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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作者：淡窗
　　文案：
　　双男主，略群像~求收藏和海星！
　　改革开放后，现代化工业建设如火如荼，工人们干劲儿十足，全国一片欣欣向荣。
　　80年代初期公费留美归国的尹从南，被安排去研究所，他主动要求到工厂一线，来到了本市轻工业机械厂，进入技术科，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工人。车间里年轻人中的风云人物叶凯，为人不羁，却因为手艺好，人缘好，周围聚集一大帮拥趸，成为了最难管理的工人。
　　两人从一见面的互相较劲，最终变成推心置腹的好友。
　　还有年轻活泼的焊工杨晓慧，大学毕业主动要求分配到工厂的郝晨，油嘴滑舌却积极进取的任浩光，充满迷茫的年轻女领导董燕，普普通通热爱工作的赵永宝…
　　在不内卷没有996的80年代工厂里，年轻的朋友们有理想有未来。
　　预警：文风想尽量靠近八十年代工人阶级作家（大概率做不到），表达上会有点硬，人物心理也会和现在人有区别。很有可能给您造成不适~


第1章 厂里来了大熊猫
　　尹从南看到轻工业机械厂大门上方随风抖动的红底白字的大横幅时，吓了一跳。
　　这么大排场，他可受不起。
　　“尹同志，您看怎么样啊？”厂长李瀚五十多岁，黝黑的面庞，魁梧的身材，和普通工人一样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工装，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抬在空中，指着那条横幅——
　　“热烈欢迎留美学成归来尹从南同志来我厂考察”
　　挂欢迎大横幅，厂长本人亲自到厂门口外迎接，这是全厂给他的大面子，却也让尹从南本人感到惶恐不安。
　　“不敢当不敢当，真是不敢当。”这话真不是客气，他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早知会有这档子事儿，他在跟研究所要求下一线之前还真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李厂长，我这也不算是考察，而是想给机械制造业做点实事，您就当我是咱们厂的工人就行。”
　　尹从南说这话时，还不知道后面还有更尴尬的事情在等着他。
　　厂长笑哈哈地拍拍他的肩膀，推开工厂大门，引着他走到前院大花坛，这里竟然还有人列队欢迎，带头的是工厂的党委书记。大家在灿烂的阳光下灿烂地笑着，这一切都是为了迎接他。
　　能配得上这阵仗的，大小也得是市领导下基层吧。尹从南受之有愧，心虚不已。
　　预定从国外回来下飞机那天，也有研究所的领导带着两个同事到机场迎接他，但不过就是给他送了一朵胸花，亲切地握握手，在机场合了个影而已，后面真的到了所里，也并没有特别隆重的欢迎仪式，就做了个小型的报告会。他以为下一线到工厂，更不会有特别的形式，最多就是见见领导，介绍一下厂区和业务情况，然后就可以投入工作了。可是谁知道，工人阶级的热情真是和如今的工业化建设一般热烈，他能感到弧光炉火扑面而来。
　　头一个过来跟他握手的是一个和厂长年龄相仿但身材略略发福的人，“欢迎欢迎啊，小尹同志。”
　　“这是咱们厂党委书记马国胜同志。”
　　“马书记您好！”
　　马国胜用力地把尹从南的两只手都握在手里，“欢迎小尹同志投入到工业化建设的一线啊，是我们轻工业机械厂的荣幸！也是我们机械制造业的一股新生力量啊！希望你能把在国外学到的先进科学技术和我们国内的工业实践相结合起来，创造优异成绩。”
　　“马书记您过奖了，也感谢您和厂长能给我深入一线的机会，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为厂里多做贡献，这也是我以后学习进步的重要基础。”
　　开场白说完，书记和厂长又向他介绍了身后的几位中高层领导和工程师，然后引着他向厂区走。
　　“这是精工车间，那边是铆焊车间……”几位领导给尹从南介绍厂区的布局，慢慢就有手头不忙的人聚集到车间门口，伸着脖子来看这位稀罕的归国人才。
　　“张工，你这图纸算对了吗？你自己看看。张工。张工！”车间很大很高，繁忙时敲打铁板和焊接的声音此起彼伏，本来就很刺耳，在这大空间里还会产生回音，不喊根本没法说话。
　　叶凯喊累了，拿着图纸在张工眼前晃了一下。张工吓得一哆嗦，“你干嘛？”
　　“你脖子都伸出二尺了，我让你看图纸！”叶凯又抖抖手里的图纸，“你看这里，是不是差两厘米？你们技术科最近总出小错误。我们料下坏了怎么办？”
　　张工一拍脑门，“哟哟哟，还真是。对不起对不起，还是你眼尖，要不说这重要的活儿你师父都让你干呢，要是别人又得浪费一块板子。”
　　“张工，你这心思没在工作上啊。”叶凯揶揄道。
　　张工把蓝图卷成卷儿夹在了胳膊底下，冲叶凯挑挑下巴，“咱们厂今天新来一留学生，你不好奇？”
　　叶凯往车间门口看了一眼，好多人挤在那里朝外望。他没回答张工的话，径直朝门口走去。
　　“看什么呢？厂里来大熊猫了？”叶凯往人堆后面一站，比前面的人都高出大半个头，车间外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可是看了半天都是熟人啊。厂长、书记、车间的领导，还有几个工程师，挤成一堆儿，在精工车间门口说话，什么新鲜人也看不见。
　　前面年轻的女焊工杨晓慧顶着新烫的头，回头眉飞色舞地说，“可比大熊猫新鲜多了，门口那横幅都挂了两天了，今天终于来了，就那个留学生！”
　　叶凯的师弟任浩光从前面往回挤，走到叶凯旁边，“我看见了，就一普通人，有什么新鲜的，还真当是大熊猫啊？”
　　杨晓慧不服气，“大熊猫我在动物园里见过，还是两只，留学生这可是我头一回见。”
　　任浩光说，“留学生有三头六臂啊，还不是沾了政策的光能去留学。个头模样还不如我们叶凯呢。”他说着用手肘顶了下叶凯的胳膊。
　　叶凯朝下瞥了俩人一眼，没说话。
　　杨晓慧有点不高兴了，“我又没拿他跟叶凯比。”她转过头去继续向外看，忽然从前排传来一声声“来了来了，过来了”，大家纷纷转头往车间里头跑。
　　这时候叶凯反倒不跑了，任浩光拉他他也没反应。他就在门口站定了，倒要看看这个招摇过市的留学生是个什么人物。
　　依旧是书记和厂长在前，紧随其后的是铆焊车间的副书记和主任。书记和厂长看到门口的叶凯愣了一下，没理他继续往里走，倒是车间的领导被杵在门口的人吓了一跳，主任小声说，“你在这儿干嘛！”可惜叶凯只能看见他拧眉瞪目的表情听不见他说话。
　　接着，叶凯看见了那个被包在人堆儿里的新鲜人物。那人也被这位门神吸引了目光，不知不觉俩人就对上眼了。
　　车间内的嘈杂声随着他们的对视渐渐平息。可惜，叶凯还没看清他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他就被一群人拱进了车间里。只看到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等叶凯的视线再次跟上那人的时候，就剩一个后脑勺了。
　　“大家都暂停一下。”车间主任常年在噪音环境下，练就了无敌的大嗓门，镇压一切电焊车床。
　　天车也停在车间正当中，下面还吊着一块钢板。
　　“你别停啊！”
　　开天车的女工迅速反应，和下面的人配合把钢板卸了下来。车间里这才回归一片难得的安静。
　　主任难为情，冲书记、厂长尴尬地笑笑，“大家过来一下。给大家介绍一下今天开始在咱们厂工作、考察的留洋归国人才，尹从南，尹同志。”
　　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就连天车工都跑了下来，他们围围成一个半圆，向尹从南欢快地鼓着掌。
　　尹从南也和大家一起笑着鼓掌，顺势在围上来的人群里寻找刚才那位门神。进门时只瞥了一眼没看清，就被裹挟着走到了车间里。那人高高大大的，煞有介事地立在门口，猛一见真给尹从南看愣了。像是庙里的金刚，居高临下怒目瞪着他。
　　车间主任对大家伸伸手，大家停止鼓掌。他接着转身对尹从南说，“我是铆焊车间的主任王栋，现在由我简单介绍一下车间的情况。我们铆焊车间，一共六个班，每班十个人。铆工有高级技师、技师各一名、高级工五名，焊工有八级工一名，六级工五级工各两名……”
　　领导把车间里的资历老的几位工人介绍给尹从南认识。他以为刚才那位门神有那样一副派头，自然也是车间里的重要人物，结果领导没介绍他，他那么一个显眼的身形也没有出现在人群里。
　　直到领导介绍完铆焊车间的情况，尹从南又被人群拱出去，回头再向车间里望，更是被看热闹的工人们堵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着了。
　　任浩光嘴上说着没什么新鲜的，但数他最积极，一直挤在最前排。把尹从南送出车间，他也依旧在前线恋恋不舍，看着尹从南和领导们奔向下一个车间的背影傻笑。过了好久才发现门口就剩他自己了。赶紧跑回去，向叶凯汇报最新观察结果。
　　“你又没去看啊。”任浩光知道叶凯最烦瞎凑热闹。可但凡是叶凯去凑的热闹，最后的焦点总会落在叶凯身上，谁让他什么都会，还什么都强呢，人长得又精神。他往热闹里一站，往往就成了一份热闹。叶凯也知道自己的这个本事，所以轻易不出面，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不给别人那么大的脸。
　　“什么？”叶凯拿尺和石灰笔正在画尺寸。他今天显然也不想给那个留学生那么大的脸，在门口匆匆瞥了一眼之后，就躲开远远的，哪怕什么都没看清，也再没近前。
　　“就那留学生啊。”
　　“不是你说的，普通人，没什么新鲜的吗？”
　　“不对！”任浩光接过叶凯丢过来的尺，凑到叶凯旁边说，“有新鲜的。”
　　“什么新鲜？”
　　任浩光神神秘秘，看看周围才小声说，“你看看这阵势，大家伙儿那表情。叶凯，你危险了。”
　　“少跟我这故弄玄虚。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什么关系？”任浩光玩着手里的尺子，绕在叶凯身后，“咱们厂二十出头的人里，你最风光。三年前就是三级工了，师父最看重你，过两年师父退休，你就是最年轻的班长了。车间里的，大楼里的，谁不得高看你一眼。就连郝晨那个大学生，都比不上你。这回好了，来了个留学生。你看看全厂上下……”
　　“你是没活儿干吗？”叶凯打断了他的话，“没活儿我找师父给你派点活儿。”
　　任浩光撇撇嘴走了。
　　叶凯蹲在地上，对着图纸发了会儿愣。
　　留学生？除了眼镜片够厚，真没看出来什么稀奇的。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2章 这是两码事
　　跟后勤定了一身工服，第二天就拿到了。今天还有报告会和欢迎会，尹从南从头一天晚上就有点兴奋和紧张。他还是学生的时候，作为学生代表也发表过不少演讲，进行过多次学术报告，哪怕是回国后在研究所的那次小型报告会，也还是学术性质多一些。可是这次和以往都不同。
　　首先，他面对的是奋战在一线的工人朋友。他们对自己充满好奇，也充满距离感，这一点他在昨天参观厂院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大家都在用看西洋景的目光在看他。他不想表现出太多知识分子气息。尽管也会有领导和工程师列席，但还是应该少说学术用语，尽量贴近广大工人朋友的语言习惯，说大家都能懂的话。其次，现在已经改革开放了，社会氛围应该向着更加自由更加奋进更加活跃的方向去。所以像以前那种阶级斗争气息浓重的假大空的话更不应该说。他这次报告应该激发起工人朋友的对祖国工业化建设的未来的憧憬和信心，让大家斗志昂扬，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最后，他还要讲讲这些年在国外的见闻，帮助大家拓宽眼界，了解中国以外世界一流强国的工业化进程。
　　尹从南想了很多，这份发言稿他一直写到后半夜，删删改改好几稿都还是不满意，密密麻麻写了一小摞纸。写到最后，天都快亮了，他坐在窗边的写字台上，看着稿纸上的光渐渐由台灯的黄光，变成初升太阳的浅白色的光，忽然推翻了脑海中所有的想法。
　　他把那些细心斟酌的字字句句全都推到一旁。
　　是啊，自己刚才的想法太傲慢了。完全把自己独立于工人阶级之外，完全是用知识分子的思维去看待工人朋友，认为他们在思维见识上比不上自己，他也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一名普通工人看待。他说再多他认为别人想听的话，都只不过是他认为的理所当然而已。带着这种傲慢的想法，如何能做好一线工作呢。这是知识分子的习气。虽然改革开放之后，国家重新重视知识的力量，将发展重点放在经济建设上，但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思想依旧是要不得的。
　　这次的报告要点只有一个，那就是——真诚，跟大家掏心窝子。不是自己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把自己所知所能告诉大家，而是和大家站在一起，表达决心，成为一名真正的奋斗在祖国现代化建设一线的工人。
　　在国外时，他为了不让外国人瞧不起中国人，发奋读书，比周围人付出多百倍，哪怕在业余活动上也会全力发挥，不让自己落于下风。那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不卑不亢的日子，太累了。现在他回国了，周围都是同胞，他完全可以把自己放下，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中国人，说着一样的中国话。这里不会再有误解，不会再有歧视，他完全可以敞开心扉和大家交流，大家一定能够理解他。
　　抱定这样的想法，尹从南紧张不安的情绪缓和了很多，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了报告台。
　　大会议厅无法容纳全厂职工，只有申请出席的人才能位列于此。大家对尹从南的新鲜劲儿还没过，申请出席的人远超名额，最后还是得由车间的领导指定。
　　铆焊车间主任王栋原本定下了高俊友去听报告，但是高俊友推说手上有活儿，去不了，让自己的徒弟叶凯去。叶凯的师父和他脾气很像，最烦开会，什么有活儿没时间，都是借口罢了。但叶凯也奇怪，这种事儿一般师父都会让爱凑热闹的任浩光去，怎么这回却让自己去。
　　王栋不喜欢叶凯，跟高俊友说：“你手里的活儿，小任也帮不了，不如让叶凯留下帮忙，让小任去吧。”
　　高俊友一哼，“就是因为浩光帮不了，我才留他多跟我学，不然你想他这辈子都学不会手艺？”
　　任浩光一听有点不高兴了，“师父，您这话说的我多伤心啊。”
　　“有伤心的工夫好好干活儿，别一天到晚就想着看热闹。”
　　任浩光撇撇嘴，闷头跟着师父干活儿了。
　　一来二去，车间主任也没办法了，总不能让他们铆焊车间少去一个人，只好硬着头皮让叶凯去。
　　叶凯不愿意去，他师父应该知道。他朝师父看了一眼，师父给他使了个眼色，“快去！”
　　要说这个厂子里，叶凯还能听谁的话，那就只能是高俊友了。
　　“行，我去！”他转身跟王栋说，“我就是听我师父话才去的。”
　　王栋气得牙痒痒，“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叶凯心想，看个报告会算什么便宜。
　　他迈着四方步走进会议厅的时候，尹从南刚刚走向报告台。事实证明大家还真拿这个报告会当便宜，大厅里几乎座无虚席，只有最后一排还剩下几个位置。他本来就是想找个犄角旮旯一窝，这倒正好。同样在最后一排坐着的杨晓慧，看见他来了，小声地招呼他过去坐，他顺势就歪在了一把椅子上。
　　“你怎么来了？”杨晓慧压低声音。
　　“我师父非不来，让我来。”叶凯往前看了一眼，女孩子大部分都坐在了靠前的位置，“你怎么不往前坐？”
　　“领导都开始讲话了，我才来的。白让董燕给我占座了，我也不敢往前走。”精工车间的副书记董燕是杨晓慧表姐，平时她可没少沾表姐的光。
　　叶凯没答话，两手插兜瘫在椅子上往报告台上看。他就算坐在最后一排，也没人能挡住他。他能直接看到台上的尹从南。那人今天也换上了跟自己一样的深灰色工服，崭新的笔挺的，配上他梳理整齐的头发和一副金属边框的眼镜，他的工服都像西装一样好看了。叶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一身又塌又旧又脏的工服，真是完全两码事。知识分子跟工人也是两码事。人家就是来考察的，又不是真的来做工人，估计这身工服还没来得及弄脏，人家就回研究所做研究员去了。说的好听是下一线，不就是给自己脸上贴贴金而已。叶凯这么想着，不仅觉得更没意思了，还对这个留学生产生了几分不耐烦。
　　他更加地往椅子下边出溜，可好像还是比前边高出一小截儿。别人都羡慕他一米八几大高个，只有他自己觉得太显眼很麻烦。
　　这不，尹从南就注意到他了。
　　昨天是对自己金刚怒目，今天坐在最后，又一副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样子。尹从南心想，我这是怎么得罪他了吗？一分神，嘴里差点拌蒜。
　　“美国在工业上已经实现了很大程度的自动化。尤其在机械制造行业，大多时候都是机器在制造机器。留学期间，我去观摩过几家大型企业，对我来讲，真是非常震撼。虽然，他们在前几年，经济上也遭遇了重创，但他们依然领先我们很多，而从战争中迅速恢复的日本，已经能在制造业上和美国一较高下了，经济也在迅速起飞。”
　　他正在和大家诉说自己的担忧和希望。
　　“不过，这也正是我们的好机会。现在我们的政治局势稳定，全国大力发展现代化和经济建设，这个机遇，我们这一代一定要好好把握。”
　　可能因为来的人几乎都是自愿，所以大家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尹从南，仿佛是被他的发言吸引了。这让尹从南发自心底地高兴。可是他说的话大家到底听进去了几分，他心里没底，但至少希望，他真诚的态度，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没多久他的发言结束了。整个会议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旁边的杨晓慧更是激动地快要从椅子上窜起来了。叶凯也百无聊赖地跟着鼓鼓掌，就从椅子上坐直了，这是打算随时抬屁股走人的架势。
　　尹从南讲的话，他听了。他讲得固然很好，很有启发，叶凯确实也从他的话里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可他没有杨晓慧这么激动，更不会像这个会议厅里的任何一个人那么激动。至于为什么，答案马上揭晓。
　　这不，领导又上台了，这时候做领导的免不了要来发表总结陈词。
　　领导的发言，叶凯总是听不懂，虚虚实实，云山雾罩，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可不止一回看到车间主任和副书记在开完会回来时，一脸的为难，俩人还时不时吵几句，大多都是因为在对领导的意图理解上有分歧。车间主任觉得领导说的是东，副书记觉得领导说的是西。
　　叶凯不明白，这让人挠破头的苦差事，干嘛还要抢着干。
　　在这样的领导环境下，怎么才能把工厂经营好呢？怎么才能让工厂适应市场经济呢？又怎么才能赶超美日呢？
　　说实话，这些问题叶凯虽然想过，但他也承认，他叶凯不懂。可是台上这位留学归国人才就懂了吗？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当面问问他。
　　这一连串的问号盘旋在他心头，让他无法因为一个归国人才的报告就情绪激荡起来。
　　领导终于讲完话了。在听到“散会”两个字后，叶凯第一个转身出了会议大厅。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3章 他叫叶凯
　　尹从南从报告台上下来，又跟几位领导交流了几句，就跟着办公室主任去报道了。
　　办公室集中在厂院东边的大楼里，这里有领导办公室，党委、团委办公室、人事办公室、技术科、工艺科等等。对于在车间劳动的工人来说，在这里办公的人统统叫做“大楼里的”，跟他们“车间里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尹从南被安排在了技术科，理所当然的成了“大楼里的”。
　　今天算是他第一天上岗，技术科的同事都很热情，尤其是科长吴力，拉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地说，“我们技术科可成了厂里的人才重地了。原来就有大学生，这回还来了留学生！尹从南同志，我要代表技术科感谢你啊！”
　　“吴科长，您叫我小尹就行了。能跟各位同志共事，也是我的荣幸。”
　　尹从南正在想眼前这些人里哪个是大学生时，吴力就把一个年轻人拉了过来，“这是郝晨，我们全厂第三个大学生，前两位都是老同志了，现在已经都评上了工程师，大学刚毕业的只有郝晨一个。”
　　郝晨有些扭扭捏捏的，不愿上前，还是尹从南向前迈了一步，伸出了手。
　　“郝晨同志，你好。”
　　“你好。”
　　郝晨的手伸出一个半长不长很尴尬的距离，尹从南只好不动声色地靠近一点，这才握了手。
　　吴科长全然没有发觉这些细节，继续着他高昂的情绪，“以后咱们科就是全厂的学历高地。郝晨你要跟小尹多多交流学习啊。”
　　郝晨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还有你这个不爱说话的毛病得改改，不然怎么交流？也不至于总是被车间的工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吴科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却没注意到郝晨脸上一片红。
　　尹从南想，这科长说话也太不看场合了。为了打个圆场，他接话道，“咱们厂里的一些技术问题，我还得向各位请教。”
　　科里几个人哈哈笑着，这个过场终于走完。
　　尹从南的座位在郝晨前面，他落座，看了一眼自己的办公桌。制图工具给他备了一套崭新的，桌子上还摆着好几本业务相关的书籍，左上角放着一盏台灯。大家的办公桌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布置。
　　一旦各自归位工作，就不再有什么人理他了，尹从南终于松了口气。
　　“小郝，”张工从座位上起来，手里拿着眼镜，往尹从南身后来，路过他的时候还跟他不尴不尬地笑了一下。
　　“小郝，你这差两厘米是怎么算的啊。”
　　郝晨声音很低，像是怕吵到大家一样，给张工说了一遍。
　　“这么复杂啊，我不是那么算的，你看我这个数跟你这个就差两厘米。我昨天拿给叶凯，叶凯看了一眼就跟我说不对，没有下料。”
　　郝晨没有说话。
　　吴科长正在沏茶，听见他们的对话，大声说了一句，“让小尹看看，正好熟悉一下最近的工作。”
　　“好。”
　　尹从南从头听到尾，以为只是一般的业务交流，没太在意，直到听到科长的话，才赶紧起身。
　　张工站在郝晨桌边跟他笑笑，“就是这条线。我跟小郝算得不一样。”
　　郝晨半低着头谁也不看，只盯着图纸。
　　尹从南仔细看看图纸，拿过计算器摁了几下，“应该是这个。”
　　“你看，跟我算得一样吧。”张工笑了，“小郝，你总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其实很简单，这样算就对了。”
　　郝晨这才抬头，目光盯住尹从南，然后点点头，“知道了张工，给我改一下吧。”
　　“幸亏叶凯看出来了，这要是就这么直接把料下了，损失算谁的？”张工边说边回了座位。
　　尹从南人还没有认全，不知道张工嘴里说的都是谁，不过不管谁是谁，这个叶凯还是挺敏锐的，一眼能看出图纸的错误，是个优秀的工人。可要说起来，更有意思的是这个郝晨，这么简单的问题，车间里的工人都能看出问题，一个大学生怎么都不该算错。
　　“张工，我改完了。”郝晨把改好的图纸递回给张工。
　　“你直接拿到铆焊车间不就得了，干嘛非要我去？”张工说话口气和蔼，里面却也带着好大不情愿。
　　“我不爱跟他们打交道。”郝晨说得很小声，好在远处的吴科长没有注意。
　　“哎，行吧。我再替你跑一趟。”
　　“麻烦张工了。”
　　张工把图纸卷成一个卷儿，依旧夹在胳膊底下，正要出办公室就被吴科长喊住了。“老张，你去车间？”
　　“铆焊车间。”
　　“小尹，你跟张工一起去一趟吧。熟悉一下我们技术科和工人是怎么沟通交流工作的。”
　　“好。”尹从南痛快答应，比起坐办公室，还是上车间更让他兴奋。他渴望看到工人们热火朝天的干劲儿。
　　“好，稳了吗？”高俊友大声问。
　　任浩光答道：“稳了。”
　　“行，”高俊友抬头对着上面的天车比划着手势，“起！”
　　天车吊着一块板材向车间另一头开去。
　　叶凯拍了下师父肩膀。
　　“回来了。怎么样？”
　　“能怎么样，不就是大话套话吗。”
　　高俊友一脸失望，“我还以为留学生能说出点什么不一样的来，早知道就不让你去了。”
　　“我早就说不去。——给我吧。”他从师父手里拿过焊把，接着说，“他能懂什么。早几年就去美帝国主义那边留学，对我国社会主义的发展状况他能了解多少。没有深入人民群众中，不了解我国现阶段的工业发展程度，他怎么为实现四个现代化献计献策，怎么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叶凯嘴上这么说，但要说尹从南的话完全没有触动他，却是假话。只是他一向这副模样习惯了，忽然让他说什么正经话，他可开不了口。
　　“你看你这张嘴说话一套套的，党课学习你怎么不去？”任浩光从旁接过话。
　　“对党的忠诚放心中。我那是不去学习吗？我那是不愿意看到一张张急功近利的嘴脸！”
　　“你胡说八道什么！”精工车间的副书记董燕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你这是在诋毁同志们积极靠近党组织的热情！”
　　叶凯最烦董燕，但看在和杨晓慧关系不错的份儿上，懒得跟她计较。这个董燕，仗着自己是精工车间的党委副书记，对普通工人颐指气使，整天摆着一副阶级斗争脸。尤其对叶凯，那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而且奇了怪了，她总是能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叶凯周围，对他进行随时随地的批评教育，让叶凯烦不胜烦。叶凯有时候也忍不住可惜，一个漂漂亮亮的年轻姑娘，怎么走上仕途之后就不能做个正常人了呢？
　　“我说董副书记，您跑我们铆焊车间视察工作来了？有没有随身带着小黑本记我们言论上的黑账啊？可惜现在不是十年前，抄大字报告黑状那一套，现在不流行了。您要是想进大楼还是想想别的辙吧。”不等叶凯开口，任浩光先三句两句把董燕噎得说不出话来。
　　“任浩光！”董燕气得脸都红了，挤出一句，“你这个落后分子！”
　　叶凯听到这话不乐意了，一大步闪到任浩光和董燕之间，“什么叫落后分子？任浩光是落后分子，是你定性的，还是组织上定性的，还是你代表组织定性的？这种话，你一个车间的党委副书记，是可以随便说出口的吗？”
　　这会儿已经是中午快下班的时间了，车间里人少，动静也小，他们这几句话，旁边的人都能听得清。高俊友也不喜欢董燕，总觉得她眼高于顶，仗着自己有个头衔压人一头，可是看着自己徒弟跟她吵架不管也不合适，于是就找了这么个自己徒弟占上风的时机出来做和事老。
　　“好啦好啦，大家都是一心向着党，踏实努力工作，不要闹什么内部矛盾了。”
　　刚从车间大门口进来的张工和尹从南，正好看到了这么一出闹剧。张工听到高俊友师徒三人这几句话，没忍住笑出来了。尹从南纳闷儿地看他，他解释道：“这师徒三个可不好弄，慢慢你就知道了。”
　　尹从南又看到了那个让他觉得奇奇怪怪的高个子。这回他有时间看清了。那人身高超过一米八，站在哪里都很显眼，肤色略黑，但焕发着健康的光彩，工服虽然脏了旧了，可穿在他身上依旧挺拔。他看人时眼睛有神，说话时声音干净洪亮。头发可能应为工作有些凌乱，但依旧很衬他那张英俊的脸。
　　尹从南不禁向张工问，“那个高个子的同志叫什么？”
　　张工说，“他啊，他叫叶凯。”
　　原来他就是那个一眼看出图纸问题的叶凯。
　　“过来吧。”张工招呼一声尹从南，朝着叶凯他们几个走去。董燕在一边涨红着脸，正是下不来台的时候，张工也正好过去解围，“小董书记，来铆焊车间干什么啊？”
　　董燕眼角都有泪了，立刻转过身去，“没什么，我叫晓慧去吃饭。”小跑着走了。
　　叶凯瞥了一眼跑走的董燕，再回头才看到尹从南原来也在面前。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叶凯惊讶地发现，这个留学生竟然比自己矮不了几公分，而且眼镜片也没那么厚嘛，镜片后的眼睛还是清清亮亮的。只不过之前远看还不明显，现在人站在自己跟前，对比鲜明，叶凯就是黑张飞，人家是俏公瑾了。
　　作者有话说：
　　一米八几现在不算特高，但当时真就是大高个儿了~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4章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张工递过来改好的图纸，高俊友在，自然是他先接过来看。
　　“这不是昨天给叶凯的那个活儿吗？”
　　张工说，“是，叶凯看出点问题，我们拿回去重新核算，现在改好了。”
　　“什么问题？”高俊友这话不是问张工，而是问叶凯。
　　叶凯走到旁边给高俊友指了指图纸，张工在一边直冒冷汗。
　　“不该啊，张工。”高俊友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
　　张工赔笑点点头，“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我承认错误。”
　　原本就不是张工做的图纸，他却要代人受过，尹从南有点替张工不值，如果技术科跟工人沟通工作只能忍气吞声，也难怪那个郝晨不愿意来车间。可是话又说回来，因为自己惧怕困难，就把张工推出来，替自己承担责任，这也是不对的，甚至很懦夫。
　　尹从南正想着这些，叶凯忽然开口，“张工，你就总做老好人吧。这图纸一看就不是你做的。”
　　张工倒不计较，摆摆手，“谁做的？我们技术科做的。”
　　张工脾气好，做事也够圆滑，一句话化解了尴尬和矛盾，大家哈哈一笑就过去了。
　　说完了正事，张工才想起来，还没给双方正式引荐。他让尹从南上前，“来认识一下我们全厂唯一的高级技师，高工。”
　　尹从南对资历老的技术人员尊敬有加，连忙微微鞠躬，“高工您好，我是尹从南。昨天咱们在这里见过。”
　　“见过见过。不好意思啊，我手里有工作，你的报告会没去听。”高俊友作为年长的一方伸出手跟尹从南握了握。
　　“这是高工的两位高徒。这是叶凯，这是任浩光。”
　　尹从南和叶凯对视，谁都没有伸手。他们都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子气场，让自己很难接近，两人同时都犹豫了。
　　“尹同志，你好啊！”任浩光亲亲热热地过来拉住尹从南的手，用力地摇着，“你能来我们厂，我真高兴！”
　　他笑得阳光灿烂，说完第一句却没了第二句，没了第二句却也不松手，两手依旧握着尹从南的手上下大幅度地摇晃着。
　　尹从南被他感染，连忙说，“我也很高兴，能和同志们认识，一起工作。”
　　任浩光这才又想起来要说什么，“你的报告会我也没有去，是叶凯代表我和师父去的，没能听到你的报告我真的很遗憾。”
　　他表情真挚，反倒说得尹从南心里有些愧疚，“我在报告会上只是说了些心里话，今后我保证也和同志们说心里话。以后有的是机会，咱们在工作中多多交流。”
　　“太好了太好了。”
　　任浩光又结结实实地握了一阵尹从南，才松开手。尹从南的手心都被他捂出汗了。
　　旁边的叶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尹从南自从进厂那天就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好不容易有了直接交流的机会，就这么错过实在可惜。可叶凯刚才明明伶牙俐齿的，这时候为什么对自己一言不发，尹从南是相当好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他微微一转身，直面叶凯，对他伸出手，“你好啊，叶凯同志。”
　　叶凯情状从容，伸出手和尹从南握住，“尹同志，你好。”
　　两只手分开，尹从南见叶凯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主动找了话题，“我听张工说，你昨天一眼就看出了图纸上的问题，我还以为是个经验老道的人，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叶凯最受不了别人夸他，尤其是拿他看不上的小事夸他，听在他耳朵里就像损他看不起他一样。图纸这种东西，开工前必先彻底看懂，发现一些错误，尤其是像昨天这种并不复杂的运算错误，是理所应当的。尹从南这时却因为这么简单的事情夸他，仿佛就是在说“你本来不应该有这个本事，没想到你却有”。这让叶凯感觉被人看扁了。
　　“你不知道，叶凯可是我们厂最年轻的三级焊工，后来转行跟着高工做了铆工。什么图纸一眼就看明白……”
　　任浩光添油加醋，让叶凯更加觉得没面子，他轻轻往前一步，把任浩光顶到了一旁。
　　“这都是基本功，是个铆工都该掌握，没什么。”
　　尹从南原本笑呵呵地听着任浩光夸赞叶凯，却没想到，叶凯本人完全不领情，还冷着一副面孔。尹从南感到被冒犯的同时，又有些好笑。这个叶凯看上去应该比自己小一些，身上还有些青涩劲儿，真是有意思。
　　他刚要张嘴说什么，就又被叶凯顶了回来。
　　“尹同志的报告会我去了，你说了很多美国的事儿。”
　　尹从南被激起了好奇心，等着他往下说，“是的。”
　　“你在美国几年？”
　　“读了三年的硕士。之前还读了半年的语言。一共不到四年。”
　　听完尹从南的报告，叶凯原本心里不服气，盘算着想要把那些他想不通的问题通通丢在这位留学生的脸上，可他终归也只是想想而已，却没想到直面这位留学生的机会这么快就被送到了面前，不好好把握可不行。
　　“这几年祖国也在发展。我们使用的技术、设备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你确实在美国学了很多先进的知识，可是对我们现在的工作有多大指导意义，我这个普通工人可不清楚。”
　　洗了手脸准备去吃饭的人，陆陆续续准备出车间，没想到竟然能撞见新来的留学生和叶凯站在一起。大家一下子就起了看热闹的心，都悄悄放缓了脚步。再一听他们说话的内容，更是不想走了，不远不近地站了一排。
　　董燕和杨晓慧也出来了。董燕到更衣室找到杨晓慧的时候，杨晓慧就看出来她脸色不对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就只说来找她吃午饭。精工车间女工人本来就少，还都跟董燕关系不好，中午她只能借口说照顾表妹，来铆焊车间找杨晓慧一起吃饭。杨晓慧也知道她人缘不行，自己又总受她照顾，中午陪她吃饭就成了任务。
　　看到大中午的大家不去吃饭，都站在车间中间，杨晓慧来了兴致，拉着董燕往人堆里钻，董燕远远看见是叶凯立刻想走，可是又看见了尹从南。
　　站在叶凯旁边的尹从南可太不一样了。样貌气质都不同于工厂里的任何一个人。董燕在报告会上的时候就总因为看人看得出神而没听到他讲的内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很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羞耻。她偷偷看旁边的人有没有注意到她的行为举止，好在并没有人在看她。她松了口气。毕竟她这种年纪轻轻就走上政治道路的女性党员，容易招人嫉妒，一言一行都会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不能不小心。特别是男女方面的事，绝对不能露出马脚。有喜欢的人她也不能表现出来，甚至要对那个人更严厉才能体现出她毫无私心。
　　只是这时，可不是她董燕要来看热闹的，是杨晓慧非要拉着她来的。
　　杨晓慧兴奋地带着她一起跑到了前面，“叶凯又怎么了？”
　　旁边是刚考上了一级焊工的赵永宝，曾经和叶凯是一个班的，他考一级工的时候叶凯帮了他不少忙。他一直喜欢杨晓慧，可惜叶凯在他们班的时候，他们几个小伙子都被比下去了，一个个站在叶凯面前全都成了山药土豆，土特产大集合一样，即便是喜欢杨晓慧他也不敢表现。后来叶凯转行了，去了别的班，他最近也成功考上了一级工，涨了一点工资，才大着胆子跟杨晓慧说起话来。
　　这会儿杨晓慧正巧来到他身边，趁着好机会他可要多跟她说几句话，“我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就这么说话了。好像叶凯不服气，觉得那个留学生不了解咱们厂的情况，纸上谈兵。那个留学生说，他对咱们的技术水平操作水平心里有数儿。”
　　杨晓慧点着头，又皱皱眉，紧紧盯着叶凯和尹从南。
　　“叶凯同志，我想你可能是误会我了。我出国留学前也是工人阶级，只不过在工厂时间很短，我不敢说我自己是一名光荣的工人。而且就算是在留学期间，我的课程也不是只在研究室作图做数据，亲自到工厂，甚至动手操作，都是我选择的课程的一部分。”
　　张工站在一边直扶眼镜。尹从南不知道工人们的脾气，他们天天和机器打交道，个个高门亮嗓，性格火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儿都敢干，这叶凯更是里面的头一个。三年前他成了全厂最年轻的三级焊工，原本前途无量，却因为和当时的班长闹了矛盾，车间主任和副书记都出马，希望他能跟班长道个歉，息事宁人。谁知道这个小子直接撂挑子不干了，申请换班换岗去做铆工。车间主任恨不得开除他，可是高俊友却出面要收他这个徒弟。高俊友是全厂唯一一个高级技师，技术上拿人，谁敢得罪他，车间主任也只好忍气吞声，同意了叶凯的转岗请求，进了高俊友的班。怎知道，高俊友和叶凯十分投脾气，俩人一个鼻孔出气，几次都把车间主任弄得下不来台。张工背地里拾了不少乐子。
　　可这回他可不能抱着看笑话的心情了，尹从南是他带来车间的，这要是跟叶凯闹起来，他少不了要挨科长一顿数落。
　　“既然你这么说，那是骡子是马，咱们拉出来遛遛吧。”
　　“怎么遛？”
　　张工到尹从南旁边，“小尹同志，叶凯，我知道你们沟通工作热情高，可这中午要吃饭了，耽误大家吃饭多不好。今天食堂有炖牛肉。”
　　叶凯不理张工，倒是向看热闹的人堆儿问了一句，“大伙儿饿吗？”
　　热闹正看得起劲儿，谁也不想散，反正食堂的饭管够，吃饭哪有看热闹紧急。
　　“不饿！”大伙儿异口同声。
　　张工看这阵势自己是拦不住了，给高俊友使眼色，高工直接装看不见。
　　“你在工厂干过什么？”
　　“我原来做过焊工。”
　　“你有焊工证？”
　　“有。”
　　这倒是让叶凯没想到，不过也正中下怀。
　　“那咱们就比焊接！”
　　“怎么比？”
　　“那边。”叶凯朝人堆后方一指，大家齐刷刷朝后看去。
　　“那边有两个纸浆机需要的大罐。都是最简单的平焊，咱们就比比焊接速度，看谁焊得又快又好。”
　　“好！”尹从南一口答应。
　　在场的工人们都骚动了。大留学生要跟普通工人比焊接，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
　　张工冲过来，“这可不行，这违反操作规定的！”
　　高俊友笑着拍拍张工肩膀，“小尹同志有焊工证，平焊是可以操作的。”
　　“那领导……”
　　“领导我去说。没你责任，你就别担心了。”
　　有高俊友开口作保，张工自然也就不管了。天塌了个儿高的顶着。
　　任浩光过来说，“叶凯，你可是三级工，你出马的话有点儿欺负人了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叶凯更来精神了，“那不用我，我们就出个普通焊工。”
　　赵永宝想着杨晓慧在旁边，可是个难得的表现机会，立马举手，“我来！”
　　“不行，你是一级焊工。”叶凯看向赵永宝，瞄到了旁边的杨晓慧，“晓慧，你还没考试了吧，你来！”
　　“我？”杨晓慧下巴都要掉了，怎么这战火就烧到她身上了。“我行吗？”
　　“你没问题。”叶凯转头又问尹从南，“你不会瞧不起我们女同志吧。”
　　尹从南当然想跟叶凯直接比划比划，可是叶凯这话一出，他如没办法开口拒绝了，“妇女能顶半边天，要是晓慧同志赢了我，那我会更高兴。”
　　“好，话是你说的。”
　　“我说的。”
　　“那咱们明天一上工，就来焊大罐！”
　　“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5章 弧光耀眼
　　第二天一早，上工的铃声敲响之前，铆焊车间门口就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杨晓慧也早就来了，正在更衣室里急得团团转。头一天下午她要和尹从南比焊接的消息就在全厂传开了。所有人都是逢她便问这事儿是不是真的，这是她二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受到关注，她吓得一下午没敢出车间。后来事情传到车间主任王栋耳朵里，王栋竟然亲自过来找她，说明天不能去和那个留学生比什么焊接。又说她，“你怎么也跟着叶凯胡闹！”
　　她以为这事儿指定没戏了，可没想到车间的副书记贾鹏却说比一下也无所谓，只要不违反操作规定，激发一下大家的工作热情，也是好事。
　　还没等杨晓慧说明自己的想法，两个领导的意见就先没有达成一致。他们在杨晓慧面前争论半天，也没个结果，最后对她说，“你等消息吧。”
　　这一直等到下班，她也没等来领导的消息。她去问高工和叶凯，那两个人只告诉她做好比赛准备，不能给咱们铆焊车间丢脸！
　　“我要是输了怎么办？”
　　叶凯反倒比她还胸有成竹，“你的基本功是谁带的？”
　　“你。”
　　“那不就得了。你要是信我，就别担心，肯定能赢她。咱们有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什么啊？”
　　“赢了你就知道了！”
　　杨晓慧摸不透叶凯的意思，但是他说自己能赢，自己就一下子信心百倍。她不能让叶凯失望，而且她也想要在尹从南面前展现一下自己身为中国新一代女工人的风采！
　　可是，事到临头她还是有点怕，毕竟几乎全厂的人都堵在铆焊车间门口，而比赛到底要不要进行还是未知数，杨晓慧现在可不敢出去往枪口上撞。
　　郝晨也在铆焊车间门口，但他没和大楼里的一起站在靠外围的地方，而是挤破头挤到了前排，跟车间里的在一块儿，累得冒了一脑门儿的汗。他为了抢个好位置，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昨天下午都快下班了，尹从南才跟科长说他今天要和铆焊车间的一名工人比焊接。吴力听到的时候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怎么能想到，厂里远接高迎翘首以盼盼来的留学生，到了厂里第一件事居然是下工厂比赛，还是比焊接！
　　“荒谬！”吴力等尹从南下班之后，才用力把水杯往桌上一墩。
　　当时办公室里，除了科长只有郝晨和一个手底下动作很慢的老同志王工在。吴力也只有等大家走得差不多，只剩两个不多说少道的人在场的时候才敢发作。虽说尹从南是在科里上班，但人家人事关系还在研究所，到工厂里走的是借调的手续，执行的是考察的工作，吴力这个科长根本无力管尹从南。他能说什么，他也只能劝两句。
　　“小尹啊，咱们同在一个工厂，可是分工不同，术业有专攻。你是科技人才，去跟焊工比焊接，大材小用了吧。工人们啊，说话直，很多时候都是无心的，不要跟他们较真儿嘛。”
　　尹从南当然没有听他的，就说自己有焊工证，操作上让领导放心，只要车间那边没问题，他愿意去比比操作，刚来工厂就能有这样亲自上阵的好机会，他不想放弃。
　　吴力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肯定有气，只能等着人走了，自己拿水杯撒气。
　　郝晨一走神，被周围挤挤插插的人群撞得晃了晃。不行，他可不能丢了这个好位置，站住脚跟，往骚动来源望去——尹从南来了。他对尹从南没什么好恶之心，但他讨厌极了叶凯，要说今天他希望谁出丑，那绝对是叶凯！
　　尹从南口袋里揣着自己的焊工证，这是他昨天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这要是找不着他都不敢应战了，输赢是小，要是因为违规操作连累了车间里的其他人，他罪过可就大了。他穿过人群给他让出来的一条道，进了车间。铆焊车间的工人们也都非常兴奋，在他们计划比赛的两个大罐周围围着。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罐顶上的叶凯，他带着手套，手里拿着一把小榔头，在跟工友们说着什么，从这边指到那边，好像这个车间就是他的天下，他在最高处挥斥方遒呢。
　　叶凯一转身，居高临下看到了尹从南，其他人也都停止说话，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尹同志，来早了啊，这还没打上工铃呢。”叶凯说着，三下两下从罐顶上蹦下来，手里拎着小榔头，朝尹从南走过来。
　　尹从南一身一尘不染的干净工服，在工人堆里十分扎眼，不过今天这身工服大概要沾上不少灰，崩上不少火星子了。
　　“我怕来晚了，让你们误会我不来。”
　　叶凯正觉得不错，有点意思的时候，车间主任王栋从尹从南身后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来。
　　“小尹同志，你别理叶凯，他就是调皮捣蛋，三天两头胡闹。你是上面派下来考察调研的，跟他们比什么电焊啊。”
　　“王主任，我原来也是一名焊工。”尹从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焊工证，翻开递到王栋眼前，“如果不给您添麻烦的话，还是希望您能允许我们完成这次比赛。”
　　王栋再要说话，被后来的高俊友拉住，“王主任，昨天说不过我跟贾书记，今天又过来做尹同志的工作。你看这么多人等着看呢，你不让比赛，这不是打消大家的积极性吗？今天要是不比赛，全厂人都遗憾，今天的工作都做不下去了。”
　　任浩光在一旁附和师父，“就是就是，大家都没心气儿干活儿了。”
　　王栋正要还嘴，上工铃就把他的嘴堵住了。铃声响毕，就听见叶凯拿着小榔头铛铛铛地敲起了一个钢架子，“大家注意了！”钢架子正好在两个大罐中间，齐人肩膀高，叶凯好像一抬腿就跳上去了。
　　“铆焊车间，铆焊车间，这里是铆焊车间。”他学着足球赛事转播时解说的口吻说，“现在为大家直播的是第一届焊接大赛。下面为大家介绍参赛双方。”
　　尹从南非常配合地走到了叶凯脚边。
　　车间内一片欢呼。
　　叶凯朝下面看看，“杨晓慧呢！”
　　一个女孩喊，“她还在更衣室。”
　　“快把她叫出来！”
　　女孩跑去更衣室叫人，这时候董燕从门口冲了进来，“叶凯！这套纸浆机是给邻省最大的造纸厂做的，你怎么能拿厂里的工作当成你胡闹的工具！”
　　叶凯压根不理她。董燕看到杨晓慧从更衣室那边被人拉出来，急得大喊，“晓慧！你怎么越来越没组织没纪律了！”
　　大家不爱听董燕这一套，都等着看比赛呢，纷纷交头接耳，嫌她多管闲事，上纲上线。
　　叶凯在上面又敲了敲钢架子，“这位精工车间的副书记，在我们铆焊车间，什么组织什么纪律的，还是得听我们铆焊车间的领导吧。”他看见贾鹏从远处走过来，“贾副书记来了。今天的比赛就是他批准的。”
　　贾副书记在大家的欢呼中走过来，路过王栋也不看他，直接到了尹从南面前，“小尹同志早啊，欢迎来到我们铆焊车间考察。你的焊工证带着了吗？”
　　“带着了。”尹从南又把焊工证递给贾鹏。贾鹏看了看交还给他，“还有咱们各位班长都没意见吧。”
　　副书记都开口了，有责任也轮不到自己扛，何况大伙儿也都等着了，哪个班长也不会这时候出来唱反调挨骂，都说“没有”。
　　贾鹏说，“可以比赛。”
　　“好！贾副书记发话了。请双方选手做准备！”
　　“不行！”王栋大步跨到贾鹏身边，“你是铆焊车间的副书记，我可是铆焊车间的主任，生产上还是得听我的。万一出现问题，你这是连累我。而且尹同志现在是技术科的人，技术科领导同意了没有？”
　　吴力就在门口，听见这话赶快过来撇清关系，“小尹同志只是借调过来，人事关系不在咱们厂，暂时安排在技术科，是厂里对我们技术科的照顾。可我还不能算是小尹同志的领导。”
　　这么一闹，王栋脸上也不好看了，现在不同意比赛、跟他站在一条战线的只有董燕，可她是精工车间的，没人把她的话当回事，自己一下子孤立无援。
　　“好好好，你们比！出了任何问题，我会去跟厂里领导说清楚我的立场，我是不同意的。”
　　“老王，你放心，出了问题我负责。”贾鹏拍拍王栋肩膀。
　　“好，既然领导们达成了一致，”叶凯瞥着泄气地站在一边的王栋，心里直笑，“那我们继续比赛，下面介绍比赛规则。”叶凯转了个身，“双方选手注意！”他平着伸出两条胳膊，尹从南和杨晓慧也都跟着他转身，看着他的手势。
　　“我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大罐，现在每个罐上还差两条缝没有焊接，每条缝均是五米长，两条总计十米。杨晓慧负责我左手边的罐，尹从南同志负责我右手边的罐。两位选手需以最快速度将两条缝焊接。焊接质量相同时，速度快者胜，焊接质量有高低时，质量高者胜。之后，为保证公平公正公开的比赛原则，我们将请门外其他车间的工友五十名，来对焊道进行评价，以最后确认比赛结果。大家对规则有什么意见吗？”
　　在场所有人，包括尹从南在内都对规则表示十分认同，尹从南甚至有些惊讶，叶凯不仅工作上精细，没想到组织活动也能想得这么周到全面。
　　“好，各位没有意见的话，我们的比赛马上开始，请两位选手检查设备。”叶凯看到杨晓慧和尹从南都穿戴整齐，手里拿着焊把，焊条挂在腰间的工具袋里，站在接缝的一端，像两名整装待发的战士。叶凯很少会从这个角度观察焊工工作，他从高处看下去，这个场面真是激动人心，他想到那句歌唱得真是不错——咱们工人有力量！他难耐激动的心情，从衣领子里掏出挂在脖子上的秒表，高喊，“预备——开始！”
　　尹从南已经多年没有摸过焊把了，此刻他又紧张又兴奋。手心里一个劲儿地冒汗，心脏也咚咚咚直跳。他们现在比的是最简单的平焊，他曾经苦练过的基本功。可尽管对面是个比自己年轻许多、身材娇小的女同志，他依旧没有什么必胜的信心，毕竟每天的练习才是提升技术的唯一途径。
　　他深深呼吸，调整面罩，将电焊机的电流调到一百二，蹲下身子，瞄准焊道，划擦起弧。
　　弧光耀眼，火花飞溅。
　　看！尹从南想，这就是新中国的工业之光。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6章 输赢的意义
　　“比赛进行了十五分三十五秒，两位选手几乎同时完成了第一条焊道，现在他们正去往第二条。”叶凯对比赛进行实时解说。
　　杨晓慧像一只小兔子，轻盈迈腿跳了过去。
　　“晓慧加油！”铆焊车间的人都在给杨晓慧加油。她抽空跟大家挥了挥手。
　　尹从南看不到杨晓慧那边的进展，即便看得到，他也完全没有余暇顾及其他，他眼里只有一条焊道。腰已经酸了，肩膀也越来越僵硬，手也开始不那么灵活了。夹焊条的焊钳太紧，焊条险些滑出手。不行，要想焊出漂亮的焊道，手绝对不能抖，要稳速前进。
　　郝晨的手心已经出汗了，他紧紧盯着两人的进度，二十多分钟，他看到杨晓慧已经领先了。虽然他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咬着牙默默在心里说，“尹从南，你给我快点啊。”
　　“杨晓慧开始领先了！”叶凯站在钢架子上，向车间内的同志们传达。
　　“晓慧太厉害了！”“晓慧加油！”
　　都在给杨晓慧加油，尹从南成了孤军奋战，郝晨情绪越来越焦躁，他紧握的拳头忽然不受控制地挥向空中，“尹从南加油！”
　　他这一声十分突兀，大家齐刷刷地都看向声音的来处。郝晨知道自己失态，立刻低下了头。
　　“那是谁啊？”
　　“大楼里的吧，没怎么见过。”
　　“是技术科的吧，见过几次。”
　　车间里的人对郝晨不太熟，小声议论起来。
　　吴力还站在车间里呢，他发现是郝晨在给尹从南加油十分惊讶，这个平日里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大学生，这时候倒是一鸣惊人。他看到大家都在议论，干脆对门口说，“有没有技术科的，我们一起给小尹同志加油。”
　　外面又有人附和，“咱们大楼里的，都给尹同志加加油。”
　　大楼里的虽然站在靠外围的地方，但也忽然声势浩大地给尹从南喊“加油”。车间里的工人更是不服输，大声地给杨晓慧加油。
　　尹从南听到外面传来的呼声，心里一阵感动，他抹了把汗，换上焊条，继续向前。
　　比赛一时间迎来了高潮时刻。
　　郝晨因为跟车间里的站在了一起，这时反倒不敢开口了，他被淹没在一片加油声中，只能暗暗期待尹从南能一点点赶上来。
　　可惜，奇迹没有发生。
　　杨晓慧迅速来到了第二条焊道的尾端，然后她站起身子，关闭电焊机，摘下面罩，露出了她红扑扑的脸庞，和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新烫的短发有些乱了，她用袖子抹了下额头的汗，抖了抖脑袋，头发上的卷儿蓬松地颤了颤。
　　郝晨看傻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女工人能这么美丽。她的笑容聚集了阳光，那么灿烂可爱。哪怕离着十几米远，郝晨都被她的喜悦所感染。他的目光移不开了。他听到叶凯宣布杨晓慧完成了焊接，看到叶凯向她伸出手，接着，杨晓慧扶着他的手轻轻向前一跃，小兔子一样跳上了叶凯站着的钢架子，站到了他的身边。
　　郝晨一直讨厌叶凯，而此刻他简直嫉妒得发狂。
　　在杨晓慧已经开始在架子上蹦蹦跳跳庆祝胜利的时候，尹从南终于也完成了最后一部分的焊接。他摘下面罩，看着钢架子上的两个人，遗憾地笑着摇摇头。
　　“好，现在尹同志也完成了焊接。”叶凯看了看秒表，“杨晓慧领先五十二秒。时间上杨晓慧有优势。下面我们来检查焊道质量。有请我们的贾副书记，还有我师父高工，技术科的吴科长，您也来吧。”几位领导上前，唯独甩下了车间主任王栋。贾鹏邀请了他，可这时候他不能上场，不然就是打自己的脸。可是其他几位领导都上了，他站在一边，更是丢人现眼。大家都在偷偷瞄着他。
　　贾鹏说，“生产质量你最懂，这焊好的活儿你怎么也得看一眼，万一有什么问题，我来负责，但也得你发话我们才知道怎么修啊。”贾鹏说得很大声，在场的都听得到，算是给足了他的面子。
　　“行，我去看看。”王栋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答应了
　　几个领导走过来。尹从南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这时叶凯朝他招招手，他也一跃上了钢架子，跟叶凯并肩站在一起，等着几位领导给出的结果。
　　领导们先去看了杨晓慧的焊道。叶凯的目光也追过去。杨晓慧的焊道上都是整整齐齐的鱼鳞纹，窗外的阳光照在上面闪着细碎的多彩的光，别提多好看了，像是工艺品一样。他拍拍杨晓慧的肩膀，对着她挑挑大拇指。杨晓慧骄傲地把脸一仰。
　　领导们又去看了尹从南的焊道。叶凯也跟着看过去，只看了一眼，他就诧异地回头看了看尹从南，而尹从南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认真地等着领导们的反应。
　　领导们看完两个人的成果，很快达成一致，贾副书记宣布，焊接质量不分上下，所以，杨晓慧胜！
　　杨晓慧高兴地在架子上跳着，台面咚咚咚地响着。
　　当然赛前说了要请其他车间的工友们也一起进来检查焊接质量，这是要履行的。任浩光在门口挑了五十个人进来，依次去看两个人的工作成果。
　　尹从南对杨晓慧说，“杨晓慧同志，我今后还要多向你学习，你真是了不起。”
　　杨晓慧急忙摆手，“不不不，我才是最普通的焊工，连一级工还没考上呢。我们车间的焊工基本上都比我强。”
　　他们两个在一旁客套，叶凯抱着胳膊一会儿看看围观焊缝的人，一会儿又看看尹从南。
　　这个人虽然比赛输了，但是叶凯看了他的焊缝，焊接得也是相当完美，跟杨晓慧漂亮的鱼鳞纹不同，尹从南焊出来的接缝更像是蛇皮纹，而且温度控制很好，没有明显地发黑，整条焊缝都很平整。即使他没有近距离细看，单从外表他也能判断出，能焊出这么漂亮的焊道的人，绝对不会在质量上马虎。
　　尹从南的形象在叶凯心中有了些变化。他一直以为，从国外学习了高新技术的留学生，思想都飞在天上，他们当然有梦想，但看多了先进国家的技术成就，还能不能深深扎根于祖国现有的工业状况，叶凯很是怀疑。可是尹从南，他竟然能把这么基本的焊工活干得这么扎实，说明他不是一个只会飞在天上的人，他还有脚，脚下还有根。
　　没有人对比赛结果有异议，杨晓慧为铆焊车间争了光。尹从南也输得心服口服。
　　车间里的还是对尹从南焊出的焊缝比较感兴趣，尹从南离开后，大家都聚集过去看看这个留学生能焊出什么跟专业焊工不相上下的活儿。
　　只有董燕，她在铆焊车间门口，一直看着尹从南的背影，看到技术科的吴科长和张工跟在他身边，和他说话。她也想上前去跟他说话，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自己万一说了傻话被留学生笑话，那就太丢脸了。可即便是知道要说什么，她又哪来的勇气去主动说话呢。更不要说，万一被人看见了，多说她两句闲话，她一个车间副书记，怎么能受得了这个呢。
　　很多时候她看不上杨晓慧。自己在资格上政治上、身份头衔上比杨晓慧强太多了。可是她又羡慕杨晓慧。因为她能跟叶凯在一起工作，还能让叶凯带她学习技能，他们每天都能见面聊天，而自己却还要费尽心思找机会，还要通过杨晓慧才能多来几次铆焊车间，多跟叶凯说几句话。可是自己说的话叶凯不爱听，她也只是想让叶凯好好表现，能被领导赏识而已，可惜人家并不懂她的意思。现在呢，杨晓慧又有机会和尹从南比赛、说话、大大方方站在一起。她只能做个置身事外、无人在意的旁观者。
　　想着这些，董燕在铆焊车间门口不知不觉就站久了，直到有铆焊车间的人看她，她才羞红着脸快步回了精工车间。
　　尹从南输掉比赛之后，重新对电焊起了兴趣。美国现在虽然有很多新型焊机，但最基础的手把焊，在机械制造中依旧至关重要。杨晓慧的表现让他非常佩服，至少这个工厂的工人素养已经超过了他之前的想象。高水准的工人，是一个国家工业发展的基础。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比赛，但尹从南从中收获了很大的信心和喜悦。
　　只是，他是如何输掉比赛的，他还是很想知道原因。认真负责高质量的焊接所需要的时间，基本上是固定的。而且看叶凯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杨晓慧能领先他将近一分钟，肯定不是偶然。不过他要是去问叶凯，以那人的性格，他八成是不会告诉自己的。尹从南想着有时间，要自己去搞搞清楚。
　　尹从南输掉比赛还有另一重意义，那就是车间里的工人们忽然自信大涨。他们的年轻的普通女焊工，赢了留学生。这可成了车间里的谈资。
　　中午去食堂，任浩光端着大铝饭盒排在叶凯后面等着打饭。队尾又来了个机加工车间的人。任浩光跟人家随便聊了两句之后，就忍不住把话题往焊接比赛上拐。
　　“你们都看了吧，我们车间杨晓慧跟那位留学生的焊接比赛。”
　　那人说，“没啊，我那天去晚了，再过去的时候早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不过有看见的人跟我们说了。”
　　任浩光语气满是惊讶和遗憾，“没看到可太可惜了。我们晓慧赢得那叫一个干净漂亮。领先了将近一分钟呢。看见没，晓慧这还连一级工都没考呢。我们的焊工，以后就横扫美帝。”
　　队伍迅速往前移动，叶凯端着饭盒回手就照着任浩光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任浩光捂着脑袋，“怎么了？”
　　“人家尹同志是学习机械设计的高材生，不是美国焊工，电焊不是他的专业，赢了有什么好显摆的。”
　　“嘿，撺掇比赛的是你，赢了不让说的还是你。话都让你说了！”
　　“打饭去！”叶凯端着满满的饭盒，离开了队伍。
　　中午的炖牛肉有点硬，叶凯费劲地嚼着，又听到了旁边桌的人在说尹从南的闲话，无非还是围绕着焊机技术不如普通焊工这点。
　　叶凯的本意确实是想让尹从南尝个下马威，不过那是建立在他完全不会操作，只会纸上谈兵的基础上。可是当他看到尹从南的焊接质量时，他觉得自己做得有失误。尹从南对电焊有些了解，至少基本功是过硬的，即使输了比赛，也不应该成为厂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的专业焊工以这么微小的差距赢了一个外行，实在没什么好骄傲的。况且如果没有叶凯的秘密武器，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定呢。
　　叶凯嚼累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
　　任浩光一哆嗦，“又怎么了？”
　　“没事，吃你饭吧。”
　　作者有话说：
　　写完这篇，我感觉我能去考焊工了！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7章 高，实在是高
　　厂里接到了一个援非项目，要给非洲的黑兄弟国家制造一整套造纸设备。这些年，厂里虽然也接过不少类似的项目，但是这次的情况有些棘手。受助国家的地理位置限制了厂房建设，并且他们要用自己本国的天然材料造纸，而利用这种材料制造纸浆，需要的制造系统和过滤系统都和以往不同。
　　接到这个项目，是国家是组织上对厂里的信任，但也是一项重大的挑战。
　　前期考察人员已经亲赴非洲，带回了一大摞详尽的考察报告，对造纸设备的大小，以及需要达到的功能，甚至操作的难易程度，都提出了要求。
　　厂里领导，无论是厂长还是党委书记，看到这些要求时都很头疼，而且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工期，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何况厂里还不止这一个项目。厂领导为难，可是这是省里拿着他们曾经援助项目的成绩，努力争取来的好机会，是工厂的荣誉，更是省里的荣誉，这时候退堂鼓是绝对不能打的。硬着头皮也要上。
　　去省里开完会回来，厂领导召开了临时紧急会议。
　　工程师们说这套设备不能套用以前的方案，要从零开始设计，这就需要不少时间。各个车间的领导说，只要图纸出来，我们可以大干快上抢工完成，但是其他的项目可能就要缓一缓。
　　厂领导听着他们聊来聊去，说了半天也没有切实可行的方案，搞得焦头烂额，一直讨论到外面打了下工铃，还是在说车轱辘话。
　　厂长李瀚喝了两大茶缸子茉莉花茶，嘴里满是苦涩味，一旁的党委书记马国胜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一直在梳理他那为数不多的几缕头发。
　　马国胜几次想张嘴，可是下工铃太响太刺耳，他的话又被铃声堵了回去。
　　突然，李瀚拎着水壶站起来，“你们继续想办法，今天想不出办法，我明天就去省里把这项任务推掉，就说我们厂能力不行，这种难度大责任大的工程我们做不了。”说完就提着壶离开了会议室。
　　“老李，办法总比困难多，你不要着急嘛。同志们都在齐心协力想办法，你怎么说泄气话。”马国胜看着他的背影，赶忙补了两句。
　　在场的各位脸色都不好看。大家都知道，这个项目是个很好的表现机会，可是这时候也是枪打出头鸟的好机会。万一自己提出的方法最后没有顺利落实，或者出了什么岔子，这锅可谁都背不动。中层还好说，几个工程师可都是奋斗了小半辈子才评上的职称，再等几年就退休了，要是在这个时候老马失蹄晚节不保，岂不成了大家的笑话。更何况，他们也实在拿不出什么万无一失的解决方案来。
　　看着现在的场面，比普通中层年长些、又比工程师们年轻些的技术科科长活动了心思。他这个年龄正是向上行的紧要时刻，没有多少机会了，要是他能给出方案，哪怕是举荐一个能够给出方案的人，他都能大大地露一把脸。
　　他一直等到李瀚打完水回来，才开口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各位领导、工程师们有没有意见？”
　　“有就直说！”李瀚沏了慢慢一茶缸子水。
　　“咱们是不是可以让尹从南同志一起来商量商量。他毕竟懂一些新技术，说不定就能帮上咱们的忙。”
　　“这……”
　　马国胜刚出声音，李瀚就接过来说，“对啊，早就应该想到！你去，”他一指吴力，“去看看小尹走没走！”
　　吴力还没来得及抬屁股，马国胜就把他拦下了，“等着。”吴力没敢动，又只好把屁股放稳。
　　“这不合适吧，老李。小尹同志只是借调过来，考察咱们一线工厂的。让他给咱们的项目直接出方案，第一不是他的工作职责，第二出了问题他没有办法负责，负责的还得是咱们。”
　　“老马，你做事情思前想后，是好习惯，可是特殊问题特殊对待。我们可以先叫他一起想想办法，最后怎么做，咱们再商量。”安抚完马国胜，李瀚立刻让吴力去找尹从南。
　　吴力领命出来，发现尹从南已经不在办公室了，郝晨也正收拾东西准备走。
　　“小尹呢？”
　　“打铃就走了。”
　　就差那么一会儿，没把人捉住，吴力正有些丧气地往会议室转，就看到了忘记拿东西折回来的张工。
　　“老张，忘东西了？”
　　“是，你不是去开会了吗？”
　　“回来找小尹商量事情，人已经走了。”
　　“小尹？我看他去铆焊车间了。”
　　“去铆焊车间？干什么？”
　　“嗨，前两天不是输了焊接比赛吗？非要去跟人家学技术。这小伙子也真是的，他又不用去焊活儿，也太较真儿了。”
　　吴力赶紧跟张工点点头，就直奔铆焊车间了。
　　尹从南今天下班不用回研究所学习，这才有机会来铆焊车间。虽然车间门还开着，但是几乎没有几个人了。他大着胆子进去，很快就有人认出了他。
　　赵永宝在带新进厂的小徒弟，正在教他们下工之后怎么整理工具，看见尹从南就跑了过来。
　　“尹同志，你怎么来了？”
　　“你好，请问你是……”尹从南对这个圆脸圆眼，长相敦厚的年轻人印象不深。
　　“我叫赵永宝。”两人握握手，赵永宝问，“你来找人吗？找杨晓慧？”
　　尹从南说，“不是。我就是想来看看咱们焊工工作，不过好像都下班了。”
　　“对。还没打铃就都在厂门口等着了，这时候留下的，”赵永宝拍拍胸脯，“都是我们这种爱岗敬业的。”
　　尹从南笑了笑，觉得自己不能白来一趟，又说，“我能不能耽误你点时间，问个问题。”
　　赵永宝不是厂里拔尖的工人，除了刚刚进厂的年轻人，别人很少会有问题请教他。他怎能想到，竟然有一天，会被留学生请教问题。既然尹从南不是来找杨晓慧的，那就大大方方告诉他，自己也跟他露一手。
　　“你说吧，什么问题？”
　　“就是那次焊接比赛。我看了杨晓慧同志的焊缝，非常漂亮细致，能出这种焊缝是需要匀速的，时间上我能估计出来，可她竟然比我领先将近一分钟。我想知道这一分钟是从哪里挤出来的？”
　　赵永宝听到笑了出来。弄得尹从南一头雾水，他认真问出的问题，竟然这么可笑吗？
　　“来来来，我告诉你。”赵永宝带着尹从南走向一部电焊机，“你看这个焊把钳。”
　　尹从南把焊把钳拿在手里，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就是他那天比赛时用的那种。
　　“你再看看这个。”赵永宝又递到他手里一个铁质的东西。
　　尹从南拿到手里看了看，“这也是焊把钳？”
　　“对。这个就是杨晓慧能赢你的秘密武器。她要是也用你用的焊把钳，说不定就输了。”
　　尹从南把那个样式奇怪的焊把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赵永宝递给他两根焊条，尹从南自己试了试。
　　焊条可以从顶端的圆柱形入口里插进去，然后掰一个九十度，焊条就被夹住了，而把新的焊条插进去的同时，前一根焊条的剩下的头儿，就自动掉了出来。普通的焊把钳笨重，而且又紧又难捏，这个奇怪的东西，完全省去了捏开再加上这一步，还不费什么力气，简直像是半自动的。
　　“太妙了！这个小东西真是太妙了，手劲儿小的女同志用这个真是太方便了！”
　　“这就是给女同志们用的。”
　　尹从南非常兴奋，对这个自制焊把钳简直爱不释手。
　　“谁设计的这个东西？”
　　“我！”
　　尹从南一回头，看到叶凯穿着一身便装。蓝白条的短袖衫，和一条贴身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旅游鞋。他可真洋气，尹从南在心里感叹，和他在美国看到的年轻人几乎是差不多的打扮，没想到国内还有这么时髦的年轻人。
　　叶凯三步两步跨过来，小心地躲着地上灰尘多的地方，生怕弄脏了他雪白的鞋。他拿过尹从南手里的焊把钳，问赵永宝，“你还不下班，在这儿显摆什么呢。”
　　“好，那我下班了。”赵永宝看到叶凯就说不利索话，自信心一点儿都没了。
　　尹从南刚还佩服叶凯的头脑，却又对他和同事们的态度不太满意，不过这可能就是工人之间相处的方式，他毕竟不在工厂很久了，对这些私人交往，他没有发言权。
　　“这个自制焊把钳，太巧妙了，为什么不推广到全厂？”
　　叶凯并不看尹从南一眼，把东西收好，“推广到全厂还得让领导批准，光是跟他们磨嘴皮子就要十天半个月。我就做了几个，给手劲儿小的女同志，她们用着方便就行了。”他说完，见尹从南只看他不说话，心里毛了起来，“你不会觉得杨晓慧赢你是胜之不武吧。我可说好了，用这个东西可不算作弊。古时候比武还得选一件自己称手的兵器呢，奥运会还分男女项目呢，我们女同志能赢你，就算用了这个也是真本事！”
　　尹从南当然没有这么想，可是看他忽然紧张多疑的样子确实好笑，刚要开口解释就听有人大声喊他，“小尹！你在吗？”
　　尹从南回头，看到有点喘的吴力。
　　“吴科长？”他放下叶凯朝吴力走过去，“有什么急事？”
　　“厂里接了大项目，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开个会，马书记和李厂长都在呢。”
　　尹从南可不好让领导等着自己，何况是和厂里的项目有关。想着离开前跟叶凯打声招呼，开句玩笑说拜他做师父，可回头再看人已经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8章 小试牛刀
　　尹从南一进会议室，就看到马国胜和李瀚的表情变了变。李瀚是突然开眉展眼，而马国胜是看了眼他之后眉头锁得更紧了。
　　吴力在路上跟他简单说了情况，尹从南对任务的困难程度有了大致的心理准备，却没准备好如何应对这每个人反应。但是这都无关紧要，既然厂里想要他一起献计献策，他一定是毫无保留，贡献自己所能。
　　“小尹来了。”李瀚对他招手，“快到这边坐。”
　　“马书记，李厂长。”又和各位工程师还有车间领导科室领导问好之后，他在吴力旁边的空位坐下。
　　“小尹啊，厂里接了个重要的任务，可要请你帮帮忙了。”
　　“吴科长刚在路上和我大概说了一下，我想先看看考察报告。”
　　“在这里。”一位工程师把报告推到了尹从南面前，厚厚的一大本。
　　尹从南翻开目录看了看，找到了几个技术的重点难点，然后翻到对应页数，读了起来。
　　一个会议桌的人都不说话，全都盯着他。而尹从南看了第一页之后，就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在开会，一言不发地一页页看下去。
　　他心无旁骛，却搞得其他人如坐针毡，盯了他一会儿之后，全都面面相觑起来，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出声音。
　　尹从南看了十几页之后，眼睛有些累，一抬头才发现十来双眼睛在看着他，这才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我看得太久了。”
　　“没关系没关系。”李瀚马上说，“小尹，你有什么头绪没有？”
　　尹从南把报告翻回目录页，“有几个问题。第一是造纸厂的选址问题。地形比较局促，我们现在出厂的设备体积太大，在保证功能、产量的前提下，要缩小设备体积。还有就是他们的本地原料问题。报告里说到的原料韧性虽然不错，但是纤维过于粗糙，而且坚硬，而我们现有设备的煮制温度不够，加上他们地处高原，所以加压煮制的设备是必须的了。同样，原料的问题也过带来过滤系统的问题。这些都需要重新设计。原先的工艺方案也要推倒重来。”
　　马国胜说，“小尹，你发现的这些问题，我们刚才讨论过了。主要是我们还有其他项目在开工，留给设计的时间也不多了。”
　　尹从南明白了厂里的意思，也就是希望他能一起参与设计，因为他不是厂里员工，所以领导不好直接开口给他委派工作，于是就选择了商量的方式，希望他能主动请缨。这当然不是问题。
　　他又把报告翻了一遍，看到考察队人员一页，负责人是研究所的辛志宏所长。他自从去研究所报道，就一直没有见到辛所长，说是去非洲出差了，原来就是去忙这个项目了。
　　“如果咱们要抢工期的话，我倒是有一些想法。”
　　“小尹，开会嘛，畅所欲言。”李瀚举着茶缸子，灌了一口水。
　　“我建议，咱们从设计开始，就要结合后续的工艺方案，争取同步做出来。甚至可以，分部分制作。每完成一部分的设计和工艺就马上开始生产，这样可以大大节省时间。”
　　马国胜说，“可是这样风险也大。”
　　“确实。我想设计阶段，我可一起参与，遇到需要验证核算的部分，我可以直接去请教研究所的老师们，让他们帮忙出谋划策，好确保咱们减少差错。不知道各位领导能不能批准？”
　　李瀚就等着这句话，开了一下午会，就这句话还有点实际用处。但是他刚才听了马国胜的意见，现在不好立刻答应，于是没说话，看了看旁边的书记。
　　马国胜说，“小尹同志，你是从研究所借调过来的，如果你参与一起做这个项目的话，这就是厂里和研究所合作的项目了。研究所那边会同意吗？毕竟都是有责任的。”
　　“当然。”尹从南一口答应，“我刚才看了前期考察队的负责人，就是研究所的辛所长，他们之前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写了这么完善的报告，肯定也希望项目能顺利完成，厂里如果向研究所申请一起配合完成项目，所里一定支持。”
　　马国胜脸上这才露出了轻松的神情，“那我们是非常欢迎小尹同志，一起加入这个项目的。”
　　听到马国胜这么说，李瀚站起来握了握尹从南的手，“感谢小尹同志的支持啊！”
　　“我也感谢各位领导的肯定，给我这个机会。”
　　吴力举荐成功，高兴地拍拍尹从南的肩膀。
　　简单商议了设计的分工，尹从南第二天就带着马国胜写的公文去了研究所。辛所长不在，就和所里的书记廖书记说了自己的想法。廖书记十分痛快，当场就回复了公文，还让尹从南放手干，什么都不用顾忌，有困难如果厂里解决不了，就来和所里说。
　　尹从南很高兴，回国之后，除了作报告，终于有了一个干实事的机会，他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投入工作。
　　他兴冲冲地准备离开研究所，在门口走廊里看到了墙上挂着各种国家专利展示，这都是所里近年来的研究成果。他看着这些专利项目，缓下了脚步。
　　办公室的伍秘书喊了他一声，“小尹，你来了。”
　　“伍秘书。我找领导有点事。”
　　“办完了吗？”
　　“办完了。”
　　伍秘书点点头准备离开。尹从南忽然叫住她，“伍秘书，稍等一下，我想问你点事情。”
　　“听说厂里接了一个特别难干的活儿。”任浩光的消息永远比别人灵通，早上一到更衣室，他就开始给大家播报新闻，“给咱非洲黑兄弟做的造纸设备。”
　　“有什么难的？咱们又不是头一次给非洲黑兄弟做设备。都出口好几套了。”叶凯正在换鞋，穿上工鞋之后，把他的白色旅游鞋小心地放在袋子里，塞进柜子。
　　“你来厂里比我早啊，出口的设备我就做过一套。”
　　“这回活儿怎么难了？”赵永宝刚一进来就听见他们说话，万一难干的活儿落在他头上，他干不好怎么办？
　　“我哪知道啊。听说光是出图纸做工艺，就把几个工程师难住了，那个留学生都出马了。”
　　“你这都听谁说的？”叶凯关上柜子，准备进车间。
　　任浩光嘿嘿一笑，“我在大楼里有人。”
　　叶凯抬腿兜了他屁股一脚，趁着任浩光捂屁股，叶凯压住他的胳膊反剪到身后，“行啊你小子，在厂里搞特务工作，快老实交代，是谁给你的情报！”
　　“我交代我交代！是后勤科的小魏。”
　　“小魏是谁？后勤的怎么知道这么多。”
　　“小魏就是那个长头发，总穿着白衬衣，戴个银边眼镜的姑娘。别看她们后勤的不做什么业务，闲话传得那叫一个快。”
　　“那人家怎么就把闲话传到你耳朵里了？”
　　任浩光假模假式地抻抻衣服，“那不是因为咱们哥们儿有魅力嘛。”
　　叶凯没理他，倒是赵永宝眼睛亮了，过来搂着任浩光的脖子说悄悄话，“浩子，你跟那小魏……教教我呗……”
　　上工铃响了，叶凯没听清他们俩到底说了什么，离开了更衣室。一进车间，一抬眼就看见了尹从南。他正在和一位八级焊工老前辈在看图纸。叶凯想起了刚才任浩光得到的消息，他猜他们手里的图纸应该就是那个难度很大的活儿。
　　得到了研究所的批准之后，尹从南立刻投入了援非项目的设计之中。对于几位经验老到的工程师来说，根据考察报告出设计图并不是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工艺方案。这套设备有很多制造难度很大的部件，只有图纸，无法实施，就是一纸空谈。为了解决工艺上的问题，尹从南一早就来了车间。向负责具体操作的工人请教，远比自己闭门造车要有用的多。
　　虽然隔着图纸，他的余光一瞬间就看到了远远出现在视线里的叶凯。人精神，个子又高，确实是很扎眼。
　　“这个部分啊，要人钻进去才能焊，这种操作要三级工以上才行。”老焊工指着图纸上的一块。
　　“那这个难度大吗？”
　　“难度倒是不大，只要钻进去慢慢焊就行，可能就是咱们工人得受点苦。”
　　光是听老焊工说，尹从南就能想象到工人们为了完成一个工作要付出多少汗水，他对老焊工点点头，忽然沉默了一瞬。
　　“给我看看。”
　　尹从南走神的工夫，叶凯就出现在图纸后面了，吓了尹从南一跳。
　　老焊工看见叶凯就笑了，“你这神出鬼没的！”说着还敲了一下叶凯的头。
　　“这不是看见赵工了吗，赶紧来偷偷师。”
　　“你还少偷我的了吗？你小子怎么考上的三级工！”
　　叶凯对着赵工，罕见地笑了笑。
　　尹从南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样笑，眼睛弯着，平时那点傲气都不见了。看来他跟这个赵工关系真不错。
　　只可惜这笑容轮不到尹从南，他面对尹从南时永远板着脸孔，像是面对阶级敌人一样。
　　“你也来看看吧。这是小尹同志连夜赶出来的图纸。”
　　尹从南马上解释，“这只是个草稿，想跟您请教请教，配合后面的工艺再最终确定。”
　　叶凯毫不客气地拿过图纸，看到眼前精细的制图猛地瞪大了眼睛，没忍住说了出来，“这是草稿？”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9章 先斩后奏
　　叶凯眼前这份“草稿”，和他平时看到的正式图纸相差无几，而且画法和厂里其他技术人员不一样，非常清晰明了，只是看图纸，就能完全想象出来成品的样子。
　　“这是个滤渣系统？”叶凯问。
　　“是的。”
　　“这部分可以循环？”
　　“没错。”尹从南也很惊讶，一个十几岁就参加工作，只有技校文凭的工人，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明白机械构造，叶凯在这方面真是有天赋。可是有了上次的教训，尹从南把想要夸他的话，憋了回去，以免不小心再触到他的逆鳞。
　　尹从南虽然没说话，旁边的赵工开了口，“不错啊，叶凯，你跟高工学得够快的，一眼就看懂了。”
　　叶凯跟赵工笑笑，目光回到尹从南脸上时，又板起了脸，清清嗓子说，“这个循环滤渣系统有点复杂，大件套小件，里面的小东西焊起来很费劲。而且不规则的形状太多，下料的时候可能要好好算算，怎么弄最省料。是不是赵工？”
　　“是，这都挺费时间的。”
　　尹从南点头，“确实，为了节省时间，工艺方案必须要做好。这套设备工期只有短短三个月。我们现在在赶图纸赶工艺，咱们车间这边还有其他的工作。大家都很头疼。”
　　叶凯听着他的话，脑子里开始琢磨，他抬头环视着整个车间，说，“图纸你就这么画就行了，看得很清楚。”他说着原地转了一圈，又低下头盘算了一会儿似的，什么都没说就直接走了。
　　尹从南看到他默默离开，已经对这个人莫名其妙的举动见怪不怪，幸好该问赵工的都问完了，就也告辞，准备去下一个车间。走出铆焊车间，他把手里的图纸在阳光下展开。“看得很清楚”？这是夸奖吗？
　　下午，各个车间终于正式得到了通知，援非项目要启动了。首先制作的是整套设备中最简单的两个部分，明天就能拿到图纸和工艺方案。
　　车间的领导给大家加油鼓劲，动员大家的劳动积极性，让工人们做好加班的准备。
　　任浩光在后面抱着胳膊跟叶凯说，“加班？怎么加？咱们现在给邻省做的这套设备，下月初就要交了，上次不是还接了一个发酵设备的活儿吗？做得完吗？”
　　叶凯对任浩光挑挑眉毛，笑了笑，“做得完是肯定做得完，不过咱们这领导不一定知道怎么才能做得完。”
　　“领导不知道，你知道？”
　　“你猜呢。”
　　“你又卖什么关子？给我说说。”
　　叶凯不说话，转身走了，任浩光跟在他屁股后面，“你就跟我说说呗。”
　　果然，两个项目齐头并进，不出一个礼拜大家就乱套了。下完的料堆在一起，分不出是哪套设备的，画错记号导致对接出错的，接错了还要拆了重新接的。大伙儿活儿干得越来越多，效率却不升反降。
　　当然最着急的是车间领导，大家班没少加，却不见出什么活儿，厂领导问起来，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要出了错，王栋就跟工人大吼大叫，被工人反问一句，“要不你想个办法”，他立刻就哑火。副书记贾鹏倒是脾气好，可也给不出个解决方案，向上安抚领导情绪，向下给大家做思想工作。
　　高俊友带的班，工作做得最细致，几乎就没出错。看到领导批评别的班的同事，任浩光就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同时又翘起了尾巴。
　　“连领导都不敢跟咱们班炸刺儿。还是师父带得有方法。”任浩光说着给高俊友点了根烟。
　　这是高俊友连抽的第二根烟了，更衣室里还有其他人在抽烟，屋里烟雾缭绕，直辣眼睛。
　　听了自己徒弟拍的马屁，高俊友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这样干下去，任务根本完不成，出的活儿还不如改的错儿多。援非的项目做不出来，之前定下的活儿也得耽误。”
　　叶凯倒是轻轻松松地，“嗨，高工，你发这个愁干什么。正好趁这个机会逼一下咱们那两个只会动嘴的领导。他们不想办法，整个车间跟着他们吃亏，到时候工作完不成，大家的奖金没了，挨骂的是他们。反正咱们加一天班有一天的加班费。”
　　“你在这儿说便宜话。”高俊友瞪了叶凯一眼，“他们挨骂，但是大伙儿不也跟着白忙活一场。这套设备要是完成不好，失去的是国家的信任。要是再耽误了其他的活儿，以后谁还找咱们厂做设备？咱们这帮工人去喝西北风吗？”
　　说到这里，任浩光忽然想起了什么，“叶凯，那天开车间大会的时候，你不是说，活儿肯定能做完吗？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
　　叶凯看了看任浩光，又看了看师父的脸色，觉得也是时候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再拖下去，就真的会像高俊友说的那样，大家一起跟着倒霉了。
　　“办法我确实有一个。要干咱们就赶紧干！”
　　大家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叶凯身上。
　　叶凯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了纸和笔，在大伙儿中间摊开，一边画一边解释起来。
　　尹从南这几天也听说生产上出了一些困难，铆焊车间连续加班小一个星期了，他这里却一点反馈都没得到，每次去车间都没有人理他，车间领导只说没什么问题，让他去看看别的环节。看来，车间领导在的时候，他问不出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只好等到大家加班快结束，领导不在的时候，直接问问工人们。
　　今天他一进车间就傻了。没有一个人在干活儿，三三两两地在一起搬设备，天车也启动了。站在车间中央指挥的是高俊友和叶凯。
　　“高工！”尹从南大喊了一声，朝高俊友跑过去，“咱们车间这是干什么？”
　　“小尹同志啊。你等一下啊。”高俊友抬头对天车做着手势，“往后一点，往后，再往后！”
　　叶凯看到尹从南过来，也没理他，继续指挥着同事搬设备。
　　高俊友指挥完天车，回头才又跟尹从南说话，“小尹，你也加班？”
　　“我就想来了解一下，咱们最近有什么困难，是不是需要我们配合。来了几次问王主任和贾副书记，也没和我说什么。”
　　叶凯连头都不回，说，“你问他们能问出什么来。”
　　“所以我今天才这会儿来，就想直接问问大伙儿。”
　　“让一下让一下。”两个人搬着设备，尹从南正好挡着他们的路，他一路后退，退到了车间门口。高俊友干脆直接把他拉了出来，站在车间外面。
　　“小尹同志，今天没时间跟你细说了，我们要干很多事儿，等明天上午你再来，你一看就明白了。今天早点回家吧，我们还得再忙一会儿。”
　　高俊友说完就转身进车间了。尹从南从外面往里望，大家确实都各有各的忙，没人有空搭理他。以免自己碍事，他只好听高俊友的话，有什么事，明天再过来看个究竟。
　　第二天，尹从南直接傻在了铆焊车间门口。这还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个铆焊车间吗？
　　车间一共被分成了清晰的三个部分：中间部分是共用区域，放着需要共同使用的设备；两边是生产区域，可以很明确地看出来，两边为了生产不同的设备，做了相应的布置。把车间这样规划起来，不仅整齐有序，避免了材料混淆，重复劳动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两边可以同时开工，大大提高了效率。
　　原来他们昨天是在调整车间的布局。
　　“你们有没有跟生产科报备！背着我做了这么大改动，有没有安全隐患，出了问题谁来负责！”王栋站在车间对着工人大喊，“叶凯！是不是你！”
　　尹从南的兴奋和欣喜全被王栋的声音破坏了。他看到叶凯正要向前一步的时候，高俊友拉住了他，“主任，是我让大家那么干的。这不还没开工了吗？可以让生产科的人过来检查一下，没有问题我们就开始了。”
　　贾鹏也是一脑门官司，对高俊友说，“高工，您还不清楚吗？这属于车间改造，要提前跟生产科打报告的，怎么能先斩后奏呢。”
　　“贾书记，咱们这一个礼拜没出什么活儿，打个报告再批下来，少说又要十天半个月，到时候我们再动手就晚了。大伙儿天天加班，又不出活儿，白忙活一场不说，到时候一统计，是咱们车间拖垮项目进度，你们怎么跟厂里交代？这也是大伙儿一起帮整个车间想的办法。”
　　两个领导的额头咚咚咚直跳，可是高俊友说得句句在理，资历又老，他们说不过他也不能说他。
　　“叶凯！是不是你撺掇的高工！”王栋只好把炮火转向叶凯。
　　“主意是我想的，高工只是觉得这样做行，大伙儿就一起干了。今天咱们把生产科的同志叫来，如果出什么问题，我可以负责。”
　　尹从南看不下去了。虽然他不知道现在这样改造是否具体符合生产安全规范，但是至少布局是合理的。哪怕有问题，也可以在这个布局上进行优化。车间领导这种不看实际成效，只想找人负责的态度，令他不解又气愤。
　　“王主任，贾书记。”他开口，大伙儿这才看到在门口不声不响的他，“现在工期这么紧急，用些紧急办法也是大家想为工作出力。既然已经把车间布局好了，咱们就先请生产科的同志过来评估一下。如果没有问题不是皆大欢喜嘛。”
　　王栋知道自己刚才急赤白脸的样子都被这个留学生看见了，一时觉得没面子，话也说不出来了。贾鹏看到尹从南，赶快走了过来跟他握了握手，“小尹同志，你这么早就来了。”
　　尹从南也跟贾鹏笑笑，“我昨天晚上看到大家在重新给车间布局，要是有什么不合规，也算我一份。我现在就去大楼，问问生产科的同志，让他们尽快过来。”
　　“哪能让你跑一趟呢，我跟你一起去。”贾鹏拍拍尹从南的肩，一起向车间外走。
　　尹从南回头，发现叶凯正在看他，他微微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10章 群众的智慧
　　在生产科的人来之前，先开不了工，大家在车间里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
　　有和王栋关系不错的班长，凑到车间主任跟前让他消消气。其中就有之前和叶凯闹矛盾的那个人。叶凯完全不把这些两面三刀的人放在眼里。昨天，他们不敢惹高工，表面上跟着一起布置车间，实际上能少干就少干。今天，他们也不敢得罪车间主任，估计一会儿生产科的人要是说出什么问题来，他们肯定要放马后炮。叶凯不理解这种人，也不想理解。
　　“叶凯。”杨晓慧偷偷凑了过来，她今天用小发卡把卷发整齐地卡在了耳朵后面，显得眼睛圆圆的大大的。
　　叶凯没注意到这些，远处的赵永宝注意到了，见叶凯没说话，他也跟着凑了过去。
　　杨晓慧接着说，“咱们这么折腾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
　　“万一生产科的说不行，咱们不是白忙活了吗？”
　　赵永宝顺着杨晓慧说，“是啊，别再因为这个扣咱们奖金。”
　　叶凯听了这话心里不太舒服。他们这群年轻工人，平时都聚在他周围，信他服他。年轻工人里他业务能力突出，可是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自鸣得意，反而是能帮大家就伸手帮大家，虽然以前没有弄过这么大动静的事情，但多少都应该对他叶凯有了解，他什么时候把大家往沟里带过。现在因为他的主意把车间主任和副书记都惹急了，怎么大家不看事情办得好坏，都先害怕起来了。叶凯从心里感到失望。反而是那个尹从南，明明跟他没关系，却主动说责任有他一份。他离开前看自己的那一眼中，充满了信任和肯定。叶凯想想尹从南，又看看眼前的杨晓慧和赵永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干不完活儿扣奖金不怕，倒因为搞个布局怕扣奖金。改布局这主意是我想的，要扣钱也轮不到你们。”叶凯声音不大，却十分严厉，又碰巧这会儿车间里安静，大家都听到了。
　　杨晓慧头一回被叶凯这么说，平时再怎么皮实，也是个女孩子、脸皮薄，眼里一下子就盈满了泪水，抹了一把就跑了。
　　赵永宝看杨晓慧哭了，一下子不乐意了，“叶凯，你冲她干嘛呀，晓慧就是担心……”
　　任浩光在一边听着，这会儿赶紧过来跟赵永宝说，“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要是没你，叶凯什么时候跟晓慧这样说话？还不是你说什么扣不扣工资的。”
　　赵永宝本来嘴就笨，要还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又被任浩光拍着肩膀子劝走了，“行了，你赶紧看看晓慧去吧。”
　　王栋和那几个班长看了这边，又凑在了一起，不知道说着什么。
　　叶凯心烦，本来是做好事，结果领导不理解也就罢了，同事们也一个个没个主心骨。他抬屁股往车间外走，高工问他干嘛去，他说出去抽根烟。
　　刚走出车间，就看见生产科的人拿着小本子从远处过来，贾鹏跟在旁边。叶凯装作没看见，站到了路旁，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身上根本没有烟，等生产科的人进了车间之后，一直跟在后面的尹从南站到了他旁边。
　　“在这儿抽烟？”
　　叶凯一阵尴尬，“啊。”
　　“烟呢？”
　　“没……没带。”
　　“哦。”尹从南不说话，也不离开，跟他一起对着车间的大门并肩站着。他不知道叶凯在干什么，但是看他这副窘迫的模样挺有意思。
　　“你不进去？”
　　“我？”尹从南看看叶凯，“我又不是生产科的，我也不是铆焊车间的，我进去干什么？”他笑了笑，又说，“你怎么不进去？”
　　叶凯刚刚在心里肯定了尹从南一番，这人就忽然跑到自己旁边，什么都不干，就这么跟自己在一起站着，叶凯怀疑他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想法，故意跑到他眼前晃悠的。
　　“不想进去。”
　　“为什么？里面的布局是你设计的吧。你应该去跟生产科的同志好好讲讲你的想法。他们一定会认为你的想法很好。”
　　“不需要。有高工在呢。他能跟他们说清楚。我懒得跟他们说话。”
　　“可要是布局有问题呢？”尹从南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又问了这一句。
　　“你看出问题了？”
　　“我没看出来问题，我觉得现在这个布局非常好。有效利用了空间，而且留出的通道也非常合理，两个项目同时进行，各自有各自的活动路径，完全不会互相打扰，材料和设备的搬运也很方便，如果配合好每天的计划，一天干两天甚至三天的活儿都不成问题。”
　　叶凯看着尹从南的侧脸，心里非常激动。他昨天跟高工解释了半天，高工也只是明白了个大概，认可了他的想法，认为这样做确实能够提高效率，但是并没有充分理解他的构思。可是尹从南完全懂了，他甚至没有跟尹从南解释一句。
　　尹从南忽然笑笑，他看着叶凯的脸，“可我毕竟不懂生产安全细则，我是说万一有问题呢？”
　　尹从南的金边眼镜反着光，叶凯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相信那双眼睛一定很有智慧，“有问题就都是我的。”说完就抬腿进了车间。
　　经过生产科对安全生产相关事项的确认，这个布局整体没有问题，剩下的就是具体操作时的一些注意事项。不过因为铆焊车间是擅自更改了车间布局，生产科需要他们补一个手续，像是提高生产的计划书之类的书面文件，该交还是要交的。
　　一听到事情这么简单就解决了，王栋和贾鹏都松了一口气，贾鹏甚至主动承担了写计划书的工作。
　　尹从南不在车间里面，却也在门口听了个大概，知道布局没有问题之后，他很高兴，项目进度很有可能因为这一个改动，有很大的提升，他也替叶凯高兴，他的成果得到了认可。只是他比较担心，如果计划书由贾鹏来写的话，他能不能写出叶凯巧思的十分之一。不过叶凯本人肯定也不在意，只要有好的结果，这些繁复的手续和规矩，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了。
　　一个月之后，铆焊车间顺利完成了临省的项目。设备出厂的那一天，大家都非常开心，铆焊车间里响起了一阵阵欢呼。
　　“太好了。”任浩光洗完脸半瘫在更衣室的长凳上，“那套发酵设备还没交图纸。现在就援非这一个活儿了，咱们终于可以喘几天气儿咯。”
　　“起来。”叶凯用手套轻轻拍了拍任浩光的脑门儿，任浩光腾地起来。
　　今天完工早，大家换好衣服，一起坐在更衣室等着打下工铃。叶凯爱干净，穿衣服仔细，他套上上衣，又在镜子前把头发理顺，对自己的形象一点都不马虎。
　　任浩光说，“你说你天天跟大姑娘上轿一样，打扮得溜光水滑的，也不见你谈个对象。”
　　“是啊叶凯，你怎么不谈个对象呢，你还比我大两岁呢。”赵永宝赶忙跟着一起打听。
　　叶凯没理他们俩，继续套裤子穿鞋。
　　“你这两天有什么安排吗？”任浩光又贴过来，问叶凯，“咱们礼拜天去市里逛逛去？”
　　“行啊，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买一双你那样的旅游鞋。”任浩光盯着叶凯手里的鞋说，“那天小魏看见你，就跟我说你那双鞋特别洋气好看。你看我，天天穿这劳保鞋。我还想买条你这样的牛仔裤。”
　　旁边有人起哄，“浩子，你有叶凯那身材吗？你穿上这紧身的牛仔裤，成金华火腿的粽子了。”
　　“滚！那我也是穿牛仔裤的粽子。”
　　叶凯看他们把自己当成穿衣服的模板，心里还挺得意的，就爽快答应，“行啊，礼拜天咱一早就去。”
　　“得嘞。”
　　“叶凯！”门口有人叫，“走了吗？”
　　“没有！”叶凯系好裤子，“干嘛？”
　　“有人找你。”
　　“谁？”
　　说话的人凑近了更衣室门口，往里小声说，“那个留学生，尹从南。”
　　更衣室里的人都一脸诧异看着叶凯。叶凯也不知道尹从南为什么来找自己，他们这几天都没说过话了。
　　他纳闷儿地走出更衣室，看到尹从南在车间门口站着。
　　他也换好了便服，浅色的裤子和白衬衫，手里拎着个公文包，怎么看都像个老师，和车间的环境真是有点格格不入。
　　叶凯大步迎了过去，“找我有事儿？”
　　“对。”尹从南笑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交到叶凯手上，“打开看看。”
　　叶凯不知道他葫芦里买什么药，但又实在好奇，三两下就把袋子打开了，里面装着几张纸，第一页写着几个大字——“发明专利证书”。叶凯惊讶地看着尹从南，尹从南努努嘴，让他继续看下去。
　　发明名称是“轻便新型焊把钳”，发明人是……
　　“我？”叶凯看到自己的名字，忍不住喊了出来。
　　“对，这是你的专利！”看到叶凯的表情，尹从南很高兴，自己能给他这么一个惊喜。可是谁知道……
　　“我不要！”叶凯把证书推到尹从南怀里，转身往回走。
　　尹从南接住证书，不明白叶凯这是在闹什么情绪，他喊了一声，“叶凯！”
　　车间外忽然响起了歌声——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啊亲爱的朋友们
　　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
　　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往回走的叶凯被从更衣室里跑出来的同事推回了尹从南身边。他们三三两两男男女女叽叽喳喳说着话。
　　“怎么不打铃了？”
　　“以后都改唱歌了吧。”
　　“这歌儿不错，也不知道谁选的？”
　　“我喜欢这歌儿。”
　　“我也喜欢。”
　　“叶凯，还不走啊！”有人跟叶凯打招呼。叶凯点点头，说马上就走。
　　尹从南等车间里的人都走光了，问叶凯，“为什么不要？已经申请下来了，就是你的了。”
　　叶凯看看尹从南，觉得自己那些暗暗地推心置腹都白费了，他们才见过几次，根本都算不上认识。他两手插进牛仔裤的裤兜儿里，瞥了一眼尹从南手里的证书，吊儿郎当地说，“为什么不要？因为发明人不是我啊。”
　　“那是谁？”
　　“是群众的智慧啊。”叶凯说完就伴着歌声迈着方块儿步走了。
　　尹从南看着他的背影，非常迷惑不解，他见过害怕失败、害怕承担责任的人，却还是头一次看到叶凯这种，害怕成绩和荣誉的人。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11章 交上朋友
　　“你要是不要，我就拿给领导！”尹从南对着叶凯的背影大喊一声。
　　果然，叶凯停下了脚步，接着他转过身，大步走到尹从南跟前。
　　“给我。”叶凯伸手，被尹从南躲过，“给我啊！”
　　尹从南从容地把牛皮纸袋捏在手里，他好不容易抓住了叶凯的小尾巴，有个问题他很想问出口。
　　“你为什么好事躲得远，遇到问题、责任、各种可能挨批评的事儿却要冲上来？”
　　叶凯拧着眉毛，一副嫌尹从南多管闲事的表情。尹从南当然也知道自己是在多管闲事，别人会不会挨批评、愿不愿意受奖励是别人的事，他没必要跟着操心。可是他就是看不过去。叶凯明明业务水平、技术能力，甚至爱岗敬业的精神都是工人中的佼佼者，可为什么偏偏跟自己过不去，非要在领导眼里混成个混世魔王的形象。
　　“为什么？”叶凯瞪了尹从南一会儿，看他不为所动，自己也泄了气，把目光看向一边，“因为，好事儿不缺我这么一号，只有遇到问题、责任，没人敢上前的时候，我才必须站出来。明白了吗？”
　　他看尹从南也不答话，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有点难为情。
　　“你这是什么？个人英雄主义？”尹从南话里带着些许调侃，不露痕迹地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送了送。
　　“嗨”叶凯叹了口气，“你这种从小各个方面都拔尖儿的人，明白不了。”叶凯觉得自己跟他说了太多没必要的话，“可以给我了吗？”他一下子从尹从南手里把袋子抽走，“这事儿你别跟别人说。”
　　“我不说。我只是觉得你发明的这个焊把钳对提高工作效率有帮助，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把它推广到全厂的话，你就可以拿这个专利证书证明自己。”
　　叶凯好像被他说得活动了心思，眼珠子转了一圈儿，看了看尹从南撒腿一溜烟儿跑了。
　　尹从南看着他消失在厂门口的背影，陷入了思考。叶凯说的话或许是对的，可是他误会自己了，自己并不是他嘴里说的那种“拔尖儿”的人，其实很长一段时间，他过得不如别人，甚至不如那些没怎么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的人。他曾经怀疑过知识的力量，怀疑过很多从小到大所信奉的东西。他在那场迷茫中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一段宝贵的时光。幸好当时辛志宏出现了。他因为支持自己的老师，也就是尹从南的父母，也受了很多罪，吃了很多苦，可是他依然坚守着他的信念。也是他在尹从南最最困顿痛苦的时候拉了他一把，让他考了大学，之后他才能以优异的成绩和出色的政治表现得到了出国留学的机会。
　　他始终记得辛志宏曾经告诉他，“人一旦在苦难面前退缩，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机会了。这是尹老师时常对我说的话。”
　　在尹从南不到三十年的人生中，除去父母，他最感谢的人就是辛志宏。没有他，尹从南就会成为那个在苦难面前一再退缩的懦夫。
　　可惜，他从国外回来之后，辛志宏一直忙于各种国外的项目，他们没能见到面。就是在专利批准下来的时候，伍秘书才告诉他，辛所长昨天回来了。尹从南这才兴冲冲地带上了刚刚做好的循环滤渣系统的图纸，准备去研究所看望他。
　　“辛所长。”
　　辛志宏头一天刚刚回来，休息了半天下午才来所里，这会儿正在整理资料，听到有人叫他，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尹从南。
　　“小南！”他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尹从南也上前，两人用力地拥抱。
　　“回来这么久了，可算见到你了！”
　　“您在国外辛苦了。”
　　辛志宏拍着尹从南的背，后退一步好好端详他。
　　“壮实了不少。就应该这样，不能天天泡在办公室看书画图，也要多去工厂，多参加体育运动，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尹从南点头。
　　辛志宏自己就是个运动健将，快五十的人了，一副很精壮的身板，不认识他的人乍一看他，根本想象不到他是一个科研人员。即使是在最穷途末路的那几年，辛志宏都没有停止过锻炼身体。尹从南佩服他，可能他坚强的精神力量，有一部分就是从强壮的体魄中得来的。
　　“来来来，坐。”
　　尹从南坐到沙发上，辛志宏给了他一个杯子，“自己倒水喝。”
　　“好，谢谢所长。”
　　“叫什么所长，现在没外人，还叫我辛叔就行。”
　　“好，辛叔。”
　　“在厂子里怎么样？援非的项目还顺利吗？”
　　“工厂里挺好的，就是有些情况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尹从南其实有很多话想跟辛志宏说。他对工厂上下的很多情况都感到迷惑不解。他曾经在工厂工作过，可那时候全国形势和现在不一样，当时的他年纪也还小，生活中还有很多绊住他的事情，他其实对那时的工厂没有什么清楚的认识。然后他就开始了长达几年的求学之路，再次回国来到工厂，他这才开始了自己的观察。可是事实是，他看到了官僚作风，看到了很多畏首畏尾的人，当然也看到了很多爱岗敬业，有激情有热情的人，可总体来说，和他的想象有差距。只不过这些话似乎对辛志宏讲了也没什么意思。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各有各的心思，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把自己所思所想通通说出来，就变成了无意义抱怨。抱怨问题，不如去面对解决问题。尹从南不敢说自己有这个把握，但他至少愿意用自己的方式试一试。
　　不过，在整个工厂里，他也收获了一个惊喜。
　　“厂子里，有个人挺有意思的。”
　　“是吗？说来听听。”辛志宏兴致颇高。
　　“是一个年轻的铆工，叫叶凯。以前是焊工，还是厂里最年轻的三级工，后来转岗了，去做了铆工。”尹从南把他进厂后和叶凯之间发生的种种有趣的事大致讲给了辛志宏。
　　“什么？焊接比赛？你还输了？”
　　尹从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辛志宏哈哈地笑起来，“这个年轻人倒是有点意思。”他看着尹从南，问道，“你怎么看这个人？”
　　“我？”
　　“对。他做了那么多跟你对着干的事儿，你怎么看他？”
　　尹从南笑了，“我倒是没觉得他跟我对着干。他就是心里有点傲气，自己做事有标准。超过了他的标准他就服气，没有真本事、还搞官僚主义那一套的人他就看不上。对工作，他很认真负责，而且有想法，能打破常规，最难得的是敢想敢干。我觉得，咱们现在就需要这样的年轻人。”
　　“是啊。”辛志宏点头，“这孩子确实是心气挺高的，如果能好好掌握技术，要是有机会再继续读书的话，以后一定能有些作为。”
　　辛志宏只把叶凯当成了尹从南发现的一件趣事，又说，“你回来之后，也没什么同龄人能玩到一起吧。要是能交一些这样有意思的朋友，不也挺高兴的吗。”
　　可是尹从南，却把辛志宏的话听进去了。他点点头，“我会跟他交上朋友的。”
　　说完闲话，尹从南从包里拿出了循环滤渣系统的图纸，“辛叔，我今天来还得跟您请教几个问题。”他把图纸展开放在辛志宏的办公桌上，两个人站在桌旁谈论了起来。
　　夕阳橙红色的光从西边的窗户照进来，撒在了图纸上，精细的线条，熠熠生辉。
　　叶凯回到家就钻进了房间，把牛皮纸袋里的文件都掏了出来。除了证书之外，后面还有几页纸，其中有两张是关于发明的说明书，手写的，这份是复印件。他举起说明书，接着窗边的夕照仔细地看了半天。这张说明书上不仅有文字说明，还配了精细的绘图，用来说明这款新型焊把钳的构造和妙处。叶凯不认识这是谁的字，但是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尹从南手绘的图。经过最近的这个援非项目，他对尹从南画图的手法可是太熟悉了。那这字也自然是出自尹从南的手了。夕阳的光透过纸背，衬着一行行文字，字体刚毅有力，工整中又带着一些潇洒。叶凯是个大老粗，没学过书法也不懂什么间架结构，反正他就是觉得这字很好看，一看就是文化人写的。
　　他把说明书和证书铺在床上，自己蹲在床边反复看。他心里高兴，不是因为得到了专利而高兴，而是那种罕有的因为被人关注被人懂得而感到的高兴。看着尹从南一字一句地为他的发明做注释、解说，他又推翻了之前的想法，重新肯定了尹从南对自己意图的理解。他觉得，即使他们之间不说话，也能够通过图纸、通过对机械的理解、对工作的态度达到一种沟通。这是叶凯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把这几张重要的纸收好，翻身躺倒在床上，心里得意起来。整个工厂，只有这个留学生才能理解他，看来别人的水平都不行。
　　“凯凯，干嘛呢，吃饭了！”
　　“来了，大娘！”叶凯翻身下床，出了房间。
　　“哟，今天有什么好事儿？这么高兴？”
　　叶凯跟大娘笑了笑，“没事儿。”
　　“没事儿就这么高兴？是不是谈对象了？”
　　叶凯一下子脸红了，“哎呀，不是！大娘，谁能看上我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穷小子。”
　　“嘿，这怎么说的，有大娘疼不叫疼？大伯爱不叫爱啊？”
　　“大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开玩笑呢，喜欢您侄子的姑娘都排队到劝业场了！”
　　“就是，我们凯凯长这么高这么精神，工作又好，愁什么找对象啊。”大娘说着往叶凯碗里夹了两块肉，“高兴啊，就多吃两碗饭！”
　　“好！”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12章 理想和现实
　　辛志宏在重要的几个部分指出了一些问题，都是十分关键的点，尹从南一一记下，回去要认真修改一番，还要跟其他的工程师开个会，把他们手里的部分也统一一下，谨防后续安装上出现问题。
　　讨论结束，尹从南把图纸细心收好。辛志宏忽然主动提起来，“你父母的事情……”
　　尹从南手里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眼里充满了忧虑和期待。
　　“最近省里得到了消息，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已经决定重新给你父母的问题定性了。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
　　组织上决定重新给父母定性，这对尹从南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他拿着图纸的手开始发抖，难以压抑激动的心情。
　　“考虑到你留学归国，是国家重点培养的人才，但是还没有把最基础的住房问题解决，组织上决定把之前没收的房子，还给你。”
　　“真的？”
　　“没错。等过两天我带你去办个手续就行了。”
　　“太好了。”尹从南笑了，他真得太开心了，但笑了一会儿又觉得辛志宏会不会误会自己，于是赶紧说，“辛叔，我不是……”
　　辛志宏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房子。”
　　尹从南点点头，默默垂下了眼帘。那所房子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外公外婆家住了三代人的老房子。那里有太多他们阖家欢乐的回忆，每当想起父母，他们的身影总是出现在那所老房子里，尽管也有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但那里对尹从南来说太宝贵了。他一时哽咽，眼里盈着泪。
　　“好啦。”辛志宏安慰他，“那所房子之前被另一个单位当做办公室，后来也是他们另外搬了地方，才终于空出来。等把房子还给你，你自己还得好好收拾一下才行。这些日子，还是委屈你在咱们宿舍继续住一段时间。”
　　尹从南抹了把脸，摇摇头，“没什么委屈的。组织上已经很照顾我了。”
　　从研究所出来，尹从南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转了个弯，去了那所老房子。
　　老房子在离研究所步行半小时不到的地方，毗邻一条小路，天色已经晚了，显得尤其幽静。他循着儿时的记忆走去，嗅到了晚风送来的一阵幽香。
　　是那棵老槐树。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了树下。白色的小花儿落了满地，怡人的香味飘在空中。粗健的树枝从院墙里伸了出来，像是在欢迎他曾经的小朋友回家。他在树下站定，转身面向房子。
　　普普通通的二层小楼，已经物是人非。楼里没有一丝光亮，黑黢黢的毫无人气。玻璃窗破了，也没有人管。外墙上爬着稀稀落落的爬山虎。大门斑驳了。
　　尹从南之前想来看看，但他正是因为害怕看到这样一番景象，才迟疑了脚步。可是今天不同了。他要回家了。
　　这里就算经年破败，只要他回来，他一定还会把这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让它和原来一样，和他父母在时一样。
　　院门锁着，他没办法进去，只能尽量靠近，他把手搭在门上，小声说，“我回来了。”
　　“张工。”叶凯正拎着锤子把一块钢板砸平，瞥见张工又夹着图纸过来了。
　　“叶凯。好几天没看见你了。”
　　“这不是最近都在忙援非这套机器嘛。怎么，您手里的活儿画完了？”
　　“画完了。就是咱们之前签的那套发酵设备。”张工把图纸打开一半，送到叶凯面前。
　　“嗨，您给我看也没用，这得问我们主任。现在援非这个项目不能停，这套发酵设备让哪个班干还不一定呢。”叶凯继续砸他的板子。
　　“那你们班呢？是一直做这套吗？”
　　叶凯理所当然地回答，“肯定啊，这套设备这么困难，离了高工还怎么继续往下做。就现在正在做的循环滤渣系统，尹从南还每天都要来看看呢。”
　　“尹……哦，你说小尹啊。”
　　叶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留学生”改口成了大名“尹从南”。张工这么一磕巴，叶凯自己才意识到这一点。倒不是因为“留学生”这个词本身有什么不好，只是在别人用这个词指代尹从南的时候，总是多了一层酸溜溜在里面，叶凯不喜欢。何况人家有大名，天天叫人家“留学生”算怎么回事儿。
　　“是啊，小尹这些日子可是忙得团团转，不是下车间就是去开会，动不动还要去研究所跑一趟，发现问题就要通宵改图纸，真是辛苦。”
　　叶凯每次见尹从南他都神采奕奕的，脸上总带着笑意，说起话来既有礼貌又简单明了，他从来没想过尹从南原来每天这么忙，更是一次都没有在他脸上发现过熬夜的痕迹。
　　“既然他这么忙，你们怎么也不帮帮他。”
　　“我哪帮得上忙啊，就算那几个工程师，有时候也插不上手。”
　　“你们科里不是还有一个大学生了吗？”
　　“你说郝晨啊。这个，”张工往前举了举手里的图纸，“这套发酵设备就是他跟我一起做的图纸。”
　　叶凯瞥了一眼，果然跟尹从南做的图天差地别，不仅精细程度、简明程度不如尹从南，主要是这套发酵设备和之前做的一套几乎一模一样，完全没有新鲜东西，用以前的图纸生搬硬套就行了。叶凯心想，这水平还是别跟尹从南一起工作了，省得拖他后腿。
　　“张工，我算发现了，你们这个大学生几乎不来车间，每次送图纸都是你替他来。他就这么金贵啊。人家留学生都一天来我们车间好几回。”任浩光不知从哪冒出来，横插了一嘴。
　　张工说，“嗨，还不是被你们几个大老粗吓着了。上次小郝画错了一条线，被叶凯逮住了，数落了一通。人家小郝性子绵，不爱说话，怎么受得了你们。弄得害臊了，就不敢来了呗。”
　　“张工，你这么说话我可不爱听了。我们怎么就大老粗了？”任浩光跟张工半开玩笑半生气。
　　虽然知道张工嘴里的“大老粗”是玩笑话，但叶凯还是搭了一句，“我们大老粗，他作图粗心大意被发现了，他还不高兴了？而且张工，你可别冤枉人，我平时怎么跟你们说话的，就怎么跟他说话的。我什么时候数落过你们？”
　　“就是，他还有理了？”
　　张工说不过他们，笑着摇摇头，“看看你这一个个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叶凯一抬头正好看见王栋抽完烟回来，“张工，主任来了，你快去找他说正事吧。”
　　张工小跑着过去，跟王栋打开图纸商量事情。叶凯远远地看了几眼就继续低头干自己的活儿。
　　跟王栋把图纸交代完，张工就回科室等信儿了，看见坐在座位上看书的郝晨，张工也没忍住，走到他旁边小声跟他说，“小郝。最近也去几次车间吧。你画的图纸，万一有什么要点我没注意，没说清楚，耽误工作也不好。而且……”张工谨慎地看了看周围，吴力和尹从南都去开会了，他又继续压低声音，“车间里的人都不怎么认识你，但又总能看见你的图纸，会让工人们觉得你是大学生，瞧不起他们，不愿意跟他们沟通交流，时间久了，你工作也不好做了。这回的发酵设备，你图纸明明做得很好，为什么不去车间里露个脸呢？”
　　郝晨面有难色，想开口又不知道找个什么合适的说法。
　　张工看他这副模样，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叶凯那小子嘴太狠，你不愿意跟他说话吗？没事儿，他这会儿正忙援非项目呢，你做的这个发酵系统不会让他做的。下次就你去车间吧。”
　　郝晨一听可以避开叶凯，心里放松了一些。其实他早就有些想去铆焊车间了，因为他想见杨晓慧。他想看她工作的样子，想看她的笑容。可惜除了在铆焊车间，平时无论是在上下班的时候，还是在食堂里了，他总不能见着她。只怪这个厂里人太多了。
　　他以前喜欢这里人多、地方大，对于一个工厂来说，这是生产力的体现。他是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分配到这里的。他成绩好，本来有更好的出路，但他喜欢机械设计、喜欢工业。在他的思想里，工业才是带动一个国家发展的根本动力，是经济建设的重要基础，不然为什么四个现代化里，要把“工业现代化”放在第一位呢。当他知道自己能来这个大工厂工作的时候他别提多高兴了。
　　可是没多久他的热情就被一点点磨灭了。千篇一律的制图工作，聊不到一起的年长同事，还有车间里说话直来直去不给人留面子的工人，都让郝晨觉得受挫，觉得自己的才华无法施展。尤其那次碰到了叶凯，他只不过画错了一条线而已，叶凯就在车间众人面前说他“工作态度有问题”。确实，他那段时间很消沉，工作时也经常走神，甚至直到今天也是如此，可是叶凯算什么，他凭什么说出那种话。郝晨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而那个人却对自己的语言和行为无动于衷。
　　他想见杨晓慧，可是他讨厌看到叶凯。他总是希望能在铆焊车间以外的地方偶遇杨晓慧，可这个工厂人多地方大的优点，一下子成了阻碍。
　　但是如果，他既不用在工作中直接面对叶凯，甚至还能见到杨晓慧的话。郝晨觉得，这份工作可能还是有继续下去的意义。
　　张工只能看到他面无表情，却发现不了他的心理活动如此活跃。
　　张工以为他在走神，轻轻碰了碰他，“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啊？”
　　郝晨放下手里的书，点点头，“好的张工，下次我去车间。”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13章 哑巴急了也说话
　　循环滤渣系统的图纸终于全部完成。这中间，经过了尹从南和厂里的工程师们的反复研究，又给辛志宏看了几遍，核对好没有任何疏漏处之后，第一时间拿到了车间里，和负责生产的高俊友他们讨论下一步的工艺方案。
　　高俊友和赵工带着几个班长，还有叶凯他们这些主要的工人，在车间的一角，围了一个圈，尹从南在中央，听取着大家的想法和建议，并详细记下来。说到起劲儿的时候，大家会争论两句，也会有人插科打诨，大家哄笑一阵。
　　尹从南很喜欢跟工人们打交道，他们的思维活跃，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跟你藏着掖着。尤其是有了叶凯带头的几个年轻工人，他们的脑子天马行空，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偏离了主题，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制止他们，更不会有人强调什么会议纪律，他们发散一阵又会自然而然回到正轨。很多灵感，就是在他们发散话题时产生的。尹从南也常常觉得，他们在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真的是五花八门，虽然不能直接解决问题，但却能给尹从南很多启发。跟他们讨论事情，气氛轻松，效率还高。只要大家觉得可以这么干，都是痛痛快快的一个字——“好”！
　　年长的老师傅中，高工和赵工都很喜欢尹从南。首先当然是因为他的专业过硬，解决了很多疑难问题，其次就是尹从南身上这种踏实谦逊的精神，这在年轻的同行当中是很少见的。尹从南尽管手握着全国罕有的高学历，懂得世界范围的高精技术，却还是能如此勤勤恳恳，而且是真诚的，不是做做样子，这让这些老师傅们非常欣赏他，与他共事也感到自己倍受尊重。
　　所以，尽管这些老师傅，有时跟领导都要拿捏一把，却跟尹从南向来是好商好量的。
　　“嗯，我明白了，我这就去跟工艺科的同志再讨论一下。”尹从南卷起了图纸。
　　赵工说，“太细的地方，大家只能边干边想，总有办法的。”
　　“好的，这两天我们尽快把方案拿出来。”尹从南跟大家微微鞠了个躬，转身准备离开车间，迎面正好看到拿着图纸的郝晨，他在车间门口一脸茫然。
　　“郝晨？你今天来了。”尹从南觉得新鲜，自从他来工厂，还是第一次见郝晨下车间。
　　郝晨点点头，“有新工作安排下来了，我也过来跟车间沟通一下。”
　　他说话声音很小，衬着车间里的杂音，尹从南竖着耳朵，好不容易才听清。
　　“好，那你忙，我回办公室了。”
　　“你呢？”郝晨给自己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才鼓足勇气走进了铆焊车间。一进门就看到尹从南跟工人们亲亲热热地打成一片，在那里轻轻松松地讨论问题。这其中还有叶凯。
　　叶凯看着尹从南，一点都没有对着自己时候的那种横挑鼻子竖挑眼，反而还在一旁点头附和，偶尔说两句话，他跟尹从南还一唱一和起来了。
　　郝晨佩服尹从南的同时，心里也十分不舒服。他很想知道，尹从南到底是怎么摆平这些刁钻的工人的。尤其是叶凯。尹从南输掉了焊接比赛，按理说叶凯应该很瞧不上他这个知识分子才对。
　　“我？”尹从南停下脚步。
　　郝晨支吾了一会儿，结果他想问的话一个字也没说出口。这怎么问，一个人一个样，即便是尹从南告诉他方法，他也不一定能同样使出来，他得有自己的主意。于是他摇摇头，“没事。”
　　尹从南对他笑笑，他看出了郝晨的紧张和不自在，可是接触不多，郝晨又是个敏感细腻的人，切莫交浅言深，就轻轻拍拍他的肩，算是鼓励鼓励他，“进去吧，想说什么直说就行了。”
　　郝晨点点头，看着尹从南离开车间，朝大楼快步走去了。
　　他深深喘了一口气，沿着车间内规划好的动线，向车间深处走去。不由自主地，他开始寻找杨晓慧的身影，可是大家都穿着工服，焊工们还都带着面罩，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就在他东瞅西望的时候，和正在对接材料的任浩光四目相接了。他记得任浩光，可是任浩光好奇地看了他两眼之后就低下头，跟旁边工作的焊工说话了。难道他不记得自己了？还是他故意不理人？郝晨只好也装作没看见他，继续往里走。
　　电焊和材料撞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搞得郝晨脑袋里嗡嗡直响，忽然他听到有人喊，“晓慧！”他循着声音看去，正好见到一个人放下手里的焊把，摘下面罩。那不就是杨晓慧吗？
　　“吃冰棍儿。”
　　拎着铁皮桶的年轻男人憨头憨脑，他把桶向杨晓慧递过去，杨晓慧开心地笑着，看到冰棍儿瞪大了眼睛，从桶里拿了一根白色的还冒着凉气的冰棍儿，在角儿上咬了一小口。
　　可能是感觉到了这边投来的目光，杨晓慧看了过来，郝晨再想移开视线为时已晚，被逮了个正着，他只好低下了头。
　　“再拿一根儿吗？”赵永宝问。
　　“不了。”杨晓慧晃了晃手里的冰棍儿，然后靠近赵永宝一步，“那人是谁？”
　　赵永宝半边脸又红又热，冰棍儿的凉气也治不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太认识。”
　　没等他说完，杨晓慧就转身走了，赵永宝想跟上，却被别人催着发冰棍儿。
　　她小跑着来到郝晨面前，用悦耳的声音说，“这位同志，你是哪个车间的？来找谁啊？”
　　雪白的冰棍儿，映着杨晓慧刚刚干完活儿的红扑扑的脸蛋儿，郝晨压根不敢正眼看，半低着头说，“我是技术科的。”
　　“技术科的？”杨晓慧眉头一蹙，眼珠子转来转去，使劲儿回忆，“我怎么没见过你啊……”忽然她灵光一闪，“你不会就是那个大学生吧，叫郝……”
　　“我叫郝晨。”
　　“还真是你！”杨晓慧猜中了，一下子笑开了花，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我来的比你晚，也没怎么见过，倒是偶尔听张工、李工提起过你。”她热情地伸出手，“你好，郝晨同志，我叫杨……”
　　“杨晓慧。”郝晨飞快地跟她握手，生怕手里的温度和汗水，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你知道？”
　　“你焊接比赛赢了尹从南，大家都知道，现在是厂子里的名人。”
　　杨晓慧有些不好意思，神色里有些忸怩，可是却让她显得更好看了。
　　“那我可要好好谢谢叶凯了。”
　　郝晨正在偷偷欣赏杨晓慧青春靓丽的姿态，忽然听到这个名字。
　　“叶凯？”
　　“对啊，要不是他非要我比赛，你们怎么会都知道我这个小焊工呢？”
　　杨晓慧说得理所应当，完全没有注意到郝晨表情的变化。
　　“那个……你吃冰棍儿吗？”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发现郝晨盯着她手里的冰棍儿，脑子里就蹦出这么一句。
　　“不，不吃。”郝晨连忙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视线一直落在那根冰棍儿上，太没出息了。
　　“哦，对了，你是来找人的吧。光顾着说话了，没耽误你吧。你要找谁？找叶凯吗？”
　　“我不找他。”郝晨不想再从杨晓慧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把这场原本很美妙很难得的对话的气氛给彻底破坏了。他虽然很想再跟杨晓慧多说几句话，但此时也感到扫兴。他说，“我找车间主任。”
　　“哦，他在那边主任办公室里，就西北角那个屋里。”杨晓慧用冰棍儿指着车间的一角。
　　郝晨点点头，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他还是很想给杨晓慧留个好印象的。然后往东北角那边去了。
　　赵永宝发完冰棍儿，跑到杨晓慧身边，“刚才那人是谁？”
　　“你也不认识啊？”
　　“看着有点眼熟，想不起来了。”
　　“就技术科那个大学生，叫郝晨。”
　　“哦，他啊。”赵永宝一拍脑门，“见过一两次，后来就不来车间了，今天怎么又来了？”
　　“不知道，去找主任了。”
　　车间主任和车间副书记在同一个办公室，郝晨从半开的门缝里看到他们两个人都在里面，一人举着一根冰棍儿。他轻轻敲敲门。
　　王栋和贾鹏看向门口，他们还是见过郝晨几次的，一眼就认了出来。
　　贾鹏先说话，“小郝？进来！”
　　郝晨进去，跟二人问了好，站在办公室当中看着两个坐在椅子里的人，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王栋说，“你可是稀客啊，快坐下。”他指了指挨着墙边的一把椅子。
　　郝晨看了看那把旧了吧唧的椅子，摇头，“不坐了，我是来说发酵设备的事儿的。”
　　“到这边说吧。”贾鹏站了起来，绕到了桌子前面。郝晨走过去，把图纸在桌子上摊开。
　　王栋也走到桌子前，“这图纸玩弄完了？”
　　“完了，工艺也做好了。”他从图纸后面把工艺方案也拿了出来，“上次张工说，王主任要安排一下哪几个班来做，工艺方案可能还得跟具体操作的工人商量一下。”
　　“就安排五班六班的人做。你跟他们商量就行了。”王栋拿出工艺方案看了看，“没什么问题的。”
　　郝晨问，“五班六班都有谁？”
　　贾鹏笑了，“五班别人你不认识，杨晓慧你肯定认识吧，焊接比赛可给我们车间露脸了。”
　　郝晨僵着脸点点头。
　　王栋又说，“那可是我们车间一枝花，赵永宝天天粘着她。”
　　“是吗，赵永宝追杨晓慧？”贾鹏闲白儿的心起来了。
　　“可不，叶凯去了高工他们班之后，赵永宝就开始了，以前他跟叶凯在一个班，杨晓慧看都不看他一眼。”
　　贾鹏笑了起来。郝晨却暗地里咬住了牙根。
　　他们二人说完，郝晨看似随意地接了一句，“主任跟书记真是挺重用叶凯的。”
　　贾鹏不以为意，笑笑而已。王栋却听出了些意思，“这怎么讲？”
　　郝晨没有抬头，眼睛一直盯着桌面上的图纸。“焊接比赛是他的主意，把刚来的留学生打败了，给咱们铆焊车间挣了脸面。现在援非项目这么重要的工作，二位领导也是交给他们班做，高工带着他一手做起来，还在他的意见下调整了车间的布局，这可是全厂都知道的事儿。年轻工人里，大家都佩服他，领导又给他好机会让他发挥能力。老师傅们再有本事，过不了几年就退休了，厂领导要提拔重用，肯定是选叶凯这种年轻又有能力的人。”
　　贾鹏不虞有他地笑着说，“他啊，调皮捣蛋第一名，鬼主意多，这思想上还不够进步。要提拔他，还早着呢。”
　　“有了升职的机会，思想上的转变还不是一转眼的事情。”
　　郝晨声音小，语气轻，可这几句话，进到王栋的耳朵里，砸得他振聋发聩。
　　啪叽一声，王栋手里的冰棍儿化了，摔烂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14章 你信我吗
　　“叶凯！”高俊友拿着刚刚从尹从南手里接过来的热乎的图纸和工艺方案，把叶凯喊了过来。
　　叶凯抹了把汗，小跑着到高俊友和尹从南面前，接过了图纸，“什么事儿高工？”
　　“去放样吧。”
　　叶凯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可以开始做了？”
　　“对。”
　　尹从南在整理好所有案头工作的时候，心情也很澎湃。这个循环滤渣系统，不仅是整套设备的关键部分，还是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的创新，凝聚了很多人的心血。包括技术人员，也包括这些奋战在生产一线的工人。他看到叶凯的表情，已经开始对成品充满期待了。
　　也是在这个瞬间，尹从南才忽然意识到，他最近好像很少看见叶凯板着脸，大家一起讨论问题的时候，他也会有很多生动的表情。不过想想，尹从南最近也没跟他单独说过话，这副轻松自然的样子，大概还是因为和老师傅们在一起吧。
　　不出所料，叶凯亮闪闪的眼睛在看到尹从南的时候忽然就转移视线了，嘴角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尹从南憋住笑，在心里摇摇头，还是别抱有什么他会改变态度的期待了。
　　“小尹辛苦啦。”高俊友拍拍尹从南的肩膀，
　　尹从南笑笑，“高工，你们才辛苦，后面都要靠你们了。”说着，尹从南特意去看了看叶凯，而叶凯只是拿着图纸在研究。
　　“我还是每天都会来车间的，有什么问题咱们一定随时沟通。”
　　“这东西是你设计的，你来看着一点，我们心里也有底。”
　　“好！”尹从南痛快答应了，又闲话两句，就回了办公室。
　　叶凯拿着图纸，按照高工的指示，带着两个班的其他几个铆工准备去放样。刚把材料运到位，就看到王栋从办公室里出来了，先是到对面区域把五班六班的人叫了过来，又把高俊友班里的人叫到一起。
　　高俊友问他，“大家都忙着，你又有什么事？”
　　王栋手里拿着发酵设备的图纸和方案，站在几个班的人面前，“咱们厂之前接的那套发酵设备的活儿，技术科和工艺科已经把图纸和工艺都给我了，大家研究一下，明天差不多就可以开工了。”
　　高俊友问，“跟我们班有什么关系？走，咱们干活去。”高俊友招了下手，自己班里的人抬腿就要跟他走。
　　“高工！等一下。”王栋把他们叫住，“跟你们没关系我叫你们干嘛？肯定是有事儿啊。”
　　叶凯凑到高工耳边说，“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高工往前抬抬下巴，“等他说吧。”
　　王栋看他们交头接耳，就知道说不了自己什么好话，但是现在他不在乎，他做的事情可都是在为今后打算。
　　张工刚到铆焊车间门口，就听到里面动静不对。他本来是过来送一个补充的构造图的，不想却碰见了这么一档子事情。他在门口朝里面望，只见叶凯站在一群人中间，他的身后是高俊友领着他们班的人，对面是王栋和贾鹏。
　　又是叶凯！张工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就猫着腰溜着边进了车间，站在了远离人群的一角。
　　王栋正在发脾气，说叶凯不服从工作安排。贾鹏在做和事老，让大家有话好好说，把安排工作的原因，和不同意调动的原因都讲讲清楚，不要像吵架一样。
　　当事人叶凯只是站在中间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人堆儿后面跑过来一个小个子，一头蓬松的卷发，红扑扑的小脸蛋。张工一看，是杨晓慧。
　　杨晓慧小兔子一样，小跑着到张工面前，回头看看没什么人注意她，拉着张工就出了车间。
　　“晓慧？怎么了这是？”
　　“张工，我还想问你呢。”
　　“问我什么？”
　　“发酵设备的活儿，为什么好端端的要让叶凯过来干？”
　　张工成了丈二和尚，“这我怎么知道啊？为什么要让叶凯干？”
　　杨晓慧一脸怀疑，“难道不是你们技术科要求的？”
　　“我们技术科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都是听你们车间安排。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们王主任又发什么火？”
　　杨晓慧实在想不通，就跟张工全说了，“今天本来好好的，主任突然开会说发酵设备的事情，说安排了我们五班做，又说让高工班里出叶凯和任浩光他们几个过来，跟我们一起做，然后把六班调过去接替叶凯他们继续干援非那套设备。”
　　“这是为什么？多此一举吗这不是。”
　　“我也不知道。叶凯不同意，这不就闹僵了。我还以为主任这么安排是你们技术科要求的。”
　　“我可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而且上次也不是我来的啊。”
　　杨晓慧这才想起来，“对，上次是郝晨来的，我还看见他了。”杨晓慧又回头看看车间里，心里也发愁，“这可怎么办啊？”
　　张工说，“这事儿关系了两个工作，可不能因为工作分配的原因出什么岔子。我和郝晨负责的发酵设备简单，谁做都一样，问题是援非项目。小尹早上过来的时候还没事儿了吧。”
　　“没有。早上的时候还是叶凯他们在干。”
　　张工让杨晓慧先回车间，“我得去跟小尹说一声。”
　　张工转头就跑回大楼，尹从南刚在办公室坐稳了没一会儿，灌了两口一早晾凉的白开水。
　　“小尹，”张工快步走过来，拉拉他的袖子。
　　“怎么了张工？”
　　“铆焊车间重新分配了工作，让叶凯去做我们手里这套发酵设备，换人过来接援非项目。”
　　“为什么？谁分配的？”尹从南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张工摇摇头，“不知道。”他又想起上次去交图纸的是郝晨，他现在就坐在尹从南身后。“郝晨，你知道吗？为什么王栋突然要换人？”
　　郝晨听到张工来报信的时候，心里就不住打鼓。但是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他不过就是说了几句闲话而已，他既没给出主意，也没有说任何人的坏话，王栋做出这样的决定，完全是出自他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我昨天只是去送了图纸。”他说完话就把头低下了。
　　张工和尹从南都知道他不爱说话的性格，自然也不再多问。
　　可是尹从南稳不住了，现在这个节骨眼换人，工作上的承前启后会全部被打乱的。
　　“张工，我得去看看。”
　　一直都在办公室的吴力，听着这边的情况，也没有插嘴，只是在尹从南和他简要说明情况，并说要去铆焊车间的时候，点了个头，说了声“去吧”。
　　尹从南一路小跑，张工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他们到铆焊车间的时候，还跟张工离开时一样，场面依旧僵持不下，只是王栋的火气更加大了一些。而工人们的情绪也开始有了些变化。
　　尹从南大步跨进车间，“王主任，贾书记。”
　　所有人都一齐朝尹从南看了过来。
　　“小尹？有事吗？”贾鹏连忙迎上来。
　　这样的场面被尹从南撞见两次了，上次是因为工人们擅自更改车间布局，这回又是因为重新分配工作，面对尹从南这个“外人”，贾鹏这个车间副书记的脸上实在不好看。他有些责怪王栋，为什么每次工作方式都是这么激烈，不能跟同志们好好说话。这时候，不能让尹从南看笑话，他只能笑脸相迎，把场面弄得体面些。
　　“我们正在讨论工作。”
　　尹从南跟他点点头，但表情始终是严肃的，“贾书记，你们是不是在分配工作？”
　　大家都纳闷儿他怎么知道的，结果尹从南抢先一句，“我刚才在外面听见一些大概。我能听听具体情况吗？”
　　人既然都到现场了，说的又是工作上的事情，没有理由瞒着他。于是贾鹏就把今天重新分配工作的计划跟尹从南说了一下。
　　“我想知道，为什么要把叶凯他们几个人突然调去做新工作。”
　　贾鹏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毕竟不是他的主意，他回头去看王栋。王栋显然也已经坐不住了，他走过来跟尹从南说，“小尹同志，耽误不了你的援非项目。”
　　王栋是打定了要跟尹从南打马虎眼的主意。他身后的叶凯很想拆穿他，但是想到这其实只是铆焊车间内部工作分配的问题，自己不同意也是本着对援非项目有始有终的责任感，和对这套设备的好奇心，把别人牵扯进来实在不应该，于是就没有在这时开口。
　　“王主任，可能是我管得太多了，但是我希望您还是尽量维持原计划，不要把叶凯调离援非项目。”
　　叶凯听到这话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尹从南竟然直接开口提了要求。
　　“援非这套设备刚刚进行到最主要的部分，循环滤渣系统正处在放样、下料的关键阶段。高工是一位高级技师，几十年经验的老铆工，他带的徒弟是什么水平，我想您心里比我有数。循环滤渣系统非常精细，而且是多种材料拼接，对技术的要求非常高。这时候换人，缺乏对整套系统的了解，工作起来也缺少连贯性。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王栋越听，越被狠狠戳到心窝里。他回道：“我想让我们车间里其他工人也跟高工学学技术，所以才把叶凯换走。你对我们车间的了解，难道能强过我？怎么？我们车间里，除了叶凯他们几个，别人都干不了你设计的设备是吧。”
　　王栋语气已经不礼貌了。张工听到这里有些害怕，要是技术科真的因为这件事跟铆焊车间这种命脉部门发生矛盾，以后的活儿可都不好干了。
　　“王主任，咱们慢慢商量嘛。小尹说的就是他的想法，你的想法也可以说出来，让小尹也参考参考。”
　　贾鹏也说了同样的话。
　　可是事已至此，王栋已经没有办法再说软话了，“我就是这个态度，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尹从南很着急，他看向叶凯，叶凯也回看着他，尹从南却读不懂他眼里的意思。他又去看高俊友，这时候只要高俊友一说话，王栋必然不敢继续闹下去，可是这回高俊友却没有开口。
　　尹从南不知道为什么。
　　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工人们中间小声的议论。
　　“就是，我们也想跟高工、赵工干点不一般的活儿。”
　　“是啊，叶凯是聪明，可也不能总是带他吧。”
　　“那个留学生除了他还不想用别人呢。”
　　如此云云，尹从南明白了，王栋的话起了作用，这时候高工也不好维护叶凯了，不然得罪领导是小，让他在工人们中间不好做就是大事了。
　　“主任。”叶凯终于开口了。
　　尹从南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我听你的。我跟浩子几个去做发酵设备。”
　　尹从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叶凯这回怎么听话了？
　　“叶凯，你今天刚开始放样。”他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
　　叶凯把头转向尹从南，像是在专门和他解释一样，“我们车间的工人都是几个老师傅一手带出来，技术水平都不差。我不是最能干的，也不是什么能人，我就是听师父的话，把工作完成。”他又对着王栋，“只要你不把高工、赵工他们调走，只调走我们几个就没关系。别人跟着高工、赵工一样能把工作做好。”
　　王栋难得在叶凯面前拾到面子，腰杆一下子就挺直了，“行，那你这就算服从工作安排了。明天开始，你们几个跟着五班去做发酵设备。六班的去跟高工干。大家散了吧。”王栋拍拍屁股走人了。
　　六班就是赵永宝的班，他的班长和叶凯一直不对付，这回竟然可以压叶凯一头，别提多高兴了。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尹从南跑到叶凯跟前，“你就答应了？”
　　叶凯这时候也高兴不起来，但是他很坚决地看着尹从南，“你信我吗？”
　　他问到了尹从南的要害。
　　“信。”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15章 机会有的是
　　尹从南相信叶凯，也相信工厂所有的工人，秉着圆满完成工作的心，在优秀的师傅们的带领下，这套设备应该不会有问题，而且他也会每天到车间去跟进情况。尽管问题算是顺利解决了，却也让尹从南对铆焊车间两位领导的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经过这件事，尹从南意识到，现在工厂的劳动模式太过于禁锢工人了。一个优秀的工人，只能专注于一个项目，在面对多个项目齐头并进的时候分身乏术，而想要把新的工人培养起来，恰恰需要大量的实践经验，如果想要在短时间内培养一个成熟的工人，这就形成了矛盾。
　　想要解决这个矛盾，当务之急就是要提高生产效率，这就不得不依靠新的技术。
　　尹从南想到了购置新设备的问题。
　　他来到工厂，并不是单纯地来帮助他们完成常规的生产任务，而是想要深入了解一线的生产情况，为工厂未来的发展方向做一个分析和规划。如果可以有这个机会，他想要在轻工业机械厂搞一个实验。引进新设备，培训工人熟悉新设备，如果能从生产工具开始，渐渐改变生产模式，进而提高生产水平和生产效率，那他就不算白来一趟基层。
　　难办的在于，他的想法需要厂领导的配合，而他只是一个暂时借调过来的研究员而已。他需要一个非常适宜的时机，提出自己的想法。
　　他忽然想到，如果他把想要购置新设备的想法告诉叶凯，那他一定很高兴，以叶凯的性格，应该会对所有的新鲜玩意儿产生兴趣。
　　这几天他照常下车间，循环滤渣系统进行得还算顺利，高工和赵工尽心尽力，带着年轻的工人们平稳地开展工作。他最一开始还担心，叶凯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在工人们中间受到排挤。好在由于他最后的挺身而出，不仅主动解决了这场麻烦，反而还让很多工人们更加高看他一眼。毕竟，愿意把援非这么好的项目让出来给其他人做，这不是谁都能干出来的事儿。就是偶尔碰到任浩光的时候，他会跟尹从南抱怨两句，“叶凯就是爱当英雄！”
　　爱当英雄没什么不好的，尹从南自从上次帮他申请专利跟他聊过一次之后，他就觉得叶凯心里是有一些英雄情结的。可是，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他要牺牲掉很多个人利益，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尹从南觉得自己想得深了，可能在叶凯眼里，这些事情，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个人利益，又或者，叶凯的脑子里，压根就没有“利益”这个概念。他只是想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尹从南出神间，不经意就看向了在另一个区域忙碌着的叶凯。他个子高，虽然仅是一个背影，也是身姿挺拔，一看就经常运动，估计体育也是他的强项。他站在几个工人中间，一副领导气派，大家都听着他的指挥，干得热火朝天，只是远远望过去，都能感到他们的工作气氛一定很好。
　　这时尹从南又想起了辛志宏的话。如果叶凯能够进一步读书学习，他的成就可能远远不止做一个高工那样的高级技师。
　　“尹同志。”
　　尹从南一下子回过神来，发现是郝晨在叫他。
　　“小郝。你来了。”
　　郝晨点点头。
　　尹从南想起他马上还有一个跟厂领导汇报工作进度的会，就跟高工和赵工打了声招呼，离开了车间。
　　郝晨答应了张工要多来车间，可是他一念之差，弄巧成拙，本来想避开叶凯的，可是现在他却每天都要面对叶凯。幸好负责带这套设备的是五班班长，不是叶凯，他讨论图纸，都尽量拉着五班班长，躲开叶凯远远的。而且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赵永宝，那个总粘着杨晓慧的人，被调去了援非项目，也算是扫清了郝晨接近杨晓慧的一个障碍。
　　这些日子他观察了，杨晓慧虽然和叶凯关系不错，但是叶凯平时都不会多看杨晓慧一眼，应该是看不上她。可这么一想，不知为什么，杨晓慧的魅力似乎也大打折扣了。尤其是在这几天的接触中，杨晓慧的言谈举止也太过普通了，完全不似当初那惊鸿一瞥的光彩，让郝晨有些可惜。可即便这么想，他还是会多看杨晓慧几眼，如果这天还能多跟她说上几句话，那他一整天情绪都会不错。
　　“晓慧！”
　　郝晨忽然听到有人喊杨晓慧，他回头，一个眼睛很大、面容清瘦留着齐耳短发的姑娘站在他身后，而那个姑娘也看到了他。
　　“来了！”杨晓慧亮堂的声音响起，然后她大步冲了过来，在郝晨身边带起一阵风。
　　他多希望，杨晓慧能少点这样的风风火火。
　　那姑娘盯着郝晨，跟杨晓慧咬了下耳朵。
　　“哦，你也没见过他啊，他叫郝晨，技术科的。”
　　董燕这才又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脸色有些苍白，很消瘦的年轻人。她有印象的，在什么场合见过。
　　而这时郝晨也发觉眼前人十分眼熟。
　　董燕想起来了，她大大方方地走过来，跟郝晨伸出手，“郝晨同志，我叫董燕，是精工车间的副书记，我们应该在党课学习的时候见过面。”
　　郝晨恍然大悟，对，就是那里，只是他并不是每次都出席，而且董燕也是偶尔过去作为年轻党员代表给大家汇报心得，所以他们好像就见过那么一次。他伸出手和董燕握了握，“是的，我想起来了。你过来讲过课。”
　　董燕笑笑，“讲课不敢当，只是讲讲自己的经验教训。”
　　“董燕是我表姐。”杨晓慧高兴地介绍。
　　因为之前的焊接比赛，董燕想要阻止杨晓慧，加上她和叶凯闹了些小矛盾，她已经很久没有来铆焊车间了。现在时间久了，大家貌似也把那些事情忘了，她这才又鼓起勇气，像以前那样照常来。她私心也是希望能有机会和叶凯缓和一下关系。
　　她悄悄踮脚，越过一些碍眼的机器，看到了在远处工作的叶凯，看来现在是跟他说不上话了。
　　“我们科跟铆焊车间沟通比较多，还没什么机会去精工车间。”郝晨的声音，把董燕的视线拉了回来。
　　董燕点点头，“以后有机会来我们精工车间的话，还希望你能来指导指导我们工作，我代表车间先欢迎你了。”
　　郝晨心里一阵感动，这才是他期待的与同事交流该有的样子。
　　“好，有机会我一定会去。”
　　尹从南和其他几个负责人把目前上马的项目中的一些技术问题跟领导汇报完毕，党委书记马国胜提出，希望援非设备完成之后，能够让尹从南请研究所的专业人士过来进行质量检验，最好能够请到当时带队去考察的辛志宏。
　　“小尹，不知道能不能帮我们把辛所长请来啊。”
　　“辛所长一定愿意来，这套设备的设计，辛所长一直都是全力支持，给了很多帮助。而且还可以请一些其他的专家一起来看看咱们这套设备。”
　　马国胜和李瀚都很高兴，如果能让行业专家们都来看看他们这套设备，说不定能树立成一个正面典型，未来能够承接更多的大项目，这对厂里来说可是大好事。
　　趁着领导情绪不错，尹从南很想现在就把引进新设备的想法跟领导提出来，但是他一考虑，好像还不是时候，最好是提前跟辛志宏商量一下，再找个时机跟厂里提出来，更加妥善。
　　散会之后，马国胜叫住尹从南，告诉他援非项目完成之后，马上就是国庆节了。那时候工作正好告一段落，大家应该好好轻松一下。每年的国庆节，厂里都会组织运动会，和各种游戏和比赛，职工们都很喜欢，到时候请尹从南一定来参加，和同志们一起过节。
　　“你会不会什么体育项目啊？”李瀚问。
　　“我之前打过篮球，羽毛球也可以。”
　　“棋牌会不会？”
　　尹从南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不太擅长。”
　　马国胜笑了起来，“小尹，你别看那些工人们天天跟铁打交道，打起扑克牌来，一个比一个算得精。你要是跟他们打牌，可要小心点。”
　　李瀚又说，“你要是不擅长就不打牌，参加咱们的体育比赛。”
　　难得领导热情邀请，尹从南当然一口答应，“好，我一定参加。”
　　从会议室出来，已经到了午休时间，尹从南忙了一上午，饥肠辘辘。自从开始忙起来，他每天胃口都很好，加上食堂虽然是大锅饭，但用料足，味道也很不错，他吃得很香。有时需要赶图纸，甚至晚饭也在厂子里解决。他拿着饭盒，找一个人少一点的窗口排队，忽然看到队伍里有一个高出人群的脑袋，肯定是叶凯。
　　自从那天他被换去做发酵设备，尹从南还没有跟他正式说过话，虽然当时尹从南认同了叶凯的选择，但对于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尹从南还不曾有机会问他。
　　叶凯打完饭回头，看到了站在队尾的尹从南，两人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尹从南就被身后的人催着向前跟上队伍。叶凯身后跟着任浩光，倒是笑着跟他打了招呼，“小尹同志。”
　　尹从南对他笑笑，很快就轮到了自己。他打完饭，端着饭盒，再找座位，就已经看不到叶凯了。他走到食堂一个清净的角落里，准备享受午餐。忽然一个人影挡住了眼前的光，接着一个饭盒落到了对面。他抬头，看到叶凯装出一副到处找不到座位的样子，好像是不得已过来跟他拼桌的。
　　尹从南夹着一块鸡蛋，因为想笑，就又默默放回了饭盒。他也配合叶凯，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叶凯？”
　　“哦。”
　　“坐吧。”就像是尹从南邀请他过来的一样，叶凯这才坐在他对面。
　　“中午人真多。”叶凯左顾右盼，仿佛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尹从南点点头，“是。这边总有两张空桌，但是好像没什么人愿意来。”
　　叶凯在打开的饭盒盖子上戳了戳筷子，用筷子尾指了指房顶，“这边屋顶有点漏，下雨下雪的时候会滴水，慢慢大家都不来了。”
　　“我说呢，今天天气还挺好的。”
　　“嗯，你来之后还没下过雨。”
　　尹从南知道他有话跟自己说，可这么绕下去，两人可能聊到宇宙大爆炸，都聊不到重点。于是，他先开口了，“发酵设备那边怎么样？”
　　叶凯动作顿了一下，“挺顺利的。之前给东北的一个酒厂做过一套差不多的。”
　　“援非这边的情况，高工跟你说过吗？”
　　“说了，也都挺顺利的，我有空也会过去看看。有高工他们在没问题。”
　　叶凯一直吃饭，连眼都不抬，尹从南问，他就答。
　　“你心里挺遗憾的吧。不能做完这套设备。”
　　叶凯这回十分坦然，点头说，“是。我很想跟着做完。我对你设计的滤渣系统，还有之后的加压的煮浆锅都很感兴趣。”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调动？”叶凯送上门，就是在等他问这个问题吧。
　　不出所料，叶凯终于放下了筷子，把脸从饭盒里抬起来。他两条浓浓的眉毛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尹从南。
　　他说，“我想，你来了之后，我肯定还会有机会，做更多更有意思的东西。”
　　尹从南被这句话击中了。那天叶凯问他信不信他，尹从南回答了“信”。今天，尹从南才知道，叶凯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因为他同样相信着自己。
　　面对这样的信任，尹从南点头说，“肯定会。”
　　作者有话说：
　　最近小郝出场有点多哈~我要给他凑cp了~求个留言啊！嘤嘤嘤~


