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社畜每天都在被迫营业》作者:撒撒   文案:   说真的,谁先动心谁是狗(正文完)   -----------------   你拿我当替身,我拿你当挡箭牌   公平合理   说真的,谁先动心谁是狗   cp:厉扬X许尧臣   正经脸文案:   许尧臣顶着一张“白月光”的脸,把金主当老板伺候,朝九晚五,鞍前马后,从内到外社畜得表里如一。   厉扬守着心里洁白无瑕的一片云,把身边躺的人当一缕狗不理的风,直到那风和云不分彼此,他才悔不当初。   许尧臣说:“谁先动心谁是狗。”   厉扬大方承认:“我呗。”   -----------------   非典型接地气霸总攻X非典型社畜演员受   伪白月光伪替身   HE   ***重点重点***:无任何原型,不要代入!看文图个乐就好,请不要接轨现实。   微博@飞翔的一只撒撒   娱乐圈HE 第1章   许尧臣被声浪掀了一晚上,从“坦途”出来时候已经站不稳了,上了车,他能歪着不直着,就这么一路横了回去。   到地库没让助理送,自己眯着眼刷卡上楼。电梯宽敞上,他两腿发软地在电梯角里蜷了会儿,打个酒嗝,到了十二层。   他摸索着开密码锁,开到一半,人往门边一歪,就要闭眼,不料门却自己开了。   屋里明亮的光泄出来,洒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也扑了他满脸。   许尧臣翻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与他对视的人,先笑了下,然后手往对方胸口一搭,“你来了啊。”   厉扬微微垂目,视线在那只手上停顿了一瞬,嗅着浓重的酒气,一把拽住他手腕,把人给拉了进去。   他动作粗暴,带着点嫌弃。   许尧臣进了门,踢掉两只鞋,跑到到卫生间哇哇地吐。厉扬用脚尖把他乱扔的鞋踢正,跟到了卫生间,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冷眼看他。   吐完,许尧臣一抹嘴,自己爬起来去接水漱口。漱好,又过了两遍漱口水,辣的他眼眶微红,漂亮的眼珠罩在一层水汽里。   “我要洗澡了。”他坐在浴缸边上,仰脸看着门外的厉扬,男人隐在晦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待会儿,做吗?”   “做|爱就是要个情趣,你现在这德性,我硬不起来。”厉扬的视线在他身上刮了下,“洗完澡来睡觉。”   许尧臣慢慢地闭起眼,深吸了一口气,“你的心肝儿,从不会在外面鬼混成这样,对吧?”   厉扬冷了脸,“许尧臣。”   许尧臣扭身半跪在地上,拧开水,“你要不洗就出去。”   门在他身后掩上,咔哒一声。   水汽蒸起来,许尧臣眼睛更红了。   浴缸里蓄上水,他把衣服脱了。肋骨和腿上都是淤青,膝盖上还有一大片擦伤。医生说别沾水,可他身上烟味太冲了,不洗简直闭不上眼。   温热的水漫上来,他那点醉意全让刺痛给搅散了。   他龇牙咧嘴地给自己洗头洗脸,小心地打沐浴露,可还是疼得要命。等洗完裹上浴巾,才恍惚地想,傻比,洗个淋浴得了,装什么大瓣蒜。   头发没吹,还滴着水,干净衣服也都在卧室。许尧臣一身狼狈,他却挺自得,光着脚往卧室走,留下一串闹鬼似的水脚印。   厉扬在阳台上抽了支烟,带着点似有似无的烟草味儿,躺在主卧床上,看许尧臣放在床头的一本彩绘书。   许尧臣一进屋,就看厉扬这么躺着,还有股散不掉的烟味。他眉皱着,脾气上来,“不做是吧,那我去客房睡。”   厉扬放下书,看过来,先是看见他那一副唬人的皮囊,紧接着就看见腰腹的伤。   “不做,”他说,“你过来。”   许尧臣歪着头,看了他片刻,像是思考,又像是较劲,半天,才迈腿走过去。   厉扬直起背,把挨着床畔的人拉近了。   他掌心粗糙的茧碰到淤青的皮肤时,许尧臣闷哼了一声,说疼。   “怎么弄的?”他问。   许尧臣无所谓地看了眼膝盖上的擦伤,“昨天拍车祸戏,没用替身。”   厉扬收了手,“去医院看过了?”   许尧臣:“看了。”   厉扬又问:“药呢?”   许尧臣:“没拿。”   厉扬放开他,面上露出几分不悦。   许尧臣解下浴巾,跨过他钻进薄被里,背对着厉扬道:“过几天就消了,也就难看一礼拜吧。”   厉扬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说:“睡吧。”   他们的关系真是冷漠,名副其实的床伴,哪怕睡了一年半,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许尧臣腰上腿上都不舒服,睡不着,但呼吸平稳,一动不动,像个标准的人工智能。   许尧臣身上常年环绕着一种无所谓的气质,厉扬烦他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他这条命都是随便地寄存在人间,什么时候过够本什么时候就能驾鹤西去一样。   他没目标也没想法,就在圈子里这么混着,一部戏一部戏地拍,没怨言,也从来不挑。   薄荷烟的味往鼻孔里钻,许尧臣闻着这味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熟了。   他睡得不踏实,也许是身上带着伤,脑子混沌一片,仿佛又回到当年寄人篱下,打工度日的岁月。那时候隔三差五被揍一顿是常事,胳膊腿上淤青不断,一开始还娇气,掉两滴眼泪,后来就无所谓了,反正过三五天便消了,无非是疼一疼,又不要命。   第二天起床,厉扬已经走了。   许尧臣看一眼表,十二点半,手机上三个未接,都是经纪人打来的。   他回过去,对方说没什么事儿,就看他还喘气不。   许尧臣去厨房开了瓶气泡水,灌下去一口,打了个气嗝,“喘呢,说吧,什么事?”   陈妙妙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货,不存在“没事儿”。   “我手里有几个本子,你下午来看看。”陈妙妙嘻嘻嘻地笑,“听说厉总出差回来了?”   “干你屁事。”他转身看见中岛上摆了两瓶云南白药,愣了下,“什么戏?”   陈妙妙唉声叹气,“网剧呗,甭管古代现代,全一个味儿。”   许尧臣:“有钱赚就行,还挑什么挑。”   他们的现状就是这样,薄薄的、并不好看的履历摆在这儿,上星剧大多也不会找他。僧多粥少,人脉和资源,他和陈妙妙哪个都不占。   一年半前搭上厉扬,陈妙妙比许尧臣还心慌,他一面怕厉扬猛喂资源,他们肚子小填不下,一面又怕这上不了台面的关系被曝光,许尧臣星途还没迈出去就先把腿锯了。   哪料厉总果然不走寻常路,从开始到现在,别说资源了,除了借住的一套公寓,连真金白银都没见着。   抠是真抠,陈妙妙跟许尧臣说,没见过这么抠的金主。   许尧臣却非常坦然,说这样就挺好,牵扯上金钱关系一下子就低人一等了,没意思。   既不是谈恋爱,也不是换资源,陈妙妙总觉得许尧臣亏了。   许尧臣去洗了个澡,洗完给伤处喷上药,收拾利落就出门了。   这人生的是娇花的皮囊,荆棘丛的灵魂,偶像包袱在他身上就是狗屁,没通告时候经常打扮得像劳动力市场趴活的兄弟。   他下地库开上自己的老款奥迪,慢悠悠往公司晃过去。   中途,还有人拿他当滴滴司机,错误地挥手,拦了一把。许尧臣也是嘴欠,将错就错,降下车窗问对方去哪,小姑娘让他吓了一跳,看清车牌后差点报警。   临到公司,他又去买了一盒蛋挞,拎上楼分给了前台的姑娘们。   陈妙妙约了间会客室,接待他总让人心梗的小宝贝。   许尧臣一进门,陈妙妙就捂了脸,“祖宗,你能不糟蹋你脸蛋儿了么?”   “有事说事儿,别废话。”许尧臣拉张椅子往下一坐,立马“嘶”一声,捂住了自己受伤的肋条。   “还疼啊?”陈妙妙小心翼翼地瞅着他,大气也不敢乱出了。前一天那戏是公司非得塞过来的,不接也得接,演个倒霉催的小配角。杀青当天是重头戏,替身来了三遍导演不满意,说假得很,许尧臣一撸头发,自己上阵了,一个不小心,撞了个姹紫嫣红。   “钱难赚屎难吃,”许尧臣长腿一叠,靠椅子上龇牙咧嘴地伸了个懒腰,“剧本拿来我看看。”   “看,您看。”陈妙妙上供一样,把本子捧了过来。   粗略翻一遍,许尧臣就知道陈妙妙没夸张,确实都像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货色。   “能安排的都安排上吧,时间重叠的就算了。”许尧臣说,“片酬你把关,你知道我要求,能多不少。”   陈妙妙攥着他递回来的剧本,把角捏皱了。   他心里堵得慌。   这些年他是看着许尧臣过来的,这小孩够拼,能吃苦,演技过得去,就是缺运气,没机遇。   “谁都是能多不少,你又不是特例,放心,亏不了咱。”   许尧臣转头看他,“我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妙妙不吭声了,像吃了一口生柿子,涩得人张不开嘴。   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陈妙妙一拍脑门,总算把大事儿想起来,“有个综艺过来接洽,慢综艺,生活观察类的,你要愿意接,这事儿我努把力能定下来。”   “具体?”   “就是在你家安百八十个摄像头,跟着你咔咔拍,看你这一天都干嘛了,完事儿大家聊聊现在年轻人的生活,吐吐槽。”   许尧臣咂摸了会儿,拍板了,“行,接吧。”   聊完事许尧臣就回去了。   回去路上,在朋友圈吆喝一声,看哪位能出来一起磕小龙虾,谁知道一呼无人应,半天才钓出来一个凑巧也在等开机的哥们。   俩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定好时间就往郊区去了。   这么一乐呵,许尧臣就把他的金主厉扬又忘了。 第2章   许尧臣约的这位朋友姓顾,叫顾玉琢。据说十个男主九个顾,所以顾玉琢自带光环。   顾玉琢年纪不大,跟许尧臣同岁,二十五,正当年。不同的是,顾玉琢比较火,实力与运气共存,当年没出校门就出演了爆款剧,一火便是五六年,普通流量难以望其项背。   大概是成名早,顾玉琢身上没太多急功近利的气息,活得相对平和,交朋友不看咖位,就看对不对脾气。   顾玉琢稀罕许尧臣,许尧臣这匹颜狗也稀罕顾玉琢,一拍即合。   他们约的地方在市郊,是个私人农家院,厨子祖上据说是御厨,满汉全席随便整。可惜大清吹灯拔蜡之后,家学没能全须全尾地传下来,现在改炒小龙虾了。   天色擦黑时候,老奥迪停在了农家院边上。   顾玉琢听见引擎声,从门缝里探了个头出来。这货戴着太阳镜,活似个招揽生意的骗子,冲许尧臣勾手,“快进来。”   许尧臣扣上鸭舌帽,钻进了院里,做贼一样。   “哎呀,我的大兄弟,我可想死你了。”顾玉琢扑上来,把许尧臣扑了个趔趄,“小半年没见了,我瞅瞅啊,脸蛋还是那么漂亮,就是身上瘦了,屁股也……”   “撒手,别他妈瞎摸。”许尧臣顺手把他盲人镜扒拉了,“大黑天的,你演阿炳吗?”   顾玉琢满脸痛苦,“私生们搞得我生不如死。”   这事许尧臣知道,前阵子还上了热搜。顾玉琢啥包袱也不要了,直接在微博写长文开怼,怼天怼地,把自己搞上了热搜一。   起因是他上部戏杀青后跟朋友去旅行,结果被私生跟了行程,航班被篡改酒店被骚扰,出行被跟车,险些在小海岛上把车开进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许尧臣勾住他肩,打趣,“走吧,干龙虾去,万千少女的梦中情哥。”   顾玉琢甩开他,“许尧臣,你就欠吧,等你被追车你就知道哥的苦了。”   月朗星稀,俩人干脆在院里支了一桌。   三伏天热是热,可出着热汗再就一瓶冰镇啤酒,那是爽。   许尧臣脸蛋不错可手笨得像脚,顾玉琢边嫌弃边嘲笑,实在看不过去了抽空还得给他剥两个。   香辣的龙虾肉落在碗里,配一口捞面再就一口酒,才切实地感受到“活着”的滋味。   “下部戏哪拍?”顾玉琢滋溜溜地嘬完一只虾尾,腾出嘴问,“我探班去。”   许尧臣盘算下时间,“进组之前可能上个综艺。”   “啥?”   “一个人的25小时。”   顾玉琢没听说过,“类型?”   “慢综艺,观察类,”许尧臣想了想,“你到时候要还没进组,来客串帮个忙。”   顾玉琢笑得像头贱驴,“那敢情好啊,咱俩这‘沉着’西皮回头能冲上榜一了。”   许尧臣冷笑,“是哦。”   顾玉琢嘻嘻嘻:“是吧。”   俩人各自灌了一瓶燕京,话匣开得没边了。   “嗝——”顾玉琢手搭着椅子背,脚尖点着桌腿,椅子一晃一晃,“跟厉扬掰了没?”   “没,”许尧臣说,“再等两年。”   顾玉琢长叹,“不知道你图啥。”   “图他能给我个清静。”   顾玉琢眯起眼打量他一会儿,“没懂。”   他跟厉扬的这段事,说起来可长可短,许尧臣掐头去尾,囫囵个儿对顾玉琢讲了。   两年前,一个风评奇差的制片人看上了许尧臣,纠缠许久。糟的是,这位脑满肠肥的货虽然私德败坏,但盘子却很稳,一般人得罪不起他,几套组合拳下来,许尧臣差点儿没戏可接。   厉扬就是在他走投无路时候出现的。陈妙妙不知道从哪搞来的消息,说厉扬喜好固定,养过的几个小情儿拉出去活像表兄弟——单从外貌上,他们跟许尧臣大多有五六分相似。   为了能继续混口饭吃,陈妙妙和许尧臣只好破罐破摔。许尧臣自荐枕席,厉扬倒没拒绝,只问许尧臣要什么。   论起来,许尧臣也算金丝雀届的一股清流了,除了让厉扬帮他把那讨厌的东西踢远点儿,其他的真金白银一概没要。   “艹他爹的,”顾玉琢撸了把头发毛,“出这事儿你怎么都没吱一声?”   许尧臣说:“姓吕那王八哪是个普通演员就能撬动的?别说傻话了。”   理是这个理,但落谁耳朵里都不得劲。   顾玉琢闷下两大口酒,“那你就出这下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所幸厉扬……”许尧臣慢腾腾地扒着一只虾,虾尾溅起来的油甩在了桌布上,星星点点,脏了那块白,“是个好人。”   许尧臣和厉扬的关系讲出来不光彩,圈子里知道的人茶余饭后少不得打趣几句。顾玉琢知道许尧臣有苦衷,从没在这事上看轻过他,只是没想到中间是这么个原因。   ——人活着,谁不想干净敞亮。   顾玉琢干了半瓶酒,液体灼喉,有几分苦涩。   两人边瞎聊边吃,不知不觉就喝多了点。   多是多了,但也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顾玉琢打电话叫助理过来接,报完地址,扭头又开了两瓶北冰洋,打着嗝递给许尧臣,“冲冲酒气。”   然而酒气是冲不下去的,只能帮着多上两趟厕所。   农家院的卫生间在二楼,正对外面一排小树,连带着那一截没什么大用的院墙都能收进视野里。   平时卫生间的窗户都紧闭着,窗上贴着磨砂纸,也看不见什么,偏巧这天不知道前一位是什么想法,把那窗户也挪开了一条细缝。那细细的一条,站在外面自然看不清里面,可站窗边却能把楼下看得一清二楚。   许尧臣头发懵,放完水,顺便扫了眼那窗户缝,就看见下面几点萤火似的灯藏在小树里。   一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他下楼时候听见顾玉琢骂了一嗓子。   顾玉琢平时见人三分笑,总是个温良恭俭让的好人样,可一旦触了他底线,这货随时都能尥蹶子,谁的面子都不给。   许尧臣冲下去的时候,顾玉琢已经拉开门奔到外面了。   两男三女,他揪住一个男的怼到了细溜溜的树干上,另外一个男人过来拉架,三个姑娘吓得惊叫起来。   混乱中,许尧臣那点上头的醉意立马就醒了。   农家乐老板跟顾玉琢也是熟人,见这情况知道要糟,慌忙出来把人往回拽,可惜倔驴上了头,非要把对方相机砸了。   许尧臣一边拉偏架一边也没让嘴闲着,三下五除二把前因后果问了。原来二位男士一位是司机一位是“代拍”,带着三个小姑娘来扒人墙头,近距离观摩顾玉琢。   许尧臣气得牙痒痒,心说这真是好死不死撞枪口上。   小姑娘们私心里没什么大错,但行为上非常不妥,许尧臣数落两句,赶紧把顾玉琢箍住了往回拉。   他一指那个方才被顾玉琢薅住领子的瘦猴,“相机照片删干净,现在删!”   顾玉琢红了眼,“侵犯隐私,告你信不!”   男人挣着脖子,青筋暴起,“不就是个花架子小白脸么,还真他妈当自己是块宝啦,告诉你,你们这种的,搁过去那就是最下贱的戏子!”   “我艹!”   这下可点了火了,许尧臣一个没摁住顾玉琢,直接让他给了对方一拳。   情况一下失去了平衡,农家乐老板撒丫子把伙计和后厨全叫出来,一群人扎着架子要把偷拍的一伙撂翻。人多势众,对方就俩男的不服不忿,姑娘们看见顾玉琢发火早就哑声了,挤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对峙片刻,对方的司机拿出手机来说要报警,许尧臣冲他一笑,“报,不报你他妈跟我姓。”   他一横,对面二位就犯嘀咕,到底那一拳也没真打出好歹,恐怕验伤都看不出指头印来,倒是他们偷摸趴墙头,不算正经人。   有说话的功夫,顾玉琢也冷静了,冲拿相机的姑娘一扬下巴,“照片删了。”   小姑娘当即掉了眼泪,抹擦着脸,把相机递给顾玉琢,“我们就是喜欢你,想来看你……没别的意思。”   “你们还是学生吧?这年纪不专心学习,瞎搞什么?”顾玉琢接过来,低头删照片,“黑灯瞎火的,跟着俩二流子,不知道危险吗?喜欢谁就多关注他作品,演员也是人,也要过日子,跟你们没什么不一样。”   等他删完,许尧臣问:“手机上都还有吗?”   这回,几个人倒口径一直了,说没有。   顾玉琢把相机还回去,刚要再交代几句,他们四周围黑黢黢的夜忽然被刺目的车灯和引擎声给撕破了。   许尧臣眯着眼往后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将将放下的心,又抑郁地堵上了。 第3章   陈妙妙接到许尧臣电话时候正焦头烂额地处理另一桩事——这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出问题的是刚交到他手上的一小孩,书没读好就出道了,年纪不大,心眼很缺,男女私交颇杂,不知怎的两厢感情没谈拢,女方爆了猛料,私生子拎出来在网络上大晒特晒,一时间网友群情激奋,险些把他们公司骂成筛子。   陈妙妙天灵盖都快掀飞了,只好让助理去给许尧臣收尾。助理还没走出办公室大门,厉扬破天荒给陈妙妙来了电话。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厉总,陈妙妙点头哈腰地把电话接了。   于是,一个小时后,厉扬就出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许尧臣看见车牌,一阵窒息。这一年半,厉扬大部分时间都在南方当牛做马地立分公司,他们俩混一起的时间满打满算也没超过一个月,这就让许尧臣对厉扬的长期存在很没自觉。   车停,厉扬下车,高大的身影被车灯拉长。   许尧臣说不上怎么,突然生出几分赧然,像猛地找回了羞耻心,干脆绷起脸不说话。顾玉琢悄没地给他一肘子,上前跟厉扬寒暄两句,把事情始末讲了,话里话外将许尧臣摘了出去。   厉扬的助理十分有眼色,老板下车之际已经去善后了。这一边,厉扬与顾玉琢叙话间,把视线落在许尧臣脸上。   他像只在外闯祸的猫,乍一看低眉顺眼,实际一双眼滴溜溜转,不知道在冒什么坏水。   许尧臣从来就是个不服管的人,表面多顺从,背地里就多张狂。厉扬没叫他,等他自己生出自觉来。   一场闹剧落幕,顾玉琢经纪人带着几个助理也来了。人一到,揪住顾玉琢就是劈头盖脸地骂,把那混不吝骂得抬不起头。末了,雷厉风行的经纪人调转枪口,指向许尧臣。   “你俩,大半夜的浪什么,怕我跟陈妙妙那死胖子多活两年是不是!”贴钻的指甲险些戳上许尧臣鼻子尖,他忙不迭地应了,认错态度非常良好。   他认怂了,对方也就撤火了,都是成年人,骂来骂去也是车轱辘话。道理谁都懂,只是碰上事了,难免头脑发热。   经纪人骂完,转头联系了陈妙妙,俩人不知道商量了什么,回过来又交代许尧臣和顾玉琢,说万一将来网上有消息,让他俩只当看不见,切勿回应。   看来他们的担心都是一样的,知道这事儿恐怕是捂不住。   等坐上车,隔绝了外面的暑热和嘈杂,许尧臣才问:“你怎么过来了?”   “家猫跑出去撒欢,少不得出去逮一趟啊,”厉扬打量他,“你说呢。”   许尧臣目光落在膝盖上,对他这形容不满,但情绪没上脸,只道:“耽误你时间了。”   “不耽误。”厉扬说着,松了衬衫领口,发动车,开进了夜色里,“南方的事忙完了,往后就能常见了。否则给你当了一年多挡箭牌,我倒真成做慈善的了。”   许尧臣靠在头枕上,一身懒筋都舒展开了,“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做什么非得斤斤计较。”   “你和别人不一样。”   “要不是知道我在外貌上占了便宜,大概会为你这句话动心了。”   厉扬一眼看过来,“那你就要吃亏了,小猫咪。”   许尧臣差点儿让他一句“小猫咪”恶心吐了,再一瞧,厉扬大概也腻得够呛,脸颊绷着,眉锁着,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儿。   “小龙虾味道怎么样?”   “不错,比著名龙虾街的入味。”许尧臣说,“据说厨子祖上是御厨,搞满汉全席的。”   “啧,把我说饿了,”厉扬方向一转,往西走了,“去趟龙虾街,帮我买三斤。”   许尧臣不想去,他折腾一通快瞌睡死了,当即表示不从,“回去叫个外卖不成么?再不济,你老总要磕龙虾,下面人哪个不飞着去帮你买。”   “下属不是我的私人助理,非工作时间让别人买小龙虾,你自己听听,像话吗?”   许尧臣抬杠,“非工作时间不行,工作时间就可以?”   厉扬的不悦很直白,“我没追究你大半夜让我跑一趟郊区的失误,你倒是连跟我多耗半小时都不乐意了。两个月没见,脾气见长啊,许尧臣。”   言多必失,许尧臣心里啐了自己口,脸一抹,又是小乖乖了,“不光陪你去,还帮你扒虾壳,喂你吃,周到吗?”   厉扬腾出手撩他一把,“虾壳倒不必了,床上伺候好,就算你尽义务。”   “那就明儿吃吧,我下厨给你烧,今儿来点别的,成吗?”许尧臣把他手一扣,五指从指缝中穿过,温热的指腹缓缓擦过缝隙,牵引着他的手沿着笔直的腿向上攀,停在要命的那一片炙热上,“你不想我么,厉扬——”   许尧臣就是这样,要么清心寡欲得让人以为他要剃度出家,要么能翻出滔天的巨浪把人淹死在欲海里,手段直白,不羞不臊,像只误入人世的精怪。   夜幕如盖,许尧臣在波涛中肆意地绽放。   他摔在床上,丝绸床品滑且凉,细流般从他皮肤上流淌过去。他像水中失力的人,只能抓住那同生共死唯一的主宰。他的命都仿佛系在厉扬身上,随着他起伏、摆动,在他的汗液和喘息中探寻生命的鲜活。   他们是契合的,如同天造地设。   肉体和灵魂在巅峰时共同震颤,可他们之间又是无爱的。欢愉纯粹而原始,他们毫无顾忌地向对方索取,浪潮一层盖过一层,许尧臣失神地望着几乎将他碾碎的男人,眼睫湿漉漉的,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真是可怜。   凌晨三点半,他们结束了这一场突然兴起的荒唐。   厉扬冲了个澡,带着一身水汽挠了挠许尧臣的后颈,“不洗吗?”   许尧臣根本连眼也不肯睁,“累。”   身后人捋捋他汗湿的头发,“睡吧。”   缺少温存,没有爱怜,许尧臣浑身都被空调吹凉的粘腻包裹着,很不舒服。他和厉扬都怕麻烦,从来不赤手空拳地较量,套就在床边柜里备着,书房、客厅……甚至卫生间,能发情的地方都没落下。   完事儿就各顾各的,走肾不走心。   但偶尔,许尧臣也会非常不爽,恨得天灵盖疼。   厉扬是个作息相对规律的人,哪怕熬夜,转天也就多睡一个小时——他七点半就起了。   猛人之所以是猛人,总要有些常人不及之处。   许尧臣半昏半醒时候就琢磨,厉扬能白手起家赚到现在盆满钵满,大概就因为他觉少,打小就是七老八十的睡眠质量。   听见门响,许尧臣把眼挑开条缝,“老板,给我叫个隔壁早茶呗。”   哪料厉扬根本不惯他臭毛病,西装扣一系,板正得像个老古董,“卡在桌上,睁眼了迈腿儿去吃。”   许尧臣暗骂一声,提上裤子就变脸的王八壳子。他眼一闭,翻个身接着会周公了。   不过许尧臣也没闲上几天,他白天躺平,晚上为老板服务,周而复始,一礼拜就耗过去了。   周一,陈妙妙一大早过来了,助理和化妆师都在,一问,合着是中午有直播。   “壮汉,你发发慈悲,下回能提前通知我吗?”