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当满级大佬穿到女频爽文以后   作者:七叙欢   文案:   苏翎,一名现代医学博导,三天三夜看了一本女频爽文,不眠不休,猝死了?   死后一朝穿书,穿成女频爽文里的十八线炮灰女配,开局就是修罗场。   苏翎摩拳擦掌:万丈高楼平地起,大起大落靠自己。   从前旁人说她不学无术,后来却发觉翰林院教材出自她手,太医院老学究尊称一声老师,就连清明自持的端持重臣也同她牵上了关系?   苏翎为了保命,一度想拉这个才智无双的短命美强惨入伙。   “顾大人,我能治你的病。”   “不必。”   “我能让你多活五十年!”   “滚。”   ……   可当后来真的被她救了命,顾昭才明白什么叫逃出生天之后另陷泥潭。   他注定在劫难逃,只有她才是他的解药。   “京城众人都说我克夫。”   “我命硬。”   -   #在我暗如深渊的世界里,唯独窥你如天光。   *本文又名《顾大人真香日常》《今天又是套路媳妇的一天》《当我撩拨了高冷权臣之后》   *雅俗共赏纨绔女主X口嫌体直清冷男主 作品标签: 嫡女、爽文、打脸、女强、首辅、穿书、国师、醋王 第一章 苏教授死了   “苏教授为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我们会永远怀念她的……”   “是啊!苏教授临死前还一直待在实验岗位上!若不是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虽然苏教授走了,却把宝贵的实验数据留给了我们,她……永远都会活在我们心中。”   偌大的礼堂之中,一个个身穿白衣的人捂面哭泣,面色悲痛,都在祭奠一个名叫苏翎的人。   她是这所全国最厉害的三甲医院之中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今年不过二十四岁,却已经在国际科学引文的期刊连续发表了二十余篇论文,是多本大学生规划教材的特约作者。   这样一个出色优秀的人才,却年轻的不像话,甚至大部分学生的年龄都要比她还大。   作为医学界的一朵奇葩,她小小年纪便斩获各类奖项,甚至被国外的记者评为“百年难遇的医学疯子”。   说她是疯子,其实也不为过,毕竟这位苏教授,可是可以连续工作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人。   或许是天妒英才,在完成手中的项目最后一项数据采集之后,苏翎那颗已经三日不曾休息过的疲惫心脏倏然停跳。   持续整整三个小时的抢救,年轻的女教授肋骨都被压断了几根,终究还是没能再度睁开眼。   一世英才,过劳猝死。   苏翎临死前的最后一眼,是实验室干净雪白的天花板。   思绪涣散的边缘,苏翎眼角的余光看到自己这三天三夜不睡觉看完的,心中暗叹一口气。   三天三夜不睡觉自然不能甩锅给工作,毕竟那数据的采集她就用了不到半个小时。   但她还是本着做做教授样子的心态在实验室里呆了三天三夜。   骗人果然是不好的。   她心中暗暗起誓。   下辈子,一定要坦诚做人,一定要……   好好睡觉。   ……   头脑经过一阵漫长的混沌,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苏翎蓦然睁开眼。   感受到自己这颗价值千金的宝贵大脑还健在,苏翎感到有些惊奇。   迸到脑中的第一个想法是——   那些科学家们竟然没解剖她?   不……   她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只能够看到周围的景色。   自己似乎是以灵魂体的形式存在。   苏翎不解,难不成四维空间的猜想真的成立了?   打量了一番四周,发现自己好像正身处在一处竹林上方,她细细打量着四周的建筑,却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周围的琉璃亭,青砖小筑,圆碧湖……   不就是她三天三夜没睡看的之中的场景吗?   似乎要印证她的猜测一般,她见到一个身穿一身玫红色勾金芍药长裙的少女站在湖旁,正期待地等候着什么人。   那少女一身穿金戴银,好似生怕人家瞧不出她的富贵一般。一张脸在浓妆艳抹之下什么都看不清楚,倒是夸张的口脂颜色分外夺目。   苏翎明白过来,这少女……不就是她看的那本书中与她重名的那个吗?   苏翎,苏家大房嫡女,幼时走失,十一岁才被找回来。   啊,还有。   是个傻子。 第二章 不是傻子,胜似傻子   不,不够准确。   应该说,不是傻子,胜似傻子。   这个苏家大小姐许是因为一直被养在乡下,所以见识格外短浅了些,一朝被养在侯府,得享荣华富贵,自然有些报复性消费的心理。   不说旁的,这每天的穿着打扮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珠宝店。   她虽有着苏家大房嫡女的身份,却因为是捡回来的孩子很不受苏家老太太待见。   父亲和哥哥常年在外领军打仗,只有一个软弱善良的母亲陪在身旁,还将沈家老太太的话视作圣旨不敢违抗。   所以苏翎在府中除了能够将自己打扮的贵气些,其他的,可谓是受尽欺负。   自然了,这样的欺负自然是明里暗里都有的,苏翎今日得了老太太的训斥,明日便会得老太太的特赦,告知其不必学习礼仪。   她一个乡下来的姑娘,本就对侯府之中繁琐的礼仪不耐烦,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惊喜万分,殊不知这是老太太对她的捧杀。   因为身上的村土气息惯会被京中的世家小姐们嘲笑,苏翎来京之后的性子也因为自卑而伪装得越来越跋扈嚣张,自然也没有什么好人缘。   旁人道起这苏家侯府大房的嫡女,也大多道一句矜贵秀气,倒不是因为真的有多秀气。而是因为除此之外,着实夸无可夸。   在乡下养大的小姑娘自然玩不过侯府的心机手段,在旁人那里受了冷嘲热讽,回府之后便觉得自家二房的那个庶妹温柔又善解人意,由此慢慢建立起了深厚的信任。   而苏府二房的那个庶女便是这本书之中的女主,以一个庶女的身份明谋暗算,一步一步磨掉了皇帝对苏家大房的所有信任,直至最后引起皇帝的忌惮判了大房一门的抄斩。   至此,苏家大房往日荣光不在,苏家二房因为早日便分了家所以逃过一劫,侯府的继承自然也归到了苏家二老爷的头上,那个曾经的庶女苏婉容也得以嫁给太尉独子柳诚,成了诰命夫人,走上人生巅峰。   所以在这本书里,这个苏翎就是炮灰中的炮灰,连女配都算不上,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二房庶女苏婉容的落落大方与懂事得体,还有她的聪明才智的。   当初她之所以想要看这本书,也只是因为这书中的炮灰女十八号与她重名了。   看着套着自己名字的人每天在书里犯傻,她觉得颇为有趣,在她只有枯燥数据的实验室可谓是一股清流,她便用了三天三夜来把它看完。   谁知这剧情实在是有些脑残,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个庶女的翻身史罢了,按照现代的话来讲,就是一个有关庶女华丽转身的标准爽文。   本是睡一觉就过的东西,谁知在她死后,却成了她见到的第一个场景。   “死后变点什么都行,变身一个阿飘我就有点儿意难平了啊。”苏翎暗自在心下嘟囔着,一边观察着眼前这浓妆艳抹的另一个“苏翎”。   她在脑中回忆了一番,瞧着四周雕栏玉砌的湖景,心下终于明白过来这到底是哪一章节。   她暗自为“苏翎”叹了一口气。 第三章 你是不是缺心眼!   眼前应当正值阳春三月,澄明的湖面碧波粼粼,湖周的绿植在微风的吹佛下轻轻摇曳,纷杂地透过好些光影来。   当下这个场景应该就是那本书中皇帝给苏翎赐婚,苏翎却一心只想嫁给柳诚,特意来和柳诚表明心迹的地方。   苏翎这个炮灰女十八号对于这本书的个个高智商角色,属实显得单纯了些。   被人耍得团团转却不自知,偏偏还觉得眼前这个男子是世间最好的男儿,惊艳了时光又温柔了岁月的那种。   她是被柳诚留下的一张纸条引到了这里,本以为他与她情投意合,想要向柳诚表明自己的坚定不移,殊不知竹林后早已藏好了被苏婉容适时引过来的看客。   这一日本是皇帝赐婚她与户部尚书之子林慕的日子,她却抛却下宾客独自一人前来私会男子,言辞之间表达的还尽是对皇帝强势赐婚的不满,连带着朝野之中一应大臣也被骂了个遍。   待她一阵表明心迹过后,柳诚非但没同她想象中的感动得痛哭流涕,还义正严辞地拒绝了她。   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严肃而冷漠地批判她仗着沈将军的军功藐视皇权,还誓死都不与她同流合污。   这些字字句句都戳在皇帝心窝子的话当然被在场的所有人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从此为苏家大房的覆灭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柳诚则是踩着她获得了美色于前坐怀不乱的好名声,不仅心怀家国,对皇权也是十足十的敬重。两相对比之下,自然更显得柳诚是一个端重自持的贤良之臣,同时也赢得了皇帝的不少好感。   苏翎看着还在翘首以待的“苏翎”,心中十分感慨,恨不得上去抽她两巴掌让她清醒一点。   到底是阿飘这样的身体好移动些,她边这样想着,竟然就真的飘了下去。   她绕在这个傻姑娘身边,开口道,“喂,别等了,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傻姑娘听不见,依旧傻傻的等。   遥遥地已经看见了一个身穿一身青色如意长袍的颀长身影走过来,她眼眸一亮,很是开心地朝他挥了挥手。   “你是不是缺心眼啊!”苏翎气不打一出来,恨不得给她一巴掌,奈何她目前实在没有什么行动力,也只能在一旁干喊着。   眼瞧着那男子越走越近,苏翎心中也有些急。   难不成,就是为了惩罚她死前骗了人,死后开始给她放vr电影了?   有病吧?   苏翎一直知晓自己不是什么随遇而安的人,她是个使命感很重的人。   总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既然来这世间一遭,自然就不能白白地活着。   所以上一世虽然命短了点,但是留下了很多医学文献供后世参考,她就很满意。   如今,她只能在一旁看大戏,眼看着带着自己名字的姑娘在自己身边犯傻。   她不满意。   苏翎穿过这姑娘的身体,绕到她面前,打算继续阻止她。   还没等她穿过去,只感觉神思一阵剧烈的震荡,而后便是灵魂归位之感,似是一切都有了着落。   苏翎在视线之中能看见自己的手随自己的控制动了一动,看着青色衣袍的男子已经走到面前,心中一片茫然。   她明白了,老天想让她学会的第三件事——   不要多管闲事。 第四章 闭嘴吧你   这个世界的真实感通过一张一合的手心缓缓传递过来,苏翎有些发愣。   一瞬间跃上的心头的有喜悦,也有震惊。   哪怕是身为21世纪的医学教授,她也想不明白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自己……却是真真切切的活过来了。   虽然这地方看着不咋地,可是……   苏翎的手扶上了自己的胸口。   她长出一口气。   好在自己的肋骨还完好无损。   怎么看也是自己占了便宜,虽然一开局就是困难模式,自己身后八点钟方向的那一片竹林想必正有不少双眼睛盯着这身子。   不过……还是要感谢你啊“苏翎”,让我又活了一次。   她这人恩怨分明,得了人家的身子,就定然不会让她活得像之前那般窝囊。   站在她对面的男子看着她这浓妆艳抹的一张脸上不断变幻的神色,眉宇之间有些嫌弃,但想着竹林后还有人在看着,他只能做出一副君子般的关切样子道,“苏小姐,你没事吧?”   还未完全适应这个世界,苏翎的思绪就突兀的被人打断,抬眸看着这个伪君子脸上的关切,苏翎只觉得十分恶心。   “苏小姐?”   “没死,闭嘴吧你。”   她微微皱眉,面上带着几分不耐,一双涂着红色眼影的眸子懒懒掀起,嫌弃地瞧了瞧眼前这男子。   苏翎那一张脸分明看上去十分滑稽,赭石色的眼尾夸张的拉的老长,几乎让人看不清楚原先这女子的相貌。   可她这样一抬眸,柳诚心中却一惊。   她目光澄明而凌厉,丝毫不似之前日日缠着他的那个女子目光迷蒙而混沌。   还有……这个女人刚才说什么?   让他闭嘴?!   疯了不成?   他一个太尉家的独子,何曾有人这般对他说话,更何况还是眼前这个蠢笨不堪的傻子?   纵是告诫自己要做出一副好气度的样子,他的脸上也有几分挂不住了。   “苏家小姐……你……”柳诚脸色隐隐发青。   见她还是一副不甚想理睬他的模样,柳诚的脸上覆上了几分冷意,清了清嗓子对她说,“苏家小姐如今已有婚约,希望你能端重自持一些。今日在下就是来同你说清楚的,劳烦苏小姐从此不要再纠缠我,咱们可以做朋友。”   苏翎这才从铺天盖地的混乱之中回过神来。   她看了柳诚半晌,唇角忽然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习惯了苏翎往日对他的讨好与崇拜,忽然看到她这般有距离的笑容,柳诚觉得很不适应,面上也流露出了一丝不悦来。   这人今日怎么倒像是转了性一般,真是丑人多作怪。   想到身后还有好些人在看着,柳诚勉力压下心中的不耐,冷声开口问道,“不知苏小姐在笑什么?”   苏翎一言不发。   对着柳诚那冷硬的神色,苏翎心中暗想,这样的相貌做男主是不是……丑了点?   原来的苏翎到底瞧上他哪了?   柳诚觉得她这般的目光竟像是在打量案上的猪肉一般,不由心下更加恼火。   他咬了咬牙,继续追问道,“苏小姐怎么不说话了?”   苏翎不置一词,觉得耳边有些聒噪,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柳诚咬牙。   “苏小姐!你知不知礼!” 第五章 就凭你,有什么资格和我当朋友   苏翎按了按眉心。   这人什么毛病,非得挨骂才舒坦?   幽幽叹了口气,苏翎骤然转身,神色凌厉而冷淡,质问道,“我明明已有婚约在身,柳公子却死缠烂打,非说同我是朋友。女儿家的名声何等重要,可你光天化日之下,求而不得便恼羞成怒,对我一女子这般逼问,你知不知礼?”   苏翎的话如同一声惊雷,让竹林后的所有看戏的人都倏然抬起了眸子。   柳诚更是不可思议地瞪着她,原本君子端方正直的姿态垮了几分。   苏翎是疯了吗?   想到竹林之后的人,柳诚脸色肉眼可见的一白,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是说,你若不纠缠我,我们便可以做朋友!”   苏翎抱手站在一旁,默了一瞬,心中好笑。   和她做朋友?   想想也是颇为不好意思,这么多年确实没有什么朋友,主要还是总是跳级,没有什么和同学长期相处的机会。   不过朋友虽然少,标准却很高。   苏翎嫌弃地从上到下扫视了眼前这男子一番,神色冷淡了几分,“请问——”   “就凭你,有什么资格和我当朋友?”   柳诚愣了一愣,不解地望着她。   “你可有什么过人之处?医术高超还是武艺过人?我瞧着你这全身上下恐怕就头发特长,”苏翎上下打量着柳诚,一脸真诚地问道,“和我当朋友,你配吗?”   “你……”柳诚在她的一句句连珠炮般的刺激下脸色铁青,“苏小姐,虽然我可以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还是希望你的言辞放尊重些!还有,你不要颠倒黑白是非!”   苏翎瞧着眼前这故作正派的男子心中实在是讨厌得紧,她暗自翻了个白眼,回忆了一番书中情节,苏翎很快进入状态,冲着柳诚笑了一笑。   “柳公子,说话要讲证据,今日是我被赐婚的日子,你给我留下书信约我前来私会是何用意?”   竹林后的一群人面色都流露出了几分惊讶,今日竟是柳诚约苏家小姐前来的?   况且听这苏家大小姐的语气和态度,好似也与京中盛传的痴恋柳家公子不甚相符。   刚刚还好几次想要离开,怎么看也不像是她想纠缠着柳诚啊。   这传闻……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人群之中的苏婉容在暗地里咬了咬牙看向苏翎。   她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往日不是日日跟在柳诚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吗?   今日却怎么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不仅竹林后的那些人惊愕,站在苏翎面前的柳诚更是惊愕。   他往日里向来对她爱答不理,今日给她留下书信只以为她会受宠若惊,却没想到会成为她质问他的把柄。   想到竹林之后还有那么多大人物在注视着这里,他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我约你前来只是想同苏小姐将这件事说清楚!希望你以后要恪守本分,不要再将爱慕挂在嘴上!”柳诚面容泛上几分怒色,梗着脖子说道。   对面女子一阵沉默,柳诚以为她是因为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而哑口无言,可抬头看清她的神色时才知晓自己错了。 第六章 放不下的人,是你吧   苏翎唇边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环抱着双手目光悲悯地看着她。   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古井无波,平静地让人甚至有些森然。   柳诚没由来地觉得身上走过一阵寒意,在她那般平静的姿态的对比之下,倒显得他像个傻子。   正值三月,春风之中还带着几分清寒,站在柳诚对面的女子一身玫红色的华服被风吹得向四周轻扬,如同开在烈日之下一朵耀眼的牡丹。   寂静之中,只听得女子声音冷漠而残酷。   “柳公子,你以为你哪里比得过林家公子,是你平庸的容貌,还是几乎一无是处的才华?或者说柳公子在虚荣心之上更胜一筹?若是希望听得我说爱慕于你,柳公子还是早日回家照照镜子,毕竟不是谁都瞎。”她笑道。   一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   柳诚的脸色一点点涨红,指着她的手甚至都有几分哆嗦,“你……你之前分明……”   苏翎根本就不给他将话说完的机会,打断他笑着说道,“之前?或许曾经的苏翎觉得柳家公子是个贤良淑德的人,但当下她显然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   柳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双眼之中充满了怨恨。   “你就是这般攀慕权势的女子吗?”柳诚阴沉着一张脸问道。   “攀慕权势?柳公子,我想你大概是有所误会,这分明是陛下的赐婚,而我也觉得这是一桩天定的良缘。听柳公子这语气,难道是对陛下的安排不甚满意?”苏翎微微皱了皱眉,语气冷了几分。   竹林之后的众人神色各异,有不少人已经抽了一口凉气,暗中瞧着皇帝的脸色。   苏翎是满京城惯知的没有礼仪规章,心直口快的那么一个女子,说出这番话也不奇怪。   往日里苏家势大位高权重,皇帝对这女子也从不计较她的这些言语上的过错,反而还给她赐了一门不错的婚事,想来这一次也不会生她的气。   只是那柳公子,难不成真如同她说的一般,对这门婚事不太满意,特意安排了这样一出戏,来给众人看吗?   未免太过冒犯。   好在皇帝面上仍是和气的神色,并为动怒,倒像是在瞧着小孩子打架,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他那双矍铄的眼却闪过了不易察觉的淡淡波澜。   站在湖旁的柳诚听闻苏翎的话后面色一白,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不少目光的压力都聚集在他身上。   这女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在竹林后一众大人物在场的份上,只得咬着牙压下心中的火,道,“陛下的安排自然是极好的。既然苏小姐已经放下了柳某,那我就放心了,提前祝苏小姐新婚燕尔。”   苏翎一声轻笑,语气意味深长的说道,“在我的赐婚之日留下一封书信约人前来,怎么看……这放不下的人,都是你吧?” 第七章 我劝你,还是少动这样的心思   柳诚被她这句话气得面色铁青,内心又恼又怒,偏偏又拿她没什么办法,毕竟她张口闭口都是陛下赐婚,他一个不慎便会让柳家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今日本是配合苏婉容引导苏翎在众人面前说出冒犯陛下的话的,从而让陛下忌惮苏家大房,好在日后让苏家大房倒台。   谁想这苏翎今日竟然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字字诛心不说,竟然还反将他一军,如今倒把他搞得里外不是人。   “柳公子从前想同我苏家结秦晋之好我可以理解,但如今已经有了陛下的赐婚,我劝柳公子还是收一收心吧。我苏家忠君,定然唯陛下的话是从,你今日将我叫出来也无济于事,就算会得罪柳家,我也还是会嫁给林慕的,还请柳公子谅解。”苏翎神色认真地说道。   苏翎在心底暗自为自己高超的演技点了一个赞。   多亏了上辈子天天在学生面前日日装成德高望重的教授考验演技,要不然她还真的没法这么信手拈来。   柳诚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似乎也惊愕于她这颠倒黑白的能力,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啊对了,如果柳公子还想要我苏家的势力的话……我苏家还有一个庶妹叫做苏婉容,娶了她也会给柳府带来助力的,也不必非执着在我身上。”   苏翎将不要脸的精神发挥的淋漓尽致,一双眸子之中满是诚恳。   竹林之后原本秉着看戏的态度的一众人等,神色却忽然都凝滞了几分。   这苏家小姐话里话外,不就是在说柳家想同她结亲就是看中苏府的势力吗?   虽然世家结亲,这样的事都心照不宣,可能将结党营私这样的事明晃晃地说出口的,苏翎绝对是天下第一人。   更何况……众人看向皇帝有几分阴沉的眉宇,不由得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你不要胡说!”柳诚的面色变得有几分狰狞,他高声喊道。   “我父亲忠于陛下,纵是你同我结了亲也未必会给柳家带来什么助力。但我二叔,倒是一个很灵活的人。不过我劝你,还是少动这样的心思。”苏翎认真地规劝道,眉眼之间尽是教育的意味。   竹林后众人听着苏翎心直口快的话几乎要窒息。   柳诚更是气得眼前发黑,他动什么心思了?!   被苏婉容引来寻找苏翎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她,目光皆有几分耐人寻味。   只见她面色苍白地跪倒在地,不住地摇着头冲皇帝说道,“不,父亲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皇帝负手立在那里,捋了一捋有些发白的胡须,眸子之中晦暗不明。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席了。女子名声要紧,若是让人发现你我二人在此私会,也是不好的,告辞。”苏翎一个拱手,打算离开。   柳诚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苏小姐,慢走!”   苏翎侧头,意味深长道,“还望柳公子高抬贵手,好自为之。”   柳诚一个人留在原地咬紧牙关,面露恨意地看着她的背影。   不是,谁能给他解释一下。   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第八章 张狂   竹林后的一众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最终还是皇帝朗声笑了一笑打破了沉默。   他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意味深长地喃喃道,“苏翎……呵,有点意思。”   皇帝身后的众人神色各异,然而面上大多都露出了几分惊色。   这传言中的苏翎不是一个蠢笨不堪的女子吗,怎么今日一瞧这般口齿伶俐字字诛心?   还有这柳家公子,倒也并非如同传闻之中那般君子端方,这般行事,真是有些小人行径啊。   皇帝穿过陷入沉思的众人,抬步朝竹林外走去,一边走着一边悠悠说道,“出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众人皆在皇帝身后执礼。   人群之中,一个身穿太子蟒龙纹的男子眸色不明地注视着苏翎离去的方向良久,忽而侧过头问向身边着一身绛紫色长袍的男子,“锦和,你怎么看?”   被太子称呼锦和的男子站在一侧,周身一袭紫袍光尘如洗,身姿修长而挺拔。   他骨相轮廓冷峻,一双眼眸半垂,深沉如墨。面容俊美昳丽,唇边勾起微末弧度,好似带着些许温和笑意。   可此人虽看上去这般温润谦和,可周身的气质仍清冽出尘,甚至让人生出不敢亲近之感,故而身周几尺内,都无一人敢靠近。   听见太子发问,他那双墨眸掀起几分,望向那玫红色身影的去向,一双眸子无波无澜。   “张狂了些。”   他不轻不重地开口,浅笑答道。   眉宇似乎轻轻凝起,近乎空洞的温和眸色掩盖住眼底几分不易察觉的厌恶   然而薄唇仍是浅浅勾着的,姿态谦和,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来。   “是吗?”一个带着几分不羁的声音从后侧传来,顾锦和微微侧头,颔首行礼。   身穿青珀色如意蟒纹长袍的男子走到太子和他面前笑了一笑,狭长的凤目瞧向女子离去的方向,毫不掩饰自己神色之中的欣赏之意。   “我倒是这女子觉得很有意思。”   太子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只道,“三弟喜欢怕是也无法子了,如今这苏家小姐已经被赐婚给了户部尚书之子了,三弟总不能硬抢吧。”   “原来殿下是这般想臣弟的?倒让臣弟惶恐——”三皇子随手拉过身旁柳树的一根细枝,似笑非笑地说着,“臣弟只是觉得这苏家小姐颇像女中豪杰,什么话都敢说,让臣弟很是佩服。至于已经有了婚约……”   三皇子倏然将柳树上的细枝折断在手中,走到太子身边,附在他的耳边缓缓说道,“她能嫁给旁人,那是臣弟不想抢,不是臣弟不能抢。”   太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谁人不知晓户部尚书林家是他的人,三皇子这般说来,分明就是在打他的脸!   三皇子见好就收,展颜一笑,道,“殿下,臣弟只是开个玩笑。殿下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情生气吧?你说呢,锦和?”   顾锦和垂眸敛目,唇边挂着一成不变的浅笑,点头道,“太子殿下是宽宏大量之人,自然不会因为这等小事生气。”   三皇子得到满意的答案,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笑道,“臣弟告辞。”   说罢就负手离开了。 第九章 下不为例   太子面色铁青地看着三皇子的背影。   “他真是越来越不知收敛了!”他恨声骂道。   “殿下息怒,三皇子个性向来如此,殿下作为长兄,忍让一二就是。”顾锦和缓缓说道。   “本宫忍让他?本宫凭什么要忍让他?!”太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顾锦和微微垂眸,默了半晌后神色从容开口道,“陛下近日不是将户部的事务交由殿下管理了吗?”   太子面色恍然,一双眸子微微眯起,染上几分算计色。   他唇角轻轻勾起,带了几分讥诮,瞧着三皇子不羁自在的身影暗暗道,“很快……很快你就不会这般自在了。”   许是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太子缓缓收敛自己面容之上的神色,沉声道,“回宫罢。”   “是。”顾锦和略一点头,沉声应下,面上是一贯的温和神色。   只是在太子转过身后,他那双深沉的墨眸微动,划过一丝暗芒,染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诡谲气息。   ……   御花园边的凉亭之中,皇帝正在坐着啜饮着茶水,手上的玉扳指在阳光的照射下澄明透亮。   他的面前正跪着一个女子。   “你有什么话要说?”皇帝缓缓抬起锐利的眸子,放下茶盏,转了一转手中的玉扳指。   跪着的女子被君主的威压吓得十分紧张,脸色也隐隐有几分发白。   “臣女……臣女就是想说,家父并非如同大姐姐所说的那般。大姐姐向来有口无心,若是有所冒犯,还望陛下不要怪罪。”苏婉容面色沉恳地开口说道。   “婉容啊,你不要混淆概念。”   皇帝如今已经年逾半百,然而一双眸子仍旧精神矍铄毫无老态,他此刻轻轻敲击着桌案,面对苏婉容的不知所措,他继续出言道,“苏家大小姐可并未冒犯朕,冒犯的人是你父亲。朕对你们大宅门之间的明争暗斗没有兴趣,可借朕的手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皇帝声音陡然一沉,“下不为例。”   苏婉容的心头一惊,脸也越来越白。   皇帝缓缓站起身来,负手离去。   苏婉容的手因为惧怕而微微颤抖,跟在皇帝身后的主管太监王德阴柔的声音低低响起,虚扶了她一把,在她身边劝道:“诶哟,您可收敛些吧,什么人是什么样,万岁爷心里门儿清儿呢,您可莫再耍小聪明了,下一次可未必这般幸运了!”   苏婉容垂眸敛目,只能连声称是。   待到皇帝和王德走远之后,苏婉容的那张素净的脸上才涌上与之不甚相符的恨意。   她这一次百般谋划才将这些皇室众人恰引至此,原本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苏翎也向来痴恋柳诚表哥,不想今日她竟表现得这般反常!   就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   或许是今日恰巧看到了那户部尚书之子也是个大好处,这才待表哥这般冷淡。   不过不论她如今清醒了多少,也终究只是个蠢货罢了。   她得意也不过得意一时,算不得什么威胁。   总有一日,她要让苏翎跪在自己脚下求她!   苏婉容拍了一拍衣裙上的尘土,缓缓站起身来,目光之中带上了几分凌厉。   …… 第十章 善良也要有锋芒   苏翎一路走回了席宴,因得刚刚被设计的那一场闹剧,席宴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穿过来这一遭,连自己未婚夫的面都没见着,苏翎不由在心中暗叹可惜。   毕竟今日没机会,日后也没机会了。   因得按照原书的剧情发展,这个户部尚书之子林慕本是个断袖,听闻陛下将自己与一个女子赐婚,且这个女子还是个傻子,参加完这赐婚宴后便留下一纸表明心迹的书信就上吊自杀了。   自此也给苏翎留下了京城第一克夫女的名号,且十分响亮,十里八乡人人见之皆避让三分。   上辈子就没对象,这辈子穿进书里来了,还是注孤生啊。   苏翎正感慨着,忽然身侧传过来一个女子又焦急又担忧的声音。   “翎儿,你去哪里了呀?”   苏翎侧头,只见一个穿着浅蓝色如意纹宫装的女子正步伐急急地向她走过来,一张白皙素净的脸上一对柳眉轻轻蹙起,带了几分愁容。   那女子虽然面上是愁容,却依然掩不住她精致的美貌。   她一张巴掌大小的脸轮廓可称完美,虽然如今已经三十好几,肌肤仍是吹弹可破,带着少女的娇嫩。   眉峰微抬,眉下一对剪水双瞳清幽通透,琼鼻小巧,薄唇微启,在胭脂的点缀下更衬得人肤白胜雪,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黯然失色。哪怕如今这般神情下依旧温柔小意,十分可人。   “我才被太后娘娘叫去问了几句话,回来便不见你了,还听说有一群人都去寻你的下落,可要把娘吓煞了,还好你没事……”梁语嫣拉过苏翎的手,不住地摩挲着,面上带了几分苍白,尽是后怕之意。   苏翎的手倏然被人拉住,梁语嫣微凉的指尖触到她的手背,让她能更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   眼前这个人正是原书之中苏翎的母亲,是苏家大房的主母梁语嫣,也是书中为数不多的善良角色。   不过在苏翎看来,与其说她是善良,不如说是软弱。   遇事从不想办法解决,大多都是以德报怨。   然而,以德报怨遇到知悔过有道德的人自然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遇见无赖又狠毒的人采取这样能忍则忍的态度就会被一再欺负。   所以在这书中最后也沦落到一个惨死的下场。   苏翎从来不认为善良是不对的,但是,善良也要有锋芒。   她顿了一瞬后笑道,“您别担心,只是同人说了说话。”   按照梁语嫣这样的性格,若是一五一十地将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她,她定然会心中忐忑不安,后怕不已。   所以苏翎并不打算同她细说此事。   梁语嫣看苏翎的目光倒是带上了几分惊讶。   她是惯知自己这个女儿的,往日她的脸上可不会出现这般清明成熟的神情。   她原本听闻皇帝也在场,心下一直紧张着,然而看见苏翎这神色,心竟然也安下去了几分。   听她这语气,也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梁语嫣放心下来,细声细语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刚刚陛下下了散席的旨意,那咱们便回府吧。” 第十一章 倒不见老夫人偏爱咱们   苏翎点头应下,出门便同梁语嫣上了马车。   梁语嫣在马车之上斟酌着开口道,“今日正是二房那个外室贺娘子被接回府的日子,听闻她的那个女儿苏晴晴向来跋扈,你是苏家大姐儿,多忍让些就是。”   苏翎挑了挑眉。   见苏翎不说话,梁语嫣好脾气地拉了拉她的手,解释道,“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给苏家生了个儿子。二房无子,老夫人盼了这么些年,自然多疼他们些。”   这个时代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虽然在这个南昭朝民风已经算得开明,女子已经可以参加科考,然而大部分人还是觉得有个儿子才算是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   这是传承了千年的习惯,没人反抗,也没人斗争。那贺氏出身低微,原本是入不了苏家的,所以才一直在外抚育苏晴晴,直至她为苏家诞下了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就是她进入苏家的最大筹码。   苏翎摇摇头轻笑一声,抬眸道,“母亲不也为苏家诞下了哥哥吗?倒不见得老夫人偏爱咱们。”   梁语嫣有些惊讶苏翎今日说话竟这般尖刻,从前她一直以为孩子还小,不懂大宅门里这些家长里短,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小瞧了她。   梁语嫣温和笑笑,面色之上毫无不满与埋怨,她温声道,“你哥哥同你父亲常年在疆领军,几年也不见得回家几趟,老夫人自然同二房亲厚些。”   “还有……”梁语嫣眸色之中露出几分嗔怪,劝诫道,“人前可不能这样叫,该叫祖母的。”   苏翎点头应了,她如今还未能完全适应这里的生活,难免错口。   不过就算她适应了,也不是很情愿开口叫这声祖母。   虽然如今这具身体上尽是她的意识,不过她也能感受到原主对这个老夫人的抗拒。   这个老夫人在原主眼中就是一个喜怒无常又尖酸刻薄的老太太,然而在苏翎看来,即便是原主所认可的那点指缝之中施舍的“喜”,也不过是被冠上宠爱之名的捧杀。   那老太太自是十分瞧不上这个捡回来的孩子,还几番质疑她是否真的是苏府的孩子。   虽然原书并未提及苏翎到底是为何走失又是如何被发现的,不过就凭着她这张与梁语嫣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也不需要更多的证据了。   是的,苏翎非常幸运地遗传了她母亲的貌美。   然而可悲的是,她自己似乎并不知晓何为美。   苏翎瞧了瞧自己身上有些刺眼的玫红色长裙和沉重的金饰,又想了想那张不用看也知晓定然花得不成样子的脸,默默叹了口气。   好在自己这个母亲并不嫌弃自己,虽然她软弱了些,却给了苏翎能给的一切疼爱。   不过天生是这样的性子,又处在大家之中,自然有些事情无能为力。   马车很快便驶到了苏府,墨黑金字的牌匾宽阔大气,牌匾之下朱红色的大门方方正正,威严肃穆,两侧立着的石狮巍峨魁梧,一看便知晓是十足的大家之气。 第十二章 苏府   苏翎看着这牌匾,心中暗忖着这苏府的排场倒是一等一的。   乘着马车走了这般远,也不见得有任何一户人家如同苏府这般矜贵华气。   这个苏府,在书中的介绍,是由大房和二房组成的。   大房的家主是苏云庭,有一妻梁语嫣,便是苏翎的母亲。   梁语嫣除了苏翎还育有一子,名为苏靖易,便是苏翎的兄长。   因为苏云庭是朝廷的得力爱将,常年驻守在边疆,为了历练自己的儿子,一般也多会将苏靖易带上一同前往边疆。   所以苏府大房往往只有梁语嫣和苏翎两个人在府中,在苏翎没有被找回来之前,苏府大房也只有梁语嫣一个人,因得其性格软弱,虽然老夫人惯来不喜苏家大房些,对其欺压她也常常忍让,不曾有过什么争执。   对于府中的杂事,则是能避则避,和老夫人的交集也是甚少。   而苏家二房,便是苏云言作为家主。   这苏家两个儿子虽说都是嫡子,但其实也有不同。   苏云庭是忠勇侯元妻嫡配之子,因为生子之后休养得不好,气血双亏,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了。   而眼下苏府的老夫人便是忠勇侯后续娶的继室,原本只是府上的一个贵妾,好在身家清白,为人又温柔小意体贴入微,得了忠勇侯老爷的心。   亡妻故去不久,便成了续弦。   由婢妾翻身到正房,确实还是有一二本事的。   然而也不知是因为成了正房之后开始得意忘形了还是怎么,从前的那些温柔小意的个性统统丢却,露出了原形,日日里嚣张跋扈,处事又不解人情,变得十分尖酸刻薄,也慢慢失了忠勇侯的心。   然而,忠勇侯毕竟已经一把年纪,若是此时再行休妻之举,难免会被人说作家风不严,老来矫作,于是也多番忍让,平日里的小事并不与她计较。   这一来二去的,她自然越来越不知收敛,正当忠勇侯对她忍无可忍,宁可冒着被陛下责骂的罪名也要行休妻之举时,忠勇侯忽然患了一场大病,一夜暴毙。   忠勇侯去得突然,朝野众人也不知晓内情,对于这成了寡妇的修氏自然十分同情,皇帝亦然。   当即便封了修氏为极品诰命夫人,并且给了苏府可以保命的丹书铁券作为荣耀。   自此,修氏变成了苏府的老夫人。   而在她作为续弦的这好些年来,她也为忠勇侯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便是苏家二房家主——苏云言。   毕竟是继母,这么多年,修氏对苏云庭虽说面子上还过得去,但背地里却使了不少绊子。   好在苏云庭是一介武夫,只愿意一心闷头研究武学,对大宅门之中暗中的为难并不甚在意,这么多年才不曾和老夫人撕破脸。   然而从前还面子上过得去的老夫人,在忠勇侯死后,却是连面子上的关系都不愿意维持了。   不仅在府中对梁语嫣多方为难,便是苏翎也深受其害。   而大房家主和嫡子又常年在外,无法为她们做主。 第十三章 苏府(2)   所以大房母女二人在这苏府之中的日子,确实过得十分艰难。   不过苏翎可不是一个受气的人。   眼下她也想得明白,既然得了人家的身子,这气是一定要帮人家出的。   仇,也是要报的。   一件一件,都可以慢慢来。   因为如果不好好谋划,她似乎……在不久的将来,又会惨死。   好不容易重活了这么一遭,四肢健全,身体康健,已经很不容易了。   一定要好好珍惜才是。   梁语嫣携着苏翎的手一起下了马车,临到府门前,有小厮为二人开了大门。   梁语嫣的脚步顿了一顿,侧眸望向苏翎,轻声嘱咐道,“在你祖母面前,可不要失了礼数,要让着你的两个妹妹些才是。”   苏翎没有说什么,只是垂眸应下了。   随着梁语嫣走进苏府,苏翎心中微微有些吃惊。   莫说苏翎这个从乡下捡回来的姑娘,便是她作为一个现代人,都没太见过这样的场面。   想来这苏府确实是得圣心得很,这般排面,应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才是。   眼下正值三月,府中正门后的大道旁两侧樱花开得正好,嫣红细粉的花瓣洇湿清寒,青砖石铺就的小路上带着一二未扫净的落花,氤氲着潮湿的香气。   院落之中可见几座八角凉亭,那凉亭的顶应是琉璃瓦制成,而那一旁的雕栏弃朱漆古木不用,而是选用了极翠的玉石刻制而成,玉石顶上则是用一颗颗光华璀璨的明珠封顶,如美人泪,配上青樱古树,十分雅致可观。   凉亭旁是一处池塘,池中水清澈见底,所养清莲名贵而馥郁,虽还并未开放,那翠青之上却已站上蜻蜓,莲叶带着池中水滴,晶莹剔透,生机盎然。   院落尚且如此,走到府邸旁,更不必说。   府邸之中的每一处建筑都古朴精致,处处透着矜贵的大气。   苏翎来到这个朝代不久,可也见了不少建筑。   民间的大户人间房瓦梁漆多用鎏金青瓦,显出豪华尊贵。   而苏府却不同,琉璃红瓦秀气内敛,并不上漆,配上这一府的景色十分低调耐看。   苏翎记忆之中的古代,一般是皇室用琉璃黄瓦,百姓用青瓦。红瓦甚是少见,一般倒是后宫偶有用红瓦做顶的,想来这苏府应该也是得了陛下的特许,连着建筑都沾了皇室贵气。   倒是比现代的什么劳什子影视城要好看得多,苏翎一边心下暗忖着,一边随梁语嫣走到老夫人所住的明瑟苑。   这明瑟苑的名字还是忠勇侯所取的呢,当时为取“琴瑟和鸣”之意,谁知到了后日,竟成了一个笑话。   苏翎和梁语嫣在门外站定,等着小厮通传。   不出片刻,小厮便回了来,为苏翎和梁语嫣二人打开了大门。   房门始一打开,苏翎便觉得有一阵刺鼻的香灰味道扑面而来。   她下意识闭了眼睛,捂住口鼻,微微皱眉。   然而即便如此,也还是被呛得咳嗽。   只听得室内有带着几分威严的苍老声音传过来。   “就是她,多洒些,全身上下哪一处都不要落下。” 第十四章 天煞孤星   听了老夫人的吩咐,室内几个穿着道士法袍模样的人纷纷冲了过来,把手上的香灰撒到了苏翎的身上。   苏翎身上的华服洒满了香灰,她不可思议地皱眉,透过香灰腾起的烟雾望向那穿着华贵的老妇人。   自己看过的书中倒是不曾提及苏翎回府之后还有这样一遭为难,想来是因为她并不是女主的缘故,用在她身上的笔墨也甚少。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迎接方式?   道士们并没有停手,还在继续往苏翎身上撒着香灰。   腾起的香灰粉尘熏目又呛人,大门已经从外间死死关上,躲又躲不得,令人十分难受。   梁语嫣反应过来之后,迅速地挡在了苏翎面前,语气之中不免带了担忧与着急,“母亲,这是做什么呀?”   老夫人坐在宽阔的太师椅之上,和气的眉眼之中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冷淡与疏离,她缓缓开口道,“你莫见怪,我本也不想这么对待翎儿,只是刚刚得到了消息,说是那原本陛下赐婚给翎儿的林家公子,始一回府便上吊自杀了……”   老夫人拿帕子掩了口唇,似有些许惋惜,继续道,“还留下一封书信,说什么……宁可死也不肯迎娶翎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掀开眼帘,隔着香灰腾起的烟雾,上下打量着苏翎。   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蠢笨不堪,也怪不得那林家公子宁可死也不肯娶她。   她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嘲讽的讥诮之色。   苏翎读懂她语气之中的讽刺之后,面上却没有什么怒色。   咳过几声便神色自若地直起身子来,平和得很,眼睫微垂,像是并不在意。   “怎么会……”梁语嫣怔了一瞬,一双好看的远山眉随即蹙起,愕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本也不敢相信,可这消息却是实实在在的,眼下京城之中传闻四起,都说苏府大姐儿是克夫的天煞孤星,”老夫人的眉眼之间带上了些许无奈,道,“女儿家的名声最是重要,所以我特意请了道士来……想为大姐儿驱驱邪煞。”   梁语嫣的眉头越蹙越紧。   “母亲,那林家公子自戕是他自己的罪过,翎儿尚未嫁到林府,与翎儿有何关系?”斟酌了一番之后,梁语嫣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   “我也是防患于未然,怕若真有邪煞,会对翎儿不利啊,你怎么不晓得我的苦心呢?”老夫人微微叹了口气,开口规劝道。   似是咬准了梁语嫣性子的软弱,苏老夫人不再听她说了什么,而是大手一挥,道,“继续。”   道士们手中的香灰撒完了,便从怀中拿出了一沓画好的符咒,用浆糊沾了便要往苏翎身上贴去。   梁语嫣来不及阻拦,眼见着那符咒便要贴到苏翎身上去。   却见得一直乖巧地待在原地的小姑娘忽然启了启唇,开口道,“等一下。”   她声音清脆,周围人的动作都顿了一顿。   老夫人以为她要为自己辩解,苦口婆心劝道,“翎儿啊,用了这符咒,就不会有人说你克夫了。” 第十五章 先夫人回来了   苏翎笑了笑,乖巧道,“祖母说的是,只是——”   苏翎伸出两根手指拈住道士手上的符咒,“呲啦”一声,从中间撕成两半。   老夫人的脸色骤然一变,梁语嫣看着她这十分不敬重长辈的举动,神色也有些愕然。   “祖母,这符咒是这样用的,只贴上可是不管用的。”   苏翎将手中的符咒撕了一半又一半,直至全然撕碎,如同天女散花一般撒了一室,甚至有一部分撒到了老夫人的身上。   那符咒之上的浆糊甚至都沾到了老夫人华贵的襦裙之上,一时之间,看起来十分狼狈。   老夫人面色又僵又冷,厉声喝道,“苏翎,你这是在做什么,往日里你没有规矩我不同你计较,今日竟然这般……”   只是老夫人呵斥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见得原本还在笑着的苏翎蓦然垂了眸子下去,身子也抖了一抖。   在香雾弥漫的内室之中,苏翎的面色竟然带上了几分诡异的冷酷。   冷寒的气氛在内室之中弥漫开来。   老夫人愣了一瞬。   “修氏,别来无恙啊。”   半晌之后,苏翎缓缓开口说道。   她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神色,然而语气却带了几分沙哑的冷意。   此言惊了一堂的人。   苏老夫人的身子更是在听到这句修氏之后蓦然一僵。   她已经好久没听过这般的称呼了,能这样称呼她的人……也只有当年那个女人了。   有令人心惊的久远回忆浮现上心头,苏老夫人觉得自己的手指几乎都在颤抖。   她用尖利的声音掩饰着自己心头的恐惧,只高声斥道,“放肆!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就连梁语嫣也变了神色,惊疑不定地瞧着苏翎,开口道,“翎儿,怎可这般无礼……”   苏翎对老夫人和梁语嫣的话都没有回应,而是继续自顾自地垂眸说道,“若不是你当年递给我的那一碗安胎药,我又怎么会产下云庭之后便因为气血双亏而死……”   满堂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苏翎,眼眸之中尽是不可思议。   这苏翎是有多大的胆子,先是称呼老夫人为修氏,又称自己的父亲为云庭?   不过听她这口吻,似是自居着长辈的身份……   又说产下云庭之后……   难道……这苏翎是因为这符咒被先夫人附体了不成?   在场的所有人汗毛竖起,寒意从全身走过,一个个噤声涵首,连大气都不敢多出。   而此时此刻的老夫人早已面色煞白,她定定地看着苏翎,凉意一直从心间传到指尖。   她的手指在不断颤抖,额上也早已渗出些微冷汗。   安胎药……   不会有别人知道安胎药的事,苏翎一个乡下捡来的孩子,连先夫人都不曾见过,又怎么会知晓安胎药的事情?!   难道……真的是她回来了?   老夫人咬了咬牙。   先夫人故去太久,她不信她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许是苏翎听得哪个府上的小厮胡说留了心,故意在这里装神弄鬼也说不定!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你可知你这大不敬之言,要受怎样的惩罚吗?!” 第十六章 祖母,您没事吧   老夫人声辞严厉,透着长者的威严。   她站起身来,一双带着皱纹的双眼透着锐利的光,定定地看着苏翎。   往日里这苏翎最是怕她这般颜色,若是在装神弄鬼,必然会现出端倪。   老夫人恨得牙根痒痒,若让她发现苏翎是故意如此,她定然要让她生不如死!   室内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苏翎身上。   苏翎在众人的注视之中缓缓抬眸,冲着老夫人阴寒一笑。   “当年端给我安胎药的那个侍女……阿晴,已经被你害死了,也算是遭到了报应。修氏……下一个,就是你。”   苏翎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凌厉。   老夫人蓦然跌坐在座椅之上,她的手颤抖地捂着心口,面上又惊又惧,嘴唇都慢慢失了血色。   堂内的老侍女们听到阿晴这个名字也是一惊。   那阿晴是府中的旧人了,十几年前便跌落了枯井,被打捞上来之时四肢被浸泡得发肿,面容也十分可怖,可以说是死状奇惨。   当时所有人都只道是阿晴自己不小心,失足跌落了枯井。   难不成……还另有隐情?   老夫人对上苏翎那双眸子,满心都是惧怕的冰凉,久远的回忆到达她的脑海之中,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   如此荒唐的一幕在她眼前上演,可是却由不得她不信。   若说之前苏翎所说的安胎药府中还有些许老婆子有所猜测,或许她是道听途说也说不定。   可阿晴……   因为当年阿晴知晓安胎药一事,她注定不能留她的活口。   然而知晓阿晴死因的那些人不是老死府中,便是已经被她用各种缘由打发走了,在回乡的途中灭了口。   苏翎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小姑娘,阿晴死的那年,她还没有出生,她怎么可能会知晓这些密辛?   抑制不住的寒凉一直漫上心口,老夫人脸上的惧色越来越明显,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眼前小姑娘的模样在她脑海之中也与先夫人的身影缓缓重合,她颤抖地伸手指着苏翎。   “你……你到底是谁?!”   苏翎笑着,不置可否。   老夫人越来越怕。   不可能有旁人知晓。   真的是她回来了……   一定是!   老夫人伸手捂住自己的头,恐惧使她不敢对上苏翎的目光,口中一直喃喃念着:“不是我……我没有……”   苏翎微笑,只缓缓道,“你,一定会得到自己的报应的。”   老夫人惊惧交加,心中浮现的都是当年先夫人死的模样,苏翎的话宛若有魔力一般,不断地在她耳边回响着,如同索命的鬼魂一般,让她脑海之中不得安宁。   她眼前一黑,终究是支撑不住,瘫倒在太师椅之上。   明瑟苑一时陷入一团混乱,侍女们赶忙上前搀扶住老夫人,焦急地喊着,“快叫郎中啊!”   一群人进进出出,苏翎在混乱之中身子又轻轻抖了一抖,像是抽出了魂魄一般。   她脸上挂上担忧的神色,连忙走到老夫人身侧。   “祖母,这是怎么了?您没事吧?!” 第十七章 你到底是谁   苏翎的语气带着夸张的关切与担忧,凑近了老夫人瞧着。   老夫人刚刚被侍女们掐着人中清醒过来几分,一睁开眼看见的却是苏翎那张分外可憎的脸。   老夫人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一黑,竟然又晕了过去!   苏翎无辜地看看身侧众人,对上她们惊惧交加的目光,有些不解地问道,“刚刚我意识恍惚了一阵子,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祖母这到底是怎么了?”   身周众人面色惊疑不定地瞧着苏翎,那些原本在那里装神弄鬼的道士纷纷作鸟兽散,嘴中一边高喊着“鬼啊!”一边快速地从苏府逃了出去,连带着那叠符咒都一起扔在了苏府,没有一个人敢触碰。   刚刚的事情实在是发生的太过突然,诡异不说,便是苏翎口中说出的内容也够众人琢磨一阵子了。   一直都说当年的先夫人死于气血双亏,难不成……这一事也与老夫人有关?   苏翎瞧着这些神色各异的人,面上十分奇怪,开口问道,“你们,又是怎么了?”   没有人敢回答她。   终究还是梁语嫣上了前来,盯了苏翎半晌,犹豫地开口问道,“你……是翎儿吗?”   苏翎笑了笑。   “母亲在说什么呢,我不是翎儿又能是谁?”   梁语嫣神情有些复杂,如今面前的苏翎确实与刚刚那阴沉沉的苏翎看上去不同,这般鬼神之事她本是不信的,可瞧着刚刚苏翎的样子,又不像是在假装。   况且,这是久远的过往,连她都不甚知晓,苏翎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想来可能确实是刚刚的符咒起了作用,真的召了先夫人的魂回来……   梁语嫣心绪难平,在心下悄然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之后,这才拉过了苏翎的手,温声安慰道,“无事,祖母只是有些疲累。”   她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宁静,生怕苏翎知晓刚刚的事情会吓到,如今再把苏翎留在这明瑟苑也不甚合适,她只得嘱咐了侍女们好好照顾老夫人,便携着苏翎走出了明瑟苑。   苏翎在明瑟苑的房门外慢条斯理地整了一整衣襟上被洒落上的香灰,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微垂,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   这个时代还属于封建王朝,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若是心中有鬼,定然不能做到大方坦荡。   好在她记忆力向来不错,记得住书中的情节。   大学时期为了修学分报的唯一一个社团也是戏剧社,每月一次的活动也让苏翎登了不少台。   虽然不能同正经的戏剧学院相比,不过让她装个阴沉样子,还是信手拈来的。   自己穿进来的这本书原本是一部女频的爽文作品,不仅女主苏婉容凭借庶女身份过关斩将,就连她的亲祖母老夫人在帮着二房覆灭大房的这条路上也出了不少的力,这其中自然少不得黑暗的陷害,桩桩件件,都带着人命的血腥。   而在这个信奉鬼神的时代,这些血腥债就是苏翎的武器。   她既想要改变原主的命运,让她顺利地活下去,就必须要反着打通这个副本。   不过很显然,老夫人的这个等级——   就算她如今一身新手装,也打得动。 第十八章 大不了娘养你一辈子就是   梁语嫣在一旁关切地看着苏翎,小心地开口问道,“翎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身子难受吗?“   苏翎听见梁语嫣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她侧眸看了看她,发觉她面上尽是关切,苏翎微怔。   她自幼从孤儿院长大,靠着九年义务教育念了书,又跳级考了大学,一直钻心于科研之上,双亲故去好像也并未对她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一直以来因为从未有过亲情,所以也不觉得难过。   然而此时此刻,她从梁语嫣眼眸看见的却是真真切切的关怀。   虽然自己占了原主的身子,享受着原主该受的母爱,确实有些无耻。   但是她……并不想拒绝这份关心。   她从心窝深处感受到一阵暖意,那是前所未有的。   “没事的母亲,我刚刚只是眩晕了一瞬,感觉像是不受控制了一般,不过现在已经好了。”苏翎温声说道。   梁语嫣点了点头,这才放心了几分。   不过她面色仍是隐隐有些发白,心头是压不下去的后怕之意。   这被先夫人上了身,会不会对翎儿有什么影响?   实在是太过可怕。   那道士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半吊子,竟然召唤出了先夫人……   梁语嫣这般同苏翎一起走着,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微微蹙了蹙眉,回头开口道,“翎儿……那符咒,你怎么知晓是如何用的?”   苏翎面色不改,信口道,“前些日子做了一个梦,是梦中有一位夫人告诉我的,她说若日后有人要在我身上贴符咒,便这般用就是了。”   梁语嫣吃惊不已,轻轻用帕子捂了嘴。   一位夫人……难不成就是先夫人吗……   梁语嫣轻轻吸了一口气,抚摸着苏翎的背,缓缓道,“翎儿啊,今日的事你也受了惊,回去好生歇一歇。你也莫把林家公子的事放在心上,就算这京城之中有甚传言也不怕,就算……”   梁语嫣顾及着苏翎的情绪,缄了缄口,笑着说道,“大不了娘养你一辈子就是。”   苏翎看着梁语嫣温柔的眼眸,心头微动。   书中便说这大方主母梁语嫣对自己这个女儿可谓是千娇万宠,十分疼爱,如今看来也确实如此。   这样自然是极好,她穿到这本书来也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至于嫁人……自己被皇帝赐婚的夫婿自杀了,自己在京中定然也有了克夫的名声,大约也是没什么指望了。   这书中的男主柳诚是个伪君子又对苏婉容一心一意,她也没什么想法去破坏人家的姻缘。   就这样自己在这偌大的苏府之中过活,已是极好。   苏府有钱有势,日子自然不愁。   只不过……   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解救苏家大房未来将会覆灭的局面呢?   毕竟能够左右苏家大房命运的,苏家二房的这些人只是助力的因素,皇帝才是决定性的条件。   想至此,苏翎觉得,自己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想着想着,便已经走到了苏家的东院。   苏家的东院便是苏家大房的人所居住的地方。 第十九章 贺小娘   虽然苏府之中还是苏家大房的家主苏云庭更受皇帝器重些,俸禄也要更高些,然而这对于府邸的布置,却比二房的西院要简洁了不少。   院落之中没有什么华丽的建筑,只有几个清雅的小亭围在池塘周围。   记得书中还提到过,苏翎刚刚来到苏府之时,便十分崇拜这苏府的矜贵华丽,对于自家东院的这些简洁的布置曾心怀不满,多次和梁语嫣闹脾气声称自己也要去西院去住。   梁语嫣被苏翎磨得没法子,这才找人特意在东院布置了一处院落,装修华丽精美,打算专门给苏翎来住。   那院落布置了很久,至今还有一些名贵的设施仍在筹备,并未搬到府内,然而院落已经收辍好了,已经可以住人了。   “翎儿,娘已经嘱人将纯和苑打扫好了,你今日便可以住进去了。”梁语嫣笑着对苏翎说道。   苏翎点了点头,道,“多谢母亲。”   梁语嫣看着苏翎的表情,心下却有几分奇怪。   照这孩子往日的个性,早就欢呼雀跃了,怎么今日竟是这般沉稳的反应?   许是刚刚明瑟苑一事真的将孩子吓着了吧,连高兴都忘了。   梁语嫣眼中闪过一丝心疼,爱怜地摸了摸苏翎的发顶。   然而还未等苏翎随梁语嫣走到纯和苑,便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梁语嫣有些惊讶,看向一旁神色踌躇的婆子,开口问道,“这是……何人在里面?”   “大娘子,您回来啦?”那婆子面色有些犹豫,道,“本是二房的贺小娘带着孩子过来游园,看到了大姐儿的住处觉得十分漂亮,说想要进去瞧瞧,奴婢本想拒绝的,然而这贺小娘却非说是奴婢看不起她,故意与她为难,奴婢没有办法……”   那婆子哭丧着一张脸,神色带着为难。   梁语嫣脸上倒没有什么生气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拍了拍那婆子的手,说道,“无妨,只是瞧一瞧而已,翎儿还未搬进去,那屋子中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不碍事的。”   苏翎在一旁瞧着,却微微地有些吃惊。   一个外室女子而已,竟然都敢到大房的院子中这般耍脾气,梁语嫣在府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确实是人人都未把她放在眼中。   这世道有时候便是如此,越是好性的人,便越容易受欺负。   苏翎皱了皱眉,径直走上了台阶,站在房门面前,霍然推开了门。   只见一个身着玫红色薄纱长裙的女子正坐在太师椅之上,悠闲地喝着茶,看到有人来了也不甚在意,只是瞧见苏翎之后,定定地盯着她的衣着瞧着。   苏翎心下一哂。   这不巧了,看来这贺小娘的品位和原主苏翎的品位还真是相似啊,连衣服的颜色都能选了一样的。   贺氏眉眼之间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鄙夷之色。   她竟然和这苏府之上最蠢笨不堪的女子撞了衣衫,今日可真是晦气!   不过到底还是自己是小,她懒懒地起身,朝着梁语嫣行了个礼,酥软的声音似笑非笑地问候了一句,“大嫂。” 第二十章 贺小娘(2)   梁语嫣点点头,莞尔笑了笑,“不必多礼。”   然而她朝里间走了一走,却愣住了。   大堂之中还好,只有贺氏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之上,然而内室之中却传来嘈杂的声音。   只见贺氏的那个女儿正躺在苏翎的床榻之上吃着侍女送进来的坚果。   果壳细细碎碎地落了一地去,侍女正不断地跪在地上捡着,然而饶是如此,床上也撒上了不少碎屑,苏晴晴穿着鹅黄色绣纹花裙躺在那床榻之上,还对着侍女颐指气使道,“还不快收拾干净?!”   梁语嫣微微蹙眉,道,“这……”   贺云薇摇晃着腰肢站起身来,捏着酥软的声音笑着说道,“抱歉大嫂,孩子初来乍到,对府上的规矩还不太熟悉,临走前,我必让侍女打扫干净了。”   梁语嫣一双柳眉虽轻皱着,但脸上却并没有怒色,不过是糟蹋了一床被子而已,换一床便是,也没必要同她们置气。   只是这是给翎儿准备的院落,如今被人这样糟践,翎儿定会生气的吧。   梁语嫣侧眸担忧地看着苏翎,不过让她惊讶的是,苏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冲上去发疯。   苏府二房因为利益纠缠的缘故,惯来与大房的关系不甚和睦。   不过这刚来的柳氏终究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外室女子,如今二房是苏二老爷的贵妾柳思娴在管家,向来和大房的关系还算不错,就算给她几分面子,也不能太与这贺小娘为难。   梁语嫣正想着应该如何开口劝,却见到苏翎微微抬眸。   苏翎想也不必想便知晓梁语嫣心中在想些什么,她定然是想着照顾着柳思娴的面子不欲同贺氏计较。   苏翎有些头痛。   自己的这个母亲属实是太过善良,很多时候甚至都被善良遮蔽了双眼。   便是自己这个现代人也明白,贺氏只是一个外室女子,就算给她天大的胆子,她也不敢到大房主母这里作威作福。   此行,定然是柳思娴暗中指使诱导,然后再趁着苏翎发火之时,跑过来当这个老好人,不仅在苏府立了威信,又顺便能够赚得大房的一波信任,为她日后行事奠定良好的基础。   那柳思娴看着善解人意又温柔可亲的,实则常常在暗中安排这样的事情,看着苏翎恼怒发火心中更是窃喜不已。   毕竟苏翎越是生气,越是发疯,便越是能衬得她的那个女儿苏婉容的宽容大方。   京中对于苏家二女的对比便越发鲜明,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觉着嫡不如庶。   可是这样的道理,她懂,梁语嫣却不懂。   况且自己魂穿的这个苏翎,平日里做事情惯来无脑,提及诗书算术便犯头痛,更遑论揣度他人的心思这样复杂的事情了。   若她和梁语嫣将这一切说明,恐怕梁语嫣非但不会信她,还会给她请个郎中来,看看是不是今日被先夫人的魂魄所影响了脑子。   梁语嫣此时正在一旁拽着苏翎的衣袖,怕她像往日一样发疯,苏翎眸色清明地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放心。 第二十一章 教教妹妹苏府的规矩   梁语嫣愣了一愣。   “贺小娘。”苏翎客气地冲她点了点头。   一个外室女,说不好听的,也只是比府中的婢女高出了一阶而已。   苏翎能对她这般客气,内室中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纷纷露出了几分惊讶的表情。   贺云薇也怔了一瞬,随即脸上挂上了不太自然的笑意,道,“大姐儿客气了。”   “晴妹妹来到府里,我自然也是十分欢喜的。不过这到一个地方就该守一个地方的规矩,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苏翎对贺云薇说道,随即看着躺在床榻之上的苏晴晴,笑了一笑。   她瞧着那苏晴晴,就如同瞧见她当初去医院儿科采集数据的熊孩子。   对付这样的熊孩子,苏翎觉得很熟练。   况且……   当时那些儿科的孩子,尚有各种家产雄厚位高权重的爹妈做后盾,苏翎想收拾他们总是要三思而后行的。   而眼下的苏晴晴却不一样。   在古代这个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地方,地位就是绝对的权势。   嫡女与庶女之间,那也是绝对分明的界限。   苏婉容虽也是庶女,不过她的母亲柳思娴好歹是府中的贵妾。   苏家二老爷苏云言正妻离世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柳思娴在操持府中大小事务,也相当于半个正妻了。   所以苏婉容的吃穿用度几乎也与嫡女的规制齐平,平日里礼让些倒也应该。   然而眼下这个外室的女儿……   苏翎实在不明白她有什么嚣张的资本。   一旁的贺云薇似乎有些惊讶这个惯来被说做是侯府第一蠢货草包的女子能说出这番话来,然而她说的话确实在理,贺云薇也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只得僵硬地笑道,“是啊……”   苏翎略一点头,便抬步走向内室的床榻。   “翎儿……”梁语嫣在后面唤着她的名字。   贺云薇也警惕地跟了过来,干笑了一声,道,“今日是咱们到府上的第一日,大姐儿若是要发火,终究也是不好看的是不是。”   苏翎淡淡道,“我不曾想要发火,只是身为苏府嫡女,自觉有责任教教晴妹妹苏府的规矩。”   “……”   贺云薇的笑僵在了脸上。   她说什么?   她要教别人规矩?   谁人不知晓苏府上下最不懂礼仪规矩的便是这个大房的大姐儿?   她有什么脸说这样的话?   不过到底因为苏翎是嫡女,贺氏是小,这面子也不能不给,她只得道,“大姐儿,晴晴若是不懂规矩,我自会教……”   苏翎未等她的话说完便开口打断了她。   一双凌厉的眸子直射过来,她薄唇弯起微末弧度,指了指这一地狼藉,“贺小娘亲自教的?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贺云薇脸色一变,咬了咬牙却也没能说出来什么。   苏翎转向苏晴晴,眸色冷淡,一丝温度也没有。   苏晴晴有些惧怕,已经在不自觉地往后退却了,但面上还是十分冷硬,色厉内荏地扬着头道,“姐姐难道就是这么欢迎妹妹的?就为着我这一次的不小心,你难道想杀了我不成?” 第二十二章 弄干净   苏翎垂眸晲着苏晴晴,轻轻勾唇笑了笑。   “杀你倒不至于,只是……”苏翎拍了拍跪在地上的侍女,示意她离开,指着这一地狼藉和床榻之上的碎屑,抱着手冲着苏晴晴道,“弄干净。”   苏晴晴一怔。   她说什么?   让她把这些弄干净?   她又不是侍女,凭什么要她来做这些事?!   “大姐儿……这些事下人来做就好了,为何非要晴晴来做?”贺云薇看向苏翎的目光已经不似最初那般轻视了,而是带了几分惊惧,她那双眸子盯人的时候实在太过锐利,让人不自觉地害怕。   贺云薇咬着唇,语气之中也有商量之意。   若早知这大房大姐儿是这样的性子,她又怎么可能来招惹她?   都怪那个柳小娘,便是她院子中的人说这大房的大姐儿是个再蠢笨不堪的人,大房主母又软弱,是个再好盘算不过的立威对象,若是苏翎疯了一般地闹起来,也一定会有人上来拦,最后闹笑话的还是大房。   可是如今这苏翎面上再冷静不过,嘴上还口口声声说着为着教育妹妹这个正当的借口,贺云薇她们只是外室的人,自然没有办法置喙嫡女的决定。   看来是自己轻信了旁人,这大宅院之中的人,哪一个会有那么简单?   贺云薇咬牙,如今她只能期待这苏翎肯放过她们一马。   若是之前苏翎疯了一般地闹起来了,旁人只会道苏家大姐儿太过小气不懂谦让,不过是小事便这般发疯,有损身份。   可如今苏翎这般冷静,晴晴听了她的摆布便是受了天大的屈辱,给她立了威。   晴晴若不听,看在外人眼中便是她们这些新来的人不懂事,不知天高地厚。   “大姐儿……”贺云薇微微皱眉,还欲求情。   苏晴晴仍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下颌抬得比天还高,满脸都写着“我就不弄干净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苏翎淡淡地瞧了她一眼,而后面无表情地走到一旁养着竹子的花瓶之中,伸手便拿了一根出来。   她一只腿微抬,利落地将这竹子在腿上压成两半。   竹子清脆的断裂声惊了一室的人,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她。   苏翎旁若无人地对比了一番,选了竹叶少的那一半,用这半根竹子敲了敲手心,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够清脆,便重又走回苏晴晴身边。   她一双眼带着笑意,歪着头瞧着脸色已经隐隐发白的苏晴晴,声音染上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味道,重复了一遍,“弄干净。”   “翎儿……”梁语嫣惊讶地看着她,想要劝一劝。   苏翎回眸,笑道,“母亲,女儿是苏府的嫡女,理应承担起教育妹妹的责任,今日晴晴在我房中这般乱来事小,若是他日到了外面还这般任性,岂不是丢了苏府的脸?还望母亲和贺小娘为大局着想,不要再为妹妹求情了。”   贺云薇面色越来越白,梁语嫣面上则是愕然,不晓得苏翎怎么一日之间有了这样大的转变,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三章 知错而不改,该打   贺云薇心知这一次是碰上了硬茬,奈何自己身份低微,苏翎口中又口口声声为了苏府,为了大局着想,贺云薇便是一口银牙咬碎也没有资格阻拦。   苏晴晴尚年幼,显然没有她母亲想得那般多,只梗着脖子瞧着苏翎,一脸倔强地叉腰坐在床榻之上,不肯动。   她虽是外室的女儿,从小在市井长大,可因为她到底是苏府的孩子,市井之中的人也敬她们母女二人几分,便是同龄的孩子在一起玩,大家也都得了家里的教诲会让她三分,一来二去的,便养成了一个骄纵的性子。   外间看苏府的面子惯着她,苏翎可不惯着她。   这一地的狼藉,今日她没收拾干净,就别想离开这里。   她笑着看了看苏晴晴,歪头道,“真是好一个小姐脾气,外间人还不得以为我苏府皆是如此?”   伴随着她这话的落下,她手中的竹条也高高扬起,毫不留情地抽在了苏晴晴身上。   声音清脆,满府的人都呼吸一滞。   苏晴晴一怔,没想到苏翎会真的打她,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她从小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一张原本骄纵的小脸慢慢涨红,也不顾自己如今已经是十几岁的孩子了,张嘴便嚎啕了起来。   贺云薇瞪大了眼睛瞧着苏翎,看着苏晴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心口直疼。   “大姐儿!晴晴已经知错了,你就别和她一般计较了!”到底也是不敢和嫡女发火,贺云薇按捺住心下的怒火,紧紧咬着牙说道。   苏翎淡淡地瞧了一眼贺云薇,沉声道,“知错而不改,该打。”   贺云薇死死地咬着嘴唇,分明满腔都是怒火,可看着苏翎如漆一般地眸子,心中却没由来地升起惧意来。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妥协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晴晴,去捡。”   自己的娘亲都发话了,苏晴晴自然不能再和苏翎梗着脖子等着挨打,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苏翎手中拿着的竹条,只得一抽一抽地蹲下身子去,将那些果壳碎屑都捡了起来。   梁语嫣本是想劝的,可看着苏翎那一脸不容置喙的神色,也只得闭口不言。   满室的人都在静静地盯着苏晴晴捡果屑,苏晴晴一张脸尽是羞臊的红,眼中更是恨怒交加,恨不得掐死站在她旁边抱着竹条的这个人。   苏晴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捡着,或许是怀着和苏翎作对的心思,捡得十分缓慢。   不过苏翎也有耐心,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也没有丝毫心软的意思。   捡了半晌,那原本的一地狼藉终于也被清理得差不多,苏翎满意地点了点头,真诚道,“早如此,晴晴妹妹也不用受皮肉之苦了。”   苏晴晴又羞又愤,只恨不能钻到地缝中去。   门口忽然传来响动,有一个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莲步轻移,缓缓地走了进来。   那人身穿一身浅兰色水云纹襦衫,下系白素罗如意裙,裙尾拖拽却不夸张,一条玉色腰带勾勒着她姣好的身材。 第二十四章 谁敢   她妆容素净淡雅,周身的颜色搭配都十分妥帖温和,让人一见便觉着十分舒服。   她一双凤眸又清又润,看人的时候目光也十分温柔,看到了府中这般场景她这双温柔眸子中露出了几分惊讶,拿帕子轻掩了嘴。   她看到一旁站着的人,侧身行了个周全的礼,唤了一声“见过大嫂”。   梁语嫣轻轻颔首,道,“柳小娘也来了。”   柳思娴垂眸笑了笑,温声道,“本是听闻了大姐儿的事,想来安慰一番,便走到了此处,不想竟听说纯和苑里发生了口角,故而过来看看。”   她瞧向苏翎的方向,言辞之中带上了劝和的意味,笑道,“大家都是一家人,别为着一些小事,平白失了和气。”   苏翎默然不语。   平日里她便不是很喜欢这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劝人宽容的人,并且……从柳思娴这个人走进来开始,她便感受到了一阵浓浓的绿茶气息,属实是让人有些恶心。   柳思娴浑然未觉。   她又看了一看在一旁恨得牙根痒痒的贺云薇,见她暗中瞪了自己一眼,柳眉不易察觉地蹙了一蹙,不过面上还是挂着和气的笑意,道,“贺小娘也是,这可是大姐儿的闺房,下次再来,定要大姐儿同意了才是。”   贺云薇面上僵着笑了一笑,行了个礼,道,“是。”   柳思娴笑笑,瞧着周围那些垂眸的丫鬟们,开口道,“你们也不是什么长眼色儿的,还眼看着大姐儿欺负了妹妹不成?还不快把大姐儿劝下去?”   苏翎挑了挑眉。   真行啊,不愧是绿茶,三言两语颠倒是非黑白。   柳思娴算是府中主事的人,那些丫鬟婆子显然向来都比较听她的话,眼下听她这般说,自是拥了上来,想要带苏翎下去。   苏翎转了转手中的竹条,一双暗沉沉的眸子扫过周围这些人,轻声道了一句,“谁敢?”   她这话声音虽轻,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味道。   周围的丫鬟婆子们都见识过苏翎手中这竹条子,生怕这竹条下一瞬落到自己身上来,忙都噤了声退后半步,不敢再劝。   柳思娴那自以为对事态了如指掌的妥贴笑容瞬间便僵在了脸上。   似是不相信苏翎说了什么一般,她的那双凤眸定定地瞧着苏翎,连维持脸上和气的笑都忘了。   苏翎歪头,目光澄明地和她对视着。   “大姐儿,不如下去喝几口茶?”柳思娴僵硬地笑了笑,开口劝道。   “小娘,我不想喝茶,晴晴妹妹刚哭了半晌,要渴也是她渴,小娘该问问她才是。”苏翎眨眨眼睛,笑着说道。   苏晴晴脸色一变,眼圈又要泛了红。   柳思娴神色一滞,抬眸看着苏翎,干笑了一声道,“那是自然。不过……大姐儿毕竟是姐姐,应该让着些妹妹才是,怎么能这般欺负晴晴呢?”   “小娘说错了,我没欺负晴晴妹妹,我是为她好。”苏翎面色不改,笑着说道。   “大姐儿手中的竹条可要把晴晴吓着了,怎么还能说是为晴晴好?” 第二十五章 你身后有人   柳思娴语气和缓,可这笑容却带了绵里藏针之意。   苏翎笑得比她更绵。   “小娘,无规矩不成方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柳思娴愣了一下。   “自然是。”   “那晴晴妹妹犯了规矩,我身为长姐,替她改过,以正家风……难道是错?毕竟若晴晴妹妹在外也是如此,必会丢了二叔的脸。我可是为苏府着想,难不成这就是小娘口中的欺负?”苏翎抛了抛手中的竹条,重又握在手中,眸中似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柳思娴,继续道,“小娘若非要这么冤枉我,那我也无话可说。”   苏翎以退为进得恰到好处,梁语嫣侧头对柳思娴说道,“翎儿此番确是欲教晴晴规矩方圆,并没有刻意为难的意思。”   大房主母都发话了,她一个二房的妾室自然没有再置喙的道理。   她笑容僵在脸上。   口口声声规矩苏府,可谁不知道苏府最不懂规矩的就是她?   不过她这一番话说得实在让人找不出地方反驳,柳思娴只得顿了一顿,笑了笑道,“原来如此,竟是我误会了大姐儿,是我的错。”   “小娘是长辈,这么说,可折煞我了。”苏翎温声道。   到底还是苏云言最疼爱的贵妾,还算是一个懂进退的人,比那贺云薇会藏情绪得多。   柳思娴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笑应了一声之后便朝苏晴晴招了手,道,“晴晴过来,让小娘瞧瞧你。”   苏晴晴神色蔫得很,听见人唤,便走了过去,比见到苏翎时不知道乖了多少倍。   “晴晴,你怎会想到大姐儿房中,可是喜欢这纯和苑的样子?”她温声问着。   苏晴晴默不作声,眼眸之中闪过一抹嫉色,轻轻点了点头。   “这纯和苑有不少内室,你若是喜欢,便去求求你大姐姐,看看她愿不愿原谅你,与你一起同住,”柳思娴笑得很温柔,道,“你大姐姐今日在明瑟苑被扰了身子,大家都记挂得很,若是能有人同大姐儿一起住,咱们也能放心了。”   梁语嫣也抬头看了一眼苏翎,她对今日之事确实也忧心得很,若是她愿意和苏晴晴一起住,姐妹之间彼此有个照应,倒也算是个好办法。   柳思娴温柔小意,平易近人,往日里苏翎也惯爱听她的话。   但是现在——   抱歉。   “小娘,我不愿意和人同住。”苏翎笑容温和,缓缓说道。   苏晴晴眼圈一红,脸上已经有了几分耍赖的意思了。   她实在是喜欢这院子喜欢得紧。   柳思娴适时道,“那大姐儿就是还没原谅晴晴?”   行了,又开始道德绑架了。   苏翎叹了一口气,道,“小娘,我正是为了晴晴好——我今日被扰了身子,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如今尚未大好,怕影响了晴晴。”   苏晴晴瞪了苏翎一眼,什么怕影响了她,分明就是不愿意让她在这呆着!   小气!   她高声喊了一句,“我不怕!”   苏翎抬眸,似笑非笑问道,“你确定?”   苏晴晴干脆地点了点头。   苏翎的目光穿过苏晴晴,看向她的身后,幽幽说了一句。   “你身后有人。” 第二十六章 是你害死了她啊   苏翎面色阴寒,语气冰冷。   寒意在府中所有人的心底不约而同的炸开,游走到四肢百骸。   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她,连呼吸几乎都停住了。   她……说什么?   有人?有什么人?   柳思娴的笑僵在脸上。   苏晴晴则是愣愣地看着她,连耍赖撒娇都忘了,眼眸之中尽是惊惧。   只有梁语嫣满脸都是担忧之色,焦灼地看着她,着急地问道,“翎儿啊,你真的能看见?”   苏翎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遥遥一指,语气淡淡道,“是啊……喏,就是随她一起进来的。”   满室皆静,顺着苏翎的手指放过去,正是柳小娘。   柳思娴的脸瞬间便沉了下来。   她是听闻了今日明瑟苑的事情才过来的。   本是心中存疑,可那明瑟苑的下人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纷纷说这苏翎是被先夫人附了身,她们亲眼瞧着的,千真万确。   虽说大家对鬼神都有着敬畏之心,可她向来不甚信这些东西,眼下也是一样。   说不定就是苏翎暗中装神弄鬼来糊弄大家,若是让她抓了正着,她定然要去老夫人跟前回禀。   这样想着,她便缓和了几分脸色,徐徐问道,“大姐儿说是跟着我进来的,可看见长成了个什么样子?”   她心中暗忖,若是苏翎存心要装神弄鬼,她定然不知晓她口中多出来的这“人”到底长成了个什么样子,她若编造,也定会露出破绽。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定地凝在苏翎身上。   苏翎神色自然,并没有立刻回答,认真打量了一番苏晴晴身后的位置。   苏晴晴被她注视地心中发毛,连忙从她身边让开,也避了柳思娴老远,跑到了自己娘亲的附近。   “衣服是湿的……头上是水草……嘴中念着……”苏翎微微皱眉,似是凑近过去听了一听。   她听了半晌,忽而展眉笑了一笑,走到已然怔愣不已的柳思娴面前,凌厉的目光直视着她,透出凛冽的寒意,语气又阴又沉,轻声道,“她说……是你害死了她啊。”   柳思娴的面色一瞬间惨白如纸。   宽大的衣袖之中的手不易察觉地发着抖。   湿衣……水草……   柳思娴的唇渐渐失了血色。   府内气氛一时阴森诡异。   还是她的贴身侍女先沉不住气,尖声叫了一声便跪倒在地,高声叫喊道,“是她回来了,是她回来找咱们了小娘!”   柳思娴到底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哪怕心中又惊又骇,也还是低头斥了侍女,道,“瞎嚷嚷什么?来人!给她拉下去!”   那侍女一直被拉下去之时,嘴中也依然不住地念着,“是她回来了!李小……”   她还未等说完便被柳思娴狠狠地剜了一眼,一旁的人连忙捂住这侍女的嘴,连拖带拽地把人拉了下去。   柳思娴对着府中的众人勉强笑了一笑,抱歉道,“见笑了。”   不少府中的老人已经从这侍女的只言片语之中察觉到惊天的秘密,然而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低头喏喏,装作什么也不知晓。 第二十七章 这屋子之中……还有吗   倒也正常,毕竟是大宅院之中的女子,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呢?   不过众人心中仍是有些发寒。   不想这柳小娘看起来最温柔小意菩萨心肠的一个人,竟也谋害过他人性命。   那侍女刚才没能说完的恐怕就是“李小娘”三个字。   李小娘是和柳小娘一起进府的贵妾,只不过在某一年深秋,怀着孩子之时竟坠湖死了。   当时附近没有一个人在场,随侍丫头们或是躲懒或是恰好不在,湖水又十分冰冷,李小娘已然有七个月的身子了,行动十分不便,竟就给这样活活淹死了。   事后苏二老爷自然是暴怒,打发了李小娘身周的一众丫头婆子,然而事发之时没有一个人在场,苏二老爷又同柳小娘一同出行来着,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连个目击的人都没有。   所以苏二老爷就算再生气也只能不了了之,从此也命人在湖周打上了围栏,以防万一。   府中众人都以为这是一桩不小心失足的惨案,如今看上去,却好似有几分人为的意思。   不过再想暗中猜度也是不能了,毕竟李小娘已经死了,就算真的成了个孤魂野鬼,对府中人似乎也造成不了什么太大的威胁。   况且如今是柳小娘当家,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真的是柳小娘做的,谁又有什么证据和资格来质疑她呢?   众人皆默然不语。   可柳思娴的脸色却还是一片惨白,半晌,她福身朝梁语嫣行了个礼,道,“大嫂,我身子不适,就先回院了。”   梁语嫣点头应了。   贺云薇也跟在柳思娴身后行了一礼,打算告退。   苏晴晴自然更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府中待下去,什么华贵的装饰在她眼中统统变成了可怖的物件,仿佛随时能钻出一个骇人的魂魄一般,她紧紧跟在贺云薇身边,连看一眼苏翎都不敢,火急火燎地就出了这院子。   苏翎在这三人走后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顽劣笑意,不过鉴于身侧还有梁语嫣在,她只得收敛了些,对上梁语嫣担忧的目光,唤了一句,“母亲。”   梁语嫣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旁的娘都不关心,只是……”   她目光之中也带上了几分惊惧,开口问道,“果真有这样一个水鬼吗?”   苏翎笑了笑,指了指柳思娴离开的方向,道,“跟着柳小娘一起走了,母亲不必担心。”   梁语嫣神色之中仍挂怀得很,她拍了拍苏翎的手,担忧地望了一眼四周,小心地开口问道,“那……这屋子之中还有吗?”   梁语嫣本就长得年轻,如今这担心的面色亦十分可爱,苏翎勉强压住心下的笑意,正色道,“没有了。”   梁语嫣还是不肯放心,有些无措地道,“翎儿啊,要不咱们不住这里吧……你到母亲的院子来住……”   “母亲,没关系的。”苏翎有些无奈。   “真的吗?”梁语嫣再三确认,直到苏翎几遍笃定地点头之后才肯放心。   “不过……”梁语嫣面上仍带着忧色,道,“今日之事,若是你二叔知晓了,怕是会有些不高兴。” 第二十八章 苏二老爷   二叔……   苏翎微微垂眸,沉思了片刻。   在自己的记忆之中,这个苏二老爷好像确实没充当什么好人的角色。   相比于苏云庭那一身豪迈直爽的武夫之气,苏云言则是多了几分文官的酸气。   暗中使坏,心口不一这样的标签来形容他,也是再合适不过。   忠勇侯去得早,那时苏云庭和苏云言都尚在幼龄,无法继承爵位,这一搁置,便搁置了这些年。   皇帝忌惮苏府势大,这么多年也不曾主动提及此事,不过毕竟是侯府,苏云庭和苏云言总有一个人要继承侯府的爵位,而苏云庭作为长子,又身负军功,显然比苏云言继承爵位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苏云言就算表面表现得再云淡风轻,这心中终究是免不了嫉恨的。   所以平日里,仗着苏云庭不在苏府,就明里暗里对大房母女二人多有欺压。   这也便是为何今日这争吵是发生在大房的,柳思娴也要来管一手的道理。   苏翎倒是没甚放在心上,想着好歹是一房的老爷,总不至于为着这点事来打她吧?   只要不动手,苏翎自觉口齿伶俐,倒也是不怕的。   然而,苏翎晚些才知晓,自己是真的低估了这个苏二老爷。   ……   苏云言刚下了值回到家中,便见得府院之中跪着两个女子。   他乌纱帽还没等摘下,便听得一声嚎啕,定睛一看,只见是苏晴晴扑进了他怀里。   他只得忍着一日的疲惫,耐着性子哄道,“这是怎么了?”   苏晴晴背过身,指着自己肩上的红痕,哭喊着说,“爹爹你看,我才来府中第一日便受了这样的委屈……呜呜……”   苏云言当即面色便沉了下来,皱眉寒声问道,“这府中上下,谁敢打你?”   “爹爹,就是大姐姐打的……就因为晴晴不小心把果壳撒到了大姐姐的房中……她便下这样狠的手来打我……呜呜……”苏晴晴哭得十分委屈,那眼泪凝在长睫之上,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苏云言一边哄着苏晴晴,一边皱眉抬头看向贺云薇,开口问道,“大姐儿这般过分,你怎么也不阻拦?”   “妾身自然是想拦的!可是妾身人微言轻……又是第一日来府中,不想给老爷找麻烦,况且大姐儿那架势,便是妾身拦也拦不住啊!活像拿咱们母女二人立威……可怜我们母女二人,漂泊了这样久,却还是不受府中人待见,成了老爷的拖累……既然苏府容不下妾身和晴晴,我们走便是……”贺云薇也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苏云言被哭得心烦,皱眉道,“你莫要说那些,有我在,不会有人敢为难你们。不过……思娴今日怎么不在?她该为晴晴讨这个公道才是。”   贺云薇忙道,“老爷误会柳姐姐了,姐姐今日确是去了那儿给晴晴讨公道,可那苏翎实在伶牙俐齿,又装神弄鬼吓了姐姐……姐姐从她那纯和苑出来之后便觉得身子不适,请郎中来看过也还是头痛不已,正在榻上歇着呢。” 第二十九章 不过是一个小丫头!   苏云言脸色更沉,眸色之中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意味,开口问道,“思娴病了?”   “是……”贺云薇拿着帕子掩着嘴轻轻抽泣,神色之中带上了几分惊惧,道,“其实也不光是柳姐姐……今日……”   贺云薇垂了眸子,像是不敢再言语的样子。   苏云言按了一按眉心,让丫鬟们将苏晴晴带下去,而后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贺云薇压低了几分声音,面上似有几分忌惮,轻声说,“今儿大姐儿还吓了老夫人……明瑟堂的人都说大姐儿是被先夫人上了身,那场面把老夫人惊着了,当场便晕了过去,眼下人还昏沉着,又不许人去探望,妾身的心如今也悬着,不得安稳!”   苏云言原本沉着的面色骤然又冷了几分,眸色锐利深暗,如同覆上了冰寒一般,他气极反笑,道,“苏翎?她竟有这般大的本事!装神弄鬼不是吗?那咱们就来给她请些个人来驱驱邪!”   “老爷……”贺云薇欲言又止。   “又怎么了?”苏云言皱眉问道。   “那苏翎原本许好的夫家不是今日……不成了吗?老夫人本就是今日听说了此事,才特意找了道士来给大姐儿避避邪性,结果大姐儿非但不领情,还把老夫人给气病了……大姐儿如今可是厉害得很,妾身怕老爷……”贺云薇面带担忧,关切地看了苏云言一眼。   苏云言脸上爬上怒色,道,“我还要怕她这样一个小丫头?她也就敢仗着大姐儿的身份在你们面前耍耍横!什么蠢笨东西,就算耍再多的花样,今日她也逃不过一顿教训!”   苏云言边说着便怒气满面地朝东院走去,贺云薇在苏云言身后轻敛了眸子,嫣红的眼角闪过一丝狠色。   苏云言还未走到东院,看到一边湖旁的柳树却倏然顿住了脚步,他眸色阴沉,派了几个小厮折了好些柳条子下来。   她苏翎敢用竹条子打晴晴耍横,他难道就不能拿柳条子打她?   他要让她明白,她就算是个大房的嫡女,也骑不到二房的头上来!   不过就是一个小丫头!他还治不了她了?!   小厮们动作麻利得很,几番找寻之下,便选到了最韧的一条,他们又将那柳条子上的枝叶剥了个干净,一看便知晓抽起人来定然十分的疼,又不至于留下疤痕,是大宅院里惩罚人最常见不过的手段。   制备好这一切之后,苏云言一脸阴沉地走进了东院。   还是梁语嫣先从房门之中走出来迎了他,开口便是带着歉意地客气,道,“二弟,今日贺小娘和晴晴在纯和苑和翎儿发生了些口角,我已经教育过翎儿让她以后多让这些妹妹了,真是不好意思。”   苏云言勾唇笑了笑,道,“无妨,我也有所耳闻,据说翎儿是要教晴晴苏府的规矩,倒也应该。”   梁语嫣见他面上没有怒色,微微有些吃惊,开口问道,“那二弟今日……”   “大嫂放心,我今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来的。” 第三十章 想打她做梦。   苏翎此时也从纯和苑之中走了出来,目光坦诚地看向苏云言,乖觉地唤了一句,“二叔。”   饶是听说了苏翎同以往不大相同,苏云言心下也忍不住有些惊奇。   他微微皱眉,看向这眸色清明的少女,倒是真有几分怀疑是她中了邪。   “二叔要喝口茶吗?”苏翎笑容和和气气,开口问道。   苏云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心底的怒意。   喝什么茶喝茶?!   把晴晴打成那个样子竟然还如此坦荡,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正义的事一般!   真是个蠢货!   苏云言眼眸之中闪过阴沉色,他缓缓道,“喝茶倒是不必了,只是今日听说大姐儿接连撞了邪,我不放心便过来瞧瞧。”   “二叔放心,我已经无事了。”苏翎牵唇说道。   苏云言轻笑了一声,道,“大姐儿才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这么快就好了?二叔实在是不放心你,听府中的郎中说,这新生的柳枝儿最是驱邪不过,用这柳枝儿制成的柳条鞭笞身体,对付邪祟最是管用。”   梁语嫣面色一白,可下一瞬却已经被二房之中的人团团围住,不得动弹。   “来人!”苏云言面色倏然一转,眼眸之中游走过狠戾的颜色,道,“把大姐儿按在这案椅上,用柳枝儿给她驱驱邪!”   “二弟,不可!翎儿身子孱弱,你若真的打她,她怎么能吃得消?!”梁语嫣想走到苏云言面前,可却被人层层围住,这些二房的人对她既不上手也不动武,偏偏就是用身子挡在她面前,虽不冒犯她,却也让她近不了苏翎的身。   苏云言似是没听见一般,只用冷沉沉的眸子攫着苏翎。   大房就这么母女二人,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苏翎!   就算苏云庭回来了他也有话讲,苏翎又是将老太太气病了,又是将思娴气倒了,若是将不干净的东西带进了苏府可怎么是好?   他可是为了苏府着想,为着给苏翎驱邪嘛!   难道他还能同他生气不成?   “押住。”他语气之中透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唇边勾起冷寒的微末弧度。   眼看那些人就要近她的身,苏翎挑了挑眉。   不是吧?   她是真的没想到自己这个二叔竟然比她还要无耻,竟然真的……想要打她?   她好歹也是一个女子,还是苏府大房的嫡女,这苏云言竟然半点儿都不顾及。   非但不顾及她的身份,并且没有半点儿沟通的意思。   眼前这些人也来势汹汹,丝毫不怕她的样子。   可想而知她们母女二人在府中的地位。   但是——   苏翎作为一个当代女性,若是在这大宅院之中吵吵嘴架,她还觉得挺有意思,若是想打她……   做梦。   即将扑上来押解她的小厮,在她眼中和解剖台之上的大体没什么两样。   苏翎目光一闪,迅速地找到了面前二人颈动脉的位置,两只手同时朝外砍了出去。   准确,干净,又利落。   一边一个,应声倒下。   倒下的同时,那两个人连眼睛都没能阖上,似是发生了什么都没能反应过来。 第三十一章 跑啊!!   那在小厮手中支棱着的柳条子软趴趴地躺了下去。   十分无措。   满院的人也都十分无措。   或许说是……惊呆了。   一时之间,陷入了一片寂静的沉默。   苏翎微笑。   很好,颈动脉窦性晕厥,简单好用。   苏云言的眉毛几乎要凝成一团。   是他看错了吗?   苏翎刚才干了什么?   一个人打倒了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她一个闺阁之中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武艺在身?!   “抱歉二叔,我自幼在乡下长大,力气比一般女子大些。”苏翎神色自若,拍了拍手说道。   苏云言被她这坦荡的语气几乎要气个半死,他也不顾一房老爷应该装的面子了,一挥手,怒道,“可真是中了邪!快把她给我抓住!”   苏翎脸上的微笑顿了一顿,她数了一数面前这些孔武有力的小厮们,大概有十余个。   这么多人……   就算她能一个个让他们大脑缺血昏过去,她还嫌手疼呢!   几番权衡之后,苏翎决定采取战略性政策。   兵法有云——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跑啊!!!   作为一个在临床混了多年的当代女子,苏翎自诩自己的逃跑技能还是一流。   毕竟如今难缠的患者越来越多,谁敢说明日不会有一个手持菜刀的来到身前?   于是,苏翎飞快地脱下了那繁杂沉重的绣花鞋。   心里还不由暗骂,怎么就穿到了这么一个喜爱金银珠宝的女子身上,不说旁的,就这鞋都是她往日里穿的十倍重!   那设计繁复的鞋被她脱下,她当即感受到一阵轻松。   于是二话不说,在又砍倒了面前一人之后,她便穿着长袜撩起裙摆就朝府外跑去。   她必得跑到府外,让外间的人都瞧一瞧这苏府上下都是怎么为难父亲不在府中的大房嫡女的!   好在东院离苏府的侧门很近,苏翎几乎是没怎么费力气都跑到了那一侧。   众人愕然地看着穿着一身玫红色衣衫的女子飞也似地跑过了自己身侧,用女子几乎不可能有的速度迅速地到了府门,径直便冲了出去。   苏云言感受到一阵头痛。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还想什么!追啊!还想把人丢到外面去啊?!”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拎着手中的柳条子,想要去追苏翎。   苏云言气极,恨铁不成钢道,“把柳条子都放下!”   若是让外人看见了苏府二房的人追打大房嫡女,第二日还不得传遍京城?   苏翎这个死丫头!   苏云言在心下恶狠狠地念着她的名字,她能躲得了一时,难道能躲得了一世?   难不成之后就不回府了?   苏翎刚出了府门,便察觉身后的人紧紧追了过来,身上这身行头实在是太过繁琐,阻碍了她的发挥。   正当她暗愁要怎么办之时,她却忽然在府门外不远的官道上瞧见了一辆黑金作顶的马车,那马车看上去透着几分矜贵之意,又不至于过分高调,想必是载着哪一位有品阶的官员。   虽没有苏府的品阶高,但只要是个京城中想要攀附苏家的人,大约就不会对她拒之门外。   苏翎权衡了一番,眼见身后的人越来越近——   来不及了!   怎么都比被打死好!   她一咬牙,抬腿便冲进了那马车之中。 第三十二章 你是……顾昭   那马车原本就行驶得比较缓慢,苏翎两步就踏了上去,掀起繁复精美的轿帘。   一句“救救我……”刚说到一半,苏翎抬眸,怔愣地看着轿辇之中坐着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三品绛紫色官服,银线勾青绣了百竹纹,九孔白玉为腰封,一块青海翠青坠在腰间,随着轿辇的晃动微微摇摆。   他肌肤上泛着几分病态的冷白色,冷峻的下颌线棱角分明,薄唇弧度完美,鼻梁又高又挺,再往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好似蕴着诡谲风云,温和而不失锐利,仿佛能在一瞬间就摄了人的所有魂魄,让人想要直视,却又不敢。   他身形颀长,竟显得这轿辇也有了几分狭窄之意——   尤其是在苏翎跑上来以后。   她同眼前这男子靠得极近,几乎只有几寸的距离。   “看够了吗?”顾昭语气温和,薄唇勾起微末弧度,轻声问道。   他声音十分悦耳,不疾不徐,嗓子带着微微的哑意,似是咳疾未愈。   苏翎心跳有些快。   说实话,长这么大以来,她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子。   所以……当然得多看看。   天色已暮,月色微凉,轿辇内外都是谜一般的沉默。   瞧着眼前男子的模样,她下意识就坦诚地摇了摇头。   “没。”   顾昭眉心微皱,看向苏翎的目光多了几分探寻。   他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不知羞耻的女子,倒是新奇。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看起来穿着十分夸张的女子,正在心下暗忖他是谁,能不能作为一个保命的npc来用。   穿绛紫色……长得好看……声音还有些哑……   苏翎眸子眯了眯,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你是……”苏翎抬眸望向他,试探地开口道,“顾昭?”   随着苏翎这一句话的出口,轿辇之内的气氛一瞬间冷到极点。   顾昭一双眼缓缓抬起,墨色的眸子一瞬间划过又沉又冷的颜色,苏翎还未反应过来,就感受到一阵让人颤栗的冰凉横在颈间。   苏翎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   这人怎么动作这么快?   “大哥……有话好好说……你能不能先把刀放下……”苏翎缓缓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绝无恶意,赔着笑脸说道。   顾昭缓缓靠近了她几分,薄唇弧度不减,面色依旧温和,他附在苏翎耳边轻声问道,“你为何知晓我姓名?”   苏翎一怔。   “说出来,活着。说不出来,死。”   他轻笑着,用最温润不过的声音说着最冷漠残酷的话。   若不是看他横在自己颈间的这把刀,苏翎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颈间冰凉冰凉,透着死亡的味道,昭示着这一切不是她的错觉。   苏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也知晓了他为何这般。   她在心中暗骂自己蠢。   眼前这个男子顾昭,本是昭国的后裔。   或者说,是昭国皇室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份血脉。   这个国家之所以叫做南昭,就是合并了从前的昭国,昭国从前土地面积庞大,甚至比曾经的南齐还要多几分,这才改了国号。 第三十三章 顾锦和   而昭国,原本是一个女子为尊的国家,世代长公主当朝。   昭国女子也十分厉害,褪了红妆披甲带刀,上可杀敌退可治国,使昭国百年来都政治清明,百姓衣食无忧。   然而这份宁静终归是被打破了。   南齐的皇帝打着友好邦邻的旗号去与昭国的嘉和女帝结识,长久以来对嘉和女帝关怀备至,多番示好,甚至将南齐的玺印都交给了嘉和女帝,以示自己的真心。   嘉和女帝自幼当政,从未尝过男女情爱的滋味,自然抵不过南齐皇帝的穷追不舍的攻势。   因得昭国女子不可外嫁,她便暗中与南齐皇帝结了姻缘,甚至怀上了南齐皇帝的孩子。   眼见着嘉和女帝的肚子越来越大,南齐皇帝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敷衍。   冷淡敷衍的同时,还不忘利用嘉和女帝对他的信任,多方打通了南昭的朝野,安插进了自己的人手。   最后便是嘉和女帝生产那日,南齐皇帝暗中进行了一场血屠昭国的策反,将昭国的所有势力屠了个干净,自己还在所有人都死绝的时候及时赶到,面色悲痛地表示昭国不能一日无主,自己愿意替嘉和管理昭国。   昭国上下自然是感动不已,纷纷表示归顺于南齐皇帝。   就这样,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南齐皇帝便顺利地吞下了昭国这一块肥肉,也借由此,地位渐渐稳固了起来,成为了一方霸主,名声与势力双收。   不可不谓下得一手好棋。   然而南齐皇帝以为自己将昭国皇室之人屠了个干净,却没想到昭国皇室的诸位长公主们受了嘉和女帝的嘱咐拼了命地护下了女帝和南齐皇帝的孩子。   而这个孩子,也就是顾昭。   这个名字是嘉和女帝临死前所取的,南齐皇帝的所作所为在旁人眼中贤良不已,却瞒不过昭族皇室的人。   嘉和女帝临死前才知晓南齐皇帝的狼子野心,于是在生死一线之时将他取名为顾昭。   姓氏顾字取意为要顾及大局,好好地活下去。   而名为昭则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血洗耻辱,将血海深仇报还给南齐皇帝,并且永远不要忘了,自己是昭国的人。   后来的南齐皇帝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一直没有放弃对昭国皇室中人的追捕。   所以——   顾昭几乎是用昭国诸位长公主的性命养大的。   南齐皇帝手段残暴杀伐果决,所有人都接连在顾昭面前牺牲,只为了保全他这一个孩子。   他几乎是吃着百家的饭长大,历经了千辛万苦活下来之后,又在南昭隐姓埋名为顾锦和,凭借着过人的才学和谋略考取了科举功名,成了科举考官口中的“开朝以来第一人”,并且被三皇子和太子同时招揽。   便是皇帝也多次赞叹顾锦和的才华和能力,甚至以“惊才艳绝,举世无双”来作评。   自此顾锦和这个名字,便以惊天动地的姿态闯入了南昭王朝,成为众人眼中最具备潜力的年轻人。   而顾昭这个名字,因为昭族的彻底覆灭,自然成了无人所知的密辛。 第三十四章 顾大人,我能治你的病   苏翎面上挂着僵硬的微笑。   世上所有人都不知晓的密辛,就被她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顾昭不要杀她才怪!   但是也怪不得她,谁叫原作者每每写到顾昭之时都从来不写顾锦和?   这个名字就一直在她头脑之中,她下意识就喊出来了嘛!   抬眸对上男子那双漆黑暗沉的眸子,苏翎眨了眨眼。   所以……眼下怎么办?   默了半晌,苏翎一脸真诚地开口道,“我说……我会算命,你信吗?”   轿辇之内气氛又冷了一瞬,但行驶得竟还十分平稳。   苏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都有一个陌生女子闯到了轿上,车夫竟然也还是不慌不忙地驾着车,丝毫不为轿辇之中的人担心。   这明明一看便知晓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啊!   苏翎暗骂自己没早点想明白,如今惹了这么一个笑面阎王,真是骑虎难下了。   刀锋又往苏翎脖颈之间进了一寸,苏翎倒吸一口凉气,朝后退了一退,四肢僵劲不能动。   她现下开始祈祷车夫将这轿辇驶得平稳了,越平稳越好。   一个不小心,她命就没了。   她丝毫不怀疑眼前男子对她所动的杀心。   “……不信就不信,你刀能不能先收一收?”苏翎小心翼翼地开口和他协商道。   顾昭面色如常,但举着刀的手却不曾退后半分,丝毫不为所动。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顾昭淡淡开口,伴随着一声很轻的咳嗽。   苏翎心念一转,转瞬便握上了他的手腕。   从旁人的视角来看,她似乎是想躲顾昭手中的刀,握着他的腕不让他动手。   此举多少有些不自量力,顾昭眼眸之中闪过冷漠的讥诮意。   然而苏翎此刻却悄然搭在了他的腕脉之上,凝神静思了起来。   脉象虚弱细微,病气入体陈年积郁。   “你有咳疾。”   顾昭不置可否,手中杀意不减。   他有咳疾满朝野皆知,并非稀奇事。   苏翎却蓦然放下了抓住他手腕的手,眉眼间带上了几分自信的笑意。   “你的咳疾从五岁开始发作,冬春季易急性加重,朝走暮游,夜间最重,常须端坐呼吸才可好,最重时你彻夜难眠,只得一直坐卧才可行。并且常咳血盗汗,有稽留热……”   苏翎想起如今是在古代,笑了一笑,语气一转,道,“我的意思是,你一般是午后时开始发热,夜间……子时的时候发热便会有消退之象,然而第二日依旧反复。”   顾昭的一双眸子定定地攫着苏翎,那双眸子漆黑,看不出情绪,但是已经不似最初那般凌厉。   苏翎瞧着他的脸色,心知自己定说的全然正确,要不然顾昭定然会一刀穿了她的脖子。   “你还会……胸痛,这困扰了你很多年,对不对?”苏翎毫无惧意地对上顾昭的那双眸子,神色之中染上了几分博弈的味道。   她笑了一笑,用指尖轻轻将顾昭横在她脖子上的刀挪了一挪。   “顾大人,我不光会算命,我还能治你的病。你要是杀了我,世上可就没第二个人啦。”   她语气顽劣。 第三十五章 顾大人真是不知好歹   顾昭静静地看着眼前妆容夸张的女子。   她脸上的脂粉涂得极重,眼尾的朱红色拉得老长,一张脸雪白雪白,和大红的胭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几乎看不清她原本的长相。   只能瞧见她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   琥珀色的,透了点狡黠的光亮。   便是这些年来看遍神医,也没有一个人能将他的病情说得如此准确。   况且人人皆道,他的病无药可医,至多还有几年的活路。   他骤然收了手。   苏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只是还没等她完全放松下来,边听得男子几声隐忍的咳嗽,而后是他微哑的声音。   “治吧,证明一下。”   苏翎愣了一下,而后便要用手去抚他的胸口。   顾昭皱眉,蓦然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道,“你做什么?”   苏翎脸上尽是无辜,道,“治病啊。”   说罢她还指了指顾昭身上繁复的衣服,一脸真诚道,“这些还要脱掉才行。”   “……”   饶是顾昭这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听见她这话面色也忍不住黑了几分。   “我可是个神医,你要相信我。”苏翎看着顾昭的脸色,瞪大了眼睛和他确认道。   轿辇之内气氛冷极,就连一直都安安稳稳驾着车的车夫眼下也有些面色僵硬,手一抖,让马车有了小小的颠簸。   这么多年,倾慕主子的女子不少,可大多都秉持着女儿家的娇羞不敢上前,像这一位这么大胆的,他还真是头一次见。   什么神医,女流氓还差不多!   看病都是诊脉,哪有脱衣服的!   不过向来听说苏家那大姐儿是个再粗鄙蠢笨不过的人物,向来不把脸面规矩放在眼里,能说出这番话来也不足为奇。   可是……她到底是怎么知晓主子咳疾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难道她真的会算命不成?   不过……不管她会不会算命,今日大约是没什么好下场了。   似乎要印证车夫的猜测一般,不出片刻,就听得女子的一声惊呼。   “喂!你干什么!你放我……”   一个玫红色的东西被丢出了马车。   翻滚了一阵才舒展开来。   “下来……”   行。   果真下来了。   苏翎吃痛地躺在地上,缓缓地扶着腰爬起来。   好在原主自幼是在乡下长大,这身子骨比旁人都强健些,没似旁的娇娇客,一磕一碰就不行了。   “你大爷的……”苏翎艰难地起身,看着远去的马车暗暗骂着。   不是,她明明记着这顾昭在书中是个温润如玉的人设,怎生对她这般粗暴?!   她分明句句都是实话啊!   咳疾在这古代又没有平片ct的,自然得给他视触叩听之后才能确诊,就算没有旁的,这叩诊也是必须的吧?脱个衣服不是常规流程?   真是不知好歹!   苏翎一边腹诽着一边抬起头来,竟也是巧,顾昭把她扔下去的这地方,正是苏府的正门。   苏府占地很大,所以在官道上绕了这般久才到正门。   眼下看守正门的两个小厮正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好似正在犹豫该怎么办。 第三十六章 竟然攀上了顾大人   二老爷是吩咐了若是大姐儿回来了,一定要把人押住。   可是这大姐儿是从顾大人的马车上下来的。   二老爷和这个名叫顾锦和的年轻人因为一起都在太子僚下,平日里关系也不错。   而太子又十分亲厚顾锦和,把他视作身边的第一亲信,所以二老爷官阶虽在他之上,却一直对他恭敬客气。   毕竟谁都知晓,这顾大人可是南昭之中最前途无量的儿郎,未来定然要青云直上,位极人臣的。   眼下这般情形……   苏翎瞅准了小厮眼眸之中的犹豫,心下暗自庆幸这狗男人不是把她对着苏府的正门扔下去的,马车倒是为她挡了不少难堪,小厮能瞧见的,也只是顾大人的马车驶过,而苏翎从马车上下了来而已,心中难免要忌惮几分。   况且,自己这一遭,也不算亏。   她眼眸微垂,瞧着手中的成色极润的青海翠青。   这是她被顾昭从马车上扔下来时拼了命拽下来的,虽然不晓得到底能值个多少钱,如今多少能当个物证不是?   于是她迎着小厮犹疑的目光坦荡地走上前去。   小厮们试探着开口,“大小姐,您这是……”   苏翎笑了笑,大言不惭道,“我从府中出来,恰巧就遇上了顾大人的马车,顾大人瞧有人在追我……便送了我一程。”   她见小厮们面面相觑,便晃了一晃手中的青海翠青。   “顾大人他还说与我有眼缘,将这玉佩都送给我了呢,”末了还不忘笑意绵绵地加上一句,“不知二叔如今在何处,气可消了没有?”   小厮们一见那青海翠青便知并非凡物,如今摸不准情形也不敢随意的押人了,连忙打开了门,并且暗中派了人去禀二老爷。   那去寻二老爷的人还没走到一半,便迎面见得苏云言带着人气冲冲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你回来了呀,大姐儿,终于想开了愿意驱驱邪祟了?”苏云言脸上挂着阴沉的笑,咬牙说着。   “二叔,我驱过了呀。”苏翎笑盈盈道。   苏云言皱眉,阴沉不定地瞧着苏翎。   她是真的傻了还是怎么?   一旁有小厮上前,附在苏云言身侧耳语了一番。   苏云言面色越来越难看,一双锐利的眸子定定地盯着苏翎,不敢相信一般。   竟然攀上了顾大人?还是顾大人亲自给她送回来的?   她何德何能!   苏翎迎着苏云言质疑的目光走过去,展开了自己的手,一颗悬着流苏的青海翠青坠了下来。   苏云言瞳孔微缩,他常与顾锦和一起共事,这块青海翠青是太子赏下来的,世间也就仅有这么一枚而已,不会有假。   “顾大人说这玉佩色润内涵,若是要辟邪,最适合不过,便先借我两日用用。”苏翎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说。   “你既说是顾大人送了你回来,他为何不同你一起进府中坐坐?”苏云言仍未信她所说的话,皱眉质疑道。   “二叔——”苏翎一脸惊奇,道,“我可是个女儿家,是要在乎名声的,人家顾大人体贴,难道二叔却不懂这样的道理吗?” 第三十七章 有劳二叔为我挂念   苏翎在乎名声?   这话若说出去恐怕会被人当个笑话讲!   可她偏偏是他们苏家的人,怎么说,他这个做二叔的都应该护着她的名声才是,倒让他无法反驳。   苏翎这嘴皮子功夫实在太厉害,苏云言被她气得牙根痒痒,偏偏又拿她没有办法。   她手上拿着的这块玉佩确实是顾大人的不假,又有小厮亲眼看见她被顾大人送了回来。   那顾锦和虽看着温润如玉的公子似的,可待人却疏离得很。   朝野上下谁不知晓,哪家的女子都近不了他的身?   也不知道这苏翎到底走的什么运气!   只是如今顾锦和都出手帮了她,他就算心中再气,也必须要给个面子才行。   毕竟这位大人可不是简单人物,太子殿下都如此重视他,未来必定会权倾朝野。   这样的人,半分都得罪不得。   苏云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苏翎,勉力平静道,“那你便将这玉佩好生保管着吧,能结识到顾大人是你的幸运,下一次——”   他眸色阴沉,透着几分冷意,“可就未必这么幸运了。”   苏翎笑笑,道,“有劳二叔为我挂念。”   苏云言从鼻间冷哼一身,带着他的人拂袖便回了西院。   东院的人不出片刻便找了过来,梁语嫣急得眼圈都红了,握着苏翎的手不肯放,自责道,“娘是真的没想到,你二叔竟然想要打你!还逼得你逃出了府……都是娘无用……翎儿,你可曾受伤?”   苏翎叹了口气,道,“倒是没有受伤,只是……”   她一直藏在身后拽着裙摆的手终于放了下来,梁语嫣看着她这满裙的泥泞惊得说不出话,瞪大了眼睛开口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苏翎挑了挑眉,想起那个笑面阎王就忍不住咬牙。   怜香惜玉都不会吗?就这么把她扔了出来?   看着人模狗样的,实际上好赖不分啊。   梁语嫣还在一旁关切地看着她,她面色松下来几分,道,“无妨,只是摔了一跤,没伤着,回去换身衣服就是。”   梁语嫣忙点头应了下来,带着苏翎就往东院走去。   “纯和苑里已经收拾好了,你若还是不高兴,娘就让人明日去将那床被子换了……”   “无妨,有得住就行。”   相比较对付苏晴晴时的凌厉,眼下苏翎倒是很平和,让梁语嫣有些吃惊。   这纯和苑的件件装饰不都是她哭着闹着求的吗,怎么眼下倒好像不挑剔了一般。   苏翎感受到梁语嫣不解的目光,只得开口道,“近来总觉得从前喜爱的东西太过于浮华,如今看起来,倒也没什么意思了。”   梁语嫣点了点头,忍不住在心底感叹翎儿真是长大了,不像从前那般小孩儿心性了。   说来也怪,今日苏翎这种种表现都和以前大不相同,莫非,还是那不干净的东西有所影响?   梁语嫣仍挂念着,叫了侍女去为苏翎熬了压惊的薏仁汤。   苏翎回到纯和苑,换下了那带着一身泥泞的衣服。   侍女在一旁早已准备好热水,桶中飘着馥郁的玫瑰花瓣。 第三十八章 崇文堂   暮色四合,渐渐吞没了晚霞,星月清辉渐渐洒落到窗内。   纯和苑主卧之中,临床的紫檀木案上放置着雕刻精美的三尺青铜鼎,鼎中一捧小笼之中焚着清甜的鹅梨香,香气弥漫在整座内室之中。   主案旁是一座花梨木小几,金制的瑞兽貔貅摆在两侧,小几中央上则摆着雕金窑花瓶,周身篆刻着大气精美牡丹纹样,瓶内插着几束开得极好的樱花,被室内蒸腾起来的水汽洇湿,透着瑰丽和秾艳的气息。   室内一张高大的三折素锦山水绣画屏风被侍女们缓缓拉上,氤氲的水雾之中,依稀可见少女身材窈窕有致,缓缓踏入浴桶之中。   苏翎在浴桶之中半阖了眼。   重生一次果然也不容易,这一天的遭遇,说是生死局也不为过吧?   眼下身心都疲乏得很,这桶中水温正好,倒很是解乏。   闭目安神之时,听得一旁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开口在她身侧说道,“大小姐今日该早些休息,明日咱们还要去崇文堂呢。”   苏翎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丫头一脸紧张的神情,好似生怕自己拒绝似的。   大姐儿身旁的贴身侍女……   该是那个叫安若的吧。   她试探着唤了一声,“安若?是你吗?这水汽迷了眼睛,我有些看不清。”   那侍女连忙走上前来,点头道,“是奴婢,小姐被迷了眼睛,可难受?”   苏翎见她应了便摇了摇头,道,“无妨,这会儿好多了。”   “小姐,那……”安若欲言又止。   苏翎从浴桶之中站起身来,泡久了觉得头也有些晕眩感,她轻按额心,道,“我知道了,一会就睡吧。”   安若十分惊讶地看着她。   察觉到身侧的小姑娘久久未动,苏翎侧过头去看她,挑了挑眉。   她心下暗忖着,原主苏翎想来是个不爱学的,她因为一直在乡下教养,连大字估计都不识得几个,更遑论去崇文堂念书呢,岂不是日日要叫他人看笑话。   在原书之中,南昭国风优良,国君亦十分重视百姓的文化素养,不仅鼓励男儿念书参加科举,也在各地设了女子学堂,多学些琴棋书画诗书珠算一类的。   只是因为尚未全然普及,学费仍十分高昂。   虽说南昭国风开明些,可毕竟还是男尊女卑的社会,所以一般人家是少有拿这样多的费用去送家里的女孩儿去读书的。   基本能入这学堂的女子,大多都是大户官宦人家的孩子,为着把女儿培养成大家闺秀的。   苏府作为南昭权臣之府,自然家中无论嫡庶,都送去了崇文堂学着念书。   而崇文堂所教的东西虽然简单,不及男子须得学得治国齐家,只读些圣贤语录,却也将原主苏翎难为得够呛。   她可十分对得起自己在京中这个蠢笨不堪的称号,连将一个句子顺遂地念出来都难,自然在崇文堂之中受尽京中贵女们的暗中嘲笑与讽刺。   久而久之,自己也不愿意丢这个人了,也就不愿意再去崇文堂上学了。 第三十九章 知识改变命运   然而这是苏府的脸面,所以作为嫡女的苏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去,只是常闹些脾气,让这些下人们日日都胆战心惊。   她看了一眼正悄然抬眼打量着她的安若,叹了一口气道,“从前是我不懂事,如今想开了,我也愿意去读书了。”   安若脸上的神色一点点转成了欣喜,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看着她说,“小姐说得可是真的?您当真愿意去崇文堂读书了?”   原本因为皇帝所许的婚事一事,已经误了好几日的课了,回那学堂定然又要跟不上。   安若原本已经做好迎接苏翎脾气的准备了,却不想小姐竟然说她愿意去!   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呀!   苏翎点了点头,垂眸笑笑,由着侍女给她围上宽大的巾帕,缓声道,“自然是要去的。”   毕竟……有一句老话说得好。   知识改变命运啊!   大宅院这家长里短的实在没啥意思,去跟着小朋友们一起念念书也是好事。   至少比这苏府的风水养人吧。   安若面上尽是喜意,却也藏着几分担忧。   “那崇文堂里的世家小姐们,都是家中娇宠无限的,养了个骄纵的脾气也是有的,小姐莫要将她们那些闲言碎语听到心里就是。”   “既是闲言碎语,我为何还要听?”苏翎轻笑,走到那几案旁为自己倒了杯茶。   这一句话的语气虽轻,却带着淡淡的疏离之意,仿若对旁人的看法毫不在意似的。   可往日小姐分明最在意那些世家女子的目光了,每次受了难堪都要回来大闹一场。   今日……这是怎么了?   安若在原地愣了半晌。   她看到苏翎倒茶才醒过神来,连忙赶过去开口说道,“小姐,您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奴婢来做就好。”   然而苏翎早已将杯中的茶水喝了个干净,身子一歪倒在床榻上。   “困死我了,睡觉睡觉。”   安若又是一愣,而后无奈一笑。   看来小姐……还是原来那个不守规矩的小姐呀。   不过不管怎样,愿意读书还是好事,明日夫人若是知晓了定然会高兴的!   安若帮她放下床帘,恭敬地退了出去。   苏翎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这才放松地在床上撒起欢来。   穿在一个蠢笨又不懂规矩的傻子身上也挺好,总比什么端庄大方的淑女好吧,要不然她必然一日就要被人当成鬼上身给抓起来。   眼下跳脱些,旁人也不会怀疑,倒是可以做自己了。   今日劳累,这般想了几番,苏翎就渐渐地睡熟了。   ……   翌日清晨,碧空如洗。   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天际还带着几分泛红的霞光,清风带着游离的云在天际缓缓摇荡,吹落几树早樱花。   苏翎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的模样,微微发怔。   昨日劳累,梳洗过也忘了要看看自己到底长了个什么样子就睡了,今日才得见这原主真容。   苏翎当下倒是明白了为何原主日日都要浓妆艳抹,把自己脸上的胭脂涂得老重。   因为小姑娘这张脸实在是太过清纯,与她嚣张跋扈的人设……   不符。 第四十章 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   整张脸白嫩素净,下颌娇小而圆润,卷翘的睫毛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清透润亮,仿佛时时都蕴着水意。   鼻梁顺着眉骨往下,虽然高挺却丝毫凌厉之意也不带,倒是鼻头带一点微圆,显出些许娇憨之态。杏橘色的唇微翘,并不薄,轮廓却十分精致,唇峰清晰弧度优美,果真是和梁语嫣像极了。   不……   比梁语嫣还要清纯几分,娇而不艳,媚而不妖,一双眸子里的水意潋滟,显得楚楚可怜。   苏翎神色微滞,她原本长得十分明艳,与原主苏翎这张脸,除了那双眸子都是琥珀色,几乎再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了。   眼下她瞧着自己这张脸,还真有些不适应。   明明苏翎才长了一张绿茶脸啊?!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长得这么清纯的小姑娘了,这瞧着可比苏婉容适合当绿茶多了!   原作者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不光苏翎在打量着自己,一旁为她梳洗的安若也正目光柔和地瞧着她。   自家小姐这张脸,莫说整个京都,便是整个南昭都难有比她娇俏的人物了。   偏偏她自己十分不满意,非要学着当什么媚骨天成的明艳美人,对府中丫鬟们上的妆也不满意,觉得不是太浅淡就是太低调,日日学着那画册上的模样自己描摹。   夫人也发了话,既然小姐喜欢这样,便由着去就是。   左右苏府势大,就算有敢说闲话的人,大多也说不到面前来。   小姐一句喜欢,比什么都重要。   她叹了一口气,道,“小姐,今日,也要自己上妆吗?”   苏翎瞧了一眼化妆台上摆着的那些玩意儿,所谓的妆粉,不过是铅粉,有毒还死白。   胭脂应是红花汁制成的,看着就干涩,还结块,恐怕搽到脸上没个好力气也抹不开。   唯独一个金色小锦盒之中还承装了几槲骡子黛,瞧着好生精致,不过估计也是要蘸水才能出色,应该也黑得很。   苏翎在自己脸上幻想出两条长长的黑龙。   ……还是算了。   “不画了吧。”   苏翎苦笑,就算她想维持原主的人设,也不能拿她的命冒险吧。   安若震惊。   小姐刚刚说什么?   不画了?   “这这这……小姐,您是不是还没睡醒啊……”安若瞪大眼睛问道。   “上个学而已,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苏翎端出老师的样子严肃道。   安若吃惊得合不拢嘴。   苏翎打开一旁的一个小玉盒,用手轻轻抹了些许润亮的淡粉色玫瑰口脂,在唇上缓缓涂抹开来。   这京都的天气实在有些干,这口脂应是牛油做的,应该……无毒,也保湿。   她看了看自己,满意地道,“行了,走吧。”   安若磕磕巴巴道,“就就就……这样?”   “就这。”苏翎点头应下,站起身来。   “那……那些首饰呢?首饰也不戴了?”安若指着一旁的首饰盒,开口询问着。   苏翎瞧着自己这光秃秃的髻发,看起来也确实有些不成样子。   她四处看了看,随手拿起了桌上的一根羊脂玉簪递给安若,道,“戴这个吧。” 第四十一章 小姐终于不再执着于大红大紫了!   安若目瞪口呆地看了她半晌,良久之后才接过那羊脂玉簪。   这本是老爷年关时派人从边疆带回来给苏翎的礼物,自是精挑细选,十分名贵。   然而苏翎看到这簪子却恼得很,口口声声说,“他不亲自回来,光带这么个破簪子打发谁呢?”   一边恼着一边还嫌这簪子太素了。   小姑娘没有什么眼力,只觉得这簪子同集市上一两银子一个的无甚差距,不喜欢得很,差点儿就给摔了,是侍女们好说歹说才给拦下来的。   眼下竟然愿意戴了?   安若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动容道,“小姐,您终于愿意戴老爷给您带回来的簪子了!”   小姐自从乡下被捡回来之后,也没和老爷见上几面,平日里因为常受苏府明里暗里的难堪,又没个人来做主,久而久之,对老爷也心存怨恨,自是十分生疏。   如今小姐终于想开了!   苏翎愣了一下,而后面不改色地应道,“是啊,毕竟是……”   她抿了抿唇,甜甜一笑,“是爹爹送回来的嘛!”   苏翎这声爹爹又甜又软,配上她这清纯可人的脸,安若的心都要化了。   这份真情实感让她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忙道,“是啊,老爷知道了一定会乐开花的!奴婢这就给您戴上!”   安若将那羊脂玉簪斜斜地插在苏翎绾好的如意双环髻上,配上耳上的芙蓉花珍珠耳坠,素雅却不失矜贵,倒显得落落大方。   “小姐,今日穿什么色?”安若手脚细致地做完这一切,抬眸看着苏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苏翎走到那衣柜旁,默了半晌。   这一衣柜的衣服不是大红便是大紫,裙摆上都是镶金边的华贵刺绣,或是富贵的芙蓉花或是艳丽的月季,玉坠宝石密密麻麻地镶嵌在裙身之上,一时闪得苏翎有些睁不开眼。   原来昨日她那身玫红色的衣服竟还算件低调的?   她本长着一张清纯秀气的脸,穿上这些大红大紫难道不像小孩儿偷穿了大人衣服吗?   苏翎轻按眉心,开口问道,“可还有别的色?今日我不想穿这些。”   安静吃了一惊,而后小声道,“小姐不是不许衣柜中见那些素淡颜色吗?”   “穿得久了就也腻了,今日换换颜色也好——”,苏翎瞧着床榻上铺盖着的淡紫色罩子,指了一指问道,“就这个颜色的,可有?”   “小姐是说莲青色吗?有的有的,奴婢这就去拿!”安若眼中闪过惊喜之色,忙不迭地开口说道。   小姐终于不再执着与大红大紫了!   安若心里很是欣慰。   待到这一套换好之后,安若抬眸看着苏翎,不由有些发愣。   她一身素素玉立,莲青色的如意长裙,绣了几簇素净的白梨花,腰间一条长而飘逸的杏色锦带被打上了漂亮的花结虽不施粉黛,透着几分灵气。   苏翎虽未施粉黛,却比往日里不知好看了多少倍。一张小脸细嫩白净,唇上的口脂晶莹剔透,那一点淡粉色,如同春日里带着露珠的秾艳桃花。   娇俏,软嫩,又干净。 第四十二章 全京城的笑话   小姐真是好看!   安若由心赞叹。   她陪着苏翎一起上了早便停在府外的马车,苏翎瞧着只有自己一个人,心中有些不解。   照理来讲,这怎么都是该三个人一同去那崇文堂才是,怎么苏婉容和苏晴晴不同她一起?   不过既然安若没有提,她自然也不想开口问。   昨日刚摆了那苏婉容一道,如今还不知晓她恨自己恨成什么样子呢,还是莫要去招惹她才是。   ……   崇文堂之中如今已经十分热闹,虽然时辰还早,先生还未开始上课,不过学生们已经来得差不多了,正坐在一起说着闲话。   苏婉容带着苏晴晴进了学堂之中,坐到了一侧,立马就有女孩子围了过来。   苏婉容在崇文堂之中才情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每每校验比试拿下的都是第一名,又背靠苏府,虽说是个庶女,可这一身的才情也能为她加上不少分。   更何况,如今苏府二房主妻之位空缺,谁晓得未来这苏婉容会不会摇身一变成了嫡女呢?   这样的人,还是该多巴结才是。   京中的这些贵女们自幼在大宅门长大,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看得清形势,自然对苏婉容十分热络。   连带着对她身边的苏晴晴也热情了起来,“你就是婉容的妹妹吧,可是第一日来上课?今日上的课是珠算,若是有不懂的,我们都可以教你。”   苏晴晴是头一次来崇文堂,脸上的神色有些怯生生的。   从前她虽也上学,可一同学习的女儿家都不像今日见到的这般贵气,她轻轻点了点头,又靠近了苏婉容些。   苏婉容今日穿了一身浅绿色罗衫,配素白色长裙,乌发上三个金钗坠着细穗流苏,白净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意,她替苏晴晴谢过那一旁热络的小姑娘,姿态落落大方,若是不知晓的,定以为是哪家大户的嫡亲闺女。   “你和我客气什么!不过今日,你们家那个大姐儿,又不来上学了?”那穿着杏色衣衫的少女开口问道,脸上的笑意除了八卦还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嘲讽,她低声凑在苏婉容耳边道,“我也听说了昨日那林家小公子宁死也不肯娶她的事了,如今都成了全京城的笑话了,要是我,我也不敢再出门了。”   苏婉容听到洛晗萱提到苏翎,眼眸之中暗了一瞬,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恨色,不过面上还是维持着端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道,“别这么说,翎姐姐也十分遗憾……”   “哎哟你就是太心善,想不到别处去,这京中哪一个人不说你们家那大姐儿是个克夫的硬命,你日日同她在一处,可要小心着些哟!”洛晗萱小声地和她说着。   苏婉容温和的笑笑,开口道,“别这么说,翎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另一个穿着粉衣的女子也靠过来,低声道,“你怎么还这样向着你这个姐姐?就她那个样子,哪里像你们苏家的女儿?行事那样……”   她捂嘴笑了笑,斟酌着用词道,“……洒脱不羁,若我是那林家公子,也是断断不敢娶她的!” 第四十三章 苏家大姐儿不学无术   围在一处的贵女们发出一阵哄笑声。   “哎,你也别这么说,苏家大姐儿毕竟是从乡下捡回来的,不比得咱们从小便学习这些礼仪。不过你们苏家大姐儿这般,苏府也不管管吗?”一个梳着如意髻的小姑娘靠过来,隐秘地笑着问道。   “你们别这样说。礼仪这方面,祖母和大娘是一直在管教着,只不过翎姐姐还未适应罢了。”苏婉容声音恬淡道。   “不适应?我瞧……”洛晗萱轻笑,道,“是学不会吧!毕竟你们家那个大姐姐每次连最简单的诗文都只能交白卷呢……更别提今日这珠算课了,想来她也是不想再过来丢人了。”   “喂,吵不吵啊你们!”   书堂之中忽然听得有人将书本往那桌案上一拍,清脆的声音令满堂都静了一静。   一个穿着一身红衣的女子抱着手坐在那里,满脸都是不耐烦。   她身上所穿的与旁的女儿家的不同,并未着裙装,而是一身在校验场上穿着的长衣长裤,红色为底勾了玄金花纹,马尾被一条红色绸缎带高高束起,挂着一个银色的精致小铃铛,整身英姿飒爽,如同男儿一般。   这些原本围在一处的贵女们脸上都露出了几分忌惮。   这是中领军江家的女儿江淮,自幼便跟着她父亲在跑马场上摸爬滚打,练就一身好本领。   为人又十分嚣张,十二岁那年便把想要挑衅的五个男孩揍趴在地上,成就了京中人口相传的第一悍名。   十分不好惹。   众人皆寂静下来,洛晗萱脸上却有些不服气。   不过是一个中领军的女儿,难不成还让她嚣张到天上去?   “我就说怎么啦?说苏家大姐儿不学无术碍着你什么了?”   江淮刚要开口,目光却凝了一瞬,她定定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半晌没有说话。   学堂内的众人随着江淮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穿莲青色长裙的女孩儿缓步走了进来,那女孩一张可人的脸十分娇俏,不似她们脸上的铅粉死白,肤色白中透粉,一双大大的琥珀色眸子镶嵌在脸上,水意盈盈。   似是素面朝天,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失了颜色。   反倒是……   比这学堂之中的任何一个女孩都要惊艳。   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似是毫不在意学堂之中说了些什么,在众人定定的目光之中走过去,没有半点儿不安和窘迫。   “这位小姐,你是不是走错了啊?这里可是甲班。”洛晗萱看着她这张脸眸子中便暗中涌出了几分嫉恨,微微扬了下巴,带着些许优越感和苏翎说着。   甲班可是朝中重臣的女儿才能进的,可她遍识全朝贵女,却从来没有见过她。   定是哪个第一日来学堂上课的小门小户家的女子,走错了屋子吧!   洛晗萱见她不理她,语气之中不免带上几分恼怒,“喂,我说你呢!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苏翎仿若没听见一般,只静静地走到一处空旷的桌案前徐徐坐下了,而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微抬眸,笑意温柔地看向苏晴晴身边坐着的女子。   那一身的端庄样子,大概就是二房柳氏的女儿,苏婉容。   而苏婉容此时此刻一双眸子之中全是愕然,连带着脸也白了几分,素日的端庄大方显然已经维持不住了。   苏翎就这么静静地瞧着她,旁人不认得她是因为她向来妆容厚重夸张,可苏婉容和苏翎同在一个屋檐下,定然知晓苏翎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如今——   该是她请安的时候了。   众目睽睽之下,苏婉容咬着牙站起身来,缓慢地走到苏翎面前福身。   她勉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唤了一句——   “大姐姐。” 第四十四章 妹妹倒是走在我前头了   满堂的人皆静,连轻轻扫过窗户的风声都听得清。   “婉容,你认错人了吧?这……”洛晗萱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翎,整张脸都有几分扭曲,道,“这怎么可能是你的大姐姐,你大姐姐容貌那般……”   她本欲直言,然而苏婉容转过头来,给了她一个噤声的眼色,她这才闭了嘴。   虽不再言语,但那双眼还不断地在苏翎脸上游走着,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清纯可人的姑娘就是苏家那个蠢笨又艳俗的大姐儿。   然而周遭也议论声四起。   “这是苏翎?怎么可能?”   “她哪里是长成这个样子的?还有她不是向来穿大红大紫的颜色吗?怎么今日这般素雅?”女孩儿的脸上涌上妒意,“着了魔不成?”   “扮得这般清纯,给谁看呢?”   苏翎平静地听着这些不怀好意的声音,面上却一丝波澜都没有。   树大招风,她身居高位多年,不是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与旁人害怕这些议论声不同,苏翎反而十分喜欢。   毕竟这些女孩儿声音之中的不甘越多,就证明自己过得越好。   她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反而垂眸看着向自己福身的苏婉容,淡淡道,“妹妹倒是在我前头走了。”   堂中又静了一静,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在苏婉容身上。   苏婉容就算再才情出众,背着的也是苏家庶女的身份,庶女走在嫡女前头,确实是大不敬,搁寻常家中,是要挨家法的。   苏婉容一听苏翎此言,额上便渗出了些微冷汗,她神色上有些不自在,勉力平静道,“不知姐姐今日会来上学,下次必然不会如此了。”   苏翎轻扫了她一眼。   在旁人眼中,苏翎虽是个不大的姑娘,又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然而此时此刻这眼底却透出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凌厉与疏离,让整个学堂的人都有些不敢直视。   学堂之中没有人敢说话。   半晌过后,倒是苏翎先开口笑了。   “下次是不该如此,否则岂不是平白让他人看了笑话?”   她笑意绵绵,仿佛刚才那份凌厉只是旁人的错觉。   苏翎自顾自地打开了自己从府中带出来的小布兜,一边从中拈了一颗浑圆的早樱桃塞进嘴中,一边问了苏婉容,“啧,好甜,你要吗?”   满堂的人都愕然地看着她。   在这位先生的学堂之上吃东西,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苏婉容也怔了半晌,良久后才道,“……谢过姐姐好意,婉容用过早膳了。”   苏翎也无所谓,挥了挥手笑道,“不要你还不回去坐?可快上课了。”   苏翎温顺的笑意之中带了些许顽劣,看得苏婉容牙根发痒。   这个女子怎么如同转了性子一般?不仅衣着习惯大改,如今竟还有说话牵着人走的本事了!   真是好牙尖嘴利!   不过这毕竟是大伙面前,况且她庶女的身份也确实是低人一等。   她只得按捺住性子,勉力柔声道,“多谢大姐姐。”   “你客气了,”苏翎应下这一句之后便不再理她,反而是侧头看向身旁众人,大方问道,“吃樱桃吗?” 第四十五章 勾先生的魂呀   众人瞧着她手中的布兜子,大约有一大簇樱桃的样子,应是用水洗过,上面还有些许晶莹。   硕大浑圆,看起来确实十分诱人。   只是在这位先生的课堂上,哪有人敢这般冒犯?   众人纷纷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正当苏翎觉得这古代贵女都十分没意思之时,旁边却忽然伸出来一只手。   苏翎抬眸望上去,只见是一个穿着十分英气的红衣女孩,她眉眼干净,透着几分凌厉劲儿。   苏翎粲然一笑,从她的布兜子里大方地分出来好些放到她手中,一边放低了声音道,“甜得很,你快尝尝。”   那女孩儿接过了樱桃,却仍在打量着她,若有所思道,“你倒是和从前不同……”   “是与从前不同呀!”洛晗萱转过身来,语气之中带着几分酸意,接过了江淮的话道,“这衣着打扮都和从前不同了,你不是向来喜欢大红大紫吗?今日倒穿得这般素净,也就是咱们学堂之中都是女孩儿,要不然还不知道你穿成这样是要勾谁的魂呢……”   江淮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忽然见得身侧少女托腮看向门口,杏橘色的嘴唇微启,似笑非笑,“勾谁的魂……勾先生的魂呀。”   随着她这一句话的开口,一处绛紫色的袍角落入众人眼帘。   顾昭手握书卷,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步伐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他今日着一身绛紫色仙鹤纹袍,袍身四角包绣玄黑边,腰间缀着一颗色极润的和田玉。   皇帝为了表示对京中女子学堂的重视,特意指了顾昭来担任甲班的先生。   原因无他,一是顾昭为人温和,作为讲师十分合适。二是放眼朝中,再没有比他学识更渊博的年轻人了。   如今他整个人站在讲台前,素素而立,虽看起来温润,周身气场却无一人敢侵犯,甚至让人不敢直视。   众人立即噤声,有好些人甚至已经为苏翎刚刚那句极为冒犯的话暗中惴惴不安。   苏翎则在这些都垂了眸子的少女之中分外显眼,她丝毫不避讳顾昭扫视的目光,而是定定地凝着他。   唇角勾起微末弧度,上下打量着这个把她从马车上扔下来的男子,面上乖觉如小白兔,心中暗骂此仇不报非君子。   顾昭的视线定格在她身上一瞬,那双锐利深沉的眼眸也恰巧对上她的,似乎泛起淡淡波澜又似乎空无一物,仿佛毫不惊讶她今日和往日大相径庭的穿着打扮。   而后苏翎发现,他的唇角似乎微微上扬,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容。   不过这份上扬实在是太过短暂,让苏翎怀疑或许只是自己看错了。   那个笑容太过阴沉危险,不符合顾昭的人设。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上课罢,今日是珠算。”顾昭在讲台前放下书卷,淡淡地说道。   众人立刻将手中的书本翻开,将算盘摆在桌案之上,板板正正地坐好,开始认真听讲。   虽说顾昭并不是会体罚学生的老师,但整个学堂之中却没有一个人敢不听他的课。 第四十六章 啧……就是上去丢人的吧!   苏翎也学着身周众贵女的模样翻开书本,书本上虽不似现代应用题那般简洁,但好在她还是可以看得懂的,只是不知道在哪一页罢了。   一旁的江淮低声提醒着她,“卷中,四十五页。”   苏翎低声回了句谢谢,便翻到了那一页。   而后便开始了漫长的听课之旅。   虽说这顾昭的声音很好听,不过她还是昏昏欲睡。   原因无他,这一页的题目实在是太过简单,义务教育水平。   只要看准了古代的计量单位,厘分寸尺丈引,与小学时所做的题目便没有什么两样。   她无聊至极,一边打量着顾昭身上的和田玉佩心中暗想这古代人可真是有钱,一边从桌洞之中掏出了自己的神仙布兜子。   她的樱桃还没吃完呢!   再放一会儿就不新鲜了!   苏翎一边吃着,一边暗暗透过窗户,看着书堂外池塘之中的鸭子。   一定很好吃。   好久没吃鸭舌了……   这古代的物资属实匮乏了些,不过好在苏府权大势大又有钱,她应该可以买几只鸭子腌成周黑鸭吧?   此时顾昭持着书卷的手已经停滞了下来,他静静地瞧着那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吃樱桃的小姑娘。   学堂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顾昭望过来,偏偏小姑娘毫无知觉,还自顾自地舔了舔嘴唇。   苏翎托腮想着。   若是要做周黑鸭,应当冷水下锅,加些生姜和料酒煮出来,再加辣椒,冰糖,桂皮,八角,香叶,草果,花椒……   还应该加点什么?   对了!酱油!   不过古代有酱油吗?回去要想着问一问呀。   江淮在苏翎身侧一直朝她暗中挥着手提醒着她,可苏翎想得实在是太入神,没理会她。   江淮面色有些僵硬,这苏家大姐儿平日里不听课也就算了,今日竟然还在顾先生的课上吃东西,这是得有多大的胆子啊……   “苏翎。”一声沉稳微哑的声音响在寂静的学堂之中,伴随着几声轻咳。   苏翎还是没回过神。   所有人都静静地观赏着她吃樱桃,神色各异。   江淮气极,上手捞了她一把,道,“喂!叫你呢!”   “啊……到,下课了?”苏翎终于不再满眼都是鸭子,放下手中的樱桃站起身来,有些迷蒙地应了一声。   众人的哄笑之声响起。   “上前做题。”顾昭修长的手指轻叩讲台,神色淡淡地开口说道。   苏翎抬眸望向讲台。   因为是贵女学堂,自是同私塾不大一样。   虽说古代私塾没有黑板的存在,但这女子学堂向来经费充裕,是用竹架撑起了大大的宣纸作为演示板,每日课毕也会更换一次。   现下,那泛着微黄的宣纸之上,就写着一道题目。   是一道很简洁的三位数累加题。   苏翎看了一眼,便走上前去。   江淮低声在她身后提醒着,“喂,你算盘没带!”   学堂之中也议论声四起,众人脸上都是不怀好意的嘲讽笑意。   “这苏翎竟是连算盘都不带了?”   “恐怕她现在还不会用算盘吧!”   “啧……就是上去丢人的吧!”   “谁叫她自己蠢笨不堪又不肯好好学习?活该!” 第四十七章 先生,我可以回去了吗   苏婉容那张端庄的脸上如今也涌现了一丝看好戏的神色。   女子学堂之中虽然诗得好是得脸的,可最重要的还是要数珠算。   她们这些贵女,未来都是要嫁给大户人家做主母的。   而珠算学得好,看账本便厉害,作为一房主母,这可是一门傲人的本领,所有的勋贵大户人家都很看重。   苏婉容脸上泛起了不易察觉的骄傲,和苏翎的不学无术不同,她可向来都是珠算的第一名。   她看向苏翎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嫌弃。   可真是给苏府丢人!   苏翎缓缓走到讲台前,心里还惦记着周黑鸭到底应该怎么做。   “算盘。”顾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墨眸微垂,淡淡提醒道。   苏翎一摊手,诚实地道,“我不会用。”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上了这么久的学了,连个算盘都不会用。   今日又能看苏家大姐儿丢人了。   顾昭平静地看着她,一双眸子之中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只垂眼在她唇角寡淡的弧度之上。   苏翎在他的注视下自顾自地走上了讲台,接过了他手中的笔。   台下的贵女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脸上涌现出了隐秘的嘲笑之意,她们语气夸张,“难不成她还想要心算不成?”   伴随着台下众人不绝于耳的声音,苏翎执笔走到那宣纸前,徐徐写下一个数字。   她挥墨在那宣纸之上,刚劲有力的字体缓缓在她笔下泻出。   “一千七百六十一。”   她施施然落笔,歪头看了一眼顾昭,语笑嫣然道,“先生,我可以回去了吗?”   顾昭眸色微动。   台下默了一瞬,而后便能听见纷杂的质疑声。   “她瞎写什么啊?一会儿还得换宣纸……”   “就是啊……不过人家苏府势大,想来也是不在乎这些银子的。”   “可这学堂又不是苏家大房开的……耍豪气耍到这里来了?”   苏翎骤然搁笔。   笔案接触声音清脆,堂中众人都寂静了下来。   在这份寂静之中,有算盘珠玉碰撞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苏婉容在座位之上素手轻拨,微微蹙眉。   这道题目确实是要比往日难了一些。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她的答案。   毕竟,她每一次都是这学堂之中最快最准确的人。   半晌之后,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沁出的薄汗,她脸上挂着自信和满意的笑容抬起了头来。   “婉容,你这就算出来了,这么快?”   “答案是多少啊?”   “你瞧你们家大姐儿还在宣纸案上瞎写呢!真是丢脸!你快将正确答案告诉她吧!”   苏婉容没有说话,自信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只定定地瞧着宣纸上的那个数字,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喂,你怎么了啊?到底是多少啊,你倒是说话啊!”洛晗萱看着苏婉容这副神情心下涌起了几分焦虑,连忙在一旁催促着。   见苏婉容还是不理她,她干脆将脖子探过去瞧了瞧她那算盘之上的答案。   个,十,百,千……   一,六,七,一……   “我知道了!”洛晗萱兴奋地回头,“答案是一千七百六十一!”   等等……   洛晗萱看着宣纸上的数字发怔。   一千……七百……六十一? 第四十八章 猜的   苏翎的答案竟然同苏婉容的一样?!   洛晗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满脸难以相信,回过头问着苏婉容道,“是不是你算错了?”   苏婉容不等她开口便已经在校正答案了,她手下显然不稳了很多,算盘拨得啪啪作响。   然而半晌之后,还是一样的数字浮现在了算盘之上。   满堂的人纷纷愕然抬眸,看了看台前的黑纸白字,又看了看苏翎,皆是不敢相信的神色。   洛晗萱震惊得嘴都合不拢,大睁着眼睛看着苏翎,仍旧是满眼质疑,道,“你怎么可能做对?!”   周围人也都是一样的神色,有不少人在心下暗中猜测苏翎是不是作弊了,然而这题是顾先生随堂即兴出的,苏翎没有本事也没有可能提前预知到题目。   若说她是抄旁人的答案,全班最快的苏婉容也才刚刚算出来而已,她又是抄得谁的呢?   万般猜测一一被否定之后,学堂之内那些原本趾高气昂的贵女们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与沉默。   眼下也不得不接受,苏翎写出来的,就是正确答案。   “你倒是说啊,你又没带算盘,到底怎么算出来的?”洛晗萱眉眼凌厉,蹙眉看向苏翎,一副质问的口吻。   苏翎抱手看着她这副小姐脾气,心下不由好笑。   全世界是围着你转的不成?   实在不愿意同她多费口舌,苏翎唇角轻勾,露出了个顽劣的笑,轻描淡写道,“猜的。”   满堂哗然。   洛晗萱气得脸色发白。   便是敷衍她也没有敷衍得这么明显的吧?   什么叫猜的?   这么大的数字,她竟然说是猜的?!   糊弄傻子呢吧!   洛晗萱怒视着她,她却无所谓地走回了座位安心坐好,顺手又从布兜子里掏出了一把樱桃来,侧头问了问江淮,“不吃吗?”   江淮眼下也有些怔愣,神色古怪地瞧了她半晌,接过了她手上的樱桃,木然地点了点头,“……吃。”   顾昭在讲台前照旧是那副没什么波澜的神色,只是瞧着那女子脸上那顽劣的笑意,不知为何心口有些犯痒。   抑制不住的轻咳从他喉间涌出,周遭众人的视线终于不再聚集在苏翎身上,而纷纷关切地看着他,开口道,“先生,您没事吧?”   外间有服侍的随从递进来茶水,他饮了些许,气息终于平稳了好些。   默了须臾,他合了茶盏,轻轻扬了扬唇,淡淡道,“苏家女儿当真有本事。”   苏翎将樱桃塞进口中,对上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笑了笑后,不紧不慢道,“先生谬赞。您身子不好,应该多歇息才是。”   她歪着头瞧他。   若是肯让她诊治,必不会像如今这般难受。   可惜啊,人家不信她。   顾昭轻轻颔首,淡声道了一句无妨,转而用朱笔勾了那答案,对众人开口道,“既然苏家小姐提到这是猜的,我便想问问众人,若她真是猜的,这概率大约有多大。”   众人有些怔愣,这是什么新问法的题目?   她们纷纷垂眸敛目,生怕先生点到自己来回答。   一个女声打破了寂静。   “万分之一,和从马车上摔下来的概率差不多大。”苏翎似笑非笑道。 第四十九章 为花朝宴做准备   顾昭手下的朱笔微顿,在微微泛黄的宣纸上留下了不大不小的痕迹。   他侧过身来。   俊美昳丽的一张脸上,薄唇勾起微末弧度,他道,“答得不错,比喻也很有意思,想来苏大小姐有亲身经历。”   苏翎的笑僵在了脸上。   众人皆有些不知所以然。   而一旁的苏婉容却在两人的对话之中,察觉到了一丝另眼相待的气息。   她的手紧紧握着书案上摆着的书卷,指尖隐隐泛白。   苏翎有什么资格能得到顾锦和的另眼相看?   明明她才是学堂之中最聪慧剔透的女子!   而苏翎不过是苏府最蠢笨不堪的那一个罢了!   也不知晓她今日是怎么了,竟然和往日这般不同,连课上的题目都做了出来……今天这一遭算她运气好,不过就算她运气再好也必然摆脱不了过往种种。   苏婉容瞧着她那般没仪态地吃着樱桃的模样,眼角闪过了一丝鄙夷之色。   不管怎样,她终究还是那个粗鄙的苏翎罢了。   顾昭留下了些许题目作为堂后居学,之后便用书卷轻轻叩了叩讲桌,对着众人道,“下学前,做一份随堂测卷罢,也为几日后的花朝宴做做准备。”   提起花朝宴,众位贵女的脸上都有几分紧张。   皇帝为了普及女子学堂,也在京中设置了如同男子科举一般的考核制度,便是每三年一场的花朝宴。   这可是京中女子最盛大的一场比试,各家权臣勋贵的夫人都会入席,甚至皇家众人也会赏脸前来,若是有幸拨得了头筹,那定然是获得了全京城最出众的才女之名,为自己大大地挣了脸面,哪家权势大人不以娶此女为荣?   就连皇帝也十分关注,那么未来若是想得诰命,可不是手到擒来吗?   然而说归说,提及此花朝宴,众人还是十分紧张惧怕,生怕表现得不好失了家中的脸面,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拨得头筹的。   贵女之中脸色最放松自然的非苏翎和江淮莫属。   江淮自幼便被其父当作男子来养大,虽说上了女子学堂,也只是为了迎合皇帝设下的规矩罢了,但花朝宴她却是从不参加的。   和那些莺莺燕燕比琴棋书画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她身手可堪男儿,倒是年年参加宫中秋猎和武举,向来都能拿下不错的名次。   皇帝赏识她的身手和本领,特许了她不必参加花朝宴,所以她自然也不必发愁。   而苏翎自不必说。   窗外那鸭子肥得很,不住地在她眼前晃悠。   眼下她正想着……   花朝宴上,有没有周黑鸭可吃?   没等她想多久,面前就有一摞宣纸发了下来。   顾昭提笔舔墨,正在讲桌前的宣纸案之上,写下了十道题目。   写过之后,他撂下笔,道,“半个时辰的时间,诸位开始吧。”   堂中的小姑娘们纷纷面露苦色,顾先生的随堂测卷向来难度高深,半个时辰根本就无法完成。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抱怨。   她们纷纷细细审起题来,一个两个地都眉头深锁着。 第五十章 顾某恭候   苏翎也抬眸瞧了一眼。   瞧了半晌她眼眸一亮,竟是笑了出来。   那宣纸板上所写着的“今有雉兔同笼,上有四十五头,下有一百四十六足,问雉兔各几何”不正是小学的奥数题鸡兔同笼吗?   原来古代便有了这鸡兔同笼的问题,真是有趣。   苏翎的笑容在这些愁眉不展的神色之中格外显眼,顾昭微垂了眼看过去,对上她那双小鹿一般狡黠的眼,看着她挑衅地塞进嘴中一只樱桃,丝毫没有规矩可言。   她那对杏橘色的唇瓣染上樱桃汁水的晶莹,在光下看起来如同沾染了水汽的花瓣,配上她那如同羊脂一般洁白的肤色,两相冲撞刻画出极致的秾艳,让人觉得有些刺目。   莲青色的衣衫之中露出的雪白的脖颈,分明是一折就断的弧度,偏偏还大着胆子,抬着下颌与他对视。   毫无惧怯,不知死活。   天色渐渐深沉,夕阳斜射进学堂之中。   天边旖丽的霞光掩盖了顾昭那双如墨的眼,骤然浓郁了几分的眸色。   他侧过头,避开她那视线,度步在学堂之中,沉默不语。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苏翎骤然起身,不顾身周众人讶异的目光,径直将卷纸轻拍在讲案之上。   不少正在垂眸苦思的贵女眼眸之中纷纷露出了嫌弃之色。   不过是刚刚恰好蒙对了一道题,竟然就这般狂妄起来了?   眼下连半刻钟都不到,她可是在乱写?   虽说苏家的女儿不必在乎这些飘渺的才女虚名,就冲着这个身份未来也能有个好出路,可是这样没规矩又不学无术的人,又有哪家权贵会真心喜欢呢?   “先生,交完卷纸可以走吗?”苏翎不顾身后那些灼人的目光,对顾昭粲然一笑,开口问道。   顾昭抬眸看她,缓缓起身,骨节分明的手轻划过桌案,拿起了她的卷纸。   他一起身,便有一阵清凉微苦的檀木香钻进苏翎鼻息之间。   同那日把她从马车之上扔下来的气息一模一样。   高冷通透,不近人。   “可以走了。”顾昭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只是轻扫手中卷纸,淡淡道了一句。   然而他话音未落,苏翎却忽然抬手抓住他的袍袖,身子靠得他极近,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先生,我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顾昭微微抬眸。   眼前的小姑娘虽然个头不高,长相又甜美无害,可眼下那双眸子之中却透出了如同小兽一般的威胁神情,清明之中暗藏强势的凌厉。   这份神情,绝不是苏家从前那个看似嚣张跋扈实则唯唯诺诺的女子所能有的。   他淡然从容的脸上眼神虽冷漠,唇角却勾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那笑容带着极强的侵略性,漫不经心之中透着浓重的危险。   半晌,他轻轻吐出几个字,“顾某恭候。”   苏翎脸上露出顽劣笑意,松了手便打算走。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抬手,手腕便被一只微凉的手反扣在桌案之上,苏翎愣了一愣,回身对上的便是他那双暗如浓夜的眼。 第五十一章 她不是苏翎   “玉佩。”   他唇边微末弧度不减,声音轻而冷漠。   苏翎用了全身力气想从他手中抽出腕子来,奈何他那只手看着修长冷白,却如同铁一般箍在她的手腕上,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情急之下,她抬脚便踢了讲台,声响使得众人纷纷抬起头来。   顾昭在众人察觉之前,适时地松了手。   苏翎连忙拿开了自己的手腕,朝他一皱鼻子做了个鬼脸,龇牙轻声道,“你想得美!”   说罢她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学堂,姿态气定神闲。   顾昭凝了她的背影半晌,眸色一点点地沉下来。   他一个人自鲜血债中长大,在诡谲风云之中斗争了二十余年,练就的便是看人的本领。   他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也是靠着揣度旁人的心思在这乱世之中站稳脚跟活下来,京城之中的明争暗算和包藏祸心的争斗他都看在眼中,身在泥沼却能全身而退,是因为他绝不会对任何事情掉以轻心。   不会有人在一夜之间骤然转性,也不会有人……   顾昭垂眸轻扫手中卷纸。   上面十道题的答案工工整整,无一有错。   字迹同从前那眼神总是闪躲的苏家大小姐也丝毫不同。   她的字刚劲有力,手又很稳,同之前的苏家大小姐虚浮的腕力全然相反。   同他接触之时,她的目光没有惧怕也没有躲闪,一双眸子之中玩世不恭又懒散顽劣,但是半分怯懦都没有。   从前的苏翎虽也不懂规矩,可那是虚张声势的嚣张,为了掩饰骨子里的自卑,故意表现得不在意。   而眼下的这个女子却与她截然不同,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绝对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强势与勇敢,因为这样的聪明与自信,所以她也不将旁人放在眼中,故而规矩这些为了讨好他人而存在的束缚自然对她无足轻重。   她是真的不在意。   她不是苏翎,绝对不是。   顾昭轻捻腕间佛珠,面色温润如常,眸光却冷寒如刀。   深沉,冷漠,又阴鸷。   他手下的人命不少,若她对他所做的事有半分阻碍,他也不介意再多上一条。   其实那日本就该杀了她才是,就算苏府势大,他也有的是本事将这份人命扔到苏家二房身上去。   可是……   佛珠在他手中微滞。   他墨眸微垂,眼前竟浮现出了那女子顽劣的笑靥。   这样的女子,若是死,也要死得漂亮些才好。   他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了几分,喉间一阵痒意,他抬手饮了半盏茶下去才压住咳意,眸中颜色晦暗不明。   ……   苏翎慢悠悠地从学堂出来之后,便看到安若迎了上来。   安若面色之上泛着担忧,看着只有她一个人出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小姐,怎么就你一个人……是惹了先生不高兴吗?”   苏翎一哂,“确实惹了。”   安若脸色一白,眼睛瞪得老大,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您……这可怎么是好……”   那顾先生哪里是什么可以惹得的主儿,这回去可要赶紧和夫人商量着去上门赔罪才是。   看着安若哭丧着的脸,苏翎忍俊不禁。 第五十二章 张嬷嬷   “你别担心了,”苏翎一笑,一本正经地开口说道,“幸亏顾先生宽容,并没有和我计较。”   安若这才松了口气,然而神色仍旧十分担忧,试探着看向苏翎,小心地开口道,“那……”   “我不是被赶出来的!我是提前交了随堂测卷!”苏翎无奈地和她解释道。   安若这才神色自然起来,小姐向来都不会顾先生留下的这些随堂题目,常常交白卷,不过往日顾先生也没有怪罪,想来今日应当也无事。   安若笑开,道,“那小姐就快回府吧,夫人今日去了祈水寺祈福,应当是后日才能回来,临行前特意嘱咐厨房给您做了好吃食呢!小姐可一定要尝尝!”   苏翎点头应下,上了回府的马车。   ……   苏翎回到苏府以后,天色已经渐晚。   暮色四合,茫茫天际之中已有几点疏星压下,伴着落日余晖。   刚刚走到苏府东院,迎面便见到一个身穿青珀色如意裙的老妇人走过来对着苏翎行礼。   那老妇人大约五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布满沟壑,一双手上带着厚重的茧,腕上套着一个掉了几分颜色的鎏金镯子。   “大姐儿,您今日去上学啦?”那老妇人面色关切地开口问道。   身侧的安若在一旁关切地开口问道,“张嬷嬷,允哥儿怎么样了?”   苏翎凝视着眼前的老妇人,微微眯了眯眸子。   原来这就是书中那个为苏家二房一路崛起立了大功的张嬷嬷。   当初苏家大房的覆灭可没少依仗于这位嬷嬷亲手搁置的罪证。   甚至可以说,就是她亲手造成了苏家大房后期无法挽回的局面,为本就疑心的皇帝又添一份确凿证据,彻彻底底地置大房众人于死地。   后期,这位张嬷嬷更是成了女主苏婉容身边最得力的助手,能力手段极强又忠心不二。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张嬷嬷的孙子。   张嬷嬷本是东院的人,有一个孙子叫做允哥儿。   允哥儿是苏家的家生子,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后便因为血崩撒手人寰了,他的父亲本就体弱多病,因为爱妻离世过于悲痛,缠绵病榻,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只留下张嬷嬷一个人看护着允哥儿,允哥儿爹娘早亡,做祖母的自然全部念想都在他身上,又心疼他自小便没了双亲,从小就是一等一地疼这个孙子。   然而允哥儿前些日子却生了一场大病,起初以为只是一场风寒,但他却日日高热不退,整个人都烧得神志不清,又不断地咳嗽。   府上虽有大夫,却对允哥儿的病有些束手无策。   眼见着允哥儿越病越烈,张嬷嬷便想要去京中知名的仁济堂去求医,可是她虽在府中做活多年,但干的大多都是粗活,这么多年也没能攒下什么银两来。   府外仁济堂的大夫虽然知名,要价却也高。   大夫一次问诊便要五两银子,这对于张嬷嬷来说可谓是天价。   若是梁语嫣在府中,因得她那慈善心肠,她定然会亲自为允哥儿去请那仁济堂的大夫。   可允哥儿病最重之时,偏偏是梁语嫣例行祈福的日子,只有苏翎一个人在东院。 第五十三章 张嬷嬷(2)   原主苏翎虽说不是什么心地恶毒之人,但是在苏府之上过了这么久,自己也知晓整个苏府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的瞧得上她,便用跋扈和嚣张的模样来掩饰内心脆弱。   而此番张嬷嬷来问她要钱,说来可笑,虽然平日里梁语嫣从未苛待过她的银钱,可她始从乡下入京,见到什么都是新奇,自然有些报复消费的心理,手中向来是有多少花多少,没了再向梁语嫣伸手,从不留存。   虽然说问诊的五两银子她还是拿得出来的,但是仁济堂的大夫若来看诊,可不止出诊的这五两银子,允哥儿病得这样重,一套诊治下来少说也要百两,而百两现银苏翎也确实拿不出来。   她骨子里带着自卑的傲气,是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嬷嬷的孙子去向西院借钱的,又不肯在府中拿账,繁琐不说,还平白让府中人看她的笑话,故而那时便拿出了一副嫌弃样子,道,“允哥儿病得这样重,连府中大夫都看不好了,想来那仁济堂的人来了也是无用。嬷嬷还是早些准备后事吧,莫叫允哥儿将病气过给咱们院子里的人。”   张嬷嬷听苏翎这般说,自然是彻底寒了心。   然而允哥儿是她的心头宝贝,她当然不会轻易放弃,于是便口上答应了苏翎,实则绕到了西院去求柳氏。   柳氏本还犹豫着要不要插手,然而苏婉容却看中了这位嬷嬷爱孙心切,做事能力又强,一番劝说之下让柳氏点了头,拿了百把银子去请仁济堂的大夫。   仁济堂离苏府甚远,大夫前来已经是四五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允哥儿高烧了一夜,也咳了一夜,次日大夫虽已前来,开了方子补救,但还是几经生死线,反反复复才捡回条命来,而且还留下了不可逆转的后遗症。   允哥儿烧了太久,生生把人烧傻了。   不过好在,还是活下来了。   张嬷嬷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知晓此病甚重,能捡回条命已是不易,也不敢奢求太多,见到允哥儿还活在这世上就已经感激涕零。   她便感激地去了西院给柳氏母女磕头,并且保证自己就是做牛做马一辈子也定然会将这百两银子还上。   苏婉容自然是表示苏家二房不差这些银两,唯一的希望便是愿张嬷嬷能够为自己做事,自然,若是她不愿意也不强求。   然而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张嬷嬷也不是傻子,她想起苏翎那般狠心干脆的拒绝,心中就是一阵难言的失望。   虽说大房主母待自己不薄,可自己孙子的命毕竟还是二房救的。   对她而言,什么都不如允哥儿的命重要。   所以她便开始效忠于苏家二房了,但面上还是苏家大房的人,因为办事得力也是梁语嫣和苏翎最信任的人。   被最信任的人一朝背叛,苏翎看着张嬷嬷都能感受到原主对她的恨意。   眼下张嬷嬷向她问过好之后,神色便带上了几分不自然,似是踌躇了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大姐儿,老奴今日腆着脸,想求您一件事……” 第五十四章 救人   “大姐儿,府上的大夫说允哥儿已经不成了……可是老奴还是不愿意放弃,他才那么小,老奴不希望他这么早就离开人世……老奴的儿子和媳妇已经早去了,如今就剩老奴和允哥儿相依为命,若他也走了,这世间对于老奴来说就真的没有念想了……”   “老奴恳请大姐儿看在老奴这么多年尽忠职守的份上,救救他吧……”   张嬷嬷那双有着厚重的茧的双手不自然地蜷起交握,眼神之中有焦急,挂念,还有生怕苏翎拒绝的脆弱。   苏翎默了一瞬。   她曾在医院见过太多这样的患者家属,她们家中贫穷,普通人可以承受的医药费用对她们来说却是天价。   每每催收费用之时,她们不安惶恐又无措,神色赧然地乞求放宽期限。   可即便如此,她们也不会放弃自己的至亲,便是砸锅卖铁也要换得家人一线生机。   世间百态如此,血脉传承之间,是至亲至浓的情,是明知希望微薄也要拼了命一试的执着。   若上天不愿赏至亲之人一个圆满,便要自己来给。   苏翎微微动容。   那厢张嬷嬷已经抬手揩起了泪,神色卑微而小心地求着,“大姐儿,人人都道那京中的仁济堂之中名医甚多,可老奴实在拿不起这五两银子的问诊费用……这银子就算是老奴管您借的成吗?”   见苏翎抬眸,张嬷嬷连忙说道,“你放心,这钱老奴就算是穷极一生也一定会还给您!”   说罢她就要朝苏翎跪下去,苏翎抬手扶住了她。   她微微一怔,抬眼对上的是苏翎清明的眸子。   “嬷嬷,我如今手中确实没有富余的银两。”   张嬷嬷眼神迅速地灰败下去,她满眼失望地摇了摇头,似不肯相信般地黯然喃喃自语道,“您……您没有……那……难道就不救了吗……”   “救,自然要救。”苏翎一手搀着她,一手从发髻之上拔出一根簪子来。   那簪子是苏云庭自边疆遣人带回来的羊脂玉簪,想来当个百余银子定然不成问题。   梁语嫣不在,苏家的账都是要柳氏过目的,眼下去账房取钱甚是繁琐,又不知道柳氏母女会不会在这过程之中动了什么心思,还不如直接拿这簪子,倒方便些。   “去当了。”苏翎侧头将那簪子递给安若。   安若吃惊地瞧着她,在原地怔了半晌,失声道,“小姐,这可是老爷给您带回来的簪子……”   “过两日有了银钱典回来就是。眼下救人要紧,还不快去!去请仁济堂的大夫,不得拖延。”苏翎语气不容置喙。   安若沉默了半晌,看着手中的羊脂玉簪十分不忍,终究还是咬牙跑了出去。   张嬷嬷似是没想到苏翎竟会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也知晓她向来花销无度,手中没有富余的银钱也是自然,然而她竟连老爷给她的簪子就这样二话不说地典当了出去,她平日里是多在意这些富贵东西的一个人啊……   她红着的眼眸定定地凝着苏翎,半晌之后,忽而朝她跪了下来。 第五十五章 救人(2)   苏翎伸手去拦,也没能拦住。   张嬷嬷脸上神色坚定而执拗,定定地朝她磕了一个头。   “多谢大姐儿对允哥儿的救命之恩。”她一字一句地道。   苏翎对古代的这些制度十分无奈,然而看得张嬷嬷面上的坚持,她也只能任她将礼行完。   她心中也着实没存什么拉拢人心的心思,只是觉得稚子无辜,不该被人所利用,成为大宅院之中的牺牲品。   她自己虽然懂医,然而学的却是西医,眼下没有现代的抗生素,只能靠中成药调和,去请仁济堂的大夫自然是最稳妥的选择。   不过即便如此,那仁济堂的大夫要来也是明日早晨的事儿了,眼下还是应该去看看才是。   “嬷嬷快起来,我同你去看看允哥儿。”苏翎搀扶起来她,开口说道。   张嬷嬷脸上挂上慌张与惶恐,连忙摇头道,“大姐儿,万万不可,您愿意为允哥儿去请仁济堂的大夫老奴已经是万分感激,莫要再让他将病气过给了您,那样老奴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苏翎冷静摇头,面上是不由分说的肯定,道,“我去瞧瞧。”   当年看书中的描述,她便隐约猜测这允哥儿所患的应是大叶性肺炎。   此病对于正常健康的人来说并不具有致病力,所以一般也不会传染给旁人。   张嬷嬷拗不过苏翎,只得和她一起前往允哥儿的住处。   “允哥儿病了多久了?”苏翎边走边开口问着。   张嬷嬷略一思索,答道,“大约有三四日了,起初只以为是着了风寒,谁知那孩子咳嗽得越来越重,还一直高烧不退……”   “咳痰吗?”   张嬷嬷连忙点头,脸上尽是心疼与不安,“咳的,前几日只咳黄白色的痰,今日竟咳那褐色的,像是带血一样的痰!”   “可是铁锈色?”   张嬷嬷忙不迭地点头,回道,“正是!”   “胸痛吗?”   张嬷嬷面上神色有些震惊地点了点头,似是不解苏翎为何会知晓,然而看着苏翎那严肃的神色,她还是认真地开口答道,“允哥儿确实说右侧胸痛……”   “病之前可淋过雨?”苏翎和张嬷嬷已然到达允哥儿住处的门前,她侧过头问道。   张嬷嬷有些怔愣,此时此刻若说苏翎料事如神也不为过,允哥儿确实是因为上山砍柴而淋过一日的雨,淋雨过后便开始发热。   因得眼下是阳春季节,天气尚未转暖,淋了雨着了凉也是自然,所以她最初也并未十分在意。   “大姐儿怎生知晓……”张嬷嬷话音未落,却见苏翎已经推门进了里去。   允哥儿所住的地方是东院谨晨苑的西侧暖阁,本是东院的大小仆人都在一起同住的,只不过如今允哥儿患了病,旁人便暂时搬迁到东侧暖阁之中,将这地方留给允哥儿养病。   谨晨苑的暖阁不比主苑,一进去便觉空气又湿又冷,周遭还泛着阴潮腐朽的气息。   眼下已经夜色四合,这暖阁之中一灯如豆,灯火摇摇晃晃,照亮了狭窄而昏暗的空间。 第五十六章 救人(3)   床榻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少年,看起来大概十几岁的模样。   他身上盖着灰色的棉被,整张脸因为发热而烧得通红,他牙关紧咬,呼吸粗重,似是十分痛苦,不时还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   他身侧站着的是府中的王大夫,此时此刻也是一脸愁容。   张嬷嬷是府中的老人,所以他自然也是全心全意来诊治允哥儿的,奈何允哥儿这病实在起得太急,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此时此刻他侧头看见苏翎和张嬷嬷一起进了来,面色十分惊奇。   大房大姐儿平日里最是瞧不起他们这些奴才,怎么今日还亲自踏足这贱地?   愣了半晌,他才想起来给苏翎问安。   苏翎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床榻,扫了躺在榻上的允哥儿。   小男孩脸色通红,口中不时呢喃低语,已然是有些烧糊涂的模样了。   她拿起放在他额上的白巾帕,那帕子温热,已经没有什么降温的作用了。   她探了探他的额头,眉头蹙得更紧。   这大概要逼近四十度了,就这样烧下去,怎么了得?   一旁的王大夫看她如此关切允哥儿,有些不安地在一旁解释道,“这热就是怎么都退不下去……”   苏翎顺手就将手中的巾帕扔回那水盆之中,面色冷静从容道,“太慢,去拿酒来。”   “酒?什么酒?”王大夫面色有些怔愣,不解地开口问道。   “白酒,烧刀子,快去。”苏翎侧过头来,一张脸上眸色清明,语气不容置喙。   王大夫虽不解,但也依照她说的找小厮照办了。   苏翎站在床榻前,微微福身,动作很轻地掀开男孩身上盖着的棉被,顺着他的衣襟将衣服缓缓解开。   张嬷嬷一脸愕然,看着苏翎的动作,下意识开口,“大姐儿……您这是……”   苏翎恍若未闻,解开了他的衣服之后便覆了手上去触摸感受,接下来又开始叩诊。   室内众人看着她这奇怪的举动纷纷怔愣在原地,但因为她那认真的神色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打扰。   王大夫更是讶然,他瞧着苏翎这样子,倒好像是大夫的不是他,而是她。   她自锁骨上窝开始,沿着锁骨中线一路向下,神色也随着她的动作变得越发肯定。   虽然古代没有现代那些医学技术来辅佐验证,但她基本能确定这个孩子就是发生在右肺上叶的大叶性肺炎。   她收了手,将被子掖好,缓缓转过身来。   若是在现代,这自然不算什么疑难杂症,用抗生素就会好转,往往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然而在这古代……   没有抗生素,也没有雾化吸入,可谓是米少饭焦,难上加难。   允哥儿一阵剧烈的咳嗽将苏翎拉回现实,她从床下拿了几个枕头垫在允哥儿头下,轻拍他的后背弯身拿了痰盂过来。   张嬷嬷面色惶恐不已,几乎都要给苏翎跪下了,张皇道,“大姐儿,这怎么使得?您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苏翎摇摇头,看了一眼痰盂之中那铁锈色的痰,道了一句无妨。 第五十七章 救人(4)   正巧丫鬟此时拿了一坛白酒过来,苏翎起身拔开那酒坛上的塞子,投了一块巾帕进去。   “来,将他扶起来。”苏翎朝王大夫一招手。   王大夫愣了一瞬,下意识便遵从了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命令。   “张嬷嬷,您来将允哥儿的衣服褪下去吧。”苏翎吩咐着。   张嬷嬷还愣在原地,一双眼之中尽是犹疑之色,“这……”   苏翎回过神看见她的神情,挑了挑眉,信口道,“我儿时在乡下时便犯过和允哥儿一样的病,本也命悬一线,就是用这样的土方子才退了热。”   张嬷嬷凝着苏翎那双认真的眼眸,心下不知怎得就涌出了几分信任来。   若她不是真心为允哥儿好,大可不必亲临这样灰蒙蒙的地方。   张嬷嬷终于放下眼中的那点犹豫,点了点头。   她依照苏翎所说的做了,苏翎便开始在允哥儿的额头,脖颈,腋窝和四肢开始擦拭。   一双手动作利落干脆,脸上没有丝毫大小姐的娇色和对允哥儿的嫌弃,而是满目认真。   张嬷嬷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眼眶发热。   也不知擦拭了多久,苏翎伸手去探他的体温,终于松了口气。   “可算是降下来了些。”她抬手拭了拭额间的汗,开口说道。   “大姐儿,老奴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您……”张嬷嬷已经是满眼的泪水,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颤。   苏翎摆摆手道,“先别急着谢我,那仁济堂的大夫来到咱们这儿还有时候呢,咱们也应该先用些药才是。”   榻上的允哥儿虽面色不似最初那般红了,可咳嗽仍很剧烈,呼吸甚至都有几分困难。   张嬷嬷交握着手,很是不安。   一旁的王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也给允哥儿开了药,可并不见效……”   苏翎垂眸凝思,虽然当代治疗这肺炎以抗生素为主,可往往也会辅以中成药。   她印象之中倒也看过那么一二个中成药的方子。   苏翎侧头,瞧见那边一张简陋的桌案上挂着毛笔,她走过去泼了一杯冷茶到那墨砚上,化开了墨。   她手腕轻动,在纸上徐徐写下——   “连翘二两,金银花一两,蒲公英一两,炙麻黄一两,炒苦杏仁一两,鱼腥草一两,石膏一两,板蓝根一两,广藿香半两,大黄半两,红景天半两,薄荷脑半两,甘草半两。”   这个方子是清瘟解毒宣肺泄热的,想来定然会对允哥儿的病起效。   她书写过后,便将这方子交给了王大夫。   王大夫起初不以为然,待看到了这方子的内容之后,震惊之色便浮现在了脸上,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您觉得可用的话,便按照这方子抓药煎给允哥儿服下吧,四个时辰一次即可。”苏翎道。   王大夫愕然地看着她。   这般用药搭配,若非医术极其高明的人,是绝对写不出的。   “老奴斗胆问问,大姐儿这方子……是从何而来啊?”   苏翎神色不改,笑吟吟道,“我说过了啊,我幼时便患过此病,这方子就是当时一位为我看病的老大夫所写下的。” 第五十八章 玉簪(1)   “我自幼体弱多病,常用这方子,便记下来了。”苏翎笑道。   王大夫仍是一脸震惊,不是他不肯信苏翎的话,而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相信,这乡下的大夫竟能开出这般熟稔的方子来。   不过到底好不好用,还是要试试才能知晓,王大夫安抚地看向一脸焦急的张嬷嬷,道,“我觉得这方子可以一试,您安心便是。”   说罢他便走出去煎药去了。   不出太长时间,药便煎好了。   苦涩的药香从瓷碗之中飘散出来,王大夫将允哥儿扶起来,张嬷嬷将那药给允哥儿喂下去。   允哥儿虽难受得紧,人也昏昏沉沉,不过倒是十分配合,哪怕这药十分苦涩,也是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苏翎想着。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经近子时了。   张嬷嬷一脸愧疚之色,倒是苏翎一直在宽慰她。   其实这本也是她的本职工作而已,救这个孩子,也是出于一个医生的本能。   苏翎又写了个化痰止咳的小方子,服过这枇杷膏之后,允哥儿的咳嗽倒是好了不少。   看样子病情也算是稳定下来了,苏翎的心这才放下来几分。   她本也是想一同歇在这谨晨苑的,若是夜里有事也好有个照应,可张嬷嬷却无论如何都不肯。   她千般拒绝说这不合规矩,苏翎看着她惶恐的脸色,也深知在古代这阶级概念深入人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与其让她坐立不安,还不如自己回纯和苑去。   苏翎点头应下,临行探了探允哥儿的额,这才回了纯和苑。   回去的一路上,她心中思绪倒是不停。   这古代没有各种药物,实在是不甚方便。   好在她曾做过药物的项目,若是能寻一寻原料来,倒是可以试试提炼一些简单的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京城之中夜色甚好,苏翎在床榻上瞧着窗外,缓缓地阖了眼。   ……   几个时辰前。   京都,七里长街灯火通明。   地界繁华,不少小高楼笙乐舞竹之声不停。   一个身穿绛紫色长袍的男子正和一个白衣男子并肩行于长街之上,吸引了不少女儿家悄然打量的目光。   “户部的事可安排妥当了?”顾昭淡淡开口问道。   白衣男子点头,一展手中玉骨扇,笑容寡淡,“太子殿下很心急,半分端倪都没察觉。”   顾昭略一点头,没有过多言语,忽而他在长街之上驻足了一瞬,一双墨如黑夜的眸子停滞在一家典当行敞开的门之中。   那老板一打量面前二人的穿着,忙赔上谄媚的笑脸,走过来迎接道,“二位客人里面请,最近新到了不少好货!”   白衣男子有些惊奇,挑眉问道,“你何时对这种小典当行之中的东西感兴趣了?”   顾昭不答,夜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他神色冷淡,抬步便走了进去。   他目光停在柜台之上最显眼的一个簪子上,指尖微动,便将那簪子取在了手上,轻轻捻转。   一双眼之中眸色晦明难测,那手指弯曲的弧度倒像是要将这簪子折断似的。 第五十九章 玉簪(2)   店老板本以为他是对这羊脂玉簪子感兴趣,可眼下看着他这般漠然疏离的眸子却又拿不准他的心思,只得在一旁小心地陪着笑脸道,“这是今日刚到的货……”   顾昭抬眸轻扫了他一眼。   这公子看上去温润,可那一双眼实在太过深沉锐利,老板只觉得一阵寒意自后背漫开,要说什么都忘了。   “我买了。”他薄唇勾起微末弧度,声音微哑,透着微不可闻的冷意。   那家来典当这簪子的人说是要把这簪子先存在这里……照理应该为她留上三日才是。   此时就卖,不合典当行的规矩。   “这……”老板的话止于喉间,未等开口便见得一叠银票轻拍在桌案之上,顿时便直了眼。   这……这可真是大手笔啊!   这出价几乎是那簪子本价的十倍了。   老板咽了一口唾沫,权衡了一番之后,脸上重又挂上谄媚的笑,道,“既然公子喜欢,那小的自然愿意成全……”   顾昭微微颔首,轻声道,“多谢。”   转身便出了这典当行。   一旁的白衣男子见他将那装着玉簪的锦盒收入袖袍之中,不由挑眉问道,“你这又是动的什么心思?难不成是看上哪家的小娇娥了?”   顾昭薄唇轻勾,笑意漫不经心,不言语。   白衣男子瞧着他这浅笑模样下,眼眸之中墨色又暗又沉,那寡淡下藏着的,是熟稔的杀意。   他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他讪讪笑道,“造孽啊……当我没说。”   ……   翌日。   晨光熹微,苏翎睁开了眼。   一番简单梳洗过后,她便朝着谨晨苑走过去。   阳光洒落在小院之中,苏翎推开门,便见得坐在床榻之上的允哥儿掀开被子下榻,欲朝他行礼。   “你还病着,就别在乎这些礼数了。”苏翎连忙上前扶住他说道,顺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   虽还热着,但已经比昨日降下来不少。   苏翎瞧了瞧他的脸色,已经不似昨日那般病态,心知他的病情已经开始好转了。   他侧过头捂住嘴轻咳了两声,但已经不像昨日那般剧烈。   苏翎将他扶到榻上,却见一旁的张嬷嬷跪了下来,面色真诚地道,“多谢大姐儿对允哥儿的救命之恩,这份恩情老奴铭记在心!”   苏翎无奈笑笑,道,“是仁济堂的大夫妙手回春,我只是尽些微薄之力罢了。”   “不……大夫都已经告诉老奴,若不是大姐儿昨日让允哥儿的热退了下来,耽搁了这样一夜,只怕要不好……是您救了允哥儿的命啊!”张嬷嬷神色触动道。   一旁站着的仁济堂老大夫微微欠身,面色之中带着些探寻和惊喜,看向苏翎问道,“那清肺热的方子便是您写出来的吗?那方子可对这孩子的病起了大作用啊……不知您师从哪一位名医大家?可否告知老朽?”   苏翎摇摇头,轻声笑笑道,“那方子并不是我写的,只是一位老师父留下的,我恰巧记下来了而已。”   “这样啊……”仁济堂的老大夫捋了捋胡子,面露可惜之色。 第六十章 医者仁心   这方子对清肺邪热可谓是有神效,若是有幸能同制出此方的人交谈一二,也算是不枉此生。   苏翎瞧着那老大夫崇敬之中夹杂可惜的神色,不由暗自笑了一笑。   她自然知晓他在想些什么,他心中所想的这奇效的方子可是21世纪最好用的清瘟方子,不知结合了多少人的实验和心血,能不好用吗?   半晌之后,老大夫回过神来,试探地望着苏翎开口问道,“虽然老朽知道这样有些唐突,但是……这方子实在是有着十分显著的效果,不知道您愿不愿意……”   老大夫神色有些赧然,倒不知晓该如何开口了。   这世上的神医最忌讳的便是旁人窃自己的方子,可若此方一问世,定会让不少受肺疫折磨的人脱离苦海。   所以这个方子,便是需要用钱来买,仁济堂也绝不会犹豫。   苏翎温和地看着老大夫,开口道,“世间大夫开出的方子本就是为了解救众人,若是仁济堂愿意采用,自然会让更多人免受病痛之苦。”   那老大夫面上闪过惊喜之色,“真的?”   不过话一出口他又带上了几分迟疑,开口道,“可是……那位老师父可愿意?”   “师父自然也是愿意的。能救人的性命,这是师父的功德,也是从医的初衷。为医者,哪里会因为一己之私而罔顾他人性命?您不必过虑。”苏翎声音沉稳道。   老大夫愣了一瞬,抬眸对上苏翎清明的双眼,竟从中看到了与她这个年纪不符的使命和责任感,那份坚定与信念竟比他所见过的不少大夫都要强烈与明确。   那是一个医者与生俱来的坚持。   她眼眸中的那份从容的气度竟让他这个从医数十年的人都忍不住为自己刚刚的想法赧然。   “您……可是学医的?”他下意识开口问道。   苏翎垂眸敛目,笑着摇摇头,道,“自幼体弱多病,久病成医,也跟着老师父学了些。”   这府上的大姐儿一夜之间忽然会了医术实在是太过奇怪,好在她曾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乡下过往,便是随口胡诌也不会有人细细考究。   老大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感慨道,“久病成医,也是缘啊……”   他闲话过几句之后又给允哥儿开了些纾解的方子,嘱咐张嬷嬷按照药方来服用即可,表明允哥儿如今也过了最危急的时刻,不会再有什么大碍,只要之后定期服药便可痊愈。   张嬷嬷自然是千恩万谢地拜过,一颗心这才放到肚子里。   苏翎在谨晨苑呆了些时候,帮允哥儿清过痰后才打算离开。   临走时,张嬷嬷非要带着允哥儿一起给苏翎磕一个头,那男孩儿脱了病色之后看起来倒也眉清目秀,满脸都是一定要报恩的效忠之意。   苏翎看着允哥儿那模样,心中倒很是欣慰。   在原书的情节中,这样懂事的一个孩子却沦落到成为一个傻子的结局,不管怎么说,她穿到这书中来,终归是改变了一些事的轨迹。   这大概,也是功德吧。 第六十一章 绿矾油   苏翎回到纯和苑后,却见到安若手中握着银票,神色有些不安。   “怎么了?”苏翎开口问道。   “仁济堂的老大夫没要咱们的诊金……”   苏翎点了点头,那老大夫收到那清肺热的方子已经喜不自胜,不要诊金也是自然。   “奴婢本想着拿着银子去把小姐的簪子换回来……可那该死的典当行的老板竟然说不小心弄错了,忘记将这簪子存放些时日了,眼下已经被人买走了!”安若的神色很是不愤,气哼哼地说道。   生气的同时,还带了些许委屈,小心地瞧了瞧苏翎的神色,咬着唇说道,“这可是老爷送给小姐的簪子呀……”   苏翎神色微动,虽说苏云庭并非她的亲生父亲,可这簪子终归是他费了心思寻来的,自己怎么说都该替原主好好保管着才是。   不过瞧着身旁的丫头一副都要哭出来的模样,苏翎只得弯唇笑笑,温声宽慰道,“无妨,一个簪子而已。”   “小姐不生气?”安若有些惊奇地开口问道。   “一个簪子救了一个男孩儿的命,想来父亲也会为我高兴的,说不定还会给我带回更好看的呢。”苏翎学着小姑娘的口吻道。   安若这才舒展开眉头,笑道,“小姐能这般想就是最好!我们小姐真真是菩萨心肠呀!”   苏翎笑了下,忽而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于是开口问道,“府上可有绿矾油吗?”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本书中的老夫人便是一个丹药的爱好者,常找道士前来炼驻颜和长生的丹药。   而这些古代的丹药之中,绿矾油是必不可少的成分。   安若听苏翎提起绿矾油,面色倒是微微变了几分。   她小心地开口问道,“小姐要那绿矾油做什么呀?老爷曾经说过,那些东西都是有毒的,是不能随意食用的……小姐如今已经够貌美了,实在不需要那些东西来加持……”   苏翎看着安若小心翼翼的神色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信口道,“我知道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没打算炼丹药!只是从前教我医术的那个师父告诉我以绿矾为引可以制一些药出来,反正这两日休沐,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是想尝试一下。”   安若看着苏翎玩心极重的神色,倒是放了几分心,小姐向来想一出是一处,一时兴起也是有的。   况且在谨晨苑的时候小姐看起来似乎也确实是通几分医术的,应该并不是像旁人那般来炼丹。   安若点了头,道,“库房之中就有,小姐想要,我待会就去取。”   苏翎点点头,垂下的眸子微微闪动。   这绿矾油就是现代的硫酸,她若想要制一些药出来,硫酸往往是必不可少的催化剂。   不消片刻,安若便将绿矾油取来了,苏翎又要了两坛子酒。   那些丫鬟虽然不知晓她要做什么,可大房大姐儿向来说一不二,也没有人敢置喙。   左右也翻不了天来,顺着她的心意就是。   苏翎嘱咐着任何人都不要打扰她,便转身进了房门。 第六十二章 妹妹想要帮帮我   苏翎瞧着房中的酒和绿矾油。   在制药之前,首先要做的是制一件防身的东西出来。   酒的浓度是低了些,好在制作一套简易的蒸馏装置也并非什么难事。   她一个人几乎在房中待了一日,黄昏的光照进来之后,她摇了摇手中密封的瓷瓶,唇角微微上翘。   这个几乎被现代麻醉淘汰的东西,在古代,可会在一些关键场合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她将这小瓷瓶放在了自己的枕下。   若是下一次苏云言还欲对她故技重施,她就不用亲自动手了,有了这东西,放倒几个壮汉还是不在话下的。   晚间无事,原本这两日休沐是给这些京中贵女准备花朝宴留下的时间,然而苏翎属实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用过晚膳之后便去看了看允哥儿。   允哥儿的病好转得很快,苏翎的心也放下了几分。   正打算她回纯和苑之时,忽然迎面走过来一位穿着天碧色撒花烟罗裙的女子。   苏翎抬眸,正好对上苏婉容笑意盈盈的脸。   她微微朝苏翎福身,见了个规矩的礼。   “你来了。”苏翎回以绵软笑意,淡淡开口道。   “我来看看大姐姐,后日便是花朝宴了,不知大姐姐准备得怎么样了。”苏婉容贴心地提醒道。   苏翎一笑,道,“你也向来知道我什么水平,何必多此一问。”   苏婉容的笑凝在嘴角,眼眸之中透出了几分微不可闻的嫌弃之色。   半晌后她耐心地规劝道,“大姐姐平日里不喜欢那些东西妹妹也知晓,只是花朝宴代表的可是苏府的脸面,若姐姐连一试都进不去,岂不是让外人笑话?”   苏翎平静地看着她,虽是笑着的,但笑意不达眼底。   那一瞬间苏婉容甚至觉得自己身上隐隐发寒,好似自己心里在打什么主意都已经被她知晓了。   不过转瞬她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苏翎此人向来横冲直撞,虽然最近好些举动都和以往不同,可还是一样的不懂规矩登不得台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苏翎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对她多心的。   下一刻,她必然会像以往各种考核的时候来求她帮一帮她,她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将那东西拿出来了。   “所以,妹妹想要帮帮我?”苏翎开口问道。   苏婉容一愣。   照理来讲,她应当来寻求自己的帮助才是,眼下却怎么好像拿准了自己的来意一般。   虽然只是表达的不同,可苏婉容却隐隐觉得似乎丧失了些许主动权。   她只得笑笑,道,“咱们都是苏府的人,姐姐既有难处,作为妹妹哪有不帮的道理。花朝宴一试的诗文和作画,虽说年年都归限着题目,但因着花朝宴的名头,无非都是以花为题,妹妹特意从外间寻了一位隐世大家的画册和诗集来,大姐姐只需这几日临摹练练,彼时上台默出来便是。”   “既是旁人的作品,我默了来,岂不是窃?”苏翎似笑非笑问道。   苏婉容怔了一瞬,似是没想到苏翎心中还有这样的沟壑,一时不知晓该说些什么。 第六十三章 多谢婉容妹妹   苏婉容默了半晌,心中暗自思忖许是苏翎怕旁人知晓这件事,才这般问的。   “这位大家已经隐世多年,不会有旁人知晓的。”她耐心地同苏翎说着。   “这是版权问题啊朋友。”笑意在她眼中一闪而过,苏翎歪了歪头说道。   苏婉容怔愣半晌,没能明白她在说什么。   苏翎一哂,伸手接过了那画册和诗集,话中似有嘲讽之意,“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偷呢……多谢婉容妹妹,我收下了。后日若我能拨得头筹,也算是你的功劳。”   苏婉容的笑僵在了脸上,全部的注意力都凝在她后半句话上。   异想天开也要有个尺度,她是疯了不成,竟觉得自己能拨得头筹?   这画册和诗集就算她默下来,也只能过个一试,后续的抽选比试她还不是要在台上丢人现眼?   不过苏婉容自然不会将这点儿不喜和鄙夷表现在脸上,她笑了一笑,道,“那妹妹就祝大姐姐旗开得胜了,也是我们苏家的荣耀。”   苏翎应下,看着她出了门去,才翻起手中的诗集和画册。   在原书之中,属实也有这样一段情节。   并非苏婉容突发善心为苏翎寻来了这册子,而是源自于一个早就开始规划的阴谋。   苏婉容口中的这位叫做洛慈的隐世大家可不是一位简单的人物。   他虽是隐世不假,但并非大家。   他多年来有很多作品,不过作品并不甚受到南昭文风的追捧,换句话来说,就是一个欠缺了些才华的文人。   换做旁人,或许作品不得追捧顶多就是抱些怀才不遇的心思,郁郁而终也就罢了。   但洛慈就是认为自己的作品没有在当世成为名篇,就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人知晓他的文章。   按照科举的路子行不通,他便想着另辟蹊径。   因为他发现十里八乡总有一些小地方在暗自成立着推翻皇权的农民帮派,他们觉得皇帝太过,君主权力过高,想要建设一个和平自主的社会。   而这些人因为都是农民,文化层次很低,他们非常需要一个能用文言去替他们说话的人。   这样的位置,太过有名的文人看不起,什么都不懂的自然也胜任不了,洛慈却十分合适。   那些农民看过洛慈的文章之后,纷纷赞颂他为大家,满足了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虚荣心,而起义的这种事情又往往代表着一个时代最前沿的思想,比去街头卖字画更能满足他心中的那份文人傲骨,于是他便借着隐世的名头暗中在各地为这些起义的帮派写一些讽刺皇权的诗篇。   纸自然是保不住火的,这些所谓的农民起义没有一个足够有智谋的人当领袖,自然在不久之后就被巡查各地的官员发现,上报给了朝廷。   而这件事,又恰巧在苏云言的管辖范围之内。   像这样的事,自然是可大可小,若是能借机攀咬上某位高官,那便成了谋逆。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当然不能一个处死令轻轻揭过。   所以他便暂时按下此事不提,目光也转到了苏家大房身上。 第六十四章 苏小姐是在赶我走   虽然苏云庭常年不在京,但大房可是有一个蠢笨不堪的大姐儿啊。   苏翎向来不学无术,却又死要面子,面对苏婉容伸出来的橄榄枝,自然是求不得的高兴。   花朝宴群臣都在场,这自然是一个极好的见证。   就算当时不为人所发觉也无妨,定会有有心人暗中调查,而这一调查便会发现端倪。   苏家大姐儿写出的诗句是出自讨伐朝廷的文人之手,这自然证明洛慈与苏家大房有着暗中的联系。   那这反叛谋逆的罪名,可不就钉死了吗?   在原书的情节之中,一切都按照苏家二房所期盼的方向发展着,原主自然是不肯在花朝宴失了面子,将洛慈的诗一字不差地默了下来。   洛慈的作品虽然并不能算作才华横溢,不过通过一个小小的女子比试还是绰绰有余。   而花朝宴过后,便不断有传闻传出,说是苏翎所作的这一首诗正是出自乱臣贼子洛慈之手,这样的传闻未过太久便到了皇帝的耳中。   皇帝本就对苏家大房的军功颇为忌惮,在苏云庭回朝之后不久,连同这件事一起定下了他怀有不臣之心的罪名,自此,苏家大房再也无法翻身。   苏翎掂了一掂手上的画册和诗集,心中暗道这可真是不小的分量。   她细细看去,发觉这些诗作无非都是用华丽的词藻堆砌而成的,字里行间还透着一股文人的酸气,也难怪他成不了什么大家,只能靠讽刺朝廷苟且生存。   自幼读唐诗宋词三百首长大的,这些文章,苏翎还真看不上。   不过这册子留着倒也可以,或许日后会有些用处也说不定。   外间天色已暗,月明星稀,四周寂静,偶有几阵清风徐徐吹过。   眼下天气还是有些冷,苏翎拢了拢衣衫,推门进了主室。   室内早已点上了灯,昏黄的光明明灭灭,灯台上一只红烛静静燃着,不时爆开几朵灯花。   苏翎将手中的册子放好,便朝桌案前走去。   只是那手还未碰及桌案上的茶壶,却突兀地在空中顿了一顿。   四周静得过分,苏翎眼角余光停留在床榻之上。   那床被如意纱笼罩着,四周昏暗,让人看不清。   可她感受到了那阵清凉微苦的气息,很是熟悉,也很危险。   苏翎笑了一笑,自顾自地又拿了一个茶盏出来,抬手斟茶。   茶水流淌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内室之中很是清晰,她给自己的那盏倒了半杯,另一盏却倒了个满。   饮过自己那盏之后,她端着另一盏满茶走到床榻前,似冲着那纱相敬。   手腕突兀地让人握住,几乎还没来得及反应,苏翎便旋了个身正坐在了那床榻前,身侧便是男子的呼吸,微苦的檀香气扑了满鼻,苏翎没由来地觉得身子僵了一瞬。   手上那盏满茶被人轻巧接过,竟是一滴微洒。   “想不到顾大人这般好兴致,竟有夜里爬女儿家床榻的爱好。”苏翎漾起一个笑道。   顾昭看着手中的茶盏轻笑,笑意不达眼底,他声音轻而沉,“茶不倒满,苏小姐是在赶我走。” 第六十五章 求情没用,只能反杀。   “不好意思,京中众人皆知我向来不懂这些规矩。怎么,顾大人不晓得吗?”苏翎脸上牵起一个笑,歪头开口道。   她将顾大人三个字咬得很重,看向他的那张脸笑意盈盈,让人心底生恨,却生不出憎恶来。   她身上总是有那种带着明媚和张扬的顽劣感,伴随着她望向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让他心底犯痒的同时也会生出些想要摧毁的。   他抬手将那茶饮了半盏下去。   “不懂规矩,要学。”   他声音再度响起的同时,一道冰凉的触感也突兀地出现在苏翎颈间。   带着凌厉,带着杀意。   苏翎同他捱得很近,他几乎是半揽着她的模样,姿势暧昧。   若是从后望过去,定然如同一对璧人一般。   不过苏翎眼下倒是生不出来什么缱绻的心思,她身子僵了半晌,干笑道,“顾大人,咱们每一次见面都得如此隆重吗?”   与此同时,她的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探向枕下。   “你是祸患,我不敢留。”顾昭声音轻浅微哑,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冷意。   “……”   啥意思,今日必须得争个你死我活呗?   “顾大人,您不是正人君子吗……这个时候出现在我房中,终归是不好的吧……”她故作没听到他说了什么,边探着边笑着开口说着,语气似驱赶房客的老鸨。   顾昭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并未上手阻止,眼中温润褪尽,唇边勾起微末弧度,道,“你该知道我是什么人才是。”   苏翎:……   她咬了咬牙。   她不知道啊!   她真的不知道!   原书之中她只知道他是个死于咳疾的苦大仇深的温润君子而已!   复完仇以后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自己撒手人寰,怎么看都是一个正派角色啊!   上一次把她从马车上丢下来,她理解,人家端重自持,被唐突得恼了也是应该。   可这次想杀她都撵到她府上来了……   心是真诚啊。   原书描写他的语句她还历历在目。   ——他总是眼底温和。   ——他脸上常带着妥帖的笑。   ——他寡言少语,但气度温润。   可是眼下……   苏翎颈间冰凉犹在,眼眸正巧对上顾昭那双墨如黑夜的眼,心尖忍不住打了个颤。   这特么是温润?   和温润沾边的事儿他是一点儿不干啊!   不,想多了。   和人沾边儿的事儿他都一点儿不干。   察觉到他周身气质凛冽,苏翎的身子又僵了一僵。   自从她叫出顾昭这个名字开始,他怎么就开始崩人设了呢?!   承蒙这位温润君子,她不会要比原主死得还早吧?   “你……你先冷静点,你你你深呼吸,咱们有话好商量……”苏翎努力想给他顺毛。   顾昭轻笑,声音沉冷,“死人不会说话,更安全些。”   他绝没有半点儿怜惜之意,她看得出。   求情没用,只能反杀。   苏翎深吸一口气,指尖恰好触及放在枕下的瓷瓶,她眼波流转朝顾昭一笑,冷静道,“我觉得你说的对。”   她指尖微动,迅速地拨开了那瓷瓶上的木塞子。 第六十六章 顾大人,是不是动不了啦   她以极快的速度出手,悄然将那瓶中的液体洒了出去,不偏不倚都落在了他的袍袖之上。   苏翎有些心疼,眼角微微抽搐。   这可是用了她一日功夫才提炼出的宝贝,竟然就用在了这个狗男人身上!   不过眼下……还是保命要紧。   她撒过之后,又速度极快地朝他颈间虚晃过去,看似攻击一般。   顾昭反应自然更快,几乎是没费力气便握住了她的手腕,眼中神色淡漠。   对上她那双笑盈盈的眸子,顾昭这才发觉她手中所拿的并不是匕首。   空气之中弥漫出刺激性的气味,苏翎已经用衣袖将口鼻捂了个严严实实。   顾昭微微眯眸,下意识便抬起了衣袖。   然而衣袖上那刺激性的气味竟然更加浓重,他皱了眉打算抽离开来的时候,却发觉眼前女子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   她几乎借了全身的力量死死将顾昭压在床榻之上,一双手紧紧地覆在他的手上,笑容绵软,“顾大人,是不是……动不了啦?”   顾昭只觉得视线慢慢变得模糊,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卸掉一般,眼前的女子分明力气不大,他却无从反抗。   他是受过武艺训练的人,这世间便是最好的蒙汗药也不会对他有这样的奇效。   烛火的光影打在身上女子的侧脸上,娇美的脸颊染着顽劣的笑意。   神思恍惚之间,他竟觉得她如同霍乱人间的妖女一般。   巧笑倩兮,却带着毒。   最后一瞬清明的时候,他感受到女子伸手轻拍他的脸,听见她嘟囔着,“哎呀,真是厉害,这么高的浓度现在都还没过去……什么体质啊……”   手中攥着的玉簪似是被人轻轻抽走,伴随着女子一声惊奇的“咦”之后,他彻底没了意识。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仿佛见到了地狱的模样,无数人倒在他面前,尽是熟悉的面孔。   鲜血流成长河,刺激的血腥气扑了满鼻,令人不敢呼吸。   耳边是焦灼而绝望的声音。   “阿昭,你要活下去!你要记得,你的命,是昭国的人用血换来的,永远……也不要忘!”   “阿昭!快逃!”   那双手将他推出黑暗,身后有人不断在追赶。   他跑得很急,路边尖锐的石子将他绊倒,他的膝盖狠狠地磕在那石头上,伤口几乎可以露骨,鲜血顺着他的小腿滑落,黏腻的感受遮盖了令人麻木的疼痛。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停下,因为背后就是死亡。   这世间温暖和煦,有善意,有温柔。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背负着巨大的仇恨,日日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如同殉葬。   不敢回头,不敢停。   若不全力以赴奔向彼岸,便会坠落悬崖,万劫不复。   不断下落的失重感让他的心脏颤抖般地悸动,已经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他身子骤然一抖,想要从魇魔之中挣脱出来。   他略一皱眉,修长的手指动了一动,下一瞬,便睁开了双眼。   已经彻底入夜,室内昏黄的灯无声地染着,窗外几点疏星,让人辨不清时辰。 第六十七章 怎么不杀我   顾昭微微垂眸,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一瞬间便将眸色恢复了清明,脑中记忆的片段似是有些缺失,头也疼得厉害,唯独记得一张如同妖女一般的笑脸。   “醒啦?”一个女声响起来,话中似带着笑意,“你可能会有些难受,毕竟这东西只是个半成品,副作用比较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顾大人,给我做了试验品,你也不算亏。”   顾昭并未应声,只是垂眸扫视着自己。   自己被以五花大绑的方式绑在了一张太师椅上。   胳膊上是粗麻绳子,腰上是女子所系的双绮带,腿上或许是由于绳子不够了,应是那钓鱼的线缠绕了几圈。   至于手腕上,顾昭手指微动,感受到了如同丝缎一般的触感。   许是发带。   全身都被绑了个结实不说,结也系了满身,像是怕他跑了一般。   他轻轻挣了一挣,倒很紧实。   “这可是外科结,你挣不开的。”苏翎脸上漾起一个笑,大方地开口介绍道。   外科结?   倒没听过这样的名词。   这女子总是很奇怪。   他看了自己半晌,忽而抬起头来,一双墨色眸子望向苏翎。   苏翎心下泛起了些许紧张,下意识将手中的匕首晃了一晃,挺直脊背硬气地威胁道,“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别得瑟啊。”   他凝了她良久,面前女子的脸因为防备而变得生动起来,甚至有几分张牙舞爪的味道。   像一只试试探探的野猫,不温顺,爪子也锋利得很。   忽而一丝笑容从他的唇角蔓延开来,缓慢地晕进了他的眼底。   他那张冷峻的脸也因为这点笑意变得柔和了几分。   没有阴沉,也没有那份伪装的温润,看上去干干净净。   苏翎愣了一瞬,匕首折射的光映在他脸上,照亮了他挺拔昳丽的五官。   有那么一瞬间,苏翎想着,这男子若是谈个恋爱来玩玩,倒也养眼。   不过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在脑中停留了一瞬,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被美色诱惑,她连忙又握紧了几分匕首以示坚定。   “怎么不杀我?”顾昭笑容淡下去几分,开口问道。   夜色如幕,月黑风高,明明很适合杀人越货。   苏翎将那匕首在手中拍了拍,故作高深道,“我和你说过了我是神医,神医手中的刀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顾昭的视线定在她手中那把锋利的匕首之上,微微挑了挑眉。   感受到了他的质疑,苏翎面色尴尬了一瞬,转而将这刀收在身后,道,“我这不是因为怕你反抗吗?你太危险……”   话音未落,却听得男子接道,“知道危险……你还不谨慎些?”   苏翎本欲答,却感受到身周一阵飒飒风声扫过,室内的灯应声而灭,一片漆黑笼罩了整间内室,突如其来的黑暗让苏翎一时无法适应。   她一瞬间有些慌乱,哪怕知晓自己已经牢牢地将他绑在太师椅上了,眼下还是有些没由来的紧张。   寂静黑夜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顾……大人?” 第六十八章 顾大人,你不能恩将仇报啊!   “在呢。”   是他微哑的声音,很沉稳。   伴随着一阵微苦的檀香袭来,一声轻咳响彻在耳边,苏翎一瞬间只觉得大脑皮层都在微微发麻。   这可是外科结!绑了全身!   他……怎么可能挣脱开?   月光之下,顾昭掌心之中那扁平细长的刀片正在隐隐泛着寒光。   他似笑非笑道,“苏小姐未免太小瞧我。”   苏翎身子僵了一僵。   行,莽撞了。   低估了对手的武力值。   眼前的人挣脱了束缚,她根本就不是对手。   别说打架了,她连他的脚步声都特么听不见!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前所未有的快语速道,“顾大人——虽然我未给你仔细诊断过,但据我猜测你的病并非不治之症,平日里应当加强营养必要时可食用紫河车入药——”   “夜里若咳嗽严重之时多饮枇杷露可有缓解,川贝母枇杷叶南沙参茯苓化橘红桔梗法半夏五味子远志苦杏仁——”   “还有甘草生姜薄荷脑——”   “还有……我能让你多活五十年,真的。”   苏翎语气虔诚,见身侧的人没有反应,她闭了闭眼,又缓缓开口道,“我……刚才都没杀你,你是不是……也应该……”   身侧的人忽然动了一动,苏翎反应迅速地捂住脖子,扯开嗓子大声喊道,“你好歹是个朝廷命官,不能恩将仇报啊!”   身体紧张地绷紧,然而疼痛却没有如同想象之中那般到来。   似有轻笑在耳畔响起。   手背上是温润清凉的触感,和之前出现在她脖颈之间的触感相同。   “还你。”   苏翎怔愣地展了展手,握住了那冰凉的东西。   是簪子的形状。   这……明明都被她从他手上取下来了啊,他什么时候又拿在手上的?   房门外有提灯的光亮,嘈杂的脚步声响起,安若担忧地朝里间开口问道,“小姐,您没事吧?”   我有事啊!   苏翎刚要开口大喊,终归还是有几分忌惮,然而当她侧头的时候,却发现身周一个人影也无。   连那檀香气息也消失了个干净,就像是一场幻觉一样。   她怔了半晌。   “小姐?”安若在外间的声音越发焦急,人已经来到了门前,有想要破门而入的意思。   苏翎借着月光看了看这一地的狼藉,按了按眉心。   她叹了口气,换了个慵懒迷蒙的语气,佯作刚醒过来的模样,开口问道,“嗯?怎么了?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没什么事,你们回去吧。”   安若听见她的声音沉稳,这才放心了几分,又关怀了几句,才带着人退了下去。   苏翎待到人离开之后,才又点燃了灯。   心中一边暗骂一个朝廷命官的宅院安保竟然如此懈怠,一边叉着腰捡着地上那些绳子。   绳子和钓鱼线断开的边缘很齐整,显然是被利刃所切开,她咬了咬牙。   外科结他确实挣不脱,可人家手上有刀啊!   失策失策,刚刚应该搜搜他的身才是。   现在可倒好,浪费了她一瓶子的宝贝,结果还反过来被人占了上风。   她一边腹诽一边捡着,收拾得差不多之后,她瞧了一瞧这些东西,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看着这些绳子想了半晌,忽而凝眉。   她的……发带呢? 第六十九章 娘知道你上进!   苏翎皱眉沉思了半晌。   她应该没记错吧,她明明用那发带绑了他的手啊?   如今已经是深夜,天边启明星遥遥闪烁,苏翎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昏沉。   这副身子不如自己吃劲,熬到这般时候就不成了。   许是刚刚自己也吸入了些麻醉,所以脑子有些混沌吧。   苏翎摇了摇头,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了床榻。   ……   翌日苏翎睁开眼便已经日上三竿了。   梁语嫣从祈水寺回了来,她听闻安若说昨日翎儿梦魇,特意不许人去打扰,让她睡个好觉。   马上就是花朝宴了,全京的贵女都在一起考核,翎儿定是心中有压力,心神不宁才会梦魇。   孩子很担心这次考核,她也是明白的。   不过虽然她对翎儿没有什么要求,可是苏家毕竟是朝中的大家族,嫡女不参加花朝宴,那等同于明着抗旨,实在不合规矩。   便是她想宠惯着翎儿,也无法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她这次去祈水寺祈福,就是为了让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别的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她听闻侍女说小姐醒了,便也进去瞧了瞧。   苏翎揉揉眼睛,显然是没睡醒的姿态,笑着问候道,“您回来了。”   梁语嫣坐在床榻边,爱怜地抚过苏翎的发顶,看着苏翎眼下两轮乌青,眸色之中透出了几分心疼,道,“翎儿,你不要有压力,无论结果怎么样,娘都会欣然接受,不会怪你的。”   苏翎愣了一瞬,下意识开口问道,“什么压力?”   梁语嫣嗔怪道,“你莫要瞒娘,你近日不就在为那花朝宴烦忧着吗?你爹和我都不在乎这些,我们只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你也莫要在意旁人怎么看你,你是苏府的大姐儿,没有人敢瞧不起你!”   苏翎干笑一声。   ……差点儿把这码事忘了。   她清清嗓子道,“娘,我不害怕。”   梁语嫣面上挂上温柔笑意,有些不相信似的,问道,“真的?”   “真——”苏翎的这句话还没等说完,就听见一旁打扫房间的丫鬟一声惊呼。   未来得及反应,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一片。   苏翎愕然,古代人问个早安都这么隆重吗?   然而还没等她说话,安若就先抹起眼泪,哀哀戚戚道,“小姐,无论如何,您也不能寻短见啊!老爷夫人都这般疼您……您怎么能……”   一坨绳子出现在丫鬟们中央。   长短正好,粗细合适,上吊首选。   苏翎默了一瞬,咽了口唾沫。   ……昨晚太昏沉,忘把那些绳子烧了。   好家伙,这把洗不白了。   果不其然,梁语嫣的面色肉眼可见地一白,一双手紧紧攥住她的手,往日里的温柔气度都不在了,满脸都是惊惧和担忧。   “翎儿……怎么回事?”   深深吸了一口气,苏翎心中暗自骂了顾昭一百遍。   “娘……我昨晚上,睡不着,练……打结来着。”苏翎指着那堆绳子上的结扣,一脸真诚。   梁语嫣显然不相信。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握着苏翎的手道,“翎儿,娘知道你上进!可是咱们开窍晚些,娘又没指望你出人头地,你何苦这般要求自己!” 第七十章 礼服(1)   苏翎神色僵硬了一瞬。   上进这个词来形容原主……   要不是眼前是亲妈,她多少怀疑有点讽刺。   “就是拿个倒第一也没关系!你一样是娘的心肝儿宝贝!”梁语嫣未在意苏翎细微的神色变化,只满脸心疼地将苏翎搂进了怀里。   苏翎微怔。   她是个孤儿,从未有人像这样抱过她。   虽然这份爱并不是属于她的,可她眼下还是有些自私的贪心情愫。   “娘,您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说不定还能拿个头筹呢。”苏翎笑了笑,声音染上玩笑意,漫不经心而温和。   梁语嫣吃惊地瞧了一眼她,只当她在哄自己开心,嗔怪地拍了拍她的手。   能进一试就上天保佑了,这孩子可真是天真。   “拿不拿头筹娘都不在乎,娘就希望你好好的。”她温声道。   苏翎点头,表情乖顺。   她再三保证之后,梁语嫣的神色这才松下来几分,不过仍然有些不放心,拉着苏翎不断地和她说着,“翎儿,你爹和我真的不在意这些虚名的,你也莫要放在心上。人这一生,怎么都是过,女儿家所谓的那些才情无非就是择夫婿时得到些青睐罢了。咱们苏家的女儿又不指望嫁人出头,娘甚至巴不得你一生都不嫁……留在娘身边,多好。”   苏翎有些讶然。   在古代这样的封建社会之下,像梁语嫣这般心思的母亲,可以说几乎没有。   虽然她往日里软弱又善良,可这份疼女儿的心却是真真切切的。   刚到了这古代,苏翎本还担心,若是父母太封建古板,非要给她许配一个人家,抗争起来还是有些麻烦的。   可梁语嫣竟然是这般想法,想必是真的疼爱苏翎疼到了骨子里。   苏翎笑了一笑,点头称是。   外间忽然来了一个嬷嬷,看样子是老夫人院里的人。   自从那日风波之后,老夫人便一直在院中闭门不出,谁都不见,苏翎几乎都要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   那嬷嬷手中端着一个金质托盘,托盘上是一件精美的礼服和一些相配的首饰。   “这是花朝宴老夫人为大姐儿定制的如意锦缎裙,还请大姐儿不要嫌弃。”那嬷嬷客气地笑了笑,开口说道。   苏翎看了看那金质托盘上放着的暗朱红色长裙,看起来确实很是端庄稳重,刺绣亦十分精美,领口用细小珍珠勾勒而过,以金线穿起,精致秀美,却不张扬,十分适合出席重要场合。   苏翎心中正纳闷这老夫人怎么会如此好心,难道改邪归正了不成,便看到一旁梁语嫣的神色微微有些异样。   “这裙子……怎么看上去和去岁婉姐儿参加诗会时所穿的衣服有些相似?”梁语嫣微微蹙了蹙眉,抬头看向那嬷嬷。   苏翎挑了挑眉,仔细地看了看这衣服的制样,心中回忆了一番,好像……确实如此。   记得在书中,苏婉容去岁参加诗会的时候,便是着了一身暗朱红长裙。   原书中也没有吝啬笔墨,极尽赞美之词。   ——她身穿暗朱红色锦缎压襟撒花裙,端庄又大气,满身贵女气度,场中竟无一人想起,她只是苏家的庶女。 第七十一章 礼服(2)   苏翎依稀记得,还有这样的字句。   ——她一身红装,风华倾世。   ——她眼角眉梢都是矜贵,这一袭红衣惊艳了京都所有少年郎。   ——从此不知多少儿郎午夜梦回之时,魂牵梦绕的都是她纤腰束素的背影。   在原书的情节中,自那次诗会之后,苏婉容便在京中有了“第一才女”的称号,那一身衣装自然也让人印象深刻。   就连梁语嫣事到如今都还有着印象,更遑论旁人?   送衣服来的嬷嬷见梁语嫣眉眼间有迟疑,忙笑着说道,“哪里是?只不过老夫人觉着这朱红色抬脸儿,大姐儿肤色白净,定然相衬得很,便叫人做了这一身出来。婉姐儿当时穿得那一件哪里有这一件贵重,咱们大姐儿是嫡女,规格礼制上自然不同,夫人快别多心了。”   苏翎的视线扫过那嬷嬷挂着笑的脸,眸子轻轻眯起。   确实不同,或许是用针的不同,或许是图文花饰的不同,老夫人就算再暗中厌恶她,也不会明面上错了礼制。   这嬷嬷说得很对,这衣服也很是贵重。   不过无论如何,在这暗朱红张扬的底调下,旁人都看不出什么细节来,只会觉得和苏婉容曾经穿过的那一件十分相似。   一个名声不堪蠢笨粗鄙的女子和一个才名冠绝京都的端庄美人,若是穿了几乎一样的衣服——   旁人,会怎么看呢?   不必细想,苏翎便能想象到那些人鄙夷的目光和暗中的嘲讽。   原书之中虽未提及这红色衣装是老夫人所赠给苏翎的,但百花宴那日原主也确实欢欢喜喜地穿上了这件衣服,又成为了一次衬托女主的炮灰。   因得只是作为一个陪衬,原作者也并未多费笔墨,苏翎印象也不甚深刻,只记得是寥寥几笔带过,用旁人的语言来对比刻画了一番。   ——“这苏家大姐儿就是嫉妒二房家的那个女儿吧,像不像……东施效颦哪?”   “说的就是,她嫉妒人家不说,还是个学人精啊!”   “哪里是学人精?你没瞧见苏家大姐儿脸上那妆?人家有风骨呢,全京都也没一个人能画成这模样!”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原主她原本盛装出席,却灰头土脸地离了场。   不得不说,真是好一步诛心棋。   眼前的嬷嬷见梁语嫣皱眉,苏翎不言语的模样,连忙将那托盘呈递到苏翎眼前,笑盈盈道,“老夫人疼爱大姐儿,大姐儿你瞧,这领口上的蓝宝可是御赐的玩意儿,是天下稀有的好宝贝。老夫人一直没舍得镶嵌,昨日一见给大姐儿做的衣服却二话不说就拿了出来,想着大姐儿身份尊贵,没有人再能比您合适啦!”   苏翎听着嬷嬷口中的话,心下这才想明白为何梁语嫣明明都发觉了这两件衣服的相似,却仍然没有阻止。   原主是一个虚荣的小姑娘,一听说这蓝宝是御赐的东西,旁人都没有的,定然不管不顾地要穿这一身去参加花朝宴。   而梁语嫣又从来不计较大房的脸面,只见得苏翎高兴她便高兴,看她这般执着,定然也不会多加阻拦。 第七十二章 礼服(3)   苏翎笑了一笑,视线从那件衣服上移开。   眼前的嬷嬷神色有些吃惊,似在惊讶苏翎竟没有像往日那般垂涎于这衣服上的蓝宝。   “大小姐,您……不喜欢吗?”那嬷嬷试探问道。   苏翎笑容绵软道,“喜欢,祖母送的我自然喜欢。”   那嬷嬷这才松下一口气,笑道,“您喜欢就好,这可是老夫人的心意,若是您不喜欢,老夫人可会伤心的,老奴也不知晓该怎么回去交代。”   这话的语气便带了些道德绑架的意味了。   反正身为祖母的,衣服给你做了,蓝宝石给你镶了,你若是不穿,那就是不孝。   苏翎垂眸,唇边勾起寡淡笑意,缓声道,“多谢祖母。”   嬷嬷这才放心的回了明瑟苑。   待到她离开之后,梁语嫣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   “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苏翎温声开口道。   梁语嫣看苏翎脸上并没有执拗的坚持,才斟酌着开了口。   “翎儿,你别多心,娘也并非不想让你穿这衣服……只是你婉容妹妹曾穿过与这类似的华服,娘怕外间会有闲话……”   “闲言碎语而已,还能把人吃了不成?”苏翎面色云淡风轻,不以为意。   她不是原主,也没有什么劳什子虚荣心。   旁人愿意比就比去,她不在乎也不害怕。   苏翎心上还是记挂着那蓝宝石多些,瞧着光芒璀璨透亮圆润的,定然……能卖不少钱吧?   苏老夫人为了诱骗自己上当也算是下了血本,这样煞费苦心,自己怎么能辜负了她一番好意?   梁语嫣面色还是带着几分犹豫,她沉默了半晌,忽而看向苏翎,用商量的口吻道,“翎儿……要不咱们还是换一件吧?你祖母那边我去认错就是……”   苏翎一双眸子抬起来,平静地看向梁语嫣。   她一张脸长得乖巧,然而看人的时候却总是带着力度,仿佛能穿透人心一般,让心中的一切浮躁都渐渐归于平静。   梁语嫣微怔。   苏翎笑意不减,声音温柔而坚定,她轻声道,“娘,咱们不能一直躲下去呀。”   她语气浅浅淡淡,可这字字句句却如同重击一般打在梁语嫣心上。   “您说过,爹在边疆卖命,就是为了让咱们过上安生日子,可不是为了让咱们在这府上委曲求全的,咱们没必要接纳所有的不公,也不应该觉得理所当然。”   她拉着梁语嫣的手往前走着,清风徐徐从远处吹过,拂起她脸颊上的碎发。   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之上,长睫下是一片阴影,女子笑得从容寡淡,温和之中带着锋芒。   梁语嫣怔愣地看着她,由着她牵着自己。   前些日子便觉得翎儿和往日不同,可却没想到,这孩子竟连老夫人抱着什么样的心思都一清二楚。   她对二房多年忍让已经成了习惯,府上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她也从没想过反抗,为着便是一份家宅平安。   苏翎仿佛能看透她在想什么一般,笑道,“这样的和平,可没有意义。”   “至于这件礼服,旁人若愿意比,就让他们比去。我不怕比——”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掩住了苏翎剩下的那半句话。   她目光淡漠,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也没输过。” 第七十三章 宴前(1)   ……   西院知夏苑。   一个穿着淡黄色百褶长裙的女子徐徐走进了屋子,脸上笑容温婉。   站在她对面的粉衣女子福身给她行了礼,道,“婉容姐姐好。”   “晴晴不必多礼。”   苏婉容扶住她,二人一起坐到红木椅上。   她望向苏晴晴,眸色温柔,继续道,“我听闻贺小娘说你这些时日很是紧张,特意来看看你。”   苏晴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道,“我从前虽也上学,但终归不是和姐姐们一起,明日总是怕失了苏府的面子。”   “你莫要怕,祖母都知晓这些的,不会难为你的。更何况以你的才华,过一试还是不成问题的,这已经做得很好了——”苏婉容脸上漫上几分无奈的笑意,道,“还不知晓翎姐姐能不能过一试呢……”   苏晴晴虽然从前在府外便听说了苏翎不学无术,但是上一次在学堂却见得她似乎珠算很准,眼下也有些拿不准坊间传闻真假,听闻苏婉容提起,心中顿生了些窃喜与八卦之意,故作惊奇问道,“难道……翎姐姐过不了一试吗?”   苏婉容眼眸之中承装的尽是担忧,叹了一口气道,“或许翎姐姐近日勤学苦读也会有些许成效吧……”   说着说着她便摇了摇头,笑叹道,“我倒是说这些做什么?翎姐姐是嫡女,和咱们终归是不同的,哪怕她不学无术未来也定然能寻得好人家……不像我们,还要靠才华傍身……”   苏晴晴闻言,眼眸之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嫉恨之色。   不学无术,却又能过上富贵安稳的日子,凭什么这世间的好事都落在她苏翎一个人的头上?   她抬眸看了看苏婉容,抿了抿唇。   比起苏翎那凶悍又仗势欺人的样子,她是十分喜欢她这位婉姐姐的,为人端庄大方,才情出众,处事又温柔耐心,比起那个会对她动手的苏翎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她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可惜之色。   若婉姐姐是个嫡女该有多好,可叹造化弄人,偏偏最不成样子的人做了嫡女。   要她说,像苏翎那样的泼妇合该赶出府外,扔到乱葬岗里去喂野狗!   看着苏婉容有些黯然的神色,她忍不住开口安慰道,“婉姐姐,像你这般才华出众,明日定然能艳压群芳,她根本就比不过你!”   苏婉容慌忙掩住苏晴晴的嘴,四周张望了一番才道,“这样的话,怎么好乱说?若是让你翎姐姐知晓了,定要生气了!你不怕她打你?”   苏晴晴想起那日心中仍有些惴惴,不过还是咬着唇倔强道,“我怕她做什么,爹爹会护着我!”   苏婉容笑着叹了口气,拍了拍苏晴晴的手劝慰道,“咱们都是一个府上的人,要和气才是。更何况我哪里敢和翎姐姐比,祖母也十分偏爱她,甚至把御赐的蓝宝都镶嵌在了她明日的礼服上……我羡慕她还来不及……”   苏晴晴满脸震惊,瞪大眼睛问道,“御赐的……蓝宝?祖母怎么会……”   “毕竟她是大房嫡女,祖母自然待她和待我们不同些……”苏婉容温和道。 第七十四章 宴前(2)   苏晴晴眼中的嫉恨之色越发浓厚。   “罢了,这些也不是咱们该想的事儿,咱们只要安心做好大姐儿的陪衬就是。”苏婉容面色温和,徐徐说道。   苏晴晴心中却越发不甘,就算不说自己,婉姐姐都比她处处优秀,却要沦为她的陪衬!   就她那副德行和嘴脸,还有资格穿上御赐的蓝宝?   正想着,却又听到苏婉容开口。   “不过大姐儿那衣服真是好看,我有幸瞧着过一眼,那蓝宝真是耀眼夺目,像咱们这样的人怕是一辈子见一次也难……”苏婉容眼中流出淡淡的羡慕之意,继而柔声徐徐道,“不过大姐儿向来粗心,可别不小心将那衣裙弄坏了……我瞧着那礼服矜贵得很,若是被哪个粗手笨脚的人给糟蹋了,可就不好了。那蓝宝那般贵重,要是有个闪失,祖母定是要生气的。我过会儿需得去提醒提醒翎姐姐才是。”   苏婉容模样良善,满眼都是真诚的担忧。   苏晴晴闻言却微微一怔,她心中一动,垂了眸子下去。   矜贵得很……   她眸中闪过一丝暗芒,忽而开口说道,“婉姐姐,上次我得罪了翎姐姐,理应去和她赔罪的,这件事就由我去提醒她吧。”   “你去?”苏婉容似有几分惊讶,抬眸笑了笑道,“也好,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子的人,能够和气地相处自然是最好。”   苏晴晴掩去眼中那丝晦暗,笑着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是。   待到苏婉容离开,她的神色才慢慢冰冷下来。   想起苏翎曾经拿着竹条子那趾高气昂的模样,她心中就有压不住的恨意。   那样粗鄙不堪又不知礼节的人,如何能配得上陛下所赐的蓝宝?   她牙关紧咬,一双手在袍袖之中缓缓攥紧,双眸之中也透出了狠戾嫉恨的颜色。   ……   西院碧荷苑中。   被柳氏母女安插在知夏苑之中的侍女悄然前来回禀,苏晴晴已经暗中派了人前往东院。   这般隐秘的指派,定然不是为了提醒苏翎,而是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陷害。   “婉容,就算大姐儿穿了那朱红衣裙,丢面子的不也是她吗?你又何苦特意让苏晴晴去这一遭?”柳氏颇为不解,皱眉问道。   苏婉容沉默不言。   她想起当初苏翎去学堂不施粉黛的模样,那模样清秀可人,甚至看上去带了几分楚楚可怜,若是任由她这清纯样子出现在花朝宴之中,又穿上了镶有御赐珠宝的礼服,不知晓会被多少人瞩目。   她若真的穿上那镶着蓝宝的华服……保不齐京中会有些浅薄的公子看着她这般素淡清纯的美貌便暗中心许了。   “娘,我自有打算。”苏婉容笑容淡淡地道了这一句。   柳氏瞧着她那胸有成竹的模样,心知她已经计划好了一切,便也敛了神色,不再多问。   “大姐儿向来不学无术,又不懂规矩,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你又何必如此在意?”柳氏笑着抚过苏婉容的发顶,缓声安抚道。   苏婉容微微垂了眸子。 第七十五章 宴前(3)   不知晓为什么,自从那时湖畔一事之时,她总觉得苏翎仿佛换了个人一般,虽然还是像从前那般不懂规矩,但是……   她的言行举止之中总是带着不容人忽视的凌厉与强势,就如同骨子里所带着的一般,同之前那个唯唯诺诺的苏翎判若两人。   许是她的错觉。   不过,即便是她过度敏感了,她也绝不愿意给苏翎一丝一毫出风头的机会。   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苏翎在纯和苑之中的那整个衣柜之中,除却那些大红大紫的艳俗衣裳再就没有得体的了,若是这一件礼服被毁坏了,她就算不想也只能选择从前那些颜色张扬而泛着村土气息的服饰。   一想起苏翎从前那个样子,苏婉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几分讥讽。   那般不堪的样子,甚至不会有人再拿她同自己比较,只会觉得苏翎就是苏家最拿不上台面的一个女儿,甚至不配身为嫡女。   到那个时候,自己若还在花朝宴上大展身手,便会以不可阻挡的姿态闯入京都众人的视线。   从此旁人便不会只以苏家庶女的身份来看待她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原因。   最要紧的原因是——   就苏翎那个从乡下来的野孩子,还要同她穿相似的衣服,她怎么配?   苏婉容面上笑容温婉,唇角弧度却一点点冰冷下去,如同腊月深冬的雪,摸着软糯,却触骨冰寒。   她不是惯来喜欢得意吗?   她倒是要让她看看,在她苏婉容面前,她就算卑贱如泥也该自愧不如。   她所精心维护的面子与虚荣,全都是一文不值的东西,并且……能够被她轻易地踩在脚下。   花朝宴上,她定然要让她明白,就算她苏翎平白捡到了个嫡女身份,她也配不上这个位置。   苏家最耀眼夺目的女儿,只能也是只会是她,苏婉容。   ……   正值长夜。   夜幕之上繁星点点,清风徐徐吹散留云,洒落下盈盈月光。   允哥儿的病情这几日已经好转了好些,可以起身来做些活计了。   张嬷嬷也终于放下心来,瞧着同从前一样的允哥儿,心中是说不出的感激。   她已经守在允哥儿榻前好几日了,府中的活也一直耽搁着,由旁人来替着。   如今允哥儿快要好起来了,她也应该去做些事情了。   不过那些倒也不甚要紧,只是明日是花朝宴,她心中总有一些不安。   二房对大房明里暗里的欺侮她一向是看在眼里,只不过夫人不愿同她们计较,她一个作为奴才的自然也不会上赶子去得罪主子。   只是明日那花朝宴可是一个对女儿家至关重要的日子,出了半点差错都不行。   她有些担心。   夫人纯善,大姐儿又心思单纯,定然不会多加注意。   可她活过这么多年,这大宅院之中的风起云涌她是明白的,今夜总是要过去看看才能安心。   张嬷嬷这般想着,便朝纯和苑走了过去。   只是她始一打开那存放礼服的小阁的门,便见到里面有一鬼鬼祟祟的黑影闪过—— 第七十六章 宴前(4)   “什么人!”张嬷嬷反应极快,厉声喝了一句。   那身影在黑夜之中抖了一抖,利器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响彻在寂静内室之中,转身就欲逃走。   张嬷嬷二话不说反手就锁上了大门,嘴中一边骂着“看你还往哪里走!”一边去点上了灯火。   昏黄的灯光亮起在室内,影影绰绰间她瞧见了一个身着灰衣的身影正在费力的推门。   突如其来的亮光让那丫头的双眼传来刺痛感,刚眯了眼睛适应之时,便猛然让人揪住了后领子,不得动弹。   “好啊,竟然敢来私动大姐儿的东西!”张嬷嬷一边死命地抓着她的衣服,一边恨声骂着。   她一直是做粗活的,手劲自然比旁人大些,那丫头被她揪住了后衣领,竟是一动也不能动。   她边拉扯着她,边去室内点上了其它的灯。   小阁之中一时灯火通明,刚刚在黑夜之中的暗中破坏也终于无所遁形。   张嬷嬷本以为只是哪个手下不干净的小贼看中了大姐儿衣服上镶嵌的蓝宝,然而看到眼下这般情形,她却怔了一怔。   一把锋利的剪刀因为这丫头的不慎而跌落在地,作为始作俑者安静而嚣张地躺在那里。   满地都是破碎的朱红色布料,那原本精致而华贵的衣裳自那镶着领口的蓝宝开始,被以粗暴的手法剪了开来,领口所缀绣的珍珠洒落了一地不说,那矜贵而闪耀的孔雀羽线的边绣也被彻底地扯坏了去,只余几根错了股的线孤独地在空中摇晃。   就连裙摆上那大片大片的芙蓉花刺绣也被一记长长的切迹彻底割坏,华贵而繁复的花朵从花蕊一分两半,结粒绣的金线整齐地被切断,碎得惊心动魄。   满地狼藉。   这一看便知并非只想窃了那蓝宝,而是存心要破坏这件衣服。   “小贱蹄子!”   张嬷嬷气不打一出来,攥着她后领口的手一甩,便让那丫头跪了下去,一只手抡圆,直直地给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极重,声音清脆而响亮。   那丫头被扇得直接掀翻在地,嘴角甚至都流出了血。   她躺在地上愣了半晌,已然是被打懵的模样。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嬷嬷……”她哭着喊道,不住地给张嬷嬷磕着头。   随着她捂着脸转过身来,张嬷嬷这才瞧出她是谁。   她一双眉毛紧紧蹙起,声音又惊又怒,“琼花?你不是晴姐儿房中的人吗?!”   琼花跪在地上,惊惧的眼泪已经淌了满脸,她低着头,不敢看张嬷嬷。   张嬷嬷冷笑一声,道,“晴姐儿真是好大出息,来这府上还没待上几日呢,竟然就能做出这样自下台面的事!”   琼花不住摇头,绞着衣角,怯懦而哽咽道,“和我们晴姐儿无关,是我自己想要偷这蓝宝……”   “你莫要拿那些借口来搪塞我!若不是你主子的授意,你还有胆子做这种事?你如今这般维护人家,等明日就会被乱棍打死,二房连多瞧你一眼都不会!”张嬷嬷啐了一口,恨声骂道。 第七十七章 宴前(5)   琼花含着泪低下头去,一双手不住地发抖,不再说话了。   张嬷嬷最烦这种怯懦样子,狠狠瞪她一眼之后,走到了那礼服裙旁。   那裙子已经被彻底毁坏,回天乏术。   眼下已经近丑时,花朝宴当日各家贵女卯时便要入场,寅时就要起床。   只一个时辰的时间,是无论如何也修复不了这华服的。   张嬷嬷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此事无论如何也要告诉大姐儿才是,便喊了人将琼花带下去,关在侧阁之中。   琼花被人拖拽下去的时候一直哭喊,张嬷嬷拿了抹布一把堵了她的嘴,声辞严厉骂道,“你还想让全府的人都醒过来不成?!”   琼花眼底含泪,知晓挣扎和求情都没有用了,只得低着头任着旁人搜身,将那蓝宝搜了出来。   张嬷嬷手中握着这价值连城的蓝宝,心中暗道佛祖保佑,好说歹说没让这东西丢了去。   她缓步朝纯和苑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对策。   苏翎正睡着,便听到似乎有声音在轻轻唤她。   她在迷蒙中睁开眼睛,发觉天色还暗着,不由心下有些奇怪。   她披上外衣前去开门,看见张嬷嬷正一脸焦急地看着她。   苏翎有些惊讶,心中还以为是允哥儿出了事,刚要开口询问,却听得张嬷嬷开了口。   “姐儿……”张嬷嬷声音之中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坏事了。”   苏翎看着她手中捧着的蓝宝,又瞧见小阁那边亮起的灯,心下已经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谁做的?”她冷静问道。   “是二房三姐儿那边的一个丫鬟,叫琼花。”张嬷嬷有些咬牙切齿地答道。   若不是规矩在这摆着,她真恨不得将那丫头千刀万剐。   不过琼花毕竟也只是一个丫头,真正指使她的必然是苏晴晴。   谁不知晓花朝宴就是对京中贵女最重要的一次比试,一个外室女竟敢趁着这机会来陷害嫡女,心思这般歹毒,府中如何能留得?!   等到老爷回来了,定要给发落出去才是!   苏翎微微点头,心下已经了然。   若说苏晴晴一个人就有这样大的主意,她还真不信。   定然是苏婉容暗中递了什么有意无意的话过去。   原书中并没有这样的情节,想来是苏婉容如今连让她穿上这件衣服的机会都不想给她,是真的恨她恨到了骨子里啊。   真是心急。   苏翎唇边勾起微末弧度,带了些许寒意,她缓声道,“我去瞧瞧。”   说罢就要朝外走去。   张嬷嬷却忽然叫住了她,走到她身前,替她紧了一紧斗篷,关切道,“姐儿,夜里风寒,您别着了凉。”   苏翎静静地凝了张嬷嬷半晌,忽而有些动容,道,“您辛苦了,这么晚还想着为我盯着那衣服。”   “只是忽然心下有些不安……”张嬷嬷脸上却带着几分自责,她叹了口气道,“若是老奴能早些发现,也不至于……”   “是贼人有心。我都没想到二房竟连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嬷嬷更不必自责了。”苏翎温声道。 第七十八章 是她怯了   张嬷嬷微微有些吃惊,按照她想着的,翎姐儿若是知晓了这件事,定然会十分慌乱害怕,去同夫人一起商量对策。   然而眼下她却冷静到眼眸中几乎毫无波澜,声音也沉稳得很,在那日允哥儿病重之时,她便是这般模样。   脸上往日的玩笑意和狡黠顽劣都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能让人也跟着平静下来的镇定与沉着。   张嬷嬷不知晓苏翎从前的手便是护着旁人性命的,她也曾在无数个夜里被人叫醒,患者大多情况危急生死一线,多年沉淀下来的遇到任何事情都从容不迫,是一位医者的基本素养。   但她知晓,苏翎同从前不同了。   虽然不明白这份转变到底从何而来,但在这风起云涌的侯府之中,显然是一件好事。   她只觉得大房一向的弱势地位似乎悄然有了改变,而这个原本失去了主心骨的家好像也有了人来承担替代,让一切的事情都暗中有了改变,而这一次次小改变的累积下,命运的轨迹也就此转弯。   张嬷嬷这般想着,便把苏翎带到了那小阁之中,苏翎只瞧了那满地的狼藉一眼,便道,“穿不了了。”   眼眸之中没有半点的心疼和不舍得。   “那怎么办……”张嬷嬷交握着手,微微蹙眉。   她也知晓这衣服穿不了了,但是……如今又不能赶制第二件出来,姐儿往日里那些衣服又……   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天呐,怎么会这样?”   安若被这边的动静吵醒,连忙赶了过来,看了这一地狼藉满面惊恐,眼圈几乎都要红了。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小姐,都是我不好,没有看好这礼服……”   “事到如今说这些可没用啦,不就是一件衣服,不要紧的。”苏翎温和笑了笑,拉了她起身。   “可是,没有这镶嵌着蓝宝的衣服,小姐您还怎么和二房比……”安若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然而她的后半句所有人都清楚明白。   大姐儿本就没什么知识底蕴,自然不能和婉姐儿相较才华,前些日子大姐儿终于想开了不再化那些夸张又不体面的妆容,她们这些大房的下人们都暗自欣喜,想着至少自家大姐儿生得一张好容貌,定然能在花朝宴那日艳压群芳。   虽说如今国风开明,皇帝主张女子上学。   然而即便如此,坊间还是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闻。   这般的话,就算是花朝宴输了几分才华,也不算完全失了体面,也不会有太过分的有关苏家女儿嫡不如庶的传闻了。   苏翎则是笑了笑,眼底却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寒意。   “是她怯了。”她淡淡道。   安若愣了一下,没能完全明白。   张嬷嬷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苏翎。   若说此事背后没有苏婉容的参与,她也是不信的。   可苏婉容分明德才兼备长相又温婉大方,是世人皆知晓的才女,明明这就是一场必胜的较量,可是为何她还要故意行此陷害之举? 第七十九章 我自有打算   难不成是她害怕大姐儿抢了她的风头,所以宁可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行此下三滥的举动?   张嬷嬷微怔,她抬起头来看着苏翎,只觉得眼前的人分外陌生。   自从那日从皇宫回来之后,大姐儿仿佛只要站在一处便会成为人群之中的焦点,没有人能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她身上说雅非雅,说俗非俗,若一定要形容,便是这两者矛盾却又和谐地结合。   尤其是她那双眸子,看着又清又浅,如同一汪水,实则却一眼望不到底,那透亮的琥珀色更好像深不可测一般。   “怯者必输。”   在寂静的黑夜之中,苏翎淡淡开口笑道。   她喜欢比试,因为她那个原本在孤儿院辗转的人生就是因为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比试而翻了身。   无论是考核还是面试,苏翎都曾抱着一腔孤勇向前奔跑着。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自然不害怕任何失去。   如果说上帝是发牌手,同旁人不同的便是上帝从最初就没有给她任何牌,而是给了她抓牌的能力。   原本这个她不甚在意的花朝宴,在苏婉容这样执拗的搅合之下,苏翎倒觉得应该好好地去玩一玩。   要不然岂不是对不起她为自己花的这些心思?   “回去睡吧,我自有打算。”在一屋子人的惴惴不安之中,苏翎笑着开口说道。   “姐儿,这……”就算张嬷嬷已经见识过苏翎那言出必行的把控力,但现在情况这样不好,她还是有些担心,“姐儿,您的衣服都是从前那些……”   如今知晓苏翎和以前不同了,张嬷嬷出言提醒道。   “不也有些素色的衣服吗?”   “有是有……不过依照礼服规制的平日里却没准备过,咱们若是穿那素色衣服,多少有些不合规矩。”安若在一旁开口答道。   苏翎若有所思,开口问道,“府上可有白玉链子,要贵重些的。”   安若思索了半晌,点了点头道,“有的,夫人喜好白玉,平日里见到好的都买下了,奴婢记得……库房之中存着一条羊脂玉细链,是夫人送给小姐的,色泽极润,是贵重的上品。”   苏翎点了点头,开口问道,“将那蓝宝镶银,挂在那细白玉链上,一个时辰可行?”   蓝宝都是有固定的尺寸的,像苏府这样的大家,平日各种尺寸的银镶和金镶定然是有的,只是需要稍微调整一下即可。   安若点点头,道,“半个时辰就够用了。”   “那就照这样做吧,做好了拿给我就是。”苏翎道。   安若虽然不知晓她在打什么主意,但看着她沉稳的面色,心却安下去不少,也没有多问,照她所说的去做了。   一切嘱咐过之后,苏翎看着小阁之中的一地狼藉,道了一句不必收拾,便同张嬷嬷一起回了纯和苑。   “姐儿,那琼花已经被老奴扣下了。只是这件事或许只到晴姐儿这里就为止了。”张嬷嬷有些欲言又止。   苏翎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府中的老人,定然也能看出此事的不简单。 第八十章 她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   可苏婉容若是这般容易就露出马脚,哪里还配做女频爽文的女主?   苏翎微哂,不甚在意似的,“无妨。”   毕竟——   来日方长。   这一次,她只须得让苏婉容明白一件事就够了。   她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真的。   ……   苏翎只在榻上小憩了不久,天便露出了蒙蒙亮色。   陆续有侍女进来服侍她梳妆洗漱,苏翎在安若递过来的衣服之中选了一件最素的。   一身浅青色的缎裙身上勾勒着一簇洁白纯净的茉莉,几点儿花蕊是素青色结粒绣成,而妃玉色的包银线镌过身周,远处看过去,如同一条碧色清湖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虽说这衣裳十分素净,但苏翎却觉得无论是设计还是剪裁都用心而精准,倒不像一件原主那般的眼界能选中的衣服。   “这衣服,我怎么忘了是什么时候买的了?”苏翎佯装记不清的模样。   安若嗔怪道,“小姐连这都忘了?这不是少爷去年在您生辰时送您的衣服吗?”   苏翎恍然大悟。   若不是安若提起,她都要忘了有这么一个常年跟随苏云庭在外行军打仗的长兄了。   若这样说来就不奇怪了,这衣服端庄而素净,审美高级而雅致。   不过瞧着安若这小心的神色,想必这衣服曾经也没少被原主嫌弃。   “从前是我不懂,如今倒觉得哥哥送的这衣服真是好看。”苏翎笑容乖巧,缓声说道。   安若笑着应下了,道,“小姐能这般想就好。”   安若为苏翎挽了一个随云髻,配上这一身浅青清新而自然,原本略带沉重的颜色在苏翎身上却好像加了几分颜色一般,显得活泼了些。   “小姐真是好看。”安若瞧着铜镜之中,女子细软白嫩的一张脸上,杏眸湿漉如水,朱唇娇软,不由出声赞叹。   只是……安若看了看她这一身衣服,面上又带上了些许愁容。   “小姐原本穿那件朱红色华服可是能惊艳全场的,如今这件衣服虽好看,到底还是素了些,也不知晓陛下会不会怪罪。”安若抿唇说道。   更何况,小姐自前些时日起,就再也不化那些浓艳的妆了。   今日同意上妆却也只是让她给轻扫了下眉,化了个远山黛也就罢了,其余的还是几乎如同素面,只用了少许胭脂点了朱唇,抬了抬脸色而已。   这从前小姐当作宝贝一样的胭脂盒子,如今竟像是避之不及似的,打开一个都得细细研究一番才愿意使用。   所以这般素净的妆,比起那些世家小姐,自然还是太过寡淡。   安若脸上是藏不住的担心。   苏翎却浑不在意一般,妆成之后,便拿起了那打好的蓝宝石项链。   白玉细柱温润,串联在一起,最中间的部分悬挂着这浑圆而剔透的蓝宝石。   纯白与至蓝的两相碰撞,竟勾勒出极致宁和的美。   她缓缓将这项链戴在颈上,那项链在她雪白的脖颈衬托之下,越发璀璨夺目。   可正当安若惊叹之时,苏翎却忽然将那蓝宝石放入了领口之中,璀璨被隐没不见,只有一圈低调的羊脂玉链。 第八十一章 是娘该护着你才是   “小姐……您……”安若惊讶地看着她。   这蓝宝玉链可是唯一一个能够压一压场子的配饰了,小姐竟然还将这蓝宝藏了起来。   苏翎脸上挂上玩笑意,悄然道,“我怕被抢,世风日下啊——”   她眼尾扫过放着顾昭那块玉佩的盒子,抿唇笑了笑,大言不惭地正经谴责道,“有些人,连别人的玉佩都偷。”   安若愣了一瞬,显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然而看她亮晶晶的一双眼,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罢了,只要小姐开心就好。   门外忽然传来有些不稳的脚步声,内室的门被人推了开来,苏翎一抬头,便看见梁语嫣一张惨白的脸。   昨晚的事,苏翎特意没让人去打扰她,如今看她这幅神情,大约也是刚从小阁那边过来。   “翎儿……”梁语嫣声音都有几分不稳,几步走到了她面前,定定地凝着她这一身衣服。   苏翎回握住她的手,沉声道,“母亲放心,穿什么都一样的,这件事我们回来说。不过您瞧,我说过,咱们不能一直躲着吧?”   苏翎笑容软绵绵的,说话的语气也温和,可梁语嫣却觉得有些鼻酸。   她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从看到那满地的狼藉开始,她就明白了。   一直的不反抗换来的是不是和平与融洽,而是旁人不断的欺压。   原本翎儿该有的东西也会被旁人所破坏,夺走。   而那些人却不会有丝毫收敛,反而恨不得用尽一切力气把你踩到泥里去,最好永世不得翻身才行。   好像只有这样,她们才能过上舒坦日子。   梁语嫣紧紧咬着牙,就连握着苏翎的手也用力到颤抖。   苏翎安抚般回握住她,眸中颜色坚定而冷静,她轻声道,“娘,您放心,咱们不会一直受欺负,我会护着您。”   梁语嫣眼眶泛红,抬眸望着她。   视线模糊之中只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女儿竟然变成了自己最大的支撑。   云庭一直不在身边,她能忍则忍的态度却让翎儿受了这么多不公平的对待。   她心头坠坠着难受,喉间像火烧一般灼痛,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她轻声,“是娘该护着你才是。”   外间通传的人提醒着时辰,苏翎朝梁语嫣一点头,便随着下人们出了府去。   贺云薇在府外刚送了苏晴晴上轿,回身便正好遇见苏翎。   她也是近晨时才知晓苏晴晴做了什么,原因无它,只是因为琼花一直没回来,她心中怕得很,藏不住事情便同贺云薇坦了白。   贺云薇自然是斥她太过冲动,不过倒也没甚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二房这边有老爷撑腰,便是天大的事只要推到琼花身上不就完了,左不过一个手脚不干净被赶出府去,苏府里丫头有的是,算不得什么损失。   于是她看见苏翎的时候,心中也并未有太多不安。   倒是瞧她这一身素雅大方的衣裳,神色稍稍凝滞了几分。   苏翎站在那里素素而立,气质出众,哪里有传闻之中那个俗不可耐的人的半分影子? 第八十二章 不劳贺小娘费心了   她原本以为这苏翎偏爱大红大紫,若是华服被毁了,定然要寻一件颜色夸张又艳俗的衣服来匹配,谁知她竟选了这么一身素净的,衬得她那张脸倒是像出水芙蓉似的,惹人生厌。   贺云薇掩盖下眸中的不喜之色,转而换上一副担忧的神色,拿捏着酥软的声音道,“大姐儿怎么穿得这般素净,咱们苏府的女儿若在花朝宴上穿得这般简单,怕是会让人笑话的。大姐儿如今年纪这么好,合该穿些鲜亮喜庆的颜色,姨娘那里还有不少新裁的衣裳,大姐儿要不要瞧瞧去?”   安若在心中狠啐一口,这贺小娘是在这作践谁呢?   东院是没有衣服还是怎么,还要穿她一个外室女的?   更何况她想让小姐穿的,定然又是那些俗气不堪的金银,若真是穿了那些,那才叫人耻笑呢。   若不是昨夜她那个不知好歹的女儿将小姐的礼服毁了,今日小姐又怎么会穿得这般素净?   不过因为苏翎提前便同她交代了,这些事都回来再说,她也只能按下心中的怒意。   “不劳贺小娘费心了。”安若没好气地说道。   贺云薇的笑僵硬了一瞬,随即娇声道,“我可是好心呀。”   “多谢贺小娘,不过是我自己想穿成这样的。花朝宴旨在选才,不在比美,衣裳只是个陪衬而已,您说是不是?”苏翎笑着回道。   若是苏翎发了火,她自有一百个法子耍泼。   但贺云薇却没想到苏翎竟能说出这样识大体的话,在原地怔了半晌,只有喏喏的份。   就是这般口齿伶俐又语气温和的人才最是难缠,贺云薇绞了绞帕子,瞧着苏翎这一身清纯模样,心中就有些憋气。   她勉强笑了笑,道,“既如此,大姐儿就赶快上马车吧,妹妹们都等着你呢。”   苏翎应下,便朝着府外走去。   府外一前一后停着两辆马车,前面的那一辆比后一辆稍微多了些许流苏缀饰,显然是为苏翎这个嫡女准备的。   而苏婉容和苏晴晴却同乘一辆,候在后面。   听见了有人前来的动静,苏婉容佯作不经意地掀开了轿帘,遥遥地望过去。   原本按捺不住上扬的唇角在看见苏翎的那一瞬间骤然僵硬了几分。   她脸色微变,同苏晴晴一起下车行礼。   抬起头来,明知故问道,“大姐姐怎么没穿祖母送的那套衣裳?”   苏翎瞧了瞧她和苏晴晴的衣着。   她穿了一身桃粉色拢纱长裙,颜色并不艳丽,却如同春日桃花般鲜嫩,虽说眼下这日子穿纱裙还是有些冷了,不过显然苏婉容并不在意这些,袖上薄纱所罩的半截藕似得手臂若隐若现,更显动人。   而苏晴晴则是穿了一身宝蓝色立领绮带长裙,下摆绣了朵朵荷花,粉嫩娇艳,虽说也端庄漂亮,比起苏婉容却还是有几分艳俗。   不过这二人身上所着,都是绣工繁复,金线相缠的衣裳,光是摆在那里,就足够富贵明艳端庄大气,参加这样隆重的宴会再合适不过。 第八十三章 花朝宴(1)   相比之下,苏翎身上所着确实寡淡了些,倒不像是去参加宴会,而像是春日里闲来无事打算出行游湖的官家小姐。   面对苏婉容的疑问,苏翎大方地笑了笑,坦诚道,“被人毁了。”   苏婉容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心中一惊,而苏晴晴更是不可控制地脸色一白。   然而苏翎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面上只是笑着叹息了一声,好像并不在意一样。   苏婉容越发摸不到她的心思了。   半晌后,她又开口道,“可是大姐姐穿成这样参加宴会,若是旁人不知晓,还以为是我苏家女儿无礼呢……怎么不穿些鲜亮的红色,大姐姐就穿那些艳色才好看呢。”   苏婉容笑容温柔,满脸真诚地说着,还一边握上了苏翎的手。   苏翎不动声色地拂开了她的手,笑笑道,“不是还有你吗?妹妹才名远扬端庄大方,定能把我失的这点面子都找回来。”   她这话说得温和,可苏婉容却莫名觉着刺耳,直到苏翎已经上了马车,她才回过神来。   明明她今日已经穿的这般素淡,照理说不会抢她的风头,可她看着她那模样,心底还是忍不住爬上嫉恨来。   她微微咬牙,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和下来。   她万万没想到苏翎会弃曾经那些大红大紫的衣裳不用,反而选了一件最素的。   不过不管苏翎出于什么心思,她今日穿成这般去参加宴会,都是一件蠢事。   她若以为素净雅致便能勾得旁人目光了,那可是大错特错。   花朝宴有花朝宴的规矩,这样随意地出席,是对陛下的不敬。   陛下随时都可以问罪,到那个时候,她就要看看,她还能不能得意得起来!   ……   马车徐徐行驶着,不久之后便到达了皇城。   历年的花朝宴都是在皇城之中举行的,一般是在一向用来举行仪典的朝凤台。   朝凤台位置广阔,容得下许多人做看客。   台上还有一处空阁,便是专为皇家人士准备的。   据说今年,皇帝也会前来观礼,看一看到底是哪家的女儿最为出众。   参加花朝宴的女儿们到了之后,便会被宫中的嬷嬷先引到西侧殿去等候,待到众位宾客到的差不多之时,再一同引到朝凤台前。   苏翎她们在西侧殿的官道旁下马车时,便有垂着眸子的宫人上前接过代表身份的花签,一路不言不语地引着她们前行。   皇宫之中庄严肃穆,官道旁是朱红色的宫墙,偶有厚重的焚香气从四处飘过。   各家女儿都不自觉地垂眸敛目,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生怕被人挑出一点错来。   唯独苏翎四下里张望着,走路也毫不避讳,反正旁人向来觉得她不守规矩,若是稳重了才是奇怪,还不如趁这机会仔细瞧瞧古代这建筑。   真别说,确实比故宫瞧起来还要漂亮些。   另外,宫装也十分好看。   引领她们的婢女宛若一个没有感情的引路机器,对她们这些小姐也是不闻不问的态度,就连脸上挂着的严肃表情都好似从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的一般。   这般严肃的态度让这些世家小姐们都很是紧张,有的甚至走走路腿就开始发抖。 第八十四章 花朝宴(2)   苏婉容悄然抬起眸子来,心中多少带了些不怀好意的期待。   她是自幼就常随父亲来宫中的人,自然不害怕这样的场面。   可是苏翎是从乡下来的,她可从未见识过这般肃然而规矩的地方,眼下一定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儿们一样,吓得腿都直打转儿吧?   然而她的头刚抬起来,就愣住了。   苏翎正悠然自得地走在这官道上,如同在自己家后院散步一般。   左瞧瞧右看看,不过眸子中和旁的贵女眼中暗自的崇敬和艳羡不同,她那眼中……是考究和探寻。   像是在暗中做着比较。   苏婉容一时觉得眼前有点儿发昏。   她是疯了不成?   竟然在同皇宫之中的建筑做着比较,她哪里来的资本?   难不成她在乡下见过?   讥诮的笑意出现在苏婉容的唇角,她摇了摇头。   她哪里会有这样的见识,定然是强装出来的,过一会儿面了圣就该露出原本面目了。   一众贵女随着宫中的婢女缓缓前行,穿过不长的宫道便到达了西侧殿。   西侧殿朱红雕花的大门敞开,两侧站着面色恭和的老嬷嬷,来迎接这些世家小姐。   殿内燃着清甜的百合焚香,藏青古铜鼎上的金蟾嘴中正吐着潺潺流水,临窗的一张紫檀雕虬案上放着一只精致的窑花瓷瓶,其中插着几枝早白梨花。   “请各位小姐在这里等候准备着,半个时辰后依照次序入场。”一位领头的老嬷嬷脸上泛起和气笑意,声音沉稳。   各家小姐应下以后就开始各自准备了。   有的拿出了妆粉和胭脂,有的则是拿出了诗文册子,想要再复习一二,众人脸上都是紧张的神色。   苏翎寻了个位置坐下,服侍的宫女给众人上了茶,苏翎端起茶盏来啜饮了一口。   嗯!   不愧是皇宫之中的茶,就是比苏府的要好喝些啊。   苏婉容不知何时也坐到了她身边来,侧过头关切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带上了些许担忧,她轻声问道,“大姐姐可将婉容送给你的诗集背下来了吗?”   苏翎放下茶盏,唇边勾起寡淡笑意,远看甚觉亲切,近看却觉一片空白。   苏婉容微怔,却听得她说,“妹妹好意,我自然不能辜负。”   苏婉容回过神来一笑,神色肯定道,“大姐姐若是将那诗集和画册上的内容默下来,一试定然能够通过,大姐姐就放心吧。”   苏翎点点头,又漫不经心地笑问道,“真的吗?可我瞧着那洛慈的水平似乎也不如我啊。”   她语气十分随意,却让苏婉容的神色僵在了脸上。   她只觉得一阵头疼。   她长这么大以来,似乎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苏翎可能是她所认识的人之中,最没有自知之明的一个了。   她瞧着苏翎恍若无事一般,还持着茶盏一边吹着一边啜饮着,眼底的嘲讽和嫌弃几乎就要藏不住了。   “大姐姐……”她勉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洛大师可是个隐世大家……大姐姐您接触诗歌不多,或许不懂这个中的品鉴……” 第八十五章 花朝宴(3)   苏翎则是微微皱眉,似笑非笑看向苏婉容,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被称之为大家的吧?”   她所活的那个朝代,文化瑰宝历史精粹数不胜数,就算她不是钻研汉语言的,但历经多年高等教育之后脑海中少说也镌刻着数千首诗词。   和古代圣贤所传承下来的文化相比,洛慈所写的那个薄薄的册子实在是有些相形见绌。   然而她这番漫不经心的姿态在苏婉容眼中却是不知好歹。   便是从小就知道收敛神色隐藏情绪的她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微微张大了嘴,眼眸之中承装的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谁给苏翎这样的自信?!   竟然连一个文人大家都敢质疑,她知道写出这些诗词来有多难吗!   没文化的人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苏婉容微微垂了眸子,掩盖住眸底的鄙夷之色,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道,“大姐姐,虽然您不懂诗词,但妹妹我还是懂得的。这位大家的诗作确实出众,只要是有些学识的人,都能看得出的。”   苏翎笑了笑,佯作未听懂她话中的嘲讽,点了点头。   苏婉容这才松下来一口气,同时心中还不由得暗想,同没见识的人说话可真是费力。   和这样的人动脑子打交道,都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虽说这侧殿之中休息着的世家小姐们大多都在顾着自己的衣着和仪态,不过也有几个走过的小姐瞧见苏婉容,并且热情地同她打着招呼。   苏婉容在京中的才女名声可甚为响亮,这些官阶低些的小姐们对她多少有些讨好的意思。   苏婉容也纷纷姿态端庄大方地回应着,规矩礼仪丝毫不错。   不免也有人注意到苏婉容身周坐着的女子。   这女子虽生得好相貌,可是这穿着未免太低调了些。   她们都听闻苏府二房近来有一外室女进了门,同时也带进来了一个女儿。   这外室的女儿和苏婉容虽说都是二房的庶女,但是究其根本还是很不相同的。   那苏婉容的母亲是府中的贵妾,好歹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而外室女的身份多多少少都带着些为人不齿的成分。   所以参加同一个花朝宴,穿着低调,不敢抢了苏婉容的风头也是应该。   这么一想,大家便都在心下确定了那位一直在垂眸喝茶的女子身份,定是那前些日子被迎回府的外室的女儿!   想清楚这一点后,这些贵女眼中都染上不易察觉的不屑和高傲。   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有这么一个低贱的身份,可是一生都翻不了身啊。   正巧此时引领众位贵女的嬷嬷走了过来,按照众人的花签排好顺序,准备安排她们进场。   苏翎才被一旁的嬷嬷叫过去,身后一直凝着她身影的女子便侧过头和旁边的小姐妹议论道,“这就是苏府那个外室的女儿?穿得这般素净,一看就是外室的女儿,小气!”   “可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勾引谁呢!那王公贵族就算被她那张脸蛊惑了,还不得心下计较她这外室女的身份?” 第八十六章 花朝宴(4)   说话的这个女子正是礼部侍郎白全的女儿白落微,她的家世虽不能和顶上流的去比,但也足够站得住脚了。   她也向来高傲,本是瞧不上这外室女的,但看她举手投足之间有着和旁人都不同的气质,那浅青色的长裙穿在她身上也格外妥帖,心中不知怎得就多在意了几分,甚至生出了些许嫉恨来。   不过到底……只是一个外室女而已,没有什么可在意的。   她微微扬了扬下颌,高傲地转过身,准备着自己的次序。   贵女们在嬷嬷的引导下入场时,朝凤台四周已经坐满了人。   台上的空阁自不必说,长而薄的帷纱铺下,四方的紫檀木案上放置着各种时令瓜果,金质的瑞兽貔貅和银璃球作饰,高大的花囊之中各色娇花色彩斑斓,阁上檀木椅横陈,所坐着的都是千金贵人。   最中央的座位盘龙围绕,居高临下,虽然外间的人没有一个敢抬头直视,但都能隐隐感受到不容侵犯的威严。   朝凤台下则是各家权贵的夫人,有手握诰命的,也有将门之后,她们经历过半世的沧桑,在大宅院之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身上的气度都温和而不失凌厉,光是坐在那里瞧着场中,就足够让人心惊胆战。   各家的老爷有的忙于政事,有的不愿意看这些女儿家的比试,来的人倒不多,唯靠自己夫人撑着场面。   随着嬷嬷入场的贵女们不少已经露出怯色,面色煞白,额上也沁出了薄汗,连精心化好的妆容都给晕花了。   两只手分明交叠在身前,却觉得怎么放都不对,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给府上丢了脸。   尖声细嗓的太监们随着贵女们的步入,不断通传介绍着。   他手上的花签是被交混好的,为了防止再接下来的考核之中有人暗中传递答案,故而入座的顺序都是随机的。   “镇北将军嫡长女付承雪——”   “礼部侍郎嫡次女白落微——”   “户部尚书嫡幼女洛晗萱——”   “镇北将军庶次女付知寒——”   “大理寺卿庶长女苏婉容——”   ……   漫长的介绍之后,人们终于听见了这个响彻京都的名字。   众人纷纷抬眸,只见一身着薄纱桃粉长裙的女子徐徐走入场中,面上还挂着得体的微笑,举手投足间半分差错也没有。   “这个就是诗会上夺魁的那个女孩儿吧!”   “是啊,你瞧瞧人家,不光有才情,就连这姿态也是半分毛病也挑不出来!”   “唉,只是可惜是个庶女呀……”   “庶女怎么了?苏府二房如今柳氏一人独大,若是生个儿子下来,未来会抬正也未可知呢……”   随着人们的议论,不免有人将目光转向了苏府的坐席。   柳氏虽说不是二房夫人,但作为二房掌家之人,自然也是有资格出席这花朝宴的。   似乎是感受到了旁人带着艳羡的目光,她微微抬了抬下颌,双手拢成端庄模样,面上笑意温和,很是欣慰地看着场中。   与此同时,她还不忘用余光轻瞟坐在她身侧的梁语嫣。 第八十七章 花朝宴(5)   让她有些失望的是,梁语嫣并非同旁人一样望向她,而是神色淡淡地瞧着场中,似乎与往日里的神情都不一样。   柳思娴唇边微微勾起弧度,大姐儿的礼服刚被破坏,梁语嫣想有个好心情都难啊。   正想着,只听得太监一声尖细的通传,“辅国将军嫡长女苏翎——”   这些权贵夫人所坐的席位一时之间扬起了轻微的议论之声。   各家夫人们纷纷相视一笑,眸中都带了几分不怀好意的嘲讽。   “这苏家大姐儿,可是好相貌啊……她向来偏爱浓艳些的妆容,想来定能艳压群芳!”   “苏家教养出了个苏婉容,却不知怎会教养出个苏翎,庶女都这般知礼仪,倒是嫡女逊色了些啊……”   “毕竟是在乡下养大的,也不能太过苛责吧?”   “我倒觉得,苏家二房那姐儿像是嫡女气度哩……”   在众人议论声中的梁语嫣面色十分平静,就连陪侍在一旁的安若都要沉不住气了,也不见她神色有异。   她一直冷着的眉眼泛上一点儿柔,瞧着苏翎会走出来的方向望过去,轻声自言自语道,“我们翎姐儿,就是最好的,谁都比不上。”   而朝凤台前的小阁上,一直微垂着眼的皇帝听见这一声通传却是轻轻抬起眸子来,缓缓地转着手中的玉扳指。   在皇帝身侧坐着的清和长公主将皇帝的反应尽收眼底,眼眸之中却闪过了一丝厉色。   就是这个女子在临安湖旁将柳诚骂了个狗血淋头,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也是这个女子当街闯入了顾锦和的马车之中——   真是个小贱蹄子!   她怎么敢勾引锦和?   她手中的帕子缓缓攥紧,定定地看着那女子会走出的方向。   她倒要看看,今日她又能是个怎样的亮相。   据说是一个乡下来的姑娘,这么多大人物的场面,定会吓傻了吧?   场中气氛一时静寂。   坐在一旁的三皇子微哂,他撑着下巴看向场中,一双令人惊艳的桃花眼微微上挑,似笑非笑。   “锦和,你猜猜,今日这女子是会穿红还是粉啊——”   他的声音倏然停顿。   在众人或嘲讽或憎恶的目光之中,苏翎缓缓走了出来。   浅青色缎裙,素白烟罗纱,裙摆上是团团簇簇的茉莉,随着她步伐的迈动,竟像是盛开在她脚下的一般,随着清风微微摇曳。   绾着的随云髻上一根玉簪攒心而过,坠着摇晃的云丝流苏。   流苏下是一张娇俏的脸。   白软干净,似是未施粉黛,然而即便如此着这一身浅青,在这场中也丝毫不逊色,反而似乎压过了所有明艳的颜色,让他们都甘心沦为陪衬。   因那少女的脸,撑得住玉,也撑得住浅青,实在是……美得惊人。   这少女只十五六,五官尚且带着娇憨,说是绝色倒也夸张,但就是无法让人将眼移开。   无论是她清透如水的琥珀杏眸,还是她微微上翘的杏橘含珠唇,都足以让人的视线停留,且是——   京中众人从未见过的容颜。   “这……是苏家大姐儿?!” 第八十八章 衣裳(1)   一句话便让四周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席位上的众位宾客面面相觑却又鸦雀无声。   宣读次序的太监显然也怔愣了一瞬,不过他知晓这次序必定不会有错,很快就按下了心中的惊讶,抬手相引。   四周的人由这太监动作而在心下确定了苏翎的身份,那份死寂渐渐被打破,被惊疑的哗然所取代。   “这怎么可能是苏翎?”   白落微听得身边有人这样惊呼一句,下意识就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凝滞在半空之中,原本看好戏的神色陡然僵住,变成了满目的错愕。   她惯来知晓苏家大姐儿是一个爱浓妆艳抹又穿金戴银,生怕旁人认不出的粗鄙女子,每逢重大场合必定出丑,看她的笑话几乎已经成为贵女圈心照不宣的习惯了。   可是眼前这个穿着素净清雅的女子……   不是苏家那个刚入府的外室女吗?怎么会是苏府的那个大姐儿?   不光她脸上是这样不可置信的神色,在她周围的那些贵女也是一样,甚至忘记了应该在皇帝面前维持端庄的样子,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已经站在花朝宴台前的苏婉容定定地看着苏翎走出来的方向。   她脸上没有半分她所期待见到的张惶和恐惧,反而行走的十分自然。   虽说那交叠的手并不完全依照礼制,步子也不能算作端庄,可全场的人都被她那一张脸吸引了去,哪里有人去在意这些细节?   她紧紧咬了咬牙,眼底漫出的颜色不自觉地染上妒意,恨不得现在就让所有人都看清她不学无术的草包模样。   就算收拾得再清婉,也不过是花瓶一个罢了!   花朝宴台前的世家小姐们一时脸上神色各异,但大多都是暗藏嫉恨与冷眼,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高台之上的贵人们不由得也多注意了这场中的女子几分。   虽然这苏翎举手投足之间并非是旁的世家小姐那般端庄而规矩的模样,可她眉眼之间却比任何人都要从容大方。   虽长了一张娇美的脸,身上却没有矫情扭捏的作态,她在这些人或质疑或嫉恨的目光之中徐徐走来,没有惧怕也没有躲闪,端的是沉稳,自然,不卑不亢。   若非要形容的话,竟像是披甲挂帅的女将,柔软温和的外表下自带一身凌厉盔甲,旁人算计不得,也惹不得。   看着绵软,却带着刺。   是生来就该成为焦点的人物。   可这苏家大姐儿左不过才十五六岁的模样,哪里会有这样的心气?   阁上众人脸上多露出些许惊奇之色,不由多看了这少女几眼,然而坐在皇帝身边的清和长公主眉眼间却骤然阴鸷。   旁人或许不知晓这女子是个什么心思,可她却晓得!   不就是想在这人人都穿着艳丽的百花宴上故意选了这素净颜色,把自己打扮的如同初发芙蓉,显得自己清新脱俗又与旁人不同,故意博得众人的好感吗?   看着好像清清纯纯的一个,实际上却是心机最深的女子!   她定是想要勾引锦和! 第八十九章 衣裳(2)   不过无论她出于怎样的心思,她未免都把这宫里的规矩想得太过简单了。   清和长公主唇边勾起一丝极冷的笑意,忽而在高阁上睨着苏翎居高临下地开口道,“苏翎,你好大的胆子!”   她这一句话斥得突兀,周遭本还有隐秘的议论声,却在这一句带着威严的话语前倏然住了口。   四下静极,就连周遭用来装饰的流水似乎也因为这冷寒的气氛凝滞了几分。   世家小姐们纷纷交握着手垂眸不敢言语,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位清和长公主是当今皇帝最小的一个妹妹,皇帝向来对她十分宠爱,有求必应,也就养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不光骄纵,为人还十分狠戾。   在这宫中,但凡有一个人忤逆了她的心思,便是一个死的下场。   不仅如此,这位长公主似乎还对顾大人十分青睐,皇帝曾经也有赐婚的意思,但不知晓中间经历了什么原因,后来又被搁置了。   不过尽管并未成婚,这位清和长公主似乎也把顾大人视作了囊中之物,多年来倾慕顾大人的女子不少,不过拜她所赐,大多非死即残,要么就是毁了容,再也无法见人。   总而言之,没有一个人有好下场。   台下的世家小姐皆心下惴惴屏气噤声,而苏婉容却想起了一件事来,不禁莞尔。   此前苏翎被父亲追打之时似乎就是持着顾大人的玉佩回来的,那清和长公主手下势力不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定然不会不知晓此事。   就凭着她对顾大人的倾慕,今日苏翎,也是凶多吉少。   谁叫她不听自己的劝呢?   苏婉容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暗芒,唇边噙着笑缓缓低下头去。   勋贵席上的夫人原本还带了几分不可思议望向梁语嫣,如今却是满眼嘲讽了。   梁语嫣面色微微有些泛白,手指紧紧攥着,随时准备着代替苏翎回这位长公主的话。   那在一旁念着次序的太监见苏翎半晌没有答话,眼眸之中似乎还有几分不确定,心下不由有些着急。   这孩子,不会是不认识清和长公主吧?   他暗自捏了一把汗,只得在一旁道,“放肆,哪里学的规矩,听到长公主问话还不赶紧答复?”   苏翎这才心下了然,福身行了个礼后和声答道,“臣女不知哪里冒犯,还请殿下明示。”   清和长公主冷哼一声,显然对苏翎这四不像的礼仪规矩很是嫌恶,半晌后才提起清冷的嗓音缓缓道,“今日是花朝宴,所有世家小姐都需着得体的礼服。你是苏府的嫡女,却穿成这般素淡模样,是对陛下的不敬!”   她顿了一顿,一双凌厉的凤眸缓缓上挑,露出极冰寒的颜色,宛若一把利刃一样尖锐。   她朱唇勾起冷漠弧度,笑了一笑,缓缓道,“难不成苏家大房如今长进了,想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公然打皇室的脸吗?”   这话语气极重,场中包括那些见过大场面的勋贵夫人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或许这苏翎原本是有些女儿家的小心思,可眼下这罪名……可就大了。 第九十章 衣裳(3)   皇帝垂眸不言,只轻捻着手中佛珠,似乎并不打算参与到这一场争执之中。   正在众人纷纷心惊胆战之时,却又听得清和长公主忽而又换了个巧笑嫣然的语气,言辞间的凌厉褪了个干净,她朝着一旁道,“顾大人平日里最是知晓这些礼仪,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阁上的皇室众人早已对这一幕习以为常了,不由将视线转向顾昭。   坐在太子和三皇子身侧的男子今日穿了一袭暗朱红蟒纹朝官服,听见长公主问话缓缓起身,不疾不徐,神色从容恭和。   他身材修长,容颜俊美昳丽,在金相玉质的皇室众人之中也显得格外出挑,然而那双眸子却好似被一团黑雾所遮掩,沉如京都长夜,让人看不清其中所蕴着的风云。   此刻,他轻扫了一眼台下那女子,眼中无波无澜,覆舟一般的薄唇轻启,淡淡道,“确为失礼。”   清和长公主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饶是这女子费尽心机,不还是没能入半分锦和的眼?   三皇子微微侧过头,锐利的一双眼直直地盯着清和长公主,唇边勾起笑意,压低了几分声音,漫不经心地对顾昭说道,“锦和,怎么也不怜香惜玉些?是不是该为这女子说句话?”   那旁的太子听见,转过头来,似是很不喜三皇子和顾锦和攀话的模样,看着他那不怀好意的神色心中就一阵厌恶,忍不住掷下一句道,“你若喜欢你去说就是。”   三皇子将手一摊,神色慵懒,眼眸深处带着冷漠,道,“我可不敢得罪她,还是锦和合适些。”   二人争执之中,顾昭缓缓垂眸,看了一眼场中那神色自若的女子,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殿下放心,她应当是不需要臣为她说话的。”   场中女子面色坦荡。   眼下全场的人都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她的请罪。   清和长公主为她所安的这个罪名可不小,如今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怕是整个苏家都会被她所连累。   清和长公主更是眸色如刀,极为凌厉地凝着她看。   “殿下误会了。臣女虽然今日着简,却并非不敬,而是有缘由的。”苏翎平静地答道。   清和长公主本以为她会被吓破了胆子,不住磕头求饶,然而她却是这副平静样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些怒意来。   “你还敢狡辩!来人——”她一声高喝,一对柳叶眉横立。   然而话音未落,却见得一直未开口的皇帝缓缓抬了抬手。   清和长公主的话语噎在喉间,半晌才将脸上的怒意平息下去。   她就算平日里再无法无天也不会愚蠢到去忤逆皇帝的意思,只得半带撒娇道,“皇兄,锦和都说臣妹说的对了,怎么您还要饶过这个女子吗?”   她想着,犯了这样的规矩,就算皇帝考虑苏家势大,最不济也是要将苏翎逐出这花朝宴的,从此往后,她身上自然就背了污点,倒也不算轻罚。   然而却听得皇帝在上座幽然开口,“你说有缘由,那便说来听听。若是说得不好,可就是欺君。” 第九一章 反击(1)   皇帝说这句话的神情虽然好似带着些许笑意,但语气却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威压,那是帝王与生俱来的威慑力,尽管说出的话漫不经心,却言出必行。   在场的那些世家女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尽管最初确实是抱着让苏翎出丑的心思在玩笑议论,然而眼下感受到了这凝重的气氛,纷纷都吓白了脸。   若真的成了欺君,那岂不是要有牢狱之灾?   在远处看着这一切的江淮暗自凝眉。   她虽然被特赦不必参加花朝宴,但今日也是抱着凑个热闹的心思前来了,谁知竟碰上这样的事。   皇帝确实给了她机会,但这机会的背后代价就是死路。   如今……只希望她不是在信口胡说吧。   与旁人的紧张不同,苏翎粲然一笑,神色坦荡,道,“臣女不敢。”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正色了几分,原本的笑意尽数收敛,她认真地抬眸说道,“臣女父亲前些日子为家中来了信,信中偶有提及边塞生活,为了平定战乱,数不胜数的英雄儿郎战死疆场身殒黄沙,他们生活条件艰苦恶劣,甚至连尸首都不能运回京都,只能草草埋没在北疆黄土之下。那时臣女便想着南昭儿郎的现世安稳与岁月静好,都是边疆英魂用厮杀和鲜血换来的,很是动容。臣女一介女流,不能投身沙场之上为国捐躯,却也觉得从前那般奢靡度日太过羞愧,实属不该。”   “父亲在信中赞陛下开明贤德,体恤边疆儿郎,常常慰问,并且教导臣女作为苏家后人,也就谨记陛下教诲恪守本分,既然身在京都享受着这太平盛世就该心怀感恩,忆苦思甜。故而臣女才在今日自作主张,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苏翎站在场中,浅青色的衣裙被风徐徐吹起,风口的落花打着旋儿落下,落在她的鬓发之上。   少女眸色清明,声线沉稳,每一句话掷地有声。   温和的姿态后,是挺直的脊背与坚定。   全场皆为之静默。   原本那些垂眸敛目的世家女子纷纷抬起头望着她,神色之间尽是怔愣,眼前似乎都能看见那血肉筑成的城墙,不免动容。   阁上众人亦在惊愕。   顾昭唇边扬起微末弧度,轻捻指尖,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   皇帝神色不改,眼眸却在轻轻闪动。   作为一个帝王,他的情绪自然不会被一个小丫头牵引。   但他却明白她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玄机。   苏翎这一番话不仅道出了天下大义,同时也是不动声色不露锋芒的反击。   她言语虽然都在边疆英魂身上,可场中众人皆知晓这一支为朝野卖命的队伍是由苏大将军带领。   若是因为这点儿衣着上的小事就降罪于她,定然会寒了边疆战士们的心。   更何况,她口口声声说的,都是谨遵陛下的教诲。   这样的理由,让人无法反驳她的自作主张。   真是个聪明至极的女子。   良久的沉默之后,皇帝摇了摇头轻笑,一双深邃的眼眸泛起涟漪。   “不愧是苏将军的女儿,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见解,朕很欣慰,”皇帝忽而顿了一顿,唇边是寡淡的笑意,“只是……” 第九十二章 反击(2)   皇帝的这片刻的沉默,让所有人原本放下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顾昭轻转茶盏,视线停留在女子雪白脖颈上露出的半寸羊脂玉链上。   羊脂玉质润,应属上上之品。   他深沉如夜的眼眸微垂,似乎闪过一丝冷白淡薄的光。   “只是——虽然你父亲报国心切,可苏家如今是朝中的股肱之臣,也应当顾全自己才是。你父亲这么多年打下的胜仗已经是可以传世的功勋,天下之臣,无出其二,朕甚爱重。你若同他回信,还是要告诉他仔细照拂身子,不要过分劳累。”   皇帝语气温和,说的话又亲切,众人悬着的心终于安了下来,然而皇室众人却面色微变。   天下之臣,无出其二一言,实在是过于沉重的夸赞。   皇帝此言看似关心,实则却是在提点苏家大房不要走到功高盖主的那一日,意在警告。   苏翎眸光微冷,似挂了雪霜的玉。   在原书之中,皇帝便对苏家大房早有提防和忌惮,对苏云庭这一身军功是又爱又恨,出征边塞一骑绝尘的时候便是滔天的赏赐,边境安定风平浪静的时候便是无边无尽的猜疑。   苏云庭在归朝之后已经是如履薄冰处处小心谨慎,丝毫没有半点儿行差踏错的地方,可即便如此,也免不了一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在皇帝想要杀他的时候,他过往的辛劳和苦功只如同江上的清风,吹过了,留下了个涟漪,也就被层层后浪遮盖住了,再无翻身之日。   可怜一介忠臣,为国为民一生,却是个这样的下场。   不过这个皇帝,当初既然能灭了整个昭国皇族,杀一个忠臣,又算得了什么呢?   苏翎垂眸敛目,唇边泛起一丝讥诮笑意。   一片沉寂之中,清和长公主望向皇帝面上那带了些凉薄的神色,眉尾轻挑,凌厉的眼波流转了番,唇间弧度愈冷。   她伴君多年,自然知晓皇帝话中之意。   有些凉薄的话皇帝为了不失了臣民之心不便出口,却可以借她这个长公主的口说出来。   更何况,为难面前这个牙尖嘴利的女子,正合她意!   “难为皇兄这么爱重,可臣妹怎么觉着这苏家小姐的擅作主张是没将皇室的规矩放在眼中呢,难不成……你苏家自恃功高日生骄心,如今觉着什么事情都可以走自己立的规矩了不成?”清和长公主轻哂,寒锋一样凛冽的眼眸直直地射向苏翎,字字句句清晰而冰冷,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勋贵夫人个个心中一震,如今是什么八卦趣闻都不敢再言说了,纷纷噤声垂眸,生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   梁语嫣握着帕子的手也骤然一紧。   若说刚刚左不过得一个无礼冒犯的降罪,可眼下……   未等她思量完,便听得清和长公主再度开口。   “苏家小姐刚刚这话说得好听,可本宫却觉着倒像是在炫耀你们苏家的这份军功……难不成苏家自恃有赫赫战功和无上荣宠,想要擅自更改这京都的规矩了?” 第九十三章 反击(3)   清和长公主这话语气极重,话里话外直指苏家大房居功自傲,末了还不忘加上一个妄自尊大,不守为臣之道的罪名。   行事自恃功高无所忌惮,这是功臣之大忌。   自立规矩,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毕竟皇室并不在意你是否真的谋反,而是在意你有没有可以随时谋反的态度和本事。   众位花朝宴上的夫人和贵女们再也不敢坐在席上,纷纷起身下跪,俯身磕头,面色煞白,连大气都不敢出。   “清和。”皇帝轻唤了一声。   虽看着像阻止,语气中却并没有多少责备之意。   显然,也在等着苏翎的解释。   苏婉容在跪拜之中悄然抬起眼来,狠狠地剜了一眼苏翎。   都怪她乱出风头,眼下是被人给彻底得罪了吧!   这么大的罪名,还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二房,真是个丧门星!   可让她有些意外的是,苏翎脸上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看着倒还是很从容的模样。   苏婉容忍不住皱眉,她从乡下来,从未见过这种大场面,眼下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正在她思忖着若是苏翎胡乱说话,该怎么将二房摘出来之时,却忽然听见她开了口。   春风寂寂,女子平静的声音字字清晰。   “殿下误会了。苏家不敢居功自傲,臣女自然更不敢心怀冒犯。臣女知晓这花朝宴有花朝宴的规矩,尊君是南昭儿女之首,所以自然恪守本分。”   “你穿成这个样子还敢说你恪守本分?”清和长公主只以为她在巧言令色胡搅蛮缠,于是皱眉高声质问着。   众目睽睽之下,苏翎双手覆上脖颈轻拉,一只坠着华贵蓝宝的白玉细链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蓝宝光华璀璨,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如同澄澈清湖上的浮光。   “臣女以为,臣女今日已经着了最盛的装,这便是臣女对这花朝宴的尊重与恪守的本分。”苏翎缓缓开口道。   随着这蓝宝的出场,皇帝的神色不易察觉地微怔了瞬,随即抬起眸子来,一双锐利的眼定定地望着苏翎。   清和长公主瞧着那蓝宝蹙着眉,神态之间露出几分嫌恶。   