第16章 比钢铁还强大
　　尹从南不仅把辛志宏请来了，研究所的书记廖明岩也一起来了，同行的还有三位年轻的研究员，年纪比尹从南大不了几岁，都是这几年毕业的硕士生，其中有两个正在攻读博士学位。他们听说留学回来的尹从南给援非项目设计的机器要出厂了，都很想来看看。
　　马国胜和李瀚接到了这个消息后，高兴地早早就开始安排迎接他们的计划。还调了两辆厂里最高级别的行政用车，说要一早亲自去研究所门口接两位领导过来。尹从南说，辛所长最怕兴师动众，厂里要是动用这么大排场去接他们，怕他还不来了。这么一说，厂里领导才放弃这个想法。又亲自打了电话去感谢，定好了完工的第二天一早九点就过来。研究所里也有车，所里人自己开车过来就行了。
　　当天一早，尹从南是先到了研究所，然后和所里领导、同事一起来厂里。此时他坐在车里的副驾驶位，后排是辛志宏和另一位同事。
　　他们闲聊到一半，辛志宏忽然说，“小南，你上次提的那个叶凯，我听伍秘书说了。”
　　看来是拜托伍秘书的事情被辛志宏知道了，“伍秘书帮我弄了一个申请发明专利的手续，发明人就是叶凯。”
　　辛志宏笑笑说，“伍秘书还说，所有的材料都是你亲手写的。”
　　“是。我觉得他的发明挺有意思的，就写了。”
　　“那发明人为什么不自己写？”旁边的同事问道。
　　尹从南从后视镜看去，大概辛志宏也有同样的疑问。他不知道怎样跟两个不熟悉叶凯的人解释，于是简单说道，“这是我的主意，干脆就帮他弄了。”
　　“小尹，你还真是个热心肠。”同事说。
　　只有尹从南知道，自己这副热心肠可是着着实实地贴了一回人家的冷屁股呢。
　　他抬头看路，司机开过一个转角，“前面就是了。”
　　轻工业机械厂的大门就在下一个路口旁边。差十分钟九点，马国胜和李瀚就已经等在门口了。这回的阵势跟上次迎接尹从南比，只能更加隆重。不仅仅是因为来的是其他单位的领导，更是因为他们都是行业里的佼佼者，是国家轻工业机械方面的最优秀的研究人员。
　　工人们大多也都提前来了，有其他车间的人也来凑热闹，看看这套机器长什么样子。
　　叶凯昨天最后一个走的，今天差不多也是第一个来的。他脚踩着架子底下的横梁，抬头看着最后完成的循环滤渣系统。机器外表还没有喷涂油漆，是金属的颜色，每一个零部件完美吻合，有铆接的部分，有焊接的部分，都很精细。哪怕是现在看不到内部构造，哪怕是不懂机械的人，只通过这透着美感的线条，和精良的制作，都能想象出，这一定是一台高质量的机器。他蕴含着设计者和制造者的智慧，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晶。
　　叶凯非常感谢高工。是高工在昨天最后快要完成的阶段，特意去叫他过来，做了最后一个部分的铆接。
　　有始有终，叶凯的心愿算是圆满了。
　　他知道，高工虽然在工人里算是心细的，但是也不一定能体贴周到到这个程度。这事肯定是尹从南的主意。完成铆接后，他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尹从南，他们对视一眼，叶凯看到了他眼镜后面的双眼里隐含的笑意。
　　赵永宝跑到叶凯身边，憨笑着说，“叶凯，我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同意调动，我还真摸不到做这个项目的机会。就是可惜了，我这脑子不太行，都干完了，我也没弄清楚这套系统是怎么回事儿。”赵永宝撇撇嘴，好像对自己挺失望。
　　叶凯搭上他的肩膀，指着眼前的机器，“你弄不清不稀奇，咱们又不是搞设计的，你把这上面的焊道都焊结实漂亮了，这套机器的成功就有你一份功劳。”
　　“那我保证，我手里出来的焊道没问题。我已经准备考三级工了。”
　　两人说着都笑了起来。
　　门口传来动静，有人说研究所的领导已经到了。
　　车间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跑了出去，叶凯一如既往地老神在在不凑热闹。
　　外面马国胜和李瀚，热情地迎上了前来考察的研究所领导。几位领导之前就在各种场合见过面，虽然不是交往甚多的熟人，但也是老相识了。几人见面都异常亲切。
　　厂里领导代表全厂，感谢研究所的领导和研究人员能够前来指导工作，研究所领导也对厂里全力投入生产，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项目表示惊喜。互相又介绍了身边的随性人员，厂领导又把尹从南从头到脚夸了一遍。
　　辛志宏说，“两位太过奖了，他有什么问题也不要多虑，尽管跟我提出来，我来批评他！”
　　“没有没有，我们感谢小尹同志还来不及了呢！”
　　几人哈哈一笑，厂里领导就引着研究所的人向铆焊车间走来了。
　　车间里的工人看到领导们过来了，自动聚拢到车间中央，王栋和贾鹏也早早就位，两手握在身前，等着迎接领导。
　　厂领导把研究所的人请到车间里，一进大门，车间里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完成的机器在大家的身旁，研究所的人情不自禁就被这台机器吸引了目光。尹从南也望了过去，他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人群外围，机器下面的叶凯。他穿着工服戴着手套，用期待的眼神朝这边看来，与尹从南的目光相撞，他微微点了点头。
　　尹从南笑笑，他知道，叶凯也很盼着研究所的人员对这套机器的评价。
　　认识了车间的人，尤其是高工、赵工几位项目带头人，研究所的书记廖明岩说，“我们的工业发展确实停滞了一段时间，但是我们有老师傅们几十年的经验和智慧，还有积极、好学、有韧劲的年轻人，有人愿意带，有人愿意学，我们一定能很快赶上来。”他说完，又指了指身边跟着的几位研究员，“咱们也要努力，从科学技术上，推动生产。”
　　大家听了廖明岩的话，又纷纷鼓掌。
　　辛志宏向前走了一步，离机器更近了些，他声音不大，身边的尹从南却听得很清楚，他说，“成品，和我当时想象的一模一样。”
　　尹从南笑着说，“是的，分毫不差。”
　　“甚至还要更精细一点。”
　　“喷装之后会更好看。”
　　辛志宏点点头，“上去看看。”
　　尹从南拿着图纸，随着辛志宏上了架子。后面厂长李瀚和高工，还有一个研究员也跟着一起上去。
　　“到那边安装的时候，咱们还是要有人去的。”
　　“说明书我都写得很明确了，还翻译了英文。”
　　辛志宏点点头，“那就不用兴师动众了，我们派几个技术人员过去就行，厂里是不是也要出几个人。”
　　李瀚说，“我们会派李工去，他也参与了设计，而且是我们厂最年轻的工程师。”
　　辛志宏说，“那辛苦厂里的工程师了。一切行程计划我们会安排的。”
　　尹从南又拿着说明书，跟辛志宏说了些后续安装对接的计划，甚至一些售后维修的问题。
　　他想的很全面，辛志宏也很满意。
　　辛志宏下来之后，又换了两拨人上去看机器。
　　叶凯一直在下面，看着他们检查机器，支棱着耳朵听他们如何评价，虽然不是字字句句都听得清，但结合他们表情，叶凯知道，这些研究所的领导们也很认可他们的工作。
　　所有人都轮番看过了机器，双方领导交流意见的时候，尹从南悄悄走到了叶凯身边。
　　“你干什么不去陪领导？”叶凯有些惊讶。
　　“他们还得说一会儿呢，我来你这儿躲躲清净。”尹从南看看周围，“你还真会找地方。”
　　叶凯心情大好，有点想笑，挠挠脑袋，“一会儿领导找不着你了。”
　　然后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看着离他们几米远的热闹人群。
　　在钢铁的机器面前，人群显得有些渺小，但是这钢铁是由这些小小的人们从无到有创造的。是尹从南这样的技术人员用一条条直线曲线画出图纸，又有叶凯这样的工人用一钉一铆、一道道焊缝制作而成的，他们的力量比钢铁还强大。
　　尹从南的心中鼓动着成就感，他想身边的叶凯一定也一样，他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
　　视察基本结束，围拢人群渐渐散开，尹从南跟叶凯打了声招呼，跟上了领导们。
　　在领导离开车间之前，尹从南灵光一闪，跑到辛志宏身边，小声跟他说，“辛叔，我想让你看个东西。”
　　“什么？”
　　尹从南神神秘秘，辛志宏就跟其他人说，“我跟小南讨论点问题，你们先去陪陪厂里领导。”
　　挥退了其他人，尹从南领着辛志宏回到了铆焊车间。
　　车间里的工人也很纳闷儿，研究所所长跟尹从南鬼鬼祟祟这是在干什么？
　　“您看这个。”尹从南带着辛志宏来到一台焊机前，拿起了焊把钳。
　　“这不就是焊把钳吗？”
　　尹从南又拿起另一把焊把钳，“您再看这个。”
　　“这个……”辛志宏把这个形状奇怪的东西拿在手里，露出了和尹从南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时一样的表情，“也是焊把钳。”
　　“对，我请伍秘书帮忙申请专利的就是这个东西。”
　　“叶凯设计的？”
　　“嗯。”
　　“是个巧玩意儿。”辛志宏拿在手里把玩一阵，“他人呢？”
　　尹从南回头找他，只见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三步两步闪走了。
　　尹从南摇摇头，“他……应该去忙了。”
　　“这人真是有意思。”
　　尹从南谢过给他们看焊机的这位女焊工，领着辛志宏离开了车间。
　　原本想留研究所的人在厂里用午餐，但是廖书记和辛志宏都觉得太耽误厂领导工作，就推却了。尹从南要留在厂里，就送辛志宏往厂门口走。
　　“辛叔，您看厂里的情况，我说的引进新设备的事，可以进行吗？”
　　辛志宏沉吟片刻说，“我觉得厂里工人素质都非常高，又有好几位工程师，就人员方面来说，引进新设备的条件是很成熟的。”
　　“太好了！”
　　辛志宏轻笑一声，“你啊别高兴太早。引进新设备对厂里来说不是小事情，涉及到很多问题。一套进口设备几百万，厂里能不能看到新设备带来的利益才是决定是否引进的关键。责任重大啊。”
　　尹从南点头，这些问题他确实也想过，所以才迟迟没有跟厂里开口。
　　“好的辛叔，我明白了，我再把想法细化一下。”尹从南思考着，视线一飘看到了拿着饭盒从车间出来的叶凯。
　　“叶凯！”
　　叶凯听到喊声，下意识停下了脚步，一回头看到是尹从南和研究所所长，这时候再跑就显得太怂了。
　　尹从南跑了过来，“辛所长想见见你。”
　　“见我干什么？”
　　“辛所长等着了，就打个招呼。”
　　叶凯不情不愿地跟着他来到了辛志宏面前，尴尬地笑笑，“辛所长。”
　　“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啊！真是又有头脑又有模样。我听小南提过你好几次。”
　　叶凯看了尹从南一眼，眼里满是“你怎么这么多嘴”。
　　尹从南全不介意，在一旁高兴地看着他们说话。
　　辛志宏拍拍叶凯胳膊，“加油干小伙子，有前途。”
　　“谢谢辛所长。”
　　辛志宏看到车在等他，跟他们挥挥手准备上车，忽然又想起来嘱咐尹从南，“现在有时间了，搬家要是忙不过来，记得跟我说。”
　　“我自己没问题。”
　　辛志宏的车开出厂子大门，尹从南回身，碰到了身边的叶凯。
　　叶凯问他，“你要搬家？”
　　作者有话说：
　　依旧是求留言的我，希望你们看到我的双手！


第17章 变革与冒险
　　尹从南点点头，“对，我要搬家。”
　　“你现在住哪里？”
　　“我现在住研究所的宿舍。”
　　他们说着，转身往厂院里走。
　　“你搬去哪儿？”
　　“搬回自己家。”
　　路过铆焊车间门口，任浩光喊住了叶凯，“叶凯，你去哪儿了？一转眼就看不见你了。”他又看到尹从南，“小尹同志，你们怎么跑到一起去了？”
　　尹从南笑笑，没说话。
　　任浩光说，“走啊，一起去吃饭。”
　　尹从南说，“你们先去吧，我还得回大楼里拿饭盒。”
　　“那好，我们先走了。”任浩光走到叶凯旁边，跟尹从南摆了摆手。见尹从南转身走了，就拉着叶凯的衣袖，“走吧。”
　　叶凯跟着去往食堂的大部队走着，想到，尹从南来厂里也几个月了，他们好像除了工作从来没聊过别的。他不知道尹从南住哪，也不知道他家里有什么人，更不知他结没结婚，有没有对象。他以为他们能算是朋友，结果呢，他对他知之甚少。他们在工作之外，可以说是毫无接触。而尹从南也同样，从来不说自己的私事，也没有过问过叶凯的个人情况。
　　“你想什么呢？”任浩光突然出声。
　　叶凯回头看了他一眼，顺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任浩光。发现自己连任浩光穿多大码的鞋都知道，可能这才能算得上是朋友吧。
　　援非项目的整套设备，经过喷涂之后，正式准备出厂了。出厂当天，厂领导和研究所的领导齐聚，甚至连省里工业厅都派来了代表。机器被挂上大红绸子。领导们在临时搭建的演讲台上，轮番发表了讲话，内容都是对项目成功的祝贺、对工人们的赞美和对未来的期许。轮到马国胜书记讲话时，他说，在重大项目上有突出贡献的同志，厂里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也不会矮化你们的奉献，你们流的每一滴汗水，都是你们的勋功章，在你们以后的事业里，都会闪着光！
　　几个年轻工人围着叶凯站成一堆，赵永宝看着台上讲话的领导，挠了挠头，“领导这话什么意思啊？”
　　任浩光说，“你听不懂啊？”
　　赵永宝摇头，“不太明白。什么勋功章，什么闪光的？你懂了？”他又把问题丢回给任浩光。
　　任浩光说，“这还不简单啊。就是说咱们有功劳呗。对不对叶凯？”
　　他用胳膊顶了顶叶凯，叶凯居高临下看着他俩，说，“你们两个臭棋篓子就别在一块儿玩儿了。”
　　“那到底什么意思啊？”赵永宝还挺执着。
　　叶凯勾了勾嘴角，“领导的意思，就是以后评优、评奖，优先选在重大项目里有贡献的人。明白了吗？”
　　“啊？是这个意思啊。”任浩光说，“我怎么没想到啊。”
　　赵永宝恍然大悟一般，“这领导说话就是有水平。”
　　“诶，叶凯。”任浩光忽然放低声音，“那咱俩还算吗？咱被王栋调动了，这项目都没做到最后。”
　　叶凯有点不耐烦，“那么多老同志在咱们前头呢。”
　　任浩光遗憾地看着前方的演讲台，叹了口气。
　　叶凯当然知道，王栋当时非要给他们重新分配工作，就是为了不让叶凯他们几个年轻工人过多参与重大项目，不然慢慢就要变成功高盖主。要是他们在工作上的成绩被厂领导发现了，王栋这个全靠资历混上来的车间主任，就难做了。但是，叶凯心里纵然有千万般看不上王栋，这种小心思，他也不愿意跟任浩光他们明说。一是没有什么意义，除了让人心涣散，对工作一点好处都没有；二是，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心里有这么多弯弯绕，他自己其实也不愿意多想这些，只是他脑子快，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装着机器部件的大卡车一共五辆，卡车出厂之前，还举行了剪彩仪式。领导们剪断红绸子，向两边闪开，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出厂门口，跟车的代表里有高工和赵工，从窗口跟大家挥手。
　　“高工！赵工！”他们的小徒弟们在路边大声喊着自己的师父。厂里就像是嫁女儿一样，一切都是那么喜庆热闹。
　　尹从南站在路边，看着厂领导心满意足的笑容，他想，或许今天是个提出自己想法的好时机。厂里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如果现在能够乘胜追击，扩大生产、改革生产模式的话，以后会有更多接手重大项目的机会。说不定领导也正好有这个想法，如果他们可以一拍即合，那是再好不过了。
　　下午，其他单位的领导都离开了。马国胜和李瀚，还沉浸在这一整天的热闹和喜悦里。两个人在党委书记办公室高高兴兴地聊着天。
　　尹从南轻轻敲了敲敞着的门。
　　两位领导一起回头，看到是尹从南，热情地招呼他进来。
　　“马书记，李厂长。”
　　“来来来，小尹，快坐。今天辛苦你了。”
　　李瀚给尹从南倒了一杯热水，顺势就坐在了一个单人沙发上，看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文件夹，“你这手里拿的是什么啊？”
　　尹从南说，“我有些想法，想跟两位领导报告一下。”
　　马国胜也走了过来，在沙发上坐下，“好啊，坐下说。好不容易完成了一个大项目，你可是功臣，不要这么拘束嘛。”
　　尹从南点点头，也在沙发落座。马国胜在中间，尹从南和李瀚，坐在各自一边的单人沙发上。
　　他将文件夹打开放在茶几中央。
　　“咱们这次完成的援非项目，是工业部委派的任务，省工业厅承接下来，由咱们厂出色完成。今天机器出厂，获得了省里的认可，等到设备在非洲顺利安装调试，投入使用，国家也会知道咱们厂的生产能力。到时候，咱们厂就会全国知名，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任务重、难度大的项目来找咱们厂。这当然是好事，也是一种挑战。”
　　两位领导很认真地听了尹从南的开场白，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咱们最近为了赶进度，先后都是同时上马两个项目。这对咱们来说已经是很大的压力了。”
　　回想当初刚刚接到援非项目时，大家还都在为赶工期而愁云惨雾，尹从南一句话，就勾起了两位领导的回忆。
　　“后来经过我们技术人员和工人们的群策群力，还有领导的正确指挥，我们终于赶在工期前完成了全部设备制造。可如果再有一个项目，也赶在同一时间呢？咱们怎么办？”
　　问题一出，两位领导互相对视一眼，然后李瀚开口道，“这种问题以前也出现过。如果不是像援非项目这样没办法拒绝的任务，我们保险起见，是不会接没有把握完成的工作的。”
　　马国胜也点点头，“确实。我们当然也想接更多的项目，给厂里带来更多的效益，可是我们不能超负荷生产啊，工人也受不了。”
　　尹从南说，“是的，让工人们超负荷工作，是不可行的。尤其我们厂，以铆焊车间为中心。据我所知，无论是哪里的工厂，高级别的焊工和铆工，都是非常稀缺的。咱们厂赵工这样的八级焊工，就只有一位，高级技师也就只有高工一个人。遇到疑难项目，只能他们两位带头，而且也只能负责一个项目。其他的工人想要顶上，多多少少还要再等几年。”
　　两位领导先是皱着眉头思考尹从南提出的问题，继而又带着好奇看向他，想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工人们的精力是有限的，他们是肉身子不是铁打的。”尹从南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看着两位领导的眼睛说，“但是机器不会。我想跟厂里建议，购置一套先进的工艺装备。”
　　马国胜和李瀚似乎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二人面面相觑。马国胜说，“我们厂现在使用的工艺装备虽然不能说是目前最新的，但也和新的装备大同小异，购置新装备，也不一定能提高多少生产力吧。”
　　“我们跟国内最先进的工艺装备，确实相差无几，我想说的是，咱们购买进口装备。”
　　“进口？”两位领导几乎异口同声。
　　“对。”
　　在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又交换了个眼神。
　　马国胜迟疑着说，“这……我还没有研究过。我对国外的工艺装备也不是特别了解。老李，你有了解过吗？”
　　李瀚也很为难，嘬了半天后牙，摇了摇头，“我只听说过国外的生产，自动化程度很高。生产效率，应该也很高。”
　　尹从南点头，“是的。他们有适用于各种场合的自动焊机，还有各种精冲设备，能够大幅度提高效率。”
　　马国胜说，“我们肯定是不如小尹你了解。你有具体的资料吗？”
　　尹从南把打开的文件夹向两个人稍稍推了一下，“这里有一些我认为可以购置的设备名称和简介，适用场合我也写上了。具体价格写了一个区间，主要是不同厂家生产的机器价格会有些差异。”
　　李瀚拿起文件夹，当然是先看了价格，然后又递给马国胜。
　　“成本很高啊。”马国胜把文件夹放回茶几，脸色越来越难看。
　　尹从南知道，他们有很多顾虑，如果自己不再推一把的话，估计两位领导是不会同意购置新装备的。他把文件夹拉过来，翻到了最后几页。
　　“这里是我拟定的一份数据化模型，利用我们厂目前生产情况的一些参数，和运用新设备之后的一些参数，可以推算出收回成本所需的时间，和提高生产效率的百分比。购置新设备的成本，在稳步、合理的经营下，不会消耗很长时间，就可以被覆盖，而后续的效益却非常可观。”
　　两位领导，谁都没有去碰那个数据化模型，他们知道，自己一时半刻也看不明白。最主要的是，他们不想驳了尹从南的面子。
　　其实，不用看那个数据化模型，也能知道，购置先进设备，对提高生产必然是有好处的。可是投入大成本，就意味着冒险。谁愿意做那个拖着全厂去冒险的人呢？
　　“小尹，”马国胜开口了，“你这个模型有点复杂啊，你得给我们老同志一些时间，慢慢消化一下。还有你这些资料，我们也得好好研究研究。你的建议我们听到了，感谢你为厂里出谋划策。真是年轻人，有想法！”
　　“是啊，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可是不敢想这么多。”
　　两个领导哈哈笑起来。
　　“好，那我不耽误两位领导的时间了。”尹从南站起身，跟二人微微鞠躬，就走出了办公室。
　　他明白了，两位领导并没有购置新设备的打算，他今天的举动，本以为是趁热打铁，其实却如一泼冷水，把铁浇凉了。不过，他还是抱有一线希望，只要他们能好好看看他做的那份资料，或许能改变想法。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小尹同志要搬家了，叶凯要干嘛呢？


第18章 富足、美好和甜蜜
　　自从上工下工不打铃改成放音乐之后，工人们上班下班时的心情也舒畅了起来。
　　车间里终于不忙了，大家都提前收拾好等下班，开厂门前，就乌泱泱一大片人守在了大门口，只等大门一开，就往外冲。叶凯慢悠悠地踏着清闲的步子也往大门口走，路过车棚时，有人推着自行车跟他打招呼。他跟人家笑笑，转头看到车棚里撅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面对着他，是张工，另一个人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他感觉应该是尹从南。
　　叶凯好奇，就走去了车棚，一看果然是他们俩。
　　“你们干什么呢？”
　　“叶凯。”张工先看到了他，尹从南也回过头，见到是叶凯，站了起来。
　　“小尹要借辆自行车搬家，我说我家近，骑我的，结果车链子掉了，我们俩这弄了半天也没弄好，还蹭了两手黑油。”
　　叶凯看看他们两个，笑了，“两位技术人员不会给自行车上链子，说出去让人笑话。”
　　尹从南跟张工对视一眼，说，“你来试试。”
　　张工也附和，“就是，你来你来。”
　　“我来就我来。”叶凯把挎包放到了旁边车的车筐里，蹲下身，自言自语道，“我这新洗干净的白衣服，别弄脏了。”
　　尹从南说，“弄脏了我给你洗。”
　　叶凯抬头看了看他，伸手去拉掉下来的车链子。拉了一下不动，再拉一下还是不动。
　　“这是卡住了啊。”
　　“是啊，要不我和小尹能弄这么半天弄不好吗？”
　　“我去车间拿个钳子来。”
　　叶凯刚要起身，听到后面有个声音轻声说，“这是谁的包？”
　　三人一看，原来叶凯把包放到郝晨的车筐里了。
　　“我的。”叶凯把包拿出来，“对不起啊，我就放一下。”
　　“没事。”郝晨把车推出来，准备走，又想到尹从南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车棚，于是问，“你们在这儿有什么事吗？”
　　张工把刚才的话又说一遍。
　　郝晨点点头，看看尹从南，心想不如给尹从南卖个人情，就说，“要不你用我的车吧。我家也很近。明天你再骑回来给我就行了。”
　　张工说，“对啊，你用小郝的车也行，省得还得跟我这车费劲。”
　　尹从南正在考虑。
　　“不用了。”叶凯突然说话，“我去拿把钳子，一下就弄好了。”正好这时歌声响起，“唱歌了，厂门应该开了。”
　　郝晨一见叶凯说话了，就再没推让，骑上车走了。
　　“我去拿钳子去。”叶凯转身回了车间。
　　张工跟尹从南摇头，“哎，他俩连两句话都说不到一起去。”
　　尹从南倒是觉得很正常，人和人总是有合得来和合不来的。
　　张工又看尹从南，“我看你跟叶凯好像关系挺不错。”
　　“是吗。”他顺口搭音。
　　在尹从南眼里，叶凯跟大部分人关系都不错。尤其是在车间里，老师傅们喜欢他，年轻人们崇拜他。他为人虽然不招摇，但总还是有些木秀于林的意思，所以难免有些风要摧之，就像王栋和六班班长那样的人，也会给他找些麻烦，可那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了。
　　所以对于自己和叶凯关系不错这一点，尹从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一经张工提醒，尹从南才真正意识到，好像叶凯对自己的态度早已和他们初识时有很大的不同了。
　　这么想着，叶凯已经拿着钳子回来了，他干净利索地把链子拔出来，挂在齿轮上，一转脚蹬子，好了。
　　“行了。”叶凯把自行车拉出来，递给张工，“骑回去吧。”
　　“我刚说完，你怎么就忘了，我这车要借给小尹搬家。”
　　叶凯说，“我没忘。可是您看您这车，能搬家用吗？前面没筐后面没架，这怎么装东西？”
　　张工说，“哎哟，还真是。那小尹怎么办啊？”
　　尹从南可有些为难了，要是张工的车用不了，他要不就是再问别人借，要不就得自己买一辆自行车。可是现在自行车票很紧俏，这几天之内根本不可能弄来。
　　“张工，您先回家吧，我有办法。”
　　尹从南惊讶地看叶凯，“你有什么办法？”
　　叶凯不说，先把张工请走了，然后跟尹从南说，“你今天是要把东西都搬走吗？”
　　“差不多，要搬一大部分。”
　　“那你先去食堂吃饭，等你吃完了再来大门口，我也差不多到了。”
　　叶凯故意跟他卖关子，尹从南就也不再追问，等着看一会儿能有什么惊喜。
　　“好。”
　　尹从南自己去食堂吃了晚饭，差不多二十多分钟之后就回到了厂门口。
　　结果，他看到叶凯在大门外，骑着一辆三轮车。他一脚踩在脚蹬子上，一脚踩着地，因为个子高，车座和车把之间的距离对他来说有些局促，上半身只好弓着。叶凯一身崭新洋气的衣服，和这辆老旧的三轮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怎么看都不配套。
　　尹从南快步走到他面前，“你会骑三轮车？”
　　叶凯仰起了脖子，“我六岁就替我爷爷拉大白菜了。拉点儿你的东西，小意思。”
　　“真好，太谢谢你了。”
　　“谢什么啊，走吧，现在去哪？”
　　“去研究所宿舍。”尹从南说完，抬腿就向前走。
　　叶凯摁了两声铃铛，尹从南回头。
　　“你干嘛去？”
　　“去研究所宿舍啊。”
　　“你就这么去？”
　　“对啊，你还要办什么事吗？”尹从南很是疑惑。
　　叶凯叹了口气，拍了拍后面的车斗。
　　尹从南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坐上来啊！”叶凯简直不理解，为什么有人看到三轮车，还会想要走着走，当然是坐上来。
　　尹从南愣住了，他从小到大都没坐过三轮车。在他的印象里，三轮车后面一般都是拉货，就算是载人，也是载着老婆、孩子、媳妇儿，或者是老人。他一个大男人坐三轮车，被人看见会不会显得太滑稽。
　　叶凯完全没想到这层，他觉得两个人和一辆三轮车，一个人骑车，一个人坐在后面，这是天经地义的。
　　“快点啊。”他催促道。
　　尹从南有些尴尬，但看着叶凯一脸坦然，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如果自己一昧矜持，会不会让叶凯觉得自己拿腔作势。索性一抬腿，坐到了后面的车斗上。
　　三轮车的小车斗很干净，铁皮都被磨得光亮光亮的，看来经常使用。
　　“这是哪来的三轮车？”
　　“我大爷的，他老骑着这三轮带我大娘去市里买东西。”叶凯搬动两腿之间的刹车，“坐稳了吗？”
　　“好了。”
　　叶凯一蹬地，三轮车向前走了起来。
　　叶凯骑得轻快，尹从南却浑身僵硬地坐在车里，生怕自己稍一动，就会使车偏离重心，最后的结局就是他和叶凯两人在路边人仰马翻。
　　“你不会骑三轮？”
　　“不会。小时候跟大一点的孩子学过，没学会。”尹从南双手扣着车斗的边缘。
　　叶凯点头，“好多人会骑自行车，不会骑三轮车。需要的平衡感不一样。”他说着，使劲扭了几下车把，三轮车在路上晃了起来。
　　“小心小心！”尹从南吓了一跳。
　　叶凯反倒笑起来，“没关系没关系，别害怕。你要相信我快二十年的驾驶技术。”
　　这还是第一次，叶凯在只有他们两个一起的时候，如此开心地笑，尹从南好奇地向前看，可惜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听到叶凯对自己的驾驶技术自信满满，尹从南也稍微放松了，他转移视线，看向了街道，看向了熙来攘往的人群。
　　他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街景，一个奇妙的高度，一个适宜的速度。夏末时节，道路两旁绿荫葱葱，蝉鸣聒噪，人们穿着各色的夏衣，姑娘们的裙摆一荡一荡的，走不了多远就能在路旁看到“冰棍、雪糕、冰镇汽水”的牌子。这和他出国前看到的街景大不相同了。他看到了生活的富足、美好和甜蜜。
　　“前面怎么走？”叶凯微微回头问。
　　“右转，右手边就能看见了。”
　　尹从南想，他还交到了一个好朋友。
　　只不过，这一路上确实有人经常看他们两个，所幸的是，没有遇到熟人。
　　“到了！”
　　叶凯刹车，尹从南跳了下来。
　　“东西多吗，要不要我帮你进去拿？”
　　“不多，你等我几分钟。”
　　叶凯看着尹从南进了研究所宿舍的小院子，之后进了一栋四层小楼。这个院子里就这么一栋楼，跟他们工厂的家属院比可差太多了。工厂的家属院有筒子楼七八栋，还有好几排平房，一共住着一两千人。每天上班下班的时候，工厂到家属院之间的路上，全都是他们厂子的人。别的人想要用这条路，都得往后排队。谁见了这景象都得感慨一句，“这是轻工业机械厂的地儿。”
　　叶凯很骄傲，自己是这个大厂中的一员。
　　研究所的宿舍看上去住不了多少人，可能因为整个研究所也没有多少人。可是，这些人都是机械方面的专家、研究员，最低应该都是大学生，在知识水平上，叶凯自觉赶不上人家十分之一、百分之一。虽然在工人中，他算是懂得多会得多的，但是他距离机械知识的核心还是太远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尹从南画的一张张精致到美的图纸，叶凯心里只有佩服和羡慕。
　　一抬头，他看到尹从南拎着三大包东西从楼里走了出来。他忽然想到，他这样一个普通工人，竟然能和尹从南这样的留洋归来的留学生成为朋友，何其有幸。他跨下车，从尹从南手里夺过一个最大的包，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小心！”
　　“没事儿！”他把包放到三轮上，“这是什么啊？这么重。”
　　尹从南笑着说，“那都是书！”
　　作者有话说：
　　嗨！看到我求留言的双手了吗？能不能再求个小海星啊~


