辘,但觉身体里活跃着一团金光。   金光中央是一枚软玉。   凤凰用红绳缠了两圈的软玉。   对啊,他是昆仑,是伏羲开辟九州八十座大山前就存在的神,不为阴阳所限。   相反,天地间所有依山而生的精灵微物都属于他,自发连夜赶来修补他羸弱的凡身。   牢外有人在靠近!   一劈两半的牢门被工匠用粗糙的青铜钉拼合在一起,吱呀摇晃。   奉命端祭酒净化山神们的怒气以便今夜弑神的农官将沉甸甸的钥匙收好,余光瞥见黑影——   他带来的五个奴隶同时扑向他,有计划地捂住他的口鼻,并一人两拳打晕了他。   奴隶们做完这些动作,木然地看向靠在墙边的青年,等待下一个命令。   费明秋倒是想发动一念百应把丹朱的部落搅得一团乱,但他今天的身体不大允许了。   他踢了一脚对神通抵抗力稍强的农官,让奴隶把农官扔到笼子里、然后跟他走。   两头麋鹿石像在原地默默地目送他走远。   细雨如霜雾,轻柔又冷冽地洇湿费明秋的头发。   奴隶们带他走小路出城——这些隐蔽于山林的小路是干重活的奴隶偶然发现的。   费明秋把衬衫和长裤都脱了,腰间绕一片破破烂烂的麻布,手脚都是黄泥和翠绿的……血。   脚步声惊动溪边啄泥的鸟,黑尾白羽的飞鸟哗啦啦飞向高空。   费明秋旋即望了一眼,感觉很新奇。   他来到地球八个月了,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蹲在涓涓溪水里捡东西的老人看见他了!   或许是他太像一个病歪歪的奴隶,老人张望半晌复又低下腰垒石头。   费明秋放慢脚步往树多的地方走,一步、两步……然后越走越快,以至于奋力奔跑起来。   丹朱的城市没有四面修筑夯土城墙,逃走不是不可能的。   雨雾打湿了他烧得红扑扑的额头和两颊。   他要跑到哪里去?他怎么挽救两个山神的命?他如何联系商远——   山风细雨戛然而止。   商远嫌弃地拎着鬼母给的搜救用地狱犬的狗绳推开鬼门,被浑身发烫的青年抱了满怀。   费明秋抱着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噎道:“商、商远。”   商远单手关上过于阴间的鬼门,示意长着八个脑袋的地狱犬滚一边去,轻轻地抚摸青年的背,“是我。”   作者有话说:   又迟了一点,下次一定不这样 第117章 复活   蓬莱殿白玉,昆仑多金台。   昆仑山最初只是一座无名山,石壁陡峭,山体巍峨,屹立于混沌宇宙之中。   从帝俊、伏羲、轩辕、神农……以至于青鸢、鸾鸟等小神,皆在昆仑睁开慧眼获得天赋神通,有的枯坐了一段日子便下山造物捏人去了,有的移居东海蓬莱,有的留在这里繁衍后嗣。   昆仑是山,是山就有山神。   但他真正拥有自己的意识和记忆,是帝俊赤手开凿昆仑山山脉打造太史笔的那天。   按理他是诸神的兄长或者长辈,可按神阶神格和年纪算呢,他又是一个很没用的废物神明。   开天辟地、孕育日月、创造生灵、镇压万鬼这些都不是他的本事。   他甚至因为家里有“贼”,茫然地进山查看情况,被手捧太史笔奋笔疾书的帝俊狠推了一把。   那时太史笔仅是厚厚的一本。   帝俊咬着笔杆思索神奇浪漫的故事,见他扶膝慢吞吞爬起来,不客气地说:“喂,归我了。”   什么就归他了?   说罢,帝俊侧头咬拇指沉吟少许时候,仗着自己父神的权柄霸占了昆仑山作为他的下都。   或有诸神出来打圆场:“嗳,窃山不能算偷……窃山!……帝俊的事,能算偷吗?”   一时楼台殿宇间有没有充满快活的气息——唔、据好事者凤凰回忆,恐怕是有的。   昆仑的本体是一块晶莹的软玉。   昆仑山多黄金,山体表面间或暴露的白玉即可化作一位小神,那么软玉之贵重可见一斑。   帝俊最初正是打算偷走它打造号令诸神的神器——妻子羲和已经明显表露出“不逊”的一面。   不料昆仑提前苏醒了!   众目睽睽之下,尚存仁善的帝俊只得退而求其次,用昆仑山脉的余料造了一本太史笔。   不多时,女娲抢在帝俊前面捏泥巴造出了人,帝俊气结,将太史笔一分为二,负气下山。   昆仑被帝俊光明正大偷了家,偏偏还不能拿小偷如何,闷闷不乐地往山顶走。   他会的神通都很寻常,譬如一念百应、读心、点石成金,好在路上没有遇见凶兽——   啊,凶兽。   想什么来什么。   十轮太阳炽炯光耀,在昆仑山上空升腾轮转,驱散十二轮月亮投向山脚的阴影。   长着九个脑袋的老虎金瞳白尾,额间王字花纹威风凛凛,虎头神态各异,或慵懒或发怒或打哈欠,伸出毛绒绒的爪子拍了拍身边,示意青年过去陪它坐一会儿,随之掀起数阵罡风。   既然有山神,自有守护山神的神。   开明兽镇守昆仑,面东立于三百仞峭壁之上,引黑夜,开光明。   伏羲、羲和等神皆要动身去人间,防贼的事遂全部移到了这位长得比凶兽还凶煞的神君肩上。   不知是谁传出去的消息,听闻昆仑玉的存在,神仙精怪一个个潜入昆仑山想偷点什么,结果刚到山脚就被一道蕴藏无穷阳气的剑光斩断四肢丢进汪洋大海,能捡回命算是前半生积德。   是以小神们说自家神君与山下诸神结仇——并不算错。   开明君自出生时便是老虎的样貌,凤凰之辈仗着辈分喊他“那个谁”,他也欣然接受。   老虎是野兽,不知爱恨,只有无法克制的食欲、性/欲和杀欲。   后来不知是哪一年,审理西王母倒卖蓬莱海产品非法致富的案子,昆仑收了西王母悄悄塞的两卷绝版书,可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求情的事到底没办,但学会些风花雪月的诗文。   与天同寿未必是多么好的事,为避免头疼,应当时常抛却昨日前日的心动。   于是。   诸神的七情六欲汹涌远甚于凡人,蹲在昆仑山顶的两个傻子却在数万年后才四目相对。   当夜前来送西王母上缴的罚金的六眼小童闷头顶开大殿正门,瞥见一个换衣裳的高大身影。   它被那双金绿色的圆瞳盯得腿软,目光从上至下打量、突然啪地移开,弱弱地喊:   “神君。”   开明君这个尊称便是这么传开的。   尽管他本神似乎对第一次捏的凡身不满意,大多时候仍以兽态出现。   ……   再后来,以帝俊为首的一些诸神提出前往神域断绝人神往来的计划。   帝俊神阶最高,看见的未来最远,他说未来九州的凡人总是互相残杀、最后灭绝于一场天灾。   这是一个无法找证据反驳的故事。   羲和诧异地瞪了帝俊一眼,搂过十个小儿子,踌躇地说:“可我在蓬莱看见的——”   帝俊双手垂在腿侧,嘴角紧绷,仿佛下一秒就要发怒挥舞拳头教训他的妻。   他的儿子们见状吓得纷纷收敛阳光躲进母亲的胸膛,天瞬间暗下来,帝俊的脸显得很阴戾。   昆仑是山神,山神无须亦无法离开他的山。   这件事本与他无关。   何况他一个没下过山的咸鱼山神,能抵得过帝俊一根指头的神力吗?   是神农先来找开明君商量,紧接着是一个个多年未见的故友:轩辕、伏羲、羲和……   期间他和开明君发现一个秘密——费明秋想不起来。   最后,除了看热闹的凤凰和睡过头的烛龙直接弃权,诸神约定各自视情况选择撤离人间的时间,既不重新创造完美的生灵,也绝不出手改变据说一夜之间毁灭所有文明的天灾的走向。   帝俊对这个结果不大满意,冷哼道:“好罢,我做个表率,有谁愿同我来?”   神农和轩辕互视一眼,他们两算是这场争执里的“刺儿头”,异口同声道:“我随你来!”   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复存在,诸神三三两两散去。   昆仑愣愣地看向开明君。   他们两的命运都在太史笔下册写着,由于昆仑与太史笔的关系匪浅,方才窥见了几段文字。   [开明兽为诸神斩杀,九首皆落,虎睛染血。]   [昆仑复又归于天地,经数载,其真身昆仑玉为诸神所得,炼制成器。]   除此之外,还有上卷末尾的批注……   不能让帝俊得逞。   凤凰被两个小子先后找到,放了两次狠话,教了两次涅槃之法,做了两回杀朋友的老贼。   昆仑先死,舍弃所有神力神阶神格,沉睡数千年,以时逡的幼子的身份“复活”。   这只是涅槃的开端。   谁让他不是凤凰还要涅槃躲避太史笔下册的命文呢。   非凤凰族的神尝试涅槃,须经历重重折磨,可谓九死一生。   这具身体必将遭受常人难以忍耐的酷刑,以致尸骨无存,血流满地。   如此才是真正的新生。   开明君则留一缕神魂在昆仑山处理庶务以瞒过帝俊的眼睛,其余寄存于一颗虎睛石。   这颗金绿色的石头兜兜转转从昆仑山流向繁荣太平的商朝,被一位商王带入墓穴贴身保藏。   商远诞生于实验室,取号为[商],即是印证。   他“复活”的身体同样遭遇反复改造和超越人类极限的锻炼。   因为缺少一缕神魂以及神力微弱,开明兽最初只有三个脑袋,代表的是野蛮的生理欲望。   ……   批折子的手反复抹平纸张角落的褶皱,“你死后,不再是昆仑,未必能回来,你怕吗?”   青年将长发用一根金绳束在脑后,轻笑道:“你是怕我找不到你吧。放心,我不怕。”   他帮着整理折子,后知后觉揭发西王母行贿的事,抬眸望向窗外冷白的月轮,“走了。”   ……   烛火摇曳,棉芯断裂的声音在大殿里空荡荡地回响。   批折子的手一顿,用力地碾开折子上的墨汁。 第118章 写下一个连笔的王字   “哎哎,你要回忆到什么时候?”   为首的猎人左右张望,说他们要尽快出城检查陷阱,否则等天全亮了,有的猎物见光就跑了。   他动动喉咙吐出一口痰,用草鞋把痰踏进泥泞的黄土里,搓搓两腮粗糙的脸肉,催问道:   “山神究竟往哪边去啦?我只要晓得这个,立刻收拾了它。”   总共八个猎人,三十岁出头,背负弓箭绳索和骨刀,各自再斜挎一个装满干粮的兽皮包。   这条通往城外的小路除了奴隶,猎人们为了私吞猎物偶尔也来踩一踩点做些掩护。   老人半信半疑地回答:“我见他往那边去了,身边跟着五个奴隶。我还是回去找……”   猎人按住老人的肩不容他乱动,“那就太迟了。逃跑的山神交给我们猎队,是一样的。”   *   咚、咚、咚!灌木丛被笨重急促地压倒了一片。   费明秋松开抱紧商远的手,眼睛热得流汗,恍惚瞧见一头棕褐色的野猪三下两下蹦入树后。   他看了看商远,反复地看,不知为何高兴地看,晕晕沉沉的精神竟蓦然好转许多。   不知道他想起来的“前尘往事”在商远那里又是什么样的。   岁月如梭,一万年、数十万年都是一句话就可以总结的回忆;与商远重逢的日子虽然短却格外新鲜,像从闷热的厨房的玻璃窗缝送进来的冷风,呜呜地吹凉了睡在客厅沙发上的手臂。   他的心砰砰地跳动,冷厉的眉眼变得温柔而懈怠,抬手擦了一下呵出的滚烫的空气——   这是在做什么?这要表达什么意思?   费明秋说不清楚。   他有点丧气,有点心灰意冷,啊、他是说,好像直到今日他才明白谈恋爱是怎么回事。   他信赖他,他永远相信他们会再次相见。   他更依赖他,见到对方的刹那,痛苦和烦恼也可以捡起来雀跃地欣赏。   西王母贿赂与他的诗歌小说充斥着弯月、细柳、春风和黄昏,不敌濛濛细雨里紧张的一瞥。   见到商远还活着,费明秋悬在半空的担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他徒劳地喘气。   商远二话不说把上衣脱下来给费明秋套上,问:“你怎么跑到丹朱的部落来了?”   费明秋呼吸困难,把衣角往下扯了扯,眼巴巴等着商远,结果挨了一声没有攻击性的冷笑。   好吧,既然他和商远必须有一个没裤子穿,倒也不必趁机——   商远蹲下来看费明秋的腿和脚踝,熟稔地捏捏按按,问是谁干的。   费明秋:“你既然已经知道这里是丹朱的地盘……没事,等我的神通恢复了,也砍他几刀。”   滚一边去的地狱犬非常狗腿,叽叽咕咕原地分裂成八只人高的大狗,四散开来巡逻周边。   五个奴隶尽管被费明秋用一念百应控制了行动,无法克制对野狗的恐惧,双腿哆嗦个不停。   费明秋眯起眼睛,“商远,这几个人是不是在发抖?”   “是又怎样?你别动。”   商远见费明秋烧得厉害,扶着他坐到鬼门的门槛上,寥寥几句快速交代了白民之国的后续。   特别是他获得新身体后找不到人、便和鬼母达成交易用两卷太史笔换一个确切的定位。   费明秋电光石火间明白了鬼母的意图,“也好……她阴气重,炼化太史笔并非绝无可能之事。”   太史笔是出自昆仑山的神器,关系诸神生死,包括鬼母。   鬼母眼馋它很正常,之前不敢明目张胆“造反”抢帝俊的东西罢了。   横竖鬼母现在的神阶不高,即便花费上千年炼化成功占为己有,想制造灭顶天灾仍是难事。   商远颔首表示同意,轻轻摩挲费明秋发烫的手腕,“你这次的凡身有问题?”   费明秋:“是啊——欸?你怎、怎么说是凡身?你、你也?”   可惜他作为昆仑的时候从不喊开明君的大名,还被凤凰带偏了,总是喊“那个谁”以示亲昵。   如今细想,狗屁的亲昵!   难怪两个傻子整天枯坐在山顶看星星看日月轮转都不开窍!   眼下他明知凤凰是骗他,一时气笑,支支吾吾想不出怎样称呼对方。   商远将他绑在手腕处的老虎玉坠换了个面,“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剩一缕神魂留在昆仑山。”   费明秋眨眨眼,慢声答道:“哦,那我们回去取。”   商远轻笑一声不置可否,转而打量费明秋泛红的脖颈。   流行冒险小说的男主总是在捡漏的邪路上一去不返,一步步“脚踏实地”走上人生巅峰。   因为好几次被“上辈子”认识的诸神友情赠与大量神力,费明秋当即察觉了商远的意图。   感动?   不太敢动。   费明秋咳嗽两声,“你干什么?我是逃出来的,丹朱今晚会杀两个山神,我们想想办法把它们救出来,最好能把丹朱设置在各部落的阵法一起摧毁了,打碎他想和帝俊联系的美梦。”   商远盯着他看,“好。”   费明秋吃力地捂住后颈,“鬼母呢?”   商远黑着脸说:“她定位的时候与我发生一点误会,我掰碎了她的左掌,她马上就来。”   费明秋:“……”应该不是小误会。你们又打起来了吧!   商远:“你的意思是丹朱与帝俊有往来?哼,正好。”   “好什么?”   “你记得白民之主那小子召唤的神位碑里的女娲吗?帝俊吃了女娲的遗骨继承她的神力。不止女娲,据鬼母坦白,诸神随帝俊进入神域后贡献了帝俊如今庞大如海的神魂的一部分。”   费明秋一愣,喃喃道:“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既然如此,帝俊可能无法以真身出现在世间。”   商远点头,“他过于贪心作茧自缚,也好,给了我们俩喘息的机会。现在留在人间的诸神寥寥无几,只有将帝俊一次次骗下来,反复杀他的分/身,直到他神阶摇摇欲坠忍无可忍……”   费明秋:“而你在白民之国拿走了他三分神魂,他若能以真身出现,我们也有杀他的可能!”   这话说得够爽快!   编了好大一张饼放在他眼前,勾得费明秋一时兴奋几乎忘记钻骨头眼的灼痛。   商远朝他笑笑,凭借身高优势按住他欲挣扎的肩膀,用食指蘸取青年颈窝里滢润单薄的水渍。   高烧状态的皮肤极其敏感,费明秋下意识双手捂着后颈防止商远用咬人的方式送神力。   不是他自作多情。   他从有限的“前尘往事”里想起来了一些画面。   于是再度挨了商远的嘲笑。   “你想拦我?”   “我……”   炽烈狂暴的阳气在男人的指尖化成絮状光影,轻飘飘落在青年的眉心,写下一个连笔的王字。   费明秋面无表情地捂额头:“——咳。”   这种赠送神力的方式比伏羲咬破指尖之流文明卫生许多,假如不是用在他身上,很值得推广。   可是、可是。   他不是青鸢,命门并不在眉心,此时却觉得被什么砰地击中了魂魄,差点跳起来给商远一拳。   就在这个时候,足有成人高的地狱犬突然大叫起来。   ……   费明秋坐在门槛上休息,不多时看见商远带回来一队吓得浑身尿骚味的中年猎人。   那个虔诚地垒石头祈神的老人也在其中。   老人皱巴巴的脸毫无血色,小声念叨着“赤面的蛇神”,被地狱犬恶狠狠地弓起背警告了。   南方多瘴雾,烛龙是南方神格最高的诸神,想请它现身难于登天。   费明秋打量这些奴隶和猎人,有了一个主意。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玩家不是天天闹着造反想推了王城送大禹即位么,王城是没有了,丹朱的城还有好几座。 第119章 开服了,但没完全开服   “好的,广告后我们继续。今天是7月16日星期五,天气炎热,司机朋友们要注意……”   昌璞凡把新买的袖珍收音机郑重地摆在书桌边沿,装模作样翻看朋友寄来的刊物文章。   接二连三滑跪道歉加上陪儿子玩《废物》“掉马”,【璞玉不凡】这个账号意外地“出圈”了。   唉,掉马那天——就是前段时间在盐池割稻子的时候——往事不堪回首!   现在随便发条微博,底下一溜儿的缺德网友喊他璞真香,更缺德的帮他@《废物》制作组。   什么人呐这都是。   门锁转动,儿子小潇把早饭往桌上一扔,热得狂按中央空调面板调温度,“爸,我妈呢?”   昌璞凡趿拉着拖鞋走出来啃包子,“有笔存折到期,你妈去银行——啧,小孩子别多问,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吃饭吃饭!暑假有空多看看书,别天天玩游戏,你爸我都不玩了。”   他说这话满面红光,颇有“小人得志”的架势。   没别的原因,亲儿子这回高考确实争气,估分说能上清华,果然考上了隔壁北大。   小潇把绿豆粥倒进碗里,想了想说:“《废物》今天估计也不能玩,我出门看电影好了。”   昌璞凡:“哦……今天周五,日常维护?”   小潇:“好像不是。周三下午所有人都掉线了,直到大半夜官网才挂了一条简短的维护公告,以前从来没有维护过这么长的时间,不知道是要更新什么东西啊。唔……我再看看官网。”   官网首页正中央依旧是一只90度鞠躬的熊猫幼崽,脑袋上贴了个用于卖萌的粉红色草标。   超过40个小时没有新通知,卖萌毫无效果,讨论区早已被咸鱼瘫表情包占领。   [喂,费总在吗?没有FW玩老子要死了(大哭)]   [警惕新型网络诈骗(拳头)狗策划培养了我每天六小时上线打工的习惯,现在就这?]   [@F@S@制作组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如果今天可以开服,我直接手抄评论区所有ID三百遍]   小潇单手玩手机,刷新比较吃力,索性吃完早饭再点进抄ID的贴子助力一下。   这时他发现该贴评论暴增,全在@楼主什么时候开直播练字。   嘶、这楼主的嘴巴有点东西啊。   【20210716更新:版本更新至0.4.1,新地图[丹朱部落]可解锁……】   【20210716维护补偿:因原服务器过载损毁导致的临时维护时长共计41小时,新服务器尚未完全稳定,同时在线人数暂时减少至500人,待服务器稳定后,将发放全服补偿礼包。】   开服了,但没完全开服。   服务器也可以轻易报废的吗?   不愧是竭尽全力亏钱做游戏的费总。   玩家们作为合格的韭菜,常常担心《废物》公测之后如何保本盈利的问题。   一般是整点开服,没几分钟了,小潇赶紧点进公告详情链接,发现这次开服由于可以同时在线的人数很少,对内测玩家的要求特别高,必须8级以上,且拥有驭火、照明等特殊神通。   高考结束后他按照一个UP主压花厕纸的攻略肝游戏,各项条件完全满足。   嗐,那还看什么电影啊,戴好VR设备排队抢名额吧!   ……   这次更新满足条件挤上线的玩家大多是首测或二测第一批次就拿到设备的老玩家。   因为练习特殊神通相当费时间,和做日常任务升级抽SSR外观往往不能兼得,所以非但是老玩家,还是有耐心、有毅力、有一定抗压能力且对花里胡哨外观无所谓的硬核玩家居多。   费明秋要的就是这帮不喜欢种田的“兵”。   与丹朱结盟的小部落有六个,沿长江和山脉走向分布在主城的东、南方向,发展水平不一。   比如发现他的雨师妾一族,算是丹朱手里人数最少但战力最强的部落,人人掌握驭水神通。   又比如替丹朱伐木修筑宫殿祭坛的有申氏,竟有十六个驱风神通达到第三丙阶的战士。   第一甲阶、第二乙阶的战士有多少,可想而知。   如果猎人没有撒谎夸大,丹朱这边拥有神通的人甚至可以组成一支六百人的军队!   夏朝还未正式建立,六百人的军队是什么概念啊,根本不符合原始社会的生产水平!   垒石头的老人战战兢兢地说:“这几年,怪物和山神死后,遗骨被祭司分与各部落——”   就像之前山神们连夜给费明秋送来的各种各样的精怪骸骨。   山神的骨头更珍贵,凡人可以获得凭它获得强悍的SSR神通,而不是类似一念百应的R卡。   费明秋双手十指交叉撑着下巴想了想,推开鬼门,稳稳地接住满脸鼻涕眼泪的阿尔法。   商远把试图吐苦水的阿尔法拎起来,“玩家都传送到位了?”   阿尔法:“嗯哼,按照最高规格的团战配置分成六个小团,输出治疗弓箭手应有尽有。”   费明秋见老人和猎人目露诧异之色,问:“神通属性克制应该也没问题吧?”   “当然咯。我可是最高智能的子智能。”说着它挣扎跳下地,从鬼门里抱出两套干净衣服。   费明秋换裤子,“我们最大的优势是丹朱没有及时通讯的办法——不,是500个‘天灾’。”   从天而降的玩家是他和商远计划之外的大变数。   希望这些“天灾”对帝俊、对丹朱、对土著们来说也是改变既定未来的意外。   费明秋看着商远系黑色衬衣的领带,继续说:“不过,玩家一定要在日落前摧毁阵法。”   阿尔法的耳朵支棱起来,拍胸脯保证道:“放心!倒是你们两,这里不需要玩家帮忙?”   费明秋收回视线,眸中闪过浅金色的光,“嗯……鬼母还没好吗?”   说曹操曹操到。   鬼母脖颈和手掌都绑着石膏,跨过鬼门瞪了商远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哥哥你没事真好,做妹妹的我就放心了。哥哥你恐怕不知道,我不过多拿商远半碗血,不是真想杀他呀。”   她阴气沉重,说话有意无意自带杀气,老人、奴隶和猎人们经受不住陆续晕厥在地。   渐渐天大亮了,远处传来守卫们发现农官后惊慌失措的叫声。   