许尧臣坐沙发上,头被化妆师控制着,只有眼珠能四下转动。   陈妙妙这个妙人,乃是个高大雄伟的奇男子,沉迷健身,肌肉练得比保镖都扎实,往单人沙发上一卧,如同一截山脉,甚魁梧,非常对不起妙妙二字。   “临时加的啊,我也刚知道没超二十四小时。”陈妙妙瞟他一眼,“哎呦,潘啊,他眉毛够可以了,甭给他加了,上回就跟蜡笔小新他爹一样,黢黑黢黑压眼眶子上。”   许尧臣:“……”夸我呢骂我呢。   小潘无语地端着许尧臣的脸看,看完啧两声,“不重啊,多完美。”   许尧臣一笑,逗人姑娘,“心动不?”   小潘一双眼古井无波,一把给他镇压了,“再完美看多了也麻木,别动啊哥,头发毛乱了。”   许尧臣叹气,叼了个助理递来的小番茄嚼了。   中午上播,按合约,他就播二十分钟,剩下时间是主播带货的。   进镜头前,陈妙妙几度叮嘱,不要嘴瓢扯淡,他有力的臂膀搭着许尧臣的肩,“安静下来,你就是一枚沁人心脾的美男子。”   “……”   许尧臣觉得他是个文盲,转身走了。   三个月前,许尧臣演的一部校园剧小有水花,趁着花没落,陈妙妙给他搞到了仨瓜俩枣的代言,也算是挣脱了零蛋魔咒。   他现在要播的,就是其中一个,叫鸭鸭鸭麻辣鸭掌。   这个品牌,单看字,它没什么,一旦对着镜头念出来,就需要信念感。   主播和许尧臣一起扯着嗓子:鸭鸭鸭麻辣鸭掌,欢辣畅享,呀呀呀!   念完,弹幕炸了。   -哪个鬼才想的广告词,给老子滚出来。   -呀呀呀!   -鸭鸭鸭!   ……   -你们有毒。   -小哥哥好看。   -报上名来,立马关注。   -你们行不行啊,天天鸭鸭鸭,不认识代言人?   -所以是谁?   -许尧臣啊。   -不认识。   -不认识+1   -请问我国糊咖里到底隐藏了多少宝藏?   -本颜狗又他喵可以了。   -立马不困了,精神红牛,你值得拥有。   -我就想知道为啥中午播?   -有点大病。   二十分钟说长不长,说不短不短,安利完鸭掌不聊天免不了要脚趾抠地。按对过的流程,主播开问:“听说小臣要加入‘一个人的25小时’节目录制了,对新工作会有期待吗?”   许尧臣:“当然。其实对我来说,能在工作状态就会比较踏实。”   “看来我们小臣事业心爆棚啊。”主播话音一转,又问,“那其实你也拍过不少作品了,自己最满意的是哪一部?”   许尧臣活像个人工智能,“截止到目前,肯定是《如风的少年》了。”   -标答闪现。   -滴水不漏。   -假人式营业。   -第一次上直播紧张吧。   -我们臣就是个糊,放过他吧。   -标答怎么了,标答也是心里话,你们上台演讲不美化吗?   -粉丝能清醒点么?   -看个直播也能吵,服了你们。   -我就是来蹲个鸭掌,没想到蹲着神颜了,吸溜。   -这也叫神颜?看来上网冲浪的是换了一拨人。   -安静地当韭菜不好么,吵啥吵。   “下面我要问个很俗的问题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很想挑战的角色?”   许尧臣说:“反派。”   -曹,笑特么死我。   -许尧臣,行走的娱乐圈标答全书。   主播干笑两声,垂眼看表,“时间有限,那最后再问一个粉丝们很关心的话题啊,小臣目前是单身吗?”   -日哦,这什么死亡问题。   -临时加的吧。   -你可闭嘴吧,粉丝不想知道。   许尧臣扫一眼镜头后抹脖子的陈妙妙,答:“保密。”   -我哭了。   -姐妹们,他有主了!   -咋回事嘛。   -你们别脑补行不行,本来就是隐私问题。   -保密就是回击主播了好吧。   -我觉得这答案比是和否都真诚。   -粉丝能带脑子出门么?   -别点粉丝了,崽就一糊糊,没有活粉。   -无所谓单不单身,单身我也舔不着,他幸福我就快乐。   -新粉同意。   -颜狗同意。   废话说完,许尧臣就下播了。回程,他收着了顾玉琢的微信,这货发来几张截图,配字:没摁住。 第4章   郊区农家院的事被发在了微博上,几张模糊的照片,搭配了一串食用说明。大致就是说顾玉琢和许尧臣半夜猛磕小龙虾,勾肩搭背,互相投喂,感情甚笃。末了还捎了两句农家院外的“斗殴”,爆料人说顾玉琢非常爷们,当场就被圈粉了。   微博下面评论区留言里惊现“当事人”,先说理智追星从我做起,后说“沉着”是真的,没想到追单人追到了一对,甜得牙疼。   许尧臣一点没上心,电话拨过去找顾玉琢,“看角度,不是你揍那二位的杰作啊。”   顾玉琢也没当回事,“人找着了,是农家院的帮厨,老板说是打工回乡的年轻人,闲着也是闲着就给弄过去帮忙了。”   许尧臣:“别说,拍的还行,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嘿嘿,挺真情实感,不是黑子。”   这俩不着四六的说着混账话,旁边陈妙妙听得都快心梗了,悄没声联系了顾玉琢的经纪人饶晓倩。   “你不知道吧,咱俩在西皮榜又上蹿了一名。”顾玉琢也不知道高哪门子的兴,活像个缺心眼,“厉扬平时看微博么?”   许尧臣断言,“他都不知道微博门冲哪边开。”   顾玉琢又说:“别让他知道,万一他小心眼呢。我跟你说,咱俩物料可多了,你去看,超甜,甜过初恋。”   许尧臣看热闹不嫌事大,“链接发我。”   陈妙妙微信饶晓倩:你家崽咋跟心智未开化一样?   饶晓倩回:你家的开了?   陈妙妙崩溃:要命了,他俩在磕自己的糖。   饶晓倩:……等着,我收拾他去。   陈妙妙手机一收,端庄静坐。   许尧臣正专注超话,忽听电话那头的顾狗一声惨叫,紧接着通话就断了。   “你干的?”他问。   陈妙妙竖起一根手指,嘘了声,紧接着闭目养神,深藏功与名。   网络上的爆料倒没掀起轩然大波,毕竟磕这二位的只是小众群体,外面大众根本不关心俩男的是不是半夜头对头剥龙虾。   《一个人的25小时》拍摄时间定下来,摄制组来人跟许尧臣敲细节,他一个糊糊没啥顾忌,对方提的要求只要不触线的大部分都应了。   头一回上真人秀,许尧臣属于无知者不慌,心如止水,非常安宁,只在厉扬拎着小龙虾回来时候突然意识不妥——   “厉总,房子匀我用几天呗。”他挺狗腿地把一兜龙虾接过来, “拍个节目。”   厉扬卷起袖子去洗手,怪纳闷的,“你不一直住着?”   许尧臣狗胆上头,“我能在,但你不能在不是。”   “许尧臣。”   “在呢。”   厉扬把擦手巾甩给他,“你可以出去租个房。”   许尧臣很不要脸,“我穷,没钱。”   厉扬一指水槽里的小龙虾,“弄得好吃我可以考虑一下。”   许尧臣觑一眼挥舞着钳子的小龙虾,脑子眼疼——“沉着”超话里说了,每一只死在他们手里的小龙虾都是顾许二人爱情的见证。   他现在要去灭了这一百来只见证人。   烧饭是个一看就会,一做就废的迷幻技能。它自带天赋点,有人生下来就点满了,有人围着锅台转半辈子,也就得个凑合的结果。   小龙虾不好收拾,许尧臣边开着教学视频边整,手上拉了好几道口子。   厉扬对许尧臣的厨艺没半点数,他错误地以为姓许是个怎么也能把饭弄熟的正常人,却不知道此子下厨房的次数是个位。   在这种错误认知的驱使下,厉扬拎着电脑去了书房——他要跟大洋彼岸的合伙人开会,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厨房动静挺大,可门一关,就能隔绝百分之八十。   厉扬跟合伙人就新项目投资情况聊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闲话几句家常,对方好奇道:“你还在集邮吗?”   “集什么邮?”   “你的初恋综合症。”   厉扬颇无奈,这货是个华人,可中文却不怎么灵,净学点不着边际的新词,他只好领悟精神,“有个伴,你见过的,许尧臣。”   “漂亮的小伙子。”对方道,“真是遗憾,厉扬,你要找的人,在这边没有一点消息,我动用了许多关系都没有查到,实在抱歉。”   厉扬对他的话表现很平淡,“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我早不抱希望了。”   “这话不对,希望常在嘛。”他在视频那头俏皮地一眨眼,“好了,不能聊了,我儿子已经在疯狂拍门了,回见,兄弟。”   挂了视频,厉扬坐在圈椅上出了神。   