第19章 友谊的篮球
　　三大包东西上了三轮车之后，尹从南说，“稍等一下，还有些小玩意儿。”他快步跑回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抱着一个盆，盆里有一个篮球。
　　“篮球？”叶凯上前把篮球拿了出来，在手里摆弄了一下，“你会打篮球？”
　　“嗯。”尹从南点点头，“会打。”他把盆放到了三轮车上，眼前就飞来了叶凯抛过来的球，单手稳稳接住。
　　“不错啊。”
　　尹从南难得露出一些自满的神情，单手转了转手上的篮球，“知道这个球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
　　“我和一个美国人打球赢来的。”
　　叶凯瞪大眼睛，“你赢美国人？那个美国人多高？多壮？”
　　“两米多高，肩膀这么宽。”尹从南的手上举举侧伸伸，比划着美国人的身形。
　　“你太厉害了，你怎么赢得他？”叶凯走到尹从南跟前，接过球在地上拍了拍，又运了两下，这可是他第一次摸美国人的球。
　　宿舍门卫一直在看他们俩，尹从南说，“咱们碍事了，路上说吧。”
　　“好。”叶凯把球抛回给尹从南，骑上三轮车。
　　尹从南也熟门熟路，没什么不好意思了，他跳上车，守着几个大包抱着一个盆，盆里还一个篮球，活像一对逃难的兄弟。
　　叶凯等不及想听故事，一上路就回着头跟尹从南说，“快讲快讲。”
　　尹从南坐到了靠近叶凯那边，努力保持着平衡，“其实也不算是我赢过他，就是我跟他打了个赌，我赢了。”
　　“什么赌？”
　　“他说我没有办法在他头上得分。”
　　“结果呢？”
　　“我过了他，上篮得分了。”
　　“太棒了！”叶凯高兴地直拍车把，车子在路边晃悠了起来。
　　尹从南还是很紧张，“别晃！别晃！”
　　叶凯笑着说，“没关系，我有谱儿。接着说，说详细点！”
　　尹从南开始回忆那天的情况。
　　那只是一个不用去研究室的下午，他和几个留学生在篮球馆打球。慢慢人多了起来，他们就打算离开。可是，一个高头大马的白人拿着球冲到了他的面前，问他，“你是不是从中国来的尹？”
　　“我说我是。”
　　叶凯回头，“诶，你用美国话说一遍我听听。”
　　尹从南让他看前面，“前面过马路了。”
　　等过了马路，尹从南用英语给他讲了一遍。
　　“听不懂。那老外肯定络腮胡子，一巴掌护心毛吧。”
　　“没有，他是个大学生，还不到二十吧，挺英俊的一个男孩。”
　　“那就长那么大块头。”
　　“他从小就打篮球，后来没有加入专业队，才来上大学的，肯定天生条件很好。”
　　叶凯点点头，“他找你干嘛？”
　　那个白人问尹从南，认不认识一个叫卡洛琳的女孩子。尹从南认识她，她是在图书馆兼职做管理员的大二学生，好像是学国际关系的。卡洛琳对中国很好奇，只要尹从南去图书馆他们总会在登记处聊几句，卡洛琳还请尹从南吃过一次午餐，当然最后他们还是各自付了各自的钱。
　　尹从南如实回答。
　　白人旁边的一个黑人小伙子走上前，他对尹从南说，“离卡洛琳远一点，那是我兄弟的女孩儿。”
　　“这是我哥们儿的妞儿！”叶凯把这句话本土化了一下，“老外也这么说话啊。诶，真没想到你还到处拈花惹草。”
　　尹从南推推眼镜，“我们只是聊了聊中国的历史，和这些年的发展情况。”
　　“你小心被美帝国主义的糖衣炮弹腐化了。”
　　“肯定不会。”
　　“白人不会是要打你吧。你没跟他解释吗？”
　　“大家还是有素质的，轻易不会打架。但是我也没解释，如果我坚持说我和那个姑娘只是认识的话，他一来不会相信，二来好像是我因为怕他才这么说，显得我们中国人很怂。”
　　“没错，你说的对。”
　　“他看到我们在打篮球，就说来场绅士的决斗。”
　　白人小伙子把篮球抛给尹从南，他说，“给你三次机会，如果你能得分，我就和卡洛琳分手。但是你不可能从我头上得分。”
　　“他这是欺负人！”叶凯很不忿，“他是从小打球，半专业的。咱们又没学过。”
　　“可是我得分了。”
　　“所以说你太厉害了！你怎么得分的？”叶凯又回头不看路，尹从南再次警告他。
　　“我家旁边小公园里有个篮球框，我一会儿给你演示一下。”
　　“好！”
　　叶凯像是被讲评书的吊足了胃口的听众，急于知道后事如何，他加快了蹬车的频率，很快就到了尹从南家门口。
　　“到了。”
　　“到了？”叶凯左右看看，没有出现他概念中的人家，“哪儿有啊？”一抬头倒是看到了尹从南说的那个有篮球框的小公园。
　　尹从南从三轮车上下来，掏出了钥匙，走到了院门口的大铁门前。
　　叶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打开门，走进院子里，面对一栋爬满了爬山虎的小二楼。
　　“进来吧。”
　　“这是你家？”
　　“嗯。”
　　“都是？”
　　“嗯。”
　　“你……资本家啊！”
　　叶凯好像是被吓着了，在门口扶着三轮车，半天不敢进。
　　尹从南解释说，“这原来是我姥爷姥姥的房子，之前就已经住了三代人了，到我这里第五代人了，虽然是个楼，里面也没多大。先进来吧。”
　　他和叶凯一起去推三轮车，车轮子吱扭吱扭地响着，在静谧的小院子里显得十分响亮。
　　“这多就没人住了？”
　　“好多年了，之前被一个单位租用了，后来他们搬家，这房子就空置了。我前两天收拾了一下里面，外面还没来得及弄。”
　　三轮车推到了房门口，尹从南打开门，和叶凯一起把三大包东西搬进来。
　　里面确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大，一个厅三间房，楼上除了没有厅，格局是一样的。
　　“来洗把脸吧，辛苦你了。”尹从南带着他到了一个水管前，用带过来的盆给他接了一盆水，“没有热水，自来水行吗？”
　　“行，凉快。”叶凯过去撩了两把，接过尹从南递过来的毛巾。这毛巾带着香味，肯定是拿高级香皂洗的，最少得三毛钱一块儿。用这毛巾擦完脸，叶凯有点不好意思，故意开玩笑说，“你这毛巾跟大姑娘用的似的，弄这么香。”心里其实是怕自己把人家毛巾弄脏了，说着就赶快放进水里洗了两把，再还给他。
　　尹从南笑笑，没想这么多，就把毛巾晾了起来。
　　趁着尹从南收拾东西的工夫，叶凯在一楼把他家观察了一遍。地面铺得地砖，花纹很别致，一看就有年头了，直通二楼的房顶上能看到电灯的接头，但是没有灯，现在只靠门口的一盏白炽灯取亮，楼梯是全木头的，涂着棕红色的油漆。房间已经打扫过了，很干净，只差一些生活气息。
　　“你看，我也没什么招待你的，连个开水没法做，出去我请你喝汽水吧。”
　　叶凯想起来故事还没听完呢。他转身抄起篮球，“你接着给我讲啊，不能留扣儿啊。”
　　“行，咱们边喝汽水边说。”
　　叶凯怎么能让尹从南请喝汽水儿，两人出了院子，他直接冲到报刊亭窗口，递过去两毛钱，“来两瓶山海关。您给打开。”
　　老板在窗口里把两瓶汽水打开，递了出来。
　　叶凯一手一瓶，塞给尹从南一瓶，回头跟老板说，“我们去玩儿会儿，一会儿给您送瓶子。”
　　老板说，“好嘞。”
　　“说好我请你喝的。”
　　叶凯摇了摇手，“你给我讲故事，我请你喝汽水。走吧。”
　　他们抱着球到了小公园，两瓶汽水放在旁边，叶凯带着球走到篮筐下，把球扔给尹从南。
　　“你们怎么玩儿的？”
　　尹从南拍着球，“他防守我，只要我能在不犯规的情况下进球就行。三次机会，有一次进了就算我赢。”
　　“你比人家矮一头吧。”
　　“差不多。”
　　“你多高？”
　　“一米七八。你呢？你少说也有一米八二八三吧。”
　　叶凯嘿嘿一笑，“一米八五。”
　　尹从南做出要上前的动作，叶凯张开胳膊防守。
　　“注意了！”尹从南突然启动冲到叶凯身边，起跳，挥手一投。
　　球砸到篮筐弹了出来。
　　“我第一个球根本没来得及出手就被他拍飞了。”
　　“那是，”叶凯去捡球，想顺手再喝口汽水儿，可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玻璃瓶子，连汽水儿的水位都差不多，他分不出哪瓶是自己的了。回头偷看尹从南，尹从南还在空手练习投球，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没喝，捡了球回来。
　　“第二个呢？”他丢球回去，尹从南接住。
　　尹从南原地运球，“第二个我就进了。”
　　“第二个就进了？我以为怎么也得第三个，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不到最后关头，不会成功。”
　　尹从南笑起来，他的脸被日落前最后一丝光亮照得泛红，就像玻璃瓶里的橘子汽水。
　　“小心！”他又一个突然启动，斜喇喇带球过去，叶凯伸手一抄，扑了个空，回身再看，尹从南已经带球上篮了。
　　人和球同时落地，球砸在水泥地面，从大地深处发出回响。
　　叶凯愣了一秒，然后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尹从南不好意思地推了推歪掉的眼镜，“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过的他，反正就上篮成功了。可能就是凭的出其不意，和对方轻敌吧。”
　　叶凯竖起大拇指，“真长脸！”
　　那个白人很意外。尹从南自己倒没有很惊讶，他启动的时候就有感觉这次可以。他看到白人小伙儿很沮丧，肯定觉得自己必须要跟卡洛琳分手了。尹从南上前拍拍他，告诉他，自己跟卡洛琳都不算熟人，只是聊聊天而已，他没有必要因为一个一时冲动的赌局，赔上自己的爱情。尹从南说完就要和留学生朋友们一起回去。谁知那个白人叫住了他，并且递上了这个篮球。
　　说完故事，两个人一起回到了场边，准备拿汽水的时候，尹从南犹豫了一下。
　　“我忘了当时怎么放的了。”
　　叶凯说，“我也忘了。”
　　尹从南蹲下来随便拿了一瓶就喝了起来，叶凯看着他咕咚咕咚滚动的喉结，心想自己要是再纠结于这个也太不爷们儿了。他拿起另一瓶也喝了个干净。
　　放下瓶子，他问尹从南，“你跟那个美国姑娘真的没什么？”
　　尹从南对他眨巴眨巴眼睛，勾起唇角，“当然了。”
　　作者有话说：
　　留个言吧~这两天有点冷清，呜呜呜，如果可以顺手给我投俩海星~看我诚挚的眼睛！
　　这章出现了一些八十年代的生活场景和物价，报刊亭兼卖汽水冰棍儿瓷瓶酸奶，在那个时候的北方城市是常态。目前有些线索了，如果有哪个小伙伴猜出城市背景的话，我声明与现实无关，全是虚构！这些小细节是为了增加一些生活实感，为氛围服务的~


第20章 换人如换刀
　　“金秋十月，秋风送爽。在这丹桂飘香的收获的季节，我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厂运动大会。在此我们向厂领导问好、裁判员们问号，向积极参与活动的运动员们问好，也向所有为运动欢呼喝彩的工友们问好。”
　　台上的董燕脱去了一身工装，虽然她今天只是负责主持和解说，却没有选择穿花裙子，而是换上了一套红白相间的梅花牌运动服，左胸口还绣着“中国”两个字，配上她的齐耳短发，看上去利落清爽。她认为在这样的场合，需要重点凸显的是运动的精神，而不是一昧的展示自我，这样才符合她一位年轻女性党员的身份。
　　台下的职工们聚在一起，听腻了这样老套的开场词，都热热闹闹地聊着自己要参加什么比赛，谈论着今年会有什么新鲜奖品。
　　厂里的运动会每年都在国庆节放假前夕举办，一共分为两天，场地就是厂院内部，分为球类项目和趣味项目。第一天是球类的比赛，这几年全国学习女排精神，女职工就组织了排球比赛，男职工组织篮球比赛。小球运动，包括乒乓球、羽毛球等，男女职工都有安排。第二天的趣味类运动项目，花样可就多了，包括棋牌类，游戏类，甚至还有竞猜类，奖品种类繁多，参与就有奖品，大部分没有体育运动特长的职工，都更期盼着第二天的趣味项目。
　　那天，叶凯和尹从南打完球，叶凯就强烈要求尹从南一定要参加运动会的篮球比赛。男子篮球赛一共分为四个队，三个车间各一队，大楼里派出一队。
　　“自从我来咱们厂，每年篮球比赛都是我们车间得第一，连个对手都没有。今年你来了，一定得上场。”叶凯说着，原地开始练习跳投。
　　尹从南一口答应，“好啊，到时候场上会会你。”他趁叶凯不注意，断下他手里的球，带球上篮进了。
　　“你虽然赢过美国人，但你可别看不起我们。这届在美国那什么鸡的奥运会，中国可没少拿金牌。第一块就是许海峰！你这美帝球技是不错，可架不住我们车间配合好。”
　　尹从南推推眼镜，笑了笑，“那我可就认真迎战了！”
　　两人说着又开始互换攻防。
　　一直到天色彻底暗了，看不清篮筐，两人才分别。叶凯蹬着三轮回家，尹从南又收拾了一下房子，回了研究所宿舍。
　　所有领导讲完话，上午的重头戏——篮球比赛开始了。一共四个队，抽签进行两两比拼，胜队进入决赛，角逐最后的冠军。
　　第一轮，铆焊车间对阵精工车间，办公楼对阵机加工车间。
　　队员们都换上了和平时不一样的衣服，短裤、大背心，怎么轻松舒服怎么来。叶凯看向另一块场地，他是第一次看见尹从南穿成这样。虽然他知道他是个坐办公室制图的技术人员，可是没想到，从背心里露出来的膀子也挺结实，站在其他几个常年坐办公室缺乏体育锻炼的队友中间，相当的出挑，甚至有些健将的意思。叶凯心里赞叹，不愧是在美帝勇斗过美国佬的人！这时，尹从南也向他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目光一触，笑了笑。
　　叶凯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手臂和大腿，这两个场地的参赛人员，数他身材最结实漂亮，可一想起来尹从南口中形容的那个美国壮小伙儿，跟人家比起来，自己简直就是个小鸡崽子。他挺了挺胸，看了看旁边的任浩光和赵永宝，又找回了不少自信。
　　两块场地同时比赛。为了保留决赛时的体力，半决赛上下半场各十分钟，决赛上下半场各十五分钟，中间休息都是五分钟，进一球算一分，如果时间到了双方平局，就由双方队员轮流到罚球线罚球，进球多的队伍获胜。
　　裁判员介绍完比赛规则后，吹响哨音，比赛开始了。
　　不上场的工人们顶着大太阳围在两块场地周围，给自己的队伍加油。最开始还有人搬个凳子坐着看，可随着比赛慢慢进行，谁都坐不住了，不仅站着，还为了看得更清楚，都纷纷踮起脚。
　　谁也没有想到，今年比赛的精彩程度能够更上一层楼，主要是办公楼队一改往年体虚乏力的姿态，竟然开始频频进球了！
　　“又是尹从南？他打球真好！”杨晓慧被大楼这边的比赛吸引，都忘记看铆焊车间的比赛了。
　　负责解说的是坐在主席台一角，守着话筒的董燕，她不懂什么篮球，只会说谁把球传给了谁，谁被裁判吹了哨子，谁发球，谁进球。以前只有铆焊车间的比赛，让她觉得很精彩，因为叶凯能一个人带着球直接冲到篮下得分，谁也拦不住他。可是今天，大楼这边的比赛却更加吸引她的目光。
　　郝晨跟在尹从南身后跑回自己这半场。他知道董燕一直在往这边看并不是为了看自己。同样都是白白瘦瘦的身材，自己身上却是一点肌肉都没有，活像一只白条鸡，而且跑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好像随时都要摔倒一样，接到了球更是不知道怎办，球带不了两步，必然会被人抢走。他真希望董燕不要再往这边看了，这样她就既看不见自己的狼狈，又看不到尹从南的光芒。他甚至第一次希望，董燕多去看看叶凯那边。
　　“郝晨！”
　　尹从南对他喊了一声，一个比他头还大的黑影直冲面门。
　　他手忙脚乱接住了球，抱在怀里不敢动。接着，尹从南飞快从他身前跑过，等发现自己手里的球已经没了的时候，尹从南已经上篮得分了。
　　他还愣在原地，尹从南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漂亮！”
　　董燕没看明白，但她猜，“尹从南和郝晨打了一个漂亮的配合，办公楼队得一分！”
　　这块场地里的欢呼声，也吸引了旁边场地的注意力，正在准备界外球的叶凯把球抛给任浩光，头却不停看着尹从南这边。赵永宝也跑到他身边说，“这尹从南真厉害啊，进了好几个球了。”
　　叶凯挑了挑眉毛，“你不知道了吧，人家在美国跟美国人打过篮球。”
　　“这么厉害！看来咱们这次决赛要跟大楼里的打了。还是头一回。叶凯靠你了！”赵永宝拍着叶凯的宽肩膀。
　　“瞧好吧你们。”
　　“叶凯！”任浩光从界外抛球给叶凯。
　　郝晨听到喇叭里，董燕用她甜美的声音说出自己的名字，一下子来了精神。刚才什么都没做，就和尹从南完成了一个配合，要是尹从南能带带自己，说不定能有更好的表现。他跑到尹从南身边，“能把球传给我吗？”
　　“可以啊。”尹从南盯着球场上的变化，不停挪着步子，随时准备启动。
　　“然后告诉我怎么办。”
　　“行。”尹从南对于郝晨想要积极参与，还是挺高兴的。他本来就是抱着游戏的态度，当然大家越积极越好了。看到对方带球过来，他冲了出去，从对手手里轻松断球，然后回头单手抛给郝晨。
　　郝晨脱手，球滚到了地上，见对手跑过来抢球，他直接扑倒在球上，用肚子护住了球。裁判吹了哨子。
　　尹从南过去把他拉起来，笑着说，“不错不错。”
　　郝晨确实不会打篮球，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也分辨不出来尹从南是夸他还是损他。他有些羞赧地红了脸，然后说自己有些累了，要下场换人。
　　董燕说道，“大楼队要换人了，郝晨下场。”
　　郝晨有些泄气，不过好在，董燕也不用再看他在场上笨手笨脚的样子了。他走到场边，尹从南跟了过来，对他说，“好好休息，中场咱们布置下战术，下半场好好发挥。”
　　郝晨不知道尹从南是不是为了照顾他的面子才这样安慰他，就点了点头。
　　上半场结束，铆焊车间以十八比十二暂时领先，而大楼队竟然以二十一比六遥遥领先，尹从南自己就进了十六个球，还挡住了对方的大部分进攻。
　　大楼队即将迎来自己运动会生涯中的首胜，下场时，所有人都对着尹从南欢呼，全队激动不已，也都累得喘息不已。一人领了一瓶汽水，尹从南说，“咱们胜利在望了，下半场大家敞开打。咱们商量几个配合。”
　　机加工车间的队员简直不敢相信。往年他们最喜欢第一轮碰到大楼了，碰到大楼就等于直接进决赛。可是今年大楼队却神兵天降，把他们摁着头猛打。中场休息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没关系，小尹同志就借调一年，明年咱们还有机会！”一句话说的大家哭笑不得，连其他几个队都跟着笑了起来。
　　可是这话却戳到了尹从南的心窝。这个厂子，几乎是他回国后第一个工作单位，他每天到这里上班下班，早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里的工作氛围，这里的人，甚至这里的食堂。他自己几乎已经忘了，他只是借调过来的，而且只有短短一年时间。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更应该加倍珍惜这一年的时光，为厂子办些事实。
　　同样被戳到心窝的人还有叶凯。虽然他在工厂工作六七年了，有崇拜的老师傅，也有能在工作上好好合作，生活里一起玩闹的好同事，可是遇到像尹从南这样能够理解他的想法、懂得他的用心的人，还是第一次。那天他们一起去研究所宿舍，叶凯知道那里面住着的都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知识分子，可是尹从南对他来说早已没有了那种有隔阂的感觉。他们一起打球的时候，尽管尹从南给他讲着他从未见识过的事情，可他依旧觉得他们是可以敞开心扉，随心交流的好朋友。而当这个好朋友不再是自己的同事的时候，他们的友情还能继续吗？
　　他看着在场边大口喝着橘子汽水的尹从南，心里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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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两处闲愁
　　没有任何悬念，尹从南带着大楼队，在决赛里和铆焊车间相遇了。决赛开始前，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这时候，大家转战室内，在活动中心同时进行了羽毛球和乒乓球的预选赛。
　　羽毛球赛只有男女混合双打，杨晓慧原本只报名了排球比赛，却被赵永宝撺掇她，非要和她一起再报名一个羽毛球双打。
　　杨晓慧想着赵永宝自己也有篮球比赛，就半开玩笑说，“你有体力能参加两个项目吗？我要是报名双打我也和叶凯一起报名。”
　　叶凯正好在旁边干活，一听这话赶快说，“你快饶了我吧，我可打不了羽毛球。我要是打了羽毛球，咱们车间的篮球比赛冠军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杨晓慧以为他是故意不想和自己打，“你就是耍滑头，哪年冠军不是咱们车间的？你打完两场球都不带喘的，怎么就不能跟我打羽毛球了？”
　　叶凯故作神秘说，“今时不同往日，篮球比赛要热闹了。”
　　在场的人都不信叶凯，以为他跟大家故弄玄虚。杨晓慧一看说不动他，赵永宝又撺掇得厉害，索性就更赵永宝一起报了双打。
　　直到今天，当时在场的人才知道叶凯所言非虚，只不过他是怎么知道尹从南能带着大楼队闯进决赛的呢？一时还是个未解之谜。
　　杨晓慧和赵永宝换好一身运动装，上了场。羽毛球双打是按参赛人计算名次，荣誉不和集体相关，所以也有不同车间的不同部门的人搭配比赛。他俩的对手就是一对跨部门的组合。
　　正准备开赛，组委会发现第一轮将有一对选手轮空，于是现场询问有没有人要临时报名。
　　听到这个消息，刚刚从篮球场上下来，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郝晨来了精神。他看向了在一旁观战的董燕。如果他这时能够有足够的勇气，上前邀请董燕一起打一场羽毛球的话，他们一定能很快熟悉起来。
　　上次打羽毛球还是大学的时候，他当时打得还不错，虽然许久没有练习了，但应当不至于像在篮球场上那样，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想着，他抬起了两条沉重的腿，每走一步都像压路机一样沉重，缓慢地向董燕走了过去。
　　在离董燕还有几步远的时候，董燕就看到了他。
　　“郝晨同志，你好。”她大方地向郝晨笑着。
　　“董燕同志，你好。”郝晨被衬托得局促难堪。
　　广播里面再一次询问，“羽毛球混双还差一对儿，有人报名吗？”重复一遍之后，依旧没有人回应。
　　说话的是团支部书记，他又在广播里说，“大家积极一点嘛，就差一对儿了。”
　　董燕看到场面有些冷淡，而且团支部书记这样号召了大家，没有人报名的话，他面子上也不好看。尽管自己羽毛球打得一般，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现在是该自己挺身而出的时候了。可是找谁一起报名呢？她看到旁边的郝晨，他作为厂里第一名大学生，应该能明白她的苦心。
　　“郝晨同志，咱们去报名羽毛球双打吧。”
　　“什么？”事情发展完全出乎了郝晨的预料，他甚至没听清董燕说什么。
　　“郝晨同志你会打羽毛球吧。”
　　“会一点。”
　　董燕伸出手，“那咱俩今天合作一把，去报个名吧。”
　　“好……好的。”他和董燕握了握手，就看到董燕去到主席台报名了。
　　不一会儿广播响起，“羽毛球双打名额满了，最后一组是精工车间的董燕和技术科的郝晨。”
　　这样的组合，无疑引起了一阵骚动。谁也没想到这两个人能够凑成一对儿。这简直不小于尹从南会打篮球给大家伙儿带来的震撼。
　　这是第一次，郝晨感觉到大家都在谈论自己，他心里有些莫名的欣喜，而更让他觉得幸福的，是他的名字和董燕放在了一起。
　　因为羽毛球比赛打破了组织格局，大家都分成三三两两的一堆儿，给自己关系好的同事朋友加油。铆焊车间的自然大多数都在关心杨晓慧和赵永宝这一组合。他们动不动还嘲笑赵永宝拖了晓慧后腿，在场边一阵阵笑得欢快。
　　叶凯在活动中心里面看了半天，没有找到尹从南的身影，于是他离开了室内，果然见到尹从南还徘徊在篮球场。
　　“你怎么不趁着歇会儿跟你的队员商量商量决赛对策？”
　　尹从南看着叶凯映着日光走过来，笑着问他，“那你是来干什么？想刺探军情吗？”
　　叶凯笑笑，“还用我费那么大劲？就盯住你就行了，你动不了的话，你们队还有人能进球吗？”
　　“看来你胜券在握了？”
　　“那是，今年冠军是全队一人一双旅游鞋，这一双鞋快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
　　“那我为了我们队的旅游鞋也得跟你拼一把了。”尹从南跟叶凯比划了两下，忽然想起来，“你看见郝晨了吗？”
　　“郝晨？他跟董燕去打羽毛球了。”
　　“羽毛球？”
　　“怎么了？”
　　尹从南无奈摇摇头，“刚才叫他过来一起商量一下决赛怎么打。”
　　叶凯十分惊讶，“你们还真有对策啊？”
　　“当然了，我们这种情况，就要智取。”
　　叶凯遗憾地摇摇头，“可惜啊，你们队纪律不严明，有些队员身在曹营心在汉。”
　　“无妨，山人自有妙计。”
　　尹从南笑起来，这是叶凯第一次发现这人居然还能笑得如此狡猾。
　　杨晓慧拖着赵永宝，磕磕绊绊地赢得第一轮，却在第二轮败下阵来。好在只要赢了第一轮就有奖品。
　　杨晓慧累得瘫坐在场边，“再不能打了，这和我一个人单打有什么区别。赵永宝你害死我了。”
　　有人聚在杨晓慧周围给她扇扇子、送汽水儿，然后大家一起嘲笑打起羽毛球肢体不协调的赵永宝。
　　“对不起晓慧，我也没想到自己能打得这么差。”
　　他说完，又引来一阵大笑。
　　有人说，“永宝，你别说这没用的了，看把晓慧累的，你就把今天赢的奖品都给晓慧就行了。”
　　“就是就是，不能让晓慧白受累。”
　　大家这么一挤兑，赵永宝咬牙跺脚，“行！羽毛球的奖品，还有篮球冠军奖励的旅游鞋，我都给你！”
　　杨晓慧突然从地上蹿了起来，一边拍裤子一边说，“这可是你说的？！”
　　“对，我说的！”
　　郝晨和董燕连第一轮都没有赢，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人球技都差，更是因为打起来毫无配合，光是失误就把对手送过关了。
　　比赛结束时，郝晨很不好意思，董燕却安慰他说没关系，他们原本就只是为了来撑撑场面的，以后有机会再打就行了。
　　郝晨听到了“以后”两个字，心头像飞起了一群鸽子一样，充满了希望。
　　看到董燕也下了场，杨晓慧赶忙跑了过去。
　　“姐！”
　　董燕回头，“晓慧，看你这大红脸。”
　　杨晓慧笑笑，用汽水瓶子冰了冰脸，凑到董燕身前，“你怎么和郝晨一起打球了？”
　　董燕说，“想报名的时候正好他站在我旁边。”
　　“就这样？”
　　“对啊。”
　　“我还以为你们俩……”杨晓慧狡黠地笑笑。
　　董燕忽然红了脸，“晓慧你怎么也学得跟他们一样了，这种话是乱说的吗？那你跟赵永宝呢？还有这些在一起打球的人呢？”
　　“诶，你别急啊。其他人都是总在一起玩，而且好多都结婚了的，还有咱们厂双职工。你们俩这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突然凑在一起的吗。好奇问问也不行。”杨晓慧嘟起嘴，转身要走。
　　董燕忽然心慌，拦住了她，“对不起晓慧，我说话太急了。”
　　杨晓慧不介意。
　　她接着问，“别人说我了吗？”
　　“说你什么？”
　　“我和郝晨。”
　　“肯定有人说啊，谁知道你们俩是怎么熟起来的。”
　　没想到一个无心之举，竟然惹来别人非议，董燕一直秉着小心能驶万年船的心思，却在这一朝失误。看来以后，她也要和郝晨保持距离，不能在作风问题上落人口舌。
　　“那……叶凯说什么了吗？”董燕问出口就后悔了，万一杨晓慧看出自己对叶凯的心思，岂不是脸上更难看了吗？而且叶凯，又怎么会关注自己呢。
　　“叶凯？他压根就没看羽毛球赛。”
　　果然，叶凯从来不会多看自己一眼。董燕的心口发堵发涩，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篮球赛决赛开始了。董燕重新回到了室外主席台的一角，守住话筒开始主持比赛。她心里不好受，情绪也远远不如上一场振奋。可是这是大家翘首以盼的决赛，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心情，影响了比赛的气氛。她打起精神，用热烈且高昂的声音，介绍比赛双方。
　　“今年篮球比赛的决赛，在铆焊车间队和办公楼队之间进行，这是办公楼队五年来第一次打入决赛。可谓是一匹黑马！”
　　场下的观众都笑了，“一共就四个队，这么多年没赢过第一场，这么丢人就别说了。”
　　大楼里的人听到这句也是哭笑不得。
　　“今年，尹从南同志加入办公楼队，为全队带来了新鲜的血液，他们一举闯入决赛。”
　　提到尹从南时，董燕不自觉地看向了他。他在太阳下，站得挺拔，像苍松翠柏一样，而运动时又虎虎生风，矫健非常。董燕感叹他独特的气质，和不寻常的魅力。就算是叶凯也比不上。
　　想到她眼前就有个人能把叶凯比下去，董燕心里顺畅了好多。叶凯和她难以沟通，是因为叶凯的水平还不足以欣赏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哪里做错了。
　　“下面，听裁判员指令，准备开始比赛！”
　　叶凯和尹从南站到中线两旁。
　　叶凯对着他挑挑眉毛。尹从南微微一笑。
　　只听裁判员一声哨响，球被高高抛弃。
　　叶凯和尹从南同时起跳，用力将手伸向半空中的球。
　　尹从南将球打到自己半场，球被身后的队员抱住。那人既不运球也不跑动。只见尹从南跑到他面前，从他怀里拿过球，一路运球直冲到对方篮筐下，灵巧一闪，闪过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对手。
　　叶凯追到他身后，跳起伸手，却没有碰到球。
　　尹从南上篮得分。
　　两人落地，叶凯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说，“这就是你的战术？”
　　尹从南不忘扶正眼睛，“没错。”
　　作者有话说：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诚恳地求个留言和海星~~~~
　　运动会我觉得还挺有乐趣的，写得也挺开心，可能会多写点，当个小番外看吧。


第22章 旅游鞋第一比赛第二
　　叶凯很快看明白了，尹从南的战术很简单，就是不管他们队谁拿到了球，都不要随便跑动，而是站在原地等尹从南过来，把球递给他，然后由尹从南一个人突破进球。
　　对于大楼队整体实力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好办法。可是，这太消耗尹从南的体力，果然上半场刚过十分钟，尹从南体力下降就非常明显了。
　　再一次轮到尹从南进攻的时候，叶凯一个大跨步冲到了尹从南面前。
　　“你先别动。”叶凯张着两条长胳膊，拦住尹从南的去路。
　　尹从南惊讶地看着他，心想这人怎么还在比赛时聊天。
　　“我盯你这会儿，你可以先歇歇。”
　　尹从南笑了，“你这又是什么战术？”
　　叶凯一愣， 奇 书 网  w w w . qi su w a n g  . c o m 自己被误会了，“我这不是战术，我这是……希望比赛能顺利进行下去。你要是累趴下了，下半场就没法打了。”
　　“我们队可是第一次进决赛。”
　　“第二名也有奖励，要不我把旅游鞋给你。”
　　叶凯真是充分体现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体育精神。
　　尹从南笑了，叶凯怎么就这么肯定一定能得冠军呢？只是此时他确实非常累，于是接受了叶凯的好意，在场边跟他一起表演了一会儿人盯人。
　　旁边打得酣畅。赵永宝和任浩光虽然技术不尽人意，但是面对大楼里的文弱书生们还是勇猛如虎。打了几个不成型的配合，居然还进了三个球。
　　在这短暂的两分钟里，尹从南恢复了一些状态，继续冲锋陷阵。叶凯当然不甘落后，在最后的一分钟里，完全成了他们两个人单挑作战。
　　上半场结束，铆焊车间以微弱的优势领先。
　　中场休息时，大楼队的队员们也觉得这样打下去尹从南太累了，他们提出要配合尹从南积极跑动起来。
　　年纪最大的一名后勤科的同事，还提出前五分钟让尹从南继续休息，大家在场上坚持一下，能打到现在，才落后三分，已经很不容易了。
　　在场的都是男人，也都爱面子，谁也不想落得个依靠别人、自己浑水摸鱼的名声。大家一致同意这个建议，让尹从南到关键时刻再出马。
　　尹从南当然不好打消大家积极性，这本来就是集体项目，所有人都热情参与才是举办职工运动会的本意。下半场开始了，他留在场边给其他上场的队员们加油打气。
　　这一下子，赛场成了叶凯的天地。运球过人、上篮、跳投，如入无人之境。大楼队的人连跑都来不及跑，就被叶凯接连得分。
　　然而在他连中五球之后，他主动要求换下场休息。大家都知道，没有尹从南在场，叶凯打得没意思了。
　　没多久，眼看比分差距越拉越大，大楼队的队员们终于不堪其辱，把尹从南换上场了。紧接着叶凯也上场了。
　　他站到尹从南身边，看着主席台上的记分牌说，“哎呀，估计你们是追不上来了。”
　　尹从南随意热热身，“试试看吧。”
　　虽然休息时计划了下半场要配合尹从南多跑动。可是下半场前五分钟，大楼队的队员们已经体力消耗殆尽了。换上来两个替补，也无济于事。于是还是按照上半场的打法，由尹从南一个人负责进攻。
　　而此时，铆焊车间队的队员，除了叶凯，也都行动迟滞，意识涣散了。中午的太阳炽热，场上的人都度秒如年，只恨不得比赛结束的哨声赶快响起，大家开开心心领奖品了。
　　却看，还有两个人，打得仍然很起劲。每一次进攻和防守都毫不懈怠。尹从南经过了十分钟的修整，敏捷如初，很快就抢下了五六分。但是叶凯也毫不手软，几个攻防下来，也有两三分入账。就在这你来我往胶着不下的情况下，差距在一点点缩小。
　　两人也从一开始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变成了针锋相对。斗志被唤醒了，谁也不想落下风。
　　无奈，中间比分差距实在太大，尹从南再有如神助，也未能挽回败势。终场哨声响起时，双方比分差距还有三分。
　　“随着哨声的响起，比赛结束了！铆焊车间队以三十六分比三十三分的成绩，连续六年获得了厂运动大会篮球比赛的冠军。今天的决赛，精彩非常、振奋人心。让我们为场上运动员优异的表现鼓掌，让我们为他们的体育精神欢呼！”
　　董燕念着在比赛期间迅速写好的结束语，她看到尹从南走上前和身为对手的叶凯用力拥抱，即使他是输掉比赛的一方，在董燕眼中，他仍旧是耀眼的胜利者。
　　厂长李瀚宣布了冠军是铆焊车间队，亚军是办公楼队。党委书记马国胜，给大家颁发了奖杯和奖品。冠军还真是全队一人一双旅游鞋，现场只给了大家一张凭证，运动会结束后到后勤处报上自己的鞋码，由厂里统一采购。亚军的奖励是一人一个保温水壶，当场就发了奖品。
　　任浩光高兴极了，搂着叶凯的脖子，“叶凯，太棒了，咱都有旅游鞋了！”
　　赵永宝急忙去找场下的杨晓慧，“晓慧你穿多大号的鞋？”
　　场上场下一时闹腾得不得了。
　　叶凯知道，今天这场篮球，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成为厂里的话题。而每每提起今天的比赛，大家都不会忘记尹从南在赛场上的身姿。显而易见的是，叶凯会是其中记得最清楚的一个人。
　　没想到，下午的排球比赛，决赛仍然在铆焊车间和办公楼之间展开。真是狭路相逢的一对宿敌。
　　别看大楼里的男性普遍缺乏锻炼，大楼里的女性职工却都各个风采卓然。打起球来英姿勃发、身手矫健。铆焊车间的主力队员杨晓慧，因为在上午的羽毛球比赛里消耗了太多体力，没有发挥好。铆焊车间的女工们与排球冠军失之交臂。
　　大家又把责任推到了赵永宝身上。赵永宝实在是理亏，只能闷着头听大家一边开玩笑，一边数落他。
　　杨晓慧其实并没往心里去，她开心地跟大家说，“第二名多好，奖品是一身夏天穿得运动衣，多洋气漂亮啊。”一想到漂亮的奖品，年轻的女工人们都忘了赵永宝这回事，高高兴兴去领奖了。
　　一直到下午五点多，夕阳眼看就快要落山了，热热闹闹的运动会第一天才告一段落。
　　负责兑换大家奖品的后勤处职工，坐到了主席台上，拿着本子登记。铆焊车间的篮球队员们纷纷跑去报上自己的鞋码。
　　任浩光举着兑换凭证在后勤处的人当中找小魏。小魏梳着两条粗粗的大辫子，带着一副银边眼镜，认认真真地给其他人登记。
　　任浩光从后面挤过来，“小魏！小魏！”
　　小魏看见他笑了笑，“小任。过来，给你登记。你穿多大号的鞋？四二的？”
　　任浩光笑笑，“还是小魏你了解我，我还真穿四二的。”
　　小魏脸红了，“别瞎说，谁了解你啊。”
　　任浩光也嘿嘿傻笑，“给我登记一双三八的。”
　　小魏纳闷儿，“给你姐姐？”
　　“不是，给你的。”
　　任浩光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开始起哄，小魏红着一张脸，随手拿起一支圆珠笔就朝任浩光身上丢，“让你胡说八道！”
　　有人拎出来冰棍儿，发给大家。尹从南拿了一根叼在嘴里，和大家一起收拾场地。
　　他正要抬起一张桌子，对面就来了个人，两条有力的胳膊在对面一搬，桌子就轻飘飘起来了。
　　尹从南抬头一看，是嘴里也叼着冰棍的叶凯。
　　“你去后勤处了吗？”
　　叶凯看看被挤得摇摇晃晃的主席台，“现在人太多了，一会儿等他们都登记得差不多了我再去。”
　　两人把桌子搭回办公楼里，空着手朝外走。
　　尹从南觉得很奇怪，这么大地方，叶凯为什么要紧贴着他并排走。他疑惑地看看叶凯，发现叶凯低着头，像在研究什么似的，用左脚贴着尹从南的右脚，尹从南走一步他就跟一步。
　　“你干嘛呢？”
　　“啊？”叶凯抬起头，假装若无其事地咬了口冰棍儿，“没事儿没事儿。”
　　两人又走了两步，叶凯又说，“你要是有时间，愿意跟我们车间的一起打球儿吗？”
　　“好啊，回来之后我还没怎么专门运动过。”
　　“我们不光打球，还有好多其他活动。回头我也叫上你。”
　　“都有什么活动？我只要会的话，就没问题。”
　　“那太好了。我们什么活动都有，等有了安排就叫你。”
　　两人路过主席台，后勤处有人把叶凯叫住了。
　　“叶凯，你还要不要旅游鞋了！就差你没登记！”
　　“要要要！”叶凯跑了过去，挠着头，看着登记簿发愁。
　　小魏问，“怎么了？不知道自己穿多大鞋？”
　　叶凯回头看时，尹从南已经被大楼的人搂着肩膀走开了。他踌躇了一会儿，干脆地报上，“四十二。”
　　第二天的趣味项目，比第一天还要火爆。所有项目同时开赛，全厂到处都有比赛场地。趣味运动类的大部分在室外，小部分在室内。棋牌类和竞猜类的全都在室内。
　　杨晓慧经过一晚上的休息调整，在趣味运动的各个项目中屡屡夺冠。不论是什么三人两脚，还是托乒乓球赛跑，还有筷子夹豆，通通不在话下。
　　棋牌组这边，叶凯和高工组队打扑克，把其他组合杀得片甲不留，直接拿到了冠军。高工在扑克牌夺冠之后，还马不停蹄地去参加了象棋比赛。
　　而竞猜类的比赛里，郝晨拔得头筹，引来一众赞叹。
　　“郝晨你真厉害，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郝晨有些害羞，“就是平时爱看些书报杂志而已。”
　　叶凯领完了扑克牌冠军的奖励，来看这边竞猜。却发现尹从南没有参赛，和其他人一样在周围观战。
　　“你怎么不参加呢？”
　　尹从南笑着摇摇头。
　　叶凯作恍然大悟状说，“哦！我知道，你是嫌这些题太简单了，你赢了没意思。”
　　尹从南警告他，“你不要曲解我。”
　　叶凯看了看放奖品的桌子，“你不是要搬新家吗，那些日用品都能用得上。你看还有洗头水儿、雪花膏什么的，拿回去送给对象，不也挺好。”
　　尹从南微微侧目看了看叶凯，“我没有对象。”
　　“哦，那拿给你妈用。我大娘就可喜欢这些。”
　　叶凯笑着，直到他发现尹从南半晌没有说话，他这才想起来，他帮尹从南搬家那天，没有见过他一个家人，而那栋老房子里，也只有他自己。
　　许久，尹从南才淡淡地说，“不用了。”
　　叶凯惊觉自己说错话了，笑容僵在脸上。
　　作者有话说：
　　我相信只要我坚持不懈地求留言求海星，就一定会有的！（不要问我为什么他们叼着冰棍儿还能说话，就说话的时候拿下来了呗（bushi


第23章 梦也不远
　　国庆节当天，研究所组织全单位的人观看了大阅兵的直播。
　　单位一百多人坐在大会议室里，围着一台二十一寸的日本进口彩色电视机。听说这次大阅兵从凌晨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十点一到，阅兵仪式就要正式开始。单位往常是八点钟上班，今天大家却比上班的日子来得更早，恨不得能在会议室里占据一个距离电视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的好位置。
　　尹从南作为单位里第一位留洋归国的人才，被安排在了和领导一排的位置。可当他被伍秘书带到座位时却坚决推辞了。
　　“我不是领导，不可以和领导坐在一排，我在咱们所里就是一个普通的研究员，不能因为我搞特殊化。”
　　廖明岩书记和辛志宏所长正好及时出现，听到他们的对话，廖书记就笑了，“小尹，你怎么留学回来思想反而更保守了呢。什么领导不领导的，给你留个好位置，还不赶快坐下！”
　　辛志宏却不大认可，“小尹说得有道理，他年纪轻轻做什么第一排。伍秘书，”他喊来伍秘书，“去把年纪大的，眼神不好的老同志安排到前面来。”
　　廖明岩说，“还是志宏你脑筋灵，走，咱们两个也别要什么领导座，咱们往后面坐，戴眼镜的同志来前面。”
　　尹从南看着他们两个一唱一和走向后排的样子，想起了传说中的和合二仙。看到研究所里有这么两位不拘小节，没有官架子，又支持职工工作的好领导，尹从南很是开心。如果父亲在天有灵，能知道自己当年的学生即使做了领导，也依然以科研为先、以开创新局面为己任，也一定非常欣慰。
　　尹从南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跟旁边的同事聊了起来。大家都对今天的阅兵仪式无限期待。这可是建国以来首次的规模最大的阅兵仪式。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发展的黄金期，中国在军事方面取得了怎样的成绩。
　　“听说有导弹，你看报纸了吗？”
　　整条胡同就两家有电视。其中一家就是叶凯家。
　　叶凯大爷大娘都很大方，经常把电视搬到胡同里，让左邻右舍一起看。邻居们都羡慕他家有电视，这时候大娘就又把叶凯夸一顿。整条胡同就没有人不说叶凯有出息的，还说大娘没白疼他，有了叶凯以后肯定享福了。
　　今天叶凯也早早就把电视机搬到了胡同里，招呼大家一起来看阅兵式。这是台二手老电视机，修修补补用了好几年了。没信号是常事儿，就算有信号，也是动不动就出横纹和雪花。可即便如此，大家依旧乐此不疲地爱看电视。
　　胡同里的小孩儿早早就扛着板凳马扎在自己家门口等着了，一看叶凯哥哥抱着电视机出来，都冲刺到电视机前，占好了位置。
　　叶凯大娘给小孩儿们洗好了水果，一人发一个。
　　大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出来，拿着自己家的凳子坐在后面。
　　年轻人无所谓，叶凯向来都是找个角落抱着胳膊一站就行了。
　　今天任浩光非要来凑热闹，一大早就打了豆浆买了油条，跑到叶凯家，跟叶凯大爷大娘一起吃了早饭。现在他正拿着报纸挤在叶凯旁边，朝着几米外的电视机伸头探脑。
　　“开始了！”一个孩子的声音率先响起，整条胡同的人都忽然挺直了脊背。
　　叶凯三步两步蹿到了电视机前，在这个重要时刻，他可是肩负着保卫电视信号的重大责任。
　　他捻着天线，调了一个细微的角度，九寸黑白小电视上的雪花变淡了，天安门出现在了电视上。
　　“天安门！”
　　“毛主席！”
　　“邓爷爷！”
　　孩子们指着电视，几乎欢呼起来。
　　电视上的军人们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装备着国家目前最新最精良的武器，从天安门前列队走过。紧随其后，还有更多哪怕是在电影里、电视里都不曾见过的新式武器。这是孩子们口中的“飞机大炮”、“汽车坦克”，却让全世界的眼睛都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中国，和中国的不一样的明天。
　　尹从南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
　　叶凯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
　　四个现代化不是梦，哪怕曾经像一个梦，而此刻也正在慢慢变为现实。今天的阅兵，是国防现代化的具体展示。展示中国已经走过了落后就要挨打的昨天，正走在一点点追赶的今天，而超越的明天一定就在眼前。身为工业人，想到自己也能为祖国实现四化贡献一份力量，电视前的他们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
　　每当有一个方阵走过，电视前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他们没有办法去到北京，没有办法亲眼目睹这一盛况，但他们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恨不得用鼓掌这种方式，将激动的情绪传递过去，想用掌声表达每一个中国人心中的骄傲。
　　阅兵仪式的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掌声平息，会议室里面忽然安静下来，这场盛大的仪式留在人们心中的震撼还充盈在整个会议室里，大家都凝神屏气，不敢出声。
　　胡同儿里的孩子，各个举起屁股底下的马扎儿板凳，顶在头上，嘴里学着飞机大炮的声音，你追我赶跑了起来。大人们一边叫他们小心，一边也收起了自己的凳子。平凡的生活此刻似乎都更有了底气。
　　叶凯抱着电视机回屋里，任浩光在后边帮他托着天线，还不忘了碎嘴，“叶凯，你看，咱们军人都换新军装了，我是不是也得置办一身新衣服啊。”
　　“我就知道你今天过来，肯定不只为了看电视。”
　　任浩光嘿嘿一笑，“走，跟我去东方商场买身衣服去，正好配咱们的新旅游鞋。”
　　叶凯放完电视机，回身出来，正好看见任浩光停在胡同儿里的自行车。
　　“这是你新买的？”
　　“对，二八出口飞鸽。”他走过去拍了拍车座子，“怎么样？”
　　叶凯上前看了看。
　　任浩光难得在叶凯面前露一回脸，心里别提多得意，急不可耐地跟叶凯显摆，“我跟你说，这自行车没点关系根本买不到，这可是我爸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让人家单位集体采购的时候，给我带了这么一辆车。”
　　“多少钱？”
　　“小一百块呢。”任浩光看叶凯感兴趣，立刻装起了大爷，“哥们儿够意思，给你骑骑。”说完就把钥匙递到叶凯手里。
　　叶凯确实喜欢这辆自行车。车子是浅蓝色的，虽然是二八的平梁，却一点都不笨重，看着轻巧精致，更是少见的平把线闸。
　　“你今天借我骑骑，我礼拜天跟你去买衣服。”
　　任浩光没想到这还有讨价还价的，“怎么还得礼拜天啊，今天不行吗？”
　　“我今天有别的事情。而且你不是为了搭配旅游鞋吗？”
　　“对啊。”
　　“旅游鞋还没发下来呢，你搭配什么？等这礼拜发下来，你穿着，咱们再去买衣服，我帮你挑一身好看的。”
　　任浩光别的不信，但是信叶凯的眼光，叶凯可是全厂出了名的弄潮儿，什么时髦穿什么，而且穿什么都好看。叶凯跟他一起买过两次衣服之后，任浩光的女人缘可是蹭蹭地长，小魏都愿意跟他下班一起顺路走一段了。现在没了叶凯，任浩光自己都不敢买衣服。
　　既然叶凯答应自己了，而且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任浩光也没什么好不满意的了。
　　“行！今天就给你骑！”
　　叶凯说了句谢，一下打开车锁，长腿一片就上了车。
　　“大娘，我出去一趟，中午不在家吃饭了。”
　　等叶凯大娘追出来，只看见他一个骑车的背影。
　　白色的短袖上衣，蓝色的牛仔裤，白底红色点缀的旅游鞋，配上崭新的浅蓝色飞鸽自行车。就连任浩光都在心里不得不服气，还是叶凯更配得上这辆车。
　　“浩子。”
　　“诶，大娘。”
　　“凯凯干什么去啊？”
　　“我也不知道。”
　　“那他不在家吃，你在家吃，你把他的也吃了！”
　　“得嘞！”任浩光乐呵呵地跑去帮叶凯大娘做饭了。
　　叶凯一捏刹车，车身打横，他长腿一撑，车子停在了一道矮铁门前。
　　他用手推了推铁门，果然是开着的。
　　“尹从南！”他在门口喊了一声，没有人应。从车上下来，推开铁门，他推着车走了进去。
　　入秋之后，小院子里明显凉了下来，院子一大半都在大槐树的荫凉里。他把车停在一旁，走到了小楼门口。正门虚掩着，他从门缝朝里看，什么都看不见，他又轻轻喊了一声。
　　“尹从南。”
　　门里传来脚步声，叶凯赶紧站直身子。
　　门向内打开，尹从南出现在门口，他讶然，“叶凯？真的是你？”
　　叶凯更加惊讶，“你知道我回来？”
　　尹从南微笑，“我在楼上写东西，抬头休息眼睛往窗外看，看到路上有个骑车的人像你，又听到好像有人在叫我，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叶凯挠挠被风吹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左顾右盼着说，“我想放假了，阅兵仪式也看完了，你应该过来收拾房子，正式搬家了。”
　　尹从南笑着摇摇头，“还真被你说中了，我今天就搬过来了。快进吧。”
　　叶凯跟着他进了房子，仍旧如那天一样，只有尹从南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家里小狗生病了，我发现她有黄疸，今天带去医院验了血，说是年纪大了，肝功能变得非常差，明天一早还要带她去更大的医院做详细检查。好担心，希望她没事~至少能救一救~


第24章 好汉要提当年勇
　　尹从南走到客厅正中，回头看着杵在进门地方的叶凯说，“还没买椅子什么的，你等一下，我去倒杯水，一会儿上楼说话。”
　　叶凯点点头，看着他进了厨房。回头发现尹从南把篮球放在了右手边的柜子上，用一个三角形的支架撑着。他拿起来，在手上转了转。
　　尹从南端着一杯水从厨房出来，正好看到他在玩球，他说，“那天比赛回来，我累坏了，第二天的活动才什么都没参加。”
　　叶凯看着他手里满满一杯水，赶快把球放回原处，接过了水杯，开玩笑说，“所以说，个人英雄主义要不得！”
　　尹从南淡淡笑了笑，又问，“你新买了自行车？”边说边领着叶凯往二楼走。
　　叶凯怕水溢出来，喝了一小口，他摇摇头，跟着尹从南一起往楼上走，“不是我的，我找小任借的。他新买的，今天借给我骑。”
　　“你骑这车子很漂亮。我在楼上一抬头就看到了。”
　　叶凯有点得意，又有点失落，可惜这自行车不是自己的。
　　“你刚才跟小任在一起？”
　　“对啊。他来我家看电视。”
　　尹从南很惊讶，“你家有电视？”
　　“有。”虽然那辆好看的自行车不是自己的，但是家里有电视这一点，还是让叶凯找补回了一点面子，“不过是个很小的黑白电视。”
　　说着他们到了二楼，二楼有两个房间，尹从南领着叶凯进了靠近马路这边的房间。
　　里面只有一个书柜，一张书桌，书桌旁放着一把椅子，墙边有一个凳子。
　　“家里就这么两个能坐的地方了。旁边房间是卧室，可我还没来得及买床，现在睡地铺呢？”
　　叶凯在书桌前晃了晃，从书桌前方的桌子向外望，尹从南就是从这里看到自己的。他回身，一屁股坐在了靠墙的的凳子上，“坐这里就行。”凳子对面是占满一整面墙的书柜。“你这书柜太大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书柜。都快赶上图书馆了。”
　　“这是我家的老东西，还有这个书桌也是。可能是之前的单位看着有用就接着用了。他们搬走的时候也没把这些老物件带着，正好给我留下了。”尹从南走到书柜旁边，抬着头看着现在书架上并不多的书。这都是他上大学还有留学期间留下的书，而家里以前的书早就被烧被毁了。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说，“以前整个书柜都是满的，连顶上都堆著书。我小时候找书还要搬凳子站上去。”
　　叶凯笑了，“那你家以前还真是个小图书馆了。”
　　尹从南回头看他，也跟着笑了，只是眉宇间都是落寞。
　　叶凯又想起了那天自己说错话的情景。他本以为自己惹尹从南不高兴了，所以今天才想来见他，如果他真的介意，那么自己就看情况道歉，或者从别的什么方面找补一下。可是尹从南毫无介怀，似乎早就把那件事忘了一样，热情招待他。这让叶凯一下子就放了心，他们还是好朋友。
　　只是，从刚才一进门，到现在尹从南脸上的表情，都令叶凯清楚地感知到，尹从南家里一定出了变故。他的家人都不在了，只剩下这栋房子，和一些旧家具，作为念想。
　　他很好奇，想问个究竟，却不知道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自己合不合适问他家里的事情。
　　叶凯自顾自想着，下意识地喝着水，忘了说话，忽然又听到尹从南恢复了平常的语气，“对了，你家的电视是怎么买的？”
　　听到了感兴趣的话题，叶凯抬起头，眼睛都亮了。
　　“你想知道？”
　　“当然了。现在十家里不见得有一家人有电视。是单位发的电视机票吗？”
　　叶凯摇头，难以压抑的露出骄傲的神情，“当然不是。单位发这么重要的东西，能轮得到我吗？这是我从旧货市场淘换来的。”
　　“多少钱？”
　　“二十块。”
　　“这么便宜！”尹从南惊得睁大了眼。
　　叶凯嘿嘿一笑，“这我还多花了五块钱呢！”
　　看到尹从南被吊足了胃口，叶凯起身把水杯放在了书桌上，往旁边一靠，跟他说起了自己智取电视机的故事。
　　那天叶凯骑着三轮车，答应大爷要从旧货市场踅摸个柜子回来，放在厨房用。结果他买完柜子，准备离开沈阳道的时候，就看见地摊上有这么一台旧电视。卖电视的说，这是台坏的，不知道怎么修，他是花十块钱收来的，要卖十五。叶凯以前也只在学校里见过电视机，因为学的不是半导体专业，还没有机会亲手摸摸这玩意儿。叶凯很想要，要是买回来能修好，那可就是捡了个大便宜。可是万一修不好，不就是花钱买了一个没用的铁疙瘩吗。他想了想，没有买电视，转身去买了两包烟。
　　第二天，他拉着技校半导体专业的老师来了旧货市场。老师带着工具，到了摊上就把电视机壳子给拆了。
　　“诶！你们这是干什么？”
　　摊主伸手要拦住老师，叶凯拦住了摊主，“您别急，我们老师是专门研究电视机的，这台电视机要是能修好，我给您二十。”
　　“那要是修坏了呢！”
　　“您这本来就是坏的，只有修好了，不能再修坏了。”
　　摊主被说得无话反驳，只能在旁边盯着两个人在那儿撅着屁股鼓捣电视机。
　　“老师，怎么样？”
　　“太老了，很多零件都老化了，还有零件坏了。”
　　“还有希望吗？”
　　“换零件的话应该能凑合用。”
　　叶凯殷勤地给老师递烟，“您给想想办法。”
　　这可是叶凯专门为了请老师出马买的烟，都是成本。
　　老师抽了口烟，对着叶凯一笑，“你猜怎么着？我还真带着零件了，是之前学校里教学机上换下来的。不过也老了。老马配老鞍。我换上看看行不行。”
　　叶凯兴奋地笑起来，“太好了！我就知道您行！”
　　老师猛嘬了两口烟，把烟屁股往地上狠狠一摔，就往工具箱里翻。
　　老师换零件，修电视，叶凯就在旁边偷师，一会儿问问这是什么，一会儿问问那有什么用。
　　“老师，您歇会儿，我上手，您指挥。”他又给老师点了根烟，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他连上课带实习，一口气都完成了。
　　“那里，对，得先把盖子拧上。”
　　叶凯点头，把一个机器里的小盖子拧好。
　　“行，插上电试试，看看能不能亮。”
　　修电视的时候，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围了上来，他们其中大部分人都没有电视，也没亲眼看过电视。都在观望着，议论着，想看看这两个人能不能把电视修好。随着老师一声令下，让叶凯插上电源。围观的人都兴致高昂，他们好像更期待结果。
　　叶凯找卖旧收音机的摊主接了个接线板，把电视机插头插在上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摁了开关。
　　所有人这时都屏住了呼吸，盯着这个小小的方盒子，盯着它的玻璃屏幕。
　　只听轻轻的“砰”的一声，屏幕中间出现了一条横着的光。周围的人瞬间一齐往前伸了头。紧接着，又一声轻轻地“啪”。
　　“亮了！”有人说。
　　屏幕亮了，叶凯蹲在电视机面前，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回头看看大家的反应。
　　“怎么都是雪花？”
　　大家提出了质疑。
　　叶凯也看了看屏幕，全都是黑白夹杂，看上去一片灰渣渣的画面，声音也像是电台里的杂音。
　　“天线还没立起来呢！”老师在一边无奈地说。
　　“哦哦哦。”叶凯赶紧扶起了圆形的天线。
　　“转转角度。”
　　听着老师的指令，叶凯紧张地转动着天线，仿佛胜败就在此一举了。
　　“等一下！”围观群众中有人说，“好像刚才出人儿了。”
　　叶凯在侧面有点看不清，于是又开始往回调。
　　“真有！”又有人说。
　　叶凯又再调。
　　“停！”这次大家异口同声。叶凯赶紧稳住。
　　他轻轻地把头伸到电视机正面，上面虽然横纹扭动，但是……
　　“真的！有人了！”要不是现在扶着天线，他真想蹦起来。
　　摊主都看傻了，他眼睁睁见识这两个人把一个破铁盒子，修成了“电视机”。原来这就是电视机，现在他们真的在“看电视”。
　　叶凯赶紧把带着的另一盒烟塞到老师手里，老师满意地把烟装进口袋，收起工具，“行了。我回学校了。”
　　他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二十块钱给了摊主，“谢您了。”
　　把小电视机放进三轮车的车斗里，他坐到车座上，长腿一蹬地，从人群中骑走了。
　　“我回头一看，你猜这么着？”
　　“怎么？”
　　叶凯哈哈笑起来，“摊主都被围起来了，大伙儿都在问他，什么时候还能再收到电视机。”
　　尹从南也跟着笑，刚才那一点点的伤感，此刻也不见了踪迹。
　　他说，“你真是什么主意都想得到。”
　　叶凯说久了，喝了口水，“这算什么，我小时候干得出格的事儿多了去了。”
　　尹从南见他杯子里的水见底了，拿过杯子转身要再去给他倒水，叶凯说得正在兴头上，就夺过杯子，接着说，“你骑过猪吗？”
　　尹从南真是越听越新鲜，就也不顾其他，两人在书房里畅谈起来。
　　从叶凯小时候骑猪，给爷爷拉大白菜，到在技校里打架打了自己人，来工厂工作后如何反抗班长给自己穿小鞋儿，他几乎把自己全部人生都跟尹从南交代了。
　　而敏感如尹从南，也早早捕捉到了一点，叶凯从来没有提自己的爸妈。取代他爸妈角色的，是叶凯的大爷大娘。同样敏感如尹从南，也适宜地没有提到这个问题。其实他也知道，叶凯也有意回避了对他家庭的好奇。
　　这是两人的一种默契，也是一种互相地体贴。
　　“你在写什么？”叶凯一直靠在尹从南的书桌上，他早就注意到了书桌上尹从南写到一半的稿子。字体俊秀，让他想起了尹从南曾亲手给他的小发明写的说明书。
　　“哦，”尹从南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写的东西，“是阅兵仪式的观后感。厂子里没让写吗？”
　　“厂子里今天只组织了党员一起看。我们这些没入党的，就只能在家里看。”
　　尹从南点点头，又想起什么，问他，“今天小任不是和你一起吗？怎么忽然来找我了？”
　　叶凯愣住了，他还真没有准备好理由，脑子一热就冲了过来，被这么一问，只好全力开动脑筋。好在他反应快，信手拈来，“说周末叫你一起去打球。”
　　“好啊。”
　　尹从南一答应，叶凯才反应过来，这个周末他答应了任浩光的。
　　作者有话说：
　　关于上一章的大阅兵仪式，参考的是1984年的35周年国庆大阅兵。具体内容并没有在小说里大篇幅呈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索看看。当时国外对这场阅兵仪式评价都很高。网上有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完整的电影版本。目前故事的时间背景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开始于1984年的夏天。虽然会提及一些历史事件，但主体还是小说内容，会有一定程度的模糊处理，需要说明的时候，我会简单写一下。感谢大家。
　　另外报告一下，狗狗做完手术了，目前在努力帮她恢复肝胆功能。但狗狗年纪大了，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总之，在积极治疗中。谢谢祝福的大家，狗狗一定能从大家的祝福中汲取能量！


第25章 车到山前必有路
　　为了圆上次在尹从南家脑子短路的信口胡诌，叶凯又去跟任浩光商量，周日上午先去体育场打篮球，下午再陪他去买衣服。
　　任浩光撇着嘴，有点不乐意，“怎么回事儿啊？我就想买身衣服，还得陪你打球，怎么这么难呢？”
　　“我请你吃饭！”叶凯爽快地又加了一个条件。
　　任浩光鼓着嘴想了想，还是划算，“行！那就先打球。”
　　跟任浩光商量好了时间，叶凯又在车间里招呼了一声，接二连三又有人要参加，一场球局就这么敲定了。
　　下班的时候，他特意赶早出现在大门前，远远看到尹从南和郝晨从办公楼那边走来。
　　尹从南和郝晨是一个办公室的，下班时间一起走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叶凯心里却有些别扭，他一直认为尹从南和郝晨不是一路人，这样有说有笑的不应该。这两个人当中一定有一个人不真，在假惺惺地掩饰自己。而叶凯当然认定，那个假惺惺的人不会是尹从南。
　　他不等两个人走过来，便迎了上去。
　　尹从南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逆着人流的大高个儿，他抬眼一笑，“叶凯！”
　　叶凯站到尹从南跟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然后飞快地瞥了郝晨一眼。
　　“什么事儿？”尹从南问他。
　　“周日打球，上午九点，在体育场，你能来吧。”
　　尹从南点点头，“能啊。”
　　两人说话，旁边的郝晨只能沉默，尹从南怕他尴尬，但他又知道叶凯和郝晨关系不好，这时也不好擅自开口邀请郝晨一起。却没想到，这时候叶凯先开口了，“郝晨你来吗？”
　　郝晨同样意外，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尹从南知道，叶凯从不虚情假意，既然开口了就必然是愿意郝晨参加的。于是他笑着说，“周日早上一起去体育场打篮球，和叶凯他们。”他想，如果郝晨也答应了，说不定打两场球，他和叶凯的关系能缓和一些。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有什么说不开的呢。
　　郝晨看了看尹从南，又看了看叶凯。即便有尹从南一起，他也很难和叶凯还有铆焊车间的那些人玩得来。何况自己运动会上的表现这么差，尹从南怎么想得还不确定，但叶凯一定是为了让他再出回丑，就算不是想看他出丑，也一定只是在说客气话而已，并不是诚心邀请自己。还是不要自讨没趣得好。郝晨摇摇头说，“周日我还有事，你们玩儿吧。”
　　说话间，下班的歌声响起。郝晨说，“我先去车棚了，明天见。”
　　“明天见。”尹从南和他挥挥手，郝晨就快步走开了。
　　等郝晨走远了，尹从南好奇起来，问叶凯，“怎么会想要叫上郝晨？”
　　“他在旁边，只叫你不叫他多不合适。再说多一个人一起玩也热闹啊。可惜他不去。”叶凯耸耸肩，无奈地转身，和尹从南一起朝厂门走去。
　　走了没几步，听到身后有人叫叶凯，他一回头，正好看见任浩光和后勤科的小魏。
　　小魏看到尹从南也在，有点害羞地跟他点点头，然后对叶凯说，“明天运动会的奖品都到了，你们车间的记得来领鞋。”
　　任浩光在旁边说，“你跟我说不就得了，怎么还特意跟叶凯说一声。”
　　小魏娇着张脸，“跟你说你就只记得领你自己的。”
　　任浩光傻笑，“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呢。”
　　要是没有别人在，小魏大概又要打他了，现在却只是红了红脸。
　　任浩光跟叶凯使了个眼色，“我们先走了！”
　　叶凯当然不会打扰人家好事，就故意慢下脚步，看着他们俩先走了。
　　“他们两个真可爱。”尹从南望着两人的背影小小感叹。
　　叶凯转头看着尹从南的侧脸，没有说话。
　　第二天中午休息前，叶凯带着铆焊车间篮球队的人去后勤科领鞋。
　　大家在后勤科门口排着队，前面还有杨晓慧她们在领姑娘们的运动装。杨晓慧拿着一身新运动装，笑得合不拢嘴，转身从后勤科办公室出来。叶凯逗她，“看给你乐的，明天就恨不得穿着上班吧。”
　　杨晓慧跟他做了个鬼脸，“你要不说我还不穿，你这么一说我非要穿！”
　　赵永宝在后面抢着说，“穿！晓慧你穿这身肯定好看！”
　　大家伙儿一起起哄，说赵永宝，“你领完鞋赶紧给晓慧，让她明天一块儿穿。”
　　杨晓慧跟着大家笑，“就是，你一会儿就把鞋给我，我明天新衣新鞋。”
　　任浩光说，“你明天过年啊！”
　　“我哪天高兴，哪天就过年！”
　　后勤科门口笑闹声一片，就听里面喊，“铆焊车间篮球队的，准备领鞋了。”
　　“哦！”大伙儿异口同声。
　　“听著名字和鞋号，不对的话赶紧说。”
　　“得嘞！”
　　后勤科办公室里面接二连三传来叫名字的声音。任浩光，四十三。赵永宝，三十七……
　　“叶凯，四十二！”
　　“来了！”叶凯答应一声，走进了办公室，签了字，拿了鞋。走出来的时候，任浩光还在等他。
　　“诶？你这鞋给谁拿的啊？你大爷？”
　　叶凯懒得多说，顺嘴说，“我自己。”
　　“你不是穿四十四号的吗？”
　　叶凯脸上一僵，用鞋盒子拍了任浩光一下，“管这么多干嘛？”
　　任浩光抱着宝贝旅游鞋，挨着叶凯往车间走，鞋盒盖子打开着，他伸手在鞋上摩挲来摩挲去，爱不释手。低着头对鞋说，“礼拜天咱买一身漂亮衣服来配你。”
　　叶凯看他样子好笑，直摇头。
　　礼拜天早上九点，铆焊车间的六七个小伙子早早就来体育场，占领了篮球框。尹从南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三对三打起来了。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我给大家带了汽水。”塑料框里整齐摆着十二瓶汽水，尹从南说，“不够的话我再去买。”
　　大家伙儿凑上来拿了汽水，都在说尹从南太客气了。叶凯说，“快喝，喝完咱们分拨儿比赛了。”
　　“全场还是半场啊？”
　　“半场吧，全场人少，太累了。”
　　正商量着，旁边过来几个学生模样的人，问他们，“我们能和你们一起打吗？”
　　叶凯说，“行啊，不过我们这儿可有高手。打败过美国人！”
　　一众哗然，大家都看向了尹从南。
　　尹从南连忙摆手，“不是，那不算是比赛。”
　　叶凯过来，摁住他谦虚的手，“那也是赢了，赢了就是赢了。”
　　几个学生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他们很兴奋，对尹从南说，“我们跟你一队。”
　　叶凯反驳，“那不行，来，扔瓶子盖。人少的站出来，分平均了为止。”
　　十几个瓶子盖迎着太阳向天空一抛。
　　酣畅淋漓地打了一个多小时，分队换了两次，汽水补充了两次，到十点半的时候，所有人都累坏了。只剩下那几个年轻的中学生还在场上打着玩儿。
　　任浩光一屁股外坐在场边长椅上，“哎哟，这新鞋磨脚，我可得好好歇会儿。”
　　尹从南听这话才注意到任浩光脚上崭新的旅游鞋，这应该就是运动会篮球冠军的奖品了。他又去看别人脚上，却都还是旧鞋。
　　又听到任浩光感慨，“时光如水，岁月如梭。我这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明年的运动会，咱们车间需要点新生力量了。”
　　叶凯说，“你这不行得也太快了，你才多大啊。”
　　“我过年就二十六了。只可惜啊，这岁数见长，工资不见涨。”
　　旁边赵永宝说，“你去考技师，就能涨工资。”
　　“你考一级工之后，给你涨了吗？”
　　赵永宝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块钱。”
　　任浩光又回头问叶凯，“你呢？三级工。”
　　叶凯伸出两个手指头，“十二块钱。”
　　听到十二这个数字，任浩光一翻身就坐直了，艳羡地看着三级工叶凯。
　　叶凯喝着汽水，瞄到了坐在一旁的尹从南。今天除了打球，尹从南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他想问问为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留学生工资多少？”忽然有人把话题转移到了尹从南身上。
　　尹从南表情尴尬了一瞬。问收入显然是不太礼貌的，可这是外国人的风俗。在中国，大家工资透明，都能很坦荡地谈论彼此的工资。对收入的两种不同的态度，在尹从南心中没有什么优劣，只是社会大环境不同罢了。现在自己被问到，他也应该和大家一样坦然。
　　“别问了，人家说了伤你心！”叶凯及时打断了话题。
　　“是吗？这么高啊？”任浩光睁大了眼睛。
　　尹从南摇头，“我只是普通研究员，工资不高。现在算是借调到咱们厂，基本工资是研究所发，厂里只发奖金。每个月加起来，差不多六十左右。”
　　叶凯一听，尹从南的工资竟然还没有自己高。
　　任浩光忽然抱打不平起来，“什么啊，才给留学生开这么点儿工资。比我多不了十块八块的。”
　　尹从南浅浅笑了笑。
　　叶凯趁着他们聊一些无聊的话，坐到了尹从南旁边，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嘻嘻哈哈地说，“你怎么了？刚才好几分没得着。我白跟他们吹牛了。”
　　尹从南看着他眨眨眼，回想自己刚才的丢分都是很正常的，可能叶凯只是想跟自己开玩笑，就随口说，“我可能是走神儿了。”
　　“你想什么事儿了？是工作上的事儿吗？”
　　确实是工作上的事情。
　　国庆节过去几天了，尹从南一直没有等到领导对于他购置进口设备建议的回复。于是周六那天，他再次去找了马国胜和李瀚，两位领导依旧是用老一套的说辞搪塞了他。至于尹从南做的数学模型，两位领导表示之前没有用过这样的方法，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
　　想着跟叶凯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把这事情告诉了他。
　　“给厂里买进口设备？！”叶凯忽然提高了声调。
　　“嗯。”
　　结果叶凯这一声把大伙儿都招来了。
　　“什么进口设备？”你一嘴我一嘴，围住了尹从南和叶凯。
　　叶凯说，“尹从南建议咱们厂买一些新的进口设备，提高生产效率，咱们两位厂领导不同意。”
　　听到买新设备的时候，大家都很激动，接着又听到领导不同意，就跟泄了气的气球一样，都瘪了回去。
　　看到大家失望的样子，叶凯忍不住说，“厂子里的领导都是榆木脑子，老鼠胆子。不敢想不敢干。援非设备要不是省里派下来的任务，他们都不会想要主动去接的。幸亏大功告成了，两位领导腰板才直了。”
　　尹从南听叶凯这么说，也跟着叹了口气。如果这是两位领导的脾气，那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叶凯想起了什么。
　　“我有个主意。”
　　“什么？”尹从南知道叶凯点子多，他说的应该靠谱。
　　“你明天早点来单位，咱们车间门口见！”


第26章 姜还是老的辣
　　“哟！”
　　任浩光今天一进更衣室，就迎来了个碰头彩。
　　早来到更衣室的人看着一身新衣的任浩光说，“今天什么好日子，穿这么漂亮！”
　　任浩光一听别人夸他，笑得五官都聚拢了，呲着一嘴大白牙说，“怎么样？昨天去东方商厦买的，这一身，从里到外一百多块。”
　　“又是叶凯跟你一起去的吧。”都是一个车间的，谁不知道谁。
　　“就是，我看你自己就没这眼光。”
　　任浩光笑着，假装不耐烦地说，“是是是。叶凯就是眼光好，你们有本事也叫他去跟你们买衣服啊。还不是因为叶凯跟我关系好。”
　　赵永宝坐到任浩光身边，“你怎么让叶凯跟你去的。我也想让他帮我挑挑衣服。”赵永宝比起任浩光来，看上去还要粗苯些，平时省吃俭用的，也不懂得给自己添置一些像样的衣服。他看到今天任浩光打扮得这么精神好看，心里羡慕，自己也想改头换面一番。
　　任浩光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在更衣室正中晃了晃，钥匙哗啦哗啦响着，大家不明其意。
　　“看见没有？”
　　“这什么啊？”
　　“看我这把钥匙！”
　　“怎么了？”
　　任浩光捻着其中一把钥匙，在大家面前比划，“我这是出口转内销的新款飞鸽自行车的钥匙。我借叶凯骑了一天，他才愿意陪我买衣服的。”
　　赵永宝慌了，“我去哪儿弄出口转内销的飞鸽自行车啊？”
　　“你又在这儿耍什么洋相呢？”叶凯出现在更衣室门口。
　　“哟，来了。”任浩光嘿嘿笑着收起了钥匙，“这不是我这身衣服大伙儿看着漂亮，都想请你当参谋，给打扮打扮呢。”
　　赵永宝说，“是啊，叶凯，你给浩子搭配得真好看。”
　　叶凯听大家夸他，也高兴了，把背包往柜子把手上一挂，“有空咱们一块去逛商场。”
　　“真的吗？太好了！”赵永宝憨憨地笑起来。
　　“诶？怎么我请你这么难，大伙儿一说你就同意了。”任浩光挠着脑袋，表达不满。
　　叶凯没理他，看了看墙上的表，还有十几分钟上工，他转头离开了更衣室。
　　高工坐在还未开工的车间一角，喝着大茶缸子里的豆浆，叶凯走过去说，“高工，有个事儿您得帮我想想办法。”
　　“什么事儿啊？”
　　“您去屋里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去找您。”
　　高工知道，叶凯找自己一般都是正事，看这样子好像挺重要，就点头答应了，去了更衣室。更衣室本来还吵吵闹闹的，高工一进去，大家都哑火了。
　　叶凯跑出车间，对等在车间门口的尹从南招了招手，“快进来。”
　　尹从南一大步跟上叶凯，进了铆焊车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叶凯一路领着去了车间一角，这里面可就是男工人们的更衣室了。
　　铆焊车间，尹从南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了，可是更衣室，他连门口都没走近过。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叶凯一回头，看到人被落在后面，“愣着干嘛？进来啊。”
　　尹从南向前走，来到了更衣室的门口，里面有人抽烟，乍一看去雾蒙蒙的。
　　任浩光正在换衣服，听到声音一回头，看到叶凯旁边还站着个不是自己车间的人，吓了一哆嗦，脱到一半的背心一下子就放了下来。
　　其他人也都一齐看向了尹从南。
　　大家虽然都和尹从南很熟了，可是这里不一样，这里是更衣室。是一个车间里最私密的地方。男工人们在这里换衣服说闲话，是独属于他们的小天地。可能他们心里并没有清清楚楚地想过这个问题，可是还是对尹从南的突然造访感到有些不适。
　　尹从南明白这一点，这才是他在门口犹豫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欢迎来到这里，踏足这片只属于他们领地。他不想冒犯大家，就一直站在门口没有再往里面走。
　　叶凯看到大家的表情，尤其是高工的表情，想到自己突然带尹从南来可能有些唐突了，可他也再没想到什么别的说话的地方，于是笑着对任浩光说，“害羞什么都是大老爷们儿。”
　　任浩光拉好衣服，坐到了长条凳子上。
　　最后还是高工发了话，“小尹啊，进来吧。”
　　有高工说话，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了很多。叶凯又跟尹从南摆了下头，他这才走进来。
　　“坐下吧。”高工跟尹从南说，转头又跟其他人说，“都坐下。”
　　四个长条凳子围成一个方形，高工坐在当中，余人也都坐下，叶凯拉着尹从南在高工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了。
　　今早，尹从南跟叶凯约好，比往常提前一点到了厂门口。尹从南问他，他说的主意是什么。
　　叶凯脸上带着笑说，“你来厂里时间太短，对厂领导不了解。我也不行。我不仅进厂没几年，跟厂领导更是贴不着，连话都没说过。想让厂领导接受你的建议，就得问问了解厂领导的人。这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那是……”
　　“我师父，高工。”
　　尹从南隐约领会到了叶凯的意思，就听他又说，“高工进厂几十年了，来得比厂领导都早。还是咱们厂技术最过硬的铆工，厂领导刚来任职的时候，好多事情还都得请教这些车间里的老师傅。他们什么德性，高工一定都知道。你这个问题，问问高工，他肯定能有办法。高工的点子可比我都多。”
　　尹从南觉得这回应该是找对人了，就高高兴兴地，跟着叶凯来了铆焊车间。
　　眼下，叶凯给高工点了根烟，尹从南就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建议厂领导购置进口设备的事情说了。
　　房间里的人，这时早就忘了什么尹从南闯入铆焊车间男子更衣室的事情了，都眼巴巴地等着高工说话，看他能有什么好主意，让尹从南去说服那两个榆木疙瘩脑子的领导。
　　高工吐了一口烟，给大伙儿眼前罩上了一层雾，只听他在雾里开口，连语调都高深莫测起来。
　　“你们知道咱们领导最怕什么吗？”高工的眼神在屋子里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每个人都纷纷摇头，“不知道。”
　　高工笑了笑，“最怕做那个……”脑子突然卡住了，之前积攒的神秘气氛一下子烟消云散，高工索性丢掉了烟头，清了清嗓子说，“就是那个，第一个吃河螃蟹的人！”
　　叶凯噗嗤就笑了，尹从南也忍不住抿嘴笑了出来。
　　“高工，您是馋河螃蟹了吧。”叶凯打趣儿他师父，“人家那就叫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高工挥挥手，“管它河螃蟹海螃蟹，好吃就是好螃蟹。”
　　叶凯又给师父点了根烟，“对，没错。”
　　尹从南笑过了之后，又问高工，“领导们怕做第一人，我该怎么办呢？”
　　高工说，“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
　　“怎么讲？”
　　高工继续吞云吐雾，“咱们市也是个工业大城，机械厂可不少。咱们厂子能接的活儿，别的厂子也能接。随着咱们工业发展越来越好，这些厂子慢慢都会竞争起来。咱们不抓紧添新设备，别人就要添了。”
　　尹从南明白了，他说，“只要我们能打听到市里有别的厂子准备引进设备，咱们厂领导就有可能同意。您是这个意思吗？”
　　高工点点头。
　　尹从南低头想了想，觉得这确实是个主意，而且也可行。
　　叶凯说，“别的厂子要是也想引进进口设备，咱们厂领导不会知道吗？”
　　高工笑了，一副你小子还是嫩的表情，“就算是知道了，他们也会想看看情况再说，说不定还等着别人捅娄子呢。再说，别的厂子就算打算引进设备了，也不一定会大张旗鼓到处说。”
　　叶凯点点头。确实，他们这群工人，生活工作全都是在工厂的辐射半径活动，交际范围也大多局限在同事中。对其他厂子的情况还真是不太了解。估计别的厂子的职工也大体上都是如此。
　　这时高工又说话了，“还有一个。咱们厂领导不愿意冒风险，其实也不是他们的问题，毕竟这一旦损失，可都是国家的钱，责任大，肯定就保守。”
　　还是老师傅想得全面。年轻人总是看到厂领导们没有冲劲儿，却不太了解他们身上的责任和压力。谁都想大干快上，可是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只有领导在上面扛着，求稳有时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
　　尹从南说，“高工，我懂了。您说的对，我的做法也不是很妥当，把问题丢给领导，却没有考虑到他们面临的问题。引进进口设备我想是一个必然的趋势，也不是咱们厂子自己的事情，肯定还会有别的厂子也能想到。”
　　尹从南从长凳子上站了起来，叶凯在凳子另一头差点失去平衡歪在地上。
　　“高工，谢谢您。我这就去多走走问问。”他给高工鞠了个躬，又跟更衣室里其他人点点头，“谢谢大伙儿。”
　　尹从南离开更衣室，叶凯赶快跟了出去。
　　他俩一出去，任浩光就凑到了高工边上，“师父，您说叶凯怎么跟这个留学生这么好了，还请您老人家出马，帮他出谋划策。”
　　高工拍了任浩光脑壳儿一下，“都跟你一样，不动脑子不求上进才好？”
　　任浩光揉着脑袋，“谁不动脑子不求上进了。师父，我可比叶凯先跟你学徒的。”
　　高工掐灭了烟，从凳子上站起来，“行了，唱歌了，都干活儿去。”等人都出了更衣室，高工又自言自语说，“叶凯终于碰到个能说得明白的人了。”
　　车间外，叶凯跟着尹从南到了门口，“你打算怎么办？”
　　尹从南想想说，“我想先去问问研究所，说不定有哪个厂子的人跟研究所咨询过。”
　　叶凯说，“我跟你一起吧。”
　　尹从南看看他。
　　叶凯又说，“我技校同学去哪个厂子的都有，有时间可以去跟他们打听打听。”
　　“好啊！”尹从南的神情亮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狗狗在慢慢好转。
　　河螃蟹就是中华绒螯蟹。
　　碰头彩就是京剧名角一出场观众就叫好。


第27章 给你我的梦
　　叶凯是高中毕业之后进的技校。在技校学了一年的电气焊，考了焊工证，然后就分配到了厂子里工作。他的同学也都被分配到市里的各个工厂，有混得好的，现在已经做了班长、工段长。
　　其实，按照叶凯的能力，他也应该可以做个班长，可惜他太出头了，是整个工厂里出了名的不服管。他这种主意大本事大的年轻人，一般的中层领导可是不敢随便提拔。叶凯虽然对权力完全不敢兴趣，可是他想把事情做好，他有一个从来没有跟别人吐露过的梦想。他希望能绕过权力，通过技术、通过专业能力，实现他的梦想。
　　这几年中，他渐渐觉得这个梦想变得非常渺茫，他甚至一度气馁，不走仕途，仅仅凭借自己的专业水平，哪怕是成为了高工那样人人尊敬的大师傅，他心中的梦依旧是遥不可及。
　　可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尹从南，那个在心中角落里一直燃烧的小小火苗，又开始绽放光芒。尹从南不仅专业知识上领先所有人，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有一颗求新求变的心。叶凯看得出来，尹从南的心中同样有梦。
　　他想要和他并肩作战，成为一同为梦想奋斗的战友。
　　而对于尹从南来说，叶凯是他回国后遇到的最大的惊喜。他明白，想要将自己学到的知识技术，实际运用到工作生产中去，单单空怀一个理想是没有用的。他需要了解国家现在的工业现状，深入到基层和群众中去。如果他所见，净是一些充满官僚作风的领导，和行事保守的同事，即便还有高工赵工这样优秀的老师傅，但考虑到他们奋战在一线的时间所剩无几，尹从南可能也会感到大大的失望。
　　叶凯不一样。
　　叶凯让尹从南看到了我国工业未来发展的深度和广度，看到了新一代工人的智慧和担当。
　　这天在研究所，尹从南对辛志宏说了在购置新设备这个问题上遇到的一些困难，一下子没忍住，又把叶凯夸了一遍。
　　辛志宏笑着说，“看得出来，这个小子也给了你不少干劲儿。”
　　尹从南点头承认，“他让我有了信心。”
　　“听你这么说，我都信心倍增了。”辛志宏拍拍尹从南的肩膀，“能有这么个人帮你，也是你运气好。”
　　“嗯。”尹从南欣慰地点着头。
　　辛志宏给自己和尹从南各倒了杯茶，坐回椅子上，言归正传，“说到引进新设备，还真有一个工厂问过咱们所里。”
　　“哪个厂子？”
　　“重型机械厂。”辛志宏回忆着，然后说，“你等一下，我把小伍叫过来。”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朝外喊了一声。
　　伍秘书远远答应，没多久就小跑着过来了。
　　“小尹也在啊。”伍秘书一进门先对尹从南笑了笑。
　　“伍秘书好。”
　　“小伍啊，上次重型机械厂的人来咱们所，问了问有什么可以添的新设备，你还记得吗？”
　　伍秘书干脆地回答，“记得。是他们厂负责生产的副厂长过来问的。”
　　“具体说了什么？”
　　“想要添新的焊机和精冲设备。要了一些咱们研究院新研发的设备资料走。我去把他们要走的资料拿一份过来。”伍秘书脑子非常清晰，说话办事都很牢靠，经常不用领导交代，她就能把后面的事情想到做好。
　　尹从南很欣赏伍秘书，总是由衷地在心底赞叹她的工作能力。
　　很快，伍秘书拿着资料过来了。
　　“所长，您看。就是这几套设备。不过，上次是小徐接待的他们，之后他们有没有决定购置设备还不清楚。用不用我再去问问小徐？”
　　辛志宏摆手，“不用了。小伍，你去忙吧。”
　　“好，那我回去了。”伍秘书跟尹从南点点头，离开了所长办公室。
　　辛志宏翻了翻手里的资料，又递给了尹从南。
　　仔细看过资料之后，尹从南说，“都是使用频率非常高的基础工艺装备，看来重机厂是真的有添设备的打算。”
　　辛志宏点头，“重机厂这几年发展得不错，把周边几个省市的重型机械制造都包了下来。订单多了，除了扩大工人队伍，就必须要添设备了。”
　　看来确实是自己的眼光短了，只盯着自己工作的厂子，却忘记看看同行业的其他工厂，原来早就有人迈开步子，走了起来。
　　“辛叔，资料我能带回去吗？”
　　“随便拿，让他们再印。”
　　尹从南把资料放进包里，准备告辞，出办公室前忽然被辛志宏叫住。
　　“小南。你觉得伍秘书怎么样？”
　　尹从南没明白。
　　辛志宏笑了，“你觉得伍秘书人怎么样？”
　　“很好。果断干练。”想起伍秘书帮自己给叶凯申请发明专利的事情，又补充说，“还很热情，很亲切。”
　　辛志宏有些怒其不争，“谁问你这些了。”
　　“那辛叔的意思是？”
　　“我是说，你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我看小伍不错，就是比你大两岁，也是大学毕业，因为要求高才耽误到快三十。我想给你们说说。明白了吗？”
　　尹从南没想过什么个人问题，忽然被辛志宏这么一问，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他张口却没下文，给辛志宏急坏了。
　　“你要是想跟小伍接触接触，我给你们创造机会嘛。”
　　“还是不了吧，辛叔。”尹从南虽然不至于害羞，他在美国也直接拒绝过外国女孩的追求，可是眼下确实不是谈个人问题的时候。“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辛志宏叹口气，“行吧。小伍模样性格家庭都很好。还想让你捡个便宜。不过你可记住了，等你有打算的时候，小伍人家可能就有对象了。”
　　尹从南笑了，“谢谢您想着我。伍秘书这么优秀的姑娘，一定能找到满意的。”
　　辛志宏白费一番好心，人家却不领情，佯装恼意对他挥挥手，“你快走。”
　　尹从南很高兴辛志宏这样跟他开玩笑，他很珍惜这位关心他的长辈。想来，辛志宏和太太还是在尹从南父亲的介绍下才认识的，算起来，他们也相伴了二十余年了。
　　就这么想着往事，尹从南走回了家，却看到门口站着个人。
　　“叶凯？你怎么在这儿？”
　　叶凯斜背着一个黑色的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他站在尹从南家门口的大槐树下，看到尹从南走过来后，安心地笑了起来。
　　“下班的时候我在厂门口等了你一会儿，没见到人，问了张工才知道你下午去了研究所。是不是去问别的厂子添设备的事儿了？”
　　尹从南一边打开家里铁门一边说，“是。还从所里拿了些资料回来。快进来。”
　　叶凯对尹从南家已经可以说是熟门熟路了，跟着他进了房子，还摸了摸门口的篮球。
　　“我能看看资料吗？”
　　尹从南从包里拿出资料，“给。”
　　叶凯拿到手里看了看，“这是哪个厂子？重机厂？”
　　尹从南把包挂好，回头笑着看叶凯，“你怎么知道？”
　　“看这些设备就猜得差不多了。是不是重机厂？”
　　“是。”尹从南早就习惯了叶凯的聪明，走到他旁边和他一起看资料。“你觉得怎么样？”
　　“他们厂子挺明白的。已经决定要买设备了吗？”
　　“还不清楚。”
　　“重机厂我有熟人，可以去问问。”
　　“那太好了。”尹从南洗了手，脱了外套，对叶凯说，“上楼坐着说话吧。”
　　“不了。”叶凯知道自己来得突然，难免打扰了尹从南，就不想多留。“我就是想来告诉你，你要是想去各个厂子打听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要不咱们就先去重机厂吧。”
　　“好啊。”
　　“还有……”叶凯忽然吞吞吐吐起来，尹从南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叶凯没有说话，而是打开了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鞋盒子，递到了尹从南面前。
　　“这是……”
　　尹从南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双新旅游鞋。这鞋很眼熟。他想起来了，那天在体育场打球，任浩光穿得新鞋就是这个款式。
　　“运动会的奖品？”
　　“嗯。”叶凯眼神到处飘，就是不看尹从南，“你本来能赢的，就是那帮队友太笨，我觉得胜之不武。而且答应奖品给你了，你收着吧。”
　　尹从南知道这双旅游鞋不便宜，将近他们半个月的工资了。这如果说是礼物，可太贵重了。
　　“这我不能收。”他把鞋盒子往前推了推，“不管怎么说，比赛你们赢了，奖品就应该是你的。你场上说的话，我都已经忘了。”
　　叶凯把手背到身后，忽然烦躁起来，“你就拿着吧，这鞋我穿不了。”
　　“为什么？”
　　叶凯难以解释，给自己憋了个大红脸，“我要错号了，鞋太小。我要是能穿，也不会给你。”
　　尹从南知道他在胡说，谁会不知道自己穿多大号的鞋呢？他看了一眼鞋子里面，是四十二号的，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正合适。
　　叶凯送自己一双鞋，让尹从南受宠若惊。他收了烫手，不收……看叶凯这个样子，怕是要伤到他的自尊心。
　　“那……谢谢你。”
　　听到尹从南的谢，叶凯松了口气，鞋终于送出去了。
　　“嗯，那我走了。”他转身要跑，被尹从南喊住。
　　“等一下！”
　　尹从南把鞋放在柜子上，篮球旁边，“你等我一会儿。”他噔噔噔跑上楼，一阵动静之后，又噔噔噔跑了下来。
　　“这个给你！”
　　尹从南递过来一个小东西，叶凯低头一看，“磁带！”
　　尹从南点头，“嗯，我在美国买回来的，是一个我非常喜欢的乐队。你家有没有播放机？”
　　“有！”叶凯笑了，这种东西他叶凯怎么能没有呢，他骄傲地说，“收录放一体的。”
　　“太好了。送给你！”
　　叶凯接过来，看到磁带上写着四个大写字母，第二个字母还是左右颠倒的——ABBA。
　　作者有话说：
　　我家狗狗恢复的不错，能吃能喝满地跑了。太开心了！
　　同样感谢每一位追更的朋友。可能无cp的文本来读者就少一些，我非常珍惜每一位追更、留言的朋友，你们把我的文放在书架里，我真的很开心。如果还能给我留个言，送几颗海星，那就是更大的鼓励了。