负责演奏弑神曲的小祭司生疏地练习时荣与制作的青铜编钟,钟声断断续续穿透雨雾。   商远拽起坐在门槛上的费明秋往城内走,“小A,玩家交给你了,别搞砸了。”   阿尔法举起两只爪子,“商工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鬼母留在原地愣了愣,把卖惨用的石膏全扯了,提着裙子跟上去,“哥——你们等等我呀。” 第120章 这下主角配角都到齐了   “找到没有?”农官抓住守卫就问。   守卫瞅瞅他紫红的眼眶,忍住笑、让出两步指着身后的五个奴隶说:   “只找到这些家伙。不必问,一问三不知。”   农官吸了一口将要流到嘴边的鼻水,小心翼翼揉鼻子,瓮声瓮气地骂道:   “再去找!不要怕!山神如今的神通有限,一念百应最多只能控制几个下等货,它跑不远。”   为了有朝一日随丹朱北上征战王城,守卫们平时参与抵抗常见神通的训练,闻言深以为然。   大家商量着派谁去通知丹朱,气氛霎时陷入死寂,你看我我看他皆不敢出声。   丹朱的长相固然年轻,毕竟年迈,精神很不济。   明知王昨夜大醉,谁敢把看守不力跑了一个山神的消息报上去,谁就要少一条胳膊!   “嗳,我去吧。”垒石头的老人把石头放在路边井盖上,微笑道:“怎样?”   农官狠狠擤鼻涕,食指中指碾搓着大拇指,“好。你去……很好。我想是很好的。”   说着一支猎队与他们擦肩而过,往城东晒谷场去了。   农官没发现老人行走时稍显僵硬的姿势,更没有发觉这支空手而归的猎队里有三个外来客。   鲜艳的罗裙、绣鞋和超越时代审美的衬衫长裤,他看在眼里仿佛是空气。   鬼母收回视线拍手轻笑,“凡人果然是群蠢物。一念百应在我哥哥手中岂是寻常神通!”   是的,一念百应既可以约束其他人的思维,自然也可以使对方忽视部分人、物的存在。   商远挖苦道:“‘哥哥’、‘哥哥’地喊,你替帝俊看护太史笔幻境的时候也喊过他哥哥吧?”   鬼母气结,“那是神器蒙蔽了我正直的双眼!欸,你要是嫉妒我哥,我喊你好嫂子就是了。”   商远瞳孔地震,低声道:“……你、说、什么?好什么?”   开明兽也冒出来,八个脑袋八双虎睛纷纷睁圆了,看上去竟有点憨。   鬼母见状心里舒坦许多,故意刺激他动手打人:“你好歹下得厨房,我说我以后喊你嫂——”   别打了别打了,要打去练舞室打——咳咳。   费明秋扶额,“说正事吧。阵法是丹朱的祭司……从烛龙的秘籍里找到的,如果想完全破坏它,最好尽快找到那本书。啊,等等,我想起来了,那应该不是秘籍,是烛龙初到南方不熟悉情况,为了树立神威发明的一本刑罚册,方便他随时召唤小神、剥夺或赐予小神神力。”   “这样啊。”鬼母若有所思。   商远:“烛龙有天赋神通【缥缈无踪】,类似盘古,不仅是他自己,他发明的神器即使被丹朱偷到手,也不会一直留在丹朱手里。如果丹朱早有准备,倒可以把神器拘在一定范围之内。”   “哎你们看,这座城东西蜿蜒走向,俨然一条无爪龙,夯土城墙断断续续如逆鳞龙须,正是仿照烛龙的真身修建的。至于烛龙赤面蛇身,巧了,赤面对应丹朱,蛇身对应这些石柱上的蛇图腾。”鬼母打了个喷嚏,“——烛龙嘘风雨吹雷电、变化无穷,他造的东西都会跑路呢。”   商远:“对,刑罚册应该就在城内。丹朱事先通过多种布置,让神器误以为仍在主人身边。”   鬼母怀疑道:“我们知道不奇怪,这红头发的凡人小子哪来的消息?不对劲。”   费明秋:“所以今天下午我们要把这座城市里里外外翻一遍。丹朱确实不对劲,如果可以,目前我不想和他发生冲突,万一情况有变,救出两个山神再做打算……一念百应对他没用。”   商远蹙眉,“没用吗?是这具凡身的问题?我再分你——”   鬼母阴阳怪气地插话:“咳咳,烛龙与帝俊关系微妙,某些刚杀过帝俊分神一回的神君最好老老实实做人,别才恢复了七八成神通就总是孔雀开屏式的显摆,当心把刑罚册吓跑了。”   费明秋看了看商远,见他当真要抬手写字,心下柔软,淡淡地警告鬼母:“你也是。”   鬼母无法反驳,指指点点、气鼓鼓地走到一边翻找烛龙的神器。   她何尝不曾沾染帝俊的气息。   若不夹着尾巴做几小时的凡人,出手的瞬间鬼府阴气外泄,神器察觉她的意图就坏事了!   ……   傍晚雨落成线,风卷乌云。   浅黄色的晚霞露出一个眨眼的时间,便消失在沉闷的雷声里。   费明秋他们找了一下午,终于从某座枯井的井盖下翻出一本用星际通用语写成的刑罚册。   为什么会是数千年后遥远星系的文字?   原因很简单:烛龙的神格与帝俊相当,窥见的未来同样遥远,知晓星际通用语并不奇怪。   不过如果是这样,费明秋又有一个疑问了——   帝俊口中所谓灭绝人类文明的天灾是在多遥远的未来啊。若实在遥远,何必在意?   猎人们疲惫得哼哧喘气,脚底全是水泡,相互搭肩膀保持站姿。   耗费半日仍然没找到失踪的山神的农官焦头烂额,注意到这支猎队,屡屡投来怀疑的打量。   费明秋动用一念百应示意猎人散开,重新选了几个奴隶作掩护,再把散落的石头原样垒好。   他弯着腰往木头井盖上垒石头,放最后一块时左眼皮跳了一下。   余光瞥见闪烁的蔚蓝色的光亮。   光亮倏地消失,继而从东面吹来咸腥的海风。   丹朱的主城毗邻东海,涨潮时海风海月临境,整座城市犹如沉没在海底的巨船,分外寂美。   费明秋不禁出神,渐渐站得腿麻了,将石头垒好,朝商远伸手。   商远把他拉起来——   鬼母很不配合,煞风景地狂打喷嚏,揉搓手臂骂道:   “奇怪,奇怪!这什么风,全是海里鱼虾螃蟹腐烂的臭味!羲和也不管管……”   *   女奴奋力擦拭青石打造的座椅。   丹朱宿醉方醒,撑着额头听农官汇报祭坛准备情况,“慢着。你说什么?”   农官哭丧着脸小声答道:“王啊,雨师妾送来的山神丢了。”   丹朱嘴角的面部肌肉频频跳动,眼睛鲜红如血,冷冰冰地盯着农官头顶的癞疮看。   农官眼前当即浮现两只鼓囊囊的红眼珠,吓得趴在地上求饶。   恐惧发自内心,这下他连推卸责任给长寿老人的话都害怕得说不出口,只顾流泪。   丹朱看向掀帘子进来的中年祭司,“立刻占卜昆仑的下落。”   他大步往殿外走,站在奴隶用鲜血搭就的石阶上瞭望正在为弑神做准备的祭坛。   雨师妾派来的驭雨人狂呼狂舞,奏乐的乐师袒露胸膛高声唱歌。   橙红色的火焰一团团点亮黑夜里的雨。   做陶器的、开凿铜矿的、鞣制兽皮的、打鱼的……男女老少,皆汇聚于此。   前面有祭司在分发食物,费明秋也接过一碗粥,扯了扯破破烂烂的兜帽,和商远走到阴影里。   人们喝着粥,观看奴隶拉拽无车厢的四轮车。   车上站着两头石麋鹿。   山神将死,自顾不暇,藏在耳朵里的藤杖骨碌碌滚出来,隐隐泛翠光。   有孩子要捡,被他母亲大叫着抱走。   不待祭司呵斥,原地已经长出两棵苍劲繁茂的巨树。   费明秋心里不快,突然想到什么,呆呆地问商远:“鸢鸢呢?我们俩是不是忘了他?”   商远:“……?”   费明秋:“???”   “如果他懂事,应该在盐池看守玩家的身体——”商远话音一顿,“看来他不太懂事。”   这是主城,祭坛设置了两座阵法。   鸢鸢跪坐在阵法中央,和对面阵法里紧张到疯狂掉落烤榛子烤栗子的小马面面相觑。   鬼母幸灾乐祸地说:“哥,丹朱召唤你绝不是巧合。这下主角配角都到齐了。” 第121章 昆吾   祭坛下喝粥围观的百姓发出呼声。   橙红色的火焰像流星,三五颗凑近,随伸长脖颈看热闹的人群从高处滑落至别人手里。   负责发食物的祭司把木勺搭在陶鼎边沿,见状、排队领粥的人默契地扭头。   上千双黑眼睛盯着被阵法捕捉的小神。   他们是丹朱的亲族,受牵连惨遭流放,如果世上神明皆站在舜那一边,弑神又有什么不可以!   “杀……杀了它!”   “杀!马头……是山神!杀!翅膀……杀!”   再荒诞的事,完成两遍以上便没有人认真反对。   鸢鸢还未搞清状况,背后的翅膀倏地伸展膨胀,反衬得胸前两只青色的爪子弱小又可怜。   山神对地理变化最为敏感。意识到自己身在万里之外,小马惊恐地站起来张望台下的面孔。   费明秋眉心一跳,抓着商远的手往暗处走,心想千万别——   小马:“您也在啊!”   短短四个字,音节短促有力,穿透夜雾打碎了一念百应影响下的意识盲区。   什么?有熟人?   鸢鸢赶紧起身,趔趄两步又摔跪在地,发觉自己似乎无法使用神通,急道:   “神君,您也在啊!这到底是哪里啊?”   一念百应彻底失效。   对上千双毫不掩饰冷漠与狂热的眼睛,费明秋啧了一声。   紧接着!   赤红色的眼珠冲入他的脑海剥夺正常视线,辛辣刺激的痛感从额头砰地蔓延至鼻梁和耳后。   未知来处的杀气不容大家详谈。   喧闹的雨。绝对寂静的黑夜。   乐师、祭司、守卫的交谈声蓦地消失,百姓手中的火把也莫名地熄灭了。   咚、咚、咚。费明秋耐心地数心跳,雨水沿眼眶润湿面颊和下颌,就在他抬手揩拭的刹那!   炽烈猩红的火舌突然出现,堪堪烧着了他的指尖。   好险——   地面崩裂,奴隶搬来铺路的岩石化作浑身布满鳞片的蟒蛇,迅疾地咬下鬼母的裙摆。   鬼母的神魂还未痊愈,凡身接二连三被重创,一时反应迟钝,回过神来遂大骂道:“混账!”   她对凡人本就没什么情面,哪里顾得上烛龙的刑罚册会不会因此跑路,脸一黑就要杀人。   商远朝她喝道:“别动!”   鬼母性情不定,怎么可能听商远的!   此时她双目眦裂,身后鬼门大开,乌发随风变作黑虎面具粘附在耳朵上盖住了鹅蛋脸。   刑罚册察觉帝俊的气息,哗哗地翻动纸页,从费明秋的裤子口袋里飘出来。   费明秋把它紧紧按在腰上,趁还有神力,动用一念百应联系正在攻占六个部落的玩家。   玩家小队的队长打开游戏面板领取限时任务,按照下午队员们商定的计划指挥进城。   那厢是有条不紊的五百人团战。   这厢烟尘四起,尘雾中缓缓显露丹朱高大的身影,红发金冠依旧耀眼夺目。   数不清的精怪和山神的血肉供养了腐朽的身体,使他成为万万凡人中最接近神的一个。   年轻时起早贪黑修习的神通被父亲尧尽数剥夺又如何?   神能给予他的,天赋、权力……他非但一件件自己抢回来,而且愈来愈多,远胜有虞氏!   十轮太阳暮时坠于东海,遗留天际的烈火曾经无主,如今温驯地伏在他的脚畔供其驱使;   盘踞山林的石蟒冬眠三百年之久,醒来大闹人间杀戮生灵未果,此时甘心认他为主人。   丹朱递了一个阴鸷的眼神。   守在阵法边上的祭司们立刻把鸢鸢和小马按倒,拔刀泼酒欲放血。   丹朱垂眸正视两个年轻人。   烈火如蛇,蹿得高!商远反应快,赤手攥灭扑至身前的阳息。   他甩了甩被天火震麻的手腕,神色不明地打量丹朱的领口,“这小子……”   费明秋:“他怎么了?自古反派死于话多,都这样了,我们两快点解决吧。”   他虽然是昆仑最废物的诸神,好歹与烛龙平辈甚至是前辈,狐假虎威吓唬神器几分钟应该没问题……说是这么说,为了按住拼命挣扎的刑罚册,费明秋的腰腹已经没有一处是好的。   刚捏的身体估计要报废。   所以老凤凰说的不错。   躲避太史笔既定的结局仅仅是他和商远的妄想,想换取真正的新生,且有苦头吃。   他佝偻着背双膝跪地翻开表现得越来越暴躁的刑罚册,边吸气边唱念烛龙撤销刑罚的韵词。   “寒山、寒山委羽,阴不见日。   “剥魂降格,嘶、非我、非我真意……”   费明秋一气念完,但见刑罚册在半吊子的吟唱下勉为其难恢复安静,继而射出万道金光。   他已然力竭,腹部和手臂内侧尽是神器撞击留下的血痕。   接下来就是等玩家那边结束——   丹朱投来阴冷的目光,熊熊烈火轰地映染费明秋的眼睫,心跳声蓦然停止。   他一怔,只感到右手手腕被商远捏得快碎了,下一秒已撞在发怒的鬼母身上,一齐滚入鬼门。   火舌靡丽如血,气势狂暴,蕴含十轮太阳驱逐天地阴气的天赋。   丹朱的眼睛看到什么,什么便燃起团团天火。   当然,天火不是凡人的身体可以承受的,因此他的头发飞快地脱落,额头鬓角长满老人斑。   这都无所谓。他已决定献上昆仑向父神帝俊换一具健康年轻与天同寿的身体。   洪水肆虐九州,旧的贵族部落终将灭绝,最后统一天下的是他。   是赤发赤眸生来不祥的王子丹朱。   火焰半途失去目标,以更迅猛的架势吞噬了商远。   百姓们四处逃窜。   丹朱将腰间的青铜剑重重地插在石蟒的七寸处,抠出半个心脏仰头饮血,哑声道:“快杀!”   石蟒另外半个心脏还活蹦乱跳的。   杀!杀!杀!   祭司们愣愣地点头,厉声催促奴隶把两头石麋鹿运到祭坛上。   只要能联系远在神域的父神,区区鬼母、区区鬼府算什么,丹朱一样可以杀进去揪出昆仑。   鸢鸢瞅见祭司要放它的血,眼泪鼻涕齐飞,哭道:   “大胆凡人!你、你敢!我爹爹可是昆仑的青鸢君……呜呜神君救命哇!”   丹朱用掌心抹去嘴角的蛇血,冷笑两声,忽然寒毛直竖,转头盯着火海里一截银红色的指骨。   阳气过盛,躲在乌云背后代父亲帝俊监视人间的十二轮月亮悄然离去。   天火逐渐萎靡消散,残余的火舌则低眉顺眼地梳理老虎的尾巴。   商远坐在开明兽的背上把天火揉吧揉吧捏得粉碎,右手食指皮肤脱落,露出冷质感的机械骨。   白民之主耗尽生命修复的是商远的身体。   帝俊藏在白民之主体内的三成神魂修补的是开明君的真身。   随之而来的是数万年的记忆。   下午陪费明秋找神器的时候他仍是以商远的办法行动,眼下才有了一点做神君的手感。   昆仑,日月相避隐之神山,光明常在。   开明君镇守昆仑,以金为相,岂畏寥寥天火。   商远拍了拍开明兽最上面的脑袋,朝丹朱做了一个捕捉东西的手势。   丹朱后背发冷,抬手呼唤石蟒代他受死,同时暴喝道:“把镜子抬上来!”   躲在祭坛后的农官战战兢兢地抽去系紧的麻绳。   与费明秋一起送回主城的三个麻袋被他挨个踢到丹朱手边。   袋子里是三面用赭红色兽皮包裹背面的铜镜。   正面呈圆形,镜边盘踞着一条怒目张须的神龙。   这也是丹朱从烛龙那里盗走的神器。   凡是低于烛龙的神阶的神,凡是虎落平阳到了南方地界,见此三镜则伏地叩拜任人宰割。   铜镜的神威比刑罚册更凶悍霸道。   丹朱之前想不通时荣与为何坚持把镜子送到江边祭祀,此时才发觉其用意:   以他肉体凡胎之身,无法操纵完整的神器,唯有神器受江水污染,方可勉强使用一刻钟。   丹朱大笑,逐渐衰老的面孔扭曲得像鬼母饲养的小鬼,“我看你、咳咳,看你是何方神圣!”   商远坐着一动不动。   但当费明秋推开发疯的鬼母走到鬼门边,他清晰地望见商远紧绷的肩颈线条和幽邃的双瞳。   烛龙是创世神。   除了伏羲、神农几位老熟人,没有神可以战胜三面铜镜加持的威严。   商远闷哼一声从开明兽的背上摔下来,双手握拳抵在颤抖着预备弯曲的膝盖下。   丹朱傲慢地瞥了一眼费明秋,拔出青铜剑大步走向开明兽,“我想起来了,你是昆仑的……”   费明秋跨过鬼门,霎时感到无形的压力堆在他的膝盖和后颈,逼迫他下跪叩拜。   他亦不肯跪,见商远好像已经失去意识,急道:“商远!商远!”   手腕戴着的金绳被方才的天火烧得快断了,这时一动作,老虎玉坠啪地落地,碎成八瓣。   蹲在昆仑山顶的神君亲手打磨的坠子。   神君是诸神之中最博学的,什么书都看,怎会不懂情字。   审理了西王母的案子,撞见赤身裸/体坐在山顶读诗的青年,神君便悄悄攥了一捧晚风。   他是野蛮的凶兽,是“那个谁”,也是反复修改老虎样式以致挖空月魄的“强盗”。   昆仑死后的日子,对他而言是漫长的、惶恐的、时常懊悔惊怒、时常又愤恨不已的等待。   他还有一缕神魂在昆仑山。   没有必要克制因神魂残缺引起的食欲。   商远的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当着费明秋的面把八个脑袋的开明兽吃掉了。   准确地说,是开明兽回到新生的神君的魂魄里,稳固了来自诸神的“杂牌”神力。   鸢鸢睁大眼睛,“神、神君!”   舔去手指上的虎血的男人懒洋洋地站着,站得很不直——可见他根本没认真。   他的右手随意地握着一把三尺长、金绿色、光泽如日月交映的刀。   这刀有名字,叫昆吾。   伏羲最清楚它的来历,当时八十大山未辟,除了昆仑,另有一座立于混沌的神山,即是昆吾。   论弑神,开明君最是内行。   作者有话说:   改来改去,好迟==   希望大家都平安。 第122章 烛龙   “昆吾之山,其上多赤铜。   “其色如火,切玉如割泥。   “周穆王征西戎所获昆吾切玉刀,长一尺,炼钢赤刃……”马冰河在黑板上写了“昆吾”二字,问坐在最前排把手举得老高的女博士:“同学,你有什么问题?欸不要站起来,坐着讲。”   女博士接过话筒,“马老好,我是跟着院里方先生做先秦制度史的,我想问——”   学校提供的粉笔质量不好,马冰河连续打了三个喷嚏。   底下同学都没反应,他倒自己先笑了。   他朝博士比划了一个拱手道歉的手势,边拿纸巾擦鼻子边感慨道:   “果然神话传说的东西不能乱讲,它离咱们太远,讲了身上容易发冷。比如这把切玉刀,在周穆王之前说是黄帝轩辕征蚩尤的时候从地里掘出来的,其实这刀原先有多长、是谁的……”   因为放暑假,参加今天的学讨会的多是研究生和博士。   众人跟随的导师不同,研究方向和兴趣也不同,你一言我一语,聊起神话与历史的关系。   ……   丹朱却不识此刀,但觉刀刃金光如波、耀眼异常,不禁握紧了青铜刀的刀柄。   三面铜镜将商远包围,无形的神威像枷锁一般缠住他的手脚和腰。   丹朱嘴唇发白,不顾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再次召唤阳息。   弹指间天火复燃,上空乌云退散,数道赤光直冲商远面门!   商远太久没用昆吾刀,难以把握距离和力道,左手捏灭碍事的天火,挥刀带动雨水横砍出去。   虎口随即崩裂,鲜血沿着男人的手腕往青筋毕现的手臂流淌。   昆吾刀以昆吾山未苏醒的山神为刀灵,是刀身极长且极难使用的神器,只认开明君一个主人。   雨水在刀刃表面滚动,继而变为一道道凌厉刀影。   刀尖震颤铮鸣,响彻天地!   丹朱咬破舌尖大喝一声,盘踞于铜镜边沿的龙活了过来——   却有江水阴气减损它的神威,使它与刀影对抗半晌,最终敌不过,镜面噗噗地碎裂。   费明秋兀地喊道:“丹朱。”   一念百应!   仿佛有一双手在翻拣揉搓自己的五脏六腑,记忆逐渐被篡改,丹朱胆寒不已,哪敢应声。   他怕纠缠下去身体被费明秋控制,又怕错过这次机会落得个两手空空的结局,冷笑道:   “两个痴儿!咳、咳咳,尝尝父神赐予我的……天雷!咄!”   乌云彻底消散,风停雨歇,太阳西垂呈诡异的褐红色。   赤发赤眸的老人双膝跪地作祈神状,若非鼻子偶尔喷出热气,俨然是一具浑身溃烂的死尸。   周遭寂静无声。   鸢鸢倒出奇的机灵又心大,赶忙踢开僵在原地的祭司,把目瞪口呆的小马拉起来。   突然,粗壮如桶的紫电带着帝俊灭绝一切的杀意从天而降!   商远短促地笑了一声,“是我高估你。”   费明秋心跳如擂鼓,大脑一片空白,听见商远的笑声,才想起来、想起来……   天雷算什么厉害东西啊。   他们两蹲在山顶抓天雷做棋子玩的时候,帝俊还不知道在哪个山窝窝里生女娲的闷气呢。   紫电将要碰到商远之时杀意大减,想起往事正欲退缩,被商远抓在指间按进昆吾刀的刀刃。   有最霸道的天雷淬火,刀刃色泽愈发鲜亮。   丹朱不敢置信地指着商远,口吐黑血,骂道:“你区区一只看门——”   “狗”字未说出口,他赤红的眼珠瞥见金绿色的光影,饱经沧桑的面孔久违地露出怯意。   可惜太迟了。   商远不是一个心软的人。   手起刀落,商远淡定地俯身打量丹朱血肉模糊的头颅,从其脊椎里取出一缕软绵绵的神魂。   费明秋啊了一声,“这是帝俊的……”   商远周身冷意未消,颔首答道:“对。女娲造的凡人都是黑发黑眸,这小子赤发赤眸,和白发白眸的白民有何区别?我一见他就猜他体内有帝俊的神魂,否则不必把一座城布置成烛龙的样子迷惑神器的判断。刚才的天雷,也只有帝俊能代天道召唤一二。”   费明秋捂着腰蹲下来靠在鬼门上,“果然是这样。嘶、你要拿他的神魂怎么办?捏碎了?”   诸神的神魂神力是通用货,送来送去,或融于天地。   “这个么……”   “嘶、你说我们算不算阴差阳错又杀了帝俊的一个分/身?”   商远本来很嫌弃,眸中闪烁施虐的欲望,见费明秋胡乱地拉扯打结的长发,心便柔软了——   他有时也是十分心软的人。   护女心切的常羲严令禁止开明君滥用职权盗取月魄,于是老虎玉坠碎了再没有第二个;除非把太阳的日精拿来,羲和一向比常羲大方——但日精过于炽热辛辣,做玉坠恐怕不合适。   “算。”商远看了看四周,找来一鼎清澈如水的祭酒。   他涮羊肉似的把帝俊的神魂泡在酒里洗干净,蹙着眉把它吃下去。   阳气暴涨,天色放晴,同时昆吾刀的刀刃缓缓映出一头九首狰狞咆哮的开明兽。   诸神的神阶并不是固定的。   譬如倒血霉的鬼母因为情敌以及惹怒商远连降两阶,反过来想,自然也有升阶的办法。   其中,吞吃诸神是捷径,而且是帝俊亲自演示过的捷径。   商远多喝了几口祭酒漱口,漫不经心地抬眸,朝天幕做了一个很容易被和谐的肮脏手势。   他才不管在神域里俯瞰人间的父神如何暴跳如雷,走过来半蹲着撩起费明秋的上衣。   这里被刑罚册撞得青青紫紫黑中带淤血,内脏也有破裂出血的迹象。   在银红色的食指的按压下,青年的腰腹渐渐恢复白皙红润。   温暖的阳气在皮下游走,费明秋晕晕沉沉发了一身汗,清醒后身体状况比今天早上还要好些。   他闭眼感应分散在各部落的玩家的情况,发现阵法已毁,长舒一口气,“总算——”   总算什么?   费明秋望向躲在暗处的百姓。   这些人见自己的王不像样地死了,心里那股报复诸神的仇恨和征服王城的自信便荡然无存。   他们没有一个敢站出来为丹朱收尸,在诡异的沉默里捡起来一些名为恐惧、羞愧的东西。   费明秋有点羞耻,捂唇咳嗽两声,请商远在他的额间再写一个“王”字——   他当然不是这样讲的!这是商远的说法!   他说的是让商远分点神力给他,等他身体完全好了就还回去——   费明秋摒除杂念,抚摸两只石麋鹿的头,直到山神恢复气力当场催问小马八百个炒栗子的债。   昆吾刀没有刀鞘,凭意念收展,商远刚要收起来,忽然出声:“出来。”   