虽说这蓝宝确实算得上奇珍宝物,可对于位高权重的侯府来说怎么可能算得最盛的装?   眼前这女子定是在强词夺理!   “你莫要狡辩!”清和长公主冷哼一声,“一件破蓝宝链子而已,竟成了你口中最盛的装?你是在欺侮本宫没见识还是怎么?”   “殿下慎言。”苏翎倏然抬眸,眸色之中一片清明,语气沉着冷静。   清和长公主愕然地看着她,面色之上又惊又怒,这女子是真的死到临头欲破罐子破摔了还是怎么,竟然叫她慎言?   她不要命了吗?   “放肆!一派胡言乱语!什么腌臜狗东西,也敢拿到这里来显摆!”她气极斥道。   正待她欲开口叫人将她带下去之时,却忽而见到她躬身行礼,似是对项上玉链极为尊重一般地护在心口,道,“臣女之所以说这是最盛的装,是因为这正是陛下对苏府的赏赐。” 第九十四章 反击(4)   “祖母爱重,所以将这蓝宝赐给了臣女,嘱咐必得心存感激贴身携带。臣女私以为,这普天之下,再没有比陛下的赏赐更为贵重的宝物了。”苏翎语气从容自若,不疾不徐。   然而高阁之上的朱衣男子却看清她唇边那一丝顽劣笑意。   一如既往。   听到苏翎的这一番话,清和长公主的脸色蓦然一白。   她先是不敢相信,缓慢地侧头看向皇帝。   只见皇帝只静静地凝着苏翎,并未言语,面色平淡,也看不出喜怒。   但显然,没有否认。   清和长公主心猛地一沉,连忙咬牙跪下,语气之中也带上了些许惊慌,道,“皇兄……臣妹并不知晓这蓝宝乃御赐之物……刚刚出言也是无心之失,还请皇兄恕罪!”   一直隔岸观火的三皇子唇边噙了一丝淡笑。   这女子不简单,只不过须臾之间,就让局势有了逆转。   有意思。   皇帝并未回答长公主的话,而是冲着苏翎开口缓声问道,“既然带了这蓝宝,为何刚才不示于人前?”   苏翎笑意绵软,珍重地将那项链放回颈间,温声道,“正如长公主殿下所言,陛下对苏家的爱重,不应用来炫耀彰显,示于人前。父亲也常教导臣女,陛下隆恩浩荡,苏家生莫敢忘,绝不可辜负,亦不可心存骄念。陛下所赏之物,自应珍重之,护于心上。随时警惕自省,规以忠臣良将。”   苏翎说完这番话深深吸了一口气。   说点文绉绉的词儿可真不容易,快要穷尽毕生所学文言文了。   四周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定地凝在苏翎身上,最初的轻视皆变成了惊愕与触动。   想不到——苏家竟有这样的心!   不光有与边疆将士同甘共苦的心思,还时时以陛下的赏赐规劝自己要恪守为臣之道,甚至不愿意彰显在人前,不愿意以高功自居,这是多么高的觉悟啊!   苏翎温和笑了笑,望着皇帝,态度恭贺而温顺,满目真诚。   眼下这个时候,就是拼演技的时刻了。   皇帝不是要装作最是爱重苏家,可偏偏苏家自己作死翻车了吗?   那她就要把苏家演成满朝最为忠君的一位,来日你若是想杀我,可以,但你要好好考虑,会不会寒了这满朝文武的心。   皇帝笑着沉默了半晌。   半晌之后,他终于微微启唇,面上笑意温和,不再是那副严肃样子,而是开口赞道,“虎父无犬女啊。好一个苏家丫头,有胆识,赏!”   气氛终于随着皇帝的发话而松动了几分,苏翎笑着谢了恩。   然而这过程之中,皇帝都不曾让清和长公主起身。   她正跪得双膝发痛之时,却听得皇帝忽然开口。   “清和,今日是你过分。”   清和长公主心下一惊,皇帝还从未像今日这般当众下过她的面子,忍不住牙关紧咬,心头恨意汹涌泛滥,几乎就要藏不住。   她下意识就想出口反驳,然而一抬眸看见的却是皇帝清冷的眸色。   那沉郁的眸色下,带着几分警告意。 第九十五章 一试(1)   清和长公主指尖微颤。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所有戾气,道,“是,是臣妹误会了苏家小姐。”   全场哗然。   众所周知,清和长公主最是无法无天,然而眼下,这个无法无天的人竟然说出了这样低声下气的话?   竟获得了陛下这样的青睐,世家女子脸上不由布满艳羡。   然而高阁之上的贵人们脸上却大多露出了几分可惜。   这个苏家小姐,看上去有勇有谋知进退,然而陛下终究是容不得的。   今日虽是言责了清和长公主,可皇帝又哪里不晓得清和长公主的性子?   这样一个睚眦必报心高气傲的女子,虽然眼下服了软,但此事风波一过,绝不会让苏翎活太久。   三皇子不免低声笑叹,“可惜啊可惜……”   太子眉眼之中染上厌恶,冷声道,“不过是个张扬无脑的女子。”   三皇子托着腮,一双桃花眼瞧着场中的女子,乍一看这神色好似很认真,细看又觉得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张望着。   他桃花眼微微上扬,慵懒道,“是吗……臣弟倒觉得很有意思。”   “锦和,猜猜她会不会赢。”三皇子微哂,闲话似的开口道。   “臣不知。”   顾昭神色平淡,仿佛二人谈话对他而言没有任何触动一般。   三皇子在他身边轻笑着,他抬眸看着苏翎。   眼下她谢过了恩,又同清和长公主客气了几句,已然在太监的引领下入了席。   顾昭忽然觉得她就像一群猎物之中跑得最快的那一个,瞧着温顺又无害,挂着软绵绵的外皮,实则轻易地就能利用她的那点儿聪明心思勾起捕猎者之间的矛盾,让他们自相残杀却不自知。   越是强大的猎物,便越容易激起人的狩猎欲。   清和长公主受了委屈,咬着唇侧过脸来看着他,扮出了一脸可怜相。   只是她这可怜样子之中,一双眸子却凌厉得像是要杀人,藏着怎么也压不下去的恨意。   顾昭神色温和,轻轻地摇了摇头。   清和长公主很听他的话,思量了半晌,面上带上了隐忍色,转过了身去。   顾昭垂下眸子,宛若面具一般的温和神色松下了几分。   他忽然发现,似乎只有在那个张扬的女子面前,他露出过自己原本的模样。   那一瞬间,像是在活着。   他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暗芒,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贵女们已全部入席,皇帝呷过一口茶,瞧向苏翎,眉眼带着温和。   “苏家丫头,你刚刚气势可是足得很,朕倒要看看,你的本事配不配得上那份气势。”   “陛下说笑了,京中人人皆知臣女不学无术,陛下这么说,臣女可要紧张得连字都不会写了。”苏翎笑言。   皇帝笑了笑,道,“朕倒是觉得你同从前不同。”   “陛下,臣女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许是长大了,”苏翎一本正经道,“前些日子父亲也来信规劝,臣女晓得大义后便开始用功读书,头悬梁锥刺股了好些日子,也不知这三脚猫的功夫上不上得台面,希望别得众位笑话。”   “这么说,你是不敢比了?”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善意的目光很少,有恨极了的,有憎恶嫌弃的,有嫉妒忌惮的。   都无所谓,她不害怕。   苏翎勾了勾唇角,声音淡淡。   “敢。”   不但要比,而且要赢。 第九十六章 一试(2)   苏翎站在那里,语气沉稳而温和,没有张扬的凌厉,可是就是让人觉着带着不容忽视的攻略性,忍不住将目光聚到她身上去。   皇帝微哂,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缓声道,“好,朕等着看。”   苏婉容心下一声冷哼,她还真是能大言不惭地说敢啊。   若非有自己交给她的洛慈的诗集画册,她如何能有这样的底气?   纵是今日这般出风头,还不是大字不识几个,连平仄都捋不明白!   不过……既然她想出风头,由着她去便是,日后若是被人探查出来,可不能怪她陷害呀。   苏婉容正想着,却忽然察觉不远处一道淡淡的目光朝她直射而来。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怔了一瞬。   是苏翎朝她笑了一笑。   那笑容里带着不冷不热的意味,似只是随意地朝这边瞧了过来而已,可苏婉容却觉得好似自己的什么心思都已经被她看穿。   她脸不易察觉地一白,下意识就避开了她的目光,心中不知怎得升了些许惧意。   不可能,绝不可能。   苏翎连崇文堂的诗文册子都未曾通读过,她也绝不可能知晓洛慈是谁。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中的那些波澜统统压了下去。   “你不该这般张扬的。”周围有一清冷的声音传入耳。   苏翎微微侧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女子清净似雪的一张侧脸,她着一身杏色薄纱烟罗裙,乌发云鬓之上坠着玉色步摇,说这话的时候并未转过头,没有嘲讽与鄙夷,也没有其他女子脸上矫作的神色,清清冷冷的模样,让人陡生好感。   刚刚宣读次序的时候,苏翎便多瞧了一眼。   身侧这个女子,似乎就是镇北将军的女儿,付承雪。   如果按照出场戏份来看的话,苏翎在原书的角色只能算作一个炮灰,眼前这位才是原书的女配。   只是,和旁的书不同的是,这个女配不恶毒,不纠缠,只是清高了些。   确实心悦男主柳诚不假,不过也并非一心痴恋。   柳诚可谓是个古代的中央空调,端着君子的外表给付承雪留下了不少暧昧和温柔,但付承雪一直恪守礼制,心中也高傲,不曾逾越。   但在撞破苏婉容与柳诚的私会之后她便与其一刀两断,她是大家闺秀,自然觉得苏婉容行事失礼上不得台面,十分不喜,甚至当众给过她难堪,由此就被苏婉容记恨上了。   况且付承雪的父亲付迁是南昭的镇北将军,是苏云庭多年的同僚。   在苏婉容拼尽全力对付苏家大房的时候,付家一直立场正直地为苏家正名,多番阻挠她的行动。   苏婉容以为这是付承雪对她的嫉妒与报复,便更加发了狠,不仅对付起了付家,还用尽一切手段折磨付承雪。   付承雪是一个极骄傲又清冷的女子,即便死到临头也绝不肯服输,最后的尊严也在自己的心悦的人面前被苏婉容寸寸碾碎,一直秉持的高傲也被彻底摧毁。   下场十分惨淡。   苏翎看着女子清秀侧脸,眸中忍不住露出些许悲悯之意。 第九十七章 一试(3)   好在付承雪并未侧目,也没能看见她眸中的异样。   而是继续道,“你该为自己留退路的,若是一会儿输了,可不好看。”   女子语气寡淡,没有多余的神色,只意在提醒。   她这般直接的言语,若是遇上脸皮薄些的,定是要心中恼怒的。   只是苏翎却不在意这些,哂然一笑,道,“我不喜欢隐忍。”   利刃已出,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她就没打算留退路。   她本不在意什么花朝宴的。   她拿过世界级的奖项也拿过国家级的头衔,区区一个古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女们之间的高下比试……   既矫情又无趣。   格局太小,没必要。   可是今日这一遭,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已经半只脚步入了京城之中的权力漩涡。   前有长公主虎视眈眈,后有庶妹百般为难。   若是今日头筹还是依照原书之中被苏婉容夺下,从此月月进宫的是她,时常被太后召见的是她,能够日复一日地在皇室面前渲染苏家大房的军功利害,最终引起皇室忌惮的,也是她。   若听之任之,苏家大房将重蹈覆辙,满门抄斩。   就连如今苏云庭尚未归朝,这诡谲不定的风云都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高悬挂在苏家大房的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她自借了苏翎的身子重获一遭,就绝不会坐视不理。   还有一点。   她不想死。   苏翎在书中的死法太过凄惨,比压断肋骨还要可怕。   她一介贪生怕死之辈,不敢,不敢。   至于眼前苏家大房这腹背受敌的局势,她自幼就明白——   若无进路亦无退路时,便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付承雪终于侧过头来瞧了瞧她,一双清冷的琉璃眸似有几分惊讶。   苏翎笑嘻嘻地大言不惭道,“我这个人,一向比较自信。”   若是换做旁人,怕是会嘲讽她不知天高地厚。   付承雪却是认真地看了看她,语气轻缓道,“嗯……自信是好事。”   苏翎不由得心下暗叹,多温柔的一个姑娘啊,偏偏被那个伪君子蒙蔽了双眼,真是可惜。   这个清冷淡雅的姑娘,正是因为柳诚而被碾碎了所有尊严和骄傲。   冬天雪夜,付家覆灭,独留她一人。   苏婉容不肯杀她,也不让她死,只逼迫着她在苏婉容和柳诚的婚房之外跪了一夜,磕了数千个响头,嘴中还要不断祝贺他们新婚燕尔。   ——“姐姐的名字叫做承雪,那你……便承了这漫天飞雪吧。有承雪姐姐的新婚祝福,我这心里才安哪。”   她额上鲜血流到漫漫白雪地之中,新婚夫妇在婚房之中欢声笑语,那个曾经待他温文尔雅的男子连出门看她一眼都没有。   漫漫人生如同荒野,半分光亮都看不见。   令人惋惜。   漫长的思绪化作口中一声轻轻叹息,太监尖细的嗓音让苏翎回了神。   “比试开始——”   苏翎定睛,见到面前长案之上已铺上了宽大的宣纸,宣纸侧是硬毫笔,软毫笔,兼毫笔和勾线笔。   一试统共分为两项,一为画,二为诗。   眼下这第一轮笔试,就是画。 第九十八章 一试(4)   “今日画试之题为春季花卉,请各位小姐自行发挥,半个时辰为限。”   众位世家小姐一闻此言,面上皆松了一口气。   这个题目同大家预想之中差不多,并未细设,只画春日里的花即可。   这样的画,平日里便准备了极多次,她们的面色上的紧张都褪下去了几分。   苏翎端着手中的笔。   很不巧,她没学过国画。   周围的人都开始动起笔来,唯独她还对着一张白纸。   勋贵夫人的席上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洛晗萱的母亲邹氏轻轻一笑,侧头对柳思娴道,“你们家那个大姐儿可真是沉得住气,刚刚瞧着她说敢那模样,我还以为她有多厉害呢,如今这还瞧着白纸发呆呢,可不是要打自己的脸了?她不会……到了你们府上这样久,如今却连作画都不会吧?”   柳思娴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了几分,神色温和,轻声解释道,“大姐儿从乡下来,自然学得慢些。”   一旁的付承雪也已经开始动笔了,瞧着苏翎还未沾墨,轻声道,“你莫要紧张,随意画画就是。”   苏翎笑笑,温声回道,“多谢。”   她默了片刻,歪头瞧了瞧手中这笔。   医院解剖协会年年有绘画大赛,她曾画过人体器官,也曾画过肌肉骨骼,从大学开始到工作,七届夺魁。   绘画对她来说不难。   不过若是同这些自幼练习的小姐们比国画功底,她也没觉得自己这个门外汉会有必胜的把握。   既然是春日里的花,想必也不拘于梨桃樱李。   苏翎思定,终于开始动笔。   清和长公主的目光定定地锁在苏翎身上,看着她下笔的方式,终于忍不住讥笑出声。   “皇兄,你瞧呀……这个苏家大姐儿,似乎连国画的规矩都没学过呢,瞧瞧那入笔的方式,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皇帝没有应声,但看着苏翎那毫无规章的手法,眉头微皱。   从远处望去,只能瞧见她几乎将夸张的墨铺了满张。   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旁人作画都只作于一小片区域,下笔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甚,毁了整张画。   毕竟所画的范围越大,容错率就越低。   对比满场手法极规整的贵女们来说,她实在是有些不自量力。   这样一幅满篇的画,几乎要一日才能作完。   同旁人精雕细琢的笔触又不同的时,她下笔极快,大刀阔斧笔走游龙。   在一旁等待审画的考官忍不住叹息,这些女子最多学过几年,功夫不过尔尔,哪有画得这么快的人?   这……是在故作姿态实则瞎画吧?   而和苏翎这看似毫无章法乱涂乱画的手法形成对比的,是她一张极认真的脸。   朝凤台广阔,她端坐于桌前。   春风轻轻吹起她鬓间碎发,女子微微垂头,握着笔的手腕在空中游走来去,比场中所有人都快,都有力量。   苏翎只专注在自己的世界中,仿佛周围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这双手,作结一百个只需一分十二秒,缝合断指只需三十六分钟,绘制人体全身解剖图只需四十七分钟。   画个花而已。   哪里用半个时辰。 第九十九章 一试(5)   苏翎衣裙在风中猎猎,落笔潇潇洒洒。   由于她的举动实在于那些世家小姐之中过于突出,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凝在她身上。   时间过半,考官在巡视提醒的时候忍不住也走到她身前去,想要善意地告诉她至少要画成个样子,要不然陛下是会怪罪的。   只是刚走近她,瞧见她案上的画时,考官却面色一变。   他不由怔了半晌。   勋贵夫人席间不时传来议论之声。   “瞧啊,考官都不知晓该如何指导了,可见这苏家大姐儿可真是无药可救。”   “是啊,瞧她这乱涂乱画的,可真够丢人的。不过她口齿伶俐,一会儿该不会说成是自己的风骨吧?”   一片嗤笑之声。   苏翎自顾自地挥笔,调色的样子也甚为奇怪,远处瞧去,似为粉红。   “粉色画不好可最为俗气……”   “怕不是想画牡丹吧?啧啧,牡丹可不好画呀。”   “你瞧过牡丹开了满枝?”   席间笑声依旧不可抑制。   高台之上的贵人们也很是关注,清和长公主还在冷嘲热讽个不停。   顾昭凝视着台下女子。   看她云袖飞扬,看她落笔从容,满身气场竟有些杀伐果决的味道。   仿佛不是在作画,而是在战斗。   全场都在大喝倒彩。   可他不觉得她会输,反而,会赢得很漂亮。   站在苏翎身旁的考官面色越发凝重。   直到苏翎绘上最后一笔,在案上搁了笔,他好似才回过神来。   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瞧了一眼苏翎,捋了捋胡子之后,他眼中绽出了近乎狂喜的欣赏之意。   眼下时间还未结束,他几步回到考官席上,在主考官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主考官面色带上了几分震惊,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苏翎。   苏翎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画,用笔蘸了墨徐徐题下几行小令。   希望自己这幅画没辱没了这首词才是。   半个时辰终于过去,考官前来收卷。   不少世家小姐未作完画,面上又急又恼,额间也沁出冷汗来。   不过皇帝就在高阁之上,没有人敢耽搁半点儿时间。   考官们很快将画卷收齐,案前一众考官正在当场评判结果。   苏婉容望向苏翎的方向,眼眸之中透着隐隐的不甘。   若是按照往常,苏翎该在这半个时辰之内咬着笔头傻坐着出丑才是,今天没有她的出丑,倒显得这花朝宴格外乏味。   虽然让她仿洛慈的画作有更深远的打算,可苏婉容总觉得,最近的苏翎似乎得了太多的青眼,如今再让苏翎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她都心中难受。   往常这样全京的贵女较量,她总是风头无两的,可今年却被苏翎抢了太多的视线,真是让人不舒坦。   不过左右她也只能过一个一试,接下来的比试,还是要闹笑话的。   苏婉容这般想着,心中也稍感安慰。   评判的结果很快就出了来,考官会将考生分为甲乙丙和不入级四等。   不入级的名字不会宣读,也失去了进入诗文一试的资格,自行退离便是。   主考官清了清嗓子,从丙等的名单开始宣读。 第一百章 甲等(1)   “翰林院掌院学士嫡次女魏冉书,太子太保庶长女吴瑾心,护军统领嫡幼女樊安悦,大理寺卿庶次女苏晴晴,礼部侍郎嫡次女白落微……”   主考官宣读着丙等的名单,周遭的贵女都在紧张地等待着。   白落微原本攥紧了手,这一试分为画试和文试,若是画试都进不了,自然是止步于此。   偏偏她最不擅长画技,即便画的是练习过无数遍的梨花,心中也是颇为不安,生怕连丙等都入不了。   若是连这场入门试都输了,回头定然免不了父亲的一顿责骂。   她这颗紧张的心直到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才落下来。   她面上透出了抑制不住的喜悦。   参加花朝宴的贵女一共一百二十人,一试过后只有六十人会留下。   画试会取前九十名,而文试会取这九十人中的前六十名进入二试。   京中贵女个个出挑,从小便培养琴棋书画的本事,能够过一关都已经算得十分幸运了,她唇边噙了几分自得笑意,继续侧耳听着。   刚刚她也听到,在念到她的名字之前,主考官宣读了苏晴晴的名字。   这个才是那个苏家新来的外室女。   区区一个外室女,竟也能过了这画试,算她侥幸!   不过……她倒是没听见主考官念苏翎的名字。   不光她格外在意苏翎,旁的贵女不免也竖起了耳朵。   苏家三女,苏婉容自然是不会在这丙等名单之中,以她的实力当属甲等,而苏翎……却是连丙等都难进吧。   众人怀着看好戏的神色静静等待,不过这些贵女之中也有人觉着苏翎或许真的比众人想象之中更有实力,进了丙等也不一定。   主考官口中丙等的名单已经过半。   没被念到名字的女孩脸色越来越白。   画试所取的这九十名当中等级划分严格,是有六十人为丙等,二十七人为乙等,三人为甲等。   进入甲乙等的机会很小,若是自己也知晓自己实力不佳的,听到丙等没念到名字,便心下放弃了。   众人一直认真听着,直到最后一个名字道出。   没有苏翎的名字。   白落微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   刚才便见得苏翎连下笔的笔法都不对,瞧她那么大的气势,还以为她另辟蹊径。   还真是高瞧了她。   “落微姐姐,或许苏家大姐儿会进乙等……也说不定呢。”洛晗萱就在白落微身侧,侧头娇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二人对视一眼,读懂了各自眼中的荒谬,忍不住讽刺似地弯了弯唇。   “入围乙等的有——镇北将军庶次女付知寒,銮仪史嫡长女周菁菁,川陕司布政使嫡次女梁茗……宗人府丞庶长女郑绮安共二十七人。”   还是没有苏翎的名字。   “晗萱,你该不会要说,苏翎会进甲等吧?”白落微轻出一口气,语气之中带着几分讥诮。   也不知为何,听闻苏翎没有进这比试,她心下竟畅快了不少。   眼下世家有些才名的女子几乎都已经被念全,唯余苏婉容,付承雪和洛晗萱的名字未被念及。 第一百零一章 甲等(2)   付承雪和苏婉容倒是无甚悬念,她二人是当之无愧的才女,能拿到甲等也是理所当然。   洛晗萱平日里虽然不及她二人,平日里应是个乙等左右的水平,不过许是这一次发挥超常了些,便挤进了前三。   白落微眼中有些艳羡,不过还是侧头笑道,“提前恭喜你了。”   洛晗萱面上有些惊喜之色。   她从未想过自己能进入甲等。   自己这一阵子有些疏忽画艺,本还提心吊胆会不会在丙等,结果……竟然破天荒地进了甲等!   看来上天还是眷顾她的。   她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心中已经在想回家时爹爹会给她什么样的赏赐了。   虽然她平日里总和苏婉容玩得来,但心里还是有些嫉妒她的。   况且爹爹还总是在她面前夸苏婉容,这一次定然会觉得她也不差了吧?   不光她面上挂着笑,周围的世家小姐们也纷纷投掷来艳羡的目光。   早前盯着苏翎的那些人已经心下鄙夷她不再是个对手,反而开始感叹起洛晗萱的好运气来。   主考官意味深长地看了场中一眼,展开了手中的名单。   “入围甲等的有——镇北将军嫡长女付承雪,大理寺卿庶长女苏婉容……”主考官的声音不疾不徐。   洛晗萱心头一动,轻咬了嘴唇,按捺住心中的那份激动。   虽然没有实打实的分数,可是谁都知晓,这位次是从低往高念的。   也就是说……她这一次的画竟然得了这样大的赏识,越过了付承雪和苏婉容去!   洛晗萱不由得有些飘飘然,这一次未免太幸运了。   她只是照对面的那一树梨花画了一画而已,碰巧梨树后还有一排的海棠树,层层叠叠地开着。   她嫌那一树梨花太素净了些,便也在下方添了几枝能看到的海棠花。   谁知晓,这样的心思,竟成了她位列甲等的理由。   想着,她心下不由对周围这些贵女生了几分看轻的心思。   虽然她们或许画功更扎实些,可光是死脑筋地学习又有什么用呢?   她勾了勾唇,微扬了下颌,等待着最后的宣布。   主考官的视线移向站在一旁身着浅青的女子,目光深邃。   那女子同旁人或紧张或期盼的姿态都不同,微微垂着眸子,好似不在意一般,又好似……早就知晓会是这般结局。   苏翎缓缓抬起头来。   主考官对上她那双清明的眼,微微一怔,忽然发觉自己好像错了。   她……似乎压根儿就没把身边这些女孩儿当作对手来看。   四下寂静,暖风穿过高阁,长而纤薄的帷帐轻轻扬在,在空中荡出悠扬弧度。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做好了恭贺的姿态。   高阁之上的人大多也都随那些世家女子的目光而去,心下认定了这个夺得一甲的人是谁。   然而皇帝却看见了主考官的神色。   他眯了眯眸子,手中捻动着佛珠,唇边勾起了微末弧度。   主考官合上手中名单,准备宣布最后的答案。   他的声音沉稳而肯定,落在场上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辅国将军嫡长女,苏翎。” 第一百零二章 甲等(3)   洛晗萱舒展了大半的笑猛然僵在脸上,准备好的还礼姿势欲落不落,显得十分尴尬。   她有些茫然,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光她。   所有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脸上的神色都定格在迷茫之上。   唯有苏翎若无其事地转了转腕间的玉手钏,仿佛嫌这天气有些热一般。   “以上念到名字的世家小姐,可以进入文试。”   还是主考官的一句话将大家的思绪拉了回来。   众人面上的茫然慢慢转为震惊。   纷纷不可置信地望向苏翎。   苏翎得了一甲?   这……怎么可能?   她那毫无章法的落笔和几乎铺盖满面的画,竟能夺得一甲?   洛晗萱的脸色由白到红,再由红到紫,丰富得宛若调色盘一般。   她勉力使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看向主考官,一字一句地开口问道,“这其中是不是什么误会?”   若是苏翎夺得了一甲,那么她便是连丙等都未曾入选,这怎么可能?   她自幼习画,画技至少应该排在上游,再不济丙等也挡住,怎么可能得了个不入级的判定?   “会不会是你们将名字搞错了?”   洛晗萱如今头脑昏昏涨涨,只觉得一股气压在心口,下意识就开口问道。   然而主考官在看清她是谁之后,非但没有好声好气地解释,反而沉下了一张脸,道,“所有卷纸经手十二位考官,经由探讨之后公平公正裁决评定,绝不会有误判。”   洛晗萱自幼娇生惯养,家世又显赫,谁见了她都要让她三分,从未当众被人这样下过脸面。   况且……她画技基本功那样扎实都被评了个不入级,苏翎那显然几乎没系统学过画的人竟然评了一甲,这不是误判是什么?!   她不由气得有些发昏,连场合都顾不得了,只咬牙恨声道,“大人不会徇私舞弊了吧?”   主考官的脸色越发沉冷,道,“请洛小姐慎言!”   洛晗萱狠狠剜了他一眼,显然是十分不信任的模样,而是朝皇帝跪拜下去,高声道,“臣女作为考生,有权质疑本次考核的公正性,恳请陛下给臣女一次机会重新核验!”   “再核验几遍都是一样的结果!”一直神色稳重的主考官似乎也动了怒,目光十分凌厉地看着洛晗萱说道。   洛晗萱看着他那番急着拒绝的样子,心中更加笃定他定然不公正,说不定私下里收了苏云庭的银子也不好说。   她为自己撞破这一秘密有些沾沾自喜,嘴角也泛起了冷笑。   她俯身磕头,只面向皇帝道,“恳请陛下给臣女这次机会!”   主考官还要再出言,却被皇帝拦了住。   洛家怎么说也算得开国功臣,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要给这洛家小姐些颜面。   皇帝开口道,“将洛小姐的画卷拿给朕瞧瞧,朕亲自核验。”   主考官面色有些犹豫不定,细细看来眉目之间甚至有些许惊惧。   洛晗萱唇边笑意更冷,心中已经想清了个中缘故。   定然是苏云庭贿赂了这位主考官,所以他才让苏翎拿了一甲。   要不然这一甲的位置,定然是她的! 第一百零三章 甲等(4)   主考官拗不过皇帝的意思。   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将那画卷呈递了上去。   他站在高阁之上,神色竟有些紧张。   在场的世家女子都看出了端倪,不由得面面相觑。   “该不会……真的是苏家大房行贿了吧?”   苏翎垂眸静思。   书中并未提及这一段。   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在书中的花朝宴上原主和洛晗萱是坐得很近的。   而这一次,不知晓洛晗萱出于什么心理,在考核开始之前,特意和在苏翎很远的地方和人换了位置。   那模样,似乎是同她挨得近一些都生怕自己被玷污了一般。   苏翎抬眸瞧着洛晗萱更换后的位置视角所对应的那一树梨花,若有所思。   皇帝显然也发觉了主考官的不寻常之处,微微皱着眉,接过了那画卷。   他徐徐展开。   画上画了一树白梨花,看着白净素雅,笔触自然流畅,倒也不错。   只不过——   皇帝神色骤然一顿。   素净的白梨花下有一簇鲜红娇嫩的海棠。   那海棠看似隐在梨树后,却透出了几枝来,看似如同被梨树枝桠所压弯的一般。   皇帝的沉默在洛晗萱的眼中是对她画的赞许和欣赏,她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更甚,得意地望了一眼苏翎。   苏翎正巧也朝她这边望过来,只不过神色却好似带了几分悲悯。   洛晗萱读不懂她的眸色,只觉得她是在强作镇定。   然而高阁之上却忽然传来拍案摔画之声。   这声响极大,惊了满朝凤台的人。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地抬起头来,只见皇帝面色铁青,纷纷心下大震,当即跪了一片。   “放肆。”   皇帝这两个字似乎是从牙关之中狠狠咬出来的,用的力度几乎要将人的血肉撕碎。   清和长公主蹙了蹙眉,不由得去瞧那画上到底画了什么。   看过之后,却是面色一变,忙将那画扔了下去,似沾染了什么肮脏东西一般。   “竟连这样不堪入目的画都能作出来,你从小的礼教是学到狗肚子中去了吗?”她高声斥道。   洛晗萱满目怔愣,显然被吓了一跳。   她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想要辩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顾昭垂眸轻扫那画上内容。   梨花和海棠都是春日里的花,画得也中规中矩。   只是这满幅画的意境却被女子那点招摇的小心思弄巧成拙。   她以为海棠那一簇红是画龙点睛,却不知晓正好应了一句民间流传的秽诗。   ——一树梨花压海棠。   意在讽刺老夫少妻。   皇帝已年过半百,前些阵子却刚举办了一场选秀,选进来的妙龄女子都不出二十,可不正应了这句。   此番此举,是在找死。   “臣女冤枉啊,臣女只是瞧那梨花开得好看,不知晓哪里冒犯了陛下……”洛晗萱身体有些颤抖,不知晓怎么就忽然变成了这番情形,眼泪就盈在眼眶之中,连连摇头。   “带下去,终生不得面圣。”皇帝脸色铁寒无比,也不愿意多同她言语,冷冷地抛下了这么一句。   洛晗萱又惊又惧,喊了一道的冤枉,然而终究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拖拽了下去。   顾昭觉得耳边有些吵闹,下意识抬了眼,习惯性地朝一个方向望过去,却恰好对上女子视线。   女子眸色玩味,他竟有让人抓了现形之感。   她倒是在笑。   那神态像是在邀请他加入她的阵营。   好似在说——   顾大人,你瞧啊,和我作对的人,都没好下场。   模样无辜又危险。 第一百零四章 诗作(1)   洛晗萱被驱逐出去之后,宴席之上的气氛又变得紧张了起来。   尽管不知晓她到底画了什么,但既然能让皇帝生这样大的气,定然是无比冒犯的内容。   皇帝默了半晌,才一抬手,沉声道,“都起身吧。”   众人这才如蒙大赦。   主考官擦了一把汗,用探寻的目光请示着皇帝。   按照以往的规矩这画试甲等三人的作品都是要给高阁之中的贵人们传阅的,如今看皇帝这脸色,他倒是有些犯难。   “皇兄,今年花朝宴获得甲等的女子都是顾大人班上的人,皇兄不是一向喜欢顾大人所作的画吗,不如瞧瞧他教出来的姑娘们学得了几分风骨?”清和长公主笑着说道。   说罢眉梢轻挑,轻扫了一眼苏翎。   她倒是很想瞧瞧,这个女子到底作出了一幅怎样的画,才夺了这一甲的名次。   皇帝面色虽还沉冷,但听闻长公主此话,却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顾昭,道,“哦,是吗?”   顾昭被凉风吹了一阵,只觉得喉间有些难受,轻咳了两声之后,哑声答道,“承蒙主考官大人青睐,这三名学生确都是臣班上的人。”   皇帝眼眸之中染上几分关怀之意,他抬了抬眉,关切道,“顾大人咳疾还是未愈吗?太医院之中的人如今竟都这般不中用。”   “劳陛下挂怀,太医院众位大人医术高超,已经给了最好的诊治方案。只是臣自己的身子孱弱,旧疾多年积郁入体,所以福薄些。”顾昭声音恭和从容,不疾不徐道。   皇帝也向来知晓他的状况,不再多问,只叹了口气,道,“顾大人要多注意保养才是,你还年轻,要仔细着身子些。”   “是,多谢陛下。”顾昭温声回应。   皇帝这才看向场中,轻敲了两下桌案,沉声道,“将甲等三人的画呈上来吧,朕瞧一瞧你们的长进。”   主考官这才长出一口气,忙不迭地将那三人的作品呈递了上去。   先被递过来的是付承雪的画作。   她所画的是樱花。   画作一看便知功底深厚扎实,浓淡深浅对比明显。   墨枝延伸而弯曲,几朵樱花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她以淡曙红色绘制花瓣,花瓣扁而瘦长,疏密有致,浓淡层次分明。   花瓣中心一点草绿为花蕊,胭脂色调墨,绘了细细的蕊丝。   远远看去,仿佛那花瓣上尚存晨时露水的晶莹,更显几分秾艳。   这一枝樱花跃然纸上,确实美得无可挑剔,然而也只是绘了景色而已。   所以美则美矣,意境却平庸了些。   所以便是功底再好,也只能拿个第三罢了。   皇室众人传阅之后,心中如是想着。   而后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苏婉容所作的画。   她所绘制的是一株牡丹。   曙色和牡丹红在纸上晕染开来,花瓣以点法入笔,被胭脂色所叠加,红与白在纸上相撞交汇,笔锋勾勒得恰到好处,更显昳丽之色。   牡丹的华贵与盛大在宣纸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确实是一副色彩与力度都恰到好处的画作。 第一百零五章 诗作(2)   牡丹是国画之中最常见的,然而想要画得好却不容易。   可苏婉容这一副画作上的牡丹雍容华贵,富丽端庄,笔触细腻入微,色彩艳丽大气,确实有花中之王的意境。   一看便知是有经年的练习。   花旁还题了八个小字。   字体隽秀——“国色天香,名动满京。”   花朝宴之上的贵女们大多数是想选择牡丹却又不敢的,生怕自己没将牡丹的富贵画出,反而落了旁人的笑话。   更何况,牡丹是代表国色的,若是画得小气了些,定然不能过选,说不定还会落一个不敬国花的罪名。   而苏婉容显然对自己的画技十分自信。不过她也确实是有这个实力的。   整幅画中富贵大气,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   众人看过苏婉容这幅作品之后,纷纷点头称赞,同时心里也不由得好奇。   如此完美的作品若都只能屈居第二,苏翎到底画了什么,能夺得这第一的名头?   所有人不由得都抬起头来,看向那即将展开的画作。   旁人的画作都是拘泥于一处的,付承雪画了一枝樱花,苏婉容画了一株牡丹。   因为绘画是十分精细的事情,处理一处细节尚且需要很长的时间,在这短短地半个时辰内,能画完作品已经算是不错。   然而苏翎这幅画从打开开始就震惊了众人。   她绘了满篇。   是洋洋洒洒地绘了满篇。   和旁人画上的朝气不同,她画上的花零零落落,潇洒之间尽是萧瑟。   花朝宴之上的贵女大多取义富贵呈祥,要么素洁高雅。   她倒不同,画了满园的海棠,还是急风骤雨吹零过的海棠,或凋落或垂坠,如挂了霜般,透过画作依稀竟能也感受到寒意凛冽。   海棠的落花铺在庭院的青砖小路上,洇湿雨后清寒。   幽幽小径向外延伸蜿蜒,尽头也被层层落花所遮掩。   天边云翳还落着阴沉,却能隐隐在云岚之中见得一点光亮洒落,光影晕染开满院的萧瑟。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画。   不拘泥于一物或一景,整张宣纸几乎都被铺满,这般景色倒像……真的亲眼见着了一般。   就如同在自家庭院之中看见这满树海棠花开,被隔夜寒雨吹打得零散了的模样,次日晨起之时来开窗来所观。   她的落笔也和旁人不同。   旁人作画讲究细细雕琢,她作画却好似意在框架,虽不如前两位精细,却十分逼真,似乎意在写实。   仿佛这画中的景色就在眼前,仿佛众人皆在画中。   整张画落笔大气潇洒,画作所表达的似乎并不是这海棠有多摇曳多姿,倒是陪衬海棠的绿叶占了主笔。   众人心中惊叹这画作框架的同时,不由也想起,春日雨后的庭院,可不就是如此?   “绿肥红瘦……”不知晓是谁念了这样一句,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众人这才将目光移向一侧的小令之上。   哪一列字体小而锋劲。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第一百零六章 诗作(3)   众人怔愣。   却隐约看见了一个宿醉酒醒后的女子问起那卷帘的侍女庭院中海棠花的模样。   侍女不解其意。   那女子却一声叹息,看着满庭院绿肥红瘦的海棠。   红花被吹谢,绿叶却更加繁茂。   是盛夏即将取代暮春啊。   细腻的感情流淌在这词画间,仿佛能透过这作品身处这庭院,同那女子一同惜春感慨。   词作婉约,画风大气,以景衬情,极尽传神,意境婉转细腻,构思轻灵新巧。   虽是众人从未见过的表达形式,却令人叹为观止。   “好词。”   主考官本还忧心皇帝会不喜见这海棠,谁知他将腕间佛珠轻拍在桌案上,由心地赞叹了一句。   这样好的词,竟然不曾在朝中传诵。   皇帝摇摇头,又看了一眼那画面上凋零的海棠。   不由得再在心中暗叹这绿肥红瘦四个字妙绝。   刚刚那些不快早已因为今日得这一佳句而烟消云散。   “是谁的词?”他神色柔和了几分,目视着苏翎,开口问道。   “回陛下,作词人为李易安。”苏翎坦诚答道。   “李易安?”皇帝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解。   南昭著名的词曲人他都有些印象,可李易安这个名字却从未听过。   “她是哪里人?”皇帝又问道。   苏翎不疾不徐地信口答道,“陛下知晓,臣女幼时在乡下长大,少时贪玩误闯过他人宅院,偶然听得此词,当时便印象深刻,便记了下来。”   “那她如今在何处?”   “臣女不知,其后来似乎迁去了别处。”   皇帝眉目之间有些惋惜,叹了口气。   半晌后他又道,“虽然如今寻不到此人,不过你年幼便能通此诗文意,并将这诗作带到了众人面前让其不必明珠蒙尘,也是你的慧缘。此画婉约而不失大气,作得极好,一甲当之无愧。”   皇帝的赞叹发自内心,惹得一众人的讶异。   苏婉容更是牙关紧咬。   什么李易安,分明是她杜撰的!   这定然是洛慈的作品!   洛慈的画作她不曾细细翻阅过,可是想不到那个洛慈竟然真的如此有才情,还能得到陛下的亲口赞许!   苏翎还真是准备充分,竟还给人换了个名字。   她心头憎恨越发浓烈,不过同时,也有一份诡秘的心思自心底幽暗升起。   苏翎如今是得意。   可若有朝一日,皇帝知晓了这画和词作的真正来历。   她要迎接的,可就是杀身之祸了。   到时候,谁都救不了她!   且就让她再得意一阵吧。   苏婉容从鼻息之间轻哼一声,微垂了眸子,掩盖了自己眼底的戾气。   “你就记得这个叫作李易安的人的一首词作吗?”皇帝面上尽是惜才之意,双目之中带上几分期待之意。   苏翎瞧着老皇帝忽然变得柔情的脸色,有些不适应。   难不成……这个皇帝,渣归渣,损归损,竟然还是个热爱的?   苏翎嗅到了一丝能够刷高阶npc好感度的气息。   她颇不好意思地道,“少时贪玩,多去了几趟,还有一些词作……” 第一百零七章 诗作(4)   果不其然,和她预想的一样,皇帝的眼眸登时便亮了起来。   “真的吗?那你可还记得清?”   苏翎换上一副有些赧然的神情,道,“幼时识字不多,识得那么几个字都是同易安居士学的,倒也还记得几首……”   苏翎底气有些不足。   她如今真是长进了。   穿到这书里来脸皮也磨厚了不少。   连李清照都能给说成是自己的老师,莫把人气得从土里蹦出来才是。   她在心里合十叩拜:李老师,弟子诚心,您所有词弟子都会背,就让弟子蹭您一回热度吧!   苏翎这话是说给京中众人听的,以免他们觉得她是被鬼上了身才忽然识的字。   皇帝却不在意她识得几个字,只双眼放光道,“那回头你誊下来,进宫呈给朕可好?”   “臣女遵命。”   台下的众人愕然到说不出话来。   苏翎如今怎么就……   连面圣的机会都有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不过皇帝原先那些沉冷的脸色如今倒是烟消云散,被苏翎的词哄得兴致大发,忙让主考官准备着一试第二轮的文试。   文试规限了内容,要求答出描写梨花的诗句,自作也可,他人文作贴合也可。   大多数世家女儿都答了平日里所教的诗文册子上的内容,想争夺甲乙等的纷纷垂眸苦思,准备自作。   苏婉容自然胸有成竹。   早在花朝宴之前,她就针对春日里的各种花依次准备了两首自作,一诗一词,今日无论是献上哪一首,都一定能够跻身甲等。   她笑了笑,勾唇在纸上写下——   “暮春香寒随风去,堂前白梨衔月来。”   看到她诗句的考官也确实点了头。   一句诗,勾勒了梨花的香气,又表现出梨花在清夜中的模样,生动形象,文笔意境皆有,合该归为甲等。   然而看到苏翎所写下的诗句,考官们皆怔愣了瞬。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一则小令。   暮霭沉沉天地辽阔的静夜之中,夜色微寒,梨花悄然绽放在溶溶月色之中。   似雪似锦。   清明而脱俗,自归一甲。   皇帝看了这诗也是眼前一亮,刚要开口问这是否也是易安居士所作,却见得右下一串标注。   “——丘通密。”   这丘通密又是谁??   皇帝眉头一皱,只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好多文人墨客,或许科举的制度也应当再改上一改了。   面对皇帝的不解神色,苏翎微哂,干笑一声道,“这个……丘先生是易安居士的友人。”   皇帝恍然大悟。   文人之间自然常有往来,也是应该。   只不过……苏翎自幼生活的那个村镇到底是个何方圣地?   怎么这么多文人大家?   难不成是个文化宝地?   皇帝心下笃定,定要日后好好探查一番。   对苏翎的疑虑也消下去了些,她自幼在这般文化渲染下长大,会有些文化底蕴也是自然。   初来京中跋扈嚣张些,许也是见这些笔墨见得多了,将眼界养得刁了。   皇帝看过这些甲等的诗文之后,便吩咐主考官可以准备开始二试。   苏翎听着主考官的宣布,微微垂了眸子。   接下来,可就没有传统文化的外挂了。   是真正的比试了。 第一百零八章 二试(1)   虽然既定名额是六十人,但入选二轮的却只有五十余人。   誊抄诗文册子上那些耳熟能详的诗句的世家小姐们几乎都被尽数淘汰。   其实也不难明白,既然本次文试的题目这般简单,自然是要几分巧思才能取胜。   故而能留下来的这五十余人,个个都是有着一颗玲珑心的。   二试分为琴书组和棋算组。   比试的内容如其名,琴书比试的是古筝和书法,棋算比试的是围棋和珠算。   各组都会决出一名头筹。   虽说这二位头筹都是花朝宴的夺魁之人,然而世人对这两种分类还是抱有一定偏向性的。   琴书再出色,也不过是些闺阁间的玩意儿,纵是高雅,说白了就不过是轻松之时取个乐而已。   然而这花朝宴说到底还是各家勋贵夫人暗中为自己的家族挑选主母的一场盛宴。   作为一个家族的大娘子,日日沉迷书画琴艺可是无益的,总不能如同那豢养的金丝雀一般,白占了府中的夫人位置。   然而棋算组却不同。   棋艺精湛便代表着此人心思细络周全,有大局观。   人生便如同棋局,能够统筹好一局棋的人管起家来定然也不会差。   至于珠算能力精湛,那更是一项过人的本领。   当家的女子要懂得看账本,珠算能力突出无疑是一项绝妙的当家手腕,定能将府上的帐做得周全。   越是大的家族各项出支和花销便越杂乱,若是没个好的珠算能力,全然倚赖旁人,哪一人叫人做了空账坏账都不得而知。   光是盗些银两也就算了,若是生了旁的心思,用到了坏的地方去,万一让政敌抓到把柄,可就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了。   所以,向来花朝宴上的勋贵夫人都将目光聚集在拨得棋算组头筹的女子身上,琴书组的头筹分量相比之下自然就要小得多了。   不过琴棋书画是各个世家小姐从小就练的功夫,而珠算却是进了学堂之后才开始接触。   算术本就难学些,更别提在花朝宴上当众计时完成题目了。   世家贵女们向来为珠算苦恼,所以就算知晓这棋算组要更得青睐,也大多弃而不选。   所以两组人数一向差距悬殊。   在一番抉择之后,参与两组比试的贵女名单终于被确定了下来。   琴书组三十八人,棋算组却只有十六人。   名单公示之后,众位世家小姐之间也传出了一阵议论之声。   “哎哟,琴书组竟然有这么多人!”   “可不就是!而且付承雪选了琴书,咱们肯定是没机会了……”   “夺不了头筹还不能进个前八吗?反正我爹爹说只要我进了前八就奖励我!”   “欸,你看啊,苏婉容倒是选了棋算……”   “那当然啊,她棋算那么好,怎么会来和付承雪抢一个琴书组的头筹,还平白叫人瞧低一等?”   “唉……依我看啊,也不必比了,这琴书组的头筹必然是付承雪,棋算组的头筹定然是苏婉容,咱们都是去凑热闹的!”   在众人的喧哗声中,苏婉容的视线定格在棋算组的名单之上。 第一百零九章 二试(2)   她看见了苏翎的名字。   她唇角弧度泛冷。   怎么,碰巧做对了一次崇文堂上的题目就以为自己厉害了不成?   就算她珠算上有那么一二分本事,难不成她忘了前些阵子同人对弈出丑的模样了?   世人皆知黑棋先下白棋后下。   可她当时抱着白子,却先落了子,被人提醒之时还恼羞成怒,非说对方欺负了她,口中还不依不饶“凭什么你先下?!”   那般粗鄙样子真是名动京城,苏婉容如今想起来都忍不住唇边的讥诮笑意。   那不过是二月里的梅酒宴上世家小姐之间的比试,如今才过了一月余。   棋艺文化博大精深,纵是再天才的人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学会下棋,更何况是与她对弈?   不自量力。   ……   主考官很快便分好了组别,朝凤台从中间一分为二,同一组的两位贵女对着坐在一张案前,等待着比试的开始。   棋算组这边,苏婉容首先被分到的是棋弈组,对上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嫡次女魏冉书。   魏冉书和苏婉容虽不算得闺中密友,但因得双方父亲有着几分交情,关系也比旁人亲近些。   眼下魏冉书对上她,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口气。   京中谁人皆知,苏婉容的棋艺在贵女之中当属第一。   她今日的比试,恐怕就要止步于此了。   苏婉容倒是做足了气度,莞尔一笑,端手道,“请。”   苏翎被分到的是珠算组。   珠算组的规则是同组二人被分到同样的十道题目,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先算出者胜。   若二人皆为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则全部淘汰。   而两位考官会各自在一旁监考,只有一道题目做完并且做对了之后才会领到写着下一道题目的试卷。   若是一题有了谬误,则直接淘汰出局。   由于这规则十分严苛残酷,所以贵女们在比试珠算的时候往往都会多检查几遍,做得也细心些,几乎在每个人都是卡着一炷香堪堪烧完的时间完成的。   此时苏翎眼前坐着的便是白落微。   白落微最是厌恶她那副清纯模样的,眼下对上她,心中不由暗道一声晦气。   对于苏翎到底有几分实力,她却不太拿得准。   京中之前一直传闻她是一个不学无术又举止粗鄙的女子……   眼前女子这举止确实是无甚规矩的,刚才和她行对礼都怠慢了几分,可若说她真的不学无术,她又为何能那么容易地过了一试?   不过苏家财大势大,若是苏家大老爷有心请了高人来指点,将花类的诗文和画都准备了个全,她能获胜倒也自然。   但如今比的这珠算,可是半点儿弊都作不得。   且不说题目无法提前知晓,就这身旁站着的考官都在一刻不松地定神看着,任她有什么手段都拿不出来。   苏翎在她面前漫不经心地拨弄了几下算盘。   白落微看着她那生疏的手法,心中不由暗喜。   就她就手法速度,怎么可能赢过自己?   她忽然不觉得眼前女子碍眼了。   棋算组本就只有十六人,只要赢过了她,她就算进入了八强! 第一百一十章 二试(3)   想至此,她不由得朝对面女子笑了一笑,那笑容之中满含歉意。   抱歉,或许原本你能撑过一轮的。   不过……遇见了我,算你倒霉。   苏翎有些不明所以地回望了她一眼,也朝她笑了一笑。   比试尚未开始,苏翎闲得无聊,心中惦记着上一次教给管家厨子的周黑鸭,也不知晓他今日做成了没有。   她瞧着对面女子将算盘拨得飞快,似乎正在活动手指,下意识便开口问了一句,“你会用这东西?”   白落微有些愕然地抬头,“当然……会啊。”   什么意思?她不会用?   来了棋算组……竟然不会用算盘?   那用什么算?脑子吗?   白落微现在开始真真正正怀疑苏翎的脑子了。   同时她心下也不由得升起一阵狂喜。   想不到开门便有鸿运,第一场比试就能赢得这么容易!   苏家家大业大,想来只是把女儿送过来镀金的而已,过个一试就足矣,后续也就随意输赢了。   白落微心下高兴,自然也想帮衬帮衬对面,利落地赢了她,不让她出丑太久。   她朝苏翎笑了笑安慰道,“你放心,会很快结束的。”   苏翎倒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轻声应了一句,“确实。”   白落微几乎都要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了!   谁能想到高手如云的二试之中,她能白捡一个八强呢?   她抿了抿唇,收敛了几分笑意,等待着考官发下卷纸。   朝凤台四周都已经准备妥当,考官们各就各位,主考官一声令下,数组同时开始比赛。   白落微面前也被发下了卷纸,比起最初的紧张,她如今倒是不慌不忙。   她轻扫了一眼题目,发现是一个四位数的累加和题,虽然作为第一道题有些困难了,但她还是有把握能够完成。   她开始拨弄起算盘,同时悄然抬眸,瞧了一眼对面。   对面如今连算盘都还没拿起来呢……   她心中最后一丝担忧终于放下。   看来这个苏家大姐儿,是确实不会用算盘的。   她唇角勾起一丝窃喜的笑意,心中正思量着要不要相让几分,不让她输得太难看,余光却见得苏翎骤然拿起了笔。   白落微愣了一愣。   心下这才明白过来,苏家大姐儿这是要瞎写答案自请淘汰了啊,也免得在这场上丢人。   苏翎几笔写过之后,抬手便将这卷纸交给了身侧的考官,请他查验。   考官显然也怔了一瞬,从未有人如此快地交过卷纸,便是想要退赛好歹也该敷衍一下吧,毕竟皇帝还在高台上坐着看呢,这样岂不是有些不敬?   他作为翰林院的人,自幼习得圣贤书长大,最是讨厌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偏偏这还是苏府的大小姐,能过个一试想来家中都是千恩万谢,这花朝宴的比试,人家其实也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他在心底摇了摇头,开始看苏翎的答案。   “淘……”下意识的话没能说出口,批判答案的朱笔也停滞在了半空中,考官的声音诡异而生硬地拐了一个弯,似乎自己都在质疑自己。   “……正确。”   他懵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二试(4)   白落微原本就要扬起的笑容生生地僵在了脸上,似是没听清一般,一时也顾不得考场规矩了,猛然抬起了头。   他说什么?   他是不是看错了?!   苏翎连算盘都没拿,怎么可能算得正确答案?   然而主考官早已确认了多遍。   虽然难以置信,可卷纸上那答案是实实在在的。   这二试的卷纸都是翰林院的考官亲出的,从出完那日便一直拿石膏封闭到如今,出题的考官也依照规定在翰林院中不得外出,绝无泄题可能。   他扪心自问,就这样一道四位数的加和题,他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出答案,更何况是不拿算盘做工具。   “那边不会要输了吧?”清和长公主瞧见苏翎交了卷纸之后一声轻笑,面上带上几分嘲讽,饶有兴致地对顾昭说道。   顾昭神色温和,唇边带上寡淡笑意,不疾不徐应道,“是要输了。”   那旁的考官缓了好半天,直到苏翎抬起头来,用一双清明的琥珀眸子瞧着他问道,“您不该给我下一张卷纸吗?”   他才缓过了神。   眼下虽然面上还是震惊的神色,但还是依照规则将下一题的卷纸拿给了苏翎,只是动作机械了些。   似是先于头脑作出了反应。   白落微瞧见竟然真的是苏翎做对了,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苏翎却面色如常,低头看着第二题,照旧没有拿算盘。   白落微一时间难以接受眼前的状况,但见她低下头去,也勉强自己静下心去看题。   一定是巧合……一定是!   她咬牙想着。   可是不消片刻,她还未将算盘拨响,只听得耳边又传来卷纸刷啦作响之声。   “……正确。”   考官闷而沉的声音仿佛给了白落微的心脏一记重击。   她一时觉得有些眩晕。   心也无比地焦虑起来,面前卷纸上的字竟然都难以拼凑到一起,大脑一片空白。   “正确……”   又是一声。   白落微手指开始抖起来,连算盘上的珠玉都拨不稳,连错了好几次。   “正确……”   ……   一连几声。   白落微心越来越急,指甲与算盘磕碰声音脆而疾。   她刚要得出第一题的答案,却已经没有时间写下。   一声清脆的响铃将她从这如同噩梦的比试之中拉了出去。   考官神色犹在怔愣,但手中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惹来了所有人的视线。   “珠算二组考试结束,”考官手中拿着一沓试卷,神色带着些微迷茫,木然开口宣布道,“辅国将军嫡长女苏翎……胜。”   白落微手中墨笔倏然顿住,在白宣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所有人的比试都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全场寂静无声。   朝凤台上的众人都愕然地看向这一侧。   立在案中的一支香此刻仅仅燃了一个小尖,那一小尖的香灰被吹得随风而散,了无踪迹,香却仍然燃得卖力,宛若讽刺。   苏翎神色坦然,心中暗自感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她拂了拂袖口,神色宛若坐堂老大夫,气定神闲。   “下一位。” 第一百一十二章 较量(1)   全场寂静,半分声响都没有。   只有苏翎身侧考官手上的数张卷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这也是……你在乡下所学的?”皇帝在高阁之上皱眉开口问道。   “不,是顾大人教的。”   苏翎不假思索答道,笑容绵软,迅速甩锅。   众人狐疑的目光纷纷转向顾昭。   清和长公主更是要把人盯出个窟窿来。   他到底教了苏翎什么本事?   怎么旁人都不会,就苏翎能做得这样快?!   顾昭身子僵了一瞬,轻咳了两声,略一抬眸,对上的是女子顽劣又有恃无恐的眸色。   那神情好像咬准了他会帮她。   见他久久未作声,苏翎的神色渐渐转为龇牙咧嘴的威胁。   全天下可就我知道你是谁!   顾昭仿佛从苏翎的眼神之中读出了这样的恐吓。   他薄唇不易察觉地扬起了几分,淡淡道,“前些时日在崇文堂上课时臣便发现苏家小姐在算术方面格外有些天赋,便提点了一二,教了一种名为珠心算的法子,确实不需要算盘,计算起来也快些。”   “珠心算……”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应道,“朕倒也略有耳闻……”   传闻之中此种算法不需要实体算盘,算盘的模样就在心中,看过一遍题目转瞬便能得出答案,是一种十分高阶的算法。   “只是苏家小姐学珠心算时旁人算一题的功夫她可算百题,今日倒是慢了些,想必也是在顾及旁人的颜面。”顾昭温和地笑了笑,恭声答道。   顾昭一言激起了全场贵女们的仇恨。   苏翎竟然在故意相让她们?   再没有比这更能侮辱人的说法了!   感受到众人如刀一般的目光,苏翎的笑容微微僵了一瞬。   高阁上的皇帝一听顾昭此言,却是来了兴致,道,“竟有这般快?朕倒是想亲眼瞧瞧。苏家大姐儿,你可不许故弄玄虚,若是再刻意相让,可就是在欺君!让朕看看你真正的实力!”   “……”   神他妈珠心算!   算题的人不是他,他看得很轻松是不是?!   她又不是计算器!   苏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臣女不敢,毕竟实力有限……”   话音未落,便见得皇帝挥了挥手,一本正经道,“你莫要谦虚!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并非臣女谦虚……”苏翎张了张嘴,却又被皇帝打断。   “无须多言!比试继续。苏家大姐儿,这一次可不能再让着旁人了,知道了没有?”皇帝的眼眸之中带着几分威严气息,在高阁之上沉沉地压了下来。   毕竟是皇帝,苏翎不想死得太早,总不能三番五次反驳。   沉默了良久之后,苏翎脸上挂上几分生硬的笑,道,“……是。”   坐在案前瞧着那卷纸,苏翎忽然觉着自己仿佛梦回小学,面前摆着的是一摞口算卡,还是位数翻倍的那种。   想她一个医学博导,业界上人人相敬,这辈子还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临提笔前她抬眸看了顾昭一眼,顾昭脸上还是那不冷不淡的神色,仿佛刚刚所说的一切都无半分虚言。   ……行。   说狗还是您狗。 第一百一十三章 较量(2)   能够以一穿百的话被人放了出去,苏翎接下来的比试并不十分悠闲。   好在她这个念了二十年书的脑子尚未生锈,还算好用。   她几乎是以不可阻挡的姿态连胜珠算四组,无论对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在她算完十道题之前答出来一道。   不过鉴于这是顾大人亲自所教授的算法,众人心中的震惊倒是少了好些。   取而代之的是隐藏不住的妒意。   “竟然得了顾大人的另眼相看,她何德何能啊……”   “不过是碰巧在算术上有些天赋罢了,又被人传授了那样厉害的算法,我若是学会了,我也……”   说话的女子看着苏翎手起笔落,在考官的怔愣中交出了一份又一份答卷,不由得悄然咬紧牙关,心中这个“行”字终究还是没能说得出口。   她实在是太快了。   快到众人以为她刚看完题目,她却已然拿起了笔写上了答案。   场上虽然四下都在比试,可是所有人的目光却都不由得朝她那一侧靠拢。   一边嫉恨着,却也一边期待着,她会有怎样的动作。   少女俯在桌案上,神色认真,让人不自觉地就被她所吸引。   “好厉害啊……”人群中那些被淘汰的女子们瞧着苏翎的模样,慢慢也有了赞叹的声音。   不过这赞叹的声音始一出场,便被其他人狠狠地压了回去。   “厉害什么?你忘了前段日子梅酒宴她的棋艺吗?”说话的人语气讥讽嘲弄,继续道,“就算她赢了珠算,也拨不得头筹,终究还是要输给她府上的那个庶妹的!”   身旁众人听了她的话,倒没有什么人反驳,有的人不禁摇头叹息。   苏翎的棋艺满京有目共睹,对上苏婉容绝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所以眼下她赢得有多漂亮,过会儿输得便有多惨。   ……   珠算组决出胜者后一阵子,棋弈组也决出了胜负。   和苏婉容对弈的众人都觉得她今日似乎格外心急,往日的情面都不顾及了,开盘就杀气凛然,像在隐约和什么人较量一般。   在她这强势的攻略城池之下,她也很快胜遍了四组。   琴书组的胜负尚未决出来,然而众人早已不再关注那一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翎和苏婉容二人身上。   她们二人会有最后的对局。   苏翎迷迷蒙蒙地站起身来,似是等候的时间久了,有些困倦。   苏婉容看着她这般样子就忍不住咬唇,她青葱般的指甲早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之中,来克制自己心头压不下去的恨意。   她竟然背着自己苦练了珠算!还是顾大人亲自传授的算法!   可是顾大人为何不将这算法教给她?   是她站得不够高吗?   苏婉容的嘴唇几乎都要被她咬出血来。   瞧苏翎这不经意的模样,她分明就是存心的!   苏婉容眸中忽而闪过一丝暗芒,薄唇抿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苏翎长进了些。   从前她从未将她放在眼中,如今倒是该好好瞧瞧她。   她现在的模样,倒也配做自己的对手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输局(1)   争魁的比试是在朝凤台最前侧的紫梨木长案上进行的。   那张案宽大,且坐在高阁之上的众位贵人可以清晰地瞧见二人之间的争锋。   苏翎和苏婉容在双侧的位置做好,二人面前的考官手中各持两签。   棋弈组的胜者与珠算组的胜者同组较量,需要各进行一场棋试和算试,顺序便由二人所抽的签来决定。   二人先抽到相同的那一张,便先比此场,若是抽到不同,则再抽一次。   苏翎和苏婉容各自抽出一支竹签来。   苏翎看都未看,先行将手中这签掷到了长案上去。   那签篆刻着隽秀字体,赫然一个“弈”字。   苏婉容看到这个字,眸光闪了一瞬,而后小心地掀开自己的签子看了一看。   她眼眸彻底亮了起来。   她温婉的笑容盈在脸上,温声道,“我同姐姐真是有缘。”   “有缘有缘。”苏翎抱手瞧着她脸上就快洋溢出来的得意神色,很是配合地应了一句。   关注着比赛的众人不由得暗叹一声。   饶是那苏翎今日给了众人再大的惊喜,怕也是要止步于此了。   虽说决赛是要比两场的,可是第一场若是输了,哪里还有心思去赢下第二场?   在众人或惋惜或幸灾乐祸地观看下,最终的比试在几番礼让之后便开始了。   面前是一张宽阔的棋盘。   苏翎手握黑子。   她指尖轻捻手中墨玉,沉默了片刻。   这一局不能赢。   原主苏翎在京中之所以会有这么响亮的蠢笨名声,除却她行为举止粗鄙不堪,再也没有什么实据,说到底也只是传闻而已。   唯一一次闹得人尽皆知的,便是她月余前的那次棋弈。   就是这一战让她在京中有了坚实而牢固的草包地位,成了众位世家小姐茶余饭后嘲笑的对象。   她的诗文可以说作是幼时在乡下所学,算术也可以推到顾昭身上,可这棋艺……   家中只有一位授棋的先生,得老夫人的嘱咐又常常故意苛责原主,让原主彻底失去了下棋的乐趣,还闹了一次动静颇大的离家出走,连皇帝都有所耳闻。   若说她忽然对围棋转了性,热爱了起来,那才是真的让人怀疑。   彼时皇帝若是问起来,可就不会像今日这般容易糊弄了。   对面的苏婉容见她沉默,眼眸之中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但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她轻声提醒道,“姐姐不会忘了黑子先下吧?”   苏翎回过神来,面上换上似对这棋盘还有几分忌惮的神情,一字一句道,“不会忘的。”   众人哄笑。   那日出了那么大的丑,她怎么可能会忘?   “那就好……”   “我只是在琢磨该下在哪里而已。”苏翎在棋盘上摸索了一周,忽而停顿在了某处。   她那双琥珀色的杏眸亮了一亮,似乎正在为自己的决策沾沾自喜。   “就这里吧!”   音定,子落。   她下在了正中。   起手天元,天地大同。   她颇为自信地抬起头来看着苏婉容。   苏婉容愣了一瞬,而后再也隐不住嘴角的笑意。 第一百一十五章 输局(2)   周围的哄笑声也不绝于耳。   自古以来,只有两种人下天元。   一是完全不懂围棋的人,二是绝世的高手。   眼前这个苏翎,一看她那般浅薄的神情,众人就忍不住发笑。   这苏家大姐儿是得有多自信啊!   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还要故作高深!   恐怕也只会下一步天元吧!   众人皆在笑,人群之中唯有一人神色清明。   他在平静地看着那个执黑子的女子,她眼下正在四下顾盼,神色迷茫,似乎不懂大家到底为何发笑。   可他却瞧见她眼底的一片冷漠。   仿佛众人皆在戏中,她才是那个旁观者。   苏翎听够了笑声,将手中棋子一敲,催促苏婉容道,“你快下啊。”   苏婉容这才隐下唇边笑意,道,“是,姐姐。”   苏翎的棋下得毫无章法,左一步右一步,被苏婉容吃了子也不在乎,仿佛连规矩都不懂。   苏婉容本是想快速解决战斗的,然而她所学的棋法皆是应对各种套路的,面对苏翎这种跳跃性的路子,她竟有些无所适从。   然而再无所适从她终究也是有功底的,也吃下了不少子。   但苏翎这好似根本不过脑子的下法子子都落得极快,看起来倒像是苏婉容有些捉襟见肘。   苏翎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一声。   她本以为作为南昭朝最推崇的才女,下个棋的本领应当是不差的,可如今看来她真是高估了她。   苏婉容就好比上学时期只会做一道应用题的学生,换一个形式,便不会了。   不过倒也怪不得她,像她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女子,自然是无需钻研棋艺的,只看谁将棋谱背得烂熟谁就能够胜出,自己是半分脑筋都不会用。   原作者但凡把她写得聪明一点,她都不用让得这么累。   高阁上众人本觉得此场毫无悬念,但看着苏翎虽然杂乱无章的落子,但却好似隐隐控住了大局,内心不由有些惊奇。   然而看到苏翎那般不假思索的神色和姿态,众人又都在心下确定,她一定是不会的。   苏翎面上微笑内心叫苦不迭。   她真的很努力了。   她就要演不下去了。   好几次都要步入僵局,还是苏翎假装舒展舒展胳膊,恰好将手伸到那个位置,苏婉容才察觉到还能这样反攻的。   不过尽管局势尚未分出胜负,苏婉容心态还是有些焦灼。   这……   府中的先生没有教过她应该如何应对这种对手啊!   棋谱里没写啊!   苏翎能不能好好下棋!   她咬着唇,心中又气又恼。   都怪苏翎平日里不好好研习棋谱,眼下这……到底要怎么应对啊?   苏翎有些坐立不安了。   面上的神情也渐渐僵硬了起来。   苏婉容如今似乎心态已经崩了,无论她怎么往她眼前送棋,她就是看不明白。   苏翎如今开始后悔自己没看看这南昭流传的棋谱了,若是瞧了一瞧,定然能给苏婉容造出一个完美胜局。   可是现在……她要赢了。   “别他妈下这啊,下这里啊!!!”   苏翎在心中无声呐喊,面色上几乎就要透出来狰狞了。   苏婉容沉浸在自己的焦虑世界里,丝毫没有感受到苏翎的精神波动。   苏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恨不能手把手教她。   她吃的几乎都是废子,看着多些,但其实抢占到的地盘很少,马上就要穷途末路了。   高台之上的男子看着女子脸上那但求一败而不可得的神情,唇边划过极微末的笑意,连带着那一双暗沉沉的眸子,都带了几分笑色。   苏翎眼瞧着局势不明朗,决心不再寄希望于苏婉容。   既然求败不得,那就拼演技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输局(3)   苏婉容下得越发吃力。   她们二人手中所剩的棋子都不多了,棋面上苏婉容的输局几乎已经注定。   高阁上的贵人们都神色带着几分凝重。   他们是眼瞧着苏翎杂乱无章的棋法的,然而此时此刻,却是苏婉容要输了。   这到底是无意之中形成的局面,还是苏翎的确有着过人的……棋艺呢?   正在众人垂眸思索之时,却见得苏翎忽然查对起了自己这一边所吃掉的子,似是和苏婉容吃掉的子做了做比较,自觉还差了些,唇角耷拉下去几分。   “要输了……”她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还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   神色很是沉重。   虽然声音不大,可还是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皇帝忍不住笑了一笑,连带着众人也挂上了无奈的笑容。   这场上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局势来,唯独苏翎自己还觉着自己要输了,果真是半分棋艺也不懂。   苏婉容几乎要气炸了。   这苏翎分明半分棋艺都不懂,可眼下却要将她赢了!   可苏翎在场上的表现比却她更焦灼,好似真的是自己要输了,那坐立不安又唉声叹气的模样,让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笑她天真。   苏婉容气得眼前发昏,却还是要努力保持微笑。   “姐姐怎知自己会输?”她看着面前的棋盘,心头一沉,勉强笑着道。   “你就别谦虚了,欺负我棋艺不精是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吃的子多,我算术可是不差的!”苏翎一本正经回道,面上好似还带了些不满,怪苏婉容不够坦诚。   “我又不是输不起,你何必存心瞒我?”苏翎边随意下着边嗔怪道。   一张白嫩的小脸上红唇微微嘟起,似乎有些不甘心。   “……”   谁存心瞒她了???   苏婉容一阵愕然,一时之间竟不知反驳什么好。   她惯来是大家闺秀的形象,自然不能同这个不懂规矩的苏翎在比试之中有了口角,她只得僵硬地笑了笑,将所有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然而苏翎却得寸进尺,埋怨地越发卖力。   “真是不公平!妹妹学了棋艺那么久,却欺负我一个初学的!”苏翎继续碎碎念着,神色之间忿忿,像是在讨个公道一般。   苏婉容:……?   她垂眸瞧了瞧棋面上的局势,暗自攥紧了拳头,几乎想把苏翎的那张嘴拿针给缝上。   黑棋几乎以大杀四方的姿态霸道地铺满了整个棋盘,将白棋的生气寸寸堵住,马上就要穷途末路。   她若是得意也就算了,偏偏她还拿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反过来责备她!   到底是谁欺负了谁啊?!   苏翎手中最后一颗棋子落定。   随着棋子落定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苏翎一挥手,故作不在乎的姿态道,“罢了罢了,输了便输了,下一场你绝对赢不过我。”   苏婉容紧紧握着裙摆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指尖都已经泛白,微微颤抖。   那面上青白交错,似是得了天大的屈辱。   苏翎站起身来,似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侧头对考官催促道,“你怎么还不宣布结果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夺魁(1)   考官看着那棋盘怔愣了良久。   包括高阁之上的众人,也都纷纷没有作声。   那棋盘之上黑子格局宏大,远远望过去,竟像一朵盛开的牡丹。   似是察觉到了考官震惊的目光,苏翎蛮不在意道,“我只是觉得,输也要输得漂亮些才好。”   此言一出,那些人微怔,不过心下却想着这苏家大姐儿想来是真的不会下围棋,倒是误打误撞了。   毕竟能一边赢了旁人又一边摆成了个牡丹的形状,恐怕这世上都没几人都做到。   皇帝轻声笑了笑,考官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正色道,“此场棋弈,辅国将军嫡女苏翎胜——”   “我赢了?!你……你好好看看!”苏翎面上带上夸张的不可置信之色,高声质疑道。   “你莫要偏心啊,我知道我妹妹很厉害的!”苏翎一脸莫要欺我无知的模样。   苏婉容脸色隐隐发绿。   考官一脸尴尬,再三肯定之后苏翎才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   “妹妹,你不会是让了我吧?陛下说了,不能让,让就是欺君!”苏翎一脸正直道。   苏婉容脸色发黑,笑意僵硬,咬着牙道,“婉容……不敢,今日就是姐姐赢了。”   苏翎和苏婉容比试的长案,高阁之上的人能看到她们的对弈,可远处勋贵席上的各位夫人却看不见。   原本听苏翎刚刚一句又一句的抱怨,柳思娴的笑已然挂在脸上,开始接受各家夫人的道贺了。   可这结果一宣布,她却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她原本满心的喜悦和骄傲瞬间被现实打碎,化作眼底的一片不敢相信。   不仅是她,满勋贵席上的人皆目瞪呆地看着宣布结果的考官。   清风飒飒而过,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   饶是柳思娴那般见过大场面的人,此时此刻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神色,面色几乎是带了几分狰狞地站起身来,急急问道,“您……不会是看错了吧?”   考官摇摇头,正色道,“陛下圣眼在前,翰林院不敢妄言,结果公正,无可置疑。”   柳思娴眉头蹙紧。   刚才苏翎那对围棋全然不懂的模样全京城的夫人都看在眼中。   更何况她是知晓的,这府上的教棋先生也没能传授给苏翎什么有用的技巧,上一次出丑只不过是在月余前,怎么这一次……   柳思娴忽然想起刚刚众人对苏翎的嘲笑。   她分明还是在出着丑,可眼下……为何结局不同了?   难不成真是误打误撞?   柳思娴薄唇有些发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苏翎胜过了苏婉容,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这番作态倒是引来了京中不少人的议论。   “这柳氏平日里看着温婉又好模样的,原来私下里这么争强好胜?”   “不过就是女儿争些气罢了,她说到底都是一个妾而已,就算想争又哪里有那个资格?”   “是啊……她能有今日的一切不过是源自于苏家二老爷爱重。如今这模样,真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众人的议论声不大不小,柳思娴恰好听得见。   她唇边勾起极冷的一抹笑来。   往日里这些人口口声声道庶嫡都是一样的,如今瞧见风向转了却是立刻就换了口吻,姿态真是令人作呕。   不过只试了一场而已,还有下一场珠算呢。   更何况苏家二房一直无人,她来日也定是能夺下那主母的位置。   到时候婉容就是和苏翎一样的嫡女,看她们这些人要如何跪舔!   “您还有什么疑问?”考官神色平和地问道。   柳思娴深深吸了一口气,端出从前那般温婉的态度,柔声道,“没有了,请你们继续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夺魁(2)   场中歇息了一段时间。   琴书组那边已经决出了头筹,正是付承雪。   她赢得毫无疑问,也很干净利落。   她弹奏时琴音渺渺,书法时亦横竖有体。   场中所有人都不如她功底深厚,自然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整个花朝宴只剩下苏翎和苏婉容的最后一场比试——珠算。   在场间歇息的时候,苏婉容倒是走了过来,仿佛和她很亲近的样子,完全不在意自已输了比试一样。   “大姐姐可知晓一个道理?锋芒太盛可会招来杀身之祸,大姐姐一人身在府中,大伯又不在京,万一旁人有了歹心该如何是好?”苏婉容说着便攀上了她的手,神色很是诚恳亲热。   苏翎十分古怪地瞧了她一眼。   “妹妹之前诗会也是大出风头,你倒是还活得好好的,可是有什么保命技巧要传授给我吗?”苏翎拂开她的手,笑了笑。   她眉眼柔软似一朵清丽小花,然而近了去瞧,却能发现是带着毒刺的。   苏婉容一怔,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一时间脸色由白转红,又气又恼,端庄样子几乎都要维持不住了。   不知晓为何,自那日宫中归来,似乎每一次和苏翎的交手都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她蓄谋已久的攻击仿佛总是会被她四两拨千斤般地反馈回来,让人难以应对。   “姐姐误会了,妹妹只是觉得姐姐突然太过锋芒毕露,或许不是好事,毕竟凡事隐忍些会更好。”苏婉容咬了咬牙,勉力平静道。   苏翎勾唇笑了笑,眸色冷淡。   隐忍?   说是处世哲学,不如说是弱者处于弱势时所必要的策略和自全之术。   含而不露也不是选择,而是无奈之举。   她眼前这些女子,连对手都谈不上,更遑论有让她韬光养晦的本事了,未免也太高看自己。   锋芒毕露?   开玩笑。   苏婉容所以为的锋芒,根本都不算她的锋芒。   苏翎自幼在孤儿院长大,一路摸爬滚打,亲情淡漠,友情少之又少,爱情更是没有。   她没有什么所谓的圣母心,也不会可怜可恨之人。   对于会影响自己的前路和性命的人,她不会忍。   也没必要忍。   “妹妹多虑了。”苏翎笑意不达眼底,淡淡道。   “姐姐或许不知道,京中众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我……我只是怕姐姐会受伤,好心提醒而已。”   那旁苏婉容好容易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似是察觉到苏翎脸上的冷淡,她面色上作出了几分委屈的样子,轻声细语地道了一句。   只是她那垂下的眸子闪过一丝冷厉的暗芒。   只要这一局苏翎输了,打个平局便也算好看。   苏翎看着她那虚伪模样,不禁莞尔。   她都想不到这苏婉容竟然这般善良,想要以一己之力替姐姐承担下锋芒毕露的下场吗?   真是感人至深哪。   她倒是咬的准原主的性子。   少女发髻上的流苏在清风之中微微摇晃,玉色折射的碎光洒落在她的眼角眉梢。   她唇边弧度微冷,似是挂了轻霜。   “妹妹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   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夺魁(3)   “那姐姐……”苏婉容的眸子不易察觉地闪了一瞬,欲言又止。   她沉默了半晌,作出了一副拿出好大决心的样子,开口道,“只要姐姐愿意忍,妹妹也愿替姐姐分忧。毕竟我们都是苏府的人,若是平手也算是一段佳话,旁人只会道我们苏家女儿才情出众,也不会将矛头对在一个人的身上了。”   好一副同甘共苦的模样。   苏翎心中暗暗赞叹。   确实有够无耻的。   苏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我愿意。”   苏婉容按捺住眸色之中的惊喜,只是乖巧而温和地笑了笑,道,“大姐姐如今真是成长了不少,婉容替大姐姐高兴。”   苏翎面上笑容绵软,眸色却有些悲悯。   她这位妹妹或许还不知道——   一个忍字,可以是隐忍,也可以是残忍。   ……   最终的比试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始了。   柳思娴死死地攥紧了手帕,神色紧张。   而坐在她一侧的梁语嫣,今日却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震得有些缓不过来。   她有些质疑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确认传来痛觉之后才认清这不是一场梦。   可是……那在场上明媚又耀眼的人物,真的是翎儿吗?   苏翎和苏婉容坐在案边,等待着卷纸的下发。   这是最后一场决赛,翰林院的考官自然也准备了更难的题目。   苏婉容其实是很有自信的。   就算她刚刚没有去和苏翎说那一番话,她也不认为自己会输。   终试所出的都是些联系实际的题目,也要较平日里的难些,她早在比试前就练过无数次,珠算本上的题目她几乎都算了百遍有余,算盘拨得无比熟练,几乎在片刻之内便能够得出答案。   只要她刚刚的话能让苏翎拖慢一丝速度她便必胜无疑,彼时她心态定然不稳,就算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   她唇边勾起些微弧度,眸色凌厉。   两侧的考官已然各就各位,主考官轻摇手中铜铃,卷纸各自下发在两侧。   因为这最后的比试题目都十分的困难,若还是按照之前的规则由于难易不均故而有些不公平,便将十道题目都写在了一张纸上,看谁能够作出更多题目的准确答案,谁便获胜,拨得头筹。   苏翎轻扫手中试卷,只觉得这每一道题似乎都和小学的数学应用题差不多,只不过数目更繁杂些。   虽说是翰林院里的人亲出,可有些题目还是有些不严谨,苏翎皱了皱眉,提起了笔。   苏翎果然没有像之前那样交得那般快,她的手腕游走,似乎在纸上写下了不少的字。   高阁之上的人都微微皱眉。   这题目就算再复杂也不过一个数字而已,她何必要写下这么多的字?   “难不成是不会了,把题抄了一遍不成?”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哄笑。   若说之前的珠算试题考的是算术的速度和准确度,这决赛的题考的可就是思维了。   众人纷纷摇头。   这苏家大姐儿也只是把珠心算学会了而已,或许也只会算数,不会应用。   那……不也就是个活算盘而已? 第一百二十章 编撰之才(1)   苏婉容垂眸苦思,她微微皱了皱眉。   今日的题目似乎出得格外困难些,这十道题目之中有四道都是从未见过的类型。   珠算习册她都做了个遍,绝没有这样的种类。   她悄然抬眸看了一眼苏翎的状态。   苏翎好像正在奋笔疾书。   苏婉容勾唇笑了笑,笑意带了几分讥诮。   这无论是多复杂的题目,答案都不过一个数字而已,如何需要写这样多的字?   她不过是在不懂装懂罢了。   这样难的题目,其实苏翎根本就没有相让的余地。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便要到了,苏婉容眉头仍在蹙着。   她将手中的算盘拨得飞快。   既然没见过那四道题目,那弃而不做便是。   她自问将习题册都做了个遍都没瞧过那几道题,苏翎平日里这般懒惰,连一道都不肯多做,自然更不可能见过,也不可能会。   ……   就在香要燃尽的那一刹那,苏翎骤然搁下了笔。   苏婉容刚好也拨出了结果来,飞快地用笔写上之后,也将卷纸一摊。   双方都已完成了作答。   考官站在二人身侧,将她们的卷纸拿了起来,开始核对。   苏婉容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历届花朝宴珠算终试都没有人能做出来半数的题,可她却已经做出了六道题的正确答案——   她这一次,赢定了。   她恰好对上苏翎的眸子,瞧她面色倒还平静。   苏婉容心中也在暗忖,若是一会儿苏翎同自己说是故意让了她,那她就也不拂她的面子,承了她的情就是。   反正她已经用了洛慈的诗词和画作,便是嚣张也嚣张不了多久了。   苏婉容温和地朝苏翎笑了一笑,静静地等候着考官的宣判。   站在苏翎身侧的考官原本看见苏翎这一卷纸的字有些讶异,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神情却大变。   他怔愣的目光移向苏翎停滞了瞬,转而顺着卷纸一路向下,似是难以相信一般再三确认。   苏婉容瞧见那考官面上的神色心中更加笃定。   这翰林院的人日日所接触的可都是达官贵人,人人都练就一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能让那里的夫子露出这般愕然的神情,定然是发觉苏翎满卷都是瞎写!   或是誊抄,或是涂绘,反正一定不是正确答案就是。   然而那考官面上却有些不敢抉择的模样,转身便朝主考官走去。   主考官原本正在漫不经心地饮着茶,看见他走过来微微皱眉,有些不解,待看到他手中的卷纸时却眼眸一亮。   “这……”主考官心绪久久难平,眸色之中的激动难以自抑,声音似乎都有几分颤抖。   他读了一辈子的书,寻了一世的才,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二话不说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到高阁前跪下,道,“老臣有一不情之请。”   苏婉容有些惊讶。   苏翎到底写了什么能让他们这么惊讶,莫非不会解题了却又誊抄了洛慈的诗句耍小聪明吗?   她咬了咬牙,开口道,“主考官大人,您不应该先公布我们的成绩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编撰之才(2)   皇帝面上显然也有几分惊讶。   主考官跪在那里,神色凝重而严肃地摇了摇头,道,“没有必要了。老臣自觉……没有资格判定苏家大小姐的试卷。”   苏婉容皱了皱眉。   没有资格判定?   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抬了抬手指,示意他起来说话,而后笑道,“怎么,苏家大姐儿又在这卷面上留下了什么样的惊喜?”   刚刚所有人都将苏翎的奋笔疾书看在眼里,起初确实以为她是黔驴技穷,眼下听到主考官出言,却有些好奇了。   主考官连忙将苏翎的试卷呈递到皇帝面前,同时俯身恭声道,“老臣恳请陛下准许将这卷纸上的内容汇编到翰林院的书算册中,供后世学子使用。”   主考官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他……他说什么?!”   “那翰林院的书算册可都是由翰林院的老夫子所编,几乎是一生的才华荟萃!苏翎一个女子所写出来的东西怎可加到那其中去?主考官大人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更何况那翰林院的书算册子是供男儿们使用的,苏翎……何德何能?”   众人面上的神色皆有几分诧异,高阁之上的贵人们更是纷纷抬起了眼帘望向那卷纸。   原本还有些喧嚣的高阁渐渐寂静了下来。   皇帝原本平静的神色慢慢掀起波澜,一双矍铄的眼之中隐隐可见惊艳。   那张卷纸上一共十道题目。   苏翎将每一道题目的解法都写得清清楚楚。   她的解法新奇而别致,都是假设某一物为甲,假设另一物为乙,在一番带入之后列出两个等式来,最后解得甲和乙分别是多少。   南昭开国以来,从未有人用过这样的思路解决问题。   从前翰林院所教的方法繁琐而复杂,用时很长不说,计算量也很大。   而用苏翎的这解法来看,却好像什么复杂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十分方便简洁。   并且不光如此,除却每一道题如同标准答案的解法之外,还有有关题目的批注,比如题目中一些小小的纰漏,她都一一圈定指正,并给了更好的参照与数例,也依次做了解。   短短一炷香时间内,她给出了整整十道题的解题思路与方案。   无一错漏。   标准,完整。   “苏家大姐儿……这些,你都是哪里学来的?”皇帝深深地感叹一声,抬起头来看向苏翎。   “陛下,”苏翎笑容纯良无害,带着几分腼腆和娇羞,“臣女都说了,都是顾大人教得好。”   顾昭看清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矫作神态,下颌绷紧了些,不易察觉地咬了下牙。   全场静了一瞬,而后皇帝意味深长地看向顾昭,似有些揶揄地笑了一笑,道,“锦和,这样好的算法不同翰林院分享,却教给了一个女子,怎生这样偏心?”   顾昭还未说话,苏翎已经腆着脸开口了,“幸得顾大人爱重,臣女也觉得十分荣幸。”   若说原本场中的气氛尚凝滞在震惊与愕然上,此时此刻便是全然转为艳羡与嫉恨。 第一百二十二章 编撰之才(3)   众位世家女子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翎,眼波如刀,凌厉地几乎要将人刺穿。   顾大人温和知礼自持端方,曾经有不少女子在崇文堂之中暗中对他表露过心迹,可他总是用最温润的姿态不动声色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再加上朝中的清和长公主一直对顾大人青眼有加,和顾大人有交集的女子似乎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也从未听说过谁能亲近了顾大人。   清和长公主亦在高阁之上紧紧咬着牙,那一双凤眸之中的怒火和恨意几乎要将她清秀的脸淹没。   苏翎竟然敢说得顾大人爱重,她要不要脸?   皇帝惯来知晓苏翎不懂这些礼仪规矩,笑一笑便也罢了,未曾放在心上,只道,“哦?是这样吗,锦和?”   顾昭那双墨如长夜的眸子缓缓抬起,看了苏翎一眼。   苏翎一双杏眸黑白分明,就这样平静地回看着他,那双眸子中似乎有内容,又似乎没有。   他本早就习惯刀尖上的日子,习惯掌控人心,习惯按部就班地依照安排妥当的算计过活,什么平凡生活的顺其自然,对他来说都是虚妄空谈。   可是苏翎的出现,就好像一个小小的变数,正在以悄无声息的姿态缓慢地侵蚀着他的生活,让一些事情悄然偏离了航向,也失去了原本的轨迹。   让人觉得,偶尔也会很有趣。   “臣原本并不知晓此法是否妥当,正巧与苏家小姐共同商榷了一番,才就此完善。今日见苏家小姐使用这般顺畅,想必再无纰漏,日后便可传予翰林院共享。”顾昭缓声答道。   “哦,朕明白了,原来锦和是把苏家小姐当成试验品来用啊。”皇帝笑着捋着胡子,揶揄道。   苏翎脸上也没有恼意,只是朱唇微微嘟起,无奈地笑了笑道,“没办法啊陛下,您知道的,顾大人总是这么谨慎。”   全场的世家女子听着苏翎这一口一个顾大人叫得亲热,都觉得十分刺耳。   偏偏这算法又是顾大人亲自教授的,想来二人关系也确实与旁人不同,竟然都能一起商榷共事了,面上的嫉妒不由得更加浓厚。   清和长公主眼中的凌厉几乎可以将人碎尸万段了。   她一双手紧紧攥着,染着蔻丹的指甲因为用力就在弯折的边缘。   她唇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苏翎……当真是个有本事的。   在她面前竟也敢这般张狂,不想要她那条贱命了是不是!   苏翎似乎察觉到了长公主的威胁目光,转过头去神色有些迷茫,而后好脾气地笑了笑,一副单纯模样,恍若无事发生。   清和长公主只觉得眼前发昏。   她一定是故意的!   “苏翎,你知不知耻!身为大家闺秀,竟同男子私下里有这般往来!”   苏翎一脸无辜,道,“长公主殿下,您误会了。顾大人是臣女的先生,自然是日日都要见的,臣女被分在甲班,可是陛下的意思……”   苏翎语气委委屈屈。   主考官一听清和长公主要问责,不由得有些着急。 第一百二十三章 编撰之才(4)   “殿下,这苏家大小姐之才可是举朝以来前所未有的呀,顾大人亦在算术之上颇有造诣,他二人有所往来是再正常不过的学术往来,老臣不仅认为他们往来是应该的,还认为他们应当多多往来,促进我朝书算进步才是啊!”主考官神色激动,拱手说道。   苏翎一噎。   多多往来……大可不必。   她不想死得那么快。   而那主考官却神色十分认真,没有半分玩笑意。   世人皆知这位翰林院掌院学士也就是本场花朝宴的主考官魏进,是一位格外惜才之人。   朝中书算已经多年没有能人出世,水平发展一直停滞不前,好容易科举选上来一个顾锦和,却还被都察院给抢去了。   如今又横空出来一个苏翎,起初魏进以为她只是算数快些,如今却在她的试卷上看见她思路清晰完整,有编撰之才。   尽管是个女子,他也绝不能放过!   日后定将人捆也要捆到翰林院去!   清和长公主听魏进此言却是脸色一变,正要再斥,却见皇帝抬了抬手,语气之中半是警告道,“清和,够了,别再闹了。”   清和长公主面色微变,深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没有再说话。   “陛下,其实老臣不止希望这方法能编撰到书算教材之中,更希望苏家大小姐能成为翰林院的修撰。”魏进缓缓说道。   魏冉书坐在席上,听到父亲这般言语,吃惊地张大了嘴。   这翰林院的修撰可相当于一个从六品的官职,男儿尚要靠科举一步一步爬上去,竟然就这样直接地为一个女子请了这官?   若是成了,便是举世第一人。   这是多大的体面与荣耀啊?   “陛下,苏小姐之才堪可惊世,老臣斗胆请其留在翰林院!”   “皇兄,这怎么可行?从未有过女子做官先例,如何能为了苏翎破了老祖宗的规矩?”   “长公主殿下,您要为全朝着想,这苏家小姐身上的才华是可造福后世的,老祖宗也是希望咱们的文化繁荣昌盛的!”   “……那也不可!皇兄,臣妹劝您三思!”   皇帝微微凝眉。   确实,历朝历代从未出过女子做官的先例,即便这卷纸之上的思路再出众,也不能这样随意地将修撰的官职给了苏翎。   耳边二人还在争吵不休,皇帝垂眸沉思了良久后道,“这样吧,苏家大姐儿,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若能编出一册让朕满意的翰林院教材,朕便将修撰这职位给你,日常不必掌朝考之事,也不必行日讲,只负责编撰书册即可,你可敢应?”   众人哗然。   长公主同魏进争执的声音也骤然顿了一顿,倒不是她转了心思,而是皇帝所发下来的这个挑战实在是太过困难。   一本翰林院的教材是需要无数翰林院学士耗经几年时间才可完成的,她一个小小女子,又从未有过编撰的经验,如何能在一个月之内完成一本教材呢?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察觉到皇帝的有意为难,清和长公主神色松动几分,笑了一笑。   魏进皱了皱眉,还要说话却被皇帝阻止了。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苏翎。   苏翎身上的长裙被春风吹得荡起涟漪,浮光掠影犹如千顷碧湖。   她在阳光之下微微抬起下颌,唇边缓缓漾起一个笑。   明媚张扬,顽劣乖戾。   “有何不敢?”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近人(1)   她身上的浅青色莲裙轻曳如流水,本就白皙的皮肤在暖阳的照射下,隐隐透出矜贵光华。   女子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杏眸清润明亮,却透着不容人忽视的锋芒,挂着春日微寒。   场中静默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定地望向她的身影。   那个被众人都认定是为难的任务,就被她这样轻飘飘地接下。   该说她是不谙世事,还是勇敢无畏?   不过无论是出于什么,场上的所有人似乎都被她刚刚这份气魄所震慑,看着她那双清明的眸子,有一种几乎荒唐的猜测萦绕在魏进心间。   或许……她真的能做到呢?   清和长公主唇边勾起讥诮弧度,冷哼一声道,“苏家小姐真是天真。”   烈日之下,场中女子姿态不卑不亢,笑了笑道,“殿下说的是。臣女年方十五,确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清和长公主听闻此言,原本高高在上的神色当即便垮了一半下来,隐隐发白。   席上的各位女子虽说不敢议论长公主,可已经有不少人低了头下去,眸色之中晦暗不明。   谁都知晓清和长公主是南昭最有权有势的女子,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权力地位她都应有尽有,唯独有一点,便是她今年已经二十有四,却仍然没有嫁人。   京中众人只知晓她一心痴恋顾大人,也拒绝了不少皇帝的赐婚。   然而在南昭朝中,二十有四却还没有嫁人,确实不算一个好年纪了。   所以有关年龄的问题,长公主殿下一直都十分避讳。   这位苏小姐回答的话,可谓是直接向长公主心头送刀子啊。   全场的人皆有几分惴惴,等待着清和长公主的发落。   然而长公主却没有直接发火,面上不怒反笑,唇边笑意阴冷狠戾,道,“好,很好。苏翎,你真的很好。”   “多谢殿下。”苏翎似是不疑有他,面色温和地应了一声。   席间的勋贵夫人不由得连连叹息。   这苏翎终归只是个孩子,锋芒毕露不说,还将长公主得罪了个彻底。   长公主可是南昭最为狠毒的女子,得罪了她岂不是自寻死路?   苏翎微垂了眸子下去,眸色深沉带了几分暗色。   低头的同时,薄唇勾起不易察觉的微末弧度。   魏进察觉到长公主面上不善的气息,一张脸上爬满了戒备之意,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身后有人轻唤了一声,“大人……”   他回过头去,只见苏婉容还在原地站着,双手交握在身前,眉头微蹙道,“纵使大姐姐的解法出众,您是不是也该给这花朝宴一个结果?”   她神色虽温婉,却仍透出了淡淡的不甘之意。   众人的视线全都在苏翎身上,只因着她解题的思路好些。   可那分明也是顾大人教给她的,她有什么资格这般卖弄?   主考官竟然还要为她求官,真是可笑。   可就算她那思路再好,难不成还能做出比六道还多的题目不成?   苏婉容悄然握紧了手。   “这花朝宴规则如此,应是对题数目多者获胜,纵使大姐姐一题解法出众,您是否也应将答案核对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近人(2)   主考官极其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苏婉容心下涌起了几分淡淡的不安。   可是很快这点不安便被她按了下去。   这珠算试核对答案之时若是有谬误之处都是要用朱笔勾圈起来的,然而那为苏翎核对答案的考官,却连笔都不曾拿起来过。   既然如此,他定然只是瞧了苏翎第一题的解法之后便没有再往下看了。   所以这一试,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啊。   不过……   苏婉容微微皱眉。   除却她所想的,倒也还有一种可能。   这种想法实在太过荒唐,苏婉容忍不住否定地摇了摇头。   不过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测一般,那旁的魏进突兀地开了口。   “题目答案早已核对完毕,苏家大小姐所做答案无一有谬误之处,十道题目,尽数正确。”他声音沉稳而肯定。   苏婉容的身子一僵,不可置信般缓缓抬起头来。   “你说……什么?”   魏进神色公正严明,没有理会她的惊色,只道,“难道二小姐也做出了十道题目?”   苏婉容神色愕然,面色苍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魏进走至长案前,正色几分,沉声道,“我宣布,本次花朝宴棋算组,辅国将军嫡长女苏翎拨得头筹。”   全场都寂静了几分。   高阁之上的三皇子眼底闪过一丝笑色,神色招摇地向隔壁的太子伸了手。   “殿下,你输了。”他唇边带着几分玩味,似笑非笑地道。   太子脸色不是十分好看,他原本十分瞧不上这个女子,便应了三皇子的赌。   谁知这女子竟真的留到了最后?   他面上有些烦躁,囫囵地将腰上的玉佩一摘,掷在桌上。   三皇子将那玉佩宝贝似地握在掌心之中,又摊开左手。   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忍怒色又褪下手上的玉扳指,扔在了三皇子手中。   三皇子这才满意地笑了笑,道,“殿下一言九鼎。”   太子脸色铁青地转过头去,恨不能当场骂他。   花朝宴随着比试的落幕已然开席,席间也渐渐传来熙攘之声。   场中苏婉容却与身周热闹格格不入,她犹怔愣地站在原地,似是还未回过神来。   她薄唇微微有几分颤抖,面上复杂的情绪交错,有难以置信,有质疑愕然,然而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愤怒与嫉恨。   没有什么比输给苏翎更让人屈辱。   她一双手紧紧攥着,眸色一点点暗下去。   幽暗而歹毒的恨意在心间疯狂滋长。   ……   苏翎和付承雪在侍女的带领下被引到高阁之上,见过众位贵人。   苏翎饮了几盏樱花醉酿敬过皇室众人。   那酒被酿得清甜爽滑,酒味不甚浓厚,每一盏之中还有几瓣樱花作为点缀,秾艳花瓣染上晶莹,嫣红惹人。   皇帝倒是比之前看着更亲人了些,似是还在感叹易安的词作,将苏翎的画辗转看过好多遍,只道让苏翎日后一定多来宫中走动,将她所能记住的诗作都誊抄给他。   苏翎自然是应下了。   这是一个上好的接近高阶npc的机会,她须得好好把握。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近人(3)   皇帝身后便是身穿一袭明黄色四爪蟒朝服的人,凭着这亮眼的颜色,苏翎便知晓他就是当朝太子。   眼下这位贵人的心情似是有些不佳,瞧也不瞧她一眼,只冷着脸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你莫要怕,殿下平日里便严肃些。”周围有一个慵懒的声音传进苏翎耳朵里。   她微微侧头,一张俊俏的脸映入眼帘。   那男子眉眼生得漂亮,一双极美的桃花眼透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散漫,只是眼底却不如他铺陈的这般笑意横生,倒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冷漠。   “三皇子殿下。”苏翎垂眸行礼。   “苏家小丫头,你瞧我倒久,莫非喜欢我的模样?”他托着腮看向苏翎,笑问道。   苏翎抬眸看了他一眼,回了一笑。   “殿下发冠被风吹歪了。”她轻飘飘道。   三皇子一挑眉,神色登时便有些不自在。   整个南昭皇族,他最是在乎仪容姿态。   他忙伸了手一推,然而触及发冠的那一瞬才觉出不对。   好端端的,如何会被风吹歪?   再抬起头,果不其然瞧见女子笑容带了些顽劣,她道,“如今歪了。”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染上笑意实在太漂亮,他微微一怔。   他并未恼,相反的,唇边倒溢出笑意来,意味深长道,“罢了罢了,歪便歪吧。苏家小丫头,你记得常来宫中走动。”   苏翎刚应下,便瞧见三皇子身后的那一角暗朱红袍踞,她心头一动,抬起了头来。   倒是令人奇怪,今日她总是一抬头便能对上他的目光,眼下他倒是站得十分远,神色也是不容人亲近的沉冷模样,似乎没瞧见她这个人一般。   像是生怕被她攀扯上什么关系一般。   怎么?   当下就开始避嫌了?   苏翎心中奇怪,笑了笑,端起侍女放在金制托盘上的酒盏便朝他走过去。   “先生,弟子今日夺魁,理应敬您一杯。”苏翎端的是恭敬,有模有样地道。   顾昭并未回过身,声音也是寡淡微哑,声音温和而疏离,只道,“抱歉,身患咳疾,不能饮酒。教书乃顾某本分,苏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苏翎怔了一瞬。   这倒是像原书的顾大人会说出来的话。   可是不像她所认识的那个顾昭。   她犹福身愣着,却听那见旁长公主一声嘲讽的嗤笑。   “锦和,听闻越春湖附近的早桃花开得甚好,后日我们一起游湖,可好?”她声音甜软酥柔,笑着冲顾昭说道。   长公主的声音不轻不重,似是故意想让苏翎听见一般。   顾昭缓缓转过身来,面色温和,一双墨眸微垂,掩住了眼底的那份冰冷,缓声应道,“是。”   清和长公主面色一喜,一双眸子也亮了起来,笑盈盈道,“那你过来,咱们商讨下具体事宜。”   顾昭微微颔首,抬步走了过去,神色从容,步伐也不疾不徐,从始至终也未多瞧苏翎一眼。   他擦过苏翎身侧时,那阵微苦的檀香扑了满怀,倒让她有些恍惚。   她挑挑眉,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来,将那杯盏中的桃花醉酿饮尽。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近人(4)   饮尽了,她将那酒盏搁在托盘之上,笑着感慨了一句,“顾大人可真是不近人啊。”   三皇子侧过身来,面上笑意辗转在眼底,道,“我近人。”   苏翎瞧见他身侧的太子一脸嫌恶的模样,微哂。   南昭起初的局势便是如此。   太子和三皇子相互争权。   三皇子萧容玄是惠妃的儿子,表面看着浪荡不羁对任何事都云淡风轻,如同潇洒公子一般,实则却颇有野心。   他自幼便十分嫉妒父皇对太子的偏爱和厚待,长期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让他心中原本属于温情的那个角落恣意生长黑暗,这份积年累月的仇恨甚至导致了他最后弑君夺位的结局。   俗话说得好,有共同的敌人,那便可以是朋友。   顾昭带着血海深仇归来,二十几年最大的愿望便是杀了皇帝。   二人心愿殊途同归,故而他表面辅佐太子,实则却成了三皇子的幕僚。   虽是臣子,可却更像是交易的关系。   他助他夺得皇位,他助他报仇雪恨。   这瞧着还算平静的南昭,实则暗流涌动。   苏翎作为一个知晓他们每人结局的人,忽然心中生了些许惋惜。   她看了一眼三皇子,笑道,“殿下抬举了。”   敬过皇室众人之后,便可回席了。   回席途中,付承雪有些担忧地瞧了瞧她,道,“我看你喝得不少,可别在席上失了分寸。”   边说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花朝宴的敬酒向来都只是走个过场,啜饮一口即可,哪有像苏翎这般满盏都一口灌下的,这是哪里学来的豪爽喝法?   苏翎在她身侧一摆手,不在意地道,“不会的。”   她倒没有逞强,只是她身体代谢不错,从前喝酒的时候八瓶乌苏都不在话下,这些酒对她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只是眼下确实有些许昏沉,许是今日实在有些劳累。   付承雪看着她微红的双颊,神色有些质疑,然而看她笃定的神色,终究是没说什么。   苏翎回到席旁,梁语嫣闻见她身上的酒气,也有些吃惊,只道,“怎么喝了这么多呀……”   说罢她下意识地抬眸看了一眼高阁之上的方向,却恰好对上清和长公主凌厉的视线,她心中一惊,忙垂眸不敢再看。   半晌后她悄然握了握苏翎的手,道,“娘都不知道你竟这般厉害……只是你如今将长公主得罪了个彻底,这可如何是好?”   “因为我就是要得罪她啊。”苏翎漫不经心道。   梁语嫣忙捂上她的嘴,看了看场上四周嘈杂,无人注意这一侧,这才放下心来,不过还是神色警惕道,“可不准瞎说啊。”   苏翎笑了笑,压下声音道,“没有瞎说,既然我都同顾大人扯上了关系,被长公主针对也是早晚的事情。与其被她暗害,不如彻底在人前激怒她,一来会让她失了耐心分寸,露出破绽;二来会让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就算她哪一日要对我下手,也要顾及众人的目光……尤其是陛下。”   苏翎眸光暗了一暗,皇帝绝不会因为她就不对苏家动手,但至少到现在,他还没有杀她的意思。   所以长公主也绝不敢轻易动她。   有的时候,锋芒也可以是护身符。   有的路看似死路,反其道而行之,或许有解。 第一百二十八章 转变(1)   梁语嫣微怔,瞧着她半晌都没有说话。   苏翎感受到她的目光,微侧了头看向她温声道,“母亲早上不是已经看见了吗?咱们若不提防,便是由旁人陷害。在这盛世之中,看着歌舞升平的,其实连平安都很难得,是要靠抢的。”   梁语嫣定定地凝着她,心头情绪汹涌。   “一味的藏拙是没有用的。母亲,我不想再被旁人欺负,我想保护你,想保护苏家。”苏翎微垂了眸子说道,神色看起来温和而坚定。   梁语嫣眼眶泛红,紧紧拉住苏翎的手。   这孩子还这般小就懂得为苏家谋划,可她能这般心思深沉还不是被逼无奈?   她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愧疚和揪心的难过。   这几日她便发觉翎儿同从前不同,可眼下想来却都有了答案。   她总是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她以为这般可以换得家宅平安,殊不知潜移默化间竟也给孩子留下了什么都不敢争不敢抢的懦弱心思。   然而眼下她才明白,她所认为的宽容,在旁人眼中,其实一直都是笑话。   今日苏晴晴敢在翎儿面圣的礼服上做手脚,殊不知明日是否会有更变本加厉明目张胆的陷害。   恶人们没有良知,总是得寸进尺。   若非翎儿机敏,今日必定凶多吉少。   她若此时还不反抗,难不成还要日日白白地去送死吗?   是她明白得太晚。   阳光毫无保留地从云层之中倾斜下来,仿佛能穿透一切似的,照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席中众位勋贵夫人笑靥如常,梁语嫣坐在她们之中,听着四周的喧嚣,眸色一点点沉冷下来。   都说为母则刚,可她竟然要靠翎儿来保护自己,她这个母亲……当得有多么不称职?   花朝宴渐渐开至尾声,入围各级选的女子领了赏之后,便依次退下了。   回府途中,梁语嫣看着苏翎微红的脸,笑了笑道,“翎儿如今倒是长进了,从前可是碰半杯酒就要醉的。”   她此言一出,苏翎微怔了瞬。   她如今头脑还是有些昏沉,反应也较往常慢了几分,思考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原主是个沾酒就醉的。   她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这一次喝了这点儿酒就头脑发热,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她那副好代谢的身子啊!   眼下之所以没醉得不成样子,也只不过是凭着她的意识撑着而已。   苏翎晃了晃头,微微皱眉。   “翎儿,可是要撑不住了?下次可莫要喝这般多了。”梁语嫣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说道。   两人话语之间,马车已经行驶到了苏府。   以往因为侧门靠东院近些,她们出行返回一般都是走侧门的,然而今日梁语嫣却在正门叫了停。   苏翎抬眸瞧了一瞧,便被她拉下了马车。   苏府正门装潢还是一样的华美矜贵,梁语嫣拉着苏翎站在门前,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墨底金字的牌匾,似暗中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缓步走了进去。   安若被她轻声嘱咐了几句什么,转身便朝东院走去。   而她则拉着苏翎,径直走向了西院。 第一百二十九章 转变(2)   苏翎尚有些迷茫,道,“娘,咱们走错了吧?”   “没走错,娘要来西院讨个公道。”梁语嫣声音坚定,语气之中透着几分冷意。   苏翎听到她这样说,意识倒清明了几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抬起,定定地瞧着她那般凌厉模样。   苏翎早已习惯了她事事软弱,如今看到她这般,心下不由有些吃惊。   这是她从不曾有过的锋芒。   梁语嫣一路走到西院知夏苑。   苏翎因为领赏回得慢些,苏晴晴和苏婉容早已回到府中多时。   她推开知夏苑的大门,便看见了苏晴晴正坐在软榻上吃着时令蔬果。   贺云薇也在一旁坐着,瞧着眉眼舒展,很是高兴的模样。   眼下看到梁语嫣带着苏翎横冲直撞地闯进来,贺云薇显然有些愕然,愣了半晌之后面上浮上几分愠色。   “大嫂,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人通传一声——”贺云薇随即甩了一记眼刀怒瞪着外围的侍女,厉声高喝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来了人也不知晓通传吗?!”   这贺小娘虽然是个外室,然而因为颇得苏二老爷宠爱,为人又泼辣跋扈些,所以侍女往日里也格外怕她。   今日她这斥责一落下来,侍女便慌忙跪下手足无措地解释道,“奴婢……奴婢拦不住……”   贺云薇不易察觉地冷嗤一声,带着几分戒备的目光看向梁语嫣,慢悠悠道,“下人们都拦不住……大嫂到底有何要事啊?”   梁语嫣面色冷静。   若说往日里她的温和是带了些懦弱和退让的,今日却完全瞧不见,倒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你不必故意端出这般脸色,我今日来,就是要讨个说法的。”梁语嫣声音沉冷。   她态度冷硬,倒是让贺云薇怔了一瞬。   梁语嫣越过贺云薇直直地看向苏晴晴,眸色暗沉。   苏晴晴被她这目光盯得全身都紧张了几分,握着瓜果的手定在空中,有些僵硬。   “跪下。”她冷声道。   苏晴晴在二房还算受宠,谁待她都还算客气,她从未被这样凌厉地斥过,不由怔了一瞬。   贺云薇不易察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知晓大房是来兴师问罪的,不过这罪名大可推到那侍女身上,大房这样不给面子地前来,又在她这个做娘的面前喝令晴晴,未免有些过分了。   “大嫂,不知晓晴晴犯了什么错,怎么生这样大的气?”贺云薇似笑非笑地攀上梁语嫣的手臂,道。   她知晓大房这主母心肠是个十分柔软的,经不起笑脸求情。   今日纵是晴晴有错,说几句软话应当也就不妨事了。   谁知梁语嫣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她面色如同挂了冷霜一般,沉声道,“你不必在这里虚与委蛇,二房平日里对大房的针对你我都心照不宣不是吗?若没有今日之事,我本还想着维持家宅安宁,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我已经隐忍多年,也不在乎今日撕破的这些脸面。苏晴晴做了什么,你这个当娘的应该最是知晓不过,还需要我将证据摆在你们面前吗?” 第一百三十章 转变(3)   梁语嫣眼眸之中蕴着压制的怒色,面色已是寒如冰雪,语气也凌厉得很。   贺云薇没想到她会这般不管不顾,一时有些愕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面前站着的终究是大房主母,而自己只是一个外室,身份有别,自当俯首。   半晌之后,她咬了咬牙跪了下来,道,“大嫂,您先息怒,虽然妾身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语嫣唇边逸出极冷的一丝笑来。   “你不知道?这么说便是苏晴晴自己的主意,真是极好,”她抬眸扫过苏晴晴,语气冷厉而不容置喙,“跪下。”   苏晴晴面上便还带了几分倔强不肯跪,此时却也被她这一身气势吓着了,便缓缓地跪了下去。   梁语嫣缓步走到苏晴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而抬手,径直地给了她一巴掌!   堂中寂静,这一巴掌清脆而响亮。   苏晴晴惊叫一声。   所有人都怔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梁语嫣。   苏翎被这巴掌声惊得亦清醒了几分,她若有所思地看看了梁语嫣,垂眸看见的是她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她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苏翎的手温暖,梁语嫣的心仿佛一瞬便安定下来了几分,冲她笑了笑,回握住了她的。   苏晴晴被这一巴掌扇得跪倒在地,满目都是不可置信。   她好歹也是苏府的小姐,从小到大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   “大嫂!你做什么!”贺云薇高声尖叫着,蓦然站起身来,冲到苏晴晴身前护住她。   梁语嫣神色不变,她徐徐道,“指使下人窃御赐蓝宝,此乃一罪,私派下人剪坏大姐儿礼服,此乃二罪,主母问责而不应,此乃三罪,欺上瞒下不知悔改,此乃四罪!苏晴晴,你真是丢尽了苏家的脸面,我只给你一巴掌,还嫌不够轻吗?”   “大嫂!做人要讲道理!你怎知此事便是晴晴指引的?许是那小侍女自己有了贼心也未可知!你这般诬陷晴晴,难道就是一个当家主母该有的风度吗!”贺云薇尖声回道。   苏晴晴脸上已经浮出了五个指印来,贺云薇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面上又惊又怒。   “是与不是,你心中清楚。我本还想为二房留些脸面,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梁语嫣侧头看向门外,道,“张嬷嬷,带那侍女进来。”   苏晴晴在贺云薇怀中一抖,显然已经十分害怕。   贺云薇深吸了一口气,温声安慰道,“没事,不怕,你爹爹就快回来了。”   果不其然,那侍女还未带上来,苏云言就先一步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他看清周围情形,又看见苏晴晴脸上的手指印,眼眸之中划过一丝怒色,冷笑道,“不知大嫂此举何意,是欺负我们二房没人吗?”   “二老爷这话问得好,我倒也想问问二老爷,晴姐儿指派侍女将大姐儿参加花朝宴的礼服剪坏,存心想让大房落得一个不敬圣上的罪名,此举,是欺负我们大房没人吗?”梁语嫣直直地回望着他,冷声问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转变(4)   苏云言显然一怔,回眸望了贺云薇一眼,见她垂眸护着苏晴晴的样子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过他面色还是十分冷硬,对梁语嫣道,“可是我怎么听说,大姐儿今日在花朝宴上出尽了风头,晴晴如何陷害得了她?”   “二叔,若非我们东院有个忠心护主的嬷嬷,恐怕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苏翎笑眯眯地在一旁接道。   话音刚落,张嬷嬷就带着琼花进了这内室来。   苏晴晴看见琼花以后面色一变,不住地往后缩着。   琼花跪在地上,神色也畏畏缩缩的,她悄然抬眸瞧了一眼张嬷嬷,见她狠狠地看了自己一眼之后,连忙将眼帘垂下,不敢言语。   张嬷嬷冷哼一声,上手推了推她,道,“说吧,都如实说出来,谁指使的你?”   琼花本是二房的人,她也是个忠心的,最初也不肯说是谁指使了她。   然而张嬷嬷是府上的老人,训下有自己的一套,同时又掐准了琼花在外还有一个亲哥哥孤苦伶仃的独自过活,恩威并施之下,便让琼花招了个彻底。   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若是依仗了大房,好歹自己的家人也会受些恩惠。   当下她眼泪含在眼圈之中,颤颤巍巍地磕了一个头后,战战兢兢道,“确实是晴姐儿指使的奴婢……”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贺云薇尖声叫了一声,“你胡说!你这个小贱人,亏得你吃二房的用二房的,竟还帮着大房诬陷我们晴姐儿!”   琼花被吓了一跳,身子颤了一颤,“不……我没有胡说……”   贺云薇见她还要开口,连忙高声道,“来人啊,把这个血口喷人的小贱蹄子拉下去!乱棍打死!”   琼花登时一双眼睛之中便充满了惊惧,连忙不住地磕头求情。   贺云薇转向苏云言,道,“老爷……这小贱蹄子留不得。”   苏云言眼下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心中不由得有些烦躁,自从让贺氏进了府,这后宅就没消停过。   她们倒也真是胆子大,连大姐儿花朝宴的礼服都敢毁坏,真是会给他找麻烦!   不过再怎么说这都是二房的脸面,自然是不能让人留下口角。   他面色一沉,道,“来人,将这丫鬟拉下去。”   梁语嫣冷冷地看着苏云言,徐徐走到堂中,缓声道,“谁敢?”   她这句话不轻不重,可却透着一房主母的威严和凌厉。   那些人从未见过她发火的模样,眼下一愣,竟也真的不敢再上前。   “二老爷好歹也应该让人把话说完,这么急着杀人灭口可是心中有鬼?难不成二老爷也参与了后宅这些龌龊事不成?”梁语嫣寸步不让。   苏云言咬了咬牙,“你胡说什么……”   琼花见二房一心只想灭自己的口,她本还想估计几分主仆情分,眼下也心生怨恨,不管不顾起来,急声道,“奴婢没有撒谎,就是晴姐儿指使的奴婢!若奴婢自己手脚不干净,定然悄然窃了那蓝宝去,何必将那礼服毁了个彻底引人耳目?况且……晴姐儿那日还给了奴婢不少银票作为奖赏,二老爷若不信,大可自己去查! 第一百三十二章 道歉(1)   苏晴晴脸色一白,又惊又怒地尖叫道,“你胡说!”   苏云言脸色十分难看。   “二老爷,人证物证皆在,大房被一个庶女欺负到这份上,您合该给我一个说法才是。”梁语嫣平静地说道。   苏云言微微咬牙,眼下这情况确实由不得人狡辩,但是……若是这丫鬟死了,就是死无对证。   他眼眸之中闪过一丝狠戾的暗色。   苏翎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笑了笑开口道,“二叔是想要杀人灭口吗?您未免太不把大房放在眼里,证据这般确凿都不肯承认,为一个外室女偏袒至此,实在有失老爷风范。”   “我就是想问问二叔,今日我若是因这华服的缘故失了颜面,难不成不是苏府的颜面吗?”   苏云言微微皱眉,正心想着大房只是两个女子在,无论如何也拗不过他去,便看见门口有一个身穿藏蓝绣襦裙的人缓缓走了进来。   “吵些什么?真是不得安生!”老夫人在侍女们的搀扶下徐徐走了进来,声色严厉道。   自那日老夫人受了惊吓之后,众人便少见老夫人再出现在院子之中,今日听得动静前来,必然也是为了偏袒二房的,毕竟十几年来一直如此。   梁语嫣眼中闪过一丝寒色。   “吵闹什么?老远就看见大房咄咄逼人的模样,怎么了,这个家的安宁还要不要了?!”老夫人皱眉斥道。   若是往日,梁语嫣一见老夫人发火,必定会做出退让,不住地和她认错,然而今日老夫人却没有等到梁语嫣的服软。   “今日正好母亲在此,便打算让母亲评判个公道,二房如此欺侮大房,若此事不能妥善解决,恐怕从今往后无法共处同一屋檐下。”   气氛凝滞了一瞬,老夫人错愕地看了梁语嫣一眼。   梁语嫣待她向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故而她虽然心下不喜大房,但因得她待她十分尊重,便也就端端老夫人的架子也就算了,明面上的争吵倒是不曾有过。   然而她今日这般强硬,倒让老夫人无从开口。   “你……你怎么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的意思,难道还想要分家不成?”老夫人气得脸色隐隐发白,她捂住胸口,像是气极了的模样,指着梁语嫣就开始斥责。   相比较老夫人情绪的激动,梁语嫣倒显得十分平静。   “正是此意。”   她向来温婉可亲,众人也一直当她是个好说话的,然而此时此刻神色冰冷的时候,却让人心头发寒,一个字也说不出。   老夫人面色又青又白。   她如今无暇计较梁语嫣的冒犯。   因为苏府能有今日的权力地位,主要还是靠着苏云庭在边疆拼命换来的功勋,苏云言虽也挂个大理寺卿的名头,可无论是俸禄还是赏赐,都没有大房厚重。   若真是此刻分了房,对苏家二房来说并不能算好事。   “你们如今翅膀硬了是不是?竟连分房这样不孝的事情都想得出!二房只是无心之失,你便要这般为难!”老夫人脸憋得青紫,又恼又怒道。 第一百三十三章 道歉(2)   “母亲请先看看这衣裳吧,至于到底是不是无心之失,想必您心中自会有答案。”梁语嫣看着老夫人,一字一句地道。   安若得了梁语嫣的令,抱着一堆布料走了过来。   她在堂中将那些衣料一举摊在了地上。   老夫人瞧着那花纹熟悉,一时瞳孔微缩,怒道,“你竟敢这般作践这……”   她话音未落,便瞧见那朱红色的衣料之上寸寸破碎,自领口开始,便以一种极其粗暴的手法给剪了开来,矜贵而华美的线绣被横空豁开,只余下毫无规律和美感可言的孤零线头。   若说是无心之失,实在牵强。   老夫人怔了一瞬,随即面色便阴沉了下来。   这衣服再怎么说也是她遣人特意绣制的,她原本也是有她的心思在其中,然而不但被这对蠢笨如猪的母女阻拦,如今这衣服还被她们糟蹋成一团乱麻!   又落了人的口实,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一对母女来了府上,实在是没带来什么好事情!   老夫人面沉如水,回头深深地看了苏云言一眼。   苏云言心中一紧,慌忙道,“母亲,此事也不能完全怪她们,许是这丫鬟……”   “你莫要再说了,”老夫人转而望向梁语嫣淡淡道,“苏家是大氏族,为今日这点小事分家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二房根本就没有参与这件事。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这对母女,你们倘若有气,便发落了去就是。”   老夫人眸色划过一丝暗色。   贺云薇只是一个外室,她既生下了儿子,留得这儿子便是,日后许在谁名下不比养在一个外室手底下地位尊贵?   更何况她又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从前大房好拿捏了,欺负了便欺负了,可如今动起真格来,权衡利弊来看,还是打发一个外室女损失更小。   若是大房真的恼起来,倒也不好收场。   老夫人已经发话,贺云薇和苏晴晴脸色煞白,无助地望向苏云言。   苏云言皱了皱眉,他倒也并非有多怜惜这对母女,说有情分倒也有些,只是也没到海枯石烂的地步。   只是他如今是为了向大房低头而发落自己房中的人,心中多少有些不平和恼意。   只是老夫人态度强硬,苏云言也惯来听老夫人的话,此时也没什么反驳的余地。   他只心下想着,梁语嫣是个柔软心肠,苏翎也尚是个孩子,就算给了权力让她们发落,也不过是低个头认个错便完了。   想至此,他面色柔和了几分道,“都是一家子的人,想必大嫂和翎姐儿也不想过于苛责,云薇,晴晴,你们去给翎姐儿赔个不是。”   苏晴晴咬着唇瓣不吭声。   贺云薇则因为向来苏云言都对她十分宠爱,不曾让她这般难堪过,如今看到这情形心中有些不甘和赌气,带着几分泼辣劲儿,低声嘟囔道,“如何就是我们的不是了?怎么?是主母了不起吗?”   苏翎笑了一笑,在梁语嫣之前开口道,“贺小娘,古往今来都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是主母确实了不起。”   苏云言讪讪一笑,同时狠狠地剜了一眼贺云薇。   “贺小娘和晴妹妹都不愿意低头,那我们也受不起这个不是。既然祖母让我们发落,那么二叔,依我看——”   苏翎笑容绵软。   “便赶出府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道歉(3)   贺云薇和苏晴晴不可置信地抬眸望着苏翎,满目都是惊惧。   苏云言脸上的神色蓦然一顿。   老夫人脸色倒是未变,解了大房的气又把这对碍眼的母女赶出府去,正合她意。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般狠毒?”苏云言咬牙切齿地看向苏翎,“不过是一件小事,你竟然要将人赶出府去?”   苏翎神色不变,笑道,“二叔,您说这是小事,可清和长公主觉得这不是小事。”   苏云言面色微变。   他自然也知晓花朝宴上清和长公主对苏翎的为难,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是因为顾锦和!   梁语嫣脸上也没有往日的温和软弱,看着苏云言平静地道,“二老爷,今日这事,确实是需要一个说法的。一个外室女子始一入府便已经闹起了这么多风波,这样不安分的人如何照顾得好沐哥儿?”   梁语嫣此言一出,苏云言眸色便闪烁了一瞬。   她倒是提醒了他。   他膝下子嗣稀薄,如今只有一个贺云薇所生的苏子沐是男孩儿。   苏子沐如今虽然寄养在老夫人身边,但身份上来说,终究只是一个庶子,还是一个外室所出的庶子,就算日后有意扶持,这背景身份也实在算不得清白。   他回眸看了贺云薇和苏晴晴一眼。   那眼神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算计的凉薄色。   苏晴晴早已吓得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了。   贺云薇则是定定地凝着苏云言,眼眸之中已经带了泪意,眼底尽是绝望的恨意。   “老爷……您……真的要弃我们母女于不顾吗?”贺云薇一字一句地问道。   苏云言面色柔和了些,然而眼底依旧透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漠,他软了几分语气,道,“并非要弃你们于不顾,只是暂时到府外去住些时日……”   “暂时?是多久的暂时?”贺云薇气极反笑,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哀戚道,“老爷,妾身已经等了您十几年,难道还要再等下一个十年吗?”   苏翎将苏云言温和而虚伪的神色尽收眼底。   这个苏家二老爷看着最是护短不过,实际上但凡牵扯到真正的利益则会露出原本冷漠的面目。   他眼下也并非真的想给大房一个交代,而是想借这个由头将沐哥儿留在身边,又能不让旁人在未来知晓沐哥儿只是一个外室女子的血脉。   贺云薇对他来讲只是一个适合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而已,地位和身份让她注定不能自由自在地选择自己的落脚之处。   而沐哥儿作为二房唯一的儿子,他自然要为他计深远。   贺云薇听着苏云言安慰般的话语,唇边勾起一丝极苦的自嘲笑意,她道,“好,我们可以走,可是沐哥儿,我也要带走。”   “不可能!”苏云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了她的话,一双眉沉沉地压了下来,眸中带了几分厉色。   半晌他才察觉自己的失态,缓和了几分面色道,“沐哥儿如今尚还年幼,你一个人将他带在身边,还需要日日照顾,未免太过劳累。” 第一百三十五章 缘分(1)   贺云薇冷笑一声,道,“妾身当初一个人带大晴晴时,老爷怎么不怕妾身劳累?”   苏云言面色有几分尴尬,顿了顿道,“我正是顾忌到你如今还是要照顾晴晴……”   “老爷莫要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沐哥儿是妾身的孩子,妾身一定要带走他!”贺云薇柳眉横立厉声道。   苏云言面色也冷了下来,道,“你带走他?沐哥儿是你的孩子,也是苏府的孩子!苏府的孩子所要接受的教育是你能给得起的吗?怎么净说这样不明事理的话!晴晴已经被你教育成了这个样子,你还想子沐也和你学成这个样子吗?!”   苏云言语气极重,贺云薇怔怔地望了他半晌,最终嘴角勾起一丝极苦的笑。   她面色苍白,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老爷。”   苏云言似是有几分不忍,缓和几分语气道,“你也不必太难过,我有时间自是会去看你,就同从前一样。”   同从前一样?   贺云薇半晌无话,而后嗤嗤地笑了出声。   等了十几年,为他诞下一儿一女,好容易进了苏府的门,可没出两日却又被赶了出来。   她不是傻子,虽说此事看似是大房讨要说法,可若非二老爷有意,自己又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自己只是个外室,苏家人要夺了沐哥儿,自己自然没有话语权。   做了十年的富贵梦,到头来,竟然只是个笑话。   苏翎看着贺云薇,她倒没有心软,只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贺氏当初傍上了苏云言便是看中他的权势,自己便不是全心全意的真诚,自然也不能要求他人以真心相待。   虽不得真心,但若安生低调地过日子,至少还能求得平安富贵。   可惜她这样性情的人,教不出一个懂得收敛的女儿。   说到底,还是咎由自取。   ……   贺云薇就这样被打发出了府。   苏翎一点儿都不意外。   因为在原书之中她也没能在苏府待上多久,老夫人和苏二老爷早便有留子逐母的心思,只不过缺少一个合适的借口。   与其日日让柳思娴母女将贺云薇作为工具来恶心自己,不如自己加快一下这个进程。   这一番争执过后,苏翎只觉得头越发昏沉,许是那酒后劲大些的缘故。   只是正当她打算歇息时,却忽然见到苏云言进了纯和苑来,梁语嫣本一脸戒备,然而苏云言虽面色不郁,却也只是来通传苏翎去前厅的。   “太子殿下要见你,派了人来府上接人,眼下已经在前厅候着了。”苏云言没好气地道。   这苏翎到底走了什么运势,如今竟然入了太子的法眼!   梁语嫣一听是太子亲自要面见苏翎,不由有些紧张,苏翎握了握她的手,安慰了她一番便跟着苏云言前去了。   行到前厅途中,苏云言瞧了一眼苏翎没规矩的模样,忽然皱眉问了一句,“你是何时同顾大人牵扯上的?”   “同顾大人?”苏翎挑眉笑了笑,随即换上一副说来话长的神情,道,“我同顾大人的故事那可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二叔,你可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什么,那是某种必然存在的相遇呀!我这些时日私下里同顾大人见第一面,他就送了我玉佩辟邪;私下里见第二面,他就给我亲自讲授了珠心算;第三面,他就为我亲传了高阶算法……您说,我和这顾大人是不是很有缘分?”   苏翎说得笑容满面。   她心中暗道一声抱歉,又拿了顾老师做挡箭牌,下一步已正巧到达前厅。   “原来苏小姐觉得同我有缘。”   一个低沉微哑的声音在苏翎身前响起,苏翎面色倏然一僵。   她抬眸望去,只见太子所派来接人的男子,正着一身朱红边绣官服坐在前厅之中,暗红袍踞铺陈在宽大的太师椅上。   男子侧颜俊美冷峻,一双墨眸沉若星夜,薄唇勾起微末弧度,神色似带了几分好整以暇。   正是顾昭。 第一百三十六章 缘分(2)   室内一时静极。   顾昭坐在那里,侧颜清隽,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眉眼深沉,微微垂着眸子,让人看不出多少情绪。   苏翎神色僵了一僵,沉默了半晌后干笑了一声道,“原来竟是顾大人亲自前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苏云言眼眸之中划过一丝暗色。   这顾大人不是对苏翎青眼相待吗,他便要让他瞧瞧她是怎样一个不懂规矩又浅薄的女子,将他待她的这些特殊之处竟都一一拿到人前来说,半分廉耻之心都没有!   他看得出此时此刻略微有些凝滞的气氛,心中不免有些窃喜。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苏翎远比他想象之中更……不知廉耻。   她口口声声所说的那些,件件都是碰瓷,没有一件是顾大人做过的。   不过被人平白编排一遭,顾昭觉着倒是十分新奇。   这女子眉眼之间分明都写满了利用,可他却有些好奇她还会有些什么花样。   “所以,苏小姐不打算将玉佩还给我了吗?”他一双墨眸缓缓抬起,看着她开口问道。   苏翎面色一顿,在苏云言起疑心之前当即换上一副做作神色,迅速道,“哎哟顾大人,我上次不就想着将玉佩还给您吗,您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要吗?日日将您的玉佩拿在手中,我这心中实在是不安,您还是早日拿回去才是。”   说罢她便一俯身,将那玉佩展在掌心之中,双手呈递给他。   那青海翠青静静地躺在她掌心之中。   顾昭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他半晌都没动作。   正当苏翎心中暗骂他不给面子,打算强买强卖丢给他的时候,却见他忽然伸手将那连着玉坠的锦绳圈扯过,顺着苏翎的头便扔了过去。   锦绳顺着脖颈滑下,冰凉的玉坠顺势落到颈间,给人栓了个牢。   苏翎因着酒劲,头还在微微发晕,他袍袖间檀香气息好闻,让她一时有些恍然。   抬眸去看他,男子神色依旧如常。   他墨眸颜色很深,眼底似是温和又似是冷漠,在伪装和真实之间游离,循迹过去,却只能追到一片空白。   那空白背后,是光明还是黑暗,苏翎看不清。   怔愣之中,听得他语气淡淡,“留着吧,不值钱。”   颈间玉佩慢慢被身体渡上暖意,不再似最初那般冰凉。   不知是酒精还是惊吓引起的心悸,让她的心脏紧贴着那玉佩跳动,一下一下。   苏翎迎着光抬起眼睛,看见男子已经站起身来。   光影绰约,他身形颀长。   落日余晖洒在他朱红衣摆下,暗金绣线庄严肃穆,淬影叠金。   暮色四合,他步伐不疾不徐,身形一半隐在阴影下,一半迎着夕阳暖光。   如同走向深渊,如同拥抱光明。   “随我走吧,太子殿下要见你。”   他声音从容平静。   苏翎在他身后微怔,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跟上,道了声是。   苏云言隐秘的心思没得到想要的结局,不由得暗中骂了句晦气,面上却还做着恭敬样子。   “顾大人走好。”他陪着笑说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缘分(3)   虽然他同顾锦和算是平级,可太子殿下平日里却十分重用顾锦和。   这个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他自然要巴结着些。   不过这样一个好人物竟和苏翎攀上了关系……   苏云言皱眉摇了摇头,面色如同瞧见一株被淤泥玷污了的荷花一般,嫌弃而惋惜地叹了口气。   ……   马车早已在苏府门外停留,苏翎跟着顾昭上了他身后的那辆马车。   马车的装潢十分华贵,软塌也十分舒适。   酒精的作用加上这轻微的晃动和颠簸让她有些昏昏欲睡,不久之后便没了意识。   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瞧见一桌子麻辣小龙虾,色泽鲜亮,味道辛辣,十分诱人。   正当她打算大快朵颐之时,却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喊她。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小龙虾似乎都消失了个干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人,隐约瞧着十分好看。   没看清是谁,苏翎只觉得眼皮沉得很,她一把拉过那人胳膊,有些不甘心地舔了舔嘴唇问道,“你……是厨师?会做小龙虾吗?”   周围气氛沉静了一瞬,一旁的侍卫们都看傻了眼。   那顾大人瞧着温润可亲的,可他们都是太子身边的人,自然知晓这位雷厉风行的手段。   眼下这满朝野都要敬三分的男子被人牢牢地抱住胳膊不说,还被人问是不是厨子???   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出——   谁都没见过这大场面。   顾昭沉默。   眼看着女子唇边的晶莹就要蹭到他袍袖上,他面上的温和几乎就要维持不住。   他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旁边一让,骤然抽回了手。   苏翎身子一歪,落了个空,瞬间惊醒。   众位侍卫暗自松了口气。   不愧是顾大人啊,美色于前依旧坐怀不乱!   “怎……怎么了?”苏翎抬头,揉了揉眼睛,有些迷茫。   面前男子神色清冷疏离,细看似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咬牙,只淡淡道,“苏小姐,该醒醒了。”   得太子殿下传召,却还能睡得这般香甜的,恐怕全天下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知道了知道了。”苏翎清醒了几分,面色带着些许不耐烦,好似在暗怪他打扰了她的美梦。   顾昭瞧了瞧她有些散乱的鬓发,微微皱眉道,“苏小姐面见殿下,应该整理整理仪容。”   “我看不见啊,不如你帮我整理?”苏翎漫不经心地说着。   此语又惊了众人。   侍卫们刚维持好的庄严氛围又再一次被苏翎打破。   整理鬓发这样私人的事情,除了夫婿哪里还能由别人来做?   这苏小姐说这般话,是……把顾大人看作了自己的夫婿吗?!   众人胆战心惊地看着顾大人的脸色。   他站在苏翎面前,墨眸颜色深沉。   眼前的女子一身酒气,也是困极了的模样,一双杏眸睁开须臾又不由自主地阖上,还带着迷蒙的水汽。   她问这句话的模样天真,没有刻意的勾引,也没有风尘的娇媚,好像只是请他帮个小忙一样。   她是真的不懂这话的暧昧还是故作单纯他不知晓。   但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度里,他袍袖之下的修长手指微微一动。   ——不受控制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博弈(1)   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   下一瞬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就骤然握紧,带着刻意的冷漠意味,将他身上仅有的那点儿鲜活毫不留情地大力镇压下去,仿佛刚刚那动作只是一场错觉。   他眸中重归清明墨色,微微侧头看向身周站着的侍女,示意她上前去为苏翎整理鬓发。   苏翎只是觉着困倦,是谁来摆弄她都无所谓,倒比平时更要乖巧几分。   她微微仰头,看向男子背影,忽而开口问道,“太子殿下唤我到底何事?”   顾昭侧过头来,夕阳为他周身镀上暖意,映得他的侧颜倒比往日更柔和些,那张脸上薄唇似乎轻轻勾起几分,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讽刺意味道,“打牌。”   苏翎怔了一瞬,看见他面上没有玩笑色这才讶然地又重复了一遍,“打牌???”   作为一个现代人,一听打牌二字,她脑中闪过的便是斗地主。   洗脑的旋律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之中游荡,她唇角一时有几分僵硬。   她知道太子平日里重享乐,可是作为一国储君,打牌未免也太不符合身份了。   不过这个太子对于这本书来说似乎也是一个和原主一样的炮灰,丢了这储君之位几乎是必然。   这般想来,能有这样的兴趣爱好,似乎也不奇怪。   苏翎勉为其难地替太子着想着,努力按捺住了头顶的三个问号。   一旁那侍卫是太子手下的人,瞧见苏翎这般僵硬的神色以为是苏翎不懂什么是打牌,立马笑着解释道,“苏小姐身处闺阁有所不知,这打牌听上去虽简单,实则却需要复杂的算法,太子殿下在牌技上十分有造诣,这么多年还没有人赢过殿下呢。”   苏翎听过之后微微眯眸,明白了些许。   这里是古代,牌九这样的东西或许才建造出来不久,搁在皇宫之中都不是寻常玩意儿,许是只有身份尊贵的人才能经手作为消遣。   而她作为一个臣子的女儿,平日里更连见到这东西的机会都没有,太子邀她一起来打牌,原来竟是看重,是赏赐。   可是……没有人赢过太子?   苏翎挑了挑眉,看了一眼顾昭的背影。   似是察觉到女子的目光,顾昭轻咳了几声,语速不疾不徐道,“顾某惭愧,牌技欠佳,从未赢过殿下。”   苏翎听他咳嗽还是深重,不由得皱眉道,“顾大人,我给你的方子,你不会试都没试过吧?”   前方的人没有回应,苏翎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憋气,两步就追上了他,高声道,“喂?你到底为什么不相信我啊?我是真心实意要帮你的啊。”   男子轻飘飘侧过眸子瞧了她一眼,眸中神色寡淡,看她的眼神仿佛在问……   凭什么要相信你。   苏翎被他这上下打量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一反思却发觉自己第一次见人家就喊了人家的大名,第二次就借人家的名义为非作歹,第三次就在花朝宴上一起拉他下水。   他为什么要相信她……   苏翎舔了舔嘴唇,有点尴尬。   对啊,他为什么要相信她?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博弈(2)   总不能和他说,自己其实是个医生,生来救死扶伤,医术崇高又医德感人吧?   顾昭这厮估计会觉着自己精神不大稳定,为保无虞一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苏翎还想替自己辩白几句,可是她已经随顾昭走进了那别院。   这是太子殿下在京中修建的一处别院,别院内养了花草鱼鸟,假山傍湖环水,四周围柳微垂,倒是个冬暖夏凉的好地方,十分适合消遣。   听身周这侍卫的意思,太子殿下应该是常常到这里来和众人打牌的,不过到这里来的女子,苏翎似乎还是头一个。   那侍卫原本怕她紧张腼腆,想要宽慰她几句,谁知这苏家小姐果真如花朝宴上盛名一般,是个胆子十分壮的,不但不害羞,还十分地……不见外。   东瞧瞧西看看,如同在逛自己家后院一般。   也真是个人物啊。   他们一行人走向太子殿下所在的八角凉亭,那凉亭坐在院落中央,内里宽大敞亮,琉璃瓦作高顶,朱栏雕漆八角各嵌着一只璀璨的明珠,四边垂坠下笼纱珠帘,在清风的吹拂下微微摇晃。   苏翎抬步就要走进去,却忽然听得耳侧传来男子声音。   “苏小姐,这一次也能赢吗?”他面上神色温和,似是不经意地一问。   苏翎抬眼看了看他。   他身材修长,苏翎同他离得近时,抬起头来也只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下颌似乎一直都是绷紧着的,好似无时无刻不在隐藏自己的情绪。   就如同人总是想探索未知的领域,苏翎也想知道他那双墨眸之下到底承装着怎样的真实。   他把她看作变数,殊不知他在她的世界中也承担着同样的角色。   他是她来到这书中的时代以来,唯一一个看不懂的人。   “顾大人知道吗,我在花朝宴上所提出的算法,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做二元一次方程组,甲和乙加减消元,会得出各自的解。方程之所以叫做方程组,是因为要结合成组,彼此依靠,才能得出答案。”苏翎若有所思地看着顾昭,笑了一笑,继续道,“这世间道理大多如此。顾大人也不必总是试探我,或许可以试试相信我,说不定反而会得到正确答案。”   她一张白嫩的小脸轻抬,一双杏眸明亮坦诚,沾了几分醉意的眼角眉梢比往日更加明媚,鼻尖泛着些许浅红,让她顽劣神色之中带了几分娇憨。   夕阳之下她眸色闪亮,笑眼盈盈。   聪明得让人心底生恨,也让人心头泛痒。   顾昭别开目光,眸色一如既往,无波无澜。   他薄唇勾起微末弧度,道,“所以,苏小姐会赢吗?”   苏翎看见在那凉亭之中,除却太子,还坐着那伪君子。   柳诚眉眼阴鸷,定定地凝着她来的方向。   她轻笑,开口问道,“顾大人希望我赢吗?”   顾昭不置可否,笑意在唇边划过须臾,道,“看苏小姐的本事。”   “我相信我的本事,定然不会辜负大人一番苦心,”苏翎悄然拉了一拉顾昭的袍袖,语气带了几分酒醉后的暧昧,隐秘而狡黠地道,“还有——”   “顾大人,不如我们赌一赌,或许你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地相信我,也说不准啊。”   她巧笑嫣然,并且如愿在男子静如死水的眼眸之中,看到了一点涟漪。 第一百四十章 博弈(3)   女子分明只是在赌他的信任,可顾昭凝着她双眼,却觉得她仿佛一个巧笑倩兮的妖女,在赌他总有一日会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那双眼之中盈满了鲜活笑意,他却觉得是威胁也是致命危险,是踏错一步就会全然失控的警告。   这是危机的预示。   手不由自主地收紧须臾,顾昭墨眸微垂,不达眼底的浅淡笑意取代深邃眸光,只道,“祝苏小姐好运。”   不远处寺庙传来寂寂钟声,似乎在提醒人们恪守清明。   苏翎轻轻笑了笑,缓步走进八角凉亭,规矩地朝太子行了一礼。   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饶这东宫太子对她再不待见,也不会对她一个小小女子过分为难吧?   然而让苏翎有些惊讶的是,太子殿下非但未像那日那般对她一副厌恶神情,反而倒是朝她勾唇笑了笑,硬生生地做出了一副以礼相待的热忱。   倒是坐在太子身侧的柳诚此时此刻还阴沉着脸,看见苏翎犹如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嫌恶神色,只垂着眼帘问候了一声便不再看她。   “苏家小姐不必多礼,你在花朝宴上大放异彩,父皇对你赞许有加,母后亦想见见你,你往后若有时间,记得多去宫中走动走动。”太子神色较往日柔和了不少,虽然这话语之间还有些不情不愿的生硬,但姿态还算真诚。   苏翎瞧着太子这模样心中不由好笑。   这怎么看怎么像是被人绑架了的模样。   其实太子今日凑齐的这一局倒也不难理解。   当今皇后柳氏是柳诚的姑姑,平日里便对他多有照拂。   皇后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平日里修身养佛饱读诗书,向来十分喜爱有才名的女子。   从前苏婉容虽说是个庶女,但因其有才名在外,皇后自然也不反对柳诚和她的接触。   然而今日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原本都已经是苏婉容囊中之物的花朝宴魁首,竟就这样转了个弯落到了苏翎头上。   皇后在宫中自然是眼线极多,也必然知晓花朝宴之上的情形。   瞧太子如今这不算好的脸色,估计是始一回宫便得了皇后的说教,这才不情不愿地邀请了苏翎前来,一来做做恩赏样子,二来也为了威严警告。   而鉴于从前苏翎痴恋太尉独子柳诚的盛名,苏翎觉着,今日这牌局,似乎是一个相亲局。   坐在太子身侧的柳诚满脸都是生怕苏翎对他旧情复燃的趋避模样,但碍在太子在场,也不敢出言拒绝。   当真是为难了他。   “苏家小姐,从前本宫便听说你同时陵关系十分要好,今日碰巧时陵也在,便找了你们来一起看牌,消遣一二。”太子温声说道。   太子指了指桌上整齐而复杂的牌面,笑了笑道,“你若不会也没关系,让时陵教教你就是。”   苏翎瞧了瞧桌面上的牌,沉思半晌道,“倒也不必,也是会一些的。”   “你会牌九?”太子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苏翎抿了抿唇,笑容之中带上几分羞涩。   “顾大人教过。”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博弈(4)   太子神色凝滞了一瞬,转而用愕然的目光望向了顾昭。   顾昭墨眸微垂,薄唇弧度清明寡淡,不置可否。   “你可识得这是几?”太子看向苏翎问道。   “太子殿下未免太瞧不起我了,这是七,这是这是八,这是红头十,这是长三嘛。”苏翎歪头一一辨认道。   何谈认识,这不就是骨牌嘛。   从前在孤儿院生活的时候,每到周末护工姐姐们便会给放电影来看。   苏翎见过那港片赌神的模样,自己私下里悄悄学来,带着一院子的小朋友又多了一个娱乐项目。   五步以内欲拒还迎,十步以内佛神通杀。   这话可不是瞎传的,赢了好几口麻袋的水果糖呢。   太子一时神色怪异。   柳诚倒是颇为不屑,用笑容掩饰着他面色上的讥讽道,“识牌倒是不难,可这打牌……苏小姐说会,可这牌九天下也只有几副而已,难不成您是进宫同陛下打过?”   苏翎无所谓地笑笑,坦诚道,“没有,只是识牌而已。”   柳诚忍不住发出轻轻一声嗤笑来,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还当苏小姐有多大的本事,平日里这些小事还是不要浪费顾大人时间了,顾大人可是很忙的。”   苏翎挑眉笑笑道,“我浪费顾大人时间,与你何干?”   柳诚面色僵硬了一瞬,显然没想到苏翎会这般直截了当。   太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出言阻止道,“时陵,不得无理,你毕竟算是苏小姐兄长。”   柳诚憋下一口气,勉力笑了笑道,“是。”   苏翎听得兄长两字一哂,语气刻意地带了几分油腻道,“无妨,我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你说是不是,柳诚哥哥?”   柳诚按捺下心中的嫌恶,看在太子的面子上,面色僵硬地笑了笑。   太子瞧见这二人还算和气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母后一听那苏翎在花朝宴上的表现,像是笃定了心思想让她做柳家的儿媳一般。   她原本就看不太上苏婉容的庶女身份,如今有一个夺魁的嫡女在这里,自然是弃庶选嫡。   毕竟于皇后来讲,只是换一个人的区别而已。   可太子平日里同柳诚还算亲厚,倒是清楚柳时陵一直心悦的人是苏婉容,为此还做了他不少的思想工作。   告诉他就算娶了苏家大姐儿,来日也可抬苏婉容做个贵妾平妻。   柳诚虽心中不甘,但也没敢过多置喙。   左右他们这些世家子弟的婚姻大事向来不由自己做主,就算把苏翎娶到了府中,当个金丝雀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就是了,深情缱绻白首到老照旧是他和婉容的,与她苏翎没有半分干系。   “苏小姐说识得牌,那可识得规则?”太子见气氛缓和,看着苏翎开口问道。   “了解一二。”苏翎轻轻点了点头。   “了解便好,本宫瞧苏小姐有缘,不如咱们就今日这牌局立下个赌约如何?”太子展颜笑了笑,开口问道。   苏翎扫了一眼柳诚那阴沉沉的脸色,似笑非笑道,“好啊。”   “要赌咱们就赌个有意思些的,苏小姐今日若是输了,本宫便为你指个婚如何?” 第一百四十二章 赌约(1)   太子神色虽温和,但是眼眸之中却带着些许不容置喙的上位者的威严。   似是原本只打算通知苏翎一声,而不是要和她商讨。   毕竟这可是太子的恩赐,但凡是识相的人,就不会拒绝。   更何况,太子根本就没想过苏翎会赢。   一个只初识牌九的人,如何能够赢他?   晚间风凉,缓缓吹过女子眼角眉梢,鬓角乌发轻扬,衬得她一张脸软嫩白皙,月光之下她带着三分醉意的脸上挂上几分耀眼张扬。   苏翎微哂,慢悠悠道,“殿下,您光说了这臣女输了如何,可臣女若是赢了呢?”   太子怔了一瞬,而后眼中带上几分讥诮的寒色。   他知晓这女子在花朝宴上张狂了些,可却没想到她会自负到这个程度。   她那珠算也就罢了,既是锦和传授的会超于常人倒也正常,可她那棋弈却明摆着是走了大运才赢下来的!   她不暗道侥幸也就算了,竟然还真以为自己什么都厉害高明了?   未免太不自量力。   就这样的女子,真不知晓母后为何想要让她来做柳家的儿媳。   不过既然她珠算那样精通,就当在府中养一个账房先生吧。   太子微微皱了皱眉,压下心中的不喜,敷衍着道,“你若是赢了,那自然一切随你。本宫能做到的,都会为你实现。”   苏翎倒听得认真,摸了摸下巴道,“太子殿下一言九鼎,定不会唬臣女。”   “那是自然。”太子面色带着几分不耐烦,应道。   “那便开始吧。”苏翎莞尔一笑,看了一眼桌上码得十分整齐的牌,开口道。   太子抬眼瞧了她一眼,有些吃惊她这般不胆怯不惧怕的模样,心下猜测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抑或是——   他看了一眼坐在他身侧的柳诚。   柳诚今日穿了一身藏蓝色镶宝攒丝服,发髻束得整齐,中间被一根长玉簪穿冠而入。   他坐在太师椅上长身玉立,君子端方,一张脸生得也是好模样,肤白隽美,剑眉星目,确实是京中女儿家憧憬的郎君样子。   或许这苏家小姐本就想嫁给他也未可知。   毕竟那日湖畔的事,按照柳诚的话说,这苏家小姐是恼羞成怒才会那般牙尖嘴利。   她痴恋柳诚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若说一日之间就转了心绪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定然心下还有这番心思,只是苦于柳诚不愿意同她结好那日才那般为难的。   故而今日这上好的机会,她可不是要牢牢把握才是?   想清楚这点,太子也松了口气。   虽说他十分不喜苏翎,但母后有令,自然不能不从。   苏家毕竟势大,强娶强嫁不是买卖,还是要你情我愿才好。   太子等牌的空梢瞥了一眼柳诚,示意他脸色好些。   柳诚看着面前的女子。   虽说她不再化从前那般的浓妆,确实是好看了不少,可是一想到那日她在湖畔对自己说的话,他就忍不住咬牙切齿。   他真搞不懂这个女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过……   柳诚的视线在苏翎的脸颊辗转,最后流连在他弧度姣好的下颌和雪白的脖颈之上。 第一百四十三章 赌约(2)   眼前这女子虽性子不讨人喜欢,可这面相却是不输人的,看着倒是十分娇软。   今后若是当个金丝雀在府中养着,偶尔瞧瞧养养眼,倒也不是不可以。   况且老一辈的人都说,这女子嫁了人之后,心性便不会像从前那般倔强。   若是再有了孩子,那更是会被磨得没了棱角,事事都会顺从夫家。   看着苏翎,柳诚仿佛就想到了她未来俯首帖耳的模样,心下的厌恶稍稍少了几分。   更何况,当朝姐妹花共侍一夫乃是美德,日后许被传为佳话也未可知。   苏翎看牌的模样十分认真。   柳诚抬起双眸来看了她一眼。   不知怎地,一时之间瞧她倒也不非常碍眼了。   她若是从前追求他的时候便像如今这样,自己也不会对她百般厌恶。   所以如今她这般努力,是想为了向自己证明她在一点点变好吗?   柳诚摇头轻轻笑了笑,叹了一口气。   “苏家小姐,你既从未接触过牌九,便让锦和来帮你看牌吧。”太子瞧了一眼苏翎,淡淡说道。   这样出去以后,这苏翎也不会说是自己欺负了她。   太子本觉得她自负得很,或许会推拒一二,没想到她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   “好啊,顾大人,麻烦你了。”苏翎唇角微扬。   桌上除了太子柳诚和苏翎,还有一个应是这别院之中特意养的小官,平日里就是陪着这些主子们消遣取乐的。   其余三人都摇过了骰子,轮到苏翎的时候,她侧头望了望顾昭笑道,“借借顾大人的手气。”   顾昭并未多言,袍袖越过她,修长的五指拿起桌上竹筒,轻晃扣下。   骰子归位声响清脆,他缓缓抬手掀开竹筒。   “顾大人,您这是故意的吧。”苏翎瞥了一眼那竹筒下的骰子,揶揄道。   竹筒被放置一旁,骰子面上赫然只有一个红点。   太子笑了一笑,对苏翎道,“你别瞧锦和学术上颇有造诣,在这赌场上,他是真不行。”   太子自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手气,稳坐庄家。   开局以前,他便解了身上一块黄纹玉佩到桌子上。   这黄纹玉佩成色上佳,应是产自岫山,是百年难遇的品质。   往日里太子总是赢,所以甚少为难他们这些跟局的人,用些点牌来替注做个消遣也就罢了,然而今日这架势倒是十分认真。   柳诚咬了咬牙,也跟着解了身上的玉佩。   就当是孝敬太子了。   苏翎瞧着他们那些成色上好的玉,轻抚心口,摩挲到青海翠青的形状。   那玉被裹得温了,贴着心口缓缓跳动。   她竟生了些不想让旁人看到的心思。   她沉思了瞬,转而从兜中掏出些银票来。   银票零零散散,看着很是寒酸,连太子都忍俊不禁。   她笑吟吟道,“殿下莫怪罪,臣女实在是穷得很,就这些银票可以输了。”   太子心中只觉着是她也知道她必输无疑,提前藏份小聪明倒也无可厚非,便没有出言置喙。   顾昭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墨眸之中深沉无边,晦明难测。 第一百四十四章 赌约(3)   三十二张骨牌四块一墩,共八墩。   每人手中分得八张牌。   太子为庄家,先行出牌。   太子扫了一眼手中的牌之后,面上露出抑不住的喜色。   开局天王配,真是鸿运当头。   顾昭看着苏翎手中的牌。   杂乱了些,是好事,也是坏事。   就看持牌人如何相配了。   各家已经打出了一轮,苏翎手指微动,推倒一颗牌。   太子展颜一笑,碰了个和。   开门便给他送这样的大礼,苏翎这姑娘可真是个福星啊。   “你来之前是锦和在打,已经输了三轮了,”太子指了指那旁的筹码,心情不错的样子,调侃道,“苏小姐可能给锦和赢回去?”   “赢回去?”苏翎垂眸看牌,分明是在答太子的话,目光却侧过去移到顾昭身上,似笑非笑问道,“赢回来可有奖励吗?”   顾昭神色温和,笑意在唇边一闪而过,淡淡道,“赢了,自当归你。”   “顾大人说好了,可别反悔。”苏翎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高考之后学了医,凭的不是一腔热血,而是过目不忘的本事。   苏翎眉眼之中闪过一丝暗色,又推了一颗牌出去。   她这打法很特别,推出去的几乎都是让人碰和的牌,倒让人掐不准她到底会还是不会。   太子几乎眉开眼笑,他都没想到这一局会赢得这么容易。   顾昭静静地看着苏翎手中的牌,眸色之中微微闪动。   苏翎几乎每一轮都在给太子送牌,可场上所有的小对她都不碰。   她正在做一套极大的牌,送出去的所有牌都是她算好的。   她抿着唇,神色平静而专注,所有小赢的对子都动不了她的心,只无动于衷地推开。   空气之中博弈的气息缓缓蔓延开来。   苏翎算得很准,又几乎掐在人的贪婪之上,起初那般轻易就能要到的她的牌,代价也慢慢变得高昂起来。   她对出去一张,必定要换一张回来。   柳诚手中的那一颗决定性的牌到底还是在她不断放出的诱惑之中打了出来。   顾昭袍袖之下指尖轻捻,笑意染上眉梢。   真是没见过这么精明的女子。   她就像助人实现愿望的小鬼,让人得到一些甜头,却也要为这份贪婪付出更大的代价。   狡猾而顽劣。   合牌算分的时候,她笑眼望向太子,道,“殿下所说的赢法,是个什么赢法?”   “七庄坐四,即为赢。”太子心情甚好,他已然凑成天小对,不相信还会有旁人能赢了他。   看牌的人前来算分,随着一点点翻开苏翎手中的牌,他们的面色也越发僵硬愕然。   丁三配二四,至尊宝双天双地,浑然天成。   这是赢,还是大赢。   彻彻底底的赢。   整个八角凉亭都静了一瞬。   太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苏翎手中的牌,不可置信的神色在脸上流窜,指着苏翎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是……你……”   苏翎展颜一笑,语气气定神闲,将牌一推神色淡然,“不好意思,今日手气好了些,不小心破了殿下的记录,殿下不会怪罪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赌约(4)   太子瞪圆了眼,神色诡异地看着她,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那张脸上五彩缤纷,如同调色盘一般。   柳诚更是目瞪口呆,满目都是震惊,再三确认才敢相信苏翎打出了至尊宝。   这女子……竟然有这么好的手气?   原本板上钉钉的事态发生了让人大跌眼镜的改变,所有人一时都有些缓不过神来。   还没有人在牌九上赢过太子,谁敢相信,这第一次赢了太子的人竟然是个女子?   瞧着女子气定神闲的姿态,太子不由得有些咬牙。   “还有六局,苏小姐可要小心了,不是每一次都会这般幸运的。”太子脸色阴沉了几分,将桌案上的赌注往苏翎面前一推,声音带了几分冷意。   苏翎仿佛没听出他声音之中的警告之意,欢天喜地地将这一桌子的宝贝都拢进怀里,炫耀似地和顾昭晃了晃赢回来的一枚压胜钱。   顾昭离她很近,能感受到她发间的铃兰花香,伴着微醺的酒气。   女子双颊浅红犹在,一双杏眸亮晶晶地望向他,倒比平日里更天真几分。   她当真是喝了不少的酒。   顾昭忽然觉着这真是个奇女子,醉成这个样子竟然也能将牌算得丝毫不差。   “我厉害吧?”苏翎瞧着他,像邀赏的小孩子般,笑意粲然。   她那双眼眸仿佛有蛊惑力一般。   下意识地,顾昭就点了点头。   苏翎满意地将那枚压胜钱揣进怀里,用手背颠了颠桌案,豪迈道,“来,继续!”   她分明穿着长裙,可长裙之下的腿却十分不规矩。   南昭满朝,都没有哪个女子如同她一般不在意形象。   柳诚皱了皱眉,面上不喜之色愈浓。   这个女子真是好生奇怪,分明做出的都是让人嫌恶的举动,可却偏偏又让人移不开视线。   仿佛生来就是耀眼的人物一般。   太子面色不郁地宣布了下一次开局。   苏翎摇骰子之前,口中念念有词,喝了一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开!”   竹筒清脆地扣在桌案之上,苏翎掀开,只见一个六点骰子稳稳当当地落在桌案之中。   苏翎笑意招摇。   “果然是我的手气比较好呀。”   柳诚看着女子笑靥,不知为何有些怔愣。   从前他只觉得苏翎不知礼数,可如今看来,却发觉南昭从未有过这般张扬明媚的女子。   她的笑容之中从来都没有女儿家的羞涩和腼腆,一直都是十分开朗大方的。   她强势,又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好像……对所有挑战都无所畏惧。   他怔愣之中,那边已然开了牌。   太子显然已经不像第一局一样松懈,神色认真了几分,凝眉看着手中的牌沉思着,出牌也不像第一局那般自如。   然而苏翎还是一脸放松的神色,出牌依旧毫无章法。   柳诚上一次受了她的套路,这一次谨慎了起来,几次她出牌他都未敢碰和。   “铁子,打牌不能太犹豫。告诉你一句话,万丈高楼平地起,大起大落靠自己。”苏翎笑看着他吭哧地出牌,眉眼狡猾。 第一百四十六章 赌约(5)   柳诚愕然地看着她。   铁子???   这是什么称呼,这女子到底在说什么?   不过……似乎还有几分押韵……   柳诚犹在怔愣,苏翎已经将牌一合,扣在桌案之上,笑靥如花。   柳诚和太子有种不祥的预感。   看牌的人纷纷站过来,甚至有些期待看见什么精彩的大牌面了。   刚刚那一手实在是凑得绝妙,恐怕全天下也没几个人见过。   他们缓缓掀开她的牌。   牌面齐整,一份双高大赢。   看牌的人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从来没见过这阵仗。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沉默地将牌面摊在桌案之上。   别的话也不必多说了,这双高大赢几乎是必胜的牌面。   太子神色灰败,一张脸阴沉沉的,不见半点光亮。   苏翎笑吟吟地将手一摊,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太子咬着牙将筹码往苏翎手中送了一送。   眼下他也记挂不得皇后的嘱托了,只满脸的不甘心。   他怎么会输给一个小小女子?!   难道真是她手气过人?   可是她出牌实在是太没有章法,他连算她的牌都算不清楚。   “坐北朝南,风水好风水好。”苏翎又拢了一袋子的宝贝,唇边扬起弧度,谦逊了几分说道。   太子的脸色很不好看。   “再来一局。”他沉声说道。   “好嘞。”   苏翎欢喜地应了一声,瞧着太子和柳诚身上剩下的宝物,眼神之中带了几分垂涎。   苏翎觉着自己要发了。   虽然算不上赌神,但制霸一个南诏皇室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在太子的不懈坚持之下,尽管苏翎已经连坐四庄,他却还是不肯甘心,直至七局结束。   所以——   这一个晚上,满别院的人都亲眼看着苏翎一串四,连坐七庄。   一手好牌配得又稳又准,无论是什么到手思路都十分别致,她想要的牌也总会在她的算计下拿到手中。   从来没被旁人赢过的太子,同苏翎的第一次对局,便输得一败涂地。   身上唯余一件锦绣朝官袍,所有值钱的玩意儿都被苏翎囫囵带走,以不可阻挡的姿态。   她总是赢得漂亮又巧妙,看她的模样也看不出她是在算牌,只让人感叹这小丫头的手气。   若不是天选之子,那便是前世建了大好功德,天赐的福报。   苏翎的口袋就快要装满了。   她将顾昭原本输给太子的那些玩意儿尽数赢了回来,连带着收割了柳诚和太子身上所有的宝物。   柳诚浑身上下也不过就剩个玉簪子,苏翎看不上,便由着他簪着全个体面了。   太子还是不肯甘心,还欲再比。   苏翎瞧了一眼那旁神色尴尬的柳诚,神色认真地劝道,“殿下,你手上宝贝多所以不怕赌,可柳公子可就剩下这一身藏蓝长袍了,难不成让他不穿衣服走回去吗?”   柳诚听了她的话,仿佛受了莫大的羞辱一般,几乎要背过气去。   太子面色僵硬沉冷,定定地凝着苏翎半晌,终于只能作罢。   苏翎正清点着自己手中的宝贝,却忽然听得太子阴测测地问,“早便听闻苏小姐一心倾慕时陵,怎么如今竟赢得这般洒脱?难道你曾经那些心思都不复存在了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拒绝(1)   太子此时面带了几分不甘的怒色,言语之中也有些唐突。   满庭院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也不敢出。   若旁的女子被这样问,早便羞恼地低头了。   可苏翎脸上却半分赧色都没有,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柳诚。   柳诚察觉到她的目光,不由自主挺直了几分脊背。   不知晓为什么,近来总是觉着这女子看他的目光有些陌生,从前眼中那些懦弱和讨好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他读不懂的平静和悲悯。   虽说她那模样不像一个十五六岁少女该有的,可却总是会吸引人的视线。   “柳公子不是不喜我吗?殿下还是别叫他为难了。”苏翎似笑非笑说道。   场中一时寂静。   想起从前柳诚对苏翎的推拒,太子脸色也有几分难看。   太子狠狠地剜了柳诚一眼。   柳诚出了一身薄汗,心下也有些犯怵。   原来这苏家大姐儿今日是特意来他面前找回场子的。   莫不是自己曾经拒绝她拒绝得太狠了,如今连老天爷都向着她,给了她这么好的牌运?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面上微微泛起几分不自然的红,垂眸咬牙道,“你如今这般努力,我自然是看在眼中,现下你的德行才华也配得上柳家主母的位置了。更何况,若是苏家和柳家能永结同好,不也算是一段朝中佳话?”   柳家背靠皇后太子,是未来国舅爷的府邸。   这样权力滔天一人之下的大氏族可比如今悬于军功地位岌岌可危的苏家要长久稳固得多。   按照柳诚心中所想,能够做柳家的主母是苏翎的荣幸,他这番邀请,已经足以见他的诚心。   她没有理由拒绝。   他本是个骄傲的人,低头已是不易,更遑论是对一个自己从前百般厌恶的女子说出这番话来。   不过如今这女子看起来也确实不像从前那般令人生厌了。   他脸上的绯色一点点蔓延到脖子上,不知道是因为羞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煎熬地等待着苏翎的同意。   苏翎半晌没说话,柳诚心下有些不解,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却是女子一张风淡云轻的脸。   仿佛丝毫不为所动似的。   柳诚面上有几分愕然。   “所以从前,到底算怎么回事呢?”女子轻捻手中压胜钱,笑容温和。   她语气虽不凌厉,可却带着不容人忽视的威压,强势地占据了主导地位,让人无法退却。   她直视着柳诚双眼,眸中是不动声色的逼迫。   柳诚一时喉咙有些发紧,可对上她那双眼睛,却好像不自觉地便要开口答她的话。   一边是太子的催促,一边是苏翎想要个说法。   柳家毕竟是大家,要做顾全大局的事情。   柳诚一咬牙,面上赧红更重。   他看了一眼苏翎,十分缓慢地支吾开口道,“从前……从前是我没有慧眼识珠的本事,还请苏小姐勿怪。”   压胜钱在苏翎手中轻轻抛起,重又被她回握在手中。   水月观音的花样印在掌心之中,苏翎满意一笑。   得啦小苏翎,听见没有,这可是他亲口说的。   是他没有慧眼识珠的本事,不是你不够好。 第一百四十八章 拒绝(2)   柳诚的话一出,积郁在苏翎体内的那点儿悲伤与怨气便慢慢烟消云散了。   虽然苏翎不知晓自己到底为什么能够取代原主,但每每遇见伤害过原主的人,她都会感到身体本能地作出排斥。   而她传达到这具身体上的思想似乎也被另一个人所共享,而她也能从她们之间这点微弱的联系之中察觉到原主意识的蛛丝马迹。   或是原主执拗而顽固的意识,或是胆怯和懦弱的自卑,或是知晓到结局之后那深深藏在骨子里的恨。   每一个瞬间,都很沉重。   苏翎仿佛能在冥冥之中感受到她很相信自己,所以也想努力争得一份公道给她。   虽然这只是一句话的低头,可苏翎却觉得她似乎一瞬间便释然了。   这么长久的执念被一朝化解。   她似乎也只是,想要一个交待而已。   终究还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啊。   苏翎摇头轻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她却不是什么善茬,也不懂顺水推舟。   “抱歉柳公子,你这情我承了,来日我成婚时定请你喝一杯喜酒。可是你这人……”苏翎面露难色,皱眉摇头道,“我总不能一直瞎下去。”   庭院之中的人都愣了好半晌。   太子瞠目结舌地瞧了她半天,最后把脸沉了下来,“你说什么?”   柳诚震惊之中带着几分后知后觉的怒色,发觉苏翎拒绝了他一张脸比之前更红,声音都气得发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你怎么能这般不识抬举?!柳家和苏家门当户对,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我?”   苏翎气定神闲地玩着手中的压胜钱,颇无所谓地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嘛,不求门当户对,只求感情到位。”   柳诚怔了一瞬,随即皱眉疾道,“咱们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女儿家竟说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话……”   他话音未落,便见得女子抬眸,眸色清明澄澈,笑意绵软而不失锋芒,“柳公子,我就是这般女子——不知羞耻不懂规矩,也不会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后宅院那些规矩拘不住我,我爹娘也不希望我委屈了自己。我劝您还是趁早另择贤妻,放我一条生路吧。”   她神色自然,话说得也心安理得。   气得太子和柳诚面色发白。   “其实我也是为柳公子好,京城众人都说我克夫,刚赐了婚未婚夫便暴毙家中,您还敢来触我这个霉头……”   “柳公子觉得我不知好歹,我还觉得您不知死活呢。”苏翎笑眯眯道。   “你……”柳诚手指颤抖,眼前发昏。   “殿下,”苏翎看了一眼太子阴沉的脸色,有些委屈道,“并非臣女不给您面子,而是您可能有所不知,柳公子与臣女庶妹私下往来颇多,平日里柳公子也没少为她撑腰出气,人俩天生一对,臣女横插一道算什么事呢,爹爹绝不会允许臣女受这样的委屈的。”   “可你曾经说宁愿为妾也要嫁与我,如今一朝更改,难不成是心中又属意了他人不成?”柳诚截断苏翎的话,眉眼阴沉,眸中满是不甘。 第一百四十九章 灯火阑珊处(1)   众人哗然。   苏翎挑眉。   宁愿为妾也要嫁与他?   听着确实像原主说得出来的话,不过这必定是私下里悄悄说与他听的,他竟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放出来了。   看来这柳诚是眼见着说不过她了,想要泼脏水报复她,顺便挽回一点面子。   好在她是个现代女子,若这话放在任何一个古代女儿家身上,可不是让人悬梁自尽的分量?   心思可真是够毒的。   苏翎垂眸沉思片刻,忽而勾唇笑笑,语气轻描淡写。   “柳公子,要我说,天下之大,也大不过你缺得那份心眼,”苏翎摇摇头啧啧叹息,“不过是幼年时的玩笑话,不会真的有人当真吧?”   苏翎一脸难以置信,面色悲悯。   柳诚脸色又青又白。   “遇见你之前我还不以貌取人呢,不过遇见你之后,我觉着若是选郎君,还是要选个好看些的才是。所以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移情别恋了,怎么样?”   她笑着抬起眼来,眸色无辜,理直气壮。   柳诚怔了一瞬,待听懂她在说什么之后,面上一点点泛上震惊的怒色。   “你……你是说我长得……”   柳诚好歹也是京中女儿家憧憬的对象,长相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模样。   他温润知礼,面若桃花,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给他送过绢帕,可苏翎竟然觉得他长得登不上台面?!   他又急又恼,一张脸上青红交加,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她有什么资格觉得他长得不好?!   “确实……不尽人意。”苏翎看了他半晌,十分真诚地开口说道。   柳诚急怒攻心,就差没一口血吐出来。   太子脸色阴沉,冷哼一声抬眼看向苏翎道,“苏小姐认为时陵长相不尽人意,那本宫倒想问问苏小姐,到底是何般男子有幸入了你的眼?”   苏翎笑了笑站起身来,随手拿了刚刚得的那一袋子宝物之中的一柄玉骨扇出来,轻扣桌面。   眼下华灯初上,暮色晚和,远空之中一轮弯月在墨夜之中摇摇欲坠,星月清晖散落人间。   太子所建别院立于繁华市井之间,不远处依稀能听得商贩叫卖的热闹。   她倏然将那玉骨扇展于身前。   扇骨玉色清润,映出璀璨星辰。   暮霭夜色之下,女子笑靥温柔,一双杏眸似水,弯如天边弦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她轻声吟道。   别院之中寂静无声,只听得女子声音清脆婉转。   院中落花被夜风拂过,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发髻上。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苏翎蓦然将手中扇子一合,转过身去,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对上男子沉如墨夜的眼,笑意不减。   他长身玉立站在黑暗之中,不远处的灯火为他周身渡上暖意,似乎让他冷峻的轮廓都柔和了几分,他眸色深沉,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玉骨扇径直指向他,带起一阵静谧凉风。   “灯火阑珊处。”   苏翎挑衅般地看着他,笑容依旧顽劣。 第一百五十章 灯火阑珊处(2)   “我瞧上的,就是顾大人啊。”苏翎眉眼弯弯。   庭院之中一时寂静。   顾昭沉默地看着她。   万般寂静之中,他仿佛又听见清寺寂寂钟声,一下一下。   似是幻觉。   女子一张脸巧笑嫣然,迎着灯火,只能看见她眸底明明灭灭,却让人辨不清她那唇角到底为什么而弯起。   他知道她在利用他,这些时日所有攀扯上的关系,或是为了脱难,或是为了自保。   如今,则是诚心想让旁人难堪。   这个女子嘴中向来半分实话都没有,眼里那点儿随和更是伪装。   张狂,大胆。   不知礼义廉耻,不知天高地厚。   他漆黑的眸色越来越深,眸底似乎掀起了片刻的汹涌波澜,然而终归又湮没于黑暗,归于风平浪静的死寂。   太子和柳诚神色愕然,似是没想到苏翎会行事这般大胆。   顾昭轻咳几声,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柳诚脸色很不好看,却也无法再反驳。   毕竟这顾大人样貌,满朝堂的男子怕都是不能及他分毫。   可顾锦和生得再好又有何用,他一身积年累疾,注定是个命不长的。   更何况这京都之中痴恋顾大人的女子多了,苏翎这般不懂规矩的女人,又怎么能讨得他喜欢?   想至此,柳诚那原本凝滞到冰点的面色才略略好转。   “得苏小姐青眼,顾某荣幸。”   顾昭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不动声色地退避几分,面色温和,却隐隐带着几分疏离,如同他趋避京中旁的女子一样。   苏翎倒是无甚所谓,她本也不在意顾昭的反应,只抬眼来看柳诚,笑道,“现下,我刚刚话中所意,柳公子应当尽数知晓了吧。”   言外之意,和顾大人比起来,你这张脸是真的不够看。   苏翎笑意绵软。   “柳公子今后自己心中有数便是,别逢人就说我朝三暮四,我可是个看脸的人,只有顾大人的样貌入得了我的眼,你不配。”   苏翎抬眼瞧了他一眼,语气倒是十分真诚。   苏翎几句话就让柳诚连自作多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那刚刚缓和了几分的面色瞬间又垮了下来,连基本的平静都维持不住。   不配两字如同一把刀子深深地刺痛了柳诚的自尊,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温润外表也被苏翎三言两语之间彻底击垮。   若说是她心悦的是旁人还好,还偏偏是这个太子殿下十分爱重的顾大人。   摸不得,碰不得,得罪不得。   只能认。   太子也是一样。   顾锦和的桃花枝向来开遍满京,这苏家小姐会心许于他也不足为奇,只是此番一来,他倒是不能斥责这苏家小姐刚刚言语之间的无礼了。   毕竟若她心许的人是锦和,这句句倒也都是事实……   太子不由得心下烦闷,暗自责怪柳诚的不争气。   “既然这样,那这婚约就姑且不提罢。”   柳诚也知晓太子是绝不会为了他而下顾锦和的面子的,毕竟他身上有惊世之才,太子平日里就差把他当个宝贝捧在手心里了。   他心中憋屈不已,看着苏翎那张可恨的脸,恨不得当场拧断她的脖子! 第一百五十一章 灯火阑珊处(3)   “那……既然是臣女赢了,是不是能向殿下求个旨意?”苏翎歪头问道。   太子身形顿了一顿,神色一时有些僵硬。   之前之所以会那样说,是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苏翎会赢。   然而眼下这情形却有些尴尬了。   他瞧这女子口中一口一个顾大人,不用想也知晓她想求的是什么,可是柳诚的婚事他可以做主,顾锦和的婚事他又怎能擅自安排?   更何况此事若万一被清和小姑姑知晓了,不得拿鞭子来抽他?   太子面露难色,还带了几分未能赢过她的羞恼。   他犹豫地抬头看了一眼苏翎,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道,“苏小姐,此事本宫不能做主,你换其他条件来,本宫定然竭尽所能满足你。”   苏翎似有些惊奇,看向太子问道,“殿下知晓臣女心中想要何事?”   太子咬了咬牙,看了一眼顾昭,有些恼怒女子的明知故问,心想既然她都这般不在乎名声了,自己也不必替她遮掩,便道,“你不就是想嫁给锦和吗?锦和的婚事当由他自己做主,本宫不会插手。”   女子轻笑,掀了眸子来瞧着他。   风声渐疏,横斜树枝之外,云霭黯淡。   夜色太浓,女子眸中像是撒了一把碎玻璃,晶莹光亮忽明忽暗,让人分辨不出她眸中笑意真假。   远远看去,只觉得她面色云淡风轻,倒是太子窘迫难堪,像是落了下风。   “殿下多虑,这世上没有强做的买卖,也没有强求的婚约。殿下以为顾大人的婚事当由他自己做主,臣女则以为一个女子的后半生也不该牺牲于朝堂势力的诡谲争斗之中。天色已晚,臣女想求的旨意,仅仅是希望顾大人能送臣女回去罢了。”苏翎淡淡道。   这要求简单得让人意外,原本因为这带着沉重分量的承诺而压在胸口的石头霍然被卸了下去。   可太子却并未觉得有多轻松,而是默了一瞬。   因为这话让他有些脸热。   没有强求的婚约几个字她说得轻描淡写,太子却觉得好像字字都带了敲打之意。   借女子来行拉拢的政治手段,在苏翎这里并不是第一次。   可这却是第一次让太子意识到这其实并不公平,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被牺牲者的意愿。   她看向柳诚的目光也很耐人寻味,将他心中勾起的任何心思都终结在胆量上。   让他也不禁扪心自问,娶她,他敢吗?   顾昭站在女子身后,隐隐可见女子深邃眸光。   她脸上总是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虽总是笑着的,可那唇角勾起的微末弧度犹如月的影子一般,带着骨子里刻着的三分寒意,昭示着主人的危险和不可侵犯。   在这一个星稀云疏的夜晚,他隐隐察觉到,这个女子身上的力量,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瞬掀动南昭朝堂。   在她想要耀眼的时刻,整个京都都会为之失色。   “本宫允你。”太子心中情绪复杂,不知是庆幸还是不甘,只朝顾昭瞧了一眼。   顾昭轻轻颔首,应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醉酒(1)   “多谢殿下。”苏翎简短地应了一声。   她本就饮了好些酒,眼下才依稀清醒了几分,可说了这好些话,却觉得口中干渴得很。   她顺着长案看过去,瞧见那旁四角方桌之上搁置的时令水果和几个精致的小盏。   小盏之中已经斟满了酒,苏翎自知已经醉了几分,自然不能再碰。   不过那酒盏旁还有几个高大些的长杯,里面似乎也盛着暗色的液体,瞧着像是果饮。   太子瞧见她有些垂涎的目光,一时有些惊讶,半晌后不由带了几分嫌弃道,“苏小姐……那些都是可以吃的。”   “多谢。”苏翎瞧准那长杯,抬手便端了起来。   鼻息之间隐约闪过微苦的檀香气息,带起一阵凉风,似是有人抬手阻止。   但为时尚晚,苏翎已经将那杯饮了个干净。   这清爽甘甜过去之中,苏翎才察觉到几分不对。   这果饮之中……怎么还带着几分酒气?   庭院之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默了半晌,忽而那一旁的小厮怔愣间开口赞道,“苏小姐……好酒量!”   太子呆滞了半天,面上忽然浮现出肉痛的神情。   这……这是他窖藏了三年的葡萄酒啊!   竟然就让苏翎给喝了个干净???   “酒?”苏翎面色微红,神色怪异,指了指那旁一堆小金盏道,“这不才是酒盏吗?”   太子看她的神情犹如在看傻子一般。   一旁的小厮愣神过后,开口解释道,“那确实是酒盏,可苏小姐您手中的……是酒盅啊……”   苏翎:?   她静静地抬起手中的白玉长杯看了一眼,满脸问号。   谁他妈会把酒盅做成这个样子??   这分明就是个杯子啊!   “这是殿下前些年窖藏了的葡萄酒,取的是常溟山上日饮山泉的一树葡萄酿制而成,那葡萄难得,故而只得了这一小瓦罐。这白玉如意长盅便是特意为温此酒而制,比平日里的酒盅小了些……”小厮缓缓解释着,面上还带了几分敬服之色。   这酒除了苏小姐,满天下的人大约都没有一个敢这样喝了。   这酒珍贵,连太子殿下都是一小盏一小盏地斟,结果却被苏小姐喝了个干净,还一滴不剩。   更何况此酒虽甘甜,性却烈,常人两盏便经不住,苏小姐却一口干了。   小厮暗中为她竖了竖大拇指。   这苏家小姐,果真是……   女中豪杰。   这小厮还在和她解释着什么,苏翎却有些听不懂了,因为她有点上头。   那旁的太子殿下原本缓和了些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你竟一口将这葡萄酿喝了个干净?你是不是在存心气本宫?”   苏翎盯了太子半晌,忽而走到他身前,步伐微微摇晃。   太子一脸戒备,往后退了半步,皱眉问道,“你要干什么?”   周围侍卫也开始警惕,就快要拔刀相向的时候,却忽然看得苏翎一巴掌拍在太子肩上。   女子笑笑,面上带了几分潇洒。   “一口闷,感情深。”   她声音豪迈。 第一百五十三章 醉酒(2)   满庭院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苏翎。   太子也定定地看着她,神色僵硬,欲拔刀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全天下敢拍他肩膀的女子,苏翎是头一个。   还有……谁他妈和你感情深?!   你才感情深,你全家都感情深!   太子咬牙切齿,正待斥她冒犯之时,却忽然感觉到肩上力度一沉,苏翎又拍了拍他,迷迷糊糊道,“咱哥俩再走一个,来。”   太子:?   和谁俩称兄道弟呢???   她不要命了吗??   “你咋没拿杯?看不起我?”苏翎打量太子握着刀的手,皱眉说道。   太子:??   握刀的手忽然有点不受控制怎么回事?   苏翎没管太子脸上什么神色,顺手就拿起方案之上的小金盏递给太子,面色不容置喙,“来,再整点,你不许装假啊。”   众人傻眼了。   太子面色又黑又冷。   硬生生被人塞了杯子到手里,还颇有几分强灌他的架势。   他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苏翎不光递给太子一杯,自己还又端起了一杯。   金盏相击声音清脆,女子晃晃悠悠抬起眼帘。   “话不多说,全在酒里。”   众人默然,心说你说得够多了。   “我先干为敬。”   众人静了一瞬,而后纷纷惊恐抬眼!   就连太子面上也带了几分惧色,生生将语气缓和几分,紧盯着苏翎手中那要饮不饮的酒盏,开口说道,“苏小姐……你还是别喝了。”   苏翎面色疑惑。   “为什……”   话音未落便已经被人用帕子堵住了嘴。   来人行动十分迅速。   太子微怔,抬眼看到的是顾昭一张面色温和的脸。   他神色自若,平静地将苏翎拉到一边道,“苏小姐醉酒之后颇为聒噪,勿要扰了殿下安宁,臣送苏小姐回去。”   苏翎很是不满,含糊不清地开口道,“别拦我,我还……要喝……”   顾昭面上是不失礼貌的微笑,语气保持着如常般的温润,“闭嘴。”   苏翎看清了面前是谁,迷迷糊糊就要唤他的名字,“顾……”   顾昭眸中闪过一丝暗芒,一只修长的手转瞬就覆在苏翎唇上,将她下一瞬要喊出来的名字生生地压了回去。   他指尖微凉,袍袖之间的微凉气息沁到苏翎鼻息之间,倒叫她清明了瞬。   可被他触碰的位置却不由自主地滚烫了起来。   许是酒精的作用。   “臣告退。”顾昭一手捂着苏翎的嘴,一手拉着她就往后走。   苏翎侧头瞧了他一眼,一双杏眼在月光照耀下湿漉漉的,眸色之中带了几分迷茫,几分怔愣。   太子倒是松了口气,面色阴沉地扯平了肩上的褶皱。   一旁的柳诚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苏翎看,神色亦十分复杂。   太子和柳诚拂袖离去,他们身后的小厮这才开始面面相觑。   “这苏家小姐……真乃是个奇人啊……”   “不说别的,这酒量真是无人能敌啊……”   “是啊!实在太过豪迈,没见过没见过。”   众人窃窃私语之中,却忽然见得女子的头顺着顾大人的手歪在了他的肩上。   众人:?   属实豪迈。 第一百五十四章 醉酒(3)   苏翎晕晕乎乎的,四肢也疲软得很,顺着顾昭捂着她嘴的手便躺了下去。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众人骤然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也不敢多出。   顾昭神色滞了一瞬,身形微顿,下颌线条绷紧,伸手就将女子倚在他肩上的头推了过去。   然而苏翎刚被推过去没多久,便又歪了过来。   好像刚刚倚着的那地方十分舒服似的。   顾昭眸中墨色沉了几分,手下毫不留情地将人又推了过去。   可是不出半晌……   苏翎又倚了过来。   反反复复几个来回,顾昭下颌线条越绷越紧。   放开她,她便口中含糊着喊他的名字,不放开她,她又……   两相权衡之下,顾昭深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是任她躺着了。   他一双修长的手隐见青筋,万年不变的温润平和神色之中出现了一丝裂痕,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是想要杀人的力度。   走至马车的这一段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众人瞧见苏翎靠在他肩上,纷纷惊惶愕然地低下头去,只是这气氛之中,却还是隐约带了几分暧昧的揣测。   他面色微沉,想要将女子扔到那马车之上,谁知就在他准备动手的一个瞬间,苏翎顺势就双手环上他的腰身,拽得死死的,似是生怕自己失了平衡一般。   “放手。”   顾昭面沉如水,声音如挂了霜的玉,又寒又冷。   众人从未见过顾大人这般冷冽的模样,不由得暗自打了个寒战,纷纷向后退却。   偏偏抱着他腰身的女子十分不知死活,还有更进一步的趋势。   她一张白净软嫩的脸上泛着红,眼中带着薄薄雾气,迷茫地睁眼瞧了他一眼,扯唇笑了一笑,又施施然地把眼睛闭上,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顾昭揪住女子后颈衣领,欲把人拉起来。   “你……你别推我,我……我站不稳啊……”女子声音软糯,带着几分酒醉的不清醒,十分惹人怜惜。   顾昭的手停了一停。   随后用了更大的力气。   “哎!你干什么……”苏翎皱眉抬起头来看他,似乎是辨认了好半天才依稀认出他是谁,面色之中倒是闪过几分惊喜,连带着一双琥珀色的杏眸也亮了几分,“你是……顾……”   顾昭眉心一跳。   他袍袖之下的手骤然抬起,迅速地捂住她的嘴,看了一眼面前的马车,将她径直带了进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   这马车是苏小姐的,顾大人的马车是前面那一辆,可如今两人上了一辆……   不合礼仪也不合规矩。   所以……这是走还是不走?   顾昭死死地压着女子在不算宽敞的马车之中,眉眼阴沉得如同天边云翳。   四周寂静,只听得他咳了几声,声音微哑地嘱咐道,“走吧,送苏小姐回府。”   马车这才徐徐行驶起来。   马车上被捂住嘴的女子面色之上似乎有几分不满,含糊不清地道,“你干什么总不让我说话?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懂不懂……”   “闭嘴。”   女子似是有些恼。   “这位患者,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你懂不懂?万一你以后落到我手里怎么办?”她口齿不清地谆谆教诲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醉酒(4)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猎猎风声和车轮轧过石子路的细碎声响盖住了马车之内女子的声音。   顾昭将手放下来,面色仍带着沉冷气息,声音寡淡地答道,“苏小姐多虑了。”   “是不是多虑现在可不好说,你的病四月份便会加重……”苏翎声音仍挂着迷蒙,她阖了眼靠在马车一旁,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这马车实在算不上宽敞,女子发间铃兰花香伴着她身上的酒气氤氲在整个狭窄的空间里,不可避免的扑进他的鼻息,让他微微有些恍神。   “又是算命算出来的?”他墨眸轻抬,浓郁深邃的眸色之中划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意味。   苏翎抬起头看了看他,月光透过马车垂帘洒在他高挺的眉骨之上。   饶是眼前晕晕乎乎,苏翎还是能分辨出眼前男子的金相玉质。   “你信命吗?”她突兀开口问道。   醉意为她的笑容平添几分缱绻,她目光澄澈通透,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没在看他。   身旁分明就是一个意识不清醒的醉鬼,可顾昭却将她的问题认真地在脑海之中辗转了一番,辗转过后才意识到荒唐。   他垂着眼帘,不答话。   可眼前女子却执拗得很,拉着他的袍袖,迫着他开口。   他轻轻叹一口气,想着何必同一个喝醉的女子计较,便遂了她的意,摇了摇头,回道,“不信。”   声音透着微冷寒意,却是旁人少能听见的真实。   顾昭的身形半隐在夜色之中,微弱的月光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晦暗。   幼时曾遇过江湖道士,说他命带劫煞,杀星满盘,是大凶大恶之人,一生注定难得平安长寿。   短命灾厄他都是不怕的,只是他身上背负着的是国恨家仇,此仇一日不结,他便连信这种命的资格都没有。   “我只信我自己。”他声音很轻,像是幻觉,像是自言自语。   苏翎神志不清的目光一点点归拢,最后聚焦在他的眉眼之上。   两人无话半晌,月光沉静。   苏翎忽然轻声笑了笑,笑容染上她的眼角。   “巧了,我也信我自己。”她语气天真,托腮撑起了微微泛红的脸。   顾昭垂眸看过去,发觉星辰明晃晃地映在她眼底,他却只能瞧见一片孤寂。   “我看过你们的生死簿子,你短命,活不过这太平盛世。”苏翎轻飘飘地道。   顾昭只当她在呓语,没有多言。   “可像我们做医生的人,生来干的就是从死神手里抢人的活计,没有给你改命的本事,算我砸了招牌。”苏翎一拍大腿,模样颇为豪迈。   她像是胡言乱语,可眼底又带上几分气定神闲的张扬。   那份轻狂样子,好像自己的命真的掌握在她手里了一般。   顾昭薄唇不易察觉地勾起些许弧度,不知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   “神医?”他心情好了几分,难得地应了一句。   “神医。”苏翎却眼神清明,直直地望向他,语气笃定。   顾昭一怔。   “顾大人,信信我不赔钱的。”苏翎有些困倦,半阖了眼缓缓道。   “信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他语气依旧寡淡。 第一百五十六章 醉酒(5)   男子声线透着微微寒意。   他身上的那份冷冽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平日里披上了温润的外壳而已。   “顾大人太聪明了,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苏翎照旧阖着眼,语气懒散,“实不相瞒,我就是想保家宅平安长命百岁,满朝文武就觉得你是个靠谱的,所以想和你做个交易。”   他抬了抬眼,似有些惊讶划过眸中。   苏家现下形势大好,是朝中重将,所有人都上赶着前来巴结,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苏家空中楼阁般的地位,倒是一个闺阁之中的女儿先嗅到这丝不安定,想要从这高高的围墙之中跑出来。   他轻捻了捻指尖,不置可否,而是笑了一笑问道,“苏小姐到底是什么人?”   女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在黑暗之中倏然睁开眼来,视线描摹着他硬朗的五官。   马车颠簸,她瞧了半晌也觉得瞧不清,忽然上前拉住他的衣领,将人拉了过来,迫得他靠她很近。   顾昭微怔,袍袖之下的手倏然用力,青筋爆了一瞬,来源于身体多年恪守的习惯。   然而不知晓为什么,那份戒备似乎又被他收回了几分,他修长手指微动,却没有抬起。   女子吐息在他面前,带着三分醉意的大胆,三分兰草的香甜。   她那双眸子迷迷蒙蒙之中,不像平日那样盛气凌人锋芒毕露,反而不自觉地染了些娇媚的温顺,换成了诱惑人沉溺的柔软。   男子袍袖之下的手缓缓合拢,像是恪守清明,让理智回笼。   “那你呢?你是……什么人?”   不停的颠簸之中,她声音又轻又软地靠到他耳边,如同闺阁之中的呢喃细语般。   “不是会算命么?”像是在揶揄她,他敛着眸笑笑,声线微哑。   苏翎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道,“我啊……会算顾大人是什么人,却不知道……顾昭是什么人。”   顾昭两个字从她口中念出,男子身子僵了一瞬。   他忽然觉得心头像是有一根绷紧的弦,随着她的话被缓慢牵动,让人心口微微发麻。   “生死簿上没写啊。”耳边是女子若有似无的叹息。   “你不说也罢,反正咱们之间只是互利共生的盟友……”苏翎半晌没等到他的回话,困倦又涌了上来,她放开了抓着他衣领的手,靠回了马车之中的软塌上阖了眼。   黑夜藏住了顾昭的眸色,只依稀可见黑白分明。   说不清的坏情绪开始滋长,他声音重归清冷自持的模样,“苏小姐还是不知道为好。”   苏翎倒是无所谓,原本就没指望他会说。   酒的后劲一寸寸的泛上来,她意识没剩下几分清醒,唯独还记得应该拉一个战力高的伙伴做队友,就算做不成队友也绝不能做敌人,因着这三分源自自保的执念,她又拉了拉他的袖子,开口问道,“到底考虑得怎么样啊顾大人?”   男子不动声色地撤回手,他冷淡地笑了笑,“我没觉得我的命这么值钱。苏小姐想要的平安,还是自己争取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 神医(1)   苏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脑海之中最后维持清明的那根弦“啪”地一声断掉了。   马车之中默了半晌,就在顾昭以为女子睡过去之时,却忽然听到了她带着几分情绪的言语。   “东方不亮西方亮,憨批啥样你啥样。”她嘟嘟囔囔地骂着。   顾昭微微皱眉。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女子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或许还是在骂他。   可是为什么他听不懂?   “你不合作就不合作……谁稀罕……靠自己就靠自己……”苏翎迷糊之中不满地抱怨着。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苏翎忽而一拍大腿,豪迈地吼了一嗓子。   “……?”   顾昭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离她远了些。   “叫你高冷!叫你狂!江南江北一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苏翎口中没停,闭着眼睛一拳打在马车内室的横栏之上,声音沉重响亮。   “……”   顾昭看了看那微微凹陷的横栏,感觉那拳的力度就像打在自己身上一样,沉默地向马车的另一侧挪了一挪。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女子迷迷糊糊之中继续开口。   顾昭趋避她的胡乱攻击之中微微拧眉,竟然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苏翎睁开眼,正巧看见马车之内悬挂的长剑,豁然将剑抽了出来。   顾昭正处于回味她那两句诗的沉思之中,却突然见到眼前寒光一闪。   长剑径直将马车侧壁穿了个窟窿。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苏翎比比划划地举着剑,面上正气凛然。   顾昭喉结微动,神色复杂,思绪有些混乱。   一双墨眸定定地凝着苏翎,向来不动声色的墨谭掀起了些许波澜来。   这诗句之中的潇洒激昂和万丈豪情……可称名篇,传之千古。   可他竟从未听过。   “这是……谁的诗句?”顾昭看着女子醉态,试探开口问道。   “诗仙李太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好剑术,喜任侠,唐代第一人……他你都不认识,白活了你。”苏翎语气之中带着些许嫌弃。   顾昭眉心一跳。   苏翎大约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的人,可他竟然无法反驳。   他确实不晓得什么李太白。   还有唐代……是什么代?   “为伊消得人憔悴,大哥带你混社会。”苏翎睁开迷蒙的眸子,同情地瞧了瞧顾昭,拍了拍他的肩说道。   “这也是……李太白的诗?”顾昭额角直跳,皱眉问道。   “这个不是……”苏翎笑了笑,笑容之中带了几分羞涩,闭眼道,“这是你好大哥作的诗。”   “……”   “怎么,不信?”苏翎拧眉。   “好大哥是哪位?”   苏翎自豪地拍了拍胸脯,腆着脸应了一声。   “今日咱俩就称兄道弟了奥,我苏家的事就是你顾家的事,给大哥一个面子。”苏翎一巴掌拍在顾昭背上,十分自然地说道。   “苏小姐自重。”顾昭捏着她的袖子拿开她的手,面色冷漠。   “自重……四十八千克……”苏翎应道,气息却越来越弱,似是要睡着了一般。 第一百五十八章 神医(2)   外间的侍从胆战心惊地听着马车内的动静。   尤其在马车侧壁被捅出一个窟窿以后。   众人十分怕顾大人一个忍不住,抹了苏小姐的脖子。   虽然顾大人平日里温润,可是谁也没像苏小姐这样造次过啊!   马车到了苏府之后,侍从们战战兢兢地拉开垂帘。   倒没有什么血腥的场面,映入眼帘的……   是苏家小姐四仰八叉的睡姿。   顾大人面色沉冷,似是在极度忍耐不把人扔下马车。   他推了推苏翎。   “苏小姐,你打算同我回府吗?”他语气之中带了几分咬牙切齿。   “也不是不可以……”马车软榻甚是舒服,苏翎翻了个身。   “……”   听了这女子念了一路的诗,斩楼兰事权贵他知晓是什么意思,可她刚刚嘴里念叨的青海里皮蓬和……探诞仰俯乃又是些什么?   她怕不是个疯子。   顾昭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对苏府的侍女道,“把你们小姐扶下去。”   苏府的侍女们瞧见苏翎那模样,早就吓得战战兢兢,连忙上前打算把她扶下去。   谁知她们的手一碰到苏翎,苏翎便蓦地睁开了双眼,吓得她们一惊。   “都别扶我,我没醉。”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她扶着马车横栏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府门。   侍女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看着她那六亲不认的步伐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偏偏苏翎还不让她们沾身。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苏翎一拍马车架框,豪迈地大喊一声后跳下了马车,看得周围所有人都是一愣。   临进门前她回眸瞧了一眼顾昭。   顾昭下意识地下颌便绷紧了些,本以为她又要做什么出格的事,却见到女子粲然一笑。   “顾大人,后会有期啊,买卖不成仁义在……”苏翎指了指自己,语气带着几分潇洒。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听得她声音迷迷蒙蒙。   她看着顾昭那张冷冰冰的脸,话里又后知后觉地带上几分情绪,“呸,仁义个屁,自重就自重,我才不为五斗米折腰呢……”   侍卫们在她身后默然,瞧这模样听这言语忍不住暗赞苏家小姐高风亮节,喝成这模样还不忘以酒明志——   “但是六斗还是可以考虑考虑……”苏翎晃晃悠悠地摸着下巴,缓缓说道,似是在权衡利弊。   “……”   众人:打扰了。   安若瞧见她这模样吓得不行,给顾昭连连鞠躬道歉后便把人领了回去。   “床前明月光,想喝疙瘩汤……”苏翎一只手搭在安若身上,口中一边喃喃念着。   “疙瘩汤还是翡翠白玉汤,跟奴婢回府都给您做!祖宗您快别说话了!”安若快哭出来了。   苏翎嘿嘿一笑,终于安静了几分。   女子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外,围在顾昭身周的侍卫这才松了口气。   顾昭垂眸,轻轻拍开袍袖上的褶皱。   “大人,要回府吗?”   “殿下还在等着咱们,去别院吧。”他淡淡开口道。   男子目光深沉,心头徘徊着的女子刚刚脱口而出的一句高处不胜寒。   这五个字被他咀嚼出了一丝苦意。   月夜之下,他眸色越发晦暗。 第一百五十九章 神医(3)   高处不胜寒……   他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膛之中气息横冲直撞,隐忍已久的杂乱气息终究如山洪一般爆发出来。   众人脸上惊慌失措,纷纷围上来关切。   他伸手掩了唇,袍袖之中的微苦檀香是特意调制过的,带了些安神宁气的效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将喉间那阵腥甜遏制下去。   “秦太医,您快瞧瞧,大人这是怎么了……”一旁有人慌张地喊了一句。   一个身形一直隐在黑暗之中的白衣男子走了出来,他将手中玉骨扇合上,微皱了眉,走到顾昭身侧,伸手搭上他的脉,眉头越皱越紧,道,“你……怎会如此?”   “比前些日子重了吗?”顾昭哑声问道。   秦寻面色肃然得很,手中玉骨扇握紧了须臾,叹了口气简短地答道,“是。”   他看了一眼顾昭,眉心拧得死死的,道,“你近些时日不要再思虑这些事情了,好好静养几日……”   他话音未落,便见得顾昭唇边勾起些许弧度,竟是笑了一笑。   秦寻讶极,面上忍不住泛上些许恼意来,“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笑得出来?”   “她倒说得准。”   “谁?”秦寻挑眉,十分不解。   “神医。”顾昭气息平顺了几分,缓缓直了直身子,气定神闲地拍了拍秦寻的肩膀道。   “……?”   谁??   秦寻觉得自己似乎被冒犯了。   他南昭第一神医的名声,难不成要被旁人抢走了?   ……   回程比来时安静得多。   顾昭的马车走在前面,侍卫们留在后方跟随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秦寻也上了马车,以便能照料到他。   顾昭阖了眸子半靠在软塌之上,像是有些疲惫。   秦寻看着他这模样心下忽然生出几分调侃之意。   “刚刚那女子就是那玉簪的主人?”秦寻开口问道,语气之中带了些玩味。   顾昭阖目不答。   秦寻将这视为默认,他牵唇,玉骨扇在手中轻摇。   “何方神圣啊?”他似笑非笑问道。   “你刚才说的,病人需要静养。”顾昭神色不改,淡淡答道。   “……”   “还有,有这功夫说话,不如好好磨练磨练医术。”顾昭虽闭着眼,语气之中却透出淡淡的嫌弃之意。   “嘿!你这人……”秦寻咬牙。   “川贝母,枇杷叶,南沙参,茯苓,化橘红,桔梗,法半夏,五味子,远志,苦杏仁,甘草,生姜,薄荷脑……秦太医,你怎么看?”顾昭平静地念着。   秦寻原本脸上还是满不在意的神色,可越听到后来神色便越凝重。   玉骨扇在手中几乎都要握不住。   “这……这是谁的方子?”秦寻满脸讶然,心中震惊难以言表。   不说旁的,就说这用药的准确,没个数十年的浸润就出不来这样的眼界,甚至比他的纾解方子还要更得要领几分。   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人?   “能用吗?”顾昭淡淡问。   秦寻对他这没有眼见的平静十分气恼,几乎就要跳起来了,恨不能把医学古典给他讲一遍,“何止能用??简直是神方,绝对值得一试!” 第一百六十章 神医(4)   “这样啊。”顾昭敷衍地应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态度?若是有人给了你这方子,你还不得八抬大轿把人家请过来让人家给你看病?”秦寻急得直拿玉骨扇拍手,恨不得现在就到这神医面前取经。   “晚了,”顾昭若有所思地睁开眼睛,简短地答道,“拒绝了。”   “拒绝了???”秦寻气得直想打人。   若不是这马车的顶拦着,他头上的青烟几乎要冒三尺高。   瞧着男子那颇为无所谓的神情,只道是他还不晓得事情的重要性,勉力平静下来几分耐心解释道,“你的病我现在也无计可施,只能缓解症状,可作出此方子的人或许能够有更高深的见解,你若是得罪了人家,赶快将人请回来啊!”   “更高深的见解……”顾昭微微蹙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入目的景象,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淡淡道,“也未必吧。”   “你还不信!”秦寻气急,一展手中玉骨扇猛扇了几下。   冷风灌入喉间,顾昭轻咳几声,道,“你这个太医,是不是也该照顾一下病人?”   “我还不够照顾你?罢了罢了,你不去找那神医,我去成吧?”秦寻忽而神色认真起来,看向他好奇问道,“到底是什么人啊?你在哪里认识的这种高人?”   顾昭嫌他离自己太近,默默地靠远了些,在他的再三追问下才开了口。   一双墨眸看不出波澜,声音也寡淡。   “你刚刚还见过。”   秦寻愣了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   “……谁?”他声音生生地拐了个弯,极不可置信的语气。   “玉簪。”顾昭神色寡淡。   “苏家小姐???”秦寻眼睛瞪得老大,下巴几乎都要掉到地上。   “不错。”他眸中泛起些微波澜,唇边似是噙了淡淡笑意。   秦寻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没说话。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秦寻挑眉问道,眼前闪过的是那女子醉醺醺道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模样,嘴角不由自主地一抽。   “有必要吗?”顾昭整了整衣袖,似乎还嫌那里不够平整一般,眉心微皱。   秦寻也知晓他不会拿这种事情寻开心,万般自我质疑之中终究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若她真有这本事……”秦寻还是有些难以相信这件事,语气之中带了些许犹豫。   顾昭在他面前咳了几声,这咳声显然比过去更深更沉。   秦寻眉头皱得很紧,将清热止咳的茶水递给了他。   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如就赌一把。   “若她真有这本事,你就娶了她吧。”秦寻若有所思道。   顾昭骤然一呛,茶水在他喉间涩涩滑落,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秦寻惊了一瞬,连忙去给他顺气息。   “你怎么喝得这样急……”   他话音未落,便看见男子抬起眼来。   他万年不变的神色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清明自持的眼中似有波澜暗涌,他有些恼,道,“你胡说什么?”   秦寻见他耳上都泛上红,也有些不好意思,颇为抱歉道,“呛得可真厉害啊……不说了不说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设局(1)   顾昭神色顿了顿。   月光恰好映入垂帘,不动声色地照上他耳际那一抹绯色。   不明的情绪在沉默中被极速放大,他袍袖之下的手紧了一紧,不知晓是因为什么。   名为理智的弦习惯般地绷紧在心头,他一双墨眸微垂了瞬,不消片刻便恢复了清明。   马车徐徐行驶到太子别院。   太子果然还在长案之前坐着,眉间隐隐可见几分郁色。   “殿下,”顾昭走到太子身旁,神色恭和,“臣已经将苏家小姐送回了府邸。”   太子抬手,缓缓饮了一口茶下来,轻应了一声。   月色洒在庭院中央,晚间凉风吹拂起庭院落花,顾昭微微垂眸,忽然想起女子鬓间似乎也有这样一朵落花。   “锦和,苏家小姐对你有意,可你的婚事,本宫不敢擅自做主,故而想问问你的意思。”太子言语之间虽和气,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警诫之意。   顾昭眉眼深沉,缓缓勾唇笑了笑,道,“殿下还不知晓我吗?我最是厌恶那般张狂女子。”   太子手中的杯盏一直将落不落,直至顾昭说出这句话后才沉稳地落在了桌案之上。   面上的神色也因为他的回应而松了几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后道,“你能这般想便是最好,毕竟本宫还是怕清和小姑姑心头不爽快,来东宫大闹一场。”   顾昭微微垂眸,笑意不达眼底道,“臣福薄,不敢随意攀扯长公主殿下。”   太子饮下一口茶,叹了口气道,“小姑姑有心属意于你,自然不在意你的身子,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臣自知难得长寿,不能伴长公主殿下长久,这样的身子,还是莫要拖累他人为好。”顾昭轻咳了两声,缓声道。   太子见他坚持,也不再劝,只关切地瞧了他一眼,问道,“近来还是没有好转吗?”   “托殿下的福,已经好多了。”顾昭温声回道。   太子也知晓顾昭向来说话客气,也不再多言,只点了点头。   二人默了半晌,顾昭忽而开口,“殿下,户部查出的那份缺银如今追到了下落,确是三皇子在外所养的兵马所用的,走了一份名义上的空账,让人很难察觉。若不是这一次越权去追了三皇子那边的私账,恐怕我们还是查不出来。”   太子一直淡淡的眸色忽而亮了一瞬,神色泛上些许难以抑制的激动,豁然站了起来,转过头来问道,“他果真是养了兵马?”   顾昭神色清明,缓缓点了点头,道,“是。”   “那还等什么?本宫这就要去回禀父皇!”太子一甩袍袖,眉眼阴沉地压下来,带了些厉色。   “殿下稍安勿躁。臣以为,此事不应这般急地处理……”顾昭声音平和,徐徐劝道。   可太子显然已经心急,连听他说下去的耐心都没有了,只一挥手打断了他道,“还等什么?他私养兵马,还走着空账,这显然是谋逆之举!”   “殿下,可是三皇子已经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发觉此事,殿下不觉得奇怪吗?”顾昭垂眸道。 第一百六十二章 设局(2)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么多年没有人发觉是因为他运气好!可他难道还会一直有着好运气吗?本宫既然发现了此事,就绝不会姑息。”太子冷笑一声,恨声道。   “可这一次毕竟是我们越权。”顾昭提醒道。   太子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讽刺道,“越权这点小事,在谋逆面前还算什么?父皇若是知晓他有这样的心思,还会计较本宫越的这些权?应是嘉赏都来不及,是你多虑了。”   “是。”顾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声应了一声。   夜色之下,太子的眸色越发深沉,透出几分上位者的狠厉来。   并非他容不得他这个弟弟,只是这么多年来虽然父皇只觉得三皇子闲云野鹤不理朝事,但他却知晓他暗藏的野心。   他从未臣服于他。   这样的人,他定要寻得一个机会让他彻底淡出朝野的视线,也让父皇知晓,萧容玄也并非看起来那般洒脱不羁,而是一个包藏祸心的人。   “殿下……”顾昭抬了抬眸,还欲再言,却见太子神色果决,抬了抬手打断了他。   “不必多言,你总是考虑太多,此事本宫自有决断,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太子留下这样一句便急急地向庭院内室走去,身形轮廓渐隐在黑暗之中。   顾昭默了半晌,平静地在太子身后福身作揖,礼仪一丝不苟,温声道,“臣恭送殿下。”   黑夜晦暗的天色掩住了他深邃的眼眸,云翳一点点遮过天边清亮月色,终于不再透出一丝光来。   太子离开之后,秦寻从黑暗之中缓缓走出来,将手中拿着的一件墨色披风递给了他,皱眉道,“夜里风凉,你该多注意着些才是。”   顾昭手叩住唇,隐忍地咳了几声,声音微哑道,“走吧。”   秦寻看了看太子离去的背影,问道,“这样大的事情,又经你一劝,他不会犹豫吗?”   顾昭轻抬起头,眸中划过须臾笑意,声音微冷道,“不会。这是一个上好的机会,他宁可冒险也不会放过。”   秦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轻叹了口气,道,“皇室之中真是纷争不休啊,太子已经身居储君高位,也不知道他为何还要对三皇子有这般大的敌意。”   “他在意的不是萧容玄是否想夺位,而是他有没有夺位的本事。”顾昭咳了一声淡淡道,语气之中带着一丝讥诮。   “那三皇子又是为何?要我说安分地做个闲散王爷不好吗,还有陛下的宠爱。非要去夺这劳什子皇位,有个什么意思,不累吗?”秦寻手中把玩着玉骨扇,开口问道。   “皇后。”顾昭牵唇笑了笑,缓缓道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的分量让秦寻心中一惊。   “是皇后……害死了惠妃?”秦寻挑眉,有几分讶然,压低了几分声音问道。   顾昭不置可否。   晚风吹过,男子唇间带了几分凉薄笑意,连带着言语都挂上些许霜寒。   “他以为是。”   他唇边勾起须臾弧度,面上温和一如既往。   秦寻看着他平淡神色,身上忽然游走过一阵寒意。   “顾大人好手段。”他摇摇头笑叹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口脂(1)   ……   翌日。   苏翎在府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坐起身来,头有些疼,呆坐了半晌才发觉床榻下有个畏畏缩缩的身影。   苏翎微微皱眉,“安若?你怎么了?”   “小姐,你……醒了啊?”安若声音发怯。   苏翎醒了她是看见了的,可她还是得问问,看看她有没有真的清醒过来。   因为小姐昨日……实在是太可怕了。   “昨晚,发生什么了吗?”苏翎揉了揉眉心,记忆似乎只在她拉拢顾昭时便已经停止,剩下的都是七零八落的记忆碎片。   隐约记得她好像抱着安若的头,笑嘻嘻地说……   一嗅二视三动眼,四滑五叉六外展?   苏翎神色僵硬了一瞬,终于知晓为何安若现下是这个神情了。   似乎还不止如此,她好像还摸着安若的肚子强迫她跟着自己念腹外斜肌腹内斜肌腹横肌和筋膜来着。   可是这也不能怪她,毕竟那些年也给学生们上过不少课,这些口诀属实张口就来。   “安若,你过来。”苏翎努力使自己的笑容和顺一些,向她招了招手。   安若一脸惊恐,“小姐,我会背了,我都会背了,我还默了一晚上呢!”   安若战战兢兢地把手中的宣纸交给她审阅。   最上面那张例图一看便知出自苏翎的手笔,是脑神经的剖面分布图,虽说周围尽是因为醉酒留下的墨痕,可那图解还是画得工工整整准确干净的,足以做教科书的例图。   苏翎神色越发僵硬。   自己一喝多就会传道受业的毛病,原来穿个书也是解决不了的。   还做什么苏家小姐,干脆开个杏林苑算了。   好在昨晚上还没喝多到开刀演示的地步。   “小姐……这到底是什么啊?”安若哭丧着脸看着图上歪歪扭扭的沟回,十分不解。   “这是……”苏翎抿了抿唇,顿了一瞬后道,“藏宝图。”   “藏宝图?”安若一时瞪大了眼睛看向她。   “对,顾大人给我的。”苏翎面不改色道。   “顾大人?”一提到顾锦和,安若神色又有几分古怪,又瞧了瞧这纸上扭曲复杂的沟壑,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神色终于松动几分,道,“原来是顾大人给小姐的,顾大人可真是对您青眼有加呢。”   苏翎瞧着她陡然松下来的神情,不由得暗中挑了挑眉。   她算是发现了,在这个南昭,无论是多离谱多荒唐的事情,只要和顾昭那厮沾了边,旁人就会重新审视这件事,甚至觉得有了几分道理。   这就是传说中的自带滤镜吗?   主要是因为这厮在人前实在太过温润端庄,朝堂之上又不失锋芒,所以所有冒犯或逾越的事情到了他身上都变得有理有据了起来。   就连昨晚的事情……   苏翎看向安若,忽而开口问道,“我同外男归家,二叔可责备了吗?”   安若十分惊奇地看了苏翎一眼,道,“二老爷怎么会?夫人说了,二老爷若不是不高兴,就是嫉妒小姐有顾大人的赏识,让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口脂(2)   果然。   和顾大人待在一起的绯闻,都不算丑事了,而是他的赏识。   看来自己果然是没挑错人。   这个人对她来说,是个再好用不过的避雷针啊。   不过苏翎隐约记得,昨晚上他似乎拒绝了她……   不过不管他是出于不信任还是出于别的什么,作为一个病患,拒绝她这个来自未来的医学博导,都高低有些不知好歹了吧??   这可是旁人千金都求不来一次的机会!   苏翎撇了撇嘴,心中暗暗为他记了一笔。   “小姐,夫人今日约了江府大娘子一同喝茶,恐怕要晚些才能回来,临走前特意为您准备了薏米山药粥,嘱咐您好好地喝下去呢。”安若一边扶着苏翎起身一边说道。   苏翎笑了笑,点头应了。   梁语嫣着实是日日都记挂着她的,平日里瞧她身子骨瘦削,便多嘱咐了厨房做些滋补的,什么时候都没忘了她。   属实是一位好母亲。   洗漱梳妆时,苏翎瞧着桌面上一码的铅粉红花制成的胭脂水粉微微拧眉。   古人不懂得这些东西有毒,安若更是日日都要给她上妆。   苏翎觉着与其让一个古人接受她们日日使用的东西是有毒的,不如自己亲手制些好用的来取代这些东西。   “府中可有树蜡?”苏翎问。   安若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有的。”   “拿过来些,再拿些玫瑰油,还有……枸杞。”苏翎托腮嘱咐着。   “……是。”安若虽有些不解,但看着苏翎这般笃定的神情也不敢置喙,只得匆匆去了。   这些物什被准备好之后,苏翎便开始挽起袖子将那枸杞研磨成粉。   安若看得一愣一愣的,在她的吩咐下也拿起了小盏开始研磨。   枸杞被磨成细碎的朱红色粉末之后,苏翎又嘱咐侍女烧了一盆热水过来,将这粉末、树蜡与玫瑰油混合在一起,搁在瓷瓶之中放入水中加热。   苏翎手中持着的瓷瓶虽说是高颈的,可也看得安若胆战心惊。   不过自家小姐想一出是一出的事又不是第一次了,她也只得默默在一旁看着,暗中祈祷佛祖保佑别让她伤着自个儿。   小姐这模样看着像是要自制口脂,可又没有同他们要朱砂,安若一时也有些看不懂。   过了须臾,那蜡在瓷瓶之中全然化开,苏翎摇了摇手中的瓶子,将那些液体尽数倒在镶金的小玉盒之中,红色的液体很快在其中凝固成膏,隐隐透着玫瑰的香气。   安若一怔。   这枸杞平日里只是来泡水的,竟也能来做口脂?   苏翎素手在那晶莹秾艳的膏体上轻抹,剔透的淡红色在她指尖氤氲开来。   这红色看上去比平日里的胭脂寡淡,可又比玫瑰油制成的口脂要红润,瞧着倒是十分提气色的模样。   “好不好看?”苏翎笑问。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微红的指尖上,那润泽的膏体正透着璀璨的光芒,比往日干涩又难抹匀的胭脂不知晓要好看多少倍。   “好看……真好看!”安若移不开眼,忙不迭地点头答道。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口脂(3)   “我从前生活的村子里,人人都是用这种方子来制口脂的,京都气候干些,用胭脂纸我还是用不惯,以后便都用此法来制口脂吧。”苏翎笑眯眯道。   “好……”安若尚在震惊之中,半晌没回过神来。   她是眼见着小姐动手的,可这枸杞咋着就变成了口脂呢?   “学会了没?”   安若点了点头。   “那我再教你些。”   苏翎凭着现代的记忆将不少简易的化妆品和护肤品的制法教给了安若,安若震惊之余也发现这些东西出乎意料的好用,便一一认真记了下来。   “用些名贵香料一起熬煮,再拿父亲前些时候遣人带回来的翠玉盒子盛装好拿给我,我之后有用处。”苏翎看着面前沁着香气的瓶瓶罐罐缓缓说道。   她隐约记着,南昭的太后是一个十分喜欢打扮的人,日后若要谒见,送往常那些她老人家看遍的名贵礼物倒不如投其所好。   在这本书中,太后娘娘不同于皇室其他众人表里不一,倒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老人。   除却攻略高阶npc的目的,苏翎自己也很想见一见她。   “你们私下里也莫要再用朱砂胭脂了,那东西又干又苦,用这多方便。”苏翎塞给安若一小罐子口脂,笑盈盈地说道。   安若受宠若惊地将那金边瓷碗的口脂捧在手心里,惊喜的笑意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多谢小姐!”   苏翎微哂。   果不其然,在哪个朝代都一样,口红是攻略女人最好的利器。   这一通工作做下来,苏翎觉得身子有些疲累。   还是春日里,冷风穿堂而过,苏翎被那风一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小姐?可是着凉了?奴婢派人去煮姜汤!”安若很是担忧。   一听姜汤两个字,苏翎连连摇头。   那东西又辛又辣,她才不要喝!   “哎呀别兴师动众啦!着什么着凉,不可能!”苏翎大手一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安若。   她一个身强体壮的现代人,怎么可能着凉?   ……   苏翎着凉了。   患了风寒,俗称感冒。   苏翎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是那日喝多的时候在风口吹多了凉风。   苏翎依稀之中还记得顾昭好像还在马车上让她吹吹冷风清醒一下。   醒是没醒。   倒是病了。   苏翎擤了一把鼻涕,眉眼愤愤。   都怪狗男人!   安若十分担忧地看着躺在榻上有气无力的苏翎。   若是旁人家的小姐,病了自然知晓要好好休息,可自己家的小姐,非但没好好休息,还在三日内以极高的效率编出了两本书算教材还有一本诗集,纷纷送去了翰林院和皇宫。   眼下……还吵吵着要自己炼药???   “小姐,您别折腾了,府上有大夫,实在不成咱们也能用夫人的名帖去请太医,您……”安若话还没说完就被苏翎赶了出去。   苏翎喉咙痛得厉害。   不是她信不过府上的太医,而是他们用药都太过温和,她要多遭多少天的罪?   其实这感冒不用吃药也是能好的,照苏翎从前也不过是多喝几杯热水睡上一觉便能好一半,可苏家小姐这身子似乎真的格外娇弱些。 第一百六十六章 觐见(1)   眼下她发热发得不厉害这身子已然酸痛又疲惫,连站起身子来都费劲。   后续还有不少事情要做,实在由不得她慢悠悠地自我痊愈。   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虽说这古代中药可用蒲地蓝来消炎,但若她手中一直没有抗生素,若是有突发情况出现,总是棘手的,不如趁着如今还有力气,抓紧时间做些准备。   前阵子已经提炼了不少酒精,用来消毒是足够了。   不过灭菌还需得用高温,古代这设备条件,勉勉强强吧。   苏翎将小瓷皿灭过菌后,用米和山芋磨成的汁水承装在其中,又找了放置了很久已然发霉的果子,刮了那霉菌在其中。   这菌要培养一周左右的时日,急不得。   她现下喉咙痛得厉害,又隐隐有咳嗽的趋势,还是要先缓解症状为好。   她着人用蒲公英、黄苓、苦地丁和板蓝根制成方剂,又取了川贝母、雪梨膏、薄荷脑、薄荷油和糖浆熬制成小方糖,难受时便含一颗在口中,也能纾解不少。   梁语嫣十分挂心苏翎,可前来探望她时却见纯和苑的人进进出出个不停,还有府上的太医端了一个竹简不停地记录苏翎所说的话,府上原本没有这么多的储备药材,可仁济堂因为曾经受了苏翎方子的恩惠,眼下听闻她要用这些药材,竟是一样都给拉了满满一车来,生怕她不够似的。   临别时,那仁济堂的小厮还对苏翎道,“苏小姐,老师傅说了,您只要有需要就尽管开口,仁济堂永远免费做您的药堂,当然,您要是平安健康不用药材自然是更好!祝苏小姐早日康复,还有——”那小厮一摸口袋,拿出一张淡黄色宣纸来,道,“这是老师傅给您的纾解方子,您若是需要,便按方子熬制即可!”   苏翎曾经所给出的那疗治方子在仁济堂救了不少生死一线的病人,这份大恩德,整个仁济堂上下都铭记于心。   纵使苏翎今日想要的是天山雪莲,他们也会竭尽所能。   苏翎虽再三表示要买下这些药材,可仁济堂的小厮到底还是没收她的钱。   二房那边的人瞧见这边的情形纷纷去回禀苏云言,苏云言瞧了一眼那堆得比山还高的药材,眸中神色晦暗不明,让人摸不准是厌恶还是嫉恨。   他冷哼一声,皱眉啐了一口道,“真是晦气!”   “二老爷,那咱们还去瞧大姐儿吗?”一旁的小厮低声问道。   苏云言一巴掌扇在小厮后脑上,面上带着几分恼怒,“瞧什么瞧,她不是自己厉害着吗,估计也看不上咱们!回西院!”   苏云言拂袖离开。   东院都乐不得他不来呢,左右也不会安得什么好心,白走这一遭,还得累得大姐儿做礼数规矩。   不过自从这些时日以来,西院似乎在东院再也讨不到什么好了,他们原本这些东院的奴才都觉着低西院的人一等,如今也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院中的这位大姐儿的厉害手段啊。 第一百六十七章 觐见(2)   那些原本瞧不起苏翎的人面色上的不屑和轻蔑终究被肃然取代。   曾经的那些暗中诋毁更是早已烟消云散。   苏家大姐儿脱胎换骨般的改变连带着夫人为母则刚的成长让苏家大房多年的弱势地位终于有了动摇,至少不会再有人,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负他们了。   ……   翰林院中。   魏进正在处理科举编考事宜。   外间来了侍从通传,“大人,苏家小姐送过来了两本书册。”   魏进在书海之中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染上些许惊喜,“苏家小姐送来的?快进来,让我瞧瞧!”   侍从踏入内室,魏进的目光锁在那两本书册之上。   他从惊喜之中渐渐回过神来,心中不由得有些惊奇和不解。   这距离花朝宴仅仅是三四日的光景,难不成那苏家小姐就将这教材编撰完了?   应该是有些编撰教材的事宜要问一问他吧。   那侍从迎着魏进灼热的目光,恭敬地那两本书册放在桌案上,一边也忍不住悄然去打量。   上边摆放的那书册瞧着倒是不厚,封面上是草写的两个大字——数学。   魏进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拿起了这书册缓缓翻阅。   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   这整册书分为十二个章节,由简至深地论述了算术与算法,并给予了各类算法的详细解释,由此普及的有“一元一次方程”、“二元一次方程组”等新奇的定义,通俗易懂,十分好用。   不仅如此,每个章节引入新的算法时还在一旁标注了格外的例题,并且给出了标准的答案,便于读者理解。   魏进啧啧赞叹地一路看下来,一双眼中又惊又喜。   他起初还担忧她会不会在编书上有麻烦与困惑,如今看来着实是他多虑了。   这苏家小姐何止是个数算的天才,她几乎就是一个举世级的神人啊!   有了这样的算法,还何愁南诏的数算没有发展!   “大人,这教材下似乎还有另外一本……”那侍卫轻声提醒着。   魏进这才如梦初醒,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子,拿起了下面的那一本。   只见下面一本尽是各种与生活有关的例题,虽说语言简洁了些,可题目却十分地完整周全,竟是有整整一册的习题。   说这像南诏学子平日里用的习题册子倒也不像,毕竟这题目的量实在是太多太大,几乎不会有人做完这样多。   可偏偏这还是有条不紊的,不仅有分章节的题目,还有综合到一起的,让魏进一时除了吃惊还是吃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人,这封面上似乎有字……”那侍卫歪头看着封面上几个草写的字,艰难地辨认着,“五年……”   魏进将册子翻了回来,几个大字赫然展现在泛着淡黄的草宣封面之上。   “五年科举,三年模拟。”   ……   苏翎接连病了几日,略有好转之际,皇帝却突然传召了她。   照理说病榻缠绵是不宜面圣的,可来传召的太监却态度执拗得很,说是陛下读了那诗文册子无论如何也要见上苏小姐一面。   苏翎自然不能违背皇帝的意思,便随着那太监入了宫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觐见(3)   御书房中。   上好的龙涎香在六禹方尊的青铜鼎之中燃着,水云烟在山水屏风旁吞吐,透着端庄而肃穆的气息。   苏翎上前问安。   皇帝在案前坐着,手中攥着一串圆润佛珠,眉宇之间神色认真,正专注地瞧着桌案之上的诗文册子。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皇帝手中捻着佛珠,口中喃喃念着,意犹未尽似地摇了摇头,满目都是赞赏之色,“呵呵,有意思,有意思。”   “你来了?”皇帝余光瞧见女子身影,抬起了头,笑着一挥手,让她不必多礼。   “这诗文朕都通读过了,果真是词句优美,意境雅致,字里行间都是婉约大气,不愧是大家之作。”皇帝赞道。   苏翎笑着应了一声,道,“易安居士确是婉约派的词人,陛下果然懂得。”   皇帝摇摇头叹息,道,“朕就算懂得,也作不出这样的好作来,不事雕琢却将自然情景跃然纸上,实在是大家的功力。”   “对了,朕瞧你,似乎不止写了易安居士的词,还默了了柳……景庄的词?”   “是,柳先生与易安居士同为一派,故而臣女也从易安居士处看得不少。”苏翎微微垂眸,信口应道。   虽说这皇帝只说了喜爱李清照的词,然而她词中不少典故放到南昭来解释也颇为艰难,这样筛来选去,反而没有几首了,单呈上来难免显得有些敷衍。   倒是柳永因为同为婉约派词人,字里行间的用词也更缱绻些,苏翎想着许会更得南昭皇帝的心,故而也添了几首他的词。   “这位柳大家的词作果然意境脱俗,豪放不羁之中带着细腻悠长的情感,甚合朕心。”皇帝捋了捋胡子赞叹道。   苏翎瞧着皇帝爱不释手的模样,暗暗松了一口气。   为皇帝解决了几处疑惑之后,苏翎饮了侍从们呈上来的茶,正想着大约可以回府去的时候,却又听到皇帝开口。   “只是,朕还有一处不明……”   苏翎抬眸,一副传道受业解惑的认真模样。   “这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大哥带你混社会是什么意思?”皇帝微微皱眉,开口问道。   苏翎一口茶喷了出来。   她呛咳了半晌,原本强装出来的大家闺秀姿态崩了个彻底,一旁的侍女都看得怔愣了半晌,好半天才上前为她擦拭衣服。   皇帝的嘴角显然也抽了一抽。   他面前的女子都是端庄大方,恪守礼仪的,再不济也是小家碧玉,沉默寡言的。   能在他身前这般失态又不跪下来请罪的,恐怕只有苏翎一个人了。   不过看在她为南昭带来了这样多的文化宝藏的份上,就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侍女好半天才为苏翎擦拭干净,纷纷敛气噤声地退下,生怕陛下发火。   皇帝倒并未责备,而是在等着苏翎的回答。   苏翎暗自咬了咬牙。   这诗词册子是她那日始一清醒便开始默的,果然那酒还没醒透。   她到底写了个什么玩意儿上去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觐见(4)   而且……这句“为伊消得人憔悴,大哥带你混社会”为何有些许的熟悉?   这到底是谁说过的???   苏翎脑中一片混乱,情急之下她道,“这个……这个是柳先生一日喝醉了后,随意涂画而上的,臣女是个不大懂诗文的,不敢擅自更改小先生的词作。”   皇帝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犹豫说道,“虽说押韵,但朕总觉得这最后一句似乎和柳先生的词风有所出入,过于……豪迈了些,想来是柳先生喝多的缘故吧。”   苏翎连连称是,脑海之中还是在不断回忆这句话。   难不成是她自己说的吗?   在哪???   苏翎十分迷惑。   “对了,朕听你今日说话声音有些哑,怎么,是着了风寒吗?”皇帝抬了抬头,瞧着苏翎和他刻意保持距离的模样,关切地问了一问。   苏翎掩口轻咳两声,道,“臣女没事,过两日就好了。”   “那可不行,朕今日召你来得急,你身子本就弱,别路上再将病加重了。你从前不说你骑射过人吗?过些时日朕便带你一起去春猎,彼时身子不好可不经风!”皇帝大手一挥道。   春猎?   还有……她什么时候说自己骑射过人了?   苏翎一时神色有些复杂。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拒绝,皇帝就转而侧头对一旁的首领太监道,“王德,去太医院找太医领到苏府上,务必要让苏小姐痊愈。”   苏翎愣愣地听着,刚又要开口,皇帝却又打断了她,豪爽道,“你不必和朕客气,倒显得生分。苏家是朝中重臣,你有什么事情朕都会竭力为你解决,更何况是一个小小太医?”   皇帝一脸你不必感激的神色,催促苏翎赶快回府安生歇养着。   苏翎:……   倒也……不必。   然而皇帝显然是误会了她面上的神色,以为她是在和自己客套,连忙让王德将人带了下去,自己则低头细细研究起了那诗文册子。   真是字字妙绝,来日定要好好去探寻一下苏翎生活的那个村庄到底是个什么文化宝地。   ……   苏翎在侍从的陪同下在皇宫良苑之中缓缓穿行。   今日天气倒好,皇宫之中景色雅致,树木葱郁地挺立在大道两旁,清风不时吹起几朵落花打着旋儿落在青砖石地上。   苏翎今日着了一身妃色莲绣长裙,上身浅米色的薄翼罩衫在光下熠熠生辉,横斜的树枝之外,骄阳渐起,映得宫廷之中的清浅池水都隐隐灼热了几分。   “苏家小丫头,咱们真是有缘啊。”一声慵懒悠扬的声音在苏翎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散漫笑意。   四周的侍从们退开,苏翎回头,见得长身玉立的男子负手朝她走过来。   他头戴紫金冠,深绛色的玉纹长袍在他身上穿得十分妥帖,墨边立领之上眉眼泛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唇角斜斜勾起,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灿若星河,带着几分玩味看着苏翎。   “三皇子。”苏翎声音哑生生的,脸上泛着不健康的冷白色。   他微微皱了眉,道,“你生病了?”   “多谢殿下关怀,许是那日……和太子殿下喝酒着了凉。”苏翎讪讪一笑道。 第一百七十章 太医(1)   三皇子挑了挑眉,似有几分不满地道,“你同太子殿下喝酒,都不同我喝酒?”   “……”   苏翎同样挑了挑眉,抬头。   怎么,难不成这位大哥的酒量更胜一筹?   想和她battle一下?   不如下次一起组个局斗地主如何?   更何况,太子那边发生的事情,这位三皇子殿下应该一清二楚才是。   果不其然,萧容玄见她沉默,忽而笑开,桃花眼之中带上几分赏识,道,“据说你赢了我皇兄好多宝贝,苏家小丫头,你可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啊。”   “一般一般,殿下谬赞。”苏翎谦逊答道,伴着几声抑制不住的咳嗽,她眼下身子乏得很,连带着眉眼都恹恹的。   萧容玄细细地瞧了她一眼,忽而笑道,“都这模样了,赶快回去休息吧,别一会儿倒在我面前还成了我的责任。”   苏翎道了一声是就准备退下,谁知萧容玄忽而叫了她一声,连带着扔过来一件东西,“接着。”   苏翎伸手一握,握到了一枚紫金镶边的玉牌。   “有空记得来思南苑玩。”萧容玄一双桃花眼之中蕴了些许笑意,瞧着她说道。   苏翎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这位三皇子看起来总是最不羁洒脱的一个,可苏翎却觉得他面上的每一寸笑意都不达眼底。   他漫不经心的每一个神情背后,都是足以令人胆寒的冷漠与狠厉。   这份血性的狠和顾昭眼底深沉晦暗的恨又是不同的,里面满满承装的,都是一个独裁者想要让万事都臣服在他脚下的控制欲。   为了满足这份控制欲,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哪怕与天下人为敌。   “多谢殿下。”   苏翎沉稳答过,淡淡看了萧容玄一眼,手握那玉牌转身离去。   萧容玄注视着她的背影,和煦的笑意渐渐带上了几分凉薄。   一旁的侍卫薛崇侧过头来恭声问道,“殿下若是喜欢那女子,娶过来不就是?满朝文武都不会忤了您的意思,陛下也会顺着您的。”   “喜欢?”三皇子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面上笑意不减,只是眼眸之中沉了些,“确实挺喜欢的……不过娶回来做个金丝雀就没意思了。我只是瞧着这样的妙人,连太子殿下都想巴结着,咱总不能如了他的愿去,你说是不是?”   萧容玄声音悠然,可眸色却在光下明明灭灭,透着不容忽视的危险意味。   “他瞧上的东西,我就是都要抢过来。”萧容玄似笑非笑道。   薛崇看着男子倏然冰冷的侧脸,有些不寒而栗,垂眸应了下去,不再多言。   “对了,去寻个太医给苏家小姐好好瞧瞧吧,别让她这场病生得重了,父皇定是想让她一起去春猎的。”他看着苏翎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外,缓声嘱咐道。   “是,殿下。”薛崇应下来,转身便前去了太医院。   ……   魏进审阅过苏翎所编撰的两本书册后,亲自前去了苏府。   魏大人一把年纪又向来正直端重,如今来了人家的府邸又指名道姓要见一个女眷,实在是让人有些不解。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太医(2)   “魏老,不知您找翎姐儿有何事?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日日抛头露面,终归是不好的……”苏云言央人上了茶,陪着笑说道。   魏进一听此言便瞪起了眼睛,十分严肃道,“以你们苏家的这个大姐儿的才华,你不想让她抛头露面未免格局太小了些!我家中若有这样出息的女儿家,定是要让她多见世面,好在将来为朝廷做些贡献的!”   为朝廷做些贡献?   这话未免太高抬,苏翎一个女儿家,能为朝廷做什么贡献?   苏云言面色一时有些僵冷。   “魏老真是抬举了,翎姐儿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就是近来张扬了些,您也知道女孩子家应当深居闺阁之中,翎姐儿近日这般行事,我这个做叔伯的十分担心她未来的嫁娶名声,还望大人莫要再夸赞了……”苏云言做出一脸担忧模样,言辞之间十分诚恳。   他本以为魏进多少会体谅他这担忧的心情,谁知魏进豁然将手中茶盏放了下去,茶盏杯盖相击之声清脆,吓了苏云言一跳。   “亏你还是个朝廷命官,竟然眼界这般短浅!你是当叔伯的,却对你们苏家大姐儿身上的能力一无所知!她三日就编出了一本可供翰林院使用的数算教材,你可以做到吗?这样的举世才华,若是拘于闺阁,岂不是我南昭大朝的损失?”魏进声音肃然了几分,一张脸板成老学究的模样,毫不留情地斥责道。   苏云言被他这一通话斥得脸色青白。   偏偏魏大人是翰林院的老学究,多少科举学子未来的朝廷命官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朝中威严甚重,朝上一声魏大人,朝下人人尊称一声魏老,连陛下都是十分给这位老学究面子的。   所以饶是苏云言这般官职的大人,也不敢轻易驳了他的话去,只得脸色青白地受着了。   魏进呷了一口茶,悠然一声长叹,语气缓和了几分道,“是你不懂啊,这样的女子,应该在朝堂之上发光发热,而不是在后庭院蹉跎一生。”   苏云言微怔,抬眸对上的却是魏进深邃的目光。   女子上朝堂?   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这位魏老,怕不是老糊涂了吧?   “女子此般实在太张扬了些……非大家闺秀之行。”苏云言不敢直接反驳魏进,一时不知晓该回些什么,半晌才闷声干巴巴地回了一句,神色之间隐见不甘。   “从前听闻苏家大姐儿行事无方……可如今依老朽看来,这样的女子又何必修习女德女戒?后宅那些勾心斗角的肮脏事儿没得使明珠蒙尘,”魏进深深地看了苏云言一眼,道,“纵使是一人荣耀,又何尝不是整个家族的福报?更何况你们苏家的这个人物……张扬如何,张狂又如何?她身上才情能力百年难遇,来日之路定然光明灿烂,纵是一路张狂,又何妨?”   苏云言心中惊疑不定,只怔怔地瞧着魏进。   不过是一个不懂规矩不守礼数的丫头,何至于此?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太医(3)   苏云言神色又尴尬又惊疑。   魏进此话处处在提点他。   大宅院里面的事,人家不是看不懂,只是不屑于摆到明面上来说。   “我也是为了她好。”苏云言生硬地笑了笑说道。   魏进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沉默了半晌,苏云言眉眼沉了几分,咬了咬牙道,“可惜魏老今日想见翎姐儿恐怕也要失望了,翎姐儿刚被陛下传召到了皇宫去,再加上她这几日染了很重的风寒,这么折腾一顿,只怕是回府来也提不起精神来同您商论事情了。”   魏进面上闪过惊色,讶异道,“病了?诶哟,这孩子,定是没日没夜地编撰教材来着!那今日老朽就不打扰了,等改日大姐儿康复了,老朽再来叨扰罢。”   苏云言点头应了,正要送魏进出府时,却忽然见他又转过头来,“她病得可重?”   苏云言没提防他这样突然的一问,再加上也没去瞧苏翎,支吾了半天道,“还……还好吧。”   “你们大姐儿父亲不在身边,你这个做叔伯的,合该多上些心才是啊!”魏进有些急,又开始数落起来。   “是……”苏云言点头应付道,面上挂上了不达眼底的笑意。   “这样吧,”魏进召来了身边的随行小厮,将自己的腰牌递给了他,吩咐道,“去太医院请梁太医来给苏家大姐儿瞧瞧,近来风凉,别耽搁了病情。”   “是。”小厮应下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苏云言一愣,“这……您不必如此,拿我的腰牌去请太医就是,何必劳动您?”   魏进淡淡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道,“你不是没请吗?”   “我……”苏云言的脸一瞬间就挂不住了,神色泛上几分尴尬,青红交加。   小小风寒而已,何至于请太医?   “罢了,老朽还有事,就先回翰林院了,不打扰了。”魏进抖了抖袍袖,将手负在身后,简单地同苏云言打了个招呼后便离开了。   苏云言在他身后道了一声恭送魏老,声音虽恭和,面上神色却冷寒如霜,一双眸子更是凌厉又阴沉。   苏翎真是长本事了啊,竟连魏老如今都要替她说话!   他袍袖之下的双拳缓缓攥紧,眸色越发沉冷。   ……   天边云翳渐渐遮住晚阳光亮,黄昏的颜色缓缓染上天际,云层低沉,风声渐疏,落了薄雨下来。   京都之内的听雨茶楼之中,有一处建在小筑之上的空阁,阁中坐着一个身穿藏青色墨线勾绣长袍的男子。   眼下细雨稀疏,清清浅浅的和风雨丝之中,只见得男子眉眼如锋,深邃而清晰。   听见不远处有马车轧过青石路面的声响,他缓缓抬了抬头,视线在那马车上宽大矜贵的金顶凝了一瞬,眸色暗沉,不知晓在思索什么。   他手中那茶才饮过半盏,小阁的门便发出响动,被人推了开。   来人放下手中的油纸伞,神色有些匆忙,皱眉道,“来晚了来晚了,今日太医院实在是太忙了,有三个太医都没在职……”   秦寻忽而抬眸,似笑非笑道,“你猜猜他们都去了何处?”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太医(3)   男子轻抬手中茶盏,视线仍停滞在那马车离去的方向,眸中黑白分明,口中却淡淡道,“不知。”   “太医院的梁太医,陈太医,高太医都是为一个人出诊的,我在太医院待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的盛况啊……”秦寻啧啧称奇。   顾昭面上没有什么波澜,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秦寻遥手一指苏府的方向,笑了笑道,“就是为着苏家的那个厉害的小姐。”   顾昭侧头看着秦寻所指的方向,正是刚刚那马车行进的方向。   他轻轻放下茶盏,垂眸沉默。   秦寻探寻地看着他的神色,夸张道,“怎么了?你不会是心疼了吧?”   顾昭微微皱眉,声音沉了些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啧,怎么开不起玩笑啊。”秦寻将手中玉骨扇一合,轻轻敲在桌面上,笑了一笑。   “不过就算想心疼倒也不必,我打听过了,只是患了风寒。只是这四面八方的人都出于不同的心思,想多关心这位娇娇小姐几分罢了。”   “娇娇小姐……”顾昭唇边似勾起微末弧度来,反问道,“她?”   “可能真是吧,喝了场酒就着了风寒,没见过这么娇弱的。”顾昭淡淡道。   一场伴着细雨的凉风吹过,顾昭轻咳了两声。   秦寻换上揶揄神色,调侃道,“顾大人,您就不娇弱了?”   “不过说真的,”秦寻若有所思道,“只是喝了酒便着了风寒,这身子属实不算好。”   “毕竟扶摇直上九万里呢。”顾昭低头整了整袍袖,神色好整以暇地淡淡说道。   “什么?”秦寻一时没能听懂。   “高处不胜寒啊,冻着了。”顾昭轻飘飘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秦寻满头雾水。   “患……”顾昭微皱眉,似在回忆她对自己的那个称呼,“患者自己说的,不是我说的。”   他将杯中最后一口茶饮尽了,缓缓站起身来。   秦寻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啥都没听懂。   “不是我说顾大人,怎么我现在不是那个最懂你的人了呗?你到底背着我干了什么?”秦寻面上有些气恼。   男子背影深沉,与雨幕之中的黄昏渐渐融为一体。   “好奇就去问问吧,三个太医都去了也不差你一个,凑凑热闹也是好的,别白拿了太医院一份俸禄。”男子唇边笑意凉薄。   “你这人……”秦寻气极,匆匆将杯中茶喝尽,撑开油纸伞追上了他。   “户部的事情是时候给个结果了,太子近来过得太安逸了些。”男子凝着天边沉沉的云霭,声音忽而冷淡了几分。   “知道了知道了。”秦寻手中还拿着听雨楼中精致的果子,一边吃一边应着。   二人的身影渐渐隐在褪色的雨幕之中。   ……   此时此刻的苏府门前,三位太医碰了个头。   太医们面面相觑。   “梁大人好……”   “高大人好!”   “陈大人……”   他们弯腰弯个不停,相互致礼问好,可瞧见彼此身上模样一致的医药箱子神色却有些踌躇。   “真是巧了……”   他们共同望向苏府的牌匾。   这,到底是个什么大差事啊?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太医(4)   “小姐,府中来了三位太医……”安若看着躺在床上又是打喷嚏又是咳嗽的苏翎,面色之中有些心疼。   “啊,请进来喝茶。”苏翎下意识答着。   话说到一半她才察觉到不对。   等会,来了什么人?   “谁?”苏翎坐起身子,挑了挑眉问道。   “太医,梁太医、高太医和陈太医。”安若老老实实地答着。   “怎么来了这么多?太医院的太医不要钱吗?”苏翎一脸震惊。   “奴婢也不知道,不过据说是陛下派来了一位,三皇子派来了一位,翰林院魏老也派来了一位……”安若认真地回禀着。   苏翎揉了揉微红的鼻头,抱着枕头霍然躺进了被褥之中,头痛道,“搞什么啊……他们当打麻将吗?三缺一?”   安若有些无措。   小姐总是会说出一些她听不懂的词汇。   “快请进来吧。”苏翎头埋在被子里,绝望地开口道。   她想说她现下只需要静养啊静养!   一个感冒看什么太医???   可是太医们显然不这么想。   他们作为太医院里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这样重大的任务了。   梁太医更是勤勤恳恳地在苏翎身旁跪坐下来。   苏翎十分惶恐,连忙直起了身子。   安若想起她身上还只穿着中衣,连忙上前二话不说又把人给摁了下去。   “……”   三个太医轮番上前把着苏翎的脉,每一个人神色都十分认真。   可是无论怎么认真,终究也只能定下来一个风寒。   这苏家小姐的身子骨虽寒了些,但也还算康健,现下也只不过是着了凉而已。   众位太医面面相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若真的只是一场风寒,何至于让各家主子们这般记挂?   于是那原本只用一瞬间便可以诊断出的小恙生生让众位惊疑不定的太医拖到了足足半个时辰之长。   苏翎差点没睡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天都黑了半边,睁开眼看到的,竟还是众位太医一脸凝重的神色。   苏翎吓了一跳,觉得自己似乎梦回身死的那时候,登时清醒了不少。   甚至觉得肋骨有点疼。   “各位大人实在不必如此,我患的真的只是个感冒而已,你们瞧瞧我自己喝的药,金银花连翘黄苓和板蓝根熬的,方便好用,一碗见效!都别诊了,我手腕子都要秃噜皮了!”苏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太医们一怔,脸上纷纷都带上抱歉的神色。   “打住!”苏翎在他们要开口之前率先阻止了他们,而后把手中的药递给了他们,道,“来来来都尝尝,瞧瞧是不是消炎清肺利器,尝完了就可以回去睡了啊,天色不早了我就不留宿了。”   太医们怔愣地接过苏翎塞过来的碗,捧到鼻息之间轻嗅辨认。   “这……”梁太医面上有些惊讶,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银匙尝了一口。   随着药的苦涩在嘴中化开,梁太医的神色由原本的呆滞渐渐转为震惊,甚至带了些许惊喜。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苏翎。   她说得很对。   ……果真是清肺消炎利器。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太医(6)(2k字章)   不过众位太医脸上也有些犹疑。   毕竟这方子的主药是清热用的,如今在苏家小姐这身子上用,岂不是寒了些?   “苏小姐如何知晓此方?”   不过这方子用药准确,用量也恰到好处,没有深厚的医药学功底是绝不会开出来的。   梁太医不认为苏府的府医有这样的本事。   “蒙的。”苏翎打了个哈欠敷衍道。   “……”   这也能蒙出来???   陈太医和高太医见他面色凝重,也纷纷对那碗药好奇起来,接过了侍女递来的银匙尝了一尝。   尝过之后则纷纷面露惊色,心中讶异。   为了品鉴这方子的具体内容,他们……   又尝了一口。   尝过之后,面色依然难从震惊平复。   除却三味主药,这碗药之中还有些许辅药温泽内里,纾解症状,用药之巧妙,可谓之绝。   三个太医轮番品尝之后,这碗药已然见底。   苏翎神色复杂。   那药有多苦她心中有数,瞧着这三位面不改色的模样,她是当真佩服。   眼见着这三位太医就要伸手去够另一碗,苏翎开始慌了。   “还喝上瘾了是不是?”她一把抢过案上的另一碗,瞪眼道,“这是患者的好不好!限量供应!想喝自己回去熬去!等会儿我把方子给你们,诸位当酸梅汤品鉴我都不管,别抢我的!”   三位太医这才如梦初醒。   本来还面带赧色,不过听说苏翎要将方子给他们,又纷纷换上惊喜神色,也忘了自己前来诊病的初衷了。   “好!”他们三人忙不迭问道。   苏翎躺在榻上,接了侍女递过来的纸笔,笔走龙蛇地写下这方子的具体内容。   三位太医审阅过后一时惊为天人,愣了半晌才想起来问苏翎,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敢问苏家小姐此方到底从何而来?在下不才,十分想同这位大人请教一二医术。”   苏翎打了个喷嚏,将那碗药灌进嘴里,眉头皱得死死的,咬了一颗蜜饯在口中,重又躺会了床榻之上。   她脸上神色惫懒,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写的。”   三位太医大眼瞪小眼。   “这……您别和咱们开玩笑了。”梁太医陪着笑,有些摸不准榻上这位小姐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说道。   眼前这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恐怕连医学是什么都不懂得,如何能作出这般精奥的方子来?   恐怕是寻他们开心呢。   苏翎闭了闭眼,有些乏累地回忆了一番中医学的教材。   “我问你,因寒邪侵体,肺气失宣恶寒发热,脉象轻取即得,重按稍减而不空,举之泛泛而有余,柔细而浮,应断何诊?”   三位太医愣了一瞬,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梁太医半晌后下意识接道,“应是风邪感体,阴寒内实……或伴气血不足。”   “对,也不对,”苏翎轻揉眉心,道,“确是风邪感体,可重点是阴盛气结,我身弱体虚,邪已下肺卫,咽痛口干,看似风寒,实则寒包火,所以如此这般该以何首治之?”   三位太医面面相觑,只觉得仿佛梦回几十年前太医院选拔考核之时,忍不住有些紧张。   “……治应辛温解表,温肺益气。”   “错,”苏翎睁开眼看着这三位大人,道,“若是单纯的风寒确应如此,可这寒若包了火可就不同,应表里双解,寒温并用,既要宣肺散寒,也要疏风解热,否则任用一样都是南辕北辙。”   太医们怔愣地听着。   苏教授不遗余力谆谆教诲。   “此方虽以消炎为主,却也带了温泽的成分,故而才算对症。你们太医学了中医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见太医们半晌没回话,苏翎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道,“风热用板蓝根双黄连银翘,风寒用羌活柴胡甘草,寒包火用金银花连翘苦杏仁……这些还要我教?”   “……”   太医们恍然大悟。   纷纷定定地望着她,神色震惊却姿态恭敬,一动不动。   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敢吱声。   三位太医都是太医院中泰斗般的人物,可听了这小丫头一席话之后竟然觉得醍醐灌顶一般。   “你们都是治病的人,要学会透过表面看本质,别总拘泥于太医院编撰的古籍上的条条框框,有一个症状用一个药……要知晓灵活变通,这样才能看的好病啊。”苏翎嗓子微哑,声音有些疲惫。   高太医神色诚惶诚恐地上前,端了茶碗亲自过去,恭声道,“……您喝口水。”   苏翎也不腼腆,径直接过那碗灌了几口,又躺回榻上把被子一蒙,道,“行了我累了,有什么问题咱们下次再研究。”   “回去洗洗睡吧。”苏翎翻了个身。   那些太医本还欲开口,结果看到苏翎这般赶人的模样,也不敢再张嘴,只得暂时按捺住心下的震惊。   他们三人依次退出纯和苑,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愕然。   苏翎刚刚那一番话何止专业,那是相当的专业,若没有多年的医学浸润绝对没有说出这番话的本事!   难不成这苏家小姐,竟是个医学天才不成?   可她分明只是个孩子啊!   众位太医心情复杂,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有别于来时那觉得甚为小题大做的神色,三位太医如今脸上倒都肃然了几分,甚至不断在脑海之中回味苏翎留下的那两句话。   透过表面看本质……   他们纷纷陷入了沉思。   ……   秦寻回到太医院的时候,已经天色很晚了。   他看见那去苏府的三位老大人都已经回了太医院,正聚在一起研究着什么,秦寻好奇地过去瞧了一眼,只见是前些阵子一个定不下病因的疑难病例,他调侃道,“你们从苏府回来了?苏小姐病得怎么样啊?”   没有人搭理他。   秦寻皱了皱眉,走近了些正要再开口,只隐约听得梁太医说道,“我还是定不下来,不如拿这病例去问问苏小姐的意思?”   秦寻懵了一瞬,随即看到其余两位太医不迭点头称是,满脸崇敬。   “……?”   苏小姐何时成了太医院的顾问?   就……挺突然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三皇子(1)   ……   苏翎在府中歇息了不少时日。   倒也没闲着。   前些日子培养的霉菌长势不错,苏翎将培养液过滤之后又与菜种油混合分离,留下了底下的水。   加了碳粉之后,再用醋和蒸馏水将其洗净,反复过滤提纯,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虽然苏翎在这个过程中尽力保证每一次操作都和现代一样争取无菌,但她心中还是有些没底。   这里的条件实在太落后了,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好在等待的时间也不算太煎熬。   自从上次在皇宫之中知晓了皇帝要她随行春猎,她便回来旁敲侧击地问安若自己有没有放过什么大话。   安若面色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道,“上次马球会上,柳小娘不是说小姐瞧着像会这些东西的吗?小姐也应了下来,所以……”   苏翎挑了挑眉。   好像原书之中是有这么一出。   马球会上,本是江淮在打,赢了好彩头下来,柳思娴在一旁观战时却偏偏点了苏翎,同旁人说,“你们都道那江家姑娘英姿飒爽,我倒是觉得我们府中的大姐儿也不差——”   柳思娴转头看向苏翎,道,“大姐儿儿时应该也是玩过这些东西的,是不是呀?”   那柳思娴的本意是在侧面提醒众人她们府中大房的这个女儿出身乡下,不会琴棋书画不说,玩得还都是些粗鲁玩意,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存心想让她出丑的。   然而原主当时显然没能听出这份话外之音。   甚至有点沾沾自喜。   毕竟这是在人前夸她呢。   于是她顺杆就爬,把下颌一扬,骄傲道,“是啊,不过打马球也并非我最大的强项,我最厉害的可是骑射!”   毕竟这马球场上也不能让人现场演练骑射,苏翎这般说所有人都不能断言真假,哪怕他们心中有数。   实际上也不光他们心照不宣,原主也心虚得很,别说骑射了,她连马都没骑过。   但这般狂妄之言还是以不可阻挡的姿态传遍了整个京都,还颇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原因无他,而是众人都将此事当成了个笑话。   此言传遍满京,自然也在某一日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不知晓当时的场景,自然也不觉得是玩笑,故而才想要带她去春猎演试一番。   苏翎很是头疼。   她为啥就不能穿到一个安安静静的小姐身上呢,感情日日来这收拾烂摊子的。   没办法,话都已经被放了出去,自然收不回来。   若春猎表现得太失体面,说不定还会被人冠上一个欺君的名声。   苏翎想活命。   于是打着强身健体的名号开始练起了箭术。   她原本就是个手稳又准的,射箭没什么问题。   只是这身子没什么力气,拿不起六力弓,便遣府中人制了个哑铃模样的秤砣,日日托举在手中。   府中上下都瞧着他们的小姐,每日龇牙咧嘴地举秤砣,十分不能理解,却也不敢吱声。   安若瞧着苏翎狰狞的模样,皱了皱眉,试探地开口唤道,“小姐……”   “嗯?”苏翎一手举着秤砣回过身来,挑了挑眉。   安若的视线聚集在苏翎手中的东西上,咽了口唾沫。   那秤砣实心的,瞅着挺沉的。   万一砸过来可就不好了。   “没什么……”安若干巴巴道,“小姐威武。”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三皇子(2)   ……   这一日的练习过后,也正巧是查看菌培养结果的日子。   苏翎一路走回内室心情有些忐忑。   从前在现代培养个这样的东西十分容易,可如今在古代她却不知晓是否能成功。   若是连这最简单的第一步都成功不了,那今后若想培养什么更复杂的抗生素更是不可能了。   苏翎微微垂眸,缓缓吸了一口气,将所有人都屏退在外面,走进了内室。   她走到摆放小瓷皿的案台旁,细细看过去。   一个,两个,三个……   没有看到她想要的结果,苏翎微微皱眉。   正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却忽然瞧见有一个培养皿上只有一个外环。   中间青霉素存在的位置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细菌前来侵犯。   她前些日子感冒得重些,这葡萄球菌便是从她自己身上提取的,如今对上这青霉素,原本嚣张的毒力却瞬间没了气焰,方圆之内不敢侵犯。   “成功了啊……”   苏翎眼眸之中闪过惊喜,忽然牵唇笑开。   从前实验成功了的时候,她也没像今日这般高兴过。   青霉素在这个时代被发现,大约是跨越了千年的时间。   如果这本书里的时间线真的存在,不知晓能挽救几千万人的性命。   接下来就是反复的提纯精炼,这是土法粗制,距离用到人身上还需要一段时间。   苏翎重操旧业,日日在府中兢兢业业地做着实验。   然而与此同时,京城之中也发生了一件大事,搅动了原本还算平静的风云。   太子被陛下重罚,被关在东宫禁闭一月。   太子任储君多年,私下里也并非处处都循规蹈矩,然而皇帝却一直十分照顾太子的面子,从未当众予过重罚给过难堪。   然而这一次据说却是勃然大怒,当即便在御书房发了大火,任谁都拦不住。   弄得京城上下一时人心惶惶,原本太子党派的人不得不都夹起尾巴做人,日日提心吊胆。   原因原本并未流传出来,然而苏翎却隐约还记得书中的情节。   便是之前皇帝将户部的权许给了太子,本是想让他熟悉朝中事务,然而他却借权去查三皇子的私府帐,由此发现了一处空缺账目,当即便派了人去细细侦查此事,甚至不惜越权处理。   太子追查到这三皇子的空账是养了一处私兵,故而针锋相对地立即就把此事禀报给了皇帝,并谏奏三皇子有不臣之心,勾结兵权,妄图谋逆。   这在太子心中原本是一个扳倒三皇子的绝佳机会,毕竟谋逆这两个字的分量,朝野之中的所有人心中都十分清楚。   然而太子没想到的是,这调查到的三皇子所养的私兵,却正是皇帝所授意他暗中供养的。   那是一队老兵,没有任何战斗能力,皇帝只让三皇子吃穿用度上给足了他们,算是给他们养老了。   这队老兵之所以没有任何战斗能力,却还在私下供养着,就是因为三皇子的母亲惠妃本身出自将门,父亲是当年声名远赫的威北大将军。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三皇子 (3)   皇帝十分喜爱惠妃,当年惠妃在世的时候也是给足了她宠爱,连带着她母家,也一并拥有了无上荣耀。   然而好景不长,惠妃身子骨孱弱,在诞下三皇子后一直身寒体虚,在某一年的隆冬季节便在这深宫之中撒手人寰了。   惠妃走了之后,威北大将军一家便隐隐走向没落,因为威北大将军夫妇膝下就这样一个娇娇女儿,惠妃一朝身死,也将老两口在这世上的所有夙愿和期盼一同带走了。   在这样的昏沉之中度日,便免不了出错。   很快,威北大将军便因为军饷的问题被同在朝中的柳家一纸奏书谏到御前。   皇帝虽不忍,但因得证据确凿,也无法明目张胆地偏袒威北大将军一家。   即便如此,也给了极大的宽容厚待,只让他们夫妇二人解甲归田告老还乡。   因得柳家便是皇后背靠的氏族,当初宫中又总有传闻,惠妃身死之时,皇后常常前去探望,带去了不少医药补品,便有一些人暗中猜测,这惠妃的死因是否与皇后有关。   然而虽有理可循,却没有证据,故而朝中众人也就一听一过,谁也不敢私下里提及。   而因为惠妃一事,皇帝对三皇子总是心怀愧疚,于是这么多年除了储君之位,对三皇子所有**几乎是有求必应,宠溺至极。   三皇子府中所暗养的这一队老兵,正是当年威北大将军打完最后一战时所带回来的精兵,因得他们夫妇二人解甲归田,这些精兵也都是跟随威北大将军多年,不再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了,没有再重组编队的必要,故而没了去路。   皇帝心下不忍,所以暗令三皇子依照精兵标准养这一队兵马,权当慰藉惠妃的在天之灵。   然而此事虽仁慈,可若是摆到了明面之上,却不免会有人觉得皇帝有失偏颇,故而多年以来也只是私下进行,没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这原本是皇帝对惠妃一家的补偿,默许了这么多年,是可以深埋地下的秘密,却因为太子对三皇子的针对而现天日,不仅揭了众人心中的伤疤,还口口声声称谋逆,公然打了皇帝的脸。   皇帝勃然大怒自然也不仅为此,还有为太子的不知感恩。   明明已经手握储君之位,却还要对其他皇子针锋相对步步紧逼,没有半点宽容忍让之心,只想处处挖寻三皇子的把柄,一心想要让他彻底退出朝堂。   故而皇帝在御书房也留下了一句极重的话,只道太子“仁爱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往日里你们之间有所摩擦,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你竟擅自专权,百般针对心狠手辣,不知兄友弟恭,不知仁慈宽容!好好回东宫想想什么是储君之德吧!”   就这样,太子便被姿态狼狈地打回了东宫,也收了户部协理之权。   只是他心中还愤愤不解,明明是三皇子做了违法乱纪之事,皇帝却毫无理由地斥责于他。   在这份不公平的对待下,他嫉恨的心态也终于渐渐失衡,促使他在日后更加不择手段地对三皇子下手。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三皇子(4)   皇宫之中风云诡谲,谁都难看得清。   三皇子多年明里暗里难为太子,也是因得他一直以为是皇后害死了他的母亲,故而多年谋划,希望整个柳家都为之陪葬。   然而听着家中有关太子禁闭而猜测的闲言碎语,苏翎却缓缓摇了摇头。   皇后可真是可怜。   这是替他人背了好大一口黑锅啊。   惠妃并非皇后害死的。   皇帝瞧着对威北大将军一家仁至义尽,实则却是促使惠妃一家没落的最大元凶。   而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似乎还另有其人。   朝堂之事局中局环中环,那个人一直穿针引线,在危险与权力之间斡旋。   利用着他人的仇恨,也利用着他人的贪婪。   而他坐山观虎斗,看他们两败俱伤,看南昭王朝从中寸寸瓦解。   苏翎看着手中的瓷皿,忽而眸色暗了一暗。   她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天际。   黄昏颜色褪尽,云翳在天际卷舒来去,天边几点疏星,迎向她眸中明明灭灭的光。   黑夜与白日的界限不甚清晰,苏翎不知怎得眼前竟浮现那人深邃又晦暗的一双眼来。   那双眼总是沉得很,让人看不透。   他的生活不就像这天色一般吗?   在危险与安宁的边缘徘徊,或许手握重权,可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样的人,应当活得很累吧?   他……不害怕吗?   天色渐晚,黑夜渐渐吞噬了黄昏的颜色,苏翎摇头勾唇笑笑,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多管闲事了。   ……   青霉素精炼成功,苏翎却并不得歇息。   太医院的那三位自从那一日得了她的教诲,便变得无比勤奋好学起来,几乎日日都要打着请脉复诊的旗号跑一趟苏府。   苏翎倒是没什么,只是安若却不太高兴,生怕这京城之中的其他人觉着她们小姐是个病秧子,日日劳动太医院三位太医,不知道的人说不定还会以为是什么绝症呢!   这一日苏翎正在府中练着骑射,便听到那边有人通传。   不用多想,定然又是那三位老大人。   苏翎放下手中的箭,从马背上欺身而下,净了手后走回了内室。   内室之中此时并不平静,虽然侍从们给几位大人上了茶,可谁都没瞧那饮食一眼,而是手中抱着个簿子说个不停,隐隐有几分争吵的意味。   “不是……这可是太医院百年的难题,你们是不是太高抬那小丫头了?”秦寻抱着手瞧着那三位态度恭敬的太医,面色带了几分不解。   这些时候日日被这三位老大人言说这苏家小姐如何厉害,他心中都忍不住有些好奇,故而今日也跟了来。   然而眼下这三人的模样,未免太夸张了些。   “秦太医,是你不知晓……”梁太医神色严肃,忽然见门口闪过女子妃色裙摆,霍然变了神色站起身来,言语之间隐隐带着几分恭敬,道,“苏小姐,您回来了。”   “嗯?”苏翎走进内室,见今日是四个人,不由得一愣。   扫视那身着白衣的男子一周,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他的玉骨扇上。   “秦……太医?”她试探问道。   秦寻正打算自我介绍,却霍然住了嘴。   他怔了怔。   他和苏翎从未当面见过,她如何知晓他是谁?   “啊,顾大人没和您说吗?我不光是神医,我还料事如神。”苏翎瞧了瞧他不可置信的神色,勾唇笑笑,轻飘飘撂下一句。 第一百八十章 从了她(1)   秦寻有些恼。   他不信什么料事如神,指定是顾锦和同她说的。   顾锦和这厮竟然什么都告诉人家,就这样还在他面前装自持端重?   明明就是喜欢人家嘛!   对上苏翎那语笑嫣然的一张脸,秦寻不敢说出心里话,只得尴尬地笑了笑,讷讷道,“……原来如此。”   “苏小姐既道自己是神医,就瞧瞧眼前这病例罢。”秦寻看着面前这不过十五六的小姑娘,眼眸之中有些质疑,抢过梁太医手中那簿子递给她。   梁太医显然对秦寻这态度有些不满,但也习惯了他这般做派,倒也没说什么。   三人纷纷瞧向苏翎,期待她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   这是太医院的百年难题,此病所有人都无计可施,其实梁太医他们三人也并未对苏翎抱太大的期望,毕竟这是所有人都想不出解决办法的疑难杂症。   他们只是上次瞧苏翎似乎对病症有不寻常的见解,故而前来问问她的意思,好寻求一线思路。   不过他们心中也有些没底,眼前这只是个十几岁小丫头,恐怕连最简单的中医古籍都读不顺,哪里又能真的指望呢?   “苏小姐……可知晓这是什么病?”梁太医见苏翎接过那簿子,试探地问了一句。   “间歇性寒战高热出汗……肺咳厌食……胸腹疼痛……药石罔效。”苏翎缓缓念着那病例之上的字眼,忽而抬眸问道,“病患居住在哪里?”   梁太医愣了一下,道,“西河城。”   “蚊虫可多?”   梁太医思索了一下,点头道,“此地气候炎热,确比京都多不少。”   “应是疟疾。”苏翎将手中病例一放,缓声道。   众人一片哗然。   “苏小姐知晓疟疾?”秦寻抑不住眼眸之中的惊色,讶然开口问道。   自古以来的记载,只有这种药石无医的病才会被定为疟疾,所以甚少出现在医学古籍之中。   故而这个字眼除却老郎中,也少有人知晓。   然而苏翎却当即便断出了此人身患疟疾,着实不可思议。   “敢问苏小姐凭何断之?”秦寻神色肃然了几分,收拢手中玉骨扇,开口问道。   苏翎微微垂眸,扫了一眼那簿子,道,“疟疾与蚊虫叮咬有关。众位大人若有兴趣,不妨去调查西河城近些年的病患,定然会发觉西河城疟疾发病率远高于其他地方。”   蚊虫叮咬会传播疟疾?   苏翎此言在众位太医耳中甚是荒唐。   然而饶是如此,他们仍然面面相觑。   因为早先便有太医院的人针对此病作出过调查,个中情况与苏翎所说一般无二。   “苏小姐怎么确信与蚊虫叮咬有关?可有证据?”秦寻皱眉问道。   苏翎抬眸看了他一眼,道,“如今重要的不是确定此病到底与什么有关,而是要寻求治疗此疾的办法。蚊虫只是媒介,若此疾得不到控制,就算确定了传染源又有何用?”   秦寻微怔。   众位太医面色也有几分失望。   苏翎说得没错。   就算知晓此疾与蚊虫有关又有何用,总不能将西河城的蚊虫一网打尽。 第一百八十一章 从了她(2)   “所以……就没有办法了吗?”陈太医面带几分失望,喃喃自语道。   “有。”   在一片寂静之中,苏翎将手中簿子放到桌案上,言语掷地有声,神色笃定。   太医们纷纷抬起眼帘,室内一时静极。   “……此事可不能儿戏。”秦寻定定地瞧了她半晌,缓缓开口说道。   “人命关天的事,如何儿戏?”苏翎声音虽轻,眸色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   “苏小姐有何法?”   “青蒿。”   苏翎微微垂眸。   她所在的那个时空里青蒿素的提取作为了一个时代的福音,挽救了万千百姓的性命。   然而提取青蒿素需要现代高科技的工艺,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好在她制出了醚类,而除却有机溶剂,提取过程中类似水蒸气蒸馏的方法工艺也相对简单,可以实现。   所以纵然效果不能同现代一般,也定然能起到一二效用。   “青蒿?古籍之中确有人用过青蒿的汁水饮服,可是……”秦寻眼眸之中亮了一瞬,然后又慢慢地暗下去了几分,“虽然对一些人有效用,但并不能说见效十分显著,此病严重,病程一旦拖长,便是无法估量的后果……”   “那是因为浓度不够。水能萃取到多少青蒿素?”苏翎抬眸看向他反问道。   秦寻愣了一瞬,“不用水,难道用油?”   “答得不错。秦太医聪明啊,可以帮我做实验了,”苏翎展颜笑了笑道,“油类确实可以,不过不能用正常的油,其实还可以蒸,把有效的东西都蒸出来,这样也可以。”   “你……如何知晓这些?”秦寻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中震惊难以言表。   “天赋。”苏翎勾唇笑了下,漫不经心道。   这话说得很不靠谱,可是秦寻看着她那双眼睛心中竟生出了些鬼使神差的信任。   这一瞬他看着她自若笃定运筹帷幄的神色,只觉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似乎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而是一个阅过百病救人无数的郎中。   心下的那些质疑不由自主地瓦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不得不向事实妥协的强烈预感。   ……她可能真是个神医。   可她这本事到底从哪来的啊??   “你瞧我做什么,我除了会治疟疾,还会治你们家顾大人身上的病,你有这功夫质疑我,不如回去好好说服顾大人让我面诊一回。”苏翎瞥了一眼秦寻,幽幽说道。   “你说什么?”秦寻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虽然知晓开给锦和那纾解方子的人是她,可是锦和身上那消耗性的绝症千年来都没有任何办法,这个女子竟然轻描淡写说她可以?   “爱信不信。”苏翎神色懒散,坐在太师椅上淡淡抛出一句。   秦寻神色复杂。   ……   他们几人同行出了苏府以后,秦寻循例去了顾府的方向为顾昭诊脉。   顾昭知他今日去了苏府,瞧见他神色凝重,唇边挂上几分揶揄弧度,“怎么,神医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锦和……”   秦寻少有这般正经地称呼他,顾昭抬了抬眼,只见他沉思后一脸认真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要不你就从了那苏家小姐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从了她(3)   “……”   室内半晌无话。   顾昭缓缓抬眸看他,眼眸之中颜色阴沉又晦暗,凌厉得几乎能杀人。   “没完了?”   灯花虚无地爆了几声,秦寻后背沁出些微凉汗。   “啊,不是,你听我解释……”秦寻展开手中玉骨扇,为他殷勤地扇了几下,道,“锦和啊,你瞧这苏家小姐相貌倾城性格又豪迈……啊不,性格端庄大方,不失为良配啊!”   顾昭没答话,仍是冷淡地瞧着他。   “……行吧,我就直说了,我今日上苏府和这苏家小姐打了个照面,只觉得她或许真有能治你病的本事。咱们若要找人为你医治身子,怎么不得是身边的人?若她成了你内人自然更好,一来好控制,二来她也不会有歹心,”秦寻瞧了瞧顾昭的神色,殷勤问道,“你觉着怎么样?”   顾昭冷笑一声,道,“你竟这么好心,处处替我着想。”   秦寻面色一时有些僵硬,玉骨扇合拢在手中,敲了几下后道,“当然,我这不是想着,她一边治了你的病,我还能一边和她学习学习这疾到底该怎么解,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卖友求荣,也就你干得出来。”顾昭神色冷淡。   心思被人看穿之后有些尴尬,顾昭又没接茬,秦寻一时也有些着急,辩解道,“反正你又没什么心悦的女子,你就当为医术界做个贡献,就当为南昭除个祸害……啊不是……”   秦寻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发觉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有些懊悔,尚在斟酌用词之时,却见那边男子已经站起身来。   灯火下他身形绰约清冷,眼眸之中晦暗不明,透着些漠然意味,他轻咳几声,声音微哑,“我命薄,一生早已安于孤家寡人,何必牵扯他人?婚姻大事非儿戏,从今往后,莫要再提。”   秦寻在他身后愣住,瞧着男子身影越来越远,灯火似乎都不肯再惠顾他了一般,独留黑夜与他共行。   他知晓他身上是背负着沉重的,在血海深仇面前,谈及什么似乎都没资格。   可这是关及性命的事啊,也不是儿戏啊!   他自己不想多活两年,他还想让他多活两年呢!   这么多年想了多少办法都没能实现的实现,他几乎试遍了所有方子都在他身上看不见成效。如今一朝有了些许希望,还不得牢牢地把握住了?   “你这么不待见你自己这条命,你老祖宗们知道吗?”秦寻气极开口。   娶个人在府上当个娇娇儿养着的事而已,他怎么就死活不肯?   他就不明白了,男未婚女未嫁的,有什么不行的?   又养眼又能续命,还能不时传授传授医术,多好啊!   造福社会攒福报的事儿啊!   顾昭身形微顿,却没有再开口。   秦寻在他身后一咬牙,威胁般的高声喊道,“你不娶我娶了啊!”   男子神色如常,声音也漠然,毫无波动似的,只寡淡道,“随你。”   “……”   简直没个谈。   这就是一根又犟又倔的死木头!