严格来说,那个叫方程男孩并不算是“初恋”,它只是一段被嵌在时光的记忆,而那个人又消失得太突然,像骤然从流淌的生命中抽掉了一块,自然会有种生拉硬拽,割破皮肉的痛。   如果方程还活着,也许——   “砰!”   外面一声巨响,打断了厉扬脑子里那一句“也许”。   厉总是个稳当人,哪怕隐约觉得许尧臣在外面拆厨房,也没着急。他把电脑一合,拉门出去了。   门开,一股子糊味扑鼻而来。   那味道难以形容,是一种普通的糊饭味勾兑了稀奇的臭气又加上一些烧焦的麦秸秆味道。   总之不是一般家庭厨房里能出现的。   许尧臣方才扔了口锅进水槽里,这会子水槽正往外喷白烟,抽油烟机都来不及吸,烟气从厨房一直蔓延到了餐厅。   不知道的,得以为他在炸厨房。   手忙脚乱的人不少见,乱成姓许这样的却不多见。   厉扬走到中岛边上,就看厨房遭了灾一样,遍地的水渍和着黑脚印,间或还有几截虾钳,配合着个别散落的虾头,宛如凶案现场。   灶台就更是没眼看了,被火燎一半的纸袋早没了原始形状,稠粥似的挂在流理台上,锅铲和餐夹不分你我地挤在墙角,瓷砖上布满了辣油点子,叫人不忍卒视。   许尧臣粘着创可贴的爪子被拉开了,“你在这实验炸弹呢?”   “啊。”理亏的许某眨一眨眼,长而密的睫毛透着一股带有表演性质的无辜。   厉扬烦得不行,“你到底会不会做饭?”   这一问许尧臣倒是不理亏了,他拔直了肩背,说:“确实不会。”   厉扬差点儿没让他气死——不会你装什么大瓣蒜!   “我得给你献殷勤啊,要不你明天就把我赶出去了不是。”手上腕上都挂彩,许尧臣却不在意,往水龙头地下一伸,拧开水就要刷锅,“你们当老板的就是难揣摩哈,现成的不买非得买生的,下厨房难不成真是什么情趣来的?”   他话里压着潜台词——你一个金尊玉贵的大老板会个屁,吃都不一定能吃明白。   厉扬听出来他没出口的屁话,把这个烦人东西往边上一推,“给阿姨打电话,请她过来加个班。你去楼下超市再买五斤虾回来,还要郫县豆瓣、辣椒、葱姜蒜都要,紫苏也来一把。”   许尧臣扎着两只手,惊了,真要下厨?炸一回不成,还要炸第二回 ?   厉扬耐心告罄,“杵着干什么?没让你收拾就谢天谢地吧,还不去?”   许尧臣回了神,两手一搭,学人作揖,“小的这就去。”   厉扬瞥一眼他那蹦跶的背影,简直脑仁疼。   ——他当时是哪只眼瘸了,非把这货领回来。   许尧臣几乎是方程按部就班长大的模样,和厉扬想象中的没什么差别。许尧臣是主动找上门的,当时是在一个饭局上,他姗姗来迟,厉扬险些失了分寸。   有些人的一回眸就是一辈子,厉扬不是,他在那一瞬的震颤里,感受到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但随后理智就在锥刺着他,让他知道什么真什么是假。   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厌恶许尧臣,可又放不下他与方程肖似的皮囊,左右摇摆间,他们已经拴在了一起。   午夜梦回,厉扬偶尔会产生错觉,也许许尧臣就是更名换姓的方程。可随着时间碾过,青年与少年之间云泥般的差别明晃晃地告诉他,他们就是两个独立完整的个体,没有任何关系。   就此,厉扬放弃了去探究与许尧臣过往有关的蛛丝马迹。 第5章   许尧臣他们住的小区叫澜庭。澜庭它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特别贵。   如果要让许尧臣自己挑,那打死不可能在这地方买房——周围配套一样贵似一样,买根香菜价格都是别人超市的三四倍,恨不得把“冤大头专供”刻在脑门上。   厉扬让许尧臣去买小龙虾的,就是这么个坑爹的超市。   所幸坑归坑,厉老板要的鸡零狗碎倒是一样不缺,走一圈就基本拿齐了。差一个紫苏和主菜小龙虾,他往生鲜区一走,果真小龙虾附近就配了一架子紫苏。   要不说他们是专为冤大头服务的呢?   新鲜的小龙虾趴在池子里,许尧臣犯了难。让他再洗宰一遍不现实,厉扬那德性也不像会收拾小龙虾的——要不干脆谁也别逞强,叫个外卖得了?   生鲜区的大叔一看这小伙站着跟小龙虾相面,就知道是不会杀不会做的突发奇想要下厨,图新鲜来了。   “管杀管洗,要几斤啊小伙子?”大叔颇热心,拎着网来关怀大龄手残党。   许尧臣喜获场外援助,大手一挥要了五斤,然后就乖巧地站在一边等大叔给他处理小龙虾。   “回去烧的时候要注意啊,”大叔扫一眼他那购物车,“葱姜蒜辣椒先下锅爆香,酱料都下锅熬出味了再下虾。我把虾线给你去干净咯,回去煮好就放心吃——虾头还要吗?”   据说虾头里不是重金属就是微生物寄生虫,许尧臣摆手,“不要。”   “好嘞。”大叔手起刀落,小龙虾身首异处。   许尧臣拎着两大兜杂七杂八回去时候,阿姨已经帮忙把战场一样的厨房打扫干净了,厉扬正卷着袖子站水槽边上洗菜。   这场景真罕见,许尧臣嘴欠,夸道:“还怪熟练的。”   “可不,你要有我一半熟练这会儿已经吃上饭了。”   许尧臣心说够刻薄的你,手上没停,把东西从袋子里码出来了,并十分狗腿地问:“老板,你看还缺啥不?”   厉扬扫一眼,缺是不缺了,就是这货站旁边是真碍眼,“去挑瓶酒来,然后把菜洗了。”   许尧臣不懂酒,但一条舌头像天生敏感,好与不好,随便尝尝就有分辨,有时候倒能挑出点“沧海遗珠”来,算是他在皮相外的附加技能。   “麻辣小龙虾就红酒?”许尧臣没动窝,“确定么老板。”   “想喝就喝了,哪来那么多讲究,”厉扬沾水的手在他屁股上拍了把,“赶紧去。”   许尧臣把酒拎过来,开了瓶先醒着,忙活完就洗菜去了。   厉扬站边上冲虾,问他:“剥好的?”   许尧臣把青菜捞出来沥水,“请师傅剥的,咱俩就甭为难自己了。”   “你是不想为难自己吧。”厉老板戳穿他的懒惰,扭头去热锅了。   姓许的却不以为耻,他腹中空荡荡,咕噜山响,只盼厉扬别是个能看不能使的花架子,回头俩人再饿肚子等外卖那乐子可就大了。   他抻着脖子场外指导,“师傅说了先下料,煮开再下虾。小心别糊了啊,我刚才下锅没一分钟葱就黑了,开火时候没留神还把纸袋给燎了,差点儿把厨房送上西天……”   厉扬青筋直蹦,“闭嘴。”   许尧臣没想到厉扬是真会做,掂锅时候一脸冷峻,俨然是个厨房酷盖。他一个废物在旁边不敢造次,厉扬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像只老实巴交的小绵羊。   菜出锅,饭也闷好了,俩人坐餐桌边开吃。   厉扬箸尖点点他的“金丝雀”,“以后不会干的事,少自告奋勇。”   许尧臣挺纳闷,“啥事?”   厉扬也没指望他能过脑子,“自己想吧。”   直到后来很久许尧臣才想起来,他之前为了不陪厉扬买小龙虾,口出狂言要亲自下厨,然而他说完就忘,厉扬却比他记得牢。   老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让许尧臣很是得意了几分钟,觉得陈妙妙说错了,其实他和厉扬之间,吃亏的是厉扬。   “他们来安设备前,你搬走几天成吗?”一场激烈的情事后,许尧臣趴枕头上半眯着眼跟厉扬打商量,“其实也没几天,最多一个月。”   厉扬掐捏着许尧臣后颈的齿印,在他龇牙咧嘴的时候点了头,“成。”   真人秀安排在许尧臣进组前,但并不是整整齐齐地拍足一个月,这中间许尧臣还要去客串公司安排的一个小角色,跑跑龙套,刨除其他的通告时间,不多不少恰好一个月。   这节目是网络平台自制,也不是什么王牌真人秀,导演组自上而下都相当佛系,来给许尧臣装设备时候,还拎了两兜水果,说上回来看他这也没什么生活气息,准备点缀一二。   当然,最后水果们还是齐整地进了他们自己的肚皮。   “许老师,咱们节目没太多剧本,就是一个大概主线,内容还是靠您自己发挥。”拍摄前,跟拍导演和许尧臣沟通,“您不常录真人秀,我多嘴嘱咐您一句,咱们机器是没什么拍摄死角的,隐私上,您得多留神。”   许尧臣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有她这一句话,也大概有数了。   生活观察类节目往往不需要艺人干多少事,只要自然地展现生活和个性就行。   录制开始当天,许尧臣早起先去了趟超市,采买了些零食和瓜果梨桃,又不怕死地挑了只走地鸡,葱姜蒜,对镜头说他要回去红烧小公鸡。   