蛇面三足的青铜鼎一动不动,躲在鼎后的小孩吓得立刻跪地求饶。   费明秋认出他了。   是哥哥时荣与下葬的时候拿走一本笔记的……白砂糖。   费明秋:“你怀里藏着什么?”   小孩愣了愣,取出笔记簿,“好看的山神,求你开恩放过我们,我们永世祭祀你。”   费明秋没吭声,还在犹豫要不要拿走哥哥的东西、或者承认他们的关系,鬼门里飞出一道红!   满脸红疙瘩的鬼母总算有点“阴间”,抱着费明秋的胳膊说:“快走!要死要死!”   “走什么啊?”银发的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鬼门上,“大闹一场就想溜啊?这不好罢?” 第123章 吐槽一些丫头文学   鬼门顶端长满造型夸张得像红珊瑚的手指,被少年坐在屁股下。   敢情是提供了一张柔软的坐垫。   这让鬼母和嗅着陌生气味奔来的八头地狱犬忿忿地皱鼻子,敢怒不敢言。   少年瞟向乱糟糟的祭坛,轻哼一声准备跳下来,宽松的外套滑至手肘,露出暗红色的皮肤。   今夜无星月,但有层滢白的光晕笼罩在他周围,冲淡了皮夹克外套和素色丝绸袴子的搭配带来的不和谐感。何况不管怎么说,少年两只纤细粗糙的脚腕下长着类似鳄鱼掌的四趾脚。   当地百姓们不禁以手托额,此起彼伏发出惊呼声。   这就是老人垒石头试图祭祀的赤面蛇神——   即南方的父神——烛龙。   穿衣打扮过于前卫,反倒符合神明在凡人心目中三头六臂的形象,一时竟没人质疑他的来历!   怎么会这样。费明秋观察百姓和祭司们激动里不掩憧憬的表情,幽幽地想:   丹朱的族人都是些什么人啊。你们的王死了还不到半小时啊。   除了瞩目的银发,烛龙还扎了十厘米左右的小辫子,五官精致而带婴儿肥,下巴有五六片指甲盖大小的龙鳞,身板轻薄如竹竿,怎么看怎么像玩家常说的二次元纸片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则像深夜的风、灯下的影,天赋虚无缥缈使其他人下意识地忽视其存在。   当然,这“其他”并不包括认识他的旧相识。   费明秋面无表情地接过白砂糖递来的笔记簿,“这是、时祭司的东西吗?”   小孩惶恐地点头,“是的。山神,我——”   烛龙不悦,撑按鬼门想跳下来,不料险些失足摔了,双手双脚悬在半空扑腾大半天。   费明秋停下翻笔记的手,“……”   商远考虑再三,把昆吾刀收起来,“……”   他们诸神就没有一个靠谱的,神仙界真的要完蛋了。   烛龙一个鲤鱼打挺盘起腿恢复出场时的坐姿,指向咬牙切齿状的鬼母,问:   “丫头,许久不见,你的疯病愈发严重了。这不好,手拿来,我为你开一副药调理。”   鬼母啐道:“谁是你丫头!把解药拿来是真的!我的脸若毁了,老蛇妖,你的家也别想要了!”   烛龙挠挠下巴上的龙鳞,“哦,是说脸上起疹子啊。哈哈,这哪里有解药?我方才看你在鬼府内发疯撒泼,下药时关心则乱药性猛了些,丫头啊,这不碍事,歇息两日便全消了。”   他见鬼母还想说话吐槽一些丫头文学,双指并拢掐诀封了她的嗓子,托腮打量费明秋和商远。   费明秋不以为意,拱了一下商远,示意他看笔记簿扉页,“这是我哥的遗物。”   商远微愣,“时荣与?”   费明秋:“嗯。这好像是日记本,我想里面可能有他成为丹朱的祭司的线索,我这就看。”   “他和这座祭坛——时荣与死了?你……”商远皱眉。   费明秋看上去不是很在意,一目十行地翻阅潦草疏阔的日记,“没事。”   费明秋想到什么轻轻地笑了一声,慢吞吞地说:“你不认识他。其实我也……”   烛龙见这两人无视自己,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稚气未脱的脸挤成一团,叹道:   “风湿犯了,在江底睡了一大觉,是以相约前往神域之事我未能到场,想不到少我一票竟惹出一连串的祸事。不过你们今日收手罢,这些凡人既拜我为父神,我要保他们平安。”   商远:“我们本来也不会对寻常百姓动手。”   烛龙清了清嗓子,“那再好不过。再说这小子,逢年过节也诚心祭祀我,你们杀他做什么?”   商远双手抱臂,“明知故问。”   开明君在昆仑之外树敌无数,但凭只身弑神炼制昆吾刀的事迹,与惜英雄的烛龙有交情。   可叹烛龙是个天生不合群的家伙,宁愿自我放逐至南方,也不愿受帝俊的“鸟气”。   算起来双方上次见面还是在失去山神即将崩塌的昆吾山。   烛龙的脚掌小幅度地抖动,分明得意又高兴,却冷着脸数落丹朱的罪行:   “黄口小儿敢在老子的地盘向帝俊那老贼递投名状,狂妄至极!他若想统一南北自己做皇帝,求我不是一样的?怎么、因我不管事,就另寻主人?该死。偷我神器,罪加一等,合该惨死。”   这话泄露许多秘密。   烛龙究竟有没有预见商远和费明秋会来到此地、有没有刻意解除宝库的禁制——   他晃着鳄鱼脚掌想了一些心事,挺腰翻身站在鬼门上,双手拢在嘴边朝漆黑的天幕吹气。   他的回答是星罗棋布的夜空。   帝俊以应龙为媒介召唤的洪水海潮被他用神通吹到了无人居住的南海以及更南的地方。   啊,南海。   蹙眉看日记的费明秋抽空瞥了一眼鬼母。   商远帮忙补刀,淡淡地说:“节哀。”   鬼母呜呜咽咽骂不出完整的话,想到老家被烛龙祸害了,情绪激动,脸上的红疙瘩越来越多。   “你这疯病真是厉害,忽喜忽怒,我马上为你诊脉。”说罢,烛龙高声道:“为何无掌声?”   他在南方孤零零一个住久了,看起来是银发美少年,心里不知装着多少怪癖。   人群愣怔半晌,由老人们带头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烛龙满意了,大手一挥赐予百姓两百筐甘甜的鱼虾,于是又收获许多“子子孙孙”的承诺。   他把鬼母抓到鬼门上强行诊脉,朝费明秋喊:“昆仑,好歹搭理我一声?过分了吧?”   费明秋忙着看日记,没有理他。   鬼母哼哧哼哧地喘气,双目充血瞪着烛龙,仿佛下一刻就要变原身咬掉他的脑袋。   烛龙收回视线,“想想这段日子给昆仑和开明君添了多少麻烦。我记得你从前不疯啊,丫头。”   鬼母挣扎几下乍闻此语,动目垂首,蓦地滚落两滴眼泪。   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闯入烛龙的脑海。   这下烛龙滚到嘴边的挖苦说不出口了,“……好好吃药。还有救。”   鸢鸢、小马和两个山神全程大气不敢出,悄悄仰头观察活在诸神八卦中的赤面创世神。   烛龙的确怪癖多,立刻揽着鬼母的肩狡黠地比剪刀手,“我比帝俊如何?”   鸢鸢讪笑道:“龙爷爷龙章凤姿——”   烛龙和凤凰可不是一对。   尤其烛龙,自认“钢铁直男”信奉“单身主义”,不由冷笑三声。   他正欲自证清白并拉踩一番凤凰,忽然被费明秋点了名,“怎么?”   费明秋抓着笔记簿问:“以你的神阶神格,究竟能看到多远的未来?”   烛龙随口答道:“四、五千年?我年幼无知时被帝俊骗着签了生死协议,答应处处矮他半头。”   这么说,帝俊能看到的未来应比烛龙多一点。   费明秋又问:“是四千年还是五千年?”   烛龙敲了敲额头,微笑道:“那么是五、六千年。你问这个做什么?”   费明秋目露不解之色,轻飘飘地说:“我哥——时荣与说他是被帝俊带到这里的。帝俊难道可以出现在相隔数万亿光年之远的中央星吗?如果是这样,我这二十二年……一定也见过他。” 第124章 还天地人间自由身   [3月13日。我冷静了。我也必须接受现实。这里是一颗尚未发现的宜居的星球。]   [3月22日。丹朱(这名字很像母亲会喜欢的古典风格)。上星期我感染了疟疾,此地过于野蛮,祭司竟想用几种野草和昆虫粪便混合煮熟的汤汁医治我,因此直到今天才拿回日记本。我的背包里有五支笔,我打算把重要的事记录下来,以免逐渐忘却文明,沉醉于野蛮。]   [3月23日。烧退了。不可思议。]   [4月4日。我想父亲会采取行动的,他失去了我,必然保住另一个。]   [4月9日。丹朱聘请我担任医师一职(?),我没有答应,我要好好考虑一下今后的事。]   [4月13日。他们捕捞了一条足有八百斤的红鲤鱼!这个世界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4月14日。又病了。不过这是因为我在学习所谓的神通。唔,从断食放血开始。]   [5月2日。两个月前我绝对想不到我会渴望变成一个神棍。]   [5月3日。原来新智人只是天生掌握“一念百应”神通的普通人。]   [5月5日。丹朱终于问我为何能听读他们的语言。哈哈,这说来话长。我其实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在打算逃跑的时候遇见一个仿佛为我量身打造的出逃计划。他是个长得非常普通的高个子男人,他提供跃迁飞船,还为我提前植入两种陌生语言的翻译芯片……稍等。]   [9月1日。也许是9月2日。祭司死了。我被赶鸭子上架接过了祭司的龟甲。这段时间非常忙,所经历的事情又过于诡异荒诞,我累得没有时间生火写字——或许再过两个月,我连星际通用语怎么读写都不记得了。我怀疑我处在一个计划的边缘,将来或许会被他启用。]   [9月4日。丹朱拿到了烛龙的神器,三面铜镜、一本书。这本书!奇怪!]   [9月9日。生日。我打算和丹朱合作——毕竟我无处可去。烛龙的书里记载了召唤小神的办法,神明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些想象、或者就当它也是一个活着的动物,弑神完全可行。]   [10月17日。我梦见父亲,但我差点想不起来父亲的名字,这很正常,阅读烛龙的神器对我的身体造成了许多微妙又危险的影响。我还梦见弟弟坐在车里观察那只扑到车上的老虎。]   [11月8日。下雪了。死了很多人。]   [12月1日。明年春天,我们将尝试围猎捕捉一些诸神饲养的精怪,看看能不能成功!]   [6月23日。我现在仍然热血沸腾,根本没办法冷静地写字。明天吧,明天!]   [6月24日。我错了,诸神就是这个世界的科学,突然降临的父神的声音令我毛骨悚然。不过我依旧认为我和诸神是平等的关系,他赐予我们一些食物,我们便帮他——他还没有说。]   [9月6日。这次弑神的效果……丹朱很满意,说他梦到了帝俊。行吧,他高兴就好。]   [9月9日。生日。竟然有了白发。胃痛的第四天。]   [10月22日。死了二十六个奴隶。等商队来,要多买一些。]   [4月8日。这次我也梦见帝俊了!就是他!难道他不止是这颗星球的神,也是宇宙的神吗?他是如何出现在中央星的?如果诸神一直存在,我们继承的知识和历史究竟是什么。]   [4月10日。失眠两天了。我睡不着。我感到兴奋,又害怕将来会成为帮凶。]   [4月11日。我想起来了,他当时对我并非家中独子的事很清楚,我说到弟弟曾提醒我父亲的决定,他的脸上便露出奇怪的微笑。但我已经无法离开这里。我一定死于非命。哈哈。]   [5月29日。诸神在上,我有没有可能成为故事的主角?]   ……   [2月22日。也许是3月。管他呢。我的身体开始腐烂了,先是血管,然后是内脏。]   [5月。从梦里醒来,眼前还留着弟弟的身影——他长得很高了,很白很瘦,手腕戴着法院的刑具。这果然是梦,我想父亲绝不允许他以这种瘦削的、温柔的、茫然的形象进入政坛。那么他不是弟弟,是我自己?母亲说“回光返照”,最近频繁梦见我的少年时代,难道我……]   [6月。又熬过了三十天。我后悔了。我隐隐感到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7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到处是洪水。我还是怀疑弟弟就在这颗星球上。可惜我的身体不容许我占卜了。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么我要稍稍弥补……诸神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人。]   [7月。我可能不是故事的主角,但恰恰如此,被忽视的我才能——]   [7月。让他尚未发生的故事沉没。]   [假如有人像我母亲一样从事考古工作……发掘了我的坟墓,请……]   歪歪扭扭的字到此结束。   ……   ……   号称精品、纸张保质三十年绝不泛黄的笔记簿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有些页面留有明显的水渍、血迹干涸的痕迹,或者草屑虫卵一类的东西。   商远看完了时荣与的日记,喉结滑动,沉声道:“你要睡一会儿吗?”   费明秋:“就像哥哥逐渐忘记了我的名字,我看着他被朱砂掩埋,只是觉得……这真是我哥吗?还是我寄托了后悔遗憾的一个符号?但他死之前特意提到我,又让我……惶恐不已。”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烛龙现身,百姓们无不跪拜,正听从烛龙指挥清理祭坛、交出以前杀死的山神精怪的遗骸。   他们两个则坐在山坡上烤火祛湿。   鬼母在旁煮药,凶神恶煞搅拌陶罐的架势像是有人逼她服毒自尽。   山风簌簌,火光忽明忽暗,商远静静地打量费明秋,“没必要惶恐。他始终是你哥哥。”   费明秋沉默少许时候,冷笑道:“也是。数万年转眼即逝抛诸脑后,几年的记忆又算什么。”   鬼母捏着鼻子扇风,翻了个白眼,“矫情什么!日记拿来我瞧瞧。怎么就和帝俊扯上关系了?”   商远:“这应该是帝俊撰写的一个故事。”   鬼母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哥哥的哥哥从头到尾的人生都在帝俊太史笔上册里?”   费明秋神情冷峻,颔首道:“帝俊编了一个跨越宇宙时空的故事,甚至把他自己也写了进去。太史笔是昆仑山极阴之地锻造的神器,邪秘无敌,帝俊这个爱编故事的疯子发起疯来什么离奇的剧情都可以写。他是至高的父神,有太史笔加持,凡身出现在遥远的中央星是可能的。”   鬼母皱眉喝药,咋舌道:“好苦耶!那你们两说,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   商远换了个坐姿,“你觉得呢?”   鬼母讪笑,拿眼睛瞅费明秋,“丹朱召唤位于北方中原的哥哥,是帝俊在背后——”   费明秋:“不。我想我从白民之国被召唤到这里,这一段或许在帝俊预料之中,也可以说是他对接下来的故事发展的一种假设。但他没有料到商远还能活着、而且夺走他三成神力。至于我哥要求丹朱把烛龙的铜镜搬到江边祭祀……这应该也不是帝俊设想的故事情节。”   鬼母笑嘻嘻不说话。   她咕嘟咕嘟喝完一罐子药,哆嗦两下忽然变了个性格,冷声叹道:   “我早知帝俊要杀你。”   她说得认真,低头摩挲缺了小拇指的手掌,“可我怕他先处置了我。我这疯病,是无奈之举。”   前方烛龙被百姓们虔诚的祭祀哄得高兴,挥手放出漫天烟火。   紫蓝色的烟火落在鬼母的瞳孔里。   她仰面看烟花,“时荣与一个凡人,尚敢与帝俊搏命。我镇压鬼府万万恶魄,倒贪生怕死,宁可吃了疯药替他看守太史笔幻境做局坏你的事,也不敢骂他灭杀凡人是渣滓才做的蠢事!”   费明秋似乎早有预料,颔首道:“但你现在拿到太史笔了……地母。”   商远也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鬼母一怔,鹅蛋脸浮现两抹天真的红晕。   她的疯病还未好,半边脸冷静如霜雪、另半边闪烁狂热的光,喃喃道:“以我如今的神阶,炼化太史笔之日便是身陨魂消之时。我生于鬼府,死不足惧,唯愿焚毁一切阴谋故事,还天地人间自由身!即如是,也不枉凡人尊称我一声地母、子子孙孙祭祀我的面孔。”   *   第二日清晨,500个玩家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盐池下线。   赶着上传游戏录屏和截图的,噼里啪啦回复群里玩家问题的,还有躺床上点外卖的……   查洛就是其中一个点外卖的二测玩家。   朋友问他这次更新内容的微信堆到了99+,查洛懒得看,点开语音回复:“唉,就那样吧。”   [什么就那样啊!你别凡尔赛啊老查!]   [???]   [我一宿没睡,你就说这个?臭弟弟(拳头)]   查洛敷衍地对着手机说:“我他妈饿死了,吃点东西再跟你们讲。”   因为对全息游戏感兴趣,他跟着看了两个月《废物》直播,然后幸运地抽中了内测资格。   但是最近游戏里全是洪水——   好不容易更新一个南方部落的新地图吧,欸、改是改了,全是海水!下雨天好烦人啊!   总归有点、有点……   再说种田、练习技能、狩猎、编织、建造、主线支线剧情……无非是这些内容。   《废物》说到底就是一个原始部落背景的不成熟的游戏。   看得出来策划加了许多神怪元素,运营也努力送福利增强游戏黏性,应该已经是极限了。   昨晚的团战是很好玩、超出预期的刺激,可兴奋过后带来更多的空虚和心累。   这种感觉号称游戏蝗虫的他很熟悉:   不管游戏多优秀,每次玩到中后程热情就消耗得差不多了,再过两天就完全不想玩了。   查洛揉了揉眼角被VR眼镜勒出的印子,点了一碗新疆炒米粉,又点了一份牛奶粥。   他边挑芹菜边看其他玩家开直播回忆昨晚的团战,突然听到主播兴奋地喊:   “卧槽!”   弹幕延迟几秒,刷满了问号和感叹号。   【20210717更新:玩家@学生物死路一条触发与新NPC烛龙的特殊剧情,被真心夸赞衣品的烛龙决定提供场地、NPC和奖品举办《废物》2021夏季竞技赛,诚邀各位玩家报名。……】   查洛把不爱吃的芹菜全部挑出来,擦了把汗,看向堆在桌角没抄完的实验报告。   嗯?这个叫【学生物死路一条】的不就是他?   好家伙,“上电视”了! 第125章 第一赛季   全息游戏已经不是一个新鲜的概念,漫画、小说、电影……皆有相关代表作。   因此讨论全息游戏的优势的时候——虽然这东西根本不存在,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各种文娱作品营造的100%逼真的游戏环境,但玩家真正在意的并不是真实度,而是强烈的感官刺激。   堪比国家二级运动员的身体素质加上永不疲惫的精力条,天天种地开荒收稻子好不好玩?   对热爱种田经营类游戏的玩家来说非常有趣。   NPC都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平民、奴隶、商人,和他们对话领任务有没有沉浸式的体验?   凡是喜欢看3D特效电影的玩家,刚开始玩《废物》的时候一定兴奋得睡不着。   然而全息游戏之前没有就算了,《废物》一测时已经表现出相当优秀的水平,玩家的期待值不断提高,不满足于既有的游戏玩法的人又往往是硬核玩家,弃游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实际上《废物》还有很多“粉丝”恨铁不成钢,私下吐槽制作组怎么就选了夏朝作为游戏背景——作为中国人当然相信夏朝的存在,但如果能把背景设置在三国、唐宋或明清,也就是群众喜闻乐见非常熟悉的朝代,体验感绝对更好啊,还二次创作历史知名人物进行互动!   所以,星期六的版本更新来得正是时候。   策划F稍后发布了公告,宣布新的服务器已经基本稳定,同时在线人数增加至三万人。   嚯,这条公告差点把讨论竞技赛的热度全部吸走!   参与二测的人数就是三万多一个零头,这下想什么时候上线都可以。   换个思路想,制作组可能要进行三测或者增加内测名额了!   指针直播《废物》专栏各直播间的人气节节攀升。   顾戴路咬着冰棍口齿不清地说:“是啊是啊,明早五点开服,我马上就下播睡觉了。我看J站科幻攻略组解读官网公告的视频,这次应该是玩家组队冒险探索类的比赛,不知道有没有PVP。烛龙这个NPC是什么来头,兄弟们知道吗?”   他在直播玩新出的单机游戏,按手柄操纵角色跑到石雕下存档,“我只知道烛龙好像有个什么睁眼白天闭眼黑夜的设定,对吗?啊?你们问烛龙好不好看?呃……反正是白毛正太。”   [白毛我喜]   [我永远喜欢白毛]   [你居然看科幻攻略组的攻略……就尼玛离谱]   [快下播!睡觉睡觉睡觉]   顾戴路念完送礼物的粉丝的名字就下播了,没想到一夜失眠,早晨五点迅速戴VR设备上线。   白光一闪,他出现在一片茂密的雨林外。   昨夜鬼母精神状态略有波动,听见费明秋聊玩家,默默发疯把盐池的玩家传送到了南方。   费明秋心想也好,盐池容不下三万人同时活动。   赤面银发的烛龙今天换了件浅蓝色破洞牛仔裤,朝不断苏醒蹦跳的玩家挥手,“大家好啊。”   玩家配合地挥手。   没有参与丹朱事件的人好奇地打量这位新NPC,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评价游戏建模水平。   有一说一,古代神幻背景出现穿着现代服饰的角色就很诡异。   顾戴路:“大半年了,你游撒币如流水的费总终于决定勒紧裤腰带了?不错。”   他是《废物》名气最大的游戏主播,玩家都认识他。   是以周围的玩家经常代直播间观众和顾戴路实时互动玩梗——   “嗐,费总都吃了三个月馒头配榨菜了,建模省点钱不丢人。”   “确实。建议这位白毛帅哥什么都不穿呢。”   “穿件衣服吧你!顾戴路在直播啊兄弟。全国人民都在看你!”   “嗯?主播骂我们费总是撒币嗷,坚决拥护费总,马上就去微博冲了你!”   顾戴路也嘴欠,“欢迎大家冲我。吃馒头不丢人,让老婆吃馒头很丢人,欸,说的就是商总。”   《废物》这游戏内测以来形成的衍生文化很有意思。   衍生站SF科幻组的产出影响颇广,许多不磕CP的玩家现在也默认S和F是一对。   商远靠在费明秋肩上打哈欠,懒洋洋地说:“你躲什么?”   