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从了她(4)   “你别走啊,”秦寻抓着玉骨扇子跟在他身后,随着他一同走到前厅,神色有几分着急,“你说说你这这个人,待人家另眼相看的是你,说死活不娶的也是你,你这不是存心要欠风流债吗?给了人家姑娘希望,又让人家姑娘失望,这样不好吧顾大人,有损你在京中的好名声啊。”   顾昭眉心轻拧,终于转过身来,开口问道,“我何时待她另眼相看了?”   “你既没有待人家另眼相看,为何她会知晓我是谁?还不是你告诉的人家?”秦寻挑眉问道,满脸都写着早已看穿一切的神情。   顾昭眉头越皱越紧,对上秦寻带着几分玩味的笑脸,墨眸颜色也越发阴沉,“我何曾……”   忽而他神色一凝,看向秦寻,眸色微闪,低声道,“有人来了。”   秦寻也立即收起面上的玩笑神色,一瞬正经起来,收了玉骨扇子便走向前厅中的屏风后,隐起身形。   外间有窸窣的脚步声响,半晌后,那脚步声来到门前,轻叩了几下门,伴随着低声呼唤,声音略有几声焦急,“顾大人,属下齐潇,劳烦顾大人见在下一面。”   外厅之内灯火昏暗,顾昭轻扫屏风一眼,转身去开了门。   “顾大人……”   他始一开门,齐潇便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面带恳求之色。   “求顾大人救救我家主子吧!您向来最有主意,求您想个办法救殿下出来吧!”   这是太子身旁的亲信侍卫,平日里一向同太子待在一处,今日能出来恐怕也是暗中逃脱了东宫的禁制,得了太子的令来寻求办法的。   顾昭的袍袖被齐潇大力牵扯着,身形却丝毫没动,月色之下他神色晦明难测,只淡淡吩咐道,“进来说话吧。”   齐潇进了外厅,顾昭亲手替他倒了茶,才缓声开口道,“我之前劝过殿下,殿下却没能听我的。”   齐潇神色焦急,看着顾昭道,“殿下知晓之前是自己冲动了,这才知晓大人料事如神,还望大人不要介怀,如今还是尽心为殿下想个主意才是。”   “我是殿下幕僚下的人,自当尽心。只是如今这般情形,陛下余怒未消,我们绝不可再有所行动,所有人的行动都应收敛。殿下如今最该做的,便是在东宫之中安心静候。一月过去,风波平息,便可无虞。”顾昭神色平静,徐徐开口道。   齐潇脸上显然有几分失望,“只是这般?”   “那你以为如何?”顾昭侧眸看向他问道。   他面上有几分愤慨,咬了咬牙道,“三皇子分明就是故意设下这圈套引殿下入局的,就算殿下不开口,我等不也应让这厮吃些苦头?”   顾昭默了半晌,似在斟酌,良久缓缓道,“此等小事就不要扰得殿下烦忧了,你们若心中不满,泄愤一二也罢,只是切记,万不可留下痕迹把柄。”   “是,属下明白!”齐潇眼眸之中闪过一抹狠戾之色,道,“我定会将大人让殿下安心候于东宫的话带到,这等阴险黑暗的事就由咱们手下的人来做,此番定然要三皇子知晓轻重,知晓谁才是南昭未来的主子!” 第一百八十四章 春猎(1)   “三皇子在殿下面前横行已久,确实应该学习学习这规矩方圆了。”顾昭声音虽寡淡,却透着些冷意。   齐潇自认行动得了他的首肯,面上也正色几分,带着些行必果的坚决道,“属下定不辜负殿下与大人的期望!”   顾昭将细节吩咐给他之后,齐潇便悄无声息地从顾府离开了。   屏风后的人缓缓现出身形来,面上似笑非笑道,“顾大人,你就不怕日后太子传唤齐潇,知道了你今夜的这番暗中安排?”   长身玉立的男子在太师椅上坐下,藏青色的长袍在紫檀木上铺陈开来,衬得男子周身气质越发清冷凛冽。   “他活不到那个时候。”顾昭轻咳了几声,缓缓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开口道。   秦寻愣了一瞬,挑了挑眉,“……也对。”   “秦太医把过脉了,这个时辰还是早些回府吧,不送。”顾昭淡淡道。   “这就开始赶我走了?你是不是心虚啊?”秦寻在他身侧坐下,揶揄问道。   晚间风凉,顾昭被冷风激了气息,重咳了几声后深吸一口气道,“你走不走?”   “我就不明白了,身子都这样了你为何不肯妥协的?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秦寻深深皱眉,拿给他一杯茶水,忽而好似被自己的话点醒一般,秦寻怔怔望向他阴沉的眉眼,开口问道,“你不会是……不想牵连到她吧?”   “人家苏家小姐有大好前程,作甚被我这个重疾在身之人牵连?”月色透过窗照进来,顾昭唇边流连过一抹自嘲笑意,而后声音冷淡道,“是你多心。”   秦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忽而笑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顾昭皱眉。   秦寻笑而不语,倒让他心中有些恼。   “顾大人心思深沉,不是我等可以揣测的,”秦寻似笑非笑道,“可人家不说你是心上人吗?心上人的牵连,算什么牵连?”   秦寻在顾昭彻底翻脸之前飞快地走出了前厅,边走边悠悠说道,“看不穿看不穿,我什么都不知道,哎!记得喝苏小姐的药啊顾大人!”   顾昭在他身后微微咬牙。   月光洒上男子侧颜,他侧脸线条干净冷峻,室内烛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昏黄之中似乎映得他耳际划过一丝尘间绯色,与整张脸的清冷沉寂格格不入。   他许是恼了。   ……   太医院这些时日很是忙碌。   前些日子几位太医从苏府回来,苏翎便给他们留了不少作业。   秦寻手上的任务格外重,苏翎给了他一套十分神奇的办法,让他按照此步骤一一做来,提取那青蒿之中的东西。   她管那东西叫青蒿素。   秦寻虽不喜被一小娃娃支使,然而治病救人的事不是儿戏,再加上抱着几分偷师学艺的心,他自然也一一应下了。   苏翎的这办法十分新奇,看着倒有意思,他其实也非常想尝试一二。   而苏翎将手中的活计分出去之后倒是清闲了不少。   在这过程中她也意外地发现秦寻是个格外有天赋的,作为一个古代人,竟然也能在她的寥寥几语的指挥下,将现代的实验做成功了,属实难得。   也怪不得顾昭会选中这么一个人做帮手。 第一百八十五章 春猎(2)   本着培养新生代苗子的目的,苏翎交给秦寻的任务也越来越多,几乎要把太医院培养成第二个实验室,自己倒是越发闲适,整日里除了拉大弓便是强身健体。   不知不觉之中,便到了春猎的日子。   春猎前夕,秦寻来她府上取青蒿素时还好心提醒她,“你明日莫要得罪清和长公主,那女子手段狠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苏翎神色倒淡然,笑嘻嘻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其实都怪顾大人,你说是不是?若不是因为顾大人,我这样的小人物哪里值得长公主殿下注意?”苏翎若有所思,叹息一声道,“古有妖孽祸国,今有顾大人害我性命,你说他该不该负责?”   “他害你性命?”秦寻震惊地看着眼前女子一本正经地碰瓷。   “他不杀我,我却因他而死。”苏翎继续摇头叹息。   “……”   秦寻一时无话。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当初明明是你攀扯的锦和。”   “你懂什么?我和顾大人之间是有缘分的,就算我不主动出击,我和他也迟早也得牵上关系,到时候再防长公主,岂不是无准备之仗?”   秦寻嘴角一抽。   虽然他也觉得眼前这女子和锦和之间多少有些猫腻,可这女子有时候的话实在太不知廉耻,连他都有些听不下去。   半晌,他道,“你哪来的自信?”   “我哪来的自信?”苏翎挑眉,道,“他那身子,若是不来找我治病,他就得死!想活命,还不应该趁早抱我大腿?”   他是想让这苏家小姐为锦和看个诊的,可是……   让锦和抱她大腿???   想了想男子那晚阴沉漆黑的眉眼,秦寻身上一个寒战,面色复杂道,“……他可能宁可死。”   “这就是你不懂了,强扭的瓜我吃过,挺甜的。”   “……?”   秦寻算是明白了,这位苏家小姐,果真是南昭第一奇女子。   ……   春猎如期举办在京都西郊长明山脚下。   正值雨过天晴的好天气,放眼一片绿意。   仲春时节,已经隐隐带了夏日的几分炎热,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落在平原之上,不少世家子弟打马而过,马蹄之下卷起洋洋洒洒的灰尘。   这春猎向来都是先比试再行猎,在春猎上拨得头筹的世家子弟会得到皇帝的厚赏和嘉奖,也会为日后步入朝野和沙场奠定良好的基础。   苏翎在那些正在做准备的世家子弟身上扫过,发觉竟没几个长得出挑的,便觉得有些无趣,回身到宴席上嗑瓜子去了。   她正磕得兴起,忽然肩上被人一拍。   “你竟来了?”   她回过头,对上的是江淮惊讶的目光。   江淮今日着了一身暗红色墨纹长袍,金线勾勒着衣襟轮廓,头发用简洁的发绳高高束成马尾,眉宇之间隐隐透着英气。   眼下她正瞧着苏翎,眸色带着几分探寻。   “难不成你日前说的是真的,你真学过骑射?”   “学个屁。”   苏翎把口中瓜子皮一吐,翻了个白眼后给江淮看她磨出茧的手。   江淮显然没想到她说话这么洒脱,愣了半天才去看她伸开的手。   那原本属于娇娇小姐的手确实磨出了茧子,想来是近日没少下功夫。   不得不说,对自己是真狠啊……   江淮倒吸了一口气,望向她不解道,“可是你从前不是说你会……”   江淮还没等说完,就被苏翎打断了。   苏翎拍了拍她的肩正色道,“姐妹,名声在外,有好有坏,你不能尽信啊。”   苏翎喝了一口茶,幽幽叹息一声,“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   江淮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看似娇娇小姐的人物。   是她的错觉吗?   瞧着她这气质,怎么有点像帮会大哥? 第一百八十六章 春猎(3)   “甭管什么以前现在,今日你既来了,就和我一同耍耍!”江淮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起来,带着她就朝马厩走去,牵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给她,催促道,“上马!”   苏翎迷迷蒙蒙地就被她带到了马前,再一眨眼的功夫,只见江淮已经上了马去,面上一副要带她徜徉草场的神情。   苏翎愣了一瞬,手里还抓着半把瓜子。   周围有不少人朝这边看过来,神色有些好奇。   这江淮是个豪爽的女儿家他们惯来知晓,可她身边的这小丫头模样又娇又弱的,怎么也来了这跑马场?   “这好像是苏家的大姐儿,得了陛下的特赦来了这春猎场上,估计就是来凑个热闹的。”   “模样生得不错,只是这般娇娇女儿若是见到马儿跑,会不会吓得哭出来呀?”   众人揶揄道。   “据说这个苏家大姐儿可不简单……”   “从前听说是个礼数不周全的,然而却走了大运在花朝宴上夺了魁,也算是个奇女子了。”   只是还没等他们议论多久,就见得他们眼中那娇弱的小丫头随手抽了一根襻膊束上,欺身便上了马,姿态招摇豪迈。   江淮本担心她怕,准备好了手去扶,却听她一声喝令,连人带马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疾驰出去。   江淮愣了一瞬才想起来打马去追,急道,“你慢些,哪有这么骑马的?”   “你——说——什么?”风声飒飒地在耳侧走过,苏翎听不大清江淮的声音,只觉得疾风扫在脸上甚为舒适。   景物在眼前飞快变幻,让人有一种奇妙的自由之感。   江淮费了好大力气才追上她,同她并驾时高声质疑道,“你到底会不会骑马啊?!”   苏翎展颜笑开,神色有些无辜,“确实不太会——”   江淮眉毛几乎都要拧成麻花。   不会还骑?   真是个虎娘们儿。   不光江淮神色如此,就连马场上的众人也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中。   这小红马驹没人拘着,在草场上可谓是撒欢着跑,若是换了旁人,被迫上了速度这么快的马,早该怕了。   若是怕了,定然就会出事故,从马背上摔下来,伤残都是有的。   偏偏众人都看着胆战心惊,那苏家大姐儿却笑得一脸灿烂,神色明媚张扬,丝毫不害怕似的。   这位苏家大姐儿……确实不简单。   ……路子挺野。   “你慢些,要控制它……”江淮费力地开口,在她面前演示了一番。   若是早知她是个这么玩命的,她今日说什么也不聊这个闲了!   苏翎学着她的样子试着勒了勒缰绳。   身下那枣红马毕竟也是受过训练的,被那缰绳一控,便知晓了分寸,速度也渐渐放缓了几分,苏翎面上挂上笑意,道,“原来如此——你好厉害啊江淮!”   女子面上笑意干净,一双杏眼弯弯,带了些崇拜瞧向江淮。   江淮愣了一瞬,随即脸上泛上了些不好意思的红。   虽说南昭不少人赞她英姿飒爽,可她还是晓得不少人都是瞧不上她这狂野做派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春猎(4)   可眼前女子眸色却十分真诚,笑脸盈盈,好像真的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你不害怕?”江淮看着她问道。   “这有什么可怕的,”苏翎笑笑,低声自言自语道,“比过山车还差点意思。”   江淮正欲再教她打马技巧,却忽然见到不远处的前方闪过一队人马的身影。   她看清那队人中央站着的身着华服的女子,忽而脸色一变,低声对苏翎急道,“勒马。”   苏翎手中收了缰绳,马儿乖乖地停了下来。   她整好额前被风拂乱的碎发,抬眸一瞧。   只见一个着一袭明橘牡丹宫装的女子赫然站在她们身前,一双凤眸被细细的朱红眼线勾勒,衬得她眸光凌厉。   苏翎已被江淮拉下了马,朝那女子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清和长公主居高临下地睨着苏翎,半晌才慵懒地开口,声音带了几分寒意,道,“苏家小姐也来了。”   “承蒙陛下厚爱。”苏翎从容笑笑,不卑不亢答道。   “皇兄是厚爱你,可你既来了这春猎,也须得是有一二本事的,本宫待会儿可要瞧瞧,说自己擅骑射的女子到底有怎样的能耐,可莫要给你父兄丢脸啊。”清和长公主语气尖锐,面色带了几分讥诮道。   “臣女不敢。”苏翎垂眸笑笑道。   清和长公主见她没有多言,冷哼一声道,“苏翎,本宫等着瞧,你可别让本宫失望啊。”   说罢便长袖一挥,面色不善地转身离去了。   她走开半晌,江淮才皱眉开口道,“你得罪什么人不好,非要得罪这个长公主,京中谁人不知她手段残酷狠厉,若是真对你起了杀心,那该如何是好?”   “她还能当众杀了我不成?”苏翎回身上马,道,“这毕竟是春猎,她若是存心针对我,也不会在天子面前取我性命吧。”   苏翎想着这清和长公主多少会对皇帝有所忌惮,更何况她们也并未结下什么实仇,无非是因为顾昭。   难不成一国长公主还会因为一个男子要了她的性命?   清和长公主待顾昭大约也只是公主待面首之情而已,哪里就和她结下这么大的仇怨了?   苏翎这般想着,却没有注意到一旁江淮神色仍十分凝重,似有几分欲言又止,然而另一旁春猎的鼓声已经敲响,四周的侍卫也缓缓向中场靠拢。   时辰已到,春猎开幕在即。   她们二人也上马回了席间。   长席之上是三张宽大的紫檀木案,被明黄色的垂帘所笼罩着,遮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案前坐着的是皇帝。   皇帝神色带了几分阴沉,自从上次东宫一事之后,皇帝的心情就一直未能转晴,让朝中众人也人心惶惶,日日出言都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触怒龙颜。   故而今年春猎照比往年的气氛可谓是萧瑟了不少,众人纷纷垂眸敛气,不敢多言。   皇帝扫视着席间众人的身影,捋了捋胡子道,“人到齐了便开始吧,今年也让朕瞧瞧你们的长进。” 第一百八十八章 春猎(5)   众人应下之后,随着中领军的一声令下,春猎便开幕了。   这春猎的第一项便是静靶比试,一般是行射远靶,比的是准劲儿,权当为之后的围猎铺垫。   好在这一届的世家子弟表现得都还算出色,皇帝原本阴沉的脸色也一点点缓和了几分。   江淮也随着这些男儿一起比静靶,她的准劲儿和力道都不输男子,最后竟也次次中了十环,同左翼前锋营统领之子并列拿了第一名。   皇帝的面上也终于泛上些许笑意来,只道,“南昭的女儿家真是不输男儿啊。”   清和长公主在一旁笑着应和了一声,道,“是呢,臣妹瞧着这江家女儿真是英姿飒爽,不过皇兄可别忘了,今日咱们这场上可不只江家姐儿一个女儿家呢——”   清和长公主似笑非笑地回眸看向苏翎,道,“这不还有一个苏家大姐儿吗?”   清和长公主一提,皇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苏翎今日也被了场中,道,“你不提朕险些忘了,朕之前听说苏家丫头也是个擅骑射的,今日倒是可惜了,没让你一同也比试比试。”   苏翎在席间站起身来,笑了笑道,“臣女那点儿三脚猫功夫上不得台面,陛下还是别抬举臣女了。”   众人闻声寻人。   刚刚虽在远处远远瞧了这苏家大姐儿一眼,可却只能看出个娇娇女的轮廓,却没能瞧清她的相貌。   以往听闻她是个俗艳不堪的,也不知晓到底长成什么模样才有这样的名声。   人群之中站起的女子身着一袭天水碧沉丝帛裙,雪白脖颈之间戴着温润的羊脂玉链,顺着那晃眼的白望上去,是女子巴掌大小的一张脸。   白皙软嫩的面颊上,眉若远山,杏眸之中的琥珀色透亮而晶润,鼻挺而直,唇峰饱满,杏橘色浅淡,嫣红的口脂从中晕开,形若秾艳花瓣。   纵是着一身浅淡颜色,也掩不住她身上的绝代风华。   女子年纪尚小,面上还带了几分娇憨,却因这分娇憨而更惹眼。   诸位世家子弟均有几分怔愣,瞧着场中那人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这哪里是俗艳不堪,这分明艳色绝世啊!   清和长公主看见众人凝在她身上的视线十分恼火,面上忍不住也泛上寒意,冷笑一声后,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静道,“皇兄不必为苏小姐可惜,既然苏小姐有这样的本事,本宫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哦?”皇帝转过脸看向清和,饶有兴致道,“怎么,清和今日也想下场了?”   “不错,臣妹今日来了兴致,想和苏家小姐会一会,望皇兄允准。”清和长公主道。   皇帝手中转着玉扳指,轻轻笑了笑。   清和长公主骑射本事过人,只是平日里不现于人前,已经多年不曾下过跑马场了,今日竟是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倒是让皇帝有了些期待。   虽说皇帝知晓清和长公主心中对苏翎明里暗里的针对,可这样的比试,也只不过是图个乐趣,倒也无伤大雅。 第一百八十九章 挑战(1)   “小姑姑骑射那般厉害,我都比不过你,如今怎么要欺负苏家丫头了呢?”三皇子托腮看向清和长公主,一双桃花眼中带了些似笑非笑的意味,缓缓说道。   “容玄此话差矣,本宫只是瞧苏家丫头甚为喜爱,想同她会上一会,怎么就成了欺负她了呢?”清和长公主笑容虽温和,眸色却凌厉,透着些狠厉味道。   “那苏家丫头,你可要小心了,”萧容玄面上似有几分无奈,摊了摊手看向苏翎,唇边勾起些许弧度,道,“我的这位小姑姑,在这跑马场上可是从无败绩。”   苏翎回以一笑,神色自若道,“多谢殿下提醒。”   清和长公主微扬下颌,眼眸之中透出几分盛气凌人的味道来,扫视了场上一周,似在考量该有谁来做裁判。   被她扫视过的人纷纷都低了头下去,不敢与其对视。   清和长公主眼中闪过轻视鄙夷,最终目光停留在那身穿一身沉墨暗青色长袍,姿容清隽的男子身上。   他微微垂着眸坐在场周,好似并不关注场上的动静,只闲来饮下几口茶水。   他把握茶盏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整个人坐在那里姿态端方,气度清明自持,似与周围都隔出一道屏障来,引人侧目却又让人不敢侵犯。   清和长公主只看了那么一眼,就再移不开视线了。   原本阴沉锐利的眼眸一点点渡上笑意,她道,“顾大人,可否请您来做本场仲裁?”   顾昭平静起身,恭和应了一声,神色从容道,“但凭殿下吩咐。”   场下的世家子弟皆换上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明眼人都清楚这清和长公主此举就是故意要让这苏家小姐在顾大人面前出丑的。   清和长公主倾慕顾大人京中人人皆知。   不过前些日子,似乎也有一二传闻,说是这苏家小姐也同顾大人关系十分亲厚,不同寻常。   这顾大人是京中顶尖的少年郎,为人温润又端重,不少世家女子皆芳心暗许,如今多上一个苏翎也没什么奇怪的。   只是这二女为一男争锋的场面可不多见。   虽说这也只是一场比试而已,可众人心中不免都带上了几分自己的暗中揣测,坐等好戏开场。   看着顾昭走过来,清和长公主的下颌又扬了几分,看着苏翎,她唇边划过一丝冷笑,“既然都已安排妥当,那便这么开始吧。苏家小姐,本宫先来,你不介意吧?”   苏翎笑笑道,“自当如此。”   清和长公主也不再出言,拿起弓架上的八力大弓便翻身上马,姿态潇洒自如。   世家子弟之中不免发出几声赞叹。   虽说八力并不算沉,但一个女子能轻而易举拿起此弓已是非比寻常,更何况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公主殿下。   马在她身下疾驰,她稳稳地抽出一箭来,瞄准那不远处的靶子正中,遥遥一射。   长箭破风而出,正对几十米外的靶心。   众人目光焦灼地凝着那箭的去向,只见那箭矢钉然上靶。   正中靶心。 第一百九十章 挑战(2)   “好生厉害!”   “这几乎是男子都没有的准劲儿啊!”   人群之中寂静了一瞬,随即一阵惊呼之声响起。   皇帝面上亦涌上几分赞赏,合掌笑了笑道,“清和箭术还是一如当年,朕的皇妹果真是女中豪杰,这么多年都没把这份本事荒废,是个好样的。”   清和长公主弯唇须臾,而后素手勒马停在苏翎身侧,翻身下马后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道,“皇兄过誉了,臣妹可不敢当,据说这苏家大姐儿亲口对外声称自己骑射过人,臣妹也想瞧瞧是这苏府的女儿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   清和长公主话中似在玩笑,可语气却颇为尖锐,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众人的目光随着清和长公主望过去,只见苏翎神色沉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倒没有他们想象之中的惊惧。   众人倒有些看不懂了。   这清和长公主已经射了个十环,无论苏翎再怎么厉害,无非也就是打个平手。   更何况正中靶心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清和长公主自幼习弓箭才有这样的本事,这苏家小姐看上去娇娇弱弱的,端起大弓应当都费力,怎么还一副丝毫不怕的模样呢?   萧容玄托腮瞧着场中情形,桃花眸之中承装着些许去笑意。   “殿下,这苏家小姐今儿也是不走运,眼下这情形……不是必输无疑吗?”他身旁的侍卫薛崇知晓自家殿下待这位苏家小姐不同,瞧着自家主子面上的神色,有些惋惜地感叹着。   萧容玄看着小姑娘面上镇定的神色,一如那日在花朝宴上一般耀眼,让人移不开视线,唇边不自觉勾起微末弧度。   “我瞧着,倒也未必啊。不过我也不知道这苏家小丫头还会给众人什么惊喜,咱们就看着便是。”他轻声笑道。   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扬女子啊。   那旁苏翎已经走到弓架旁,守在弓架一侧的侍卫见她过来,便将原本深藏在架内的六力弓支了出来,供她挑选,一边轻声问道,“苏小姐,六力可拿得动?”   一旁的长公主看见她在弓架前站定,嗤笑一声。   她自年幼便习弓,才拿得起八力,整个南昭大约都没几个女子能够做到。   苏翎这身子柔柔弱弱的,或许连六力都拿不稳,这般即使她准头也是好的,谁胜谁负也是一目了然了。   苏翎在那弓架前皱眉瞧了一瞧,忽而挽了挽袖子。   众人本以为她会拿那六力小弓之时,她的手却陡然转了方向。   苏翎摸了摸那八力弓,缓缓摇了摇头。   而后径直握向一旁的十力大弓。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十力弓,她恐怕提都提不动吧,更何况拿在手中射箭呢?   这未免太自不量力了些——   众人心中念头还未落实,却见那旁女子将那十力弓提了起来。   并且在手中……   颠了一颠。   “还行,没我秤砣沉。”女子自言自语道。   众人有些傻眼。   十力弓好些瘦弱的男子都举不动,她怎么看起来模样还挺轻松?? 第一百九十一章 挑战(3)   清和长公主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   那可是十力弓!   她怎么能拿得起十力?   江淮坐在一旁倒是若有所思。   苏翎手上的茧可不是假的,她能拿起十力弓定是这些时日拼了命练得的。   苏翎这女子瞧上去日日嘻嘻哈哈的,可她却看得出来,她眼眸中是带着狠劲的。   祖父说过,像这样果决坚定的人,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就会付出一切努力去实现,是成大事之人。   她看上去分明是一个娇弱女子,可又与这南昭所有的女子不同。   众人面上皆神色复杂,各怀心思,唯独清和长公主那凌厉的目光直射苏翎,憎恶和狠毒一瞬间就迸发了出来。   是她小瞧了她,苏翎竟早有准备!   不过纵使她有这般本事,难道她就没有对付她的手段了吗?   想要赢她,想得美!   清和长公主侧眸看向守在一旁的侍女,暗中使了一记眼色。   那侍女得了清和长公主的示意,身影立刻悄无声息地隐在了人群之中。   苏翎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拿了那十力大弓,欺身上马。   拿着这十力大弓对她而言也并不轻松,手上前些日子磨破的位置疼得越发明显。   但她现下都顾不得了。   来到这个时代这样久,其实还从未有人真正挑起过她的斗志。   无论是宅院之中的妇人还是学院中的那些孩子,在她眼中,都只是一些日日磋磨时间的封建社会牺牲品罢了。   她们的世界里,除却容貌面子,便是男人与家世。   无趣又浅薄。   可眼下这个清和长公主,却不知为何勾起了她心里如同孩童一般的顽劣心思。   她是长公主,又深受皇帝宠爱,若是听旁人的话,理应让一让才是。   可是——   苏翎抬眼扫过那旁立着的男子,他一直静默无言,姿态公正得很。   这可是长公主深深迷恋的人啊。   长公主这么费劲力气地针对她,就是想在顾昭面前好好展示自己的能力。   不晓得缘由,苏翎心中就是升起了些许不想让她如愿的心思。   许是讨厌,许是顽劣,谁知道呢。   她视线飘忽地在男子身上走过,可那原本垂眸的人却忽而抬起了眼。   一双眼深沉无边,墨色浓郁地蕴在其中,不明的情绪缓缓晕进他的眼底。   苏翎愣了一瞬,似乎在那人向来如一的神色之中读到了一丝不赞成。   他或许在提醒她。   像是晚风拂过海面,苏翎心里泛起清凉又奇异的波澜。   她有些诧异,诧异他有一天竟然也开始多管闲事了。   虽然她不知晓他是为了谁。   她总是看不懂这个人。   她口中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笑意来,不知晓在笑什么,但手中的十力大弓却握得更紧了些。   骏马在她身下奔驰,她骤然抬起那弓来,径直对上不远处那静立的靶子。   她屏气凝神,就在箭要出鞘的那一刹那,耳边却忽然响起一声极不和谐的撕裂风声。   伴着鸟类的一声嘶鸣,打破了人群之中的寂静。   一只头羽灰白,缀有褐斑的凶猛海东青豁然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   喙爪锋利,隐隐透着血腥。 第一百九十二章 挑战(4)   那海东青嘶鸣一声,展开宽大的臂展,狭风呼啸而来,利爪之间尽是尖锐的攻击之意。   众人惊呼一声,不知晓这怪物是从何而来。   萧容玄的眼眸骤然沉了一瞬。   那海东青他认得,分明就是从前清和长公主在西域暗中寻得的猎鹰。   这样英武姿态的猎鹰难得,长公主十分宝贝它,私下里暗养了许多年,且它有灵气通人性,唯长公主的命令是从,专门对付那些不受控制又受长公主厌恶的人,这双利爪下可沾了不少血腥。   他侧头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只见皇帝微微皱眉,眼中犹疑,显然也并不知晓这怪物从何而来。   而清和长公主在场中忽而开口高声道,“天呐,这怪物是哪里来的?”   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   周围的侍从二话不说便将长公主围在中间,纷纷面色凝重道,“护驾!”   这是将自己与这海东清彻底撇开关系了。   堂堂长公主,竟用了这么下作的手段。   萧容玄眸色暗沉,抬眸望向场中那女子所在的方向。   海东青攻击之意锐利,已经离苏翎只有几尺的距离。   苏翎微微蹙眉,凝着那海东青攻击的方向骤然勒住缰绳,俯身躲过。   那海东青利爪锋利又速度极快,如刀刃一般的爪子几乎擦着苏翎的发髻而过,挟落了晨时别上的海棠簪花。   秾艳鲜丽的海棠簪花粉碎着落下,曙红的花瓣随风飘落,落在碧绿的草场中央,是触目惊心的红。   苏翎手持缰绳,不断躲着呼啸而来的锐利攻击之意,虽未受伤,可视线已经被彻底扰乱。   在这种情况下,持弓出箭射中靶心,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苏翎抬眸望向那旁被层层守卫护在中间的长公主。   她下颌微扬,一如既往。   唇边弧度冷漠而耐人寻味,带着一丝看好戏的讥诮。   苏翎冷笑一声。   为了赢她,竟不惜用这样的下作手段。   她是不是应该荣幸才是,竟得了长公主殿下的这般看重。   她手中大弓紧握,抬眸望向不远处。   那海东青横冲直撞地飞过来,她手中长弓一挥,海东青尖叫一声,在宫中急拐,落下了几片褐色的尾羽。   然而苏翎髻上的发簪也被这风声带着松弛了些,在她乌青的发上摇摇欲坠。   她回手顺势拆下那簪子咬在嘴中,一头乌发随风飘散,如同云缎,在光下熠熠闪光。   她一张脸本就白净,被鸦青缎发衬得越发皎洁如月,看得众人微微晃神。   事发突然,皇帝这才后知后觉地对身侧侍卫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人!”   侍卫纷纷向场中靠拢,然而现下似乎已经晚了。   那海东青被苏翎的反击激得恼火,如今一双锐利的鹰眼直勾勾地盯着苏翎,显然又在蓄意一波攻击。   众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然而就在它准备俯冲而下,啄了场中那女子的眼时,众人却忽然见得苏翎俯身在骏马之上,神色透出了一二狠戾味道,极快地支起大弓,径直朝向那海东青。 第一百九十三章 挑战(5)   海东青带着极凶猛的气势俯冲而下,双翅带起一股狂劲大风。   劲风吹得附近草树光影虚虚实实,带着澎湃的力道。   它俯冲而下,满身兽性全然迸发,那双锋利的爪子在阳光之下泛起寒辉,满身都是不可阻挡的狂暴姿态。   与此同时,还伴有它尖厉的一声嘶鸣。   此鹰本就长得庞大骇人,如今又这样一声嘶吼,吓得不远处的世家子弟都纷纷站起身来,离开案席,躲得远远的。   其中不乏几名胆小的更是惊呼出声,连连后退,脸色已经开始泛白,生怕那份凌厉的攻击波及到自己。   秦寻作为顾昭的随行太医在不远处的案旁坐着,他见场中那情形也不由得为苏翎捏了一把汗,手中的玉骨扇子缓缓笼了一笼,之中藏着的锋利寒刃若隐若现。   他眼眸轻抬,却瞧见那作为仲裁的男子此刻正平静地在场中立着。   秦寻挑了挑眉,望见他低垂的袍袖和面上一如既往的从容,忽而了然,原本绷紧的身子也终于松下了几分。   顾大人都不着急,想来他也不用着急了。   就算有什么事,应当也是不用他出手的。   秦寻暗自翻了个白眼。   男人果真都口是心非。   场中那女子长发随风飘起,手中长弓直指那海东青,一双平日里看上去亮晶晶又带着些稚气的琥珀杏眸此时此刻尽然都是狠厉之色,像是幼兽露出了锋利的爪牙。   那猎鹰身上戾气不减,那凌厉的攻击之意马上就要落到女子身上,带着几乎可撕破一切的霸道力量,   一旁案席旁的不少世家子弟都已经悄然闭上了眼,不忍心看接下来的血腥场面。   有一些胆大的悄然睁开眼,皱眉看向场中,却只能看见女子面上半分惧色也无,甚至颇有针锋相对的姿态。   江淮焦急地站在场外,正要翻篱而过,却忽然看见女子抽出一支箭来。   “她难道是想……”   她脸上原本的慌乱慢慢被怔愣取代,一双眼定定地凝着苏翎。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苏翎没有丝毫犹豫地搭弓上箭,迎着那锐利的攻击之意,手中长箭穿风破云,以不可阻挡之势划破寂静长空。   撕裂的风声呼啸而过,众人神色惊疑不定。   一直在人群之中看戏的长公主倏然回头,脸上满是愕然。   站在场中一侧的男子轻轻垂眸,唇边似划过须臾笑意,将袍袖之下的寒芒收回手中。   惊慌失措的世家子弟没有等到女子跌落马下的血腥场面,却看到一支长箭穿透那海东青的要害,径直将那巨兽钉在靶上。   那巨兽定格在怒目圆睁的神色上,瞳孔渐渐涣散,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生命气息,原本鲜亮招摇的一身褐羽,没了生命力的供养,也灰败了几分。   马上的女子欺身跳下来,拍了拍手后拿下嘴里咬着的簪子,利落地将发重新束好,旁人想瞧见的任何狼狈都没有出现在她面上。   倒是她率先打破场中寂静,瞧了瞧那靶子,有些惋惜地道,“我才中了八环——”   说罢她瞧向清和长公主,似笑非笑道,“这一轮,是殿下胜了我啊。” 第一百九十四章 出手(1)   这场比试原本约为三轮,取两胜者为赢家。   这第一轮,清和长公主胜了,苏翎却觉得自己不亏。   这海东青是鹰中之王,据说是十万只鹰中才会出一只的猛禽,且这是成色极好的那一挂,瞧着威猛又漂亮,估计是个千金不换的宝贝。   苏翎微抬眸,望向长公主的方向,纯良无害地笑了笑。   她如愿在人群之中看见了清和长公主近乎扭曲的表情。   清和长公主几乎用尽全力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   染着蔻丹的长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带着竭力的颤抖,手掌几乎都要渗出血来。   她的一双凤眸通红,眸色都被滔天的怒火掩盖,同时还有无比的恨意。   这海东青是她的心头爱,在她手下精养了多少年才养成如今的样子,竟然就这样被苏翎一箭取了性命!   她怎么敢?!   “这海东青成色极好,世上十分罕见,苏家小姐竟然就这样杀了它?”案席之上有世家子弟失声开口道。   苏翎故作惊讶地抬起头,开口问道,“这是海东青?堂堂万鹰之神,竟连我一个小小女子的箭都躲不过?”   众人仍在惊疑之中未能回过神来,那开口出言的世家子弟却被这一句堵住了嘴。   萧容玄眉眼划过笑意,饮下一口茶,注视着场中女子,轻声叹息一声道,“真是个厉害的。”   清和长公主的脸色越发难看。   然而还不等她发作,就见得苏翎望向皇帝,姿态谦和道,“臣女不知晓此禽的绝世之处,只是忧心它太过凶猛而扰了陛下的安宁,故而出此下策,擅作主张,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皇帝则是挥了挥手,道,“谈何怪罪,你能无事便好,这海东青再厉害,终究也不过是个不长眼的畜生,杀了便杀了。”   皇帝抬眸看了苏翎一眼,见她鬓发微散,道,“你可无事?”   “多谢陛下关怀,臣女无事。”苏翎牵唇笑笑回道。   “你倒英勇。”皇帝凝了苏翎半晌,确认她无事后,也笑了笑,开口赞道。   “臣女是怕丢了性命,那海东青太凶了,看着怕得很。”苏翎似后怕般抱了抱手,摇头说道。   皇帝看她这稚嫩模样笑开,开口道,“你们共要比试三轮,现下还有两轮,你可还有胆量继续?”   “敢是敢的,只是臣女这准劲照比长公主殿下还是差得远,希望殿下别让臣女输得太难看呀——”苏翎侧眸望向那一旁的清和长公主,似笑非笑说道。   清和长公主面色青白,眸色之中隐见狰狞,眼中的那份恨意是可以杀人的力度。   她抬眸对上苏翎顽劣的目光,眸中滔天的怒意几乎就要压制不住,恨不得让她粉身碎骨。   “怎么了清和?”皇帝瞧见她半晌没出声,微微皱眉开口问了一句。   清和长公主按捺下面上的恨意,牵唇笑了一笑,声音透着几分不容忽视的寒意,“皇兄,臣妹无事。臣妹只是在想,像苏家小姐这般强大的对手,臣妹该拿出什么看家本领才能胜过她呢?” 第一百九十五章 出手(2)   皇帝愣了一下,而后笑道,“如今竟也有能让你正眼相看的对手了,真是不容易啊。”   “是啊,臣妹这么多年,也是头一次遇见,这样有趣的对手。”   清和长公主将有趣二字咬得很重,眸中色如霜雪覆盖,让她身周的人不寒而栗。   皇帝也惯来知晓清和性子乖张,许是之前花朝宴上觉得苏翎对她有所得罪,故而心中有些不满的小性子,想要趁着这个机会争个高下,倒也正常,故而也没多言,只是笑道,“那你们就继续比试吧,也瞧瞧到底谁更厉害些。”   “臣妹,遵旨。”清和长公主朱唇微启,唇边微末弧度泛着寒。   “殿下请。”苏翎眉眼弯弯,姿态恭和。   清和长公主扫了她一眼,原本眸色之中的恨意似乎在一瞬间归于平静,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看向死人一般的悲悯目光。   苏翎,就算你再有本事,你也只不过是个臣子的女儿而已。   本宫若是想要你的命,谁敢留你到明日?   她欺身上马,顺手拿起搁在一旁的长弓,踏马扬鞭,周身尽是冷冽凌厉之气。   她既然敢钉了她的爱宠上靶,那她也可以把箭穿过她的心脏上靶。   她冷笑一声,握紧了手中的长弓。   萧容玄微微凝眉。   清和长公主是个什么性子他最是知晓不过。   睚眦必报又易怒冲动。   这么多年在朝野之中,一直都是人人相让的地位,就连皇帝常常都惯着她使几分小性子,更是从来都没有人敢忤逆她的意思。   今日苏翎一箭射杀了她的爱宠,以她那般狠戾的性情,又怎么可能轻易揭过?   萧容玄沉默地看着场中,只见清和长公主已然来到了那规定射箭的位置。   她拉起长弓,对准不远处的七十米靶,好似正在瞄准,打算搭箭。   一切好似都如常进行着,他心底却闪过淡淡的不安。   直到清和长公主将长箭搭上那八力大弓,准备发箭之时,他才缓缓地松下一口气。   “殿下……”他身边的薛崇忽然失声开口,让他重又抬起眸子。   马场之上的世家子弟神色也有几分惊愕,众人面面相觑,一片哗然。   萧容玄抬眼望过去,眸色骤然闪动。   是了,一切都在如常进行。   可是清和长公主身下的马却未停——   她手执长弓、越过了七十米靶,八十米靶,九十米靶,最后骤然停在百米靶前。   百米靶因得距离过远,本是荒废的,一场春猎之中也没有人择其比试。   选择百米靶比试是个人本事,本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然而苏翎从场上退开之时,却正在百米靶的范围之内候着。   此时此刻,若清和长公主对靶遥射,苏翎便正站在那箭矢必经的路途之中。   清和长公主唇边忽然勾起一丝极冷的笑意来。   在身下骏马踏到那百米靶的范围之中时,她弓上沉弦轻响,长而厉的箭骤然离弦,赴向苏翎所在的方向。   众人震惊地看着事态急剧的转变,却在短暂的时间内作不出任何反应来。   萧容玄倏然放下手中的杯盏,站起身来。   苏翎原本正瞧着天际晚霞出神,却听得场边有人惊呼,一回眸只见凌厉的箭意直冲自己而来,带着取人性命的果决力度。   速度之快,不由得她躲避。 第一百九十六章 出手(3)   苏翎瞳孔微缩。   她晓得这长公主的为人,可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敢在众人面前取她性命!   自己果然是在法治社会待得久了,殊不知在这封建时代不讲理的人多了,胆大包天的人也多了,自恃手中有权有势,一言不合便动手,视旁人的性命为草芥。   那箭用了十足十的力道,苏翎来不及完全躲过,只能目视着那箭的来路,争取在它落到身上前避开要害。   她没时间作出更多反应,只能将身体微移,准备先保下性命再作它论。   大约是死不了的,左右一个贯穿伤,疼一点儿而已。   苏翎心中思定,临到末时干脆将眼睛一闭。   嘴唇抿紧,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一声轻微的响动不和谐地出现苏翎耳中,她微皱眉,来不及多思,臂上却传来衣帛被撕碎的声响。   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在胸口,反而是手臂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苏翎吃痛皱眉。   下一瞬她整个身子就被大力牵扯带过,随着那人一起滚到一旁的草地之上。   江淮半是焦急半是气恼的声音响在她耳畔,“没事吧?”   苏翎有些愣神,甚至顾不得自己手臂上的伤,心中满是不解。   怎么可能?   那箭分明是冲着她心脏的方向来的,江淮拉过她的时候已经晚了,清和长公主甘愿在众人面前失态,竟然只想伤她的手臂而已?   怔愣之中,却忽然听得身侧那熟悉的微哑声音响起。   “恭喜殿下正中十环。”   顾昭姿态恭和,抑住了喉间那微乱的气息,声线低沉,是一贯的平稳从容。   清和长公主原本见苏翎只伤了手臂,面上就已然挂上错愕神色,此时此刻听得自己中了十环,更是讶异至极。   自己分明是朝着她心脏射去的,虽说也是对着靶子的方向,不过能中个六环都是多说,如何能中十环?   清和长公主不太明白,究竟是自己眼花了还是这箭在空中陡然转了方向?   若是后者,这无风又晴朗的天,又怎么可能?   “你胡闹什么!”清和长公主犹在不解,却忽然听得案席上座的威严声音带着责备沉沉地压了下来。   皇帝神色不郁,眼眸之中带了些阴沉,一拍长案,言语之中带了几分怒意。   他知晓清和长公主对苏翎有些愤恨心思,可也只想是她会下一下苏翎的面子而已,没想到竟会直接想要取了人的性命去!   虽说他也并非多挂念苏家的后人,可谁人不知这苏家大姐儿尽管是从乡下找回来的,却是那苏云庭夫妇的心间宝贝,今日若苏翎真是有个闪失,保不齐那莽夫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朝野众人又会如何作想?   “朕真是平日里将你娇惯坏了,如今竟然这般胡闹!比试意在切磋,岂能伤人?堂堂长公主,竟这般份,将性命当儿戏!”皇帝言辞语气极重,眉眼阴冷,显然已经动了怒。   清和长公主咬了咬唇,神色不甘地瞪了一眼苏翎。   今日这番,不但没伤到她的性命,还要落得皇帝一番训斥,真是得不偿失! 第一百九十七章 出手(4)   不过皇帝如今脸色十分阴沉,清和长公主也不敢再行出格之举了。   只得生生地将情绪尽数压下,勉强牵唇笑了笑道,“皇兄误会,臣妹只是想来挑战这百米靶子而已,不想不小心伤了苏家小姐,这心里可真是过意不去。”   说罢她便望向苏翎,开口问道,“苏家小姐可有事?”   苏翎捂着手臂站起身来,鲜血从她指缝之间缓缓流出,与她雪白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瞧着有些触目惊心。   她抬眸望向清和长公主盛气凌人的一双眼,唇边笑意浅淡,只道,“殿下好箭法,臣女险些以为命都要没了呢。”   清和长公主神色微变,看向皇帝道,“皇兄,臣妹真的并非有意,如今伤了苏家小姐这样的娇人臣妹也十分心疼,苏家小姐若是气不过的话……”   她四下看去,最后寻来一根长箭过来,握在手中,神色挂上些诚恳道,“那本宫便也伤了自己,权当给苏家小姐作陪!”   苏翎站定瞧着她,眸色似笑非笑,半晌没说话。   清和长公主见她没阻拦自己,不由得咬了咬牙,那执着长箭的手刚要举起,手中的冷箭却倏然顿在空中,动弹不得。   是被人握了住。   男子低沉声音响在一旁,音色之中无波无澜,只道,“殿下千金之躯,莫要冲动。”   皇帝在高台之上也斥道,“你莫要再胡闹,伤了一个还不够吗,耍什么小气性子!”   清和长公主这才缓缓收手,面上还带了些许委屈,好似自己真的被人冤枉了一般。   不过她抬眼望向苏翎的眸光,此时此刻却染上了几分得意。   她朱色胭脂勾勒的眼角透出一点柔,原本冷硬的面色也因为那个人的上前阻止变得温和了几分。   望向苏翎的时候,更是好像在宣誓主权一般,抑不住心中的那点儿雀跃。   果真如她所想,伤了这女子又何妨,不过是一个臣子的女儿而已,皇帝责骂一顿也就罢了,锦和还不是照旧站在她这边?   苏翎神色寡淡,对她的那点挑衅视若无睹。   她倒是不希望清和长公主真伤了自己,依这女子的性子,若今日她这一箭真划到她自己身上了,回头在京城之中不一定要传出怎样的言语说她苏家女儿胆大包天,竟敢因为长公主的一时失手而怀恨在心,为苏家这本就岌岌可危的地位更添冒犯的一笔。   倒是……   苏翎的目光移向手中握着那冷箭的男子。   他神色虽看起来还如常,可眉心却轻轻凝起,连带着脸色也稍稍有些苍白,像是在克制什么一般。   苏翎微微眯眸,若有所思。   “好了,都别再闹了,来人,将苏家小姐扶下去好好歇息,朕也乏了,午后再进林子行猎吧。”皇帝皱眉沉声安排道。   众人纷纷应是。   皇帝看了一眼苏翎,缓和了几分语气,道,“你也莫要心中怨怼,清和不懂事,自幼便是如此性子,今日她也不是存心的,你不要同她一般计较。”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受伤(1)   好一个不是存心的。   差点没把她杀了。   苏翎心里p,脸上笑嘻嘻。   不过为了活命,也只能笑嘻嘻。   半晌她抬起脸,面色谦和宽容,只道,“臣女省得。”   皇帝似是松了一口气,颇为欣慰道,“你是个识大体的。”   “今日之事是个意外,倒也不值得记在心上,待回了京都,朕定要让清和好好给你赔个不是。”皇帝说道。   清和长公主本还面有不甘,被皇帝冷淡地瞧了一眼警告之后,也只得按捺下情绪,不情不愿地道了一句,“是。”   “那这件事就到这里吧,都回营歇着去吧。”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众人纷纷依次退下了。   苏翎在江淮的陪同之下回了自己的营帐,江淮在她身后放下垂帘,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后走到她身侧皱眉道,“可将我吓坏了,我本就知晓那清和长公主是个心肠歹毒的,可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敢在人前如此!你怕是真的被她记恨上了,从今往后可要小心些!”   “你本就知道?”   “是啊,”江淮的眸色晦暗了几分,道,“那清和长公主手下可不少人命,我悄悄告诉你,你别声张……”   江淮瞧了瞧四下无人,这才靠到苏翎耳侧道,“从前有个世家女子,爹是做经历的,虽品阶不高,但也算个朝中老臣了。可偏偏这女子心中仰慕顾大人,还给顾大人送了个香包,此事被清和长公主知晓了,不出三日这女子就没了性命……虽说外界都说是被匪人掳走了,为保名节而自戕了。但朝中总是传言这女子是被清和长公主的人带到了念云殿做了美人盂,供清和长公主殿中的面首们赏玩……”   江淮边说着眉头也越皱越紧。   苏翎微抬了眸,按捺住心中的恶心,喃喃自语道,“古时竟真有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那这女子的父母呢?”   “他们虽然心中也恨,奈何也找不到女儿的尸身,也不晓得人在何处,又抓不到长公主害人的实据,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隐忍,”江淮眉间有几分痛惜,道,“那对夫妇是个爱女儿的,老来得女本就不易,又出了这种事……日日郁郁不得纾解,不知晓爱女的死活,求见长公主亦无门,只能忍受屈辱卑躬屈膝,没多久……就双双抱病离去了。”   苏翎缓缓叹息一声。   封建统治害人啊。   在有权势的贵族统治面前,什么正义公道都是笑话,尊严被肆意践踏也没有反抗的资格,只得忍辱偷生。   “此女子因顾大人而有此祸患,难道他就没替这女子求求情吗?”苏翎寡淡地笑了一声,问道。   “此事到底是真是假都没个定论,我也只是听说,也不知晓其中细节,”江淮抬眸望见女子有些冷淡的眉眼,一时神色有几分怪异,道,“你不会……真的如京中传闻所说,倾慕顾大人吧?”   苏翎不答,只反问道,“他若只是这般男子,可值得我倾慕?” 第一百九十九章 受伤(2)   江淮愣了一下,倒是有些不懂女子神色上忽然的愤慨从何而来。   自己本意是想提点她一二,结果她怎么非但不害怕,还开始为人家打抱不平起来了?   “罢了。”苏翎心头带了些许烦躁,挥了挥手,垂头开始看自己的伤势。   江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苏翎的衣料一角已然被鲜血所浸透,一时也有些慌神,道,“我记得是有随行太医的,我去帮你请……”   “不必。”苏翎止住了她的动作,回身翻出了自己携带着的小药包。   那封着的瓷瓶之中装着的正是她提纯好的酒精。   而后便缓缓掀开了那被鲜血浸透的衣料。   江淮看得微怔,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翎这身子看着矜贵得很,全身上下都如同瓷娃娃一般,连皮肤都是雪白透亮的。   她见她没喊痛,本以为只是擦破了皮肉,不想竟是这样深长的一道伤口。   苏翎面上倒没什么表情。   此伤虽然不浅,但也算不得什么大伤,用酒精消过毒后养几日,大约也就好了。   她拨开瓷瓶的塞子。   一股浓郁的酒精气味儿缓缓弥漫在空气之中。   苏翎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径直将那酒精缓缓倒在伤口之上。   “你……”江淮没想到她能这般直接,眼睛都惊得瞪圆了。   倒是苏翎,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冷汗都浮在额上,但生生没吭一声,将那伤口用她手中的这东西浸了个彻底。   “日。”   苏翎恨恨地骂了一句。   她早晚得把长公主迷晕了,给她划几刀,倒上酒精让她感受感受。   江淮看着她这幅神情哭笑不得,道,“下午行猎你就别去了,好好在营帐里歇着就是。”   “不行,”苏翎拒绝地很利落,“你们若都去了,清和长公主趁着无人碍她手脚,想对我做什么岂不是轻而易举?”   江淮神色微变,瞬间肃然了几分,跟着点头道,“她当下……确实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难为你的机会。”   “何止难为啊……”苏翎眼前浮现出她手持长弓直冲她心脏射来的模样,目光寒了一寒,声音微冷笑道,“她分明是想要我的命。”   江淮微怔,叹了口气后道,“她上午得了陛下的训斥,想来下午不会再这般张扬地行事了,至少你从现在开始,应当是安全的了。”   “倒也未必。”苏翎唇边勾起微冷弧度,声音很轻,淡淡道。   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苏翎开口问道,“午后的行猎是个什么规矩?”   “这春猎的规矩,便是猎什么都记分数,作为世家子弟比试的依据。不过虽然话是如此,但黑熊却占分最多,所以往年都是猎得黑熊者拨得头筹,这也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不过黑熊性情凶猛,众位世家子弟就算遇着了大多也逃窜了。”江淮眼前浮现出那些世家子弟落荒而逃的场面,摇了摇头笑道。   “猎熊……这树林之中的黑熊歇了一冬,定然饿得狠了,确实该避一避才是。”苏翎也笑了笑道。   “可不是。所以每年都是拿一大扇肋排作为诱饵,这几年的世家子弟都还有些胆量,前些年有一届春猎那些人瞧见黑熊过来便吓得四处逃窜了,隔了老远瞧那熊吃肋排,持箭的却一动不敢动,生怕引了注意过来,到最后到底是给那黑熊完好无损地放走了,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江淮言语之间带了几分嘲讽道。   苏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没等她回话,却忽然听得外间有响动,苏翎微蹙眉,抬眸看向帐外,开口问道,“谁?” 第二百章 受伤(3)   “苏小姐,属下是秦太医的人,秦太医特地给您送过来了金疮药,说是报您药方之恩。”帐外那人通报道。   苏翎沉思半晌后,眼前浮现出男子略显苍白的脸色。   她忽然站起身来,从药包之中翻出自己之前润喉时炼的蜜糖,走到帐外交到那人手上,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顺便将这东西交给顾大人,算我谢他。”   “这是……”那人瞧着手中被分成一块一块,用油纸包起来的玩意顿感新奇,瞅了半天。   “镇咳的。”苏翎轻飘飘道。   “多谢苏小姐。”那侍卫点头应是。   他从苏翎营帐里走出半晌才觉出奇怪。   这苏小姐倒是神了。   这金疮药虽是从顾大人那里拿出来的,可秦太医在他临走前特意强调这药以他的身份来送就是,大人也允了。   如今怎么就被苏小姐猜出来了呢?   真是奇了。   ……   顾昭在营帐之中手撑在桌案之上,手上青筋因为用力而层层暴起。   胸膛之中的气息横冲直撞,他的咳嗽又深又重,胸腔震得生疼,喉间更是一阵腥甜,手中的帕子换了一个又一个。   秦寻手中抓着玉骨扇,面上急得不行,不由开口叨叨道,“你倒非凑这个热闹做什么?你早告诉我不就得了,我……”   “你来,她就死了。”顾昭深深吸下一口气,眉眼暗沉。   秦寻一时无话。   说得也对。   他离得太远,恐怕不等他出手,这箭就已经穿透了那小姑娘的心口。   “话是这么说……不过不是我说啊顾大人,你不是向来不愿意多管闲事吗,怎么今日倒做了一回菩萨?”秦寻挑眉问道。   “……”   顾昭没答,重咳了几声。   “行,”秦寻瞧他这模样叹了口气,伸手给他倒了杯茶水,道,“我不问了。”   “……报她药方之恩。”顾昭音色是重咳之后的沙哑,隐隐带着几分疲惫。   秦寻揉了揉眉心。   成。   救人家一命是报恩,送人家金疮药也是报恩。   下次该什么,以身相许吗?   别又以他的名义来许就成。   都是报恩都是报恩。   他信了。   外间传来脚步声,有侍从从外面进了来,正是刚刚去给苏家小姐送药的人。   此时此刻他手上端着一捧油纸包着的糖块,道,“顾大人,秦太医,这是那苏家小姐送过来的,说有镇咳之效。”   “镇咳?”秦寻拿过一颗剥开来看,细细地嗅了嗅成分。   他微眯眸,眼中闪过些许惊喜。   “吃吧,没毒应该。”秦寻扔给顾昭一颗。   “糖?”顾昭皱眉,道,“糖怎能镇咳?”   “哎呀试试不就知道了,我说她能治病你又不相信,自己试试吧。”秦寻道。   顾昭瞧了那糖一眼,面上带了几分视死如归,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放入了口中。   入口清凉辛甜,倒真是缓解了几分喉中的痒意。   “你看,我说人家小姑娘挺厉害的吧……”秦寻一展手中玉骨扇,扯唇说道,忽而他想到了什么,动作也倏然顿住,“等等……”   顾锦和动用气力会重咳的事情,瞒下了所有人,只有他一人知晓。   可是……   秦寻神色有几分怪异。   “她怎么知道你现下在咳嗽?” 第二百零一章 受伤(4)   “许是误打误撞吧。”顾昭淡淡道。   秦寻一脸不信任地瞧了瞧他,半晌后问道,“你不会连这等秘密都告诉了人家吧?”   “我没有。”顾昭眉眼沉下了几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行行行,你没有。”秦寻显然不信,只是哄孩子一般,敷衍地点了点头。   “……”   顾昭微微咬牙。   ……   午后一过,外间便吹起了浩荡的号角来。   草场之中微风穿过,天边阳光穿过云霭照射下来。   前几日落了场雨,眼下虽见了晴,草上却还有几滴稀疏的晶莹,沾得人步伐湿重。   挂着盔甲的侍卫在草场周围排成整齐的一列,前列侍卫手握朱红的旗帜,姿态庄严而肃穆,等候着行猎的开始。   “苏家丫头,你当真要去行猎?”皇帝微皱了眉,看向眼前女子问道。   “回陛下,臣女无事,不过是一点小伤。好容易来了一次,实在不想错过这行猎。”苏翎答道。   “那便好,你要多注意些,否则你父亲回来可是要向朕讨个公道了。”皇帝揶揄道。   “陛下言重了。”苏翎垂眸笑笑道。   皇帝点点头,大手一挥道,“那便出发吧。”   侍卫在草场开始整队,世家子弟也纷纷依次入列,行装整齐,准备向森林前进。   清和长公主跨在马上,眼角余光扫过苏翎,闪过了一丝寒冷的讥诮。   这女子倒还有些脑子,知晓若是留在营帐之中定然会没命,不过她以为跟着行猎就一定能安全吗?   清和长公主牵唇笑了笑,缓缓抬眼看向那旁长车上放着的饵,凤眸微眯。   她侧头看向身周的亲信,一个眼神示意,那亲信便已经明了,垂眸领命,在人群之中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清和长公主转过身来,轻握手中长鞭,目光锁在不远处的苏翎身上。   恨意在她眼底一点点蔓延开来,她唇边是极寒的冷笑,带着几分嗜血的狠厉味道。   若非今日,她倒也并未对这苏家大姐儿动杀心。   可今日瞧见她那模样,清和长公主就恨得牙根直痒。   她今日必死无疑!   就算不死,她也要让她变成一个残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既然不能在明面上杀她……那便做成意外就是。   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   清和长公主的目光凌厉无比,眼底攀满了红血丝,眸中尽是杀戮的血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想让一个人去死了。   ……   大部队一路浩浩荡荡地行到了林间深处,途中各位世家子弟各展手段,沿途猎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儿下来。   这一路还算安定,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部队行进到一处空地,这里便是往年用来诱猎黑熊之处。   地界空敞,后身还有层层树林作为隐蔽,十分适合捕猎。   众人进到此处,原本快意逍遥的气氛渐渐凝滞了几分,闹腾的世家子弟也渐渐安静下来。   此处正处森林中央,上不见天日,被高大繁茂的树木遮挡住了阳光,只余下一片阴冷。   有冷风飒飒扫过林间,穿过疏斜的树木,带起了地上的残枝败叶。 第二百零二章 反杀(1)   越往这林间深处便越安静,众人渐渐警惕起来,没有人再言语,只有马蹄踏过的干枯枝叶轻脆作响。   偶有几声凄厉的猿啼都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不免有几位胆小的觉着怕了,开始慢慢往人群中间走,这原本还算浩荡的队伍也越缩越窄,众人彼此都像在互相取暖一样。   走在前方的领军一挥手,示意队伍暂停,回身禀报皇帝道,“陛下,这里差不多就到诱猎的位置了。”   皇帝颔首,道,“让众人散开吧,准备围猎,猎得黑熊者便是此次春猎的头筹,有重赏!”   众人在原地停滞着,心中都对这阴风阵阵的地方有些不安,都不大愿意挪动。   领军皱眉,声音雄厚地斥道,“还不快散开?难道这就是你们日日挂在嘴上的本事吗?”   众人这才纷纷散了开来,不过大多人神色还是有些恐惧。   虽说这春猎是有侍卫保护的,可往年因为行猎的黑熊而丢了性命的人也不少。   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幸运呢?   这些世家子弟虽说都是从小习得弓箭长大的,但真正的大场面却没见过几次,故而心中纷纷有些发憷。   皇帝沉了脸,道,“如今只是一场行猎便怕了,若是将来要上沙场,还不得吓得做逃兵?南昭何时有了这般懦弱的儿郎了?!”   听得皇帝威严的声音,众人这才再不敢耽搁,纷纷动作麻利地分布到场上四周,垂眸不敢出言,生怕触怒了龙颜。   皇帝看着四周众人的分布,点了点头道,“差不多了,将饵摆上罢。”   “是。”侍卫应了声,去了那盛放肉饵的长车。   只是他走近时,却好像看见那黑布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难道这饵成了精不成?   他一惊,持剑割破了那黑布,却忽然见得一寸青黑色的鳞片出现在眼前。   他怔愣之间,却见那鳞片缓缓蠕动起来,不过须臾,一条长长的信子霍然从黑布之中钻了出来,伴随着一双晶亮骇人的巨目。   那侍从吓了一跳,手中一抖,剑跌落在地上,腿也软了一半,连跑都忘了。   “是巨蟒!是巨蟒啊!”   众人骇然,因得没见过这般模样的蛇,都怕得不成样子,纷纷后退。   “快离开那里!”领军侍卫神色戒备,高喊了一句。   然而那侍卫眼中只有那条巨大的蟒蛇,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一时间满目惊惧,只觉得浑身僵硬,想动都动不得。   那巨蟒在他面前缩了缩瞳孔,缓缓张大了深渊巨口,令人望而生骇。   那侍卫性命攸关之际,只见萧容玄骤然抽出长箭,径直对上那蟒蛇。   他身侧的薛崇垂眸,面上微有几分惊讶。   自家主子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戾气竟这样重,往日里这样的事他哪里会管。   萧容玄一双桃花眼之中颜色沉了几分,弓弦拉紧,长箭应声而出,不偏不倚射中了那怪物的左眼。   那巨蟒身子一颤,往后缩了一缩,而他身旁的侍卫也借得这个时间得以逃生,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 第二百零三章 反杀(2)   在躲过几支冷箭后,那巨蟒也负了伤,终于不再流连在那黑色长布之中,迅速地逃走了。   众人这才松下一口气。   “这里怎么会有巨蟒?真是吓人!”   “可不是,恐怕是被那肉饵吸引过来的!”   众人议论之中这才忽然发现问题所在。   既然这巨蟒是为着肉饵而来的,那么眼下……   一个侍卫径直拿剑挑开那黑色的罩幕。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   那原本放置肉饵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滩血水洇湿的痕迹,哪里还有什么肋排的踪影,分明让那巨蟒吞吃了个干净。   那侍卫有些不知所措,回头望向领军,“这……”   领军神色微变。   事已至此,众人已经处于森林之中,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事到如今,也只能用这肋排余下的血腥气来吸引林中黑熊了。   他命人将那黑色幕帘掀了开来。   血水余留下了不少。   林间风起,随着强风劲扫,将这份浓重的血腥气息带到了森林更深处去。   众位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嗅着这血腥气有些不适,不免有人掩了鼻白了脸色。   人群之中倒属几个零星的女儿家面不改色。   长公主一直面上如同挂了寒霜般,可嗅到这血腥气眼眸中甚至闪过几分抑不住的兴奋。   江淮自幼同其父出行打猎,见惯了血腥场面,自不必说。   可众人却十分惊奇的发现,那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娇娇女子,神色竟也自若得很,这样不少想去这美人面前一展男子气概的世家子弟暗自打起了退堂鼓,自己好像还没有人家镇定呢,更谈何保护?   苏翎倒没功夫去体会这些人的心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长车之上的血水。   很是奇怪。   巨蟒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凭空出现,定是人为。   没有别人会做这样的事,所以……她想干什么?   苏翎垂眸看了看掌心之中握着的东西,轻轻捻了一捻,眼眸渐渐清明。   最后竟是笑了。   清和长公主恰好攫住她唇边这一缕笑,惊奇之余便是满心讽刺。   竟还能笑得出来,也是心大。   她冷哼一声。   待会儿她便笑不出了。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她的狼狈模样了。   ……   血腥气息在林间越散越远,不远处已经隐隐传来林间枝桠脆裂的声音。   人人面上神色都有些紧张,退到了相对安全的位置,可谁又能知晓这黑熊会从哪个方向冲过来呢?   随着几声鸟兽的凄鸣响起,不少受了惊的飞禽扑扇着翅膀穿出林间。   已经隐隐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响,行猎的气氛也越发凝固。   似有野兽的一声嘶吼传来,而后便是越来越疾的脚步声。   众人神色肃然,各自隐匿在山林之间,借草木上的重露隐住身型。   那黑熊从西南方向来,很快就出现在众人面前,它体格庞大骇人,形色凶猛,直愣愣地冲那长车上的血水而去!   然而长车之上也只有这一滩血水,最后让这猛兽扑了个空。   似是有些恼火,那黑熊凶狠地嚎叫了一声,站起身来,在这林间横冲直撞。   众人本已架好弓准备攻击,奈何这黑熊被饿了一冬,如今又被骗到这场中来,满身都是猛兽的凶性,模样吓人,速度也快,根本就瞄不准!   那黑熊在场中却忽然静了一瞬,似是嗅到了一丝别样而鲜活的血腥气息。   它倏然抬起黑亮亮的眼眸,满目都是凶狠血腥的颜色,抬头朝那鲜活气息望去,眸中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众人见它静立了一瞬,纷纷举箭准备攻击。   然而下一刻,却见它嘶吼一声,径直朝苏翎狂奔而去,带着猛兽的杀戮之意。 第二百零四章 反杀(3)   清和长公主唇边挂上讥诮的笑意,下颌微扬,在场周居高临下地看着场中的动静。   众人则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才想起,这猛兽被血腥气激惹地发了兽,性,故而一寻到新鲜的血腥气便会不管不顾地发起攻击。   而苏翎的手臂上午才挂了伤,它可不就奔着人去了吗!   这场上变故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只心中一阵发寒,为那苏家小姐暗捏一把汗。   这黑熊可饿了一冬的时间,这样凶猛地扑过去,恐怕凶多吉少啊!   然而还没等众人转过身去,只见苏翎已经甩鞭而起,勒住微微受惊的马,神色镇定地转了个弯,从那黑熊的攻击范围躲过。   似是早有准备。   然而那黑熊却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后面有世家子弟举起手中长弓,然而对准之时却发觉苏翎和黑熊的身影融合在一处,让人不敢随意发箭,以免误伤了人。   苏翎驾马疾驰,发丝被猎猎冷风吹拂而起。   她面上神色冷静,眉眼之中褪去了那份娇憨,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寒意。   黑熊在她身后穷追不舍,眼见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却见得苏翎霍然转向,擦过众人的后身,握着东西的手微紧。   “她在做什么?!”   众人瞧见她转向,纷纷有些愕然。   只以为她是被吓傻了,竟连躲避都不会了。   那黑熊被她这近乎挑衅般的行为惹得更加愤怒,嚎叫一声就直奔她而去。   苏翎凝着那黑熊奔过来的方向,待到足够近之时才骤然勒马转身。   马蹄高高抬起,嘶鸣一声之后带着她急转而过。   她被这马带着似乎有些不稳,一个回身带下了她发髻之上的流苏链子,手上的珠玉链因为用力也散落一地。   在众人都没有察觉的视线里,一个淡黄色的纸包随着那散落的珠玉一起滚落在地,顺着惯性挥荡到远处,并因为与地面的碰撞而悄然炸裂开来,沾染到一只骏马的蹄下和女子繁复的衣摆之上。   清和长公主看着她躲避的姿态,唇边笑意阴寒,只道,“还在垂死挣扎啊……”   她正要给身侧的侍从一个眼色,示意她出手让苏翎的马动弹不得之时,却忽然闻见身周空气似乎飘荡开一股清甜的蜜香。   清和长公主微微皱眉,正在思索这林间怎么会有蜜香,却忽然听得耳边呼啸。   是苏翎在她身后策马而过,猎猎风声之中,仿佛听见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   “殿下,小心啊——”   清和长公主心中一惊,却见得那原本应该追着苏翎的黑熊骤然在她身侧停下,停顿之中动作带着几分犹疑。   它低头嗅了嗅,忽而面露垂涎之色,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清和长公主的方向,面露凶光。   苏翎缓缓勒马,在和黑熊拉开安全距离之后停下,浅笑看着场中。   只见那黑熊嘴边留了几丝涎液下来,是比刚刚更为强烈的狂热。   是啊,饿了一冬的杂食性黑熊,定然是喜欢血腥气息的,可是和蜂蜜相比起来,这点儿血腥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百零五章 反杀(4)   清和长公主微微怔愣,显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瞧着那熊垂涎的模样,她此刻心中也开始惊慌,不由得口中高喝一声,甩起长鞭,打算离开那黑熊的视线。   然而这黑熊早便被人耍过好几晃了,如今这眼看就要到嘴的蜂蜜,它又怎么能放过?   那黑熊恼火地出掌,重重地拍在它身前的马匹身上。   那马儿本欲逃走,然而清和长公主因为紧张而将缰绳勒得紧紧的令它转向,倒起了反作用,让这马匹骤然跌在地上。   清和长公主也被那马摔落在地。   她惊呼一声,满发髻繁复的珠翠都被这一跌摔得散乱,连带着她那张向来高傲的脸如今也花容失色,面色煞白,连连后退。   然而从马背上跌下就相当于失了一切逃命的机会。   那黑熊体格高大威猛,通体毛发茂密,如今距离长公主极近,她几乎都可以闻见它口中的腥臭之气。   “滚!给本宫滚!”清和长公主挥舞着手臂,尖声喝令着。   然而那黑熊只觉得眼前的人类分外聒噪,那不断挥舞的手臂更是激起了它的兽性,它高高举起熊掌,带起一阵阴冷的掌风,重重地拍了下去。   清和长公主高声尖叫了一声,整张脸上的体面和高傲全然被恐惧取代,她慌忙躲避着它的攻击,然而还是慢了一瞬,被那黑熊打散了鬓发,顺带着划过她姣好的脸颊,留下了一道不浅不深的血痕。   黑熊距离她极近,她的所有心理防线已经逼近崩溃边缘,面对巨兽的恐惧将她的所有理智吞噬殆尽,她声音尖利带着些许恼怒,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把着畜牲杀了?!”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领军一句高声令下,“快保护长公主!”   场周的侍卫纷纷上前,然而那黑熊早已暴躁了起来,身周根本不许人靠近,那带着巨力的熊掌更是伤了不少人。   它眼眸之中只有清和长公主裙摆之上的蜂蜜,对着想要逃跑的长公主嘶吼一声。   长公主双肩颤抖,瞳孔紧缩,身周已经没有了庇护,她摸索着捡起附近的树枝,手也抖得不成样子,声音的恼火渐渐被恐惧取代,“你别过来!”   黑熊一亮獠牙,伸手便将那树枝拍断了。   “清和!”皇帝神色紧张,喝令身周的侍卫道,“你们还不快去救人?!”   然而众人一不敢射那黑熊,怕误伤了长公主,二又对这暴怒的黑熊束手无策。   那黑熊显然也未把众人放在眼中,只径直朝长公主奔去,待见到她裙摆之上的蜂蜜之时,双眼放光,一把便扯开了长公主身上的缎裙。   “啊!”清和长公主失声尖叫,连忙护住那裙摆,然而那黑熊却不管不顾地啃咬起那裙子来,直到那衣料斑驳,甚至露出了一部分若隐若现的洁白皮肤。   她在黑熊掌下根本无从反抗,挣扎也是徒劳,只得任那黑熊撕咬她的裙摆。   清和长公主身上衣料破碎,名贵的珠翠散落一地,连鬓发都散乱得不成样子。   她不住地尖叫着,拼命往后退却,往日里高傲的姿态彻底崩塌,面上屈辱和恐惧的泪光闪烁,竟形成一种诡异的美感。   众人皆知晓这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本应非礼勿视的,却还是忍不住将视线移过去,注视着清和长公主破碎的裙摆。   不知不觉之中,他们纷纷停住了想要营救的动作,甚至想让那黑熊再冒犯些。   这可是百年难遇的香艳场面,众位世家子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   谁也不想错过。 第二百零六章 头筹(1)   清和长公主不住地向后退却,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眼前黑熊的进攻。   她的身影也越发狼狈,在众人近乎的视线下无所遁形。   “还愣着干什么!”皇帝见没有人上前,勃然大怒。   长公主毕竟是皇室的人,代表的也是皇家的脸面。   皇帝看着她那不得体的模样,脸色越发难看。   “全体准备!射杀黑熊!”皇帝一声令下,下颌紧绷。   然而众人举箭归举箭,却没有一个人将箭放出来。   一是有些心照不宣的心思,二是这黑熊和长公主离得太近,这样一放箭,若是伤到长公主该如何是好?   然而清和长公主眼下已经顾不得体面了,就算裙摆被扯碎也连连后退,对上那凶恶的黑熊双腿就不住地发软,她向来跋扈凌厉的一双凤目眼下沾满了泪水,朱唇微张,因为恐惧而不住地喘息,“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萧容玄看着清和长公主这模样,薄唇似是轻轻勾起了几分,连带着一双眼里也挂了危险的笑意,而眸底深处,尽是冷漠和残酷。   他掂了掂手中的长箭,并不急着搭弓,倒是颇为玩味地瞧了一眼刚刚纵马而过的苏翎。   那个苏家丫头,真是个聪明至极的。   苏翎骑在马上,姿态倒是悠闲。   这宫中春猎不用蜂蜜,就是怕引来太多的黑熊不好处置。   但是她不怕。   来这春猎前她怕自己风寒未愈完全,特意带了那炼好的蜜糖。   那蜜糖搁火上滚过一周便会化开,是吸引沉睡了一冬的黑熊的绝佳宝贝。   场中的清和长公主已经姿态尽失,那黑熊将她裙摆上的蜂蜜舔舐干净,便开始嗅寻散落旁处的其他蜂蜜。   蜂蜜对它而言,显然比活人更具有诱惑力。   但是在旁人眼中却并非如此,他们只瞧见这黑熊原本奔苏翎而来,不知晓怎地就将视线移向了长公主,似乎还对长公主十分感兴趣,带着十足十的威胁。   苏翎在那黑熊准备转身的那一刹那,骤然提起长弓。   她将大弓拉满,长弓形若满月,透着冷寒光芒的箭,此时此刻在那弦上呼之欲出。   众位世家子弟纷纷有些愕然地瞧了瞧苏翎。   尤其是被众人簇拥着的皇帝,面色一时有些紧张,连带着眸色也沉了几分。   这么多世家子弟都没本事做到的事,苏翎却执起了弓,难不成是想伺机报复吗?   局势形成了有趣的扭转。   眼下正如苏翎之前与长公主的那场比试,只不过此时此刻执弓的人,变了。   清风扫过女子发髻,女子唇边似是漾起一个笑来,她单眼轻阖瞄准,轻声道,“该我了。”   清和长公主在紧张慌乱之余瞥见苏翎面上的那一抹寡淡笑意,心中忽然了然了一切,面上骤然挂上扭曲的恨意,道,“你这个贱人!苏翎,你怎么敢……”   她的话音未落,只听得耳边一阵呼啸风声。   此时此刻,那头黑熊正要起身,看着仿佛准备发起另一波攻击一般。   与此同时,苏翎手中的箭以极凌厉的角度,径直对向她,带着无法躲避的杀意。 第二百零七章 头筹(2)   清和长公主瞳孔缩紧,脸色煞白。   她面上尚有残余的泪痕,看上去十分狼狈,眼下她虽口中骂着苏翎,可眼眸之中的惊惶却是藏不住的。   她心跳得厉害,苏翎怎么敢在众人面前杀她,可她到底敢不敢……   她心中也不确定。   “你怎么敢……”她又咬牙重复了一遍,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   苏翎似是轻笑了一声,神色自若而顽劣,持弓的手依旧稳重,半分迟疑都没有,只恭敬回道,“殿下,我敢。”   长公主的心随着苏翎口中这几个字彻底地沉了下去。   她跪倒在地,瞧见苏翎眸色之中的冷漠和狠戾,只觉得那往日看上去好欺侮的女孩儿如今竟如同地狱里的修罗恶鬼一样。   她容貌依旧娇憨可人,可却寸寸笑意都透着寒。   清和长公主似乎能嗅见那箭上的杀气一般,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一直压抑的恐惧眼下都化为泪水夺眶而出,双腿软如泥一般,动弹不得。   那女子唇边弧度冷寒无比,这普天之下,哪有什么她不敢做的事情?   箭尖在光下泛着寒芒,被死亡所支配的恐惧来势汹汹地淹没了她,清和长公主只觉着自己似乎被这箭彻底盯上,无论她逃到哪里都会追上她取了她的性命,让她无处可逃,逼得她认错,逼得她跪地求饶。   “苏家丫头,你莫冲动!”似有皇帝阻拦的声音遥遥传过来,不过长公主都听不清了。   在那箭出弦的一刹那,她面上的所有高姿态都被彻底粉碎,话语之中尽是恳求。   “我错了!你别杀我!”   求生的最终还是盖过了一切尊严与骄傲,长公主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开口高喊着。   然而似乎已经晚了,那箭以极快的速度,凌厉地冲她而来。   眼看着那冷箭就要到眼前,她一声尖叫,脑海之中闪过的都是悔恨,良久都不敢睁开眼,浑身都抖得厉害。   四下静谧,所有人都将清和长公主的失态和心虚看在眼里,心中也自然知晓她的这份恐惧来源于何处。   跑马场上,她定然是故意为难,欲取苏翎性命,故而才会这般害怕她的报复。   不过此刻箭已出弦,似乎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众人提心吊胆,然而却并没有他们想象之中的血腥场面出现。   那箭斜着擦过清和长公主的鬓发脸颊,直取黑熊要害。   手法又稳又准。   倒像是救了长公主一命。   众人怔在原地。   苏翎仿佛生来就知晓这黑熊的要害在何处一般,一箭生生地射入它的喉管,只见那黑熊呜咽着挣扎了几下之后,便断了气息,再也动弹不得。   长公主脸上被箭擦过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一般。   半晌,她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抬眸看向苏翎,只见她面色悠闲,轻拍袍袖收起了手中的长弓,似笑非笑看向长公主,言语之中带了些不解似的,“殿下,您刚刚说什么?”   “你……”清和长公主伸手捂住了脸,又惊又怒,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二百零八章 头筹(3)   苏翎挑眉看了看她,神色颇为无辜,似乎不懂她的惊怒从何而来。   她将清和长公主瞧了个仔细,半晌才发觉她脸上那道淡淡的血痕,翻身下马,有些抱歉道,“殿下,实在不好意思,臣女怕那黑熊伤了你,故而才紧急出了箭的,您不会怪罪吧?”   她身后不远处身穿藏蓝色对襟长袍的男子轻咳几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眸中似挂了些许笑意,然而这笑意还没等在眼底晕开,他却好似惊了一瞬。   她好像总是能用平淡无奇的每一个动作,来勾起他心底最本能的反应。   那种几乎已经被他忘却的,却本应出现在生活之中的趣意。   这样一点点沉浸的感觉让他觉得危险,让他觉得不安。   让他害怕自己会不会在某一个瞬间守不住心底的那份清明。   他总是什么事都很有分寸,所有事情在他手中都按照该有的轨迹进行,唯有这样一个人,总是跳脱他对所有人的掌控,却总是又在危险之中给人惊喜。   让人捉摸不透,又似乎很让人上瘾。   但这终归不是他应该沉溺的东西。   他不信,也不能。   光亮沉寂在他的眼底,只不过转瞬,男子又恢复了如常模样。   如古井般沉浸无波的眼底漆黑无边,他如覆舟般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弧度疏离。   清和长公主犹在原地跪坐着,捂着脸不住喘息。   众人面面相觑,默然不语。   若说这苏家小姐真对清和长公主有什么不敬的心思,随意失个手或是置之不理便是,何必要趟这浑水呢?   眼下这也不过是不小心划伤了清和长公主的脸而已,若非如此,也救不了她的命啊!   这性命和面相相比,孰轻孰重,众人还是分得清的。   皇帝见清和长公主无事,显然也松了一口气,眸色深深地看了苏翎一眼后,终究没说什么,而是缓声对苏翎道,“你做得好。”   服侍的众人纷纷上前扶起清和长公主,用长披风将她破碎的衣裙围住。   她面上仍挂着泪痕,瞧着很是狼狈,显然余惊未过。   众位世家子弟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清和长公主看,惹得她羞愤交加,恨声骂道,“看什么!不想要你们的眼睛了吗!”   众人如梦初醒,这才纷纷转过身去避而不视。   然而春猎还是在进行之中,总是要有一个结果的。   一旁负责春猎的领军得了陛下的首肯,这才敢清声道,“恭喜苏家小姐……拨得头筹。”   众人本是犹处于此事的震惊之中未回过神,听得领军这般说来纷纷有些恍然。   今年春猎的头筹,竟是被一个女子所拨得的吗?   世家子弟神色皆有些赧然,也有几人带了些许不甘。   若非他们怕伤到清和长公主,今日春猎的头筹又怎么会被女子拿下?   不过他们扪心自问,若今日是他们持弓,又能否有苏翎这般胆量?   不少世家子弟面面相觑的神色之中交流的终于不再是讥诮和不服,而是纷纷低下了头,毕竟刚刚他们那持弓的手……   那是抖得一个比一个厉害啊。 第二百零九章 头筹(4)   不过女子拨得头筹也算是天下奇闻了。   苏翎这个名字日后终归会不可避免地传遍满京,以不可阻挡的姿态。   众人忽然觉得心惊。   这苏家小姐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为何有这般本领又胆量过人?   竟耀眼如斯。   “景沉,走了,别瞧了。”有少年郎手勒高马,笑容揶揄地对那旁目不转睛的男子开口说道。   徐景沉这才回过神来,脸色唰然挂上绯色,慌忙将注视着那女子的目光收了回来,抿唇跟在众人身后,默不作声。   ……   清和长公主被众人搀扶下去的时候途径苏翎身侧。   她如今发髻散乱,面上的妆也花了个彻底,那双眸子缓缓从恐惧之中脱离出来,看向苏翎的目光除却恨意,还有浓浓的忌惮。   苏翎望着她,恭和笑着,却似乎能听见她咬牙切齿的声音一般。   若从前只是想置她于死地,从今日起,恐怕是觉得把她千刀万剐了也不能解恨。   苏翎眸色清明,从中看不见丝毫惧意。   二人对峙姿态高下立分,清和长公主的手紧握成拳,葱段般的指甲几乎要折在掌心之中,她牙关紧咬,努力将脊背挺直了几分,狠狠地从苏翎身侧擦了过去。   苏翎无所谓笑笑。   刚刚举弓之时,伤口似被牵动了几分,她微蹙了眉,正打算同大部队一起回去,却忽然听见身后深而疾的咳嗽声。   身为医者的本能让她回头望过去,只看见男子清隽的脸上病态明显,她眉心微皱,缓步走了过去。   “顾大人……”她望向他。   她鬓发被风拂得散乱,几缕碎发落在额间,却掩不住女子一双清亮的眼眸。   那双眸子总是很澄澈很明亮,仿佛能直直地望进人心里去一般。   “见笑了。”   他放下掩唇的手,轻抬双眼,漆黑眸光定定凝住眼前女子,微平缓了几分气息,开口说道。   苏翎未答话,只是从口袋之中拿出一颗随身带着的蜜糖,指尖微动捻开了那油纸,径直将糖塞到了男子口中。   顾昭没想到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唇上猝不及防被微凉的指尖覆住,迫他开了口。   清甜在舌尖化开,平复了喉间的痒意,却同时带来了一阵让人心痒的奇异感受。   他怔了怔。   良久的沉默之中,女子歪头瞧了瞧他。   “好些了吗?”   光影之下他眸色明灭,他微微皱眉,似是想让理智回笼。   外间云层密布,不透日光。   “闺阁女儿不该如此……”他眸光越发深邃,语气疏离。   “啰嗦,”好像早料到他会这般反应,苏翎翻了个白眼,转身驾马行在他前头,背影悠哉,“还不是吃了我的糖。”   语气之中带着些稚气的得意。   他凝着苏翎身影半晌,很莫名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   她举止冒犯,他向来知晓。   只是他自己向来戒备,今日却没能做出下意识的反应。   这也许是什么危险的预示,但是他心底惫懒,不愿多想。   许是咳得疲累了,他只是这样想着。   糖倒是很甜。   也很管用。   …… 第二百一十章 证据(1)   春猎的晚间便是庆功宴了。   月色映在猎宫的青瓦之上。   晚风清凉,为横斜的疏枝挂上薄薄微霜,如同墨海的乌夜之上,一轮皓月高高挂起,映得满院清冷。   彩灯在檐下晕开光来,染得清夜带上些微暖意。殿旁悬挂的是轩昂的旗帜,在晚风的吹拂下,飘扬而动,标志着一场动人心魄的春猎的落幕。   猎宫后身循例燃起了焰火,在黑夜之中毫无预兆地腾空而起,在天际划出笔直而明亮的弧度,带着惊心动魄的响动,最终在如幕的夜中绽放出一朵极大而炫目的金花来。   夜空被纵横交错的金羽占据,热闹与繁华,一如既往。   城中不少百姓瞧见这辉煌的烟火,都激动地抬起头来,神色崇敬,议论纷纷,只道春猎又有好儿郎拨得了头筹,是南昭的荣耀。   而与这份外界循例的热闹相较,殿中的气氛倒是意外地有些冷清。   因为清和长公主一事,皇帝没什么心情大张旗鼓地庆祝,猎宫周遭也只是潦草地布置了一番。   众人分坐在殿下的长案前,案上也只有朴素的几盏香鼎,淡淡的水云烟飘散在殿中,香气幽雅细微,透着些微冷意,与外界的热闹格格不入,沉寂得让人觉得有些讽刺。   皇帝端坐在大殿之上,瞧着眼前被细细烹饪好的熊掌,虽香气四溢,可皇帝不知怎地兴趣缺缺,敷衍地衔过太监布的菜便不再用了。   清和长公主闹得厉害,皇帝怜惜之余也觉得有些心烦,乃至一直到宴席上都胃口不佳。   世家子弟敬酒的神色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惹了皇帝不快。   皇帝虽神色不郁,但也没多为难众人,只是酒过三巡之后忽然抬了眼,独独看向苏翎道,“你今日倒让朕惊艳,原来苏家由父到子都是都是这般成器的,朕犹记得你父亲少年之时亦是同你一般意气风发,果真虎父无犬女,对得起你骑射过人的名声。”   “陛下谬赞,年少时夸下的海口如今还觉得十分惭愧,陛下莫要折煞臣女了。”苏翎颇为不好意思道。   “你谦虚了,”皇帝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半晌忽而胎眸看向苏翎问道,“你父亲可给你回过信,说他回朝的事情?”   此话使本就凝滞的席间气氛骤然一顿,大殿之中静寂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清。   皇帝语气不浅不重,可谁人都知道这话的分量可不像听上去这般云淡风轻。   苏家在朝堂之上的地位一直耐人寻味,从前苏云庭远在边疆,换得了暂时的安宁。   可如今要回朝了,定然会不可避免地陷入这京城之中的风云中来。   苏翎放下茶盏站起身来,面上是恭敬端和的模样,让人瞧不出什么端倪。   “还不曾。陛下不曾下令,父亲怎敢擅作主张?”苏翎笑笑开口答道,言语之间不见一丝错处。   皇帝亦温和笑笑,只道,“你莫紧张,朕只是随口一问,令他回朝也是朕的意思。” 第二百一十一章 证据(2)   “朕前些时日听闻边疆近来平定安和了不少,那地方偏远苦寒不宜久待,你父亲在外打拼了大半生,也应当回京来享享安乐了。”皇帝道。   苏翎抬眸望向皇帝。   说得这般好听,实则还不是怕兵权常年在外,跟熟了苏家,不认皇权?   边关几十万大军的兵权就像是皇帝心口的一根刺,平日里不疼不痒的,可若不处理掉,却总是让人不舒坦,放不下心来。   苏翎记得原书之中皇帝似乎也在一个偶然的契机问了原主这样一句。   只可惜原主心性天真,皇帝朝她说什么她便信,得到皇帝这样一番话她还以为真是对她们苏家的怜惜,于是当着众人的面便笑容满面地答了一句“苏家不怕辛苦,父亲仍可戍守边关,陛下不必担心。”   倒是让皇帝下不来台。   苏翎唇边游走过微不可闻的讽刺笑意,抬头时却做出了一副天真模样,语气中带了些期盼笑吟吟道,“陛下爱重,臣女也思念父亲得紧,巴不得他早些回来……多谢陛下成全臣女一片孝心。”   这话说得稚气,在场不少世家子弟都笑起来。   笑容里多少带些无奈意味。   这苏家的大姑娘看上去是个有本事的,实则究其根本还是一个不谙世事思念父亲的小女孩啊。   她天真,看不透皇帝的心思,不过这倒也算是幸运,不至于忧心害怕。   皇帝也跟着众人笑了一笑,道,“估计不过四月里便可回了,你莫要急。”   “是。”苏翎简短应下,眉眼弯弯,十分开心似的。   又讲了几番话勉励南昭儿郎之后,皇帝便道乏了,嘱咐他们各自行酒乐了。   春猎的庆功宴也算是一年一度的大场面,虽然皇帝先行离席了,可时辰未到,众人却还要维持着宴席上的热闹氛围,举杯推盏,做出一副和气样子。   皇帝走至后室,后室的龙涎香燃得很重。   那香本是安神的,可眼下皇帝只觉得熏着头痛,按了按眉心道,“熄了吧。”   “是。”王德一边应着,央人灭了那焚香,一边拿过皇帝更下的外袍,姿态恭敬。   “信传到北疆了吗?苏云庭怎么说?”   王德恭声道:“不日前到了,大将军说边关已定,不日便返朝了。”   皇帝半阖了眼靠在榻上,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他早些回来也好,手中总握着这样重的兵权在外,没得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王德福身垂眸,面上是温顺的笑,只道,“陛下放心,大将军妻儿俱在京中,想来定然是不敢的。”   “他敢不敢,你如何知晓?”皇帝睨了他一眼道。   言语虽像玩笑,可多少还是带了些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源自一个帝王对权力的控制欲。   好像唯有将这天下都牢牢地掌控在手心之中,他才能安心。   “奴才又没甚眼见儿,就是胡言乱语一通,陛下恕罪。”王德笑了笑道。   皇帝显然很是受用他这一套,神色稍霁道,“你若没眼力见儿,这宫中就没有有眼力的人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证据(3)   “陛下可还去瞧瞧长公主殿下吗?”室内静了半晌,他为皇帝斟上半盏茶,温声问道。   皇帝面上有些不耐烦,皱了皱眉道,“让她好生歇歇吧,终归是自己闯出来的祸。朕乏了,就不去了。”   “不过此事蹊跷,”皇帝微睁开眼,脑海中浮现出白日里那黑熊疾转向长公主的场景,眸色沉暗如天色,皱了皱眉道,“你要细细查来才是。”   “是,奴才省得。”王德恭声应了,瞧见皇帝面色困倦,悄然招了婢女进来服侍洗漱,自己则是缓步退出去了。   王德在大殿外间站定,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侍卫的脚步,道,“奴才……”   还没等他说完,便被王德打断了,只见他正色低声斥道,“陛下今日乏累了,歇得早,你也不怕惊了圣驾!”   那侍卫愣了一下,看见是王德之后面色肃然了几分,低下声音道,“掌侍,奴才有要事禀告。”   王德识得此人。   眼前这人是侍卫中的一个小头领,负责行猎场一应事宜,平日里没要紧事应是在当值,不会随意擅自走动。   王德低垂的眉眼之中闪过一瞬异色,低声教训道,“你有什么要紧事能比万岁的安眠要紧,今日若吵到了陛下,小心你的脑袋啊!”   王德是圣上眼前最亲厚的人,在宫中无数明争暗斗之中独善其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朝中重臣也都忌惮礼让三分,不敢冒犯。   故而眼下得了他的训斥,那侍卫也只敢诺诺应着,再抬起头神色却是有些急了,道,“掌侍勿怪,只是此事确实事关重大,奴才不敢瞒着。”   “事关重大为何不报领军?”王德问道。   那侍卫面上神色顿了一瞬,半晌道,“领军尚在庆功宴席之上,奴才想着这事不得耽搁,便……”   王德了然一笑。   那侍卫瞧见他的笑意不由得有些赧然。   他确是藏着私心的。   这样一件大事的揭露他定然能获个一官半职的奖赏,他与领军本就不对付,难不成还生生将这好处送给他人不成?   那侍卫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塞到王德手中,神色诚恳道,“求公公了。”   王德不动声色地将那沉甸甸的荷包推回去,面上还是万年不变的和气笑意,道,“你求咱家有何用,陛下如今歇下了,什么事值得惊动他老人家?”   那侍卫面露难色,显然不想直接告诉他。   “那你便回去通报领军吧,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咱家可不敢做主放你进去。”王德和气笑笑。   侍卫神色微变。   今日还能说是领军在宴席上不敢打扰,可若明日再来便没有什么借口了。   “要不这样如何,”王德打量着那侍卫,瞧了瞧他手中那东西,笑笑道,“你将这东西交给咱家,再把你的腰牌留下,明日陛下醒来,咱家定然帮你禀上去,届时等着陛下召见便是。”   侍卫眸中露出一丝喜色,而后却有些犹豫,试探问道,“掌侍肯替奴才通传?” 第二百一十三章 证据(4)   他背的也不是什么能支使动王掌侍的官职,他如何肯帮他?   “顺水推舟的事,日后小兄弟飞黄腾达了,别忘了咱家就是。”王德缓声道。   侍卫这才明白过来,纵然高兴,眼眸之中不由也带了几分鄙夷。   是谁说王掌侍伺候圣上几十载,大风大浪都见过,不为名利所动的?   眼下分明也是有拉拢之意的。   不过毕竟人家是大人物,他面上也只敢浮上恭敬和感激,不住道,“那便谢过掌侍了。”   他将手中的东西交到掌侍手中,神色隐秘道,“这是奴才今日清点猎物时,在行猎场捡到的,想着竟有人敢在陛下眼皮底下谋害长公主,便觉事关重大,还请掌侍一定要为奴才通传才是。”   王德垂眸扫了一眼,只见手中帕子中包着的是破裂开的油纸,上面残余的是粘稠的蜜,一展开那帕子浓郁的蜜香扑入鼻息之间。   这玩意儿在行猎场上,那可是要命的东西。   王德不动声色地合上那帕子,接过那人递来的腰牌,沉声道,“咱家晓得了,你先回去罢,明日陛下醒来咱家便将此物呈上去。此事确实事关重大……可还有旁人知晓?”   那侍卫连连摇头,道,“奴才不敢声张。”   王德轻颔首,道,“你做得好,这事有关皇家脸面,绝不可为外人所知。”   “奴才省得,”那侍卫点点头,见身侧无人便道,“那奴才先退下了,此事便有劳掌侍了。”   “且等好消息罢,少不得你的。”王德笑笑道。   那侍卫心中欢喜,应下之后身影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王德凝着他的背影,眸色幽暗。   他悄然步入殿内,见皇帝已然睡沉了,抬手便点上了安眠的焚香。   巡过一周后,他嘱咐着小太监守着夜,自己则回到大殿一旁的侧阁,缓缓关上了门。   他未掌灯,月色之下,他将那帕子拿在手中捻转了片刻,忽而回身点起一盏烛灯,将那帕子连带着油纸径直投了进去。   火苗一瞬窜起半尺之长,而后又慢慢沉寂。   那帕子在火焰之中渐渐湮没成灰烬,空气之中弥漫起一丝蜜糖甜香,最终也随风飘散了,什么痕迹都没能留下。   王德起身将灯罩扣上,面上不见半分动容。   他推门而出,门外早已有候好的人穿着一身黑衣,隐匿在夜色之中。   王德将那侍卫的腰牌交到那黑衣人手中,二人间极有默契,黑衣人接过那腰牌在手中,无需多言便已了然。   “别让人察觉。”王德提醒道。   “是。”黑衣人应下了,神色恭敬。   “主子要留着苏家?”夜色沉寂,侧阁周围空无一人,王德将那人拉到角落之中,压低了声音问道,面色有几分怪异。   这分明是一个胁迫苏家的大好机会,可这证据竟就这般毁了,王德觉得有些可惜。   “主子的心思,我等揣测不得。”黑衣人摇头道。   “你去吧。”王德点点头,叹息一声道。   黑衣人一点头,身影便在墨色中隐去了,身手颇为诡谲。   王德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目光渐渐深沉。   …… 第二百一十四章 看诊(1)   夜色掩住了一切黑暗的纷争与手段,也掩住了血腥。   猎宫前殿欢愉犹在。   皇帝离去之后,席间的气氛显然放松了不少。   因得苏翎拨得了本次春猎的头筹,算是南昭第一人,故而有不少世家子弟心下对她好奇得很,接连前来敬酒。   不过苏翎知晓自己这副身子是个什么酒量之后,便不敢再造次,无论是谁来都给推拒掉了,以茶抵了酒。   “苏家姑娘……”在众人的推搡之中,有一个满面通红的少年郎缓缓走到苏翎面前。   这少年郎大概十七八岁模样,生得剑眉星目,眼下站在苏翎面前有些无措,举着杯子似是想要敬她一杯。   苏翎抬眼,瞧着眼前的小弟弟只觉得颇为可爱,笑眯眯道,“怎么?”   “我……我姓徐,字景沉,今年十八,家住京都西长街徐府……我,我家中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哦,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   还没等徐景沉说完,众人已经哄笑成一团。   “他就是想问问你,可婚配了没有?”人群中一个好信的,高声问道。   徐景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女儿家最是忌讳这些,怎么能在人前言说?   苏翎倒是无所谓,只是看着这小男孩面红耳赤的模样心中不犹好笑,忍了半晌不免想调侃一二,开口道,“我……”   “有过婚配。”身后忽然传来三皇子的声音,打断了苏翎的话。   众人一愣。   回头去看,只见萧容玄拿着酒盏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   他颇为惋惜地摇摇头道,“只是未婚夫死了。”   众人神色各异。   徐景沉面上的红骤然褪去,一瞬变得雪白。   “殿、殿下……”   “你若是还想和苏家结秦晋之好,我也不介意帮帮你。”萧容玄笑意嚣张。   “不、不必了……”   徐景沉慌忙摆摆手退了两步,拿命来换的婚约,还是算了。   众人作鸟兽散。   苏翎瞪了萧容玄一眼。   捣什么乱啊这人。   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六抱两块,这年头找个弟弟不香吗,她好容易开了一朵桃花,就这么没了!   怎么哪都有他?   萧容玄在苏翎身侧的案上坐下,月白色的长袍在紫檀木椅上铺陈开来,他俊美近妖孽的脸上薄唇微勾,笑了一笑道,“今天玩得开心吗?”   苏翎挑了挑眉,这人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   她举起一杯茶放到唇边,掩住有些心虚的神色道,“自然开心。”   萧容玄端详着她的神色,眼眸之中笑意越发浓重,轻声道,“你别怕,证据已经销毁了。”   苏翎心中一惊,抬眼去看他,可只能瞧见他一双桃花眸之中玩味的笑意,没有威胁也没有暗示,似乎只是帮了她一个小忙而已。   苏翎暗中拧眉。   不过……   能查出来是你的本事,死不承认是我的本事。   她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官方的笑脸,道,“殿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也没关系,”萧容玄面上笑意不减,示意一旁端着精致菜肴的侍从过来,“今天苏小姐劳累了,该补补身子。” 第二百一十五章 看诊(2)   那侍从手中的鹿肉本是皇子份额的,按例是不应该给苏家小姐的,不过对上三皇子那不容置喙的神色,他也不再敢拖延,只得恭敬地把那精致的盘盏端了过去。   苏翎瞧了瞧那被精美烹饪好的鹿肉,客气了一番道,“……这不好吧。”   “吃吧,今日劳累了。”萧容玄笑笑,语气之中颇有些褒奖意味。   苏翎又瞧了那鹿肉一眼,沁人的香气钻入她的鼻息,她决心不再同自己的胃作对,也不客气,接过那盘子道,“谢殿下。”   萧容玄单眼朝她眨了一眨,笑容邪气,“不必同我客气。”   苏翎挑眉,“……好。”   萧容玄托腮瞧着她,本以为苏翎多少会不好意思些,然而未曾想到她吃得风卷残云,还一直同他大赞好吃,还真是……   不见外。   身侧来了侍从在他身周耳语一番,萧容玄眸子微眯,缓缓站起身来,侧头和苏翎道,“我先走了苏家丫头,下次再会。”   “回见,多谢啊殿下,你这个兄弟我交下了。”苏翎头都没抬,只同他摆了摆手,口齿不清道。   “……”   萧容玄看着她那模样,觉得自己的额角在隐隐跳动。   走出大殿之外,身侧的薛崇恭敬道,“主子,事情已经处理妥当。”   萧容玄敷衍地点了点头,忽然开口问道,“那鹿肉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薛崇愣了一瞬,道,“……属下不知。”   “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萧容玄又开口问道。   薛崇默了半晌,道,“殿下天人之姿。”   “那她为何看都不看我,只一心吃那鹿肉?”萧容玄不解道。   “苏家小姐,许是……”薛崇想说是苏翎害羞不敢抬头,可一想到刚刚那女子一点儿不见外的模样,他又生生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她许是尚年幼,不懂这些。”薛崇硬着头皮说道。   说完他便屏气噤声了半晌,正在他以为萧容玄要发火之时,却忽然听得他郑重的声音,“你说的有道理,一定不是我长得不好看。”   薛崇:“……是。”   ……   苏翎在殿中心满意足地吃完了鹿肉。   不得不说,当真好吃得很。   宫中的御厨就是不一样,比从前在饭馆里吃的不知要美味多少倍!   这三皇子是个好人啊,知道她饿得很,特意来送温暖来了,以后他的病她都包了,定然不收他诊费!   “顾大人未曾来吗?”正想着,那旁似乎有世家子弟在同人说话,吸引了苏翎的注意。   她回眸望过去,只见秦寻被一群人围在正中,开口道,“他今日受了风,身子不适,扰了众位的雅兴,真是对不住。”   众人面色有些遗憾,但显然也没有放过秦寻的意思,连连敬了几杯酒才离去。   苏翎瞧着那边的方向,若有所思。   秦太医在宫中是一贯的好酒量,承了不少敬给顾大人的酒下来,江淮坐在他身侧,瞧了他一眼道,“秦太医好酒量。”   “不敢当不敢当……”   “比试比试?”江淮不轻不重地将酒盏放在桌案之上,开口道。   秦寻愣了一瞬,“还是别欺负你了吧?”   江淮霍然抬手将手中的酒喝了个干净,伸手道,“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请。” 第二百一十六章 看诊(3)   秦寻看见她那一瞬就空了的酒盏脑子有点发懵。   这……   草率了。   不过人家小姑娘都叫嚣到门前了,他还能退不成?   秦寻咬了咬牙,道,“来就来,谁怕谁!”   ……   苏翎在座上不过晃了个神的功夫,再抬头的时候便发现那边已经局势大变了。   江淮面不改色一杯接着一杯,秦寻显然已经面红耳赤,连带着眼神都有几分迷蒙了。   苏翎霍然瞪大眼睛。   不是吧,就这?   秦太医,你屋子里应该还有一个患者呢,你就在这喝起酒来了?   不过还没等苏翎前去质问他,他就头一歪,倒在了长案上。   江淮神色淡淡地瞥他一眼,嘴中吐出两个字,“废物。”   苏翎目瞪口呆地看着秦寻,上前摇了摇他。   秦寻迷蒙之中半睁开眼,看见是苏翎之后一哂,道,“苏太医,锦和交给你了。”   “哎不是,你先别……”   “睡。”   秦寻头又重新歪回去,显然已经睡着了。   “……”苏翎有些自暴自弃。   “你你你怎么和他喝这么多啊?”苏翎有些头疼,看向江淮问道。   只见江淮手腕一抬,又将一盏酒灌下去,面无表情地道,“是他没用。”   苏翎看了看那已经见底的酒壶……   行吧。   看着睡得极沉的秦寻,苏翎缓缓叹了一口气。   人家都临终交代了,自己就……心善一回吧。   毕竟顾大人会发作咳疾终归还是因为救了她的小命。   那箭生生地在空中改了轨迹,那个距离,只有他能做到。   知恩图报,乃中华民族传统美德。   ……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大殿,朝顾昭的营帐走去。   离得尚远便听得见里面人的咳嗽声,疾重且深,苏翎微皱眉,抬手掀了帘子进去。   和她预想之中的一样,顾昭倏然抬眸看向她,满身都是戒备。   “放轻松……”苏翎举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就差上前给他顺毛了。   顾昭怔了一瞬,强抑住喉间紊乱的气息,皱眉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患者啊我来做什么!”苏翎挑眉看向他,“要不是秦太医喝多了,你以为我愿意给你看诊啊!”   “不必。”顾昭转过身后坐上榻,寡淡开口道。   苏翎气极反笑,道,“你这个人,怎么就不知好歹呢?”   顾昭皱眉咳了两声,疏离道,“夜深了,苏小姐待在我帐中,于理不合。”   “我说顾大人,你到底凭什么不信我?秦寻都和你说了我医术过人,你怎么就……”苏翎有些恼怒,叉腰在他面前站定,开口质问道。   她不懂这个人,不懂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说话,别扭又固执,对她百般抗拒。   顾昭在榻上躺下,翻了个身道,“苏小姐请回吧,我要歇息了。”   “你咳成这样,歇息个屁,”苏翎二话不说走过去,一把掀开他的被子,道,“今日这病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   顾昭显然怔了一瞬,没想到她会这样走过来,躺在床榻上看着带着几分怒气的女子。   他扫了一眼她手中抓着的被子,缓缓抬眸,问道,“你要怎么看?”   苏翎见他终于态度缓和,不由得满意地笑了笑,她目光注视在他身上繁琐的衣服上,气定神闲道,“简单——”   “脱衣服。” 第二百一十七章 放手(1)   室内静极,只有灯上的烛花寸寸爆裂开来的声音,微亮的弧光如细碎的金粉,片刻便湮没在黑夜之中。   男子身子僵硬,缓缓抬眸看向她。   苏翎觉着自己似乎从未在顾昭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好像自己是什么穷凶恶极之辈,说出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   苏翎长叹一声,只觉得封建时代迂腐害人。   看个病定然需要视触叩听,不脱衣服怎么行?   她挑了挑眉,开口问道,“怎么?不愿意?”   “……”   他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抬手就欲抢回苏翎手中的被子。   苏翎听着他深入肺腑的咳嗽声眉头紧锁。   都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她一把按住男子的肩,迫他躺好。   他病情近来加重了不少,咳得厉害,一时竟使不上力。   气息平缓之间,他抬眸对上她那双不容置喙的眼,哑声问道,“……为何要帮我看诊?”   她不答发笑,手上力道更大了些,开口问道,“为何要救我?”   顾昭如墨的眸色骤然深沉了几分,晦暗的眸光定定地凝着她,半晌后答,“……试猎场上,不宜见血。”   苏翎翻了个白眼,也不理会他,只瞧了瞧他那繁琐的衣服,骤然伸手探去。   男子一直沉浸无波的眸色终于闪动了一瞬,带了些慌乱,“你做什么?”   “帮你脱衣服啊!”苏翎理所当然答道。   “……苏小姐。”顾昭皱眉想去制止,只是他的手刚抬起,看见她那皓如明月的细腕,却迟疑了一瞬。   手指微动,终究没有握上去。   也就是这一瞬的迟疑,苏翎的手已经覆上他的长衣边缘,倏然握住那衣襟,掀开。   “你……”顾昭袍袖下的手倏然握紧,面上也覆上些许恼意,可情绪的波动让他气息又紊乱起来,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苏翎借机将他的上衣衣襟彻底扯开,平露出胸膛。   男子肤色冷白,在幽暗的烛火下映出光泽来,苏翎视线落在男子平直的锁骨上,默默咽了口口水。   嗯……想吃鸭锁骨了。   视线逐步向下移,苏翎瞥见男子轮廓清晰的腹肌,舔了舔嘴唇。   苏翎觉得自己一生之中都少有这么不专业的时刻。   她闭了闭眼,晃了晃头,努力摒弃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正色道,“行了,我要看诊了。”   顾昭深吸一口气,脸上神色从未这么难看过,语气中带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放手!”   “放什么放,不能讳疾忌医知道吗?”苏翎挑眉看向他。   幽暗的内室之中,烛火摇曳的光影定格在男子微红的耳际。   他似是恼极了,往日里的温润持重的模样也端不住了,下颌绷得极紧,仿佛下一瞬就能杀了眼前这女子。   “老实点。”苏翎丝毫不怕他,先他一步握住他的手腕,抬眼警告道。   温软的触感缠上手,带来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坏情绪,顾昭下颌越绷越紧,修长手指在半空中滞了一瞬,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当初就该一刀杀了她。 第二百一十八章 放手(2)   苏翎发觉顾昭虽极力抗拒,可似乎一直在避免触碰她。   估计还是在秉持着什么封建的老套思想。   摸准他这一点之后,她的行动也越发放肆起来。   反正一切为了看病。   其实就顾昭身上的这些表现来看,她早就能大概确定他所患的病症,然而想要确诊,还是需要稳妥一点。   她循例在他胸膛上摸到肺的位置,嘱他呼吸。   顾昭定定地看着她,满眸墨色几乎要将她湮没,声音恼怒,“看诊皆诊脉,你这是做什么?”   “苏家特传手法,快点儿,呼吸。”苏翎催促道。   女子面上神色认真,倒真像是在诊病一般。   顾昭按捺下心头异样的情绪,皱着眉别过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就这样,放松……”苏翎静心感受着。   苏翎点了点头,而后双手合起,在他胸骨上轻叩。   若说她刚刚那触诊十分奇异,眼下这手法他更是见都没见过,顾昭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竟会让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为自己诊病。   苏翎低着头,一脸正色模样,她鬓上的发丝垂落下来,扫到顾昭的胸口,让人心口犯痒。   紊乱的气息在喉间横冲直撞,顾昭压不住深重的咳嗽,也做不到从容地推开她。   她身上像是有魔力一般,总是能让人狼狈地丧失主动权,无视他的所有疏离与抗拒,肆无忌惮破坏他脑海中的清明。   “苏翎。”他咬牙切齿念出她的名字。   苏翎正在凝神,一把捂上他的嘴,安抚道,“别吵,马上就好。”   她指间馥郁的依兰花香钻入鼻息,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张扬与明媚。   顾昭看着她那般执着的神态微怔了一瞬,薄唇微动,却没再说什么。   半晌时间后,苏翎长出一口气,面上带上些许宽慰笑意,一拍顾昭道,“好在还没有病入膏肓,有的治有的治。”   “不过我还得再听听诊才行……”苏翎下意识四下看了看,然而这里不是现代的医院,没有什么听诊器。   苏翎皱眉沉思了一刻,忽然瞧了瞧顾昭,道,“你再忍一会儿,让我听听。”   顾昭刚松下一口气,看得女子这般神态有些不解,开口问道,“……怎么听?”   话音未落,只见她顺着他的胸口侧耳躺下,俯身在他胸膛之上,软嫩的脸紧贴在他心口,屏气噤声,在听那里的声音。   顾昭没料想到她会如此,手指骤然紧了一瞬,神色之中隐见错愕。   然而还没等他推开她,便听得门口隐约传来响动。   “看得怎么样啊?”是秦寻的声音,带着几分未醒的醉意。   他虽酒量不及江淮,好在醒得快,眼下一散席便匆匆奔过来了。   他刚拉开门帘,便怔愣在了门口。   室内灯火昏暗,但他犹看得清。   女子环抱在男子身上共歇一榻。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顾锦和身上的衣服呢……   衣服……呢?   帐中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三个人在一室之中面面相觑。   秦寻额上直冒冷汗。   啊这……进展的这么快吗?   在这荒郊野外的,就迫不及待了?   秦寻觉得自己大概还没醒酒。 第二百一十九章 放手(3)   可……   秦寻晃了晃头,揉了揉眼,发觉自己好像没看错。   他觉得自己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说好的看病呢?   怎么看床上去了?!!   顾锦和也太不厚道了!   俩人都亲近到了这个份上都不告诉他!   不过生气归生气,秦寻自认自己还是识大体的。   顾锦和二十多年没折一枝桃花,如今好不容易摘了一枝,秦寻觉得自己有必要帮他好好呵护住。   “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喝醉了,喝醉了。”秦寻飞快地把头一低,朝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道。   “不是,秦太医,你误会了……”苏翎神色也有几分僵硬。   “哎呀,头疼,我得再歇歇。喝多了酒就是不行啊,啥也看不清啊,唉。”秦寻扶额转身,慢悠悠地走出大帐,然后在外面飞快地把围帘一关,似是这样还觉得不够,他拿来一侧的软绳锁,把那围帘绑了个结实之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幸亏顾锦和平日里就不甚喜侍从在侧,这帐里帐外都没什么人,如今被锁上了,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了。   秦寻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想着日后顾锦和一定会好好感谢他,不由得一笑。   他从腰间抽出手中玉骨扇子,展开扇了一扇,凉风扑到脸上让他清醒了不少,他意味深长地回眸看了眼营帐,幽幽地叹了口气。   什么厌恶又连累的……   口嫌体直第一人。   ……   营帐之中,顾昭缓缓吸了一口气。   那一双向来运筹帷幄的墨眸之中,如今带上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苏小姐……”他勉力让声音平稳如常。   “嘘,别说话。”苏翎秉持着医者从一而终的诊治原则,神情严肃,伏在他胸口一动不动。   顾昭气极反笑,开口问道,“敢问苏小姐,顾某还有几日能活,劳动你这般神情。”   苏翎微皱了眉,半晌后终于抬起眼,道,“倒没有,病情还算可以控制,遇见我算你幸运,但是你……”   苏翎言语一顿,顾昭抬眸看她,“怎么?”   “心跳为何这么快?”苏翎一脸不解。   眼下他发热得不厉害,这个心率属实是有些高了。   顾昭手指倏然一顿,他薄唇抿紧,漆黑的眸子定定地凝着她。   荒唐的情绪在心头泛滥开来,他觉得匪夷所思。   明明是应该坦荡的场面,他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阵难堪,像是被人撞破了秘密。   好在他总是能把一切都藏得很深,所有他觉得不应该有的波澜都暗中被他大力压制在眸心深处,任谁都瞧不见。   苏翎从他胸口抬起头来,离他的距离不过须臾,他身上檀木焚香的气息清楚而淡冷,给人一种别样的安稳之感。   苏翎从未这么近地看过他,如今只觉得这男子生得当真好看。   清隽冷峻,眉眼寸寸精致得都如同从画中走出来得一般,只是如今染了些许病态,显得脸色青白了些。   不过如今这青白之上似乎……泛上了一点不自然的红。   苏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你热吗?” 第二百二十章 放手(4)   他袍袖之下的手悄然握紧,没有答话,像是被这一句问话拉回了理智。   他缓缓抬眼,静静地看着眼前女子。   她一双杏眼干净清透一尘不染,生当如明媚朝阳,不该染指黑暗阴寒腐朽角落。   他扫了一眼她紧握他手腕的手,轻声道,“放手。”   “啊我还没诊完呢,”苏翎一边皱眉一边在他身上摸索着,“我得看看你心脏如何,别是被累成了肺心病……那可不太好治……”   女子的手在他身上继续行进,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眸色骤然沉了几分,象征清明的弦在心中绷紧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失控的边缘游走。   这不该是他犯的错误。   他霍然握住她的胳膊,皱眉斥道,“不必诊了,生死有命。”   苏翎失声惊呼一声。   顾昭当即松了手,然而还是晚了,苏翎挽起衣袖,吃痛地抱着胳膊吭哧着。   上午被箭射伤的位置原本包了纱布,眼下却因为伤口裂开而浸上红。   顾昭扫着她那浸上血的纱布,沉稳的眉眼之中闪过一丝无措。   他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沉声道,“抱歉,我……”   “无妨。”苏翎摆摆手。   顾昭这么个别扭性子,能容她诊治到现在已经是感天动地了。   苏翎疼得龇牙咧嘴,暗自翻了个白眼,心中默念与人为善。   毕竟日后苏家满门的命运,恐怕还要仰仗这位大人,故而苏翎疼归疼,还是勉强牵了个笑出来,轻松道,“没事,可有纱布?”   “有。”顾昭穿好衣服站起身来,去一旁的箱中拿出一卷纱布递给她。   血渗出来这样多,恐怕要重新包扎一番,顾昭微垂眸,对外唤了一声,“秦寻。”   没有人应。   站在帐外不远处的秦寻,听见刚刚那声令人遐想的痛呼声以后,便暗自摇了摇头,不由得又退开了几步。   年纪人啊,还是着急了些。   怎么就不懂心疼人呢?   眼下听得顾锦和唤他,他心中却是一惊,只以为自己偷听墙角的事情暴露了,于是悄无声息地朝一旁又退了一退。   直至身影湮没在夜色之中。   他敢应吗?   他不敢。   他怕被杀人灭口。   他们尽兴就好,他不想掺和。   ……   顾锦和唤了半晌,也没有人应。   他眉头越皱越紧。   那旁苏翎叹了口气,道,“秦太医估计是又睡着了,没事,我自己处理得来。”   苏翎解开自己的手臂之上的纱布,深而长的血口子暴露出来,在她细软白嫩的手臂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伤口被牵动,血滴答滴答地落到地上,苏翎看着地上的血污,面上带了些许歉意,道,“不好意思啊。”   男子未回话,只是眸色越发深沉。   他站起身,披了外衣,欲出帐去寻秦寻。   然而他走到帐前,却发现围帘被锁了个结实。   他挣了挣那锁……   很是牢固,生怕有人来打扰似的。   顾昭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去。   苏翎抬眸看向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声音平淡一如既往,然而已经暗自咬了牙。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上药(1)   苏翎“哦”了一声,继续专注在自己的手臂上,白日里有江淮帮忙,如今自己单手来处理确实有些不方便。   “你别急啊,我处理好就走。”苏翎抱着胳膊,低头说着。   顾昭头一次觉得血色有些刺眼,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伸手去够眼前那药瓶,可臂上的血却不小心染到案上的月白色幕布上,十分醒目,她倒吸一口凉气。   从前在书中得知,眼前这顾大人可是有洁癖的,而且是很严重的那种。   自己莫不是要一个晚上给人得罪透了吧?   苏翎神色顿了顿,轻咳了声,理直气壮道,“那个……其实都怪秦太医,要不是他喝醉了我也不会来,我不来你也不会生气,你不生气我伤口也不会裂开,伤口不裂开也不会……”   话没说完,手中的药瓶就被人轻巧地夺了去。   苏翎愣了一瞬,却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将那药瓶握了住。   “你这人,我给你治病可是真心实意的,你总不能连药都……”苏翎挑眉看向他。   他站在她身前,素白衣襟微敞,落落而立。   这人容色俊美得让人恍神,摇曳而昏暗的光影掩不住他一身清隽气息,眸色深沉,尽是她看不懂的漆黑。   苏翎愣神的功夫之中,只见他已拿起了一旁的纱布,俯身垂眸在她面前,托起了她的手臂。   她手臂一僵,蓦然住了口。   和他微沉的面色不同,他手上的动作很轻,缓缓拭净了她臂上的血迹之后,才将那药瓶的塞子拨开。   那瓶子在他手中轻抖,落下洋洋洒洒的粉末。   他动作很轻,苏翎几乎没感到疼。   倒是被他指尖触碰的位置一点点烫起来,伴着丝丝缕缕的痒意从手臂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抬起头去看他,只能看到他微垂的眼,药粉被烛火照亮映在他眼中,像是暗夜悄然洒落的星辰。   顾昭在她面前总是疏离又抗拒,她从未见过他这般认真的模样。   在她的认知里……似乎也是不应该出现的。   不过他手法倒熟练细致,苏翎想起刚刚给他查体时他肩头有几道细长疤痕,或许这人也受过不少伤吃过不少苦才能走到今天。   自己是带着二十几岁的灵魂穿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尚日日面对修罗场呢。   他身上背着这么多沉重的血腥债,到底是经历了多少苦难才能换来今天的从容不迫?   大约也很难吧。   顾昭在她面前为她绑完了纱布,回身拿出一个瓷瓶放在她面前,淡淡开口道,“玉容膏可修复疤痕,是秦寻闲来制的,我不需要这东西,留着占地方。”   苏翎拿过那瓷瓶,抬眉瞧了瞧他,“顾大人。”   “结痂之后膏敷即可,一日三次。”顾昭转过身收拾物什,声音依旧寡淡。   苏翎在他身后望着他,颇为好笑喊道,“顾大人……”   他侧过头,神色似是有些恼了,语气颇为不善地问了一句,“怎么?”   “你要是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苏翎憋笑道,神色顽劣。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上药(2)   他面上泛上几分恼意。   索性皱眉不再搭理她,背过身收拾好东西,沉声道,“我只是不想满屋子都是血。”   “嗯,”苏翎佯装认真地应了,“就算如此,也多谢顾大人了。”   “不必。”顾昭淡淡道。   “顾大人何必非要同我如此生疏,”苏翎绕到他跟前,笑嘻嘻看向他问道,“是我长得太吓人了吗,你每次都不肯和我多说几句话。”   “我和苏小姐本就没甚关系,为何多言?”顾昭避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反问道。   “不不不,以后就有关系了,你今日救了我一命,我今日也瞧出你身上的病了,咱们从今往后可就是过命的交情了。”苏翎眉眼弯弯,笑吟吟说道。   “过命的交情?”顾昭咀嚼着这几个字的意味,轻笑了一声,开口问道,“你能治我的病?”   苏翎顿了一下,忽而抬眼认真地看向他,正色道,“你相信我。”   她眼眸之中尽是坚定,顾昭微怔。   月色之下女子唇边弧度温暖,像绵软的三月阳光,生动鲜活。   明明一尘不染,却是最具诱惑的勾引,迫得他相信,让人无计可施。   苏翎见他沉默,只以为是他又不肯同意,心下有些急,脱口而出道,“你想好了啊,头可断血可流,老子可遇不可求啊!”   顾昭愣了一瞬,看了她半晌,看得苏翎都心下发毛的时候,他却突然抿了抿唇,藏不住的低沉笑声从他薄唇中逸出来,让人耳朵发烫。   他很少这般笑,笑意在他眼底晕开的时候让他冷硬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了几分,那样好看的眼睛挂上笑几乎要让苏翎产生温柔的错觉。   只是这笑容只在他眼眸中存在了一刹那便转瞬即逝,如同极北寒夜的一道流光,又如同一场幻觉。   他轻咳了几声背过身去,虽还是不置可否的模样,却淡淡道,“你若想试,就随你吧。”   苏翎踮踮脚,一掌拍在他肩上,“这不就对了嘛!”   顾昭回过身淡淡看她一眼,凉飕飕道,“你又不疼了。”   苏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抱着手龇牙咧嘴起来。   还没等她再开口说话,就听得外间传来响动,是秦寻略带焦急的声音,“你俩温存完没有?长公主过来了!”   苏翎听得长公主三个字心头一跳。   顾昭面上倒没什么别的神色,像是早有预料,只是一听见秦寻的声音,便不自觉咬了牙道,“你把锁打开。”   秦寻声音犹试试探探的,“我……我能进来吗?”   “哎呀你别墨迹了,快把锁打开吧,长公主在这看见我不得把我浸猪笼啊!”苏翎一把扑到门前,张牙舞爪地道。   “不行,来不及了,人已经过来了!藏起来藏起来!”秦寻在外间声音越来越低,急声提醒道。   苏翎有点窒息。   她迅速地扫视了这帐中一周。   这是临时铺陈的地方,哪有什么地方能供她这个大活人躲进去?!   外间已经传来开锁的细碎声响,还有秦寻和长公主见礼的问候——   苏翎瞅了瞅气定神闲走到床榻边上的男子,问道,“咱俩是过命的交情吧?” 第二百二十三章 同床(1)   男子合被躺好,面上笑容温润,不置可否。   苏翎咬了咬牙,瞧了瞧他身上的锦被,忽而计上心来,粲然一笑道,“我觉得是。”   说罢就飞快地爬上了床塌。   顾昭身子一僵,愕然中见得女子已经飞快地钻到锦被之中,躺到他的身侧,露出一双眼睛来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好兄弟就该同生共死,顾大人,看你的了。”   “你是不是疯了?”顾昭觉得眉心直跳,声音也冷下来。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子?   竟……   顾昭扫了扫她面色自若躺在自己身周的模样,眉心拧得越来越紧。   “过命的交情,应该的。”苏翎眨了眨眼道。   顾昭深吸一口气。   她向来擅长祸水东引,他该习惯的。   他垂眸瞧她一眼,霍然抬手将被子盖过去,将女子如同祸害的一张脸盖了个严严实实。   眼不见为净。   “你要憋死我啊!”苏翎在被子翻腾起来,怒声骂道。   顾昭冷笑一声,“憋死也挺好。”   门锁发出哗啦的响动,帐外传来秦寻陪笑的声音,“殿下,今日锦和病重了些,故而才锁上了帘子,怕旁人打扰,不知殿下来所为何事?”   清和长公主寒着一张脸,只道,“我今天有事必须要亲口问他。”   秦寻瞧着长公主那般不友善的模样,心下不由得暗捏一把汗。   看着样子……难不成上午的事被她抓住了把柄?   “殿下……”秦寻还欲开口阻拦,然而清和长公主却不再理会他,径直朝帐内走去。   未见其人却已闻其声。   深重的咳嗽接连不断,听得男子紊乱的气息长公主面色上的冷硬缓和了几分,微微蹙眉看向榻上的男子。   顾昭亦瞧见了她,起身便欲行礼。   然而似乎是咳得太重,连直起身子都颇为不易。   苏翎在被子里暗自为顾昭点了个赞。   这演技,肯定能把长公主拿捏得死死的。   果不其然,清和长公主本还怒气冲冲的,一见他这个样子便皱眉走过去,按住他不让他起身道,“都这样了就别行礼了,我来只是想来问你一件事情。”   男子似是努力将气息缓和了几分,面上都是歉意,哑声道,“抱歉殿下,臣今日……”   “这些都是小事,”清和长公主张开了手,将掌心中的东西亮给他看,声音浸上了几分冷意,“我只问你,这是什么?”   躺在清和长公主手中的是一枚细碎的石子。   她脸上的伤已被处理过了,脸色因为这一日的事情有些青白,然而那双凤眸还是十分凌厉,黑白分明的眼底定定地望向顾昭。   手下的侍卫同她说的时候,她本是不信的,直到看到自己射出去那一箭上石子的划痕才肯信。   在当时那个情况之下,只有顾锦和一人有本事去做这样的事。   清和长公主薄唇抿紧,手指也不自觉地用力。   顾昭咳了几声之后抬眼望向清和长公主手中的石子,他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抬起,捻起了那枚小石子。   他唇边漾起淡淡笑意,眸色清明没有半分被撞破的难堪,只温声答道,“是臣做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 同床(2)   清和长公主瞳孔一瞬缩紧。   不可置信的怒色缓缓浮现在她面上,带着质疑和失望。   “顾锦和,你出手就是为了那个女子?”清和长公主的声音不自主地带上了几分尖锐,狠狠地夺过他手中的石子往地上摔起,俨然已经控制不住怒气。   “殿下误会,”顾昭微垂眸,姿态从容神色不变,只缓缓道,“臣出手,是为了殿下。”   “为了本宫?”清和长公主冷笑一声,道,“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为了本宫的。”   “古有例法,试猎场上不可见血,满朝皆知,”顾昭皱眉咳了几声,接着徐徐道,“苏大将军回朝在即,殿下这般直接地在试猎场上取了苏家小姐的性命,只怕他不会轻易揭过,陛下为秉公正安抚臣子,定然也不能偏袒宽宥殿下。”   “本宫才不怕那些,皇兄还能杀了本宫不成?”清和长公主反问道。   “臣知晓殿下不怕,”顾昭抬起清明眸子看向她,道,“可苏家小姐那样的张狂女子,殿下不喜暗中难为就是,何必做到明面上来?”   他轻轻吐出几个字,语气冷漠寡淡,“倒不值得。”   清和长公主冷硬的神色因为这四个字缓和了几分,她唇边泛起一丝讥诮的冷笑,“这倒没错,那个小贱人……确实不值得。”   苏翎在锦被之中咬了咬牙。   骂谁小贱人呢?   虽说知晓顾昭只是曲意逢迎,但苏翎却觉得他大约早就想这么骂自己了。   她翻了个白眼,骤然把腿一伸。   清和长公主被吓了一跳。   顾锦和平日里向来沉稳安静,今日因得重疾不行礼就罢了,如今这被子里的腿还骤然一动……?   她惊疑不定地瞧了他一眼,试探开口问道,“怎么了?”   顾昭面上温润笑意不变,不动声色道,“殿下恕罪,今日风吹得冷了,晚间便觉得腿有些发麻,便想活动活动。”   清和长公主了然。   如今还没入夏,正值暮春,在草场上奔波,风确实冷了些。   “你也不知晓多穿几件衣服,没得伤了身子。”   “是。”顾昭温声答道。   锦被之中又是一动。   长公主挑了挑眉,抬头瞧着他。   顾昭面色虽如常,可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咬牙意味,半晌,他缓缓道,“……左腿也有些麻了。”   清和长公主理解地点了点头,他今日也确实劳累了。   “你今日当真不是为了那小贱人?”她疑心未消。   “怎会?”顾昭轻笑一声,开口道,“臣同苏家小姐不甚相熟,为何要帮她?”   清和长公主已经被他这般温声的宽慰哄得没脾气了,然而眸中却还是带着几分不甘心。   想起今日发生的事她就忍不住想将那女子千刀万剐,更哪里容得顾锦和有一丝一毫帮她的心思。   “臣只是想让殿下赢得这比试而已,没成想也伤了苏家小姐,倒也算给她一个教训了。”顾昭缓声道。   长公主气焰渐灭,低头沉默。   他说得倒也没什么纰漏,他若当真是为了那小贱人,又何必让她中了十环,反而伤了苏翎呢?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同床(3)   “罢了,本宫料你也没甚闲心管这闲事。”清和长公主掀起一双凤眸来,眸中的怒意已经消散了大半。   苏翎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十分无聊,在锦被之中还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又热又憋。   刚才那鹿肉吃得属实有点多。   草率了。   “算了,”清和长公主见顾昭咳得厉害,语气也软了些,只道,“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我们回宫再说。”   “是。”顾昭刚应下一声,身上的锦被就一阵翻腾。   账内静默了一瞬。   顾昭轻吸一口气,道,“抱歉殿下,臣今日的腿,实在是有些酸麻……”   清和长公主虽还有些情绪,可面上也透出了几分关怀,瞧了瞧他身上的锦被,开口问道,“你还好吗?本宫帮你叫太医来?”   “多谢殿下,不过秦太医已经瞧过了,说是没什么大碍。”顾昭声音平稳道。   清和长公主点了点头,只是她正要起身的时候却忽然瞥见他床榻之上露出来的一角衣袍。   顾昭身上的衣服分明穿得好好的。   她蹙眉抬起头,指着那衣袍,看向顾昭问道,“这是……”   她心中不解,正要伸手去掀那锦被,却忽然见得顾昭骨节分明的手扣在那锦被上,面色似有几分踌躇。   清和长公主越发怀疑,紧张的气氛在帐内弥漫开来。   她正要开口,却听得顾昭面色有些复杂,缓缓道,“殿下,臣今日双腿受了风寒,如今已褪衣敷药。刚刚殿下要进来,来不及收好……”   没等顾昭说完,清和长公主的脸色已经红了个透。   欲去掀被的手倏然在空中顿住,带着几分尴尬。   “深夜打扰顾大人休息了,本宫先行回去了。”清和长公主心中暗骂自己疑心重,只觉得自己险些做了失体面的事,飞快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被帐外冷风一吹,她才略略清醒了几分,回想起刚刚瞧见的那浅紫色袍角,还是忍不住脸热。   原来锦和私下里,竟是喜好这种浅淡颜色的。   ……   清和长公主走出去半晌之后,苏翎才从锦被之中爬了出来,大口地呼吸着,道,“憋死我了!”   顾昭面上的温润和稳重终于挂不住了,看着那女子只觉得恨得牙根发痒,他咬牙切齿道,“……滚下去。”   “这么粗暴干什么?有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吗?”苏翎愤愤然从被子里钻出来。   他以为她爱搁这里面待着啊?   憋死她了!   然而她却发现男子神色越发怪异,他似是极不可置信地瞧了瞧她……身上的衣服。   苏翎低头看了看自己。   不就是把外袍脱了吗?这里衣重重叠叠的三层她还好好穿着呢!   这古代的衣服太繁琐,她又刚吃了一盘子鹿肉,太热了啊!   至于这般见鬼的神情吗?   “怎么?哎……啊!”苏翎正打算从他身上迈过去走下榻,却忽然被那锦被绊了一下,重心霍然失衡了一瞬,她惊呼着倒下去。   身下还是软的,好在没摔下榻去。   不过……   苏翎再度抬起眼时,却见得男子那张俊颜距她不过咫尺。 第二百二十六章 同床(4)   女子软嫩白皙的脸骤然映入他眼帘。   她面上还带着微红,似是耐不住燥热,鼻尖也泛了些许晶莹。   这抹浅淡的红与她雪白的面庞相衬,带着几分别样的昳丽。   顾昭放在锦被上修长的手骤然紧了一瞬,青筋明显。   苏翎微微有些发怔。   眼前男子狭长漆黑的眸子定定地凝着她。   深沉,晦暗。   苏翎离他靠得很近,几乎都能听见他的呼吸。   刚刚失去平衡的后怕之意一点点漫上心头,苏翎只听得自己的心脏清晰地跃动起来,隐隐在乱序边缘。   “她终于走了,刚才可吓死我了……”   秦寻掀帘子走进来,看到室内的情形声音再度戛然而止。   帐内榻上锦被半遮半掩,女子浅紫色的外袍褪在一旁,此时此刻,还俯身在男子身上。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须臾,氛围姿势都缱绻旖旎。   饶是没看过话本子的人,也该知晓下一刻要发生什么。   “草。”   秦寻面无表情地骂了一声,骤然把手中刚掀起的帘子放下。   他俩是他娘的黏一起了是吗?   清和长公主前脚刚走,怎么又开始了?   秦寻在帐外抬头看着天际几颗孤星,幽幽叹了口气。   忽然觉得有些寂寞是怎么回事?   罢了,这俩人只是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冲动一点也是正常……   正常……   ……   帐内。   苏翎身体僵硬地从顾昭身上爬起来。   沉默了半晌,伸手指了指外面,干巴巴开口问道,“秦太医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顾昭只觉得这一个晚上快把牙槽骨咬穿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看也不看她,只一字一句道,“苏小姐,不送。”   苏翎看了看他的脸色,“得,退一步海阔天空。”   说罢便走出了营帐,掀帘时却忽然听得身后传来极用力的两个字,“拿走!”   苏翎回身,轻飘飘地将那淡紫色外套握在手中,不失礼貌地笑了笑,“顾大人,回见。”   “……”   还是别见了。   ……   秦寻瞧见苏翎走后半晌,才敢缓缓走到帐旁。   “顾大人,我进去了?”秦寻在帐前轻咳一声,试探问道。   里面的人没有回答,秦寻只当他是默认了,小心翼翼地掀了帘子走到紫木案旁,沉默地坐下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得缓缓。   床榻上的男子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有话快说。”男子语气不是很好,隐隐透着不耐。   这是怪自己打扰他俩了。   终究是重色轻友啊。   秦寻缓缓摇了摇头,放下茶盏道,“三皇子令王德毁了那蜜纸,你不必担心了。”   “谁担心了?”   秦寻挑眉看向他,忍不住换上说教的口吻,“顾大人,这就是你不厚道了。牡丹花下死的是你,翻脸不认人的也是你,人家苏小姐怎么说也是个清白姑娘,你多少也该负责吧?”   “我……”   秦寻见他要否认,连忙道,“你别不承认,我可全看见了。”   “……”   秦寻对上他那双阴沉沉的眼,心下忽然涌上一阵凉意。   自己不会被灭口了吧?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冤枉(1)   ……   烛火燃尽了半寸。   秦寻在帐中摇着玉骨扇,幽幽道,“原来如此。”   不过饶是明白了苏翎是在为他诊病,他还是将信将疑。   他瞧着俩人之间那气氛,可不像是在诊病。   不过这些话藏在心里就好。   他总觉得,他今晚上要是再多说一句,绝对活不过明日。   于是他将手中玉骨扇一收,一脸理解地走到顾昭身侧,深切地将头一点,眨了眨眼道,“我晓得了。”   顾昭狐疑地望了他一眼。   他真的晓得了吗?   秦寻一脸肯定。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又道,“这段时间春猎离京,齐潇那边已经开始动手了。”   一提及这些事,顾昭神色骤然冷了几分,微颔首后淡淡开口问道,“他干了什么?”   秦寻干笑了一声,道,“……放火烧了三皇子的府院。”   顾昭轻笑一声,眉眼之中闪过一丝讥诮,“当真不堪用。”   过了半晌他抬眸问道,“可有人员伤亡?”   “伤亡倒是没有,只是三皇子院内一个小侍妾因为惊吓过度而落了孩子。”秦寻思索道。   “三皇子尚未娶正妃,后院之中仅有那么几个侍妾,如今这唯一的孩子也落了下去……太子虽只长他两岁,在子嗣这可却超了他不少,太子妃如今连老五都怀上了。”秦寻若有所思道。   顾昭摇了摇头,“这孩子本也是生不下来的,萧容玄有夺嫡野心,为长远计怎会留庶长子,怕也只是拖延皇帝和太后催婚的法子而已。”   “你说的是,京中除却你这个一把年纪还不娶亲的,也就剩三皇子了。”   “他的婚事是大事。”顾昭淡淡道。   忽而他眸色微闪,抬眸看向秦寻问道,“你刚刚说,萧容玄令王德毁了那证据?”   “是啊,我也奇呢,这三皇子和苏翎分明只有几面之缘,眼下这意思,是想要拉拢苏家了?如今京中这局势,拉拢苏家是好事还是坏事……倒是难说。京中如今已经有了风言风语,说是三皇子虽不夺嫡,但却有经世之才,亦有担位储君的能力,现下已经引起了太子的忌惮,甚至不惜烧了三皇子的府院来报复。如今若是三皇子真的拉拢到了苏家……倒应了这传闻。”   顾昭垂眸不答,指尖微捻。   昏暗烛光之下他神色深沉莫测,让人看不清。   他忽而开口,笑了笑道,“把此事送到萧容玄面前去,当做给他的大礼。”   秦寻点了点头,道,“齐潇是太子手下的亲信,太子这一次就算是清白的也难以自证了。”   眼下这三皇子府院刚起了一场火,明眼人都知晓是谁指使的,只要查出蛛丝马迹便可定罪,又能削减一番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可是……皇帝真的会为了这些事废黜太子吗?”秦寻抬眼望向他。   “自然不会,不过眼下的情形,京中传闻越来越烈,已经足以让有些人坐不住了。”男子缓缓放下手中茶盏,烛火明明灭灭,光影下他侧颜冷峻。   他眸色漆暗,透出了些许危险的冷寒气息,唇边似乎勾起微末弧度,道,“柳尧,也该回朝了。”   ……   翌日。   猎宫寝殿之中。   皇帝很是头疼。   清和长公主在殿上跪着,一脸怒色地看着王德,高声道,“绝不可能!我不信!”   王德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再三软了语气劝慰眼前这位祖宗,可清和长公主依然不为所动,他便苦着脸看向皇帝道,“陛下恕罪,但事情确实如此,昨日您让老奴彻查,老奴便从侍卫身上入了手,收点名录的时候,竟在一个侍卫的腰牌上发现了蜂蜜的残余……” 第二百二十八章 冤枉(2)   “老奴猜想着今日这黑熊发狂定然和这蜂蜜有关,便打算去提人来问一问,结果刚到侍卫处便听得此人昨夜竟咬舌自尽了!听侍卫处旁人说,似是昨夜就一直惶恐不安,今晨起来,人就没了,看这模样,倒像是畏罪自裁……”王德跪在殿中,带了几分请罪的意思俯下身去,擦了一把汗道,“陛下恕罪,是老奴无能,没第一时间将谋害殿下的罪人绳之以法,这样让他自裁了,倒是便宜了他。”   “不可能!本宫与那侍卫无冤无仇,他怎么可能陷害于本宫?”长公主尖声质疑道。   王德姿态恭敬,只道,“老奴不知,只是无论他是否真的有意陷害,带了蜂蜜来这猎场终究都是犯了大忌讳,死不足惜。”   “绝不可能……”清和长公主咬了咬牙,骤然抬眸望向皇帝,道,“臣妹恳请皇兄彻查此事,昨日……昨日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那黑熊明明最初是奔着苏翎去的,可怎么就会突然奔臣妹而来,分明就是她捣的鬼!”   皇帝神色凝重。   他不是没怀疑过苏翎,从事发开始到结束,她的反应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来说都有些太过从容了。   只是给人定罪要讲证据,眼下这情形……   清和长公主见皇帝这般神色,心中越发焦急,道,“皇兄,苏翎与臣妹早有龃龉,若说她在此事上清白,臣妹万万不信!臣妹想和她当面对质!”   皇帝听着清和长公主尖利的声音不由得有些烦躁,只得抬头看向王德,道,“你去请苏家那丫头过来。”   “是。”王德垂眸应了,回身出了帐去。   ……   苏翎住处离这并不远,不消片刻功夫,便被带了过来。   她刚步入猎宫,边听得长公主尖锐刺耳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浓重的恨意,“苏翎,你好大的胆子!”   苏翎见了礼,抬起眸子来。   皇帝在案前坐着,神色沉着,不置一词。   而长公主那模样,倒像是想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她脸上依旧是不慌不忙的神色,温和地笑了笑,开口问道,“不知臣女又有哪里做的不对?还请殿下明示。”   “你莫要在这里装无辜!你竟敢买通侍卫陷害本宫,你若坦诚招来,本宫便饶你不死,你若还敢扯谎,本宫便新账旧账同你一起算!”清和长公主一看见她便怒上心头,气得狠了只觉得脸颊上的伤口还在隐隐发疼,恨不得将那巧笑嫣然的女子千刀万剐。   王德为苏翎暗捏一把汗。   长公主这明摆着就是想欺负这苏家小姐年纪小,一顿恐吓想令她心虚从而露出破绽来。   苏翎倒没被吓到,只是颇为惊讶地瞧了瞧她,开口道,“殿下,买通侍卫一事从何而来啊?臣女尚处闺阁,哪有什么本事来做这样的事?”   清和长公主冷哼一声,道,“旁的闺阁女儿或许没有这样的本事,可苏家小姐的本事,本宫瞧着可是有通天那么大!买通了人不说,还能让人畏罪自杀,真是好手段!” 第二百二十九章 冤枉(3)   这是夸她呢。   苏翎抿了抿唇,不好意思一笑,道,“殿下高看了,臣女也只是寻常女儿家,没什么大本事的。”   清和长公主咬了咬牙,她还真以为是夸她呢?   “苏翎,你到底认不认?!”清和长公主失去耐心,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臣女只是有一不解,不知殿下能否为臣女解惑?”苏翎不答她的话,开口反问道。   “什么不解?”清和长公主蹙眉看着她。   她倒是想瞧瞧,这女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殿下说臣女买通了侍卫,可是臣女又不是仙人,哪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预料未来?难不成殿下看出臣女印堂发黑,算出这黑熊注定要奔臣女过来吗?”苏翎笑笑看向长公主道。   “你受了伤,黑熊喜血腥,自然奔你而去!”长公主恨声道。   “这便奇了,”苏翎摇摇头,十分不解似的,“按理说有那食饵在,黑熊注定不会注意到我身上这一道小伤口。可这食饵在路上丢失乃是事故,殿下倒好像极肯定这食饵会丢一般,真是料事如神,厉害厉害。”   清和长公主心中一惊,骤然收了口。   “可臣女没有殿下这般料事如神的本事,也不知晓殿下无意间给臣女留下的小伤会招来杀身之祸,若是早知晓,定是再好奇春猎如何也不敢去了。”苏翎言语之间带了些委屈,开口道。   苏翎这话看似轻巧,却三言两语都将矛头指向了清和长公主。   殿中局势倏然扭转,王德垂眸掩住唇边一抹寡淡弧度。   这苏家小姐,果然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你……”清和长公主神色微变,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却是不知该如何再开口了。   “买通侍卫的罪名臣女实在是担不起,这未卜先知的能力……”苏翎意味深长,“倒是想和殿下学一学。”   “苏翎……”清和长公主气极,“你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竟能这般颠倒黑白!”   “冤枉啊!”苏翎一摊手,无辜笑笑道,“臣女哪里颠倒黑白了,颠倒的……又是什么黑白?”   清和长公主伸手指着她,指尖都在颤抖,半晌后道,“你,你可敢对天发誓?”   苏翎无所谓笑笑。   “举头三尺有神明,臣女以性命发誓,绝不敢买通侍卫谋害清和长公主,若有违反,直让臣女不得好死。”苏翎笑意不减,有模有样地比出三根手指来。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清和长公主也怔怔地望着她。   她没想到苏翎竟然真的能发这么毒的誓。   难道……真的与她无关?   怎么可能?   她脑海之中尽是她那日张扬又从容的姿态,若说她毫无准备,又有谁会信?   可是还没等她再开口,就见得苏翎幽幽抬眸望向她,眸色之中带着些许玩味,似是揶揄般地轻声开口问道,“臣女敢起誓……可殿下,您敢吗?”   清和长公主心头一沉,少女长相幼态,眸色清明,可此时此刻分明如同罗刹一般,语气温和轻缓,姿态却咄咄相逼。 第二百三十章 冤枉(4)   清和长公主感觉自己身上蓦然走过一阵战栗。   似乎又想起了昨日苏翎举着长弓对准着她的模样,让人从心头寒到四肢百骸,无可避退。   “我……”清和长公主声音微微发颤,想要维持的强硬姿态僵在了脸上,惊疑不定地看着苏翎。   “臣女和殿下开玩笑的,殿下怎么还当真了呢?”苏翎轻松笑笑宽慰着,俨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刚刚还被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所影响的众人终于随着苏翎的这一句话,松下了一口气。   皇帝眉眼阴沉,此时此刻却是冲着清和长公主。   他不糊涂,看得懂这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他凌厉的目光掷向清和长公主。   真是胡闹!   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竟纵巨蟒去吞食食饵,简直无法无天!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好了,都别再说了。这件事既然已经有了结果,也无需再提。苏家小姐既说自己没有旁的心思,清和,你也莫要再多疑,朕让你们前来春猎,不是为了看你们争吵的。”   “是。”苏翎姿态恭和应道。   清和长公主缓缓平复着心绪,也勉强应道,“是。”   “清和,回去好好反思罢。”皇帝面色不佳,沉沉地看了清和长公主一眼后道。   清和长公主本就自觉受了委屈,如今虽然有了结果,可却并不是她心中想要的,不觉心中愤懑,连带着眼圈都红了几分,只赌气道,“臣妹告退。”   殿中只余下苏翎。   皇帝缓缓抬眼来看她,沉吟了半晌,不明的情绪在眼眸之中流转,忽而缓缓开口道,“苏家丫头,此事真的与你无关?”   苏翎顿了一顿,再开口却带了几分委屈,“臣女刚刚已经发了誓,陛下还希望臣女如何?臣女从进殿来就被长公主殿下抓着发了一通脾气,如今才有功夫问问,殿下所说的这些,可有半分证据?”   确实没有证据。   可皇帝却依旧觉得此事有几分蹊跷。   半晌,却见得苏翎低下头去,轻声道,“苏家上下都是忠心义胆之辈,陛下若疑心臣女,处置臣女也无妨,臣女受着便是。”   “……?”   这突如其来的委屈是怎么回事?   皇帝刚准备开口的话被苏翎这倏然软下来的态度堵在了口中。   看惯了她强势跋扈的一面,眼下这模样,皇帝还真有些不适应。   半晌后他微皱了眉,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适才臣女也是十分委屈,臣女同殿下本无冤无仇,不知殿下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臣女……”眼下她身上的凌厉之气尽消,苏翎缓缓抬起她那张瞧着楚楚可怜的脸,悠悠叹了口气,声音似乎都带了几分哽咽,道,“陛下,臣女十分害怕……害怕长公主殿下气极了……又要杀臣女。臣女还想见父亲最后一面呢……”   “你……”皇帝从没瞧过苏翎这般模样,只是听着她那胡言乱语觉着直头疼,只得宽慰道,“你放心,朕会好生劝诫她,她定不会再如此行事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太后(1)   苏翎继续委屈,抬起一双晶莹湿润的杏眸瞧着皇帝,声音轻轻浅浅的,似是抱着最后一丝期待似的,“真的吗?”   皇帝瞧着她那双微红的眼,不知怎得心中竟生了些怜悯心思,鬼使神差地,他温声安抚道,“你放心,朕替你做主就是。”   “那……臣女就多谢陛下了。”苏翎乖巧点头。   皇帝亦点了点头,温声道,“你今日也劳累了,回去歇着吧。”   苏翎温婉笑笑应下,转身便告退了。   皇帝在她离去半晌之后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本不是要给清和做主的吗?   怎么变成给她做主了?   ……   苏翎退出猎宫之后,神色渐渐从委屈之中抽离出来。   她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上的串珠,眉眼之间带了些讥诮。   男人果然还是喜欢绿茶。   既然清和长公主非要走恶毒女配的路,她就只能走白莲绿茶的路了。   舒舒服服。   在生死威胁面前,什么道德标杆都得给她往后稍一稍。   她对自己刚刚的理直气壮很是满意。   不过这一次还是要好好感谢萧容玄帮她毁了证据啊。   苏翎摸了摸下巴。   这个三皇子,好像也没书里写得那么坏?   ……   春猎行进了几日,大部队便浩浩荡荡地往京中返了。   正值四月,大理寺外的桃花芳菲正好,被风吹得飘飘扬扬,沾湿雨露清寒,透着氤氲的芬芳气息。   京中在陛下春猎时出了一件奇事。   那便是三皇子的府院被人纵火烧了,精致的亭台楼阁毁去大半,几乎大半建筑都成为了一片废墟。   好在下人们救火及时,三皇子府上无甚人员伤亡,只是一个小妾因为惊吓而落了孩子。   然而他府中那些收藏的珍贵字画却都毁于一旦。   三皇子自是十分痛心,下了令彻查。   在京中纵火不是小事,是对君威的挑衅,故而皇帝也着大理寺的人助三皇子去擒拿作案元凶,最后一连调查之下,终于循迹抓到了那胆大包天的人。   虽说众人心中对这纵火的人是谁都有一二猜测,然而真审出那是太子手下的人时,皇帝还是暴怒不已。   虽然太子矢口否认是自己的指使,可这满宫上下又有哪个人肯信呢?   太子本就因为前些日子惹怒了皇帝而关着禁闭,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中众人皆道太子这一次,是真的失了圣心。   皇帝亦对太子十分失望,东宫所有传来的书信都弃之不看,像是彻底的寒了心。   南昭原本东宫地位稳固,眼下也因为这一系列的事情悄然转了风向。   纵使三皇子平日里不参与党争一事,不少原本归属于太子麾下的朝臣也开始接连拜访,站队依附的都是后话,眼下局势不明,谁又能知晓哪个人是未来的真龙天子?   为自己留条路总是好的。   这些事情一时搅乱了几分京城之上的风云,然而苏翎倒不甚在意。   对于苏家目前的形势来说,依靠于任何一个皇子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苏家大房只要保持好自己中立的态度,不被任何一场纷争波及,就是最好不过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太后(2)   窗外刚落下一场小雨,细雨如丝,空气之中弥漫着些许清新的泥土气息。   苏翎手中端着长陶瓷管,正细细端详着。   青霉素精炼成功,这药大约哪一日可以给顾昭试试了。   “小姐,宫中来了人传召您。”安若在外间缓声通传着。   安若缓步走进来,面色之中带着些许紧张。   太后是宫中的大主子,原本应是在花朝宴后进宫谒见的,然而当初苏翎患了风寒,担心将病气过给太后,便拖延至今。   据说后宫之中的礼仪最为繁琐,自家小姐从来没系统地学过礼节……不会出什么错吧?   她有些担心。   然而苏翎却朝她笑笑,只道,“走罢,去宫里玩玩。”   简单梳妆一番后,安若为她簪上碧云攒珠簪,换上了浅妃色烟笼纱长裙,端庄之余,倒也俏丽。   “好在听说太后娘娘平易近人得很,不过就算太后娘娘宽厚,小姐也不能太冒犯了,再让人留下口舌。”安若絮絮叨叨地在她耳边念着。   “知道了知道了,你瞧我不讨人喜欢吗?”苏翎觉着领间的围襟束得生紧,挣了挣抽了口气出来答她的话。   安若笑叹一声,重又帮她把围襟锁好,上下都打点得利落了,这才道,“招,小姐最是招人喜欢了。”   也不知晓是不是大房态度强硬了起来的缘故,原本几日便要来寻一寻存在感的二房竟是接连沉寂了这么久,让人都有些不适应了。   安若边想着,边同苏翎笑着道,“小姐不是去参加春猎接连走了几日吗?二房非但没来找麻烦,柳小娘还来寻夫人说了说话,关心了小姐一番呢,奴婢瞧着二房许是有同咱们修和的意思呢,小姐真不愧是小姐啊。”   苏翎听着安若的话没作声。   她可不觉得二房有求和的意思,两房之间龃龉已深,兄弟二人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大宅院之间的这点黑暗事,还有利益和权力。   没个你死我活的较量,哪里会轻易罢休?   眼下的风平浪静,不过是二房又在酝酿一出好戏罢了。   不过瞧着安若很是欣慰的模样,她也笑了笑,只淡淡道,“或许吧。”   ……   天气见了晴,路面的湿滑渐渐被阳光灼烤干净。   几缕微风轻拂,带起宫墙之内的落花。   苏翎一路来到了寿康宫门口。   这里装饰得庄严肃穆,朱红的宫门高大而宽阔,透着几分皇室的矜贵。   进了宫苑之后,是一位嬷嬷先迎了上来。   她身穿一身素青色宫装长裙,上面的紫竹刺绣规整而利落,手腕之上带着透亮润色的青玉镯子,瞧着很是贵重。   “是苏小姐吧,”那嬷嬷朝苏翎温和地笑了一笑,引她朝西暖阁的方向走过去,道,“请小姐先去暖阁之中坐一坐,吃点小厨房新做的茶点。”   “太后娘娘呢?”苏翎觉着眼前的嬷嬷十分亲人,心生好感,不由开口问了一句。   安若觉得有些逾矩,暗中拽了拽苏翎的衣角。   那嬷嬷倒没计较苏翎的冒犯,依旧温和地笑了笑,道,“太后主子才用过膳,正觉着有些心口疼呢,眼下正喝着茶汤顺着呢,一会儿便来见苏小姐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太后(3)   “心口疼?”苏翎抬眸瞧了那嬷嬷一眼,问道,“太后娘娘每一次膳后都会觉着心口吗?”   那嬷嬷愣了一下,不过还是开口答道,“是了,这是太后主子的老毛病了,疼也疼了好些年,如今倒也习惯了。”   苏翎若有所思地低下头问道,“平日里吐吗?”   这话属实有些冒犯了,安若在一旁赔着笑脸道,“对不住徐嬷嬷,我家小姐平日里愿意自己读些医经论典,今日听闻太后主子抱恙,心中关切,忍不住多嘴问了几句,还请您不要怪罪!”   “无妨。”徐嬷嬷抬了抬头看向苏翎,眼眸之中倒是有了几分惊讶,没想到这夺了花朝宴头筹的小姑娘竟不仅只限于琴棋书画,平日里连医经论典都瞧,真是涉猎得广。   太后的病迁延了好些年,太医院里的太医都只能维持,虽说徐嬷嬷没打算从眼前这十几岁的女娃娃身上听到什么有用的见解,不过瞧着她那认真地神色,她还是笑了笑道,“说给你听倒也没什么,呕吐倒不多见,只是偶尔吐酸,大多数时候还是……”   “反酸烧心?”苏翎问道。   徐嬷嬷微怔,道,“正是。”   “饱胀嗳气?”苏翎问。   “……不错。”徐嬷嬷点头应了。   “冬秋季复发重些?”   “……是。”徐嬷嬷心中越发震惊。   “太后娘娘平日里饮食如何?”   “不甚好,但偏好浓乳茶,一日能进四五盏。”   苏翎皱眉摇摇头,道,“不行啊,要戒。”   眼前的小姑娘分明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可徐嬷嬷听着她开口,竟下意识便想应下来,半晌后才反应过来,道,“太后主子说喝过这浓乳茶之后能觉得心口熨帖些……”   “茶汤是酸性的,浓茶更是刺激,太后娘娘本就胃不舒坦,喝了这如何能好?只因那浓乳茶是温热的,才有这错觉罢了。”   徐嬷嬷怔愣地听着,一时不知晓该说些什么。   “嬷嬷,我能进去瞧瞧太后娘娘吗?”苏翎笑笑道。   “这……”徐嬷嬷有些犹豫,太后如今难受着,怎好再让人打扰。   正在她打算开口拒绝的时候,却忽然见得为太后诊脉的陈太医缓缓从内殿之中走出来。   陈太医一抬眸瞧见苏翎,有些惊讶,连忙走了过来,道,“苏家小姐。”   徐嬷嬷瞧陈太医对苏翎这恭恭敬敬的模样,一时有些奇怪。   然而下一瞬陈太医说出的话,却是让她惊得瞠目结舌。   “苏家小姐,您上次给过的那个治疟疾的方案十分有效,西河城不少病例如今已有了痊愈之势,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啊!太医院如今想把此案录入医经论典,供后世传阅,苏小姐意下如何?”陈太医面上又是欣喜又是小心,耐心地询问着苏翎的意见。   “自然好。”苏翎笑笑应下。   徐嬷嬷一动不动地凝着苏翎,满目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那太医院的医经论典是供满朝传用的标杆史册,是多少老太医穷尽一生的心血,如今竟要把一个十几岁孩子的方案载入这经典传以后世……?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太后(4)   安若早已习惯自家小姐这些奇妙的本事了。   故而只是崇拜地瞧了一眼苏翎,心中暗自庆幸小姐运气真是好,竟在乡下学了这么多东西。   “那便多谢苏小姐了,苏小姐的法子能够挽救上千人的性命,老朽替西河城谢谢姑娘。”陈太医拱了拱手,对苏翎道。   苏翎自是回礼,“不敢当,我也是南昭的子民,自当尽心。”   “敢问陈太医,不知太后娘娘情形如何啊?”苏翎抬眼望着陈太医道。   “还是老模样……不思饮食,四肢不温,舌淡苔白,脉沉细……”陈太医缓缓叹了口气。   “陈太医以为何治?”   “自是温中祛寒,补气健脾。”   “理中丸……人参白术干姜吗?”   “不错。”陈太医眼眸之中闪过一丝赞许,答道。   忽而他想到什么,期待地望向苏翎,开口问道,“不知苏小姐有何见解?”   “要瞧瞧才好。”苏翎若有所思道。   陈太医连连应下,这才忽然注意到一旁的徐嬷嬷,见她面上犹疑不定,神情虔诚地对她道,“你是不晓得,这位苏家小姐对治疗一些病症十分有见解,太后主子受心口疼折磨多年,何不让这苏家小姐瞧瞧,寻个缓解之法也是好的。”   徐嬷嬷的面色这才松动了几分,眼中犹存震惊之意,不过心头却也隐隐动摇。   不知晓为何,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竟有一种莫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让人觉着,她是可以被信任的。   良久后,她道,“……好吧,容我先进去通报一声。”   不过半晌功夫,徐嬷嬷就走了出来,面色温和地对他们说道,“请随我进来吧。”   苏翎刚进内室,就在床榻上看见了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人,她微微泛着灰白的发束城低髻,头上一圈玉白靛蓝珠翠抹额,衬得人端庄贵重。   她身穿一身藏宝蓝色简饰宫服躺在床上,手中正端着一个茶盏,缓缓地品尝着,很是享受的模样。   面上的神色倒是笑吟吟的,瞧向苏翎问道,“你就是那个苏家小姐?哀家听说过你!你……”   太后的视线忽然移向一旁的陈太医,眉毛当即拧了个结,颇为不满地念念叨叨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哀家今日的药已经喝完了!”   陈太医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赔笑道,“太后娘娘恕罪……臣只是想再为太后娘娘诊治一番……”   “还诊治?哀家是想瞧瞧招人疼的小姑娘的,不是想瞧你这个老头子的!烦死人了哟,一天要瞧多少回!”太后娘娘长叹一声,忽而捂上自己心口,道,“诶唷,哀家看见你这心口就开始疼!”   徐嬷嬷面色一滞,走到太后床榻前,软了语气哄劝道,“大主子,您且再忍忍,陈太医也是为着您好。”   “哪天给哀家的心气出个好歹来,看你怎么跟皇帝交代!”太后不买账,依旧做出哎唷模样。   苏翎看见太后这如同小孩子般耍赖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道,“太后娘娘,若是要气您,也是将胃气出个好歹来,不是心。” 第二百三十五章 苏家小姐(1)   “咦?”太后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小姑娘,只觉得模样娇憨可人,甚是可爱,只是瞧着她那端肃神情,太后无端有几分心虚,道,“什么胃不胃心不心的,哀家不懂那个。”   陈太医在一旁倒是笑了笑。   原本还担心苏家小姐不全然晓得医理,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你笑什么!”太后怒,一瞧见陈太医她便嘴里发苦,心里来气。   “太后娘娘息怒,能不能让臣女给您瞧瞧,臣女从前也瞧过旁人犯类似的病症,若是能对太后娘娘有用,您就不必再喝药了。”苏翎笑眼弯弯地瞧向太后,语气温柔。   太后很是喜欢这样温软生香的小姑娘,脸色也柔和起来,拉过苏翎的手,摸了摸她的脸蛋道,“你长得倒可爱。”   虽说她没想着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治病的能耐,不过看着她这乖巧可人的模样,太后起了几分逗弄心思,只当哄孩子一般,道,“那你愿意就瞧瞧吧。”   苏翎笑笑,却没像旁人看病那样搭脉,而是伸手覆上了太后心口下的位置,游走轻按了一下,开口询问,“疼吗?”   徐嬷嬷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惊,然而却没来得及阻止。   太后也是有些怔愣,抬头对上她那双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睛,下意识开口答道,“有一点。”   她这手法很奇特,太后不由得有些发笑,问道,“怎么?摸一摸便能看病了吗?”   苏翎煞有介事答道,“是啊,臣女也觉着可神奇呢。”   “臣女还得瞧瞧一个位置才行,您别怕痒。”苏翎的手游走到太后锁骨下的位置,笑吟吟地安抚着她道。   “哎唷,做什么,你这丫头!”   苏翎一直笑意温和,太后也不好相斥,只是有些恼地嗔骂了一句。   徐嬷嬷没等上前拉开她,苏翎已经将手收了回来。   还好,应只是溃疡。   “苏小姐,您……”徐嬷嬷微微皱眉。   早知道苏翎会如此冒犯,刚刚她就不让她进这殿来了。   相较之下,太后倒没动怒,只朝她挥挥手道,“不过是个小孩子,无妨。哀家的牛乳茶呢,给哀家拿过来。”   刚刚苏翎走到床榻前,不知何时已将太后手中的茶拿走了,眼下太后只觉得心口还是不适,要喝些茶压一压。   苏翎按住徐嬷嬷欲去拿茶盏的手,瞧向太后的神情仍是温温顺顺的,说出口的话也是哄劝的意味,道,“太后娘娘,那牛乳茶虽然甜滑好入口,却不是一个能根治您病的……您觉得心口疼,臣女倒有一个法子缓解。”   说罢她回眸看向徐嬷嬷,开口问道,“宫中可有口碱?”   徐嬷嬷迟疑了一瞬。   口碱是用来使改善点心口感的,她要此物做什么?   陈太医看着苏翎那般平静神色,知晓她定然心中有了丘壑,望了一眼徐嬷嬷,点了点头道,“去取吧。”   徐嬷嬷犹豫了半晌。   太后正有些好奇地瞧着苏翎,亦未说不准。   陈太医是宫中的老人,在太医院也甚有权威。   权衡之下,徐嬷嬷终于着人去小厨房之中取了那口碱。 第二百三十六章 苏家小姐(2)   那口碱被拿过来之后,苏翎取了一些细细端详性状。   虽说是古代,不过这碱的提纯倒也不错。   梁嬷嬷惊疑不定地看着苏翎。   这口碱平日里除了改善点心的口感外,便是用来清洗餐茶具,可如今看苏翎这模样,怎么像是要……   果不其然,在众人震惊地注视之下,苏翎取了一点口碱在指尖,轻轻抿进口中。   这一举动把陈太医都吓了一跳,愣愣地看了她半晌,口中喃喃,“苏小姐……”   “可以吃的。”苏翎一本正经地瞧了瞧众人,道。   “太后娘娘,您喝一点这个,便不会再疼了。”苏翎取了少许口碱泡进水中,端了一杯给太后。   “放肆,太后身体矜贵,这样的东西怎能食用?”梁嬷嬷终于忍不住皱眉,出声斥道。   “嬷嬷,太后娘娘的病也迁延不愈了这么久了,您一直服侍太后,应当最是挂心才是,眼下有了好的法子能免除太后的病痛,怎么能不试一试呢?”苏翎姿态恭和,可这言语之间却尽是笃定,竟让人一时无法反驳。   梁嬷嬷怔了一瞬,侧过头去看陈太医。   陈太医正捋着胡子默不作声,微微皱眉,他行医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样的法子。   苏翎垂眸沉默了一瞬。   若说这东西属碱,可以中和胃酸,这些人想来是听不懂的。   她起身为自己也倒上了一碗,捻了同等的口碱进去,道,“诸位不必担忧,我同太后娘娘饮一碗相同的下去就是,我总不会害自己吧?”   徐嬷嬷有些吃惊。   眼前这女子分明只是一个半大孩子,可眼眸之中却神色认真清明,带着不容人忽视的真诚。   “这东西真的能吃?”   “这本就是制作糕点的,如何不能?不但能,还能治病呢。”苏翎笃定道。   太后看了眼前这孩子一眼。   这孩子眉眼生得端正,格外招人喜欢。   虽说行事不拘于规矩,可太后也活了几十年,自然看得懂她眼底的善良。   她确是出于好意。   太后伸手接过那碗,只抬眼问了苏翎一句,“这……苦不苦啊?”   苏翎二话不说将这碗水灌了下去,饮过之后笑着看向太后,道,“臣女替您尝过了,不苦。”   “你可别骗哀家。”太后嗔道。   “太后,您……”徐嬷嬷还欲阻止。   然而下一瞬太后已经抬手啜饮了一口下去,饮过之后抿了抿唇,有些惊奇道,“倒确实是不苦……”   说罢抬眼望向陈太医,道,“可比你开的药好多了!”   陈太医有些尴尬,只得低头,道,“是……”   太后便说着便将碗中的水喝了个干净,回味了一番道,“这味道倒奇特,不过……怎么有些麻嘴?”   徐嬷嬷脸色一变,惊道,“莫不是中毒?”   苏翎:“……”   她下次就该加点糖和果汁兑一兑,太后就不会觉得麻嘴了,估计还能上瘾呢。   正在徐嬷嬷无比紧张,打算传唤人进来的时候,却忽然看见太后若有所思地抚了抚心口,若有所思道,“你别吓唬人家孩子,好像……还真没刚才那么疼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苏家小姐(3)   虽然连哄带骗的不太光彩,不过终于算是成功了,苏翎也松下了一口气。   太后微微抬起眼帘,认真地看了看苏翎,惊奇道,“真是神了,你从哪里学来的这法子?”   “有时候民间的偏方也很管用,臣女虽然是从乡下来的,可知晓的东西却不少,以后您只要发作了,便饮一碗下去就是,定能纾解很多。只是有一点,”苏翎笑着瞧了瞧那旁的牛乳茶,道,“这茶可不能再用了。”   “哀家最喜欢吃甜的……”太后瞪了瞪眼,显然不太满意。   “您喜好食甜的,以后就叫臣女过来,臣女给您做甜的,定然不逊色于牛乳茶!”苏翎笑盈盈哄劝道。   “你可不是在骗哀家吧?”太后将信将疑。   “臣女言出必行,”苏翎拍着胸脯保证道,“您瞧瞧,您现在心口不疼了吧?”   太后揉了揉心口。   她说得倒对,确实不疼了。   心口不再烧灼的畅快感受让太后心情好了不少,太后朝苏翎点点头,道,“好吧,那……哀家姑且信你一回。”   边说着,太后边支使着徐嬷嬷道,“前日里,西域进贡的那扣合如意堆绣锦呢,哀家穿不来那么鲜艳的颜色,就赏给苏家小姐吧。”   徐嬷嬷听了,心中却是一惊。   这堆绣锦极为贵重,一场朝贡也不过收得几匹罢了,后宫尚且分不过来,太后竟就这样赏给了苏家小姐。   “是。”她徐徐应下,去取了那锦缎。   太后凝着苏翎,眼眸之中带了些许探寻,道,“从前只道你有才华,如今竟发觉你什么都晓得,倒是让哀家意外。”   “雕虫小技而已,臣女卖弄了,只是不忍您受苦。”苏翎语气温和道。   太后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神色微动,笑着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   苏翎又交代了一番注意事项,便从寿康宫出来了。   安若在她身侧犹后怕着,嗔怪道,“小姐胆子怎么这样大?奴婢到太后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小姐倒好,竟然敢对太后……”   安若眼前浮现出刚刚苏翎对太后检查身体的模样,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好在太后主子是个宽厚的,不曾怪罪。   “这不是没事吗?”苏翎笑得一脸狡黠,“好啦好啦,别担心了,太后娘娘又没生气,还让我常去呢。”   安若瞧着苏翎一眼,眼眸之中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只能笑着地叹了口气。   苏翎一路乘着马车回去。   眼下正值午后,街坊小厮传来热闹的叫卖声,烟火气十足,苏翎忍不住掀开车帘瞧向外面。   长街正处繁华地带,有饭馆酒肆,有花楼妆行。   狭窄的巷子之中还有人支起摊位,卖着各种新奇的小玩意,有木头制的摆件有发簪,还有拿草绳编的动物,栩栩如生手艺精湛。   苏翎一时被那些精致的玩意吸引住了视线,连忙叫了停,道,“停车停车,我要下去瞧瞧。”   安若虽想阻拦,却也知道自己拦不得苏翎的意思,只得给她戴上一个围纱的蓑帽,随着她下车去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拜见三殿下(1)   那小摊前站着的是一个年迈的婆婆,见苏翎衣着这般贵重,身后的丫鬟行头做派都是罕见的,一时有些无措起来,只道,“贵人,您要些什么?”   苏翎端起一个草编的小兔子,笑眯眯开口问道,“您莫紧张,我只是瞧这小兔子好看……不知道怎么卖呀?”   “五文钱一只。”这婆婆瞧苏翎像是个好说话的,也放下几分心来,笑着答道。   苏翎在摊子上选了几个付了钱,不过瞧着这草编的玩意还是十分好奇,不由问道,“这到底是怎么编的,能教教我吗?”   “好。”这婆婆十分痛快地答应下来,顺手拿起一边的草绳,细细编织起来。   苏翎跟着学得十分快,不出片刻,便在手中编好了一只。   这阿婆瞧着她手中的小兔子,不由得赞扬道,“小姐真是长了一双巧手,常人可没有能学这么快的。”   苏翎得意笑笑,把手中的兔子和安若一晃,“厉害吧?回去送给母亲,她应该会喜欢的。”   “小姐最厉害了,不过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安若一边夸着她一边催促道。   这街上的人已经有不少人注视过来了,苏翎这一身衣服实在是有些瞩目。   何况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家,这样出门抛头露面,总是不好的。   “你急什么?”苏翎边说着边掏出一锭银子给了那阿婆。   那婆婆有些惶恐,“小姐,您给得太多了。”   苏翎则粲然一笑,眨眨眼道,“这是学费!您就收着吧!”   说罢就转身离开了。   正打算上马车时,苏翎却忽然瞥见一旁有一个装潢豪华的酒楼。   墨底的牌匾上三个大字格外显眼。   正是寻云楼。   寻云楼这个地方苏翎倒是知晓的,隶属于朝廷,在南昭顶着的也是第一酒楼的名声,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金樽美酒和玉盘珍馐,是京中的达官贵人最好来的地方。   据说这寻云楼之中的吃食囊尽天下奇珍,鲜美至极,让人用过之后念念不忘。   苏翎自来到南昭还不曾真正尝过什么美食呢,眼下正好有了空闲,怎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她舔了舔嘴唇,看向安若,开口道,“钱带够了吧?”   安若眼眸之中流露出警惕,“小姐……”   “左右这里离家不远……”   下一瞬安若就见苏翎将刚刚买好的精致玩意儿都抛上了马车,大手一挥道,“你们先回去吧,不用等我!”   安若犹在怔愣中,已经被苏翎大力拽了过去,直奔那寻云楼而去。   “等等。”发觉身周众人都在瞧着自己,苏翎忽然发现来这寻云楼吃饭的,好像都是男子。   自己一个女儿家确实有些太突兀了。   罢了罢了,入乡随俗吧。   苏翎一个急转弯,拉着安若,奔去了一旁的服装行。   这服装行的老板娘见苏翎穿着不俗,上前便赔着笑一一给她介绍着头等货,道“这是绣红地宝相花纹锦,这是明蓝地双喜纹妆花缎,这个是漆蓝旋针温丝烟罗,都是新来的货,小姐,您瞧瞧喜欢哪个?”   苏翎扫了一眼,默了一瞬,面无表情道,“给我拿两套男装。” 第二百三十九章 拜见三殿下(2)   “……”   老板娘愣了一瞬,不过看她一身矜贵气,也不知是哪一家的贵人,自然不敢出言置喙,只当是哪家的骄纵小姐在家闲得闷了出来耍,便陪着笑去拿了两套男装过来。   一件素白织锦长袍,一件茶褐云纹青衣衫,虽朴素了些,看着倒是干净利落。   苏翎爽快地付了钱,撺掇安若也换上了男装,换了发髻的样式,牵着她出了服装行。   “小姐,咱们这样……”安若有些扭捏。   “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苏翎在面前一展折扇,做出几分高深莫测的样子来。   “不知公子是哪家的?”只是还没等苏翎步入寻云楼,便见得那旁来了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男子。   那男子生得皮肤黝黑,一脸凶相,瞧向苏翎的这一张脸眸中带了些垂涎。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娇娇姑娘扮成了公子模样,竟长得这般俊俏。   不过看着这穿着打扮,应该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他若是想……大约也是可以的。   心中这般想来,那男子面上忍不住带了几分邪笑,瞧向苏翎。   安若面色登时紧张了起来,挡在苏翎身前,高声道,“你……你放肆!”   “哥哥是顺天府程家的,名号在这一条街上都叫得响亮,瞧着两位小公子这般俊俏,怕你们被旁人欺负了去,不如和哥哥同行如何?”他瞧着这若受惊的鹌鹑一般的丫鬟,心道这也是个不错的,待会儿同时享用也未尝不可,轻笑了一声道。   “程二,你好大的胆子。”身后一声淡漠的声音传过来。   那男子有些恼火地转过身去,在这条街上,敢这样直呼他,难不成是不想活了?   “坊间皆尊称我一声程公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他话音未落,在瞧见那男子的模样时却戛然而止。   眼前男子身着一身暗紫蜀江锦勾纹长袍,立在那里,满身都是玩世不恭的危险气息。   他眉眼生得极为漂亮,漫不经心地瞧着对面,唇边似乎勾起了一二弧度,然而这笑意此时此刻却冷漠得很,如同寂寂深渊一般,多看一眼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程二冷汗如雨。   看懂了他护着身侧这两个女子的意味,程二的腿几乎发抖,声音亦颤着,当即便跪下道,“程二拜见三殿下。”   “本王也想知道,”萧容玄走近了两步,欺身看着他,居高临下地缓缓笑道,“本王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殿下……殿下饶命!”程二抖得不成样子。   谁人都知晓这位三殿下喜怒无常,看着好模样,实际上手下却有无数人命。   今日得罪了他,不知晓会有什么下场。   程二心中惧极,在他脚下匍匐着,不住地磕头请罪。   “滚吧,”萧容玄似是觉得耳边吵闹了,面上露出一丝不耐,轻抬了眉看向对面那个女子,眉眼染上些许笑意,淡淡道,“本王今日心情好,不杀你。”   程二得了这一句,自是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走了。   萧容玄则是缓步走到苏翎身侧。 第二百四十章 拜见三殿下(3)   安若终于松下一口气,忙福身行礼,满脸感激,道,“多谢殿下出手相救。”   萧容玄微颔首,而后邀功似地瞧着苏翎,似乎在等着她说什么赞许的话。   苏翎回过神来,抬起眼来朝他一笑,给他鼓了鼓掌道,“殿下,英雄救美啊,6。”   “……?”   六是什么意思?   听着好像在夸他,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不对味呢?   萧容玄微皱了眉看着她。   苏翎倒是颇不见外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上次就该好好谢谢殿下了,再加上这一次,一起谢吧。”   她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寻云楼,道,“走啊殿下,我请你吃饭!”   萧容玄愣了一瞬,而后抓住了她话中的玄机,似笑非笑道,“上一次?你不是不承认吗?”   苏翎一脸坦然,从容微笑道,“上一次不是吃了殿下的鹿肉吗?”   “……”   俩人正要往寻云楼之中走的时候,苏翎耳朵尖,隐约听见了什么熟悉的声音。   “走啊,好久没吃寻云楼那道白肉胡饼了,今日去尝尝吧。”   “算了,明日再来。”   “为何算了?”   “……今日不宜出行。”   “……?”秦寻还在不解时,却在抬眸间蓦然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不。   是两张。   “顾大人,好巧啊!”传来女子一声高呼。   顾昭本已背过身欲离开,听得女子这声音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过身来。   秦寻对上他那凌厉冷寒的目光,心里有些发虚,小声道,“我又不知道……再说你躲人家干嘛……”   又是一记眼刀。   秦寻不敢说话了。   两人只得缓缓走上前。   秦寻瞧了瞧面前的俩人,问候道,“殿下,苏小姐。”   他看着苏翎扮成男儿的模样,有些不适应,忍不住打趣道,“苏小姐这身装扮,还真是特别。”   “这不是图个方便嘛,”苏翎笑眯眯说着,说罢瞧了一眼顾昭,道,“今日还真是巧呀,不如……”   “殿下,苏小姐,在下还有事,就不叨扰了。”男子神色平淡,打断了女子的话,执礼道。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若是旁人,定然不会再强求了。   偏偏苏翎瞧他这冷淡样子,只以为他是在同自己客气,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道,“哎你别走啊!”   “咱们一起吃多好呀,秦太医刚刚不还说想吃什么白肉胡饼嘛,你客气什么,见外是不是!”苏翎开口道。   顾昭沉默了一瞬,带着周身氛围也冷了些。   秦太医只觉得冷汗要下来了。   他不想吃了成不成?   “殿下,你介意吗?”苏翎瞧向身侧男子,问道。   “自然不介意。锦和,有什么事情是非要现在忙的,一同吃个饭而已,倒也无妨。”萧容玄笑笑道。   “不必……”他话音未落,下一瞬已被女子连拉带拽地带进了寻云楼。   “走吧走吧,跟我客气什么,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一斤酒楼,苏翎觉得自己身上的豪迈劲儿又回来了。   “……你放手。”   “放手你跑了怎么办?”   “……”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不高兴(1)   ……   四人同坐在一张红木圆桌旁。   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沉默。   苏翎皱眉。   她就纳了闷了,古人就这么不爱说话吗?   “各位就没什么要吃的菜吗?”苏翎翻阅着菜单,只觉得什么都甚是新奇,每一样都想尝一尝。   “苏小姐,你点的够多了。”秦寻看着那好几页的菜录,只觉得头疼。   “行,那就先这些吧。”苏翎道。   小二领了菜单退下。   顾昭微皱眉,背过身轻咳了几声。   “锦和,咳疾还不曾好转吗?”萧容玄举起茶盏饮了一口,问了一句。   “近日里好多了,多谢殿下关怀。”顾昭姿态谦和,缓缓应道。   苏翎瞧着这二人的生疏模样只觉得好笑。   世人皆知顾锦和似是跟太子更为相熟的,同三皇子无甚交情。   可她可是拥有上帝视角的,自然知晓这三皇子的大事皆是顾锦和亲手参与谋划的,不说日日相商,也定然是常有来往,哪会连他咳疾情形如何都不知情?   如今看二人这做戏的神色……   看来都是老戏骨了。   “我近来也觉得身子不大爽快,”萧容玄喝下半盏茶,摇摇头道,“本以为是风寒,可也不发热,只是这喉咙里总是干疼,吃什么东西都觉得难受。”   “咽炎吧。”苏翎捧着茶杯,闷声说了一句。   “什么?”萧容玄有些惊讶。   “咽炎,吃六神丸,珍珠粉、犀牛黄、麝香,雄黄、蟾酥、冰片。”苏翎漫不经心地说着。   菜陆续上齐了,她提了筷子尝了一口酥肉,大赞,“好吃啊!”   萧容玄有些惊奇地瞧了她一眼,只笑道,“还会治病?哪来的本事?”   “天生的。”   苏翎又夹了一块糖渍的菠萝肉过来,甜而不腻的口感,入口即化,她脸上不由得挂了笑,道,“不愧是寻云楼!殿下,您快尝尝这个。”   “天生的?”萧容玄笑着摇了摇头,只当她在玩笑,“哪有看病不诊脉的?”   “咽炎诊什么脉?”苏翎不以为意。   萧容玄轻笑一声,也去夹了一块糖渍的菠萝肉,道,“这样可不严谨,我还以为你会诊脉呢。”   “你才不会呢!”苏翎被他一激,瞪起眼睛来瞧他,十分不满。   “你会?”萧容玄失笑。   “我自然会!”苏翎一拍桌子道。   不过眼前这一桌子美食正在腾腾地冒着热气,苏翎舔了舔嘴唇道,“哎呀,一会有空再说,不是什么大毛病!”   萧容玄不禁摇头,“真是孩子气。”   苏翎瞥见他眼中的不信任,把嘴里的半块合意饼咽下去之后,二话不说抓住他的手腕往桌子上一放,挽了挽袖子就开始诊脉。   她纤细的四指扣在萧容玄手腕之上,动作不轻不重,葱段般的指甲带来些微的痒意,让他微微有些恍神。   “来,张嘴!”苏翎收了手,站起身来瞧着。   萧容玄倒是乖巧地配合着。   苏翎只瞧了一眼,便得出了结论,“舌苔黄腻,舌质暗红,脉沉细。湿热瘀阻,治应清热燥湿,逐瘀散结!六神丸妥当得很,还有什么问题吗?”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不高兴(2)   萧容玄怔愣地瞧着他,半晌才想起来这桌子上还有一个太医,便侧过头看向秦寻,开口问道,“她说的……可对?”   秦寻无法,只得站起身来又为萧容玄诊治了一番,半晌后神色有些复杂地抬起头来,看向他道,“回殿下,全然正确。”   “我说苏家丫头,”萧容玄虽从她身上已经看过了不少惊喜,可眼下仍是极不可置信地望向了她,笑道,“你可真是了不得啊,这又是从哪里学的啊?”   “天赋异禀,不好意思。”苏翎笑笑,继续开始吃着这桌子上的餐食。   她余光忽然瞥见一侧的男子,他从坐到这席上起,似乎只动了茶水一般。   “顾大人,怎么不吃啊,这么多菜都没有您喜欢的吗?”苏翎有些惊奇。   顾昭坐在桌前,微垂着眸,让人看不清神色。   秦寻给三皇子诊过了脉便老老实实地回到了座位上,面色凝重。   身侧男子气压很低。   如果能重来,他打死也不来吃什么白肉胡饼了。   “啊,秦太医,你瞧啊,我给你点了十张白肉胡饼,怎么样,感不感动?”苏翎指了指面前摞成小山的白肉胡饼,笑容得意。   “……”   秦寻瞧了瞧身侧男子的神色。   他不敢动。   “咦?你们都胃口不好吗?”苏翎有些纳闷。   还是顾昭先拿起了筷子,只是他虽进食,那双墨眸却颜色沉寂得很,如苏翎最初瞧见他那般疏离冷漠。   “顾大人,为何不说话啊?”苏翎看见他这模样,有些不解。   他只抬了头须臾,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又似乎空无一物,神色寡淡地瞧了苏翎一眼,道,“苏小姐,食不言寝不语。”   “……成。”   苏翎有些憋气。   书中俱说三皇子喜怒无常,可她倒是觉得,顾昭比这个萧容玄喜怒无常多了!   前些日子明明还好好的!   苏翎莫名生出点挫败感来。   来到南昭什么都还算顺利,唯独拉顾大人加入同一战线这件事,好像比她想象中困难很多。   这般想着,苏翎感觉嘴里的美食都不香了。   好在三皇子还算是个健谈的,这一顿饭过得也不算太不愉快。   只是他似乎还有事情要忙,近日府邸被烧毁,有不少地方需要整修。   薛崇过来唤了他一声,他便起身和苏翎告辞了,“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情,就先走一步了,改日闲下来时再和诸位重聚。”   为表诚意,他还特意亲自买了单。   苏翎自然不在意,只是蹭了一顿饭有些不好意思,腆着脸笑笑道,“殿下,下次我请你。”   三皇子点头笑应了便匆匆离去了。   整座雅室之中,只剩下三个人。   “顾大人,”苏翎埋头打扫着战场,含糊不清道,“我知晓该怎么治你的病了,不过要行针才行,你哪一日有空啊?”   “近日繁忙,不必麻烦了。”顾昭忽然站起身来,淡淡地丢下这么一句。   “哎不是,你不治病了?”苏翎放下手中的筷子,惊讶地看着他。   “不治了。”   “……?”   他这话说得冷硬,可苏翎倒听出了点儿……赌气的意味?   谁得罪他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不高兴(3)   “不是……”苏翎有些迷茫,伸手拍了身侧的男子一下,开口问道,“秦太医,他这是怎么了,吃错什么药了?”   秦寻一副“这你还不懂”的脸色。   苏翎:?   身前男子似乎回过身来冷冷地看了秦寻一眼,秦寻刚要张开的口倏然又闭了回去。   算了吧还是,您自个儿慢慢悟吧。   不过……   秦寻瞧了瞧外边的天色。   时近黄昏,昼市的热闹已经清寂了不少。   天际边一轮弯月浅浅淡淡映出光影来,远处的昏黄夕阳眼看就要褪尽颜色。   “大人,这天色晚了,你就让人家小姐一个人回府去,若是出事了可怎么是好?”秦寻高声喊着他。   寻云楼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听见秦寻这一声叫喊,众人纷纷回过头来瞧着热闹。   是哪家的薄情公子将姑娘一个人留在这儿啊?   也忒不厚道了吧?   顾昭的身形顿了顿。   众人的视线聚集在他身上。   “诶唷,亏得生了一张好皮囊,怎么竟一点儿都不负责任呢?”   “可不是吗!人不可貌相啊!估计那家的小姐也是被他给骗了。”   “哟哟,真是可怜。”   周围议论声音四起。   苏翎瞧着他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模样,险些笑出声来。   顾昭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停下步伐,转过身来。   他一步一步走向苏翎,面色又沉又冷,咬牙道,“苏小姐,请。”   “凉薄公子肯回头了?”苏翎冲他眨了眨眼。   他垂眸对上苏翎巧笑嫣然的一双眼睛,惊觉心中竟无端生了些狼狈。   这情绪荒唐得很,他有些不解。   只是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声色维持住了一贯的从容,淡淡道,“走吧。”   “小姐……”安若在苏翎身后刚想一起跟过去,却被秦寻牵绊了住。   “安若姑娘,我想起太医院之中还有些物什要取给苏小姐,我一个人搬不来,你随我一同去吧。”秦寻笑笑道。   “可是……”安若还有些犹豫。   秦寻指指顾昭,道,“顾大人你还信不过?”   安若抬眼瞧了那长身玉立的男子一眼,忙道,“奴婢不敢。”   秦寻一展手中玉骨扇,笑叹了一声,道,“那便走吧。”   ……   夜幕如黑绒布笼罩,清月在天际西斜,洒下浅淡明辉。   男子在苏翎身侧走着,步伐不疾不徐。   虽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却也无端地让人感到压迫。   他一路上都不曾出言,月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颜上,显得冷峻而疏离。   “顾大人。”苏翎忽然停住脚步,抬头看向他。   男子缓缓侧过头来,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声音很沉,“怎么?”   “我得罪你了吗?”苏翎开门见山,一张脸坦坦然然地望向他。   这一句话在寂静的黑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顾昭一双眼眸之中墨色寂静,无波无澜,道,“不曾。”   “那你为何如此?”苏翎抱着手瞧着他。   “我没有。”他否认得很快,几乎是被潜意识支配,话说口之后才发觉不妥。   苏翎失笑,“我还没说怎么,你倒先说没有。怎么,心虚?”   男子神色冷淡下去,心中莫名的坏情绪蔓延开来,下颌绷紧,抿唇道,“顾某一贯如此。” 第二百四十四章 送你(1)   “一贯如此?”苏翎咀嚼着这几个字的意味,忽而笑笑,抬眸望向他,道,“这话说得不坦诚。”   他垂眸凝着面前女子。   她倒总是坦坦荡荡,笑也坦坦荡荡,说话亦坦坦荡荡。   心中无端地生出些恼火,顾昭袍袖之下的手轻拢,似是想克制住什么,转过头去,不答话。   “心情不好归心情不好,病为何不治了?”苏翎瞧着他问道。   “苏小姐平日里忙得很,顾某不敢叨扰。”顾昭淡淡道。   “忙得很?”苏翎不解抬头,“我……我还好啊,平日里不太忙的。”   顾昭抿了抿唇,径直向前走,不再说话了。   “哎你这人!”   苏翎起身便要去追他,却忽然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响起,似有车轮碾过地面的疾驰声响,车夫焦急的声音响起,“小心——”   身后声响一时有些嘈杂,苏翎还未反应过来,手腕就被人大力牵扯过去。   随着那力量的牵动,她身形一个不稳,猛然撞进那人怀中。   清冷的檀木焚香扑了满鼻,带着熟悉的苦意,苏翎微微有些恍神。   再抬头时,他却已经和她隔开得体的距离,手腕上的桎梏不知何时也放了开,好像刚刚都是一场错觉。   “你会不会看路?”他面上有些恼火,神色一瞬间沉冷下来,连带着语气都冰凉得罕见。   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他对旁人总是温润得体,礼节得宜。   唯独遇见一个苏翎,疏离和伪装好像都能在她面前现出原形,牵扯着他情绪失控,逼他失去分寸。   就像是祸乱人心的妖女。   “哦……”苏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鹿般的一双眼睛抬起来瞧了瞧他,露出了点心虚的委屈。   顾昭袍袖下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移过视线,沉着脸走在她身侧。   “顾大人,今天的菜你觉着不好吃吗?”   “其实我觉得白肉胡饼真的不错,味道正宗!其实这个胡饼在新疆……啊不,在西域,叫馕。那边的美食还有可多了,什么烤包子啊,炒米粉啊,都特别好吃,虽然寻云楼不会,但是我会,下次可以把菜谱卖给这个老板……”   “还有其实我会做好多菜呢,你看不出来吧。过些时日,我高低给南昭引进一道名菜,这个东西肯定能引领时代潮流,这个菜的名也特别霸气,叫方便面,你没听过吧?”   “说实话传流阁的工匠手艺真是不错,我前阵子就画了一个模式图给他,他竟真的拿骨头按照那针筒的模样给打磨出来了,我看见的时候简直惊为天人啊!不过那针就有些粗了,给你扎的时候你要忍着点疼……”   苏翎在他身侧念念叨叨说个不停,没头没尾的,不过好在她话多,顾昭不理她也无所谓。   说多了有些口干舌燥,苏翎歇了歇,瞧见路边的狗尾巴草长得不错便顺手揪下了两根,在手中搓揉着。   清冷的月光照在二人身上,苏翎不知晓沉寂了多久,忽然在顾昭身旁笑起来。   她笑得灿烂,语气像是逗孩子的口吻,“在吗,顾大人?在吗在吗?” 第二百四十五章 送你(2)   她叫得热切,顾昭终于忍不住侧过头去看她。   只见她一双眼睛之中尽是得逞了的笑容。   他有些恼,刚准备回过头,却见女子将一只用草编好的小兔子举到他眼前。   那兔子模样精致,在她掌心之中乖乖巧巧地立着,倒不像她这个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女子能编出来的东西。   苏翎一把拉过顾昭的手,迫他摊开掌心,把这个小巧的兔子放在他手中。   女子温软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划过,带来不易察觉的痒意。   他微怔,凝着她巧笑嫣然的一张脸。   她好像总是心怀叵测地接近,可她真正想要什么,他却没个答案。   “送你啦顾大人,这可是我亲手编的,别人想要都没有呢,喜欢吗?”苏翎面色带了几分得意,显然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   风带着草枝粗粝地摩挲着掌心,顾昭微垂了眸看过去,没有像以前那般推拒。   见顾昭不说话,苏翎也不在意,只一拍他的肩豪迈道,“行,我就权当你喜欢了。”   眼前就是苏府阔大的牌匾,苏翎回身朝他摆摆手道,“我到家了,先走了,多谢顾大人送我回来。”   女子身影渐渐消融在夜色之中,不远处的内宅传来嗔怪而关切的声音,只听得苏翎连应几个是,又道,“母亲何必担心,是顾大人送我回来的。”   “你是女儿家……”   似乎还有几声说教,离得远了,他听不大清,只能听见女人无奈带笑的叹息。   是啊,她总是一点儿不像个女儿家。   他在夜色下静了半晌,眸色昏暗,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手掌慢慢合拢,将那草兔子小心地握在手心之中,转身离开。   ……   秦寻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顾府之中饮着茶,见他回来了,悠悠问了一句,“回来了啊。”   瞧着他这模样,估计这心情是又好起来了。   “你又来做什么?”顾昭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   秦寻莫名其妙,“我来给你看诊啊,你又不愿意喝苏小姐给你开的药……”   正说着,忽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侍从端着药碗恭敬地站在门侧,福身道,“主子,到喝药的时间了。”   清凉的药意顺着穿堂而过的风在这室内飘散开来,正是苏翎开的那方子特有的药香。   “……”   室内默了一瞬,秦寻展开玉骨扇子扇了一扇,神色有些尴尬,干笑道,“你倒听她的话。”   “不喝了。”顾昭走到案前坐下,神色冷淡。   侍从有些无措,捧着药碗关切道,“您……不是一日三次顿顿不落吗?怎么今晚不喝了。”   秦寻愣了一瞬,随后暗自憋住笑意。   口口声声不愿意,原来一顿都不落下啊。   男子耳际微微泛红,深吸一口气道,“放那,出去。”   看着男子的神色,秦寻又知趣地改了口,轻咳一声道,“啊,我晓得,定是苏家小姐强迫的。”   顾昭面无表情地拿起了药碗一饮而尽,淡淡道,“你若学来人家这本事,我也不必喝她的药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送你(3)   秦寻深深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学不来学不来,她属实天赋异禀得有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有时候我都好奇,她一个内宅小姐,到底哪来的这么大的本事。”   顾昭放下手中的药碗,眸色深了一瞬,却没说什么。   “哎,这是什么?”秦寻瞥见桌案上一只草绿色的玩意,揉了揉眼睛。   刚刚明明还没在这里的。   他走近了去瞧,有些惊奇道,“竟是只兔子!倒编得好看。”   他刚准备伸手去拿,却忽然见顾昭把那草兔子夺了去,神色冷淡道,“不是什么稀奇玩意。”   “管它稀不稀奇呢,你倒给我瞧瞧啊。”秦寻惊奇他的小气,瞪着眼睛道。   “喜欢这女儿家的东西干什么,想要自己上街买去。”顾昭拿走了那草兔子,回身进了内室,淡淡撇下这么一句。   “不是,我就看一眼……”   “走好,不送。”   “……?”   秦寻有点迷。   不过鉴于今日这修罗场一般的饭局,秦寻决定还是不跟他计较了。   “行吧,告辞。”   ……   顾昭走到内室之中,将那草兔子随手放在书案前。   看了看又觉得不妥,皱着眉拿了个帕子给盖了个牢实。   顿了半晌,还觉得不够似的,他又去寻了个纹田玉盒来,将那东西塞了进去。   倒不是想收着,就是看着碍眼。   男子薄唇抿得紧紧的,将那盒子推得远了些。   “大人。”   外间忽然来了人,一声轻唤让他回过神来。   他惊了一瞬,神色有些不自在,半晌才沉稳开口,问道,“什么事?”   “翰林院魏大人白日里托人来问您,可有时间校对新编撰的书算教材,”那侍从顿了顿,继续道,“哦对,大人还说,知晓您平日里事务繁忙,若您抽不出空来,就在翰林院之中校对了,不麻烦您了。”   顾昭坐在紫檀木案旁,宽大的袍袖垂坠在太师椅上,清冷的月色流淌进内室,衬得他一双墨眸越发深沉。   他抿了抿唇,修长手指在桌面上轻叩,轻声道,“允了。”   那侍从本已做好他拒绝地准备,自家大人总是朝事繁忙,都察院这边大小事宜都要过问他的意思,可不是什么小事都有闲心去管的,然而听得内室的人竟应了声,他倒吃了一惊,愣了一瞬后才道,“……是,属下去回魏大人。”   男子墨眸微垂,室内灯火昏暗,照不清他面上的神色。   ……   寿康宫近来很是热闹。   原本寂静的四院如今竟日日都变得闹腾了起来。   “太后,您都答应我不喝这个牛乳茶了!牛乳茶有什么好喝的,又甜又腻,哪有我给您做的这个苹果汽水好喝!”苏翎站在太后床榻前叉着腰,瞅着一旁放着的牛乳茶盏,一脸被欺骗了的委屈模样。   徐嬷嬷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恐怕满宫上下,也只有这位苏家小姐敢这样指挥太后的饮食了。   偏偏她说什么都是对的,依照她的指挥做来,太后的心口也确实不疼了几日,倒让人无从指责。 第二百四十七章 校对(1)   这位苏家小姐的本事,徐嬷嬷属实领略到了。   故而眼下太后朝她投掷来求助的目光,她也暗暗瞧向屋顶佯作不见,毕竟什么都没有太后的身子重要。   “太后,您今儿就是瞅徐嬷嬷瞅出花来她也不能替您瞒着啊!您瞧瞧,可不是又刺激得疼起来了,才好了几日呢。”苏翎开口道。   太后苦着脸捂着心口,道,“你可别说哀家,越说越疼!赶紧给哀家想法子!”   苏翎瞧着太后这哎唷哎唷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半晌还是拿了口碱过来。   太后喜甜,她前些日子里为了让太后愿意喝口碱泡成的水,特意加了些许苹果汁进去,尝着清甜好入口,太后倒也喜欢,没再日日哀嚎药苦了。   “您啊,就别再喝那牛乳茶了,”苏翎软了语气规劝道,“那东西刺激着呢,定然一喝就会犯,您且先忍几个月,待好了再喝,不成吗?”   太后便喝着苏翎递过来的水,便佯装不懂道,“啊,那东西刺激吗?哀家不知道呀,哀家只觉得那茶水热热乎乎的,暖胃……”   “现在知道了吧?”苏翎歪头问道。   太后轻咳一声,道,“啊……现在知道了。”   “还喝吗?”   “倒也不是非得喝……”   付承雪站在大殿之内,听着苏翎和太后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神色有些怔愣。   她本是作为花朝宴琴书组的头筹得来了进宫谒见太后的机会,太后也喜欢她,故而常召她入宫来陪侍着。   不过,她理解的陪侍,向来是给太后念个书,弹个琴解解闷的。   今日碰巧遇见苏翎,瞧见她这般陪侍,倒是让她……大开眼界。   “承雪啊,你别站着,随意坐就是。苏翎跟个泼猴似的,她不用坐着,你甭跟她学。”太后亲切地冲她说着。   她恭敬地应了一声,在一旁坐下了。   苏翎有些不满,“我怎么就泼猴了?”   “你跟人家学学,你瞧瞧人家多文静,你再看看你!没大没小的!”太后佯怒道。   “太后息怒,苏家小姐只是性子活泼些,并非有意冒犯。”付承雪连忙又起身,垂眸温声道。   苏翎牵唇一哂。   这个付家小姐什么都好,就是太正经了些,平日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不过……人倒是真诚善良得很。   太后瞧见她这温柔模样,便一脸“你瞧瞧人家”的脸色看向苏翎。   苏翎姿态恭敬地受了这教,不过还是正色道,“太后,您可不能再喝牛乳茶了……”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太后喝完手中的药之后,就把苏翎连赶带撵地推出了寿康宫。   苏翎无奈笑笑,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告诉徐嬷嬷平日里常做些南瓜粥和猴头菌粥给太后喝,便也同付承雪一起离开了。   ……   回到府中没多久,苏翎正打算好好歇一歇时,却忽然来了翰林院的人通传。   “校对?”苏翎挑眉,“同谁校对?”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翰林院门口,苏翎随着侍从们走进去,抬头——   得到了答案。 第二百四十八章 校对(2)   身着藏蓝色攒金线叠鹤官服的男子坐在长案前,干净温柔的午后阳光投掷进室内,映得他衣袍折射出溢彩辉光。   身后是高大壮丽的山水屏风,衬得男子容貌越发昳丽,如同画中谪仙。   他轻抬了眼,看向刚进门的女子,整个人身上流露出的清冷气息让整座内室的人都为之一静,纷纷垂下头去。   “顾大人,好巧啊。你怎么在这里?”苏翎有些惊奇地走过他身前,开口问道。   男子一指身前书册,淡淡道,“校对。”   “你还要干这活?”苏翎失笑。   顾昭倒是一脸坦然,正色道,“历年翰林院教材都是找我校对的。”   一旁将苏翎带进来的翰林院侍从垂眸敛目,暗中腹诽。   确实每一次都找您了,可您也没来过啊……   然而这话也就只敢在心底想想了,顾大人这一次肯来已是给了翰林院天大的面子,连魏老听见的时候都十分不可思议,更遑论这一院子编撰。   想来是这苏家小姐当真有本事,编出的教材连顾大人都想来亲自瞧一瞧了。   侍从不敢打扰,福身就缓步退出了内室。   苏翎瞧了瞧那被带上的门,悠闲地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开口调侃道,“顾大人,你说咱们这是不是也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   顾昭头都没抬,冷笑一声,“你还在意这个?”   “我倒是不在意,不过我近来倒是有个疑惑,怎么什么事跟顾大人您沾上边,都变得正直了起来,旁人一点龌龊想法都不敢有的那种?”苏翎随手抓起案上的梨啃了一口,边吃边含糊不清地问着。   顾昭没搭理她,自顾自翻着手中的册子。   “女子学堂也找您教,花朝宴也许您看,就连眼下咱们共处一室都没个人帮着避讳避讳……”苏翎边吃着东西边不怀好意地看向顾昭,笑嘻嘻道,“您说,南昭是不是没把您当男人看啊?”   男子翻书的动作顿住,室内的空气骤然冷了一瞬。   他眉心猛烈地跳了几下。   旁人提及此都赞他端重自持,这女子刚刚说了什么……?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顾大人别同我这小女子计较。”女子见好就好,只是仍托腮瞧着他,满眼都是顽劣笑意。   那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分外可恶。   顾昭蓦然从桌案前站起身来。   男子长身玉立,身量高大,再加上他那张冷着的脸,站起来时还真有些唬人的气势。   苏翎啃梨的动作顿了一顿,瞧着他朝自己走过来,不自觉地往椅子里缩了一缩。   “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干什么……”苏翎警惕地瞧了他一眼,“喂,我要喊人了啊!顾大人,注意你的形象,你是南昭最温润端庄的君子啊顾大人……”   男子离她越来越近,到她身前的时候微微低下头看着她,墨眸微沉,一只手缓缓抬了一抬。   被带着微苦的焚香气息笼罩,苏翎无端地感到一阵子压迫,双手抱在身前,眨眨眼飞快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啊顾大人,杀人犯法的!” 第二百四十九章 校对(3)   “我很想知道,苏小姐把我当什么人看。”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一只手撑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微俯了身下去望着苏翎,神色冷淡。   这动作从远处带了些许暧昧气息,可苏翎却只觉得身上发寒。   今天没带麻醉药,失策。   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   苏翎迅速地牵唇笑起来,语气谄媚神色真诚道,“好人!特别好的人!惊才风逸,壮志烟高,林下之风,怀瑾握瑜,如今还断雁孤鸿,那真是南昭的女儿家都瞎了眼啊!”   男子那手还没放下,苏翎心中ap¥,面上却努力使自己的笑更诚恳一点。   以上赞美已经穷尽毕生所学,再想夸就没有了。   男子唇间一声冷笑,抬手夺过了她手中啃了一半的梨丢在案上,道,“你是来校对的。”   苏翎抬起一双眼睛来瞧着他,咽了口唾沫,道,“哦。”   那双眼睛湿漉漉又含着光亮似的,瞧得人不自在,顾昭微皱眉起身,淡淡道,“还有,林下之风是形容女子的。”   “哦,”苏翎松下一口气,瞧了瞧那旁啃了一半的梨,还有几分垂涎,站起身看了一眼那书案上的册子,道,“顾大人,其实我写的东西不用校对,本人出品必属精品。”   顾昭沉默不言,女子此言倒没有托大。   这一册子之中无论是复杂的算法还是答案都解释得详尽清楚,没有谬误,也没有可挑剔之处。   只是……   “为何要叫五年科举,三年模拟?”顾昭皱眉问道。   “哦,这个啊,你若是不喜欢,还可以叫状元学案、乙等考点甲等考法、科举题库、科举知识清单、科举完全解读、科举必刷题、科举必刷卷、创新设计科举总复习、科举试题调研,”女子瞧了瞧他,气定神闲道,“都行。”   “……”   “怎么了?”   “很有特色。”   ……   苏翎在翰林院没呆多久就完成了校对,毕竟本来也没有什么可校对的。   不过正巧和顾昭待在了一起,她倒是想起来如今正值他有空,可以让他试一试药了。   幸亏顾府距离翰林院也没多远,一个顺便的事儿。   倒是秦寻看见她筹备好的那些工具吓了一跳。   “你确定这些东西是给人用的?”秦寻指着那骇人的长针,眉头皱得死死的。   “不给人用给你用啊?”苏翎头也不抬道。   “那倒也不必……”秦寻的声音倏然顿住。   等等,她是不是在骂他?   秦寻刚要再开口,却见苏翎已经将那长针放在火上烧了一烧,又用这针将不明液体和药粉抽取到了可怕的器具之中,拍了拍身侧男子的肩,道,“来,脱衣服吧。”   室内寂静了一瞬。   “为何?”顾昭皱眉。   “你家打针不脱衣服啊,快点,别墨迹,一会污染了。”苏翎催促道。   见男子还不动,苏翎推了推秦寻,道,“你快去帮他!哎呀腼腆什么,谁没见过啊,而且这针本来都不该打在肩上的,不脱衣服就脱裤子啊,你趁早抉择一下。”   “……”   顾昭脸色黑了个彻底。 第二百五十章 校对(4)   现在说不治了还来得及吗?   不过看着眼前女子张牙舞爪的模样,顾昭觉得应该是来不及了。   秦寻秉持着性命至上的原则,咬了咬牙走上前。   “锦和,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就从了吧。”   好在这针也只是打在肩上,秦寻边在一旁帮忙边庆幸地想着。   要不然给他多大的胆子,他也不敢进来了。   脱衣服这件事,还是苏家小姐亲自来做比较好。   这针毕竟不是现代工艺,无论是针体还是针尖都粗糙了些,打进去的时候苏翎都吸了一口气,顾昭倒是神色寡淡,一直垂眸不言,任她动作着。   秦寻从未接触过这般可怕的疗法,看着不免有些心惊。   便是针灸也只是细针穿行,哪里会将液体注射进体内,如今这情形只要这苏家小姐动了半分歪心思,便是命的代价。   秦寻瞧着顾昭垂眸不语的样子亦有些惊讶,恍然之间发现他这么一个多疑的人竟无意识间给了苏翎这么大的信任。   他发觉顾昭垂下去的眸子正凝着一个位置,不由得也跟着看过去。   映入眼帘的正是女子的皓腕,皎洁如月的雪白皮肤上眼下却有一处突兀的凸起,像是被蚊虫叮咬,却不红肿。   “苏小姐,”秦寻有些不解地指了指她的手腕,开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啊没事,就是我在手腕上试了试药,”苏翎漫不经心道,“这东西虽是我制出来的,可是给他用,我当然得自己先试试,总不能害了顾大人吧。”   她自己不以为意,这本就是一个医者应该承担的责任。   她弯唇笑了笑看向顾昭,揶揄道,“你放心,有我在,阎王都不敢收你。”   可尽管她这话语气浅淡,却还是听得秦寻微微一怔。   顾昭微抬眼,如墨的眸子定定地凝着她,眸中似有些微情绪翻滚,在晚霞余晖的光影下明明灭灭。   他垂下眼来,眸中情绪很快就被他压制了下去,轻声道,“多谢。”   “谢倒不必,”苏翎很快就打完了这针,收针利落,寻了干净的纱布嘱他按好,然后自言自语道,“今日是头一次用药,下一次就要试敏了。这种药你从未接触过,所以应当会见效很快,不过之后就算好起来了,也不可以停药,这针至少要打一段时间才能彻底痊愈。另外你手臂上打过针的位置可能会有些疼,不过过些时日就会好,不必担心。”   秦寻出去取温水了,内室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女子额前碎发被风拂得微乱,她抬头向顾昭眨了眨眼,道,“还有什么问题吗,顾大人?”   顾昭理好衣襟,静静的看了她一眼,开口道,“一直不解,苏小姐为何会知晓这些。”   “我吗?”被问及此,苏翎面上倒是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凑近了他耳侧挑了挑眉贱兮兮道,“我是上天安排给你的救命恩人啊。”   顾昭微怔。   明月探出苍茫云霭,夕阳滑下的最后一寸光亮通达内室,隐约之间映亮男子沉寂双眼,若有人在侧,会发觉那满眸漆黑竟都为一个倩影而染上鲜活意。 第二百五十一章 谋害(1)   女子离他很近,吐息间的热气砸在他耳侧轮廓之上,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那热气带着耳际迅速地滚烫起来,他心头涌起道不明的情绪,袍袖下的手指悄然握紧。   他整个人骤然向后退开,脸色沉了沉,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狼狈,“苏小姐。”   “啧,开不起玩笑呢怎么?”苏翎翻了个白眼,道,“遇见我确实算你幸运啊,我没又说错,满天下都找不着第二个的那种。”   顾昭轻咳了两声,眸色不明,仍简短道,“多谢。”   外间忽然传来喧哗声音,只听得一个女声十分焦急,“苏家小姐可在府上吗?”   似是秦寻在外挡了一挡,道,“您有什么事啊,苏小姐正在里间为顾大人诊病呢……”   顾昭微皱眉,他府上守卫森严,按理不该有人能直接闯进这内宅之中的。   外间果然来了侍卫通传,神色有些惶恐,跪道,“大人,来人是太后身边的徐嬷嬷,听说苏小姐在咱们府上,便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说是有急事一定要见苏小姐一面,徐嬷嬷是太后身边最亲厚的人,咱们也不敢死拦着……”   那侍卫话音未落,苏翎便神色一变。   能让徐嬷嬷这样冲动地跑过来,甚至不顾影响地找到旁人府上,那定然是太后出了什么事。   她二话不说便站起身来,朝外间疾步走去。   印象之中书中苏婉容后来常常入宫侍疾便是因为太后在宫中突发急病,被太医诊断为“肠痈”,虽然侥幸留下了一条命,可之后却反复发作迁延不愈,身体也被耗得越发枯竭,在某一年的夏天,不治而终。   这肠痈说的便是现代的急腹症。   然而能造成急腹症的病有很多,具体是哪一种病造成的,她还要去看看才能知晓。   忽而苏翎的动作顿了一瞬,心念一动,顺手将刚刚没用完的青霉素握在手中,之后便快步出了门。   徐嬷嬷见到苏翎,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急得语无伦次道,“苏小姐,太后她……你快去瞧瞧太后吧!”   “嬷嬷,您别急,到底怎么了您慢慢说。”苏翎安抚着。   “啊……”徐嬷嬷缓过来一口气,勉力平静道,“从午后用过膳后太后便说腹痛,只是太后一直有心口疼的毛病,就算腹痛也只以为是牵连着了而已,不曾在意,谁知到了下午竟愈演愈烈,如今竟是整个人都发起热来,疼得直哆嗦,看着吓人呢。”   徐嬷嬷嘴唇发白,声音也在不住地颤抖。   苏翎微皱了眉,问道,“可说了是哪里疼?”   “太后只觉得全腹都疼得很……倒说不上到底是哪里疼,苏小姐,你是个有手段的,快帮忙想想办法才是……”   “可叫太医来看过了?”   不提还好,一提徐嬷嬷的脸色却更白了些,“太医说是……肠痈,都是一群庸医!”   苏翎本还想着自己不过是帮太后治了一个小病,怎么这样大的事竟能找到她头上,眼下瞧着她这走投无路的神色倒是明白了——   想来这肠痈在古代,大约是个绝症。 第二百五十二章 谋害(2)   早就有马车在外间候着了,苏翎随徐嬷嬷踏上马车便匆匆离开了。   身后的庭院恢复了寂静。   秦寻打帘入了内室,皱眉道,“这下可凶险了,刚刚徐嬷嬷说是肠痈,若真是患了那疾,如果明日还没有好转……”   秦寻没有说下去。   但肠痈之名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但凡患上便药石无医,只能看自己的造化,说是绝症也不为过。   顾昭坐在床榻上,眉眼深沉,半晌后缓缓开口道,“太后病危,可晓谕六宫了?”   “宫中来的人是这样说的,虽未曾晓谕,各宫也听信前来了,不过如今还未敢告知陛下。”秦寻答着。   顾昭略一颔首,一双墨眸之中的颜色沉了些许,他指尖轻捻,忽而道,“准刘御史谏奏户部张庭礼漕运贪污一案。”   秦寻愣了一瞬,下意识道,“现在?”   男子抬起眼来看着他,眼底黑白分明,“现在。”   ……   前往寿康宫的官道之上。   “殿下,事情就是这样,听闻近来这苏家小姐常常谒见太后,还美其名曰给太后治病,哄骗太后喝下了一种叫什么……苹果汽水的药。”长公主身侧的亲信幻月双手叠在身前,姿态恭敬地禀报着。   “苹果汽水?”长公主皱眉冷笑一声,嘲讽道,“她一天花样倒多,竟学那些媚上的妖孽手段,将太后欺得团团转!”   “殿下,您该称母后的。”幻月轻皱了眉,在一旁提醒着。   “本宫该称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置喙。”清和长公主凌厉凤眸一扫,厉声道。   “是。”幻月不再言语什么,低声应了。   “听说全太医院都束手无策,那徐嬷嬷竟去寻苏翎那小贱人了?”长公主讥诮开口问道。   “是,恐怕也是病急乱投医。”幻月恭声道。   清和长公主口中的笑意越发寒冷,道,“真是可笑,怎么全太医院的人都没有办法的事,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竟能妙手回春?也不知晓她给整个寿康宫灌下了什么汤药,本宫倒觉着许是她让太后喝的那个什么苹果汽水有猫腻呢,定然就是因为听信了她的谗言,太后今日才会发病!真该把那小贱蹄子抓到慎刑司里去好好审审!”   “殿下,另外……”幻月神色有几分踌躇。   “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长公主皱眉望过来,显然有几分不耐烦。   “听说,徐嬷嬷寻那苏家小姐,是在顾府寻着的。”一提及顾府,幻月神色不自主地带了几分紧张,声音也低了些。   长公主脚下步伐一顿,骤然转过身来抓着幻月的衣襟,几乎就要压制不住怒火,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什么?”   幻月早便习惯了自家殿下因为这等事而起的怒火,很快就平静下来,垂眸敛目温声解释道,“似乎……是这位苏小姐,可以为顾大人诊病……”   “诊病?”长公主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厉声道,“锦和身上的病多少明医都瞧过了,不都说只能暂时维持着吗?苏翎一个乡下捡回来的小贱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第二百五十三章 谋害(3)   “奴婢不知。”幻月低声回道。   “呵,本宫想都不必想也知道,这定然是她杜撰出来的借口,想要去勾引锦和的!”清和长公主恨得咬牙切齿,一双美目之中的怒火几可滔天,“她这个千人枕万人骑的小贱人,竟连这种下作行径都干得出,苏家都是怎么教养女子的?!”   幻月听得这般污秽的言语不由得皱了皱眉,在一旁沉默不言。   恰好此时行到寿康宫门口,幻月一抬头,发觉前方也正有二人朝寿康宫内匆匆走去。   左侧的那个人身着深青色宫装,正是太后身旁的陈嬷嬷。   而她身侧的那个容色可人的女子,不正是苏家小姐吗?   她视线刚落到苏翎头上,便听得清和长公主冷笑一声,沉声开口唤着身前女子,“苏翎。”   苏翎只是抬头淡淡地瞧了她一眼,步伐却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仍径直朝内殿走去。   清和长公主见苏翎不理会她更是气极,眼中现过狂怒,声音亦拔高了几分,道,“苏翎,本宫叫你,你没听见吗?”   “抱歉殿下,臣女有急事在身,来日再向殿下请罪。”苏翎神色寡淡地应付着,步伐不停,只朝殿内走去。   人命关天,眼下她可没什么功夫同这位长公主殿下掰扯礼节。   然而清和长公主见她这般冷淡神色只觉得她是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一双手早已攥紧,葱段般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二话不说疾步走到苏翎面前挡住她,恨声道,“本宫同你说话,你是没听见吗?礼节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你算个什么东西,见到本宫还不立即行礼跪拜?”   苏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眼前这女子分明只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可被她这冷清的目光攫住视线,长公主却没由来地顿了一顿,只觉得心底隐隐发凉。   不过终归自己为尊,她为卑,断然没有在她面前失了气焰的道理,长公主冷笑一声,凌厉的目光扫向苏翎,道,“怎么?你要造反不成?”   “殿下,救人要紧,请让一让。”苏翎淡淡道。   “你好大的胆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你凭什么令本宫让你?”清和长公主气得狠了,压不住心中的怒气,扬手就欲朝苏翎扇过去。   这一巴掌没能落到苏翎脸上。   她的手在半空中被人一把抓握了住,映入眼帘的不是女子求饶恐惧的神色,而是一脸冷漠。   那张脸如今,竟然带了些许警告之意。   苏翎手劲儿出乎长公主意料的大,她挣了半晌也挣脱不开,最后还是苏翎重重地将她的手甩了下去,让她身形险些不稳。   “殿下说得对,我确实当自己是个人物。”苏翎甩下清和长公主的手后就朝寿康宫内走去,淡淡地扔下了这么一句。   这话说得姿态狂妄,饶是幻月都忍不住一愣。   清和长公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脸色发白,一双眼死死地盯着苏翎,直要将人盯出一个窟窿来。   “苏翎,你今日若敢走,信不信本宫治你死罪!” 第二百五十四章 谋害(4)   “信,”苏翎步子不停,冷笑一声道,“只是今日若耽误了太后的病情,才真是臣女罪该万死。”   “你一个小小的闺阁女儿也配口口声声将太后的病情挂在嘴上?你对本宫都敢这般不敬,谁敢断言你今日进了这殿,端的是不是谋害之心!你今日胆敢踏进寿康宫半步,本宫明日就会回禀皇兄让你们苏家永无翻身之日!你自己在这里狂妄,就不怕整个苏家都为你所累万劫不复吗?!”清和长公主牙关紧咬,满眼都是戾气,只恨不能现在就将苏翎千刀万剐。   苏翎此时已行到殿前,手扶上门,终于侧过身来看了她一眼。   那双眸子此时此刻清明冷厉,直让人不寒而栗。   “殿下想要回禀陛下,现在就可以去,我苏家磊落平生忠肝义胆,端的是忠孝还是谋害,天下人自能看得清楚,无需我来分辩。这样的赤胆忠心,不应被一个闺阁女儿所累,也不会被我所累。殿下今日斥我不敬,可如今太后性命危在旦夕,您身为长公主却三番五次阻拦我入殿,我倒是想问问,究竟是臣女不敬,还是殿下不孝?!”   苏翎说完此番话便推门而入,只留下满宫的人神色震惊,面面相觑。   清和长公主脸色铁青,大力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怒极反笑道,“好,好你个苏翎。”   说罢她朝身周一扫,厉声高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她抓出来,难不成真的等她迫害太后吗?!”   “这……”   寿康宫中此时此刻的人皆是平日里看惯了苏翎为太后诊治的。   若说起这苏家小姐的本事,她们原本也是不信任的。   然而日子久了,太后的老毛病竟真的一点一点痊愈了,她们便也放下心防,纷纷敬服起这个苏家小姐的本事来。   苏家小姐平日里那般上心关怀,到底对太后端的是什么心,她们虽然不敢在清和长公主面前言说,可却都是心中有数的。   倒是清和长公主自己,得知太后突发重疾,却还来寿康宫大闹了一通……   到底不是亲生的女儿,情分上终究差些。   一众宫人想至此,神色都不约而同地泛上了几分寒。   他们跪在地上,不约而同地俯下了身子,可竟没有一个人听令动作起来。   “你们都聋了吗?”清和长公主见周围人不动,甚至隐隐有将她困在中间的形势,不由得又动了怒,高声道,“本宫如今是连你们这些奴才都使唤不动了吗?”   “殿下息怒。”幻月在一边安抚着。   “去传本宫的人来,”清和长公主命令道,说罢扫视着周围这跪了满院的人,从牙缝之中挤出了一丝冷笑,继续道,“今日就算你们不动,本宫也要将苏翎拉进慎刑司,并将今日桩桩件件都禀了皇兄,到时候不光她有罪,你们一个个的也逃不掉!”   幻月应下一声便出了寿康宫去。   清和长公主死死地望向寿康宫内殿,极轻极冷地道,“砍了你的手脚割了你的舌头都不算冤枉了你,苏翎,你一定会后悔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 神医(1)   ……   寿康宫内殿之中,徐嬷嬷已经眼圈含了泪,忧心忡忡地看向苏翎道,“苏小姐今日得罪了清和长公主,恐怕日后……”   苏翎一边给太后查着体,一边不以为意道,“她愿意折腾就折腾吧,如今太后性命要紧,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是……”徐嬷嬷应了一声,转而用期盼的目光看向苏翎,试探着开口问道,“敢问苏小姐,太后到底所患何疾?”   苏翎将手放在太后右腹麦氏点处轻按,太后一声痛呼,面如金纸,显然痛苦不堪。   徐嬷嬷神色变了变,神色慌张,“这到底是怎么了?”   屋内的太医眼下都跪在一侧,六神无主。   他们所有人都为太后诊治了一番,太后所患的定是肠痈无疑。   这样的重疾,饶是他们也毫无办法。   又怎么能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呢。   果不其然,苏翎也开口道,“是肠痈。”   徐嬷嬷的脸迅速地灰败下去,嘴唇颤抖地确认道,“果真?”   “但还有救。”   苏翎的模样倒像是松下了一口气,好在只是阑尾炎而已,古代虽不能行手术,然而古人因为从不曾接触过抗生素,故而青霉素这样的消炎药几乎是救命的存在。   而从太后的体征来看,大约只是单纯性阑尾炎。   苏翎虽不敢说有十成十的把握,却也安了几分心下来。   不过若要在这里行针……   苏翎扫视着这内室之中跪了一片的人,觉着不太行。   一旁的徐嬷嬷听闻苏翎说有救,一双眼瞬间就亮了起来,只定定地瞧着她,又是小心又是急切地开口道,“苏小姐,您可别是在说笑。”   苏翎拉住徐嬷嬷的手,眸色笃定地安抚道,“嬷嬷放心,性命攸关的事岂能说笑。”   “只是如今这内室之中人太多了,我不好分出心来给太后诊治,可否烦请嬷嬷将人都外面去?我只想安安静静地为太后诊治。”苏翎开口请道。   徐嬷嬷愣了一瞬。   就算是太医院的人前来诊病,室内也总是有陪侍着的人的,然而听苏翎这意思,似乎是只想一个人留在室内?   太后早前就已经疼得意识不清,如今瞧这模样似乎也已不知何时疼昏了过去,定然是不能再拿主意。   她有些犹豫,却忽然见得眼前女子神色认真地道,“嬷嬷,您相信我,眼下情况紧急,多牵连一刻太后便多一分凶险,还望您早做决断。”   她神色冷静,那双眼瞧人的时候,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似乎连人心中这点不安和惊慌都能给安抚住一般。   徐嬷嬷瞧着太后那张苍白的脸,心口发紧,双手不由自主地交握了住。   大主子虽平日里看起来孩子气些,可到底在宫中磋磨了这么多年,心里是不糊涂的。   她平素里便是信任这苏家小姐的,肠痈此病其他太医又没有办法……   徐嬷嬷这般想着,终于心下做了决断,对苏翎一点头,回身将人都遣了出去,关上了门。   苏翎独自一人留在室内,挽起衣袖,开始处理针具。 第二百五十六章 神医(2)   周遭没有了人,处理起来方便了很多。   这样骇人的东西拿出来,若是叫太医院那些老学究瞧见了,定是要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苏翎将青霉素打进太后体内。   这东西提纯实在是太困难了,她辛劳了许久的成果如今才勉勉强强够给顾昭和太后用一次。   顾昭那身体还是个长期麻烦,今后定然得多哄骗几个太医来给她做苦力才行。   药液很快打尽。   她将东西收拾好后,又进了后室煎药的地方,寻了白花蛇舌草蒲公英冬瓜仁等通腑排毒养阴清热的药材,细细煎了去。   这些东西虽只能保守治疗,却是有助于恢复的。   外间响起嘈杂声响。   苏翎隐约听得人群之中有清和长公主尖锐的声音。   估计是要让她的人进这寿康宫来押住自己。   徐嬷嬷带了人拦在寿康宫外,可是长公主人多势众,又挂着一个不能让宵小之辈谋害了太后的名头,估计不出多长时间就会破门而入。   苏翎幽幽叹了口气,瞧了瞧手中的药碗,仔细地将药喂给太后。   ……   御书房之中。   战战兢兢的大臣跪了一地,各自噤声,冷结成霜的气氛蔓延到内室的每个角落。   皇帝狠狠地将手中的奏折摔在桌案之上,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冷汗满面的张庭礼,气极反笑,道,“你是长本事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不想做了,漕运都敢下手贪污!”   “臣……臣不敢。”张庭礼声音有些发颤,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前些日子明明都已经把这事压下去了,便是连知晓此事一星半点的人都已经被他灭了口,如今这个李擎又是怎么知晓的?   他侧目看了李擎一眼,双拳不自觉收紧,满眼都是忌惮。   李擎看都不看他一眼,拱手一揖,正色道,“陛下,梁城河两岸百姓每逢大灾之年,便减产绝收难民遍地,可如今相较天灾,却是更让百姓心寒。运河本无害,漕运却积重难返,自北上汉阳县始,一路漕运南下,历时月行路数千里,却聚尽官吏不义之财,竭尽沿途百姓脂膏!运至京仓,由上流官吏先行中饱私囊,各通桥监督早已习以为常,并称之为‘保贡’!真是荒天下之大谬!臣上谏张尚书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借职之便贪赃枉法,恳请陛下处置!”   皇帝气极,伸手指着张庭礼道,“朕信任你,将漕运一事归到你属下,你竟干出这等好事!”   “回陛下,臣万万不敢啊!若陛下不信任臣,大可调查臣府内的账目,臣对天发誓,绝无半点贪敛之财!”张庭礼矢口否认。   说他贪污又如何?   他府上账目干干净净,绝看不出半分端倪。   皇帝迟疑了瞬,可李擎却是冷笑一声,道,“你府上的账目没有问题,那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把贪到的这笔钱财放到自己府上!”   张庭礼神色一变,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李擎道,“你,你莫要血口喷人!”   “下官是不是血口喷人,张大人心中有数。”李擎面色不改。 第二百五十七章 神医(3)   “禀陛下,众所周知,张家是张太妃的母家,也就是清和长公主的外祖,这么多年对清和长公主的吃穿用度多有暗中补贴,是为母家心意,自然无可挑剔。然而如今皇家府库财权在清和长公主手中,皇家府库供给宫廷宗室,本应是细水长流之账,可臣调查发现府库账目却有大进大出之相,其中账目之上不乏有虚账空账,而漕运粮账亦校对不上。”   “臣斗胆怀疑,是以清和长公主贪内库之财收为己用,校对之时发觉账目核对不上,故而向张大人求救,用漕运贪敛之财填补府库空缺!”   李擎的话掷地有声,惊了一室的人。   张庭礼面色煞白,双手颤抖不止,“你……你胡说!”   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   众人屏气噤声,面面相觑。   这皇家府库财权是除却国库以外最重要的财权,原本皇帝是欲交到太子手上的,然而太子多年来在财政这一方面也犯下过不少大大小小的错误,前日里更是出了户部一档子事,便是皇帝想给太子这个历练的机会也难敌众人之口。   三皇子更是出了名的不理政事,且不论皇帝会不会把这财权交给他,便就是真的交给了他,他也定然要推拒出去。   故而这财权便落到了清和长公主身上。   朝臣皆觉清和长公主一介女流,不会因为一个财权而扰乱了京城的风云,更没有参与党争的本事,故而支持者不寡。   然而他们倒是没想到,清和长公主的胆子,竟然有这么大。   “张大人若是不承认,那便从漕运账目开始层层查起,逐一核对!张大人敢吗?”李擎看着张庭礼的神色冷笑了一声,毫不相让。   张庭礼身上冷汗直流,看着李擎那双眼睛,竟然无法出言反驳。   皇帝的脸色彻底寒下来,手中捻动的佛珠被他深深攥入掌心,咬着牙吐出三个字,“召清和!”   ……   清和长公主的人将寿康宫围了个严实。   她凌厉的凤眸掀起,定定地攫住寿康宫内室。   今日,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要让苏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进,抓人!”她朱唇微起,音色寒凉,透着让人战栗的血腥气息。   “是。”她身侧的人应声,不顾寿康宫众人的阻拦,径直走向内室。   “殿下,这里是寿康宫!殿下怎么能硬闯?!”徐嬷嬷脸色强硬地挡在殿前,高声喝道。   “本宫硬闯是为了营救太后!倒是你们这些好赖不分的奴才,竟放了歹人进去,谁知道你们安得什么心思!”清和长公主冷哼一声道。   “寿康宫的事无需殿下来管,如今太后病危,需要安静,请殿下速速将自己的人带回去,莫要再这里作乱!”徐嬷嬷道。   “嬷嬷再不让开,休怪本宫不客气吗,”清和长公主扬了扬下颌,冷声说,“开门!”   “殿下这般冒犯,就不怕陛下怪罪吗?!”徐嬷嬷双眼通红。   “到皇兄面前,本宫也有说法!倒是你们,让一个不怀好心的小姑娘待在太后身侧,照本宫说,寿康宫的人全应乱棍打死!”清和长公主咬了牙,下令道,“闯进去,把那个小贱人给本宫押出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神医(4)   “长公主殿下,”西暖阁忽然走出一个女子,礼节丝毫不错地朝她行了礼,态度端庄诚恳,道,“殿下息怒,太后如今危在旦夕,殿下若此时此刻在寿康宫喧闹起来,将来难免会落人口舌,又是何必?”   “你又是谁?”清和长公主皱眉看着眼前女子,只觉得她容貌熟悉,半晌之后想了起来,冷笑一声道,“你就是那个拿了琴书组头筹的女子,付承雪?”   “臣女贱名不值一提,但今日恳请殿下看在太后的份上,放过苏家小姐一码吧。若殿下心中对她今日冒犯恼恨,来日让她登门赔罪便是,只是希望殿下不要急于一时,若是今日真的扰了太后安宁,恐怕后果无法挽救。彼时陛下定然龙颜大怒,岂不是也会牵连到殿下?”付承雪温声道。   她一番话说得温和有礼,若是平日里,清和长公主被这样的话一哄劝或许也就罢了。   可今日……   清和长公主一想起苏翎那张神色冷淡的脸就恨不能将她撕碎,哪里还会听她的劝。   她冷哼一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仗着是镇北将军家的嫡长女就敢来管本宫的事了?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们付家与苏家的勾结,若是苏家因为苏翎遭了殃,你们付家也逃不过去!还是趁早弃暗投明的好!”   付承雪受了长公主一通奚落,却神色不变,仍沉稳道,“殿下,皇恩在上,付家与苏家皆不敢枉付,又何谈勾结一说。只是今日情况特殊,臣女也是好心提醒殿下,殿下迁怒于臣女是小事,只是臣女想着若是真的因为此事惹得陛下不快,倒不值当了。”   “你莫要在那里端出一副正经样子,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清和长公主横眉以对,继续冷笑道,“今日苏翎犯下这等大不敬之罪,本宫一定要拿她是问,你若再胆敢多说一句,一律以同罪论处!”   付承雪定定地凝着清和长公主,忽而走到殿门前跪下,正色道,“臣女恳请长公主殿下三思。”   清和长公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朱唇勾起冰寒弧度,沉声道,“怎么?付承雪,你也要背负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吗?”   付承雪不言,面上丝毫没有退意,只是双手揖拜在地,俯身恭声道,“请殿下三思。”   清和长公主气极,眸中折射出极凛冽的寒芒,冷声道,“封殿不让者,罪以同诛!进殿!”   她身后的亲信侍从得了令,肃然整队,迅速地朝殿内走去。   “铁甲寒枪闯寿康宫,是为死罪,请殿下三思!”徐嬷嬷满目血红,神色狰狞,陡然拔高声音道。   “本宫倒要看看,谁能治本宫的死罪!”   殿前形势一片紧张之时,却忽然听得“砰”地一声。   寿康宫的大门从内打了开来。   女子放下衣袖站在正殿门口,衣裙被长风吹得猎猎。   她面上神色平淡,一身素衣满身寒凉,此时此刻抬了眼望向清和长公主,眸色清明。 第二百五十九章 神医(5)   “苏翎,你终于有胆子出来了。”清和长公主怔了一瞬,而后轻笑一声,满脸讥讽。   “嗯。”苏翎淡淡地应了一声。   清和长公主看她这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就压不住心底的怒火。   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心底哪来的这么大的底气?   谁给她的自信让她敢这般张狂?   “你现在求饶,本宫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清和长公主扬了扬下颌,冷冷道。   似是觉得她声音有些刺耳,苏翎回身便带上了寿康宫的殿门,淡淡道,“别扰了太后休息。”   徐嬷嬷听出她话中的玄机,眼眸亮了一瞬,看向她道,“太后……没事了?”   苏翎噙了笑望过来,道,“太后吉人自有天相,不出一日定能醒过来。”   院中的太医院众人面面相觑,满目震惊。   徐嬷嬷一听这话心中的狂喜更是如同炸开了一般,眼泪止都止不住地往下掉,只道,“多谢苏小姐!”   “若真如此,苏小姐确可担神医之名。”赵太医摇头感叹着。   “肠痈是举世的绝症,若有人提出了绝症的解法,按我朝律法,”陈太医捋了捋胡子,正色道,“可直升我太医院院判。”   清和长公主咬紧牙关,道,“你们还真信她的鬼话?!都喝了她的汤不成?”   她恼恨至极,剜了一眼苏翎,对身侧侍卫道,“把人给本宫带走!”   “长公主殿下,老臣刚才已经言明,苏小姐既解决了绝症,便为我太医院院判。院判乃朝廷命官,长公主殿下无权随意处置。”陈太医开口道。   “太后如今还不曾苏醒,你们如何知晓她是否真的解决了绝症?”长公主厉声道。   “是否真的解决了,确实要等到一日之后才能得出论断,还请长公主殿下一日之后再行处置苏家小姐吧。”陈太医道。   清和长公主一声冷笑,“好,好,你们所有人都为着她说话,那么今日,人,本宫就不带走了——”   众人刚刚松下一口气,却见得她的目光蓦然转向苏翎,唇边笑意阴寒,“可是以下犯上的罚,还是要照旧!”   “把人押在这院中,打。”清和长公主朱唇微启,一字一句道。   很快就有人上前押住苏翎,那些侍卫都是经过训练的,和苏府上的府兵可不同,一个两个的手都如同铁钳一般,让人无法挣脱。   苏翎被人按着跪到长公主的面前,神色平淡,却悄然握紧手中的短刀。   她是一个医生,比所有人都更明白人的要害在哪。   一刀毙命并不难。   长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苏翎,冷声吩咐着幻月动手。   四周的人乌压压地跪了一地,有胆寒的,有求情的。   然而苏翎却面不改色,只是抬起眼看着长公主身周的人。   加上清和长公主一共四个。   苏翎微垂了眸,计划着该从哪一个开始下刀。   长公主眸中布满恶毒,讥诮地看了她一眼,视线游离在苏翎的脸上,开口道,“这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啊,今天可就要毁了。” 第二百六十章 降位(1)   苏翎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的手。   那只手,好像是想来捏她的下颌的。   不知是被苏翎如狼一样的目光惊着了还是如何,长公主那手行到一半便收了回去,死死地看了她一眼,骤然下令道,“给本宫打!”   苏翎眸色亦寒下去,就在她准备出手的一刹那,后身的寿康宫正殿却忽然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都在吵什么……还让不让人安宁了?”   徐嬷嬷看一听这声音便激动地站起身来,朝内殿走去,“太后!您醒了!”   清和长公主神色微变,但看着眼前的女子还是咽不下心中那口气,咬了牙道,“打!”   “殿下……”幻月有些迟疑。   “我说打你没听见吗?!”清和长公主的神色近乎狰狞。   反正今日也免不了责骂,若是不处置了这个女子,她又怎么能甘心?!   幻月亦咬了咬牙,刚准备举手,却听见一声焦急的传令——   “殿下!不好了!”   “什么事慌慌张张?”清和长公主十分不耐烦。   她原本央人守在外侧,就是为了不被那些宫妃打扰,如今竟是被自己人所扰,她凤眸之中的凌厉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那侍从满眼都是惧怕,附在她耳侧耳语了一番。   清和长公主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二话不说就往宫外走去,然而走至一半还是不甘心,侧过头咬牙切齿道,“把人带到念云殿去,请苏家小姐喝喝茶!”   “谁敢?”一个不轻不重的威严声音响起。   众人回身,只见到太后在徐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见到这一院子的寒甲侍卫登时便寒了脸,冷声道,“清和,你把哀家的寿康宫当成什么地方,容得你这般胡来?”   “太……母后,”清和长公主见太后走了出来,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行了个规矩的礼,“是因为儿臣担心有歹人会对您图谋不轨,故而……”   “图个什么劳什子不轨,哀家一把年纪,给不了名给不了利,如今这地位就连长公主都敢带兵围困寿康宫了,她能图哀家什么?!”太后用力重击了几下拐杖,深吸了一口气,怒道,“哀家这把身子骨,今日若不是苏家丫头倾尽全力,恐怕早就要散尽了!今日若真是死在这寿康宫里,恐怕就合了你清和长公主的意啊!”   太后边说着边抚上心口,脸色还在隐隐泛白,显然是气得狠了。   清和长公主神色微变,咬牙跪道,“母后,儿臣不敢。”   太后冷笑一声,道,“哀家担不起你的这声母后,有什么话,你去同皇帝讲吧,别让哀家再瞧见你,没得折了自己的寿!”   清和长公主咬了咬唇,如今太后不愿意听她的辩解,皇兄那边还查出了贪污一案,召自己前去回禀。   心中一阵烦躁,只道,“儿臣来日再来给母后赔罪,儿臣告退。”   “寿康宫容不下殿下这尊大佛!”太后恨声道,“你还是莫要再来了!”   清和长公主面色白了一白,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退出了寿康宫去。 第二百六十一章 降位(2)   苏翎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太后身边去,微皱眉道,“太后,您怎么出来了?您如今该好好歇着才是,现在可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太后看着她没说话。   陈嬷嬷亦是一怔。   若是换成了旁的世家小姐,经历这种事,不说吓得破胆,如今也该哭诉委屈了才是,倒是这位苏家小姐,受了这么大一桩为难,眼下第一件事竟还是来关心太后的身子。   “你可知道,若哀家这一次醒不过来,你今日这条小命,可就要交代在她清和手里了。”太后未答她的话,而是面色严肃了几分,开口教训道。   “臣女知道太后是福禄双全之人,必定醒得过来。”苏翎笑眯眯地说着漂亮话。   “若万一……”太后皱眉。   “没有万一,臣女相信自己的手艺。”苏翎笃定道。   “当时那种情况,不救才是独善其身,你何必非要救哀家这把老骨头?哀家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不在意这几年……”   “太后说什么呢,您是有福报的人,年岁长着呢,一点小病而已,怎么能轻易就收了您的福报去?”苏翎笑嘻嘻地道。   “太医院所有人都说是绝症,你倒说是小病。”太后摇头叹息。   “臣女运气好。”   “运气好?”太后转过身,点了点苏翎的额头,佯怒道,“差一点就把自己赔进去了,还叫运气好?”   苏翎笑而不语。   “下次记住了,凡事都要先懂得明哲保身才是,旁人都是次要的,你可明白?”   “没明白。”苏翎摇头。   “你这个死丫头,存心要气死哀家是不是?”太后蹙眉,虚掐了她一把挑眉问道,“顶着死罪,也要救?”   “要救的。”   苏翎神色平静,一双眼眸却笃定。   太后微怔。   沉默了半晌,她忽而拉起苏翎的手拍了一拍,神色有几分动容,低声道,“你倒是个好孩子。”   苏翎笑开,道,“太后,您难得这么正经,我还真有些不适应……”   “你这个死丫头……”太后恨声骂了一句。   苏翎安抚着,“您老千万别动气,大病初愈呢。”   “哀家得赶紧给你寻个人家才是,治治你这性子!”   “太后,臣女是京中出了名的克夫,还是别祸害旁人了。”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寿康宫之中一时吵闹声不绝。   陈嬷嬷眼眶微红,一边笑着,一边在一旁像往日一样劝着架。   好在如今一切平安。   ……   御书房之中。   清和长公主垂眸跪在大殿之上,鬓发已然散乱,额上点点猩红血迹触目惊心。   她的身前,是一本已然撕裂了几分的奏折,那明黄封面的奏折的锋利边角上所挂着的红,正是她额上的血。   书房之中所有人都不敢抬头。   皇帝向来偏宠清和长公主,莫说动手,便是责骂都少有。   如今却直接将奏折扔到了清和长公主脸上,想来是真的动了气。   “皇兄……”清和长公主眼眸之中带上了几分委屈,咬着唇哽咽地唤了一声。 第二百六十二章 降位(3)   以往她若如此,皇帝定然会心软。   可今日却只是冷哼了一声,咬牙骂道,“你干的好事!”   “皇兄,臣妹冤枉……”清和长公主咬着唇瓣辩解道。   “冤枉?!”皇帝越发恼怒,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推了下去。   茶盏在理石地上轰然碎裂开来,滚烫的茶水泼溅开来,溅到长公主的裙摆之上。   “借权贪污内库之财,教唆张庭礼按下漕运粮银不发私填内库,带兵围堵寿康宫,在宫内大闹一通扰得母后病中不得安宁,春猎之上还因为一时意气诱得巨蟒吞食食饵,甚至欲下手杀害重臣之女,桩桩件件哪一样冤了你!朕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妹妹?!”皇帝恼恨至极,一拍桌案,余震回响在殿中。   “你眼中还有没有母后,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兄?!”   皇帝这般龙颜大怒,清和长公主亦从未见过。   不由吓得眼圈含了泪,道,“臣妹是担心母后……”   “你担心?”皇帝面上怒色不减,道,“朕倒是没瞧出你的担心!母后重疾,不见你去请太医,倒见你去为难旁人了!莫不是你心中只认张太妃,而不认母后?”   清和长公主心中大惊,慌忙磕头认罪,道,“臣妹不敢,臣妹不敢啊!”   皇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朕如今倒是看不透你了。”   “皇兄,臣妹今日只是瞧那苏家小姐对臣妹不敬,担心她也会对母后不利,故而才一时失了分寸……并非想冒犯母后。”清和长公主哭得梨花带雨。   皇帝面上似是寒心至极,“母后病重如斯,你毫无挂念之心,却还计较着尊卑,萧云乔,你可曾忧心过母后半分?”   “臣妹不敢啊!”清和长公主双眼通红地抬起头来,哽咽道,“如今是那苏家小姐给母后医好了病,皇兄才责骂于臣妹,可当时谁又知晓她是不是真的包藏祸心?她只是一个臣子的女儿,臣妹如何敢相信她是一心为着母后?臣妹大闹于寿康宫,正是因为担心母后啊!”   皇帝的眼眸深沉了一瞬,手中的佛珠缓缓捻动,沉默了半晌。   苏翎去救治太后一事,他是知情的。   然而正如清和所说,她一个臣民之女,与太后非亲非故,又为何这样舍命相救?   难不成真的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心思?   她又哪里来的这样的本事?   皇帝将腕间佛珠骤然按在手中,眸色晦暗不明,只瞧着清和长公主沉声道,“就算你有一万种说辞,也不是你今日强闯寿康宫的理由!”   “臣妹知晓如今说什么都没用……恳请皇兄责罚!”清和长公主揖拜在地,咬着唇说道。   “你莫要在这里做出一副可怜样子,”皇帝冷笑一声,道,“就算你有千万种借口,贪污一事也是辩无可辩,罚定然是要罚,朕是容不得你了。”   清和长公主面色苍白地抬起头来,薄唇颤抖道,“皇兄,普天之大臣妹只有您能依靠了,您容不得臣妹,臣妹又能去哪呢?” 第二百六十三章 撑伞(1)   清和长公主这话说得可怜,皇帝眸色微动。   半晌后才沉声道,“你做下这等事,还指望朕能包庇你?”   “求皇兄原谅臣妹这一次,臣妹发誓,绝不会再犯下此等大错了!”清和长公主在大殿之中不住叩首。   皇帝冷笑一声,道,“你敢发誓,朕却不敢信你了。”   “王德,传令下去,清和长公主目无纪法,以权谋私,枉付皇恩,废镇国长公主之位,褫夺太平尊号,降为长公主,无事禁守念云殿,不必前来觐见!”皇帝沉声令道。   满殿的人都惊了一瞬,登时跪了下去,恭声请道,“请陛下三思。”   “陛下……”王德亦出声轻呼,似乎是想劝阻。   皇帝阴沉眸色不变,手一拍桌案,催促道,“去!朕意已决!”   众人面面相觑。   南昭开朝以来,唯有清和长公主一人加封了镇国长公主之爵,陛下为了以示荣宠,甚至特意许了只有帝后享有的尊号给她,就连内库的财权都交在了长公主手中。   可以说全朝上下,都没有一个人及得上清和长公主的荣宠。   然而即便是这般的无上荣耀,眼下皇帝龙颜大怒,还是逃不过骤然崩塌的命运。   王德在殿前跪拜接了诏令,面色平静,缓缓退去后殿拟旨。   清和长公主跪在原地,积蓄了满眼的泪意,却得不到上位者的一个垂怜。   不过毕竟是伴君了多年的人,知晓皇帝如今正处在气头之上,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让他改变主意。   好在如今皇帝并非要赶她回她的邑地,只是降位而已。   她还是依旧可以住在念云殿,三宫六院也依然要尊称她一声长公主。   位分的事,来日方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心中所有的情绪,勉声平静道,“臣妹,谢主隆恩。”   王德捧着拟好的圣旨来到殿前,一双老谋深算的眼悄然扫过皇帝,又幽幽抬起看了清和长公主一眼,发出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皇帝是留了情的。   就连内库的财权也没有下了明确的旨意收回,恐怕这位清和长公主,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殿上的人深深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冷声道,“回你的念云殿去吧,好好思过。”   “臣妹明白。”清和长公主眼圈仍红着,遥遥一拜,低声应了。   ……   顾府之中。   清风疏雨吹散几朵落花。   庭院的凉亭水榭之中,一个身着浅青长衣的男子轻摇手中玉骨扇,幽幽叹息。   “宫里传下来了旨意,降清和镇国长公主之位为长公主,连内库之权都没有收回,陛下终究还是留了情面。”秦寻抬手斟好一杯茶,缓缓道。   “皇帝不会这么早就把清和当做弃子的,眼下内库的财权除了长公主交到谁人手中都不甚合适,太子虽无德了些,皇帝却还没有另立储君的心思。”顾昭神色寡淡,看着檐外滴答落下的雨缓缓说道。   “真是复杂,”秦寻摇头,随着他的视线去看天边乌沉沉的云霭,道,“今夜怕是有一场大雨。” 第二百六十四章 撑伞(2)   秦寻又斟了盏茶,抬手将茶交给面前男子,不经意道,“据说清和长公主大闹了一通寿康宫,也不知太后如今情形如何。”   顾昭听着滴答的落雨声,不知为何心头有几分烦躁。   雨势渐疏,稀稀落落的有了几分收势,似有光隐约从云层之间透了出来,见了短暂的晴。   然而天边云霭依旧低沉,似乎在酝酿一阵狂风骤雨。   他微垂了眼,沉默不言。   见他半晌不接茶,秦寻不解地看着他,开口问道,“事情都结束了,你又在想什么?”   “进宫。”顾昭站起身来,淡淡道。   “进宫?”秦寻瞧了瞧外间的天色,皱眉道,“这个时候,进宫做什么?”   “上次陛下嘱我写给太子的修齐录,是时候该送给东宫了。”顾昭走进内室,披上深黑绣金纹边的长斗篷,缓声道。   “平日里怎么没见你这么殷勤?这个时候你进宫凑什么热闹,叫旁人送不就得了,再赶上一阵大雨,你这刚缓解了几分的病势该又缠绵上了。”秦寻劝道。   “你不去我自己去。”顾昭走进内室拿了书卷,神色丝毫没有听劝的意思。   “嘿你这人——”秦寻拿了两柄青竹封油纸伞跟在他身后,惊道,“你这忽然的又是怎么了?就明日再去不成?”   顾昭一双墨眸晦暗深邃,半晌才开口道,“就是想出去走走。”   瞧他这模样是笃定了心思的,秦寻也不再劝,只得叹一口气道,“行行行,您说的算,走走就走走。”   ……   苏翎在寿康宫待了很久。   太后虽病情好转,可身子犹有几分虚弱。   苏翎写了几个滋补的方子,嘱咐他们去煎。   太后是个不爱喝苦药的,苏翎便索性多留了一阵子,直到太后将所有药都喝下去才放了心。   瞧着太后那苦着脸的样子,徐嬷嬷笑着揶揄道,“太后遇见苏家小姐,算是遇见克星了。”   “行啦,太后您歇着吧,臣女也该回去了,”苏翎朝太后笑了笑,满意道,“您今日表现不错,都喝完了。”   太后瞪她一眼,嗔怒道,“哀家还被你一个小丫头说教上了!”   她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忽而皱眉道,“眼下宫门大约都落了锁,轿辇进不来了。寿康宫又不缺地方,你今日便在这里歇下,岂不方便?”   “臣女也想待在这照顾您,可臣女想着今日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母亲就算得了消息,也定然会担心的,于情于理都该回去报一个平安才是。”苏翎温声道。   太后思索片刻,终究还是点了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   自家姑娘在宫中被这样难为了一番,又彻夜不归,就算得了无事的消息,又有谁能真的放下心来?   “竹叶,去拿哀家的手牌给苏家丫头,寿康宫后侧便是北平门,可有轿辇送你回去?”太后关切道。   “安若在落锁前便去请了,眼下正在北平门候着呢。”苏翎道。   “你这死丫头,早便打定主意要回去了,着什么急,还怕哀家请不得一辆轿辇给你?”太后皱眉道。 第二百六十五章 撑伞(3)   “臣女这不是怕麻烦了您吗?您都这么虚弱了,可不能再操心了。”苏翎笑眯眯道。   “就你长了张嘴!”   徐嬷嬷瞧了瞧外间的天色,笑道,“刚刚还下着雨呢,眼下却转了晴,苏小姐倒是好运气。”   “是呢,我一直运气不错。”苏翎眨眼笑了笑应道。   趁着窗外天色还晴着,她便同太后告了辞,出了寿康宫去。   寿康宫后身便是北平门,距离虽不远,却要绕过偌大的宫殿一周才能走到。   晚间的风有些凉了,吹得人身上发寒。   苏翎瞧了瞧暗红低垂的天幕,加快了步伐。   这一整个白日里她都滴水未进,眼下折腾得倒是有些头晕。   原主虽是从乡下捡回来的,可这幅身子却还是矜贵得很,如今一日都未进食,伴着凉风习习扫过,苏翎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指尖都泛着凉。   天边忽然划过一丝闪亮的弧线,照亮了整座皇城。   随之而来的便是轰隆作响的雷声,像是一声预警,豆大般的雨随即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伴着疾风扫在脸上。   苏翎微皱了眉,伸手便要去撑手中的油纸伞,可不知是她太急还是怎么,竟折坏了其中一根细骨架。   虽不妨事,可这伞却只能由手举着撑起了,累人得很。   雨越下越大,风扫得树木哗啦作响,滞得人脚步湿重。   苏翎距离北平门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可眼下却觉着十分遥远。   她越走越觉得头晕,不由得蹲下身来缓了一缓。   古代的伞十分不结实。   在这般狂风暴雨的洗礼下,本就折坏了一根骨架的伞越发脆弱。   冷雨洇湿了苏翎的裙摆,又顺着风扫进衣襟,带着人一阵战栗。   她叹了口气,正打算冒雨跑出去的时候,却忽然觉着四周似乎静了一瞬,没有肆虐的雨点再打到她的身上。   她微抬了眼,只瞧见一双暗黑长靴停在面前。   苏翎愣了一瞬,仰起头看过去。   暗红昏黄的天幕下,男子长身玉立。   他身着一身黑色暗金云纹长斗篷,内里的朝红朱色常服简洁干净,落落有致。   细雨被风狭裹着吹落在他的衣领上,暮色映在男子容姿昳丽的侧颜,纵使天光昏暗也掩不住他的绝世风华。   他微垂着头看着苏翎,薄唇轻抿,眸色深邃幽暗。   苏翎微怔。   他身后是铺天盖地的暴雨倾盆。   而他在为她撑伞。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身前雨声喧嚣亦如同瞬间褪去。   苏翎瞧进他的眸子里,只觉得又深又暗,却又让人移不开视线。   “顾大人……”她闷声开口,牵出一个笑来,“怎么这么巧啊……在这都能遇见你。”   她这话说得有气无力,顾昭瞧着她泛白的脸,眉心微皱。   “她动你了?”   他眸色不自觉地沉了几分,声音亦冷了须臾。   “没……”苏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笑了笑,“谁敢动我啊……”   顾昭皱眉看着她。   夜雨朦胧,女子的额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上,面色苍白得毫无血色。   他正要再开口,她却骤然倒向他怀中。 第二百六十六章 谁担心她了(1)   女子声音气若游丝,跌入他怀中的最后一句话带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喟叹。   “我果然运气好啊……”   她在他怀中阖了眼,身子亦软下去。   顾昭眸中划过一丝慌张无措,身子亦僵了一瞬,却下意识伸手搀住她。   手中的青竹封油纸伞无意识地倾斜了须臾,替女子挡住了外间肆虐的风雨。   “锦和,你来这官道上做什么?这么大的雨还不……”秦寻从后面追过来,开口问道。   他的声音倏然顿住,瞧见眼前这幅场景,怔了一瞬。   破碎的油纸伞顺着女子滑下的手跌在疾风骤雨之中。   女子面色苍白阖了眼倚在男子怀里,细碎的雨珠顺着她的额前缓缓滑落。   顾昭眸色低沉又晦暗,下颌绷紧。   她发上铃兰花香伴着雨天的湿气扑入鼻息,让人避无可避。   他一双手在空中收了一收,似是怕触碰到她,又像是在克制什么。   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冲破理智冒出了尖。心里象征清明的弦绷紧了,可他竟然想由着自己任性一次。   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的手缓缓握紧。   垂眸扫过女子半湿的裙摆,他忽而单手解开自己身上的黑色斗篷覆在她身上。   “锦和,你的病才有好转……”秦寻听得他几声咳嗽,皱眉开口。   然而待看清他面上那神色,他叹了口气,终是不再阻拦了。   他做的决定,从来就没有什么人能左右。   此次进宫既都是为着这苏家小姐来的,如今又哪里肯听劝。   顾昭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小心地将人横抱起来。   她比他想象中要瘦小得多。   如今窝在他怀里,如同一只睡着的小猫,收敛了平日里的锋芒和爪牙,乖巧得罕见。   可面色也白得吓人。   他心头有些说不上的烦躁,眸色浓郁了几分,似藏汹涌。   秦寻走到他身侧撑着伞,忽而听见他道,“禹江十八州盐铁课税一事,不必让萧容玄的人送到萧云乔那了,直接谏奏就是。”   秦寻微怔,侧过头瞧了他一眼,道,“这般的话,清和长公主没了被要挟的把柄,如何还愿意同三皇子合作?”   半晌,听得男子声音又沉又冷,“她别无选择。”   男子侧颜被黄昏褪尽的夜色笼罩,只见得一片清冷模糊。   秦寻点点头,知晓他心中自有丘壑,便应下了,没再多话。   顾昭垂眸瞧了怀中女子一眼,神色略略带上几分不自在,忽而道,“不是为了她。”   “……?”秦寻挑眉。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为何把我当傻子看?   顾大人,有个词叫欲盖弥彰你懂不懂?   不过秉持着与人为善的原则,秦寻叹了口气,决定还是不揭穿他。   抬眼看了看顾昭走的方向,他忽而皱眉道,“你要去哪?”   “出宫。”   秦寻看了看面前的朱红高大宫墙,道,“怎么出?”   下一瞬便见得男子抽出他腰间的刀掷在一旁的树上,踩刀借力,跃墙而过,道,“翻墙。”   秦寻震惊,不过还是跟了过去。   “顾大人,您何时这般行径了?”雨天路滑,秦寻瞧着鞋上溅上的泥泞咬了咬牙。   有门不走非要翻墙,有事吗您?   顾昭下颌微抬,看向不远处北平门的方向。 第二百六十七章 谁担心她了(2)   宫门已经落锁,朱顶轿辇正在北平门前候着,撑着油纸伞的侍女焦急万分地在原地踱步。   侍卫似乎已经被遣派出去寻人了,然而却没个结果。   大雨如幕,天边不时有闪电划过,在如丝绒一般的天幕炸开,耀眼明亮,惊得人心惊肉跳。   “去把那侍女引过来。”顾昭淡淡道。   “何必如此麻烦,你从北平门把人送过去不就得了?”秦寻不理解地看着他。   顾昭垂眸些许,皱眉道,“……她毕竟是个女子。”   秦寻看着他深沉的眸色忽然明白过来几分。   这疾风骤雨的天,所有人都寻不见这苏家小姐,独独被他顾锦和送过去了,人又昏了过去,今后这宫闱之中不知晓要传出怎样的话来。   就算那苏家小姐是个不在意名声的,可这人言可畏……   秦寻摇摇头叹息。   他倒是替她思量得周全。   ……   安若被一颗打到脚下的石子吸引了视线。   转过头去,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还比了让她噤声地手势。   想来应该是自家小姐有了消息,安若心头一动,悄然走了过去。   她看见秦寻站在树后,满脸焦急道,“秦太医,您可知晓我家小姐在何处?”   秦寻不言,指了指身后。   安若瞧见顾昭,有些慌张地行了个礼,再一瞧他怀中那人,更是一惊,面色亦变了些许,手足无措道,“这……小姐,小姐她怎么了?”   “你不必担心,我诊过脉了,你家小姐就是今日劳累了,还淋了雨,一时气脱眩晕才这般的。回去好好安卧静养就是,我给你开一个滋补方子,你记着些……”秦寻开口嘱咐着。   “是……”安若一一将那些药名记住,应了下来。   她从顾昭手中把人接过来,面带感激道,“多谢顾大人出手相救。”   “不必谢,只是顺路瞧见了。你过会儿只说你们小姐在宫中迷了路,从西角门出了宫来,半日才寻到这旁,不堪劳累犯了旧疾便是。”顾昭淡淡道。   “是,多谢顾大人教导。”安若道。   顾昭看了那面色苍白的女子一眼,袍袖下手不自觉收紧须臾,半晌才移开视线,神色寡淡道,“走吧,别再让她受了风。”   “是,”安若扶着苏翎正要离开,忽然瞧见自家小姐身上的斗篷,回身道,“顾大人,这衣服……”   “给她吧,不值钱。”顾昭缓声道。   “是,奴婢替小姐谢过顾大人。”安若有些受宠若惊,告辞之后回过身去。   顾昭微抬眸,凝着她们二人的背影,直至那女子上了马车。   “走吧,别担心了,没有什么大事。”秦寻拍了拍他的肩,笑着宽慰道。   “谁担心她了?”男子骤然转身,眉眼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是是是,我担心。”秦寻一如既往地敷衍着。   顾昭声音一顿,闷声皱眉道,“……大路上遇见了,总不能把她扔在那。”   “是。”秦寻抬眼瞧着天,佯装自己忘了刚刚男子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继续敷衍。   “……” 第二百六十八章 谁担心她了(3)   ……   苏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早晨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得人脸上暖得犯痒。   苏翎缓缓睁开眼睛,只觉着自己的手被人握得紧紧的。   她侧眸望过去,瞧见梁语嫣正抓着她的手俯身躺在榻前。   光影顺着她的侧脸滑落,苏翎微怔。   看样子是守了一夜。   许是她细微的动作让梁语嫣惊醒了,梁语嫣蓦然睁开双眼起身,满眼都是忧心。   从生下来开始,好像从来没有人这般关怀过自己。   “娘……”苏翎声音涩涩的。   “翎儿,你怎么样?”梁语嫣焦急地问着。   “小姐,你终于醒了!可把奴婢吓坏了!”安若眼眶微微泛着红,开口道。   “我,我没怎么样,就是有点饿。”苏翎大大咧咧地笑笑,道。   “奴婢这就去叫早膳!”安若跑了出去。   梁语嫣注视着苏翎,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眉眼蒙上了些许责怪,道,“你怎么这般大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昨日若是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娘放心,女儿福星高照,运气好得很,不会有事的。”苏翎一哂。   梁语嫣想起昨日一事,还是忍不住心惊,道,“长公主殿下是如何为难你的,不会用了私刑吧?”   “这倒没有,”苏翎回想起昨日的事,眼前却忽然闪过那人一袭黑衣站在雨中撑伞的模样,瞧见那旁放着的黑色斗篷,她眨了眨眼开口问道,“女儿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正值安若将早膳送进来,悄然朝她使了眼色,道,“小姐怎么都糊涂了,昨日不是走错了路,从西角门出来了吗?幸亏奴婢往那边瞧了瞧,要不然昨日那瓢泼大雨的,可怎么办呀!”   苏翎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原来是我走错了。”   “皇宫里面的路错综复杂,走错了也不怪你。如今平安无事就好,过几日你爹和你哥哥就要回来了,见到你这样子定然会心疼,到时候一定会为你做主,那个清和长公主……属实跋扈了些。”梁语嫣攥紧手中帕子,面色沉了些。   安若神色亦冷下来,道,“老天有眼,恶人终会遭报应的,昨日晚上不就在紫宸宫外跪了一夜吗?外边暴雨如注,陛下都没出来瞧一眼呢!一直到丑时才熬不住了,被人抬回念云殿去了。要奴婢说,就是活该!”   安若这话说得僭越,若是以往,梁语嫣必然会让她慎言,然而今日却寒着脸一言不发。   若不是见太后仍病着,六宫如今乱作一团,她定然要进宫去讨个说法。   她们苏家儿郎在边疆保家卫国浴血厮杀,京城之中哪一处的歌舞升平没有苏家的功劳?   一个长公主,奢靡度日纸醉金迷,享受的分明都是边疆将士挣来的平安,竟然还要杀害重臣家眷!   难不成皇室众人都是这般恶毒狠心,不知感恩吗?   “长公主……跪了一夜?”苏翎有些不解。   昨日按理说不也处置过了,为何又在殿外跪了一夜? 第二百六十九章 谁担心她了(4)   “昨日好像又查出了个什么错事,陛下龙颜大怒,直言要让长公主回她的邑地去,长公主不肯,苦苦求情无果,便在外间跪了一夜。”安若面上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讥讽道。   “她又被查出了什么错事?”苏翎十分震惊。   屋漏偏逢连夜雨?   善恶有报竟不是一句戏言吗?   “据说和禹江十八州盐铁课税有关……”安若回忆着晨起打探宫内消息小厮的话道,“昨日晚间御史台连带着贪污一案顺藤摸瓜查出来的,一纸状书告到了御前……奴婢也不甚清楚,反正不是什么好事。陛下知晓了之后便勃然大怒,连面都不见了,直言要把人送回燕州去,吓得长公主在乾清宫外跪了一夜,好大的雨呢,也不知会被浇成什么样子……”   安若言语之中带了几分讥诮,不过随即面上挂上了些许可惜,闷声道,“不过长公主也得感谢昨日那一场大雨,她在外间跪了几个时辰,人都昏过去了,陛下终究还是心软了,令人将她抬回念云殿,赶去邑地的事也不再提了。”   苏翎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翎儿,你这次在宫里受了委屈,娘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等你爹回来,娘一定要让他去御前上书!”梁语嫣瞧着苏翎仍有些青白的脸色,心疼道。   不不不不不。   皇帝都到这份上了还没把长公主赶出京城,那证明什么?   证明他不想把长公主赶出京城啊!   这时候还往枪口上撞,逼着皇帝处置长公主,那不是找死吗?   苏翎登时坐起身来,给梁语嫣都吓了一跳。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她正色道。   还没等梁语嫣说话,只见苏翎又一本正经地开口道,“您瞧其实长公主也没让我受什么委屈,无非是在寿康宫耍了通威风罢了。如今陛下也处置过她了,她自己亦在紫宸宫外跪了一夜,也算是自作自受了,苏家如果再参与此事,难免会被人说做为人臣子却没有容上之心,恐怕会被有心人利用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啊娘!”   听得苏翎说得这样一番话,梁语嫣倒是微怔。   苏家本是朝中权倾天下的大家族,孩子也应该过上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才是。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也不由自主地卷入了京中的诡谲风云之中,就连十几岁的孩子都要开始懂得忍气吞声,韬光养晦。   孩子这般明事理,她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早知晓会这样举步维艰,还不如就不要这泼天富贵。   梁语嫣心底泛起丝丝缕缕的疼意,涩声道,“委屈你了。”   “害,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苏翎摇头叹息,“过肩龙碰下山虎,社会不由你做主啊,咱们就当历练了娘。”   梁语嫣皱眉,“社会……?”   “啊不是,我意思是,”苏翎抬眼看了看她,握着梁语嫣的手正色道,“我不委屈,我只希望咱家都能平安。”   梁语嫣有些怔愣,但还是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你是个好孩子。” 第二百七十章 偶遇(1)   好说歹说也算是把人劝住了,苏翎松下一口气,重又躺了回去。   她视线忽然扫到桌案之上摆放着的精致糕点,不由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啊?”   “这是二房柳小娘那边送过来的糕点,来慰问小姐的,”安若笑笑道,“夫人怕她们吵闹着小姐,就没让她们进来探望。”   苏翎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忽而开口道,“倒是有阵子没见到二叔了。”   安若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提到二老爷,半晌才道,“二老爷近些时候似乎政事繁重了些,确实好些阵子没归府了。”   “听付家夫人说,好像是大理寺近日在处理一些起义帮派的事,连坐了不少人,他忙着也是正常。”梁语嫣倒是不避讳将这些事说给苏翎听,只是一提及二房,神色便冷淡了些。   “起义帮派?”苏翎眯了眯眸子。   “就是一些农民聚在一起,想着推翻大势自立门户,”梁语嫣以为苏翎不解,敛了神色低声解释道,“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掀不起什么波澜来。这样的事冒天下之大不韪,定然是要被处置的。”   苏翎唇边忽而勾起浅淡弧度,梁语嫣看着有些惊奇,问道,“怎么?”   苏翎摇摇头,目光深沉些许,笑道,“只是觉得太不知好歹了。”   她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天际,眸色染了些许寒意,话语冷淡,不知晓在说谁。   ……   苏翎身体本也没什么大碍,休养几日就已经大好了。   手中有了太后的手牌,进宫倒是来去自如。   清和长公主被关在念云殿之中,不得外出。   故而这满宫上下也没有来为难她的人。   日子过得很是舒坦。   太后在她的治疗下,一日日康复起来,脸色甚至比之前还要好上几分。   有了精气神,人也变得活跃了几分。   日日将付承雪拘进宫里,说要听琴。   付承雪也认真,每日变着花样哄着太后开心。   倒是便宜了苏翎,日日蹭着琴听。   不夸张地讲,付承雪这琴艺放到现代来说都定然称得上大家,说不定门票都得上千一张呢。   眼下苏翎就瞧着付承雪那在古琴上纷飞的手,心中感慨万分。   女子本是用筝的,然而太后觉着付承雪弹琴时恢弘大气,特地将宫中司乐坊历经十年才打造出来的一把的“流云”赏给了她,意为音色行云流水,自此便许她日日在寿康宫弹琴。   一曲奏毕,苏翎第一个起身拍手叫好。   太后本还半阖着眼享受,被苏翎一个鼓掌破坏了意境,不由得瞪了她一眼,“你能不能安静些?”   “哦,”苏翎啃了一口手中的苹果,忽而道,“付家小姐弹得这么好,太后您不得给点儿赏赐什么的吗?”   “还用你说?”太后转而眉眼带着笑意看向付承雪,道,“你弹得这么好,该赏。想要些什么,哀家送你。”   “臣女……”付承雪刚欲拒绝,却瞧见苏翎用力冲她眨了眨眼,目光垂涎地瞧向那方正的长案之上。   付承雪皱了皱眉,话音陡然顿住,不确定地道,“臣女……喜欢那长桌?” 第二百七十一章 偶遇(2)   苏翎差点没噎死。   那长桌长两米宽半米的,高大又笨重,实打实的檀木料,她可能连抬起来都费劲。   她要那东西干什么?!   她又是好一阵挤眉弄眼,付承雪费劲地辨别着,从那上面的砚台猜到了狼毫笔,都一一得到了苏翎的否认。   太后深吸一口气看向苏翎,咬牙道,“你又看上了哀家那一对青璃玉佩是不是!”   苏翎嘿嘿干笑一声,佯装啃苹果缓解尴尬。   “反正太后您那玉佩是一对,赏一个终归不好看,我俩一人一个,岂不方便?”苏翎一本正经道。   “你大前日从哀家这里骗走了听潮琉璃错金花瓶,前日是一对独角瑞兽貔貅,昨日是一方雕凤火泥古砚,再给你些时日,你是不是要把寿康宫搬空啊?!”太后牙根直痒。   苏翎:“好说好说。”   太后气得眉心直跳。   活了大半辈子都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简直丧心病狂!   ……   最后苏翎如愿抱着青璃玉佩被赶出了寿康宫。   付承雪神色还有几分担忧,道,“太后日日骂你,不会有一日真的动了怒吗?”   “这你就不懂了,打是亲骂是爱啊,”苏翎摆摆手道,转而对着光瞧着手中的青璃玉佩,“不愧是寿康宫的东西,我上辈子见都没见过色这么正的。”   付承雪不解,“你如何知晓上一世之事?”   苏翎神色自若,一脸镇静道,“忘喝孟婆汤了呗。”   她抬眼一瞅天边艳阳,道,“走走走,别辜负了这大晴天,带你上寻云楼吃酒去。”   “吃什么酒……”付承雪一惊,然而不等她抗拒,就已经被苏翎拽走了。   马车浩浩荡荡地行到寻云楼前,一路上付承雪仍在不断絮絮叨叨地说教。   “咱们都是闺阁女儿,如何能去吃酒?”   “你有没有在听啊?”   马车行到寻云楼的角门,苏翎分给付承雪一个围纱的蓑帽,牵着她就下了车去。   “你……”还没等付承雪抗拒的话说出口,二人已经进了寻云楼,苏翎牵着她在廊中绕行着,不出片刻就到了一间内室前。   内室前的小厮早已等候多时,熟稔地向苏翎行了礼,道,“早就帮小姐留好雅间了,小姐请。”   苏翎应了一声后就大咧咧地拉着付承雪进了去,待付承雪一脸茫然地坐下之后,才笑吟吟开口解释道,“这是我探索到的一条小道,从角门进来几步路就到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付承雪扫了一周室内的陈设,只见红木圆桌之上摆放着茶具,上好的太平猴魁香气缓缓溢出,盈满内室,有些讶然地看向苏翎,“你常来?”   “自然,”苏翎笑应了,忽然想起什么,起身道,“哎呀,刚刚忘了让小厮加菜,那个新上的三脆羹你必须得尝尝,特别好吃!”   她起身走到门外,穿过长廊,正隔着屏风打算唤小厮时,她却倏然一顿。   隔着这偌大的山水屏风,她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旁的两人亦顿住了脚步,隔着屏风有些不确定地望向这旁。   倒是巧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偶遇(3)   苏婉容神色僵硬而尴尬,挽着柳诚的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柳诚在隔着屏风见到苏翎之后,想起了东宫那日她的讽刺,双手不由得握紧,满脸都爬上了不自在。   终究是苏婉容先开了口,她咬了咬唇瓣,福身行礼道,“见过大姐姐。”   苏翎挑了挑眉看着她,倒不是很惊讶。   毕竟原书不仅是一部女频爽文,也带了不少言情的情节,其中便是以苏婉容和柳诚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为主线。   这样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世俗自然是阻止不了的,所以即便是在这个封建的古代,二人私下里也有不少交流,只是不想今日竟然这么巧让她遇见了。   不过遇见了也与她无关,她可没什么心思和他们二人一桌进食。   她牵出一个笑对苏婉容道,“吃好喝好啊。”   说罢就要转身离开,然而还没等她回过身,却忽然被苏婉容叫住了。   苏婉容面色带着几分羞赧和迟疑,半晌才开口道,“大姐姐,妹妹与柳公子只是偶然碰见了而已,还请姐姐不要生气。”   苏翎:?   我气你个apap¥   “别,妹妹误会了,你俩尽情岁月静好,情到浓时出门右转鸿福客栈我都不管。我还着急去吃我的饭,就不奉陪了。”苏翎道。   苏婉容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忽然泛上些许委屈,道,“姐姐这话,是在怪妹妹了?”   苏翎干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她身侧的柳诚。   男子长得倒也清秀,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穿一身孔雀纹锦青衣衫,看着也是人模狗样的。   只是这张瞧着文质彬彬的脸,在苏翎眼中就是不知为何带了些猥琐。   许是因为穿到这书中的第一日就被这狼狈为奸的夫妇二人合起伙来陷害,从而没能留下什么好印象。   不过就算单看他这皮相,说漂亮有余,说光风霁月却差些意思,不过毕竟是女频爽文,男人……可能不重要吧。   苏翎上下打量了他半晌没说话,柳诚也被这目光扫视得颇为不自在。   不知晓为何,自从湖边那日之后,虽说这女子还是讨人厌得很,但却和从前的感觉全然不同。   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不过眼下这般情形,还是别让她不高兴了好,否则回去定然又要刁难婉容。   半晌,他轻咳一声,面上显露了几分宽厚道,“苏家大小姐,你若是不嫌弃,可同我们一起用膳。”   苏翎扯了扯嘴角,正色道,“我嫌弃。”   柳诚面色一变,正要再说话,却忽然听得后面传来一声呼唤,“苏翎,你去哪了?”   苏翎回过神,见到付承雪面带几分担忧地走了过来,埋怨道,“怎么半日都不见你,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她话音未落,视线却正好触及柳诚和苏婉容,声音戛然而止。   她神色愕然地看着他们挽在一起的手,惊道,“你,你们……”   柳诚一看见她也是一愣。   他印象里,付承雪总是一尘不染又洁身自好的,最是看不起私相授受这种事情。   他下意识就放下了手,移开了和苏婉容交错在一起的胳膊。 第二百七十三章 偶遇(4)   苏婉容显然感知到了他的动作,不由得神色微变,然而也没有当场发作,只笑着问了好,“付家姐姐。”   “我可担不起你这声姐姐。”付承雪的神色很快平缓过来,神色冷冷地回了一句。   苏婉容神色尴尬了些,袖下的手悄然攥紧,抬眸望向付承雪道,“不知姐姐何意?”   “苏家是大家,就算是二房,也处在朝中重臣的位置,应该知晓如何教育女儿才是,可你身为闺阁女儿,本应久居深闺却私自与外男暗中往来。苏家二房竟然教出你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女子,倒是让我开了眼界,”付承雪声音清冷,话虽丝毫不客气,可却说得不疾不徐,“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却没有你这样的妹妹,在我们付家,就算是外室的女儿都没有婉容小姐这样的本事,实在不必再唤。”   “你……”苏婉容的脸色瞬间白了下去,面上的平静就要维持不住,不过到底是计较着付承雪的身份,只敢咬牙道,“苏家的事,不必付家操心。”   “我倒没有操这个心,只是惊讶。婉容小姐拿过诗会的头筹,亦在花朝宴上大展身手,按理说应是读过四书通晓五经的,可如今看来……”付承雪淡淡地扫了一眼苏婉容那无所适从的手,道,“原来是个连女德都没读过的,实在是令人费解。”   苏婉容被付承雪这一通话说得眼圈直泛红。   她咬着唇瓣,目光忽然移向托腮看戏的苏翎,忽然心头一动,委屈道,“大姐姐难道都不为妹妹说句话吗?大姐姐日日也不避讳与外男往来,甚至在宫中都十分张扬,妹妹一贯听大姐姐的话,所以正因有大姐姐这个榜样,才敢这般行事的。”   “哦呦,这么听我的?”苏翎抬起眼来瞧了瞧她,神色倒是寡淡,似笑非笑,“我叫你去死你也去吗?”   “你若是有翎儿这个本事,我今日也不会多言一句。”付承雪目光冷沉,态度虽不咄咄逼人,言辞间却半分情面也不曾留。   苏婉容一时被呛得说不出话拉起,眼眶越来越红,终究是受不住这样的屈辱,索性低头轻声抽泣起来。   “婉容,你别哭啊。”柳诚立刻慌了神,连声安慰着。   一边安慰还一边怒气冲冲地看了身前二人一眼,道,“你们太过分了!”   “敢问柳公子,我刚刚说的话可有半分不对?”付承雪抬眸直视着他,反问道。   柳诚怔了一瞬,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婉容此举确实不合规矩了些,可是婉容说了,这是因为她心悦他、爱慕于他,才宁可与世俗为敌,也要同他私下里会见的!   她为他付出如斯,他又怎么能不护着她!   柳诚抿了抿唇,忽而道,“今日,是我同她偶遇所以才打算一起吃饭,并非私相授受……”   “是不是偶遇,柳公子自己心中知晓。闺阁女子不便与外男有过多来往,先告辞了。”付承雪不欲再与他们争辩是非,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拉着苏翎回了雅室。 第二百七十四章 了断(1)   她们二人走后,柳诚便开始温声安慰着苏婉容,“婉容,你别伤心,付家小姐就是向来看不惯这种事,故而才出言偏激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一句话刺激到了苏婉容本就敏感的心绪,她不由得抬起泪眼,皱眉道,“哪种事?难不成在柳诚哥哥眼中婉容也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女子吗?”   “怎么会!”柳诚伸手握住了苏婉容的手,宽慰道,“我自然知晓你的为人,你的付出,我全都看在眼里,必然不会辜负于你。”   可苏婉容一想到刚刚柳诚一见到付承雪就松开了手的模样,就忍不住心头泛寒。   “你分明就是嫌弃我!”她忍不住赌气道。   柳诚经刚刚那一闹心中也有些许烦躁,如今哄了两番眉眼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不耐,只道,“说了不是了,你不要多想。”   苏婉容敏锐地察觉到了柳诚的情绪变化,心里有些不踏实。   想起娘说过,男人是要靠哄的,故而终究还是勉强按捺住了心中的委屈,双眼盈了泪向柳诚怀中一靠,低声道,“柳诚哥哥,我又何尝不想好好地待在闺阁之中,也省得出来还要遭人口舌……可是我却是真心喜欢你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故而才会这般同你私下里出来。这可是婉容此生做过的最为出格的事情,只因为婉容觉着哥哥值得。”   柳诚听了这般软话,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一般,连忙将她拥入怀中,宽慰道,“你是什么样的女子,我自然是知晓的。哥哥也是真心喜欢你的,你放心,等你大姐姐的婚事定下来以后,我一定会亲自登门提亲,绝不会负你这般心意!”   苏婉容眸子微垂,闪过一丝异色,咬了咬唇不言。   一家之中确是要嫡长姐先嫁的,可等洛慈一事公之于众之后,苏家大房还哪里有心思来为她安排婚事?   到那个时候,恐怕整个大房都要被她所累,苏翎这个人也再也不会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了。   她眸色之中闪过一丝阴狠,然而却还是趴在男子怀中轻轻抽泣了几声。   柳诚轻抚她的发顶,安慰道,“那付家小姐话说得好听,可还不是和苏翎日日聚在一起?苏翎可是亲口在东宫承认了心悦顾大人!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般恬不知耻的女子!”   他边说着眸中边带上了几分讽刺,道,“顾大人是何许人也,朝中最是端重自持的儿郎,得多少端庄大方的世家女子青睐都不曾动过半点凡心,便是连送到手上的驸马爷位置都没多瞧一眼。她这样张狂又不识抬举的女子,竟也敢倾慕顾大人,真是痴心妄想!”   柳诚一想起她那日毫不留情面地拒绝柳家送过去的橄榄枝便觉得又恼又臊,语气也不由得重了些,好像只有看见苏翎吃了瘪才能畅快一般。   “竟有这样的事……”苏婉容有些吃惊地捂了嘴,有些不敢相信地道,“我刚刚看大姐姐那般正义模样,还以为她近来转了性子肯好好学礼法了,不想私下里竟行此出格之举……” 第二百七十五章 了断(2)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又是顾大人。   顾锦和在南昭是最为高山景行的存在,大多数南昭女子只敢远观而不敢靠近攀谈,苏翎这般没礼数教养的女子,又是哪来的胆子心悦他?   听闻她心悦顾锦和,苏婉容眸色之中的厌恶更深了几分,只觉得她犹为不知好歹。   “是啊,她本不就是这样的女子吗,”柳诚垂眸看见苏婉容发红的眼眶,只觉得心疼得厉害,连声抚慰着,“罢了罢了提她做什么,快别不高兴了,一会儿菜该凉了,今日叫了你最喜欢的沙鱼脍,快趁热尝尝。”   女子在男子怀中抬起头来,停止了抽泣,面上浮上一丝娇红,轻声应了。   不管怎么样,柳诚哥哥终究是心上只有她一人的。   ……   雅室之中。   满桌的精致菜式无一人动筷。   付承雪垂着眸子不说话,但苏翎还是瞧见了她眼眸之中的微红。   她起身为付承雪斟了杯茶,到底还是忍不住道,“有句古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如今也见着了,那个柳诚根本就不是什么温润君子,他若真是什么好人,哪里会这般不在乎苏婉容的名节,你从前见着的,都是他在你面前伪装出来的模样。”   付承雪握着茶盏,沉默不言。   道理她是明白的,可是……   在诗会上捡到她的帕子洗净还给她的是他,在她生辰上送她手作的水榭楼阁也是他,说钦慕她才华特意去东泽州寻来了失传琴谱的人……还是他。   付承雪握着茶盏的手缓缓收紧了须臾,直到指尖被烫得灼痛才惊呼一声松了开来。   她看着微红的指尖,有些无措。   面前忽然探过来一只手抓住她的手,浇了那旁放冷的茶在她指尖上,语气带了几分责怪,“你怎么回事啊你,至不至于这样,不就是一个渣男吗,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啊!”   苏翎边帮付承雪吹着手边道,“你瞧他那尖脸猴腮的模样,哪一点能配得上你?”   付承雪听到她的话,微皱眉道,“你,你别这么说。”   “怎么就不能这么说啦?”苏翎一把拿起面前的铜盘举到她面前,一本正经道,“瞧瞧你自己呀!”   付承雪微怔。   苏翎跟着望过去,只见得镜中女子长如蝶翼的乌睫下一双似雪的琉璃眸如蒙水雾一般清幽动人,琼鼻小巧,薄唇娇嫩,虽长相清冷了些,却也带了些不入凡尘的仙气。   “承雪啊,你一定是对你自己的相貌没有一个正确的认知。我之前本来以为你是个美女,结果一见了你才发觉你是个绝世美女!”苏翎感叹着,“你说你们美女杀人是不是都用脸啊?简直难以言喻啊!仙女下凡不收费的吗?都这么美了要什么男人啊!”   付承雪本还沉闷着一张脸,却被苏翎这夸张的语气给逗笑了,佯怒打了她一下道,“哪有这么说的,女子自然都是要嫁人的。”   “嫁人也不嫁他啊!”苏翎将铜镜骤然搁在桌案之上,不解道,“世间好男儿千千万,为啥非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第二百七十六章 了断(3)   “你……”付承雪又惊又觉得滑稽,忍不住失声笑开,“你这又是哪学来的说辞?”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苏翎一本正经地强调道,“明明就是这么回事!”   付承雪面上的笑意慢慢淡下去,眸中的失神也渐渐有了控制,恢复了清明。   她薄唇微微抿着,似乎暗中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正色了几分道,“我从前确实觉着他为人温和谦逊,行事有度。可如今既瞧见了他是这个样子,自然不会再同他有半分的瓜葛。”   “我付家的女儿就算嫁于穷苦秀才,要的也是人品端持的男儿……”   付承雪想起刚刚柳诚和苏婉容之间那般熟稔的模样,知晓他们绝非只此一次暗中往来。   人前尚且如此,人后又该如何?   恐怕暗中有了首尾都是可能。   她心下泛起几分难言的涩意,不由得闭了闭眼,一字一句道,“绝不嫁行此孟浪之举的男儿!”   少年郎温润如玉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确实是动过心的。   可彼时的她只以为少年意气风流,是敛了性子拼着脸面递到她面前这些花前月下的隐秘心思,她虽不曾给过回应,却也在心底好好地珍视起来了。   甚至想着他若是来提了亲,付家也不会有什么理由拒绝。   可她不曾想过,原来她心底以为的这些只冲她一人而来的、她放在心窝子里珍贵着的少年心事,在人家眼中竟然是最普遍不过的滥手余情。   甚至他待旁人的时候,更亲昵自然。   过往所被她所铭记的种种,也不过是他的顺手为之罢了。   付承雪眼眶微微泛红,手指也不由自主地用力。   “其实说他负心倒也冤枉了他,他从不曾给过我什么承诺。”她眸中划过一丝迷茫,似是自言自语。   苏翎轻轻握住她的手,抬头看了看她。   在这个思想封建的古代,一条帕子和一块玉都能定情。   柳诚就算没有许下什么承诺,可对这位付家小姐所做的事也足够暧昧,足够让她相信他是对她有意的了。   今日在付承雪面前与苏婉容那般亲昵,可算是伤透了她的心。   不过付承雪能够这般早地就醒悟过来,倒也算是好事。   她是个决绝的女子,绝不会再回头。   “这样的人在我们的家乡就叫做渣男,遍地撒网重点培养全部捕捞,是要遭万人唾骂的!”苏翎瞧了瞧付承雪有些茫然不解的目光,顿了顿,继续解释道,“反正就是为这样的人伤心不值得,及时止损才是正途!你如今也算幸运,至少现在就看透了他这个人如何,他从今往后再如何想哄骗你,也是不成的了。”   付承雪点点头,而后抬头看向苏翎,迟疑道,“可是你曾经,不是也……”   她记得,京中从前是有关于苏翎痴恋柳诚的传闻的。   “害,当时不是年轻吗,眼神也不太好使……”苏翎一拍大腿,道,“你瞧瞧,我如今便是因为看清了他的为人及时止损了,其实放眼望望这南昭,好男儿多得是,我当时就是没看着别人!” 第二百七十七章 了断(4)   付承雪默了默,忽而道,“可是为了顾大人?”   “嗯?和他有什么关系?”苏翎惊了。   “京中如今都盛传,你……移情别恋了顾大人,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轮到苏翎沉默了。   当初拉扯顾昭的时候只是一心想让柳诚那厮难堪,倒真的没抱什么别的心思,只是没想到如今这传闻竟传得这般厉害,连付承雪这样不愿问窗外事的闺阁小姐都知晓了。   付承雪定定地凝着她,然而却没有在她脸上瞧见任何不自在和女儿家该有的娇羞神态。   “当时,只是开个玩笑……”苏翎讷讷道。   付承雪有些怔愣,随即道,“这样的事,哪里能玩笑?”   “哎呀,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不说了就是。”苏翎蛮不在意地挥挥手。   付承雪又瞧了她半晌,没从她面上看出什么端倪来,若有所思道,“原来这样。”   ……   午后的寿康宫之中。   太后看着殿下的人,一合手中茶盏,面色带了几分喜色,道,“她果真这样说?”   “是。臣女瞧着,似乎也并非如外间传闻一般对顾大人一往情深,翎儿只说当初是玩笑话。”付承雪认真道。   “真如此,倒好办了。”太后笑笑温声道。   “得太后挂念,翎儿日后必定会嫁得如意郎君。”付承雪难得展开笑颜,开口答道。   几日前太后便托她打听翎儿是否真的心许顾大人,神色还十分担忧。   她是了解太后心思的。   那顾大人虽是个难得的好儿郎,可惜……却是个命不长的。   便是她都不舍得让翎儿嫁给这样体弱多病的人,太后看重翎儿,自然更是舍不得。   “她如今年纪到了成家的时候,哀家也想给她赐一桩好姻缘,可是哀家比量着朝中这般多男儿,却始终害怕她对那个顾大人念念不忘,多亏你前去帮哀家问一问,要不然哀家还真不知晓怎么办才好。”太后叹息道。   “臣女同翎儿是好友,这些事自然是分内之责,太后言重了。”付承雪神色恭和地应着。   “你是个懂事的,”太后说着说着忽而抬起头来看着她,温和笑道,“光说她了,你也没比那丫头小多少,也该把亲事提上日程了,可有什么瞧得上眼的吗?”   “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媒妁之言……”付承雪有些不自在地低了头下去。   “哀家疼你,定是要帮你赐婚的。你也不必害羞,这里是寿康宫,不会有旁人知晓,若是有心仪的,告诉哀家就是。”太后神色慈蔼道。   付承雪抿了抿唇,再抬起头时目光倒是坚定了些,道,“臣女年岁还小,只希望能再多陪伴太后,多陪伴父母一段时日。婚姻之事,臣女还不急。”   太后抬眼瞧她,笑道,“你倒孝顺,果真这般想?哀家之前听闻那柳家公子对你有意,还想着若是有缘,也不失为一桩好婚事。”   付承雪听见这个名字,垂下的眸子蓦然闪过一丝寒,半晌才抬眸开口道,“太后恕罪,臣女并不喜那柳家公子。” 第二百七十八章 沉溺(1)   太后听见她言辞之中的笃定,略略有些惊讶,然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温声道,“你不喜欢,咱们自然不选。相伴一生的人,自然是要选可心的。来日若是有了好的,咱们再说。”   “是,臣女谢过太后。”付承雪点了点头,柔声应道。   ……   苏翎回到府中闲呆了片刻,正吃着东西呢,忽然瞧见一旁桌案上叠得整齐的黑色斗篷。   她微怔了瞬,对安若道,“怎么还没给他送还回去?”   安若走过来,有些犹豫道,“顾大人那日说,这衣服不值钱,送给小姐了。”   苏翎挑了挑眉,径直走过去摸了一摸那斗篷边上成色极亮的黑貂毛,开口问道,“这叫不值钱?”   安若见状忙道,“那奴婢下午就让人送回到顾府去。”   苏翎摸了摸下巴。   如今也是时候再给他扎下一个疗程了。   更何况那日雨中他出手相救,自己也应该当面谢一谢才是。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苏翎道。   “小姐亲自去?”安若神色有些怪异。   毕竟男女有别……小姐一个闺阁女儿怎么能跑到人家男子府上?   苏翎顿了顿,信口道,“呃,我去太医院找秦太医商讨一下上次病例之事,顺便把这衣服交给他,你就不必跟着了。”   说罢就不顾安若的阻拦径直出了府。   如今太医院已经被她混得轻车熟路,不少太医都受过她的指导,见着她来也十分热情。   自从苏翎将太后所患的肠痈治好之后,太医院不少人都信奉她为神医,更因为这太医院有明文规定,解决了绝症之人,便可直接位列太医院院判。   所以如今整个太医院都没有人敢把苏翎只当做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来看了,虽然听上去有些荒谬,可苏翎确实是太医院百年难遇的天才。   不过苏翎所掌握的医学底蕴绝非常人所能理解,更何况她如今只有十几岁,众人虽不敢明言,却也纷纷在心下暗中揣测,苏翎是否为古籍之中所记载的天医星转世。   这般想来,言语上便更加不敢造次。   每逢遇见苏翎前来,都恨不得当个真神仙给人供起来。   谁叫人家如今只是寥寥提点过几个病例,便已挽救过数千人的性命了呢?   故而眼下一看着苏翎,太医院的诸位便纷纷围了过来,拿着手中的病例咨询个不停。   “苏太医……啊不,苏小姐,您上次说得肠痈的特效药是叫做青霉素是吧,近来太医院已经照您的法子去提炼那药材了,可是却没出现过您说的有个无色圈的现象……”陈太医面露难色说道。   他起初听到霉菌可以治病之时,心下只觉得荒唐,可眼见着苏家小姐拿这从霉菌中提取出的药材救了旁人的性命,这才慢慢敢开始相信。   不过尽管他如今见识到了这药的奇效,可这满太医院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制出她所说的那模样的东西,倒是难办了。   苏翎叹了一口气。   这青霉素要是那么好制的话,二战时候的盘尼西林还会卖那么贵吗? 第二百七十九章 沉溺(2)   如今太医院这些人里,也只有秦寻成功了几次。   “罢了,等之后开个班上课吧,规范一下操作就好了,之后成手了便可以批量生产了,还有问题吗?”苏翎边走边道。   陈太医愣了一下。   明明大家说得都是同一种语言,可他为什么总会觉得接不上这个苏家小姐的话??   “开个班……”陈太医愣愣道。   “免费,”苏翎说罢便瞥向其他太医,道,“下一个。”   “苏家小姐,您说这老年人看不清东西,总觉得眼前视物被遮挡……是怎么回事啊?”   “有糖尿病……啊不,消渴症吗?”   高太医愣了一下,随即道,“苏小姐真是料事如神。”   “糖尿病眼底出血,吃和血明目片,蒲黄、丹参、地黄、黄芪、当归、赤芍,有凉血止血、滋阴化瘀、养肝明目之效,下一个。”   高太医犹在怔愣之中,便被其他人扒拉到了一边,他这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抓紧把刚刚那几味药材记录在案纸上。   “苏小姐……”   “苏家小姐……”   苏翎好不容易才从众位太医的包围之中挤出一条路来。   秦寻从人群之中瞧见她,愣生生地打了个招呼,“出场方式挺特别……”   “哎呀别说了,快走吧,去给顾大人打针去。”苏翎低声道。   秦寻反应过来之后,往苏翎身前一挡,拱手对各位大人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日苏家小姐早与在下有约,还请各位大人另择吉日问询。”   众位太医道了一声可惜,这才面色依依不舍地散开。   太医院的庭院之中,西侧亭阁之中正坐着两人,目光颇为不善地瞧向这一侧。   “邹提点,这便是那个苏家小姐,太医院如今人人称她一声神医。”说话的人面色恭敬,负手立在一侧,微微福身。   被称作邹提点的人大约五六十岁,身着一袭藏蓝色官袍长衣,袍上隽绣的深色花纹彰显出此人身份的显贵,闻言面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寡淡地瞧了那站在庭院之中正与人交谈的女子一眼,唇角泛起一丝笑来,语气之中多少带了几分荒谬之感,只道,“十几岁的丫头,怎么就成神医了?”   “提点说得是,不过据说这苏家小姐近来为太医院解决了不少难题,故而才有了这样的名声。”霍院使恭声道。   邹谦笑着摇摇头,道,“小小年纪,恐怕连医书都读不熟,背后定是有高人指点啊。不过……不知晓是哪一位大人想来搅浑太医院的水啊。”   邹谦这话说得温和,却让霍成神色一凛。   不用他再开口,霍成便低了头,正色道,“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查。”   ……   苏翎刚随着秦寻踏入顾府不久,便闻见一阵饭香。   天上艳阳高照,和风煦暖,正是晌午时分。   秦寻推开门,苏翎加快步伐,贼兮兮地跟在他身后探出头,瞧到正在棕木圆桌前坐着的男子,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顾大人,正好我也没吃饭。” 第二百八十章 沉溺(3)   顾昭本在用膳,蓦然听见她的声音,不知是被惊了一瞬还是怎么,鲜甜的汤汁在喉间骤然滚落下去,带着人也呛咳了几声。   “你还没好吗?”苏翎有些惊讶地走上前,开口问道。   顾昭咳了几声。   呛咳紊乱了气息,让他耳际微微泛红。   眼瞧着女子的手就要落到他背上,他微皱眉,心中升起熟悉的不自在感,躲避的想法占了上风。   他不动声色地避过她的手,只道,“好很多了,多谢苏小姐。”   顾昭向来分寸感界限分明,苏翎也没在意,只是就着长眼色的侍从刚拿过来的椅子坐了。   外间的天气越发热了,她一路走过来只觉得口渴,瞧见面前放着的茶盏盛满了茶,便顺手端了起来。   “你……”顾昭神色一僵,放在桌案上的手蓦然抬起,欲阻止她。   众人亦是一惊。   然而苏翎是真的渴了。   动作很快。   喝完还将杯子骤然搁在圆桌之上,正色夸道,“顾大人,你府上的茶是真不错啊!”   顾昭垂眸,喉结微动,视线凝在苏翎刚刚拿过的茶盏上。   盏沿上还有女子残余的口脂,嫣红之中带着一点晶莹,在光下泛着浅淡的光。   顾昭的手放回桌上,缓缓拢紧,半晌没说话。   “你怎么了?”苏翎不解问道。   “……没什么。”顾昭垂眸不看她,声音微哑。   内室之中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苏家小姐果真是个路子野的,竟然二话不说就端起了主子饮过的茶盏……   这……   秦寻瞧着众人神色,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端倪,一挥手对众人道,“都下去吧。”   众人这才如蒙大赦,纷纷退了下去。   “顾大人,多谢你那日出手相救啊,要不然我可能真的要躺在官道上了,那么大的雨,够把我这身子浇死了。”苏翎想以茶代酒敬他一杯,但寻了半日竟没寻到顾昭的茶盏在哪,只得作罢。   顾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顺路而已。”   “顺路啊,行,那就多谢顾大人那日顺路了,那今日是不是也能顺便让我蹭个饭啊?”苏翎抬起眼睛来看他。   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张望过来,直要瞅进人心里去似的。   顾昭对上她这目光不知为何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便移开视线应了声,“你喜欢就吃吧。”   苏翎满意笑笑,开始打量着一桌子的菜。   秦寻站在一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位苏家小姐,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   不过看着她身侧男子的神色,秦寻觉着自己还是不多管闲事的为好。   苏翎吃着正兴起,只觉得菜式干了些,便想拿茶水顺一顺。   手边的茶盏不知何时已经被满上,苏翎指尖刚触碰到这茶盏,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   等会。   这满桌上只有这么一个茶盏……   总不会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嘶。   苏翎抬眼瞧了瞧他,见他神色如常。   许是没察觉吧。   苏翎抿了抿唇,干脆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一回生二回熟,问题不大。 第二百八十一章 沉溺(4)   苏翎吃饱喝足之后,终于开始干活了。   她一边给顾昭扎着针,一边还不忘教导秦寻,“要是我没来的话,你就像我这样扎就好,很简单的,记得排气,抽吸无回血……”   苏翎念念叨叨,见秦寻瞧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一脸抗拒,抬起眼笑笑道,“啊,不过一般我应该都会来。”   她垂眸瞧了一眼,利落抽针按压。   “好啦,针打完了,我该回去了,”苏翎边收拾东西边指着那旁的斗篷道,“多谢顾大人的斗篷,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还是不敢自己留着,还是给您送回来的好,告辞啦。”   “苏小姐。”顾昭将衣衫拢好,忽而开口唤了她一声。   “嗯?”苏翎回过眸来。   顾昭眸色似乎暗沉了几分,一只修长的手有意无意地敲着面前桌案,迟疑了一瞬忽而开口道,“你二叔,近来在查的事情之中,有一个诗人叫做洛慈。”   顾昭没有将话说完。   他静静抬眸看了看她,眸色不明。   苏翎了然,转而嫣然一笑,道,“多谢顾大人提醒。”   顾昭深邃眸子凝视她良久,忽而唇边亦勾起微末弧度来,垂眸淡淡道,“是顾某多虑了。”   “顾大人肯帮我,倒让我意外,”苏翎朝他眨眨眼,巧笑嫣然,“不过我很开心。”   女子眼眸清澈明亮,被那双眼攫住的时候,好像连细细碎碎的光点都逃逸不掉,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沉溺在她的眼眸之中,像是引诱,又像是命中注定。   她总是活在他的意料之外,又在这种意外之中,每每又能给出引诱他继续看过去的答案。   他不知晓她是有意抑或无意。   亦不知晓是在欲擒故纵还是天性使然。   不过不管是她故作懵懂也好,生来率真也罢。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她。   完完整整的她,从阳光之中走出来的她。   心口像是被骤然收紧了一般,象征清明的弦后知后觉地绷紧,不情不愿地行使着最后一份责任,可又好像无济于事。   无论是他身上的每一处,连带着心口,都明明白白地对他宣告着在劫难逃。   他不太明白这是什么。   只是觉着,自己好像是病了。   或许咳疾能愈,可是却患了更严重的病。   顾昭轻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倚靠这习惯性的行为寻回些清醒,他轻声道,“苏小姐日日帮我诊病,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那顾大人会一直帮我的吧?”苏翎笑着望过去。   眼前男子总是一副思量沉重的样子,她瞧着他那双墨眸的时候,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到底什么时候这双眼眸可以被笑意打动呢。   顾昭微怔。   女子的模样很像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哄骗他。   可他还是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呼之欲出,或许是答案,或许不是。   窗外灿烂的暖阳被飘移的云霭挡住,为内室带了几分属于暮春的冷寂,似乎在提醒他光与暗不能同行。   他袍袖之中的手收紧须臾,终于镇压下一切不该有的情绪,只留下他一直引以为戒的一线清明,垂了眼眸下去,没有回答。 第二百八十二章 算计(1)   “你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默认了。”苏翎笑笑。   她也不在意他没回话,反正本来也没指望顾昭会真的答应。   她只是来刷个存在感,以保将来苏府万一遇见什么不测,希望这位顾大人可以高抬贵手。   不过……   苏翎恰好抬眼,正对上顾昭那双墨眸,却微微一怔。   他眼眸颜色总是暗沉如天边云霭,内里思量亦沉重,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病人就应该放下忧思,保持心情舒畅,才能好得快,要不然可就是浪费我的药了,”苏翎临走前回过头来瞧着他,眯了眯眼睛道,“很珍贵的!”   女子身影渐渐消融在庭院午后暖阳之中,顾昭凝着她的背影,眸色很深。   ……   御书房之中。   苏云言在殿中跪着,神色凝重。   皇帝扫过手中奏折,道,“朕知晓了,这些自行起义的人本都是农民出身,文化层次不高,多是受人蛊惑,处死也就罢了,妻子儿女逐去远疆做奴隶便是,不必尽而诛杀。倒是这个洛慈……”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微皱眉道,“这个洛慈是用文章撺掇农民起义的是吧。”   “是,此人言论危险,善用诗词歌赋蛊惑人心,臣已毁灭了一些言辞大不敬的书籍,不过还有一些此人平日里随手所作的文赋散落民间,大理寺正在全力搜查。”苏云言恭声回道。   皇帝神色冷了些。   农民起义的事历朝历代都有,要么为着赋税繁重,要么为着徭役苛严,大多是些底层的人士,终归没有掀起大波澜的能力,大力镇压也就无事了。   倒是像这种有思想的文人,因为身负些许才华,随意动笔便能轻易控制众人的行为,带动起他们的情绪,借此散布歪理学说,甚至自封为先知,蛊惑世人。   这样的人不但不能留,还要斩草除根以警醒世人才是。   “他人死了就死了,但是要着大理寺全力搜罗此人留在世上的诗词文集,”皇帝冷下脸,沉声道,“朕倒要瞧瞧,到底是此人有什么样的才华才能煽动众人为他卖命!”   苏云言闻言眼眸之中划过一丝暗色,半晌后答道,“是……”   皇帝将手中奏折翻完,饮了半盏茶,回神过来见苏云言还跪在殿中,不由得开口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苏云言眉头深锁,只跪在殿中沉默着,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皇帝微微皱眉。   每年都有这样的事,大理寺一力完全应付得来,倒不值当人这般正色。   皇帝见他面色踌躇,心中越发不解,只道,“你若有什么话直接说来便是,可是此案还有什么难处?”   “陛下,臣本不应隐瞒。可事关重大,臣又不敢瞒而不报,只愿陛下听过之后,饶过我们家翎姐儿一命。”苏云言面露难色,但还是缓声开了口,言辞之间颇为诚恳,尽是求情之色。   “翎丫头?此事又与她一个闺阁女儿何干?”皇帝挑眉问道。   “求陛下恕罪。”苏云言朝殿上之人遥遥一拜,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惶恐不安。 第二百八十三章 算计(2)   皇帝看着他这样子,眼眸微眯,面上已经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淡淡开口道,“你先说来,朕听听。”   “臣也没想到此事竟然会牵扯到翎姐儿身上……只不过前些日子在探查洛慈此人的诗集之时,大理寺的人打听坊间传闻时,竟听得茶肆之中的人说翎姐儿在花朝宴上的诗词……正是出自洛慈的手笔。”苏云言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缓声说着,面色十分为难。   “你说什么?”皇帝骤然抬眸,凌厉的眸光穿过大殿降在苏云言身上。   “臣……臣虽是苏家人,可却也知晓此事非寻常,绝不敢私下隐瞒,不过还请陛下看在翎姐儿尚年幼的份上,饶过她一回吧。”苏云言在殿前不断叩首。   “可盘问了茶肆之中那人,是否是无中生有的谣传?”皇帝虽语气平淡,可眉眼已经阴沉下来,不断地捻动着手中的佛珠。   “盘问过了,茶肆中人只说那洛慈曾经也是地方小有名气的诗人,有不少人读过他的词作,后来翎姐儿在花朝宴上的诗传出来之后,便觉得熟悉……似乎与洛慈所作的诗文十分相似,臣原本也是怕是此人信口胡说,结果大理寺调查洛慈此人期间,竟在京中各处都听到了这样的传闻……”苏云言硬着头皮道。   皇帝骤然将佛珠搁在案上,皱眉沉思。   当初他看见苏家大姐儿所作的那些诗文不是没有怀疑过,无论从诗词底蕴还是眼界来看,都不像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够写出来的。   当时苏翎倒是给出了解释,只说是李易安和丘通秘的词作,并且道这二人都是她曾经所生活的村庄之中的隐士。   此言那时听来只觉得意外,可如今想来却是有些荒唐了。   不过是一个乡镇地方,如何能出两位大家还不为人所知?   除非这二人的姓名,都是她杜撰来的。   而真正的诗词作者,则另有其人。   皇帝眼眸骤然深沉了几分,带了些许冷意。   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问着殿中之人,冷笑道,“她一个闺阁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知晓这洛慈的词作?”   “臣不知晓,或许这其中有些什么误会也未可知,许是旁人拿给翎姐儿的,翎姐儿尚年幼,一时被蛊惑了心智……”苏云言无意说着。   皇帝闻言却是冷哼一声,道,“你说得不错,定然是旁人拿给他的。你们翎姐儿还未出嫁,除了家中人还哪里能接触到什么人?”   “陛下恕罪,臣,臣万万不敢去拿洛慈的词作给翎姐儿……臣之前连洛慈是何人都不知晓啊……”话说到一半,苏云言抬眸看着皇帝的神色,像是恍然大悟一般,震惊道,“陛下是说……臣的长兄……”   “不!臣的长兄绝不是谋逆之人,绝不会亲近此图谋反贼!”苏云言叩首,言辞诚恳道。   皇帝眸色沉沉,定定地看着殿中跪着的人。   苏家大房二房之间的龃龉他心中有数,苏云言在殿上这般多少也藏了些私心。 第二百八十四章 算计(3)   不过他想暗示的倒也没错,若是此事为真,绝对与苏云庭脱不开关系!   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家懂些什么,无非想拿别人的诗作来在花朝宴上大展身手罢了,或许也只是在家中的藏书之中翻着了洛慈这本,瞧这词句精致新奇,便暗中背记了下来。   然而苏家大房的藏书之中若真有谋逆之人的词作,他苏云庭又是抱着什么心思?!   更何况苏翎还不仅仅拿了那人的词作应对花朝宴,让满京皆知,甚至还将贼子的词作拿到了御前!   苏家大房,真是好大的胆子。   皇帝满目忌惮,脸色发青,骤然将面前的奏折推下案。   面前奏折纷飞,苏云言微微垂下眸子,却不再是刚刚战战兢兢的神色,眼眸之中划过一丝讥诮的阴狠,随着奏折的落地湮没在偌大的大殿之中。   “陛下……”他换了诚恳的神色开口,再劝道,“翎姐儿只是个孩子,还请陛下饶过她这一回,臣回到家中定然好好教导她。此事一出,臣作为她二叔也有责任……不过近些时日翎姐儿叛逆,大房那边更是连进都不让臣进了,臣有心却也无力啊……”   皇帝冷笑一声,道,“你不用急着在这里撇清自己,大房自有自己的罪过,你作为苏翎二叔没尽到教养之责也是过!”   苏云言惊了一瞬,只觉得心思几乎都要被看透,忙低了头下去,喏喏应道,“是,陛下说得是,臣亦有罪!”   “别请罪了,好好把此事查明白了就是,”皇帝眉眼之中闪过一丝不耐,淡淡吩咐道,“此事要给朕查清楚了,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就算众人传闻如此,也要有证据才是。”   “臣有一不情之请,望陛下允准!”苏云言叩首在殿中。   “又怎么?”   “臣身为苏家的人,若是亲自查此事,定然朝野之中会有反声,说臣待亲不公……于臣而言,万般皆是错,故而臣斗胆请辞,望陛下能另择人选彻查此事!”苏云言以头抢地,声音诚恳。   皇帝皱眉看着他。   此举虽有撇清自己的嫌疑,但也无可厚非。   “罢了,朕知晓了,朕会交由刑部处理此事,你先退下吧。”皇帝冷声道。   苏云言敛目恭敬应下,便退出了大殿。   ……   西院碧荷苑之中。   柳思娴帮着苏云言褪下身上的官袍,眉眼之中带了几分不解,柔声试探问道,“老爷为何不直接将那诗文册子作为证据交给陛下,这样岂不方便?”   苏云言嗤笑一声,道,“要么说你是妇人,终究见识短浅。苏翎毕竟是苏家的人,我直接去她院中搜出这册子交给陛下,陛下必然认定我早便知晓此事,到时候岂不会连累到二房?这样的大事,终究要陛下自己搜出那册子直接定罪才好,要不这天下人不都得说我趁着苏云庭不在陷害一个十几岁的丫头?”   “原来如此,倒是妾多虑了。老爷也别怪妾,妾日日处在内宅之中,自然不及老爷思虑周全。”柳思娴温顺地垂下眉眼,笑着说道。 第二百八十五章 算计(4)   “不过……”柳思娴微微蹙眉,神色上带了几分担忧,道,“老爷,妾这心中总是有些不安,那些诗词果真是洛慈所作的吗?”   “还能有谁?苏翎从前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你可曾见过她认真念过一日的书?好容易将那诗词册子拿到手中,可不是像得了救命稻草一样?”苏云言不以为意。   柳思娴这才点点头,笑道,“老爷说的是。”   “你啊,总是这放不下心那放不下心,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你就好好待在这内宅之中便是,安心为苏家再诞下一个大胖小子才是你要思虑的事!”苏云言见柳思娴这般温柔小意的模样便觉得心口熨帖,笑着将人拥入怀中,打趣道。   柳思娴面上浮上一丝红晕。   “老爷净会说这些话来嘲笑人。”柳思娴嗔道。   “哪里是嘲笑你,只是我若是想和母亲说将你抬为正妻,也总是要有个由头才是啊。”苏云言笑笑,温声道。   柳思娴垂了眼眸笑起来,低声道,“老爷对妾好,妾知道……妾只求老爷多回来几趟便是了。”   “我近日不是忙着处理大理寺的事吗,这些事情告一段落,我自然会常回来。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要做。”苏云言顿了顿,眸色沉了几分。   “什么?”柳思娴抬起头,不解道。   “苏翎那丫头不是一个好摆弄的,虽然陛下如今只觉得是苏云庭的过失,没有召见她。可若是一朝苏翎寻了办法入了宫去,陛下听了这丫头的鬼话,保不齐还是要怀疑到我身上。”苏云言冷声道。   “那怎么办?”柳思娴面色白了一白。   “这倒也简单,只让那丫头进不得宫就是……后日不就是母亲的大寿,大房合该献礼的。”苏云言的眼眸划过一丝让人胆寒的阴沉。   柳思娴一瞬了然,弯了唇应下去,道,“老爷只管放心。”   ……   华灯初上。   纯和苑之中一灯如豆。   少女倩影映在明窗之上,素落纤细。   “小姐,后日便是老夫人的寿辰了,奴婢挑了一尊青璃蛟纹玉屏,用作献礼最是吉祥,已经嘱人放到了闲月阁,小姐要瞧一瞧吗?”安若温声开口问道。   “不用了,你瞧着好就行,”苏翎正在纸上写着给太医院的药谱,忽而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可知道二房送什么礼吗?”   安若愣了一下,道,“这倒不知道……小姐要问问吗?”   “无妨,不知道就算了。”   “不过今日奴婢上街,倒是瞧见了柳姨娘身旁的雪叶往香铺子中进,难不成是要送老夫人香膏吗?”安若自言自语道。   “香铺子?”苏翎抬眸看向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她将手中写好的药谱整理好,道,“可收到父亲得回信了?”   “收到了,正要拿给小姐呢!来传信的人说老爷得知小姐念他念得紧,特意早了几日从边疆归来,或许这一次能赶上老夫人的寿宴呢,到时候定然皆大欢喜!”安若一提到苏云庭归来的事,面上便带了些喜色,抑不住高兴。 第二百八十六章 沉水香(1)   “嗯,那便好,”苏翎笑了笑回道,“这么久没见哥哥和父亲,想必老夫人和二叔也十分想念他们。”   “不过这是好事啊,小姐为何不准旁人知晓老爷提前回来的消息?”安若不解开口问道。   “那当然是因为,想给大家一个惊喜啊。”苏翎弯唇,眼眸微垂,眼底黑白分明,带着一丝寡淡笑意。   ……   四月二十七。   暖风穿过花木回廊,庭院清雅干净,柳绿花红,一派初夏好光景。   宅邸四周被下人布置得恰合时宜,隐见几分喜庆。   正是苏府老夫人的寿辰。   虽说这修氏从前只是个妾室,不过如今毕竟顶着一个极品诰命夫人的荣耀,这京城之中的人自然不敢怠慢,从晨时前来送礼的人便络绎不绝。   老夫人从三月里便常在明瑟苑里待着,只说是身体欠佳。   如今虽是过大寿,却也不愿意操办,苏云言再三恳请,这才办了个家宴。   虽应付了些,但好歹也像个样子了。   不过苏府虽大,人丁却实在稀少了些,再加上大房人还不齐,整个家宴看上去也有几分冷清。   苏翎早早地便到了,老远就看见苏云言站在庭院之中指挥着小厮置放花瓶,在他身后轻唤了一声,“二叔。”   苏云言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女孩温和无害的笑靥。   光是瞧着苏翎这张脸,不知晓会有多少人被她这娇憨的外表所蒙骗。   不过苏云言如今却是不敢再把她当小孩看了。   这个苏翎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就转了性子,如今厉害着呢!   苏云言鼻息之间不易察觉地发出一声冷哼,神色寡淡地点了点头,随即看似关切地问了一句,“给祖母的礼物可准备妥当了?”   苏翎乖巧点头,道,“自然备好了,我瞧了那玉屏精致漂亮,寓意又好,想必祖母一定会喜欢的。”   苏云言微垂下眸子,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果真是打算送那玉屏。   他唇边泛起不易察觉的弧度,缓缓道,“是,想必翎姐儿亲自挑选的礼物,定然会让你祖母满意的。”   苏翎将苏云言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边也噙了笑,却没有说什么,半晌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不经意开口道,“这段时间倒是没怎么见过二叔,不知道二叔在忙什么啊?”   “啊……”苏云言顿了顿,躲过她的视线,眸中闪过一丝不安。   不过心底的那点不安很快又被他按捺了回去。   眼前的小姑娘只是个闺阁女子,朝堂上的事情她能知道什么?   到时候无论是苏云言回来被问责还是皇帝暗自有了忌惮之心,都不是苏翎这个女儿家会知晓的。   想至此,他轻咳了声,道,“大理寺近来有些公事,说了你也不懂。女儿家家的,关心这么多做什么,安心在家里读书写字才是正道。”   “原来如此,二叔辛苦了。”   苏翎还是笑着的,可苏云言却莫名觉得心下有些没底,故而转眸瞧向庭院中央,淡淡道,“寿宴快要开始了,你抓紧准备入席吧。” 第二百八十七章 沉水香(2)   苏翎在他身后点了头,缓步走到庭院之中的座位上等待。   寿宴上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苏府的下人们位列两侧,屏气噤声。   苏婉容在座位上礼仪得体地和苏翎打了招呼,好似全无前几日的芥蒂。   柳思娴虽垂眸敛目,可视线却总是不经意地向苏翎这边飘去。   这庭院之中虽然安静,精致的鲜美果肴铺陈在长案之上,然而却没有几个人有心思动筷。   苏翎心中倒是清楚得很,与其说是庆寿宴,倒不如说是鸿门宴。   不过她面上神色依旧不改,如常般和梁语嫣说着庭院中的月季开得正好。   柳思娴坐在这母女二人身后,神色冷淡地瞥了她们一眼。   眼下还能如此开心,恐怕过一会儿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在众人各自心怀鬼胎的气氛中,老夫人终于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走进庭院。   她今日穿了一袭宝蓝色攒珠金缕边长裙,腕上带了一只极翠而无半点杂质的玉镯,额上的金丝带编制着透亮的蓝宝,一见便知晓是价值连城的贵重物件。   老夫人每每都是穿着得宜的,搭配得也精致体面,可苏翎瞧着她那眉眼,却瞧不出什么矜贵之气。   人的气度是一日日沉淀出来的,老夫人因着自己从前的妾室身份一直耿耿于怀,生怕旁人提起,故而才这般在穿着打扮上下功夫。   然而这衣着太过华丽,却让人觉着老夫人驾驭不起这贵重,有了适得其反的作用,也显得人俗气了些。   老夫人扫过庭院一周,淡淡点了头,道,“都起来吧,不必拘礼。”   众人应下。   她抬了眼,视线却骤然一顿,她的目光滞在苏翎身上一瞬,随即便移了开来,眼底慢慢承装的俱是厌恶,面色也白了几分。   “母亲。”苏云言关切地上前请了安。   苏老夫人却不看他,只淡淡对着大房那边道,“翎姐儿的癔症如今可好了?”   梁语嫣面色微变,皱了皱眉欲起身为苏翎说话,却被苏翎拽了拽袖子。   “回祖母,孙女儿近来身体已经大好了,本该前些日子去探望祖母的,只可惜染上了风寒,担心过了病气给您。”苏翎温声道。   梁语嫣有些惊讶。   这孩子平日里向来不喜老夫人,今日言语倒是恭敬。   然而老夫人并不买账,只是缓缓掀了眼皮来瞧苏翎,言辞冷淡道,“好了就好,别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祖母,今日是您的寿辰,您该高高兴兴的才是,快来这坐着吧。”苏婉容温声开口解着围,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伸手让了一让。   老夫人面上的神色这才缓和了几分,看了苏婉容一眼点了点头,道,“还是婉容体贴懂事。”   “你平时也应该向婉容学一学这些礼仪才是,别传到外间去,还真以为我们苏府嫡不如庶呢。”老夫人微皱了眉,看向苏翎开口教训道。   “母亲……”   梁语嫣攥着帕子的手紧了一紧,正要开口却见老夫人倏然转过头来瞧着她,目光凌厉。 第二百八十八章 沉水香(3)   “还不是你平日里惯爱宠惯着孩子,才把她骄纵成这个样子!你如今竟还想反驳我,怎么不想想自己尽到几分责?”老夫人言语丝毫不留情面,态度已然冷极。   她昨日也听二房来人说了,恐怕老大这次回来便会陷入不可翻身的境地,故而眼下梁语嫣若还有着想分家的想法,那便早日分了好!   省得日后还会牵连到二房和她。   苏翎冲梁语嫣轻轻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安抚住她。   “祖母说得是,不过这事怪不得母亲,是我学得不好。”苏翎态度倒好。   老夫人本以为苏翎会像从前一样因为羞恼而失了分寸。   在她的寿宴之上,她若是这般不懂礼仪,她便能直接给她安上一个不敬长辈的罪名。   可如今她瞧着苏翎这温顺模样,除了意外,心中也有些窝火。   不过苏翎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作为长辈,总不好太过难为,故而只是不喜地移开视线,道,“你晓得便好,从今往后要记住多安分守己些。”   “是。”苏翎应下了。   一旁的柳思娴温声开口道,“母亲快别生气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翎姐儿如今已经晓得自己错了,便是好事。今日是您的寿辰,可要高高兴兴的才是。咱们还为母亲准备了不少好东西呢,母亲赏个脸面,坐下瞧瞧吧。”   “嗯。”老夫人面色稍霁,走到了主位上坐下。   “先瞧瞧你们准备了什么吧。”老夫人看着柳思娴淡淡道。   此言一出,整个苏府都静了一静。   大房是长房,梁语嫣又是长房主母,于情于理都该先瞧大房的献礼才是。   这的确是很不给大房脸面了。   眼瞧着大老爷就要回来了,老夫人竟还如此,也不做做样子,倒是让众人咋舌。   老夫人垂眸捻着腕间佛珠。   她心中自然也有她的想法。   大房是没几天好日子能过了,她就是真的欺负了大房,又如何?   更何况这大房的母女二人,都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主。   苏云庭虽然归来在即,可也马上就要以沾身谋逆引得皇帝的忌惮。   这般情形之下,远奸佞不是应该?   说不定到时候京中众人还赞她秉公灭私呢。   想及此,老夫人眼眸冷了须臾,对柳思娴道,“去吧。”   “真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安若在苏翎和梁语嫣身侧一跺脚,咬着唇愤愤道。   梁语嫣亦眸色微沉,薄唇紧抿,对着苏翎道,“老夫人这般难为你,你便是找个借口离开你爹也不会怪你,可要回去?”   苏翎抬眸瞧了一眼天色,神色沉着,道,“再等等。”   原主的父亲和长兄都是重诺之人,既然答应了她会在老夫人寿宴之上归来,便一定不会出尔反尔。   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老夫人一意要先看二房的献礼,柳思娴在席上应了下来,嘱人前去呈上献礼。   她准备了一副松鹤延年的贺岁图,是京中有名的画师所作,整张画大气恢弘,工笔细腻,意境也吉祥。   老夫人点了点头,温声道,“你有心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沉水香(4)   苏婉容准备的贺礼则是一串精致圆润的檀木佛珠,佛珠上带着悠长的紫檀木香,一看便知非凡品。   老夫人目光亮了一瞬,将这佛珠拿起来轻捻,不住称赞。   “孙女知晓祖母好礼佛,故而便去念云寺求了得道高僧盘了这一串佛珠,谨以此作为贺礼献给祖母,愿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苏婉容温和开口道。   老夫人面上展了笑颜,道,“婉容果然是个懂事的,祖母没白疼你。”   二房陆续献过礼后老夫人的视线才转到大房这边,神色显然冷淡了不少。   梁语嫣虽心中为苏翎不平,但还是拘着规矩呈了礼上去,是一座纹金勾云雕花香炉,模样精致,工序繁琐,倒也挑不出什么差错来。   老夫人淡淡应了,拿到手中称花样不错,没什么过多的表示。   苏翎在梁语嫣后呈上了贺礼。   承装礼物的匣子打开之后,只见青璃蛟纹的玉屏静静躺在其中。   这样成色好的玉屏世上不常有,便是老夫人也微微惊了一瞬,不过随即便想到大房之所以有这样的好物件,定然是苏云庭平日里搜罗来的。   苏云庭肯往自己家中拿钱,却没见他如何好好孝敬她这个母亲!   看来也是不甚把她放在心上的。   想至此,老夫人面色阴沉了些,只循例道,“拿过来我瞧瞧。”   安若将手中的玉屏递上去。   不过从打开这匣子开始,她便闻见了一阵异香。   是什么香倒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清凉好闻,安若便没在意。   然而老夫人刚将那玉屏拿起来,便骤然变了脸。   下一瞬,玉屏已经被她狠狠地掷了出去,轰然碎裂在地面之上。   梁语嫣一惊,骤然起身,道,“母亲为何如此?”   这玉屏虽不算价值连城,但也十分名贵,就这样摔在地上,哪里还是脸面的问题。   未免太过分了些!   然而老夫人面上的神色却比谁都要激动。   她脸一阵阵泛白,咬了牙发了狠道,“你养的好女儿!”   “苏翎,你没完了是不是!你到底藏着什么心思!非要将我这个当祖母的气死你才甘心吗?!”老夫人咬牙切齿地看着苏翎,那目光几乎要将人穿透似的,带着无比的恨意。   苏翎神色平静地起身行礼,开口问道,“敢问祖母,不知这玉屏有何问题?”   “你还有脸来问我?”老夫人捂着心口,俨然是被气狠了的模样。   苏婉容忙上前安抚着。   柳思娴则是厉声喊道,“翎姐儿,你也太过分了些,难道真的要在你祖母的寿宴之上把人气出个好歹吗?还不赶快给你祖母认错?”   “那我也要知晓我到底犯了何错才能认啊。”苏翎神色淡淡。   柳思娴没想到这般情形都吓不怕她,一双手攥紧须臾,干脆不再同她言语,而是到那碎裂的玉屏前细细端详。   她微微皱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将那碎裂的玉屏靠近鼻息之间,这一靠近,她面色也是一白。   “翎姐儿,你竟然敢在玉屏上涂抹沉水香,你怎能如此冒犯?” 第二百九十章 沉水香(5)   “沉水香?”苏翎挑眉反问。   沉水香三字一出,白了一众下人的脸。   待在这府上的老人都知晓,沉水香是先夫人惯爱用的香。   曾经忠勇侯在世的时候,最喜的便是先夫人所用的沉水香。   后来随着先夫人的逝世,这沉水香自然也成了禁忌。   而府中所有人都知晓,先夫人同如今老夫人的关系并不像看起来这般了无波澜,甚至当年先夫人的死,或许都与如今的老夫人脱不开关系。   故而这沉水香这么多年,成了府上心照不宣的避讳之香,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在老夫人面前用沉水香,更何况将带有沉水香气味的玉屏当做贺寿献礼进献给老夫人呢。   这一次的苏翎,算是彻彻底底地踩在了老夫人的底线上。   府中的人跪了一院。   苏云言也寒了脸,道,“大姐儿,我本以为你已有悔过之心,不想你竟然行此冒犯之事,特意在母亲寿辰上闹了这么一遭,你到底藏得是什么心?苏府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之徒?!”   梁语嫣一听沉水香三个字面色也凝重了几分,起身跪道,“母亲,翎儿还小,并不知晓沉水香是何物,绝非有意!许这玉屏只是无意之中沾染了这香气……”   梁语嫣话音未落,便被苏云言打断了。   “若上次没有明瑟苑那遭,我也以为翎姐儿只是个孩子,可是当时的情形大家都见证了,翎姐儿哪里是什么都不懂,她分明什么都知道!”苏云言怒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出言相劝。   实在是因为二老爷说得在理,上次在明瑟苑,可是大姐儿亲口道出当年的隐秘的啊……   苏翎冷眼看着这一院子的人演戏的模样,笑意寡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二叔。”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老夫人一拍面前长案,恨声道,“你三番五次冒犯于长辈,我本看你年幼,不欲与你计较,谁知你竟越来越过分,做出这等不孝之事!”   “大姐儿,你今日若乖乖认个罪,便可从轻处罚。”苏云言阴沉着眉眼看向她。   “二叔是想把我困在这府中吧?”苏翎笑笑,抬起眼来看着他。   苏云言心中暗自惊骇了一瞬,随即暴怒爬上面来掩盖他的心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苏翎淡淡看他一眼,“二叔心中有数。”   她抬眼看向老夫人,笑眯眯道,“不是我做的,我不认。”   “你……”老夫人手指颤抖地指着她,脸色铁青。   “翎姐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若是真将母亲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柳思娴忙在一旁给老夫人顺着气。   “今日老身这寿辰也不过了,必重惩这不孝子以正家风!来人,上家法!”老夫人重击手中拐杖,怒道。   “这么快就想屈打成招了?早知道确实不该送这玉屏,应当送婉容妹妹帮我给祖母准备的礼物才是。”苏翎笑意温和地望向苏婉容。   苏婉容被她看得心下一阵发凉。 第二百九十一章 赌(1)   “我,我什么时候帮你准备礼物了?”苏婉容惊疑不定地开口问道。   “就是妹妹跟我说的什么大家文人的词作啊,还说祖母一定会喜欢的,”苏翎一脸无辜地看向她,开口道,“妹妹忘了吗?”   苏云言面色一变。   苏婉容脸亦白了几分,声音很急,“你莫要血口喷人!”   “啊,就是那个什么叫洛慈的……妹妹帮我是好事啊,怎么还生气了呢?”苏翎一脸不解。   府院之中负责传送前朝消息的人皆讶然抬眸。   洛慈……   这洛慈不就是那犯下谋逆大罪的主谋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角落里,一个黑衣人寻遍大房内室无果,在临走之际听至此微微眯眸,骤然转身离去。   “你真是一派胡言!”苏云言怒道,“还不快来人制住这不孝狂徒!”   “二叔如今就会将不孝的帽子往我身上扣吗?又是教训又是家法的,莫不是打量着我年纪小好欺负?若我父在此,你们可还敢如此?”苏翎抬起眼,声线冰凉。   苏云言气极冷笑,道,“家法又如何?你目无尊长又信口胡言,难道这次还以为能够侥幸逃脱吗?这么多年礼教是半分没学好,伶牙俐齿倒是学了个透,终归是乡野里上不得台面的!”   “二老爷慎言!”梁语嫣攥紧拳,高声道。   “二叔可别这么抬举我,我就是再伶牙俐齿也比不过二叔这一张将黑说成白的嘴啊,”苏翎声音清冽,转而直直地看向柳思娴,似笑非笑道,“说起来,我倒是好奇,柳姨娘昨日去香铺子里买了什么?”   柳思娴面色骤然一变,道,“你莫要随口攀咬!”   “我还没说什么,小娘倒先紧张起来了。”   苏云言咬了咬牙,道,“你们都聋了吗?还不快来人,大姐儿眼中无礼教无尊法,你们还要骄纵她到何时?!家法伺候!”   二房的侍从得了令,迅速走上前来。   梁语嫣挡在苏翎面前,神色冷硬,“我的女儿还轮不到你来管教!谁敢动翎儿一个指头?!”   “连你也要反了不成?”老夫人用力拄了几下拐杖,道,“你是大房的人,可你也是苏家的人!怎么如今还没分家,你就要先不听我这个做母亲的话了吗?你眼里还有没有长幼尊卑?大房的脸都被你们母女二人丢尽了!”   “长幼尊卑?从前唤您一声母亲是因为敬您,可今日这番到底是不是诬良为盗大家心里都清楚!既然您这般不待见大房,咱们也实在不必待在一处了,我夫君归来之日,便是分家之时!”   梁语嫣这一番话是在讽刺老夫人为老不尊,老夫人青着脸,咬牙道,“你不必口口声声把分家挂在嘴上!你们大房不孝,就尽管去分!别在我眼前碍我的眼!只是今日苏翎在我苏府一日,我便有权力管教她,也有权力管教你!”   “今日就在这院中,所有人都给我看好了,目无尊长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第二百九十二章 赌(2)   “把她给我拉下去!”老夫人一指梁语嫣,怒道。   侍从们听令上前拦住他,梁语嫣奋力挣扎,然而依旧被人紧紧束缚住,不得动弹。   她鬓上的发髻散乱,眼见着苏翎被人压到长案之上。   侍从已经拿了长木板来。   那家法梁语嫣从前见识过,分明是用来对付下人的!   宅院中的小姐犯了错向来都是关祠堂,哪里有动用这般家法的!   真要是动了家法,可不得丢了半条命?!   “翎儿!”她又急又怒,眼眶红了个透,转而对老夫人道,“这苏府满门的富贵,满门的荣耀,哪一样不是我夫君在沙场上浴血搏杀而来的,你们这些人坐享其成,还在宅院之中欺侮我们母女至此!你们日日歌舞升平,安知这平安都是我夫君一笔一笔拼了命挣来的!老夫人的吃穿用度极尽奢华,可是苏云言一介言官稀薄的月俸供得起的?!你们欺凌我们母女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享用的体面与富贵,都是云庭拿命换来的吗?”   “钱财我们给了,爵位我们亦不争,可一再退让换来的就是这般丧尽天良的回报!”梁语嫣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咄咄逼人,“老夫人,苏家行事光明磊落,老侯爷亦满身忠骨信义,可如今的苏家,像个什么样子?忠勇侯和先夫人在天有灵,你敢不敢扪心自问,对不对得起苏家满门!”   “你放肆!”老夫人走到梁语嫣身前,极重地给了她一巴掌,声音都因为怒极而带上嘶哑,“你好大的胆子!我今日还就让你亲眼看着,苏翎是怎么受罚的!”   “你!”梁语嫣急怒攻心,眼泪几乎都要落下来,攥紧双拳看向那旁的苏翎。   众人压制着她。   苏翎倒也没太反抗,只抬眼瞧着天色。   苏云言见她这般沉默,冷笑一声,道,“怎么,如今知道害怕了?”   “二叔敢起誓吗?”苏翎面上碎发被夕阳晚风带起,神色平静,不疾不徐道。   “你又在说些什么?”   “二叔敢拿性命起誓说你从来不曾陷害于我、陷害于大房吗?”女子声音从容,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却让人躲避不得,甚至隐隐心头发虚。   苏云言冷哼一声,道,“真是荒唐!我凭什么为你起誓?你如今又打得什么鬼主意,想拖延时间不成?你以为还有谁会来救你吗?!”   苏翎抬眸扫了一眼被人强迫押在那里跪着的梁语嫣。   她双眼血红,向来端庄的衣着如今也微微散乱,是苏翎从未见过的样子。   她目光冷了须臾,转而看向苏云言,唇边勾起寡淡弧度,道,“是啊,我在拖延什么时间呢?事已至此,二叔在前朝恐怕已经想好如何将大房拖下水了,心中认定大房再无翻身之日,故而眼下对我们母女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竭尽所能地踩上一脚。二叔已然为我安排好了一切,我百口莫辩。”   “你在胡说些什么!”苏云言面色变了变,然而面色虽还冷硬着,手指却不易察觉地颤抖了几分。   怎么可能?   她一个闺阁女子怎么可能会知晓前朝之事? 第二百九十三章 赌(3)   “二叔是聪明人吧,聪明人最怕的就是弄巧成拙作茧自缚,万一……”苏翎抬眸看向他,眸色清明,唇边笑意冷寒,“你没能将大房一举打到尘埃里呢?二叔就不害怕有那么一日吗?”   苏云言看着苏翎那双眼,不知为何,似乎有一阵巨大的寒意从心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不可能,绝不可能。   一切早已谋划周全。   就连洛慈他也尚且留了他一条命,握了他妻子儿女的把柄在手中,若有朝一日皇帝要提人审问,他也必然会一口咬定苏翎用了他的作品。   就算皇帝不审洛慈,如今也已经暗中派了人私下里调查,定然会查出自己安排好的端倪。   皇帝是那般多疑之人,就算苏云庭矢口否认,他也定然会猜疑他有谋逆之心,亲近贼子!   这明明就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掌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沁出冷汗,苏云言死死地盯着苏翎,虽然知晓她只是在出言恐吓,但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些许惧意来。   一时间只觉得她分外可恨,恨不能直接要了她的命!   “翎姐儿事到如今也毫无悔改之心,给我打!”苏云言眉眼阴沉至极,狠狠盯着案上被压着的女子,一字一句道。   这是莫大的屈辱。   他就不信苏翎挨下这家法还能如此面色平静!   苏家大房端着的所有架子,他今日都要彻底粉碎!   苏婉容眸色悲悯地看了一眼苏翎。   她虽跪下了,装模作样地求了个不痛不痒的情,可眼眸却冷寒又恨戾。   她也很想见到啊,苏翎跪在众人面前哭着求饶的模样。   不过如果她求自己了,自己说不定还能求求爹饶她一命。   看着她从高高在上到跌落尘埃的模样……应该会很让人开心吧。   苏云言见那些下人们迟疑,声色俱厉道,“还犹豫什么?动手!”   下人们面面相觑,终究还是拗不过苏家现下的当家老爷。   他们手中的红木板高高举起,眼见着就要落下来。   “翎儿!”梁语嫣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就连府上的小厮都忍不住闭了闭眼。   这家法连下人那皮糙肉厚的身子都受不住,大姐儿身子矜贵,又能挨几下?   木板应声而落。   梁语嫣眼泪夺眶而出。   便是贫苦人家的小姐,也没有受这样委屈的道理!   她竭尽所能地挣扎着,可是那些下人们得了苏云言的令,死死地按着她。   她发簪都落了一地,唇瓣都被咬出血来。   星星点点的血迹触目惊心,可她浑然不觉,一双眼血红血红地看着苏翎。   苏翎咬着牙受着,攥紧了拳也没让自己喊出一点声音。   “你倒倔强,我倒是要瞧瞧,你还能挺多久!”苏云言冷声道。   苏翎像是不觉得疼似的,只平静听着细碎的风声。   她面色都苍白了几分,咬唇挺着,却还凝神听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疼痛几乎都麻木了,她唇边忽而绽出一抹笑意。   她声音细弱地揉碎在风声之中,可是每个人都听清了。   “二叔,我在赌,但是我真的赌赢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归府(1)   苏云言皱眉。   这死丫头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身侧已经有了侍从不断上前阻拦着他,可他却没有放过苏翎的意思。   他知晓这家法板子打在人身上只会淤青,过几日便不会留下痕迹了。   故而就算是过些时日苏云庭回来了不被政事所扰,得到了母女二人的告状他也不怕!   无非是苏翎目无尊长得了小小惩戒长个教训而已,反正又留不下什么证据,就算苏云庭来质问他他也有话说,他帮着管教孩子,还有了错处不成?   “继续!”他眉眼阴鸷。   侍从们横了心,正要再下手,却忽然听得身后一阵急速的脚步声,连带着回朝大部队在苏府门外整军肃马的铁蹄声,带来了一阵疾风。   那侍从还没等反应过来,手中的木板已经被人一把握住,再也不能动弹。   映入眼帘的是铁甲寒光,男子剑眉英朗,薄唇抿得死死的,原本就沾染着沙场肃杀的气度此时此刻冷峻至极,手握那三尺长的木板青筋暴起,竟是生生地将那木板折断了。   “敢问二房老爷为何对我幼妹下此死手?!”苏靖易手攥成拳,满身铁甲一身杀气,面色极冷地质问着。   “滚!谁他娘给你们的胆子!”那旁又有一个满是威严的声音响起。   众人侧目,已经是苏云庭将梁语嫣扶了起来拥在怀中。   他脱下行军斗篷罩在梁语嫣身上,看着女子发髻散乱,面上也浮起了巴掌印,满脸泪痕的模样,巨大的痛楚从他心口蔓延开来,他双目血红地看向此刻已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的苏云庭,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妻儿到底犯了何罪,劳动你们这般为难?!”   那旁苏靖易已经将面色苍白的苏翎抱了起来走到苏云庭身前,苏云庭看了面无血色的苏翎一眼,满眼都是心疼。   “翎儿……你怎么样?”他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战场上他见过无数的血腥,可眼下看见苏翎咬破了唇留下的血迹,他竟觉得触目惊心,连带着声音都颤抖了几分。   他心心念念要回的家,他在沙场之上唯一的信念,原来竟是一个吞人魔窟!   他拼了命也要成全的满门荣耀,他所以为的阖家团圆喜乐平安,原来也是一场笑话。   他若是今日晚归半刻,谁晓得这满苏府的人会不会取了她们母女二人的性命!   “爹……”苏翎眼眶微红地抬起手臂,握住他的手,努力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就知道……”   小姑娘后面的话语几乎已经带了几分哽咽。   苏云庭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一双冰冷的手小心地覆住苏翎的小手,满目通红道,“翎儿,你等着,爹这就给你报仇!”   他转而起身骤然走到苏云言面前。   苏云言看着他这一身铁甲,面色微变,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道,“大哥,事情是这样的……”   他话音未落,脸上已经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苏云言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他,惊道,“大哥,你……打我?” 第二百九十五章 归府(2)   “打你都他娘的是轻的!”苏云庭回拳一勾,又狠狠地招呼上了苏云言的左脸。   苏云言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得耳边风声呼啸,鼻子又挨了十足十力道的一拳。   血腥气息从鼻腔口唇之中蔓延出来,苏云言伸手捂住鼻子,只瞧见满手的鲜红。   苏婉容和柳思娴都吓白了脸,只有老夫人还强作镇定,站起身来开口阻拦。   “老大,你给我住手!你都不知道前因后果你就开始打人!在边疆混了几年怎么一身野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乡野莽夫!”老夫人高声骂道,边骂边着急地指挥着身侧侍从,“还不快去拦!”   侍从这才后知后觉地上了前去,可又十分惧怕苏云庭那一身杀伐气质。   有几个人大着胆子上了前去,苏云庭却一柄长剑直接从腰间拔了出来,凛冽寒光晃了众人的眼,他厉声道,“有不要命的,就来!”   众人都是宅院里的人,谁人见过这等光景,纷纷白了脸,一言不发地后退。   苏云庭长剑抽出来,在空中带起一阵疾风,又快又准地落到苏云言肩上。   剑意凛冽,直接划破了他的衣领,刺破颈间皮肉,露出了一点红。   苏云言脖颈间一片冰凉,不由惊起一身冷汗,全身都僵了个透,再也不敢动半分。   “老大!你要造反吗?!”老夫人急红了眼,失声高喊,生怕他一个冲动再将那青锋送进几分。   “大哥,你别冲动,今日是翎姐儿冒犯了母亲,所以才想着小惩大诫……”苏云言声音都有几分颤抖。   “小惩大诫?”苏靖易目光又寒又冷地扫过来,瞧见怀中女子已经面色苍白地阖了眼,满目心疼,咬了牙道,“二老爷将我幼妹欺凌至此,竟然还有脸面说是小惩大戒!合着今日我和父亲归家没看见一具尸体已经是对我们大房最大的仁慈了,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我幼妹不过是一介女子,到底犯了多大的过失竟能连命都赔给你们半条,还请二老爷好好给个说法!”   少年将军最是意气。   如今身着寒甲,一双剑眉横扫过来,气势更是逼人。   分明他才是小辈,苏云言心底却没由来生出些许惧意来,连带着声音都失了些气势,“翎姐儿在母亲的生辰宴,竟送了沉水香,这,这是大不敬……”   苏云庭面色一冷,怒气非但没减,反而更加旺盛,道,“沉水香?翎儿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哪里晓得沉水香有什么讲究避讳!你竟因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打了她?!”   “不,翎姐之前道出了当年……”苏云言话语顿了一顿。   苏翎在明瑟苑说出了当年真相的事,他今日若是承认了,便是定下了母亲谋害先夫人的罪,苏云庭这个武夫,更不晓得要如何发疯。   可他今日若是不说,恐怕还真没有什么顺理成章惩戒苏翎的借口。   苏云言满身冷汗,紧紧咬着牙,却愣是不敢再开口了。   “二老爷怎么不说话了?”苏靖易一声冷笑看向他。 第二百九十六章 归府(3)   苏云言牙关紧咬,却半晌没能再说出一句话。   “二老爷今日就是笃定了心要打我幼妹,竟连这等借口都拿得出!”苏靖易一双锐利眼眸直视着苏云言,语气又沉又冷。   “你还懂不懂得尊重长辈!口口声声二老爷,这是你二叔!”老夫人怒声高喝道。   “二叔?”苏靖易冷冷嗤笑一声,道,“我和父亲在前线征战沙场,多少次死里逃生辗转北疆,都生挺了下来!这般拼命,就是为着边疆平安,为着回家团圆!可我和父亲心心念念的家,竟然让我幼妹在这里挨糙汉子都挨不住的家法,让我母亲被你们满院的侍卫拉扯推搡!二老爷享受着我们拼回来的荣华富贵,却暗地里欺凌我母亲和幼妹如斯,如今还有脸让我叫一声二叔?你们自己问问自己配不配!”   苏云言被他一席话骂得脸色十分难看。   偏偏苏云庭不将放置在他颈间的青锋移动半分,让他愣是生生压下了怒火,不敢发作半分。   苏靖易转而看向脸色铁青的老夫人,冷声道,“我们从前惯知老夫人不喜我们一房,但是父亲念您养育之恩,母亲亦生性温良,多般忍让,谁知一忍再忍如今竟换来这样的下场!我苏家门楣堂正,儿郎在沙场上搏杀,端的也是光明正大之态,何曾行过此惺惺作态阳奉阴违之举!我与父亲在时待我们大房装模作样,我与父亲不在时竟下此黑手,你们真是好一颗毒辣心肠!”   苏靖易从前还对二房端着些孝道敬意,今日这一番话却是彻底撕破了脸面。   此言虽说得冒犯,可七尺男儿铁骨铮铮,一番话更是掷地有声,老夫人看着他那双阴沉的眼,手指都被气得发抖,可竟然不知晓该斥他什么好。   “苏云言,我临走之前托付你照顾好我妻儿,这话是他娘的听到狗耳朵里去了是不是!”苏云庭双眼血红,死死地盯着苏云言看着。   苏云言被他拿剑比着脖子,一动不敢动,神色喏喏,可眉眼却暗自划过一丝阴沉。   他苏云庭纵使眼下得意又如何,等洛慈的事一爆出来这满身铁甲还不是要尽而卸下?   不过如今……   颈上除却凌厉的冰凉还有丝丝缕缕的刺痛,苏云言皱了皱眉。   “哥,你先把剑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我和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眼下这般僵持着也不是办法,老夫人看着那长剑也是一阵心惊,转而看向苏云言未卸下的铁甲,皱眉道,“你回了朝不应先去面见陛下,如何擅自回了府?”   “陛下特准,不必回禀!”苏云庭的目光沉得直要冷结成冰,语气痛心疾首,“我从边疆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为的就是给老夫人庆个寿辰,不想竟碰见你们这般明晃晃的恶毒行径!我虽知晓自己不是老夫人亲生,从前受些冷遇也是宅院常态,可我却是一直把您当成亲生母亲来看待的,哪有过一丝一毫的冒犯?可你们暗地中真是连龌龊小人都不如!”   苏云庭重又看向苏云言,咬牙切齿,“老子真想一剑杀了你!” 第二百九十七章 分家(1)   老夫人气得脸色煞白。   可苏云言却觉得听不清他后面都说了些什么,只听得他说陛下特准,不必回禀一句,心头犹疑不定。   往年特准不必回禀也是有的,可今年有洛慈这样的事,陛下怎么可能不召他审问详情?   “你出言这般不孝,还剑指你弟弟,你还想干什么,难不成想分家吗?”   老夫人犹记得苏云言对他的嘱托,想着正好趁着当下撕破脸面将此事定下来,省得日后苏家大房落势还要回头攀扯她们二房一家,故而厉声出言道。   “这样的苏府,我苏云庭是待不下去了,此处不留我们一家,自有留我们一家之处。”他神色缓缓平静了几分,变成了空无一物的冷漠与绝望,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二房众人,骤然移开手中长剑。   长剑堪堪划过苏云言脖颈,带出一道血痕。   苏云言后怕地捂住脖子,吃痛皱眉,后襟已然被冷汗浸了个透。   他抬起头来,却见得苏云庭朝祠堂的方向跪下去,神色凝重地磕了一个头。   “今日之事有列祖列宗见证,我妻儿受下滔天委屈,绝不能在此吃人魔窟之中存活。云庭不孝,自请分家,还请父母叔伯九泉之下勿怪。从今往后,虽与二房分立门户,仍为苏家子孙,定不负家风使命,谨以此敬上。”   分明是四月底的天,可这云霭遮住艳阳的时候却也无端地让人心头生寒。   天色已暮,苏云庭在夕阳下拜了两次。   一为不孝,二为生恩。   男子胡须厚重,面上尚带着边关霜寒之气,满身铁甲沉重冷练,一身杀伐之气呼之欲出。   他本以为退让迁就便能得来阖家团圆,谁知到头来竟是天大的讽刺一场。   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他如何敢信,他一向笑面的母亲,一向温和的二弟,竟在背后行这般狠厉手段对付他的妻儿。   语嫣善良,翎儿年幼,亦不知他不在的这些年,到底遭受了多少委屈。   苏云庭满目沉痛,缓缓闭了闭眼。   半晌后才站起身来,欲同妻儿离去。   “大哥,你真要如此吗?”苏云言不知为何心底有些不安,皱眉开口道。   苏云庭骤然将长剑指到他喉间,满目都是武将冷厉肃杀之气,毫不留情道,“今日我不杀你,是念在你是苏家之后,是列祖列宗救了你一命。我妻儿若出了半分事,从今往后,老子见你一面,杀你一次,老子说到做到!”   苏云言鼻尖沁出冷汗。   长剑在他面上挥起疾风,在地上刻出深深痕迹。   青锋摩擦过青理石地声音刺耳,火星四溅,苏云庭一字一句,“从今往后,苏家大房与二房再无瓜葛!”   苏云言被他这满身的杀伐气势吓得怔了一怔,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没说话。   “云言啊,快擦擦脸上的血。真是个军营粗莽之徒,下手竟这样狠!”老夫人将帕子递到他面前,满脸心疼道。   “爹,你没事吧!”   “老爷!”   苏婉容和柳思娴连忙跑到他面前,关切地看着他面上的伤势。 第二百九十八章 分家(2)   “刚刚那红木板子,苏翎总共不过挨了下,估计满身连淤青都没得几处,身子竟这样娇!像是咱们给了她多大委屈似的!”柳思娴有些着急,心疼得红了眼,一时言语也失了些分寸。   她小心地抚上苏云言的脸,看得他额角破裂,正汩汩地淌着鲜血,整张脸都挂了彩,不由皱眉道,“竟下这样的死手!好歹还是亲兄弟呢!”   “亲什么亲!”老夫人犹在气头之上,斥道,“如今已经分了家,莫要叫他们大房再招惹到咱们身上!”   “虽然云言受了点伤,不过好在如今是分了房,日后他们大房如何再与我们无关,我们也不会再被他们所牵连了。云言,你说是不是?”老夫人缓和了几分神色,看向苏云言开口说道。   苏云言半晌没回话,老夫人见他出神,不由皱眉道,“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你在想些什么……”   “不行,我得去大理寺瞧瞧。”像是骤然回过神,苏云言神色冷了须臾,回屋拿起官袍就朝外走。   “老爷!”柳思娴惊声叫了一声,道,“你脸上如今这般,怎么还要去大理寺?”   苏云言拿起帕子随意地擦了一擦,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不知为何,他心底总是十分不安,苏翎刚刚的一番话就像是洞悉他的心思一般,他必须得去瞧瞧洛慈才能安心。   洛慈还有把柄在他身上,绝对不会轻易改口!   绝对……不会,也绝对不能!   柳思娴和苏婉容拦不住他,苏婉容被他这模样惊得眼圈都红了,不住地开口问道,“爹爹这是怎么了?”   柳思娴亦六神无主地瞧着老夫人。   老夫人今日惹了这一遭气,眼下面色十分不耐,挥了挥手道,“谁知道又怎么了,云言是你的夫君,你不好好揣度着他心思还转头来问我不成?”   老夫人说罢便拄着拐杖离开了,一边走一边还骂骂咧咧道,“这个寿辰过得可真是晦气!”   柳思娴挨了数落只得垂眸敛目地沉默着。   苏婉容也在一旁不敢出声,然而却暗自咬了唇。   一双素手亦无意识地攥紧了几分。   虽说日后大房终会落魄,可今日没见到苏翎求饶的模样可真是让人不爽快极了。   不过他们大房这般横行跋扈,一点退路也不留,定然也没几天舒坦日子了。   ……   苏云言紧赶慢赶地来到了大理寺。   一路上走得匆忙,连官靴都没来得及换。   好在身前衣袍够长,能够盖过脚面。   苏云言在大理寺门口整了整衣衫,大理寺中的侍从出来迎他,瞧见他脸上这般光景却是愣了一愣。   “大人,您……”侍从有些惊疑不定。   “我什么我,去地牢!”苏云言阴沉着脸说道,径直走了下去。   那侍从神色微变,似是想出言提醒,却又在忌惮着什么,犹豫再三之后,终究还是垂眸跟在苏云言身后,疾步走向地牢了。   大理寺的地牢不似刑部,虽也灯光昏暗气息潮湿,却少了几分血腥气。 第二百九十九章 分家(3)   侍从掌灯陪侍在一旁。   苏云言疾步走至关押洛慈的隐秘后室,却发觉那牢中分明空无一人!   他瞳孔微缩,一把抓住身侧侍从的衣领,声音都变得尖锐,道,“他人呢?!”   “苏大人可是在找洛慈?”一旁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苏云言的手猛然一抖。   他缓缓地将视线移过去。   昏暗灯火照亮的是一袭朱红官袍。   待看清那人是谁时,苏云言只觉得满身都是冷汗,衣襟一瞬间便被浸透。   此人正是刑部尚书高良。   “高大人,”苏云言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但还是抑不住声线之中的颤抖,“按理说,大理寺的犯人是无需刑部插手的。”   “是啊苏大人,”高良笑了一笑,转而缓缓道,“可苏大人不是亲口在陛下面前说要退出此案的调查吗?”   “我说的是调查洛慈的诗文一事,没说谋逆一事的犯人也要刑部插手!”苏云言见他态度不温不火,不由得提高了几分音量,“高大人这样擅自带走我大理寺的犯人,是个什么道理?”   “不是擅自,”高良面色冷了须臾,展开手中金绸面纸,道,“我是奉旨前来。”   苏云言面上的神色一瞬间僵住,巨大的恐惧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彻底地笼罩了他。   他声线发涩,不可置信道,“陛……陛下的旨意,为、为何?”   “去御前走一趟吧,苏大人。”高良神色冷淡。   ……   苏云言跪在殿前,手脚冰凉。   “朕险些都被你骗过去啊,苏云言。”皇帝缓缓喝了一口茶下去,神色淡淡地看着殿前跪着的人。   “不,臣绝不敢蒙骗陛下,陛下明鉴啊!”苏云言几乎声泪俱下。   “到底怎么回事?”皇帝抬眼看他,眸色沉了些,“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殿内气氛冷沉死寂,苏云言连手指都在颤抖,想着洛慈还有把柄在自己手中,咬牙道,“臣只知晓洛慈亲口承认翎姐儿用了他的诗,再加上满京之中都有这样的传闻,臣才敢如此上报啊!”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而冷笑一声道,“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可真拿了苏翎所写的诗词念半句给他,他却对不上下一句!哪有人连自己的诗都背不出的?你好歹是个大理寺卿,办起事情来竟然听风就是雨?”   苏云言听得皇帝这般说,猛然抬起头来,瞳孔缩紧了一瞬,心头也一片震惊。   这、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苏翎真的没用洛慈的诗?   事到如今,再争辩定然会被认作抵赖,唯有一条路可走。   “都是臣的失职!臣只是担心会有人藏了不臣之心,故而才这般着急地禀报给了陛下,谁知竟忘了好好核对此事是否属实!臣一时不查,竟然险些诬陷了忠良……都是臣的不是,还请陛下降罪!”苏云言飞快地改口,满脸懊悔。   “降罪是一定的,你以为你还能逃得过去?”皇帝冷声道。   苏云言瑟瑟地跪在殿下,“臣、臣不敢。”   他不住叩首,本就挂了彩的脸如今更五彩斑斓。   “你这脸又是怎么了?”皇帝不理会他的请罪,扫了一眼他面上的伤,皱眉问道。 第三百章 分家(4)   苏云言微低头,面色闪过一丝不自在,僵硬道,“在家中,惹了兄长不快,得了如此教训。”   皇帝冷哼一声,道,“你冤枉了人家女儿,苏云庭那个武夫性子,不和你拼命算他留了情。”   苏云言神色有几分尴尬,道,“是。”   “你们好歹也是一家子人,怎么闹得这般难看?”皇帝冷声问道。   若是事情还如之前的预料发展,苏云言定要开口称如今已经和大房了无瓜葛,彻底分了家。   可现下这般情形,还不知道天子之怒要带来什么样的下场,他竟是不敢开口禀明此事了,倒希望皇帝能够看在苏云庭的面子上稍稍宽恕一二。   “从今往后,臣与兄长定然好好相处……”苏云言不安道。   “怎么相处是你们自己家的事情,只是你此事办得这般荒唐,身居高位却只会捕风捉影,朕瞧着,大理寺卿的位置,你是该让贤了!”皇帝这话语气极重,眉眼亦阴沉。   苏云言心中大骇,面色一片灰败。   “陛下、求陛下恕罪!”他声线之中带了几分颤抖。   从前只觉得此事周全,却没想到竟然落得如此局面。   苏翎竟然真的没有用洛慈的诗,那她到底是从哪里读来的那些诗句?   苏云言心中又惊又疑,眼下思绪亦一片混乱,不过最终都在殿内一片死寂的气氛之中化成恐惧。   皇帝瞧了他面上的伤一眼,眉眼之中似乎游走过一瞬暗色。   “朕念在你是老臣,不愿太过苛责,不过这大理寺的活计你还是别做了,从今日起,便去光禄寺好好反思己过吧!”皇帝淡淡扫了他一眼道。   苏云言心头一沉。   光禄寺和大理寺虽都属五寺,可这地位却是大大不同。   大理寺同刑部、都察院组成三法司,职掌天下刑罚与案件,共同形成最高审判机关,是极为重要的司法机构。   在五寺之中也占了首要的地位。   然而这光禄寺却是负责宴劳祭享之事,处处与酒膳珍馐挂钩,用旁人的话来评价,就是个司管玩乐的闲官,虽然有个品阶,手中却半分实权都没有。   这是彻底把他从权力中心撤了下来,让他从此只能在官场下游混迹,半分转圜余地都没有。   “陛下……”苏云言脸色隐隐发白。   “朕都这般宽容你了,你莫要不知好歹,退下吧,”皇帝站起身来,面色不豫地负手走向后室,冷声道,“真是无用。”   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陛下至少还肯留他一条命,剩下的事情,日后再慢慢谋划吧。   万般无奈之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臣遵旨。”   ……   苏府纯和苑之中。   苏翎被苏靖易小心地抱到了床榻之上。   她缓缓睁开双眼,面色微微泛白。   身上倒也没那么疼,只是有些松散,不过眼下的虚弱倒也不是她刻意装出来的。   这个苏家小姐的身子,实在是经不起大折腾。   “妹妹……你怎么样?”苏靖易站在床榻一侧,看向苏翎,神色担忧又无措。 第三百零一章 分家(5)   他同苏翎其实没有过多接触,往日里每次回府,妹妹似乎也十分不喜他。   每每回府,她总是埋怨他和父亲日日在外不着家,常常是闭门不出,连见都不肯见。   他自幼便在边关风沙中长大,亦不知晓如何哄女儿家。   故而兄妹二人的关系,倒是有些疏离。   不过苏靖易不会哄归不会哄,可若是有人欺负到了苏翎头上,他定然是要第一个站出来的。   今日也多少是因着父亲在,若非如此,他又哪里能容他苏云言依仗长辈身份指手画脚?   他可没有这样的二叔。   “二房那些混账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声音仍带着几分怒意。   他垂眸瞧了瞧苏翎虚弱的脸色,微皱了眉,却也怕妹妹一个不高兴赶他出去,神色倒变得小心翼翼的。   “妹妹,身上可还有哪里疼吗?”   “我没事,”苏翎抬起眼瞧了瞧他,朝他露了个笑脸出来,“不要紧的,你别担心。”   苏靖易微怔。   苏翎以前从未对他笑过。   眼下小姑娘眉眼弯起来,连带着整张脸的轮廓都带了柔,倒让他有些愣神。   军营之中的兄弟喝酒的时候都一个两个说边疆的姑娘生得好看,他随着瞧了几个,也觉得眉眼水灵。   苏翎从前惯来浓妆艳抹,他这个做哥哥的,说来失职,竟然从未见过她素面朝天的模样。   可今日见到苏翎卸下浓妆清澈温柔的这一笑,却是觉得边疆那第一美人都不及自家妹妹一双弯弯眉眼。   他冷硬轮廓不易察觉地柔和了几分,也跟着笑了笑,“那便好……那便好。”   “咦……父亲呢?”苏翎缓缓直了直身子,扫视着四周问道。   “啊,”苏靖易回过神来,道,“父亲去太医院寻太医了,估计过一会儿便回来了。”   苏翎懵了一瞬。   挨了几下子而已,就请太医……至不至于?   不过还没等她再开口,外间便传来疾疾脚步声。   “不是,苏大将军,您倒是同我说说,您家女儿到底怎么了?”秦寻见苏云庭这般疾色,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面色严肃了几分,声音亦有点急。   “哪那么多废话!跟着走就是,又不是不付你钱!”苏云庭疾道。   武将的声音威猛音高,话一放出来秦寻觉得都有几分耳鸣。   “不是,我得有个准备才行啊……”   话音未落,秦寻已经来到了内室之中。   他看着已经坐卧在床榻之中的苏翎,脚步顿了一瞬。   看着苏家老头子这么急,他还以为人要死了呢!   哪就至于这么玩命地跑了,他瞧苏云庭那样子,就差拿绳子给他捆过来了!   “翎儿,你醒了!”苏云庭眼眸又是一红,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前,神色激动。   苏翎抿了抿唇。   她很想和这个捡来的爹说自己没什么大事,可是看他这模样,应该是不会信的。   “翎儿,爹把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太医请过来了,你定然会无事的!”   “老将军,您说错了,我如今可不是医术最高明的那个了。” 第三百零二章 分家(6)   苏云庭一瞬转过身去,眼眸中带着些许凌厉。   “旁人从前可都道你是医术最高明的那个,怎么这些年还不进反退了不成?你身为一个医者,怎能这般没有责任担当?”苏云庭瞪起眼睛道。   秦寻默默地瞧了一眼这内室之中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两人,欲拿起玉骨扇子的手顿了一顿。   “不是不进反退,而是后生可畏,”秦寻没好气地看了正暗中笑得龇牙咧嘴的苏翎一眼,转而对苏云庭道,“太医院之中,如今医术最厉害的,就是您自家姑娘啊。”   苏云庭愣了一愣。   瞧了秦寻几遭,见他面上都不是玩笑色。   随即怔愣地转过头看向苏翎,“这是……什么意思?”   “爹,从前娘让我读诗书我不喜欢,后来有兴趣读了医书,发觉竟十分有趣,故而探索了一番,帮太医院解决了一点小问题……医术高明倒算不上,运气好而已。”苏翎眨眨眼,努力让自己一番话听上去真诚。   苏云庭默了半晌。   就在苏翎以为他要称自己胡来的时候,他却忽然神色激动地抬起了头,“不愧是爹的女儿啊!”   苏云庭声音响亮得很,把苏翎都吓了一跳。   “闺女,爹没想到,你竟然有这样的天分,从前你娘忧心你不爱诗书的时候,爹就和她说你是个大器晚成的,没想到你还真没让爹失望!”苏云庭面上没有半分怀疑,倒是满脸骄傲,一点都不顾及在场的秦寻,神色认真道,“闺女,你喜欢什么便尽管去学,别听旁人说女儿家不能这般不能那般的,我苏云庭的女儿,想要个自由,爹还是给得起的,爹一辈子都支持你!”   苏翎微微一怔。   秦寻揉揉眉心,道,“来,苏大将军,一会儿再骄傲,先容我给苏小姐诊个脉。”   苏云庭这才恍然大悟,忙往后靠了一靠,道,“对对对,快给翎儿看看,若是有什么事,我非要苏云言的命不可!”   秦寻隔着帕子搭上苏翎的脉,凝神沉思。   不出片刻,他道,“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苏小姐体虚了些,故而今日劳累了,心脉有些不稳,细细调养几日便可大好。我留一个方子,苏小姐一日三次,服七日便可大好。”   苏云庭听他这般说来仍不放心,细细追问了几次才松了口气。   “还好你没事,要不然爹这就提剑去二房!”苏云庭咬牙道,神色发了狠。   “爹,我说了我就挨了三下,第四下还被哥哥接住了,哪就那么脆弱了。”苏翎见他这剑拔弩张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温声宽慰道。   “那也不行!谁敢打我的闺女!”苏云庭瞪起眼睛来,一副严肃模样,“翎儿,旁人若是动爹可以,若是动你和你娘,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给你们讨回一个公道,绝不让他们放肆!”   “爹瞧你如今性子也温和了不少,想来是没少受委屈,”苏云庭皱了眉,心口泛起疼意,“你放心。爹回来了,有爹在,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们母女了。这里是不必再待了,明日便分家,咱们一家子畅畅快快地过自己的日子去,爹绝不会再让你们受任何委屈。” 第三百零三章 本能(1)   久不曾与闺女会面的苏云庭说这一番话时有些紧张,亦有几分愧疚和不安。   可苏翎听着他笃定的语气,竟感受到了阵阵心安,来自她不曾感受过的血脉亲情。   她知晓苏云庭此人是个重情重义的铁血汉子,有些事情若不是让他亲眼瞧见,他定然不会轻易提出分家之举,故而她才算好了时间日子,将计就计。   若说从前因着有二房的搅合,想要过安生日子总是难了些,可从今往后再也不必瞧见二房那些人的嘴脸,她心底倒莫名对日子生了些期待来。   这三下,没白受着。   就算皇帝对苏家大房如今还心存忌惮,这第一关,也总算是过了。   苏翎微抬眸看向苏云庭和苏靖易,笑了一笑。   “爹,哥哥,咱们会过上安生日子的,一定会的。”   ……   顾府之中。   “你就放心吧,高大人是何等清明正直之人,还容得宵小之辈在他眼前放肆?苏家二房倒台之势已成定局,你何必一直挂念着?刚好了的身子又被你这沉重心思给拖累了。”秦寻给顾昭诊了脉,微微皱眉。   顾昭沉默不言。   “不过我倒是意外,陛下那样容不得旁人在他面前耍小心思,这一次倒是宽容,没贬出京都。”   “苏云言虽犯下这等大错,但皇帝也不会彻底重惩。他心中清楚苏家两兄弟的龃龉,老侯爷的爵位他还不想这么早批给大将军,故而留了二房牵绊着,没有定下死路。”顾昭眸色泛寒,神色寡淡。   “你倒了解陛下的心思。”秦寻摇头感叹。   他话音刚落,外间忽然来了太医院的小厮,道,“秦太医,昨日苏府没有的药,奴才已经按您的吩咐已经给送过去了,苏小姐说谢谢您,等她身子养好了一定请您吃饭。”   这小厮将话传到了便退下了。   只留得室内一片寂静。   秦寻视线缓缓移到案前的男子身上,神色有几分尴尬,“那个……我也不是故意瞒你,就是忘了……”   顾昭抬眼看向他。   “她受伤了?”   男子眸色暗沉,虽还是平日里寡淡从容的模样,那双漆黑的墨眸却定定地攫住秦寻,锐利得让他避不开。   “啊……”秦寻神色有些犹豫。   昨日本是例来行针的日子,苏翎之前说行完这一遭便可暂缓用药了。   可偏偏这两日她养着伤不能过来,顾锦和又日日思虑沉重,病情隐隐有反复之相。   他虽平日里不说,可秦寻哪里不知晓他都是为谁思量。   若是此事也被他知晓了,定然又要严重。   “为何?”顾昭微垂着眸,神色不明。   “她二叔吧,趁着大将军还没回来,寻了个什么错处……”秦寻说得缓慢,语气之中带了几分小心,再三瞧了他的神色才又开口,“……动了家法。”   “动了家法?”   顾昭袍袖之下的手骤然收紧,只觉得喉间干涩,强力镇压下的气息又开始在胸膛间横冲直撞。   “你别担心,我去苏府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大将军据说也……哎你干什么去啊!” 第三百零四章 本能(2)   顾昭微怔。   他本已起了身,走到门前,听见秦寻这一句才骤然清醒过来。   神智被拉回清明,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刚刚自己这些下意识的反应全然出于本能。   是不同于任何一种习惯存在的本能。   心头传来清晰的感受,又沉又重,牵得他胸口发疼。   他一直以为他掌控着该有的界限,可此时此刻全然沉溺在坏情绪里时却让他有些恍然。   亦有些不知所措。   就像黑暗之中忽然闯进一寸光明,他以为自己执拗又顽固地不肯妥协,殊不知所有的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这种改变让人不安。   有什么事在暗中脱离轨迹一步步失控,而他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尚晚。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肺腑的气息几乎都乱作一团,乱到顾昭几乎要以为,或许那针并不能治他的病。   而苏翎才是他的解药。   他咳嗽地越发猛烈,几乎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他的手捂住口唇须臾,便从中渗出丝丝血迹。   他已经很久没这般咳了,秦寻瞧见他这模样神色一瞬间便皱了眉。   “怎么回事啊?”他快步走到顾昭身侧,语气中透着几分慌乱。   见他一只手放在门上,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半晌咳嗽也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这,这怎么办啊?”秦寻急得手足无措。   他扫视着内室一周,视线定格在苏翎上次因为嫌麻烦搁在这里的长针。   她曾说过这药是不能耽搁的,必须按时按日来扎。   若是她哪一日忘了,让他去找她就是。   可眼下苏翎自己都还在休养,又哪里能把人顾府中来?   顾锦和咳得严重,面色也一点点苍白下来,秦寻咬了牙,走到那针前。   左右他也瞧过几次苏翎行针,记得住大概的流程,苏翎有一次也顺嘴提了要排气,还有……抽吸无回血。   秦寻扫了一眼顾锦和,眉头深锁,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拿起了那针。   耽搁不得了。   ……   苏翎睡过一日后才觉得身上泛起丝丝缕缕的疼意和酸胀。   今日是个艳阳天,阳光倒是照得人身上暖和。   安若敲了门走进来,手中端着一碗药,关切道,“小姐,快把这药喝了吧。”   自从自己也开始喝中药之后,苏翎倒是明白了太后为何百般抗拒。   这些太医院的大夫开出的药,那是一个比一个苦啊。   不过这么多人记挂着她喝没喝药,她自然也不能辜负了大伙的关怀。   苏翎端着碗一皱眉,径直灌了下去。   灌完之后拿起一旁的糖渍梅子塞进了嘴里一颗,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化开,让人好受了很多。   “这药……昨日不是说家中缺药材吗?”苏翎含着梅子,含糊不清地道。   “是啊,小姐您睡糊涂了呢,”安若好笑地看着苏翎道,“晨时秦太医不就托人从太医院拿来了吗?您还口口声声说以后要请人家吃饭呢。”   “啊……”苏翎眨眨眼,思索了片刻。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不过她早上睡得迷迷糊糊,大约也是随口应了这么一声。 第三百零五章 本能(3)   提到秦太医,苏翎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骤然抬头看向安若。   “今天是何日?”   “今天?四月二十八啊,小姐,您真糊涂啦?”安若瞪大眼睛瞧了瞧她。   苏翎面上神色顿了一顿,心头掠过一瞬莫名的不安。   她骤然翻身下榻。   “我要出门。”苏翎语气不容置喙。   “小姐!”安若一惊,连忙出声阻拦道,“您身上的伤还没好!”   “好了!”苏翎一边披上外袍,一边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我身上早就不疼了,不过还要出去走走才能大好,日日待在府中闷也闷死了。”   “你们不用跟着!”苏翎撂下这么一句就飞快地跑出去了。   “小姐!”   苏翎自己跨上马,纵身出了府去。   ……   跨过两条长街便到了顾府。   门口的小厮识得她,没多说便让开了路。   神色似乎还有几分焦急,“苏小姐,您可算来了……”   苏翎微皱了眉,一边走一边开口问着,“怎么了?”   “主子咳嗽不止……也不知晓是怎么了?”   苏翎眉头越皱越紧。   只不过迟了一日用药,如何至于这般严重?   苏翎骤然推开门进入内室。   秦寻在榻前转过身来,手中一支药刚刚注入进去。   “苏小姐……”秦寻有些不安,额上甚至都沁了些许冷汗出来。   以往苏翎打针的时候从未出现这般情形,可眼下……   榻上的男子面色苍白如纸,呼吸都十分困难。   苏翎只觉得心口发凉,她疾步走到榻前,声音很急,“做试敏了吗?”   “什么,什么试敏?”秦寻慌得不行,只觉得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榻上的男子已然双目阖紧,唇色白得近乎透明。   “去煎药,人参麦冬五味子,去。”苏翎沉声道。   秦寻愣了一瞬。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你再耽误片刻,他就没命了。”苏翎看了他一眼,飞快道。   “我知道了。”毕竟也在太医院待过多年,秦寻面上的慌张也只存在了一瞬便被他压了下去。   他刚切了顾锦和的脉,脉象急转直下,几乎有无法挽救之势。   为今之计,他只能选择相信苏翎。   秦寻推门而出,步伐飞快。   苏翎在内室之中,定定地看了榻上的男子一眼。   过敏性休克。   她曾经抢救过无数这样的患者,可如今双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发凉。   若是在现代,一支肾上腺素便能把人从死神手里拽回来。   可这是古代。   她什么都没有。   她探过他鼻息,微皱了眉,手不自觉攥紧几分,冰凉的寒意从心尖开始慢慢蔓延,直至四肢百骸。   喉头水肿,呼吸抑制。   没有尼可刹米也没有洛贝林。   在这医疗条件匮乏的古代,这般严重的过敏,已经是听天由命的程度了。   饶是她,也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顾昭,别让老娘砸了招牌,”苏翎咬了咬牙,不知是在骂他还是骂自己,“争点气啊你。”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欺身跨坐在他身上,深深地看了他苍白的薄唇一眼。   随即托起他的下颌,俯身覆了上去。 第三百零六章 解药(1)   “药我煎好了,现在喝吗……”   秦寻推门而入,话音却戛然而止。   民间也确实有过什么戏本子,说这才子佳人在一块爱得天崩地裂的时候,一个吻便能让人苏醒了。   可那不是骗小孩子的吗???   怎么苏翎也信这个不成?   秦寻说不清如今心上是震惊多还是担忧多,站在原地半天没动。   苏翎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秦寻,咬牙道,“你站那干嘛啊!把药给我!”   “你刚才……干嘛呢?”秦寻边神色木然地把药碗递给她,边犹疑不定地开口问着。   “救人啊!”苏翎一脸你无可救药的表情看过来。   “他喉头水肿呼吸抑制了啊,没呼吸机又不能气管切开,我还能怎么办?好在还有心跳,谢天谢地吧你!”   苏翎一口将手中的药喝了一半,继而俯身将那药渡给他。   情况紧急,苏翎觉得什么都无暇顾及。   只有鼻息之间能感受到他身上清冷厚重的焚香气。   秦寻站在床榻一侧,只觉得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脉搏这样细速的病人,他是救不了的。   说来可笑,无论苏翎是一时胡来还是真的有办法,眼下这种情况,他竟然真的只能指望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   可他也总是觉得,苏翎身上那股值得人托付与信任的气质,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看什么看,要不你来?”苏翎瞧他神色复杂的样子,瞪了他一眼。   秦寻闻此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别、别这样,我不会,还是你来,你来。”   他害怕救不活。   也害怕救活了……他是醒了,自己没了。   “我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这生脉饮已经是唯一能够救他的药,能不能醒过来,只能看他的造化了。”苏翎眸色微暗,因为紧张而喉间干涩。   她见过那么多的病人,这么多年早就有了一身医者该有的从容。   可这一次似乎也不一样。   顾昭身子很凉。   可她握住他手腕的手亦是一片寒,伴随着心悸带来的潮湿汗意。   给出保证的承诺是一个医者最不理智的行为。   可她垂眸看了看顾昭,低声说,“我苏翎是仁和医院出了名的阎王不理恶鬼不收,你就是半脚踏进死亡线我也能给你拉回来,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手上。”   “你绝不会有事。”   她眼眸中是坚定亦是信念,握着顾昭手腕的手不自觉地用了几分力,直至指尖泛起青白,像是想把细弱的脉象重新灌上热血,起死回生。   她绝不会让他有事。   她将最后一口药含到口中。   俯下身去。   情况紧迫,她无心顾及其他,亦没有察觉到身下男子的手指动了一动。   在她再一次覆上他的唇后,顾昭眼睫微微一颤。   像是霍然有了解救,所有模糊的意识又一点点回笼,药意苦涩而辛辣的滑进喉咙,可原本稀薄的空气却被一阵带着甜香的熟悉气息包裹充斥。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呼吸索取。   近乎贪婪。   那像是他的解药。 第三百零七章 解药(2)   一直以来被沉入心底的坏情绪在半梦半醒之间骤然有了宣泄的出口。   他攻略城池般地呼吸着,唇齿间都是近乎本能的强势,力图将最后一丝甜都攫取殆尽。   这样鲜活的气息,让他觉得,自己还在活着。   意识终于被拼凑成完整模样,他似乎找回了往日的一线清明。   唇上似乎被什么所覆住。   他不是贪嘴的人,可此刻却仍想尝一尝这份解药的味道。   像是让人上瘾一般的。   解……药。   这两个字在他思绪中轰然炸开,他骤然睁开双眼,看清眼前的人之后,床榻上一双修长的手一瞬收紧。   那一双向来了无波澜的眼眸终究如同被海风肆意扫过,掀起狂风巨浪,他墨黑的瞳仁定定地凝着她,暗得吓人,像是想把她整个人都望进眼里。   苏翎察觉到他的动作,唇瓣离开他须臾,像是透不过气一般而深吸了一口,鼻尖泛着晶莹的汗,面色亦带着微微的红。   她抿了抿唇。   这狗男人刚才……是不是把她当鸡腿啃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   “我没骗你吧,我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的。”苏翎展颜笑了笑。   秦寻转过身,心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佯装看着窗外天色,幽幽叹了口气。   他可能是不会死在你面前。   但是会死在你手里。   “苏小姐。”顾昭避不开她那一张招摇明媚的笑靥,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压不住的燥意,带着刚刚已经冷了一半的血重新回流,甚至满身都滚烫起来。   “这是怎么……”他喉结滚动,耳尖一瞬间便全然被红浸透,声音亦哑得厉害,却还是觉得问不出口。   “我又救了你一命啊,”苏翎大咧咧地从他身上跳下来,回眸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有些疑惑道,“你身体倒好,这么一会儿脸色便缓过来了?”   顾昭张了张口,却发觉什么都说不出来。   心房里后知后觉有了鲜活的力量,像是心惊,又像是悸动。   她身上的铃兰花香还萦绕在身周,那香气钻入鼻息,让人一直到心头都开始犯痒。   “诶,你耳朵为什么这么红,你是不是害羞啊顾大人?”苏翎故作惊奇道。   这女子说起话来怎么这般不知羞耻?   顾昭微微咬了咬牙。   “没有。”   他坐起身来,手无意识地抓紧锦被几分,努力按捺下心头的不自在,维持住了一贯的从容模样。   “顾大人,”苏翎继续惊奇,“你一个二十几岁的老男人,这不会是你的初吻吧?”   “苏翎!”   “不会吧不会吧?”苏翎心情大好,不由得多调侃了他几句。   “是,”顾昭气极反笑,话不加思考便脱口而出,“所以苏小姐要负责吗?”   这话说出去他才觉出异样,然而为时尚晚。   室内静了一瞬。   苏翎本以为顾昭就是个她说一百句也不带驳一句的闷沉性子,愣是没想到他恼极了能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莫名觉得这内室有点热,许是刚刚那生脉饮自己也咽下去了几分的缘故。   苏翎眨眨眼转过身,闷声道,“哎呀,我这身上怎么又开始疼了,我要回府去了,回见啊顾大人,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第三百零八章 归你(1)   “苏小姐,”顾昭在她身后叫住了她,声音似顿了一顿,“你受伤了?”   “啊,不是什么大事……”苏翎一脸无所谓道。   “苏小姐那日应得那般快,我还以为你不会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他似是冷笑了一声,连带着语气都沾染了些许寒意。   苏翎从顾昭这语气中听出些许压迫之意来,竟无端地觉着有些心虚。   想来他眼下的精神真是好了不少,连嘲讽人的余力都有了。   “你管它什么办法,有用的就是好办法。”苏翎硬气道,一脸不以为然。   瞧不起苦肉计还是怎么?   顾昭默了半晌,随即抬了抬眼看向她,简短道,“你不必如此。”   苏翎愣了一瞬。   “苏小姐救了顾某一命,从今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他抿了抿唇,下颌微微绷紧了些,似在掩盖一些情绪,“我可以帮你。”   他这话说得生硬寡淡,可苏翎看着他的神色却莫名觉得好笑。   “所以现在,我可以理解为,顾大人已经相信我了吗?”苏翎忍住面上笑意,抬起眼看向他。   男子神色有几分不自在,微垂下眸,只道,“救命之恩,理应如此。”   “早知道救顾大人的命这么划算,多让我救几次我也干。”苏翎笑得一脸坦荡,语气顽劣。   顾昭看着她那双盛着笑意的眼,脑海之中却无端浮现出刚才半梦半醒之间唇上的触感。   柔软且甜。   他手指倏然握紧须臾,像是想把什么镇压克制到极点。   可耳尖上还是蹿上溢出来的红,连带着被他大力压在心底的龌龊心思一起都在肆意蔓延。   像是在光明正大地嘲讽他的克制与躲避都无济于事。   清明在巧笑嫣然的妖女面前不值一提。   顾昭抬眼看向她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叫了她的名字。   “苏翎。”   苏翎再次回过头来,有些惊讶,笑问,“怎么,顾大人舍不得我走?”   光影落在她身上,镀上层层暖意。   那双杏眸映上光辉,耀眼得让人躲避不开。   她总是这样似真如假地开口,笑容都那般缱绻,偏偏又好像信的只有他一个人。   顾昭喉结微动,眸色暗了须臾,半晌才闷声开口,“……你没用过膳吧。”   “啊,对。”苏翎应了。   早晨来得急,确实没吃什么东西。   “这里的准备好了,不嫌弃就一起吧。”顾昭看了她一眼,轻声开口道。   苏翎肚子里也传来些微响动,眼下都快中午了,半日没进食,饿得也有些胃疼。   苏家小姐这副身子可娇弱,少吃几顿人就倒了。   鉴于有过这样的先例,苏翎不假思索地便应了下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苏翎颇为豪迈地自己拉过椅子坐下,笑着望向他,道,“多谢顾大人款待。”   顾昭定定地凝着她。   她今日戴了那羊脂玉簪,乳白色的温玉衬得她肤色雪白,娇俏之态尽显。   他忽然想起那个她问他会不会一直帮她的午后。   那日阳光灿烂,她笑靥明媚。   如果她是在赌他的心甘情愿。   那么他在想——   她可能真的赢了。 第三百零九章 归你(2)   苏翎意外地发现端上来的膳食竟都是她喜欢的口味,惊讶之余她侧头望向顾昭,开口问道,“顾大人也不吃葱……喜欢辣?”   这桌上的菜式显然都是刻意没有放葱的。   苏翎就是个惯不吃葱的,平日里吃菜的时候,有一点儿葱便不碰了。   只是这样满桌都没有葱的盛况她只在家中见过,没想到竟然在顾府也见了一遭。   不过虽然不吃葱,辣苏翎却是很喜欢的,几乎到了无辣不欢的程度。   这桌上的菜也巧了,偏偏每一样都是她喜欢的。   顾昭垂着眸子,神色不明,只是简短回了个嗯。   苏翎笑开,“感情顾大人和我是真有缘啊,口味都一样。”   秦寻暗自翻了个白眼。   若不是这菜是顾锦和暗中吩咐人去做的,他都要相信这天降奇缘的一说了。   不过秦寻余光瞧见顾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登时便低下头老实吃饭了。   他什么也不知道,嗯。   ……   苏翎在顾府吃得十分满意。   “顾大人,不是我说,你府上的这个厨子真是优秀啊!不过这个五珍脍还是比不上寻云楼的好吃,哎呀,我哪天一定要再去寻云楼尝尝,想不到没有那么多精细佐料的古代,也能把吃的做得这么好……”苏翎抿抿唇,似还在回味的模样。   说起来古代因为没有很多现代的调料,色香味确实不如现代的吃食刺激味蕾,不过因为古人都遵循慢工出细活的原则,便是煮一个白菜都要用熬制了好多个时辰的骨汤来提鲜。   虽然于健康上来讲,是吃了一嘴的嘌呤。   不过还是很鲜美的。   “见笑了顾大人。”   苏翎吃饱喝足,拿起帕子擦了擦嘴,看着桌上几乎已经没剩下什么的战况,略略有几分不好意思。   顾昭看着桌上的情形冷笑一声。   若非她是苏府的大小姐,他简直要怀疑家中没有人给她饭吃。   “你是来骗饭的吧?”秦寻瞅了瞅满桌的残局,在一旁不可思议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这一桌确实都是我爱吃的……”苏翎摸摸下巴,转而对顾昭一笑道,“顾府家大业大,应该不在乎我吃的这点儿,有缘下次再会。”   “哎对了,下次别再自己给他打针了,去找我啊,只要我还活着,就能来治他。”苏翎撑得不行,走出内室之前慢悠悠地回过身来冲着秦寻说道。   “还有你,记得继续喝药啊,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是要好好养着才是。你一个没用过几次青霉素的古代人竟然会过敏,这几日定然没有谨遵医嘱好好休息!从今天开始不行了啊,每天都给我好好歇着,我检查。”苏翎一指顾昭道。   顾昭怔了一瞬,随即就见负责的苏大夫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呢还不应声,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就归我了,给我好好珍惜着,费了我多大劲呢,听到没有啊!”苏翎声音拔高了几分。   顾昭薄唇微动,眸色漆暗,半晌之后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好。”   归你。 第三百一十章 认错(1)   秦寻和顾昭目送着这位祖宗出了内室,府外早已经备好了送她回去的马车。   秦寻看着身侧男子咽了口唾沫,道,“今天可吓死我了。”   “你都看见什么了?”顾昭淡淡看向他。   秦寻神色顿了一顿。   他也不想看啊!   他恨不得自戳双目啊!   不过长久处在他俩身边,秦寻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聪明人不能长眼睛。   “什么都没看见啊,我去煎药了。”秦寻佯装无事道。   “秦寻。”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他话音未落,却见得男子抬起头来。   他眸中颜色在光下被映得一片模糊,让人看不清里面到底藏了什么。   “我是不是……错了。”他怔怔望向窗外。   秦寻愣了一瞬,没大听清,“什么?”   “没什么。”男子神色很快恢复如常,一如既往。   心头涌起些许无端地烦躁,他站起身来,似是想要逃避这束耀眼的光。   他可能不是错了。   他是完了。   ……   苏翎慢悠悠地回到府中。   “翎儿,你做什么去了?”进了纯和苑便看见苏云庭一脸着急地走过来,十分担忧地开口问着。   “我,就是出去走了走,”苏翎拿出乖顺模样,低声道,“从前爹不在家的时候,二叔总是以各种女儿家的规矩拘着我不让我出去……如今爹爹回来了,说让女儿不必在乎那些虚名,我才敢悄悄出去走走……”   苏翎垂眸敛目,模样看起来有些可怜。   苏云庭心头骤然一疼,只连声宽慰道,“好好好,你愿意出去就出去,爹不限制你,只是下次多少带几个人,万一外面有哪个混蛋欺负了你,咱们也有准备是不是?”   “好,女儿知道了。”苏翎乖乖应了。   正在父女二人说话的时候,外间却忽然来了侍从通传。   “老爷,二老爷说有事想同您商议。”   苏云庭一听此言神色便骤然冷了下来,语气之中也带了几分不客气,“他又来干什么?”   屋中已经有侍从在朝外搬着东西。   苏云庭这些年在边关攒下了一些银钱,连夜便高价购置了瞿陵长街的一间风水极好的高宅。   那高宅因为修整得漂亮地段又极好,故而价格高昂,常年都闲置着没有人能买得下来,得知苏云庭所出的这些价钱,那房宅主人二话不说便成交了这桩买卖,并且自己雇了人将内外仔仔细细地清扫了一遍。   苏云庭在如今的苏府连一刻都不想多待,生怕二房那边又起什么危险心思来谋害,故而打算今天便搬过去。   “爹,反正咱们今日就要走了,您见见二叔也无妨。”苏翎往旁边一坐,笑了笑说道。   她倒是很想看看,苏云言这个时候过来,又是想搞些什么事情出来。   苏云庭听得苏翎开口,神色便柔和了些,不过瞧向外边的眉眼还是阴沉着,没什么好气道,“那便让他进来吧。”   苏云言这才缓步走了进来。   他身着一袭比平日朴素得多的长袍,走进来时步伐有些踌躇,眉眼间亦有些犹豫和赧然,半天才开口唤了一句。   “哥……” 第三百一十一章 认错(2)   “你还有脸叫我?”苏云庭皱眉看向他。   “二叔。”苏翎看向他,笑意不达眼底。   “翎儿也在啊……”苏云言交握了下手,眉眼之中闪过一丝不自在。   察觉到他的犹豫,苏云庭不耐烦地冷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屁你就快放,翎儿又不是外人,没什么要避讳的。”   “这……”苏云言咽了口唾沫,半晌都没开口。   “你打人的时候倒没见你这么顾忌这么多。”苏云庭一声冷笑。   “大哥,昨日的事,确实是我不对,没有弄清楚事情的首末,一心思只想着不能误了对翎姐礼法的教导,才着急了些……”   苏云言话音未落,苏云庭已经开口骂过去,“放你娘的狗屁,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老子的女儿用你教育?老子今天让你进来不是让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话的,你要是就有这些事要说就赶紧滚出去,别在这碍我的眼。”   苏云庭话说得难听,要是往常苏云言早就变了脸色,可今日却是咬牙受了下来。   “是,大哥说的是。大哥骂我什么都好,只要大哥能消气就行。”苏云言低垂着眉眼喏喏道。   苏翎在一旁欣赏着自己这位二叔的表演。   有句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才不信苏云言是什么真诚悔过,八成是要开始打感情牌的戏码了。   果不其然,苏翎再一抬眼,就见到苏云言在苏云庭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哥,我知晓自己做得不对,我之后一定不会再犯,翎姐儿若还是生我的气,大哥便打我骂我吧,我都受着。可是分家是大事,苏家是权贵之家,受京中多少人的瞩目,这样声势浩大地撕破了脸,恐怕不知道京中多少人要来看苏家的笑话,大哥真的要如此吗?”苏云言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我不在乎什么劳什子面子,那些都是虚的东西。苏家世代传下来的忠信盛名,也不会被这些玩意儿给毁了,倒是你,你若是在意半分苏家的脸面,何至于趁老子不在欺凌我妻儿至此,不就是抱着分家的念头干的这些混账事吗,老子如今成全了你,你倒不干了!”苏云庭冷声说道。   “大哥,我哪里敢……”苏云言冷汗涔涔。   “你莫要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就是因为陷害老子不成反而自作自受被陛下贬了官,眼下又开始觉得在朝中站不住了,才打着为了苏家的名义过来求我,我告诉你苏云言,从前我可能会被你这些鬼话迷惑,但从今往后,老子半句都不会信你的。”   “老子不吃你这一套!”   苏云言被苏云庭这一番话骂得脸热,却没敢反驳。   母亲听说自己被贬了官,当即便眼前发黑痛骂他当初昏了头,逼得他前来找苏云庭服软。   柳思娴是个没主见的妇人,更是六神无主,淌了一夜的眼泪。   苏云言自己混迹官场多年,自然知晓被贬官之后会受到的冷遇。   若是此时再同大房一家分了家,他在朝中哪里还有一席之地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认错(3)   “大哥,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的。大哥若是瞧着我厌恶,我从此再不敢踏足东院半步,只求大哥还给苏家留些颜面,千万不要分家……”苏云言低着头垂着眼,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姿态。   他自以为苏云庭一介武夫定然听不得这样的软话,分家之言只是一时意气之举罢了,只要自己拿出苏家来压他,他定然能够回心转意。   虽然眼下这求人的姿态屈辱了些,不过为了母亲和二房,他也只能豁出去这张脸了。   只要大房二房不分家,一切就都还好说!   他心里正暗自思量,却忽然见苏云庭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与之前同他争执时的满眼怒意不同,苏云庭此时眼中尽是冷冰冰的寒意,像是不认识他这个人一样。   “大哥……”苏云言怔怔地叫了一声。   “昨日我在祖宗祠堂面前已然请过誓,所有的话早就已经说了清楚。我苏云庭从不只把忠孝挂在嘴上,在哪都能守护苏家百年荣光!你不必再端着你那点儿诡秘心思来劝我,你欺凌我妻儿,我绝不能容,分家此事已然定下,没有转圜余地!”苏云庭冷声说着。   苏翎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瞧着苏云言,脸上还是笑呵呵的,漫不经心开口道,“二叔有空记得过来做客啊。”   “翎姐儿,别这么说,咱们还是一家人,二叔给你买了镶了红宝的九栾簪子,你从前最喜欢的那一只!”苏云言瞧出苏云庭是个对女儿言听计从的,索性开始从苏翎这边下手,急急开口说道。   那红宝九栾簪是京中宸清阁里最招牌的玩意儿,设计大气用料精良,是京中每一个女儿家都梦寐以求的簪子。   这东西虽然瞅着不过寸长,可价钱却十分昂贵。   之前婉容都曾含蓄表达过对这簪子的喜爱,苏云言念着太过奢侈便没有顺着她,可如今却是一咬牙买了下来。   若是能用这簪子让苏翎解了气,劝劝苏云庭不行分家之举,倒也值了。   “权当二叔给你赔罪了。”苏云言开口道。   他就不信苏翎能对这簪子不动心,她从前可是最喜欢这些矜贵首饰的。   苏翎瞧了苏云言身后小厮手中拿着的东西一眼,笑了一笑。   这东西看着是不错,可是比起寿康宫的那些可差远了。   太后可是连蛟纹独山玉簪都赐过她,那东西皇宫中甚至都没有几件,名贵得很。   这红宝九栾玉簪虽贵,却并不贵气,反而迎面扑来一阵金质之物的艳俗。   搁以前的原主可能会喜欢。   苏翎自己,还真不喜欢。   “二叔客气了,我不爱这个。况且我喜欢的东西,爹爹会给我买的。”苏翎一哂,慢悠悠开口道。   苏云庭连忙应声,宠溺道,“对,翎儿想要什么,爹都给你买。”   因着自己常年未归而让妻儿受了委屈,苏云庭一直心怀愧疚。   眼下便是苏翎开口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拼了命去试一试。   谁叫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呢。 第三百一十三章 认错(4)   苏云言没想到苏翎会拒绝,不由得愣了一愣。   眼见着事情就要彻底没了缓和的机会,苏云言见苏云庭这般由着苏翎,他心头一动,又开口道,“大哥,你相信我,我以我苏云言的性命向你发誓保证,从今以后绝不会再犯下如此大错,定然把翎姐儿视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大哥难道不希望能多几个人宠爱翎姐儿吗?”   “放屁!孩子没了你来奶了,马车撞墙了你知道拐了,你他娘的有这心思,早干嘛去了?”苏云庭瞪着他骂道。   苏翎正喝着茶,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   ……不愧是她爹。   话糙理不糙。   苏云言被他骂得灰头土脸。   他没想到苏云庭态度竟然这般坚决,眉眼阴沉了几分,还欲再开口,却听得苏翎娇嗔一声,“爹,女儿累了,想歇歇。”   “好好好,那你先歇歇,”苏云庭听得女儿家娇软的一声唤,只觉得心都化了几分,温了脸色道,“午后太阳毒辣,你若是不愿意走动,明日再搬也是一样的。”   “你还待在这干什么?等着老子赶你走吗?”苏云庭怒瞪了苏云言一眼,开口斥道。   苏云言脸色讪讪地站起身来,抬眸瞧了一眼苏翎,只见她笑意顽劣。   他咬了咬牙。   苏云庭是一介不讲道理的武夫,要是再惹他动了气,估计又要举剑横在自己脖子上。   他深吸了口气,终道,“大哥和翎儿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苏云庭没搭理他,而是朝着苏翎关切道,“翎儿,可有哪儿还不舒服吗……想不想吃点什么?”   “爹,我今儿吃得够多了……”   ……   苏云言脸色十分难看地回了西院。   柳思娴本焦急地在院中踱着步,见苏云言归来忙不迭地迎了上去,可瞧见他的神色心却凉了半截下去。   “老爷,大房那边怎么说?”柳思娴攥着手帕问道。   “他这一次是真动了气。”苏云言皱眉摇了摇头。   “老爷可有没有好好劝劝?”柳思娴犹不死心。   “他哪里肯听?”苏云言心头一阵烦躁。   柳思娴着了急,又开始哭哭啼啼起来,“老爷当初对付翎姐也是狠了些,若非如此,大房那边怎么会执意与咱们分家……”   “你如今倒说上这样的话了,当初怎么不知道劝一劝?”苏云言面色越发不耐,瞪了她一眼斥道。   柳思娴被这样一骂便也不敢再说话了,只兀自持着帕子呜咽着。   “那咱们可怎么办啊老爷……”柳思娴扫着一旁的账本,无助地攀上苏云言的手臂,红着眼凄声问着。   苏云言平日里是个愿意看马球赛的,看的闲暇里自然也赌上几桩。   跑马场的老板是个晓事理的,念着苏家的名头从来都只是记着帐,并不急着催。   可这苏云言贬官的文书刚刚下达,他便将从前的帐都寄了过来,细细数来几年来竟欠下了万余两之多。   可苏云言只是个文书官职,平日里便是维持偌大的苏府生计都要从大房多挪些钱来用,哪里有这么多剩余的银两? 第三百一十四章 邀请(1)   更何况苏云庭昨日声称要分家时,便已经将大房的帐从苏府剥离了出来,眼下这情形,定然也不会借给他一分钱。   苏云言脸色阴得吓人,恨声道,“果真是墙倒众人推,从前没见他们来催,如今是怕我还不起还是怎么?不就万把银子,我怎么就拿不出来了?”   他看了一眼柳思娴,没好气地道,“别哭了,惹人烦得很,不能帮忙净会添乱!”   柳思娴有些委屈,却也噤了声。   苏云言说着,却忽然眼眸一亮,道,“你……不是柳家的人吗?”   柳思娴愣了一瞬,抬起了头。   她确实是柳家的人,可却没法与当今盛势滔天的柳家沾上什么大的亲故。   柳家祖上的柳老丞相原是辅佐先帝的,柳老夫人得了三子。   长子名为柳尧,辅佐如今的皇帝登基后便隐居关外不问世事。   次子名为柳蔚,也就是当今太尉,即柳诚之父。   唯一的女儿送进宫中,做了皇后,享了一世安稳。   世人皆传柳老丞相与夫人举案齐眉厮守一生,从不曾纳过一妾,恩爱当如南昭典范。   然而这却有一桩经年密辛不为众人所知。   原是那柳老丞相早年血气方刚之时,一次酒醉贪恋花楼姑娘好颜色,纵容了自己一次。   然而那花楼姑娘竟是个倾慕柳老丞相已久的,没有听花楼妈妈的话避子,竟私自诞下了柳老丞相的骨肉。   花楼姑娘名声不佳,会误了柳家的名声,更何况那个时候柳老夫人都还没有子嗣,故而柳家自然容不得她。   她也知晓自己没有伺候柳老丞相的福分,故而以命相求,甘愿自己身死换得孩子平安。   柳老夫人可怜她,便应下了。   她是个重诺之人,这孩子虽不能养在柳府,却也被她暗中指派了人照顾着,不得富贵,却得平安。   此子取名为柳敦,长大成人之后,性如其名,十分勤劳肯干,倒也靠自己经商务农拼得了一点家底,并且娶妻生子。   而生下来的这个女儿,便是柳思娴。   “老爷,妾虽然姓柳,可老爷您也知道妾并不能算作柳家的人……柳家当初能够留妾父一条性命已是极大的恩惠,这么多年,哪里敢再去打扰……”柳思娴蹙眉道。   “可是柳家人哪一个对当年这事不是心知肚明?时陵从前来咱们府上的时候,不也对你十分尊敬客气吗?算起来,你还算她的堂长姐呢!”苏云言反问道。   “老爷的意思是……”柳思娴抬起眼看向他。   “时陵不是对婉容有意吗?不如请他来府上吃个饭,顺便认认亲,若是这门亲事能成,亲上加亲岂不更好?”苏云言思定,眉眼终于缓和了几分。   柳思娴闻言面色一变。   “老爷……这婚姻大事毕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柳家的人都不曾上门,咱们怎么能……”   “又不是定亲!时陵不是总送婉容回府吗,咱们请他来府中瞧瞧如何了?那小时候他不也常来玩吗?更何况你是他的堂姐,他便是来看看你也说得过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邀请(2)   “可是老爷,当时的时陵毕竟还小,不避讳这些男女之别,可如今此事若是传到京中,终究是对婉容名声有损的……”柳思娴神色踌躇。   “名声是能杀人还是怎么?苏翎克夫的名声传得沸沸扬扬,她如今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你们妇人家,就是事情多!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心里还记挂着这些,咱们早就应该请时陵吃这顿饭了,让柳家赶快把这桩亲事定下来,要是连这桩亲事都没了,就我以后在官场之中的地位,上哪给婉容谋得这么好的婚事?真是见识短浅!”苏云言皱眉道。   柳思娴听得苏云言一番话也觉得有道理。   从前大房二房是一家,婉容和柳诚不能定下婚事。   可如今分了家,倒不必有那些忌讳了。   若是能早定下来自然是好,柳诚是太尉之子,婉容若是嫁给了他,将来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咱们婉容毕竟是女孩儿,定婚的主动权不还是握在柳家手中吗?”柳思娴开口问道。   “这便是你不懂了,咱们请时陵吃了这顿饭,到时候就算咱们不说,京中也自然会有风向传言逼迫着柳家定下这门婚事,你在这里瞎担心什么?”苏云言不耐烦道。   柳思娴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老爷的话有道理,可是这终归是以婉容的名声来要挟的。   可事已至此,正如老爷所说,从今往后,或许日子会更难熬,若是此事成了,多少能依仗着柳府些。   柳府背靠太子和皇后,不像苏家有这样岌岌可危的地位,确实是上佳的选择。   “妾听老爷的。”柳思娴低眉顺目地应下了。   ……   “这可是苏府吗?”   付承雪在苏府门外下了马车,身侧的丫头缓步上前,温声问着门口的小厮。   “正是,”小厮抬眼看着这形色矜贵的马车,微微有些吃惊,低了头恭声问道,“不知是哪家小姐?”   “我们姐儿是付府的大姑娘,从寿康宫得太后的口令带了东西来给苏府大小姐,烦请通报。”   “原是付大姑娘,我们姐儿说了,付家姑娘来不必通传,姑娘请。”小厮笑笑,伸手向府中请道。   付承雪微颔了首,眉眼温和,“多谢。”   她随着小厮朝苏府西院走去。   主院途径一落亭台小榭。   落花随着暖风飘飘荡荡。   付承雪似乎瞧见了一个人影,眼眸一亮,下意识开口唤道,“翎……”   话音未落,剩下的一个字被她生生地止在了口中。   因为她瞧见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形颀长温雅,一如既往,正笑意温柔地看着身侧的女子。   苏婉容亦仰着脸,脸颊被阳光镀上暖意。   他们二人正挽着手。   饶是知晓了他们之间不寻常的关系,付承雪还是觉得心头一滞。   手在长袖下悄然攥紧,她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许是她的步伐太急,竟没留神被身后的石子绊了一下,眼看她就要失去平衡跌下去,到时候定然免不了被那二人发觉。   她心头慌得厉害。   却忽然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姑娘,没事吧?”   映入眼帘的是男子硬朗英气的眉眼。 第三百一十六章 邀请(3)   苏靖易将她扶起来之后便礼节周全地收回了手,眉眼之中带着几分关切,道,“这位姑娘,你可是来找翎儿的?纯和苑在这边。”   他在边疆少见到女儿家,如今见到面前这般冰清玉洁的美人神色有些不自在,下意识便偏移了几分视线。   付承雪亦觉得他面生,好像从未见过似的。   心下思量一番,见他一身硬朗肃杀之气,暗自猜测他便是翎儿的那位长兄。   她悄然抬眼看了看他。   只见他眉眼俊朗,骨相轮廓分明,一双黑眸明亮,带着些迫人的气势。   手臂之上好似还有刚刚男子触碰过的温度,温暖而隐隐发烫。   付承雪雪白的脸颊上爬上一缕绯色,飞快地道了谢便迅速离开了。   苏靖易盯着女子耳上的那一抹昳丽的浅红,不知怎么竟移不开视线了,半晌才摸摸鼻子开口问道,“这是……哪家的小姐?”   “回少将军,这正是付家的大姑娘,在花朝宴上和咱们大姐儿一起拿了头筹的那一位。”小厮开口道。   “原来是她。”苏靖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哎,承雪你来啦!”苏翎在府院中瞧见她,忙不迭地打了招呼。   “这是太后娘娘让我给你带过来的,宫中贡了不少荔枝,太后娘娘知道你贪嘴,这些都给你拿过来了。”付承雪让身后的侍女上前,将一个偌大的青玉果盒放在案上,其中隐隐透出几分馥郁的果香气息来。   “都给我了?”荔枝这东西在古代宝贵,苏翎也是知晓的。   不由有些惊讶地望向付承雪问道,“你们不吃吗?”   “太后娘娘嫌甜,我一吃这东西便上火,吃了三颗下去已经觉着身上发燥了,不能再多吃了。”付承雪笑笑道。   苏翎一哂,“可别是为了让我。”   “你以为谁都是你啊,吃什么都没个节制,”付承雪笑着骂了一句,边为她打开了盒子,“你快尝尝,还新鲜着呢。”   苏翎笑着应了,拈了一颗剥了皮放到嘴中,“果然甜!”   她正要开口问她吃不吃时,却正见付承雪静静地望着窗外,似乎有几分失神。   苏翎瞧着窗外没什么吸引人的景象,有些不解,“怎么了你?”   付承雪还出神地瞧着,没听见似的。   “承雪?”   “啊……怎么了?”付承雪这才回过神,冲她歉意笑笑,“我刚刚没听见,你说什么?”   “你在想什么啊?”苏翎剥好一颗荔枝送到她面前,不经意开口问道。   付承雪伸手接过,垂眸时脑海中却闪过男子被夕阳暖光映照过的眉眼,她觉得一阵心惊,下意识摇了头道,“没什么。”   苏翎歪头瞧了瞧她。   “听说你父亲和你长兄回来了,从今往后二房那些人终于不敢再欺负你了,我是替你高兴。”付承雪温声笑笑道。   “是啊,我也挺高兴的。你是不知道,我挨打那一天我哥那个凶啊,他一身都是沙场上的杀伐气势,光是站在那里,就够吓人的了,可太让人有安全感了。”   苏翎对于天上掉下来的这个哥哥十分满意。 第三百一十七章 邀请(4)   苏翎边吃着嘴里边嘟囔着,“说起来他应该也老大不小了,估计我爹也要催他娶亲了,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京中的哪家小娇娥……”   “是吗,”付承雪微抬了眼,抿了抿唇低声道,“瞧着倒还年轻……”   “嗯?”苏翎坐起身来,笑问,“你见着他了?”   “只是刚刚碰巧在后院撞见了。”   “怎么样?我哥是不是长得英俊潇洒?”苏翎朝她眨了眨眼。   “你……”付承雪听她这话问得这般直白,面上有些不自在,低了头下去,没有回答。   “好啦好啦,不和你开玩笑了,咱们出去走走吧,以后我可就不在这院子里住了,趁现在得好好逛逛,留个纪念。”苏翎吃了不少,只觉得胃里有些撑,拉起付承雪便朝外间的庭院走去。   付承雪应了,跟着她一起。   二人在庭院逛了一周回身时,便瞧见了柳诚和苏婉容。   “这苏府还真是小。”苏翎挑眉说了这么一句,便错身挡在付承雪身前几分,淡淡看向面前这两位。   “大姐姐,柳诚哥哥是父亲府上来的。”苏婉容生怕苏翎和付承雪再出言讽刺,忙抬头望向她们开口道,面上带了些模样端庄的笑意。   这一次她们可不能再说她不懂规矩了。   柳诚哥哥都被了府上吃饭相看,这门亲事恐怕不日后便会定下。   她特意抬了抬眼望向付承雪。   眉眼之中多少流露了些许宣示主权的意味,还带着须臾得意。   就算旁人不知晓,她同为女子却是能感受到,付承雪之所以对自己有这般大的敌意,定然是因为柳诚哥哥。   可就算她再瞧不上自己,她还不是得不到柳诚哥哥的心?   “看来二叔如今是连脸面都不要了,竟连攀扯柳府这样的下作办法都想得出来。”苏翎笑意不达眼底,缓缓开口说道。   苏婉容被她这话说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你胡说!爹爹没有!”   “有没有……我可能不知道,但柳公子一定知道,可别不小心上了人家的当,还要替别人收拾烂摊子啊。”苏翎似笑非笑道。   柳诚皱了皱眉,眸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出言反驳。   “我们走吧,”苏翎挽上付承雪的手,走出去几步又回身道,“哎,提前预祝百年好合啊,你俩挺般配的。”   可别再出来祸害人间了。   柳诚在苏翎身后一直看着这两个人的身影,目光不知不觉地沉了几分下来。   “柳诚哥哥,你别生气,你也知道我大姐姐为人向来刻薄,她说出的话可都不能算数的。”苏婉容咬着唇瓣,攀上柳诚的手臂说道。   柳诚望着那二人一明媚张扬一清冷卓绝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觉得缠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量粘腻了些。   他垂眸看向苏婉容那双蒙着水雾的眼。   从前只觉得她端庄懂事,可不知为何,眼下看着她这双时不时就会红起来的眼,心疼倒是不剩下多少了,只觉得小家子气得很。   “别哭了。”   他语气中带上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耐。 第三百一十八章 邀请(5)   “柳诚哥哥……”   眼前男子从前每每都会来安慰她,今日却是一反常态,苏婉容心中更加委屈,瞧向那两个身影时,眼眸中的恨意也是越发浓重。   不过眼下爹爹被贬了官,大房又动作这般迅速地同二房分了家。   她知晓府中如今的日子十分难捱。   为今之计,除了稳妥地把和柳诚哥哥的这桩婚事定下来,没有更好的办法。   想至此,她又软了几分态度,道,“柳诚哥哥,你别不开心,大房和我们很快就要分家了,我们也不必拘着从前那些嫡长女先嫁的礼节了……”   苏婉容面色飞上一片红晕,挽着柳诚胳膊的手紧了几分,羞涩笑笑道,“若是我们的亲事可以早日定下来,我们也可以早日长相厮守了。”   女子身体娇软,她发髻之中的香气也是不住地朝柳诚鼻息之中钻。   柳诚弱冠之际,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得娇娇女儿投怀送抱,还是很难坐怀不乱的。   他面色缓和了些,伸手拥了苏婉容入怀,可仍旧没有说好还是不好。   不知为何,苏翎刚刚的话如同有魔力一般不断地在他耳侧反复回响。   苏家二房的事情几日之内便传遍了满京,就连他近几日在家中都被告知了趁早和苏婉容断了联系。   婉容本就是个庶女,如今最倚为凭仗的家世也没落了,她引以为傲的才华,也在花朝宴上败给了苏翎。   柳诚毕竟是柳家的人,是背靠皇后和未来储君的人。   这样显赫的家族,怎么可能娶一个四品闲职文官家的庶女?   形势如斯,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没办法开口。   “柳诚哥哥,你到底想不想娶我嘛。”苏婉容半是娇嗔半是试探地抬眸望向他。   “我自然是想的。”柳诚很痛快地应下了。   苏婉容得了他这一句便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心神都安定了几分,面上笑意温柔,“我相信柳诚哥哥。”   男子略略有些躲避她望过来的视线,只跟着笑答了一声,“嗯。”   “快到用膳的时间了,柳诚哥哥,我们回前厅吧,父亲想见见你呢。”苏婉容道。   “好。”   柳诚应下,随着苏婉容一同去了前厅。   ……   “时陵啊,你尝尝这个,这个汤吊了足足十二个时辰呢,味道鲜着呢!”苏云言在饭桌之上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不断开口向柳诚介绍着。   柳诚看着这一桌子的菜,却觉得能入口的没有几样。   他是家中娇生惯养长大的,所吃的虽不比宫廷之中的珍馐玉食,却也什么山珍海味都见过。   瞧着苏府今夜这一桌子的吃食,他虽然知晓这准备是用了心的,却也能看出苏府二房如今的经济状况。   不过为了给苏二老爷些许颜面,柳诚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淡淡笑着吃了须臾。   “时陵啊,今日我找你吃饭,其实也不是为了别的。你也知晓婉容如今也不小了,我瞧着你们两个像是情投意合的……若是彼此都有意,不如早日将婚事定下来,你父母和我们也都能心安。” 第三百一十九章 邀请(6)   苏云庭轻轻搁下筷子,抬眼望着柳诚,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如今是怎么瞧怎么觉得自己这个女婿顺眼。   放眼京中,这样优秀的儿郎,家世又出色,要上哪里去寻?   按照婉容的话来讲,这柳诚对她是个死心塌地的态度。   若真是如此,此事则必然能成。   到时候柳府派人来送彩礼的时候,自己在跑马场的那些欠银不就都能还清了吗?   苏云言这般想着,唇边的笑意也更浓重了些,悄然望向内室后身的宽大屏风。   这样的宴席,姨娘没有资格上桌,苏婉容是未出阁的女儿,依从着规矩自然也不能和外男坐在一处。   不过她们对今晚的事情都十分挂念,故而苏云言便让她们安身在屏风后听着这旁的动静。   正当苏云言带着几分胸有成竹望着柳诚时,却忽然见柳诚抬起头来,却是歉意地笑了笑,道,“抱歉,苏伯父。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时陵不敢擅自做主。”   屏风之后的苏婉容面色一白。   苏云言更是神色一变,言语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只道,“这……你平日里不是最愿意和婉容亲近的吗?”   “是,我确实十分喜欢婉容,可是能否有姻缘,还是要看父母的授意才是,否则岂不是时陵不孝?”柳诚开口道。   苏云言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发觉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毕竟百善孝为先,谁也不能开口指责他的不是。   “所以,你就是不打算娶婉容了?”苏云言的眉眼不自觉地阴沉了几分,开口问道。   “伯父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可能如今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若是有合适的时候,我定然会向父母提及此事的,到时候岂不是皆大欢喜?”柳诚笑了笑道。   苏云言的手握在酒杯上微微用力。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在说,柳家如今瞧不上婉容了。   这一顿饭,非但没把这桩婚事谈下来,反而得了平白的一顿羞辱。   苏云言面色隐隐发青,默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既如此,那便是最好的了,往后再说也不急。”   送走了柳诚之后,苏婉容面如死灰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明明和我不是这么说的,他从前亲口说他一定会娶我的!”苏婉容眼眶一点点红起来。   “你别着急,他也没说不娶,只不过是晚些时候再谈。如今我们刚刚落势,若真当下就谈下了这门亲事,京中定然要有风言风语说我们攀扯柳家,可要是日后再谈,便不会有此烦忧。”柳思娴温声安慰着苏婉容。   苏云言一直沉着脸不置一词。   苏婉容有些六神无主,走过去凄声道,“爹,咱们以后该怎么办啊?”   苏云言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若是觉得时机未到,咱们就给他创造时机。”他一字一句说道。   “什么意思?”苏婉容怔愣抬眸,看向苏云言。   “到时候事情摆在他们柳家面前,就由不得他们再往外抛了!”苏云言不答,反而神色更加阴冷。 第三百二十章 山不来就我()   苏婉容看着苏云言的神色,心头涌起一阵无端的恐惧。   “爹……”   “婉容,你放心,爹是为你好的。”苏云言面色柔和下来,温声安抚着她。   ……   朝野之中近日发生一件奇事。   众人皆知顾大人身子患有旧疾,可却从没见过他因为身体的缘故告过假。   然而这几日他却是接连告假。   陛下十分体恤,允他身体未愈之前不必上朝。   众人心中担忧得很。   这顾大人从前病势再严重之时也从未告过假,如今这般,可是病情凶险?   朝中自然不少人前去探望。   然而全被拒之门外,只道他需要静养。   秦寻站在顾府庭院之中,看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侍从朝内室搬着旁人送过来的慰问品,幽幽叹了口气。   他现在是真的打心眼里佩服苏翎了。   从前他从来没有劝动过的事,竟然只因为苏翎的一句话,他就真的乖乖听了?   不过……   秦寻拿着药碗走到内室之中,见他还在案前执笔批着公文,微微皱了皱眉。   不过他也知晓他一向事忙,如今能不去上朝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好说歹说也算是休息了不是?   他将药碗搁在案上,正打算退出去之时,却忽然瞧见男子搁了手中朱笔,轻抬了眼看向他。   “怎么?”秦寻一怔。   “几日了?”顾昭抿了抿唇,神色寡淡地问道。   “嗯?什么几日?”秦寻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   顾昭的手在袍袖下拢尽了须臾,眼眸之中划过一瞬暗色,不再开口了。   秦寻向来习惯他这话只说一半的毛病,也不追问,片刻便明白过来,道,“大概……四日了。”   从他告假开始算起。   顾昭下颌绷紧了些,微垂了眼看向文书之上未干的墨,修长手指触上细长笔杆,无意识地捻了一捻,眉间闪过不易察觉的烦躁。   秦寻见他沉默,有些惊讶。   怎么像是不大高兴?   室内静了半晌,秦寻心头一个想法闪过,终于醒悟过来。   苏家小姐,好几天没出现了。   “做大夫的,也不来瞧瞧病人,不称职不称职。”秦寻摇头叹道,一边说还一边试探地抬眼看着他的神色。   只见男子眉眼似乎更沉了几分。   秦寻心下了然,唇边一哂。   果然如此。   “哎呀,听说她最近好像老去寻云楼呢,苏老将军回来了也不拘着她,天天在外边逍遥。”秦寻有意无意地说着。   话刚出口,便觉得室内气氛又沉寂了几分。   秦寻面色一滞,察觉出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天天去外边逍遥也不来看病人,像话吗这?   果不其然,顾昭脸色更冷,重又拿起了笔,不再开口了。   “锦和,你听没听说过一句话——”秦寻说的很小心,“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什么歪理邪说,谁要去就她?”他语气冷得很。   半晌他又抬起眼,眼眸之中又恼又沉,“我什么时候说和她有关了?”   秦寻吞了口唾沫,默了默,佯装看着窗外。   他也没说和苏翎有关啊。   心虚什么。   呵,男人。 第三百二十一章 就山(1)   半个时辰后,秦寻和顾昭出现在了寻云楼门口。   正值饭点,秦寻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身侧不来就山的顾大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习惯了,习惯了。   顾昭神色还是沉冷着的,眼眸微垂,道,“你上次不是想喝三脍汤吗?”   秦寻若无其事应下,“啊,对,我想喝。”   “那走吧。”顾昭淡淡道。   “好,走。”秦寻面色木然地应了。   他们二人进了酒楼,秦寻朝着后间走去。   寻云楼本就是官家的生意,这老板也算是半个官场人,秦寻和他也算熟,闲暇唠了几句,扔过去一包银子,便开始问宾客。   “啊,苏家小姐是常客,几乎日日来,今天也……哎,那边怎么吵起来了?”老板刚抬起眼,却是一惊,瞧向酒楼中央。   酒楼中央围了些许人来看热闹。   “喂,你把老子衣服弄脏了,赶快赔!”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指着长袍上的污渍,不依不饶地开口道。   被他指着的酒娘低眉敛目,面色十分惶恐,不住地道歉认错。   “你知道我这一身衣服多少钱吗?”那月白色长袍男子拉了拉领口的玉粒金线刺绣,满脸都是怒色,咬牙切齿地开口问着。   “对不起公子……奴家真的是不小心。”那酒娘见他衣着不凡,知晓他定然是显贵人家的公子,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说不小心就不小心……”男子话音未落,却忽然被人打断了。   侧目望过去,只见是一个肤白隽美的儿郎。   “公子息怒啊。”   苏翎在一旁瞅了半晌,见那酒娘一脸无助,身侧却没有一个人敢为她说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   “这位公子,刚刚我看得可清楚了,明明是你撞上的人家。人家没让你赔酒钱就不错了,怎么你还倒打一耙?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啊?”苏翎拿着折扇在面前招摇地晃了一晃,一脸惊奇地看向他问道。   “你又是什么人?多管什么闲事!”男子的怒气转移倒到苏翎身上,高声道,“这本就不是酒娘该走的道!更何况她见着我过来,怎么不知道躲躲?你还替她赖上我了,既然公子见义勇为,想英雄救美,不如你赔!”   安若在苏翎身后不断拉着她的袖口,一脸焦急。   苏翎依旧神色自若,声线沉稳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啊,这道放在这便是给人走的,公子既说得这般霸道,改明儿不如将自己的名字刻在这道上,旁人若要走,都得给公子三文钱才行。”   “刚刚酒娘那三文,我先替她给了。”苏翎有模有样地从怀中掏出三文钱,扔给他。   众人原本袖手旁观就是因为知晓这位白衣男子的身份,也习惯了他在这里耍横,谁都不敢招惹他。   然而此时此刻听见苏翎说的话却是都忍不住哄笑了起来。   白衣男子的脸上亦是红一阵白一阵,被她说得半晌都回不出半个字。   身侧的人皆笑着,他越发恼怒,“有什么可笑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 就山(2)   周遭静了一静。   所有人都知晓他爹是都察院的人,朝中五品官员。   品阶虽不算至高的那一列,可都察院有着监察百官的职责,手中的权力实在不容小觑。   能够来这寻云楼吃饭的,家中大多都是在朝中做官的,谁都不愿意得罪都察院的人,故而平日里这裴家小郎纨绔跋扈些,众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人真的敢管。   这不,瞧见人家一发火,众人纷纷又把脸上的笑敛了回去,低下头各自吃饭了。   裴逸望着周遭众人,满意地抬了抬下颌,而后才将阴沉的目光转向苏翎,道,“今日小公子若是不将赔我这衣服的钱拿出来,也别想走了。”   一旁的酒娘已经哭得梨花带雨,拉着苏翎道,“公子,您别为了奴家得罪了裴公子……奴家给裴公子好好认个错就是。”   她顶着一双红肿的眼望向裴逸,道,“都是奴家的错,都是奴家不好,公子若是闲暇,奴家可以陪您去后室换衣裳,只求公子别生气。”   这话中之意已经十分明显,裴逸本意也不过是想让美人拿身子来偿,刚要赞她懂事却见那不长眼的一把将那女子拽到身后。   苏翎淡淡看了裴逸一眼,上下打量着他的穿着一番,有些狐疑地道,“公子,看你这衣着打扮,也不像是靠碰瓷吃饭的啊。”   裴逸听了她这话心口一滞,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   这不要命的竖子,竟然说他在碰瓷?!   “敢问阁下是哪个府上的?”裴逸见她说话张狂,衣着亦不凡,心中有着些许忌惮,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冷声开口问着。   苏翎眨了眨眼。   她若说自己是苏府的,那便是刚从边疆回来的少将军。   可她这模样,怎么瞧着都不大像吧?   各个府邸都在她脑海之中过了一遍,正在她犹豫选哪个瞎说呢,却忽然见对面男子变了脸色,眼眸之中阴沉如水。   “原来是个不敢开口的小家族吗?怪不得瞧着你眼生呢,那我便不必和你客气了!”   裴逸四周的侍从都冷着一张脸,眼看就要上前动手。   “我府上的。”   苏翎只觉得后颈领子被人拽了住,往后一拖,随即便是一阵熟悉的檀木焚香气息笼罩了她。   男子声线清冷,轻飘飘地垂眸瞧了她一眼。   裴逸愣了一下,像是震惊男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不过对上那人墨黑的双眸,身上不知为何冷了一瞬,心神也很快定下来。   他很快弯身行礼,眉眼之中犹是愕然,恭敬地唤了一声,“……顾大人。”   顾昭淡淡颔首应了,没什么多余的神情。   满寻云楼的人都震惊了。   这可是头一次见这裴家小郎给旁人低头。   他口中的顾大人……难道是朝野之中的那个顾大人吗?   “这是……那个叫做顾锦和的大人?”   “怎么可能?那样的大人怎么会凑这样的热闹?”   “没听刚才人家说,那穿青衣的小公子,是他府上的吗?”   裴逸咬了咬牙。   还能有谁?   当然是顾锦和!   这是他爹的顶头上司! 第三百二十三章 就山(3)   见顾锦和没说话,裴逸身上冷汗直冒,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计较衣服的事。   他再纨绔他也知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   若是今日真将顾锦和给得罪了,他爹回去岂不是要扒了他的皮?   咬牙默了半晌,他陪着笑抬起眼来,道,“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晓这小公子是顾大人府上的,今天的事就是个误会,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说罢他便朝苏翎望过去,已然是低头的姿态,道,“刚才是我言语冒犯了,咱们别伤了和气,今日小公子的饭算在我的账上。”   他瞧出顾锦和对这青衣小公子的袒护,眼下也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了,立即转了态度,言辞之间十分客气。   苏翎挑眉看着他。   这人是会变脸术还是怎么?   顾昭神色平淡,不置可否道,“裴公子言重了,是她顽劣。”   苏翎磨牙嚯嚯,在他背后瞪了他一眼。   说谁顽劣呢?   你才顽劣,你全家都顽劣。   “不不不,顾大人府上的小公子,可爱得很,可爱得很。”裴逸冷汗涔涔。   这顾大人说话不轻不重,让人摸不到他的心思,可他就是觉得身上寒得厉害。   这人身上像有无形的威压一般,不用说什么话都能让人腿软,不自觉地低头。   今天这一遭,可真是触了霉头。   苏翎听到可爱两个字呛了一下。   倒也不必夸得如此生硬。   顾昭则是扫了苏翎一眼,目光停留在她刻意画粗的眉毛上,唇边似乎勾起须臾弧度,淡淡道,“可爱吗,我怎么不觉得。”   苏翎:“……”   这人挺烦的,真的。   “不知这小公子贵姓,在大人府上都做些什么,可否同裴某交个朋友?”裴逸又寒暄了几句,见顾锦和没有过分责怪的意思,神色缓和了须臾,而是看向苏翎笑了笑,道,“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   “免贵姓顾,远方亲戚,在他府上吃闲饭。”苏翎展开扇子摇了摇,一本正经地道。   裴逸没想到她能这般镇定自若地说自己是吃闲饭的,不由得愣了一瞬,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句,“啊,还是小公子有福气。”   顾昭听见苏翎这番话,轮廓的冷硬似乎消融了几分,唇边漾起的笑意亦浓重了些。   秦寻在后间瞧着他这幅和刚才全然不同的好心情模样,暗自翻了个白眼。   苏小姐不仅是救命良药,还是逍遥丸。   他算是明白了。   “倒也不算吃闲饭,偶尔还救个命,不过……”顾昭抿了抿唇,眸中神色不明,声线冷淡,“不是很称职。”   苏翎本还听得很满意,听到他这句不是很称职却不高兴了,瞪着眼睛道,“我?我还不称职?”   顾昭下颌弧度绷紧了些,同裴逸告辞后便径直往楼上的雅室走去,不理身后气急败坏的女子。   “不是,你给我说清楚,我哪不称职?”苏翎跟在他身后,一副要他给个说法的模样。   “命也是我救的,药也是我制的,你还说我不称职,有没有天理啊!” 第三百二十四章 哄哄你(1)   顾昭一直在前面走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嘿你还不理我,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   苏翎一直跟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地抱怨着。   “你不是说什么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吗?”   “喂!你会不会听人说话啊?你站住!”   苏翎叉着腰在他身后念念叨叨。   男子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行至二楼时身形却骤然停住,转过身来。   苏翎没防备他会转过身来,一个惯性撞上了他。   檀木的焚香气息清冷熟悉,苏翎额头抵到他身前,熟稔的香气直往人鼻息里钻。   墨色的袍袖金色针绣繁复,安神的焚香带来的不是心安,而是一点点趋于乱序的心悸。   她的手虚握在身侧,下意识地攀上了男子的衣角。   就像在同他相拥。   苏翎被自己心头的这个想法惊了一瞬。   随着这个念头的冒出,她几乎是本能地朝后退了退,头一次没了往日的坦荡,像是被吓着了一般。   她身侧便是楼梯拐角。   红木扶手旁是一张长案,中央是精致大气的貔貅,两侧是作为装饰雕花精美的修长玉栏。   坚硬而尖锐。   眼见着她便要朝那一侧跌过去,男子皱了皱眉,下意识伸手挡在她脑后。   这一下撞得狠,但他手掌宽大,给她护了个严严实实。   没疼。   苏翎微怔,抬眼看向他。   他还是那副寡淡神色,只是那双墨眸眼下似乎泛上了些许冷意。   苏翎又感到一阵心虚。   他手撑在她脑后,整个人几乎都把她圈在怀里,苏翎抿了抿唇,觉得身子有点僵。   许是对面男子高大,苏翎声音里的气焰不知不觉就灭了一半下去,只道,“你……你怎么忽然就停了啊?”   “不是你让我站住的吗?”顾昭抬眼反问道。   “……”   苏翎噎了噎,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他离得有些近,她有些不自在,揉了揉刚才被撞痛的额头,干笑了一声,道,“你身上……挺硬的。”   顾昭原本打算放下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眸中是有些古怪的颜色,缓缓转过头来看她,下颌弧度绷得很紧。   “啊,不是……”   苏翎话一出口便发觉有些不对,倏然住了嘴。   她是想夸他身材好!有腹肌!   但这个话说出来怎么就有点奇怪呢?   不过他一个这么封建的古代男子,要是再给他解释一番,他应该又会转身就走。   眼瞧着男子神色越来越冷,苏翎抿了抿唇,生生改了口,换了哄劝的语气,“啊,软、软行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苏翎觉着自己身周又冷了须臾。   “哪?”顾昭气极反笑,薄唇微启吐出了一个字来,眼眸之中又沉又暗。   苏翎觉得自己好像又看见了他曾经想杀人的那个目光。   她吞了吞口水。   男子比她高出不少,她的视线刚好能触及他的下颌。   她眨了眨眼,盯着他弧度近乎完美的薄唇,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救他的那一日。   他浑身都冷着,唯有唇上剩下须臾温度,像是在等着她去拯救。   “嘴唇挺软的。”   苏翎回答得很诚实。 第三百二十五章 哄哄你(2)   “……”   顾昭原本还沉冷的双眸似乎一瞬便掀起了波澜。   一身的清明也被尘间绯色扰了个彻底,耳际上迅速地攀上不和谐的颜色。   他漆黑的眼定定地凝着苏翎须臾,眉眼之中闪过的是恼怒还是痛恨,苏翎看不清楚。   反正不是什么好情绪。   “你知不知……”顾昭咬牙切齿地开口,话说到一半似乎又觉得同面前这女子根本谈无可谈,他紧抿着唇闭了口,不再看苏翎一眼,径直朝前走去。   “实话,”苏翎闷声回了句,不解道,“这有什么好生气?”   男子下颌绷紧,咬牙道,“闭嘴。”   “……”   苏翎默默跟在他身后,瞧着他负在身后的手。   虽然他收进了袍袖,可苏翎还是看清楚了。   那手上蹭破了皮,有须臾血迹渗出来。   因为她。   本着不能恩将仇报的打算,苏翎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道,“顾大人,我请你吃饭吧?”   “不必。”他声音很冷。   苏翎抬眼瞧了瞧他,扫了一眼楼下不算少的人群,清了清嗓子,开始叫唤,“顾大人,您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我再也不敢在寻云楼和别人打架了,您就原谅我一次吧!”   楼下有不少人闻声张望过来,顾昭身形一顿。   “我从早上开始就没吃饭了,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上有老母,下……下还没有小,您今天要是把我饿死了,我们家的血脉可就断在我这儿了,家母让我来投奔您,就是说您有一颗菩萨心肠啊顾大人!我再也不敢张扬行事了,求求您赏我一口饭吧!”苏翎说得凄惨。   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哎唷,这不是刚刚顾大人府上的青衣小公子的声音吗?”   “这是怎么了?顾大人不让他吃饭?”   “不愧是公正严明的左都御史啊,对自家的孩子都这般严厉……”   有些人觉着刚刚那青衣小公子的模样甚是可爱,不由得在底下笑着求情道,“顾大人,您行行好,赏小公子一口饭吃吧。”   顾昭深吸一口气,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缓缓转过来看向苏翎,瞧着她那一脸自如的顽劣笑容,咬了咬牙。   她就像是他的克星。   避不开也躲不掉的那种克。   也总是能逼得他妥协,什么事都一样。   “进来。”   苏翎颇为得意地扬了扬头,高声大喊道,“多谢顾大人,我就知道顾大人最好了!”   说罢便飞快地钻了雅间。   这间雅室宽大,水云烟在内室缓缓吞吐,带着恬淡的香意,一旁还有高大宏伟的山水玉雕,瞧着便十分名贵,同她之前所订得全然不同。   苏翎有些惊讶,不由开口感叹道,“怎么这寻云楼都区别对待啊,每次留给我的那个雅间能有这个一半大就不错了,凭什么啊顾大人?”   顾昭在长桌旁坐下,只垂眼饮着茶水,不发一言。   苏翎也不在意,拈起桌子上的一块茶果子放入嘴中果了果腹,拍了拍手后站在顾昭身前,叉腰道,“来,伸手。”   男子皱了皱眉抬起眼,“你又要做甚?” 第三百二十六章 哄哄你(3)   苏翎瞪了瞪眼,从自己荷包之中掏出密封的几个小瓷瓶放在桌子上。   顾昭瞧见一个小瓷瓶上贴着的淡黄色宣纸,上面似乎画着什么东西。   笔画潦草,他看不清,微皱了眉开口问,“这是什么?”   “毒药。”苏翎瞥了一眼,淡淡答道。   顾昭手指顿了顿,抬眼看她,“你一个闺阁女儿家,日日携带毒药?”   “女儿家怎么了?旁人要杀你的时候还管你男儿女儿?世道危险,有备无患懂不懂!”苏翎反驳着。   “既知晓世道危险,行事还如此张扬。如今是有人护得了你,若是没人呢?”男子声音冷淡,手指捻上那细小的瓷瓶,眸色不明。   苏翎从那些细小的瓷瓶之中抬起头来,笑嘻嘻地瞧了他一眼,道,“顾大人,咱俩不是过命的交情吗,护我一个小小女子,对您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顾昭看着她那张有恃无恐的脸,冷笑了一声,“你做梦。”   苏翎不言语,只忽然握住他的手腕,迫他将手放在桌案之上,   “顾大人……”她瞧了瞧他手背上渗出血迹的位置,神色之中带了些藏不住的笑意,“倒也不必把口是心非诠释得如此满分。”   顾昭眉眼之中染上一丝恼怒,下意识便想收回手,却发觉女子用力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弹。   她手指细小,圈在他腕间的时候传来柔软的暖意,带着人心头发痒。   她一本正经地瞧了瞧他,不容置喙道,“别动。”   “不必。”顾昭垂下眼帘淡淡道。   苏翎握着他的手腕没动,像哄孩子一般语气软下来几分,道,“听话啊。”   她声音又娇又软,轻声细语的时候像羽毛落在心口上一般,揉碎了糖一般甜。   顾昭怔了一瞬,视线凝在她认真的侧脸上,眸色暗了暗。   他的手放在桌案上,没有再动了。   他见苏翎要为他处理伤口,微皱了眉,脸上神色有几分不自在,道,“你别……不用麻烦。”   “用的。”苏翎声音虽轻,但是语气笃定。   顾昭抿了抿唇,看她手指灵活地游走,处理得十分娴熟。   药物带来的些微刺痛感都不及她指尖触及他掌心的痒意。   他微垂眸,想要用墨色盖住一切汹涌而至的情绪,可似乎只是徒劳。   他从没觉得一个人的手是空落落的。   可眼下他的手悬在这里,他就是觉得是应该握住些什么的。   答案在心头清晰明确。   他就是想握住她的手,想把她紧紧攥进手心里。   他忽然觉得这双手,连同这双手的主人似乎也不是什么救命良药了,而是让人上瘾的毒药,是尝过一次就没法全身而退的药。   他早就知道她是带毒的,可他还是无计可施。   苏翎指尖不小心划过他的掌心,他手指骤然紧了一瞬,抬起眼来。   “啊,弄疼你了吗,抱歉啊。”苏翎只以为是药蛰疼了他,满眼歉意地给他吹了一吹。   温热的气息拂过手背,带着心口都热络起来。   女子抬起眼来,问道,“还疼吗?”   顾昭没有回答。   他对上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在劫难逃。 第三百二十七章 哄哄你(4)   “苏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你到底想要什么。   话在嘴边绕了须臾,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   他怕他自己知道了,就会不顾一切地把她想要的给她。   这本不是他应该做的事。   他心底清楚得很。   苏翎已然处理好他的伤口,不解地抬起眼来,问道,“怎么?”   “没什么,”他将手收回袍袖,轻声道,“多谢。”   “顾大人客气了,明明是我该谢你。”苏翎不以为意。   她边收拾着东西,边歪头问着他,“现在还觉得我不称职吗?”   “不称职。”他这一次倒是回答得很快,抿着唇的模样像是有些情绪。   苏翎收拾东西的动作倏然顿住,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的手,道,“不是,这……嗯???”   这还不称职?   上哪找她这么认真负责的啊!   “天地良心啊顾大人我就差日日夜夜都想着你了,老天爷估计都想给我颁个劳模奖了,怎么就你这么挑剔?”苏翎挑眉问他。   室内默了半晌。   女子不甘心地瞪着他,等着他说一句公道话。   顾昭避不开女子的视线,手指在茶盏上捻了一捻,犹豫了一瞬才不经意道,“不是说要来检查吗?”   苏翎愣了一瞬。   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苏翎抿了抿唇。   抿了良久也没能忍住笑意。   笑意从她唇边蔓延到眼底,层层叠叠地晕染开来,憋得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最后到底是憋不住了。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让你谴责我这么久……”苏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气又好笑道,“我不是看你在府上待得好好的,以为你知道谨遵医嘱了才没去吗,你怎么还记恨上了?”   “你别笑了。”顾昭下颌弧度紧绷,沉声道。   “不行,你怎么这么可爱……”苏翎笑个不停,“你想让我去就直说啊……大哥您今年贵庚啊?”   “谁想让你去了?”顾昭咬牙。   他忽然后悔刚刚开口了,恨不得拿针把这女子的嘴缝上。   “好好好,是我没遵守约定,您也不是想让我去,您只是不想失约……”苏翎乐得不行,顺着他的话哄着他。   顾昭面色不善地站起身来,一把捂上她的嘴。   世界没有如愿清净。   抑制不住的笑声从他指缝之中露出来,女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道,“得,都是我的错,我哄哄你怎么样啊顾大人?”   男子脸色更沉,“谁需要你哄?”   苏翎一边笑着一边在荷包中摸了半晌,最后摸出一把糖来。   “诺——”   她把糖放在男子手心里。   “我最近也没闲着,改良了口感呢,你尝尝。”苏翎眨了眨眼睛瞧着他。   他虽然近日咳嗽好了很多,可偶尔还是会干咳,备着些润喉糖总是好的。   “谁叫你刚才说我不称职,现在给你,咱俩算两清啦。”苏翎托腮笑着道。   顾昭看着手里的糖默了默。   “怎么不吃啊,”苏翎剥开一颗糖,歪头看他,“非得要人喂才行吗?”   “不用……”顾昭微微皱眉,可他话音未落,嘴里就被囫囵塞了一颗糖进去。   糖在舌尖化开,带了一阵馥郁的花香和蜜意,果然是比之前甜了不少。   顾昭抿着糖,冷硬的神色不易察觉地融化了几分,不言语了。   他忽然觉得就山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还能吃糖。   很甜。 第三百二十八章 送药(1)   菜陆陆续续地上齐。   酒醋白腰子、海盐煎卧鸟、百宜羹、江瑶青虾、烙润膳鱼、胡辣群仙炙……   道道都是苏翎喜欢的。   苏翎再度由心感慨,自己和顾昭的口味还真是出奇地一致。   外间又传来叩门的声响,顾昭起了身去开门。   恰好同秦寻四目相对。   秦寻本在外间犹豫了半晌该不该敲这个门,最后还是秉持着随从太医的身份,想着别再叫苏家小姐给他气出个好歹,硬着头皮打算问候一句。   面前男子脸色好像比来时好了不少,只是守在门口没有动,似乎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你……”秦寻的话未等问出口,便见得门又骤然被关上了。   他张了张口,听得里间苏翎问着什么人。   顾昭声音从容平稳,只道,“送菜的。”   苏翎挑了挑眉,瞧向那边的门,问道,“菜呢?”   “送错了。”男子面不改色。   门外的秦寻:“……”   他咬了咬牙。   狗还是您狗啊,顾大人。   一旁走过来一个小厮,小心地瞧了瞧他的脸色,开口问道,“您是秦公子吗?”   “怎么了?”秦寻缓了半晌才转过身去看着小厮。   “这些都是顾大人给您点好的……”小厮指了指外间一个散座上的一桌子的菜,神色恭敬地介绍着,“这是白肉胡饼,这是三脍汤,这是排炊羊,这是咸豉爆肉,还有这一壶寻云酿,公子若是不够,喊小的来添就是。”   寻云酿是寻云楼最招牌的米酒,斗两一金,十分昂贵。   新鲜酿造好的米酒色绿香浓,承装的容器不是寻常的玉壶,而是红泥烧制而成的长脚泥壶,被烧得滚热的放在圆竹简上,隐隐飘来沁人肺腑的香气。   秦寻气笑了。   纵是赶人也没忘了他喜好这个,顾大人真是一个思虑周全。   这玩意儿值钱得很,不喝白不喝。   秦寻翻了个白眼坐下,拿了绢帕提壶,缓缓斟了一杯,待凉了须臾之后一饮而尽。   新鲜过滤好的米酒灼热地滚过喉间,辛辣游走过喉间之后,留下馥郁的香甜气息。   酒倒确实是好酒。   他正又斟了一杯时,却忽然瞧见那旁楼梯口闪过一个身影。   他心头一惊,下意识便转了身过去背对着那旁,酒盏被他颇为紧张地握在手里,满心都在祈祷那人没瞧见自己。   “秦寻?”那边的女子声音似乎有些犹疑。   秦寻默了半晌,心道说不在未免也太不像话,神色有些僵硬地转过了身来。   一身飒爽红衣映入眼帘,女子头发高高束起,袖上的束襟还没全然解开,像是刚从跑马场归来。   “江……姑娘。”他觉得喉间一噎,有点结巴。   “果然是你啊,”江淮挥挥手示意小厮退下,干脆坐在他身侧,瞧了瞧他手中没来得及藏好的酒盏,皱了皱眉道,“喝酒怎么不叫我?”   自上次喝趴给这位祖宗以后,秦寻便放了狠话说来,发誓说日后定然要喝过她,一雪前耻。   不过眼下还没有这个能力,故而每每见了江淮都只敢绕着走,生怕被她再逮着。 第三百二十九章 送药(2)   不过江淮好像并没打算给他暗中成长的机会。   自从那日他放了狠话出来,这江淮便是见着他一次就要和他比一次。   他是怕了。   这娘们是他见过最虎的,他比不过。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这话说出了口就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秦寻为了不被她凌辱……只能努力躲着些。   “啊,这怎么是酒啊?”秦寻故作惊奇地晃了晃手中的酒盏,摇摇头正色道,“今天没打算喝的,是小厮上错了。”   “上错了?”江淮抬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中浮着绿渣的新鲜米酒,一脸质疑。   这玩意儿,还能看成果汁不成?   秦寻面不改色,道,“啊,点了杯菠菜汁,小厮看错了吧应该。”   “菠菜,现在不是五月吗?”江淮皱眉,继续质疑。   秦寻:“……”   草,忘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言多必失的道理,他早该明白的。   “上得对不如上得巧,今儿正好有酒,咱们再来比试比试?”江淮面色虽还平静着,可眉眼已经隐隐带了些许兴奋。   “……”   这还是个女子吗?怎么瞧见酒眼睛都放光呢?!   秦寻半晌没说话,正低着头想着对策的时候,却忽然瞥见江淮虚握着的手之中似有一道道血痕。   他愣了愣,下意识开口问道,“你那手,怎么了?”   江淮垂眸看了一眼,展了展手淡淡道,“没什么。上午跑马场有一匹马野得很,拘不住,费了我好大力气才降住它。”   秦寻看着她那双修长的手上全是厚茧与血印,唇边扯了一扯。   他怎么忘了,眼前这个女子可不是什么女娇娥,是持过大弓降过烈马的。   旁的女儿家在闺阁之中习字练琴,她却上春猎比武状,随着他父亲一骑驰骋关外,拉长弓取了贼人首级。   “你一个女儿家,何必如此?”秦寻不解,笑着问了句。   “女儿家如何,女儿家就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了吗?”江淮似是不经意一问,却让秦寻愣了一愣。   倒确实没见过她穿锦衣裙装,她只一直偏爱铁甲寒光。   “旁人如何我不知道,我从小就想上战场。”江淮朝秦寻伸了伸手,想要分一个酒盏。   这话她说得平淡,可秦寻却瞧见她提到战场两个字时眼底亮起来的光。   秦寻没说话,自顾自斟满了酒,一直到壶里一滴都不剩下才放下了酒壶。   他将那个余出来的酒盏倒了些茶进去,递给了江淮。   “喂,你……”   “敬你啊。”秦寻抬了抬眼,放低了酒盏须臾,随后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里需要以茶代酒?”   江淮手里被迫被塞了茶,挑了眉看向秦寻,一脸“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的神色。   “哎呀,知道你厉害了,下次再喝行不行啊,”秦寻面上还是那副笑意漫不经心的模样,用摇扇指了指那红泥壶道,“这酒可不便宜,我一个太医可没什么俸禄,你要是喝起来,我不得半年喝西北风啊?还是下次喝烧刀子过瘾。” 第三百三十章 送药(3)   江淮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没说什么。   毕竟这寻云楼的酒确实是矜贵得很,醇度也不大够,一家子赏灯游玩的时候分一分还好说。   若是真的一小盏一小盏喝起来,着实不够过瘾。   “吃菜,”秦寻指指饭桌上的菜式,笑笑,“来都来了,一起吧。”   江淮今日来这寻云楼本也是因为在跑马场上劳累了,想要寻口吃食。   眼下饭菜摆在面前,没什么拒绝的道理。   江淮不是什么拘着男女之别的人,没多客气,只简短道,“多谢。”   两人都没多说什么,一顿饭也很快吃完。   用膳完毕,秦寻和她一起下了楼。   旁的女儿家都是乘着马车回府的,唯独江淮在外只栓了一匹枣红色的高马。   不过如今满南昭的人都知晓这位江家姑娘的特别,故而她进这寻云楼来不扮男装,都没有人侧目。   眼下牵着一匹马出来,众人亦习以为常。   那马骨骼匀称,高大俊秀,一看便知是匹良驹。   只是似乎还留存着些许野性,瞧着烈了些,若不好好看顾,定会伤人。   江淮的手探上去,马略微有些不耐地别了别头,然而她的手触及马身上的缰绳时,这马终究还是温顺地嘶鸣了一声,略低了头,已是认了主的模样。   秦寻在心下暗道一声厉害。   这样好的驯马技术,在南昭都是罕见的。   “我走了秦太医,改日再会。”女子欺身上马。   “你等等,”秦寻叫住了她,又抬眸看了她一眼道,“别走啊。”   江淮怔了一瞬,随即便看到秦寻走进寻云楼一旁的药堂。   身下的马儿踏了踏蹄,她微微勒着缰绳,迫使着它乖顺下来。   这缰绳在她手中真好像有了魔力一般,把身下高马所有的烦躁化解,尽然转为温驯。   再度抬起眼的时候,已经见男子走了出来,径直抛给她一个玉瓶。   江淮伸手接了住,垂眼一扫。   这玉瓶模样精致,上面镌刻的金色字体秀气小巧。   正是玉骨生肌膏。   这东西她认得,是京城之中最名贵的疗伤药。   据说可伤愈无痕,有定痛生肌奇效,不出三日定然大好。   她日日在跑马场摸爬滚打,身上的伤不少,这样名贵的药是用不起的。   江淮眉心凝了凝,抬眼看他,开口问道,“秦太医一壶酒请不起,十金的玉骨生肌膏就这样送了人?”   秦寻像是有些惊讶,开口道,“十金?这也太贵了,奸商啊!”   江淮一扫他身后,神色戒备了些,“你不会是偷来的吧?”   秦寻面色古怪地看她一眼,最后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这玩意儿,我制的。”   他是供货的,谁敢管他要钱?   江淮半天没反应过来。   秦寻转过身去,摆摆手豪迈道,“多给你供几罐也无妨,敞开了用吧。”   “啊,”他又转过身来,拿着手中玉骨扇点了点江淮,嘱咐道,“用我这玩意儿不能喝酒啊,愈合得慢,记住了啊。”   掌心是冰凉的触感,江淮垂眸看了看这玉瓶,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不是人家小气啊。 第三百三十一章 五彩线(1)   ……   秦寻从外间返回寻云楼的时候,刚踏入门口没几步,就恰好对上苏翎那一双笑嘻嘻的眼。   秦寻吓了一跳,惊道,“你干什么?”   “秦太医,你心虚什么啊?”苏翎笑得促狭。   她身后是着了一袭墨袍的男子,看向他这侧的目光亦有几分意味深长。   秦寻噎了一噎。   这年头,行个善都需要理由了吗?   可是也不知是苏翎笑得太不怀好意,还是顾锦和那双眼睛太过深沉锐利,秦寻还是无端觉得有些心虚。   “太医院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了。”秦寻扯了个笑出来,飞快地从两人身侧避过去。   顾锦和那厮竟然还有心思来瞧别人的事,自家房子的火不是烧得正旺吗?   他暗自翻了个白眼,死都不想再待在他俩旁边了。   不过说起来苏家小姐这方药还真是神奇,锦和来的时候还乌云密布呢,也不知晓这一会儿用了什么手段就让人眉眼都舒展开来。   “啧,比不了啊。”秦寻自言自语地走了出去,佯装没听见苏翎的呼喊。   “他怎么真走了啊?”苏翎惊奇,“不会是生气了吧?”   身侧男子抿了抿唇,轻声道,“无妨,不必管。”   “哦。”苏翎点点头,应了。   “苏府的马车呢?”顾昭扫了一眼巷尾,明知故问。   街肆之上喧哗热闹,四处都是市井气息。   苏翎没察觉到旁的,只抬眼瞧了瞧阳光灿烂的天,心情像是都好起来了几分,她忽而弯唇道,“顾大人,陪我逛逛吧。”   见顾昭沉默,她拉了拉他的袖口,眨眨眼道,“我好容易穿了这么一身方便的衣服,不得物尽其用吗?你身体初愈,也该晒晒太阳的。”   顾昭低头看着他一双杏眼,那里面像是盛满了细碎的光,亮闪闪的。   带着点期待,带着点催促。   让人无法拒绝。   “我无事。”他微垂了眸,轻声回道。   苏翎笑开,拉着他就往一旁的小巷里钻,道,“那就走吧。”   袖口上传来她的力道,顾昭跟在她身后,抿着的薄唇似乎扬起些许弧度,这点压不住的笑意晕上眼底,融化了男子骨相轮廓的冷硬。   马上就是正阳节了。   大街小巷上有了好些草药和粽叶的贩卖,还有几个小摊支在街口,卖着五色丝线和香囊。   “小公子,买根五色线吧,两文钱一根,”站在小摊一旁的小贩见苏翎停在摊前,连忙开口说着吉祥话,“能够祈福纳祥辟邪攘灾的!”   “这位公子,您是这位小公子的兄长吧,长兄所赠的五色线更添福禄呢!”小贩见二人皆衣着不凡,笑得越发谄媚,看向顾昭说道。   顾昭没迟疑,下意识就要付钱。   苏翎先他一步掏出了钱放在小贩手里,在那小贩面前笑眯眯地踮了脚拍了拍顾昭的肩,一本正经道,“这你就错了,我是他大哥。”   “……”   小贩愣了一下,半晌才道,“公子……长得倒年轻。”   “是啊,人不可貌相。”   苏翎边念叨着边从小贩手里接过两根五色线。   她比对了一番长度之后递了根长的给顾昭,笑盈盈对他道,“大哥送你的,添福禄吧。” 第三百三十二章 五彩线(2)   女子笑靥太耀眼,顾昭有些恍神,半晌才后知后觉地伸手接过那细细的五彩线。   细碎的阳光照射在五彩的线上,映出斑斓的光。   顾昭轻轻将那五彩线握在掌心之中,眉眼之中神色不明,却没有拒绝。   “记得要戴上啊,保平安的。”苏翎笑道。   顾昭垂眸看了一眼那五彩线。   “我不信这个。”   从前也有人给过他这样的五彩线,许是昭国诸位长公主,许是母亲生前的好友,在每一个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也会尽自己所能盼上天保佑祈求他的平安。   昭国万人铁骑覆灭,皇族十三大长公主无一不死于南齐谋划的那场血腥。   全族泼天的仇和恨,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这份责任太沉太重,又注定没有退路,旁人可以寄希望于奇迹与幸运,可他不行。   他不敢信上天施舍的平安,只敢信他自己。   如果丢了性命满盘皆输,也不是老天没有长眼,而是他自己没做到。   苏翎看着顾昭如墨般寒凉的一双眼,怔了一怔。   她忽然想起书中曾评价顾昭才智无双,运筹帷幄,南昭朝堂所有事情尽在他掌控之中,一生二十余年从未有过任何差错,一直走到位极人臣此下众生的位置上,凭借一人之力揭露了当年南齐对昭族的屠族恶行,让那个曾经最在意名声的南齐皇帝再也无法翻身,青史成书,恶名传世。   最后一人一骑,行边关外三千里,沿途送行昭族女帝和十三长公主亡者英魂。   英雄魂归故里,他安葬于风雪。   其实他明明可以用比南齐皇帝更龌龊的手段毁了南昭。   可他没有。   记得最后三皇子登基前曾问过他,“就这样把江山让给了我,你可甘心。”   那人一身藏蓝长身官袍,头也不回,只神色清明地淡声反问,“百姓何辜?”   若是再战火四起,上位者只是争一个输赢,可却要无数人再度付出性命。   南昭何尝没有昭族儿女?   可即便昭族愿意誓死扶持,他却不忍心。   江山不是意气之争,平安无忧才是对昭族儿女的守护。   他宁愿同皇室众人一同葬在风雪中,也不愿意再见到百姓流离失所惊慌度日的模样。   就像他曾经见过的那样。   苏翎静静地看着眼前男子,忽而笑了一笑。   “顾大人总是瞧上去疏离又不近人……”苏翎顿了顿,没有说后半句话。   可终归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啊。   顾昭微皱眉,抬眼来看她,有些不解。   苏翎不言,而是径直拉过他的手腕,拿着五彩线娴熟地给他打了个结。   五彩线缱绻而温吞地缠绕在他手腕上,被女子轻轻挣了一挣,松松散散地垂在腕间。   毛绒的触感扰得他腕上些微犯痒,他抬起头来,恰好对上女子澄澈双眼。   “可是我希望你能平安,顾大人,”苏翎拉了拉那五彩线,似乎很是满意它的牢固,勾唇笑了一笑,认真看着他说道,“我好不容易救活的人,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才能对得起我。”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五彩线(3)   见顾昭沉默,苏翎连忙又道,“我是个运气好的人,你既然戴上了我的五彩线,就可以分到我一半的福气,稳赚不赔的!”   顾昭神色终于有了波动,他皱了皱眉,道,“你瞎说什么?”   他这一身血腥债的晦气,她怎么就一点儿不知道避讳?   苏翎笑得越发嚣张,抬眼道,“你不是不信吗?”   “……”   顾昭不说话了,只垂眼看着腕上的五彩线。   倒也……不是那么碍眼。   “哎,这好像是……”苏翎正和顾昭往前走着,却忽然瞧见前方有一男一女交挽着手。   虽然女子围着面纱,但苏翎还是辨认出了她的模样。   不过就算瞧不出女子的相貌,看着她身侧那个男子,苏翎也能知道她是谁。   “诶唷,怎么遇见渣男了,晦气晦气。”苏翎如今看见柳诚就想起付承雪因为伤心而微红的双眼,心中厌恶不由得更加重了几分,拉着顾昭就往一侧走,欲避开他们二人。   “渣男?”顾昭不解,开口问道。   “啊,就是指负心汉,抛弃痴心女子、欺骗别人感情,豺狼成性罪恶滔天丧尽天良的意思。”苏翎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地开口骂着。   “欺骗别人感情……”顾昭言语顿了顿,而后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都是义愤填膺的神色。   她倒是罕见能这般生气。   京中从前传闻她一心痴恋柳诚,他本没觉得她眼光有那般差。   可如今看她这样恼怒,传言倒有几分真。   他神色不易察觉地寒了几分下来,眼眸垂着,半晌都没说话。   “哎,你看这个!”苏翎走到一个卖糖画的小摊前,瞧着那些栩栩如生的玩意儿十分感兴趣。   老人从一个长方柜之中的圆笼之中舀出半勺糖浆挥洒在案板之上,不过片刻功夫,便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   这东西苏翎在现代的夜市上也瞧过,不过那些小贩和眼前老人的手艺却无可比拟。   眼前老人带着厚茧的手在案板之上恣意游走,行云流水的功夫浑然天成。   糖浆干透,老人用苇杆沾了些糖,覆在糖画上,顺手拈了起来。   他收下苏翎的钱,将两只兔子模样的糖画递给她。   “哎,给你一个,请你吃。”苏翎笑眯眯地把手中的糖画分给顾昭一个。   顾昭没接,神色又恢复了往日那般平淡模样,道,“我不爱吃糖。”   “……”   刚才差点没把她一荷包的糖都吃了的人是谁啊?   “你确定?”苏翎狐疑地瞧了他一眼。   顾昭不答,再抬起眼时眸色有些冷。   “又怎么了你?”苏翎有些茫然。   “你很讨厌他?”顾昭开口问道。   “谁?”苏翎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顾昭抿了抿唇,目光移向别处,不动声色地看向刚刚走过的地方。   苏翎这才恍然大悟,“你说柳诚啊!我是很讨厌他啊,他明明就是个伪君子,骂他负心汉有什么问题吗?怎么,柳诚是你家亲戚啊?”   “……不是。”顾昭见她不像是玩笑的神色,心里无端有些烦躁,闷声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柳家(1)   “你到底吃不吃啊。”苏翎一边啃着糖画一边开口问着。   “不吃。”   顾昭下颌绷紧了些,语气之中带了些无端的坏情绪。   “不吃拉倒。”苏翎吐了吐舌头,撇嘴丢了一句。   男子下颌绷得更紧,眉眼都沉了几分,径直走在她身前,不再回头看一眼。   他步伐原本是收着的,当下不再控制时无意识地走得很快,待到他回过神时,身侧已经没有了女子招摇的身影。   他微垂了眼眸,心底压抑的情绪有隐隐失控的趋势。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凡事只要和她挂上关系,好像都会变得奇怪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和谁置气,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资格置气。   又是置的哪门子气。   他就是不明白,她到底看上那男子哪里?   他抿了抿唇,心底的戾气压了须臾下去,到底还是顿住脚步。   她毕竟是个女子,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长街上。   墨色长靴在长街上的青砖石上顿住,他轻吸了口气转过头去,侧颜冷峻,墨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   身后空无一人。   像是早有预料,顾昭唇边勾起一丝自嘲笑意来。   心口一点点沉下去,他袍袖下的手攥紧须臾,正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忽然见到长街拐角的小巷之中探出一个笑脸来。   那脸上笑意顽劣,嘴里还咬着尚未吃完的糖,眼眸之中尽然是笃定和狡黠。   像是坚信他一定会回头。   “我就知道顾大人不会扔下我不管,”苏翎笑起来,几步跑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糖塞给他,故作强硬道,“快吃啊,不吃就化了。”   顾昭下意识地握紧苇杆,视线却没有离开女子须臾。   心口渐渐回暖,像是又重新有了温度,他薄唇抿着的弧度终于温和了须臾。   他觉得她的笃定很没有道理,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很高明。   他确实不会扔下她不管。   她在身后,他就一定会回头。   “走吧,我送你回去。”顾昭轻叹了口气,缓声道。   “那就有劳顾大人了。”苏翎有模有样拱了拱手,笑道。   ……   苏府之中。   原本的大房已经搬了出去,往日里二房所占着的钱宅田契如今统统被一纸分家文书所取代。   虽说没的只是几口人,可苏府却无端地没落了许多,就连院子里都变得有些荒芜冷寂。   因为苏家二老爷的贬官和大房的分家,苏府的用度一下子便大幅度削减了很多,如今就连府上的丫鬟婆子神色都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没走几步路就开始闲话起来。   “你说二老爷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从前默许婉姐儿和柳公子交往也就算了,送到府外咱们也可当做不知……可如今竟然还允柳公子日日将婉姐儿送回府中来,柳小娘也不管……哎哟哟,你说这哪里像话啊?”一个红衣丫鬟瞧着西院的方向,压低了几分声音道。   “小娘毕竟不是夫人,老爷的意思,她哪里有能耐置喙?”戴着桐木簪子的丫鬟眼也不抬,撇撇嘴回道。 第三百三十五章 柳家(2)   红衣丫鬟有些吃惊,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你的意思是说这柳公子和婉姐儿暗中交往的事,是老爷授意的?”她轻捂了嘴开口说道。   “若非老爷授意,柳公子一个外男哪里敢进府?”她身侧的丫鬟冷声笑道,“如今还能在府上享一杯热茶,你以为是谁给的他这么大的脸面?”   毕竟是在古代,私相授受的往来算不上什么体面事,丫鬟口中也带了几分讥讽。   她抬眸瞧了一眼东院主屋紧闭的房门,叹了一声道,“如今二房分了家之后都要靠巴结柳府巩固地位了,恐怕咱们以后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说着说着那旁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前来通传的小厮几步跑了过来,朝门口的方向努了努嘴,心照不宣地和院子里的人交换了眼神,压低了声音道,“又是柳公子把婉姐儿送回来了。”   丫鬟之间传递着眼色,都直起了身子,福身行礼。   柳诚在下人的带领下,揽着苏婉容满面春风地进了府,姿态十分自然,已然对苏府内院轻车熟路的模样。   小厮面色谄媚地弯着身子跟在一旁,身后的那些丫鬟却是蹙眉抬起了头。   还未成婚便已经有如此亲近之举,还是在人前。   放眼满京,恐怕都没有如此不体面之举。   原本众人瞧着这柳诚像是个翩翩公子模样,谁知竟然也这般不知收敛。   “哎,咱们管这闲事做什么,说不定柳府明日就来提亲了呢。”红衣丫鬟摇摇头道。   “是啊,都散了吧。”   众人感慨几声便散了开来,各自干活去了。   柳诚一直陪着苏婉容走到了碧荷苑中。   他原本也是没想过要入府来的,谁知这苏家二老爷热情,倒是次次都依着待客之道,央小厮给他府中小坐片刻歇上一歇。   这其实是不甚合规矩的,然而一次两次的,柳诚倒也惯了。   再入苏府时便如同进自家后院一般自然。   苏婉容随柳诚一起进了内室,她央人来上茶,温声笑着对柳诚道,“柳诚哥哥尝尝,这是新到的毛尖,味可清了呢。”   柳诚垂眼一扫,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喝。   苏府自从和大房分家之后,这好些的茶叶便再没有了。   他在家的时候喝的都是金瓜贡茶,这毛尖是好些年都不曾喝过了,想来也不会太合口。   苏婉容敏感地察觉到柳诚眼角的那一丝鄙夷,当下便红了眼眶。   “柳诚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啊……”她低声问着。   “没有,你别多想。”   柳诚近来被苏府二房一家捧惯了,习惯了苏婉容拿话哄着他,从前惯有的耐心如今也消减下去一半,再面对苏婉容细腻又敏感的情绪时,也只是随意地敷衍几句就完了,不愿意再去细细哄劝。   苏婉容顶着通红的眼凝了柳诚一瞬。   她近来越发觉得他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了,若就这般下去,她也不知晓他到底会不会娶她。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照爹爹所说的一试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柳家(3)   她也没有碰手边的茶,而是随手端起一旁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柳诚正在瞧着窗外,没有注意到她端到唇边的酒杯。   过了半晌,女子朝他走过来时,他才后知后觉地闻见酒气。   他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味道……”   话音未落,却见苏婉容朝他怀中倒了过来。   女子双颊泛红,一双眸子含着若有似无的水汽,正目光迷蒙地看着他。   柳诚愣了一瞬,开口道,“你、你喝酒了?”   “柳诚哥哥……”他还没等说话,便感到女子双手一揽环住了他的脖颈,声音又娇又柔,还带着些许委屈,“柳诚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软玉在怀,柳诚只觉得胸口都泛着燥,什么都抛到了脑后,只紧紧抱着她,连声道,“怎么会?”   “那你为什么不娶我?”苏婉容面色之上带着几分醉意,眼眶亦红着,哽咽了几声道,“我知晓我如今这个模样很轻贱自己……可是柳诚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你啊……你从前不是说,这世间的女子你都不爱,你只喜欢我一个人吗……如今,可是要反悔了吗?”   “婉容一颗心都交给了你,你怎么能辜负婉容呢……”她这话说得凄婉,听得柳诚心头一动。   他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姑娘家这样搂抱着他,他只觉得什么心思都不复存在了,眼下只想一亲芳泽。   “我不会辜负你的。”他急急道,视线却攫在女子秾艳如桃花的唇瓣上。   “真的吗?”   “真的,待到时候成熟,我自会向父母开口求娶你的,若是父母不同意,我便跪上三天三夜!父母疼我,这般他们定能答应!”柳诚连忙道。   带着酒意的热气扑在他脸上,柳诚面红耳赤,道,“婉容,我真的好喜欢你。我、我可以亲你吗?”   “我就亲一下,不做旁的。”柳诚保证道。   女子迷蒙双眼睁开须臾,带着醉意娇羞地应了。   ……   室内一片旖旎。   二人意乱情浓之时,却忽然听得破门声响。   “婉容——”是柳思娴一声呼唤。   柳诚骤然从沉醉之中清醒过来,忙拿了衣物盖上身子,惊慌地看着门口。   柳思娴看到室内情形悄然咬了牙,袖下的手已然攥紧,看向那旁含着泪的苏婉容更是满眼心疼。   可是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爷一意孤行,势必要和柳府攀上这门亲。   她则心疼归心疼,理智却也还是有的。   眼下家中式微,若是不能为婉容提前谋得一个好的婚事,她又怎么能安享富贵?   柳家,确实是最好、也是最后的出路。   想至此,她的声色也尖厉起来几分,看向柳诚高声道,“你在干什么!”   “柳府还不曾上门提亲,你竟然就对婉容行此逾越荒唐之举!你我本同为柳家的人,可我竟不知如今的柳家能养出你这样不守礼教的后辈!”柳思娴高声斥着,将这些天心头的愤懑都宣泄在了柳诚身上。   柳诚擦了擦额间的汗,转头望向苏婉容。 第三百三十七章 柳家(4)   刚刚明明是她先勾,引的自己,柳诚瞧着她,希望她能为自己说一句话。   可苏婉容埋着脸在被子里,竟然一心只知道抽泣。   “你看着婉容做什么?难不成你要说是婉容这个女儿家强迫的你吗?!”柳思娴恨声道。   柳诚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言不发的苏婉容,催促道,“你说话啊!”   “我说什么……柳诚哥哥难道一丝脸面都不想要了吗?”苏婉容咬着唇说道。   柳诚震惊地看着她。   柳思娴一声冷笑,道,“怎么,有胆子做却没胆子认吗?你现在回府让柳家的人提亲,我就不将你行此荒唐之举的事情捅破,给你留一分面子。要不然,柳公子的仕途,可就要自己好好把握了。”   柳诚脸色一白。   饶是他再愚笨,也不会看不出眼前这一对母女,今日是存心给他下这个圈套,逼迫他娶了苏婉容!   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是非黑白全凭一张嘴,柳诚便是有口也说不清。   更何况……还真的做过了。   柳诚咬了咬牙,“你们母女二人,分明就是存心要陷害我!”   “陷害?柳公子好一张能诬赖人的嘴!明明是你祸害了我们家婉容,竟然打算就地抵赖,从小到大的礼教都学到了狗肚子去了吗!”柳思娴怒声骂道,属实是一副气狠了的模样。   苏婉容只顾抽泣着,不说话。   柳诚脸色铁青,飞快理好了衣衫,不欲再与他们理论,径直出了门去。   柳思娴在他身后威胁道,“柳公子现在还能走得潇洒,若是此事被满京的人知晓,柳家的脸面定然荡然无存!我劝柳公子还是回府好好和家中商榷对策,我们苏府虽不比柳家势大,却也不是能任由人欺负的!你竟然敢在苏府中就欺侮了婉容,你是何等狂徒,此事若是柳家给不出一个交代,苏家绝不能饶你!”   “苏家如今已经分家,从前我们可能还高看你们一眼,如今你若是想要威胁到柳府上,还请二房老爷自问有没有这个能耐!”柳诚也气得面色冷硬,言辞之间也毫不客气。   柳思娴被他这一番话讥得气血上涌,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手指颤抖道,“你,你真是好狂的做派!柳家就是这般的教养不成?”   “门是你们让我进的,人也是自己缠到我怀里的,为了攀扯我们柳家,连脸面都不要了,我还想问问苏府的教养呢!”柳诚咬牙道。   苏婉容红着眼,喊了一声,“柳诚哥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柳诚如今看透了这母女二人的德性,也不愿再给苏婉容好脸色。   只目光冷冷地看了苏婉容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柳诚走了以后,柳思娴神色缓和了几分。   不管怎么样,闹出这样的事情,柳府就算是为了柳诚的仕途着想,也是一定会出场料理的。   婉容嫁到柳家,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她为苏婉容披上外衣,温声安慰着,“婉容,你别怕,等到事情过去你便可以嫁到柳府中去了,到时候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柳府的夫人,再不会有人说你的闲话。” 第三百三十八章 柳家(5)   “可是,这样柳诚哥哥一定会生气的,他会不会不喜欢我了啊……”苏婉容如今满脑子都是柳诚临走前冷寒如冰的目光,她薄唇抿得死死的,努力压住心头的委屈。   “要不说你还小吗,有些事情看不清楚。他如今生气是恼这一遭回头要落下口舌,并非真的与你生气。只要你嫁过去,便同他是一家人,纵使有些不愉快,哪里还有隔夜仇?至于他到底喜不喜欢你,你方才还瞧不出吗?”柳思娴缓和了神色,笑着安抚着苏婉容。   苏婉容想起刚才的事,脸上又泛上一丝娇红,嗔道,“娘,您说什么呢?”   “男人啊,都是要靠哄的,这些都是小事,你以后便明白了。”柳思娴轻笑笑,缓声道。   “好啦,快别想了,你先好好休息吧。”柳思娴起身给她拿了一盏温茶,又安慰了几番,替她放下了帷帐。   听着苏婉容低声应了,柳思娴才缓缓走出内室。   眼眸里的温和淡下去须臾,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自责和心疼。   她并没有看上去那般平静。   她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母亲,对这样的法子没法由心赞成。   可如今的苏家二房,想要为婉容谋得一个好前程,却别无二法。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瞧向外间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   如今只希望,之后可以一切顺遂吧。   ……   月色初明。   顾府之中。   秦寻给顾昭把过脉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近来确实恢复得不错,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彻底转好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苏家小姐还真是神医圣手,太医院这么多年都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她竟就这样给你治好了,你还真是命大,”秦寻摇摇头叹息一声,继而抬眸道,“前阵子三皇子和太子都禀了人来问你身子如何,我还是照从前那般回的,没叫他们晓得。”   “嗯。”顾昭神色淡淡地应了。   秦寻觉出他有些心不在焉,挑了挑眉开口问道,“你又怎么了,上午不是好好的?”   顾昭抬眼看了看窗外,想起白日里的事情,心里无端有些烦闷,摇头道,“没什么。”   秦寻见他不说,也没再多问,只忽而开口道,“哎,对了,前阵子跑马场赌坊来了人问,苏家二老爷欠下的帐要怎么论。”   顾昭冷笑一声,道,“还能怎么论,难不成我替他填了吗?”   “只是人家如今还不上,最近没法子了,开始算计上柳家了。”秦寻摇摇扇子,似笑非笑道。   “怎么?”   “卖女儿还债啊,今晚上消息就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了,说是柳诚在苏府逾越了,”秦寻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和二房的那个庶女暗通款曲了。”   顾昭闻言皱了皱眉,沉默不言。   “你猜柳府怎么着?”秦寻笑问。   “柳家哪里会真的被苏家二房所胁迫,何况还是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男子放下手中茶盏,淡淡说道。   “可不是嘛,这京中的舆论越传越烈,柳府却没一个人出来说话,倒是坊间还有种说法,说是苏家二房拿了药故意行了这么一遭呢,估计是柳家的人刻意传出来的话,”秦寻笑着摇摇头,道,“为着这么点儿荣华富贵,何必呢?柳家难道就是什么好相与的,非要把女儿嫁到那里?我瞧这苏家二老爷,自从被贬了官之后,连脑子都没了。”   “有钱能使鬼,而况人?”   “哎呀,那可是亲生的闺女啊,就能这般往火坑里推,柳家世代都是皇族身侧,后宅里面哪个简单,就那庶小姐到了那大宅府里还不得被人折磨死?”   顾昭听着秦寻的话,眼前闪过的却是下午女子怒气满满的脸,他眸色暗了暗,淡淡开口道,“帮他一把。”   “谁?”秦寻有些茫然。   “柳府如今能置身事外,是因为事情还不够大。”顾昭抬起眼看向秦寻,缓缓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秦寻愣了一瞬。   “苏府分家后,大房带走了府医吧。”顾昭眼眸微垂,若有所思道。   秦寻挑了挑眉,了然笑道,“是啊,不过苏府偌大一个正宅,总是要有人给二房的人请脉的。”   “想不到你如今还会参与这种事,总不能是为了讨债吧。”他揶揄道。   “行点善事罢了,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顾昭起身,轻飘飘撂下一句话。   “……”秦寻嘴角一抽。   是他对善事有什么误解吗?   “那苏府二房的债就先不讨了?袁领事那边原本都打算暴力催账了。”   “直接打吧,”男子面上没什么多余的神色,淡淡道,“他还不上。”   秦寻:“……”   他怎么就觉得他有点公报私仇的意思呢?   顾昭站起身时,秦寻在他这一身黑之中瞧见了一点儿彩,瞧向他的腕间,有些惊讶道,“你不是从来不戴这些玩意吗?”   男子骤然收手,将那五彩线藏进袍袖之中,神色之中带着些许不自在,抿唇道,“随便戴的。”   说罢便打算离开。   “哎,那个……”秦寻没有多问,只是看着男子清冷身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开口叫住了他。   顾昭转回了身,秦寻却有些犹豫起来。   “西北那边传来消息,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柳尧已经被我们放出的消息引诱上钩,前几日已经上奏回朝,声称自己打听了昭族遗孤的下落,”秦寻正色了几分,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陛下允了。”   顾昭面上神色未变,垂眸道,“知道了。”   秦寻沉默了一瞬。   待到那人回朝,日子再就不会像如今这般平静了。   如若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他看着男子身影朝角楼行去。   历来都是如此,每每提及当年的事情,他都要去角楼走上一遭。   夜色如墨地铺盖在他身上,映得那人背影越发孤寂沉重。   秦寻缓缓叹了口气。   顾昭行至角楼之中的内室,没有点灯。   清冷月色透过窗映照进来。   他行至行格齐列的高耸书架前,修长手指轻轻扣住某一列之中的机关。 第三百三十九章 宫宴(1)   机关“咔哒”一声脆响,书架被他缓缓翻转,露出了一间狭窄的内室。   他迎着月色走到长案前,目光垂下,注视着那梨花木的盒子。   盒中是一张昏黄老旧的宣纸,上面的墨色字迹力透纸背,纵使有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也掩不住千钧气魄。   边角是洇干了的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那宣纸虽微微泛黄,却被保存得很好。   字迹仍十分清晰。   “历乎无穷之险阻而皆不丧其所依,则不为世所颠倒而可与立矣。”   他看过一遍之后,动作极轻地将这宣纸拢好,放入匣内。   月色苍茫地照在他脸上,他半身隐在黑暗之中,神色沾了些冷清,阖眸良久,才再度睁开眼。   同旁人不同,他能够缅怀生母的唯一方式,便是由这幅字来凭吊。   唯独瞧见这幅字,他才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为什么活着。   才能时刻保持清醒。   ……   翌日。   瞿陵长街的新宅。   苏翎正躺在庭院之中的摇椅上晒着太阳,莹罗绣扇在面上盖着挡着炽烈的光,听着安若的汇报骤然坐起身来。   又好笑又惊讶地问,“这不是仙人跳吗?”   “仙人跳是什么?”安若不解。   苏翎笑得意味深长,道,“真是没想到啊,我二叔竟然是这般能人,连这样的招数都想得出来。”   “京中都说是柳公子没控制好分寸……小姐怎么说是二老爷想出的主意?”   “若是柳诚情难自抑,寻个什么地方不好,是这京中的客栈不够隐秘,还是他柳府上没有一间侧阁?怎么就非得是在苏府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这不明摆着是被人摆了一道吗?”苏翎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   “原来这样……”安若若有所思地点了头,而后神色变得愤愤起来,“幸亏咱们和二房分了家,要不然如今可不得被她们连累得一身腥?不过竟就这样和柳府攀上了亲,倒是便宜了他们。”   “能攀上吗?”苏翎边吃着边漫不经心道,“不一定吧。”   “小姐是觉得柳家不会来定下这门亲事?”安若有些吃惊。   “柳府就那么好相与?若是苏婉容甘心做个妾,这事应该还有盼头。要不就凭着算计着人家一次就想嫁入柳府,未免太简单了些。”   “做妾……”安若先是捂住了嘴,这未订婚便失了清白,如今还要退而求妾室的位置,这可算得上是天大的屈辱了。   不过就凭苏家二房如今的地位,一个庶女来做柳家的妾倒也不是十分稀罕的事。   “除非……”苏翎停下了嗑瓜子的动作,望向从前苏府的方向,眸色流转了一瞬。   “小姐想到了什么?”   苏翎摇摇头不谈,只笑道,“他们就这一次,苏婉容应该没那么好的运气吧。”   外间忽然传来小厮的通传。   “大姐儿,太后派人传来口谕,召您后日入宫参见宫宴。”小厮恭声说道。   “宫宴?”苏翎想起后日正是端午,点了点头应下了。   “太后还说,让您好生打扮着。”小厮继续道。   “嗯?为什么?”苏翎不解。   她对宫宴的认识一直停留在吃饭上,怎么还得好好打扮一番呢?   “来传信的人是说……太后娘娘要在宫宴上给您一个特别的赏赐。”小厮回忆道。   这吃食锦服和首饰都赏赐过了,还能赏下来什么特别的?   苏翎失笑道,“还赏我东西,太后娘娘是真不怕我把寿康宫搬空啊。”   小厮和安若面面相觑,尴尬一笑。   苏翎搓搓手站起身来,道,“去瞧瞧也好,上次我把玉容膏送给太后,太后就说要把芙蓉玉钏给我,到现在我还没见着呢,得去提醒一下她老人家。”   “……”   不愧是自家小姐,是真不见外啊。   ……   五月初五,碧艾香蒲处处忙。   时节转暖,街巷飘起细雨,被微风吹得零落。   太后在寿康宫后身的腾仙阁办了宫宴,因着太子犹在禁足思过,皇后也心情郁郁,抱恙没有前来。   故而宫宴的一应事宜都是交由贤妃娘娘主办的。   因着太后一向喜好简朴,便没有过多装饰。   只是虽不铺张,但还是秉持着一向的肃穆,从晨时便有侍女布置忙碌。   入了夏,宫装也换了新花样。   榴花样的裙摆拖曳在青石地上,容色姣好的宫娥穿梭在朱色长廊之中,煞是养眼。   萧容玄身着一袭月白色蟒纹长袍,负手走在长廊之中,周围宫娥纷纷噤声,福身让在一旁,对这位主子抱有十足十的敬畏。   他一双桃花眼泛着些冷,神色不似往日那般悠闲。   自从太子被禁足之后,朝中大小事宜都落在了他身上。   萧云乔更是为了讨好他,将内库一半的实权都送给了他。   他近来很是忙碌,本是没有闲暇参与这样的宫宴的,然而此番宴会皇祖母却派了人前来告知务必要他参加。   长者之命不可违。   他便是再忙碌,也得抽出时间来。   “殿下,吏部关大人晚间想和您商榷吏部分职责劳事宜,说是如今的吏部各项事务司职不明,需要进一步明确才行。”薛崇在一侧禀道。   萧容玄面色闪过一丝疲惫,揉了揉眉心,问道,“锦和怎么说?”   “顾大人道可将吏部分为五司,下设文选、考功、升调、勋封、稽验五司,文选掌考授拣选,考功掌议叙京察,升调掌月选调动,勋封掌世职恩荫,稽验掌守制入籍等事宜,五司之间分工明确便于管理,避免司职不明堆积余患。”薛崇道。   萧容玄眼眸之中亮了一瞬,“此法不错,吏部因得权力过大,如何分职一直是个难题。若是推行了五司,各司之间互相监管,确实会肃清不少积弊……不止吏部,可奏父皇推行六部五司之举,六部皆如此,便可肃清官场不正风气。”   “是,”薛崇记下了,转而又问,“官员名单可要问询顾大人?”   萧容玄点了头,“他一向知人善用,便让他选了再交给我过目吧。”   “是。”   萧容玄继续朝腾仙阁走着,却忽然迎面撞上了一个女子。   “大胆,见到殿下还不避让!”薛崇皱眉道。   萧容玄抬眸,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 第三百四十章 宫宴(2)   面前女子身着一袭浅妃色阔袖铃兰撒花裙,天气渐渐暖起来,肩上原本厚重的绢布位置换了轻如薄翼的纺纱,女子细而纤长的手臂在长袖露出半截,白得晃眼。   她手中正拿着一只竹笼,里面承装的是晒好的蜜桔干,清新的气息在空气之中蔓延开来。   薛崇见到来人是苏家小姐,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殿下,巧了吗这不是,”苏翎朝萧容玄打了个招呼,一边吃着手里的蜜桔干,一边抬眼道,“你也来参加宫宴啊。”   萧容玄看着她手中拿着的东西。   这样的吃食从前他倒没有见过。   见萧容玄的视线移到自己手上,苏翎笑了笑,道,“这是我自己在府上做的,冷的时候用糖渍成了干,可以存放很久的。”   萧容玄每次见着她,她都是在吃着东西,没见过这么坏规矩的,他失笑道,“宫苑之中不许吃东西。”   苏翎眨眨眼思索了一会儿,从安若手中又拿过一个盛满了果干的竹笼,递给他道,“贿赂你一下,成吗?”   萧容玄愣了一下,下意识就伸手接了过来。   他垂眸瞧了瞧那些蜜桔干,鼻间几乎都能闻见果干的甜香,笑了笑,道,“成。”   抬眼看向她来的方向,道,“你怎么是从这边走过来的,反了向吧。”   “啊,是吗……刚才嬷嬷就告诉我在这后身啊……”寿康宫建筑恢弘,朱色长廊迂回,苏翎确实有些分不清方向,前后瞧了一眼便放弃了挣扎。   萧容玄神色上泛起轻笑,勾唇道,“同我一起过去吧。”   苏翎也不客气,福了个身,“那就多谢殿下了。”   “不必谢,佳人在侧,养眼得很。”萧容玄眸色慵懒,似笑非笑道。   “……”   苏翎眨了眨眼,这个三殿下说话倒是招人听的。   “听说你们家和二房分了家。”萧容玄视线扫过身侧女子鬓间芙蓉花金簪,落到她微垂的长睫之上,开口道。   “是啊。”苏翎漫不经心地回着。   “之前可受了欺负?”萧容玄眼中眸光淡淡,不经意问道。   “还行吧……”苏翎摸摸鼻尖。   要真说实打实地受了二房的欺负,那还真是有点冤枉他们了。   身侧男子忽然停下了步伐,幽幽转过身来,在一侧的朱栏上抱着手懒散地倚了片刻,抬起近乎妖孽的一对眉眼看着她。   他月白色的长袍垂坠着,和雕花彩绘的高栏遥遥相映。   “需要帮你欺负回去吗?”他薄唇轻启,语气很随意。   苏翎抬起眼来看他,瞧见他平日里藏得很好的乖戾浮了几分在眸色中,神色散漫却也带了些寒。   还没等苏翎回答,旁边原本一直静默着的薛崇在后面听了什么人的汇报,匆匆走上前几步,在萧容玄身侧耳语着什么。   萧容玄听了片刻,眉眼彻底寒下来,闪过一瞬暴戾,轻嗤笑一声后不轻不重道,“这么不知趣的,就杀了吧。”   这个杀字他咬得不狠,可听上去就是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薛崇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低首垂眉应了,便转身离去了。   苏翎看了他一眼,忽然记起不论这个人瞧上去再好相处,他终究都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残暴狠角。   照理说,这一面他应当从来不露于人前,眼下倒是被她亲耳听见了,苏翎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忧虑。   “殿下事忙。”苏翎面上笑意淡淡,缓声道。   “一些不好好干活的人罢了,咱们继续说咱们的,到底用不用我帮你?”萧容玄转过头来,神色缓和了些,朝着苏翎勾唇道。   苏翎看着他危险的眸色,很合事宜地开口问道,“殿下这么与人为善吗?”   “还成,一般只对可爱的小姑娘心软。”萧容玄坦诚道。   苏翎没由来地噎了一下。   萧容玄没能如愿在小姑娘脸上瞧见绯色,有些遗憾地“啧”了一声。   “……宫宴要开始了。”苏翎开口提醒道。   萧容玄扬扬下颌,瞧向西南方向,勾唇笑道,“早就到了。”   苏翎愣了一下,随即抬起眼来瞧那侧,只见行行列列的长案旁坐着不少垂眉敛目的人,个个都是精致打扮过的,宫装得体,屏气噤声,肃穆庄严。   上座之上坐着的正是太后,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抬了眼瞧向这边的,眸色之中带了些许笑意。   见他二人终于说够了话,太后才悠悠开口道,“你这个丫头,让你早些来,怎么又来迟了?还带着哀家的孙儿一起迟?”   苏翎行了个礼问安,而后低声碎碎念道,“都是您这宫里太绕了。”   “嘿,你们听听,她多牙尖嘴利,竟然还怨上哀家了!”太后笑着叹了一口气,佯怒嗔道。   “今日若不是孙儿在路上捡着了苏家小姐,您恐怕现在还见不着她呢。”萧容玄来到这寿康宫也并不拘礼,请了安后便入座了,开口揶揄道。   太后向来习惯他这散漫性子,只笑道,“那你们倒是有缘,偌大的寿康宫,怎么就你们碰上了?”   萧容玄饮了口茶,笑了笑,没言语。   “你还站着做什么,过来坐。”太后朝苏翎招了招手。   苏翎难得乖顺地走上前去。   太后给她留的这个位置很靠前,照理说她这样一个小辈坐在这,属实有些逾越。   然而苏翎向来不是虚客气的人,迎着那些悄然扫向她的视线便走上了前去,神色从容地坐下了。   坐好后她抬眼一扫众人,只觉得今日这席间气氛似乎有几分诡异。   若不是知晓太后是打心眼里待她好的,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不怀好意的宴会了。   身侧除了付承雪,在更靠近太后的位置有一个微偏的下座。   坐了一个容色端庄的女子。   她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双眉修长,相貌柔美,周身是透水一般的风姿绰约,气度也算出众。   她着一身天青碧的锦衣,腕间是成色极好的羊脂玉镯子,更衬得她腕部雪白。   眼下察觉到苏翎的目光,她轻抬了眼看过来,眉目之中带了些许温和笑意,瞧着十分亲人。 第三百四十一章 赐婚(1)   “这是贤妃娘娘。”付承雪在她身后悄声道。   苏翎心下了然,回了一个得体的笑。   若不是她早就看过这部,她就真的要以为这个贤妃娘娘是个心地极善的温和女子了。   这贤妃娘娘看上去不声不响的,在这六宫之中颜色大约也只能算作中上,并不超群。   可在原书之中她却是和清和长公主最为交好的一位。   至于为什么费尽心思讨这位脾气暴虐的长公主欢心,恐怕是因为她那个不甚成器的儿子。   不过她能谋划这般长远也是出于一个做母亲的对子女的苦心。   毕竟在原书之中,她似乎不会太久便会香消玉殒。   苏翎的视线停顿在贤妃与这个季节不符而高高拢起的衣领上,眸色深了一瞬。   贤妃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不动声色伸手紧了紧领口,瞧着像是有些怕风的模样。   苏翎轻笑了下,没有再看了。   贤妃眼角余光悄然移向她,温和眸色不易察觉地染上了些戒备。   ……   宴会进行得很顺利。   听过六宫的惯例请安之后,太后一一笑着应了。   席间亦有懂得讨太后欢心的嫔妃请了宫中的司乐坊排了出舞狮子,把民间的灯影与戏都搬进了宫里,看着也分外热闹。   宫里虽不能像民间那般赛龙舟,可这喝雄黄酒、吃粽子的习俗还是留着的。   这宫宴设在腾仙阁庭院之中,侍女端着金碟徐徐步入,碟上是包好的各味粽子和酒。   苏翎瞧着侍女放在她面前的雄黄酒。   她从来没喝过这东西,闻着只觉得香气十分奇特。   不过因着有了这身子之前喝酒的教训,苏翎没太敢张口,只轻轻地抿了一下。   半口咽下去,她深深地皱了眉,表情都扭曲成一团。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又苦又辣!!!   萧容玄正巧坐在她身侧不远处,回身见到她这幅神情哭笑不得,道,“你是个蛇精转世的不成,要现原形了吗?”   嘲讽归嘲讽,他还是把自己桌案上的蜜果子丢了过去。   苏翎飞快地把那蜜果子拈进口中,这才觉得好了不少。   太后在主座上坐着,注视着他二人之间的交流,唇边噙着的笑意越发深了些。   “翎儿,往些时候你听说哀家要赏赐你,都是赶着来领赏,今天怎么不着急了?”太后面色慈蔼地看向她,玩笑道。   苏翎从案中抬起头来,笑眯眯道,“今天不是看宴会还没结束吗,臣女不太好意思在众人面前讨赏。”   “无妨,哀家今日心情好,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太后笑道。   苏翎少见太后对她这般和蔼的神色,还有些不习惯,忙起了身行礼道,“那臣女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太后想给臣女什么赏赐啊?”   苏翎瞧见一旁众人神色各异,估摸着这恐怕是个让各家都垂涎的玩意儿。   心中的期待不由得多了些,她抿了抿唇暗自搓了搓手。   怎么太后一把年纪,还愿意搞这些年轻人的小浪漫呢。   不过为什么……好像大家都知晓几分,唯独她不知情呢?   她垂眸看向付承雪,见她也在抿唇笑着,心中有些惊奇,对太后道,“您就别吊臣女胃口了!”   “好,哀家这就告诉你,”太后拢了拢袖口,笑道,“再下个月不就是你生辰了吗,哀家找了人算了日子,说那也正是个黄道吉日。”   苏翎有点茫然。   黄……道吉日?   难不成要说她是个天降福星?   “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若再不成婚也是要落得旁人笑话的,若是生辰那日出嫁,岂不是双喜临门?”太后继续道。   苏翎更茫然了。   等、等一下。   怎么就忽然说到出嫁了?   “瞧她,还不懂呢。”太后侧目看向贤妃,摇了摇头笑道。   贤妃亦温和笑笑,道,“苏家丫头,怎么这还不懂,太后娘娘是要送你一桩好姻缘。”   “好、姻、缘?”苏翎一字一句重复道,见太后点了头,才试探地挑了挑眉,开口问道,“……谁?”   “这不就在你眼前了吗?”太后看向萧容玄,似是极拿苏翎没办法的模样,叹了口气道,“这丫头!真是个不开窍的。”   “……”   这下是彻底懵了。   苏翎沉默地舔了舔唇角,雄黄酒辛辣之感犹在。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又喝多了。   原本还在喝着茶的萧容玄手中茶盏蓦然一顿,他那双桃花眼一瞬闪过不少复杂神色,抬了头去看太后,亦半晌没作声。   “皇祖母……”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唤了一声。   他不唤还好,一唤便让太后皱了眉,开口斥道,“你瞧瞧你大哥,如今连老五都有了!你却如今还没个正妃,府中前阵子更是连那唯一的孩子都落掉了,竟然还这般不着急!此事便由哀家做主了,哀家瞧你们相处得也不错,在一块当对欢喜冤家吧,别再去别处祸害旁人了。”   “……”   “太后,臣女还小……”   苏翎默了半晌,终于想起来开口为自己说一句话。   可这句话很快便遭到了太后的反驳。   “还小?过了这个生辰就十七了,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为自己打算?”太后皱眉看她。   这丫头处事向来张扬容易树敌,总归是要找个夫君来护着她才行的。   她本早就有了赐婚的意思,却听说她一心痴恋顾锦和。   那顾锦和虽是个好的,可却被太医院断言活不过三年,她怎么能忍心看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好在听得承雪打听了她也只是玩笑,并非尽然如传闻所言。   容玄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天性同翎丫头一般不爱拘束。   若此二人一起,岂不绝配?   徐嬷嬷看着太后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   太后可谓是为这个苏家小姐操碎了心。选遍了京中儿郎却还是觉得只有皇室中人才能护得住她。   太子未来是要继承大统的,如今正妃侧妃皆已有。   朝中唯独一个三皇子能力本事俱在,还甚得皇帝青睐。   能在他府中做个闲散王妃,何不快活?   皇室选妃十分慎重,太后能这样二话不说地将王妃的位置给了苏翎。   是给了她天大的信任。 第三百四十二章 赐婚(2)   苏翎半天没缓过神来。   周遭的嫔妃已然起身恭贺,声音整齐划一,“嫔妾等恭贺三殿下与苏家小姐,提前祝愿殿下与皇子妃永结同好。”   苏翎:???   神他妈永结同好。   “不是……”苏翎抿抿唇,看向四周的情形。   若自己当着众人便直接驳了太后的面子,属实太逾矩了些,可是……   苏翎的视线和萧容玄对了一对,只见对方眸光之中同自己一样的茫然。   啊,似乎还多出了点复杂情绪。   到底是什么,苏翎没看懂。   只觉得有点冷。   原书之中这位笑面虎一样的三皇子登基之后,第一件大事就是以谋逆之名判了皇后母家满门抄斩。   那时的皇后是如今的岭南大都督沈武家的嫡女,自从自家女儿嫁过去之后,沈家在三皇子的提携下平步青云,因为知恩图报故而一路帮助三皇子扶摇而上,成为了王府背后最坚实的护盾。   自然,手下臣民一路参与的肮脏事情越多便越会让上位者不安。   书中没说皇后母家到底死得冤不冤,苏翎只记得那个可怜的皇后以血为书泣诉满门忠良上不忤天下不愧地,却还是阻止不了满门抄斩的命运,最终绝望至极,怀胎六月却用一把长剑自刎于长信宫门前,鲜血洒了满庭院。   饶是如此,也没让年轻的帝王有一丝动容。   南昭对君主的暴虐残酷早在潜龙时期便有所领教,见他愿保当年太子麾下的人平安无事已心觉万幸,更因为他不曾动过柳家分毫甚至给了柳家满门荣耀富贵,依旧依着位极人臣的礼制相待而大赞他的开明。   没有人敢真正去探究沈家谋逆一案到底判得冤不冤,只高声大呼其罪当诛。   毕竟每一个帝王手下都沾着不少血腥。   这是常态。   苏翎沉默着,身上游走过一阵寒意。   她自来到这里一直十分珍爱生命,好不容易把努力帮苏家挡了次灾,从风暴中心拽出来了一点儿,难不成以后还要落得个灭门的下场?   苏翎的沉默在众人眼里变成了默认。   贤妃在一旁温声笑着道,“瞧苏家小姐喜的,竟是连谢恩都忘了。”   太后深深地看了苏翎一眼,而后道,“好了,哀家乏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人群渐渐散去,苏翎还站在原地没动,她抬眼看了看萧容玄一眼,干笑一声道,“这赏赐还真是……出其不意。”   萧容玄眼眸之中神色不明,似乎是在权衡利弊。   苏家大房的势力不容小觑,若是想收拢,直接娶了苏翎是最简单的办法。   可是……正是因为苏家势大,树大招风。   原本父皇便已经有意打压,这样的形势下,他便不知晓苏家到底能给他带来什么了。   不过依照眼下的情形来看,似乎皇祖母心意已决,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想罢,他抬了眼笑笑,开口问道,“不知苏小姐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苏翎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抿了抿唇,笑意寡淡道,“我没有过生辰的习惯。”   萧容玄看着她的眸色深了些。   若说对眼前这女子真的有多喜爱,倒也谈不上,但若真的和那些千篇一律的世家小姐比起来,她却是最特别的一个。   这样聪明的女子养在王府之中,不碍眼,很合适。   “以后可以试着过一过,”他神色慵懒,勾唇看向她,言语之中带上了些暧昧气息,“乐观点,苏家小姐,我不会吃人的。”   “我这个人吧,生性就不太乐观,觉得人生不幸才是常态。”苏翎不是很喜欢他衡量商品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朝后退了退,面上笑容虽然不失礼貌,但也被完完全全的客套取代。   “……”   萧容玄没想到她心底竟是这样的态度,怔了一瞬。   “殿下,我还得去劝劝太后,您自便吧。”   苏翎说完这一句便朝着寿康宫的方向离开了。   萧容玄舌抵着腮,看着女子急切的背影,轻笑了一声。   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到了她这,竟像什么顶不值钱的玩意儿,迫不及待要抛出去一般。   让人无端有些恼火。   他侧头看向薛崇,开口问道,“是本殿下长得不好看还是怎么,她怎么这么大敌意?”   “殿下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京中多少女儿家都想得到您的青睐,苏家小姐定然也是如此。”薛崇垂眉答着。   萧容玄冷笑一声,想起她刚刚那趋避不及的模样,道,“我倒是没看出来。”   “……许是这婚赐得太突然,苏家小姐一时喜得没缓过来。”薛崇道。   “她可不是喜得没缓过来,她是吓的,”萧容玄没好气道,“我有那么吓人?当王妃还不好,她还想嫁给谁?”   明明他帮过她,待她也够好,哪一点看上去不像如意郎君了?   薛崇了解自家主子。   他平日里对这苏家小姐的情绪或许也只是稀疏平常,可这人但凡一被拒绝,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瞧着苏家小姐那模样似乎也不是在欲擒故纵,好像是真的很抗拒,但很显然,却误打误撞起到了欲擒故纵的效果。   “殿下……您下午无事,要找顾大人下棋吗?”薛崇试探问道。   自己安抚不了的事,还是交给顾大人解决吧。   萧容玄面上的烦躁与恼火淡下去须臾,点了头道,“也是好久没见他了,正好有事情和他说,那就见一面吧。”   薛崇应了,着人下去安排。   ……   寿康宫之中。   太后在浮着玫瑰瓣的热汤之中净了手,徐嬷嬷从金盏小罐之中挖出香膏细细涂抹在太后手上,温声开口道,“您可要歇个午觉吗?”   太后瞧了一眼外间的天色,轻笑了一声道,“恐怕还没个安宁呢。”   徐嬷嬷有些不解,正要开口,却见外间来了侍女通传。   “太后,苏家小姐求见。”   徐嬷嬷和太后相视一笑,起身打帘,将苏翎迎了进来。   苏翎一进来也不说话,径直就跪在了太后床榻前。   太后垂眸瞧了她一眼,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平日里可没见你这么知礼数。” 第三百四十三章 赐婚(3)   眼下没了外人,苏翎闷声道,“您老要给臣女赐婚,怎么也不先告诉臣女一声,臣女也没个准备……”   “用你准备什么?嫁妆的事府上自会有人帮你备着,再不济哀家也能给你添置,你还自己先愁上了。”   苏翎半晌没说话。   太后放下茶盏,睨了她一眼道,“有话直说。”   苏翎深吸一口气,道,“太后恕罪,臣女不想嫁。”   室内静了一瞬。   徐嬷嬷神色讶极。   嫁到王府这样好的婚事,恐怕全天下除了眼前这苏家小姐没有第二个人会拒绝。   难得太后苦心地替她谋划,她却这样干脆地说不想嫁……   徐嬷嬷悄然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   太后面上没有怒色,也没有太惊讶,只看着苏翎道,“理由。”   “……”   苏翎抿了抿唇。   总不能说自己知道萧容玄以后会杀了皇后满门吧??   她思索了半晌,开口道,“太后,您也知晓,臣女就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管不了王府的事……怕承担不了王妃的重责。”   太后气笑了,道,“哀家让你管事了还是怎么?就你这样子,谁敢让你管事!哀家是让你去做个闲散王妃,府上事务自有旁人来管,何须你来?”   苏翎噎了噎,道,“就算不用臣女管事……臣女也与三殿下并不熟悉……”   “这么说,你是瞧不上容玄了?”太后问着。   此言一出,室内静极。   众人都有些替这位苏家小姐担忧。   然而太后神色仍是平淡,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臣女不敢。”苏翎声音更闷。   “你有心上人?”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开口问道。   苏翎张了张口,心念一转,刚准备给个肯定的答案,却听得太后道,“你可别蒙哀家,哀家可问过承雪了,那丫头日日同你在一处,难不成会连你有个心上人都不知晓?”   话就这么被堵在了嘴里,太后又道,“既没有心上人,又没有定下的婚约,嫁容玄有何不可?他若是不疼你,哀家替你做主。”   在古代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苏翎这个年纪确实当嫁了,甚至还晚了旁人一些。   她其实明白太后的好意。   她曾在京中这般张扬,又因为林慕而落了个克夫的名声,这满京的世家子弟敢娶她的,大约也没几个。   苏翎想自己和自己过一辈子,可这心思若是真说出来,便是大逆不道。   古代女子这注定要嫁人的命运估计是抗拒不得了,可是嫁也不嫁萧容玄啊!!   太晦气了!   “太后,其实,臣女还未出生的时候,父母曾给臣女定下了一桩婚约……”苏翎开口道。   倒也不是在胡扯。   是确实有这么一回事的。   梁语嫣同都营防守尉家的姜大姑娘自幼便是手帕交,因得嫁人时间相仿,怀胎的时候也相近,曾经也一时兴起指腹为婚过。   只是后来因得苏翎幼时走失,姜大姑娘怕惹得梁语嫣伤心,便再也没提过这一遭。   原主苏翎从乡下被找回来之后,也是同那防守尉家的儿子见过一次的,原主嫌弃他人瞧上去呆呆傻傻的,一副只会读书的模样,不愿意同他过多交往,连多见一面都不肯,故而此事便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太后抬眼看她,问道,“果真?”   “臣女哪敢诓骗太后啊!”   “若真有早定下来的婚约,那自然……是哪一家的儿郎?”太后问道。   “是都营防守尉程家的长子,程御。”   “程御啊……”太后点了点头,道,“哀家有印象,皇帝曾赞他是个好学的,如今好像是在都察院当值吧,做了个……都事?”   “正是。”苏翎连连应下。   “哀家瞧你可不像会安心嫁人的,”太后皱眉质疑道,“可相看过了?”   “这不家里正筹备的时候,太后您就给臣女赐了这样一桩婚……”   “前阵子问你你又不说,莫不是拿出来搪塞哀家的?”   “没,臣女怎么敢!”苏翎虽然嘴上这般说着,可眼神还是有几分心虚。   太后盯着她看了一会,道,“这赐出去的旨意就没有更改的道理,只是你若是真相中那程家儿郎,哀家也不会勉强了你。”   苏翎心中一喜。   这便是有转圜的机会。   苏翎虽然自己没见过那个程御,不过既然他人老实,大概也不会干出什么缺德的事。   嫁过去之后若是寻个相处不合适的借口和离,也不是不可能。   她朝太后行了个大礼,道,“臣女多谢太后。”   太后剜了她一眼,揉了揉发痛的眉心,佯怒道,“若是不成,你还是得乖乖地给哀家完婚,听到没有!”   “是,臣女明白。”苏翎答得乖顺。   ……   京郊一座偏僻的茶楼庭院之中,青石砖地之上有晨时细雨洇湿的落花。   庭院之中无人,带着水腥气的微风吹拂得树枝摇曳,清雅干净的蜿蜒小路通往古朴的回廊,穿过回廊便是一间隐于修竹之中的雅室。   茶楼里的侍女也不似旁的茶楼之中那般热情谄媚,神色稳重地迎了贵客入门,径直带人进了雅室。   薛崇在雅室外间守着,萧容玄绕过织锦紫檀屏风,推开了门进去。   内室之中焚着缥缈的檀木香,青石台长案之上是纵横的棋盘,由玉石打造,纹理玄妙。   棋盘两侧的玉碗之中一黑一白,摆放得十分整齐。   长案前容色昳丽的男子缓缓起身,温和从容地见礼。   萧容玄一挥手,道,“早说了,你我二人不必拘这些礼数。”   顾昭轻颔首应了,声线平淡温润,“多谢殿下。”   萧容玄在长案前坐了,也不多说话,起手便执了黑子,随意下在一处。   “你近来如何?”   顾昭执白,淡笑道,“还是老样子。”   “入了夏也别松懈,春寒未散,仔细着些。”   “是。”   内饰之中香烟缥缈。   “手头事情怎样了?”萧容玄循例问着。   “吏部新任官员的名单臣已经列了人选出来,等待殿下过目。六部近来平静,并无其余要紧的。东宫那边如今知晓收敛锋芒了,唯独太子妃之父周参议在都师巡边一事之中言行不慎,如今还未上奏,恐怕明日会因此得到陛下责备。”顾昭手握白子,在棋盘之上落定。   “嗯。”萧容玄不甚在意,眉宇之中有些心不在焉。   棋局行进了两炷香,顾昭又落一子,看向棋局走势,轻抬了眼道,“不知殿下为何心神不宁。”   萧容玄将拈起的黑子握到手心之中,笑道,“倒也不是心神不宁,原本就下不过你。”   他将手中棋子落到正中,挽救了须臾败势,漫不经心道,“皇祖母给我赐了桩婚。”   “赐婚?”顾昭颔首,道,“殿下是到了成婚的年纪了。”   “可人家不愿意啊,你猜是谁?”萧容玄唇边笑意带了几分自嘲,心觉无趣,索性直接开口道,“苏家那个小姐,还记得吗?”   顾昭执子的手悬在了空中。 第三百四十四章 拒婚(1)   他垂下的眼眸神色不明,半晌才将手中的白玉放到纵横错路的棋盘上。   “苏家小姐?”他视线滞在棋盘之上,轻声开口问道。   “是啊,就是那个名动满京的苏翎。”萧容玄似笑非笑道。   顾昭指尖轻捻白玉子,将眼眸之中的暗色压下,不动声色温声笑笑,“那倒是苏家小姐好福气。”   “人家不愿意着呢,去找皇祖母退婚去了。”萧容玄眉宇间有些许烦躁。   “太后亲口赐下的婚,未必这般好退。”顾昭温声道。   他面色从容,可袍袖下的手捻着棋子的力道却不由自主加重,直至青筋隐隐暴起。   “但愿如此吧。”萧容玄饮了口茶,心口烦躁淡下去须臾。   “苏家的势力不容小觑。殿下一直缺少兵方的支持,这桩婚事对殿下而言,是好事。”顾昭神色如常,淡声说道。   “可你也知道,父皇一直忌惮苏家的势力。”萧容玄皱眉道。   “殿下不必过忧。陛下如今让苏大将军留在朝中,大将军亦交了兵权,近些时候不会行大动作。如今东宫倒台之势明显,陛下亦有培植殿下的意思,可以借此赐婚试探陛下的态度。”   提及东宫,萧容玄的神色寒了些许。   “东宫接连犯错,如今就连太子妃的母家也言行不端,父皇就算再心疼萧容垣也无法再包庇东宫了。”   “是。”   萧容玄重又将视线移向棋盘,见眼前棋局势如飞龙,行局孤绝,笑叹了一口气,扔下手中的黑子,道,“你棋艺又精进了不少,这次竟这般快就赢了。”   顾昭这才回过神来,见面前棋局眼帘微垂,默不作声。   手中白子缓缓捻转,他将棋子扔回玉碗。   赢得急也罢了,不愿意多下了。   “同你言论一番我这心里畅快许多,东宫太子妃母家的事你亲自经手处理吧,切不可轻易揭过。”萧容玄站起身来,开口道。   “是。”顾昭缓声应了。   前院里等候着的侍从见三皇子出来,连忙迎上来跟在身侧。   晚间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侍从撑起青油纸伞,神色恭敬地将他迎向马车。   身后的墨衣男子一直秉礼相持,周身气度内敛,沉默地几乎要融进雨里。   直到三皇子的马车行了很远出去,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消失在细碎的雨声之后,偌大的织锦紫檀屏风后才缓缓走出一人。   顾昭站在檐下,身侧的灰墨色被细雨洇湿几分。   男子侧颜在黄昏的冷雨之中显得越发冷硬沉寂,眸色映不出半点光来。   秦寻撑了伞走过来,神色有些复杂,不知从何开口。   “陛下如今真的动了把皇位传给三皇子的心思吗?”他默了半晌,看着雨幕,缓声问道。   “不会,”男子声音冷寂,话中似有些嘲讽意味,“别忘了柳尧退居关外是因为什么。”   秦寻愣了愣,随即道,“他是南昭唯一一个知晓当年内幕的人,所以……陛下忌惮他会说出此事,才让他退居关外。”   “柳家本就势大,能让柳尧心甘情愿地从政治中心退出,便是因为自己的妹妹做了皇后,所诞下的孩子也顺利地成了太子,柳尧辅佐皇帝一起谋得的江山,未来终归会交到一个流着一半柳家血脉的人手中,”顾昭看着天边暮色,声线很冷,“皇帝和柳尧都心照不宣,有了和自己利益相关的部分,这个秘密的安全性才有所保证。故而这么多年,哪怕太子无德,皇帝也不曾动过废黜太子的心思。”   秦寻听来,不由觉得心惊,变了神色道,“在他们眼里,江山根本就是一场权力的交易,太子无德却还因为上位者的勾结而稳坐东宫这个位置上,置百姓于何地?”   顾昭不语,神色沉冷。   “那柳尧回朝了,见到陛下这般重用三皇子,岂不会心下戒备?”   顾昭未答,而是开口问道,“柳尧,何日回朝?”   “城外驿站传来消息了,大约就是明日。”秦寻答。   “回来的正好,”顾昭淡淡道,“今日便上奏太子妃母家言行不端一事,让李擎去吧,他向来不喜东宫。”   秦寻应了,而后又默了半晌也没等到顾昭再开口,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道,“就……这些?”   “还怎么?”顾昭反问。   “你就不管管苏家小姐?”秦寻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径直开口问道。   顾昭眉眼间虽还是沉寂颜色,但面色已较方才冷静不少。   萧容玄既说了她不愿,她又怎么能安于做待宰羔羊。   “大约不必我管。”顾昭冷笑一声道。   秦寻从他这语气之中读出些许坏情绪来,更是惊奇,“你知晓她会怎么做?”   “就她那脑子,”顾昭转过身去,下颌绷得很紧,冷声道,“闭着眼睛都能猜出她想干什么。”   秦寻茫然道,“……我咋猜不出来?”   男子不言语了,秦寻越发好奇,跟在他身后念叨个不停,“她会……求太后吗?她……她不会拿刀逼着太后把这桩婚事给退了吧???”   顾昭眉心跳了跳。   他顿了顿身子,脸色不甚好看道,“我记得苏家夫人和程家夫人自幼时便交情甚厚。”   “啊,是有这么回事,十几年前也是名动京城的一对姐妹花呢……这又怎么了?”秦寻依旧不解。   顾昭薄唇抿紧,垂眸道,“着人叫程御来我这里交述职公文。”   “啊好,诶不对啊,”秦寻反应过来,开口道,“那公文……不是下月才交吗?”   瞧了一眼男子神色,秦寻闭了嘴,半晌后知趣道,“我记错了,是这月交。”   ……   苏翎回了苏府之中,便找上了梁语嫣。   “娘,就从前您给我定下的那桩婚事,女儿如今想开了,愿意嫁了。”苏翎开门见山,一脸诚恳道。   梁语嫣原本见她从宫中回来,正要上前关照一番,却听得她突兀地说要嫁人,不由得愣了一愣。   “翎儿,咱家不同于旁人家,爹和娘都不会强求你嫁给谁,从前也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话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第三百四十五章 拒婚(2)   梁语嫣语气温柔,苏翎听着却要哭出来了。   “娘,女儿是认真的,女儿是真的想嫁给那个陈家公子!”   梁语嫣神色凝了一瞬,随即无奈笑了笑提醒道,“翎儿……人家姓程。”   “啊……”   苏翎如今脑中一片混乱,谁管他姓程还是姓陈啊,反正是个男的能嫁就行!   她总不能真的嫁给萧容玄吧!   “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苏靖易在庭院之中看见苏翎火急火燎地进了内室,心下有些担忧,一进门就听见苏翎说要嫁人,脸色更是震惊。   “我这不是想着,女大当婚吗,我总不能一直这么一个人啊……”苏翎四下攀扯借口。   苏靖易神色怪异。   “妹妹,苏府又不是养不起你,你何必急着嫁人……”他语气之中带了些小心,开口问道,“是在家中待得不高兴吗?”   “啊,不是……”苏翎话音未落,便又听见一个人声。   苏云庭循着声音冲进了内室,神色很是紧张,道,“谁要嫁人,为何要嫁人!”   苏云庭一身武夫气势很是吓人,冲进内室的时候苏翎险些以为他要来取自己的狗命,不由得把身子缩了一缩。   梁语嫣皱眉打了他一下,道,“能不能小点声,你瞧瞧,你都把孩子吓着了。”   “不是,我这不是听说翎儿要嫁人,着急了吗?”苏云庭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转而看向苏翎,神色同样十分小心,弯着身子在她身侧道,“闺女,你还小,嫁人这桩事不急的,你娘当年和程家夫人那就是一时兴起定了个婚约,不作数的。你若真是要找就找自己喜欢的,可别因着这些虚讲究的礼数委屈自己!”   “哎呀,不喜欢就嫁了再和离,然后我再回到府上来呗。”苏翎道。   室内静了一静。   所有人的神色都变得诡异起来。   苏靖易微皱眉,开口道,“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苏翎叹了口气,本也没想瞒,便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听过之后,苏家众人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当众给皇子赐婚,这可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自举国开朝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皇子妃有过退婚的先例。   毕竟这代表的可是无上的荣耀,嫁入皇室的体面与富贵,旁人想求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有人将这荣宠推拒出去。   可苏云庭看着苏翎面上的拒绝,那可是半点儿都不带掺假的。   心中不由有些惊奇,“你真的不想嫁给三殿下?”   苏翎道,“上回同哥哥在一处的时候,哥哥提起我以后要嫁的男儿必须要打过他才行,我瞧着那三殿下弱柳扶风的,不像能打过哥哥。”   苏靖易听到苏翎提起自己,眼眸之中亮了亮,但还是谦逊笑道,“三殿下日日习文,哪里能和我这个厮混武场的人交手。”   话说出口之后他顿了顿,又狐疑抬眼望向苏翎道,“不对啊,那程家公子……更打不过我啊。”   “……”   苏翎噎了噎。   忘了这茬了。   她有些幽怨地盯了盯苏靖易。   满天下能打过你的,也没几个吧?   见此路不通,苏翎又转了语气,正色道,“我便如实和爹娘哥哥说了吧,我生性喜好自由,嫁入皇室规矩太多,我怕一个不慎就犯了错处让人拿住把柄,到时候还要连累爹娘。太后虽说会护着我,可我也不能总给她老人家找麻烦。与其这般艰辛地在王府之中如履薄冰地生活,还不如找个寻常人嫁了,若是相处来不合适,和离就是……爹娘应该不会不要我吧?”   “怎么会!”梁语嫣和苏云庭异口同声。   眼下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翎儿除了嫁给她和太后提及的程御便要嫁给三皇子……   若是同程御相处不来还可以和离,可若和三殿下相处不来,又哪里有转圜的机会?   在苏家人的心里,女儿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苏云庭犹豫了良久,终究还是央了小厮去程府。   不管怎么样,先请程御来同翎儿相看一场吧。   两家本就交情甚厚,若是合适,也不失为一段良缘。   小厮一路到了程府,却只见到程家老爷和夫人在前厅神色有些不安地踱步。   细问才知,这程家公子原本酉时就该下值归家,旁日里也没有旁的喜好,风雨不误的。   可如今都已经戌时三刻,却只有都察院的一个小厮前来通传,说是程公子还有些事宜被都察院大人问询,需晚些归。   程御本只做了个都事,平日里哪里有得见大人的机会,这话一传回来,夫妇二人便开始心慌。   然而再问,都察院的小厮却不肯再说了。   苏府的小厮也犹自纳闷,怎么今日就这样巧呢?   ……   都察院中。   程御正伏在长案前,提笔在宣纸上缓缓写着什么。   他背后已经隐隐被冷汗浸透,神色亦有些不安。   他不知晓自己怎么就得了这位左都御史顾大人的注意。   提前让他来呈述职文书不说,见他还没来得及修订也并未怪罪,反而就地指导了一二,央他在这里改正。   他文书上需要修正的地方不多,但也需要一二个时辰才能全部查对完成。   然而他在这都察院留着不走,这位顾大人也在另一张长案前坐着批着文书,眉眼沉稳从容,好似丝毫不觉得累一样。   上位者都这般勤勉,自己自然没有什么理由偷懒。程御专注着精神,尽快完成了手中的活计。   饶是他加快速度,眼下也已经亥时多了。   他有些紧张地上前将文书交给顾昭,不安地开口道,“顾大人,属下完成了。”   顾昭应了一声,抬眼将那文书拿了过来审阅。   程御等待着他审判,只觉得度日如年。   不知晓为什么,这位左都御史大人看着待人温润得很,可就是能让人由心生出一股敬畏来,丝毫不敢造次。   顾昭很快便看完了文书,朱笔轻勾了几处做了批注,不曾言语。   他抬眼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天色,这才看了眼程御,缓声道,“做得不错。” 第三百四十六章 不想嫁他(1)   “多谢大人。”程御额间的汗散去几分,这才松下来一口气。   然而尽管工作完成了,他也不敢擅自离开。   御史大人都没走,他一个小小的都事,怎么敢先行离开?   见顾昭仍在垂头忙碌,他颇为谨慎地开口道,“不知下官可还有什么能够帮到大人,眼下都已经亥时了,您再挂心公务也应该注意身子才是,这些小事还是交由属下来吧。”   顾昭微抬起头,淡道,“无妨,不过是一些礼部制法的事宜。”   “礼部?”程御有些茫然。   这礼部的事怎么还归到都察院来了?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自己问得冒失。   御史大人既说是礼部那必然是有个中缘由,自己这么多嘴做什么。   不过这御史大人倒是没怪罪他,声音倒是从容平淡,给他解释了一遭。   “皇子婚制是要礼部出条文都察院审批的。太后为三皇子和苏大将军家的女儿赐了一桩婚,太后急着定下来,都察院自然也要赶着些审阅。”   程御听后却是一惊。   那苏大将军家的女儿……不就是母亲从前与苏家主母玩笑间定下来的,给自己指腹为婚的女子吗?   当时据说也只是随口一言,后来待他二人长大之后见过一面之后,彼此都不甚心仪,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原本程御也没放在心下,眼下却觉得十分心惊。   这可不是差点儿耽误了人家皇子妃的前程吗?日后可千万别让旁人知晓此事才好,否则恐怕自己一家子都要牵扯上麻烦。   “那自是极好的。”程御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愕,缓声说道。   “太后主子亲自赐的婚,自然思虑周全。不过此事还未曾下明旨,切勿让旁人知晓才是。”   程御面前的御史大人轻揉了揉眉心,似乎有几分疲惫。   程御忙点头应了,道,“属下明白。”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顾昭不曾抬头,手中持着朱笔继续处理公文。   程御对眼前这位大人有些敬畏,自然不敢对他说的话置喙,躬身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   顾昭在人退出去之后悠悠垂眼扫过手下淡黄的宣纸。   宣纸上行行隽秀小楷,正是“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李易安”   朱笔勾圈的位置有寥寥批注。   ——白雪为梅花所迫,梅花为晚风所落。晚梅听信来,错知风好意。   正是诗文论册,哪里是什么礼部制法条文。   顾昭搁下手中朱笔,气定神闲起身。   ……   程府之中。   程御回了府中,得了程家老爷和夫人一顿关怀之后,便瞧见了一旁的苏府小厮。   不由有些惊奇,还不等小厮开口便问道,“你是来送拜请帖的吗?”   小厮有些茫然,问,“什么拜请帖?”   “你们家小姐不是要和三皇子成婚了吗?”   小厮一惊,神色顿了顿,刚要出口的话噎在口中。   小姐明明说太后还未下明旨,此事程家的人并不知晓,怎么如今这程公子倒先知道了?   “您说笑了,婚事还未曾正式定下,倒还没有开始送拜请帖……我这次来是为了……”小厮支支吾吾起来。   人家如今已经知晓此事,哪里还愿意顶着违逆太后旨意的风险来和自家小姐成婚?   不过自家主子的意思还是要传达到了才是,小厮刚思定准备开口,却听得那旁程御一声宽慰般的爽朗笑声。   “我知晓了。”   小厮抬起头,更茫然了。   自己还没说,这位程家公子又知晓什么了?   “你定是为着曾经我母亲和苏夫人定下的婚约来的,咱们都是世交,哪里需要这般客气。太后赐婚旨意难违,我们程家也绝不是小气量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程御神色宽厚,一脸真诚道。   “哎唷,原来是为这来的!真是太见外了。从前那婚约不过是一时兴起定下的,语嫣何必如此在意?如今翎儿被赐婚给了三皇子,这是福分,是好事,程家为她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计较这些!”程夫人听到自家儿子说话才反应过来,面上都是替苏家真心高兴的喜色,笑着开口道。   “其实……”小厮张了张口,干巴巴道,“我们小姐还是想同程公子履行婚约的……”   满院的人都未把这话当真。   有了皇室金口玉言的赐婚谁还会在乎曾经一时兴起的指腹为婚。   程御理解笑笑,只以为小厮在安抚他们,担心他们为此不满。   “放心,不管翎妹妹被许配给了谁,都不会影响苏程二家这么多年的情分,我是真心希望翎妹妹能嫁得如意郎君的,三皇子才华横溢品貌风流,又身居高位,实在是上上之选。更何况上命不可违,这不是苏家的失信,是天意如此。还希望贵府万勿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我同翎妹妹没有缘分罢了。”程御温声道。   小厮心里叫苦不迭。   这事情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越说越南辕北辙!   他还想再挽回一二,却见程家夫人先他一步开了口,正色道,“若是再说,可就真是同我们生分了。”   “……”   小厮只得闷声应了,没再多留,不久便告辞出了程府。   ……   苏翎瞧见面露难色的小厮回府,心头便是一沉。   听过他的叙述之后,心里除了自闭还有惊疑。   不是……那程家公子怎么就知道这件事了?   明明太后还愿意宽限她些时候,没下明旨,如今也只有六宫那些足不出户的妇人知晓。   程御一个大男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不过不管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很显然,程家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苏翎在苏家所有人或担忧或关切的目光之中走进内室,把门一关,整个人窝在宽大的太师椅之中,垂眸沉思。   思来想去也没想到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有点愁。   苏翎叹了口气,爬上了床榻。   安若还在一旁宽慰着,道,“小姐,你别不开心,定然还有会解决的办法的。老爷刚才说了,若您就是不愿意嫁,由他进宫去说,找个由头就是,陛下定然会给老爷这个脸面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不想嫁他(2)   苏翎有些自暴自弃,拿着被子往脸上一蒙,道,“要不我就嫁了算了。”   “小姐……老爷绝对不会愿意看见您委屈自己的。”安若正色起来,一字一句对苏翎道。   苏翎听了安若的话,神色有几分动容。   整个苏家的人都不知晓嫁给萧容玄以后,未来会发生什么。   可是他们为了她的幸福,却还是愿意由着她任性。   就算是为了这一家子,也不能就这么放弃挣扎。   算了,明天再继续想想对策吧。   苏翎叹了口气,将被子往身上裹了一裹。   安若笑了笑,上前帮她掖了掖被子,在她身侧温声提醒道,“对了小姐,今日秦太医来过了,说明日好像是什么……行针的日子。”   苏翎本已阖上了眼,听到这句话后却骤然坐起身来。   “小姐……?”安若吓了一跳。   外间天色已晚,苏翎望着窗外的黑云出神,算了算日子。   确实就是这两日没错。   苏翎懊恼地猛拍大腿。   刚才怎么把这大哥忘了?   不知道为什么,随着顾昭这个名字在心头一闪而过,她心里竟安定了几分下来。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信任,她总是下意识地觉得他一定会有办法。   苏翎飞快地起身披上外衣,不由分说地就朝外间走去。   天色已经彻底地黑下来,府中已经熄了灯盏,安若一惊,“小姐,你去哪啊……”   苏翎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前,嘘声道,“我不走远,就半条街!”   新搬了地方的苏府坐落在瞿陵长街,和顾府几乎只相差须臾的距离。   其实正门还是远的,但苏翎去了几趟顾府,早就记住了后侧门在哪。   ……   半柱香的时间后,安若神色诡异地看着面前不到三尺长的狭窄洞口,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小姐,这就是您说的后侧门?”   “哎呀,”苏翎瞧了一眼一旁紧闭的朱红高门,有几分尴尬道,“这不是后侧门关了吗?”   “这个也不赖啊……”苏翎比量了比量这个洞的高度,自信道,“肯定能够钻过去啊!”   顾府庭院打扫得很干净,如今就连这个看似狗洞的地方也并不脏乱,苏翎挽了挽袖子,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的。   尊严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她思定之后,便打算付诸一番力气把这个门掀开。   苏翎甩了甩手活动了下筋骨,准备先上手试探一下。   手上还没怎么使力气,却发觉那低矮洞口的门轻轻地就被推动了,她愣了一愣。   顾府的安保工作做的这么差劲吗?   不过这对她来说倒是好事,苏翎推开了门,弯了弯身子。   她身量瘦小,几乎没费太大力气就从那个洞里钻了进去。   进了府院之后长舒一口气,正低头整理裙摆之时,却听得身后安若的声音有些紧张。   “小姐……”   “哎呀没事啊,这顾府我都来好多次了,我和顾大人熟着呢!”苏翎宽慰道。   话音未落,她整理好裙摆,抬起头朝前望去。   身子僵了一僵。   面前庭院之中正坐着一人。   男子侧颜轮廓被月光映得越发清冷,此时此刻正在抬手斟茶,茶水在月影下汩汩流进杯中,像是碎了的星辰。   他微侧了眸看向这一旁,眼眸之中颜色深沉,唇边却好像勾起了须臾弧度。   夜色太浓,苏翎看不清楚。   她咽了咽口水,努力使面上的笑容礼貌些,缓步走了过去。   走到长桌前,见桌上有两个茶盏,苏翎开始战略性喝水缓解尴尬。   “苏小姐好兴致。”顾昭看着她,似笑非笑道。   “顾大人,你府上就这么开着门,不怕进贼啊。”苏翎捧着茶盏,抬头望天,佯装今日进到这府上的不是自己。   “一般不会有人从这进。”顾昭压住笑意,缓声道。   “……”   “我说的是贼!贼还管哪个门好走啊!”苏翎咬牙道。   “没人敢,”顾昭淡淡抛下一句,站起身来,回过头来须臾,道,“走吧。”   “去哪儿?”苏翎有些茫然。   “夜里风凉,去屋里吧。”他道。   苏翎下意识应了,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却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开口问,“你不会就是在这等我呢吧?”   “我哪里知道苏小姐会夜闯我府上。”顾昭抿了抿唇,神色不变。   “……”   是啊。   他怎么可能知道。   苏翎摇摇头,把脑子里奇怪的想法晃走之后,随他来到内室,坐了下来。   “顾大人,你说咱俩算朋友了吧。”苏翎朝他眨了眨眼。   “有话直说。”   “……”   “不知道你听没听说……”   “没听说。”   苏翎咬了咬牙。   他不是应该在六宫都有自己的眼线吗,什么事都清楚得很,就今天这一遭不知道?   算了算了。   苏翎清了清嗓子道,“太后想把我赐婚给三皇子……”   她边说着边看着男子神色。   只见他一如既往地冷静沉着,听过之后点了点头道,“为皇子妃,是好事。”   “……”   苏翎有些憋气。   虽然他说得也没什么错,可她听着怎么就这么不顺耳呢?   复杂的情绪在心头翻滚了一遭,她闷声道,“你真这么想?”   男子的动作似乎顿了顿,默了半晌后不答反问,“你怎么想?”   “我不想嫁他。”苏翎垂了眼眸下去,声音又沉又闷。   顾昭往日里向来只能见到她明媚又张扬的模样,少见她如这般垂眸抿唇的样子,像是被人欺负得狠了。   心口没由来地抽疼了一下。   他袍袖下的手握紧须臾,声线依旧从容,像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   “那就不嫁。”   苏翎愣了一瞬,骤然抬起眼来,随即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有些丧气,道,“这可是太后的赐婚啊……”   “你想嫁谁?”男子没有理会她的话,而是抬了眼看向她,开口问道。   苏翎微怔。   他墨眸深沉,定定地凝着人的时候视线几乎让人挣脱不开,像是要带着人沉沦下去。   他好像总是喜欢这样看着她。   苏翎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嫁你行吗?” 第三百四十八章 我信你(1)   室内寂静,女子的声音落在这内室之中格外清晰。   对上他那双越发沉郁的双眼,苏翎心口没由来地慌了一瞬。   他墨黑的眸色几乎要将她吞噬进去。   苏翎只觉得气氛有些凝滞,她费力地控制着呼吸,克制住想从这里逃出去的念头。   她抿了抿唇,有些慌不择言,“我就是开玩笑……啊,也不是开玩笑,你看啊顾大人,咱俩这么熟,就算日后相处不到一起了也可以和离,和离了也不尴尬。我天天在你府上,还可以随时给你治个病,也不算一点儿用没有……咱俩合作吧怎么样?”   这是在和他谈利弊了。   顾昭眼眸垂下须臾,目光寒了几分。   苏翎见他沉默,只以为是他不同意。   “顾大人,我可以和你签合约的,保证不干涉你平日里做什么!成婚后我们就可以和离,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绝对不再打扰你!我真的对你没有旁的心思的,我就是不想嫁给萧容玄!”苏翎一脸真诚道。   怕自己的真诚没被男子感知到,苏翎有模有样地立起手指,正色道,“天地可鉴。”   “……”   顾昭眉眼如冬日霜雪,袍袖下的手缓缓收紧,半晌没说话。   “顾大人,这一次你要是帮了我,我、我定然好好报答你,一辈子给你免费治病!”他越是沉默苏翎越慌。   她总是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就好比现在,明明刚才拿出了愿意帮人的态度,眼下却又一句话不说。   可能真的就……不想娶她吧。   苏翎眨了眨眼,佯作无事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茶盏道,“那算啦,我也只是顺嘴一提……”   心中还是憋气得很,苏翎没好气道,“明明是你先说遇到事情可以找你帮忙的。我要是有别的办法我才不找你呢,你以为我愿意过来啊!还有!明明是你问了我想嫁谁,我说了你又不说话,你这个人真的好烦啊!”   “我走了。”苏翎撇撇嘴,骤然起了身,想要离开。   可还没等走出去半步,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   虽然隔着繁重的衣料,可苏翎还是能感受到腕上那如同铁箍一般的力度。   像是有情绪顺着这力度传过来,苏翎怔住,心跳不知怎的就快了须臾。   那手只在她手腕上握了一下便很快松开,强硬的力道骤然卸下去,苏翎回过身,看到的是男子沉寂的眼眸。   古井无波的眸色之中,只剩下一点寂寥的灯火映在漆黑里,却晕不开暖意。   顾昭自己都觉得荒谬,是身体先想法一步做出了反应,在他的意料之外,冲破了理智的束缚。   心头有情绪在肆意蔓延。   荒唐可笑,却也无计可施。   “我帮你。”   他低声开口,像是妥协。   苏翎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为何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些不属于他往日从容的部分,似乎……带了点不高兴和委屈。   她被自己脑海里忽然冒出来的这个词惊了一瞬,怪自己多心。   他做什么都运筹帷幄,哪里会受什么委屈,自己替他瞎担心什么,还是好好担心自己吧。   昏暗的灯火映着内室,苏翎抬眼看了看他,道,“你说的啊,可不能反悔。”   “嗯。”男子见她回过身,坐回太师椅上,眉眼之中神色不明,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我要做什么吗?”苏翎摆出谦虚求教的态度来。   “去求太后。”   苏翎挑眉。   求太后有用的话,我还用来找你?   见苏翎投掷来质疑的目光,顾昭微抬眼看向她,似有些讥诮道,“苏小姐曾经在东宫时,演戏的本事不是很好吗,拿出当时那一番话的一半功夫,不就行了?”   苏翎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他说得是哪一遭。   那个时候为了让柳诚自取其辱,她好像说了……她心悦顾大人来着。   她忽然想起来,太后之所以会给她赐婚,就是因为认定她并非真心喜欢顾昭。   可她要是就说她心悦他爱慕他非他不嫁,太后虽觉着顾昭是个短命的不会允她,估计也不会强求她嫁给萧容玄了。   太后毕竟是皇室的人,哪里会见得心中有旁人的女子嫁给她的孙儿?   “你说的对啊!!”苏翎一拍大腿,深以为然。   遛顾大人一直好用得很,她怎么给忘了呢?   男子神色冷淡,不再瞧她一眼。   “可是……这样真的能行吗?万一太后不信我的怎么办?”   “自己发挥吧,从前不是演得挺好?”顾昭神色漠然,冷笑一声道。   “……”   倒也对。   苏翎见他这样冷淡也不生气,而是开始在心中暗暗规划台词了。   自己的演技一向是在线的,必须得让太后感受到她的真心实意才行。   “可是……”苏翎想了想,又抬眼问他,“现在六宫都已经知晓了,我就算说服了太后,真的有用吗?”   男子眼都没抬,只道,“其他的交给我,你不必管。”   他这话说得平淡,语气也冷,可声线却十分笃定,让人的心骤然便安定了下来。   苏翎知晓他若答应了便一定能做到,也不再多问,跑到桌前沏了一杯茶殷勤地端给他,笑道,“顾大人,您劳累了。”   男子看她一眼,又是一声冷笑,没接。   他站起身来,淡淡道,“走吧。”   “嗯?”苏翎没反应过来。   “不走你难道睡在这?”顾昭冷声反问。   “只要你能让我不嫁给萧容玄,你让我干啥我都愿意!”苏翎脱口而出。   “……”   内室气氛又凝滞了些。   苏翎话出了口才觉出不对,人家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顾昭眉心隐隐跳动,咬了咬牙道,“赶紧走。”   “哦……”苏翎闷声应了,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哎,顾大人,你的药……”   “闭嘴。”男子眸色很沉,声线亦如冬日枝上薄霜,冷得人心尖发凉。   苏翎抿了抿唇,终究还是乖顺地闭上了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谁叫人家真有帮自己的本事呢?   不过,是她的错觉吗?   她怎么觉着他好像心情很不好的模样……   是她刚才,说错了什么话吗? 第三百四十九章 我信你(2)   身侧男子气压很低,不过苏翎一时也无暇顾及了。   早知道来求他这样管用,她还自己挣扎什么。   迎着月色,苏翎迈开腿跟上他的步伐。   “顾大人,你真的是无所不能啊,”苏翎舔舔嘴唇,由衷夸赞,“是不是这普天之下,就没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到的?”   男子神色本沉寂着,听见她这一句却泛起些微波澜来。   他顿了顿脚步,垂下眼来看着她。   女子发髻松散,清冷的月光顺着她乌黑的云发静静流淌,她脸上正笑得开心,并未察觉身侧人的注视。   苏翎发觉他步伐慢下来,不由抬起头来,恰好对上他的视线,倒愣了愣。   “怎么……啦?”   顾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底涌上复杂而晦暗的颜色,半晌才徐徐开口。   “也有我做不到的事。”   他这语气中好像带了些无奈,带了些黯然,带了些自嘲意味。   最终所有情绪都汇聚成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   他声音分明很轻,苏翎却听得心口一疼。   她有些慌乱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沉默还是该安慰。   最后还是手忙脚乱地开了口,“你别这么想啊,你要相信你自己能做到才行!”   “我能做到吗?”顾昭没应,反而开口问她。   浓重夜色下星月明辉映照的男子眸色清明,这模样竟被苏翎看出了几分虔诚。   好像她给出的答案真的可以决定什么重要大事一般。   她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但还是不假思索地答道,“能的,一定能的。”   或许是她看错了。   听过她这话的顾昭,冷硬神色似乎柔和了须臾,唇边弧度带着她不曾在他脸上见过的温柔,轻轻地扬了扬。   “好,我信你。”   他说他信她。   这话在苏翎心头反复绕了几周才落下来,带起后知后觉的异样感受,让人忍不住心口泛甜。   她视线落在他眉眼之上,心中暗自感慨。   这狗男人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   她感觉她要沉迷于顾大人的美色无法自拔了。   ……   苏府和顾府的距离本就不远,他们不久便走到了苏府门外。   后门小厮一直在值守,看见自家小姐终于回来了松下一口气。   苏翎朝身后摆了摆手,男子身影这才在暗处慢慢隐去。   安若随着她一起回了院子,见自家小姐终于不是白日里那般愁闷的神色了,不由也悄然笑起来。   不过……小姐一听到嫁人就这般愁,一见到顾大人便展了颜,莫不是真的心悦顾大人?   此事有关小姐幸福,来日定要知会老爷夫人一声才行。   ……   翌日。   御书房中。   “什么?母后将苏家丫头赐婚给了容玄?”皇帝听过王德的回禀骤然将茶盏搁在了桌案上,皱眉开口。   “是。”王德垂眸恭敬应道。   “这样大的事情……”皇帝的话戛然而止。   太后毕竟是太后,确实有给皇子赐婚的权力。   可是这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苏家那样大的权势,嫁娶上的事怎能不好好思量?   正当皇帝头疼的时候,外间忽然来了人通传。   “陛下,都察院李擎求见。”   皇帝一听到这个名字,越发头疼起来。   那都察院的李擎,属实是个尽职尽责的言官。   每逢朝中哪一人出了谬误,他必是要前来论述一番,直至陛下给出处置才算完。   此番定是为着太子妃母家言行不端一事来的。   李擎是个执拗的性子,是非曲直分得很清,此事若没有个结果绝不会善罢甘休。   总不能令朝中老臣寒心,更何况此事确实是太子妃母家的过失。   皇帝叹了口气,将人请了进来。   果不其然,进了内殿之后,李擎便列出太子妃母家三大过失来,有理有据条理清晰,桩桩件件皆不算冤了他们一家。   此事若没有个结果恐怕难平朝中众人悠悠之口,皇帝思虑良久,终究还是给出了处置。   太子妃的父亲原本在朝中担任川陕巡抚一职,如今皇帝将其左迁至按察使司,留按察使一职,算是小惩大诫。   虽说官阶只降了一级,可按察使司同巡抚之间的权力却差距巨大。   巡抚司管一省地,而按察使司却只有一个监察之责,形同纪委,虚权大于实权,多数处于被挟制架空的地位,作用寥寥。   李擎得了满意的答复,神色恭敬地告退,回都察院书写文书了。   皇帝总算把李擎给哄走了,才消停了片刻,门外忽然又来了人通传。   “陛下,柳大人归朝了,正在殿外侯着等待召见。”   皇帝刚阖起来的眼眸骤然睁开,“他什么时候到的?”   “就在刚刚,陛下处置洛家的时候。”侍从答得很小心。   皇帝面色肃然了些,轻叹了一口气道,“让他进来吧。”   “是。”   侍从得令,出了门去请。   皇帝缓缓抬起来,看到来人身着一袭暗青色鹤纹官服,神色一如当年凌厉深沉,满身风霜藏住了年轻气盛时的血腥残酷,只留下一身寂寥与寒意。   他眼眸依旧如同从前那般凛冽如刀,只是眼角爬上了须臾岁月留下的沟壑。   见了皇帝他唇边泛起恭敬浅笑,徐徐在殿中跪拜,声线从容不迫,道,“柳尧参见吾皇。”   “起来吧,”皇帝换了关切的神色,“近些年可好?”   “有劳陛下关怀,臣一切都好。只是长久未见陛下,臣心中挂念得紧。”柳尧姿态恭敬,做足了礼数才堪堪起身。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与柳尧是几十年的交情,如今哪里不晓得他心中所想?   他哪里是真挂怀自己,分明是见东宫如今失势,心中不安,才寻了这时机回来。   “陛下,臣在边关听闻了当年……”   柳尧正要开口,皇帝却先他一步止住了他,面上端的是温和姿态,笑道,“这些事不急,咱们往后再说,你今日才回来,朕在皖清阁为你准备了洗尘宴,先好好歇歇才是。”   “是,臣遵旨。”   柳尧神色不变,依旧从容笑着。   “去将皇后也一同叫来吧。”皇帝吩咐着侍从道。 第三百五十章 心许他(1)   侍从很快便将皇后请了过来。   昔日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看上去面色竟有几分隐隐的憔悴。   不过见了皇帝和兄长,柳皇后也还是做足了礼数,面上一直挂着恭和的笑意。   三人坐在长案之前,太监在附近布菜。   “璇儿最近脸色倒差,叫你兄长瞧见,可不得埋怨朕亏待了你?”皇帝饮了一口清口茶,笑着道。   “陛下言重了,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近日睡得不安稳,是自己的老毛病了。”柳璇温声答道。   “你莫要诓朕,朕还不知晓你,你定是这些时候忧心容雍才日夜难安!”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柳尧,笑道,“她从容雍小时便如此,容雍便是染个风寒,她也成宿成宿地睡不着。如今容雍犯了错事被关了禁闭,她不定私下里怎么忧虑呢,你这个做兄长的还不得好好劝劝?”   柳尧温和笑着应了,道,“王子犯法与臣民同罪,更何况是为万民表率的太子,陛下惩戒太子,是为了他好。你也别一直郁郁寡欢着,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莫要给陛下添了烦忧。”   “是,兄长训诫得是,”柳璇面上神色恭和,起身朝皇帝福身道,“臣妾并无包庇太子之意,太子性子顽劣,确实欠缺管教。臣妾不求陛下能够宽宥他,只求他能在东宫静思己过,规正品行才是。”   “你能这样想便是最好,”皇帝也没说太多,只是笑笑,指了指案前布好的菜道,“吃菜,都别拘束,咱们都是一家人。”   “是。”席间两人应了,开始低头饮食。   “你之前来信给朕,说是回朝也想请朕批一桩好事,是指什么,说来听听。”皇帝饶有兴致地看向柳尧。   柳璇默不作声地放下手中长箸,细长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异色,却没有抬起头来。   柳尧则是展颜笑笑,起身看向皇帝道,“臣这些年在边关所居住的地方,与前朝所收服的赤夜族地相邻甚近,平日里也有些往来,前些时候那赤夜族的外封首领提及想要将族中小县主嫁与我朝,臣想着太子侧妃还空缺着,若是此桩姻缘成了,倒也不失为一桩佳话,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整个内室都静了几分。   赤夜一族作为南昭所收服的友好邦邻,多年来一直与南昭保持着十分亲近的关系,作为属国朝贡也向来依照例法,从未有过不臣之举。故而前朝为了彰显大国风范,历朝历代都封赤夜族首领为亲王衔,首领之女嫁入皇室亦成了惯例,例如当今陛下后宫之中的和妃娘娘。   这样的外族之女,虽然皇室可以给予脸面允其嫁入东宫,然而却是匹配不上太子正妃这样的头衔的,像柳尧所提议的太子侧妃确实十分合适。   然而皇帝却半晌都没说话。   还是皇后先一步笑着开口解围,“兄长离朝已久有所不知,太子早已娶了侧妃,如今小皇孙都有半岁了。”   “啊,竟是这样,”柳尧面露惊讶,随即陷入思索,道,“赤夜一族作为我朝属国,多年来行为举止一直没有逾矩之处,若是嫁入东宫,却连侧妃之衔都没有,恐怕不妥。”   自是不妥。   皇帝脸色沉了须臾没说话。   赤夜县主虽是外族之女,却也是朝中亲立的亲王后裔。   而眼下太子妃母家刚被贬官,就算侧妃的位置空出来,又哪里能迎品阶更高的外族县主入东宫?   实在不合礼仪规矩。   可是这赤夜一族确实一直都有嫁女入朝的习俗……   皇帝有些头疼。   “陛下,这赤夜族向来都是同皇室联姻,却没说一定要嫁给帝王储君,我朝适龄的皇子也有……若是臣没记错的话,似乎三皇子还不曾有过婚配,若是赐下县主一个皇子正妃的名头,也不算委屈了赤夜一族。”柳尧平静开口。   皇帝听着柳尧的话,神色有些古怪。   还没等他开口阻拦,皇后已经笑着开了口,道,“兄长,三皇子的婚事哪里用你来操心,太后早便给指了苏将军家的姑娘呢。”   柳尧神色更惊讶了,“苏将军家的姑娘?”   宴席一时之间陷入沉寂。   这太子妃的母家才被贬了官,还是个手不握权的文职,可这将要指给三皇子的女子的父亲,却是个有着驰骋沙场号令十万兵马的大将军,清晰的高下区别被尴尬而直白地摆在饭桌之上。   柳尧收起了几分面上的惊讶,换了温和的神色,缓声道,“苏家手握极重兵权,若是真赐婚给三皇子……”   柳尧吸了口气,起身道,“臣斗胆请陛下三思。”   这话说得平淡,可这言外之意已十分明显。   谁不知晓皇家子弟正室的母家作用有多重要。   若是没有立三皇子为储君的意思,为何要立这样一个背后有兵权的家族为皇子妃?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长箸,眉眼之中神色不明,似有几分阴沉,最终叹了口气道,“此事朕会好好思量。”   撂下这样一句之后,皇帝便起身回了内室。   柳璇看着皇帝的背影面色有几分担忧。   柳尧倒是神色自若,淡淡看了柳璇一眼,道,“我送你回去罢。”   二人走在宫闱之中,穿过林荫小道,打量着四下无人,柳璇颇为不解地开了口,“兄长若是想劝陛下不将苏家那丫头许配给三皇子,便直接说了就是,何必绕这样一个圈子?如今倒不知晓陛下会怎么想。”   柳尧神色平淡,“我若是直接说了,陛下定然会疑心我在以当年之事威胁他不得另立储君,不如引出陛下自己思量此事利弊,反倒能让陛下不猜忌。”   “兄长深谋远虑,只是我犹自担忧,陛下真的不会把苏家那姑娘赐婚给三皇子吗?”   “我既回了朝,就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柳尧一直平和着的面色忽然露出了几分阴狠,眼眸也冷了须臾,用仅有柳璇能听见的声音道,“这天下必须是在我们柳家人手上的,这件事陛下需要认清,也不得不认清。” 第三百五十一章 心许他(2)   柳璇听得心惊,却也没说什么。   二人行到御花园西处,再近些便是入了后宫了,柳尧就此停步。   他抬眼瞧向一旁略显荒芜的宫殿,眸色顿了顿。   柳璇见他望向那边,开口解释道,“那是清和长公主所住的念云殿,因为之前做出了不少枉付皇恩的事情,被陛下重罚,如今圈禁在宫闱之中,手中权力也削减了大半。”   “听说这个清和长公主,似乎和苏家那个小姐不甚相合。”   “何止不相和啊,二人简直是水火不容,清和长公主曾经为了处置她不惜围了寿康宫犯下忤逆大罪呢……”柳璇说着,眼眸却抬起了须臾,有些惊讶道,“兄长是说,这个清和长公主会……”   “既是不喜这个苏家小姐,又哪里会眼看着她得以高嫁呢?”柳尧淡淡笑道,“或许都不必我们担心,你们女人家的手段有时候才更可怕呢。”   ……   皇帝独自回了御书房。   瞧着是心情不甚好的模样,整个御书房之中的太监宫女都纷纷噤声,生怕更激惹得龙颜不悦。   桌案上是昨日还未来得及处理的奏折。   皇帝揉着眉心,叹了一口气,拿起了桌案之上的奏折。   说巧不巧,奏折正是三皇子所呈递的。   奏折之中对当今六部所实行的制度提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意见,条例清楚思路清晰,甚至给出了不少官员的推荐名单。   若是往日,皇帝许还能沉下心来看一看。   可今日也不知是因为听了柳尧的话还是怎么,皇帝只觉得心头一阵烦躁。   撂下这奏折不看,翻阅另一篇,是吏部的折子,却是大夸三皇子处理事务有道,提出一部五司六治之法,对吏部分权之现状大有改善。   皇帝越发烦躁,再翻开下一篇,仍是夸赞他提出的治水之策有功。   这成摞的奏折,竟是半篇都离不开三皇子。   皇帝从前宠爱他,是因为瞧准了他没有争储的意思,可如今东宫失势,这三省六部的每一个人怕都是把他萧容玄当成未来的储君来效忠了!   他们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皇帝!   皇帝眉眼骤然寒下来,猛然将身前奏折一推,手背上青筋层层暴起。   散落的文书纷飞满室,惊慌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   “都给朕滚!”   ……   是夜。   念云殿之中。   围着斗篷的女子避着人缓缓走进内室,掀下黑色帽檐福身给面前的女子行了礼。   面前的女子虽还衣着雍容,可神色早已不复往日光彩,一双向来凌厉的凤眼如今看上去也有几分失神,透着无法忽视的疲惫。   贤妃温声关切开口问候着,“殿下……可还好?”   “那个小贱人真被太后许配给三皇子了?”女子不答,反而抬起了眼,眸光终于带上了些往日的凛冽,眼底是汹涌的憎恶与恨意。   贤妃愣了一下,随即低声答道,“是。”   清和长公主冷笑了一声,道,“她倒是命好。”   “殿下不想她嫁给三皇子?”   “她哪里配嫁入皇室!”清和长公主语气狠厉。   习惯了她向来这般的脾气秉性,贤妃半晌都没开口,只是垂着眼眸,姿态恭和。   清和长公主掀起眼来瞧了瞧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注视着她的脖颈。   冰凉的手从袖口伸出来,缓缓覆上贤妃被高高衣领掩盖住的脖子处,直让女子一抖。   “你时日不多了吧?”清和长公主语气之中是罕见的平和与温柔。   贤妃忍住心尖的战栗意,眼眸微暗,点了头。   “你不必怕,容奕那孩子我也喜欢得紧,今后就算你不在了,我也会替你照顾好他,”清和长公主声音不急不缓,却带这些不容置喙的冰冷,“你也知道,皇兄向来宠爱我,就算我犯下这样的大错,也不曾真的狠心处置我。待我日后重回荣宠巅峰之后,必然会好好替你照拂容奕,你放心就是。”   贤妃心下苦涩。   容奕自小心性较旁人迟钝了些,如今十一岁还不能熟读五经,自幼不被他父皇所喜爱,连带着她也失了荣宠。   自己来日若是去了,满宫之中除了清和长公主她真的没有谁可以再托付了。   将容奕托付给这样残酷暴虐的长公主,贤妃不忍心。   可为了他能在这宫中活下去,却也不得不如此,因为这是她唯一的路。   而在清和长公主眼中,左右她也是一个将死之人,不如死得更有价值一些,才能换取她替她今后好好照拂容奕的筹码。   心中思定,贤妃咽下喉间苦意,缓声开口,“殿下希望我做什么?”   清和长公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如愿一笑,轻声道,“你是个识大体的。”   ……   五月里,早夏风回暖。   瞿陵长街的苏府上鸢尾开了满院。   苏翎近些时候心情倒自在不少。   有了顾大人的金口玉言,苏翎这颗心算是安定下来了,吃饭都香了不少。   今日便是循例进宫给太后请安的日子了,她起得很早,心中备好了一套说辞,从晨起便用辣椒熏着眼睛,生生把眼睛熏得通红才算完。   付承雪在寿康宫外瞧见她的时候吃了一惊,只道,“你这是怎么了?”   边问边低下了些声音,道,“可是哭了?”   苏翎拿着帕子掩着面,抽搭了几声,不言语。   付承雪更是担忧。   还没等她再细问,二人已经入了殿。   太后抬起眼时,看见的是苏翎通红的双眸,不由皱了眉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哀家不觉得你像是能受委屈的人哪!”   话音未落,却见苏翎径直在太后身前跪了下来。   太后心中明了几分,道,“怎么,不想嫁人还开始耍赖了?你既没有相中的人,和程家的婚约又未成,哀家为你指的这桩婚怎么就这般不合你心意?”   “太后,臣女惭愧,臣女之前瞒了您!”   太后蹙眉看她。   “臣女有心悦的人,而且已经心悦很久了,心悦得满京皆知。”   “臣女心悦的人虽然身体不好,活不过几年了,可臣女不在乎。臣女就是爱他这个人,从前只觉得此生都非他不嫁,可是臣女也知晓您不会同意,故而之前才没敢提及,”苏翎吸了吸鼻子,眼眸之中泛出些泪意来,“臣女知晓您是为了臣女好,担心臣女嫁过去几年便守了寡,故而才会不允。臣女明白,也不敢心中怨怼。”   苏翎言语之中情意真切,闻着动容。   “可是……就算您不允臣女嫁给顾大人,也求您能成全臣女一片痴心,允臣女为他守身一生,好换得来世同他结缘。您若是还执意把臣女许配给三殿下,臣女今日就只能一头撞死,以死明志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你便嫁他吧(1)   太后微怔,神色讶然地看了她良久,见到的是她满脸神色坚定,没有半分退却之意。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而后缓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   付承雪亦愕然地瞧着她。   “臣女不敢,臣女怕太后担忧。”苏翎微垂眼,低声道。   苏翎又看向付承雪,抿了抿唇道,“对不起承雪,是我之前没同你说实话。我虽然不甚知礼义廉耻,可这样的事还是羞于承认的……若非太后真的给我赐了婚,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承认,一直让这个秘密埋在心里。”   苏翎一边说着一边咬了咬唇瓣,面色带了些许难为情。   太后瞧着心中了然,这可不就是娇羞模样?   “是臣女欺瞒在先,请太后责罚。”苏翎跪拜道。   太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瞧见她眼眶泛红,心里是说不上的心疼。   “你可想好了?”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开口道。   “臣女宁愿一生不嫁,求太后成全。”苏翎见太后有松口的趋势,连忙再拜,神色虔诚。   太后沉默了良久。   “臣女知道您是为臣女好,可是若相伴此生的人不是臣女心中所爱,臣女无法接受。这样对待三殿下也不公平,臣女不忍欺瞒,故而前来坦白……”苏翎低声继续道,“是臣女无福嫁入皇室,臣女宁愿孤寂此生而自省。”   “哀家是疼你,不想让你嫁给那身患绝症之人,可你若是早说你对那顾锦和已经心意至此,哀家也不会强行给你赐下这桩婚呀!”太后埋怨道,“你这孩子,竟连哀家都瞒!”   再叹,太后抬起眼来看她,“你说情愿为他一生不嫁,可是真心这样想?”   苏翎同太后对视时心口莫名涌过一阵奇异感受,太后眸色很深,好像在问她一个可以决定终生的问题。   既然演了这桩戏,便是要扮到底。   苏翎只觉得自由触手可及,神色笃定,一字一句道,“太后,臣女愿意的。”   “好,哀家应你。”太后将手中盘转的玉石放在身侧桌案之上,轻声道。   “真的吗?”苏翎满眼惊喜。   “也别为了他终生不嫁了,你一片真心哀家都看得到,这样的情真意切哀家若还拦着,才是真的造了孽,”太后轻轻揉了揉眉心,最后终究无可奈何地抬起眼来。   “你便嫁给他吧。”   苏翎正笑着,耳里听见这话却是一怔。   等会。   事情好像和她想象的不大一样。   不是问她愿不愿意为他一生不嫁吗,怎么就……变了??   苏翎在怔愣中抬起眼来,却见太后温声道,“虽说太医院说顾锦和身患绝症寿数难延,哀家本不想把你嫁给他,怕平白沾惹了晦气,日后还要顶着寡妇的身份在世俗之下苟活。你原本在京中就有着克夫的名声,若是来日万一出了什么好歹,这京中众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将你淹没了去。”   苏翎犹自发愣。   是啊,说的对啊,所以……怎么就成嫁给他了?   “但哀家瞧你这心意是真真诚诚的,想来你都宁愿为他终生不嫁了,定然也不会在意世俗的眼光。若真不让你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儿,就算你避开了这晦气恐怕也要遗憾悔恨终生。你曾救过哀家一命,有关你终身大事的心愿,哀家定然会尽力帮你实现。”太后缓声道。   “……”   苏翎有点反应不过来,半晌都没说话。   “就算他日后不能得长寿之造,但至少你能同他相伴几年,日后再想起来,也不会埋怨了哀家阻拦你。”   “臣女断然不敢埋怨您啊!”苏翎连声道。   “就算你不埋怨哀家,哀家也见不得你自苦,既有了终身不嫁的打算,哀家成全了你就是,何必还拘着你不让你如愿以偿?”   “……”苏翎默然,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只是以后可不准后悔,回头找哀家哭啊!”太后警告道。   “臣女……不敢。”苏翎道。   “好了,你的心愿哀家也帮你完成了,这回总该满意了吧?”太后无奈笑笑道。   苏翎张了张口,却发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心仪顾大人的人是她,甘愿为他一生不嫁的也是她。   话已出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只是刚刚说那一番话的真情实感,好像用的多了些。   “其实臣女……”   “怎么,哀家都已允了你,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太后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不高兴?”   “……”苏翎生生把想要出口的话咽回去。   太后已经容忍她变卦了,如今若再开口,恐怕有些不知好歹。   “回太后,臣女看翎儿恐怕是欢喜傻了。”付承雪掩着口笑道。   太后亦笑起来,嗔怪地指指苏翎道,“若不是你自己说,哀家还真不知道,你竟对那顾锦和有这样的心思!你这个女娃子,就是相中人家的好皮囊!”   相中人家的好皮囊……苏翎听着这话,脑海中不知怎么浮现出他那日夜里扬起须臾弧度的唇角。   苏翎眨眨眼,没想到自己会想起这一遭,脸无端地热起来。   好像也不算冤枉了她。   “太后,你瞧,翎儿都脸红了。”付承雪打趣道。   “哎唷,这么不经说,哀家可不敢再逗你了。”太后笑着。   一直到走出寿康宫,苏翎一颗心都有些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去。   仍有些……茫然。   付承雪见了她这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俊不禁,不由道,“有这么高兴?”   苏翎现下倒没想着怎么喜悦,她就是在想——   顾昭的病已经被她治了个差不多,现下想死还是有点难度的。   自己说了要给他延寿个五十年,肯定不能砸了招牌。   所以说,她就要和他过一辈子了??   苏翎觉得自己好像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可这办法又分明是顾昭教给她的。   “他坑我啊靠!”   付承雪被她吓了一跳,而后不解道,“怎么了你?”   苏翎默了默。   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毫无道理。   顾昭那厮连她提议嫁给他都没什么反应,哪里稀罕在这种事上坑她。 第三百五十三章 你便嫁他吧(2)   恐怕是连他都没能想到,太后竟这般由着她胡来。   但嫁他倒也不是不行,就像她那日所想的,顾昭需要她来治他的病,定然是不会做出危及她和苏家性命的事情。   能和这样的人成为盟友,苏翎光是想着都觉得安心了不少。   她身侧也确实没有什么适合成婚的对象,若是一定要嫁人,顾大人无论是身份还是为人,都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不过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不同意。   苏翎又有点担心。   付承雪还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苏翎叹了口气,道,“没什么,我就是现在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抿抿唇,神色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轻咳了一声道,“幸福来得太突然。”   付承雪放下心来,轻笑道,“你啊,之前竟将我都瞒过了,岂不是差点错过了?”   “缘分天注定,我相信我和顾大人之间,那是铁打的缘分。”苏翎说得有些咬牙。   付承雪听了,还是忍不住笑,只道,“瞧你这模样,倒像是真心悦人家。”   “……”   二人正有说有笑地走着,忽然迎面走过来一行侍女和太监。   她二人本未在意,却见这一行人在她们面前停了下来。   这宫闱之中虽然时常有宫人四下忙碌走动,可却罕见能有这样多的人聚在一处。   看这形势,倒像已经将她二人包围起来了。   付承雪面上挂上几分戒备,握住苏翎的手臂,挡在她身前道,神色温和而不失凌厉,“不知各位有何事?”   领头的大宫女福身行了个礼,道,“是付姑娘和苏姑娘吧?”   “怎么?”苏翎注视着她身上的服饰刺绣,按照规制,她应是哪个宫里的掌事宫女,苏翎没记得自己和哪个宫的娘娘有什么好交情,不由皱了皱眉。   那大宫女见她态度冷硬也不恼,只微笑着道,“我们娘娘上次见了苏小姐觉得颇合眼缘,想请苏小姐一叙。”   “你们娘娘……”苏翎上下打量了那宫女一番,开口道,“贤妃娘娘?”   那宫女惊讶了一瞬,不过神色很快平静下来,笑道,“正是。”   “抱歉啊,并非我不给贤妃娘娘面子,只是我今日身子实在不适,您瞧,到现在眼睛都还红着,也怕将病气过给娘娘。来日我身子痊愈之时,定亲自入宫来给贤妃娘娘赔罪。”苏翎温声道。   “娘娘说了,今日若是不能见到苏小姐,不知日后还有没有这个缘分,就是小叙的功夫,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那宫女虽态度恭敬,语气却是不容人置喙的。   苏翎目光寒了寒。   那宫女身后的太监虽然都垂眸敛目,但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这附近恰好空旷,贤妃派了人来请她恐怕也下了不少功夫,周遭应当是肃清的,就算此时喊叫起来,也不会有人知晓。   苏翎笑了笑,抬起头来面上似毫无防备一般,只道,“好,既然娘娘盛情难却,我跟你去就是。”   说完却悄然握了握付承雪的手。   付承雪了然,眼眸之间划过一丝暗色。   “翎儿,我刚想起来,今日太后嘱我抄写的佛经我还没有取,我先去积善堂取佛经,过会儿再去找你。”付承雪对她温声道。   “好。”苏翎笑着应了,面上没有什么端倪。   那宫女看了她二人一眼,笑道,“苏小姐,请。”   付承雪同苏翎告别之后便飞快地朝寿康宫的方向走去。   她紧抿着唇,神色紧张。   对方来意不明,但这般强势地就要带走人,绝非心怀好意!   必须得让太后知晓此事出手干涉才行。   她行至御花园东侧的晓洞桥,眼见着就要瞧见寿康宫了,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面前出现了几个人。   正是刚刚那宫女身后的太监。   付承雪袖下的手悄然攥紧,一步步朝后退却。   太监阴柔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带着令人胆寒的凉意。   “付家小姐是不是不认识去积善堂的路啊,怎么走错了,咱家带你去吧。”   “不必。”付承雪神色冷硬。   “付家小姐,别这样见外啊……咱家可是担心你呀。”太监恍若未闻,只是笑着一步步走近她。   “你放开我!”   ……   永宁宫之中。   贤妃看着面前可人的女子,温和地笑了笑,道,“苏家小姐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本宫见了都觉着心疼得紧。”   “多谢娘娘关爱。”苏翎面上应着,视线却锁在面前摆放着茶点的小案上。   宫中的糕点精致小巧,层层叠叠地摆放在盘盏之中,煞是好看。   只是不知道是否藏了什么诡秘的心思。   “可要尝尝?”贤妃温声问道。   “辜负娘娘厚爱,臣女在寿康宫用过了,现下只觉得撑得很。”苏翎道。   被苏翎拒绝了贤妃也不恼,面色依旧是温和的,只道,“自从上次端午宫宴一遇,本宫便觉得同苏家小姐甚是有缘,今日冒昧将你请过来,实在是怕今后没有缘分相见了。”   “娘娘此话怎讲?”苏翎抬眼看着她。   贤妃笑着摇摇头,道,“不提也罢。”   “从前宫中举办花朝宴时,本宫便听说过苏家小姐的名声,只觉得你性情开朗张扬,和从前本宫家中幼妹十分相像。”贤妃面上带这些怀旧神情。   贤妃说话的语气虽然温和,可早前苏翎便发觉她说话声音带着些嘶哑,说久了气息也像不足一般,声音细弱如丝。   此时此刻大殿之中十分寂静,四下一个人都没有,听得她这样气若游丝的空灵声音,倒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那现下娘娘幼妹多大了?”苏翎客气问着。   “若是活着,大约也同你一般大了。”贤妃淡淡笑着答道。   苏翎抬起眼来,神色不变道,“真是太令人遗憾了,娘娘节哀。”   贤妃看着苏翎并未被这话吓得大惊失色,心觉她和其他女儿家不同。   若要动手,需要速战速决才能万无一失。   贤妃唇边笑意寡淡,抬手替苏翎斟了一杯茶,道,“苏家小姐尝尝,这是新到的云雾,配了牛乳烹煮,从前本宫家中幼妹便好这一口,想必你也会喜欢。” 第三百五十四章 尚公主(1)   苏翎淡淡笑着,却没喝。   她看了一眼放在案后的白玉棋盘,开口道,“素闻贤妃娘娘棋艺精湛,今日臣女正巧来了这儿,想和娘娘过过招,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   贤妃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能提起这一茬,开口婉拒道,“本宫已经好些年不下棋了。”   “娘娘,不如咱们玩个游戏如何?”苏翎抬眸看她,笑道,“臣女是个贪玩性子,从前听闻娘娘棋艺高超便心中敬仰,一直想来讨教。今日既在这,起了玩心,便想同娘娘做个约定,若是谁输了,也不图旁的,喝一口这牛乳茶便算罚过了。”   贤妃抬起眼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也知晓了苏翎赢下了花朝宴上棋弈的比试,可也听说不过是误打误撞侥幸赢的。   可她当年能进到这宫闱之中赢得陛下的宠爱,就是因为这一手好棋艺,便是陛下都下不过她,这个苏家小姐竟然有自信能赢了她?   想至此她不由笑了笑,道,“苏小姐倒是好兴致。”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按你说得来吧。”   在棋艺上,贤妃不信会有人赢过自己,她瞧出苏翎不是个好相与的,与其逼迫恐吓她让她发觉不对浪费时间,不如让她自己心服口服喝下这碗牛乳茶。   赢过一个小姑娘,大约也是不用多久的。   “咱们玩个更有意思的,无论横竖左右,连成五子即为赢,如何?”   贤妃微怔。   这听上去倒更为简单。   自己自幼修习棋艺,对全局的掌控能力自认无人能赢,便是换了这种简单的玩法,对她而言也不会有什么难度。   贤妃自己自然是想着赢得越快越好,便应了下来。   “娘娘,请赐教。”苏翎淡淡笑着,手中捻着黑子,缓声道。   随着贤妃落子,苏翎却漫不经心地开口,“从前听闻娘娘家中还有个弟弟。”   贤妃的手顿了一顿,而后抬起眼来看着她,眸色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惊疑。   她看向女子神色,却发觉她注意力都在棋盘上,并未抬头须臾,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苏小姐知道的倒多。”   苏翎微垂着眼不说话。   其实贤妃家中本无子,这个所谓的弟弟名为高迟,乃是过继的养子。   因为相貌不错才情俱佳,故而在原书之中贤妃过世以后,便成了长公主的面首。   这其中自然也有贤妃在世时自己的撮合。   若真是血脉至亲,哪里舍得自家弟弟沦为长公主的面首去讨其欢心?   不过高迟自幼便寄人篱下,父母生存都靠高家荫庇,他自知亏欠高家甚多,故而贤妃指派他去做什么,他都不曾反抗。   “娘娘对臣女,应当知道得也不少,”苏翎笑眯眯抬起头道,“对了,臣女听娘娘声音嘶哑,应是有积年旧疾吧。”   贤妃原本还算平和的面色在听了她这一句话骤然掀起了波澜,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领口,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勉力平静道,“只是前阵子受了些风罢了。”   “受了风……”苏翎手中握着棋子,淡淡笑道,“娘娘还是莫要大意的好,若是风寒重起来,也是要人命的。”   苏翎这话语气平淡,可贤妃听着却觉得心口无端地泛起凉意,连带着掌心都沾了汗。   贤妃微微出神之际,却见面前女子唇边漾起淡淡笑意,指着棋盘道,“娘娘,该您了。”   贤妃回过神来,看向棋局。   从开局开始,她便一直被苏翎带着走,棋路几乎都在跟随她所下的位置,去堵她的棋子。   眼下终于得来了重握主动权的机会,贤妃看准中间连成十字的白子,落下一棋成横竖三子阵。   无论苏翎选择哪一条路来赌,下一轮都将被她凑成五子,已是输局注定。   贤妃淡淡笑着,轻声道,“你输了。”   苏翎掂了掂手中棋子,不去管她那三子阵,反而是自顾自地落成自己的四子。   贤妃微皱眉,不懂她还在垂死挣扎什么,就算她眼下还能逼得自己出手去堵,可她总不会一直有能够挽救局势的路。   苏翎神色不变,自顾自下着。   贤妃却是越随着她下越心惊,苏翎落子很快,每次几乎都没有犹豫,而她思量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她看所下的棋似毫无章法,可最后布成的局却错综复杂首尾相应,贤妃想脱手一瞬重握主动权的机会都没有。   心头不知为何越发慌张,贤妃掌心之中沁出更多的汗,下一瞬却见得苏翎倏然落子在棋盘正中。   五子一线,恰好贯穿棋盘中央。   “娘娘错了,是你输了。”苏翎笑着收子。   贤妃不可思议地看着棋盘,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她好半天才抬起眼来,眼眸神色尽是惊疑。   这……怎么可能?   “愿赌服输,娘娘。”苏翎望向她道,语气平和。   贤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茶盏,下一瞬却见得女子骤然将自己身前这杯换给了她,歪了歪头看着她,眸光之中泛起淡淡寒意,没言语。   贤妃心中都被震惊所填斥,袖下的手甚至都在微微颤抖。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的?   “娘娘,这盏牛乳茶我刚刚就闻过了,除却云雾的香气似乎还有洋金花的味道,这样的牛乳茶,我消受不起。”   苏翎边说着边从荷包之中拿出一些东西,一一放到桌案之上。   除了几个瓷瓶,还有两把尖刀。   刀上寒光凛冽,看得人心尖发冷。   “娘娘,这洋金花提炼的蒙汗药可没有我手里这东西好用,还有——”苏翎伸手握住尖刀,摩挲着刀尖道,“俗话说得好,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我是个学医的人,比你更懂哪里可以一刀致命,娘娘。”   贤妃被她那冷得让人如坠冰窟的目光骇得心头不住发冷,勉力平静下来,厉了厉神色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威胁宫妃,这是死罪。”   “娘娘不也意欲陷害重臣之女的清白吗?恐怕令弟此时此刻,正在内室等着我吧。”苏翎唇边弧度很冷。   若是因为她的出现而抢了长公主的面首,那可真是不该。   贤妃闻言神色一变,心中越发惶恐。   她分明只是一个小女孩,怎么竟好像对整件事都了如指掌一般?!   “娘娘想为您的儿子谋后路,我理解,可竟是仰仗了长公主这样一个人,倒是蠢。”苏翎淡淡笑着。   “你说什么?”贤妃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道。   “我说您蠢啊娘娘,您想玷污我的清白,一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二是为了自己的家族,将儿子交给暴虐乖戾的长公主到底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我不敢妄加揣测,可若是想为令弟和家族的前程谋划……”   苏翎轻声笑笑。   “尚公主如何?” 第三百五十四章 尚公主(2)   贤妃死死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就是不明白,”苏翎不答反问,抱手在自己胸前,“选长公主不必选我苏家好多了,为何娘娘弃近求远?”   “本宫听不懂苏小姐所说的话,苏小姐携利器来本宫殿中,本宫有权叫人处置你!”贤妃不欲再同她多言,起身就想叫人。   苏翎轻笑一声,道,“原是我忘了,娘娘如今是个不怕死的。所以宁可顶着谋害重臣之女的名头也要讨长公主欢心……若是我猜得不错,恐怕有哪个庸医告诉娘娘你时日不多了吧?”   贤妃的神色倏然顿住,一双眼定定地攫住苏翎,薄唇都因为震惊而微微颤抖。   “将自家孩子交到别人手中终究不如自己亲自抚养,娘娘,您真的舍得吗,将您的孩子交给杀人如麻的长公主?”苏翎眼底黑白分明,开口问道。   原书之中在贤妃死后没多久,那个叫做萧容奕的孩子也就跟着去了。   足见在这能吃人般的后宫之中,没了亲妈的庇护,一个十几岁的单纯孩子根本不可能长大成人。   这样的道理,贤妃应该比自己更懂。   “难道交给你吗?”   提及孩子,贤妃面上的神色变得悲痛万分,一双眼也开始泛红,她看着苏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冷声反问。   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怎么舍得将孩子托付给旁人?!   “我倒不会抚养孩子,但是我可以救你。”苏翎神色淡淡,但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贤妃愣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动摇,可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   面前只是一个半大孩子,自己真是疯了才会心存希望。   “我凭什么要信你?”贤妃冷笑了一声道。   苏翎的目光看向她的颈间未被衣物遮挡而露出的部分。   “声音嘶哑,颜面青紫,呼吸费力,吞咽困难,颈前两侧结节样肿大,古代管这叫什么……瘿?”苏翎缓声道。   贤妃倏然闭了口,满眼都是愕然。   并非她说得不对,而是条条目目都是她的症状,包括她所患的病,都被她准确地猜了出来。   她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领口,失声道,“我……我瞒得这样好,你怎么可能知道!”   苏翎静静地看着她,半晌都没说话。   眼前这个贤妃之所以会这样失态,会这样担心自己的病被旁人发现,是因为名为瘿的这种甲状腺疾病,发病在脖颈之间,于颈前两侧突出膨大的肿块。   在现代自然不算什么。   可在这本书之中,南昭还是一个敬畏神鬼的古代,旁人会把这样的征象看做是极差的一种风水面相,意为索命环。   所幸这个贤妃自从诞下了天资愚钝的皇子之后,便被皇帝也连带着冷落了,故而如今这宫中,除了清和长公主,再没有一个人知晓她所患的病。   否则,为了皇室的脸面,她定然是活不到现在的。   “你到底所患的是何疾病,我还要给你查体才能彻底确定,不过不论是什么,我都有把握能够为你医治,”苏翎平静地抬起眼来看着她,“你将孩子托付给长公主是因为无路可走,可眼下我已经给了你另一条路,你还要放弃你的孩子吗?”   苏翎语气沉着,一双眼眸色清明地直视着她。   贤妃目光呆滞地看了她半晌,似乎在斟酌她话中的真假。   她面色上带着超乎她年纪的冷静,那一双眼也带着能够安定人心的力量,让她能够潜心思索。   她本已经万念俱灰,可苏翎的话却如同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带着巨大的诱惑。   为了孩子,就算身前是万丈炼狱,她也会跳下去试一试。   她声音嘶哑,看着眼前女子,开口问道,“……你真的能治我的病?”   “娘娘若不信,大可去太医院一问,如今太医院上下……”苏翎淡淡笑了下,“都叫我一声老师。”   ……   积善堂之中。   付承雪从架上抱下一摞佛经,回身看着目光聚在她身上的太监,神色冷冷开口,“我要的东西取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领头的太监阴柔一笑,道,“还请付小姐在这里多些耐心等等,我们娘娘恐怕还未和苏家小姐说完话。”   “我不是宫中的人,你们凭什么控制我的自由?”付承雪面上是怒色,看起来像是在和领头太监争执的模样,目光却悄然落在他的身后,看向那并未阖紧的门。   领头太监并未察觉,只是福身,语气也依旧恭和,道,“咱家是为了付小姐的安全,这皇宫地界儿大得很,您若是走丢了,咱家没法和娘娘交代啊。”   付承雪似是有些恼,面色不甚好看。   她叹了口气,有些不满道,“那你帮我拿一下,我再回去找几本一起带回去。”   “好。”那太监见她态度温顺下来,面色也柔和了几分,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佛经。   就在他接过那厚厚一摞佛经的一刹那,付承雪飞快地绕过他夺门而出,疾速奔跑起来。   太监反应过来,神色骤然阴狠了几分,一把扔下手中的佛经,回身看向女子的背影,指挥着身侧人道,“还看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是。”一众太监出了积善堂,冲着付承雪追过去。   付承雪手心之中全是冷汗,这些人对着她尚且是这般不要命的态度,她想都不敢想,翎儿在永宁宫之中遭遇的是什么!   必须马上求救才行。   可这周遭都空旷得很,唯有一面高大的宫墙。   内宫墙外是官员们平日里办公上朝的官道,付承雪咬了咬牙,纵身跃到假山石上,努力想攀到更高处去。   身后的太监穷追不舍,付承雪神色紧张,脚下步伐也慌乱了些,走在崎岖的假山石上,一个不留神,便崴了脚。   她一声痛呼,眉头皱得紧紧的,眼下却顾不得那样多,而是极尽所能地朝上爬去。   爬到最高处,她的头堪堪能探出宫墙须臾,眼见身后太监就要追上她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付承雪心中一喜。   “苏家哥哥!” 第三百五十五章 念云殿(1)   苏靖易原本正和司管巡防营的杨参领走在官道之上。   他二人才向陛下呈递完本季新立的兵纪循法,各自从御书房出来时,探讨用兵阵法一事来了兴致,便在宫内多逗留了一段时间。   官道之上多为官员穿梭,从未见过女眷,此时此刻听见女子呼喊的声音,二人皆是一愣。   杨参领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   苏靖易抬起头来,看见的是女子鬓发微散的模样。   她似乎很是着急,一双柳眉蹙得死死的,正不住地回头张望,好像身后有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在见到他的时候眼眸终于亮起来,嘴中只有三个字,“救救我!”   她眸光迫切,让人无法拒绝。   苏靖易只看了一眼就不假思索地出了手,提气轻身,一手抓在女子皓腕之上,将人携了出来。   他力气大,怕伤着她,故而下意识地托了她一把。   女儿家细软的腰肢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之中,带来奇异的感受,苏靖易像被灼烫着一般收回了手,半晌才想起来要问她,开口道,“出了什么事?”   虽说他不曾见过这个付家小姐几面,可从妹妹的口中也对她有寥寥了解。   知晓她向来行事端庄稳重,若非事急,绝不会这般求助于他。   想至此,苏靖易神色肃然了些。   “快救救翎儿!”付承雪眼下什么都顾不得了,眼眸微微泛红,急急开口说道。   “翎儿?”苏靖易心中一惊,连忙问,“妹妹怎么了?”   “翎儿被贤妃娘娘的人带到永宁宫中去了,那边的人来者不善,翎儿可能会有危险。”付承雪开口道。   苏靖易眉眼倏然冷下来。   “你去哪!”见苏靖易转身就走,付承雪骤然拉住他。   “永宁宫是内宫,你难道打算硬闯吗?”付承雪见他那不管不顾的样子深深皱眉,连忙开口阻拦。   “那难道眼见着翎儿有危险吗?”苏靖易反问。   “不,你一个外臣,擅闯内宫是死罪,何况皇宫戒备森严,光凭你一个人的力量连走到永宁宫外门都甚为艰难!若是真被人拿住了把柄,不但救不了翎儿,你们苏家满门都要受到陛下责难,”付承雪虽然面色紧张,语气却冷静,“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府将此事禀报给苏老将军,由老将军出面请示陛下才更妥当。”   苏靖易的手紧紧攥成拳。   “靖易,这位小姐说得是。眼下情况未明,不论是你擅闯内宫,还是抱着莫须有的怀疑去质问陛下,都绝非好的办法。咱们毕竟是小辈,恐怕陛下未必会信我们一面之词。”杨参领亦在一旁劝道。   苏靖易沉默了良久,他并非冲动的人,也知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   “苏家哥哥,你要相信翎儿,翎儿绝非任人宰割之人,她一定不会轻易为别人所害的!”付承雪目光笃定,一字一句道。   苏靖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于下了决心,转身朝官道外疾步走去。   女子跟在他身后,没走几步却发出一声细微的痛呼。   苏靖易回头看过去。   “没关系,你不用管我的,你走你的,”付承雪连连摆手,指指自己的脚踝面带歉意道,“我刚才不小心扭伤了。”   眼下离出宫还有一段距离,官道上不比宫内,四下寂寥无人,苏靖易垂眸扫了一眼女子被刮坏的裙摆。   “我自己慢慢走就好,你不必管。”付承雪生怕他停下来等自己耽误了时间,忙开口说道。   苏靖易眸色微暗,霍然转身走近她。   情况紧急,顾不得那样多了。   “冒犯了,付家小姐。”苏靖易握手成拳,打横抱起身前女子。   “你……”付承雪心中大惊,脸上迅速爬上绯色,下意识挣扎道,“你快放我下来,这成何体统?”   苏靖易扫了扫已经自觉背过身去的杨参领,道,“宫道上少有人走动,不会有人看见。”   “有没有人看见都……”付承雪咬了咬牙,道,“我能自己走,你先回去就是,何必管我!”   “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   苏靖易微皱着眉说着,目视前方走得飞快。   付承雪怔了一瞬。   想来他也是真的急了,顾不得这些分寸了。   眼下是翎儿的事更重要,回头再和这登徒子算账也不迟。   付承雪咬了咬唇,按下心底的不自在,终究没再说话。   ……   “哎呀,这苏少将军怎么还怀中抱了一个女子?步伐这样急,是出了什么事?”官道后身有两个男子缓缓步出,其中身着玄衣侍卫常服的那一位神色有些古怪地瞧着前方。   这苏家少将军他也是有所了解的,并非耽于美色之人,怎会在官道上捡了一个女子回去?   瞧着还步伐匆匆,像是有大事情的模样。   “顾大人,那个女子是谁,你可认识?”霍煜不解道。   顾昭抬眸看了一眼前方,不甚关怀地垂下眼,淡淡道,“你是宫中禁卫统领,出入之事不应该比我晓得清楚?”   “啊,今日进宫的女眷只有苏家小姐和付家小姐,她二人去参拜太后来着,不过这只有一个人啊,也不知道是哪一位。”霍煜思索道。   顾昭倏然顿住脚步,抬眸看向他,“你说什么?”   “嗯?”霍煜见他停下来,愣了一瞬,而后道,“没错啊,就是苏家小姐和付家小姐,不过无论是谁,都不应该出现在这官道之上啊!难不成是爬墙爬出来的不成?现在的世家小姐,一个两个的身手都这样好?”   顾昭骤然抬眼朝前望去。   那女子是付承雪无疑,裙下尚有被刮坏的痕迹,从远处看过去都十分清晰,足见并非寻常的不小心。   付承雪和她交好,怎么会留她一人在宫中,还是以这般危险的方式跑出来。   像是在逃。   他袍袖下的手骤然一紧,莫名有一阵不安涌到四肢百骸,仿佛有什么掌控之外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让他心口都滞了须臾,沉不到底。   “今日进后宫的只有她们二人吗?”顾昭看向霍煜,声线很冷。 第三百五十六章 念云殿(2)   霍煜旁人见到的惯是他的温润从容模样,他这样冷的神色倒是不多见。   无端地让人有些压迫之感,霍煜结巴了两声,道,“啊,也不是,倒还有一个人入了永宁宫。后妃母家不是每一季都能得到恩准进宫探亲吗,这后宫的贤妃娘娘是个父母双亡的,家中唯有一个名叫高迟的弟弟相依为命,陛下从前就准他一年入一次宫。毕竟是外男,要和旁的娘娘家中的女子避开才行,故而便定了这么一个时日。今日恰巧就是高迟进宫的日子,可有什么问题吗顾大人?”   他对眼前的男子态度倒是恭恭敬敬的。   虽然平日里因为三皇子的授意,二人关系算是不错,可霍煜还是觉得自己对他知之甚少。   顾昭垂眸,藏蓝朝服袍袖下的手越攥越紧。   高迟。   那个高家过继的养子吗?   “让后宫值守的侍卫暗中关注永宁宫的动静,若有异样,立即闯宫救人。”顾昭捻动指尖,冷声吩咐。   “闯宫救人?”霍煜听得一惊。   虽说后宫外门是有侍卫维护宫闱治安的,可聚集侍卫围宫性质又是不同,这可不是能够随意胡来的事。   “若是没有异样又该如何?”霍煜问。   “没有异样便去请罪,说你忘记了高迟今日进宫一事,在永宁宫外察觉有外男进出,担心娘娘安危而出此下策。”顾昭面无表情道。   霍煜目瞪口呆。   这虽然也不算什么大错,陛下定然不会因为这件事重重责罚于他,可是他为什么要如此?   永宁宫会有什么异样?   又是救得哪门子人?   “若真有了事,你主子会感谢你的。”顾昭掀起眼来看他,眸色冷如冰,满眼都是不容置喙的意味。   这目光看得霍煜心中一寒。   他是效忠于三皇子的,自然唯主子的命令是从。   顾大人说主子会感谢他?   和主子有关的,只有近日被赐婚给主子的——   那苏家大房的小姐。   一个惊人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霍煜不可思议地抬起眼来看向顾昭,开口问道,“您的意思,是说那苏小姐如今正在永宁宫中?”   顾昭不言,霍煜却越发肯定。   “这怎么可能?贤妃哪里敢?”霍煜震惊道。   “是你低估了后宫的手段,”顾昭看了他一眼道,“还不快去?”   霍煜闻言再不敢耽搁。   若真是如此,那他也是有天大的罪责的。   与此相比,就算没有此事,担了一个粗心失察的罪名也算不了什么,还是要先保证人的安全才行。   是他大意了,刚才瞧见那女子从宫墙内翻出来,他就应该警醒才是。   顾大人果真还是比自己细心得多。   霍煜边暗暗敬佩地想着,边连忙吩咐人去关注永宁宫的动静。   一切妥当之后,心中犹有几分不安,不由看向那旁长身玉立的男子,开口道,“大人,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现下应当还没有,若是出了事,宫中早便闹起来了。”   顾昭神色看上去仍是十分冷静的模样,可指尖却在不断地捻动,直至指节青白。   “是是是。”霍煜听过他的话,心安了须臾,亦负手守在官道这一侧,等待手下回禀。   时间已近夕阳。   若隐若现的暮色隐在云层之中,晚阳穿过呼啸的风声,招摇地燃烧殆尽,落下刺眼的光。   顾昭注视着被云层隔断的晚霞,薄唇抿得很紧。   混乱不安的情绪被他大力镇压在心口,稍有不慎就会溃败在理智界限。   他胸腔里泛着寒,喉间也是久违的紊乱气息,本已经好了的咳疾似乎又有掀头重来的趋势,让人控制不住。   他早该想到这宫中会有人按捺不住对她下手的。   是他大意了。   时间好像都刻意地慢下来,磨得人心头发慌。   如果可以,顾昭真的想把这个如同妖孽一般的女子锁在自己身边,至少自己能够有资格护着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   在最后一片云遮住夕阳之前,不远处终于传来了侍从的呼唤。   “霍统领——”一声呼唤传过来。   顾昭倏然回眸。   霍煜也陡然转过身来,正色道,“如何?”   那侍从神色有些古怪,半晌才道,“那个贤妃的弟弟从永宁宫出来了,看着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并未出宫,而是由人带领着朝着念云殿的方向去了,鬼鬼祟祟的……咱们不太敢轻举妄动,统领,是要直接抓人吗?”   “长公主?”霍煜愣了一下,而后连忙道,“当然抓啊,难不成由着他过去吗?”   顾昭微皱了眉。   不过很快,他的神色便缓和了几分。   唇边甚至扬起微末弧度,摇了摇头,像是笑了。   聪明了一回,难得。   “不必了,霍统领。”他开口道。   霍煜犹疑地回头看着他,“什么意思?”   “让你的侍卫围在念云殿周围吧,过半个时辰闯进去就是,便说是有人瞧见了念云殿附近有鬼祟贼人,循例查看。”顾昭淡淡道。   这对霍煜来说倒好办了很多。   左右那高迟进了念云殿,自然不会凭空消失,有了人在里面,自然也有了循例查看的证据,陛下说不定还要赞他一句行事严谨。   他知晓主子在政事上十分仰仗这位顾大人,他所说的话,定然有他自己的用意。   霍煜也不再多问,应了声,便传令命宫人守在念云殿附近,伺机闯宫而入。   ……   念云殿之中。   清和长公主本是被皇帝拘禁在念云殿之中思过的,照理来说不应有人随意进出。   但贤妃向来同长公主交好,长公主又跋扈些,故而也不曾拘这个规矩,只是平日往来时私下里走侧门进入,不让旁人察觉便是。   今日清和长公主听得外间来人通传说是贤妃的人,心中自是一喜。   大约是事情成了。   她这样想着,忙叫人进了来。   她宫闱附近近日来很是荒芜,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动,也不会有什么人瞧见。   然而就算还有避嫌的心思她眼下也顾不得了,她定然要好好听听这事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才能解恨。   想着苏翎那小贱蹄子从此便要顶着水性杨花的荡妇名声苟活,她心底便是说不出的痛快。   她唇边噙着一丝阴寒笑意,听闻门外有响动,刚抬起眼,瞧见的却是贤妃身边的侍女带着一个男子进了殿来。   她愕然看着那男子,道,“你是何人,怎敢私闯本宫内殿?”   “是殿下让我进来的。”那人说话语气倒是恭敬。   他袖下的手悄然攥紧一个瓷瓶。   这是刚刚在阿姐殿中的女子给他的东西,说人只要沾了这东西,不过一瞬功夫,便可昏厥过去。   “殿下,得罪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豪赌(1)   清和长公主震惊地看着眼前男子。   他身披同贤妃往日来时一样的斗篷,恐怕外间侍从只以为是贤妃前来,故而才没有过问。   她看着他和贤妃相仿的眉眼,心中震惊之意愈浓,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高迟放下黑色的蓑帽,握着瓷瓶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凉意顺着指尖传递到四肢百骸。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自幼便寄人篱下,虽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也没忘了自己的本分。   自家爹娘一生务农,若不是伯府没有男丁,自己和爹娘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的。   阿姐宫中那女子,只瞧了阿姐一眼便知晓了阿姐所患的病,若不是有真本事,又怎么可能说得这般准确?   他心中清楚得很,若是阿姐没了,静远伯府自然也就名存实亡了。   此举虽说荒谬冒犯,又冒着极大的风险,却何尝不是一场豪赌。   伯府给了自己十余年的富贵,如今便是自己还馈的时候了。   高迟抬起平静地双眼看着面前的女子。   就在面前女子眼眸之中的惊愕变成怒色的一刹那,他骤然起身上前,将被那女子所给的药浸满的帕子飞速地捂上长公主的口鼻,手上用力,直至青筋暴起。   清和长公主眼中未能发泄出来的怒火一瞬间转为无比的惊恐,可已为时尚晚。   她的挣扎力量越发弱下来,眼眸终于不受控制地缓缓阖上。   四下寂静无人,男子渐渐松开手。   阿姐说得果然不错,长公主同她密谈之时,因为怕留下把柄,向来室内不让侍女在侧。   若非她自己心虚想要陷害他人,又怎么能给他留下这样的机会?   所谓善恶终有报,便是如此。   男子眸色冷漠地看着她,将瘫软了身子的长公主扶到榻上。   一想到她意欲谋害旁人是要以阿姐的死为代价的,他眼眸就泛上刺骨的寒色。   他伸手覆上女子胸前襟扣,神情让人胆寒。   ……   幻月在外等候着,见暮色渐渐覆盖了整个天际,心中没由来地游走过一丝不安。   往日里就算殿下同贤妃娘娘交谈,时间也不会这样久。   只是殿下向来不喜被人打扰,大殿之中又无半点声响,自己也不能贸然进去查看。   就这样颇为不安地候了半晌,幻月忽然听见念云殿门口传来响动。   她骤然警觉起来,抬眼朝前方望去。   只见宫中的禁军参领带领一队侍卫包围了整个念云殿。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包围念云殿!”幻月厉声道。   为首的那个参领出示了腰牌,正色道,“卑职也是奉统领之命办事。在念云殿外,有人称瞧见了行迹鬼祟之人,怕有不法之徒威胁到长公主殿下的安危,故而才前来循例查看。”   幻月的面色沉了沉。   哪里是有什么贼人,无非又是这宫闱之中哪个见不得自家殿下好的娘娘瞧见了贤妃进了念云殿,故意挑起了事端。   “不必了,这里没有什么不法之徒。”幻月冷着脸答道。   “幻月姑娘,您就别为难属下了。”参领面露难色。   “如今可是都瞧见念云殿落魄了,故而谁都来踩上一脚,”幻月冷哼一声,“长公主的住所岂能容你们作践,今日除非有陛下的旨意,否则谁能不能进这念云殿半分!”   “这……”侍卫们面面相觑,霍统领亲自下达的命令他们自然不敢违背,可这长公主就是不允,他们亦不敢硬闯。   双方在殿外僵持了良久,终于惊动了六宫。   柳璇在坤宁宫听到消息时有些惊讶。   这清和长公主原是个这样蠢的吗,竟在自个儿宫中上演捉奸的戏码,就不怕陛下怀疑吗?   不过她想归想,却还是没有说什么,起了身梳妆一番,便让宫人去请了陛下。   她可不愿意和这件事染上半分瓜葛,还是等候陛下圣裁得好。   那些侍卫在念云殿围守了好些时候,柳璇才随着皇帝姗姗来迟。   见状十分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皇帝阴沉着脸看过去,显然是十分不耐烦地模样,道,“怎么皇后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吗?”   柳璇连忙请罪,恭声跪道,“请陛下恕罪,臣妾也是刚得到消息,在宫中的时候只听闻长公主殿下不准侍卫进入循例查看,臣妾也不敢擅自做主。”   皇帝皱眉摆摆手,看向外间围着的侍卫,开口问着霍煜道,“到底是何事发生,至于将念云殿围了住?”   霍煜也没想到此事竟能僵持至此,甚至惊动了陛下。   不过宫中有贼人出没对于宫闱治安来说非同小可,霍煜禀报时神色也十分肃然。   “回陛下,臣听闻念云殿附近有贼人出没,心中忧虑长公主殿下的安全,故而才出此下策。”   “有贼人?”皇帝皱了皱眉,“怎么会有贼人?”   “是属下的失职,故而连忙赶来念云殿准备救驾赎罪,可是幻月姑娘却一直不肯让臣的手下进殿查看,也不知道安得是什么心!”   “你……你想擅闯长公主内殿,竟然还攀咬我!”幻月咬牙道,“求陛下做主,分明是霍统领对长公主殿下不敬!”   皇帝被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头痛,正要开口时,却听得殿内一声女子尖叫划破寂静。   众人皆是一惊,皇帝面色微变。   竟真有贼人敢在天子脚下作乱!   他阴沉着脸色,挥了下手,道,“还不快进殿救人!”   幻月亦十分吃惊,再也阻拦不得,只得眼睁睁地见了侍卫闯入念云殿之中。   侍卫们提灯进殿,本做的是救人的打算,然而冲进了内室之后却纷纷一愣。   地面上是破碎的绮罗衣物,锦带罗衣之中一件鲜红的肚兜分外显眼。   本就纤薄的布料从中间的莲花刺绣撕裂开来,静静地躺在内室的地上,是极致又旖旎的红。   靠近床榻的地面珠罗玉钗散落一地,灯火的昏黄映亮榻上女子呆滞的一双眼,以及他身旁衣衫不整的男子。   所有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揭示着,刚刚这间内室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三百五十八章 豪赌(2)   清和长公主抬起眼看了看烛光迎过来的方向,后知后觉地尖叫起来,拿起锦被掩住了半露的肩。   侍从们也反应过来,飞快地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皇帝听得内室没了响动,正皱着眉走过来,开口道,“还不快救——”   话音在他看见内室情形之中戛然而止。   “胡闹!”皇帝声音冷厉异常,显然是真的动了怒。   他知晓清和平日里惯会养一些男子做面首,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今日这件事闹得这样大,几乎满宫皆知,皇室的脸面要往哪搁!   清和长公主就着黑暗飞快地披上外袍,脸色苍白如纸。   “皇兄,不是这样的……是他闯入了臣妹的内殿,欺侮了臣妹!”清和长公主飞快地清醒过来,看着一旁的男子眼中的恨意几乎要迸射出来。   “草民不敢。”高迟亦整好衣衫,跪拜在皇帝面前,眼帘低垂。   皇帝瞧着这男子眼熟,皱了皱眉,道,“你是……贤妃的弟弟?”   高迟不言,皇帝眼眸之中被怒气盈满,冷笑一声。   “朕特许你每年进宫探望你姐姐,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陛下,若无殿下的授意,草民是万万不敢擅自前来念云殿的。”高迟犹豫了瞬,终究还是低声开口。   室内静了一瞬。   皇帝闻言亦冷静下来几分。   他当然知晓清和这个跋扈的性子,若没有她的首肯,高迟哪里敢涉足念云殿。   这里有太多人瞧着了,若是一味地偏袒清和将来定要落人口舌,贤妃那边亦不好交代。   这毕竟是静远伯府唯一的一份血脉了。   皇帝正皱着眉思索着时,却忽然听见清和长公主一声尖叫,“你撒谎!明明是你拿了个手帕捂晕了本宫!你怎么能这般厚颜无耻?”   拿个手帕捂晕了人?   侍卫们面面相觑。   听说过用香晕人,也听说过在茶水里加上药的,竟从未听说过用手帕能捂晕了人。   “殿下,若草民真的如此,您又怎么会不挣扎?幻月姑娘难道就不会因为殿中有异动而闯进来查看吗?”高迟声音不疾不徐,很低,甚至带了些委屈。   可这话却让大殿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纷纷想起幻月刚刚在殿外的百般阻拦……分明就是不想让人进殿发现此事。   若真的是像长公主说的这样,幻月作为长公主的亲信又怎么可能不进殿保护殿下呢?   “你……”清和长公主脸色铁青,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敢做不敢当?”皇帝十分恼火她这种不肯俯首认罪的态度,冷哼了一声。   “皇兄,臣妹真的冤枉,明明就是他信口雌黄!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的,臣妹昏过去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就是如此!”清和长公主急急辩解道。   “你口口声声道自己冤枉,朕给你机会,你自己说,高迟是怎么入你的殿中来的?”   清和长公主的神色滞了一瞬。   她能够让高迟入殿是因为她误以为他是贤妃派来报信的人!   可此事若是说出来,她前些时候和贤妃的暗中会面一事便也藏不住了。   皇帝见清和长公主咬着牙沉默,只以为是她心虚,冷声道,“朕让你在念云殿反思,你倒好,连贤妃的弟弟你都……”   皇帝念着人多,没有继续说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腔中的怒火遏制住。   他又看了一眼在那旁跪着的男子,面色沉沉道,“你别以为你就能撇个干净,教唆长公主不提,她让你来念云殿你便听她的!”   “是,都是草民的错,还请陛下不要生气。草民知晓殿下不喜自己,从今往后,绝不会再在殿下面前碍眼。”高迟态度恭和,缓声说道。   皇帝见他态度这般敬畏,气倒是消下去一些。   这个高迟除了纵着清和些,倒也是个品性不错的男儿。   清和长公主狠狠地瞪着高迟。   本应同苏翎在一处的男人出现在了念云殿,她再迟钝也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紧紧咬着牙。   那个永宁宫的贱人,竟然敢背叛她!   “皇兄,都是贤妃教唆得她弟弟来勾引臣妹的,都是贤妃那个贱人!”清和长公主急道。   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满满的都是失望神色。   清和长公主被皇帝这目光看得一愣,心中升起些许畏惧来。   “皇兄……”   “你如今也二十有四了,朕看也应该有人来束束你的性子了。”   清和长公主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   皇帝本也欲为清和再择良婿,然而今日之事闹得满宫皆知,若不给出个处置,将来必定会变为宫闱内的丑闻。   她萧云乔就算是长公主,也是南昭的人,绝不能丢南昭皇室的脸面!   “从前朕依着你,如今看来,真是朕的不是!你既喜欢胡来,从此便去公主府中尽情胡来罢!”   自古公主成家方立府。   清和眼中已经蓄了泪,怔怔问,“皇兄……何意?”   “静远伯府的儿子,配得上驸马的位置。高迟日后袭了爵再历练几年,朕便会赐下侯爵,不会亏待了你。”皇帝目光冷漠地看着长公主说道。   “皇兄,臣妹多年不嫁,您不知晓臣妹是为了什么吗?”   皇帝怎会不知。   不就为了顾锦和?   皇帝嗤笑一声。   堂堂镇国长公主,代表的都是南昭的体面和尊贵,竟要嫁一个太医院说寿数不足两三年的男子?   真是笑话。   自己曾经真是太过骄纵于她,把她纵得不知天高地厚,甚至忘了自己是谁了!   “莫要多言,朕意已决。你已经不是任性的年纪了,不可再肆意妄为。好好思过吧!这些时日里,你做了多少错事?!”皇帝似乎是再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嫌恶,负手便离去了。   皇后在殿后听着内室的动静,越发觉得心惊,忙跟在皇帝身后离开了,口中不断地宽慰安抚着。   念云殿渐渐寂静下来。   高迟瞧见女子掌心之中被她掐得青紫,缓缓抬头开口,“殿下。”   “高迟,你害本宫。”   清和长公主像是霍然清醒过来一般,拉着他得领子迫使他靠得自己很近,一双眼血红血红地凝着他望过去,声音森冷地犹如鬼魅。   “臣不敢。”   她察觉到他自称的变化,冷笑一声,“你还真把自己当驸马了?”   “是陛下赐婚,臣不敢违抗。”高迟声音平静。   “能娶本宫是你的本事。”清和长公主尖锐的指尖划过男子胸膛,似是轻笑了一声道,“能不能杀你,看我的本事。”   “殿下不敢。”同他刚刚说话的语气一样,高迟抬起眼来,声音平静。   “本宫就算不杀你,也会让你生不如死,”清和长公主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高迟,你会后悔的。”   外间似是起风了。   高迟看着女子背影,神情冷漠。   “臣不会的。”   这场豪赌,至少到目前为止,是他赢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近在眼前(1)   ……   京郊的茶楼庭院之中。   入了夏,晚间蝉声此起彼伏。   院中高树绿枝茂盛,月影婆娑地从枝叶间隙之中映下来。   萧容玄坐在茶室内,眉眼之间是无法忽视的烦躁之意。   “昨日的事我听说了,你做得不错。”萧容玄简短道。   顾昭轻颔首,缓声道,“是臣的本分。”   萧容玄瞧了瞧窗外,视线游移在天边卷舒的薄云之上,眉眼凝滞,显然并不甚关切萧云乔到底嫁给了谁,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父皇近来似乎生了我的气,什么事情都不肯再交给我,就连我之前对六部的提议都不置可否,倒是让人摸不准心思。”   “陛下如今并未完全放弃太子,殿下在朝中一枝独秀,并非好事。”顾昭淡道。   萧容玄默了默。   这样的话他从前也说过一次,可他当时并未太放在心上。   东宫那边塌台之势已经十分明显,他哪里想到父皇还没有动放弃太子的心思?   “父皇为何不肯放弃萧容雍,他无才无德,哪里就配得上这个储君之位了?”   萧容玄语气之中带着隐隐的不甘。   他不顾顾昭的阻拦也要上呈推行六部礼法之事,就是为着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父皇瞧见他是更为适合储君人选的那个人。   从前萧容雍稳坐太子之位,他不得不做一个闲散王爷隐藏野心。   可如今太子已然德不配位,为何父皇还是看不见他?   顾昭眼眸之中划过一丝暗色,不过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他不动声色道,“终究还有着父子情分。”   “父子情分?我同父皇之间就没有父子情分吗?”萧容玄冷笑一声道。   “殿下如今还是应该以退为进才是,毕竟圣心比什么都要重要。”顾昭道。   “是,”萧容玄面上笑意带了些自嘲意味,道,“如今这情形也容不得我不退,有关我的所有奏折都被父皇按住不提,我连个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顾昭垂眸,“是。”   “太子妃母家才被贬官,父皇知晓太后赐婚却不下明旨……苏家那丫头我不能再娶了,否则定然又要引起父皇不喜。”萧容玄转着手中茶盏,缓缓说道。   “苏家势大,在军中威望甚高,背后兵权亦不容小觑。于殿下而言,不应轻易弃之。”顾昭从容道。   “可眼下这形势,就算我想娶,也由不得我了。你又不是看不见父皇的态度。”萧容玄正是因此烦躁,一提及此便深深皱眉。   “殿下可以不娶苏家小姐,可却可以向陛下推荐人选。”   “你的意思是……”萧容玄陷入思索,而后又摇摇头,“不行,若是我向父皇推荐我的人,父皇定然还是要疑心我的。为今之计只有反其道而行之才能抵消父皇对我的忌惮,可这样的兵权……又怎能让到太子手中?”   顾昭沉默不言,微垂了眼看向腾起淡淡云雾的茶盏,似也在思索。   萧容玄正紧紧锁着眉。   一旁立着的的薛崇却忽然抬起眼来看向他们二人,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骤然开口,“殿下……”   萧容玄瞧过去,“怎么?”   “殿下,若说这朝中既明面上不是殿下的人,又站在殿下这一方的,倒确实有一人。”薛崇对着萧容玄恭声道。   “嗯?”萧容玄抬了抬眼,“说来听听。”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薛崇道。   萧容玄一怔,听见他这话霍然将视线移向对面男子。   男子坐姿端正,神色从容,正安静地垂眸思索着,听见薛崇这话,面上泛起一丝波澜来。   “是啊,我之前竟没想到。”萧容玄骤然放下手中茶盏,眸色亮了一瞬。   “其实属下从前还听说这苏家小姐,倾慕过顾大人来着……”薛崇的声音有些犹豫。   果不其然,一听了他这话,萧容玄便惊讶地望过来,“好啊你,从前怎么不说,竟然连我都瞒?”   薛崇躬身行礼,却不敢再做声。   从前自己若是说了,自家殿下可不是要怀疑自己没有人家顾大人有魅力了?   如今倒是恰好能够顺理成章地借着这个由头去请示陛下更改婚约了。   “苏家那丫头,果真是心悦你的?”萧容玄看向顾昭问道。   他心底有一瞬道不明的情绪,不过很快便被来自权势的重量压了下去,倒像是随口一问。   “殿下,许是玩笑话,不能作数的。”顾昭淡道。   “你这个人——人家姑娘家的都说心悦你了,怎么还能是玩笑话?”萧容玄似笑非笑打趣道,“如此看来我若去同父皇讲,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不是?”   顾昭神色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似有阻止意,“殿下……”   萧容玄没让他说下去,只道,“我知晓你不喜欢那般张扬女子,但能叫父皇不疑心的,这朝野之中也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可有什么旁的喜欢的女子?”   顾昭看了萧容玄一眼,眸色深了一瞬,道,“……不曾有过。”   “你既没有,那便好说了,你只需在府中当个金丝雀供养起来便是,许个正妻的名头。来日你若是不喜,由我做主替你纳妾,如何?”萧容玄问。   “臣不甚喜好这些。”   “啊,差点忘了,锦和可是个连烟柳巷子都不驻足的人,想来也不会有哪家的女儿动了你的心思。”萧容玄笑道。   他知晓顾锦和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二十四岁了还未成家,他在这朝中自然是有他所需要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定然要比儿女情长重要得多。   不过不管他要什么,只要他能将这江山送到他面前,他就一定会把他想要的给他。   只是要想得到江山,势必要有强大的军队支持。   苏家辅国将军的身份,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就如同他所说的,绝不能弃之。   “就算帮我这个忙,锦和。”萧容玄拍了拍他的肩道。   室内静了一瞬,萧容玄定定地凝着他。   “殿下有令,臣自然听从。”顾昭面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却是应了下来。   萧容玄松了一口气。   “这样我便心安了。” 第三百六十章 近在眼前(2)   顾昭没再说什么,月光如水一般温柔地映射进来,微微照亮了几分他抿起的唇角。   “殿下既选了苏家,便要保之才是。陛下对苏家也并非全然信任,朝中亦有觊觎大将军手中兵权之人,于殿下而言,这些都是要解决的隐患。”   “我晓得的。估计父皇也很难抉择苏家那丫头的婚事,苏老将军身上的赫赫威名虽能维系江山安定,却也是烫手山芋。这样的势力同哪一个氏族结下秦晋之好都会引起父皇的忌惮,可你却不同。”萧容玄的话留了三分。   顾昭自然晓得他要说什么,淡笑一声道,“臣少多疾病,伶仃孤苦,在朝中了无根基。”   萧容玄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心下叹了口气。   凭借一己之力一步一步靠科举走到如今这般地位的人,他只见过顾锦和一个。   他没有外戚的助力,亦没有家世背景。   只听说祖上乃户籍清白的寻常人家,早些时候便父母双亡了。   这其中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   换而言之,此人心思谋略乃经世之才,不可小觑。   若他并非家世清白之人,而是朝中世家的后裔,恐怕他当年都不敢用他。   这样惊才艳绝的儿郎,倘若身后还有势力支持,会变成每一个君主的心腹大患。   故而这孤苦伶仃的背景,于顾锦和而言,是不幸,亦是幸。   “锦和,辛苦你了。”萧容玄替他斟了一盏茶,勾唇道。   “为殿下效力,不辛苦。”顾昭亦淡淡笑着,平静道。   ……   夜色如幕。   苏翎回到瞿陵长街的苏府上时,只见得府上灯火通明。   一家人瞧见马车停在府外,都连忙迎了过来,面上都是焦急关切的神色。   苏云庭本已穿戴好官服准备出门进宫,看见苏翎回来了才松下一口气,疾疾上前问道,“翎儿,你可无事?”   边说着还边上下打量了她一周,生怕她受了伤的模样。   苏翎瞧着自家爹几乎是一副要进宫抢人的样子,忍俊不禁道,“爹,我这不是好好的?”   梁语嫣亦疾步走过来,紧紧握住苏翎的手,满眼都是慌张,“翎儿……”   “你们怎么这么着急啊?”苏翎察觉到梁语嫣的手冰凉冰凉,看着众人惊慌的神情有些不解。   付承雪在人群后走出来,眼眶仍是红着的,“翎儿,贤妃没将你怎么样吧?”   “没啊,我还同她约了时日,打算不日为她看诊呢。”苏翎轻松笑道。   付承雪亲眼瞧见了下午那场面,知晓实际情形绝不会像她说得这样云淡风轻,不过怕她劳累了也不敢多问,只道,“你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翎儿,贤妃真的没将你怎么样吗?她若敢动你半根指头,爹定然要为你讨个公道!”苏云庭一副武夫模样,瞪起眼睛时凶悍得很。   “真的没有,我不过是和贤妃娘娘下了局棋耽搁了些时间罢了!”苏翎笑开。   众人的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苏翎拉着付承雪朝内室走,却发觉她竟有些一瘸一拐的。   她吃了一惊,垂眼扫了她的腿,道,“你这是怎么了?”   “无妨,只是不小心扭伤了。”付承雪温声道。   苏云庭忙在一旁道,“今日之事真是有劳付大姑娘这一遭,听闻你为了翎儿不惜冒险翻越宫墙,我来日必登门拜谢。”   付承雪闻言想起下午在宫墙外发生的事,脸上又是一热,忙压了心思下去恭声回道,“伯父客气了。我和翎儿是好友,本是应该。”   苏云庭感激地点了点头。   事情的起末他已经全然知道,虽然他只是个外臣,却也对后宫的手段有一二了解。   那贤妃宫中的人都不惜制造那样浩大的声势将付家姑娘扣押在积善堂,分明是不想让她去回禀太后,贤妃又怎么可能只是心平气和地和翎儿下了一遭棋?   他心下还是担忧得紧,又不好再三开口盘问,故而轻咳了一声,推了苏靖易一把。   苏靖易被自家爹推出去,心中了然,换了小心的神色看着苏翎确认道,“我还是放心不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妹妹?”   苏翎知晓一味隐瞒只会让众人更加心下不安,故而腆着脸笑道,“哥哥素来熟读兵书,可还记得兵法之中第三十条?”   苏靖易愣了一瞬,下意识道,“乘隙插足,扼其主机,渐之进也。”   “不错。欲反客为主,便可化敌为友,这个道理爹爹和哥哥应该比我明白,”苏翎笑眯眯道,“从前爹爹和哥哥不在家时,我悄悄翻过兵书来着,今日恰好用了上。”   苏靖易和苏云庭对视了一眼,而后纷纷暗自心惊。   翎儿年纪不大,平日里看着也稚嫩,可竟也会用这样高明的手段。   更何况能想到这样的办法是一方面,翎儿小小年纪,竟真能化敌为友脱离困境,这可就是天大的本事。   “爹,您想得没错,您家闺女就是天赋异禀。”苏云庭犹自感叹时,却听到苏翎说了这样一句,不由被她逗笑。   “是,不愧是爹的闺女,你若是生成个男儿,定然比你哥哥强!”   一行人终于展颜朝内室走去。   苏翎搀着付承雪,道,“一会儿我给你瞧瞧,可别落下病根来。”   “哪里会,一点小伤罢了。”付承雪笑道。   苏翎摇摇头,“可不能大意。”   边说着边看向一旁不断看向这侧却没敢出手的苏靖易,道,“你怎么一点不长眼色啊,快搀着点呀!”   苏翎体内装着的是个现代的灵魂,自然没觉得顺手搀扶下有什么不妥。   可苏靖易却有些手足无措。   人家付家姑娘是个闺阁女子,今日之举已是冒犯无比,怎可再……   但对上自家妹妹那一双带了些嗔怪的眉眼,苏靖易认怂,连忙扶住她。   “你,你放手!不用你搀!”付承雪面上爬上绯色,皱眉道。   苏翎只以为她在同她客气,忙道,“哎呀,都是一家人,怕什么?”   “谁和他是一家人?”付承雪脸色越发红起来。   苏翎愣了愣,后知后觉地瞧向她,看见她面上的绯色,忽而促狭地笑起来,“我说咱俩算是一家人。”   “……”   瞧见苏靖易小心地将人扶到床榻上去,苏翎拍了拍手倚在门框上,面上笑容意味深长。   她怎么觉着,自己要有嫂子了呢。   ……   苏翎为付承雪查看过,确定她只是不慎崴伤了脚,虽有些肿胀但并未伤到骨头,放心了几分。   苏翎在府上配了药给她带回去,又嘱自家大哥护送她回家,这才歇下来。   外间星辰明明灭灭,苏翎躺在太师椅上眨巴眼望着。   忽然想起太后说得那句“你便嫁给他吧。”   撑腮默了半晌,苏翎还是觉着当事人应该有知情权。   万一人家不乐意,自己得好好劝劝才行。   想了半晌,苏翎站起身来。   一回生二回熟。   爬墙或者钻洞,她应该都可以。 第三百六十一章 夫君(1)   顾府外。   月黑风高。   苏翎瞧着不太高的墙头,摩拳擦掌。   上次钻洞被人家瞧着的时候,终归还是不大雅观,有失脸面。   这回她高低不能像上次一样丢人了。   还是换个路线吧。   苏翎纵手一翻。   好在这副身子还算灵巧,她径直就攀上了墙去。   竟然挺容易的。   苏翎正沾沾自喜想往下跳的时候,却忽然发觉衣裙好像被外墙的什么东西挂住了,挣也挣不开。   若是生拉硬拽的话,恐怕衣裙都会撕开。   “……”   苏翎默默在心里骂了一句。   想要个体面就这么难吗?!   苏翎轻轻扯了一扯,发觉这裙子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被刮住,让人有些进退两难。   若是回身跳下去,恐怕也会被撕开。   苏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顾府还没熄灯的内室,高声大喊。   “顾大人——”   “顾大人顾大人顾大人——”   凄厉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夜之中格外清晰。   昏黄内室之中似有身影晃了一晃。   没过片刻功夫,便有人走出了内室。   他身穿一袭浅色里衣,身披墨色外袍走了出来。   月影融融,衬得男子侧脸轮廓分明,冷隽昳丽。   苏翎一喜,朝他招了招手。   顾昭看见立在墙上的女子,身形顿了一瞬。   女子面上的笑意带着几分僵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顾昭气笑了。   “出息了苏小姐。”   苏翎也觉得自己的出场方式挺特别,轻咳了一声,意欲缓解尴尬。   “我这不是勇于尝试吗。”苏翎抿抿唇道。   “……”   “行行好吧顾大人,你先把我整下去成不成?”   苏翎坐了半晌墙头,觉得晚风有些孤寂,百无聊赖地晃了晃腿。   顾昭看了她一眼,轻飘飘道,“能上去,下不来?”   “我裙子被刮住了!”女子张牙舞爪道。   那神情像是在说,“要不是裙子被刮住了,谁找你啊?!”   顾昭沉默地瞧了她半晌。   忽然有点想就让她在这墙头上待着了。   镇个宅,也不错。   “哎呀求求你了顾大人!”苏翎向来能屈能伸,双手合十在面前,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夜里风凉,我冻死了!”   顾昭冷笑一声。   都快六月了,还风凉呢?   不过终究是拗不过她,顾昭撑手上了墙坐在她身侧,去帮她解被刮住的裙子。   苏翎心下感叹,身形高大还是有优势的。   见他侧脸轮廓冷硬,苏翎没由来地就生出来几分逗弄心思,开口道,“哎唷顾大人,你翻墙也挺熟练的哈,不是第一次吧?”   顾昭刚解开了她被刮住的裙子,手还没放下,淡淡看了她一眼,“还想下去吗?”   苏翎从这眸色之中读出了几分威胁意味。   生怕他又给自己挂回去,苏翎默了默道,“想。”   女子见他放下手,又朝他眨了眨眼。   “又怎么?”   “你来都来了,给我一起带下去吧。我跳下去,挺费劲的,万一受伤了,还给你添麻烦是不是。”苏翎指了指距离不算远的地面,说得十分自然。   “来的时候你倒没想这些。”顾昭冷声道。   “不是有你吗……”苏翎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话声音虽小,却完完整整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那语气像是带了几分熟稔又自然的依赖,听得他心头一动。   他没再说话了,薄唇抿了抿,侧脸的轮廓在月色下柔和了几分。   “过来。”   苏翎听话地朝他身侧蹭了蹭。   熟悉的焚香气息清清淡淡,许是闻得惯了,竟让人有说不出的安心。   他伸手揽过女子瘦削的肩,夏日衣服清凉,他的指尖无可避免地接触到她的肌肤。   滑腻的触感让人心头生燥,顾昭下颌绷紧了些,带着她跃下了墙头。   苏翎稳稳地落了下来。   从前知道他患病后给他查体她便心中惊讶。   照理说这样的病人应当身材瘦弱手无缚鸡之力才是,可顾昭显然不是。   他应是自幼习武才能有这样的身手,可旁人练就一身武艺尚且困难,他从前日咳夜咳,又怎么能做到?   “你是天赋异禀吗?”苏翎心中好奇,开口问道。   “什么?”   苏翎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将她带下来轻轻着陆的本事。   “不是,”顾昭行在她身侧,步伐从容平静,“我从小身子就比旁人弱,旁人八岁便可拉大弓,我不行。”   “那你为什么……”苏翎有些迟疑。   “旁人一日习武四个时辰,我便习八个时辰。旁人挥剑五百次,我便挥剑一千次。对旁人来说,武功只是比输赢争意气,对我来说,没有能逃出生天的本事在身,丢的就是命。”顾昭语气云淡风轻。   苏翎怔了怔。   她是个医者,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患结核之人的身体底子。   他自幼所习的武绝不止像他口上所说的这般轻松,日日夜夜都必是在煎熬痛苦之中度过才能换得如今这般体魄。   和他不同,苏翎自幼便是个天赋性选手,虽然也没有父母双亲,但是好在学什么都快,闯这天下也快,没历经过在诸多苦难之下背负血海深仇的生活,却还是感同身受到了一丝苦涩。   她努力牵唇笑了笑,道,“好在你从前那般勤勉不曾松懈,维持了不错的身体底子,要不然我可能也救不回你了!”   顾昭亦随她笑笑,眼底晕开不易察觉的柔色。   “其实咱俩挺像的……嗯,我是说,我从前在乡下的时候,也是什么都靠自己来着,不过我还比你幸运点,从小不用学习武艺也能在孤儿……也能在村里称霸,可能我生来就有当大哥的气质吧!”苏翎边说着边朝他屈了屈手臂展示自己并不存在的肌肉,嘴里念叨个不停。   她实在不想见着他垂下眼帘的模样,就是想哄哄他开心。   顾昭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蹦蹦跳跳的模样,薄唇抿了又抿,还是没压住笑意。   苏翎见他笑了,一双眼也弯起来,道,“顾大人,你应该多笑笑的,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啊。”   顾昭凝着她。   她说的对。   是应该感谢从前的勤勉。   好在不曾懈怠,好在如今仍活着,还能够看见阳光。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夫君(2)   苏翎随他走进内室。   室内点着灯,她瞧见桌案之上未批完的一摞公文,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你还在工作吗?”   顾昭扫了一眼桌上的公文,淡道,“没多少了。”   “你每天都要批这么多吗?”苏翎有些吃惊。   “嗯。”顾昭不以为意,应了一声。   每日阅公文便能随时掌握朝中大小动静,这么多年日复一日,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早已成为习惯。   苏翎见他应声,撇了撇嘴。   好家伙,她在医院都没这么忙过。   皇帝让他加班,给加班费吗?   她忽然为自己的深夜造访所耽误的时间感到愧疚了。   为了不耽误更多时间,苏翎决定长话短说。   “顾大人,我来就是为着通知你一件事。”   顾昭抬眼看她。   “就是……”原本苏翎觉着自己能够坦坦荡荡说出来的事情到了嘴边,忽然变得有些难以启齿起来。   “嗯……就是你可能要多个媳妇了,开不开心,意不意外?”苏翎换了种更通俗易懂的表达方式。   “……”   见他沉默,苏翎干笑一声道,“不开心也成,难道不……意外?”   她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变化。   只见他移开了和她四目相对的视线,神色自若地拿起了茶盏,道,“谁?”   “还能有谁,我啊!”苏翎紧紧盯着他。   他应该不会那么不给面子地拒绝吧?   苏翎看着他墨黑的一双眼,心里有些没底。   室内静了半晌,男子闷声应了一句,“哦。”   听上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就这?   苏翎心底无端窜火意来。   你以为你范仲淹呢?   “我说顾大人,我可是个年华正好的小姑娘,捡了我当媳妇,你就算不欢呼雀跃也该暗自庆幸了吧,你怎么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顾昭犹自喝茶,冷静神色维持住了。   苏翎只觉得火气更盛,“道上捡个百来斤的猪肉都该高兴吧,你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   男子听见她将自己同猪肉相比,一口茶呛在喉咙里,面上亦端不住了,咳了半晌。   “我说的不对吗?”女子走到他身前,夺过他手中茶盏,叉腰问。   “肉好歹能吃。”顾昭缓和过来,瞧着她说道。   “……”   言外之意,她还赶不上百来斤的猪肉了?   “我也能吃,你尝尝来。”苏翎不服,霍然挽起袖子端到他面前。   室内静了一瞬。   苏翎后知后觉地反映出自己这被冲动所支配的举动……似乎不大妥当?   她雪白软嫩的细臂在空中摇晃了瞬,不小心触及他的唇。   顾昭眸色深沉了些,默了须臾才将心底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摒弃出去。   他冷笑一声看向面前女子,道,“你是挺能吃的。”   “……”   苏翎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   士可杀不可辱。   太过分了。   她骤然凑近他须臾。   顾昭没提防,在抬起头来时,女子姣好的脸近在眼前。   “你……”他一直平静的面色罕见地露了些狼狈出来,往后退了半步。   “我就想问问你,是我的美貌千篇一律,还是我的灵魂有趣得不够万里挑一,怎么顾大人就能这么冷静呢?”苏翎认真地看着他问道,“我不好看吗,嗯?”   顾昭想再往后退,却让苏翎拉住了袖口。   女子吐气如兰,清清浅浅的热气扑在他面上,一双眼眸认真且明亮,让人避不开。   “你放手。”顾昭耳际泛红,咬牙道。   苏翎不依,“你得先答我。”   顾昭抬眼看着女子这幅有恃无恐的模样,牙根恨得发痒。   他的手握紧须臾,没再往后退了。   “苏小姐是不是把所有人都当成正人君子?”他淡淡开口。   嗯?   苏翎愣了一瞬。   形势好像在这句话出口以后骤然发生了翻转,她还在发愣的功夫,下一瞬就被人抵到了墙上。   男子手没再碰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站在她身前,静静地看着她。   苏翎吞了吞口水,忽然发觉身高差距巨大。   他每日挥剑一千次,她肯定打不过啊!   气焰灭下来些许,苏翎客气了几分,道,“我意思是,是死是活你得给个话啊,我也不知道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既是赐婚,何来选择余地?”   苏翎一噎,这话倒也没毛病。   “就是……得提前和你交代好了,京城众人都是我克夫……”   被男子周身气压笼罩着,苏翎声音都低了须臾。   “我命硬。”   顾昭面上神色寡淡,薄唇轻启,几乎没犹豫。   苏翎愣了愣,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室内摇曳的烛火映在男子漆黑如墨的瞳孔之中,苏翎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似是不习惯她这样的注视,顾昭心头涌起隐秘心思被人发觉的窘迫,下意识别开了眼,微皱眉道,“你看我做甚?”   苏翎终于还是没忍住笑意,眨眨眼道,“你不是不信吗?”   “……那你还问。”   顾昭沉了脸,转身就走。   “哎,你别走啊。”苏翎越发觉得有趣,一把就拽住了他。   原本是打算去拽他袖口的,可室内灯火不算明亮,苏翎在空中虚握了一把,竟拉上了他的手。   男子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分明泛着淡淡凉意,可苏翎却觉得手像是被灼了一下,慌忙放了开。   “不是故意轻薄你的。”苏翎摆摆手解释道。   顾昭脸色更沉,薄唇抿紧。   苏翎看见他这幅不大自在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嘟囔着开口道,“害羞什么啊,该轻薄的地方不都轻薄过了吗……”   “你到底知不知羞耻?”顾昭深吸一口气,皱眉看他。   “你得适应,顾大人,从此以后你可就是我夫君了。”苏翎面色不变,一本正经道。   “……”   “夫君?”苏翎瞧他耳际泛红,笑得越发张扬,声音软下来,像是揉碎了一把糖。   小姑娘口中的夫君唤得甜软,配上她如月牙一般弯起的眉眼,简直能要了人的命。   “你闭嘴。”顾昭下颌绷成一条直线,眉眼之中染上克制颜色,声音冷下来须臾。   苏翎才不会被他这模样唬住,笑容恣意明媚,“夫君——” 第三百六十三章 无上殊荣(1)   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头蔓延开来,在最后一丝不理智侵犯到心底清明之前,顾昭骤然转身,像是落荒而逃。   苏翎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道,“天色这么晚了,你不会打算让我一个人回去吧?”   顾昭实在是拿她没办法,却也如同她所说的,不会让她一个人回去。   抿了抿唇,还是转过身来,语气不善道,“赶紧走。”   “顾大人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苏翎啧了一声,颇为不满地跟在他身后。   他将苏翎送到苏府门口。   苏翎朝他笑着摆摆手,“顾大人,回见啊。”   顾昭转过身,没多言语,只淡淡道,“下次记得走门。”   “……”   这人好烦。   “我就爱翻墙怎么了?”苏翎凶巴巴道。   顾昭回过头轻飘飘瞧她一眼。   “那就翻吧,”顾昭唇边扬起微末弧度,加了一句,“再挂在墙上,喊我也没用。”   “……”   苏翎愤愤不平回了府。   内室瞧见安若焦急的脸。   “小姐,您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自己出去了呀!这么晚了,万一不安全怎么办?”安若埋怨道。   苏翎乖巧地应了声敷衍着。   知错态度良好,但是不改。   “小姐,您又敷衍人了!奴婢同您说真的,近来京中治安真的不甚好呢,二老爷前日夜里在这长街上散步之时,就被人打了一顿呢!”安若压低了几分声音道。   苏翎愣了一瞬,而后抬起了头。   有些惊讶道,“他被人打了?”   “是啊,听说是跑马场赌坊的人来催债了……二老爷还不上呢。”安若虽语气还算平静,眼眸之中却带了些幸灾乐祸。   谁叫二房那些人从前那样嚣张?   如今连赌坊的钱都还不上,也算是遭到报应了吧。   “那倒有意思,”苏翎笑了笑,道,“二叔落魄了呀,没来求爹爹吗?”   “二老爷如今哪里还有脸面来求老爷!”安若道。   “可是他虽被贬了官,如今到底也依旧一个朝中官员,怎么竟然敢直接打他?”苏翎不解。   “小姐有所不知,那跑马场的袁领事俗称袁一刀,是个黑白两路子混的人。赌场生意大着呢,管你是什么朝中官员,只要是欠了他的钱,便要填,绝没有烂账的道理。”安若道。   苏翎摸了摸下巴,道,“竟这样有意思,可这样的人,朝廷也不管吗?”   “跑马场的赌坊生意红火,是京中娱乐消遣最常受惠顾的地儿,袁领事虽然为人厉害了些,可每年给朝廷的税钱却是不少,也占了国库好大部分呢。”安若笑了笑道。   这几乎是京中人尽皆知的事儿,小姐从小并不生长于京城,不晓得也是正常。   苏翎明白过来,这跑马场的赌坊生意虽然算不上有多光明,但每年营造的利润却十分庞大,自然是朝廷赋税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上位者见其在交钱这件事上安分守己,便对黑路子上这些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地方有趣,来日我得去瞧瞧。”苏翎饶有兴致道。   “小姐……”安若一惊,“赌坊那地方可不是小姐们该去的……”   “哎呀,那京中小姐平日里不还愿意去看马球吗?”苏翎不在意地摆摆手,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对了,不知道我的那个二妹妹,到底有没有嫁到柳家去啊?”   “好像还没有……婉姐儿做出了那种事还哪里能指望得到柳家垂怜,据府中传消息的小厮道,皇后娘娘虽训斥了柳公子一番,却没让这消息传到陛下耳朵里,故而也一直这么僵持着,柳家甚至都不见二房派过去商榷的人呢。”安若边说着自己也边觉得柳家做派狂傲,面上露出了些惊色。   “柳家在朝中地位稳固,比起二房现下那半死不活的状态,朝臣百姓心中自然有杆秤,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二叔想靠舆论将苏婉容嫁过去,恐怕是难。”苏翎随意道。   安若早已习惯自家小姐看事情这般通透的模样,吐了吐舌头道,“小姐怎么像小大人一样,时候不早了,明日夫人若是知道了又要念叨您了,还是赶快睡吧。”   “嗯。”苏翎应了一声,在床上翻了个身。   今日实在劳累了。   苏翎也不再多想,很快便睡下了。   ……   翌日。   御书房之中。   萧容玄在殿下跪着请安,皇帝抬起眼瞧了瞧他,淡道,“起来吧,今日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萧容玄眉眼沉了几分,这些时日父皇待他冷淡了不少,就连脸上都没有往日那般柔和神色了。   顾锦和说得不错,当下他确实是应该退离朝政中心,静观其变。   “父皇,儿臣此次前来,正是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父皇能够应允。”   皇帝不耐烦地抬了抬眼,只以为他又要提起推行六部改革一事,道,“若是为推行新政前来的,便不必再提。”   “父皇误会儿臣了,儿臣并非想提及新政一事。儿臣这些时日也思索了良久,觉得推行新政一事还欠考虑,是儿臣之前鲁莽了。”萧容玄恭声道。   皇帝这才正视了他一眼,开口道,“不是为着推行新政一事,那你是为着什么?”   “儿臣是为了皇祖母赐下的婚事。”萧容玄平静说道。   皇帝手中朱笔一顿,眸色不明。   之前太后为他赐下的那桩婚他迟迟不发旨意,便是因为让一个母家品阶比太子妃还要高的女子嫁给一个皇子,着实有些不妥。   而后寿康宫那边不知怎得便更改了旨意,又说要将苏家那丫头指给顾锦和。   顾锦和在朝中孤身一人并无根基,太医院的人又说他是短命之造,再不过几年寿数。   他本就是忌惮着苏家的,这才不愿将苏翎指给三皇子。   不过将苏翎指给顾锦和倒是正合他意。   左右她都是要嫁人的,与其让他思虑斟酌,不如就将苏翎赐给一个短寿之人。   这样未来顾锦和身死以后,没了丈夫的庇佑,她一个女子再怎么有手段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无上殊荣(2)   可是太后之前又说了要将苏翎赐给容玄,若这孩子不肯让出这婚事,他也不能太强求。   皇帝眉宇之间有凝滞之色,叹了口气。   终归还是要听听他的意思,皇帝开口问道,“怎么?”   “父皇,儿臣从前同那苏家小姐便只是寻常友人之谊,奈何皇祖母好意,儿臣不敢驳了她老人家的意思。可前些时候儿臣听闻,这苏家小姐其实是个心悦锦和的,若儿臣和苏家小姐完了婚,岂不是做下了不厚道的事,挡了人家真正的缘分?”萧容玄缓声道。   父皇是绝不会允许心中还念着旁人的女子嫁入皇室的,此桩提议应该不会遭到他的反驳。   萧容玄这般想着,心中安定了些。   然而皇帝的反应却要比他想象中更令人讶然。   只见他一瞬便展了颜,骤然抬起眼,像是对他的提议大加赞同一般。   “容玄,你当真这么想?”皇帝看着他问道。   这般目光倒是看得萧容玄一怔。   他不知晓这个提议怎么就合了父皇的心思了,让他对自己露出了这些时日都吝啬的好颜色。   “是……儿臣自然想成人之美……”萧容玄怔愣中下意识答道。   皇帝一拍桌案,心中暗道果然还是自己这个儿子熨帖。   原本两难的局面倏然有了解法,皇帝心中畅快了些,朗声笑道,“容玄不愧是朕的儿子,果然心中有大气量。你能这般想便是最好,朕也觉得那苏家小姐不甚适合你。”   “是。”萧容玄仍有些茫然。   “既然那苏家丫头是喜欢锦和的,太后亦觉得他二人合适得很,朕这就下旨赐婚,将此事定下来。”皇帝合上手中公文,令人拿了明黄宣纸来。   “……”   萧容玄心情有些复杂。   从前还是他的婚事时,父皇压了良久都不发。   如今始一换了人,竟就这般爽快,给了当堂拟旨的无上殊荣?   锦和还真是料事如神,果然父皇是不想让苏家的女儿嫁与他的。   萧容玄看着王德在一旁录下旨意,下笔如飞,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该叹苏翎什么,嫁与锦和这样重疾在身的短寿之人,恐怕没几年好光景便要守寡了。   只是这原本是太后的赐婚,应是下懿旨,可如今父皇却急着定下了,亲自下了旨赐婚,这尊贵体面便抬上来不少,不仅多了邑地田庄,还有郡夫人这样一个诰命。   她虽不能嫁入皇室,却也不算亏。   旨意很快拟好,皇帝点了头之后便会晓谕六宫。   皇帝回过神来看向萧容玄,神色缓和了些道,“容玄,你也别在意,来日朕定然会替你寻更好的女子。这苏家丫头行事素来张扬跋扈,宫中的规矩定然拘不住她,若真是做了皇子妃,有的是咱们头疼的时候。更何况朕也听闻京中一直传闻她有克夫之名,就算不论真假,总归不算一个好意头。”   萧容玄点了头,只道,“儿臣一切都听父皇安排。”   皇帝听他言此,这才放心了几分,道,“你是个懂事的。”   ……   有了皇帝亲自点头的赐婚旨意,很快便传到了苏家。   苏家大房自从与二房分家后,日子一直过得悠闲万分,今日一见传旨太监来,苏云庭的神色都有几分肃然紧张。   苏家的人跪了一院,宣旨太监这才开始悠悠念起圣旨。   太监略带几分阴柔的声音响彻在内院之中。   “朕奉皇太后慈谕,辅国将军之女苏氏,恪恭久效于闺阁,秉性端淑,克娴于礼,徽柔之质,静正垂仪。太后恭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都察院左都御史顾锦和,责礼司择吉日以完婚。钦此。”太监宣完了旨意,却见满苏家院中的人皆沉默着,似有些震惊。   唯有苏翎一人没憋住笑出了声。   秉性端淑,克娴于礼。   这是夸她的词吗?   这圣旨是谁写的,也是个人才啊。   宣旨太监轻咳了一声,苏翎这才敛起面上的笑,正色了些。   苏家的人原本气氛有些沉重,尤其是苏老将军那一张不苟言笑的脸,看得宣旨太监心中都是直犯寒。   可这凝滞的氛围似乎被苏翎的一个笑给破了冰一般,众人脸色又纷纷缓和下来,苏云庭谨守礼节地跪拜接了旨。   宣旨太监抹了抹额间。   还好,还好,总算是没出什么差错。   太监走了之后,众人连忙围到苏翎身侧,神色古怪又小心地看着她。   苏翎有些不解,笑了笑道,“怎么了?”   苏云庭和梁语嫣面面相觑。   眼下翎儿这态度和之前听闻要嫁给三皇子的时候可是相差太多了。   甚至听着这圣旨的时候还笑出了声,难不成真是喜不自胜,如同安若所言,心悦那顾锦和已久?   “翎儿,你若是不想,爹娘都不会勉强你。”苏云庭试探道。   “这圣旨都宣下来了,”苏翎瞪大眼睛瞧着苏云庭,低下声音道,“难不成爹爹要为我抗旨不成吗?”   “抗旨苏家不敢……可爹听闻那顾大人身体不甚康健,你若不想嫁,爹便去求陛下!”苏云庭认真道。   “哎呀不用,爹你不知道,顾大人可好说话了!他是个顶好的人,就算我们日后相处不融洽也是可以和离的。”苏翎笑着道。   众人神色皆有几分古怪,主要是曾目睹了苏翎对三皇子的抗拒,眼下见得她这不以为意的模样实在难不让人揣测,这婚事正合她的心思。   虽说那顾锦和不算个身子好的,可若是闺女喜欢,那便嫁!   苏云庭心中想得清楚,终于也放下几分心来。   梁语嫣还欲再说什么,却被苏云庭劝住了。   婚姻大事终归是孩子自己的事,还是交由她自己决定得好。   长辈的心思定下来了些,苏靖易却不这样想。   “要娶我妹妹的人,就算不能赢我也要在我手下走过三招。”苏靖易面色冷肃,显然对这桩婚事不甚满意。   朝中众人皆说那顾锦和是个身患重疾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护住自己妹妹?   没等苏翎阻拦,苏靖易径直出了门去。   “哥,你干嘛去啊!”   “打架。”   苏翎:“……?” 第三百六十五章 你要负责(1)   苏翎没能拦住他。   她追他追到门口的时候,已经看见他身影消失在长街之上了。   苏翎震惊。   不是吧,当时不是句玩笑话吗,怎么还当真了?   顾昭就算武功再好,也打不过她这个在沙场上摸爬滚打的哥哥吧?   自己才和顾大人达成友好统一战线,别再让苏靖易给搅黄了!   苏翎边想着边飞快地追了出去。   梁语嫣在他二人身后连忙出声阻止,然而苏云庭却拉了拉她,笑笑道,“让靖易去试试深浅也好,若是真的身上半分本事都没有的,怎么能迎娶翎儿?”   “这孩子如今怎么也变得鲁莽了,可别因为这事跟人家结下仇怨啊。”梁语嫣神色之中泛着几分担忧。   “翎儿看中的人,应该不会只有这点儿胸襟。”比起梁语嫣的忧心,苏云庭神色倒是缓和了些。   其实他在朝中也听闻过这位左都御史顾大人的盛名,世人皆赞其德才惊世,自从接管都察院以来,事必躬亲,从未有过遗漏错误之处。   陛下亦大赞他为百官表率,称无人可出其右。   这样的人在官场上都能事无巨细,定然心怀责任顾念家庭,不是寻花问柳之人。   苏云庭心下已经思定,既然翎儿认准了他,那不论他是不是身患积年之疾,此人都是堪嫁的。天下之大,难不成就没个解病的人了?为了自家闺女的幸福,就算要他亲自去寻神医也不算什么大事。   何况太医院秦太医曾赞翎儿在医术之上天赋极高,或许就恰好能对那顾锦和的身子有一二助益呢?   梁语嫣看了一眼苏云庭,见他神色平定,开口问道,“你瞧着那顾御史可是个好的?”   “朝中风评甚佳。二十余岁府中也不曾有过侍妾,后宅干净,倒适合翎儿。”   梁语嫣有些吃惊,“二十余岁还不曾成婚?”   她面色有些犹豫,压低了几分声音道,“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苏云庭被她这话逗笑,道,“那应当不会,只是人家觉得自己有难治旧疾在身,不愿耽搁旁人。”   梁语嫣松了口气,道,“原来这样。”   不过饶是面色缓和了些,她锁着的眉头也没能舒开。   翎儿正当大好年纪,嫁给这样一个身患重疾的人……她终究心中不大舒坦。   “你就别操心了,靖易刚出了门去顾府,你没瞧见翎儿也跟着跑出去了吗,她是个什么心思,你还看不出?她终归是自己心中愿意的。”苏云庭笑笑。   梁语嫣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妥协般的摇了摇头,道,“罢了,她喜欢就好。”   半晌,她又想起什么来,抬眸道,“那他要是打不过靖易可怎么办?”   苏云庭本也没想过他能打过自家儿子,只道,“靖易自幼习武,他打不过也是自然。将军府上上下下又不缺护宅的武夫,我苏云庭还护不住自己的女儿了?成婚之后多派些人手就是。”   梁语嫣点了点头,“你说的是,不过靖易可别把人打伤了,若真伤了和气,倒不好看。”   “不会,靖易有分寸的。”苏云庭对自家儿子很有把握。   ……   被苏老将军深深信赖的苏靖易此时此刻正站在顾府庭院之中,瞧着缓步走出内室的男子,神色之中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气势。   顾昭着一袭还未更换下来的藏蓝色朝服,面色平静,步伐不疾不徐。   “不知少将军造访,顾某有失远迎。”顾昭微点头,语气从容谦和。   见他面上没有京中那些世家子弟的浮躁之气,苏靖易神色缓和了些,但也开口道,“听闻陛下将我幼妹赐婚于大人,苏家上下甚感荣幸。但我曾与幼妹有个约定,便是往后所嫁之人需打赢我才行,如此我才敢将幼妹交付出去。”   顾昭闻言,面上并无惊色,只淡淡笑道,“这京中能打赢少将军的人,大概没几个。”   “你是文臣,我也不欺负你。你能在我手上挺过三招,便算你赢。”苏靖易道。   “既是少将军与苏小姐之间的约定,那顾某应下便是。”顾昭没拒绝。   苏靖易本做好了他推拒的准备,没想到他这样痛快地就答应下来,倒让他有些讶然。   “少将军,请。”顾昭抬手作揖,礼数周全。   苏靖易愣了愣,下意识还了礼,抬眼时却看向他那一身官服,道,“你……不换身衣服?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若是见了血在这朝官服上,终归有些冒犯。   顾昭轻轻抖了抖袖子,似是不解为何要换衣,道,“挺宽松的。”   苏靖易:“……”   感情他压根就没为自己担心。   既说了这番话,苏靖易也不再拖延,双拳微微握了握,准备发力。   正在他准备起身之时,对面男子却忽然抛给他一柄剑。   苏靖易又是一愣,却听得他道,“顾某知晓少将军素来是用剑的。若是因为让我而不用剑,岂不是对不住令妹?”   苏靖易握着那剑,心中有些茫然。   他到底想不想娶翎儿?   若是想,怎么会连他给他留的最后一点情面都自己掀了个彻底?   他使剑的功夫响彻军中,恐怕全天下也只有一些身法诡谲的江湖人能躲过他的剑意。   他倒好,半分不避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不晓得的缘故。   “既如此,那便请顾大人小心了。”苏靖易眸色寒了寒,开口道。   “还请少将军不吝赐教。”   既是切磋,意在比试为主,苏靖易的剑锋避开他的喉咙正中,直直地朝他颈旁的领襟切过去。   只要他的剑压到那衣领分毫,便算顾锦和输。   这一剑出得很直。   苏靖易本也意在试探,没将看家本领端出来,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几分身手。   锋利的剑芒径直朝顾昭刺过去,青锋在光下闪烁着凛冽寒光,剑意行至一半他都未见顾昭移动分毫,就连刚习武的小娃娃都会的侧避姿态,他都没在他身上瞧见半分。   苏靖易心下有些失望。   难不成果真是个半点都不会武艺的?   若真是如此,若翎儿日后有了危险,他都不能护得她周全。 第三百六十六章 你要负责(2)   正在他心下暗叹之时,却忽然见得顾昭身形好像骤然一动,身法极尽诡谲,几乎让人辨不清去向。   苏靖易一愣,下一瞬就见得自己手中的剑落了个空,顾昭抬眼平静望他,站的好像还是刚刚的位置。   这般情形倒让苏靖易辨不清他到底是动还是未动,倒好像是自己失了手一般。   他犹疑地望了望手中的剑,面色带了些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   “再来。”苏靖易只怪刚刚自己神思恍惚了些,出剑并不干净利落。   他掂了掂手中的剑,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眼眸之中认真了些。   下一剑较刚刚那一剑更为凌厉,剑锋疾速而直地朝顾昭刺去。   苏靖易手上一个翻转,剑锋以刁钻的角度绕过原先的轨迹,在空中留下一个虚假的晃影,随后更急地冲对方而去。   这一招江湖上八成的人都避不过。   不过苏靖易对于他能躲过自己一招已经心觉惊讶,对此婚事的想法也改观了些。   就算他躲不过这一招,他也不会太为难于他。   可就在剑锋要接触到他衣角的一刹那,面前男子似乎又是一动。   苏靖易手中的长剑连他被风轻轻吹开的袍角都没能触到。   顾昭面上神色温润谦和如初,仿佛半分气力都没动用。   已经连续两剑落空,苏靖易不会再认为这是一个巧合。   他抬眼望了望顾昭,面上的神色终于正式了几分,道,“你习过武?”   “略知一二。”   “大人谦虚了,”苏靖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敢问师从何人?”   顾昭神色倒是平寡,只淡笑道,“野路子练的,不曾拜过师。”   苏靖易闻言一惊。   他这般诡谲的身手,竟不曾拜过师,单靠自己练成的,是得有多好的悟性?   他所出的这两剑,虽说顾昭只是在躲他不曾出手,但他也能感受到他不是修蛮力路子的,应是靠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这样的身手,绝非一日功夫能成,定是自幼浸润才可修得。   “既如此——”苏靖易遇见有意思的对手,眉眼之中也染上些许兴奋之意,他指尖擦过长剑,“那便希望顾大人不吝赐教了。”   顾昭颔首,一双墨眸漆黑平静。   苏靖易起身腾空,长剑在手中挥舞出凛冽弧度,划破平静的空气,抽出一声清亮的金属鸣音。   院间飘落的树叶被剑锋从中一分为二,三尺轻寒破绿而现,速度之快,根本由不得人躲避。   顾昭墨眸颜色深沉了些,侧身避过他最凌厉的攻击,抛出手中长剑。   通体银黑色的剑在空中出鞘,冷铁磨过剑身的刺耳声音盖过呼啸风声,他伸手握住,正身格挡。   苏靖易这一式名为擒龙,一招共十八式,以冷锋快剑闻名。   式式之间没有顿点没有切口,对手只能靠下意识去挡,是最能衡量对方武艺水准的一招。   偏偏对面那人招招都接得漂亮从容,像是能预料到他出剑的轨迹一般。   苏靖易心中犹在震惊之时,忽然又听得门口传来一个女声。   “你俩怎么还真打起来了啊?!”   是苏翎的声音。   苏靖易微微愣了一瞬,下一刻便感受到顾昭已然停剑。   脖颈前似乎被什么极细小的力拖拽了瞬,苏靖易毕竟是在沙场摸爬滚打长大的,反应极快地伸手护住领前,又大力握住了这力的来源。   “少将军,你走神了。”顾昭淡道。   顾昭缓缓将合拢的手摊开。   与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不同,他的手掌如同军旅之人一般粗粝,并非文人那般细嫩的手,厚重的茧意藏都藏不住。   而此刻此刻他掌心之中,正安静地躺着一个平襟扣。   苏靖易后知后觉地发现领前有几缕被横断的线。   那正是他领襟上的扣子。   心底有凉意徐徐散开。   苏靖易也算半个江湖中人,知晓若是有人能够取你领扣,必然也能穿你喉咙的道理。   他也不恼,脸上的惊色慢慢化成笑意,道,“你身手果然不凡,是我输了。”   “少将军挂念令妹,自然不能全心全意。承蒙少将军相让,顾某方有一敌之力。”顾昭缓声道。   “原是我过虑了,看来如今有能护着她的人了。”苏靖易深深地看他一眼。   他们虽只是个小比试,可苏靖易又何尝不知道他是在向自己证明,他有能护翎儿周全的本事,好让他放心。   此人为人处事不卑不亢,沉着从容,实力深不可测却不张扬显露于人前,心思定然细腻深邃,为夫郎不会苦了妹妹。   何况他有这样好的武艺功夫,朝中却无一人知晓,今日能露于他面前,也是将他视作一家人来看了。   苏靖易没再说什么,行了一揖之后,便朝苏翎走过去。   “妹妹。”   苏翎瞧见他俩手中的剑,眼睛都瞪圆了几分。   她方才离得远,没听见他二人说了什么,亦不知晓输赢情况,看见苏靖易便有些急,只道,“你来找他打架做什么!这可是陛下赐的婚,爹娘都同意了……”   她话音未落,却听得苏靖易正色道,“此人堪嫁。”   苏翎一愣。   这好像还没过半个时辰吧???   怎么她哥脸上的敌意就褪尽了呢?   顾昭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人这样快地就改了口风?   还没等她把这些疑问抛出来,就见得苏靖易朝一旁一让,道,“妹妹,哥不是迂腐的人。”   说罢他看了看二人,还有几分不好意思道,“你们随意吧,我先回去了。”   “随意?”苏翎一脸茫然,“随意什么?”   “我就不打扰了。”苏靖易走得很快,出门时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苏翎震惊。   他怎么如今就能这般放心顾昭了?   苏翎抬眼望过去,见顾昭面色自若,不可置信问道,“你给他灌了什么汤?”   顾昭不答,唇边似乎还带着须臾笑意,“今日天气不错。”   “所以呢?”   “别辜负令兄好意,”顾昭负手走至她身侧,“出去走走如何?”   “你……邀请我?”苏翎有些惊讶,定定地看着他。   顾昭眸底闪过一丝不自在,别开眼道,“你上次说,我若想快些痊愈,便要多走走。”   “啊,这倒是……不过还得我陪你不成?”   “既然自诩做了旁人的大夫,就要称职,”顾昭看了她一眼,不轻不重道,“就要负责到底。” 第三百六十七章 跑马场   苏翎:“……”   她怎么有种被人赖上的感觉?   不过他说得倒没错,今日天气确实好,出去逛逛正合她意。   “那就走吧。”苏翎转身就欲朝外走去。   后衣领子被人猝不及防一抓,苏翎回身,一个围纱覆在了脸上。   “这个戴上。”顾昭淡道。   “真是麻烦。”苏翎嘟囔了一声,有些不满。   在古代就这点不好,女儿家出行处处受限制,就好像被人瞧了能掉一两肉一样。   苏翎自己别过手将围纱绑在耳后。   古代的面纱设计十分复杂,光是细长不等的带子便有五六条,从前有安若帮忙她倒不觉得麻烦,如今换了自己来,因为瞧不见,她系得有些费劲,似乎也将带子绑错了顺序。   还没等她拆解重来,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忽然伸出手。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掠过她的耳后,穿过她被风轻轻带起的发丝,接过了被她绑得很乱的长带。   他身量高大,伸手的时候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   清冷的檀木焚香扑面而来,苏翎抬起眼,只能看见他的喉结和骨线清晰的下颌,避无可避。   她顿时感觉周身像是有了结界一样,浑身都僵硬了些,一动不敢动。   被他那双手擦过的耳际,似乎也准确地给出了对抗外来侵略的反应,在光线顾及不到的地方悄然发烫。   好在他动作不算慢,没多久就帮她系好了,开口道,“紧吗?”   苏翎连忙摇头,“不、不紧。”   “你怎么了?”   “没什么,”苏翎骤然推开他,神色终于自然了些,道,“快走吧。”   “嗯。”顾昭跟在她身侧,应了一声。   眼下时间还早,不是饭点,顾昭看了一眼天色,道,“想去哪?”   听见他这一句苏翎才从刚刚的窘迫中回过神来,忽然想起安若前些时候说的跑马场赌坊,一时来了兴致,抬眼道,“我们去那个跑马场吧!”   “跑马场?”顾昭闻言神色有几分古怪,微皱眉道,“你去那做什么?”   “我还没见过打马球呢,想去瞧瞧热闹,”苏翎拽着他的袖口晃了晃,“去嘛,走啦!”   倒也不是就为了凑热闹,主要是想看看敢打她二叔的,到底是个什么神仙老板!   黑白两路子混的人,够野!   被她牵着自己袖口的力量带动,顾昭没再拒绝,微叹了口气,跟在了她身后。   跑马场设在祺虎山下的一大片平阔草地上,规模很大,苏翎在马车上就远远地瞧见了。   祺虎山距离京中并不远,是世家子弟常来光顾玩乐的地方。   山下的一片被旗杆围起的草地十分广阔,正值夏日,绿意盎然。   这里的风要较京中更大些,旗杆上的旗帜被吹得猎猎,整座跑马场都被摇曳的红所包围。   这里的跑马场分为大场和小场,只有世家之间的比试才会开在大场之中,平素里是不开的。   故而苏翎他们过去的时候,只瞧见几个小场上有人策马扬鞭,比试倒也胶着激烈。   跑马场旁是一座立在室外的宝庄。   这座小宝庄隶属于马场后身的赌坊,做的是押宝输赢的生意。   宝庄之中瞧见有衣着不菲的二人前来,连忙恭敬地迎了上去。   “今日开了两个小场,是城南盛家对郊北徐家,二位可要喝喝茶消遣一二?”那小厮开口问道。   这古代的戏楼观坊都是没有售票的规矩的,这跑马场也是一样,只要叫了茶,便可在里消遣一下午,京中不少纨绔都是靠这来打发时间的,自然也有夫郎带着自家娘子来的。   小厮神色带上了些会心笑意,道,“咱们这今日也是有雅室的,风吹不着日晒不到,只要在亭中便可纵观全局。”   苏翎瞧了瞧跑马场上众人厮杀的模样,不是十分感兴趣,而是开口道,“赌坊怎么走?”   这小厮还是头一次瞧见有女儿家问赌坊的,不由得愣了愣,而后歉意笑笑,道,“抱歉贵客,赌坊是不接待女眷的……”   “怎么还搞歧视呢?”苏翎瞪眼,思量半晌又觉得和一个古人争论男女平等没什么意思,又促狭朝他笑笑道,“我就在外面看看,不进去!”   “这……”小厮有些为难。   顾昭冷淡瞧了身侧女子一眼。   他就知道她定是奔着这赌坊来的。   苏翎朝他嘿嘿一笑,眼眸之中带了些催促意。   顾昭没再瞧她,拿出些银两来放到宝庄桌子上。   那小厮瞧着男子出手阔绰,眼眸一亮,忙不迭将那些银两收到自己怀中,让出了自己身后的门,道,“既如此,你们就随我来吧。不过只能在外间瞧瞧,赌坊真的不准女儿家入内的。”   “好好好,知道了。”苏翎忙应道。   她瞧了宝庄身后那被竹林掩盖住的小路一眼,眼眸之中带了些雀跃。   小厮将二人带到赌坊外间便匆匆离开了。   穿过竹林后果然另有一番天地。   不高的小楼灰墙黑瓦,静雅低调,外间的朱漆回廊颜色深沉,雕花亦庄重,青砖地面上脚步声稀疏,从外间看来恐怕只会误以为是哪一清贵人家的大宅院,倒看不出半分赌坊的模样。   苏翎心下好奇,径直就朝前走去。   顾昭冷笑一声道,“不是说只看看?”   苏翎一噎,没找到什么为自己辩解的话,干脆直接上手拉住他,“哎呀,啰嗦!”   手腕突兀被女子抓住,顾昭怔了一瞬。   片刻后他才回过神,忍无可忍地拉住她,道,“这边是门。”   苏翎懵了懵,而后才恍然大悟,随着他去了。   可行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抬眼看向他道,“你怎么知道?你也来过?”   顾昭眼眸之中划过一丝异色,没答话。   “抱歉,女眷是不可以入内的。”苏翎没走几步,就被拦在了门外。   这一回站在门口的小厮面色严肃,显然比刚刚的那一个看上去不近人得多。   苏翎正暗自思忖着他应当不是好收买的人,却忽然见到小厮抬眼看向她身后的男子,愣了一瞬,眸色之中甚至带了些惶恐。 第三百六十八章 学过医都会的   苏翎没工夫去思忖为何小厮会识得他,只笑眯眯连声道,“既然你认得他,便放我进去瞧瞧吧,就瞧一眼。”   还没等这个小厮答话,他身后便传来一个雄浑有力的男声,声线之中带了几分沙哑和粗粝。   “怎么了?”   那男子走到这一旁来,苏翎才看清他的模样。   只见他皮肤黝黑,一脸凶相,额上川纹明显,横眉长眼,看着便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手下没几条人命的长不出这模样。   “领事。”一旁的小厮神色恭敬地问了好。   “你就是那个袁领事?”苏翎朝他笑了笑。   袁一刀愣了瞬,有些犹疑地看着面前这位脸生的小姐。   这样不怕他的女子,他倒是从未见过。   不过他很快便无暇思索这些了,他的视线一扫及女子身侧的人时,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作出反应,抬手请安。   在抬手的一刹那,袁一刀余光瞥见男子几不可见地冲他摇了摇头,便生生地压下了自己习惯的礼数,只微微福身点了个头,“二位……安。”   他心底也慢慢明白过来,主子之所以从前场过来,定然是不想让旁人知晓身份。   但他面上的恭敬却是藏不住的。   苏翎不由得有些惊奇。   这袁领事不是混黑白两路子的人吗,怎么这般知礼数?   袁一刀悄然抬眼望了望顾昭,得到首肯后开口道,“小姐若是想进这赌坊,也不是不可。只是我赌坊之中皆是男儿,若着一身女儿装贸然进入,恐怕不妥。不如二位到我侧阁雅室上小坐片刻,我寻人来为小姐拿套方便些的衣服可好?”   “那自然好。”苏翎没想到这个袁领事竟是个这般通人情的,眼眸之中的颜色雀跃了些,拉着顾昭就跟上了他。   袁一刀不敢再看,忙别过了眼,先二人一步进了内室,低声对正在插花的罗衣女子道,“锦娘,快别忙活这些了,主子来了,一会儿记着机灵些,不该说的话别说!”   “都利索些,听到没有!”袁一刀看向内室众人,面色冷肃了些。   “是。”众人忙应声。   那穿着一身浅紫软绢罗的女子长相艳美,蔻丹钩花样得染着指尖嫣红似血,雪白脖颈上一圈纹金样的细链更趁得她肤白胜雪,面上鹅黄的一抹花钿更添几分风情。   她听见袁领事所说的话后,细月一般的眉眼扬起了些,带着藏不住的开心和期待,捻紧了手中的帕子,道,“主子来了?”   还没等袁领事再回话,就见得外间有一男一女并肩走进来。   锦娘瞧见女子拉在男子腕上的手,眼里的光霍然便熄了下去,微蹙了眉放在一旁,没有说话。   室内的小厮为他二人上了茶,袁领事开口吩咐道,“锦娘,你去拿一套合适的男装给这位姑娘。”   锦娘眸色微暗了几分,面上却没露出什么端倪,只道,“是。”   她走去后室拿衣服,有两个侍女随在她身后。   瞧着她脸色不甚好看,那两个年纪不大的小侍女上前围在她身侧,开口道,“主子怎么会带这么一个不懂礼数规矩的女子出来啊?瞧瞧她那样子,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对男子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锦娘姐姐,你可知道她是谁?”另一个侍女小心道。   “不知,”锦娘面色冷淡,道,“背后议论主子的事,你们的舌头是不想要了。”   两个小侍女连忙噤声,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了。   其中有一个还有些愤愤然,道,“她哪有姐姐长得好看……”   “好了,不要再说了。”锦娘沉下脸,径直入了放置衣物的侧阁中去。   看着她进去取衣服,两个小侍女这才又开始窃窃私语,“那女子那般不知天高地厚,连主子那样的人都敢冒犯,咱们不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是啊,锦娘姐姐都不高兴了,哎,我知晓了,你就这样……”红衣侍女附在另一个侍女耳边说了什么,而后眨了眨眼道,“捉弄捉弄她就是!”   那个侍女也觉得此法不错,笑骂了一句道,“女儿家没有不怕这个的,瞧她那娇娇女模样的,定是要吓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可真有你的!”   “姐姐出来了!”红衣侍女碰了碰她,二人登时收敛神色站好,不再言语了。   锦娘扫过她二人一眼,只佯装没有瞧见她们的小动作,微垂眸看了看手中青灰色的长衣,淡道,“回去罢。”   ……   内室之中,苏翎拎起青灰色的长衣在自己身前比量了一番,道,“这衣服颜色倒好看,姑娘真是好眼力,这尺寸应该正合我的身,多谢了。”   锦娘敛目福身,面上笑意温和,道,“小姐客气了。”   苏翎笑了笑,将刚刚在街上买的的吃食往身侧男子手中一扔,拿起那衣服就钻进了一旁的内阁间。   锦娘视线停留在顾昭身上,见他手中拿着她扔给他的那一纸袋蟹粉酥坐得端正,没有将那袋子放到桌案上,眼眸之中也没有半分浑浊和不耐。   瞧着平静安稳的,倒真像在等自家娘子换好衣服一样。   锦娘眸色越发沉下来,胸口泛上来的酸意几乎要蔓延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看他。   顾昭等了半晌,没等到人出去,却听见内阁间里传出一声惊叫。   他心口一紧,骤然起身。   眉眼阴沉地疾步走到内阁间外,唤了一声,“苏翎?”   没有人应声。   顾昭薄唇抿紧,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几乎没有犹豫就破门而入。   内室之中的女儿刚刚褪下外衫,眼下身上只穿着一件浅杏色的抹胸襦裙,手臂似莲花坞里的白藕一般纯净无暇,被暖阳映出细腻光泽。   顾昭皱了皱眉,下一瞬视线便聚集在她手上。   只见她两只手上正隔着帕子抓着两只田鼠,一左一右。   那田鼠在她手中软垂着,显然已经死了。   苏翎无所谓地将手中已经死了的两只田鼠抛在桌案上,而后四下扫视,狐疑道,“我记得还有一只……乖乖,快出来。”   瞧见一个灰色的影子在自己视线里一闪而过,苏翎眼眸亮了几分,没等顾昭阻止就一把抓住那田鼠。   衔尾拎后颈,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田鼠在她手上的挣扎显得很苍白无力,她手上略一用力。   清晰的骨骼碎裂声音传到顾昭耳中,田鼠的后腿绝望地蹬了两下,不动了。   “……”   顾昭看了看她,收回了刚刚想要帮她的手。   “你看我干嘛?”苏翎又解决完一只,将田鼠尸体又往桌案上一抛,令他们同伴团聚,气定神闲地拍了拍手道,“颈椎脱位法,学过医的都会,我尤其快。” 第三百六十九章 抱紧不撒手   “袁领事,你们这内室里竟然有这么多只老鼠,卫生条件得注意一下了啊。”苏翎朝外间高声提醒道。   袁一刀脸色微变。   近来杂物阁确实有田鼠出没,可那也都是在晚上。   这茶室里向来干净整洁,怎么会有田鼠?   一想到被主子亲眼瞧见了这情形,袁一刀心下就一阵泛寒。   他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负责茶室清理的侍女。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真是能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   那侍女也十分委屈,有些慌乱道,“之前的田鼠都被雪团捉住了,奴婢也不知如今这茶室里怎么还会有……”   不提雪团还好,一提雪团这个名字,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雪团,来这。”平日里豢养雪团的侍女轻轻拍了拍手。   可那通体雪白的猫却瞧都没瞧她一眼,似是被内室的什么所引诱,一双琥珀石一样的猫眼直勾勾地盯着侧阁的位置。   “奇怪,这猫平时很听话的……”侍女有些不解。   还不等她再做出反应,却见得雪球径直扑向了侧阁的窗户,雪白的身影在空中一晃而过,灵巧地拱起窗户钻了进去。   “糟了,定然是被田鼠吸引过去的!”侍女一声惊呼。   好在雪球温顺,并不攻击人。   可这个侍女刚放下心来,却听得内室又是一声尖叫。   这回是实打实的,比刚刚可惊恐了不少。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解。   ……   侧阁之中,苏翎还未换好衣服,顾昭本转过身打算离开,却听见一声猫叫从窗口那边穿过来。   下一瞬便有一个雪白的毛团跳进了内室之中,姿态灵活轻巧,掠过二人身侧。   苏翎在瞧见这个物种的一刹那骤然呼叫出声,满脸都是惊惧。   “不是吧,我靠。”她拎着裙摆避着那白猫,神色十分慌张。   猫这个物种是她活得这二十余年来最害怕的动物,没有之一。   从前是因为她对猫毛过敏严重,没留神近距离接触过一次,直接就呼吸困难了,人都差点没过去。   从今往后便是瞧见猫便退避三舍,就连一起工作的同事家中养猫的,都不敢靠她太近,每天上班前手都要洗个四五遍,生怕把过敏源沾到病历上,引得这位苏教授过敏。   如今换了个身子,或许不会再有像以前那般严重的过敏反应了,可苏翎对猫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见着就喉头发紧,命都吓没了半条的样子。   “你你你,你别过来。”苏翎手微微颤抖,看着那白猫不断后退着,声音结巴地和它商榷着。   可雪团只瞧着她身后的那一摊老鼠尸体十分感兴趣,径直就朝她扑了过去。   “救命啊!”苏翎登时六神无主起来,战术性跑了几步,然后逮住身侧的什么东西就爬了上去,抱得死死的不肯撒手。   苏翎紧紧闭着眼睛,两条腿盘在自己抱着的这东西身上,一动不动,颇有越收越紧的架势。   啊别说,这东西还挺好闻。   鼻息之中钻入那缕熟悉的檀木焚香之后,苏翎试探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瞧见了男子绷紧的下颌。   “……”顾昭手上青筋若隐若现。   女子身上单薄的衣料正在他身上摩擦,抹胸裙装之上不着丝缕的手臂紧紧地圈在他的脖颈之上。   还有她不知死活攀在他身上的腿。   “你能不能下去?”顾昭声音又沉又冷,带了些哑。   “你觉得呢?”苏翎问了一句,反而抱得更紧了。   她发间的铃兰花香气尽数融入怀间,侵占了他所呼吸的每一寸区域,逼得他一阵口干舌燥。   “不怕田鼠,怕猫?”他皱眉问,声音因为现下这情形带了些咬牙的意味。   “我是真怕,您行行好成不成?”苏翎埋在他颈间不敢抬头,搂得很近。   女子手心泛出冷汗,凉意传了须臾到他身上。   她确实是真的怕,不是骗人。   可是……   她因为惊惧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如今正砸在他脖颈上,温温热热,酥酥痒痒,让人难受得紧。   顾昭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了又握,咬牙道,“你先下去,我去把猫抱走。”   那白猫叼着田鼠正在四下乱窜,似乎正在找寻一个合适的位置盛放尸体。   “不行,我不下去,你先把猫抱走!”苏翎埋头闷声道。   “……”   顾昭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你不下去,我怎么抱?”他气极反笑。   “反正我不下!”苏翎像黏在他身上了一般,甚至还有越爬越高的趋势。   她的腿就要攀到他的腰际,顾昭骤然伸手扳住她,恨声道,“你别乱动!”   有了他的手撑着,苏翎倒乖巧了些,没再乱动了。   顾昭叹了口气,抱着她走到侧阁后身的榻上去,把人放了下来。   “老实坐着。”   “哦。”苏翎应了一声,抱着腿坐在床榻上。   顾昭走了两步,回身将青灰色长衣扔给她,冷声道,“把衣服穿好。”   他走到那白猫身前,打开窗户将猫放了出去,连同它白捡的那几只战利品。   窗外有风拂过脸,顾昭眸色重复清明,这才回过身,淡道,“好了,走了。”   他刚一抬眼,便发觉女子从床榻的垂帘里探出了个头来,而后便见得她身上已经换上一袭青灰长衣。   瞧见男子看她的神色有些古怪,苏翎道,“不是你让我穿好衣服的吗?”   顾昭薄唇抿成一线。   他是让她披好外衣,不是让她和男人在一个屋子里的时候换衣服!   “你还真不把我当外人。”   “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了,”苏翎声音倒有点委屈,而后又小声嘟囔了句,“我为什么要把你当外人啊,咱俩不是都要成亲了吗?”   顾昭闻言,心头没由来升起了些异样的情绪,他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见女子沉默了半晌,他回头望去。   “还不走?”   苏翎神魂未定地抚了抚胸口,很自然地朝他伸出了手,坦荡道,“我吓着了,需要人扶。”   “……”   这话说得可真是理直气壮。   顾昭冷笑一声,道,“你还是自己待在这吧。” 第三百七十章 穿他的衣服   苏翎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瞧着他。   二人僵持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顾昭咬着牙,认命般地走到她身前。   “走。”   他吐出一个字,搀住了她伸出的手臂。   男子手掌宽大,倒让人有心安之感。   苏翎十分满意。   正要借着他的力起身,却听见“嘶拉——”一声。   是衣帛碎裂开来的声音。   她愕然低头瞧了瞧,只见这青灰色的长衣自胸前前襟直接挣了开来!   苏翎骤然抽回手挡在自己胸前。   夏日男子衣物单薄,除却外衫只有一件里衣,现下这般从开襟裂开,只要苏翎一松手,便能瞧见她浅杏色的肚兜。   苏翎又低头确认了一遍。   这前襟是彻彻底底地被拽开了,好像不松手……也能瞧见。   苏翎倒没什么尴尬的,毕竟就在刚刚这衣服裂开的一瞬,顾昭就转过了身去。   他脸色很沉,眼底却有些手足无措的情绪浮上来。   他就不明白,怎么就和她待在一块的时候,意外这样多?   苏翎拽着身前的衣服瞧了瞧。   见衣襟口还是整齐的,只有缝线松断。   就算是纸做的衣服也不至于这般脆弱,苏翎微皱眉,只见这襟口的缝线只有寥寥几根,可针眼却很密。   显然是被人提前抽走了缝线。   这样拙劣的手段定然只会是因为时间赶不及才会动用。   不过不论拙劣与否,效果却会很显著,并且无迹可寻。   无论是她单独在房间中发现了衣服被挣开,还是出了门因为不小心而当众碎裂开来,都是有够要命的,还怨不得旁人。   毕竟拿过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倒是狠毒。   苏翎轻笑了一声,道,“怎么,刚刚那一屋子的人,还有觊觎我美貌的?”   “这么下作,至不至于啊?”苏翎翻了个白眼,而后看向男子背影,道,“我估计啊,八成是有人瞧上了你,所以才看我不顺眼的。”   苏翎在他背后,瞧不见他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周身气压好像一瞬就低了下来,侧脸轮廓冷硬得吓人。   “既是同你有关,那你就负责吧。”苏翎摸摸下巴道。   她本没指望什么,却见得他忽然开始褪外衫。   “哎,你干嘛啊?”苏翎慌了一瞬。   好在男子也只是将外衫脱下来,没再继续。   他将这外衫扔给了她,淡道,“穿在外面。”   苏翎手里抱着他的衣服愣了须臾,才想起将自己套进去。   她整理了一番,费劲地扣好了繁琐的扣子。   顾昭身量高大,这衣服其实是不甚合身的,就连袖子也长出去不少,要她挽好几下才能把手钻出来。   但是眼下这种不清不楚的情形,似乎还是穿他的衣服最为妥帖。   她穿着宽宽大大的衣服走到他身前,指了指拖地的衣摆道,“可能要弄脏了……有点长。”   顾昭看着她整个人窝在他衣袍里的模样,穿着他素日里穿的衣裳,眸色不易察觉暗了暗,轻声道,“无妨。”   苏翎抬眼看着他。   他虽只着了一件墨色里衣,但瞧着也并不突兀。   主要是他模样生得好看,谁还会去瞧他穿了什么。   “多谢顾大人!”苏翎甩甩袖子,拱出了两只手有模有样地朝他一揖。   顾昭看了她一瞬,唇边弧度柔和了些,淡道,“走吧。”   “等一下,还有头发。”苏翎方才只将发髻束好了,却忘记了穿上簪子,现在刚带了冠上去,一手扶着发髻,一手摸着放在桌子上的发簪。   她摸了几下都没碰着簪子,正要再伸伸手时,却见一只修长的手先她一步拿起了那发簪。   苏翎正对着案前铜镜,男子的手抬起须臾,捻着那簪子穿过她的发。   她愣了愣。   “你看起来可不像二十岁的。”男子嘲笑她。   “要你管!”苏翎摸了摸仍带着幼态的脸,故意做出了一副凶相来。   “对了,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苏翎忽然抬起眼来,笑意顽劣地藏在眼底。   顾昭看着她这不怀好意的笑,冷漠道,“不想。”   “不行,你得想知道,”苏翎强硬道,而后拉过了他凑在他耳边道,“你记不记得,从前你领我去太子府的时候,我问大人能不能帮我整理鬓发……你无情又冷漠地拒绝了我。”   顾昭耳际泛红。   恨不能剁了自己刚才为她穿簪的手。   “你想说什么?”他冷声道。   “没什么呀,”苏翎舔舔嘴唇,笑意依旧顽劣,“就是觉得有趣而已,顾大人如今果然把我当友军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趣有趣。   男子下颌绷得很紧,骤然转身,瞧都不瞧她一眼了。   “哎,你等等我呀。”苏翎笑得肆意。   ……   顾昭的神色在推开侧阁门的那一瞬,骤然沉了下去。   一双墨眸有如京都冬日长夜,让人瞧见一眼就忍不住心口发寒。   锦娘瞧见他着一身黑走出来,有些惊讶。   片刻之后却见得他带来的那个女子,身上竟穿着他的衣裳。   那女子身量娇小,穿着他的衣服不甚合身,就连衣摆都拖坠在了地上。   自家主子是个多爱干净的人,众人心中皆有数。   可就这样把外衣给了身侧女子,足见主子心底的看重。   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众人不清楚内室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神色皆有些惶恐。   只见那女子走到锦娘身侧立定,不言语,迫她抬了头来瞧自己,笑道,“那衣服我穿着不甚合身,辜负了姑娘好意,真是不好意思。”   锦娘见她眸色深深,心里无端就打了个寒颤,勉强压下心中不安,低声道,“既刚刚那件不合身,那奴家再为小姐寻一件旁的就是。”   “不必,”苏翎抖了抖袖子,笑容灿烂道,“我如今身上这件,就挺合身了。”   锦娘脸色泛着几分白。   “走啊,带你去赢个天翻地覆。”苏翎不再和她言语,而是回身对顾昭笑道。   顾昭颔首应了。   一旁的袁一刀刚诚惶诚恐地拿了件墨色外袍给他。   他披上后,侧过头看向袁一刀的时候眉眼冷了几分下来,轻声道,“袁领事院中的人,该好好整顿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逢赌必赢楚二郎   只这寡淡一句,便让袁一刀冷汗涔涔,压低了声音道,“是。”   室内众人目送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站在锦娘身侧的两个侍女对视了一眼,神色怪异。   一男一女在内室之中便把衣服给换了,这怎能不引人遐想?   难不成主子和那女子真有了肌肤之亲不成?   “这女子怎能这般不知廉耻……”红衣侍女脱口而出。   她身侧的另一位忙在唇边比了噤声手势,示意她低头。   红衣侍女瞧见锦娘正紧紧攥着手,指尖都泛着几分青白,忙收了声音,不再说话了。   然而还没等她们思定,便见得袁领事一脸阴沉地走了过来。   他脸色冷硬,走到锦娘面前,竟直接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他这一巴掌给得极重,满室的人都惊了一瞬,纷纷望过来。   一旁的两个侍女亦惊呼出声,“领事……”   “记住你的身份,别肖想那些有的没的,主子是何人,也是容你觊觎的?”袁一刀冷声道,“今日还好没出事,若真是出了事,惹了主子不快,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吗?”   这话说得让人难堪。   锦娘捂着脸,眼眶泛红,半晌才咬着唇答道,“是。”   “记住了你主子是谁,主子看重的人,亦是咱们的主子。你若再有这般行径,别怪我不留情面发卖你到窑子里!”袁一刀道。   众人神色均有些惊惶。   谁人都知这锦娘是最得袁领事脸的一位,平日里也是个体贴懂事的,什么上台面的大人都会交给锦娘去招待。   她刚出生生母便死了,继母嫌她是个女孩儿,直接给人发卖到了青楼,因为不懂规矩险些被老鸨打死,是袁领事好心,才救下她一命。   这么多年虽然身在赌坊,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她却是从来不下场的,为着就是保全自己的清白。   袁领事对她另眼相待些,自然也没迫过她陪客。可这留着自己的清白身,若是为了自个儿倒没什么,若是想着旁的,那实在是痴心妄想。   锦娘面色一片惨白,跪道,“求袁领事开恩,锦娘今后一定安分守己,绝不会给袁领事和主子添麻烦。”   袁一刀寒着脸睨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锦娘姐姐……”两个侍女面上泛着担忧之色。   “闭嘴。”   锦娘抿着唇直起身子来,寒着脸斥了一句。   “……是。”   ……   苏翎已经拉着顾昭到了赌场中央。   她原本对古代这赌场是十分好奇的,可到了场中一看才发觉也没什么特别,倒是烟酒气息浓重,令人厌烦。   不远处有人瞧见有新人过来,见苏翎模样娇小,肤白貌美的,眼神亦轻佻了些。   “怎么放进来个娃娃?”有人低声笑着道。   有时候也是有世家的纨绔公子哥来这里看热闹的,众人也只是瞧了几眼便重又将目光凝聚在中间那张最大的桌案之上。   那桌案一看便知特别,宽大不说,雕纹花样亦较周围不同,四角镶金,黄花梨木的纹路清晰,只看着便知其名贵。   在长桌两侧各坐一人,一人神色自若,面带散漫笑意,一人则有些捉襟见肘之感,面上冷汗连连。   “王生,我今日的银钱可都押你了,你别给咱们銮仪卫丢人啊!”站在那神色有些焦灼的男子一侧的人开口说道。   男子口中的王生皱了皱眉,眉眼之中的焦虑之意越发明显。   “楚二郎,你今日已经赢了十几场了,就不能手下留情着些?”有人在人群中苦着脸道。   “不成啊,”名唤楚二的男子一双眼眸狭长,眼角微微上扬,眸色之中晕开须臾嘲弄,好似很认真地说了句,“我身家可都押在这了,不赢怎么行?”   他便说便摇着自己手中的筛筒,手腕上下翻飞,动作倒是极漂亮。   那筛筒在他手中倏然定住,面上笑意不改。   他手腕轻翻,筛筒在众人面前被打开。   四个骰子上正是四个六。   众人一片哗然。   这已是赌场之中最大的数,饶是王生再怎么幸运也只能摇出同他一样的,否则便是输。   王生脸色很沉,咬着牙摇了筛筒。   在他手中筛筒顿住的一刹那,楚二侧侧耳朵,微微闭眼,似笑非笑道,“你大约是输了。”   筛筒掀开,三六一四,确实是输了。   人群之中传来哀嚎声一片,楚二笑着把银钱朝自己身侧一拢,朝周围看了眼,傲然道,“还有谁要来吗?”   苏翎摸了摸下巴,这楚二如众人所言,已经连赢了这样多场,若是能赢他一局,恐怕赌注翻二十倍也不止。   “骰子纸牌,都行吗?”苏翎穿过人群,挽了挽宽大的袖子,手撑在桌上开口问道。   楚二郎在瞧见她的一瞬愣了下,扫了一眼她身上不合身的衣服,随即笑开道,“倒是漂亮,可惜我不欺负娃娃。”   他的眼眸不加掩饰地扫过她那张容貌昳丽的脸,目光灼灼。   那刚从桌上退下来的王生,正垂头叹气地走着,忽而瞧见身前一袭墨袍,正要开口骂是谁这样不长眼挡了他的路时,抬眸间却撞上了男子寒如冷霜般的眼。   他心下一阵战栗,几乎都要站不住。   “……顾大人?”   一语引来众人的目光视线,脸色纷纷变得愕然惊恐,连带着各自招摇下赌的动作都收敛了些,忙起身见礼,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这赌场之中虽然不尽数是官员,却也大多都是和世家有关联的人,在南昭朝堂上又怎么可能没听过这位顾大人的名声?   这般思及着心下又有些忐忑,顾大人好端端地来这赌坊做什么?   倒是坐在苏翎对侧的楚二郎对身侧牵着他衣角暗自提醒他的友人无动于衷,眸色之中更是轻佻,“顾大人是何人?”   他是富商之后,却也不是没听过朝廷之事。   只是在他眼里,那些朝中官员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笑不达眼底,话也不从心,没一个爽快好交的人物。   只瞧着他们那惺惺作态的模样他便觉得令人作呕,更别提要他给他们见礼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玩桩大的   顾昭面上神色不变,像是没听见他话中的挑衅之意,只看着苏翎道,“别闹了,回去罢。”   “原是高官家中的小郎君,怪不得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赶快同你长兄回去罢,若是耽误了功课,不得挨骂?”楚二郎眼中满是嘲弄,笑道。   苏翎原本是带着兴致来这桌前的,可听见他刚刚问及顾大人是谁那轻佻的语气,心中无名窜起一股火来。   连带着一张脸也寒了几分,她看着楚二郎随意摇晃着手中的筛筒,像是百无聊赖的样子,忽而眯了眯眸。   随着他动作的停下,苏翎也抬起眼来。   “二,三,五,六。”苏翎扯了扯唇,一字一句道。   摇骰子是个本事,听骰子也是个本事。   这玩意是苏翎从小玩到大的,六个以内都不在话下。   楚二郎散漫的神色停滞在脸上,带着些许古怪。   众人面面相觑,眸色除却震惊还有些许质疑。   楚二郎倒是笑了笑,不避讳地掀开了自己手中的筛筒,果真是二六无疑。   “有点意思。”他看向苏翎的眸色之中带上了些探寻。   “赌不赌?”苏翎掀起眼来看他。   楚二郎在这赌场中也是难逢对手的存在,如今瞧见这样的人,倒来了兴致,“来,我和你玩玩。”   他爽快地应了,苏翎却牵唇一笑,道,“要玩就玩桩大的,小局我是不玩的。”   “哟,竟是个有脾气的,你想玩什么?”楚二郎抬起眼。   苏翎抬手一指他拴在领襟上的那块黄玉。   她在苏府见过不少好东西,如今也有了不错的眼力。   这玉一瞧便知是极品,或许价值千金也说不准。   苏翎这一指不要紧,身侧众人却纷纷咋舌。   “你还真是有眼力,这可是我们楚家的传家宝贝!”楚二郎气笑了,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   “怎么?”苏翎抱手在胸前,眼中不乏嘲讽之意,“你觉得你会输?”   “你……”楚二郎看着她这般狂傲姿态,牙根有些犯痒,最后冷哼了一声道,“我应了,我若是赢了,又当如何?”   “随你。”苏翎一摊手,不甚在意。   楚二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定格在她漂亮得近乎明艳的眉眼上,忽而觉得这小郎君若是个女儿家也不错。   倒想看看她脱簪散发的模样,许会比这京中的好些绝色女子更加动人。   “若是我赢,我要那簪子。”楚二郎遥手一指,道。   “这簪子可不值钱。”苏翎有些惊奇。   “无妨。”楚二郎唇边勾起淡淡笑意,眸色深了须臾。   “那好。”苏翎爽快点头。   “念你是头一遭来这赌场,我也不欺负你,便由小郎君的长兄来做庄家吧。”楚二郎一边将身上的黄玉拍在案上,一边开口道。   苏翎也不同他客气,可回身望向顾昭的时候,却见他脸色冷沉,那双墨眸似是蒙了一层霜,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颜色。   想他许是不愿意沾身赌场之事,苏翎挑了挑眉,正打算告诉楚二郎另择他人,却见他缓缓走了过来,站在长案前。   只是眼眸微垂着,瞧都不瞧苏翎一眼。   众人皆有些惊讶,没想到这顾大人竟真的能屈尊为赌场坐庄,想来是真心疼爱自家这个小郎君的缘故。   倒也没听说顾家有什么其他的血脉,许是远房亲戚罢,倒是好命。   “真是荣幸。”楚二郎眼中带着些戏谑道。   顾昭没说话,只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眸色深幽冰冷,淬着几可透骨的寒凉。   楚二郎愣了愣,他自认也算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什么阴暗血腥也见过不少,算是个不怵寻常场面的。   可这人看人的时候却让人心底无端泛寒。   一身沉寂,更像是从阴沟暗渠里走出来的鬼魅,见不着半点光的那种。   楚二郎面上神色下意识便收敛了几分,心底已然断定此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还是少招惹的为好。   纸牌被发到手里,楚二郎看了看手中的牌,眉眼舒展了须臾。   众人早已押注完毕。   虽然有不少识得顾大人的,秉持着溜须拍马的心思,押了这旁的小郎君一份的,大部分人还是押在楚二郎这一侧。   他们都是在赌场之中混久了的,知晓这楚二郎从成手那一天开始,几乎就没输过。   骰子在他手中像是玩物一般,他平素里随手便能摇出全盘六来,只不过同大家玩的时候,惯爱松散着些留得几分情面,收着手上这份功夫罢了。   此刻见他上了纸牌,便知晓他是要认真一对了。   苏翎瞧着两边差距明显的银票,笑了一笑。   “老规矩,三局两胜为赢,每局都可加注,如何?”楚二郎道。   苏翎颔首。   纸牌在她手上徐徐展开,苏翎漫不经心随手打着。   就连楚二郎自己都没想到他能赢这么快,不过几个轮回便得了个大赢,他神色有些惊讶,道,“你到底会不会?”   “现在会了。”苏翎懒懒地活动了一番筋骨,又把袖子挽上去了些。   “……?”楚二郎眉眼阴沉不定地看着她。   现在会了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刚才她真是不会的?   感情来用和他的赌局学纸牌来了,这做派真是好生狂傲。   众人也没想到楚二郎能赢得这般利索,刚刚看这小郎君那般准确地就猜出楚二郎筛筒里的骰子,众人皆以为她是个有真本事在手的。   谁曾想……竟然连刚刚的王生都不如。   许是个只会骰子的。   刚刚押了苏翎的人,面色皆有几分后悔。   虽说现下投得不多,输也输不了多少,可这无端地亏钱还是让人心里有些难受。   人群中不由得已经走出了几个反追投的人了,眼瞧着楚二郎那边的银钱越堆越高,苏翎却仍神色自若。   见那边如小山一般,自己这边可怜得不成样子,苏翎这才满意笑笑。   “差不多了,”她若有所思地比对了一番,继而对楚二郎笑道,“继续吧。”   三局两胜制,若这一局楚二郎又赢了,便定了胜负。   瞧着她刚那般生疏的样子,他没觉得她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唇边笑意带了些嘲弄,“小郎君,等着脱簪吧。” 第三百七十三章 赢得漂亮   苏翎笑而不语,轻捻手中纸牌。   她眸中掠过纸牌上的每一个花色,将其牢牢记在了心底。   眼波流转,她随着楚二郎打出了第一张牌。   围观的众人原本以为这注定是输局,面上都是不以为意的神色,可看着看着却渐渐变了脸。   “这……”这小郎君的打法看上去还是毫无章法的模样,可却偏偏每一步都将楚二郎压得死死的,迫得他不能不扔出更多的底牌。   她却神色狡黠,见好就收,绝不孤注一掷。   像是在和他周旋,又像是在戏弄着人玩。   楚二郎这一局似是手气差了些,开局时打得又有些急,面上眉头紧紧锁着,在手上还剩零星几张的时候,却忽然踌躇了起来。   再见对面,脸上仍挂着一幅顽劣神色,招摇懒散,催促道,“快些,再等等我便饿了。”   楚二郎咬了咬牙,眉眼阴沉着继续。   果不其然,苏翎以些微的优势胜过了他,像是运气好了半分。   她亦惊喜,拍手称好,又笑眼看着楚二郎道,“难不成是你故意让我?”   楚二郎脸色不甚好看。   在他身后的众人震惊之余,又纷纷上前开口安慰。   “刚刚不过是那小郎君运气好些罢了,二郎你手中的牌差了些,输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也有按捺不住心下不安,语气很冲的。   “二郎,你不会真的故意让了她吧?我这满身身家可都押在你身上了,你瞧着人家模样水灵放放水没关系,我可就要倾家荡产了!”   虽说众人心中颇有微词,但总体来看,却没有多少人转押苏翎。   刚才第一局是什么局面众人都瞧在眼里,这第二局虽然苏翎赢了,看起来却实在有些侥幸。   若是楚二郎真的认真起来,她又怎么可能是对手?   “二郎,你认真些。”人群中不由得有人开口督促道。   楚二郎眉眼之上染上几分烦躁。   刚刚是什么局面,旁人看不出,他却心中明白得很。   也不是牌面差,怎么就能输给了她?倒像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一遭。   他纵横赌坊这么多年,自成手以来从来不曾输过谁,就算她是侥幸,也让他难以接受。   他不耐地皱了皱眉,开口道,“再来。”   苏翎应了,等候发牌的时候抬眼瞧他,认真道,“小心了,我成长可是很快的。”   这话倒是实话,她自瞧了一遍他如何打便了解了这纸牌的规则,同他周旋第二次便知晓了他出牌的风格习惯,当下若是想赢,大约也不是很难。   这些古代人引以为傲的套路都是在现代被玩烂的,他的牌路她回得了,可她的牌,他却接不住。   几乎没走过几轮胜负便有了隐隐的趋势,苏翎神色自若,浅笑看他。   楚二郎双手握紧须臾,已经察觉到了不对,然而他还不是场中最紧张的人。   场中最紧张的,是那些将全部身家都押在他身上的看客,此时此刻已经纷纷白了脸色,战战兢兢地看着桌上的局势。   生怕苏翎一个翻手推牌,就定了胜负。   这牌面最初明明是楚二郎占了上风,可苏翎这一手逆风翻盘却看呆了众人,人群中倒很少有能跟上她思路的,只见她动一张便是一张的路子,手中无一废牌。   众人越发提心吊胆,楚二郎手中的牌也越出越慢。   人群之中有一个楚家的小厮瞧见局上风势不对,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楚二郎身侧。   最初只是佯装认真地瞧着牌局,后来却手指微动,从怀中捻出一张纸牌来,欲给楚二郎递牌。   虽说此举危险,可他也瞧出自家主子输局在即,若真是将传家宝贝都给了旁人,那回去该怎么和老爷夫人交代?   他心中思定,便一点点朝楚二郎越靠越近。   这人本就是楚家的,站到他主子身侧也不奇怪,于是也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他在众人视线的盲区手指微动,小厮身上本就是带着一二功夫的,想换下一张牌下来,并非难事。   只要有这一张牌,主子就必赢无疑。   只是他的手掠过楚二郎的身侧的时候,楚二郎神色却僵了一瞬。   谁都知晓出老千是赌坊的大忌讳,若是被人察觉,丢的是整个楚家的人。   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那小厮的手却倏然在空中顿住。   是被人执住了手腕。   小厮猛然一抖,抬起头时对上的是男子如墨一般深沉的眉眼。   牌场倏然寂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顾昭和那楚家的小厮。   小厮将那纸牌藏入手中,面色却如金纸一般,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楚家是商户,商户最讲究的便是诚信,若是在赌坊出老千的事情被传了出去,楚家从今往后还如何做人?   老爷非得杀了他不可!   顾昭微垂眼看向楚二郎,见他也并没有将事情都推到小厮身上的意思,而是打出了最后一张牌,从容坦荡地开口道,“是我输了。”   众人愕然之余亦关注着这旁的动静,只见顾昭手一松,眉眼寡淡道,“别扰了你家公子打牌。”   像是嫌他站得近了,再没多说什么。   小厮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心下虽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但亦有些不解,似是不明白他为何没将此事公诸于众。   顾昭不言语,回过身,眼底眸色清明。   小厮手中的纸牌被他掌心上的冷汗所浸透,几乎连花色都看不清,他连忙搓揉成一团,垂眼福身退到了一侧。   场上众人瞧够了热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到底是谁赢了这一局。   人群之中传来痛苦的哀叹声,有人捶胸顿足,有人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看客看着楚二郎,反复开口确认道,“真是那小娃娃赢了?”   “确是她赢了,赢得很漂亮。”楚二郎坦然道。   随即便见自己身侧的一堆银钱和黄玉推给了她。   “小公子好本事,是我看走了眼。”   “无妨无妨,”苏翎见钱眼开,忙将这一桌子的钱财都拢到怀中,抬起眼颇为大气道,“我瞧你也算个有灵性的,日后若是有机会,我教教你就是!” 第三百七十四章 吃醋了吗   “果真?”楚二郎很惊喜,眼眸之中亮了亮,道,“那自然好。”   他虽不曾输过,但也是个输得起的人,眼下眉眼舒展了些,侧目望着哀嚎一片的人群道,“今日众人的损失,都记在我的账上,诸位不必担忧。”   人群寂静了一刹那,随即爆发出了欢呼声。   刚刚还苦着脸的人重又笑着迎上来,谄媚道,“二郎真是大气!”   “今日倒是我们有福气,既瞧见了小公子这般的神人坐局,还是二郎自掏腰包请咱们瞧的,真是幸运幸运!”   “小公子好手艺,二郎好胸襟!”   众人说够了漂亮话才缓缓散开,黄花梨木桌案前只剩下寥寥几人。   楚二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起身来,他面上的散漫和嘲弄尽数消失,神色恭敬地朝顾昭抬手一揖。   “多谢顾大人手下留情,保全了我楚家的颜面。”他低声开口道。   “我知晓楚老爷子是个坦荡良心的生意人,方信楚公子亦是个坦荡输赢的,”顾昭神色倒是冷淡,只道,“你不必谢我,该谢你们楚家的福荫。”   “顾大人知我楚家?”楚二郎有些惊讶。   “如何不知,京中第一富商,冬日施粥夏送伏茶,”顾昭抬起眼来看了看他,眸色很深,“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望楚公子别辜负了祖辈这份福报,将楚家的福泽传承下去才是。”   楚二郎平素里虽是个爽快讲义气的,却到底还是喜好玩乐多些的意气公子哥,只知道老爹日夜忙碌顾着家业,却不曾真正关怀过家中产业的大小事务。   楚大郎体弱多病承不起家业,这偌大的楚家未来终将会传到他手上,他却从未想过要如何继承这份大业。   体会到顾昭话中的深意,楚二郎竟有醍醐灌顶之感,他眼眸颜色深沉了些,再依礼制拱手。   这一次他心中是存了真真正正的敬服之感了,这一礼亦是从心,他笑道,“从前只以为朝中官员都是只知读圣贤书的死板人物,如今看来,果真是我心胸狭窄了,对诸位大人有所偏见,今日便在此赔罪了。”   “楚公子言重了。”顾昭淡道。   “今后二位若是有需要我楚家的地方,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楚二郎认真道。   “楚公子真是性情中人,”苏翎对他这态度转变亦十分满意,朝他挥了挥手道,“今日能同公子相交,也算是我们的福气!”   “有空记得来玩,我平日里常在这,”楚二郎瞧苏翎身材矮小,亲昵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道,“每日都是有空的!”   “好说好说!”苏翎也不同他客气,大方笑道。   顾昭目光停滞在他放在她肩上的手,脸色寒下来,转身便离开了,冷道,“你二人慢慢说,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哎,你等等我啊!”苏翎见他起身,连忙和楚二郎告了辞,起身追过去。   纵使衣服被她穿得不甚合身,也没能限制住她雀跃的步伐。   她行在竹林间,瞧着自己得来的这一口袋钱财,十分开心。   “顾大人,我暴富了啊!我要是多来赌场几回,他楚家京中第一富商的位置是不是就坐不住了?”苏翎饶有兴致地侧眼看他,开口问道。   她倒是眉眼都漾着笑意,可顾昭却神色冷淡,看都没看她一眼,目视前方走得端正。   “顾大人?”苏翎以为他没听见。   顾昭不理她。   “顾大人?你怎么不理我?”苏翎十分惊奇不解。   顾昭依旧沉默。   苏翎疾走了几步跑到他的身前,堵住他的去路,抬起眼来瞧他的神色,开口问道,“刚才不还好好的,你又怎么了?”   顾昭顿了顿脚步,垂眸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冷淡地绕过她,道,“没怎么。”   “哎,怎么又不开心啊,”苏翎追过去拉住他,“你倒是同我说说啊,咱俩不是好兄弟吗?”   苏翎说得义正言辞,顾昭看着她那双眼睛心中火气更盛,冷笑一声道,“你跟我出来做什么?”   苏翎听他这话倒不明白了,反问,“我不跟你出来,我还留在赌场不成?”   “难道不该?我瞧你那刚刚那模样,就差在赌场常驻了,方才不还惦记着要多来几趟?”顾昭语气不甚好。   苏翎罕见能听见他这般有攻击性的问话,愣了一瞬,下意识道,“我刚才那不是为了和楚二郎比试吗?”   顾昭听她口中楚二郎叫得亲切,眼眸更冷,道,“那你还回去作甚,干脆同他拜个把子,从此日日相约不是正好?”   “日日相约?”苏翎眨眨眼,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怕他把家底都输光。”   顾昭薄唇紧抿,冷声道,“你倒关心他。”   “……”   苏翎被他这一句又一句噎得莫名其妙,“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谁生气了?”顾昭微别过脸,冷道,“你若喜欢就随你,可见我拦你半分?”   苏翎听着他这语气只觉得奇怪,半晌才回过神来,看见的却是顾昭紧绷的下颌弧线。   一个荒谬的想法出现在她脑海中,苏翎无端起了逗弄心思,脱口而出道,“你……不会在吃醋吧?”   男子神色骤然一顿,眉眼之中都染上了几分恼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你胡说什么?”   “不会吧?”苏翎越端详他眼中笑意越深,撩拨得也越起兴,“你不会真的不高兴了吧顾大人?”   “你做梦。”顾昭声音愈发冷漠,脚下步伐亦加快,干脆不看她。   “别走啊,”苏翎一把拉住他的袍袖,笑道,“既然不高兴,我哄哄你便是。”   “谁要你哄。”顾昭面色冷淡,步子却慢下来须臾。   苏翎忍着笑,从口袋中掏出了刚刚赢的那块价值千金的黄玉给他,“喏,这个最贵重,送给你!”   “我不要旁人的东西。”顾昭拒绝道。   “啊,不要吗……”苏翎微低下头,眼眸中有些失落之意,低声道,“本是想当嫁妆给你的,你不要就算了,我自己留着就是。”   嫁妆两个字传进耳里,带着不同寻常的力量镇压下男子眸底肆意生长的坏情绪。   他听着她带着些委屈的声音,心里的火气无端被浇灭了一半。   眼前黄玉骤然被人伸手夺了去。   苏翎抬眼,看见他紧抿着唇,神色依旧冷硬。   “你不是不要吗?”   “能卖钱,留着不占地方。”他答得简短生硬。   苏翎靠近他须臾,“既然收了我的东西,就不能再生气了吧?”   “我没有生气。”顾昭固执道。   “不行,我不放心,”苏翎挡在他身前,朝他伸出手,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认真道,“你得和我握手言和才行。” 第376章 只对你这样   女子在她面前伸出手,配上她那张比阳光还要明媚几分的笑靥,实在让人很难拒绝。   顾昭袖袍下的手动了一动,面色却还是冷着,心底最后一份维系清明的冷静迫使他克制着自己下意识的举动。   他看向苏翎双眼,声音很轻地开口问道,“你对所有人都如此吗?”   都这样姿态强硬,不顾世俗礼仪,横冲直撞地闯到旁人的生活里,留下再也无法被消磨的印记吗?   “不啊,”苏翎笑眯眯地看着他,一把拉住了他藏在袍袖之中的手,语气中带了几分哄意,开口道,“我只对你这样。”   她认真地握住了顾昭的手,在空中荡了一荡,笑道,“同你握手言和了啊!”   顾昭骤然被人握住手,整个人都僵了僵。   他手心被她的手掌所暖,微凉的指尖一点点带上了鲜活的温度,温柔得让人沉溺又上瘾。   他凝着她坦荡澄明的双眼,确定不了她玩笑般的言语到底带着几分真心。   可心底却涌上来几分不为人知的自私情绪,不管她这话是真还是假,他都是愿意信的。   白云像是被揉碎了一般摇曳在天际,浮云下几缕浅淡阳光散落下来,映在男子冷沉的一双眼眸之中,他眼底明明灭灭,手中微用力,反握住了她的手。   苏翎感受到他的力量,愣了一瞬,抬起了头来。   手背被包裹在他带着薄茧的掌心之中,酥麻的痒意顺着手指攀到心尖上。   苏翎心里发慌,想抽回去却发现无路可退,是被人握得死死的。   “怎、怎么了?”   顾昭距她很近,语气倒云淡风轻,“握手言和也要真诚一点。”   “……哦。”   在绯色爬上女子雪白脖颈之前,顾昭放开了她,唇边似是勾起了微末弧度,冷硬神色终于层层化开,像是心情大好的模样。   “回吧。”   回京中的一路有商贩摆下的集市,他二人沿途亦买下了不少小玩意,马车走走停停,到了京中已近黄昏。   苏翎今日倒是赚得盆满钵满,赢了一口袋银票不说,还寻了不少古代的新鲜东西。   古人手巧,摊贩的工艺品都品相精湛,十分漂亮,尤其是不少在现代已经失传的民间手艺,让苏翎大开眼界?   “还有什么看中的?”   顾昭走在她身侧,左手替她拿着一盒黄花梨簪子,右手拿着一盒点翠头面,怀中还揣着一笼桂花酥酪,和他这一身清冷疏离的气质格格不入。   他看着她还在摊边翻找着有趣的小玩意儿,顺手就扔给了他,不由冷笑一声,还没成婚呢,就已经开始习惯使唤他了。   想归想,在苏翎又朝他招手的时候,他还是沉默地走了过去。   “哎,你瞧那个。”苏翎一指身侧不远处的一个小摊位。   那小摊是用几根简易的干竹支起来的,连在几根微微泛黄的竹节间是一根又粗又长的麻绳,上面垂坠下不少绳结。   绳结之上拴着的是一条条编织漂亮的红绳,正迎着晚风轻轻舞动,飘逸的红在黄昏之下颜色越发清艳,十分惹眼。   苏翎正欲去问摊主的时候,却见得身侧一对年轻夫妇好似正在拌嘴。   “戴什么戴,娘气唧唧的玩意儿!你怎么会喜欢这么幼稚的东西?”那年轻女子的丈夫十分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两根绑成同心结模样的红绳,开口斥着那女子。   那年轻女子面色温婉,一看便知是个惯听丈夫话的,只恋恋不舍地看了那红绳一眼,终究还是把那两根红绳放下了,没有再要,跟在丈夫身后离开了。   摊主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这支摊也有些时候了,可是竟没有一个丈夫愿意成全妻子细密的心思,来买的只有女子。   这同心结原本的寓意便是夫妇二人同心,能买成一对自然最好。   可这红绳的模样确实柔婉了些,男人本就好脸面,不愿意戴这闺阁中的玩意也是正常。   摊主在不远处瞧见了苏翎顾昭二人。   苏翎的发髻已经散下来,刚刚为了试点翠头面挽了个简单的如意双环,如今和顾昭走在一处又挨得近,难免不被误会为夫妇二人。   摊主见苏翎对自己摊上的红绳感兴趣,忙收起了脸上的愁色,开始给她一一介绍。   他是个老手艺人,打得最漂亮的便是那同心结,在潦草说过一个又一个手艺简单的结扣之后,他终究还是没按捺住自己,开口介绍了那同心结。   “垂翠幕,结同心。这是由九十九个同心结串编成的红绳,意在祝愿夫妇二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一生幸福美满、长长久久。”摊主介绍道。   苏翎认真地端详着手中的结扣,倒没仔细听他说什么寓意,只单纯地觉着这红绳甚是好看。   “小夫人若是喜欢,不妨和郎君一人一条,这样才算是好意头。”摊主赔着小心地看了眼顾昭的神色。   和他想象中不同的是,身前这个男子倒是眸色深沉地看着那红绳,眼中并无半分不耐之意,甚至微侧头看了一眼那女子。   他眸色虽隐晦,但摊主做了大半生的生意了,是个人精一样的人物,看得他这般神情,哪里还不知晓是何意?   身为丈夫的不嫌弃,目光亦不是轻佻的敷衍和哄劝,这倒是十分罕见的。   他正要再开口说话,却听得那旁女子道,“这一看就是女儿家的玩意儿,我自己买就是,不必给他。”   摊主愣了愣,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见过娇声恳求的,也见过故作明事理的,可像苏翎这般不想拴住郎君心的小夫人,他却是头一回见。   摊主再一看那旁男子神色,却是骤然就沉了下去,那一双眼又冷又暗,连摊主见了都有些不寒而栗。   男子忽然抬眼看向他,深沉眸色之中除却寒凉似乎还带了些威胁之意。   摊主噎了噎,无端觉得后心发凉,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面露难色地看向苏翎,憋出一句,“这……我们这,不单卖……两只其实也不贵……小夫人不如……”   “不单卖?”苏翎有些发难,默了片刻。   顾昭在她身侧若无其事地淡淡道,“喜欢买下就是。” 第377章 红绳   苏翎瞧着那手艺精湛的同心扣,实在是舍不得放弃,对顾昭的话深以为然,转而看向摊主道,“那你就按我的尺寸来两只吧,我自己带两只也无妨。”   “……”摊主觉得身周空气又冷了几分。   看了眼她身后男子几乎沉到冰点的神色,摊主连忙又长眼色地道,“小夫人您有所不知,这同心结的红绳我向来都是按男女一对来卖的……这拿了一对啊,才是真的好意头!”   苏翎沉思片刻,最后才看了顾昭一眼道,“这东西,你定然不喜欢吧?”   “我不信这个,”男子神色缓和须臾,冷冷淡淡道了一句,“带着也不碍事。”   “你自己说的啊,”苏翎一笑,这下满意了,把顾昭的手送到摊主面前,道,“瞧瞧他的尺寸吧。”   那摊主正要用红绳去量,却见男子骤然把手一缩。   “等等。”   摊主愣了愣。   这是要反悔了不成?   难道到底还是不愿意戴这东西的?   苏翎倒没想那样多,只是眼尖,在他手腕上攫到一点儿彩,怔怔地握住了他往回退却的手。   “这东西……你怎么还带着?”苏翎从他腕间拎出那根五彩线,抬眼问道。   那根五彩线微微褪了些颜色,气息干净陈旧。   苏翎手指顿了顿,开口道,“这都下了几场雨了,你怎么还没剪?”   “忘了。”顾昭微垂了眼,让人看不清眸色,语气倒很寡淡。   “忘了?同你说什么你能记住?”苏翎有些不满,侧身看向摊主,“摊主,借把剪子。”   摊主看着男子神色沉默了瞬,不知道是该给还是不给。   “哎唷,剪子在哪,我怎么忘了……”   苏翎向来是个自力更生的人,没等摊主给她找着,她先一步瞧见了,“这不就在这吗?”   她将长长的剪子握在手中,对着那线就要下手。   “不必麻烦了。”   男子眉眼沉下来,手骤然往后一退。   奈何苏翎握得紧紧的,反而凶巴巴地抬头瞪了他一眼,“乱动什么,再伤着你!”   瞧着她那不容人置喙的神色,顾昭的手顿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咔嚓”一声剪刀落下,褪色的五彩线从中间断开,被苏翎攥在手中交给他。   “记得下次下雨的时候扔在雨里啊,多大人了这事情还得人教你。”苏翎埋怨道。   顾昭把那五彩线攥在手里,默不作声。   “听到没有啊?”   顾昭唇轻抿着,还是没说话。   “你这人,不会还有恋物情节吧?”苏翎打量着他的神色,有些惊讶地笑了笑。   顾昭手指捻着手心的五彩线,薄唇弧度垂下去,轻声道,“没有。”   “哎呀好了好了,别不开心了,给你换个新的戴,乖!”苏翎踮脚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摊主在一旁早就不敢说话了,他佯装望着天际若隐若现的云月,幽幽叹了口气。   心里也是有些不解的。   怎么这小两口,倒像是夫君娘子倒转了一番似的,想戴这同心扣红绳的,竟然是丈夫?   他最终还是将那模样柔婉的同心结红绳系在了这个神色冷硬的男子身上。   尽管和他一身气质不符,他却还是瞧见男子眼角的一点柔色,带着点儿缱绻意味,晕开了整张脸的寒凉气息。   顾昭周身不染凡尘的清冷,似也被这腕上红绳缠了个彻底,心甘情愿地坠入世间,沾染了红尘绯色。   男女腕上皆是相同的红,看起来格外顺眼。   顾昭将手拢回袖间,神色满意了些。   离去的时候,苏翎还在碎碎念着,“顾大人真是日理万机啊,什么事情都能忘,那五彩线就是为了图个吉祥的,明明和你说了第一个下雨天要扔……”   苏翎语气不是很好。   心里有些憋气。   她只记得民间传闻将五彩线在端午过后的第一个雨天扔入雨中,会带来一年的吉祥顺意,还会……让人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这东西又名长命缕,他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给他带上的?   还不是为了替他求个平安。   从前给他治病也是这样,她那样努力,正主倒一点儿不着急,大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坦荡。   世人皆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却有不少医者是信鬼神的。   当从前遇见寻不到半分生机的病人时,苏翎亦会向上天求个奇迹。   顾昭的病她是能治,可像上次那样将他从生死线上拉回来的事,她却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四下无人,苏翎抬起眼来看他。   “顾昭,你这条命是我的。”   顾昭心口无端一颤,顿下步伐回身看她。   女子脸色理直气壮,谈起自己的逻辑头头是道,“怎么?是我救回来的不就是我的?救你一次不容易,你得好好珍惜才是,叫你许吉祥就许,叫你添福禄就添,听到没有啊你?”   顾昭定定地凝着她。   他不是故意不听她的话,而是他知道当她将那五彩线系在他手腕上的时候,这世间就已经给了他最大的顺遂。   他的福报不是向上天求来的,而是她给的。   “好。”顾昭轻声应下。   “好什么?”苏翎像个在提问学生的老师。   “是你的。”   “是我的?”苏翎挑了挑眉,“什么我的你的?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苏翎的声音戛然而止。   忽然想起了刚刚自己说了什么。   四下似乎骤然寂静下来,天光暗下来,苏翎借着清冷月光瞧见他的眸色。   深邃暗沉,却专注。   云翳在他身后散开,衬得他墨袍如夜。   男子似从黑暗走来,眼底却朝她明起了光。   苏翎听见自己心口似乎有失序的悸动,熟悉的慌乱感再次降临,她用强硬的姿态伪装下这份异样,凶巴巴开口道,“这是重点吗?”   “虽然你不信命,但是、但是……”苏翎声音有些结巴,一向伶俐的口齿似乎打了个弯,眼下满脑子想得都是他刚刚那句话,倒无端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顾昭回过身,目光深沉。   “我是不信命。”   苏翎怔了一下,无端想起了闯他府上的那个晚上。   他那个夜晚的声音好像绕在了她的耳际一般。   那时候他说什么?   他好像说,他信她。 第378章 路遇郎中   ……   苏府之中。   苏府近来的气氛越发冷寂,在没了大房的庇护之后,吃穿用度缩减不说,因为供不起曾经那样多的下人,整个庭院中都萧瑟了不少。   原本漂亮的琉璃瓦饰如今都落了层层灰尘,看上去倒有些死气沉沉的模样。   “这明纸是不要钱的还是怎么?竟也得月月更换吗?”苏云言眉眼阴沉地指着身侧的窗户,语气不善地斥责着身前跪着的小厮。   小厮虽脸上一副恭敬神色,但眼眸中却已经带了几分不屑。   这苏家的二房老爷好歹是个朝廷官员,在没了苏大老爷的庇佑之后,竟是穷困至此,连明纸的钱都拿不出了!   恐怕日后冬季时候,连金丝碳都烧不起了。   “还有……”苏云言面色上略略带着几分不自在,看了一眼小厮身上的衣服道,“苏府从前的规矩也要改一改,下人们哪里用三年更换四季衣物,这一大群人不也是一笔花销,你瞧你身上的,这不还能穿吗?”   “老爷,奴才们虽然是下人,可代表的也是府上的体面……若是咱们身上都带着补丁,叫人瞧见还不得笑话咱们府上小气?”小厮按捺住自己眼眸之中的鄙夷,开口劝道。   苏云言面色不太好看。   自上次被赌坊的人催债之后,为了不再挨打,他每个月那点微薄的俸禄都拿去还债了。   从前苏府好歹还有苏云庭的将领俸禄撑着,如今没了他的支持,府中竟是空了一半。   为了维系这样一个偌大的苏府,每个月的开销可是不少,几乎是入不敷出的状态。   田庄地契那些东西,填债填了一部分,剩下的还不能即时变卖,甚至有的商铺这些年有了不少的亏损,还需要他往里面投钱补缺。   在这样的形势下,曾经辉煌一度的苏府眼下就剩下这样一个空架子了,内里是个一碰就散的脆样子,是半分多余的银钱都不剩了。   如今这点儿表面光景,还是靠变卖从前的家产得来的。   好在苏云庭还有点良心,没把当时赠与老夫人的宝贝要回来。   光是靠着这些东西,也能熬过一阵子了。   “老爷,还有吴管事家的小儿子,已经病了月余了,咱们府上的府医随着大房一家走了,那小郎是吴管事家中唯一的血脉了,您看……”小厮见苏云言沉默,试探地又开口道。   “咳……”苏云言轻咳了一声,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别开了眼去。   那仁济堂的大夫前来看诊一次就是不菲的价格,区区一个家生子,哪里值得请这样的大夫来瞧?   见苏云言的神色这般,小厮忙开口道,“老爷,您不会是不想救了吧?这吴管事为苏府操劳一辈子,如今就这一个小儿子,您不能坐视不理啊!”   “谁说我要不救的!”苏云言像是被人说中了心事,眉眼之中有些恼怒之意,用强硬的姿态掩饰着心虚,道,“我那不是怕仁济堂之中的人咱们不熟悉,若是个庸医来,最后不但没救了他小儿子的命,反而害了他吗?!”   仁济堂之中都是京中最有名的大夫,倒没听说过哪个还会谋财害命的。   小厮垂眸不言,暗暗腹诽着。   “我记着从前翎姐儿不是和仁济堂的大夫交好吗?”苏云言扬扬下颌指挥道,“你去请那人来便是,咱们和翎姐儿毕竟是一家人,那人一副慈善心肠,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小厮有些惊讶,道,“可是老爷,咱们和大房不是已经分了家……”   “需要你来提醒我?”苏云言似是恼了,眉眼之中都是冷厉之色。   若是从前,小厮定然立刻叩首认罪噤若寒蝉。   可如今的苏府已经不是从前的苏府,二老爷也不再是从前的二老爷。   小厮只是略略低了低头,不甚在意地开口敷衍道,“是。”   “我还不是为了吴管家的小儿子好?让个熟稔的人来看病总好过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吧!”苏云言神色自若开口。   小厮垂眸,无声地冷嗤了瞬。   为了吴小郎好?分明就是不想付银钱瞧病哪!   从前翎姐在的时候对人家百般刁难,如今还不是要打着人家的名号去找那仁济堂的大夫?   还想要自己落得好名声,真是又当又立,有够厚颜无耻的!   “可是老爷,如今这满京之中,恐怕都已经知晓了苏府分家的事情……”小厮撇撇嘴,开口提醒道。   “我再怎么样也是翎姐儿的二叔!这份血缘放在这儿呢,使唤他一个小小的大夫,还不简单?”苏云言沉着脸看向小厮,冷声道,“你还不赶快去?”   小厮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只得应下,不情不愿地出了府去。   只是没走出去多久,倒还真遇上一人。   那人和这小厮撞了个满怀。   他正要开口骂是谁这样不长眼,抬眼时却瞧见那人怀里抱了一个药箱。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人着一身青色长衫,连声道歉。   小厮愣了一下,而后摆摆手道,“无事,敢问阁下……可是郎中吗?”   “是啊,我是仁济堂的郎中,”那青衣中年男子神色有些迷茫焦急,指了指不远处的楼阁道,“我本是到陈家来看诊的,结果寻不到回仁济堂的路了……小兄弟,你可是京城中人吗,对这些路可熟稔?可知道仁济堂如何走吗?”   小厮一听仁济堂三个字眼眸便亮了亮,随即又听得面前男子道,“哎唷,我本就对这一带的路不熟悉……可怎么办啊……”   “您可走反了,”小厮一笑,继而道,“不过倒是和您有缘,我也是想到仁济堂上去请大夫的,不如同您一路走?”   “那自然好!”那中年男子连声应下,焦急的神色终于缓解了几分,长舒了一口气走在他身侧,抬眼看向小厮热心道,“不知阁下欲找哪一位大夫?”   “哦,是这样,我是苏府的人,仁济堂之中有一位和我们姑娘相熟的老大夫,我这次去,便是要去寻他。”小厮答道。 第379章 有喜   “苏府的人?”中年男子停下步伐,回过头来看了看他,“阁下所说的大姑娘,可是苏家大房小姐?”   小厮愣了愣,道,“您知晓?”   “我如何不知!”中年男子倒是爽朗笑开,拍手道,“我便是同你们翎姐儿相熟的那位!今日可真是有缘分!我便同你走一遭吧!”   “果真?”小厮眼中透出惊喜色,眼下距离仁济堂还是有不短的距离的,如今能直接把人带回府去,倒是省事。   他虽然口上问着,心底却已经深信不疑。   能知道是翎姐儿的,不是那位同她相熟的老大夫,又能是谁?   小厮犹自在心中暗道今日运气好,却没注意到陈家既请了大夫为何不将人送回仁济堂去,倒这般无礼地让人自己走回去。   亦没注意到他拉着人往苏府走时,这中年男子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异色。   小厮很快便将人带回了府。   苏二老爷看见他的时候怔了一怔。   他当初也是远远地瞧过那人一面的,虽不曾看清脸,但也瞧见了个七八分。   如今再见,只觉得年岁似乎差了些。   这人有往沧桑走的,如何还有越长越年轻的?   不过小厮却再三向他保证不会有错,并道此人是自己提及苏翎的。   苏云言还是不甚放心,直到见他给吴管事家的小儿子诊脉之后,神色从容而娴熟地为他开了药,且真的缓解了几分急症,这才放下心来,赞他神医妙手。   “您既是同翎姐儿相熟,那咱们就不提银子了,没得伤了感情,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定请您来家中做客!”苏云言大气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中年男子妥帖地笑着,正要离开时却抬头看了苏云言一眼,神色骤然凝重了些,道,“老爷,您这些时日是否茶饭不思,口中发苦,夜夜难眠?”   “这,您也能瞧出来?”苏云言被他说了个完全,有些惊讶。   “从脸色上可观一二,老爷,积郁成疾可不是什么好事,能否让我替您号号脉?”中年男子道。   苏云言面上浮上些赧然神情,道,“这怎么好意思……”   “翎姐儿曾对我仁济堂有大恩,您既是翎姐儿的二叔,自然也有这份恩情在,应该的,应该的,”中年男子看向他,神色更加真诚,道,“便是从今往后日日让我来请平安脉都无妨,您不必同我客气!”   苏云言见他如此,也不再推拒,爽快地伸了手出来。   中年男子号过片刻,道,“并非什么大疾,只是一些气血问题,调过药膳便可好,老爷府中的夫人小姐应当都是一同用膳吧?不如让我一块瞧了,开出一个裨益众人的药膳方子,也能都调养调养。”   苏云言虽不懂医,却也知道药膳是中医中最为温养的一种调理方式。   因为颇为复杂,成效又各异,府医一般都没有这个本事,故而一份好的药膳方子都是很值钱的。   在京中,只有富贵高官的人家才会请人来把脉调理合宜的药膳方子。   从前不曾分家的时候,每到春冬季,苏府也会请人来开一个方子滋养一阵子,只是如今分了家,府上没有这个闲钱,自然没有再请过人来开了。   苏云言心头一动,却没有表现出来,只试探道,“这一份方子可是很贵的……”   “同您说了,您不必同我客气,有翎姐儿这一份关系在,就算是开十个药膳方子我也愿意,哪还在乎什么钱?”   这般说,便是不要钱了。   苏云言心下舒坦了些,开口道,“那便麻烦了。”   他侧头对小厮吩咐道,“去请思娴和婉容过来。”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主室之中,身上的衣着首饰也较从前黯淡了些。   那中年男子很快便帮柳思娴号过了脉,只道,“气瘀体寒,也当好好调理才是,不得大意。”   便又在药膳方子上添了几笔。   苏婉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垂帘放下,一只纤细的手腕伸了出来。   那大夫的手覆在妃色的手帕上停滞了片刻,眉头却骤然锁紧。   “怎么了,您瞧出什么了?”苏云言见他瞧刚刚的吴小郎都没有这样的神色,不由得有些紧张。   中年男子似是不敢相信一般,指尖又在腕脉上辗转了片刻,反复来去几回,才皱着眉抬起眼来。   他站起身子,似有些踟蹰地开口道,“这……贵小姐的脉象,似乎是……”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苏云言有些着急。   “似乎是……”中年男子深吸了一口气,才幽幽开口,“似乎是,喜脉之相啊。”   苏云言手中将放未放的茶盏骤然跌落在桌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大夫,道,“你说什么?!”   “我行医数十年,应当不会有错……”中年男子也有些不解,道,“可从这脉象看来,确实是喜脉无疑。”   柳思娴嘴唇发白,眼下也顾不得那样多了,径直道,“不可能!婉容前些阵子还来了月信!”   “令媛身子虚寒些,如今年纪也小,就算是有喜了也可能会出现流血之兆。只是现下胎相不稳,若要留得,恐怕要万分小心,饮食加固方可。”中年男子徐徐道。   “您说的……可当真?”柳思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这样的事,不敢妄言。”中年男子摇摇头道。   “那……可有保胎之法?”   他点了点头,随笔写下些药材来。   可是就在他刚刚写完时,苏云言眉眼却骤然挂上恼怒之意,猛地将那一团纸握在掌心中揉皱了,似乎很是生气道,“您定然是瞧错了,婉容如今还是个闺阁女儿,连男子都不曾见到过,怎会有孕!”   那中年男子被他吓了一跳,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而后像受了惊般地愣愣点头道,“也许吧……老爷不妨再找旁人瞧瞧……”   “瞧什么瞧,根本就是不可能有的事!四喜,送客!”苏云言厉声道。   待到那大夫被送出了很远之中,苏云言才慢慢把掌心的被揉皱的纸缓缓展开。   “爹……”苏婉容拉开帘子,声音颤抖,惊恐的眼眸中盛满了细碎的泪光。 第380章 咎由自取   “婉容,你别怕,爹爹在。”苏云言连声安慰了几句。   他面色之上的怒意消减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眸色,内里尽是沉重的思量。   他同柳思娴对视了一眼。   柳思娴随即明白过来,忙搀起苏婉容,央人送了她回内院好好养护着,自己则又折身返回来,将门也带了上。   “老爷……”柳思娴看了一眼苏云言的脸色,低声唤道。   苏云言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茶有些冷,涩口了些,他微皱了下眉。   “你从前还说大姐儿有陛下赐下的好婚事,是个有福气的,如今看来,咱们婉容不也是个有福气的?”苏云言悠悠开口道。   “老爷的意思是?”柳思娴刚刚的情绪还未完全缓和过来,看向苏云言的目光略有几分怔愣。   “你别忘了,婉容腹中的孩子,可是他柳诚的头一份血脉!”苏云言道。   柳诚是柳家最得脸的小辈,若是不出意外,未来的柳家也要交到他手上去。   柳诚现下还未成婚,膝下并无子嗣,故而这头一份血脉便显得尤为重要。   一是落不得,怕会损了来日的福报。   京中往常亦有一些纨绔的世家子弟在外惹了花柳,就算那些青楼女子是上不得台面的,家中长辈也会为了平息风波而为青楼女子赎下身籍,换个干净的身份,养在府中做个良妾。   二来,大宅院之中本就有着长子必是嫡子的隐性规矩拘着,若非万般无奈,绝不会背弃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婉容怎么说也是正四品官员家的女儿,身份摆在这里,他柳家就算再不情愿,为了自家的福报,也是要给一个明媒正娶的身份的。   “你放心,”苏云言拍了拍柳思娴的手道,“等过些时日,我便向祠堂祖宗请愿,立你为正妻,这样咱们的婉容便是嫡出。这件事让柳家的人知晓,他们定然不会像从前那般无作为。”   “可他们真的会迎娶婉容吗?”   前些日子,柳家的人对他们拒而不见,在满京之内封锁消息,倒是让柳思娴心下十分不安,也第一次见识到了身处高位的权势力量。   “婉容腹中可是他们柳家的血脉!这就是我们的筹码!”苏云言眉眼阴沉道。   “可他们若是让婉容做妾……又该如何?”柳思娴神色间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柳诚还未成家,便是府上纳个妾,不也得是满京知晓的?我倒想瞧瞧他们这个大的一个家族,有没有脸面让一个名门贵女做妾。到时候叫人嘲笑失了气度的,可是他们!”苏云言眼眸之中有怒色,声音也沉冷了些。   “老爷所言有理。”柳思娴本还有些不安,听苏云言讲过之后心思却沉定了不少。   这柳家到底也算作京中最显赫的家族,他们如今还有本事封锁消息,可如今婉容有了孩子,他们若是有了迎娶的心思,那这消息便封锁不得了。   他们就算是为了体面,也定然会以正妻之礼迎娶,否则无端被京中好信之人揣测,对柳家的风评与柳诚的仕途都无益。   柳思娴稍稍松了口气,想到自己竟沾了婉容的光,终于得以坐上正妻之位,心下更加畅快。   她微微笑了一笑,看向苏云言道,“如此看来,倒真是咱们婉容更有福气。翎姐儿虽被陛下赐了婚,可老爷您也说了,那都察院的顾大人是个短寿之相……可见,这福气并不长。咱们婉容日后要坐的,却是柳家主母的位置。”   “是啊,虽然事情曲折了些,不过到头来,不还是按照咱们想的方向发展了吗?”苏云言也笑了笑,开口道。   “还是老爷思虑周全。”柳思娴温声道。   ……   出了苏府的中年男子被人送到仁济堂之后,依着礼制道了谢,而后见四下无人,并没有拐进仁济堂之中,而是七拐八拐穿街走巷,进了个店铺换下一身青色长衫,穿上了一袭掩人耳目的深灰,回身拐进了瞿陵长街。   长街之中高宅林立,那人停在顾府后门前,守在门口的小厮福身见礼,为他让了路。   他没有阻碍地走到内室之中。   内室中茶气氤氲,紫檀长案前坐着两个男子。   “给大人请安。”他福身行了个礼。   秦寻放下手中的茶,抬眸看了他一眼,笑道,“陆师兄,回来了?”   被他唤作陆师兄的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显然已经习惯了他这散漫的性情,应都没应一声。   “您辛苦了。”顾昭颔首,算见过礼,抬手为他斟了一杯茶。   “不辛苦,为大人做事,是应该的。前些年若不是您出手相救,舍妹早就没了性命,这份恩德,陆某永世铭记在心。”陆识恭声道。   “哎呀师兄,你怎么每次来都得念叨一遍,锦和没听烦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秦寻抱怨道。   “怎可对大人这般无礼?”陆识深深皱眉道。   然而他对他的这个被师父一直娇惯着的小师弟向来没有什么办法,也只能嘴上训诫一二。   “就你还端着礼数,”秦寻不以为意,而后道,“成功把苏府那些人瞒过了吗?”   “嗯,”陆识点了点头,道,“并没有人怀疑。”   他微皱眉,又道,“那苏家二老爷似乎是个贪图小便宜的性子,我一提药膳方子,他便忙不迭地答应了,竟比我想象中还要容易些。”   秦寻一哂,摇了摇手中的玉骨扇子道,“倒不是他生来便贪得小便宜,只是他如今被人逼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几乎无路可退了,恐怕就算在路上瞧见点碎银子也会忙不迭地捡起来。”   秦寻说着边看了那旁端坐着的男子一眼。   只是顾昭神色如常,自顾自举起茶盏啜饮了一口,好像秦寻所说的事和他半分关系都没有。   秦寻笑着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待陆识走后,他才悠悠开口道,“也不知道苏家二房是倒了几辈子的霉,遇见你这么个活阎王。”   “跟我有何关系,”顾昭神色寡淡,微垂眼道,“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 第381章 醉酒   “是是是,是他们咎由自取。”秦寻笑了一声,点点头应和道。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那苏家二房的小姐嫁与柳诚,就算她日后再府中的日子受到百般刁难,可这身份体面不也是在这摆着的吗?”秦寻不解道。   顾昭抿了抿唇,道,“让他们有些事情做,便不至于出来祸害旁人。”   “那嫁与旁人不成?”秦寻问。   “你不觉得他二人很是般配?”倒是顾昭抬起眼来反问他。   秦寻被他问得一愣,道,“你倒是少做这样成人之美的善事。”   顾昭看了他一眼,秦寻一噎,讪讪道,“我意思是,这样的腌臜的内宅事,没得脏了你的手。”   “闲着也是闲着。”顾昭淡道。   秦寻打量了顾昭神色良久,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道,“从前京中盛传苏家大姐儿痴恋柳诚的事,你不会信了吧?”   “……”   室内的气氛在一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秦寻后知后觉地发现男子的脸色更沉,瞧着他越发阴沉的眉眼,秦寻恨不得自己没长嘴。   “那时候苏家小姐年纪小,有些话许都是玩笑话。”秦寻连忙开口补救。   “她嘴里什么话不是玩笑话?”顾昭坐在阴影中,下颌弧度绷紧了些,眸色暗沉,倒让人看不清情绪。   秦寻愣了瞬,想起从前那苏家小姐口中左一个顾大人右一个顾大人的,像是生怕没人知道她招惹上了他。   可如今真将人招惹上了时,那苏家小姐心中又似乎太坦荡了些,一双眼眸张扬明媚,却没有半分动情的娇羞。   她说出那些引人遐思的话时总是太坦然,反而让人辨不清真假。   “秦寻,她救了我的命,”顾昭向来清明的双眼之中罕见地露出了半分迷茫色,语气浅淡,像是随口而问,“可我却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秦寻看着他,沉默了良久。   他其实是明白的。   顾锦和这个人,向来爱憎分明。   来到这世上二十余年,身上背负了太多的恶与黑暗。   对他而言,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苏翎几次三番不顾一切地救他,他想回报,却又怕自己想给的不是她想要的。   “人好像就是自私的。”顾昭唇边勾起淡淡自嘲笑意,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句。   自己分明还有这样多的事情没做完,分明不该牵扯旁人卷进这黑暗旋涡,他却还是固执地不想放过她。   可如今成婚在即,他却越发茫然,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正确与否。   “人都是自私的,”秦寻知晓他不愿多说,亦不挑明,淡笑着道,“前日得了一壶好酒,试试吗?”   “我不饮酒。”顾昭拒绝。   “来些吧,过些日子你成了婚便有了约束,哪里还能像现下这般自在?”秦寻知晓他如今心思沉重,借酒消遣一二也是好事,又道,“我近些时日酒量可练好了不少,你同我比试比试。”   “我从不饮酒。”顾昭冷着脸,继续拒绝。   借酒消遣都是纨绔子弟爱做的事情,他怎能同他们一般。   ……   半个时辰后,内室之中酒香四溢。   “不想辜负你一番好意。”方才还立场坚定的男子是这样说的。   秦寻看着在自己面前一杯接着一杯饮着的男子,神色有些迷茫。   他喝得分明也不快,可就是不停,连秦寻说什么话也不应。   可他脸不红心不跳的。   秦寻倒是不知道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去歇着去吧。”秦寻戳了戳他的肩。   顾昭端坐着,气度还是如同从前一般从容,却好似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喝着。   像在喝茶水一样,面无表情。   哪有这么喝酒的?!秦寻觉着自己的美酒都被他给糟蹋了。   可眼下他却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无论秦寻说什么,人家都是自顾自坐着,神色倒是超脱自然。   “顾大人,你想吃糖吗?”秦寻学着苏翎的语气,试探开口问道。   顾昭不理他。   “顾大人,你想睡觉觉吗?”秦寻哄孩子一般,可这话一出口,他都觉得自己有些恶心。   顾昭还是不理他。   “顾大人,你明日还有公务在身,还是早日歇息为好。”秦寻又换了端重的语气劝道。   顾昭看都没看他一眼。   秦寻揉了揉眉心。   他是想帮他排忧解闷的,可现下这情形,好像连交流都做不到。   “要不,我去帮你把苏翎叫过来?”   他绝望之中随口问了一句。   谁知他这话始一问出口,男子就缓慢地转过了头来,眼眸之中虽然了无波澜,薄唇却一张一合,道出了一个“好”字。   “……”   一定是醉了,真的醉了。   秦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秦寻准备把他丢给麻烦制造者。   左右他们再不出月余就要成婚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   苏翎被秦寻悄然叫起来的时候,险些都睡下了。   听见秦寻说了一通之后,她披着月色跟他出了府,挑了挑眉道,“你竟然给他喝酒?不知道喝酒不利于养病吗?”   秦寻默了默,他是因为从来没见过顾昭那模样才想着由着他饮饮酒消消愁思了,谁知道竟给人喝成这个样子?   他若是像寻常人那样酒后吐吐真言,也就罢了,再不济心中也能畅快些。   偏偏他喝了酒之后也一个字不说,也不睡也不闹,倒让人拿不准心思。   二人很快行到顾府,进了内室,只见男子神色自然地抬头看着他们,面色一点异样都没有,如常般平静从容。   “你确定他喝醉了?”苏翎狐疑道。   秦寻也不言语,无声地指了指那边已经空了的酒壶。   见苏翎走过去,他知趣而贴心地带上了门,走了出去,长舒了一口气。   “顾大人,你……”苏翎手撑着桌子,皱眉看着他。   顾昭指了指身侧的桌子,示意她坐,而后递给了她一个盛满的小盏。   “我不能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酒。”   苏翎低头一瞧,发现是茶,“哦”了一声,准备接过来。   也不知是他喝醉了还是怎么,递过来的动作有些急,还没等苏翎接过他便松了手。   眼见着那茶盏就要落下去,苏翎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一握。   她没能握住茶盏。   倒是男子比她反应更快,左手轻动,稳稳地在空中截住了那茶盏,未撒半滴出来。   而苏翎下意识抓握住的东西,是他刚刚递给她茶盏的那只手。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被室内昏黄的灯光镀上暧昧的颜色。   苏翎只觉得手心滚烫,愣愣地抬起眼来看他。   男子面色平静,握她的那只手却没松,很自然地道,“你没拿住。” 第382章 持之以恒   整间内室氤氲的酒气沁入鼻息,男子眸色清明,看她的时候目光却专注,带着点儿酒醉之人的执着,像是想一眼将她望尽。   他手指轻轻划过她的手背,苏翎怔了怔,只觉得一阵异样之感从手上蔓延进心口。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抽开,讷讷道,“明明是你递得太急……”   顾昭垂眼看着她缩回去的手,薄唇抿了抿,眸色也暗下来几分,像是有些不满。   “走吧,别喝了,”苏翎拿起他身侧的酒壶放在一旁,道,“我扶你去睡觉吧,你现在这身子不宜喝酒。”   秦寻劝了半晌都没劝动的人,瞧了苏翎一眼,几乎没犹豫地乖乖点了点头。   苏翎不知晓秦寻没能劝动他,只觉得他喝了酒竟也格外听话,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发顶,道,“真乖。”   但顾昭也只是放下了酒盏,端坐在长案前,半晌都没动。   苏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也神色平静地同她对视,手抬起了须臾。   这是等她扶呢?   苏翎明白过来,哭笑不得。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扶着他站起身来。   苏翎本以为他坐得端正,应是没有太醉,可扶起来这人的时候却发觉自己错了。   顾昭几乎半个身子都倚在她身上,虽是一副由着她摆弄的样子,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苏翎羸弱的双肩几乎都要被压垮。   “你站直些!”苏翎忍无可忍。   “好。”他答应得很是痛快。   他这话一说出口,倒还真站直了。   苏翎肩上一轻,愣愣地瞧了他半晌,只觉得他好像如同往日一样,方才那醉酒的模样像是她的错觉。   只是这份端正没能维持太久。   不出两秒,他又朝苏翎这边欺过来,好像清醒只是短暂地存在了一下。   苏翎这次没防备,被他直接压在了墙上。   “顾大人……”满身都被铺天盖地的酒气和清冷檀香覆住,苏翎怔了怔,恰好对上了他那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眉眼。   心口都被慌乱的情绪充斥住,苏翎下意识便想推开他。   “别动。”   他语气比往常固执强硬了很多,似是嫌苏翎不断推着他的手十分碍眼麻烦,伸手便扣住了她的手腕按在墙上。   “你……”苏翎没有他力气大,被他单手就牢牢控住了两只手,半分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我靠……”抗争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成果,苏翎憋屈地骂了一声。   不是吧,这人难不成还酒后乱性吗?   看着不像啊!!   苏翎视线刚好能触及他的下颌,也顺带着瞧见了他那如同覆舟一般形状完美的薄唇,无端地觉得有些口干,下意识就舔了舔唇角。   她还记得那份触感,软软的,倒也不是很让人反感。   “不合适吧顾大人,虽然亲一下也没什么,但是……你现在还认识我是谁吗?我怕你明早上起来后悔啊,到时候你又好嫌我玷污了您的清白了……”苏翎心慌得厉害,语速很快,念念叨叨地说了一堆。   男子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一双墨色眸子越发深邃执着地凝着她,离她越来越近。   苏翎被他盯得心跳很快,眼睛几乎都下意识闭上了须臾。   “这样不好吧顾大人,咱俩毕竟还没成亲,虽然我不是什么腼腆的人,但你这样不矜持,我还是有点不适应……你清醒过来的时候不会杀了我灭口吧?”苏翎有些语无伦次,几乎是有些胡言乱语地急急说着,企图转移男子的注意力。   但男子没答话,气息反而越来越近。   苏翎屏住一口气,吓得直接把眼睛闭上了。   室内静了良久。   好像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   他余出来的那只手好像穿过了她的发,拈起了什么。   苏翎察觉到他的动作,悄然睁开了一只眼来。   只见他手上捻着一瓣落花,神情倒认真,“挂你簪子上了。”   是他院中的广玉兰,白色的。   他看着苏翎,一字一句道,“不吉利。”   “……”   苏翎的脸骤然红了半面。   靠!!不就摘朵花吗,至于这么大阵仗吗?   “我眼前晃。”顾昭终于放开了她,语气如同往日一般简洁,好像开口和她解释着原因。   同一个喝多的人争辩,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苏翎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在心底给他记上了一笔。   “你,现在立刻马上,去睡觉!”因为刚才那一遭,苏翎声音都有些恼意,字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不行,我还有公文没批,翰林院编撰好的教材还需要我题字。”顾昭一本正经道。   苏翎被他气笑了,道,“你现在还端得起笔?”   “嗯。”顾昭点了头,转身便朝内室走去。   “哎你这个人!”苏翎见他身形不稳,忙又去扶住了他,到底还是拗不过他的执着,陪着他一起去了内室。   他执笔在案前,写得虽慢,字却还是稳着的。   苏翎叹了口气,坐在一旁拈起果盘中摆着的葡萄扔进嘴里。   他缓缓题了四个字上去。   苏翎放眼瞧过去,只见是“学贵有恒”。   她本打了个哈欠,却如同上课开小差的学生被老师提问一般骤然被他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苏翎抬起眼。   顾昭用朱笔柄敲了敲桌案,一脸严肃地开口问,“何意?”   苏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他这个醉酒之人的世界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为了早哄他去睡,只得顺着他开口答道,“做学问要持之以恒。”   男子微颔首,又问,“行公务呢?”   “自然也要像您一样,喝醉了酒都不忘使命,勤勤恳恳,持之以恒。”苏翎扯了扯嘴角,开口道。   “习武呢?”   苏翎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更困了,木然答道,“顾大人您都有打过我兄长的功夫了,应该不必再每日挥剑一千次了吧?”   顾昭摇头,“不可。”   苏翎认命般点点头,道,“习武也要持之以恒,像您一样。”   “喜欢人呢?”   “也要持之……”   苏翎的声音戛然而止,反应了半天才明白他刚才说了什么。   她愣住了。   这,哪……跟哪啊? 第383章 膝行碎瓷   内室之中静了良久。   苏翎怔怔抬头,看见的却是他如墨一般的眼眸。   好像刚才一问真的是他的困惑,只是来向她寻求一个普通的答案而已。   苏翎无端噎了噎,而后缓慢地吐出了后两个字。   “……以恒。”   像是听到了正确答案,他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苏翎顾不得思索旁的,忙走过去扶住了他。   月色映在内室之中,昏黄的灯火明明暗暗,灯罩之中的烛花无声地爆裂开来,带动着火苗曳动。   在微微晃动的光影之中,身侧男子好像声音极轻地开了口。   “你说的。”   苏翎怔怔抬头看他,却见他神色一片坦然。   ……许是她听错了。   苏翎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把他哄到了床上,她拿被把人捂了个严实,警告道,“赶紧睡觉啊,不然明天上不了班了。”   顾昭拆下玉冠之后长发散落下来,他眉眼本就生得好,细长的眼眸染了细碎的光亮,远远望过去竟有几分妖冶之感,让人移不开视线。   苏翎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又要控制不住见色起意的心了,干脆拿被把他那张乱人心思的脸都挡了个彻底。   “……”   “好好睡觉!”苏翎凶道。   男子的脸蒙在被中,听着人渐渐离去的脚步,到底还是没忍住,唇角向上扬了扬,竟是笑了。   ……   苏翎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才悠悠起身。   倒也不能怪她惫懒,实在是昨天回来的有些晚。   饶是过了一夜,昨天男子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还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神经病。”想起他靠自己那么近就为了摘朵花,苏翎就忍不住来气。   苏府近些时日一直都在为苏翎筹备着嫁妆,眼瞧着她成婚在即,梁语嫣恨不得把整个苏家的家底都给她带上,田庄地契都码了一摞子出来,还是苏翎和她说自己一不善经营二不懂管事,才把好些都给推拒回去了。   不过饶是如此,梁语嫣也还是给她添了不少,近些时日都在忙碌,瞧见苏翎便问还想不想要些什么。   苏翎被古时这繁复的礼节折磨得头疼,正巧这些日子要进宫为贤妃治病,倒能得一二空闲。   苏云庭原本还十分不放心她去宫中,着了好些人陪同,直到见她每次都安安全全地归来了才肯安下心来。   今日也是一样,苏翎给太后请过安后便去了永宁宫。   贤妃那病其实最好的处理方式是行切除之术,可一来这古代的无菌条件难以达标,后续愈合恐怕也有感染的风险,二来贤妃本就是因为怕人说起她坏了这宫中的风水才不敢将此病展于人前的,若是被人发觉在颈上划了一刀,岂不是更要让人心中生怖,反倒坏了事。   故而苏翎也只能保守治疗。   好在保守也不是没办法,经过这些时日的调理,贤妃也有了肉眼可见的好转,对苏翎的医术也越发信赖。   今日给她看过诊后,苏翎习惯地嘱咐了几句后便要离开,却见贤妃面色似乎有些踌躇,犹豫了再三还是开口叫住了她。   “怎么了,娘娘?”苏翎瞧见她面上的神色,回身关切问道。   “苏姑娘,近些时候真是太感谢你了,若不是你,恐怕我也只剩下一条死路了。可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要麻烦你,不知……你可会开治腿伤的药?”贤妃微垂下眼,叹了口气道。   “治腿伤?”苏翎有些惊讶,扫了她一眼,道,“娘娘近日受伤了?”   “不是我,”贤妃微微蹙眉,半晌后才又开口,“……是阿迟。”   苏翎愣了一下,想起来她说的是那个前些日子被赐婚成为驸马的高迟。   虽是陛下的赐婚,可高迟与长公主的大婚却办得无声无息,只见得仓促和草草了事。   长公主在宫外立了府,念云殿算是空出来了,苏翎也好些时候不曾见过她,倒是难得清静。   “驸马若是有腿疾,不是可叫太医前来诊治吗?”苏翎有些不解。   看着贤妃沉寂的脸色,苏翎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默了默,半晌才轻声开口道,“长公主殿下,竟在府中如此跋扈吗?驸马毕竟是陛下亲自指给她的人。”   “清和知晓自己被人反摆了一道,自然气恼不过,便把气都撒在了阿迟身上,”见苏翎不言,她忙又开口道,“苏小姐别误会,我并无后悔之意,当日是我同苏小姐做下的交易,所有的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我当时便预料到了这些。”   她才是静远伯府中的真正的血脉,原本对这位过继来的幼弟也没有太深的感情,只是觉得如今伯府衰落,也到了他该报恩的时候。   可当看他明知来日道路举步维艰,却还是不假思索地同意时,她心下还是软了一瞬。   “阿姐,不妨事的,殿下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的。”他当时是这样宽慰她的。   为了伯府来日的光辉和荣耀,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亲自送了他进公主府,可是却不想……   “但是长公主实在手段残酷……”贤妃低下了头,眼眸因为恨意有些泛红,攥紧了手道,“她在府中闲暇无趣时,瞧见阿迟便恼怒,不仅往他身上泼滚烫的茶……还摔了茶盏在地上,让阿迟跪在那碎片上,鲜血不漫过茶水便不能动。还不准让旁人知晓,每每对外都声称是驸马不小心跌伤了,她还会亲自替他上药……可实际上,她就是生生地将那些瓷片从阿迟膝中取出来,为他包扎也是为了下一次能够更好的惩罚。长公主会用我和容奕来要挟他,阿迟他……没有办法违抗。”   “这些事情,若不是阿迟身边的人想尽办法递了话给我,我都不会知晓。那孩子,总是什么都不说。”   苏翎心中满是愕然。   她知晓长公主乖戾残虐,却没想到她竟无法无天到了这个地步。   “长公主根本不让太医去瞧阿迟,我又不能无端地求太医开些治腿的方子,为今之计,只能求你了,苏家姑娘。”贤妃抬起眼,恳切地看着她。 第384章 上药   苏翎怔了怔,心口有些发沉。   清和长公主此人暴虐成性,觉着自己被人算计了去,自然不会无故揭过。   但令人膝行碎瓷此举未免太过残虐,她的心中,当真就没有一点儿善地吗?   苏翎叹了口气,道,“好,我为娘娘写个方子,应该会对驸马的伤有所助益。”   “那真是感激不尽了,”贤妃眼眶犹泛着些许红意,只道,“高家虽不显赫,但日后若是苏姑娘有什么需要高家人为你做的事,尽管开口就是,本宫一定会鼎力相助。”   “娘娘客气了。”   “听闻苏姑娘就要成婚了,本宫不便亲自前去恭贺,在此略备一点儿薄礼聊表心意,希望苏姑娘不要嫌弃。”贤妃微微笑笑,将一个紫玉匣推到她身前。   苏翎有些惊讶。   贤妃虽是宫妃,可苏翎也知晓因为不受宠她手中定然也并不宽裕。   这礼光是面前的紫玉匣子恐怕就要价值不菲,更遑论匣中装着的东西了。   “贤妃娘娘太客气了,其实臣女知晓您的心意就好,您在宫中也是举步维艰,四下打点人脉也需要不少花销,何必送臣女这样大的礼。”   苏翎这样推拒着,贤妃面色却认真坚定,看着她道,“要收下的,这是应该的。苏姑娘于本宫原是大恩,如今本宫以身外之物聊以偿还,本就心中过意不去,还希望姑娘体谅我这片心,千万收下才是。”   苏翎见她这样执着,也不好再拒绝,只得收下了。   “你快瞧瞧,合不合适。”贤妃温声道。   苏翎推开紫玉匣盒的盖子,见里面承装了一对打造精良的暗朱红水波琼玉耳坠,色泽艳丽如血,接在水滴样的琼玉下方是一颗浑圆洁白的珍珠,白与红相接成极绚丽的颜色,两相碰撞折射出耀眼夺目的颜色,让人移不开视线。   “好漂亮。”苏翎由心赞叹。   “是呢,这样亮眼的暗朱红就得配苏姑娘这样的年轻女娇娥,成婚那日若是同一身喜服相衬,定然合适!”一旁的嬷嬷帮着苏翎戴上这耳坠,看着她如花似玉的一张脸,笑着夸道。   苏翎抿唇笑了笑,道,“那就多谢娘娘厚爱了。”   贤妃浅笑着摇摇头,道,“好了,你快些回去罢,女子要成婚前事务可多,你家里人定然急着呢。”   “是,臣女告退。”   苏翎离开以后,贤妃将桌案上的方子拾起来交给身侧的嬷嬷,吩咐道,“去宫外寻人煎药吧,尽快将药递到阿迟手上,别让他身上留下积患……能好转一些,是一些吧。”   贤妃面上愁思深重,嬷嬷暗自叹了一口气,点头应了。   ……   公主府上。   府上半点儿新婚的喜气都不见,府中众人亦早就习以为常,知晓长公主不喜,故而对自家公主的这位驸马爷亦是没有太多的好脸色。   长公主是向来不同驸马歇在一处的。   驸马也没有资格随意去见长公主。   白日里她懒得折磨他时,高迟亦是见不着她的。   长公主留给他的院落虽小,倒是难得清净。   高迟一人坐在湖旁的亭下,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驸马,”一个服侍他的小厮跑过来,手中拿着一包药,声音低下来道,“这是贤妃娘娘派人悄悄送过来的,说是让驸马以水化开敷在膝上,一日三次更换,便会好得快些。”   高迟一直沉寂无光的眼眸亮了亮,带着病色的脸柔和了些,唇边亦噙了些许笑意,道,“替我多谢阿姐。”   小厮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面上露出些心疼,宽慰道,“娘娘很是记挂……公子,公子一定要好好的啊,总有一日这苦都会熬过去的,总会好起来的。”   小厮是高家的人,平日里见长公主如何虐待他,心里是又恨又无奈。   可私下里,却不愿意再称高迟为驸马,只愿意像从前一样称他为公子。   “福临,你唤错了。这是公主府,不是伯府。”高迟微抬起眼,缓缓开口道。   福临见他这模样,心中一阵揪疼,再三咬了牙,终究还是改了口,道,“……是,驸马。”   高迟看了看手中的药包,缓缓站起身来。   “您小心。”福临见他一瘸一拐,忙上前扶住他。   高迟进了内室,福临将那药粉用水化开,一点点上在他的腿上。   还没等这药上完,外间便传来一声尖利的通传。   “长公主驾到——”   福临的手一抖,高迟眸色暗下去,让他下去,自己沉默地将那药粉收好。   “哟,今日驸马不看湖景了?”萧云乔似乎喝了些酒,她步态较往常更为招摇地走进来,语气讥讽。   她着了一袭艳红色的牡丹裙装,下颌微扬,整个人看起来都嚣张跋扈得很。   “见过殿下。”   她微垂眼,扫过面前桌案未来得及收好的药粉,唇边弧度越发戏谑。   “这是什么?”她虽笑着,声音却冷下来。   高迟沉默了一瞬。   萧云乔眼眸之中骤然冷厉,染着蔻丹的手骤然抓握住那盛满了药的小盏,冷笑一声道,“你不说,本宫也知道。”   “定是你那个好姐姐给你送进来的吧,让本宫猜猜,你那个好姐姐近来不是同苏翎交好吗?”萧云乔提及苏翎二字牙关紧咬,恨意几乎都要从口中溢出来,“本宫听说她可在太医院出名着呢。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你们还真敢信。”   萧云乔看高迟不答话的模样更为恼火,重重地将那碗放在案上。   她直接掀起他的长袍,卷起他的裤子,笑意森寒地印在唇边,道,“本宫亲自来给驸马上药。”   “怎敢劳烦殿下。”高迟挡住她的手。   “你也敢拦本宫,你配吗?”萧云乔反问。   高迟微皱眉,感受到了她满身的酒气,随即见她用纱布沾了药覆在他伤痕累累的膝上,刺激而冰凉的药液随着他的伤痕滚落,密密麻麻的疼痛顺着膝行到骨,让人战栗。   “驸马皮相这样白,可惜了。”她看着他遍布伤痕的膝盖轻笑一声,手下动作却并不轻柔。 第385章 唤我名字   “本宫记得本宫说过,不许人来送药,”萧云乔轻侧过头,用蕴着寒气和危险的眼眸盯着福临,道,“是你?”   福临心尖一颤,忙俯身跪拜道,“殿下恕罪。”   “本宫不想恕,”萧云乔语气懒散,眸中颜色却更冷了些,“拖出去,杀了吧。”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福临怔怔地抬头看着她。   高迟的手骤然一紧,注视着她道,“殿下,求殿下饶他一命。”   “这就是驸马求人的态度?”萧云乔将手上帕子随意一抛,似笑非笑看着他。   高迟的手被他攥出青白颜色,半晌缓缓站起身来,用伤痕累累的膝跪在她面前,缓慢道,“求殿下。”   “高迟,本宫就是想让你亲眼看着,你最信赖的人,一个一个死在你眼前。”萧云乔不为所动,笑道。   正是五月盛夏,暖风穿过内堂,高迟却觉得一片寒冷,直让人心口瑟缩。   “殿下想如何?”人到绝望的时候,声音反而平静下来。   萧云乔一怔,一时竟忘了要处置福临,只微垂下眼看了看他。   从前也有一个人总是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每每她邀他一起出游的时候,她总是想靠他近些。   可当她抬起眼去看他的时候,唤他名字希望他能邀请自己一次时,却只能看见他眸底一片清明,听见他平静却疏离的问话。   “殿下想如何?”   他总是不明白,她不想自己逼迫他如何,她只是希望他能从心地陪她一次。   可这个愿望从来都没实现过。   如今,他要娶旁人了。   还是那个最让她厌恶的女子。   萧云乔骤然将盛着药的碗摔落在地,眼底的痛和恨一起交杂,最后通通化作眼眶上隐忍的红,许是酒的作用让人神思恍惚,萧云乔拉起身下男子的衣襟,一字一句问他,“他为何要娶她?”   “本宫了解他,他若不想娶,没人能迫得了他。”   “那样的女子,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   “她哪里比本宫好?”   “你说话啊!”   高迟一直在她身下沉默,看着她神色越发疯魔。   “本宫的酒呢?”萧云乔骤然抬眼,看向那旁立着的噤若寒蝉的下人们。   “殿下,您不能再喝了……”还是一个老嬷嬷胆子大些,轻声开口劝道。   “给本宫滚去取!”萧云乔将桌案上的茶盏和摆件都推落在地,眼眸发红。   下人们不敢不从,终究是为她取了酒来。   她一杯一杯地饮着,明明已经满身都是醉意却还浑然不觉。   “你告诉本宫为什么?”   “本宫到底……哪里不如她……”   不知她喝了多久,整壶的酒都已经见底,她眼前越发模糊,声音也开始哽咽。   “本宫会杀了她,一定。”   萧云乔轻笑了一声,声音犹如鬼魅,嘶哑而冷冽。   她垂眼去瞧高迟,男子的面容已经瞧不大清楚,只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下颌。   像极了他。   她用手扳起他的下颌,居高临下道,“本宫养着你,不是让你在这里当个死人的。”   高迟缓缓起身,膝上疼痛仍凌厉,他轻吸了一口气,动作很轻地为萧云乔褪去外袍,准备扶她去榻上歇息。   萧云乔任他动作着,待被扶到榻上后,却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如同耳鬓厮磨的情人般细密而温柔的吻落在他鼻尖、唇上,一直周游到下颌、喉结,迫切而灼热的呼吸侵略着他的皮肤,像是要在寂寥原野上放下一把火。   是亲密的,也是冷漠的。   她所有的情意,都不是为他,而是另一个人。   可他是依附她存活的驸马,理应承受。   无论是怒火,还是其他。   “唤我名字。”   她声音不容置喙。   “殿下。”   萧云乔冷笑一声,附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本宫是在命令你。”   高迟抬起眼看她。   她一双眼眸里都盛满了雾气,却还是倔强地强硬起来,不肯让自己露出一点儿软弱姿态。   “阿乔。”高迟面色木然,薄唇一张一合。   她眼底的雾气落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多久的纠缠,被本能和酒意而支配的欲念在内室之中野蛮生长,肆意蔓延。   萧云乔似乎清醒过来些,扫到他膝上的伤口,眸色依旧冷漠至极,将揩过身子的手帕随意地丢在地上,道,“你那个贱奴的命,本宫留给你了。”   高迟拢好衣服,神色不改,低声道,“谢殿下。”   无论她的行迹多恶劣,他在她面前,总是要卑躬屈膝的一方。   “既然苏翎这样喜欢行善,下一次,就叫她来府上给你瞧伤吧。”萧云乔不冷不淡地抛下了一句。   高迟神色顿了顿,却见她一把关上门,命了自己的人守在门口,道,“驸马需要静养,不许旁人来打扰。这个院子里,连一只苍蝇都不要给本宫放出去。”   “是。”众人应下。   高迟自嘲似的苦笑一声。   这一次,连湖景都看不得了。   ……   日子如常过着。   黄历翻到六月十八,再往后几日便是顾昭苏翎完婚之日。   苏府上原本一切都已经筹备妥当,可梁语嫣还是放心不下,四下都记挂着,忙个不停。   满苏家都劝不下来,知晓她这是心下不安,只能任由她忙活着。   苏翎坐在院中啃着西瓜,倒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近些时候梁语嫣不让她再出府了,就连顾昭也不肯再见她,非说什么婚前见面是不吉之举。   苏翎把瓜皮放到盛废物的果盏,暗自翻了个白眼。   什么不吉之举,他不是不信这些吗?   定然是他这些时候忙,不愿意见她找的借口。   “夫人,二房那边派人送过来贺礼了……还有一张请帖……?”小厮的声音有些不确定。   苏云庭闻言倒是直了直身子看过去,眉眼沉了几分下来,道,“做什么假惺惺姿态?”   梁语嫣安抚着苏云庭,将那贺礼收下了,而后瞧向小厮手中的锦纸书函。   “这是什么请帖?”   “小的也不清楚。”小厮亦是一头雾水,算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大日子。   梁语嫣缓缓将锦纸翻开,微微蹙眉,神色有些惊讶道,“这是……婉姐儿和柳公子的婚宴请帖?” 第386章 共打一把伞   “苏婉容和柳诚?”苏翎一愣,放下了手中的西瓜。   梁语嫣又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无误后答道,“嗯,确实是。”   “不会吧,她还真怀孕了?”苏翎有些茫然。   柳家之前那架势,明摆着就是不想娶她的,就连丑事也被柳家生生压下了。   如今一朝复娶,定然不是为了情意。   除非苏婉容腹中有了柳家的骨肉。   她一时不知道该夸柳诚有本事还是苏婉容运气好。   “什么?”苏云庭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问道,“翎儿……你说什么?”   苏翎沉思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家中人应该并不知晓此事,连忙摆了摆手道,“哎呀,我瞎说的。”   “倒是巧了,婉容妹妹也是好福气。”苏翎继续啃起西瓜,随口应道。   梁语嫣倒没说什么,而是小心地瞧了一眼苏翎的神色。   从前她也是心悦过柳诚一段时日不是?   见苏翎面色无异,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想来翎儿以前也并不是真心看中他。   “还是翎儿的婚事好,娘,顾大人的相貌可不知要超出柳诚多少倍。”苏靖易见梁语嫣沉默了一会儿,忙开口道。   苏翎忍俊不禁。   自从他同顾昭会过了一次之后,好像就颇有对他赞不绝口的意思。   “哥哥说的是。”她十分配合。   梁语嫣笑开,嗔怪看向苏靖易道,“你多大了,还拿相貌度人。不论是怎样的人,翎儿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是。”苏靖易温声答道。   “得为二房备一份礼才是,虽然现在分了家,明面上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梁语嫣看向一旁的苏云庭道。   苏云庭原本面色十分冷淡,一副全然与自己无关的模样,见梁语嫣坚持才无奈地应了,道,“好罢,那我和你同去选选。”   梁语嫣挽上苏云庭的手,一边走一边温声劝道,“云庭,若是为了同他们置气,失了咱们的气度可就不值当了……”   他二人去了后堂。   外间风暖,许是要落雨,天幕低垂。   带着潮热之意的风轻轻拂在脸上,苏翎躺在摇椅上十分惬意,见苏靖易在廊下练剑,带起庭院中落花纷飞,怎么瞧怎么觉着自家兄长仪表堂堂英俊潇洒。   啃着西瓜,苏翎随口问,“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   苏靖易手中的剑陡然顿住。   他神色略有不自在地转过身来,看向她问道,“怎么这样问?”   “啊,就是随便问问,我都要成婚了,哥哥还没成家,替你着急。”苏翎眨眨眼调侃道。   苏靖易笑了笑,道,“我不急。一切听爹娘安排。”   “哎呀,哥,”苏翎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语气之中带了些训诫意思,道,“你是不急,可是这京中的好姑娘可不多,人家可等不得你,万一错过了可就是一辈子的事。”   苏靖易哭笑不得,“你小小年纪,怎么想得这样多?”   “哥哥不愁,我这个当妹妹的自然要多为你谋划谋划才行,”苏翎笑得一脸顽劣,“哥,问你个实在的,你瞧我们承雪如何?”   “付姑娘?”苏靖易愣了一瞬,轮廓冷硬的侧颜浮上一丝浅淡绯色,默了一会儿道,“妹妹别这样说。付姑娘冰清玉洁,没得污了人家好名声。”   “哎呀自家妹妹客气什么?”苏翎笑得一脸促狭。   苏靖易犹自怔愣,不知晓该回些什么时,外间却忽然来了小厮通传。   “小姐,付姑娘来看你了。”   “快请进来,”苏翎一笑,继而看向苏靖易,“正说她呢,她就来了,想来是和哥哥有缘。”   “妹妹,别瞎说。”苏靖易佯怒道。   付承雪在小厮的带领下徐步走了进来,朝苏翎笑了笑,看见苏靖易的时候神色却顿了顿,垂了眼帘下去,道,“少将军也在。”   “啊,我这就走。”察觉到她对他的存在不是十分欣然的态度,苏靖易忙拿起剑站起身,准备回后室。   付承雪有些急。   瞧他这话说的。   分明自己是客,哪有把主人赶走的道理。   “我不是那个意思,少将军若无事便待在此处吧。”付承雪微蹙眉道。   “付姑娘希望我留下吗?”苏靖易这话中倒没有别的深意,只是怕打扰了她们姐妹叙话,随口一问。   他人一直身在军中,说话也惯了直来直去,然而这话一出口,却瞧见付承雪面色又羞又恼。   谁希望他留下?   自作多情!   苏翎瞧着这二人越说越偏的话,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了,你就待在这吧,”苏翎招呼完苏靖易,又看向付承雪道,“来寻我定然是给我送礼物的吧,快给我瞧瞧!”   付承雪的注意力被苏翎这句话转移了去,瞧着她急不可耐的神色亦笑开,道,“哪有你这样的,上赶子找人要礼物?”   不过,她话是这样说着,却还是央身后侍女递上了锦盒给她。   “你过几日就要成婚了,我不便亲自前来,所以先来将礼送到你府上。”付承雪温声道。   “是什么啊?”苏翎瞧着那模样精致的礼盒,很是垂涎。   在苏翎眼中看来,付承雪一直是个审美很不错的古代女子,每每送她的小礼物都十分别致。   这一次的新婚贺礼,定然也会是极漂亮的。   “一对镯子罢了,瞧你好奇的。回去再看,定然是合你的尺寸的。”付承雪按住了苏翎的手,不许她在她面前瞧。   “好好好,我回去瞧。”苏翎收敛了些神色,温顺答道。   天色不早了,付承雪同她说完了话,就打算告辞离开。   正告着别呢,天上忽然就飘下来几缕细雨来。   “哎呀,果然下雨了,这天白日里就阴沉沉的,”苏翎瞧见廊下有一把青竹油纸伞,忙推了苏靖易一把,道,“到马车停靠的前街还有一段路呢,你快送送承雪!”   “我送?”苏靖易惊诧地指指自己。   “不你送还我送啊,我马上就要成婚了,没听娘说不让我出门吗?”苏翎很理直气壮。   “府上应该还有伞……”苏靖易瞧了瞧自己手中这把,有些犹豫。   总不能他和她共打一把吧? 第387章 和离的心思   “没有了!”苏翎一叉腰,直接把苏靖易推了出去,自己跑回了檐下,大喊道,“你快点,再把承雪浇到了,可是你的不是!”   付承雪有些羞恼,看向苏翎道,“翎儿,你……”   “哥,千万不能让人家淋到啊。她脚疾刚好,若是受了寒,可是对以后大大不利的!”苏翎顺口胡诌。   说罢就钻回了院里。   “……”雨幕之中,两人面面相觑。   付承雪眉头未展,只道,“你莫要听翎儿胡说,这样的小雨,我走过去便是,不必麻烦了。”   苏靖易却摇头,“这不是苏府待客之道。”   付承雪本瞧着他心中就不自在,听了这话神色也越发不自然。   令个侍女来送她不就完了,何必他来?   和男子共打一伞,成何体统?   她是笃定了心思不愿同他一起走的,站在廊下迟迟未动。   廊上是镂空的琉璃瓦,并不能遮蔽风雨,已经有细雨飘到她的长裙上。   她如云缎一般的乌发亦沾染上了须臾雨丝晶莹。   雨已经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她身子瞧着就细弱,那日他抱起她的时候,她在他手上也轻得像没有重量一般。   若是再耽搁,恐怕她真的会着凉。   既然她不愿同他共打一把伞,那……   苏靖易将伞递给了她。   付承雪一愣,抬起头来。   只见他已经径直走向雨中,回过身来看她,轻声道,“付姑娘自己打吧,我送你出去。”   男子本就身量高大,付承雪看他的时候要抬起头好些才行。   雨确实下得大了些,细碎的雨雾砸到土壤里沁出寡淡清新的气息。   男子的玉冠沾染上星星点点的水渍,他回过头时,眉眼在雨雾之中依旧锐利深邃,像是这整片天地都沦为了他的陪衬。   眼见着雨水落到他的发上、肩际,付承雪一急。   “哎,你这个人……”   她撑着伞便疾走了几步。   她走到他身侧,因为比他矮小了不少,她一只手举得很费力。   苏靖易愣了下,垂眸看她,看见的是女子带了些红的面色,她似乎恼了些,道,“你高,你撑伞!”   “好。”苏靖易十分听话地接过伞,撑在他二人中间。   他生在军旅中,是不怕风雨的,可身下这小姑娘看上去娇娇弱弱的,应是个受不得风吹雨打的,他心思微动,伞朝她倾斜了不少。   付承雪察觉到他细微的动作,抿着唇没有说话。   “之前宫墙外一事,一直没能亲自和姑娘致歉,那日事急,确实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苏靖易缓声道,面色真诚。   “不必再提了。”付承雪头埋得很低,想起那日的事目光有些躲闪,急声回道。   “付姑娘同舍妹交好,咱们也算是亲近关系,你不必同我客气,若是心里还存着不自在便尽管说……”   “那你又能如何?”付承雪每每见他便觉不自在得很,这声音里也带了和往日不同的几分咄咄逼人之感。   “我……”苏靖易愣了瞬,忽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瞧着女子发上玉兰花样式的发簪,他下意识开口道,“我可以负责。”   “你……谁要你负责!”付承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一惊,面上是彻底恼了,往日的清冷疏离也端不住了,干脆不理他,疾步走着。   “哎付姑娘,你慢点。”苏靖易跟在她身后,小心地为她撑着伞,生怕雨淋着她。   苏翎从廊后的朱栏探出头来,看着两人交错的身影,笑得十分促狭。   按照古代的话来讲,成就一桩好姻缘,是不是也算给自己添福报?   ……   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到了六月二十四的时候,天却放了晴。   黄历上写得很明白。   六月二十四,宜嫁娶。   苏翎寅时便被人拉了起来,头还昏沉着,看着红色庚帖上的小字,隐隐有几分不真实之感。   紧挨着她的名字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庚帖颜色火红火红,和合百年四个大字分外明显,像是要靠这样耀眼明亮的颜色锁住两个人一世的姻缘。   古时的婚礼要比现代有仪式感得多,从纳采问名开始,再到纳吉纳征,到最后的请期迎亲,一切都须得礼数周全才行,步步都谨慎细致,半分错漏之处都没有。   瞧见别的她都只觉得新奇,唯独让她惊讶的是,那算命的道士匹配过他二人的八字,竟神叨叨地赞了句天作之合。   若真是个会算命的,看他俩这曲折的命相不都该吓一大跳才是,一个是夺了旁人的身子来的,另一个是未来要去夺了皇帝的命的。   明明一个比一个吓人,哪里还顾得上说他们的姻缘?   不仅如此,苏翎还觉着这道士瞧着眼熟。   但到底在哪里见过,她却忘了。   今日正是迎亲日,因是皇帝的赐婚,这婚事的礼数也显得格外的周到。   太后给足了苏府体面,特意派了身侧的徐嬷嬷来为苏翎开面起嫁。   徐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一双手又稳又狠,给苏翎绞面的时候疼得她龇牙咧嘴,也没放过她,只宽慰笑道,“这是福气呢。”   苏翎心中暗自腹诽古代这又麻烦又多的规矩,疼得眼泪含在眼圈里,但好歹也是给了面子受下了。   好在这磨人的功夫没持续太久就结束了,紧接着便朝她脸上开始上妆涂脂了。   妆容繁琐厚重,苏翎昏昏欲睡,饿的时候被人喂了点红枣甜粥,倒让她清醒了几分。   额上被人服侍着带上了繁复的珠翠首饰,明晃晃的盛饰彩冠十分沉重,两侧各有流苏坠下来,连着羊脂白玉珠,微微摇晃时,清脆作响十分动听。   也不知被人操忙了多久,只觉得天色已经亮了不少,头上的冠压人得很,苏翎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微微发愣。   倒是身侧的嬷嬷一直漂亮话不断。   “小姐真是老奴瞧过最漂亮的新妇了,这张脸就算不用拾掇放在这,也足够叫人喜欢了,顾大人定然更是呢。”   苏翎听着这话,心里却一片迷茫。   其实她也叫不准自己和顾昭到底算是个什么关系,说是互利共生似乎疏远了些,说是亲密夫妻却又觉得荒谬。   只觉得是像是一片糊涂账,她自己也不清不楚地,便莫名其妙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嫁给了他。   虽说今日成婚,她却连他是个什么心思都不知晓。   他没说过,她也猜不出。   不过她自己心底却还是清明的,也知晓这婚事是太后强安在他身上的,他若是不喜欢,只做做样子便好,来日和离就是。   这样想着,心下便放松了几分。   一旁面上都是喜色的侍女嬷嬷定然不知晓她们的小姐,这成婚头一日,心里头谋划的竟然是和离的心思。 第388章 天地可明我心   ……   苏府门前。   苏家大房子嗣不多,拦门的只有苏靖易和他的亲近属下。   原本那些属下都自诩十分了解苏靖易的性情,远远瞧见身着一袭喜服的男子骑马过来,做好了要打一场硬仗的准备,却见自家少将军负着手站得安稳,倒让他们不知道该不该出手了。   男子翻身下马。   原本在一旁看着热闹的人却倏然静了几分。   只见男子虽着一身红,气质却不入俗,只是为他添了些鲜活的烟火气息。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是那一双眉眼,精雕玉琢一般,活像是从画中走出的谪仙,漂亮得让人心中不住暗叹老天偏心。   分明是大婚场景,众人在见了这男子后却下意识屏气噤声了些,每个人神色都有几分紧张。   “好好待我妹妹。”   苏靖易立在男子身前,眉眼难得这般深沉。   他定定地凝着他,一字一句开口道。   顾昭抬起眼来,眸色清明。   “天地可明我心。”   像是回答,像是承诺。   他这话说得不轻不重,苏靖易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怔了怔。   按他原先所想,不过是自家妹妹瞧上了他罢了,只求他是个有责任心重家室的便不会亏了妹妹。   可如今看他说这话的模样,却好像……有什么事,是天下人皆被蒙在鼓中的。   苏靖易并非心思十分细腻的人,可他看得懂顾昭的眼神。   那里面承装的,是认真,是虔诚,是认定一人绝不悔的信念。   苏靖易笑了笑。   “全体将士,让路。”   从现在开始,他可以放心地把妹妹交到他手上了。   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顾昭为苏家下的聘已是臣子可有的最高礼数。   金镶四角的黄花梨木四方箱担,六大件齐全,红绸开头,后续足足跟了四十八担。   络绎不绝跨进苏府的小厮带着这足可堆成山的聘礼,逐个祝着吉祥顺意百年好合。   然而苏府之中却不止这份热闹。   来自太医院的贺礼还有来自南昭各地曾被苏翎治好的病人的祝福礼物都堆在院中。   苏府占地其实不小,但收了一上午的贺礼,院落却变得有些促狭起来。   这亦不是全部的。   太子近些时候终于解了禁足,出了东宫第一件事便是要感谢这段时日为他百般谋划的顾大人,谁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他要成婚了。   听到了成婚对象太子先是唏嘘了一番,但为了讨他的好,太子自是派各路能人去天下搜寻了不少宝贝。   顾锦和向来是不收他的礼的。   可他不能阻止他给苏府送新婚贺礼吧?   二人夫妇一体,自然送谁都一样。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这宝贝来到苏翎口袋里,大概率是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苏翎被人安排妥当了,便开始瞧这些贺礼,不得不说,东宫不愧是东宫,无论是这东海红珊瑚还是南山翡翠,都是旁人比不了的华贵。   倒也……和顾昭沾了不少光?   这婚结得不亏。   还有一个让人有些意外的人物送了贺礼。   便是从公主府来的。   苏翎打开锦盒前暗自揣测了好多种可能,但打开了锦盒,也只是白绸包着的一把刀而已。   竟在人新婚之日送这样有赐死之意的不吉利东西,旁人皆是面色一白,纷纷看向苏翎的脸色。   苏翎倒不以为意,甚至拿起刀瞧了一周,见刀尖锋利,削了个苹果来,最后用那白绸擦了擦刀锋,一本正经地对公主府派来的人道,“多谢殿下,刀挺快的,正适合臣女。”   “……”   原本公主府的人是想看她再不情愿也得收下贺礼的样子,却没成想那柄短刀在她手中上下飞舞得十分娴熟,刀尖闪着跃跃的寒光,倒映得女子眼眸越发明亮,说她杀过人她们也不怀疑。   此外,还有萧容玄为显宽厚送来的贺礼,依旧十分贵重,明晃晃的饰物亮了满堂,苏翎一一看过去,赞叹不已。   早知道成婚这么赚,她就早一点攀扯顾昭了!   前厅似乎来了人传唤,府中中的张嬷嬷四处寻她不见,急得不行,好不容易才在库房瞧见她,连忙道,“哎哟我的祖宗啊,前厅就等您啦,快走吧!”   说罢就将红绸盖头往她头上一蒙,急三火四地牵着人到了前厅。   红盖头披垂下来,苏翎只能瞧见自己脚上的颜色明亮的绣鞋。   似乎有什么人将绑了花的红绸送到她手上,她被另一头的力量牵着走,哪怕瞧不见路也不觉着无措了。   随着礼仪几轮叩拜,苏云庭声线隐忍,轻声道,“愿汝等互敬互爱,同心同德。”   顾昭声线沉稳地应了。   苏翎又听见梁语嫣压抑的,带着些许哭腔的嘱咐。   “翎儿,一定要好好的。从今往后,要稳重些。”   虽然之前再三说好了,成亲了也会常回来的,可听着她的声音却让苏翎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泛了红,她闷声应了。   “别担心娘,我会的。”苏翎在红盖头下牵唇勉力笑起来,尾音刻意扬了扬,安抚着梁语嫣。   她终究还是被人搀扶着离开了苏府。   这一桩婚事由太后亲指,有着陛下的旨意,又有了东宫太子和三皇子送上的贺礼,且无论是苏府还是顾府都在朝中盘踞着不小的势力,围观热闹的人不少,羡煞苏翎好福气的人亦不少,几乎惊动了半个京城。   苏云庭从前离京甚久,本就对苏翎心有亏欠,如今闺女出嫁,自然是要给足了她风光与体面的。   尽管顾锦和孑然一身,不需要他府中人的看重,苏云庭也还是为苏翎添了四十八担嫁妆。   小叶紫檀的四方箱奁,跟在迎亲队伍之后,拉开了长长的队伍。   京城之中的百姓瞧着热闹,有围纱的闺阁女儿原本就瞧见了那一队让人讶然的聘礼,如今又看见这样声势浩荡的嫁妆,面上神色更是艳羡不已。   个个都在人群中争抢着苏府的喜帕,希望能沾上一二好福气,看着领头那一袭红衣样貌出众的矜贵男子,心中亦暗自许愿将来自个儿也能求得这样的郎君。 第389章 内人不拘小节   苏翎上了八抬大轿,外间的热闹声不绝于耳,鞭炮锣鼓声起鸣,轿内宽敞明亮,彩绸珠翠勾边装点,场面气派都是一等一的。   瞿陵长街的苏府和顾府距得并不远,喜轿平稳地行进着,越过一群又一群的人。   众人皆知是苏家大房嫁嫡女嫁与都察院顾御史,原本也只是听个热闹,可人群之中的贵女却有不少听过苏翎的大名的。   饶是她拿下过花朝宴的头筹,可在这些贵女的心中,苏翎从前却只是个上不得台面又无规矩的女子。   从前和苏翎一同在崇文堂念书的几个小姐围着面纱聚在一起议论个不停。   眼神之中除却羡慕还有几分不敢相信。   顾大人可是她们的先生,是她们连肖想都不敢的男子,如今竟然……娶了苏翎?   洛晗萱也从不远处加入了贵女们的阵营,瞧见她们艳羡的神色,不屑道,“有什么可羡慕的?”   “不过是家世好些罢了,”洛晗萱曾经被她当众下过面子,言语之中毫不掩饰对她的憎恶,想起她从前在崇文堂不知羞耻地说过要勾先生的魂,忍不住开口啐了一口道,“就是个不要脸的。”   “如今是因着陛下赐婚,顾先生才娶了她,你们不会还真觉得顾先生会喜欢她那张狂样子吧?”   “可是洛姐姐,先生可给苏府下了四十八担的聘礼,我家哥哥成亲时,也不过给嫂嫂家中下了十二担,那已经是极给体面了……京中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谁成亲下过这样大的聘呢……”贵女堆中有人小声开口反驳。   洛晗萱虽面色还强硬着,语气中的笃定却虚下来几分,“那也是因为这是陛下亲旨赐下的婚,先生怎能不郑重些对待。”   “那也是好福气啊,咱们要是也能被陛下赐婚就好了……”贵女们有人瞧着这盛大的排场,抿着唇开口道。   “没出息。”洛晗萱瞪了她一眼,鄙夷道。   眼瞧着喜轿就要行到顾府,众人正准备散去之时,却见顾昭翻身下马,回眸等候着苏翎。   苏翎蒙着红盖头瞧不清路,纵使有人扶,也行得摇摇晃晃的。   身下裙装繁琐复杂,苏翎冷不防被绊住了脚,一声惊呼,竟是要摔倒。   苏翎身边众人都没防备,皆大惊失色。   而身着喜服的男子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苏翎重心不稳,竟径直扑进了他怀里。   人群之中一片嘘声,众人面面相觑。   都说这都察院顾大人平素里是个最知晓礼数的人,这样端持的一个人物竟被这样坏了迎亲规矩,可不得冷下脸?   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男子只是把怀中女子扶正,修长的手抚平她红盖头流苏上的褶皱,神色平静对身侧道,“内人不拘小节,见笑了。”   “……”   那些原本打算看热闹的人吃了瘪。   洛晗萱亦脸色难堪地闭上了嘴,不说话了。   顾锦和到底待苏翎如何好像摆在众人面前了,可他现在的模样哪里还是从前给她们上课时的疏离样子,分明就是在护着她嘛!   可他为什么要护着这么一个不懂礼数规矩的女子?   顾昭和苏翎一同进了府,有的人拿着请帖进了顾府的门,另外一些看热闹的则慢慢散去。   洛晗萱冷哼了一声,下巴微扬,也准备离开。   贵女中有人见不得洛晗萱假清高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讥讽道,“洛姐姐为何这么大的反应啊,该不会是嫉妒苏府小姐吧?”   “我嫉妒她?我用得着嫉妒她?”洛晗萱恼了,转过身来。   “还不是因为洛姐姐一把年纪了还没人上门说亲?我倒是听说城东卖猪肉的余二自从见过姐姐惊鸿一面之后便再也忘不掉了呢。”刚刚被洛晗萱开口骂没出息的女子用手帕掩着唇笑着说。   这城东余二是洛晗萱最提不得的人,她只是随着父母出城踏踏青,在马车中坐着嫌热的时候掀开了帘子,不想竟就被那屠夫瞧见了!   他竟还敢恬不知耻地说爱慕于她,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是什么身份!   “你!”洛晗萱气狠了,眼眶都红了几分,甩下帕子就离开了。   “日日就知晓说风凉话,我瞧她比那个苏翎还讨人厌!”在她离开之后,议论声仍不绝。   “好了,好了,快走吧。”在旁人的劝抚下,这一场风波终于平息下来。   ……   苏翎在顾府之中的内室坐着。   顾昭没有什么亲戚,也没什么祠堂长辈,后室倒是清清静静的,只能偶然听到前厅的熙攘声。   苏翎本应在内室端坐着的,她候了片刻却实在坐不住,脑袋上的彩冠太沉了些,压得人生疼。   她掀开红盖头,悄悄将彩冠摘了下来。   安若原本听她的话去为她取茶水去了,回身一看,发现她都把盖头和冠拿了下来,不由惊道,“小姐,这,这可不能现在摘啊!”   “嘘,”苏翎竖起手指在唇边,低声道,“我就摘一会儿,可太疼了。”   “有吃的没?”喝了口茶,苏翎开始四下寻找着吃食。   折腾了这么一上午,倒是饿了。   “顾大人好像……给您备好了。”安若瞧见桌上那一堆都是小姐喜欢的吃食,忍不住弯唇笑起来。   这顾大人可真是个有心的啊,想来以后必不能亏着小姐。   苏翎拈起桌案之上的蟹粉酥尝了一口,神色满意。   果真城北徐记的,满京就他们家做得好吃。   那桌子上的吃食丰盛,有江氏的桂花糕,有白记的牛舌饼、苦荞南瓜,还有穆氏的百果酥、红豆杂粮饼和枣花酥。   苏翎坐着吃了半晌,直到外边的喧嚣都寂静下来几分。   眼瞧着天色都暗下来了,苏翎有些无聊,看向安若问道,“他怎么还没过来啊?”   “小姐恐怕要再等些时候呢,眼下应该还在辞客。”   苏翎漫不经心地应了,越发坐不住,笑着抬眼看向安若道,“出去走走如何?”   “出去走?小姐,这……”安若一惊,却见苏翎飞快地把红盖头往她头上一蒙。   “先顶替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她也想瞧瞧古时成婚的前厅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第390章 多谢殿下   苏翎沿着小路避着人走着,隔着花园远远地瞧了前厅一眼。   天色已经暗下来,月色初明,前厅的热闹似乎都已经散了大半,只偶有几个宾客还在饮酒。   苏翎借着月色明辉瞧了一周,没发现他的身影。   “不在这,那在哪?”苏翎有些不解。   原本就是为了瞧瞧热闹跑出来的,眼下没了热闹,自然也没什么好瞧的。   苏翎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无趣,慢悠悠地打算往后室走。   途径一座不起眼的小阁,苏翎本没在意,却听到了里间细微的说话声。   有熟稔的声音传过来,好像是他唤了一声殿下。   苏翎本没什么听墙角的习惯,但她如今人在灌木之中,进退都容易被人发现,干脆就蹲在那里不动了。   里间有三皇子的声音,应是他二人在说些什么。   苏翎安安分分地蹲好,更不敢动了,若是被萧容玄知道了她在这,怕不是会灭她的口。   内室之中,萧容玄正把一个瞧着十分名贵的锦玉盒递到他手上。   透亮的玉盒之中,承装的是一支象牙透雕花鸟纹狼毫,笔锋尖锐劲健,毫毛平齐饱满,一看便知极为不凡。   他玩笑道,“想送你些东西可真不容易,你整日里无欲无求的,我都不知道你喜好些什么。就淘着这么一杆笔,想着你应该不厌烦,便送过来了。毕竟是新婚之日,可不许拒绝啊。”   “殿下厚爱,”顾昭接过他手中的笔,神色恭和道,“这样的小事,殿下吩咐旁人来就是,何必亲自过来一趟。”   “平日里我都避着你,同在朝事,你成婚若我还不来,实在是有些刻意。”萧容玄道。   “是。”顾昭淡应。   萧容玄看着他寡淡的眉眼,微微抬起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殿下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顾昭问道。   “倒也没什么旁的,只是……”萧容玄犹豫了瞬,终究还是开了口,道,“我知你心中是不愿意的,苏翎那般张扬又无规矩方圆的女子,你也未必相处得来。不过你也知道如今的情势,父皇现在对我态度不明,苏家的女儿我是娶不得的……锦和,就算我欠下你一次人情。”   萧容玄往日里向来神色散漫不羁,可他却是很看重顾锦和此人的。   顾锦和从前连清和那般相逼都没有松口娶她,如今却因为他的缘故而娶了苏翎……   萧容玄亦知晓这一次是难为了他,故而眉眼之间除却认真也带了些愧疚。   “锦和,过些时日我便为你再介绍几个可人心的姑娘,个个都是温柔小意的性子,有她们在后宅和那苏家丫头牵绊着,平日里也不会烦着你。”萧容玄低笑了一声道。   “殿下,不必这样麻烦,臣府上不喜人多。”顾昭淡道。   “我也知你不喜人多,可苏家那丫头可是个吵闹性子。罢了,你日后若是同她相处不来与她和离就是,父皇那边我自会去帮你说话。苏翎那个性子,父皇心中也是有数的。”萧容玄看着他宽慰道。   忙碌了这一下午,顾昭眉心亦有些疲累色,只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多谢殿下。”   “好,那你也早些时候歇息吧,我不便在这里久留,先告辞了。你不必送了,若叫旁人瞧见你我二人走得近,东宫那边又要生起是非。”萧容玄冲他略一点头,转身便朝外走去。   “是,恭送殿下。”顾昭抬手一揖,礼数周全。   室内静下来,顾昭揉了揉额心,正打算再出门,却忽然听见屋外林间似乎有些微响动。   “谁?”   他警惕地转过身,眸色锐利了须臾。   半晌不见有人,倒是有一只狸花野猫的身影出现在草丛的另一侧。   顾昭神色这才放松下来些许。   他这些时日果然是太疲累了,竟连一只猫走过的声音都能听成人留下的声音。   他又隔着窗瞧了瞧那瘦弱的狸花猫,神色微动。   从前他院中也总是有野猫闯进来,可现在这猫若是还时不时进来,她瞧见了恐怕又要怕得不行。   想起她那日慌成那个六神无主的模样,顾昭唇边忍不住勾起淡淡弧度,疲惫从眉宇间一扫而空,连带着整张脸的轮廓都变得柔和起来。   这世上竟还有怕猫怕成那个样子的人。   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想归想,他还是抱起了那只狸花,朝前厅走去。   前厅的热闹已经渐渐散去。   唯有几个人还未走,秦寻正和江淮坐在一处喝酒。   这婚宴原本是不该请到女儿家头上的,然而江淮一听顾大人是要和苏翎成婚,干脆直接拿着老爹的请帖过来了。   众人皆知中领军家的江淮不能以寻常女儿家度之,故而也没人拦着她。   她来这原本是为了要去护着苏翎的,她见旁人娶亲的时候,那架势都极为吓人,甚至有闹洞房把门板撞碎的,不成想来这顾府之上的宾客还真没有几个敢造次的,倒让她这一身功夫不知去哪里伸展。   “来顾府上的人倒安静。”江淮喝得面色微红,颇为不解地看向秦寻。   “虽说婚礼都有闹洞房灌新郎的规矩,可谁敢在顾大人府上胡来,还想不想活了?”秦寻看着穿着喜服走过来的男子,淡笑着和江淮又碰了一杯。   他面色照前几次同江淮喝酒的时候从容了不少,这当然离不开日常苦练酒量的功劳,他今天一定得给她喝趴下才算真男人!   走过来的男子目光冷漠地掠了一眼这一桌案的空酒壶,道,“再喝劳烦自费。”   “……”秦寻一噎,随即看向他不甘道,“不厚道啊顾大人,给你看了那么多年病我也没收你钱啊!”   “你看好了?”男子睨了他一眼,轻飘飘问道。   “……”秦寻有点憋气。   竟然无法反驳。   光他的话被堵死不成,他也得扳回一局。   “你以为谁都像你家夫人一样厉害?”秦寻揶揄地笑起来,加重了夫人两个字。   果不其然,顾昭不说话了。   他抿了抿唇,耳际上蹭上了半分绯色。   他径直将猫放到他身前,道,“喝你的酒。” 第391章 该死的胜负欲   “哎,别走啊你,怎么一说就恼啊?”秦寻看了看面前朝他“瞄”了一声的小狸花,开口道,“这是哪来的猫啊?”   “捡的,你抱回去吧。”顾昭道。   “也太瘦了吧。”秦寻一脸嫌弃,不过还是轻轻伸手摸了摸它。   “你们继续。”顾昭瞧了一眼坐在一起的二人,退开了半步。   秦寻“啧”了一声,做什么让位置的姿态,分明是着急回去见自己的小夫人。   他晃了晃手中酒杯,朝他的背影笑笑道,“新婚快乐啊。”   顾昭没转过身,唇边却勾起须臾弧度来,轻声道,“多谢。”   月色之下男子侧颜上的冷峻被消融开来,秦寻也是难得见他这样发自内心的笑意,唇亦扬了扬,将一盏酒喝了个干净。   “怎么样,今晚我喝得比你多吧?”秦寻看着身侧江淮道。   江淮没搭理她,一双像琥珀一样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怀中的小猫瞧。   秦寻愣了一下,她面色带着微微的潮红,晚风吹得她碎发拂过前额,她认真地看着他怀中的小狸花猫时,眼眸之中是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温柔。   “哎!”秦寻见她没轻没重的手就要落下来,忙阻止了她。   “你这样摸它,它不得挠你啊,你要这样——”秦寻顺着猫的脊背缓缓顺着,动作轻轻柔柔。   江淮面上有几分醉意,眼眸迷蒙地盯着他瞧了一瞬,手在空中跟着比划了几下。   秦寻叹了口气,只得将猫送到她那边,拉住她的手放在小狸花上,带着她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   手心是猫毛温暖而柔软的触感,手背是男子宽大的手,江淮有些恍然,只记得木然地跟着他动着手。   “你是不是醉了啊?”秦寻终于察觉到她的异样,偏头揶揄笑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我就说嘛,我是个顶有天赋的。”他有些自得。   喝过这个酒蒙子可不容易,不愧让他练了这么久。   “……你确实是第一个喝过我的人。”江淮眼睛眨了眨,慢吞吞地开口说道。   “行了,别喝了,”秦寻夺过她未喝完的那半盏酒,冲她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也不知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家为什么有这么好的酒量。”   “我也是练出来的。”江淮神色有些木然道。   “跟你爹?”   江淮点点头,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秦寻不解。   “是跟我爹练的,但不是因为我爹,”江淮有些疲累,干脆撑腮坐着,道,“我曾经跟我爹打过一个赌,为了这个赌才开始练酒量。”   “打赌?”秦寻饶有兴致地看过来,“说来听听。”   谁知他这话一说出口,江淮却忽然顺着手臂躺下了,像是困极了闭了闭眼睛。   “嘿,话说一半不好养活啊,讲完再睡。”秦寻摇摇她。   江淮睁开一只眼睛瞧了他一眼,缓慢道,“我爹催我成家,我便和我爹说,若要嫁人,便要嫁给能喝过我的男人。”   “……草?”秦寻手中杯盏骤然跌落在桌案上。   “你确实是第一个喝过我的,有本事。”江淮抬起软塌塌的手臂朝他作了一揖。   “当不起当不起。”秦寻忙扶住她,面色一时有些僵硬,心底正在思索该怎么装醉自然一点。   然而还没等他发挥演技,女子已经顺势躺在了桌案上,看这模样……是彻底倒了,和他当年的姿态一模一样。   虽然大仇已报,可秦寻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更大的坑里。   他到底为什么要有这该死的胜负欲???   “你醒醒,大姐,”秦寻晃晃她,“大姐?大兄弟?”   江淮纹丝不动。   “……”秦寻仰天长叹一声,决定先喝口酒压压惊。   杯盏里的酒刚滑到喉咙里,却见刚才像死了一样的女子忽然又睁开一只眼睛来。   秦寻差点儿没呛死,“你诈尸啊?”   江淮迷蒙的眸色似乎清明了几分,瞧了瞧他手中拿着的杯盏,面无表情道,“你拿错了,那是我的。”   说罢便又躺下去继续睡了。   秦寻:“……”   想死的心都有了。   ……   苏翎一个人回了内室。   安若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忙把头上红盖头一掀,道,“小姐你可算回来……”   话音未落,却瞧见了苏翎的神情,微微愣了愣。   “小姐,你怎么了?”安若怔愣开口问道。   她面色倒也说不上有多难看,但就是那双一只亮晶晶的眼好像有些失神,安若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忙走上前去。   苏翎听见她问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啊,我没怎么啊。”苏翎扯唇笑了笑,好像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没心没肺。   “真的吗……”安若有些狐疑地开口。   “真的,没事啊。”苏翎努力让自己笑得更灿烂了些。   “那小姐,你快把这盖头披上吧,一会儿顾大人好回来了。”安若提醒道。   苏翎淡淡地瞥了一眼那盖头,心中忽然觉得无趣得很。   “不披了,”苏翎解开喜袍的扣子,直接翻身上了床塌,道,“我困了,睡吧。”   “小姐!”安若惊得瞪圆了眼。   哪有新妇不等丈夫便自己先睡下的,便是再不守规矩也不能如此啊!   “合卺酒还没有喝呢,小姐您先醒醒,顾大人定然马上就要回来了。”安若哄劝道。   “合卺酒在哪?”   “在这呢。”安若听到苏翎问起,以为她是不想睡了,忙笑着一指桌案道。   苏翎侧目瞧了一眼,而后径直拎起了那酒壶,抬头张口,喝得很不文雅。   “小姐!这……这酒您怎么能自己喝?”安若惊得手足无措,又怕直接拦下她让她呛道,抱着手不知如何是好了。   酒液顺着苏翎雪白的脖颈滑落,洇湿她妃色的里衣,留下一片痕迹,她抬手毫不在意地抹抹嘴,似有几分赌气开口道,“反正也总是要和离的,喝这酒有什么用?”   “和离?”安若心中更奇,不由皱眉开口问,“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苏翎抿着唇闭了嘴。   她也不知道她在生气什么,明明自己也是想着相处不来便和离。   可她真的不明白,顾昭到底把她当什么。   ……一件商品吗? 第392章 我明白了   一路上的冷风吹得她清醒了不少。   苏翎坐到床塌上晃了晃腿,眉心的烦躁渐渐散开,神色亦沉静下来几分。   她有些恼自己。   找他帮忙的是她,人家帮她解了燃眉之急,可也只是帮她而已。   倒是她自己早已心安理得他的帮忙,在和他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忘了心理界限,没能及时清醒过来。   秉持住互利共生的好兄弟原则,她定能和顾大人吃香的喝辣的。   苏翎想清楚,拉上被子窝在里面,翻了个身。   “小姐……这……”安若震惊地看着她,半晌说不说话来。   “哎呀就是走个形式,不要这么认真嘛!形婚,形婚你懂不懂,嗯?”苏翎蒙着被子,闷声说道。   “形婚?”安若觉得自己越来越听不懂小姐说的话了。   门被轻轻推动,安若一瞬间噤了声。   看着这一屋子的狼藉,她心底有些紧张。   谁的新婚被闹成这个样子,应当都是会生气的吧?   就算顾大人再好脾气,恐怕也要发火的。   安若犹犹豫豫,正打算跪下的时候,却忽然见男子走了进来,声音很低地开口问她,“她睡下了?”   “啊,”安若抬眼时正对上男子一双漆黑的眼眸,倒让人瞧不出情绪好坏,下意识怔愣答道,“是、是,小姐太困了……”   男子微颔首,瞧见桌案上的合卺酒眼眸暗了一瞬,但也没说什么,神色如常地缓步走过去,见她身后被子微散,刚想伸手替她掖一掖,却见她骤然转过身来。   苏翎窝在被子里,朝他笑起来,像无数个阳光洒落在她脸上的时刻一样,耀眼明亮。   男子的手顿在空中,看着她那双眼睛,下意识跟着她一起扬起了唇须臾。   “怎么了,”顾昭声线是他从未有过的柔和,轻轻缓缓的,像是怕惊醒了她一样,“不困了?”   “困啊顾大人,我等你等太久了,原本给你留了不少糕点呢,现在都被我吃了。”苏翎坐起来些,抱着膝说道。   男子闻见她身上的酒气,微微皱了皱眉,“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苏翎倒是抓起他的袖子闻了闻,笑道,“你身上倒没有酒气,还是檀香。外袍换下去了呀,你真的好爱干净啊。”   顾昭微垂眼,没答话。   他自外间烟酒气承了一日,自然是怕熏着她。   “累了便早些睡吧。”顾昭温声道。   “我不累,”苏翎一本正经地坐直,道,“我得好好感谢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呢……”   “就从……你从马车上把我扔下来那天开始说起吧!”苏翎扬了扬眉,继续道,“那天是因为偷了顾大人的玉佩,所以才在家中逃过一劫,然后便发现什么地方提起你这个人都特别好用……”   苏翎一边说一边扒拉着手指道,“花朝宴也是,太子面前也是,骂柳诚的时候也是……”   酒精的作用有些上头,苏翎说得磕磕绊绊。   “多亏有你这个靠谱的兄弟,我才能如意地活到现在,不过依靠了顾大人这么久,其实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的,从今以后不光给你治病,什么忙我都可以帮你,为好兄弟两肋插刀,我可以的!”苏翎拍拍自己保证道。   “咱们这个婚呢……我也知道是难为了你,你放心,日子一到我就同你和离,太后那边我去说就好,所有责任都归我,”苏翎有些醉了,手顺着他的肩滑下来,却仍在看着他,“没关系的,顾大人帮我已经够多了。“   男子微怔,本就寡淡的笑意凝在了唇边,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的意味,轻声开口问道,“和离?”   “对啊,”苏翎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认真写下自己的名字,“我签字了,三十天……不,两个月后我们就和离。”   她歉意朝他笑笑,道,“三十天实在太短,太后若细细问起来,我不好解释。”   顾昭垂眸看着自己掌心。   她第一次在他手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竟然是为了和离签字。   “苏翎,你这一日,都在想着何时要同我和离?”   看着他漆黑晦暗的一双眼,苏翎心头无端有些慌,但酒劲慢慢攀上来,苏翎瞧着眼前什么都觉得晃悠,一时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记得他下午同萧容玄说的那句多谢。   多谢他做什么,她直接自己来,岂不方便他?   已经麻烦了人家这么久了,不能因为就给他治个病便道德绑架他吧?   “对啊……和离,”苏翎闭了闭眼,继续道,“和离之后咱们也是好兄弟,你若有喜欢的女子再成了婚,定然要记得邀我来喝一杯喜酒啊……”   “度数太高的不行……我酒量不太好……”苏翎咕哝着说道。   瞧着女子困倦的模样,男子眸色暗了几分。   都说酒后吐真言。   想来她是真心地想同自己和离,对他亦无半分意。   “你就只把我当兄弟?”顾昭轻声问道。   “要不然当什么?”苏翎眼睛彻底闭上了,倚在床塌上迷迷蒙蒙地开口,“当你爹吗?”   “……”   男子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接她的玩笑话。   “睡觉啊。”苏翎转过身去,眉眼之中的张扬不易察觉地沉寂下来须臾。   她在宽大的床塌上蹭了一蹭,给他留出半个位置来,手指划在中间,像是要和他划清界限,道,“这半边归你,我困了,我先睡了。”   身后寂静了良久,苏翎裹了裹被子往旁边一靠,头也不回道,“顾大人你放心,我睡觉没有打鼾的习惯,也没有打人的习惯。”   “我明白了。”   没有等到他上床塌,却等到他这样一句语气平静的话。   他向来沉稳,可苏翎也少听见他这般沉寂的语气,平淡得像一潭死水,了无波澜,让人心底无端生出苦意来。   顾昭阖了阖眼。   那些曾经荒谬又恣意的情绪在听到她这些话之后像是骤然得了审判,被冷漠地一刀两断,从喧嚣之中重归寂静,像是曾被人拉出黑暗又被残酷地推入地狱。   那些灿烂的光就算再明媚,也不是属于他的。   她应当是自由的。 第393章 天光不渡深渊   他所奉献出的理智,原来只是掉进了他一个人的无底洞里。   心口似乎带着滞后的沉钝感,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上天并不慷慨,只是让他见到了天光,却没说过要把这束光给他。   是他从前没能明白,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她既然不喜欢,他自不再打扰。   他再度睁开眼时,眸色淡下来好些,已经恢复到从前的冷寂清明。   自持的端重样子他早就已经做惯了二十年,几乎是信手拈来。   看着床榻上的女子,他淡声道,“你睡吧。”   他熄了两盏灯,走到案旁的太师椅坐下。   内室之中只剩下一对龙凤花烛,烛花在空中爆裂开来,光影摇曳明灭,就像是无声的嘲讽。   苏翎背对着他,却能在墙上看见他的身影。   他坐姿一如往日般端正,可她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从前看见他那般正态端持的模样,她就是想戏弄他同他玩笑,想瞧见他那万年不变的神色上露出点不一样的神情。   可如今……苏翎微回头看了隐在黑暗之中的男子一眼,却觉得他面上虽还是冷清寡淡,可好像又不一样,竟让她也觉得有些沉闷起来。   “你不睡吗?”苏翎开口问道。   “我还有公文未批,你先睡吧,我坐坐便走。”顾昭温声道。   “哦,顾大人真是好忙啊,”苏翎替他叹了口气,道,“改日你也可以教教我,作为你的贤内助,替你批些公文来,我应该也可以的……”   顾昭没应声。   酒的后劲一点点找上来,苏翎越发觉得困倦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终究还是睡下了。   再起身的时候,外间天色已经明了。   苏翎揉揉眼睛,发觉安若抿着唇瓣站在床榻前。   “怎么了啊,吓我一跳……”苏翎连忙起身,开口问道,“可是这顾府中的人欺负你了?”   “不,怎么会,小……夫人误会了。”经过新婚夜,安若也开始改口了。   “还是叫我小姐吧,我听得顺耳些,这府上没人能听见的。不过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大早上便这幅神情?”苏翎问道。   安若见她浑然不在意的模样,心中有些不解。   她从前只觉得小姐是心悦顾大人的,怎么嫁过来之后却连新婚夜都并未同房,还口口声声喊着和离?   这上好的一桩姻缘,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模样?   她看向苏翎的目光有些担忧。   苏翎反应过来,揉了揉酒后发疼的额心,道,“说了我和他是盟友了,你倒先替我难过上了。”   “他昨日批公文批到几点啊?”苏翎摸摸身侧的床榻,感觉不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   安若有些惊讶,“顾大人……没有出内室啊。”   她原本也同这府中的人一样,以为他二人昨夜已经行了新婚之礼,可晨起见顾昭推门出来的时候才发觉男子长袍都未换过,衣领上下没有一丝褶皱,眼下倒有些乌青,看上去像是没睡好的模样。   苏翎听后有些发愣,沉默地看向那旁的太师椅。   他不会……在那里坐了一夜吧?   靠,当真是正人君子啊。   苏翎默默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赞,而后对安若道,“让他府上的人在书房铺个床榻出来吧,他公务繁忙,若是累了在那里睡下也方便。”   他既不和自己睡在一处,若是日日休息不好哪里了得。   “小姐,”安若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哪有把夫君往外赶的女子啊?   “就是和他商量好了之后要和离啊,他帮我一次,我救他的命,很公平啊,没必要之后都拴在一起,”苏翎托腮思索道,“他对我大约也是这个心思。”   安若想起晨起顾大人出门时还嘱咐她,让她去厨房拿醒酒汤,低声嘟囔道,“奴婢瞧着可未必……”   “嗯?”苏翎没听清,抬了抬头。   安若默不作声地把桌上凉好的醒酒汤递给了苏翎。   “啊,这个好喝,”苏翎抿了抿唇,瞧着外间天气放了晴,道,“哎呀,想喝城北的酸梅汤了,走啊,出去逛逛?”   嫁了人成了亲之后便更没有那些劳什子阻碍了,倒好像还自由了不少。   “好好好。”安若无奈地看了看自家小姐,实在没有办法拒绝她那闪亮明媚的一双眼睛,只得应了。   ……   顾昭接连几日都没有回府。   苏翎常常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庭院啃着苹果,虽然他院子确实是很大没错吧,可是好像也有些空落落的。   期间倒是秦寻造访了一次,瞧见他没在府神色十分诡异地问了句,“你们吵架了?”   “我同他吵什么架?”苏翎挑眉不解。   “那他……”秦寻摸摸下巴,十分不明白似的,绕着苏翎转了个圈上下打量着。   “你瞧我做什么?”苏翎扔给他一个苹果,“尝尝,挺甜的。”   “罢了罢了,我可不掺和你俩的事,太医院有人请我来寻你,说是和锦和的病症有些相似,又不全然一样,不知这个疑难杂症你有没有解法。”秦寻递给她一张黄宣纸。   “嗯,这个不太容易,”苏翎放下手中的苹果,仔细瞧了瞧,“这不是哮喘吗,古代还真没什么特效药,你等我研究几日,有了结果告诉你就是。”   “好。”秦寻应下便告辞离开了。   苏翎捻着淡黄色宣纸的尖儿,沉吟了片刻。   若是要治哮喘,还是得用糖皮质激素。   古代虽然没用,但可以试着提取一二,这里有山药和穿山龙,可以提取出萜类化合物的糖苷,或许制成可的松也有希望。   不过她得先找个能做实验的地方才行。   苏翎瞧了瞧顾府上的侍从,人虽然不多,可这一个两个看上去好像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苏翎走到一个旁人唤他陆管家的人身侧,开口商量道,“这位兄弟,不知贵府有没有能借我做个实验的地儿?”   那陆管家似乎被她这称呼吓了一跳,连忙福身行礼道,“夫人您折煞奴才了,主子吩咐,除却角楼,这府上的地您都可以进,您愿意在哪就在哪!” 第394章 他的玉盒子   苏翎有些受宠若惊,忙制止他越发周全的礼数。   “你别这样,不是干什么大事,就是炼个药。”苏翎道。   这位陆管家知晓就是眼前女子治好了自家主子的病,神色非但没收敛,反而越发恭敬,只道,“您需要什么材料,知会我一声,我这就去着手准备。”   “啊,没什么特别的,就山药和穿山龙,陈年的也行。”苏翎简单地吩咐了几句。   陆管家连忙应下,着手去办。   实验室最后建在了他的书房里。   不为别的,就是地儿大,好发挥。   而且他,自成婚那日后,就一直没回过来过。   瞧着这模样,像是住在都察院了一样。   自己请他帮忙成个婚,竟然还把人家府邸霸占过来了。   真是大方。   苏翎看着手中的试剂瓶,自嘲般地笑了笑。   没人在也好,她一心扑在实验上,亦好几日没走出去过。   “我靠,有反应了,有反应了!”已经是第六十八次失败了,苏翎本都有些百无聊赖地等着这一次失败,却忽然瞧见了一点不一样的络状物,在瓶中勾结成丝,缓缓凝聚,占据了一方天地。   “啊,我刚才把瓶子放哪了啊?!”手中的试剂有了反应,却没有合适的容器来装,苏翎有些崩溃,一顿四下翻寻的探索之后,好险没将手里这点宝贵的东西打翻。   不过好在她还是瞧见了那边一整盒的空瓶,伸手便抓过来了一只,只是她抓得太急,胳膊肘掠过空中的时候不小心带掉了什么东西,眼下也顾不得那样多了,她眼睛盯着那一小块络状物,专注地完成了眼前的实验,半晌后才松了口气。   虽然还没有完全炼出来这东西,但好歹有些眉目了。   苏翎安置好这点贵如黄金的东西,缓缓地坐下来歇了歇,眼眸之中透出了点成功的雀跃。   眼角瞥到落到地上的东西,苏翎起身捡起来,是一卷竹简,苏翎瞧见上面依稀的几个字,似乎是论述修水利之道的精策。   苏翎进到他书房的时候,看见那一片又一片的书和竹简,也曾想过偷偷抽出一卷来瞧,看看有没有古代疼痛青春文学。   但是看过几卷就放弃了,还因为犯困差点耽误她的炼药事业。   竟是些什么赋税举策之事,半点儿趣味都没有。   苏翎亦没打算细瞧手中这卷,伸手就欲把它放回原位。   手行到一半顿住了。   苏翎顺着这卷竹简留下的空缺,在书架里面,瞧见了一个模样精致的纹田玉盒。   这盒子的位置很隐秘,若非她碰掉了一卷竹简,绝不会瞧见,显然是被人特意藏起来的。   吸引苏翎视线的,不是这玉盒有多名贵,而是因为那玉盒之上,雕刻了一只凤羽。   苏翎定定地凝着那纹田玉盒。   还在孤儿院的时候,院长妈妈原本是给她起名字叫苏羽的,因为她生得白,被弃在孤儿院门口时,瘦瘦小小,就像一根飘摇的白羽落在天地间。   她长大以后却对自己这个名字不是很满意,只觉得泯然众人。   翻遍了字典,给自己起了苏翎这个名字。   翎,本意凤羽。   她信自己生而不凡,就算飘摇如羽,此生也绝不甘于平庸。   闲着没事的时候,她便在自己的杯子上刻刻画画,所以孤儿院里她的东西,都是带着凤羽画的。   眼下瞧见这玉盒,苏翎几乎下意识就要以为这是她自己的东西,按捺了好久才按捺住去触碰的。   这毕竟是人家的屋子,怎么能乱动他的东西。   苏翎抿了抿唇,准备把竹简好好放回去时,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往那玉盒上瞟,她微微弯了弯身子。   虽然动不得,但是瞧一眼总是行的吧?   这俯身一瞧,却让她愣住了。   刚刚视角受限,只能看见那玉盒的正面,如今瞧见了它的全貌,苏翎欲放回竹简的手,不动了。   那纹田玉盒的盖子显然比盒身更要透明几分,苏翎先是看见了几根干枯的草,而后看见了一个兔子的轮廓。   ……还真是她的东西。   “行啊,懂事,把我的手作珍藏起来了?”苏翎拿起来那盒子,准备看看如今这草兔子是个什么模样,只是刚一打开那盖子,还没等她和那小草兔子打个招呼,她便瞧见了更多东西。   那兔子模样有些枯萎,可它周围倒是有不少东西在陪着它。   有星星、糖纸、手帕、瓷瓶、一根断了的五彩线、她在跑马场赌坊赢下的黄玉,还有……一根发带?   那星星是和他一同编撰教材的时候,她百无聊赖,随手撕下一张纸来叠,后来却没寻到,没想到竟到了他这里来。   还有星星旁被折成千纸鹤模样的糖纸,那是她请他吃过糖之后,亲手教他折的。   陈旧的手帕上带着点儿血,好像亦是很久远的时间之前,一次见他咳嗽,她拿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   那密封的瓷瓶则是某一次为他治病时,她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她自制的麻醉很好使,让他留着防身的。   那断了的五彩线……边缘颜色几乎已经褪了个干净,她告诉他要在雨天扔的,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个雨天,他还是没扔。   苏翎有些发怔,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又酸又胀,让人眼眶都发红的难受。   她视线扫到那块黄玉之上,那是她赢了楚二郎送给他的。   这块黄玉被他搁在了很边缘的位置,好像放置的时候情绪复杂,可黄玉上又贴了一张不大的宣纸,宣纸上是他刚劲有力的字体。   ——嫁妆   最后是那条发带。   那条,她把他捆牢之后,用来绑他手的发带。   那时候她怎么都找不到的那条发带。   虽然被叠成四方模样,可那绸缎却糅糅皱皱的,像是扔到哪里去了,又被他捡回来了。   苏翎像是能透过这些玩意儿瞧出他的情绪,看见他抿着唇紧绷着下颌的模样,还有被她惹得恼极了气得脸色铁青的模样,还有无可奈何却还是在她面前转过身的模样。   心里酸胀得发疼,像是有人在最柔软的位置轻轻拧了一把,直让人鼻酸。   “神经病啊你。”苏翎鼻尖微微泛红,笑着骂了一句。 第395章 我来看你啦   ……   苏翎没过太久便完成了实验雏形。   她没立即去太医院把手上的成果交给秦寻,而是在府中寻了陆管事,问道,“我能用用厨房吗?”   “厨房?”陆管事愣了一瞬,“夫人要亲自下厨?可别伤着您。”   “我会做菜的。”苏翎看向他认真道。   陆管事将信将疑,再劝道,“夫人,那厨房里都是油烟,您……”   “没关系。”苏翎很果断道。   “……那,那好吧。”陆管事拗不过她,只得带她入了厨房。   “夫人,您需要什么食材都可以吩咐咱们置办。”陆管事在一旁恭敬道。   苏翎一扫这厨房之中的东西,发觉什么都很齐全,道,“没关系,这些应该够了……咦,没有辣椒吗?”   她也是同顾昭吃过几回饭的,只记得桌上都是辣的,心中还暗自感慨她同他口味相似。   那样满桌皆用辣的人,府上怎么可能不备着辣椒?   倒是陆管事下意识道,“主子从不吃辣……”   话刚说倒一半,忽然想起从前夫人来府上的时候他吩咐他们去买辣子的事,连忙改口道,“……有时候也吃。”   苏翎将他的神色瞧得清清楚楚的,轻声开口问道,“他……不吃辣?”   陆管事本想再扯几句谎的,到底还是想着主子便是个别扭又不爱言语的性子,想来他要是不说,这苏家小姐这辈子都不会知晓了,便点了点头道,“主子不喜吃辣的,也就您来府上的那几日……添了辣菜。”   “他这个人……”苏翎咬了咬牙,心底情绪翻涌在眼底,皱眉道,“他整日里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明明应了萧容玄的话,平日里对她亦没说过什么逾矩的,一直不冷不热的,可却把她的东西都好好地收起来了,那些玩意连她都快忘了,他却视若珍宝似的,就连如今她才知道,他竟在饮食上都这样迁就她。   这人怎么这么拧巴啊?   苏翎叹了口气,拿过陆管事手里的围裙套在身上,道,“不用管我了,我一会就好。”   陆管事本还有几分不放心,见她娴熟地执起锅铲,这才松下一口气。   若是夫人真伤到了自己,他可真是不好交代了。   只见苏翎手剥了青虾,用刀细细剁碎了,待到肉胶出来以后,她又换了刀背轻砸了片刻,肉质颗粒感犹在,细而不碎。   陆管事在一旁看着她这娴熟的刀工讶然不已。   这世家小姐不都是十指不沾阳春生水的吗,怎么感觉夫人这功力没个十年八年练不出来?   他一边看着心里一边好奇着。   他从未见过这样做虾肉的,夫人想做什么,包饺子吗?   苏翎将剁好的虾肉放到碗中,加了少些盐和淀粉,又匀了半个蛋清进去,缓缓搅拌至拉丝。   那旁锅中水已经烧开,姜片在水上漂浮着,她加了少许油进去,又用勺子在盛有虾肉糜的碗中转了转,一个圆润如丸子的虾肉球被烫入水中。   陆管事瞧着,只觉得新奇无比,见过肉丸子菜丸子,倒没见过人这样制虾丸子。   苏翎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偏了头些许,笑道,“这叫虾滑。”   “虾滑?”   苏翎点点头,继而在锅中下了些青菜和葱花,虾滑浮到沸腾的水上来,青菜亦被烫软,虾肉鲜美的香气蒸腾到整间厨房之中来,陆管事觉着这气味格外诱人,甚至动了让府上厨娘和苏翎学习这菜的念头。   “好了好了。”苏翎将汤呈到了小盅之中。   厨娘在一旁打着下手,问着苏翎道,“要用膳吗夫人?”   “不了,帮我封起来,我要出去一趟。”苏翎净了手道。   陆管事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地笑起来,连声道,“是是是。”   夫人定然是去寻主子的。   自家主子已经有十几日不曾归府了,一定是二人有了些许不愉快。   主子那个别扭沉闷的性子就适合夫人这样活泼开朗的去哄呀,肯定能把人给劝回来!   苏翎装好了汤,又带上自己的宝贵成果,动身去了太医院。   秦寻见她来面色一喜,开口问道,“可是有进展了?”   “先试试吧,就这么一点,如果有用的话应当见效很快的。”苏翎把手中的瓷瓶递给他。   秦寻看着那模样十分神奇的提取物一惊,赞叹道,“你还真是个天才啊。”   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秦寻微微抬了抬头,“还有事?”   苏翎看向他,静了半晌忽然开口道,“你能带我去找他吗,我不知道都察院在哪。”   秦寻愣了愣。   苏翎看着他不解的神色,闷声开口道,“他已经好久都没回府了,总不能一直住在都察院里吧。”   秦寻看着她这神色,不假思索地点了头应下,“好,我带你去。”   不过……这还叫没吵架?   也不知道得发生多大的事能让他新婚却不归府。   不过好在他二人不都是个死沉闷性子。   ……   都察院中。   男子坐在长案一侧,神色寡淡地处理着公务。   因为都知道他才完婚没几日,所以都察院上下近些时日来都勤勉了好些,想着能为顾大人省下些辛劳,别耽误了他新婚燕尔之乐。   谁知众人虽都有这般的成全心思,人家自己却是不要的,他素日本就务公严谨,如今竟然更是,接手了都察院大大小小所有事的审批,连续数日都不曾归家。   不少都察院的手下都劝过,然而却都没有用。这位大人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再多的话,他们也不敢再说了。   “北边巡营设防还是有问题。”顾昭微皱眉跟下面的人交待着,可提手欲那朱笔的时候忽然瞥见自己腕上露出的那半截红绳。   那是她给他的东西。   他眸色骤然一顿,握笔的骨节微微泛白,半晌后骤然将袖口拉下了须臾,盖住那段刺眼的红,墨眸中的汹涌转瞬归于寂静,继续道,“辖部马队要按中、左、右三部设防,每辖设一哨长司管,人员名单定下之后再交由我过目。”   “是,大人。”下属应下。   顾昭轻揉额心,有些疲惫道,“没什么别的事了,你下去吧。”   那下属刚要答话,却见内室之中闯进了一个容色貌美的女子。   “这……”   他茫然了一瞬,这是哪来的女人?   而且这里是都察院,怎么会有女子进来?   顾昭在主座上犹半阖着眼,正欲休憩片刻的样子,下一刻便听到女儿家娇软的一声唤,“夫君,我来看你了。”   这声又甜又软的夫君把那属下惊了个够呛,他抬眼瞧见门口的秦太医正在和他招手,忙不迭地走了出去,把门关了个严实。   室内寂静了一瞬,外间的喧嚣皆被关在门外,内室之中只有他们二人。   顾昭缓缓睁开眼,抬眸看着她。 第396章 跟我回家吧   苏翎朝他笑起来,可是却没在他眼底看到一丝情绪。   从前他无论是恼怒还是开心的时候,看向她的眼底总会有波澜。   可是今天却没有。   那目光温和平淡,却疏离。   苏翎不安地咬了咬嘴唇。   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像有什么东西就要从掌心滑走,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握住。   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她其实很怕他眼里的光灭下去。   “我来看看你,我还给你做了汤。”面对他这样的神情,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声音有些发闷。   “多谢,有心了,”顾昭起身,平静地走到她面前,接过了她手中的小盅放在一旁的桌案上,“下次你不必辛苦自己做这些事情,自有下人来做。”   “……”苏翎看着被他放在桌案上的汤,心口无端沉闷了几分。   他分明语气平缓温和,行为举止也守礼得当,可苏翎心底却有些说不上的难过。   像是被倒刺扎过皮肉,进一步疼,退一步亦疼。   她说要同他当兄弟,可他真的拿出这幅从容姿态来对待她的时候,她才发现她从前那些所谓的硬气姿态,都是为自己心底早已被悄然转变的情绪做着借口,以防她这身坚硬的外壳有了会被人发现的软肋。   有些事情在无声无息地被改变。   是她没能早一些发现。   “你尝一尝,我不知道好不好喝。”苏翎嗓子有些发涩,干巴巴地说道。   她垂着眼帘没有看他,像是害怕再接触到他那样沉默的目光。   顾昭神色微顿,目光停滞在她的眼睫之上,良久之后才开口道,“好。”   他打开汤盅,虾肉做成的丸子同葱花青菜一起飘在热汤上,香气热腾腾地飘散出来,扑在他的脸上。   他正要拿起汤匙,却见苏翎先他一步夺过了那汤匙。   她盛了一勺汤,吹了吹,然后递到他唇边,一双眼亮晶晶地瞧着他。   顾昭神色顿了顿,没有张口,而是抬手欲接过她手中的汤匙。   “我自己来。”他道。   “我来,”苏翎神色执拗起来,没有把手里的汤匙让给他,望向他那一双墨眸无端有些心虚,她低声解释道,“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你夫人啊,喂你口汤怎么了?”   “……”顾昭视线扫过她真诚抿起的唇角,一时没有说话。   他如了她的意娶了她,她却要和他和离。他现下终于愿意同她只做朋友,她却偏偏又要凑过来。   明明不喜欢他,却还要做出这般让人误会的姿态。   她总是这样,仗着他喜欢她便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开心了来寻他,等他走过来又同他划清界限。   一直在心底压得很好的情绪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他下颌绷紧了些,眼眸亦染上寒凉,一把便推开了她的手。   汤匙在空中剧烈地晃了晃,汤水亦被泼溅出来,苏翎愣愣地看着空了一半的汤匙,半晌都没再说话。   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情来。   从前哪怕她把他惹得再恼,他都不曾推开过她。   也就是因为他从来不曾推开过她,所以她才习以为常。   却从来没有想过,被他推开的滋味儿会这样令人难过。   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顾昭垂下眼帘,淡声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嗯,你自己来吧。”苏翎站在他身侧,把汤匙递给他,心尖儿无端地涌上来委屈,低着头没再看他。   顾昭接过汤匙。   她的手艺明明很好,可这汤在他口中却辨不出什么滋味来,热汤囫囵地滑过喉间,却没留下半点儿温暖的痕迹。   “好喝。”他神色平静地答道。   苏翎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喝着,却觉得他不是真的这样想的。   半晌功夫,一盅汤才堪堪见底。   内室陷入令人不适的沉默。   苏翎觉着自己一直是个会哄人的,可他既没有恼,也没有同她置气,只是用礼貌而无声的疏离将她隔开,倒让她不知道再如何开口。   “回去罢,路上注意安全,我还有事要忙。”他将汤碗收好,抬眼来看她,语气缓和。   苏翎默了默,没有答他的话,而是开口问,“你为何藏我的东西?”   说出这话的同时,她心口竟无端地紧张起来。   顾昭抬眼看她,神色顿了良久,两个人的目光交错在一起,变成了心照不宣却刺眼的沉默。   他神色终于有了须臾波动,唇边笑意寡淡,像是自嘲,又很冷。   他缓声问道,“谁准你动的?”   苏翎无辜道,“陆管事说,除了角楼,我都可以去,我……不小心看见的。”   “而且,那明明是我的东西。”苏翎补充道。   她注视着男子双眼。   可惜,她想瞧见的情绪,不论是恼怒也好,还是他别扭地不想承认也罢,她都没能看见。   他眉眼沉寂,良久才道,“你若需要,就拿回去。”   “……”   苏翎心口微微泛苦,半晌才勉强牵唇笑起来,道,“送人的东西,哪里还有拿回去的道理。”   “那便放在那吧。”他淡道。   “嗯。”苏翎声音有点闷。   “你不回去吗?”她又轻声问道。   “我还有事……”话音未落,男子抬眼,微微怔了怔。   她正抬着眼看着他,那双杏眸里往日总是明亮的,如今却有点黯然,眼眶上亦泛了点粉红,柳眉轻抬,像是在压着自己的委屈。   他袖口下的手倏然握紧,心口一疼。   “跟我回家吧,我好久没和你一起吃饭了。”苏翎虽然笑着,可声音很涩,喉间泛着点疼,语气飘飘摇摇的,带着点压抑的难过。   顾昭皱眉,心口像被人拧了一把。   他深吸了一口气。   罢了。   “好。”   他站起身,并行在她身侧。   “那走吧。”她眼眸一瞬间亮起来,连带着神色都雀跃了不少,弯起唇来说道。   外间刚离开的下属看着两个人走出来,震惊地对秦寻挑了挑眉。   整个都察院的人皆劝不回去的人,竟在小夫人来过一次之后,便肯放下手中的工作了?   这不是擎等着人家来哄吗?   秦寻笑着摇摇玉骨扇子,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第397章 亲密   ……   顾府上的侍从见到夫人把主子请了出来,一个两个都抑不住面上的喜色。   果然还是夫人有办法啊!   众人欢欢喜喜地躬身请礼,就连车夫驾车的速度都快了些。   马车很快到了顾府。   天色已经晚下来,不远处的长街灯火通明,隐隐传来喧闹声响。   顾昭走在苏翎身前不远。   天际忽然划过一抹亮色,弧形的线滑上黑丝绒幕一样的夜,纵横交错的光羽在夜空上绽放,炸裂成细碎的金辉。   是长街那边的花楼放了晚间的烟花。   很是漂亮。   “哎你快看!”苏翎抬眸瞧着,顺手就拉了拉他的袖子,手指亦不小心触到他微凉的指节。   期待着他转过身来同她一起看,可男子却不动声色地拂开了她的手。   烟火还在天际一朵一朵的绽放着,炫目的光染亮如墨般的黑夜,却晕不开他眼底的沉色。   苏翎怔怔地将视线从天际上移下来,移到他平静而疏离的眉眼上。   “你不是将我当兄弟吗?”顾昭平静问道。   “啊……”苏翎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既然将我当兄弟来看,就不要再行此举了,”男子语气从容缓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这不是朋友之间应有的亲密。”   苏翎定定地凝着他。   烟火在他身后炸裂开来,可他神色清明冷寂,疏离地在她面前隔出一道界线,与这个时刻的所有热闹和喧嚣都无关,目光亦寂寥得让人心尖发寒。   “我……”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男子转了身,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苏翎停在原地半晌没动,满脑子都回荡着他刚刚说的话。   不是朋友应该有的亲密。   所以,这是什么人之间该有的亲密呢?   他从前从来没有拒绝过她,是因为不止把她当成朋友来看吗?   苏翎的手缓缓收紧了些。   她丧气地发现,这一次,她好像真的哄不好他了。   ……   他们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整间内室的人亦没有一个敢说话,个个都屏气噤声。   刚刚不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又僵上了?   现在竟然两个人都这般沉默,气氛压抑得让人连抬头都不敢。   顾昭用过之后,抬眸看了她一眼,淡道,“我去书房了,你早些休息。”   苏翎拿筷子和碟中的豆腐较着劲,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男子离开之后,苏翎也不再用了,把碟盏推到一侧去,径直回了房去。   “小姐,您别生气了,”安若见她这样子十分着急,忙开口劝道,“顾大人定是这些时日公务繁忙,才这个样子的。”   “我没有在生他的气,”苏翎做到床榻上,撑腮看向窗外,“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思考什么?”安若看着她像是魔怔了一般的神色,微微怔了怔,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罢了罢了,”苏翎有些烦躁地闭了闭眼,“还是顺其自然吧,爱怎么就怎么,睡觉。”   “……”   话是说得洒脱,可苏翎一夜未眠。   想了一夜倒是想明白了。   他是个拧巴的人,但她不是一个爱为难自己的。   有些事,她觉得还是要当面问问清楚才好。   可晨时她走到书房时,却只见到陆管事为难又小心的一张脸。   “夫人……主子他,去了都察院。”陆管事道。   “……还真是一点儿机会都不给啊。”苏翎笑着叹了口气。   “罢了,那我出去玩了,谁稀罕管他。”苏翎故作轻松地丢下一句,拉着安若就出了府。   昨日夜里瞧那花楼烟花燃得好看,才想起来这几日花楼都是有好戏的,去瞧瞧解解闷也好。   马车停靠在花楼侧。   经过前些时日的大婚,有不少人已经识得顾府的人。   花楼侧有一个卖些花样首饰的摊子,摊前站了一个妇女,脸上虽围了一半面纱,却还是掩不住她艳丽姣好的面容。   她旁边做木匠活的一个汉子瞧那女子的目光袒露着几分垂涎之意,巴巴地凑过来道,“那不也是苏府的小姐吗?”   “起开。”那女子显然对他十分不喜,皱了眉往旁边一让。   她这样一娇嗔,却显得人更有风情,汉子笑起来,靠她靠得越发近了些,低声道,“苏家二老爷如今哪里还有闲工夫管你,你不如带着你闺女改嫁给我算了。”   贺云薇抿着唇瓣没有说话。   从前苏云言还有着几分良心记挂着她们母女二人,可如今听闻他早已自顾不暇,不仅好些时候都没来瞧过他,便是她亲自寻到苏府,他都不再见她了,看这模样是把她和晴晴忘了个彻底。   她虽手里有些积蓄,但一直变卖首饰入不敷出也不是什么长久的办法。   苏云言说不定眼下连她死了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自然不能再指望。   故而她也只能寻些活计来填补家用。   被人说到伤心事,贺云薇眸色暗了几分,没好气道,“与你有何干系?”   “怎么能同我没关系?苏二老爷不疼你,我疼你啊。你这样标致的人,日日在这风吹日晒岂不可惜了,爷们儿虽然也没什么大能耐,但定然不会让妻儿出来抛头露面受苦的,给不了你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也能养得起你!”那汉子真心道。   贺云薇瞧了一眼他黝黑粗犷的面容,眉眼之中带上几分嫌弃之色。   只是……   她瞧了瞧停在花楼旁的马车,心头忽然一动,故意垂下眉眼道,“想做我男人,便要让我瞧见你的本事。”   “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就是。”   “倒也不是旁的,从前我和晴晴之所以被逐出府,就是因为苏家大房的这个嫡姐儿瞧我们不顺眼罢了。若非她有心陷害,我又怎么会沦落到在这里风吹雨淋的……”贺云薇有些伤心,声音越发低下来。   “竟有这样的事?”汉子有些讶然,粗犷的面容上带上了些怒气。   “我都已经沦落至此,何至于攀咬她?”贺云薇眸色黯然,道,“她如今日子倒过得好,由陛下亲自赐婚,嫁给了都察院顾大人。”   那场声动满京的婚礼汉子也有所耳闻,他思索了一会儿道,“我表哥就在都察院干事情,他说那顾大人是个身弱体虚的,活不了几年的,你口中的这个苏家嫡姐儿如今就算再风光,未来还不是一个寡妇的命?而且,你瞧这苏家小姐日日出来都不见顾大人陪同,想必也并不得他的喜欢!”   “就算不得他的喜欢,不也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夫人?”贺云薇道,“可怜我的晴晴,被她那样赶出了府,下半生只能和我相依为命了。”   “若不是你说,我还真不信这世上竟有这样恶毒的女人,你且等着,我定然寻几个兄弟替你报仇!”汉子瞧她这模样,心中尽是怜惜,忙开口道。 第398章 挺冷静的   “她一个女儿家,你能奈她何?难不成打她啊?”贺云薇微蹙眉,一脸不信服的模样。   “打她倒不需要,”汉子的视线移向女子刚刚步入的花楼,道,“你恐怕不知道,这花楼做的可不仅仅是明面上的戏曲生意,里面有不少陪酒的姑娘顶着淸倌儿的名号,做的全是些皮肉买卖。”   他这话说得太过直白,贺云薇忍不住皱了皱眉,拿帕子掩了口唇。   “那又如何?”贺云薇佯作不知他的意图。   汉子眸光阴鸷了些,看向她道,“能让一个姑娘家身败名裂的手段可多着,你心底善良,定然听不得这些腌臜事,我便不讲于你听,你只知道我定会替你报仇就是,等着瞧吧。”   汉子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贺云薇原本还唤了他一声,见他不管不顾地就朝花楼之中走去,便也没有再装模作样了。   她眼眸之中流露出了一丝狠厉之意。   苏翎当初赶她们娘俩出府的时候,她记得她可是很得意的呢。   她原本没想着有生之年能再会见她,不想如今竟然得了这样的好机会。   当初纵使是苏云言薄情寡义,她苏翎也在这中间没少出力,如今嫁给了一个没几年活路的男子,又这样不受夫家疼爱,想来是报应不爽的缘故。   ……   苏翎在戏楼之上的雅室中坐着。   台上正演着《贵妃醉酒》,她瞧着台下的热闹,嗑着瓜子,神色却有些心不在焉。   扮着杨贵妃的旦角儿身在百花亭,刚刚得知玄宗已幸梅妃宫,正哀怨自伤,借酒消愁。   “呀,昨日圣上命我百花亭设宴。哎,怎么今日转嫁西宫——”贵妃声音戚戚婉婉,听得台下众人黯然神伤。   旦角身段姣好,微醺时一个卧鱼下过,台下一片叫好之声。   苏翎也意兴阑珊地拍了拍手,眉眼间神色却是寡淡的。   “奴婢去给小姐再叫些吃食吧。”安若瞧见苏翎身前的盘盏空了些,一心只希望她吃些零碎吃食能顺心些,忙开口说道。   “嗯。”苏翎应了,继续盯着台上的戏。   这贵妃醉酒一戏是带着些缱绻放浪意味的,也就这样不太入流的花楼能赢得叫好声一片,下面都是些忘乎所以的男子,或吹着口哨或目光轻佻。   好在苏翎在厢座之中,周围倒没有人来扰。   门被轻轻叩响,苏翎只以为是安若,回眸问道,“怎么不进来?”   随着门被推开,苏翎才瞧见站在门口的并不是安若,而是一个小厮。   小厮手中的托盘放着一壶茶水和一碟小食,面色倒是很恭敬和气,道,“贵客,这是定下厢座的赠礼。”   “服务这么到位呢,”苏翎笑了笑,接过那些东西,道,“多谢,有劳了。”   小厮福身行了个礼,而后把手中托盘放在桌案之上,提起茶壶为苏翎倒了一杯茶。   苏翎举起茶盏,余光却发觉这小厮还守在她身侧没有走,眼眸微微眯起了几分。   茶盏在她手中转了转,她轻轻晃晃,动作放慢了几分。   这盏茶中被清冽茶香所掩盖的还有另一股气息。   刺鼻的,熟悉的气息。   古代那破蒙汗药就这么一种,上次在贤妃宫中也见识过了。   可她就不明白,想置她于死地的人怎么就那么多?   “哎,就想好好看个戏也不成。”苏翎放下手中茶盏,转过身去看着那佯装离开实则动都没动地方的小厮。   小厮愣了愣,眉眼之中显然有几分震惊,没想到她竟然发现了那盏茶有问题。   “说吧,又是何方神圣派你来的?”苏翎捻着自己指尖的东西,歪头问道。   小厮看着她这嚣张的神色,神色一点点冷下来,眸色之中带着狠厉和阴鸷,寒声道,“你既得罪了楚大哥,就别怪咱们不客气。”   苏翎皱眉。   “楚大哥?”苏翎轻笑一声,问道,“楚大哥又是哪个道上的?我咋没听过这个名呢,相中了我的美貌想把我带回去做大嫂啊?不好意思已有夫婿,还是请你们大哥另择美女吧。”   “……”小厮没想到她非但不害怕,还同他来了这么一段,眼神之中有些惊疑不定。   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才是恶人,他横起眉做出一副凶相道,“你少废话,今天你就知道什么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真的吗?”苏翎一脸疑惑地站起身来,道,“那我可要试试了。”   “你……”小厮看她非但不逃,反而找死般地朝自己走过来,神色越发阴沉不定,开口问道,“你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便被女子骤然伸出的手捂住了口鼻。   带着些微甜香的气息在手帕之上缓缓晕开,小厮骤然瞪大眼睛,刚想反击却发现四肢无力。   临倒地的那一刹那他又惊又疑地看着气定神闲的女子,脑子里最后一个想法是——   什么蒙汗药这么好用?!   苏翎解决完他以后嫌弃地擦了擦手,而后眼眸抬起,冷冷地看向门外。   来者不善,看样子是下了决心要给她颜色来瞧的,定然不止一个人。   果然听得里间传来响动,门很快地就被推开,四个大汉站在门口,正欲朝里面走。   这四个人膀大腰圆的,个个都长着一脸凶相,模样也可怖,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   苏翎盯着他们不动,原本谈笑风生的他们也不动了。   内室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他们本以为是苏翎倒在了地上,没想到人家小姑娘竟然好端端地站着??   “老四!你怎么了!”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眼尖,瞧见倒在地上的人,着急地跑过去摇晃着他。   摇晃了半晌也没见老四醒过来,他一脸怒气地看着苏翎,厉声问道,“你把老四怎么了?”   “俩点就醒,”苏翎瞥了他们四个一眼,道,“四个大老爷们欺负我一个小姑娘,要不要脸啊?这是你们道上的规矩?”   “你!”那个扶着老四的显然怒气上头,想直接动手了。   为首的那个大哥看起来还算有些威严,拦了他一把,看向苏翎冷笑道,“没想到你这小姑娘还挺冷静。” 第399章 夫人不见了   “你们也挺冷静的。”苏翎抱着手道。   “……”   “不过你们冷静是因为你们不怕死,我比你们冷静是因为我不怕你们死。”   “……???”   四个大汉面面相觑,就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竟然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上,先捆了她!”为首的大哥眉眼也染上怒色,开口命令道。   “一碰就死,真的。”苏翎晃晃手里的瓶子,一本正经道。   显然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   众人从四面八方围住她,欲给她些颜色瞧瞧。   也不是哪个大哥先出了一拳,苏翎身量小,躲过他一招。   奈何这包围圈实在是太小,竟然直接打到对面男子的鼻子上了。   “老三,你干什么呢你!”   趁着他们有些混乱的功夫,苏翎手中握刀,划开要来勒她的脖子的那只手。   刀刃锋利,飞快地便见了血,她左手瓷瓶塞子拨开,将少许粉末顺着他运动的轨迹撒出去,无一例外地都覆在了他的胳膊上。   “你竟敢伤我……等会,这是什么玩意儿?”   苏翎不答他的话,只静静倒数着。   “三,二,一。”   人高马大的汉子应声而倒。   “老二!老二!”众人不可置信地一声惊呼。   为首的那个人蹲下身子,见他整个人都全然昏死过去,目光有些惊疑不定,缓慢地抬起手靠近他的鼻息。   “老二!”这回的声音凄厉了不少。   为首的那个人几乎红了眼,再回头恨恨地看向她的时候,目光凌厉地几可杀人。   然而还没等他的目光彻底投掷到她身上时,他又看见老三脸上被蒙了个帕子,软塌塌地倒下去了。   老五怒气冲冲地去挥拳打她的时候,却被她一记收到准确地劈在颈动脉上,紧随其后地倒下了。   “还有两个……”苏翎抿了抿唇,细数了一下手里剩下的东西,抬眸看向他问道,“选一下?”   “你……”那为首的人眼眸通红地看了她一眼,道,“算你厉害!”   说罢竟推门离开了。   像是逃了。   苏翎没功夫审视这一地的战况,安若那么久都没回来,定然也是被他们的人控住了,自己的东西最多也只能对付这几个人了,再多来几个便不成了,眼下得赶紧走才是。   这地方距离楼下还有一段距离。   苏翎凝眉了一瞬,不假思索地从袖口上割下一块布来,拔下一根簪子压着重,迅速地从这窗口掷了下去。   再没多耽搁,苏翎飞快起身,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戏刚散场没多久,楼下的人还有很多。   但她不敢呼救,因为不确定这花楼之中到底有多少是刚刚那批人的同伙。   她在门外缓步台上转了个身,欲从侧面的楼梯掩人耳目地走下去。   只是她刚刚转过身,便见一群人同一个人一起走上来了。   “瞧瞧你这出息,不就是一个女娃子,竟能把你们几个戏弄成这样?”   “楚大哥,她定然不是一般人!手上像是有功夫的!”刚刚为首的那个人点头哈腰道。   那被人唤做楚大哥的男子刚抬起头来,便瞧见了站在门口的苏翎,愣了一下。   而后冷笑了一声道,“你这娘们长得倒漂亮,不想心思竟然这般恶毒!”   苏翎打量着他身后那一群人,大概有十几个。   个个都像是练家子的模样,比刚刚那几个四肢粗壮却不太灵活的人强了不少。   “谢谢夸奖,不过,至于吗……这么大阵仗。”嗓子里有点噎,随着他们步步紧逼,苏翎没想到来人竟然这般重视她,战术性朝后退却了几步。   “知道害怕了?当初陷害别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风水轮流转?”楚啸冷声道。   直至将女子逼进了内室,楚啸扫了一眼室内的情形,不由得怔了一怔。   怎么还真倒了一地的兄弟?   “楚大哥,我说的吧!”他身侧那人有些委屈,愤怒道。   楚啸阴沉不定的眼移向苏翎。   “……他们先动的手。”   苏翎抿抿唇瓣,缓缓道。   见他们没有和她商量的意思,苏翎神色顿了顿,又道,“图财的话,我可以给你们钱。”   好汉不吃眼前亏,得先把这些人安抚下来再说。   “谁稀罕你那些臭钱?”楚啸冷笑了一声道,“你就不记得你曾害过什么人吗?日日在府上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曾良心不安过?”   “不曾。”苏翎很诚实地答道。   “那便是不知悔改,”楚啸眉眼彻底阴沉下来,道,“弟兄们,给我上!”   “……有话好好说行吗?”看着这十几号人,苏翎又往后退了一步。   “晚了!”   ……   在花楼下等候的顾府小厮神色有些焦急,这戏都已经结束了,怎么夫人还没有出来?   赵管事心头有些不安,派了人上去寻,谁知哪个厢房里都没有夫人的身影,他心头的不安越发浓烈,这花楼可不是什么干净地方。   “去寻主子。”赵管事当机立断,吩咐着身侧的小厮道。   “可是主子不是正同夫人闹着吗?”小厮有些犹豫,怕触了霉头。   “你懂什么,主子虽然同夫人闹着,心里头还是在意得紧呢!就是因为太过在意才会吵闹!若今儿夫人有什么好歹,你我都得提头来见!”赵管事道。   这小厮一听心中也是一惊,晓得了利害关系,不敢再耽搁,飞快驾马去了都察院。   都察院中,顾昭正在同翰林院的魏老探讨修订科举章程,外间却忽然来了人传唤。   “顾大人,您府上的小厮求见,说是有急事。”   顾昭听见他说府上,神情顿了一瞬,而后看向魏老道,“过几日我将章程整理修订好会遣人送到翰林院去,您看如何?”   “好好好,快让你府上的人进来吧,别真有什么急事,”魏老亦爽快起身,道,“我也没什么旁的事了,之后的修订就有劳顾大人了。”   顾昭颔首,送走了魏老之后传了小厮进来,问道,“何事这样匆忙?”   小厮面上惊惶,跪道,“主子,不好了,夫人好像……走失了。” 第400章 寻她   顾昭倏然抬起眼。   “走失了?”他皱眉站起身来,“在哪里走失的?”   “在花楼……”小厮亦是满脸焦急。   “花楼是什么地方,你们也由着她去?”男子向来冷静的眉眼寒下来,下颌紧绷斥道。   小厮平日里难见自家主子这般不从容沉静的时刻,不由愣了愣,好半天才想起来要跟在他身后。   “主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夫人那个性子,哪里是我们能拦得住的……”小厮苦着一张脸道。   顾昭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再说话了,径直朝门外走去。   真是不让人省心。   ……   他没有乘马车,而是直接欺身上了马,没多久便到了那花楼下。   今日的戏已经散场,花楼眼下很是冷清。   男子下马,一身衣袍被疾风吹得猎猎,眉眼冷沉如霜。   “主子,我们搜遍了所有的厢房,都没能发现夫人的身影,就连安若姑娘也不知所踪……”赵管事的神色十分惶恐。   顾昭眸色越发沉郁,没有多停留,而是径直推开了花楼的大门。   “花楼里厢房无数……那原本服侍夫人的小厮现在也寻不见人了,花楼里的管事也不知道夫人在哪一间……”   赵管事越说心下越凉,只得在心中暗求佛祖保佑,可千万别让夫人有个好歹啊!   顾昭袍袖下的手握紧须臾,在二楼数十个厢房环顾了一周,却没有瞧见什么异样。   他随手推开一间的房门,只见里间陈设整齐,亦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   明窗被轻轻支起,整座花楼是方正环回的构造,从上面可以一览中间戏台上的风光,视角极好。   顾昭心绪有些乱。   细细密密的慌意顺着四肢百骸游走在心口的每个角落,让他的掌心一片寒凉。   他轻阖了阖眼,勉力压下心头泛滥的情绪。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就算穷途末路也绝对不会任人摆布,一定会给她自己创造机会留下什么东西来。   自己若是她,逃不掉的时候,会怎么做?   顾昭指尖捻动成青白色,骤然抬眸看向开着的明窗。   他推开窗朝下看去。   在戏台的周围,是作为装饰而围成的一圈花圃,青郁草绿,平日里并没有人经过。   顾昭视线细细地扫过每一寸地方,直至在花圃外围的一处,瞧见了一丝不和谐的色彩。   那是一块妃色的碎布,瞧这模样像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   她素日里便爱穿妃色。   手倏然握成拳。   顾昭看着那布落下的位置,比对着对侧的阁楼,目光锁定在一间厢房之中。   他骤然转身,朝那间厢房走去。   众人还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   他来到那间内室之中。   内室之中并没有什么端倪,瞧着也像干净的模样,众人更加不解。   顾昭目光掠过被人刻意处理过的地面,扫向四周不易被打扫的角落,终于在垂帘下面发现一点儿白,他弯身将那东西捡起来。   是一张中心有些泛黄的白手帕。   她曾经告诉过他,她制出的那东西散出去之后不久便没有味道了,不会留下痕迹,只是这提纯精度不够,遗留在手帕上时可能会微微泛黄。   这是她的东西。   确定了这间屋子,男子出门,瞧见了错综复杂的脚印。   他们显然走得匆忙,只有时间收拾了里面的光景,这外面的脚印就被这样留在了廊间,他们以为这花楼之中有数十间厢房,定会同旁人的混在一处无法察觉,却不想竟会被人知晓了到底是哪一间。   那些外来人的脚印多与纨绔子弟不同,多是带了些泥土的,这些脚步通向楼阁上的缓台。   那里有一扇紧闭着的雕花朱漆大门。   顾昭看向一直围着他们颇有不安的老板娘。   “贵客,楼上并非戏楼的地界,想来女眷是进不得里面去的。”老板娘的语气有些支吾。   “顶着戏楼的名号,却暗地里做着皮肉生意,这是皇都长京环里,你们好大的胆子。”顾昭身侧的侍从反应过来,厉了几分颜色看向这老板娘。   这青楼的买卖本是不违法的,但是在长京里,因为靠得皇宫甚近,地界肃清,是不准有这些下三滥的玩意的。   老板娘脸色一白,随即也强硬起来几分道,“你莫要血口喷人,你是亲眼瞧见了还是怎么?我们这戏楼干净着呢,更何况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没怨你们寻人扰了我生意就不错了,竟然还端着官架子来教训我!”   她在京中风云中混迹几十载,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识得不少达官显贵,什么高官都是见过一面的。   如今看眼前这男子虽一身气势骇人,却是个脸生的。   她记性很好,可以确定这男子之前定从未来过这儿。   可是哪有朝中的官员不到这花楼来寻乐的,就算不上楼享风月乐事,定也是喜欢这花楼里的温软姑娘附在身侧陪酒的。   就算这男子是个朝廷官员,定然也不是什么身居高位的人,心下也没有太在意,反倒端起架子来。   赵管事暗自摇头,侍从一声冷笑。   正被他们这或怜悯或嘲弄的目光瞧着心中发毛时,老板娘却忽然见着刚刚那一身冷肃气的男子径直踹开了那雕花朱门。   “哎,你这个人,怎么还硬闯啊!还有没有天理啊,我定要去官府告你!”老板娘虽被人拦住了,却恨声道。   “您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这花楼可归司敛坊管?”   “怎么,还想冒充司敛坊王大人啊?王大人我可是见过的!”老板娘高声道。   侍从一副劝她自求多福的神色,冷笑道,“司敛坊王大人归我们大人管,你说管不管得你?”   侍从想着自家主子那脸色,知晓他这一次是真动了气,也不愿再和老板娘废话,绕过她便走了。   老板娘犹自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京中大小坊间司皆归都察院管辖,这她是清楚的。   所以……   刚刚这男子,就是那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御史顾大人不成?   传闻中那位大人清冷自持,自是不会下场寻欢的。   老板娘双膝一软,怔怔地跪倒在地。 第401章 下作   ……   内室很昏暗。   苏翎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双手被麻绳束着背在椅后,缠得很紧。   她是被人打昏了带过来的,现下又被一桶冷水从头到脚浇到尾,满身都是冰冷潮湿的气息,顺着骨缝走到四肢百骸,传递过来刺骨的寒凉。   “呵,”苏翎唇色微微泛白,半睁开眼嘲弄地看向对面,道,“这时节,想找一桶这么冷的水可不容易。”   面前那个被人唤作楚大哥的汉子站在她面前,恶狠狠地看着她。   “这位大哥,杀人不过头点地,”苏翎扫着他手里寒光凛冽的刀,眉眼神色冷淡,嘲讽笑道,“你这么折磨我,到底为了什么?我是杀你爹了还是刨你家祖坟了?”   楚啸神色骤然寒下来,微微咬牙看向她,“……你!”   苏翎早瞧出他不是真的想杀她,拿个刀在那里晃晃悠悠地也不动手,无非是想吓一吓她,变着花样儿折磨她罢了。   可她不记得她有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仇家。   她什么时候的罪过这么一个人啊?   “就算死也得让人死个明白吧?我瞧你也像半个江湖中人,怎么说话倒墨迹。”苏翎额前的碎发都因为冷水而紧紧贴在脸上,可下颌却还是微微扬着的,笑容中嘲讽不减。   她的手虽被捆在身后,却在那昏暗之中悄然摸到缝在袖口里的刀,她将那利刃破出衣料,捻在手指之间缓缓动了一动。   “哼,你现在这模样倒硬气,我可提前告诉你,你一会儿就算跪下来求我我都不会轻饶了你,”楚啸听她这般牙尖嘴利的言语,更是恨得牙根直痒,只道,“你自己做过什么恶事都忘了干净不成?从前你们大房二房未分家的时候,你是怎么欺凌云薇和晴晴的?!”   苏翎有些惊奇地抬眼看了看他,轻笑了一声。   她笑意未达眼底,眸色渐渐泛起寒色。   原来是那个许久不见的贺小娘啊。   “你叫得可真亲切,可是我记得我二叔还不曾休弃她呢,她怎么就敢红杏出墙呢?”苏翎笑问。   “你嘴巴放干净些,她没有!”楚啸维护着贺云薇。   “那你在这干啥呢,找存在感啊?”苏翎翻了个白眼。   “你这个娘们,好厉害的口舌!”楚啸被她气得脸色铁青。   “而且,当初明明是她们欺负我,怎么就成了我欺负她们,这世间的黑白颠倒起来就这么容易吗?”苏翎不解地看向楚啸,继续道,“明明是她们去我的院子耍威风,又割坏了我面圣的礼服,还偷了我御赐的蓝宝,这位楚大哥,你公平些说,怎么就成了我欺负她们?”   楚啸愣了一下。   这些事他倒没有听说过。   可是云薇说苏家这个大姐儿最是巧言善辩,死的都能给说成活的,说不定她就在这诓骗他也不一定。   “你少在那里胡说,云薇她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楚啸肯定道,眉眼依旧阴沉。   “我说的你又不信,未免太片面了吧?”苏翎撇了撇嘴,抬头重又看向他,换了个交易的口吻道,“这样吧,不如你将她二人也叫过来,毕竟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不是?在你面前对个质,说不定还能握手言和呢。化干戈为玉帛可是上道,说不定还能为你自己累些福报呢。”   苏翎嘴上一边拖延着时间,背在身后的手一边在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用着力,捆着她手的麻绳已经断了一根。   楚啸毫无察觉,竟然还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   这毕竟是妇人家的恩怨,或许让她们当面说一说会更好?   倒是旁边那个一直围在他身侧的人附在他耳边低声提醒道,“楚大哥,这小妮子估计就是在拖延时间呢,指望着她夫家来救她呢,你可别上了她的当!”   楚啸听了他的话倒清醒过来些,脸色又冷下来,看着苏翎冷哼一声,“你不会事到如今还指望着顾大人来救你吧?不说这个地方他根本找不到,就算他知道了又能如何?还不是嫌你丢了他的脸面?你们新婚之日他都夜夜留宿都察院,对你有多厌烦可想而知!”   “哦,”苏翎认同地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他是挺烦我的。”   “但是应该会来救我,”苏翎抿抿唇,真诚看向他道,“劝你还是不要太过分,我夫君很厉害的。”   楚啸冷笑起来。   新婚便成了弃妇,还敢自作多情地以为顾大人会来救她?   真是痴人说梦!   “你曾让云薇和晴晴被逐出了家门,如今你也该亲自尝尝这滋味。”楚啸冷声道。   “逐我出顾府?怎么逐?”苏翎抬眼看他。   楚啸拍了拍手,外间有人端过来一碗药。   “苏小姐不知道吧,这可是花楼的招牌,只要喝下一口便能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爷们儿今天都不动你,就等着你来求咱们!老六老八,你们还没开过荤吧,今天有福气了!”楚啸朝身后一吆喝。   他这一喊,不仅喊来了他口中的老六老八,还有不少汉子都垂涎地瞧着这边。   那花楼的娘们儿虽好,可都不及这个这般清纯水灵,这一张脸蛋儿长得活像个天仙似的,谁在花楼这地方见过?   便是满京都没有几个吧!   苏翎凝了那药一眼,便懂了是什么。   “这手段也太下作了吧,亏你还是个混江湖的。”苏翎冷笑一声道。   “对下作人就要用下作手段!”楚啸阴沉着脸,不为所动。   “我毕竟是陛下赐婚给顾大人的,你们这般欺侮我,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苏翎淡淡问道。   她语气虽不重,这目光却看得众人一凛,心中更是无端泛起寒意。   还是楚啸强硬道,“今日这药喝下去,求欢的人是你,爷们几个都是被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勾引的!更何况,谁又知道我们是谁?”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苏翎却是明白了。   在这古代,若是有这样放浪行径的,被浸猪笼的只会是女子。   而他们大可潇潇洒洒一走了之,没有人会在意到底是谁做了恶事,一切的后果都要由女子承担。 第402章 他来了   苏翎的目光一点点冷下来。   那满脸色相的男子已经拿着药碗朝她走过来。   在他们眼中,就算是再漂亮的女人也不过是一件玩物而已。   他们将女人的性命视作草芥,这个被称作楚大哥的人是不是真心想替贺云薇报仇有待探究,但他一定是想看她婉转求欢的模样的,无论是出于私欲还是报复的痛快。   然而这一切都不会引起他们心中的半分罪恶。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他来。   顾昭好像和每个人都不一样。   他看向她的时候,目光是认认真真的,瞳孔里映出来的,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从前无论是同他闹还是同他玩笑,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应着她依着她。   他好像也总是尊重她意愿的,无论在什么时候。   他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眼前那个男子越走越近,苏翎在紧张中有些恍然,像是被自己脑海中的想法惊了一瞬,手中的刀片忽然一抖,擦破了她的手腕。   她下意识扔开刀片,刀片落地的轻脆声音响在内室之中。   苏翎一惊,众人亦是一愣。   拿着药碗的男子瞧见了那闪着银光的东西,脸色很快涌上愤怒,回眸道,“楚大哥,这娘们儿想逃!”   楚啸的目光越发寒冷,道,“别再耽搁,赶紧灌了药下去,这娘们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迟则生变!”   “是!”拿着药的男子得了令,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药拿到苏翎面前。   苏翎避无可避。   她紧紧闭着口,刺鼻的药液顺着鼻息呛着进了去,难受得气管生疼。   不知是谁掐开她的下颌,冰冷苦涩的药就这么被灌了下去。   褐色的药汁顺着她的下颌淌到衣襟上,洇湿出一串痕迹来。   苏翎手上的绳子只剩下一根,半根已经被她磨开,眼下她若奋力一拽,也不是没有挣脱的可能。   她眼眸发红,手上已然用了力。   她就算逃不出这间内室,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她就算是死,也要拉几个人渣同她一起死。   那些男人显然已经等不得这药的发作,已经伸手朝她的衣襟探去,苏翎毫不留情地抬腿,踹得那男子痛苦地大呼一声,蹲下身去。   “草,还敢反抗,找死!”楚啸彻底动了怒,径直朝苏翎走过去。   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施舍般地开口道,“你若是乖一点,就不会很痛苦了。”   苏翎自冷笑中抬起头来,道,“别逼我踹你。”   楚啸的脸色越发难看,“不知好歹!”   说罢他便高高抬起手,欲落到苏翎的脸上去。   苏翎无暇顾及旁的,只一心和束着她双手的绳子较着劲。   眼见他的手就要招呼下来,门却被轰然一声踹开。   着一袭藏蓝朝官服的男子整身肃穆庄严,与花楼朱红内室之中旖旎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面色又沉又冷,眸色阴郁得如同暗夜,向来温和从容的神色尽失,像是掀开帷幕一样露出他狠戾冷冽的一面,满身阴寒的杀气毫无保留地朝向一整室怔愣的人,令众人无端地感受到窒息,几乎连动都不敢动。   楚啸回过身来,眉眼间有了怒色,“你又是什么……”   话音未落,却是一声惨叫。   骨头碎裂的声音响彻整间内室。   他整个人都被飞掷出去,重重地砸在一旁的桌案上,长桌从中间碎裂开来,从中间断开的镶金包边带着尖利的锐意从背部横穿过男子的身体,鲜血从他身上涌出来,染红了一地的紫檀碎木。   内室之中一片死寂。   不少汉子看着这男子,面色露出了几分惧意,不易察觉地朝后退却了几步。   这是什么来头的人?   围在苏翎身旁的人都被他干净利落地处理掉了,他挡在她身前,没让她瞧见血腥。   那个手中拿着药碗的汉子看见男子朝他走过来,冷汗已经流了满身,手中的碗也端不住了,“哐当”一声碎裂在砖地上。   “饶命啊,我没干什么,我真的没干什么……”他跪在地上,声音几乎已经带了哭腔。   “这是什么?”顾昭脸色冷得几可滴水,目光凌厉得让人连抬眸都不敢。   “这……”那汉子更不敢说了,身上抖得不成样子。   顾昭薄唇抿紧,迫着那人前胸贴在那一地的碎片上。   那人极尽痛苦地嚎叫了一声,身上被锋利的碎瓷寸寸嵌进去,随着男子脚下的捻动,瓷片穿过皮肉刮到骨上,留下让人牙酸的刺耳声响,血迹斑斓地留在地上,触目惊心。   “没毒。”苏翎嫌那男人叫得刺耳,抬了抬头道。   顾昭回眸看她。   她全身湿透,额发黏腻地贴附在脸上,神色十分苍白,连带着唇也失了血色。   他心口一疼,没心思再和这些人纠缠,脚下一动。   室内众人神色皆放松了一瞬。   但男子显然并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只是不想再浪费时间而已,他回头朝身后侍卫冷声道,“出去打。”   他身后侍卫应了一声,纷纷拥了上来。   那些汉子就算手上有些功夫也不过是些街井巷间的流氓手段,自然比不得皇室亲训的铁甲卫兵,侍卫们几乎没费多大力气便将这些人都控了个牢,拿着长刀押到门外迫他们跪下。   这些汉子们自知今日是得罪了大人物,反抗了几轮无果后便也认命了。   只是这男子究竟是谁?   “难不成是这女子的男人?”   “你是说顾御史?可顾御史不是不喜这苏家小姐吗?”他们众人心中惶恐,面面相觑,心底秉持着最后的坚持否认着。   一个侍卫骤然抽出刀来,寒光晃了在场所有人的脸,神色又冷又厉,道,“我们大人也是你们这些草民能直唤的?”   听见了他这句话以后,外间一片死寂,众人面如死灰。   世人皆传御史大人不喜新妇,滞留都察院十数日不肯回府。   可现下他们瞧见了他的神色才发觉,这顾御史分明是把这苏家小姐放在心尖上疼的。   哪里如传闻所言?   得罪了这样的人……哪里还有活路。 第403章 在意   内室之中。   男子蹲下身子,解开了她手上将断未断的绳子。   视线触及到她腕上触目惊心的鲜红,他下颌绷紧,眼眸之中又沉了须臾。   他起身褪下身上外袍,披在苏翎身上。   苏翎抬眼看了看他,吸了吸鼻子笑道,“怎么每次一想到你,你就来了。”   男子不答她的话,冷着脸道,“回家。”   “这么凶干什么。”身上湿漉漉的很不舒服,苏翎将他的外袍裹紧了些,有点委屈,声音闷闷的。   可毕竟是人家来救的她,苏翎抿了抿唇,跟在了他身后。   男子倒是转过身来了,眉眼之间郁色未消,隐隐可见几分怒色。   “你就不能安分些?”   “我挺安分的啊,我就是来看个戏,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了,谁会想到有这么些人来寻仇啊,还这么大架势。”身上难受得紧,不仅腿上软着,尚还沾着潮意的皮肤被夏日暖风一吹竟变得滚烫起来,他外袍粗粝的刺绣磨在颈间,让人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男子不说话了,神色犹冷。   苏翎垂了垂眉眼,憋憋屈屈地叹了口气道,“好,是我给您添麻烦了顾大人,可是你又不陪我出来,你天天都不在府上……”   “那些人刚才说,你肯定是不在意我,所以才敢这样肆意妄为。所以……您多回来几趟不行吗?咱好歹成了亲,你就这般厌恶我啊。”苏翎故作轻松,唇角弧度却不由自主地落了几分。   他还是没说话。   “成,我知道您清冷自持六大皆空,不在意我这一介小小女子,可是……”   话没说完,却见男子挡在她身前。   苏翎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对上的是他那一双眼。   像是被人气得狠了,那双好看的墨眸如今微微泛红,里面汹涌的情绪浓郁又吓人,再也不是以前那波澜不惊的墨海,如今为她一人掀起了万丈波澜,正定定地凝着她看。   顾昭默然了瞬。   一直藏在心底的情绪被他大力镇压下去,却又无孔不入地浮上心口。   她总是能用这样云淡风轻的姿态有恃无恐地在他面前说出这样能把人气死的话。   “我不在意你?”   他像是自嘲地笑了须臾,薄唇轻启,一字一句地反问。   “那苏小姐能教教我,什么叫在意吗?”   他都已经把心剖开放在她面前了,可是她却瞧不见。   苏翎闻言怔住。   他身上清冷的檀木香气萦绕在她鼻息之间,让人心口一窒。   随即便是无法控制的失序。   热络鲜活的血液因为悸动而从心口涌出来冲向四肢百骸,灼得人口干。   苏翎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习惯了他向来避着她冷着她的模样,他难得这样坦荡一次,她只觉得脑海之中一片茫然。   “你对我……”苏翎磕巴地指了指自己。   “你便当没听过吧,”男子别过身不去看她,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冷清从容,淡道,“两个月后我们就和离,我放苏小姐自由,这桩交易也到此为止,从此便两不相欠。只是希望苏小姐再嫁的时候,就别请我喝喜酒了。”   “不,不是……你等会。”苏翎忙去拉他。   他没给她这个机会,回过身,神色清明地看向她,道,“桥归桥路归路,苏小姐。我不会纠缠你,也希望你自重。”   “我……”自重你个头啊。   “还有,以后花楼这样的地方,别再来了。”他轻叹了一口气,多的话他也没资格再说了,便就提醒她这样一句吧。   苏翎看着他强硬又从容的背影哭笑不得。   还没等她再说话,她却忽然跪倒在地。   “啊……”   四肢疲软不堪,刚刚被顾昭分去的心神现下才回笼,方才无暇顾及的疲累由充斥到四肢的血流飞快地布满全身,带着火烧一样的感受。   浑身又冰又热,好像连衣料都成了束缚,让人难受得几乎无法开口。   苏翎想起来刚刚被强灌下去的药,勉力扫去脑中的混沌,心底暗骂了一句。   古代医术不太发达,倒是制这种药得心应手。   “怎么了?”顾昭皱眉,到底还是转过身来走向她,“你受伤了?”   苏翎浑身都在发烫,深吸了一口气,将他的衣服裹得更紧了些。   “带我回家吧,我站不起来了。”她伸出手牵住他的袖口。   顾昭微低头去看,却见她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眉头深锁,眼下也顾不得那样多了,径直将人抱了起来。   “顾大人……”苏翎窝在他怀里,不安分地钻了钻,这样身上才好受了些,闷声开口道,“你对我这么好,我今天晚上可能会睡了你。”   男子身形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低声斥道,“你说什么浑话?”   “咱俩是合法夫妻,”苏翎闷声笃定道,“我有这个权利。”   顾昭咬了咬牙。   她又要同他和离,又……又说这样的话。   她脑子里一天都在想些什么?   好在这里离顾府并不远,马车很快就驶了回去。   苏翎身上越来越烫。   一路上死死抓着顾昭的手不肯放。   顾昭本想挣开她,却发觉她握得异常紧,怎么都拽不开。   ……也只能任由她这样握着了。   到了要下车的时候,顾昭抬眼看她,见她不动,开口问道,“又怎么?”   “我走不动啊……”苏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这倒不是说谎。   她身上软得厉害,真的走不动。   男子皱着眉,看向她的脸色开口道,“你到底怎么了?”   “你抱我起来,我就告诉你。”苏翎朝他张开手,面上的潮红从雪白的脖颈漫上来,眼眸里潋滟着水汽。   “……”顾昭袍袖下的手倏然攥紧,半晌才压下心头的燥意。   终究还是伸手抱过了她。   顾府上的小厮原本以为这一遭主子定会发火,不成想主子竟直接把人抱回了府。   这样的旷世场面谁见过啊,众人心头都有些震惊。   不过就算再好奇,他们也不敢抬头瞧,只沉默地垂眸守在院落两侧,可面上的喜色却压不住。   主子和夫人终于和好了呀! 第404章 我想要你   苏翎搂着他的脖子,身上却越发难受起来,像是有万千虫蚁在噬咬一般。   她越搂越紧。   心里燥得难受,无处宣泄,最后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她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传到肩上。   顾昭瞳孔微缩,整个人都僵了一僵。   “苏翎,你……”   “我难受啊……”她声音细细弱弱,语气已经不似平日那般顽劣,倒像是在极尽忍耐,克制着被本能驱使的欲念一般。   顾昭垂眸,只能看见她蒙着水汽的一双杏眼。   “为何难受,哪里受伤了?”他问道。   “没受伤。就刚刚你看见的那碗,他们说……那是花楼的招牌药。”她被他放到床塌上,却没有放开他,而是继续搂着他,轻抬起头几分,附在他耳侧开口道。   “他们给你下药?”男子脸色刚缓和不久又彻底冷下来,眸光像覆了雪,令人不寒而栗。   “别生气啊,不是顾大人来得巧吗,救我一命。”她声音细细软软地哄着他。   “我去找秦寻,他应该能制出解药。”苏翎那目光似乎有灼人的力量一般,勾起他心底最本能的反应,好像轻易就能让人溃不成军。   顾昭不敢再待在这内室。   她日后是要同他和离的,她可以胡闹,但他不应该。   “你别走。”   苏翎拉住他的手,指尖还在他手心里要命地勾了勾。   语气软得带了些委屈,只道,“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没有。”   “那你陪着我,我难受。”   姿态强硬得让人无从拒绝。   “我凭什么陪着你?”顾昭反问。   “凭你喜欢我啊。”苏翎直视着他道。   “……”这话自然得给他都气笑了。   苏翎绝对是那种会蹬鼻子上脸的人,他早该知道的。   “那是从前。”顾昭淡道。   他转身,声音还维持着冷清,“你别胡闹了,我去找秦寻。”   苏翎见拦不住他,干脆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道,“找秦寻干嘛,他解不了,就你能解。”   她腿上发软,没站多久又朝他身上倒过去,故意藏了几分坏心思,拉着人就扑在床塌上。   她跪在他身上,从上而下地看着他。   “苏翎,你下去!”顾昭被她压在床上,咬牙切齿。   “我不下。”像耍赖一般,苏翎手撑在床上,身上越来越热,她褪下外袍,解开里衣,才觉得好了须臾。   “你……”顾昭不知道该看哪里,寒着脸别过头去,咬牙道,“你是不是疯了?”   苏翎扳过他的下巴,迫他看向自己,明明身上都难受得不行,却还是忍不住笑着开口调戏他,“你躲什么?”   她手很热,所触碰过的地方也跟着她一起热起来。   她顺势滑下手,拉下他的衣服,低了头,嘴唇轻轻地在他锁骨上碰了碰。   顾昭身子又僵了几分。   她实在太会磨人。   维持理智的弦在断与不断的边缘,顾昭恨声,“你别太放肆。”   “我还就放肆了。”苏翎被药劲儿驱使着,胆子更大了些,一句话说完,顺着他的脖颈寻着他的薄唇,径直压了下去。   温软的触感印在唇上须臾才移开,顾昭手倏然握紧,青筋层层暴起,定定地看着她。   他从头到尾从里到外的每一寸呼吸都像被点燃了一般,随着她一起灼热起来。   有什么情绪就要穿透胸膛的阻碍跃出来,他克制着想把她按在床上的冲动,而是秉持着最后一份清明推开她。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苏翎眼里带着迷蒙的水汽,抬了抬头道,“我知道啊。”   “你不清醒。”   “我很清醒,”苏翎的手搭在他胸前,抬眸问道,“你不喜欢吗?”   顾昭薄唇抿紧。   明明亲手把他推开却又这样有恃无恐地……撩拨他,她把他当什么?   “不喜欢。”他别过头去。   “顾大人,”苏翎的手顺着他的衣襟滑进去,一直往下,眸中染上些许顽劣笑意,道,“你不诚实,还是身体比较诚实。”   她手上的动作把他本就一触即燃的身体添了一把几可要命的火,将他大力镇压在心底的冲动逼到失控的地步,让他所有理智彻底燃烧殆尽。   “你到底想要什么,苏翎?”他声音哑下来,直视着她开口问道。   她荒唐无度,他总不能和她一起荒唐。   可他还是想问问她,她到底想让他怎么做。   苏翎抬起眼看向他。   他面色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意和无可奈何,被她磨得没有办法,不知该如何是好,像是在向她寻求一个答案。   他离她这么近,她伸手就能摸得着。   从前这个人也一直在她面前,待她那样好。   他说得不对,不是她不清醒,而是她清醒得太晚。   她看着顾昭双眼,一点点笑起来。   缱绻意味从因为药意而混沌不清的眼底透出来。   “是不是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苏翎提起松软的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像是想把冷硬的神色揉得暖下来。   顾昭不答,眼底却松下来,荒芜的晦暗之中被她镀上了光亮。   “我想要你啊。”   小姑娘红着眼睛瞧着他,嫣红如血的唇瓣一张一合。   千万种情绪化作她口中一声轻轻的喟叹,像春风吹在他耳畔,语气温柔又热烈。   她吻了吻他发红的耳际,轻声问道,“你给不给?”   顾昭眸色很深地看着她。   一直清明漆黑的眸底有失控的欲念野蛮生长,连带着呼吸间都带上本能的占有,宽大的手掌握在她柔软纤细的腰肢上,转瞬便把她压在身下,切断了她所有退路。   女子眼角眉梢都是生动而让人难耐的媚,带着点儿红和水意的眸子掀起来,声音像揉碎了一般地娇软,开口问,“忍着不难受吗?”   他承认他面对她的时候一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想知道她的起伏落在他掌心是什么样子,想听她呼吸破碎的喘息,想肌肤相亲地拥她入骨再也不放手。   “你别后悔。”   男子声音又低又沉,带着些克制和隐忍,一字一句道。   “我不后悔。”她声音带着些被欲念折磨的无措,囫囵地伸开手搂住他,像是在死生无门的汪洋大海中抓住救命稻草。   她是喜欢他的。 第405章 是顾夫人   待男子欺在她身上以后,苏翎才发觉原来自己只会虚张声势。   攻占的本能和灼热的占有欲在他眼底一览无遗,他掌心包裹住她的起伏,那娇软撩人的身段像致命的诱惑,引着他一路向下。   他向来清明,这一次却险些失了分寸。   好像被下了药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疼……”   她手骤然握紧了,在交错的呼吸里深深皱眉,眼角溢出水雾,唇瓣被咬得发白。   顾昭俯身,轻轻吻掉她的眼泪。   动作温柔。   一瞬的疼痛过后,身体里那要命的难受终于被缓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直击心间的酥麻痒意。   混沌的思绪化作耳畔模糊不清的嗡鸣,纠缠了不知多久,迷迷蒙蒙中他好像喊了她的名字。   把她抱得很紧。   ……   醒的时候,身子是酸软的。   满身的痕迹都在提醒她昨夜发生了什么,让人有些脸热。   探探身侧,没人。   心底有点小小的失落,不过可以理解。   人家毕竟是朝廷命官,可不像她一样闲。   嗓子干疼干疼的。   她正要起身倒盏水来,门却被轻轻地推动了。   安若端着一个托盘面带喜色地走进来,却也有些不好意思瞧她,只道,“大人吩咐了厨房熬这冰糖雪梨水给小姐呢。”   “……”   苏翎看着那冰糖雪梨水噎了噎。   随即和安若有些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为啥要喝这水,自然是为了润嗓子。   至于为啥要润嗓子,那自然是因为昨天叫哑了。   “……他倒贴心。”苏翎讪讪地接过来,发觉自己声音确实有些哑,一饮而尽。   “那边已经布好了早膳,小姐快起来用吧。”安若转移了话题。   “嗯,他去都察院了?”苏翎站起身,随口问了句。   安若为她理好衣服,视线避开她身上的痕迹,有些脸红,半晌才道,“没呢,大人今日在前厅……好像在会客。”   “没上班,少见啊,”苏翎感叹了一句,随即笑起来,道,“那一会儿找他玩去。”   安若应了一声,随后欣慰地笑起来,小姐和顾大人终于重归于好了啊!   他俩不和一日,这府上便憋闷一日,要是再僵下去,可要把人给愁坏了!   ……   顾府前厅。   楚二郎看着身前男子的脸色,略略有些坐立不安。   “那是你们楚家的人,自己管。”顾昭声音冷淡,看都没看坐在客座上的男子一眼。   楚二郎刚刚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楚家虽是商户,却也是半个混江湖的,虽说他楚啸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三房姨娘的儿子,但顶着一个楚姓用这样的下作手段,丢的也是他们楚家的脸面!   更何况还是绑了人家顾大人的夫人?   “顾大人息怒,楚家绝容不得这样的人,定是要逐出宗籍族谱的!”楚二郎心中不安,忙开口道。   “楚公子,”一直在垂眸漫不经心地看着公文的男子终于抬起头来,声线依旧寡淡,却带了些让人胆寒的威压,“内人昨日险些受辱,我希望楚家能给我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男子的话只说了半句,楚二郎却明白他的意思。   眼下他还能给楚家几分面子,令他着手处理,若是这结局他不满意,他定是要亲自动手了。   到时候,殃及的便不会是楚啸一人。   这姿态狂妄了些,但楚二郎见识过男子手段,亦知晓他这雷厉风行的性子。   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可世人皆传他待府上新妇并不算重视,眼下瞧来,可见传闻误人。   他既然如此说了,楚二郎心中自然也有了谋算,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误了楚家前程自是不必,楚二郎眸色一点点寒下来,缓声开口。   “大人放心,我定会处理好此事,绝不让大人烦忧。还望大人息怒,莫让这等渣滓伤了咱们的和气。”楚二郎声音恭敬。   “那自然最好。”顾昭淡道。   二人正说着,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夫人,主子正在前厅会客,待结束了老奴定然会替您通报……”是赵管事的声音。   “我知道啊,不是楚二郎来了吗,我认识的。”苏翎道。   “夫人,这……”赵管事有些不知所措。   顾昭在里间揉了揉眉心,道,“让她进来吧。”   楚二郎莫名觉得刚才那声音有些熟悉。   待门被打开了,他瞧见了女子的相貌,愕然地张了张口,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不就是那个赢了他的小郎君吗?   竟然是个女子?   自那日一别,楚二郎便再也没见过她,想起来的时候心下还有些惋惜,若是问了她姓甚名谁便好了。   结果今日竟在这儿见到了。   “好久不见啊。”   苏翎笑眯眯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而后拿着手里的小碟子走到顾昭面前,指了指碟中的糕点道,“你尝尝这个,我觉得这个最好吃了。”   “你就是……苏家小姐?”楚二郎眼下也忘了礼节,一双眼只定定地盯着那容貌昳丽的女子瞧着,满脸都是震惊之色。   他耳际微微有些泛红,像是回不过神来,眼前这模样娇软的小丫头和那日在赌场上神色自若指点江山的小郎君重合到一起,让楚二郎一瞬明白了自己前些时日那些令人赧然的心思来源,盯着她良久不动。   还没等苏翎答话,她身侧的男子略靠近她须臾,将她那张容色明艳的脸挡去一半,神色不太好地冷淡纠正道,“是顾夫人。”   “……”意识到自己好像太过逾矩,竟然这般直接地盯着人家夫人瞧,楚二郎回过神来,忙低下头抱歉道,“从前不知顾夫人是女儿身,心中有些震惊,还望二位谅解。”   顾昭未答他的话,手指轻叩了下桌案,看向盘中的糕点,神色好像也平淡着,只问向苏翎,“好吃吗?”   苏翎憋着笑,抿了抿唇才没让自己乐出声来,如他心思地拈起一块糕点递到他唇边,道,“好吃啊,当然好吃,你快尝尝。”   “……”楚二郎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碍眼。 第406章 再让我亲一口   “那个,顾大人,我回去定然会好好处置那些人,日后定能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眼下就先告辞了。”楚二郎拱手道。   顾昭微颔首。   楚二郎回过身,眉眼却阴沉了几分。   一想到楚啸那竖子竟然险些毁了苏翎的清白,又让楚家得罪了顾锦和,他就恨不得杀了他。   他面色冷沉地回了楚家。   楚啸早就等候在楚府门口。   那日他受的伤还没好,险些就丧了命去,本应在家中休养的,却听自家娘说必须得去给楚二郎赔罪认错,让他见到他的诚心,事情才能有一线转机。   楚啸对这个少家主是不大瞧得上的,不过就是出生的时候运气好了些,便含着金汤匙,生下来便是少家主,若是换了旁人,未必就比他差。   只是如今听说他和那顾大人是有交情的,说不定能因此饶下自己一条命来,他便是再不情愿也得来这低这个头。   “回来了回来了!”他身侧的人开口道。   楚啸眼眸一亮,忙走过去行礼,恭敬地唤了一声,“少家主!”   楚二郎似乎是笑了一瞬,而后看着他抬起眼来,道,“楚啸?”   “正是,我自觉自己有罪,特来求少家主宽恕,从今往后绝不会再做如此的糊涂事。”楚啸低头道。   楚二郎点点头,“你是不会再做了。”   楚啸以为他宽恕了自己,有点欣喜地抬起眼来,对上的却是男子寒如冰的眸子。   “因为你没机会再做了。”   楚二郎身侧的人飞快上前,押着楚啸跪下来。   楚啸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有些不解。   “你母亲曾谋害过主母,故而才在府中没了从前的好光景。三夫人仁慈,留了你们母子一条命,又给了你出去做工的活计,本以为你会安分守己,却不知晓你竟然敢行此胆大包天之事,将楚家的脸都给丢尽了!”   “你可知道顾大人是何人?他的夫人你也敢捆了来,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   楚二郎厉声斥道。   楚啸愣了愣,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而后小心翼翼地看向他道,“可是我听说少家主不是和顾大人认识吗?这就是一场误会,您替我好好和顾大人解释一番不就解开了吗?”   “误会?”楚二郎冷笑一声,“人都差点被你们欺侮了,你管这叫误会?”   “咱们就喂下了药,也没干什么旁的……”楚啸声音低了几分,小声嘟囔道,“不就是一个娘们吗,何至于此?”   楚二郎闻言转过身来,唇边笑意越发冷淡,问,“你那十几个兄弟呢?”   “都在宏安阁呢,我是真心来赔不是的,若是顾大人还生咱们的气,咱们就一起登门赔罪。”楚啸想得简单,脱口而出。   “我知道了,”楚二郎点点头,下颌微扬了扬看向一旁的小厮,道,“多带些人去宏安阁,动作干净些,一个时辰回来复命。”   楚啸有些怔愣,下意识问道,“复什么命?”   楚二郎回过头看他,目光却像在看待死人一般。   楚啸没由来心头一凛,下一瞬就见到他抽出身侧小厮身上的佩刀,横在他颈上。   身周小厮按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他面色骤然白下来,震惊道,“少……少家主?”   只见楚二郎冷笑一声道,“我倒是该谢谢你没真让他夫人有事,要不然今日死的就不止是你们了,整个楚家都得为你的愚蠢买单,跟你一起陪葬!”   楚二郎转过身,无视男子惊惧的呼喊,冷声道,“动手吧。”   “不要……”话音未落,鲜血先落了一地。   楚二郎面色冷着,道,“逐他母亲出府,自生自灭吧。真是家门不幸,养了这么一个玩意儿。”   “是,少家主。”小厮应了。   ……   顾府内室之中。   苏翎喂完了男子最后一块糕点,笑吟吟地弯腰托腮撑在案上,看着他道,“方才管我叫什么?顾夫人?都知道宣示主权了,长进了呀。”   男子被她瞧得耳热,侧过头少许淡声道,“他瞧你的目光不正经。”   “所以呢?”苏翎歪头问。   “就算要和离,你也不能嫁与这样的人。”顾昭抿着唇道。   “为何不能?”苏翎有心撩拨他,笑容更顽劣了些。   “他非良人。”顾昭道。   “那谁是我的良人,你吗?”苏翎杏眸潋滟,一本正经地问道。   男子不说话了,别过头去不看她。   “顾大人,你昨晚上瞧我的目光,明明也不正经。”苏翎靠近他耳侧须臾,轻声道。   顾昭耳际红起来,咬了咬牙,“那是你……”   “我?我怎么?”苏翎故作不解,“后来求你你也没放过我啊。”   “……”   这人怎么能这样不知羞耻?!   顾昭脸色隐隐发青,下颌绷紧了,骤然站起身,显然是不想再理她了。   “哎哎,说两句就恼,”苏翎忙拉着他的袖口把人拽了回来,笑得一脸嚣张,故意问,“大人今天怎么没去都察院啊?”   “……”   顾昭不说话。   明明是她说让自己多陪着她的,还要明知故问。   “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心疼我了。”苏翎把人牵过来,一只手不安分地钻啊钻,最后钻到他的袖口里,如愿以偿地牵到了他的手。   “……你放开。”男子皱了皱眉,低声道。   “怎么?还生气啊,那我哄哄你吧。”苏翎笑嘻嘻地蹭到他面前,倏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你……”柔软的唇瓣贴上脸,顾昭回眸,看见的是女子得意的笑容。   和她论道礼义廉耻一直都是无用功,顾昭眉心拢着,干脆不谈。   抿了抿唇,他道,“你既要同我和离,何故再做这些亲密举动。”   苏翎看着他别扭又不高兴的脸色,笑意险些就没绷住,心中生了些逗弄心思,故意像个不负责的渣男一样开口,“和离归和离,大人,您肯定不懂珍惜当下的道理。”   “来来来,再让我亲一口。”苏翎拿出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姿态,颇为潇洒地道。   “……”   没到半柱香功夫,苏翎就被赶出了内室。   她推了推门。   哎呀,从里面锁上了还。 第407章 心悦你已久   嘿这个人,说锁就锁啊?   “我开玩笑的啊!”苏翎干嚎了一嗓子,里间却没有回音。   “……”   成,还不搭理她了。   这一日内室之中都了无声息,苏翎觉得自己好像又把人惹恼了。   但她素来是个有担当的,自己惹的,自己哄啊!   吃了两顿饭都不见他出来,眼看天色就要暗下来,苏翎把视线锁定在明窗之上。   走门不行,可以翻窗啊!   苏翎手脚并用攀上窗栏,看得赵管事一愣一愣的。   “夫人,您仔细别伤着自个儿!”赵管事担心道。   苏翎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嘘,悄悄的,要不他又得给我赶出来。”   “……”   赵管事不敢再说话了,生怕他一句话说得不对再吓着她,失了手可就不好了。   可是主子怎么会把人赶出来?   夫人昨天太不见外了,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主子可真是个心口不一的啊。   赵管事幽幽叹了口气。   苏翎如愿翻了进去。   他似乎在书房前室办公,床榻上并没有人。   天色已经见晚,苏翎悄无声息地爬上床,蒙上被子。   坐在书房的男子听见床榻上有声响,寒着脸站起身来,朝内室走去。   “你又做什么?”他扫了一眼大开的窗户,又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女子,眉心隐隐跳动。   “给你暖床呀。”女子从被中探出半个脑袋来,笑眼盈盈地看着他瞧。   “……起来。”男子面色不善。   “我不,我要跟我夫君睡在一起。”苏翎坚定道。   “苏翎!”顾昭下颌绷成一条直线,薄唇抿紧。   “你昨晚上不是这么叫我的。”苏翎撅着嘴道。   “……”   苏翎脑海中尽是他昨日低沉又沙哑的声音,唇瓣绷不住笑意,捏着被子道,“再叫一次,好不好?”   “……”   苏翎又被赶了出去,男子脸色铁青,这一回连带着窗户都封死了。   “你这个人,怎么老赶我啊!”苏翎不满地开口抱怨,叉着腰道。   屋内没有回音。   屋外倒是来了人。   苏翎回眸,只见是秦寻。   秦寻看她这气势汹汹的模样自是愣了一下,而后道,“你们又怎么了?”   “他不让我睡他。”苏翎道。   “……???”秦寻神色一瞬间僵硬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您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吧??   “赶我两回了,”苏翎蹲在门口托腮,苦哈哈地撇撇嘴道,“他可能不爱我了。”   “……那你是想多了。”秦寻眉心抽了抽,缓道。   “秦太医,”苏翎暗戳戳地把他拉到一旁的侧阁,殷勤地给人斟了茶,开口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秦寻神色有些复杂,不解道,“为何这样问?”   “成婚那日,萧容玄劝他和离,我听见他答应了。”苏翎抬眼看他。   秦寻愣了瞬。   “我们本来就是互惠共赢的盟友关系,我也说好了之后相处不来和离就是,本来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了,可我和他提和离他又生气,明明他也是这样想的嘛。”苏翎闷声继续道。   秦寻反应过来。   忽然了解了这些时日两人为何这般生分。   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出来。   “你笑什么?”苏翎问。   “你们这婚事都是他谋来的,”秦寻摇摇手中玉骨扇子,笑叹一声道,“你不会真以为他就是为了图你能救他命的本事吧?”   “是他谋来的?不是太后赐婚吗?”苏翎挑了挑眉,神色不解。   “三殿下看重苏家权势,若非他有意放弃,就算是太后更了旨意也不成。若是他向太后禀明一心想要你呢?你以为在太后眼前是这个外臣之女重要还是她嫡亲的皇孙重要?”秦寻喝了口茶,幽幽开口。   “所以……”苏翎微微有些怔愣。   “自然是他逼得三殿下弃了这门婚事。你只当他是被迫接受这门亲,可其实这一切都是他亲手参与的。三殿下那边,你想他怎么说?难道坦荡说他心悦你已久,这一切都是刻意为之,只为迎娶佳人吗?”秦寻揶揄道。   “我……”听到心悦两个字,苏翎脑子懵了一瞬,半晌才缓慢地转起来,“他,心悦我,已久?”   秦寻摇摇扇子看她半晌,一副她无可救药的模样道,“你以为呢?”   “锦和那么孤绝谨慎一个人,这么多年虽一直得好些女子青睐,可又有谁能真正近他的身半分?若非他心悦你,你以为他能纵容你那些逾矩举动?你之前抱着目的接近他他心里一直清楚得很,若非对你有意,又岂能容你到现在?”   苏翎抿抿唇瓣。   心底慢慢泛上异样情绪。   秦寻的话提醒了她。   顾昭似乎从来就没有推拒过她,哪怕知道她从前是因为利用才牵扯他。   “他曾暴雨夜入宫就为了给你送把伞,知晓你常去寻云楼便无事就去那边,只为着见你一面。从来没接手过翰林院编撰事务的人,为了和你一同校对能待在一处一日,便接了下来。”   “你是校对过后便得了闲,可他要却要核对数届撰目明细,他本就事务繁忙,熬了几个通宵才做下来。还有你那日同三殿下在街上瞧见他,他明明满心不高兴却还是记住了你爱吃什么,从此你来府上便备着这些等着你,就为了和你一起用顿膳,瞧瞧你开心的模样。”   “念云殿那一遭,你虽然聪明,却没想到就算清和长公主落势,她也不会被一介伯府继子左右,若不是锦和暗中替你做下许多,你以为事情便会如你想象中一般发展?”   秦寻默了默。   还有一桩事他没有说。   当初成婚前夕,论八字的人算出苏翎是个死局之命,枯而无救,乃克天克地之造,大凶,且不吉。   锦和没信,寻了旁人上门苏府,说了好一顿漂亮吉祥话,称他们八字乃天作之合,将这桩姻缘死死定下才肯罢休。   “凶星和孤煞,也挺配的。”他当时神色平坦,只说了这样一句。   可秦寻何尝不知,他说他不信这些,是因为他相信他定然能给她一个圆满。   他也会的。 第408章 你别走嘛   “锦和这个人最是内敛,又偏偏是个别扭性子,有些事他做了,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让你知道。你也别怪我多嘴,我也是瞧不过才开口的。娶你那日,他跟你兄长说得是‘天地可明我心’,可如今天地都明了,你却不明。”秦寻缓道。   苏翎怔怔地看着他。   “锦和虽不言,可他瞧中一个人却是会最深情不过。他本无意于治他这身绝症,最初也曾怕过会拖累你,直至明了自己的心意,想长久地护着你,才想要好好活着。”秦寻笑着叹一口气。   苏翎眼眶微泛着红,咬牙道,“他这个人真是……”   “很孩子气是不是?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啊,”秦寻扯唇道,“活在深渊里的人,把你当成了光亮,你同他说和离,他怎能不恼你?来的是你,想走的亦是你。可恼归恼,你有了危险,他不还是去寻你了么?”   苏翎无端想起那日自己同他说和离的时候,他眼眸微垂的模样。   眸色寂落,像是烧尽了的灯芯,压抑沉冷。   心口蓦然一疼。   他那时候该有多难受啊。   “你还问我他喜不喜欢你……”秦寻皱眉摇摇头,而后无奈笑道,“他可能就快把命给你了吧。”   苏翎眨眨眼,努力把眼眶上的红收了收,没让自己模样太狼狈,可声音还是闷闷的,“我又不知道……”   “锦和不告诉你便是没想让你知道这些,你只需要知道,他心中是有你的。他做任何事都从一而终,心悦你这件事,也一样。”秦寻认真道。   苏翎轻吸了口气,喉间生疼生疼的。   心房里又酸又涨,疼得厉害。   她蹲下身子,把头一埋。   “……我知道了。”语气带了些鼻音。   “不必谢,早些生个孩子出来。”秦寻潇洒地摇摇扇子,一副做好事不留名的模样,转身欲离开。   “……”   走出了几步,他回身瞧了瞧门窗依旧紧闭的内室,眉头拢了须臾。   就算还生着气,可他那么喜欢这苏家丫头,竟然把这容色娇软的小姑娘赶了出来,不应该啊。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在他心头,他忽然回过身看向苏翎。   苏翎被他看得一愣,道,“怎么?”   “他不会是不行吧?”秦寻低下些声音隐秘问道。   “???!”苏翎震惊。   想起那天晚上,苏翎的脸噌一下热起来。   倒也……没?   不过她的沉默在秦寻眼中有些意味不明了。   想起刚刚女子的言语,秦寻犹豫了瞬,秉持着为着他们幸福着想的心思,开口关切道,“你们还没……有过吧?”   “……??”苏翎懵了瞬,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答,半晌才开口,“其实……”   “好了,我明白了。我回去替他想想办法。”秦寻看着她面露难色,心下了然,神色肃然了几分。   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想什么办法?”苏翎一脸茫然。   “你别管了,放心就是。”秦寻认真道。   “……”   苏翎凭借她医生的直觉,觉得他想的应该不是什么好办法。   “不用操心了秦太医……”   “你不用同我客气,咱们都是朋友。”   话音未落,秦寻已经闪身在顾府门外。   苏翎没来得及阻拦,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这些事倒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得把人哄回来。   不能让小孩生闷气太久呀。   苏翎蹲在顾昭门口叩了叩门。   里面没人回应。   “顾大人……”   没人搭理她。   “夫君!”   还是没人搭理她。   天色彻底晚下来,远处的云沉沉地压下暮霭,带着几分沉郁的猩红。   看样子是个阴天。   晚间风有些凉,苏翎拢了拢衣领,看着外间飘下来几滴雨丝,道,“你今天不出来,我就不走了。”   里间没人回应,可雨却有越落越大的架势。   “夫人,您别着了凉。”赵管事诚惶诚恐地跑过来,举着青油纸伞给她。   “我不要,”苏翎托腮坐在廊下,倔强道,“他不出来,我就在这呆着。”   “夫人,这……”赵管事显然没见过人这样能耍赖的,一时间瞪圆了眼瞧着她。   “走吧走吧,我就喜欢看雨中好风景,别打扰我。”苏翎态度坚定。   赵管事虽有些担心,却也笃定主子定然会出来的。   二人虽是看上去好了些,可这心结却还没解。   或许让夫人见了主子一面,二人便能彻底地重归于好了。   想至此,他微低了低头,退到一旁去了。   雨下了良久,屋内没有声响。   男子听见外间动静,在内室无声冷笑,她那么精明一个女子,还能真能淋着自己不成?   可看了几页书都抵不过心头涌起的烦躁,食指捻了又捻,书页边角都被他揉皱了几分。   窗外滴答的落雨声越发清晰,颇有越下越大的架势。   若她真的淋了雨,定然会着凉。   薄唇抿着,手中书卷到底还是被放在桌案上,男子深吸了一口气,从太师椅上起身。   纵使知晓她就是存心让他出门寻她去,他也不想让她真淋了雨。   推开门须臾,顾昭便瞧见了她的身影。   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眸明亮如暗夜星辰,月色映亮了她带着笑意的一张脸,也映亮了她挂着水珠的前额和发。   如云鬓一样的发丝被细雨捻成绺,脸上一串又一串的水珠顺着她下颌的弧度流淌而下,洇湿她浅妃色的衣领,显然已经在雨中待了不短的时候。   “我就知道你会出来的。”是得逞了一样的笑。   “你疯了你!”男子眸色骤然沉下来,把她朝内室一拽。   女子没跟着他走进去,而是拉着他出来了些,指着自己身前的一片小花圃中的空地,让他看一看。   细小的树枝被搁在一旁,尖端沾了些微湿润的泥土。   空地上写着的是他二人的名字,旁边还画了如同牡丹一样的东西。   就像成婚那日他看到的婚帖一样。   男子神色暗了暗,默了须臾后淡道,“我去拿伞。”   “你别走嘛。”   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苏翎忽然从他身后抱住他,声音有些闷闷的,带着点儿委屈。 第409章 我喜欢你啊   男子身形蓦然顿住。   她的手从后面环抱在他腰间,搂得很紧,像是怕他就这样离开。   说不上心底是什么感受,明明她都已经对他亲密至斯,可同他说和离的时候仍巧笑嫣然满不在乎,像个恶人。   她好像是为他下了蛊,可从头到尾沉溺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他眉间神色沉暗了几分,轻声道,“你放手。”   “我不放。”苏翎固执地把手环在他腰间,声音软下来几分,向来被顽劣笑意所掩盖的一双眼如今袒露出须臾脆弱,总是带着玩笑意味的眼眸也难得认真起来,手亦越收越紧。   “不喜欢旁人,就不要行这般举动。”冷雨飘在空中,男子冷硬侧颜沾染上冰寒水渍,看着格外不近人,语气亦漠然。   “谁说我不喜欢,我喜欢啊!”苏翎有些着急,脱口而出。   雨声细碎,偌大庭院似乎静了一瞬。   凉风被雨意沾湿,滞在云端缓缓吹散星辰,星子在如墨的天际忽明忽暗,像极了他的眼睛。   “我都要喜欢死了,我哪里不喜欢,我不喜欢你我干嘛还要亲近你!我当然喜欢你啊!”   苏翎心口酸胀得厉害,在心底酝酿了良久的话包裹着她的情绪铺天盖地又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环抱着他腰身的手不安地收紧了,扑了满怀的焚香气息伴随着难言的悸动,被横冲直撞的新鲜血液带着冲斥到四肢百骸,像是被炽烈的感情洗涤过灵魂。   “我喜欢你啊。”苏翎声音低下来几分,唇瓣抿着,呢喃道。   顾昭良久都没有说话。   “喜欢我?”半晌,男子才压下心底汹涌的情绪,意味不明地一声轻笑。   被她骗得太久,眼下连真假都辨不得,怕又是他一厢情愿。   “喜欢我便要同我和离?”他喉间有些酸涩,轻声开口问她。   风声静寂。   苏翎眼眸微微泛红,吭哧了半天,有点儿委屈地闷声道,“我错了嘛。”   她语气软得一塌糊涂,藏不住细微的哽咽,让人心骤然一疼。   “我错了嘛,”苏翎拉着人转过身来,重又伸手拥住他,埋头在他胸口蹭了蹭,低声道,“我不想和离。”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嘛!我这个人从小就没什么人关爱,是自己野惯了长大的。遇见了旁人,人家若是待我好我便待他好,我从前只知道人与人之间是可以交易这种好的,没想过还有这么复杂的情感关系,也没奢望过。”   “你也知道我比较聪明,但是老天是公平的,智慧这一层开窍得早,感情肯定就开窍得晚啊!而且你是第一回 ,我也是第一回,我又没有经验,所以醒悟得晚了点,可以理解吧。”苏翎一脸真诚地抬头看他。   “怎么醒悟的。”他默了一阵子,晦暗的眼眸扫过她,开口问。   “心脏兴奋传导是由窦房结传导兴奋到心房肌,再到房室交界,再到房室束和左右束支。”   “……?”   “再到浦肯野纤维和心室肌。”   “你在说什么?”男子皱眉。   “简单点就是,我发现从左心室开始的每一次血液循环都和你有关就醒悟了。你就是我的窦房结,是我心动的开始。”   “……”   似乎是嫌自己说的不够真诚,苏翎一本正经道,“我对你的喜欢,是可以免费赠送你sci文章的那种喜欢,是能让我快钠通道瞬间激活而且永不失活的那种喜欢,是第五肋间隙和左锁骨中线交点永远为你而跳的那种喜欢。”   “……”   见他不说话,苏翎有些懊恼。   “第一次表白,不是很熟练,但是货真价实,”苏翎拉着男子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一本正经道,“不信你摸摸。”   “……!你干什么!”男子神色终于有了波动,耳际迅速地攀上绯色。   “怕什么,这不是在和你交流感情吗?”苏翎一脸坦荡。   “所以,到底原没原谅我……”苏翎拱到他怀里,蹭了又蹭,直把人蹭得口干舌燥。   顾昭有些手足无措,见雨越下越大,伸手挡在她头上,微皱眉道,“回去再说。”   “我不,你没原谅我我就不回去。”苏翎强硬道。   这话理直气壮得给男子气笑了。   说他不原谅她就不回去,还非得拉着他一起淋雨?   “那你自己在这待着吧。”他道。   “你舍得吗?”苏翎可怜巴巴地抬头瞧了他一眼,瞧见月色映在他好看的一张脸上,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没等他再说话,她便踮脚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啄在他薄唇上,道,“咱俩握手言和吧。”   为她遮雨的手僵了僵,她从他抬起的手下钻进来,倒像是自己为她让了路。   “也不能全怪我啊,你总是太冷淡,话也只说一半,待我明明和待旁人都一样,谁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嘛,一点儿都不坦诚。”苏翎咬咬嘴唇,有点委屈。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若是不喜欢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我同意与你和离。”男子微微别过头,抿着唇道。   “我喜欢!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喜欢!我虽然是头一次没什么经验,但我知道我是从心底喜欢你的,不想让你喜欢旁人,也不想同你和离,你要是同我和离我会哭的,我会难过死的,我是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的。”苏翎连忙扳过他的脸,语无伦次地急急哄道。   男子一直冷硬的神色终于送下来须臾,伶仃星辰晕开他眼底的暖光,他垂下眼帘,唇边弧度终于不再是让人心疼的沉寂。   苏翎亦扬起唇,摸摸他的脸道,“开心一点儿嘛,我喜欢看你笑啊。”   男子没多说什么,半晌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嗯。”   “不要生气了好不好,”苏翎拉拉他的衣襟,低声道,“我也不是存心的,我之前又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身体没预料地失衡了一声,苏翎的话戛然而止,下一瞬已经被人抱在怀里,替她挡住了外间全部的风雨。   有人埋在她肩头,像是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神情,清冷的声线带上了低沉的缱绻,又带了点儿别扭的闷哑。   “喜欢。”他道。 第410章 我在   啊!   他说了!   他竟然说了!   这么别扭的人,竟然承认他喜欢她了!   像是咬了一口冬日里脆生生的冰糖葫芦,酸甜的滋味一起在心口轰然炸开,被热络的鲜血冲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带着心口的每一寸都染上雀跃的欢喜。   “哎呀,你怎么这么甜啊!!”苏翎把他埋在自己肩上的脸托起来,笑着揉了一揉。   “我都忍不住要亲你了。”苏翎离得他很近,吐息在他脸上,认真地看着他道。   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带着欢欣和喜悦,正巴巴地抬脸瞧着他。   顾昭喉结微动。   “亲一口嘛。”苏翎跳到他身上,跨在他腰间,语气黏腻地磨着他。   像是哄劝的哀求,又像是引诱的毒药,让人难以抗拒。   雨水顺着女子的发丝滑落,一直滑到她雪白的颈间,滑进她几乎已经湿透的衣服里。   夏日衣料纤薄,她靠得他这样近,他几乎不用费力便能感受到她起伏的曲线。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人抱起来,径直走进内室。   室内灯火昏暗,借着盈盈的光,苏翎又在他唇上碰了碰。   几乎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抵在墙上。   苏翎惊呼出声,可是下一瞬就被堵住了唇。   她眼睛瞪大了须臾,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他攻略城池一般的强势,从前那些隐忍的情绪好像都宣泄掺杂在了这个吻里,让她连呼吸都被尽数攫取。   像是在强硬地宣誓主权,连后退的余地都不曾留给她半分。   顾大人言传身教,让苏翎明白过来,原来自己以为的亲近还是太儿戏了。   向来清明自持的男子终究被她拉下神坛,连带着呼吸都带了红尘绯色,绕不开肆意生长的欲念。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压在了床塌上,苏翎只能看见他眸色漆黑,一双好看的眼里尽是她的影子。   他俯身在她身上,抵着她的额头略略松开须臾,声音沉哑,带了些克制意味,“衣服湿了,去换身,别着凉。”   “既然湿了,不穿不就好了。”苏翎扬起唇顽劣地笑起来,不安分地动起手来。   “……”她总是这般口无遮拦,偏偏他半分办法都没有。   被她勾着脖子拉过来,顾昭手撑在床塌上,微垂下眼。   “顾大人终于是我的啦。”苏翎满意地笑起来,孩子气地搂得他很紧。   被她软糯糯的语气勾得心底泛起燥,到底还是欺身压上。   室内的烛火渐渐染上缱绻的暧昧,摇曳地将二人身影映在墙上,像是最美好不过的一副丹青水墨。   男子在她肩头留下印记,声音微哑。   “一直都是。”   低沉的尾音带上真切情意,听得人心尖一颤。   和那日思绪的迷蒙混沌不同,这一回来真的苏翎倒无端有些紧张,拽着他的袖口拽紧了,声音有些断续,“顾昭……”   男子眼底墨色浓郁,声音又低又沉。   “我在。”   “我好喜欢你啊……”虽然有点慌又有点怕,苏翎还是弯唇笑起来,如星辰般明亮的笑意盈在脸上,绵软如三月阳光,足够照亮一切黑暗。   燥意和痒意一点点漫上心尖,维持理智的清明在眸底寸寸溃散,握着她腰肢的手骤然收紧了,覆身而上。   “你说的。”   ……   翌日清晨。   外间才蒙蒙亮。   苏翎醒得早些,托着腮撑在枕上瞧着他,一只手伸出来,不安分地描摹着他的眉眼。   男子本就睡得不深,缓缓睁开眼瞧着她,起身道,“怎么醒这样早?”   “怕你跑了,上回睁开眼就没瞧见你。”苏翎不满道。   顾昭抿了抿唇,没说旁的,只起身回过头道,“一起用膳吧。”   “好啊好啊,好久都没和你好好吃顿饭啦。”苏翎飞快地起身,开心应下。   “哎……”起得太急,腰有点疼,苏翎皱了皱眉,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   态度倒是良好,但好像没有悔改的意思。   早膳被呈递上来,是精致的粥和小菜。   苏翎舀了勺汤送到唇边,抿了一口,道,“加了瑶柱啊,好喝!”   男子听了她的话抬起头来,见她喝着汤,无端想起那日她为他做的汤。   她应该忙了很久,那汤味道也鲜美。   可惜他没能好好尝一尝。   他搁下筷子看向她,轻声道,“再做一次。”   “什么?”苏翎从汤碗中抬起头来。   “再做一次。”顾昭神色很严肃地道。   “……”脸蹭得一下热起来,苏翎有些不好意思道,“不好吧大早上的……你一会儿不还上朝吗?”   “……”看着她那神色,他很快明白过来她误解成什么。   她一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可这带了些咬牙切齿的神色在苏翎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苏翎只以为他是生气了,忙道,“也不是不可以……那……”   “苏翎!”   “我不是说可以了嘛!”苏翎委屈摊手,一副要宽衣解带的模样。   “……我是说那日的汤。”顾昭眉心一下一下地跳着,咬着牙道。   苏翎动作顿了顿,放在衣襟上的手略有几分尴尬。   丢人了啊,这点馋人家身子的心思都暴露了。   干。   她干笑一声佯装扶了扶发鬓,“啊,我说的也是,我寻思大早上做那么油腻的汤,应该不太健康,晚上再说吧。”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我去上朝了。”顾昭揉了揉眉心,起身欲出内室。   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回眸问,“过几日不是你庶妹同柳诚成亲的日子吗?”   苏翎有些惊讶他怎会记得这样的事,回忆了一番道,“是,柳家还亲自给顾府下了请帖,不过我算着你好像是没有空的吧?”   苏翎想着他应当轮不到休沐,不过她一个人去也不算失礼,便没告诉他。   “我和你一同去。”男子淡道,语气倒不容置喙。   “你不是很忙吗?”想起之前秦寻说的他日日忙碌那模样,苏翎微皱眉,她可不想他再通宵忙公务了,原本才大病初愈呢。   “不忙。”顾昭道,眸色微暗。   上次那样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了一次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能把她锁在他身边,才能安心。 第411章 怀疑   ……   御书房中。   朝上事务不多,下朝后皇帝独留了顾昭和户部议了议边海盐税一事。   新任尚书主张百姓将盐贩给官府,由官府统一调配出售,这样既方便管理收税,又可控调价。   “陛下,臣以为盐价如今高居不下,若由政府统一收购,一来会对各地政府钱粮储备有所冲击,二来若是单凭政府控价,恐怕百姓会对政府有所误解,心存怨怼。”顾昭淡道。   皇帝闻言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道,“顾卿言之有理,那你以为该以何策调控?”   “可任边海各地知府司管盐商,备案方可售盐,各地不以一家独大,盐价相互抗衡竞争,便可维持平稳。有官府调配管控,心怀鬼胎的商贩亦不能沆瀣一气哄抬盐价,应会对百姓有益。”   皇帝眼睛亮了一瞬。   他向来知晓顾锦和此人有经世大才,可每每听了他的论道,他仍会心中惊艳。   若非他重疾缠身,未来前程定然不可限量,能坐到位极人臣的位置上匡扶天下,也会成为南昭最大的隐患,所幸太医院言之凿凿,断其活不过二十七岁。   “此法不错,可传令给众通州司依例施行。锦和,虽然你平日里事忙,可也要注意休息才是。”皇帝例行关切道。   “是,多谢陛下。”顾昭平静应道。   “你别总是敷衍朕,最近咳嗽又重了吧?朕瞧你颈间都是瘀紫痕迹,刮痧都能刮出这么大的火来,你也别让自己太劳累了。”皇帝看向他领口微透出的一点儿紫红,神色甚为关心。   “……”   顾昭下意识伸手拉了拉领口掩住那不小心透出来的痕迹,神色微顿,好半晌才镇定地回道,“劳陛下记挂,臣定然……好好歇息。”   皇帝未察觉有异,而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你肯听就是最好。”   “和苏家小姐相处得如何?”公事问过之后,皇帝抿了口茶,缓声开口道,“朕听说你之前都不肯回府,是真的事忙还是相处不来啊?”   “她很好,臣前些时日只是手头事务有些繁重,近来一直在府中。”顾昭道。   皇帝本也不甚在意他二人相处得到底融洽与否,赐婚只是一个权衡利弊的做法罢了,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道,“你喜静,那苏翎是个闹腾的,你们有分歧也是正常,好好磨合着吧。”   “是。”顾昭又拉了拉领子,眉眼低垂了些。   “好了,朕也无事了,你们回去吧。”皇帝缓缓起身,挥挥手。   “臣等告退。”   ……   京中关外的华山岭下,有一座青砖黑瓦的阁楼。   高阁之中建筑静谧,翠竹青葱满园,清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   翠竹后是一间雅亭,茶水滑落杯盏的声响悠然,亭中赫然坐着两人。   “陛下对顾大人的建议十分肯定,已经吩咐下面去施行了。”坐在墨袍中年男子对面的人神色微微泛着几分惶恐,缓声开口道。   中年男子微垂着眼,眸色晦暗不明,举起茶盏半晌,道,“倒是个有想法的。”   “柳大人,可是这样的话,咱们便没法通过官府掌控盐价了。”中年男子微微皱眉,抬起眼来看着柳尧。   “不必管,不是什么大事。”柳尧轻抿下一口茶,回道。   “不过,顾锦和这个人——”柳尧的声音顿了一顿,一双晦明难测的眼中似有浓雾缠绕,缓声开口问道,“如何?”   “太子殿下对此人赞誉极高,称其有惊世之才,出手帮过东宫不少事。”男子回道。   柳尧微微眯眸。   “他帮东宫?”   “殿下是如此说的。”男子神色恭敬。   柳尧唇边勾起微末弧度,似有几分嘲弄之意。   “大人,有何不妥吗?”男子见他如此神情有些不解。   柳尧轻笑了一声,眼眸之中亦染上了几分冰冷,捋了捋胡子道,“我只是在想,如殿下口中这般有经世才能之人,如何能让东宫步到如今这般局面。”   男子心头一惊,恍然道,“大人的意思是……”   “我不曾和此人有过密切接触,不敢擅断,”柳尧眼眸之中的冷淡转瞬即逝,像只是随口一提,而后道,“听闻这同苏家小姐的婚事,是三皇子自愿甩给他的?”   “是,三皇子同陛下道闻及京中众人皆传苏家小姐心悦顾大人,便请旨辞婚……”男子看了看柳尧的脸色,小心道,“大人,这苏家小姐并未赐婚给三皇子,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不过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吗?无论是我,还是三皇子,都像是被人戏耍了一周,为他人做了嫁衣啊。”柳尧轻笑了一声道。   “这……”男子听来有些心惊,但还是开口道,“可是大人,属下听说,那顾大人自成婚以来便久待都察院并未回府,看这模样并不像喜欢那苏家小姐的。”   柳尧笑着摇摇头,道,“眼见不一定为实。”   “所以,大人,要查吗?”男子小心地抬起眼帘看着他。   “查,自然要查。但顾锦和此人深不可测,不可直接查他,以免打草惊蛇。我听说他身侧有一个叫秦寻的太医,一直同他来往甚密,从此人下手,想必好些。”柳尧吩咐道。   “是,大人,不过此人向来同顾大人形影不离,恐怕不甚容易。”   “新的政策始一发布,过一阵子,边海的盐商定然会有所动作,控场闹税都是常见的,这主意既然是顾锦和提出的,这事便让他去做吧。”   “这样的事恐怕还不能劳动顾大人离京……”男子面露难色。   “便让太子开口吧,新策才施行,边海税银混杂,由东宫先行控制在手是好事,他若是真为了东宫好,定然能明白太子殿下的用意,不会不去……”柳尧看着窗外缓缓被吹散的云霭,似笑非笑道,“正好让我看看他的诚心。”   男子听过之后恍然大悟,忙俯身低首称,“大人英明。”   他从内室退出去。   柳尧手指缓缓捻转在茶杯边缘,眸色深沉唇边一字一句轻声念着,“顾锦和……” 第412章 她说你不行   ……   顾昭回到顾府中时,只闻见饭香肆意的气息。   女子从厨房探出头来瞧着他,一脸笑意道,“我跟你说,我可做了好多菜呢。”   她笑容灿烂,顾昭微微有些愣神。   许久不曾触碰过这样真实的烟火气,此时此刻府上因为热闹而涌起的喧嚣意才让他霍然发觉从前的冷清。   “你别伤着自己。”顾昭微皱眉,来不及换下官服,朝她走了几步。   “你想多了。”切个菜而已,还能伤着自个儿?   苏翎把他朝内室一推,道,“你别过来,衣服好沾上油烟味儿了。快去里面呆着,一会儿就好!”   待到苏翎把所有菜都做完之时,才发觉周遭静了静。   厨房之内的厨娘和赵管事愣愣地看着她做的这一桌子菜,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茫然。   虽然上次已经见识过夫人的本事,但那也只是一盅汤而已,谁也没想到苏翎竟然有能做这么多菜式的手艺,都堪比酒楼里的大厨了!   “夫人,您是天赋异禀吗?”赵管事眨眨眼道。   “什么啊,”苏翎将水倒进锅里,打算拿剩下的食材烩个汤出来,漫不经心地回道,“我要是不会做菜,可就没饭吃了。”   赵管事愣了瞬,下意识道,“您怎么会没饭吃……”   苏翎牵唇笑笑,没回答。   砂锅里水已经沸腾开,紫菜在水面翻滚漂浮着。   苏翎用生粉加水勾了芡在砂锅里,又手起盏落,蛋液滑入沸水散成花,蒸腾起新鲜的香气。   她手中的竹箸不住地在锅中搅拌着,手腕动作利落漂亮,力道均匀。   出锅前洒了一勺盐和香油。   深青色的紫菜和微黄的蛋花在砂锅之中相衬,像极了一副山水画。   这汤是简单的,也是家中常做的,可这蛋花若是想搅得又细又匀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赵管事忽然觉得是他们一时以来都误会了,眼前的夫人真的不是什么闺阁中的娇娇小姐,挽起袖子便下得厅堂,有着一手令人垂涎的好功夫。   较那些被娇惯着长大的,只会弹琴奏乐的,不知好了多少倍啊!   顾府能有这样哄得主子又做得一手好菜的夫人,真是全府上下的福气呀!   眼瞅着苏翎还要自己刷锅,赵管事这才回过神来,忙惶恐地阻止了她道,“让您下厨已经够让咱们不安了,您若是还和咱们抢活计干,咱们可真不知道去哪了。”   苏翎粲然一笑,也累了些,道,“那便辛苦了。”   “不敢当不敢当,主子不是白养着咱们的,这都是应该的。”赵管事忙道。   苏翎指了指那旁的一篓沾满辣椒粉的被油炸过的牛肉条,道,“他不吃辣的,这些就咱们吃吧,我做了好多,你们一人分一些!”   厨娘和赵管事均有些受宠若惊,但刚才见她做时也被这香气勾馋得不行,没多推拒,笑着答道,“多谢夫人。”   苏翎这才撇下围裙回到内室。   小厮已经将菜摆上桌子。   一桌子的菜色香味俱全。   顾昭安静地坐在桌边,一个一个看过这些菜式,发觉尽是他不曾见过的。   “好乖啊你,”苏翎净了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怎么不吃?”   “等你。”   苏翎笑开,坐在他身旁。   “没见过吧?这个叫麻辣烫……啊不对,我没放辣,应该叫骨汤麻辣烫。这个是蒜蓉开背虾,这个是蛋黄焗南瓜,这是锅包肉,还有鸡蛋灌饼,炸芦荟,京酱肉丝,荷叶蒸莲藕丸……”   “你快尝尝!”苏翎期待地看向他。   顾昭看着这一桌的鲜艳颜色眼眸微动,道,“你为何会这些?”   “我就是什么都会啊!”苏翎一脸得意。   顾昭没说话,良久握了握她的手,声音低沉了些道,“辛苦了。”   若是一直被家中娇养着的小姐,是绝对不会做这些事的。   在他看不到的过往里,她应该也曾一个人扛着磨难走出来,才能有今日的锦绣大道。   苏翎一愣,而后眨了眨眼睛凑到他眼前,道,“知道我辛苦还不亲我一口?”   “……”   就没个正经。   顾昭侧过头没理她,拿起筷子尝了菜。   “好吃吗?”苏翎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问。   “好吃。”这不是假话,她的手艺确实很好。   这样新奇的菜式亦是新奇的滋味,有别于往日里寡淡的油盐,饱满的感受在他舌尖铺开,是像她这个人一样招摇张扬的咸甜鲜香。   “好吃多吃点啊。”苏翎瞧见他的认真神色开心了不少,也拿起筷子。   饭吃了没多久,门口忽然传来响动。苏翎一回身,发现秦寻站在门口。   拿了碗药。   从前他来顾府向来都是随意行走的,如今一时忘了苏翎也在顾府,心中正暗骂自己下回必得注意些。   好在这次是瞧见人俩吃饭了,若是下次瞧见人俩干些旁的……   可怎么是好。   “下次敲门。”果不其然,他面前的男子脸色沉了沉。   “是是是,我这不是忘了吗……一会儿把这药喝了啊。”秦寻把药往桌案上一搁,转身欲走。   顾昭看了一眼那药。   平日里他都不会自己来送药的。   “这是什么?”他问。   “药啊。”秦寻故作轻松。   “换药了?”男子轻抿了一口,察觉到和往日的不同,微皱眉。   “啊……加了点东西……”   “加了什么?”男子莫名觉得这药的味道有些奇怪。   秦寻不说话了。   苏翎还没吃完饭,放下手里的一块肉也尝了半口,皱着眉道,“鹿茸……菟丝子……冬虫夏草……蛤蚧……这什么啊,你给他这么阳的药干嘛?呃……”   苏翎话刚说出口便察觉到不对,品了品刚才那几味药,神色复杂。   那他妈不是补肾阳虚的吗?   身侧男子神色冷沉冷沉。   苏翎想起那日秦寻误会的事情,埋着头憋着笑,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得花枝乱颤。   “秦太医,既然来了就一起吃点吧。”苏翎不嫌事大。   秦寻看着男子的脸色往后退却了半步,犹犹豫豫道,“我是为你好啊,不能讳疾忌医……”   感觉自己下一瞬就要被男子阴冷的目光杀死了,秦寻咽了口唾沫,看向笑得一脸顽劣地苏翎,深吸了一口气道,“她说你不行,我才制的。”   苏翎:???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我……我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说的?”苏翎指着自己,有些语无伦次。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秦寻一脸自然,毫无扯谎痕迹。   “不是……我?”难得见着比她无耻的人,苏翎吭哧了半天,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行了,你们继续吃吧,我先走了。”秦寻为了性命不打算久留,飞快撤离火葬场。   内室寂静,顾昭缓缓看了苏翎一眼。 第413章 超满意   苏翎张了张口,感觉自己好像百口莫辩。   “不、不是,我没说过,我真没说过。”苏翎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一脸劝他冷静的模样。   男子缓缓起身,一双漆暗的眸子盯着她,淡问,“不满意?”   “我?”   啊这。   男子那双暗沉沉的眼像是没有底一般,看得苏翎有点慌。   心里暗骂了秦寻无数遍,果断一副狗腿子的模样,非常真诚地道,“我满意啊,我特别满意。”   内室似乎静了一瞬。   “满意?”似乎有情绪不明的颜色浮在男子眼底,他咀嚼着苏翎话中意味,缓声反问。   苏翎未觉异样,只神色坚定地默默举起三根手指,舔舔嘴唇道,“满意,真的,超满意。”   “满意就好。”   “嗯……嗯???你等会……”   翌日晨起,苏翎抱着被子眼圈含泪。   绝对不能说一个男人不行。   绝对不能。   ……   华山岭下的阁楼之中。   庭院中不似往日那般寂静,一个面容极尽妖媚的白衣男子缓缓步入院中,身旁前簇后拥。   他纤细白嫩的手轻轻搭在侍女的手臂上,妖冶的面容上眉峰微微上挑,眼尖儿亦挂了些胭脂,眉间有一点火红的朱砂。   柳尧从内室中走出来,面上难得带了几分敬重意,朝白衣男子微微颔首。   “穆七公子,劳您大驾光临寒舍,实在是因为老朽有一事不明,想请七公子来掌掌眼。”   “柳大人,好久不见了。”被唤作穆七的男子声音带着几分阴柔,比女子还要柔嫩的手轻轻理了理他的衣襟,涂着口脂的朱唇微启。   “是啊,自上次一别,便是十年,七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倾世容颜,老朽却已经沟壑满脸了。”柳尧笑道。   “大人言重了。”话虽说得谦虚,穆七却轻轻抚上自己的脸,笑意招摇。   “七公子快请进吧。”柳尧遥手一请。   穆七颔首,走了进去。   “不知大人有何事这般着急?”穆七坐在长案前,转了转茶盏,潋滟上挑的眼眸掀起几分,开口问道。   “知晓公子向来断事如神,这遭求公子过来,就是想请公子瞧二人。”柳尧也不多同他客气,只将二人的生辰八字推到他面前。   顾锦和的生辰八字他查遍了所有的南昭载录都没有明确的记载,只有这苏翎和秦寻的被他查了到。   传言中穆家七公子自幼掌天眼,得生辰即可断人一生大小事,从无半分错漏,可将人命数算尽,乃天下第一相师。   曾经皇帝亦想请他做国师,他却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愿云游天下四海为家。   今日能请他过来,柳尧也是够诚心,拿出了家当宝贝紫云晶赠与此人,方有见这一面的机会。   眼下见穆七目光锁在二人的八字上,柳尧微低了头,神色敬重道,“公子,可有不妥?”   穆七没说话,半晌后抬起眼,倒是笑了。   柳尧被他这带着三分寒意的笑惊了惊,“公子?”   “大人这可就没意思了,拿一个死人的八字给我看,像什么话?”穆七声音悠然如鬼魅。   室内静了一瞬。   柳尧眯了眯眸,良久才开口,“公子言,谁是死人?”   “此女为家中婶娘迫害,幼时走失,在乡下过了十三年方被找回,性情虚荣乖张,实则自卑懦弱,纵有了几年锦衣玉食的生活也犹如水上浮萍,养不起贵格。今年三月,乃此命死劫,绝没有生还之机,乃下下之造。”穆七举起茶盏递到唇边,缓缓喝了一口,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公子,如果她还活着呢?”柳尧凝着那生辰八字,一字一句地问道。   穆七手中茶盏骤然一顿。   “她还活着?”穆七又看了一眼那生辰,摇了摇头道,“不可能,旁人许会断错,断其为克天克地之造,但我绝不会断错。她身弱至极,绝承不住这样凶煞的力量。”   “无意冒犯公子,可是此人却是还活着,正乃苏府大房嫡小姐,前些日子嫁与了左都御史顾锦和。”柳尧道。   “顾锦和?”一直坐在桌案前的男子差点没跳起来,听到这个名字眉眼之便浮上了几分冷寒的恼意。   柳尧知晓他从前便与这位左都御史之间有着龃龉,也见怪不怪了,开口答道,“正是。”   穆七摇了摇桌上放置的扇子,努力把那人讨厌的面容赶出脑海,神色沉静下来几分,道,“配他正好,活该一个孤煞的命!”   “可是公子,为何此人还活在世上?”柳尧惯知他出言必验,从未有过差错,不由有些不解。   “哈……她若真活着,”穆七冷笑了一声,道,“倒也还真有一种可能。”   “什么?”柳尧抬起眼来。   穆七含笑看了看他,上了脂粉的脸带着几分别致而异样的妖娆美,轻声在他耳边,道,“借尸还魂,大人听过吗?”   柳尧心中一震,看着穆七,良久都没说出话来。   “改日我借大人一个宝贝,那东西在我这闲置好久了,你若疑心此女,便将此物带到她面前,届时一切自会有分晓。”穆七笑道。   “不过这可就是额外的价钱了。”他喝了口茶,要起价来却毫不客气。   “那是自然,”柳尧应下,又侧眸看向放置在另一侧的生辰八字,开口问道,“敢问公子,这个如何?”   “应是假的,没什么看的必要。”穆七含笑道。   “假的?”柳尧皱眉。   “不错。按此八字来看此命杀重无救,应为缠绵病榻之人,一生平庸碌碌耗尽家财,必不是能入大人眼之者。”穆七很肯定。   柳尧目光深沉起来。   穆七不会骗他,所以这秦寻载在录册之上的生辰八字,便是假的。   他只是一介太医,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改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除非有什么,要刻意隐藏的密辛。   柳诚沉思之时,那旁穆七已经起了一卦,卦象落在东北,穆七抬眸看向他,道,“大人若是想查此事,不如沿东北下行。”   “东北?”柳尧自沉思中抬起头来,唇边勾了几分冷寒笑意。 第414章 必死之局   “是,东北下行,过潜陵江。”穆七看着卦象,指尖捻动算着。   柳尧的眸色彻底沉下来。   东北下行,过潜陵江后的内陆。   正是从前昭国的国都。   “还有一事劳烦公子,可能断出此女曾是何日有的死劫?”   “戊申年丙辰月甲子日,三合水力量庞大冲克此女,为必死之局。”   “那是……”   “三月十三。”   ……   日子如常过着,不过眨眼功夫,已是夏末。   苏翎今日醒得早了些,起身便由着人梳妆着。   “夫人今日要戴些什么?”安若把近来新买来的头面在苏翎面前比了一比,笑着问道。   “随便吧。”苏翎犹困着,打了个哈欠回道。   既是去参加人家的婚礼,打扮成什么样子倒不重要。   她本没什么太多的心思去参加,奈何这柳家亲自递来的请帖,可是背靠皇后的强大势力,这古代的礼仪规矩处处都是周全森严的,若是驳了面子,可实在不大好。   眯起一只眼睛,苏翎瞧见门边有人影闪过,抬了抬眉,开口道,“你真的陪我去啊,不用务公吗?”   “不用。”男子着一袭墨紫色云水鹤长衫,缓步走进内室。   “别耽误了你的事啊。”   “……”   顾昭不说话了。   旁的女儿家外出做什么都巴不得有夫君陪着,怎么就她三推四拒的,倒像是真心不想他同她去似的。   抿了抿唇,男子转了身,道,“我在外间等你。”   “哎,等会。”苏翎拉着人的袖子把人拽回来了些,迫得他弯下腰离得她很近。   顾昭看见她那双明亮的眉眼微微怔了瞬,道,“你做什么?”   苏翎抬眼看他。   男子发髻拢上了白玉冠,墨簪穿心而过,鬓若刀裁,衬得一张骨相硬朗流畅的脸更加棱角分明。   他眉眼本就深沉,定定地看着人的时候更是精致得不像话,让人半分也移不开视线。   苏翎满意地摸了摸他的脸,勾着人的脖子仰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笑嘻嘻道,“我夫君真好看啊。”   “……”   顾昭没说话,可刚刚心里上那点不快好像烟消云散了。   她总是很会哄人开心。   “走吧走吧,我收拾好了。”女子对着铜镜擦去眉尖上不小心蹭上的脂粉,笑着抬眼看他。   “嗯。”顾昭点头,走在她身侧。   马车没多久便驶到了柳府。   门口的小厮看见是顾府的马车神色庄重了瞬,见只有一辆时才放下几分心来。   传言那位顾大人待人待物都清冷疏离,行事都端着最周全的礼数,这样的场面若是前来,是定然不会和夫人共乘一辆马车的。   大约只有顾夫人应帖前来了吧。   可是还没等这想法在脑中绕上一圈,小厮便见马车在他身前停下来。   先行下来的竟是男子,小厮愣了一瞬,本以为自己看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躬身行礼。   可男子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回过了身。   马车骄帘内探出一只白嫩纤细的手,抓着顾昭的胳膊跳了下来。   因着站立有些不稳,还勾着人的脖子往他怀里倒了倒。   小厮看得目瞪口呆。   这哪是把人扶下来,这分明是把人抱下来嘛!   还有,那女子明明就是故意的!   可是他也看得真真切切的,顾大人根本连躲都没躲,任女子那双爪子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在他身上肆意妄为了。   除却脸色有点黑。   见着俩人朝自己走过来,小厮才收敛了几分神色,忙低了头伸手道,“女眷走这侧,大人,您是这一侧的。”   男子顿在原地没动,垂眼看了看她。   “你别乱走,有事叫我。”顾昭道。   “哎呀,放心吧我不会乱跑的,别瞎担心了,这边是吗?”苏翎抬眼看了看小厮确认道。   在得到肯定回答以后,女子一溜烟就窜进去了,姿态颇为潇洒。   倒是她身后的男子被她甩在后面。   明明还是夏日,小厮却无端觉得有点冷。   感觉身前大人薄唇弧度也不温和了,让人凉飕飕的,小厮有点紧张,怕他就这么跟着女子进去了,半晌伸手提醒道,“大人,您是这一侧的。等宴席结束之后便能见到夫人了,您别担心。”   “什么时候结束?”顾昭神色冷淡。   小厮又是一愣。   这……宴席还没开始的,哪有先问什么时候结束的??   不过毕竟人家是大人,小厮还是陪着笑道,“应该不出两个时辰。”   “知道了。”顾昭微颔首,随着带领的侍从进了内室。   小厮暗自擦了一把汗。   这到底是哪个天杀的说的顾大人与新娶的妻室不合的?   他怎么感觉,像是离了他视线一瞬都不行呢……   许是他的错觉吧。   ……   柳府布置得倒很精致,呈上的果干也很合口味。   苏翎本就是个健谈的,虽说并不认识周遭这些女子,但很快就同她们打成了一片。   借此还知晓了京中哪一家布坊布料最精致,又是哪一家抄袭了旁人的花样。   还有那胭脂坊,又是哪个颜色最显得人好颜色了。   苏翎便嗑着瓜子便长着知识,心下还不忘默默感慨。   果然,全天下的女子都能因为梳妆打扮上的事情混成体己闺蜜。   那些女子最初本还端着规矩,可一旦说到这些事上,话匣子也打开了,个个都是不吝赐教的模样。   话也说了几轮,就连瓜果盘都上了几次,可这等了许久也不见宴席开始,周遭有些女子已经有些不耐,开口问着小厮,“这都要中午了,怎么新娘还没来?”   小厮亦是面露难色,只道,“似乎出了一些事,还劳烦各位夫人再等等。”   “到底出了什么事啊?”众人有些好奇。   还是一位夫人身侧的丫鬟出去打听了一遭,回来复命,才让大家知晓了发生了什么。   “夫人,好像是苏府那边出了点事。据说晨时的时候,京中那第一富商的楚家少主便登门拜访了苏府,说是念着苏家有喜事,特意上门前来祝贺。可送过去的,除却贺礼……还有两个活人。”   “两个活人?”众人均是一惊。 第415章 柳家婚宴   “是啊,”面对众人面面相觑的惊疑不定,那侍女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据说是从前苏二老爷养的外室和生下来的外室女……”   侍女说到这里,想起来在座的夫人中还有一个出自苏府的,不由有些踌躇地看了苏翎一眼,不知晓该不该继续开口。   “你说你的,我们早便分了家。”苏翎面上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照旧吃着茶点。   不过还是有点儿惊讶的。   楚二郎怎么还跟贺小娘和苏晴晴有了关系?   那日的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苏翎想起来旁人似乎是叫那个为首的男子为楚大哥,心中渐渐有了眉目。   没想到还真是楚家的人啊。   楚家就算是个江湖中的人家,可毕竟顶着的是京中第一富商的名号,是绝不会允许宗族子弟这般有损门楣的行事的,必然也不会放过故意教唆人的女子。   那旁站着的侍女见苏翎并没有向着二房的意思,心中只暗道苏家大房二房龃龉已深,说起这遭隐秘事来更加有了兴致。   “据说,是那外室勾引了楚家旁支下的人呢,被楚家少家主知道以后发了可大的火,恨其做出这等下作事给楚家丢脸,竟同有夫之妇苟合,还是人家的外室!”那侍女低下声音报给自家夫人。   可这声音却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围观的这些夫人们全听见。   随着这侍女话音落下,众位妇人皆拿着手帕掩了口鼻,眉眼之中颇有几分不齿之色。   原本就已经是别人的外室了,这身份上本就不体面,竟然还不知安分守己,做出这等下作事来,真是让人咋舌。   “然后呢?”有好信的几位抬了眼,颇为感兴趣地看向那侍女。   “所以那楚家的少家主便押着那一对母女去了苏府,说是让苏二老爷自行处置。来的时候虽送了贺礼,但这火气也是不小,颇有苏二老爷今日不给出处置便不走的架势。”侍女道。   “哎唷,还真是不给脸面。”众人有些唏嘘。   见惯了暗潮涌动的宅院事,冷不丁闻见处事这样直接的,除却感慨,还有几分惊奇。   “楚二郎是何人你没听说过?那可最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楚家老爷可是个知礼守规矩的,定然容不得家中有这种事的发生,楚二郎作为少家主,还能网开一面?他上门造访也是暗骂苏二老爷驭下不周,这是登门问罪呐。”   “要是旁人家中,不也就压下了?哪会这样拎到明面上去解决?”   “是,可是前些日子你没听说吗?好像楚家的人闹出了几桩人命,这事大约是压不住了。”   “闹出人命?”   “是啊,不过我猜,左不过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儿。”   “据说就是在花楼里闹起来的呢,后来这事被司敛坊知道了,顺势还查出了花楼好些不正经的买卖,直接就给查封了。”   苏翎神色平静地听着。   看来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京中众人并不知晓。   应该是有人封锁了消息,顺便还帮她报了仇。   苏翎抿了抿唇,无声地轻笑了下。   “怪不得僵持到现在还没迎新娘子出来,这柳家也是……”妇人缄了口,换了种说辞道,“不知到底瞧上苏家二房哪里。”   “你没听说苏家二房那庶小姐,婚前便同人珠胎暗结了吗?”   “哎呀我的天哪,这可真是……怎么苏家二房都是这样性情的人啊……”有一个心直口快的夫人皱了皱眉,话语中带着几分讥讽。   她侧目瞧见苏翎,亲热地凑上来些,道,“顾夫人,真是苦了你了啊,从前你们没同二房分家的时候,日子一定很难过吧?”   “还好还好。我一般不在府上呆着。”苏翎无意参加这些妇女对苏家二房的讨伐,随口应了句。   “是啊,听说顾夫人从前在太医院做过不少贡献呢,咱们都晓得您的大名!”那旁的一堆妇人还在私下里议论着,这一位夫人却往苏翎这边又靠得近了些,抬起眼来看着苏翎,眸色之中带了些崇敬。   “晓得我?”苏翎有些讶然。   她虽帮着太医院做了不少事,可照理来说不会让外界知晓的啊。   “我夫君同夫人的兄长交好,故而平日里多关注了些。”她和气地开口解释道。   “这样啊,”苏翎心下了然,开口问道,“不知贵府老爷是?”   “夫人客气了,夫君是司管巡防营的杨参将。”   “原来是杨参将的夫人。”苏翎点了点头。   她对那个杨参将是有印象的,确实和苏靖易关系不错,二人还常一起去跑马场操练。   “我瞧夫人喜欢吃这蟹粉酥,我桌上还有,夫人用吧。”   “啊,夫人今日戴的头面是城北墨锦坊的吧?夫人也喜欢墨锦坊的首饰不成?我家中是从商的,同那墨锦坊的老板是老相熟,他向来都会留好些精致的给我,下次我和夫人一起相约同去吧!”   她语速有些快,苏翎囫囵地应了。   眼前女子热情得实在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事出反常必有妖,苏翎微抬眼看了看她,开口道,“夫人……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被苏翎这样一问,那位杨夫人面色倒有些赧然起来,不过到底还是开了口,“这不是听说您医术十分高明吗,故而有一件事想要求求您……”   “你说便是。”苏翎闻言,放下手中杯盏,神色认真了些。   “不怕您笑话,我是个好生养的体质……”杨夫人脸色微微泛红,垂了眼眸继续道,“和老爷成亲这些年,已经诞下了四个孩子……顾夫人,您虽是新妇不懂生育之苦,可咱们同为女人,您应该也多少晓得些。”   “四个孩子?”苏翎有些吃惊。   “是,虽然在杨家瞧见我诞下这些子嗣来,母亲和老爷都是高兴的,可我实在遭受不住了……但是这样的事,又不能我去求老爷,实在有失妇德。可是我亦不敢私下里遣人去配药,因为外界那些避子汤我又不太信任,怕伤了身……”杨夫人缓道。 第416章 阿翎   生了四个孩子,苏翎想想都疼。   “求您了,顾夫人……太医院都说您是神医,您一定有办法的吧?”杨夫人恳求道。   “啊,成,我帮你想想办法。”实在是有些可怜这古代的女子,苏翎很快便应了下来。   这要避子也不一定要用药,或许可是试试什么东西能够做现在某物品的替代,若是可以普及生产,也能造福一方妇女啊。   “听说夫人家中是从商的?”苏翎问。   “正是。”   在原书之中,这杨夫人的母家李家是仅次于楚家的京中第二富商,在京中影响力颇广。   “若是我能制出堪用的东西,杨夫人可能帮我售卖?”   “这样的东西虽然隐秘些,但还是有市场的。京中如今也有各种药方子在卖,只是我听闻会有不小的副作用,故而自己不敢试罢了。若是夫人能制出好的,我手中自然也是有门路的。”杨夫人思索道。   苏翎点点头,和气笑笑道,“我明白了,等我的消息吧。”   挣钱对她来说倒不重要,无论是苏家和顾府都有足够的银钱。   可是虽说这古代是士农工商的地位,但经济却和前朝政务事事直接挂钩,很多事情若是背后有了强大的财力支持都会变得不一样,在京中有了自己扎下根的势力,或许可以在关键时刻可以作为一张保命的底牌。   不光可以售卖这些东西,还有很多古代没有的东西,若是有了旁人的帮助和支持,都是可以运作起来的。   苏翎思定,面对杨夫人感谢万分的神色,坦然道,“夫人不必谢我,夫人日后也会帮我的大忙的。”   “顾夫人真是爽快之人。”杨夫人开怀了些,出口赞道。   这旁她们刚叙完话,那边便来了人通传,只道是新娘子来了。   柳家上下的人因为知晓苏家发生了什么,人人心中都觉得晦气,柳家的大人们更是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干脆连面都不露了。   就连小厮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前来通报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的,没有半点喜色。   “这婚结的……”周围的人摇摇头感慨,面上不由露出了几分讥诮的笑意。   苏翎瞧见苏婉容着一袭喜衣披着红盖头朝这边走过来,可搀扶她的人显然也没怎么用心,脚下行得很快,根本不在意她能不能跟得上。   到底还是娘家的人,柳家的下人依着规矩来请苏翎一同进内室,还有几个和苏府沾着亲故的人家,都被一同请了进去。   只听得好像有嬷嬷让苏婉容吃了生饺子,还问了生不生。   苏翎无意上前凑那些谐音玩笑的热闹,只听着她们左一句调侃右一句调侃,心觉有些无聊。   “大姐姐……”   苏翎正瞧着窗外的时候,却听见苏婉容一声轻唤。   室内静了一瞬,各个妇人的目光朝这边直射过来。   苏翎直了直身子,抬眉问,“咋?”   “大姐姐如今便这样不愿同我亲近吗?”女子声音婉转娇弱,让人心生怜惜。   “我同你亲近什么,那不是柳诚该干的吗?”苏翎笑了,神色不解道。   屋子里的人虽面上和气一片,可这心底也都各揣着不同的心思,当初对苏家二房这上不得台面的做派也多少有所了解,听见苏翎这般调侃忍不住都埋下头去,藏起唇边的讥诮笑意。   “……”苏婉容涂了厚重的粉的脸上隐隐泛出青色。   “我就知道大姐姐还不曾原谅我,可大姐姐如今的婚事不也很好,难道大姐姐不满意吗?”   外间有一男子的身影。   他身侧的小厮诚惶诚恐,“大人,只是娘家的女眷去见新妇而已,这是在柳府之上,夫人定然不会有什么事的,您别挂心。”   “我没挂心,”男子神色寡淡,脚下步伐却不停,只道,“两个时辰到了。”   “……”   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二人行到外间,却恰好听见里面传来这样的声音,一直没停下脚步的男子步伐倏然一顿,看神色倒是瞧不出端倪,那一双墨眸暗沉沉的,微垂下来,无端地让人觉得有些寒。   “妹妹误会了,嫁给顾大人是我三生有幸。”   苏翎瞧她这幅绿茶样子早就见怪不怪了,就算这话只是在这内室里说的,她也不希望被这些妇人传到外间去。   要不然傲娇小孩又要生气了。   “还有希望妹妹别再攀扯我了,三番两次的有意思吗?我就心悦过我夫君一个,望你谨记,”苏翎牵唇笑笑,继续道,“这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你若是再来恶心我,后果自负。”   整间内室都静了几分,苏婉容也没想到她竟会这样直接地下自己的面子,忍不住脸色白了白。   “还有,大房和二房既然已经分家,你就别上赶子喊我姐姐了。我在苏府的时候,你们日日来陷害我,现在咱们分了家,你们一家人又这样惺惺作态,图个什么?”   话说得直戳人的脸皮,若是从前,旁人瞧见了苏婉容这般可怜模样定然会前来劝一劝,可现下知晓了他们一家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人,也只是一声嗤笑,心中甚至觉得爽快。   “是,姐姐教诲得是,”苏婉容勉力弯了弯唇维持姿态,而后道,“没想到姐姐竟然心悦顾大人至此,可闻及顾大人同姐姐成婚之时十余日不曾回府,妹妹倒是替姐姐不值。”   “阿翎。”   没等苏翎再开口,外间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   这称呼亲昵得让整间内室都为之一静。   苏翎亦怔了怔,回过身。   男子在房外,颀长的身影映在门上。   “回吧。”他缓声道。   苏翎觉得自己心口几乎都要沸腾起来了,再顾不得同人掰扯了,径直拉开门,朝他奔过去,笑吟吟道,“你怎么来了呀?”   男子极轻抬眸,寒如冰霜的目光冷冷扫了内室一瞬,而后才垂下眸子,眸心的冷意化开须臾,轻声道,“想你了。”   他声线清冷如雨打青瓷,说话时语气亦寡淡,可这三个字却分分明明。   众人面面相觑满脸震惊。   这不是都察院最清冷疏离,端重自持的顾御史吗???   他刚才说什么??   想她了?   整个内室的人都像傻了一样看向门外。 第417章 姻缘符   苏翎亦怔愣地看着他。   像是咬到了夏日里最甜的那一口西瓜心一样,整个心口都炸开了让人雀跃的气息,一直漫到脸上   愣了半晌,才想起去挽他的手,唇上弯起的弧度再也压不下来。   只笑吟吟地瞧着他问,“真的呀。”   看着女子灿如星河的眼眸,顾昭心头微动,轻应了声,而后道,“走吧。”   她欢欢喜喜地拉着他走了。   只留下满内室的妇人震惊地站在原地。   苏婉容本就被层层脂粉盖住的脸,如今越发地泛起青白,那一双眼眸死死地盯在那二人身后。   不是说那顾大人并不喜她吗?   新婚十几日都不曾给脸面,怎么今日倒一副纵着她、疼着她的模样了?   内室中的女子们渐渐由寂静转为唏嘘。   这女子的一生都要深居后宅,没什么可论道的,最为重要的便是嫁得一位如意郎君。   能够相敬如宾已是不易,更遑论那顾大人分明眼底尽是自家夫人的模样?   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福分呀!   有的夫人再度看向苏婉容的目光中不由得带了几分鄙夷。   语气中带了些轻佻的笑意,只道,“看来柳夫人还是不知晓内情啊。”   苏婉容咬紧了唇瓣,没再说话。   ……   外间艳阳高照。   苏翎拉着顾昭走出去,还停留在他刚刚说的那句话上,心尖上直泛甜。   从前苏翎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的名字还可以被这样好听得唤出来。   “你再叫一声好不好。”她拽了拽他的袖口,笑嘻嘻地开口道。   侧眼望过去,男子神色已恢复到了如常模样,微别过了头,佯装没听见。   “别害羞嘛,再叫一声。”苏翎眼巴巴地瞧着他。   “……”   “刚才不是说想我了吗,想我了怎么还这么冷淡。”苏翎不满叉腰。   “……回家。”   走出几步,男子发觉她没跟在自己身侧,不由得回头去看。   只见苏翎歪着头看他,在他身后伸出一只手来,笑意都盈在眼底,“要拉手才能走。”   “你……”顾昭皱眉。   这是在外间,又不是在家中,这样成何体统?   “你快点,外面还有车在等呢!”苏翎催促道。   好像他不牵她,她还真不走了一样。   “旁人会说。”顾昭抿着唇,简短道。   若是叫外间有心人瞧见了,只会道她不合礼制。   苏翎倒是理直气壮,“我就是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嘛!”   见顾昭还是不动,苏翎“哎唷”了一声,开始耍赖道,“我这手好疼啊,没人牵就要被疼死了,就走不动啦!”   被逼得没办法,顾昭只得回身拉过她。   脸色虽沉着,却将小姑娘的手掌完完整整地包裹在手心里,和她并肩而行。   苏翎得逞了一般的坏笑,用指腹摩挲过他的掌心,抬眼道,“怎么来找我了,担心我?”   “没有,前厅的宴席结束了。”顾昭淡道。   苏翎配合地笑起来道,“原来这样,为何结束得这么快啊,看来柳诚这新郎官做的也不是很开心啊。”   顾昭未答,半晌才意味不明地开口道,“你倒关心。”   苏翎听出这话里的闷沉意味,险些没笑出声来,连忙道,“我不关心我不关心!早结束了当然好,我也觉得烦得很。”   这样哄了几句男子眸色才缓和下来,任她牵着走了。   ……   马车早便在柳府外候好了。   来时苏翎便听说这一路会途径一个道观,那寺名为落樱观,是京中顶有名的求姻缘的神临之地。   据说只要是在这观中诚心叩拜过的情人都会终成眷属永结同好。   “我们去求个姻缘符如何?”苏翎侧头看向他,笑问。   男子沉默了片刻,就在苏翎以为他又要强调自己不信这些的时候,他却忽然点了头轻应下来。   “好。”   马车行驶到落樱观外停下。   时候还早,道观之内建筑恢弘古钟刹刹,清殿前香烟缭绕。   有不少有情人携手前来,虔诚叩拜求个圆满。   苏翎和顾昭走到殿前,瞧见一个老道,苏翎正要开口询问之时,却见那老道士像是认识她的模样,先行同她打了招呼,很是热情的模样。   “苏家小姐,您又来了啊。”   话说到一半,老道士瞥见她身侧的男子,愣了一下,而后和气道,“这可是……柳家公子吗?瞧,我当初便说了,苏小姐心中所想必会如愿实现的。”   苏翎闻言愣了瞬,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定然是原主从前到这落樱观中因为心悦柳诚而求过姻缘,说不定还来了不止一次,所以才被这老道士记了住。   这道士日日在古观之中不问世事,想来也不知晓她成婚的消息,忽而把顾昭错认成了……柳诚。   感受到身侧男子陡然阴沉下来的气场,苏翎心里打了个哆嗦,极具求生欲地摆手道,“不不不不不,您认错人了,这是我夫君!”   老道士怔愣了片刻,随后明白过来,也忙开口解围道,“哎哟,我这人老了,眼神也不好使了,瞧我说的是什么胡话!”   苏翎亦扯唇笑开,只道,“从前的事都是一场误会!以后还是莫要再提了。”   “好好好,二位是来求姻缘符的吧?今日同夫人也算有缘分,我这便带二位进大殿,我们天真仙人亲手加持的姻缘符对护佑姻缘平安最有神效,都是旁人求不得的呢。”老道士笑笑,开口道。   “好啊,走吧?”苏翎拉了拉身侧男子的袖子,见他薄唇微抿着,眸色深邃看不出什么情绪,到底还是沉默地跟在她身侧,进了大殿。   他们拜过了月老,又依制上了香才算礼毕,程序繁琐复杂。   苏翎在现代从未接触过这样玄乎的玩意儿,只觉得十分新奇,就像是举行了什么虔诚的仪式,将两个人的命运以飘渺却牢固的姿态紧紧锁在一起。   老道士好半天才从大殿那一侧走过来,手中端着一个檀木托盘,可这一次的神色之中却较刚才带了些毕恭毕敬的意味。   他缓步走到他二人身前,将托盘上的两个金边包绣的妃色锦囊呈递给他们。 第418章 让他们试试   “平日里天真仙人加持的姻缘符都是数十金求不得的,今日二位是有缘人,天真仙人道赠予你们也无妨。”老道士道。   数十金?   苏翎瞧了瞧那托盘之中的东西,有些惊讶。   要不是他肯送她,她定然要以为他是个江湖骗子,不过看这老道士见她这般熟稔的模样,许是因着原主从前为这道观花了太多钱的缘故,已经成了这里的高级客户?   苏翎只顾着拿起那姻缘符来瞧,没注意身侧男子凝在那符上那暗沉的目光。   “我们走吧。”男子随手拿起托案上的东西,对苏翎道。   “好,”苏翎刚回过身,却忽然瞧见清殿上的真人像后侧除了摆设的贡品,还有一方金色的玺印。   那东西被承装在玉盒子里也没能掩住通体金辉,殿外有阳光斜射进来,映在那玺印玄妙又精致的花纹上,漾起层层辉光。   苏翎愣在原地。   倒不是因为这东西有多漂亮精致。   而是因为,她见过这东西。   好像……就在她死之前的某一天,她在手术室瞧见了这东西。   手术室是要保证绝对无菌的地方,怎么能乱放这样的东西,只是她刚喊了一句护士,再一回身却发现那东西已经消失在了原处。   苏翎只以为是自己疲劳过度眼睛花了,便没有太在意,只是今日,在这大概时隔了千年之久的地方,她竟然又看见了一样的东西。   “秦寻。”   身侧男子的一声呼唤让苏翎回过神,不由得侧头去瞧。   只见秦寻好像刚进了大殿不久,那模样似乎是瞧见了他俩在便转了身,然而……到底还是没躲过。   秦寻一脸僵硬地转过身来,跟他二人木然地打了个招呼。   顾昭微抬起眼来看他,语气中有些意味不明,“你来求姻缘?”   秦寻:“……”   屁,他怎么可能是来求姻缘的!   他是来求月老别眷顾他的!   鬼知道为什么自那日把江淮喝过以后,那女子就像是缠上了他一般,竟每次见到他都要和他强调一遍当初她和她爹的约定?   他就差跪地求饶了,他可不想娶一个能拉十四力大弓的女子回家!   所以途径这落樱观特意前来拜拜,如果他有罪,南昭律法自会制裁他,而不是让月老派来一个江淮折磨他!   “诶哟,秦太医,好久不见啊。”想起那天秦寻坑她的事,苏翎便磨牙嚯嚯。   “……”   草,忘了。   锦和身边还有一个阎王呢。   秦寻刚打算转身之际,却见苏翎抽出几根姻缘香塞到他手里,一本正经地警告道,“拿了香不拜,是为不敬啊。”   “我才不信呢。”秦寻嘴硬道。   “折寿啊。”女子轻飘飘的话语满是威胁。   “……”   秦寻双膝一软,跪在软蒲上。   “月老在上,我这个朋友生性腼腆,不爱说话,但是他的心很诚,他心悦江家独女已久,此生只愿赢取她为妻,若不能成行便愿一生孤寡,愿月老成全!”苏翎高声道。   秦寻:???   怎么就愿娶江淮为妻了?他疯了不成?   他怎么这么想骂人呢??   可是一见她身侧男子那护犊子的神色,想想还是算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还不快谢谢我?”苏翎一掌拍在他肩上,迫得他低头向真人像叩首了几个来回。   “瞧,他心够诚吧!”   “我……”秦寻看着移到他身侧的玄色长靴,牙缝里的话生生被憋了回去。   “心诚就多拜拜。”顾昭看着热闹,淡道。   “……”   清殿之中热闹未尽,月老真人的高像后却忽然传来一个悠远空灵的声音,那音色带着几分玄妙,像从遥远的地方传递过来,在这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十分骇人。   “允了。”   苏翎一把拉住顾昭的胳膊,下意识往他身后缩了缩,“我靠,真有神仙啊?”   那老道士不知何时已经退下。   殿中只有他们三人,外间云霭遮住了须臾刺眼的暖阳,映得大殿之中有些阴沉沉的冷清。   带着凉意的风穿过大堂,苏翎抓着顾昭的手很紧,道,“不是,这伪科学吧?古代拜个月老都这么大阵仗的吗?”   大殿之中寂静了一瞬。   “别装神弄鬼了。”站在苏翎身侧的男子脸色冷淡沉冷,径直看向月老像后。   “谁装神弄鬼了?”有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传出来。   高大的神像上跳下来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男子身形飘逸招摇,长长的飘带坠到殿内的青砖地上,在一尘不染的地面轻轻扬起须臾。   他五官妖冶如画,眉心带一点朱砂,模样竟比女子还要媚三分。   “你会不会说话?这叫道教,道教,你懂不懂?我本来就是天真仙人……”那白衣男子瞧见顾昭就像是烦极了他,也不欲再多费口舌,再一抬眼已经是赶客的模样,“不信赶紧出去,别在这碍我的眼!”   苏翎震惊地看着这个穿着仙气飘飘却眉目狰狞的男子,不可置信道,“你们……认识?”   “你就是那个三月十三死的那姑娘吧?”穆七走到苏翎面前,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开口说道。   “……?”   这人打招呼的方式还挺特别的。   等会。   三月十三……   那好像就是她第一日穿到这个世界来的日子。   苏翎心头微震,拉紧了顾昭的手。   顾昭神色平静,宽阔的手掌轻轻回握住她,是让人安下心神的力量。   “若是不想同从前一样,便让开。”顾昭眸色冷寂,淡道。   穆七闻言脸色微变,咬了咬牙。   眼前这个男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狠角,他十年前就见识过了,就因为说了他一句命犯孤煞,是个短命早夭之人,他便把他那传家宝贝一样的卦签给折了。   十四岁的少年还没有收敛满身戾气,他骂他一句,他便打他一次,直到他求着他他才肯放手。   他分明就是个疯子!   看着二人背影,穆七眉眼沉了几分,冷声道,“我告诉你顾锦和,有人想要你的命,还有你身边这娇娇女儿和这太医的命,你就不怕?”   男子头都没回,可看着他的背影穆七却无端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时他墨眸暗沉独绝,像狼一样,沾着血,透着冷。   “让他们试试。” 第419章 可塑之才   眼见着男子就要牵着人离开,穆七咬了咬牙,在他们身后道,“哎,那个短命的……”   话音刚落,他瞧见男子身形一顿,生生地改了口。   “……那个姑娘。”   苏翎转过身来,却见他手中正拿着刚刚她看见的那个金色玺印。   他举着那东西,颇有一副妖孽哪里逃的架势看着她。   苏翎也凝着他手中那东西。   两人以诡异的姿态默默对立了良久,手里的东西没什么反应,穆七皱了皱眉。   “你不是借尸还魂?”   “谁借尸还魂了?”苏翎抬眉看向他,十分不解。   “……”穆七也有些不明白,又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又看了看苏翎,“那你是怎么回事?”   “反正你肯定不是原来那个苏家小姐。”穆七很肯定道。   苏翎避开他锐利的视线,微低了低头翻了个白眼道,“我不是难道你是啊?”   “……”穆七又凝了她良久,见她的确是一脸自然的模样才重新打量起手中的玺印,一边还喃喃自语道,“不应该啊……”   “算了,不管你到底是谁,反正你要大难临头了。”穆七想得有些烦躁,干脆双手一抱,跳坐上了一旁的高台,美得近乎妖孽的眼缓缓掀起了些,带了些嘲弄意味。   “我?”苏翎指了指自己。   见那旁沉寂着脸色的男子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穆七笑了笑,又道,“顾锦和,我拿了人的钱财,就要替人家办事,你总不至于这也要拦着我吧?”   看着男子急转直下的脸色,穆七把话自生死一线拉回来了些,“不过……这东西我可以暂时不给他们。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为何要帮我,”顾昭清冷声线中带着些许讥诮,“我又没有给你钱。”   穆七将手中那模样十分珍贵的玺印毫不在意地抛上抛下,看得苏翎心惊肉跳,最后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似笑非笑道了一句,“因为你聪明。”   “我没觉得柳尧能赢过你,而且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身边这姑娘,大约能治好你的病。要是非得在你和柳尧之间选一个的话,我觉得还是选你明智些。”   “你选我有什么用。”顾昭唇边弧度冷淡。   “……”   这人怎么就好赖不吃油盐不进。   好像跟他博弈根本就没有输赢可言,人家的态度明明白白地放在这里了。   他瞧不上任何人的看重,也不需要。   穆七叹了一口气,道,“我说顾锦和,我们穆家十三个儿郎,能文能武能算天下,就没一个你能看得上的?”   “除了你日日坑蒙拐骗,其他人都尚可。”   “……”   沉默良久,穆七神色恼怒起来,“行,就当我们穆家卖你一个人情!”   男子沉默地看着他,就在穆七以为他要拒绝之时,他却轻颔了下首。   “多谢。”   穆七这才满意起来。   “和聪明人对话,就是方便。不过就你身边这些人,就算我不说,柳尧也会查,而且他若是再送银子给我,我可不会拒绝。”   穆七将话说得很透彻。   这些话他就言尽于此了,如果顾锦和连现下都没有抗衡柳尧的能力,那他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人了。   “知道了,管好你自己吧。”顾昭点头,带着两人离开了。   穆七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手中的玺印,眸色深沉了些。   ……   回去的一路苏翎想着刚刚的玺印,有些魂不守舍。   倒是秦寻一路说个不停。   “寻你们两口子的仇,怎么还能拐到我身上?我今年可才二十二,还没娶妻生子完成人生大业呢,还没活够呢我!”   “秦寻,从前那些知晓你身份的人,如今都还在永绥吗?”男子一直敛着目,忽然开口说道。   秦寻听他倏然开口,又见他没有避讳苏翎的意思,不由得愣了愣,半晌才回道,“是,应该还在永绥。”   男子沉默不言,眼眸颜色深沉。   “他们不会这么快找到吧?”很快明白过来男子的意思,秦寻有些惊讶。   顾昭未答他的话,声线一如既往地清冷,只道,“当年柳尧和怀远王交好之时,怀远王麾下有个一直为其出谋划策的谋士,曾任职司礼坊,在陛下登基之后此人便销声匿迹,掘地三尺也寻不出下落。”   “啊,我记得这个人。柳尧为了向陛下表忠心,不是还下了死令去寻此人吗?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到底还是没找到。”   顾昭凝着他,没说话。   秦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因为震惊语气都带了几分结巴,“你不会想说,柳尧其实是知道这个人的下落的吧?”   “我赌他知道,我还赌他自恃聪明,会因为觉得这世上无人发觉而留那人一条性命。”男子淡道。   秦寻怔了怔。   良久才想起来问,“你为何会知道?”   顾昭眸色晦暗,没有回答。   他为何会知道?   或许是因为,他和柳尧这样的人本质上拥有同样的自负吧,总会在冥冥的抉择时相信天意会偏袒到自己这一边,相信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不过好在,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忘了权衡利弊,在赌中给旁人留了路,现在看来,似乎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男子视线移到身侧女子的发顶,眸色不易察觉地化开了须臾。   “去在京中放出消息,便说有人瞧见了那谋士的踪迹,并且因为感念柳尧当年的不杀之恩想来投奔于他。”顾昭道。   “可是柳尧若是真对你起了疑心,应该不会由着咱们的人掀起这样的风浪。”秦寻思索了片刻道。   “既然我们的人不方便出手,便让楚家去做这样的事吧。楚家作为京中第一富商,也不总能局限在买卖银钱里,让他学学怎么做百晓生的生意吧。”男子淡道。   秦寻有些惊奇。   “你什么时候这般愿意扶持后辈了?”   “他这次的事做得不错,是个可塑之才。”顾昭轻描淡写道。   “……”   秦寻腹诽,可塑之才什么可塑之才,分明就是因为帮你媳妇报了仇,哄得你高兴了。 第420章 想要孩子   但这话也只能想想了。   秦寻很快又把思绪拉回顾昭刚刚说的话上,咀嚼着意味,也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让柳尧自顾不暇,他自然再无心来找他们的麻烦。   好一招围魏救赵。   不过,就算是传言也总有个平息的时候,哪怕能引起陛下的忌惮,若是始终不见这谋士本人,终归也定不下什么实据,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那咱们又不知道那谋士是否真的还活着,就算他还活着,咱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如何能让陛下相信?”秦寻问。   “等等吧。”男子语气倒云淡风轻,像是毫不为此担心一般。   见他如此,秦寻晓得他心中定然有了丘壑,便也不再多问,点头应下了。   秦寻见那旁苏翎一直在低着头,只以为她是听傻了,忍不住调侃道,“不知道锦和竟有这般谋略吧?”   苏翎从怔愣中抬起头来。   她压根儿就没听俩人到底在说什么。   她刚刚先是默念了几遍心中有党,又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间反复横跳,怎么都想不明白那玺印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又有什么作用。   而后想得丧气,又开始想杨夫人委托给她的事情,思索该怎么在古代普及造福广大妇女同胞的玩意儿,又应该用什么原料。   眼下正巧秦寻唤她,她愣愣地看了看秦寻,将脑海中的话脱口而出。   “秦寻,问你个事。”   “啊?”   难得这位医学天才有事情问他,秦寻只以为她是没明白刚刚锦和交代给她的事情,面上换了一副好为人师的神情,庄重道,“你说就是,我必知无不言。”   在男子灼灼的目光之中,苏翎眼中的求知欲越发旺盛。   “古代避子汤什么配方?”   “……?”   四下寂静了瞬。   秦寻身子都僵了一僵。   她求知欲旺盛是好事,可他求生欲旺盛。   眼仁转了转瞧了瞧她身侧男子那陡然不对的脸色,秦寻咽了口唾沫,支吾了瞬。   “不会吧?你不是太医吗?怎么连这都不知道?”苏翎见他犹豫,十分震惊。   ???   谁不知道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质疑他的人品可以,但绝不能质疑他这么多年积累出来的医术底蕴!   “我哪就不知道了?避子汤不就是……”   莫名觉得身周气温又低了几分,秦寻感觉自己这张嘴像是被冻住了。   说也不是,不说还被人质疑尊严。   秦寻深深地叹了口气。   算了,觉得活得憋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别喝那个,那个对身体不好。”秦寻幽幽道。   “我知道对身体不好,我就是想知道是个什么配方!”苏翎瞧他那欲言又止的神色有些纳闷,开始刨根问底。   “……”   秦寻默默地使了个眼色给苏翎,示意她瞧瞧自家夫君那神色。   苏翎愣愣抬头,看向顾昭,开口道,“怎么了?”   “我有不让你说吗?”顾昭神色寡淡地看向秦寻,声音冷了下来。   没等他二人反应过来,甩开苏翎便走了。   秦寻长叹一声。   完了,这是生气了。   “嗯?怎么了?”苏翎一手拉着顾昭不让他走,一边回头问着秦寻,“你快说啊!”   “你还问!”   “你快点!”   到底还是拗不过她,在她走之前秦寻道出几味药来,正是避子汤的配方。   苏翎点了点头,记了下来,而后紧赶慢赶地追到男子身侧,歪着头看他,柔了声音道,“哎呀,怎么还不高兴了?”   男子不说话,木着脸挣开她的手。   “嗯?”他步伐不刻意放缓的时候,能超出她不少,苏翎在她身侧追赶得很辛苦,委屈巴巴道,“你慢点嘛,我都牵不到你了。”   “那就不牵。”   他脸色倒说不上有多难看,也让人瞧不出多少生气的情绪,可就是带了点冷,带了点疏离的意味。   “我不要,不拉着你怎么行,你走丢了怎么办?”苏翎笑嘻嘻地又凑上前去,问道,“在生气什么?又不是我……”   “哎呀,你说话嘛。”   男子一直走着,苏翎跟得很累,干脆耍赖一般搂住他的腰身,不让他动了。   顾昭看见她笑嘻嘻的神色,眉眼忍不住又沉下来,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压住坏情绪,开口道,“你若是不喜欢,便直接同我说。寻避子汤做什么,不知道伤身吗?”   苏翎愣了愣。   她本以为他不高兴是因为他以为是她想喝避子汤,误会她不想要孩子而生气,毕竟古代男子都有着传承香火的传统理念,恼她也是自然。   而眼下看来……倒好像是在心疼她的身子。   顾昭垂下眼,晦暗眸色之中说不清承装的是到底是什么情绪,声音从冷变得闷沉了些,下颌亦绷得很紧。   “你若是不想要,我还会强迫你?”   声音低了些,冷冰冰的坏情绪中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听得苏翎心口一疼。   “哎呀你误会了!不是我要喝,是那个杨参领家的夫人,她生了四个孩子,实在是受不住生育之苦了,所以在柳府婚宴上问了问我!我也觉得她辛苦,就想着怎么能给人家改良一下呢,帮帮她的忙而已,哪里就是我要喝!”苏翎生怕他真的委屈起来,忙急急地开口解释。   “……”   顾昭垂眸看她,只见得女子一双杏眼中一片真诚,正抱他抱得很紧,眼巴巴地瞧着他。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不信就去问杨参领,问问他夫人是不是真的生了四个!”   顾昭眉眼本还沉着,听见她这一句话却险些被气笑。   他去问他家生了几个孩子做什么?   苏翎捕捉到他眉眼上的一点儿柔,忙道,“不生气了吧?”   “我没生气。”顾昭别过头,没承认。   苏翎乐出声来,摸摸他的脸道,“怎么能这么可爱,嗯?”   男子耳际微泛红,而后看着她,神色认真了些,“那你怎么想?”   “我?”苏翎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垫着脚凑到他耳边,理所当然道,“我当然想要啊。”   “想?”被她带着热意的气息把嗓子吹哑了些,男子轻声问。   “想啊,想要孩子……更想要你。”   苏翎不安分地亲了亲他发烫的耳际,声音娇软。   “现在,立刻,马上。” 第421章 败给你了   吃准了他是个守规矩的,苏翎在马车上越发肆意妄为起来,直到把人撩拨得脸都黑了一半才肯罢休。   “那你还生不生气?”苏翎蹭到他身边乖巧坐好,偏头问道。   “说了没生气。”   “不行我不信,你亲我一口。”女流忙又开始耍起赖来,偏偏还一脸自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你到底学没学过礼义廉耻。”   寻常女儿家的哪有像她这样耍无赖的?   “没学过。”苏翎坦诚道。   这倒是真话。   “……”   “更何况,这个时代学过礼义廉耻的女儿家多了,你可曾喜欢谁?”苏翎靠得他很近,笑得贼兮兮的,理直气壮道,“你分明就只喜欢我这样的。”   顾昭抬眼,猝不及防撞进她灿如星河的眼眸里,看见她眼里细碎的光,微怔了瞬。   抿了抿唇,没答话。   她有碎发自额前滑下,他便忍不住想伸手为她理一理。   她分明只是坐在他身侧,他却想把她拉进怀里。   她什么都不曾管他索取过,他却想把这世间的美好尽数交付于她。   她可能说得对,他好像就是喜欢这样的女子。   或许也不是,好像也只是喜欢她一个人而已。   这个人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恐怕都会想为她摘下来。   “被我说中了吧。”苏翎得逞一般的笑。   男子微别过头没有看她,眼眸中的颜色却一点点沉淀成柔,夹杂着须臾旁人不曾见过的缱绻,晕开五官轮廓的冷硬。   季节快要入秋,外间天气已有几分凉,苏翎捡到的这副身子向来体寒,此刻手心都沁着寒凉。   见男子神色平静从容地坐在她身旁,她心头一动,生了顽皮心思,伸手便放到他的领口之中。   冰凉的手忽然放到颈间,顾昭微皱眉,可感受到她手上的寒气,却罕见地没有开口阻止。   见他没有阻拦自己的意思,苏翎的手又往里面挪了挪,一边感慨道,“你身上好暖和啊。”   “……”   她那双爪子很快便从凉捂到暖,刚刚那份让人不适的冰凉在她四下游走之中已经变成了温热,细软的手指轻轻划过他胸口,让人有了别样的不适。   被她摸了半晌,男子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来,声音哑了些,“……你别动了。”   苏翎哪是个听话的人,只朝他挑衅般地笑了笑,手上动作仍旧放肆。   “啊!”   她本半倚靠在他身侧的身子骤然失衡,再一抬眼,发现自己已经跌到了男子怀里,被按在他腿上坐了下来。   被焚香气息笼罩着满怀,苏翎终于觉得口里干了些,随着本能涌上些后知后觉的紧张。   顾昭伸手抱着她,前额抵在她肩上,声音闷沉,“你别动。”   “……”这次换成苏翎有些脸热了。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精英成年女性,也学过人体解剖图谱,不仅见过猪跑,前些阵子还亲口吃过肉,此时此刻还是十分明白发生了什么的。   马车还未到达顾府,大约是还有一段距离。   男子抵在她肩上久久不动。   苏翎看了一眼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大着胆子道,“要不……我帮帮你?”   顾昭咬了咬牙,“不用!”   “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我理解的,这很正常。”苏翎善解人意地宽慰道。   “……”   马车之中静了半晌,男子气极反笑,咀嚼着她话中的意味反问道,“你理解?”   “啊,我理解……”话音未落,对上他漆黑暗沉的眼,感觉好像要被他意味不明的眸色吞噬殆尽,苏翎咽了口唾沫,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我……”苏翎还没想好怎么措辞,马车却倏然停了。   清风带起帘子须臾,顾府宽大的牌匾映入眼帘。   啊,好像是来不及了。   最后是被人抱下的马车。   顾府的人早便见怪不怪了,纷纷懂事地低下了头,没有人敢多瞧半眼。   苏翎直到被人放在床榻上的时候,才开始有些欲哭无泪。   不过生活不就是一次次在作死的边缘反复试探,然后下次还犯嘛!   和喜欢的人共同探讨人生的美好意义,这种感觉还是不赖的。   她破碎的呼吸颤巍巍地吐在他耳侧,分明自己都还紧张着,却非要不知死活地开口,“我……我想给你生孩子。”   又软糯糯地低声唤着他,“夫君。”   她笑嘻嘻地搂着他,话语也让人辨不出真假。   可就这一句夫君,就让他想把他的所有都赴汤蹈火地给她。   沉寂的人生似乎因为她的出现而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变得温柔,变得明亮,变得有了暖色。   让人如同上瘾一般再也逃脱不开,亦让他想离开藏身的黑暗深渊,义无反顾地向她的光里坠落。   如果是命,他信。   如果是劫,他认。   “败给你了。”他俯身在她身上,吻在她额上,轻声道。   无论是热烈和温柔,只要她要,他都给她。   ……   苏翎这几日忙得很。   脑中的想法在付诸行动时发生了一点小小阻碍。   毕竟古代没有乳胶,她想做的那东西做不出来。   不过好在还有一些可以用来替代乳胶的东西,像鱼鳔,动物肠子之类的,但就是在处理时甚为麻烦,保存时长也差了不少。   聊胜于无,无论如何,这东西肯定要比古代这避子药强太多了。   这避子药为了保证效用,所加的药物药性都比较烈,几乎都是以损伤女子身体为代价的,这样的药喝上几年,就是好好的身子也得变得不孕不育了,实在不是什么科学的办法。   南昭沿海的一些番外商贩,也有在买卖橡胶的。   这橡胶是在橡胶树上提取出来的天然产物,受热变软,遇冷变脆,不易成型,显然起不到什么大用处。   不过若是硫化过的橡胶,便不会有这些问题。   苏翎试了几日,倒也制出来些,虽然是不饱和不成熟的产品,但好歹成型了,日后若是想大规模生产也不是什么难事。   忙碌了这些时间终于有了结果,苏翎遣人将改良后的避子药和鱼鳔都悄悄地送到了杨府上去。 第422章 药堂   又好生地劝告了番,还是希望她能和杨参领开诚布公地坦白自己这些心思和苦楚,也一定要珍重自己的身子才是。   杨夫人自是十分感激。   遣人为顾府送了不少礼,又恪守信用地在京中让了一间铺子给她,替她营销着东西。   明面上自然是营销只有苏翎才能制出来的这些药,暗地里也有一些惠及广大妇女群众的玩意儿在流传。   京中早就有不少患者听过苏翎神医的名声,闻名而至的人络绎不绝,饶是新开的铺子,也日日人满为患。   苏翎也没想到自己这名声能在京中叫得这般响亮,殊不知无论是仁济堂还是太医院,遇见了疑难杂症都会嘟囔一句,遣人去寻她,看看她有没有更好的决策。   久而久之,京中的患者便知晓了原来在太医院和仁济堂之上,还有一个闺阁中出来的神医,故而听闻她开了药堂,都忙不迭地去捧个场,希望能结个善缘。   杨夫人本是打算把这药堂的收益全都算到苏翎名下的,不过苏翎同她说好了五五分,绝不肯多要半点儿,无奈之下,她也只得收下了。   不过在这药堂上的事却更尽心了些,还准备在为她分出几个铺子来,作为分堂。   苏翎手中的嫁妆虽也有不少铺子,但都不及杨夫人手中的地界好,便也由着她安排了。   总而言之,这个合作十分愉快。   ……   京中开了一个新药堂的事情很快传遍大街小巷。   华山岭下的阁楼,有马车行驶往来。   穿着太医院提点官服的男子,在阁楼院前下了马车。   院落之中早有人候在八角凉亭之下。   “柳大人。”邹提点神色恭敬地一揖,开口问安。   “邹提点,你来了,”柳尧面色和气地抬起头,看向他道,“坐吧。”   邹提点神色有些惶恐,动作轻缓地撩袍坐下,“谢大人。”   “客气了,近日太医院如何?”柳尧循例问着。   “大人久不在京中,有些事情或许不太了解……苏家出了个神医苏翎,不知大人是否有所耳闻?”邹提点问。   柳尧盘着手中的两颗润圆的玉珠,眼眸轻阖,道,“如今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此人当真有如此本事?”   “大人,属下曾见过那苏家小姐的诊疗方案,与咱们皆不同,看上去似是自成一派体系的,属下从前从未见过,也不知道其师从何人。”   “自成一派体系?”   “是,属下原本也不信一个小姑娘可以有这般本事,后来才发觉经过她手的病人,病情竟然真的有了起色,这才不得不信的。”邹提点摇摇头道。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柳尧盘捻着手中珠玉,轻声重复道。   “对了大人,还有一事,从前属下便疑心此女怎么会有如此高明的本事,便私下里遣人去跟踪了她,发觉她竟入了顾府的门,当时只道顾大人那般清冷的人怎么会同这样张扬的女子有交集,现下这苏家小姐被赐婚于顾大人,属下才相信原来世上真有缘分一说……”   邹提点自顾自感慨着,没看到旁边的柳尧微阖的双眼倏然睁开,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眸定定地凝着他看,开口问道,“他们从前便有交集?”   “是啊,那苏家小姐当时似乎还与秦太医很相熟,您也知晓这秦太医一直都为顾大人诊病……”   柳尧骤然起身,眉眼阴沉如水,冷笑一声道,“原来如此。什么天定良缘,分明都是他一心算计来的。”   邹提点愣了一下,没太明白柳尧的话,不由得开口问,“您是指,这陛下亲赐的婚事,是顾大人自己算计来的?”   柳诚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邹提点越发不明白,道,“这……顾大人放着长公主不选,选了一个家世被陛下忌惮着的女子,他……何苦呢?”   柳尧唇边勾起了微末弧度,眸色又冷又沉,开口道,“若是他们之间达成了交易呢?”   “什么交易?”   柳尧缓缓抬眸,道,“你以为,治病救命的交易如何?”   被男子目光中的冷慑住,邹提点愣在原地,良久都没有说话。   ……   邹提点告辞之后,有一个小厮上前回话,道,“大人,根据您的吩咐查了,三月十三那日,是那苏家小姐被赐婚给林家小公子的日子,在后湖那苏家小姐和咱们家诚哥儿碰见了,一改从前对诚哥儿的爱慕模样,就像是性情大变了一样,给了好一顿脸色瞧呢,诚哥儿也气得脸都青了。”   “能被一个女子气成这样,也不是个能成大事的,”柳诚皱着眉道了一句,随即才抬眼看向昏黄天色,沉默了良久才又开口,“你说,苏翎性情大变?”   “是,那苏家小姐原来就是个浅薄无知的,可那日之后虽然也还是一副张扬样子,但……就是和从前不同了,打扮模样不同了,就连花朝宴都赢了头筹……”小厮想了想,又开口补充道,“还有,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位苏家小姐似乎就开始说自己心悦顾大人了。”   柳尧冷哼一声,道,“这是在为自己找后路呢。”   眯了眯眸,他又道,“原来他二人之间达成的是这样的交易……他替她保下平安,她为他治病。还真是般配。”   “大人,那我们要继续查吗?”小厮问。   “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太医的来路给我查出来。我有一种预感,顾锦和此人绝对与当年的昭族逃不开关系,对了,”柳尧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他今年多大?”   “顾大人乃甲申年生人,今年二十有四了。”   “二十有四?”柳尧皱了皱眉,摇摇头,又问,“那他身侧那个太医呢?”   “秦太医?”小厮思考了瞬,答道,“秦太医乃丙戌年生,今年二十有二。”   “可准?”   “绝不敢有误。”   若是昭和女帝的儿子如今还活着,应是二十三岁的年纪。   对不上。   晦暗的颜色从柳尧眸底走过,他道,“眼见不一定为实,他们中有谁虚报了不一定,咱们还是要好好调查此事,绝不可大意。” 第423章 马球赛   “大人——”外间忽然传来小厮的带着些惊慌的声音。   “怎么了?”柳尧皱起眉看过去。   “大人,如今京中谣言四起,都说您当年对怀远王麾下的谋士手下留情,哪怕知道了他的下落也放过了他一马……这谣言不知从何而起,眼下竟然有愈演愈烈的架势,恐怕宫中也得了一样的消息……”小厮急慌慌地报道。   柳尧瞳孔微缩,一阵凉意从心间传至四肢百骸,骤然回眸问道,“你说什么?”   缓了半晌才找寻回平日里的冷静,他眉头深锁,道,“怎么可能,咱们的人不是把和顾府有关联的人看得牢牢的吗?他若是有所行动,我们应该能先知晓才是啊。”   “大人……”小厮犹豫了瞬,而后道,“这消息好像并不是从顾府手下的人放出来的……属下本是想追查的,奈何消息来源于京中四处,就像有一个庞大的关系网,根本就不是咱们能循迹找到的,顾府应该也没有这样的势力才对。”   “来源于京中四处?”   “是,咱们根本查不到到底哪里是来源,就好像是……凭空落在这京中一样。”   “不是他……”柳尧眯了眯眸,随即摇头,“不是他便是萧容玄,敌人来者不善,制造了这样铺天盖地的声势,想必是握住了什么把柄……不行,不能再留了。”   “大人,您是说?”小厮微低下头,神色隐秘了些看向柳尧,询问着他的指示。   柳尧比着脖子,做出一个赶尽杀绝的手势,道,“既然他们得到了消息,那我们便清除证据。这样就算流言再汹涌,没有实证终究也只是谣言。”   “可是大人,若是陛下那边得到了消息,若是疑心您,又该怎么办?”小厮有些惴惴不安,担心问道。   柳尧唇边勾起一抹冷冰冰的笑来,眼眸之中深沉诡谲,透着阴沉,凝视着天边压下来的云霭,缓声道,“这谣言对我是不利,可若是久久寻不到证据,却还是有这样浩荡的声势,难道陛下会瞧不出这针对之意明显?”   “您是说……”小厮眼眸之中透着些恍然。   “我是东宫的人,谁能这样费尽心思地针对我,想将柳家踩入泥里?”   小厮看见柳尧眼中的寒意,微怔了瞬,脱口而出,“三殿下!”   “是啊,只有他一个……”柳尧手中把玩着茶盏,指腹缓缓摩挲过盏沿,唇边弧度阴沉如同鬼魅,让人不寒而栗,“最好不是他,如果是他,便是自讨苦吃!”   柳尧起身,负手回了内室。   “到时候,可就怪不得我了。”   小厮看着他这一身冷寒气势,略略有些心惊,低声应下了。   ……   金风瑟瑟,秋高气爽。   连日来都是好天气,京中街景繁华,接连几日都不失热闹。   街上有贩卖彩灯和月饼的商人,正值中秋前夕,生意也十分红火。   喜逢佳节,便有各式各样的习俗。   宫中也定了历年都有的游乐活动在郊外的跑马场,是以朝中各部分为两派,各执一旗竞马球赛。   胜队可得宫中重赏,败者亦只图个玩乐,权当锻炼体魄了,每年来参加的人倒是不少。   而这一年一度的马球赛也是京中最受瞩目的马球赛。   一来是因为参赛者众,上至朝中重臣,下至世家子弟,很是繁华热闹。   二来因为节日喜庆和这马球赛的性质,女子也可在一旁观赏。   若是花朝宴是世家择主母的一场赏花宴,这马球赛便是女子择婿时最有参考性的一场赛事了。   除却功名加身,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有个阳刚的体魄?   若是嫁与了一介病秧子,那后半生可就有的累了。   因得有女子在旁,往日里就算十分安静的世家子弟也变得活跃了几分,纷纷拿出看家本领来,故而这马球赛每年都精彩异常。   苏翎本是没什么兴趣看的,毕竟她知晓在这原书中,每年就属柳诚在这马球上最有造诣。   在原书情节里,他也是每年都能拿下头筹,在这赛事上大放异彩,俘获了京中一众女儿家的芳心。   她还记得,就连苏婉容第一次和柳诚定情,似乎也是源于马球来着。   可她想闲着却没能如愿,先是江淮说她会上场特意邀了苏翎前去观看,后又是付承雪家中姊妹都同去,她不好拒绝,也来邀请苏翎一同前去。   说是自她成婚之后,便没和她碰过几次面,心中甚为想念。   苏翎也很久没见过她了,当下便应了下来。   就当去解个闷吧。   拉着顾昭走出门,苏翎还有些纳闷,道,“你前几日不是说有事吗,今日就这么陪我去了,能忙得过来吗?”   男子垂眸,淡道,“能。”   “……”看着他的神色,苏翎没憋住笑,道,“你不会是不放心我吧?”   “我这么本分,像会在外面沾花惹草的人吗?”苏翎一本正经抬眼看向他。   男子淡淡瞥她一眼,冷笑一声,没说话。   挺像的。   还是看紧点好。   “嗯?你给我说明白!”   拉着张牙舞爪的小姑娘上了车,听她絮絮叨叨在耳边念叨了一路,顾昭时不时淡声应着,偶尔唇边能勾起微末弧度来,神色温柔。   “你们都察院被划到巳和队了吧……好像一直输来着,今天这三场要是还输,就败了吧,”苏翎摸摸下巴思索道,“你会打马球吗?”   “小时候玩过一点。”顾昭淡道。   “你玩过?”苏翎眼睛亮起来几分,道,“那你怎么不去?”   “吵。”顾昭简短道。   苏翎点点头。   他是喜欢安静的。   更何况巳和队每年都败,他就小时候玩过一点,估计也不愿意凑这个晦气热闹。   像是能知道她的心思一般,男子抬了抬头,道,“今日不一定会输。”   “嗯?”苏翎抬头不解。   “你兄长今日无事,应会下场。”顾昭沉吟道。   苏翎愣了愣。   好像印象中确实没有柳诚和苏靖易对上过的时候。   因为按照原书的走向,这个时候苏家大房已经风雨飘摇,苏靖易生死都难自保,何谈参加这样的比赛。 第424章 马球赛(2)   想至此,苏翎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脖子。   好在现如今还活着,哥哥父亲母亲都还活着,她的努力也算没有白费。   “哥哥很厉害吗?”苏翎随口问道。   不想男子竟侧眸瞧向她,深沉眸色之中似乎带了些诧异。   “啊,我没见过他打马球。”自觉有些失言,忘了自己是人家亲妹妹的身份,苏翎随口搪塞了一句。   好在男子没多问,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开口道,“你兄长武艺高强,马球这样的游戏应该不在话下。”   “这样啊,”苏翎眨巴眨巴眼睛笑起来,“那今日还有点意思。”   马车驶到郊外的跑马场,苏翎拉着顾昭下了马车,直冲场内走去。   场内早就被火红的丝绸装饰好了,拧成花缎的绸布散步场周,将偌大的跑马场裹围起来。   马场四周是开阔的林苑亭阁,被奇花异木包围着散去暑热,琉璃瓦做的宽大檐顶遮住了刺目的阳光,只有些微凉风穿堂而过,倒是清爽。   中间被包围的马场是一片碧草如茵的广阔平地,骏马在场上飞驰,骑手潇洒挥鞭,马蹄高高扬起,带起地面腾起一片如雾般的烟尘。   马球杆在骑手手中运作自如,很快便中了标,赢得一片叫好之声。   比赛还未正式开始,眼下正是试赛环节,苏翎寻了个位置,而后便瞧见了付承雪。   付承雪也抬眼看见了她,朝她笑了笑。   苏翎亲昵地拉住她,道,“哎呀,怎么清减了?”   付承雪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笑道,“你倒长了些,吃得好?”   苏翎摸摸脸,有点赧然。   成亲了以后天天被人投喂,不胖才怪!   “本还有些担心你,现下看来,是我多虑了。”付承雪温声道。   苏翎平日里是个没羞没臊的,可真被人调侃起来,脸上还是忍不住泛红,揉了揉发烫的脸,开始抬眸转移话题,瞧了一周没瞧见江淮,不由得开口问,“江淮呢,怎么不见她?”   “她大约是不能比赛了,”付承雪正色几分,有些担忧道,“她上午在跑马场操练时,似乎是伤了脚。”   “嗯?我去瞧瞧她。”苏翎皱眉,转身欲朝后场走去。   “哎,”没等她离开,便被付承雪拉住了,“好像没有伤到骨,就是有些扭伤,她本还打算下场呢,是被……秦太医拦住了。”   “你若是去,她估计又要逞强了。更何况秦太医在,应该不会有事的。”付承雪这话虽然说得委婉,可苏翎还是听明白了。   苏翎啧了一声摇摇头,一时不知道该感慨谁,只得幽幽道,“可真是出息啊。”   “现下什么都还说不准呢,我看秦太医那散漫不羁的性子,也未必就是良配。”付承雪皱眉道。   苏翎正抬眼瞧到一个人,扬了扬下颌对付承雪嘿嘿一笑道,“你瞧秦寻不是良配,那你瞧我哥如何?”   付承雪骤然抬眼,眼眸里有些许惊慌,脸上漫上绯色,道,“翎儿,你说什么呢。”   “哎呀,别害羞嘛,随口一提。”苏翎笑开。   那旁苏靖易也瞧见了她。   他刚换上一身护甲,被阳光映得银辉闪耀,男子身形本就颀长高大,颜面轮廓冷肃,饶是收敛了好些也藏不住一身铁血气质。   “哥。”苏翎笑了笑。   “翎儿,你来了,近日过得如何?”苏靖易关切问道。   他原本听闻顾锦和新婚竟有十数日不曾回府,心中十分介怀,本是想登门问个究竟,却叫苏翎给拦了下来,好说歹说才被劝回去,不过近日倒是听闻他二人感情深厚,他才放下心来。   要不然,他若是真的敢欺侮翎儿,他定是要把人带回府的。   “瞧不出吗,我都胖了。”苏翎惊奇地指指自己的脸。   苏靖易瞧了瞧,发觉她这张小脸确实圆了须臾,更显人娇憨可爱,忍不住笑开道,“你从前太瘦了,胖点好看。”   苏翎撇撇嘴,不置可否。   苏靖易看到一旁的女子,面上正经了些,合乎礼数地点了点头道,“付家姑娘也在啊。”   自那日他和她共打一把伞后,他便发现,这姑娘好像再见了他总是把头一低,不肯看他,有些躲着的意味。   揣度不出女儿家的心思,苏靖易只以为她是不大喜欢自己,故而说话时都客气了些,生怕再逾了矩叫她不喜。   若是人家姑娘厌烦,自己再越了礼数,可就不是君子之举了。   付承雪感受到他刻意的冷淡,眸色微闪,但还是没说什么,只轻点了个头回了个礼。   马球赛开始在即。   苏翎抬眼遥遥望向场周,看见了柳家的人。   柳诚坐在中央,也已经换上了银甲。   只是眉眼仍有些阴沉,不似往日那般端着温文尔雅的姿态,他身侧那穿着一袭碧色繁绣长裙的女子正是苏婉容。   她云鬓上别了点翠的名贵头面,髻上还有一只宝钗,坠着鹅黄色的流苏,被风吹拂着摇晃起来。   她抬起眼扫着场周,眼尾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得意色,只是她这一身装束虽然雍容华贵,却显得有些老气,看着倒不像十几岁的姑娘了,而是个身居后宅的妇人模样。   虽然坐在柳诚身侧,可柳诚待她却没有多亲近的样子,对她递过来的茶也只是轻点了下头,脸色却寒着,眼皮都没掀起来一下。   看着甚是疏远。   饶是谁被这样算计了一遭,大约心中都不会有多好受,苏翎把视线从他二人身上离开,重又看向苏靖易,拍了拍他的肩道,“哥,加油啊,我相信你肯定能打过柳诚那厮。”   苏靖易笑着点了点头,道,“好,我尽力。”   场中有锣鼓敲响,已经到了开场的时间。   苏靖易指指场中,道,“我过去了?”   “嗯。”苏翎点头。   只是他刚走出没几步,却忽然被人叫住了。   回眸看过来,是女子冷淡的神色。   她垂着眼,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开口道,“……你注意安全。”   苏靖易愣了一下,而后心间泛上来几分异样的感受,他笑了笑应了,“好。” 第425章 押他   付承雪攥着手中的帕子,眸中神色摇晃,有些失神地看着男子渐行渐远的身影。   她本和他毫无瓜葛,可为何还会出言提醒?   她犹自摇了摇头,心头思绪有些乱,同苏翎辞别之后便回廊下坐着了。   赛事已然开场。   两方对阵声势浩大。   不仅场中如此,场外亦然。   有庄家请人押赌下注,喧哗热闹遍布四处。   付承雪见到身前来了小厮。   小厮热情满面,只道,“姑娘也押戊归队吗?”   他手中的两杆秤显然十分不均,一杆银钱高高摞起,一杆则显得有些寂寥,只有零星几叠银票在上。   其中还包括苏翎刚才财大气粗押下的一摞子。   巳和队毕竟已经输了这么多场。   就算今日有苏靖易下场,众人也并不知晓他实力如何,自然不敢冒这个险。   更何况柳诚早便名声在外,马球赛事这一块,从来就没什么人赢得过他。   付承雪抿了抿唇,看向场中男子跨在马上的冷峻身影,抬手从发上抽出一根玉簪,轻轻放在那只有零星筹码的秤上。   周遭的人都震惊地看着她。   “我没有多少现银,这个成吗?”她抬眼开口问道。   小厮愣了一线,视线落在她放在秤上的玉簪。   那簪子通体润泽晶莹,在阳光的映射下颜色通透又纯粹,泛着温润的辉光。   他不是没见过成色漂亮的玉簪,可这样的一根纯正的羊脂玉簪,却是十分罕见的。   恐怕就算要上几金也不为过。   “您……”虽说这筹码越大,庄家收益便越高,可看见这样不凡的东西,小厮还是有些犹豫。   押戊归队况且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更何况押这从来就没赢过的巳和队呢?   “您想清楚了?”小厮再次开口确认道。   付承雪神色很淡,清冷眸色之中没有什么波澜,只轻轻点了点头。   “我押巳和队。”   见她神色坚定,小厮也不再劝阻,和气地笑了笑,开口赞道,“姑娘真是好气魄。”   付承雪抿着唇瓣看向场中,没再说话。   场中众人已经列队站好,本归属于巳和队的杨参领来得迟了些,急匆匆地入了场。   苏靖易立在马上回头看去,开口调侃道,“怎么晚了,你夫人不舍得你上场?”   “什么呀,”杨参领笑起来,解释道,“就是刚才瞧见人群里有押宝贝押到咱们队的,不由多瞧了一眼。”   “押咱们?”   “是啊,”杨参领说着,语气中忍不住带了几分揶揄意味,只道,“你猜是谁?”   看着他隐晦的神色,苏靖易心下生出几分猜测来,目光不自觉地移向场外席座中去。   “要我说啊,那付家姑娘对你定然是有着别样心思的,不然怎么会拿这么名贵的东西押咱们?”杨参领道。   苏靖易愣了一下,半晌才道,“不会吧,她待我……总是有些疏离的。”   “这你就不明白了,要么说你们这没成过亲的人还是不懂嘛?那女儿家哪里像咱们老爷们这样直来直去的,你以为她是待你冷淡,说不定人家是害羞呢。”杨参领拍了拍他的肩,开口教育道。   “去,别瞎说,”苏靖易垂眸斥了他一句,看向场中的马球,道,“比赛吧。”   一声尖锐的哨声吹响,比赛开场。   对面的柳诚看上去心情不佳,将那球棍在手中攥得很紧,直直地盯向中间的马球,一副想速战速决的模样。   在这京中,还没有谁能在马球上赢过他。   “时陵,稳着些。”一旁的人瞧出他眉眼上浮着的烦躁,不由得开口提醒了句,毕竟今日对面巳和队有苏家的少将军在,虽然不曾见过他打马球,可听说那少将军可是个武艺过人的,也不知晓今日会不会逆风翻盘。   “知道了。”柳诚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抬手扬鞭策马,手中长棍在空中划出轨迹,径直朝那马球迎过去。   他动作娴熟,几乎没怎么费力便让球棍触及了球。   对面的人虽然有在阻拦他的,却抵不过他长驱直入的姿态。   之后便有人上来夺,可这球在他手下七拐八绕,任谁也没法轻易夺了去。   柳诚眉眼闪过一丝讥诮意来。   都说苏家少将军如何如何,他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他还以为他有多大的本事呢。   眼见着这马球就要进到戊归队这旁的洞中,柳诚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兴奋的雀跃。   就在他扬起手中球棍须臾,准备一鼓作气将这球打入洞中之时,球棍下却倏然一空。   原本要使出的力没了宣泄之处,柳诚在马上险些身形不稳,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勒马。   他定定地瞧着那球凭空消失的地界儿,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待他回过身时,那旁已经响起喝彩之声。   “哎唷,好样的!”   “可了不得!这少将军出手,就是与众不同!”   “这苏家少将军竟有这般厉害?不仅纵马快,手下动作也干净利落!”   “这可怎么办?想不到这柳家公子竟然真遇着了对手,我押在戊归队上的银子啊……”   场外的人群熙熙攘攘地喧哗起来,赞叹与愕然掺杂在人们的情绪里,还有些根本就没瞧清楚的。   不过就一个愣神的功夫,怎么这球就……到了巳和队手中?   球棍在苏靖易手中翻了个花,他神色平静,侧眼看向场中仲裁。   冲裁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忙举起了巳和队的旗,道,“巳和队胜第一场——”   四周一片哗然。   就连苏翎都愣了半晌,倒不是没想过苏靖易会赢,而是没想到他能赢得这么快!   柳诚从震惊中平复过来,看着苏靖易的目光一点点阴沉下去。   竟是他轻敌了。   今日是决赛日,一场胜积为二分,共有三场。   巳和队之前一直输着,只有今日三场连赢才有可能胜过他们,故而就算眼下他们扳回来一局,赢的希望依然十分渺茫。   柳诚握紧了手中的球棍,眉心拧紧了些,彻底正色起来了。   既然他还是有一二功夫在手的,那么他就陪他好好玩玩吧。 第426章 他下场   第二场很快开始。   柳诚有了上一场的教训,这一次谨慎了很多,目光也专注了很多。   他毕竟还是有功夫在手上的,苏靖易同他周旋时也费了不少时间。   柳诚最大的特点便是运球灵活,他虽然力气不大,可手下动作却很敏捷,行的尽是弯弯绕绕的角度,让人预判不得路线。   不过毕竟苏靖易是在沙场上打磨过的人,不仅反应能力过人,手上的功夫更是不差,往往几个来回便能将柳诚的路堵死。   大约过了有一炷香的时候,柳诚体力不及苏靖易好,手下动作有了些许疲累之态,一不小心便留了个空,被人将球夺了过去。   柳诚眉心一滞,当即勒马回头,追了回去。   奈何他纵马不及苏靖易快,无论如何努力,也都是和他差上了些许距离。   他眉眼越发阴沉,眼见着这一局又要输了,他握紧了手中的球棍,余光瞥向苏靖易骑乘的马,墨眸闪过一丝异色,手中球棍以旁人不易察觉的角度刁钻地击过马的后蹄。   马儿一声嘶鸣,蹄下步伐亦倏然顿住,右后蹄一歪,险些没跌下去。   马背上的人亦差点被甩落,好在苏靖易经验老道,牢牢攥住了手中缰绳,眉眼沉着冷静,生生将那马在手下控制住了,没让它受惊发狂。   人群之中见得这般紧张情形不由得惊呼起来,生怕出了什么危险。   好在化险为夷,只是苏靖易因为用力勒过缰绳,手中被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外场的付承雪倏然攥紧手中帕子,眉心凝滞。   苏翎的脸色亦寒下来。   旁人许是没瞧见,可她瞧得却仔细,这哪里是什么意外,分明就是柳诚玩不起,开始暗做手脚!   “柳诚你是不是男人!”苏翎在场外高声吗骂了一句,神色十分不客气,“比不过我哥哥就开始使小动作,市井小人都比你强三分!”   苏翎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大部分人刚刚没瞧见他那隐秘的动作,现下听苏翎这样一说倒是回过味来了。   那马一直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发狂?   莫不是柳诚真的暗地里违了规?   场外的仲裁眼见事态有失控的局面,忙惶恐地阻拦道,“苏家小姐,场外人员不可干涉场内之事。”   “明明是他犯规在先,还不准我说了?你怎么当的仲裁,连这都没瞧见?”苏翎挑眉道。   这……   仲裁苦着脸,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刚刚那个角度,他确实没瞧见什么啊。   柳诚已经借着这个由子夺回了球,听着苏翎的话脸色很不好看,但也分不出心思来和她争论,只自顾自地看着前方孔洞,希望能早些结束比赛。   苏翎见他未停,在场外冷笑一声,“我还真没见过比柳公子更不要脸面的人。”   柳诚被她说得越发恼怒。   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心思被分走须臾,步伐也不由得放缓了些。   他没想到,手被伤了的男子竟还能从他身后追过来,并且来势汹汹,丝毫没有半分顾忌伤势的模样。   眼瞧着他的球棍就要越过他前方来夺这马球,场外还有苏翎半分也不留情面的斥责,柳诚心头一阵烦躁,眉眼压得越来越低,郁色也越来越浓。   手中动作倏然一顿,球由惯性借着力被挑起来。   苏靖易既也想要这球,那就谁都别得了。   柳诚的球棍搭在他的球棍上使力,竟直直地将这马球给打飞了出去。   场外的人皆是一怔,四下都寂静了几分。   这马球被借了力,带着疾风飞驰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竟直直地朝苏翎的位置奔去。   “妹妹!”   “翎儿!”   有焦急尖厉的呼喊声传递过来。   苏翎张了张口,却已经做不出回答了。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马球,下意识闭了眼睛,伸出手去挡。   疼痛没有像预料之中到来,狭裹着马球的风声骤然停在身前。   苏翎睁开了一只眼前。   是一只宽大而骨节分明的手。   他握住了那马球,看着场中的柳诚,神色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柳诚怔在原地。   他本也只是想瞧瞧苏翎狼狈的模样,却不想竟有人能徒手接住这球。   看着她身侧男子那一双眼眸,心头竟无端涌出几分寒意来,缓慢地漫向四肢百骸,像是要把人全身都冻住了一般。   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已经被人揪住了领口,抬眼对上的是男子充斥着怒气的眸色,苏靖易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意思?”   柳诚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冲动,神色有几分心虚,但还是嘴硬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明明是你架在我球棍上,这球才被挑飞出去的。”   苏靖易冷笑一声,微点了下头。   他舌抵过腮,手握了须臾,骨节活动声响传到柳诚耳中,已是打算直接动手的模样。   毕竟老爹说过,能动手就绝不动口。   柳诚眼中这才有了几分惧意,色厉内荏道,“你干什么?要打人不成?这可是宫中举行的赛事,少将军这样坏规矩,不合礼数吧!”   “我坏规矩还是你坏规矩?”苏靖易冷声反问。   “我……”   眼看着事态就要彻底失控,仲裁连忙上前将二人拉开,道,“少将军息怒,此为陛下亲设的赛事,若是真闹起来,陛下那边也不好交代。”   “刚刚巳和队这边顾夫人在场外干扰了赛事,柳公子将球打出了场外,这局便算平,下局以三分计,二位看这样如何?”仲裁思索了阵开口道。   “我明明就……”苏翎很是不满,但却被身侧男子按着坐了下来。   “你拦我做什么?明明就是柳诚犯规在先!”苏翎看着顾昭,神色有些不高兴。   顾昭轻点头,站起身来,将手上佛珠褪了下来,放到女子手上。   “拿着。”   苏翎有些茫然,“做什么?”   顾昭走到跑马场中,欺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仲裁神色怔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顾大人,您这是……要下场?”   顾昭没答话。   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手腕轻抬,马球以一个漂亮的弧线越过空中,最后直直地定在场中的发球点,准确而完整地盖住了预先画好的白点,分毫不差。   “开始吧。” 第427章 戏弄   场中一片寂静。   众人皆知都察院是被分到巳和队的,可这么些年这么多届比赛,却没见过他下一次场。   而今日这一遭,却让他亲自下场了,明眼人自然都看得出来是为着谁。   京中从前流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不攻自破。   这位都察院顾御史分明是把这小娇娇姑娘放在心尖上的。   苏翎愣愣地看着跨在马上的男子。   他连银甲都不曾穿,可神色却从容。   场上的喧嚣一瞬间便因为男子的下场归为沉寂。   马球长杆在他手上似是寻到了最合适的姿态,抵着风划过跑马场的平坦草地,带出流畅而浅淡的痕迹。   苏翎眨巴眨巴眼睛,定定地盯着他瞧,觉得有点帅。   攥紧了他褪下来的佛珠,苏翎笑起来,喊了一句,“夫君,加油啊——”   男子自场上回头看了她一眼,眸色沉定地让人安心。   “大人,您……不穿护甲吗?”仲裁看着他直接上了马,震惊之色在脸上未褪,声音有些磕绊。   “不必了。”男子轻挽袖口,淡淡地道了一句。   仲裁有些怕这个名声在外的左都御史,再不敢多言,只喏喏地点了头,不多时便吹响了比赛开始的哨声。   柳诚并未太把男子放在心上,那苏靖易好歹是个会武艺的,这顾锦和就算平日里模样再能唬人,还不是一个久病的体质,莫要说习武了,便是骑马都不大会吧?   可刚才到底还是吃了轻敌的亏,这一次饶是不大重视,柳诚也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   刚才已经输了一局,眼下若是再输,可就要真的丢人了。   倒是苏靖易这一回没有急着来追他,神色悠闲了些。   柳诚正心中犯合计之时,却忽然听得身侧有一阵风声。   他下意识想往左侧躲避,可那风向却一阵疾转,他还来不及再度反应,便瞧见了那长长的球杆游走到他身前,又稳又准地截住他身前的球。   这身法几乎可以用诡谲来形容了,柳诚只觉得满心愕然,下意识便想出手,将那球往回勾。   奈何那男子像是知晓他的路线一般,不费吹灰之力便堵住了他所有去路。   球棍相击之声清脆,顾昭神色寡淡,手中并没用多大的力,那球棍在他手中摇晃着,像是随意为之一般。   可偏偏他越随意,越能将柳诚的路堵死,轻描淡写几下便让他有了焦急的无法应对之感,同时还觉得十分憋屈。   同苏靖易对上时,至少他还有出手还击的余地,可现下却像是被人牵着走一般,连球都碰不到!   就像是被人戏弄了一般。   柳诚神色越发恼怒,手上不由得也用了几分力,想要以蛮力取胜。   心中本没抱太大希望,可谁知他刚使了几分力,竟真见对面男子有退却之意。   柳诚心中一喜。   都说这都察院顾大人是个身患重疾之人,想来大约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只要自己多用几分力,自然就能压下他的杆!   到时候就算他有再诡谲的身法,被自己压制着不能动弹,也是必输无疑。   他这般想着,攥着杆的手不由得又紧了紧,几乎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杆上,已是准备不留情面地一战了。   顾昭退却之意越发明显,就连苏靖易都看了出来,心中还犹自纳闷。   照理来讲,他不该在力量上输过柳诚啊。   可看着男子从容的神色,苏靖易压下了想前去帮忙的心思。   毕竟自上次一战之后,他便知晓了自己这个妹夫不是旁人。   现下还是选择相信他吧。   柳诚眉眼之中的兴奋越发浓重。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顾锦和手上的力量竟然不如自己。   柳诚使力压着他的杆,眼看着距离那马球越来越近,几乎只差须臾。   他唇边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了出来,想要速战速决。   可就在和那马球只差毫厘的时候,手下压着的杆却骤然一空。   柳诚愣了愣,随即便是整个身体的失衡。   他身前的男子勒马回转,越过他失衡的杆勾走了马球,并且给他让出了合适的位置。   顾昭身下的马和柳诚的马擦身而过,马球杆在空中虚晃了瞬,引起对面男子的马受了惊。   那马因为避让而迅速地扭头越蹄,长声嘶鸣。   而柳诚因为刚才整个身上的力量都压在马球杆上,现在骤然失了依托,身形本就不稳,身下的马又忽然移走了重心,他整个人竟然直直地跌了下来!   他因为害怕被甩飞所以死死地拉着缰绳,想把自己拉回去,可他身下的马却因为受了惊吓,开始在场上疾驰起来。   他整个人都被甩出去,衣服横腰碎裂开一半,膝盖在草场上剐蹭出长长的痕迹,玉冠也被撞落。   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十分狼狈。   他咬了咬牙松开缰绳。   可原本身下的马跑得飞快,他这一松开由于惯性直直地跌了出来,在草场上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停下来。   别说衣服了,便是身体各处都受了伤,连站起来都艰难。   尤其是刚才率先着地的脸,如今被细碎的石子刮破了好些口子,不仅有血,脸上还有湿泞的泥巴,得费好大的力才能瞧出这人是谁。   顾昭见他被泥土呛住,跪坐在地上不住咳嗽,再无反击之力,这才眸色冷淡地转过身。   他遥手一掷,将手中的马球打给离孔洞最近的苏靖易。   苏靖易稳稳地截住那马球,戊归队因为没了柳诚这个主心骨在,剩下的人几乎没有任何阻挡之力,他轻轻松松地就进了球,赢得了此局。   场外众人都愣住了。   原本的喧闹归为寂静,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们看着刚刚那一身光鲜的柳家公子,如今跪在地上,满脸都是泥泞,心头震惊之意难以言表。   “顾锦和!”柳诚拿袖子抹了一把脸,气急败坏地看向他。   顾昭瞧都没瞧他一眼,只淡淡看向场中仲裁,开口问道,“我可有违规?”   仲裁也是一脸震惊和茫然。   若说违规,那也是硬压着人杆的柳家公子违规。   顾大人好像确实……什么都没干。 第428章 由着她抱   “不曾。”仲裁回过神来,木然地摇了摇头。   顾昭颔首,走出跑马场。   他身上的一袭绛紫长衣连褶皱都不曾有,刚刚如何上马便如何下马,径直走向苏翎,步伐不疾不徐。   在全场灼灼的注视之中,仲裁缓缓举起了巳和队的红旗,开口道,“巳和队胜——”   人群之中的目光或惊疑或不可置信,可最后都通通化作了发自内心的赞许与钦佩。   因为刚刚那一场……实在是赢得太漂亮了啊!   苏翎亦抬头看着他,脸上发烫。   他下了场,替她报了仇,又在众人瞩目下一步一步走向她。   盯着他像谪仙一样好看的脸,有甜意在心头雀跃地翻滚开来,带着满身血液都热络起来。   她控制不住地笑起来,起身朝他跑了几步,拦腰抱住了他。   “你也太帅了吧!!”   顾昭身子僵了一瞬,却没有推开她,只是皱着眉低声道了句,“放开,这么多人呢。”   “跟自己夫君有什么避讳的!”苏翎理直气壮,还在他怀里蹭了蹭,继续感慨道,“好厉害啊你,你又骗我,明明就是会打!”   “没骗你,就小时候玩过。”顾昭被她在人群面前抱得有些手足无措,最后揽过小姑娘,按着她坐了下去。   众人惊得嘴都合不上了,感觉下巴都要惊掉了。   这苏家小姐行事不羁京中众人早有耳闻……可这顾大人怎么还由着她?   那顾大人待谁都一副疏离冷淡的模样,竟然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由着她抱?!   不过想想也是。   这顾大人都为着她亲自下场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得?   众人移开视线,低头,垂眉,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看着柳诚的下场就知道了,顾大人还是那个顾大人,唯独在自家夫人面前不同罢了。   他们可不敢惹晦气。   柳诚被人搀扶起来,苏婉容惊慌失措地走上前去,关切地看着他,却被他恼怒地一把推开。   场上众人有瞧见这一幕的不禁感慨。   同样都是苏家的女儿,可这境遇……可真是大不相同。   “顾锦和,你给我等着!”阴沉着脸离开马场,柳诚回过头狠狠地道了一句。   虽然场上大部分人都押了戊归队,可眼下看着柳诚这模样还是忍不住摇头。   “明明是他犯规在先,怎么还输不起?”   “还是柳家的公子呢,也够给柳家丢脸的……”   顾昭神色平静地坐在座中,看都没看他。   袍袖被人拽了拽,而后就有一只鬼鬼祟祟的手悄悄地伸到他袖口里,摸索着攀上他的手,又在他掌心里展开了来。   和他十指相扣。   男子唇角不易察觉地扬起几分,眸色也柔软下来,纵着她握着了。   “我不光想牵你,我还想亲你。”苏翎甜滋滋地笑开,用亮晶晶的眼睛歪头看他。   “……别闹。”被她看得心口发燥,顾昭侧过头去。   “就知道你不让我亲,”苏翎有点不满意地捏了捏他的手,面色上像是妥协了,道,“那你听我说话,我就不亲你了。”   “我听着呢。”   “不行你过来些,是悄悄话。”苏翎朝他招手,示意他把耳朵侧过来。   抿了抿唇,顾昭低下头,靠她近了些,问,“你要说什么?”   苏翎欺身过来。   余光中人影一晃,猝不及防的,耳际被温软的嘴唇碰了碰。   她呼出的热气在他耳侧温柔地打着转,随着血液蔓延,催动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冲动。   “骗你的。”苏翎顽劣地笑起来。   看着他染上红的耳际,苏翎像是欣赏起自己的杰作一般,十分满意地弯了弯唇。   “……”   不远处有人在看着他二人,虽瞧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看出二人之间的亲昵。   苏靖易笑了声,很是满意地对身侧的杨参领道,“怎么样,我妹夫不错吧?”   杨参领应和地笑了声,却暗自咽了口唾沫。   心中想着,也就你敢叫顾大人一声妹夫。   杨参领没敢再接,便抬眼看了下彩头,道,“算你运气好,你打进的球,彩头是你的。”   “是什么?”苏靖易褪下自己身上的护甲,随口问着。   “啊,好像是枚压胜钱啊,”杨参领瞧了眼,随即笑起来,道,“陛下亲自许下的,这可是好福气。”   苏靖易点了点头。   杨参领同他告了辞,他拿过了压胜钱谢了恩,亦走向外场。   手上的伤口还在滴着血,不过他在沙场磋磨已久,这点伤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他也没有在意。   忽然想起了什么,苏靖易看向正在核算的庄家,拿起秤中的那个玉簪,问道,“这折多少你记下,我先替你把这簪子送回去。”   小厮正忙得厉害,连声应了。   苏靖易拿着那玉簪,径直走向付承雪。   付承雪见男子朝自己走过来,心底无端有些紧张,手中帕子紧了须臾,垂眸没有看他。   “付家姑娘,你的。”苏靖易唤了她一声,朝她伸出了手,递出簪子。   他手上血迹未干,不小心沾染到簪子上些许,他瞧见之后连忙收回手,道,“抱歉,我好像给弄脏了,我找找有没有帕子。”   没等他四下搜寻,手上便一空,付承雪垂眼轻声道,“不必麻烦了。”   “受伤了为何不离场?”女子语气冷冷淡淡的,瞥向他的伤口问。   “啊……我这不是怕输了吗,”苏靖易笑笑,看向她手中的簪子,道,“付姑娘拿这么贵重的东西押我,我不敢辜负。”   “谁说是押你的,我是押巳和队的。”付承雪道。   “押谁都好,反正,”苏靖易顿了顿,道,“我不想让你输。”   付承雪心口一动,有异样的情绪自心底升起来,让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沉默了良久,她看着他的手,递过去手中的帕子,开口道,“拿着吧,擦擦。”   “不碍事……”   话音未落,便见女子瞪了他一眼,苏靖易愣了一下,听话地把那帕子放到手心上了。   “我之后洗干净还你。”   “不用了。”   “那你这算是……在送我手帕吗?”苏靖易看着走在自己身前的女子,笑了下。   女子送男子帕子这样贴身的东西,可是有私定终身之意。 第429章 你快放开   女子脚步骤然顿住,有些恼怒地转过身来。   脸上也染上了不自然的绯红,一直漫到了雪白的脖颈上。   这人怎么能这样厚颜无耻?   “哪就是送你的?”付承雪蹙眉道。   “你自己刚刚说不要的。”苏靖易笑着道。   “那你还给我!”付承雪说着便要去夺。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苏靖易见她整张脸都红了个透,更加心觉有趣,忍不住多调侃了几句。   “你……”付承雪被他气急了,干脆转过身不再看他,快步走在他身前。   她下了亭阁,前方是草场,地面上有个微不微不可查的暗阶。   她恼着,没注意这暗阶,疾步朝前走着,脚下却失衡了瞬。   “你小心些。”苏靖易一把拉住她,把人往身前拽了拽。   男子臂膀结实,付承雪被拽回来的时候没防备,径直撞上他的前胸。   伴着甘草和松枝的寡淡香气传入她的鼻息之中,被他的气息笼罩着,无端地让人有些脸热。   似有不同于寻常的紧张和异样情绪在错乱的心跳上被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   让人心慌得厉害。   “你快放手!”   付承雪急急道,努力挣开他桎梏她手腕的手,起身跑了。   苏靖易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帕子,忍不住牵唇笑开。   她这……好像确实是在害羞吧?   ……   柳府之中。   柳太尉看着柳诚这一脸的伤,又听小厮说了事情的起末,眉心拧得死死的。   “输得这么难看你还有脸回来?”柳太尉一拍桌子,显然已经动了怒。   “老爷!”柳夫人跪在柳太尉身前,神色不满又担忧道,“老爷都不关怀关怀时陵吗?你瞧瞧时陵脸上的伤!分明就是那个都察院的顾御史欺人太甚!”   “本来就是啊……”柳诚不敢明着反抗,声音压低了些随道。   “哼,”柳太尉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柳诚,道,“你竟还有脸这样说?若不是你蓄意攻击人家顾家夫人,顾大人会下场来对付你这个夯货?”   柳诚一直都不太明白自己父亲对顾锦和那无缘无故的敬重。   他也没比他长出几岁,不过在政事上有些超乎常人的能力罢了,哪值得这般高看?   “那他也不至于这般对付孩儿吧?满场的人都看着了我……衣着不整的模样了,父亲非但不为我说话,还替他说话!”柳诚愤愤道。   柳太尉的脸色沉了须臾,半晌后才又开口道,“这一遭是咱们理亏,就算吃了苦头也得认了。顾大人一没违规,二没攻击与你,倒是你又是将球故意打出场外,又是压着人家的球杆。就算你想让为父给你讨个公道,也得有公道可讨才行啊!”   “顾锦和此人不简单,你不要随便招惹于他。你也老大不小了,为父本以为你已经成熟了不少,谁知你还会做出如此幼稚之事,让整个柳家都陪你一起丢脸。正巧你叔父从京外归来,你便去和你叔父好好学学这为人处事上的讲究吧,要不然柳家以后,非得毁在你手里不可!”柳太尉阴沉着眉眼诫告道。   柳诚最是打怵柳尧。   柳尧每每见了他,都是好一顿责骂,从来不曾给过半分好脸色。   眼下听自家父亲如此说,连连摇头道,“爹,我还是不去了。孩儿知晓这一遭是自己错了,还是在家中好好归省,就不去惹叔父烦忧了。”   “你这个孩子,如今连你爹的意思你都敢违背了?”柳太尉声音拔高了几分,眉宇之间隐隐有了几分怒色,瞪着眼睛看向柳诚。   柳诚知晓今日本就让父亲不快,不能再惹气了,眼下自己不宜再开口,连忙看向一旁的苏婉容。   平日里瞧着是个有主意的模样,怎么今天像个木头一样在那边杵着?   他养着她就是为了让她在府上白吃饭的?   苏婉容心中本还在想着今日在跑马场上的事。   以前只是瞧那苏翎不顺眼,以为她嫁入了顾府定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可今日一瞧竟发现那顾大人竟对她这般在意,竟还亲自下场为她赢脸面,还把柳诚哥哥逼成这个样子。   恨意和不甘在她心里交杂了良久,让她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察觉到有尖锐的目光朝自己投掷过来,苏婉容反应过来,霍然抬起眼。   见柳诚和她使着眼色,她沉了沉心思,把纷杂的想法压了下去,心中倒是涌起些欢喜来。   自从嫁到柳府这些时日,柳诚都对她颇为不待见。   口上说着什么因为她有了身孕故而不和她同房安置,可实际上旁的府上,就算是主母有了身孕,老爷不与其同房,也是可以歇在一处的。   分明就都是借口而已。   眼下他终于需要她了。   压下唇边寡淡笑意,苏婉容换上一副乖巧的神色,缓步走到柳太尉身前徐徐跪下,柔声开口道,“父亲,婉容刚怀孕不久,有时候只觉得心慌的厉害,还是希望时陵能陪在我身边的,时陵若去了柳叔父那里,叔父定然又要拘着他让他好些时候都不能着家,婉容腹中的孩子定然要思念时陵了,还望父亲母亲体谅婉容这一番心思,准许时陵多陪陪婉容。”   柳夫人瞧了她那弱不禁风的姿态一眼,皱眉侧过了头,没说话。   她最是不喜这样的女子,浑身上下一股妾室做派,跟她那个当了人家半辈子贱妾的娘一模一样!   苏家二房行事也是够卑劣,竟靠算计时陵把这贱女子送到柳府上。   也就是看着她如今腹中还要柳家的血脉,要不然她以为她能活到现在吗?   现下还敢站在这里置喙,哪来的脸?   苏婉容感受到被人嫌恶的目光,只是这些时日在柳府上也受得惯了,眼下也只是脸色微白了几分,没什么别的表现。   到底还是柳太尉开了口,虽然脸色也不是很好,但却顾及着她腹中的孩子,道,“你有孕在身,就别跪在地上了。”   “这么说,父亲是肯答应了?”苏婉容没有立即起身,浅笑着抬起眼来问道。 第430章 双生子   柳太尉叹了口气,皱眉看了一眼柳诚,叹了口气道,“罢了,他既不愿意,我还能勉强吗?你先在府上把伤养好吧,过些时日再去拜访你叔父罢。要不然你叔父见了你,定然也是要骂的。”   柳诚神色一喜,忙开口道,“多谢父亲。”   他心情好了些,看向苏婉容的目光也柔和了些许,朝她伸出手道,“父亲已经答应了,你快起来吧。”   苏婉容温婉一笑,低声应了。   “婉容腹中的孩子大约也有两个月了吧?上次府医是怎么说的,孩子可好?”柳太尉拿起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茶,随口关切问道。   “……”这一问却把柳诚问住了。   他已经良久都不曾回房睡过了,更别提寻府医去给她诊脉了。   见他面色尴尬,柳太尉也知晓了是怎么一回事,不由皱了皱眉。   他虽然也对苏家二房这般把女儿嫁进来的行径十分不齿,可当初行事的是柳诚,那孩子又不是凭空怀上的。   柳家再怎么瞧不上苏家二房也应该有这个担当。   清了清嗓子,柳太尉沉声开口道,“你是婉容的夫君,婉容腹中的孩子也是你的,可你却连婉容孩子情形如何都一无所知!若让旁人知晓,还不得骂你是个没良心的?”   柳诚也晓得面子上总该是过得去的,只是他前阵子心中堵着气,不愿意回房罢了。   瞧今日苏婉容还算个懂事的,他若是回房睡,也不是不可。   “父亲教训的是。”柳诚连声应下了,认错态度倒是良好。   “既然父亲母亲挂念,那便直接把府医叫到季和苑吧。”柳诚转过头吩咐道。   见柳诚有这样的心,柳太尉轻轻点了点头。   “你坐吧。”柳诚指了指一旁的太师椅,示意苏婉容坐过去。   他已经许久没用这样温和的姿态同她说话了,苏婉容心中一暖,抿了抿唇笑开,应了。   府医很快来到季和苑中。   给老爷夫人请了安,这才在苏婉容腕上搭了帕子,凝神诊起脉来。   那旁的柳夫人还在和柳老爷闲话着,抿着茶水道,“今年的毛尖可不比去年了,口感不清呢。”   “今年南边茶叶收成不好,有的喝就成了,那就这样挑剔?”柳太尉不以为意,又饮了一口道,“这茶水还是浓重了些,之后给时陵那边还是送些清淡的,婉容就别再用这样的茶了,平日还是喝些牛乳茶好。”   “哎唷,老爷可算是明白一回,妾身怀时陵一遭,估计老爷就记着妾身爱用牛乳茶了吧?”柳夫人笑了声道。   “不是你说的喝牛乳茶,这生下来的孩子白嫩吗?”说罢,柳太尉又看向一旁的小厮,开口道,“前些阵子婉容不是说又想吃酸又想吃辣的,可送过去了?”   “回老爷的话,哪敢耽搁,早便送过去了。”小厮笑道。   “嗯,”柳太尉点了点头,却又有些纳闷不解,犹自开口道,“你说这民间传闻酸儿辣女,可婉容又爱吃酸,又爱吃辣,是怎么回事?”   柳夫人听着,心中有个猜测,面上对苏婉容的那些不喜也被这个猜测压了下去,一时有些惊讶看向她道,“哎呀,莫不是怀了双生子?”   “母亲,婉容也不知道……只是最近确实好酸辣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苏婉容面上带了些绯色,难得被柳家的人这般重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柳夫人听着这话,心底便涌起了些激动的欢喜意,连带着看着她都顺眼了好些。   这双生子可是大好的兆头,是福佑柳家,祖宗保佑啊!   没想到她竟还真不白嫁进来,还有这份福气在!   “徐大夫,如何?婉容可是怀了双生子?”柳夫人关切地看过去,口中的称呼都亲昵了不少,唇角都不自觉地扬起弧度。   若她真的怀了双生子,那柳家这主母的位置,给她也无妨!   “瞧你乐的,要是不是,不得失望了?照我说也不必非是双生子,生个大胖小子也好!也好!”柳太尉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却也站起身来,十分关注府医脸上的神色。   那徐大夫把了苏婉容的脉良久,原本温和的神色却一点点变了。   就连按在苏婉容脉上的手都用力了几分,像是不敢相信一般。   苏婉容察觉到他的力道,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开口问道,“徐大夫,有什么不妥吗?”   之前在苏府为她诊治的那个医生,也只是说她胎像不太稳固,给她写了一方药。   父亲悄悄把那方药留了下来,找这药喝了月余,果真没再流过血了,胎像应该是稳住了才是。   可怎么这徐大夫神色竟这般凝重,倒让她心底有些发慌。   不安感在心底越来越重,苏婉容忍不住加大了些音量,开口问,“徐大夫,到底怎么了?”   徐大夫深深地看了她一样。   那目光之中藏着些什么苏婉容没太明白,却由心感受到一阵几可刺骨的寒意,从心尖蔓延到四肢百骸。   徐大夫把手从她腕上撤下来,没说话,却是先跪下了。   柳太尉看到这一幕也是有些发愣,不由道,“这……是怎么了?”   “回老爷的话,少夫人这脉老奴不敢诊。”徐大夫跪在地上,皱眉开口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柳夫人十分不明白。   “少夫人自己说已经有孕月余,可依老奴来看,少夫人的脉象并非喜脉。”徐大夫沉声道。   “什么?”柳夫人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他。   “老奴从医数十年,不会连喜脉都分辨不出。不过为了周全起见,还是请老爷另请高明来瞧一瞧吧,别让老奴冤枉了少夫人。”徐大夫也是不解,摇了摇头说道。   “我不是喜脉?”苏婉容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这怎么可能?”   “喜脉是滑脉,如盘走珠,内向跳动无半分迟缓,十分流利。可少夫人的脉微滞且钝,应是体内积有寒凉,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喜脉。”徐大夫缓缓开口解释道。   “你撒谎!”苏婉容攥紧了手,尖声喊道。 第431章 发卖   见苏婉容情绪这般激动,徐大夫也是犹自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柳太尉怔怔地看着他,似是不敢相信一般。   柳夫人脸色也是一瞬就跟着白了下来。   她怀时陵的时候就是徐大夫帮忙照料的,自然对他的医术十分信任。   徐大夫祖上三代习医,怎么可能连断个喜脉都断不出来?   唯有一种可能,就是她们一家子都被苏家二房这几个不要脸的诓骗了!   竟拿一个子虚乌有的孩子来算计婚事!   一阵怒火涌上心口,柳夫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连喘气都变得有些费力起来。   “夫人!”   “母亲!”   柳诚和柳太尉连忙上前搀扶住她。   柳夫人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指着苏婉容道,“你……你这个不要脸的……竟然敢这样算计柳家!”   苏婉容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当初那个大夫分明就说她有孕了,如今怎么又会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苏婉容声音颤抖地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骤然抬眸看向徐大夫道,“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没有孕,我明明已经不再来月事了!”   “按照少夫人的脉象来看,寒淤有滞,应是近日服用过极寒凉之药,使身体机理受损,故而滞后了月事……按照脉象上的信息来看,这药性似乎过于烈了一些,今后少夫人想要孩子,应是困难了。”徐大夫眉宇深锁,缓缓摇头。   苏婉容的脸彻底白下去。   “不,不是我们家要欺瞒你们,我是被人算计了,是……是那个路上遇见的大夫,就是那个大夫算计了我们!”苏婉容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径直扑到柳诚身前,抓着他的袖子急急开口说道。   “你被算计还是我们柳家被算计?!”柳诚见自己母亲已经气郁攻心,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火气,看着女子面容只觉得越发可憎,一把推开了她。   苏婉容被推开,面色上仍是不敢相信的模样,哽咽喊了句,“柳诚哥哥,你不信我?”   柳诚再见了她这矫揉做作的神色,只觉得心底一阵恶心,一声冷笑道,“你算计我们柳家,又做出假孕一事嫁进来,我被你骗得还不够吗?你竟然还敢让我相信你?”   “真的不是我!”苏婉容失声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柳诚眉眼阴沉至极,见柳夫人已经被气得心头直疼,再不欲同她废话,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   这巴掌极重,她脸上很快就浮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印来。   “滚开!”见她还要再攀过来扯他的袍角,柳诚毫不留情地踹在她的心口,扶着柳夫人出去了。   柳太尉跟在他们身后,神色冷峻,没多看她一眼。   “父亲……”苏婉容自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她伸手搭在柳太尉的墨色长靴之上,道,“求求您劝劝时陵……这一次的事虽然让你们失望了,可我还年轻,我还会再有孩子的!”   苏婉容说的很笃定。   可柳太尉却不这样想了。   刚刚徐大夫的话他听得真真切切的,徐大夫分明就是说这个苏婉容基本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原本就是因为顾及着她身上有柳家的血脉才把她迎娶进来,结果如今非但孩子没了,就连以后都没有再怀孕的可能了。   柳家何必养这样一个女子来糟心?   “来人,打发人把她送出去吧,这女子既出了嫁,户籍也不属苏家了,不必送回去了。便随意寻个地界发卖了吧。卖到哪算哪,不必来回我了。”柳太尉冷声道。   苏婉容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   她又不是婢妾贱奴,哪有随便发卖的道理?!   “您不可如此!我毕竟是苏府名正言顺的小姐,怎么可以被发卖出去?”苏婉容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语气满满都是惧意。   柳太尉头都没回一下,脸色又冷又沉。   柳府中的小厮惯知自家老爷虽然平日里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但若是真动了气,这决定可没几个人能置喙。   他们不敢再耽搁,连忙上去押住女子,为了怕她挣扎而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女子白若皓月的手腕都被掐出一团淤青来。   “你们放开我!”苏婉容拼尽全力挣扎着,边挣扎边不死心地看向柳太尉道,“我好歹也是朝中官员之女,你私自发卖我,是为犯法!你就不畏惧苏家的权势吗?”   “苏家大房的那点儿情面,早就被你们二房耗了个干净。至于苏家二房,”柳太尉冷哼一声,“现在又有什么权势可言?你那个爹估计如今自身难保,还有精力管你?”   “还有他算计柳家的这笔账,我都替他好好记着呢。你们二房的人,一个都逃不过!”柳太尉寒着脸负手走出内室。   室内只剩下几个体格魁梧的小厮。   见他们朝自己逼近过来,苏婉容这才真的害怕起来。   “你们做什么?你们不能这么对我!”女子尖利的声音传出内室,见他们要把她拽出内室,苏婉容在一个束缚她的小厮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一咬,便见了血。   小厮吃痛地喊叫了一声,顺势就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了下去。   这府中的小厮日夜都是忙粗重之活的,要比柳诚的力气大得多。   这一巴掌下去,就见女子如花似玉的脸蛋一瞬间便高高地肿了起来,嘴角也淌了血。   鲜红的血在她白皙的脸上分外明显,两相碰撞起来,倒让人心里犯了点不同寻常的痒。   这一位往日可是高高在上的少夫人。   不管少爷怎么冷落疏远她,她待他们这些下人还是做足了主母的脸面的。   因着在后宅闲着没事做,便端着脸明里暗里地施威。   她虽长相温婉,可府中人最是知晓她有着两副面孔,让人心中生厌得很。   眼下她落了势,匍匐在他们脚下,倒让人有种别样的爽快。   “反正老爷也是让咱们发卖了她……”其中一个小厮指腹摩挲过苏婉容的嘴唇,笑容之中带了些不怀好意的心思。 第432章 她死了   “祥哥儿的意思是……”几个小厮都凑过去,笑得十分促狭,纷纷想分一杯羹的模样。   “今儿倒是便宜咱们了。”   “你们想干什么?”苏婉容终于彻底惊恐起来,看着面前满身腥臭气的男子走到自己身前,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样。   小厮们毫不留情地拥上前去。   “还不是少夫人自作自受?若是你们不曾算计过咱们柳府,哪至于沦落到这般下场?”   “你们放肆……放开我!放开我!”   “放开我……”   女子尖锐的喊叫最后变成了泣不成声的求饶。   然而还是无济于事。   夜幕时分,裹了一身麻布衣服的女子被一辆马车押出了府。   那不合身的衣服盖不住她身上触目惊心的青紫痕迹和斑斑点点的血迹,女子则早已晕了过去。   送到郊外的青楼时,老鸨瞧见她身上的穿着只以为是哪个不走运的乡姑,被人欺凌了之后送了过来。   瞧见她身上的痕迹时还嫌弃了一番,只道,“这样的货色,我们也是不愿意要的。”   “你收便是,随便多少钱都行。”小厮们一心只顾着完成老爷交代的任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老鸨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觉着这姑娘生得白净,虽然现下不省人事了,但楼内还有不少醉酒的汉子,应该也是不会太介意的。   “好吧,”老鸨勉为其难地招呼人来把苏婉容抬进去了,“有契没?”   “什么都没有。”小厮摇摇头。   “哎哟、还是个三无的破落户,定是你们不知道在哪个乡野捡的吧?”老鸨拿着帕子掩了口唇,摇了摇头感慨道,“也是个可怜的。”   纵是青楼女子也分上中下等,上等艺妓女子卖契时是可赎回来的,可做清倌儿也可接客,中等的女子便是卖契不赎,但是能够拿到接客的分红,攒够了钱出三倍的银钱也可以把自己的契买回去。   最下等的便是没有契的女子,接客也是没有工钱的,只一日有顿饭便算不错了。   这样的女子也是没有尊严可谈,是整个青楼里最下贱的存在,是可以随意践踏折磨的玩物。   老鸨拿出了三两银子,商量道,“瞧着她模样白净,我便出三两吧,众位爷看可好?”   “好。”小厮爽快地应下了,拿了钱就准备往回走。   老鸨招呼着人给刚被抬进去的女子冲洗了一番,换了身更惹人的衣服。   冲洗是用的凉水,苏婉容神志微微清醒了几分,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她眼眸之中仍满是惊惧,看向老鸨时急急开口道,“我是苏府二房的小姐,你若是把我送回去,我父亲会给你包好多银子!”   老鸨鄙夷地扫了她一眼。   “还苏府小姐呢,你怎么不说你是宫里来的贵人?苏府那二小姐不是嫁入了柳府吗?你莫要欺我不知道!”   “我真的是苏府的小姐!就是柳家那些人把我送到这里的!就是他们!”   老鸨忍不住讥诮地笑起来,“听听她都在说什么胡话!柳府那样德高望重的人家,怎么会把少夫人送到这里来?疯了不成?你便是攀咬也该攀咬一个可信的啊!”   苏婉容面色苍白,眼眸之中越发空洞失神,只不住地道,“真的是他们,我没有说谎!”   “你们放开我!我岂容你们糟践?!”看着身侧那些人,苏婉容面上的嫌恶藏不住,纵力一推便想要逃跑。   “你还敢跑?押住她!一个下等的贱妓还敢在我们这摆谱,我告诉你,来了这你就甭想着再出去了!”老鸨指挥着身侧的人上去,厉声开口道。   见苏婉容还欲挣扎,老鸨高声道,“不听话就给我打!打到听话为止!”   “你们别碰我!”   老鸨见她这样不懂事,目光也一点点寒下来。   “让这小贱人在大堂候着,去告诉那些爷,交一两银子便能进去,做什么都随便他们,让他们好好调教调教这小贱人!”   ……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了几分,柳府中的小厮前到大堂回禀。   “老爷,那女子……死了,到底还是家中娇惯这的,在怡神楼里没扛过昨夜爷们的糟践……今儿卯时三刻便没了。”小厮低声道。   柳太尉应了一声,面上神色没什么波动。   “那苏家那边……”   柳太尉冷哼了一声,“苏云言若是问起来,便说是她自己出去闲逛时走失了,最后在窑子里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他要是还有心思再管她的话,就再给他找些麻烦!”   “是。”小厮领命应了。   正要出去之时,却迎面撞上一人。   柳诚神色有几分怔愣,定定得看着柳太尉,开口唤了一声,“爹……”   他守了母亲一夜,直至今晨见好,这才放了心来禀父亲,却不想听到这样一番话。   往日里厌恶归厌恶,可现在却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你都听见了,”柳太尉神色未变地转过身来,只道,“听见了也好,时陵,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依凭自己的喜好做事了。”   “爹知道你心里还是有这女子的,可她算计了咱们整个柳家,又把你母亲气成哪个样子,若还留着她,柳家可真的要家宅不宁了。”   柳诚心下微泛着几分酸涩,却也明白这些时日苏家二房的所作所为,实在恕无可恕,轻轻点了点头。   “这世间好女子不多的是?咱们柳家这样的门户,想选个什么样的选不来?哪个不比那个庶女好!你也知道,爹不是没给她机会,只是今天这一切,不都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吗?”柳太尉耐着心,多说了几句。   “爹,我明白的。您放心,孩儿不会为这样的女子伤心,不值得。”柳诚道。   柳太尉欣慰地笑了笑,道,“时陵如今真是长大了不少,若是让你叔父听见了,估计也要夸你懂事了。”   “父亲过奖了。”柳诚道。   “其实爹之前也曾为你参谋过婚事,心中也有一个不错的人选。”   柳诚抬起头来。   “你瞧那付家的嫡女如何?” 第433章 十两黄金   柳诚愣了一下。   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女子清冷的面容。   曾经,他也不是没对她有过好感。   只是她实在太难以接近,没有像婉容一样温柔小意的性情,也不像婉容一样愿意同他亲近。   故而他同她接触过几次,便也作罢了。   只是如今被父亲提起来,他心口又动了一动,倒觉得也不算是什么坏主意。   “可是人家付家姑娘却未必能看得上儿子吧。”柳诚低头道。   她是一个那样高傲的女子,让她来做续弦,她可愿意?   “咱们柳家比照付家来说,还是高门大户,她若是能嫁给你,也算是她高攀。不过如今是以续弦的位置迎她,倒也没有谁高攀谁一说了。”柳太尉捋着胡子沉声道。   “父亲说的是。”柳诚点头。   “我记得你从前也是和那付家姑娘交好过一阵的,后来被苏婉容迷惑了心智才跟她断了联络,是不是?”柳太尉问道。   “……是。”柳诚面色有几分赧然。   “见你移情她人便开始退避,绝不纠缠,这姑娘性子是个不错的,懂自持。”柳太尉点头。   “是,她一直对儿子都以礼相待。”   听及父亲谈及她的好,柳诚忽然想起来付承雪落落大方的模样,不仅在任何地方都守礼懂规矩,而且才情俱佳,还在花朝宴上夺了琴书组的头筹。   自己从前还真是被蒙蔽了双眼,竟把她的这些长处都视作平常。   “嗯,确实不错。时陵,这样的姑娘,才适合做柳家的主母,你可明白?”柳太尉教育道。   “是,儿子明白。”   “若贸然提出迎娶之意,多少有些唐突。你自己还是应该下些功夫才是。”柳太尉吩咐道。   柳诚眉眼深沉了些许,点头应了。   ……   苏府之中。   秋色入园,因为许久不曾打理,看上去有些许破败。   内室之中茶盏碎裂的声音轰然。   男子声音带了几分哑意,颤抖道,“婉容……没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没了?”苏云言拎住面前小厮的领子,一双眼带着猩红,嘶哑开口问道。   小厮不以为意,不动声色地掰开苏云言的手,皮笑肉不笑道,“苏二老爷息怒。这事儿其实也怨不得咱们,谁让少夫人自己偏要出去转转,还不许咱们跟着,结果便走失了……我们老爷和少爷也很是着急呢,都派人寻了好些时候,哪里都找过了,可最后……”   苏云言见他顿了一下,连忙急声问道,“最后什么?”   “最后却不想是在窑子里找见的……”小厮叹了口气继续道,“找见的时候,人已经没了……二老爷,你也知道窑子里的爷都是些什么角色,少夫人被他们折磨了一宿……”   “你闭嘴!”苏云言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样,眼眸之中满是红血丝,青筋更是层层暴起。   一旁的柳思娴眼中蓄满了不可置信的泪水,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最后身子一软,竟是瘫坐在地上了。   被好几个侍女搀扶起来,却连站都站不住。   “婉容啊……娘的婉容啊……”   “你们定然在骗我!她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被带到窑子里去?定然是你们在搞鬼!”苏云言咬牙切齿地恨声道。   苏云言一把拉住面前的小厮,厉声道,“别以为你们柳府势大我就会怕你们!我的女儿嫁到你们府上才几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柳府到底是高门大户还是吃人魔窟?!”   “苏二老爷息怒。”   “让我息怒?我告诉你们,休想!此事我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闹到御前去我也不怕!我就这么一个疼在手心里的女儿,原本信任柳家才把她嫁了过去,不想你们竟然敢这样对她!”苏云言怒极,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小厮象征性地应了几声后,忽然开始开口道,“苏二老爷,此事虽不是柳府的责任,但我们老爷宽厚,念着您就这样一个女儿,故而也十分痛惜。老爷近来知晓您近来有不少麻烦事缠身,若是您不嫌弃,老爷都是可以为您处理了的。”   苏云言闻言愣了一瞬,怒色停滞在眉眼上,半晌都没有再开口。   他近来确实有不少麻烦事缠身。   赌坊那边催着要账,那个天杀的袁领事几乎是见着他便要来动手,迫得他如今都不敢随意出门。   日日上朝工作都要走小路,生怕被他撞见了。   就连他在光禄寺都处处被人为难排挤,既不得上位者喜,下面的人有没一个肯听他的话,联合起来看他的笑话。   偏偏这样的事还不能禀报给陛下。   否则陛下定要说他司管下人不力,骂他能力不足。   想至此,苏云言抬起眼来。   眉眼虽然还十分阴沉,但开口问的话却是,“你说柳太尉肯帮我处理?是怎么个帮法?”   “老爷!”柳思娴见他有动摇之意,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婉容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怎能这般……!   这和卖女求荣有什么不同?   苏云言却没看他,只定定地盯着那小厮瞧。   小厮唇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诮笑意,同时在心中还不忘感叹自家老爷看人的准。   果然,他这条件一提出来,苏二老爷便心动了。   可这死的毕竟是他亲生女儿啊,他这怒色和恨意竟也都是些表面功夫。   不过也是,有哪一个真正的好父亲,会用女儿来算计柳家呢?   小厮眼眸之中压不住对苏云言的鄙夷之色,轻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淡道,“二老爷所欠下的那些银两债务,还有二老爷在光禄寺之中看不顺眼的人,我们老爷都可以帮您解决了。”   “此外,我们老爷知晓二老爷如今俸禄不够过上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故而也欲出手相助,赠二老爷黄金十两,便当给二老爷痛失爱女的补偿。”小厮缓缓道。   苏云言的眸色一点点深沉起来。   柳思娴毕竟是和他共度了二十余年的女子,见他一个眼神便知晓他心中在想什么。   眼下怔怔地盯着他瞧,道,“老爷,婉容的命就值这十两黄金吗?” 第四百三十三章 生辰礼物   苏云言见她一张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心中也有些许不忍。   伸手拉了她一把,只道,“婉容已经走了,咱们活着的人更要好好活着才是,婉容定然也不想见到你是这般模样,你快起来吧。”   柳思娴从来都不曾忤逆过苏云言,今日听到她这般说,却骤然抬起眼来。   清瘦的脸上挂着一对无神的眼,她怔怔道,“老爷,婉容可是你的亲女儿。”   “我知道啊,我不也疼她吗?可现在人已经走了,还能有什么办法?你告诉我!”苏云言被她这目光看得心头一阵烦躁,语气也变急了几分。   柳思娴像是不认识他一般看着他,眼眸中的颜色一点点冷下来,尽是绝望。   小厮冷眼看着这两口子的争执,唇边弧度冷漠。   “二老爷,您考虑得怎么样?”小厮抱着手抬眼看向他,面上挂了和气的笑意,开口问道。   “就先这么办吧。”苏云言看了他一眼,克制着神色淡淡道了一句。   “好,那小的这就回去回禀了。”   “但这也不代表我就原谅了柳府!今日是因着看着柳太尉的面子,要不然我定然是要追究到底的!”苏云言端着脸色道了一句。   “是。”小厮藏起眼中不屑,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句。   “好了,你走吧。”   “您痛失爱女,还是希望您能节哀。”最后再客套了一句,小厮便转身离开了。   小厮走后,苏云言才又看向柳思娴,见她还双目失神,忍不住皱眉道,“你这个妇人,见识怎么这般短浅,咱们的婉容已经没了,难道要让她白死一回吗?怎么,照你的意思,应该白白原谅了柳家?”   柳思娴垂眸沉默,最后竟是牵唇笑了笑。   这笑挂在她苍白的脸上尤为吓人,苏云言心尖都忍不住走过一阵寒意。   “你笑什么?”   “还是老爷看得长远……”柳思娴的手顺着腮边滑落,擦净了脸上的泪,道,“是妾身不明白了。”   见柳思娴如此,苏云言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   宽慰般地拍了拍她的手道,“这才是你嘛。咱们得过得好,才能让婉容安心啊。等光禄寺的那些宵小都除尽了,咱们往后的日子不又能安生了?更何况咱们还年轻,想要个孩子还是什么难事了?”   柳思娴沉默着,被苏云言握在手里的手冰凉,半晌才开口应了,低声道,“是。”   “好啦,别伤心了。婉容至少也享了几日富贵不是?这可是福气呀。再怎么她的名册都会记在柳府的祠堂之中,她可是做过柳家少夫人的人哪。”苏云言继续安慰道。   柳思娴很想问问他。   他怎么能把这叫做富贵,又怎么能把这叫做福气?   可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双眼低垂着,掩住了眸色之中的所有波涛汹涌,最后恢复成往日的乖顺和温和,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苏云言没瞧见她眼中触目惊心的恨,只心想着女人还是好哄骗些。   “没了婉容,咱们还有晴晴和沐哥儿,贺氏已经被赶出了京城,从今往后你就是这两个孩子的亲娘,往后的繁华富贵还不都是你的。”   柳思娴笑了笑,没说什么,在苏云言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好了,别难过了,”苏云言安慰着,和她一起走出内室,眼下心中也舒朗了几分,道,“出去走走吧。”   ……   “苏婉容死了?”   顾府之中,苏翎盯着前来报信的苏府小厮,有些惊讶。   “咱们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此事定然和柳家逃不开关系。”小厮道。   苏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合上茶盏道,“苏府那边如何?”   “二老爷原本还是有些愤恨的,但一听说柳家要给重额的补偿,这气焰也就灭下来了。”   这小厮虽是二房的人,可见二房落势,早就弃暗投明了,眼下说起府中情形也是一副颇为不齿的模样。   哪有亲生父亲这般为人?   “那柳氏呢?”   “柳氏……倒像是极伤心的模样,被二老爷哄了几句好像也就好了,估计也没有几分真心吧。”小厮回道。   那小厮离去以后,安若在苏翎身边忍不住感慨。   “这二房中的人一个两个怎么都这般冷血?这怎么说都是亲生女儿……二老爷不管也就罢了,柳小娘竟然也……”   苏翎摸了摸下巴道,“也不一定吧。”   “小姐什么意思?”安若不解。   “没什么,只是我觉得柳小娘应该不是一个和我那个二叔一样见钱眼开的,”苏翎笑了笑,继续道,“低估了一个母亲,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还没等安若反应过来,就见苏翎站起身来,道,“走吧,今日不是约了承雪在寻云楼见面吗,现在应该也快到时间了,咱们去寻她吧。”   “好,哎小姐,顾大人嘱咐了,您出去都要带上府中的护卫的。”安若提醒道。   “青天白日的,就出个门,我还能有什么不测?”苏翎边说着边想起上一次在花楼遇险的事,话不由得往里收了收。   好像还真的可能有不测。   “带着吧带着吧,最好多跟几个,满街都知道我下山了才最好呢,沿途要是能收收保护费就更不错了。”苏翎笑着道。   “……”   ……   寻云楼中。   付承雪早便在楼中雅室候着她了。   苏翎风风火火地推开门,抱歉一笑道,“哎呀,我又来晚了。”   “无妨,快坐吧。”付承雪笑着看向她,温声道。   “前几日我去瞧铺子的时候,在周边看见了一个木匠铺。”   苏翎从怀里拿出一个木匣。   木匣一推一合,露出了一个灵活的玩意儿。   “这个叫风车簪,送你的生辰礼物!我自己发明的,”苏翎把那小巧的东西拿出来,吹了一吹便见它转了起来,继续道,“你若是带上这个,遇见风的时候便能见它被吹动,然后这下面的流苏链便会晃起来,可漂亮了呢。”   苏翎在那风车簪上用的是鸢尾兰的彩绸,用浆泡过了变得硬挺,每一扇上还挂坠着洁白的珍珠。   蓝白相映,素净淡雅,甚是好看。 第四百三十五章 生辰愿望   “不用。”付承雪垂下眉眼,面色有些不自然之态,低声道了一句。   “我怕他纠缠你。”苏靖易一双眼眸色澄明地凝着她看,缓声开口。   天色已经暗下来。   外间长街已有几盏灯火于黑夜之中发出盈盈辉光。   男子站在她身侧,松柏般清冽的香气像是沾染了白日里暖阳的味道一般,是他特有的独特之感,让人忍不住抬头看过去。   “……你有什么好怕的?”付承雪几乎是下意识开口。   问出这话的同时,伴随着心口不自觉的跳动,让人有点心慌。   苏靖易倒是笑起来,走近她须臾,一低头便能看见女子微垂的眼睫。   “我怕你被坏人骗啊,”他像是玩笑说了这样一句,“被人骗了哭鼻子怎么办?”   “……”   他靠的太近,付承雪脸上挂上几丝不易察觉的绯红,又有点恼。   这人把她当小孩子不成?   “这离付府不远,走走吧。”   付承雪惯知自己不会行出格之事,可这一次却在心里却鬼使神差地有了倾向。   但还是未置可否。   苏靖易见她犹豫,爽朗地笑了笑道,“伯父伯母都识得我,应该放心的。”   最后还是点头应了。   二人并肩行在长街之上。   好在天色漆暗,这样行在路上也没什么人会看清。   苏靖易知晓她是个看重礼节的,有人走过时都会挡在她身前须臾。   天气已经入了秋。   晚间风起,开始有了几分凉意。   一阵风扫过,苏靖易侧头看了看她身上单薄的衣料,微低了头解开领襟,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身上。   被长长的披风笼罩住,付承雪神色顿了一顿。   “你若是着了凉,翎儿可要来骂我了。”苏靖易笑了笑,开口道。   付承雪手中抓着领襟握紧了些,轻声道,“谢谢。”   酒楼夜间不禁烟火。   也不知是谁家办了酒宴,酒楼的高阁后身腾起炫目的烟火来,耀眼的弧线划破丝绒一样的夜幕,在空中绽出朵朵金花来。   烟花自空中炸裂开来,就好像为天际撒上了细碎的金粉。   付承雪微微抬眼,金粉的盈盈辉光映亮了女子琉璃一样清透的眸子,像是星河坠在她眼帘之中,一时竟让人移不开视线。   “你喜欢?”苏靖易随着她停了脚步,在她身侧缓声开口问道。   “嗯,感觉像星辰坠落在人间。祖母和我讲过,这天上是有仙女的,星辰都是仙女的眼睛。我很喜欢星辰,所以也喜欢烟火。”付承雪拢了拢披风,很慢地开口道。   苏靖易怔了一下。   他知晓付承雪自幼同祖母感情深厚。   可她祖母却在她很小的时候便离世了。   她整个人瘦瘦小小,眸子里清清亮亮的,分明有时候看上去那样冷淡的一个女子,可说有些话的时候却又温柔的不像话。   只让人想把她护在手心里。   付承雪看了很久,直到烟火落幕才回过神来。   可侧眸一看,却没看见男子的身影。   周围渐渐涌上了人,家户之中出来寻晚间热闹的也越来越多,人群渐渐拥挤起来。   付承雪心头有些慌乱。   她不曾一个人走过夜路,也没单独来过这里。   她有些寻不清方向,四下张望之时也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她失声惊呼,下意识脱口喊出他的名字,“苏靖易!”   人群中有一只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腕,站到她的身前,把她护到臂弯之中,隔开了她和外界的一切接触。   “我在。”   “你去哪了?”付承雪抬起眼来,心口还慌着,神色有些紧张,像是受惊的小兽。   “怎么吓成这样?”男子失笑,指了指附近道,“我就在这呢,一直看着你呢。”   “我还以为……”付承雪顿了顿,话没说完。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四周仿佛静了一瞬,付承雪耳边回荡着他这句话,只能感受到他握在她手腕上没放的手。   苏靖易这话说得自然,可她却有些不自在起来。   好像有什么情绪自心口一直烧到脸上,带来让人不知所措的感受。   “走,带你去个清净的地方。”苏靖易嫌周围吵闹,拉着付承雪便往外走。   他一直把她拉到了孤城寺外的小溪旁。   这里果然清净,四下只有鸣虫作响,还有小溪潺潺流动的水传来清透的声音。   孤男寡女在这样偏僻冷清的地方,她本来应该有所戒备的。   可是她却好像对眼前男子有着无端的信任,只瞧见他便觉得心安。   “给你。”男子把手中的东西分给她一束。   “这是……”   付承雪怔怔地看着被放到手里的东西。   那是烟火棒。   “循规蹈矩的付家小姐平日不会玩这个吧?在这玩吧,今天不会有人看见。”苏靖易道。   他和她走了这样久,就是为了让她放烟火?   付承雪哭笑不得,道,“送我这个做什么?”   “是因为我觉得——”苏靖易弯身捡起一块石头,顺势抛到小溪之中,带起层层涟漪,回头朝她笑了笑,“仙女都应该有自己的星辰。”   四下静寂。   少年笑的时候,眼眸有光。   像是有什么在心口炸开,带着甜带着悸动传递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今日是仙女下凡十五载,”苏靖易不知何时替她点燃了手中的烟火棒,笑道,“愿汝欢颜常在,平安喜乐,永世无忧。”   愿你眼中永远是笑容。   苏靖易深深地看着她。   烟火在付承雪手中燃起来,在她的摇晃之中落下耀眼的金花,像是细碎的美好洒落人间,带着最衷心的祝福与祈愿。   付承雪只觉得喉咙有些发涩,眼角眉梢都染上红。   “谢谢你。”声音都带了些哑,她闷声道。   苏靖易笑笑,也燃起自己手中的烟火,打闹似地朝她面前晃了晃。   承载着美好期盼的烟火落在二人中间,光芒带着暖,好像永不沉寂。   付承雪望着他,只觉得自己这个生辰不仅得到了星辰,还见到了月。   忽然懂了为何文人墨客逐月华流转还甘之如饴。   “许个愿望吧。”苏靖易看向她展颜道。   付承雪低头笑起来,挥舞着手中如星辰一般的烟火。   “好。”   愿你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四百三十六章 我一定安分   “许的什么愿望?”看见她笑起来,苏靖易也跟着笑了笑,忍不住开口问道。   月夜下女子脸上微微染上几分绯色,道,“这个不能同你说。”   “小气。”苏靖易牵唇看她,玩笑道。   “谁小气了?”手中的烟火燃尽了,付承雪作势就要朝他打过去。   本以为他会躲,他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付承雪没收住力气,径直扑到他的身前,对上他深邃的眼,一时倒有些无措起来。   “你小心些。”苏靖易扶住她。   女子身上的香气钻入鼻息之中,月色下,两个人都有些脸红。   “天色不早了,”苏靖易抬了抬眼,道,“我送你回去吧。”   “好。”付承雪应了。   一直把人送到付府外,付承雪抬眼正欲与他告辞,却见苏靖易朝她摊开了手。   七尺男儿神色带了些小心和虔诚,和战场上那个杀伐果决的他大不相同。   他宽大的掌心上躺着一枚压胜钱。   那是他自马球赛上赢下的彩头。   付承雪微怔,抬起眼来看他。   “今日仓促,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身上只有这个拿得出手,”苏靖易垂眸看着那镌刻着长乐未央的压胜钱,缓缓道,“付姑娘,我是个武人,不会说太多的吉祥话,但我希望你往后的每一日,都能平安。”   长乐未央,得偿所愿。   “这个送你。”   苏靖易将这压胜钱交到她手上。   那压胜钱在他掌心之中躺得久了,如今都带上了他的温度,让人手上发暖,又一丝丝地蔓延到空气里。   被笼罩在他清透的目光下,付承雪只觉得心慌得厉害,连忙低了头道,“这是陛下的赏赐,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付姑娘若觉得贵重,就别白收了我的礼。”苏靖易牵唇笑着,眉眼之中颜色深沉了些许,带了些意味深长。   付承雪愣了一下,被他这目光攫着,话也磕绊了些,“什、什么意思?”   男子笑而不语。   有意味不明的情愫从他的眼眸之中透出来。   他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冰清玉洁的美人素手轻提裙边,耳际染上昳丽的红,在他的注视下慌乱跑开。   她跑起来的时候,玉簪下的流苏轻荡起来,让明媚春色都漾起波澜。   少年的心动像是初夏野草平原,火星被长风一吹,便可燎原。   所以那一眼,他再也没能忘掉。   将她脸上的绯色尽收眼底,苏靖易唇边翘起几分,学着她的样子道,“这个不能同你说。”   “你……”   “好了不早了,快回去吧。”苏靖易催着她道。   “……”被他催得没办法,付承雪有点恼地握了握手里的压胜钱,走进了付府。   苏靖易望着她的背影,唇上弧度温柔。   ……   夜色昏暗,月色如水。   都察院中。   苏翎悄然溜到男子办公的地方,在门外瞧着他。   他生得是真好看。   认真的的时候尤为好看。   让人怎么看都看不厌。   在这都察院务公的也有不少人,可他就是人群里最出挑的那一个,哪怕着一身藏蓝常官服,也能穿得与旁人不同。   苏翎眉眼间生出顽劣,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堂,想要吓一吓他。   内堂之中的人早便对苏翎十分熟悉了,这个时候大家手中的活计也都完成得差不多,眼下见到她纷纷垂头低眉,眼观鼻鼻观心,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出内堂,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苏翎走到顾昭身后,伸出手来蒙住他的眼睛,特意娇软了声音道,“爷,一个人寂寞不寂寞呀?”   顾昭唇边勾起弧度,伸手牵住她的手,头微低下须臾,薄唇在她手背上印了印。   一阵酥麻从手背传到心口,苏翎只觉得被他吻过的地方都滚烫起来。   “哎呀,学坏了是不是。”她顺势搂住他,开口调侃道。   “怎么寻过来了,可有事?”顾昭抬起眼看她,温声问道。   “有啊,有大事,”苏翎一本正经地板了板脸,凑到他耳边道,“我是来催你回家跟我生孩子的。”   “……”   就没一天正经。   “不逗你了,”看见顾昭泛红的耳际,苏翎十分得意,正色几分道,“我是觉得我今天干了一件大好事。”   “什么?”顾昭抬起眼来看她。   “促成了一桩姻缘啊。”苏翎搂着他笑起来。   “为别人操心这样多,当初怎么没见你自己精明些。”   苏翎有点不好意思,搂着他更紧了些,理直气壮道,“这这这,我当初不是没反应过来嘛,谁知道你表面看上去那么冷淡,实际都爱惨我了!”   “……”   这话说得有够恬不知耻。   顾昭觉得,她还是不说话可爱一点。   “大人,吏部孙侍郎求见,应是为了边海盐贩一事。”门外忽然有侍从开口通传着,因着知晓苏翎在内室之中,声音有些紧张。   若不是因为边海一事关系重大,他才不敢来打扰他们二位。   更何况自家大人这么多年才开了这样一朵桃花,满都察院上下都心照不宣地替他呵护着,巴不得自己大人多回府几次,好好陪陪府上娇妻。   不过好在里间男子语气之中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淡淡应了一声,道,“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是。”   侍从直起身子,忙过去通传了。   内室之中。   顾昭侧过头来,对苏翎道,“你去后室等我片刻,我一会儿便去寻你。”   “不要,我就在这等你。”苏翎歪头瞧着他笑。   “这怎么行?”顾昭微皱眉。   她毕竟是女眷,在都察院中见外客,成何体统。   “我藏起来不就行了。”苏翎不以为意,径直钻到了他身前的桌案下。   那桌案前有一隔断,旁人在外是看不见桌案下的东西的。   女子瘦小的身体蹲在桌子下,把两只爪子搭在他膝上,贼兮兮地朝他笑了一笑。   外间已经有人的脚步声,再将人拖出来也来不及,顾昭眉眼有些无奈,只得道,“那你安分一会儿。”   苏翎面色十分笃定,就差对天发誓了。   伸出三根手指一本正经道,“我一定安分。” 第四百三十七章 养的小宠   有推门的声音传来。   苏翎蹲坐在桌案下,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他的袍角。   “见过顾大人。”   听声音倒像是个二三十岁的男子。   “不必多礼,坐吧。”顾昭指了指对侧的太师椅道。   “属下不敢,属下这一次来就是为着边海盐贩一事的。是吏部办事不利,这么久还没有将此事利落完成,还望大人勿怪。”那男子声音十分恭敬。   “无妨,此事本就要从长计议。边海各地盐商鱼龙混杂,人员亦参差不齐,若要统筹管理,并非一件易事,”顾昭凝神片刻,继续道,“我听闻边海盐价以林棰朱阳等地哄抬最为离谱,若要管理也应以其为首,可出台新税政策先严后惠,也不至于管理太过引起民愤。”   “大人说的是。”孙侍郎很是认同。   “那便依行此慢慢归正吧,此事急不得。”   他二人又论及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税政之策,苏翎听得昏昏欲睡,一不留神,头便磕到了男子膝上。   顾昭声音明显顿了一顿,但面上很快恢复如常,继续同那吏部侍郎交代着一应事宜。   苏翎头磕了一下,清醒了几分,继续端坐回去。   只是心下觉得甚为无聊,摆弄他的袍角已经没了兴致。   她也没想到这个吏部的侍郎竟然这般能言善道,说了这么久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没见天色已经黑了吗?   他不累她家夫君还累呢。   在心下感慨了一番男子的辛苦,苏翎换了个更舒坦些的姿势,瞧着他坐姿端正,手忍不住攀到他的小腿上去。   手握成了拳,十分殷勤地给人捶了一捶。   他这一天实在是太辛苦了啊!   一直这么久坐着,下肢回流都不好了吧!   苏翎觉得自己真是难得这样贴心。   “……”顾昭声音又顿了顿,半晌才又开口,“新政不必出台过早,可先试推行一二郡县,以观成效。”   那孙侍郎本是太子的人,一直以来对这位传言中的顾大人都是畏大于敬。   在他眼里,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就算再有能力,没有阅历,又能出众到哪里?   可今日听他一番话论述下来,却心觉他是个有丘壑的人物,若说政事上的一些举措或许在朝中为官久了都能想到,但像他这样周全的人却难得一见。   的确是个德可配位的。   这般想着,孙侍郎忍不住又开口和他多言论了几番。   “边海一事确实不应再耽搁下去了。去年三月,我曾去过边海一次,见到百姓不堪盐税,便只能不断抬高盐价,此情此景成为恶性循环,竟让无数边海百姓流离失所。这海盐本是老天的馈赠,结果如今,却成了边海的孽啊。”孙侍郎感慨道。   “边海知府所管盐田占边海之半却不纳税,小民百姓收盐之田不及边海之半却要纳整个边海之税,百姓们流离失所,与我们为官者的失职皆逃不开关系。此大弊不革,我心一日不安。”顾昭缓道。   孙侍郎感慨地叹了一声,深以为然。   苏翎本玩闹般地捶着他的小腿,听见他这番话,手上动作却停了一停。   从前只以为他是一心为了为昭族报仇,才以一己之力攀上这个位置。   可如今见他日日忙碌,初心一日未改,她方知晓他心中是有这天下的。   弄权不是他的本意,庙堂才是他的征途。   那旁孙侍郎本已打算告退,行至门口却忽然退了回来。   “哎呀顾大人,光想着和您谈话投机了,竟忘了殿下交予属下的事情,”孙侍郎一脸歉意地看向他,道,“殿下前日同属下说,若是可以,希望您亲自去一趟边海。毕竟边海有一些顽固的盐商扎根于黑暗之中,殿下心系百姓,连连忧虑了几日,思来想去只觉得您是最适合解决此事的人。”   苏翎在桌案下的手紧了一紧,死死地拉着顾昭的袍角。   孙侍郎这话倒是说得真诚。   听他刚刚一番言论,倒也像个真心系百姓的人,可这心系百姓归心系百姓,为什么就是没长脑子,跟了太子这么一个主子?   而且好像还真信了太子说的鬼话,什么心系百姓的说辞。   可就连她这个不懂这些乱七八糟政事的人都能明白,太子分明是想在这些盐商之中安插进自己的势力,分一杯羹!   “是殿下希望我去?”男子倒是不动声色,沉声开口问道。   “啊……好像是柳大人给殿下的建议。”孙侍郎没避讳他,思索了一番说道。   朝中称柳太尉为太尉大人,如今这位孙侍郎说柳大人,那自然是柳尧。   随着这个名字浮在脑海之中,苏翎便察觉到了危险。   她心口没由来地涌上些紧张,抓着他袍角的手更用力了些。   可饶是她这样拽着,顾昭也没有开口拒绝。   他一双墨眸深沉如海,手指有意无意地叩击着桌案。   “大人?”孙侍郎见他沉默,抬眉又问了一遍。   “不许去!”苏翎在桌案下龇牙咧嘴地小声说道。   见他没理自己,苏翎不打算再在这像鸵鸟一样埋着了,准备亲自出马。   可这头还没探到一半,便被人按着脑袋按了下去。   她这身子拱出来须臾,眼下在一个极尴尬的位置,偏偏还卡着,起不来也回不去。   “你……唔!”苏翎刚要开口说话,嘴又被一只手给捂了个严实。   “知道了。”顾昭看向孙侍郎,淡声道。   孙侍郎神色一喜,道,“怪不得殿下如此信赖大人,大人果真是心系百姓之人。”   “既然大人答应了,属下也没有别的事了,这就告退了。”他低眉须臾,声色恭敬道。   顾昭轻颔首。   苏翎在桌案下瞪着眼睛。   谁说同意了?她还没同意呢!   为了彰显自己的不满,她开始在桌案下乱比划起来,弄出了好大的声响。   孙侍郎有些愕然地回头,看向桌案前端坐的男子,道,“大人,这是什么声音?”   男子大掌覆在苏翎发顶,苏翎像被按住了命门一样动弹不得,只能朝他干瞪眼。   他朝下扫了一眼,神色自若道,“近日养的小宠,娇气爱闹人,您见笑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哄好了吗   “这样啊,”孙侍郎笑着点点头,应和了一句道,“宠物都是娇气的,还是大人有耐心,我这样的人可养不来。”   孙侍郎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   门被关上,内室之中寂静下来。   顾昭将椅子往后一褪,给她让出位置来。   桌案下一片寂静。   原本不断扑腾的小姑娘现下倒是安静下来了。   窝在里面,不说话。   男子俯下身,见她环抱着自己,模样委屈巴巴的,不由有些心疼地失笑道,“生气了?”   拉着她的手把人拽出来,一直拉到自己身前,看着她罕见低垂下去的眉眼,顾昭微怔。   “怎么?”把她拢在怀里,他温声开口问着。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苏翎觉得自己脸上的冷硬有一瞬间的动摇。   不过别以为他这样她就能放过他!   她是那种会被美色诱惑的人吗?   “你经过我同意了吗?”苏翎凶巴巴地抬眼看向他。   顾昭无奈地笑起来,道,“不是什么大事。”   “那我也不同意,柳尧是什么人,他安的什么心你能不知道?”苏翎仍十分不满。   听她提及柳尧,男子眸色之中游走过一瞬惊讶,随即恢复过来,声音低了须臾道,“知道。”   “知道你还去?”苏翎觉得自己火气很大。   “边海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得去一趟,”顾昭声音顿了顿,后道,“与我母亲有关。”   苏翎愣了一瞬。   其实他本可以敷衍她,也可以不说实情,可他都没有。   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让她连个生气的理由都没有了。   气焰灭了一半,苏翎声音有点闷,而后抬了抬头道,“这样,那你去吧。”   过了好半天,又慢吞吞地道,“那你注意安全。”   她知道他很厉害,做事心中也自有丘壑。   可她一边希望他去做他想做的事,一边又忍不住为他担心。   环在苏翎腰上的手用力了几分,她被带得离他更近,还没等反应过来,额上便被人轻轻吻了一下。   “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被男子周身气息笼罩着,他深沉的目光尽然拢在她身上,苏翎忽然就忘了刚才那点儿不高兴了。   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   还是端了端脸色,苏翎佯作严肃道,“那你给我写个保证书。”   顾昭失笑摇摇头,“你多大了。”   “我本来就比你小好不好。”仗着自己这副身子的年龄,苏翎理所当然地开口道。   “真是孩子气。”   说归说,他还是摊开纸笔,为她写了保证书。   苏翎好好地检查了一番,把这保证书收好了,满意了些。   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又抬眼看向他,问道,“真的不会有事吗?”   瞧见她眼底藏不住的关切和担忧,顾昭心头一动,声音沉稳地应了,“真的。”   “你要是不好好回来我就去外面花天酒地,左手搂三个,右手抱两个!”苏翎威胁道。   顾昭墨色眸光凝了她一瞬,忽然欺近她,手抬起她的下颌,俯身须臾。   这个猝不及防的吻让苏翎脑子里懵了一瞬,可还没等她灵魂回过位来,唇上便传来一阵疼痛。   “嘶——你咬我!”苏翎瞪大眼睛。   “盖个章。”顾昭倒是神色如常,语气自然。   苏翎吃痛地揉着嘴唇,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人跟着她,别的没学会,倒学会厚颜无耻了?   “疼?”接替了她按在唇上的手,顾昭指尖压在他刚刚咬过的地方,出言问道。   “疼死了,”苏翎不满地凑到他身前,皱着眉娇声道,“得你好好亲亲才能好。”   “……”   看着她还带着水意的唇,像是早夏沾了露水的秾艳花瓣,看得人心口一阵发燥。   “回家再说。”他声音不似往日般沉稳,哑了些。   “好嘛,顾大人高冷自持,咬完了人便不负责,连哄哄我都不肯,哪有这样的道理啊。”苏翎坐到他腿上,委屈地干嚎起来。   声音还颇有越喊越大的架势。   顾昭眉心跳了跳,恨不得把她嘴缝上,“……你小声些!”   “敢做不敢当啊,明明就……”   话音未落,这个吻终于落到了自己唇上来。   带了点儿报复的意味,他的气息比往日里更横冲直撞地纠缠上她的呼吸,很快就占据了她每一寸吐息。   苏翎被吻得七荤八素,都快觉得有些窒息时才被放过。   一双眼水雾迷蒙,好半天都喘息不匀。   狗男人太记仇了!   苏翎心里愤恨,可是身上的力气却好像被打散了,连带着原先脸上那点儿气质都烟消云散了,现下眼眸里所剩无几的凶狠,倒像是娇气的小兽露出了爪牙。   男子薄唇勾起须臾弧度,像是心情大好的模样。   “哄好了吗?”   “好了……点,”苏翎有些脸热,抿了抿嘴唇,然后抬起眼拉拉他的袖口,低声道,“要不你把我带去吧,我肯定不给你添麻烦。”   “我要是把你带过去,可能就真回不来了。”顾昭抬眼,似笑非笑道。   “……”苏翎一噎,觉得有点无法反驳。   “你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相信我。”顾昭揽过她,头埋在她肩上,缓声道。   “我相信的。”   手在他身上收紧须臾,苏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有他要完成的事情,她自然不会拦着他。   在她肩上埋了许久,他忽然开口唤了她一声。   “阿翎。”   他声音很沉,像是冬日里挂了薄霜的疏枝。   他很少这样唤她,听得苏翎心尖一颤。   “怎么了?”   “如果有一日,”男子语气很缓,声音滞了一滞后道,“你发现我并非你所见到的这个模样,你会如何?”   苏翎愣了一瞬,撞入他漆暗如夜的视线里,瞧见了他眼底克制着的情绪。   看着深沉,却像蒙着一触就碎的薄冰,带着不敢确定的颜色,让人心头骤然一紧。   苏翎笑起来,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道,“顾昭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直都知道啊,还知道得很彻底。”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喜欢你。不管你要做什么样的事,我也都相信你,放心。” 第四百三十九章 宿命   顾昭微怔。   可抬起眼看到的却是女子明媚灿烂的笑容,带着炽烈耀眼的眸光,把最义无反顾的信任全部交予于他。   “无论是想复仇还是匡扶这天下,只要你想去,我都陪你,”看到了他眼眸中的怔愣,苏翎笑开道,“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问过我是什么人,我跟你说过我会算命啦!现在想想只觉得你当初没杀我还真是我运气好,还是说你第一次瞧见我就爱上我了?”   “……”   “是不是是不是啊?”格外喜欢男子被她逗得有些无措的神情,苏翎越发嚣张地开口问着。   “……你自己算算吧。”瞥她一眼,男子淡淡开口。   “我算的话,肯定是啊,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咱俩乃天作之合……”跟在男子身后,苏翎掐起手指,煞有介事地开口说道。   顾昭轻哼一声,眼底却化开了好些压不住的笑意,带得整个人侧颜都温柔起来。   “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来着,啊不,你那应该叫,见色起意!”   越说越离谱了,男子忍无可忍地回过身道,“那是你。”   苏翎默了默,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在马车上盯着人瞧的模样,噎了一噎。   “那我知道了,那你就是被我有趣的灵魂吸引了。没关系没关系,毕竟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还是我比较厉害。”苏翎沾沾自喜。   “……”也不知道都是哪培养出的自信。   “你怎么不理我啊!”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堆,发现身侧男子沉默着,苏翎有些不满。   “你太聒噪了。”   “哎,你刚才可不是这样的!刚才是谁咬我不松口来着……”二人已经行至都察院外,虽然附近人员稀疏,但还是偶有人经过。   顾昭骤然揽过她,伸手捂住她的嘴。   女子抬起明媚的眼眸瞧着她,笑意潋滟,含糊不清的话从他指缝里透出来,“你刚才怎么叫的我呀……再喊一声呗,要不然我就不让你去边海!”   顾昭垂眸看她。   他这么多年自沉寂深渊走出来立于朝堂之上,日日谨慎清明,不敢有一丝差错。   偏偏遇见一个苏翎,活泼张扬,有恃无恐,耀眼如三月天光,肆无忌惮地在他的生活里留下痕迹。   偏偏他还喜欢。   顾昭轻轻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性情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女子,可他一遇见她,心口就像得了疾,情绪全都不由自主起来,打破他所有规矩和清明。   可能就是宿命。   身侧的女子还在不断挣扎,顾昭眉眼柔和下来,漆黑眸心之中化开缱绻,唇边不自觉地上扬了些许。   “阿翎。”他低声唤了一句。   一直张牙舞爪的小姑娘身体骤然顿住,瞪大了潋滟的眸子瞧着他,像是没想到他会真的唤她,眼眸之中又惊又喜。   心尖有甜意顺着血液翻滚起来,苏翎美滋滋地笑起来,唇边弧度怎么压也压不住。   他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呀!   “多叫几声。”苏翎眼巴巴地瞧着他。   “……不要。”   “哎呀!你快些!”   “不要。”   夜色入暮,月光之下,一男一女身影交融在一起。   男子身形颀长,宽大手掌把小姑娘软嫩的手包裹在掌心里,垂眸看向她的目光像是在注视着无价珍宝。   星月清辉,南风徐徐,就连丹青师都描绘不出这样缱绻美好的画面。   顺着树影落下来的细碎星光,有意无意地洒落在二人牵起的手上,就像是来自上天最虔诚真挚的祝愿。   苏翎看着男子深沉眉眼时不时因为她而泛开温柔笑意,忍不住想。   上苍可能就是让她,为了他而来的。   ……   近日京中传闻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华山岭下的阁楼较往日多了些冷寂阴鸷的意味,比往日更让人难以靠近。   柳尧作为隐世归朝之人,本是免了朝务的。   可近来皇帝的人却接二连三地造访此地。   “陛下还是看重您呢。”阁楼之中有小厮俯身弯腰,姿态十分恭敬地谄媚道。   “看重我?”柳尧冷哼一声,声音沉下去些许,“陛下分明就是警告试探我。此事拖不得了,早一日解决,我才能早一日安心。那个人也没什么用处,当初留着他也只是因着一线情面,现下他活得够久了,没亏他跟了怀远王一遭。”   小厮恭声应下,忙道,“是。属下这些时日便派人去解决。”   “不必让我们的人去,寻个江湖上的杀手去罢。”柳尧思索了阵,又叫住那小厮道。   “那事成之后,要将这杀手……”小厮做了个赶尽杀绝的手势,抬眸询问道。   “不必,那样反而引人注目,他又不知晓他所杀之人是谁,只当是循例完成任务罢了。事成之后照样付与他钱就是,江湖上这样杀人的事不少,可以掩人耳目。就算往后旁人要查,也循迹不到我们身上来。”柳尧缓道。   小厮恍然大悟,连声赞同,道,“还是大人想得周到。”   “对了大人,太子那边禀人来报,说是顾大人同意前往边海处理此事了。”小厮又道。   “殿下亲自发话,自然由不得他不同意,”柳尧唇边勾起了冷寒笑意,沉声开口道,“他既敢前往边海,那么有些事我们就可以着手准备了。”   ……   苏翎这几日过得都心情闷沉沉的。   计算着时日,明日便是他离京的日子。   苏翎为他备了好些东西,直到男子都有些哭笑不得,拉过不断在忙碌的她,道,“只是去一趟边海,又不是去行军打仗。”   “你要是去行军打仗我还不这么担心呢,我听说边海那边乱得很,盐商和政府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的,你记得多带些人去。”苏翎低声嘟囔着道。   顾昭握了握她的手,应道,“好。”   他声音顿了顿,又出言嘱咐道,“这些时日顾府无人,你便回苏府去住些时日吧。还有宫中除了太后,其余的人都不要见了。若是要出行,要记得带着人,不要自己乱走。若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等我回来陪你一起。” 第四百四十章 庙会   看到苏翎一一应了,他才放心了几分。   留给她的人是京中顶尖的高手,照理来说,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你要安分些。另外,念云殿不可去。”顾昭嘱咐道。   “我知道,清和长公主应该恨不得扒了我的皮,我哪敢上门找她的晦气?”苏翎看向他,一副看向始作俑者的模样。   见她神色可爱,顾昭唇角扬起几分,摸摸她的脸道,“嗯。”   “你走吧,我巴不得回苏府住几天呢。”苏翎故作轻松道。   顾昭听着她说的话,又瞧了瞧她死死拽着他袖口不放的手,薄唇抿了抿。   “边海有不少特色吃食,我寻到好的给你带回来。”他温声道。   “真的啊?”苏翎眼睛一瞬间亮起来,巴巴地望着他瞧,登时便放开了手里攥着的袖子,连忙摆手道,“快走吧快走吧,记得多带些。”   “……”   一直这样把男子推出了内室,苏翎才慢悠悠回过神来,眸子里暗下来几分,在太师椅上坐下来。   他明日便要离京,都察院中定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自己在这墨迹着他,只会让他之后更忙。   反正他过些时日就回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想着,就着暮色便歇下了。   近来身体乏得厉害,苏翎这一觉就歇到了第二日。   黎明熹微的光线透过窗照射进来,苏翎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受到有人在她额上吻了一吻,又替她掖好了被子。   不知是梦还是现实,只觉得那人手掌很暖,让人安心。   ……   他离京之后,她便回了苏府。   苏云庭和梁语嫣自是高兴得很,日日寻着吃食上的花样哄她开心。   还没过几日呢,苏翎就觉得自己又圆润了几分。   他始到边海便为苏府来了信,说是一切平顺,苏云庭见他这样记挂着苏翎,心中也对这个女婿添了不少好感。   接连和苏翎夸了几日他在政事上过人的才能,颇有几分怎么瞧人怎么喜欢的架势。   今日正值九月十二。   重阳过后京中的静安寺便办起了庙会,连开上四天四夜,规模很是盛大,寺庙中人山人海,远远望过去便可瞧见那旁的热闹。   这样好的热闹,苏翎自然不会错过。   她早便约了付承雪和江淮一同前去,奈何江淮正在为秋猎做着准备,日日都耗在跑马场上,没有时间来同她一起逛这庙会。   付承雪倒是无事,很痛快地便应了下来。   本是要携着小厮侍卫出行的,临出门前苏翎瞧了瞧苏靖易有些踌躇的脸色,不由笑开,故意问道,“哥哥不是不喜欢这种场合吗?”   “你们两个女子在外,毕竟不安全。我随你们一同去吧。”苏靖易一本正经地走过去道。   苏翎心下偷笑,没有戳穿他,也随着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是啊,确实不太安全,那咱们一起?”   苏靖易瞧出她顽劣的神色,不由得摇了摇头,笑道,“走吧。”   去付府寻付承雪的时候,正巧遇见了付家老爷和夫人。   他们二位瞧见苏翎很是喜欢,拉着她的手一阵寒暄,叮嘱过她们注意安全之后,才放了她二人离开。   瞧见马车旁立着的男子,夫妇二人愣了一下,随即很是欢喜地笑开,道,“这不是靖易吗?你这孩子,如今都长这么高了!”   苏靖易有些不好意思,脊背又挺直了几分,礼数周全地行了个礼,道,“伯父伯母。”   看见付承雪微微垂下的眉眼,怕被误解,苏靖易连忙又解释道,“这次庙会人多,我怕翎儿和……付姑娘在人群中走散,所以才……”   “这么生分做什么?咱们都是世交,今日这庙会有你在,我和你伯父才能放心!”付夫人笑着道,“好了,你们快去吧,再晚些只怕那边要上人了,要注意安全啊,早些回来!”   “好。”三人一一应了,这才转身离开。   付府本就离静安寺的位置不远。   这庙会还开得盛大,早便超过了寺庙的范围,三人走了没多久,已经能听到里面唱秦腔戏的声音了。   歌喉清透婉转,绕梁而不绝。   附近已经能见到一些小商贩。   在贩卖着一些空竹、走马灯、糖画人、九连环一样的东西。   那贩卖着九连环的小厮手中高举着一个九连环,道,“二十文试一次,时限一炷香,若是有能解开者,可赢一吊钱!”   瞧见苏翎这十几岁的女娃围过来,那小厮警惕了些,又把手中的九连环举高了些,“不能摔啊,摔了不算,摔了得赔我二百文!”   苏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看这就是被摔过无数回的,估计是之前没少赔钱。   小厮喝声不断。   一吊钱乃一千文,算是很巨大的诱惑了。   远远的已经有一个年轻人跃跃欲试。   交了二十文钱之后,那男子接过了九连环,可直到一炷香燃了个干净,这九连环也没有半分被解开的迹象。   小厮脸上有几分得意。   “还有谁想来试试吗?”   周围参加庙会的人很多,不少人被吸引过来,见那九连环模样十分简单,纷纷交了钱上来一一试过。   几炷香燃过去,这九连环依然没有半分被破解的迹象。   小厮又吆喝了一声,“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二十文试一次,若是解开了可赢一吊钱!”   四周的人已经见不少人上去尝试过,可都亦失败告终。   眼下虽然眼馋一吊钱的高额奖赏,却也有些犹豫,没有再轻易上前了。   小厮见身周气氛凝滞了几分,忙开口道,“若是有能破解者,我再加两吊!可以赢三吊钱!”   “就是骗人的,这么多年从前没有人解开过,钱都让他一个人赚了!”   “可不是!就是放出来的噱头而已!”   小厮瞧见这形势,不以为意一笑,将五两银子不轻不重地搁在桌案上,又开口道,“谁若是能在不破坏这九连环的情况下,解开这九连环,这五两银子就是他的了。”   人群之中静了一瞬。   毕竟,这五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 第四百四十一章 五两银子   一两银子等同于一千文。   而一文钱可买一碗豆汁一个素馅包子。   许多户人家几个月的开销,不过五两银子而已。   面对这样的诱惑,许多人脸上已经隐隐有了动摇。   小厮压不住唇角的笑意,又加大声音吆喝了几声。   人群之中走出一个人,声音倒是稚嫩,“我试试。”   众人纷纷看过去,只见是刚才就一直守在摊旁的女子,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   有的人不由心生怜惜,善意提醒道,“小姑娘,你别瞧这九连环看上去简单,实际可难着呢,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个人能解开,他就是个骗钱的!”   “我骗钱?我哪里骗钱了?”小厮十分不满地嚷嚷起来。   “你不是骗钱,那你自己怎么都解不开?”他身侧的人质疑道。   小厮脸色变了几分,但还是维持着强硬态度道,“什么叫我解不开?我这是等着有缘人来解呢!”   “好,且看看我和这九连环有没有缘分。”苏翎弯唇笑笑。   付承雪和苏靖易惯知她不是个安分的主,左右二十文也不是大数目,就让她玩一遭也无妨,皆抱着笑在一旁看着了。   人群之中议论声音不绝,纷纷感慨着小厮连这十几岁的小姑娘都哄骗。   小厮不以为意,将九连环递给了苏翎,瞧她不像什么靠谱的人,又嘱咐了一句,“可不能摔了,摔了是要赔的。”   “我知道。挺漂亮的呢,干嘛要摔。”苏翎端详起手里这个九连环,开口应道。   “那我便开始计时了。”   小厮并未太把她放在眼中,刚才那像秀才模样的男子都没看出来个所以然来,更何况别说这些游客了,便是他们家祖上三代都没见过有解开这玩意的人物。   除却传说中说它能解开,这东西在现实中根本就是个死环嘛!   他回身瞧了瞧今日所赢的银钱,心情大好。   庙会的人还是多啊,这一日的收入比上往日十倍不止了。   小厮正码着银钱数量,眼看那一炷香就要燃到尽头,忽然听得人群爆发出一声惊呼。   “竟然开了!”   “开了?我没看错吧?”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小厮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愣回头时,却见那女子手中的九连环竟然真的被她解开了。   九个环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被她尽数倾倒在桌案之上。   苏翎拍拍手,又朝小厮摊开手心,道,“拿钱吧,五两吗不是。”   小厮愕然地看着她,又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散落了一桌子的九连环,愣愣开口问道,“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递归法。不好意思,大学练手速的时候学过一阵。”苏翎颇为不好意思地抿抿鬓发,缓声道。   众人无心思索女子口中所说的大学是哪个学府,只安静地看着那九个圆环,惊得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苏靖易也十分震惊,上前掀起了一个九连环看了看,神色复杂道,“这东西,我都解不出。”   小厮瞧了苏翎一眼,忽然就开始飞快地收拾起东西,是准备开溜的模样了。   然而苏靖易一个闪身挡在他面前,抱着拳看了他一眼,“想跑?”   看着身前身形威武的男子,小厮眉心跳了跳,最后还是苦着脸留下了五两银子。   “这便是告诉你,靠坑蒙拐骗的钱不好赚,若是存着黑心思想发财,终究都是要吐出来的。”苏翎手里握着那五两银子,歪头看向他。   小厮脸色灰败,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既被人破开了这九连环,从今往后便也不能靠诱人尝试来赚钱了,只能踏踏实实地卖那九连环了。   只是自己虽赚过不少,可今日亏出去这五两算是彻彻底底地把家底赔出去了。   家中还有妻儿,也不知道听见此事心中作何感受。   九连环被破解了,摊边的人也渐渐散去,小摊冷寂下来,那小厮独自一日边叹气边收拾着东西。   手忽然触到一个冷硬的东西。   他低头一瞧,只见五两银子赫然出现在自己摊位下的布袋之中。   “这……”小厮怔愣住,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手里握着这五两银子,想清楚那女子的用意,小厮抬眸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正色了几分,朝那人作了一揖,眸色之中透出感激。   ……   苏翎三人继续沿路走着。   付承雪神色之中还是难掩惊讶,“翎儿,你到底是怎么解开的?回头教教我可好?”   “很简单的,只要你解开一次再便会了,”苏翎笑吟吟地跟她比划着,“要先把第一个环推出横杆,再从横杆上面穿下去……”   说着说着,苏翎抬眼,忽然瞧见那边有卖糖塑和浆水面的,忍不住打发苏靖易去买,“你快去,浆水面要多放辣!”   “啊,但是承雪不能吃辣。”苏翎又开口嘱咐道。   “我知道。”苏靖易下意识开口接道。   苏翎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明知故问道,“你如何知晓的?”   苏靖易瞧了眼付承雪,一时不知晓该说什么。   自然是那日她生辰送她回去时,问她吃浆水面的时候她说的。   付承雪脸色微红,轻拽了苏翎的袖子下,轻声道,“别胡闹。”   苏翎这才放过苏靖易,笑嘻嘻道,“好了,你快去吧,我们在这等你。”   苏靖易走后,苏翎拉着付承雪在一旁的首饰摊子瞧起来,庙会上卖的首饰不同于首饰坊中那样明艳金贵,多是用民间的手艺绢出的花,瞧着十分别致。   她二人瞧得入神,没注意到身后有一个男子瞧见了她二人的身影。   看清她二人身侧没跟着旁人之后,也没有立即上前打扰,而是淡笑一声加入了一旁摊子上投壶的游戏。   男子着装得宜,神色温文尔雅,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哎唷,小公子准头真是不错!十发十中,今日这彩头就是这小公子的了!”摊主将壁上挂着的玉坠子摘下来,递到那男子手上,道,“您可是头一位拿到这彩头的人,祝您鸿运当头!”   “多谢。”他谢过摊主之后,径直朝那二人走去。 第四百四十二章 嫁与我可好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教训,这一回柳诚直接就没同苏翎打招呼。   “付家姑娘。”柳诚走到她二人身前。   二人愣了一下,抬眼见是柳诚,苏翎忍不住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柳诚脸色有几分不好看,只当做没听见苏翎的话,继续面向付承雪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这个送与你,是我刚刚投壶赢下的彩头。”柳诚手中躺着一枚玉坠。   付承雪的手在身前交握着,她垂眸看着自己腕上红绳系着的压胜钱,声音冷淡了几分道,“多谢柳公子好意,但我不缺这个。”   柳诚倒习惯了她一直以来的冷淡,只以为她是端着女儿家的脸面,依旧积极道,“缺不缺倒是次要,只是这是我的一番心意,还望付姑娘能收下。”   从前她也总是拒绝他,他这样磨上她几分,她便会收下了。   这次她若是收下了便是收了定情信物,日后若是上门提亲可就顺理成章了。   柳诚温和地笑着看着她,希望她早些点头。   可抬眼看见的依旧是女子清冷的面容,那双琉璃一样清透的眸子没有半分情绪,端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柳诚心下有些恼。   这女子往日应该也算个聪明的,怎么今日倒不明白了?   这端脸端的也太过了吧?   到底还是父亲看中的女子,柳诚耐下心来几分,神色和气道,“其实,付家姑娘,送你此物也不仅仅是只是看其精致相赠,而是我心中还有一个对付家柳家都好的提议要同你说。柳家不可一日无主母,这些时日父亲一直想为我寻一个女子做续弦,而我看付姑娘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自觉付柳二家也算是相称,故而想知晓付姑娘意下如何?”   柳诚顿了顿,又真诚地补充道,“你若是同意,明日我便上门提亲。”   苏翎有些震惊此人竟能如此无耻,不由侧过头看了看付承雪。   付承雪微垂着眼,面上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你放心,若你我二人成亲,我定不会随意纳妾。我府上也不过只有两个通房一个良妾,都是省心的姑娘,定不会让你心中不爽快。”柳诚缓声说着,眉眼之间还能隐隐见到几分自得之色。   京中世家子弟如他这般没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妾室的人可不多了。   柳诚心中很是自信。   他已经给了这女子这么大的脸面。   付承雪是个有教养的,不是什么不识抬举的女子,应该能看得清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见她沉默了良久,柳诚又温声道,“没关系,付姑娘,此事我也不急,你可以好好考虑,再回家同伯父伯母商议一番……”   “不必了,”一直沉默的女子忽然冷声开口,抬眼望向柳诚的时候,一双眼里神色冰凉,“我并无意嫁与柳公子,只怕也担不起柳家主母的位置,还望柳公子另择人选。”   柳诚脸上的神色骤然僵住,似是不敢相信一般,“你说什么?”   柳家是京中多少女子挤破了头都要往里进的地方,不仅位高权重还地位稳固,他柳诚还是来日里必会继承柳家大业的人,她竟说拒绝就拒绝了?   “付姑娘,我知晓今日贸然提起此事有些唐突,但……你真的不再好好考虑考虑?”存着一丝她在羞怯的想法,柳诚压下心底的火气,又耐下心问道。   “柳公子的看重,我受不起。我付承雪,也不会嫁与旁人当续弦。”付承雪抬眸须臾,声色清冷疏离。   “续弦如何?这可是柳家?你还上哪去寻这么好的婚事?”被人拒绝过后,柳诚有些恼羞成怒起来。   “这就不劳烦柳公子操心了。”付承雪继续冷淡道,拉着苏翎转身欲走。   男子神色越发恼怒起来,拦在她二人身前,高声道,“你是疯了不成?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嫁与我?”   “请你自重。”   “付承雪,你别不知好歹,你在这里装什么假清高,从前还不是收了我的……”带着怒气的话未等说完,柳诚只觉得身侧一阵疾风扫过,随即脸上便挨了一记重拳。   柳诚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人摁倒在地。   眉眼冷厉的男子手法利落,居高临下地擒着他的胳膊,别着他的手,疼得他额上直冒冷汗。   “苏靖易!你做什么!”柳诚眼中又惊又惧,定定地看着他。   向来神色温和的男子如今整张脸都寒了下来,在沙场被鲜血浸润出的冷厉气质尽然透出,让他周身所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多出,   “揍你。”   他眼眸神色锋利如刀,一只手拎着他的领子,一只手已经高高举起。   没有半分留情的架势。   “别……”付承雪慌忙上前拦住他。   他这一拳若真是打下去,柳家怎么会放过他。   若真是因为她害得他被连累,让她怎么能过意得去?   男子手上力气冷硬,拳头更是如铁一般。   付承雪眼见着拦不住,飞快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有些紧张道,“你别冲动。”   腕部被女子细嫩的手包裹住,苏靖易微怔了瞬。   柳诚借机被小厮从他手底下拽了出去,阴沉着眉眼看向苏靖易恨声道,“你什么意思?”   “再让我见你骚扰她一次,我就打你一次。”苏靖易双手活动了一番,骨节寸寸作响,冷冷地看着他。   和这样的人对起来自然不会有什么优势,柳诚咬着牙看向付承雪,道,“你可真是养了条好狗。”   “你还不快滚?”   柳诚面色恼怒至极,牙关紧咬,可对着男子的强势姿态,终究还是没说出来什么,只得沉着脸一挥手,道,“我们走!”   四周终于寂静下来。   苏靖易回过身来。   付承雪发觉自己竟还握着他的手,心中一惊,忙将手松开了。   却被他反握住了。   男子一双眼眸定定地凝着她,“原本不想这样急,可我却不希望他再来扰你清净。”   “什、什么?”付承雪愣愣地看着他,心中无端涌起些紧张来,连带着心口里的东西都横冲直撞起来。   “既然不为人续弦,”苏靖易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声线沉定,“那嫁与我可好?” 第四百四十三章 求娶   男子手心滚烫,只让她觉得自己心口好像也有什么东西沸腾起来。   她脸上悄然漫上绯色,被月光映上不易察觉的温柔和娇羞。   垂了垂眼,她有些不自在道,“你……你先放开我。”   苏靖易没有放。   苏翎瞧着这俩人的模样,唇边笑意压都压不住。   感觉自己的存在有点儿阻碍着苏靖易的发挥了,她悄然捂上了嘴,走到了一旁的树后……继续探出一只脑袋来瞧。   “苏府可能不及柳府那样权势滔天,我可能也给不了你泼天富贵。但只要有我在一日,我必会护你周全一日。你若嫁我,我绝不再纳旁人。”男子神色认真,一字一句道。   女子的脸色越来越红。   “你别说了……”   “我都是认真的。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有武艺傍身,就是个上沙场的粗人,也不知道怎么哄姑娘开心,但是我心诚,我说待你好,便会待你一生一世好,绝不会食言。”苏靖易眸色虔诚,缓缓说道。   苏翎在树后简直要乐出声来了。   这还叫不会哄姑娘开心?   事实证明,只要感情到位,直男也能大胆追爱。   付承雪被他握着,越发不知所措起来,脸色红得简直要滴下血来。   “我对天发誓。”苏靖易笑了笑,开口道。   “好了……”付承雪把他那手打下来,不敢看他那灼灼的目光,她抿着唇瓣低着头道,“咱们、咱们不能私定终身……”   苏靖易闻言笑开,眼底眉梢都是明朗。   “所以,你这是同意了?”他轻声问。   他声音很沉,尾音带着点缱绻的笑意,在人耳边绕啊绕,直到把她耳际都绕上绯色。   付承雪心口跳得厉害,骤然甩开他的手,转身跑了。   难得见她有这样落荒而逃的时刻,苏靖易唇角翘起,在她身后道,“你慢些,伯父伯母嘱咐我送你回去呢。”   他回眸看了一眼苏翎,看她笑得不行,这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妹妹。”   苏翎走到他身边,颇为欣慰地一拍他的肩道,“好家伙,你是真行啊,这小词一套一套的,我以前还以为我得教教你呢。”   “我都是真心的。”苏靖易忙道,   “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能放心把承雪交给你呀,”苏翎很是满意,拽着他走了,“快快快,快去追人家,一会儿好走远了。”   苏靖易看着前方女子身影,眉眼温柔下来几分,点头,“好。”   ……   苏府。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靖易,你瞧上了付家那姑娘?”苏云庭眉眼之中泛着几分惊喜。   付承雪这孩子他早便留意过。   自那次翎儿在宫中有事,她能那样不顾一切地跑出宫里来给苏府报信,他便知晓,这是一个心地善良又待人真诚的好孩子。   只是平日里想着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云庭和梁语嫣才没过多过问苏靖易对她的意思。   眼下靖易说心属于那姑娘,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靖易,爹今日便去付府替你提亲!”见苏靖易点了头,苏云庭很高兴地应了下来,爽朗开口道。   “你们急什么?提亲不还得好好筹备东西吗?既是诚心迎娶人家付姑娘,咱们定要让靖易射下一只成色漂亮的大雁,才算是给了人家体面呢。”梁语嫣看着这爷俩忍不住摇头,在一旁笑着提醒道。   “娘说得是。现下时节转冷,南山后便有雁群,我这几日便过去。”苏靖易沉稳点头应道。   “好。”   苏府因着有着这几日的事情,整个府邸都变得喜庆起来。   苏家为付家下了大聘,半里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周游满京。   付家老爷夫人也十分欢喜,早便瞧这苏家的少将军是个有勇有谋,看他随他父亲前来提亲那日,也是神色沉稳,态度笃定地保证绝不会让她受委屈,像是认准了承雪一样。   而自家女儿的态度更不用提,一同她说起那苏家的少将军,便满面绯红,付家老爷和夫人都是经过事的,自然心中了然了她是怎样想的,纷纷心中欢喜。   两情相悦,自是最好不过。   女儿家还能图个什么,不过就是图得嫁个安稳的夫家。   苏府后宅清肃,气氛也和煦,再加上那少将军看上去便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他们夫妇二人把女儿交到这样的人手上,也能放心不少了。   下聘提亲没多久后,便开始择吉日,准备定下成亲的日子了。   请了高人来相了二人八字和黄历,只道十月初一便是个好日子,婚事就这样被定下了。   这成婚前女子虽不能出阁,却不耽误苏翎日日去付府瞧她,还偏要上她眼前日日喊着嫂子,每每给付承雪羞得满面通红她也才肯笑嘻嘻地罢休。   付承雪也只得由着她了。   她知晓顾大人去了边海,月余不曾归家,便也同她一起做个伴解个闷,好不让她心中难过。   苏靖易和付承雪的婚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京中众人都听闻了此事,上门送贺礼的倒是络绎不绝。   苏家二房这一回倒是体面地送来了贺礼,出手也甚为阔绰,看上去不像是前些时候那紧手的样子。   “这是他们拿卖女儿的钱给咱们送过来的贺礼,随便打发人当出去吧,我瞧着晦气。”梁语嫣这一次没有像之前那般嘱人收好,皱了皱眉说道。   自从知晓苏二老爷就这样收了柳家用来抚恤的银钱之后,梁语嫣对二房存的那些维持体面的心思都不复存在了。   外面的人或许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苏府上下谁都对此事清清楚楚。   那柳家分明就是害死了苏婉容,又拿银钱来消灾。   虎毒尚不食子,苏二老爷又怎么能收下那银钱?   “娘,没关系,反正咱们也分家了,二房的一切都和咱们无关,这晦气也沾不到咱们身上来。”见梁语嫣皱着眉,苏翎走过去,轻声开口道。   “是啊,”梁语嫣见是苏翎,笑了一笑握着她的手道,“好在翎儿嫁得好不是?我听闻锦和前些时日还给你来信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最最最最最喜欢的夫君   “啊,是,”苏翎抿抿唇笑笑,道,“他说一切都好,让我放心。”   梁语嫣眼眸之中流露出笑意,道,“锦和在边海那边一定每日都很繁忙,却还不忘了同你报平安,他是个有心的。”   “他确实挺有心的。”   苏翎这几日的吃食都是他在边海遣人送回来的,眼下也十分发自内心地夸着他。   “人家平日里工作忙,你可别闹人家。”梁语嫣见苏翎吃到唇上,拿过帕子替她拭了拭,笑着开口道。   “我哪像会闹人的?”苏翎递给她一块,拒不承认。   梁语嫣接过她递过来的吃食,不信服地看着她笑笑,摇了摇头。   ……   边海长明郡县。   “大人,果然不出您所料,四下都是有埋伏的。不过属下瞧过了,都不是什么有真本事的,咱们完全应付得来。”有侍从走到顾昭身侧,低声开口道。   “柳尧那边有什么动静?”   “他好像未曾遣派自己身边的亲信前来,而是上杀手交易场上寻了一个死士来替他做这件事。”   “掌握那死士的行踪没有?”顾昭沉声问道。   “大人,按您的嘱托,咱们的人一直暗地里尾随着,今日已见那死士进了玄阳城。”   顾昭轻应了一声,道,“寻李擎来查这边的事,留下一队人进长明县,其余的人随我去玄阳城,不要让人察觉。”   “是,大人,”那侍从刚准备回身,却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双手递与他,躬身低头道,“大人,这是京中那边的来信。”   顾昭神色顿了一瞬,接过了那信,道,“你先下去吧。”   “是。”侍从应声,悄然退下。   正值九月末。   天气正好,秋风吹散天边云霭,有日光自遥远天际从云层间一寸一寸地透出来,照在男子冷寂的眉眼之上,晕开了须臾暖色。   他见那信上用浆糊粘了一朵被风干了又压扁了的花,虽说香气犹存,可模样饱受这一路的摧残,有些惨不忍睹。   他唇边不易察觉地扬起些许弧度,轻轻将那花取了下来,放到随身带着的香囊之中。   拆开这信,小姑娘熟悉的字体带着乱七八糟的格式映入眼帘。   “致我最最最最喜欢的夫君:   启信好!   你的信我收到了!可是好短啊,你为什么不多给我写一些!!   知道你安全了就不多废话了,不知道你近来有没有吃胖,反正我吃胖了,我怕你回来抱不动我嘤嘤嘤,希望你也能多吃点长胖些,这样我心里就平衡了。   边海的那个蚬子干很好吃!如果方便的话我不介意你多带点回来。   还有现在天气冷下来了,你在边海要多穿一些衣服,那边沿海,应该很冷吧。   你的身体现在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还是要好好保养是不是,总不能以后死得比我早吧?   所以,要记得穿暖一些啊!   嗯……除了吃得饱穿得暖还有啥呢?   诶不对,饱暖思什么来着……   你还是别吃太饱了,万一你思那个了怎么办,我又不在你身边,你不要乱搞哦。   你要是敢乱搞,我就拿着菜刀杀到边海,知道了吗?   对了,还有前些天静安寺举办了庙会,可热闹了!可是我只有羡慕旁人的份,你又不在我身边,希望你回来的时候可以自觉地补偿我一下。   好了,我要去给我的小外甥缝小衣服了,虽然我哥哥和承雪才定上婚,但我总觉得我的小外甥就要出世了,我要早做准备才行!   再见!   记得继续给我写信啊么么哒!   ——一日不见你如隔三秋的我。”   男子唇边不自觉地扬起,整张脸的神色都被温柔化开,目光凝在女子那或跳脱或突发奇想的语句上,仿佛能透过这些字句看见她撑着腮坐在灯火下的模样。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把这封信收进怀里。   看着远方天际,男子眸色一点点恢复到清明,袍袖下的手握了一握,回身对那些侍从道,“启程吧。”   “是,大人。”   ……   玄阳城中。   有一队人马顺着临溪山下行,悄无踪迹地入了城界。   城中早有人接应。   领头的人走到顾昭身前,道,“那死士入了杏莲村,怪不得咱们的人之前一直寻不到怀远王麾下那个谋士的踪迹,竟然被柳尧藏在了这个地方……这儿虽然隐秘,却离京城这样近,谁都想不到他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   顾昭墨眸之中颜色晦明难测,抬头须臾望向杏莲村的方向,目光寒了些,道,“走罢。”   “是,大人。”   杏莲村从外表看起来,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村庄。   顾昭手下这一行人,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行进之时几乎都没留下什么痕迹。   众人马上锁定了一户农家。   那农家较其余农户略有不同,在众多茅草屋之中这座红砖砌成的房子有些显眼,但也不会引起人过多的注意。   毕竟富农家中也是可以盖得起这样的红砖小楼的。   楼前的泥地上有一串脚印。   顾昭身侧的侍从不由低声道,“大人,看来这就是柳大人雇的杀手留下的。”   “嗯。”男子轻应声,听得红砖房内传来一二响动,没再犹豫,骤然踹开房门。   只见内室之中,一个男子已经被迷晕,那围着黑面巾的杀手正举着刀打算下手,看着门口忽然出现的这一众人不由得愣了一瞬。   等他反应过来,眉眼寒了几分,手中刀握得更加用力,牙槽也磨动了瞬,想将那毒药含到口中。   只是还没等他动作,他手中的刀就骤然被人夺去,稳稳地踩在地上,与此同时,他下颌也被人捏紧。   男子手上用力,顶住他的颌骨,迫得人向前倾着。   那杀手动弹不得,几个动作之间便被人牢牢控制住了,原本后槽牙中藏着的毒药,也混着血液被迫吐了出来。   顾昭这一套动作干净利落,那男子身上的半分血都没沾到他身上。   迫他将那毒吐出来之后,他手才一松。   他身侧的人拥上来,将那杀手押起来,令他不得动弹。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中计   “带回京中,交刑部审,”顾昭简短地吩咐下去,“看好,别让他死了。”   “是,大人。”   “大人,那这个……”有人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位。   那男子身着一身朴素的粗麻衣,脸上已有沟壑遍布,看着很是沧桑,许是在这乡下被日光浸泡惯了,便是扔在农民堆里也不会有人发觉有异。   但尽管如此,一些年长些的侍从也还是认出了此人,眉眼之中纷纷有几分惊色。   这就是当初怀远王麾下的谋士张海无疑,想不到这么多年,他竟真的还活着,被柳尧留了一条命到现在。   顾昭眼眸之色越发寒冷,淡道,“也一并交由刑部吧。”   ……   “主子嘱咐咱们,在这顾大人由长明县转到文丘县的时候,我们便出手,意在试探他身侧的实力,不要恋战,若是被俘,只要最后一口咬定是三皇子他派来的咱们就是,都听到了没有?”一个为首的男子交代道。   “是。”众人低声应道。   有一行队伍迎着他们的视线从林间行进过来。   秋季的风已经渐渐冷下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带起一阵萧瑟寒意。   为首的男子眉眼阴沉下来,见马车趋近,轻喝了一声,“行动!”   一行人从树林之中跃出来,直直地招呼上那被围在中间的马车。   护着马车的一行人似是没反应过来一般,半晌才纷纷举剑迎起来,看上去却没有太多的招架之力。   围攻的众人心中一喜,没想到事态可以进展得这般顺利,几乎没费太大的力气便冲到了马车前。   原本他们是没指望取了这顾锦和的性命的,可现下看来,他竟真的没有太多防备,杀了他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这样主子定然会予他们很多奖赏的!   为首那人眉眼之中兴奋之意愈浓,被众人护着直奔着那马车而去。   长剑青锋锐利,划开马车布帘,径直掀开探进去。   却探了个空。   他愣了一下。   长剑又往前探了几寸,还是什么都没探到。   他干脆把整个布帘掀起,却见整个马车内室之中都空空如也,唯有几件叠得整齐的衣袍在,像是嘲讽。   “糟了……中计了!”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回身一看的时候,却发觉自己的所有人都已经被层层围住。   原本那些看起来无力招架的护卫,在引他们所有人都进到这个包围圈之后,忽然一转手下剑意,通通变得又凌厉又锋利起来,大开杀戒。   他回过神的时候,只见到满地触目惊心的鲜红。   那些护卫动手利落迅速,几乎都是只在他们每个人脖子上划过一条红线,便终结了他们的性命,无一幸免。   他手中的剑早已不听使唤,手也开始不住地颤抖。   见到那些护卫们离他越来越近,他开口哀求道,“别……别杀……”   冰冷的剑把他的话终结在喉咙之中,他双眼圆睁,最后的视线被自己身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所覆盖,身子一软,终于缓缓倒在地上。   ……   “什么?!”柳尧自太师椅上骤然站起身来,眉眼之中颜色沉到冰点,“咱们的人,一个都没活下来?”   在他身下跪着的侍从神色显然有些瑟瑟,声音悲切又颤抖道,“是,大人,所有人都死了……”   “他还真是敢下手,”柳尧半晌才沉静下来,徐徐开口道,“此人身周能有这样身手强大的护卫,身份定然不只是一个左都御史这样简单。不过名利于他都不是可以威胁的东西,若是……能用他那个小夫人来要挟他为咱们效劳,那便是再好不过。”   “大人的意思是……”   这侍从话音未落,忽然又有一个小厮自外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通传。   “大人,不好了!”   “又是什么事?”柳尧有些焦头烂额。   近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这心下总是十分不安。   “大人,咱们派出去刺杀张海的人被俘了!还有张海,张海也被交到了刑部,现在正在审呢!”   “什么?”柳尧瞳孔紧缩,刚放松几分的心骤然悬起来,“张海被俘了?怎么可能?此事不是在悄然进行着吗,怎么会被人发觉?”   “是谁做的?”柳尧眉眼之中已然透出了狠厉意味,一双手攥得紧紧的,那目光足以将人千刀万剐。   小厮目光之中有些惊惧,却道,“……不、不知道。”   “不知道?”柳尧难以置信地高声反问道。   “是,只听说是一个江湖人士将这二人押到了刑部,说是在云游途中偶然瞧见那人欲杀张海,心中存善故而把人救了下来,但事后又怕此人真的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故而把这二人一起押送到刑部去了,”小厮皱着眉,继续道,“他只称自己是一介隐士,不愿意留下姓名,把人送到之后就离开了。刑部高大人自是认识张海的,始一见便心中大惊,连将此事禀报给了陛下。”   “陛下已经知晓了?”柳尧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有汗意自掌心之中渗出,带来一阵寒意。   “……是。”小厮颤颤巍巍答道。   “是他做的?”柳尧咬着牙又问道。   “您是说顾大人吗?小的原本也是疑心他的,可他正在边海处理事务,如今盐税之事已经快处理完了,按理来说……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前往杏莲村……”   柳尧沉默了。   他头一次觉得事情变得有些棘手起来。   而顾锦和此人,更是一探究便会遇到阻碍。   可越被隐藏深埋的部分,便越可能藏着巨大的秘密。   柳尧眉眼厉了几分,道,“进宫。”   小厮有些惊讶,“您要进宫求见陛下?”   “与其等着传唤,不如我先去。”   ……   御书房之中。   皇帝轻转着手中茶盏,看向下位坐着的柳尧,意味不明地道,“朕同你的交情,也有数十年之久了吧。”   “老臣同陛下怎敢论交情,陛下是君,是老臣的主子,老臣不敢僭越。”柳尧神色沉重道。   “不敢同朕有交情……”皇帝声音顿了顿,霍然抬起眼来,冷声开口问道,“那同怀远王呢?” 第四百四十六章 我挺想你的   柳尧的心陡然一沉。   不过很快他就把心情回复了过来。   毕竟以皇帝这样的性子,若是对此事不过问,他才会真的觉得忐忑。   “陛下,老臣知晓您如今疑心老臣,可有一句话老臣还是要说,”柳尧抬起眼看了看皇帝,神色诚恳道,“此事与老臣绝无干系。”   “与你绝无干系?”皇帝冷笑一声问道,“当年是你告诉朕,全然查不到此人的下落。”   “是,老臣不敢欺瞒陛下,当初老臣确实曾掘地三尺地找,一直找到了西北,甚至寻到了边疆,可也不曾找到过此人的下落。”柳尧恭声答道。   “好,就算朕信你,可前些阵子京城之中谣言刚起,便被人发觉了有人要灭张海的口。柳卿,此事未免太过巧合了吧!”皇帝冷声道。   “陛下,”柳尧骤然起身撩袍跪在地上,神色倒也不见慌乱,“老臣想问,想要灭他口的是什么人?”   “是被人收买的江湖杀手。”皇帝缓慢开口,一边观察着柳尧的神情。   柳尧面色不改,只道,“陛下疑心与老臣有关,老臣本不该为自己辩白,只是老臣却怕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可若真是老臣想杀此人,为何不用自己手下的人?陛下是了解老臣处事方式的,自然知晓老臣为人谨慎,又怎么可能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替老臣去做?”   “这样岂不是替自己徒增风险?又是何苦?”柳尧见皇帝神色有一二松动之意,忙又道,“老臣不敢欺瞒陛下,从前同怀远王也确实有些许交情,但也只能算作泛泛,老臣又怎么会为他包庇一个小小的谋士?陛下,这分明就是京中有人有心要挑拨老臣与陛下之间的关系!”   皇帝凝着他久久未言语。   “陛下,老臣之心天地可鉴。”柳尧一字一句道。   半晌,皇帝终于冷声开口,“刑部正在审人,希望最后的答案不要让朕失望。”   柳尧的手握紧了须臾,但很快想到那死士也是不知晓自己听从的是谁的指令,眉眼微微垂下,漆暗眸色渐渐恢复平静。   “陛下,听闻高大人向来雷厉风行,定能查出这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还老臣一个清白。”   皇帝轻哼了一声,没有再开口了。   ……   苏府之中。   一匹快马自城外而来,小厮勒马而下,停在苏府门前。   进了府院,恭敬地将手中的信件交给了庭院中的女子。   苏翎眉眼染上几分喜色,连忙放下了手中的吃食,很是开心地接过了他手中的信,急急地拆开来看。   信中仍是寥寥几行字。   “已至江成,一切安好,勿念。天冷加衣,小心着凉。”   是他的字迹。   很快地看完了这几行字,苏翎有些不满地把信放下。   “怎么还是这么少啊,多给我写些不行吗?”   小厮小心地赔着笑脸,替自家主子哄着夫人,道,“夫人勿怪,主子近来事忙,可能这才来信简短了些。不过主子已行到江成,再走过庄北便可归京,应该不日便会回返。”   “真的吗?”苏翎原本有些暗沉的眼眸一瞬间亮起来,面上也带上了笑意,“那我就姑且原谅他吧,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他写个回信。”   走到内室之中执起了笔,苏翎弯唇写起来。   “不知道你那边枫叶红了没有,反正这边是红了,很想和你一起看。   天是越来越冷了,这些时候没有你陪在我身侧,我可能是害了相思病吧。   总是有些不舒服,也不知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不过也有可能是吃得太多了……   你要是再不回来,我这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膘就又要掉下去了!你回来就捏不到我的肉脸了!   快点回家啊!听到没有!   我……我挺想你的。   ……”   信被寄出去以后,苏翎觉得心口有些空落落的。   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后院。   后院苏靖易正在练剑,庭院中的枯叶被他长剑带起的风扫过,像是也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打着旋起舞。   满院金黄,煞是好看。   见到她来,苏靖易放下了手中的剑,眉眼温和地看向她,道,“妹妹?”   苏翎跳上一旁廊下的横栏坐下,笑眯眯道,“你练你的,我就是来瞧瞧你,怕明日就要成婚的新郎官今日紧张。”   苏靖易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不再练了,收回剑道,“倒也有些。”   “没关系,承雪是……”话未说完,苏翎忽然皱了皱眉,由胃里反上来一阵恶心,不由拿了帕子掩在唇旁,好半天才缓过来。   “妹妹,你怎么了?”苏靖易见她这般模样,有些紧张地上前问道。   “没事,”苏翎缓了好一会儿,才摆摆手道,“好像是最近吃了什么东西,不太适应,也可能是凉到了……应该过几日就好了。”   “也是,你近日也太贪寒凉了,这都入了秋,还愿意吃冰的呢,”苏靖易皱了皱眉,关切道,“可要找大夫瞧一瞧?”   “不用了,”苏翎笑笑,“哥哥忘了,太医院的人还要来问我事情呢。”   苏翎在京中的医药馆子办得风生水起远近闻名,不少太医甚至都压下身段来向她取经,这苏靖易倒是知道的。   虽然不知晓她都是从哪学来的这些本事,苏靖易还是由衷夸道,“妹妹可真是厉害,爹娘应该都没想到,咱们武将家中竟然出了个杏林高手。”   “因祸得福嘛,我儿时虽在乡下过着不及如今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却跟着老大夫学到了不少东西呢。”苏翎随口道。   “这大约也是缘分吧,那锦和的病你可也有法子医?”   “当然了,哪有我治不了的。”苏翎翘起唇角回道。   苏靖易见她面色有些苍白,没再让她站在风口里,连忙让人回了内室。   “你好好歇息歇息,近日里见你都不及前些日子胃口好了,若再这样下去,可要喝药调一调了。”苏靖易为她倒了盏热茶,关切开口道。   “我知道了,”苏翎接过茶杯啜饮了一口,笑嘻嘻道,“有哥哥倒的这盏茶,明日定然就大好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喜脉无疑   苏靖易见她神色这般不以为意,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嘱咐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苏翎在床榻上蒙上被子,只觉得身上乏累得很,没清醒多久便睡下了。   倒是一夜安眠。   翌日醒来的时候,付承雪已经被迎到了苏府。   苏靖易是家中独子,没有格外立府的规矩,故而便住在苏府阳临院。   早上本是一阵吵闹的,但苏翎睡得香甜,倒是半分察觉都没有。   待她醒过来时,苏靖易已在苏府庭院之中迎各方宾客了。   她简单收拾了一番之后,便悄然溜去了阳临院。   阳临院中的内室十分安静,付承雪身周的侍女见是她,忙笑着给她让开了路。   付承雪果然如她想象中一般在内室之中安安分分地坐着。   苏翎打量着她头上蒙着的红绸,从外便可看出那凤冠的模样。   一见便知定然十分繁重。   “你也不嫌沉!”苏翎坐到她身侧,开口道。   “你来了,”付承雪自红绸下瞧见她递给自己吃食的手,弯了弯唇道,“我不饿。”   知晓她是个守规矩的,苏翎也没多言,只瞧着窗外道,“哎呀,前厅敬一敬酒敷衍一下不就成了,这天都黑了,他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回来看佳人呢。”   付承雪被她说得脸热,轻拍了一下她的手道,“你别胡说。”   “我哪胡说了,我以后可是要日日叫你嫂子的,你总不能一直害羞吧……”苏翎话音刚落,握着付承雪的手忽然一紧,那胃底的恶心又返上来,好半天才让她给压下去。   “翎儿,你怎么了?”见苏翎握着她的手骨节都泛了些白,付承雪也顾不得那样多了,忙掀开盖头去瞧她。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前几日起好像就吃坏了东西一般,现在也没好,我可能真要去熬些药来喝了。”苏翎压住胃底翻涌的难受,勉强笑笑说道。   付承雪凝了她半晌,神色忽然顿了顿,脸色飞上些不自然的红,道,“你、你和顾大人应该有……”   “嗯?”   “你……”付承雪神色有些犹豫,斟酌了半晌才开口道,“从前我在家时,看见我长嫂有喜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反应……”   苏翎愣了一愣。   “你不会是……有了吧?”付承雪试探问道。   苏翎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呆滞地看了她良久,忽然松开握着她的手,转而去切自己的脉。   脉象流利,圆滑如按滚珠。   喜脉无疑。   算算月事,好像确实也推迟了半月左右。   只是她向来不记这些事情,也只是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心口一时有些茫然。   付承雪看出她面上的怔愣,明白她是知晓自己有孕了,不由捂嘴笑道,“亏得你还懂医术,怎么连自己有喜了都不知晓?”   苏翎咽了口唾沫。   她是个西医啊!谁会想到给自己切脉啊?!   “不行不行不行,万一我看得不准呢,我得寻人瞧瞧去。”苏翎骤然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你小心些!”付承雪忙在她身后嘱咐着,“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凡事都仔细些才好!”   苏翎囫囵地应了,出了门就派人去找秦寻。   好在秦寻在京中,不消片刻就过来了。   “你这么着急找我,怎么了?”秦寻神色有些紧张。   苏翎把手摊在他面前,面色十分严肃道,“给我瞧瞧。”   “……?”秦寻缓慢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四肢健全脸色如常,也不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的模样,不由道,“你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我了?”   在这姑娘面前卖弄医术,不是智者所为。   “你快点,人命关天。”苏翎催促道。   “我靠,不是吧,你要是有事,锦和不得杀了我?”   手抖了抖,感觉天下大任都担在自己肩上了,秦寻有点慌,不敢再耽搁,忙凝神搭上她的脉。   