有了上一次的噩梦经历,许尧臣这次慎重许多。   理论上的矮子,行动上的巨人把菜谱竖在边上,洗完鸡,架锅烧水。   水开,他把鸡扔了进去。   鸡肉转眼间就变了颜色,仿佛瞬间熟了。   许尧臣就攥着漏勺等,看锅里沫子起来了,干脆利落地关火,捞出鸡块往水龙头下一冲,又是干净漂亮的一盆鸡了。   他对鸡块挺满意的,扫一眼菜谱,葱姜蒜并着花生油一股脑下锅了。许尧臣才近距离观察过厉扬下厨,他也不是个傻子,照葫芦画瓢还是行的。   所以,从洗到炒,表面上看着没多大破绽。   两个小时,许尧臣做了三道菜,菜上桌时候,门铃响了。   顾玉琢是个讲信用的人,说要来给许尧臣撑场面,那就得来,哪怕是推了当天的俩通告。   许尧臣十分感动,这才有了亲自下厨这档事。   顾玉琢对真人秀很熟悉,进门也没看镜头,先找拖鞋,“我穿哪双?”   许尧臣一指,“……就那双。”   厉扬的生活用品已经被他助理打包走了,这屋里仅剩跟姓厉有关的就是这双蓝黑色的塑料拖鞋。   朴实无华,跟外面澡堂子的同出一厂。   许尧臣当时搬过来时候在超市买了两双,一灰一蓝,同款不同色。   他脚上那双,是土灰色的。   顾玉琢踩上拖鞋,一脸吃了屎的表情,许尧臣冲他挑眉,他摇摇手,不说话,就用眼神交流——你可真是不一般啊,敢给金尊玉贵的厉哥穿这种登西!   许尧臣没懂,以为他睫毛掉眼睛里了,“扎的慌?要不你去洗手间冲冲?”   顾玉琢:“……”   冲个屁冲,心大漏风的狗登西。   登门做客,总不能两手空空,于是,顾玉琢带来了五斤小龙虾。   许尧臣去厨房把小龙虾倒盆里,又装模作样在上面码了两棵香菜,然后端着盆出来,就看洗完手坐桌边上的顾玉琢脸都憋红了。   “你吃啥了?”   “鸡。”   许尧臣瞥一眼,哦,鸡爪。   顾玉琢深吸一口气,“兄弟,你是咋做的,人才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着不但咸而且腥,并且咬不动的红烧鸡。”   “不可能,我炖了二十分钟。”许尧臣把龙虾盆摆一边,自己动筷子尝了。   顾玉琢冷脸看热闹,就看他怎么吃的又怎么吐了。   “美味吗?”顾玉琢问。   许尧臣:“吃龙虾吧哥,我给你剥。”   剥虾这事儿许尧臣不熟,也不是剥的少,就是动手能力跟不上,所以进到顾玉琢嘴巴里的,多半是只有半拉的残缺虾,塞牙缝都不够。   但无论如何,俩人算是把一顿中饭对付过去了。   下午,顾玉琢闲的长毛,说俩人干脆打壁球去,消食。许尧臣也是个闲不住了,一拍即合,就去了。   好巧不巧,市里就那么几个又贵人又少的场地,他们俩刚到停车场,许尧臣就瞥见那挺熟悉的车牌号。 第6章   许尧臣满头大汗,腿肚子在抽筋的边缘徘徊。   厉扬跟他们就隔了一道玻璃门,专注的目光能给他二人后脑勺上一人开一个透光通风的洞。   这场球注定是打不痛快的。   事情说来话长,要追溯到许尧臣刚跟厉扬做交易的时候了。   厉扬这个人,活得相对讲究,一直有保持运动的习惯,挺注重革命的本钱。这一年半里,他回城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偶尔有几次回来,也想让许尧臣陪着去打打球,却都被许尧臣以“在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狗屁理由给拒了。   他说:厉总,你看,我这肢体怪不协调的,就是跟着你去了,你也玩不尽兴。   厉扬不强人所难,也不知道信没信,反正后来就没喊过许尧臣了。   许尧臣给自己立起一个弱鸡人设,内里是不想时时处处伺候大爷,烦得慌。   他没拿钱也没伸手要资源,了不起是把厉扬当个挡箭牌,拍着良心说,他觉得自己跟厉扬还算平等。   没成想今天撞枪口上了。   平心而论,厉扬不是个特别事儿的人,私底下多数时候都表现的不像个上位者,挺接地气的。但别的事都行,就是不能敷衍他,各方面的敷衍都接受不了,只要让他知道,那准是雷霆之怒。   许尧臣不怕厉扬发火,可他不想面对之后的烂摊子。   刚才走到门口时候他就隐隐觉得要完,可侥幸心理作祟,感觉命运会让他们和厉扬擦肩而过。   也确实,命运没让他们正面碰上,但却让厉扬在经过时看见了他矫健的身姿,那潇洒利落的反手球,跟“肢体不协调”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摄像机跟在后面,他和顾玉琢谁也不能漏半个字,只能硬着头皮打。   这一激动,全身肌肉都紧张,立马四体不勤了。   “咣当!”   球飞来,许尧臣没接住,这球也刁钻,擦着球拍冲上来,他躲闪不急,被球正中鼻梁骨。剧烈的酸痛让许尧臣眼窝一下就湿了,他捂着鼻子搁下球拍,手心里一热,心想,真出息,第一次真人秀就展示血染的风采了。   顾玉琢让他吓了一跳,球拍一扔过来扶住他,“搞什么你,还能让球砸着!我看看。”   “没事儿,我洗洗去,”许尧臣手往回压,“流鼻血了。”   镜头拉近,把两人脸上的毛孔都拍的清清楚楚。这种意外事件将来播出时都有可能成为话题点,跟拍导演当然不能错过,但也不能为了抓话题把受伤艺人的治疗耽误了。   后面导演出镜了一条胳膊,喊人、推门,引着许尧臣和顾玉琢往外走。   外面,厉扬已经走了。   许尧臣视线绕了一小圈,没看见他人,心里突然压了个小疙瘩,不痛快起来你。   顾玉琢跟着许尧臣去洗手间处理糊了半张脸的血,他边洗边摸鼻梁骨——还行,摸着是没断。   “能不能行啊,那谁,白雪,要不叫救护车吧。”顾玉琢急得像个热锅上的猴,在许尧臣旁边直打转,转完了扭头叫跟拍导演,“他这看着血止不住啊。”   “救护车还得等呢。”白雪在门外也着急了,“许老师能走么?能走坐我们车去,司机在外面等着呢。”   许尧臣对这俩人也是无语,正要开口,余光里瞥见门外有人把白雪拉到一边小声交待什么。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接过顾玉琢递来的纸,再一转眼,就看白雪让摄像停了拍摄,“抱歉啊许老师,是我们的疏忽——面部受伤可大可小,咱还是去医院检查检查?”她侧身让开道,“那边都安排好了,不耽误后面录制。”   机器关了,对方话也撂下了,许尧臣要再说不去,那就显得装腔作势了。   “行啊,那就走吧。”他拿纸把鼻孔一塞,手往旁边一搭,“小玉子,扶着。”   顾玉琢很做作地扫了他一眼,“来,娘娘,小心动了胎气。”   许尧臣:“……”   您可够入戏的。   白雪神情松弛下来,在许顾二人出去后,她又抓紧回了通电话,把方才许尧臣受伤的始末快且仔细地向对方汇报过,这才小跑着出去跟车。   停车场的阴凉下,厉扬熄灭了手里的烟蒂,平视着节目组那两辆车火烧屁股一般飞驰而去。   医院里,许尧臣被提溜着拍了片子,见了专家,折腾完,专家说骨头好着呢,休息半天保准又是个精神小伙了。   换句话说,再晚点儿来,你老那红印都看不见了。   白雪站旁边笑眯眯的,一颗心安稳地揣在胸膛里,看许尧臣的目光如同看一只临盆的大熊猫。   顾玉琢贱不拉几地用胳膊肘捅他,“我有理由怀疑是厉老板动用了私人关系。”   许尧臣用关爱傻子的眼神关爱他兄弟,“就是他,怀疑个屁。”   顾玉琢惊讶,“真爱了?”   “他那是怕我脸受伤,”许尧臣满不在乎地往椅背上一靠,“他宝贝的,就是我这张脸。”   没有人知道,许尧臣连鼻梁上那颗细小的痣都和厉扬那心肝儿生的一模一样。   姓厉的,可怕他有点闪失了。   ——万一毁了容,他去哪再找这么一个高仿人偶。   一切检查结束后,才开始补录许尧臣进医院的镜头。补录也简单,远景近景拉几次就算完事了,白雪说到时候后期配字幕,镜头少也不要紧。人都受伤进医院了,照顾不到镜头,观众们大多能理解。   从医院出来,顾玉琢请许尧臣去吃了顿贵得龇牙的素菜,吃完,这一天的拍摄也接近尾声了。   回到澜庭,许尧臣去物业拿回来一个外卖包。进门,他连拆也没拆,直接死狗一样往沙发上一瘫,不动了。   镜头推远,白雪宣布结束,许尧臣收工了。   澜庭偌大的房子一下空旷起来。   赤红的残阳被沉郁的蓝黑逐渐吞没,落地窗外的霓虹映亮了半边城市。   许尧臣在晦暗的光线里盯着茶几上那外卖包,厌恶的情绪汹涌而至,让他反胃。   