费明秋下意识捂后颈,想想又忍住了,“我们还没有面粉,怎么可能天天吃馒头……”   商远:“你听见了?那个姓顾的主播在说什么?”   费明秋一噎,弱弱地说:“瞎说。我没听见……”   烛龙打断他:“好多人!可以开始了吗?”   费明秋险些呛着,冷声问:“给你准备的稿子背熟了吗?”   他之所以同意烛龙举办竞技赛,是因为这次使用一念百应神通的时候察觉到了部分玩家高亢之下隐藏的情绪,觉得需要举办一些增强玩家归属感和新鲜感的纯粹属于玩家的活动,于是顺着烛龙提供的思路发公告,和商远、阿尔法商量剧情文案,连夜弄好了比赛的详细规则。   烛龙摩挲下巴的龙鳞,“没什么可背的。你且放心。我很靠谱。”   费明秋:呵呵。   烛龙并不明白这叫阴阳怪气,展开双臂对翘首以盼的玩家介绍道:   “此地是一座空城,三百年前有支信奉羲和的越人得罪了我,他们的祭司有些识趣,不过教我说也过于识趣——竟一夜之间焚毁族内所有太阳图腾,全族男女鬼哭狼嚎、四散奔逃。   “我在江底午睡,迷迷糊糊得知此事,平白受羲和讥讽,特将此城方圆百里尽数吞入腹中,权当是……毁尸灭迹?哈哈,我这是讲笑话,我的知识仅在开明君之下,你们怎么不笑呀?”   玩家配合地机械地鼓掌。   仿佛在单位或学校听领导读又臭又长的稿子。   烛龙满意了,吹散雨林里的湿雾,“我有一座宝库,除了几种心爱的神器不可赠与,其余倒无所谓,命仆人随便拣了三万件埋在各个地方,你们五人组成一队,自行探索,可争可换可抢,十日后交由我豢养的巨蟹清点,排行前百、前十的队伍有……昆仑,你瞪我做什么?”   费明秋无语扶额,“把你那些神器收起来。他们不会要。”   莫名其妙被代表的玩家:???   烛龙抬手指向雨林深处,“好罢,总之我另有神奇器物奖赏。详细规则——昆仑,你来。”   ……他就知道。   费明秋拿出稿子字正腔圆地念读,最后强调:“雨林内没有安全存档点。一个也没有。”   这意味着什么,玩家心里清楚,各有所思。   如果想守住队伍的宝物就必须合理分配在线时间,尽快找到可以临时存档的据点。   烛龙挥手放烟花,“开始开始!”   后来被公测玩家称为第一赛季的常驻夺宝活动拉开帷幕!   所有人的游戏面板左下角跳出240小时倒计时。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费明秋松了口气,对烛龙说:   “你说的对,玩家是我的心事。把他们交给你,我才能腾出手来。”   烛龙双手插兜,“不必谢。这些孩子你交给我就是,鬼丫头也交给我,她的病还有些棘手,我多配几种药试试。至于你和开明君要找羲和问出帝俊的分/身,哈哈,但去找她!我仍是那句话,旁的诸神都可去神域,羲和这丫头万万不会去。她说她去了,你们便信么。”   赤面银发的创世神似乎话里有话。   费明秋暗暗蹙眉。   前方长江白浪翻滚,有烛龙召唤的巨蟹出没。   来不及问了,带上非要逞能指路的海洋馆股东鸢鸢,他们一行乘着巨蟹前往汹涌呼啸的东海。   蓬莱隐于海上,每年盛夏海水枯竭,有且仅有一次上岛的机缘。   不管羲和在不在蓬莱,先去抢了这机缘再说。   作者有话说:   下暴雨,又断电,我的眼睛要被屏幕亮瞎了哈哈。   现在是汛期,大家注意安全哦。 第126章 流波海洋馆   海上气候风云变幻,乌云团团地垂在头顶,映衬得海面亦是黑漆漆一片。   鸢鸢收拢翅膀降落在巨蟹的背上,搔头纳闷道:“我记得海洋馆是在这附近啊。”   费明秋:“不是经营不善倒闭很久了吗?”   鸢鸢想起打水漂的投资,一阵肉痛,“老太婆还想重新装修引进海外奇珍——像是什么北极熊啊帝企鹅啊……听说这些畜生运到半路都教羲和的儿子们晒死了!股东们自然不信她。当时羲和分完神火,回蓬莱走的就是海洋馆里的路。倒闭归倒闭,地方总留着的,我再找找。”   他经凤凰指点,近日神通大有长进,抵风雷盘旋而行,不多时蔫巴巴地回来。   费明秋:“要下雨了,先别飞了,掉进海里太危险。”   昆仑屹立于中土九州之西,青鸢鸾鸟等神栖息于山间,都是天生的旱鸭子。   或者换句话说,鸢鸢敢来蓬莱招惹羲和纯粹是嫌命长——待回了昆仑,少不得父亲一顿好打。   闻言鸢鸢很是感动,掸去翅膀里的海水,“我一定找到。这场雨过去了,我再找。”   他说完发现商远不见身影,四下张望,“神君呢?”   费明秋还未开口,突然白浪飞溅,浑身湿漉漉的商远从海下跳至蟹壳上,利落收起昆吾刀,将嗅着费明秋神魂的气味游来的海怪尽数丢在两只挥舞的蟹钳之间,“找我做什么?”   东海巨蟹的肉质鲜美甘甜,堪称下火锅的极品食材。   然而就本性来说,它是食肉的凶兽,日啖千斤鱼虾。   费明秋和鸢鸢亲眼看见巨蟹呱唧呱唧嚼碎触手臃肿如楼船的海怪,不约而同地正襟危坐。   现在他们这个小队的食物链已经很明显了。   商远觉得好笑,随手把费明秋没扎进发绳的一缕头发撩至后颈,再弯腰绞裤管和袖口的水。   动作忽然一顿。   他慢悠悠从小腿上取下一枚靛蓝色、婴儿手掌大的海螺。   这海螺成了精,螺肉未完全缩回去,表面满是细密的牙齿,刚才吸了一口商远的血。   费明秋凑上来看,“你还说我。你掉进海里,照样是精怪的食物。”   “是吗?”商远手指微微用力,螺肉便吐出乌紫色的血,不多时断了气。   费明秋仔细打量,“这螺壳好像是它偷来的。我看看,有刻字……流波……”   他对东海不熟悉,只记得《山海经》提到东海七千里处有一座山,就是流波山。   鸢鸢眨眨眼猛拍脑袋,喊道:   “对对!流波海洋馆!替羲和收门票的是一头暴脾气的牛精,看来海洋馆就在附近——”   轰隆。轰隆。   乌云低得几乎挨着鸢鸢高举的双手,数道紫电横竖斜落地劈碎了天空,也搅乱了黑幽的大海。   平稳前行的巨蟹不安地吐白沫,蟹钳拍打水面,掀起百丈高的海浪。   雷声从邃远的高空笔直击落,与海底发生共鸣,一时不知何处是天,何处是海。   费明秋眼皮跳,提前准备痛苦面具,幽幽地问:“鸢鸢,你说的牛精不会是夔吧?”   夔,读作葵,是东海四凶兽之一,似牛而无角,其声如惊雷。   轩辕曾用巨夔的皮制成一面鼓,鼓声可传五百里,威慑天下。   商远观察海下动静,喝道:“小心!”   声音未落,巨蟹的蟹钳好像被什么抓住了,正下方越来越亮。   像有人蹲在海底用强光手电筒照射海面,海水从黑色变为蓝绿色,蓦然波澜万丈天地翻覆。   *   “他醒了吗?”   “他的发绳是金丝编的,我很喜欢。”   “你不能拿!至少要等他醒来,再问他要。”   “他会给的,毕竟是我们把他捞出来的。”   “那两个呢,醒了吗?他们是一伙的?”   ……   尖细的声音在耳畔嗡嗡地响。   费明秋耳朵里全是水,蹙眉甩了甩头,抱着被礁石撞青的手臂坐起来。   围着他说话的影子吓了一跳,纷纷溜走,可惜有个细胳膊细腿平时不爱动的被费明秋伸手抓住,瞬间白了脸,两只接近透明的手紧张踌躇地十指交叉,舔舔唇朝他羞赧地笑。   费明秋:“靖人?”   这是东海小人国百姓的“学名”。   以水草为衣,成年不过九寸高,于珊瑚和流沙内嬉戏玩耍,类似海外文明常说的精灵。   被费明秋抓住的靖人还未成年,仅有二十厘米,点点头,“你认识我?”   昆仑和蓬莱鲜少往来,能被陌生的诸神准确认出族属是很值得骄傲的事。   费明秋见这小靖人面色红润,心想还是不把《山海经》抬出来了,“唔。这是哪里?”   他觉得脑子里都是海水,放开靖人,望见商远和鸢鸢,边咳嗽边招了招手。   这是一座望不见天花板的石殿,黑蓝色的海水像空气一样填充着空间,但毫无落水的窒息感。   靖人跳至旁边的怪石上,对着费明秋的耳朵说:“这是流波海洋馆。”   躲在石头阴影里的靖人为搭救同伴也探出脑袋,齐声喊道:“我们是海洋馆的清洁工。”   有个格外身强体壮的靖人鼓足勇气站出来,指着商远腿上的血印,“那是门票。”   商远刚醒,声音沙哑:“门票?”   鸢鸢的状况最差,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原来如此!方才是开门放我们进馆啊。”   说话间馆外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鸢鸢没好气地骂道:“老牛精,你也打个招呼呀,这两位可是羲和老太婆的贵客!”   嗯,成语狐假虎威没他不行。   雷鸣委屈短促地响了三下。   鸢鸢倒很神气,款步丈量石殿,嘴里尽是些回忆往昔的话。   夔是收门票的,因为身体光亮如日月,羲和嫌它“辣眼睛”,只许它蹲在馆外看大门。   海洋馆倒闭后多少年不开张了,乍见游客三名,不单是夔,负责洒扫的靖人也很高兴。   它们小心翼翼地带路,“羲和娘娘许久不发工资了,若见到她,还请帮我们提一句。”   鸢鸢自夸是海洋馆大股东,背手答道:“好说好说。打工人的工资,不可拖欠!”   靖人天真,仿佛讨薪的胜利曙光就在眼前,笑道:“那好的!虽没有游客,我们也很辛苦。”   一座石殿后还是石殿。   漆黑空旷,却充斥海水,走着走着便陷入绝对的寂静,连呼吸也被海底的寒气掠夺干净。   费明秋和商远并肩走,打量周围漂浮在海中的鲸鲨章鱼等海洋动物,“它们是死了吗?”   靖人点点头,坐在鸢鸢的脑袋上带路,吃力地保持洪亮的声音吼道:   “娘娘曾说‘活着的且自由’,谁想做囚犯呢,便把它们都杀了再注入少许神力,使海怪们如活雕塑般陈列展览于我馆,每日太阳落山坠海,它们五光十色随水飘动,煞是好看!”   费明秋脑补了一下所谓的好看是什么样。   前方很及时地飘过密密麻麻的触手和肉白色的鱼眼睛。   鸢鸢不解地叹道:“确实好看!怎么就倒闭了?我虽领到神火作为补偿,唉!可惜了!”   靖人与他一唱一和:“是吧是吧?我们海洋馆真不错的,是内陆的诸神没眼光!”   费明秋:“……”   “活着的且自由。”商远轻笑一声,左手按着费明秋的手腕,右手持昆吾刀掷向正前方。   红衣金项圈的少年瞳孔震颤,急忙曲肘挡刀,捂着血淋淋的手后退两步,“哎唷!”   费明秋认出了他。   羲和的幼子,乳名小十。   盛夏日烈,本该与哥哥们一道轮值,怎么躲在废置的海洋馆里偷听他们说话? 第127章 没一件事顺心   少年皱着脸扯出绢帕擦拭手臂上的血,眼睛来回地瞟商远和费明秋靠在一起的手。   他体温相当高,鲜血流出,周遭的海水随之咕嘟嘟地沸腾,将海底生物煮了香喷喷一大锅!   他本就形容潦倒、心里烦闷,手腕处的金乌琉璃镯波光摇曳,嘴巴一抿没好气地骂道:   “叔叔在昆仑山拿我当电灯泡照明读书就罢了,这可是我妈妈的地盘。岂有此理!”   费明秋及时地想起一些日常画面。   昆仑山顶只手可摘的不仅有璀璨星月,还有十轮光照九州的天日。   开明君……   开明嘛,顾名思义,负责日月轮转。   于是神君有时不免滥用职权,因嫌火烛黯淡,摘了太阳当灯笼。   商远也想起来了。   他毫无反省的意思,收回昆吾刀右臂靠在刀身上,不咸不淡地问:   “金识,你躲在这里做什么?你母亲呢?我听说她去神域了。”   少年把掉到手肘的琉璃镯往手腕上捋了捋,“对,妈妈走了好几个月了。这两位是?”   费明秋:“昆仑。他是青鸢。”   鸢鸢点头,“你好你好。我在昆仑读书的时候与你二哥三哥吃过饭。”   金识敷衍地寒暄,转头打量青年,“你就是那个被开明君囚禁的神魂——原来是昆仑的山神!”   囚禁一词有点过分了。   商远微微皱眉,问:“你怎么在这?你哥哥们呢?”   金识:“说来两位叔叔可能不信。年初我和九哥听见爸爸与应龙说话,过了些日子悄悄去人间探望妈妈,本是心疼她,却被妈妈骂得好惨!神君知道的,我素来听妈妈的话,立刻回东海准备明天的班……爸爸一缕神魂半路出现,发怒生吞了九哥,我吓得跌进大海,不敢出头。”   他是末子,但父母分居不和,半点宠爱也没有享受,反倒时常有些忧愁寂寥挂在眉间。   当时帝俊突然现身吃了他的兄长,他惊恐心悸惶惶不可终日,回过神来更是害怕愤怒又无力。   看来父神的亲儿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不如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   鸢鸢面带同情之色看向少年。   金识莫名其妙地睨他一眼。   费明秋垂眸思索,好奇道:“你什么时候见的羲和?她和伏羲在一起吗?”   “在的。”金识把几月前半夜探望母亲羲和的经过讲了,期期艾艾地说:“我、我方才释放杀意并不是要害两位叔叔,我们兄弟离神域最近,亲眼见他吃了九哥,真把我吓得半死!”   鸢鸢示意靖人先撤,“唉,老太婆走得不巧!她去神域后要和帝俊打起来了罢。”   “请问,你说谁老太婆?”   “啊,对、对不住,我这张破嘴啊——”   金识懒得搭理对母亲口出狂言的小神,焦躁地摩挲琉璃镯,苦笑道:“妈妈哪里打得过他。”   费明秋:“羲和的事再说。我怎么觉得天上仍有十轮太阳?”   金识一怔,反驳道:“不可能!我们兄弟每天从昆仑出发,至东海歇息,神君案头都有记录!”   费明秋看向商远。   海水试图腐蚀昆吾刀,刀刃表面金光掠过,清厉铮鸣轰然震碎了游荡在整座海洋馆内的阴气。   商远看似漫不经心地想事情,大拇指紧扣刀柄,“如果我说昆仑现在不归我管呢。”   有的说开明君被凤凰杀了,有的说开明君不打招呼下山去了。   众说纷纭,总之都不在昆仑。   昆仑山顶大殿内的折子堆积如山,好在无非是打击盗版、处理邻里纷争、开学放榜之类的事。   可以说,勤勤恳恳处理庶务的开明君突然失踪对昆仑的整体影响不大。   但换个思路想,无主的昆仑可以被任何高神阶的神夺走,改换门庭。   费明秋想得还要远。   作为老倒霉蛋,双眼皮狂跳算得上某种天赋神通了。   他掩下顾虑,清了清嗓子,问金识知不知道帝俊吞吃了小九的那缕神魂如今在哪。   当着儿子的面商量杀人家老子——也亏得金识孝顺,只认母亲羲和。   金识让出半步空间,手指蘸血画了个金乌图。   殿内海水涌动,黑色的海浪向两边退,依稀露出一扇金玉琉璃门。   少年出身高贵,扑通跪地,昂着脑袋说:“就在蓬莱。我不敢去,还请叔叔们替我哥哥报仇。”   费明秋与商远对视。   金识眼眶微红,咬牙半晌竟低下脖颈,软声求道:“求两位神君看在我妈妈的面上——”   费明秋:“你这样做什么。我是在想……羲和真的去神域了吗?”   烛龙说的对,羲和与帝俊是一对怨偶,谁去神域,羲和都不会去。   金识啊了一声,呆呆地仰头,“山神是什么意思?”   商远单手把他抓起来,踹他一脚让他站直了,“你兄弟十个是羲和与帝俊结合所生,就我所知,哪怕是轩辕女娲这样的创世神,也没办法临时创造两轮太阳。你母亲可能去了昆仑。”   金识:“?”   费明秋轻叹,“我正是这么想的。”   羲和是蓬莱之主,代管昆仑并非荒诞滑稽不可能之事。   金玉琉璃门光彩四溢。   海怪标本的触手徐徐包裹石殿廊柱,海水的颜色愈发黑沉,身处其中颇有压迫感。   鸢鸢见气氛紧张,憨笑道:“那岂不是好事?等我们一次次杀取神魂把帝俊的真身从神域拽下来,联手羲和、烛龙、鬼母,再将凤凰爷爷请来,帝俊纵有无穷神力,又如何!”   费明秋:“……对,且走且看……活着的但且自由。”   “是啊。”红衣少年低头作了一番思想挣扎,犹豫道:“叔叔可缺一件趁手的藤杖?”   费明秋戴上痛苦面具,“嘶、别喊我叔叔。我不算是昆仑,刚才借他的势吓你一吓而已。”   商远立刻搭了顺风车,表示同样拒绝这个称呼。   金识:“好。我听说山神的藤杖往往取自山中古树,杖不离手,以号呼山灵野怪,但也有大山神托朋友寻找天材地宝炼制一把作为兵器使,譬如我妈妈在这座流波山藏的一把好藤杖。”   费明秋讶然地问:“你要把它拿给我用?”   之前的山神藤杖他按照羲和的指示好不容易喂了几碗血养得不错了,竟丢了。   可见倒霉起来没一件事是顺心的。   “对。”金识摘下手腕上的一对琉璃镯,两相叩击,“流波山是伏羲娘娘开辟的大山,因为这山靠近蓬莱,人迹罕至,山神流波一心炼制各色藤杖,后来它为了救炼器房的火扑进火海——那是它向我大哥借的天火,它就魂飞魄散了,留下一把融合山神流波和万千珍奇的藤杖。”   轰隆的雷鸣蓦然靠近。   触手海怪被一头金光闪闪的蛮牛顶开。   那蛮牛胸前挂着一面木牌:   [单日票:八十。未成年神请勿入内。]   金识:“这头夔的脖子上挂着一截牙签状的树枝。”   费明秋半信半疑地嗯了一声,走过去取下它,刚要吐槽,但觉无边海水冲刷脑海——   棕褐色的树枝倏地变为一把三寸长的……   树枝。   费明秋尝试捏握丈量,眼前浮现寥廓天门与茫茫云海。   意识上浮,巍峨昆仑与金碧蓬莱遥相守望,一如日月、阴阳、生与死。   待他回神,这截平平无奇的树枝笔直地延伸出三尺翠绿色山风,电光流动、海波粼粼。   树枝底部是椭圆形的切面,从前刻着的“流波”正在疾速褪色,“昆仑”二字逐渐清晰深邃。   金识大喜,“果然适合!这样,两位神君请随我来,过了这门,再走三万步,就是蓬莱。”   鸢鸢挠挠头,嚷道:   “嗳、我再不骂羲和老太婆了!我说到做到!别无视我呀……我也能帮忙!” 第128章 叠加负面效果   蓬莱。   海风环岛吹拂殿宇,细腻如羊脂的白玉随处可拾,海怪山精懒怠地趴成一团团。   从前伏羲与羲和常常落脚歇息的巨型珊瑚树被天雷劈成两片焦木,压倒了好几个神力浅薄的小神,雪白的神兽围在旁边哞哞地叫唤,然而平日喂它们巨蟹肉的女神早已不见踪影。   金识忙指挥鸢鸢把小神救出来。   鸢鸢嘟囔两句,见金识冷了脸,捂着嘴连声说好,振翅扇风将珊瑚树吹到海里。   小神们皆是唇红齿白的童子模样,晕头转向地道谢。   有个状态稍微好一些的小神眯眼打量,“哎呀,小太子怎么来了?”   蓬莱民风纯朴,十轮太阳在蓬莱诸神眼里皆是太子般光耀骄傲的人物,都是这么称呼的。   “我一直在,不敢出来罢了。”   金识面带愁色,干巴巴地问:“小海神,我爸爸可还在岛上?”   “帝俊?”小神边喘气边捶背捶胸,“他的一缕神魂仍在的。欸你们看,就在那里,喏。”   费明秋顺着他深蓝色的手指仰面望向蓬莱最高处。   海风刮来的真珠、琉璃、芝草等物在数十万年间自然地堆积成一座五彩宝塔。   吞吃太阳的神魂轻而易举地占据了红衣少年的身体,但一夜间长高许多。   男人手长脚长,佝偻着背岔开大腿蹲在塔顶,仿佛无事可做的游民。   金项圈挂在脖颈上不再宽松,清秀的面庞也变得相当普通,眼角狭长而下垂,唇色寡淡。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无法给出合适的形容。   亲眼看见敬爱的兄长行尸走肉般“活着”,金识大骇大惊,低声道:“两位神君救我!”   费明秋与商远四目相对,心下百转。   他们确实不止一次见过帝俊,或者说帝俊的凡身。   雨夜随父亲时逡走进书房的政客;   在学校门卫处专心观看星系联考成绩公布节目的保安;   提醒他尽早沉睡以免前往中央星的跃迁过程中发生意外的飞船指导员;   带走他的医生……落锤定音宣读经济犯罪处罚的庭长。   乃至、乃至——态度冰冷疏离,手指微微用力强行押送他走进跃迁飞船的工作人员。   费明秋定在了原地。   他发现他一直以来忽略了这些普通的面孔的相似度。   借口当然可以找到很多。   比如整容在星际时代是无所谓的日常小事,比如他有轻微脸盲症,比如他的记性不是太好。   但不管什么借口,他至今为止遭遇的“倒霉事”每一件都和帝俊有关。   这就足够震撼他的魂灵。   他不得不再次意识到自己是昆仑诸神之中最废物的一个,是渺小的人,他以为涅槃复活后忍受了许多痛苦便可以成为故事的变数,实际上他的命运自始至终在帝俊的手里寻找自由。   费明秋:“你也见过他?”   商远招来昆吾刀,“见过。”   双手垂在膝盖前的男人缓慢地摇晃身体站起来,朝躲在两人身后的少年投来注视。   他与羲和的儿子,不仅是照耀九州的太阳,也是最能补充神力的食物。   小九、小十这两个孩子的神魂尚未发育完全,做父亲的完全可以凭借神威将其生吞下肚!   金识颤声喝道:“神君救我!我先撤了!”   鸢鸢眉心一跳,伸爪子去拽他,不想被化作金乌的金识撞进了大海。   费明秋没办法关心他们两个的死活——因为帝俊已背着手飞快地冲过来——   他握紧藤杖向天空挥动,翠绿色的山风锋利如刀,割开湿漉漉的海气,切碎了帝俊的衣角。   帝俊在蓬莱的分/身显然比寄居在丹朱体内的神魂强悍凶猛。   男人赤手握拳对抗商远的昆吾刀,手指坚硬如钢铁,以手背为盾缴械,一时半会难分高下。   蓬莱是海岛,岛上生灵皆追随海神,不爱听一个旱鸭子山神的差遣。   也就是说,费明秋不但没有获得助力,反而脑门上贴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负面效果。   像是行动速度降低20%、精神防御降低30%之类的。   过分了啊老天!   倒霉也要有个度吧。   费明秋想用一念百应牵制帝俊,不慎触发某个负面效果,摸索帝俊的内脏试图翻阅其记忆情感的“手”掉转方向反作用在商远身上,霎时间狂热沉重的欲望冲走了他自己的意识。   他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窥见商远的秘密。   这个念头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打断了他原地发冷汗的糟糕状态。   许多小事、许多对话他甚至都不记得了,但在商远那里是脆弱的支点,像晶莹剔透的水晶廊柱,撑起广阔的黑暗,野兽与生俱来的凌虐欲、征服欲、食欲、性/欲和情/欲在这些支点间互相冲撞对抗,以极强的压迫力绞碎托举金属门的少年、蜷缩在地蹙眉忍痛的青年……   费明秋胆战心惊地数着拍子。   他觉得他也终将被商远杀死——但迟迟没有等到——就差那么一点便坍塌的——   永远就差那么一点。   甜腻的、令人目眩齿涩的热可可哼着幼稚的曲调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费明秋小口小口地吸气。   