第28章 还要飞起来
　　叶凯回到家，吃了晚饭就一头钻进了房间。把尹从南给他的磁带拿出来，倚在床头的被垛儿上，捧在手里带着傻笑反复看。这可是他第一次摸到外国磁带。上面全是外国字儿，ABCD这些单独的字母他认得，组合到一起就成了“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了。凭借着汉语拼音的功底，他试着念出了乐队的名字——“阿巴？”挠了挠头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盒子看了半天，才轻轻抠开磁带盒，就像开启一个宝箱，里面平平无奇的磁带，仿佛发着光，是稀世珍宝。他拿出来磁带，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放回去合好，连封纸都要恢复原状。
　　他翻身下了床，在书桌下面的小抽屉了翻了半天，终于找出了高中时的英汉字典。磁带盒上的数字后面跟着的，应该就是每首歌的名字，他找了根铅笔，和一个小记事本，在高中毕业八年之后，第一次又查起了字典。
　　“第一首，”他在小本子上写了一个“1”，然后开始翻字典，十分钟之后，在数字后面写，“当我亲吻老师。”写完他皱了皱眉头，心想，这老外就是开放啊。
　　“第二首，”他又写了一个“2”，翻着字典小声念叨，“跳舞的女王。”他又皱了皱眉头，不懂这些外国人起的歌名都是什么意思。他叹口气继续写，有点担心尹从南再和他见面时，会不会问他对歌曲的看法。这连名字都看不懂的话，还怎么跟尹从南聊天啊。
　　终于把十一首歌名磕磕绊绊地翻译出来，叶凯擦擦手心的汗，再次打开了磁带盒，他捧出磁带，摁开了自己的收录放一体机，精心地把磁带摆进去。合上盖子，刚要摁播放键，他的手停住了。他记得他还有之前录广播节目剩下的空磁带，果然在床底下的箱子里找到了。
　　这么贵重的外国磁带，他怎么舍得用播放机的磁头去磨蹭它。他在另一个播放槽中放入了空磁带，然后摁了转录键。
　　半个多小时之后，磁带转录完毕，叶凯把尹从南送的原版磁带放好，里面的歌词页虽然精美，四个外国人笑嘻嘻的看着也招人喜欢，可惜他看不懂上面密密麻麻的外国字，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废物，于是摩挲了一会儿之后就原封不动放进磁带盒，关好盖子，收进了自己的玻璃柜里。
　　这个玻璃柜，是叶凯特意买来放宝贝东西的，今天这堆宝贝里，又添了一件。
　　可算是可以听歌了，他把转录的磁带放进主播放槽里，搓搓手心儿，摁了播放键。
　　没听过的乐器声音响起，紧接着是外国女人唱着外语的和声，从播放机的喇叭里流泻出来，灌满了叶凯的小房间。
　　他在重机厂工作的同学，现在是住在重机厂的家属院里。因为重机厂离着市区很远，他们好几个星期也不往市里面来一回，主要都是在重机厂附近活动，跟叶凯好久都见不上一面。从他们轻机厂去重机厂，路程也不近，坐公交车要将近一个小时，中间还要倒车。于是他和尹从南就约好周末一早七点钟就从厂门口出发，一起去重机厂。
　　叶凯专门搭配了一身衣服。合身的牛仔裤，配上灰色旅游鞋，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翻领长袖衫，和白色的运动外套。因为没有什么随身要带的东西，就没有背包，口袋里放上钥匙和钱就出门了。
　　现在他在厂门口的公交站牌下等人，他来得有点早了。早上天还没亮他就醒了，回忆起来睡了只有不到五个小时。肯定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听歌听得太晚，又想到今天就能见到尹从南，他一下子太过兴奋了，影响了睡眠。
　　叶凯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歌，他听了一遍又一遍，哪怕困了都不想停下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尹从南聊聊他有多喜欢这个礼物。他要告诉他，这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歌，这可比邓丽君还要好听！
　　他早早就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一路小跑着来到了约定地点。
　　知道是自己来早了，尹从南应当还有一会儿才到，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频繁地看手表，终于在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的时候，尹从南从路的另一头出现了。
　　他穿着一条浅得接近白色的裤子，腰间是深棕色的皮带，把浅蓝色的衬衣收进了腰里，显得尹从南的腿又长又直。再看他脚底下，那不是叶凯给他的鞋吗？
　　叶凯高兴，又有点害羞，心想要不要夸一句尹从南穿这个鞋真好看呢。
　　正想着，尹从南就走近了，“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是我来得太早了。”叶凯连忙摆手。
　　“来了多久了？”
　　“没多久，车还要有一会儿才来。”
　　尹从南老远就看到了站牌下的人，现在又情不自禁打量他一番，“我很早就想跟你说。”
　　“什么？”
　　尹从南推了推眼睛，有些羞涩地笑笑，好像在为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感到难为情。
　　“你打扮得很时髦，跟美国的年轻人没什么区别。”
　　叶凯听得一愣，他没想到，尹从南竟然先下手为强了，领先他一步夸了自己。这下叶凯可尴尬了。如果他也把尹从南夸回去，倒显得像是跟他客气，少了几分真心诚意的感觉了。
　　所以，叶凯决定什么都不说了，咬紧牙关的同时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奇怪。
　　尹从南这么直白地夸人，对方可能会不好意思，毕竟中国人还是更含蓄一些，哪怕像叶凯这样性格鲜明的年轻人，也可能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
　　他及时转换了话题，举起了手里的纸包，“你来这么早没吃早饭吧，我买了包子，先吃吧。”
　　叶凯还真饿了，也不跟他客气，两个人坐在站牌下的椅子上吃了起来。
　　“我去买汽水儿。”吃到一半，叶凯忽然起身，去路口的报刊亭拎了两瓶汽水过来，刚递给尹从南一瓶，公交车就来了，两人赶紧喝了两口，把剩下的两个包子塞进嘴里，纸袋子丢进垃圾箱，拎着汽水儿就跑上了公交车。公交车关门前，只听外面有人大喊，“瓶子！还我瓶子！”
　　原来是报刊亭的老板追了过来。叶凯从开着的窗户探出头，对老板挥了挥手里的汽水儿，“等我们回来还你！”
　　两个人在车上相对笑了起来。
　　售票员问他们两个，“你们二位到哪站下车？”
　　“海光寺。”
　　“两分钱一位。”
　　喝光的汽水瓶子，被尹从南装进了包里，公交车一晃，两个瓶子就撞得叮当响。
　　路上路过的很多地方尹从南都不太认识了，毕竟从上大学开始他就离开了这里，变化这么大，还要叶凯一一指给他。
　　两人辗转终于到了重机厂。哪怕是这深秋时节也折腾出了一身汗。
　　“地铁年底好像就通车了，到时候咱们去市里就方便多了。”
　　尹从南说，“我也听说了，规划了十多年，咱们终于也有地铁了。”
　　“是不是没想到，咱们国家现在也不比美帝国主义差多少了。”
　　尹从南点头，“是，发展速度变快了，咱们已经跑起来了。”
　　叶凯忽然转身，面对着尹从南倒着走，“咱们现在跑起来，”他举起胳膊扬起头，“以后还要飞起来，飞得更高更快！”
　　尹从南坚定地回答他，“对！”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都对这个答案充满信心。
　　“哎哟！”叶凯撞到了消防栓，差点摔倒，赶紧转身正着走，心想，差点就丢人现眼了。
　　“对了，磁带你听了吗？你给我的鞋我可都穿上了。”尹从南伸伸脚，让叶凯看。
　　叶凯嘿嘿一笑，“我早看见了。合脚吗？”
　　“正好。”
　　“那就行。”终于说到磁带了，他可是憋了一路了，“那盘磁带我太喜欢了，真好听，我听了好多好多遍。那个乐队叫什么来着？”
　　尹从南发音，“阿巴。”
　　“还真叫阿巴啊！我还真蒙对了。歌名儿我都查了，就这个乐队名字没查出来，还有个字母反着写，有什么意思吗？”
　　尹从南皱皱眉头，“就是个名字，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反着写可能就是为了有特色？”
　　“我听你说乐队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交响乐队，只有曲儿没有唱，还想这我可听不懂。结果是歌曲。还是流行歌儿。”叶凯犹豫一下，“是流行歌儿吗？外国流行歌儿？”
　　“对，就是流行歌曲。”
　　叶凯猜对了，笑了，“我以前觉得邓丽君最好听，最时髦，可这个乐队更好听，我从来没听过这种音乐，那都是什么乐器发出来的声音啊，听都没听过。女声唱得也好听。那俩男的是干什么的？”
　　尹从南给叶凯讲着自己对这个乐队的了解，虽然也不多不全面，但叶凯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你最喜欢哪首歌？”尹从南问他。
　　叶凯说，“每一首我都喜欢，都好听。你呢？”
　　尹从南张口想说歌名，一想还是改了口，“其实我也是每首都喜欢。非要说的话是第二首。”
　　“我知道，我对那首也印象深刻，叫跳舞的女王。”
　　尹从南看着叶凯兴奋的样子，点头说，“对，就是跳舞的女王。”
　　作者有话说：
　　这里提到的ABBA乐队的磁带，是他们在1976年发行的专辑《Arrival》，其中有那首家喻户晓的Dancing Queen。“对，就是跳舞的女王。”
　　可能太年轻的朋友，对这个在七八十年代风靡一时，直至今日都极受欧美推崇的瑞典乐队不太了解，但你一定也听过跳舞的女王（我觉得应该翻译成舞蹈女王，但叶凯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这首歌也是ABBA乐队在美国的唯一一首冠军单曲。我们小南真是有品位！
　　另外，我本人非常喜欢邓丽君小姐，她每首歌我都会唱~


第29章 受制于人
　　叶凯的同学叫侯波，他和尹从南找到重机厂大门口的时候，侯波已经在那里等他们了。
　　老同学一见互相撞了撞，说着差不多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叶凯又给尹从南和侯波互相介绍，听说尹从南是留洋回来的高材生的时候，侯波忍不住啧啧称赞，“叶凯，你们轻机厂真厉害，还能请来留学生！”
　　“不是我们请的，尹从南是机械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是他主动要求来我们厂一线工作的。现在算是借调在我们厂。”
　　侯波热情地握着尹从南的手，“你能主动来一线，太让人佩服了！”
　　尹从南摇头，“你们一直在一线的才令人佩服。”
　　侯波笑着，仔细端详尹从南，感叹说，“我从来没见过留学生！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叶凯听了这话直皱眉，“留学生还有什么样子的吗？”
　　侯波比划着说，“我以为都得是，留着那样的头发，穿的西装革履的，戴着个金边儿眼镜。”
　　尹从南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么说我也就戴眼镜这一点像个留学生了。”
　　侯波听了也笑了，“你还挺幽默。一点儿架子都没有，真好。”
　　看来大家还是对留学生有些误解，以为他们是群多么与众不同的人，而尹从南觉得自己恰恰就是那种最最普通的人。他没有满足大家对留学生的想象，他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遗憾。
　　“你是电影看多了，那里面都是假留学生，都是演的，尹从南是真留学生，以后留学生的样子，以他为准。”叶凯一副他说得算的样子，让尹从南忍不住笑了出来。
　　侯波也是个好说话的人，“行，就以尹从南同志为准。”
　　三个人说笑着就走进了重机厂。
　　“今天你值班吗？”叶凯问。
　　“不值班，但我现在是车间副主任，偶尔过来看看也应该。”
　　叶凯都不知道，这一年多没见，侯波都升职成车间副主任了，“可以啊侯儿，升职了应该请客吧。”
　　“中午我请客，咱们要四菜一汤！”
　　“那我可得宰你一顿。”
　　说话间，他们已经深入厂院，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车间。侯波说，“去铆焊车间吧，别的车间现在没人，我也进不去。”
　　“好。”
　　三人来到铆焊车间门口，里面还有几个工人在加班。
　　叶凯和尹从南对视了一眼，他们即便是在赶工援非项目的时候，都没有周末加班。
　　“你们这么忙啊？”
　　侯波跟加班的几个工友打了招呼，就拉着他们往里走，小声说，“说来话长，咱们去办公室吧。”
　　车间主任的办公室在车间的一角，侯波带他们进去，里面摆着小茶几，小茶壶，几个小凳子，弄得还挺有情趣。
　　“这里布置得不错啊，比我们车间强多了，我们车间主任办公室弄得跟贫民窟一样。”
　　三人坐了，侯波拿起暖壶摇了摇，又打开看了看，“昨天下班前我做得开水，还能喝。”
　　给客人倒了两杯水，开始说话。
　　尹从南说，“侯波同志，真是麻烦你了，周末还来打扰。”
　　侯波说，“这有什么，叶凯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再说我们好久没见了，正好见见面。有什么事儿就直说。”
　　尹从南喜欢侯波的痛快，不愧是和叶凯交好的朋友。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用说什么场面话。“是这样的。我目前给轻机厂的领导提建议，想给厂子里购置进口设备。但是厂领导不是很赞同。我从研究所知道，重机厂好像最近在考虑引进新设备，所以想问问了解情况的人，重机厂对新设备是什么态度？”
　　“这个啊。”侯波听了尹从南的话，叹了口气。
　　叶凯好奇，问他，“怎么了侯副主任，遇到什么难题了？”
　　侯波无奈地摇摇头，“新设备啊，早就买了，还是进口的。”
　　“买了？”叶凯和尹从南一起问。
　　“嗯。就在外面呢。”侯波用大拇指指了指办公室外。
　　尹从南和叶凯头伸着头朝外看了一眼，但是从这里看不见。尹从南问，“投入生产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没人玩儿得转啊。”侯波摊着手。
　　“怎么会……”尹从南和叶凯面面相觑。
　　“我也想知道怎么会这样。”
　　尹从南问，“可以带我们去看看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走。”侯波起身，领着两个人进了车间里面。绕过正在工作的几个工人，来到了两台机器面前。
　　“就是这两台。刚安装好那天，就试了一下，焊废了一根大轴。”
　　尹从南走近机器，去看机身的铭牌，“安装时没有生产厂家的人跟着吗？”
　　侯波摇头，“就来了一个翻译，拿着翻译好的安装说明，还有几个工程师指挥大家一起装好的。焊坏了大轴，就再没人敢动它了。现在放在我们车间，又碍事又没用。”
　　尹从南皱紧了眉头。花重金买了先进设备，却没有办法投入使用。这真是的最坏的情况，不幸让重机厂赶上了。
　　“这不就成了废铁疙瘩了吗？”叶凯说。
　　“可不是吗？以为这个机器能提高生产效率，最近接了很多活儿，现在没办法，只能加班加点地干。”
　　叶凯叹口气，“你们领导这魄力要是和我们领导匀匀就好了。”
　　“什么魄力，我看就是莽撞人。现在他们也愁得一脑门子官司呢。”
　　尹从南从包里面拿出了研究所带回的资料，他说，“重机厂的一位副厂长去研究所拿了这些资料。”他把资料递给了侯波。
　　侯波翻了翻说，“诶？这个，还有这个，都跟这台设备有点像。”
　　尹从南点点头，“嗯。你们厂领导肯定也在积极想办法，想把这两台进口机器投入使用。我刚才看了看铭牌，这两台机器其实非常符合重机厂的生产需求，一旦投入使用，提高效率是必然的。重机厂的厂领导，没有做错决定。”
　　侯波和叶凯都认真地听着尹从南说话。
　　“唯一的失误就是没有邀请生产厂家的人来现场指导，也没有人培训工人，导致现在这种有机器却没有人会使用的局面。”
　　“谁说不是呢。这一失误，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啊。”
　　侯波只顾着为现状难受，叶凯却悄悄凑近尹从南问，“有办法吗？”
　　两人一对眼神，尹从南又开口，“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副厂长去了一次研究所，却没有把情况说明，如果跟所里把你们的困难说出来，我觉得我们所里是会全力支持和帮助你们处理难题的。”
　　“真的吗？”
　　“当然。只要有机器的相关说明书，所里再派研究员来现场考察，必要时还可以联系生产厂家。让这两台机器投入使用，一点都不是问题。”
　　“那太好了！”侯波露出了笑容，可转眼就又面露难色，“嗨！”他好像很泄气的样子，“我知道办法有什么用，厂领导又不听我的话。”
　　尹从南理解他的难处，车间副主任说白了连个中层领导都算不上，实在可以说是人微言轻。
　　于是他提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我从研究所这边推动一下呢？”
　　侯波不太明白。叶凯也一直看着他。
　　尹从南说，“我可以请研究所主动联系重机厂，说不定交流几次之后厂领导就愿意跟研究所吐露难处了呢。这样研究所来帮忙也是顺理成章。”
　　侯波一拍脑门儿说，“对啊。领导不就是想要面子吗。让他们主动去找研究所帮忙不容易，可要是研究所这边来问，就不一定了，顺坡下驴就把问题说了。”
　　叶凯也笑了起来，“是个好主意！”他拍拍侯波的肩膀，“怎么样？我们今天来得对了吧。”
　　“太对了！要是能把这两台铁疙瘩变废为宝，那我们铆焊车间可就解放劳动力了！”侯波很高兴，一把搂住了叶凯的肩膀，“走，今天得好好请你们一顿。”
　　三人在重机厂附近的小饭店里要了四菜一汤，一共花了八块钱。侯波抢着把钱付了，尹从南很不好意思，叶凯倒是安之若素，他说，“这才第一顿，等真把问题解决了，少不了还得来宰他。”
　　“宰宰宰，随便你怎么宰！”
　　三人哈哈一笑，就在小饭店门口告别了。
　　回去的路上，尹从南话变少了，叶凯知道他在想刚才重机厂的事情。
　　“是不是被打击了？”
　　“嗯？”尹从南还没完全回过神。
　　叶凯笑笑，“看到重机厂的情况，是不是对引进进口设备的事儿没信心了？”
　　原来是这个问题，尹从南笑着摇摇头，“不会。不是什么不可以解决的问题，我还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儿失去信心。”
　　“那你闷闷不乐想什么呢？”
　　尹从南抬起头，透过公共汽车的玻璃窗子看看窗外，他说，“重机厂这件事情，正好给我提了个醒。只有机器是不行的，围绕机器前前后后都要想得很周到，才能做到立竿见影地提高我们的生产。我们不仅要买进口设备，还要请外国生产厂家的顾问帮助解决安装和使用的问题，最后还要培训我们的工人。经过这一切，一台进口机器的引进过程才算全部完成。”
　　听到这里，叶凯的心里也有些波动。只听尹从南接着说，“咱们做了援非项目。对比非洲一些国家，我们是先进的，但是我们对非洲国家给予的技术和人力上的支持，发达国家是不会给我们的。”
　　尹从南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们还得更努力。”
　　这句话像一只手，攥紧了叶凯的心。他试问自己，叶凯，你有没有更努力？


第30章 甩掉思想包袱
　　从重型机械厂回来的第二天，尹从南就马不停蹄地去和辛志宏做了简单的汇报。经过这次走访观察到的情况，他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像重机厂这样，单独地去进行设备引进，是存在很大的隐患的。第一就是信息交流问题，信息传递时间长，又缺少懂得机械专业知识的翻译，这中间难免会有遗漏信息和误传信息的情况。第二是生产厂家的售后跟进问题，把机器买来放进工厂里，可远远不是引进的结束，而是开始。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引进的设备很有可能就会闲置，如果有进一步的不当操作，还有可能造成机器报废。几百万的资金就全部打了水漂。
　　“重机厂的这两台设备，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看？”
　　辛志宏想了想说，“上次伍秘书说他们的副厂长来，是小徐接待的。既然他们厂里领导抹不开面子，不想主动来找咱们帮忙，那我就让小徐跑一趟重机厂去问问。等把情况了解清楚了，咱们再想办法。”
　　辛志宏很干脆地做了决定。可是尹从南今天来并不是单纯地为了解决重机厂两台机器的问题。他考虑了一下，还是应该大胆地说出自己进一步的设想。
　　“辛叔，您看。重机厂和轻机厂，现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轻机厂保守，不敢进行设备引进，求稳健发展，对进口设备这种新事物总有些抗拒。而重机厂胆子大，再前期没有谈好后续支持的情况下，迷迷糊糊就把设备买了进来，却无法进行生产。您看这中间是不是缺少了什么？”
　　“什么？”
　　“我在想，如果有一个角色，能够详尽搜集国外的工艺设备信息，然后把这些信息汇总起来，传递给国内的各个工厂，当工厂有意愿进行设备引进的时候，又能清晰地把国内工厂的需求传递给国外的生产厂家，甚至还能要求他们为我们进行完善的售后跟进。这样一来，就能解决惧怕引进、和盲目引进，这两种极端情况。”
　　辛志宏听完尹从南的话，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这个角色由谁来扮演呢？咱们研究所吗？”
　　“嗯。”尹从南毫不迟疑地点头，“咱们。研究人员是最适合做这个穿针引线的人的。您说呢？”
　　辛志宏大概是没有想到尹从南在这个问题上会想得这么深远，就连他自己都不曾细致思考过这个问题。
　　“小南啊，这个事情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始的。咱们研究所有职责内的工作内容，咱们虽然在专业知识上，甚至外语能力上都完全可以胜任这个穿针引线的工作，但这等于扩大了咱们的业务范围，这个要跟上级汇报，等待批准。”
　　尹从南当然明白这一点。但是上级要批准一个事情，肯定也要看到可行性，才会批准。他之前就在心里算了算，重机厂的问题如果能顺利解决，使他们的这两台机器投入生产，等再看到实际效益，短则需要一两个月，长则需要一年半载。而那时候，尹从南就会被调回研究所。一旦他不在生产一线，再推动这个设备引进的业务、让上级看到可行性，可就难了。
　　幸好他早有打算，他说，“辛叔，我想，趁我在轻机厂的这段时间，由我来主导一次设备引进。身为研究员，我有这个能力。整个过程如果顺利，我们再向上级进行申请，这也能成为一项有利的支持案例。”
　　辛志宏听完，有将近一分钟没有说话，他看了看尹从南，又看了看自己办公桌上的一摞摞研究资料。终于，他笑了起来。
　　尹从南有些莫名，看着辛志宏。
　　“小南啊，”辛志宏摇摇头，“我以为自己完全不是什么老顽固，身上也没有知识分子的迂腐气，没想到，原来我啊还是一身的棺材板味儿。”
　　尹从南不知道他何出此言。
　　辛志宏走过来，伸手用力握了握尹从南的肩头，“小南，你想事情的思路，跟我真的太不一样了。跟你比起来，我都显得畏首畏尾了。”
　　“辛叔……我只是想……”
　　“我知道。”辛志宏拍了拍他，转身又坐了回去，“我知道你没想那么多。可就是因为你没想这么多，你才敢这么想这么干。你们赶上这样的好时候，思想上没有包袱，而我们这代人，坚持到了现在，以为自己已经甩掉了思想包袱，可今天跟你一比我才知道，那无形的包袱早就牢牢地压在心里，甩不掉了。”
　　尹从南明白辛志宏的意思，他也理解辛志宏这一代人走过的路，他们有许多的无可奈何，辛志宏今天还能坚守在科学的道路上，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
　　“去干吧，小南。”辛志宏抬头，定定地看着尹从南的眼睛，“竭尽全力去干你想干的事情，辛叔可能思想上落后了，但是辛叔永远会支持你。”
　　尹从南从辛志宏的目光中接受到了那股热烈的意愿，他后头哽咽，险些流出热泪。他何德何能，能够得到辛志宏这样无条件的支持，他又怎敢不拼尽全力。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朝辛志宏深深鞠躬，“谢谢辛叔！”
　　辛志宏给尹从南写了一个公文，内容就是研究所在引进进口设备这件事上，会给予轻工业机械厂全力的支持，保证设备能够顺利投入生产，尽快收回成本，创造效益。
　　得到了这份公文，尹从南的底气更足了。再加上重机厂的例子，说服厂领导，更加有希望了。
　　中午，尹从南回厂，路过铆焊车间的时候，被叶凯叫住了。
　　“干什么跑这么快？”叶凯端着饭盒，看样子正要去食堂吃饭。
　　尹从南一回头，满脸的笑意，叶凯更好奇了。
　　“你上午去研究所了？”
　　“对。”
　　“是不是重机厂的事情研究所答应帮忙了？看你这么高兴。”
　　叶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却不知道，让尹从南高兴的事情，远远不止于此。
　　“你这是要去吃饭吗？”
　　叶凯看看饭盒，“我也可能是吃完了刚回来啊。”
　　尹从南愣了一下。
　　叶凯一笑，“逗你呢，我还没去。”
　　“等我一会儿，咱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说。”尹从南不等叶凯答应，就快步跑去大楼那边了。
　　这时任浩光从车间走了出来，拍拍叶凯的肩，“走啊，愣着干嘛？”
　　“你先去，我有事儿。”
　　“大中午吃饭你有什么事儿？”任浩光纳闷儿，忽然挑着眉坏笑起来，“诶，你是不是要跟哪个女同事一起吃饭啊？”
　　“就你能想！你中午怎么不跟小魏一起吃饭，天天叫着我？”
　　“嗨，别提了。”任浩光使劲叹了口气，“小魏让我在厂里注意影响，没事儿少去找她。”
　　“大伙儿早都知道了啊。”
　　“谁说不是呢。你说这姑娘们真是，一会儿一个样，不知道她们想什么。弄得我脑袋瓜子疼。”
　　正巧赵永宝也出来了，听见任浩光跟叶凯抱怨谈对象的事情，就凑了上来。叶凯一看赵永宝那探头探脑的样子，就知道他又想来跟任浩光学习先进经验了。连忙说，“诶，你们俩应该有共同话题，快去，吃饭的时候好好聊聊去。”叶凯说完推了他们俩一把，俩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叶凯也慢慢悠悠朝大楼方向走，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尹从南也拿着饭盒出来，俩人一起去了食堂。
　　还是坐在老位置，因为漏雨而人迹罕至的角落。
　　叶凯等不及想知道情况，“你们研究所领导怎么说的？”
　　“辛所长说了，马上就让我们的研究员亲自去重机厂问问。应该很快就能开始帮他们了。”尹从南说着，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都笑弯了。
　　叶凯见他这么开心，也被感染，又问，“你这么高兴，肯定还有别的事？”
　　“还有咱们厂子引进设备的事情。”
　　叶凯眼睛都睁圆了，“你们所里也要帮忙吗？”
　　尹从南点头，“嗯，不只是帮忙，还要全力支持！”
　　“太好了！你们所领导真好。是上次见过的那位高高大大的领导吗？”叶凯对辛志宏印象深刻。毕竟鲜少有领导主动想见一个普通工人，还没头没脑地夸了他一顿。
　　“是，辛志宏所长。援非项目的前期考察也是他亲自去非洲做的。”
　　“这位领导这么有本事呢。”叶凯不禁在心里叹服，“你跟他关系很好？”
　　“他是我爸爸的学生。”尹从南顺口说了，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抬头看叶凯，叶凯脸上的笑意忽然淡了，而后变成沉默，低头吃饭。
　　叶凯去尹从南家的时候，就感觉到他的出身不一般，至少是个书香门第，以前可能还有些资产，是个颇有地位的家庭。其实叶凯倒是对他的家庭并没有特别意外，如果不是这样的家庭出身，尹从南怎么能这么优秀，得到国家公派留学的机会呢。但是叶凯觉得现在他们是一样的，都在工厂上班，都是普通工人。可是没想到，研究所所长竟然和尹从南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想来，尹从南的爸爸也不是一般人物，学生都能当研究所的所长，老师得厉害到什么地步。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饭，问了一个之前就想问的问题，“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尹从南其实并不想提他和辛志宏之间的这层关系，倒不是怕别人觉得他凭借关系搞小动作，而恰恰是因为他和辛志宏做事都十分坦荡，不想这层关系被人利用，也不想节外生枝。他也不是有心不告诉叶凯，实在是和他俩平时谈的事情没什么关系。可既然今天自己对他毫无芥蒂地说了出来，那么叶凯之后要问什么，他都会坦然回答，“我爸爸是搞机械专业的教授。”
　　叶凯听了点点头，果然是了不起的人物，是教授，是科学家。他没来由地心里发堵。尹从南有知识分子的家庭背景，还留过学，研究所领导又是老熟人。他要做些大事是理所当然的。而自己一直想跟人家做肝胆相照的好朋友，是高攀了。
　　“叶凯？”尹从南叫醒了走神的叶凯，他知道自己的话没有铺垫，肯定让叶凯胡思乱想了。可这都是小事，不需要刻意解释，只要他们同心协力做事，叶凯早晚都能理解自己。现在他要拉上叶凯一起，帮厂里完成设备引进，因为他知道，这也是叶凯想做的事。
　　他说，“厂里引进新设备的事情，我有个想法。”
　　“什么？”叶凯捏着筷子抬头看着尹从南。
　　“你和我一起干！”
　　叶凯前一秒把自己贬低到泥土里，可是尹从南诚挚的眼神又瞬间把他拉了出来。他知道，尹从南从来没有看低过自己，哪怕一秒钟。反而是自己不君子了。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一下最后五分之一的部分，补充了一些昨天没有写到位的心理描写，希望能表达得更清晰一些（8.6）
　　发现了之前一个小bug，就是叶凯对任浩光的称呼，现在改为在车间里和家里叶凯叫任浩光“浩子”，跟车间外的人一般叫“小任”
　　今天有点感冒，状态不太好，这段写得不太满意，明天我会修一下，情节不变，有些细节我会再处理处理。不好意思~（8.5）


第31章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尹从南离开党委书记办公室后，马国胜和李瀚重新拿出了尹从南之前交给他们俩的那份资料，和研究所所长辛志宏的公文一起摆在了办公桌上。
　　李瀚说，“这几天一直在跟临省的化工厅谈生活用纸生产线的业务。如果能顺利接下来，我们就能超额百分之一百五，完成今年的生产任务，效益也能比去年翻整整三倍。”
　　马国胜坐在办公桌里面，喝了口水说，“我们现在的效益已经远超去年了，是二点五倍还是三倍，相差不了太多。”
　　李瀚不认同，“老马，这不简单是一个数字的问题。我们每接一个业务，都是在为未来的业务打下基础。以后别的厂子不能干的活儿，我们能干，别的厂子忙不过来的季度，我们忙得过来。难道你就不想把咱们厂建设成行业的领头羊？”
　　马国胜说，“当然想。让厂子越来越好是咱们共同的目标。可是你也听小尹说了，重机厂那两台机器还要他们研究所去救，万一救不成呢？不就是两台废铁。虽然不知道他们花了多少钱，可少说也要一二百万。这都是国家的钱。”
　　“咱们的效益可以负担这一二百万的风险，而且那是重机厂没有把事情做好，咱们这么谨慎，”李瀚用手点了点桌子上的资料和公文，“现在又有研究所的大力支持，还有小尹这样的优秀人才为咱么厂贡献力量，多好的机会啊。等小尹调回研究所，咱们再申请让人家帮忙可就难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马国胜何尝不心动呢？只是他身在党委书记的位置，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可是他难得见到李瀚这么渴望大展身手的样子，如果自己一昧保守、不同意进行设备引进，是不是拖了大家的后腿，让厂子错过了最好的发展契机，成了全厂的绊脚石？
　　马国胜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说，“既然研究所的领导都亲自说要全力帮助咱们了，不然咱们就邀请他们一起开个会吧。不过步子还是不能一口气迈得太大。小尹的建议可以采纳，咱们就先从铆焊车间开始，试试看吧。”
　　李瀚伸出结实的胳膊，用他宽大的手掌拍了拍马国胜的肩膀，“老马！等着看咱们厂的好势头吧！”
　　会议很快就被提上日程，尹从南作为设备引进项目的主导人员，积极参与了会议全程，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地说给了厂里和所里的领导。
　　“我已经和三个美国的生产厂家电话沟通过了，得到了他们的最新报价，相关资料他们也会尽快邮寄过来。资料的翻译由我来进行，只等领导们决定购置哪家的哪种型号的设备之后，我们就可以开展对工人的培训工作了。到时候我还会要求厂家的顾问随机器一起来咱们现场做指导，会等机器全部调试到位之后再放他们回去。因为工人已经经过培训、做好了准备，所以很快就会对机器适应，不用多久就可以投产了。”
　　这是尹从南经过几天的考虑之后，制定的能让机器投入生产的最快的流程了。他已经想好了，培训工人的工作要让叶凯来带领铆焊车间的工人们进行。无论是从接受新事物的速度上，还是对工人们的号召力上，叶凯都是这项工作的不二人选。
　　李瀚问，“培训工人要多久？”
　　“关于培训工人，可能就需要利用大家的空余时间，毕竟要首先保障目前的生产工作。所以时间上，可能没有办法保证。不过，设备从订购到引进也需要不少时间，所以是来得及的。”
　　马国胜点点头，但他还是有一些担心，“铆焊车间有大几十名工人。我们有优秀的大师傅，也有刚刚进厂的年轻人，技术水平层次不齐，另外很多都是初中高中的学历，文化水平更是有限。我担心，他们对这些外国玩意儿很难理解，培训做不到位怎么办？”
　　这也是尹从南早就考虑到的问题，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更加需要叶凯的帮助。
　　“当然，我刚才说的都是理想状态。这期间肯定也会发生一些不如预期的事情。我想到的解决方法是，‘从中间向两边’。”
　　不仅是李瀚和马国胜疑惑地看着尹从南，甚至连辛志宏也对他的说法十分好奇。
　　“这怎么讲？”
　　尹从南笑笑说，“是我故弄玄虚了。说白了很简单。就是由目前车间的中坚力量开始进行小规模的培训，让他们首先明白新设备的工作原理，和操作方法，然后再由他们带动老一辈和新一辈的工人，一起熟悉新设备。”
　　大家都在消化他的话，尹从南继续解释道，“目前除去老师傅们，在车间里能挑大梁干活的工人大部分都是高中毕业，而且通过了技校的培训。他们有一定的科学知识基础，容易理解新设备。而且他们在厂里工作时间最少也在五年以上了，了解咱们厂的工艺特点、工作模式和工作环境。所以这部分工人是培训的重点。这样做不仅能简化培训环节，还对日后安全生产规范的制定，有很多好处。”
　　尹从南说完，又拿出了一份文件，“这是关于工人培训的计划，还有之后制定安全生产规范的步骤。我做了一个简单的设想。”
　　马国胜和李瀚对视了一眼，他们谁都没想到，尹从南竟然会对厂子如此尽心尽力，巨细靡遗地全都替他们考虑到了。
　　他们一开始难免也会觉得，尹从南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留学生是来一线镀金的，给自己一个好的声誉，其实都没有指望着他能给厂里带来什么真正的益处。后来他帮助援非项目、又提议引进设备，这股子冲劲儿又让两位厂领导感到害怕，不知道他到底要掀起什么风浪。可是时至今日，他们看到了尹从南的用心，他不是来镀金的，也不是来故意搞冒进的，而是如他进厂的那天所说，他是来干事实的，而且是真心地想要拉着厂子往前走的。
　　两位厂领导不得不承认，他们有些被尹从南的精神打动了。
　　“那小尹同志，后面的事情，可就要辛苦你了！”
　　这是真正地同意了尹从南的建议，答应了引进进口设备的计划。尹从南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两位厂领导鞠躬。
　　“马书记、李厂长，请您二位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会是在研究所开的，散会之后辛志宏还想跟尹从南说两句话，却早就找不见他人影了。
　　“叶凯！”马上就要下班了，尹从南冲进了铆焊车间。车间里已经没有几个人，大家应该都在更衣室，换衣服准备下班。
　　他一路从车间门口跑进来，都没见到叶凯的影子，他冲到更衣室门前，停了下来。之前虽然来过，但更衣室还是不要随便闯进去得好，他隔着布帘子向里面喊了声，“叶凯！”
　　叶凯刚脱下工作服，用热毛巾擦着身子，听见尹从南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叫他，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光着上身拿着毛巾走到门口掀开了帘子。果然看到尹从南一脸兴奋地笑着。
　　“真是你？怎么来这儿了？进来吧。”叶凯不虞有他，掀着帘子让尹从南进来。
　　尹从南虽然高兴，却也还是顾念分寸，他向里看了看，还有好几个人在换衣服。就在他犹豫的时候，里面的人忽然都接二连三说，“进来啊，站门口干什么？”
　　听到这话，尹从南心里很安慰，看来经过上一次和高工在这里商量事情，大家已经不拿他当外人了，他也是这个更衣室欢迎的人了。
　　尹从南低头，从叶凯撩着帘子的胳膊下面走了进去。他的视线又落在叶凯的身上。他皮肤微黑，肌肉匀称结实，肩宽腰细，再配上他有点微卷的头发和漂亮的眉眼，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看又时髦的小伙子。
　　尹从南想，叶凯就应该是新时代的工人的代表，是力量、智慧与美的结合。
　　叶凯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想用毛巾挡一下，又觉得自己太不大方了，就从挡变成了假装继续擦身子，他一边转过身去拿衣服，一边说，“肯定是会开得特别顺利，我猜对了吧。”
　　“对，特别顺利！”尹从南这回底气十足，“咱们引进进口设备的事情，定下来了！”
　　全更衣室，只有叶凯事先知道这件事，他面对着放衣服的柜子，咧开嘴角笑了出来。而这个消息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谓是从天而降，大家都不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瞪大了眼睛看着尹从南。
　　“进口设备？”
　　尹从南看看大家，说，“对！厂里决定，咱们铆焊车间作为全厂第一个开展设备引进的试点，已经确定了！”
　　几个年轻的工人们听到这个好消息，欢呼雀跃起来。任浩光更是一个跨步冲到叶凯跟前，拉着他的脖子摇晃着说，“太棒了，叶凯！咱们有进口设备了！”
　　叶凯把身上的人甩下去，笑呵呵地看着尹从南，对大家说，“咱们都得谢谢尹同志，没有他，再过十年也没有进口设备给咱们用。”
　　大家又都扑倒尹从南跟前，大声谢谢他。
　　尹从南扶了下被大家晃歪的眼镜，他看着已经换上了一件条纹长袖衫的叶凯说，“叶凯，我得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
　　55555投个海星给我吧，我都日更了55555


第32章 张飞要绣花
　　从美国来的航空邮件，一个星期之后就到了。趁着厂子里没有什么重难点项目，尹从南这段时间，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翻译设备资料的工作上。吴力作为技术科科长，也不好袖手旁观，就让郝晨这个全大楼里唯一一个懂一点英文的人帮尹从南打打下手。
　　尹从南当然很高兴能有人和自己合作，于是这段时间，他主动和郝晨的交流就多了起来。他发现，其实郝晨的工作态度非常认真，有不会不懂的地方也不会羞于启齿，会积极地向尹从南问清楚。这让尹从南很高兴。他想，可能大家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缺少一个能让每个人都发挥自己长处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要通过更多的创新的举动带来。固守着传统的生产模式，完成例行的工作，是很难调动起年轻人的热情的。
　　年轻人喜欢新鲜的事物，他们追逐漂亮时髦，爱琢磨新鲜玩意儿。叶凯就是个这样的典型。可能其他人不像叶凯这样面面俱到，但他们心里也一样希望能摆脱陈旧，向往着未来。这些天，尹从南感受到了郝晨心里的干劲儿和动力，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死气沉沉。
　　完成了今天的翻译任务，尹从南和郝晨一起下班，他们一边聊着今天资料里面出现的问题，一边向着厂门口走去。就算下班了，尹从南的工作还不算完成，他每天还要把翻译稿带回家检查，以免有什么错误。路过铆焊车间的时候，尹从南对郝晨说，“你先走吧，我去趟铆焊车间。”
　　郝晨没有立刻答应，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问，“你是去找叶凯吗？”
　　尹从南点头，“对，我把资料给他看看。”
　　郝晨这些天和尹从南一起合作进行翻译，接触也比以前多了，他觉得尹从南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为人谦和没有架子，郝晨可以完全放心地跟他请教问题，而不必担心自己会被他嘲笑。
　　在他看来，尹从南和叶凯真的是完全相反的脾气，处事方式也截然不同。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俩会成为朋友。更让他不懂的是，为什么尹从南会对叶凯这么热情。按理说，一个是普通工人，一个是金贵的海外留学生，怎么想都应该是叶凯上赶着尹从南才对。可最开始，叶凯不仅没有上赶着，还处处想给尹从南难堪。尹从南就更奇怪了，对叶凯的种种行为不往心里去不说，还一来二去跟他交上朋友了。
　　这会儿又看到他主动去找叶凯，郝晨忍不住了，他问尹从南，“把资料给他看有什么用？他看得懂吗？”
　　尹从南一愣，他没想到向来不多说少道的郝晨会问出这种问题。他收回了已经迈进铆焊车间的一只脚，走回到郝晨身边，轻声和他说，“小郝，咱们是技术人员，对机械当然懂得更多一些，这是职责所在。可是咱们毕竟不是亲手操作的人，不是天天和钢筋铁板打交道的人，所以难免会有想不到的地方。和一线工人们讨论一下，我觉得是很有必要的。你觉得呢？”
　　尹从南知道，郝晨不是不明白道理，而是看不惯叶凯，如果尹从南回答是去找高工或者赵工，郝晨必然不会这样说。
　　大道理当前，郝晨也不能做个不懂事的人，他点点头说，“好，那我先走了。”
　　尹从南和他道再见，转身准备进车间，一头撞上了金刚一样立在他身后的叶凯。
　　叶凯拉住他问，“没事吧？”
　　尹从南扶了扶眼镜，“没事，你怎么不说话？”
　　叶凯笑了，“我刚出来你就撞我，还怪我不说话。”
　　尹从南拍拍自己的包，“有东西给你看，还怕你走了呢。”
　　“什么东西？”
　　“设备资料，我翻了一部分，想让你看看。”
　　“好啊！”叶凯正准备和尹从南一起回车间，就看到了王栋也正向外走，叶凯就又把尹从南拉了出来。小声跟他说，“王栋在呢，他看见了又要说废话。咱们出去再说吧。”
　　“好。”
　　两人一起伴着歌声出了厂子。叶凯问他，“咱们去哪儿聊？”
　　尹从南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就说，“去我家吧。”
　　叶凯没有回答，他看了看手表，挠了挠脑袋，两人又一起走了一段路。
　　尹从南追问，“去我家可以吗？”
　　叶凯干脆停住脚步，转身对尹从南说，“去我家吧，前面就到了。我大娘这阵儿应该已经做好饭了，吃完饭正好看资料。”
　　突然的邀请，让尹从南有些措手不及，他想了想说，“会不会太打扰你们了？”
　　“不会，”叶凯大步向前走起来，生怕尹从南会拒绝一样，“我大娘特别好客，小任没事儿就来我们家蹭饭。快走吧！”
　　一番盛情难却，尹从南跟了上去。
　　叶凯家在胡同最里面，进门是个小小的院子，夏天晚上有邻居来串门的时候，就在这里看电视吃西瓜。院子右手边是个小厨房，正面就是正房了。
　　“大娘！今天有朋友来。”叶凯一进院子就喊。
　　叶凯大娘从小厨房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菜，看见叶凯身后的尹从南就笑了起来。
　　叶凯和他大娘的长相虽然不一样，但笑起来给人的感觉别无二致。尹从南也回应她，笑了笑，说了声，“阿姨好”。
　　“大娘，这是我之前跟你们提过的我们厂来的留学生，尹从南。”
　　叶凯大娘跟他们俩招手，“是小尹啊！快进屋坐，饭刚做好！趁热吃！”
　　大娘先进了房间，叶凯回头跟尹从南说，“快进来，我大娘做饭可好吃了！”
　　进了房，是一个小客厅，客厅里摆着一张圆桌，桌上四菜一汤，热气腾腾。
　　“烧茄子！”叶凯拿起筷子就吃了一口，“这可太下饭了。”
　　大娘拍掉叶凯的手，“有客人呢，还这样。快去洗手！”
　　等两人洗好手回来，桌上又多了两大碗米饭。
　　大娘跟尹从南说，“不知道你来，没做什么好菜，凑合吃吧。”
　　“这已经很好了，都是我爱吃的菜！”尹从南被叶凯摁着坐下，他视线正对着角落里的角柜，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就在上面。
　　“咱们先吃，我大爷今天上中班，要晚点才回来呢。”叶凯和他大娘也都坐下了，“你别客气，我大娘就不喜欢太客气太拘束的人。你怎么随便怎么来。”
　　尹从南看着眼前笑呵呵的叶凯和大娘说，“好！”
　　尹从南很少去朋友家做客，小时候大多都是小朋友来自己家，长大了之后因为家里变故，大多数人对他避之不及，更不会邀请他去家里。后来上大学、留学，也都是同学之间的聚会，几乎没再去过谁家。他也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家的气氛了。
　　叶凯的家让他感觉很喜庆。尤其是今天见到叶凯的大娘，一个不怎么打扮，却精神利索的中年妇女，说话爽朗，见人便笑。跟这样的家长长大，难怪叶凯会有这么招人喜欢的性格。
　　吃完饭，叶凯飞快地收拾好了碗筷，拉着尹从南进了自己的房间。“大娘，我们说点工作上的事情，您别叫我们了。”
　　“那一会儿记着出来吃西瓜！”
　　“好！”
　　叶凯的房间就在小客厅的左手边，朝南有一面窗户，窗户下是一个书桌，书桌上就是让叶凯引以为傲的收录放一体机。
　　“你这小房间收拾得真好。”尹从南站在房间中央看了一圈。
　　房间虽小，却被叶凯整理得井井有条，干净舒服。尹从南倒是觉得这很符合叶凯给人的一贯的印象。他一直是个非常注意形象、爱整洁的男孩，尽管有时会给人粗枝大叶的错觉，其实他是最细致周到的人。
　　叶凯往床上一坐，“东西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资料呢？赶紧给我看看。”
　　尹从南把资料放到书桌上，叶凯从床上蹿了过来。
　　“这么多！我可得好好看一会儿了。”
　　“没关系你慢慢看，正好我还要检查，这是两份，咱们换着看。”
　　“好！”叶凯拿了一份资料，把书桌前的位置让给尹从南坐，自己歪到了床上。
　　一份资料，密密麻麻十几页，叶凯看着看着就耍起了把式。一会儿倚在床上，一会儿趴在床上，一会儿又用床当桌子自己蹲在地上。看了五页之后他抬起头，发现尹从南从始至终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边。
　　他心里佩服，难怪尹从南能搞科学，坐得住就是一个大功夫！
　　“你看到哪儿了？”
　　尹从南回头问他，“你看完了？”
　　“没有，看了一半。我坐不住了，咱们出去吃块西瓜去。”
　　叶凯出了房间，饭桌上摆着一盘西瓜，大娘和邻居们正坐在院里看《新闻联播》。他催尹从南，“快。还凉着呢！”
　　两人围着桌子啃着西瓜，叶凯忽然说，“这资料太难懂了。”
　　“是吗？”
　　“嗯。太绕了，我一句话读好几遍都读不明白。等读明白了发现，嗨，就这意思啊。”他赌气似地狠狠咬了一口西瓜，“这翻译的东西就是不好读。上学那会儿老师让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就读不下去。再说车间里说话根本不像写的那样，我们都有自己的一套话，换成专业术语还真不一定说得明白。”
　　叶凯的话给尹从南提了个重要的醒。他翻译的时候光想着尽量还原资料内容，注重了专业性，却没有考虑可读性。虽然工人们并不会直接接触一手资料，但是在培训过程中，肯定还是要以资料为基础。容易理解才是最要紧的。
　　尹从南咬着西瓜说，“我还有个事情没跟你说。”
　　“你说。”叶凯又拿起第二块西瓜，伸着脖子看向院里的电视机。
　　“我想，这回新设备的使用培训，你来做。”
　　叶凯差点被西瓜汁呛到，“我做？”
　　“嗯。你根据这些资料，编个课程吧。”
　　叶凯抹抹嘴，不可思议地说，“这不是让张飞绣花儿吗？”


第33章 皇上不急太监急
　　“是你说的，我翻译的东西不好懂。”尹从南假装嗔怪，回了一句。
　　叶凯被反将一军，不知道怎么回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难得见伶牙俐齿的人嘴上吃亏，尹从南也笑了，“你说的没错，我们翻译过来的资料，肯定和车间里日常工作的语言不一样。所以咱们进行培训的时候，就不能拿着资料照搬。要有专门针对工人们的一套方法。其实，编课程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
　　叶凯西瓜也不吃了，认真听尹从南说话。
　　“你刚才不是说，看懂了之后，发现其实挺简单的吗？”
　　“是啊。”
　　“那你就用你们平时说话的方式，把这个资料提炼一下。”
　　“我不是跟你吹，我语文从来就没及格过。要是让我跟大家讲讲还好，写的话我真不行。”叶凯一个劲儿地摇头摆手。
　　尹从南头一回见他这么发憷，有些好笑。
　　“那这样吧。等厂里定下来要进口哪几种设备之后，咱们一起编课程，你负责讲，我负责帮你记录润色。”
　　叶凯一听尹从南亲自来帮他，松了一口气，点头说，“这没问题。”
　　尹从南又整理了一会儿资料，就要告辞，叶凯说，“不着急。”又把他摁会椅子上，尹从南面对着桌子上的收录放一体机，听叶凯说，“我看你家里也没有播放机是不是？”
　　“没有。”
　　叶凯笑得神神秘秘。尹从南正不知道他搞什么鬼的时候，只见叶凯的大手越过自己的肩膀，在自己眼前摁下了收录放一体机的播放键。
　　《跳舞的女王》的歌声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他回头看叶凯，叶凯一脸沉浸在歌声里的欢快表情，还随着音乐声轻轻摆动起了身体。
　　“你会不会跳舞？”叶凯站到房间中央，尹从南转过身子看着他。
　　他试着动了动手，又动了动腿，发现不太协调之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哎呀，不行，跳不好。”
　　“你会跳舞？”尹从南问。
　　“跟会跳舞的学过一点，但是跳得没有人家好。我听这个音乐，就觉得应该跳舞，可惜我不会。我看他们会跳舞的，随便给个什么曲子都能跳起来。”他说着又试着做了几个动作，“哎呀不行，太傻了。”
　　尹从南说，“他们的音乐确实是用来跳舞的。”
　　“真的啊！我又说对了。你会跳吗？”
　　尹从南遗憾地摇摇头，“我不会跳这种舞，学校舞会的时候倒是跳过一些交谊舞。”
　　“交谊舞我也会啊，什么三步四步，华尔兹。”
　　“对，就是那种。”
　　“咱们厂子里活动的时候也会跳，就在活动中心，晓慧和小任他们爱去玩儿。”
　　“你怎么不去？”
　　“他们都住家属院，离活动中心近，我晚上很少出去。你要是会跳舞那太好了，咱们可以一起去玩儿。”叶凯说完，又有些犹豫，“不过我们跳得都不太好。”
　　“没关系，我跳得也一般。”
　　“舞会每个月都有，你要是想去，咱们就一起去。”
　　“好。”
　　尹从南这个晚上过得很开心。完成了工作，和好朋友聊天，还一起听了许久没听的音乐。叶凯还嚷嚷着要帮他踅摸一台好用的二手收录放一体机。最后，叶凯和他大娘把尹从南送出了胡同口才回去。虽然叶凯家离自己家距离不近，可因为心情好，他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把翻译好的资料给了领导，尹从南在最后一页特意还署上了郝晨的名字。尽管郝晨只是做了一些图注、图表的翻译工作，但在尹从南看来依旧是功不可没。而且他觉得，郝晨这个有着不错的专业素养的大学生，有些被忽视了，他的才能应该被更多人看到。
　　资料交上去之后，就是等待厂领导的定夺。尹从南原以为至少要十天半个月，厂里才会给出意见，万万没想到，事情一旦进入了正轨，进行速度远比他想象的要快。经过两次厂领导组织的中高层会议，就决定了引进的设备型号。
　　设备引进要通过研究所向合作厂家确认订单，尹从南一刻也不想耽误，确认好设备型号的下午就去了研究所。下订单的同时也要跟辛志宏汇报一下工作进度。
　　自从上次一起在研究所开完会，辛志宏就没有逮到尹从南，今天他自己送上门来，上次没说成的话，这回可要好好说说。
　　尹从南跟辛志宏报告了下厂里的决定，然后又把下订单需要的文件和具体手续都交代给了伍秘书，伍秘书很快就清晰地记下了所有要点，拿着文件离开了所长办公室。
　　尹从南也收拾好自己的包准备离开。
　　“小南，你等一下，我还有话跟你说。”
　　尹从南点点头，以为他要再叮嘱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谁知，辛志宏第二句话就变了话题，“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了没有？”
　　尹从南不明其意，“什么事情？”
　　“伍秘书的事情啊。”
　　明明上次已经回绝了，没想到辛志宏又再提起，尹从南只好又说，“辛叔，我现在确实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事情。”
　　辛志宏摇摇头，“我看你啊，不是没心思，是对人家伍秘书没意思。你说，你是不是在美国认识什么情投意合的姑娘了？”
　　“辛叔，您想得太远了。我回来这么久了，除了因为工作，打了几个越洋电话，连美国的老师都没有联系过，怎么会有情投意合的姑娘？”
　　辛志宏还是不死心，“那就是在厂子里看上谁了？”
　　尹从南被弄得哭笑不得，“辛叔，您别猜了，真是我没心思。”他犹豫了一下说，“可能也确实跟您说的一样，我对伍秘书，也没有那种感觉。”
　　辛志宏忽然放低了声音，对尹从南说，“这都是可以培养的，我可是看得出来，伍秘书对你印象很好。”
　　尹从南这回彻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辛志宏也怕自己的态度让尹从南为难。他一直觉得小南失去了父母，自己虽然是他父亲的学生，可是年纪在这儿摆着，小南又叫自己一声“叔叔”，这个长辈的名分不能白占着，应该从各个方面关心他，尤其是终身大事。可是这种事情应该循循善诱，不能强硬。于是他换了个语气说，“好了，辛叔知道了。”
　　尹从南以为躲过一劫，放松地笑了笑。
　　“那跟辛叔说说，在厂子里交上朋友了吗？”
　　尹从南刚要开口，辛志宏就及时打断他，“除了叶凯。”
　　尹从南被看透心思，自己也有些羞赧地笑了，“跟大家关系都不错，上次我们周末还一起打了球，还准备下次一起去厂里活动中心跳舞呢。”
　　辛志宏听到这里挑起了眉毛，“跳舞？什么舞？”
　　“说是交谊舞，可能还有别的吧。”
　　“这不错啊，年轻人就应该多在一起开展活动，增加感情。咱们研究所人少，地方也小，想办个活动还要等上级单位组织。还是厂子里好。人多热闹，地方还大，想有什么活动，自己就办了。”
　　尹从南也很喜欢工厂里这一点，人多就是热闹火爆。
　　又闲话了两句，尹从南就从研究所回厂里了。
　　尹从南前脚走，辛志宏后脚就把伍秘书叫到了所长办公室。
　　“小伍。”
　　“所长，什么事？”
　　“你去联系一下轻机厂，就说咱们想跟他们搞联谊活动。”
　　“联谊活动？什么联谊活动？”
　　“舞会，跳舞！把咱们单位的没对象的全叫上！小伍，你也去！”
　　伍秘书搞不明白辛所长今天为什么突发奇想，不过她猜可能跟尹从南刚刚来过有关系。她笑了笑说，“好，我尽快去联系。”
　　尹从南回到厂里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确认设备型号的事情告诉叶凯。他和叶凯需要开始准备培训工作了。
　　距离下班还有十几分钟，尹从南进了铆焊车间，直奔更衣室，果然大家都在里面聊天，等着下班。尹从南隔着帘子就听见里面笑闹声不停，掀开帘子一看，大家都聚在一堆儿，开心得不得了，只有叶凯一个人皱着眉头说，“你们差不多行了！”
　　“怎么了？这么热闹？”
　　大家一看是尹从南，赶紧招呼他进来，还给他让了个位置。
　　任浩光说，“小尹同志，你真是来巧了，快看看，我们给叶凯挑对象呢！”
　　叶凯拍了他脑袋一下，“少胡说八道！给我！”伸手就要从任浩光手里夺什么东西。
　　尹从南只觉得有意思，就走近了看，原来任浩光手里是一沓照片。
　　“这是照片？”
　　任浩光被叶凯揪着衣服，一脸宁死不屈的样子，“宝儿，快来把照片拿走！”
　　赵永宝刚要过来接应任浩光，叶凯一把就把任浩光推开了，照片也不要了。
　　“你们随便看，你们要是有看上的，我让我大娘帮你们去说。”
　　旁边有人起哄，“真的？那我们赶紧看看。”
　　叶凯这才有空看了眼尹从南，他脸上有些红，瞥了一眼之后，马上装作没事儿一样去换衣服了。
　　尹从南也难免好奇，跟他们一起凑着看了几眼。照片都是姑娘们精心打扮过在照相馆照的，大多没怎么化妆，虽然素素净净的，却个个都笑得很有朝气，眼睛也都是亮亮堂堂的。
　　看了几张之后，尹从南就从人堆儿离开了，他走到叶凯旁边说，“机器已经定下来了，我刚从研究所回来，这两天就能跟厂家下订单了。”
　　叶凯正套着衣服，一听这话，脑袋一下子就从领口里冒了出来，“太好了！”
　　他想跟同事们分享这个好消息，可是同事们的脑袋全都顶在一起，在看姑娘们的照片。
　　“走，咱们出去说。”叶凯拉着尹从南出了更衣室。
　　身后有人喊他，“照片你不要了？！”
　　“你们慢慢看吧。”
　　冲出更衣室时，正好响起了下班的歌声。
　　作者有话说：
　　我有时打字太快了，经常反应不过来有的字打错了，检查的时候也可能没注意到，如果大家看到麻烦帮我捉个虫~谢谢啦~日更了，不给个海星吗~（可怜眨眼


第34章 穿着小鞋跳舞
　　原本还因为确定了设备型号而雀跃不已的叶凯，在听到尹从南再次提起编课程的事情之后，立马满脸愁容。
　　尹从南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都说了我和你一起做，你就别发愁了。”
　　叶凯叹了口气，“我这算是舍命陪君子，赶鸭子上架我也上了。”
　　两人走着，尹从南想起刚才在更衣室的玩笑，问他，“你要相亲吗？”
　　叶凯难为情地摇摇头，“嗨，别提了。我大娘托人给我介绍对象，这人大中午来厂子里给我送了一沓照片，我想回家再说的，结果换衣服的时候被小任发现了。成了他们的笑话了。”
　　叶凯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尹从南看出了几分单纯天真的味道。他问叶凯，“那里面有你看上的吗？”
　　叶凯的脸一下子全红了，“你说什么呢？我还不想找对象呢？”
　　尹从南看着他努力向隐藏自己害羞情绪的侧脸，很好奇他不想找对象的原因。
　　“为什么？现在正是谈恋爱的年纪。”
　　“谈恋爱什么时候不能谈啊。我想趁着年轻多干些事情。”
　　尹从南也是同样的心思，他觉得现在正是发展事业的关键时期，自己还有好多的事情没有完成，现在不是找对象谈恋爱的时候。可是，旁人不一定能理解自己的想法，还是会认为成个家又稳定的生活是最重要的。就连辛志宏也这么认为。尹从南并不奢望别人都能理解自己，所以也很少解释。没想到，能和他想到一起去的竟然是叶凯。
　　“那你呢？”叶凯忽然转头直视着尹从南的眼睛，他问，“你为什么也不找对象？是不是你要求太高，觉得一般姑娘配不上你？”
　　“当然不是了。”既然叶凯和自己的想法差不多，尹从南也就无所谓多说几句，“我现在刚回国不久，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开始做。深入基层是第一件事情，我之后的计划，还要一步步去完成。现在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想自己的事。”
　　叶凯听了尹从南的话，没有继续说。两人又走了一段路之后，叶凯才又说，“其实，我刚说想趁年轻多干点正事，也是因为你。”
　　“因为我？”
　　叶凯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刚进厂的时候，也很想干一番事业，我也仗着自己聪明、学什么都快，好多事情都喜欢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可是领导不喜欢我这样。”叶凯像是急于解释一样，跟尹从南说，“可我的方法都没问题。我愿意多想，不喜欢按部就班，想出来的方法，肯定比那些只干活不动脑子的方法好。”
　　尹从南对这点当然了解，他点点头，让叶凯继续说下去。
　　“就把领导得罪了。我愿意跟着高工，就是因为高工不拘小节，只要是好方法好主意，他都愿意听大家的意见。跟着高工干活儿心里痛快。可是我渐渐也不想干什么事业了。高工再厉害，他不是领导，重要的决定他做不了。我知道有时候高工想推我一把。你进厂作报告那次，就是高工让我去听的。他想让我听听你的话，长长见识。可我觉得没用。想得再多，再想干得好也没用，领导是不会由着我一个普通工人的性子来的。”
　　尹从南这是第一次听到叶凯剖白内心的想法，他觉得这样吐露自己心声的叶凯非常可贵。
　　叶凯说到一半，回头看了看尹从南。
　　“但是我看到你。你明明可以去研究所当个舒舒服服的研究员，却非要来我们厂，跟那些不好说话的领导打交道，帮我们做了这么多你本分之外的事情。我就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太小了。我可能文化水平跟你差得远，说话办事也不如你有分量，但是我还是想尽可能帮你，因为你做得事情是我想做却做不了的。”
　　这些都是那天从重机厂回来的路上，叶凯听到尹从南说“我们还要更努力”这句话之后想到的。他不能因为在工作上受到了挫折而放弃努力，相反，他要像尹从南那样更加努力，否则自己就成了逃兵和懦夫。
　　只是，他并没有想把这些话都告诉尹从南，而今天不知怎么了，他看着尹从南的眼睛，一口气就全交代了。说完，他甚至都有些不好意思。
　　尹从南没有说话，两人就在路边这么对视了一会儿。
　　叶凯被尹从南的目光看得心怦怦直跳，这是他第一次跟人掏心掏肺，不知道会不会看上去傻里傻气的。他忽然挠了挠脑袋，转身往前走，想要岔开话题，“哎，你喝不喝汽水儿？前面就有卖的吧。”
　　“叶凯！”尹从南叫住了想要逃跑的叶凯，他两步赶上去，站到了叶凯的面前，“我们想做的事情，早晚都能做成的。”
　　尹从南说得铿锵有力，让叶凯不得不相信他。
　　叶凯刚要满心欢喜地说“好”，就听到尹从南后面这句，“咱们今天就开始编课吧。”
　　叶凯只觉得晴天一道霹雳，连喝汽水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振作了一下精神，活动活动肩膀，“好，你带着资料了吗？”
　　“带着了。”
　　“行，咱们今天就开始，还是去我家吧。”
　　“好。”
　　大娘看到尹从南又来了，别提多高兴了，临时又加了一道菜。吃饭的时候大娘想起来问叶凯，“对了，介绍人说今天给你送照片去了，照片呢？给我也看看。”
　　听见这事就头疼，叶凯跟尹从南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同时加紧吃饭。叶凯把碗底通通倒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跟大娘说，“照片我忘厂子里了，那个……我们还有事，先进屋了。”撂下饭碗就拉着尹从南进房间了。
　　叶凯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饭，赶紧喝了口水，“噎死我了。”
　　他也给尹从南倒了一杯，两人喝完水，才能好好说话。
　　叶凯看着尹从南笑笑的样子，有点犹豫地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
　　“嗯？”尹从南喝着水，等他说下去。
　　“如果等你做完了想做的事事情，让你找对象，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尹从南摇摇头，“还没想过。”
　　“董燕那样的行吗？我看她好像挺喜欢你。”
　　尹从南眨眨眼，“你怎么看出来的？”
　　“每次咱们在食堂吃饭，董燕都特意从那边路过，多看你两眼。”
　　“他不是在看你吗？我一直以为董燕喜欢你。”
　　叶凯差点呛到，“得了吧，她看见我就数落我，哪有这么喜欢人的？太烦了。”既然尹从南不喜欢董燕，叶凯也没必要继续这个话题了，两人拿出资料，开始工作。
　　从这天开始，两人每天下班都一起去叶凯家，吃完大娘准备的晚饭，就关在叶凯的房间里研究设备资料。工作间隙，还会听听ABBA的磁带放松一下。叶凯总是情不自禁地跟着音乐哼起来。可是他不会英语，就免不了要问尹从南歌里唱得是什么，一来二去也学了几句英文歌词。
　　“磁带里有歌词页，对照着看好懂一些。”
　　“你不说我都忘了，磁带让我收起来了。咱们现在听的是我翻录的。”
　　尹从南这才知道，原来一直听的不是原版磁带。
　　“等一下。”叶凯从床上翻下来，走到书桌旁边的玻璃柜子前，“磁带我放这里面了。”
　　玻璃柜子是摆在他齐肩高的衣柜上面的，平常不注意的话，很难一眼看到柜子里面。
　　叶凯打开玻璃门，在角落里把磁带拿出来，“这可是我的百宝箱，重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他一回头，发现尹从南也站起来了，正往柜子里面看。
　　而柜子正中央、面对外面摆着的，就是尹从南替他申请的发明专利证书。
　　自己当初一副不想要的样子，现在又把这证书当成宝贝，摆在柜子中央。叶凯的小心思被撞破了。
　　尹从南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磁带，就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他坐回书桌旁边，把歌词页从磁带盒里拿了出来。叶凯也连忙把玻璃柜门关上，凑到了尹从南旁边。
　　“对，这就是你教我的那几句。”叶凯拿过歌词页，小声哼唱着。
　　尹从南说，“英语其实没有那么难。”
　　叶凯看着歌词页没抬头，“要是都是英语歌，我高中可能就能好好学了。”
　　尹从南眼里闪过一丝光，“现在学也来得及。”
　　耳边的歌声还没有停歇，尽管摇着头说着“不行不行”，叶凯却已经能跟着磁带，流利地唱下来大半首歌了。
　　经过两个礼拜的努力，培训课程基本顺利完成，接下来就可以组织铆焊车间的工人们进行培训了。
　　叶凯却拿着装订成册的课程翻来覆去看，心里很喜欢。可他突然又想到一件事，他和尹从南一起编课程的事情并不是领导授意的，现在课程编好了，马上就要组织开展学习，这就不得不和车间领导说明情况。
　　“你还不知道我们车间那两个领导吗？贾鹏还算好，王栋看我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课程咱们没跟他们商量自己编好了，王栋肯定要找不痛快。”
　　尹从南见识过王栋想方设法跟叶凯过不去的样子，尤其援非项目，王栋做的事情至今还历历在目。不过这次是厂里的决定，而且是有他这个研究所的研究员做主导，出了问题
　　“是我太冲动了，光想着着急编课程，望了提前跟他们打招呼。”
　　叶凯摆摆手，“你要是提前跟他们说，信不信这课程咱都编不了了。先干完一样算一样。”
　　尹从南点头，事情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没有理由因为这些小困难退缩。“这次设备引进是厂里和研究所的共同决定，是一个试验性的项目。我来主导，所以责任都是我来负。到时候他要是有什么意见，我去和他说。就是……”
　　“什么？”
　　尹从南因为自己的不严谨，恐怕又要害得叶凯不讨领导喜欢了，“就是怕王栋对你有意见。”
　　叶凯完全不在乎，他朝尹从南伸了伸脚，“看我这脚。”
　　“怎么了？”尹从南纳闷儿地看着叶凯穿着拖鞋的脚。
　　“一天到晚穿着小鞋，都磨出茧子了。早就习惯了！”
　　尹从南被他逗笑了。不跟人较劲的叶凯活泼又有意思，难怪工厂里年轻的男男女女都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最近工作和生活穿插着写，有点琐碎，不过这两三章的小情节都是和后面有关系的。后面新机器来了就不会这么琐碎了~


第35章 有困难也要上
　　铆焊车间引进设备相关的培训计划，已经上交给了厂领导。尹从南也将自己希望叶凯来配合自己进行培训的想法跟厂领导说了。
　　厂领导对基层工人并不是特别了解，却都对叶凯这个小子的大名有所耳闻。
　　李瀚一听就笑了起来，“就是那个你刚进厂，拉着你搞什么焊接比赛的铆工吧。”
　　“对，就是他。您们知道焊接比赛的事情？”
　　马国胜坐在办公桌后面抽着烟，跟李瀚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无奈地摇着头，“全厂都传开了，那天一早，大楼里都空了，我们还是跟秘书打听的。你们可真是胆子大。”
　　尹从南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既然两位领导明明知道有这么一档子事情，却没有出面阻止，看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们都没注意到吧，我们俩还去看了。”
　　尹从南在他俩之间看来看去，他竟然一点都没听说厂领导也来看焊接比赛的事情。
　　李瀚说，“你以为我们不爱凑热闹啊。”
　　尹从南有些不好意思，他问，“那您二位怎么看那次比赛的？”
　　李瀚摇摇头没说话，把问题留给了马国胜，马国胜也算实话实说，“都是年轻人，让你们比比技能也是好事儿。如果留学生都愿意蹲下身子，把最普通的焊工活做好，这对其他工人来说，也是一种激励。”
　　李瀚这才接话，“确实啊，比赛结束之后，总能听到有人议论，大多数人都没想到，大留学生也能把活儿干好，都很佩服你。”
　　尹从南含蓄地笑笑。
　　“就是那个叶凯，也太能折腾了。他怎么就能想到拉着留学生比焊接呢？”马国胜叹口气，“他也不怕捅娄子。”
　　李瀚说，“他敢干，捅了娄子就要敢负责。”
　　尹从南终于找到了时机，他说，“叶凯就是这样的人，他愿意干，也愿意负责。他头脑灵活，工作钻研，这次引进新设备的事情，我请教了他好多问题。所以，这次才想让他和我一起做培训工作。”
　　李瀚有些不可思议，他说，“你跟他这算是不打不相识吗？”
　　尹从南说，“算是吧。”
　　马国胜想了想说，“既然你觉得合适，那就听你安排吧。这次设备引进，你付出的精力最多，花的心思最多，情况你最了解。”他看了看李瀚，“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就看你们年轻人的成绩了。”
　　尹从南表态，“一定不辜负您的期待。”
　　午休前，尹从南去了铆焊车间办公室，贾鹏和王栋虽然具体业务上没有说上什么话，却也知道尹从南最近在为铆焊车间引进新设备的事情忙前忙后的，一见尹从南来找他们说事情，赶紧远接高迎请进了办公室。
　　贾鹏把自己的椅子搬给他坐，自己拿了把凳子坐在旁边。王栋因为之前援非项目调动叶凯的事情，看到尹从南心里就疙疙瘩瘩的，可是面子上还要维持着热情。
　　尹从南先把手里的培训计划给了贾鹏，“王主任，贾副书记，培训计划我已经做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今天就可以开始技术培训了。计划的第一页，是目前拟定的参与第一批培训的人员。”
　　贾鹏道着辛苦，把计划书翻开，王栋也走到他旁边和他一起看。
　　两人看了一分钟都不到，王栋就说，“这几个人是你定的？”
　　尹从南回答，“是。”
　　贾鹏笑了笑说，“小尹同志，这是根据什么条件定下来的人选呢？”
　　尹从南解释说，“因为咱们的新设备需要一定技术能力才能上手操作，所以第一批选择了进厂五年以上的职工，焊工的话要考过等级。另外第一批培训为了保证效率，尽量要求是高中毕业，而且年龄最好不要超过35岁。”
　　贾鹏点点头，刚要说话，王栋用胳膊捅了他一下，贾鹏看看他的眼色，就留着话让他说。
　　王栋也果然不出叶凯所料，张口就是意见，“小尹同志，我们车间的情况，你可能了解的不是那么全面，有些人虽然进厂五年以上，也是高中学历，年纪也轻。但是思想上不上进，我觉得不合适做第一批培训的对象。您列出来的这些选择条件，我们觉得不错，但具体人员，我觉得还是应该让我和贾副书记一起讨论一下。”
　　尹从南没有让步，他问，“您说的思想上不进步的是哪位职工？根据我来咱们厂这几个月看到的情况，咱们厂的年轻人，个个都要求进步，对工作尽心尽力。其实，”他推推眼镜，“如果不是负责培训的人人手不足，我觉得全车间一起参加培训也是没问题的，只不过受客观条件限制，我才想出了这样分批培训的方法。”
　　王栋自然是说不过尹从南的，他低下头又看看人名单，似乎是在努力找出什么破绽。他看完第一页，就往第二页翻，看到第二页开头，他头已经开始疼了。
　　“怎么培训主讲人里……”王栋有些结巴，“还，还有叶凯？”他震惊地看着尹从南。
　　这回就连贾鹏也按捺不住了，他仔细看了看王栋刚刚看过的地方，确实没有看错，主讲人里除了尹从南、郝晨，还有叶凯的名字。
　　“小尹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尹从南早有准备，他笑着说，“是这样的，在制定培训课程的时候，叶凯给我提了不少意见，帮了不少忙，这其中大部分针对工人具体操作的部分，都是他帮我编写的。他从工人的工作习惯、思维习惯和语言习惯上出发，制定了一套我认为非常适合我们使用的培训课程，所以他当然是主讲人之一。”
　　“他懂什么？”王栋终于绷不住了，直接向尹从南发难，“小尹同志，你是留过洋的，懂得先进知识，明白道理的。怎么能让一个技校毕业的人，负责培训呢？”
　　尹从南心平气和，他知道就算是讲道理讲通了，王栋嘴上也不会轻易同意的，所以干脆来一个以不变应万变。他说，“主讲人有三位，还是以我为主，我想，我可以和叶凯还有郝晨配合好，顺利完成培训任务。”他不给王栋和贾鹏多说话的机会，话已至此，他站了起来，“名单上的人员，希望您今天下午就都通知到，下班前我还会再过来一趟，当然如果有其他想一起参与培训的人，都是欢迎的。快午休了，就不打扰二位了。”
　　看着尹从南离开办公室，王栋和贾鹏都愣住了。虽然尹从南的办事风格他们之前就见识过，只是没想到，这回他能这么坚决，不顾他们车间领导的面子。
　　王栋当然不高兴，“这是给咱们车间引进设备，他凭什么这个态度？”
　　贾鹏拍拍他的背，“你这话就过分了，根本上来说，这还是厂子里引进设备，只不过把第一个试点，放在咱们车间了。”
　　“你以为放在咱们车间是好事？”
　　贾鹏说，“总不能是坏事吧。”
　　王栋不忿地哼了一声，坐到了尹从南刚刚的位置，“这回引进设备，听谁的？听尹从南的。设备引进成功了，是他的本事，是领导决策英明，跟咱们铆焊车间没什么关系。万一要是不成功，咱们铆焊车间的责任可逃不了。”
　　贾鹏跟他想法不同，“所以咱们更应该好好配合尹从南。”
　　王栋脑子转不过来，“为什么？”
　　“你在这里跟他唱反调，就像你说的，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原因就成了咱们不配合工作。咱们完全地配合他，这样再出了问题，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如果设备引进顺利，那咱们也有一份配合工作的功劳啊。这时候，”贾鹏苦口婆心地劝王栋，“不出幺蛾子，才是正事。”
　　王栋听了贾鹏的话，心里还是不服气，他说，“当初就是你非要同意他们俩搞什么焊接比赛，这下好了，尹从南跟叶凯倒把关系处好了，现在还来了个里应外合，你看咱们以后还怎么搞工作？”
　　贾鹏心知多说无益，就不再和王栋聊，拿着饭盒准备去吃饭了。
　　尹从南离开办公室就直接去找了叶凯，叶凯赶紧迎上来问，“怎么样？他们说什么了？”
　　尹从南无奈地摇摇头，“有一些意见，不过问题应该不大。”
　　叶凯朝办公室的方向看了看，又对尹从南说，“没关系，他们最多就是对我有意见，你的工作能进行下去就行。”
　　尹从南看到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笑了笑，“该午休了，一起去吃饭吧。”
　　“好。”叶凯回更衣室拿了饭盒，跟任浩光打了声招呼，就出了车间。
　　两人还是在老位置坐下，尹从南把下班后的培训安排跟叶凯大致说了一下，叶凯点头，说都没问题。
　　吃到一半，叶凯有注意到董燕刻意地从他们这边的食堂入口进来，他跟尹从南使了个眼色，尹从南懵懵懂懂地朝旁边一看，正好跟董燕对上了视线。
　　董燕很尴尬，旁边的杨晓慧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她只是纳闷儿董燕怎么突然愣住了。顺着董燕的视线，杨晓慧看到了叶凯和尹从南，她高声地打招呼，“小尹同志在这儿啊。”
　　尹从南点点头说，“你们好。”
　　董燕觉得再不说话就有失礼貌了，对着尹从南也说了句“你好”，转念又一想，自己每次都专门从这个门口进，不就是为了多看尹从南一眼，期盼着能有个说话的机会吗，今天机会送到了面前，不抓住就太懦弱了。
　　她鼓起勇气朝尹从南走来，因为叶凯在旁边，说话不能太随便，于是带了些官腔，“小尹同志，听说今天要开始新设备的技术培训了，进行到这一步，真是辛苦你了。”
　　尹从南说，“哪里。大家也都很支持我的工作。”
　　“真希望我们精工车间，也能有朝一日拥有进口设备。”
　　尹从南笑笑，忽然想到，“董燕同志，我们下班之后就开始培训，如果你有兴趣，也一起来看看吧，叶凯也是主讲。”
　　叶凯不知道为什么，话头突然甩到自己身上，他无措地看着尹从南。
　　董燕当然更欣赏尹从南，但是他发现叶凯和尹从南相交甚好之后，也很想看看叶凯的进步。这样的好机会，她不想错过。“可以吗？那太好了，我一定来！”


第36章 第一堂课
　　离下班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时候，尹从南去了铆焊车间。正好赶上贾鹏和王栋在和大家说下班后培训的事情。贾鹏在念第一批培训人员的名单。一共二十二人。
　　名单念完之后，人群里开始有小声的议论。
　　“怎么有你没我啊？”
　　“我还不愿意去呢。这不耽误下班吗？”
　　王栋大概最想看到这样的场面，他一抬头看到了从车间门口进来的尹从南，他脸上带着点儿得意，跟大家说，“有什么不满意的啊，别跟我们说，我们就是执行厂里的安排，这个名单也不是我们定的，是技术科的留学生，尹从南同志定的。”
　　尹从南当然知道他在这里阴阳怪气，想把矛盾引到他的身上。
　　“名单是我定的。”他快走了几步，走进人群，走到王栋身边，看了围拢着的大伙儿一眼，跟最后的高个子点了点头。“贾副书记，王主任。选定人名单的条件，我中午跟两位说了，我觉得也应该和大伙儿解释一下。”
　　贾鹏点头说，“对，我跟大家说一下。”他抬头对着人群提高嗓门，解释了这次名单的由来。
　　等贾鹏说完，尹从南又补充几句，“真是不好意思，这次没有提前通知大家。今天只是试讲，不会很久，明天开始正式课程。这回因为培训人手有限，咱们只能分批次培训，还请大家尽量配合一下。如果有没在名单上，但是想一起听听课的同志，当然都欢迎。不过也不用着急，培训会一批接一批进行，保证大家在新设备进厂前，都学到知识技能。”
　　赵永宝在第一批培训名单里，他走到杨晓慧身后，“晓慧，你跟着培训吗？”
　　杨晓慧没有焊工等级，虽然很感兴趣，可是又有些为难，“我妈不让我晚回家。要不我还是等后面几批吧。”
　　“不是说今天试讲吗？你先报名，回家跟你妈说说，明天来正式听课。”
　　“这样行吗？”
　　“你问问。”
　　这边说着，就听尹从南又跟大家讲，“给大家培训的，不只是我，还有技术科的郝晨同志，最重要的是，叶凯也会给大家讲课。”
　　“叶凯讲课？”杨晓慧惊奇地朝叶凯看去。
　　叶凯本来在人群中间，和大家一起听尹从南说话，忽然间大家的视线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了他的身上。
　　他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害羞，“没有，不算讲课，就是跟大家一起学习。”
　　杨晓慧看着他慌张的样子笑起来，举起手说，“叶凯讲课我也要听听！”
　　尹从南说没有问题。
　　杨晓慧笑着，蹦蹦跳跳地拍了拍手。虽然她是因为想听叶凯讲课才报名的，但赵永宝依旧很高兴，这样每天他就能跟晓慧多接触一会儿了。
　　安排得差不多了，贾鹏就让大家散了，该下班的下班，该培训的准备培训。
　　作为车间的两位领导，贾鹏和王栋自然也在第一批培训的人员名单中，下班的歌声响起时，他俩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技术科的郝晨拿着一块黑板来到了车间，第一批培训的工人们都各自找个地方围着黑板坐下了，尹从南和叶凯正在给大家发资料。
　　王栋走过来说，“你们干什么呢？”
　　大家面面相觑，任浩光说，“不是说好了培训吗？主任你这是贵人多忘事啊。”
　　王栋走到郝晨旁边，看了看黑板，又看了看所有人，“不行，车间要关门，这是下班时间。”
　　尹从南说，“王主任，咱们之前就说的下班之后培训。”
　　“我知道是下班培训，可是车间里不行。下班时间，还聚在车间里，万一什么倒了，什么掉下来了，伤到人怎么算？”
　　叶凯知道他就是成心找茬，他们所在的区域根本不是生产区，而是一进车间的一片空地，自从上次更改了车间布局后，这片区域是专门为产品出车间准备的，离任何设备都有一段距离，可以说非常安全。但如果王栋非要拿着安全生产规范说事，确实是有一条下班后无关人员不得在车间逗留的规定。所以他没有跟他硬碰硬。
　　叶凯发完最后一本资料，转过身对王栋说，“那你给我们找个地方吧。”
　　王栋说，“安排培训都是小尹同志负责的啊，我现在往哪找地方去？”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把难题丢给尹从南。
　　尹从南想了想说，“如果大家没意见的话，咱们到车间外面可以吗？就是有些冷。”
　　大部分人本来就对下班后培训颇有微词，一听还要去外面，都不大高兴。
　　任浩光率先拎着自己的小凳子起来，“没事儿，这天儿算什么冷啊，比夏天好，没蚊子。”他说着往外走，身后赵永宝也起身。
　　有了带头的，稀稀拉拉大家都站起来往车间外面走去。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刚从精工车间赶过来的董燕看到大家拿着小凳子小马扎走出铆焊车间，一脸诧异。
　　任浩光说，“这不是做新设配技术培训吗？主任不让我们下班在车间里面培训，给我们赶出来了。”
　　“这怎么行？”董燕是看不得同志们受苦的，她向车间里面走去，看到了在大家身后的车间领导，还有尹从南他们。“怎们能让同志们在室外接受培训？又冷又暗，怎么保证培训效果？”
　　董燕和王栋还有贾鹏是平级，又是最年轻的车间领导，说话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
　　王栋说，“精工车间又不引进新设备，董副主任来干什么？”
　　董燕一看和王栋说不通，就转向尹从南，“平时上入党学习课都是在团活动室，我去团委看看，他们应该会借咱们用。”
　　这可是帮了大忙了，尹从南赶快谢谢她。
　　董燕很开心，笑着点点头，转身要走。
　　郝晨突然说，“董燕同志，我和你一起去吧。我正好回大楼拿点东西。”
　　董燕本来想拒绝，可是一听郝晨的理由，却也只好答应，两人一起朝大楼走去。
　　可惜一路上没有什么话。郝晨其实很早就发现了，自从运动会之后，董燕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以前见面，董燕都会热情有礼地和他打招呼，可是现在即使他想了很多方法和董燕偶遇，董燕都再没有热情地和他说过话，有时是微微点头，有时直接忽视他。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导致董燕这样。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在运动会上糟糕的表现呢？如果是因为自己的笨手笨脚，让董燕看不上眼了，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可是他不甘心，他想再看看。
　　“董燕同志，最近都没机会说话了。”
　　董燕点点头。
　　“最近工作怎么样？”郝晨在搜肠刮肚想话题。
　　“还算顺利，精工车间一直不像铆焊车间那么忙。”董燕的语气一如既往的阳光磊落。
　　“那就好，注意身体。”郝晨见董燕公事公办的样子，感到有些无趣。
　　“郝晨同志，你今天也是主讲人之一？”
　　郝晨正垂头丧气，没想到董燕主动开启了话题。
　　“对，资料是我和小尹同志一起翻译的，所以他让我配合他一起讲课。”
　　“资料都是英语吧。”董燕好奇地看着他。
　　“对，都是英语。”
　　“郝晨同志，你懂英语？真厉害！”
　　赞赏是由衷的，这让郝晨十分受用，他低头笑着说，“只是认识，说还是说不好。”
　　“那也很厉害了。我一直想学英语，学了英语就能读英语原文的书，了解更多文化知识，增长些见识。”如果懂得英语，她或许还能和尹从南有更多的话题。
　　“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郝晨用了全力，才说出这句话。
　　“真的吗？”董燕看着郝晨的眼睛闪着光。
　　这是郝晨见过的最美的眼睛。可惜那光芒瞬间淡了下去。
　　董燕说，“现在工作太忙了，而且也不好意思麻烦你。等我有时间，我可以去业大学习。”
　　董燕委婉地拒绝了自己，郝晨也只能点点头。
　　看到郝晨些许失落的样子，董燕觉得很抱歉。郝晨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热心地想要帮助自己而已，而自己却因为怕闲言碎语，而不敢和郝晨走得太近，辜负了一番好意。她怕被人误会他们俩的关系，也怕因为郝晨而耽误了自己和心仪对象发展的机会。而她的心仪对象也变了。这让董燕觉得更加羞耻，自己竟然不是一个从一而终一心一意的女人。想到这一点，董燕是鄙视自己的。
　　可这不是她的错。是叶凯一次又一次不懂得她的用心，忽视她的感受，在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才是不明智的。而她喜欢尹从南，也是出于欣赏出于崇拜，并不是资产阶级的小情小爱，她不应该否定自己的感情。
　　想着心里的事情，他们走到了大楼，董燕抬起头说，“郝晨同志，你去拿东西吧，我去团委。不用等我了。”
　　“好。”
　　团委的人听说是要为引进设备做技术培训，很痛快地答应了借用活动室的事情。大家不用在露天学习了，高高兴兴去了团委活动室。这里不仅灯光明亮，还有一块大黑板，桌椅也是舒舒服服的。
　　“董燕，真有你的！”任浩光率先夸起了董燕。虽然他没少被董燕数落，是董燕口中的“落后分子”，可是他心大，从来不记仇，该夸就夸。
　　“这是厂里的重要工作，全厂上下都应该全力支持。”董燕说完看了一眼王栋。
　　王栋坐在第一排说，“差不多开始吧，这都几点了。”
　　尹从南站到黑板前，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引进设备实用技术培训。然后回身对叽叽喳喳的大家说，“咱们开始第一次培训了。”
　　没什么反应，该说话的还是不停说话。王栋正想看尹从南笑话。
　　忽然一声，“都闭嘴！”房间内霎时安静了。有人发现是叶凯说话，开玩笑说，“叶凯，还真摆上老师的谱儿了。”
　　大家一阵嬉笑。
　　叶凯对尹从南笑笑，然后又说，“都安静一点，咱们尽快说完就回家了。”
　　在座的人都附和着说，“好，听叶老师的。”
　　尹从南和叶凯对视一眼，推推眼镜，也提高了声音，“大家看下资料第一页。”
　　作者有话说：
　　怎么最近这么冷冷清清，啊~心好痛~