真下贱,他想。   他贱,厉扬也不遑多让。   他手机躺着厉扬发来的消息——   “小刘把冰袋和药放在物业了,按时用药,别不当回事。”   一张脸罢了,许尧臣想,他还真执着。   可是,执着于皮相的人,大多都没好下场呢。   他闭上眼,仰头靠在柔软的沙发枕上,心里腾起一种莫名的,近乎变态的快感。 第7章   真人秀拍摄持续了一周,紧接着许尧臣就无缝进组了。   民国剧,剧名《破晓》,许尧臣在其中饰演一个浪到没边的公子哥——邱晚冬,在父兄庇护下花天酒地,却在现实倾轧中骤然家破人亡。邱晚冬为了生存,在码头干苦力,看尽世态炎凉。战争开始后,他在逃去乡下避难时目睹惨剧发生,后辗转进入革命队伍,积极投身抗战,最终为掩护主角主动暴露,被敌方施以酷刑,死在战争胜利的前夕,算是一个成长型人物。   “虽说咱不是主演,但‘邱晚冬’这人物其实还行,挺饱满。”陈妙妙在房间给许尧臣整行李,“比普通偶像剧强多了,你觉得呢?”   许尧臣坐贵妃榻上翘着脚看剧本,心不在焉地嗯了声,“你能别收拾了么,我能自理。”   “我得干点事,要不我心慌。”陈妙妙把他那一包短袖短裤翻出来,塞柜子里,“听说厉总下面那姓胡的出面去敲打‘25小时’制作方了,人家还以为把你怎么着了,上上下下好几个人来跟我套话……臣啊,听哥一句劝,回去跟厉扬表表态,咱这行没有不吃苦的,你在圈里混,不能叫前辈们觉得你娇气,仗着有人撑腰就不敬业。人缘这东西,沙子一样,聚起来不容易,要捅散可就是一指头的事。”   许尧臣眼睫垂着,目光扫在剧本上,“他不是为我。没事,过阵子我俩应该就掰了,到时候我这腰,也没人撑了。”   “卧槽,”陈妙妙瞪大俩眼,不可置信,“脑子没病吧你!”   许尧臣:“我爸欠的债还的差不多了,等还清,我可能就不干这行了。”   陈妙妙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脸上是少有的正色,“你走到现在不容易。”   许尧臣也看着他,“没有人容易,你容易吗?”   “当初我拉你一把,不是可怜你,”陈妙妙说,“你有天赋,该吃这碗饭。”   许尧臣想了一会儿,笑起来,“哥,天赋也不一定是好东西。”   陈妙妙遇上许尧臣的时候他正在一个馄饨摊打工,陈妙妙刚拿着一笔钱拉帮结伙地入行,整个人就是大写的“雄心壮志”。   许尧臣打了摊子上一个碗,老板揪着他骂。小孩脸上表现得怯懦、害怕、委屈,眼里却装满了不在乎。   他那股劲儿,让陈妙妙看上了。   “想多赚钱吗?”陈妙妙当年还是根瘦麻杆,活像个营养不良的街头骗子。   许尧臣背着自己的破书包,没搭理他。   陈妙妙跟了他三条街,伏天,嗓子都说哑了,只好祭出大招,“你就跟我去试一次,先付钱,我先给你付钱行不行?”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许尧臣终于停下来,少年眼睛里全是不屑,“你要先让我干活再给钱,我还能信你。先给钱?你骗鬼呢。”   陈妙妙解释不清,头一次让人当个坏胚的滋味也非常不爽。他倔劲上来,在馄饨摊就跟许尧臣杠上了。   在说动许尧臣之前,陈妙妙连吃了一个月小馄饨,直吃得他生无可恋,满脸菜色。   陈妙妙给许尧臣的第一个角色是个边缘少年,配角里的配角。他的演出青涩但松弛,没有任何技巧,直白的体验派,陈妙妙在片场看一眼就知道,他寻着宝了。   天赋并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尤其在这个圈子里。   许尧臣答应签给陈妙妙时候有言在先,他的目的就是赚钱还债,那种假清高真贫困的剧趁早别接,就来短平快的,给钱就干。   加湿器呼呼地冒白烟,两人一站一坐,隔着烟气,默契地一同回想起七八年前的光景。   “我他妈真是脑子进了屎才顺着你顺了这么些年,”陈妙妙像烧开了水的大茶壶,喷开了,“就该让你给我蹲地里磨演技去,短平快个狗屁。”   许尧臣说:“你没进屎,你是可怜我。”   陈妙妙顶着压力签下许尧臣之后才发现这小孩身上新伤叠旧伤,问他也不说,后来陈妙妙才隐约知道,那是他酗酒的表叔喝醉之后拿他撒气打出来的。   许尧臣身世复杂,有些过去陈妙妙到现在也没搞明白。   “干不干这行再说,先把签了的三部戏给我拍好咯。”   许尧臣又把头低下去了,“知道。”   陈妙妙觉得奇怪,这混账东西虽说常年不是个玩意儿,但很少有这么消极的时候,他是又背着大伙干什么了?   糟心,他这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迟早折在姓许的手里。   陈妙妙手里还有另外两个艺人要管,时间不能都耗在许尧臣这,他帮着把上下打理得差不多,就留下助理,自己撤了。   许尧臣的助理姓刘,叫刘铮,是个办事很雷厉风行的小伙子,一个人能顶三个用。   前阵子刘铮请事假回老家,许尧臣没让陈妙妙再安排助理,自己活自己干,也挺舒坦,现在刘铮销假回来,就直接跟他进组了。   刘铮给他泡了杯茶,“哥,下午剧本围读,晚上组里安排主创们聚餐,你可别喝多了,我扛不动你。”   “骂谁胖呢,”许尧臣哧溜溜喝口茶,“你回屋歇会儿吧,现在也没活。”   刘铮把零食摆上,又嘱咐他吃两口得了,别吃多,这才关上门走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空调出风口吹来的风声。   许尧臣低着头看剧本,看了一会儿,手机响了。   他斜眼一瞥,是厉扬。   “喂,老板。”   电话那边沉默了下,“进组了?”   “嗯。”   厉扬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艰难地搜刮着词汇,“家里的摄像机还在?”   许尧臣:“暂时撤了。”   厉扬:“我有件衬衫落衣柜了,你见了吗?”   许尧臣简直莫名其妙,“哪件?”   “米白色那件。”厉扬生硬地转了腔,“猜你也没见着……算了。鼻子怎么样,痊愈了?”   “没留疤。”许尧臣烦躁起来,“有正事吗?没有我挂了,下午剧本围读,我还没看熟台词。”   厉扬又是沉默,对他突然砸过来的情绪似乎很意外,“没事了,挂吧。”   通话断了,许尧臣愣怔,目光蹭到了窗外,粘在树影上。   另一边,厉扬坐在车里同样显得疲惫又茫然。   他刚出差回来,落地之后去开了个短会,问司机拿了车钥匙开回澜庭,进地库才想起来他已经从澜庭搬走了。   习惯是个挺可怕的东西,它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形成了,操控着种种的“下意识”。   许尧臣当时在球场挨那一下子看着不轻,厉扬知道他的行为习惯,只要不是破皮见骨的伤,这小子就有本事连看都不多看一眼。   流个鼻血对他来说,是个能跟喝口水比肩的芝麻小事。   但行为意识正常的人不会像许尧臣这样满不在乎,何况他是个靠脸吃饭的艺人。   ——他以前是遇上过什么事吗?   伏天的知了喊得声嘶力竭,玻璃窗隔绝不了它们的声浪,一声还比一声高,让人燥得慌。   剧组租借来的小型会议室里,主创们正围读剧本。   两主演在对一段戏,看细节上是否需要调整,算是前两集的“高光”。   这段戏没许尧臣什么事,他在一旁看着,心里不自觉揣摩起来。   女一是新近冒头的演技派,叫杜樟,二十七八岁,五官干净,有一双能把人带入故事的眼睛,观众缘奇好。男一演技稍逊,但流量惊人,是片方打出来,要扛收视的王牌。   这一场戏是故事开局,女主沈清妍父亲所经营的棉纺厂濒临倒闭,她偷摸去做歌女贴补家用,却在歌舞厅遭人调戏偶遇男主乔霖的片段。   乔霖是富家公子哥,与许尧臣饰演的邱晚冬乃是臭味相投的酒肉兄弟,见歌女被调戏,倒没拔刀相助,而是先看戏,后拆台,拆得很巧,没让挑事人知道,却把沈清妍救了。   开篇点出人物性格,自然重要。   可惜男主没走心,一脸着急下班的样子,跟女主和导演、编剧的互动也动得比较表面,净提点有的没的建议,一群人这这那那下来,只剩编剧苦大仇深,把剧本页脚都搓卷了。   一下午时光蹉跎,到傍晚,众人散伙,杜樟叫住了许尧臣。   杜樟个头高挑,跟许尧臣并排站着,只比他矮了小半个头。   “杜老师?”他挺纳闷,俩人从前少有交集,也就是在活动现场打过照面。   