他的指尖阵阵发麻。   如果方才没有及时抽身,不是商远杀了他,而是他凭借完整的神魂杀了缺一缕神魂的商远。   帝俊五官扭曲抽搐,双手合掌冷笑道:“两个废物,也想坏我的故事!”   这具身体并非丹朱那等靠精怪保养外表的凡胎,与他有血缘关系,足够他调动万道天雷。   海气蒸腾,在蓬莱上空形成巨大深邃的漩涡。   海怪悄然躲进海底,或有行动迟缓的,蓦然浑身噼里啪啦闪烁雷火,呜呼咽气!   帝俊抓过腕粗的天雷冲向商远,雷光以他的肩背为据点,遮蔽汪洋大海。   砰!海浪飞溅!商远握刀相抗!昆吾刀深深地嵌入他的虎口,在银红色的指骨表面留下划痕。   “……商远!”   “你翻了我的记忆?”   费明秋一愣,骂道:“靠你大爷!这个时候你还问我这个?”   微弱的愧疚随之消散,青年攥紧藤杖绕至帝俊侧面,执意召唤蓬莱的生灵为他所用。   要想取代大大小小九十九位同体共名的海神,需要强健的神魂与最最坚忍的意志。   退一万步说,自认废物的山神绝不能获得海岛生灵的认可。   费明秋闭目催动神力,十阶天门向他走来又落在他的脚下,前方是静默的昆仑山。   他究竟是谁。   现在他有清晰的答案了。   模糊扑簌的海气源源不断地冲刷、侵蚀山中树木,厉声质问他为何非要跨越万里来到蓬莱。   大海与高山天然相克,蓬莱的生灵惊惶又愤怒,钻进他的耳朵啮咬他的骨骼。   他是不自量力妄想通过涅槃改变命运的山神,他是兜兜转转永远在帝俊早就编好的故事里打转的费明秋,他上辈子没做成什么事,这辈子同样如此,看样子会死,不过总有一些改变。   童年时代旺盛的好奇心带来的霉运持续了十二年,将一颗温柔的心打磨得很坚韧了。   是废物会怎样,不是废物又怎样。   他制作的《废物》游戏感动了那么多“天灾”(玩家)啊。   写故事的人最怕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这是玩家教会他的道理。   海气逐渐颓靡衰竭,呜呜咽咽卷走了不甘心的呐喊。   轰!两道剑状雷电击向费明秋高举的右手!   他睁开眼,双手传递藤杖随意挥舞。   在流波山的雷鸣声中,在金乌飞天倾泻的阳光里,东海蓬莱承认他的神格。   叠加的负面效果全部撤销。   取而代之的是近似于昆仑的主场效应。   之前就说过,开明君虽然抵不过帝俊一根手指,在昆仑遇神杀神。   商远仿佛竞技游戏里通过氪金带了八十个正面BUFF的全服第一,利落斩杀帝俊的分/身。   鸢鸢摆脱触手海怪浮出水面的时候,正好撞见他家神君嫌弃地捏着一缕神魂烤火。   费明秋险些力竭,靠在珊瑚树旁朝他招手,“怎么离开蓬莱,你知道的吧?”   他们出海有两日了,也不知道玩家们在烛龙那里玩得高不高兴。   鸢鸢想了想,“糟糕!”   费明秋累得连痛苦面具都没法戴,有气无力地说:“怎、么、了?”   鸢鸢:“蓬莱仅在盛夏海水枯竭之时才可进入,因为羲和不在,出去……出去要等到秋天。”   费明秋和商远:“……?”   费明秋面无表情地捡起痛苦面具。 第129章 三测   被困在蓬莱是意料之中的事。   一如不是所有神都可以自由出入昆仑山。   离开蓬莱需要耐心等待,最快等金识接过母亲羲和的权柄学会开辟海道的神通就可以走了。   如果想暴力突破羲和设在蓬莱海域的禁制——非把蓬莱从地球上连根铲平不可。   小太子金识:不至于不至于!   讨薪尚未成功的靖人:不至于不至于!   鸢鸢:不——   费明秋做了个手势让他别说了。   至于这段与世隔绝的日子该怎么度过……   岛上的小神都很客气,招呼他们随便吃喝,除了羲和的珊瑚树,想住哪间宫殿住哪间。   算算时间,玩家的比赛活动要结束了。   费明秋睡不着,把商远的手从腰间挪开,低声让他继续睡,轻手轻脚走出寝宫。   雪白的神兽哞哞叫唤,叼着一头还未变硬的鲨鱼跑到费明秋面前,眼珠亮晶晶地看他。   这神兽长得像鹿和牛的结合体,毛绒绒的,不知怎么把他认作铲屎官。   费明秋扯了扯嘴角,“我不吃。你吃吧。”   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健康,一念百应也基本恢复到了作为“昆仑”的时候的水平。   从玩家传来的心理活动看,九州仍然遍地洪水,无论中原还是南方,部落部族一个个灭亡。   去昆仑山收回商远一缕神魂、确认羲和的下落、摧毁帝俊编撰的故事当然是要紧事,驱逐洪水、保存文明火种也很重要,三万名玩家如同坠海的星星,恐怕烧不热这一海的麻烦。   ……   ……   主播所在的小队磨了三小时,终于用“刮痧”的方式杀了一头蛟龙,得以抢占它的老巢。   他们这支队伍属于猥琐流玩法,跟在强队后面捡垃圾,打不过就跑,十天里捡了不少宝物。   马上活动就结束了,比起冒险抢排名,他们更需要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苟着。   蛟龙倒地,直播间送礼物的特效弹幕瞬间把主播的视角挡得死死的。   [牛牛牛!]   [稳如老狗!]   被弹幕气氛感染,小施情不自禁地解锁手机扫二维码,也想送个六块钱的盛夏礼花。   他刚对准二维码听见滴的一声,余光扫到副所长沈应民拉长的脸,机械地输入支付密码。   沈应民朝他颔首,“继续呀。这是公费看直播还是你个人支出?”   小施讪笑,把输错密码的手机屏给沈应民看,“沈公。好晚了,您还不回家啊。”   沈应民没心思和年轻人开玩笑,正色道:“小施,你在所里最好不过,快来,有新任务了。”   小施站起身,“您说,什么任务?”   这间办公室的空调温度比较低,沈应民抽了纸巾边擦鼻子边说:“舆论组接到多名玩家反映,半小时前他们在《废物》里活动的时候接到了NPC费明秋的‘脑电波’……即将展开三测。”   为保护广大年轻玩家的安全,研究所先后两次派遣各行各业的老同志进入游戏。   沈应民所说的玩家正是指这么一帮肩负特殊使命的自己人。   来不及关直播页面,小施连忙跟上沈应民,紧张地说:“奇怪了。以前不都是官网发公告吗?”   “你还没听明白。   “这个叫费明秋的主角NPC显然是F在《废物》中的代言人、也代表制作组,F难道不清楚我们这边送进游戏的人的信息?新活动即将结束,F用这种方式和我们提前打招呼,我想意思是让生产线加紧生产VR设备配合第三次内测。你说的官网公告,是面向真正的玩家的。”   小施虚心受教,又问:“那沈老,我们要生产多少套呢?”   办公室外的走廊装着节能感应灯,一盏盏照亮前方的路,刚下班的研究员小声致意。   沈应民嗯了一声,等研究员坐电梯去了,才开口回答:“据说需要十万套。”   “哦哦。”小施说罢差点平地摔,搓了搓掌心,磕磕绊绊地重复道:“十万?!分几次交货?”   “四次。”   “也就是说……每次两万五千套?这、这也太多了!他们制作组到底何方神圣——这、唉!”   沈应民轻拍他的肩膀,感慨道:“谁有技术谁是爹,我们这边一举一动尽在人家眼底啊。”   小施起初没听明白,打了个寒颤反应过来,脸色便不大好。   这半年来,他们半卖半送赠与F的两条生产线在确保内测需要的三万套设备之外,为满足研究中心以及其他关心《废物》动向的上级部门的需要,暗中生产了相应的备份,也是三万套。   按照《废物》制作组两次内测几乎无间断的“前科”来看……   官网很快就会发布抽取三测名额的消息!   生产线如果从零开始刻芯片,根本来不及!   今天晚上要通宵打电话发邮件了,追回邮寄至其他部门的VR设备,凑够两万套才能喘口气。   *   7月30日,周五。   空虚往往是在过度劳累之后。   夏季竞技赛刚结束,主角费明秋没有回来,玩家的上线率和上线时长均出现小幅度的下降。   但观看直播和游戏视频的《废物》粉丝还保持着高涨的热情,非常期待下次更新的内容。   [日经贴]什么时候开三测啊兄弟们?   [楼主]:暑假过去一半了,还是只能在直播间看别人玩(流泪),我想玩游戏啊啊啊!   [楼主]:顾总的直播不提了,我在一个小主播的直播间都氪到榜二了(流泪)   [楼主]:@费哥哥@商哥哥,我得了不玩游戏会秃头的病,给一个名额行不行   [楼主]:心累了,感觉这辈子轮不到我。   [楼主]:我也听说有特殊渠道,但那是给咱们国家的老同志的,我就是个学生   [楼主]:泪流成河,费总,你欠我的《废物》用什么还!   ……   李小明不禁吐槽这楼主好话痨,突然哑然,发现是他自己点了【只看楼主】。   和陈亦横合作剪辑的视频播放量再创新高,突破千万大关,这几天有好多人关注他。   其中不乏高中大学的朋友和老师。   人家以为他一个(或者说半个)大up主,肯定和官方有合作渠道,缠着他要内测资格。   李小明:“拜托,我要是有渠道,直接改行做黄牛了好吗,日进斗金不比剪视频香?”   新招的团队文案噗嗤一笑,敲击键盘,“设备和本人绑定,无法转让,想做黄牛也不可能呀。”   “就是说。烦人。”李小明切后台登录官网,先看一下有没有新的公告。   你问房地产管培生那份工作?   嗐,他不适合干这个,每天熬到半夜,前两天体检,好家伙得胃炎了,打算彻底不干了。   这次官网首页加载得特别慢。   李小明揉眼睛,张着嘴猛吸几口气,拍桌子喊道:“老陈,快看快看!我就说今天会有公告!”   水墨风格的页面增加了少许浅金色光点特效,正中央跳出一个短视频。   视频自动播放,从一测最初二十名玩家创建角色上蹿下跳的画面回忆到最近的竞技赛前十争夺战,伴随两三点筝声,画面徒然一转,冒出好胖一张熊猫脸,把镜头挤得满满当当。   阿尔法:“喂喂,听得见吗?制作组F、S两位老师去海岛度假了,接下来很长、呃或许很短的一段时间将由我负责游戏版本更新及其他线下项目的推进,谢谢大家支持!   “根据我们制作组原先的计划,《废物》二测将于7月31日中午12点停服,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关于三测的情报!我们将于8月上旬推出全新版本,并采取直播抽奖的方式抽选两万五千名新玩家,与此前获得资格的三万名玩家共同体验《道夜开明》版本的精彩内容。   “在此之后,我们还将分三次共抽选十万名新玩家,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前往官网链接报名。”   说罢,熊猫脸稍稍离镜头远了一点,随意地瞅了瞅贴在爪子上的小抄,补充道:   “第三,我们与《废物》官方衍生站合作,将在八月中下旬举办线下体验交流会,欢迎所有喜欢《废物》以及相关作品的朋友来玩。除了活泼友好的线下真人快打,还可以现场体验最新代定制VR设备哦,详情见官网公告。更多新版本情报,阿尔法也会及时更新!收工!”   画面变暗,仿照电影片尾的格式滚动播放参与本视频制作的人员姓名。   李小明无语地看着满屏的“阿尔法”,止言又欲、欲言又止,忽然眼睛一亮。   [感谢制作组策划费(F)与商(S)的信任和支持,祝两位度假愉快(快点回来QAQ)!]   [完。]   第一次公开承认了制作组人员的姓氏!果然是国人制作的游戏!   李小明握紧鼠标点开公告栏,想好好分析一下三测目前可以了解的情报,被陈亦横打断了。   陈亦横兴奋地说:“十万人!你知道这什么概念吗?”   文案妹子笑,加入团队讨论:“这说明快公测了,《废物》完全有能力容纳更多的玩家。”   李小明:“不是,我还有点懵,总共十三万人,这可都是高质量的活人啊,没有一个阴兵……”   加上官方对线下和衍生都很重视,他们必须牢牢把握机会!   全世界唯一一款全息游戏,深耕国内市场,有官方背书,靠它吃饭也许真能日进斗金呢。   作者有话说:   这个月我一定完结(大概)。 第130章 意外的“感冒”   八月上旬是一个很微妙的说法。   凡是玩过几款大火的游戏,玩家一定被狗策划周年庆时不负责任的画大饼行为伤害过。   因此玩家根据以往经验,不敢对《废物》制作组抱太多希望,默认是八月十号凌晨之前。   不抱希望就是最好的。   万一哪天一睁眼就收到内测资格了呢。   更有甚者,在度日如年乃至度秒如年的等待中逐渐变态,发散一些奇怪的想法。   [兄弟们,有个问题,这个“八月”是今年八月吗?]   [停服112小时53分了,睡不着啊啊啊(柴犬抓狂表情包),于是写了篇SF凰文(点烟)]   [救命……群里有人跟我说费总看起来文化水平不高,他理解的“上旬”可能是指15号]   [???]   [说费总智商不高的滚出克!]   内测将近八个月,一个游戏策划能有超过七位数的活人粉其实是件挺不可思议的事。   图你年纪轻?图你身高腿长?图你声音好听?   还是图你为了一个全息游戏公测花钱撒币如流水?   但广义上讲,《废物》的主策F还真有这么多粉丝(路好)。   话题瞬间歪楼,大家聚集在官网讨论版,开始认真研究F到底去哪座海岛度假了。   [三测开服在即,我不相信费总心大到抛下团队出国旅游]   [怎么不可能?(附全球海岛双人游性价比分析表一张)]   [其实,有没有人想过,这就是挽尊的说法?他们应该在加班加点测试新版本吧]   [那个……我好像看见费总了……]   说看见费明秋的评论发出去就被水淹没了。   直到两小时后,随便逛论坛水一水时长的主播顾戴路发现它。   这时候是8月4日早上7点左右。   《废物》停服,顾戴路也给自己放了个小长假,今天是被老板小文总的微信电话喊起来的。   顾戴路调整摄像头的位置,揉了揉困得不行的脸,“‘我好像看见费总’——嗤,啥玩意?”   他抓着鼠标要点叉,思索接下来直播玩什么游戏,突然鬼使神差地按右键选择【只看层主】。   这位大清早“发癔症”的兄弟好像对互联网论坛冲浪不太熟悉的样子。   由于回复量大,话题转得快,别的玩家都不睬他,他仍然每隔几分钟发一段指向含糊的话。   [真的,我看过两次直播,身形蛮像的]   [他穿着灰色卫衣戴着黑色渔夫帽,鞋子不知道什么牌子,正站在自动贩卖机旁边买口罩]   [还有一个男的,很高,是……商总吗?]   [你们在讨论什么……?三测我也很期待!我一早就预约了,希望能抽中]   [真的是他们!费总戴口罩的时候摘了一下帽子,是长发,真人特别好看……]   [我要跟上去吗?我家就在公园对面,在阳台拿望远镜看是没问题,下楼会被发现吧?]   [还是下楼了……街上没人,他们两竟然在翻墙……]   [太早了,路边早餐店都没开,有家牛肉面馆开门了,费总好像想进去吃面……]   顾戴路看得心里着急,又怕错过信息,扫两眼弹幕,发现直播间观众在刷问号,稍稍满意。   “不一定是真的。我也听过制作组老巢就在一个人民公园地底下的说法,这都是江湖传说,玩梗不要紧,我看他还要怎么编!”他顿了顿,吐槽道:“这家伙怎么这么喜欢打省略号。”   [他们两没钱……费总朝我招手了,我……真人真的长得不错!戴着口罩我也看得出来!我问费总游戏里的NPC是不是按照他的样子捏的,他笑了笑,居然问我借钱……]   顾戴路:“我靠!兄弟们,这妥妥神经病啊。大家平时玩梗归玩梗,不要影响现实生活。”   是啊是啊,平时说制作组亏钱亏到坐公交没什么恶意,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制作组不缺钱。   直播间观众深以为然,问号和哈哈哈的弹幕数量疯狂飙升。   [费总说买口罩的五块钱是公园里捡的……这贴子不是讨论他们两的吗?为什么没人回我?]   [我身上就两百,费总问我要了手机号,说正式三测前送我一套设备……]   [他们在吃面,我扫完二维码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两个人都走了]   [唉,我怎么没拍照呢,我应该拍照的,总感觉忘掉了一些东西]   [对了!老板娘是我妈的牌友,她在收银台装了监控,我去看了,没拍到正脸……]   [(图片)(图片)]   两张模糊得令人怀疑是用门锁拍摄的视频截图。   图片左下角戴着黑色渔夫帽的青年低头看菜单,右手搭在桌沿,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这手腕有一点金红色,依稀看出是一根挂着老虎金饰和玻璃珠子(?)的红绳。   另一张图片拍到了青年抬眸打量面馆环境的瞬间。   尽管有口罩遮掩——   《废物》的主角费明秋长什么样,前期天天和他打交道的老玩家可太熟悉了!   衍生站有COSPLAY区,而且热度不低。   但是凭直男审美以及良心,就没一个能无视夸张滤镜和P图真心实意prpr(舔颜)的!   顾戴路皱起眉,喃喃道:“真的假的?”   他把图片下载下来反复看,再瞅瞅弹幕,腾地叫起来:   “卧槽!什么情况!兄弟们,这是哪个明星还是怎样?是我们费哥哥吗?”   在好事的直播间观众的提醒下,官网讨论版也立刻反应过来,火速围观该贴该层主的发言。   可惜这位兄弟大早上怀着一腔热情冲浪互联网,被认真水贴的网友无视了整整两小时。   现在人家郁闷地下线了,最后一条动态说要回家换衣服准备上班。   顾戴路:“别走啊大哥!见到费总了,还上什么班啊!欸对了,哪个公园?是谣传的那个吗?”   立刻有弹幕表示自己就是本地人,现在已经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出门“偶遇”了。   不须半小时,《废物》制作组核心成员现身河南某市的消息不胫而走。   研究中心等特别关注制作组动向的组织比较冷静,试图查找层主的IP地址确认消息。   然而似乎迟了一步。   《废物》那边代号“阿尔法”的程序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所有痕迹,包括原贴。   不是……这、这招有点笨啊,不像F的风格。   欲盖弥彰、弄巧成拙、反向证明,懂吗?   周五,近两周最热的一天,搬砖党最想摸鱼的一天,市中心到处是顶着烈日暴走的人。   红绿灯闪烁——   青年停下脚步,“我应该把他的记忆删干净的。阿尔法应该会及时处理吧?”   说是这么说,他并不很后悔,甚至有些高兴。   商远侧身避让推着清洁车倒垃圾的阿姨,盯着车上鲜黄色的“杭州环卫”几个字看了两秒。   费明秋轻轻地扯商远的袖子,“绿灯,走了。先去买份地图。”   ……   他们两之所以会出现在玩家的世界,唔、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费明秋昨天傍晚误食了一些专门供奉海神的祭品,神魂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这种变化不危险,是短暂的“感冒”,具体表现为睡着以后被动触发诸神版的一念百应。   于是他在无法及时联系阿尔法的情况下找到了新的锚点,还把商远的神魂也拽到了现代。   注意,是神魂。   两个人对视一眼,迅速捏造了新的身体,趁天色未亮戴着口罩翻过某城市公园的高墙。   在“感冒”痊愈之前,费明秋不能轻举妄动,删改他人记忆也要收敛再收敛。   以他如今的神力和不受控的神魂,一旦对玩家的世界产生不可弥补的负面影响就糟糕了。   如果说这也是帝俊的故事的一环,他更要遏制出手的欲望,避免成为帝俊灭杀文明的帮凶。   ……   地铁口。   商远皱着眉攥握一把纸钞走回来,递给费明秋一瓶冰水。   费明秋指着路标说:“附近有新建的商圈,商场里应该有网咖,我们先去看一下官网的情况。”   他到底对阿尔法的智能水平不放心。   商远也需要确认交代阿尔法的三测公告任务办得怎么样了。   时间尚早,商场十点才开门,费明秋正要解下口罩擦汗,听见旁边四个学生模样的人聊天。   这些人买了最早的电影票,边玩手机边往商场电影院专门的电梯间走。   有个穿着《废物》衍生站售卖的文化衫的男生嘎嘎大笑,“妈的,太好笑了,有人说在河南看见费哥哥还有商总,两人没钱吃面,他借了两百块不说,还主动扫了二维码付牛肉面的钱。”   某种意义上确实吃了霸王餐的费明秋:“……”   拿着一百九十四块钱的商远:“……”   费明秋摸摸鼻子,轻声说:“放心,我感觉最迟今晚就能回去。丢脸至多是……这几小时。” 第131章 从摘下荧光封条开始   卢云睿是指针网咖的门店经理,商场刚开门,店里算上他只有七个人。   他拿着吸尘器来来回回转悠五遍了,隔着半透明门板偷看坐在包间里摸索开机键的客人。   平时也有第一次来网咖的学生,不过这两位……身份格外可疑。   他的店是指针文娱旗下的连锁网咖,除了正常营业——别误会啊没有不正经的东西!公司内部有SVIP码,专人专号,是各部门在办理业务时顺手为大客户注册的邀请码,客户在任何一家指针酒店、指针民航、指针图书栈等地出示该码,即可享受最高级别的待遇。   可是网咖能提供什么特殊待遇啊?   他带两人进包间,然后回到休息室登录公司内网输入戴黑帽子的青年亲口报的SVIP码。   怎么两人出门都没带手机呢。   穿得还挺厚,对这边商场也不熟悉,是丢了行李的外地旅客?   欸——还真有这么位大客户。   可是没名没姓没说明,备注是……   【巨型摇钱树(文)】   卢云睿听说过指针文娱太子爷小文总的一些奇葩故事,比如给客户写备注,一时颇感无语。   怎么给客户起这种备注!   过分了啊。薅羊毛的心思路人皆知!   按指针文娱集团的规定,网咖门店打烊前须上传今日营业数据。   他想下午一齐上传确认,省得自找麻烦点头哈腰服侍陌生人,更不必卷入一些涉密的纠纷。   话虽如此,卢云睿亲自准备了零食水果送进包间,顺便悄悄打量巨型摇钱树在看什么网站。   费明秋撑着下巴浏览《废物》官网,压低帽檐回头问:“……你好。怎么了?”   卢云睿来了精神,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关注这个游戏!您是负责与《废物》对接的吗?”   “算是吧。