触到她脉象的手顿了顿,秦寻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人命关天?”   苏翎神色自然地摸了摸肚子,道,“新生命不也叫人命吗?”   “到底是不是,我没太切过这样的脉,只在书本上见过,不是很确定。”   秦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顾锦和那厮果然没让她吃什么劳什子避子药。   还是……很快的嘛。   看来他配的那碗补养药有效!   “有了。”秦寻很肯定地点头道。   “真的?”苏翎抬眼问着。   “一百个真,”秦寻笑了笑,摇摇手中玉骨扇子道,“我给你留个方子,你好生养着吧,锦和若是知道了,定然乐得连觉睡不着。”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苏翎这才把心踏实地落回去。   一直不敢信便是怕期待落空,此时此刻知晓确确实实有了身子,后知后觉的欢喜才从心口窝一点点涌上来,压都压不住。   她竟然有孩子了。   竟然有和他的孩子了。   若是生下来,是会和他像一点,还是和她像一点啊?   揉了揉发烫的脸,苏翎抿抿唇笑道,“等他回来再告诉他吧,不差这几日。”   秦寻知晓人家小情侣之间定然是想亲口言说这欢喜的,自然点点头应了,离开时又转过身来嘱咐道,“你要小心些,虽然如今胎像还算稳,但是你身子虚寒,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饮食了。”   “知道了知道了!”苏翎难得十分听话地应了。   次日这事便传遍了苏府。   付承雪和苏靖易去给父母问过安后,四人就一起来到了苏翎这处。   个个神色都要比她紧张几分,又是嘱人好好看护,又是嘱厨房换了饮食。   好像她怀的不是个孩子,而是个哪吒。   苏翎哭笑不得,但为了让他们放心,也都一一安分地应了。   这样安生的日子过了好阵,苏翎在府上歇着,闲暇时便同付承雪下下棋,倒也不无聊。   一日午后,苏翎正同她下的热闹的时候,外间却忽然来了小厮通传。   “翎姐儿,长公主殿下派人上门请您,说是驸马有疾,太医无用,知晓京中您医术顶尖,故而派了人过来诚心邀请。希望您可以不记往日之咎,重建和气。”小厮神色有些紧张。   苏翎和付承雪对视了一眼。 第四百四十八章 求您救救他   付承雪眼眸中尽是寒色,搁下手中的棋,对小厮道,“你且去回她,翎儿身体不适,不宜出门看诊。”   小厮连声应了,出府去回了。   苏翎垂下眼,捻着手中的棋子,笑了笑道,“她还真是不肯放过我。”   “没事,父亲母亲都在,她就算存着什么恶毒心思,也不敢上门来抢人。”付承雪握住她的手,眸色笃定。   “嗯,只是我觉得她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想来还会再纠缠几回,看来本月,不宜出行啊。”苏翎的棋子落到棋盘之上,眼眸中的神色沉了一沉。   “那咱们便待在府上,待到顾大人回京,她定然也不敢再造次了。”付承雪道。   “好。”   毕竟苏翎如今身在苏府,长公主又不比从前位高权重,她既说抱恙,也不能勉强。   倒是像苏翎想象之中来请了几次,不过每每苏翎都称怕将病气过给了长公主,后来苏云庭干脆强硬地出面了,只道,“殿下盛情,但翎儿实在身子不妥当,若是这样去见殿下,也是对殿下的不敬,还望殿下能够理解。”   长公主的人自然心下不满,不过依着自家殿下求和的原话,面上也不好表露出什么,只得讪讪地去回长公主。   “她不是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吗?怎么如今倒知道躲着本宫了?”清和长公主在府上听着下人们的回禀,一双眼凌厉地掀起,怒色自眼眸之中透出来。   “殿下,那我们要如何?”下人们试探着问着她的意思。   “还能如何?难不成把人绑到这儿吗?”清和长公主心情不佳,语气也冷了几分。   下人们纷纷噤声,生怕惹得她更加不快,连大气也不敢多出。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有人通传   “殿下,外间有人求见。”那侍从神色有几分古怪。   “什么人?”她皱眉回过身。   公主府因为她的落势,已经良久没有人造访过了。   “是一个蒙面的女子,说是……苏家二房的人。”侍从回道。   “苏家二房?”长公主眉心拧紧,冷笑一声之后讥诮道,“苏家二房的人,如今也配来见本宫?你们都是怎么当得差?赶出去就是!”   那侍从显然犹豫了一瞬,半晌又开口道,“殿下,那女子说知晓您不愿意见她,可她却说她知晓您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她还说……她有办法替您解决。”   清和长公主的神色顿了一顿,咀嚼着这些话的意味,缓慢道,“苏家……二房?”   “她是什么人?”她抬起眼来问道。   “回殿下,她说她是……”侍从声音压低了几分,靠近清和长公主说道。   清和长公主瞳孔骤然一缩,染着蔻丹的手握紧面前的茶盏,良久神色才平复下来。   她眸色沉了一沉,带着几分让人不寒而栗的意味,良久才缓慢道,“让她进来。”   ……   自从收到了顾昭的回信,听闻他回京就在这几日,苏翎便日日脸上都是笑容,被一家子人都好一顿调侃。   她这些时日可是听着他的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连他留给她的护卫都无用起来,被她安排到自己的药堂搬药材去了。   好在清和长公主在苏府吃了几次瘪后就真的没有再找上门来了,在外间也寻不到苏翎的行踪,听说人都去京郊外的汤泉了。   苏翎也是乐得清闲,这几日妊娠反应没有起初那样大了,闲暇时她还能看看书陶冶陶冶情操。   秦寻那更是紧张她,恨不得一日给她把三次脉,最初体内那点虚寒也因为这阵子的调养好转了不少。   一切都很是顺遂。   天气晴好。   苏翎和付承雪坐在庭院之中。   她在苏翎身侧正缓缓绣着一对虎头鞋的花样,那花样被她画得很是精致,她一针一线穿得也认真。   苏翎把头凑过去悄悄看了看,心中喜欢得不行,忍不住腆着脸道,“你这手艺给孩子穿岂不是糟蹋了,还不如给我绣个荷包。”   “惯得你!”付承雪摇摇头,笑骂了句,“多大个人了,还要和自己的孩子抢东西?”   二人正说得热闹,苏翎一侧头,瞧见付承雪白净的手臂上起了一片风团。   “啊呀,你是不是又过敏了?”苏翎忙接过她手中在绣的东西,瞧了瞧她的手道,“怎么回事?不是府上都在避着辣吗?”   付承雪一向对辣椒过敏,自幼一食辣便会过敏,虽然也不会严重到要命的程度,但也会周身犯痒,起大大小小的疹子一阵,半天才能消下去。   故而她是从来不食辣的,府上做菜时也多避讳着。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付承雪也有些惊奇,道,“我并没有食辣啊。”   “许是不经意沾了些,”苏翎皱了皱眉道,“你快回屋里吧,若是让风一吹,又好严重了,你该不舒服了。”   “好。”瞧着自己身上的红疹,付承雪点了点头,听着苏翎的话回去了。   “承雪又过敏了?”苏靖易闻信赶过来,神色十分担忧。   “你别着急,不是很严重,煎些药给她喝下去,不出两个时辰应该就能大好了,”苏翎说了几味药之后,又蹙眉道,“不过府上怎么还会让她沾了辣椒,以后可要小心了,虽然没什么大碍,可过敏一次终归是难受的。”   “好,我回头就去告诉厨房。”苏靖易眉眼仍十分焦急,应了几声就直奔后室而去了。   苏翎正打算去厨房瞧瞧今日的膳食,却忽然被一个小侍女叫住了。   这小侍女她识得,正是张嬷嬷手下的人。   只是平日里一直少言寡语,故而她印象不是很深。   “怎么了?”见她神色有些慌乱和惊惧,苏翎耐心开口问着。   “翎姐儿……”这小侍女声音都在抖,“求求您去救救允哥儿吧!”   “允哥儿?”苏翎愣了一瞬。   允哥儿是她来到这个时代救的第一个孩子,也正是因为她那次出手相救,张嬷嬷便对她有了死心塌地的敬重,一直忠心耿耿地听命于她,也阻止了不少来自二房的陷害。 第四百四十九章 她人在哪   她一直知晓那孩子体弱,可看这小侍女这样的苍白的脸色,她还是忍不住心口一沉。   想起张嬷嬷这几日都不在府上,苏翎问,“允哥儿在哪?”   “张嬷嬷本是带允哥儿回家祭祖的,谁知那孩子……今晨便一直高热,昏迷不醒,张嬷嬷急得不行,这才打发奴婢过来求小姐……”小侍女说得断断续续。   苏翎只以为她是在害怕,连忙安慰了她一番,问道,“张嬷嬷家离这里可远?”   “不远,走过那个长街巷口就是。”   “好,我这就过去看看。”苏翎没再犹豫,转身便往外走。   张嬷嬷曾经那样一心一意地为她,她最宝贝的孙儿她自然不会不管。   更何况这离巷口也不远,大约也撞不见清和长公主的晦气。   来不及想太多了,苏翎带了几个府上的人,跟在那小侍女身后便出了府。   长巷较主街还是偏僻了些。   人也稀少。   苏翎远远地便瞧见了那府门。   是一座不甚起眼的青砖小宅。   行至这里,苏翎看着前面行色匆匆的小侍女,步伐忽然顿了一顿。   开口问道,“你说,今晨允哥儿便昏迷不醒了?”   “是啊,还发着高热,可吓人了。”小侍女一副怯怯懦懦的模样,不太敢抬眼瞧她。   “可请过别的大夫看过?”   那小侍女显然怔了一瞬,似乎是没想到她能这样问,半晌才道,“没……没呢,就想着小姐是个医术高超的……”   苏翎眸色骤然一沉。   此事不对。   如今已然午后,张嬷嬷那样疼孙子的一个人,见到自己孙儿发了高热,定然一早便急了,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才来请她。   他们众人离那小宅院只有须臾的距离。   苏翎见到宅院的门微启,寂静得近乎诡异。   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苏翎顿住脚步。   “小姐?”那侍女有些慌张地回过头来,道,“张嬷嬷在里面等着咱们呢……”   苏翎轻点了下头,却回身对自己身侧的一个侍从道,“去太医院取我存在那里的药来。”   “您要什么药?”侍从恭声问道。   “去问秦太医,他知道。让他把药送到这儿来。”苏翎吩咐道。   见苏翎站住不动了,那小侍女神色越发紧张,“小姐……”   “你我主仆一场,也算缘分。你莫要骗我。”苏翎神色冷下来,握紧了袖口里的刀,定定地看着她。   “小姐,我没有骗你……”这小侍女话音未落,只见她身侧的宅院门被轻推了开。   苏翎神色微动,抬眼去瞧。   这一看却愣住了。   她本以为这小侍女是受了什么恶人的委托,故意以张嬷嬷的名义诱她前到这里,可此时此刻却发觉似乎是自己多心了。   因为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张嬷嬷。   她神色憔悴脸色苍白,看样子是真的经了大事。   苏翎神色这才松动下来。   谁都可能骗她,唯独张嬷嬷不会。   她忙走上前去,道,“嬷嬷,允哥儿怎么了?”   “翎姐儿,这孩子自晨时便昏迷不醒,我本以为是他睡着了,可午后去一查看,才发觉他发了热……”张嬷嬷的手一直在抖,看这模样是被吓得不轻,声音之中都带着哽咽。   苏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只是之前张嬷嬷没发觉,倒是自己多心了。   许是这些时日总是防备着清和长公主,有些草木皆兵了。   苏翎安抚了她一番,跟随她走进去,道,“您别担心,我去瞧瞧。”   一路随着张嬷嬷进了内室。   内室之中门被阖上,张嬷嬷却忽然脸色一变,握紧了她的手,低着声音道,“这院子已经被长公主的人围了,您从进到这长巷之中便一直被人随着,只有后院有一处小门他们不知晓,您快些,从那里走,我为您拖延时间。”   苏翎愣了一下,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你别怪小桃,小桃被长公主拿父母的性命威胁,她也是没办法……老奴这些时日一直被长公主困在这里,不能提前出去给您报信,拖累您来了这,是老奴的罪。这辈子欠小姐的,老奴下一世做牛做马来还。”张嬷嬷说得又急又快,声音之中带着颤抖,握着苏翎的手也冰得不成样子。   “允哥儿在哪?”苏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口问道。   张嬷嬷脸色一白,眼眶都泛着红,“被她绑去了公主府……小姐,允哥儿这条命都是您救回来的,如今是福是祸都是他自己的造化,您别再管他了,您一定要平安才行!”   “来不及再说了,”张嬷嬷察觉到外间有脚步声,脸色一变,道,“翎姐儿,您从这边走,快,那边有个小门,从这出去便是后街,后街直走百米便是付府,您可以向他们求救!姐儿,快!”   苏翎只觉得心口一阵冰凉,却被张嬷嬷不由分说地推着进了后院。   看着她视死如归的神色,苏翎平生头一次感受到了恐惧,勉力压下心头的冷意,她轻声问,“那您怎么办?”   萧云乔定是拿允哥儿来威胁她的,她没有从,萧云乔便开始威胁她身边的小桃。   可这一次若是她走了,张嬷嬷和允哥儿哪里还有活路?   张嬷嬷眼眸红着,缓缓笑了笑,却没说话。   她一狠心,直接将苏翎推出了那狭窄的小门,又将那隐蔽的门死死关上。   自己则在门后跪了下来,神色恭敬虔诚地磕了一个头。   磕过这个头后她缓缓起身,平静地走回内室。   内室之外,苏府的那些侍卫已经和长公主的人动起手来。   但长公主这一次来势汹汹,也是带足了人,不消片刻刀剑相击的声音便寂静下来。   看来胜负已分。   张嬷嬷垂了垂眸,眼中闪过寒意,入了后厨拿起两柄菜刀放在身后。   静静地站在门前,等着他们破门而入。   门骤然被人踹开,木门并不十分结实,就这样倒在了地上。   烟尘腾起。   夕阳余晖映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来。   走在一群铁甲侍卫中间的那个女子着一袭妖冶的裙装,扬起倨傲的下颌看向张嬷嬷,唇边勾起了一丝极冷的讥诮笑意。   “她人在哪?” 第四百五十章 你去死吧   “已经被我拿药迷昏了,就在内室的床榻之上,”张嬷嬷神色平静道,“殿下,我答应您的事做到了,也希望您尽快把允哥儿放回来,还有承诺给我的银钱。”   萧云乔笑意越发凉薄起来,唇边弧度带着些许嘲讽之意。   苏婉容还说她是个忠仆,看来,再忠诚的人也抵不过金钱的诱惑啊。   她轻哼了一声,准备朝内室走去。   可就在她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却忽然听见了身后一声近乎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狭裹着浓烈的恨意朝她喊着。   “你去死吧!”   萧云乔察觉到有锐器划过空气的声音,好在从前在跑马场习过好些年箭术,对这攻击之意几乎是有了下意识的反应,迅速地侧身一躲。   那第一刀没有挥到她身上,却划破了她的衣袖。   第二刀竟是直接被那疯婆子给甩了出来,萧云乔躲避不及,被划伤了手臂。   “啊!”她一声痛呼,眉眼之中带上怒不可遏的恨意,“你疯了你!”   看着她汩汩流出鲜血的手,张嬷嬷眼眸之中有了些许欣慰之色,然而下一瞬就被长公主身侧的人死死地押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的脸蹭到地上,口唇更是因为这些侍从的用力溢出鲜血,触目惊心的红在青砖地缓缓晕开。   张嬷嬷抬起眼来看她,眼中恨意不减,“我怎么没杀了你?”   萧云乔按在自己的伤口上。   这手臂上的口子不算浅了,血几乎将她的衣服都晕成了深色。   她咬牙切齿地看向她,道,“给我杀了她!”   押着她的侍从手中的刀高高举起,张嬷嬷眼中却毫无惧意。   倒是笑了一笑,声音却沙哑着犹如鬼魅道,“清和长公主,我诅咒你下地狱!我们姐儿是菩萨一样的人,你若是敢动我们姐儿半分,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定会被千刀万剐烈火焚身而死!”   “好啊,我等着。”萧云乔拿过侍从手中的长剑,毫不留情地径直贯穿她的胸膛。   张嬷嬷的胸口被穿出一个血洞来,她闷声一哼,瞳孔缩了缩,再说不出话来了。   萧云乔把手中长剑的柄转了转,含笑看着被她折磨得满面痛苦的人,道,“我倒要看看,谁能让我下地狱。”   “你……你不得……好死……”张嬷嬷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额上青筋层层暴起,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心下有些不自在,萧云乔嫌恶地皱了皱眉,手上的剑又用力了须臾,直至身前的人再也没了气息才悠悠站起身来,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帕子,缓缓地拭了拭手。   “菩萨一样的人?”她悲悯地看了身下软了身子的人,唇边笑意讥诮,“真是不巧,我不信鬼神报应。”   “殿下,检查过了,这屋子里没人。”侍从飞快地扫了这宅子一周,回来禀报着。   萧云乔任身侧侍女给她包扎着手臂,眸色彻底地冷下来,道,“务必不能让她回府,苏翎今日这条命,我要定了。”   “殿下,前面那个被她派出去取药的侍卫如何处置?”   萧云乔眸色漫不经心,看着这满地的血笑道,“当然是杀了,难不成还由着她?”   “是。”   ……   苏府之中。   付承雪身上的红疹渐渐退去了。   她喝了苏翎配下的药,本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睁开眼便见苏靖易守在床前,关切地瞧着她。   “可好些了?”苏靖易见她醒过来,忙开口问道。   “好多了,”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付承雪温声回道转头看向四周,没瞧见苏翎,她开口问道,“翎儿呢?”   “下人们说是去给张嬷嬷的孙儿看病去了。”   “看病去了?”付承雪抬了抬眼,蹙眉道,“你怎么没跟着?”   “我……”苏靖易张了张口,有些无措道,“我当时就想着你病了,便过来了,她走时也没告诉我,我就没跟着。不过张嬷嬷家中就在长巷旁,倒是很近。”   “嗯,那就好。”付承雪点了点头。   不知晓为什么,自醒过来心中总是有些不安,倒让人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记得我明明一点儿辣都不曾碰,怎么会过敏呢?”付承雪自言自语道。   “哦,刚才我去后厨煎药的时候瞧见了这个,也不知晓是从哪来的,许是厨娘放错了。”苏靖易拿出一个纸袋来,那油纸袋中装着的正是辣椒碾成的粉,细细碎碎的。   “翎儿自我来府上之后,便不再吃辣了,厨娘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把她叫过来吧。”付承雪凝神片刻道。   那厨娘神色有几分惶恐,见她之后跪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只道,“少夫人,奴婢真的没有放过这个辣椒粉,府上已经很久不做辣菜了,这根本就不是咱们府上的东西呀!”   厨娘一副要急得哭出来的模样。   付承雪声音倒是温和,只道,“你别着急,我叫你来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想问问,除了你还有谁能进到这后厨来?”   “这……这倒是没什么避讳的,府上的人若是打声招呼,都是能进来的。”厨娘思索了一阵道。   “那今日除了你,还有何人进了后厨,你可还记得?”付承雪问道。   “今日……还有轻荷来问过菜,再便是张嬷嬷身边的小桃,说是想和我学学怎么雕花,我便教了她一阵。”   “小桃?她不是来请翎儿去看病的吗?怎么还有心思同你学这个?”苏靖易听到小桃这个名字之后抬起头来,有些不解道。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只记得她大概学了一刻钟,然后便走了,午膳也差不多做好了。不过小桃一向心细,是不可能误将此物放到菜中的。”厨娘道。   付承雪眸色沉了须臾。   心细的人,才会比旁人知晓得更多。   这个小桃……是为了把她支开?   不,不对。   付承雪骤然抬起眼来。   她是为了让靖易陪在自己这儿,才不会陪着翎儿!   她陡然一惊。   心下的慌乱感越来越重,她握紧了苏靖易的手,道,“你还是去张嬷嬷家中瞧瞧,我不大放心。” 第四百五十一章 明日便能至京   苏靖易眼下也有些担心起来,站起身来,“好,我去瞧瞧,你别担心,在家中等着我回来。”   “好。”付承雪点点头,神色这才舒展了些。   ……   长街后巷。   苏翎提着裙子在巷中快速穿梭。   心里只觉得慌得厉害,像是一团乱麻,只剩下本能驱使着自己前行。   她从未走过这条路,只能顺着长巷去走。   巷中冷寂,并没有什么人。   苏翎喘得厉害,望着还差很远的出口停了一停。   就算这条街平日里便无人,现下也实在是安静得有些过分。   她抽出手中帕子,咬破了食指在帕子上留下了几个字,挂在一旁树上的枯枝上,而后继续勉力超前跑着。   只要顺着这长巷出去寻到付府,一切便都有救了。   她步伐越来越快。   眼见着离那出口只剩下须臾距离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一众人自墙后徐徐走出来。   苏翎脚步顿住,抬头看过去。   “没想到那张嬷嬷竟真是个忠心护主的。”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诡异的嘶哑,又带着些许不容忽视的熟悉之感。   苏翎看着她面纱后露出来的那一双眼睛,心口骤然一滞,有寒意悄然溢出来,缓缓遍布到四肢百骸。   “你还活着?”苏翎定定地看着她问道。   苏婉容扶了扶自己脸上的面纱,眼眸中的颜色又寒又冷。   自那日她在长街上看到当初那个给她看诊的大夫和秦大夫走在一处,她便知晓,她所经历的这一切绝对与苏翎逃不脱关系。   苏翎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她既然活了下来,就一定要把她曾经遭受过的伤害加倍奉还!   看着女子面纱下隐隐透出的伤疤,似是被毁了容,苏翎微皱眉道,“你既活着,为何不回苏府?”   苏婉容眸色骤然沉下来几分,袍袖下的手紧紧攥起,厉声道,“不用你管!”   说罢她便回身对那些侍从道,“把她给我带回公主府!”   苏翎匆匆地行了一路,身上已经劳累至极,再无力反抗这么多人。   在这个僻静的地方同他们抗争,似乎也不是很明智。   垂了垂眼,苏翎冷声对那些欺身上来的人道,“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苏婉容似乎有些惊讶,冷笑了一声道,“你倒学乖了。”   “不过苏翎,劝你还是别有什么别的心思,你今日就算求到天王老爷头上,到了长公主手里,也是在劫难逃了,”苏婉容眉眼阴沉地看着她,唇边勾起冷笑,缓缓道,“从前那些欠我的人,我会一个一个都还回来,谁都不会放过。”   苏翎神色有些疲惫,干脆没理她。   苏婉容见她不说话,冷哼了一声,嘱身侧的人看紧了她。   ……   “还真让你说中了。”   公主府的庭院之中,已经换了一身华服的女子坐在庭中的长椅中,微扬着下颌看着被带进来的女子,眉眼讥诮。   “你这一次算立了大功,回头你若是有什么心愿本宫都会替你完成。”   “多谢殿下,臣女既将人带到了,便先下去了。”苏婉容虽自九死一生之中活了下来,可这身体底子也被彻底糟蹋了,如今只是受受凉风便有些撑不住。   “你下去歇着吧,本宫自不会辜负你的期待。”萧云乔走到苏翎身侧,染着蔻丹的手指捏起她的下颌迫她抬起头来。   苏翎面色有些苍白,轻笑了声看向她道,“殿下,一直不解,咱们之间到底有何愁怨?”   “有何愁怨?”萧云乔很惊讶一般地看了看她,唇边也挂上笑,带着阴森的寒意道,“看来你如今还不是很清醒。不过没关系,本宫自有办法让你清醒。”   “来人,把这位苏小姐带到府上的水牢里,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公主府上一侧的小暗房中。   有一个孩子自暗处悄然望向外侧,将长公主的话尽然听到耳中。   他眼眸很亮,一双小手握得紧紧的。   眼下还将祖母的话牢牢记在心底。   祖母之前便同自己说过了,小姐是这个世上顶好的人,是像菩萨一样的人,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小姐的平安。   祖母还叮嘱他,公主府上也有一个人可能会帮他。   那就是公主府上的驸马。   允哥儿思定,瞧了瞧这间暗房的天窗。   长公主觉着他是个孩子,并没有在他身上花太多的心思,只是嘱人把他关起来,外间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   允哥儿将目光锁定在这屋子之中放置的杂物之上,心中有了主意。   ……   苏靖易带着人来到张嬷嬷家中的时候,只见到了她的尸体。   还有院中躺了半院的苏府侍卫。   个个都是被人下了死手,几乎是一刀毙命。   而张嬷嬷身上的血洞之中血迹仍未干涸,双眼也死死地睁着,眸色像是不甘又像是狠毒了的模样。   苏靖易心中一滞,缓缓蹲下身,抚上了老人家死不瞑目的眼。   “少将军,咱们……怎么办?”他身侧的侍从看到周围这幅模样,又不见苏翎的身影,有些六神无主起来。   “找人,”苏靖易站起身来,满脸都是寒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妹妹,绝不能让她有事。”   “怎么回事?”秦寻自外边疾速跑进来,神色焦急。   去给他传信的人虽身上中了一箭,却还是屏着一息将话带到了太医院,秦寻一听便知不好,她哪里在太医院存过什么药,分明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来求救。   看到这满院的情形,他亦怔住了,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秦太医,清和长公主三番五次寻我妹妹,我妹妹都没应,我怀疑这一次,便是她将我妹妹掳走了去!”苏靖易攥紧了手,神色冷硬,已然是想去公主府的模样。   “不行,你现在不能贸然过去,如你所说,她既敢将苏翎带走,便是咬准了你们没有证据,你若是一意孤行闯公主府,非但会惹怒她,你妹妹也会有危险。”秦寻将人拉住,没让他冲动行事。   “那你说如何?难不成要我在这等着吗?”苏靖易眼眶微红,定定地看着他问道。   秦寻垂眸片刻,忽然道,“飞鸽给锦和传信,他若能快些,明日便能至京。” 第四百五十二章 下落不明   “他回来又如何?他又能有什么办法?”苏靖易眼下根本就无法冷静。   谁人不知晓那清和长公主府上就是个吃人的魔窟!   若是不能在今日将人救回来,妹妹可还能安全?   “不行,我等不了了。”苏靖易眉眼沉下来道。   “你等不了你也要等!还有,你怎么就知晓你妹妹定是被长公主带走的?若是寻错了方向岂不是在浪费时间?”秦寻皱眉道。   “哪里还有别人能这样嚣张行事?”   “她平日的仇家可不少,你还是应该四处瞧瞧看看她留没留下什么痕迹来才是,更何况你如今要去长公主府又该怎么去?长公主是皇家的人,你若是硬闯便是死罪,满门抄斩!你能不能冷静些?”秦寻看着他这模样很是头疼,语气也加急了几分。   苏靖易到底还是被他劝住了。   理智渐渐回笼,他也意识到此时就算自己去了长公主府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好好在这儿留意妹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来。   秦寻那旁已经吩咐人去传信,又回过身来安慰了苏靖易一番,道,“你别太着急,你妹妹那个性子,绝不是一般人可以威胁得了的,就算是旁人要她的性命,也得同她耗上好久才行,目前她定然还不会有什么危险。”   苏靖易轻点了下头,侧过头对侍卫们说,“派咱们所有人去京中各个角落查妹妹的下落,若是有人知情,定要来回报我,清楚了吗?”   “是!”侍从们神色肃然地应了,纷纷转身出了这小宅院。   苏靖易在这宅院之中看了一周,没瞧见什么有用的东西,心中也有些无措起来,他愧疚之意愈重,只道,“若是我随着她,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敌人若是有心,怎么都会被人寻到时机,你不必太过自责。”秦寻一边安慰着他,一边看着这院落的四处,也只瞧见了些打斗痕迹,四周除了鲜血什么都没剩下,倒是让人毫无头绪。   苏府的人一直寻到暮色沉到天际的时候。   苏靖易连着听着几人的回禀,皆是一无所获。   小宅院之中并没有小桃的尸体,可在京中也寻不到小桃的下落,苏翎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竟没有一个人瞧见她。   但是倒也不算是完全没有收获,在这搜寻过程之中,虽然没有找到和苏翎有关的消息,但却也知晓了一件大事。   那便是听青楼之中的人说,苏婉容并没有死。   晨时去瞧她的时候,探人时分明已经断了气,可次日到后山去收尸的时候,却发现人已经不在此处了。   青楼老板娘本就心虚,又觉得晦气,便瞒下了此事谁都没有告诉,后来不知晓是怎么知道了她就是苏府的二小姐,便日日不得安眠,甚至还在睡梦之中瞧见了漂浮的白影,如今人都有些疯魔了,这隐秘才被这样传了出来。   苏靖易知道此事的那一瞬间,当即便寻到了苏府二房去。   苏云言这些时日本过得不错,见到他来还露了笑脸,可下一瞬就被人攥着领子拎了起来。   “靖易,你这是做什么?!”苏云言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连声问道。   “我妹妹在何处?”   苏靖易这一次半分情面都没有留,眉眼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被他这样一眼瞧着,苏云言只觉得心底都沁着冰凉。   “你疯了你,我怎么知道苏翎在哪?!”   “苏婉容呢?让她出来见我。”苏靖易冷声道。   “婉容?”苏云言一瞬间抬起了眼,神色诡异地看着他,“你是真疯了!”   苏云言身后的柳思娴则是骤然抬起了眼,怔愣了半晌,声音颤抖道,“你说什么?”   “怎么,她活着回来了却连你们都不曾见?”苏靖易冷笑一声,手下更加用力。   苏云言一张脸憋得紫红,忙道,“你、你快放开!我看你是疯魔了,你这个不孝子,婉容离世的事我好不容易才走出来,你竟还说这样的话来刺激我,你安的是什么心?!”   见他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苏靖易这才松了松手。   “你当真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苏云言大口喘了几下气,恨声骂道,“我女儿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被你们这没良心的攀咬,难道让她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吗?”   苏靖易没管苏云言一副哭天抢地的模样,眉眼中的颜色彻底暗沉下来。   看来和二房无关。   可苏婉容活着回来了,连家都不回,她又怎么可能安分守己?   可她若是不安分,她又能在哪?   身侧的苏二老爷还在不断骂着,府上一时乱糟糟的,苏靖易握了握拳,只觉得理不清头绪,满心都是烦躁。   ……   京外穆纥关外。   自驿站而来的小厮快马加鞭,极快地掠到马车的行进队伍之中。   他一声急报之后翻身下马,跪到马车之前,膝盖在泥土上划出了长长的痕迹,扬起了须臾尘土,面上神色更是焦急万分。   “大人,秦太医飞鸽传信,说是夫人出事了!”不顾满身泥泞和疼痛,小厮高声报道。   马车身周的侍卫见他行色莽撞本欲阻拦,在听到他说的话之后神色却都是一顿,心口也沉了下去。   秋风潇潇,扬尘长道之中,马车长帘自内骤然掀开。   着一身黑直襟玄色衣袍的男子,只听见这话的一瞬满身清冷便变了势头。   像是远海寸寸阔结成冰,寒凉自眼底汹涌掀起,直让人不寒而栗。   “怎么了?”   “具体情形秦太医并未细说,只是道夫人如今……下落不明。”小厮少见他这模样,声音不由得颤了颤。   顾昭双手骤然握紧。   他眸色透着淬骨的深幽冷寒,压着呼之欲出的狠戾。   等不及侍从们阻拦,他便下了马车,朝着前头的高马走去。   欺身上马,男子回身不由置喙地交代道,“你们如常走,权当我没离开就是。”   留下这一句,他便手握缰绳,低喝一声,身下的马已如离弦之箭飞快离去,他身后扬起漫天尘土,像一道掠影撕开秋风。 第四百五十三章 我求你   他身后的人毕竟都是他的手下,在他离去之后也没有方寸大乱,为首的人一声令下,便很快便调整回状态。   长队整肃了一番,继续面色如常地行进起来,自外看不出任何端倪。   ……   夜已深,今夜无风,星月也稀疏。   苏府之中灯火通明。   苏云庭立在庭院之中,听着四面八方的人来的消息,本就暗沉的脸色更加冷肃。   梁语嫣早已双眼通红,泪水像断了线一般,双眼亦失神无措。   付承雪在她身周扶着她,眼眸之中压抑着红,不断地轻声安慰着。   “母亲,您别担心,靖易已经出去寻了,一定能够找到翎儿的。翎儿是有上天护佑的人,定会平安无事。”   梁语嫣已经顾不上点头应她的话了,只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苏靖易回来了,一家的人都面带期盼地围了上去,却见他面色也是一样的沉暗。   他刚才本得了消息说自付家前的后巷,似乎有人瞧见了一群人簇拥在那,可又被旁人断言,说为首的那个女子围着面纱并非长公主殿下的模样。   眼下可谓是彻底失了头绪。   想在京城之中寻一个人可谓同大海捞针无异。   苏云庭心中焦急万分,霍然不管不顾地站起身来,道,“不行,我要进宫,我还是觉得同长公主脱不开关系!”   “爹……”苏靖易欲阻拦的话音未落,忽然听得身后有马蹄踏地的沉重声响,蓦然回眸,只瞧见着一身玄衣的男子阔步走进庭院之中。   男子满身寒凉之气,在摇曳的灯影里走来,眉眼比漆暗夜色还要冷上三分。   “哎哟喂祖宗,你可回来了!”秦寻飞快走出来,待看到他手上勒出的血痕之后,却怔了一怔。   他今日最多方能至穆纥关,是怎么才能在这时候至京?   瞧见他身上有被剐蹭出的伤口,秦寻皱眉问道,“你是自平阳山入的京,你疯了你?”   平阳山那道虽能达京近些,可道路崎岖不说又处处是悬崖,几乎从来就没人能活着走下来,更何况是深夜?   一步不慎,可就是跌落万丈深渊的下场。   这未免也太冒险了些。   顾昭没答话,而是径直看向苏靖易,声线克制在沉稳上,问道,“在哪不见的?”   苏靖易回过神来,用他一起出了宅院道,“我带你去,是后街的一处小院……”   他带着顾昭来到那张嬷嬷的住所。   寻了半日的苏翎,这里还没有人收拾,血腥气渐渐暗淡下来,只有干涸的血迹在黑暗里仍悄然遍布了四处,触目惊心又面貌狰狞,像是将大地撕开了口子。   顾昭扫过这一地血迹,眸色又暗了暗。   “还有,有人说在后巷也瞧见了身份不明的人。”苏靖易跟在他身侧开口道。   “有后门?”顾昭问。   “有西门和北门,后院没有瞧见。”苏靖易道。   顾昭没言语,扫了一眼张嬷嬷身上被人用残酷手段贯穿的血洞,径直走向后院,在遍布满墙的藤蔓之中摸索了一番,摸到了木杵一样的东西。   他骤然掀开缠绕的藤蔓,连带着枯枝叶都被他扫落在地上。   “这……”   月光映下,苏靖易才发觉这里竟还有一个十分隐秘的小门,因为藏在枯枝藤蔓之间,才没有被他们发现。   顾昭将那被锁得牢牢的门骤然推开,蹲下身来,借着月色看泥土上凝结的脚印。   六寸四。   是她的尺寸。   压下心口焦灼泛滥的情绪,他沿着那鞋印行着,一直看到在一处脚印深了几分。   她似乎是踮了踮脚。   她踮脚伸手需要够到的位置……顾昭骤然抬眸,瞧见上方有一方手帕,在枯枝上挂着。   因为在林间藏着,所以掩了人的耳目,倒没被旁人发觉。   他伸手将那帕子摘下来。   帕子上是她用血写的三个字。   “长公主。”   顾昭的手骤然收紧,几乎是没犹豫,他牵过身侧的马便欺身而上。   苏靖易愣了一愣,连声道,“我同你一起去。”   “我自己去。你留在这里,继续做出寻她下落的样子,还有苏府的其他人,今夜都不能出府。”男子在马上,声音很冷。   “什么意思?”看着他染上血腥的眼眸,苏靖易怔了怔。   “别问了别问了,让他去吧。”秦寻拦住他道。   “他要一个人去长公主府?那我现在还能做什么?”苏靖易回过头问道。   秦寻目光很深,看着男子背影道,“说你今夜没见过他。”   ……   公主府的阶梯地下,建着一座隐秘的水牢。   饶是成家立了府,萧云乔闲来无事时依旧喜欢变着法折磨着人来取乐。   她走到水牢之中,看着半身都浸泡水里的女子发髻散乱的模样,唇角勾起极为讥诮的满意笑意。   这水牢一刻钟没顶一次,折磨人的力道,可比好些酷刑都要有用。   嘱咐人将她拎出来,看见了她身上渗出血的伤口,那是水牢带刺的幕帘留下的。   萧云乔居高临下地站在她身前,笑了一笑。   “苏翎,从前你与我为敌的那些时日——”她上前捻住她的下颌,问,“有没有想过有今日?”   早秋的水已经有了沁骨的寒凉,苏翎全身都冷得发抖,在萧云乔不易察觉的视角里捂住了小腹。   “难受吗?”萧云乔笑问,“苏翎,你求求我。你求求我,我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苏翎对上她那蕴着恶毒的目光,忽然笑了,轻声道,“我求你,殿下。”   萧云乔微怔,看惯了眼前女子或凌厉或张狂的模样,一直以为骨气在她身上比命都重要。   她倒是没想到,她这一次真的会求她。   “苏翎,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萧云乔轻扬起下颌,淡淡吐出几个字。   苏翎寡淡地看了她一眼,跪下来。   又重复了一遍,“我求你,殿下。”   萧云乔注视着她,良久才嗤笑一声道,“苏翎,你知道本宫最厌恶你什么?本宫最厌恶的,就是你哪怕时到今日,跪在我面前求我,眼里却还是明明白白写着对本宫的讥讽。可惜本宫看见你挺直的脊背,本宫就像弯折它,看见你眼里的骄傲,本宫就想摧毁它。” 第四百五十四章 把她还给我   “殿下,我是真的在求你,从前都是我不对。”苏翎缓慢地说着。   “是吗?”萧云乔低下头几分,笑道,“可是本宫怎么觉得你心不诚?”   苏翎捻了捻手里的刀,在她低下身来看她的时候骤然抬起眼来,寒光微闪。   就在她准备动手的时候,门外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殿下。”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萧云乔皱眉回过身来看向他,“你来这做什么?”   “臣听闻这苏家小姐素来诡计多端,有些担心殿下,故而前来看看。”高迟声音恭敬。   萧云乔眼眸掠过男子,轻笑了一声道,“担心本宫?你是恨她吧,恨她让你来到了本宫这。”   高迟徐徐走近苏翎,眉眼之中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蹲下身看着女子湿透的身上透出的伤口,缓道,“殿下,外间可都在寻这苏家小姐,咱们若就这样把人放了回去,恐怕更要引起轩然大波。”   萧云乔闻言,唇角勾起笑意,语气之中带着些许赞许,道,“高迟,你跟着本宫学坏了。”   高迟亦轻笑,伸手将苏翎被血浸湿一二的裙摆展开,一直探到她身后,握住了苏翎手里的刀,低下声音,用只有他二人听到的声音道,“这里四下都是护卫,你不可能得手。被人发觉了,你会死。”   苏翎微怔,顺着他的力气松开了手中的刀。   “殿下,这苏家小姐的衣裙都被血染透了,没得污了您的眼。”高迟不动声色地起身,佯装拿着帕子拭了拭手,实则悄然将那刀收了起来。   “您的晚茶已经备好了,可要去尝尝?”高迟温声道。   同他相处了这样多时日,萧云乔对这个事事都会顺着自己的驸马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厌烦,看向他的眸色似乎也能柔和些。   睨了一眼苏翎之后,她声音有些森然道,“本宫去用过晚茶再来同你消磨,咱们的时间,长着呢。”   说罢便同高迟离开了。   高迟跟在长公主身后,临出门前深深地看了一眼苏翎。   他没有开口,可苏翎却读懂了他的目光。   他是让她坚持住。   苏翎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之上,感受到了隐隐的痛感。   心口像是被压了千斤石担那样沉。   咬紧了牙才没让自己松下这口气。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这是他们的孩子。   一定、一定要留下来。   ……   公主府的前院,门被骤然破开。   府外一人一骑立于马上,神色冷寒似冰,横刀厉然斩落一人头颅,直闯而入。   “什么人?!硬闯公主府乃死罪!”围着他的侍从话音未落,便已经被他一剑封了喉。   顷刻之间,满院血腥之气四溢。   十几年来一直尘封在男子身上的戾气有如冲破束缚一般,顺着他冷寒的刀尖肆意地划破长空,在月光之下被映出触目惊心的血辉,蔓延到整座府院之内。   满院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刚刚还居高临下厉喝着的侍卫们,如今都跪倒在地不断地退却着,看着这如鬼魅修罗一样的男子,脸上冷汗连连。   摇曳的灯影映在男子挺俊的眉眼上,却晕不暖他沉寂阴沉的眼底。   那双墨眸冷得让人心尖都发颤。   这男子分明是要把他们都灭口!   “又出了什么事?”听到前院的喧嚣,有女子不耐烦的声音自内室传出来。   萧云乔放下手中的茶点,眉心蹙起。   “怎么,苏家的人闹到这儿了不成?”萧云乔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敛了一敛身上的衣袍,“他们是不知道闯我公主府是死罪还是怎么?”   她身侧的男子听着外间的声音,眉眼平淡,道,“殿下,出去看看吧。”   萧云乔很自然地站在他的身侧,轻点了下头,有些懒散道,“那就出去瞧瞧吧。”   待走至门外,瞧见这一院子的血腥,萧云乔微怔了瞬。   没瞧清立在马上的那个男子,只看见他在黑暗之中持着长剑的身影,萧云乔厉声道,“何人在此?长公主府岂容你如此放肆!”   男子自马上下来,还在滴着血的长剑划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   萧云乔被男子一身气势所慑,不自觉地后退了须臾。   公主府中的侍卫层层涌过来,纷纷持着剑威胁着他。   却见那男子神色不改,眼眸中的冷一瞬都不曾消退,就这样径直走到萧云乔身前。   萧云乔借着微弱月色瞧清了男子的脸,神色一滞。   “锦……和?”再度念出这个熟稔的名字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她唇瓣一张一合,带了些木然,带了些苦意。   没再顾上这一院的侍卫尸体,她怔怔地盯着他的眼,声音干涩地开口问道,“你怎么会今日回京?”   按照他身侧队伍行进的速度,他应该后日抵京才是,怎么会今日便……   萧云乔的目光触及到他满是鲜血的手。   她是习过弓箭之人,自然晓得这是缰绳勒出的血痕。   苦涩在喉间滚动,她艰难地开口问道,“你为了她,穿了平阳山?”   顾昭神色清冷,看向她的目光漠然得如同看向死人一般。   “吾妻在此,自然归心似箭。”   萧云乔定定地看着他,胸口酸涩得发疼。   他从前是多清冷绝尘的一个人,是个都不愿沾染这红尘半分的人,连一眼都不曾多施舍给旁的女子的人,如今却称苏翎为妻,明明白白地宣告他对她的疼惜和怜爱。   “苏翎不在这,”萧云乔勉力按下心下所有翻涌的情绪,冷声道,“顾锦和,别以为从前本宫对你另眼相待便可以容你今日这般在公主府内放肆。你若现在走,本宫可以看在以前的情面上不追究,你若是不走,便是死罪!”   “殿下,把她还给我。”   顾昭神色不改,半步未退,反而又上前了一步,满身尽是压迫之意和冷寒戾气,手中长剑血光熠熠。   “顾锦和,你若敢再上前一步,就别怪本宫对你不客气!你以为本宫不敢杀你吗?!”萧云乔双目通红地冲他开口。   “若是杀不了我,便是我杀殿下。” 第四百五十五章 我知道你会来   萧云乔见他神色这般冷硬,眸色之中端的尽然是漠然与狠厉,没有留半分情面的意思,忍不住往后退却了须臾。   半晌才压住自己心底的情绪,萧云乔攥紧了手,咬着牙道,“我说她不在这就是不在这,顾大人私闯我长公主府,没有半分证据便来同我要人,这样的行径难道像话吗?”   有帕子在他手中摊开。   萧云乔这才瞧清了他掌心之中攥着的是什么。   那是一张绣了一根凤凰尾羽的帕子,帕子之上是用血写下的三个字。   “公主府。”   萧云乔定定地看着那三个字,面上神色很沉,又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周的小厮。   都吩咐了让他们好好找寻现场有没有被苏翎留下的蛛丝马迹,他们倒好,竟连这般大的一个帕子都瞧不见!   那小厮倒有些委屈,他们确实好好瞧过了,可谁也没发现还有一个帕子遗落在那啊。   萧云乔压了压心中的火气,拿眼梢瞧了一眼那帕子,冷声道,“就凭这么一个帕子,顾大人就这样硬闯我府上,给我安上一个绑架的罪名,未免太武断了些吧?”   她话音未落,气息却倏然顿住。   秋日冷风被刀剑声锐利割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有冰冷的刀锋贴上了她的脖颈。   凉得沁骨,让人胆寒。   “她在哪?”   男子眉眼之中的神色已经彻底沉下来,漆暗的眼底狭裹着狠厉之色,不带一点光亮。   他向来温润有度,稳重沉着,哪怕自身遇险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失态。   萧云乔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她怔了一怔。   见她不言,男子手中刀锋向她逼近三寸,寸寸都带着杀意。   颈上传来锐利的痛意,冷风过境,萧云乔清醒了几分。   眼中没有惧意,倒是笑了。   这天下敢这样横刀在她脖子上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顾锦和,你今日若是杀了我,你就永远都别想见到苏翎了。”萧云乔在他面前扬起下颌,一字一句地缓慢说道。   听她提及她的名字,顾昭眸中神色微动,握着长剑的手越来越紧,手背之上青筋层层暴起。   “你想要什么?”男子神色漠然地看着她,开口问道。   “你以为我绑她便是为了同你要什么吗?”萧云乔忽然笑起来,月色映得她容颜妖冶潋滟,带着几分异样的美,她忽然抬起眼帘,定定地凝住他,声音缓慢地近乎鬼魅,“你错了顾锦和,我不再想要你给我什么了,我只是想要她的命。”   “你听好了,今日你若杀了我,苏翎也必死无疑。你以为你是来救她的?”萧云乔神色布满恶毒,唇边泛起讥诮笑意,继续道,“你就是促成她死的罪魁祸首!”   “杀我啊,”萧云乔望着眼前男子的神色,唇边笑意越发肆意,声音也抬高了几分,眼眸之中的颜色近乎癫狂,对着他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让我看看,你敢不敢?”   顾昭眼眸之中杀意肆虐。   府中静寂,萧云乔死死地盯着他,正欲讽刺开口之时,却见一只手挡住了横在她颈上的剑。   那人神色从容,眉眼一如既往地体贴温和,对着顾昭道,“我知道苏小姐在哪,我带您去,顾大人。”   萧云乔骤然回眸。   对上的是高迟平静的眼眸,几乎了无波澜。   “……高迟?”萧云乔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顾锦和横剑在自己颈上时,她发觉自己好像也没有太多的难过,若是就这样和苏翎一起死了,甚至还有几分痛快。   高迟明明知道她想要什么,可是他却背叛了她。   颈间的血在寸寸滴落,萧云乔后知后觉地伸出手捂着自己的脖颈,神色却木然。   原来这世上所有人都不曾站在她这边过,这滋味儿才最让人难过。   萧云乔下意识拉住他,只是想看看他回过头来是个什么神色。   男子神色上带着妥帖的浅淡笑意,可这一次却连哄骗她一句“臣是怕殿下受伤”都懒得,而是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她的手。   “她把你算计到我府上,让你过着连畜生都不如的日子,你竟还要帮她?”萧云乔眸色空洞,静静地问着。   “殿下错了,”高迟浅笑应着,神色分明温柔得不像话,说出的话却如冷寒尖刀一般,狭裹着无边的恨意,缓声道,“让臣过着连畜生都不如的日子,不是苏家小姐,而是殿下。”   萧云乔心口一滞,有晦涩的情绪像是钝刀一般一下一下地在胸口磨着,疼得人直不起身,泯灭掉支撑她脊背的最后骄傲。   她好像什么都错了。   从前爱错了人,如今又信错了人。   萧云乔笑起来,缓缓跪坐在地上。   天地言善恶有报,原来也不是一句戏言。   ……   水牢之中。   冰冷刺骨的水刚刚没过头顶,像是一把锐利的尖刀顺着呼吸钻进肺里,又锋利地将寒意侵袭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   苏翎尽全力屏着气,意识却已经模糊到只存一息的地步。   手上想抓握住什么,却被铁锁桎梏得不得动弹。   生的意念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水在头顶浮浮沉沉,她尽最大努力仰着头,渴望一丝生气。   也不知这样反复了多少次,苏翎觉得自己在生死之间游走之时,腰却被人一把带起。   连带着手腕上的枷锁也被砍断,骤然得了自由。   湿冷气覆盖在周身,有人紧紧地抱着她,手似乎在抖。   熟悉的檀香气息将她笼罩,带着令人安心的意味。   苏翎自迷蒙之间睁开眼,灯火昏黄,只能瞧见他泛红的双眼。   一直紧紧咬着的牙关终于松下须臾,心口的委屈像是泄了洪。   “我差点以为……”喉间酸涩得厉害,眼前不知是水还是雾气,只觉得视线一片模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他声线比以往更沉更哑,像是在压着情绪。   苏翎听着他的声音,笑了笑,湿漉漉的手摸上他的脸,像是在确定眼前的真实。   “没事的,”她声音气若游丝,却坚定,“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着你。”   “没等到你之前,我才舍不得死呢。” 第四百五十六章 我怀孕了   她声音气弱得让人心疼。   顾昭只觉得心口都揪成一团。   “我要是死了,就再也瞧不见这么好看的你啦,”苏翎阖着双眼,脸色苍白,可唇边还挂着顽劣笑意,“怎么教我舍得。”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像是拉住救命稻草,“顾昭,刚才我觉得我快要死了的时候,我就想着不行,不可以,我还有一句话没有对你说过。”   “这件事很重要,我要告诉你,”苏翎拢着他的脖子迫他靠过来,轻声道,“我爱你。”   顾昭喉结微动,攥着她的手更紧了些。   “还有,肚子里的宝宝也爱你。”   苏翎话里尾音带上缱绻,很轻很轻,像是在他心上挠了一把。   顾昭骤然抬眸,声音之中有些不敢相信的紧张。   “你说什么?”   “我怀孕了。”苏翎眼里尽是笑意。   顾昭心头一紧,让人措手不及的欢喜从天而降,让他一时间连要说什么都忘了,只觉得心中又酸又涨。   可转瞬袭来的后怕却又让他面色沉下去,暗如天色。   她还有着身子,却在公主府受了这样的折磨。   手一寸一寸地握紧。   顾昭抱着苏翎起身,轻声道,“我们回家。”   只是他刚站起身时,却见一直候在暗处的男子忽然跪在他身前。   “顾大人,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顾昭抬眼望向高迟。   “殿下冲动行事,让令夫人受了这般的苦楚,是殿下之过。在下知晓顾大人不会原谅,只恳求大人能留殿下一条性命。”   “给我一个理由。”顾昭声音近乎漠然。   “殿下已有身孕三月有余。顾大人恨的是殿下,可殿下腹中之子却无辜。令夫人也已有孕,大人心中若存此仁善,定会有福报的。”高迟缓道。   顾昭闻此,微皱眉。   “在下知晓大人介意什么,不过还请大人放心,在下会断了殿下手脚经脉,令她起立坐卧皆不能,只愿携其至田园潦草余生,从此世上不会再有清和长公主此人,只会有高某贱内在农乡残喘苟活,绝不再会威胁到大人与夫人任何。”高迟声色平静。   顾昭看了他一眼,眸色之中晦暗不明,淡问,“你愿意照顾她一世?”   “大人误会,只是殿下腹中之子,亦是在下血脉。”高迟神色冷静异常。   顾昭不语,只是卷起脚下的剑,自空中掷给了他。   高迟拿过那剑,颔首跪拜,“多谢大人。”   随着他一起走出水牢。   月夜宁静,萧云乔仍在庭院之中跪坐着。   见高迟拿着剑朝自己走过来,略略抬了抬眼。   “怎么?你也要杀本宫?”萧云乔笑了一声,抬眸问道。   “臣不敢,”高迟用帕子细细地拭净了长剑之上的血污,声音很轻,“殿下,臣是为你着想。”   “那就来吧高迟,”萧云乔扬起下颌,将雪白的脖颈露在他面前,道,“我和孩子都死在你手里,我认了。”   “不,殿下,”高迟眸色清明,“臣不会杀你,臣只会断了您的经脉。您和臣的血脉宝贵,是属皇家,臣不敢令其有事。”   原本神色还不以为意的萧云乔骤然转过头来,一双眼死死地凝着他,开口问道,“你什么意思,高迟?”   “殿下,臣会照料您的余生,您不必担心。”   长公主府后身的庭院不知在何时燃起大火,又被风吹得越发茂盛,支撑楼阁的悬梁塌下来,将灼烫的热度吹向前院。   肆虐的火苗舔上她最喜欢的纱幔滕阁,摧毁她嘱人搭建的戏台,几乎在顷刻之间便把一切化为乌有。   “怎么走水了,这些奴才都在干什么……”话音未落,萧云乔扫到自己身侧的一片死寂,忽然自恍惚之中明白过来。   这偌大的长公主府早已没了一个活人,都死在那男子的手下。   他今夜前来,根本就没算留活口,包括她。   蹿动的火苗映在萧云乔眼底明明灭灭,她扯唇笑了笑,看向高迟道,“你不如杀了我。”   “殿下,杀了您未免太让您痛快。”高迟声音漠然,较冬日里的风还要冷上三分。   话落刀起,几乎没防备的,手腕上被传来一阵锐利的痛意。   好在他下手又狠又快,倒没让她太过痛苦。   “你想折磨本宫,”萧云乔面上的笑容忽然肆意起来,“你想看本宫手无寸铁在你身下匍匐的模样,你想看本宫只能苟延残喘靠你求生的模样,高迟,没有人比本宫更懂你,你就是想要报复本宫!”   “是,殿下,”男子面上神色带着温和的笑意,“臣想看。从前殿下百般折磨臣的时候,殿下告诉臣,臣永远都逃不脱这个地狱。如今,臣也想把殿下拉入地狱。”   听着他的话,萧云乔怔住了。   “原来,原来你从来都是这样想的,”萧云乔看着他的眉眼,忽然觉得他无比陌生起来,不由开口问道,“那你从前写给本宫的那些诗呢?那些画给本宫的画呢?还有你为本宫亲手做的簪子呢?上的妆呢?那些都是假的,都是你逢迎本宫,全无半点真心?”   “殿下以为,殿下伤我、骂我、侮辱我、作践我,我还应该对殿下抱有真心吗?”高迟笑着摇了摇头,缓慢道,“这样可不公平。”   萧云乔面上的笑意忽然悲怆起来。   高迟甚至觉得比那火光还要刺眼几分。   萧云乔扬起下颌,挺直脊背,还是从前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高迟,你想在本宫这里求一个公平,不可能,”她一字一句说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眸色定在那旁的火光之上,“本宫绝不会让你如愿。”   高迟眸色微闪,察觉到她要做什么,下意识伸出手去拦。   可惜只拽到她沾上血的袖角。   “只是我告诉你高迟,本宫是折磨过你,也曾迁怒于你,可那都是因为你算计过本宫,”萧云乔自火光前回过身来,眼眸泛着几分红,“本宫若不是想同你好好过,绝不会怀上你的孩子。若不是本宫默许,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意外。”   “高迟,我想给你生个孩子,你却想要我死。” 第四百五十七章 死了也不放过   高迟眸色骤然顿住。   女子身后的火光肆意,几乎要吞噬一切。   他心底忽然涌起不明的情绪来,被本能驱使着伸出手,想要将她从灼热的浪中拉回来。   折磨她也好,看她苟延残喘也好,她得活着。   他想要她活着。   活着才能够折磨她,才能把她曾经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寸寸奉还。   她怎么能这样就死了?   可是来不及了。   女子头也不回地奔向火海里。   像那次他给她做了风筝,她面上一脸不耐,可却在树影下牵着那线朝他跑过来,眼眸中最终还是没压住笑意。   她心底终究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他总是想尽了办法取悦她,可直到现在,高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些事早已潜移默化地变成习惯。   像剧毒一样深入骨髓,渗入到四肢百骸,直至某一瞬才能如梦初醒,却早已被贯穿到心口的每个角落,发现时早已为时尚晚,挣扎不得。   “不要……”嘴里呢喃出这两个字,高迟目光定定地看着她的身影。   她裙摆都被肆意的火焰点燃,艳丽的颜色绽开火花。   骄傲了一世的女子,哪怕被灼热的焰浪舔噬全身,都不曾将脊背塌下半分,就那样笔直地站在火里,像是不知道疼一般。   她永远都是那么高高在上,哪怕到死,都不打算给旁人留半点念想。   她又永远都是那么残忍,宁可带着孩子身赴火海,也不愿意给他一丝一毫报复的机会。   高迟忽然笑了。   向来平静的一张脸上笑得神色狰狞,在潋滟的火光下格外可怖。   “殿下,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迎着赤色焰浪,高迟一步步走进火海里,步伐不疾不徐,像是每一次他朝她走来的模样。   “你欠臣这样多,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炽热而灼痛的火焰扑在他身上,他却好像感受不到一般。   被焰海淹没的眼底,唯有一个人的身影清晰鲜明,覆着满腔的恨,同这整个公主府上的大火一样,带着燎原之势,席卷到她身上,似乎想要将她的灵魂也燃烧殆尽。   “你给本宫……滚出去!”萧云乔瞧见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着牙开口说道。   “殿下就这般不喜我?”高迟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欺身半跪下来,看着她。   “你……”火舌已经攀上萧云乔的领口衣襟,身上游走着剧痛,她亦被浓烟呛得咳嗽不已,很是艰难地昂起头,姿态依旧不可一世,“高迟,本宫命令你,你给本宫滚出去!”   “臣妻儿俱在此,殿下想让臣去何处?”   高迟一改往日对她的百依百顺,眸色像淬了毒一般又狠又孤绝地盯在她身上,不让她有半分退路。   他披着暗色披风跪在她身前,身后是滔天热浪,像是光明之中走出的修罗,讽刺得可笑。   “你想同本宫一起死?本宫告诉你,你不配。”萧云乔被这焰浪呛得有些窒息,几乎已经感受不到游走在身上的剧痛,只能看清他明灭在火光之中的身影。   “我不配?”   没等她反应过来,唇上便传来了痛感。   尖锐,血腥。   血气氤氲在热浪之中蒸腾开来,像是被攀上了恶毒的诅咒和标记。   不顾她的挣扎,他将他的气息渡给她,让她整个肺腑都贯彻上他的呼吸。   “殿下,臣会和你一起沉沦到地狱里,慢慢相互折磨,”高迟声音低沉,如同恶鬼修罗,“臣不会放过你,死了也不放过。”   “绝对不会。”   萧云乔自火光中抬眼,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看见他那双眼。   阴鸷,固执,又带着近乎疯狂的占有。   “生生世世,你都休想逃脱臣。”   大火压着房梁压下,在偌大的庭院之中砸出轰然声响。   被执念捆绑在一处的灵魂自烈火之**沉沦,直至销声匿迹。   公主府中,在后院被寻出的女子,满脸惊惧,脸上的伤疤越发狰狞,不住地摇着头。   可惜她人被绑在那一触即燃的稻草上,口中也被塞了物什,让她连话都说不得。   火光终究蔓延到了这稻草之上,苏婉容在那稻草之中疯狂地挣扎着,可却无济于事。   最终还是被火焰无情地吞噬,只留下一地灰烬。   整座公主府火光蔓延,跃动的热浪疯狂而肆意地摧残着一切,如同地狱一般。   有个男孩在苏翎和顾昭身侧因为恐惧不住地发着抖,苏翎半睁开眼,摸了摸他的脸轻轻笑道,“乖孩子,别怕。”   “是,我不怕的。”跟在他二人身侧,允哥儿想起祖母让自己听小姐的话,勉力平静下来几分,低声回道。   环抱着苏翎的男子微垂着眼看向她,轻声道,“我们回家。”   搂了搂男子的脖子,苏翎应了句,“好。”   借着月光看到手臂上的些微血迹,顾昭眉眼沉得厉害,有光一点点灭下去,他喉结微动,终究没说什么。   那是她的血。   “你在抖。”   苏翎抬眸看过来,动作温柔地勾着他的脖子,低声道。   “阿翎,”他的脚步快起来,声音哑得厉害,低头抵在她的额上道,“你不要有事。”   话语之中带着愧,带着恳求。   他从未这样怕过。   他声音向来沉稳,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可这一次却像是方寸大乱。   “我要是有事,你不会娶别人吧?”看他这样的神色只觉得揪心得很,苏翎牵唇笑开,佯装严肃开口道。   顾昭皱眉,“你别胡说。”   “到底会不会嘛?”苏翎磨着他,巴巴地抬眼看她,气若游丝的模样煞是可怜。   男子定定地凝着她良久,虔诚声线缓慢而沉定地落到她耳畔,带着不容人忽视的深重情绪。   “我死生唯你一人。”   苏翎眼眶微红,听到了想听的答案,笑容更潋滟了些,抬眸看向他,又问,“你信不信我?”   “信。”   “信我就别担心,”苏翎擦净他臂内的血污,轻声道,“我不会有事,孩子也不会有事。”   顾昭垂眸看她,眸色定定。   “别忘了,我是个神医啊。”牵唇蹭进他怀里,小姑娘柔声细语,像是把天光洒进漆暗人间。   “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第四百五十八章 保胎良药   苏翎很快被带回了府。   秦寻把着她的脉,眉头深锁。   她本就是个体弱的,再这样一折腾,胎像几乎弱得吓人,像是一触即碎的散沙。   用的药狠了怕她受不住,弱了……又不可能保住她的胎。   男子半跪在榻前,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执着她的手,握得很紧。   心底又闷又沉,涨得人生疼,他轻声道,“秦寻,无论如何,她不能有事。”   秦寻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他自然不会为了保孩子而让她担着那样大的风险。   所以,为今之计只有……   还没等他思定,却见榻上躺着的女子缓缓睁开眼,望向他。   这个时候竟还能笑出来,骂了他一句,“你个庸医,这就想着保大弃小了?”   秦寻怔了一瞬,没说话,侧眸看向顾昭。   顾昭低垂着眉眼,良久才抬起头看着她,声音之中带着一二生涩的顿滞,“你不要冒险,孩子……我们还会有的。”   “不。”   苏翎转过头来,她额前碎发湿腻地沾在她侧颜之上,神色憔悴得让人心疼,可眼眸却被烛火映得带了暖意,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回握住他的手,道,“这不是冒险,也不会有无谓的牺牲,你要相信我。”   说罢她抬眸,望向秦寻,气弱的声线在寂静的内室之中十分清晰,“你刚才用了什么?”   “黄苓、寄生、杜仲、苎麻根、苏梗、川断、阿胶。”秦寻飞快答道。   苏翎摇摇头,道,“这只是补气血阴虚的,平日里可以用……现在不行。”   “要用熟地黄、牡蛎、五味子、槲寄生、还有……去心的巴戟天、熟的白术、山药、白芍……龙骨、续断、枸杞子……再加一味菟丝子。”苏翎缓道。   秦寻闻言愣了一下。   心底原本随着这内室一起沉闷的情绪骤然舒朗开来。   这一方药流通有情,舒血温胎,补肾滋体,一听便知是保胎良方。   来不及多说,秦寻记着这药方便往外走去,边走还不忘感慨道,“你这都是从哪得来的方子……简直是老天都在帮你。”   苏翎有气无力地一笑。   或许……你听过现代的保胎灵胶囊吗?   常言道,知识改变命运。   这话果然到哪都不假。   自己捡来的这身子虽孱弱了些,可照比现代那些有着复发性流产的女子,底子还是要好上不少。   在没有阿司匹林和黄体酮的古代,这样的方子已经可以算作神药了。   见他眉心还深深锁着,苏翎抬了抬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轻松地笑了笑道,“尽人事听天命,接下来就看看它和我们有没有缘分啦。”   顾昭凝着她,眸色微泛红,轻声开口道,“我只希望你能平安。”   “我会的。”   揉了揉他的脸,将他面上那些冷硬都化开,苏翎眨眨眼笑道,“我还要一直一直陪着你呢。”   ……   夜已经过半,顾府之中灯火长明。   苏翎已经睡下了。   顾昭为榻上女子拭净了身上每一寸,瞧见她身上斑驳的伤口,眉眼沉得厉害。   他将药膏在掌心化开,为她细细抹着,手中动作轻柔缓慢,生怕弄疼了她。   他做得细致缓慢,一直忙到丑时才为她掖好了锦被,见她睡得平稳,悄然走了出去。   院中执着玉骨扇的男子转过身来,声色都较往日肃然了些。   “脉象算是暂时稳下来了,不过后续还是要好好观察为好,不能掉以轻心,”秦寻摇了摇手中扇子,还是忍不住感慨道,“这一回,真是她自己救了她腹中孩子的命,这样的方子,我是想不到的。”   顾昭没说什么,只眸色漆暗地望着萧条的天色,半晌才哑声开口道,“她可无事了?”   “这你放心,她一定不会有事的,”秦寻舒展开眉眼笑笑,侧身安慰道,“人家命大着呢,放心吧。”   “她有了身子,为何不传信于我?”   感受到这话中的冷意,秦寻神色一顿。   “这这这、这可不能怪我!是她自己说的要亲口告诉你的,我想传信告诉你,她没让啊!”   见他侧过头来看他,秦寻忙举起玉骨扇子护住自己,道,“锦和,你现在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宽容点,也……算给孩子积德!”   倒没有什么如他预想之中的情况发生,秦寻慢慢放下扇子,只见他垂下眉眼,神色在月夜之下显得格外冷寂,透着不易察觉的脆弱。   “秦寻,”他声音很哑,很沉,“如果不是我硬把她牵扯到这个漩涡里,萧云乔也不会这般恨她,她本该有更安生的日子去过的。”   秦寻微怔,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庭院之中沉寂了良久,他才轻笑道,“你这个人总是这样,把什么都怨到自己身上。可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是害怕被你牵连的?我瞧苏翎那丫头,可是个比你还勇敢的,她都不曾怨过你,你又何必怨自己?”   不,确实是他的过失。   若是他能日日守着她,她又怎么会被迫涉身这样的险境?   这样的事,从今往后,绝不能再有。   看见男子眸色之中的冷厉,秦寻摇头叹息。   只怕今后,他是要三步不离苏翎了。   瞧了一眼他身上犹在渗血的伤口,秦寻皱了皱眉,“你身上的伤也要记得处理。”   男子看向公主府那侧沉寂下来的火光,眸中神色寒了几分,轻声应道,“是要处理。”   秦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语气沉重了些,“你明日恐怕还有好些事情要应付。陛下已经派了人围住内京了,虽然公主府上的所有痕迹都被大火吞噬了,但苏家之前那样铺天盖地地寻苏翎的下落,只怕是瞒不住的。”   “就算苏府报做是自城外寻见的,恐怕陛下心中也有疑云……柳尧心中,更不必提。”秦寻缓缓地叹了口气。   “他自顾不暇。”顾昭声线很冷,像是浸了冬水。   ……   翌日。   长公主府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在整座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昔日的亭台楼阁在一夜之间变成一院废墟满地狼藉,触目惊心。 第四百五十九章 大人在何处   皇宫之中自然也被惊动。   就算皇帝之前同长公主置了那样大的气,可她终归是皇帝这么多年最疼惜的妹妹。   当日便将京城的禁军统领撤了职,在朝堂之上龙颜大怒,吓得众人战战。   可禁军统领也抱着屈,那清和长公主从前是从来不让他们这些人踏足府院外半步的,跋扈得厉害,他们自然也不敢围得太近。   故而昨日瞧见长公主府走水之时已经火势滔天,再无回天之力。   皇帝下令彻查,可整座公主府都已经化作一片废墟,哪里还有任何痕迹,便是连府中的一切珍稀宝物都已经化为灰烬,更是别提寻着长公主的全尸了。   但长公主素日佩戴的金簪自塌陷的房屋下被寻见,虽然化作一团,但还是依稀可辨其貌,足证其葬身于火海。   举国长公主死无全尸,此乃大不吉。   皇帝心思沉郁,几日上朝都寒着脸。   在那不成形的金饰旁,是一枚已经被烧至漆黑的纹玉。   贤妃只瞧了一眼人便晕了过去。   因为那正是她给高迟的玉佩。   一片灰烬之中,那玉佩静静地立在金饰之旁,寸步不离。   满朝皆是沉郁之气,宫里定下年底的祭祀,欲清一清晦气。   ……   华山岭下的阁楼亦不宁静。   “此事定然和苏府脱不开关系,哪有这样巧的事,前一日苏翎走失了,当天晚上长公主府便燃起了一场大火?”   柳尧在府邸之上眉眼阴沉,可这话说着说着,却好像提醒到自己一般。   他眸色一转,道,“不,也有可能和苏府没有关系,但一定和他有关系!”   他身周的侍从愣了一下,开口问道,“大人是说谁?”   柳尧缓慢地转过身来,眼眸冷得吓人。   那侍从自他这眼神之中明白过来,思索了一番却道,“可是大人,那顾大人那日人还在城外未归,又怎么可能参与到这件事之中来?”   “他人不在这?他的队伍自城外没有加急赶回来吗?”柳尧皱眉。   “没有,属下特意留意了此事,顾大人一行人确实没有提前抵京,队伍还按原速行进着,如期进程。”   “那更不对,”柳尧眉心紧锁,“若是以他待那位苏家小姐的心思,知晓其下落不明,又怎么可能只以原速进京,半分不为其担忧?”   “那或许,顾大人并不知晓其夫人走失一事呢?”侍从小心地猜测道。   柳尧摇摇头,眸色深沉几分,道,“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根本就没在那队伍之中。”   侍从心中一惊,“大人是说……”   “他早已抵京,救了苏翎,烧了长公主府。”   侍从满脸讶然,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得是有天大的胆子,才能如此行事啊!   “那……”他一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只道,“咱们要上书奏给陛下吗?还是您要直接求见陛下?”   陛下这些时日一直不见外臣,就算是求见估计也无济于事,更何况陛下前些时日还对他心存了芥蒂。   “上书吧,我亲自来拟。”   可这拟好的奏折还没等行及中书,便在门下困住了。   竟是直接被驳回了,称其无依无据,乃是莫须有的罪名。   那中书省中的人一直立在三皇子麾下,眼下自然出手偏帮。   柳尧心中不豫,无奈之下,还是起身入宫,准备求见。   立在御书房侧,正巧见到一男子行来。   他着一袭藏蓝色朝绣官服,冠发皆一丝不乱,神色从容。   见到柳尧时轻点了下头,眸色清明,只道,“柳大人。”   见到眼前的年轻人,柳尧唇角勾起微末弧度,扫到他手上的被白纱包裹住的伤口时,他眸中闪过不明意味,“顾大人,你也来御书房?”   “是,边海一事处理过之后,起草了一些法案需要陛下过目。”顾昭面上神色平静,并无一丝异样。   “真是巧了,我也有事要禀报给陛下,便和顾大人一同谒见吧。”   男子颔首,同柳尧一起候着通传。   御书房之中皇帝在座上揉着眉心,抬眼瞧见柳尧的时候有些惊讶,道,“柳卿有何事吗?”   “陛下,老臣的事不急,还是让顾大人先禀报陛下吧。”柳尧低眉道。   皇帝应了,转而看向顾昭道,“锦和,你这一次起草的法案朕阅过了,过了年关便可以实施推行。举议法度均不错,直接交由刑部下达就是。”   “是。”   “这一行辛苦你了,听说前一阵子苏家那丫头还走失了,估计受了不小的惊吓,你要好好抚慰抚慰她才是。”这些时日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皇帝神色隐见几分憔悴,随口嘱咐了几句便合上了折子。   皇帝叹了一口气,又道,“近来京中不太平稳,也不知是怎么了。”   “陛下,京中不太平稳,或许不是天灾,而是**。”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柳尧忽而抬起眼来,声线很沉地开口说道。   皇帝微皱眉,道,“你是何意?”   “陛下,顾夫人走失当夜,京中长公主府便燃起大火,且这京中向来传言长公主殿下与顾夫人不合已久,难道陛下以为这只是巧合吗?”   “其实自公主府出事以来,老臣心中一直有个疑问,那便是就算这火燃得再突如其来,公主府上也不可能一个活人都没能逃出生天,这分明是有人存了灭口的心思,断了公主府中所有人的活路。”   皇帝凝着他,眸中神色深了几分。   公主府大火一事确实蹊跷,奈何府上根本没有任何痕迹,让人查无可查。   可此事涉及到皇家颜面,若真是有人涉嫌刻意为之,那此人的心思也过于歹毒,行事亦太过可怕,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怎么,柳卿有何看法?”皇帝眼中闪过寒意,开口问道。   “陛下,老臣也只是心下有着一二猜测,若是言错,还希望陛下不要怪罪。”柳尧道。   皇帝颔首,道,“你说便是。”   柳尧唇边勾起寡淡笑意,道,“在此之前,老臣有一件事想请问顾大人——”   “不知那日晚上,大人在何处?” 第四百六十章 叹为观止   “京外边环三十里。”顾昭声音平淡。   柳尧轻笑一声,眼眸之中带着几分讥诮厉色,“可我怎么听说京外边防驿站说那日顾大人的手下接到了来自京中的传信,传信加急,一纸直递顾大人身前,恐怕是将令妻失踪一事告诉于你了吧,可顾大人为何依旧按原速进京,全无紧迫之意,这可不像顾大人的行事啊。”   大殿之中静了一瞬。   顾昭转过身来,眉眼之中似乎带了些寡淡的笑意。   “看来柳大人很了解我。”   被他那目光一对上,柳尧没由来一噎,不过很快便平静下来,冷声笑道,“顾大人在朝堂之上声名远扬,我想不了解都难。”   “锦和归京与否,又与此事何干?”皇帝在座上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陛下,那日顾府夫人走失依臣来看并非偶然,据臣了解,长公主曾几次派人前往苏府来邀请顾夫人前去公主府上一叙,但因为二人早有龃龉,故而顾夫人不曾应邀,几次推拒。而顾夫人失踪那日,苏家人寻遍满京都不曾寻得,虽然苏府说是自郊外寻见,但老臣心中仍有疑虑,直至那日偶然听得顾大人接信而不至京才恍然大悟,心中有一大胆猜测,不敢不报给陛下。”   皇帝眉心之间沉了几分。   “何意?”   “老臣大胆猜测,是长公主几次相约顾夫人未果,故而将人直接带到了公主府上,而苏家的人在顾夫人下落不明之后,自然十分着急,便十里加急传信于顾大人。而顾大人闻此必然要归京,却在归京之际已经暗下行事决心,故而对外谎称自己犹在归京队伍之中,而自己却穿了平阳山回到京城,在长公主府救出苏翎,”柳尧回过身缓慢地看向他,道,“接下来的事,便不用我再说了吧?”   大殿之中陷入死寂。   便是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带着冷意覆在满殿冰冷的陈设之上,让人无端地有些窒息。   皇帝的手紧紧攥着腕上的佛珠,眉眼亦定定地看向顾昭。   立在大殿之中的男子神色不改,倒是轻笑了一声,看向柳尧道,“大人的故事,顾某真是叹为观止。”   “凡事要讲证据,柳卿。”皇帝神色阴沉不定,半晌才开口说道。   “陛下,老臣若没有证据,绝不敢贸然前来攀咬顾大人,”柳尧对上一揖,转而又侧眸看向顾昭,冷声道,“顾大人行事妥帖缜密,一把火也烧掉了所有的痕迹,但大人有一软肋——”   柳尧抬眼,眸色凌厉,“便是令妻。”   “顾大人心中挂念着苏翎,故而不惜穿平阳山入京,可平阳山乃九大险绝死地,就算驯马能力再佳,也要付出代价,”柳尧的目光骤然移向顾昭的手上,厉声道,“敢问顾大人,你在边海日日乘马车,手上为何会被勒出缰绳血痕?”   皇帝的视线随着柳尧移下去,看到他双手之上都被白纱所裹,眉眼骤然寒下去。   手中佛珠被他捻得很紧,他看向立在堂上的男子,一字一句问道,“锦和,你受伤了?”   “是,”男子轻颔首,话语之间意味不明,缓道,“想不到这点小伤竟也能被柳大人注意到,大人真是明察细微。”   “如今距那日不过三日,你手上的伤定无法痊愈,你若真的问心无愧,可敢将伤示于人前?”柳尧面上带着些咄咄逼人之意。   “伤口污秽,恐污了圣眼。”男子淡道。   柳尧转而看向皇帝,沉声道,“陛下,此事有万分蹊跷,顾锦和身负嫌疑,不可轻易放过啊陛下!”   皇帝沉默了良久。   半晌才抬眸看向那旁的男子,声音之中泛了些不易察觉的冷意,缓道,“锦和,朕瞧瞧也无妨。”   顾昭抬眼,漆暗眸色之中叫人瞧不出什么波澜来,轻声应了,“是。”   他缓缓拆解下自己手上的纱布,横贯两掌的伤口犹未愈合,是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只是,并非一道。   而是两道。   柳尧怔了怔。   因为那两道伤口整齐而利落,看上去绝不像被缰绳勒出的血痕,倒像是……   男子自沉默之中开口,看向皇帝道,“臣在边海曾遇了险事,被不清楚来路的人围击,袭击者横剑在臣颈上,臣手上这伤便是抵抗不及时握住了那剑而致。本不是什么大事,却让柳大人这般误会,属实是臣的不是。”   皇帝看着他手上的伤口,微皱了皱眉。   “怎会如此?你是朕亲派出边海的朝廷重臣,竟有人想要袭击于你?”   “陛下,边海一事关系重大,牵涉到四面八方的利益,臣自然也是怕有不法之人欲夺此利所行不轨,故而也派了人回京调查。”   见他因出去行公务而受了伤,皇帝此时也收起了自己的疑心,道,“那,可调查出什么结果来了?”   “是,”顾昭点头,“在臣回城前夕,便有人将调查的结果急递于臣,嘱臣回城之时小心。”   “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皇帝面上隐带怒色。   “陛下,来人报臣……”男子面上斟酌了瞬,随后才道,“袭臣一事,似乎与柳大人有关。”   “你信口雌黄!”柳尧原本在怔愣之中,听到他提及自己骤然抬眼,声色凌厉,“陛下,这怎么可能?老臣与顾大人无冤无仇,何故要派人袭击顾大人?”   “是,”顾昭神色谦和,缓声应道,“臣也如是想,只觉得此事荒唐,故而——”   他瞧着柳尧,眉眼之中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轻声道,“不曾急着回京,也不曾报于陛下。”   柳尧怔住。   “可今日见柳大人这般攀咬臣,连故事都编得这样流畅,却实在不能不让臣多想,”顾昭缓缓摇头,眉间有些叹息之色,“可是顾某有哪里做得不对,要大人予顾某这般大的罪名,直要置我于死地不成?”   “你……”柳尧被他的话堵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几乎连冷静都维持不住,有些气急道,“我为何要置你于死地?”   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缓道,“这就要问柳大人自己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绝不会让你有事   柳尧愣了一瞬。   想起他刚刚所称的夺边海之利以图不轨之人,心头陡然一沉。   再抬眼看向皇帝。   果然皇帝那阴晴不定的眉眼已经望向了他,沁着不容人忽视的凉意。   “臣……”   “好了,”皇帝先他一步开了口,声音带着些冷,“此事既过了,便罢了,你若是疑心他人,也要有确切的证据才是,心中想一出便是一出成什么样子?我瞧你近日便是太过于敏感了。”   皇帝很少这样下柳尧的脸面,柳尧神色阴沉得厉害,却也知晓皇帝如今心中烦躁,便不敢再多言了。   微微咬着牙,应了声是。   ……   二人一同走出御书房。   “顾大人好口舌。”柳尧侧眸,眼中神色冷得吓人。   “柳大人亦然。”男子淡声应着,面上瞧不出任何端倪来。   柳尧定定地看着他,却见他神色自然如常。   按照他所想长公主的死绝对和眼前此人脱不开关系,可他竟能表现得这样与平日里无异,若不是真的无辜,那便是心智可怕,早在行事之时便已做好了万全准备,甚至还有故意引着他出错的心思。   堪称可怕。   “到底做没做,顾大人自己心中清楚,今日虽然陛下信了你,可是顾大人,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柳尧冷冷地看过去,开口道,“若是做了,便总会留下痕迹。”   “留下痕迹,便不要怪有一人叫旁人察觉。”   顾昭颔首,淡笑道,“望柳大人亦能引以自勉,在下府中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察觉到他话中的意味,柳尧咬了咬牙。   此人实在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要好好防备着才是。   没再和柳尧多言论,顾昭很快回到府中,换下朝官服,走进内室。   内室之中,女子还睡得香甜。   捋过她额前的碎发,看着她渐渐好起来的脸色,男子眉眼才柔和了几分。   “你回来了啊……”抓着他的袖口,苏翎顺势在他手上蹭了蹭。   “今日感觉如何?”男子温过的手背抚上她的脸,轻声开口问道。   “我好着呢,”苏翎笑着抬眼,将他的手拉进怀里,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开口道,“不信你摸摸?”   被她抓着手带进锦被之中,触到她柔软的腹部,顾昭神色骤然小心起来,手也收了力气,只敢很轻地碰在她身上。   苏翎看他那又认真又小心的模样忍不住憋笑。   见他沉默,笑着开口调侃,“怎么,感受到什么了?”   男子眉眼认真,很认真地感受了一会儿,道,“我感觉它好像在踢我。”   苏翎差点没乐出声来。   还不到两个月,胚胎统共大概也就两三厘米吧,他还能感受到胎动,那也是奇事一桩。   见她笑得前仰后合,顾昭神色却越发正经起来,又探了探,道,“真的在动。”   “大哥,你摸的是我腹主动脉。”   “……?”   苏翎拉着他的手一直带到宝宝应该待着的位置,笑道,“它在这呢。”   话音未落,苏翎却察觉到男子掌心有些异常的粗粝,皱了皱眉,将他的手拉了出来。   映入眼帘的还未愈合好的两道伤口。   暗红色的长刀口横在他掌心,让人心惊肉跳。   苏翎心口骤然一紧。   只是还没等说什么,便被人蒙住了眼,“别看了。”   苏翎觉得喉间有些发涩,缓慢地将他的手拉下来,道,“疼不疼啊。”   顾昭摇摇头,声线很淡,“不疼。”   “有人发觉吗?”   那日她便知晓,他为了早些回京穿了那极险极峻的平阳山,被缰绳勒出满手血痕。   本是应该好好养伤的,却怕因此被有心人注意,故而不惜自伤,造出一个假伤口来掩人耳目。   这一切,都是他护住她的代价。   “无人寻得证据,你放心。”顾昭温声道。   苏翎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指,道,“可是我看着好疼呀,你那么着急做什么,萧云乔只是想折磨我,不会真的把我怎么……”   话音未落,却见他的手骤然收紧。   目光沉了些,是不让她再说了。   顾昭眉眼漆暗,他若是再晚半分,她这身子可还能受住那刺骨寒凉的水?   倘若她真的出了事,他想都不敢想自己会如何。   见他神色沉暗了些,苏翎忙开口哄道,“哎呀,怎么不高兴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也在,孩子也在,谁都没出事呀。”   看他神色还没柔和下来,苏翎欺身过去揽过他的脖子,心中思绪化作一声很轻的叹息,在他唇上轻轻碰了碰,“你心疼我,我也心疼你呀。”   “不仅心疼你这一次,还有其他的每一日。我真的好希望你能有一天松下来歇一歇,不用缜密地将所有事都思虑周全,就去做自己的想做,实现自己的心愿才好。”埋在他颈间,苏翎闷声开口道。   “我的心愿,”顾昭声线很淡,目光却将她整个人的身影都困在眼底,良久才缓慢开口道,“就是你能平安。”   苏翎愣了一瞬。   “阿翎,我从前从未觉得活着会是一件让人有所期待的事,可如今却变得有些贪得无厌。”他声音很沉,带着些闷哑。   只希望能再活得久一点,再多看一遍她清澈眉眼。   他并不是一个对世间事物有占有欲的人,可却希望她能一直陪在他身边,吵吵闹闹也好,细水长流也罢。   只要是她,便是他想要的。   她眼中的光芒,胜过他在这世上见过的一切霁月风光,让人过目难忘。   她就是这世上最宝贵。   “我不能失去你。”   他低声道。   顾昭的手握得很紧。   自从这一次事情之后,他总是生怕他再一个不小心没能看好她,让她置身险境。   “夜穿平阳,拿命犯险,”苏翎凝着他,眼眶微微有些泛红,轻声问,“值得吗?”   “莫说平阳。”   温柔色像月光融在他眉心,带着毫无保留的坦诚,眸色笃定的眼底尽是她的身影,如同最虔诚的信徒。   他低声道,“你若是身在雪巅,我便跨风雨千程,一次若不够,十次亦不悔。”   “我在你身侧,绝不会让你再有事。” 第四百六十二章 我们都会平安   苏翎微怔。   他一向不坦诚,也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可这一次看向她的深沉目光之中却隐隐埋着不安,又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宽大手掌握着她的腰身,不愿意让她离开自己视线分毫,像是固执的守护。   心头有异样的感受,冲着温热的血液来到四肢百骸,让人心口都泛起暖意。   “我不会有事,”在他怀里蹭了蹭,苏翎轻声道,“我们都会平安。”   ……   京中刑部近来很是热闹。   刑部尚书高大人更是忙得脚不着地。   皇帝对前些日子的事情很是关注,嘱咐高良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那张海自然是怀远王当初麾下的谋士无疑,自是不能留,按照乱臣贼子的罪名便会择日被抄斩。   可那个被江湖侠士送过来的死士,却是一问三不知,不知晓为何被指派了这样一个任务,又不知晓所杀的到底是何人。   高良无法判断他到底有没有撒谎,可刑也动了,利害关系亦言明了,此人受不住重刑,几次都晕厥过去,却还是说自己不知晓。   直称自己言无可言,便是死在这狱中,也吐不出什么话来。   高良无奈。   这样大的事情的处理,刑部是要交由都察院备案的。   然而眼下,却什么都没能审出来,倒让他有些犯难。   “情况就是这样,顾大人。”看着眼前男子,高良面上神色带了几分恭敬和小心。   素闻那都察院的御史大人行事雷厉风行,可同他真正地打上照面,眼下还是头一遭,只觉得此人看上去清冷疏离,让人在他面前不自觉地屏气噤声。   顾昭微颔首。   “我去看看。”他道。   高良愣了一下,道,“大人,那牢狱之中脏污甚重,您有什么吩咐让下人来就是,不必亲自前去。”   “无妨。”男子神色淡然,语气却不容人置喙。   高良顿了顿,瞧着男子这一身干净的衣衫还欲再劝,可瞧见他那双带着些冷意的墨眸,只觉得心底有一阵寒意走过,到底还是点了头,着人领他前去了。   “多谢大人。”   高良瞧着男子背影微怔。   这……明明他才是刑部的主管人,怎么觉得像被人换下了场子一般。   高良摇了摇头,心中暗叹后生可畏。   牢狱之中,灯火昏暗。   潮湿的气息顺着湿腻脏污的墙壁攀上来,一直蔓延到空气之中,为大牢平添几分压抑的沉郁。   “是何方人士,可知晓?”顾昭问道。   “这……他不肯说,应该是怕牵连到妻子儿女,像这种江湖上接杀人买卖的死士,都是找不到籍口身契的,查亦查不到,大约只有给他银钱的人才会知晓他家住何处。”高良叹了一口气道。   不知晓籍口身契,亦不知晓家住何方,便无法以其妻子儿女为威胁,想让其说出一二实话,更是难上加难。   顾昭颔首,淡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他。”   高良点了头。   这倒没什么不可的,可他也没指望男子能问出什么来。   这诏狱十八道酷刑他们都对这男子用过了,却还是半分用处都没有。   眼前的御史大人虽在政事上颇为通达,可是大概也不甚知晓这拷问的手段和规矩,又能寄希望于他什么呢?   不过只要他瞧见了此人嘴硬,在收备案的时候别难为了他们刑部就是。   这样想着,高良便带着人退了下去。   牢狱之中灯火摇曳明灭,诡异昏暗的焰浪滞动地跳跃着,被不知从何处漏过来的冷风徐徐吹动,忽明忽暗。   瞧见中间那牢房关着的人,男子缓步走过去。   那被关着的人瞧见有人过来,身子缩了一缩,神色之中带上些许不耐。   他身上遍布伤痕,面上血迹未干,四下都是青紫血肿,显然是被动过大刑的模样。   “怎么又来了啊?”男子手腕被铁索桎梏着,站起身时锁链滑过地面发出粗粝刺耳的声响,眉眼被乱蓬蓬的发藏在黑暗之中,带了些锐利,道,“我都说我不知晓了,你们就算是把我打死,我也不知道是谁来派我杀的这个人!我就是倒了八辈子霉接了这活,可是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问了这么多天你们不嫌烦吗?!”   男子声音微微拔高了几分。   抬起眼来。   可就在他抬起眼触及面前男子的一瞬,他瞳孔骤然紧缩。   那日夺了自己的刀的人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之中,与面前这人合为一体。   他不就是……   “你就是那个江湖侠士?”他皱眉。   他那日被袭击之后便没了意识,来到这刑部之后旁人都说是一个江湖侠士打抱不平方出的手。   可……他扫过顾昭印着朝官纹印的官服,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不可能,看他这装束明明就是一个官员。   有惧意被他压在眼底,他站起身来,离那男子远了几分,厉声道,“你到底是何人?”   顾昭未答他的话,而是淡淡抬眼看向他,道,“你是何人。”   男子愣了一瞬,忽而爆发出大笑,眉眼锐利道,“你们抓我、捕我、用刑审我,无所不用其极,到现在竟然问我是何人?”   “我告诉你,你们休想用我妻儿来威胁我,我都已经说过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真的不知晓到底是什么人让我来杀这个什么鬼谋士,若知晓是这样麻烦的一个活计,别说他给了我一千两,便是他给我三千两我亦不接!”他声音很冷,拖着铁锁链端坐在地上,俨然一副不配合的模样,又道,“还有你们,欲拿女子与小人威胁于人,可是君子所为?敢问大人家中就没有妻儿吗,若是被人威胁之时又该当何作为?”   顾昭墨黑的眼凝了他一瞬,而后淡道,“你误会了,我相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男子愣了一瞬,而后不屑地笑起来。   谁知道这又是什么他们商议好的鬼手段。   朝廷之中的人,话术和折磨人的力气总是一套又一套,让人应接不暇啊。   “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男子抱手,讥诮道,“若是想知我是何处人,不妨自己猜一猜。” 第四百六十三章 怎么做到的   牢狱之中寂静。   顾昭微抬眼,眼底黑白分明,淡淡吐出两个字。   “许州。”   牢中男子神色骤然一僵。   好半晌才想起来回话,勉力压下心头震惊,维持着面上的冷硬道,“许州那么大,就算你知晓我是许州籍又如何?”   顾昭颔首。   “许州是大,但自姚平远迁过来的人均住在松阳县,一个县城之中人口不过三百许,就算我逐一去查哪一家是妇人携子,丈夫远走,亦能得寻得结果。”   他声线很淡,带着些微冷意的眸光落在对面人的身上,让人无端感到束缚。   男子怔怔地看着他,良久都不曾开口。   半晌他骤然自锁链之中站起身来,疯魔一般地冲到牢狱的铁栏前,双手死死地抓着栏杆,神色近乎狰狞,额上青筋层层爆裂开来。   “为官者竟都这般卑鄙无耻,竟真拿我妻儿来胁迫于我!这就是百姓父母官的好作风吗?!”   铁栏都被他晃动了几分,那男子紧紧盯着顾昭,眼眸之中带着血红,满目厉色。   顾昭在牢狱前站着,平静地看着他,却分毫未动。   “我若是想动你妻儿,她们如今已经在这里了。”他道。   男子微怔,慢慢才从怒气之中平复下来。   似乎也不无道理。   他既已经猜出来他是何籍的人,若真的想对他妻儿下手,哪里还会在这里同他废话,岂不早将她们带到他面前了?   情绪渐渐从他脸上消散,他怔怔地看向那立着的人,语气不无苦涩地开口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那日你同我对手,持刀手法应是姚平青门派的练家,不练七年以上不能成,故而我猜测你幼时应是待在姚平。然而你语气口音却偏北,是许州地界的,却也不甚正统,许是多年被许州浸润出的口音,却因为幼时不在此地,和众许州本地人又有不同,十年前姚平闹饥荒,千余人自姚平北上,后定居许州长阳县,你武艺归姚平青门派,口音却偏北,”顾昭看向他,声音缓了些,“你虽是江湖杀手,却没有经过严训,不懂得伪装自己,这不难猜。”   那男子的神色一点点灰败下来。   他朝后退了几步,靠到了后身的砖墙之上,缓缓滑坐下来,面色隐在黑暗之中。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声音带了些沙哑,缓缓开口问道。   “阁下如何称呼。”   “我叫程茂,十八岁自姚平迁来许州,家住许州松阳县,家中有一妻一女,俱靠我杀人生意赚的钱生存,以往虽也接过死士的活计,但运气都好,没出过大事,也都回得去家。这一次瞧给的钱多,我便冒着险接了,不想竟被你们押住了,算我运气不好,”他叹了口气,倚在墙上略略抬了抬头,看向顾昭道,“我所有的事全告诉你了,满意了吗?”   “这不是运气不好,杀人生意本就是违法,心存侥幸知法犯法,便要想到有一日要付出代价。”   程茂的手缓缓攥成拳,紧了一紧,“若知有今日,我自然不会如此。女人和孩子都在家等着我回去,可是我大约也没有这个机会再见她们一面了,只希望她们能过得好。你知晓了我所有事,我也不求你旁的,我愿意为我之前所行的事付出代价,但我希望我妻儿能够平安度过余生。”   他看向顾昭,面色之上带了些许恳求之意,开口问道,“可行?”   “你拿的那一千两银子不是良心钱,你妻儿便是用此也难以安心。这银钱我不能留给你,但我可以保你妻儿衣食无忧一生,得个安稳。”男子缓道。   这自然再好不过。   程茂也知晓妻儿若是知晓了自己的消息,只会觉得那一千两银子烫手,绝不会再用,若是能让那银子寻个好去处,还有人肯担保她们母女的平安,那便是老天保佑了。   可是这男子来寻自己,竟真的没有恶意?   程茂心头不解,不由抬头望向他。   “我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件信物。你妻女身在乡下,得了你被捕的消息自然心中惊惧,若我们贸然前去,她们不了解我们的来意,恐怕会有误伤。”   程茂闻言心中才后知后觉地泛起寒意来。   他明白了男子的意思。   若是他们直接下令搜查松阳县,妻儿听见消息定然心中惶恐,慌乱中不知会作何行径来自保,恐怕还会毁灭银票证据。   若是此事查出了幕后黑手,他便只是一个杀人未遂的罪名。   可若没有查出,这一切便只能由他自己担着,涉及到前朝斗争的事情,判他一个凌迟恐怕都不为过。   程茂摘下身上佩戴的荷包,道,“这是我妻子绣给我的,我一直贴身携带,从不曾离身,可以作为信物。”   他边说着又边从自己身上撕了一块布条下来,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那布条上草草写了些什么,把这同那荷包一起交给了顾昭。   顾昭接过来,凝了那绣工精致的荷包一瞬,墨黑眸色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点了点头。   “可是大人,就算您寻到了那银票,也只能证明是有人出了钱雇我,但是……不还是找不到到底是谁派我前来的吗?”程茂心有疑惑。   “这些你不必操心,是我的事。”   男子神色冷静沉定,眸色让人安心。   程茂的心情也随之平复下来,再没有说什么,只道,“多谢大人。”   在外间候着的高良见天色已晚,担心是里面出了什么事,正打算派人进去瞧瞧的时候,忽然见门从里间被打开。   男子一袭藏蓝色长袍规整,边绣金线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看着他面上神色依旧如初,高良愣了一下,忍不住开口抚慰道,“这人就是这样,嘴硬得厉害,咱们什么酷刑都用了,他就是不说……”   话音未落,却见男子将手上的布条和荷包交给了他,淡道,“拿着这东西去许州松阳县寻程家,交于程家夫人,将他所收的那一千两银票带回来。”   高良愣了好半晌才想起来接过他手上的东西,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有点发懵。   这……?   怎么做到的啊?? 第四百六十四章 我不喜欢   因为有了程茂亲自给出的信物,此行倒是十分顺利。   不过也算他们幸运,那程家夫人原本这几日就惶恐不安,险些就把手中这烫手的银票销毁了。   好在他们去的还算及时,程家夫人也只是将这银票放到了瓦罐之中,虽被洇湿了好些,但还算完整。   “大人,这就是咱们追回的银票。”高良心情还算不错,不论如何,眼下事情还算有了进展。   外界皆传都察院顾御史为一介神人,眼下看来,倒也不算夸大其词。   “官字批号,相连的。”顾昭伸手拿过那银票放在桌案之上,手指轻叩在库银批次前。   高良瞳孔微缩。   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就算雇佣他的人用的是银票是市面上流通出来的官银,也不可能十张尽数如此,更何况还是相连的景字批次。   故而,既十张皆是官银,便证明雇佣此人的必是朝中得高俸之人,即为高官。   眼下他也终于明白顾锦和为何要追回这银两了。   一千银两因为数额还算庞大故而不可能用无批次的现银来替代,只能用银票。   每年户部流出的银票不多,一年十二批号,官银占独三份批号。   在户部份份有存档,追溯起源均有据可查。   “该如何查,高大人应该清楚了。”男子收回手,眸色清明地看向高良。   高良按下心中惊讶,连连点头,道,“多谢顾大人指导。”   “您客气了。”顾昭颔首,回了个礼,便离开了。   回府途中正巧遇见苏靖易同付承雪在街上逛着,说是过几日参加秋猎比试,要在挑选一些合适的马具。   “翎儿近来如何了?”苏靖易很关切地开口问着。   “她身子好多了,大夫也说胎像稳下来了。”顾昭回道,眉眼间柔和了须臾。   “那就好那就好,”苏靖易面上这才展开笑颜,拍了拍他的肩,认真道,“记得照顾好她。”   “我会的。”顾昭温声应了。   他带着付承雪离开的时候,怀中有一东西落下来,顾昭低身捡起来,唤了他一声,提醒道,“东西掉了。”   “啊?”   苏靖易回过头,见他手中拿着的是荷包,忙伸手接过来,小心地吹落上面的灰,颇为珍重地捧在手心之中。   那荷包绣针精细,一看便知下了不少的功夫。   苏靖易带着歉意回身对付承雪一笑道,“也不知道怎么会掉了,回去再帮我紧一紧,若真哪日遗失了,我可要心疼死了。”   付承雪微微有些脸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拧了他一把轻声道,“有人在呢,说什么呢?”   “咱们都是一家人,怕什么。”   “我回去帮你紧,上次缝得松了些,不怪你。”她神色带着些赧然,抱歉地朝顾昭笑笑,又侧过头低声对苏靖易说道。   顾昭看着苏靖易手中的荷包,眸色之中闪过一丝波澜,让人看不清在想些什么。   “我们先走了?”苏靖易拿着那荷包,朝他挥了挥手。   顾昭低头应了,也同他二人告辞了。   回到府中,瞧见着了一袭浅妃色秋衣的女子正在庭院之中坐着。   院中是前些日子刚打好的秋千,她坐在上面,正玩得开心。   苏翎瞧见他,眼眸亮了一亮。   “你回来了啊!”她笑起来道。   “也不嫌凉。”男子微皱眉,解下身上的披风围在她身上,环着她走回内室。   因为苏翎有孕在身,府内的热茶全都替换成了热的果饮,顾昭替她斟了一盏,花果香在室内蒸腾起来,带着一丝清透的甜意。   苏翎捧着杯盏,细嫩的指尖带着些通透的粉意,乖巧地覆在杯身之上,一口一口地啜着。   搁在苏翎身侧的是一个绣棚,绣棚用了墨兰色的底,上面只勾出了一个金线轮廓,还不知晓是什么花样。   她近来闲暇时便绣些花样给孩子,他是知道的。   顾昭看了一眼那绣棚,缓声道,“你别累着你自己。”   “嗯?绣个花样累什么?”苏翎不解地抬起头来。   她向来手巧得很,在医院缝合都缝得十分漂亮,绣这点花样实在不算什么。   顾昭垂眸瞧着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侧颜轮廓不易察觉地柔和了须臾,眸色微动,忽而不经意地开口道,“今日瞧见了你兄长。”   “嗯,他去做什么?”苏翎亦随口应着。   “和你嫂嫂一同买东西,”顾昭将案上的果子递给她,眼睛没抬,又道,“她给你兄长绣的荷包,挺好看的。”   “嗯,”苏翎啃了一口手里的果子,不以为意道,“承雪手巧得很,我可喜欢她绣的东西了。”   “嗯。”   顾昭轻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摆弄着桌上的竹签筒,眸中神色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意味。   苏翎向来了解他,知晓他手在摆弄东西便是在思索事情,不由放下了手中的果子看向他,开口问道,“怎么,你也喜欢?”   男子的手一停,神色倒看不出什么端倪,脸上从容神色端住了,轻声道,“还好吧。”   “那我求求承雪,绣些东西送来府上?”苏翎歪头瞧向他,笑问。   “……”   男子薄唇抿成一条线,握了握手中的竹签筒,皱了皱眉道,“我不要。”   “没关系的,承雪同我关系亲近,我让她绣什么,她定然不会嫌麻烦的。”   憋着笑,苏翎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做出一脸真诚的模样开口说道。   “……”   男子神色有些复杂,竹签筒在他手里翻了个翻,被他带上须臾烦躁的动作落在桌案之上。   平日里这人不是挺聪明,怎么如今就不明白了?   “真的,你不要不好意思呀。”女子顽劣眉眼映入眼帘,语气之中带了些许藏不住的笑意。   越发过分了还。   他还能要旁人的绣物了?   心里有点憋气,顾昭站起身来,闷声道,“你自己留着吧,我不喜欢那些东西。我去书房批会公文,你……累了就先睡吧。”   饶是心中憋闷,临走前瞧见她露在外面的脚,还是上前替她掖进了被子里。 第四百六十五章 安的什么心   皱了皱眉,他道,“你别再着了凉。”   “不会的,”苏翎笑嘻嘻道,“你快去吧。”   “……嗯。”瞧了她一眼,男子闷声应了,转身走出了内室。   见他身影消失在门外,苏翎才又慢悠悠地拿起放在一旁的绣棚,细长的针在她指尖纷飞来去,勾勒着绣面上的精致花样。   眉眼渐渐舒展开来,挂上顽劣笑意。   她又没说她是在给孩子绣呀。   ……   因为追回了那景字号的银票,刑部一直滞顿的事态渐渐明朗起来,虽然费了好大的气力,但在漫长的时间之后,到底还是追回了溯源。   可是在追回溯源之后,高良却不敢再查了。   因为这源头,赫然指向东宫。   虽说原本亦是大事,但眼下却是彻彻底底地同前朝挂上关系了。   高良不敢耽搁,当即便把查到的所有信息报给了皇帝。   兜兜转转竟然回到了皇宫之中,皇帝暴怒之余也只能让刑部暂时封锁了消息。   “陛下,虽说这银票的来源直指东宫,可臣以为太子殿下应该并无理由行此事才是。”高良斟酌了半晌,缓声开口道。   皇帝自怒气之中渐渐平复下来,面上虽不言,心中亦是如此作想。   那怀远王被处死之际,太子才不过五岁有余。   彼时他尚只是个孩子,又懂得什么,又哪里有途径结识到怀远王麾下的谋士。   “高大人所言有理,更何况按照户部库银流通的时间来看,太子彼时应该正在东宫静心思过,应是没有办法行此事的。”顾昭在殿中立着,神色沉静开口。   皇帝眉眼带上几分沉色,眸色晦暗不明,半晌之后才开口道,“去传太子来。”   太子被带到的时候,神色甚为惶恐。   他也知晓自己近些时日不得父皇的欢心,对上皇帝带了些阴沉的眼眸,心中更是没底,在殿中跪了良久才缓慢起身,小心问道,“不知父皇传唤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太子,朕有话要问你,你务必老实回答朕。”皇帝神色带着严肃意味。   “……是。”心下更加不安,太子低声应了一句。   “你前些日子在东宫禁闭之时,可都给什么人行过银钱贿赂吗?”皇帝不轻不重地将手中佛珠搁下,抬眉,眼眸凝在太子身上。   太子心中一惊,语气之中也踌躇了些,“儿臣……儿臣……”   皇帝眉眼又压低了几分,冷声道,“朕要你说实话。”   “若是你不说,朕可就要治你的欺君之罪了。”皇帝又道,话中带着些威压。   太子被皇帝这样的目光瞧着,再不敢有所隐瞒,忙跪了下来,开口说道,“父皇恕罪,但儿臣……儿臣其实也并不曾对什么人行过银钱贿赂,唯独儿臣那时知晓自己惹了父皇不快,却不知晓该如何补救……儿臣愚笨,故而想请舅舅帮儿臣拿个主意,便派人去寻过舅舅……”   “舟车劳顿,所以儿臣……送了舅舅些银钱和行路上所需的人马……仅此而已。”   太子磕磕绊绊地说完了,长出了一口气。   舅舅向来和父皇关系很好,想必如此交代一番,父皇也会谅解,不会再责骂于他了。   可他没想到的时,他的话一出口,皇帝的脸色却更加阴沉,直要冷结成冰一般,让人连直视都不敢。   皇帝冷哼一声。   柳尧当初回朝,同自己说的是寻得了和当初昭族有关的消息,可实际上哪里是真的寻得了什么消息回来的,分明就是见太子落势,想要出手相帮了。   隐瞒了此不说,回朝同他共宴还佯作不知晓这不知晓那,非要迫得他落了老三的势才满意。   柳尧这么多年待在关外隐居,旁的没学会,这胁迫君主的能力手段倒是越发高明了。   更不用提如今太子是将这银钱送给了他,所以这银钱才会出现在被雇佣的杀手手中。   那支使人去杀张海灭口的人,是他无疑。   柳尧仗着自己知晓当年的事,这胆子,是越发的大了。   想至此,皇帝自垂眸中缓缓抬起眼来,目光之中染上了几分只属于帝王的森冷。   他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唇边笑意凉薄,声音很缓慢地开口,“太子,朕问你,你到底是姓萧还是姓柳?”   此言一出,御书房之中寂静万分。   远方天光透过明窗照射进来,飘忽的云影似乎都凝滞了几分,为大殿添上了几分肃然。   只这一瞬,太子的后心便已被冷汗所浸透。   自怔愣中抬起头来,眸光带了些颤抖之意,语无伦次地开口问道,“父皇……父皇这是何意?”   “你身为一国储君,若事事都要过问柳家人的意思,便不必再姓萧了,自回柳家做一个闲散公子罢了。”皇帝轻笑了一声,语气寡淡,可字字句句都如同一记重锤敲打在太子心上,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舅舅不是一直和父皇关系很好吗?   怎么竟会如此?   脑中的思绪复杂纷乱,半晌他才想起来磕头请罪。   “父皇、父皇恕罪,都是儿臣思虑不周……儿臣是父皇的儿子,自然是跟国姓,父皇这般说来,叫儿臣惶恐不安……”   “你惶恐不安?朕看你心里只有那个皇位!朕关你几日禁闭,你非但不好好思过,还擅自派人去请柳尧回朝,你安得是什么心?你是不是就等着朕亡了,好让你继承大统?”皇帝霍然一拍桌子,抬眼望向太子。   太子蓦然怔住,只觉得满身都是寒凉,冰得人身上发僵,连要说些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帝瞧着他这幅木然的样子就心中烦闷,按了按眉心,大手一挥,“你赶紧给朕滚出去!”   “是,还请父皇……息怒。”闷声应了一句,太子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   “滚!”皇帝将案上的奏折推下去,声音之中遏着不耐。   大殿气氛阴沉,王德缓步上来换茶,眉眼低垂。   一切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决策都是在拿命和前程犯险,柳家这一次风波过后,恐怕也不再是经久不衰的世家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证据   ……   “柳尧,你干的好事。”   皇帝将一叠被刑部整理好的档案摔到柳尧面前,声音冷极。   “是你告诉朕,此事与你无关的。”   纷飞的案宗在大殿之中缓缓飘落到柳尧身前。   柳尧拾起一页纸来,缓缓扫视着上面的内容,眉心微动。   “陛下……”   “刑部已经押住你的手下,亦被那个死士认出了相貌,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要辩白?”皇帝抬眼,眸色凌厉如刀。   柳尧沉默了瞬。   眼下证据确凿,确实由不得他再辩白了。   他神色微顿,撩袍跪下,道,“陛下,确实是老臣所为。”   见柳尧这般坦荡,皇帝倒怔了瞬,随即冷笑开来,道,“你可知你是在欺君?”   “老臣确实欺瞒了陛下,这一点老臣罪该万死。但老臣也有老臣行此行径的理由,还望陛下肯听老臣辩解一二。”柳尧缓缓开口说道。   皇帝阴沉着一张脸看着他,却没有开口阻拦。   “陛下可能有所不知,这张海虽是怀远王的谋士,却行了不少事。陛下只知当年收服昭族一事是怀远王提出来的,其实却是张海这个谋士的主意。”   听及柳尧提及当年一事,皇帝骤然抬起眼来,眉目间晦明难测。   “臣这么多年见当年参与过昭族一事的人陆续下场惨淡,像是得了旁人的报复,便大胆猜测南昭仍有昭族余孽留存在朝,在暗处行着这些苟且,埋伏在我朝高官之列,是我朝之大隐患,不可不除。”   皇帝手中佛珠攥紧,眼眸微眯,透出一二诡谲光亮,道,“你说曾参与过昭族一事的人陆续下场惨淡,是何意?”   “陛下细想,这几年因为大小事被处置的,无论是原吏部大人袁经还是原户部大人张庭礼及其麾下陆谏科、华乘等人,甚至连已故的清和长公主殿下都算上,他们众人都在当年那件事中贡献不小,故而臣心下才有了这般大胆猜测。毕竟当年一事事关重大,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能放过一个,留作朝廷隐患。”   柳尧这一席话倒没有引起皇帝的反驳。   在这心照不宣的气氛之中,皇帝捻动佛珠,看向他,开口问道,“就算如此,又如何?”   “臣留下张海,未能直接取此人性命,便是为了引蛇出洞,”柳诚顿了顿,又道,“若此人真的存在于朝廷之中,定然会千方百计搜寻张海的消息,从而露面。”   “也就是说,京中那漫天的谣言,是你亲自散布的?”皇帝皱眉开口问道。   柳尧微垂下眼,眸色之中意味不明,缓缓开口道,“正是。”   皇帝心中存疑,开口问道,“既如此,你之前为何不同朕说清楚?”   “陛下,因为老臣也没有把握真的能抓到此人的行踪,老臣亦怕此人在宫中安排耳目,万一此事泄露他便必然不会中计……”柳尧声音顿了顿,又道,“不过到底还是老臣低估了此人,就算老臣心中有一二眉目,却也没有抓到他的人。”   “你是说,那个送张海到刑部的江湖侠士便是你口中那个昭族余孽手下的人?”   “正是。”   “可他若真的恨上张海,为何不直接杀了此人?更何况你是派杀手去杀张海,岂不正合他意?”皇帝冷笑一声,开口问道。   “不,陛下,借由此陛下应该能看明白一件事来,那便是,”柳尧抬眸,继续道,“此人也恨上了老臣,欲将老臣也借由陛下的手除去。”   皇帝定定地看了柳尧良久,忽而轻笑一声,道,“你不如直接说顾锦和恨上了你。”   柳尧微怔,而后低了低头,道,“老臣不敢。”   顿了半晌,柳尧神色有斟酌之意,徐徐开口道,“但这几件事来,顾大人确都有所参与。”   “他是左都御史,谏官查严本就应该。”皇帝淡道。   察觉到皇帝的态度,柳尧低了低头,道,“是,老臣没有证据。”   皇帝转了转手中茶盏,看似轻描淡写问了一句,“你为何疑心他是昭族余孽?”   “陛下,就算他不是,老臣斗胆猜想他必然也和昭族余孽逃不开关系。此人看似了无根基,可如今却手握南昭朝廷的命脉,朝堂人人皆听其言行事,可他不过才是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此等心智,堪称可怕。若待其羽翼渐丰,恐怕不好控制。”柳尧缓道。   皇帝默了一默。   半晌才抬起头,声音略带几分沙哑和疲惫,“柳尧,顾锦和从政十年,修水利平灾疫,南有暴乱北有涝情,皆被他一人所平。前年疆土赤炎来犯,他正在边疆视察,孤身一人入城,指挥边阳洛城将领布兵决策,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去年西北暴乱,若没有他一纸案书昭示北疆,安抚民心,事态亦难控制。这些事情百姓都看在眼里,南昭这十年的兴荣可以抛开你柳尧的贡献,但不能抛开一个顾锦和。”   柳尧怔住。   “朕是一个帝王,但也是百姓的君主。贸然杀良臣,百姓该作何反应,朝中没了主心,又该是何局面?你没有证据便给他定下莫须有的罪名,你想让朕如何处置?你觉得朕应该如何处置?”   “若是有死证,你再来回朕,若是没有,此事不必再提。”   大殿之中寂静了良久。   柳尧还欲再开口,却见皇帝缓缓伸手按上眉心。   他声音不重,却带着凌厉和冷沉的意味。   “柳卿,这是最后一次朕信你的话,看在咱们往日的情面上,朕给柳家留三分情面,不处置你。若再有下次,休怪朕无情。”   柳尧心头一沉,手握成拳紧了一紧,他缓慢地起身行礼,道,“老臣遵旨。”   ……   顾昭这几日忙碌了些。   张海在狱中被赐死。   由于皇帝按住不发,谋杀张海的幕后黑手不了了之,也就只有刑部几个高位知晓个中隐秘,却也不敢再提。   程茂原本也是必死无疑,可因为这按住不提倒得了幸运,虽说还关在牢中,却没有判下死刑。   待到下个大赦天下便可出狱,也算能求个安稳的后半生。 第四百六十七章 把衣服穿上   不过都察院和刑部就要忙些。   不仅要整理卷宗还要写回案载史册,虽不困难,却繁琐了些。   顾昭从前向来都是在都察院办公的,如今倒是从都察院回家了,虽然事忙,但也能日日陪着她。   苏翎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子,小腹有了微微的弧度。   秦寻来给她诊过几次脉,只道她自己配出的那药实在是有奇效,身子竟还真就这样被调养回来了。   她自外间打帘进了书房,端进来一小盅汤。   男子听见声响抬起头来,见是她连忙站起身,走到她的身前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微皱眉道,“怎么不安分歇着?再别做这些了,万一烫着你。”   苏翎瞪大眼睛瞧着他道,“我就是怀个孕!又不是残废了,你怎么能天天让我歇着?”   苏翎这些时日可是彻底感受到了身为古代女子的无聊。   甚至都开始怀念在现代有班上的日子。   她是想去自己开的药馆子坐诊的,可却被男子拦住了,生怕她被过了病气。   苏翎被他扶到榻上坐好,顾昭回过身看了看堆叠起来的折子,道,“再等我半个时辰,应该快了。”   “没事,”苏翎撑腮看着他笑道,“你批你的,我在这瞧着你。”   顾昭颔首,翻开案前的折子一一阅过。   只是还没等瞧太久,小腿便被人蹭了蹭。   见他没反抗,还越发肆无忌惮地攀上来。   “……”顾昭抬眼看了看她。   苏翎一脸无辜道,“你批你的呀。”   见他抿了抿唇,苏翎笑嘻嘻道,“不会吧,堂堂左都御史大人,这点儿定力都没有啊?”   朱墨自笔尖垂坠下来,男子捻着笔杆的手用力了些,神色克制在清明上,轻声道,“等会儿再闹。”   “我没闹你,”苏翎拈起一颗果子送进他嘴里,靠近他耳边,呼气颤巍巍地砸在他脸上,“我就是喜欢你,想缠着你。”   不知何时,她已经从榻上转到他腿上来,男子一手小心地护着他,一手握着笔在折子上做下批注。   苏翎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柔软的腰肢不安分地乱动,惹得人心猿意马。   “别动好不好?”向来拿这人无可奈何,顾昭声音哑下来些,温声开口哄着她。   “怎么,批不进去了?”   瞧着她顽劣的笑靥,顾昭心下有几分恼意浮上来,没再回话,垂眸强迫自己看向折子,继续动笔写着。   苏翎看着他的模样笑起来,故作惊奇地瞧他刚刚朱笔批过的纸折子,开口道,“哎呀顾大人,你怎么写错了?”   那纸上正要落笔“带领”两字,后面那个领却被他写成了她的名字。   “不诚实,明明就是在想着我嘛。”苏翎得意笑开。   顾昭微咬牙。   欺身低头,轻咬在她唇上,像是在惩罚。   “听话。”   “咬我?!”苏翎揉揉嘴唇,不满道,“我可是来给你送礼物的,你就这么对我?”   “好喝。”   以为她说的是汤,顾昭轻声应了。   “不是汤,”苏翎在怀里摸索着,最后拿出一个坠着流苏的荷包晃在他眼前,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眸亮晶晶地瞧着他,“是这个,保平安的。”   那荷包主调是藏蓝色的,金边镶绣针脚细密,中间是平安二字,下脚又绣了一朵莲花,十分精致漂亮。   如同他想象中的手艺一样,栩栩如生的莲花盛开在平安二字之下,像是包裹了最诚挚的祝愿,满眼望过去,皆是心意。   “开心了吧。”   “这是,绣给我的?”男子垂眸瞧着,冷硬的轮廓都沾上柔色,眸色之中有笑意一点点晕开来。   “要不然呢?”苏翎反问。   “我以为你是绣给孩子的。”   “当然先给你啦,”苏翎拉拉他的手,笑开,“别人家夫君有的,我夫君也得有嘛不是。”   “我不在意这些。”顾昭抿了抿唇,唇边分明泛开笑,嘴上却不承认。   “不在意啊?那你还给我。”苏翎说罢就要去抢。   男子飞快把手背在身后。   把那荷包握得紧紧的。   “不给,”他语气快了些,“都说要送人的,哪里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苏翎去和他抢这荷包,身上失了平衡,跌到了他身前去,额头不小心撞到他的下颌,她轻呼了一声痛。   被大掌覆到额上,顾昭动作很轻地给她揉了揉。   手压在她前额上,小姑娘被迫抬了抬头,瞳仁里映上明灭的烛火,像是晕开了暖色的雾,带着些晶莹的亮意,下颌亦在空中勾勒出小巧而精致的弧度,连着雪白的脖颈,让人心口无端发燥。   男子喉结微动。   对上她凝着他的带笑视线,顾昭轻轻低头,吻了下去。   苏翎去抓荷包的手僵在空中,下意识地攀紧了他的衣角。   覆着她前额的手缓缓移到她的发间,托住她的后脑,动作温柔轻缓地纠缠上她的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额头相抵,苏翎平复着喘息,眼角微微泛红,眸中蒙上水雾,半晌才笑着出声,“这算什么……贿赂我吗?”   顾昭唇角亦勾起弧度,声音低闷,语气难得带了些不讲理的意味。   “本来就是我的。”   “那我做的这么好看,你是不是要奖励我啊?”   勾着他的腰带把人勾过来,苏翎手又不安分起来,扬起下颌看向他。   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瞧,直要把他的理智都燃烧殆尽,实在让人很难拒绝。   顾昭向来从容的神色终于带上了些慌乱,“你、你别,你有身子。”   “哎呀伪科学,我都过三个月了。”苏翎牵唇笑起来,手上动作越发放肆。   “别,”顾昭咬了咬牙,往后退了半步,“你放开。”   “可以的,真的,我是大夫!”苏翎一本正经地开口保证。   “……不行。”   “真的可以的!”苏翎蹭着他的肩膀,一直把人带到床榻上去。   “不可以!”   想推开她又怕伤着她,最后到底还是被她压在床上。   “哪里不可以?”苏翎歪头问。   “……你先下去。”   “我还就不下了。”   “那你把衣服穿上!”   “我不。”   “!!!……苏翎!” 第四百六十八章 赌的是命   ……   她最是会磨人。   顾昭自同她成婚以来便深有感触。   小姑娘累得倒快,她闹得乏了就在书房的榻上歇下了。   他却余火未退。   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进了后室,躺进浴桶之中的凉水里才觉得好些。   换了身衣服到案前重新坐好,执笔批审着剩下的折子,头脑中维系清明的弦这才又重新回笼。   他指尖捻过书页,想起刚才的事,微微咬牙。   就不知晓为什么,他端了二十余年的礼节理智,在碰上这个如同混世魔王一样的女子,全都会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同样也不知晓为什么,到底怎么就招惹上了她。   不过……   顾昭微垂下眼看向怀里绣得精致的荷包,面上的冷硬轮廓不易察觉地柔和下来了些。   倒也不算造孽。   ……   京中也算安静了一段时日。   柳尧被皇帝斥责之后,一直待在华山岭下的阁楼之中,安分守己了不少。   可皇宫之中气氛亦还是不得明朗。   因为长公主的逝世,今年皇宫之中也刻意压了气氛,处处都隐透着死气沉沉的意味。   往年本该大办的秋猎在今年亦遭到推迟,而这也并非只是因为长公主的缘故,还因为边境塔布近来掀起暴乱,皇帝派了人出疆镇压。   虽然最后也算是大力镇下了这次反乱,但朝廷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有了不少武将的伤亡。   江领军也在其列。   他司管六队行北汜,途径悬崖被塔布的敌人埋伏,膝盖上不慎中了一箭。   虽然在将士们的抗衡之下,这场战役还是险胜过对面,但是江领军却受了很重的伤,膝盖骨寸寸碎裂,从今以后想要再如常人一般行走都是困难,更遑论再像从前一样上沙场杀敌了。   皇帝虽然体恤,不仅留了他中领军的官位,还为他提了衔。   可江府上的气氛却冷清不已。   世间谁人不晓,这武将身上有了重伤就如同雄鹰折翼,是毁天灭地一般的打击。   秦寻苏翎皆上门为江老爷子瞧过,可皆沉默不语。   这样的人若是在现代,一台手术或许能够挽救一二。   可在各种器械和条件都匮乏的古代,苏翎便是有心也回天无力。   江淮见她这般神色,心中便知晓了。   秦寻之前也说过若这世上有什么病苏翎都没法子了,那便是真的没法子了。   勉力压下眼眶之上的红,江淮握了握拳,抬头对苏翎缓声道,“你还有着身子,快回去吧,别着了凉。”   苏翎很关切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她神色之上带着倔强,没让自己露出脆弱来,心中有些心疼,握了握她的手道,“你要好好的。”   江淮低声应了,便着人送她回府去了。   父亲已经睡过去了,江淮坐在榻旁,垂着眼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紧阖的双目,向来明亮的眉眼黯淡了须臾,带着些许脆弱。   听到门口有些微响动,江淮回过身抬起头来。   只见着一袭玉白色长衣的男子站在门口。   江淮愣了一下。   抬眸问道,“你怎么没走?”   秦寻将手中的药搁在一旁的小案之上,轻声道,“虽然不能治好你父亲的腿,但是这药可以缓解他的疼痛一二……算我尽一份力。”   江淮默了良久,再开口时声音闷沉,“多谢。”   谁家出了这样的事情都是噩耗。   再加上江家子嗣稀薄,没有长子,只有江淮这一个女儿。   如今父亲受了重伤,相当于家中的顶梁柱塌下去了一半。   秦寻正思索着应该怎么安慰她时,却见她忽然抬起头来,开口道,“陪我出去练练吧。”   秦寻扫了一眼江领军的状态,见他睡得还算安然,点了点头,“好。”   陪着她走到后院的操练场。   江家的操练场不愧武将之名。   长弓利剑一一列在架子之上,在光下折射出熠熠辉光来。   江淮抓住一柄长弓来扔给秦寻,自己亦拿起一把,下颌微扬,指向对面。   “击那边的靶子吧。”   秦寻点了点头。   反正他也不会什么,权当陪陪她吧。   这弓在手中分量不轻,应有十力之重。   见女子手中的弓箭同自己的一样,秦寻不由开口问着,“你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我十四岁那年,就能拿十力弓了,”女子搭箭在弓上,冷风撩起她额前碎发和她火红的长袍,眼眸被寥寥秋风扫过,轻轻眯起几分,“我爹告诉我,若我想要上战场,十力弓远远不够……”   长箭自她手中跃出去。   穿过长空,破风上靶。   江淮扔下手里的十力弓,手臂一挥,拎起了架子上的十二力大弓。   一只眼微微闭起,又是一支箭破空而出。   这一支箭穿透了刚刚那个靶子,径直越到后面的靶子上,狠狠地钉在其上。   “就像这样,当你用十力弓出箭之时,对面的人早就用更凌厉的弓箭穿透了你的心脏。”   女子眉眼之间挂上些冷意,薄唇一张一合。   “会死。”   秦寻微怔。   “我和我爹都喜欢战场,”女子拿着长弓,脚下微动,向旁边移了一步,对准了下一个靶子,“所以我爹对我要求也严格,他说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不是儿戏,若是伤了便是伤了,若是亡了便是亡了。我年幼时不懂,只觉得他是在吓唬我,不以为意。直至今日我才明白,在天灾没有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人们总会觉得自己会一直幸运下去。”   “可这份幸运,赌的是命。”   江淮手上发力,一支又一支的箭自她手中被射出去,手都因为不堪负荷而被勒出血痕。   秦寻皱了皱眉,开口阻拦道,“你别练了。”   江淮没回他的话,只是扔下了手里的长弓,却径直在架子上拿起了十四力来。   那是多少男儿都举不起的长弓。   这重量对她来说显然也有些吃力,前些阵子她臂上受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如今提起这大弓来,手臂上青筋都层层暴起,面上咬着牙,有冷汗自她脸上浸出来,可她还是将那弓举了起来,径直对准眼前的靶心,眸色坚定似铁。 第四百六十九章 老子怕你死   “你疯了你!”秦寻骤然扔下手里的长弓,飞快上前去拦她。   他从前也是陪她练过的,知晓她最多只能用十三力半的大弓,从未举起过十四力的来。   这样不要命,是要出事的!   她手在微微颤抖,可却还在咬牙撑着。   “你别管我!”女子厉声高喝,手上用心,眉眼认真地对准靶心。   秦寻看着她这模样,眉心凝滞,手上动作却顿了一顿。   没再去拦。   江淮将那长弓举起来,动作利落娴熟地拉弓搭箭。   她换了数十米开外的靶子,这是只有十四力弓才能触碰的位置。   亦是多少男子都觉得遥远的距离。   长箭在她手中飞跃出去,划破风声,带着无与伦比的凌厉力量。   正中靶心。   女子的手松懈下来,长弓垂坠到地面之上,发出轰然的声响。   像是笑了,她自怔愣之中开口,“我做到了。”   秦寻看着她红肿的手腕,咬了咬牙道,“我看你真是疯了。”   “我没疯,”凝着那立在靶心的箭,女子神色坚定,“他喜欢战场,想上阵杀敌阔平天下战乱,护百姓疆土一朝平安。我是江家唯一的子嗣,理应承我父之志。从此之后他的愿望,我来实现。”   秦寻怔怔地看着她,“你来实现?”   江淮自剑架之中抽出长剑。   长剑寒锋三寸映亮她的眼眸,素日里的张扬变为沉定的森然,透着些微冷意。   “平倭寇,斩疆敌,从今往后,我父的心愿,我来实现。”   “江家虽无子,我却不能让父亲的愿望毁在北汜。”   长剑在她手中翻飞而下,定定地扎进泥土之中,长剑对天,像是在立誓。   女子眼眶微红,手不易察觉地发着抖,仿佛在按捺汹涌的情绪。   “贼子边寇,我绝不放过。”   秋风寂寂吹过习场,她立在长剑之前,姿态冷硬而固执,像她射出的那些长箭一样凌厉而强势。   却也让人心疼。   秦寻定定地看了她良久,心中情绪复杂难言,眸色翻滚来去,半晌他才开口,“你是女子。”   “女子如何?”江淮骤然转过身来,眸中血丝让人惊心,“秋猎头筹者入朝为武状元,许将衔,这是百年规矩,难道会因为我是女子而改变?这世间对女子的偏见根深蒂固,可是凭什么?我十四岁便能拉十力大弓,这世间多少男儿还不如我,凭什么他们可以去,我却不行?就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我便不能上战场?”   秦寻沉默了瞬。   眼中带了些失望,江淮冷声开口,“你也觉得女子就应该身居闺阁?”   秦寻皱眉摇头,“我没有。”   “那你为何拦我?”江淮定定凝着他,冷意拢在眉心,开口问道。   她以为他是知己、是懂她的人,可他今日若是真的表露出对女子的半分看清,便当她错认了他这个人。   秦寻垂着眸子走到她身前,将那剑抽出来放在她没受伤的那只手中,声音如平常,“我不拦你,你想去做你喜欢的事,你便去做。你这样的女子本就不应该身居深宅牢笼,就得去你喜欢的地方金戈铁马。你若得了头筹,便去奔赴沙场,我不会拦你。”   “平倭寇也好,定边疆也罢,您都随意,不过在此之前,”秦寻抓起她那只腕上红肿掌心又带着血痕的手,抬眸开口道,“你能不能先把伤养好?”   江淮愣了一瞬。   “你管我做什么?我又不觉得疼。”   本还带着她往内室走的男子身形一顿,转过身来,向来懒散温和的眉眼之中带了些冷,像是不耐。   “我看着疼,行吗?”   “……”   “碍我眼了,”秦寻敛下些翻涌的情绪,声音不悦地补充道,“我是个大夫,瞧见人这样不爱惜自己,就来气。”   “这点伤又不算什么,我若真有一日能够奔赴沙场,为镇敌平疆,受些伤又何妨?”江淮皱眉,想抽回手。   秦寻冷笑一声,手却没松。   “受些伤亦无妨?”   “将士本就当为炬火刺破黑暗,莫提受伤,便是抛颅洒血,我亦在所不辞。”   “在所不辞?”秦寻咀嚼着这几个字的意味,眸色暗了几分,又开口问,“那你父亲呢?江家你也不管了?”   江淮微怔,而后神色平静下来,道,“父亲亦志在疆场,定会理解我的,就算有那一日,我们都心甘情愿。”   身周静了一瞬。   “别他妈说什么心甘情愿了,”秦寻骤然回过身,眸色冷寂,带了些凶狠意味,“老子怕你死,把嘴闭上。”   江淮自怔愣中抬起头,对上他带了些恼火的神色,面上有些茫然。   他说什么?   “你怕什么?”江淮下意识开口问道。   “……”深吸了一口气,秦寻勉力平静了几分,道,“朋友不多,死一个少一个,我还得给你烧纸,麻烦。”   默了默,江淮善解人意道,“……你不想烧也可以不烧。”   “你闭嘴吧。”   “……”   被他拉着往前走,江淮垂眸看向他握着她没放的手。   男女本授受不亲。   江淮思索了一会儿问,“你改主意了?”   “改什么主意?”他语气不是很好。   “其实我爹也觉得你人不错。”   “所以呢?”   这话一问出口,秦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次他喝过她的事情。   “我……”秦寻刚要开口回绝,却见她神色严肃。   “但是不行,我之后注定是要久居沙场的人,秦太医,我不能耽误你,你还是另择他选吧。”江淮神色很认真,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秦寻气笑了。   “我又不想娶你,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江淮点头,淡淡道,“那就好。”   有那么点儿情绪自牙缝之中溢出来,带着些不让人愉悦的感受,秦寻放下她的手,径直向前走。   女子却在他身后开了口。   “对了,上次的药很好用,一直想谢谢你,但是没有机会给你,这个送你。”   秦寻脚步顿了一顿,回过身。   女子手里横了把明晃晃的刀。   他朝后退了半步。   “……?” 第四百七十章 老臣恭候   哪有送人礼送刀的???   多大仇?!   秦寻挑眉看着她。   察觉到男子神色怪异,江淮顿了顿,将刀锋往自己这边收了一收,轻声道,“我认真的,这刀跟了我很久,江湖上的人说,这样的刀是带护佑的福分的,很灵。”   “你是个好人,又送过我药,又帮我爹看病,这样的福分,值得这把刀。”江淮抬眸看向他道。   秦寻这才明白过来。   看着她的神色,他顿了顿开口道,“这护佑平安的,你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我又不上战场。”   女子的手停在空中,没有往回撤的意思,声音固执,“送你。”   “……行行行。”拗不过她,秦寻把这明晃晃的刀接过来。   “多谢了。”   秦寻将那刀收起来,继续和江淮朝内室走着。   四下寂静,只有二人脚步踩在枯枝叶上的沙沙声响。   “你也别太难过,至少你父亲如今也算是平安,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才能谈及赢秋猎,上战场,”秦寻回过头须臾,眼底黑白分明,“知道了吗?”   江淮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眸色坚定地看向天际被秋风吹得卷舒的云,喃喃开口道,“我明白该做什么,绝不会辜负自己。”   秦寻瞧见她微红的眼眸,怔了怔,而后极缓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   十月末尾。   天气已经彻底地入了寒。   北风萧瑟地掠过平原,沉寂了一个秋的京城终于有了几分活络意味。   长山秋猎虽然推迟了一月之久,却在赶在秋季的末尾筹办起来了。   东宫近来又有失势的意味,皇帝命太子好好读阅五书经论,学一学到底应该如何处理政事。   太子被经书论策拘在东宫,自然不得外出参加秋猎。   最后倒是三皇子伴驾出行。   京中风向随着皇帝的态度流转来去,自然也对这位三皇子态度好了不少。   这些时日三皇子都在王府上养静,是不问朝事的态度,颇有几分韬光养晦的意味。   这样的态度很得皇帝的喜欢,此次携他前来便足以证明。   秋猎举办在长山脚下,还未正式开始,便有络绎不绝瞧见他来问安。   萧容玄一一秉礼应了,却见外围走近一个男子。   身周肃清了些,萧容玄缓缓抬起头来。   “真是难得见您,竟不知柳大人也有闲情逸致来参加秋猎。”   萧容玄着了一身浅月白的封袖金丝长卦,手撑在桌案之上,掀起眼眸几分,似笑非笑地看着柳尧。   “本就闲在京中无事,眼下便来凑个热闹。”柳尧脸上倒挂着几分和气笑意。   “你无事?我从前倒是听说您近来很忙。”萧容玄语气之中泛着些讥诮意味,意有所指。   柳尧神色上也无尴尬之意,只笑着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忙过了便不会再忙了。”   周围的人瞧见这二人凑在一处都不敢再上前,他们身周清静了些,四下无人。   柳尧抬眸瞧了一眼萧容玄,容色平静道,“我瞧殿下对老臣好似有些偏见,不只是从何而来。”   萧容玄似是有些惊讶,忙开口道,“您误会。”   他牵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是柳大人是父皇的臣子,与我实在不必有何私交。这儿人员混杂,若是叫有心人瞧见了大人同我待在一处,恐怕又要有流言传出来,您还是别为自己添麻烦了。”   “清者自清的事情,老臣不在意,”柳尧摇摇头,忽然抬起眼来看向萧容玄,眸色之中意味深长,道,“其实殿下为何这么多年都同柳家不合,老臣知晓殿下定然是误会了过往的什么。今日碰巧在秋猎场上瞧见殿下,就是想同殿下解释一番,同时也想告诉殿下,有些事情或许真的并非殿下所想的那般。”   “殿下一直坚信的不一定正确,殿下一直肯定的人也未必值得。”   柳尧声音很缓,带着渗透人心的意味。   萧容玄听出柳尧话中弦外之音,隐指当年之事,眼眸只一瞬便彻底冷了下来。   他母亲的事他还未同柳家算账,柳尧竟然敢先在他面前提及,打得又是什么主意?   “大人的话我听不懂,更何况我也一向自信,自己所坚信的就是对的,”萧容玄不轻不重地将茶盏搁在桌案之上,眉眼阴沉下来,带着些冷戾,“大人若无事,就回柳家的营帐吧,我乏了,恐怕不能再招待大人了。”   柳尧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没言语。   只是自怀中拿出一个手帕来。   “不知殿下可识得此物?”柳尧神色平和,缓声问道。   萧容玄瞳孔紧缩,骤然站起身来,眉眼之中隐隐失态。   “柳尧,此物为何在你手上?!”   萧容玄几乎是低吼出声,低沉的声音遏不住他话语中的怒意。   “殿下,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殿下若想知晓,今夜子时老臣会在长山林后候着您。不过,老臣年纪大了,在冷风之中只能站上一刻,多了便不成了。”柳尧笑了笑,压下眸中锐利,缓而开口。   萧容玄攥紧了手,定定地看着他,眸中隐隐透出红血丝来,神色有些骇人。   “柳尧,你要是敢骗我,你知道下场。”   “老臣没有必要骗您,殿下,只是有些事柳家已经替旁人背了这么久的黑锅,是时候该还一个清白回来了,”柳尧抬起头,目光森然了些,“不过殿下,老臣可要提醒您,今日这事若是让旁人知晓,殿下可就永远无法拿回娘娘的遗物了。”   “包括您自以为相信的人。”他声线带了些冷,眼眸之中也因为提及那人泛起了寒。   “柳尧!”   萧容玄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可他面前的男子面色却毫不慌乱,从容平静,仿佛真如同他所说的那般坦荡一样。   同他对峙了半晌,萧容玄抵腮笑了。   他缓缓撩袍坐下来,仰起头须臾看着对面的人,神色渐渐归于平静。   “我向来不喜欢威胁我的人。”他轻声道,神色打量在柳尧身上。   “那也要看旁人是拿什么来威胁殿下,老臣晚上恭候着您。” 第四百七十一章 不识好歹   柳尧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萧容玄死死握着手中的杯子,骨节寸寸发白。   “殿下,要去问顾大人的意思吗?”薛崇在他身边立着,小心地看着萧容玄的神色,低声开口问道。   男子垂眸不语。   眸色之中游走过复杂情绪,晦暗了须臾。   “先不必告诉他,晚上再说罢。”   “殿下……”薛崇有些讶然。   自家殿下最是信任顾大人,凡事都要过问他的意思,怎么今日……   “殿下,那柳大人背靠的是柳家,或许心怀鬼胎也不一定。”薛崇默了良久,开口提醒道。   萧容玄神色间有疲惫之意露出,没有立刻回薛崇的话,半晌才哑声开口道,“薛崇,我母妃在世之时最是看重这条帕子,因为这是我儿时亲手为她画的花样,她绣好之后一直藏在衣襟之中,很是珍视,没有人都不知晓此事。”   “殿下的意思是说……柳大人并没有在欺瞒殿下?”薛崇心中有些震惊,不甚敢信的模样。   “此事只有我和父皇知晓,母妃离世之后,唯独这一件遗物我寻不到。这是母妃的东西,我必须要拿回来。”萧容玄语气低沉,眸色却坚定。   薛崇不再说话了。   他明白自家主子如今不准他去寻顾大人,便是因为知晓顾大人一定会拦下他。   毕竟柳尧向来都是心怀叵测之人。   可自家殿下对惠妃娘娘执念之深,不是任何人能够动摇的。   与其让顾大人知晓拦而不得,不如由着殿下一次,之后再去问过顾大人的意思。   更何况今日秋猎,顾大人称府上夫人有孕,特意告了假,今日亦不在场。   想至此,他便退到萧容玄身后,没有再出言打扰。   萧容玄坐在长椅之上,看着远方天色,眸色深远冷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秋猎很快开始。   今年秋猎办得较往年简单了些,省去了好多繁琐形式化的步骤。   不到未时,便见各个世家子弟在场上持弓搭箭摩拳擦掌,用粗布带缠好了手,蘸过滑石粉,俨然是准备周全的模样。   秋猎始一开始,便见各个俊勇儿郎欺身跨马,扬鞭踏尘,径直向围猎之处而去。   秋猎没有大筹码,只计猎得动物数量,依次计分,加和排出名次来。   像野兔松鼠这样容易些的猎物,占得比重自然是小,不过也十分轻松,且没有危险。   而像野猪孤狼这样的动物,没有几分本事是碰不得了,若是一个大意,莫说猎得动物归来了,便是连命都可能丢上半条去。   众位世家子弟们在林中行进着。   江淮一袭红衣在人群之中分外明显,高高束起的马尾被风吹扬着飘荡起来,如云缎一般的发丝飞舞在空中,很是洒脱漂亮,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毕竟是围猎场上的唯一一个姑娘,更何况,人家长得又不赖,明艳英气并存,眉眼棱角之余亦带了些许女儿家的柔,有一种别样的美。   有人有意无意地朝她身边靠着,语气带着几分讨好道,“江家姑娘,一会儿咱们可以一起行进,我可以将我的猎物分你一半。”   江淮眉眼沉了沉,只定定地凝向前方,口中喝了一声,提手扬鞭。   这鞭虽然落到了马身上,却也波及了靠在她身侧的男子。   好巧不巧,还划上了他的脸。   男子痛呼一声,捂着脸从她身边离开了些。   再一摊手,掌心已见了血。   “你这女子,不识好歹!”他在她身后恨声骂了一句,却不敢再贴着她了。   到了林中,世家子弟几乎是心照不宣地几个人并作一组,共同前进。   毕竟这树林中也不是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几个人聚在一起的话,总是能互相有个照应。   不过这毕竟算不得什么深远的位置,在这地方,也只能见到几只草兔,能猎到雁都算幸运了。   小组里为首的人眉眼温和,有意分配着猎物,倒也还算公平,至少一人都能分得一只兔子去猎,不至于谁完全没有成果,以至于盘算的时候面子难看。   江淮在人群之中,秉着弓静了静,看向四周。   大家几乎全都聚集在这里。   尤其是刚刚聚在她身边的男子,似乎是朝中二品官员的儿子,他身侧有人猎得了猎物,都恭恭敬敬地呈递给了他,看样子是要助他得到头筹了。   江淮看着他气定神闲跨在马上的模样,眉眼之中闪过一丝寒意。   这样的人若是当了将领上战场,断送的岂不是将士们的性命?   沙场之上,岂容这样的人儿戏?   他却不以为意,反倒扬了扬下颌看向江淮这边。   拇指划过脸拭净血迹,眸中带着挑衅和讥诮,似乎是在等着江淮自己过去找他。   “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男子神色之中带着些不可一世的模样,半笑着开口。   江淮漠然转过身。   她的组中那个为首的人,倒是个好说话的模样,纵着马过来,指着远方草丛中的一只若隐若现的兔子对江淮道,“这个交给你可以吗?”   见江淮没说话,他又温声开口道,“需要帮忙吗?你从这里慢慢靠近它,射中的机会要大一些。”   虽说兔子是这林中最容易猎得的猎物,有些人也要尝试好几次才能成功。   便是他们这些男人都不能保证一击即中……   他脑海之中的想法还未过完,便见女子利落地搭弓拉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箭就已经离弦而去,撕裂的风声传到耳中。   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清晰,让满场的人都静了下来。   长箭穿过丛林,稳稳地一击毙命。   草兔身上鲜红的血液顺着丛林缝隙流淌出来,在一片枯枝之中分外明显。   站在她身侧的男子讶然良久,满场的世家子弟亦是和他一样的神色。   他有些茫然,“这、这么远……你怎么做到的……”   随着他出口问这一句,他低下头须臾,瞧见了女子手中的长弓,竟然比他的还要大几分。   赫然是十四力。   “这满场的人都没几个能拿十四力的……你竟然能拿十四力?” 第四百七十二章 第一女将   男子十分愕然。   江淮没答话,收回弓,道,“送给你们了。”   男子又是一愣。   “什么意思?”   他话音未落,就见江淮毫不犹豫地勒马转身,径直朝丛林深处的方向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面上都泛着几分惊讶。   这丛林深处,倒也不是不能去。   只是实在有些危险。   从前还有人去过,也有人胜利地带回猎物过,但这算是幸运的。   但自然也有不幸的,有过断了腿的,也有盲了眼的,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如今这些世家子弟,在各个府上都像心肝宝贝一样被护着,哪有人真的敢去丛林深处要这个面子。   见江淮头也不回,竟然真的就这样踏入了丛林之中,人群之中唏嘘之声四起。   有些人有些赧然,只觉得自己竟连个女子都不如,不及人家有这个勇气。   但更多的人还是多少带了些轻视。   “她疯了不成?”   “她是没参加过秋猎还是怎么?不知道这里面危险吗?”   “她一个女子,这不是去送命的吗?”   刚才被江淮拿鞭子划了脸的男子只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神色有些阴沉道,“由着她去!她爱送命就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是是是,”周围人见他脸色不佳,忙开口迎喝,“梁公子说得是,管她做什么,咱们打咱们的,今日必须让梁公子拿上这个头筹!”   秋猎时限为两个时辰。   众人一直忙碌到日斜西山的时候。   身周附近的猎物几乎都被打尽了,长风吹过,倒显得有几分肃杀冷清。   众人已经打算开始往外撤,江淮还未归来。   被江淮赠与了那只草兔的男子勒着马瞧向丛林深处的位置,迟迟未作回去的决定。   他身周已经有了不少人在催促他。   “陆旻,若是再等下去,咱们几个也要误了时辰了,那这一下午的努力可就白费了,快别等了,我看她是回不来了。”   “我瞧也是,哪有一个人去丛林深处还能回来的,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太阳落山。   夕阳的光渐渐被暮色取代。   天际暗沉下来,若是再不折返,恐怕就要看不清林间的路了。   陆旻叹息一声,听着身边嘈杂的声音,缓道,“回吧。”   众人刚刚调转方向准备折返,却听见了自林间深处传出来的马蹄声响。   急速,有力。   众人蓦然转过身来。   女子自黑暗之中闯出来,像是破开了地狱牢笼的门。   借着暮色余晖,众人瞧见她满身的血迹,马匹几乎都被染红。   马上不仅有血,还有野狼的尸体。   四周寂静下来,定定地凝在女子身上。   那一共是……   六匹狼的尸体。   自她身上这些痕迹不难推断,她经历了怎样一场恶战。   或是被狼群围攻,或是她自己寻见了这样多的野狼。   不过不管怎样,她都凭一己之力在两个时辰内杀了六只狼,破了三年前秋猎那个武状元的记录。   还是凭着一个女子的身份。   人群沉默寂静,再没有一个人对她投掷轻视的目光。   丛林之中不是儿戏。   活着走出来已是不易,更遑论带着这样的战果闯出来。   这是真正的实力。   天边有半轮弯月自山顶钻出来,月光温柔地蔓延到女子的侧颜,映亮她勾起了几分的唇角。   江淮低头,喃喃道,“爹,我做到了。”   ……   江淮毫无疑问地拿下了头筹。   皇帝也对她的能力十分震惊。   从前只是觉得她是个会耍剑的小丫头,可如今却对她彻底改了印象。   凭一人之力闯狼群还能全身而退,这已经足以证明她赛过旁人的本领。   秋猎头筹为武状元,是要许将衔的,纵她是个女子,也不能坏了祖宗规矩。   以六只狼的战绩胜下这场秋猎,没有人能压过她分毫。   皇帝自然将这份荣誉交予了她。   此奖励一给出来,震惊了朝中所有人。   此衔一赐,江淮便是朝中唯一一个女将,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情。   还不仅如此。   在赐衔当场,江淮便自请历练。   正巧南平有一个小部落闹了些纷乱,需要朝中派兵镇压。   不过这本是中领军衔下的事。   皇帝见她神色执着,想着本也是她父亲的职责,便将这差事交给了她。   “虽说朕让你去,但你也要记得小心些,你毕竟是个女子……”皇帝向来瞧江淮这个孩子不错,忍不住多叮嘱了几句。   却见江淮骤然抬眸,伸手一揖,道,“陛下,沙场不分男女。臣既已从军,便不会记挂着自己的女儿身份——”   她撩袍跪下,礼数肃然周全。   “臣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好!”皇帝见她如此,亦拊掌笑起来,赞了她一句,“江家女儿果然豪迈,那朕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将衔和差事都被定下来之后,皇帝嘱咐兵部指兵于此事,由老将带着,她做副将协着,定下时日便可出发平定南平。   江淮从容接旨,面上毫无怯意。   世家子弟们见一个女子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心中皆有几分惭愧,连带着看向刚刚的梁公子的目光也透了些意味深长。   刚刚还瞧不上人家呢,可人家姑娘一己之力打来的猎物,都比帮他的一群人强!   这事若是说出去,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啊。   那梁公子面上虽还有不忿,却也没再说话。   只是觉得右颊伤口有些灼痛,像是江淮又当众抽到了他的脸上一样。   被人欺负了是事实。   打不过人家……应该也是事实。   怎么会有这样凶猛的女子啊?   人群之中,还有一个男子定定地凝着江淮利落从容的背影,见她眉眼之间的凌厉和那一身铁血肃杀之气,眸心微动。   “陆旻,走了啊。”   听到人唤,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随着旁人一起离开了。   “啊,好。”   ……   秋猎很快落下帷幕,草场之中一片肃清。   明日大部队便要归朝。   夜晚长山脚下寂静,星月争辉相映,安静地亮在山间角落里。   晚风透着些凉意,月色之中的云岚像是薄纱,笼罩在整片空旷的平原山丘之上。 第四百七十三章 救我   像是温柔地与夜色相映,又像是想在漆黑的天幕之下遮盖住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山中林间,有人立在夜色之中。   “主子,您说……三皇子会来吗?”他身侧的侍从显然不像男子那般能沉得住气,眉眼之中隐带几分焦急之意。   柳尧看着那露出来的半轮弯月,打量着时间,神色倒是自若。   他看着寂静的林间,轻声道,“再等一会,他若不来,我们便走。”   又过了不久,见林间还是寂静,柳尧唇角勾起微末弧度,眼角余光掠过隐在黑暗之中的林中小路,神色平静地转过身。   “走吧。”   树林间枝桠上因为寒夜挂了薄霜,触到人的袖口便化作水雾。   柳尧穿过树林往回走,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就在他袖口被洇湿了一半的时候,有人自那黑暗之中的小路走出来。   “柳大人果然体弱,这么一刻钟就待不住了。”来人话语之中泛着嘲讽之意。   “人老了,”柳尧转过身来笑笑,“自然需要好好保养才是。殿下正值好年纪,不懂也是正常。”   “别说废话了,”月色映上男子笑意不达眼底的脸,只见得几分寒,“把我母妃的帕子给我,还有帕子为何会在你这里?”   “殿下心怎么这样急?”柳尧淡笑着摇摇头,却也自怀中拿出了那帕子递与他,“其实并不在老臣这里,只是前些时候娘娘整理旧物之时,在盒中寻到了这帕子,想着要物归原主,这才交与老臣。”   萧容玄眼眸定定地凝在那帕子上,几乎都听不清柳尧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喉中涩痛。   他小心地接过来。   这帕子因为岁月的浸润已经由素白变成了微微的米黄色,边角亦有些脆性。   轻轻触碰还好,若是用力,恐怕就会碎裂开来。   帕子之上的花样和绣针都很是熟悉。   穿越了漫长的岁月,将从前的那些回忆都带到他面前,让人心头传来钝滞的痛感。   这不是假的,这就是母妃的帕子。   萧容玄将这帕子捧在手中,眸中神色却忽然一顿。   他视线定格在帕子下一行不和谐的血迹之上。   虽然那血迹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已经变得暗淡失色,只留下几分浅褐的印记,十分难以辨认。   但萧容玄还是看清了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是两个字。   ——救我   萧容玄瞳孔微缩。   “什么……意思?”他声音低哑了些,往常玩世不恭的慵懒眸色骤然凌厉起来,直直地看向柳尧。   柳尧神色之中有悲悯色划过。   叹了口气方徐徐开口。   “殿下,其实从前这宫中人便道皇后娘娘与惠妃娘娘是交好的,只是您一直被蒙蔽了双眼,不肯信罢了。可是您也知晓这帕子对于惠妃娘娘来说有多重要,若非视皇后娘娘为贴心人,惠妃娘娘又怎么可能用这帕子写下这样的话,让人千方百计送到了皇后那里?”   萧容玄抑住心中的情绪,看着他一字一句重复道,“千方百计,送到了皇后那里?”   “老臣知晓殿下这么多年一直心中自责,自责自己当年随陛下去了汤山别宫,没有在关键时刻陪在惠妃娘娘身侧,所以这些年便尽自己所能地循迹追查当年之事,想要找出杀害惠妃娘娘的元凶。”柳尧缓声开口。   萧容玄眸色寒冷似冰。   拿着帕子的手却因为汹涌的情绪难以自抑,而在微微抖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有杀意自他眸中流露出来。   柳尧轻笑,摇了摇头,“老臣知晓,殿下这么多年,一直都以为是皇后娘娘害死了惠妃娘娘。可殿下这么多年不也一直没有证据吗?若是有真的半分证据,哪里还能留我们柳家活到现在?”   萧容玄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手背青筋毕露,却没有否认他的话。   “事实上,并非殿下不尽心,也并非柳家太会隐藏,而是因为杀害惠妃娘娘的凶手根本就不是皇后。”   柳尧抬起眸子来看着他,一双饱经岁月的眼中深沉诡谲,透着晦明难测的气息。   “其实殿下调查了这么多年,应该知晓皇后那一日根本就没有涉足过朝阳宫。而惠妃那段时日一直在宫中修养,只觉得身体不适了一阵字,皇后想派人为她叫太医,却被惠妃的侍女拒绝了,还塞给了皇后这样一个帕子。”   “娘娘知晓之后自然引起重视,带着人来的时候已经见惠妃不省人事,无力回天。”   柳尧话说到这里,抬头见到萧容玄眸中闪过的伤痛,知晓这些事他早便了解透彻了,声音放轻了些道,“殿下以为是皇后娘娘往日为惠妃送的补药之中下了毒,耗枯了惠妃娘娘的身子。但事实上若真是如此,惠妃娘娘又怎么可能向皇后求救?”   萧容玄抬起眼来,眸中颜色猩红,“或许她不知道皇后心思歹毒。”   柳尧摇摇头,“殿下,您是惠妃的儿子,应该比老臣更清楚娘娘心思剔透,世人皆传伶俐不过董惠妃,此言又哪里是空穴来风?若皇后娘娘真的有害惠妃娘娘的心思,又怎么可能不被她察觉?”   “所以当年娘娘的身故虽然绝非偶然,但也与皇后娘娘无关。”   他们四周夜色静谧。   月色流淌在婆娑的树影之间。   萧容玄凝着手中的帕子,竟觉得有几分恍惚。   “所以你近日约我见面前,就是为了给柳家澄清?”   缓了一缓,萧容玄再度抬起头来时眉眼依旧阴沉。   柳尧神色倒从容。   “准确的说,是来还东西。皇后娘娘留下了这帕子,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还给殿下。不过对于老臣而言,今日却不仅要将这帕子还给殿下,老臣还想帮殿下找到真正的元凶。”他声音温和。   “我凭什么相信你?”萧容玄反问。   “老臣没让殿下相信老臣,殿下应该相信的,是惠妃娘娘。”柳尧声线很缓。   萧容玄心口微滞,默了片刻低下头来,看向那帕子之上的字迹。   他绝不会认错,那确实是母妃的字迹。   事情清晰地摆在这里,让人只觉得一阵空洞茫然不知所措。 第四百七十四章 不是南昭的人   他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一刻松懈过追查母妃当年真正的死因,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追查不到蛛丝马迹。   事实也正如柳尧口中所说的一般让人寻不到证据。   可他能在这皇宫之中想到唯一一个有动机杀他母妃的人,便是皇后。   故而这么多年的怨念,都尽然被他投掷到柳家身上。   可当柳尧把这帕子递交给他的时候,他却真的开始犹疑了。   只觉得事情如同一团乱麻一样,在脑中混乱着所有思绪。   “你为什么要来同我说这些?”萧容玄默了半晌,忽而抬起眼来看向他冷声开口问道。   他知晓柳尧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若非有利可图,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善心将母妃的遗物还给他。   更何况他与太子、柳家本就是对立的阵营,柳尧这样来寻他,心怀叵测尚且不论,定然是还有别的事想要完成。   柳尧也知晓他并非好相与之辈,也没有瞒他的意思,只缓声笑道,“老臣并非只在帮殿下,老臣亦在帮自己。因为老臣疑心与惠妃娘娘之死有关的那个人,正是老臣如今的敌人。”   “虽然柳家之前同殿下是对立之态,但若有朝一日,咱们拥有了共同的敌人,便也可以成为朋友。”柳尧声音很缓,带着些蛊惑人心的力量。   “你如今的敌人?”萧容玄凝着他,看着他眼底波云诡谲的眸光,心头微震。   柳尧自回朝以来也算安分,近日有过冲突的人也只有一个而已。   萧容玄想至此,脸色很快寒下来,他冷笑一声,“柳尧,你不会想要告诉我顾锦和与此事有关吧?我母妃死的那年,顾大人方入朝三年,不过在御史台做个言官罢了,你竟觉得他会涉足后宫之事?他若是知晓此事,定然要谢柳大人高抬之恩啊。”   柳尧声音倒不疾不徐,“顾大人虽在朝中持着中立的态度,甚至还偏帮东宫几分,但老臣想殿下心中自然清楚,他是哪一方的人。此事你我心知肚明,自不必再提。”   “老臣发觉此事,也是因为察觉他并非真心有帮东宫之意,按照顾锦和此人的思虑谋划,他若是想扶何人上位,恐怕并不会有这样多的艰难险阻,东宫自同他相交以来,却几次三番出错,直至让陛下厌恶。这一点太子殿下看不出,却瞒不过老臣,”柳尧笑意很冷,“所以老臣自回京以来,便知晓三殿下偶有去郊外竹林的习惯,倒是很巧,顾大人同您的喜好一致。”   萧容玄手握紧了一瞬,看着柳尧,眸色明灭不定,却没有开口。   “可是殿下,您细细想来,他可是真的在为您谋事?”   “殿下确实有所得,亦曾经在风头盖过了东宫,可最后却还是失了陛下的信任,顾锦和深知揣摩人心,这样的事情,他会思虑不到?”   “柳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萧容玄眸中闪过漠然之色,淡淡开口道。   “殿下可以不承认,没关系,老臣也只是希望殿下可以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自他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以来,南昭朝堂之上的官员几乎都以洗牌之势颠倒翻覆,每一个任职的名单都与他有关,而殿下呢?您到底又得到了什么?”   夜间凉风带着人的思绪亦冷下来。   “你想说什么?”萧容玄平静下来须臾,看着他问道。   “殿下,老臣知晓您曾经让他去迎娶苏翎而消除陛下的猜疑,您以为顾锦和是在帮您,可这之后的桩桩件件,老臣不相信殿下看不出,顾大人有多喜欢那女子,您何以不疑,这一切都是顾锦和算计您而来的呢?”   月光映得萧容玄面色微微带着几分苍白,他却牵唇笑笑。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苏翎那丫头确实招人喜欢。”   柳尧仿佛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一般,只看到他那握得很紧的手,眉眼之中敛下浅淡笑意,道,“是。”   “柳尧,若是你没有旁的事,就可以走了。”萧容玄眸色之中看不出半分动摇之意,唇边弧度冷漠如常。   柳尧却抬起眼来,似笑非笑。   “殿下,您是不敢再听了吗?”   “这样大的事情,老臣不敢妄言,可事实上殿下您自己应该能看得清楚,他从最开始就没打算帮任何人,谋士只是他闯入南昭朝堂的借口,他真正的目的绝不会止步于此。”   “那这与我母妃又有何干?柳尧,注意你的身份,你异想天开没有关系,但作为朝廷命官,要知道为自己说出的话负责。”萧容玄声音很冷。   “殿下,您细细想,您难道不正是因为惠妃娘娘的事而恨上东宫柳家一脉,您对皇后害死惠妃一事深信不疑,故而才与太子明争暗斗了这样多年,不是吗?可是您有没有想过,或许正是有些人想霍乱南昭朝堂,以您的恨意为刀,激化党派之间的矛盾,坐山观虎斗,看南昭皇族两败俱伤的模样?”   “柳尧,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这样荒谬的想法竟能从你口中说出来,”萧容玄笑容轻慢讥诮,“那你告诉我,他有什么好处?”   “是啊,于他有什么好处,”柳尧笑了笑,“老臣自归京以来看到京城局势,心中也有此问,看到南昭朝堂争斗如斯,于他又有何益,这个疑问一直在心中存惑良久,直至前些时日老臣才想清了眉目。”   四下寂静。   萧容玄定定地看着他,听到自己开口问道,“什么眉目?”   “殿下,”柳尧抬起眼,眼中笑意与阴寒混杂,在冷清的月色下格外深幽渗人,“若他不是南昭的人呢?”   萧容玄一怔,被柳尧的话带起了由心的寒凉自心底蔓延开来。   “殿下,顾锦和履历犹如一张白纸,对外界皆称为孤儿,可越是干净的背景便越值得怀疑,在朝为官这些年,势力几乎有如铺天盖地之势成长,这样的人殿下难道就敢全心信任吗?尤其在他做了这样多动机不纯的事情之下,他到底是什么人,殿下心中应该自有思量才是。” 第四百七十五章 确有真心   柳尧也没有说太多,只寥寥几句之后便收了神色,一副点到为止望其好自为之的模样。   “所以柳尧,你希望我如何?”萧容玄抬起眼看向他,像是无意间开口一问。   萧容玄眸色中立冷清,让人看不出他的态度。   柳尧倒不以为意,只道,“殿下,老臣是南昭的人,自然事事都为南昭朝堂着想。若顾大人身份无疑,老臣自然也不会难为他,但若他是乱臣贼子,想必整个南昭亦不会放过他。老臣想知道的,也不过就是一个确切的答案罢了。今日同殿下说这样多,也只是希望日后若有查到顾锦和身上的一日,还请殿下保持公正,不要出手阻拦。”   “柳大人想多了,我同顾大人本也没什么亲厚关系。”萧容玄轻笑一声,眸色漠然。   柳尧唇边漫起笑意,淡道,“那自然最好。”   再没说什么,柳尧便同萧容玄告辞离开了。   萧容玄一人立在林间,垂头定定地望着手中的帕子,眸色不明。   柳尧身侧的侍从随在他旁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道,“大人,三殿下真的会相信我们吗?”   “不管他信还是不信,自此心中对顾锦和都会存下疑心,这是和他母亲有关的事,他不会轻信任何人。”柳尧缓道。   侍从神色恭敬,点头应是。   柳尧眉眼深沉。   其实顾锦和本不曾露出什么纰漏来,唯有一次让他疑心上他,便是迎娶苏翎一事。   凡事都太过巧合,那便注定不是巧合,而是人为。   若说此人有什么软肋,便是苏家那个小姑娘了。   饶是此人谋略再过人,心里有了牵挂和**,也终究会被人握住把柄。   “若是萧容玄亦开始疑心顾锦和,没了此人的助力,从此便不足为患。既然那人一直存着坐山观虎斗的想法,那么时至今日,这坐山的角,也应该换一换了。”   ……   朝中将出征镇压南平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   晨光熹微之时,江淮便已经起身。   到后室为父亲亲手换过药之后,在他榻前深深一拜,便打算离去。   正在她欲起身之时,却忽然见榻上的人睁开双眼来看着他。   父亲因为近些时日的伤势,整个人脸色都带上憔悴之意,纵是一直在喝着药调养,脸色也始终泛着青白。   他双眼眸色微微有些浑浊,就着晨光,瞧清了江淮身上的铁甲。   伸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江领军眸色似乎有几分泛红。   默了良久,他才缓慢地开口,声音带了些干涩。   “淮儿,沙场刀剑无眼,你要平安归来才是。”   “是,孩儿明白,”见父亲如此,江淮神色也有几分动容,却还是强硬地撑住了,没让自己流露出一丝脆弱来,缓道,“父亲放心,家中还有您在等着我,我定然会保护好自己,您别担心。”   江领军牵唇笑了笑,眸色之中柔和了些,道,“爹放心你,你这孩子虽然从小就爱四处胡闹闯荡,可却是个命大的,爹相信老天一定会护佑着你,只是……”   见他语气顿了顿,江淮抬起眼眸来,关切问道,“您想说什么?”   “爹年纪大了……”江领军拍了拍她的手,轻声笑道,“毕竟不能时时护在你身边,只希望能有一个人,代替爹陪在你身侧,淮儿。”   江淮怔了一瞬,神色有些不自在。   “就上次你提过的那个酒量胜过你的男子叫……叫秦寻的那一个,爹瞧着便很好。”   “这……”   江淮听得上一次父亲提及他是称赞的态度便心有不解,父亲在军中,并不识得他,如何认定他是个好人?   这般想着,便开口问了出来,“父亲何以见得?”   “此人心智坚韧,酒量不及你便下苦功夫练习,直至做到了为父交代给你的挑战,想来对你确有真心。”   江淮愣了一下。   可是他之前好像是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的。   刚要出口反驳,却见那旁有人通传了一声,已经有人带着秦寻走了进来。   他手上拎了些药,看见江淮同江领军在一处也没多说什么,礼数周全地行了个礼后道,“江伯父,前几日我见府上这几味药库存少了些,便从太医院拿了些来。”   江领军勉力直起身子来,见那口袋之中尽是些市面稀有的药材,眸色之中带上感谢之意,道,“辛苦你了,秦太医。”   “没什么,举手之劳。”秦寻谦和笑笑。   江淮瞧他在自己父亲面前这幅端正姿态,唇边忍不住扬起须臾。   秦寻看向她挑了挑眉,眸色之中似乎在问她笑什么。   江领军瞧见二人之间这对视,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瞬,缓声道,“淮儿,秦太医这样辛苦,快请人家喝盏茶去,在这立着做什么,没得失了规矩。”   江淮愣了瞬,点了点头,伸手道,“秦太医,这边请。”   秦寻同江领军告辞之后,便和江淮一起走出了内室。   见她要往茶室的方向走去,秦寻叫住她,道,“不必请我喝茶了,你过会儿就要出发了不是,还是准备准备吧,别费这个时间了。”   江淮步伐顿了瞬,转过身道,“我也没什么可准备的……”   话音未落,却见秦寻将两个袋子扔到她手上。   袋子之中透着药香,似乎还有瓷瓶玉罐之类的玩意,能听到细微的碰撞声响。   “药备了吗?”   江淮诚实道,“忘了。”   “你能记得什么?”男子一脸嫌弃,却还是打开了那两个袋子依次给她介绍道,“这是擦伤药,这是红药,若是跌重了伤到筋骨关节了,记得用热汤研开厚敷,这是内服的药,若是受了剑伤,将这个兑上水煮开,有补气血之效……”   江淮听着他一一为自己介绍着这些药,眼眸却移到他的眉眼之上。   少年眼底很是清澈。   他总是憋不出一句好话,同她说话时态度亦不佳,可却好像……是这个世界上除却父亲待她最好的男子。   “你瞧我做什么,你到底在没在认真听啊?”秦寻皱眉,抬起眼看向她,“来,刚才那些药的用法背一遍。” 第四百七十六章 恪尊   江淮没应他的话,微微抬眼对上男子双眸,神色有些踌躇,竟觉得他的目光好似有灼人之效。   让人不太自在。   她低下头须臾,轻声道,“秦寻,若我能回来的话……”   抿着唇,字句在口中收了收,江淮没有再说下去。   “你他妈说什么屁话呢?你必能回来,听着了吗?”   冷下脸,把那两包药重重地往她手中一放,秦寻开口说道。   “别来这生离死别的出,你要是回不来,弓归我、钱归我、宝贝啥的都归我,亏大发了啊我告诉你。你以为我还能给你留着啊,我必都给你拿火烧了再把灰扔海里去。”他开口威胁。   “……”   江淮瞧着他这孩子气的凶狠模样,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严肃点。”   他神色不佳。   不过男子面相一看便是善辈,威胁力却不太够,没镇住她,倒让她笑得更嚣张了些。   “……”沉着脸看了她半晌,才见她止住面上笑意。   “我、我知道了。”笑得眼泪汪汪,江淮断续回道。   正色了几分,江淮认真地看向他道,“谢谢你。”   天色已经彻底见亮,日头自云层之中钻出来,耀眼的光散落人间。   差不多已经到集合的时辰了。   江淮备好了一切,打算出发。   正在她刚刚欺身跨上马的时候,却听见身周男子唤她。   “江淮,你有抛头颅洒热血的心我理解,想要保家卫国我也支持,但是我告诉你,”秦寻抬眼,眸色沉了须臾,“义无反顾地慷慨赴死可不是英勇,而是愚蠢。这里没有人需要你牺牲,保全你自己,才是负责。”   江淮微怔。   秦寻抬头看了一眼耀眼的天光。   已到辰时,她该出发了。   默了半晌,他轻声道,“别的不多说了,但是你记着要活着回来。”   江淮看了他良久。   在扬起手中长鞭的那一瞬,女子唇角微扬,声音笃定,“我答应你,等我回来。”   骏马踏蹄扬起尘土,她高高束起的马尾在空中挥舞,身姿飒爽英武。   秦寻看着她的背影轻哼一声。   “谁要等你,自作多情。”   话是这样说,却没能压住唇边弧度。   秦寻回身,眉眼带上浅笑。   可没过多久却又沉寂下来。   他抬眼看着天边疏淡的云层,轻轻摇了摇头。   若是日子能一直平淡下去,该有多好。   ……   华山岭下。   “大人,咱们的人在潜陵江后寻到一个村子叫做盛和村,咱们一一问过去,竟还真有人识得秦寻此人,”侍从上前,神色恭敬地低声禀报道,“据那村中知情的人道,那秦太医正是五岁左右被带到这个村子长大,收养他的人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便过世了,他就又从村中离去,自此便没了消息。他性情孤傲冷沉,这么多年,村中人见他了无下落都以为他已经身死异乡。”   “五岁?”柳尧皱眉,“他五岁那年岂不正是昭族归顺之后的第一次暴乱吗?”   侍从思索了瞬,点头道,“正是。”   那一年正是潜江西部有昭族余孽掀起反乱之时,在皇帝的大力镇压下,明面上是宽容的姿态引导平复战乱,实际上所有和昭族沾边的人都是一个未留。   那年南昭皇帝拿出了最暴虐镇压的武力手段,杀人无数,肆意的血流铺天盖地地蔓延,就连潜陵江的江水几乎都被染红。   天际有半年之久都不曾放晴,也不知是不是来自老天的警告。   柳尧神色深沉了几分,半晌之后开口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别的,好像倒也没什么了。那村民只是说好像过了几年,秦寻也不知在哪里领了一个较他年幼些的男孩带回自己家中,同这个男孩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个侍从模样的人,虽然这男孩性情乖戾,向来不愿意说话,村中亦没有几个接触过他的人……”   柳尧骤然抬眼,“你说什么?”   那侍从被他吓了一跳,心中思索了半晌才明白自家主子想得是什么。   “主子,您疑心这男孩便是顾大人?”侍从声音顿了顿,似是回想了一番又开口道,“可是这村中人好像听过那侍从唤过他的名字,不过具体的……他们也不敢确定到底是在唤秦太医还是在唤这个男孩,只是模糊中听了一耳,但是并不是顾大人的名字。”   柳尧眉眼沉寂了些下来,端起案上的茶盏轻饮了一口,开口问着,“是什么?”   侍从努力回忆了一番,“好像……好像叫他恪尊。”   柳尧手中的杯盏骤然跌落。   茶水自盏中溅到地面之上,洇湿了他的袍角。   侍从愣了一愣,眉眼之中染上慌乱,只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飞快地跪下来道,“主子……”   柳尧伸手扶起了他,抬眸一字一句问他,“你再说一遍,那人管他叫什么?”   这一次侍从的神色谨慎了不少,声音之中隐带惧意,开口答道,“回大人,那人似乎是唤他恪尊。”   柳尧的手骤然攥紧。   似是从牙关之中挤出了一丝笑意来,森然得让人胆寒。   恪尊。   这是多久远的一个称呼啊。   这世上还会知晓恪尊这个称呼的人,恐怕除了他便只有陛下了。   昭国是边族,女子称帝,各大长公主及帝女,旁人会敬称一声尊上。   而女帝的儿子,旁人则会敬称一声恪尊。   恪尊在昭国语言之中,意为君上。   也就是说,顾锦和不仅是昭族的余孽,还是昭族女帝和当今陛下的儿子。   柳尧几乎全身都游走起一阵寒意来,凉得几乎让他只能感受到战栗。   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同昭族斗争了这么多年,他们以为他们杀尽了昭族所有人,却留下了昭族的儿子。   原来他当年亲手摔死的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昭族女帝的孩子,真正的那个小皇子早便在昭族女帝和各个长公主的护佑之下逃出生天,又自艰难险阻之下活了下来,背负着全昭族的血债,一步一步走上了南昭朝堂,日日在他们面前接触着南昭最深最核心的朝政和隐秘,可他们却毫无发觉。   这不是天大的讽刺吗? 第四百七十七章 封顾府   柳尧牙关紧咬,几乎抑制不住自己面上神色。   他额上青筋层层暴起,恨声吐出两个字,“进宫!”   ……   御书房中。   空气冷沉凝滞,几乎让人有些喘不过气之感。   “陛下,臣以为,应当立刻封府,捉拿顾锦和此人,绝不能让此人察觉,再有转圜之机。”柳尧声音很疾。   皇帝坐在案前,眉目间的冷意让人不寒而栗。   整个御书房都寂静无人,唯有柳尧站在偌大的殿中,声音冷而坚定,“陛下,此人有过人的才智谋略,若真的是昭族余孽,背负着血腥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亦于朝堂之上立有一席之地,所居之心堪称可怕,为了南昭朝堂的安定,绝不能听之任之。”   皇帝眉眼阴沉不定,看了柳尧良久,忽而开口问道,“柳卿,此事当真没有你半分刻意安排?”   柳尧抬起头来。   实在怪不得皇帝不信,毕竟此事真的太过荒谬。   他们苦心追查了昭族余孽这么多年,谁能想到,竟然放过了一个皇子?   “陛下,老臣敢对天发誓,此事绝非老臣有意安排。老臣确有在私下里行追查,可追查到的结果却是一村子的人都识得他们二人,老臣就算再有本事,如何能让全村的人口径一致?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亲自查问。”柳尧跪道。   皇帝沉默良久。   “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就算陛下信任顾大人,也应交由刑部过问一番。村名皆言那外来的男孩虽不甚同他们言语,右手手臂上却有一道长长的胎记,这人不论长到多大,身体上的印记都是不会变的,就算行易容掩盖之术,也会留有痕迹。还请陛下早下决断,至少仔细调查一番,若老臣真的冤了顾大人,也可还其青白。”柳尧沉声开口说道。   皇帝眸色微动,终于点了头下了决策,声音凉薄如沁水。   “去都察院和太医院,押顾锦和和秦寻入刑部审讯。”   “陛下,还有顾府,切不可放过啊,”柳尧缓声提醒道,“老臣是怕,若是我们行动迟了,贼人早有应对之策。陛下,顾大人为国为民,就算被冤了这一次,心中定然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可若是因为陛下的心软而放过了乱臣贼子,那日后的祸患可就大了。”   柳尧字字句句都敲打在皇帝满是猜疑的心中,迫着他做决定。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眸之中的不安和冷意终于自眸底翻涌上来。   “封顾府。”   ……   秦寻飞步走入顾府。   苏翎见到是他,十分热络地打了招呼,道,“你今日怎么得闲来啊?”   她腹中胎儿已有四月,眼下胎像十分稳固,秦寻便没有日日来为她看脉了。   见秦寻神色不同于往常,苏翎心口无端沉了一沉。   “出什么事了?”   “柳尧那老贼,较我们想象之中查得更快,”秦寻皱眉,边说着边走向庭院之中的角楼,“不过你别害怕,锦和早有准备,如今也只是上刑部走一遭罢了,柳尧没有实据,定不下来什么。只是过阵子可能要有人查封顾府,你先回苏府……”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外间传来官兵马匹的声音。   秦寻神色骤然顿住。   “疯了不成?锦和好歹也是朝中一品官员,怎么能连审讯都不审讯便来查封?”秦寻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地步入角楼之中。   角落之中光线昏暗,他寻着痕迹层层打开机关,拿起了梨花木匣子之中那张老旧的宣纸。   他小心地将宣纸藏在布兜之中,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他又推动了旁边的一个开关。   将其中另一张老旧的宣纸也拿了出来。   这张宣纸同方才的那一张几乎一模一样,但若细细看来,却能瞧见这一张边角的老旧似乎有几分火燎的痕迹,宣纸的陈旧程度也不及另一张自然。   可若是没有对比,旁人亦是看不出的。   从前的安排已经来不及了。   现下只能这样了。   秦寻步伐匆忙地走出内室,寻了麻绳走向苏翎,道,“一会儿旁人若来,你只说是我绑了你便是。我在来之前已经知会了你父亲,他应该很快就会前来,好好待在苏府,你不会有事。”   苏翎看着秦寻这模样微怔,下意识问道,“你要做什么?”   秦寻面上收起了往日的所有揶揄神色,眼眸冷肃得吓人,将手中的布袋交给她道,“苏翎,这东西放在你这,你能保管好它吗?”   “你敢吗?”   苏翎只瞧了他一眼,便知晓他亦在赌。   “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了?”她很快镇静下来,抬头看着他问道。   “是,”秦寻没有瞒她,却又笃定道,“但他不会有事,你放心。”   苏翎没有犹豫便接过他手中那个布袋,揣进自己怀中,“最危险的角落亦最安全,不会有人敢查我一个女子的身,交给我吧。”   “好。”   秦寻点头,而后带着她来到内室之中,手中麻绳在他腕上利落地绕了几周,缠在了苏翎身上。   “你要紧一些,才不会让人发觉是刻意。”   听到苏翎的话,秦寻愣了一瞬,而后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办?”苏翎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看着他这神色却也能猜个大概,有些犹疑地开口道,“你别是打算用你自己来换。”   秦寻手中动作微顿,再抬眼却和往日轻松的神色无二,“你瞎猜什么?我难道是个舍得死的?”   “你最好不舍得,江淮可说了,她回来是要去寻你的。”   “我才没那么有义气呢。”扯唇笑笑,秦寻完成手下工作,起身便朝外走。   外间马蹄之声已经寂静下来,顾府已经被官兵层层围住,恐怕很快就会被人破门而入。   “苏翎,一会儿你便说我闯到你府上,进了角楼,将一张宣纸放到角楼之中,迫你不准多言。你不从,欲阻拦我,便被我绑在了内室之中,明白了吗?”   苏翎怔怔地看着他。   “你疯了,秦寻。”   “你从前不是说你来自什么现代,医学很是发达,其实我们这里医学也不赖,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东西,”秦寻转过头须臾,眉眼认真道,“你要相信我,相信锦和,我们都不会有事。” 第四百七十八章 宣纸   ……   官兵破开顾府大门,闯了进来。   府中一片寂静。   为首的领将示意大家动作轻些,侧耳听着府上的动静。   有人脚步落在地面的声音。   领将骤然侧身,看向角楼的方向。   “上!”   几个人破开角楼大门,只瞧见一个男子。   赫然便是太医院的秦寻。   领将眉眼阴沉下来。   在太医院没寻见他,竟在这里瞧见了。   “押住他!”   领将一声令下,众人飞快上前。   可还没等众人擒住秦寻,便有一个侍从自周围小步跑过来,在领将耳边说着些什么。   领将神色微变,嘱咐手下押好身前男子,转身向顾府后室走去。   后室女子身上尽是麻绳的勒痕,小腹微隆,已然是有了子嗣的模样。   纵然如今顾大人已经被皇帝一纸诏书下令速查,领将心中对这个男子也仍有几分敬畏,若是让他的子嗣有损,自己这条命还在不在可不好说。   看着身形柔弱的女子,领将忙令人上前搀扶好她,开口关切道,“顾夫人,您可还好?”   女子低着头,脸色有些闷沉木然,没说好还是不好,只开口问道,“我夫君在何处?”   领将神色微顿,半晌才又开口道,“顾夫人,您别担心,陛下只是例行询查,若顾大人无过错在身,自然过些时日便会被放回府中。”   苏翎抬起头,眼底黑白分明,“我夫君日日在都察院辛劳,回到府中亦批阅公文到子时,每日所忙之事皆是为了朝廷,不知他到底何错之有,引了陛下这般暴怒?”   领将噎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别说这深居宅院的顾府夫人了,便是他们这些人也只是知晓皇帝要着人押下顾大人和秦太医去刑部,却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大人向来谨慎细心,想来不会有什么大差错,”领将瞧苏翎眼眸红红,语气都柔缓了几分,生怕这位夫人有个什么闪失,“您别担心,定然不会有事。”   “不过顾夫人,不知秦太医为何来府上,您又为何……”领将指了指这一地的麻绳,开口问道,“是什么人胆敢这样对您?”   领将话音未落,已见苏翎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忙随在她身后,欲开口阻拦,“顾夫人……”   苏翎步伐未停,一直走到已经被人押在中间的男子身旁,定定地看着秦寻。   秦寻眼眸之中神色深邃,亦瞧着她,不易察觉地轻点了下头。   这个时候不能感情用事。   她若不像他嘱咐来的那般说,他们便都会坠入深渊。   苏翎自秦寻眼中看到了信任。   心口紧了一紧。   勉力压下了心中的情绪,苏翎攥紧了手,蓦然开口,“你方才为何要把那宣纸放到角楼中去,又为何要绑我不让我拦你?你安得是什么心?那宣纸上又写了什么?”   领将听闻这话之后神色一变,在他这个角度看去,只觉得秦寻面色之中也带了几分心虚,心中更加笃定此事有异,忙遣人去角楼之上去取苏翎所说的那宣纸。   这宣纸拿到手中之后,领将的神色沉了一沉,将其收到手中,一挥手道,“把人带走!”   官兵又搜查了一番,没有在顾府发现什么别的有用的东西。   确实如同苏翎所言,同顾大人相伴的,每日除了公文便是折子,没有更多值得发现的东西。   几番搜寻无果,领将依着礼数同苏翎告辞,顾府又很快冷清下来。   苏翎在府中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口沉滞。   此番官兵来势汹汹,想必是皇帝下了明旨搜查顾府又押了人。   可秦寻既然让自己相信他们,那她现下唯一能做的,便是护好自己和孩子。   握上一旁眉眼惊慌的安若的手,苏翎冷静道,“走,回苏府。”   ……   “他将这宣纸放到了顾府之上,还捆了苏翎?”皇帝眼眸定定地凝在那宣纸之上,良久都不曾移开视线。   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这是时艽的字迹无疑。   “是,臣带兵前去的时候,他正欲逃走,想必是没想到臣会这样早地前来。”领将开口答道。   柳尧眉眼之中带着些阴沉和不解。   这一系列举动看下来,怎么都像极了栽赃陷害,可秦寻向来同顾锦和那般交好,他又为何要如此?   皇帝看着那字迹良久都没做声。   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过往。   “柳卿,此事你何解?”半晌之后,皇帝掀起眼看向他问道。   柳尧神色微顿。   “陛下,顾锦和此人心思诡谲莫测,行事亦目的性极强,此时此刻或许是在误导混淆我们的视线也未可知。”   皇帝这一次倒是笑了,只是笑意泛冷。   “柳卿,朕听了你的话,此事一出,当即便派人自都察院之中押了顾锦和。他和秦寻根本就没有共话的机会,怎么还有心思来混淆我们的视线?难不成你想说他料事如神到知晓你今日会来上书不成?”   “……”   柳尧薄唇抿成一条线,握了握拳,思索了半晌又开口道,“陛下,或许……”   柳尧话音未落,那旁已经有内侍通传刑部已经有结果传来。   皇帝点了头,刑部的人步进大殿前来汇报。   “陛下,依柳大人所言,属下押解顾大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探查其臂上的胎记,现下已经探查完毕。”   柳尧闻言眼眸亮了一瞬,骤然抬起眼道,“结果如何?”   皇帝亦望向刑部的人,漆暗眸子之中装着深沉颜色,等着他的答案。   “回陛下、回柳大人,顾大人双臂都无胎记,亦无被任何易容之术掩盖的痕迹,也不曾有伤痕。”刑部的人公正地回答道。   柳尧心中大震,不由开口道,“你说什么?”   “柳大人,此事属实,顾大人手臂上却无胎记。”刑部的人又开口重复道。   柳尧怔怔地看着他。   “柳卿,朕瞧你倒是很肯定,”皇帝语气寡淡,静静地扫向他,“是你口口声声称那村民言语必定属实,如今事实如此,你又作何解释?”   “是,老臣确对顾大人有所疑心,那些村民应当也不会信口胡说……”柳尧解释着,忽然抬起眼看向刑部那人,开口问道,“那秦寻如何?” 第四百七十九章 流着朕的血   刑部的人愣了一瞬,随即开口道,“秦太医,刑部还未来得及查验……”   “现在就去!”顾不及在陛下面前端着体面,柳尧声音很疾地冲他开口。   刑部的人愣了一下,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并没有出言阻止,忙弯身低头应下了,二话不说便朝外走去,准备去查验秦寻。   “陛下,还有一种可能,此事时间久远,或许村民亦记不清到底这两个男孩谁又是谁,眼下他二人皆有重大嫌疑,不过就算众人记不十分清楚,但这外来的男孩既被人唤作恪尊,一定是昭族女帝之子无疑!”   “秦寻……秦寻……”柳尧念着他的名字,眉眼微怔。   他忽然眉间一动,飞快地走至案前写下了这个名字。   他字迹印在宣纸之上,神色滞动。   嘉和女帝小字时艽……   这里会不会……   还未等他开口,门外忽然又有了动静。   柳尧骤然抬头望过去。   “如何?”他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   “回陛下——”这一次,刑部的人脸色也无法再维持平静了,眸中神色复杂地跪在大殿之中禀报道,“秦太医手臂上确有胎记,属下们还在秦太医袖口之中搜到了一个锦袋,瞧秦太医的模样应是很重视此物,属下不敢有误,便携了此物前来呈给陛下。”   柳尧起身,飞快走到那侍从身前,拿过那个锦袋来看。   可是却见锦袋之中空空如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香囊。   里面装着的是药草和香料。   柳尧有些失望,查验过无误之后转呈给了皇帝。   “或许这只是秦太医比较看重的一件贴身之物罢了。”柳尧缓缓自言自语道。   可皇帝接过那香囊之时,神色却有几分触动。   “这香气,怎么这般熟悉?”皇帝微微皱眉,只觉得好似在遥远而漫长的岁月里曾经感受过这个气息,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   王德自案旁走过来,低头徐徐道,“陛下,老奴幼时曾随老师傅学过辨识草药,陛下若信任,可否交由老奴辨认一二?”   皇帝点了头,将这香囊交给了他。   王德接过那香囊,在鼻间轻嗅,缓缓开口道,“这香囊之中……有苍术、丁香、桂枝、佩兰作为辅料,主料……主料应当是一味秦艽、一味……”   王德话为说完,却见皇帝骤然抬起眼来,眸色直射向他。   “你说什么?一味什么?”   王德敛了神色,走到阶下,声音从容道,“回陛下,是一味秦艽。秦艽乃是一味中草药,味辛苦,有祛热除湿之效,秦太医将此物放到香囊之中,应该也有取其去湿热平肝火之意,此药虽不常见,但拿起做香囊护身,也是有的。”   柳尧眉眼骤然明朗开来。   “陛下!”他举起刚刚手中写好的宣纸拿到皇帝面前,眉眼深沉,“老奴刚才便觉有异,此番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且不言那寻字上下拆分左右组合便与时字极像,秦艽此药更是……”   柳尧没有再说下去,只静静地看着皇帝陡然转变的眸色。   皇帝轻笑一声,眸中冷厉的神色透出几分复杂情绪。   口中喃喃念着,“竟是如此,朕从前竟然没有发觉。秦寻……时艽……秦艽,她不是惯爱用这味药入香吗?难怪朕觉得这般熟悉。”   意味不明地叹息一声,皇帝淡道,“他倒是真心爱护他母亲,这么多年都隐藏得这样好,还入朝为了太医。”   柳尧眸色狠厉下来,道,“陛下,此人绝对留不得。作为昭族余孽,若是留得此人,便是南昭隐患,为了江山大业,陛下也断不能心慈手软。还有曾经同他一起的男孩,陛下安知不是顾大人?照臣来看,此二人都应受到处置,方可平定姑息此事。”   一直站在一旁不言语的王德,此时眉眼却有些犹疑,轻咦了一声,看向柳尧。   “怎么?”皇帝看向他。   “啊……”王德脸上一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模样,看向皇帝歉意地笑了笑,道,“老奴只是有些不解。”   “如何不解?说来听听。”皇帝道。   “若按柳大人的说辞,秦太医同顾大人应该是早就相识的,可秦太医确实是从潜陵江西被招揽为医官的没错,可顾大人却要较他再早几年,是从东边扶幽县一步一步科举入朝的……照这来看,好像也并不像是一起的,更何况当初,正是陛下许秦太医陪侍在顾大人,治他的疾啊,这怎么看都不对啊,老奴倒是有些糊涂了……”王德眸中有些不解,摇摇头道,“不过陛下可别听老奴说的,老奴年纪大了,这脑子也不清楚得很。”   听完王德一席话,皇帝若有所思。   “你说得没错。从秦寻今日之举来看,确有陷害锦和的嫌疑。他们二人若真的相识,他又何故要如此?恐怕这么多年都是借职位之便潜伏在锦和身侧,打算予他一记重创。南昭朝堂若没了锦和,确实可谓是莫大的损失,”皇帝看向柳尧道,“昭族之人心思都百般诡谲,你会中他的计也是正常,不过今日这误会若是解除,你从今往后可不能再日日针对于他了。南昭朝堂,怎么都应该是和气为上,日日勾心斗角相互算计,像个什么话。”   柳尧眉头紧锁。   今日这事真相大白以来,确实看着像是秦寻对顾锦和有意陷害。   可是,事情真的会这般简单吗?   他回身望向刑部的人,开口问道,“那秦寻如何交代?”   “秦太医自是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受顾大人指使。”   皇帝冷笑一声,道,“那又是如何指使?”   “这……这秦太医倒是没有交代。”   皇帝眉眼冷下来。   良久之后捻动着手里的佛珠撩袍站起身来,冷声道,“朕亲自去瞧瞧他。”   “陛下,刑部大牢乃脏污之处,您龙体尊贵,怎可亲自前往?”刑部的人忙开口阻拦。   “他身上毕竟也留着朕的血,”皇帝神色阴沉,“朕倒是想知道他这么多年潜伏在南昭,到底有何居心。他若是还有什么话,对朕说就是。” 第四百八十章 没了气息   皇帝朝刑部大牢中走去。   皇帝少会涉足这样的地界,刑部众人也难得见到这样的场面,纷纷是屏气噤声,垂眸敛目的模样。   “他在哪?”皇帝声音之中透着几分凉薄意。   “禀陛下,秦太医被关押在甲字牢中。”有侍从上前福身领路,开口缓道。   “好。”皇帝点了头,随他前去。   眉眼忽然沉了一瞬,皇帝侧头,嘱咐侍从去准备了些什么。   侍从听命回身,拿了一个木制的托盘来。   托盘之上,放着一个雕纹的玉质酒壶。   在牢狱中明灭的灯火里,隐隐透着几分映不透的寒凉。   皇帝淡淡扫了那酒壶一眼,眉眼神色冷淡。   牢房之中很是昏暗。   皇帝走近,看见甲字牢中关押的男子,背对着牢门而坐,身影映在破落的墙面之上。   “原来是你,真是叫朕惊讶。”   似乎早就料到皇帝会来,他神色没有半分变动,倒是笑了笑道,“臣何德何能,竟引得陛下大驾光临刑部大牢。”   “秦寻,你这么多年隐姓埋名蛰伏在南昭朝堂之中,到底是何心思?”   “我没有什么心思,”秦寻似笑非笑转过身来,淡淡开口道,“陛下有话不如直接问。”   皇帝被他这近乎直白的目光看得微微一怔,随即眸光之中也放下了试探之意,带了几分凌厉沉下脸色道,“你可有同党?当年同你在一处的不是还有一人吗?此人现下在何处?”   秦寻视线一冷,生硬开口道,“陛下可记得乙亥年春,自封南北下因疑有昭族余孽,嘱官兵一夜肃清二十四县之事?陛下或许都忘了,但臣还记得。臣的友人,也不负陛下所期,为了换我逃出生天而葬身苓南。陛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臣一定知无不言。”   皇帝默了一默。   他向来对待昭族余孽一事都不曾心慈手软。   因为他知晓他曾行过多大的恶,若是昭族一行人欲报复于他,那便是铺天盖地的仇恨。   “你同你母亲长得倒不相像。”   “幸亏不像,不是吗?”秦寻一笑,“要不然陛下可能留得我活到现在?”   “你若乖顺,朕可留你一命。”皇帝淡淡看向他道。   “如何乖顺?是日日与牢笼为伴不见天日还是断了手脚切了舌头打发到无人发觉的地方?”秦寻扫了一眼皇帝身后侍从手中拿着的酒杯,笑道,“陛下还是给我个痛快吧。”   皇帝阴沉着眉眼看着他。   “陛下不会是想让我跪下来求求您,再勉为其难地给我一条生路以示宽容吧?倒也不必。这么多年,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心中都明了。我早一分从这个世上消失,陛下便早一日放心,何乐而不为?”秦寻淡道。   “好,”气极反笑,皇帝彻底冷下声音,眼底最后那点儿仁慈亦烟消云散,“把那酒给他!他不是一心求死吗?给他就是。”   侍从应了声,将酒盏斟满,递给了秦寻。   秦寻接过那酒盏,眸色晦暗不明地瞧着那杯中还算澄澈的液体。   皇帝看着秦寻接过那酒盏却迟迟未动,唇边泛起一丝讥诮来,“秦寻,你若真是想死,便不会在朝中蛰伏这些年。朕其实也不欲杀你,你若安分守己,朕自会给你安排一个去处。你虽是时艽的儿子,体内却也留着朕的血,就当是朕这么多年给你的补偿罢……”   皇帝话音未落,却见秦寻骤然举杯,将那酒饮了个干净。   “别,咱可当不起,”秦寻饮尽杯中酒,轻拭唇边,笑意淡然,“陛下体内留着的是天子的血,臣不配。”   皇帝瞳孔微缩,一瞬间伸手抓住了牢狱中的栏杆。   “你……”   是没想到他会真的喝得这般干净利落。   “你想让我认贼作父,你也不配。”秦寻寡淡笑起来。   皇帝面色一变。   药效很快发作,他神色微滞,有血自唇边流下来。   他毫不在意地擦了擦,望向皇帝道,“如此,你可满意了?这世上最后一个昭族人亦死于你手。还有,别叫她的名讳,我怕她在九泉之下亦不能安眠。”   皇帝眸色顿滞,有意味不明的情绪从中透露出来,看着他唇边不断溢出的血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你可有心愿未了?”看着他气息渐弱,皇帝开口问道。   “陛下能赏我块坟地,供我能魂归故里……我便知足了,别的了无心愿。只怪昭族一脉命薄,我没能完成她的嘱托……杀了你。”秦寻声音气若游丝,整个人神色苍白得可怕,靠着墙良久,垂下了头,再没了声音。   皇帝怔怔地望了他很久。   内侍太监找出牢门钥匙,打开门后,伸手探了一探男子的气息,轻轻对皇帝摇了摇头。   皇帝握在牢笼栏杆上的手微紧。   “陛下,牢中气息湿沉,您不宜久待。”王德在皇帝身边躬身说道。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似是轻轻叹息了一声,随即收起了面上所有的情绪,抬起头淡道,“走吧。”   “陛下,那秦太……”侍从又改了口,低眉道,“罪人秦氏的尸身应该如何处置?”   皇帝掠了他一眼,眼底神色晦暗,道,“按他说的做吧,在北山公陵寻一个位置给他,不必丢去乱葬岗了。”   “是。”侍从应了。   皇帝负着手走出去。   王德在皇帝身后,悄然回身深深地看了秦寻一眼,微抬眸示意着侍从,声音略带几分阴柔道,“快吧,别让外人察觉。另禀报高大人,刑部只称其畏罪自尽便是,不必二次起折子回陛下了。”   “是,王总管。”   皇帝刚回到御书房,便瞧见了案上堆成一摞的折子,微皱了眉道,“上午便有这样多么?又出了什么事?”   “禀陛下……这,往日里折子都是从中书递给顾大人阅一遍的。今日顾大人不在,故而这折子多了些。”王德低声开口道。   皇帝坐到案前,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事情既已毕,便让刑部放了人出来吧。改日朕寻他来好生解释一二就是,别再因此让朝中众人寒了心。” 第四百八十一章 盗墓去   王德应了,着人去刑部放人。   朝中本还人心惶惶,平日里归属于都察院管辖的众人正在私下里商榷是否要联名上书,但这不经多时便有人传出消息,说人已经自刑部放了出来。   众人才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竟是一场乌龙。   苏翎闻信便回了府,正巧遇见他自马车上下来,心里担忧得厉害。   也没顾及旁的,径直就朝他跑了过去,拦腰抱住他。   “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慢些。”男子微皱眉,扶稳了她。   身侧众人早已见怪不怪,纷纷低下头去。   倒是刑部跟着一起来的人眉目之中纷纷流露出震惊之意,好半晌才想起来移开视线。   “进去说。”低声在她耳边道了一句,顾昭执起她的手。   “顾某可归府了吗?”男子微侧过眼,眸中神色清冷,泛着寡淡的寒,让人心头有些瑟缩。   众人对视了一眼,竟没人敢抬起头来。   还是为首的领将生硬地笑了一瞬,顿了一顿开口道,“自然、自然。今日之事陛下道只是误会一场,毕竟大人同那涉嫌谋逆的罪人往日里关系亲厚,谁知他竟是存了歹心想谋害大人,好在陛下明察秋毫,还了大人清白。此事刑部多有得罪,还请大人勿怪。”   顾昭微颔首,轻声道,“无妨。陛下有疑,朝臣自当配合。”   “好在如今那个罪人已经处死了……要不然还真不知道他日后要如何连累陷害大人。”   苏翎瞳孔微缩,握着他的手骤然一紧。   顾昭神色未改,在暗处攫住她的手,将她的慌乱尽数平息。   “是,阁下若无事,顾某要先带内人回府了。内人有孕,受不得风。”   那侍从忙福身行礼,恭敬开口道,“是是是,大人快回府吧。属下恭送大人。”   顾昭扶着她走回府中。   苏翎手有些凉,四下无人时,声音有些涩地开口问,“到底怎么了?”   顾昭将门关上,握了握她的冰凉的手道,“这内室还是有些冷了,过些时日让他们加些碳来吧。”   “歇一歇吧。”去取了汤婆子放在她手里,男子摘下身上带着寒气的大氅,这才坐在她身侧。   “到底怎么了?我不能知道吗?”苏翎见他不答,微皱了眉,又开口问道。   顾昭垂眸须臾,神色顿了顿,见避不开她,微叹了口气,道,“我没有什么事是你不能知道的,我只是怕吓着你。”   “有什么会吓到我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知你叫顾昭,你还怕有什么会吓到我?”苏翎有些着急。   顾昭微抬眼。   他自然记得她第一次见他便唤他这个世上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名字,可却不知晓她对他的事到底知晓几分。   “我知道你才是……昭族女帝之子,可秦寻呢?秦寻又是怎么回事?”苏翎见他神色犹豫,也顾不得什么,干脆直言起来。   顾昭抬眸看了她一眼,略有几分讶然,“你既知晓,便应该知道我在做什么事才是。你……不怕?”   “我怕什么?”   顾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确认她眼中半分惊疑也无之后,才徐徐开口,“我幼时是被昭族诸位长公主带着长大的,五岁之前本在潜江西部游荡,五岁那年昭族余部掀起反叛,但是被南昭大力镇压,护着我逃出生天的,是每一个昭族人的尸体。那一年昭族剩下的人几乎都已经死绝,只剩下寥寥几个,我被安置在盛和村,由昭族原族师长老抚养长大,化名为秦寻。”   “秦字取我母亲最喜爱的草药秦艽之秦,寻则是拆了我母亲的姓氏。族师长老的儿子自潜江西部那一次的官兵扫荡后走散,是我幼时的护卫拼了性命将他救了回来,带到长老身侧,同我一起生活在盛和村。长老经历过权力斗争的诡谲黑暗,多年一直小心谨慎,他曾是我母亲自三十年前的一场战争救下来的人,因为心中感念我母亲救命之恩,不惜以自己幼子为饵,在我二人成人之后,将秦寻这个名字给了他自己的儿子。而我亦取了他的名字锦和,为怕引人瞩目,出了盛和村后便同他告别,一直东行至扶幽,步步科举入朝。”   苏翎十分吃惊。   原书之中并未介绍他们二人名字的来源,如今听过,只觉得心中骇然。   “你们二人,竟然换了名字?”   “是。且他是自外间带回盛和村的人,柳尧若心有怀疑,也必定会疑他为昭族皇子,村民所记的手臂胎记,亦是他身上所带的。”   苏翎沉默了瞬,而后抬头,怔怔开口道,“所以秦寻如今……”   “你放心,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没了性命。我们知晓所谋之事艰险,多年来早已做了万全准备。诏狱之中的毒酒,对他来说,如今同一杯清酒无异。”   苏翎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临走时对自己说的话。   “所以他才说,古代医术也有我没瞧见的东西……”苏翎有些吃惊,“他父亲是……”   “长老本是族中制毒师。秦寻师从其父,行医亦始于毒。会制毒者,自然亦能解毒。”顾昭缓道。   “那他现如今在何处?”苏翎瞪大了眼睛,“不会被人扔去乱葬岗了吧?”   “北山公陵。”   “那……”苏翎骤然站起身来,“那咱们快去救他啊!别让他被活埋了!”   顾昭眉心隐跳,把她按着坐下来。   “大白日去墓地,你是生怕旁人瞧不见是不是?”   “啊,你说得对,那,那我去找两根铁锹,咱俩晚上盗墓去。”苏翎说罢就欲走出内室搜寻。   顾昭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道,“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不行,我不放心。墓地那么冷清的地方,万一你害怕呢?我得去保护你,”苏翎眉目之间隐见几分兴奋,摩拳擦掌道,“我阳气重,有我在,谁都不敢上你的身。”   “……”   “用带杀猪刀吗?用带黑驴蹄子吗?还有什么?洛阳铲?要不要带狗血啊!”   顾昭默了默。   ……她真的是去救人的吗? 第四百八十二章 恶灵退散   夜幕垂下,月色流淌在一片静谧之中。   北山脚下。   一个女子拎着铲子和榔头兴高采烈地拉着身侧的男子走到公墓之下。   这里所葬的人基本都是在朝官员而祖坟在外因为各种缘由不能归者。   四下寂静。   唯有小姑娘叽叽喳喳在他耳侧。   “他不会被憋死了吧?”   “我靠这真的好冷啊,他还活着吗?”   神色凝滞的男子抓着小姑娘的后颈把人带了回来,淡道,“这边。”   “哎,你怎么知道是这边?”小姑娘惊奇问道,   “这边都是旧墓。”拉着她的手,男子淡道。   苏翎低头瞧了瞧那旁显然不同于附近的土地,地上散落的尽是脚印,惊奇道,“哎,你说得对啊!”   晚间的风有些冷。   男子替她紧了紧大氅,雪白而柔软的兔毛贴上了她的脸,带起一阵暖意。   “冷不冷?”顾昭轻声问道。   “还好还好……”苏翎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看着周围黑漆漆的天色,呼啸的风在耳边急剧走过,带起一阵有些泠然的风声。   心里有点紧张,拉起了他的袖子,又掏出了包裹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黑驴蹄子,朝四下挥舞了瞬,“恶灵退散!”   “……”   瞧她一眼,顾昭道,“你若再慢一会儿,他或许真就冻死了。”   “……走走走走,我这不是怕墓地里不干净嘛!”苏翎拿着黑驴蹄子比比划划地跟在他身侧。   男子走在她身前须臾,替她挡了些风。   一直走到公陵里面很沉寂的位置,男子步伐微顿,看着碑位,淡道,“就是这儿。”   “就是这儿??”苏翎瞧了他一眼,拿着铁锹插在小土包上,狐疑地朝下望了一望。   土包下传来须臾声响。   “你俩快点儿好不好?!老子要憋死了!干!”像是有人锤击在木板之上。   四处寂静荒凉,方圆五里之内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风声。   在这寂寥森然的平原之上,敲击木板的声音就变得格外响亮。   “我靠!什么玩意儿?!”苏翎被吓了一跳,连忙抱紧了顾昭。   顾昭看着她轻笑一声,道,“你不是要自己挖吗?”   苏翎连连摇头。   “不了不了,你来你来。”双手几乎挂在他身上,抱得很紧。   “……”   顾昭抿了抿唇,接过了她手里的铲子。   “你能不能快点,我真要憋死了,顾锦和,我要是憋死了,你就没大夫了!”   “巧了,内人也是大夫,可以接替秦太医的工作。”顾昭边忙着,边气定神闲地开口说道。   “你是跟苏翎学得这么狗吗?”秦寻的声音自地下传过来,带了些愤然。   “……”   没再搭理他,顾昭专心地处理着身下松动的土。   棺材露出了一角。   “哇,这棺材不错,”苏翎蹲下身子认真地打量这棺紫檀木,认真道,“皇帝对你还真是仁慈啊……”   “封了三十八个钉子,仁慈个屁。”   苏翎微怔。   三十八钉封棺,好似在南昭的风俗里,有永世不得超生的意思。   递了把剑给顾昭,苏翎又开口问道,“那你之后要怎么办啊?南昭的人都以为你死了的话,岂不是再不能见到旁人。”   “我都会解鸩毒,区区易容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顾昭已经将一半的钉子用剑劈开,男子的声音稍稍清晰了几分,隐约带着些得意。   苏翎倒是好奇起来,“易容且不提,鸩毒到底是怎么解的?我上午还以为是见你的最后一面了呢。”   “拿你治的那个叫什么哮喘的病的方子来换!”秦寻觊觎这方子好久了,眼下飞快地提出条件。   “好说好说!”苏翎答应得很快,“你若是帮我干活,我还有好多方子,都可以交给你,分成的话你二我八。”   在棺材里翻了个白眼。   “……你俩真不愧是夫妻。”   棺盖的三十八个钉子尽被撬起,顾昭手法很稳,每一个钉子都被笔直地从棺中拔起,未留下任何痕迹。   手覆在棺盖之上,男子用力抬起厚重的棺木。   棺木摩擦之间传来粗砺而让人牙酸的声响。   棺材之中露出了须臾缝隙,随即被推了开来。   秦寻飞快坐起身来,长长一口呼吸。   “憋死我了。”   月光映照下来,照亮了秦寻衣服前襟鲜红的血迹。   苏翎愣了一瞬,随即笑开,道,“你这血包做的可差点意思,都不带变暗的啊。”   “哪那么多事,我这已经够仿真了,骗过了大牢所有人呢。”边从棺材之中站起来,秦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手中还抓着一块沉甸甸的金子。   “啊这……”苏翎看了看那金子的分量,道,“这也太大了吧?”   她知晓在过世的人口中放上金子是指让逝者不再食人间的饭,可这金子看起来足足有好几两重,实在是让人有些吃惊。   “可能是要堵我的嘴吧,怕我去阴曹地府告他的状,”秦寻掂了掂那金子道,“还行,死一次也不百死,够我买座宅子了。”   顾昭将现场收拾干净,苏翎把准备好的牛骨扔进了棺材之中压着重量,而后才把土重新覆在棺材上。   秦寻瞧着自己的碑位,叹息地摇摇头道,“人没死就有个碑了,不吉利不吉利啊,折寿怎么办?”   苏翎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金子,也跟着摇头道,“嫌折寿怎么不把金子扔了?”   “折都折了,不拿多亏!”   “快走吧,别让人发觉。”将一切都整理完毕,顾昭回身对二人说道。   “好。”   跟在他身后,三个人的身影在夜色之中越发模糊,直至消失在黑暗之中。   ……   太医院秦寻死于谋逆之罪一事在一夜之内很快传遍满京。   除了心惊以外,众人心中亦十分意外不解。   那秦太医只是一介小小太医,如何就能有这样滔天的心思?又做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   事情的内幕涉及昭族,自然被皇帝所压下了。   京城朝堂众人只闻得死讯,却对死因不甚知晓,心中一时皆有几分惶恐,朝堂之上连着几日都气氛萧瑟,生怕在不慎之间惹了陛下的晦气。 第四百八十三章 他说会等我回来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同此事一起传遍满京的还有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那便是被皇帝派去镇压南平的队伍如期归朝了。   因得朝中众将配合得当,此战大获全胜,江淮作为唯一一个女将军在战场上却巾帼不让须眉,英武迎敌,那一抹飒爽身姿给全军将士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长枪红带,劲马横刀,在敌前分毫不让,彻底洗脱了所有将士心中对女儿家的那点儿偏见,不仅成了全队杀敌最多的将领,还是南昭唯一的一名女将。   三军统率归朝,京中百姓有敬仰者夹道应之,几乎满京都知晓南昭有这样一位女将,披银甲上战场,在全军对峙之时毫无惧色,长驱直入打入敌人内部,擒贼先擒王地取了敌方将领的首级。   故而民间亦有赞扬的打油诗传出来。   南昭有女名江淮,一尺长枪三尺血。   江淮归朝之时,有不少人前去相应。   人群拥挤而哄乱,她目光扫及所有人,没有瞧见她想看见的那一个。   进宫为陛下回了战讯,只觉得朝中气氛似有些冷沉。   陛下虽出言赞扬了他们,面上喜色却不达眼底,像是有敷衍之意。   江淮并没甚放在心上。   只草草领过了赏便同军中编队告了辞,来不及褪下一身银甲便往家中回。   她骑马回府,沿途见了不少百姓议论纷纷,神色有崇敬亦有赞扬。   只是那偶然钻进耳朵里的话语字句,似乎带了须臾让她不明白的意味。   “瞧瞧这京中近来的消息,你说这江家女这般争气,可有些人却为了宵小,人同人之间还真是不同啊……”   “可不是吗,听说如今太医院上下都因为他一个人而接受着肃查,真是一个人腥了一锅汤啊……”   听见太医院这个字眼,江淮微微皱眉。   太医院怎么了?   还想再听仔细些,可是她身下的马跃得太快,还没等她再听清,便已经用那些议论的人擦肩而过了。   手中的缰绳紧了一紧,有须臾不安从她心底游走而过,她勉励按下情绪,纵马朝府中行去。   府上倒还是往日模样。   江淮下马,大步朝内室走去。   榻上的江领军刚饮过药,眼下正在歇着,瞧见江淮进来,眉眼柔和了些,看向她道,“淮儿,你回来了。早便听说了你在南平的战绩,众人皆赞你女中豪杰,爹却只希望你能保全自己,如今见你能够平安归来,真是……老天保佑。”   江淮半跪在江领军榻前,随他笑着,道,“孩儿自然会保全自己,临行前秦寻还给了孩儿好些药,这一路上我都没用上多少呢。”   听她提及秦寻,江领军神色一顿。   眸中划过些晦暗颜色,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道,“好,只要你平安,就都好。”   没察觉父亲面上的异常,江淮看着桌案上饮尽的药,开口关切道,“父亲这些时日的药用得如何?可能觉得身上舒服些?药可还够吗?若是不够,我在找秦寻去太医院拿些来。”   江领军神色复杂,情绪在他面上游走来去,最后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必了,爹的药还够用,不用再麻烦旁人了。”   “怎么能够叫做麻烦旁人?”江淮笑了一声,提起案上的茶壶为他斟了盏茶,开口道,“父亲不也觉得秦太医是个好人吗?孩儿自从战场回来便思定了,他待我这样好……”   江淮面上流露出些许不自在,却还是低了头须臾开口道,“我自然也是要回馈他的,他不会再是旁人了。”   江领军喉咙有些发涩。   半晌才轻轻拍了拍江淮的手,摇了摇头。   江淮见父亲如此亦有几分不解,心底那份一直藏着的不安越来越重,随着有些过速的心跳沉下去又提上来,让她几乎有些让人喘不上气的危险预感。   是较她在沙场迎敌还要多几分的紧张。   “爹,到底怎么了,您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江淮抬眸,定定地看着江领军,一字一句地开口问道。   “淮儿,爹其实是不信的。世人皆传秦太医如何,爹却不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可惜爹人微言轻,不能去御前替他说上几句话。陛下处理之意亦太过果决,几乎没等京中众人反应过来,这结果便已经宣告满京。到底是冤了他还是如何所有人都不得而知,圣意难测,亦没有人敢为了他和陛下作对……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了,便是如此了。活着的人要好好过,才能对得起他对你的照顾啊。”江领军缓缓开口说道。   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将江淮的心打入谷底。   手指不自觉地有些抖,江淮抬头,轻声问道,“父亲……是何意?”   “秦寻前日以谋逆之罪入刑部,当日便在牢中处决,没有任何转圜余地。”江领军握着她的手,开口。   江淮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   “不可能。”她缓慢摇头。   “淮儿,你已经长大了,爹知道此事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京中风云如此,朝中事情瞬息万变,并非你我二人能够预料的,事已至此,如今,我们也只能接受。”江领军面色亦沉重,声线带着几分生涩,开口道。   “他说他会等我回来,他答应我了。”江淮只像没听见一般,定定地看着父亲说道。   江领军叹息一声,而后轻声道,“太医院的人说,秦寻还有些东西未能转交给你,爹帮你收起来放到内室了,你若是想看,便去瞧瞧吧。”   江淮眼眶微红,骤然站起身朝外走去,一直走到自己的屋子之中。   那些东西被父亲放在她的桌案之上。   都是一些零碎的玩意。   除了一些他惯来爱给她的跌打损伤药,还有一把弓。   那是她同他一起操练之时,在街上见到了却因为觉得昂贵而没有买下的长弓。   这弓极漂亮,双展开阔,坚硬轮廓中心坠了一点金。   金上被刻了她的名字。   这是他买下来的,为了送给她的弓。   眼眶之中热意莹然。   像是有什么情绪破土而出,江淮拿起那弓,头也不回地朝府外走去。 第四百八十四章 谋逆之罪   “淮儿!”江领军抬起头来,急声开口阻拦。   但他话音还未落,只见江淮已经打马出了府,侧颜神色冷峻凌厉,眼眸之中隐带猩红。   江领军微愣了瞬。   见唤不住她,随即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再开口了。   他又何尝不知晓她心中如何作想,又何尝不知道秦寻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他自然是不肯信秦寻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圣意独断又难裁,又岂是他一个中领军能够干涉的?   不过依照淮儿的性子,若不将此事问个明白,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只盼着这孩子心中还存着一二理智,不要真的触怒了圣颜才是啊。   ……   江淮一路纵马行到太医院。   她行得很快,一路的行人见是这位远近闻名的女将军,都纷纷为她让了路,倒也顺畅。   太医院气氛不较往日那般热闹,隐带几分萧条。   院中只有几人在忙碌着,听见门口有响动,皆抬起了眼来。   “秦寻在哪,让他滚出来见我。”女子声音强硬,手中长鞭在空中挥舞了瞬,抽起轻脆的响动。   太医院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人敢出言惹这位的晦气。   “你们不说是吗?”收鞭下马,女子动作干净利落,径直朝往日里他惯待着的位置走去。   这一次终于有人上来拦她。   话语之中带着些犹豫,只道,“江姑娘,此处如今已经被封了,您是不能随意入内的。”   “为何封?”   自战场上归来的女将军本就带着满身血腥煞气,此刻生起气来更是如此。   一双柳眉横立,周身气势亦十分逼人。   看得他面前的男子有些紧张起来,磕磕绊绊道,“这……这是陛下的意思。”   “敢问秦寻做错了什么事?”江淮脸色又冷又沉,直直地望向众人道。   人群之中一阵寂静。   一是不敢正大光明地同她说到底是何缘由,二来众人心中也从未真的信过秦寻一介太医竟能做出谋逆之举。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能在一夜之间惹得陛下盛怒如此?诸位可否给我一个解释?”眼眸之中泛着红,江淮攥紧了手,一字一句问道。   “江姑娘,此事既然能被陛下这般处置,定然事关重大,您还是不要掺合进来了,保全自己为好。”人群中有善心者,实在不忍见她如此,轻声开口劝慰道。   沉默了良久,江淮眸中的凌厉却没有淡下去,而是轻声开口道,“我就是想要一个答案。”   话中藏着抑不住的低沉情绪,让人心口无端一紧。   四下寂静了良久,终于有人再度开口,道,“刑部言,秦太医涉嫌谋逆。如今,人已经身死狱中了,还望江姑娘能够节哀顺变。”   江淮眸色定定地看着他,带着不敢相信的固执。   最后却是笑了一声。   “他?谋逆?是有多荒唐才会以此来定他的罪?他一介太医,谋得什么逆,又谋得谁的逆?”   此话言得有僭越之嫌,众人眸色中皆有几分骇然,欲开口阻拦。   然而还未等拦及,江淮便又开口。   “旁人不知晓,可我不信你们太医院也无人知晓他秦寻是个怎样的人。这世间既然无人替他讨公道,我便替他讨公道。”   众人怔愣之余只见得女子猩红眼眸和满身的杀意。   “江姑娘,事情已经如此,您就算眼下冲动也不能让秦寻起死回生,您还是好好冷静冷静罢……”   话音未落,却见江淮骤然抬起眼来。   “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犯了什么错,竟能惹得杀身之祸。若是旁人冤了他,我江淮便是穷极一生所能,也要把这份公道讨回来给他。”   她薄唇抿得很紧,眸色如冷冰亦坚定似铁,让围观的所有人神色都为之一顿,竟不知晓该说些什么了。   “可是刑部已言明,此事证据确凿,再无转圜之机才会彻底定下了罪名。江姑娘,您看……”   江淮冷哼一声。   唇角泛起讥诮笑意,“他在太医院之时,你们皆与他称兄道弟。他一朝有难,你们却连话都不为他说半句。不过没关系——”   江淮语气很冷,在这偌大的太医院内掷地有声。   “旁人若不帮,我帮,”她言罢略略回眸,看向素日里秦寻多待的位置,声音低了须臾,带着眸中晦暗神色,一字一句缓道,“旁人若不信你,我信。”   勒马回身,没再停留。   太医院一行人怔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江淮直奔刑部而去。   本是遥远的距离,却在她全速纵马之下,几乎不消片刻便到了刑部管辖的范围之内。   她神色一直冷寒着,路上遭遇了什么都全然不知,只一心奔着刑部而去。   她想要一个答案。   她想要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皇帝一声令下,他就要背负一个谋逆反贼的名声死无葬身之地。   可就在她要踏进刑部之时,才发觉身后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拽住了她的袖子。   “你疯了你!”苏翎的声音带着些许焦急。   她本今日晨时便去迎了江淮,奈何围观百姓聚众者甚多,她又这般不管不顾地从太医院行至刑部,让她一直到现在才追上她。   见到是苏翎,江淮一直紧绷的神色终于才松动下来几分,眸中多出些无措和空洞来,她下意识地回握住苏翎的手,手指却抖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他怎么会……”江淮声线发涩。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跟我回去。”苏翎瞧了一眼周围或因为好奇或因为凑热闹而围过来的百姓,连忙拉住江淮开口道。   定定地看了苏翎良久,在她眸中瞧见了肯定和坚持,江淮握了握手中的长鞭,终究还是妥协了。   一路闷沉无话,苏翎怕街上人多口杂亦没有同她多言,只简单地安抚了她几句,便拉着她回了顾府。   街上行人唏嘘。   从前听闻秦太医与江家姑娘交好只以为是京中传闻,如今见江淮如此才晓得此言并非虚传。   可这江家姑娘自关外回朝,却只能闻得秦太医的死讯……   实在是造化弄人啊。 第四百八十五章 你别哭啊   “翎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起随她进了府,江淮才终于压不住急切开口问道。   苏翎拉着她的手自外间到里间,没有答她的话,只是走得很急。   将她带到顾府中的一侧隐秘的小阁之中,苏翎神色这才松下来些,唇边勾笑,纵手一推,直接将人推进了那内室之中。   江淮有些不解,可来不及问她便见她已经带上门离开。   江淮愣了一瞬,而后慢慢回过身看着这光线有些昏暗的内室。   有人自屏风之后走出来。   “没想到你这么挂念我啊。”来人语气带了些许调侃。   江淮骤然抬眼。   秦寻原本眸色之中还带着些得意之色,可在看到她猩红的眼眸之时却愣了一愣。   “你……”话音未落,已见女子疾步冲他奔过来。   “不是,姐姐,你就算想念我也不用这么热情吧……”秦寻被她这满身的气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半步。   没说完,脸上已经挨了一下。   清脆,响亮。   火辣辣的疼。   “不是……有话好好说,你打人干什么?”秦寻边捂着脸朝后躲着她,边去拦她的手。   见她还没有收手的样子,秦寻又不断往后退着,“你干什么!”   秦寻本没对她太用力,拦她的手也只是招架,身上挨了几下丝毫不留情面的拳头,终于还是攫住了她的手腕。   就算江淮是个女将,战场之上会使剑能拿弓,可也大多是借着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此刻实打实地和男子对上,力气上还是有些捉襟见肘之感。   被人反扣了手腕抵在墙上,秦寻欺得她很近,道,“你疯了你!”   定定地看了他良久,江淮眼底的情绪渐渐漫上眼眶。   秦寻瞧见她眼中蔓延开来的雾气,微怔。   心底有点慌乱,语气也无措起来。   他松了松手,道,“你……你别哭啊你,我、我错了还不行吗?都是我的错,你别哭啊。”   不说还好,这一说,她这眼泪却越发汹涌起来。   秦寻彻底慌了。   拿着帕子递给她,她却不接。   最后试探着拿着帕子蹭了蹭她的脸,一脸真诚道,“你,你别这样,我错了,你想打就打吧,我不躲了还不成吗?”   向来口齿万般伶俐的人此时此刻却只觉得喉中发干,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秦寻见哄不好眼前这姑娘,越发语无伦次起来。   “你别哭了,我一看你哭,我……我就难受,求你了姑奶奶,你饶了我吧。”   不知道怎么是好了,秦寻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你往这打,成不?我肯定不躲。”   被人拉着手放到他心口上。   有热烈而真挚的跳动自掌心传递过来,江淮抿着唇,顺势抓着人的衣襟就把他拉了过来。   迫他靠得她只有须臾。   秦寻神色一顿,定定地看着她抿紧的唇瓣,只觉得喉咙里干得厉害,没有再开口了。   江淮骤然伸手抱住了他。   她双手抱得很紧,像是怕他就这样从自己面前再次悄无声息地溜走一样。   秦寻身子一僵,双手滞在空中,一时不知晓该放在哪里,半晌才轻轻搭上女子的背,一下一下地顺着。   “成亲吗?”江淮声音之中还带着哑意,语气却强势得不容人拒绝。   “……你说什么?”秦寻懵了一瞬,在她后背捋着的手又僵住了。   “我问你成不成亲。”   江淮抬起眼,眼眸之中神色又凌厉又强硬,根本就不给他回绝的余地。   “我现在身份不明,你……跟我成亲,是耽误了你。”秦寻刚开口没多久,江淮拽着他的衣襟又把人拉近了些,一双凶巴巴的眼眸狠狠地瞪着他,不让他再说了。   “不是,江淮,你先放开我……”实在离她太近,他略低头就能对上她抬起来直视的双眼,她身上幽淡的气息钻进他的鼻息之中,几乎要勾起他最本能的反应,让他有些狼狈和无措。   见他要往后退却,江淮手中力气不减,拉着人的领子向前,扬起下颌,不由分说地在他唇上碰了一碰。   陌生而异样的触感迅速地从唇上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满身的血液飞快凝住又骤然热络起来,像是冲破了什么桎梏,唤起了心底一直不曾去面对和思索的情绪。   秦寻倏然瞪大双眼,整个人都怔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他喉结滑动,半晌才想起来问话,“你……你干什么?”   “成亲吗。”江淮又执拗地问了一遍。   “不是,你先听我说好不好……”话没说完,嘴却被人堵住了。   小姑娘显然不谙世事,囫囵地咬在他嘴唇上,传来酥麻而尖锐的痛感。   牙齿尖利得像是想在他这里留下自己的记号,霸道地标记成自己的领地。   蛮横无理,却又单纯得可爱。   呼吸一点点被她引得滚烫起来,连带着心口,都泛上令人意外的灼热。   江淮自喘息之中将自己抽出来,神色却还是强硬固执得厉害,又开口问了他一遍,“成亲吗?”   看着她水雾未褪净的嫣红眼角,秦寻口中莫名干起来。   见他沉默,她眸色更加尖锐,颇有几分生扑上来的架势。   秦寻咽了口唾沫,终于自怔愣中回过神来。   真是怕了她了。   “……成,成行吧?”   江淮神色这才松动下来,终于将身上那骇人的架势收了几分,眸色平稳了些,像是满意的模样。   低了低头,她骤然又抬起眼看向他。   “你不会反悔吧。”   “……我?我敢吗我?”摊了摊手,擦了一把唇上被她咬出来的血,秦寻神色又恼又无奈,最后还是柔和了些下来,目光移下来看向被她勒紧的领子,试探着开口商量道,“你再不松手,我就要被你勒死了,就真没人跟你成亲了。”   扫视着他的神色,确定他没有半分再抗拒的意思,江淮这才慢慢松开了手。   秦寻长舒一口气,叹了一声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凶啊?”   见她瞪着他瞧过来,秦寻一噎,感觉后背一凉。   “……凶点好凶点好,我……我喜欢凶的。” 第四百八十六章 你肯不肯   听他这样说,江淮眸色才温和下来些,目光之中收了凌厉,轻声开口问,“为何世人皆传你谋逆?”   “我不想瞒你,但我做的确实不是什么好事,”秦寻垂眼望向她,眼底黑白分明,神色顿了一下后轻声道,“我是昭族人。”   江淮瞳孔微缩,定定地凝着他良久没有说话。   “当年南昭收服昭族绝非表面那般顺理成章,个中是沾了不少人的血腥的,包括我父母,皆死于护佑我活下来的路途之中。”秦寻微垂下眼,语气听似云淡风轻。   “我是想谋逆,我甚至想弑君。我日后的道路定然有万般艰难险阻,如今又背负着一个死人的身份,必定要日日隐在黑暗之中不能得见天日,”秦寻声音停了一停,“江淮,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江淮微怔。   “我给不了你盛大的婚事,也不敢做此生不渝的承诺,家底也甚微薄,如今滞留在太医院的财物尽归刑部朝廷,手中一穷二白。你跟了我,连一个正大光明的名分都没有,你这么好的姑娘家,何必如此。”秦寻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说道。   见女子沉默,他眸色之中游移过些许晦暗的情绪,半晌又故作轻松开口道,“情况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还是好好考虑……”   江淮骤然抬起眼。   秦寻吓了一跳,开口道,“你这么恶狠狠的瞪着我干什么?”   “我江淮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图什么,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知道?”   秦寻愣了一下。   连忙又摆手解释道,“不是,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图名图利的女子,可是……”   秦寻顿了顿,认真地看向她单纯又清澈的一双眼睛,轻声道,“我就是觉得,像你这样好的姑娘,旁的女子有的,你也该有,该有顺遂的日子,该有安稳的后半生,不应该和我这种人蹉跎在一起。”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秦寻,我既然认定了你,便不会管你过的是一穷二白还是颠沛流离的日子,也不想知道这些事情权衡利弊到底是一个什么结果。”   “我江淮若是喜欢一个人,便此生此世都不悔,你若是穷凶极恶之辈,老天不肯给你活路,我便同你一起死,你若是抱屈衔冤之辈,曾有人诸千般恶于你,我便穷极一生也要为你讨回公道。”   “此话我说到做到,我从来不在意那些形式,也不喜欢吵闹,感情不是能被一纸婚约锁住的事情……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肯不肯。”   江淮目光很坚定地看着他。   秦寻一直静静地听着。   小姑娘眸色向来强势,说出的这一番话也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心上,掷地有声。   让人心口都泛上暖意。   凝着她的眼睛,秦寻叹了口气,弯唇低声,“你亲也亲过了,如今才想起来要问我肯不肯,多少有点不负责任的意思吧?”   “我……”刚才到底还是有些冲动,如今回想起来,江淮也有些脸热,倒有些结巴起来,目光游移道,“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秦寻挑眉,“好啊,把老子撩成这样,你一句不是故意的就想轻易揭过,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江淮瞧着他走过来,喉咙之中噎了一噎,道,“那你想怎么办?”   “江淮。”   秦寻走至她身前,微微低头盯着她,眸中颜色浓郁。   他靠得这样近,江淮有些怔愣,只能感受到他身上清冽微苦的药香气,只是那双眼眸的神色似乎和平时又有几分不同。   “怎……么了?”   看着她,秦寻舌尖轻舔过自己还带着须臾血腥气的唇。   “你如今再想反悔,可就晚了。”   “……先等会,有话……好好说行吗?”   “你觉得呢?”   ……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从内室走了出来。   苏翎悄然从主屋之中探出脑袋,非要拉着男子一起蹲墙角。   她眼尖,瞧见了两个人脸色都微微有些泛红,就要按捺不住拍手叫好的心思,连连感慨,“你看,我就说吧,这一次必然能成!”   见那边没有回应,苏翎回眸瞪了他一眼,道,“你快来看啊!”   “……”到底还是记挂着她有身子,不敢不依着她,男子无奈地弯下身下些许,随她一起蹲着墙角。   苏翎得逞般地一笑。   这世间众人向来赞他知礼守法,若是有人看见他如今这般模样,定是要自戳双目念一句罪过吧。   可是她就是喜欢他看不惯又不敢反抗的模样。   实在是太可爱了啊!   “你快瞧……”拉着他,苏翎伸手朝前一指。   本是想看他二人略有些不自在的模样的,可这一定睛,苏翎却瞧见了秦寻唇边的一点没拭净的血迹。   震惊地同身侧男子对视了眼,她道,“这这这、这么凶猛的吗?”   顾昭显然也瞧见了,眸色寡淡地扫过那两人,神色倒是没什么波澜,垂眸看了苏翎一眼,轻描淡写道,“你也不遑多让。”   “……???”   她什么时候咬出血过?   苏翎瞪着眼睛瞧过来,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神色,到底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感慨道,“你果然是跟我学坏了。”   顾昭神色自然。   “潜移暗化,自然似之,还是老师教得好。”   苏翎默了默,忽然贼兮兮地回过身来,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那我……再教教你如何?”   被她这目光看得身形一顿,顾昭骤然回身道,“不必了。”   “你别走啊,做学生的就要好好听从老师教诲!”苏翎拉住他的袖子,理不直气也壮。   “这话你也好意思说?”顾昭眉心隐跳。   “有什么不好意思,顾大人当我老师的时候我明明也有好好听课……”苏翎把门一关,张牙舞爪地扑过去,“今天轮到我做老师!”   “你能不能慢点?!”一把接住她,男子神色有些无措。   “不行,慢不下来,我馋你身子。”   顾昭薄唇抿紧,定定地看向她。   偏偏她神色一本正经满面自然,半分不好意思也没有。   “馋我夫君身子怎么了,犯法了吗?”某人义正辞严。   “……”   倒是没有。 第四百八十七章 十二招   ……   寒风凛冽,晴后三里素装,日光之中银山涌动。   今年京中早早地便落了雪,路上积雪还带着些冷意,被寒风一吹,直往人骨缝里钻。   修缮精美的庭院之中枯枝挂上薄霜,枝头有晶莹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折射出刺眼的光来。   有人在庭院之中端坐着。   院中红梅冷冽出挑,遥遥映着府上青檐下的喜庆红绸。   京中三殿下同礼部尚书家中的嫡长女于冬月十六完婚,今日十七,府上喜意犹存。   院中略显冷清,梅花插于雪中,府中冰湖之前,二人对立执棋,棋盘之上黑白分明。   柳尧是前来送贺礼的,这礼送过来便是两盒美玉磨成的棋子,瞧着院中无事,便顺便邀请了萧容玄一同对弈。   萧容玄没有拒绝。   棋盘之上二人对立之势峰回路转,各占山头,倒没有哪一方有必胜之意。   萧容玄虽刚成婚,可这面上也只是挂着敷衍的喜色,细看其眸底,只觉得是一阵森寒冷清,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眼下同柳尧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却没有什么开口的意思。   柳尧手中撂下一字,静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殿下,其实这么久以来老臣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   “你说。”萧容玄淡道。   柳尧沉吟了瞬。   自秦寻一事暴于天日之下,他那日的说法似乎是不攻自破了,三皇子对他的态度也恢复了不冷不热的模样,就像是没听过他那日的话一样。   可是他心底不知为何总是有些不安,发生在顾锦和身上的事情实在是太离奇,让人想不怀疑都难。   而且,他总是有强烈的预感,此人绝对藏着什么隐秘,绝非看上去那般简单。   柳家已经把此人得罪了透,他如今同三皇子交好,如是日后顺理成章地上位,那么他和三皇子定然第一个着手对付的便是柳家。   所以无论如何,此人都绝不能留。   在他还有能力和他抗衡之时,置此人于死地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可怕的人若是不能收服为己用,便只能杀之,   “殿下,”看着萧容玄落下的棋子,柳尧眸色微动,换了自己落子的方向,看似不刻意地留了条路出来,徐徐开口道,“老臣知晓殿下与顾大人交好,可是有些话老臣还是不得不提醒殿下,秦寻同顾大人这般交好满京皆知,老臣真的不敢信其所谋的大事顾大人一无所知。”   萧容玄轻笑了声,眼都没抬一下,道,“同我何干?”   萧容玄语气随意得很,像是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一样。   可柳尧神色却还是十分平静。   萧容玄若真的如他面上这般不在意,今日便不会给他同他对弈的这个机会。   只是因为有些事他已经起疑,可心中又没有足够的证据相信罢了。   “殿下,老臣是不希望殿下养虎为患,最后成了旁人手中的刀。”   萧容玄终于略略抬眸,唇边勾起寡淡弧度,开口道,“你既说京中众人皆知秦寻与他交好,那便是瞒过了所有人,包括你柳大人。你既然都承认了他这做戏的手段这样好,如今却又说疑心他会露出马脚给顾大人,是觉得自己不及他明察秋毫,所以甘拜下风吗?”   柳尧愣了一下,神色有些不自在,半晌才回过神开口道,“顾大人心思缜密……老臣自然不如。”   “你不如?”萧容玄扫了一眼棋盘,冷笑一声道,“大人让了我十二步棋,就为了同我说这些话。大人若是说自己心思不够缜密,我第一个为大人报冤啊。”   柳尧神色微动。   “大人若只有这些话要说,还是请回吧。”重重地在棋盘之上落下一子,萧容玄头也没抬地开口。   默了半晌,柳尧忽然又开口道,“敢问殿下,知晓穆家吗?”   萧容玄手上动作微顿。   遁空门算死命,能力可位国师之列却不屑一顾。   如同半仙的穆家上下,这世上恐怕无人不知吧。   “穆七小公子,曾经看过顾府夫人苏翎的八字,言其早已是死人之身,三月十三便已失了命数,绝无生还之机。”   听见穆七这个名字,萧容玄袍袖下的手不易察觉地攥紧了些。   “三月十三,丙辰月甲子日,”柳尧笑笑,抬起眼看向他道,“殿下可还记得是哪一日吗?”   萧容玄微眯眸,不算久远的印象自脑海之中慢慢浮现。   依稀记得,那是父皇赐婚苏翎于林家小公子之日。   竹林之后,那是他第一次瞧见这个张扬又狂傲的女子,伶俐口舌分毫不让,将那柳公子骂了个哑口无言。   想起她那模样,萧容玄轻笑一声,声音带着些冷意道,“柳大人真会玩笑,你不会是打算告诉我,我这些时日瞧见的苏翎是一个鬼魂吧。”   柳尧摇头,“穆七公子亦不曾明言。”   瞧见萧容玄眼眸之中的讥诮,柳尧缓声道,“殿下可以不信我,但老臣想,殿下应该不会不信穆七公子吧。”   柳尧深深地看着他,萧容玄神色冷下来。   “曾闻穆七公子儿时初进宫,偶遇了惠妃娘娘,说了一个日子……老臣想,殿下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日子吧。”   青筋一瞬在他手臂上爆开,萧容玄骤然抬眼,眸光凌厉如刀,恨声道,“你闭嘴。”   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回想有关当初的一切,可愉快或是不愉快的记忆还是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   他怎么会忘了那个日子。   穆七第一次见他和母妃所说的日子,便是母妃的死期!   “殿下既知晓不是巧合,想必也明白穆七公子断事的能力,他既然说苏翎已死,那么如今活着的,就一定不是苏翎,”柳尧站起身来,声音悠长,“殿下难道不好奇吗?”   萧容玄眉心拢着阴沉,没有说话。   “还有殿下,”将棋盘推了推,柳尧目光投掷在黑子布下的阵上,笑道,“老臣方才让了殿下十三招,而不是十二招。”   “所以殿下,有些事情,眼见真的不一定为实。您看见的,可能只是旁人想让您看见的。” 第四百八十八章 来哄你了   男子穿过身,步态很缓地行在积雪之中。   萧容玄眉间沉郁,看着他的背影,到底还是开口叫住了他。   背对着他的男子,在听见他开口之后,唇边勾起一抹寡淡笑意来,神色恭敬地回过身来应着,“殿下。”   “那柳大人以为该如何。但凭这样莫须有的生辰八字,恐怕无法说明什么旁的问题,再者,她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萧容玄缓缓抬起眼道。   “殿下如今还觉得她只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吗?”柳尧轻笑一声,继续道,“殿下不会现在还以为当初顾大人同意迎娶苏翎是为了解殿下的燃眉之急吧?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可是对这位苏家小姐上了十二分的心,难道这亦是巧合?就算老臣不疑,殿下可敢信?”   萧容玄低垂着眉眼半晌,没有说话,被寒风吹落的雪落到他肩上的黑狐毛之上,映出点点晶莹来。   “柳尧,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   他语气很沉,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也显得越发冷冽。   柳尧笑起来,眼底眸色疏离漠然。   “当初殿下不也是凭着自己的猜测,便定下了柳家的罪过,这么多年又哪里有过什么实据?怎么如今到了顾大人身上,殿下倒是不舍得疑心他了。”   “殿下,该说的话老臣都已经说完了。说到底这要不要信要不要查,还是要殿下自己来抉择,”柳尧声音微顿,抬眸淡淡地看向他道,“殿下若是事到如今还一直肯相信顾大人,那这些时日只当老臣什么都不曾同您说过便是。”   柳尧说完这一番话,便没有再开口了,举止之间隐有告辞之意。   萧容玄终于自寂静之中抬起头来,冷笑一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若是能通过自己的手段来查,何必到我府上来。”   “殿下通透。柳家与顾府不共戴天之势,殿下一双慧眼自然不会看不穿,老臣确有需要殿下帮忙之处,只是不知晓殿下是否愿意。”柳尧声音倒是不疾不徐,眼中眸色深沉笃定,带着些微笑意。   一阵疾风扫过,院中树上积雪纷飞落下,落到两人身前面上,风带起的雪似乎将什么目光掩盖住了,又似乎像在隐隐掀开真相,引得人继续向下看去。   柳尧浅笑着垂眸。   这位三殿下可谓是同陛下心性最为相像的一个皇子,皆是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的性情。   对于这样的人,自己放出来的这些似是而非的筹码,已经足够了。   萧容玄定定地看了他良久。   他此生唯一的追求和信念便是来自于对母妃的死的执着。   皇位于他而言,亦不过是报复敌人的一种手段。   虽然看得懂柳尧唇边的寒意,可在触手可及的真相面前,理智和野心都不值一提。   萧容玄抬起头来。   在近乎漫长的沉默之中,柳尧终于等到了他想听的那句话。   “你想如何?”   ……   天光明亮,云影不沾纤尘。   今年冬月冷得很早,半月不过,已经接连下了几场雪。   京中的积雪就一直没有化下来,铺在地上,落成明晃晃的白,满京裹素,被日光一照,倒是金灿灿的漂亮。   “现在的将士一个两个都这般随意吗?”   顾府之中,燃得很旺的金丝炭自内室中腾起暖意,温暖的热气遍布到屋子里每个角落,隔绝了外间的寒风冷意。   有男子在苏翎身侧立着,一边替苏翎把着脉,一边脸色不善地在她耳边念念叨叨。   苏翎笑得前仰后合。   自从秦寻施展了易容术,日日以随行太医的身份去陪江淮在军中演练,便总是脸色不佳地回到府中。   “那陆旻是谁啊?他不是个世家公子吗?做什么非要从军,还非要拜在她手下,分明就是不怀好意。”   “啊,我倒听说过他,据说是自秋猎之后便立了志要从军,想从最底层练起,这才被分到了江淮手下,不就是个小士官,既没招你又没惹你,你这么生气做什么?”苏翎笑得促狭,明知故地开口问道。   为苏翎诊完了脉,秦寻沉着脸收回了帕子,没有言语,只是将那帕子在掌心之中团了团,眉眼之中见到几分烦躁。   “你拿那帕子撒气做什么?你要是坦白自己心中酸涩惹了醋意,我还高看你一眼。”顾昭坐在苏翎身侧,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这话让秦寻一噎,不过随即他便抬起头来,话中亦不甘示弱。   “当初在酒楼生气的不是你了是不是,嗯?”   “……”   内室一静。   察觉到身侧男子气压以肉眼可见之势迅速降下来,苏翎唇边的笑意就要绷不住了。   就在她欲出言开口缓解气氛之时,却听见有人自前院走来的脚步声。   身上银甲碰撞出清脆声响,显然是还不及换下这一身便已经奔赴顾府而来了。   苏翎朝秦寻使了个颜色,笑得气定神闲,“这不是来哄你了?”   “我还用她哄?就是那陆旻明明不怀好意,跟她说了又不听,顽冥不灵!”撂下手里的帕子,没打算去迎前院的女子,秦寻转了身,朝里间走去。   江淮在侍从的带领下走进内室,简单地同苏翎顾昭打过招呼之后,便见苏翎悄然朝里间一指,做了口型与她,“快去——”   江淮亦回以一笑,眉眼间的无措散下去须臾,径直朝里间走过去。   “哎呀,”秦寻正在里间摆弄着药草,瞧见了她略有几分惊讶地抬起头来,道,“江大将军怎么有空来啊?”   说罢又看看她的手,笑道,“怎么没把陆士将给你送的饭带过来,咱们好一起尝尝。”   “……”江淮听着他这语气,微皱了皱眉道,“我没要,还给他了。”   “那还真是可惜了人家一番心意。”他啧啧感叹了番。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下士,你何必这样?”江淮开口问道。   秦寻气笑了。   “普通的下士?哪个普通的下士会天天对主将嘘寒问暖?又是送汤婆子又是送饭的,连护手的都为你备好了,一日到你营帐之中三五次有余,你还觉得他是个普通的下士?” 第四百八十九章 怎么解气怎么来   “这样居心叵测的人,你还能收到自己麾下,你是怎么想的啊?”   江淮默了良久才道,“他是为了上战场而参的军,我没有资格剔除他,也……不应该这么做。”   “……挺好,那你好好训练他,他日后若是上门和你父亲提亲,你多少也该做做准备。”秦寻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   “提亲?”江淮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你是不是疯了?”   秦寻气结。   “怎么江淮,你通感情的那根弦就出生的时候跟脐带一起剪了呗?我看你的那个脑袋还是别用了,拿出来压压咸菜可能正好,这么简单的事看不明白?”   “看明白什么?”江淮有些怔愣。   “怎么他对你还是能下级对上级的敬仰之情啊,你是替他挡刀了还是挡箭了?男人才最懂男人,他看你的时候他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怎么就你看不出来?”   “……”   秦寻语速有点快,江淮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走到了她身前,模样有点凶。   “他明明就是对你有意。”   看着男子严肃的神情,有不合时宜的情绪自江淮心底升起来,唇角翘起来又压下去,最后……   没压住。   秦寻气得头疼。   “我在和你说正事,你竟然在笑?”   最后有手环上他腰间,终于才把他气焰灭下来一半。   “你别以为我吃你这套。”被迫拉得离她很近,男子语气不易察觉地软下来须臾,但神色依旧绷着冷硬,是还未消气的模样。   抱了抱他,江淮侧脸贴在他胸口,轻声道,“我也不会哄人……但是你别生气了,我知道了。不过这个人是刑部划归到我列中的,行事无差无错,我总不能把人家单独革出去吧?”   沉默了瞬,秦寻面上神色终于和缓了些,只开口道,“江淮,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气什么。”   江淮愣了一下,下意识开口答道,“我……我知道吧。”   “你知道个屁,我没在气那小子。我就是生气,就连他都能为自己寻得机会正大光明地同你待在一处,我却不行。”   江淮微怔。   看到他眼底那一瞬游走过的黯然,心口没由来地一疼。   秦寻见她有些失神,牵起唇故作轻松安慰道,“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这就行了。”   江淮心口有难言的滞涩。   没说话,只是拉着他的腰身把人又搂得紧了些。   这人手上力气不小,秦寻眉心跳了跳。   “勒得慌,你你你松开点行不行?”   “他明日就会知晓了。”   答非所问,倒让秦寻一愣。   “知晓什么?”他开口问道。   “知晓我江淮此生心中只有一人,是生是死我皆陪。”她认真抬起眼来看着他,定定地开口说道。   秦寻声音倏然一顿,却皱起眉,“你巴不得别人知晓你是逆贼的同党是不是?”   “……”   这她倒是没想过。   抬眸直言道,“知晓了又如何?我又没有说谎。”   “你倒坦荡了,被陛下知晓,就要治江家满门的罪了。”   内室重归寂静。   半晌江淮又抬起眼,“既然怕别人对我有意,那你换个身份娶我不就成了?”   秦寻愣了一下,随即道,“就算我会易容,可京中何来会多我这样一个人物?你一个女将军嫁与一介平平无奇之辈,太不合乎常理。”   “我身上不合乎常理的事多了,此事便这样定下了。”女子面上重归强势,不容置喙道。   “不是……你疯了你,要是被旁人知晓,你还有活路?”   “那也是旁人先没了活路。你别磨磨唧唧的,告诉你娶便娶,哪来这么多话?”   被人按在墙角,秦寻默了默。   得,好像又没有他反抗的余地了。   同一个还穿着银甲的女将军对上,实在不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你从不从?”   那双英气眉眼近在眼前,朱唇距他只有须臾,轻启,开口问他。   “……”   想说不,好像也没机会啊。   秦寻认命,摊手,“我……我从我从,行吧?”   女子越欺越近,俊颜一点点在眼前放大,秦寻懵了瞬,“你干什么,这是人家府……”   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触感柔软。   抿了抿沾上水雾的唇瓣,江淮问,“你还生气吗?”   秦寻喉结滑动。   好像也没有多生气了。   但这面子上可不能认怂,仗着身量上高她许多,反握住她的手腕扣在墙上。   眼眸垂下,低声问道,“怎么解气怎么来吗?”   “……嗯?”   ……   门外的苏翎原本听内室之内声音高昂,还以为他们要打起来了,本捏着一把汗呢,却发觉又寂静下来了。   也不知寂静了多久,门忽然从里间被猝不及防地打开,苏翎飞快把身子一正,佯装无事地看着窗外。   她身侧的男子看着她这模样冷笑一声,“别把百晓生的买卖给楚家做了,我瞧你正合适。”   苏翎抬眸瞪了顾昭一眼。   “你懂什么你,我这叫关心挂念!”   见二人又是神色不自然地从里间走出来,苏翎把头一低,满脸都写着“我理解”三个大字。   江淮脸色微微泛红,匆匆同他们告辞了。   秦寻在她身后瞧着她的背影,唇角轻扬起。   “看来我们女将军还是有自己的一套啊。”苏翎连声感慨着。   白了她一眼,秦寻道,“你可少操点心吧。”   默了须臾,他回身看向顾昭,道,“若是换个身份在这京中,可行吗?”   苏翎有些惊讶。   这未免太过冒险。   就算他会易容,可若日日都在京中以寻常人的模样抛头露面,万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顾昭沉默了半晌,指节有意无意地叩了叩桌案,忽而开口道,“可行。”   “可行?”似是不相信他这样谨慎的人会同意,秦寻回身同他确认道。   “我们是因为知晓你活着,才觉得此法危险。但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疑心你还活着,若是你换了身份娶了江姑娘,反而会打消众人对她心悦于你的疑虑。至于身份亦好说,便说是她父亲安排下来的婚事即可,”顾昭抬头,徐徐开口,“坦荡些,反而不会有人怀疑。” 第四百九十章 天煞孤星   “之后只要选择一个合适的身份便可,并非难事。”顾昭缓声道。   没压住唇边笑意,秦寻眸光深远,轻声道,“那便好。”   ……   快到年终岁尾,祭祀大典已经开始筹备了,礼部这些时日都忙得不亦乐乎。   参加祭祀大典的人选经过再三确认才定下来,礼部员外郎整理好之后正欲上报,却见一个男子从外间走进来。   来者正是新任的礼部侍郎,杜岑海。   虽说是新任,但由于此人家世显赫,并非同他们一样是科举门路上达朝廷的,而是由家中恩荫被陛下赐下来的,礼部众人虽然心中对此人不甚瞧得上眼,但面子上还是做足了恭敬礼数。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杜侍郎这个时候来恐怕又是有什么事情要格外交代。   那个捧着册子的员外郎自心底幽幽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敢露出不耐来,连声请礼之后恭敬开口问道,“不知大人可有何事要吩咐?”   杜岑海走近,也不言语,只定定地瞧着他手中的册子,模样倒并非旁的世家子弟那般轻佻,能见到几分稳重。   那员外郎自瞧他面相能分辨出他大约不算个多挑剔的主儿,自然陪着笑脸道,“这名单,大人也要过目一遍吗?”   “那倒不必,你做事是礼部出了名的稳重,我是放心的,”杜岑海随意地拿起那册子翻了翻,大概过目了一番便放了下来,“做得不错。”   他这样夸来,倒让这位小员外郎有几分惶恐,忙道,“大人过奖了。”   “京中近来不太安逸,陛下也是因为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才嘱咐咱们礼部好好操办这场祭祀大典,所以在这求福报的事上,咱们更改谨慎些才是。”   “大人言之有理。”   “过去有验参与祭祀大典者生辰八字的老规矩,怕是一个不防备,有什么人冲撞了老祖宗,使得上天保佑不灵。然近些年的祭祀典礼都是草草操办着,便没有人追究这个。只是我如今想着,陛下今年既然有意大办这场盛典,咱们是不是也该谨慎些才是?万一日后出了什么差错,也不会是咱们礼部的责任。”杜岑海指尖轻翻着那册子,不轻不重地开口说道。   听他言此,那员外郎心中一惊。   因得近些年一直不曾大办过祭祀盛典,所以这些时日的好些规矩他都是去礼部经论阁中翻阅才知晓的,这查阅八字合否的规矩他也掠过一眼,只是因为近些年都荒废了这项规矩,故而不曾放在心上。   可眼下听杜侍郎提及他才醒悟过来,这番祭祀大典若是显了灵,让之后京中的种种皆平定下来还好,若是上天不肯保佑,祭祀之上再出了什么差错,陛下定会责怪是礼部不够用心,到时候循迹追查回来,岂不就会揪着这件事不放?   当下必须打起万分精神,一点儿差错都不能出,才不会在日后为礼部留下旁人议论口舌。   “多谢大人提点!”员外郎明白过来,心中很是感激,连连道,“属下这就去查对参与祭祀之人的八字,免得有冲撞之事发生。大人心思缜密,属下自愧不如!”   杜岑海淡笑摇摇头,道,“你已经做得不错了。看生辰八字要找钦天监之中的人,你若是没有熟悉可信赖的,我倒是可以为你推荐一个人。”   “还请大人指导。”   “谈不上指导,只是恰巧知晓钦天监之中的王敬王大人是个相事谨慎缜密的,你可以寻他瞧一瞧。”杜岑海缓声道。   那员外郎略思索了一番,开口答道,“属下也闻过王大人盛名,他若是能同意,那自然是最好。”   杜岑海眸色深沉须臾,淡笑道,“为朝廷尽力,他自当如此,怎会拒绝,你且去便是。”   “是,多谢大人今日指导,要不然属下恐会留下祸患。”   杜岑海微颔首,淡道,“去吧。”   “是。”那员外郎得令应下。   杜岑海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眸中划过一丝暗色,带了些冷意。   ……   员外郎到达钦天监的时候,正好王大人得闲,听闻是有关祭祀大典的活计,亦正色起来,嘱人去经册之中查阅到每个人的生辰八字,一一察看起来。   看过几个,王敬缓声道,“这些都没有什么冲撞,皆是富贵命者——”   说罢他忽然扫到一个生辰八字,目光骤然一顿,眉心拧起,缓声道,“小高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   高员外本听着王敬言无事心下松了几分,眼下听他这样问,心也跟着提起来,连忙开口问道,“大人这是何意?什么搞错了?”   王敬捻起一张纤薄的宣纸放到高员外面前,皱眉道,“此人不应在世了才是。”   高员外看到那张纸上的名字,瞳孔微缩,抬眼望向他开口确认道,“您……您说什么?”   “此女命带死劫,如今已转离火运,绝不应该存活于世……这是……”他看了一眼那宣纸之上写着的名字,面带疑虑开口问道,“这是苏家的小姐?难不成,就是那个嫁给顾大人的女子吗?”   高员外心中犹惊愕着,只下意识答道,“正是。”   王敬缓缓摇头,叹了一口气不解道,“这怎么可能呢?若是你不信我,还可找别人相看一二,此生辰实在煞气太重,照理来讲绝不应有今日才是。”   高员外思索了一番杜岑海嘱咐给他的话,忙道,“属下知晓王大人已是这钦天监之中相事最准的了,自是信任您的。只是属下还想多问一句,若是此人尚存于世,又该当何解?”   王敬神色带着几分凝重,声音沉了几分,道,“那么此女便是天煞孤星,错乱因缘克天克地之造,身带极凶极恶之力,方能压下死劫苟且偷生。”   高员外听此,脸色微微泛白。   “小高大人,眼下已经不是此人能否参与祭祀大典的事情了。此人身上的凶煞影响力之大,绝非你我二人可以预料,说不定同京中这些时日的诡谲风云皆有关,你还是要早些报与陛下才是。” 第四百九十一章 朕亲自审   “竟有这般严重?”高员外深深皱眉,只觉得眼下这写了苏翎生辰的薄纸如同一只烫手山芋一般,也不知晓是造了哪门子孽,竟让他碰见了这种晦气事。   “事关江山社稷,王某不敢擅言。”王敬神色亦十分凝重,翻来覆去地凝着这八个字,却还只是摇头。   “小高大人,如今你已经知晓了此事的严重,若是知而不报,日后若为人所知,恐怕于你不利,还望您好好思量才是,千万不要毁了自己的前程哪。”王敬开口劝道。   这高员外本就是一个十分胆小之人,眼下听到王敬这样说,心中更是一沉,眼眸之中隐露惊惧之色,半晌才开口谢道,“多谢大人劝告。”   来不及再同他说什么,高员外一个转身,已经是朝宫内的方向行去了。   王敬在他身后同他告辞,看着他走出钦天监,这才唤来身侧的小厮,“去通传柳大人,一切顺利,眼下可入宫了。”   “是。”   ……   御书房之中,高员外匆匆入了大殿,也未来得及看殿中是否有旁人,上前便跪道,“臣有大事通报陛下!”   皇帝见他来色匆匆,抬起头须臾,看向他道,“何事如此急迫?”   “禀陛下,臣自礼部统筹祭祀大典人员名单之时,依照老祖宗的规矩核对参与者生辰,寻了钦天监来相看,却发现这苏家小姐的生辰八字大大有所冲撞。原本此等小事不应让陛下知晓,可钦天监观其生辰却言其乃天煞孤星之造,是本应早就失了命数的人,如今却不知晓借何妖力存活于世,实在是让人心中不得不忧!臣思索来去,只觉还是不应将此事瞒于陛下,故而特此前来禀报!”   高员外一般情形之下少能面圣,然而眼下礼部尚书正在布置祭祀大典的关外忙碌寻不见人,整个礼部就是他负责参与祭祀大典的名单,故而也只能亲自前来了。   他神色有些紧张,语气也很快,但好在也将此事禀报清楚了,眼下本准备长出一口气,却感受到大殿之中氛围寂静沉闷,倒让他有些不敢抬头。   皇帝缓捻着手中的佛珠,微微眯着眼眸。   他身侧有男子开口。   “陛下。”   随着这一声唤,高员外抬起头须臾,才发现那个曾经隐居于世的柳大人也在御书房之中。   柳尧声音不疾不徐,甚为从容道,“先祖时期曾有武德妃以一己妖孽之身霍乱后宫为非作歹,惹得后宫前朝皆不得安宁,甚至逼死了孝颐皇后。钦天监当时便称其为祸国殃民的孤煞,只是当时先祖爱重武德妃,便没有信旁人的话,才致……当初那般后果。臣以为,无论苏家小姐眼下是否真的有害于朝廷,陛下都应该引起重视,不能听之任之,以至于留下后患。”   “更何况,近来朝中确实风起云涌得厉害,风水生克之论虽只被用于卜吉凶,可这事关社稷的天煞孤星……陛下可不能轻易放过。若是因为一个女子,而影响了南昭的国运,实在是……”   柳尧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抬起眼看着皇帝的眼色。   皇帝本就将信将疑,钦天监占星卜道之论一直为朝中行祭祀祈福愿的风向,断吉凶亦几经验证不失准确。   这并不是空穴来风。   皇帝看向还在殿中跪着的高员外,开口道,“此事当真?”   高员外连连磕头,道,“臣不敢有半句谬言!”   柳尧轻笑一声道,“陛下不如先让刑部提审,至少要看看这个女子有没有歹心。”   顾锦和今日上值,此刻应正在都察院中,是绝分不出身来来救苏翎的。   他若是回了府,便是渎职偏袒,亦是罪过。   只要握住了苏翎这根线,那便是握住了他的命门,再想同他言论什么,可就容易许多了。   柳尧心中思定,抬起头来等着皇帝首肯。   此番已经明言她为灾煞,绝没有再轻易放过的道理。   皇帝沉吟片刻,却没有立即回答,顿了半晌之后才开口道,“派人去顾府把她接到这来吧,不必刑部审了,朕亲自审。”   柳尧微怔,良久才想起来开口阻拦,“陛下,钦天监既言此女为孤煞,陛下怎可再让她近您的身,若是沾了晦气可如何是好?”   “若她真是邪煞,朕为天子,又有何惧?”皇帝捋了捋胡子,缓慢道,“朕心中也有一二不解要问问她,就这么办吧。”   话音落定,便有侍从出了大殿准备依照皇帝的吩咐行事。   柳尧微皱了皱眉,却没敢再说什么。   不过就算是陛下来审,那也改不了苏翎是个孤煞之命的事实。   天煞孤星祸国殃民,这一次,便是顾锦和亲自来求,她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   日头西斜。   冬日里夕阳收得迅速,天光昏暗,云影间偶透一二星辰,低垂着散落在暮色之中。   都察院的寂静被顾府的一个来人所打破。   案前男子骤然站起身,满身气息陡然生寒,较外界三尺积雪而有过之。   “主子,要入宫吗?”陆管家显然也急得不行,满面都是焦虑之色,连声开口问道。   袍袖下的手握了一握,眉眼之间拢着阴戾,到底还是被他压下去些。   他皱眉摇头,“不,不是时候。”   陆管家有些愕然。   他是惯知主子是个知礼又懂克制的人,亦知晓他几乎事事都能保持理智,权衡利弊之后再抉择。   可他是一直以为夫人对主子来说是有不同的,但是现下情形如此,主子竟然还能沉得住气,倒让他心下惊讶。   不过这到底还是要主子亲自决策的事,他垂下眉眼,没有再开口。   好巧不巧,外间此时正好有人闯进来,又听见了他所说的那句,眉眼一瞬间便喊了下来。   苏靖易朝他走过来,声音之中带了些凌厉的质问,“你什么意思?我妹妹危在旦夕,你竟然不入宫去救她?什么天煞孤星,我看都是一通狗屁言论,若是真的邪煞,怎么没给我们苏府带来灾厄?真是一派胡言!你今日若是不进宫和陛下说个明白,那便我进!” 第四百九十二章 撕破脸面   “你冷静些,”顾昭拦在他身前,皱眉道,“你现下去宫中打算如何?胁迫皇帝放人还是直接动手硬抢?是生怕旁人为苏家准备的罪名不够多吗?”   见他眉眼间神色阴沉冷寂,倒不像是退缩的模样,苏靖易语气微顿,到底没有真的冲动行事,开口问道,“那你待如何?”   “先回府吧,不要让旁人再抓到把柄。”顾昭敛目,满身皆是寒意,勉力才压了须臾,缓声开口。   “我先回府?”苏靖易挑了挑眉,“那你?”   他还欲再开口,却见男子身侧的管家冲他悄然点了头,显然在示意他放心。   默了半晌,想起过去的种种,只觉得自己这个妹夫倒也不是一个不靠谱的人,想来如今既然让他回府,心中应该有了决策才是。   深吸了一口气,苏靖易抬眸看向他道,“千万不要让她有事。”   男子点了头,神色沉定没有半分敷衍之意,缓道,“放心。”   苏靖易出了府,便见到院中男子骤然动身朝都察院外走去。   陆管家跟在他身侧,连声问,“主子,咱们这是要去哪?”   “皇子府。”   陆管家心中有些惊讶,神色顿了顿道,“就这样直接去吗?”   自家主子平日里确实是和三皇子有着私下里的联系的,不过大多都是在京郊的竹林雅亭之中,为了不引人注目,从不曾在明面上有过交集。   “主子,不必着人知会三殿下吗?”   “不必了,我直接过去。”   顾昭撂下这一句便已欺身上了马,径直朝皇子府的方向行去。   陆管家愣了好一会儿想起来要追出去,忙道,“快随着些,别再出了事!”   刚才自己的想法竟是错了,主子又怎么可能在和夫人有关的事情上权衡利弊!   可明明是礼部报了事上去才让宫里去抓了人,这又和三殿下有什么关系?   来不及想太多,陆管家忙催着身边的人追去。   他众人道了一声是,纷纷跟在他身后。   ……   三皇子府上。   门口的侍从见到是顾昭前来,神色微微有些惊讶。   作为府上的老人,他是知晓自己殿下和顾大人之间有着些亲厚关系,只是从未见过顾大人在明面之上来找过自家殿下,故而眼下见到他来,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行礼问安。   “殿下前几日大婚,想起有厚礼不曾奉上,故而今日特此登门。”   男子立在府门前。   天际不知何时飞起雪来,清风吹散云蔼,将纷飞的雪花吹落在男子身上披着的墨色大氅之上。   他背后是积雪皑皑,神色亦如雪色一般冷清,下颌弧度凌厉,周身气势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侍从愣了一下,随即道,“是,您请进。”   顾大人同自家主子关系这般亲厚,自是不必通传的。   男子阔步走入府中。   冷风吹得他衣袍猎猎。   有人坐在院中,着了一身貂毛外袍。   外袍上的皮毛被雪色染得泛上些许晶莹,在阳光的映射下更衬得人容颜昳丽。   霜雪挂上他的眼睫,那人坐在庭院之中姿态悠然,静静地瞧着眼前的棋盘。   黑子白子纵横两路,各有优劣千秋,眼下厮杀之势明显,白子隐有破局之意。   “你来了?”像是有意,又像是随口一提,萧容玄淡淡笑了笑,缓慢开口道,“锦和,你上次留下的棋局,我已经寻见了解法,你可欠下我一杯酒了。”   顾昭未答,一双漆黑眸子扫向他,冷寒如冰。   “臣不知何处有过失获罪于殿下。”   萧容玄似乎有几分惊讶,缓缓抬起头来须臾,道,“什么?”   “礼部杜岑海,钦天监王敬皆效忠于殿下。臣不知晓为何此二人会言臣内人为孤煞,还请殿下为臣解惑。”他眉眼之中阴沉至极,漆暗眸子之下压的是汹涌的怒色。   萧容玄同他共事多年,从未见过他有这般神情。   神色顿了一瞬,萧容玄眸中笑意收了收,淡道,“锦和,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无论是礼部还是钦天监,都并非我能管辖的范畴。”   “殿下,你瞒不过我。”面前男子只冷冷得凝着他,眸中没有丝毫动摇之色,一字一句开口道。   萧容玄将手中棋子掷回玉盒之中,笑了。   “锦和,那苏家小姐本就是当初我硬塞给你的如今她若是因为生辰八字而并非良人,岂不正好让你轻松,就算是为你自己着想,也实在不必这般着急啊。”他声音悠然。   “殿下,苏翎是臣妻。自同其成婚,便理应护着,”顿了顿,他继续道,“殿下近日也成了婚,臣前几日事忙,来不及祝贺,今日特此备上薄礼。”   有一张薄宣纸自他手中递过来。   有雪花飘落,在这宣纸之上洇出痕迹来。   萧容玄只扫了那纸一眼,便有情绪压不住一般地从眼眸之中宣透出来,他手背之上青筋层层暴起,面上只一瞬就带了戾色,几乎是咬着牙道,“为了一个女子,你竟然威胁我?”   “望殿下谅解,殿下不肯认,臣只能出此下策。”男子神色漠然。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顾锦和,我看你是疯了?我同你这么多年的交情都不及一个女子对你重要?”萧容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殿下同臣只是互利关系,”顾昭声色冷清地同他划清界限,又道,“殿下今后若是想试探臣,大可直接冲臣来,对一个女子下手,并非君子所为。”   萧容玄默了良久,手中的宣纸被他攥得异常的紧。   这是一份多年来投身于他麾下对东宫下过手之人的名单。   此名单若一现世,定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若是刑部通查起来,别说执掌天下了,便是这皇子之位想要保住都甚为艰难。   自己同他合作了这样多年,实在是有太多暗地里的把柄握在他手上了,此时此刻,实在是太过被动。   “锦和,你想好了,你今日这般举措,是铁了心要同我撕破脸面了。”目光寒了几分,萧容玄将手中宣纸掷在桌案之上,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道。 第四百九十三章 要她平安   “殿下,我只要她平安。”眸色定定,墨袍男子一字一句。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情绪,萧容玄牵唇道,“原来如此——京中人大多说你早便对她情根深种,我如今才知道,这竟不是一句戏言。”   “是。”   事到如今,顾昭也没有再瞒他的意思,颔首淡声应了。   “所以当初,你是故意设计。”   “是。”   萧容玄抬起头来看着他良久。   雪越下越大,被肆虐的冷风吹得四散,几乎要让人看不清对面人的容颜,可他那双锐利深沉的眼,却还是让人瞧得十分清楚。   摇摇头一声轻笑,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诮,萧容玄道,“原来这么多年,我竟然从不曾参透过你。”   他这个人,他竟然如今才看明白。   若是没有今日这一场纠纷,他和顾锦和亦能如从前一般相处,他也会尽谋士应尽之力扶持他步步上位,最后在南昭朝堂之中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可今日过后却再也不行了。   若说人人皆有维系灵魂的底线,那么苏翎便是他藏在心底的逆鳞。   摸不得碰不得挨不得。   世人皆传左都御史顾锦和清明理智懂自持,是南昭难得的端重之人,却不见他也会有一日为一个女子不惜拿出多年筹码威胁,亦不怕前程事业毁于一旦。   可是怎么办呢?   顾锦和手中确实掌握了太多要密,眼下他拿出的这个筹码,是他不得不妥协的。   可是,这样繁密规整的名单,若非平日里有心,是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整理出来的。   萧容玄缓抬眸,开口道,“你对我早有防备。”   “只是自保。殿下对臣,不亦如此吗?”男子神色从容,眸中寒色和漠然皆让对面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话问得萧容玄哑口无言。   若是论起来,确实是他先开始疑心他的。   可是事关母妃,他没有办法不慎重。   默了默,萧容玄轻笑一声垂眸,往日里的懒散样子现于面上,缓慢道,“此事我会妥善处理,不会让你记挂的人有事半分。”   “多谢殿下。”早便预料他会妥协,男子微垂眼,颔首。   “锦和,我再问你一句。当年我母妃之死,与你可有关联,望你能从实答我。”   萧容玄眉眼挂上霜雪,泛着寒气,定定地注视着他,等着他开口。   “臣从前以为殿下适合做帝王,如今却觉得殿下心性仍需磨练,无论是奸人还是歹人,旁人言说什么殿下便信什么,敏感多疑的君主绝非百姓之福。其实殿下这些时日若是疑心臣,大可直接前来问询,背地里行这般令人不齿的举措,实在是让臣感慨当初瞧错了人选。”   顾昭声音停了一停,面上神色不改,声音不疾不徐,   “或许殿下,也并不适合继承大业。”   “至于殿下想知道的回答,惠妃娘娘与臣无仇无怨,臣没有理由加害于她,亦没有这个能力,此事确与臣无关。”   萧容玄怔怔地看着他。   还没等他再度开口,便见得对面男子依照礼节一揖。   “自此山高水远,望殿下珍重。”   抬眸看他,眸中已无半分温和。   再度相见,便不知是敌是友了。   他利落转身离去。   萧容玄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良久。   大雪飞落在肩头之上沾湿衣襟都浑然不觉。   “殿下……”有侍从前来为他撑着伞,声音小心。   眸色冷了些,萧容玄低头看着眼前的宣纸,淡声开口吩咐道,“着杜岑海上报御书房,便说是那个高鸣滕错了生辰,礼部积册在今夜之前全部更改过来,八字生辰的己卯皆更为己亥,立即去办。”   “是,殿下,”行了几步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侍从略有犹豫地回过身来,开口道,“殿下,那这位小高大人便背上了一个治查不严的罪名……恐会被重治,或许会革了职也难料。”   “与我无关。”   眉目之中满是漠然,萧容玄起身调烹着案上生火烧着的茶水,声音很冷。   那侍从也知晓自家主子如今心情不佳,自然不管再言语,连声应了便转身出了府。   ……   顾昭自御书房之中将人接回来之时,苏翎姿态倒闲适安然,听说是礼部将自己的八字誊抄错了也没有什么惊讶,只道,“小高大人日日要誊抄上千个八字,有错漏也不奇怪。”   倒是高鸣满面不可置信,连声道,“这怎么可能?我明明核对过好多遍!”   直至礼部将那名录拿到他面前,他才怔怔地不说话了,嘴中还喃喃念着,“这是见了鬼了不成?”   不过不管他到底是何心情,因为闹了这样一桩乌龙,到底还是被人连押带拖地拉了下去,模样倒甚是可怜。   皇帝同苏翎的这审讯亦没有旁人想象之中那般紧张,只见御书房原先摆放着奏折的案上,此时此刻正摆着一个棋盘。   说是棋盘却也不甚确切,因为这棋格的形式十分新奇,是从来不曾见过的。   上面作为棋格的位置被画出了一个边界清晰的圆来,而一旁则是方正的格子,三列十二宫位齐整有序,很是玄奥的模样。   皇帝在案前研究得认真,连声道这东西倒有意思。   眼下既已经被澄清了是誊抄错了八字生辰,自然也没有再押留人的道理,皇帝很利落地就将人放了回去。   顾昭心中有些讶然,在同她一起回府之时还不忘开口问,“陛下没有为难你?”   “最开始是为难了的,但我便问何为天煞孤星,天穹之中北斗紫薇亦炽亮耀眼,直逼中天,不也为孤星?”   “十四主星紫微天府武曲天相七杀破军廉贞贪狼太阳巨门天机天同天梁太阴,吉星陷落亦不吉,凶星入庙亦不凶,所以到底什么为吉什么为凶?陛下不甚懂,我便讲给他啦!”苏翎笑嘻嘻道。   男子看着她的模样,眸色终于柔和了些,笑问,“你还懂这个?”   “我早便告诉你我会算命的!”见他神色上有些不信服,苏翎叉腰看向他。   顾昭含笑点头,算是信了。   苏翎这才满意,半晌后才想起来问他,“那你呢,又是怎么让礼部改了我的生辰的啊?” 第四百九十四章 生来应为高山   “此事是三皇子授意礼部刻意为之。”男子声音带了些冷意,缓缓开口。   苏翎一愣,“他?”   声音顿了顿,她转头看向男子,开口问道,“所以,你去寻他了?”   男子默认。   一时说不上心中是个什么滋味,苏翎开口问道,“是同他撕破了脸吗?”   “他既已经开始疑心我,那分道扬镳便是迟早的事,不仅仅是因为你。”见她神色有些犹豫,顾昭温声开口安慰道。   “可是……你这么多年在三皇子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如今皆毁于一旦,你还有你的事情要做,如今又该怎么办?”苏翎一时有些急,拉着他连声问了几句。   回握住她,他眸色深邃通透,轻轻伸手掸落她肩头的雪,缓声道,“就算是要复仇,也不会以你为代价。”   苏翎微怔,手被男子拉住,放在他宽大的掌心里捂着,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攫到了一丝暖意。   “他将事情牵扯到你身上,便是笃定了心思与我为敌。既不能行这条路,那便另择其路,他亦不是我唯一的选择。”   顾昭说罢,只见到面前的小姑娘笑起来。   她鼻尖微微泛着红,长长的眼睫之上也挂着薄霜,一双眼眸被雪色映得晶莹剔透,像是自寒冬里化出来的玉,让人心生怜爱。   “旁人都说我是妖孽,会祸国殃民的那种,你倒不信。”   拉着她在雪地之中前行,男子唇角微翘起几分,轻声开口道,“真的是吗?”   “真的是啊,”苏翎做了个鬼脸,道,“还是会吃人的那种呢。”   被大掌覆上发顶,压得她不能动弹,他笑道,“那便我来化你。”   身材力量相差悬殊,苏翎张牙舞爪了许久,也没能脱出身来,只闷闷地瞪着眼睛瞧着他,“就连穆七都说我不是这世间寻常人,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好奇啊?”   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男子道,“瞧你不怕日光亦不怕佛堂,应当不是妖。”   顿了顿,看向她好像能摄人魂魄的一双眼睛,男子又补充道,“不过看起来挺像的。”   “……你才是妖怪。”   不过对于她到底是什么人,他似乎一直秉持着她若不说,他便不问的态度。   是给了她无条件的信任。   “顾大人纵横官场这么多年,不应该这么好骗才是啊。”苏翎笑容顽劣了些。   “是,从前不好骗,“男子唇角勾起微末弧度,从容道,”不过如今被你骗到手了,也就认了。”   他轻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暖阳化开冰雪,让眉眼之间的冷寒都寸寸融解,容颜清冷中透着缱绻,连这满城的美景都要逊色三分。   看他看了半晌才想起来收回目光看路,唇边仍压不住笑意,“能骗到这么好看的一个夫君,我还是真是好运气。”   “可如果旁人说得对呢?”苏翎这一次没打算再瞒他,定定地凝着他问道,“如果……这个叫苏翎的姑娘确实已经不在世上了呢?”   男子神色未变,只侧过头问她,“真的是妖?可需要精血来供养?”   额心跳了跳,苏翎道,“……何止精血啊,我还得吃你才够呢!我没跟你开玩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他神色平静,眉眼却沉稳专注,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苏翎怔了怔。   “你若为世人所不容的妖孽,我便会尽我所能地寻你所需,你若为霍乱天下的天煞孤星,那我恰好是挟势弄权的奸佞小人,亦是绝配。所以无论你是什么人,我都会护着你。如有人要与你为敌,那便是与我为敌。”他语气平静,如同在言说一件小事。   苏翎骤然停下脚步,皱眉抬眼,“我夫君才不是奸佞小人。”   “玩弄权术,算计人心,怎么不是。”话虽云淡风轻,眉眼却暗了须臾,像狭裹着自嘲之意。   苏翎却眉眼定定,“你生来当为高山,本就是应该站在群峰之巅的人,不要妄自菲薄。”   男子垂下眼帘回看着她,眸色自晦暗转明须臾,深邃浓郁,让人察觉不出情绪来。   “玩弄权术如何?算计人心又如何?如果这世间要真正的小人当道,要疑心过重而不闻忠义的君主司管泱泱大国,这才是真正的国忧,才是可悲。你要相信自己是对的,也不要权衡,世俗的路本就不是你应该走的。行上高峰与黑暗作对是要有所代价,但这并不是无谓的牺牲,我相信你会给这世间一个好结果,还黑暗一个光明。所以你只要去做你该做的,去实现你想要实现的,这就够了。”   “我一直觉得,我夫君在做的,是这世间最最最有勇气的事情,而且——”紧紧握住他的手,苏翎轻声道,“无论你将来要走哪样的路,我都会陪你一起。”   苏翎弯起唇来,凝着他,眸色近乎虔诚。   定定地注视着眼前女子的笑靥良久,男子没有说话,眸色微动。   “另外有关我到底是什么人,从前也不是有心打算瞒着你,只是怕你不信。我其实……不是你从前认识的苏翎。”心中知晓古人对鬼神之说的敬畏,饶是打算眼下坦诚地告诉他所有,苏翎还是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不太知道到底要从何说起。   男子倒神色如常,轻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有点儿愕然,苏翎抬起头来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来崇文堂那一日。”   “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是我了?”苏翎十分震惊。   “应该更早,你自宫中湖边同柳诚争论之时,便应该不再是从前的苏翎了。”   默了默,苏翎道,“顾大人不愧是顾大人,果真细致入微料事如神。”   “那你不会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吧?”睁大眼睛瞧着他,苏翎目光之中带上几分调侃,又开始不正经起来。   男子微别开眼,轻声道,“……没有,只是觉得你与旁人不同罢了。”   “哪里不同?”苏翎拉着他不肯松手,非让他说清楚。   “分外顽劣。”   一字一句地把这四个字吐出来,苏翎觉着自己隐隐听见了几分咬牙意味。 第四百九十五章 霜雪共白头   “还有呢?”   “极其不知礼数。”   “还有呢?”   “不知天高地厚。”   苏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故作正经道,“原来你喜欢顽劣又不知礼数还不知天高地厚的……那我从此以后定然再接再厉!”   “……”眉心跳了跳,没打算再理她,顾昭径直往前走了几步。   还没等他走出两米,只听得身后那小姑娘要命的一声唤。   “夫君,你别走那么快嘛,我跟不上。”   声音软软糯糯像是洒进了糖,让人无法拒绝。   也不知晓到底为什么会招惹上这么一个女子,可既然招惹上了,便也只能宠着由着惯着。   还能如何?   不知不觉间,步伐还是放缓了些,直至女子挽上他的手臂,刻意将身子的重量大半都搭在他身上,如同孩童一样在雪中滑行。   “你小心些行不行!”护得匆忙,生怕她一个不慎摔了伤了自己,男子忍无可忍。   “不是有你在吗?”苏翎反而越发有恃无恐起来,笑嘻嘻地应着。   一边滑着,苏翎一边和他絮絮叨叨,“其实我真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就是一个发过六十几篇SCI的平平无奇的外科小大夫,我也不是什么天煞孤星,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仁和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博导,兼中国医师协会胸心外分会主任委员,兼中华医学会胸外协会副会长,兼医学外科国家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副主任而已……”   也不管男子听不听得懂,苏翎边悠闲地滑着边道,“其实我生活的那个时代,文明要较当下先进不少,没有什么**制度,也没有森严的阶级差距。其实眼下南昭疆土虽广阔,却只有中国的一半,而在很久很久的以后,会有更先进的生产力替代劳动力,会有一个文明更繁荣的国家因为一代又一代的文化传承站在世界顶峰,让这个国家的名字为世界上的每个人所熟知,那就是我所生活的时代,也是我的祖国。”   顾昭听得很认真。   不管他能够理解多少,他都想要感受一下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想要了解她过去所经历的每一天。   “可是可能因为我太热爱工作了,”到底还是没好意思说自己是看小说看死的,苏翎神色微微带着几分赧然道,“所以在我原来所生活的时代,我死了。”   “死了?”男子微皱眉看向她。   “是啊,但是死后没得清净,也没有忘川河和孟婆汤,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传送来了这地方,上来就瞧见了柳诚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脸,所以顺势把他给骂了,倒是痛快。”苏翎笑道。   “……”   “可能是上天记挂着我这身手艺,想让我到另一个时代去发光发热。所以我自然不敢辜负上天交给我的任务,这不,把顾大人的病给医好了。我做了这么大一桩好事,所以得了我的福报,”苏翎瞧向他,眸子里亮晶晶的,“上天就把你奖励给我啦。”   听着她的话,唇边扬了扬,男子轻声道,“你也是福报。”   自从遇见她以后,他才明白。   会有一个人想让他自黑暗的人生之中提炼出所有温柔与热爱,悉数奉献仍觉给得不够。   会有一个人同你立黄昏,问你粥可温,与你捻熄灯,共你书半生。   半生不足,一生亦不够。   他自遇见她才晓得自己贪婪,从前同她共立于佛前,心中想的不只是往后余生,念的是千朝万年。   佛家言清明自持方得始终,他却贪心不足情难自抑。   正垂着眼眸,却见小姑娘忽然凑到他身前,巴巴地抬眸望着他,开口道,“这天有点冷了。”   他回过神来,“那快回去罢,距府中不远了,可还撑得住?”   说罢便要去解自己身上的大氅。   苏翎忙按住他的手,连连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凑到他耳边,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带着些许凉意蹭上他的脸,她轻声道,“两个人往一块凑凑,就不冷了呀。”   被她搂着脖子,顾昭垂眸只能看见她晶莹的唇瓣,声音顿了顿,开口道,“……这里太冷了,回去再说。”   有点不满,苏翎抬起眼道,“其实你刚才说得不对。”   “什么?”   “我也是知礼法的。”   男子挑眉。   “比如说圣人说过的,三思而后行。”   顾昭一愣。   “嗯?”   “一、二、三,”在他面前十分乖巧地数了三下,苏翎踮了踮脚,朝他的唇亲过去,好半晌才放开他,眯起眼睛笑着,“你看,我是不是十分听圣人的话。”   “……”   男子眉心直跳。   圣人若是知晓自己的话被用在这样的场合,恐怕会气得将经书写穿。   “是不是不冷了?”   被她勾着四肢百骸都灼热了些,哪怕是在这冰雪之中亦十分有存在感。   “哎呀,口脂印在你唇上了,我帮你擦擦。”坏心思地在他唇上摩挲来去,微凉的指尖一点点渡上热度,苏翎笑得乖觉。   “回府。”声音哑了些,男子拉下她的手腕,不让她再动了。   “不嘛,外面多好玩。”苏翎不依。   身子骤然失衡,苏翎一声惊呼,已经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你你你你做什么你。”慌了慌,苏翎紧紧拉着他的衣摆。   “雪天路滑,夫人既然不小心着走路,就不要自己走了。”   听见他唤夫人,苏翎耳际一热。   从这回到顾府虽说没有多远的路程,但也要经由一条主街。   虽然现下大雪纷飞,路上行人较往日里少了些,但也还是有着零星几个。   就这么被人横抱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苏翎抓着他的衣襟开口道,“顾大人,你的礼法呢?你的清明的?你都不要了吗?”   “左右世人皆知我心悦于你,无需再避讳。”男子淡声道。   “……?”   正巧对面有行人走过,苏翎同那人对视了一眼,皆快速地低了低头。   “你现在怎么成这样了啊?!”   “夫人教得好。”男子倒不觉有甚,气定神闲。   苏翎气笑了,在他怀里张牙舞爪道,“这都能赖我?”   男子浅笑,没有回答。   二人渐行渐远。   飞扬的霜雪落在他们发际和肩头。   从远处遥遥望去,像是共白头。 第四百九十六章 再出征   ……   秦寻和江淮的婚事被定在腊月末。   他为自己安排了一桩远房表亲上门投靠江家,又与江家姑娘对上了眼的好故事。   故事的灵感,自然来自于苏翎。   故事里的江家姑娘不愿意嫁,便被其父将婚事定了下来。   父命自然不可违,故而只能顺理成章地依从安排。   因为定得匆忙,这日子自然也押得近些,便赶在这个年关之前选了一个好日子。   腊月二十四正乃黄道吉日,宜嫁娶。   若不出所料,应是一个大雪飘零的日子。   如是成婚,十里红妆伴素裹银装,自是极漂亮的。   秦寻面上虽然未说什么,心下却藏不住情绪,就连来为苏翎把脉眉眼都舒展了几分,逍遥了半月有余。   不过还没等他开始打算要如何成这个婚时,朝中却突然批来了消息。   说是西部戈族年底有聚众反叛之乱,需要京中派出将领去平定。   这戈族虽然不是什么极其重要的部落,可这因为血统的缘故,戈族的人个个都人高马大,打起仗来也好像天赋异禀一般,光是力气就高过中原人不少。   从前竟有同等人数之下,南昭败于戈族,被戈族追赶连下三城,最后还是苏老将军亲自出马才平定下来。   然而苏云庭是个顶听女儿话的,自苏翎同他言明陛下待苏家这又忌惮又不得不用的心思之后,他便有隐退于朝廷之意,大小事情都不再主动插手。   皇帝见他年事已高,也不好意思再要求他前往西北。   而苏家的少将军前阵子正赶往岭南,领南边布防兵做为期半年的驻扎。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虽说无大乱,可却有四面八方小矛盾不断,让人心烦。   眼下这般情形权衡来去,既不应派大将,没得让八方列国觉着南昭过于重视戈族,长了他人志气,亦不能派小将,若是再出现像从前那般败下阵来的事,那可是真的颜面扫地了。   皇帝正在思索之时,却忽然自朝上瞧见了江淮。   江淮虽为女子,上一战之中却表现英勇极为不俗,兵部老尚书更是道其是块天生的统兵料子,若是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   若是让女子去应战,更是能下戈族的颜面。   倒是正合适。   这般想着,皇帝便唤了江淮,开口问道,“江淮,若是派你去,可有把握?”   江淮略一沉吟,道,“若是允臣三万,必能得胜而归。”   