第37章 越洋电话
　　有了团委的支持，铆焊车间第一批培训人员，每天下班按时到团活动室上课。贾鹏和王栋经常来，但也免不了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时候。而且说起来话，王栋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在接受培训，而是在“监督培训效果”。尹从南随他怎么说，毕竟他不是培训的重点对象，真打实干的工人们才是。
　　起初工人们还有点畏难情绪，觉得外国玩意儿虽然高级肯定不好懂。结果没想到尹从南和郝晨负责讲理论知识，叶凯负责结合实际工作，演示具体操作，不但好懂，还特别有意思。到手的培训教材也非常有逻辑，虽然是油印的手写体，但封面到目录，和每一页的排版，都有模有样的。里面的示意图画得精美，一笔一划的手写字体整洁漂亮，语言更是生动活泼。
　　“嘿，这字儿真好看。”杨晓慧第一次打开资料的时候，就忍不住赞叹。
　　“肯定是小尹同志写的。”任浩光接着说。
　　叶凯问他，“你怎么不说是我写的呢？”
　　任浩光撇撇嘴，“你的字儿我还没见过吗？哪有这么好看。”
　　叶凯拿了个粉笔头，作势要丢他。
　　如果赶上领导不在，大家就这么嘻嘻哈哈的玩笑一会儿，之后就认认真真上课。几天下来，工人们不仅没有因为占用业余时间而牢骚满腹，反而都很期待着下班后这一个小时的培训。
　　工人们上课当然不会像学生那样老实，遇到不明白的，随时就要开口问。一开始郝晨还想维持一下课堂纪律，可是尹从南觉得这样很好，有问题就问，大家可以一起讨论。
　　“我在美国上学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随时举手问老师问题。再说咱们也不是正式上课，大家都放松一些。”
　　赵永宝忽然举起手。
　　尹从南示意他说就可以。
　　赵永宝先看着大家，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然后才说，“那咱们这就跟上过美国课一样了。”
　　尹从南有点不明白，看了看叶凯，又看了看其他人，大家都在憋着笑。
　　赵永宝又特意解释说，“尹老师，你刚才说美国就这么上课的，咱们学的还是美国设备，那大伙儿不就跟上了美国课一样了吗？”
　　尹从南这才明白赵永宝的意思，刚要点点头，结果大家全都憋不出哈哈笑了出来。
　　任浩光拍着赵永宝的背说，“宝儿诶，你这个脑子一般人还真不好懂。”
　　赵永宝还不知道大家笑什么，呆愣愣地左看右看。
　　杨晓慧在旁边挡着嘴巴，笑得直轻轻拍桌子。
　　尹从南等大家笑声渐歇，对赵永宝说，“差不多，不过用的是咱们中国人的思维。这套课程的逻辑，就是叶凯的思路。”
　　叶凯立刻帮腔，“没错！这份资料都是尹老师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翻译的，我们又总结归纳了好几天，是咱们自己的成果。”
　　赵永宝听完点点头，“那我好好学！”
　　任浩光才止住笑，说，“对，都好好学！”
　　尹从南欣慰地看着大家干劲十足的劲头和渴望知识的眼神，点了点头。
　　课上到一半，叶凯正和大家讨论着电流大小的问题，忽然有团委的人在活动室门口说，“小尹同志，研究所有人来找。”
　　活动室里的人都走了一下神，朝门口看来。尹从南也很纳闷儿，为什么这个时间会有研究所的人来，他跟叶凯示意继续，就跟着团委的人走出了教室。一看，等在门外的，居然是伍秘书。
　　“伍秘书？”
　　“小尹，打扰你们学习了。”伍秘书大方地笑笑。
　　“没关系，什么事？”
　　“是这样的，今天有个越洋电话打过来，是个美国人，叫大卫·本内特。说找你。但是你没在单位，他就约了个时间说要再打电话过来。我给你写了张纸条。”伍秘书将一张纸条递了过来。
　　上面写着：周五上午八点半，研究所秘书办公室，大卫·本内特。
　　尹从南看着这个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美国认识这么一个人。
　　“他说了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吗？”
　　“他说得很急，没有太多自我介绍。但是我猜，能找到咱们所的电话，应该是设备生产厂家的人吧。是不是和设备有关的事情？”
　　是有这个可能。“谢谢伍秘书，还麻烦你亲自跑一趟。”
　　“没关系。你们继续上课吧。”伍秘书跟尹从南道别，又和带她过来的人点点头，就离开了。
　　尹从南拿着纸条回到了活动室，叶凯刚好和大家讨论完电流设定和母材、焊材的关系，就小声问他，“什么事？”
　　他摇摇头，将纸条折叠整齐，放到了上衣口袋里，“没什么，咱们接着讲课吧。”
　　第二天就是周五，尹从南和吴力请了假，上午去了研究所等电话。
　　他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电话那边的人到底是谁，如果是设备厂家的人，又会是什么事情，难道是设备进口出问题了吗？
　　他看着手表，指针马上就到八点半了。
　　一阵电话铃响，尹从南抬起了头，望着走廊。伍秘书从办公室探出头来，“小尹，你的电话来了。”
　　尹从南冲进秘书办公室，从伍秘书手里接过了电话，他深呼吸，用有些久违的英语说，“你好，我是尹从南。”
　　对面沉默了几秒钟，终于传来声音，那声音未语先笑，非常开心的样子，浑厚的男声钻进尹从南的耳朵里，“尹，真的是你吗？是那个在我头上上篮得分的尹吗？”
　　听到上篮得分，尹从南这才恍然大悟，“是你！你的名字叫大卫·本内特！”
　　可能是声音传导有延迟，尹从南每次说话，都要等上几秒钟才能听到对面的声音。
　　大卫说，“我们太滑稽了，我竟然忘记告诉你我的名字。没错，我就是大卫·本内特。”
　　“我真得没有想到是你。能接到你的电话我太意外了。你怎么知道这里的电话的？”
　　“我现在是蓝星工业的工程师。听说这次有中国的工厂进口我们公司的设备，我就去问了负责出口的部门，他们说订单的联系人叫尹从南。因为我只认识你一个中国人，还是姓尹，就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是你。我太幸运了。”
　　“能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老朋友，我也很幸运。”尹从南非常激动，用力地攥着话筒，“你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尹，而且我结婚了。我让我的妻子跟你说话。”对面的声音开始模糊，不一会儿，一个甜美的女声传了过来，“尹，你还记得我吗？”
　　这声音非常熟悉，尹从南却一时在脑海中抓不住线索，直到他想起了他和大卫打篮球的原因，“卡洛琳·罗德尔！我当然记得你，你和大卫结婚了？”
　　“对，我们结婚了，现在是卡洛琳·本内特了。尹，你怎么样？”
　　“我现在在机械研究所工作，一切都很好。你呢，卡洛琳？”
　　“我在继续读书，想要拿到硕士学位，图书馆的工作也一直在做。真是想念你在的日子。”
　　“我也怀念那段时光。”
　　“大卫还有话跟你说，我先走了。真希望有机会能再见到你，尹，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和你聊。”
　　“我也是。”
　　马上大卫又接起了电话，“尹，其实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就是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不是好消息。”
　　“什么消息？”
　　“我已经和公司申请，你们打算进口的设备送去中国的时候，我要跟着一起去。”
　　“真的？”尹从南简直不敢相信大卫说的话，“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大卫，你能来我很高兴。”
　　“你让我对中国很好奇，你改变了我对中国的印象。所以我一定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欢迎你大卫，期待你的到来。篮球还在我这里，到时候咱们再一起打球！”
　　“好啊，我可丝毫没有退步。”
　　大卫·本内特笑得爽朗亲切，让尹从南感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友谊。
　　伍秘书虽然懂一些英语，但尹从南的英语非常流利，语速也很快，她在旁边只能听了一个大概，但看到尹从南的样子，她能肯定，对面传来的一定是一个好消息。
　　“聊了些什么？”
　　尹从南的情绪还没有平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听到伍秘书的声音，他沉了几秒才说，“咱们订购设备的生产厂家，有我在美国留学时认识的朋友。他要作为顾问，来配合咱们设备引进的售后。”
　　伍秘书也很高兴，笑着说，“能见到老朋友太好了。”
　　尹从南点点头，他想把这个消息赶快告诉辛志宏，他也想赶快回厂告诉叶凯，那个两米来高的美国人要来了。
　　想着，他转身就要离开秘书办公室。伍秘书忽然叫住他，“小尹，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
　　伍秘书有些害羞的低下头，这是尹从南第一次在伍秘书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她说，“所长让我联系轻机厂，办一个联谊会。我前两天和他们确定下来了。在轻机厂的活动中心办一个舞会。主要是他们厂里的单身男女青年，咱们所的单身人士也会一起去参加。时间是月底的那个周六晚上。”
　　尹从南想了想说，“那天我们应该还有培训，恐怕……”
　　“小尹，咱们所里跟他们年轻人最熟的就是你了，到时候还得让你帮忙给大家介绍，你可不能不去啊。”
　　伍秘书说这话虽然有目的，但是也确实在理。
　　“培训就停一天吧。接受培训的工人们里也有没对象的吧，他们也需要联谊的机会啊。”
　　尹从南知道，他要是不去，辛叔事后肯定少不了又要说他，想了想，点头说，“好。我会去的。”
　　作者有话说：
　　最近连点击都变少了，日更的我不禁要发问“为什么~~~”。大家给我多评论几条吧，顺便求闪亮亮的小海星~
　　另外，打球的大老外要出场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38章 跳个舞吧。
　　尹从南回到厂里的时候，月底要和研究所搞联谊开舞会的消息，就已经传开了。尹从南逢人就被问，月底的舞会他会不会出席。知道尹从南会来，大家都很高兴，还说等着看他跳舞的样子。
　　张工也很好奇说，“小尹，你在美国留学，是不是很会跳舞，他们外国人感觉都爱唱爱跳的。”
　　尹从南谦虚地摇摇头，“我在国外大多都是做一些体育运动，这些娱乐其实不多。”
　　张工笑笑，“这次是联谊，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不能凑热闹，等什么时候咱们自己有活动，你也一定来跳舞给我们看看。”
　　尹从南点点头，说好。张工又转向坐在尹从南身后的郝晨，“小郝，你也会跳舞吧。”
　　郝晨又遇到了最头疼的肢体运动问题，只好回答，“不怎么会。”
　　张工却一副长辈口气说，“没关系，到时候大家一跳起来，你带带我，我带带你，就会了。不难。”
　　尹从南听张工这番话，就笑着问他，“看来张工会跳舞。”
　　张工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嗨，年轻的时候，瞎跳跳。学校里那阵还会教。我们那时候还分男校女校，我们高中就有联谊了。”
　　张工比尹从南大二十多岁，他们那个年代的高中生活，尹从南不了解，现在听张工说起来，听得有滋有味的。
　　“联谊就经常有舞会。我们男校就男同学之间练习，都不想跳女步，可还是得帮同学啊，就你跳一会儿男的他跳一会儿女的。”张工说着就自己架好架势原地晃了起来，嘴里还念叨着“蹦擦擦、蹦擦擦”。
　　尹从南看着张工怀念青春，跟着笑了起来。
　　“行了，老张，聊起闲天了。前天就让你改的高压罐图纸呢？”
　　吴力插进话，弄得老同志脸上讪讪。张工忙说改好了，这就去给铆焊车间送过去。
　　尹从南站起来说，“我去吧，张工，你就别跑一趟了。”
　　张工其实挺想去逛一圈儿的，于是跟尹从南挤挤眼。尹从南马上就明白了，“对了，我还有点培训的事情要跟他们说，张工咱们一起去吧。”
　　张工故意放高声音给吴力听，“好，小尹，咱一块儿去。”
　　两人走出大楼，张工才说话，“吴力是自己结婚了，去不了舞会，生闷气呢。”
　　尹从南没明白，“为什么生气？”
　　“嗨，没事儿。”张工还卖了个关子。
　　但是尹从南隐约感觉到，这些话自己还是不听为好，就没有再问下去。
　　两人到了铆焊车间，大家看到尹从南来了，果然还是问了联谊舞会的事情。
　　“尹老师，月底周六有舞会，是和研究所联谊，你知道吗？”
　　自从开始了培训，铆焊车间里的人都习惯喊尹从南“尹老师”，开玩笑的时候也会喊叶凯“叶老师”。开始尹从南还有些不习惯，不过大家喊得起劲儿，也没有因为叫他“老师”而多出什么没必要规矩，尹从南就接受了这个叫法。
　　接受培训的工人当中，一半都是未婚的，尽管其中有人有了对象，有人有了心上人，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单身，但青年男女之间，依然需要这种场合来交流感情、感受浪漫。
　　“那天不培训了，大家都去参加舞会。”
　　大伙儿都很高兴，就赵永宝发了愁，“怎么办，我不会跳舞啊。我不去了。”
　　旁边有人起哄说，“你不去晓慧就跟别人跳舞了。”两个男工人说着就拉着手跳了起来，其中一个还对赵永宝说，“晓慧就跟别人拉着手，搭着肩膀，搂着腰了。”
　　“那不行！”赵永宝急了，上前把他俩人分开，“那我得去！”
　　车间里声音大，在另一边干活儿的杨晓慧没有听到。尹从南看他们拿晓慧开玩笑，心里很不舒服，正想怎么阻止他们，叶凯就走过来对他们说，“你们少在这儿编排晓慧，再说我就揍你们！”
　　赵永宝点头说，“对，不许你们编排晓慧。”
　　叶凯挥挥手把那几个混小子赶走，问尹从南，“你肯定来吧，上次咱们就说好了。就是没想到这回是搞联谊。可能得来不少人。”
　　“我来，研究所的同事还特意嘱咐我，让我给大家互相介绍。”
　　“这个工作你合适，两边你都熟。”
　　在旁边看大伙儿说了半天话，张工终于想起正事儿，“叶凯，这是高压罐的图纸，改好了，要给你师父。”
　　叶凯指了指车间一头，“我师父在那儿。”
　　“好嘞。”张工拿着图纸走了。
　　尹从南接着说，“跟你说个有意思的事儿。”
　　“什么？”
　　“咱们进口设备，之后要跟来的美国厂家的顾问，是我和你说过，在美国和我打过篮球的那个美国人。”
　　叶凯好像没听懂似地眨眨眼睛，忽然恍然大悟，“什么？是他？怎么会这么巧？”
　　尹从南点头，“我也没想到，今天上午我就是去所里等他的越洋电话了。”
　　“那等设备来的时候，他也一起来。”
　　“对！”
　　“太好了，我还没见过穆铁柱，先见见美国佬。”叶凯回忆起尹从南形容的老外的样子，很兴奋，“到时候叫他一块儿打球。我可不能放过这个打倒美帝的机会。”
　　尹从南又笑又摇头，“没问题。”
　　舞会在周六晚上八点开始。董燕是领导中唯一一个单身的女性。今天她穿了一件绿色荷叶领的毛呢连衣裙，领子还有一圈白色的花边儿，齐耳的短发用小卡子别在耳后，她不懂化妆，也不喜欢化妆，就素素净净一张脸，反倒显得清净可人。
　　杨晓慧还是穿得裤子，紧身牛仔裤，上面是一件蝙蝠袖的开司米毛衣，摆脱了安全帽，一头烫的蓬松的卷发随着她的步子轻轻颤动着，活泼可爱。她跟着董燕一起来的，因为董燕是主持人还要迎接研究所的人，于是就提前来了一会儿。
　　董燕留在了门口，杨晓慧就自己进了场地。灯光还没有暗下来，音响设备还在调试。她忽然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人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她悄悄走过去，猛地拍了那人的肩头。
　　叶凯一哆嗦，回头一看是笑嘻嘻的杨晓慧。
　　“吓我一跳，你也不出声。”
　　杨晓慧越过叶凯的肩膀，才看见地上是一个播放器，叶凯正在往里面放磁带。放进去摁了播放，刚出一点声音，就又摁了停止，把带子拿出来，手指头伸进磁带孔里，转了一下之后又重复刚才的动作。
　　杨晓慧看不懂，问他，“你鼓捣什么呢？”
　　叶凯回头对她神神秘秘地一笑，“你等着吧。”
　　说话的工夫，门口有了动静，叶凯起身一看，是尹从南带着研究所的人过来了，董燕正引着他们往里走。
　　叶凯一站起来，杨晓慧忍不住说了声，“叶凯，你今天也太帅了，比刘文正还帅！”
　　尹从南和董燕也一起看到了叶凯，就连研究所的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个漂亮的小伙子。
　　叶凯今天穿的是一条浅色运动裤，散口的，配了一双旅游鞋，上衣是一件牛仔夹克，里面是一件圆领浅色薄毛衣，清爽又洋气。他天生有些微卷的短发，也不像平时在车间里那样乱糟糟，梳得整齐，好像还打了摩丝。
　　叶凯当然也看清了漂亮的杨晓慧和董燕，她们都和平时在车间里不同，不用穿工服的姑娘们，都青春靓丽。
　　只是尹从南，和平时好像没什么两样，除了也换上一双旅游鞋之外，制服裤子白衬衣的打扮，让人觉得他好像对舞会没什么兴趣。可就算如此打扮，也难掩他的好身材，和那股子俊朗的书卷气。
　　舞池旁边有很多圆桌和椅子，上面已经摆好了果盘瓜子茶水糖果。董燕领着研究所的人说，“大家先坐一下吧，我们厂子的人要八点来钟才到，咱们舞会八点准时开始。”
　　尹从南跟叶凯笑了笑，转头对董燕说，“没关系，我怕我们走过来晚了，才提前来了一会儿。不用招待我们了，你去忙吧。”
　　尹从南笑得很温柔有礼貌，董燕被他看得低下了头。
　　董燕离开之后，研究所的人围着两个桌子坐下了。杨晓慧拉着叶凯走了过来，“尹老师。”
　　伍秘书一进来也注意到了叶凯，他实在太显眼了，想不看都不行。这时见他们走了过来，就和尹从南说，“小尹，帮我们介绍一下。”
　　尹从南对伍秘书说，“这两位是铆焊车间的杨晓慧和叶凯。这位是我们研究所的伍秘书。”
　　伍秘书伸出手，“你们好！”又夸说，“咱们厂的年轻人可真是女孩漂亮，男孩英俊。”
　　杨晓慧笑得露出白白的牙，叶凯反而没什么表情。
　　伍秘书把目光聚集到这个板着脸的年轻人身上，打量一番，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八点钟，人基本到齐，场边飘出了轻柔的音乐声。董燕站到了话筒前，宣布联谊会开始，请大家享受第一首曲子，华尔兹。
　　因为有外人在场，轻机厂的人有些放不开，同样研究所的人来到别人的场地也有些拘束。董燕在台上尴尬，这样可怎么行。她看了看坐在场边的尹从南，如果他能邀请自己跳一支舞就好了。虽然自己也可以去邀请他，可是女人邀请男人跳舞，不是舞会的规矩。反正舞会这么长，总有机会能和他跳上一曲。就在她心里矛盾不已的时候。两边各站起了两个人。
　　叶凯和杨晓慧，对面是伍秘书和尹从南。
　　四个人同时站起来，都愣了一下。这时伍秘书说话了，“咱们每个人选一个对面没站起来的人，这样就有八个人跳了，跳一会儿大家就都放开了。而且我已经选好人了。”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伍秘书朝一个桌子走去，他对一个男人伸出手，“能跟我跳舞吗？”
　　郝晨整个人都愣住了，确认伍秘书真是在跟自己说话之后，才结结巴巴地回答，“好……好的。”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就感觉，董燕进化好了，应该就是伍秘书。伍秘书：我不配拥有名字。不，你有。伍秘书，姓伍，名秘书。你甚至还有英文名：Secretary Wu
　　我虽然提到刘文正，但并不是说凯凯像刘文正。而是那时候好多女孩子觉得刘文正帅而已，所以就拿他打比方。小凯的发型也不是那种长头发，是短的，就是正常的可以留偏分的长度，不过是有点自来卷。
　　哦哦，祝大家七夕快乐！也希望舞池两边的男男女女都能找到看对眼的另一半~一起跨过鹊桥，走向舞池中央~~~（2021.8.14）


第39章 You can Dance
　　本章标题：You can Dance. You can Jive.
　　被邀请的时候，郝晨脑子是懵的，只顾着答应，等被伍秘书拉进了舞池里，才想起来，自己华尔兹跳得最差了，为什么第一首就是这么难跳的曲子。
　　伍秘书拉着郝晨摆好了姿势，却不见男方迈步子，就知道他其实不怎么会跳，这时候大概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好在，伍秘书是跳舞的高手，别人跳舞都是男伴带女伴，伍秘书勉勉强强可以带得动男伴。她抬起头对着郝晨笑笑，“开始吧。”率先移动了起来，嘴里还轻轻喊着拍子和步伐。
　　这时候，其余几个人也各自找到了舞伴。四对八个人在舞池里，跟着华尔兹的音乐旋转起来，舞池好像顿时被填满显得热闹了。
　　任浩光马上技痒，可他又不敢去邀请对面研究所的人。一是不好意思，二是小魏就在旁边，他可不敢惹小魏。于是他推了推小魏说，“咱们也跳一个吧。”
　　小魏正在嗑瓜子，摇摇头说，“我不会跳三步。”
　　“我教你，别嗑了。”任浩光拉着小魏也奔向了舞池。
　　渐渐，舞池里涌进很多对舞伴，随着音乐和灯光，舞动着。
　　说来还是轻机厂的人多，很多轮不到和研究所的同志跳舞的人，还是跟自己厂里的熟人跳着。
　　在台上的董燕，看着尹从南和一个机加工车间的姑娘跳舞，心里有些嫉妒。那个姑娘显然不怎么会跳，总是磕磕绊绊的，尹从南邀请她，肯定只是因为她坐在了最前排。如果自己敢于开口主动邀请尹从南，现在在舞池里和他跳舞的就应该是自己了，董燕有些后悔。她缺乏主动的勇气。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位伍秘书。
　　伍秘书敢于当着所有人的面，穿过整个舞池，去邀请坐在后排桌子旁的郝晨。她那么落落大方，毫无忸怩作态的神色，朝郝晨伸出了手。他们两个人虽然跳得也不流畅，却一直笑呵呵的，就连郝晨脸上都没有他常有的那种惶惶不安。这位伍秘书真是一位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女同志。不知道她多大了，应该比自己年纪大一些。为什么还是单身呢？这样优秀的女性，肯定要求很高，一般人是配不上她的。想着，她的目光又落回了尹从南身上。而后不禁低下了头。
　　董燕想想自己的条件，或许不应该心气这么高，一直看着尹从南，她应该现实一点。这时曲子听了，下一支曲子，是快四。
　　董燕立刻对着话筒说，“请大家交换舞伴。”说完这句话，董燕也走进了舞池，走到那个人群中最高的人。
　　叶凯正茫然地环顾舞池内，想着这首是接着跳，还是去旁边休息，给其他人留点空间，就看到董燕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他有点想跑，可是舞池里人多，这首又是快四，步伐快移动多，周围已经开始跳起来了，他逃不开。
　　“能跟你跳这首吗？”
　　幸好灯光微红，又有些暗，董燕才能掩饰自己现在通红的双颊。不仅是因为要对叶凯说出这句话，还是因为今天叶凯的打扮，就好像杂志上下来的电影明星。《大众电影》，董燕每期都买。她虽然不爱涂脂抹粉，却羡慕杂志上光彩夺目的明星。现在，眼前的叶凯就是如此让人睁不开眼。
　　叶凯点点头，拉起了董燕的手，跳了起来。
　　他们两个都算是很会跳舞的人了，配合得非常默契，跳得流畅，还不会碰到旁边的人。只可惜，叶凯只是漠然地跳舞，对今晚这位美丽动人的舞伴真是无话可说。
　　董燕发现叶凯的眼神一直在游离，根本没有看自己，心里非常难受。叶凯就是这样，永远不懂得别人的苦心，永远不会做表面工夫，也永远固执己见，不去了解周围的人。
　　这支曲子很快就结束了，叶凯等不到最后一个音符终止，就放开了董燕的手。董燕还在为自己可悲，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小董，可不能霸占舞伴啊。能换我跳一首吗？”
　　董燕一抬头，是伍秘书。她挤出一个笑容说，“当然了，我还要去主持。”
　　董燕跑回舞台，伍秘书站到了刚才董燕的位置。叶凯居高临下看了一眼，是刚才介绍过的，他点点头说，“你好。”
　　“你好，叶凯同志。”
　　两人牵起手，音乐响起，这是一首慢四。
　　音乐柔缓，适合聊天。
　　“我们在所里，经常听小尹提起你。”
　　叶凯有些不好意思盯着伍秘书看，于是就和刚才一样眼神飘忽，听到伍秘书这句话，才把视线聚焦在她的脸上。
　　“他说我什么了？”
　　伍秘书笑笑，“说你聪明，主意多，只要一聊起厂子里的人，他总是要提起你。”
　　叶凯很高兴听到伍秘书和自己说这个。上次研究所的领导也这么说，只不过他不好跟领导详细问，这回可要多打听打听。
　　“说我什么不好的了吗？”
　　伍秘书看他谨慎询问的样子，摇头笑笑说，“没有，至少我没听到过。”
　　“他都怎么说我的？”
　　伍秘书歪着头想了想说，“我第一次知道你，是因为你发明的焊把钳。”
　　叶凯没明白。
　　“你的焊把钳的发明专利，是我办理的申请手续。”
　　叶凯没想到，他竟然在跟帮自己申请专利的人跳舞。
　　“我以为是尹……”
　　“当然主要是他，我只是办手续而已。所有的材料，包括最重要的说明书，都是小尹写的。还改了好几次，又一笔一划誊写好了才交上去。因为所里的专利申请都是我在负责，所以小尹就让我帮了忙。”
　　回想起初次对专利证书的不屑一顾，原来为了给自己申请发明专利，尹从南付出了这么多辛苦，还有眼前的伍秘书。他回去要给那张证书装相框里才像话。
　　“谢谢你！”
　　“客气了，还是谢谢小尹吧。”
　　叶凯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还从未对尹从南说过一声郑重其事的“谢谢”。
　　伍秘书又说话，“我一直好奇，让小尹这么看重的叶凯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你是中国年轻工人的代表，我脑子里想到的就是以前招贴画上的人物。没想到你这么英俊洋气。”
　　一句话给叶凯说脸红了。他也是第一次被年轻的女同志这么直白地夸赞。只是这个伍秘书看上去虽然也年轻漂亮，却多了一份成熟和坦然。让叶凯觉得是在被姐姐夸奖。
　　这首曲子结束之后，换成了流行歌。也不再要求大家一定要换舞伴。
　　厂子里活泼的年轻人们都高兴起来了，这都是他们最喜欢的歌儿。就连赵永宝都勇敢地走进了舞池，站到了杨晓慧身边。任浩光也在不需要换舞伴之后，赶快回到了小魏身边。
　　叶凯回座位坐着，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东西，在为接下来的大展身手紧张兴奋。
　　不需要主持了，董燕也从舞台上走了下来。她来到一个没有人桌子边上，喝了口水，就开始呆坐在座位上，心里为刚才和叶凯的共舞而难过。
　　她看到舞池里的尹从南被研究所和厂子里的人围着，好像在给大家互相介绍，他们相谈甚欢，只有自己从身边到心里，都是冷冷清清的。
　　忽然眼前一暗，她抬头，看到了有些局促不安的郝晨。
　　“董燕同志，你累了吗？”
　　董燕当然知道他是想来邀请自己跳舞的，可是她有些不喜欢郝晨这种顾左右而言他。可是大家都在跳舞，如果自己干坐着，好像有些没面子。她站起来说，“没关系，我不累。”
　　郝晨大喜过望，竟然不需要自己再问第二句。他高兴地和董燕来到舞池，伴着一首轻快的歌曲跳起了舞。这是郝晨最熟悉的一种舞步了。
　　“诶！小心！”杨晓慧忽然叫起来。
　　郝晨感到身后有危险，却一时挪不动步子，就和身后的人撞在了一起，连带把董燕都扯了个趔趄。
　　杨晓慧笑得弯下腰，郝晨再一回头，才看到身后有个人躺在地上。
　　杨晓慧说，“浩子，你就别耍洋相了，你那是什么托马斯全旋啊，你那是陀螺擦地！”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铆焊车间那几个活宝已经围成了一圈，开始玩儿体操动作了。
　　任浩光一翻身从地上拍起来，整理了下裤子说，“我看叶凯就是那么做的啊。”
　　“我也试试！”赵永宝不甘人后，也走到中央。大家陆陆续续试着，全都歪在了地上。这时候舞池里的音乐声变了。
　　那是一首他们从未听过的曲子。所有人都朝着音响设备的方向看去。
　　很快，女声唱出了外语。大家更是又好奇又激动，互相询问了起来，“这是什么歌？”每一个人都摇头，没有人听过。
　　只有尹从南，他的注意力没有完全被歌声吸引走，他还在人群里找那个个子最高的人。
　　在那里。叶凯站到了舞台上，挪开了主持人的话筒。他在最显然的地方带着大家一起拍手，左右踏着步子跳起舞来。忽然他朝一个方向招了招手。所有人都顺着叶凯的目光看过去，原来他是在叫尹从南。
　　大家一起哄，把尹从南也拱到了前面，他和叶凯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领舞。起初尹从南还有些放不开手脚，但是慢慢地，他跟上了节奏，回忆起第一次在音像店的电视里看到ABBA乐队的演出，想起他和老板说“我想要这个磁带”，老板回答他“好品味”。同样他也回忆起了当时看到的舞步。
　　作者有话说：
　　本章标题：You can Dance. You can Jive.(名称栏写不开了，所以写在正文里了。
　　我知道你们会想起什么，我先说：oh, you can really dance.


第40章 胜利就在前方
　　舞会第二天，这回不仅仅是尹从南的嘴里，整个研究所的年轻人的嘴里，都在念叨着“叶凯”这个名字。辛志宏走在楼道里，听到他们谈论前一天的舞会，总是免不了要听到这两个字。
　　他回到办公室，越想越不解，打了内线叫伍秘书过来，好好聊聊舞会上都发生了什么。
　　伍秘书把舞会的情况简单汇报了一下，毕竟这是辛志宏的主意，也属于领导交代的重要工作。伍秘书说，舞会井然有序，气氛活泼热烈，大家都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增进了了解，也确实有人互生好感，打算以后继续参加这样的活动。最后在一首《友谊地久天长》中结束了舞会。
　　“没别的了？”
　　伍秘书知道领导的意思，笑笑说，“有啊，咱们的年轻工人都非常时髦，跟以往留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同。他们不仅会跳交谊舞，还会跳很多奇奇怪怪的舞，还放了外国的流行歌曲。”
　　“是吗？现在的年轻人真都爱追新鲜玩意儿。”
　　“小尹还上去领舞了。大家跟着他一起跳。”
　　“他还会干这样的事？”
　　“嗯，和叶凯一起。”
　　辛志宏又听到了这个名字，他问伍秘书，“你对这个叶凯印象如何？”
　　伍秘书说，“我觉得小尹说得没错，他是我们新一代年轻工人的代表。有活力有朝气，技术上也专精，以后前途无量。”
　　辛志宏笑起来，“连你都这么说，那就是没错了。”他想再问问伍秘书对尹从南的想法，又想起了尹从南说的话，于是决定还是算了，年轻人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决定，自己去发展，老一辈还是做好支持工作，这就比什么都强了。
　　自从舞会上大家听到了那么好听的英文歌，又跳了以前没怎么跳过的舞，全厂的年轻人当中都流行起了对音乐和舞蹈的好奇。一时间，工厂的舞会变得比从前更热闹，时不时和各个单位的联谊活动也有所增加。后来甚至还搞起了舞蹈比赛。从这天开始，轻机厂的工人们有了学舞跳舞的传统，屡次在市里各个单位的舞蹈比赛中取得好成绩。
　　这场由轻机厂和研究所搞得联谊舞会，可以说是开启了全市一时的跳舞热潮。而参加了这场舞会的人，都会记得那天在舞台上领着大家一起伴着外国流行歌曲跳舞的叶凯。他那天英俊潇洒的形象，留在很多年轻人的心中。而旁边的尹从南也焕发着美好的风采，让大家知道，年轻学者也是朝气蓬勃紧跟潮流的弄潮儿。
　　见识到了尹从南和叶凯的魅力，后面的培训都莫名顺利了很多，大家听课都更加认真了。而叶凯也悄悄地萌生了好好学英语的想法。他知道，只要他说，尹从南一定会全力支持，甚至还会亲自教他，但他，不好意思说。于是就从磁带的歌词本开始，每天对着他那本小小的英汉对照词典默默学习。
　　单词背了不少，句子也有点能看懂了。可是他发现，他不会读。只能跟着磁带唱，唱得对不对也不知道。他愁了半天，终于决定，走进新华书店。
　　西北角的新华书店，是全市最大的书店了。无论是学习书籍，还是文学书籍、杂志、工具书、音像制品，都应有尽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售货员询问，有没有学英语的磁带。
　　售货员热情地回答，“有，请问您要几年级的？”
　　“年级？”
　　“对。我们这里有人教版英语教材配套的英语学习磁带。”
　　叶凯这可发愁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应该选几年级的，他说，“我是自学，而且是刚开始学习。您说我选几年级的？”
　　售货员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顾客是给自己买，“我们有初级英语的教材和磁带，现在业余大学都是用这套，您看看。”
　　售货员朝一个货架走去，叶凯的目光跟着售货员看过去，看到了门口进来一位女同志。售货员客气地问这位女同志，“您需要什么？”
　　那位女同志说，“我要一套业大用的初级英语，加磁带。”
　　售货员说，“太巧了，那边那位顾客也是要这套。”
　　董燕顺着售货员的目光，看到了叶凯。叶凯也正看着她。
　　“叶凯？”
　　叶凯对董燕点点头，客气地说了句，“你好。”
　　自从那天舞会之后，董燕就没和叶凯说过话，偶尔有时间培训她还是会照常去，但也只是听听课，而课后她也只是和尹从南还有郝晨交流课程内容。今天却在新华书店遇见了，她一瞬间确些难以应付这样的场面。
　　售货员说，“两位认识？那我就一起介绍了，可以吗？”
　　董燕没有说话，叶凯说，“您不用介绍了，我要这套。”
　　董燕也立刻表态，“我也要这套。”
　　售货员难得遇到买东西这么痛快的顾客，很高兴地开了票。
　　叶凯拿到票据才发现，她还要跟董燕一起去交钱，再一起回来领东西走人，实在是尴尬，但是话已出口，再改口太刻意了，于是叶凯硬着头皮拿着票，率先一步去交了钱，回来领了书，大步走出了新华书店。
　　叶凯会来新华书店这种地方，还是买跟自己一样的英语书，董燕实在意外，难道他也要去业大了吗？她有些惊讶，叶凯竟然变得上进爱学习了。这也难怪，全厂人都知道，叶凯和尹从南关系好，说不定他是受到了尹从南的影响。其实这一点，从尹从南拉着他一起做培训，就能够看出一二了。
　　董燕看着叶凯大步流星走在自己前面，还是没有忍住，紧赶两步追了上去。
　　“叶凯。等一下！”
　　叶凯回头，看见董燕抱着新买的书追出来，“什么事儿？”
　　“你也要去业大吗？”
　　叶凯摇头，“不是。”
　　“那你为什么买英语书？”
　　叶凯看看自己手上的书，“不为什么，就是想看看。”
　　董燕感到奇怪，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怎么会想看英语？”
　　叶凯终于完全转过身来，正对着董燕，“我怎么就不能看英语书了。董副主任，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太宽了。你可以看书，可以上业大，我看看英语书就让你觉得那么不可思议？怎么，我和你不是一路人，我不该看英语书吗？”
　　叶凯说完，一步都没有缓，就走开了。留董燕一个人愣在原地。她感觉马路上的人都在看她，看到她被叶凯奚落，看到她最没面子的这一刻。她只想赶快逃走，离叶凯这个人越远越好。董燕忍着眼泪，朝叶凯的反方向跑去。
　　叶凯迷上了英语。他听完歌曲，听教学磁带，英语书里每一页他都跟着磁带认真学习，跟着念，做课后题。他觉得英语有意思，只是从来没和人交流过，不知道自己实际上的水平是怎么样的。或许应该问问厂里有没有什么其他人也在学英语，他听说有些地方，会有一群学英语的人聚集在一起，互相练习说英语。叶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他觉得很让人难受。一群中国人，在那里假模假式地说着外国话，他怎么想怎么别扭。
　　不如去找尹从南试试，他想了想，觉得还不是时候，他在学英语这件事情，一定要有一些成果之后，再跟尹从南说。到时候吓他一跳。
　　尹从南最近倒是频繁地说起了英语。自从和大卫取得联系之后，大卫很喜欢与研究所约定时间，和尹从南通话，直接聊一些设备进口的问题。很快，蓝星工业就把出口运送设备的时间确定下来了。就在年底的时候。
　　尹从南没想到竟然这么快，他要立刻跟所里还有厂里报告情况，做好进口手续的准备。
　　厂里的领导也显得有些兴奋，这可是他们成为厂领导以来，第一次做进口设备这么大的动作。
　　马国胜站起来，拍着尹从南的肩膀说，“这次引进到目前，真是辛苦你了，我们都没想到，年底就能接到设备，真是太感谢小尹同志了。”
　　李瀚也说，“年底这个时间真是太好了。这样我们在年底就可以根据同志们适应设备的情况接订单了，这对我们明年生产计划的制定，可是太重要了。”
　　尹从南笑笑说，“我才应该感谢两位领导。是你们的开明给了我机会，让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情。等设备来了，我会更加努力做好同志们对设备的使用和适应的工作。争取让咱们明年的产量显著提升。”
　　和领导表了态之后，尹从南又说，“两位领导，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您二位能不能同意。”
　　“你是大功臣，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尹从南说，“设备年底就到的消息，能不能先保密，我想在今天的培训课上再跟同志们说，给他们一个惊喜。”
　　马国胜和李瀚对视一眼说，“这有什么不同意的，没问题。这件事由你来告诉大家，再合适不过了。”
　　尹从南鞠躬谢谢了二位领导，回了办公室。因为他怕忍不住提前跟叶凯说了，连这天的午饭都是自己去吃的。
　　终于忍到了下班，他走到了团活动室。叶凯也刚到门口，看见他就问，“今天怎么一天没看见你？”
　　尹从南推推眼镜不说话，小声说，“先进来。”
　　叶凯少见尹从南卖关子，就跟着他进来，这时大家已经到齐了。
　　尹从南深吸一口气，对大家说，“大家这么多天的培训，辛苦了。”
　　在座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尹老师会突然来这么一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回答，“没关系，尹老师也辛苦了。”
　　尹从南和大家点点头，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大家的辛苦没有白费，咱们的新设备，年底就到了！”
　　叶凯这才明白尹从南激动的原因，他看见尹从南的手握成了拳头，耳边响起了大家的欢呼。
　　作者有话说：
　　连载到今天两个月了！感谢每一位支持我的朋友，希望写到目前为止，大家看得开心~???


第41章 欢迎来到中国
　　大卫·本内特从机场走出来，看到了一块大大的写着他的名字的牌子。而他更是在人群中异常突出。他几乎是和尹从南同时见到了彼此。他激动得跑着出了到达大厅，直奔着尹从南而来。
　　“尹！”他用力地和尹从南拥抱。
　　尹从南也同样拍着他宽大的背说，“大卫，能见到你太高兴了。”
　　“是啊，这可是在中国，真的很奇妙。”
　　高大的大卫，金发碧眼，是标准的白人模样，他穿着休闲的西装，正式中又有一点随意。
　　为了迎接这位外国顾问，不仅仅有厂里的两位领导李瀚和马国胜、研究所所长辛志宏，就连市里面都派了人一起来接机。尹从南给他们互相介绍，双方都亲切地握了手。
　　而大卫也带了一位助手，身材要比大卫小很多，是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他们在尹从南的翻译下，简单交流了几句，就上车了。
　　大卫问，“尹，我们直接去工厂吗？”
　　尹从南摇摇头，“我们先去宾馆，你休息一下，晚上我们要好好招待你。”
　　“招待我？我能吃到正宗的中国菜了吗？”
　　“当然。”
　　大卫笑得开心极了，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对于中国菜的期待。而旁边这位叫做乔治的助手，也和他一样开心，还说一直就很期待能吃到正宗的中国菜。
　　到了晚上，两位外国友人被饭店里的场面震撼了。他们完全没想到，中国这边会花费这么大的精力来招待他们。除了当时接机的人，省里市里各层都派来了代表，要来会会这位国外来的专家。这让大卫受宠若惊，他一直在问尹从南，“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就是来看看机器的。”
　　其实，这也是尹从南没有料想到的。他和大卫估计的一样，并没有把这次外国顾问的到来，当成一个政治任务。可是当他听说了这样的安排的时候，觉得也并不太过离奇。毕竟，目前和国外技术人员直接交流的机会非常难得，凡是在和工业口相关的部门，都想抓住这个机会，都想和来自美国的技术顾问聊上几句。说不定，就能给未来的合作，埋下一个种子。
　　尹从南席间偷偷和大卫说，“你可要做好准备，说不定这只是个开始。”
　　大卫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哦，天哪，不要。我更希望有时间能多和你聊聊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当然不介意，如果有时间，我还想请你来我家做客。”
　　“太好了。我也很想去。”大卫已经喝了几小盅白酒，现在他的脸非常红，眼睛也有些许睁不开了。“尹，你们中国人的酒都这么厉害吗？我觉得我已经有点醉了。”
　　好在这样的外事招待中，不会像中国的酒局那样互相敬酒，只是说到一些祝贺和展望未来的句子的时候，大家会共同举杯，这点还是很附和国际化的餐桌礼仪的。只是大卫看来确实不适应中国白酒，几次举杯，他就有些不胜酒力了。
　　作为这次设备引进项目主导的尹从南，也被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尹从南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样的场合适不适合说正经事，但是难得一个省里代表和市里代表都在的场合，这时候应该大胆讲出来。
　　“其实，经过这次引进，我确实有一些想法。”
　　市工商的代表说，“什么想法，我们洗耳恭听。”
　　尹从南说，“我认为，随着我们工业的发展，引进外国设备是一个必然的趋势。而我这次进行引进工作的时候发现，如果把设备进口只当做某一个工厂的事情来看待，所有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要有这个厂子的人来负责的话，风险大，效率低。我和辛所长还有轻机厂的两位厂领导都讨论过这个问题。”
　　这时省工业厅的人点了点头，“确实啊，据我们了解的情况，有些工厂进口来的设备很多都闲置，甚至报废了。”
　　尹从南点点头，继续说，“这次我的工作，算是一次尝试。现在设备也已经出关了，顾问也来了，我们马上就要开始安装调试，顺利的话，很快就能投入生产。我打算，把我这次引进设备的全过程，写一个报告，交上去。如果能利用这次的经验，帮助我们全市乃至全省的工厂，成立一个专门负责进出口的部门，把所有设备的引进工作系统化。那对我们所有的工厂来说，都将是一个大好事。而且我们的出口也会越来越多，也算是为未来做好了打算。”
　　他的建议一提出，在座的人都陷入的思考。
　　尹从南相信，他肯定不是第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至于为什么没有实施，第一可能是时机不对，第二可能是因为经验不足。所以，他不能只做一个提建议的人，他还要拿出成果。这次设备引进的全部过程，就是一个成果。不能说多么完善，但应当能成为参考。
　　大卫听了半天中文，什么都没弄懂，这时他的酒也清醒了很多，他问尹从南，“你刚才说的什么？”
　　尹从南趁着大家都还没说话，小声简单复述了自己的话。
　　大卫说，“你的想法很对。如果有这样的机构，对于我们厂家来说也是非常好的事情。”
　　在座的人有人懂英语，他们听懂了大卫的话，于是反问，“我们也很想听听本内特先生的想法。”
　　大卫的嗓子还因为那几杯白酒而感到有些火烧火燎的。他喝了一口水，然后说，“不只是中国，我们公司会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订单。但是也经常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麻烦。同样的国家，不同的工厂，我们出口时也会遇到不同的问题。我们公司单独有一个部门是负责出口的，所有关于出口的业务都是这个部门来处理。如果进口的一方，也同样有一个部门专门负责进口，让专门负责进出口的部门交流，那么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很多，也更加有效。”
　　尹从南翻译了大卫的说法，大家好像都更听进去了一点，纷纷点头。
　　尹从南看到大家的反应，很高兴。即便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提出这个建议，但目前看来，这个口他开对了。
　　第二天一早，大卫来到了轻机厂，机器安装已经进行到了一半。厂里领导带着大卫参观了一下工厂之后，就带着他来到了引进设备的铆焊车间。
　　叶凯正在高工的带领下进行设备安装，他看着崭新的机器，上面刷着天蓝色的漂亮油漆，每一个部分都那么精细，每个焊接口都十分工整。庞大的机器就像一件工艺品，值得反复观看、琢磨和学习。而后他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大卫一到门口，叶凯就注意到了。这个美国佬儿真是高大得不像话。他站在车间大门中央，背着光，金色的头发在头上发亮。叶凯揉揉眼睛才看清他的长相，白皮肤蓝眼睛大鼻子，还真跟画报上看见的一样。
　　旁边跟着他的那个棕头发的人也是个外国人，原来都是外国人头发也不一定都是黄的，而且这人的眼睛也不是蓝的。叶凯看着新鲜，觉得外国人还真是千奇百怪。接着他听到了尹从南的声音，即使是在说英语他也一下就认出了尹从南的声音。尹从南从两个外国人旁边进来，带着他们走向了新机器。
　　车间里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外国人，这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第一次。有的人甚至没有忍住，发出了感叹，“老外！”“这么高！”“吓人！”
　　大卫面对这一双双惊奇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保持礼貌的微笑。现在的他可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为了女孩儿跟尹从南决斗的毛头小子了，他现在是专门来中国做技术支持的顾问。
　　尹从南非常理解工人们的情绪，他笑着向工人们介绍，“这位是美国来的顾问，名字叫大卫·本内特。旁边是他的助手，乔治·史密斯。”他和大卫笑笑，大卫和乔治分别和大家问了好。
　　尹从南跟大卫说，“有几位技术非常棒的工人，你应该认识一下。”
　　大卫非常高兴，他很希望自己能跟中国的工人交流一下。
　　尹从南带着他，从第一排的高工、赵工这些老师傅开始，依次介绍起来。大卫热情地跟他们握手，并且短暂地聊了一两句。
　　而这时，尹从南领着大卫来到了叶凯面前。
　　叶凯一愣，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有和美国佬儿说话的机会了。他看了看尹从南，又看了看大卫。
　　大卫见到叶凯同样有些惊讶，“这位先生非常年轻。”
　　尹从南说，“他是这个工厂里非常优秀的年轻工人。”
　　这时大卫赞许地点点头，对叶凯伸出了他宽大的手，“见到你很高兴。”
　　叶凯没有听见尹从南在和他说什么，他的心现在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他一直等待的，想在尹从南面前展示英语学习的机会，就这么突然来到眼前了吗。
　　他僵硬地伸出手，嘴唇激动地发颤，他说，“Nice to meet you too。”
　　“哇！”大卫发出惊叹的声音，而尹从南此刻也是无比的意外和惊喜。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写这样的作话。我想问一下大家，如果本文近期入V的话，会影响到多少人的阅读？譬如你是学生党，没有使用手机的自由等等，导致没有办法看付费文的话，麻烦给我留下言，或者微博私信我也可以，我就等全文完结之后倒入V。


第42章 钢筋铁骨
　　当然不止有大卫和尹从南对叶凯这句英语感到惊喜，旁边的工人们也将诧异的目光一起投向了叶凯。只是因为外国顾问在眼前，在家都没有出声，只能听到呼吸般的赞叹。
　　“你说英语？”大卫再说出第二句时，叶凯已经有些听不太懂了，他隐约明白又不太确定，摇摇头回了一个，“不”。
　　大卫有些迷糊了，他看看尹从南。尹从南一直在观察叶凯的表情，有些紧张，有些激动，像等待老师发成绩的学生。他抬头对大卫说，“他是我的好朋友，刚刚开始学习英语，你可以慢慢和他说吗？”
　　大卫笑了，原来是这样，他又缓慢地用英语问了一遍叶凯，“你说英语吗？”
　　叶凯这回听懂了，他局促地看了看尹从南，希望自己不要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出错，他也一个词一个词的说，“只有一点。”
　　大卫拍了拍叶凯的肩膀，“太好了！我也要学一点中文。”他看看叶凯又看看旁边的尹从南，“有时间一定要交我。”
　　尹从南说，“没问题！”
　　和工人们一一握手之后，尹从南才开始介绍两位车间领导，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倒不是为了让两位领导难堪，而是他觉得，在大卫这样的外国人面前，要首先体现工人的风采，要展示出对技术人才的重视，而领导、官僚这些在其次。无论两位车间领导有没有领会到尹从南的意图，尹从南决定这样做了。
　　设备安装继续进行。大卫今天的衣着也更休闲更适应车间环境，他穿着牛仔裤，合身的上衣，带上了安全帽，混在一众中国工人当中，竟然还有几分和谐。他和尹从南交流着，帮助工人们一起调整设备的位置和角度，并且结合车间的布局给出了一些意见。
　　他对尹从南说，“这个车间的规划比较合理，如果能全部更新成最新的设备，就是一个非常现代的车间布局了。”
　　尹从南问他，“你知道这个车间布局是谁规划的吗？”
　　大卫笑着说，“你在开玩笑，我怎么可能知道。”
　　尹从南说，“就是那个刚才和你说了英语的工人。”
　　“是他？”
　　尹从南点头，神情中掩饰不住的自豪。
　　“你说他是你的朋友。”
　　“是的，是我回国之后认识的好朋友。”
　　大卫用有些夸张的语气说 ，“这可真是个厉害的工人。”然后他有狐疑地看着尹从南，“尹，诚实一点，这些是不是你教他的。”
　　尹从南情不自禁地耸了耸肩，“当然不是。就是因为没有人教他，他自己想出了这些办法，才让人惊讶不是吗？”
　　大卫用力点点头，又问尹从南，“我可以认识他吗？”
　　尹从南笑着说，“他也很想认识你。他对你很感兴趣。”
　　“为什么？”
　　“因为，我和他讲过咱们比赛篮球的事情。”
　　大卫捂着脸说，“哦，尹，不，你为什么要和他说那些事情。”
　　“他还说，他也要跟你比比篮球。”
　　大卫放下捂着脸的手，空手做了一个运球的动作，“嘿！让他来吧，我不会再输了。现在卡洛琳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叶凯正站在架子上，将设备的一条横梁调整到合适的高度。他一低头就看到了大卫和尹从南说说笑笑的。尹从南说着流畅的英语，对那个老外不卑不亢，就像平时和自己在一起时没什么两样。反观车间里的其他人，不是离那个老外远远的，像见到什么怪物一样，就是好奇地偷看人家，像见到了不起的西洋景儿一样。叶凯却也不能批评别人，毕竟自己刚才也是手脚发麻牙齿打架，能顺利地说出那两句英语，真是谢天谢地。
　　什么时候他也能想尹从南那样自如自在呢？叶凯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机器。机器上的铭牌就在他手边。他在角落里看见了几个词：MADE IN U.S.A.
　　USA他认识，是美国的意思，全称有点长，所以他只记住了缩写。他还知道中国是CHINA，初级英语里第一课就有。只是这几个词放在一起他有点迷糊。
　　“什么什么在美国里面。”他摩挲这铭牌，小声念叨。这时候高工一声指令，“好了，下来吧！”
　　设备安装完成了！工人们从架子上下来，站到地面上，看看机器，又回头看看大卫。
　　大卫对大家说，“很好。下面我们来进行调试。”
　　确认好电压和车间内所有电闸的状态之后，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给机器通上了电，瞬间响起了嗡嗡的电流声。接下来是调整电压和电流，观看仪表。
　　大卫走到跟前，点点头说，“没有问题。”
　　这是一套专门用来焊接大罐的焊机。可以根据罐口和罐身的直径调节高度，上面的电焊机头是固定的，大罐被下面的履带传动，自动转起来，电焊机头只要瞄准焊缝，掌握好电压电流，就能实现自动焊接。
　　现在只需要把等待焊接的大罐摆上去，就能一探究竟了。
　　开着小拖车的工人和天车工配合，把大罐送到了机器上。由六班的赵永宝他们负责调节焊机的高度，而八级焊工赵工，负责检查电焊机头，并瞄准焊缝。
　　他们做着准备工作，围在新设备周围的人都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这套新设备虽然不是什么庞然大物，却也要仰头观望。那只生出来的连接着电焊机头的铁臂，不仅可以在立杆上垂直移动，还可以沿着横梁左右移动，可以灵活地对准每一条焊缝。培训时就听说过，他们还是买了最简单的配置，听说高级配置的这种焊机，光是这样的铁臂就有三支。
　　“好了。”赵工对着在下面负责开关的高工和叶凯比了个手势。
　　高工和叶凯师徒俩分别负责两个开关，一个是下面履带的开关，一个是电焊机头的开关。叶凯搬下了刀把形的把手，履带带动着大罐平稳地转动了起来。紧接着最后一步，高工也搬下了开关。电焊机头通电了，机械臂慢慢搭上了大罐，焊缝处起了弧光！
　　所有人都跳了起来，他们欢呼着，看着半空中的弧光和飞溅的火花，情不自禁地拉起了手、拥抱了彼此。
　　叶凯守着开关，激动地发不出声音。只听高工忽然叫他，“叶凯！”然后师父的臂膀搭上了他的肩，紧紧地抱住了他。
　　尹从南和大卫站在最外围，他们都笑着。大卫对尹从南说，“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很棒的工人。”
　　尹从南望着欢呼雀跃的人群，说，“没错，他们都是很棒的工人。”
　　大罐上的这条环缝，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全部焊接完毕。关闭机器的过程与开启机器的过程正相反，要先关闭电焊机头，再关闭履带。机器停止转动后，大家都围了上去观察焊接效果。
　　叶凯这回退到了人群外面。尹从南走了过去，大卫和助手也跟了上来。
　　叶凯看到他们，有点慌张，但是想到自己也应该像尹从南那样不卑不亢，就用了挺了挺脊背，做出一份淡然平常的样子。
　　他对着尹从南和两个外国人点点头，想着要不要说句“Hello”的时候，大卫开口了。
　　叶凯没有听懂，他茫然地看着尹从南。
　　尹从南说，“他说对不起，因为人太多，他忘记你的名字了。”
　　叶凯对大卫僵硬地笑了笑，“我叫叶凯。”
　　大卫等着尹从南翻译的时候，尹从南对叶凯说，“你可以自己用英语说，试试看。”
　　叶凯没想到尹从南居然要赶鸭子上架，他心虚地看着尹从南。
　　尹从南凑到他身边小声说，“你不说要打倒美帝？”
　　叶凯自己吹过牛，这时候可不能掉链子。他看着高大得像一堵墙一样的大卫，飞快地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之后，终于说出来，“My name is 叶凯。”
　　大卫非常高兴，走过来跟他拥抱，然后慢慢地用同样的句子回答他，“My name is David。”
　　叶凯跟他互相拍了拍肩，感觉这个老外性格还挺好的，笑呵呵的，跟谁都还挺亲近。于是自己也放松了很多。
　　他对尹从南摇摇头，“后面我真说不了了。”
　　尹从南笑笑对大卫说，“我来翻译，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大卫也松了口气，他终于不用一字一顿地说话了，“尹，我在中国的时间不是很多，可不可以少安排一些聚会，我想和你还有你的好朋友叶凯多聊聊天。如果他还想跟我打球，那咱们就打一场。”
　　尹从南看看大卫，又看看叶凯。虽然叶凯的身高是全厂数一数二的，但在曾经专业从事过篮球运动的大卫面前，他还是矮了大半头。他只能无奈摇摇头说，“我要问问叶凯的想法。”
　　他转头问叶凯，“大卫问你还要不要和他打球？”
　　叶凯想都没想，“要！好不容易有个打倒美帝的机会！”
　　尹从南转头对大卫说，“好，我马上就帮你调整日程。领导们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明天去我家做客怎么样？”
　　“太好了。我很期待能去你家做客。”大卫又对叶凯说，“我也很期待能和你多聊聊天。”
　　作者有话说：
　　下周二可能会从24章开始入V，入V当天更新6000+。八月份还是会日更，入V前大家抓紧多看几章吧。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43章 用热情融化钢铁
　　一个大罐的环缝几个小时就焊好了。工人们观察了焊道，当真是和手持焊把人工焊接的样子不一样。没有什么鱼鳞纹或者蛇皮纹，而是平平整整的一道焊缝，透着冷冰冰的工业气息。
　　有些工人颇有微词，说这样的焊缝不如人工手把焊美观，看来这高科技的东西还是不如咱们的能工巧匠。但也有人说，也不是每个焊工都能用手把焊把焊缝焊得结实又美观。机器焊缝虽然可能不如一些优秀工人的焊缝漂亮，但是效率确实高，而且也结实，牺牲一点美观是值得的。
　　大卫在旁边不知道这些工人在讨论什么。当尹从南把这些话简单翻译给他听时，大卫感到非常不理解。首先，是他并没有觉得他们生产的焊机的焊缝哪里不美观，其次，他认为，对于工厂来说最重要的是效率和质量，美观并不是需要首要考虑的东西。
　　尹从南当然理解大卫的思维，但是好像一句两句很难和大卫讲明白中国工人的道理。他和大卫说，“这些来我家时都可以慢慢聊聊。”
　　厂里两位领导也在后半段观看了大罐焊接的过程。李瀚在心里算了算，如果按照这个焊接速度，每年光是造纸设备和发酵设备的订单，就可以多接三分之一左右。他和马国胜说，“老马，看见了吗？咱们这步棋没有下错啊。”
　　马国胜看着在机器上匀速转动的大罐，点点头。
　　李瀚又说，“这还只是第一套设备。”
　　马国胜接着说，“充满希望。”
　　设备调试成功的当天，自然免不了还要宴请一下大卫。席间，两位厂领导和工程师们，问了很多大卫关于美国工业的问题。大卫作为外来的和尚，自然免不了要多念几本经，两位厂领导也抓住机会，好好取取经。
　　重要的事情谈完，马国胜想起来说，“小尹，你和这位大卫先生，是校友？”
　　“对，我去美国留学时，就和大卫认识了。”
　　“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没想到你们又在中国重逢了。”
　　尹从南说，“是啊，我也没想到，大卫居然在蓝星工业工作。还是大卫通过研究所的联系方式找到了我。”
　　大卫听完尹从南的翻译，对两位领导说，“尹在专业方面是要强过我的，他是硕士，而我只是学士。采纳尹的建议，是正确的选择。”
　　尹从南当然知道不能把这句话这么直白地翻译过去，于是他说，“大卫很感谢你们能够选择和蓝星工业合作。”
　　两位领导笑笑，也对大卫表示了感谢。
　　尹从南趁着宴请即将结束的时候，向领导请示，自己和大卫许久未见，他希望能有时间和老朋友叙叙旧，也很想在工作之余带着美国朋友看看这座北方城市。提议得到了两位领导的批准。
　　于是趁着第二天周末，尹从南叫上了叶凯，大卫带着乔治，在尹从南家的小公园篮球框下，进行了一场毫不激烈的二对二比赛。
　　结果显而易见，美国队以巨大的优势赢得了比赛。
　　虽然只有短短半小时，但是叶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一个救球动作让他脚下不稳，跌坐在了球场边。他想爬起来，却有点腿软，喘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心想，就算是穆铁柱来了可能都对付不了这个美国佬吧。大卫是他见过的最灵活的高个子。好在他也在大卫头上得了几分，不算丢人。还有旁边那个乔治，虽然个子比自己还矮一些，但是也非常敏捷，嘴上说着从来没有跟大卫打过球，两个人却配合得相当默契。
　　大卫走过来，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阳光，然后他伸出一只大手，想要拉叶凯起来。
　　叶凯觉得这难道是瞧不起我，觉得我累趴下了吗？
　　这时就听到尹从南在旁边说，“这是在赛场上表示有好的方式。”
　　叶凯不想做个没风度的人，他拉着大卫的手站了起来。
　　“打得不错，兄弟。”大卫的话一经翻译，叶凯就觉得美国佬也没什么嘛，不也是到处称兄道弟的。
　　叶凯用英语回答，“谢谢。”紧接着又用中国话说，“有机会咱们打乒乓球。”
　　尹从南翻译完，大卫就直接喊了声，“不！如果打乒乓球，我一定会输。”
　　说完，几个人都笑起来，这场只有四个人的中美篮球友谊赛，就在这样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晚饭是尹从南和叶凯亲自掌勺。准备了几个家庭小菜。而大卫则拿出来自己特意从美国带过来的红酒。菜色和酒虽然有些不太搭配，但友情作调料，没有人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叶凯和尹从南互相都对对方会做菜感到惊讶。
　　尹从南说自己在国外，虽然国家和美国那边的学校都有奖学金和补助，但是生活压力还是不小的。必须学会几样简单好做的菜，这样才能节省成本。时间久了，外国菜也吃不惯，自己也会嘴馋中国菜，就琢磨着自己鼓捣了几样记忆中妈妈给做过的菜，没想到还挺成功。于是，做菜就成了尹从南的乐趣，也成了一种怀念家乡和亲人的方式。
　　“你呢？你是怎么学会做菜的？”
　　“我啊，我就是给我大娘打下手学会的。我三岁还没桌子高的时候，就踩着凳子帮大娘擀饺子皮儿，五岁就会捏饺子了。”叶凯几乎是在炫耀自己的儿时成就。
　　“六岁就会骑三轮车，给爷爷拉大白菜了。”
　　叶凯一惊，“你还记着呢？”
　　尹从南点头，“我记性可好了。”
　　“那我以后说话可得小心了。”叶凯切着黄瓜，忽然念叨起来，“早知道把我大娘叫过来，做一桌子好菜，让这老外开开眼，享享口福。”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完成了五六道菜。
　　大卫惊叹说，“这才是我想吃的中国菜，就像你们平时吃的一样。”
　　尹从南说，“这就是我们平时吃的东西，希望你能喜欢。”
　　大卫说，“看着很好看，闻着也很香。现在该我来开酒了。”
　　尹从南家里没有合适的酒具，只拿了几个玻璃杯子出来。大卫觉得这样很好，他说自己现在就好像是普通中国家庭的一员。
　　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大家聊些与工作无关的事情。叶凯问了好多他对美国好奇的问题。私下的场合没有什么避讳，尹从南全都直白地翻译了过去，而大卫也都非常耐心地一一回答。说着说着，大卫就想到了调试设备那天，工人们对于机器的看法。
　　“尹，你当时没有告诉我，现在可以说了吗？”
　　叶凯问尹从南怎么回事，尹从南没有着急跟叶凯解释，只是对大卫说，“中国的工人，特别注重手艺。所谓手艺，就是一个人通过双手完成的工作。一个工人的手艺，就是他们的技术，是一个人通过长期练习，不停研究，而练就的只属于自己的一种技术。譬如，焊工们焊接后在焊缝上留下的纹路，每个人的操作方法有稍微的不同，他留下的焊缝纹路就是不同的，这是作为一个焊工的标记，是他的特色和骄傲。然而现在有了机器，这些个人化的鲜明的记号消失了。变成了平平整整冷冰冰的焊缝。工人的个人痕迹，在机器的革新中被抹去了。他们当然会有一些不适应和不接受。”
　　大卫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但脸上又依旧带着疑惑。他喝了口玻璃杯子里的红酒，终于舒展开了眉头，“我懂了。你们的工人爱着自己的工作，你们对着冷冰冰的铁，也有热情。”
　　尹从南很意外，大卫会说出这么有东方哲学意味的话，他举起酒杯，“为了我们热爱的工作。”
　　叶凯茫然地跟着他们碰了杯。
　　送走了大卫和乔治。叶凯留下和尹从南一起收拾。他看着桌椅问，“你这餐桌跟椅子是什么时候买的啊，我上次来还没有。”
　　“最近这两个周末去旧货市场买的。”
　　“你也去旧货市场？”
　　“跟你学的。”
　　“那你怎么不叫上我。我还能用自己车帮你拉回来。”
　　尹从南摇摇头，“老板帮我送了一趟，我自己走了一趟，就拿回来了。”
　　叶凯显然不满意，抱怨一句，“不拿我当兄弟。”
　　尹从南没想到，他还有脾气了，笑着说，“我这儿还缺一张床，下次你帮我用三轮车拉。”
　　叶凯笑了，“没问题啊。”
　　洗着半截碗，叶凯想起了吃饭时尹从南和大卫那段对话，他很好奇。尹从南把当时说的话翻译给了叶凯听。叶凯不仅对大卫的理解感到惊奇，他同时也很敬佩尹从南，他竟然这么懂工人的心思。
　　“对了。”叶凯突然想起来，“我在机器的铭牌上，看到了几个英语单词。是什么什么in USA。”
　　“MADE IN USA？”
　　“好像是吧。”
　　尹从南用湿着的手在水池边上的台子上写了一遍，“是这样的吗？”
　　“对对对，就是这个。”
　　“这是生产于美国，美国制造的意思。”
　　叶凯点点头，继续刷着手里的碗。过了一会儿他说，“什么时候，咱们中国生产的机器也能出口到各个国家，不仅仅是那些非洲国家、南美国家，还有像美国这样的大国。让他们都想用咱们中国生产的机器。现在咱们觉得他们的东西是好的，是先进的。再过三十年，不，二十年，甚至更短，也让他们觉得咱们中国的东西是好的。都抢着想买咱们生产的机器。不只有机器，还有咱们生产的汽车、电视机、咱们生产的飞机、火车。那时候咱们就是真正的工业大国了！”
　　叶凯说着，眼睛望向了窗外，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与夜空一般的星光。
　　尹从南被感染，因为叶凯的心里有着和他同样的梦想。他看着叶凯闪烁的眼睛，脱口而出问了一句话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叶凯，你有没有想过考大学？”
　　作者有话说：
　　剧情要进入下一个阶段了。凯凯要不要考大学呢？


第44章 是种子就要发芽
　　这个问题，已经在尹从南的脑海中盘桓不散很久了。他都快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念头。可能是第一次和辛志宏提起叶凯，辛志宏说如果他能多读书就会更有发展的时候，也可能是叶凯一次次用自己的钻研精神解决了各种各样困难的时候。总之，这个念头从产生的那一刻起，就在他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今天的叶凯，可能只是有感而发，对他畅谈了自己的梦想，然而去往那个梦想，不能只靠工人们的手艺，和个人的聪明才智，更需要学习先进的知识，拓宽眼界，去往行业的尖端。让叶凯去考大学，这不单是尹从南想要培养叶凯，更是让叶凯朝自己的梦想迈进的最好途径。在这个再好不过的时机下，尹从南终于开口了。
　　叶凯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会在尹从南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也是第一次闯入他的脑子里。
　　考大学？这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他当然也佩服和羡慕尹从南这样的知识分子，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高中毕业上技校，能进到大工厂上班，无论是工资还是福利，都很有保障。重要的是，虽然跟领导不太对付，但是他很爱自己的工作，也很喜欢跟自己一起工作的人。甚至他还有机会认识了尹从南，能和他一起做了很多以前不敢想的事情。他觉得这样下去可能就可以达成自己的梦想了。
　　“我考什么大学？我是个工人，不是知识分子。”说完，他把手里的碗擦干，递给了尹从南。
　　这个回答，完全在尹从南的意料之中。他之所以之前考虑了这么久都没问叶凯，也是因为他知道，结果会是如此。可是今天不一样了。他在叶凯的眼神中看到了犹豫，他以前可能确实是这么想的，觉得一个工人只要技术专精就不需要考大学，或者他周围所有的工人都没有上过大学。但是他要把这个想法放到叶凯的脑子里，只要叶凯还怀揣着刚才说过的梦想，这颗种子早晚会长出芽。
　　叶凯虽然会有自我，会有别扭，但是他是一个遵从自己内心的人。就像他自学了英语一样，只要他心里真正地想去做，是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拦住他的。
　　尹从南接过盘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在大卫和乔治即将回国的前夕，尹从南专门请了一天的假，带他们游览了一遍这座颇有情调的北方城市。最繁华的商场，最具风格的建筑，最美丽的街道，和贯穿这座城市、如灵魂一般流淌的河流，都给大卫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说，这里的一切都和美国不一样，也和他对中国的想象不一样，未来的中国肯定会发展的比现在更好，但在他的脑海里，这座城市将永远成为他对中国的第一印象。
　　送走了美国的技术顾问，引进设备正式投入生产，眼看就要进入新的一个年度。厂领导在这一年中援非设备的顺利出口，和成功的设备引进，两项重大成就的鼓舞下，决定把工厂带上一个新的台阶。在国内轻工业机械设备的制造处于将近饱和的情况下，尝试把业务扩大到其他领域，只要是厂子里现阶段的技术可以支持的订单，都可以接下来。甚至，在国家有任务的时候，积极主动地去接一些出口订单，而不是被动地等着省里市里给指派任务。
　　得知厂领导有这样的计划的时候，技术科的吴力第一个活动了心思。如果以后要多接出口订单，那这简直就是一个申请出国考察机会的好借口。自己是技术科科长，主要负责厂里的技术问题，一旦有出国考察的机会，自己当仁不让，必然要占一个名额。于是他在领导干部们开完会后，立刻去领导的办公室说了自己的想法，强调了厂里的技术人员出国考察的重要性。
　　领导们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吴力的小心思。只是他的说法确实有可参考的价值，想接国外订单，对国外的生产环境不能两眼一抹黑，必须要做到心里有数。
　　可是，当着吴力的面，他们不能就这样一口答应下来。于是，马国胜敷衍了吴力，等他走后，和李瀚商量了一下。去国外考察很有必要，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组织过出国考察，厂里的无论是工程师还是中高层管理者，都缺乏出国的语言能力，让他们单独组织出国考察，困难太大。而且如何向上一级部门申请，他们也并不清楚。两人想了想，决定把尹从南叫来，说不定借助研究所的帮助，这个出国考察的计划是可以实行的。
　　两位领导先是把今后的发展规划告诉了尹从南，尹从南非常激动。他所做的这一切，就是希望能换来厂领导这样的态度，只有不再一昧地保守，工厂才能有新的局面。
　　李瀚这时候在马国胜的办公室，两人这回也算是跟尹从南建立了足够的信任。在马国胜表态之后，李瀚也接着说，“关于业务方面，其实我们之前也接过不少不是轻工行业的活儿。但是还是觉得要各司其职，不想和其他工厂竞争起来。这样就搞乱了吗？可是，现在和以前不同了，搞市场经济，我们现在既然有了实力，多拓展一些领域，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尹从南点头，“确实是这样。国家建设的速度正在提高，全国工业都在大步向前，现在看来是竞争，其实市场需要远远没有得到满足。想咱们这样的老企业，更应该在这次大发展中展示咱们的实力。二位领导的决策很有远见。”
　　尹从南的话可谓是说到了两位领导的心尖儿上。马国胜干脆直接袒露了这次叫尹从南过来的目的。
　　“小尹，是这样的。我们既然打算拓宽业务，就免不了要多去各地考察，跟各个地方聊聊，找找业务机会。这是肯定的。”
　　“是的。”
　　“同样的，我们要是想多做一些出口业务的话，也应该去国外走走看看。”
　　尹从南没想到话锋一下子转到这里来，“二位的意思是……”
　　“上次咱们做的援非项目，是重点难点项目，有咱们研究所的辛所长亲自带队去非洲考察。我们根据详细的考察报告才能做好设备。但是并不是每个项目都能有辛所长这样权威的专家去考察的，尤其是一些商业项目，是没有研究所前期的考察和支持，就需要我们自己亲自去国外。可是这方面，我们厂里目前还没有多少经验。如果可能的话，能不能申请研究所组织，带着我们厂里的技术人员，也去国外涨涨见识。”
　　原来是这样一番话。尹从南觉得没有问题，这是好事。但涉及到两个单位，而自己不过是一名研究员，他向所里提出来，总有些不太正式。他说，“二位领导，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也确实有必要。领导们既然这么重视出口业务，其实不妨直接和研究所的廖书记、辛所长提出来，他们应该能给出最合理的建议。”
　　马国胜和李航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说，“好，那我们就直接和研究所联系一下。”
　　时间已经到了年底，年度总结，和各种评优活动都在陆续开展。这半年间轻机厂的各种成就，在全市乃至全省的机械制造行业之中都有所流传，尤其是设备引进这一项，引来了很多工厂的羡慕。在知道整个过程都是由一个机械科学研究所的留学归国人才牵头的时候，每个厂都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请到这样的人才来到自己的厂子。
　　这样的声音多了，省里市里都不得不重视起来。而那天参与给大卫接风的宴会的各方代表，都想起了席间尹从南的那一番话。结合眼前各个工厂对设备引进的需求和兴趣，省里市里都开始重视起了这个问题，或许尹从南的建议，真的到了一个必须要实施的刻不容缓的时候了。
　　而这时的尹从南却还不知道自己席间的一番话，和后来交给研究所的一份详细的设备引进流程报告，已经引发了上级单位多重的考量。他眼下忙着把刚从旧货市场收来的床修好。
　　小院子里，两个人拿着榔头、钉子和几块铁皮，围着一张一米五宽两米长的床敲敲打打。
　　“这床不错，木头挺好的，除了几个榫子糟了都挺好的。用铁皮箍上就行。”叶凯蹲在地上，正把一块铁皮敲成他需要的形状。
　　自从上次叶凯说完不想考大学之后，两个人没有在就这个话题多聊。今天为了兑现上次的话，尹从南找叶凯帮忙，骑着三轮车把这张床拉了回来。虽然天气已经冷了，两个人还是累了一身的汗。
　　“行了！”叶凯箍好铁皮，用手摇了摇床架子，“你坐上来试试。”
　　尹从南坐到了床板上，“挺稳当的，可以了。”
　　叶凯放下工具说，“你那样不行，你得晃悠晃悠。”说着他自己坐上去左右晃了晃，感觉还可以之后，他又躺了上去，然后拍拍旁边，“你也躺上来，看看能不能禁得住咱俩。”
　　尹从南从坐着改成躺着，两人并排躺在了院子中的旧床上。
　　叶凯依旧不老实地晃晃，说，“行，这样就保险了。”
　　把床搭上二楼，放到尹从南的卧室里，然后两人跑去书房喝水休息。叶凯一进门看到地上有一摞书。
　　“这摞书怎么放这儿了？”
　　尹从南漫不经心地说，“哦，这是我翻出来的高考复习时的笔记本，打算扔了的。正好你有三轮，一会儿帮我拉出去找收废品的扔了行吗？”
　　叶凯蹲在地上拿起一本翻了翻，尹从南几年前的字没有现在成熟好看，却也赏心悦目。他心想丢了真可惜，嘴上却说，“行啊。”


第45章 一番苦心
　　和叶凯在院子门口道了别，尹从南飞快地跑到了二楼的书房，从这里的窗户，正好可以看到门前那条街。
　　叶凯骑着三轮向左拐，然后一拉车闸停下了，他回身从三轮车斗里拿出一个本子，放在手里翻了翻，然后夹在了咯吱窝下面。他下了车，转身又去翻车斗里面更多的书本。翻了大概六七本之后，他把咯吱窝下的那本又放了回去，上车骑走了。
　　尹从南在书房的窗边看到了这一切，有些狡黠地笑了笑。
　　叶凯当然没有去找收废品的，他直接会到家，把一大摞书本抱回了房间，大娘看到问了一句，“你抱着一堆什么玩意儿？”
　　“旧书本。”
　　“是要卖废品吗？”
　　叶凯从自己的房间探出头，“大娘，您知道我最擅长什么吗？”
　　“什么？”
　　“变废为宝啊。”他说完就关上了门，大娘一脸纳闷儿，不知道叶凯又要搞什么新鲜东西。
　　尹从南的笔记本分门别类，在装订侧打了控，用线绳穿了起来。线绳很旧了，甚至都磨断了几股，可是纸张除了泛黄之外，都平平整整的，连个折角都没有。
　　不知道是因为对尹从南字迹的好奇，还是对他过往学习的知识好奇，叶凯鬼使神差地看起了他的笔记本。叶凯也上过高中，这些内容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作为一个偏科非常严重的理科生，叶凯对本子上的物理化学数学，都还很有印象，好多知识直到现在的工作中都还能经常用到。
　　尹从南的笔记十分详细，逻辑也非常清晰，大小标题标号都一目了然。针对每一个问题，都会把自己的多种思路记录上去。叶凯摸着他的笔迹，心想，原来他就是这样准备高考的。又不禁感叹，这种笔记，自己这辈子也写不出来。难怪人家能做研究员，未来也肯定能成为科学家。
　　看完了理科的笔记，又去翻了文科的。语文是叶凯最害怕的科目，他拿起来摸了摸就放到了旁边，下面一本就是英语。他可太想看看尹从南的英语笔记本了，他想，是不是看完了，英语就能想尹从南一样好。
　　只不过，到了准备高考的阶段，已经不是初级英语了。叶凯翻开没几页就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但是尹从南的英文写的太好看了，向右倾斜着，每一个弯，每一个勾，都非常灵动飘逸，像是外国人的书法。他看了看尹从南的字，又翻开了自己的初级英语课本，里面自己写的英文，就好像是螃蟹腿蘸墨爬出来的。他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课本合上了。
　　设备使用培训，已经到了第三批人员。主讲人还是尹从南、叶凯和郝晨。董燕因为不能按时跟着某一批的工人一起学习，所以只好有时间就来，慢慢把内容追上，不知不觉就跟到了第三批。
　　这段时间，叶凯会说英语的事儿，也在几个车间之间不胫而走了。她想起了他们在新华书店的那次不愉快的碰面。虽然当时叶凯的言行让董燕无地自容，但是后来董燕想了，自己的话说得也很不对。她的语气里确实带着一些居高临下，她无意中伤了叶凯的自尊心。她只知道自己自尊心被伤害的痛苦，却忽略了对方。
　　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之后，她很希望能找个合适的不唐突的机会，和叶凯道个歉，哪怕对方不原谅自己也没关系，至少自己心里能够安宁。
　　今天晚上，业大有英语课，她的包里现在就装着初级英语，等今天培训结束，就可以通过业大英语的话题和叶凯道歉了。
　　她坐在几位刚进厂不久的年轻工人身后，认真听着培训内容，今天的课程正好是她之前落下的。讲课的是尹从南，他换下了工服，穿着白衬衣，袖子挽到小臂中央，捏着粉笔的手指白皙修长又有力，写出来的字流畅漂亮，理论内容更是深入浅出。董燕听得既明白又很感兴趣。
　　她已经上了一段时间的业大了，但业大里没有一个老师能像尹从南这样，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如此有魅力，哪怕是讲理论知识，都如此令人陶醉。
　　董燕想，为什么那天在新华书店遇到的不是尹从南呢。如果是尹从南看到自己在买业大用的英语书，他一定会鼓励自己、夸奖自己，能够理解自己积极上进的心。
　　培训在不到七点的时候结束了，董燕收拾好东西，想着赶快和叶凯道个歉就走，不然赶不上业大的晚课了。谁知等她捧起怀里的书的时候，叶凯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尹从南和郝晨在擦黑板。
　　看到董燕张望的样子，郝晨走过来问她，“董燕同志，你是在找人吗？”
　　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自己是在找叶凯，董燕摇摇头说，“没有。我该走了，郝晨同志再见。”嘴上这么说着，可是董燕的眼神全都流连在尹从南身上。
　　“你这么着急去哪里？”郝晨又再问。
　　尹从南听到了这边的对话，回过头来正好和董燕的视线碰上，她吓得连忙看着郝晨说，“我要去业大。”
　　郝晨想起了他们上次的对话，董燕说过想学英语，想去业大。“你真的去上业大了？是学英语吗？”
　　尹从南走了过来，对他们的话题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董燕同志，你要去业大学英语。”
　　董燕的脸红了，他的心砰砰跳，这好像是她离尹从南距离最近的一次。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来的，“对。”
　　“我能看看你们的教材吗？”
　　董燕点点头，从背包里把初级英语的课本拿了出来。
　　“谢谢。”尹从南接过课本，翻了翻，这本教材编得很不错，趣味性实用性兼具，语法讲得也浅显易懂，很适合初学英语的人。他依稀想起那天一起去旧货市场买床的时候，好像提到了这本书。他问叶凯怎么学的英语，叶凯说买了本教材，听着磁带学的，说的好像就是初级英语。没想到这是业大的教材。
　　董燕正在业大学习英语，如果叶凯能和董燕一起搭伴去上业大，对他的学习来说也是好事。
　　尹从南把课本还给董燕，说，“叶凯今天有事，着急走了，他好像也是用的这本书。”
　　董燕看着尹从南的指尖拿著书的那一边，自己的手指接在书本的这一边，他们的手离得这么近，通过一本书牵了起来。董燕感觉，自己羞涩得连指尖都红了。然而，就在这个董燕觉得十分浪漫缠绵的时刻，尹从南却说了一个和叶凯相关的话题。
　　她不能表现得失望，也不能显得不耐烦。她抬起头，微笑着说，“知道，我买书的时候遇到他了。”她用干脆利落的回答，掩盖了自己羞涩的手指，趁尹从南没有注意的时候，把书本放回了包里。
　　尹从南有些吃惊，原来他们早就遇到了。看来多余的话自己不必说了，既然叶凯没有选择去业大，自然是有他的原因的。尹从南这才想起来看了看时间，“董燕同志，不好意思耽误你了，现在去应该还来得及吧。”
　　董燕看看手表，还有十五分钟就开课了，“我要赶快走了。小尹同志再见。”
　　“再见，董燕同志。”
　　董燕跑出了团活动室，郝晨情不自禁追了出去。“董燕，我有自行车，我带你去吧。”
　　董燕回头，发现是郝晨的时候，她有些失望，可是确实时间紧，她不想迟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
　　郝晨没想到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而且董燕还答应了。他太开心了，飞快地打开了车锁，骑了上去，“你能跳上来吗？”
　　董燕点点头，跟着郝晨小跑了几步，跳上了车后座。只是，她不敢离郝晨太近，也害怕路上会遇到熟人。她不想被别人看到她和异性这样亲密地在一起，如果非要被人看到，她希望和自己在一起的能是尹从南。
　　可那是不是太过不现实了。
　　“你能稍微往前坐一点吗？我感觉你要掉下去了。”
　　自行车后座本来就只有三四十厘米长，而自己只坐上去三分之二，实在是太容易掉下来了。所以，虽然不情愿，她也轻轻向前挪了挪，和郝晨靠得更近些。
　　骑了两三分钟之后，郝晨忽然开口了。
　　“董燕，”他故意省略了“同志”二字，好让彼此感觉亲切一些，“你上业大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都可以来问我。”
　　“太好了，我的确在课堂上不能完全消化。”
　　郝晨又说，“你这样好学，真值得我们向你学习，你和那些普通工人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董燕很高兴郝晨能够理解自己这点，她在后面微笑了起来。
　　“像叶凯那样的，会说两句英语成了新闻了，怎么能跟你这样认真踏实学习的人比。”
　　董燕很认同这一点，即使她决定向叶凯道歉，这也并不代表叶凯就成了一个进步的人，也不代表自己当时质疑他的话就完全是错的。她只是错在没有考虑到叶凯的自尊罢了。
　　“所以我也很奇怪，”郝晨蹬着自行车接着说，“尹从南一个留美回来的高级人才，却和叶凯那个普通工人走这么近。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郝晨这句意在贬低叶凯的话，却猝不及防地伤害到了董燕敏感的心思。
　　为什么工人和不可以和尹从南走得近？尹从南都从来没有看不起工人，他和叶凯关系好就是最好的证据。从尹从南进厂之后做的第一个报告开始，他就一直履行自己说的话，“和工人们在一起”，“成为工人中的一员”。在董燕看来，尹从南做到了。郝晨又有什么立场替尹从南说这样的话呢。
　　想到这里，董燕发现了一个自己的问题。她面对尹从南时的小心翼翼和自惭形秽，是不是也是因为自己心里错误地断定，尹从南会看不起自己呢。没想到，自己竟然也犯了和郝晨一样的错误。她这样的一番心思，简直就是辜负了尹从南深入一线的苦心。
　　“郝晨同志。”董燕跳下了车，她的口气变得冷且坚毅，“前面就到了，我可以自己走过去，谢谢你送我，太晚了，你先回去吧。”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作者有话说：
　　足智多谋尹从南


第46章 荣誉面前无大小
　　年底厂里评优秀党员、优秀职工，每个车间、科室按照人数比例都有一到两个名额。经过领导的评定，和职工的投票，确定这一两个人是谁。报到厂里之后，再由厂级领导评选出这一个年度的优秀党员和职工。
　　赵永宝在更衣室里，突然想起了援非项目设备出厂那天领导的讲话。他捅了捅旁边的任浩光说，“浩子，你说这回评优秀职工，能不能有我啊？”
　　任浩光把耳朵凑到赵永宝嘴边，像耳聋的老大爷一样，大声地问，“你说什么？”
　　赵永宝又说，“今年评优能不能有我啊？”
　　任浩光噗嗤一笑，“宝儿，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哪年不是一个车间领导，一个老师傅，什么时候轮得到咱们这些人了。”
　　旁边的人也都说，“就是，咱们想评优，就两条路。熬日子，熬成老师傅，要不就走仕途，升官儿。直接把自己保送。”
　　赵永宝听着大家的调侃，一脸茫然，他说，“援非项目出厂那天，厂领导不是说了嘛。叶凯还给我解释了，说以后评优评级，都要紧着参与过重大项目的人。我今年就参与了。”
　　旁边其他六班的人说，“那我们也都参与了，难道都给咱们报上去。”
　　赵永宝一听大家的意思，有点丧气，垂下了头。
　　任浩光看他这个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诶，宝儿，你也别泄气。你看这么多年了，大家不都没评过，不也都干得可带劲儿了吗？”
　　赵永宝抬了下眼皮，看了看其他人，还是不痛快。
　　任浩光又说，“或者，你现在积极入党，跟我一样，有组织学习就去，积极靠拢党组织，努力进步，努力学习，给咱们车间创造佳绩，争取荣誉，说不定就有开明的领导看上你了，让你也做个小领导呢。”
　　赵永宝好像看到了希望，“我参加！以前我就经常参加。就是有一次考试，好多知识我都没记下来，没考过，团委的人说我这样不行，让我做好准备再来，我才又没去。我现在准备好了，我继续去。”
　　“这就对了。”
　　“说什么呢？”叶凯看到大家都围着赵永宝，就知道他们肯定又挤兑傻小子呢。这帮又坏又损的人看见叶凯来了，赶紧从赵永宝身边走开了。
　　不过，现在赵永宝两眼炯炯有神，看来精神头不错，应该是没挨欺负。
　　叶凯回身去换衣服。赵永宝忽然说，“叶凯，我觉得今年评优，就应该有你。”
　　叶凯听着觉得挺有意思的，回头问他，“为什么啊？”
　　任浩光也在旁边跟着起哄，“刚自己做了会儿梦，又替叶凯鸣不平了？”
　　赵永宝说，“本来就是。先不说叶凯平时技术就好，干什么都比别人快比别人好，就说这回援非项目，还有进口设备的事儿，哪个不是叶凯出的主意最多？”
　　他说的这些大家都知道，大家对叶凯也都服气，但是现实就摆在这儿，铆焊车间每年评优的人选都是两个车间领导自己定，从来没有举行过投票，民主搞不起来，说这些都没用。
　　叶凯回头对忿忿不平的赵永宝开玩笑说，“谢谢宝儿主任对我的肯定。不过啊，贡献是大家的，要非选出个代表也不能是我。援非项目我也没参加，还总给车间找麻烦。没有批评处分，我就烧高香了。”叶凯迅速换上衣服，招呼大家一起出去干活儿了。
　　刚进车间，就看见王栋愁眉苦脸地跟着贾鹏从办公室走出来。贾鹏走到车间一进门的空地上，大声说，“大伙儿都到齐了吗，过来一下。开个短暂的小会，关于今年评优的。”
　　听到领导喊话，大家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朝这边聚拢过来。
　　贾鹏手里拿着一张纸，看到大家都聚齐了，在手里抖了一抖。
　　“听我说一下啊。又到了一年一度评优的时候了。大伙儿对这个评优应该都非常熟悉了。”
　　这时候有人窃窃私语说，“不就是你跟王栋轮着来吗。”然后响起一小片讥笑声。
　　“不要说话，这个通知很重要。”贾鹏继续说，“今年呢，情况有些变化。厂里为了彻底贯彻民主，优秀党员和优秀职工的候选，都是由各个车间科室的职工投票产生。报上去之后，优秀党员由咱们厂党支部评选，优秀职工呢，由全厂所有中高层领导投票决定。”
　　叶凯抱着胳膊站在人群中央，有人摇了摇叶凯说，“这回你有戏了啊，叶凯！”
　　大楼里，吴力正在马国胜的办公室里，找领导谈判，能不能单独给尹从南一个评优的名额，而且组好是算在技术科里。
　　“那是算党员呢，还是职工呢？算党员的话，他的党关系没在咱们厂，算职工的话，他也不是咱们的职工，这我可难办啊。”
　　吴力说，“马书记，您看那个大学里面不都搞什么荣誉教授，荣誉博士什么的吗。咱们也给小尹同志搞一个荣誉职工。您看怎么样？”
　　马国胜低头想了想，好像确实应该给尹从南一个荣誉。他来厂这半年，让整个工厂无论是从生产成绩，还是从精神面貌上，都有着非常大的变化。甚至连自己都被他激发出了久违的奋进的态度。如果在年关评优的时候，忽略了尹从南对整个厂子做出的巨大贡献，那就会显得厂子太没有觉悟了。
　　“小吴，你的这个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也会跟老李一起商量一下，你放心吧。”
　　吴力连忙点头，马国胜对他挥挥手，让他没事就先回去。他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又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儿回过头来。
　　“怎么？还有别的事儿？”
　　吴力努力挤着脸笑了笑，“就是上次跟您提的组织厂里技术人员出国考察的事情，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马国胜才想起这个事情一样，“哦，这个啊，最近太忙了，等忙过这段时间，我们是要开会讨论的，这不是小事，你也不要心急。”
　　“没有没有。”吴力连忙摆手，生怕马国胜戳穿他的心思。
　　回到办公室，吴力也把上级这回传达的评优办法跟大家宣布了一下。不算尹从南那个额外的名额，技术科一共就一个名额，就算是投票也几乎只能投给吴力。毕竟吴力爱暗中给人穿小鞋这点，常年坐在这个办公室的人可是都清楚。所以任他怎么假惺惺号召大家认真投票，大家也都只是点点头，随便答应答应。
　　尹从南看到大家的态度有些奇怪，就知道其中必然有蹊跷。他虽然不算是厂里的一名职工，但是在这屋子里跟大家相处了这么久，谁是什么样的人，多少都有了解。而吴力，虽然不能说是一个糟糕的领导，也确实有很多地方帮助了自己，但是对整个技术科来说，吴力这样的领导是没有办法调动大家的热情的。他把太多精力放在了业务之外，而这恰恰是技术科的大忌。技术科是要领着全厂往前走的部门，他这种领导方法，显然不适合这样的岗位。
　　只是，尹从南作为一个局外人，这些问题不该由他提出来。
　　“那个……科长。”张工稍稍举了一下手。
　　“老张，有什么问题吗？”
　　“这回投票，有没有小尹同志啊。”
　　尹从南一愣，没想到话题忽然跑到自己身上。他看了看吴力，吴力好像之前也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吴力刚刚在马国胜面前给尹从南争取了评优机会，虽然是一个荣誉职工的名誉，尹从南不一定放在眼里，那他也应该让尹从南知道自己对他是十分重视的，这时候他当然要说，“有，肯定有，小尹同志也是我们科室里的一员嘛。”
　　尹从南站起来，笑笑对大家说，“谢谢大家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好好行使这次权利。”
　　午休的时候，大家都在讨论评优，你觉得会有谁我觉得会有谁，这种场面尹从南自从离开大学的学生会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他走到食堂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前面的叶凯。他快步走过去，喊了一声，“叶凯。”
　　叶凯听到是他的声音，赶快回头，两人笑了笑，一起进了食堂。
　　刚排好队，任浩光就问尹从南，“尹老师，你们科有几个名额啊？”
　　“我们人少，就只有一个。”
　　“不错了，我们车间几十人，不也只有俩名额。不过这次好，集体投票，搞民主，叶凯这回肯定没问题。”任浩光说得很自豪，好像他才是叶凯一样。
　　在尹从南面前，被这样吹捧，叶凯有些不好意思，他拍了任浩光一下。
　　任浩光捂着脑袋念叨，“别打人啊。”
　　叶凯说，“你现在替我把牛吹出去，到时候没有我，不是让我难看吗？”
　　任浩光索性说，“反正不是老师傅们的话，就肯定是你了。这半年，谁不知道你干的事情最多最难。还被王栋穿小鞋。”
　　尹从南看着他们两个人斗嘴皮子，虽然脸上笑着，他却知道叶凯心里想什么。他至今都没有忘记，哪怕叶凯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他依旧是那个不在乎荣誉、不奢求肯定的叶凯，那个只想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守卫自己信念的人。