和你们小文总有过几次邮件交流。”费明秋不置可否。   天,可算给他逮着一个直播部门的大佬!   卢云睿还想再聊两句,见另一棵摇钱树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蓦地感到一阵凉意游走全身。   他怀疑员工小姜又把空调开到十六度了。电费不要钱是吧。   脚步声渐远,木推门重新闭合。   商远瞥了一眼屏幕里热泪盈眶的熊猫,继续敲击键盘交代阿尔法消除他们两在现代的痕迹。   费明秋一目十行看论坛,关闭官网,扯了扯卫衣衣领,靠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   “好热。我以为这里和蓬莱的气温差不多。”   商远:“早晚温差大。三测的事我和小A说好了,就定在这周六。现在走吗?”   “等一下。”费明秋喝了两大口冰水,摘下渔夫帽把扎在脑后的长发放下来对着冷气口散热。   期间商远一直看着他,修长的食指和中指慢悠悠地敲击键盘,不知道又在写什么东西。   他本来无所谓,被盯得脸热,飞快地绑好头发,再戴上宽大的帽子,“走、走吧。”   假如以后还有捏凡身的机会,哪怕耗尽神力也要把长发剪了——被拽着头发接吻很难受。   商场开门半小时,来网咖的客人多了起来。   卢云睿瘫在电竞椅上刷手机,余光瞥见两棵挺拔的摇钱树走出门往拐角直梯去了。   他脑子打结,依旧坐在椅子上无聊地切短视频,突然起身跑向最里面的包间。   其中一台电脑还亮着。   当他捂着砰砰跳的心脏试图搜索浏览痕迹的时候,一个打开状态的文本直截跳入眼帘。   用符号拼成的松树。   下方含蓄地标注着他的员工账号及密码。   卢云睿冷汗直流,沉默大半天憋出一句:“小文总,格局小了啊。”   ……   如果一个身无分文的人意外穿越到2021年,应该怎样安全度过一天?   如果这个人不仅缺乏常识,而且正在被数以万计的网友线下追踪呢?   杭州的中午又热又闷,公园凉亭里下象棋的老头终于服输回家睡午觉去了,留下一把破蒲扇。   费明秋随便买了两件纯白T恤,和商远各自换上,走着走着还是回到了公园。   蝉声如海,热浪扑面而来。   他把长裤卷至膝盖,坐在凉棚葡萄藤投下的阴影里乘凉。石凳很硬。   商远低声和他说话,他偶尔应声,渐渐陷入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既热,困,又觉得高兴。   他对玩家的世界不怎么感兴趣。   所以绝不是、绝不是因为白嫖一碗汤汁浓郁酱香扑鼻的牛肉面而高兴。   回想飞船超重和商远迫降地球的这八个月,他的神经一直紧绷,难得有机会无事可做。   干坐着等日落就很好。   听见商远问他身体怎么样了,费明秋含糊咬字喊了一声商远。牛头不对马嘴。   这里是玩家生活的时代,一座城市的人口以百万计。   他比任何时候都渺小——即便是熟悉的玩家,路上与他擦肩而过,还暗地里吐槽他穿得多。   他比任何时候都镇定——帝俊、洪水、诸神、大禹带领的夏人,暂时成为四千年前的历史。   突发的“穿越”把他焦虑的心情一点点抚平了。   他果然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   等费明秋完全清醒,对面凉亭里早已坐满了退休的老头,谁带来的收音机正在直播2020奥运会。   夕阳西斜,粉黄色的晚霞径直照在商远的手臂和大腿上。   费明秋往商远制造的阴影里缩了缩,“几点了?”   商远打了个哈欠,“下午四点半?”   费明秋浑身酸痛发麻,摇摇晃晃站起来,喝了两口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矿泉水。   商远也站起来活动脖颈,他知道他们即将要回去了,口袋里还剩六十块钱。   戴红色老花镜的老头大声笑道:“哈哈,老王你输啦!还来吗?”   坐对面的老头把短袖卷到肩头,咬牙道:“来!五点记得提醒我去买熟菜哦!”   围在一张石桌边探头探脑出主意的“狗头军师”们随即散开,或拍腿叹气或得意地复盘。   商远说要把钱花完了再走。   这当然可以。纸币硬币带回夏朝只会给后来的考古工作者添麻烦。   费明秋走在商远后面,踩着商远的影子,步伐雀跃,如同助长自己的高兴。   他问商远要怎么样才觉得死在何处是有所谓的,眸色如星,如同燃烧自己的魂魄。   商远在便利超市买了一包云烟,拆开塑封,叼着烟点火,面冷眉厉,忽然呛得绷不住表情。   费明秋看着商远黑脸,忍了又忍,还是笑出声。   商远不会吸烟,勤奋区法院定制的药物留给他一些不可靠的肌肉记忆而已。   事到如今,怎么会想到用这样的方式缓解——   商远若无其事地把烟盒投进垃圾箱,哑声道:“走吗?回去了。”   费明秋恍惚间听见身体里残留的声音被晚风吹散,不禁指尖战栗。   曾经在对抗应龙的时候冷笑着提醒他的声音,作为山神昆仑的声音,呼啸着消逝在耳畔。   数十万年草草落幕,他喜欢的、他记得的、他非要一起活着的商远,从摘下荧光封条开始。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费明秋深吸一口气,抓起商远的左手,“回去了。” 第132章 塑料友谊   蓬莱有八十七座大殿,六百二十株赤珊瑚,海岸白沙多于黑沙。   羲和的寝宫铺设一百阶台阶,庭院内有两口望月井,不慎掉进去就会瞬间化为白骨。   雪白的神兽长得“人模狗样”,实则是猫的性格,叼来的鲨鱼万不能碰,那是给海神的祭品。   ……   费明秋花了两天时间走遍蓬莱每个角落,知道了许多没用的信息。   这哪是度假,分明是服刑。   他静下心来督促金识学习羲和的神通,争取早日开辟海道离开这座与尘世隔绝的神岛。   如果说期间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意外——   可能是某天鸢鸢说漏了嘴,得知讨薪无望的靖人愤怒地举着“还我血汗钱”的标牌环岛游行。   富有同情心的小神围观了这次行动,纷纷慷慨解囊替不知去向的羲和发还了工资。   在蓬莱的平淡日子飞快地溜走。   当金识学有所成、满头大汗劈开碧海,《废物》三测第二轮资格抽取直播正在进行中。   沈所长办事效率非常高,短短二十天就凑齐了五万套VR设备,这让费明秋松了口气。   8月7日第一轮资格抽取。   8月22日第二轮资格抽取。   经过多渠道引流预热,指针平台主直播间的同时观看人数一度达到了两千三百万!   服务器两度崩溃,#《废物》三测#霸占热搜一超过十四个小时。   直播当天,许多住宅小区里频频传来“好耶”、“我中了”的喊声。   很快,印有《废物》定制图腾的设备盒流向全国,从南至北,从沿海至内陆雪山高原。   事到如今,无论业内业外,必须承认《废物》破圈了。   谁能想到去年年底它还只能在一个极其小众的全息游戏论坛打广告,借并夕夕的热度呢。   东海浩瀚凶险,七千里之远非一日可涉。   浑身发光如日月的夔遂在前面引路,鸢鸢追着金识偷师飞越九州的天赋神通,费明秋和商远则坐在巨蟹背上钓鱼剥虾收拾不长眼的海怪,顺便听靖人细声细语回忆远房亲戚的轶事。   与此同时,由《废物》衍生站与地方政府联合主办的大型线下体验交流会开始验票。   截至8月25日晚九点——   FWF(FEIWU FESTIVAL 2021)首日参展人数超过28万。   一个惊人的数字!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预计将有30万“直播间废物”陆续抵达会展中心。   因为这次交流会参与的人数前所未有的多,隔壁市百元级别的小旅社都爆满了。   8月26日中午。   举着收音设备的记者在验票口采访了两位穿着鬼府文化衫的大学生,低头确认新闻稿。   然后她抬起脸,对着镜头字正腔圆地说:“《废物》的内测人数已突破八万,但这只是FWF参展人数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游戏粉丝、或者按他们在官方论坛的热门说法——直播间废物——这个奇怪的说法指的是一些始终没有获得内测资格、守着直播平台间接参与游戏的人。”   站在报社记者对面的电视台摄影师不由点头。   撇开大夏天扛着三脚架跑来郊区采新闻的工作不谈,他也是每晚蹲守顾戴路直播的“非酋”。   ……   体验交流会办得非常成功,圆满落幕。   新老玩家线下面基,夏商周考古方面的青年学者受邀与国学大师马冰河讨论前沿问题,对全息游戏感兴趣的路人争相体验第二代定制VR设备,早上五点开始排队买SF的本子……   “总体来说,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沈所长也乐见其成。”   阿尔法得意地挥舞双爪,胖了两圈的熊猫脸明晃晃地写着“快来夸我”四个大字。   它的工程师商远敷衍地夸了两句。   费明秋送巨蟹入长江,问:“阿尔法,今天几号了?”   随他们离开蓬莱的靖人上岸走亲戚,结果惊动窝在海边夏眠的神兽,巨蟹受惊绕了一大圈路。   否则本可以赶上交流会。   他对玩家的印象越来越好,希望面对面了解玩家对游戏后续活动的想法。   算了,等以后吧。又不是没有以后。   阿尔法手贱,戳靖人海藻般凌乱的蓝头发,“玩家那边已经28号啦。”   费明秋:“28号……我们离开这么多天,盐池怎么样了?”   三测版本的名字是道夜开明,无疑掺了私心——   咳,私心又怎样,玩家并不清楚商远的诸神身份。   但就具体内容而言,主要是发展建设城市群。   费明秋再次上调了同时在线人数。   如此一来,八万玩家每天都可以自由安排六小时在线。   他们从阿尔法那里接到的新任务是研发水泥、锻造精铁精钢、吹玻璃等等带有现代文明影子的基建任务,此外还有修筑堤坝、搭建各种功能区、铺设道路、煮盐、存储过冬食物……   经过一个月的劳动,盐池焕然一新,昏暗逼仄的草木小屋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土木石结构的有檐屋舍,红瓦灰墙,家家有井,驯化的野猪趴在猪圈里。   盐池的南门外有一条刚清理出来的泥土路,运货的四轮马车从这里出发,大半天功夫即可抵达第二座城市——当然,目前仅是一片工地,土木专业的玩家作为领队跑来跑去打地基。   另有十五支老玩家组成的搜救小队沿附近的黄河支流寻找被洪水冲走的土著。   费明秋希望新版本可以借助玩家的力量保存部族文明,改变帝俊太史笔里的故事结局。   ……   他和商远穿过鬼门回到盐池,恰好看见搜救队救了六个年轻的奴隶回来。   而盐池原来的居民,即有熊氏和有祁氏那些人,对兼职日常任务NPC一事很熟悉了。   如果不是玩家的外观过于鲜亮新奇,很难分辨他们的血缘远近。   甚至有玩家发现了自己的老祖宗——是真的,阿尔法设法在两个时空分别抽取了基因。   连山氏兄弟也默默携妻带子在城里定居下来。   费明秋只是瞥了一眼连山守,不须多少时候,就收到商队投诚结盟的丰厚礼物。   八月底,《废物》正式开启第三次内测。   看着他、商远和阿尔法共同“制作”的“游戏”走上正轨,费明秋决定去昆仑一探究竟。   闻言烛龙诧异地后退,鳄鱼脚掌不安地跺了两跺。   它赤色的脸庞浸在傍晚的大雨里,神色无法形容的诡异,挠挠下巴的龙鳞,轻声问:   “你要去昆仑?”   费明秋:“是啊。我们俩的命运被帝俊写进了太史笔下册,包括向凤凰借了涅槃之法……以及被丹朱召唤,统统在帝俊的故事里。商远杀了三次帝俊的分/身,加上白民之主体内的神魂,算是四次好了,但还远不是他的对手。开明君留了一缕神魂在昆仑,我想要拿回来。”   烛龙问商远:“你也是这么想的?你的真身少了一个老虎脑袋又如何?”   它没有恶意,它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白——   即使是完整的开明兽,对上父神帝俊重返人间的神力,没有一点胜算。   说你们两是废物神,可不是扣小说标题这么简单啊!   商远反问烛龙:“你去吗?”   烛龙的下巴咯吱咯吱响,反应激烈疯狂摆手,“我可不去!我和你的交情不至于出生入死!”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我试试日更() 第133章 怒目而视   这话说的,好像去昆仑必死无疑。   看出两人脸上的疑惑,烛龙连忙为自己找补:“我与帝俊素来不和,昆仑是他在人间的下都,诸神商议如何处置女娲的凡人的时候,我睡过了头没能去,实则也不愿去。当然,我没想到少了我一票,竟害得你们费尽心思摆脱太史笔,连本来就不怎么样的神力也全舍了。”   这个“本来就不怎么样”,更像是说给费明秋听的。   是阴阳怪气吧?   就是阴阳怪气吧!   费明秋忍住吐槽慢吞吞地说:“有舍才有得。”   烛龙噘着嘴发出喁喁的嫌弃声,拧眉恨叹道:“非要我掰碎了讲明白了不可么!”   商远:“你讲。”   烛龙一噎,骂骂咧咧地说:“凤凰的涅槃之法用在非他一族的诸神身上,神阶越高苦头吃的越多。像你,你的神魂缺了一缕;涅槃之法如同既定的代码程序,判定你尚未完成涅槃,而又不知变通,从而迫使你一次次惨死。你这具凡身很精巧,可惜过十年,也是腐烂的命。”   “是,正是因为这样,我要把那缕神魂拿回来。”商远眸色转冷,点头承认。   费明秋心头微动,隔着烛龙随风炸开的银发,望了一眼商远说话时滚动的喉结。   烛龙:“那么你呢?”   费明秋指着自己:“我?”   “对,你呢?”烛龙的神色愈发诡异,舔着嘴唇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转而警告费明秋:“他去是有理由的,你最好不要去——不,你绝不可去昆仑山。你可知山神昆仑已死?”   费明秋颔首,“知道。”   烛龙:“昆吾山与昆仑山不同,山神昆吾尚未出生便被开明君杀了制成一柄切玉刀,因而山崩地裂,消失于寰宇;昆仑山半路丢了山神,神山正处于极饥饿的状态,你若去了,三日内不离开昆仑境,就有被它磨灭人格吞噬神魂的危险。它日再苏醒,只怕天地已然变色……”   费明秋眉眼舒展,轻声道谢,顺手帮少年捋了捋炸毛。   烛龙瞠目结舌,下巴上的龙鳞蹭蹭地冒至额头。   “你、你谢我什么?你疯了吧?金识告诉我你吃了献给海神的祭品,我安慰他说不打紧——”   费明秋:“我原以为只有两日时间。你说至少有三日,我就放心了。”   烛龙无语,打量两人半晌,作肉痛状从背上拔下两片金色龙鳞,分别按在两人的手背。   龙鳞刚沾着皮肤,春雪一般消融。   烛龙估摸着费明秋已经察觉了羲和的去向,不再阻拦,只是冷嘲热讽:“鬼母这小丫头的病按时服药即可,她睁眼第一个瞧见的诸神便是你,所以认你做哥哥。你带她走吧,好歹添一个保镖。我给你们的龙鳞是我十万年前蜕皮的时候换下的,持此物可号令长江。”   昆仑山分两种境界:   诸神真源与父神的下都。   前者远在天门之上;后者有实实在在的大山作为本体,与江河相连、守望日月星汉。   商远神魂不全,无法通过正常途经抵达天门。   再考虑无主的昆仑山目前可能存在的危险,沿长江逆流而上是最优解。   费明秋和商远异口同声:“多谢。”   烛龙反倒像胸前长了痱子,又抓又挠,支吾道:“谢什么。再也不见啦。”   他被放逐至南方瘴雾之地,性格变得颇为古怪,是以没人猜得透他心底的盘算。   烛龙张了张口还欲交代什么,眉眼罕见的忸怩。   突然,他单薄如纸片的肩背后面探出鬼母娇俏苍白的鹅蛋脸。   她近来吃药吃得脸颊瘦了许多,纤纤玉手用力揉捏着一只小鬼纾解胃里反酸的感觉。   鬼母款步绕至烛龙身前,半张脸和蔼温柔,半张脸僵硬煞白,幽怨地说:   “那些添了虫粪马尿的苦汤药,等我回来再吃吧。我的病,如今好多了,不急于一时。”   烛龙心想也是,改了话题,说一些普通自信的丫头文学。   鬼母蛾眉紧蹙极为不耐,挥手打开正在重新装修的鬼门,“传送神通不稳定,我们先试试看。”   ……   ……   确实不稳定。   鬼府剧烈颤动,费明秋被甩出鬼门掉进长江被水卷走的刹那,飞快地举起右手。   手背隐隐浮现一片龙鳞图案,暴戾的江水渐渐温驯可爱,小心翼翼托着他往上游去。   商远的情况也差不多,站在礁石上,左手拎着变成黑虎的鬼母,右手拎着青鸢和金乌。   费明秋:“???”   鸢鸢讪笑道:“是我自己跟来的。我天天说回昆仑,总不能最后反而剩我一个留在盐池吧?”   金识呛得眼珠湿漉漉的,“我——咳、咳咳!”   蓬莱小太子显然也有充分的理由。他一定要找到母亲羲和。   “行了。这里距昆仑两千里,”商远松开手,“少说话,多赶路,今夜就要到昆仑,行吗?”   鸢鸢趴在一截断木上,边吐江水边拍胸脯打包票:“神君放心。”   *   凌晨两点,费明秋动用一念百应踢了十六个半夜潜入陶器工坊搞恶作剧的新玩家下线。   八万人,总有毛手毛脚的,封号两天以示警告。   他缓缓睁开眼,眼睫沾着雪籽,有金识贡献的神火在旁照明取暖,微微动目便润湿了眼睑。   路遇暴雪,江水迅疾结冰,烛龙送的鳞片不是很好使,所以没能按计划当夜抵达目的地。   商远先跳至岸边,伸手接人。   费明秋拍醒靠在肩上打瞌睡的鸢鸢,呵出一口热气暖手,揣着神火跳离这块巨大的浮冰。   商远稍稍护了一下他的腰,防止青年摔在雪地里。   金识寻亲心切、走得最快,此时满头是雪跑回来喊道:“两位叔叔,到了、到了!”   鸢鸢睡眼惺忪,坐在浮冰上打了个寒颤,“这就到昆仑了?”   夜深星黯,一座巍峨的神山寂静地屹立于天际,山间亮着灯火,断断续续传来打梆子的声音。   这就是昆仑山。   鸢鸢抓着金识的袖子说:“走!有神君在,山外的禁制根本不是问题嘛。”   费明秋有点喘不过气,僵硬地掸去发梢的雪。   落地的刹那他感到一股熟悉的力量钻入身体,傲慢地挑拣他的记忆和思想,审视灵魂的来源。   失去山神的昆仑山迫不及待地发出呐喊,要吞噬他的血肉神魂。   商远关心地问:“还好吗?从现在开始,三天时间。”   费明秋向前迈出一大步,“嗯哼。我知道,三天,绝对够了。”   他还想附耳说几句实话——他又不是小说里喜欢装作没事然后冷不丁倒在攻面前的——   身姿高挑的女神挑着灯笼从黑夜里走出来,朱唇微启:“真叫你猜中了。”   长在她背上的女神面目狰狞而凄哀,哑声答道:“伏羲,这下怎么办?”   鸢鸢吓了一跳,“老太婆?!”   金识果断怒目而视。 第134章 万万会神   鸢鸢连忙捂嘴。眼看到了家门口,有父兄同族撑腰,他底气又足了,不由腹诽道:你还不是喊神君“叔叔”。习惯岂能随意改变,仗着神阶欺负我一个孩子,算什么小太子!呸!   金识的读心神通远在鸢鸢之上,此时按捺住怒火,直愣愣地盯着对面。   他知道自家妈妈是很心软的,收留了半路返还人间的伏羲,两位女神共同使用一具身体。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   怎么占据主导地位的是伏羲,妈妈反而只剩一张脸?   玻璃灯笼四四方方,内里盛满太阳的日精。   风吹动玻璃,日精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蹦跳,一时光耀山野,照得漫天飞雪如五彩宝石。   神阶最低的鸢鸢捂住双眼,“哎唷!瞎了瞎了!我的眼睛!”   伏羲收拢衣袖略掩了掩灯笼罩子,“这样可好些了?”   鸢鸢喜道:“好些了!老——伏羲,您怎么在昆仑?”   伏羲勉强一笑,目光移至躲在费明秋身后的鬼母,语气颇复杂:“你来添什么乱!”   鬼母:“阿姐,我是来帮忙的。开明君有一缕神魂留在山顶大殿内,我们取了就走。”   她一直在鬼府,上次见伏羲还是豆蔻年纪,想起伏羲棒打鸳鸯的事迹,不免心生畏惧。   如果当初听了阿姐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被情敌斩下一个虎脑袋?   伏羲摇头,似笑非笑地问商远:“你们?看来二位已想起前尘往事,该如何称呼?”   她背上的羲和抢答道:“爱喊什么喊什么。你且转过身,让我看看我儿。”   金识见伏羲站着不动作,主动绕至对面,朝母亲恭敬地拜了一拜。   母子四目相对,热泪盈眶,心下百转。   费明秋:“伏羲,你与羲和都没有去神域吗?”   “去什么去?那地方是帝俊用来囚禁诸神的。”羲和翻白眼,“当日我俩离开盐池到了蓬莱,伏羲劝动我随她一道去神域,神魂分家才发觉不对劲,各舍去一半真身跌落天门,险些丧命!”   伏羲苦笑一声不作辩解。   神域在真源上空,她们几乎是逃命,待意识恢复,已联手“霸占”了暂时无主的昆仑山。   商远沉吟道:“金究被帝俊生吞,金识躲在蓬莱,天上十轮太阳却照常轮班,是你做的?”   羲和:“对,是我。小九性格鲁莽,我看他带着小十来盐池见我,便已算出他的结局。”   可怜做母亲的无法改变太史笔的故事,预见幼子魂飞魄散,但不敢出头报仇。   她和伏羲如今同体共命,半个加半个,两相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完整的创世神厉害!   金识忙揩拭眼睛,和鸢鸢互相补充细节,交代了在蓬莱斩杀帝俊分/身的经过。   风雪愈来愈大。   地面扬起冷雾,遮掩了远处昆仑山静美的山影。   默默听罢,伏羲的神色稍有好转,“我说呢,原来是你们做的好事。”   羲和叹道:“既如此,快走。我和伏羲或还能挡一挡,等帝俊苏醒,你们小命难保。”   伏羲:“是啊,去烛龙那里吧,帝俊毕竟有几分惧怕烛龙的手段。”   费明秋大吃一惊,“等等,帝俊?他难道也在——”   伏羲抿唇颔首,“你们杀了他四次,拿走他多少神魂!他的神力迅速衰退,前日突破了神域禁制重返昆仑,现就在开明君批折子的黄金殿里盘腿打坐。常羲是个痴情女,加上故意与羲和作对,送十二个女儿来修补他的真身,只有老大月恒逃脱了,其余都教帝俊生吃下肚。”   “别怪我。”羲和憔悴地蹙眉,“我在开明君的金库里翻箱倒柜,好容易找到一些碎的坏的老虎样式的月魄,捏了十一轮假月亮值班。替常羲擦屁股的破事,老娘下次再不做了。”   商远垂眸问费明秋:“你想怎么样?”   费明秋按着狂跳的眼皮,轻轻说:“试一试呗。伏羲、羲和,不瞒你们,我……还是昆仑的时候,看到了太史笔下册的内容,我和商远的命一直在帝俊手里,包括涅槃后重逢、坠入白民之国……而且,我刚刚想起来,我那时不同意前往神域,正是因为我知晓帝俊的秘密。”   伏羲还是摇头,“螳臂当车。昆仑现归我管,我不放行,你们就在这里堆雪人罢。”   金识急得抓耳挠腮,羲和噗嗤一笑。   鸢鸢几次想插话,这时终于逮着机会,问:“堆雪人往后稍稍。帝俊有什么秘密?”   费明秋:“诸神无所不知,但约定不窥尊长、不窥侪辈、不窥诸神血脉与帝王星。”   金识:“是啊是啊,像妈妈,能轻松看穿我的生死结局,我绝不敢看她。”   费明秋顿了顿,“可我不是诸神。这个盟约,开明君告诉我的时候,我已经……”   商远挑眉。   伏羲从容的表情变得凝重。   费明秋:“我已经读了帝俊的想法。他说他看到了天灾降临、凡人奔逃的未来,这是骗你们的假话。他只不过嫉妒女娲的天赋,想诈诸神撤离人间,以便独自收拾凡人。他的太史笔也并非完美——本来是要用我的真身制作神器的,临时改成昆仑山中的边角玉料,不是么?”   伏羲屈指叩击玻璃灯笼的铜提手,慢吞吞地说:“如何、不完美?”   鬼母冷声代费明秋回答:“太史笔里记载的‘未来’是虚构的故事。它悄无声息地渗透现实,从而影响遥远的时空,否则帝俊何苦把自己也写进故事、费力气跑到数亿万光年外的星球。如果能把太史笔毁了,目前进展至《诸神齐聚昆仑山》的悲剧故事就——”   她做了个撕书的手势。   嗳、哪有在雪地里站桩聊天的!鸢鸢头顶积雪已有两寸厚,翅膀挂满冰棱。   伏羲沉思半晌,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日!”   这很不符合她温柔端庄的性格。   开辟天地与八十座大山的女神旋即微笑着解释说近来身体不适,骂骂脏话有助于解压。   金识这等晚辈小鸡啄米式点头。   羲和的脸皱了皱,“看样子,这俨然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谁也躲不得了。随我来吧。”   玻璃灯笼在伏羲手里呜呜地打转。   气氛肉眼可见的缓和。   费明秋想了想,轻声告诉商远自己被昆仑山盯上了。   “回家回家!那盗版涅槃卷轴,害得我好惨!”鸢鸢正发牢骚,忽然听见一阵爽朗笑声。   四头豹子在前面奋力奔跑,溅起三丈高的雪浪,后面牵着一架精巧的木雪橇。   雪橇上坐着一个丰腴漂亮的女人,梳时髦羊毛卷,戴亮晶晶的宝石项链,怀里揣一本书。   鸢鸢疯狂吞咽口水,看傻了眼,结巴地说:   “西、西王母?!”   西王母推了推滑至鼻梁的金丝眼镜,“小鬼,你说谁是盗版图书的受害者啊?是我卖的书吗?”   直到被西王母请至隔壁神山吃茶用饭,鸢鸢还有些迷迷瞪瞪。   ……   西王母当着商远的面把从昆仑山偷走的书籍一一插架,拍手叹道:   “很好,这下有书读了。”   她的真身是一头半豹半虎的凶兽,却不爱打打杀杀,一心做神明界最会赚钱的书商。   鬼母和她有过节,坐在最边缘的窗台,高声骂道:“你趁乱偷书,不要脸!”   西王母哼着曲子端来热腾腾的点心,“小姑娘嘴巴真毒。我这是提前讨要借宿费,对吧神君?”   商远只在意费明秋的身体状况,见他低着头活动十指,心思飘远,随便嗯了一声。   西王母的家就在昆仑山隔壁,看样子也无法隔绝昆仑山吞噬山神的力量,时间不多了。   伏羲收起玻璃灯笼,“你可知我们要做什么?你与帝俊素无往来。”   西王母:“怎么没往来!他爱编故事,可他的故事我最不爱读,有次说他‘心比天高’,若不是神君在昆仑坐镇,帝俊头一个写死的倒霉鬼就是我。我这两天吓得都不敢合眼!”   她白胖的手指抓起两枚椰丝糕往嘴里塞,舔去指尖残渣,含糊地说:“家里还有个稀客。”   费明秋搓了搓僵硬的手腕,“谁?”   满当当的书架被推着转了180度,身高六尺的男子凤眸半睐,摊手道:“是我。”   费明秋微愣,“凤凰?你不是说——”   凤凰侧身让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的事,我能不管吗?快进来吧。”   还有谁?西王母歪头看。   胸前佩蛇型徽章的大汉挺胸迈步进门,“我是被凤凰硬拽来的。”   西王母:“鸾鸟?呀,我就说嘛,依我看过的小说,你们两才是不拆不逆的一对!”   费明秋怕西王母一句话惹怒两位钢铁直男活不到太阳升起,立刻拿着椰丝糕催她多吃点。   跟在鸾鸟身后进来的还有六个戴乌紫色兜帽、手握玄龟甲的老头。   鬼母见到来客,扶额道:“老天!巫彭、巫阳、巫凡……怎么你们兄弟也来凑热闹!”   其实不止。   凡是昆仑山境有头有脸的神,无论神阶高低,收到西王母的豹子递的消息,连夜冒雪赶来了。 第135章 你良心不痛吗   豹子们四脚并用刨开厚重的积雪,载着一位位神明奔赴山脚。   西王母掏空山体建成的昆仑(括弧:三十六里外)图书馆站满了三头六臂的稀客。   或摘帽寒暄,或群情激奋,或唉声叹气抓着商远的手诉苦。   费明秋也被动重新认识了许多朋友。   有的年纪小,神阶低,此前并不知晓他的存在,听闻他就是昆仑山神,竟拿出纸笔请他签名。   这和费明秋刚见到凤凰鸾鸟时的猜测相去甚远。   不过想想也是。   他们神仙都不靠谱,纵然情势危急有性命之忧,岂肯正襟危坐专心商讨杀帝俊的办法。   六成认真、三成插科打诨、加上一成睁着四只眼睛打瞌睡……   正式投票表决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金识朝母亲羲和躬身再拜,领了值班牌,化作一轮火红色太阳飞向昆仑山。   不多时,朝霞万里,目光所至之处皆是金光。   趴在窗外偷听的六眼童子手牵手溜之大吉,留下一地瓜子花生壳。   费明秋站起来,“伏羲,我还要请你帮个忙。”   伏羲揉捏耳珠提神,笑道:“是那些被洪水包围流离失所的凡人的事罢。”   费明秋:“是。我已让玩家们集中人力建设新的城市,收留所有部落的百姓。”   伏羲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你放心,我已知会八十座大山的大小山神,务必用心看护。”   她凭空取出一面银辉粼粼的阴阳镜,咬破指尖在镜面涂写,吐舌喝道:“去!”   阴阳之气衍生人间万物,暴雨洪水亦在其中。   尽管无法彻底解除帝俊的神通,受阴阳镜牵制,连绵三个月的暴雨终于露出疲态。   有操控云雨天赋的小神们也伸出援手,手握各色神器口中念念有词。   图书馆内回荡着诸神施法念咒的声音。   全程打瞌睡的家伙睡得更香甜了。   角落里。   书脊文字半数磨灭,黄金制成的叶片状书签轻轻卡在第二卷 。   这书签很精巧,触碰即可开启语音阅读功能,还可口述读书心得、做一些笔记。   独臂独眼的老头瞅着这套残本快半小时了,听见大家陆陆续续起身,不禁伸手去取。   “哎,巫彭!”西王母双手端着茶水盘往厨房去,“别碰我的书。那边都是真货。”   老头不甘心地抓了一把空气,哼道:“可你卖给我的都是盗版。你良心不痛吗?”   “我快乐还来不及呢。天下绝版尽在我家,多好啊。”   西王母挤开挡路的诸神,蓬松的羊毛卷随走路小幅度晃动。她不无得意。   鬼母收回目光,捞裙摆擦拭鞋尖的污渍,“巫彭,别说你了,我年轻时候也在她这里买过几本……咳、几本言情小说,简直挂羊头卖狗肉!前两卷渐入佳境, 第三卷 我在鬼府怎么也翻不着,捎信问她,她说——‘原版在我书架上呀,你要想看,送两百只小鬼来给我晒书。’”   侧头与凤凰说话的鸾鸟冷笑一声。   看样子也是受害者。   鸢鸢深有体会,顺杆爬附和道:“是啊是啊,我才晓得原来她有正版涅槃卷轴!”   “哎唷!”凤凰摇了摇手里的卷轴,“这是我的错。本尊有回醉酒,让她拓印了一份去。”   商远:“你难道不是故意的?鸢鸢这半年帮了我们不少忙。”   凤凰收起卷轴,搭着鸾鸟的肩往外走,“年纪大了,听不清。”   鸾鸟比凤凰高壮,紧皱眉头打掉凤凰的手,冷声说:“昆仑。”   费明秋:“嗯?”   鸾鸟环顾昨夜抵达的诸神。   他不客气地说:“神农、女娲、轩辕皆不在,伏羲、羲和只剩半条神魂,老凤凰不堪用,我呢,从未与帝俊交手。先替开明君取回最后一缕神魂是好办法,不过你要格外当心,万一大家都死了,你务必老老实实被昆仑山吞噬,百万年还是一条好汉,不可被帝俊炼制成器。”   鬼母:“我呢?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打瞌睡的小神突然惊醒,边抹口水边咋咋呼呼问神君在哪,他愿神君助一臂之力。   商远与费明秋十指相扣,拇指摩挲对方的手背,喉结一滚沉声道:“我在这。”   费明秋沉默片刻,也举起右手,“我也在。三万年前你给我送过点心,你记得吗?”   ……   昆仑山。   静悄悄的。   外头风雪再大,也无法打搅这座神山安眠。   蓝紫色的飞鱼在空中盘旋跳蹿,圆润光泽的水珠沿着荷叶流进池塘,惊起枕臂小憩的精怪。   金台玉阁,重檐宝刹,灌注神兽血的鸱吻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搬运折子的小童伸了个懒腰,长在背上的眼珠转了一圈,望见许多熟悉的面孔从小路上来。   它起初还以为是梦,被鸢鸢抱住,结结巴巴地问:“鸢子,你回来了?等等——”   商远抽了两份折子翻看,见仍然是鸡零狗碎的事,复又丢回竹篓子。   小童趔趄两步把背上的竹篓固定好,“神、神君,你别去,那殿里坐着……帝俊。”   瞥见商远身边站着一个身量瘦削的青年,它兀楞楞地补充道:“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费明秋:“在真源里见过几次。”   小童眨眨眼,慢半拍想起来,正欲问,已被诸神抛在原地,跳起来也望不见自己神君的背影。   ……   开明君在山顶大殿内留了一缕神魂。   而帝俊的真身恰恰在此,有常羲送来十一轮月亮修补神力,三日内即将苏醒。   伏羲领着诸神走遍半山腰东南西北四面的金台,轮流注入神力,稳固逐渐失控的昆仑山。   她凝眸思忖,问费明秋:“帝俊对我们都很熟悉,他到底是我的兄长,我虽然想趁他无力还手、将他的神魂千刀万剐磨成粉末,但他一旦察觉我等的心思,反倒会牺牲与天同寿的天赋换取暂时的无敌神通,到时候就糟了。昆仑,你敢不敢独自进殿把开明君的神魂拿出来?”   商远:“伏羲,刚才你和凤凰不是这么说的。不用他去,我自己去。”   待他补完开明君的神魂,便可凭神君的权柄强制昆仑山接受费明秋而不须磨灭其人格。   这样一来,山神归位,有场域优势,有诸神协助——   他应当能与刚苏醒的、神魂残缺三成半的帝俊一战。   羲和冷笑道:“你以为你和帝俊没关系?凡是迟于帝俊出生的,都要听他使唤。”   凤凰淡淡地说:“是啊,这就是天地间唯一父神的可怖之处。本尊年轻时亦拿他没办法。”   “你不是自夸扇过他巴掌吗?”鸾鸟出声反驳。   伏羲轻笑,“他们还是挚友呢。你信么?你信他居然与帝俊反目成仇、与我等为伍?”   鸾鸟沉默不语,搓了搓双臂,额间挂满汗珠。   费明秋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眼前天旋地转,兀地被凤凰拎着衣领带到了山顶。   凤凰两步跳至石头上,对着费明秋哑声说:“你可记得我给你的一块软玉。”   费明秋:“你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他胸口一凉,垂眸看见凤凰从他的心脏里扯出小半枚嶙峋沾血的昆仑碎玉。   凤凰的声音越来越轻:“傻徒弟。你怎敢随意收下它。我给你的玉除了你的真身,表面还被我粘了少许别的东西。你与昆仑山同时出现,神格比帝俊还高,却只会几种寻常神通,像个呆子似的和一头野兽坐在山顶吹风——你真的没有想过吗?帝俊仅仅是想拿你打造神器?”   费明秋满口是血,说不出话。   他觉得一个人是不是废物,与本来的资质没什么关系。   凤凰将青年放倒在地,“你我都逃不过太史笔的故事。你多余的、从未发觉的天赋最终也不归你。两月前被丹朱用烛龙的神器召唤的时候,是不是发现新的身体弱得厉害?神通也无法使用?那是因为啊……这东西吸走了你大半神力,经过两月滋养,由你亲自送还与我。”   他眯着眼睛咬破十根手指,将碎玉涂得血淋淋的,然后催动体内所有神力喝道:“开!”   费明秋吃力地仰起脖颈。   大殿瞬间化为齑粉。   一个手长脚长的男人缓缓睁开狭长的眼睛,只是伸手,便吞吃了凤凰,另一只手握着太史笔。   费明秋瞳孔紧缩。   太史笔!怎么会!   帝俊揉按眉心,冷眼俯视倒在悬崖边的青年,勾起嘴角道:“又见面了。起来说话。” 第136章 行好事   费明秋死死盯着帝俊手中的两卷太史笔。   他根本想不通这件阴邪的神器怎么又回到了对方身边。   临行之时,他和商远有所顾虑,特意向烛龙询问了鬼母炼化太史笔的事。   烛龙告诉他,太史笔既然已归鬼母,除非帝俊用真身来抢,不会有什么问题。   “除非”……   鬼母难道出事了?   他们明明是一道上山的——   等等。   费明秋脑海中闪过一道光。   几个月前与凤凰在王城郊外相遇时,凤凰曾一言不合斩了鬼母。   那道赤红色的光!   想来其中一定也添加了隐秘的韵文咒语,只待今日发作!   费明秋再看向帝俊鬓角迅速蹿出来的金红色凤凰羽,血气翻涌,嘴唇惨白。   凤凰虽年迈,不至于被生吞,除非他方才是想自尽,自愿献出毕生神力加速挚友的苏醒。   不对,凤凰和帝俊顶多是塑料挚友。   太史笔。逐渐影响现实走向的虚构故事。逃不掉的命运。   ……而且这份足以篡改天地法则的神力里有相当一部分是费明秋自己的。   费明秋思绪纷乱,后脑勺磕着石头的地方阵阵钝痛,想着想着吐了一口血。   帝俊低头翻太史笔,招来躲在废墟后的朱墨鬼,“你不会躲在这具发僵的凡身里等死吧?”   朱墨鬼是开明君批折子时帮忙研墨递笔的山精。   因为它双眼空洞幽蓝如鬼魅,真身又是一团雾,故得名朱墨鬼。   “咳咳。”费明秋咬牙爬起来,踉跄站定便被帝俊一个冷厉的眼神劈去右肩。   朱墨鬼吓得瑟瑟发抖,忽然瞅见什么,暗自松了口气。   帝俊不以为意,“起来。你躲在你父亲的壁炉里偷听谈话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狼狈。”   青年倒在血泊里。   突然,三股翠绿色山风从山脚滚上来,缠绕肩膀修补缝合,须臾功夫制成一具新的凡身。   追着凤凰赶至山顶的伏羲、羲和脸色很差,喊道:“……帝俊。”   帝俊:“你们姊妹倒是臭味相投。怎么,想杀我?若是如此,当日就该与神农、轩辕联手。”   两位创世神早已掉进神域的陷阱。   伏羲脆声喝道:“少说这些!诸神一向敬畏你,你却视诸神为奴仆——!”   太史笔从帝俊的手心飞向高空,哗啦啦地翻页,兀地变大数百倍。   如一幢层层堆叠的浅黄色云霞将昆仑山笼罩其中。   这神器在真正的主人手里发挥的效用果然比白民之主厉害得多。   一座座神位碑悬浮着包围山体,骑黄熊的轩辕、驭龙的神农皆怒目直视,栩栩如生。   费明秋很快适应了新捏的身体,哑声说:“他们两……也被你……死了?”   “废物问的话。”帝俊似乎对费明秋很有偏见,又说:“伏羲,你从前与轩辕斗法八百七十次,负多胜少,现下你待如何?羲和,将儿子们交出来,念在从前夫妻一场,倒可留你一命。”   羲和气得两腮绯红,啐道:“呸!老娘的亲儿子,同你个煞才有半毛钱关系!你吃屁去吧!”   她咬咬牙,无视伏羲的呵斥,面孔扭曲奋力脱离后背,旋即化作一位跛脚断臂的矮个子女神。   伏羲的状况也不好,身体骤然失去羲和的支撑,眉心一抹朱红像个破了洞的血窟窿,另缺了一只耳朵两根手指。   此时的局面显然多说无益。   诸神的牌位都拿出来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两位女神腾空施法,各色霸道神器轮番登场,与轩辕、神农的神位碑打了三十个来回。   受诸神大战波及,用海龙的口水粘在天际装样子的十一轮假月亮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月魄粉末。   伏羲抓起一把月魄粉堵住眉心的窟窿,扯过羲和的左手十指相扣,已杀红了眼,同心协力释放八成神力!   蓦然天崩地裂,江河奔涌!   九州大地正在退去的洪水以更汹涌的架势收复失地,胡乱地卷走挡在夏人城外的山神们。   帝俊仿佛看得到结局——自然,他本就是诸神命运的撰写者。   于是他下唇微撇,鼻腔飘出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声笑。   在权柄最高的父神看来,创造山河日月的诸神统统是废物。   尤其是某个自以为有趣、擅自瞒着他、竟敢抢在他前头捏造了大量凡人的蛇尾巴女神。   与女娲的纠纷争执走马灯般浮现于眼前,帝俊顿了顿,转过脸睨视来人,“来得好迟。”   商远横握昆吾刀两下利落甩去刀尖的血,用手背擦去下巴的汗,“来晚了、照样杀你。”   这是他第四次对上帝俊。   方才费明秋被凤凰劫走,鬼母突然发了疯病,柳眉颦蹙,化作黑虎挡住他的路。   藏于鬼母神魂内的太史笔趁乱跑了,不知飞到哪里——哦,看来就是这里。   帝俊冷笑连连,从领口摸出半枚老虎玉坠,“神魂不全,比昆仑还废物,竟敢口出狂言。”   他的意思是,按照神格神阶,商远的半只脚尚在凡人领域里打转,并非真正的神君。   商远的目光移动至神位碑,“这也是你的故事的一部分?”   帝俊微笑道:“当日若不特意透露两页剧情,你们怎肯下定决心离开昆仑山,我又如何堂堂正正夺回昆仑玉。”   他其实有点令人厌恶作呕的仪式感。   当年晚了一步没能取走的玉石,仍要在这里收回,以消除后顾之忧。诸神皆尊他为父兄,受他管束,怎可有漏网之鱼。   昆仑玉本人充耳不闻,只是仔细观察帝俊脖子上的玉坠。   半只卧伏状的老虎,脚趾、毛发的线条在数万年里变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绿虎睛明如点漆。   商远缺的最后一缕神魂就在这枚从大殿东南角垃圾堆里捡到的、被做坏的玉坠上!   眼看伏羲不敌轩辕落了下风,费明秋恨不得当场抢过来,哑声质问帝俊:   “凡人根本没有消亡于所谓的天灾,五千年后他们探索宇宙,百年间建立了更高级别的文明,对吗?”   帝俊极其普通的面庞露出一丝得意,沉默片刻,神情非常戏谑地反问道:   “你不是亲眼所见吗?”   他得意的是他成功骗过了诸神,又顺手干涉了两个废物自以为孤勇坚忍全然不同的涅槃新人生。   如果站在对面的是女娲,恐怕得意的是人类通过一代代传承奋斗最终创造了足以匹敌神力的科技吧。   想至此,费明秋有点恶心。   费明秋:“……你也是亲眼所见。”   帝俊不屑,正欲嘲讽,余光瞥见羲和浑身是血不要命地击碎了寄寓神农残魂的神位碑,表情微变。   神农与伏羲并称二皇,也有划分天地阴阳的创世神通。   脚底下有什么动静悄然地、强势地发生了。   在山腰齐力稳固昆仑山的诸神第二批次察觉,不由惊慌失措地对视。   翠色的光点像散开绑带的毛毯,从山中小道覆盖至山脚山顶,整座昆仑山活了过来。   “就我知道的,你做过政客、医生、检票员、环卫……你——”费明秋的舌尖一麻。   来不及反应,巨大的太史笔从他和商远的头顶直截倒扣下来。   昆仑山要和父神抢山神。它不肯像昆吾山一样崩塌。   帝俊为了迫使费明秋交出真身,而不致其身陨昆仑山腹中,情急之下只能从自己的幻境入手。   费明秋浑身僵硬,回眸撞入商远幽沉的桃花眼,再回神,已落入太史笔幻境。   昆仑山那股叫嚣着势必吞噬他的声音被完全地挡在了幻境外。   费明秋动了动脖颈,“商远,你没事吧?”   商远拍了拍他的手,“我没事,但是……这是什么时候?你清楚吗?”   小桥流水,撑竹篙的船户吆喝着莲藕莲子莲叶粥悠闲地穿过桥洞。   家家倚水而居,门前停泊靛蓝色篷子小船,蹲在池塘边拍打脏衣服的妇人面色微黄。   如果不是俯瞰水面望见几只狰狞滑稽的水鬼,费明秋都以为太史笔被鬼母炼化成功改行好事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七夕快乐。昨天没来得及更。这周应该就完结啦。 第137章 我说我一个普通人   这次幻境是一座刚入秋三天的水乡。   远山青黛,街道萧瑟,高宅大院里的梧桐浸满昨夜的雨。   水鬼属阴畏阳,商远还未伸手,它们闻着味道立刻吓得潜入水底,吐出长串的气泡。   费明秋蹲下观察桥头驮着椭圆形石碑的老龟,发现上面刻有当地乡绅叶某撰写的修桥铭文,说本桥南宋咸淳三年始建,历经宋末战火与元代多次贼乱,入明后又修了两次。   他示意商远也来看,“道光廿二年……商远,道光是清朝的年号吧?”   至于最后落款处用星宿和天干地支纪年的部分,他看了头疼,分不清到底是哪月哪天。   商远:“嗯,是清朝——古代史的最后一个王朝。”   “廿二年,嘉庆道光……我想想。”   为了进一步掌握玩家的情况,费明秋六月份的时候把高中教科书仔细翻了一遍,既确认是晚清,当即联想到许多悲痛屈辱的历史事件,但他回头打量这座宁静的水乡,仍不免有些恍惚。   天蒙蒙亮,两个戴青绿色瓜皮绒帽、穿灰色长褂子的老头互相搀扶着下了船。   船夫问他们带的小厮要了钱,又嬉皮笑脸讨了两碟吃剩的黄豆糕。   商远的昆吾刀就在距离小厮胳膊肘两寸的地方,他却完全看不见,收起旧荷包跳上岸。   