皇帝见她神色沉稳,眉眼间闪过惊喜,只道,“好,那此战便交由你出征了。朕允你五万兵,等着你大胜归来的消息,务必沉稳,不可有失。”   江淮下意识便抬手一揖,应了下来。   可随即却想到了什么,眼眸之中顿了一顿。   皇帝瞧出她的神色,开口道,“可还有什么事吗?”   江淮微怔,没有答话。   若是眼下出征,必不能保证年关前能归来。   那么,婚事就要延期了。   他为了这场婚事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如今若是知晓要延期,应该会不高兴吧?   轻轻握了握手,江淮微微低下头须臾。   戈族聚众叛乱,有多少百姓因为这些奸人恶徒的存在而不能过一个好年。   似乎能想象到那些人流离失所的模样,她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只撩袍跪下,低声道,“臣无事,臣领旨。”   ……   来了顾府之中去寻他。   顾府里的消息一向很快,应当在她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分明已经做好了被他冷着脸待着的准备,可瞧见他的时候,江淮还是有些不知晓从何开口谈起。   只见秦寻转过身来,一双查不出情绪的眉眼掠过她。   江淮站在他面前,定定地凝着他良久,却发现他面上并没有怒色,也没有失望。   倒是轻轻叹了口气,道,“过来拿药啊。”   “拿药?”江淮愣了一下。   秦寻回过身来来看向她道,“不是又要出征了吗?不带药怎么行?”   下意识接过了他手中的药,江淮怔怔问道,“你,没有不开心吗?”   “我?我怎么会不开心,自家夫人是一个能够拯救万千百姓为水火中的大人物,为你自豪还来不及。”话虽这么说,声音却不易察觉地低沉了些,连带着眼眸都暗了几分。   “还没成婚,你叫什么夫人?”江淮脸色微泛红,开口道。   “你这人好生小气,叫一声都不行?”看向她,秦寻有些不满。   “……就是不行。”   “……”没再同她贫了,秦寻默了默,轻声道,“别的都不重要,你记得保全自己。”   说完了这话,见江淮还站在那里,似乎还在等着他说什么话,忍不住笑叹了一声,开口道,“我真的没有生气。家国大事自然重过儿女情长,我又不是活不到等你回来的那天……”   话音未落已经被女子捂住了嘴,抬起眼来,看到的是她凶狠的眸色。   “你胡说什么?!”声音有些抖,显然是一瞬间就动了怒。   看到她眼中随着怒意一起涌出来的雾气,秦寻又想起那次她出征回来,瞧见她时,她也是这样的神情。   眼睛红得像兔子,让人心疼。   忍不住把人拉过来抱住,声音染上些无措,秦寻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我如今这个这般不引人注目的身份,哪里还会有危险,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整个人都被他拥在怀里,满身气焰才灭下去须臾,眉心却还是拢着,她道,“你要等我回来。”   “我自然会等,无论什么时候都等,无论多久都等,行了吧?”连声哄着,才见到怀里的小姑娘眉目温和了些,秦寻又道,“所以你别急,戈族那帮蛮子不好打,你要稳着些,听到没有?”   “我知道。”轻声应了,江淮点了点头。   “不许你满身是伤回来见我,知道了吗?”秦寻微皱眉,认真地看着她嘱咐道。   “我又不是第一次行军了,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也要小心,如今京中氛围不必从前,我总是担心……你凡事都要仔细些为好。”江淮缓道。 第四百九十七章 相约佛堂   “你不用担心,眼下我这个身份,对我有威胁的恐怕就剩你军营里那个叫陆闵的了,结果他还被你带走了。”秦寻同她玩笑说着,语气之中还泛着不易察觉的酸。   江淮终于被他逗笑,没忍住乐出声来,道,“你怎么还记着这一茬?”   “提了就来气,不说了,”放开她须臾,道,“你明日就要离京了吧?别在这待着了,快回去收拾兵马物件吧。”   “好,”江淮同他挥了挥手,目光却定在他身上,开口道,“那我走了?”   “嗯,”秦寻点头,轻声嘱咐,“天冷,快回去吧。”   江淮应了,转过身准备离开。   男子在她身后握了握手。   还没等江淮走出几步,忽然又被人拉住了手腕,整个人都被带着转过身来,重被迎向熟悉的怀抱。   “你……”察觉到他抱得很紧,江淮怔了怔。   “别有后顾之忧,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我等你回来。”眉眼泛上淡笑,秦寻开口。   他怀中的江淮愣了一瞬,随即也跟着他一起笑了出来,爽朗开口答道,“好!”   江淮这时还不明白这个连一个小将士的醋都要吃的男子,为何偏偏在放她去战场误了他这么长久来的心血这件事上这样大方。   后来她跨马立在战场之上,面对地方战火枭枭千军万马之势的时候她才想起来,他从前也是经历过那些苦难与战乱的岁月的,也曾见过百姓颠沛流离,也曾有家难回只能在黑暗之中偷生。   如果可以,他一定比任何人都希望天下复明,四海平定。   这世间行色匆匆,可却有一位少年郎的心同她并立,和她一起前行,抵挡所有黑暗岁月。   从前曾在戏文之上瞧过,人生难得一知己,那时还不甚明白,后来才知晓,能有这样一个能同她奔赴到同一处的人出现,或许便是命运最大的馈赠。   “等我回来了,我们便去佛堂,有人曾告诉我,去佛堂一同裁下半寸发立誓的情人,会一直相守。”江淮轻声开口。   这一回没调侃她还有女儿心思,秦寻眉眼认真地笑应了,“好,答应你,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   江淮不日便出了关。   虽然戈族的事暂且有了交代,可朝中年底的事还是一团乱麻。   太子因为东宫落势的局面,几次想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可眼下没了军师,却是频繁出错。   顾昭不曾再同东宫有所交集,太子将此事怨到了柳尧身上。   若不是他之前日日针对于顾锦和,惹得人家不快,到底是和柳家生了嫌隙,如今又怎么可能弃东宫与不管?   再加上之前正是因为柳尧,他才挨了父皇的骂,如今对自己的这个舅舅也是越发不信任起来,连他的建议也不再听从。   太子本就心思单纯愚笨些,如今连柳尧的话都不肯再听了,更是揣摩不得圣意,接连几日都是遭到训斥,人也灰心得厉害,眼下也不敢再去御前讨父皇的不快了。   光是这些便也罢了,正巧赶上年底各部清算,东宫一些从前的旧账都被翻了出来,大事小事皆有,纷飞而至的折子自清算那日起便没有停过,在御书房几乎都被堆成了一叠小山。   皇帝更是心情不佳,瞧了两篇便不肯再看了,眉眼阴沉得厉害,挥手厉声道,“都把这些折子送到东宫,让太子自己瞧一瞧!”   年下祭祀之前,钦天监日观星象,又言陪设紫禁星垣的太微垣如今闪动冲害紫薇之相,嘱咐陛下保重龙体。   钦天监虽未明言,可自古星宿论皆知紫禁星垣乃九五之尊之位,而太微垣乃东宫之位,有冲宫之相,那自然是有克力,要么是他这个太子心怀鬼胎,要么便是他根本就配不上储君之位,无法驾驭天下至尊的位置。   皇帝虽然还未发话,可近些时候的脸色都不甚好看,更是不肯多瞧太子一眼。   与其同时,三皇子那一侧倒是显得稳重些,虽未完全压过东宫的势头,却也较之前稳重不少,只做些自己分内的事情,半分不触及东宫的眉头,没有趁人之危的举动,也没有虚伪求情。   只是把应做的公务都完成了,桩桩件件也都做的不错,倒是替皇帝解了不少忧。   皇帝在御书房之中瞧着三皇子批审过的公文,见他备注之下的字迹,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道,“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怕了朕了,如今批起公文来字里行间都能见到他的小心,有关经纶政策的事情,更是提都不敢再提了。其实朕细细想来,当初他提的新政和分部都是不错的想法,可惜朕当时只瞧他有功利心,如今看他还这样认认真真地为朝,倒是觉得是自己冤了他。”   站在皇帝身侧的王德眉眼顺从地开口,声音之中带了些阴柔,道,“陛下怎么会这么想呢?陛下不过是在给三殿下一些磨砺罢了,哪有皇子不经历摔打便能顺利成长的?”   皇帝轻咳了几声,道,“可是朕倒觉得是伤了这孩子的心哪……”   王德见皇帝咳起来,忙迎上来,端了药碗与他,道,“万岁爷,怎么今儿咳得这么厉害呀?午后可得叫太医来瞧瞧了。”   “没事,一到冬日里就这样,都是老毛病了,叫太医又要加好些苦药,这药都够苦了。”皇帝微微皱眉,接过那药碗一饮而尽。   王德看着他,眉眼深邃,低声应了。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朕确实这些时日,这病好像也重了不少……”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看向外间天际,有意无意地开口问道,“王德,你信星宿论吗?”   “这……奴才不敢妄言,钦天监观得都是国事,让奴才这张嘴说出来,岂不是不敬。”   皇帝听了,也没强求,只淡淡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聚集在天际云层之间。   “朕在想……咳,”见皇帝又开始咳,王德忙上前为他顺着气,皇帝摆了摆手,继续开口道,“朕从前是不是错了……明明朕才是皇帝,为何要受旁人的摆布?” 第四百九十八章 动怒   王德神色微顿,半晌才开口道,“陛下,您是天子,哪里会受旁人的摆布?”   皇帝倒是抬起眼看向他,眸色幽深地开口问道,“没有吗?”   王德正要再答,却忽然听见外面有通传之声。   通传的太监之声带着几分阴柔,小心地开口禀报,“陛下,柳大人求见。”   皇帝眼皮都未掀起一下,只合了茶盖道,“你瞧,这不是说来便来了。”   王德微垂着眼,敛目噤声,默默地退到陛下身侧,应和般地淡笑了下。   柳尧走进大殿之中。   皇帝抬起眼看向他,语气之中带着几分疲惫。   “不知柳卿来此又是为了何事?”   “老臣听闻陛下近来龙体抱恙,特来给陛下请安。”柳尧声音倒是十分恭敬。   “请安?”皇帝揉了揉眉心,抬起头来,道,“你别来给朕添堵便算万幸了。”   柳尧神色不改,只道,“老臣知晓陛下还在为前些时日的事情生老臣的气,老臣自府中反省了这段时候,也深深不安,只感念陛下心中宽仁,还能容忍老臣至今。”   皇帝无心听柳尧说这些脸面上的话,只觉得身上惫乏得厉害,饮了好些茶水下去还是压不住咳嗽。   柳尧在殿下开口关切道,“陛下要按时服药才是啊,不能让病情迁延起来。”   皇帝没应,只抬起头,眸色之中晦明难测,淡道,“钦天监皆言,近来这星象对朕这身子有克,你对此事怎么看?”   柳尧神色倏然一顿。   半晌才开口道,“陛下,虽说历朝历代皆以星宿之事为指引,但涉及东宫的事又与其他朝事不同,太子殿下是陛下的子嗣,又怎么会对陛下有害呢?老臣倒觉得或许是钦天监之中有人藏了歹心,刻意如此言说的。”   皇帝听过却是冷笑一声。   早便知道他在等着自己提及,果不其然有话在这里备着。   “朕还没有提及东宫,你怎知钦天监是言东宫对朕有克力?朝中之事,还有你柳大人不知晓的吗?”皇帝声音冷极。   柳尧听出皇帝有责备之意,神色却不见慌乱,只道,“老臣近些时日见陛下身体抱恙,便一直关注着这些事情,生怕有什么晦气惹了陛下的龙体康健,不曾想钦天监竟得出是太子殿下不利于朝的论断,倒是让臣不解。”   “祭祀之时,言天象之事不可轻易放过,若是一个不慎,便会酿成大祸是你,如今涉及到东宫,便说是钦天监之中有人藏了歹心了,怎么言论皆有你的道理,朕倒是不懂了。”皇帝轻笑一声,淡淡掀起眼帘看着他回道。   柳尧沉默了瞬,微咬了下牙。   怪便怪他信了三皇子。   从前同他合作的时候万事皆谈得好好的,谁知他用过了他以后矛头骤然便转向东宫。   此人性情飘忽不定,柳尧斥他非君子所为之时,他却不以为意,似笑非笑道了一句。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于是眼下情形便尴尬了起来,当初站在王敬立场上的人是他,如今总不能跳下来反口。   若是论起对抗,从前同顾锦和交手的时候至少他不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可这萧容玄……分明就是个无赖!   默了良久,柳尧才缓缓抬起眼来,看向皇帝道,“陛下,太子或许年纪尚轻,许多事情不得陛下的心,可他毕竟是陛下的儿子,心里念着的关怀着的皆是陛下,又怎么会对陛下有损?”   “殿下如今虽在政事上尚有一些不足之处,可老臣相信,若是陛下肯悉心引导,定能让殿下有所长进。”见皇帝不开口,柳尧徐徐劝道。   眼下虽然东宫失势,可他也并未真的担心皇帝会废黜太子之位。   毕竟废太子一事动及国之根本,乃是天下大事,又者,皇帝至今还肯见他,终究还是记挂着当年之事的。   昭族一事若是大白于天下,那不仅是皇帝一人之耻,更是南昭举国上下之耻,是要遭后人万般唾骂的。   以皇帝这般重名的心性来看,他是绝不可能冒这样的险的。   只要东宫尚有一息之存,便轮不到旁人来染指储君之位!   果不其然,在他开口说过之后,皇帝虽还眉眼阴沉着,却没有出言驳他了。   就在殿中寂静之时,外间忽然有了人来禀报。   柳尧微微垂眼,眸色之中闪过一丝欣慰。   这个时候前来,大约就是太子的人了。   陛下这些时日让太子好好修国史,抄录感想书写领悟,柳尧曾嘱人带话到东宫,让太子务必要认真完成此事。   如今太子这般快就完成了,他再在皇帝面前多为东宫求些情,这些时日的事情估计也就罢了。   来人跪在大殿之中,恭敬地呈递上一卷誊录册,道,“禀陛下,太子殿下自那日陛下训斥之后,于东宫深刻自省,昼夜不停地修读国史,由心得了不少感悟,特此呈给陛下过目,望陛下能消气一二。”   皇帝瞧见那一厚摞的誊录册,神色稍稍缓和了几分。   柳诚忙在一旁道,“陛下,虽然殿下曾犯过错,但如今思过之心却深刻,陛下不妨瞧瞧太子殿下的感悟,也好了解了解殿下认错的诚心。”   皇帝微颔首,接过那誊录册,翻开瞧了一瞧。   他翻过几页,皆点了头,“这一次倒还认真,字迹都较从前工整了不少。”   “是啊陛下,殿下虽从前顽劣些,可总归是要长大的,只要陛下肯给机会,殿下定能好好学习……”柳尧的话还未说完,却听见轰然一声。   他愣了一愣,抬起头来。   杯盏碎裂在殿前,滚烫的茶水泼了满地,连同那些被皇帝一起推下案来的奏折,都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湿迹。   满殿的人皆下意识跪了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吃,一时寂静得如被外间冰雪所覆。   “陛下……”看着皇帝铁青的脸色,柳尧心头一沉。   “你自己看!”自牙缝之中挤出这样一句,皇帝神色冷得仿佛能够滴水一般。   那奏折自殿上被抛下来,柳尧伸手接住,目光定格在第一列的字迹之上。 第四百九十九章 我就喜欢坏的   此部分写的应当正是先祖观庆年间的国史。   太子所誊抄的正是观庆十三年,外族突厥与中原历经三场战事之后缔结合约,达成和平协议而结束战争一事。   其文原本应是,观庆十三年,南齐提出媾和之议于突厥。   可太子在誊抄之时却不知晓心中想的是什么,竟然写的是南齐提出媾合之议与突厥!   虽是一字之差,可这含义却是天差地别。   媾和本是指两国之间一方提出和平协议,而媾合却是指****,意指男女之事,是坊间低俗话本子上常见的戏言。   柳尧在瞧见了这两个字之后,端着书册的手骤然一紧。   将这样污秽的词写错于这种端重国史之上,想让陛下不生气都难。   皇帝的脸色自是极阴沉,隐见铁青。   瞧这神色,是比以往每一次对太子的动怒都要严重。   “你还有什么可替他说的?”声音之中透出遏制不住的怒意,皇帝看向柳尧,一字一句问道。   太子已经成人,不可能连媾和和媾合的含义都分不清,如今竟然在这呈递给他的书册上将这般关系到国家脸面的词都写错,他到底有没有把朝廷、把他这个父皇放在眼里?!   柳尧神色亦是有些凝滞,心中已经暗骂起太子,就算往日里再粗心也就罢了,眼下这个时节怎么还能犯这样的错误?   默了半晌,柳尧才缓声开口道,“陛下,殿下许是无意……”   “无意?”皇帝自牙缝之间冷哼一声,怒道,“他是无意?朕瞧他分明就是脑海之中日思夜想的都是这些淫秽东西,才能写下这般让人贻笑大方的东西,亏他还是一国储君,既没有能力本事,又没有一颗求取上进的心,储君给了他这样的人真是南昭满国上下的耻辱,朕看这个储君之位他也是不想要了!”   “陛下息怒。”柳尧皱眉,叩首跪道。   “柳尧,你看一看,太子身上可有半分能任储君之位的担当?”皇帝锐利的眼眸径直投掷向柳尧,定定地看着他问道。   这话虽不轻不重,试探之意却已经十分明显。   柳尧神色骤然一僵。   再跪道,“陛下,太子不能废。”   “你莫要同朕说那些动摇国之根基的废话,你只言来,为何不能废?”   “陛下……”柳尧的眸色闪动了瞬,道,“如今边疆未平倭寇四起,此时此刻废太子之举对国对民都不是稳固之举。老臣陪伴了陛下这样多年,是最了解陛下的人,心中亦知晓陛下一心为国为民,故而眼下才对太子殿下所作所为这般失望,若陛下肯再给太子一次机会,臣愿意替陛下好好教导太子殿下,绝不再让其闹出今日这般笑话。”   皇帝神色阴沉地盯着他。   柳尧一番话看似说得诚恳,可中间有几句却说得缓慢。   他说,他是最了解陛下的人,无论是如今的他,还是从前做过那些为人不齿的事情的他。   他在威胁他。   皇帝手中佛珠被他攥得很紧,几乎就在崩断的边缘。   大殿之中沉默了良久。   看似是君与臣的交流,却在不知不觉之中转成了无声的对峙。   “好,朕最后再给太子一次机会,也再给你一次机会,柳卿,”皇帝看向柳尧的目光带了些让人望而生畏的寒,“别再让朕失望。”   柳尧将手中那被皇帝抛下来的册子理好,神色终于松下来须臾,恭敬地叩首道,“臣遵旨。”   ……   “我靠,不是吧?太子把媾和写成了……那个?”苏翎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来汇报的小厮。   “据前朝来的消息,是这样的。”小厮回道。   “连国史都老老实实誊抄了一遍,还专门逐个写了感悟,竟会不检查一遍,太子竟有这样蠢?”苏翎自言自语道。   将温好的汤婆子递给她,顾昭淡道,“会对写好的文案不查,除却粗心,还可能有一种情况。”   苏翎瞧了瞧他的神色,忽然想起来什么道,“若是比太子文学高深些的人代过笔,将摘录的国史和感悟都写好了,再交由太子抄录,这样的情况,大约也不会耐下心检查的……竟是这样,这同你有关?”   顾昭摇摇头,“应是三皇子那侧的人,不知晓用了什么手段博得了太子的信任,太子本就不甚喜欢经论史书这些东西,誊抄的时候大约也不曾用心去思索,瞧见什么便写什么,便有了今日这一桩笑话。”   苏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问道,“萧容玄原本不是为了寻他母亲的死因才涉及京中这旋涡之中的吗,如今这夺嫡心思倒急切了。”   “他只有站得更高,才能有机会寻到更多消息,”顾昭神色寡淡,轻笑一声道,“便任他们打吧。”   苏翎瞧着他这从容模样,笑了一笑,凑过去道,“好啊,就你是个坏的。”   顺势搂上他的脖子,蹭了蹭他的下巴道,“不过怎么办呢,我就喜欢坏的。”   男子伸手接住她,她眼下肚子已经大了不少,行动都有几分不便,却还是这样莽莽撞撞的,男子忍不住皱了眉,“你怎么就不能慢些?”   “哎呀你这个人好生絮叨,天天慢些慢些的,本来我挺灵巧的一个人都要被憋坏了,我可再也不给你生孩子了。”苏翎一副后悔模样,转身便朝阶上跑去,不打算再理他了。   被人拽住了后脖领子,随即被圈在怀里,不容她置喙地给拉了回来,男子垂眼看她,低声弯唇道,“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啊……   竟他一提醒,苏翎想起了上次说要给他生好多孩子的场景。   那画面多少有点旖旎。   苏翎老脸一红。   不过也不甘示弱,她道,“那你不还说你不舍得吗?”   顾昭神色顿了顿。   苏翎“啧”了一声,牵唇调侃道,“男人啊,果然都是床上一套床下一套。怎么,那些话都是哄我玩的?”   “……”握着她腰肢的手紧了须臾,顾昭耳际微微泛起绯色。   “嗯?那不会说心悦我也是假的吧?”   “……才不是。”   他确实不舍得。   也确实心悦她。   “嗯嗯嗯?你说什么?”   嚣张得让人忍无可忍。   “……闭嘴。” 第五百章 他只喜欢我   同他闹了一会儿,苏翎抬眼瞧了瞧外间天色。   晚风吹散夕阳流云,霞光自云间毫无保留地宣泄下来,倒是冬日里难见的漂亮暮色。   年关将至,各家各户中的百姓都开始置办年货,街上也较往日里热闹了好些,身居长宅之中,便已经能听到须臾喧闹声响。   苏翎拉了拉顾昭的袖子,抬头瞧着他开口道,“听说今日是万花节,咱们也出去逛逛吧。”   万花节办在小年夜,本没有什么极热闹的习俗,可在民间却也是京中寻云楼在年底兴办的节日。   节日当夜百姓可在楼前看歌舞艺妓展出表演,妙龄女子在这一夜亦可戴上面具出街,市井间对此日亦有“小正元”之称。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街上积雪几乎都已经化开,倒也不算非常冷,是个适合出游的日子。   男子拗不过小姑娘,到底还是点了头。   “你多穿些。”   去后室拿了雪狐大氅披在她身上,又拿了兔毛围领把她整个人围住,直至她只能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才肯罢休。   饶是这样,也藏不住苏翎眸色中的雀跃,她拽了拽顾昭的袖子,催促道,“走走走。”   因为有了身子,已经好久不曾好好出去逛过了,他平日里休沐时间不多,又不肯让她一个人独自出去,这憋都要憋坏了呀。   自己好歹是一个现代医生,说服得了胡搅蛮缠的老大爷,也说服得了被迫害妄想症的老大娘,偏偏对一个迂腐的古人无可奈何,每天都担心她是不是摔了磕了碰了,说也说不明白,索性听话。   好在这一回男子倒是应了他,拉过她的手,同她一起走出府去。   街上已经张了彩灯,节日里熙攘的氛围已经顺着大街小巷传递到每个角落,有尚不知事的少女携着同伴的手在街上走着,这是她们难得能够出街的时候,朝四下里张望的目光都大胆了些。   顾昭生得好看,容颜是街上这些世家子弟之中顶个清隽的,有好些小姑娘和同伴窃窃私语之中,微红了脸抬起头来打量他。   却见男子目光疏离寡淡,一双墨眸映出黑夜之中繁星的点点辉光,端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被他这样的神色一瞧,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便都噤了声,再一看他身侧那小夫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便都明白过来,不敢再瞧。   瞧见那旁的摊位有卖蜜橘的,那橘子被街上的灯火映得润泽发亮,看上去鲜美惹人。   苏翎神色肃然了几分,转过身来瓮声瓮气地佯装正经道,“我去买几个橘子去,你待在此处,不要随意走动。”   顾昭愣了一下。   直接告诉他,这人但凡这样说话,心中定然没憋什么好心思,但他却听不出有什么不妥来。   小姑娘唇角憋着笑意,看这模样像是忍得十分辛苦,顾昭神色顿了顿,道,“怎么?要吃橘子吗,我去吧。”   “不不不,”苏翎连连摆手,分外坚持的模样,“还是我去!”   说罢便转身朝那橘子摊位走过去,挑了好几个浑圆又香气盈盈的,摊主将这些橘子装在布袋之中递给了她。   苏翎付了银钱,拎着这袋橘子回了身,正打算给他尝一尝之时,却见他身侧有一个半蒙着面的女子朝他凑过来。   目光之中带了些倾慕之意,看那口型似乎在问他是哪家的公子。   苏翎眉心跳了跳。   这狗男人魅力也太大了吧?   就……就这么一会儿没在他旁边,怎么就有人凑过来了?   挺着肚子走过去,苏翎站在那姑娘身侧开口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和我说吧姑娘。”   那蒙着面的女子侧过头看了苏翎一眼,目光掠过她隆起的小腹,带了些轻佻在眸中,又被眼尾的笑意压了须臾下去。   “夫人,尊夫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甚投我意气,不知是哪个府中人?”这女子倒大胆,握了握手中的绢花,微笑着开口问道。   在万花节上确有这样的习俗,饶是女子也可以向男子表达爱意,只需将手中绢花赠与男子便可。   苏翎见她即便瞧见自己来了也没有退避的意思,心中有些惊讶,瞪大眼睛须臾,开口道,“他已有妻室。”   “夫人说笑,这世间男子哪有只守得一个女子过日子的道理,谁人不纳个三妻四妾,更何况夫人如今有孕在身,更是应该好好为尊夫着想才是为女子者应行之事,”那女子行了个礼,看向顾昭继续道,“我正是荣阳街酒肆坊主之女,家世清白,若是公子不嫌弃,可……”   话音未落,却听见女子声音抢在前面,语气之中带了几分不满,“他嫌弃!”   她有些愕然,微抬起头来瞧着苏翎。   这丈夫还没发话,哪里有女子先言的道理?   “他就喜欢我,只喜欢我,你死了这条心吧,”霸道地攥住男子的手,苏翎抬了抬眼看向那女子道,“别气我一个孕妇啊,万一给我气出个好歹,你可赔不起。”   女子更加愕然。   这公子看着端正,不知为何竟娶了这样一个凶悍妒妇。   心中心思绕了几番,想着一个府中做主的到底还是男人,眼波流转地看向男子,眸中带了些柔软的恳切,在与他夫人对比之下更显婉转温顺,她言道,“公子,您看……”   “她说得对,”顾昭看都没多看她一眼,拉起身侧小姑娘的手放进掌心,眸色轻缓地抚平她身上像是带了刺一般的情绪,撂下这样一句话,便带着苏翎转过身,“去那边瞧瞧吧。”   女子全然被冷落在原地,面上神色尴尬至极。   都说万花节出行的世家公子都是来街坊寻得意美妾的,怎么就偏偏她吃了瘪?   心中暗忖着必是他府上夫人声色俱厉平日里管教得严,才让那郎君连纳个妾都不敢。   纵是心中不满,也晓得这二人的衣着并非平常,是个不敢得罪的,在这一街打了个转,便去物色下一个对象了。   顾昭和苏翎走远了些。   “顾大人好大的魅力呀。”苏翎在他怀里酸溜溜地道。 第五百零一章 算你识相   勾唇笑起来,顾昭揽着她道,“不放心?”   闷了一会儿,苏翎道,“挺放心你的,就是你长得不让人放心,她们也不让人放心。”   “嗯?”   转头瞧向他,苏翎警惕道,“万一哪一个瞧上你了生扑怎么办?”   不由失笑,顾昭轻轻摇头,道,“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   “……?”抓着他袖子迫他转过身来,苏翎凶巴巴喊道,“你什么意思?”   迎着她的力气没有抵抗,顾昭薄唇勾起微末弧度,不置可否道,“夫人威武的意思。”   笑起来,苏翎问,“那你喜欢吗?”   抿了抿唇没说话,瞧见身侧小姑娘亮盈盈的眼睛,又举着一瓣橘子递到他唇边,狡黠道,“答对了才能吃啊。”   橘子清冽的香气钻进鼻息,带着点甜,带着点辛。   许是闻着实在诱人,顾昭对上她的视线,墨眸之中浮现出缱绻颜色,眼底笑意不减,轻声点头,“喜欢。”   小姑娘神色满意,把橘子送进他的嘴里。   “算你识相。”   男子轻笑着,口中清甜的橘汁蔓延出来,香气四溢,果真很甜。   二人在长街上行着,沿途买了不少小玩意儿,正瞧着时候差不多,打算回府之时,却忽然看见迎面走过来一男一女。   男子着一身浅月白金丝长袍,在这夜色之中格外惹眼,是老熟人了。   “顾大人,顾夫人。”他倒是没什么架子,率先开了口问候,唇边弧度似笑非笑。   “三殿下。”微欠身,顾昭声音从容。   苏翎也随了礼,目光却定在他身侧的那个女子身上。   女子着一袭颇具异域风情的绛紫色长裙,纵是这般寒冬腊月的天,依旧香肩半露,像是不怕冷一般。   随着她走过来,苏翎便能感受到她身上带着诱惑气息的香意,面纱之上的一双媚眼更是极具风情,眼角有一颗小痣来点缀,带着笑意,更显妩媚妖孽。   “如意,见过顾大人。”也不避讳,萧容玄开口唤了女子的名字。   如意盈盈福身,腰肢妖娆一线,声线更是甜腻温柔,轻道,“如意见过顾大人、顾夫人。”   这并不是他前些日子成婚的妻子。   瞧这模样,倒像是哪一家花楼里养出来的瘦马,只是较寻常不同些,更貌美也更知礼数。   自然,能做王爷的红颜,那必定不是寻常人。   察觉到对面女子落在她身上似有似无的打量之意,苏翎敛了目光,没有再看她了。   “顾大人如今竟也出来寻这万花节的热闹,倒让人惊讶。果然这人有了家室就是会同往日不同些。”远方灯火化不开男子眼中的冷意,萧容玄敛下目光,悠声开口。   “殿下说笑了,只是瞧今日天气好些。”   两个人如常叙着话,看起来像是没有什么嫌隙一般,可过往种种却好似如同这夜里的冷风一般,毫无征兆地在四处铺陈蔓延,看似温和,实则带着彻骨的寒。   “天气冷,别让夫人受冻,”萧容玄淡笑地扫过苏翎一眼,开口问着,“几个月了?”   “差不多快五个月。”   “好,要记得好生照料着,早些回去罢。”萧容玄点了头,淡道。   “是。”   几番话过后,便同他告了辞,苏翎沉默地随顾昭走着。   “怎么?”察觉到小姑娘的情绪,顾昭开口问询。   “只是觉得他夫人可怜。”   自三皇子成婚以来,确实没听过有关他皇子妃的事情。   有坊间传闻,三皇子几乎一步都不曾涉足过皇子妃的住所。   那个可怜又单纯的小姑娘就日日被拘禁在皇子府内,既不能出也不能见到自己的丈夫,连这样的节日,萧容玄都不曾带着她出行。   “皇家大多如此,婚事亦是为了利益,没有多少真心。但他所领出来的这个女子,倒也未必真的是他的红颜。”顾昭缓道。   苏翎抬起眼来,有些惊讶,开口问道,“什么意思?”   顾昭微回过身须臾,眸色深沉地看向一男一女行去的背影,开口道,“这女子并非寻常花楼训出来的瘦马,是西域燕族的人,自幼修习魅惑之术,是西域各族部落进献给可汗的礼物。”   “用修习魅惑之术的女子做进献礼物……岂不是包藏祸心?”   “是,此女大约也正为西域使者向三皇子所进献,但是三皇子此人并不耽于美色,断不会接触这样的女子。”顾昭淡道。   苏翎恍然,“所以,这是他打算送给东宫的礼物?”   顾昭颔首。   苏翎轻挑眉,亦目光深远地瞧向身后。   “那么,大约东宫这一次,真的没有多少好日子过了。”   ……   东宫之中。   气氛萧条肃然。   柳尧带着怒意的声音响彻在大殿。   “旁人教诲你抄那感悟,殿下便真的抄吗?怎可这样轻信与旁人?”   太子这一次显然理亏,声音亦弱了几分,“我瞧他是个文采斐然的,所以……所以才……”   柳尧气极,缓了半晌才压下来心绪,勉力平静道,“那殿下所誊抄的原本呢?可还在?”   “是那个人嘱咐我此事务必隐秘,让我抄录完便把这册子烧了的……”太子声音越来越低。   柳尧只差把手中茶杯握碎了,指尖泛着青白,他抬头咬牙切齿道,“那此人现下在何处,殿下可知晓?”   “我担心他将此事说出去,着人……灭了口。”声音有些干涩,太子回道。   柳尧气极反笑,讽刺开口道,“殿下还真是在不应该聪明的地方万分谨慎。”   太子亦被他说得有些恼,只道,“我原本就没有什么相国的才能,都是你们日日相逼,不过是誊错一个字,父皇便发这样大的火,定然是已经彻底对我失望了,舅舅也不必再管我了!”   “殿下事到如今还以为这是一件小事吗?”额上青筋直跳,柳尧恨声问道。   太子攥紧了手,却没有出言反驳。   半晌才又瞧向柳尧,只觉得面子上十分挂不住,冷声开口道,“事情已经如此,我已经为了此事挨了够多的训斥了,舅舅今日若也只是来训我的,便请回吧。” 第五百零二章 殿下别急   事到如今,竟还不知悔改!   柳尧半晌才将心中的怒意压下来,看向太子道,“殿下,老臣若是不想帮您,又何苦在陛下面前为您苦苦求情?”   太子虽神色还冷硬着,眸色却松下来须臾,侧着脸站在那里,不说话了。   “殿下,老臣心中知晓您还是求上进的,只是如今被陛下多番训斥而有些灰心丧气罢了。只是您作为一国储君,本就应该明白这肩负天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个中定然有百般艰难险阻,陛下如今这般待殿下,殿下又安知不是陛下给您的磨练呢?”柳尧缓了缓神色,温声开口问道。   太子眉间隐隐可见一丝不耐。   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道,“我本就不愿意当,谁愿意当谁去就是……”   柳尧听见了太子的话,神色倏然一顿。   “殿下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他眉眼中的颜色骤然凌厉凛冽起来,声音也高起来几分,在寂静的大殿之中如同惊雷炸开,将太子吓了一跳。   半晌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柳尧握了握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上青白之色,压下心中情绪道,“殿下说出这般不负责任的话,置百姓于何地,又置寄希望于你的陛下于何地?”   “父皇原本也不像寄希望于我的样子……更何况……”   更何况百姓,又与他何干?   眉眼闪过一丝漠然的讥诮,太子垂了垂眼,到底还是没将这句话问出来。   若是说出口,舅舅定然又要生气了。   可是,凭甚这世间的责任要担在他身上?   他是未来的储君,是将来是四海平原的霸主,这天下不都该为他服务才是吗?   柳尧瞧着他那模样,便知他心中所想,脸色气得隐隐发青,他看向太子道,“那皇后娘娘呢,殿下也不为其考虑了吗?”   柳尧说至此,太子的眸色才真正有了一丝波动,站在原地默了一默,低声道,“自然是要为母后考虑的。”   “殿下心中既然有这份孝心,现下就不应该自暴自弃,陛下虽然如今恼怒殿下,但也还是愿意给殿下一次机会的,殿下应该懂得抓住这次机会才是,绝不应该再让陛下失望,”柳尧抬起眼看了太子一眼,缓道,“陛下那里我会去劝,殿下这段时日只需要将自己分内之事做好便是,只有一点,务必要勤恳兢业起来,断不能像从前一样懒散不知事了,像上次呈递上那样奏折的事情,绝不能再犯。陛下从此若还有任务要交由殿下来完成,殿下再送去御书房之前务必让我替殿下瞧一眼才是。”   太子听了柳尧这般嘱咐,心中却没有太多感激。   只觉得心中一阵烦躁。   父皇之前已经明令自己不能在同母家的人交往过密,事事都交由舅舅过目倒是不难,只是若是让父皇知晓了,恐怕又免不了一顿训斥。   只是眼下舅舅这般生气,还是顺着舅舅的意罢。   柳尧见太子沉默,只以为他是将话听进了心中,又开口嘱咐道,“殿下这几日在殿中务必要做出诚心思过的模样,绝不可再荒唐行事,殿下已经长大成人了,万事都要稳重些才是。”   又听柳尧开口说了几句什么,太子有些心不在焉,只抬眼望着明窗之外。   这几日天气晴朗,窗外有化开的积雪,沿着屋檐顺势滴落,敲打在青砖地上甚是好听。   像卿卿素手弹扬琴的声音。   目光不易察觉地抬起须臾,掠过柳尧,在东宫殿中那侧的山水金边湘绣屏风上停留了阵。   屏风宽大秀丽,在日光的映射下金线隐隐生辉,微微透亮的屏风底下透出一双赤足,精致的异域脚环在女子腕上坠着,盈盈的亮片随着女子的呼吸而微微颤抖,将这耀眼的光映到太子眼底。   看着这踝上的细环链微微抖动,太子想起的却是女子颤抖的喘息,心中无端泛起了几分燥意,让人有些口干,仿佛她身上的气息近在鼻息一般。   柳尧还在他身侧说着什么,太子却有些心急了。   这把态度倒是伪装得分外端正起来,他径直望向柳尧,眸色之中带了些肯定意味,道,“舅舅放心,这一次我定然会吸取教训,凡事都按照舅舅嘱咐得来。”   太子难得有答应这般痛快的时候,柳尧倒有些惊讶。   不过或许经此一事,倒真的让太子成长了些,那便也算作一件好事。   他眸中神色欣慰了些,看向太子的目光亦柔和了几分。   “殿下既然肯这般想,老臣便放心了。要嘱咐于殿下的也就这么多,还请殿下好生思量,老臣先告辞了。”柳尧微点了头,起身离开了。   在将人送出大殿之中,太子骤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那旁的屏风。   屏风之后的女子,莲步轻移,妖娆身姿现身于光影之下,孔雀尾羽牵成的丝裙在阳光之下映出七彩的光,被四角的流苏坠着,随着女子步伐微动而轻轻摇摆,像是闪着粼粼金光的浅海。   女子眉眼极美,被上天精心勾勒的轮廓带着几分骨骼分明的异域风情,又不失面上的软嫩与饱满。   眼尾有一颗小痣压着眼角的上扬,也压住了轻佻的笑意,只让人觉得妩媚至极。   瞧见她身上若隐若现的衣衫透出女子窈窕而丰满的曲线,太子呼吸急起来,只伸手想要去抱她。   细嫩纤素的手腕递过来,迎着太子的力气,顺势被他拥到怀里,却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堵住了太子欲吻过来的唇。   带着魅惑和甜意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来,似乎还夹杂了几分了然的笑意。   “殿下别急——”   牵着他一同走到内室的香炉旁,女子将香炉之上未燃尽的浓烈檀香换下来,从自己所带着的精致玉匣之中舀出半勺香覆在将灭未灭的炉火之上。   香气很快蒸腾起来,带着几分沁人的甜意和辛辣却不会让人感到呛,带着些让人着迷而恰到好处的魅惑,很快蔓延在整间内室之中,香气带暖,几乎要让人的身子都灼热起来。 第五百零三章 父皇怎么来了   太子拥着女子纤细的腰身,埋首在她肩上深深嗅着。   “本宫就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欲念混乱地纠缠在眼底,眸光之中透出的满满皆是痴迷,太子声音哑了些,开口说道。   “奴家也知道殿下喜欢,”转了身子过来,用自己的曲线迎向他,如意微微扬起雪白的脖颈,迎着男子的力气,轻声道,“所以只想给殿下一个人闻见,不想让旁人知晓。”   刚刚被浓烈檀香所盖过的悠然香气又重新充斥在整个大殿之中,带着难以言说的缱绻意味涌进人的鼻息与脑海,直带起一阵又一阵潮起潮落般的感受。   男子抑制不住冲动,扣了如意的手腕在桌案之上,连场合都顾不得,只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   本该批阅书册奏折的位置如今被太子的动作弄得满地狼藉,在混乱之中只瞧见二人身影交错。   女子轻轻吐息在太子耳畔,听似妖娆旖旎,可眸底却清明漠然。   殿中所有人皆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自从太子不知在什么场合收了这样一个西域姑娘之后,便日夜不分地陪着她。   皇室之中若无和亲等政事往来,本都是不准西域的女子嫁过来的。   偏偏这个叫如意的女子又一边做着魅惑君上的行径,又一边懂事得让人无法挑剔。   既不求名分也不要赏赐,只称自己是真心爱慕与太子殿下,希望他能自万花之中分出一点儿心来垂怜她一眼,此生别无所求。   正因如此,旁人便是连劝谏都无从下口,毕竟这只是一个真心爱慕于殿下的女子,究其根本又何错之有呢?   东宫的人皆背过身去,心下却还是按捺不住担忧,总觉得如此下去定会出事,可谁都劝不住现下的太子殿下,若是多说半句,便要惹殿下的晦气了。   两相对望之下,只敢默默叹息。   ……   “太子近日呈递上来的批录倒是有所长进,看起来也有几分储君的气度了,你倒确实教会了他些东西。”   御书房之中,皇帝在瞧过太子呈递上来的东西,难得没有皱眉,而是神色舒缓地看向柳尧,倒是开口赞了几句。   “陛下过奖,也并非都是老臣的功劳。太子如今亦肯下功夫学习,自然要较从前长进些,只要陛下肯再给殿下些时日,太子殿下定然能够真正拥有对家国大事的担当,”柳尧微微勾起唇,温声开口道,“殿下这些时日一直没日没夜地读书,老臣劝过了也不肯听,想必如今是真的肯下功夫在朝事之上,不敢再让陛下失望。”   “哦?竟是如此?”朝上虽然还有不少弹劾太子的奏折,但皇帝这些时日都压下未瞧,看出太子的长进心中亦欣慰了许多,听得柳尧的话眉眼更是舒展了好些,道,“他如今竟这般肯学?”   “是。”   缓了缓语气,想起这段时日对太子的冷落,皇帝神色凝了一瞬,眉眼微垂,他道,“那朕去瞧瞧他罢。”   柳尧神色一喜。   陛下如今都肯去瞧太子了,那这心中便是笃定了原谅太子从前那些胡作非为的行径。   有了这一举动作为无声的表态,朝中定然也不敢再有东宫即将易主一言之谈了。   “是,老臣陪殿下前去。”   同皇帝一起行到了东宫外间,柳尧正要遣人去通传,却见皇帝摆了摆手阻止了他。   轻笑了一声,皇帝侧头看向柳尧道,“谁都不准去。朕倒要瞧瞧,你到底有没有在诓朕。”   看清了皇帝脸上是玩笑的神情,柳尧便知晓今日无论如何,皇帝都是有放过太子一马的心思。   前些时日特此嘱咐了太子不得行事荒唐,这才过了三日,大约也还记在心上。   柳尧这般想着,亦放下了几分心来,跟着皇帝笑道,“是。”   已近东宫,却发觉守在门侧的侍从神色不对,行礼之时只见得神情有几分瑟瑟,像是在恐惧什么一般。   皇帝微皱眉,“怎么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支吾着却不敢答。   柳尧瞧出不对,心下一沉,正欲阻拦,便见皇帝也发觉端倪,眉眼阴沉沉地压下来,冷冷地看向殿中。   “陛下……”柳尧话音未落,便见皇帝骤然抬脚踹开了大殿的门。   柳尧怔了一瞬,下一刻便闻见了大殿之中馥郁而浓烈的香气,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之意,布满整个大殿。   空气之中除了香气,还有几分难言的暧昧气息。   天光照进大殿。   将一切隐秘都狠狠地自黑暗之中暴露出来。   一男一女正俯身在案前。   行迹放浪,动作夸张。   二人面色潮红,显然意犹未尽,此时此刻被打断了兴致,太子一脸怒色地转过身来。   “谁这般大胆,敢坏本宫……”   太子自刺眼的光之中,瞧见了皇帝一张铁青的脸。   像是一盆冷水泼头浇下来,太子愣了好半晌才回过身,面色骤然灰白变得了无人色。   飞快地将衣服穿好,匍匐到皇帝脚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父……父皇……父皇怎么来了?”   “你身为东宫储君,大白日……大白日你竟敢行此苟且……”皇帝气急攻心,一股腥甜自心口涌到喉间,猛烈地一阵咳嗽之中,侍从递过来的帕子竟然见了血。   柳尧亦怔怔地瞧着殿中场景。   那些本来应该庄重地规拢在案上的折子如今落了满地,香肩半露的女子身上衣料纤薄得几乎浑若无物,整个大殿中人都能清晰地瞧见她身上的每一寸,她却不甚在意,仍在那里搔首弄姿,脚背勾着地上的太子玺印,神色玩味而放浪。   纤细手指划过唇瓣,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眼角一抹小痣带着昳丽而异样的美,几乎让人移不开视线。   柳尧深深咬牙,难怪他觉殿中香气熟稔……原来这女子竟是西域专养来魅惑君主的!   “你这个畜生!”瞧着那些因为想要历练他而分给东宫的奏折如今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皇帝指着太子的手都在颤抖,厉声开口骂道,“逆子!你心里还有朕这个父皇吗?” 第五百零四章 你肯认罪   “父皇……求父皇饶过儿臣!”太子这一次声音之中带上了真切的惧意,浑身血液从头凉到脚,像是如梦初醒一般跪拜在皇帝脚下。   他自己亦知晓此番行事荒唐,只连连恳求陛下原谅。   可是陛下脸色青灰一片,眸中已是对太子失望至极。   “朕还以为你一心思过……”气血上涌,皇帝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气恼,声音已是怒不可遏,“亏得朕还以为你一心思过……”   瞧见那些从案上纷飞下来落了满地的奏折,皇帝目光凝了一瞬。   手背之上青筋层层暴起,皇帝向前走了几步,捡起了其中一份折子来。   那折子之上的字迹熟悉,正是出自柳尧的手笔。   而奏折上的内容,竟同今日东宫呈到殿前的一般无二。   柳尧亦没想到能在这里被陛下瞧见。   虽说他前几日只是说帮太子相看折子,但太子交给他的草稿实在太过不堪,竟是连改都无从下笔。   无奈之下,也只能由他亲自替太子重写了一遍。   这虽是对陛下的大不敬,柳尧却没想到会有朝一日被皇帝亲眼瞧见,心底一沉,连带着周身血液都凝了一瞬,柳尧道,“陛下,老臣只是……”   “你……”气得声音都在发抖,皇帝骤然抬起眼看向他,道,“你还想要辩解什么?教唆太子又宠惯他如斯,朕看这个东宫之位太子不必坐了,你们柳家的人亲自来如何?!”   皇帝语气极重,根本不给柳尧任何辩驳的机会。   柳尧听陛下此言,瞳孔微缩,忙也跟着跪下,连连开口请罪。   “朕从前真是太过容忍于你们,东宫如斯,朝臣如斯,乃是我朝之大不幸,”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再不愿多看太子一眼,拂袖起身,“王德,回宫。”   “陛下,太子殿下只是一时被奸人所蒙蔽啊陛下,求……”   “你还要为他求什么?”   皇帝目光极冷地扫过来,看得柳尧怔怔。   一时忘了要开口说什么,只见皇帝已经离了东宫。   “舅舅,救救我,救救我,快帮我劝劝父皇!”太子慌乱起来,拉住了柳尧的袍角。   柳尧神色这才沉定下来几分,寒了目光看向太子和那衣着不整的异族女子,冷冷开口道,“陛下那边我自会去想办法,只是殿下,什么人该留什么人不该留,您如今该有个打算了。”   说罢便也跟着离开了。   大殿之中重新陷入寂静。   太子眉眼怔怔。   半晌才想起来回身望过去。   女子拢了拢衣衫,一双妩媚至极的眼中流露出须臾惧怕与泪意,她轻声开口问道,“殿下要置奴家于不顾吗?”   太子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殿下若让奴家死,奴家便死,绝不给殿下添一丝烦忧。”如意侧眼望向大殿之中立着的宝剑,骤然将那剑举起,含泪横在自己颈间。   望着眼前女子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目光,太子终究还是抬起了手,抽掉了她手上的长剑,眸色中的迷茫与无措终是没压过对她的疼惜。   太子轻声开口,“就算是有事,又怎能让你一个女子来担。”   ……   柳尧随着皇帝来到御书房之中。   长案之上明黄宣纸已然被摊开,皇帝手中笔尖舔上朱墨,悬在空中将落未落。   柳尧心头骤然一今,连往日里周全的礼数几乎都顾不得,只连声道,“陛下三思啊!”   皇帝冷笑一声,看向他。   “给朕一个理由。”   “陛下,太子不可废。”柳尧虽跪在大殿之中,眸中却隐隐有同皇帝抗衡之意。   他声音落在空旷的内殿里,分外清晰。   “为何?”皇帝狠狠咬着牙,一字一句问道。   “陛下是君,君当守信。”柳尧自垂眸中抬起眼来,对上了皇帝的目光。   他手中是有筹码在的。   依着这点筹码在,至少如今,他还有和皇帝僵持的资本。   无论如何,就算今日得罪了皇帝也好,就算是为了柳家的将来,太子也不能被废,绝不能被废。   皇帝眸色冷极,看向柳尧的目光如同看向死人。   沉默了半晌,倒是搁下了手中的笔,但下一瞬说出的话却寒意更甚。   “柳尧,朕可以不治太子的罪,因为太子毕竟是朕的儿子,朕从前给了他那么多次机会,如今亦可以再给。”   柳尧抬起眼来,眸色定定地看向皇帝,自皇帝面上的神色读出了一二意味,有凉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皇帝冷淡的目光掠过大殿之中没有生气的陈设,最后才落到柳尧的身上。   “但是你不同,你作为外臣,欺瞒于朕在前,教唆太子在后,纵使你曾于朝有过功劳苦劳,朕也看在这么多年的情面上多番容忍与你,但是眼下你却对东宫这般行事,宠惯捧杀太子如斯,朕如今倒是不懂,你如今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了。”皇帝声音冷寂,眸光很淡地看向柳尧。   柳尧身形一顿,眼眸微垂,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朕亦有心宽宥你,却实在不能再像从前对你那般宽容了。”   皇帝声音顿了一顿,大殿之中重归寂静。   连带着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柳尧紧紧攥着拳。   皇帝这是在让他做选择。   保全太子亦保全柳家的荣耀可以,但是他柳尧,却不能像如今这般立于世上。   无论是作为朝臣辅佐太子,还是作为未来的国舅爷,南昭中心的这份权力都像柳家偏袒了太多。   皇帝会忌惮于他,实属自然。   “老臣认罪,今日之事,”柳尧跪下来,朝皇帝恭敬叩首,一字一句道,“任由陛下处置。”   皇帝唇角勾起微末冷寒弧度。   “你肯认罪?”   “是,千般万般都是老臣的不是,太子殿下心性单纯,一直信赖与老臣,老臣却没有给予殿下正确的引导,这个中种种,皆是老臣的罪。”柳尧缓缓开口道。   “你愿意这样想,便是最好。”皇帝搁下手中的笔,朱笔在明黄宣纸上洇出痕迹,他抬起眼看向身侧,声音不带半分感情地开口道,“王德,拟旨。” 第五百零五章 交易   ……   年关将至。   京中最骇人听闻的消息除却东宫太子被幽禁,还有那陪伴皇帝打下江山立下大业的柳大人,竟被陛下一纸诏书送入狱中。   罪名尚未昭告天下,但是严重程度可想而知。   陛下盛怒之下,自然无人劝阻。   柳皇后日日跪在金銮殿外,皇帝起初还能瞧上她一眼,后来竟是见都不见,寒风凛冽的大雪天里,都不曾有过一句关怀。   世人皆言,东宫犯了大错,惹得龙颜大怒,故而才连累得柳家满门皆。   可陛下震怒归震怒,可至今却也不曾真正地发落过东宫什么。   朝中如今大小事务都落在了三皇子肩上,三皇子倒是事事都在如常做着,朝中亦有人言他痴心妄想,他也不以为意,我行我素地照旧,只对陛下的话上心,外界纷扰皆扰不得他。   赶在年关之前,柳尧的罪名便被匆忙地定了下来,桩桩件件列了七条十八罪,件件皆无言冤。   当事者皆认。   年关未过,便已被判得死罪。   朝臣死罪口供要归都察院管辖。   高大人在刑部门前迎着阔步走来的男子,神色严肃。   “顾大人,可是有什么事还不确切,需要刑部修改吗?”   “是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同柳尧核对,我亲自去问便可。”男子淡声答道。   亦知晓近了年关都察院中也十分忙碌,原本耽误着人家时间让人家亲自过来跑一趟,高良已经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了。   于是也没再多说什么,连声应了下来,将人往里间请去。   刑部的人引着顾昭自幽暗长廊一路下行,穿过层层石板拦门,空气逐渐泛起潮湿意味,灯火昏黄地摇曳,有人影映在墙上。   “大人,这里就是关押柳大人的地方。”侍从将人带到这里,缓缓欠身行礼,很快便退下了。   石板门在身后缓缓合实。   牢狱之中的人轻嗤一声,灯火昏暗让他看不太清来人的面容,只能瞧见他袖口纷繁复杂的压边官纹绣。   原来竟是老熟人。   “到底还是落到你手里,顾大人。”   柳尧着一袭白色里衣,被这牢狱之中的污秽染得有些脏,连带着平日里向来一丝不苟的鬓发如今也披散下来,形色有些可怖。   顾昭看向他。   “上一次见大人还是大人欲陷害于我的时候,想不到这一次便是见大人最后一面。”他眸色晦暗不明,淡淡开口道。   “怎么?堂堂顾大人难不成也要做一回落井下石的小人了?这可不像你啊。”柳尧语气之中泛着些讽刺。   “是为了公事,柳大人写的陈事录不够详细,无法载入书册之中。”顾昭看着他开口道。   柳尧轻笑一声,微阖了眼坐在地上,开口道,“公事重要,自当配合。”   “见柳大人写陈事录略过了二十三年,只想问一问,那年大人在做什么。”顾昭将怀中书册放置在案上,指尖掠过几篇草宣,右手已经执了笔,淡淡地看向柳尧问道。   柳尧蓦然睁开眼睛,目光定定地攫住他。   一瞬间有复杂的情绪冲破眼底,带着不可置信,震惊,还有暴怒。   骤然站起身,柳尧的手一把抓上身前栏杆,手上青筋层层暴起,眼眸之中血丝犹存,如同鬼魅一般地望向他。   “我果然没看错,你就是昭族人!”声音尖锐嘶哑,带着无比的肯定。   却见对面男子薄唇轻勾,笑意却不达眼底,淡道,“只是公事,大人。”   “你别想骗我,顾锦和,你到底是谁?!”紧紧地盯着他,柳诚问道。   顾昭迎上他尖锐的目光,不避退亦不凌厉,只如常笑道,“是南昭子民。”   “不……你才是那个昭族女帝的儿子……秦寻、秦寻是替你死的。”   “他没有死,大人,”顾昭语气仍旧寡淡,“您还不够谨慎。”   怔怔地望了他良久,压不住心底的震惊,柳尧的手骤然收紧,声音高了几分,“我要见陛下!”   “我要见陛下!”   柳尧四下望去,却发觉这里竟空无一人。   而刑部的石门为了防止用刑时犯人聒噪,是经特殊工艺打造过的,最是隔音不过。   他无论发出多大的声音,也只有这石门能给他寥寥回音罢了。   深吸了一口气,瞧见对面男子的从容神色,柳尧死死抓紧身前牢笼栏杆,靠近他须臾,一字一句道,“顾锦和,你露出了马脚。你怎么知晓你走以后,陛下不会见我。我告诉你,只要陛下知道了,定然不会放过你!”   顾昭倒轻笑起来,淡淡看向他,开口问道,“大人从前,不也说过吗?”   柳尧面上神色骤然顿住,有自心口而传递上来的挫败感,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缓缓坐回地上,笑意惨淡,“你既知晓二十三年发生了什么,又何苦来问我?”   “今日来寻大人,是因为知晓大人算半个通透人。”   柳尧轻嗤,“你这话说得好笑,何论半个?”   “算计世间的本事,大人有,但顺势而为的能力,大人却不懂。”   “你以为我失势,又安知事态如此,何不是我心中所求?”柳尧抬眼看向他道。   顾昭凝了他一瞬,像是笑了,忽而开口道,“柳大人,同你做个交易如何。”   “我如今还有什么值得你交易的?更何况我也不需要同你做交易。我想要的事情都已经完成,如今只愿求一死,你也别来惹我的晦气。”   声音略有几分不耐,柳尧背过身须臾,不愿再同他交谈。   “大人以为真的有这么简单吗?您以为自己在这世上至少留了筹码,若陛下有废太子之心定然会有所权衡。可大人不知道的是,自您入狱,曾同您交好的所有人,包括您府中上下,都在一夜之间尽被暗卫所杀,我想,连同您吩咐着帮您保守秘密的人,如今大约也不在世上了。大人一向懂得揣摩陛下的心思,此番陛下这般行径,到底是为何,恐怕不必我多言。”男子眉眼疏离冷淡,声音不疾不徐。   柳尧瞳孔微缩。   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第五百零六章 以天下为立场   牢狱之中的气息一点点冷下来。   “我只是讶异,事到如今,柳大人竟还会觉得自己对于陛下可以有所威胁。凡事都要讲一个过犹不及的道理,大人起初以威胁的手段同陛下抗衡之时,陛下或许还会依着您,但三番五次,便是在挑战皇权。”   柳尧目光凝在他身上,久久未动。   “大人想让太子殿下稳坐东宫,便是想将皇权拢归到柳家手下,您尚且独断,与朝中所有人抗衡亦力争这权力,更遑论手握天下的陛下心中对这江山又有多看重。”   翻过最后一页书册,男子抬眸,指尖微动,将手中册录合上。   “大人本应该是聪明人,可身在此山中,谁都难做一个局外人去冷静旁观,顾某理解。”   三言两语道尽他所有心事和这些年所谋划的一切,柳尧看向他的眸光有些颤抖。   声音哑沉了些,柳尧定定瞧向他,一字一句开口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从前同大人不睦,大人不愿同我合作,顾某理解,”顾昭自昏暗灯火之中抬起眼,笑意浅淡地勾在眼底,“但事已至此,大人亦别无选择。”   “如今大人想要的东西,这全天下的人都帮不了你,但大人想要保住的柳家平安与富贵,只有我能给您。”   他声线从容,尾音平和地落在这牢狱之中,虽是最寡淡的语气,却足以勾起人心底的惊涛骇浪。   目光不曾从他身上移开须臾,柳尧一声冷笑,“你能给?”   可语气却不如姿态那般强硬,眸色也隐带动摇。   “东宫必废,”抬起眼瞧了柳尧一眼,顾昭淡道,“但区区柳家,我保得下。”   柳尧手中青筋骤然暴起了一瞬。   连带着神色都僵硬阴沉了几分,那双眼似乎要露出暴怒的情绪,可又偏偏咬着牙压着,在这个人面前,他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太子殿下,并不适合执掌天下,”男子态度却不改,声色照旧,“就算如今担上储君之位,日后也未必顺遂。彼时受苦的并非只有百姓,连同殿下自己,也一样。”   “顾锦和,你搞清楚,如今想要同我做交易的人是你,你只能保下柳家又如何?柳家就是应当同天下并名的,若是没有这天下做倚仗,又哪里来的平安富贵?”   柳尧眉眼间的郁色几乎要溢出来。   眼下男子这般本事,若说他没有保住东宫的能力他才不相信,他分明就是不想帮而已!   冷眼瞧向他,柳尧开口道,“我若是不应你,又如何?”   顾昭轻笑。   无端被他唇间这寡淡笑意惹得有些恼,柳尧皱眉问道,“你笑什么?”   “我同大人不同,”男子再度抬起眼来已经一改往日神色,眸间隐带狠戾,像是从黑暗中掀开了真实的一角来,他声音很轻,“我若是想威胁一个人,绝不会只攥一个把柄,定会步步紧逼,直到结果让我满意为止。”   “大人若是不应,也没关系。眼下距离大人的死期还有几日,我总会逼得大人应下来的。”   将他眼中的冷意和狠戾之色瞧得清晰,柳尧恨声道,“你这个卑鄙小人!”   “大人高抬,只是顾某愿意给您选择的机会。要走近路还是远路,您自己思量。”   柳尧死死地盯着他,眸中红血丝明显,恨意几乎都要蔓延到空气之中来。   他是在告诉他,无论选哪条路,结局都是一样的。   眼前男子一身漠然冷意,深邃眼眸之中藏着的尽是近乎狂妄的孤傲。   像是笃定,他一定会如此。   但柳尧却没有办法恨上男子如今这般姿态。   他说得很对。   他如今也确实别无选择。   陛下若是在他入了狱后便这般急不可耐地对他身侧的人下手,那必然是存了灭口的心思。   之后若是筹码都不在世上了,又谈何威胁?   太子心思单纯,若是没了陛下的护佑,定然抗拒不得任人摆布的命运。   如此思来,柳家随着东宫覆灭几乎是得以预见的事情。   “那你能让东宫何处?”沉默了良久柳尧才开口,就算再不情愿,眼下姿态亦低下去几分。   “退居黔州,封地为王,守藏余生。”   寥寥十二个字,却让柳尧眸色微动,带着须臾不甘,他问道,“不可在京?”   “远离京城这样的是非之地,太子才能安然无恙。除此之外,性命堪忧。”   “你果然还是站在三皇子那一侧。”攥紧了拳,柳尧抬起眼冷声道。   “大人错了,我以天下为立场。”   男子声音冷寂,却清明至极。   柳尧微怔。   男子曾言他是这世间难得带些清醒的人,他却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才是一个真正清醒的人。   他知晓他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十年如一日,只为了一件事努力。   柳尧现下能够确定了,他就是在为了复仇而一步一步接近南昭朝堂权力最中心的地方,日日如履薄冰的行进,处处皆是艰难险阻,却不曾一日有过放弃与动摇,亦不曾被这位高权重的地方所迷了眼。   在这一点上,他自愧不如。   轻笑了一声,柳尧面色有些灰败之意露出来。   这一回,到底还是他输给了人家。   顾锦和此人,是他曾经小觑了。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我亦不觉得你能有什么办法去解决。陛下之所以敢像现在这样对我下手,便是因为知晓我亦只是了解此事而已,却没有什么有所作为的能力,所以如今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就算日后有什么话传出来,那也只会是谣言而已。”   柳尧声音很是缓慢,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不知顾大人可了解东塬?”   顾昭神色微顿。   东塬若是放在从前,也算是一个实力可与曾经的南齐比肩的大国。   可自从南齐皇帝以卑劣的手段拿下昭族之后,似乎便有了开疆扩土的心思,竟是年年出兵攻打东塬,仗着收复了昭族之后大增的实力,每次出兵也毫不留情面,直击东塬每个边远不落,攻占之意锐利,是势必要将其拿下的狠劲。 第五百零七章 我名顾昭   故而东塬自十年前大败于南昭便一蹶不振,大国风范不再,边远部落的力量更是年年被南昭所蚕食,领地亦被南昭吞下了不少。   到如今,已是一个岌岌可危的小国,再无抗衡之力。   只是念其兵力还算强盛,故而南昭没有打算一举击之,而是采用自边缘渗透的战略,但是这么多年过去,眼下东塬也只剩下一息尚存,并不能算作什么威胁。   他一直以为对于东垣的进攻只是来自南昭皇帝称霸天下开疆扩土的念头而已,此事却从柳尧眸色之中读出了须臾独特意味。   盯着对面的人,顾昭轻声开口问道,“当年昭族一事,还与东垣有关?”   柳尧笑笑,道,“这世上并非只有我一人知晓陛下那龌龊的心思,因为当时南齐实力并不能确切地将昭族收于麾下,故而陛下曾派人造访过东垣,想要寻求盟友。东垣可汗本对来者以礼相待,可听说了南齐皇帝的谋划之后,却骤然翻脸,极不留情面地将南齐来使驱逐出境,对陛下所作所为更是十分不齿,”   顾昭神色微顿,眸底情绪已然掀起惊涛骇浪般的汹涌,袍袖之下的手攥紧,已是极力克制的状态。   “那东垣可汗曾说同昭族女帝有一面之缘,只觉得其英姿飒爽,乃是女中豪杰,心中由衷敬仰,此生皆不会对昭族有犯。在听闻此事之后,亦有去为昭族女帝传信之意,”柳尧声音顿了顿,看向顾昭道,“我想你一定知晓,当初南齐对昭族所为看似处心积虑,可在最后关头,却仓促了些,这便是因为其中有东垣可汗的参与。”   “他遣去为昭族女帝传信的人虽被陛下截杀了,但此事既已为人所知,断不能再有所耽搁,故而陛下很快就采取了行动,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次行动仓促,才会有你们这些昭族余孽的存活。陛下派我在关外多年,便是寻你下落。不曾想,你哪里都没有躲,反而朝京中这最诡谲的地方来,”柳尧轻笑了一声,言语之中情绪不明,“眼下这般,真是天大的讽刺。”   说罢,他声音又低沉了些,只道,“或许也是报应不爽罢。”   顾昭一直都没有说话,深邃眉眼之中明明灭灭。   “不过你大约也没有机会了,东垣如今危在旦夕,据我所知,兵部所接的企划,便是明年开春灭国吞并,这桩往事会随着历史埋进土里,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柳尧声音冷淡。   “以此为书,桩桩件件皆列录两份,七日之后,东宫远迁封王,柳家随行,我来取录册。”   “你就这样走了,谁知道你会不会兑现承诺?”柳尧微皱眉。   “两份文书,一份予我,一份予皇后,你可安心?”   柳尧愣了一下。   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他言中之意,是将今日种种皆书于纸上,亦有他自己身份的交待。   若是他不曾兑现承诺,柳家不保,皇后手中那份文书便可直接奉与陛下。   陛下晓得了有旁人知晓此事,又怎会留活口,定会倾尽全力杀之。   这是以性命为界限的承诺,如此,只要文书仍在,皇帝一日不倒,他必会保柳家一族到底。   原来他在来同他做这个交易之前,便已经思量好了所有的事情。   怔愣了良久,柳尧轻笑着摇摇头。   “怪不得顾大人能一路扶摇直上到如今这般地位,实在令人佩服。”   顾昭神色冷淡,起身道,“柳大人若无事要言,我便先告辞了。”   “还有一事,你要我写下这录状,我却尚有一事不明,还请顾大人如实相告,我方好下笔。”柳尧望着他的背影,缓缓开口问道。   男子未回身,身影被牢中昏黄灯火映得幽长,他侧颜隐在黑暗之中,眸底自沉墨之中挣扎出一丝光明,缓缓在眼底晕开。   他声线沉稳从容,掷地有声。   “我本名顾昭。坚以本心顾全大局的顾,昭国女帝之子的昭,”男子微侧脸,冷峻的骨线轮廓在昏暗光线之中亦清晰可见,“柳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柳尧怔怔地看着他,良久都没有说话。   待到他回过神来之时,男子已然走远。   柳尧瞧着身前的书册,眉眼神色复杂凝滞,半晌终究还是下定决心,笔尖舔血,徐徐落笔。   ……   年关前的最后一日。   柳尧判斩。   与其同时,积压在御书房中有关东宫的奏折皆由皇帝交由了刑部和都察院处理。   自堆积已久的奏折之中,刑部理出一百二十七条罪名,列了长书交由陛下。   足足两日搁置未发,东宫消息一概不应,后宫亦不再入。   一时朝中竟是无人敢催,亦无人敢劝。   陛下病情近来加重了些,本不见人好些时日了,却在第三日唯独见了顾御史。   见过之后不出半晌,中书省便有了草拟旨的令。   由于正在年下,按住不发,可人人皆知能让整个中书省的人都自正月里回朝,必是举国大事。   “陛下之意,乃废黜东宫,留亲王位,远迁黔州守藏自省,无事不可还朝,柳家随行,皇后留宫。”中书省的撰述管事对底下的人吩咐着。   底下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有人暗道,“东宫终于废黜了,真乃普天同庆。”   “还留个亲王位,倒是便宜他了,东宫贪腐无能又滥权,手下多少人命啊……”   “可却归到黔州了,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这和远发受刑也没什么区别了,只希望太子……啊不,如今是和亲王,从今以后,安分守己些吧。”   “咱们可要忙一阵了,虽然陛下称要等过了正月二月,延迟到三月下旨,可这东宫换主子可是大事,好多事情要操心呢。”   “瞎说什么,陛下可还没立三皇子,小心祸从口出!”   中书省中热闹不停。   后宫之中寂寥萧瑟。   冷雪覆上霜枝,枯叶未到逢春之际,处处死气沉沉。   皇后宫中亦不例外。   有侍女神色担忧挂念,声音有些低沉。   “娘娘,有消息了。” 第五百零八章 果真是你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有身着一袭深青莲绣长裙的女子坐在案前,垂下的眼睫微颤。   “旨意已达中书,只是陛下因着年节而推迟到三月里昭告天下,故而现下朝中还没有消息。”侍女开口道。   “如何说?”柳皇后声音带着微微的哑意,自远处看来,她像是苍老了十岁,额前鬓发已经有一二未能藏住的白发,往日里如同云缎一般光彩照人的乌发,如今在岁月抑或朝事的磋磨下早已失去光泽,黯淡生涩。   像是有惧怕之意,柳皇后没有抬眼,眸中有一触即碎的光明灭着。   侍女小心地看了她一眼,低声开口道,“陛下令殿下迁黔州,驻藏守疆……称柳大人犯下大罪,但念其多年伴驾,故不予株连,只判柳家满门皆随行。”   帕子在手中攥紧了,柳皇后似乎咬紧了牙关,撑着开口问道,“位分如何?”   侍女神色顿了一顿,半晌才瞧着皇后轻声道,“陛下废立东宫之位,留亲王衔,封太子为和亲王。柳家世勋不改,爵位顺袭依旧,只是太尉之职收回,另封做黔州总督,品阶如从前一样。”   皇后脸色微白,眸中的那点光亮全部归于寂静,彻底暗沉下来。   品阶一样又如何?   一个又贫瘠又偏远的地方总督,这个一品的品阶形同虚设,说是平调,却是把人彻底地调离京中权力中心,又要落得一个贤君的名声。   陛下这一次真是半分情面都不曾留给柳家。   “但是娘娘,”见皇后身子虚软了几分,侍女忙上前搀扶住她,连声安慰道,“您还是南昭的皇后,陛下亦没有迁怒于您,只是在同殿下置气而已,以后……以后说不定……”   侍女声音微顿,却说不下去了。   真的还有以后吗?   眼眶泛红,有清泪挂在腮上,皇后自嘲地笑了一声道,“没了子嗣在身侧的皇后,本宫还不如不做。”   “娘娘在说什么气话啊?如今娘娘母族只有娘娘一人留在京中,娘娘若是不撑住了,又有谁还能护佑殿下和娘娘母家众人的平安呢?”见皇后有自弃之意,侍女声音关切地开口劝道。   “如今长兄亦死,”皇后眸色之中尽是绝望与沉痛,缓缓阖眼道,“陛下又怎么肯让柳家安然无恙?”   “可是娘娘,柳大人之前不是自狱中寄了一封信与您吗?说是收好此信,便可保柳家平安啊。”侍女在她身侧提醒着。   皇后听此眸光微顿,凝向外间天际浮云若有所思,轻声开口问着,“今日距那日几日了?”   “娘娘,有七日了。”   “兄长曾言若不是七日有了结果,便拆信来看再呈递给陛下,若是七日之内便存好此信务必不能丢失,如今果真是七日,竟是一日不差。”皇后喃喃自语道。   “是,那娘娘便存着这信吧,或许柳大人也是为了保护您呀。”   “他从前所谋之事我不甚懂,但他所做所为定然是全然为了柳家,”皇后的神色自沉痛之中缓和了一二,轻轻拢眉,垂眼低声开口,“或许你说得不错,有了这信,可能真的能够保住柳家的平安……”   “远离京城权力中心,亦是远离是非啊。”   皇后的声音微微颤抖。   她身侧的侍女神色小心地应着,轻声安慰着。   宫庭院中冬意瑟瑟。   精致而华美的装潢被积雪所覆,像是要把不为人知隐秘随着下渗的雪水葬入尘埃。   北风徐徐扫过庭院落叶,叶落之处了无回声。   ……   正月过后。   京中气氛终于活络起来一二。   大街小巷烟火之气不绝。   但活络亦不代表平静。   还未出二月,京兆尹府的大门就被女子敲开。   女子模样瘦弱,却神色坚定地击鼓鸣冤,一纸血书状告其府中老夫人,称其不配为诰命,因她在几十年前谋害过府中老爷。   这样的事情在京中本就十分稀奇,更让人觉得吃惊的,称这二人涉嫌谋害的正是苏府二房前些时日被抬为正房的苏府夫人柳思娴。   而她所称被谋害之人,正是忠勇侯。   苏云言自去岁年底便染了不知名的恶疾,身体日日衰败,听闻京兆尹上来调查此事的缘由,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柳思娴瞧,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竟是一口血吐了出来,将前堂青砖地染得血红。   接下来便病势急转直下,没过几日便已奄奄一息。   而苏府老夫人本恼恨交加,痛骂与她,却见她拿出桩桩件件同当年有关的证据,直让人辩驳不得。   老夫人哑口无言,哭着喊着称家门不幸。   怪就怪在苏云言往日里实在太过信任柳思娴,什么都不曾避讳过她,这样一来二去,也不知晓用了多少时日,终于让她收集全了证据,将当年忠勇侯之死所隐瞒下的真相寸寸浮出水面得见光明。   证据确凿,老夫人诰命自然被摘,皇帝无心料理旁人的这些家务事,但忠勇侯毕竟曾经是国之功臣,竟为妇人所害,断没有轻易揭过的道理,只给了白绫直接赐死。   情急之下,老夫人在府中后堂翻当年先帝赐下来的丹书铁券之时,却见对面站着一个女子,手中握着赤色东西在她面前一晃。   正是那保命的丹书铁券。   连恐吓带恳求地威胁着对面女子,皆不管用。   柳思娴只冷冷看她,道,“我自苏云言卖女儿求荣的那一日起,便心下发誓,定然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老夫人定定地看着她,声音震惊又带着狠厉,“你疯了不成?难道你不是苏府二房的人?一家子的人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柳思娴冷笑一声,道,“好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最是喜欢你这儿子吗?正巧黄泉之下同他作伴,也省得他寂寞孤单,如今还想挣扎独活,可非你爱子之道。”   “你……”老夫人瞳孔紧缩,连声道,“我便说云言病得蹊跷,果真……果真是你!”   “是我又如何?我就是要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女儿陪葬!” 第五百零九章 江山和美人   柳思娴声音骤然尖利起来,见老夫人要过来夺这丹书铁券,竟是口唇一张一合,直接将这冷铁吞了下去。   老夫人眸中闪过惊恐,一声尖叫冲到她面前,却已经为时尚晚。   “你们二人皆言我软弱可欺……却不知为母则刚。”   “动我女儿……我必让你们偿命!”   “修氏、苏云言,我就是下了黄泉也会变成厉鬼,随你们一同去地狱,永远让你们为你们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永远都不会放过你们!”   “哈哈哈……”有狰狞的笑意自柳思娴唇边蔓延开来,带着渗人的冷意,和近乎刺耳的笑声。   老夫人脸色苍白地摇头,连连后退。   柳思娴面色亦已经变得苍白,笑容无力起来,瞳孔渐渐涣散之时,眸光却柔和了须臾,像是隔着云端瞧见了什么人,她轻声喃喃,“娘来陪你了。”   老夫人怔怔地瞧着她良久,直到见她阖了双眼四肢冰冷。   手颤抖起来,她疯魔癫狂了一般去厨房里寻菜刀,却被前院候着的官兵围住。   “老夫人您说有丹书铁券,该不会是在唬我们的吧?”   “真的有!”老夫人眼中满是猩红血丝,指着身后道,“就在那女人肚子里!”   官兵愣了一下,看着她身后寂静的大堂,皱眉和身侧人道,“这老太太恐怕是疯了,还在人肚子里?在谁肚子里?丹书铁券是什么东西,且能容你这般嘴上作践?”   “你不信,我带你去瞧!”老夫人神色狰狞,伸手就欲抢过官兵手中的长剑。   “果真是疯了,”官兵狠狠推了她一把,也被她这行径惹得恼了,对身侧人道,“估计什么丹书铁券之论也只是欺骗我们拖延时间的,可不能由着她胡来,若是再伤了人可怎么是好?”   “反正陛下下令赐下一尺白绫,这白绫到底是她自己吊上悬梁还是由咱们帮她吊上,所有人都不会知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持着剑,官兵逼近了老夫人。   “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我可是朝中极品诰命夫人!”   话音未落,已经被人堵住了嘴。   官兵手上用力,绕在她颈间的白绫越束越紧,一直勒得人眼球凸出呼吸不得,她满面都是惊恐与不甘,可挣扎皆无济于事。   似乎很是嫌弃手下这老太婆的模样,众人纷纷转过身,加大力气,草草了事。   最后白绫被悬上房梁,有人上前验尸都倒吸一口凉气。   倒不是因为旁的,实在是这死状太过惨烈。   内堂后似乎有什么人呜咽的声音传过来。   正有官兵打算去瞧,却被身侧的人拦住了。   “应该是二房的那个老爷,得了重病,命不久矣啦,不必管了。”   闻言有些唏嘘,众人皆缓缓摇头。   “原来如此,想当初苏府二房也算风光过一时啊,没想到如今竟然落得这般下场。”   “也算万般皆是报应,善恶有天道轮回,自作孽自然不可活。”   众人一边议论着一边急着回去复命,苏府重归寂静。   满院的下人早已跑了个干净,苏云言在床榻上声音嘶哑地喊着,却无一人应他。   整个宅院都化作一片死寂。   苏家大房虽然同二房分了家,但忠勇侯毕竟是苏云庭父亲,故而也派了人去瞧了瞧。   大房的人此人及府上,却无一人应门。   强行闯入之后,吃惊之余,亦发现府上无一活口。   二房就此覆灭。   老夫人为了自身的利益谋害于忠勇侯,此举恶劣之至,苏云庭亦是恨极了她,只道当初醒悟得晚,竟没在父亲在世之时发现她有这样的歹心。   犯下这样大逆不道的行径,自然是要从族谱之中除名。   后续的事情还需要一些处理,更改族谱亦不是小事。   故而苏云庭决定三月同家中众人同去祈水寺祭拜先祖,需让先祖知情才能行事。   古人向来将鬼神之论看得重要,然而苏靖易如今又不在京,顾昭便陪着苏翎与苏家二老一同去了祈水寺。   寺中香烟缥缈,人并不多。   苏家众人跪在蒲团之上,苏云庭神色虔诚地叩拜,将此事前因后果言出,求先人保佑。   “云庭来禀先祖,今朝有奸妇谋害我父行径暴露,其已就死,如今当把其与其子苏云言从族谱宗籍之中除名,愿先祖谅解。自此云庭继任苏家第十三代家主,为承我父之志,从今往后不求权力富贵,只愿代代安稳平顺,愿先祖保佑。”   所上之香未熄,香气悠然安宁依旧,像是温和的安慰,苏云庭这才松了一口气。   做完了一系列的事情已经近午后,二房还有一些事情要善后。   纵使分了家,也冠着同一个姓氏,就算是看在先祖的面子上,许多事情也还是需要妥善处理为好。   苏翎本打算同他们一起处理,苏云庭却记挂着她的身子,连声嘱咐她回府去歇着,梁语嫣又叮嘱了她好些有了孕要注意的事情,才颇为挂念不舍地同苏翎告辞。   苏翎送走他们二人,转身瞧向顾昭,笑嘻嘻问,“刚才在寺中我还许愿想让我腹中孩子漂亮些,先祖不会怪我吧?”   顾昭微皱眉,最后拗不过小姑娘期待的神色,只得摇摇头,笑着叹了口气,“真是胡来。”   “哪里胡来了,人之常情嘛……”二人正行着,却忽然被身后一人叫住了。   他二人回过身来。   眼前站了一个男子,一袭白衣穿得散漫,长长系带直垂地上,眉眼妖冶如画。   “你可以求求我,我给你施个法。”那人似笑非笑道。   苏翎瞧了他一眼,惊奇地看向顾昭道,“哇这个人,阴魂不散啊,什么业务都接的吗?”   顾昭下意识挡在苏翎身前些。   穆七倒不以为意,跳上高台道,“别把我说得那么随便。”   盯了盯苏翎的小腹,穆七倒若有所思低声道,“会是个漂亮的孩子。”   “无事便告辞了。”   听着顾昭冷淡的话,穆七抬眼,“你急什么?”   瞧了他一眼,目光却顿住了,微微眯了眯眼眸,穆七忽然意味不明地开口。   “顾大人,江山和美人,你要哪一个?” 第五百一十章 军师   闻他此言,顾昭神色微顿,缓慢地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穆七笑意挂在唇边,极美的一张脸眸色轻佻,像是漫不经心的一问。   可了解他之人皆晓得,他落地之话绝无废言,必定自有其深意。   男子深沉眸色凝在他身上,久久未言。   正待穆七又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那挺着肚子的女子一改笑嘻嘻的神色,凶巴巴往顾昭身前一挡,看着穆七叉腰问道,“关你什么事?”   穆七怔了一瞬,随即笑开,“哎呀,这么凶呀,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吧。”   话虽说完了,视线却未从苏翎身上移开。   穆七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说来也怪。   苏翎这个姑娘是他唯一一个看不见过往也看不见未来的,而且似乎同她有关联的人也会有相应的改变,倒让人有些看不清。   “穆公子若无别的事,我便同我夫君先告辞了。”没有接他的话的意思,淡淡地朝他说了这么一句,苏翎拉着顾昭的手便转了身。   穆七倒并未在意,只是在这二人身后瞧着他们的背影,眸色略带几分深沉。   苏翎拉着顾昭走远。   “哎呀你别听那个神棍瞎说,什么江不江山美不美人的,都是扯淡,不要往心里去啊乖。”揉了揉他的脸,想要将他面上这份沉重的思量尽然化开,苏翎轻声开口道。   回握住她的手,顾昭忽而开口。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苏翎愣了一下,随即笑开。   “我知道呀,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我只相信你呀。”苏翎温声应了,抬眼瞧向他,依旧笑意盈盈,化开了他心下须臾不安。   紧紧攥着她,顾昭眉眼微垂,走在她身侧,神色温柔。   ……   金銮殿中。   床榻之上躺着的人像是苍老了十岁一般,近来病情虽然已经好了几分,但身体底子却已经大不如前。   “人老了就是老了啊。”皇帝轻咳一声,看向跪在床榻侧,手中捧着药碗的人。   萧容玄卷起手中帕子,轻拭皇帝唇边余下的药,轻声道,“父皇说什么呢,如今不过是染了一场风寒而已,病程过了便定然可大好了,父皇不要多心。”   轻笑着摇了摇头,皇帝眸光黯淡,到底没再说什么。   喝下了三皇子喂过来的药,看着他的目光深沉了些,皇帝道,“你倒有心。”   “父皇言重了,这都是儿臣应该做的。”轻声答了,萧容玄神色不改。   政事近来大多都已经交由给他,皇帝也只是在需要决策的时候草草看过几眼,并不甚多管了。   今日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皇帝开口道,“近来兵部拟攻东垣的计划朕瞧过了,若是不够,兵力可加三万,今年必要将其拿下。”   “是,儿臣定会嘱咐兵部好好处理此事,”萧容玄点过头,神色却是一顿,又开口道,“父皇若是觉得此事不甚稳妥,儿臣心中倒有一个规划,能让此事定然顺利成行。”   “哦?你说来朕听听。”   “如今朝中虽有领将,但却缺少一个有智谋之人坐镇。儿臣曾在兵部受教,闻过顾大人与尚书大人浅论兵事,当时便觉顾大人此人心中谋略深广,于兵事上亦有过人造诣与看法,只是他那时病势缠绵,故而不曾真正执领过同兵事有关的内容,可儿臣觉得却是一个堪用之人。”   “顾锦和?”皇帝微皱眉,似乎有所犹豫。   “先祖时便有文臣做军师,顾大人心系国事,定然不会拒绝。”   朝中如今外患甚多,多方都在动军。   若是想在今年便拿下东垣,定然还是要动一番筋骨的。   可若是有人指点却又不同。   都察院官员因为司管全朝之事,核试皆是要考六论的。   对吏部、户部、礼部、刑部、工部、兵部之治皆要写一篇策论交由各部尚书评判。   皇帝犹记得当年顾锦和写的正是行军论策。   此论策流传到朝中,被当年的兵部老尚书知晓,瞧过之后惊为天人,大赞其定会成为领将之才,只是可惜了他这幅身子实在孱弱,上不得沙场,倒是南昭的一大损失。   皇帝也瞧过他那策论,属实心中谋略深远缜密,若是加以培养,定会是一方领将。只是其既已从文,自然不会再司兵部事,从今往后倒没有被再度提起。   顾锦和如今身子瞧着像是好了些,就算去沙场走一遭,大约也是经得住的。   此番东垣是势必要拿下的,这个国家多存在一日,他便一日心下不安。   总要早日使其皆归顺了才好。   想至此,皇帝轻轻点头道,“那此事便这般定下吧,都察院年后能歇下来些,东垣距京亦不算太远,应该也不会耽搁太久……此事交由他去处理,朕也安心些。”   萧容玄眸色微闪,恭敬应了,“是,儿臣遵旨。”   自金銮殿中走出来之后,薛崇于他身侧,开口问道,“殿下真的相信柳尧的话?”   萧容玄凝眉。   倒也不能说作是相信。   柳尧死前遣人来交了一张布帛于他。   布帛之上只有寥寥两个字。   便是东垣。   若说从前他和柳尧还同什么人有过关联,那便只有顾锦和。   柳尧曾言顾锦和与他母妃之死有关,那么此事无论如何都是要试探他的。   东垣若是线索,他便去查。   “无论真实与否,皆要查,”他眸色带了些冷意,缓缓开口说道,“只看他如何应对罢。”   ……   旨意下达顾府已是夕阳时。   男子着一身绛色长衫在内室之中坐着久久不动,神色眸光皆隐在黑暗之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门被人缓缓推开。   顾昭抬起眼来。   迎着夕阳略刺眼的光,瞧见了小姑娘鬓发似染了金粉一般,脸上细微的绒毛亦被映上光亮,晕开暖意。   她走进来,惊讶道,“炭都熄了,你不冷吗?”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笼中炭火早已熄灭,书房之中冷寂一片,连着手指都沁着寒。   他连忙起身,着人重燃上炭,只觉得屋中还未暖起来,皱了眉道,“这里冷,回房去罢。” 第五百一十一章 那我等你   不想小姑娘却忽然拦腰抱住他,轻声道,“你在这里就不冷啊。”   将手在袖口里暖热了才回抱住她,神色微动,却没说话。   “我知道陛下下旨了。”   手指僵了一瞬,男子张了张口,却不知晓该从何开口。   “萧容玄怎么会这么急着试探你呀?”苏翎开口问着。   神色沉下来些,顾昭轻声回道,“应是柳尧为自己留了后路。”   “他不信你?”   “他只是知晓三皇子与东宫龃龉已深,应是尽力泄露了一二线索于他,想引起我的忌惮,借我的手除掉他。”   “当真是做一步思十步,”苏翎闻言叹气,“听着都累。”   “阿翎。”   听他唤及自己的名字,苏翎神色微动,抬起眼来看她。   “我……”   握住他温不暖的手,想努力传些暖意给他,苏翎看着他道,“和东垣有关,和你一直追寻的事情有关,你要去的。”   此举便是明知艰险亦要行,顾昭身上背负的是全族的信念,纵然如今可以用柳尧的信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可终究还是不能还昭族一个圆满。   男子却没有立刻答话,眉心拢着阴沉,缓声开口,“……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京。”   “萧容玄亦不能确定你到底同他母妃之死是否有关,他不会动我。他执念很深,如今只是想试探你而已。”苏翎开口道。   凝着她隆起的小腹,男子眉心的沉郁浓得像是化不开一般。   她还有孕,自己这个时候,如何能够离京?   察觉到他身上的冷意,苏翎抬了抬头。   扳着他的脸,迫他看向自己,苏翎认真地凝着他开口道,“顾昭,你听我说,这些话我只同你说一遍。”   “我从现代而来,跨越近千年的时光过来遇见你,不是为了成为你的阻碍的。”   “我也不想成为你处事的软肋,而是希望能陪着你跨越黑暗,陪你向过往的所有的不公开战,成为你的盔甲和军旗。”   “我不希望我爱的人为我放弃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想见他有一丝一毫的遗憾。从喜欢你那一天我便认定了,无论你要做什么,我苏翎都赴汤蹈火地奉陪。”   外间不知何时开始落雪。   寂静暮色穿过风穿过云,穿过漫天雪色,抵达小姑娘凝向他的眸心。   她眸心有光影灿烂,顾昭自其中瞧见了自己。   她曾经夸他眼睛好看,却又言不如自己的好看。   他彼时只以为小姑娘在撒娇,笑着应了之后,却见她笑吟吟地凑过来,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吧,因为我的眼里有你啊。”   那一瞬间她眼中明亮,比冬日里划破黑暗的火树银花还要耀眼。   使凛冬散尽,使世间万物皆褪去颜色。   让人明白,纵使这世间虽无神明,却会有一人自遥远为你而来,跨越世间跨越阻碍,带人挣脱所藏身的黑暗,成为你的救赎。   让他心甘情愿地朝她眸光之中坠落。   “我喜欢的人我就想要拼了命的护着,不想见他皱眉分毫,你这样不安心,我会心疼。”   手指轻轻覆上他眉心,小姑娘在他面前轻声开口。   随着他的动作神色终于松下来些,目光却仍旧定定地凝着他,置在她腰间的手亦不自主地收紧几分。   小姑娘瘦若无骨,他好怕她自他掌心遛走。   当初心悦她时,他便想过自己身周定然不会安全。   可人终归都是贪心的。   自遇见她那日,心里所有渴望光明的情绪便如同春日长风下的草场般野蛮生长,从此阳光灿烂,万寿无疆。   “但是你也要记得保全自己。萧容玄才不是什么善类,他若是想试探与你,定然难瞒得他不知此事,你要万事小心才是。”苏翎瞧着他,轻声开口道。   顾昭握紧她的手,像要把她的灵魂皆揉进骨血之中。   “刀山火海,极路地狱,只要我顾昭一息尚存,定回来寻你。”   大掌捧上她的脸,顾昭墨色眼眸深沉,攫的她的眸光定定,不肯移开须臾。   “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在何处,我便去何处。”   眨了眨眼睛,努力把眼中的雾气眨掉,苏翎笑起来。   “我会等你回来。无论如何,我都会等你回来。”   勾着他的脖子,垫着脚,迎着他的薄唇轻轻吻了吻,苏翎轻声道,“我和孩子一起等你回来。”   “你答应我了。”男子声音听上去有点闷沉。   “我能照料好自己,你放心去做你要做的事,事事为我记挂,便是对我的瞧不起。”   顾昭眸色深深地看着她。   他一直知晓她是那种就算于贫瘠土地之上也能扩出自己天地来的带刺野花,却不会轻易屈就。   但也希望能将她捧在手心之上。   却总是失约。   “你能成全你自己,才是对我的不辜负。”像是能瞧透他心中所想,苏翎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我爱一个人,便希望他能去完成自己的事,别让我失望啊顾昭,放开手去做。”   “好。”   终于自漫长地沉默之中应了她,迎向她灼灼眼眸,顾昭俯身朝苏翎吻过去。   漫长而深刻的纠缠,似乎要夺了她最后一份呼吸,将她完全的灵魂标记和占有才肯罢休。   苏翎眼眸之中盈上抑不住的水汽,双手抓在男子肩上才堪堪撑住。   男子将她带上桌案,小心地空出她隆起的小腹,终于放开她须臾,掌心覆在她小腹之上,似乎能感觉到里间生命的跃动。   “感受到了吗?它也在让你去做呀。”苏翎终于平缓过来,笑着开口。   苏翎自孕中便没少吃东西,虽也控制着,可这肚子就是要比旁人七八个月时大些,顾昭瞧着都忧心,她却日日都不注意着。   “你要多注意些,在你生产之前,我必会归京。”抵着她的前额,顾昭轻声开口。   “我知道啦,你也别着急,就算生产也不会有事,别说秦寻在身侧,我自己也是一个大夫……”   话未说完,却被人打断了。   “我会回来。”   他语气笃定。   苏翎愣了一下,随即也笑,“好。”   “那我等你。” 第五百一十二章 进宫一趟   ……   京中这个三月过得不是很寻常。   东宫被废黜,远迁黔州。   而眼下朝中竟是又要出征,虽说东垣距京中不近,可这紧张的气氛还是让人心中惶惶难安。   如今已经开了春,天气较前些时候暖了不少,但还是沁着隐隐的凉意。   苏翎围着一身雪白的狐皮披风站在城楼之上,这才觉得有些暖意。   她垂眼望向城外。   大军已然整肃好,   立于马上的男子侧身回眸,眸色很深地看了苏翎一眼,像是在嘱咐她照顾好自己。   苏翎踮了踮脚,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时辰已到,大军开始行进,苏翎瞧着男子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城外,这才从城墙之上走了下来。   安若走在她身侧,替她整了整衣领,随她一起上了马车。   一路行回去的途中,神色仍带着几分担忧。   “大人离京了,若是有人要对您不利怎么办?”   马车在顾府之前停下,苏翎下了车,摸摸下巴转过身道,“对我不利?”   没等安若回答,苏翎便径直走进了厨房。   安若愣了一下,开口问道,“小姐,您要做什么呀?”   却被什么东西晃了晃眼。   再度睁开眼时,只见苏翎手上拎了两把菜刀,明晃晃的十分耀眼,神色招摇地扬了扬下颌,“这样还敢对我不利吗?”   一个孕妇拿着两把菜刀的场面实在是太让人惊恐。   安若大惊,脸几乎都要吓白了几分,忙开口道,“小姐,你你你你你快把刀放下!”   菜刀在手里转了转,苏翎手法倒很娴熟,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危险的。”   不过瞧着安若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苏翎还是把两把菜刀搁在了案上。   安若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声道,“小姐,奴婢总有一天要被你吓死!”   安若还在那旁平复着心绪,苏翎神色却若有所思起来。   自顾大人离京,小姐好像就一直在思索着什么事情,安若不由得开口问道,“怎么了?”   “我想进宫一趟。”   安若愣了一下,道,“现在?”   “便说是去瞧瞧太后吧,太后这阵子食欲不佳,咱们给她拿些药去。”   “啊,好。”安若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打算下去准备了。   “把菜刀带上。”   “……???”   此行怕不是去造反的?   ……   进宫途中须穿得御花园一段,宫中长道拢着沉稳的檀香之气,夹道两旁的树植亦有抽新见绿之意,早春之息油然。   苏翎缓慢地行在这宫中,行到一处忽然顿住脚步,微侧头瞧向一座宫殿。   在她二人之后陪侍的内侍见苏翎瞧着那宫殿,也随着她一起望过去。   这一眼瞧过去,却是皱了皱眉。   “顾夫人,这地儿晦气,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苏翎却凝着朝阳宫那三个大字久久为动。   轻声开口询问道,“曾经是何人住此地?”   那内侍是太后身边的人,和苏翎也算相熟,故而眼下虽知宫中多少避讳着这件事些,却还是低声开口答了她。   “此乃三殿下的母妃惠妃娘娘曾经的住所……因为惠妃娘娘当年离世的蹊跷,这么多年三皇子一直在追查着原因,是不准人随便提起的,夫人还是快些走吧。”内侍开口催促道。   苏翎微颔首,应了一声之后随那内侍走着。   只是一边走又一边开口问道,“平素里若是有这样的事,宫殿不是要收归于内务府重新划分吗,怎么如今朝阳宫却无人住?”   听起她问,内侍又压了压声音开口道,“是,夫人知晓的没错,平素里若是有妃嫔薨逝,宫殿确实要被内务府收回再度划分的。但是当年陛下宠爱惠妃甚之,再加上三皇子亦求过陛下,故而这朝阳宫才一直为惠妃娘娘空着,这些年也都没有人住过来。”   苏翎了然,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临走之时顺着那大殿禁闭的门瞧了一眼,看见了门前守着的两个侍卫,道,“那这两个侍卫……”   “虽然这宫殿荒废了,但平日里还是不准人随意进出的,只有三殿下有时会进去瞧一眼。”内侍开口答着。   “这样啊。”苏翎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随着这侍卫走了不久,很快便到了寿康宫。   太后这一年来被苏翎将身体调理得不错,眼下脸色也红润了好些,因着不用再喝苦药了,瞧着她也不再躲了,只笑吟吟地盯着她的肚子问,“几个月啦?”   “大约有七个月多了。”苏翎答道。   “诶唷,那你这肚子瞧起来可像八个月的,要小心着些呀,这个月份就不要随意走动了,再有什么事直接央人知会哀家便是,别亲自过来一趟了!”太后连忙开口嘱咐着。   “是,”笑着应了,苏翎却忽然抬了抬眼,看向太后笑嘻嘻道,“臣女自来的途中,经过了朝阳宫,顺着那门缝瞧见了好几株这些时日怎么寻都寻不到的百舌草。那种草只在荒废已久的地方才生长呢,臣女近来要寻这草入药,却在四下里都找不见,碰巧今儿在那看见了,特此和太后娘娘求一番,能不能臣女进去看看?”   听得苏翎提及朝阳宫,太后神色顿了一顿,可见她面上那巴巴求着的神色,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亦知晓她在京中办了药堂,如今也是小有名气,对这些医药类的事情上心也是自然。   “你非要去吗?”   “臣女保证不乱走,就把百舌草带走便立刻从朝阳宫离开,绝不给您添麻烦!”苏翎指天发誓。   思索须臾,太后道,“容玄是不许人进那朝阳宫的,不过你既只瞧上了那宫中的什么草,进去瞧一圈殿外也无妨,记得做完了你的事快些出来就是。”   “好,臣女明白。”连声应下之后,苏翎眼中眸色微闪,同太后告了辞,随着内侍一起去往朝阳宫。   行的路上,内侍还不忘嘱咐,“顾夫人,那朝阳宫如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您瞧瞧便得了,还怀着身子的人呢,可别沾了自己的晦气。”   “我知道。”苏翎笑了笑,温声应了。   隔着不远便看见了朝阳宫的赤字墨匾,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蒙上了几分灰尘,却还是隐见恢弘。 第五百一十三章 原来有人   宫外有侍卫在守着。   见是太后身边的人来,忙恭敬地行了礼。   听了那内侍几番言语,又瞧了瞧苏翎,二人对视了一眼,忙让开了路,只道,“还请苏小姐快些,此事若是让三殿下知晓了,我二人都得不了好果子吃。”   “我知道我知道。”苏翎连连点头应下,随着他二人走了进去。   趁着那两个侍卫转过身子的功夫,安若轻声问着苏翎,“小姐,从前怎么没听你提过什么百舌草啊。”   “没听过正常,”苏翎声音也低了些,只气定神闲道,“我瞎说的。”   “……?”安若骤然瞪大双眼,吃惊看向她,语气都结巴了几分,“这这这……小姐,你竟然敢欺瞒太后娘娘……”   “知道是欺瞒,还不小声些?”一把捂住她的嘴,苏翎低声警告道。   “……”安若张了张口,再没敢说什么,只小鸡啄米般地点头,乖巧地跟在她身后。   “顾夫人,您说的百舌草在哪啊?”领路的侍卫狐疑地看了看这四周,只觉得四下里都是常见的杂草,并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   “哎呀,刚才看明明就在这啊,难道是我看错了吗?”苏翎绕了宫殿外一圈,撑着下巴道。   她这张脸本就生得乖巧娇憨,实在不像会蒙骗人的样子,见她微微蹙眉,似有几分愁容,两个侍卫也四下帮她寻找起来,十分尽心的模样。   “哎呀,找到了,就是这个!”苏翎一把薅住连她也叫不上名字的杂草握在手里,以防让他二人看出端倪还特意在掌心之中捻了捻,转过身朝两个侍卫道,“我可能需要一个筐呀,你们能去帮我取一个吗?”   “这……”两个侍卫面面相觑。   “拜托了,我真的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个草药的,我得寻寻还有没有一样的,把它们一起带回去,所以需要一个小筐,帮帮忙吧。”苏翎软下声音开口道。   经不住她这样的恳求,其中一个侍卫点了点头道,“那好吧。”   这朝阳宫中的东西自然是动不得的,只能上外间去取。   好在这里离内务府不远,大约也只需一刻钟的功夫。   “那你在这里陪着顾夫人,我去去就回。”那侍从道。   另一个站在苏翎身侧的点头应下来,“你快去吧。”   苏翎慢慢蹲下身子,唇角悄然弯了一弯。   见她在那旁忙碌不停,侍从开口问道,“夫人,需要帮忙吗?”   “不用,你不识得这草药,会很容易把它和野草搞混的!”苏翎摆手拒绝。   “哦……好。”侍从点了点头。   倒也确实,他真的瞧不出苏翎手中拿的那几株草和野草有什么区别。   世人皆传这苏府的小姐顾府的夫人有着这世上顶尖的妙手回春的能力,什么疑难杂症甚至是绝症死病,若是找她瞧上一瞧,甚至都会有几分生还的希望。   真不愧是神医啊!   这眼力就同旁人大不同!   若是他来,定是要把这草药和杂草搞混了。   “顾夫人真厉害啊。”心中感慨着,侍从忍不住开口赞叹道。   “……?”   拿着手中货真价实的野草,苏翎噎了一噎。   ……倒也不必吧。   采过几株,打量着时间差不多了,苏翎悠悠站起身来。   “夫人,您采好了?”   “嗯……”应下的话音未落,苏翎却忽然伸手捂上小腹,面上神色痛苦,连着手上那些刚采好的草药也不要了,只伸手扶着墙连连道疼。   安若瞬间慌乱起来,连忙上前搀扶住她,“这……不对啊,眼下才七个月半,如何就疼起来了?”   那侍从亦是一脸茫然,虽然还不曾成家,但是也晓得女子有孕时若是疼起来要么是要生产,要么就是要小产。   眼前这顾府夫人这么大的月份,若是流产了,可是要人命的啊!   想起女子的身份,他后背游走过一阵寒意,骤然起身道,“我去叫太医!”   安若亦急红了眼,连连催促道,“你快去呀!”   那人不敢再耽搁,连忙跑出了朝阳宫。   朝阳宫中寂静了几分。   苏翎继续倚着墙叫唤了几声,听那人脚步已经走远,看向眼前真的红了眼睛的安若,笑着安慰道,“立功了啊你。”   安若瞧这一会蹙眉一会展颜的人,不由得懵了一瞬,“小姐,你不疼了?”   “假的,快随我来。”来不及同她解释更多,苏翎绕过回廊,径直走向宫殿前堂。   “小姐!”有些跟不上她,安若在她身后又担忧又焦急地叫了一声。   却见苏翎脚步顿在门口,没犹豫便褪下鞋履。   只着布袜踏进前堂。   回身瞧了眼惊得说不出话的安若,她道,“你在这守着,给我放风。”   苏翎孤身一人进到前厅之中。   前厅陈设老旧却恢弘,紫檀木长案上放着鎏金长花瓶,花瓶之中是干枯了的梅花,上面布满灰尘。   空气之中是很沉的檀木气,带了些潮意。   四处都没有人气。   唯独……苏翎瞧着和这些尘封已久的地方皆不同的一扇门。   那门上并没有蛛网灰尘。   想来应该是通往惠妃生前所居的内室。   因为萧容玄常至,故而才会有人动过的痕迹。   苏翎绕开那些会留下痕迹的陈设,径直朝那内室之中走去。   内室之中倒是与外间不同。   处处陈设都没有灰尘,被人清理得一尘不染。   苏翎四下看过去,目光很快锁定在自己想要找的那个红木匣子上。   原书之中曾道惠妃生前被皇帝赐下的所有东西,都被她十分珍视地放在一个红木匣子之中。   原书亦提及当初惠妃的死是皇帝一手造成,既是长久消耗才致人身死,那必与皇帝日常所赐下来的宝物有关。   苏翎轻轻打开那匣子,从众多宝物之中逐一览过,目光定格在一个珊瑚手钏之上。   放到鼻间轻嗅,苏翎皱眉。   正欲自这手钏之上取下一珠带回去时,苏翎却忽然瞧见了那侧小几之上放着一盏茶。   茶上带着几缕氤氲的蒸汽。   心尖蓦然一颤,带着手皆一抖。   这内室之中,有人。 第五百一十四章 我切菜啊   心口起伏因为这个无意中的发现骤然剧烈起来,半晌苏翎才维持住冷静,很缓地蹲下身子些,将自己隐在案后。   好在内室之中并没有什么响动。   也只有这一盏茶而已。   顺着不远处垂下的帘幕朝内室之中张望了一瞬。   苏翎瞧见床榻上躺着一人。   没动,像是在睡着。   瞧着那衣角的纹路很是熟悉,应是萧容玄的。   在原书之中也确实提及过,他每每思念母妃的时候都会来朝阳宫小歇半刻,就像过往同他母妃在一起时一样。   可谁想到他会不走正门啊??   吓得苏翎差点当场生孩子。   好在她动作很轻,眼下也并没有惊醒床榻上的人,苏翎动作很快地将一颗珠子从那珊瑚手钏之上拆下来,放进自己的荷包之中,然后又把东西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趁着榻上的人还未清醒,苏翎踮着脚尖无声无息地自内室之中走出去了。   安若在外间等得焦急,瞧见她出来,神色才稍稍舒展须臾。   “小姐,您……您胆子也太大了些……”   一把捂上安若的嘴,苏翎手指竖在唇间,开口问道,“我刀呢?”   因着苏翎是太后的客卿,在宫门都是无人敢查的,这菜刀还真就被她明目张胆地给带进来了。   “……?”   听到苏翎这么问,安若的心一瞬便悬了起来,定定地看向苏翎,只以为出了什么大变故,忙将身后的包裹递给她。   苏翎拎着手中的菜刀,目光定在手中的珊瑚珠子上,极细致地顺着边缘磨下来了须臾,将这磨下来的碎粉抖进荷包里,苏翎将那珊瑚珠子捻了一捻,将方才磨掉的那一块捻平了些。   远处瞧去,竟让人看不出什么来。   内室之中犹静着,她悄然回身,寻到内室,将这颗珠子放了回去。   床榻之上的男子似乎自睡梦之中听见了须臾声响,翻了个身。   苏翎动作越发小心起来,可安回那手钏之后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盒子中的所有东西都放置得和原来一样。   眼见着榻上男子已然有了醒意,苏翎微蹙眉,将那妆盒子从案上移出来了些,令其一半都悬在空中。   瞧了一眼那边被木栏挡住的明窗,她将那木栏微微推动了几分,有风穿过前堂灌进内室。   虽然不甚冷,但力道却不小。   做完了这一切,她方从这内室之中走出来。   安若仍朝她递着那两柄菜刀,神色十分紧张。   低声开口问道,“小姐,咱们要做什么大事吗?”   苏翎将两把菜刀举在手中,回身望了望,略有几分后怕。   那萧容玄那个狂戾无性的,刚才若是真瞧见了她,抑或是被他发觉了什么,可不得要她的命啊。   举了半晌也没听见身后有人活动的声音,稍稍松了口气,苏翎道,“继续拔草吧,应该没事了。”   走至那草丛旁,宫门外却传来人的声音。   “顾夫人,属下将太医叫来了,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苏翎身形一顿,神色带上几分虚弱才回过头,“我,我好多了,好像和孩子没关系,我就是今天早上吃凉了……现在已经不疼了,多谢你啊。”   话音落下,却见门口那侍卫和太医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神色颇为古怪。   苏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执着两把菜刀。   这光天化日之下的,属实有点吓人。   顿了一顿,侍卫结巴问道,“您,您拿着菜刀做什么?”   没犹豫,苏翎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里的刀,弯身朝自己采好的杂草剁去。   她一本正经道,“我?我切菜啊。”   “……?”   “你们不懂,这百舌草就是要现切才有用。”   “这……”   可恰好今日来的大夫是梁太医,曾经还在无意之中受过苏翎的教诲。   自此对此女医术的评价便以难以估量的天降奇才来形容。   故而此时此刻亦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似乎还同身侧的侍卫认识,他忙道,“顾夫人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你还不信不成?你老子娘的病便是用顾夫人的药方治好的!”   听及此事侍卫神色骤然肃穆起来。   他娘亲的那病,他求医问药了好久,访遍天下名医亦没有结果。   自从这梁太医给过他一个方子让他试试之后,还真的有了成效。   他原本以为这是太医院之中的偏方,没想到竟然出自眼前这位顾夫人之手。   人家既然有这样的本事,那么做什么他们理解不得的事自然也是正常了。   神色顿时恭敬起来,恰好这时前去取筐的侍卫也回来了,他便帮着苏翎将那些“百舌草”一起装进了筐中,边装着还边道,“顾夫人,您的方子实在是太管用了,我母亲经年旧疾您都能给医好,真是妙手回春啊!”   苏翎点点头,神色自若地嘱咐了几句需要她母亲平日里多注意的事情,待他们帮着将草尽然装好的时候才悠悠起身,道,“京中有不少人盯着我要这百舌草,所以我今日来此的事不想让任何人知晓……另外三殿下若是知道了恐怕也是要生气的,你们便帮我瞒着些吧,他若不曾问起便不必通报了。”   “属下知晓。”两位侍从应了声。   苏翎点了点头,打算起身离开了。   “夫人,下次您还是别带这么危险的东西来宫中了……若是让别人瞧见,终归是不好的。”侍从犹豫了瞬,终归还是在她离开之前开口提醒道。   知晓他也是为自己好,苏翎连连点头,只道,“我今日这不是从药堂来的吗,一时忘了收,下回定然不会了,多谢二位。”   言罢便带着安若自前廊离开了。   虽然这院落距宫殿还有好一段距离,萧容玄在里间应当是听不到什么声响的,但若是他醒过来瞧见自己在这里终归是不好解释的,还是早些离开稳妥。   走至官道之上,苏翎回身望了一眼朝阳宫,握了握手中的荷包,目光深邃。   ……   朝阳宫殿内。   天色渐晚,夜风徐徐顺着明窗留出的小缝隙吹过,带着室内垂帘纷飞。 第五百一十五章 绝不能至京   垂帘下的珠翠不知何时挂到了案上放着的首饰妆盒之上。   那妆盒本就一半悬在空中,如今被劲风卷着珠帘一扫,竟是直接被带了下来。   在寂静的内室之中发出一声轰然脆响。   床榻上的男子骤然睁开双眼。   他坐起身来,看向那旁。   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   内室布帘随风舞动,带下了母妃的妆盒。   萧容玄深深皱眉,走过去捡起那被摔到地上的妆盒。   好在这些宝物都是父皇曾经赐下的,纵使这么多年,也依旧牢固坚实,虽然散落了一地,但并没有什么东西损坏。   萧容玄叹了口气,走到窗前将窗户合上。   如今这三月里正是风大的时候,下次要想着在这里横上一闸才行,要不然若自己不在这里,母妃的东西被这风吹乱了可如何是好。   窗户被合上,内室之中寂静下来。   他这才回身弯腰,捡起落在地面上的东西。   一样一样地重新拾回盒中摆放整齐,可就在他手触及一物时,神色却倏然一顿。   捻了捻母妃生前最喜欢的那串珊瑚手钏,萧容玄微皱眉,抬起那手钏对着光线,仔细地看了一看。   他的视线定格在一个珠子之上。   那珠子边缘显然不似旁的那样光滑,似是被什么东西磨坏了些。   许是落到地上的时候被剐蹭到了。   眼中略有几分心疼。   母妃生前最喜好戴的便是这手钏,几乎日日都要戴在身上,无一日放下,父皇亦十分喜欢母妃戴这个。   如今却是自己没有替母妃保管好。   在指尖轻轻捻了捻那珠子,将那上面蒙着的灰尘皆蹭净,萧容玄将那手钏放回盒中,想了一想,又寻了一把小锁挂在那上面。   这样就算以后再有不慎,也不至让里面的东西损坏了。   做完这一切,他才起身,瞧了眼天色,往朝阳宫后身走去。   朝阳宫后的小门早有人在候着。   薛崇神色恭敬,微微垂眸。   平日里寻不见自己主子的时候,他便来这里候着,夜幕落下之前,殿下自会回来。   而之所以不在正门那便是因为自家主子儿时淘气顽劣,不肯好好念书,惠妃娘娘每每将其关在房中令其念书时,他都想尽了办法逃出来,不敢走正门,便走这小门。   惠妃娘娘彼时便会同他置气,从后门去把人给捉回来。   而主子如今还走这小门不肯走正门,那便是因为——   看着萧容玄回眸瞧了一眼朝阳宫,眸色深沉晦暗。   薛崇在暗地里缓缓叹了口气。   主子的心思他如何不知?定是希望惠妃娘娘能像从前一样来这里把人领回去,无论是挨骂还是挨罚,主子都乐得。   可是无论如何,娘娘都再也回不来了。   缓了缓神色跟在萧容玄身后,见他身形微顿,他低头请示,“殿下?”   “记得要关注东垣那边的动静,不可大意。顾锦和此人心思诡谲深沉,咱们一切都要再三谨慎才是,不可放过一丝消息。”萧容玄收了收眸色,轻声开口吩咐道。   “是,殿下,行军大队位同编制,兵部亦有咱们的人,就算顾大人只多带一人回朝,都会被咱们发觉,殿下放心。”薛崇应道。   “那就好。”   凝着远方沉暗天色,萧容玄面上游走过一瞬寒意。   “他最好和此事毫无关系。若是他真的和母妃的死有关,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声音比晚风寒三分。   若说人人都有自己的底线,那么惠妃娘娘便是自家主子的逆鳞。   旁人摸不得碰不得。   若是有人碰着了,那便不会有别的结果。   只剩下一个下场。   必死无疑。   ……   四月春回,夏日暖意依稀。   “殿下!”   三千里急报一纸穿到三皇子府上。   萧容玄只瞧了那纸一眼便变了脸色。   手指将手中传信扣在桌案之上,指节微微泛白。   “他若是不行此举,绝不会有人有心疑他。可他如此行事,却让我心中存疑。”   “五万大军压境,加上一个顾锦和,连月来竟只得僵持,”薛崇皱眉,“这样的话说出去,谁人能不疑?”   “他孤身入城谈判,三个时辰换得东垣可汗妥协,甘愿沦为南昭附属之国……东垣可汗这么多年都守住东垣死死不放,一身骨气刚硬宁死不屈的人物,却唯独在听了他的话之后束手就擒,甘愿同他一起进京朝拜,若说这只是他的本事过人,我不信。”   因为之前得了陛下的令,兵部拿出的计划是大军直压,宁可有死伤亦要拿下东垣。   可如今虽看似干戈化玉帛,令人心中存疑点却甚多。   至于东垣可汗又为何忽然应下了沦为南昭附属,更是让人不解。   萧容玄深深皱眉,起身道,“此事应进宫知会父皇。”   ……   金銮殿之中。   皇帝本在榻上躺着,听了萧容玄的话却蓦然坐起身来,复杂神色凝在眼底。   “咳……他将东垣可汗带回了京?”皇帝咳了一声,目光定定地看着萧容玄,声音有些嘶哑。   “是,儿臣虽晓得顾大人或许是想干戈化玉帛才未奉旨行事,但也还是不敢瞒着父皇,故而前来向父皇禀报。”萧容玄回道。   骤然攥紧身上的锦被,皇帝眉心拢着阴沉,沉声怒喝,“放肆!”   萧容玄感受到皇帝这忽然而至的怒意,微怔了瞬,很快上前顺着皇帝的背,道,“父皇息怒,父皇若是觉得顾大人此举不妥,待其回京之后发落便是。”   没有理会他的话,皇帝眸色有几分失神,攥着锦被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颤,他喃喃道,“东垣可汗绝不能至京!”   萧容玄愣了一瞬,神色探寻地看向皇帝,轻声开口问道,“父皇……为何如此说?”   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皇帝回过神来,目光在触及萧容玄之后冷硬了几分,忽然攥上他的手,急急道,“容玄……朕把此事交给你,东垣可汗绝不能至京。”   “是,”萧容玄应了,却也抬头,眸色之中带着须臾不解,“可是等其到了京城,岂不是更好处置,父皇为何急在此时?” 第五百一十六章 储君之位   皇帝神色微顿,几乎在一瞬间便转为暴怒,连带着额角青筋都层层暴起。   “让你去做你便去做!”   皇帝这些时日待他一直和声细语,近日却是忽然发了这样大的脾气。   萧容玄微惊,怔怔地看着皇帝良久,没有说话。   看着他怔愣的神色,皇帝才重又反应过来,心中勉力定了一定,眸色之中的怒意被他层层压住,渐渐被沉色所替代。   冷静下来之后,皇帝伸手覆上萧容玄的手,固执的力道顺着指间传递。   皇帝轻声开口道,“容玄,东宫已废,如今朕的皇子之中只有你堪当大任,朕希望你能替朕妥善处理此事,若是周全了,这天下,朕便可以放心地交到你手中了。”   萧容玄神色一顿,似是没想到父皇会忽然这样同他开口。   他如今行这些事,只是为了站得更远,方能探寻到母妃当年之死的真正隐秘,但至于皇位如何天下如何,亦只是依附于他执念之上的野心,纵使想要,也未曾想过父皇会在这个时候便交待于他皇位之事。   皇帝眸光定定地凝着他。   他其实一直晓得自己这个儿子这么多年心中时时刻刻所记挂的到底是什么。   目光晦暗了一瞬,皇帝忽然抬起眼来。   “其实朕这么多年一直想要并非是东垣这个国,而是东垣可汗的命。”   萧容玄心中震了一震,看向皇帝,没有开口。   再详细的皇帝没有同他细说,微躺回去须臾,像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皇帝没有看他,缓道,“其实有一件事朕一直不愿意告诉你,那便是——”   皇帝声音微顿,目光灼灼地看向萧容玄。   萧容玄察觉到这目光之中的深意,只觉得心头骤然一紧。   “你母亲当年离世之事,恐怕与东垣所来的使女不无关系。具体的朕不愿意再细提,只是希望你能处理好此事。”   一直没能寻到的真相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   萧容玄骤然攥紧了拳,心口亦像被压了千斤重担一般,让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东垣的……使女?”   “你大约也知晓,就算多年前南昭同东垣曾有过友好结盟的契约,亦有东垣部落的公主作为使女嫁到南昭中来,但东垣到底还是敌国,这心性也要更野蛮偏执不受教诲些。朕曾经宠幸你母妃,十余日不至后宫,自然引起诸多宫妃种种非议……这样说起来,朕也是有责任的。”   皇帝声音很沉重。   萧容玄微怔。   他对东垣的那个使女是有印象的。   记忆里她并非什么歹人,说话也总是温温顺顺,自母妃离世之后没多久亦染了恶疾,不出月余便暴毙于宫中。   不想这样的人心中竟也会存这样歹毒的心思。   不过他也完全没有质疑皇帝的话,只是觉得心中震惊。   父皇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同他有血缘的人,他绝不信父皇会在这样的事情上骗他。   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皇帝眼眸微抬,眸中神色游走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意味,半晌才开口道,“从前朕不同你提起此事,是不希望你执念太重,东垣使女早已撒手人寰,你就算有心恨亦无处发泄,只是如今……东垣可汗此人绝非善类,顾锦和能说服此人带其一起来京,或许二人之间早有旁人所不知的隐秘联系,他如今心中更不知晓怀揣着是怎样的心思,与其等其至京掀起风浪,还不如在路上便将此事彻底解决。”   “你明白朕的意思吧。”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听着皇帝这番语气,心口下意识泛出了些寒,萧容玄抬起头来,“父皇亦不想让顾大人回朝?”   皇帝未言,眸底阴戾。   东垣可汗那样有骨气的一个人,如今竟然在顾锦和一己之力的劝说之下同意了归顺于南昭。   此事若说没有古怪,又怎么可能?   唯一的解释,便是东垣可汗所掌握的那桩不为人知的隐秘,亦是顾锦和想在京中揭露于天下的,二人商议之下,那东垣可汗才会佯作降了南昭,实际上定会在进京之中为光复那件事再做谋划。   不知为何,皇帝忽然想起了柳尧曾经信誓旦旦对他说的话。   柳尧当时称,顾锦和此人身世不明,许就是昭族遗孤。   这一件事,他也曾疑过,直到那时秦寻伏法,亦有陷害于顾锦和之意,这才……   忽然想起了什么,皇帝骤然抬眼。   当时他们所有人只道秦寻一心欲陷害于顾锦和,方才解了他的嫌疑。   可事到如今再次想起来,皇帝却只觉得不对。   若是那秦寻一开始便打着替他抵罪的心思,那么接下来这些陷害和那些刻意被流露出来的证据便都顺利成章了。   心下骤然被寒意所覆盖。   皇帝攥着佛珠的手指用力,骨节发白。   或许从最开始他们大家便都是错的,秦寻只是一个替他顶罪的人,而这个真正的昭族遗孤还在逍遥法外!   还在南昭朝堂最中心的地方坐着位高权重的位置,握着通往四面八方的权力!   一想到这般皇帝心下就好似被人狠狠攥住,只能任凭冷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父皇?”还是萧容玄唤了一声,让他回过了神。   皇帝眉眼微微低垂了些。   此人如今到底是谁已经不甚重要。   但是不论如何,都绝不能令其带着东垣可汗回京!   昭族当年的事情亦不能曝光于天下。   绝对不能。   “无论用什么办法,朕都要这二人消失。”看向萧容玄,皇帝一字一句开口道。   听着皇帝笃定的语气,萧容玄微拢眉心,压下来心底翻涌的情绪,开口道,“儿臣明白。”   什么样的人偿什么样的罪。   东垣那使女既与母妃之死有关,那么此仇亦非报不可。   至于顾锦和,他若是亦同东垣国君有所勾连,那便是他的同犯。   他也绝不放过!   “好孩子,将此事处理干净,朕便可以将南昭的储君之位交到你手中了。”看着他,皇帝眸光带了些许欣慰之意,缓缓开口道。 第五百一十七章 谋逆   怔了一瞬,萧容玄才想起要起身谢恩,忙站起身来道,“承蒙父皇信任,儿臣定当尽力。”   皇帝看着他,微颔首,又道,“切记,无论用什么方法,都绝不能让他们回朝。”   看着皇帝这般神色,萧容玄心下明白了须臾。   除却谋害母妃之事,东垣可汗定然也做了其他为父皇所忌惮之事,故而才要将其斩草除根,甚至连顾锦和都不放过。   不过不管到底是因为什么,母妃之死既然同东垣有关,那么东垣的所有人便也是他的敌人。   眸色寒了一寒,萧容玄点头应了,沉声道,“儿臣遵旨。”   ……   东宫被废之后,六部人员重新梳理。   朝中刚刚宁静下来没几日,却在这几天里又有了大乱。   原是边临县城驿站的人无意之中截到了一封传到京中的密信。   瞧过密信之后只觉得此事重大,忙上报了京中。   这驿站本就归属三皇子旗下的人管辖,这信便也到了他手中。   于是没几日便传遍了全朝。   竟是一封有关造反谋逆之信。   原本朝中众人皆以为,顾大人做军师出征东垣乃是陛下上佳决策,不费一兵一卒便使东垣降于南昭,且还随大军一同返往京中前来朝拜。   真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人之举。   可这几日传遍全朝的谋逆之信,竟也是出自顾大人之手。   直言令京中接应,城门放行东垣随行大军,无事不可上报与君。   若非被驿站所截获,此信便要传往他亲信之处,造成京中大患。   三皇子曾同顾锦和一起谋过朝事,自然认得他的字迹,当下便认定了是他所写,如实上报于陛下。   陛下勃然大怒,一声严令只道将其与其党羽皆歼灭在归途之中,不必留其活口回京朝见。   此事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京中好些人都无法相信,却也亲眼瞧见了那信。   信上字迹工整有力,虽只有短短几行,可朝中众人曾经皆日日瞧顾大人的批注,自然熟悉他的字,眼下一瞧都面面相觑起来。   原因无二。   只因为那上面字迹确出自顾大人之手,同其过往批注完全一样。   倒是令人想为其辩解都说不出话来。   事实跃然纸上。   顾锦和挟持兵部,勾结东垣国君,欲举兵谋反。   可顾大人平素里那般为国为民,又怎么可能行谋反之事?   朝中百官齐跪,可皇帝却罕见地发了大火。   “你们真是连是非都辨不清了,如今他意欲谋反,你们还敢为其求情!这字迹分明出自他手,事实凿凿,哪一位敢上前为他辩一辩到底是哪里会有误会?”皇帝自朝堂之上怒喝,百官皆噤若寒蝉。   历朝历代亦有功高盖主最终意欲谋反之人,可顾大人处事清明为人端持,在朝事之上一丝不苟,常常审批文录书册至丑时才歇。   这样的人,若说其一直以来意欲谋反,就算证据凿凿,众人亦难信。   可皇帝却没有姑息的意思,朝堂之上敢为顾大人站出来求情的人皆被当堂发落,有严重者甚至直接下了大狱。   只是饶是人身在狱中,亦血书一身,言之凿凿,“臣绝不信顾大人有谋逆之举,顾大人为国为民之心天地可鉴日月皆明,望陛下三思明察,莫要让南昭少了这样一位忠臣啊!若是顾大人当真心存谋逆,臣血溅三尺亦不悔!”   一人如此无妨,但朝中却有六十八名官员齐名上书,卷卷实名落款,长跪于御书房外。   春日里艳阳高照,却没挡得了这些忠臣为他求情的心。   都察院上下皆被彻查,却上下皆清白。   都察院中每一个人皆是顾大人亲自选出来的,自科举开始一步步入朝,每个人都怀揣着一颗赤诚的为朝之心,十年犹不改,三十年如一日。   当下刑部受了皇帝和三皇子那边的压迫仔仔细细地一一审讯,却始终什么都查不出来。   若说这京中真的有同顾大人相接应的人,那必定是都察院内的,那难不成都察院四百六十七号官员皆为其做谎,上下口供皆一致,全无半分破绽吗?   可众人所言,皆无法上达天听了。   皇帝自那日起便不再上朝,身体状况本就不佳,如今遭上此事更是急火攻心,连日里什么人都没有见。   朝中亦有从前便站在顾锦和对立之面的人,如今见其有下马之势,前来火上浇油。   只言密信既已被截,还有什么可为其辩驳的,难不成真的要等着他带着东垣的大军压到京城才肯信吗?   朝中争吵激烈。   皇帝自病中终于做出决策。   令西陵六座城池各出万余兵马,于途中前后围杀,若有反抗,就地处决,不留活口。   旨意引得朝中激起轩然大波。   然而君命说一不二,没有任何让人反抗的余地,为表对此事的重视,皇帝甚至亲派三皇子去调兵马行此事,势必要将敌人诛尽。   御书房上长达三尺的联名上书也没能挡住皇帝的一纸死令。   五月初二,三皇子出京抵西陵。   说是领六万余兵马,事实上却又多带了京中精锐三万人,为防其有所准备,皆自西陵阳河一路下行,走了水路掩人耳目。   兵书之上,攻击围堵之力最为强劲的青阳阵竟是被用在这六座城池之中。   兵部众人多降,反抗者皆就地斩杀,血流阳河之中,映红了半边天色。   “殿下,东垣国君被斩,顾锦和被一箭穿心,如今已经没了气息。”薛崇来报。   面上的神色并未放松,萧容玄微垂眼,道,“我去瞧瞧。”   随着薛崇一直走着,萧容玄瞧见了地上的尸首,微皱眉。   满身皆是血痕,除却他这一身衣服是他惯常里穿着的,再辨不出他是何人。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主子,人一直在抵抗,属下们为了不让其逃跑,便……”   薛崇边说着,目光便触及到那人尸身手腕上的痣,忍不住道,“殿下,这便是顾大人腕上的痣啊。”   萧容玄却摇摇头,“痣亦可以伪造。”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却顿了一顿。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薛崇瞧见了一个荷包。 第五百一十八章 荷包   那荷包形状精致,上面隽绣的花纹亦细致漂亮。   萧容玄神色微动,微俯身,自血污之中捋平了那荷包。   “殿下,这荷包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苏翎为他做的,他从来不曾离身,日日都带着。”萧容玄缓道。   薛崇的目光投掷向那沾了血的荷包,微怔。   萧容玄神色倒像是缓和了几分,起身道,“他甘愿为了苏翎同我闹僵,是宁死也不会扔下她送与他的东西的。”   “为他收尸吧。”淡淡交代了这样一句,萧容玄转过身去。   “是。”   “他本可以有泼天的权势富贵和安稳人生,可惜他选错了路。”萧容玄眸色之中闪过一丝冷意。   “是,同朝廷作对之人,终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薛崇应声道。   萧容玄望着远方天际,目光幽深,没有说话。   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须臾,看向那荷包,道,“将这个收起来吧,咱们也是要回京的。”   薛崇愣了一下,随即点了头应下,“是。”   ……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兵部大军由萧容玄管辖收归,由于这些人并无反心,故而抵抗者尔尔,死伤并不惨重。   唯有顾锦和及东垣国君身死。   陛下念顾锦和多年为朝亦立下不少功劳,赐了全尸。   消息传到京中自然引起轩然大波。   百官的联名上书如同一张废纸,到最后竟只为顾大人求得了一个全尸。   在带上暴怒的皇权之下,民意简直如同汪洋之中漂浮的一叶扁舟,泛不起半分波澜。   世人曾传顾大人偏爱其夫人苏氏,亦有存了好奇的想瞧瞧顾府里到底是个什么动静。   却只见顾府之中大门紧闭,整日里都没有人进出,苏翎不曾上御前为其言一句,也不曾出府来,竟让顾府看上去如同一座死宅。   世人议论纷纷。   皆言顾府夫人与顾大人感情深厚,怎么如今全朝皆为顾大人求情,苏翎那样一个张扬的性子却能在府中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真就这般老实?   莫不是患难才能见真情?   然纵使顾府安静如斯,皇帝却没有放过顾府众人的意思。   萧容玄至御前禀报此事经过之时,只见得皇帝眉心拢着阴沉,声音冷寂。   “此事若要解决便要干净利落地解决,所有和顾锦和有关的人皆不能留。”   萧容玄微怔。   听父皇此意,便是要株其九族了。   然而顾锦和背后并无家世,只成家立府,有了一妻,如今妻儿腹中有一子罢了。   萧容玄本想着孤妇寡儿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有为苏翎求情之意,却不想皇帝态度这样坚决果断,竟是一丝希望都不愿意多给的意思。   “父皇,苏翎只是一介女子……”萧容玄微皱眉,犹豫开口道。   “女子如何?”皇帝却骤然抬起眼看向他,眸色之中带着几分凌厉。   萧容玄沉默。   大殿之中寂静。   皇帝神色终于缓和了几分,咳了几声后幽然开口道,“容玄,你日后是要成为一国之君的人,不可有妇人之仁。若是事事皆存有仁心,定会后患无穷。”   他眸光很冷,定定地看向萧容玄。   若说起苏翎那个孩子,古灵精怪心思活络,又是个聪明至极的丫头,他亦是对其有几分喜欢的。   但顾锦和如今既同那东垣国君沾上了关联,亦有为昭族女帝之子的重大嫌疑,那便绝对不能再留给他和他身边亲信之人一丝活路。   怪只怪他当初处理秦寻之事,太过相信于他以至于蒙蔽了双眼,若按柳尧所言,当初便一绝后患,定不会有今日这般的烦心。   萧容玄看着皇帝,微有几分恍然。   他仍记得当初柳尧一心疑顾锦和时,父皇保他无辜而说出的那些话。   眼下却又这般决绝,甚至要置他家人妻子于死地,全无半分往日情面。   或许这便是父皇想要交给他的君王心术。   若要担国,必要在一些事上狠心,以保全地位稳固。   “容玄,你很像朕,但你还甚年轻,还有很多事需要历练,你要明白,除人必定要斩草除根,若是旁人有碍于你,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父皇,儿臣斗胆相问,顾大人到底还有过什么过错?”萧容玄似乎是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将心底的疑问问出了口。   纵使知晓父皇偏袒于母妃,他也难信父皇如今是为了母妃在讨公道而至顾锦和于此死地。   皇帝似乎沉默了一瞬,眼眸之中游走过晦暗的冷意,抬起头须臾,道,“你不懂朕为何对他如此狠心,但朕告诉你,就凭他擅作主张枉顾圣旨这一条,朕便可以治他诛九族的罪。”   “这也是朕想要告诉你的,这天下是我们萧家的,是任何人都无法左右的,”皇帝忽然握上萧容玄的手,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似乎是想要他牢牢将这些话都铭记于心,“你要记住,无论对方是忠臣还是良将,亦无论他是怎样一个天下皆承认的好人,他都不能够违背君主的意愿擅作主张,只要他违背了君主的意志,便是以下犯上,便是在挑战帝王的威严。”   “我们南昭的王朝,不容任何人侵犯。若是有人敢欺你瞒你,他的唯一下场,便是死亡。臣服意志之中不应该有自己的情绪宣泄带入,也不应该有一切超出自己身份所做的决策,任何人都不应该有这个特权。你未来是要继承南昭的人,咳……朕今日同你说的这些话,你皆要牢牢记在心上。”皇帝声音很慢,一字一句开口说道。   萧容玄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在对上父皇的视线时,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凉意自心底蔓延开来,一点点将他吞噬。   他本以为自己狠戾无情又冷漠,却不想父皇远比他所作所为更要让人心中生寒。   然而若这是身为储君的代价,那他也必须要应下。   “是,儿臣明白。”萧容玄缓缓开口。   皇帝见他应了,眸色终于松下来几分,半晌后才轻描淡写地开口道,“顾府的所有人,都不必留了,此事便交由你去吧。” 第五百一十九章 谋逆又何妨   萧容玄应了下来。   自御书房下达的旨意打着密旨的旗号,不达中书,直接传到顾府。   可官兵将顾府围了个严实之事还是在京中传了开来。   从远处看上去甚为吓人,周遭的百姓皆是能避则避,亦在心下唏嘘。   往日里顾府势力庞大,顾大人有着几乎可以只手遮天的权力,如今却被一纸诏书打入泥里,连同那身怀六甲的苏家小姐都要跟着一起陪葬。   足让人道圣意无常,天道无常。   顾府许久无人出。   萧容玄微皱眉,正打算着人硬闯之时,却忽然见得自城中来了一队兵马。   来人一身铁骑寒装,凛冽之意写在脸上。   不轻不重地见了句礼,“三殿下。”   萧容玄打量着他的神色,又见他眸光似铁,神色亦冷了下来,“苏老将军这是何意?”   “老臣正是想询殿下何意,老臣小女在顾府待产,如今无人照顾,老臣想带其回苏府,不知殿下可否应允。”   萧容玄冷笑了一声,“苏老将军恐怕如今还不知晓情形,顾锦和勾连敌国谋反,苏翎作为其妻自然当诛,苏老将军此时前来,难道是打算拦陛下的旨意吗?”   似乎早料到了他会如此开口,苏云庭神色冷冽下来,垂眸开口,“老臣不敢。”   话是这般说,可这身上铁甲寒光却凛冽,连同他身后那近百人的队伍,让人很难不联想到他意欲何为。   “难不成这几百人竟是听命于苏老将军而非听信于朝廷的?我原本未打算将顾锦和谋逆一事联系到苏家身上,可如今看苏老将军所作所为,心中却无法不怀疑你们是否也曾暗中勾连。”萧容玄的声音落在当街,带着几分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老臣只是不解,就算顾锦和谋反又与小女何干?小女只是一介妇人,朝中事事皆不懂,殿下为何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苏老将军是朝中的老人了,株连之罪大约不用我再同您解释了罢!”   苏云庭神色却不改。   “殿下若是这般说来,那么老臣还依稀记得,小女这桩婚事乃是殿下亲自替小女向陛下求得的,那么如今算起株连,为何殿下能安然无恙?”   此话乃大不敬,听得萧容玄身边众人神色皆是一变。   萧容玄却定定地凝着他,眸底情绪最后化为一声轻嗤。   “所以苏老将军今日,是笃定心思要抗旨了?”   苏云庭眸中神色冷静,本就是自沙场之中厮杀而归的人,如今立在那里,便是满身肃杀冷厉,让人连直视都不敢,个个趋避三分。   他今日自来,便没打算回去。   他苏云庭就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便是拼着抗旨,他也要为女儿拼得一丝宝贵生机。   更何况顾锦和那人他深深了解,事事皆为民考虑为庙堂着想,这样的人又如何会犯下谋逆之举?   “苏老将军知不知晓,你今日在此护着苏翎,便是抗旨,日后苏家世代便要背上乱臣贼子的名号惨度余生,老将军别忘了,你不只有一个女儿,您还有一个儿子,少将军年少成名,未来自前途无量,老将军此时此刻若是冲动行事了,赔上的便是少将军的一生!”   “若是老将军现下回心转意了,我可以不禀给父皇今日在此见过你,苏家今后照旧是苏家,毕竟苏翎已经嫁到顾府,与苏家再无关联。”萧容玄话中带着警告之意,语气很冷。   却见苏云庭唇边勾起冷笑。   “我儿靖易,不稀罕这样的虚名。”   他眸中神色定定,倒是看得众人一愣。   “殿下如今遣的是京中禁军,”苏云庭遥手一指萧容玄身后的兵将,道,“纪衡,你乃三督调遣之司,当初兵部言你行事不妥帖不稳重,是当年顾大人一手提拔了你,道你有一颗赤子心肠,如今他若泉下有知,知晓了你这般待他妻儿,他会如何作想,会不会悔当初的力保,会不会言曾经看错了人?”   被他所指的将领神色骤然一顿。   垂眸攥紧了拳,没有说话。   萧容玄骤然回头,冷冷地看向他,“纪衡,本王令你闯顾府。”   却见那将领跪了下来,眉宇深锁,“殿下,恕属下难以从命。”   “你也要造反不成?!”   事到如今,萧容玄才真正地体会到了父皇所言之意。   这世间众人皆以顾锦和为端持重臣,竟敢为他违抗皇权。   这样的人,会威胁到江山,绝不能留。   手背青筋暴起,正当他要开口说什么之时,却见纪衡开口。   “殿下,三督调遣之司之所以成立,是因为顾大人。成立之初是因为朝中军兵贪墨严重,方立我们为督,监盐铁课税、监兵马粮草。殿下身在华都或许不知,从前一处兵司一年花销便要几百万银钱,光粮食便要十万石,无人管辖故而越演越烈,国库曾因为养着这样一匹不作为又层层剥削的军队而接连亏空几年,户部想尽了办法也不能使此事肃清,是顾大人接手了一年,自下层源头查起,桩桩件件落实四十七案、二百三十八名官员方使此事妥善解决,个中所经手势力之巨自不必提,他若是想谋逆,如今兵部三十八司处处都应是他的耳目才是,何至于被殿下逼至妻儿皆要赴黄泉?”   萧容玄微怔。   “殿下是上位者,很多事情只看到了结果,看到了一个数字而已。唯有我们这些身在下位的人,方能看见顾大人日日为朝的辛劳。那一年几乎有三月他皆日夜操劳,修订的法案定下又改,改了又立,唯怕其中再有任何弊端可让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乘……殿下,这样的人,臣不相信他会谋反。”   苏云庭亦轻笑一声,抬头看向萧容玄。   “殿下在这京中安享富贵,却不知朝中六部的法令是顾大人所立,谏制为他所修,贪官污吏更为他所治,就连殿下出兵讨伐其的兵制亦有他的参与。老臣想问问殿下,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谋反?”   “倒是朝中君主不明,宁杀忠臣压良将亦不肯听百官一言,足令世人寒心……所以,”苏云庭抬起头来,径直看向他,声音冷如霜雪,“像顾大人这样的人,就算谋反又何妨?” 第五百二十章 杀无赦   “你!”萧容玄牙关紧咬,眉眼阴沉至极地看向他。   苏云庭眼中并无惧意,照旧神色如常地看向他,一身沉冷之意不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就凭你这句话,便足以诛你九族!”   “殿下既要我小女的命,和诛我九组又有什么分别?我的女儿我今日护定了,殿下若是想拿她性命,便请先跨过我的尸体吧!”苏云庭冷声道。   他今日自来便已经同语嫣交代好了一切。   从前因为他们的过失,已经让翎儿在乡下受过那么多年的苦了。   这些年他们心中一直都有亏欠,却不晓得要如何补偿于她。   眼下皇帝欲要苏翎的性命,就算苏家护不住她,一家人既生在一处,定然也要死在一起。   绝没有弃她而去的道理。   京中长风自远街涌起,苏云庭身上的铁甲寒光带着凌厉,折着遥远的光映进萧容玄眼底。   他眸光坚定,令他一怔。   到这时他方发觉自己往日里所接触的人皆是泛泛之辈,眼底神色或如行尸或同走肉,麻木而又晦暗,倒没有谁有同苏云庭一般的目光。   他身上的气魄,才真正是一国将领该有的气魄。   可惜。   萧容玄眸底微暗。   就算他有满身神武之气又如何,不从于朝廷的臣子,便是反贼。   当一并诛之。   他回眸看了一眼纪衡,见他还在原地跪着,没有听命的意思,便冷哼一声,“自今日起,纪大人可从三司卸任了。顾锦和有能一路提拔你的本事,本王也有罢免你的能力,你既不从君令,自不再配此位。”   纪衡神色之中不见遗憾,却好像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跪在地上叩首跪拜,声音淡远从容,“纪衡遵旨,谢殿下。”   萧容玄面上带着几分让人心中生寒的笑意。   他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才缓慢地落在纪衡和苏云庭二人身上。   “纪大人不肯听令,但不代表这三司之中没有能接替你的人,”萧容玄抬了抬眼,看向纪衡身后,声音悠长,“三司之中中将八人,辖统令三人,怎么如今竟没有一个能接替纪大人之位的吗?”   人群之中寂静了一瞬。   屏气噤声的众人,自低头垂眸之中悄然对视,却没有人敢开口相接此言。   萧容玄轻笑,眸底掠过冷漠,淡道,“你们人人家中皆有妻子儿女,为你们自己想一想,拘着所谓的道义到底值不值得。”   许是他这句话威胁之意太过明显,人群之中开始有几个人抬起眼眸须臾,似乎在权衡利弊。   什么道义自然都不及自己家中妻子儿女重要。   纪大人如今端的是和朝廷作对的姿态,他们现下若是也默不作声,日后定然也是要被处置的。   真的值得吗?   也不知晓什么时候,人群之中有几个领事站出来。   相继的,跟随着他们的部下亦随其走出队列。   不出片刻,已经是有近乎一大半的人做出了抉择。   就算纪大人曾受顾大人荫惠,但他们之中却没有谁真的识得顾锦和此人,自然没有义务替他违背圣意。   唇边勾起讥诮轻笑,萧容玄看向纪衡,眸光很深。   “纪大人,看来你的手下还是懂事之人居多,并不人人都同你一般荒唐。”   纪衡倒是神色自若。   他本也不希望自己身后的手下随着自己,那样日后被发落之时,这些人便都会因为他而丢了性命。   他今日肯站出来违抗圣命,也并非单纯出于自己心中的正义,而是因为他,完全相信那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绝对不会。   握上剑柄,他抬眼望向萧容玄。   “臣既荒唐,便荒唐到底了。”   萧容玄看着他持着剑的手,声音冷极,“你想好了?”   “想好了。”   “好,”也不欲在同他多言,萧容玄微颔首,便回身看向那些已经整队完毕的将士们,道,“承陛下之意,罪臣顾锦和欲勾结敌国谋逆,罪不可恕,其妻苏翎亦赐死,今应至顾府将其押回刑部,若有妨碍公务者,一律同犯人同罪!”   说罢他眸光定定地看向苏云庭和纪衡,薄唇一张一合,语气没有丝毫温度。   他一字一句道,“杀,无赦。”   听得人心头隐隐生惊。   队列之中几个领事暗中对视了一眼,到底还是作了决策,纷纷应下,跪道,“是。”   苏云庭神色冷峻,亦自剑鞘之中抽出剑来。   萧容玄扫了一眼他身后。   虽说看上去都是精锐,但苏云庭那边的人到底还是少些,下风之势几乎不可避免。   眸光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身上,萧容玄收起笑意,冷道,“开始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他身后的人皆动起来,朝着顾府而去。   不想那旁却有人比他们更快,几乎在一眨眼的功夫便移至他们身前,挡住他们的去路,长剑格挡在身前,带着不容人忽视的力量,将他们手中的剑狠狠荡开。   眸中带着凶狠,苏云庭手中剑意几乎带上杀气,透着磅礴而出的血腥之意。   “谁敢?”   众人神色皆顿了一顿。   这些人也只是京中的防卫司,日常里所见皆是小打小闹的场面,却没有人经历过真正的血战。   眼下瞧得面前人神色如此,双眸之中俱狭裹着自沙场之中带下来的戾气,心中皆不由自主升起几分惧意来。   然而身后男子声音亦冷。   “本王说过了,违者斩,你们是也打算同他一起抗旨吗?”   听至此,众人不敢再耽搁,咬了咬牙后分别执着剑冲上去。   只是苏老将军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可这身体底子却并未荒废。   他出手又狠又快,长剑在他手下灵动游走,纵使面前人这般多,也不见他有招架不得之意。   另一侧的纪衡亦是如此。   虽是单打独斗,却也不落下风。   顾府门前兵器相接之声一时不绝于耳,也不知是谁的血溅上了顾府的牌匾,留下了触目惊心的血腥痕迹。   ……   顾府之中一片静寂。   安若脸色白得厉害,听着门外的声音,掌心都在不住地沁着冷汗。 第五百二十一章 好吵啊   因为恐惧而有些发抖的手被她紧紧交握着,她焦急而忧虑的目光望向那旁禁闭的房门。   “安若姑娘,你放心,我们便是拼上自己这条性命,也定然会让夫人平安无事。”   府中的护卫列成一队,为首的人看向安若,神色笃定。   安若抬眸,发白的脸色微微缓解须臾,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些人是顾大人留给小姐的最后一张底牌。   他们个个都是绝世的高手,拼尽了全力应对这些人,或许真的能求得一线生机。   可是就算这一次躲得过了,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顾大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安若又瞧了瞧那门,眸色晦暗地叹了口气。   小姐自从知晓了这个消息,亦两天两夜没有出来了。   还不许人进去打扰。   如今这般情形,倒让人心中没谱。   到底还是放不下心来,安若攥了攥拳后开口,“我去寻小姐。”   走至门口,她轻轻地叩了叩门,开口道,“小姐,奴婢能进去瞧瞧您吗?”   里间没有声音。   安若皱了皱眉。   正打算推门而入的时候,门却自里间打开了。   安若微怔,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这两日似乎清减了些,连带着下颌都尖了几分。   眼下一轮乌青甚为明显,像是没睡好的模样。   打了个哈欠,苏翎幽幽道了一句,“果真有毒啊。”   一时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安若抬起眼,神色不解,“什么有毒?”   “没什么。”苏翎垂眸看向自己的荷包,目光幽深了些。   安若瞧着自己小姐这再正常不过的神色,眉心却越凝越紧。   小姐待顾大人是什么样的心思,她是知晓的。   可顾大人如今身死的讯息传过来,她却未见小姐有一丝异样。   小姐越是平静,她便越是不安。   这将所有情绪都憋在心底,人不得憋坏了吗?   “小姐,您……”   安若刚打算开口说什么,却见苏翎手中还握着一个荷包。   眸光微动,安若瞧了那沾着血迹的荷包一眼,心口一紧,没有再说话了。   这是那日同顾大人死讯一同被带回京中的荷包。   是三皇子派人送过来的,说是顾大人的遗物,理应归其妻眷。   顾大人从前从不让这荷包离身,目之所及之处都要瞧见,珍爱得很。   如今却连这荷包都被人给带了回来,可见顾大人确实已不在人世。   安若心中情绪起伏。   苏翎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盯着那荷包瞧着。   低着头瞧着,又对着光瞧着。   最后瞧着瞧着,竟唇角微勾,笑了一笑。   这一笑可把安若吓得不轻,小姐不难过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可见真的是因为受了太大的打击,所以如今都开始这般模样了。   心下不由得有些心疼,安若轻声开口道,“府上的护卫定然能护着小姐平安无事,小姐不必担心。”   瞧了瞧那旁的护卫,苏翎没说什么,只径直朝前走着。   安若连忙追上她,“小姐?要去哪?”   “他们不是想见我吗,我去便是。”苏翎声音平淡。   安若大惊,连忙拉住她,眼眸之中的红几乎一瞬间就要溢出来,“小姐!这些护卫武艺高强,定能护住您逃走的!老爷也在前门替小姐守着,小姐现在若是去前门,不是自投罗网吗?奴婢求求您了……您保全自己重要,若是顾大人如今还在世,定然也是希望小姐和孩子能够平安的!”   “你说得对,爹在前门守着,我若是走了,他怎么办?还有这些为我夫君拼命的将士,他们又要怎么办?”苏翎神色寡淡,言语却掷地有声,“我不希望好人得不到好报,也不希望有人会因我而死。”   “可是小姐……”一时急得不知晓说什么,安若只能连忙开口劝道,声音几乎都带了哭腔,“可是小姐,奴婢希望您能活着……”   回眸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苏翎稳声道,“我不会有事。”   抬头望向昏暗天色,她轻轻笑笑,道,“而且,就算是这一遭逃了又如何?皇帝绝不会放过我,如今有人护着我,以后也会有人护着吗?”   安若微怔。   若是从前,顾大人定然会护着小姐。   可是如今……   抑制不住的鼻酸涌上来,安若紧紧握住苏翎的手,“小姐……”   像是能瞧出她在想些什么,苏翎眼中却勾起温柔笑意,对着光晃了晃手中的荷包。   她压住眸底的失神,笃定道,“我相信他。”   ……   顾府门外,已然是血流成河的场面。   纵使是苏云庭,袖带上也染上了血。   他臂上有伤,袍袖自中间被割裂开来,源源不断地渗出鲜血来。   本并不一定是必败的局面。   但兵部隶属于三皇子麾下的人却不知道在何处得了信,当下便拍了城中卫军前来,乌压压千余人,将正在僵持的局面迅速扭转。   “如今卫军竟也听命于殿下了。”苏云庭自一人体中抽剑回身,冷笑了一声道。   萧容玄凝着这一地的鲜血,也笑。   “一个女子而已,本不用劳动卫军出手,可对上苏老将军,他们不赔。”   前仆后继的人群拥向他身侧,又有一半以上的人转而行去顾府门前,是打算强行破门的架势。   苏云庭紧紧咬牙,手上动作越发快了些,可对方却胜在人多,纵使他解决了一位,也总会有下一位接替过来,他根本就分不出身去对付府前的人。   正当形势紧张之时。   却忽然见顾府大门自内打了开来。   有女子身怀六甲,扶着肚子立在门前,眉眼冷清平静。   唇边冷笑意讥诮,苏翎道,“好吵啊,萧容玄。”   萧容玄抬头看向她,眉心微皱。   外间则是一瞬归于寂静。   苏云庭双眼之中布满猩红血丝,高声喝道,“翎儿,回去!”   看到苏云庭臂上的伤,苏翎眉眼寒了几分,开口道,“萧容玄,你想要的是我的命,不要牵连苏家。”   周遭皆静。   世人皆传这位顾夫人为人大胆张扬,却不想她竟敢在这种场合下直呼三皇子的名讳。   是真的一心求死不成? 第五百二十二章 立储   萧容玄立在顾府门前,眉眼抬起须臾,静静地凝在苏翎身上。   倒没有像众人所想的那样露出什么情绪来,似是并不在意。   “从前应是也与殿下有一二交情的,不知殿下能不能看在这过去的情面上,放我苏家一马。”苏翎笑意不达眼底,隐带几分讥诮。   听及她谈及交情,萧容玄眸色倒是有了一丝波澜。   半晌无话,忽而扬了下颌,示意众人停手。   “今日之事止于此,我不会在父皇面前提起。”他声音冷淡。   门前的喧嚣终于平息下来。   苏翎扶着肚子,径直望向萧容玄,开口道,“我同你走。”   “翎儿!”苏云庭声音嘶哑。   苏翎侧过身,朝苏云庭走过去些,看着他臂上的伤,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父亲放心。”她轻声开口道。   这样的神色看得苏云庭一怔。   陛下已经下旨要她身死,她又怎么能让他放心?   却见苏翎眸色稳定,捏了捏他的手。   看着苏翎转身,同三皇子一起离去,苏云庭立在原地,紧紧攥拳,却没有再追上去。   那旁的纪衡却是急了,“老将军,这……”   复杂情绪被满面的忧心狭裹着,最后化成一声长长的喟叹。   苏云庭低了头,喃喃道,“翎儿让我放心,难道事情……还有转机?”   “怎么会?陛下已经下旨,难不成还能再次收回?”纪衡不解。   苏云庭眸色晦暗不明,望着苏翎离去的背影,道,“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陛下如今不肯见外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纪衡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忽然扫到苏云庭手臂之上的伤正往外渗着血,忙道,“老将军快去包扎一下吧,没得让这伤严重了。”   苏云庭摇头,眉眼之中还是化不开的沉暗,只道,“无妨,这些都是小事,我只希望我女儿能够平安。”   纪衡心下感慨,忍不住道,“若是顾大人还在……”   话说出口却觉不妥,没有再说下去。   可他神色却仍黯然。   若是顾大人还在,又怎么可能由着皇帝这般欺负顾府。   也不知道顾府到底为何惹上了这么一桩祸事。   纪衡也随着苏云庭叹了口气,看向顾府远处的天色萧瑟沉寂,缓声安慰道,“顾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   金銮殿中。   龙涎香燃得浓郁,四周陈设典雅,内室寂静。   有内侍端着药缓缓走进来,脚步落处几乎无声。   “王总管,陛下今日的药已经煎好了。”小太监声音很低,带着恭敬。   “给咱家吧。”王德接过他手中的药,开口道。   药碗之中的药香气四溢,带着苦意悄然漫布大殿之中。   王德端着这药,徐徐走向皇帝的床榻。   皇帝今日似乎也有了几分精神。   掀了掀眼帘看向王德,开口问道,“容玄将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王德微垂了眼,眸底神色晦明难测,只轻声道,“陛下放心,顾府上下皆已伏法,苏家的小姐已经身死了。”   皇帝深吸了口气,像是终于放下心来的样子,这才起身须臾,道,“好,伏法就好。”   端过药碗喝了一口,皇帝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道,“苏府那边反应如何?”   “大将军痛失爱女,自是心绪难平。老奴听说,已经接连几日日夜未眠了。”王德回道。   皇帝沉默了一瞬,微叹了口气道,“日后当令容玄好生安抚……苏云庭性子虽刚直了些,可这么多年也没有犯过什么大错,毕竟是一朝老将,这件事就不要牵连到他了。所幸他也不只有个女儿,还有个儿子可以记挂着……咳,从今往后便让容玄重用着苏靖易些吧,就当是朝廷给苏家的抚慰了。”   “是,陛下宽厚。”   饮下了一口药后,皇帝道,“这药近些时日,是越发得苦了,朕总觉得嘴中也涩涩的,尝什么都没有滋味。”   王德温和笑起来,道,“陛下,良药皆苦口,不过陛下若是觉得口中没滋味,三殿下前些时日还给金銮殿送来了好些酸甜果干备着,以防陛下觉得口中寡淡。”   “哦?”皇帝直了直身子,也笑了,道,“那孩子倒是有心。”   “陛下,殿下对着您,可一直都是有心的啊。”王德去将那盛着果干的金盏拿过来,声音很缓,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皇帝自金盏之中拈出一块来尝。   只觉得滋味不错,甜中带酸,确实让口中的清苦缓和了不少。   皇帝微点了点头,将那金盏放到一旁,却起了身。   “陛下?”   “朕知晓,朝中最近也有人在催朕重立东宫……”骤然起身,皇帝只觉得眼前有些摇晃,不由得摇摇头笑道,“朕这身子确实是不如从前了。”   为皇帝披上外衣,王德扶着皇帝起身,开口道,“陛下说什么呢,这不是正服着药调理着吗,太医都称见好了,您也要将心放宽啊。”   “朕总是觉得,近来精神不太足,总是困倦。”皇帝叹了口气道。   “困倦也是正常,太医听闻陛下前些时候睡眠不安,故而在这药中加了好些安眠的成分。陛下可不要胡思乱想了,您身子好着呢。”王德笑着答道。   皇帝点点头,由着王德扶着自己走到案前。   王德温声开口问道,“陛下是想做什么?”   皇帝未答,只抬手指了指那旁的墨。   王德会意,在皇帝身侧研起磨来。   皇帝提笔舔墨,在明黄色的绸纸上缓缓写下些什么。   王德在一旁静静看着,神色并无波动,像是早有预料。   几句话写毕,皇帝道,“容玄这些日子做了这么多,朕也应该给他一个交代了。”   抬起头,皇帝笑笑看向王德道,“这也算众望所归吧?朝中那些大臣终于可以闭嘴些时日了,吵得朕头痛。”   王德亦笑道,“一切自然都要陛下做主。”   皇帝点头,合上面前的绸纸,缓声交代道,“你亲自去他府上宣旨吧。”   王德瞧了那圣旨一眼,轻声道,“是,老奴遵旨。” 第五百二十三章 惠妃小字   “日后再选个合适的日子,令容玄入主东宫吧。这些事的规程礼部都知晓,交由你朕也放心。”皇帝缓道。   “是。”王德接过那圣旨来,点头应了。   ……   苏翎随萧容玄行着,本是要先至刑部大牢之中的。   却见她身形一顿,注视着萧容玄的背影道,“殿下,我有几句话要同您讲。”   周遭侍卫侧头看向苏翎。   目光皆有几分鄙夷。   原本只以为这顾府夫人应是个洒脱的,心中还生出些敬佩,不想如今也要同他人一般,临死前要开始胡搅蛮缠了。   “顾夫人,犯人是没有资格同殿下这般讲话的。”有人在她身侧开口道,见她欲朝前走,甚至拔了剑横在她颈间。   萧容玄转过身来,瞧向苏翎的眸子漆黑如墨,没有什么波澜。   “殿下,”苏翎并不怕身前这剑,神色澄明地看向他,道,“对于您想知道的一些事情,我想亲口告诉殿下。”   萧容玄听她言此,看向她的目光稍稍深沉了些。   世人恐怕皆知他的软肋。   故而谁人都在此欲拿捏于他。   从前的柳尧如此,如今的苏翎亦如此。   不过他已经知晓此事的来龙去脉,便没有必要再听旁人说一遍了。   眼下这女子在他面前,倒令他想起了当年在寻云楼前。   那时他以为她有趣,也只以为顾锦和是个好人。   可如今早已事事不同。   轻嗤一声。   “苏翎,你还以为本王会救你一次?”   见自家主子是这个态度,苏翎身周的侍卫神色自然更加凶狠,那冰冷的锋刃已经贴上苏翎颈间,几乎在顷刻之间便能豁开她的皮肉。   苏翎面无惧色。   “我知晓殿下如今对我顾府有这般大的敌意是为了什么,可殿下就没认真地想过此事真的顺理成章吗,还是有人欲利用殿下的感情来让殿下替其做一些事呢?”   周遭侍卫听不甚懂,面面相觑。   萧容玄神色冷下来,“你现下不正欲如此?”   轻笑一声,苏翎不予否认,“我是正欲如此,但我想拿出来同殿下交换的信息,是真实的。”   “殿下既疑我夫君,那难道就不想知道当年之事具体的细节吗?”笑容带上深意,苏翎目光亦冷,轻声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复了所谓的仇,殿下可别是在敷衍自己吧?”   她这话不敬之意明显,身侧的侍卫只觉得其在自家主子这般暴戾成性的人眼前卖弄,实在是太过愚蠢,就等着自家主子一声令下,好透了她的喉咙。   可萧容玄却望着那女子良久都没说话。   只眉眼阴沉得厉害,像是有一场狂风暴雨在酝酿。   “本王凭什么信你?”   “凭……”苏翎凝着他,嘴唇一张一合,“知浅。”   萧容玄瞳孔微缩。   言罢,苏翎扬了扬下颌看向她,笑问,“够吗?萧容玄。”   知浅两个字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听懂,却听到她又直呼三殿下的名讳。   实在嚣张至极。   她身侧的侍卫脸色骤然一变,眉眼皆是怒意,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手中的剑。   就在那剑要划破苏翎颈间的一瞬,那侍卫手腕却蓦然一痛。   手一软,长剑骤然跌落下去,又被什么人接住。   他惊呼一声,下一瞬便被剑柄击过膝盖,直接跪了下去。   抬头对上的,是近乎冷结成冰的眼眸。   “多谢殿下再次出手相救。”女子目光同他对上,笑意依旧。   同苏翎在一处交流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被她牢牢攥在手心之中摆布之感。   让人恼火,却又让人不得不照做。   “苏翎,你应该知道,你没有资格骗我。”   “我不敢啊,命都在殿下手里。”苏翎摊手,模样无辜。   手攥紧了些,萧容玄定定地凝了她良久,忽而回身道,“回府。”   “殿下,不去刑部了?”一旁的薛崇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有些不解。   他亦不知晓苏翎口中道出的知浅是何意,若是个人,他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亦不知晓此人是谁,竟能让殿下一瞬间就变了脸色。   萧容玄眉心拢着不悦,却还是道,“先带她回府。”   不敢再说什么,薛崇只能低头道,“是。”   萧容玄看似只是心情阴沉了些,可袍袖之下的手却被他握得青筋暴起。   知浅自然不会有旁人知晓,就连他当初都是在整理母妃遗物之时,瞧见了父皇为其写下的信,方知晓原来父皇还曾赐过母妃一个小字,便是知浅。   然而此事几乎都随着母妃之死落入尘埃,世上皆无人所知,苏翎又是怎么会知晓的?   苏翎行在萧容玄身后,神色倒是从容。   知浅这个名字她从前是在书中见过的,但却记不大清。   直至那日去朝阳宫中,瞧见了那些首饰里有一个镯子内镌刻了知浅二字,才能确定这就是皇帝当年赐给惠妃的小字。   虽然不能肯定萧容玄到底之前在皇帝那里听见了什么,但见他如今对顾府这般态度,必然是被皇帝将此事牵涉到了顾昭身上,才引起了他的怀疑。   但扯出的谎话毕竟只是编的,皇帝定然不曾交代过他什么细节让他了解此事的全貌。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有机会争得些话语权。   握紧了手中的荷包,苏翎垂下眼帘,眸中神色很冷。   既然敢说谎话便不要怕被人揭穿,恶人终归都会付出应有的代价的。   ……   王德并未至王府,而是先行到了刑部。   他身侧陪侍的人上前问了刑部的人几句话,又转身回到王德身边来,语气恭敬道,“总管,刑部的人称夫人并未被押过来,三皇子那边好像是说因为一些事耽搁了,晚些时候再将人送过来。”   微眯了眯眼眸,王德神色骤然深沉起来。   “未被押过来?”   “是这样的。”   王德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他身侧内侍抬头看了看轿辇之中被金玉盒子承装的圣旨,开口道,“那总管,咱们还要……”   “大约是不用了,”王德轻声笑笑,缓道,“主子说得很对,夫人确实是厉害角色。” 第五百二十四章 香   松了一口气,他身侧的小内侍应了下来,“是,总管。”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时候假传圣旨终究还是有风险的,就算陛下如今几乎已经管不了国事,但此事若是暴露,便是绝无翻身余地的死罪。   但是主子之前曾说,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定要保全夫人。   故而就算是下策,他们也要试一试才行。   “不知夫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三殿下能改了主意……”他心中有些不解,下意识开口问道。   “既是主子喜欢的女子,定然与常人不同。”王德笑笑,眸色深沉了些,又开口道,“既然这旁无事,我们便先回去罢,未来定然还有好些事情需要处理。”   “是。”   随在他身后,二人身影一同消失在渐渐沉暗下来的天色之中。   ……   三皇子府上。   苏翎跟在萧容玄身后走进内室。   见他转过身来,眉目之间带着冷意,苏翎轻声开口道,“殿下不要误会,我只是希望你能知晓真相,好让亡者不冤。”   “冤?”咀嚼着她话中意味,萧容玄缓缓抬眼,“你是何意?”   苏翎也不再同他兜绕,直言道,“惠妃娘娘当年之死同东垣和我夫君皆无关。”   苏翎神色澄明地望向他,萧容玄却笑起来。   苏翎此意莫不是让他去相信她这样没来由的话,而疑心自己的父皇?   “凡事皆要讲证据,你有什么证据?”   看清他眸色之中的讥诮之意,苏翎神色却未改。   “殿下,惠妃娘娘往日里所用的香你还记得吗?”   萧容玄微皱眉。   如何不记得。   母妃一直乃擅制香之人,南昭如今四下流传的开元朝阳宫中香的方子,便是母妃从前配置出来而流传于世的。   但后人无论怎样仿制都仿不出母妃宫中这一味香。   乃至母妃离世之后,他求遍天下香坊,都觉得旁人制出来的香与母妃当年所用差了须臾。   可差之毫厘却谬以千里,故而无论这世间怎样究其所学地仿香,用遍各种原料来试,都制不出当初和母妃宫中完全一样的味道。   “南昭曾一直以沉香、栈香、檀香、**录为惠妃娘娘所用香之配料,此事世人皆知。但朝阳宫中的香还是与别处不同。殿下因为心中记挂着惠妃娘娘,身上便沾染过朝阳宫中残余香料的气味,我那日偶然闻得,才发觉其中不同之处到底在哪。”   “我母亲在府中制香之时为了去除檀香的苦意,总会佐以清茶一起炒制。然而娘娘制香之中的檀香还带一些甜幽之意,恐怕还以蜜浸过,同麝香共入料。”   “麝香?你知道女子用麝香是禁忌,我母妃乃是宫妃,怎么可能犯着宫规去用麝香?”   他令人试过了天下千般香料佐法,却唯独没有想过麝香。   只因为女子身体肌理是不适宜用麝香的,这在宫中更是大忌。   却见苏翎摇摇头,开口道,“独独用这点儿分量的麝香,对没有身子的女子来说并没有大碍。恐怕惠妃娘娘也正是知晓,所以才会用麝香来清化檀香的苦涩。”   萧容玄定定地看着她,道,“你既同我母妃不相识,又如何知晓这些?”   苏翎笑笑,道,“殿下同我相识时间也不短了,应当知晓我是个什么本事,中药我大多都是凭气味记忆的,自然对麝香也要格外敏感些。”   “不过殿下若是不信,也可试一试这个。”苏翎将荷包从怀中拆下来,递到萧容玄身前。   萧容玄看了她一眼,将信将疑地将那荷包移到自己鼻尖轻嗅。   半晌却骤然抬眼,瞳孔微缩,眉目之中的神色带着惊疑。   熟悉的味道笼罩鼻息,这正与母妃当年所用的一模一样!   “这便是你加了一味麝香同制而成的?”   “正是。”   良久才将心绪重新平定下来,握紧了手中的荷包,萧容玄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那你既然言没有大碍,眼下同我提及此又是何意,这与我母妃的死又有何干?”   “惠妃娘娘聪慧,若非是自己所用之香之中本就带着一味麝香,绝不会察觉不到自己身侧还有麝香的存在。”   “你……什么意思?”   “殿下或许不知晓,民间有一种普法,便是为了让宅院之中的女子避子而施行的,此法便是令女子腕上佩戴着混有麝香核及红花的链饰荷包,长此以往,便能伤其身之肌理,以达避孕之效。”   “只是此法虽能避孕,但在女子怀有身子之时却绝不能施行,因为麝香核和红花混合在一处的药性太烈,定然会造成女子小产,还因其有活血之效,故而若不及时救治,甚至会殒命。”   苏翎声音很缓慢,萧容玄眉心却越发阴沉。   “你都在胡说些什么,父皇那般护佑母妃,母妃身周自然不会有这样的东西。”   苏翎轻笑,“或许旁的宫妃确实不敢陷害于惠妃娘娘。我也并非在说惠妃娘娘身侧会有这样用意明显之物,麝香核是可以被红花包裹在其中的,不仅能够掩盖其的气味,还能利用红花的颜色,将其同其余的珠宝外表进行混淆,让人分辨不出。殿下只需要回忆一番,是否娘娘有时常佩戴的首饰……乃是红色串珠模样的。”   “或许……经过了这么漫长的时间,红花的包裹早已失去效用,可能如今这串珠还伴有麝香核的异香。”   萧容玄神色骤然一顿。   有冷意一点点从指尖渗透上来,直至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人周身几乎都动弹不得,亦说不出话来。   红色串珠样的首饰,伴有异香……   印象之中的那串珊瑚手钏,正是母妃最喜好的。   自父皇赐下以来,便日日不离地佩戴在身上,从来不曾摘下来过。   那珊瑚手钏上确有一二幽幽香意,可他从前只以为是母妃佩戴得久了,故而才沾染上母妃身上的气息。   毕竟那香气,确与母妃身上的有一二相似之处。   萧容玄缓慢地一点点摇着头,手几乎在抖。   “不可能。”   “绝不可能。” 第五百二十五章 兄长   “那珊瑚手钏是父皇亲手赐予母妃的,父皇那般喜爱母妃,怎么可能是像你说的这样?”情绪带着血液一瞬间冲上头颅,萧容玄的语气激烈,眼眸之中带着血丝,满眼皆是质疑。   苏翎语气倒是寡淡,“殿下,您冷静些。”   “你让我怎么冷静?本王饶过你一命,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虚无缥缈的话的!”   “殿下,我若是在撒谎,定然之后还难逃一死,何必拖延这份时间?更何况,殿下不是没有亲信,亦不是没有信任的太医,只需带其去查看惠妃娘娘的珊瑚手钏一番便可知分晓,我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也都可明了了。”苏翎神色平静,缓道。   怒极反笑,萧容玄问,“好,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当下这番言论,算是在控诉父皇杀了我母妃吗?”   苏翎沉默了须臾,抬起头看了萧容玄一眼,半晌才道,“有些事情我知晓殿下不愿意接受,亦难以相信。但若如同殿下所说,那珊瑚手钏当真为陛下赐予惠妃娘娘的,那此事便是陛下所为。”   几乎是咬着牙,寒意自牙缝之中渗透出来,萧容玄冷笑一声开口问,“那么父皇为何如此?”   “因为殿下是皇子。”   看着苏翎黑白分明的眸色,萧容玄微怔。   “你什么意思?”   “三殿下,陛下为什么那么着急地意欲借着你的手去除掉东垣可汗和我夫君,想必你心中也有所存疑。并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东垣可汗掌握着一个同我夫君有关的秘密,”苏翎顿了一顿,看向萧容玄道,“当年昭族女帝之事,想必殿下也有所知晓。一切顺利成章,陛下自危难之中受命于女帝,答应帮其管理好昭族,帮其延续昭族的文化,故而才将其接手过来,更名南齐为南昭,为表对昭族女帝敬重之心。”   “可是殿下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既是这般顺利成章平安和美,为何昭族封地屡屡反叛,又为何陛下能一点不看往日情面,次次都是掺杂着血腥的**,从来不肯手下留情,像是生怕有一点儿不和谐的声音自昭族的领地发出来,所作所为,又心虚,又害怕。”   萧容玄眸色微闪。   这些事情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但是因为察觉到父皇对当年事情不愿提起的心思,故而才不曾触过父皇的霉头,纵使心中存疑,也没有开口问过。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昭族的归顺对于陛下来说并不光彩,也绝非外界传言的顺利成章,而是陛下用尽了诡谲手段,抢过来的。”苏翎一字一句开口道,面上毫无惧意。   萧容玄神色骤然一变,“你疯了不成?”   苏翎却不答他的话,继续道,“之所以要灭东垣可汗的口,不准他至京,是因为他掌握着当年之事的隐秘,若是至京言起当年隐秘,陛下便会沦落至万人唾骂的局面,这么多年苦心孤诣经营着的君王形象必定毁于一旦,陛下不会冒这样的险,所以才会寻一个借口,令殿下亦恨上东垣,替他解决此事。”   像是被人泼头浇下一桶凉水,从里到外皆冷得刺骨,寒得彻底。   苏翎所言分明句句荒谬,可又句句皆让他不敢推敲。   因为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最是清楚不过。   父皇能做出什么样的事,他亦了解。   良久才平复了情绪,他艰难开口问,“所以顾锦和,是什么人?”   唇角掠起笑意,苏翎眼底带着漠然。   “若是论起来,你当唤他一声兄长。”   眸光微动,萧容玄觉得自己声音好似都生涩得陌生起来,“他,他是昭族女帝和父皇之子?”   “是,当年并非难产,而是蓄意谋杀,是昭族诸位长公主救了他一命,护佑他长大成人,”苏翎眸色讥诮,看向他道,“若非心虚,你以为皇帝为何非要这样急地置他于死地?”   “我不知晓陛下到底是如何同你言说的,亦不知晓他是怎样恬不知耻地将谋害惠妃娘娘之事皆推诸于东垣可汗和我夫君身上的,我只知晓我夫君和惠妃娘娘无冤无仇,绝不会自找麻烦。殿下可以不信我说的话,但这亦不难验证,您只需寻信赖的太医去查看殿下口中所说的珊瑚手钏便是,若是惠妃娘娘的遗物,殿下自然识得,旁人绝不会有机会暗中更换。”   “至于陛下为何对惠妃娘娘动了杀心,那便是因为当年柳家曾参与掠夺昭族一事,亦知晓皇帝这些见不得光明的手段,和其心照不宣达成的协议便是,柳家替皇帝守着这个秘密,而陛下则要推东宫上位,令他执掌天下。”   “殿下乃惠妃娘娘之子,而惠妃娘娘母家手握极重兵权,有殿下这样一位皇子在,是对当初太子殿下地位的极大威胁。”   “陛下当初一力要保下太子,换得柳家为他守得这桩隐秘,故而无论是殿下还是惠妃娘娘,都成为了太子的阻碍,若是要二择一除掉一位……殿下,是惠妃娘娘替您抵了这一命啊。”   萧容玄的手抖得厉害,脸色近乎发白。   “不想后来的太子殿下竟然如此不堪用,”苏翎笑笑道,“柳家却还不知收敛,陛下这才动了除去东宫和柳家的心思,也就有了今日这番局面。”   “以上种种,如若不似我所言,我心甘情愿受死,殿下。”   萧容玄看了她良久,眸色漆黑,汹涌的情绪在其中翻滚来去,似是在艰难中抉择。   苏翎轻笑一声。   “殿下去吧,别因为自己心底所谓的信任,给自己留下遗憾。殿下这么多年皆苦苦追寻,如今事实出手可及,你却害怕见到这个真相,这难道不讽刺吗?”   萧容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苏翎交由他的香料荷包在他手中被攥得很紧,连手指的骨节都寸寸泛白。   立了良久,他终于转身。   “若你口中有半句虚言,我必亲手杀你,连同你腹中孩儿,亦不放过,”他身影隐在顺着窗户照射进来的黄昏暮色之中,“苏翎,你当知晓我是什么人。” 第五百二十六章 抉择   看着他身影终于消融在沉暗之中,苏翎才缓缓出了一口气。   他是什么人?   她自然是知晓的。   要不然今日也不会行这般博弈之举。   她就是在赌他对皇帝的疑心。   萧容玄的性子同皇帝相像,就算万事尘埃落定都会留下一分心思,更遑论皇帝这样不清不楚地交代于他事情。   他纵使应下,心中也总是存疑的。   不论如何,现下总算是暂时逃离危机了。   ……   金銮殿之中。   皇帝有几分心神不宁。   王德被他派出去宣旨,现下都未归。   找来了殿中的侍从,皇帝开口问着,“旨意可宣到三皇子府了?”   “回陛下,似乎还没有。殿下处理过顾府之事后,便回了一趟府,之后便奔着朝阳宫去了,王总管没有等到太子殿下归来,眼下也往殿中返了。”侍从如今已经改了口,语气十分恭敬。   皇帝却皱了皱眉,道,“这个时候区朝阳宫?这孩子怎么又想起他母妃了?”   “奴才也不知道,只听说好像是顾府夫人伏法之前同殿下说了些话,殿下还发了火,径直便奔着宫中来了。”   眉头越皱越深,皇帝道,“苏翎同他说?”   心下不知怎么忽然有不安的情绪游走而过,皇帝握紧了手中的佛珠须臾,道,“着人去请他过来,朕有话对他说。”   “是。”   只是这侍从还未等出了金銮殿,却见前方有一个小内侍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模样甚为狼狈,神色亦十分紧张。   言语间磕磕绊绊道,“陛下,不好了,不晓得为什么,太子殿下手下的兵马围了皇城……”   “你说什么?!……咳!”皇帝骤然起身,因为起得太急,重重地咳嗽起来,良久都没能缓和过来。   “陛下!”一旁的内侍忙为他顺着气息,神色担忧。   “他人如今在哪?”   “殿下……殿下入了一趟宫,如今不知所踪……还有,陛下,殿下原本说要将顾府夫人送往刑部行刑,如今亦没有执行,刑部那边来人称殿下自途中便已将人接走,转而带去了自己府上,正愁不知如何是好,特来向陛下请示!”   皇帝瞳孔微缩。   心头的不安之意越来越浓重。   “王德呢?王德在哪?”   “回殿下,王总管从三皇子府上返回,如今还未至金銮殿。”   狠狠攥拳,皇帝咬牙道,“派人去三皇子府,务必杀了苏翎那个女子!”   “是……”刚走出去没多远,那侍从又回过身,“陛下,那、那太子殿下当下围住了皇城,这可如何是好?”   “还能由着他不成?”皇帝额上青筋暴起,用力地砸向床榻,已然动了极怒,“朕真是对他失望之至!”   说罢又是一连串猛烈的咳嗽。   侍从拿了帕子上来,见上面有血,皆噤了声,暗暗心惊。   “在这皇城之中,他手里有的那点势力,多与少不都是朕给的?围住皇城便能做什么了?痴心妄想!着兵部三司出兵镇压!不必手下留情!”皇帝情绪激动,声音高亢道。   “还有……”皇帝冷笑一声,“朕旨意还未下达到他府上,你们唤什么太子殿下,倒是急着改口!”   此言说罢,金銮殿之中跪了一片,忙垂眉低首道,“奴才们不敢。”   “他若是诚心悔过,朕还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若是无心悔过,朕看这个太子,他也不必当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你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去处理!”   “是,奴才遵命。”   金銮殿之中人进人出,终于又重新归于寂静。   皇帝自榻上抚着心口,气喘得厉害。   原本还一切宁静,怎么就突然生变?   定然是苏翎同容玄说了些什么!   皇帝狠狠咬牙。   他身为他的儿子,竟然宁可信一个女子都不肯信他这个父皇的话!   亏他还愿意把这个天下交给他,真是瞧错了人!   自榻上长长叹了一口气,皇帝只觉得身上倦怠得厉害,再什么力气同他置气,终究还是阖了眼歇了片刻。   就算萧容玄要谋反,他这行径终归还是太过稚嫩了些,在这皇城之中,怎么可能会有人比他这个皇帝的势力还要大?   皇帝轻嗤一声。   自不量力。   ……   在长长官道之上,萧容玄立在红墙之外。   他眉眼冷寂,长衣被风吹得猎猎,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也不知候了多久,终于有人自官道另一侧走过来,一身宦官常服,色泽沉稳。   来人眉眼稍抬,看向萧容玄,恭敬和气地笑了笑,阴柔声音开口问好,“殿下?老奴正四下里寻您呢,想要去为您传旨,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王总管,你一直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皇位于我而言,只是查清母妃当年之死的工具,并不是我心中真正想要。”   王德神色顿了一瞬,声音低了几分,道,“殿下,隔墙有耳,这话咱们应当回去再提,您如今还是该好好接旨才是,无论是为了娘娘还是为了您自己。”   萧容玄却摇头,只目光定定地看向他,“您辅佐我十余年,如今我只想问您一句话,您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王德默了默,眼眸在一瞬间眯起须臾,闪过了好些复杂情绪。   晦暗又深沉,最后在其这么多年训练有素的冷静维系之下,终于还是归于一片风平浪静。   他叹了口气之后开口道,“殿下如今,什么都知道了?”   “是,我只想知晓,是否真的与父皇有关。”萧容玄眼眸之中蒙着一触即碎的脆弱,像是自汪洋之中苦苦寻求一个答案,却又不敢。   宫墙之下寂静了良久。   王德眸色更暗了些,道,“殿下如今既然知晓了,老奴自然也不愿再瞒着殿下……此事当年,确实是陛下的授意。”   萧容玄眼中的光亮骤然寂灭。   “果真?”   “老奴不敢欺瞒殿下。”   也不知晓静了多久,萧容玄也不愿意再多问,只是周身多了些让人胆寒的戾气,看向他开口道,“王德,若让你在我与父皇之间抉择,你可会帮我?”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三成生机   王德神色微顿。   半晌抬起眼来轻笑,眸色澄明道,“老奴一直是殿下的人,自然唯殿下马首是瞻。”   “那好,我要入皇城,”眉眼冷寂了几分,他道,“我有事情要亲口问一问父皇。”   “这个不难,陛下如今自然是肯见殿下的。”   萧容玄却摇头,“父皇如今大约是不肯见我了,我已经派兵围了皇城。”   王德眸色微动,抬起眼看向他,试探开口,“殿下……?”   “我并非有谋反之意,只是若不如此,恐怕父皇不会告诉我事实到底如何。”   王德微颔首,很快应下,“老奴明白了,那么此事便交由老奴吧。”   “好。”   王德同萧容玄告辞之后,亦没有回金銮殿,而是吩咐着身边的人,眸色深深道,“去拦下陛下下达封城的旨意,只道这是一场误会便是。”   “是,总管。”   待那人走远之后,王德才悠悠转身,唇边似乎挂了须臾笑意,阴柔的声调格外渗人,“是啊殿下,咱家辅佐您这么多年,定是要帮上您一把的。”   ……   金銮殿之中。   皇帝正在饮着今日的药,大殿之中气氛森然,寂静无边,每个人的神色上都有些紧张。   也不知是谁先瞧见了王总管,终于自心下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总管,您可回来了。”   王德微颔首,面上神色与往日无异,只平淡问道,“陛下如何?”   “饮过药睡了一阵,如今醒过来了。”   “我去瞧瞧。”   “是。”   他身侧的侍从随着他一起前往大殿内室之中,给皇帝恭敬地见了礼。   皇帝一挥手道,“这个时候就不必拘着这些虚礼了。”   说罢又看向王德道,“朕知晓你去王府没瞧见人。不过也罢,立储的旨意就此收回来吧,成为一国储君……咳!他也配!”   见皇帝如此盛怒,王德连忙上前替他顺着气息,温声道,“陛下息怒。”   “朕如何息怒?连皇城都敢私自围住,他是得有多大的胆子!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皇帝一拍榻旁,声音之中抑不住怒意。   “陛下,殿下之前一直乖顺,不知晓为何会突然行此举?”王德神色恭敬,小心地开口问道。   皇帝的神色却骤然凝住,深深地攥紧了拳,眉眼亦凌厉起来。   “还能是因为什么……不过是苏翎那个女子同他说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他便听风就是雨,竟然信那个女子的话,真是枉朕对他的看重!”皇帝深深皱眉喝道。   “竟是这样……不过殿下许也只是心中存疑,想来找陛下问个究竟罢了。”王德温声开口道。   “他有什么资格来寻朕问个究竟?他的性命都是朕给他的,如今竟然还敢这般对朕不敬,真是容他翻了天去了!不过……”皇帝眉眼陡然阴鸷了几分,“若不是苏翎同他胡言乱语了些什么,他自然也不会这样,随意说话便要付出代价,朕已经命人去将她处死了,看她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王德眸色陡然一动,一双眸子眯起须臾,颜色晦暗沉寂。   “她同顾锦和真不愧能成为夫妻,竟处处都在算计朕!朕若早些时候听从柳尧之言,将他二人都处死,便不会有今日这般局面!”深深咬着牙,皇帝眸色之中带着阴狠和戾气,像是狠毒了他们二位,“苏翎竟能诓骗容玄至此,让他不惜谎报苏翎已死,而听信她的谗言,这样的女子,说是祸国殃民的妖孽也不为过!”   王德微垂眼,低声应了,“陛下所言极是。”   又饮过了药,皇帝揉了揉额心,阖了阖眼,疲惫道,“朕有些乏了,你先下去吧,他手下的那些私兵有着兵部的人镇压,大约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他若是有悔过之心来了这儿,亦告诉他朕不见!”   “是,老奴遵旨。”   将一切安排妥当,皇帝叹了口气,才重又躺回榻上。   王德步伐很轻地退出大殿,可就在合上门的那一刹那,神色却倏然一转。   他面前有小侍从面色匆忙地上前报信,一边随着他走着,一边急急低声道,“总管,咱们的人已经派过去了,可陛下这一次是抱着让夫人必死的心思,连暗卫都出动了,如今甚至惊动了京中统军,恐怕招架不得。”   王德眉心拢着阴沉。   “再从明面上撤旨镇压恐怕也来不及了,如今统军部已经接到了旨意……”小侍从是个没大经过事的,如今声音已经带上几分颤抖。   若是夫人出了事,主子回来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便是心中这样唯一一份挂念,也跟着覆灭……   气氛凝滞之时,却忽然听见王德道,“我听说今日是江小将军归朝的日子。”   小侍从自沉默中回过神来,思索了一阵开口道,“不错,今日正是小将军回朝之时。”   “那便派人加急传信给小将军,……主子原本应是再需两日才能归朝,京中局势如斯,大约今明两日便会回了,事已至此,陛下自下令杀苏翎时便已控住了苏家的兵权,如今京中唯有小将军可以救夫人了。只要挺过今日,一切便可万事大吉。”王德开口道。   “是,小将军身手绝世,定然能护得夫人周全!”心情骤然明朗了些,小侍从很快应下。   “着人去通传城军,称皇城之中陛下遇险,令小将军速速护驾,如此大约便可以最快的速度放小将军入城了。”王德又开口吩咐道。   “是,奴才明白。”连忙应下,再不敢耽搁时间,那小侍从很快就出了殿去传话。   王德在他身后立着,眸色幽深寂静,向来了无波澜的一双眼里如今藏着深深的担忧。   当下别无所愿,只盼主子夫人皆能平安无事,一切顺遂。   ……   三皇子府中。   许是今日劳累得厉害,苏翎隐隐察觉到小腹之与往日不同,似乎在隐隐作痛。   让人疼得有些心慌。   她一手撑着长桌,勉力让自己振作些来。   “苏翎!”   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苏翎抬起头来。 第五百二十八章 护她   只见来者不是旁人,正是秦寻。   在这里看见还是令人十分惊喜的,苏翎抬眼一笑,“你来了?”   “快随我走,皇帝似乎想要杀你灭口,连统军都惊动了,再迟就逃不出去了。”秦寻眉眼间神色紧张,这一次出来得急,他连易容都未来得及,语气亦十分紧迫。   “好,”来不及想外界到底是什么情形,苏翎飞快点头应下,便随他走便问着,“你这模样若是让旁人瞧见,岂不是……”   “无妨,我了解一条小路,从那后面出去便是……”刚将身子探出红墙须臾,秦寻却骤然回身,拦住苏翎。   隐隐有马蹄踏过平地的声响。   “草,”骂了一句,秦寻眉眼阴沉,“统军统领还真是一块地方都不放过,现下怎么办……”   正当他暗中思忖之时,却听他身侧女子一声细微的惊呼,秦寻微皱眉,回过身来,“你怎么了?”   却见她裙摆上染上了鲜血。   苏翎触到那鲜血,眉眼凝滞了一瞬。   “……!”秦寻神色骤然一紧,“怎么这个时候?你不是还差月余吗?”   说罢又自顾自叹了口气,急急拉着女子转身,道,“今日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也是正常。”   “眼下不能从这里出去了,那……实在不成,便闯出去吧,锦和也给你留了些人手,若是有他们掩护,从这里走出的几率——”秦寻声音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女子面色隐隐发白,抬了头看向他,笑问,“几成?”   向来知晓眼前这女子是瞒不过的,秦寻默了默,道,“三成。”   “三成吗?三成不也够了。”挣扎着抬起头来,苏翎手覆在肚子之上,于疼痛间期站起了身,“总比必死无疑要好。”   正当二人对话之时,外间忽然传来了喧哗之声,人群中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分外清晰。   “诸位官家老爷,实在不是我欲阻挡你们务公,只是你们说的那个顾府夫人,还欠我白银万两,她若是还不上,可不能就这样死了,实在是便宜了她!”楚二郎跨在马上,领着身后一堆家兵,眉眼颇为凌厉地瞧着身前这些满身寒甲的官兵,开口说道。   统军为首的将领一声冷笑,道,“你若是来催债的,为何带这么多人,又拿这样的利器?”   “哎,官家老爷就是官家老爷,都是不是人家烟火,我既是来催债,那自然不是好说好商量地同她催,”楚二郎压低了几分声音,眉眼狡黠地看向他,道,“大人一见便知是个好官,连坊间催债的形势都不知晓。以后小的定然带你去我们赌坊见见世面啊!”   “废话少说!”被他说得恼怒,将领将手中长矛直指楚二郎,道,“我看你就是不怀好意!”   一声嗤笑,楚二郎声音悠悠闲闲地落在府前这片空地之中。   “你看对了。”   “你……!”未等手中长矛出动,身下的马先被人捅了一剑,马匹自身下长长一声嘶鸣,扬起长蹄,将背上之人飞快地甩了下来。   “不好意思,我们楚家儿郎虽然不会什么武功,但是我们阴险狡诈啊。”楚二郎眉眼之间没有半点赧然,倒是带着几分得意。   一边用手中的刀挑着对面的马,一边大声高喊道,“苏翎,我够意思吧我,什么时候把欠我的白银万两结算一下啊!”   苏翎在内院之中扶着墙,苍白的面上颇有几分动容,唇边勉力牵起几分弧度来,轻声笑骂道,“谁欠你钱了。”   外间楚二郎就算家中府兵再多,也不敌朝廷亲派的兵将,更何况他们手上拿着的都不是什么靠谱的玩意儿,兵器不够,便是连锤子长耙都上来了,自然不敌对面的长剑和长矛,很快便落了下风。   但是且战且退之时,不知晓外间何时又涌上一批自发凑成的民兵队伍。   手中兵器依旧寒酸,但个个神色坚定。   楚二郎愣了一愣,回身看去。   “我娘的命就是顾府夫人救回来的,你们若是杀了她,谁还还有本事来治我娘?”   “我闺女的重疾亦是被这顾府夫人医好的,你们这些天杀的,竟然要对这样悬壶济世的好人下手,我跟你们拼了!”   “苏大夫妙手回春,给出来的神医方子救过这世上无数人的性命,你们这些对她下手的人,难道家中老小就没有仰仗过她延续性命的吗?良心可还过得去?”   就连仁济堂那些老中医皆拿上了刀剑,明明一把年纪,连那有数十斤的剑都拿不稳,眉眼之中神色却万般凌厉,像是能穿透人心一般。   “苏大夫的方子是我们仁济堂的招牌,这一年救下来的人比今日聚在这里的人还要多!这样医者仁心普济众生的人,在你们口中,却成了什么祸国殃民的妖孽,这样的话说出口,不知诸位心中可安?”   苏翎自内院之中听得这些争执的声音,眼眶微微泛红,笑着自言自语道,“也不枉我来这一遭。”   “当然不枉你来这一遭,”秦寻回过身看向她,眉眼亦坚定,“苏大夫,未来还有好些南昭百姓等着你在拯救,你要坚持下来,不能就这样死了,知道吗?”   看着苏翎身下的血,秦寻眸色晦暗,低声道,“你若是活下来,神医的称号,我就不同你抢了。”   咬着牙笑笑,没说话。   不规律的腹痛已经渐渐趋于规律,若是再寻不到一个地方安静待产,苏翎心中也无甚把握。   也不知外间坚持了多久,兵部统司痛骂在场这些人为刁民,怒调兵部驻城军过来,声称要将他们家家户户都定下死罪,押入刑部大牢。   虽然这些百姓面无惧色,可对上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还是吃亏,如今,已然是抵挡不住的架势。   “苏翎,我可尽力了,我若是死了,你得记着我这号人物才成,下辈子再同你讨那白银万两吧!”楚二郎用手中的剑贯穿身前一人的胸膛,却无论如何再分不出手来抗衡身后那人的攻势。   已是阖了眼准备赴死的模样。 第五百二十九章 江小将军   就当那剑意带着凌厉的风声欲划到他颈间之时,却听得锵然一声脆响。   竟被打落在地。   楚二郎怔怔回头,看见的一个女子冷峻如霜的眉眼。   “你是……江小将军?”   没听到女子答话,只见她已经横刀与胸前,毫不留情地出手,将对面的人击落马下。   她身周的将士亦听其令,成批的将士压上前,几乎将局势在须臾间便扭转了过来。   “江淮,你也要谋逆犯上不成?”   女子跨坐与红马之上,飒爽长发结成辫,迎风飘动起来。   她眉眼沉下来,冷笑一声。   “什么叫我也?我不信翎儿会谋逆——”她长剑一指皇子府外,道,“你们说顾府谋逆,可百姓却不这样想,世人皆是长眼睛的,也都分得清好坏,你们违背民心强杀强压,难道是上位者应该有的作为吗?”   “我等皆听从陛下之言,小将军若是不听,那便是与朝廷作对!”统将厉声开口道。   长剑被她轻掷起,在手中翻了个翻,染着鲜血的那一刃正对着统军将领,眸中亦带着狠戾,已然表了态。   那鲜红的刃被光折射出漆红血腥的光芒,直直地映到那统将眼底,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江淮挑眉,薄唇一张一合,声音冷寂。   “敢动翎儿,来一个我杀一个。”   “你……你好大的胆子!给我上!不必留情!”领将亦下了死令,神色阴鸷至极。   内院之中的二人听见了外间的声音,秦寻神色一松,“她回来了,她手中将士应当不少,够我掩护你出去了。”   苏翎脸色苍白如纸,攥紧了手,点了点头。   外间以为有了江淮的参与,兵部那些人渐渐从僵持的局面退败下来。   江淮很凶,眼眸之中腥红之意明显。   从前她尚不甚理解,秦寻口中所说的皇帝为何竟有那般不堪,如今亲眼所见,对一介孕妇下死手,还要冠上一个谋逆的反名,果真是半分良知都没有。   长剑在她手中似乎有了灵魂一般,利落地游荡在敌人之中。   方寸之间,皆无活人。   回身瞧了瞧三皇子府,江淮见得有二人身影自侧门之间走出,眸心微动,伸手召集身侧侍卫,将面前各方统军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江淮,放走逃犯,乃是死罪!”统军领将厉声喝道。   “我倒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把我告到御前去。”江淮冷声道。   正在此时,那边却忽然来了支援。   “什么事闹得这样大,这么久还未解决,你是干什么吃的?”吴巡将见到京中统军在此,眉眼不善。   京中毕竟是京中,各方兵将领路四通八达,只要有须臾动静便能惊动上层,能够拖延的只是时间而已。   秦寻本同苏翎走着,见身后来了大军,骤然回过头去。   人数上几乎四比一……这样的局势,如何全身而退?   江淮定定地看着那姓吴的上将,冷笑一声。   倒是凑巧。   便是他当时做了司管北汜的副将,父亲被人射穿膝盖骨之时,他美其名曰回防护住大本营,其实就是临阵脱逃!   看着江淮的神色,秦寻神色一顿。   “江淮!”   “你们走你们的,我可以,”女子话语沉静,似乎还回眸看了他一眼,定定道,“相信我。”   女子声音掷地有声,像是挟裹着无边的痛恨。   “为国杀真正的逆贼,本就是将领职责。” 第五百三十章 她的战场   “江淮,你若是出了事,我绝饶不了你。”   秦寻攥紧了手回过身去,眉眼凝在人群之中的那个女子身上。   “我答应你,不会有事。”江淮声音镇定,手中长剑贯穿身侧一人喉咙,血溅三尺,却不沾于她的剑上,动作干净利落。   似是分神看了他一眼,江淮薄唇一张一合,“走吧。”   秦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咬了咬牙,终于转回身来。   “你若是敢骗我,我便再也不信你了。”   身侧苏翎情形已然十分紧急,秦寻搀着她,随着顾昭留下的侍从叫来的马车,朝京中一座隐秘的小阁之中行去。   如今顾府是回不得了,唯独这样一个地方还算清净,能够让她待产。   小阁之中甚是安静,将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   苏翎腹痛发作得越发频繁,手紧紧攥在床榻的锦单之上,骨节近乎发白。   “苏翎,你可争点气啊。”秦寻轻按着她的脉,眉头锁得很死。   之前他根本就未想过,苏翎会在这个时候生产,故而眼下几乎可以说是什么准备都没有。   她身子本就不似旁人那般底子硬实,这一胎波折亦多,如今是吉是凶,饶是他也难言。   “放心吧,没等到他之前,我才不会有事呢。”苏翎额发都被冷汗贴在脸上,勉力自喘息间隙留了口气出来,笑了一笑。   “我应该还要好久……你先不必管我,去寻人,别让江淮一个人在那守着,别再出了事。”   秦寻微怔,眸色微微闪动,不易察觉地暗了几分,轻声道,“你当下还有心思操心她,顾好你自己吧。”   虽说已经寻了人去助她,但对眼下这般情形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亦帮不到她几何。   秦寻望向外间天色,声音低的几乎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那是她的战场。”   她父亲因那个姓吴的统领险些送命,这仇她必是想要亲手报之的。   在未能亲手报得此仇之前,她绝不会让自己出事。   他……也相信她。   ……   金銮殿中。   榻上的皇帝正半阖着眼,似是在睡着。   大殿之中不知何时起了一二微风,吹得榻上的垂帘随风轻轻舞动,带起金铃轻响。   皇帝微皱眉,像是觉得冷,闭着眼缓缓开口问道,“王德,窗户怎么开了?”   殿中没有人回应。   可那轻风却停了下来,像是被人关上了。   既来了,为何不回话?   皇帝眉心拢着不悦,又开口唤道,“王德?”   “父皇别冤了王总管,是儿臣打开了门,不过现下已经关上了,父皇还觉得冷吗?”   有一个人的声音在大殿之中突兀地响起来,皇帝骤然睁开双眼,瞳孔紧缩。   他霍然起身,榻前的垂帘被他拽至两侧,死死地握在手中。   一双眼定定地攫在来人身上,皇帝的声音几乎是自牙缝之中挤出来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   “父皇这话问得奇怪,儿臣自然是因为心中挂念着父皇,故而前来。”萧容玄面上笑容带着三分冷意,平静地看向皇帝说道。   “谁准你来的?你给朕滚出去!”一双手用力至极,榻上的垂帘几乎都要被他拽落下来,皇帝恨声开口道。   “父皇息怒,您如今本就在病中,若再急火攻了心,让这病情严重了可就不好了。”相比较皇帝的狰狞,萧容玄神色倒是自然很多,语气亦不疾不徐,近乎从容。   然而这幅从容模样在皇帝眼中却如同鬼魅。   “王德!”压下了胸口之中不受控制涌上的腥甜之意,皇帝用力开口唤道。   “父皇还是别喊了,王总管若是能来,早不就来了?如今儿臣既能进来,父皇喊他又有什么用呢?”萧容玄似笑非笑道。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怔怔地望了他良久。   “你……”   怔愣的神色在眼底寸寸化为暴怒,皇帝一拍床榻,“你……你这个逆子!”   “父皇,逆子二字儿臣不敢当,儿臣一直都十分敬重与您。儿臣今日来,只是想向您寻求一个答案,还希望父皇不要再欺瞒儿臣了。”   寒似冰霜的目光掠过他,皇帝冷哼一声道,“你果然还是信了苏翎那个贱人的话。竟为了她来质疑朕,亏得朕之前还那般重用于你!”   “父皇重用我……”咀嚼着这几个字的意味,萧容玄笑道,“父皇对儿臣的重用,如今儿臣桩桩件件想来,竟都是利用。无论是之前用儿臣来使太子有身为东宫的危机紧迫感,还是如今太子实在不堪重用,才换了儿臣来顶替……相比较父皇这个父亲来说,儿臣这个儿子可真是称职得过分。”   双手死死攥紧,皇帝咬着牙,脸色青白,“你!”   “从前过往的一切,儿臣都不想再谈。只希望今日父皇能够诚实地告诉儿臣,当年母妃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萧容玄神色冷了几分,同皇帝的目光对上,却半分畏惧都没有,只眸光定定地看着他。   “朕已经告诉过你了!”皇帝态度很是强硬。   萧容玄冷笑一声,“若是苏翎所言没有证据,儿臣亦不会信她分毫,事到如今,难道父皇还一心想要欺瞒儿臣吗?”   萧容玄言罢,便将手中的东西骤然展现在皇帝面前。   红色的珠链在他掌心泛着奇异的光。   皇帝在瞧清这东西是什么之后,瞳孔微缩。   “这是你母妃生前最喜爱的珊瑚手钏,你竟蓄意破坏!”   捻着那手钏之中被从中一切为二的珠子,萧容玄将切面示于皇帝,注视着中间那泛着异香的一点黑仁,开口问道,“父皇,是儿臣蓄意破坏了,可若非如此,恐怕永远都知晓不了其中的奥秘,也知晓不了父皇竟对母妃有这般疼爱。”   皇帝神色凝滞了一瞬,竟觉得对面人的目光有些刺眼,让人不敢直视。   “朕告诉过你,这皆是东垣女使所为,为什么你宁可信苏翎的话也不肯信朕?”   “东垣女使?”萧容玄轻笑了一声,眼眸之中带着无尽的嘲讽之意,“若是父皇的谎话能编得更圆满一些,或许儿臣还能相信。” 第五百三十一章 剖腹取子   “母妃有多喜爱这串珊瑚手钏,父皇应该不会不知晓吧?自从您赐下来此物之后,母妃便一日都没有让其离手!东垣女使……东垣女使连母妃的住所都没有去过,又怎么可能有机会碰到这手钏?”萧容玄脸色骤然沉下来,连带着声音都冷厉了些。   “谁给你的资格让你这样同朕说话!”皇帝面上亦怒意凛然,看向他的眸色已然冷极。   萧容玄轻笑,“父皇为何不敢直言回答我的话?果真心虚至此?”   “朕有何可心虚?朕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统!皆是为了江山!”   “为了江山便要我母妃的命?父皇真是为自己找的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情绪骤然冲破桎梏,萧容玄眼眸通红,一字一句地开口问道。   皇帝亦冷哼一声,“朕最初也没打算要你母妃的命!是你母妃自己不争气。朕最初只是想让她从今往后别再有子嗣了而已!谁知道她身子骨那般孱弱,竟就这样殒命了,这分明只怪她自己,又与朕何干?”   萧容玄目光定在皇帝身上良久。   眼底的情绪如波涛般汹涌翻滚,铺天盖地呼之欲出。   痛恨、质疑、不解、难以置信在他眼底游走,有光亮被寸寸寂灭。   所有所有,最后通通化成一声冷笑。   “原来真是如此。父皇以为此物只是用来给我母妃避子的,却不想我母妃无意之间还是有了子嗣……此物性烈,对有身子的女子几乎是致命般的摧毁,就是父皇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和她!”   皇帝怔了一怔,随即仍秉持着强硬态度道,“谁会想到她带着此物仍会有子嗣?那只能怪她自己命薄!”   似有怒火游移在萧容玄眼底,他恨声道,“父皇竟真的能这般狠心?如今哪怕闻及真相也对我母妃没有半点怜惜,我母妃将一生都托付于皇城,不想却只得到这般下场!”   “为朝廷尽力,为朕解忧,本就是她们宫妃应有的职责!你有什么资格来斥责朕,若非有朕,哪里还会有你?!”   “你母妃离世,那是她自己命不好!”   “况且朕已经给了她无上的宠爱,亦给了她死后无尽的尊荣,若非朕对你母妃的另眼相待,你以为你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萧容玄怔怔地看着他,将皇帝眼中的凉薄和冷漠看得一清二楚。   他忽然发现,纵使自己同父皇相处了这么多年,可却还是从来都不曾真正地了解过父皇。   在他眼中,无论是宫妃还是皇子,哪怕都是活生生的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用来平衡势力的工具而已。   自私,冷血。   他的所作所为将这两个词诠释得淋漓尽致,甚至还引以为豪。   看清他的神色变化,察觉到他近乎癫狂的眸色,皇帝蓦然皱眉开口,“你要做什么?”   “父皇曾经告诉儿臣,不可存有仁心,为君王者当狠厉。若是有人欺瞒于儿臣,他的唯一下场,便是死亡。”萧容玄一字一句开口,声音微带嘶哑。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皇帝神色警惕起来。   “父皇,既然您这么重视您的江山,那就请您亲眼看着,我将江山一步一步在您面前毁掉。”他言语间的戾气让人心中生寒。   “你又想胡闹些什么?”   皇帝想抬起手给他一巴掌,却发现如今的自己已然没有力气再去打他,只得作罢,死死咬着牙看着他。   萧容玄眸色讥诮。   “我应该感激之前您肯交到我手中这样多的势力,让我就算是胡闹,也有胡闹的资本。”   “您向来知道,我什么都不在意。这么多年,我只想知道我母妃到底为何而死。可却不想原来杀人凶手,就在自己身边,”萧容玄眉目之间的戾气如同重雾一般散不开,“偏偏这个杀人凶手,还欺骗我、利用我,甚至借我的手杀旁人,真是天大的讽刺。”   “你真是疯了!”   “我是疯了,父皇怕吗?”   皇帝看着他眸底蔓延开的血腥之气,怔了一怔。   ……   日暮落尽,夜已深。   京中乱成一团。   已经没有官兵再来寻苏翎的下落,满京只听嘈杂声一片,也不知是谁的兵马又对上了谁的,三皇子手下的人似乎欲掌控皇城,正与城军僵持得厉害。   这般倒也算幸运。   秦寻凝着垂帘,掐着时辰。   距她临产已经过了六个时辰,可眼下端倪却还不显。   虽是早产,可许是她骨架小些的缘故,这产程却较旁人长了些。   负着手在外室之中转了一圈,秦寻眉宇之间凝上些许不安。   这般情形恐怕会将母体的力气耗干。   听产婆言,位置亦不算好。   故而眼下是不加催产药不成,加催产药也不敢。   “若是再过两个时辰仍不成,便剖。秦寻,按我曾经教你的,自脐下竖切三寸,剖腹取子。”   已然疼得眼前发黑,苏翎额上尽是冷汗,可言语却还维系着冷静。   “你疯了你!”   “若非如此,我与孩子都必死无疑。”   握了握手,发觉掌中尽是冷汗。   苏翎这个女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他知晓,可剖腹取子这样的话她竟也能这般从容说出口……这是得对自己有多狠?   她到底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啊?   秦寻咬了咬牙道,“你别对我这么放心,我不成!”   “剖腹产简单……你又不是没剖过死人……器官结构应当不必我再教你,若是两个时辰之后还不行,这是唯一的办法。”苏翎唇色几近苍白,声音气若游丝,却很坚定。   深吸了一口气,秦寻抱着头坐在外间良久,沉默。   能不能别把这么重大的活计交给他?   剖腹取子岂能儿戏?   一个不慎,丢的是她的命!   “拜托了啊。”   自内室之中传来女子弱如一线的声音,秦寻深深皱眉,蓦然起身。   视线凝在围着她的屏风之上,秦寻开口。   “苏翎,你有你什么劳什子现代医学的处置,我亦有我的办法。就算不剖腹取子,我也能让你平安生产!” 第五百三十二章 我在呢   苏翎躺在床榻之上,微微一怔。   小腹的疼痛让她回过神来,勉力弯起唇一笑,苏翎轻声道,“那就劳烦秦神医了。”   ……   王德自城墙之上立着,看着京城之中四处皆是战火喧闹之声,深深皱眉。   “总管,三殿下他是不是疯了?”他身侧的小侍卫眼下也顾不得礼节尊卑,忍不住开口道。   王德未回话,沉默了半晌开口问道,“金銮殿那边情形如何?”   “三殿下的人惊动了京中暗卫,如今已经去了大殿护卫陛下,双方当下应该正在僵持。”   王德微颔首,眸光晦暗道,“京中毕竟还是皇帝的天下,就算三殿下想做什么,最后终归是自讨苦吃罢了。”   小侍卫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远方已经有启明星点亮一方天际。   小侍卫自沉默之中霍然抬眸,“总管,您听,远方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远方传来铁骑踏过平原的轰然声响,在京外一里停步整顿,之后便见一骑穿过晦暗天光,径直奔城下而来。   王德眸色微动,骤然起身,下城迎接。   铁蹄扬尘,锋利剑光划破晨晓,折射出凌厉金辉。   “大人,您回来了。”   对着光,男子骑于马上的身影高大,周身暮霭之气带着血腥,似是从地狱之中走来。   “她如何?”   声音嘶哑,带着冷。   “夫人在熙街如云阁之中,眼下应正在生产。”   “少将军和永城兵马在外整顿,交由你领配,别让萧容玄在京中胡闹。”掠过京中情形,沉色在他眉间像是化不开一般,顾昭冷道。   “是。”   话音未落,骏马已经自他身侧飞驰而去,带着期待那人平安的担忧与紧张,较他这些时日的每一刻,都要急,都要迫切。   王德在他身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主子终于赶回来了。   有了少将军和永城的兵马,如今京城也有救了。   可是据说夫人那边的情形却不算好……   王德心下有担忧的情绪游走。   只听说夫人是个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女子,如今只希望她曾经做过的那些事,能够给她自己带来福报吧,佑她平安无事。   唯有夫人平安无事,主子才能平安无事啊。   ……   如云阁中。   男子下马,破门而入。   房外的人见是他,神色或惊喜或庆幸,可还来不及给他行礼,便见男子身影已经消失在房门之中。   神色冷峻如寒冰。   众人见过他在朝堂之上姿态从容,见过他修朝令行吏事分寸不乱,却唯独未见过他这模样。   步伐乱了,指尖泛白,呼吸皆不稳。   内室之中尽是血腥之气。   是让人近乎害怕的血腥之气。   榻上女子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唇边几乎失尽血色。   他半垂着眼,轻轻握上她的手,像是不知道该如何用力。   心口几乎都在抖。   茫然和无助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湮没。   “阿翎。”   他听到自己声音哑得厉害,却也轻飘飘的,因为没有那人的回应而落不到实处去。   “阿翎。”   也不知晓唤了几遍,他忽然听到身下有细微的一声回应。   “我在呢。” 第五百三十三章 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啊。”   掌心被细小的力气轻轻挠了挠,轻轻柔柔,像是羽毛扫过。   顾昭的手倏然一紧,垂眸看向她。   苏翎徐徐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伸手触到他的眉间,想将他眉心那点郁色都抚平。   “怎么比我还憔悴啊?”   见到眼前的人鲜活起来,顾昭心口才开始一点点回暖,攥着她的手久久未松,喉间涩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像是庆幸,又像是松了口气。   “阿翎,我……”他声音又闷又沉,带着无法忽略的哑意,“对不起。”   “手比我还凉,”苏翎笑着摇头,“你对不起谁了?我不是好好的?”   可眼前那人只抿着唇不言,眼眸是她从未见过的红。   他在害怕,亦在自责。   把他的手拉到怀里,苏翎弯唇开口,“你笑一笑呀,我既然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这么担心做什么?”   见他还垂着头,苏翎起身须臾,张开双手抱了抱他。   男子皱眉,只怕这一身衣服寒着了她,忙拢过被子,“你别起身,好好躺着。”   苏翎不依。   依旧勾着他的脖子把人抱得紧紧的。   埋在他胸口,苏翎轻声道。   “其实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并不怕死,我只怕从今往后都见不到你。”   “所以就算是为了能一直瞧见你,我也不会让自己有事的呀。”   原本没想哭唧唧的,可说着说着眼眶却红了点儿,抽了抽鼻子,在他胸口蹭来蹭去。   果然有了喜欢的人就会变得娘们儿唧唧,从前白送了那么多实验数据给人也没见自己多缅怀生命。   可她这一次却是真的害怕再见不着他。   大手覆上她后心,顺着她的发一点点捋着。   苏翎瞧不见他的表情,可却觉着他周身气度都随她一起沉了下来,像是想将她尽然包裹起来。   “以后,一直都让你见。”   在他怀里,苏翎抬了抬眼,轻应了一声,“嗯?”   “不会再走了。”   往日里的别扭小孩如今声音闷沉,把她搂得紧紧的,不敢太用力又不敢放,像是害怕一松手她便逃走了。   苏翎笑开,牵着他的衣角道,“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咳咳。”外间一声轻咳扰了内室清净。   “那什么……无意打扰,但是有没有人想看看孩子啊。”秦寻在外间勾唇调侃道。   苏翎亦扬起脸看着他,笑意绽在脸上。   顾昭回过神来,却垂眸看向苏翎,问道,“还疼不疼?”   “我?我不疼了啊,你快去瞧瞧孩子!”苏翎催促道。   顾昭默了一阵,让她受了这么多苦……他心中真的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当初若是不要,她不也不会遭这样大的罪了。   “把孩子抱进来吧。”苏翎朝外面道。   有人走进内室。   顾昭听见脚步声,回过身。   却见是两个人。   安若和秦寻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   一个乖顺,似乎睡正着。   一个却有些吵闹,从襁褓中探出胳膊来。   他有些惊讶,又回过头瞧了眼苏翎,随即对上了她笑意盈盈的一双眸子。   “肚子比旁人大,不能怪我吃得多呀。”   “是……双生子?”   “对呀。”   得到女子肯定的答复,讶然、心疼、惊喜的情绪在心底纷杂地涌上来,一时让他什么话都卡在喉咙里。   看着他面上情绪变化,苏翎没忍住笑了出来,“怎么了?”   攥着她的手,顾昭凝着她的眼,声音中辨不出滋味来,“……辛苦了。”   旁人产一子尚且艰难,更遑论她在这般情形下产下二子,自己还没能陪在她身边。   “瞧见他们便不觉得辛苦了,”苏翎抬眼,伸手指了指,笑道,“乖顺的这个是儿子,吵闹些的是女儿,倒是和旁人家中不同。”   顾昭这才起身去瞧,见秦寻怀中抱着的娃娃正睡得安然,瞧着他的眉眼良久,开口道,“儿子长得像你。”   “哎呀,才不像我呢,皱皱巴巴的,我哪有那么难看!”苏翎反驳。   顾昭轻笑,去看安若怀中的那个。   这一个吵闹得厉害,一张小脸都泛着红,小手还不听话地探出襁褓,不住地扑腾,安若手忙脚乱地为她掖好小被子,却还是不肯安分。   担心男子嫌她太会闹人,安若笑着道,“都说会闹的孩子聪明呢。”   却见顾昭瞧这个孩子时神色更认真了些,眉眼似乎都染上笑意,轻轻握住那小娃娃挥舞在空中的小手,眸中抑不住喜爱。   “这个更像你。”   “你若是嫌我平日里吵闹便直说,哪有这么拐着弯骂我的?”苏翎笑着嗔了一句。   也不知怎的,那小娃娃被他忽然握住了手,像是有感知一般地抬眼望了望他,倒静了些下来。   “原来是想让爹爹抱呢。”安若笑道。   抿了抿唇角,自安若手中小心地接过这女娃娃。   万事皆从容的人,对上这小东西时,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轻轻地把她抱到女子身前,顾昭开口问道,“你瞧瞧,像不像?”   瞧了那皱巴巴的脸一眼,苏翎忍不住自心下感慨,刚出生的果然都丑得可以,连继承了顾昭这样优良的基因都拯救不了。   就连她这个当亲妈的都忍不住有些嫌弃,却见男子脸上半分异样的神色都没有,只眸光定定地瞧着,像是当成宝贝。   果然是亲爹。   摸了摸女娃娃的头,苏翎有模有样的叹了口气,“刚出生的先别急着扔,再养养,说不定就好看了呢。”   男子低声,“如今不也好看?”   苏翎瞪了瞪眼睛,“我在你眼里不会也长成这个模样吧?”   顾昭笑着,没说话。   瞧着他二人如今还有心思斗嘴,秦寻歪着头倚在门框上,神色终于松了些,开口道,“你们甜蜜归甜蜜,什么时候把我工钱结一下啊?给你家这宝贝夫人接生,差点把我半条命都搭进去!”   “还有这俩孩子从生下来也没人给取个名,你俩能不能干点正事啊?”   顾昭闻言,看向苏翎,开口问道,“想好要取什么名字了吗?”   苏翎眼下后知后觉地涌上几分疲累,听他这么问,心中没旁的,倒是觉得有些饿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春和景明 波澜不惊   苏翎闭了闭眼睛,咕哝道,“就叫鸡腿吧,鸡腿配什么,配香菇好吃……”   “一个叫鸡腿,一个叫香菇怎么样?”   满室寂静。   男子神色亦顿了顿。   “……为何?”   “长得像。”   “……”   不仅男子神色顿住,秦寻亦挑眉。   哪里像???   他身侧的安若按了按眉心。   自家小姐定是又饿了。   顾昭叹了口气,着人去做些好下口的吃食。   “那叫小笼包……和小花卷如何?”   “……你还是歇着吧。”   果然还是不能把起名字这件事交给她。   她闹归闹,想叫这些小名也随她,但孩子总是要有大名的。   哄着她睡下以后,顾昭凝着两个孩子。   窗外天光渐现,带上几分春日生气里的暖意,渐渐铺满整个京城。   如云阁之中林亭周遭的小湖被浅淡的辉光泛起耀眼的波澜。   她曾言她喜爱一介文学大家范希文,亦爱这样的节气。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兄长沉稳,便唤景明。”   愿他成人之路阳光普照,大道成途。   “妹妹活泼,便叫惊澜罢。”   愿她能在护佑之下成长得肆无忌惮,明媚张扬。   秦寻摇头笑笑,“你倒偏爱,还这么小,便急着给字。”   顾昭不语,让奶妈将孩子抱到内室中去,又深深回眸看了榻上已经睡熟的女子一眼。   寻来陆管家,他缓声道,“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如云阁外会有重兵把守,安全不会有问题,只是顾着些她,别让她醒来时瞧不见人。”   “是,主子您放心去吧,这里交给咱们就是。”   顾昭颔首,随秦寻一起走出内室。   侧头看过他一眼,见秦寻微垂着眼,神色似有些晦暗,他道,“你也别太急,江小将军那边我已经遣了人去支援。小将军久经沙场亦有不少经验,不会有事的。”   被人骤然戳破了心事,秦寻嘴硬,“谁替她着急了?”   顾昭笑了下,“那你在如云阁留着便是,同我出来作甚?”   “我这不也是在这地方待久了,闲得没意思嘛。”   顾昭点头,也不再调侃他,而是侧过头,眉眼之间带了些认真,“今日当真要谢你。”   秦寻愣了一下,随即也勾起唇道,“成,你也别和我搞这些虚的,要谢你就好生谢,实际些谢。我可是要娶亲的人了,你多给我备些彩礼行不行?”   顾昭应下,淡笑道,“好说。”   ……   金銮殿之中。   殿中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冷肃。   地面上甚至有须臾血迹。   皇帝被人搀扶着站起身来,看向殿中那被制服的人,双目之中满是怒色。   皇帝手臂上是一道长长的伤口,还自内向外渗着血,刀口整齐,显然为利器所伤。   “连朕你都敢伤,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朕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有了你这样一个逆子!”   皇帝身边的暗卫没有留情,萧容玄跪在殿中,被众人拿着利刃围在中间,已然满身负伤,周身尽是血迹,如今还在汩汩地留着鲜血。   他面色苍白却不狼狈,仍旧狰狞地抬起头来直视着皇帝。   他冷笑一声,开口反问道,“你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逆子……你这条命皆是朕给的,如今竟然还敢这样造次!你知晓今日这般行径会有什么下场吗?!”声音之中抑不住怒意,皇帝恨声问道。   萧容玄无所谓地扫过自己身周,唇边勾笑,“陛下可曾对我手下留情?”   “顾锦和亦是你的子嗣,你尚能痛下杀手,我怎敢期盼逃出生天?我已经替父皇想好借口,便说是我蓄意谋反,东宫覆灭一事皆是我所谋划……世人自然会痛骂于我,父皇仍旧是一个好皇帝,甚至还法外开恩给了我一具全尸。”   此话实在是讽刺得可以,皇帝的脸色又青又白。   一阵猛烈的咳嗽,竟是涌出一口鲜血来。   萧容玄神色不改,继续冷笑道,“我如今只恨自己听了你的话,对顾锦和下手。若是他还在世,应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你自讨苦吃的人。现在我才知晓,为何父皇这般忌惮昭族起义之事,原来所谓的昭族余孽,竟是父皇的血脉。”   皇帝脸色越发难看,眸色彻底寒下来,已然动了杀念。   “你找死!你真以为朕不忍杀你吗?”   萧容玄轻哼一声,没有再说话,只静静侧耳听着。   外间似乎传来了铁甲碰撞的声音。   在来到这大殿之前,薛崇便同他言及关外有不明人士同苏家少将军携兵马赶在进京的路上。   彼时他心中还难信,而事到如今,在金銮殿周听到铁甲声响方对心中猜测笃定了一二。   京中兵马大多在同他的人厮杀,如何还能有这么多人赶来金銮殿?   那人或许,真的还活着。   唇边轻挂上笑意,迎着身侧尖锐的利器毫无躲避之意,萧容玄道,“不敢期待父皇能宽宥我,但我做不到的事,总会有人来替我完成。”   利刃霍然穿入胸膛,笑意凝在脸上,萧容玄最后的声音清晰地落入皇帝耳中。   “父皇,人在做,天在看。做错了事,是会有报应的。”   皇帝眸中尽是他最后满载着恨的眼神。   那样深重的恨啊,是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力度。   来不及阻止,利刃已经将他胸膛彻底贯穿。   “谁准你们动手的?!”   皇帝重重咳起来,眸中尽是猩红,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近乎是嘶吼出声。   暗卫们面面相觑,最后只得垂下眼默不作声。   之前……陛下分明称不必手下留情。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子倒下来。   眸色之中复杂的情绪翻滚,隐秘的痛楚在眼底如同惊涛骇浪,终于将勉力维系的平静拍打的支离破碎。   他亦跪下来,怔怔地看着身前已经了无气息的人,时而嗤笑时而暴怒,似痴狂了一般。   久久无言。   ……   “顾大人。”   薛崇自这里瞧见他,心中若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但鉴于自家主子早有吩咐,他还是很快为眼前人行了礼,拦住了他的去路。   顾昭身侧的人对他十分戒备,他却姿态真诚。   “请大人留步。” 第五百三十五章 十年如一日   顾昭抬起眼来看了看他。   挡了身边欲上前的人,淡声开口问道,“你为何在此?”   “殿下令属下在这里等着大人,殿下自从知晓少将军同人一起进京,便心下猜测大人是否还活着,果然没让属下空等一场。”薛崇一改往日沉稳,如今语气亦有几分急。   自家主子不准他跟着,他也不晓得殿中如今是何情形,亦不知晓他如今安全与否,心中担忧得厉害。   “何事?”   “大人,殿下知晓自己和您早有龃龉,如今再来求大人实属无奈之举,只是殿下也是今日才知晓真相到底如何,故而特派属下来同您致歉。此外还因着当年惠妃娘娘一事想求于大人。”   薛崇抬起头须臾,神色凝重,带着恳求之意,“殿下他……不想惠妃娘娘枉死。”   “殿下是希望我能将真相昭告于天下。”   “正是,殿下亦不希望惠妃娘娘继续葬在皇陵之中,他只希望娘娘在九泉之下可以逃离这皇城的束缚,再不同宫中众人有半分瓜葛。”   见对面男子沉默,薛崇有些心焦。   自家殿下曾那般阻碍于他,甚至还欲杀之,如今这般有求于他,他可还能同意?   忧心之时,却见男子微颔首,“惠妃娘娘心善,本就不属于这皇城,自当如此。”   薛崇有些讶然。   自家主子嘱咐于他的条件还未说出口,他竟就这样同意了。   像是了然他的情绪,顾昭淡道,“就当顾某为殿下尽的最后一番力罢。”   薛崇轻摇头。   如今世人不知,可他却知晓内幕。   “您不必这般自谦,属下已自殿下那里得知,您亦是身份尊贵之人,如今这一遭,是您对殿下的恩。”   “殿下还道,您肯帮他,他自不会再给您找麻烦,京中的兵他愿撤下,兵权亦交于您手。”薛崇自手中拿出一块兵符来,郑重地交到顾昭手上。   顾昭听此却微皱眉,看向金銮殿的方向,开口问道,“你们殿下如何?”   薛崇神色难掩担忧,摇头道,“属下不知,殿下不准属下跟着。”   捻了捻手中兵符,顾昭眸色晦暗了一瞬,道,“我知道了,我会尽力。”   薛崇撩袍为身前人跪下,恭声道,“属下替殿下多谢大人。”   “不必谢了。”那兵符在他手中捻转了瞬,又被他归还给薛崇。   薛崇愣了一下,“大人这是何意?”   “你亲手拿着此物去京中撤兵吧,京中百姓无辜。”顾昭淡道。   “是……属下这就去办。”   见薛崇走远,苏靖易在顾昭身边略有几分惊讶,开口问道,“三殿下竟连兵符都肯交出来?”   顾昭凝着大殿死寂的气氛,默然了瞬,道,“恐怕他根本就没想活着出来。”   “为何?”   像是轻叹了一声。   “母亲被父亲所杀,他自己又被父亲欺瞒利用,纵是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苏靖易怔了怔,却没再评价萧容玄,而是看向了他。   自从知道了他的身世,便晓得他活得沉重。   可事情近在眼前,才明白他承受了多少常人不可承之痛。   察觉到他的目光,顾昭云淡风轻笑笑。   “无妨,十年如一日做来,习惯了。” 第五百三十六章 平冤   听他语气浅淡,可苏靖易也晓得,这个中苦楚定然难向他人言。   这几日同他一路走来,已经领略过不少艰难险阻,更遑论他孤身一人坚守数十年,岂不是日日都如履薄冰,才能练就这一身走一步看十步的本事。   不过也正巧翎儿活泼开朗些,配上他这么个沉寂性子,也算天作之合。   抬眸见已经离金銮殿不远,知晓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苏靖易看了一眼顾昭道,“我们在外间守着,你去吧。”   顾昭颔首应了,“多谢。”   外间天气虽晴朗,却掩不住京中阴沉气氛。   云霭遮住须臾暖阳,金銮殿偌大的地界没有受到阳光的眷顾,显得死气沉沉。   还有人围在外间,见到来人是他显然已经怔愣地说不出话,连手中的剑都忘了要举起来。   却见男子在殿外躬身行礼,礼节还是如前,丝毫不错。   “都察院顾锦和求见陛下,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大殿之中的皇帝原本正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滩血迹,脸色疲惫又苍白,眼底情绪空洞茫然,整个人像是一日之间老了十岁。   他听见殿外有人说话,蓦然抬起眼来。   一双眸子眯了眯,袍袖之下的手握紧了须臾。   皇帝一点点站起身来,看向殿外,缓道,“让他进来。”   他身侧的暗卫神色十分讶然,忍不住开口道,“陛下……”   “去。”皇帝神色不改,仍下着令。   “……是。”   见皇帝如此,他身侧的侍从也只得应下来,缓慢地行到殿前,将禁闭的大门拉开。   光射进大殿之中,将一切血腥都昭然地呈在殿中,所有恶行都无法隐藏。   迎着光望过去,一个男子长身玉立。   他衣着一如往日,白玉冠束着乌发。   利落,整齐。   绛紫长衫光尘如洗,就这样站在殿中,站在皇帝面前。   见那人向自己行礼,皇帝微有几分恍然。   只觉得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也是这样在大殿中,他作为都察院的人要迎六部考核。   六部那些老学究从未见过这样有底气的年轻人,各自豁出了本事来考他,却见他在堂中从容应对,言语有理有据不疾不徐,神色之间分毫不乱。   那时便有人说,日后这顾姓男儿必然一路青云直上,位极人臣。   “真是一语成谶。”   皇帝像是笑了笑,近乎枯萎的面容露出几分狰狞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若是算起来,可能你才是朕最优秀的儿子。”   “承母皇意志,臣没有父亲。”顾昭声音寡淡,可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   皇帝眸色微闪,“你终于承认了。”   静了一瞬,又笑起来,皇帝道,“是啊,你如今也有底气承认了,如今这宫闱之外,都是你的人吧。容玄让京中大乱,又派了人和宫前的守卫对上,如今世人皆以为他欲谋逆,手足无措之时,你却前来救驾,三省六部自当让你。现在整座皇城皆在你掌握之中,你自然有底气。”   “很好,你真的很好。”   “如今这老天都站在你那边……朕无话可说。”   皇帝的冷笑让殿中每一个人心口渗冷,却见那人神色不改。   “臣本无意如此,奈何陛下步步紧逼。”   皇帝定定地凝着他,忽然自眼底掀起层层暴怒来。   “朕步步紧逼?分明是你步步紧逼!你一步一步走到朝堂中心来,你想干什么?你骗取朕的信任,骗取朕将整个都察院都交给你,你却抱着这样诡谲的心思!”   “臣任左都御史以来,自问无愧于民,无愧于朝,亦无愧于都察院上下。”   他眸色清明。   寥寥几句,掷地有声。   皇帝微怔。   指尖被他捻成青白色,牙关亦紧咬着,可就算将面前这人盯出一个窟窿,他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世人如何赞其尚且不言。   就连史官亦载,都察院顾御史上任数余年,所作所为,足以撑起半个南昭朝堂。   他确实无愧。   皇帝脸色不甚好看,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看向他,“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为昭族女帝平冤。”   “不可能!”皇帝拒绝得很利落,怒意几乎遏制不住,“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与朕毫无关联!”   “东垣可汗手中还留存着陛下求助的信件。”   顾昭眸色漆暗,凝在皇帝身上,声音冷极。   皇帝脸色铁青,“顾锦和!你要把朕逼死你才肯罢休吗?!”   “陛下当年也是这般,逼死了我的母亲。”   大殿静寂,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周遭侍从皆噤声不敢言,个个垂眼低眉,神色有些紧张。   默了良久,皇帝气极反笑,“你真是你母亲的好儿子。”   “臣身上流着母亲的血。”   “那你知不知道,你身上也流着朕的血?”皇帝眉眼凌厉,直直地望向他。   “臣以为耻。”   四个字寡淡,却足以让整座大殿的空气凝滞。   皇帝手背青筋层层暴起,看着他的目光如同冷刀,是能将人千刀万剐的力度。   可对面男子神色依旧从容,只静静问道,“除却权力,陛下可知这世间还有公道可言?”   “陛下那时为了获取母亲的信任,将南齐的玺印皆交于她,以示真心。母亲自幼当政,不知晓情事为何,只觉得陛下心诚,轻而易举地便信了你。”   “陛下那时收服附属国的兵马皆是昭族所助,亦因为同昭族之交,使南齐同年受四国朝拜,声与名皆敛了个干净。”   “后来却以最下作不过的手段,骗取了我母亲的真心,亦肮脏地骗取了昭国全族。”   听着男子不疾不徐的叙述,皇帝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你闭嘴!”   “这便听不下去?这些事桩桩件件不都是陛下所为?臣可有哪里冤了陛下?”自开口起,男子眸中头一遭带上又冷又厉的颜色,不顾皇帝阻挡,继续冷笑开口,“其实陛下或许也不知是为了昭族的土地吧?”   顿了一顿,顾昭眸中闪过一瞬讥诮笑意。   “可能是臣说错了,在同我母亲接触之时,陛下或许也曾有过一二真心。” 第五百三十七章 公道   男子声音分明没有太多情绪,可在皇帝耳中听来却宛如凌迟。   天空灰蒙了些,宫殿内仅存的几分光亮也变得阴沉起来。   围在他们二人身侧的人宛若泥胎木塑,面容肃静地僵在原地。   顾昭的眸色冷漠至极,又带着一二自眼底而升起的,对眼前人鄙夷至尘埃里的戏谑。   他声音里沁着刺骨寒凉。   “昭族女子当政,外间世人或不屑或敬仰,臣相信陛下也曾对我母亲有过好奇之心,不然内殿之中也不会长留我母亲生前最喜爱的剑。”   皇帝脸色骤然一变,像是在惊悚他如何知晓。   可面前男子却神色不改,声音依旧在继续。   “但当陛下发现我母亲为政的能力远超与你之时,你自私又狭隘的心胸便再也容不下她,臣猜,”顾昭声音顿了一瞬,唇边弧度冷如寒霜,泛着天大的讽刺,“或许陛下在想,一个女子而已,助贤可行,如何能傲立于世。若是日后世人提及昭族,赞其政治清明大过南齐,败于一个女子,岂不是南齐之辱?”   皇帝眸光之中的怒意不知何时已经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漫长而空洞的怔愣,带着难以置信与麻木,僵硬地浮现在他眼底,维持着最后一线身为帝王的尊严与平静。   “朕没有杀她。”薄唇抿成一线,皇帝似是回过神须臾,一字一句地否认道。   “没有?”顾昭轻笑。   “没有!你母亲是难产而死,是因为你而死!”像是疯魔一般,皇帝眼中落入偏执的光亮,极力否认。   “我母亲难产而死?”顾昭冷笑,“这话说出去世人或许会信,陛下自己信吗?就算陛下不承认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二十四年前,是陛下选择了一个女子最虚弱的时刻,用最肮脏的手段,最卑劣的行径,杀死了一个有着你的子嗣的女子。”   “和在处理政事上的能力一样,都是就算陛下不肯承认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昭族在二十年前的统治胜过南齐,是陛下向昭族借鉴了一切法令规程……最后又亲手杀死了这些法令规程的创始者。您是皇帝,所以这么长久以来,一直没有人能让您付出代价。”   天空似乎蔓延起湿意,不知晓是不是要落雨。   皇宫被雾蒙蒙的天气沁上冷意,纵使有官兵将大殿中发生的一切都与外界隔绝起来,这围绕在金銮殿四周的冷寒却好像还是越来越深沉,足以欺天压地。   “陛下忌惮昭族的土地,亦忌惮她的能力,所以不光要夺了昭族,亦要杀了她。对于一个深深心悦于你的女子,陛下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她摧毁,哪怕是用最无耻的方式。”   男子的语气不带一丝温度,像是要将人的心剜出来,逼他直视从前过往的一切。   那些他半分都不愿意提及、不愿意想起的一切。   “我母亲就被陛下以这样残酷的手段害死,可您却坐拥昭族的天下,照旧享有万里山河。”   “朕是皇帝!朕是南齐的皇帝,为了开疆扩土,为了子孙后代的繁荣,朕这样做又有什么错?!”皇帝强硬的话语响彻在大殿,几乎是嘶吼出声,却没落得多少回音。   像是心虚。   “是,陛下是君主,法度不令君王,”顾昭对眼前人几乎没抱什么令他悔过的期待,唇边笑意冰冷,只道,“陛下知道吗,我母亲为我名顾昭,是希望我时时刻刻都能顾全昭族。这一句话,顾昭为人二十余年,生莫敢忘。”   “既然这法度限不了陛下,那便我亲自行。”   “天下人皆责不了陛下,那便我亲自责。”   “这份公道,我自向天求。”   “陛下欠昭族的血债,就算是迟了二十余年,也要还。”   皇帝定定地看了顾昭良久,袍袖之下的手不易察觉地抖起来。   他自入都察院时封长官位时,曾当朝宣誓。   那誓言便是:“这世间若有不公,万般皆令法,法不能行,道度之。道不能责,我责之。朝堂之事,万般皆遵纪,处处应守法,大道求公,身正且明,此乃我都察院都御史毕生之愿。且以此立誓,此生当不枉。”   皇帝缓慢地闭了闭眼。   最后竟是笑起来,薄唇一张一合,“好一个左都御史,你进这都察院,竟是为了在朕身上讨公道。”   “曾立誓,自不敢违背。”   男子神色清正如神明,如同在大殿之中审判血腥。   眸光之中载着的是穿过二十余年的时光的沉重血债,一刻也不曾被他忘却。   皇帝眼角皱纹越发深重,眉眼像是疲惫,像是空洞,最后瘫坐在大殿之中的长椅上,长长叹出一口气,“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谋反吗?”   “谋反臣当不得,只是这天下,本就该物归原主。陛下当年能那般行事,亦该想到有朝一日会还馈到自己身上。”   皇城已被他的人所包围,自己宫中这些暗卫说到底也只能救急,外间人皆以为顾锦和乃带兵救驾,自不会援。   形势如斯,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在逼朕。”   “正是。”   毫无惧意地同皇帝的视线对上,顾昭眸光凌厉,分毫不让。   “朕若是不从呢?”皇帝抬眼须臾,开口问道。   “陛下当知我为人,若是不从,亦有不从的路。世人不会知晓大殿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东垣可汗手中乃陛下手书,这真相于我而言,亦可大白。”   皇帝无声冷笑。   是啊,他是个什么人。   三分路尚且算起七分,今日能来到这里同他殿前对峙,定然是一切皆掌握在手。   他大可杀了自己再令宦官伪造遗旨,只称自己是为三皇子所杀,他救驾来迟,却在自己临终之际知晓了这样一个惊天秘密。   如今亦可昭告天下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何须他认。   “你既已有完全准备,又何必一定逼得朕亲自认?”   “臣只是想为母亲讨回一个公道。这些女子,包括惠妃娘娘在内,”顾昭眼底漠然如冰,“陛下这一生,可曾对得起谁?” 第五百三十八章 大礼   皇帝一怔。   欲开口反驳些什么,却发觉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面男子的目光似利剑一般,锐利地将他所维系的平静寸寸割裂,将他藏下来的隐秘重现于光日之下,直击灵魂。   所有话都卡在喉咙里,皇帝的脸色青红交加。   眼底的怒色一点点褪尽,渐渐被空洞和茫然所取代。   轻嗤一声,浑身像是泄尽了所有力气,皇帝问,“你想替他们讨公道,你如愿了。朕认了,可认了又能如何?人死毕竟不能复生!难道要把朕逼死你才满意?”   “陛下应当知晓臣希望您做什么,只要将过往的一切都坦白于世,将昭族的土地还归,臣便不会再为难,也没有逼死陛下之意。”   瞧着那旁神色清明冷峻的男子,皇帝忽而抬了抬眼,缓缓起身行至他身前,皇帝的目光紧紧地凝在他身上。   语气生硬地柔和下来几分。   “锦和,算朕求你,当年的事已经这样了,朕那时……朕那时也确实鬼迷心窍,可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又何必苦苦执着于一个真相?朕就算此时将真相昭告于天下,你母亲也无法复生,又有何用?”   对面男子神色却无半分波动,任皇帝如何言说都动摇不了他冰冷的眼底。   “陛下一直欠我母亲和昭族一个交代。这背负着数万人的血腥,恕臣无法让步。”   看着眼前面色几乎带上恳求之意的皇帝,顾昭声音却依旧沉冷。   他明白他是一个有多在乎声与名的帝王,与其让他承认是他以这样的手段卑劣地夺获了昭族,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但那又如何?   做过的错事就是错了。   彼时未还,只是时候未到。   这世上所有人都理应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无论是谁。   皇帝见他这般绝情,心中亦早有预料,默了片刻却忽然垂眸道,“锦和,朕可以将这江山亦交给你,左右你也是朕的儿子,继承这大统理所应当,无论是昭族还是南齐,朕都交给你。过去的事,就这样算了吧。”   没等来男子的回应,皇帝抬起头来,恰好瞧见他唇边的冷笑。   像是嘲弄,又像是讥讽。   “陛下是在同我做交易吗?”   男子语气较方才还要凌厉三分。   皇帝瞧他这般模样,言语间却骤然激动起来。   “有何不可?!这样不是皆大欢喜?你苦苦执着于过往又有什么用?朕都肯将这江山交给你,你却还是不肯放过朕!”   “陛下错了,臣本就无意于南齐江山。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与陛下一样,为了权力和江山而不择手段丧尽天良。”   “陛下以为,万物皆可以与权力交换。可在臣眼中,公道正义、曲直是非才是一生信念,不可攀附于势,亦不可屈从于权。还请陛下收回成命,非将真相昭告天下以外的任何提议,臣皆不从。”   男子话语响彻在大殿,声色从容漠然,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皇帝微怔。   他没想到就算将这万里江山摆在他面前,都没掀起他眼底半分波澜。   默了良久,皇帝咬牙开口问道,“你非要如此吗?”   回应他的是顾昭澄明且清的一双眼眸。   锐利而执着。   “非如此不可。”   重击身下桌案,皇帝一阵猛烈的咳嗽,喘得不成样子。   大殿之外肃然,分明是春日里,气氛却冷寂得几乎要结成冰。   所有的一切都在沉默地提示皇帝别无选择。   像是泄恨一般,皇帝骤然翻开身前的绸纸,怒道,“好!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不就是昭告天下吗?昭告天下又如何?”   提笔沾了墨,皇帝手指颤抖,墨汁染上黄绸。   纷乱的字迹被留在那绸纸上,皇帝眉眼定定,眼眸猩红,开口问,“还有什么,朕都依了你!”   侧眸看了殿中已经冰冷下来的尸身,顾昭眸光晦暗了些,淡道,“不光昭族,陛下也应该给惠妃娘娘一个交代。”   “当年威北大将军一事,到底真的是军饷有问题,还是柳家因着陛下的默许故意陷害之,您心中自有答案。”   皇帝脸色骤然一变,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看向他的目光犹如看向恶鬼修罗一般。   “陛下不必惊奇我是如何得知。这些事情,只要陛下做了,便会有人知晓。”   骤然捏紧手中的笔,骨节寸寸泛着青白。   气极反笑,皇帝声音颤抖,“好、好。有子如你,朕到底何德何能。”   目光依旧定在萧容玄身上,只见那人往日慵懒从容神色皆不在,面上最后一瞬被定格的神情又空洞又麻木,像是发自内心的绝望。   顾昭声音冷淡,“有父如陛下,臣亦不知晓是幸还是不幸。”   皇帝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口没由来地抖了一瞬。   唇间泛笑,冷意幽然。   常言道善恶终有报。   如今这话,他算是信了。   草草写完手中旨意,直至双手再不能握笔,皇帝抬眸看向他,复杂的情绪裹挟着无边的恨意自眸底浮现出来。   “你满意了吧?”   “陛下不该问我满不满意,”顾昭微侧头,看向殿外天际,深邃眸光映出阴沉云霭,他轻声道,“当问天下人。”   看着领旨的宦官动身,顾昭亦转身,淡道,“陛下身体不好,臣便不打扰了,您好生休息吧。”   看着他这寡淡如水的态度,皇帝只觉得刺眼无比,蓦然叫住他,“顾昭。”   顾昭身子停了一停,身影挺拔,一半隐于黑暗中。   皇帝早已精疲力尽,因为疾病使然,不住地喘着粗气。   如今单手扶在案上,撑着掀起眼帘来看他。   像是恶毒的诅咒,皇帝冷笑,“就算你以朕为耻,你的身体里还是流着朕的血,这是你究其一生都没办法改变的事,你就带着朕的这份血脉,在这世上好好活下去吧。”   男子不语,继续前行。   可就在将要行至大殿门口之时,却见他平静回身。   光影下男子轮廓分明。   在皇帝注视的目光里,他撩袍,跪拜,礼节从头到脚挑不出半分错来。   是大礼。   皇帝神色带了些错愕,怔怔地看着他。 第五百三十九章 回家成亲   顾昭神色平静。   男儿上跪天地,下跪父母。   他徐徐叩首。   “这一拜是顾昭将生恩的礼数,还给陛下。”   皇帝定定的神色之中,又见他再叩首。   “这一拜是顾锦和为都察院,谢别君主。”   “你……”   “从今往后,我同陛下再无瓜葛,应当,”顾昭抬起头,静道,“也不会再见了。”   他行完这一拜,从容起身,这才迈出大殿。   皇帝凝着他的背影,视线久久都未移开。   “咳咳……”   “陛下!”大殿之中那些侍卫见顾昭离开了,这才纷纷动身起来,连忙扶住皇帝。   皇帝手费力一挥,将案上所有的东西都尽然推了下去,零碎物件散乱一地,皇帝喘息道,“都给朕滚!”   不敢再多言,侍从们面面相觑,到底还是应了下来,“是……”   皇帝一人在偌大的空殿之中,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向后室。   后室之中藏在宽敞隔间里有一柄已经生了锈的长剑。   皇帝将那柄长剑拿起来,连被那剑割破了衣袍都浑然未觉。   只看着这柄剑,神色又像哭又似笑,狰狞复杂,良久都不曾平静下来。   “性子……倒像你。”   也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连天色都寂静下来。   皇帝眉眼在昏暗的大殿之中几乎辨不清轮廓,只觉得皱纹很深,像是藏着万般数不清的思绪。   “来人。”声音哑不成调,缓缓地落在这大殿之中。   来人进到大殿之中,恭声问着陛下的吩咐。   “去拿绸纸和笔来,朕要再下一道旨。”   侍从愣了一下,但也很快地应了下来,“是。”   ……   虽还是白日,可天色却有几分阴沉。   秦寻早自长街便和顾昭分别开来,行去了顾府前街。   这位置已经寂静下来,四下都是兵马的尸身。   几乎血流成河。   周遭无活人。   秦寻自马上下来,目光掠过这一地惊心动魄的痕迹,心口无端地沉了几分,连带着掌心都漫上冷汗。   “江淮!”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   “江淮!你他妈死了?活着就给老子说话!”   脚下尽是尸体,四周寂静得厉害。   有冷意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从未有过的害怕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笼罩。   手被他攥得几乎发白。   正当欲再上马去寻她时,却忽然瞧见身前不远处好像半跪着一人。   天际沉压压的,有零星雨点落在那人身上。   秦寻这才松下一口气,疾走向那人,攥住她手腕,眉眼带了些怒气。   “为何不回话?”   话质问到一半才发现她手上握着剑柄,正直直地插入身下那人的心脏。   那人正是在战场上抛下他父亲私自叛逃的将领。   她眉眼定定,“秦寻,我杀了这个叛徒。”   秦寻微怔,见她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眉心微皱。   他伸出自己的手包住了女子的手。   温暖的掌心化开了她手上的冷意。   在她身前像是叹气像是庆幸,秦寻道,“好啦好啦,杀完叛徒,我们就回家。”   女子放下手中的剑,转而拥向他。   秦寻身子微僵。   “怎么了?”   “回家成亲。”   听到这四个字在她口中说出来才仿佛被赋予了真实感,让他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心口都被灌注上暖意。   江淮抱他抱得很紧,将身上的血迹都不小心蹭到了他身上些,正皱了皱眉打算让开些时,却忽然被一双手更用力地拥到对面人怀中。   “一家人,怕什么。”   江淮无声轻笑,也任他这样拥着。   天际落下薄雨。   细密的雨落在二人身周。   将一切血腥同他们隔绝开来。   她自她的战场凯旋。   而她的英雄亲自来迎她回家。   ……   顾昭回到如云阁中。   天色还未完全的暗下来。   房中小姑娘还在睡着,两个孩子也安分得很,许是天阴沉的缘故。   “你……你回来啦?”苏翎自榻上揉了揉眼睛,起身须臾。   顾昭换过衣服,走到她身侧,温声问,“吵醒你了?”   “没,我就是和我夫君有心灵感应呀。”   内室之中本昏暗,唯燃的那两支烛火映到她眼底,像是在漆暗的眸心里绽开了火树银花。   小姑娘笑着扬头看他。   这笑意几乎能将他心中所有不愉快的情绪尽然驱散,她好像生来就带着这种能力。   亦随她笑起来,顾昭问,“身上可还有哪里难受吗?”   “累得很呀,”苏翎撒起娇来,“你快给我揉揉。”   “哪里?”   扬起眉看他,苏翎笑道,“哎,还真给我按呀?”   轻挽起袖子,顾昭轻笑,“夫人有令,自然在所不辞。”   “那你快来,我这肩酸得也厉害,头痛得也厉害。”苏翎碰瓷的本事可属这世间一流,也没同他客气,真就使唤起人来。   “要说这习过武的人力道就是正好,”被人伺候得舒适,苏翎眯起眼睛来,“我高低给你五星好评。”   习惯了女子口中时不时迸出来的奇怪字句,顾昭也没有多问,笑了笑便继续为她按着,沉寂了一阵,忽然开口道,“阿翎,今后我们恐怕要搬到别处去。不在这京中住了。”   “嗯?”苏翎闭着眼睛,问,“去哪呀?”   “回昭国。”   苏翎睁开眼睛,“陛下答应你了?”   “嗯。只是你刚生育完,不应舟车劳顿,我们迟一些再走也无妨。”   看他眉眼平淡,苏翎从他怀中起身,抚上他的脸,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笑起来。   “终于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呀。你想要的那份公道,就算是迟了这么久,也终被还回来了。”   “嗯。”男子抬眼须臾,漆暗眸中像是比往日清澈了些,穿越漫长时光的一切沉重终于消散,现出他原本的心性来。   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感慨,苏翎忍不住伸手抱了抱他,叹了口气,“我的男孩怎么这么苦呀,不过好在人生才过了这么一丢丢,你如今吃尽了苦,未来定然都会甜起来啦!”   看向怀中的小姑娘,大掌轻覆在她发顶,男子眼中含笑,轻声,“但愿如此吧。”   外间的雨越下越大,好像要将京中一切痕迹都冲散。   顾昭看向窗外云层。   无论如何,明日都该是个好天。 第五百四十章 新帝   ……   翌日清晨。   唤醒京城之中百姓的不是熹微晨光也不是鸣啼,而是那布在城中的皇头告示。   一场大雨过后天气晴朗。   可城中却已然天翻地覆。   百姓们知晓这些时日城中动荡,昨日更是闻三皇子手下的兵同城中兵斗了足足一日,闹得城中大乱,人心惶惶。   最后是有一队兵自城外归来,方镇住了这些闹乱,据说也不是旁人,正是苏家的少将军领兵回朝。   可三皇子带兵围了皇城之事,最后似乎也有人前去解救。   谁都不晓得此人到底是谁。   京中有传闻自昨日便越演越烈,竟称是老天有眼,让顾大人活着归来了。   死人复生,这样的传闻实在有些玄乎,故而大多人都不敢信。   然而直到今日看到皇城布告,方了然这一切竟然并非虚传,而且随着他的归来,还带来了更大一桩隐秘。   布告乃圣上亲旨。   提及的是一桩已然跨越二十余年的隐秘。   合并昭族之举,京中还有不少年长的人知晓,只记得当时也曾人云亦云地赞过陛下圣明,没想到背后竟是这样一件令人心下生寒的阴谋。   “……朕本欲杀之,使往事深埋于天日之下,奈何天行有道,朕心中亦生愧,日夜难寐,故而将真相昭告于天下。自廿余年前,便深愧于昭族各部,今日特于此坦诚过往恶行,愿得上天宽宥。”   众人见此,唏嘘不已。   有愕然、有愤怒、还有打抱不平。   世人皆是平民百姓,不懂玩弄权术算计人心,只将上位者的所作所为皆看在眼里。   事到如今才晓得,原来当年的善意之举背后竟是这样的昭昭恶意。   人群中不禁有人骤然冷笑发声,“想不到日夜敬仰的君主竟是如斯之辈,手段简直令人眼界大开。”   “是啊,怎么会是这样?”   “当年,陛下不是称怜悯昭族无主才替昭族女帝司管昭族?今日才发觉,原来竟都是借口!”   “道歉有何用?昭族这些年被皇帝屠杀了这样多的人命,难道一句话就可以轻飘飘地带过吗?这样厚重的血腥债,岂是一句有愧便能一笔勾销的?”   “还有昭族女帝,昭族曾那样信任与南齐,不想却遭到这样的背叛……在一个女子产子之时,竟能对其下此死手……有这样的人作为国君,真是让人替他羞愧!我若是来日下了黄泉,定然也要替他对女帝致一句歉。”   “这样恶劣行径之人竟然做了君主,真是我们南昭的不幸!”   来不及议论更多,却见黄纸之下又张贴着一张布告。   亦是皇帝亲手所书。   “自古帝王承天立极,必建立元储,夯实国本,以绵宗社。今东宫无德,废立多时,仰惟祖宗昭垂托付,至重至本,不敢荒弃。今朕身欠全,垂之暮矣,若大业得定,朕亦可欣然安逝。锦和乃朕之嫡子,承祖宗遗志,当归宗籍。其天资粹美,通经典道,自任都察院,行政大端,未至倦怠,夙夜兢兢,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过往朕曾亏待于他,而今见其可承大业,一为苍生,二为偿昭,故传位于其,特以此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其以册宝,立为新帝,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于庆和四十八年五月廿二。”   并非立东宫,而是直接将整个南昭的江山传于其手,直接立其为新帝。   纵使如此,也并未得到众人的谅解。   “原来之前不论如何都要杀顾大人,竟是为着这样的缘故……顾大人乃为朝为民的一介良臣,险些因为他而命丧黄泉,如今还哪里来的脸面请人家归宗籍?”人群之中也有着几名市井小官,对顾锦和之名耳熟能详,忍不住当街便啐起这份旨意,“不仅杀其母,亦要灭他的口,如今又好意思称自己为其父,我倒是开了眼界,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为父亲的,真是不要脸!”   从前在街上,若是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是要被官府寻去问罪的。   可如今听得有人这般说,却见四周皆是一片叫好之声。   世人或许不知旁人,可难不知顾锦和。   盐铁课税,水利徭役,与民生息息相关的每一项,百姓们最后闻及的都是顾锦和的名字。   好像这世间所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到了他面前,都会被一一化解。   市井民间科举学堂,学子千千万万,所有人皆知其名。   只因无论是太学还是私塾,先生们论起政事民生,都会对学生们说一句。   “为政者当如顾锦和。”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哪怕被皇帝扣上了谋逆的名头,朝中为其出言者依旧只多不少,坊间传闻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   问起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信他这样的人会谋逆。   事到如今,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饶是那人对上的是他们的君主,百姓的声音还是坚定不移。   因为救他们于水火,使他们后代免于徭役太重之苦,行改革落盐价治贪腐,使挨家挨户都吃得上饭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都察院顾大人。   因为百姓们心中自有一杆秤。   安天下不是一句戏言,是一句带着重量的话。   天下与江山亦不该成为上位者手中玩弄权力的游戏,而是千千万万人交付到君王手里的信任和责任。   也不知吵闹了多久,人群中有一个老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张贴的布告之前,分明一身着装破烂,身上气力也微薄,却极用力地将拐杖拄到地上,声音不高却很坚定。   “新帝万岁!”   人群之中沉默了一瞬,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喧闹之声。   带着最虔诚的祝愿与最赤诚的期盼。   “新帝万岁!新帝万岁!”   声音绕在京城上方,久久不散。   人群一直聚集在那布告之前,一直到日头彻底穿出云层才终于散开须臾。   众人散去之后,只见布告前不远处站着一位老者。   老者捋着胡须,目光悠长深邃,似有深重的感慨之意。   最后千言万绪化作了长长一声喟叹。 第五百四十一章 并立高峰   “不想世人竟然这样支持顾大人。”他身侧的小厮看着喧闹的人群,若有所思。   魏老轻笑,不言。   小厮轻声道,“魏老,今儿难得晴朗,咱们可要在外面逛逛?”   只见魏老轻摇头,面上似带了淡笑,“从今往后,晴朗天可不会少,回吧。”   “是。”   老者转身,背影颀长,声音悠悠。   “公道自在人心啊……”   ……   五月廿三。   皇帝驾崩。   满朝讶然。   还来不及对二十余年的昭族之遇表示义愤填膺,那位曾经的始作俑者便已经倏然离世。   离世之快,让任何人都始料不及。   又仿佛在意料之中。   本应满京裹素,可此时此刻为皇帝吊唁的人却没有多少。   倒是有人暗骂痛快。   行了那么多恶事的人,就这样让他痛痛快快地死了,还真是便宜了他。   不过值得人庆幸的是,新帝登基在即,无论如何,南昭都会换一番新气象了。   ……   如云阁庭院中。   王德带着一柄剑前来。   “主子,这是女帝的遗物,奴才为您带来了。”   “多谢。”   顾昭颔首,动作很轻地接过那柄剑,连目光都带上了些小心之意。   “女帝在天有灵,若知今日如此,必会心中感慰,也会……”王德抬眸看了顾昭一眼,像是暗自轻叹了口气,道,“也会心疼主子。”   顾昭收好那剑,垂目不曾言语。   忽而抬眉问道,“三殿下曾道,希望将他母妃迁出皇陵,此事可去操办了?”   王德答道,“已经在办置了,正值陛下驾崩,皇陵大开,操办起来也方便些。陛下留下遗旨,称当年一事确冤了大将军一家,如今刑部已经在受理,不日便能复大将军之衔,追加荣爵。”   顾昭点头,“好。”   “主子,陛下他……”   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顾昭眸色暗了些,开口道,“说便是。”   “陛下临终前说,这一身的罪孽他洗不清,也不想再洗。若有来世,再见女帝,当以命偿之。”   男子眸色沉寂,漆黑瞳仁之中了无波澜。   “来世……”轻轻念着这两个字,似乎在咀嚼着其中意味,顾昭微垂眼,声音缓缓,“来世我只希望母亲和他再无瓜葛。”   顿了顿,王德道,“是,女帝乃福泽深厚之人,定不会再受恶人牵连。”   声音恭敬了些,他又开口问道,“中书省来人问询,不知主子打算何时迁入宫中?”   回身看了一眼如云阁中,想着她刚生产过没几日,定受不住这番劳顿,顾昭淡道,“不急。”   不想这一眼收回之际,却攫见一个身影。   “你不用记挂着我!我可以,我没问题!”   有一个女子从阁中闯出来。   衣着已是春装,丝毫没有半点不见风的自觉。   “你怎么下床了?”顾昭皱眉。   “哎呀,怎么就不能下床了?你太迂腐了你!烦死了。”显然是被他管得不满,苏翎叉了叉腰开口道。   王德眉心轻跳。   自己面前这位可是南昭江山未来的大主子。   这世上恐怕就只有一位敢当着外人的面给自家主子脸色瞧。   夫人果然威武。   “我看看孩子不行啊?”   “你若要看孩子,唤奶娘抱去便是。自己出来再受了风,怎么办?”   男子已然回身走向她,眉心仍皱着,声音却温和下来些。   像是哄劝,“老人皆言,刚生产过的女子不能着凉,否则以后是要腿疼的。”   “我已经穿很多了啊,我就遛个弯如何?”   分明是一刻也闲不下来的人,可瞧见他这张脸却无端觉得有些泄气,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觉得听他的也不错。   “那你回内室遛。”这一点上没有迁就她的意思,顾昭开口道。   “……”抗争不成索性耍起赖来,朝他张开双臂,“那我走不动了,你抱我回去。”   这人以前都向来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同她亲近的,可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二话不说便将她打横抱起来,“听话,回去罢。”   “……”略有几分不好意思,苏翎瞧了瞧院中被她半路劫了人的王德。   见他正在望天,眼珠子都要瞪上去了。   天上一朵云都没有。   也不知道他在瞧个什么。   王德在当院之中沉默。   怪不得秦小太医后来不愿意常去顾府了,之前竟每日见得都是这番情形。   罪过,罪过。   最后到底还是迁延了月余才搬去内宫。   说到底也没劳动苏翎什么,无非便是坐一遭马车,从府上迁去另一个地方而已。   宫内的所有事物顾昭都已经为她布置妥当,什么都很好,宫殿亦很大,只是这侍女实在太多了些,看得她眼晕,到底还是都被她打发到宫外去了。   苏翎也是瞧见那宫殿上牌匾坤宁宫那三个大字,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家夫君成了新帝。   于是在坤宁宫中感慨了一天自己的好眼力。   可顾昭却忙得厉害。   新朝初立,有好多事堆积着等着他去解决,还有过些时日要举办的册立大典,同样有一应事宜需要解决。   起初还能同她一起用膳,后来却是只能晚上过来瞧一眼她,待她入睡之后便又走了。   从前在都察院之时她便知他忙,可如今竟是更忙。   苏翎哀怨,忽然又觉得自己眼力没多好了。   竟瞧上一个劳碌命。   “主子娘娘,陛下说今日午后过来和娘娘一起用膳。”   还未册封,王德的称呼却已经改了一半。   眼下正笑吟吟地瞧着她开口。   苏翎正在庭院中逗着身前的小丫头,笑应了一声,“知道了,他忙归他的,您别学他,也要记得吃饭啊。”   王德瞧着苏翎身前的小公主,眉眼越发舒展,竟和她身前的女子有八分相像,姿态娇憨又不失凌厉,忍不住也弯了弯唇。   前朝忙乱得不像话。   这后宫倒是空荡寂静又安宁。   大臣们日日让陛下选秀,所有相关折子尽数被退回,方护得这后宫中宁和一片。   世人或许不知主子心悦夫人何处。   可王德看着那逗弄孩子的女子眉眼平静,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荣耀加身有半点无措,这才明白过来。   这世上能与主子匹配的,唯有夫人一人而已。   他立于高峰,而她赴汤蹈火地作陪。 第五百四十二章 怕你不安   ……   午后。   “前朝那些老学究催你选秀了吧?”苏翎边吃着,口中便含糊不清地问着。   顾昭搁下筷箸,微皱眉,“可有什么人在你面前乱说话了?”   “没有啊,我猜的。”   “怎么?”顾昭看她,挑眉。   “我想着,你要是实在对付不来那些人,便选几个世家女子到宫中养着,也不费事。”   “舍得?”   苏翎眨眨眼瞧他,忽然唇边绽出笑意来,笑嘻嘻坦诚道,“不舍得。”   看她这模样才放下心须臾,顾昭夹起她爱吃的泡馍送到她碗中,轻笑着摇头,“那胡说什么。”   “我这不是怕你应付不来吗,今时不同往日,样子总要做一做的,”毫不客气地啃起那泡馍,苏翎瞧着他,威胁道,“当然,你要是敢真对什么世家女子动心思,那我必大刀伺候。”   却见男子看向她,大掌覆上她的手,声音平缓,问,“今时如何不同往日?你照旧为我夫人,我照旧为你夫君,外界如何变动皆是外界之事,与我们无关。”   “阿翎,我早便说过,死生唯你一人。”   “所有事情,我都应付得来,绝不会让你烦心。”   “哎呀,”苏翎歪头瞧他,笑道,“你如今怎么也学会了说这样肉麻的话啊?难不成也是我教的?”   抿了抿唇,男子眸色略有几分不自在,轻声道,“我怕你心中不安。”   苏翎微怔,却见他一双墨眸定定地攫向自己,像是在紧张她的情绪。   失笑出声,苏翎开口道,“倒是不高兴来着,不过是同奏折吃了点飞醋,你若是得空哄哄我,我便好了。”   明明是在闹他,男子却也依着她,将人轻揽了过来,“你说如何哄便如何。”   在他怀里依着,半晌她才开口道,“其实我本也不希望你继承什么江山大业的,当皇帝才不是什么好差事……又苦又累又没人给你发工资,我挺希望在市井间寻常活着,可是……”   回身瞧着他,苏翎摸了摸他的脸,笑道,“我夫君生来便不是寻常的人啊,你的路该如高山,不该变得世俗。你既摊上了我这么个祸害,就甩不掉了,所以你行去哪里,我便陪去哪里。”   “你尽管一直往前走就好,我不会害怕。无论你在哪,无论你是谁,我都会陪你到底。”   顾昭眸色微动,握着她的手紧了须臾。   “哎,别动!”   神色微顿,男子看着她开口问道,“怎么了?”   却见苏翎定定地凝着他瞧,“刚才吃完泡馍没擦手,沾到你脸上了,我帮你解决一下。”   “这有帕子……”话音未落,却见小姑娘欺身过来,柔软唇瓣落在他下颌和侧脸上。   最后快到唇角的时候,心思顽劣地舔了一舔。   “好了,解决完了。”眯眼笑起来,苏翎拍了拍手,很是满意。   “……”   男子眸光一暗,拦住她欲向后逃的腰身,将人带了回来。   被锁在他怀中,苏翎轻咳一声,坏笑道,“那什么,不是还有奏折吗?”   顾昭声音哑了些,“下午的批完了。”   “嗯?不是……你什么时候批完的?等、你等会!”   “不等了。”   “……?” 第五百四十三章 大婚   ……   午后的日头垂到西山。   天际霞光万道,绚烂耀眼。   内室之中男子起身,重将朝服理好,整了整衣襟。   回眸过来,眼底带笑看着紫檀榻上眼圈泛红咬着锦被瞪他的女子。   “寻人来将这换下来吧。”   顾昭看了一眼那床榻之上,神色也有些不自在。   却见小姑娘脸色更红,拒绝得倒快。   “不用了!一会再说!”   “那你别着凉。”   瞧见她露在外面的肩头,顾昭走过来,替她将锦被拢上须臾。   锦被拢到一半,瞧见她颈上斑斑点点的红色印记,他修长手指微顿,耳际泛红。   苏翎脸红得厉害,目光有点凶,带着点威胁意味,“你若是离我再近点儿,可就走不了了。”   抿唇轻笑,轻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好生歇歇,我晚点时候再来看你。”   “你……”苏翎咬牙,“你还是别来了你,快走吧。”   挥着手把人往外赶了良久,顾昭这才抿着唇转身离开。   唇边挂着淡淡笑意,俨然心情大好。   苏翎在他身后暗自愤愤。   从前最开始的时候,明明是自己占上风。   怎么在一块久了,这人才露出本来面目?   别说占上风了,就连打个平手都不成。   ……男人真是阴险。   ……   新帝初立之际,坊间第二件热闹的事情便是那江小将军的婚事。   过往之案昭雪,那个曾被皇帝不明不白赐死的秦太医竟也死而复生。   想当初那样一个谋逆的罪名扣下来,亦是惊了整座太医院。   太医院靠着天家吃饭,纵使心中多有不忿,也不敢径直和先帝对上。   只能暗中凭吊。   “老梁,做什么呢?”见太医院后院中隐秘处有烟雾缭绕,秦寻晃了晃手中的玉骨扇子,牵唇问道。   “啊,没做什么……”匆匆熄灭身前火焰,梁太医站起身来,神色之中隐见慌乱,透出些手足无措之意。   忽然察觉到刚刚那声唤似乎有些耳熟。   梁太医骤然回过神来,定睛一瞧,才看清身前站着的是什么人。   一双眼瞪大须臾,瞳孔微缩。   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瞧了又瞧。   秦寻在他面前徐徐转了个身,笑道,“从头到尾都好好的。”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梁太医喃喃道,随即又抬眼,“京中早有传闻说你活下来了,不想竟是真的……”   “我怎么会随随便便死啊?”   “……”怔愣地瞧了他半晌,梁太医眼中忽然闪过怒意,抽出袖中的纸钱卷成卷狠狠打在他身上,“你小子!既然活着为何不知会太医院?!”   “如何能知会太医院?您老又不是不知,这太医院定然有先帝的人啊!”秦寻侧身一躲,却没躲过,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呼痛道,“别打了别打了,当时先帝一心想杀我,我哪敢回太医院啊!”   “那也该知会我一声!害得老朽还……还真以为你死了,还我买纸钱的银子!”梁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秦寻又挨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喂,不是吧老梁,你是真的属铁公鸡啊,买纸钱的银子都要我赔给你?”   “怎么不用?”仍怒气横生地瞪着他,抡起手中的纸钱就要再抽。   “成成成,我赔我赔,都是我的错行了吧?”眼见躲不过,秦寻开始告饶。   这才收了手中的力气,梁太医又瞪了他许久,不说话。   “……我这不是没事嘛,”秦寻嘟囔了一句,见对面又横起眉毛瞧过来,连忙又噤了声音,“当我没说。”   太医院中寂静下来。   秦寻走过去,像以前一样小心地顺着梁太医的气,赔着笑道,“您别生气了,再气坏了。”   梁太医沉默了良久,忽然抬起眼来。   看见他的神色,秦寻愣了一愣。   只见他眼眶微着红,嘴唇动了动,最后叹了口气,沉沉道,“不生气了……回来就好。”   秦寻神色微动。   笑开,低声道,“劳您记挂了,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了。”   “你走后,那江家的姑娘还来太医院寻你来着,”梁太医敛了敛神色,眉眼之中挂上几分赞赏之意,笑道,“那姑娘倒是个讲义气的,为了你大闹一通,太医院众人拦都拦不住。”   秦寻低了低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知道。”   梁太医打量着他的神色,眉眼之中耐人寻味起来,笑道,“怎么?好事将近了?”   “这不,特来给您送请柬。”这才拿出揣在怀中的请帖,秦寻牵唇开口道。   “哎唷,你小子还真是出息!”如今也不再同他置气了,梁太医声音低了些,笑问,“那样一个刚强的女子,你可驾驭得住?”   秦寻轻笑摇头,“我不敢驾驭她,也不想限制她,只希望能随她去做她喜欢的事就好。”   梁太医了然,颔首拍了拍他的肩道,“怪不得她瞧上你小子,莫亏待了人家,多好一个姑娘!”   “那是自然,”顿了顿,秦寻又摊手笑称,“我哪里敢?”   太医院之中传出爽朗笑声,打破了近半年之久的沉寂,让天际之上的云层都被拨散开来些。   ……   七月初一。   江淮与秦寻大婚。   乃圣上亲赐,红妆铺了满京。   过往真相浮出水面,今朝见秦寻仍活着,京中亦有不少百姓暗道庆幸,见此二人也是论为绝配。   只是那江小将军看上去,似乎比秦太医更要霸气三分。   本是也打算骑马的,最后在旁人好一顿劝说下,才不情不愿地上了喜轿。   自喜轿上落下来,步伐也丝毫未被繁琐的裙带牵绊住,姿态依旧利落潇洒。   还是她先回身去寻的男子。   手中握着侍女递给她的大红绢花,江淮走至秦寻身侧,令他牵上另一头后便犹自在前面走着,将人往府中带去。   秦寻从马上下来,还未等和身边众人打过招呼,便被人拉着拽着进了秦府。   “哎哎哎,江淮……你慢些好不好!”   “老子这一辈子就成这么一遭亲,你能不能让我风光过了再带我回府啊?!”   “又不是上战场,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第五百四十四章 大结局   只见女子步伐倏然在他身前顿住,蓦然回过身来。   秦寻未来得及反应,险些撞上她,刚好下颌触及她火红的盖头。   红绸柔软,掩不住她发间深幽清香。   是独属于她的味道。   不知怎得,心口便是一动。   秦寻微怔,看向她问,“怎么了?”   却听见女子声音悠然,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不急?”   她离他实在太近,秦寻喉结滑动,身体较神色更诚实了些。   “……急。”   低声坦诚答过之后,似乎听见女子一声轻笑,下一瞬便没防备又被人拽着拉走了。   秦寻弯唇。   谁让他摊上这么一个霸道蛮横的。   想不到混迹江湖二十余年,竟栽在这么一个姑娘手里。   不过,倒也心甘情愿。   草草敬过几番酒后,天色便已见晚。   好容易打发走了一群前来哄闹的人,秦寻正了正衣襟,深吸了口气,朝内室走去。   内室倒是安静,她不喜身侧太多人侍候着,如今亦见不到几个人影。   掀过围帘进去,见蒙着红绸的女子端坐着,秦寻无声笑笑,取了喜秤过来。   长杆轻挑,挑落三尺红绸。   金饰琳琅作响,坠着流苏的玉穗轻轻摇晃。   盖头下女子容颜清秀,往日眉目之中的凌厉早已散去,如今被印上一点朱砂。   圆润而鲜丽的红点在额心,平白为她添上几分娇媚。   她一双眼抬起来,定定地瞧着他。   像是含着笑。   秦寻只觉得那人容颜夺目,曾想过她穿喜服的模样,可如今真见着了,还是心中惊艳。   递与她合卺酒,秦寻轻咳一声,佯装正经道,“累不累?”   江淮不答,只将合卺酒一饮而尽,朝他示了示杯底,催着他。   秦寻又气又好笑,怎么这人到了如今还想着同他拼酒力。   无奈,亦将那酒饮了个干净,然而下一瞬就被人将手中的东西都取了去,搁置到一旁。   那人着一身喜服覆到他身前,压他在榻上,抽去鬓上金簪,如黑瀑的乌发倾泻而下。   发丝垂到秦寻眉间。   她勾唇道,“废话少说。”   被人压着不能动弹,自领间的扣子开始撕扯,秦寻整个身子都僵在榻上。   这……这和戏本子上说得不一样啊?   凝着她良久,他神色之中的怔愣渐渐转为笑意。   不愧是他的女人,果然带劲。   江淮正扯着他的衣襟,手腕却忽然被人攥住了。   她停下动作,抬了抬眼。   秦寻瞧着她,目光同往日……似乎有些不同。   “平素里向来被你欺负,今日——”   骤然被人推转反按在榻上,男子手撑在她头侧,周身气息全然将她笼罩。   在距她须臾的上方似笑非笑,声音不轻不重地落到她耳朵里。   “就不让着你了。”   江淮眼睛瞪大了须臾,往日怎么未见他有这般大的力气?   秦寻低头,不再克制欲念的吻落在她唇上,轻声嘟囔,“都说了是让着你了。”   内室之中气氛缱绻。   从佛堂求来的同心锁闪烁在二人腕间,像是余生尽被缠绕在一起的承诺。   带着一腔热爱与虔诚,在浩瀚的时光洪流之中留下深刻的印记。   秦寻勾唇看身下女子,调侃,“大将军怎么也会紧张?”   “……成亲第一日,我不想打你。”   秦寻无声笑开,同她十指相扣,用掌心温暖化开她手心紧张之意。   垂目瞧她,眸色带柔。   原来总有一个人,会带你逃过时间的枷锁,掠过苍老与死亡。   见过一眼,便心甘情愿地赔上短短余生,自此一同虚度漫长。   ……   册立大典举办在七月上旬。   陛下下令一切从简,礼部可犯了难。   这向来有旁的可从简的,可册立大典这样的国之头等大事,如何能从简?   不过既是陛下交代,礼部也尽力削减了不少复杂的礼节。   可谁知这草案交上去之时,陛下却还是不满意。   顾昭微皱眉,道,“帝后大典何须分开,便一起进行吧。”   礼部尚书大惊失色,“这怎么行得?这……陛下,历朝历代都没有帝后大典在一起进行的先例啊……”   “无妨,省时省力,何乐而不为。”顾昭再不理会他,低了头开始处理奏折。   礼部尚书一个人在原地又是急又是愁,最后见劝也劝不动,只能应了下来。   虽说皇后册立也要昭告天下百官朝拜,可这和即位立朝大典的重要性还是无法比拟。   但既然陛下说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这般执行。   同陛下共事了这么久,也知其不是一个忌惮祖宗规矩的,多说无益,礼部尚书只得退下。   故而册立那日,百官夹道,所有人都瞧见了陛下自轿辇下亲手搀着他们的皇后娘娘走下来,甚至还替她挡了轿前横梁,生怕她撞上了头。   皇后娘娘面上也无娇羞,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把手放进了陛下的掌心之中,同他一起走过朱红长道。   离得近些的官员甚至听见了皇后娘娘小声的亲口抱怨,“这鞋也太容易崴脚了吧……”   ……可谓是十分随性洒脱。   内侍的声音在这片广阔的空地之上悠然响起。   “日月德天,照衍升恒。承祖宗遗志,普天同愿,知黎元不可一日无主,知天地不可一日乏飨。社稷时难,为宏正遐风,式固万世,特以立朝,更年号为绥安,帝号昭和,布告天下,咸使闻之。于绥安一年七月初七。”   “乾坤德合,内外制成,镇国将军嫡女苏氏贞静持躬,克赞恭勤,朕承天立极,匪独外治,内德亦茂焉,故同其共承宗庙,助隆孝养。承太皇太后慈命,今朝立朝,使苏氏正位中宫,母仪天下,钦尊慈命,虔告天地宗庙,望广周知。亦立其子景明为太子,许其正位东宫,成人入主,其女惊澜为镇国公主,许封号明阳,钦此。于绥安一年七月初七。”   众人心下不免有些讶然。   纵使历朝有再宠爱皇后的帝王,也不曾在子嗣刚出生之际便许予太子及镇国公主之位,公主亦是不及半岁便有了封号,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大恩宠。   过往便有人传言顾大人一心倾慕于苏家小姐,视其为掌上珍宝,如今方知这传闻之真。   情爱予她,凤印予她,便是这天下,他都同她一起承下。   百官齐跪。   “陛下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察觉到身侧女子在偷笑,顾昭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面色从容看向百官,淡道,“平身罢。”   此后还有一系列的礼仪祭拜,苏翎陪他样样皆行毕,那礼部尚书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不管怎么样,还是将这礼行完了不是?   若论起他们朝中这个皇后,众人知其一身妙手回春的本事,暗中钦佩者甚,可礼部尚书却是瞧着头疼。   礼数不规矩,为人瞧上去亦不甚稳重。   可是瞧那人微抬脸,面上笑意在阳光之下悠然,带着不同于过往后宫之中任何一个女子的明媚与真实,倒也让人心中有如沐春风之感。   是开朝以来最不合规矩的一位娘娘,却也是最特别的一位。   她身上的独立自主和自信勇敢,是在别的南昭女子身上全然瞧不见的。   看着陛下一望向她,脸色便不像平日那般清冷疏离。   礼部老尚书暗暗叹了一口气。   罢了,许也不是一桩坏事。   ……   大礼终于行毕。   苏翎回到宫中,只觉得脚酸疼得厉害。   这宫中女子穿的鞋子和民间的不同,十分难穿不说,走路还摇摇晃晃的,也不知道是谁设计出来的。   顾昭被一众大臣拦在前朝,如今后宫之中倒是宁静。   奶娘将两个孩子抱来,苏翎摸摸他们的小脸,晃着手中的铃铛逗弄着,轻笑起来。   “娘娘,”为她上茶的小宫女神色笑意盈盈,恭声道,“陛下对娘娘可真是盛宠,即位大殿都同娘娘一同去呢,如今立了大殿下为太子,给了公主殿下封号,这可是前朝从未有过的呀。”   苏翎笑而不语,朝着眼前的小娃娃做着鬼脸。   宫女瞧见她这不拘束的模样有些无奈地笑起来,“娘娘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不能再这样不稳重了。”   外间忽然传来声响,内侍一声通传,宫中众人匆忙跪下行礼,“见过陛下。”   苏翎仰头看他,笑问,“回来了?”   “嗯。”   将宫人散了下去,男子走近她。   “怎么了?”   只见他半跪在她身侧,伸手握住她微红的脚踝,轻轻替她揉着。   “疼不疼?”   “还成……”   “方才那宫人说的话你莫放在心上。”   “你听见了?”苏翎回过身,“怎么?”   男子微皱眉,“她说得不对。”   饶有兴致地望向他,苏翎轻笑托腮问,“哪里不对?”   “纵我如今是万人之上,”男子眉眼凝在她身上,眸色定定,带着不易察觉的柔和笑意,“也是你一人之下。”   苏翎笑起来。   外间阳光明媚,云层悠然散开,辉光落在大殿檐间。   山河错落,岁月安宁。   朝暮与年岁并往,有一个人,愿与你一同行至天光灿烂。   原来他所在的地方,就是人间。   (全文终) 第545章 番外一 秦寻   潜陵江后。   盛和村中。   一个大约有**岁模样的男子倚着草墩站着,一身墨色长衣简单肃静,目光微垂,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中。   他对面那个男孩倒看起来活跃些,一直在同他搭话。   “你叫什么啊?”   “你喜欢吃什么啊?我去买给你如何?”   “哎,你为什么不说话啊?你不会是个哑巴吧?”   有些惊奇地瞪了瞪眼睛瞧着他,他开口问。   “小九,不得对恪尊无礼!”他身侧的长者呵斥了他一句,却没让他脸上有多少惧色。   说话还是一副贱兮兮的模样,可无论是他怎么开口,都换不得对面那人半句回应。   最后只见他将眼睛一闭,皱眉回身,冷声开口,“你好吵。”   “……”   苦着脸回过身,他向长者抱怨,“爹,您看,不是我不想和他好好相处,是这人根本就没法相处!”   长者看着顾昭离去背影亦叹了口气,道,“恪尊自幼一路走来的经历非常人所能想象,自然心性冷些,你别放在心上,恪尊心肠还是善的。”   “善?”他挑眉,“我怎么瞧不出来?”   “小九,不得胡言!若非有恪尊手下拼死护卫,你如何能逃出生天?”   男孩挠了挠头,有点憋气,不说话了。   他本来也想好好感谢他一番的,可是这人看上去未免也太不近人了吧?   就算被他手下救了命,那也是该感谢他手下才是,同他有何关系?   可这话也只敢在心底想想,瞧了瞧自家爹爹带上警告的一双眼睛,他噤了声,没敢再开口。   “恪尊身世可怜,咱们是臣,你也要多尽尽为臣的本分……小九,你向来能言善辩,要多开解恪尊心结才是,为父说的话,你可明白?”   本想拒绝,但看见自家爹一脸愁容,他咽下了快到嘴边的话,沉默了阵开口问道,“他……什么身世啊?”   长者轻轻摇头,叹了口气道,“恪尊刚生下来之时,女帝便……”   他声音顿了一顿,眸光染上痛恨,“便被南齐皇帝残忍杀害了。恪尊身上背负的是我们整个昭族的血海深仇,自然心性不同于旁人。”   “整个昭族的血海深仇?”有些讶然,他张了张嘴半晌无话。   想着他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量,他良久才道,“他不也才没到十岁吗?”   “恪尊是女帝之子,这些责任是生来便背负在他身上的,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听过之后沉默了良久,最后也像个小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看他身世可怜,便不同他计较了。   至于他那个心性……来日方长,他就不信,那个恪尊还能一直不说话了?   可没想到,他还真就能一直不说话。   “你不喜欢吃辣啊?好巧,我也不太喜欢。”   自餐桌上同他搭话,却见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用过膳之后便利落地收拾碗筷起身,片刻也不多停留。   转身便去了书房。   挡着门没让他关严实,他又绕在顾昭身边开口。   “哎,你喜欢看书啊,这个我不喜欢。不过我喜欢医书,我可是我们族里天资最好的。你感不感兴趣,我可以给你讲讲……”   话音未落,却见对面人真的从书卷中抬起眼来。   那双眸子漆黑,让人辨不清情绪。   顾昭猛烈地咳嗽起来。   “哎,你怎么了?”他有些慌,一时手足无措起来,瞧他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道,“我……我去给你倒水!”   再没耽搁,他当即跑出内室,去倒了一碗茶水过来,可回过身的时候,却见门已经从里间上了闸。   无情地把他关在外面。   心中一阵憋气,他朝着内室虚晃了一拳。   “你这个人!不识好人心,有你吃亏的那一天!”恶狠狠地把碗中茶水饮了个干净,再没理内室中人,他转身去了门外。   ……   “爹,他得了什么病?”   他抬眉问着,却只听到一声叹息。   “爹也瞧不出,恪尊身体底子差些,哪怕这么多年都在拿药维系着,这病也未见好。”长者面上愁容深深,皱眉回道。   心口无端沉了一沉,沉默了片刻,面上还是做出了满不在乎的神色。   “这世上怎么会有瞧不出的病啊?”   他是族中的天才,以后钻研一番,定能瞧出他身上是个什么病。   不就是个咳嗽,有什么瞧不出来?   正思索着,却听见对面不远处有利剑划破风声的动静。   他抬起眼,只见刚才将他拒之门外的男孩正举着手中和他身量大不相符的长剑,一招一式挥得认真。   不过显然这训练对他来说有些吃力,他几乎是挥出三式便要停下来咳喘一阵。   看着都难受得紧,那人亦是一头冷汗,可手中剑却片刻不停。   他震惊抬眼,望向自家爹爹,开口问道,“他这个身子,如何还能习武?”   “恪尊对自己要求很高,说若想混迹于世,必修得一身保命本事。故而才日夜不停,比旁人还要更勤奋三分。”   他一时无话,半晌道,“真是个傻子……”   “不得无礼!”   “……是。”   他努力了好些时日,可偏偏那人就是一句话都不和他说,每日的生活也是枯燥得很。   不是习兵书经典便是练武艺兵剑。   小小年纪,这日子被他过得竟半分滋味都没有。   他可不和他一样。   努力了一阵无果之后,便不再去寻他的晦气。   他愿意同那些无趣的东西作伴便同那些无趣的东西作伴罢,谁管他!   不过偶然因为觉得他可怜,他去集市上闲逛时也能带回一二零碎玩意给他。   虽然大多都被人家退了回来。   但他可和那小子不一样,他是个极大方的人。   故而偶尔还送一送。   虽然,可能是他吃剩的。   ……   盛和村虽然是个小地方,爹爹也嘱咐了不让他多出去走动。   可他生来就是个闲不下来的。   盛和村周遭有一个小县城。   县城中可比这个小村子里要热闹得多,长街喧闹,新鲜玩意儿也更多些。   还是如同往日拿了些碎银出来玩乐,街上行人不算少,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他在一个摊上瞧中一只狼毫毛笔。   想起那个叫恪尊所用的笔都已经十分老旧了,早就该换一只了。   如今摊上这个便不错,他若是给他带回去,他定然不会再对他冷脸相待了吧?   可这手刚伸到一半,却被一只玉骨扇子打了下来。   “小兄弟,不好意思,是我先瞧上了这支笔。”   来者是个白衣小公子,脸上娘里娘气地涂着脂粉,长得倒漂亮,看这一身打扮,应是北方那边的,不知为何会周游到此处。   不过管他是不是本地人,这笔搁在这里又没写他的名字,如何便是他瞧上的?   “我也瞧上了。”撂下这么一句,他又要伸出手去拿。   却听那带着几分阴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你既也是要拿着这笔送人,为何不能送我?”   手顿了一顿,他神色怪异地回过身,“你怎么知道?”   只见那白衣公子摇摇手中玉骨扇子,笑道,“我何事都知晓。”   “……有病,”骂了一句,他嫌弃道,“我要送的那个人,可没你这么娘气。”   白衣小公子脸色一变,“你说谁娘气呢?”   “就说你呢,如何?”已经拿上了那笔交了银子,他不欲再和他牵扯,吐了吐舌头转身便走。   穆七急了,声音亦跋扈了些,“你站住,我说是我先瞧上的,你……谁给你的胆子,竟然不让我?”   “我凭什么要让你?”   穆七自幼从蜜罐中长大,全家都宠着他这个老幺,从没有人敢这样忤逆他的话,当下便动了怒,“你若是敢走,我便能让你没命回去。”   “我看你还是去瞧瞧脑子……”话音未落,却见两个抱臂侍从围在他身前,他挑了挑眉,“不是吧,来真的?你们这么大人,欺负我这么小的孩子,也好意思?”   事实证明,他们好意思。   被那为首的一把推在地上,对着他腹部便是一脚。   他吃痛蜷缩起身子,接下来脸上又挨了一拳。   击打如同雨点一般落下来,让人躲不开,抱着头躲避的时候,他心中想起来,那人说于这世间要有保命的本事,后知后觉地深以为然。   可惜他从来就不是什么习武的料子,力气又比不过这两位,只有挨打的份。   也不知撑了多久,眼前都有些发昏,那个跋扈的小公子终于解了恨,淡道,“停手吧,别真把人打死了。”   “是,公子,这笔……您还要吗?”   嫌弃地瞥了那笔一眼,穆七皱眉道,“不要了,都沾上血了。回吧。”   “是。”   他在地上痛得不行,但手里还仅仅攥着那笔。   好容易保下这战利品,不能连这个也忘了。   觉着自己身上这模样实在是丢人,他下到潜陵江将身上的血迹都洗干净了才回到家去。   好在爹爹出去做活了,没瞧见他这幅狼狈样子。   那人还在读书。   把笔扔在他桌上,他昂了昂下巴,“给你的。”   顾昭翻页的手顿了顿,将笔拾起来,微皱眉,“为何有血?”   “……路上捡的。”没打算和他多说,他转了身欲回自己屋子中去。 第546章 番外2锦和   “怎么回事?”   “啊?”   “伤。”   “……摔了一跤。”   看着他下颌那长长一道伤口和衣服上破出的口子,里间的皮肉还在不断地渗着血。   这么重的伤,除非是从山崖上摔下来。   顾昭没再说话,捻了捻手中的笔,轻声道,“多谢。”   他挑眉。   罕见,这倒是他第一次谢他。   不过没心思和他多说,身上痛得厉害,得回去歇歇才行。   这一觉便睡到了次日晌午。   是被爹爹摇起来的,爹爹神色慌张,问他,“你瞧见恪尊去了何处吗?”   他还在迷蒙中,反问了一句,“恪尊?”   “全村都瞧不见他的身影!”   他骤然清醒过来,一个激灵起身,人却愣在床榻之上。   不在盛和村,他还能去哪?   难不成也去县城了?   “我去寻他!”   撂下这一句话便跑了出去,一直奔到县城去,在四下的街道里寻了半晌也没寻见。   找了一晚上也没瞧见人。   他心中暗骂,真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子。   有些丧气地回了家,却发现灯火通明。   他疾走了两步,瞧见他坐在案前,有些恼,他开口问,“你去哪了,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啊?”   “没去哪。”简短地回了这么一句,顾昭神色如常翻着手中的书。   他一噎。   果然这人就是个闷葫芦。   根本不会说话。   正恼着他打算离开之时,却忽然瞧见他桌案上有一把玉骨扇。   这扇子熟悉得很。   怔了怔,言语几乎都结巴了几分,“你……你从哪得来的?”   将那扇子往他这一侧推了推,顾昭声音依旧冷淡,“回礼。”   “……不是,”愣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你不会是去把人打了吧?”   扫到他右手手背上有须臾伤口,这个猜测在他心里越发笃定。   “你把人打了……又把人扇子给抢回来了?”   对面人不言。   “……”   半晌又见案前男孩将玉骨扇子向他这一侧推了一推。   “拿走,碍眼。”   “……”   昨日那两个大汉那般彪壮,所以自己眼前的,到底是个什么狠角色啊?!   默了默,把那玉骨扇子拿了过来握在手里。   质地温润至极,那小公子家世果然不错。   他咧嘴一笑,“赚了。”   “你这么能打,我拜你当大哥行吗?”   “闭嘴。”   “呃……你不同意?那这样,我同你做个交易,我以后做你随行大夫,你当我大哥如何?”   “出去。”   “……知道了。”   ……   同这么一个不会说话之人一起过了几年,除了话说得少些,别的倒也还能接受。   至少,是个好人。   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可南齐皇帝对昭族的追杀却日益狠厉,逼得他们也不得不开始想办法。   “恪尊,您也别怪老臣僭越,可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好的办法……小九,从此你便唤恪尊的化名秦寻罢,这样若是有朝一日被人发觉了端倪,小九他也能替你死一次。”   顾昭微皱眉,正欲说什么,却见身边男子已经答应下来,神色轻松,“正巧爹爹没给我什么正经名字,秦寻这个名字若许给我,我会好好珍惜的。”   顾昭神色却有些犹豫。   见他这模样,他道,“怎么,连个名字都不舍得,这般小气?”   定定地凝了他一眼,半晌之后只见他薄唇张合,“……多谢。”   “你是不是只会两个字两个字的说话啊?”   “……”   “是我该谢你啊,秦寻这个名字,比小九好听多了,读书人取名字就是不一样啊,跟我说说怎么来的呗?”跟在他身后,他摇着手中玉骨扇子,贱兮兮问道。   “和我母亲有关。”他声音有点沉。   愣了一下,手中扇子亦停了停,他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样吧,我也送你一个名字,虽然我爹幼时不常在我身边,没给我取过字。但是我娘喜欢读诗,从诗中为我取过一个小名,叫做锦和。”   有点忐忑,他问他,“你觉得如何?”   “锦和……”念着这两个字,顾昭轻点头,“不错。”   他无声笑开,道,“成,那以后我便管你叫锦和了。”   后来,他们各自成长成人,他爹终于放下心来。   像是完成了长久以往的使命,这些年的经年旧疾在一日暴发,自此便再也没睁开眼。   他在爹爹榻前跪了良久。   他跪了多久,顾昭便在他身周守了多久。   后来拉起他,声音沉稳,“咱们走吧,去完成长老的心愿。”   接连几日没进食,他稀里糊涂地应了,随着他走出盛和村,走出县城。   也不知行到哪一处,也是有缘,竟又碰见了故人。   他本在马车之中理着盘缠,忽然听见外间有人阴阳怪调,“哎唷,这里怎么一股死人的气息,顾锦和,你带着什么人出来啦?撞见你也真是晦气。”   他握紧拳须臾,再回过神,却已经听见外间有打闹之声。   他一愣,掀开马车垂帘出去。   只见向来沉稳的人跨坐在穆七身上,拎着他的领子,眉眼冷戾,下手毫不留情。   几乎拳拳见血。   少年一身狠厉之气显露无疑,下的近乎是死手。   “从今往后,别让我看见你。”   “你这个死晦气的,你定然活不过二十四岁,你就活该是个孤家寡人你!”   脸上挂彩,穆七神色愤愤,落荒而逃。   他怔怔,看他动了气力之后又咳嗽起来,忙走到他身边,给他递上药。   服了药之后见他好了须臾,他脑海里却还是穆七那句他活不过二十四岁。   “不必太久,但是二十四岁不够,我还需要多两年。”   他回过神,瞧向顾昭,见他抬眼望向自己,眸光定定。   “可能让我活到二十六载吗?”   心里无端有点发闷,秦寻牵出一个笑来,拍拍自己胸膛道,“包在我身上。”   “便是读遍天下医书,我也让你再多活两年,我说话,你放心,绝不食言。”   那是他第一次在顾昭唇边见到须臾笑意。   只见他颔首,满身冷厉褪尽。   “我信你。”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