第47章 各自的心思
　　“叶凯。”杨晓慧报出名字，任浩光在叶凯的名字下面的一排“正”字上添上了一笔。
　　“高俊友。”高工的名字下面又被添上一笔。
　　放眼望去，小黑板上一共有六七个人的名字，叶凯和高工名字下分别有十几个正字，赵工也差不多，然后是贾鹏、接下来是王栋，他们也都有一个正字左右的票。
　　铆焊车间五六十人，每人手里有两票，投给自己认为有资格进行评优的同事。不同于往年都是领导确定人选，大家都觉得自己无望参选，今天人手两票，每个人都希望能充分行使自己的权利，选出自己心目中的优秀党员和优秀职工。
　　“杨晓慧？”杨晓慧念到自己的名字，非常惊讶，她看看大家，又看看任浩光，“还有我？怎么有人选我？”
　　任浩光把杨晓慧的名字添在黑板上，他说，“那当然了，今年厂里第一件大事就是你跟尹从南的焊接比赛。给咱们车间露了脸，当然有人选你。”
　　杨晓慧放下纸条说，“那你选我了吗？”
　　“你猜。”
　　底下赵永宝举起手，“我选了！”
　　杨晓慧美目一瞪，娇俏地说，“你把手放下！要是我就只有这么一票，就是你让我丢人了。”
　　大伙儿坐着，看着前面的杨晓慧和人堆儿里的赵永宝，哈哈笑了起来。
　　赵永宝保证说，“不可能，晓慧，肯定还有别人选你。”
　　果然，隔了两张纸条之后，杨晓慧又打开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和自己名字并排的是，“赵永宝？”
　　下面又是一阵哄笑，“这肯定是宝儿写的！”
　　赵永宝脸色通红，低着头不说话。而杨晓慧却因为自己有了两票很开心。
　　“行了，”叶凯忽然提高声音制止大家，“这是不记名投票，大家别猜了。”
　　笑声不止，大家你推我搡的，却也没再提是谁投的票。跟没想到的是唱票唱到后来，竟然连任浩光都有了两票。任浩光在黑板前对大家抱拳，“谢谢，谢谢各位老少爷们儿大姑娘小媳妇儿给我捧场。”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王栋的票数远远落在第五名，这回是评优无望了。听到这些笑闹声，他异常烦躁，站起来说，“你们这样胡乱投票，还猜是谁投的票，这投票还有什么公平性。”
　　贾鹏知道王栋又要发作闹事，结局就是跟工人们的关系闹得更僵。这几年和王栋搭档做车间工作，真是自己一边搭台，王栋就一边拆台，以至于车间领导和普通工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僵。多亏有几个老师傅懂得大事化小，凝聚人心，不然这工作真是没法做。他作为车间的党委副书记，主要就是抓组织和思想工作，可是他工作的最大阻碍竟然是负责抓生产的车间主任。负责业务的和负责组织工作的，思路上不一致，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贾鹏当然知道王栋这屡次搅局闹事的原因是王栋自己在技术上不拿人。他能当上这个车间主任，不过就是因为年头熬过了，上一个车间主任调职走了，老师傅们又不想操这份心，这才轮到了他。因为没底气服众，所以才三番五次兴风作浪，总是想让所有人都服他。可是工人堆儿里，服的不是人，是技术，没有技术的就不要摆官威。贾鹏自己就是深知这一点，才尽可能不和工人们闹矛盾，他们都是顺毛驴，他的工作就是把他们毛捋顺。可是他前脚捋顺了，王栋后脚就把毛又挠戗了。
　　“主任这话什么意思？”
　　贾鹏一听这声音，头更疼了。没错，还有个不省事的叶凯。
　　“什么叫胡乱投票？”
　　叶凯一提出异议，坐在小黑板前的大伙儿都开始附和，“就是，我们怎么就胡乱投票了。”还有人说，“不会是想不认账吧。”
　　王栋当然不甘落于下风，说，“你们看看你们投出来的都是什么人？”
　　“什么人？他们都是铆焊车间的工人，都有被投票的权利。”叶凯忽然站了起来，本来他个子就高，这会儿别人都坐着他站着，显得他顶天立地的，柱子一般居高临下。王栋这会儿就算跟着站起来，气势也矮了一大截。
　　可王栋还是站了起来，他问叶凯，“这黑板上的人，是不是真的都是优秀，你们投票的时候心里没数吗？领导让大家搞民主，是让你们重视自己的这一票，不是让你们跟玩儿一样把这一票投给跟自己关系好的人。这样算什么公平？”
　　贾鹏跟在王栋后面站起来，说，“人手两票，是厂里的规定，而且现在看上去票数高的人，也挺合理的。”
　　现在领先的是高工、赵工还有叶凯。
　　贾鹏知道王栋是看不上叶凯，看到叶凯票数在前面，心里不痛快，就开始找大家毛病。他一看，杨晓慧手边还有几张票没有唱，就说，“晓慧，接着唱票。这还没唱完票，先别着急下什么定论。叶凯你坐下。”
　　高工也拉了一下叶凯的衣角。叶凯应声就坐下了。留王栋自己站着也不好看，他干脆也坐下。
　　这场面一下子给杨晓慧弄得有些怕了，连唱票的声音都变小了。剩下那么几张票，唱完之后，叶凯的名次竟然跑到第一去了。
　　任浩光在叶凯的名字下面画下最后一笔正字，看到他的正字比高工赵工还多几画的时候，任浩光作为叶凯的好哥们儿别提多高兴了，他直接回头喊了一声，“叶凯！”
　　但是领导没有最终确认结果，大家还不好为叶凯庆祝，但是他是第一，这次评优他肯定有机会了。
　　贾鹏站起来，他看到自己的名词排在第五，而王栋已经是第六了。虽然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但作为领导高姿态还是要摆出来，不能和手下工人斤斤计较，显得自己小肚鸡肠。这时，他只能希望王栋也有这个觉悟，不要在这种需要摆姿态的时候，丢自己的脸。
　　“今年的结果，真是有些出乎意料。被提名的人这么多，有……”贾鹏看着黑板数了数，“有十多位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说明，咱们铆焊车间所有工种所有年龄层的工人，都在百花齐放啊。我想厂里这次决定搞民主投票，应该就是这个意思，让大家都好好发现身边优秀的职工，我们也能发现更多职工的优秀的一面。”贾鹏说完，问王栋，“老王，你有什么话想对大家说的吗？”
　　厂里要求大家民主投票，王栋如果这时候把投票推翻，一是违背了厂里的意愿，二是显得自己好像是恼羞成怒一样，第三，贾鹏都一副高风亮节的样子了，自己再说什么不同意的话，岂不是让贾鹏当了君子，自己成了小人。
　　虽然心有怨怼，王栋还是嗯了一声，勉勉强强地说，“开始点票吧。”
　　任浩光对着下面坐着的大家挤了个眼儿，回头和杨晓慧一起数起了正字儿。
　　最后的结果是，叶凯获得了三十二票，名列第一，赵工以一票的优势赢了高工，成为了第二。他们两个要作为铆焊车间的代表，参加厂里的评优了。
　　宣布完结果，大家一起鼓了掌。年轻人们都替叶凯高兴，只有叶凯自己笑不出来。
　　旁边精工车间里，同样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董燕又一次以高票数得到了一个评优名额。她站起来和大家鞠躬表示感谢。董燕不是第一次获得评优的名额，可是这一次，却比以往的每一次都令她开心，因为这是大家实打实一票一票选出来的。她总以为，由于自己的工作态度严谨严格，大家会对她有所抱怨，平时也没什么人愿意跟她热络。董燕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做车间党委副书记这个职务，最年轻的车间领导是不是名不副实了。
　　可是今天，大家用慷慨的投票，表达了对她工作的认可和支持。这让董燕太感动了。要不是因为她不想在大家面前流泪，她真地要忍不住哭出来了。
　　而在技术科里，投票同样在进行，因为只有一个名额，尹从南在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异常谨慎。
　　收完所有的选票，由张工来唱票，郝晨来记录。吴力非常悠闲地坐在办公桌前，喝着茶水，等待结果。
　　直到尹从南的名字，从张工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才大吃一惊。
　　“怎么会有小尹同志？”
　　张工拿着手里的选票说，“我之前问过科长的呀。这回投票有小尹同志。”
　　吴力后悔得直拍脑门，站起来跟大家说，“我的意思没表达清楚。我是说小尹同志可以参加投票，但不占名额。”
　　张工不理解，“这是为什么？”
　　吴力解释说，“小尹同志的人事关系，党关系都不在咱们工厂，这是咱们厂的内部评优，所以小尹同志不占名额。”
　　张工点点头，“是这样子。”
　　吴力对尹从南说，“小尹同志，别介意啊。”
　　尹从南立刻摇头，“没关系，我想的也和您一样，以为只是参与投票。”
　　张工这时候说，“那小尹对咱们厂贡献这么大，就这么算了吗？”
　　其他人也说，“对啊，小尹同志的功劳怎么算？”
　　吴力连忙安抚大家，尤其是他怕尹从南不知道自己在厂领导面前的美言。他说，“我们厂子当然不能忘恩负义了。我已经向厂领导提出，给小尹同志一些荣誉称号的奖励。现在就等厂里批准了。”
　　张工这才又接过话来，“对啊，还是科长想得周到。”
　　尹从南站起来，谢过了吴力。虽然他并不看重什么荣誉，但是他对大家这份心很感激。
　　大家对着尹从南鼓掌，掌声渐息之后，张工说，“这会的投票还是要唱一下吧，让小尹同志感受一下大家的热情和尊重。”
　　这样的气氛里，吴力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点点头，同意了。


第48章 功夫不负有心人
　　技术科加上尹从南，一共十三个人，在大家误会尹从南也参选的情况，他一人得了六票，另外六票是吴力的，剩下的一票属于郝晨。
　　郝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一愣，他在小黑板上写字的手都僵住了。
　　张工反而很高兴的样子，对他说，“写啊，郝晨，你看，除了小尹和科长，你是唯一一个被提名的，多好啊。快写！”
　　在张工的催促下，郝晨在小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他有史以来，觉得自己把名字写得最丑的一次，他又不好意思去擦掉重写，免得显得自己太过重视这微不足道的提名。
　　尹从南看到这个结果的时候，虽然这次结果不作数，但他也明白了技术科的一些问题。而自己，恰好成了暴露这个问题的由头。郝晨得到的那一票，太过明显，肯定是他这个局外人投的。尹从南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把郝晨推向了风口浪尖。
　　在第二次正式投票的时候，尹从南犹豫了，他想要不要更改自己投票，把票也投给吴力，这样息事宁人，皆大欢喜。可在所有人都明白第一轮他把票投给了郝晨的情况下，改投别人，郝晨的尊严怎么办？而且，哪怕在这样的时刻，尹从南也认为，自己手里的这一票不能违背本心地投出去。
　　于是，他没有改投别人，继续把郝晨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了纸上。
　　令他没想到的是，第二轮投票结果中，竟然又另外三个人也投了郝晨，郝晨一共得到了四票。尽管吴力依旧顺利获得评优的名额，但这次波折的投票，也彻底把技术科中隐藏的问题翻出了水面。
　　吴力的脸色很难说清楚是喜悦还是难看，他用老一套说辞感谢了科里各位的支持，就让大家继续工作了。
　　到了中午，张工拉着一头雾水的尹从南从办公室里出来，小声问他，“小尹同志，今天的投票你有什么看法？”
　　尹从南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才合适，但是通过这么久的共事，张工除了问他的看法，应该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他可以和张工实话实说。
　　“我觉得，应该提名更多人。可能我们科里人数比较少，但是这样的投票结果，我还是觉得有些假。”
　　张工点点头，他就是喜欢这样敢于实话实说的尹从南。“小尹，”他说，“第一轮是你投的郝晨吧。没关系，反正第一轮也不算数。”
　　尹从南点点头，“是我投的。只是没想到，第二轮会有人也投了郝晨。”
　　张工笑了，“大家一看有人敢投吴力之外的人了，当然也会有人投出自己真实的一票。小郝虽然不爱说话，人际关系搞得不太好，但是大家都看到了，他配合你也做了很多工作，最近也变得虚心好学，和大家交流也多了。这么一个大学生，大家当然是希望他能振作起来，好好干点像样的事情的。”张工像是希望得到尹从南的肯定一般说，“小尹，你也有这个意思吧。”
　　尹从南考虑了一下，对张工点点头。
　　说起为什么要投票给郝晨，尹从南其实想了很多。不仅是因为郝晨在工作中协助了自己，发挥了很多重要的作用，更多的是他认为郝晨需要这样的鼓励，他有很多优秀的地方需要被人发现，而他自己也是非常在意这一点。评优当然要选出最优秀的工作者，尹从南也知道自己的一票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他想传达给郝晨一个信息，就是有人注意到了他，有人认可他的工作能力与成绩。原来，和自己有相似想法的，还有其他三个人。
　　“我也投给了郝晨。”
　　虽然在不记名投票之后讨论这个问题有些不符合规则，但是私下闲谈也不比上纲上线，搞得大家神经兮兮。
　　张工叹了口气，难得地语重心长一番，他说，“郝晨刚进厂的时候，虽然也不怎么爱说话，但是看上去要开朗活泼一些，后来可能是因为工作没意思，吴力又没有特别重视他，他工作热情越来越低。我也是年轻过来的，我知道年轻人又是大学生，心气儿都很高。所以有时候我挺想鼓励鼓励郝晨的。但是我们几个老技术人员跟年轻人哪有什么话题啊，只能工作中照顾照顾，提醒提醒。幸好你来了。我看郝晨工作劲头儿好了不少。”
　　听了张工的话，尹从南发现平时嘻嘻哈哈、只顾着看笑话拾乐儿的张工，却是如此地珍惜人才、爱护年轻人，这个有点驼背的小老头儿，忽然变得更加可爱和可敬。
　　“张工。”
　　“嗯？”张工推了推自己的旧眼镜儿。
　　“郝晨一定会理解您的苦心的。”
　　张工挥挥手说，“嗨，什么苦心。就是，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终究还是你们的。我们啊能给你们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反正我是坚决不挡年轻人的路的。”
　　尹从南对张工笑了笑，他想起，类似的话，辛志宏也对他说过。
　　“诶，叶凯！”张工拍了拍尹从南。
　　尹从南抬头就看到了他，旁边还跟着任浩光。任浩光好像在跟叶凯说什么，可是叶凯一直不做声，大步朝前走。
　　“张工，我去跟他说两句话。”
　　“去吧，我去找老王去吃饭。”
　　“好。”尹从南小跑着到了叶凯旁边，叶凯看到他了，却也没有说话。
　　任浩光说，“哎呦，尹老师，你来了可太好了。叶老师今天，跟我说的一样，”他拍了拍自己胸口，“选上评优名额了，我都替他高兴大半天了，可人家，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尹从南看着叶凯，对他笑笑，叶凯有些不好意思，错开了眼神。
　　尹从南问任浩光，“咱们车间选的谁？”
　　“叶凯和赵工。 奇 书 网  w w w . qi su w a n g  . c o m 我师父跟赵工就差那么一票。不过赵工也是让人心服口服，没的说。最厉害的是叶凯，他票数最多！”
　　尹从南知道，叶凯现在绝对不想听到什么“恭喜”之类的话，所以他才一直对任浩光不理不睬。任浩光因为自己的好哥们儿得了最高票数而高兴，可相对于任浩光的高兴，叶凯的心里可能更多的是矛盾。
　　尹从南故意岔开了话题，他问叶凯，“那天我那堆废品你都扔了吗？”
　　叶凯一愣，有些磕巴，“扔……扔了。”
　　尹从南叹了口气。
　　叶凯紧张地问他，“怎么了？”
　　尹从南摇摇头，笑着说，“没什么。以前在英语笔记本上抄了几首莎士比亚的诗，只记得读的时候觉得很美，现在想要重温。可是时间太久了，想不起来是哪几首，还想如果你还没来得及扔，我可以再翻翻看看。”
　　叶凯这时候是多么想告诉他，没有扔，不仅没有扔，还完好地被自己收在书桌下面，每天闲下来就翻开看看，现在他已经回忆起了大部分高中知识。可是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来掩盖。叶凯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下班回家之后，他从书桌下摸出来了尹从南的英语笔记，他用英汉对照词典查到了莎士比亚名字的英文写法，把三本英语笔记全都翻了个遍，终于在最后一本的最后几页找到了尹从南提到的诗。
　　每首诗都一样长，都是十四行。
　　第二天，尹从南刚刚到厂里，研究所就打来了电话，他又被急匆匆地叫了回去。
　　到了研究所，迎面就看到了伍秘书。伍秘书还是笑得阳光明媚，看到他就说，“小尹，快去所长办公室吧，所长有大事要告诉你呢。”
　　电话里只说让他赶快过来，至于什么事情没有透露。可他看到伍秘书的样子，猜测肯定是好事。他跑起来，直奔辛志宏的办公室，没想到廖明岩也在这里。
　　看到尹从南，廖明岩中气十足地笑了几声，“小尹，跑着来的吧。”
　　尹从南确实有一点点呼吸急促，他说，“廖书记，辛所长，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廖明岩说，“要是告诉你啊，你肯定后悔怎么没有飞着来。”
　　他们越说尹从南越好奇，他看看两位领导，“到底是什么好消息？您二位就别跟我卖关子了。”
　　两位领导一起笑了起来，廖明岩说，“志宏，当时是你全力支持的，现在还是得由你来宣布。”
　　“好。”辛志宏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面对尹从南，他郑重地说，“这次轻机厂引进美国蓝星工业的工艺设备的全部过程，你写的相关报告，所里经过院里上交到了省工业厅。报告引起了工业厅领导的重视。尤其是上次和大卫接触过之后，省里市里的各层领导都积极地去了解了各个工厂对进口设备的需求情况。这次由省工业厅提出来，建议成立一个进出口办公室，专门为各个工厂的设备进出口服务。以后再有工厂想要进口设备，进出口办公室会全部跟进售前售后的情况，为工厂免去后顾之忧。小南，”辛志宏伸手用力握住了尹从南的肩膀，“你的建议被省里采纳了。进出口办公室，最快在明年三月就成立了！”
　　尹从南简直不敢相信，他几个月前的设想，现在就能够成真。他看着两位领导，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辛志宏把一封书面通知递给尹从南，他茫然地接过来，看到开头写着，“感谢贵单位尹从南同志的建议……”
　　廖明岩开玩笑说，“怎么了？傻了？你的建议成真了，不说句话吗？”
　　辛志宏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尹从南在脑海中把这件事情彻底回顾了一遍，他强忍着想要尖叫跳跃的心情，对两位领导说，“感谢领导对我的支持！没有想到，我的一个尝试，竟然让省里注意到了。我真的太高兴了，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49章 没人去过的地方
　　看到尹从南的样子，廖明岩笑了，“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现在是不是想飞起来了！”
　　“想！”尹从南又连忙否认，“不！我觉得我已经飞起来了！”
　　这是回到祖国怀抱之后，尹从南亲自推动的、完成的第一件大事。当然，这件事能够做成，离不开研究所领导的支持，离不开厂领导的支持，更离不开省市各级单位对这件事情的关注和重视，可这终究是尹从南自己的设想。进出口办公室的成立，说明他的建议是有用的积极的，是对各个工厂未来的发展有助益的。
　　他从回国那天就受到各界的青睐和褒奖，说他是归国的人才，肩负着建设祖国的重任。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真的可以为祖国贡献出一份具有开创性的力量，他的努力带来了真正的变化。
　　他拿着那封书面通知在路上奔跑起来，一路从研究所跑回了厂子。那天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开心到在路上飞奔的尹从南。一贯沉稳温和的尹从南跑着笑着，像是疯了，却也感染了所有看到他的人，那种快乐从他的身上喷薄而出，哪怕是有些失态，有些反常，也会让旁观者都情不自禁地跟他一起快乐起来。
　　张工刚要离开铆焊车间回办公室，就看到尹从南发疯似地在路上横冲直撞，他站在车间门口对他大喊，“小尹！小尹！你怎么了！”
　　尹从南回头发现是张工，直接冲到了他的面前，“张工！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进出口办公室成立了！”他舞动着手里的通知，让张工一阵眼花缭乱。
　　张工听得糊里糊涂，“什么办公室？成立了什么了？小尹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一经张工提醒，尹从南才发觉自己是不是太不稳重了，连话都说不明白，一会儿怎么跟厂领导去报告情况。他平稳了一下心神，对张工说，“张工，省工业厅决定，成立一个进出口办公室。专门负责各个工厂引进外国设备，和向其他国家出口设备的工作，帮助各个工厂处理信息收集、售前售后咨询和各种进出口手续，咱们以后无论是向外卖设备，还是向内买设备，都有专门的部门和人员帮咱们了。”
　　张工这才听明白，“小尹，这是大好事啊！”他回头向里面喊了一声，“你们过来，小尹同志有好消息！”
　　大家听见招呼，又听到张工说有好消息，都放下手里的活儿，好奇地围了上来。
　　尹从南一眼就看到了在人群后面的叶凯，他跟叶凯笑了笑，把刚才和张工说的话又跟大伙儿说了一遍。
　　大伙儿听到这个消息也都很高兴，他们问尹从南，“那咱们以后是不是就能多引进外国设备了。”
　　“对，只要有需要就可以提出来，进出口办公室的同志会从一开始就帮咱们。”
　　“那是不是咱们的设备也能向外卖？”
　　“是的，所有出口业务的事务也都能帮咱们。”
　　每个人都很高兴，“那咱们这不就彻底走向国际市场了吗！”
　　可能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叶凯，都不了解成立进出口办公室和尹从南有什么直接关系，但他们都从尹从南带来的消息中看到了一个美好的前景，一片光明的未来。
　　尹从南越过兴奋地人群看向后面的叶凯，他们相视而笑。
　　通过尹从南的汇报，厂里在省工业厅下发正式通知之前就得知了这个消息。马国胜和李瀚这才明白，为什么之前和研究所沟通出国考察事宜的时候，研究所让他们再等等消息。原来是省里要有新的决定和政策。
　　有了这个进出口办公室，以后如果要组织技术人员和领导班子出国考察，就会由进出口办公室牵头，这样一来既合情合理，又省去了很多迂回曲折的麻烦。
　　“这样好啊，以后和国外的业务联系，无论是进口还是出口，都有专门的对口部门负责，对咱们工厂来说，真是省心又放心了。”李瀚手里的茶缸子碰出了响声。
　　马国胜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他问尹从南，“小尹同志，咱们引进设备之后，你是不是写了一份报告交给了所里，是不是那份报告起作用了？”
　　尹从南不想居功，这时却也不能假谦虚，他说，“是，省里参考了我的报告，当然也有各级领导的重视，才能有今天这个结果。”
　　“小尹，这回你不仅是咱们厂的大功臣，还是全省工业发展的大功臣啊。”
　　两位领导你一句我一句，夸得尹从南都害羞了起来。尽管他今天的成就感超过了所有以往，他也高兴到有些不像平常的自己，但在心里清楚地知道，这只不过是个开始。
　　尹从南离开领导的办公室后，李瀚和马国胜开始认真考虑了吴力的建议，他们要给尹从南荣誉，给尹从南这样的人才荣誉的同时，也是给厂子里添光添彩。
　　下班后的团活动室里，尹从南和叶凯还有郝晨，给大家上完了最后一堂培训课。
　　大家还有点遗憾，“尹老师，这就完了？”
　　尹从南说，“是。不过我还有些话想对大家说。”
　　“尹老师，你说！”
　　可能是有感而发，也可能是因为今天面对的培训对象都是刚刚进厂不久的年轻工人，这才让他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设备是生产工具，帮助我们完成我们的生产目标。先进的设备能提高生效率，提高生产的平均质量，降低人的不确定性因素，是我们迈向现代工业化的一个必要手段。有了先进的设备，工人们可以大大地从重复的劳动中摆脱出来，做更多有创造性、有开拓性的工作。我希望大家，在有了新设备，熟练掌握新设备之后，更多的想想如何利用新设备做新鲜事，而不要变得依赖于新设备，又拘泥于旧思维。这样就成了穿新鞋走老路。我们现在有了新鞋，要去走新路，甚至走向没人走过的地方看看。”
　　活动室里没有人说话，座位上的年轻工人们面面相觑，他们一时间还无法理解尹老师所期待的到底是什么。
　　但是坐在第一排的董燕听懂了。她被这番话所鼓舞，眼睛里散发出希望的光芒。她作为精工车间的副书记，并不需要掌握铆焊车间的设备的使用方法。但她积极地参加铆焊车间的培训，也惹来了一些非议。可她明白，自己虽然是做组织工作的干部，却也不能对业务不理不睬，她不求像工人们一样专精，但她希望自己也能了解机械、热爱工业。
　　站在尹从南身边的郝晨也听懂了。他亲眼看到尹从南以一人之力，做成了这件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曾经怀疑尹从南是在摆姿态，怀疑他说的话都是假大空，但尹从南用自己的切实行动证明了，他是一个说到做到、勇往直前的人。郝晨想到自己，他是大学生，他学了很多知识，而他却没有勇敢地向前走，他穿着新鞋一直徘徊在原地，或许真地要迈出自己的脚步了。
　　在大家各自怀着心思，思考尹从南的话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孤单的掌声。
　　尹从南循声看去，是叶凯在拍手。
　　这掌声似乎是给在座的所有人提了醒，掌声越来越大，灌满了整个活动室。
　　下课之后，活动室里只剩下叶凯和尹从南两个人在擦黑板。叶凯转头看到讲桌上放着的资料，这份他和尹从南一起整理制定的学习资料，今天光荣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像是某种历史痕迹一样，安静地躺在那里。
　　叶凯一页页地翻了翻。尹从南也转过身，和他并排看着，然后半开玩笑地问叶凯，“我的字确实写得还不错。”
　　叶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只是由这句话联想到了很多。尹从南画的图纸，他给自己的专利发明写的说明书，还有自己偷偷藏起来的那一摞摞笔记本。
　　想到那些笔记本，他非常心虚，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在尹从南面前无地自容。他停下了翻着资料的手，面对尹从南。
　　尹从南被他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也转头与他对视，“怎么了？”
　　叶凯清清喉咙，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意思，说，“你的那些笔记本，我没有扔。”
　　尹从南摆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问他，“为什么？”
　　叶凯忽然涨红了脸，他张了张嘴，却也找不到合理的理由，索性说了实话，“我觉得扔了太可惜了，而且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复习高考的。”
　　尹从南笑了，“那你干嘛骗我说扔了呢？”
　　叶凯这回更是哑口无言。
　　尹从南不难为他，换了一个问题，“你觉得我的笔记做得怎么样？”
　　叶凯磕磕巴巴地回答，“特……特别好。”
　　尹从南笑笑说，“你要是不嫌占地方就留着吧。”
　　叶凯想到了前一天他找到的诗，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冲动，他说，“你一会儿来我家吧，你教我读读莎士比亚的诗。”


第50章 荣誉的枷锁
　　尹从南答应了他的邀请。
　　自从开始培训之后，他就没有再去他家。说起来，他还确实有些想念叶凯大娘的手艺。
　　从厂子出来已经七点多了。冬天这时，天已经黑透了。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走在空旷的路上，都听能到衣服摩擦的沙沙声。
　　叶凯因为私自藏了尹从南的笔记本，感到非常心虚，一路上也没说什么话。尹从南便率先开口说，“大爷大娘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叶凯一说话，就呼出了一团白气，在昏黄路灯的照射下慢慢散去。他又说，“大娘还总问我，你最近怎么不来了。”
　　“今天不就来了吗？你应该早点说，我还能给大娘买点东西。”
　　叶凯摇头，“我大娘不在乎这个。”
　　天寒地冻的，两个人都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路上闲聊几句，就到了叶凯家。
　　大娘看到是尹从南来了，热情地迎进了门，说给叶凯留了好多饭，应该够两个人吃的。叶凯有些不好意思，“您给我留这么多饭，好像我是饭桶似的。”
　　大娘说，“大小伙子，就得多吃。小尹，你也多吃！”
　　“好。”
　　尹从南自从了解了叶凯家人的脾气，就再也不客气，像回了自己家一样。
　　吃了饭，叶凯回到房间，把他之前找出来的莎士比亚的诗拿了出来。他对尹从南说，“我查了字典，可还是看不懂。”
　　尹从南看到自己的笔记本被叶凯保护的很好，甚至有的还用挂历纸包了书皮。他摸著书皮看了看。
　　叶凯说，“我没有柜子了，只能放地上，包个书皮怕脏。”
　　尹从南笑了笑，定睛去看那几首他手抄下来的诗。
　　他记得这是在一本老杂志上抄下来的，中英文对照，一共就这么五首十四行诗。他初看时和叶凯一样的感觉，单词都认识，可就是读不懂。
　　他说，“诗都是这样的，语序会有些变化，语法可能也不是完全严谨。”他指着其中一首的第一行说，“我可否把你和夏天相比。”然后，他又用英语读了一遍。
　　叶凯跟在他后面磕磕绊绊地重复。
　　他那天自己一边查字典，一边试着读了读。可惜他完全找不到英文诗的韵律，读起来前言不搭后语，非常难听。可今天听尹从南在自己耳边朗读，这英文诗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尹从南的声音让人平静，他口中流淌中的词句，叶凯虽然还是完全不明白，却因为尹从南的朗读，而被赋予了一种文字之外语义之外的意义。就像歌曲一样。叶凯第一次听英文歌，也不知道歌曲在唱什么，但是他会觉得好听。
　　慢慢他就不再跟读了，只是听尹从南读，一首接一首。
　　评优的结果出来了，虽然还没有正式公布，但厂里已经传出了各种八九不离十的消息。
　　无论厂领导再怎么强调不要透露评选结果，消息还是会不胫而走，被透露个精光。每年都是这样，开表彰大会之前，其实大家就都对结果心知肚明了。
　　优秀职工里，没有叶凯。
　　“怎么会没有叶凯呢？”任浩光在更衣室开始鸣不平。
　　赵永宝说，“赵工是优秀党员。那叶凯就应该是优秀职工啊。”
　　任浩光越说越气，“就是！你要说以往不是民主投票选举，不给咱们年轻工人也就算了，可是今年叶凯可是大家一票票选出来的。另外，今年咱们厂，哪件大事不是咱们车间立功最大。优秀职工，就叶凯一个候选了，为什么也不给？”
　　其他人也都是同样的意思，大家在更衣室热闹地交流起来。
　　只有当事人叶凯默不作声，在柜子前换衣服。
　　“叶凯，你也不生气吗？”任浩光说得很大声。
　　叶凯没有理他，换好了衣服，就准备出去干活。
　　任浩光不依不饶，继续分析，“我知道了！肯定是因为王栋。”
　　“咱主任？为什么啊？”赵永宝迷惑地问。
　　任浩光坐到了长凳上，跟旁边的赵永宝说，“你看，王栋在援非项目上，就没起好作用。谁都知道他突然调动人员的事儿，后来引进进口设备，他也没出力，全都是尹老师在帮咱们。不仅王栋，贾鹏也是，甩手掌柜。偶尔支持咱们一下，也就是为了要个好人缘。你想想，以前他俩是候选，领导们为了面子，也得选他们，今年他们不是候选了，那些看铆焊车间不顺眼的领导，肯定不会选叶凯。”
　　叶凯听不下去了，“浩子，有完没完。你要是这么多弯弯绕，你努努力，你当厂长去，年年给我评优。”
　　“叶凯！我这是替你不值呢。”任浩光很委屈，“你还别说，我明年就争取入党，钻研业务，考个技师，二十年后当厂长不是梦！”
　　赵永宝在旁边听得很认真，自己念叨着，“二十年后我还不到五十岁，你隔一年评我一回行吗？我退休也能多拿几级工资呢。”
　　赵永宝一说话，把更衣室的大伙儿都逗乐了，压抑的气氛缓解了不少。
　　叶凯摇摇头，“行了，出去干活儿吧。还有，别多说少道的，不过就是一回评优，以后要是都是这样搞，大家都有机会。”
　　叶凯说得有道理，大家都点头，伴着上工的歌声，去了车间。
　　今天要给一套蒸馏设备的管道下料，叶凯带着任浩光忙活起来。脑子里却一直在想别的。他以前干活儿的时候可从来不这样。
　　说他没有受到结果的影响，那是不可能的。可是现在的叶凯，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心情。说失落，好像并没有，他成为车间票数第一的那天，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说他终于轻松了，不用因为评上优秀职工以后要处处做表率而感到为难了，好像也不是。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尹从南读完诗和他的对话。由诗聊到了东西方文化上的一些差异，和东西方人表达方式上的不同。西方人比较直接，不仅仅是在表达爱意方面，在其他方面也是一样。他们会竞选会演讲，会直接表达自己想要什么，而对于东方人来说，这太不体面了。
　　现在想到这番话，叶凯开始反思自己。自己是不是因为害怕觉得不体面，而不敢承认自己其实是很想要被评优的。
　　不。叶凯很快就否定了这一点。他做所有的事情的时候，都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荣誉，他的追求，从来都不在于此。
　　“马书记。”尹从南敲了敲党委书记办公室半开着的门。坐在办公室里面的马国胜，抬起头，看到是他，赶快招呼他进来。
　　“小尹，快坐。”马国胜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招呼尹从南坐到了沙发上。“什么事啊？”
　　尹从南知道自己唐突，却还是在听到评优结果消息后，忍不住来了。
　　“马书记，不好意思，可能以我的身份，不应该过问这些事情，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些话想说出来。”
　　马书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吞吞吐吐的尹从南，这个年轻人说话向来底气十足、而且有理有据，今天为什么这个样子。
　　“小尹，你想说什么就说，咱们共事这么久，还这么小心，就显得见外了。”
　　“我是想问问评优的事情。”
　　一听到评优，马国胜就笑了，他是真的没想到，尹从南也这么关心评优，看来人啊还是难以逃出荣誉的枷锁。
　　“小尹，你放心，你为咱么厂做了这么大的贡献，这次评优虽然不能给你评一个咱们常规的优秀党员、优秀职工这类的称号，但是，我们决定，单独给你设立了荣誉职工的奖励。厂里可不会忘恩负义啊。”说完，马国胜满意地笑了笑。
　　“您误会了，我不是想说我的事情。”
　　马国胜的笑收了回来，他不解地看着尹从南。
　　其实，尹从南今天这么唐突地来，确实也违背了自己的一些做事标准，但是他如果不说这番话，却更是违背了自己的内心。“马书记，今年评优的结果里是不是没有叶凯？”
　　这一下子给马国胜问得愣住了。尹从南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正低头看手里的评优结果，一个个核对，没有问题了，就要安排表彰大会的工作了。他开始回忆，好像确实没有看到叶凯的名字。
　　“小尹同志，你是什么意思？”
　　尹从南知道，叶凯没有被评上优秀职工，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可能只是一种误会和不理解造成的结果。所以面对马国胜，尹从南还是非常的心平气和。
　　可惜，叶凯是一个永远不会和别人炫耀自己做过什么的人，想要让领导看到他的努力和成绩，就只能由尹从南出面了。
　　“马书记，不知道您了不了解叶凯这个工人。”
　　马国胜笑了，“叶凯虽然是个普通工人，可是在咱们厂子里也是鼎鼎大名啊。小尹同志跟他的交情看来是真不错。”
　　尹从南解释说，“请您不要误会，我不是因为跟他交情好，才来给他要荣誉的。”
　　马国胜有些好奇了，觉得花点时间听听留学生对自己厂里工人的评价，倒也不错，“小尹同志，你也不要多虑，有什么就说什么。”
　　尹从南态度很端正，他不想让马国胜认为，他下面这一番话，是由于私情。
　　“叶凯在厂子里确实有名，可他还有好多事情，除了铆焊车间的人，并没有人特别了解。
　　“他不仅仅是咱们厂曾经最年轻的三级焊工，现在也是铆焊车间技术最好、看图纸最快的年轻铆工。在援非项目时间紧迫举步维艰的时候，是叶凯主动提出了更改车间布局，实现两线并行，提高了生产效率。引进进口设备的时候，是叶凯全力支持我，和我一起到其他工厂考察，帮我制定了适合工人们学习理解的培训教材。他还在车间里搞了小发明创造，成功地申请到了专利。现在他还在自学英语。是个非常上进，有勇有谋的年轻工人。
　　“他的以往我可能不太了解，可如果说是今年的评优，我认为一定要有叶凯。”
　　作者有话说：
　　太难过了，最近评论量创下新低……看看可怜的孩子把~


第51章 两领导下基层
　　尹从南的一番话，说得马国胜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厂里做了十来年领导了，怎么如今被一个刚来厂里半年的年轻人给教育了一顿。这个尹从南也太过胆大妄为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就不在心里好好掂量掂量吗？竟然因为一个铆焊车间的普通工人来给厂里的一把手提意见，他就不怕刚刚和厂领导们建立起来的革命友情，很可能就因为他的这番话变得岌岌可危了吗？
　　话虽这样说，可马国胜还是把尹从南的话听进去了。毕竟，这都是建设性的意见，作为厂里的党委书记，如果连这点肚量都没有，还这怎么做工作呢。评优结果是厂里领导们开会决定的，实话实说，马国胜也承认自己有些脱离基层，每个工人都做了什么，他没有办法全面了解，即使是叶凯这样经常闹得满城风雨的人物，他也是通过好几道嘴才知道他的一些消息。现在尹从南把叶凯的成绩一一汇报到了自己耳朵里，再装不知道就显得自己昏庸了。而且，尹从南还不是本厂职工，脱离了厂内部的一些利益关系，他的话或许更具客观性，更加可以参考。这说不定对自己来说是个好好了解基层员工的机会。
　　马国胜点点头，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想让让尹从南的时候，对方只是摆了摆手，说自己不会。
　　“小尹啊，你说得很中肯，关于叶凯我们可能不如你了解得全面。这样吧，”马国胜站起身，回到办公桌前，翻了翻评优结果的名单，“你反应的这些跟叶凯相关的情况，我们要开个会讨论、核实一下，毕竟这不是我一个人做得决定，希望你能理解。”
　　尹从南听到事情有希望，他也立刻站了起来，“当然明白，您工作繁忙，我也是贸然前来，您能抽出时间讨论这件事，真的太感谢了。”
　　马国胜摆摆手，“不用客气。你也是为了我们厂的工人好嘛。离评优的表彰大会还有一个星期，你给我们一些时间，到时候会给出大家一个，更合理公正的结果的。”
　　尹从南的表情变得明亮了起来，他向马国胜鞠了一躬，“谢谢马书记。”
　　尹从南离开后，马国胜立刻把李瀚叫来了，两个人就尹从南说的话商量了起来。
　　李瀚说，“咱们这次评优，在基层搞民主评选，就是为了选出基层职工心中的优秀人选。但是名单拿到咱们领导层，大家免不了还是拘泥于老思路，容易选老人，选熟人。这样的话，确实意义不大了。”
　　马国胜觉得李瀚在说风凉话，搞马后炮，“当时会上你也没有提出异议。”
　　李瀚笑了起来，“咱们两个可一直是分工明确，你抓组织管理，我抓生产建设。评优的事情我可向来都是尊重这个领导层的意见。”
　　马国胜无法反驳，确实，李瀚在很多时候都是更尊重自己的意见，哪怕是在生产上，都很少一意孤行。“那这回听听你的意见，关于这个叶凯，咱们怎么办？”
　　李瀚说，“要我说，一个评优嘛，就给他，也算是鼓励鼓励年轻人。年年都是老面孔，我也觉得没意思。”
　　“就这么简单？”
　　李瀚还是端着他那个大茶缸子，说，“啊，就这么简单。”
　　马国胜知道李瀚在跟他卖关子，敲了敲办公桌面说，“老李，有想法就说，不要跟我这里绕圈子。”
　　李瀚不是个绕圈子的性格，这事在他眼里确实很简单，要不就给叶凯评个优秀，要不嘛……
　　“你要是真地想了解基层员工，就不要只了解一个叶凯，咱们厂里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工人，每年都来几十个，不到二十五的早就成了熟练工。正好小尹提出来一个叶凯，咱们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彻底深入到基层职工当中看看，说不定除了叶凯能有意外的收获。”
　　马国胜也有这个心思，就是怕厂里的两个一把手同时考察基层，有些兴师动众，但既然李瀚没有意见，也正合我意，那不如就这么办了。
　　董燕早就听到了消息，今年自己又评上了优秀职工，这是第二次了。但董燕心里，更希望评上的是优秀党员。可能是她在党时间不如别人长、做出的贡献不突出，所以没有被评选上，但是她心里一直有这个目标。
　　和她关系还不错的人，都来祝贺她了，只是表彰大会还有一段时间，她也不好就这么认下来，只能谦虚地说，“现在还没确定呢。”
　　精工车间的人早就了解了董燕的为人，谨慎、古板，做朋友是真的没意思，但是工作交给她倒是让人放心。
　　这天一早，精工车间的工人们刚刚上工，忽然就进来两个人。工人们有心思活泛的，也有只管工作不管其他的，所以有人认识这两个人，有人不认识。
　　认识的赶紧捅捅边上的说，“咱们书记和厂长。”
　　“快去叫主任。”
　　主任还没到，董燕就从办公室里跑出来了，见到两位厂领导，立刻迎了上去。
　　她并没有怯场，而是大大方方地说，“马书记，李厂长，我是精工车间的副书记董燕。”
　　李瀚说，“小董嘛，不用自我介绍了，你啊我们还是认识的。”
　　董燕正笑着，精工车间的主任就来了。
　　问了来意，两位领导倒是不搞什么微服私访，直接明说，“太久没来车间了，所以来转转，顺便了解了解大家对这次评优的意见。”
　　精工车间这回董燕评上了，她也是大家票选出来的，所以主任和董燕都很坦然，由着两位领导在车间转转，有问必答。想问哪个普通职工，他们也不参与，还十分董事地进行了回避。
　　很快，厂领导下车间考察评优情况的消息，各个车间都知道了，这回大楼里竟然是晚一步得到的消息。
　　铆焊车间也炸锅了，有人觉得是好消息，也有人愁云惨淡。
　　王栋和贾鹏在办公室揣摩两位领导的意思，遗憾的是，他们俩的想法总是想不到一块儿去。
　　王栋觉得这肯定是针对各个车间的小领导们的，找找工作漏洞，要给基层领导大换血了。而贾鹏觉得他多虑了，基层领导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基本上站住了就不会轻易被挪位置。
　　“再说了，咱们今年的工作成绩斐然，有什么漏洞？”
　　“把叶凯那样的滚刀肉选成评优候选人，就是漏洞。”
　　贾鹏不解地看着他，“咱们都是严格按照厂里的规定选的候选人，如实上报的。他是车间里一人一票选出来的。你难道还想隐瞒？这是工厂，大家的嘴比孙猴子的筋斗云还快，不等你做手脚，早就传出十万八千里了。”
　　王栋丢下手里的烟头站了起来，“可是别的车间选出来的都是谁，咱们车间选出来这么一位，厂领导要怎么看咱们车间？评优也没评上，白浪费了一个应该属于其他同志的名额。”
　　贾鹏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没有被评上心里不痛快。趁着这次领导来逛车间，想借机把肚子里的火撒出来。可是贾鹏不能由着他这么干。
　　“不管怎么样。咱们是按照厂里的规定，搞民主选举，把叶凯选出来的，即便厂领导对叶凯有什么不满意，没给评优这已经说明问题了。我总是不心虚。”
　　王栋瞥了贾鹏一眼，心里老大不痛快，于是狠狠地丢下一句话，“领导要是问起来，你去解释，我可说不清。现在车间里的人是越来越难管了。放着这么多好好的人不选，非要选个滚刀肉！”
　　贾鹏也懒得再跟他多说，走出了办公室，一边带好安全帽，一边时时刻刻准备着迎接领导。
　　杨晓慧这两天都不敢靠近车间门口，有人问她，她就说她不记得领导都长什么样子，万一人来了她没认出来，给车间耽误事。可是好巧不巧，上午董燕给她送姑姑包的包子，俩人正好在车间门口遇到了两位领导。
　　董燕还是大方地跟领导打了招呼，杨晓慧却在听到“书记”和“厂长”两个称呼后，差点把手里的包子掉地上。
　　“这姑娘怎么了？见到我们像见了老虎似的。”李瀚看杨晓慧有趣，逗了她两句。
　　“对不起书记，我不是故意的。”
　　李瀚又笑了，“是不是每次开厂大会的时候都不认真，我是李瀚，这位才是马书记。”
　　杨晓慧紧张地都结巴了，干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董燕赶紧给她解围，“马书记、李厂长，不耽误您二位工作了，这是我表妹杨晓慧，我给她送个午饭，我们先回去了。”
　　“不着急。”李瀚拦下了两个人，“这小姑娘有意思。杨晓慧，这名字耳熟啊。”
　　杨晓慧连忙摆手，“名字太俗了，才耳熟。”
　　“不是。”李瀚想了想说，“想起来了，焊接比赛就是你赢了尹从南吧。”
　　“没有没有。”杨晓慧下意识否认，发觉自己在欺骗领导之后，又改口，“是是是。”
　　马国胜和李瀚都被逗笑了，“到底是不是你？”
　　杨晓慧看了看董燕，董燕对她点点头，她才稳下神说，“是我。我跟小尹同志比赛，赢了。”
　　“小姑娘真厉害。你怎么会代表你们车间跟小尹同志比赛的呢？”
　　杨晓慧想起往事，不禁叹气，“嗨，都是叶凯的主意。”
　　李瀚和马国胜一对视。终于要说到主角了。
　　作者有话说：
　　我要想个新姿势来求评论了！


第52章 金杯银杯不如大家的口碑
　　马国胜目前为止，只听过尹从南直接对叶凯有过评价，这回来车间里看看，也更好奇别的工人是怎么评价这个年轻人的。他对杨晓慧笑了笑，“别着急走，正好问你几句话。”
　　杨晓慧这是第一次面对厂里的大领导，紧张胆怯是必然的，现在唯一能帮她的就是旁边的表姐董燕，她为难地看看她。
　　董燕不久前刚在精工车间见过两位领导，明白他们这次来车间就是想听听基层职工的声音，于是拍拍晓慧的手说，“你大胆地说，只要是实话，有什么说什么就行。”
　　李瀚说，“没错。不要瞻前顾后的，听你表姐的没错。”
　　杨晓慧这才有了底气，用力点点头，“书记，厂长，我保证说实话。”
　　两位领导点点头。董燕见状就先回去了，毕竟在聊别的车间的事情，自己在场不太好。
　　李瀚先开了口，“晓慧同志，你刚才说，你跟尹从南比焊接，是叶凯出的主意？”
　　“对啊。”杨晓慧点头，“我自己可不敢出这个风头。”
　　“那叶凯为什么要选你呢？”
　　杨晓慧回忆了一下，自己先不好意思笑了，“因为我还没有考级。我就是个最普通的焊工，只能焊一些平焊的活儿。尹老师好像也是没有考级的焊工。”
　　听到这个称呼马国胜笑了，“为什么叫尹老师？”
　　“哦，因为他给我们做培训啊。还有叶凯也是，我们有时候也叫他叶老师，还有技术科的郝老师。”
　　“好老师？”
　　“嗯，技术科的郝晨。”
　　“哦，是他。”马国胜想起来，他对还在纳闷儿的李瀚说，“就是那个第一个主动要求来咱们厂的那个大学生。”
　　“想起来了！小尹同志也提过他。”
　　杨晓慧看着两个领导互相提醒的样子，直笑，“书记厂长，你们脑子真好。我就经常什么也记不住。”
　　两个领导看到小姑娘说话直爽又爱笑，挺可爱的，就继续问她，“叶凯培训你们怎么样啊？”
　　“可好了！他跟尹老师还有郝老师教的不一样。尹老师和郝老师说话，我有时候听不懂，但叶凯说得我都懂。虽然我现在还不能操作咱们的机器，也有好多活儿我没考级干不了，不过叶凯讲了之后，我就明白了，打算明年就考个一级工。”
　　“小姑娘很有志气！”
　　杨晓慧高兴地扬起下巴，阳光照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她越说越起劲，“我当时考焊工证，叶凯都帮了我好大忙，怎么用焊机，怎么调焊把的角度，怎么看焊道，怎么走线，都是他带我的，算我大半个师父呢。叶凯还做了好多事儿呢，我一口气儿可说不过来。”
　　听到这里，马国胜和李瀚已经确定，尹从南对这个叶凯的评价所言非虚。
　　李瀚对杨晓慧说，“你的包子是不是都要凉了？”
　　“哎呀！”杨晓慧这才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捧着一大盒子包子呢，不过她立刻又笑了，“领导，你们还有什么要问我的，这包子没事儿，咱们厂里暖气足，我一会儿放到更衣室的暖气上，一会儿就热了。可你们得快点儿，我再不回去干活儿可不行了。”
　　杨晓慧的样子，把两位领导逗得忍不住直笑。
　　“这样啊，那你先去忙吧，我们自己去转转。”
　　“好嘞。书记、厂长，那我进去了。”杨晓慧抱着包子，转身小跑着进了车间。等在门口看不到杨晓慧的影子的时候，两位领导对了个眼神，一起走了进去。
　　等杨晓慧放好东西，带好安全帽回到车间里面的时候，两位领导已经站到了新设备前，和两个车间领导聊起天了。
　　“现在咱们车间，能操作新设备的有多少人？”
　　贾鹏回答，“所有工人都进行过培训了，不过目前只有三级工以上的焊工才可以操作。”
　　李瀚点点头，回头看了看，招呼了一个憨头憨脑的工人过来。
　　年轻人看看周围，确定不是叫别人之后，笑着跑了过去。对几位领导鞠了个躬，“书记、厂长，您好您好。”
　　“你叫什么啊？”马国胜问。
　　“我叫赵永宝。”
　　“是焊工吗？”
　　“对，我去年刚考的一级工。”
　　“这个机器你会操作吗？”
　　赵永宝挺直了腰杆说，“会啊，我们培训了两个礼拜呢。不过我是一级工，现在还不能操作。”
　　李瀚说，“那你给我讲讲这个机器的操作方法，各个部件都叫什么。”
　　赵永宝看看旁边两位车间领导，觉得自己露脸的时候到了，很是开心。他走到机器前，伸着胳膊，把机器的每一个部分都介绍了一遍，然后不仅把操作方法说明白了，还备注了很多注意事项。
　　“关闭的时候，一定要先关焊机头，再关传送带，一定记住了！”赵永宝神色恳切地叮嘱两位厂领导。
　　李瀚哈哈笑了起来，“记住了！看来你也记得很牢啊！”
　　“老师们教的好。”
　　“你是说，尹老师、叶老师和郝老师？”马国胜问。
　　“对啊！您也知道！尹老师和郝老师是技术科的，叶老师就是我们车间的叶凯。”
　　叶凯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任浩光给他扶着钢板说，“都说这回领导进车间是为了评优的事儿，你说是真的吗？”
　　“左边歪了，你别动。”叶凯手里的小榔头敲了敲任浩光手里的钢板。
　　“你看赵永宝在那儿干什么呢？”
　　“立起来我看看。”
　　任浩光应声把钢板扶起来，然后把脖子扭了将近一百八十度，“诶！领导朝这边看了！是不是在看你！”
　　叶凯站直了身子，越过任浩光的肩膀也朝那边看过去，他们确实是在看这边。
　　“他们是不是提到你了！会不会是这回评优，领导们听到了什么，觉得没有你不公平，所以特意来车间啊。完了，他们要是问王栋，王栋肯定不说你的好话。你快过去，跟领导面前晃悠晃悠，别让王栋抢了先。”
　　叶凯没有理他，又蹲了下去，继续忙活手里的活儿。
　　任浩光一看叶凯这意思，就明白了，他要是再多说，免不了又要被叶凯数落，干脆也不出声了，继续扶钢板。
　　两位领导放走了赵永宝，转过头来和贾鹏、王栋说，“行了，我们自己随便看看问问，你们也去忙吧。”
　　这是让两个人回避呢。贾鹏正好害怕王栋说错话，趁着这个机会拉着王栋走了。
　　那个叶凯，早早就和两位领导互相看见了，可他装作没看见，仍然干活儿。马国胜跟李瀚说，“是个心高气傲的小子。”
　　李瀚点头，“也就这个脾气，才能总搞些名堂出来。”
　　马国胜说，“王栋对他有些意见。”
　　李瀚笑了，“咱们过去看看。”
　　“嗯。”
　　李瀚走到叶凯背后，看着他和任浩光配合做铆接。任浩光看到领导过来，刚要说话，就被叶凯喝止，“别动！”
　　任浩光只好钉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李瀚盯着他俩干活。
　　叶凯手底下纹丝不乱，很快就把几个铆接的点做好了标记。他站起来，才回头，跟李瀚打了招呼。
　　“李厂长。”
　　任浩光也立刻说话，“厂长好。”
　　“叶凯吧。”
　　“嗯。”
　　“我叫任浩光。”
　　“小任同志，你好。”
　　任浩光第一次跟厂领导说上话，笑得都有些不自然。
　　李瀚曾经也是铆工出身，刚才看到叶凯工作的样子，就知道这是个技术过硬的工人，现在仔细看模样，又是精精神神的好小伙子。尹从南夸奖的人确实不让人失望。
　　马国胜看看李瀚，笑了起来，“好，你继续工作吧。”
　　说完两个人就走了。
　　任浩光皱着眉头，半天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叶凯摇摇头，不知道。
　　两位领导前脚刚走，王栋就从办公室里蹿了出来，他走到叶凯面前，阴阳怪气，“可以啊叶老师。仗着自己和留学生关系不错，都反映情况到书记、厂长面前了。”
　　叶凯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病，没有理他。
　　这时候贾鹏也到了，拉着王栋说，“你别乱说话。叶凯不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任浩光说，“怎么了王主任，叶凯今天到厂就没抬头，一直在干活儿，又怎么惹你了？”
　　王栋再要说话，贾鹏先把他摁住了，“叶凯，你别多想，可能都是误会。刚才两位领导问了我们一些你的情况，说是从尹从南那里知道的。想到这不马上就要评优表彰大会了吗，王主任就误会了。”
　　王栋接着说，“我可不觉得是误会。这分明是找到门路了。我们是工人，都觉得跟留学生知识分子有距离，你平时也不用正眼看人，偏偏就和留学生关系好。原来是有目的。”
　　任浩光听不下去了，刚要张嘴理论几句，就听见高俊友远远地喊了一声，“叶凯！”
　　任浩光回头才发现，幸亏高工及时喊了这一声，不然叶凯就要打人了。榔头还在他手里，只是没有挥起来。
　　高工走过来，把叶凯推到一旁，跟王栋说，“主任，年关车间是不太忙，但也不要没事找事。”
　　叶凯的眼神也让王栋吓得够呛，一时间竟然没有说出话，最后被贾鹏拉回了办公室。
　　高工回手就给了叶凯脑袋一巴掌，“你还要动手是不是！”
　　“没有。”叶凯否认，“我不会打他的，给大家找麻烦。”
　　“知道就好！去干活！”
　　这一天中午，尹从南没有见到叶凯，这是常事，他就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听说了今天领导去了铆焊车间，他想问问他领导有没有和他说些什么。终于，下午下班时，他在工厂门口看到了叶凯。他们距离不远，他喊了他一声。
　　往常只要听到尹从南的声音，叶凯都会回头，然后站住，在原地等着他。可是今天叶凯没有回头，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跟着人流向外走。
　　尹从南觉得不对劲儿，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5555555大家给留个言吧，挥动你们的小手手给我留几个字吧~~~
　　嗯，凯凯和小南要闹矛盾了，这是他俩时隔几十章再次把关系搞僵~~~~


第53章 遇到了分歧
　　“叶凯！”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尹从南又喊了一声，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他，只有叶凯越走越快。
　　尹从南明白了，叶凯在躲着他。可是好好的，为什么要躲着自己呢？尹从南在如潮水般涌向厂子大门外的人群里，拼命挤到了叶凯身边，一把拉住了他。
　　“叶凯！”
　　这一举动，让周围的人都忍不住看向他们俩。如果再挣扎，免不了要影响交通了，叶凯只能停下来，却目视前方，完全不看尹从南。
　　“你怎么了？”他们俩的位置实在是太显眼，尹从南一用力，就把叶凯拉到了一旁，人群从他们身边快速涌动着。
　　叶凯没有说话。此时是一天中最为嘈杂的时刻和地点，他的脑子里也是一样的乱。他本想赶快回家，自己冷静一下，然后找一个好的理由，说服自己，接受尹从南的好意。可是，尹从南没有给他时间，他们在叶凯脑子最乱的时候相遇了。
　　他现在没有办法回答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知道尹从南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可是他心里就是难受。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只要说出口，就肯定不会是什么中听的话。所以现在他只能沉默，他甚至不敢看尹从南的脸。
　　尹从南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可是他一时半刻也想不到。叶凯不说话是常有的事情，可在他们成为了好朋友之后，很久都没有这样沉默相对了。好在尹从南并不慌张。这样的场面他处理过很多次，不在乎多这么一次。他只是想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让叶凯又用这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面对自己。
　　他没有放手，一直拉着叶凯的胳膊。就这么过去了一分钟，两分钟。哪怕大家都急急慌慌想要下班回家，还是不能不注意到路边这两个奇怪的人。还是两个厂子里大名鼎鼎的人。
　　叶凯和尹从南都发现大家已经开始在纷纷议论了。可是现在谁也不能再做什么，不然事情会弄得更加难堪。
　　“你放开。”叶凯终于说话了。
　　尹从南却握得更紧了。
　　“你放开，我又不会跑。”
　　叶凯从来不说谎，尹从南慢慢松开了手。
　　又过了一会儿，下班的大部队已经走出工厂大门了，他们周围的人流变得稀疏起来。尹从南终于不用大声说话了，他绕到了叶凯面前，努力寻找他的目光，可叶凯一直在躲避他。
　　他虽然心急，却也得稳下来跟他好好说。
　　“叶凯。”他认真地叫着他的名字，哪怕对方不看自己，他也依旧看着对方，“有什么事不能和我直说，要躲着我？”
　　“我没有想躲你，只是现在不想说话。”
　　“好，不说话也行，那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事情了，你可以跟我说，不要这样闹脾气。”
　　“你什么都没做错。”叶凯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他用力抓着自己有些乱的头发，“是我自己的问题。”
　　叶凯说得是实话。尹从南没有做错，他不应该跟他闹脾气，可这会儿，他就是不能把自己捋顺了。
　　“如果是你的问题，你不会这样的。”尹从南不敢说自己百分百了解叶凯，但他至少知道叶凯是个罪不及他人的人。叶凯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情绪而为难其他人。他既然对自己这样态度，事情一定和自己有关。忽然，尹从南明白了，他问，“是不是因为领导来车间的事情？”
　　叶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猜中了，心里一个胀得满满的气球，一下子就被放了气。他现在才明白，他想躲的并不是尹从南，而是那个让他心里难受的念头。
　　他转过头直视着尹从南，问他，“你和领导说了什么？”
　　尹从南实话实说，“我向领导反映，这次评优应该有你。”
　　“为什么？”
　　“今年我们一起做了那么多事情，领导肯定了我的工作，却忽略了你，我觉得这不公平，这次评优，你应该评上。”
　　叶凯摇摇头，他说不好尹从南是天真还是一根筋，“我没有评上，这不是太正常了吗？我不需要什么评优。领导们爱怎么决定就怎么决定，我根本不在乎。”
　　尹从南很坦然，“我在乎。而且这是我的想法，我有权利跟领导说出我的想法。”
　　叶凯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于是他也说，“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不需要这些虚名，我做的一切也不是为了这些虚名。”他顿了顿，对尹从南说，“我以为你懂。”
　　尹从南看到了他脸上的失望，他不想让叶凯误会自己，“我当然懂。可我并不觉得评优是所谓的‘虚名’。”他沉了一口气，问叶凯，“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
　　这时候下班的歌声已经结束了，厂门口早就没有了人流，热热闹闹的千人大工厂，忽然从白天的热火朝天中挣脱了出来，变得非常安静。
　　叶凯没有回答，也没有要走，尹从南就默认他打算听下去了。
　　“无论是你还是我，还是咱们大部分的工人，咱们努力工作，我相信没有几个人是为了虚名。但是，大家在工作中流过的汗、动过的脑筋，是不是也应该得到肯定？”
　　这句反问，叶凯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在车间里，大家都信任你，觉得你又有本事，又有胆量和气量，好多人拿你做榜样。所以这回评优搞民主投票，大家才都愿意选你。如果你做了这么多努力，为车间和厂里贡献了这么多劳动和想法，都还得不到一个‘优秀职工’的称号，以后那些以你为榜样的年轻工人，还有什么动力努力工作呢？”
　　说实话，叶凯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是习惯了荣誉和自己擦肩而过，也不喜欢把自己的努力和这些荣誉挂钩的感觉。但显然尹从南站在另一个角度，能想到的比他更多。
　　尹从南接着说，“这个荣誉你可以不在乎，但把这个荣誉给你，会让咱们工厂更多的年轻工人明白，厂领导看到了大家，也认可了大家。这不单单是叶凯被评为‘优秀职工’的事儿，更是给所有年轻工人一个信心。”
　　尹从南说完了，他看着叶凯，等他会说什么话反驳自己，可是叶凯没有。他只是看了看尹从南，然后走了。
　　尹从南想叫住他，但张了张口还是没有出声。他知道叶凯有他的固执和坚持，但是他是明白人，自己的这番话他会懂。当然，叶凯也可以完全不认同自己的话，即便如此，尹从南也能够接受。他允许叶凯和自己之间存在分歧，而这些分歧不会影响他们继续做朋友。
　　就在尹从南看着叶凯背影消失在大门口外的时候，忽然有个清亮的声音喊了他。
　　“小尹同志。”
　　尹从南回头，看到是董燕。
　　“你好，这么晚才下班？”
　　董燕笑笑，给尹从南展示了一下怀里抱着的书，“今天要去业大上晚课，所以在食堂吃了饭才出来。”
　　尹从南点点头，这时候他心情不是很好，不知道要和董燕说点什么话才合适。
　　“小尹同志，对不起。”
　　“怎么了？”
　　董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我在旁边，听到你和叶凯说话了。我不是故意要偷听，就是当时没敢走过来。你也知道，叶凯对我有些意见。”
　　尹从南并不知道叶凯是怎么想董燕的，可他还是脱口而出，“你不要误会他，他应该不会对你有什么意见。”
　　董燕无奈地笑笑，“他和我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什么意思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既然董燕说得这么确定，尹从南再多说就像是为叶凯狡辩了。
　　忽然董燕又说，“所以，小尹同志，你刚才说的话我都能理解，可是叶凯就理解不了。”董燕想起了自己好几次苦口婆心和叶凯谈话的经历，全都被冷言冷语打了回去。自己轻则伤心，重则流泪，没有一次好结果。她真心觉得尹从南也不过是一番好心被叶凯当成了驴肝肺。“他真的很难明白别人的好心好意。总是有自己的一套歪理。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就好了。”
　　尹从南被董燕的几句话搞糊涂了。
　　“董燕同志，我们刚才不是吵架，他也没有说什么歪理。我们只是聊了几句。”
　　尹从南说得很淡然，让董燕一下子觉得，自己刚才听到看到的是不是真的。他们明明在激烈地争辩，而叶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为什么到了尹从南口中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是吗？”董燕有些犹豫了，“那我可能是理解错了。”
　　尹从南不想就这个问题和董燕多说什么，于是对她点点头，“不要耽误你上课吧。我也先走了。”
　　而这一刻，董燕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忽然大声说，“你去哪边？我们可能顺路。”
　　只有从厂门口出来右转的一小段路是同路的，尹从南没有拒绝，董燕低着头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亮，好像能直接拍打到胸前的几本书上。她微微侧目看了看旁边的尹从南，即便他完全没有看自己，这也是难得的美好时刻。


第54章 关键时刻的逃兵
　　还没有到家，叶凯在路上就已经没脾气了。尹从南说得对，这不是什么虚名不虚名的事情，做出了成绩，就应该被大家看到，得到肯定。一码归一码。反而是自己，把这种奖励套上了一个“虚名”的定义，倒显得不纯粹了。尹从南认为自己优秀，值得一个荣誉，这是尹从南的想法。没错，他有权利去和领导说明。而且自己有千万个理由，也不该对一个欣赏自己肯定自己的人闹脾气。
　　叶凯知道自己错了，他决定明天去和尹从南认错。
　　认错的时间选在了中午，这可能是叶凯人生中第一次主动认错。他拿着饭盒，慢慢悠悠地朝大楼的方向靠近。路上遇到了招呼他一起去吃饭的人也都拒绝了。出车间之前，他还一副坦荡荡的样子，心想，不就是认个错吗？有错就认，而且还是跟尹从南认错，这没有什么丢人的。可是越靠近大楼，他心里就越打鼓。脑子里想好了一套词，现在也越琢磨越不对。他总觉得自己的那点心思，怕是瞒不过尹从南眼镜背后的那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好像总是能看穿自己。
　　就在他犹犹豫豫，慌慌张张，生怕还没准备好一抬头就撞到尹从南的时候，他一抬头碰到了张工。
　　“叶凯！”张工老远就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条路上的身影。从车间到食堂，和从大楼到食堂，是两条路。
　　叶凯本想在路口等着尹从南，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已经拐弯了。
　　“张工。”
　　张工小跑两步赶过来，“你来这儿干嘛？”
　　“我……”
　　“找小尹吧。”张工不等叶凯说，一口就断定了。
　　“您怎么知道的？”
　　张工赶快说，“嗨，小尹中午一下班就去找你了，我才猜你是不是来找他。你们俩走岔了！”张工在替他们俩着急。
　　“什么？他怎么去找我？”
　　“你们俩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张工拍拍叶凯，“他从那边，直奔你们车间去了，你快去看看吧。”
　　叶凯点点头，赶紧跑了过去。果然看到尹从南在铆焊车间门口，正和赵永宝说话，看来他也发现两个人走岔了。
　　这么一折腾，叶凯心里早就顾不上别扭了，他冲上去喊了尹从南一声，“这边！”
　　尹从南回头看到是他，笑了起来。
　　叶凯走过去，尹从南问他，“你怎么从那边来？他们说你去食堂了。”
　　“我去找你了。”
　　尹从南歪了歪头，“我也是来找你的。”
　　“我知道。”
　　尹从南疑问地看着他。叶凯说，“看到张工了，他说咱们走岔了。”
　　尹从南点点头。
　　叶凯还有点喘，问他，“你来找我干什么？”
　　尹从南笑着举起饭盒，“找你吃饭。”
　　本来还有点担心尹从南来兴师问罪，可看到他对自己还是笑得那么自然，一下子就放心了。两个人跟着人流，并肩往食堂走。
　　食堂今天有红烧肉，素菜有香菇油菜和海米冬瓜。两人各自盛了满满一大盒。
　　坐在他们往常坐的角落里，尹从南还是开口问了，“你刚才去找我，有什么事？”
　　幸好叶凯早有心理准备，于是一秒也没犹豫，“认错。”
　　“认错？为什么要跟我认错？”尹从南从来没觉得叶凯做错了什么。甚至还想过，自己在和领导反映和叶凯相关的事情时，应该先和叶凯商量一下，这一点确实是疏忽了。如果叶凯还在生气，自己应该跟他认错。没想到，事情反过来了。
　　叶凯忽然反问尹从南，“这次评优，有你吗？”
　　尹从南点头，“但因为我是借调来的，所以厂里说要给我一个荣誉职工的称号。”
　　叶凯满意地点点头，“你为厂里做了这么多别人做不了的事情，他们应该给你这个称号。”他顿了顿又说，“所以我明白了。昨天，你说得对。我不该跟你闹别扭。你做了这么多，如果厂里什么荣誉都不给你，我也会觉得不公平。所以，我工作做得好，也应该让领导看见，如果这次评优有我，也是领导认可我的工作才给我的。以后，所有工作做得好的人都应该被领导看见，都应该被评优，这才能让大家更有干劲儿。”叶凯一股脑把昨天想好的词儿说了出来，他想，他应该把他的意思说清楚了。
　　尹从南看他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什么荣誉，而是要去为了革命赴汤蹈火一样。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叶凯抱着饭盒，大半张脸都被饭盒挡住，只剩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在看尹从南。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尹从南用力地点头，生怕叶凯误会了自己，“只是，我并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
　　“没有。是我自己想明白的。”叶凯心里还憋着其他主意，怕被尹从南看穿，只好一边说话，一边大口吃饭，掩饰自己。
　　尹从南点点头，“那就好。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下次我会跟你商量的。”
　　叶凯举起一只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不用了。以后这种事啊，我自己能处理。这事情咱们就算过去了。这次评优无论有没有我，领导能下车间亲自了解一下车间里的工作情况，这就是一件对大家都好的事儿。”
　　叶凯说得有道理。尹从南非常认可。具体让谁评上“优秀”不是最终的目的，否则就太狭隘了，成了谋求私利。让领导看到基层员工的努力、让每一个在岗位上尽职尽责的人都获得应有的评价，这才是大家的愿望。
　　叶凯能这么快就想通，而且还一步就想到了重点上，让尹从南觉得合理又有点意外。
　　“那你之前为什么这么反感评优？”
　　叶凯吃饭的动作慢了下来，干脆放下了饭盒。
　　“没什么反感的。就是不想评。一句两句我也说不清。”叶凯说完继续吃饭，却让尹从南陷入了思考。
　　评优表彰大会如期举行。活动中心坐满了人，大家都穿着整齐的灰色工装，显得很有气势。从会场最后放远远向前看去，主席台就像是飘在黑压压的海洋上的一艘红色的小轮船。上面载着七八位厂领导，马国胜和李瀚坐在最中央。头顶红色的横幅写着今天大会的主题——“年度优秀党员、优秀职工表彰大会”。
　　落座之后，大家还在说话，似乎热闹的气氛和激动的情绪一定要用语言表达出来。会场里嘈杂了很久，直到大喇叭里传来了办公室主任维持纪律的声音，才渐渐安静下来。
　　表彰大会只开一个上午，下午大家还要正常工作。所以往年的这个上午对于很多人来说，就相当于休息了，坐在台下，偶尔鼓鼓掌就好。
　　可是，今年不同。因为有传说，在领导下了基层了解了很多情况之后，评优的结果更改了。可是这次保密工作做得好，谁都不知道这次到底是谁被评上了。那些参与了评优的领导层也都三缄其口，大家都猜，这次是两位一把手下了死命令，严格把评优结果保密到表彰大会当天。大家都很好奇，到底领导们最终做了怎样的决定。
　　主席台上的领导们神色各异，可大都是高兴的。尤其是马国胜和李瀚。
　　这一年，轻机厂成绩斐然，受到了省里和市里的瞩目，成了行业里的领先企业。他们不仅顺利完成了国家委派的任务，还超额百分之三百完成了去年定下的任务量，效益也是一翻再翻。更重要的是，他们仅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顺利完成了设备引进，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将进口设备投产。这一举动直接推动了省工业厅建立进出口办公室的进展。这个一直在行业内不温不火的企业，今年像是改头换面一样，迸发出了活力与朝气。
　　马国胜又强调了一遍今年的评选方式，“在这样评选改革下，今年的评优表彰大会上，大家可能会看到很多，以前不常出现在这个场合的职工。这是在充分重视了基层职工的声音，听取了基层职工的意见之后决定的。希望大家虚怀若谷，向他们学习，取长补短，在未来的工作中，一起更上一层楼。”
　　马国胜的发言结束后，办公室主任来到了主席台一旁的话筒前，宣布表彰大会的颁奖环节开始了。
　　领导们轮流念着获得奖励的职工的姓名，从大楼开始，一个科接着一个科。
　　台下的人都支棱着耳朵听着，伸着脖子看着，想知道这里面有几个是自己投过票的人。
　　尹从南却一直不停地回头看，找了好久，他才找到铆焊车间的位置，可是会场里人太多了，大家又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他坐在前排，离后面太远，他总是找不到叶凯的身影。旁边的张工推了推他，“小尹，你找什么呢？”
　　“张工，你看到叶凯了吗？”
　　张工也跟着他向后望，然后指了一个方向，“那个，那不就是吗？”
　　尹从南推了推眼镜，看到了一个半躺在椅子上的人，他点点头说，“看到了，张工。”
　　“怎么了？评优有叶凯吗？”张工在他耳边小声地问。
　　尹从南笑着摇摇头，“不敢说百分百，但我觉得有他。”
　　马上就要到技术科了，吴力准备起身时，却听到办公室主任念出了郝晨的名字。还在跟尹从南小声说话的张工一愣，不敢相信地看着尹从南。
　　“是郝晨！”这时尹从南才想起来，他还没有注意到郝晨坐在哪里。
　　郝晨从他身后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技术科的所有人。大家对他鼓掌，尤其张工最热烈，“快去啊郝晨！快上去啊！”
　　尹从南也甚至伸手拉了他一下，郝晨这才糊涂着走上了台。
　　接下来是各个车间。董燕不出所料地登上了主席台。她今天将头发半梳了起来，站在台上依旧大方得体，面对给她鼓掌的同事有礼貌地鞠躬，和领导握手也是毫不怯场。她站在台上，飞快地寻找着尹从南的位置，终于她看到了正在为自己鼓掌的尹从南。他们四目相对，董燕在这一刻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尹从南的眼里好像只有自己。
　　“铆焊车间，优秀职工，叶凯。”办公室主任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对视。尹从南不假思索地回过了头，看向刚才记住的叶凯的位置。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到了铆焊车间的人的身上，这个名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都期待着，那里应该站起来一个高个子冷面孔的年轻人。
　　可就在那一瞬间，整个铆焊车间的人都站了起来。他们乱作一团，慌张的情绪好像传染了整个会场。
　　尹从南也站了起来，张工紧随其后，“怎么了？”
　　这时从铆焊车间的方向传来重重叠叠的好几声，“叶凯去哪了！”
　　尹从南不理会所有人的迷惑和慌乱，他看向了会场尽头小门口，那里有个背影，正在疯狂向外冲。尹从南看着那个背影，摇了摇头，无奈地勾起了嘴角，那些让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在叶凯的狂奔中豁然开朗了。他甚至没有听到下一个念到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第55章 受不了就跑
　　叶凯在表彰大会上消失了。原本是属于优秀党员和优秀职工的一天，却被叶凯的临阵脱逃抢了风头。大会开到一半，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就已经转移到叶凯身上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把这个重要的会议搅翻天。
　　厂领导也不能理解，他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会场里的骚动。直到确认是人跑了之后，都泄气地坐下，让办公室主任把会议继续下去。
　　这一天，叶凯没有再出现，不仅错过了优秀职工的颁奖，丢失了这个荣誉，还被记旷工一天。
　　尹从南领奖下台，张工拉着他问，“这下你可难办了。”
　　尹从南不解，问他为什么。
　　张工叹口气，“谁不知道，叶凯这次能评上优秀，是因为你去和领导反映情况。结果领导把荣誉给他了，他却跑了。让你坐蜡。”
　　尹从南没有为难，反而笑了。
　　张工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你怎么还笑了，这是什么好事吗？”
　　尹从南说，“我跟领导反映了情况，领导到基层也了解了情况。您看，郝晨评上了，这么多年轻员工都评上了。我不难办。我觉得我做得对。至于叶凯，”尹从南望着叶凯跑出去的那个门口，“荣誉给他了，他有权决定要不要。他不想要是他的事情，我做得也没错。”
　　张工被尹从南的话说得一愣，一时没明白过来，最后憋了半天，只能连连叹气。
　　大会结束后，所有人都陆续向外走。等尹从南走出门口的时候，看到了路边的王栋。他瞥了王栋一眼，并不想多说话，仍旧跟着大部队向前。
　　没想到王栋主动走了过来，喊了一声，“小尹同志。”
　　尹从南拿着奖状，对他点点头，“王主任。”
　　王栋看着奖状笑了笑，笑里带着得意，“恭喜小尹同志啊。”
　　尹从南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就点点头。
　　“小尹同志我得给你道歉啊。”嘴上说着道歉，但语气里却歉意全无，是满满的趾高气昂。
　　“您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尹从南已经料定他不会说什么让人舒服的话。
　　王栋阴阳怪气，“嗨，还不是那个叶凯嘛。小尹同志你这么费心，在领导前头给他说好话，结果今天弄成这样，我当然要给你道歉。是我的责任，没有教育好自己车间的工人。”
　　尹从南明白了，王栋这是要给自己难堪呢。好在他并不在乎，笑笑说，“王主任您不用跟我道歉，这是叶凯的决定，跟我没什么关系。”
　　王栋从口袋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上，“我就说那个叶凯不值得你这么重视他，他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不识好歹。”
　　“王主任。”尹从南严肃起来，“叶凯今天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但是您是他的领导，厂里把荣誉给他，也是对铆焊车间的肯定，您作为他的领导，应该为他高兴。这样说您自己车间的工人，您是觉得领导这个荣誉给得不对，还是觉得铆焊车间不应该得到这个荣誉呢？”
　　其实，王栋是有些怵尹从南的，他们几次交锋，都是尹从南占了上风，面对工作从来都不会委曲求全。他本以为，叶凯这次逃跑，面子上最过不去的就是一直替叶凯说好话的尹从南，可没想到，这个大留学生还是能把自己说得哑口无言。
　　旁边的张工看出来尹从南是真地有些生气了，于是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尹，咱们回去吧，还有两个图纸我得问问你。”
　　那边贾鹏一直在找王栋，果然看到他在这里惹麻烦。
　　尹从南没再多说什么，跟着张工往办公室走。
　　张工走了几步就对尹从南说，“也就是你敢和王栋这样说话，换了我们可是不行。”
　　尹从南明白张工的意思，归根结底，尹从南是外单位的，再过不久他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所以他不怕和王栋闹矛盾，有什么话都敢之说。可是换做张工的立场，就不能这样处理同事关系了。
　　尹从南想到这点，也有点怪自己鲁莽了。可是王栋用那样的话说叶凯，他不能忍受。
　　“对了，你知不知道叶凯到底为什么跑啊？”
　　尹从南知道，也不知道。说他知道，是因为这段时间他自认为了解叶凯的性格。见到困难就上，见到荣誉就跑，这可太是他会干出来的事情了。可究其原因，到底他是怎么成了现在这样，他却不知道。于是尹从南摇了摇头。
　　张工说，“这个小子，心思太深，谁都看不懂他。你人聪明，又有真本事，他愿意跟你交朋友。可是话说回来，你也不一定能明白他。”
　　尹从南笑了，“看来张工您也挺了解他的。”
　　张工摆手，“我可不了解他。要说了解他，我看咱们厂子里也就一个人。”
　　“谁？”尹从南一下子来了兴致。
　　“高工啊。”
　　尹从南恍然大悟，“对啊，他最听高工话了。”
　　说着，两个人就回到了办公室。
　　吴力在座位前沉着脸，他看了看郝晨又看了看其他人，最后盯住了刚刚会办公室的尹从南和张工。跟尹从南他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是外人，而且再忍几个月他就走了，也不能兴风作浪了。可是吴力没想到，张工这样一个老同志，这时候也能有立场错误。郝晨上台时，他鼓掌的那个高兴劲儿，是不是早就忘了技术科的科长是谁了。
　　吴力越想越生气，把张工叫了过来。
　　张工屁股还没落座，就又赶紧走到吴力跟前。
　　“张工，昨天说的那两张蒸馏设备的图纸，完事儿了吗？”
　　张工知道他气儿不顺，这会儿就是没事找事，自己也不能顶风作案，于是点头说，“今天还没弄完，明天下班前应该能好，还有几个地方没有算清楚。”
　　“今天就弄完！你自己算不清楚，科里这么多人，大家一起算。”
　　张工点头，“就不麻烦大家了，我自己做，争取尽快弄完。”
　　办公室里的人都在看着他，吴力也不好太难为老同志，点了点头。
　　张工回到座位，尹从南走了过来，从张工的桌子上拿起一张图纸。张工想要拦他，尹从南摇了摇头，把图纸拿到了自己桌子上，工作了起来。
　　好在这套蒸馏设备是行活，没有什么特别新奇的地方，设计稿和草图也早早画好了。为了不让吴力再刁难张工，尹从南晚上就留下来帮张工做最后的收尾，让老同志提前回家了。
　　一画图就忘记了时间，尹从南离开大楼时，整个工厂里只有路灯亮着。他整理好图纸，放进抽屉里锁上，收拾好东西，就快步向厂门口走去。路过铆焊车间时，发现车间的灯竟然还亮着。他走到门口，顺着半开的大铁门的门缝往里望，看到是高俊友带着两个徒弟，好像是在教他们看图纸。
　　尹从南想起了和张工说的话，被好奇心驱使着，他推开门，喊了一声，“高工？”
　　高俊友回头，看到是尹从南，高兴地跟两个小徒弟说，“你们俩小子运气好，今天遇到咱们厂最会画图纸的人了。”
　　尹从南不好意思地笑笑，走了过去。见到高工手上拿着的，就是他最近做的图。
　　两个年轻人，看到是尹从南笑着跟他问好，“尹老师。”
　　尹从南说，“在高工面前我可不敢称老师。”
　　高俊友说，“连我都听过你的培训，怎么不能称老师。小尹，你着急回家吗？”
　　“不着急。”
　　“那正好，你给他们俩讲讲这个图纸，怎么就看不明白呢。”高俊友说着叹了口气，“叶凯今天要是在，就省了我的事儿了。”
　　尹从南拿过图纸，让高工先去准备下班，他和两个年轻人在设备旁边聊了起来。
　　等高工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尹从南已经把图纸讲明白，放两个年轻工人回去了。
　　“他们俩明白了？”高工指着他们的背影。
　　尹从南说，“看样子是明白了。”
　　“你们俩快点，等着你们关车间门呢。”
　　两个小徒弟赶紧跑去更衣室。
　　“小尹，谢谢你了。天黑了，赶紧回去吧。”
　　尹从南看到两个小徒弟进了更衣室，转头对高俊友说，“高工，我还有事问您。”
　　“什么事？”
　　“您知道叶凯为什么会这样吗？”
　　高俊友打量了下尹从南，“你找我是为了叶凯的事儿？”
　　“嗯。”
　　高俊友迟疑了一瞬，对尹从南说，“你要是说他今天跑了的事情，那我告诉你……”
　　尹从南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全是高工跟他说的那几句话。
　　“叶凯小时候跟他爸对着干，上学跟瞧不上他的老师对着干，到了厂里跟技术不行又爱摆官架子的领导对着干。你今天让他站在台上接受领导给他颁奖？他心里受不了。我告诉他，受不了就跑，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难怪，叶凯逃出去的背影那么自由，像是奔向了外面的一束光。难怪，尹从南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好像一起跟他飞了出去。
　　前面就到家了，尹从南一抬头看见了个高高的人影。他站在落叶了的大槐树黑黢黢的阴影下，笔直笔直的，像是槐树上延伸下来的树干。
　　尹从南走过去，和叶凯四目相对，“你今天去哪儿了？”
　　叶凯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而是说，“咱们打会儿篮球吧。”


第56章 往事不堪回首
　　仅凭着小公园里两盏路灯，叶凯和尹从南在冬天的晚上打了一场迷迷糊糊的球。最后也没分出来谁胜谁负。两个人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把厚外套铺在地上就躺了上去。
　　昏黄的灯光，晃着尹从南的眼睛，他把胳膊盖到了脸上。什么都看不见了之后，他就只能听到旁边叶凯喘气的声音。他问，“痛快了吗？”
　　叶凯轻轻地“嗯”了一声，“痛快了。”
　　然后他听到叶凯从旁边翻身起来，尹从南拿开盖着脸的胳膊，看到叶凯对他伸出手。他坐起来，把手递到叶凯手上，被叶凯拉了起来。
　　“回家吧，外面太冷了，别着凉。”叶凯说完，拿起地上的外套，拍了拍上面的土。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打场球？”
　　叶凯摇头，“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为什么道歉？因为今天逃跑？”
　　叶凯飞快地看了尹从南一眼，又把头别过去，点了点头。
　　尹从南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跑？”
　　“对。”
　　“高工跟你说的？”
　　叶凯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今天高工因为你跑了，留下来加班教两个小徒弟看图纸。我正好遇见了，就跟高工聊了几句。”
　　叶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对不起高工。”
　　“对。”尹从南也把自己的衣服从地上拿起来，“你要道歉也是去跟高工道歉，不要来跟我道歉。”
　　“我明天会跟高工道歉的。”叶凯顿了顿，“可我也对不起你。”
　　尹从南笑了，“不，你唯一没有对不起的就是我。”
　　叶凯没听懂一样，挑起了眉毛。
　　尹从南没有解释，拍了拍他的胳膊，“都到我家了，进来待一会儿吧”
　　叶凯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他挺久没有来尹从南家了。每次来都忍不住看看这里有什么变化。
　　尹从南这些日子一点点往家里添东西，现在已经很有家的味道了。他从热水壶里倒了杯水给叶凯。
　　叶凯端着，慢慢朝杯口吹着气，“你把客厅重新布置了？”
　　尹从南说，“嗯。按照我家以前的格局布置的。”
　　叶凯点点头，“挺好的。看着比以前舒服多了。”
　　尹从南倚在放水壶的柜子上，看着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叶凯，然后说，“我爸以前经常在那里看报纸。我爸去书房的时候，我妈就在这里看小说。”
　　叶凯低头看了看自己，忽然觉得自己像霸占了尹从南爸妈的地盘似的，心里不安了起来。
　　尹从南笑了，“你坐你的，我就是想起来了。”
　　叶凯这才重新老老实实坐住了，小心地喝着手里的水。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偶尔跟我说你家以前的样子，还有你爸爸妈妈以前的一些小事，我还挺羡慕你的。”
　　“是吗？”尹从南环视一遍自己重新布置过的客厅，他确实经常回忆起以前快乐的时光。虽然日子已经远了，但每每想起来都还清晰鲜活，好像一家人的幸福被凝固在这栋房子里，永远不会流逝。如果只是说这栋房子里的往事的话，不仅是叶凯，连他自己都会羡慕当年那个幸福的自己。
　　他看着叶凯，忽然又想起了高工刚才跟他说的话。
　　“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爸妈的事情。”
　　这句话有些出乎叶凯意料。他从来没想过尹从南会对自己好奇，不过换个角度想，一个人不跟自己父母住，反而跟大爷大娘住，确实不太寻常。他把手里的水杯放到了旁边的茶几上，然后看着尹从南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一热，问尹从南，“你想知道吗？”
　　尹从南被他看得有些慌张。他虽然很想知道，但这一刻他似乎又没有准备好要去听叶凯的秘密。
　　“没关系，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没和别人说过而已。除了高工，我的同学同事谁都不知道我家的事。”
　　叶凯爸爸以前和高俊友是同事，轻工业机械厂成立之前，一起在另一个机械厂上班。叶凯爸爸爱喝好赌，人人都知道，名声不太好，岁数不小了才给说了个媳妇儿。可是怪就怪在，这么一个人偏偏有一双巧手和一个好脑子。叶凯爸爸成为六级焊工那年，叶凯还不怎么记事儿。可就是因为他身上有陋习，厂子里什么好处都不给他。他不服气，骂完领导骂同事，几乎把厂子里的人全得罪光了，工资也被挥霍一空。叶凯妈妈实在跟这个人过不下去，就把叶凯撇下，和叶凯爸爸离了婚，去了别的地方。直到有一天，叶凯爸爸偷厂里的钢铁拿出去卖，被人看见了，报了警，被警察人赃俱获，没多久就判了刑、坐了牢。
　　“等他出来的时候，我都快要上初中了。那些年一直跟着大爷大娘住，后来也就这么一直住下来了。”
　　刚出监狱那几年，叶凯爸爸还知道偶尔过来看看叶凯，也想尽一尽父亲的职责，可是叶凯这么多年和他没有联系，对这个父亲十分陌生，对他的管教也不服气。因为是刑满释放人员，工作上也总遭人白眼。一来二去叶凯爸爸干脆破罐子破摔，那点工资全都用在托人买酒喝上了，后来工作也不做了。
　　“有一天，我大爷好几天没见到我爸，他再去我爸住的那个小房子里找他的时候，我爸早就躺在地上醉死了。”
　　尹从南看着叶凯面色平静地讲完这一段往事，心头莫名其妙地疼起来。他宁愿叶凯这时候哭一哭，也远远好过这样令人心碎的平静。他走到叶凯面前，伸出手，放到了他的头上，轻轻握了一把他的头发。
　　叶凯抬头看看尹从南，然后问他，“你知道抓到我爸偷东西，还报了警的那个人是谁吗？”
　　尹从南没有说话。
　　叶凯依旧冷静地说出了这个人，“是高工。”
　　尹从南摸着叶凯头发的手僵住了，缓缓放了下来。
　　高俊友那天其实早早就下班了，但是下班后他和另一个工友去了朋友家，吃了饭再回自己家的时候路过厂子。两个人鬼使神差地想要走小路，从厂子外的那片草地穿过去。草地里不好骑车，他们就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高工迷迷糊糊地看到草地里有人搬东西，另一个工友告诉他别管闲事。可是那时候的高俊友年轻气盛，非要抓住这个鬼鬼祟祟的，万一他是偷了厂子里的东西，自己更是不能放过他。高俊友让工友去报警，自己冲上去摁住了正在草地里拖着一块钢铁的叶凯爸爸。
　　“高工虽然收了我做徒弟，对我也像亲儿子一样，但我从来没有像浩子他们那样喊过他‘师父’。我知道高工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是我爸混蛋，违法乱纪，去坐牢是他活该。我也知道，高工在厂子里这么帮我，这么照顾我，也是因为他对我心里有愧疚。他曾经跟我说过，如果那天他没有看到我爸，可能我爸和我的人生都会不一样了。但是他看见了，他就不能不管。但我心里总是有个疙瘩，我喊不出口那声‘师父’。”说到这里，叶凯竟然自嘲一般地笑了，“我是不是太……”
　　“没有。”尹从南立刻否定，“你不需要逼自己。高工也不会在乎你怎么称呼他。无论你是叫他‘高工’还是‘师父’，你们的师徒情谊不会变。”
　　叶凯点点头，“是。高工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叶凯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从尹从南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微微躬起的背和头发乱糟糟的后脑勺。叶凯的往事远比尹从南想象的要艰难和沉重，但他很窝心，叶凯愿意把这一切告诉他。或许尹从南并不能帮叶凯破除内心的心结，但是他愿意在他身边，做一个好的聆听者。叶凯很少吐露心声，可能并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能够跟谁说。如果他成为一个叶凯愿意倾诉的人，他会觉得高兴，甚至荣幸。
　　“我今天是不是不该跑？”叶凯忽然抬头问尹从南，眼睛里充满了不确定。
　　尹从南想了想说，“我认识的叶凯可不是会后悔的人。”
　　叶凯摇摇头，“我不后悔。”
　　“不过你这算是旷工一天，这个月的奖金是没了。”
　　“没了就没了。”
　　“你既然这么不在乎，还问什么该不该跑。”
　　叶凯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尹从南，憋了半天说，“我怕你对我失望。我工作以来，除了高工，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一句话，把叶凯自己说得都不好意思了。
　　尹从南看着他闪烁的目光，倒是十分坦荡，“今天，无论是你大大方方上台接受了荣誉，还是像现在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我都不失望。因为我认识的叶凯就是这样。想做就去做，自己的心里永远知道什么是对的，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能承担一切后果，负起该负的责任。我也曾经弄不明白，你到底是个人英雄主义，还是视荣誉如粪土，或者就是单纯地想跟权威对着干，我想过很多。可是今天看到你从会场跑出去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通了。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想要这个‘优秀职工’，我都能理解，因为叶凯就是这个德性。”
　　叶凯听到最后一句，愣了一下，他这是第一次听到尹从南说出这么不像样的话。他笑了起来，“你居然说我‘德性’！”
　　两个人大声地笑着，让这栋小房子再度充满了快乐和温馨。