马脸长须的老头咳嗽道:   “玉娘在家等我,长安兄,那两幅扇面明日午后去你家观赏。”   他面带愁色,因为送侄子进城读书一路辛苦,嗓子全哑了,细声细语地担忧妾室的热病。   这位名唤玉娘的妾室年方二十九,是他在夫人刘氏去世后纳进门的,也服侍他十二年了。   今年酷暑,全城感染热病死了的百姓不说过百、总有七八十个。   体态微胖的老头颔首,“听说你家四女儿昨日难产血崩,下世没有?女婿来接你么?”   马脸老头:“我的腿不好,就不去了。她这胎生的又是女儿,恐怕过几日要送我家养。”   地方家族姻亲之间往来密切,失怙失恃的孩子到母亲娘家生活读书是很常见的。   胖老头搔了搔头发,“都是这样的。怪咱们活得太久,从乾隆年到今时今日,什么没见过。”   两个老头皆是白发苍苍,宽慰两句,感慨一番,拄着拐杖就此分别。   费明秋缩回左脚给马脸老头让路,目送老头走过石桥叩门、身体往黑褐色的门内一闪。   而那胖老头则因为一点小事指着小厮的鼻子骂,要他以后在好友面前务必机灵些。   小厮点头哈腰急得眼眶含泪,垂在背上的辫子随之摇晃。   费明秋体会了一回玩家进入《废物》的感觉。   身临其境。100%真实。   太史笔临时创造的这些画面相当鲜活,仿佛真的来到了晚清。   远离海岸的小镇对已经发生的战争一无所知,但借两个老头的谈话,也可以窥见一二颓色。   商远朝他晃了晃手,“发什么呆?小心,这是幻境,不是真实的未来。”   费明秋:“我在想,帝俊既然可以编出这样的故事,他难道不觉得人是可爱的吗?在历史的洪流面前,每个人是渺小脆弱的、是稀里糊涂的,也许一辈子都在生离死别里打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两百里外的省城。这样的人,没有发觉他身处的王朝即将崩塌瓦解。”   商远明白他的意思,“而清朝覆灭后,夏商周以来积累的文明没有断绝,仍向前发展。”   历史是水丰沙多的河流,人在,文明就在。   每个人的人生摊开来按进空白的书里,都是一本很有趣的小说。   比旁人的回忆录精彩得多的小说。   “所以我不明白帝俊为什么把我们扔进这样的幻境,他想怎么样呢?”费明秋自言自语。   说什么来什么!刹那间天地失色,波光粼粼的水面溅起血红色的巨浪!   周遭的环境像被按下快进键的全息视频,树木由绿转黄继而枝叶凋零,每一家屋舍的大门不断开合,有棺材和白色的人影从里面哭哭啼啼地出来,也有红色的盖头怯生生地走进去,最后、最后的最后,所有房子在大火中摔碎了瓦片、烧断了横梁,街道上血流成河,马脸老头搀着两个刚裹了小脚的女孩子焦急地跳上青帘子的马车,不知往什么地方逃命去了。   费明秋觉得被一双手抓紧双臂用力按在原地强迫观看这一切。   随着和玩家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他即便知道这是帝俊特意编造的故事,也难免心中萧瑟沉闷,直愣愣地盯着胖老头怀抱两匣子银两田产被一个络腮胡子推到桥边的石碑上,喊道:“哎!”   这个故事不容许他出声,他自以为存在,但无人看得见他。   络腮胡子弯腰抢了木匣子就跑,商远挣脱肩膀两只无形的手的束缚,伸手翻过胖老头的身体。   这胖老头的脸磕得血肉模糊,盯久了竟像是……父亲时逡。   费明秋吓了一跳。   他听见商远喊他,心跳如擂鼓,可是口齿发涩,完全说不出话。   这个故事的恬静、笨拙、闭塞与疯狂交织着冲击他被玩家影响的魂魄,清末无数注定死于非命的亡灵拉扯他的双手问他为什么非要和父神作对;如果大多数普通人的生命充斥猝然发作的悲剧、点缀微不足道的快乐,他又为什么一定要保住夏朝以后的历史、即凡人的未来呢?   [提前四千多年灭绝源头不好吗?]   [没有发生,就没有痛苦的回忆,不是吗?]   [让真正完美的生灵占据九州,让纯粹的愉悦吞噬遗憾、嫉妒、仇恨……]   帝俊低哑冰凉的声线在费明秋的脑海里反复回荡。   这是——诸神版的一念百应。   帝俊要诱导他心甘情愿地剖出自己的真身,将昆仑玉拱手奉上。   费明秋突然吃痛,“嘶!”   商远抓着费明秋的右手,对准手腕内侧又咬了一口,“能听得见吗?”   费明秋:“……听得见。商远,你大爷,我的手被你捏骨折了。”   青年表情微妙,抬起右臂,整个手掌以诡异的姿势垂着,牙印源源不断地往外渗血。   商远的表情更微妙。   “……我给你接回去。”   费明秋好笑地瞪他一眼,自己咔嚓一下接骨完毕,从腰间取下山神藤杖高举着左右挥舞。   东海流波,西山昆仑,山与海的灵气尽数朝他的手心汇聚。   编故事谁不会啊。   他好歹与太史笔同宗同源同样出自昆仑山脉,也拥有过太史笔,借地方编个故事不难吧。   商远会意,眼眸变为金绿色的虎睛,握刀斩断整个幻境唯一没有任何变化的石桥。   驮着石碑的老龟蓦然活了过来,朝商远吐出数道神通。   昆吾刀又名切玉刀,切的不是寻常石头,是蕴含天地造化之气的神玉。   老龟不能抵抗,变为一道黑烟钻入水下。   一时间尸山血海的场景收了回去,水乡亦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扩大两倍地盘的盐池。   八万名玩家在此种田、纺织、烧陶、打铁、吹玻璃、煮盐……   玩家的数量逐日增加,十万人、十五万人、二十五万人,最后达到了十亿!   这几乎是2021年中国所有网民的数量!   而在这个故事里,有个长手长脚相貌普通的男人无数次尝试灭绝人类,一次次悻悻而归。   帝俊在外头看得心里光火,竟以真身钻入太史笔,喝道:“找死!”   他刚站定,昆吾刀已划破咽喉,挑出了尚在活动的舌头。   费明秋:“夏人部落有个老祭司曾告诉我,只要玩家足够多、足够信任我,寻常的神通或许也能弑神。我说我一个普通人,连每年发作的洪水都解决不了,怎么可能弑神呢?帝俊,你说对吧?” 第138章 第九次   昆吾刀属于极阳的神器。   刀尖萦绕浅金色的阳气,帝俊的舌头像一尾枯竭的树叶,旋即溃烂,被水面掀起的狂风吹散。   帝俊吃痛,展开双臂疾速向后退,右手的食指蘸取朱墨鬼的唾沫在半空涂写复杂的字符。   可怜这只朱墨鬼被强行拽入太史笔幻境,因是从小待在大殿负责研墨的精怪,心灵纯粹,根本无法承受双方一念百应的角力,不消片刻功夫便被太史笔吞噬,沦为一具行尸走肉。   商远不容帝俊歇息,舔了舔锐利的牙齿,握刀再快步上前。   他的身旁蹲着一头八个脑袋的开明兽,浑身毛发竖张,八双橙金色的圆瞳恶狠狠地直视帝俊。   幻境上空裂开漆黑的口子,费明秋挥舞藤杖的手越来越沉,仿佛肩负万钧。   急需山神的昆仑山追着帝俊钻进了这个故事。   但见商远挥砍劈刺——   帝俊手长臂粗,反应极快,侧身夺过刀锋,但被开明兽的尾巴推开数百米,刚抬眸,昆吾刀已刺穿胸口挑出了砰砰跳动的心脏,还未呻吟怒骂,这把神器如庖丁解牛依次挑出腹中内脏。   金色的血液化为暴雨。   胆囊变作张牙舞爪的凶兽。   肠胃互相纠缠如云似雾遮盖天空。   整个故事被诡魅黑夜统摄俯瞰,凡人诞生以来获得的所有负面情绪从地下潜入人间。   相貌普通的父神眼眸微垂、嘴角下撇,眼底闪烁青蓝色的冷光。   他是创造世间所有故事的创世神,真身的每个部位都具有直接干涉现实的威力。   而被昆吾刀刺穿的心脏,则以恐怖的速度膨胀变形,倏而长出新的真身。   帝俊的神阶最高,他的真身自然与野兽毫无关系,而是层层套叠、一体九命的“正常人”。   简而言之,至少还要杀他八次,他才有可能陨落。   这是很难办到的。   如果一个游戏的BOSS有九根长度突破屏幕的厚血条,玩家一定骂到制作组全家飞出宇宙。   如果这BOSS每一根血条还会增加全新的神通,氪金也无法续命,做好游戏糊透的准备吧。   太难了。   没有昆仑山的地域加持,区区一个镇守神山的神君怎么可能与父神相抗!   费明秋担心商远神魂尚未补完,加上感到正在被昆仑山摸索魂魄清除记忆,不禁指尖战栗。   他尽量屏气凝神尝试牵制帝俊的行动,手脚发冷,恐惧和遗憾从心底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帝俊的一念百应仍在生效!   那些刻板的、固执的、疯魔的死亡偏见和悲剧审美一遍遍冲刷他的立场。   他一方面警惕昆仑山,一方面强调自己绝对要活着,难免乏力,挥动藤杖的手渐渐停止动作。   弹指间他已经想不起来当初是怎样从山中苏醒,然后遇见制作太史笔的帝俊。   不用怀疑。再硬撑五分钟,他可能连商远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主线BOSS也太难攻克了吧。   以后《废物》的冒险活动绝对要控制怪物的数据——   叽叽喳喳各有想法的人群挤过昆仑山无形的手,在费明秋眼前高高兴兴地亮相招手。   玩家,第四天灾。   是天灾,亦是从天而降的勇者。   勇者没什么特点,现实中或读书或工作或忙于婚姻琐事,就是……   专克一些魔王反派。   受昆仑山的束缚干扰,费明秋反倒完全想起来了。   其实一念百应非但可以接收玩家的情绪,也可以汲取其精神、分配自己心底的压力。   但诸神所处的时代的凡人太少了,哪怕是最富裕的王城,人口不过几千上万。   而且、而且诸神有什么必要与凡人分享七情六欲呢?   玩家不一样。   他们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是追求平等正义的现代人,是自豪五千年历史的年轻人。   你一个“游戏”里的NPC,怎么敢摆皇帝的谱的啊?   给你立刻收拾咯!   八个月的内测,玩家对《废物》产生丰沛的正面感情,于是进一步增强了费明秋的神通。   通过指针直播观看游戏实况的观众、创制衍生作品的文艺工作者、乃至悄悄留意的路人,都在无意有意之中记住了费明秋和F两个鲜明的文化符号,证明他的存在,保护他的魂灵。   简直争分夺秒!昆仑山磨灭记忆的欲望在成功的前一刻受阻,困惑地停了下来。   费明秋已经只记得他逃进实验室最底层,被商远抱在腿间咬手腕的时候的事了。   没时间遗憾追念,反正“上辈子”当神仙的记忆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至于父亲、母亲、大哥时荣与……有机会再慢慢捡回来。西王母有追溯记忆的神药。   他趁机要求昆仑山重新承认他。   昆仑山怎么能愿意认一个满身凡人气息的家伙!还是要抹去他的记忆!抹去、抹去!   费明秋睁开双眼,当即将手腕处的血涂抹在藤杖上。   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透明化,手腕白骨可见,同时,山与海的灵气完全地交融了。   昆仑山呜咽着放开青年,温驯地匍匐于藤杖翠绿色的光影下。   那厢商远已杀了帝俊三次,帝俊终于有所忌惮,决意要逃离太史笔。   这个故事对他没有好处,杀不死的玩家非常碍事。   商远紧追不舍,“你想去哪?”   帝俊的真身从尸体里站起来,摇摇晃晃间恢复最初的体型外貌,“你们两个……”   话没说完,费明秋喝道:“商远!”   心有灵犀是文人编造的名词。骗人的玩意,小孩子信了也就罢了,成年人少凑热闹。   可是商远的确知道费明秋的意思。   他显露庞然真身,剥洋葱一般剥开帝俊的心脏,八个老虎脑袋通力合作撕咬依次冒出的神魂。   极短的时间又杀了帝俊四次!   商远有些力竭,微抬下巴喘着气从帝俊的脖子上扯下他自己的神魂,缠在费明秋的手腕。   费明秋急道:“你的神魂,给我做什么?”   商远安抚式地揉了一把费明秋乱糟糟的长发。   他是费明秋的守护神,两人之间不分彼此。   何况这缕神魂本就是开明君不动声色趁人之危绑在昆仑手腕的“绳索”。   昆仑学了涅槃之法消失了,他落寞地收回神魂藏于山顶大殿,然后代他批一段时间折子。   诸神说他囚禁昆仑,不算谣言。   鬼母频频讽刺他、挖苦他,可他恢复记忆后从没有认真辩驳。   商远拔出深深嵌进地面的昆吾刀,劈山造海般斩断帝俊忙不迭逃向天空裂缝的真身。   第八次。   帝俊倒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费明秋与商远对视,“这是第几次了?”   商远如今的神魂有一部分来自帝俊,自然可以看穿帝俊的伪装,哑声道:“别过去!”   帝俊的“尸体”嘎吱嘎吱地跳动,两人顿时警铃大作。   殊不知最后一条命潜入地底,非但撕裂太史笔幻境,而且趁人不备溜向南方瘴海。   伏羲击败轩辕,阴阳镜等神器尽数毁坏,白着脸说:“糟糕……他定是、咳,去找烛龙了!”   费明秋惊道:“他找烛龙做什么?烛龙不是凤凰,不说点头之交,和他是有嫌隙的——”   “烛龙的神阶不比帝俊低,只是当初上当,亲口答应帝俊矮他半个神阶。”羲和坐下歇息。   费明秋:“你的意思是他要抢了烛龙的真身?他连这种事也可以做到?!”   扶着鬼母赶至山顶的鸾鸟沉声说:“可以。你可知凤凰的涅槃之法为何用于诸神则反噬强烈?”   费明秋:“……他告诉我,因为我不是凤凰一族,神阶又比较高。”   鸾鸟摇摇头,“是也不是。凤凰早年与帝俊交游密切,醉酒后一时发昏给了帝俊涅槃之法,只是这神通本凤凰天赋,帝俊已是父神,何苦贪心?他请凤凰施法,宁可舍去涅槃重生的本质,仅仅赚一点夺舍的法子,也要躲避反噬,将本该由他承受的痛苦转移至其余诸神身上。”   伏羲:“你也休替凤凰委屈。他是我们当中最狡诈的,哪里是发昏,是‘互利共赢’罢了。”   羲和听了,忍不住骂道:“这两个混账!我说呢,怎么凤凰天天把凤凰一族挂在嘴边,却不见他的子孙浴火重生。西王母那本盗版卷轴我分明替鸢鸢瞧过,确认无大碍才教他拿走。”   伏羲无语,“你也少说两句。你的‘无大碍’,对他来说就是险些丧命。”   费明秋:“烛龙呢?烛龙与帝俊,究竟谁强?”   鬼母气若游丝地插话:“哥哥,你们去蓬莱的日子,我问过他,坦白地说……四六开。”   好了,不必多问。   谁占大头显而易见。   商远在旁沉吟不语,突然蹲下从大殿废墟里翻出一面磨光的玻璃镜。   这镜子可以即时观察万里外的长江。   在场的诸神皆围上去。   令他们想不到的是——镜子里只有滚滚长江。   烛龙卧病酣睡的洞府被帝俊搅得天翻地覆,尤其是挂满宫殿墙壁的自画像,布满黑雾。   费明秋:“……”烛龙这自恋的毛病果然很严重。   帝俊敏锐地察觉有几双目光在窥视他的行动,心下怒极,冷笑道:“好个烛龙!”   画面随帝俊的脚步移动,走至洞府外,但见龙骨数百根而已。   烛龙死了。   烛龙是真正意义上唯一可以窥探太史笔下册内容的神,他担心自己随费明秋去了昆仑山反而添乱,耗费半数神力硬是留在了南方,又耗去剩余的神力突破帝俊的故事提前杀了自己。   与天同寿的创世神,想要安安静静找死很困难。特别是某个留恋人间温馨的家伙。   费明秋呼吸急促。   他看了一眼商远,商远眸光明灭,两人的手碰在一处。   与帝俊的事必须有个了断。   失去主人神力供给,遮蔽昆仑山的太史笔缩成两卷泛黄的书册,被鬼母迅速收回袖子里。   鸾鸟皱眉犹豫,“诸位,我、我从未与帝俊交手,不过我也许,唔。”   他的双手长出坚硬的五彩鳞甲,穿破玻璃镜往里探了探,额头青筋凸起,暴喝三声向后仰倒!   噗噗!鳞甲爆裂,十指翻折,血溅三尺!   鸾鸟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在昆仑诸神当中没什么存在感,平时从不轻易出手。   谁想他竟能硬生生抵挡帝俊几招霸道神通,把预备逃往蓬莱的帝俊真身抓了回来!   时值正午,天地光明。   商远高举昆吾刀劈开了帝俊的脑骨,将其从中一分为二,腹腔内终于没有心脏了。   第九次。   ……   ……   一天结束。   金识算准时辰坠入东海,半夜再从海底的“官道”骑着地龙一路跑回昆仑山。   他大哥、二哥正在登记明天的值班表。   费明秋被商远按在椅子上问话。   说实在的,费明秋不敢保证他记得所有与商远有关的事。昆仑山那是堪比一键清理的效果。   金识推门而入,夜风浮动,烛光摇曳,照见一头威风凛凛的开明兽的影子。   费明秋舔了舔唇,面无表情地说:“过过过,这个我记得。”   商远:“你真的记得吗?你连你今年多大都忘了。”   费明秋挠了挠结痂的手腕,“……谁说的。我本来就记性不好,年纪……遇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漂亮得像女朋友——我是不是被医生关久了心理变态了——你明明是个男的。你戴着一块‘狗牌’,上面写着[商-A],后来有个[周-A]的青年来杀你,被我反杀了,对吧?”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稍等。 第139章 公测(大结局)   2021年的秋天是桂花味的。   马冰河小心翼翼搀扶着老妇人坐进汽车,“湘绮,妈妈的墓地我问过了,今天可以去。”   管湘绮刚出院,仍需要日常复健增肌,两颊瘦得凹陷反光,闻言抿紧嘴唇颤声说:   “好。我去见一见……妈妈。我真对不起她,我没想过我‘走了’让她那样的痛苦。”   她年少时因为心理疾病服药自杀,抱着满腔孤独陷入黑暗,从没想过一觉醒来已是白发苍苍,父母亲友尽数离世,颇觉时空错乱,当年的不快乐已随着在《废物》里接触年轻人消失了。   她年将六十,她还很年轻——管湘绮为母亲献上一束百合,“过年再来看你,妈妈。”   马冰河扶着她起身,“过年一定。你先好好养身体,我带你回家。”   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他们站在马路边等车的时候,与一位推轮椅的女士隔着花坛笑了笑。   屈婉见这对夫妇走了,嘴角仍挂着笑,打电话问花店怎么还没有把她预订的鲜花送到。   她的父母就葬在这片公墓的B2区。   今天是她三十一岁生日,会计事务所步入正轨,作为女儿,合情合理要来见一见父母。   屈婉举着雨伞等花,顺便摸出手机看了看游戏论坛的贴子。   今天还是《废物》三测新版本上线的日子。   时间过得真快,她几乎想不起来去年年底在论坛第一次看见《废物》的宣传贴时的心情了。   是觉得搞笑?想封号?还是冷嘲热讽看猴子?   她不止一次庆幸自己点进了F发布的贴子,从而逐渐走出了双腿残疾、双亲离世的阴影。   哦,说起来,他们论坛真的藏龙卧虎、人才济济!   暑假的线下面基,她加了不少人的微信,大家现在都是很好的朋友了。   李小明和陈亦横入选了J站年度新人UP大奖,后天好像有地方电视台做专访。   范娉婷决心读博了,每天都在分享考博的书单进度——屈婉只能点个赞,妹子加油!   至于她常看的主播顾戴路,最近卷入两大平台争抢的麻烦,听说还是会和指针直播续约。   唉,这些主播一天赚的比她一个月赚的还多,她没什么可担心的。   屈婉想到这里,瞥见送花的摩托车,抬起腰招了招手。   ……   对夏人来说,今年的秋天是干燥温暖的。   洪水退去,他们跟着大禹返回故土,在玩家的帮助下建设了新的城市。   尽管各部族之间仍有分歧,但大多或明或隐地向有夏氏靠拢,有的已经与大禹结盟。   谁是下一任王,夏人心里有数。   大禹率领族内年轻人疏通黄河支流,午间坐在河岸休息,突然启齿忘言。   他忘了什么呢?他看向平静流淌的江面,想不起来了。   有一个坐在饕餮背上的神,还有一个鹅蛋脸的女神。他再想了想,竟连这些也忘了。   ……   伏羲收手,向费明秋道别:“这下我们就走了。”   羲和搂着儿子们,“是啊,帝俊死得好,但他也有对的地方,咱们确实该放手了。”   她们两位以蓬莱为基础搭建了绝天人通的天梯,约定今日率领诸神前往真正的神域。   凡人的历史,自然要由凡人自己书写,她们把擅自编故事的帝俊赶走就是尽责了,其余不该干涉,也无从下手——如果诸神站在哪个部落背后,那么其余部落没有任何崛起的希望。   除了无法离开自己的山的山神和数量过多的精怪,所有神都要撤离。   至于诸神的真源昆仑山,留两个如今年纪最小的看守即可,数千年后再聚也未可知。   费明秋和商远一夜之间收到了堆成山的神器礼物。   哦,还有鬼母,鬼母抱着太史笔沉入鬼府一心炼化它,鬼门特意请伏羲封锁了。   诸神退场,人间依旧。   转眼到了2021年的最后一天。   经过三个月的谈判和调试,《废物》将于明年元旦正式公测。   官网消息一经发布,新老玩家讨论得热火朝天。   为公测设计的第三代VR设备明早8点线上线下同步发售,全国53座城市有官方门店。   这个跨年夜各地方台的收视率平平,许多年轻人在论坛胡侃一晚,兴奋得不肯睡觉,凌晨四点就出门在门店外排起了长队。好在今年冬天各省普遍不冷,否则许多人要感冒。   2022年1月1日。   早十点,费明秋睡过了头,拉着商远出现在苏州某公园。   呃怎么说……好像是两次选择锚点都选在公园的原因,现在他们无论怎么穿越,一定在公园。   两条马路外就是《废物》的门店。   商远懒洋洋地跟在费明秋身后,“你吃包子吗?我看那边还有卖梅花糕和红豆汤的。”   费明秋戴口罩,低着头闷声回答:“吃啊。”   他不是来观察玩家排队盛况的——这个有电视台专门直播,虽然也不知道是直播给谁看。   商远:“你真的不需要吃药了吗?全都记起来了?嗯?”   费明秋嘴角一抽,幽幽地说:“……不用了。西王母的药,和书一样也多是盗版,吃了副作用太大。”   那些瓶瓶罐罐的副作用确实很危险。   至少是一旦详细说明了就会被网站和谐锁章的水平。   商远忍笑,“好,走吧。再晚点,可以直接吃午饭了。”   费明秋戴好口罩,将长发收进帽子里,“那是你的错,我早上六点就醒了。下午去看苏州博物馆,怎么样?”   “——约会?”   “……嗯哼。算是吧。围着这帮玩家忙活一整年了。走啦,你看什么看,那是动物园,我不去,幼稚。”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