第57章 人际关系是个漩涡
　　叶凯走进更衣室，大家看到他忽然都不做声了。往常大家在上工前闲聊，不管聊到哪里，看见叶凯来了，总要问问他的意见。可是今天，没有人跟他打招呼，更衣室里一片令人尴尬的安静。
　　任浩光看了看别人，又看了看叶凯，走上前想说什么，又没能开得了口。
　　叶凯知道昨天的举动对不起大家给自己投票的一片心意。大伙儿那么看重他，那么想让他代表车间取得荣誉，可自己却辜负了这些同事、朋友。叶凯理解他们的心情。
　　他走到自己的柜子前，开始换衣服。任浩光走到他身边，小声说，“师父还没来呢。一会儿让他跟大家说两句。”
　　叶凯没有答话，而是麻利地换好了工服。这时候，上工的歌声也响了。
　　更衣室里的人就在沉默中纷纷起身准备朝车间里走。
　　“等一下。”
　　叶凯站在更衣室的深处，忽然向着门口的方向喊了一声。
　　大家都被吓了一跳似的，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他。
　　叶凯站得笔直，从更衣室高处的一排小窗户上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头顶。好像给叶凯打了一束追光一样，让人不得不注视着他。
　　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却没想到叶凯没有说话，先给大家鞠了一躬。
　　叶凯给大家鞠躬，更衣室里的人都慌张了，他们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叶凯这是什么意思。
　　“叶凯，你这是干什么？”任浩光纳闷儿地问他。
　　“我今天给大伙儿道个歉。昨天我跑了，把厂子里给咱们铆焊车间的荣誉弄没了。大家好心好意给我投票，我才能有机会的奖，我对不起你们。”
　　大家都愣了，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我没想到厂子里会给我评优，所以从大家选我那天，我就没抱任何希望。其实我应该主动退出，让大家再推举别人出来。让高工去拿这个荣誉。”
　　这时候突然有人在人群后面咳嗽了一声。大家齐齐回头看去，原来是高工来了，他刚在车间外面喝完一茶缸子豆浆，正端着茶缸子，要把它放回来。
　　“别提我。”高工谁也不看，径直走到水龙头前，把手里的茶缸子冲干净，然后往窗台上一放。大伙儿的眼神都跟着他。
　　高工看了看这一屋子人，又说，“老赵是咱们全车间票数第一，都还跟我说不想参加评优了，觉得要给年轻人机会。我票数不够，这时候把我退出来凑什么热闹。”
　　任浩光凑到自己师父跟前，问他，“赵工连优秀党员都不想要了？”
　　高工坐在长凳上叹了口气，“不是不想要，是觉得自己碍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儿。可是要我说，如果不是赵工当选，就算选了你们其中的年轻人上去，到了领导那里，也不会把优秀党员给你们。”高工说完又扫了他们一眼，“你们其中也没几个党员。”
　　“我是！”赵永宝不合时宜地举起手。大家一齐看向他，他解释说，“是我师父鼓励我入党的。”
　　高工接着又说，“你们当初都投票给叶凯，也是对他的能力和成绩心知肚明，我就问你们一句，给他投票，现在后不后悔？”
　　任浩光刚要开口，高工就举起手，让他别说。任浩光又把话吞了回去。
　　“也不用说出来，自己想想就明白了。”高工不让大家表态，不然就成了用身份压人。“领导们有看不到的地方，可是车间里大伙儿天天在一起，眼睛都是亮的。今天你们选了叶凯，以后只要你们干得好，让大伙儿都佩服，谁都能评上去。我希望你们以后个个都比叶凯强。”
　　高工为自己解围，叶凯心里感激。可是他看了一圈大伙儿的神情，好像还是不能把这件事平平常常地过去。这也难怪，叶凯没办法跟他们解释清楚，只能一而再地道歉。
　　高工最后挥了挥手，打发大家上工去了。
　　这边尹从南也因为评优的事情，跟技术科科长吴力留下了一点小过节。虽然吴力不会明着找尹从南麻烦，态度却是大不如前。可要说最惨的还是张工，就因为平时照顾郝晨，在大会上又给郝晨多鼓了几声掌，就被吴力盯上了。这几天光是让张工加班加点干活儿，就不知道多少次了。
　　好在有尹从南和郝晨两个人帮张工分摊着，才没让老同志多辛苦。
　　尹从南最近又有新想法，想借着进出口办公室成立的这阵东风，提出拓展出口业务的计划。他从研究所得到了一些资料，都是之前洽谈过的出口业务，最终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能够合作成功。他和辛志宏分析了其中的几个案例，觉得这几个案例能成为突破口，如果合作成功，可以为一些有能力的工厂打开新局面。
　　张工下班前，看到尹从南又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走过来说，“小尹，今天上午那张图纸不着急，你别每天都忙这么晚了。”说着，还往尹从南桌上看了一眼，发现不是上午的那张图纸，“这是……”
　　尹从南推了推眼镜，“是我和研究所一起想做的一些新设计。您上午给我的那张图纸，郝晨接着做了。”尹从南回头看了下郝晨的座位，“他去食堂吃饭了，一会儿就回来。”
　　张工点点头，对尹从南手里的东西很感兴趣。“这是给哪里做的设计啊？”
　　尹从南摇摇头，“只是基于以前发现的一些问题，还有一些去国外实地考察的结果，试着做的设计，不一定要实施。想开阔开阔思路，以后跟外国谈合作的时候，更有底气。”
　　张工听了个一知半解，不过还是很佩服尹从南的想法，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尹从南笑笑，却又听张工说，“对了小尹，你刚说去国外考察，我想起来了。”
　　“什么？”
　　张工朝吴力做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位，知道为什么最近跟你硬气了吗？”
　　尹从南从来没想过这些，茫然地对着张工摇摇头。
　　张工弯下腰，即使现在办公室里没有人，也压低了声音说，“你之前忙前忙后的，给咱们厂搞出口搞引进，你是大功臣，吴力当然想抱上你的大腿。”
　　尹从南笑了，“张工，我算什么大腿。”
　　张工摇头，拐着弯儿地“诶”了一声，“小尹，你平时不动这个脑筋，不代表别人不动。你看，你在领导面前替叶凯说了几句话，领导就这么重视，吴力要是也能得到你的肯定，那在领导面前效果肯定好。不过这下好了。”
　　“怎么了？”尹从南确实不动这些弯弯绕的脑子，不过现在听张工分析起来，也很有意思。
　　“现在成立了进出口办公室，这出国考察的事情，是由办公室组织，不用再经过你们研究所，吴力就不用讨好你了，只要进出口办公室帮咱们厂牵线搭桥，他一个技术科的科长，肯定是有出国考察机会的。”
　　尹从南听了，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他对张工笑笑，“这也好。不然其实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吴科长要是想参加出国考察，那就要等厂里和省里安排了。”
　　张工说，“话说回来，他本来也管不了你什么，你要是想开了，他少过问你的事情，你更轻松。”
　　尹从南点头，“那倒不错。”
　　张工跟他摆摆手，“行了，我赶紧回家了。天黑得太早，你也别耽误太久了。”
　　“好，张工慢走。”
　　张工向外走着，正好赶上郝晨吃完饭回来。张工谢谢郝晨帮他画图，俩人说了几句就各自走了。
　　办公室里大灯关上了，只有尹从南和郝晨的两盏台灯还亮着。可是厂子里的电他们也不敢浪费，抓紧把手里的工作做完就收拾东西下班了。
　　郝晨走在前面，先出了大楼，没走几步就遇到一个人在路口徘徊。郝晨仔细辨认了一下，上前喊了一声，“董燕？”
　　董燕抱著书回头，在路灯下露出高兴的神情，可在看到郝晨的一瞬间，目光却暗淡了下去。她还是维持的微笑的表情对郝晨点了点头，“郝晨同志，刚下班啊。”
　　就在郝晨刚要答话的时候，他看到董燕的眼睛又亮了，只不过目光越过了自己，看向了自己身后。
　　尹从南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加班后遇到董燕了。就是从那次他下班后和董燕一起走了一段路开始。他虽然没有走这男女情爱的脑子，却也不傻，董燕什么意思她还是看得出来的。从大楼正面可以看得到技术科的窗户，他又经常加班，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董燕应该是看到技术科亮着灯，就会刻意多等一会儿，想要碰到尹从南。可是尹从南在偶遇她几次之后就有些避讳了，不仅没有再和她一起走过路，还会刻意找个理由朝反方向走一会儿。他有时候都想索性走去叶凯家算了。
　　郝晨看到了董燕的反应，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便故意没有让开，问董燕，“你怎么还没回家？”
　　董燕抱着怀里的书说，“我要去上业大。”
　　郝晨故意看了看手表，“这时候业大已经开始很久了吧。你是忘了业大的上课时间了吗？”
　　董燕被这么一说，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生怕尹从南看出来她的目的，可这是却被郝晨这样戳破了。
　　“要不要我骑车送你，可能还能赶上第一节 课的一半。”
　　“我……”董燕有些慌张，她没想到今天尹从南会加班这么久，更没想到会遇到郝晨，这个场景让她太难受了。
　　尹从南一直没有上前，可是他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对董燕说，“董燕同志，你让郝晨骑车带你去吧。能赶上半节课也行。以后下班还是尽早去上课，今天不知道什么事情耽误了，可是业大你是花了很多精力去学习的，总是这样错过一点课程，积少成多，肯定会影响你的学习效果的。”
　　郝晨可能听得不太确切，可是董燕已经对尹从南的意思心知肚明了。她非常羞怯懊恼，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变成了这样，要尹从南用这样的话来警醒自己。
　　董燕的脑子一下子乱了。那一瞬间她好像不认识自己了。她那么上进那么刻苦的一个人，却屡次为了多见尹从南一面，多和他说几句话，而差点迟到，而今天更是错过了将近半节课。可她还沾沾自喜地以为她的行动全然不露痕迹。现在听了尹从南的话，她才知道，自己早就被看穿了。
　　董燕忽然哑口无言，她的眼眶又湿又热，只想赶快逃走。
　　幸好这时郝晨及时开口，“走吧，我送你去。”
　　“嗯。”董燕深深点头，先郝晨一步朝车棚跑了过去。
　　尹从南在后面望着他俩，心中又轻松又有些遗憾。


第58章 谁不想出国看看
　　杨晓慧这天一进女更衣室，就被同事们拉住，摁在椅子上，几个人围过来，神神秘秘地有事要问她。
　　“怎么了？你们要说什么？”
　　大家七嘴八舌，把杨晓慧问了个头晕，她只听明白是跟董燕有关系，好像还有尹从南的事情。
　　“你们一个个说，我现在根本听不明白。”
　　大家对了个眼神，出来一个代表和杨晓慧说话。“大楼那边有人看见，尹从南昨天把董燕欺负哭了。还说之前总能看见董燕在大楼门口晃悠，等尹从南下班，俩人还偶尔一起回家。昨天晚上下班，那个尹从南说了几句话，董燕就哭着跑了，最后跟郝晨一起走的。你知不知道董燕跟那大留学生有什么事儿吗？”
　　杨晓慧还是不太明白，她说，“我从来没听董燕提过啊。你们问我我也不知道。”
　　“她不是你表姐吗？你们聊天，她没提过尹从南吗？”
　　杨晓慧想了想，好像确实提过几次，不过就是夸尹从南有学问、有头脑，工作认真还很热情。这顶多只能算是对同事的夸奖。杨晓慧知道董燕心高气傲，很少能夸谁，但是尹从南的本事大家都看得见，又没夸出花来，就算董燕说他几句好话，也都是在正常不过了。
　　她看了看周围的人们好事的眼神，决定什么都不跟她们讲。无论怎么说，董燕是她表姐，就算是她人缘不好，不招人喜欢，但总归待自己不错，帮了自己不少，她杨晓慧才不会把表姐卖了，满足这群长舌妇的好奇心。
　　“你们平时也没少提尹从南啊。再说，董燕工作认真，学习上进，跟小尹同志能说得来也正常。她在上业大，说不定是跟小尹同志请教问题。你们实在好奇，就去问董燕，我也不是天天跟她在一起闲聊。”
　　听到杨晓慧这么说，大家都有点没面子，碰了钉子一样，都不言语了，各自散开。杨晓慧也不太高兴，谁也没理，自己去换衣服了。
　　同样的闲话也传到了男更衣室里。最先知道事情大概的是任浩光，他也是从小魏那里听来的，据说大楼里人人都知道了。男工人们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倒是不太关心，但总是难免发表点个人看法。
　　“董燕是看上留学生了吗？”
　　“肯定是啊，反正董燕两只眼长在头顶上，肯定是看不上咱们这群普通工人。”
　　“这下好了，人家留学生也看不上她。”
　　“她以为自己是干部，可在人家留学生眼里，她也就是个工人。”
　　任浩光听小魏说的时候倒是没想这么多，他虽然平时是个爱说闲话的，可这时候却不愿意去跟着别人嚼尹从南的舌头根子，就算不是冲着尹从南和叶凯关系好，单从任浩光自己看来，尹从南也不像是会惹这种闲话的人。
　　“别看平时跟在车间跟咱们客客气气的，一动真格的，看见了吗，人家大留学生还是看不上咱们工人。”
　　“叶凯！”任浩光故意大声喊了刚进更衣室的叶凯。所有人都霎时停住了声音。
　　赵永宝一直在旁边没说话，却在这时突然来了一句，“小尹同志不是那种瞧不起咱们工人的人。不然他怎么会和叶凯这么好！”
　　任浩光一拍脑门儿，心想，完了。这赵永宝该说话的时候不会说，不该说的时候净挑拱火的话说。
　　果然，有人开始阴阳怪气，“叶凯跟我们可不一样，叶凯多有眼光，早就知道跟留学生搞好关系。留学生在领导面前说几句好话，不就要什么有什么了。”
　　“对啊，我们怎么就想不到。”
　　叶凯在进更衣室前就听到他们讨论尹从南和董燕的事情，虽然他才来，没听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不过想想以前的蛛丝马迹，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本来不想理这档子闲事，他也知道尹从南根本不会在意流言蜚语。可是没想到自己一进门，话题就跑到了尹从南和自己身上。还有人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说话的人是六班班长，本来是跟自己不对付。他说这话要是搁以前也就罢了，大家都知道他跟叶凯有过节，不太会相信。可是现在，自己刚刚闯了祸，刚和车间的人道了歉，大家还没有原谅他。他这时候说这种话，存心就是要激化矛盾。
　　任浩光赶紧说，“你们要是记得的话，尹从南刚到厂里的时候，叶凯是最看不上他的。焊接比赛是谁要搞的？最后是咱们晓慧赢了。想想要是换作你们，你们会跟一个让你们在全厂人面前丢面子的人关系好吗？人家小尹同志度量大，不仅不生气还总来车间虚心请教。”
　　赵永宝赶紧说，“这是真的，小尹同志还问过我。”
　　任浩光心里默念，“宝儿诶，你可别说话了。”
　　这时候，叶凯突然走进来一步，站到了大家的面前。“你们怎么说我无所谓，但是尹从南从来没有瞧不起咱们工人。别的车间跟他接触少，不了解他，这么说他也就罢了。可是他来咱们铆焊车间最多。他给咱们引进新设备，这里的每个人都听过他的培训，无论什么时候都尊重咱们车间的老师傅，支持咱们工作。如果咱们再这么说他，就显得咱们太没有心了。当然了，要是有人对我不满，直接冲我来，不要借题发挥，污蔑别人。”
　　六班班长一听就急了，“谁污蔑别人了？叶凯你还是不是铆焊车间的人，胳膊肘往外拐！”
　　任浩光站了起来，对着六班班长说，“你差不多得了。本来不是说董燕和尹从南的事情吗？怎么就扯到叶凯了。就算是尹从南看不上董燕，也上升不到尹从南看不起工人的份上。再说，小尹同志没多久就要回研究所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叶凯别的没在意，却注意到了任浩光说尹从南没多久就要走了。他回头看了看任浩光，对方还以为他还在生气，就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叶凯把自己的背包塞进柜子里，飞快地换好了衣服，没等任何人，就走进了车间。
　　吴力上午被领导们叫去会开，中午回来的时候一脸的得意洋洋。张工跟尹从南使了个眼色，尹从南也看出来了，摇摇头没说话。这边吴力却主动走了过来，跟尹从南说，“小尹同志，最近啊大楼里有点关于你的传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尹从南实话实说，“不知道。吴科长是听到什么了吗？”
　　吴力显然不相信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年轻，难免会有些事情处理不好，让人说闲话。不过男男女女的事情还是注意一点。虽然再过两三个月你就要回所里了，但也还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不要留下什么不好的事情。”
　　尹从南本来一头雾水，听到他说男男女女的事情，就差不多明白了。这时候不好在办公室里跟他争辩什么，但也不能随便就这么认了。他笑了笑说，“吴科长，传闻之所以是传闻，大都是因为捕风捉影，您要是想知道跟我有关系的具体事情，我就在咱们科室里，我可以直接告诉您。”
　　吴力被尹从南坦荡荡的态度一顶，自己也没什么话好说了，讪讪地点点头，回了座位。
　　张工看了看尹从南，又看了看尹从南身后的郝晨，想说什么又只好噤声。
　　到了中午，张工这才拉着尹从南早早从大楼里出来，把自己知道的传闻跟尹从南说了。
　　尹从南毫不意外，跟他猜测的大致相同。“我还以为都下班这么久了，没人看见发生什么事了呢。”
　　张工说，“嗨，保不准就让谁看见了，风言风语就传开了。”
　　尹从南无奈地叹口气，这时候他有点担心董燕。那是个要脸面的姑娘，处处小心着，现在成了大伙儿口舌是非的中心，肯定心里不好过。
　　“还有，你知道吴力上午开会是什么事儿吗？”
　　尹从南摇头。
　　张工看看旁边，悄悄跟尹从南说，“我听说啊，厂里已经跟进出口办公室申请出国考察的事情了。这回好像要组织好几个厂子的人。所以能出去的人员有限。上午开会就是讨论这个事情了。看吴力那个模样，八成他有戏。”
　　尹从南也从研究所那里得到了类似的消息。进出口办公室成立之初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组织省里各个大厂的人员去南美考察，原来已经要启动了。
　　“这倒是好事。”
　　张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吴力这个岁数，想往上爬已经很难了，所以啊现在就是能蹭点好处就蹭点好处。他去出国考察，我才不信他能发挥什么作用呢。”
　　尹从南这些日子也看出来吴力的一些做事风格，张工可能有些偏见，但也不得不说，大概率会是这样的。
　　尹从南说，“出国考察的人选有什么要求吗？”
　　张工说，“我不是特别清楚，但肯定要有一定的级别，反正我是没戏。”
　　尹从南笑笑，“张工想出国考察吗？”
　　张工眨眨小眼睛，嘿嘿笑笑，“说不想是骗人。我快六十了，别说出国了，连咱们省也就出过那么两回。当然想出去涨涨见识了。可我啊，有自知之明，咱出去也弄不明白什么，还得你们年轻人多出去看看才对。不过，年轻人级别又不够，这不就是矛盾吗。”
　　尹从南点点头，心里感叹，是啊，这就是矛盾。
　　他一抬头，看到了叶凯，刚要开口，叶凯也正好转头看向他。两个人没有说话，隔着人群，叶凯跟他摇了摇头。
　　尹从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懂了叶凯的意思，他没有说话，跟着张工去了食堂。


第59章 不要在理想前却步
　　郝晨作为董燕和尹从南风言风语的一个目击者，却也是通过这天喧嚣起来的传闻才知道一些经过。郝晨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知道了尹从南对董燕没有那层男女私情的意思，却也会替自己和董燕感到一丝难过，毕竟都是被人看不上的人。郝晨曾经觉得，自己这样的条件，配董燕正合适，可没想到董燕眼光更高，她是要找尹从南那样的。而推己及人，董燕现在处于风口中，被人说配不上尹从南，心里也一定不好受。
　　午休，他比办公室的人都先出来了一会儿，也不管吴力什么态度。他出了大楼直奔了精工车间。车间里的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往食堂走了。郝晨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没有见到董燕出来，却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他一回头看到是杨晓慧。
　　“郝晨，你怎么在这儿了？”
　　郝晨跟杨晓慧点点头，“你好。我……就是路过。”
　　“路过，我看你在这儿看了有一会儿了。你来找人？”
　　郝晨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问杨晓慧，“你也是来找人？”
　　“对啊，我来找董燕。”
　　郝晨这才想起来，杨晓慧是董燕的表妹。而杨晓慧也想起来，今天早上听到的闲话里，好像还有郝晨的事情。于是她问郝晨，“你也来找董燕吗？”
　　郝晨一下子被猜中了，有点慌张，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好承认，“嗯。”
　　杨晓慧拉着郝晨走到一边，对他说，“昨天怎么了？”
　　郝晨摇摇头，“没怎么。就是我们下班晚了，下了楼看见董燕在楼下。然后小尹同志就劝她赶快去业大，要来不及了。最后是我骑车带董燕去的。结果董燕坐在我车后面好像一直掉眼泪。”
　　杨晓慧“啊”了一声，“郝晨，你说实话，是不是尹从南欺负我姐了？”
　　郝晨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他们俩之间的事情，我不清楚，你还是直接问董燕。不过你告诉她，不要难受，这些闲话马上就会过去的。而且尹从南马上就要回研究所了。大家很快就不会在意了。”
　　杨晓慧点点头，发觉这个郝晨对董燕还挺好的。她想，如果董燕喜欢的不是尹从南是郝晨，说不定还挺好的。可是这一时半刻她也不知道要跟郝晨说点什么，就答应郝晨一定会把他的话带到，自己就转头进了精工车间。
　　下午，辛志宏让人叫尹从南去了一趟研究所，特意跟他说了进出口办公室组织省内各个工厂的人员出国考察的事情。
　　“你知道这次出国考察，外国那边是谁帮忙牵线搭桥的吗？”
　　“谁？”
　　“蓝星工业。”
　　尹从南眼睛亮了，“是大卫他们？”
　　“对。蓝星工业在南美有很多工厂，这次去南美由他们组织去参观工厂，而且听说他们还有合作意向。”
　　“那真是太好了。”
　　“这回，进出口办公室特别给了咱们研究所也有一些名额。听说也是因为咱们和蓝星工业之前密切合作过。”
　　“看来上次大卫来，还是起到了很大作用的，”
　　辛志宏点点头，“我想，蓝星工业一直都是和你联系的，所以这次给咱们研究所的出国名额，小南，你有兴趣吗？就是给各厂的人做一些翻译和辅助的工作。”
　　原来辛志宏叫他来是为了这件事。尹从南考虑了一下说，“能在工作上帮忙我当然很愿意。可是考虑到出国考察是很多人都想争取的机会，我又是刚从国外回来不久的人，再占用这个名额，不太合适。”
　　辛志宏认可尹从南的说法，“是啊，听说很多工厂里的人，都是挤破头想要这个出国考察机会呢。”
　　尹从南想到了吴力，摇摇头，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
　　辛志宏忽然又说，“哦对了，那个叶凯是不是也学了英语，你还带着他见了大卫。”
　　“对。”
　　“他能不能去考察呢？”
　　尹从南摇摇头，“不能。听说工厂里有资格去考察的，要不就是领导层，要不就要有职称。怎么都轮不到他。”
　　辛志宏没太在意，很快就跟尹从南进入了下一个话题。可是这事儿，尹从南却很难放下。
　　回到厂里，又加了一会儿班。今天就他自己，这回再下楼，就没有看到董燕的身影了，他松了一口气。刚从走到大楼出来那个路口的拐角，却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一整天都没有找机会说上一句话的叶凯，正站在路灯下。不用说，尹从南也知道，他在等自己。
　　他走过去，叶凯也早就看到了他，刚到叶凯面前，自己还没开口打声招呼，就听到叶凯说，“你是要回研究所了吗？”
　　尹从南一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叶凯突然提起这件事，但他还是低头算了算，“是，还有三个多月。”
　　在头顶路灯的照映下，叶凯的眉眼隐藏在了一片阴影里，尹从南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面色沉沉的叶凯了。
　　叶凯点点头，转身就要走。尹从南喊住他，“叶凯。你等我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叶凯没说话。尹从南又问他，“因为董燕的事情？”
　　叶凯停住了脚步，摇摇头，“我知道你跟董燕没什么，人多就会嘴杂。”
　　尹从南微笑着跟到他旁边，“那你也别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二月中，过不了几天就要过年了，天气还是非常的冷。两人向着厂子大门走，走着走着，尹从南忽然感到脸上一凉一凉的。他抬头，然后笑了起来，拍了拍旁边的叶凯。
　　“下雪了。”
　　叶凯这也才抬头，雪花一下子变得细密起来，扑扑簌簌地从天空落下，被路灯照得一闪一闪的。
　　“终于下雪了。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尹从南喜欢下雪，他摘掉手套，把手掌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用手心接住雪花。
　　叶凯从小就对下雪没有什么新奇的，倒是看到尹从南这个样子受到了触动。他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连看着雪花好像都带感情。
　　“你想跟我说什么？”
　　两人都走出厂子了，尹从南却还没说正事儿，再不说的话，到前面路口，两人就要分开了。
　　尹从南收回了手，重新带好手套。他对叶凯说，“你听说了厂里要选人出国考察的事情吗？”
　　叶凯确实没有听到这些消息。今天他心里都很乱，因为自己和同事们的关系，因为厂里这些风言风语，也因为一些自己曾经的决定。
　　尹从南读出了他表情里复杂的情绪，原本那些呼之欲出的话，他选择慢慢说。
　　“叶凯，你想出国看看吗？”
　　叶凯的脚步顿了顿，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尹从南，佯装无事继续向前走。
　　尹从南并没有期望他能回答，只是接着说，“这次的出国考察，因为是进出口办公室牵头的，跟研究所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厂里决定人选的事情也没有让我参与。不过我听说，能参加出国考察的人都要有头衔有职称。其实，这回国外那边邀请咱们过去考察的，是蓝星工业，就是大卫他们。”
　　叶凯终于回头了，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尹从南，然后说，“这么巧？”
　　“也不算巧，所有事情能走到今天这步，都是因为我们和蓝星工业的顺利合作。你也为这件事做了很多。今天我去研究所，辛所长还问我，你学了英语还认识大卫，这次出国考察你会不会去呢。”
　　他们正好走到路口，叶凯站住了脚，轻蔑地笑了一声，他反问尹从南，“你不会又要去领导面前推荐我吧？”
　　尹从南摇头，“我不会。可是当我看着吴力那样的人，因为有个一官半职，就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的时候，我当然希望能去的人是你。”
　　叶凯苦笑着说，“可是我没有机会。我没有一官半职，我也混不上个职称，我甚至不是党员。”
　　“这些都是你可以争取的。”
　　“我不想争取。”
　　尹从南知道叶凯总是在这个问题上面闹别扭。“那你就看着吴力、王栋这样的人占用好机会，却没有办法做好实质上的工作吗？”
　　“可我要是也想着当官，想着搞关系评职称，那我不就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了吗？”
　　尹从南摇摇头。他和叶凯站在路口，两个人的肩头都积了一层雪。他看着叶凯的眼睛，非常坚定地说，“不会。你永远不会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叶凯被尹从南的眼神看得有些没底气，他心虚地转开视线，“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咱们这么久的相处。你和他们不一样。”尹从南语气平和，他似乎并没有想要说服叶凯的意思，而只是在陈述自己的想法。“你不是一个汲汲营营看重私利的人。他们想要的虚名和利益你不在乎，你心里有大理想。你还记得那天在我家，大卫走了之后你跟我说的话吗？无论是现在出国考察，还是以后评职称，当上工程师，这些都能让你离理想更进一步。与其看着那些你看不上的人占着位置，你为什么不上？如果出国考察的是你，当上工程师的是你，我相信你一定比他们有用的多，也一定能创造比他们更多的价值。”
　　听完尹从南的话，叶凯十分动容，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发热，甚至要把落在身上的雪都融化了。
　　“所以，”尹从南站到了叶凯对面，他直视着叶凯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如果你不想通过政治道路达成理想，至少可以通过过硬的知识水平和技术水平。”他顿了顿说，“叶凯，考大学吧。”
　　叶凯的心脏砰砰地跳，像是要跳出喉咙。他没有办法说话，却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最后，转身，在雪中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说：
　　再有几万字应该就完结了。给自己加加油！


第60章 鼓足勇气向前
　　尹从南根据研究所之前的考察资料，设计了一整套发酵设备。每一个环节都做了相应的改良，非常适合在南美地区使用。整套图纸的制作，在中途给辛志宏看过几次，然而辛志宏却没有真地参与其中，只是给了一些建设性的意见，整套设备的设计和最后图纸的细化，完全放开手由尹从南一人完成。
　　当辛志宏看到整套成品图纸的时候，他简直欣喜若狂。他将图纸平铺在办公桌上，拿着放大镜，将每一个局部都仔细看了。
　　“太好了。这套设备完全可以投入标准化生产，之后只要再根据每个订单的一些特殊需求，稍微调整一下就可以了！”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受到辛志宏的表扬了，但尹从南依旧非常开心和骄傲。
　　辛志宏又说，“你知道我最高兴的是什么吗？你这次赶在出国考察团队出发前完成这套图纸，那么咱们就可以把这套图纸带出去，直接拿到南美，给他们看看咱们中国的轻工业机械设计。这说不定，能为咱们拿到出口订单。”他自问自答，看上去就知道情绪非常高涨。
　　尹从南说，“我其实并没有特意赶在考察团队出国前赶出图纸。只不过既然已经设计好了，就像尽快把想法具体落实出来。能在这时候完成，也算是巧合。”
　　“这个巧合可是太棒了。”
　　两个人在办公室里高兴了好一阵，辛志宏忽然又问，“这个图纸，你给轻机厂的领导们看了吗？”
　　尹从南摇头，“还没有。先让您给我把把关。”
　　辛志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看这个图纸实施起来还是稍微有一些技术难度的，具体还要工艺方案来配合。”
　　尹从南明白了辛志宏的意思，他说，“您是想到了拿到订单之后的事情。”
　　“对。咱们这次去考察，可能要走访南美多个国家，如果他们都有合作的想法，这一口气有可能会拿到多个订单。批量化生产方案将成为重中之重。”
　　尹从南做图纸的时候也顾虑到了这一点，可是他并没有辛志宏这样的信心，单凭一份图纸，就能获得国外的订单。
　　辛志宏似乎透过他的表情看透了他的心思，“小南，你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也不要怀疑第三世界国家对我们的认可。虽然我们国家刚刚从徘徊中走出来，但是我们有庞大的工业基础，在世界范围内寻求合作不仅是我们的诉求，也是很多国家对我们的期待。在轻工业这方面，我们是势在必得的。”
　　有了辛志宏的话，尹从南心里也有了底气，“那我尽快和厂里的领导汇报一下，看看能不能尽快出一份工艺方案，我也要好好和工人们讨论一下。”
　　“对。考察团出国的日期在三月初，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且中间还要过年，时间紧，大家心气儿上可能会有些涣散，你好好动员动员厂里职工，尽快做一份工艺方案出来。”
　　“是。”
　　辛志宏又拿起了图纸，反复端看，简直爱不释手，“图纸先留在我这儿两天，我让小徐他们去复制一份出来。过两天你再来拿。”
　　尹从南拍了拍自己的包说，“我已经复制了一份，这份就是给所里的。”
　　“好好好。”辛志宏放下图纸，转头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尹从南，声音忽然变得特别温和，“小南，过年来家吧。”
　　要不是辛志宏提醒，尹从南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虽然这两天街面上出现了很多卖对联、吊钱和各种头花的小摊，他却没怎么挂在心上。今天辛志宏一问，他才想起来，今年过年他还没有个安排。
　　辛志宏家有一个儿子，已经结婚生子，过年那天肯定也要和辛志宏夫妇一起，尹从南怎么说也是个外人。而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看着别人一家团圆和乐，心里总是苦涩。可如果拒绝，辛志宏必然不答应，他想了想只好说，“还没决定，过两天在告诉您吧。”
　　辛志宏反而眉头一挑，“难道有安排了吗？”
　　尹从南只好敷衍地点点头。
　　辛志宏心里有了猜测，不过没有说出口，笑了笑说，“也好，你也交新朋友了，我也不能把你拴在身边，你自己决定吧。不过辛叔还是希望你来家里啊。”
　　“好，没有饭辙了，我一定去找您。”两人笑了一阵，尹从南道了声“辛叔再见”，就离开了研究所。
　　回到厂里，路过铆焊车间的时候，他又想进去看看叶凯。刚刚从辛志宏那里听到了能拿出口订单的好消息，虽然还只是预测，却也很值得跟叶凯分享。他知道叶凯现在心里肯定还别扭着，可自己总是要主动一点，才能重新跟他好好交流。
　　他走到了铆焊车间门口，向里面望去。眼看就要过年了，车间里的工作基本都在收尾，大家都不是很忙，干活的人慢条斯理的，还有些人就在车间里晃悠，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干。他用眼扫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叶凯，于是他上前一步，进到了车间里面，正再要往里走，迎面来了任浩光。
　　“尹老师！”任浩光小跑着走到他面前。
　　尹从南笑着跟他点点头，刚要开口却被任浩光抢了先，“你来找叶凯吧。”
　　“对。”
　　而后，任浩光神神秘秘地拉着尹从南从车间走了出来，尹从南糊里糊涂地跟出来，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任浩光为难地叹了口气，“尹老师，最近叶凯有点难，你还是先别来找他了。”
　　“叶凯怎么了？”
　　任浩光眼神游移，他看了看车间里面，又东张西望了一下，才勉为其难似地跟尹从南说，“哎，我也说不好。就是现在大伙儿跟叶凯有点不痛快。”
　　“为什么？叶凯不是人缘很好吗？”
　　“是，是人缘好。但是吧……”任浩光挠了挠脑袋，“你也知道，这树大招风。平时人缘好，可是暗地里肯定也有看叶凯不顺眼的人。叶凯那种性格，走到哪儿都要好多眼睛盯着他。他做事情也总是不想后果。评优大会上逃跑，还有你那事儿……”
　　尹从南推了推眼镜，“我什么事儿？”
　　任浩光有点不好意思，支吾了一会儿才说，“就是你跟董燕的事儿。”
　　尹从南严肃地说，“我跟董燕没有任何事情，我和叶凯已经解释过了。”
　　任浩光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没说你跟董燕有事情。可是风言风语都传出来了，你跟叶凯解释也没用，别人还是说闲话。叶凯那天替你说了几句话，差点又跟几个人闹起来。”
　　听到这里，尹从南脸色越来越沉，他没想到自己会给叶凯惹麻烦。
　　“所以，尹老师，你这几天还是跟叶凯保持点距离。不然他们还会说叶凯抱上了知识分子的大腿，要脱离群众走上层路线了。”
　　任浩光这一番话，让尹从南非常意外。他现在才明白，自己做的那些自以为是为叶凯好的事情，其实是自己的一意孤行。他本来还有点在意叶凯对他的态度，可是现在他完全理解了。
　　他对任浩光点点头，“我明白了。”
　　任浩光也笑了笑，心想，幸好跟尹从南讲通了。
　　尹从南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小任，既然这样，那有件事，能帮我转达叶凯吗？”
　　任浩光很乐意，“没问题啊。”
　　尹从南把刚才在研究所跟辛志宏说的话，大致告诉了任浩光，“之后就要给这套图纸做工艺方案，”尹从南从包里把另一份复制好的图纸递给了任浩光，“如果做好了方案，我们就有可能拿到出口订单。可是现在时间紧，做工艺的时间不多，图纸你给叶凯看看，我还要让他帮我出主意。”
　　任浩光看着手里一整套图纸，眼睛都亮了，“好！我马上给他看。这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吗？”
　　“嗯。”尹从南点点头。
　　“尹老师，你太厉害了。叶凯看见这个一定很高兴。这可是个好消息。”任浩光把图纸卷起来，夹在了胳膊下面，“那我回去了。”说完就一路小跑着回了车间。
　　尹从南大门外看着他跑了进去，结果任浩光刚跑进去没多久，叶凯就出来了，两个人在原地看图纸，还把高工也叫了过来。尹从南心满意足地走开了，叶凯这才想起来往车间外看看，结果只看到了尹从南一个离去的背影。
　　任浩光发现了叶凯的视线，解释说，“我没让尹老师进来。”
　　“为什么？”高工问。
　　“这不是帮叶凯避避嫌吗？”
　　高工说，“你这回倒是心眼儿多了。”
　　任浩光说，“我心眼儿一直挺多的啊。”
　　高工戳了他脑门儿一下，“你真是听不出来好赖话！”
　　“诶！”任浩光捂着额头，小声地跟高工嘟囔着什么。
　　叶凯一直望着车间外，看着尹从南的背影在视野里一点点变小，他又低下头看这份图纸。图纸的精细程度一如从前，每个结构都非常清晰，看着图纸，叶凯的脑子里已经慢慢浮现出了机器的模样。
　　他突然把图纸从任浩光手里抽了出来，整齐地卷好。
　　“诶，你干嘛啊？我还没看完呢！”
　　“尹从南说让你给谁看？”
　　“给你看啊。”
　　“那不就得了。”叶凯拿着图纸回了更衣室。听到任浩光在他身后抱怨，“还藏起来不让我们看了是不是？”
　　高工给任浩光使了个眼色，他才发现，车间里已经有好多人好奇地在往他们这边看了。任浩光立刻明白师父的意思，赶快闭了嘴，跟着高工去干活了。
　　叶凯回了更衣室，趁着这里没人，他忍不住又把图纸展开，飞快地看了一遍。然后重新卷好，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下班之后，叶凯早早地收拾好东西，排在了等待下班人群的第一排，歌声一响，工厂大门一开，他第一个跑了出去。
　　在大槐树下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他终于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转角。他站得笔直等着那人一点点靠近，发现自己。
　　“叶凯。”
　　“我要考大学！”他像做保证一样，对尹从南说。
　　尹从南愣了一会儿，像是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而后慢慢，终于笑了出来，“好！”
　　“还有。”
　　“什么？”
　　“过年来我家吧。”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的时间点改了一下。原本就想写过年前的，忽然恍惚不知道是定在1月底好还是2月好，结果一查1985年的春节是在2月20日，正好符合我想象的时间点~


第61章 充当急先锋
　　在尹从南家二楼的书房里，叶凯把图纸拿出来，铺在了尹从南的书桌上。
　　“图纸你是什么时候做好的？”
　　尹从南拿着暖壶要给他倒水，看了看那份图纸说，“断断续续做了有将近一个月了。”
　　“你没和我说。”叶凯口气平淡，却也能听得出一些责怪的意思。
　　尹从南笑了笑，“因为不是什么硬性任务，是我自己主动拿了研究所的资料，想自己搞搞看看的，所以就没和任何人说。”
　　叶凯问，“工艺方案什么时候要？”
　　尹从南把水递给叶凯，不禁叹了口气。
　　“怎么了？”
　　尹从南摇摇头，“我今天下午，把图纸拿去给厂领导看了。”
　　“他们什么反应？”
　　两位领导看到图纸之后，都赞不绝口。可是这次出国去考察的是马国胜，李瀚留在厂里负责全面工作。马国胜做事一向思前想后顾虑颇多，他认为拿着一份图纸和工艺方案就贸然去南美谈合作，实在是太冒失了，如果处理不好，还会给别的国家留下莽撞的印象。李瀚虽然颇有些魄力，可惜出国的不是他，他也有些底气不足，于是在马国胜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之后，他也没有替尹从南据理力争。
　　叶凯盯着尹从南问，“然后呢？”
　　尹从南说明来意，希望工艺科能配合做一套工艺方案。李瀚倒是没说什么，马国胜却说，做工艺方案是必须的，因为要确保生产的可行性，可在没有成功的生产先例的时候就去和外国谈合作要订单，还是风险太大。
　　“明白了。”叶凯接过话，“就是怂了。因为这套设备主体我们没有成功生产过，所以，一是害怕拿不到订单伤了面子，二是害怕拿了订单之后生产上有困难。”
　　尹从南点点头，马国胜确实是有这层意思的。
　　“那工艺怎么办？”
　　尹从南说，“因为领导发了话，说需要做工艺，但是领导却没有直接布置工作，而是让我自己去联系工艺科。”
　　叶凯笑了一声，“碰钉子了吧。”
　　叶凯猜对了，尹从南只好点了点头。
　　叶凯把水杯放在一边，走到书桌前，一副胸有成竹的口气说，“不是计划内的工作，领导又没有给指示，工艺科的人不愿意干太正常了。再说，没几天就过年了。谁要是接了你这个急活，这个年还能不能好好过了。”
　　尹从南并排站到了叶凯旁边，两个人一起看着图纸，“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年后不久，考察团就要出国了。这是进出口办公室成立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如果咱们能顺利带订单回来，不仅对咱们厂，甚至对咱们整个省的工业都是一个推动。”
　　叶凯不屑地笑了笑，“你说这马国胜，真是明白一阵糊涂一阵。引进设备刚完成，这么鼓舞士气，他怎么又瘪了。”
　　“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咱们的工业正发展到一个关键阶段，要做很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作为一个大厂的领导，难免保守求稳。”
　　叶凯看着尹从南，虽然口口声声表示对领导的理解，可还是满脸的忧心忡忡。他低头看图纸，一张接一张。然后问尹从南，“工艺方案你会做吗？”
　　“会。”
　　“那咱们自己做。”
　　尹从南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问题不只在于此，“做工艺不是最大的问题。咱们做完，领导可能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拖着，不确认方案，拖着拖着就到了他们出国的日子了。”
　　叶凯说，“走一步看一步，咱们先把工艺做了。你看这里。”他指着图纸说，“这套机器的重点是这里的加压搅拌设备。”
　　尹从南点头，他对叶凯一眼看出机器的重点创新部分毫不意外。
　　“春节前后大家都不忙，如果我们能抓紧时间，把这一部分做出一套样机，是不是就能说服领导带着这套设备方案出国了呢？”叶凯在接到这套图纸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这个大胆的设想。援非设备，他错过了最重要的循环滤渣系统的生产，这次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这……”尹从南听到叶凯的建议后，也非常兴奋，但是同时他也犯了难，“哪怕是制造样机，也需要领导的认可和批准，咱们不可能私下完成。”
　　叶凯也知道，这是最大的困难，可是他们必须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不能让困难连着困难，最后变成一个死循环。叶凯琢磨着顺势坐在了书桌前，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他说，“样机的事情咱们可以先放放，主要是把工艺方案做出来。有了图纸有了工艺方案，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到时候咱们再想办法，把领导赶鸭子上架，让他不答应都不行。”叶凯说得坚决，又带着几分调侃，完全回到了以前开开心心和尹从南聊天的口气。
　　尹从南见他这样，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好像无论是多大的事情，只要经叶凯的嘴一说，都能大事化小，并且还他的话还总是能给自己平添了许多信心和勇气。
　　“好！咱们就先把工艺方案做出来！”
　　说做就做。这天开始，叶凯下班后就来尹从南家做工艺方案。尹从南的书房里，很有工作气氛，在书桌上铺开纸，拿起笔和计算器，一旦工作起来就让人忘记了时间。两个人经常忙活到八点半快九点了，才想起来晚饭都还没吃，一起饥肠辘辘地出门找点吃的。
　　这天正巧赶上了一家饭馆关门前的最后一点时间，两个人点了两个菜，开心地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尹从南想起一件事，他抬头问正在灌汽水的叶凯，“你真地决定考大学了吗？”
　　叶凯差点被汽水呛到，赶忙低下头，咳嗽了两声。尹从南半站起来，伸手越过桌子，拍了拍他的背。
　　叶凯摆手，“没事没事。”他抬起头，没了当时表决心要考大学时的坚定神情。这两天，尹从南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们哪怕吃饭都是在讨论怎么解决眼前这套设备的问题。忽然说起考大学，叶凯有些猝不及防。
　　他在那天表了态之后，回去也有些犹豫。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大丈夫没有反悔这条路可以走。
　　“当然是真的。”在看到尹从南满意的笑容之后，他又有些踟蹰，“就是……”
　　“就是什么？”
　　叶凯犹豫了一下，干脆有一说一，“怕考不上。我看了，录取率百分之一左右，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都这么多年没念过书了，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尹从南理解他的担忧，决定循循善诱，“你高中时候，哪门最擅长？”
　　叶凯一下子就高兴了，“我数理化都擅长啊，经常差一点满分。”
　　尹从南说，“那不就好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而且这么多年的工作里，很多知识也没有放下，现在重新拿起来，根本不是问题。你还自学了英语，有了一定的基础，担心什么？”
　　叶凯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可是我语文不好啊。我语文就没及格过。我语文老师说，我写的作文，不读三遍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读了三遍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还给我的作文起了个名字，叫朦胧派。”
　　尹从南哈哈哈笑了起来。他真没想到，平时在车间里牙尖嘴利，经常说得对方哑口无言的叶凯，竟然是个语文差生。
　　“你别笑。我说的是真的。”
　　尹从南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没关系，我帮你。这不还有几个月了吗，突击一下，都有可能。而且，今年考不上，明年还能再考，不用这么大压力。”
　　叶凯叹了口气，“我这都多大了，和人家十八九的人一起高考。想想还真有点没面子。”
　　尹从南故意说，“怎么，你还在乎这个？”
　　叶凯说，“倒也不是多在乎，就是想想那个场景，觉得挺滑稽的。”
　　“我参加高考的时候，也不是应届生，年纪也不小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咱们有几年的特殊时期，高考没有办法进行，但是这不是让我们放弃继续学习的理由。相反，我们更应该抓紧今天的机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和理想。”
　　叶凯看着尹从南坚定的目光，不知道说点什么回应他才好，这时他突然后悔了，当年真应该好好学语文。于是他赶紧催促尹从南快点吃饭，吃完继续去干活。
　　终于赶在过年前，完成了工艺方案，两人加班加点都累得够呛。
　　就连任浩光都看出来了，叶凯最近脸色不太好看。他一早攀着在柜子前换衣服的叶凯，问他，“诶，你最近下班就不见人影，干什么去了？谈对象去了？”
　　叶凯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是的话就跟哥们儿说一声。这大男大女谈情说爱，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叶凯转过身子，把任浩光从身上扒拉下去，“你谈对象，就觉得所有人都要谈对象？你跟小魏怎么样了？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说完就要进车间。
　　任浩光拉住他，“你别转移话题，现在不是说你了吗？你看你这脸色，以前咱虽然黑点，那是黑里透红，现在怎么黑里透黄了？”
　　“防冷涂的蜡，行了吧。”
　　任浩光知道，等到叶凯想说的时候肯定会说的，就也不缠着他，跟着他一起往车间走。
　　这时，却听见有多嘴的人在背后说，“谁知道是不是喝酒赌博了……”
　　任浩光还没反应过来，叶凯已经把那人的领子薅住了，“叶凯！别动手！”
　　幸亏高工眼疾手快，摁住了叶凯的胳膊，这一场架才没打起来。
　　“叶凯，放手！”
　　叶凯的拳头上青筋都绷起来，高工推了他半天，他才松开了手。
　　高工对那惹事的人厉声训斥，“以后说话小心点，下次我可就不拦着叶凯了！”整个房间里，只有高工知道，叶凯为什么对喝酒赌博这几个字这么大的反应，可他不能说出实情。
　　高工催着所有人去上工，只有叶凯在原地没有动。等屋子里的人走光了，高工拍了拍他的肩。
　　叶凯没有提刚才的事情，他沉了口气，转身对高工说，“高工，今天下班之后留一会儿好吗？我跟尹从南，有事找您。”
　　作者有话说：
　　“防冷涂的蜡”这个梗来自于京剧《智取威虎山》。土匪头子座山雕问卧底杨子荣。“脸怎么黄了？”“防冷涂的蜡。”“怎么又红了？”“精神焕发！”
　　著名京剧唱段《今日痛饮庆功酒》就是来自此剧。有兴趣的朋友欢迎听听啦~


第62章 老资格也有新盼头
　　下班歌声响过之后，铆焊车间的人基本都走光了。任浩光催了两次叶凯，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过来问为什么。结果发现，自己师父高俊友也并没有走。这有点不正常，任浩光决定留下来一起看看情况。叶凯知道任浩光跟自己和高工绝对是一条心，这事儿也没什么好瞒着他的，于是就让他自己随便。
　　任浩光往更衣室的角落里一坐，果然让他等到了。
　　尹从南抱着一摞图纸在更衣室门口往里看了一眼。任浩光比叶凯还激动的样子，从凳子上蹿了起来，“我就说，你们肯定要商量事儿呢！尹老师快过来快过来。”
　　尹从南见更衣室里现在只有他们三个人，没什么顾忌，直接走了进来，“高工。”
　　任浩光接着说，“这回还是我师父带头，肯定是大事儿！快说，你们是打算谋朝篡位呢，还是起兵造反呢？”
　　“坐下！胡说八道什么呢！”高工摆起师父架子，训了任浩光几句。
　　叶凯接着说，“就是，让你留下，是没拿你当外人，不是让你凑热闹的。”早上差点跟人打起来，心里老大不痛快的，可是这会儿看见抱着这些日子劳动成果，出现在眼前的尹从南，叶凯那点不痛快，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任浩光的兴奋劲儿被轮番打压，只好没趣儿地坐下。尹从南笑笑，走到了他们中间，“高工，下班了还来麻烦您。”
　　“这算什么。”高工摆摆手，让尹从南坐下，尹从南坐到叶凯对面，高工又说，“拿着这么多图纸，又是大事儿吧。”
　　叶凯说，“不是大事儿，也不好意思请您出马。”
　　高工抽了口烟，笑了一声，“行了，你小子跟我这儿神神秘秘一天了，到底什么什么事儿，快说吧。”
　　“诶！”叶凯从长凳上下来，把这条长凳拉到了高工面前，尹从南会意立刻把图纸铺在了长凳上。
　　高工低头一打眼就说，“这图纸我看过啊。”
　　尹从南点点头，“图纸给您看过了，这个还没给您看过。”说着，从图纸下方拿出了工艺方案，“这是我和叶凯这几天赶出来的工艺方案。”
　　高工赶紧把烟嘬到烟屁股，然后丢在脚下撵灭了，把头凑到了方案前，接着更衣室昏黄的灯光看了起来。
　　任浩光也过来凑热闹，头顶着高工的脑袋，被高工一巴掌拍走了，“挡我亮了！”任浩光捂着脑袋赶紧坐到旁边。
　　过了一会儿，高工大致把工艺看完，抬头问叶凯和尹从南，“你们两个，这大年前的，紧赶慢赶做它干嘛？”
　　“高工。”叶凯说，“之前没跟您说清楚。这套设备，是想让咱们领导，随着出国考察团，带到南美去拿订单的。但是尹从南跟领导沟通的时候遇到点困难，工艺科又不配合工作，所以我们俩才把工艺方案赶出来。”
　　高工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领导那儿有什么困难？”
　　尹从南说，“领导不想拿着没有把握的设计图去谈订单。”
　　高工说，“这倒是没错。领导们也是第一次代表厂里出国考察，万一有什么闪失，这丢脸可真是丢到外国去了。”
　　“可是高工。”叶凯又说，“您看看图纸跟工艺，咱们都能做，没问题的。”
　　“这我还能看不出来吗？所以你们想怎么劝领导？”
　　尹从南跟叶凯换了眼神，把两个人之前商量的结果告诉了高工。尹从南指着图纸说，“高工您看。这部分是加压搅拌机，是针对南美高原地区的特征设计的，和咱们上次援非项目的这部分异曲同工，只是稍作改进。这部分是整套设备中最重要的创新之处。而整套设备的成败也就在这里。我和叶凯之前算过，这部分的工时需要半个月左右。如果我们现在开始干，能赶在考察团出国前，完成一个样机。”
　　“做样机？”高工难以置信地反问。
　　叶凯和尹从南坚定地点头，“嗯！”
　　任浩光忽然大声说，“这怎么可能啊？”
　　三人一起转头看他。
　　任浩光说，“你们别这么看我，我是说，做样机也得领导批准啊，现在领导不是不同意吗？”
　　尹从南说，“你说的没错，没有领导批准，咱们是没有办法开展生产的，领导那边肯定要再去做工作。所以今天请高工出马有两件事。”
　　高工挑起了眉毛，等尹从南说明是哪两件事。
　　“第一件，当然就是想问问高工，以您的经验，我和叶凯推算的时间有没有问题？如果咱们车间全力以赴，能不能在半个月内完成样机？”
　　高工点点头。
　　“这第二件就是……”
　　叶凯接着尹从南的话说，“高工您是厂里资历最老技术最优秀的铆工，您在厂里的时间比领导都长，我知道您不愿意钻营仕途，咱爷俩儿一样，不过关系到厂子里荣辱兴衰……”
　　“你有话直说！”高工催促道。
　　叶凯嘿嘿一笑，“我们想的是，领导竟然不听尹从南的意见，您这样的老资历要是出马劝劝领导，他们说不定能听进去。”
　　“我去劝领导？”高工提高了嗓门。
　　尹从南点头，“是。当然，如果您还能叫上赵工这些老师傅们一起出面，领导肯定会好好想想。”
　　高工皱起了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从长凳上站了起来，他说，“由你们研究所出面呢？”
　　尹从南早就想过这个主意，也跟辛志宏商量过，可是道理上总是有点说不通。“研究所毕竟跟厂子是两个独立的单位。虽然这图纸是我设计的，但是是不是要生产，决定权在厂里。厂里能不能拿到订单，能赚还是会亏，这都是厂子的事情，研究所在关系到工厂效益的事情上，实在是有些说不上话。”
　　说到这里，叶凯有些生气，“现在进出口办公室成立了，以后跟外国相关的业务，不需要尹从南了，所以他说话分量也不如以前，厂里这叫卸磨杀驴！”
　　尹从南对叶凯摇了摇头，“不能这么说。有了进出口办公室，所有事情都有可以遵守的流程和制度，这是好事。只不过，要想求发展，非常规的事情也要做。”
　　高工背着手听两个人说话，等他们说完，他回过身，把长凳上的图纸拿在手里，站到灯光最好的地方。这时年轻人们都不说话了，等着高工开口。
　　过了许久，高工才把图纸和工艺都卷了起来，递给了尹从南，“收好。”然后自己点了一根烟。
　　三双眼镜都盯着高工，等他的意见。
　　高工吸了两口烟后终于说话了，“我明天找几个老哥们儿们喝个酒。”
　　听了这话，叶凯和尹从南就知道，高工这是答应了。尹从南站到高工面前鞠了一躬，“高工，太谢谢您了！”
　　叶凯说，“我就说高工肯定支持咱们！您这么开明，就是跟那些死脑筋的领导们不一样！”
　　任浩光也跟着开心，“就是，咱们师父是最通情达理，最有头脑的！”
　　高工看着几个高兴的年轻人，听着他们夸自己，有点脸红，“行了！少给我戴高帽子。不过我丑话说前头。”
　　“您说！”
　　“我愿意帮你们，不代表那些老哥们儿们都愿意。我尽量去跟他们说，如果他们不愿意，你们也不能怨人家，听见了吗？”
　　尹从南点头，“当然！这个道理我们懂。”
　　“是啊，高工，我们年纪小，不是不懂事。”
　　叶凯跟尹从南一唱一和。
　　“就算我们去劝领导，领导也不一定能答应，就算答应了，也不知道会提出什么条件，这些你们都要做好心理准备。”
　　“明白。高工，其实我们只是需要一个机会，后面哪怕有再多的困难，我们也会想尽办法克服。”
　　高俊友看着三个年轻人坚定而又热血沸腾的眼神，感觉自己心里也热乎乎的，有了一股子久违的冲动。他忽然有些遗憾，觉得自己生早了，他高俊友如果跟眼前这几个小年轻是一样的年纪，干劲闯劲一点都不会落在他们后面。现在看着他们做急先锋、做排头兵，自己真是羡慕。好在自己还中用，还是这些年轻人眼中的榜样，有一些老资格，能帮助他们自己也是说不出的高兴。高俊友想，说不定，自己跟他们一起努努劲儿，那个光辉灿烂的未来，自己也能看到，也能有自己一份儿。
　　从铆焊车间出来，高工骑着自己的大二八走了，任浩光骑着自己的出口飞鸽走了，只留下尹从南和叶凯，两个人搭乘11路汽车，往路口走。
　　“高工今天真厉害！”尹从南赞叹道。
　　“那是，他要是老古板，我能跟着他学手艺吗？”
　　“这也算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了。”
　　叶凯笑笑说，“我是真不明白，为什么咱们厂里的领导，总是拎不清，耽误好事。”
　　尹从南点头，“其实，我以前也不明白。尤其是留学回来之后，看到了厂里的官僚主义，和以前吃大锅饭留下的弊病。”
　　“你也受不了吧。”
　　“对。”尹从南坚定地回答，“但是你们想没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为了手里的铁饭碗头顶的乌纱帽呗。”
　　“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尹从南说，“可是就以这次出国谈合作的事情来说。以前都是政府去谈项目，咱们负责接项目，把设备做出来，咱们就完成任务了，这是包赚不赔的买卖。现在变成咱们自己去和外国工厂谈生意，风险可要大的多。领导能不担心吗？”
　　叶凯说，“那还不就是胆子小，怕赔。可是不去做就永远也不会赚，不去打开市场，谁也不知道咱们中国工业现在能做什么。”
　　“没错。”他们走到了路口，尹从南停下了脚步，“你说到问题的关键了。市场！”
　　叶凯还没有明白。
　　就听到尹从南接着说，“市场经济。”
　　作者有话说：
　　555555给孩子留个言吧~


第63章 险中求胜
　　几位老师傅，喝了高工一顿酒。大家在心气儿上都是希望能把自己做的设备卖到世界各地去的，可是让他们出面去说服领导，老师傅们还真都有些怵头。
　　“老高，咱们是技术工人，这跟领导谈条件，可向来没咱们的份儿。咱们就是把活儿保质保量地干完，拿咱们的工资和奖金。”
　　高俊友点点头。
　　只听另一个又说，“再说，咱们除了会干活儿，这嘴啊都笨，不会说话，别再坏了事。”
　　高俊友又点点头。
　　最后，八级焊工老赵说，“这样吧老高。你看，咱们几个风风火火去找厂领导，这让车间的领导知道了也不合适。如果你能把厂领导带到咱们车间里，我们遇见了，肯定帮着你说话。后面别说是做样机还是做什么，只要是对咱们厂子好的事儿，我们老哥儿几个，肯定二话不说一起干！”
　　“没错！”
　　尹从南和叶凯听了高工的话，觉得几个老师傅们说得确实有道理，而且这样做也更顺理成章。只是，怎么才能自然地找个机会把厂领导带到车间里呢？
　　这回，他们没有在车间的更衣室商量。不知道是谁跟王栋和贾鹏说，最近到了年关，有人下班后不走，在更衣室聊天打牌，给车间费电。其实，这种情况以往也有，甚至连贾鹏和王栋早前都跟着参与过。后来纪律严格了，对于下班后的管理也加强了，没有正经事，不可以在车间逗留。但是这回的小报告不知道是谁打的，一听就知道是造谣，甚至就是成心针对叶凯的。虽说如此，可是这样的消息传到了领导的耳朵里，领导就必须拿出个坚决治理的态度。于是现在，大家离下班还有几分钟的时候就已经离开车间，等到大门口去了。
　　叶凯和尹从南拉着高工商量事儿，也不在更衣室了，正好两个年轻人找个小饭馆，请老同志吃个便饭。
　　几个人正在为怎么请领导进车间大动脑筋，叶凯夹了口菜，又喝了一小口酒，看着小饭馆头顶发着黄光的灯泡儿，忽然说，“我有个办法。”
　　高工吸了口烟问，“什么？”
　　叶凯看看高工和尹从南，拿着筷子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什么意思？”尹从南问。
　　叶凯说，“反正咱们想在车间里开工，肯定绕不过车间领导，不如咱们就通过他们把厂领导请进来。”
　　高工摇摇头，“就凭咱们跟王栋那个关系，他怎么会替咱们出面？”尹从南也这么想，默默点头，同意高工。
　　叶凯放下筷子，贼呼呼地笑了，“咱们向来跟王栋那个人好言好语讲不通，正着走不行，咱们就倒着来。”
　　高工知道自己这个徒弟神头鬼脑，一脑子鬼主意，就问，“什么正着倒着的，你明明白白地说。”
　　三个人一商量，觉得这个办法可能行。
　　第二天，离下班还是十来分钟的时候，大部分人为了躲避浪费厂里资源的嫌疑，已经收拾好东西陆陆续续从车间出去了。贾鹏和王栋在办公室里，两人等着下班歌声结束之后，检查车间还有没有人逗留。
　　贾鹏看着车间门口往外走的工人，对王栋说，“老王，现在这样不是办法，不能因为有人说有工人下班之后在更衣室待着，就弄得现在大家都要早退了。”
　　“没出厂门，就不叫早退。”
　　贾鹏摇摇头，“这就是快过年了，车间没有什么活儿。可这要是形成风气，四点一过大家就准备下班了，时间久了懒懒散散，再要组织大家大干快上，可就难了。”
　　王栋听不进去，不以为意地拜拜手，“你也想得太多了。就紧抓这几天，等过完年，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贾鹏看他那混不吝的样子，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现在厂子里的形势已经有了变化。领导的处事方式也明显跟以前不同了。王栋这样凭着运气好、没人跟他争抢得到职位的人，肯定是得不到什么重用了。贾鹏心思活泛，眼界亮堂一些，他明里暗里已经看明白了，以后厂子想要有好的发展，还得是从年轻人里选人才。贾鹏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让他去挑技术上的大梁，他肯定是不行，所以该放权的时候一定要放，不能一昧想着自己的蝇头小利。可是这些话他跟王栋这样的糊涂人是说不明白的。
　　贾鹏正想着，就看到王栋站在办公室门口朝外探头。
　　“怎么了？”
　　王栋不搭理他，丢下烟头，冲进车间里。
　　贾鹏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又要生事，自己也赶紧跟着跑了出去。
　　这时候，该下班的人早都走人了，车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新设备前面挤着几个人。叶凯拿着图纸，旁边围着高工赵工几个老师傅，在外面还有任浩光、赵永宝在凑热闹，尹从南也混在这一堆儿里。
　　“你们干嘛呢？”
　　叶凯小声说了一句，“来了。”
　　大家一起回头，看到王栋朝他们跑了过来。谁都没有说话，大家达成了默契，只等着关键时刻给叶凯帮帮腔就行。
　　“你手里拿的什么？”王栋上前想要抢叶凯手里的图纸，谁知，叶凯这回没有跟他较劲，他一把就拿了过来。他低头看了看，没见过这张图纸，看上去是个发酵设备的搅拌机部分，“这什么东西？你们在这儿合计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王栋的话，王栋气急败坏地又问一遍，“这图纸上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贾鹏在王栋身后，看了看图纸，确实不是厂里安排的工作，他又看了看眼前这几个人，可都是车间的骨干。他一下子有点晕，心里打起鼓，这要是出问题了可就是大问题。他要尽量大事化小。
　　“高工、赵工，这都下班儿了，您带着徒弟们儿这是琢磨什么技术呢？”
　　高工说，“没什么，就是看看图纸，看看设备。”
　　王栋问，“这是什么图纸？谁画的？哪来的活儿？”
　　贾鹏抢一步站到了王栋身前，“最近厂子里没派下来什么新活儿，这图纸我们也没见过，您几位谁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图纸是我画的。”
　　“给哪儿画的？谁让你画的？这是厂里的活儿？”
　　尹从南摇摇头，“不算是厂里的活儿。”
　　“不是厂里的活儿，你们在这儿商量什么了？高工赵工，你们怎么也跟着凑热闹？”王栋把图纸翻了翻，看到了下面一张纸，“连工艺都做好了，这事要开工了！”他把图纸卷起来，用纸筒指着几个人说，“今天都说清楚，说不清楚，你们这就是要干私活儿！”
　　贾鹏赶紧摁住他的手，可不能这么跟老师傅们说话。
　　“我们没干私活儿！”叶凯站了出来，“我们只是在研究新设备。”
　　王栋再要说话，就被贾鹏拦住了，“什么新设备？”
　　尹从南简单解释了一下。贾鹏好像没听明白，“这要开工做样机，我们怎么不知道，厂里领导知道吗？”
　　尹从南说，“厂领导还没同意。”
　　王栋甩开贾鹏的手，“你别被他们骗了。叶凯，你就是想懵几位老师傅跟着你一起干私活儿吧。还有大留学生跟你一块儿糊弄人。我可告诉你，人家大留学生马上就调回原单位了，捞了好处人家可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可得知道，你要是被开除了，就得去喝西北风了。”
　　叶凯不怕他，一口咬定，“我们不是干私活儿。这是在为厂子出谋划策。您要是这么血口喷人，我们要请厂领导来评评理。”
　　“怎么！你以为我不敢闹大了是不是？”王栋越说越生气。
　　贾鹏拦着他，“老王，咱们车间内部的事情，还是自己说开了好。再说高工赵工都在，他们都是老资格，怎么会跟着两个小孩子乱搞？高工、赵工，你们说说这怎么回事？”
　　高工说，“就是小尹说的那么回事。我们几个就是商量商量这套机器怎么做。”
　　赵工点点头，“就这么回事。”
　　王栋有举起了图纸卷的纸筒，指着叶凯说，“叶凯，你别跟我耍混。你就是知道车间里出了事，我们怕受牵连不敢跟领导说，好便宜了你们。车间里有人犯纪律，我们就要让他受处分，这时候可不会讲情面。”
　　高工说，“王主任，你这是哪来的话。小尹同志已经说了，这是为了给厂里出主意，你要是这么说话，那咱们就让厂领导来评评理，不然我们可不想背个干私活儿的黑锅。”
　　王栋还是有些怵老师傅，就说，“高工，你不能犯糊涂，他们说什么你们就听什么。他们犯了纪律开除走人也没什么，铆焊车间可不能没有你们啊。”
　　王栋终于说了句人话，贾鹏赶紧接着说，“小尹、叶凯，你们有没有瞒着老师傅们、哄骗他们，快说清楚。幸好这时候也没造成什么损失，咱们一切从轻。”
　　叶凯说，“我们已经说了，都是实话。你们要是实在不信，就算是要把我们开除了，也得请厂领导来说。”
　　“行！”王栋大声说，“有种你们谁都别跑，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明天一早，我们就把厂领导请来，看看把事情闹大了，最后吃亏的是谁！”
　　王栋甩下手里的图纸就走了。
　　贾鹏留在当场，把图纸捡了起来，他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然后抬头问尹从南，“小尹同志，这真的是给厂里做的。”
　　“没错。是为了这次去南美的出国考察团，特意新做的图纸。我们想做个样机，给领导看看，弄一份完备的资料，说不定就能给厂里拿到出口订单。”
　　贾鹏点了点头，把图纸还到叶凯手里。他说，“既然是这样的话，我觉得也很有必要把领导请来一起商量商量。当然，我是不相信你们会干什么私活儿，尤其是老师傅们，一辈子坚守岗位，不可能在这时候晚节不保。反正明天我们会去请领导，就算王栋打退堂鼓了，我也不会。最后什么结果，咱们都听领导的。”
　　“贾副书记，这可是您说的。”叶凯说。
　　“放心，我说的。”


第64章 磨破了嘴皮子
　　铆焊车间又要出大事，这在厂里已经不算什么大事儿了。作为全厂的命脉车间，铆焊车间里能人多，是非也多，没有几个省油的灯。这不一大早上就把两位厂领导惊动了，跟着铆焊车间的副书记和主任，风风火火地来到了车间里。
　　车间外难免有爱看热闹的人，他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又出什么事儿了啊？”
　　“听说有人干私活儿。”
　　“干私活儿？这不是作死吗？说不定要坐牢的。”
　　“可不是吗。”
　　“听说是谁了吗？”
　　另一个人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猜啊，肯定有那个叶凯！”
　　“你怎么知道？”
　　“除了他，谁还有那么大的胆子。”
　　正说着一半，尹从南从两个人中间挤了进来。说闲话的两个人被挤了个趔趄，看清是尹从南之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窃窃私语。
　　叶凯和高工他们已经在车间里站好了，仿佛在列队迎接两位厂领导，而且已经等候多时了。看到尹从南来了，叶凯不动声色，依旧站得直挺挺地，等着看领导们要怎么说。
　　贾鹏在去请领导来之前已经和王栋说好，为了避免发生不必要的矛盾，希望王栋收敛一下冲动的脾气，尽量由贾鹏来说明情况。能够请厂领导了主持公道，王栋已经达到了目的，他也就不和贾鹏争，同意了。
　　现在，领导站在门口，工人们站在车间中央，如同两军对阵，只等贾鹏说清楚来龙去脉，就要开始谈判了。
　　贾鹏说，“两位领导，是这样的。最近我们在紧抓安全生产，下班后不允许在车间逗留。昨天下班之后，高工、赵工几位师傅，带着叶凯、任浩光、赵永宝几个年轻工人……”他犹豫一下，接着说，“还有咱们的小尹同志，在进口焊机前商量事情。我和王栋过去一看，他们拿的图纸我们没见过，不是厂里派下来的工作。王栋怀疑他们干私活儿，可是小尹同志和叶凯口口声声说，这是在给厂里出主意想办法，而且还跟两位领导汇报过。但我们作为车间领导并不知情，这事情可大可小，怕这其中有误会，我们处理不当的话，给厂里造成损失，所以请您二位过来看看。”
　　贾鹏这一番话不可不谓是避重就轻，把昨天王栋和大家伙儿爆发的矛盾全都遮掩了，面子上好看了些，却也把王栋的怀疑清清楚楚说了出来。尹从南听完看了看叶凯，叶凯看了看高工和赵工。
　　领导还没开口，别人自然不敢出声。车间里沉默了一阵，李瀚开口了。他问尹从南，“是你上次给我们看过的那个图纸吗？”
　　尹从南点点头，“是。”然后上前把图纸原封不动交到了李瀚手里。
　　马国胜也一起看了一眼。果然还是那套图纸，李瀚把最后一张翻到上面来，竟然是一个工艺方案。马国胜知道，工艺科没有答应尹从南给他做工艺，那么这份工艺方案自然也是尹从南他们自己搞出来的了。他不同意带图纸出国，这几个人就打起了歪主意。只是他不理解，怎么连高工赵工这样的老资格，也跟着年轻人凑上热闹了。
　　李瀚也抓住了重点，问，“工艺方案谁做的？”
　　尹从南说，“是我和叶凯。”
　　李瀚笑了，“怎么？你们这是想背着我们开工吗？还把几位老师傅拉下水？”
　　叶凯说，“高工赵工他们是我叫上的，还有任浩光赵永宝，也都是我拉来的。我们想做样机。”
　　“做样机？”马国胜一瞬间头皮都炸了，这个叶凯怎么敢张嘴就来，“你们要做样机干什么？”
　　尹从南接过话说，“是这样的，马书记、李厂长。这次出国考察团，是咱们省里第一次组织各个工厂的代表进行出国考察。虽然是第一次，可能很多厂子都还不敢大胆地提出出口合作的事情。但是我们轻工业机械厂不同。众所周知，南美洲是一个非常依赖轻工业生产的区域，尤其是酒精发酵类。朗姆酒的出口，可是南美很多国家的支柱产业。这正好是咱们厂的优势。如果咱们能在这次出国考察中，得到合作机会，那可是开了全省工业出口业务的先河。”
　　在场的所有工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他们都不知道，原来远在天边的南美洲，竟然也需要自己厂的技术，他们竟然也酿酒，也需要发酵设备。
　　马国胜又问，“你说的这些和你们要做样机有什么关系？”
　　高工这时出来帮腔，“这不是听说你没信心吗？只带图纸出去没信心，那我们就做个样机出来。”
　　马国胜说，“你们做样机出来，难道还让我把样机带到南美去？”
　　尹从南说，“把样机送出去成本太高，我们可以拍照片，录像，有各种方式可以让南美那边看到咱们的业务水平。”
　　赵工和其他几位老师傅说，“对啊，小尹想的方法好。”
　　这时，负责生产和厂里效益的李瀚必须要说句话了，“你们要做样机，可你们知不知道一台样机的成本？如果这台样机做完了，南美那边又没有得到订单，这笔损失谁来承担？”
　　王栋终于憋不住了，他说，“厂长，你们别听他们胡说了。这套图纸我看也就是幌子。他们要是真的想给厂里做贡献，怎么会在下班后偷偷摸摸的聚在一起。”
　　叶凯转了个身直面王栋，因为有领导在，他话说的也不能太难听，毕竟这关乎的是铆焊车间的面子，而且外面还有这么多看热闹的人呢。
　　“王主任，今天厂领导已经来了，我们正在和厂领导申请做样机，等着领导批准呢。咱们昨天的误会，之后再说怎么样？”
　　听到叶凯把昨天因为“做私活儿”闹起来的事情，说成是误会，贾鹏松了口气。
　　只听叶凯又说，“我胡闹的事情多了，多一件两件大家也不觉得稀奇，可是高工赵工他们肯定不会跟着我闹，都是听了我们的想法，觉得可行才和我们一起商量的。马书记、李厂长，我们确实都是想为厂里出分力，而且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全国不止咱们一个轻工业机械厂，如果咱们不赶紧把握住，机会就让别人抢走了。到时候是大家的损失。”
　　话说到这里，车间里的小声议论，已经明显能听出来，大家分成了两派。而车间外面看热闹的人，也忍不住讨论起了出国拿订单的事情。
　　李瀚心里一直是很想支持他们干的，可是确实是有成本上的难处，但他也不是没有办法，现在只看马国胜的主意，只要他态度松动，李瀚就可以立刻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来。
　　贾鹏看出来马国胜的难处，他说，“咱们都没有这样干过，还没接订单，就先做设备，这风险确实太大了。而且像小尹同志说的，拍照片、录像什么的，人家外国人认不认咱们也不知道啊。”
　　王栋赶紧顺着贾鹏的话茬说，“车间今年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再多干活儿，发不发奖金，发不发加班费？这钱谁出？”
　　高工和赵工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王栋话音未落，两位老师傅就说，“为厂里做事儿，什么加班费不加班费、奖金不奖金的。厂里真能得到出口订单的话，以后有的是咱们赚的。”
　　另外几位老师傅也附和，“对啊，也算是咱们退休前发光发热了。”
　　叶凯和尹从南相视一笑，这几位老师傅算是请对了。
　　老师傅这样说了，任浩光和赵永宝这样的年轻人更要表态，“我们也不要！”
　　人堆儿里的杨晓慧也举起手，“我也要干，我也要发光发热！”
　　赵永宝冲着杨晓慧竖起大拇指，“晓慧真棒！”
　　车间外，一个清凉好听的女声响起，“我也愿意帮忙！”所有人朝声音来处看去，是董燕从车间外挤了进来，“我可以帮忙，虽然我不会干铆焊活儿，但是需要我尽管说话。”
　　尹从南虽然一直和董燕保持距离，可现在这时候她还能挺身而出，尹从南心底里非常感谢。而一直和董燕较劲的叶凯也十分惊讶，这个向来循规蹈矩的、不屑与自己为伍的董燕，竟然也有支持自己的时候。他看着董燕微微扬起的下巴，竟然觉得她没这么讨厌了。
　　王栋忽然说，“董副书记，精工车间的就别来凑热闹了。”
　　董燕说，“这怎么能叫凑热闹。我愿意加入大家，一起努力！”
　　杨晓慧跑过来抱住董燕的肩膀，“姐，你真厉害！”
　　看着大家对董燕啧啧称赞，人群里的郝晨有些自惭形秽了。他应该更早地站出来，更坚定地支持他们，或许这样做，他就能在董燕的眼中更高大、更威风一些了。而现在他落了后手，就算现在冲上去表态，也会被董燕认为是个跟屁虫吧。他转头看到了吴力，吴力狠狠瞪了他一眼。而这一眼，让郝晨心里那点犹豫荡然无存了。因为评优，他被吴力穿小鞋，这两个月来日子不好过。可现在，他明明知道什么是对的，应该做什么，却还要看这个庸才的脸色，郝晨自己都要厌弃自己了。
　　他不顾吴力的眼色，一个大步也冲进了车间，“我也可以帮忙。技术上我可能不如尹从南同志，但是我也能尽点力。”
　　尹从南知道，郝晨能做出这样的举动需要多大的勇气，他走过来，抱住郝晨，狠狠拍了拍他的背，“你能帮我们太好了！”
　　高工看着眼前的场景，已然万事俱备了。“书记，厂长，我们大伙儿等着二位的意见呢。”
　　李瀚心里有底，人也不慌，先问马国胜，“老马，你的意见呢。”
　　马国胜想了想说，“贾鹏、王栋说的问题，确实都是存在的，如果全能解决，那就可以做样机。”
　　这话只能说是答应了一部分。尹从南和叶凯知道，剩下的问题才是关键，而他们无法解决。这时，却听到李瀚笑了起来。
　　“老马，我有个想法，你要不要听听？”
　　“能解决问题，那就快说。”
　　李瀚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他明白，这些人不可能都是一条心，而机会也就在这里面出。他说，“今年铆焊车间工作做得好，为厂里节省了很多材料成本，这部分其实应该算在咱们厂的盈利中。不过既然是计划外的盈利，那咱们干脆就利用起来。样机的材料成本，干脆就从这里出。老马，你说怎么样？”
　　李瀚主抓生产，这点材料成本他有权做决定，马国胜自然没有话说。
　　“另外，这确实是咱们生产计划外的工作，而且也没有销路，属于顶着风险上，所以咱们不仅要压缩成本，也不能干扰到其余正常生产，那这个样机就只能加班生产。你们刚才可是说好了，不要加班费，不要奖金的。”
　　“不要！”
　　“最后嘛。这不是铆焊车间分内的工作，我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参与，所以能有多少人跟着你们干，那就要看你们本事了。”李瀚看着领头的叶凯笑了笑，“不过，这也是个难得的跟老师傅们学手艺的机会。看看大家珍不珍惜了。”
　　尹从南知道李瀚在为他们说话，他激动地看着这位高大壮实的厂长，投去了感谢的目光。
　　“怎么样啊老马？”
　　李瀚出的主意可谓是万全之策，而这些年轻人加上老师傅们充满干劲儿的眼神，也确实感染了他。最后马国胜一咬牙，“好！”
　　车间内外顿时小声地欢呼了起来。
　　贾鹏松了口气，王栋别过头，差点把牙根咬碎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过年了。另外修个bug，这套样机应该是发酵设备，不是造纸设备，前面的也改了


第65章 明天就是好年头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高工跟叶凯完成最后一部分的下料工作，他直起腰杆子，跟所有一起忙活的工人说，“快点回家过年去了！”
　　车间里一阵欢呼雀跃，大家纷纷结束了手里的活儿，开始收拾家伙事儿。
　　尹从南这会儿也在车间，看着叶凯他们下完料，就也准备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去了。他答应了叶凯，今天去他家过年。
　　前两天去研究所，跟辛志宏报告了制作样机的情况。辛志宏很高兴，甚至已经准备好提供录像设备，“一定要把样机的方方面面都完整地录下来，这样就更有说服力了。”
　　聊完工作，辛志宏拿出一封信递给尹从南，“这是今天刚寄到的，我还说你今天要是不来，我也要让伍秘书打电话叫你来。”
　　尹从南接过信，只看了一眼，“是中央来的？”
　　“快看看。”
　　尹从南颤抖着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封红头稿纸的手写信件。信中说，关于尹从南父母冤案平反的材料已经收到，经过调查，中央党委认可材料中的内容，目前正在做研究，会尽快给出结论。
　　尹从南高兴地说不出话来，把这短短几行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终于，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给辛志宏深深鞠了一躬，“辛叔，谢谢您。没有您一直为我们一家的事情奔波，我父母也等不来一个平反昭雪的机会。”
　　辛志宏走过来，抱住尹从南的肩膀，“小南，这些年你也受委屈了。虽然中央还没有彻底定性，但是已经有希望了。相信党中央一定会还两位老师清白。”
　　尹从南红着眼眶，重重点头。
　　辛志宏笑着说，“好了，这是好事啊！马上又过年了，可不许掉眼泪。”
　　尹从南破涕为笑。
　　辛志宏又问起来，“对了，上次说过年有安排了，安排好了吗？”
　　尹从南点头，“嗯，去叶凯家。”
　　一听是叶凯，辛志宏是又想笑又头疼，“你们两个现在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一起干大事，也一起惹大事。轻机厂的领导估计现在对你们俩是又爱又恨。”
　　尹从南也被说得哭笑不得，“我就只求能让我们顺顺利利完成样机，中间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嗯。”辛志宏说着又发起愁来，“不知道厂子里的人际关系环境怎么样。你和叶凯现在样样走在前面，样样出风头，等你离开厂子，他就显得更扎眼了，会不会被人为难了啊。”
　　尹从南没想到，辛志宏居然还关心起叶凯以后的日子来了，他说，“辛叔，我没去轻机厂的时候啊，他就是头一个能惹是生非的，他要是怕被人穿小鞋，也就不会跟我一起折腾出这么多事情来了。”
　　这么一说，倒把辛志宏说乐了，“也是。我第一次见那小子的时候就觉得他身上有股子孤傲劲儿，肯定不会让人省心，也肯定不会怕事。是我瞎操心了。”
　　临走前，尹从南想起来，把叶凯决定考大学的事情告诉了辛志宏。辛志宏听了很激动，一直夸叶凯，又聪明又有干劲儿，如果能考上大学，成为大学生，那更是锦上添花了。“告诉叶凯，如果他能把书读好，欢迎他以后调到咱们所工作。”
　　辛志宏的话，尹从南还没给叶凯带到。他猜想，如果他把辛叔的话告诉了叶凯，叶凯说不定要不高兴了。叶凯虽然崇尚知识和技术，可他并不会觉得去研究所就一定是比在工厂更好的工作。
　　“我在车间门口等你。”
　　“好。”答应了叶凯，尹从南就回到了大楼。今天除夕，技术科的人已经都提前走了，郝晨也正在收拾东西。两人互道了一句“春节快乐”，就听到办公室门口有人喊。
　　尹从南回头一看，原来是后勤科的小魏。
　　“我猜也就只有你们俩在。”小魏两手背在身后，笑呵呵地走到他们面前，然后突然从身后拿出两个玻璃罐子，举到他们面前，“给！”
　　尹从南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蜂蜜，“这不是昨天发过了吗？”
　　小魏说，“剩下了二十来罐，本来我们科长说发给中层以上的领导们，结果马书记和李厂长都说，要发给过年了都不放松、辛辛苦苦给厂里做样机的几位同志。一会儿我还要去铆焊车间呢，还有二十来袋子富强粉，也是给你们的。”
　　尹从南说，“那要快点了，他们准备下班了。”
　　“是吗？那我下楼了。”
　　尹从南背上包，“一起走吧，我帮你拿。”
　　郝晨说，“我也帮忙吧。”
　　三人小跑着到了后勤科，把东西搬到小拉车上。后勤科有人开小魏玩笑，说一个小姑娘非要去铆焊车间送这么多东西，肯定是要见对象去了。小魏红着脸说，“谁再说我就谁抱着去！”大家一阵笑闹就散了。
　　到了铆焊车间，正遇见叶凯几个人往外走。任浩光头一个看见了小魏他们，叽里咕噜地跑了过去，把小魏手里抱着的一箱子东西接了过来，“哟，这什么啊？这么沉！”
　　小魏把箱子交出去，“前两天发福利剩的蜂蜜，领导说你们最近辛苦，这些就都给你们了。”他又指指尹从南和郝晨拉着的小车，“这都是给你们的，面粉回家包饺子去。”
　　“这么好！”任浩光和尹从南、郝晨，把箱子放下，给大家分起东西来。有想要蜂蜜不想要面粉的，有想要面粉不想要蜂蜜的，商量着，一会儿就把东西分光了。
　　王栋和贾鹏还有几个不参与样机制作的工人，在车间来检查完电闸，也从车间出来了。看见这一大帮人在门口分东西，王栋说，“诶，你们干嘛呢？”
　　小魏说了经过，王栋脸上有些不好看。贾鹏倒是笑着说，“领导真是爱护我们，小魏，回头替我谢谢厂领导，还有你们后勤科领导。”
　　小魏说，“没问题！”
　　其余几个没参与样机制作的工人，看着蜂蜜和过年正好用得上的富强面粉，都有点眼热，不过一想自己没出这份力，自然也不该得这份好处。可虽说，一罐蜂蜜一袋子面粉不值几个钱，这意义不一样。领导对他们的照顾，正是说明了领导把他们放在眼里、心里，只这一点就够他们羡慕了。
　　分了东西，大家互道春节祝福，然后就各自回家了。
　　叶凯和尹从南也高高兴兴地一起回了叶凯家。大娘一推门看见两个门神一样的小伙子，一人抱着一袋子面粉，一下子就笑出来了。
　　“快进来，怎么还抱了两袋面回来？”
　　“这是厂里发的。咱们正好晚上包饺子用。”
　　大娘说，“你大爷厂子里也发了一袋，够吃一个月饺子了。”
　　招呼尹从南也进了门。经常来往，尹从南也早就和叶凯的大爷大娘混熟了，两位长辈都很喜欢这个年轻人，有礼貌有文化，长得也招人喜欢，为人随意不拘束，就跟自己家孩子一样看待。尹从南洗了手，和叶凯一起撸胳膊挽袖子，帮大爷大娘一起忙活起年夜饭来了。
　　年夜饭上桌，叶凯被大娘安排去鼓捣电视机。和尹从南配合，两个人折腾了一会儿，电视上终于出现了清晰的画面。
　　“先这么看着，一会儿吃完饭晚会开始了，咱们得把电视机搬到院儿离去，街坊们一起看。”
　　尹从南问，“看什么？”
　　叶凯这才想起来，尹从南是去年夏天刚从国外回来的。
　　“哦，你不知道。前年开始中央台有春节联欢晚会了。大年三十儿晚上八点开始，特别好看，今年还有，大伙儿都等着要看呢。”
　　尹从南也很新鲜，“春节联欢晚会？那我要看看，都有什么节目？”
　　“唱歌跳舞的，还有相声、喜剧。电影明星儿也都来，特别有意思。”
　　“看来，咱们这些年文艺活动搞得也很好。”尹从南越听越期待，恨不得现在就到八点。
　　大爷大娘招呼两个人上桌，大爷开了一瓶白酒，给全家都倒上了一点。
　　“咱们吃饭前先干杯！”
　　大娘推推他，“一人先吃一口菜。”
　　听大娘的，每都吃了两口菜，然后举起杯。
　　大爷说，“明年更比今年好！”
　　大娘说，“咱都涨工资！”
　　叶凯说，“大爷大娘健健康康的！”
　　尹从南说，“希望咱们新年新愿望都能实现！”
　　小酒盅碰响，年夜饭吃起来。这一桌都是大娘的拿手菜，鸡鸭鱼肉样样都全，还特意给尹从南做了他爱吃的糖醋黄鱼。尹从南坐在这个桌上，心情酸涩却又温暖。他失去了自己的家，再也不能和父母重聚，无法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可他也同样收获了一份接纳。他甚至觉得，在这个家里，他和叶凯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叶凯也失去了父母，这里可能也不能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而叶凯接纳了这一切，他不仅接纳了自己的生活，他甚至拉着尹从南一起融入了这个家，把这份热烘烘的家的温暖传递给了他。
　　大爷大娘收拾桌子，叶凯和尹从南一起把电视搬进了院子里。孩子们纳闷儿，叶凯哥哥旁边怎么又多来了一个哥哥。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好奇地跑到了尹从南腿边，抬着头一直看他。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跑过来问，“叶凯哥哥，这是谁啊？”
　　“这是尹叔叔。”
　　尹从南不服气，“怎么你是哥哥，我就成叔叔了？”他弯下腰对小女孩儿说，“叫我哥哥就行了。”
　　“你是来修电视机的吗？”
　　尹从南和叶凯对视一眼笑了起来，他摇摇头说，“对不起了，我不会修电视机。”
　　一抬头，街坊邻居们已经搬着桌椅板凳挤到了院子里，大家人挨人，也不显得冷了。八点一到，春节联欢晚会的开场曲响起，在这连路灯都昏暗暗的院子里，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映着电视机那小小的光点。嗑着瓜子喝着茶水，大年三十儿，伴着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一院子的欢声笑语。
　　到了十二点，吃过子时的饺子，叶凯这个孩子王带着小朋友们出门放鞭炮、放呲花。孩子们跳着脚，举着手里的花说，“叶凯哥哥给我点一个，给我一个！”
　　叶凯分了手里一半的香给尹从南，“去找尹哥哥点。”
　　尹从南霎时也被孩子们围了起来。在寒冬腊月里忙了一头的汗。
　　孩子们玩儿够了，都被家里大人圈回了家，叶凯和尹从南这才喘了口气儿。尹从南抹着额头的汗，刚想说要回家了，就看见叶凯又抱了几挂鞭炮出来。
　　“你还要放？”
　　叶凯摇头，“拿去你家放！”不等尹从南拒绝，叶凯就抱着鞭炮朝外走。
　　一路上都是炮声，到处可以看到烟花的亮光，快夜里一点了，依旧万家灯火通明。尹从南在国外几年，他最怀念的就是家乡的年味儿，这热闹火爆的气氛，钻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人不得不感到幸福，让人觉得没什么事儿是过不去的，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一切都会更好。
　　推开尹从南家的铁门，叶凯拿着大扫帚扫开一片干净的空地，把红彤彤的一百零八响鞭炮摆在地上，掏出早就备好的香和打火机，把香点燃，递给尹从南，“你点。这鞭炮一响，旧年所有的晦气就被炸飞了，明天就是个好年头。”
　　尹从南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家，想到了那天从辛志宏手里接到的信，他对叶凯点点头，“明天开始，新年新气象！”
　　蹲下身子，点燃火信子，飞快跑回叶凯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鞭炮崩出了一地红屑，炸开一个火红的新年景。
　　作者有话说：
　　马上就接近尾声了！加油啊~我自己！


第66章 理想路上的美好
　　为了赶工样机，大家都做好了春节也要来加班的心理准备，提前向厂里申请，得到了假期用车间的批准。可是，临到过年前夕，高工最后发话说，好好去过年，三天的进度后面是可以赶回来的。
　　叶凯和尹从南非常赞成高工的说法，让大家踏踏实实过个年，该走亲走亲该访友访友，过好了年才能更有干劲儿。
　　初一这天，尹从南一大早就听叶凯的话，把另一挂鞭炮放了，然后就带着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去了辛志宏家。辛志宏一家三代人都在，尹从南留下，其乐融融地吃了午饭。辛志宏再要留他到晚上，尹从南就推辞了。从辛志宏家出来，尹从南漫无目的。这个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这时却连一个可以登门拜访的亲戚都没有了。并不是真的没有沾亲带故的人，而是那些年，这些亲戚对尹从南一家畏之如虎，各个都划清了界限。虽然心知，很多事情都是形势所迫，可尹从南再宽容大度，这个坎也很难过去。
　　他游荡了一阵，街上到处都是提着礼物奔波在拜年路上的人，自己无处可去了，不如回家。
　　离家还有几步路，叶凯就从他家门口冲了过来，“走，去厂里。”
　　尹从南其实正有此意，只是自己进不去车间，又不好意思大年初一叫上别人一起，想想就做罢了。没想到叶凯竟然在这里等着他。
　　“高工不是说不加班吗？”
　　叶凯说，“嗨！就是高工来我家叫的我。他自己心里一直打鼓，中午一过就带着浩子来叫我了。我一想加班这种好事，怎么能不带上你！”
　　“必须带上我。咱们走！”
　　叶凯拉过来找任浩光借的自行车，长腿一扬坐了上去，“上来！”
　　尹从南坐到了后座上，“好了！”
　　叶凯奋力一蹬，风迎面吹来。尹从南的情绪在奔赴工厂的路上逐渐恢复，随着车轮转动，变得轻快起来。
　　大门口值班的大爷看见叶凯骑车冲过来，对他喊了句，“叶凯！下车！”
　　叶凯喊着，“又没人！”飞快地骑过了门口，冲进厂院里，一回头，发现尹从南已经跳了下来，他也停下车，“你怎么下来了？我还说带你直冲到车间门口！”
　　尹从南笑着，两人来到车间。里面高工和任浩光带着赵永宝和杨晓慧已经干了起来。
　　“晓慧也在？”
　　叶凯说，“她说要考一级焊工，非要跟着我们，说练练功。”
　　杨晓慧看到他们进来，摘了面罩对叶凯做了个鬼脸，“我是嫌初一家里人来人往太烦，还不如干一会儿活儿来呢。”
　　叶凯从包里掏出工服，一边穿着一边往里走，“那你还考不考一级啊？”
　　“考啊！我不仅要考一级工，我还要成为全厂级别最高的女焊工！”
　　高工说，“可以啊，晓慧。等你考上一级工，我让老赵收你做女徒弟！”
　　“高工，您可得说话算话！赵工要是不收我，我就去跟您做女铆工！”
　　大家玩笑着，也不耽误干活儿。因为人没有到齐，就只把今天能干的干了，明天看情况，如果大家都没事儿，愿意来就继续来。
　　结果，初二不仅他们几个来了，赵工来了，一直负责帮他们开天车的一个姑娘也来了，董燕听说杨晓慧初一就在加班，就也跟她一起来了。初三那天车间里竟然有了十来个人，工种全都到齐，就连郝晨和张工两个纯技术人员都到了。
　　赵工跟高工在车间外抽烟休息的时候说，“老高，自打春节放三天假，咱这还是第一次过年加班吧。”
　　高工想了想说，“哟，还真是。不过，咱这属于特殊情况。等以后先进设备多了，这帮孩子们也都变成能工巧匠，生产效率上去了，还有什么好加班的，你说是吧。”
　　赵工说，“对。小尹刚来的时候，听他讲报告，以后都是机器生产机器，人就负责摁几个按钮就行了。”
　　高工说，“倒是不错。可剩下的人怎么办？”
　　赵工抽了口烟琢磨了一下，“那时候，国家肯定富裕了，不干活儿也养得起你，自己想干点什么干点什么呗。”
　　高工不太赞同，摇着头说，“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啊。”
　　“那不就是物质极大丰富吗？”
　　高工笑了，“老赵，你觉得咱能赶上吗？”
　　赵工说，“这我可没敢想过。”
　　初三这天加完班，尹从南真心地感谢了大家。大家却说，还不都是因为手里有没完的活儿，心里不踏实吗。虽说是玩笑，尹从南也深深受到了感动。大家牺牲了春节假期，只为了一套生产计划外的样机，这让他对这些工人的认识愈发深刻了。可是，即便如此，样机的制作依旧非常紧迫，仅仅靠目前的人手，怕是要没日没夜地干才行了。
　　叶凯叫他别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接下来，让尹从南出乎意料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春节假期结束，好多人一上工就发现，这台假期前还只是一堆材料的样机，一个假期没见竟然颇具雏形了。这当然不是变魔术，只不过，为了一台厂里不太支持的样机，会有人这么拼，连春节假期都不要了，这还着实令人有些难以相信。
　　假期刚过，工作还没进入重头戏，大多数车间都比较清闲。铆焊车间也不例外，日常的工作中午之前就干得差不多了。到了下午，一个个百无聊赖，只有做样机的那些人还在忙。闲人自然就要开始说闲话，于是三三两两聚成一堆，就这台样机闲聊了起来。
　　大家正在议论着，忽然看见两个天车开了过去，把一个空心转轴吊在了半空中。
　　叶凯和尹从南、加上任浩光，三个人带头，其余人配合把一个大铁架子推到了空心转轴下方，架子上还有两个半球形状的东西，看上去正好能把空心转轴包在中央。
　　有人惊呼，“哎呦！这是个什么东西？”一时间，手里有活儿的没活儿的，都停了下来，直直地盯着这边的动静。
　　这部分就是叶凯在看到图之后，一眼就认出来的整套设备的核心——加压搅拌设备。
　　在充分的固定之后，赵工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拎着焊把爬上了架子。
　　“这活儿只有赵工能干。”
　　“诶，赵永宝怎么也跟着上去了？”大家你拍我我拍你，都在提醒身边的人别看漏任何一个细节。
　　“杨晓慧也上去了！”众人一片哗然。
　　“他们能干这个吗？上去干什么？”
　　赵永宝和杨晓慧等级不够，不能亲自上手操作，只是在旁边给赵工做辅助工作。可就是这样，也招来了很多人的羡慕。能给八级焊工赵工打下手，这是多么难得的学艺机会啊。而且工艺操作这么难、非赵工不可的工作也是非常稀少，能近距离看赵工操作，这对所有年轻焊工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也想去！”终于有人说了出来。
　　这个声音不仅回荡在车间里，更是回荡在每个年轻焊工的心里。赵工是他们的榜样，没有十几年的功底、和对技术的钻研，是没有办法成为一名八级焊工的。赵工到底有多少好手艺，他们都想见识见识。
　　尹从南和叶凯对视一眼，叶凯微微一笑，仿佛在跟尹从南显摆他的计划得逞了。
　　在赵永宝和杨晓慧的辅助下，赵工一口气焊了十几分钟，停下来喘口气的工夫，两三个年轻焊工冲到了架子下面，对着高俊友说，“高工，我们也想上去帮赵工！”
　　高工说，“这都开始焊了，再说架子上上去那么多人，不安全。”
　　有人着急，“那这个罐要焊多久，我们几个轮流上去行不行？”
　　“就是啊，一天肯定也焊不完。”
　　“晓慧一个姑娘都能上去帮忙，我们也能。我们也想跟赵工学学。”
　　高工看着他们一个个心急如焚，生怕自己学不到手艺的样子，抬头笑着问，“老赵，你说怎么办啊？”
　　赵工正坐在架子上擦汗，一听高工的话，摘了面罩朝下说，“你们想来？”
　　“想！”
　　“行，那轮流上来。不过都老实点，别碍我事！”
　　一听赵工答应了，几个年轻人高兴坏了。叶凯过来拍了拍他们肩膀，“诶，想学手艺，就得先干活儿，不然好事儿全让你们占了。”
　　几个人正要答应，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干咳了一声。大家一回头看到是王栋。
　　叶凯说，“王主任，嗓子干就去喝水。干咳嗽有什么用？”
　　听到叶凯对他阴阳怪气，王栋也不绕弯子了，“你们几个给我想好了。厂里对这台样机什么态度，你们心里有数。不给预算，没有奖金、加班费。这是让他们自生自灭的态度。你们别搞不清形势。”
　　任浩光小声跟叶凯说，“这什么年代了，还用形势吓唬人呢。”
　　叶凯说，“别理他，咱们干咱们的。”
　　就在这时，小魏从门口进来了，看到架子上的设备吓了一跳，“哟！”
　　任浩光听到小魏的声音，立刻冲了上来，“你怎么来了？”
　　小魏说，“李厂长收了一批抵货款的杂粮，让我们后勤科给你们送来，快帮我们搬一下。”
　　“好嘞！”
　　杂粮刚搬进车间，六班的人就过来了。小魏说，“对不起，只发给做样机的同志。”
　　六班班长很尴尬，几乎恼羞成怒，大声问，“你们发福利怎么还挑人发？”
　　小魏和任浩光正把一箱杂粮拆开，听到这话就回说，“这是书记和厂长说的。做这台设备，没奖金，过年加班也没加班费，如果再不给点福利，就说不过去了。”
　　大伙儿一听小魏这话，都明白了。厂领导是支持的，跟王栋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刚才那几个年轻工人也终于大着胆子，拿着自己的工具冲到了样机周围。就这样，一个带两个，不一会儿，几乎全车间的人都过来了，纷纷表态也要跟着他们一起参与样机的制作。
　　尹从南不可思议地看着叶凯，叶凯耸耸肩，“这可不是我计划之内的事情。”
　　后来的人全都聚拢到高架下面，尹从南也被围在了中间。他被大家扑面而来的热情笼罩着，他的心里亮堂堂暖烘烘的。在厂子里八个多月了，他并没有办法像了解叶凯那样了解所有人，但是在今天，尹从南知道了，其实每个年轻人也都怀有梦想，也都有一颗火热的向上的心。而这台样机，原本只是萌生于他的一个想法，然后这个想法变成了一张蓝图，而现在它成为了大家愿意齐心协力去完成的一个目标。这对尹从南来说太美妙了，他简直想不到在为理想奋斗的道路上，还能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他不禁拉住了身边叶凯的胳膊，用力地攥紧他。
　　叶凯被他攥疼了，纳闷儿地去看尹从南，却发现他的镜片背后的双眼中有闪闪的光。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尹从南的心情，于是大声地对大家招呼了一声，“别乱，听高工安排。”
　　尹从南看着叶凯的侧脸，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9/28，修改了开头三分之一处和结尾的细节。


第67章 快马要加鞭
　　这天结束工作的时候，王栋的态度也软了下来，贾鹏直接开始帮高工调动人员，很快发酵设备样机制作组就成立了。有了车间的直接支持，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人手足够了，大家都按时下班，在厂门口等着开大门。任浩光拉着叶凯说，“你看，你出了这么费劲的主意，不如小魏几袋杂粮来的实在。”
　　叶凯照着他后脑勺儿来了一下，“你少臭美了。你以为大伙儿真是冲着几袋杂粮去的？那才值几个子儿？”
　　“那你说为什么，大家一看发杂粮，就都要过来一起干？”
　　叶凯懒得解释，倒是旁边的赵永宝说话了。“是因为，大家知道厂领导心疼咱们，咱们干什么活儿厂领导都知道。所以愿意干。”
　　叶凯瞥了一眼任浩光，“连宝儿都长脑子了。”
　　赵永宝嘿嘿一笑，“看来我说对了。”
　　任浩光听了，脸上无光，撂下一句，“我去找小魏了”，就跑了。厂门打开，赵永宝也一溜烟儿跑了。
　　叶凯迈着四方步，在人群里慢慢悠悠地晃，不一会儿，有人拍了他的肩，他回头，看到尹从南穿着厚衣服，跑得脸上都发红了。
　　“我出来晚了。”
　　“没事儿，不用跑，我这不慢慢走等着你了吗。”
　　尹从南笑笑，走到他并排，“被吴力叫住了，说了说今天的情况。”
　　“吴力什么反应？”
　　“他很惊讶。”
　　叶凯说，“别说他了，连我都没想到，最后会有那么多人愿意来。”
　　尹从南开玩笑说，“你怎么还谦虚了。让赵工上架子，不是你出的主意？对了，你怎么想到的？”
　　其实，加压搅拌机，不上架子，在地面上也可以干。但是叶凯为了引人注意便出了这个主意。把阵势搞得大一些，先用天车把空心转轴吊起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赵工上架子，大家的目光就像是舞台的追光，赵工就成了绝对的主角。
　　“我也是瞎想出来的。我第一次想做一个好工人，就是因为看到老师傅们站在十来米高的地方干活儿。那时候觉得他们特别高大，自己特别渺小。当时就下定决心要好好练技术。所以我就试试，把赵工架起来，肯定有人也像我一想，特别想跟赵工学习。”
　　尹从南点头，“推己及人，你这个办法真的起效了。赵工爬到架子上，就这一下，立刻打开了局面。”
　　叶凯摇摇头，指着不远处在路口等小魏的任浩光，“刚浩子还说，都是杂粮的功劳呢。”
　　尹从南笑着说，“虽然不能说完全和这个没关系，但是我不认为大家就是为了这些蝇头小利，我甚至不认为大家是为了得到厂领导的认可。作为一个工人，只要热爱自己的工作，面对新的挑战，我相信每个人都会蠢蠢欲动的。”
　　如果是以前的叶凯，或者说着话的不是尹从南，叶凯大概会嗤之以鼻。但是现在，他只是对着尹从南点了点头。
　　样机的制作进入正轨，叶凯的高考复习计划也提上了日程。尹从南和叶凯两个人，中午吃完饭，从厂子里跑了出来，去了最近的新华书店，买了一套人教版高三教材。叶凯拿着这套书，又新鲜又怀念。
　　“这书跟我上学的时候完全变样了。”他翻了翻目录，“还行，内容没什么变化。”
　　尹从南跟着一起看了看教材，又问售货员，“有没有高考模拟试卷？”
　　“有的。您要哪几门？”
　　“全都要。”
　　叶凯在旁边一听，赶紧拦下了，“我今天没带这么多钱。”
　　“没关系，我有，模拟试卷我送你。”
　　叶凯也不跟他客气，“行！晚上来我家吃饭。”
　　两人买完了书和试卷，叶凯让售货员拿了一个袋子，严严实实包好。尹从南发现他的用意，却什么也没说。
　　到了厂子里，已经过了上工时间。王栋在车间门口，正好看到叶凯和尹从南一起回来，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叶凯也不理他，拿著书本和试卷，径直朝更衣室走去。
　　王栋从后面追上来，问叶凯，“你下午上班迟到了，要扣奖金。”
　　“随便。”
　　王栋依旧不让他走，接着问，“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上班时间去干什么了？”
　　尹从南不想生事，就赶过来跟王栋说，“是我带他中午出去办事的。迟到了是我的错，如果要扣奖金，也是扣我的。”
　　王栋说，“您是借调来的，我管不了，但我自己车间的职工还不能管了？”
　　叶凯说，“奖金您爱扣就扣。您要是不让我去换衣服上班，现在耽误工作时间的是您王主任，不是我。”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上班迟到，我还不能看看你去干什么了吗？”
　　王栋说着就去抢叶凯手里的东西，叶凯当然不能让他得逞。尹从南也去拦着王栋，只让叶凯赶紧走。这边一闹，任浩光他们就赶了过来，问叶凯怎么回事。
　　叶凯没说话，拎着袋子甩开了他们几个人。却一不小心，被撞了一下，装书本和试卷的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全都散了出来。
　　叶凯一抬头，撞他的人正是跟他一直有过节的六班班长。
　　“哟，这不是教材吗？”其余的人也看见了。
　　“叶凯，你去买这个干嘛？”
　　有人回答，“是不是要考大学啊？”
　　尹从南知道，工人堆儿里对想要上进学习的人向来有一些偏见，他们下意识地把自己和知识分子割裂开，认为他们是两种人。想他这种知识分子想要靠近工人阶级，就是虚情假意；工人阶级想要变成知识分子，就是要脱离群众，走上层路线。尹从南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渐渐让大部分人对他放下成见，可是叶凯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工人，甚至是年轻工人中的领头羊，如今他要考大学，就等于是背叛了工人阶级，要去做上等人，以后就要瞧不起工人了。
　　他刚要帮叶凯说话，叶凯却默默捡起了地上的书，重新放回袋子里，对着尹从南摇了摇头。
　　王栋忽然冷笑着说，“想考大学？真是跟知识分子混久了，不知道自己什么出身了？”
　　贾鹏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刻上前拍着叶凯的肩膀说，“你要高考？”
　　叶凯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又看了看尹从南，还有高工他们。他大声地回答贾鹏，也是回答在场所有人的疑问，“对，我要考大学。”
　　所有人都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甚至连高工和任浩光他们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只有尹从南笑着看叶凯说话。
　　“我想考大学。我想学更多的文化知识，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叶凯的反问，没有人能站出来回答。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甚至连王栋都想不到反驳的话。
　　贾鹏站出来说，“没有问题，当然没有问题。你想考大学是件好事啊。”
　　任浩光这时小声说，“叶凯，你之前怎么没跟我们说过啊？”
　　高工瞪了任浩光一眼，任浩光立刻闭嘴。
　　这时候六班班长又找到了阴阳怪气的机会，“叶凯的朋友是留学生，你一个铆工，怎么入得了人家的眼。”
　　任浩光不服气，“你凭什么这么说？”
　　高工拉住任浩光，又跟叶凯说，“快回去放东西换衣服，出来干活儿了。”
　　叶凯点点头，拿着东西去了更衣室，留下的人也觉得没滋没味的，渐渐也就散了。
　　只有尹从南站在原地，好久没缓过劲儿。他一直都感觉到叶凯在一点点发生着变化，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不再那么固执、也不再抱有偏见，可是现在他又觉得叶凯一点也没变。他还是那么强硬，那么天不怕地不怕，而且永远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多做解释，带着让人猜不透看不穿的神秘劲儿。
　　“小尹！”
　　听到有人叫他，尹从南回头，看到是张工。
　　张工走得急，他过来拉住尹从南的手，喘了好一会儿才说话，“那个……那个……”
　　“您慢点说。”
　　“不能慢。考察团过几天就要出发了！”
　　“什么？不是说办手续要很久吗？”
　　张工摆着手说，“省里给走了特别通道，出入境的手续都简化了，听说再有十来天就要出发了，飞机都订好了。”
　　高工听见也走了过来，“那我们时间就不够了。要加班干了。”
　　尹从南点点头，“那还得麻烦高工赵工，动员大伙儿了。”
　　高工说，“放心，这个我们有办法。”
　　尹从南说，“我也要赶紧去找能录像拍照的人了。”
　　张工说，“万一咱们赶不完怎么办？”
　　这时候叶凯也走了出来，听完情况之后跟尹从南说，“如果我们不能及时完成，录像和拍照，能录一些咱们制造的过程吗？”
　　尹从南想了想，如果拍摄下制造过程，不仅能展示工厂的制造水平、业务水平，还能展示工人的技术能力和精神风貌，似乎也是个很好的办法。尹从南说，“咱们两手准备。一方面抓紧生产。另外我赶紧去找研究所，安排最近就开始录像和拍照，争取在考察团出发前，能让领导们把有用的资料全部带上！”


第68章 勇敢迈出去
　　辛志宏托关系，找到了电影厂，电影厂愿意帮忙出人出力，给样机的制作过程拍一个类似纪录片的短片。尹从南大喜过望，迅速跟厂里报告了情况。听说自己要被拍进电影里，工人们都兴奋极了。就连男工人都开始担心自己上镜头不好看了。厂里领导也没想到，竟然会惊动电影厂的人来给自己厂子拍摄，原本以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样机制作，最后却搞了这么大阵仗，态度也立刻严肃了起来。
　　电影厂的工作人员来到工厂这天，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但因为对于电影厂来说是个小工作，只来了五六个人的一个摄制小组，可是车间的工人们，却把这五六个人看得比视察来的领导还重要。一个个打扮得干净利索，工服都提前洗了好几遍，他们排成一排，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等着电影厂的人来参观车间和自己。就连一直唱反调的王栋，都想凭借着车间主任的身份，得到几个镜头。
　　厂领导今天的样子，一看也是特意打扮过的。马国胜的头发还用了摩斯，整理的一丝不乱，李瀚更是少见地把胡子刮得非常干净，显得他黝黑的脸都亮堂了一些。
　　电影厂小组中有一位导演，看到精神面貌如此英姿勃发的工人队伍，他也一下子来了干劲儿。在参观了工厂、车间，近距离地观察了正在制作的样机之后，跟领导提出了自己的拍摄想法，最后制定了一整套加急的拍摄方案。
　　马国胜和李瀚对这些完全不懂，但是看到了导演的热情，就放心地把拍摄工作全权交给他们做决定。
　　导演对厂领导的信任表示感谢，然后就招呼其他同事开始在车间内部试镜头。
　　由于是辛志宏请来的人，中间的调度和沟通工作自然就落到了尹从南头上。在不影响大家进行工作的情况下，尹从南带着摄制小组在车间里找合适的拍摄角度和好的光线条件。
　　工人们都是第一次面对镜头，难免怯场、不适应，有个机器在旁边手脚都不会动了，工作也没办法集中，总是显得心不在焉。任浩光已经把安全帽重新戴了两三遍了，感觉总是戴不对角度。叶凯捶了他一下，“行了，你折腾半天人家都不一定怕得到你。”
　　高工在旁边也说，“你们别在这儿自作多情，这回是来拍机器的，不是来拍你们的。”
　　看着样机制作组这边的热闹情景，那些没有参与到这项工作中的人，都有点眼红了。谁能想到，原本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工作，竟然还能混个上镜机会。脸上都难免流露出几分遗憾的神情。
　　尹从南看在眼里，偷偷跟导演说了几句话，导演点点头，对着高工，更是对着全车间的人说，“各位，咱们拍摄短片，虽然重点是拍机器，但是咱们车间环境和咱们工人的精神风貌也要表现出来嘛。车间里的每一位同志我们都会拍进来。短片是给外国人看的，得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新中国的工业力量！不过大家也不用太在意我们，就当没我们一样。我们啊肯定会把咱们工人都拍得漂漂亮亮的。”
　　听完导演的话，大伙儿都很高兴，干劲十足地忙活了起来。
　　杨晓慧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摄像机后面，好奇地看着机器，她问摄像师，“这个机器是哪个国家生产的？”
　　摄像师说，“是日本的机器。”
　　“看着真厉害。”
　　导演对杨晓慧说，“你肯定也很上镜。”
　　杨晓慧扬起头说，“漂不漂亮没关系，要把我们女工人的精气神拍出来！”
　　“这个你放心！”
　　杨晓慧满意地跑回去，继续工作。
　　尹从南跟在导演和摄像师旁边，尽量不说话，不打扰他们工作。可是转了两圈之后，他发现摄像师经常围着叶凯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好在旁边默默看着。叶凯似乎也发现镜头总是对着自己，终于忍不住了，朝这边看了一眼，正好和尹从南对视上。
　　导演和摄像师也发现叶凯注意到他们了，就也抬起头笑了笑。
　　尹从南这才开口问导演，“导演，请问您为什么总拍他啊？”
　　摄像师跟导演互相使了个眼色，摇摇头说，“哎，我们这是职业病，说是拍机器，可是总忍不住看看谁更上镜。你们这位工人，”说着他们一起看向叶凯，“长得非常适合上镜，脸部的线条很漂亮，而且光打下来明暗有致，能当电影明星了。”
　　声音传到叶凯这边，任浩光推了推叶凯的肩膀说，“听见了吗？导演说你能做电影明星了！”
　　导演忽然提高声音对叶凯说，“要不要来我们厂试试？我们厂好多演员以前也是工人。”
　　这话一出，大家伙儿都在旁边起哄，“叶凯！去啊！以后大众电影封面就是你了！”
　　叶凯少见地红了脸，挥挥手让他们少跟着凑热闹，他对导演说，“您这是挖工业建设的墙角，这可不行。”
　　导演大笑，“这小子还挺幽默。你叫什么名字？”
　　叶凯摆摆手不想提，旁边任浩光替他回答，“他叫叶凯！”
　　“好，叶凯，我记住你了！”
　　在车间里勘完景，导演就带着摄制组走了，回去制定好拍摄计划后，明天就要来正式拍摄了。
　　出国考察团临行的日子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像是上弦的陀螺一样，连轴转了起来。在别的工厂，春节后，大部分人还在慢慢找回工作状态的时候，轻机厂的工人们已经铆足了劲儿，大干了起来。
　　尹从南带着郝晨每天都会往铆焊车间跑，铆接的声音，电焊的声音不绝于耳。两个斯斯文文的技术人员，也学会了大声说话。尤其是郝晨，虽然他还是尽量绕开叶凯，不与他直接对话，但是面对其他的工人，他也能平心静气就是论事地讨论问题了。郝晨喜欢这样的忙碌，让他无暇去想那些让他纠结郁闷的事情。而且董燕也会来铆焊车间帮忙，他们相遇的机会也多了。
　　自从上次传出了董燕和尹从南的风言风语，董燕不仅在情感上受到了伤害，更加开始怀疑自己。叶凯不喜欢她，尹从南也对她无意，自己青睐有加的男人都不倾心于她，这对一个正值妙龄的女性来说可谓是打击不小。也就在这时，董燕注意到了郝晨，她忽然觉得郝晨对自己处处留心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在别人身上从来没有得到过。加上上次她被传出那些闲话，除了杨晓慧之外，唯一有心来安慰自己的也就是郝晨了。虽然他们没有直接见面聊这个话题，可是从杨晓慧口中得知了郝晨对自己的关心，董燕心中也着实温暖了。
　　经过这一遭，董燕心里明白了许多，也豁然了许多。这些感情上的事，她现在还处理不好，不如就干脆放下，用平常心看待这些他欣赏的佩服的人，向他们学习，而不是在心里用小情小爱看待他们。这样不仅尊重了对方，也尊重了自己。也能更加坦荡地面对别人的口舌。
　　晚上七点多，铆焊车间的人还在加班，董燕跟大伙儿道了再见，急忙忙地跑了出去。郝晨跟在后面，喊住了她，“董燕。”
　　董燕回头，见到是郝晨，脚步慢了下来。
　　“今天业大还有课？”
　　董燕点头，“是。”
　　“我，我骑车送你去好吗？”
　　董燕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郝晨，“好！”
　　郝晨骑得卖力，春寒料峭时节，才过了一个路口就出了汗。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骑车太用来，还是因为身后带着董燕。
　　“这段时间，你天天都来铆焊车间帮忙，真是辛苦了。”郝晨轻轻回头，终于找了一句合适的话。
　　董燕说，“我是来学学技术的。不懂机械构造，以后不能走得更远。倒是你们技术人员，每天都来现场，还要跟他们一起干活，也很辛苦。”
　　郝晨很高兴，直摇头，“这都是该做的。以前我太固步自封了。”
　　董燕低头，想到了自己，她又何尝不是呢。她虽然不是非常了解郝晨，但也能品出他话中的一些滋味。她轻轻点头说，“我也是。不过我现在想开了，要勇敢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要心思是好的，别人慢慢都会理解自己。人，千万不能作茧自缚。”
　　郝晨心底被触动，他没想到董燕会和他说这样交心的话，于是回应说，“你说的有道理。我想我也在慢慢想通的过程中，我也想把人生活得越来越宽广。”他笑着微微回头，看到了董燕垂在车子一旁的双脚，他心里很甜蜜，“你的课程还有多久？”
　　董燕算了算，“到四月底。”
　　郝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前面就是业大正门了，郝晨轻轻捏了车闸，停下车子，董燕从后座上跳了下来。
　　“谢谢你，要不是你今天送我，我又要迟到了。”
　　“别客气。”
　　“那，咱们明天见。”
　　“明天见。”
　　董燕笑着跟郝晨点了点头，转身快步朝大门跑去。
　　郝晨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想有一排小军鼓在敲，最后他终于鼓起了勇气，“董燕！”
　　董燕站住，回头看着他。
　　“以后，我每天都送你来。”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声，“好吗？”
　　董燕站在灯光较暗的地方，郝晨看到她好像笑了，好像又点了点头。正以为自己眼花了的时候，听到了董燕的回答，“好的，谢谢你了，再见。”
　　作者有话说：
　　董燕和郝晨的这条线大概就交待到这里了~


第69章 迎接新挑战
　　“大家将就一下！”导演站在厂院中央，举着大喇叭说，“影片刚刚剪辑完毕，还没来得及转录成录像带，只能让大家先用原始一点方式，把片子大概看一遍。感谢大家的配合。”
　　电影厂的摄制组，足足跟拍了将近一个星期，又加班剪辑，终于在今天，把样片制成了。为了能第一时间看到样片，铆焊车间的工人自不在话下，就连其他车间，甚至大楼里的人都留下来直到现在。两位厂领导也早早赶到这里，摩拳擦掌地等着看结果。
　　天已经黑透了，还特意关闭了厂院里两盏路灯，电影厂的人带来了以前的露天电影播放设备，在厂院里架起银幕。
　　有人搬了椅子凳子坐下了，有的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就站在后面，人人都裹着厚衣服，却已经忘记了冷，只等着银幕亮起来。
　　叶凯像在自己家院子里看电视那样，依旧找了远远的一个角落站着，尹从南在他旁边。
　　这段时间由于太忙了，两个人都没有好好聊过几句天，每次下班叶凯都来不及拉住尹从南，他人就没影了，第二天再问他，总是说去电影厂了。今天样片终于出来了，叶凯可算有机会问个究竟了。
　　“这片子你是不是看过了？拍得怎么样？”
　　谁知尹从南竟然摇了摇头，“没看过，还不知道呢。”
　　“你没看过？”叶凯不信，“那你天天跑电影厂干嘛去了？”
　　尹从南笑了笑，“先看，看完了你猜猜我去干什么了？”
　　叶凯玩味地看了看尹从南，他居然跟自己打起哑谜来了。“行，那我得好好看看。”
　　“诶？叶凯呢？”前面有人叫他名字，不一会儿一个人影跑过来，是任浩光。“你怎么又在最后，这又不是在你们家院儿里看电视。往前面走啊。”
　　“这么大块幕还不够你看的，这儿正好。”
　　任浩光说，“那行，我也在这儿看。”
　　银幕亮了起来，随着一阵呼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前方的银幕上。叶凯也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子，难以自制地紧张了起来。尹从南下意识攥紧了拳头，翘首期待最后的成果。
　　先是出现电影厂的标志和文字，接着画面淡出，变成了工厂门口，画外音也随之响起。
　　听到声音之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奇的声音，叶凯也皱起了眉头，看了看旁边的尹从南。任浩光更是直接开口说，“怎么是英语？”
　　虽然，刚听到是英语的时候，有些意外，但是想到这部短片是要给外国人看的，制作英语旁白合情合理。不过……叶凯听着声音，发觉这不仅仅是英语，他忽然挑起了眉毛，对尹从南说，“你配的音？”
　　尹从南没说话，只是低头踌躇满志地笑了笑。
　　而这时，除了叶凯，还没有人发现旁白是尹从南。任浩光也是在叶凯提醒之后，再仔细听，才听出来，“真的是你！”
　　尹从南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叶凯凑到他耳边说，“你这些日子跑来跑去，就是为了配音？”
　　尹从南说，“先是写稿子，然后又要配音。”
　　“那你还每天跟我们忙到这么晚，怎么也不跟我说？”
　　尹从南让叶凯好好看片子，“我就是想给你个惊喜，看看你能不能听出来是我。”
　　叶凯得意地说，“我当然能听出来了，你说英语我又不是没听过。再说了，你的声音，别说说英语了，你说打着嘟噜的俄罗斯话我都能听出来。”
　　工人们对英语旁白颇有微词，他们全都听不懂，纷纷小声说，“听不懂，也没字幕。”
　　电影厂的人解释说，时间太紧，没来得及做字幕，而且是出国用的短片，配中文字幕外国人也看不懂。
　　杨晓慧拉着董燕说，“姐，你不是学英语了吗，你给我翻译翻译。”
　　董燕为难地摇头，“我英语还没有那么好，这些还听不懂。”想到郝晨坐在自己旁边，董燕转头问郝晨，“郝晨，你能听懂吗？帮我们翻译一下。”
　　郝晨说，“只能听懂一部分。”
　　这时尹从南从后面跑到了前面，对大家说，“请大家看影片，旁白内容我给大家同步翻译。”
　　大伙儿一起回应说，“好。”
　　这时画面已经开始进入了正题，记录着机器的生产过程。坐在中间和马国胜和李瀚，第一次随着镜头，观看工厂和车间，都在心有涌起了一阵奇妙的感觉。尹从南柔和又沉稳坚定的声音，在大家耳边响起。
　　叶凯站在放映机后，放映机射出的光束投映在白色的大银幕上，画面变化，尹从南中英文的两个声音交叠着，讲述着画面里的内容。
　　“这种构造，保证了发酵的效率，密闭性良好……可以适时排出多余的发酵气体，搅拌过程中同时保证压力，可以使原材料，尤其是甘蔗这种糖分非常高的原料，在发酵过程中充分……”
　　样机的整个制造过程，随着尹从南的讲述，在叶凯的脑海中一一浮现。从没有人认可、支持，只有他和尹从南两个为这套设备默默努力，到高工看到图纸何工以后，决定发动最亲近的朋友、师傅一起帮忙。后来经过和厂领导的商议，得到了认可，再到他们用尽办法让更多的人愿意参与进来，最终成为了厂里鼓励的项目。而今天，这套设备即将完成，还被记录在了电影胶片上，成为了影响，这整个过程都让叶凯的心里此起彼伏。他望着站在前面、面带微笑为大家解说的尹从南，竟然非常感动，不禁要盈眶。
　　他们自从相识，就一起翻江倒海，在这个十几年如一日稳步发展、领导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工厂里，搞出了那么多从前没有的事情。不光是他们生产的东西变了，他们的设备变了，叶凯能明显感到，他身边的人都在一起改变，大家的精气神也在改变。这其中，改变最多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要是让叶凯自己说，他可能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变了。但是他自己知道，现在的叶凯和以前的叶凯不一样了。他更愿意相信别人，也更愿意为自己的理想付出行动了。他以前觉得周围的一切充满了错误，很多事情不应该如此，但是那时候的他除了愤怒，除了和一切对着干，别无他法。他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可是现在他不这样想了，只要做就会比不做要强，绝对不会是徒劳。空怀愤怒，不如付诸行动。这是在和尹从南一起做了这么多努力之后，他明白的道理。
　　影片播放结束，厂院内响起了掌声。还有人忍不住喊出了“好”。放映机还没有关闭，站在银幕旁边的尹从南被照得很亮。他回头看着起立鼓掌的人群，眼睛有些花，但还是看到了人群之后的叶凯。他对他举了举拳头，他们成功了。
　　放映机关闭，电影厂的人也带着设备离开。铆焊车间的工人们依次回了车间。
　　新型发酵设备就安放在车间内，它的英姿刚刚出现在银幕上，现在又出现在眼前。所有参与样机制作的工人，在路过这套设备的时候，都发现，自己对这套设备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他们都异常骄傲起来。他们不仅制造出了这套优秀精良的设备，他们还是影片里技术精湛、爱岗敬业的中国工人。他们的影像将漂洋过海，送到那些外国人的面前。一想到这个，每个工人都挺直了腰杆，走路都变得虎虎生风了。
　　叶凯停在样机前，欣赏着这些日子以来大家辛苦劳动的成果。任浩光和赵永宝过来跟叶凯说话，告诉他车间里那些姑娘们都在议论他。
　　“议论我什么？”
　　“说你的镜头多。还说你跟电影明星似的。”
　　赵永宝嘟囔着说，“我数了，我一共就露了两次脸。”
　　任浩光自我安慰说，“我比宝儿强，我露了三次。”
　　叶凯有点得意，又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好比的。到了外国谁知道咱们都是谁。咱们都是中国工人。”
　　高工看他们闹着，过来说，“行了，都别贫了，今天晚了都快回家！”
　　任浩光和赵永宝对高工点点头，蹦蹦哒哒跑了。
　　高工过来拍拍叶凯的肩膀，跟他一起又看了看样机，长舒一口气说，“哎……终于完成了。厂子给了咱们两天假期，可以好好歇歇了。”
　　“嗯！”
　　就在叶凯准备离开车间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说，“还歇不了。”
　　叶凯一回头，发现是尹从南站在车间门口。尹从南跟高工说，“高工，这些日子辛苦您了。”
　　“小尹你也辛苦了。都早点回去吧。”
　　高工一摆手，叶凯就跟着尹从南出了车间。他纳闷儿地看着尹从南，开玩笑说，“厂领导都给我们放假了，你还不让我歇了？”
　　尹从南说，“今天几月几号了？”
　　叶凯想了想说，“三月六号啊。”
　　尹从南说，“从现在开始，你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准备高考。而且还要参加五月份的预考。你现在可没有时间休息。要争分夺秒！”
　　叶凯这才想起来，准备高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干活儿的时候多苦多累，他都没什么感觉，可是一提起高考来，他忽然就开始心慌，话都说不出了。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尹从南发现叶凯一直表情木讷地看着前方，“怎么不说话了？害怕了？”
　　叶凯回过神来，“我？有什么好怕的？不是你说的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了吗？”
　　尹从南点点头，“不怕就行。”说着，尹从南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递给叶凯。
　　“这是什么？”
　　“你看看。”
　　叶凯翻开本子，第一页上工工整整画着一个表格，很有尹从南作图的风格。表格上面是几个俊秀的字：高考复习计划。再往后翻，每一页都写好了题目，用作记录每天的复习成果。
　　叶凯越看心里越凉，“不行不行。”他把本子推给尹从南，“看着这个压力太大了。”
　　尹从南收起本子，“这个不是给你看的，这个是我要用的。”
　　叶凯问，“你用？”
　　“对。从明天开始，每天来我家复习。”尹从南举起本子，“这就是监督你复习情况的黑账本。”
　　叶凯忽然有些后悔，没想到参加高考，竟然让自己和尹从南“化友为敌”了。


第70章 有感而发
　　出国考察团在三月中旬顺利成行。尹从南亲手把做好的资料手册，和电影厂加急制作的短片录像带，郑重地送到了党委书记马国胜的手上。
　　马国胜接过了这一大份沉甸甸的资料，同时也深深感到，这是全厂上下，对他的一份沉甸甸的期待。期待他能在出口业务上旗开得胜，取得先机，让轻机厂成为全省第一个直接和外国建立出口业务往来的工厂。这是马国胜五十来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登上国际航班的飞机。他要把这份期待也带出过门，经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带到大洋彼岸的南美洲大陆上去。
　　在他出国那天，轻机厂的工人们会不经意地抬头看向天空，他们在猜哪架从头顶飞过的飞机，是出国考察团的飞机，而去南美又要往哪个方向飞。
　　只有叶凯，一直闷头在车间里干活，偶尔站在样机前，脱口而出，“sample。”
　　任浩光走过来，故意吓了他一下。
　　叶凯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侧头瞥了他一眼。
　　任浩光说，“叶凯，你这两天嘴里念念叨叨的，念什么咒儿呢？”
　　叶凯想着今天尹从南给制定的复习计划，哪里还有心情跟任浩光开玩笑，摆摆手，去干活儿了。
　　自从开始复习，叶凯恍然间又找到了些上高中时的感觉，尹从南就好像是帮助后进学生的班干部，每天尽职尽责，放了学也要把差生留在学校里，直到把今天的知识全部灌输给他，才能放他回家。唯一不同的是，叶凯不是留校，而是被扣留在尹从南家里。
　　叶凯曾经几次要求去自己家里复习，但是尹从南坚决不允许。
　　“你家里，电视机，播放机，什么好玩儿的都有，我担心你不能认真复习。”
　　叶凯坐在尹从南的书桌前，看了看他枯燥无味的书房，确实除了书什么都没有。他摇摇头，“学习也要讲究劳逸结合。我学累了也可以听听歌，换换脑子。”
　　“你现在累了吗？”
　　叶凯低头，看着眼前一篇背了三天依旧背不下来的《出师表》，点点头说，“累，特别累。”
　　尹从南站起来，“想换脑子简单，跟我走。”
　　叶凯好奇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下了楼，尹从南拿了放在门口的篮球，回头抛给叶凯，“二十分钟。”
　　叶凯高兴地把球在胳膊上颠了颠，“行。”
　　两个人来到门口的小公园，路灯有些昏黄，倒把人照得柔和温暖。叶凯把球传给尹从南，“你先防我先防？”
　　“我防你。”尹从南在手里转着球，“不过咱们这回不能只是玩儿。”
　　“那你说怎么来？”
　　尹从南原地双手运球，然后把球抛回给叶凯，“咱们一边背课文一边玩。你一句我一句。”
　　叶凯拿着球不动了，“你这也太为难我了。不然要不我就放弃语文吧。”
　　“除非你能保证理科拿满分。”
　　就算也开在理科上再自信，他也很难拿满分。想了想，他说，“行！就算我陪你玩吧。你先来！”
　　“好！”尹从南摆好防守的架势，等着叶凯冲过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叶凯在外围运球，随口答道，“今天下三分……三分……”他猛地原地跳起，“我先来个三分吧！”出手，球飞向球框。
　　尹从南跳起，中途把球打飞，落地后说，“益州疲弊。后面呢？”
　　叶凯无奈去捡球，跑回场地说，“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对了。”尹从南拿过球，换到外围，“你防我。”
　　“那可换我来靠你了！”
　　“随便来。”
　　差生叶凯虽然心里觉得很苦，但是一想到尹从南比自己还努力，那就必须拿出百分之一百二的精神头来攻克这次难关。两个人换了十几次攻防，从文言文背到现代文，从荀子背到鲁迅。尹从南领先三个球，不过叶凯并不在意，因为他惊讶地发现，一边打球一边背课文，效果竟然惊人的好。
　　“篮板！”叶凯抢下篮板，转身跳投，进了。叶凯得意地接着说，“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
　　尹从南很惊喜，捡起滚到一旁的球说，“这句你倒是记得熟。”
　　叶凯说，“有感而发。”
　　尹从南很有兴趣。平时让叶凯做个阅读理解，或者写个议论文，简直就像是要为难他造飞机火箭一样，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现在居然还会有感而发了？“你说说，什么感？”尹从南抛问题的同时也把球抛了过去。
　　叶凯接过球说，“我想到了咱们引进设备。这不就是鲁迅说的‘拿来主义’吗？把好的，对我们有用的，选出来，拿来，用起来。让外国人这些好东西为我们所用，帮我进行生产。等以后我们超过了他们，制造出了更好的东西，或者造出了最好的东西的时候，我们还是可以再把东西送出去。我们不搞帝国主义那一套，要和其他国家友好交流，全世界才能一起进步。”
　　尹从南看着叶凯一边自己玩篮球，一边认真说出自己想法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欣慰地点了点头，“看来真的是有感而发。结合自己的经历，理解得很透彻。”
　　叶凯投了一球，没有投进，他一回头，灯光照着他的脸，让他整个人像太阳一样散发着暖洋洋的光。他对尹从南说，“还不是因为，尹老师教得好。”
　　尹从南弯腰低头捡起脚边的球，“那好，今天回去就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写成一篇八百字的作文，我明天要看。回去了。”他拿着球走在前面，叶凯紧追不舍，“明天？我写不出来，后天行不行？”
　　“不行。”尹从南从口袋里掏出“黑账本”，“你这里面前两天的债还没销呢。”
　　“你怎么出来打球还带着这个啊？我多做两道立体几何行不行？化学实验大题？”
　　叶凯的无理要求当然被驳回。尹从南每天把他送走之后，还要回来给他批改作业，留到第二天一起研究。好在叶凯的理科基础非常好，尤其数学，在工作中也经常用到，这些年都没有放下，物理中的力学和电学的部分也都几乎不需要他做多讲解。稍微欠缺的是化学和生物，不过在多做习题之后也有了很大的提高。英语他已经自学到业大的提高课程，因为有兴趣，学得非常卖力，又有尹从南这个高水平陪练，他敢肯定，叶凯的英语水平，应该远在很多高中生之上。
　　尹从南翻开记录叶凯复习情况的黑账本，看着语文这一栏不禁叹了口气。
　　“大娘，我回来了！”叶凯推开院门，跟正在看电视的大娘打了声招呼，就一头钻进自己房间。大娘追在后面问，“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叶凯摇摇头，“大娘，我要学习，会很晚，您别管我了，该休息休息。”
　　知道叶凯要参加高考，大爷大娘先是惊讶，再就是坚决表示支持。街里街坊这么多年都没有听说出过一个大学生，如果叶凯考上了，那可就成了街坊里的大新闻了。看见叶凯关上门，大爷大娘一点而也不敢打扰。叶凯从小就时不时地喜欢琢磨点东西，自己给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不出来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过现在这份儿没日没夜的努力劲儿，还真是少有。
　　大娘看了大爷一眼，“认真的。”
　　大爷点点头。
　　叶凯在书桌上，铺好了稿纸，托着腮帮子。刚才在球场上，还能跟尹从南说得一套一套的，怎么对着一行行的稿纸，脑子一下子就全是空白了。他拿起铅笔，努力回忆着刚才和尹从南的对话，脑子里是尹从南对他的作文指导，“想到什么就先写下来，要有感而发。”
　　他深吸一口气，在第一行写下一串字——“轻工业机械厂引进进口设备，就是鲁迅说的‘拿来主义’。”
　　四月初，尹从南通过研究所接到了美国打来的电话。大卫主动申请，也去了南美，在古巴和中国过去的出国考察团汇合了。他见到了马国胜，和一些之前来中国时见过的人，大卫很遗憾，尹从南没有能一起去南美。
　　尹从南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并把马国胜带去的样机资料简单地告诉了大卫。大卫很兴奋，他说马国胜并没有跟他提起这件事情，看来他要赶紧去了解一下。等他把当地和考察团的情况搞清楚，会再联系尹从南。
　　放下电话，尹从南回到了辛志宏的办公室。
　　“大卫说要帮忙，以他的性格，这两天应该会和马书记好好聊聊的。”
　　辛志宏点点头，“我已经让咱们所的同事去给马国胜做翻译了，你不用担心了。”
　　尹从南摇摇头，“也说不上担心，只是有些紧张。不瞒您说，我每天都等着，希望能有消息，说我们在那边谈成订单了。”
　　辛志宏笑了起来，“我能理解。你们费了那么大劲儿搞样机，而且还是第一次亲自出国谈合作，别说你了，连我都天天盼着能有好消息。不过他们才刚过去半个多月，至少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不要操之过急。”
　　“我明白。”
　　说到一半，辛志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给伍秘书打了一个内线，“小伍，把你上次说的事情过来跟小南说一下。”
　　辛志宏放下电话，尹从南问，“什么事情啊，辛叔。”
　　辛志宏说，“哦，把你调回来的事情。你去轻机厂已经十个多月了，该走调回手续了。”
　　这时伍秘书正好进来辛志宏的办公室，“具体的让小伍跟你说吧，办手续，小伍是行家。”
　　伍秘书手里拿着几张表格，对尹从南笑笑，“调回手续很简单，只是最近轻机厂的马书记不在，等他回来，很快就能办完了……”
　　尹从南这才意识到，他马上就要从轻机厂调回研究所来了。他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些在厂里和叶凯风风火火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吗？


第71章 打入国际市场
　　四月下旬，马国胜从古巴打来了国际长途，他们成功拿下了第一个订单。古巴的一个酿酒厂正需要一套发酵设备，而尹从南设计的加压搅拌部分，正好可以衔接他们后面的蒸馏程序。但因为预算有限，所以马国胜答应他们以优惠价格，把样机卖给他们，后续只需要再制作一个衔接蒸馏设备的管道接口就可以了。
　　李瀚从电话就听出了马国胜压抑不住的激动情绪，两个人却没有在电话里交流太多，国际长途那都是按秒计费，马国胜把情况说完之后就连忙把电话挂断了。李瀚一刻不停，就叫来了尹从南。
　　得知这个好消息，尹从南大喜过望，辛志宏叫他不要心急再等等，没想到真就把好消息等来了。
　　李瀚也是一个劲儿地笑着，“小尹啊，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啊。要是没有你，这个出国考察的机会砸到我们头上，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利用好它。现在，我们竟然和国外工厂直接签订单谈合作了。”
　　尹从南说，“没有李厂长的大力支持，这些事情也办不成。两位领导的远见和魄力，才是决定事情的关键。”
　　李瀚摆摆手，“你别给我戴高帽了。我自己什么样子我还是知道的。老马那个人我也清楚。我们只不过负责最后那临门一脚，没有你们的努力和坚持，我们这一脚也踢不出去。这次我一定要跟厂里申请，给你还有铆焊车间，好好奖励你们！”
　　尹从南这时候早已不在乎什么论功行赏的事情，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叶凯他们。
　　“厂长，那我现在赶快去告诉大伙儿。”
　　“好好好，快去！”
　　尹从南转身刚要跑出去，又被李瀚叫住，“对了，小尹，老马他们后天就要从南美回来了，他说会带着合同，不过合同是英文的，到时候，你可得帮我们看看，把把关啊。”
　　“没问题！”
　　尹从南几乎是一路跑到铆焊车间的。车间里叮咣叮咣响，大家正在忙活着。尹从南找到了和任浩光一起正在放样的叶凯，冲过去大喊了一声，“叶凯！古巴下订单了！”
　　叶凯在安全帽下面缠了一条毛巾，把耳朵也捂住了，这会儿他只看见尹从南动嘴，却听不到他声音。他放下手里的工具，从台子上跳下来，来到尹从南面前，把耳朵从毛巾下面露出来，“你说什么？”
　　尹从南凑到他耳边说，“古巴！下订单了！”然后他指了指立在车间一旁的样机说，“买了咱们这台样机！”
　　叶凯看了看样机，几秒钟之后才明白过来，惊讶地反问尹从南，“真的？卖出去了？”
　　尹从南点头，“对！”
　　这时候和叶凯一起干活的任浩光他们也都围了过来，听到这个好消息都忍不住开始欢呼。渐渐，车间里机械的运行声、焊机的轰鸣声、材料的碰撞声全都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车间的欢呼声。更有人激动得掉下了眼泪。他们的努力和汗水没有白费。不是国家给的任务，不是援助兄弟国家，而是真真正正的市场经济，是靠他们自己的努力得到的，第一笔出口订单。他们的机械要卖到外国去了，要卖到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古巴去了。
　　叶凯和尹从南在人群的欢呼中感激地看着彼此，然后用力地抱了一下，两个人使劲地拍着彼此的背。
　　叶凯抬头对大家说，“这回，也让他们看看，什么叫Made in China！”
　　几乎没人听得懂叶凯在说什么，但有人听懂了“China”，在这样的气氛下，也就跟着一起大喊，“对！”
　　尹从南被欢呼声淹没，心里涌起了无限的自豪和感动。
　　马国胜回来后，立刻把对方给的蒸馏设备管道接口的图纸发了下来，尽管这是个很小的工作，铆焊车间还是紧锣密鼓，不消几天就完成了。后续的运送和售后，在有了进出口办公室之后，也交给他们处理，省了很多麻烦事。尹从南把合同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又翻译成中文，也送到了进出口办公室进行审核。只等对方厂家的定金汇款到账，就可以安排海运了。
　　晚上，叶凯跟着尹从南回家去复习，路上说，“一会儿我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
　　“到你家再给你看。”
　　尹从南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就知道这肯定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事情。
　　果然，叶凯一进书房就从包里掏出来几张纸，上面画满了花样。他一一在书桌上铺开，眼睛里闪着光，对尹从南说，“你看，这是我给咱们机器设计的铭牌。到时候在这儿，”他用手一指，“打上Made in China。”
　　尹从南拿起一张，仔细看看，铭牌有正方形长方形，有平角的有圆角的，Made in China几个英文字母有大有小，各种排列组合几乎都被叶凯试了个遍。尹从南边看边笑，这真是只有叶凯才会注意到的地方。
　　“你还做上设计了。我觉得都挺好的。咱们以前机器上的铭牌呢？”
　　叶凯直摇头，“那些都太糙了，而且没有英文。我上回看到进口机器上，美国人做的铭牌，很洋气。这回咱们要去找精工车间的人，专门给咱们做一块，铆在机器最显眼的地方。”
　　“也只有你，才会在这种地方都花心思。”
　　叶凯不认可这个说法，“这是很重要的地方。我说过，我想让印着‘Made in China’的机器走向全世界。咱们这套发酵设备可是第一步。当然得做得漂亮了。”他说完，拉着尹从南一起到书桌前，面对着摊开的几张纸，“咱们选一个。”
　　第二天，叶凯拿着尹从南重新画好的铭牌图纸找到杨晓慧，让她拿去精工车间，让人帮忙把铭牌做出来。
　　杨晓慧故意使坏，刁难他说，“我现在在准备考一级工，哪有时间管这个啊。你自己去呗。”
　　“杨晓慧，你还来劲儿了是吧。”
　　杨晓慧凑上来嘻嘻坏笑，“你不就是怵头怕见到董燕吗？放心，董燕不会为难你的，这么点儿小事儿她肯定愿意帮你。”
　　叶凯不愿意让杨晓慧看穿他，嘴硬说，“这可不是帮我，别看这东西小，可是关系重大。”说着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铆焊车间，奔了精工车间。
　　一进精工车间就撞到了董燕。叶凯皱皱眉头，心想把事情说完就走，省得又让董燕找到什么话头，教育他几句。
　　董燕心无杂念地笑着走过来，“叶凯，有什么事吗？”
　　“董副书记，求你们精工车间帮我们办个事情。这个，”他把手里的图纸递过去，“我们设计的铭牌，麻烦咱们精工给做一个。”
　　董燕拿起图纸仔细看了看，“谁设计的？这个可比以前的铭牌好看多了。还加上了‘Made in China’。”
　　“你别管谁设计的了，这两天能帮我们做出来吗？”
　　董燕笑着说，“没问题，我们尽快找时间做出来。”然后又问，“是不是尹从南做的？我看上面的笔迹像他。”
　　叶凯懒得解释，说完“麻烦了”就立刻走人了。
　　第二天中午，董燕就和组里的同事把铭牌做好了，趁着去找杨晓慧吃午饭的时候，送到了铆焊车间门口。正巧看到正在等叶凯的尹从南。
　　“小尹同志。”
　　“董燕同志。”尹从南注意到她手里的东西，“这是……铭牌？已经做好了？”
　　董燕笑着点头，“对。”她递给尹从南，“不知道有没有把你的设计完全做好。”
　　尹从南拿着铭牌说，“做得很好。”又突然对董燕摇头说，“不，这是叶凯设计的，我只是负责画好图而已。做得很漂亮，他看了一定喜欢。我去拿给他。谢谢你了。”
　　不等叶凯出来，尹从南就走了进去，把这块新出炉的铭牌给叶凯看了。叶凯很喜欢，摸着上面的字说，“对，就是这样的！”
　　准备去吃饭的其他人也都凑过来看。任浩光指着铭牌上的英文说，“嘿！我还是第一次在咱们机器的铭牌上看见外国字儿。”
　　赵永宝说，“我也是。”
　　叶凯得意地说，“那当然了，咱们这机器是卖给外国人用的，不写洋文他们怎么能看懂。”
　　贾鹏路过这一群人，也过来凑个热闹，看到了新铭牌，也很高兴，说，“我们的铭牌上有英文，这可是象征着我们打进国际市场的第一步。这个铭牌不能随随便便铆上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叶凯举起了最后一颗铆钉，对准了铭牌的一角。钉铭牌是贾鹏特意安排的最后一个环节，这之后，机器就算正式完工了。
　　今天，车间内挤满了人，不仅仅是铆焊车间的工人，全厂的人几乎都挤了进来。乌央乌央的脑袋都抬着头，屏息凝神地看着叶凯的手。尹从南从未感受过这种紧张和雀跃并存的情绪。挤满了人的车间此时鸦雀无声。
　　忽然，金属碰撞的回音，荡在铆焊车间的上空。最后一颗铆钉完成了！几秒之后，铆焊车间里爆发了热烈的掌声。
　　叶凯在架子上回头，对着下面热烈鼓掌的人挥手，又对着人群中的尹从南、高工他们笑了笑。他从架子上跳下来，来到尹从南身边，他们并肩站着，一起抬着头，欣赏他们为之奋斗了那么久的成就。这不仅仅是一台机器，对他们来说，更是他们中国工业梦的起点。
　　人群中的马国胜和李瀚也热泪盈眶，两位老兄弟握了握手，拍了拍彼此的肩膀。他们谁都不曾想到，轻机厂的这一天竟是在他们的领导下来到的。车间外面，研究所的廖明岩和辛志宏也前来祝贺。所有人，都在为这台真正意义上的出口设备，而感到由衷的欣喜。
　　两位厂领导要跟车驶向港口。机器上挂了红绸子和大红花，它就要载着全厂人红红火火的希望走出轻机厂，走向大洋彼岸了。
　　作者有话说：
　　感觉应该能顺利收在25万字。征文活动月底截止了。追看的朋友们，不要只是默默订阅哦，发长评会有机会得到888海星大奖！我也非常期待能看到大家在快结尾的时候，多多给我留言。无论长短都好~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72章 内在的动力
　　“行了，这几个实验我都弄明白了。”叶凯放下笔，伸了一个懒腰，透过书桌前的窗户向外望了望。有风吹过，外面长了嫩芽的大树刷刷响着，空气里也弥漫着暮春的味道，叶凯深深吸了一口气，“快夏天了。”
　　尹从南正好端过来两杯热水，递给叶凯一杯。叶凯接过来，没有喝，直接放到了书桌上，“这都快天热了，还喝什么热水。走，咱们出去，我请你喝汽水儿。”
　　尹从南被他拉着从家里出来，找了最近的小卖部，买了两瓶汽水儿，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两个人边喝边聊。厂里的事情，学习的事情，还有填报志愿的事情。
　　“你觉得我考哪个学校希望大？”
　　尹从南的本科是在南方上的，他的母校分数很高，叶凯只复习了几个月的时间，考那所学校难度很大，所以综合目前的情况，和尹从南对前几届录取情况的分析，他推荐叶凯考省工业大学。
　　“工大啊？”叶凯听了这个建议很吃惊，因为他心里的第一目标也是省工业大学，没想到和尹从南想到一起去了。只是，工大是全国都有名的工科大学，他虽然有这个心，却不确定自己有这个能力。“我以为你会让我随便考一个市里的大学呢。工大我考得上吗？”
　　尹从南笑着说，“怎么突然不自信了？在厂子里那个飞扬劲儿去哪里了？”
　　叶凯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跟你吹牛，在车间里，我敢说只要我动脑子，没有我解决不了的问题。但是吧……这个考试……”
　　尹从南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要有压力，你不是应届生，已经有了稳定的工作，压力远比应届生要小。只要明确了目标，大胆试两年都来得及的。而且我和你复习了这么久，在我看来，你只要正常发挥，上工大的分数线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机械设计制造专业竞争会比较激烈，看你有没有服从调剂的打算了。”
　　“调剂？”叶凯摇头，“我不调剂。机械设计制造就是我平时接触的东西，调剂到别的专业，我更两眼一抹黑了。”
　　尹从南笑了，对他说，“那你就做好打攻坚战的准备吧！”
　　两人笑笑，各自灌了一口汽水儿。沉默一阵，尹从南看看瓶子口，又看看此时冷清的街道，再看看旁边叶凯的侧脸，心里的话欲言又止。虽然他明白，这事儿不用说，叶凯大概也知道了，可他总觉得要亲口再告诉他一遍才算诚恳，才算对得起他们之间的这份情谊。他摩挲着汽水儿瓶子，轻轻说，“叶凯。”
　　“嗯？”叶凯一副轻松的模样，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
　　“我下个月要回研究所了。”
　　叶凯忽然转头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橙黄的路灯光，在他的瞳孔中结成一个亮亮光点。
　　尹从南被他这样看着，忽然心中生出了一点愧疚，好像他要回所里这件事，有些对不起叶凯似的。可他知道，这不过是一种错觉。他们都早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叶凯大可不必表现的这么惊讶。
　　叶凯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于是眨眨眼睛，把头转了过去，“这么快啊。”
　　“是啊，我是去年六月来的，马上就一年了。”
　　叶凯难看地笑了笑，“下个月……那不还差一个月了吗？你们所里怎么这么着急呢。”说完又干笑了两声。
　　尹从南捏捏他的肩膀，依叶凯的性格，这时候应该对叶凯说两句玩笑话，可是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却听到叶凯说，“那是在我预考之后，还是预考之前？”
　　尹从南一愣，想了想说，“预考之后。”
　　叶凯点点头。
　　尹从南这才想起话头，笑着对他说，“预考完了你也不能偷懒，我虽然调回所里，你还是得老老实实来我家复习。”
　　叶凯听到这话，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点头说，“那当然了，你别想逃避责任。”
　　两人对视一眼，举起手中的汽水儿瓶子，碰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夜晚幽静的街道边。
　　预考只考了两天，叶凯出了考场，深深呼了一口气。他背着包，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刚才坐在考场里奋笔疾书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身边都是十八九岁的高三学生，只有他一个已经参加工作的人，不过此时他们的状态都差不多，脸上没什么表情，对自己能不能通过预考，似乎都没有必然的把握。
　　叶凯溜溜达达地走，这两天因为预考请了假，尹从南为了让他放松，这几天直接停了复习。这会儿考完了，他一下子不知道是回家还是回厂里。五月中依稀有了夏天的感觉，叶凯出了一点点汗，到转角的报刊亭买了瓶汽水儿。
　　“来瓶山海关，您给打开。”
　　砰的一声，铁皮盖儿掀了下来，叶凯接过从小窗口递出来的汽水儿，刚准备喝一口。
　　“叶凯！”
　　他回头，看见尹从南朝他跑了过来。他冲尹从南挥了挥手，转头对老板说，“您再给打一瓶儿。”
　　老板动作麻利，尹从南跑到他跟前的时候，叶凯正好把打开的汽水儿举给他。
　　“喝一口，跑这么急干嘛？”
　　尹从南喝了一大口汽水儿说，“下午被叫去所里了，刚出来，想着你应该考完了，就过来看看，还真碰上了。”观察了一下叶凯的神色，尹从南问他，“怎么样？”
　　叶凯攥着汽水儿瓶子，皱了皱眉，“多少年都没考试了，考完了我脑子都懵了，也不知道考得怎么样。”说完叹了口气。
　　尹从南笑笑说，“考完就不想了，咱们今天再放一天假，走，打球去。”
　　一听见打球，叶凯来了精神，“正好明天周日，叫上浩子他们打一场怎么样？”
　　“好啊。”
　　两人说着，往尹从南家的方向走。叶凯随口问，“你下午去研究所什么事儿？”
　　尹从南却没有立刻回答。
　　叶凯觉得奇怪，转头看他，只见他神色有些飘忽，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儿，“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尹从南立刻摇头，“没有。就是调回去之前有些琐碎的事情。”
　　叶凯想到，尹从南就要调回去研究所了，大家相处了将近一年，忽然要分离，他心里必然也和自己一样有些失落的。于是，便没有深究尹从南的怪异。
　　第二天，大家在体育场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久违的球赛。打完球都胡乱倒在场地上，纷纷对尹从南表达着自己的不舍之情。
　　“尹老师，你给厂子里做了那么多事儿，临走前，厂子里不得给你搞个表彰大会什么的吗？”赵永宝憨声憨气地说。
　　马国胜和李瀚确实有这个提议，尹从南婉拒之后，两位领导却不同意，坚决要搞个表彰。尹从南对表彰本来不在意，但是马国胜说，“不仅仅是要当着全厂的面表扬你，主要还是要请你为全厂职工做一个报告。你的事迹很突出，要让全厂人都好好了解了解，也算是你在一线工作这一年的总结嘛。”
　　马国胜的这个说法打动了尹从南。他可以默默地离开轻机厂，但是他发现，自己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要对大家说。或许借这个机会他能完成这个心愿。他答应了两位领导的提议，只说不要什么表彰了，给他一个在大家面前做汇报的机会就行。马国胜哈哈一笑说，“小尹，你只管做你的报告，剩下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决定了。”
　　尹从南知道在这种事情上拗不过两位领导，于是就答应了。
　　他对赵永宝说，“可能会开个会吧。我会给大家做一个汇报，把这一年的工作总结一下，跟大家聊聊感受。”
　　叶凯忽然说，“表彰也得要，不管厂里怎么奖励你，都是你应得的。”
　　叶凯说得异常坚决，尹从南看着逆光坐在地上的叶凯忍不住笑了出来，没想到居然还会有叶凯劝自己接受奖励的一天。
　　活动中心里坐满了人。尹从南进厂的报告就是在这里做的。那时候，大家对他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预先的设想。他们坐在会场里，等着看这位留学生能说出什么与众不同的话来。那时候的尹从南也抱有着很多期待，他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恨不得一股脑把自己的所知所能全都告诉大家，他想和大家掏心窝子，想要迅速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
　　而一年之后的今天。尹从南不会再在书桌前闭门造车，去寻找那种空洞的、臆想的、所谓和工人阶级交流的方式了，也并不需要告诫自己要“掏心窝子”。因为在一天天的工作中，他早就成为了大家中的一员。他们一起在早上八点迎着歌声来到单位，下午五点踏着歌声回家。他们会在工作时开玩笑，也会一声不吭为一个艰难的任务加班加点。他今天走上报告台，只是想和大家说两句心里话，与在轻机厂的这一年做一个告别。
　　叶凯依旧坐在会场的最后一排，但他知道尹从南上台之后一眼就看见了他。现在坐在这里听尹从南作报告的他，似乎和一年前那个百无聊赖坐在这里的他重合了。台上的尹从南似乎也与一年前的他重合了。但是叶凯切实感到，他们都成为了不一样的人。或许不是那么不一样，但总归是有那么点不一样了。
　　“我们都知道，物体都有惯性，没有外力作用的时候，物体都会沿着之前的运动状态继续下去。一个工厂其实是一个庞然大物，它的惯性只会更大。哪怕它是一直往前走的，如果没有适时地给予外力，那些无形的阻力也会让它的发展变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艰难。可是，我们不能让工厂成为这样的庞然大物。
　　“书记和厂长刚才表扬了我，说我为工厂做了很多事实。得到这样的肯定我很高兴，说明我来厂第一天说的话，没有变成空话。然而，对于咱们厂来说，我这个外力简直微不足道，能让工厂真正发生变化的是所有和我一起努力的同事们。是你们把一个庞然大物，变成了一台不停转的机器，就像我们自己生产的机器一样。你们不是外力，你们是轻机厂的内在动力。虽然我马上要离开咱们厂了，但我相信，轻机厂的未来有大家，一定能突破重重阻力，一直一直向前。”
　　尹从南带着大红花，站在红色的横幅下，台下爆发了热烈的掌声，一切都这么喜气洋洋，就连尹从南自己也在笑着。
　　只有角落里的叶凯还深深地记得，这是一个欢送会。


第73章 六月的约定
　　一张桌子上围着十几个人，大家挤挤插插的，对着一个铜锅挥舞着筷子。和尹从南有些交情的人全来了，这是尹从南来厂以来第一次和这么多同事聚餐，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被张工拉着问东问西。去研究所之后做什么工作，定什么职称，给什么待遇，逢年过节有没有福利，防暑降温发几斤绿豆。旁边的任浩光和赵永宝也跟着张工帮腔，又问了很多研究所里很多琐碎事情。尹从南知道的全回答了，不知道的也答应回头去问问，有机会告诉大家。
　　他知道，大伙儿都喝得有点多了，连姑娘们都红了脸。涮羊肉真是好东西，大家围着炉子那么一坐，就成了最热乎的人了。就连平日里不言不语的郝晨，话都多了三分。
　　等到大家终于把尹从南这个主角放下，他才好好地吃了几口菜，自己又喝了一小口酒，想跟叶凯说这酒不如过年时大爷的酒，抬头却半天没找见人。
　　叶凯是和高工还有任浩光坐在一起的，这时他们中间那个座位空了，露着一个当子。高工发现了尹从南的目光，对他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外面，然后又说，“刚出去。”
　　尹从南对高工点点头，也趁着大家三三两两聊得热闹，自己走了出来。路过高工的时候，高工对他招招手，尹从南附耳过去，高工的声音在杂乱的背景中模模糊糊传来，“不高兴了。大概是舍不得你。”
　　尹从南说，“我知道。”
　　涮羊肉馆里弥漫着水汽，几个炉子一烧，屋子里就像蒸锅一样，尹从南又喝了几口白酒，浑身都是热腾腾的，走出饭馆，瞬间凉爽下来，脑子也清醒了。他朝四周看去，不见叶凯的影子，就在附近转悠了起来。
　　饭馆后面有一条小小窄窄的河，尹从南想去河边喘口气，就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一听就是叶凯的声音。尹从南没有惊动他，绕过饭馆远远地看着那个黑黢黢的影子。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益州……疲敝！”
　　叶凯扯着嗓子，磕磕巴巴地在背出师表。河对岸是一排平房，那边也是轻机厂的住房区，叶凯的声音跨过河直直地传了过去。
　　尹从南忍不住发笑，快步走了过去，“大晚上，你这是扰民！”
　　叶凯一愣，转头看见是尹从南，尴尬地恨不得跳到河里去。看了他半天，含含糊糊地说，“你怎么来这儿了？”
　　“想跟你说几句话，一看你不见了，就出来找你。谁知道你跑这里喊嗓子来了。”尹从南笑着走到叶凯面前，哪怕在这么昏暗的光线下，他都能看出来叶凯的脸非常红。不知道是因为他也喝了酒，还是因为被撞见了这么丢脸的事情，不好意思了。
　　“我……我抓紧时间背背课文。”
　　“预考成绩什么时候下来？”
　　“下周一去考点看结果。”
　　尹从南点点头，没说话，和叶凯并排看着小河。夜晚幽静，只有依稀传来的饭馆里的笑闹声，和细不可闻的潺潺流水声。
　　两人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叶凯这时脑子也冷静下来了，他说，“预考如果过了，马上就要填志愿了。我想，不如我还是报市里的大学吧。”
　　尹从南猛地转头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离家近一点。”
　　叶凯吞吞吐吐，尹从南却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他背后的意思。前一阵子他一直犹豫要不要说的话，看来今天必须要跟他说了。
　　“叶凯，告诉一件事情。但是还没有定下来，所以之前我没有提。”
　　叶凯以为他会劝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坚决考省工大，没想到他换话题了。“什么事情？”
　　“你预考那天，所里叫我回去，告诉我说，省研究院想把我调过去。”
　　“调到省里？”叶凯很意外，“为什么？”
　　尹从南说，“主要是因为咱们搞设备引进，和签外国订单的事情吧。”
　　叶凯考虑了一下说，“那这是好事啊。省里的单位肯定要比市里的单位级别高。你能干的事情应该也会更多。”
　　这件事情，是辛志宏和廖明岩两个人一起通知他的。廖明岩明确地说，省里这是在跟他们抢人才。
　　“研究院的领导直接跟我说，你这样的人才就应该到省里去工作。这是什么道理吗？”廖明岩很不服气。
　　辛志宏说，“小南，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尹从南当时是想拒绝的，在辛志宏手下工作，报答他对自己的培养和照顾，是他回国之后的设想，就这么在研究所干一辈子，成为为祖国工业发展奋斗的一颗螺丝钉。然而就像叶凯说的，到更高级别的单位去，能做的事情会更多，他的能力也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挥。
　　辛志宏看出他的为难，依旧用他那如兄如父的口气说，“这关系着你自己的前途，你要好好考虑清楚。”
　　廖明岩也赶紧说，“是啊小尹，不要管我刚才的话，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决定。不着急，慢慢想，想清楚了再和省里报告。”
　　于是，尹从南就把这事先搁置了，他确实需要认真考虑。而现在，他似乎又有了一个一定要去省里的理由。
　　“我想了想也确实应该到更高级别的单位去，所以你也一样。”
　　小河淌水，映着月光，月光粼粼，映在河边的两个人身上眼里。
　　叶凯明白了尹从南的意思，想说什么，脑子却像是不转了一样，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尹从南替他说了，“如果你考上省工大，咱们就还能在一个城市里。多好啊。”他说着，笑了起来，好像对那天十分期待。“但是……”就在叶凯差点就要跟着高兴起来的时候，他又话锋一转。
　　“但是什么？”叶凯赶紧问。
　　“我还没跟所里说。想想你说的也对。你要是决定考市里的大学的话，我看我也继续在研究所工作吧，毕竟离家近嘛。”
　　“你怎么说胡话呢。去省里那是多好的机会啊，你不能放弃。再说，我也是要考省工大的，你没看我出来聚餐都要跑出来背课文吗？”
　　叶凯着急的样子，终于让尹从南忍不住了，他伸出拳头打了叶凯肩膀一下子，说，“那咱们说好了，都不要随便放弃。”
　　叶凯中计了，这时候却只好装糊涂，也挥拳打了尹从南肩膀一下。
　　周一预考结果放榜，叶凯通过了。大娘一早就说肯定能过，特意买了条大鲤鱼，给他红烧着吃。叶凯吃完了这条正准备跃龙门的鲤鱼，一路带风跑到了研究所，趁着午休这点时间，把好消息告诉了尹从南。
　　“过两天就要填志愿了，我去你家填，你帮我仔细检查几遍。”
　　“好！”
　　“那我先走了，下午还得上班。晚上来我家，大娘做了红烧鱼。”叶凯高兴地挥着手，连蹦带跳地跑走了。
　　填报志愿的那天，叶凯简直拿出了考三级工的认真劲儿，一个字一个字地确认，一个数一个数的核对，两个人检查了好几遍——第一志愿省工业大学机械设计制造专业。
　　终于确认无误了，叶凯把志愿表格精心收起来，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他忽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你什么时候调去研究院？”
　　尹从南说，“我刚调回所里，也不能这么快就离开，至少要工作一个季度，再调过去。我是和所里这么说的，不知道研究院那边能不能同意。”
　　叶凯笑了，“看来啊，你们研究所要跟研究院来一场人才争夺大战了。如果你在所里还能工作一个季度那倒好。现在是六月，如果我真能考上省工大，开学的时候，你也正好调去省里。万一课上我有什么听不懂跟不上的，还能问问你。”他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起来，“也不知道工大和研究院离得远不远。对了，你去研究院的话，住哪里？”
　　尹从南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猜测，“应该也是住宿舍吧。”
　　叶凯抬头在屋子里看了一圈，“那这个房子又要没人住了。”他刚说完，就发现自己失言了，赶紧回头看尹从南的反应。要是因为自己一个不小心，又让他想起伤心事就不好了。
　　尹从南只是笑笑说，“现在就算空着，也没关系了。情况早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叶凯只好打岔道，“那是肯定的。”他抬头看了看表，今天的时间到了，他该回去了。收拾着桌子上的文具，心里却在为另一件事情犹犹豫豫的。他想提出来，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尹从南已经帮了自己这么多了，这么点小事要是还开口麻烦他，真是不应该。可是他又想，如果他说了尹从南一定会答应他的，自己反倒这么思来想去，真不爷们儿。他放下手里的笔，转头说，“考试那天你能不能送我？”
　　“你高考那几天，我去送你。”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都愣了一会儿，然后一起笑了。
　　“你能去？”
　　“能，我和辛叔说一声就行。他也一直问我你考大学的事情。”
　　“那太好了。”叶凯从椅子上站起来，“要是进考场之前能看见你，我心里就踏实一大半了。”
　　“嗯，我一定去。”
　　作者有话说：
　　如果没有误差的话，应该还有最后一更和一个尾声~


第74章 最好的一天。
　　一大早，太阳就让人发汗。叶凯站在考点门口，一个劲儿地看手表。还有五分钟就要进考场了，尹从南还没有来。他把通往考点几个方向的路口全都盯了个遍，却愣是没有看到尹从南的人影。他心里焦急。他知道尹从南不是个会迟到的人，更加不会食言，这会儿还没有来，肯定是出什么事情了。这么想着，叶凯更加没有办法平静。
　　“准备进考场了！”守在考点门口的一位老师，对所有考生喊。几百名考生，有的是学校集体送过来的，有的是父母送来的，身边都有个同伴。只有叶凯，是孤零零一个人，还鹤立鸡群一般地比别人冒出半个头来。
　　听到指令，考生们都开始往考点走。矗立不动，向远处伸着脖子的叶凯，就像是涌动的溪流里一块碍事的大石头，生生把人流挤开，又在他身后汇合。他干脆逆着人流往队伍最后面走，反正只要紧跟队伍，肯定会让他入场的。
　　可是，直到他前面所有人都进了考场，他却依然没有盼来尹从南。
　　“那位考生！高个子的男考生！快进场了！”
　　再不进去就来不及了，考场要关门了。不能再等了，叶凯几乎愤懑地跺脚，转身跑进了考场。
　　到了考场，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定。叶凯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是尹从南告诉他的。尹从南说，紧张能让人精神集中，但是太过紧张也会让人脑筋卡死，在必然会紧张的时刻，首先要做的是放松。
　　尹从南没有来，这不可能不让叶凯分神。可是现在他在考场里，眼下必须要做好的是考试。只有考好了，出了考场，他才能有底气去见尹从南。
　　他呼了口气，把钢笔摆好，开始认真听监考老师交代的注意事项。
　　三个小时之后，铃声响起，监考老师让所有考生放下手里的笔。而叶凯正好检查完自己的作文。作文题目是一幅画，画了一个挖井的人，他挖了很深，却在与地下水近在咫尺的时候听了下来，扛着工具走了。
　　叶凯看出了主题。不要放弃，只要再努力一下，就能够达成目标。他太有感触了，他对这个题目有很多话要说。他回想起他和尹从南经历的事情。诸多困难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就是凭着一股子不放弃的劲头儿，完成了许多以前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情。
　　就在这些事情一起涌上心头，让他不知从何写起的时候，尹从南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想到什么就先写下来，要有感而发。”
　　通篇整理完毕，叶凯不确定自己写得到底好不好，但这确实是一篇有感而发的作文。
　　监考老师认真负责，收卷前还看了一眼每位考生有没有填姓名考号。然后数了两遍试卷数量，确认无误后，放考生们出考场。
　　出了考场，叶凯就看到大娘抱着一个罐子朝他招手。他跑过去，汗还没来得及抹，大娘就递上了冰镇的绿豆汤。
　　“快喝一口，解解暑。”
　　叶凯拿过罐子，灌了几大口，他下意识地又往四周看了看，还是没有尹从南的影子。可是午休时间不多，他不能浪费时间，还要养精蓄锐准备下午的考试。大娘也着急拉着他赶紧回家了。
　　中午吃饱饭，小憩片刻。他起来在书桌前，翻了翻尹从南的数学笔记本。虽然这么点时间，不可能记住什么新东西了，但是看看尹从南写的字，他心里也踏实一些。
　　顶着中午的太阳，他来到了考点，虽然他努力给自己加油，还是因为尹从南的缺席，而有点垂头丧气。
　　“叶凯！”
　　叶凯还没回头，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转身看到尹从南在马路对面，跟他招手。
　　等尹从南跑到他面前，叶凯早就把什么埋怨、丧气忘得一干二净了，只剩下开心。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尹从南不好意思地说，“实在对不起，上午省研究院来人了，非要拉着我，催所里赶紧把调动工作的手续办了，这才耽误了，没能来送你。”
　　“现在办完了吗？”
　　尹从南点点头，“办完了，就和之前说定的一样，九月底调过去。”
　　叶凯为他高兴，也不忘汇报一下上午的情况，“语文作文是看图拟题目，我写的是不要轻言放弃。”
　　“不错。等都考完了，给我讲讲你怎么写的。”
　　“嗯！”
　　尹从南看了看手表，“快过去吧。”两人快步走到考点门口，还有五六分钟开门。尹从南说，“你最擅长数学了，下午加油。”
　　“我肯定得加油啊，我得提前去工大等着你。”
　　尹从南低头笑了笑了，然后举起了拳头，“一言为定！”
　　叶凯也举起拳头和他碰了碰。
　　“准备进考场了！”门口的老师用和上午一模一样的口气喊了一句。两人一同往大门看去。大门打开，考生们自觉地在门口前排好队，等着老师挨个检查准考证，放考生进场。
　　“去排队吧，我在这儿看着你，你进教学楼我再走。”
　　“嗯。”叶凯跟着队伍，慢慢走近了考点，走过一片空地，上了教学楼大门口的几阶楼梯，转过身，朝在大门外的尹从南挥手。看到尹从南也笑着对他挥挥手，叶凯这才转身走进考场。
　　接下来的考试，尹从南都如约而至，和叶凯在考场前见面，说几句加油打气的话，然后目送他走进考场。紧张又忙碌的三天高考一转眼就过去了。最后一天考完试，叶凯从考场走出来，发现大爷大娘、尹从南、任浩光，甚至连高工都到了。叶凯看到大家，脑子里都懵了，心里感动，嘴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任浩光看了他半天，问，“你怎么了？傻了？”
　　叶凯点头说，“没错，我这几天把所有的知识都倒出去了，现在我就是个傻子。”
　　大伙儿在考点门口笑成一团。
　　考试结束后，尹从南就经常拉着他打球，周末还约着一起去市中心逛街，下馆子。叶凯很开心，却依旧没有办法完全放松下来。似乎高考结果不出来，高考就不算结束一样。
　　等待结果的日子，漫长又令人不安，叶凯每天都盼着能赶快知道结果，却也盼着那一天能来得晚一些。他这一个月变得异常老实、寡言，除了干活儿，剩下的时间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连高工都纳闷儿，怎么一场考试就把叶凯给治住了。厂子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叶凯去参加高考了，高工当然明白，这里面有人替叶凯捏把汗希望他能考上，那自然也有人等着看他笑话盼着他落榜。只是他没想到叶凯会在意这个，把自己搞得那么紧张。
　　然而叶凯并不是因为这些闲人的目光而紧张。这种紧张没有来由。他已经做好了再战三战的准备，这次哪怕失利，也并不会影响他。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难以转移注意力，只要闲下来，就忍不住想，连做梦都是录取通知书来了。
　　“叶凯！通知书来了！”
　　叶凯正在迈过一块钢板，去另一边画线，隐约听到声音，还以为自己是魔怔了，出现了幻觉。
　　紧接着又是一声，“叶凯！通知书来了！”
　　他终于忍不住朝车间门口望去，旁边的任浩光也推了他一下，“听见了吗？通知书来了！”
　　他这才确定，自己不是魔怔了，赶紧放下手里的家伙事儿朝车间门口跑过去。身后一下子跟上来一群看热闹的人。
　　杨晓慧手里举着一个信封，看见叶凯带着一群人出现在车间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叶凯，你看，这是不是通知书，挂号信！”
　　叶凯一把把信从杨晓慧手里扯过来，是省工业大学来的挂号信！他反复确认了收件人和寄件地址，确实是省工大寄来的，确实是寄给他的。他的手微微地哆嗦着，他尽量不让旁边的人看出来，可还是费了好大劲才把信封整整齐齐地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纸。
　　他抹上那张纸，深深呼吸，像是耗费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和力气，才能把这一张薄薄的纸拎起来。他慢慢打开，是一张印刷纸，重要信息由手写填入。叶凯盯着这张纸，只觉得眼花，只有三行字，他却不知道从哪里看起。
　　送信来的杨晓慧和旁边的人都急了，“是不是通知书啊，是不是录取了啊！”
　　只听旁边的任浩光，探着脑袋，从叶凯的肩头看过去，大声念起来，“叶凯同志。我校决定录取你进入我校机械设计与制造专业学习。请你于一九八五年九月六日至七日，凭本通知书，到学校报到。省工业大学招生办公室。”任浩光念完，他自己也愣了一秒，然后用力摇晃着叶凯的肩膀，几乎跳了起来，“叶凯！你考上了！考上了！”
　　杨晓慧说，“考上了！”
　　“考上了！”
　　一时间，叶凯周围全都是大家的兴奋的声音，“叶凯！考上了！”
　　叶凯拿着通知书，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觉得自己眼眶热热的，鼻子酸酸的。像梦一样，他考上了！
　　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办公室里的贾鹏和王栋也出来了。同事们赶紧跟两位车间领导报告，“叶凯考上了！”贾鹏听到后，赶紧拉了个人来，“快去！去大楼，告诉厂领导！”
　　大家把叶凯围起来，七嘴八舌地跟他道喜，你一下我一下地把叶凯推来搡去。好像不用点力气在叶凯身上，都不足以表达对他的祝贺。叶凯半天才回过神。他把通知书重新折好，放回信封，直接就往车间外面跑。
　　“你干什么去？你要去哪？”一帮人在后面跟着他。叶凯刚一出车间，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马国胜和李瀚，李瀚的声音老远就传来了，“叶凯！祝贺你啊！”说着就来到叶凯面前，一把把他搂住，“你真是咱们厂的骄傲。你可是第一位，以咱们厂的职工的身份，考上大学的人啊！咱们厂的大学生，又多了一位！”
　　马国胜也过来跟他握手拥抱，“叶凯，真有你的，皮小子出息了！”说着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一位秘书捧着大红花走了过来。马国胜和李瀚拉着叶凯说，“走走走，去前厂院。”
　　叶凯稀里糊涂地被一群人簇拥着，众星捧月一般地被拱到了前厂院。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摆好了话筒和扩音器。两位领导把叶凯推到众人面前，拿过来小秘书递上的大红花，不由分说地给叶凯挂上。马国胜说，“今天，咱们厂的叶凯被省工业大学录取了，这是我们厂的光荣。让我们对叶凯表示祝贺！”
　　叶凯面前站着几百号人，而从两边的小路上，还在源源不断涌来开热闹的人，大家鼓着掌，还有人起哄道，“叶凯，说两句！”
　　李瀚拍拍叶凯的背，“对，给大家说两句。你现在也一定高兴坏了。”
　　叶凯被推到话筒前，胸前的大红花蹭到了话筒，刺啦刺啦的刺耳声响起。叶凯看着眼前人头攒动，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他垂眼看着眼前的话筒，忽然觉得，这一切太过莫名其妙了，胸前的大红花是什么时候被挂上的。讲话？他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个？
　　叶凯忽然后退一步，一把把大红花扯了下去，拔腿就跑了。
　　他跑得太突然，太快，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到小角门了。就在大家以为他就要这么跑出去的时候，他来了个急刹车，回头喊，“浩子！”
　　任浩光从人堆里钻出来，回应一声，“这儿了！”
　　“去一纺厂告诉我大娘，模具厂告诉我大爷！”
　　“得嘞！”
　　叶凯跑出厂子，把通知书叼在嘴里，一路狂奔向研究所。研究所的看门大爷已经认识叶凯了，看见他飞快跑到门口问他，“怎么了这么着急？”
　　“我找尹从南。”
　　“小尹同志啊，他出去了。”
　　“出去？”叶凯慌了，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出去。“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看门大爷说，“哟，我没问他。你找他有事情吗？”
　　“对，有急事！”
　　“我给你打电话问问。”
　　看门大爷慢悠悠地刚举起电话，叶凯就说，“不用了大爷，谢谢您。”他转头又跑了。
　　管尹从南去哪儿了呢？他先去尹从南家看一眼，如果没有他就一直在他家门口等着。反正这事儿又不是没干过，反正尹从南不管去哪里，他都要回家的。
　　飞奔到尹从南家门口，叶凯扶着铁门好一通喘气，然而铁门一晃，他发现，门没有锁。他大喜过望，推开铁门走了进去。果然，小楼的大门也没有锁。尹从南真的在家。
　　一楼没有人，叶凯熟门熟路地走上了二楼。书房里也没有人。隔壁卧室的门虚掩着。叶凯轻轻推开门，尹从南的身影出现了。
　　叶凯刚要出声，却发现不太对劲。尹从南坐在床上，垂着头，手里拿着一封信。叶凯大气不敢出，细听才听到，尹从南在低声抽泣。
　　这哭声，让叶凯从方才喜欲狂的情绪里瞬间冷了下来。他小心地走进卧室，尹从南肩膀的微颤停了一瞬。叶凯知道他听到了，也一定知道是自己来了，尹从南没有阻止他，他继续大着胆子往里走。
　　这时，他看到尹从南身边还有一张纸，那是一张汇款回执单，上面的金额是六千元。
　　他慢慢在尹从南面前蹲了下来，尹从南已经停止了抽泣。
　　就这样，许久谁也没有说话。终于，尹从南动了动手，把手里的信递到了叶凯面前。叶凯接了过来，这是一张全手写的信，却是红头纸，底下是大红章，章上的字叶凯看了好几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尹从南握住了叶凯的手腕，他终于抬起了头，脸上有泪痕，哽咽却带着笑说，“国家承认了我父母，说他们是对祖国做出过贡献的科研人员。我父母，平反了。”
　　叶凯反手握住了尹从南的手，想借此给他一点力量，他看着尹从南笑中带泪的样子，轻声问他，“你高兴吗？”
　　“嗯。高兴。”
　　叶凯犹豫地说，“那我这里还有一封信，你要看看吗？”
　　尹从南直起身子，疑惑地看着叶凯。
　　叶凯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尹从南。
　　尹从南看到信封，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叶凯。叶凯笑着点点头，让他继续看下去。
　　尹从南掏出里面的内容，无声地在心里读了好几遍，然后，他看着叶凯的眼睛，对他坚定地说，“叶凯，这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正文全都结束了，明天还有一个尾声，这篇文正文就完结了，整整写了四个月~~~谢谢大家！


第75章 尾声 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尹从南在省研究院工作期间，省研究院和省工业大学经常一起搞合作项目。叶凯因为有多年的工作实践经验，在实习生的选拔中脱颖而出，以实习生的身份，跟着学校的教授，一起参与了其中多个项目，而且还有两个是尹从南主导的。
　　只不过叶凯作为一个本科生，并不能像在轻机厂时一样，和尹从南并肩而战，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做一些辅助工作。可叶凯对此已经相当满意了。在这些项目中，他开阔的见识，也明白了做研究和做具体工作的区别。更何况，下了项目之后，尹从南还会把项目中最关键最重要的环节全都讲给他听。每次项目结束后，叶凯都觉得自己进步了好多。尤其在制图上，尹从南可以说是手把手教他。有时，他的导师看到他的设计图后，禁不住感叹道，“乍一看我还以为是研究院尹老师的图呢。”
　　最终，叶凯的毕业设计被评为了优秀，他也成了当年机械设计制造系三个优秀毕业生之一。
　　毕业之后，导师有心留他继续深造，就连研究院都和学校提出，可以提供分配名额给优秀毕业生。可是叶凯却还是选择回轻机厂。
　　就在老师同学，还有研究院的领导都表示不理解的时候，只有尹从南明白，这是叶凯的一种坚持，一个初心。他从工人阶级中走出来，并不是为了成为知识分子，成为区分于工人阶级的人，而是要成为一名具备了知识的武装后、更优秀的工人。
　　尹从南没有留他，而是亲自把他送上了火车。这个四年前，还因为自己要调离轻机厂，而闹别扭的年轻人，现在已经要坚决地离开自己，独自踏上前程了。
　　“叶凯！”在火车缓缓开动前，尹从南大喊一声。
　　叶凯从火车窗中探出头，看到尹从南追了上来。
　　“我家的钥匙，没事帮我回去看一眼。”
　　“没问题！”叶凯伸出他长长的胳膊，接过了那串钥匙，“交给我吧。”
　　回到轻机厂后，叶凯依旧进了铆焊车间，做回铆工。但其实，马国胜和李瀚早有决定。受到当年叶凯和尹从南的推动，厂子这几年在引进设备提高生产效率和扩大生产、争取更多订单上，都取得了很大成效。现有的生产规模，已经快要满足不了订单需求了。于是，厂里决定，建立铆焊二车间。只等叶凯一回来，就让他去做车间主任，主管生产和技术，把精工车间的主任调过去，做书记。这两个年龄相当的人搭班子，做起事情来一定更加得心应手。
　　很快，铆焊二车间就成立了。高俊友、任浩光、赵永宝、杨晓慧等，都跟着叶凯去了二车间。这时候杨晓慧和赵永宝早就成了三级工。杨晓慧更是如她自己所说，成为了厂子里唯一一名女三级焊工。高工因为即将退休，做了技术监督，不再做具体工作了。
　　二车间的大伙儿同心同德，很快业绩就超了原来的铆焊车间。只不过现在叶凯与王栋平级，再也没人敢找他麻烦了。
　　几年后，马国胜和李瀚纷纷退休，退居二线，调任来了两位新领导。厂子的经营一下子陷入了僵局。叶凯和尹从南聊了厂里的情况，尹从南表示，这不是一个厂的问题，很多工厂现在都遭遇着困难。
　　心情不好的时候，叶凯就去尹从南家二楼的书房坐坐，偶尔帮他打扫打扫，甚至自己在旁边的小公园打一会儿篮球。这天，他又在打篮球，跳投之后，球打在篮板上，反弹了出去。他一回头，球被人捡了起来。那人一抬头，给了叶凯一个惊喜。
　　“你怎么回来了？！”
　　尹从南转着手里的球说，“想你们了，回来看看。听见球场有打球的声音，就过来碰碰运气。还真是你。”
　　叶凯走到他面前，拿过他手里的球，“累了吧，快回去。我刚做了壶开水。”
　　两人在书房坐定，把最近的情况聊了聊。尹从南说，“其实我这次回来，也是因为，廖书记也要退休了，辛叔说需要个帮手，就给上级打了报告，希望能把我从研究院调回来。”
　　“能吗？”
　　尹从南说，“问题不大。”
　　“那太好了！你能回来，我也有个能商量事情的人了。现在这两位新领导，比马书记和李厂长还保守，我看他们压根没想在厂里久留。平平安安度过这几年，到时候这个级别的养老金一拿，厂子死活，和他们什么关系。”
　　尹从南当然知道这样的事情很多，可仅凭他俩能有什么好办法。
　　这时，叶凯忽然说，“我想出来单干。”
　　一年之后，尹从南调回了研究所，而叶凯也真如他所说，出来单干了。任浩光他们想要和他一起，却被拒绝了。叶凯认为现在还不稳定，等他做出些名堂，大家再跟他干也不晚。叶凯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拿出来，从租设备，干小活儿开始，一点点积累客户，慢慢拥有了自己第一个小厂房，买了第一台切割机。
　　而大厂不愿意接的难活儿急活儿，叶凯也都接下来，有时甚至要请高工、赵工这些老师傅出马，一起完成。任浩光是第一个辞职帮叶凯的。叶凯这才发现，任浩光的贫嘴，竟然在谈生意上能发挥特殊功能，他也确实不辞辛苦，跑来了很多大大小小的订单。
　　叶凯的小公司做得如火如荼、发展迅速，当年和他关系好的几名工人都已经辞职，加入了叶凯的队伍。而另一边，下岗潮来了。虽然轻机厂不是被波及最严重的厂子，还能勉强维持经营，却也难逃这股大潮。还是有一大批职工下岗了。
　　老领导马国胜和李瀚，心系工厂，亲自来找叶凯，希望他能多多接收厂子里的下岗职工。可是，叶凯这个小公司，毕竟体量有限，难以招纳这么多人。最后他不得已去拜托了尹从南。
　　尹从南因为工作的关系，和省市里很多国营私营企业都有合作，他亲自奔赴几个效益不错的企业，尽量帮忙给下岗职工找到合适的工作。这个艰难时期，持续了五六年，才逐渐好转。
　　到了2000年左右，经历了艰难的工业转型期，叶凯的企业已经具备了一定的规模。因为主要职工都来自以前的轻机厂，他的企业甚至被当地人叫做“小轻机”。
　　另一方面，尹从南带领研究所，研发了许多新型设备，所有的样机都由叶凯的企业免费为他们制造，也是叶凯率先将这些新型设备推荐给许多制造行业的公司。
　　一天任浩光突然冲进叶凯的办公室，看到尹从南也在，高兴地跟他们说，“跟德国的那个合作项目，谈成了！”
　　叶凯跟尹从南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任浩光纳闷儿，“诶？你们俩怎么都没反应啊？”
　　叶凯说，“你来晚了。我都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的？”
　　叶凯问他，“你知道，跟德国的合作是谁介绍的吗？”
　　任浩光眼睛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嗨！我就说呢，行吧，你们聊着吧，我去盯合同了。”
　　任浩光走了之后，叶凯和尹从南忍不住笑了起来。叶凯说，“行，有一件事情决定了。”他说着把腿放到办公桌上，拿起电视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
　　尹从南看了直摇头，叶凯这么多年了，还跟二十多岁时候一样，屁股底下长钉子，好不容易坐下了也是坐没坐相。而且这爱看电视的毛病也改不了了，在办公室里都要装个大电视。
　　他正琢磨着，电视里传来了歌声。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
　　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
　　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
　　创造的奇迹要靠谁
　　要靠我要靠你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举杯赞英雄
　　光荣属于谁
　　为祖国为四化
　　流过多少汗
　　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啊亲爱的朋友们
　　愿我们自豪的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两个人都不禁被歌声吸引了。他们对这首歌太熟悉了，他们曾经迎着这首歌上班进厂，踏着这首歌下班出场，这首歌就是他们的青春记忆。记录了他们还是一群年轻人时，在工厂里挥洒汗水的日子。每一滴汗水，都在记忆力，结成了一颗颗璀璨的珍珠。
　　叶凯忽然问，“诶，你知不知道，咱们当时是谁建议，把上下班铃声，改成这首歌的吗？”
　　尹从南摇摇头。
　　在办公室里，正在审核新版技术手册的郝晨，打了个喷嚏。
　　作者有话说：
　　全文全部完结了，应该不会有番外。感谢所有一路追看订阅、给我打赏投海星留言的朋友们。也许读者不多，但你们每一个人对我来说都是非常珍贵的！你们都是璀璨的珍珠！
　　也希望大家在完结后多留评论给我，和我聊聊看这篇文的感受。我也很想和大家多交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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