杜樟一点头,挺酷的,“你就是厉扬那个‘小可爱’?”   许尧臣:“……”   咋的,你也是? 第8章   杜樟不是厉扬的“小可爱”,是他拐了八道弯的表妹。   “上次回老家,他说有对象了,问来问去给问烦了,才把你亮出来,”杜樟挺八卦的样子,“是好看啊,怪不得老厉挺宝贝的。”   许尧臣听得很茫然,“啊……是。”   杜樟觑着他脸色,不多打听了,话音一转道:“邱晚冬这个角色选的合适,我个人看嘛,只要踏下心沉进去,一准比男主角出彩。”   夕阳沉下了地平线,路灯亮起来,许尧臣和杜樟就沿着街边走。   影视城这边明星扎堆,见谁都不稀奇,只要没粉丝过来蹲点,其实比市里方便许多。   ——也是巧了,这二位的粉丝,一个比一个佛系,方才老远有几个举着相机拍完,没等助理过去,便自行散了,   “我看过你的戏。”杜樟穿着一条阔腿牛仔裤,两手插着口袋,迈开大步走着,很有点潇洒气,“刚出道那会儿吧?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你演了一个问题少年。”   “《闪电降临的城市》,”许尧臣挺惊讶,“七八年前的剧了。”   杜樟扭脸看看他,一点没客气,“出道即巅峰啊,许尧臣。”   许尧臣:“……”不愧是表兄妹,语言系统同出一宗。   停了片刻,杜樟又说:“老厉说你戏好,那部剧还是他推荐我看的。”   “他?”许尧臣险些让这姑娘几句话给噎死。   “是啊,他,”杜樟有些纳闷他这反应,“厉扬挺少夸人的,这个抠门精,花钱抠,说人好话也抠,抠抠搜搜,你跟他一块儿,怪辛苦吧?”   许尧臣笑了下,“还好。”这话说的,我哪能当你面骂你表哥。   聚餐的地方不远,俩人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餐厅外堆着一撮小妹妹,全是男主李跃的粉,一个个垫脚抻脖子,大眼睛狐獴一样。   “走,走后门进去。”杜樟突然拉了许尧臣一把,“咱甭到前面凑热闹了。”   “成。”许尧臣招呼一声后面俩助理,四个人从小巷子猫进去了。   周围零散的粉丝扎不到前面,就在后面缀着,手机上插着充电宝,看见个五官端正的就拍两张,来者不拒,好像漏了哪个就吃了大亏一样。   于是等聚餐结束,许尧臣便在微博热搜上拥有了姓名。   #杜樟 许尧臣   两人的大名飘在热搜第十五,乍一看,还以为是剧宣花钱买的。   -别的不知道,反正看照片是挺亲密的。   -大清亡了,别看见一男一女就说有一腿好么。   -我沉着兄弟是be了嘛。   -磕cp真别磕那么真情实感,早晚都要结婚生子的。   -几个意思?这俩真在一起了?   -不信谣不传谣,谢谢。   -我樟女神不可能看上许尧臣。   -哦呵,现在传绯闻带拉踩了。   -明显剧组买热搜,还真有人信?   -一天到晚就是娱乐圈这点屁事,能不占公共资源么!   -没人逼你看啊,别点进来呗。   网上吵得热闹,当事人两位却浑然不知,吃完了饭还散步去了。许尧臣喝了几杯,没醉,但身上酒气重,熏得他自己也不舒服。杜樟干脆是吃多了,撑得难受。她一个女演员,压根不知道包袱是何物,吃撑了也只好去遛食。   遛到一半,这二位就被助理紧急拽回去了。   刘铮举着手机递到许尧臣眼皮底下,“哥,看看,你现在可是‘男女通吃’了。”   许尧臣:“嚯,这角度怎么找的,真刁钻。”   那照片抓拍的是他们要钻进小巷子的一瞬间,看上去,杜樟和许尧臣就像鬼鬼祟祟出来偷情的一对男女。   巧的是,他们的助理都没进镜头里。   这真就是看图说话了,怎么说都行。   许尧臣不是很在意,反正这种事在微博上从没消停过。现在这个时代,无论在网络上发布什么消息,成本都太低,只要不触及法律红线,就得随别人说去,毕竟言论自由。   但陈妙妙不这么想,结合了许尧臣那句“掰了”“退圈”,他就觉得这王八犊子是憋着出幺蛾子——谁知道才过半天,幺蛾子就飞出来了。   当然不是大事,也不怪许尧臣,可他这不当事的态度,让陈妙妙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危机感。   于是,远在市区的陈妙妙遥控指挥刘筝,让她把姓许的一举一动都如实汇报,同时,他又绕了十八道弯,从厉扬的助理嘴里打听了些消息。   晚上,许尧臣收着顾玉琢的微信,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狗东西在语音里叽歪:“知道么许尧臣,陈妙妙给饶姐打了半个多小时电话,被你给愁的。以前老陈多张狂啊,谁都不放眼里,他跟饶姐一个公司时候,俩人那掐得叫一个姹紫嫣红。”   许尧臣烦死了,“你一大老爷们,能别老跟个胡同嗑瓜子的大妈一样吗?”   顾玉琢啧一声,“那是你没看‘沉着超话’,鬼哭狼嚎哦,世界末日了。”   许尧臣:“……”   他顾玉琢一个钢铁直男,闲的没事就沉浸在超话里不能自拔——到底什么病,这种晚期疾病还有的治吗?   俩人扯淡到一半,一通电话进来,聊天界面被扫掉了。   “老板?”许尧臣就纳闷,厉扬这一天可够闲的。   厉扬也没铺垫,直接问:“和杜樟处的还挺顺?”   “你表妹性格不错。”   厉扬赞同,“看来是投缘,刚见面就‘相亲相爱’了。”   这话音听着不对,但许尧臣懒得解释,只好奇,“你有微博?”   厉扬:“关注舆情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许尧臣讽刺地笑了声——嚯,了不起,大老板亲自上阵。   “‘沉着兄弟’的衍生漫画,活色生香,”打火机轻响,厉扬大约是点了支烟,“看过吗?”   “看过。”   “看得高兴吗?”   许尧臣两脚搭在沙发扶手上,一晃一晃。厉扬的话让他心里的刺浮上来,“挺好。”   “在外面别玩太野了,”厉扬说,“万一我嫉妒呢。”   许尧臣拖长了腔,懒散而无情,“怎么会——”   代替品说白了就是个玩具,谁对玩具还没点占有欲了,可这种欲望让人作呕。十五岁以后,只把他当个玩意儿的人太多了。当他爬上厉扬床的那天,他以为“戏子无情”,无情就是无心,还怕什么。   但到头来仍有不忿,从公平交易的角度讲,他这种心态就叫不要脸。   剧组生活繁忙而单一,化妆造型等戏,开拍收工,都按节奏在走。组里人多,真到开拍时候,就像一台庞大的机器运转起来,人人都是一颗螺丝钉,少了哪个也转不动。   李跃是个想努力但努不起来的人。   他和杜樟对戏,除了那些平铺直叙的,大部分都要让杜樟压一头,只要不瞎的都能看出来他接不住戏。   许尧臣没戏时候除了看剧本就是看热闹,李跃拍了一条又一条,不是导演不满意就是他本人不满意。可不满意他又没辙,演技这东西靠天赋靠悟性靠经验,李跃哪个都差了一点。   演不好,他脾气也大,把助理骂得跟亲孙子一样。   刘铮看不过眼,偷偷过去给他助理第餐巾纸,又给买了冰镇饮料,俩人坐墙根底下说话。   许尧臣打着蒲扇等戏,远远看着,心想那小姑娘怕是入错行了,大好青春,何苦消耗在这地方。   “许老师?”   他一抬眼,挺惊讶的,来搭话的居然是李跃。   “李老师,”许尧臣扫一眼导演那边,招呼他,“来坐。”   李跃在他边上坐下,“刚才话说重了,给丫头说哭了,让你见笑啊。”   许尧臣顺着他话音道:“现在小孩儿的抗压能力普遍不行。”   “这场戏挺不好演的。”李跃面上犯难,三分真七分假,“‘邱晚冬’家破人亡,‘乔霖’迫于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导演要的那种情绪,实在上不来。”   许尧臣没接——这话没法接,说多了成“指点”,说少了忒不真诚,他问:“杜樟老师不在?”   言下之意,你来找我闲聊还不如找杜樟对戏去。   “补妆去了。”李跃说,“杜老师天赋型的,对戏剧的领悟跟普通人不一样——反正也是闲着,要不许老师帮我对对词?”   话到这,许尧臣再推就没意思了,也不是大事。   两人举着剧本,许尧臣念杜樟的词,李跃念他自己的词。   李跃台词确实不行,念出来也就比机械音多了点抑扬顿挫。他们这剧是现场收音,导演对台词要求颇高,李跃这方面差点意思,又好面儿,生怕有人背地里嚼舌头,说他不行。   一段戏对下来,李跃搓了把脸,挺颓丧,“到底是哪不对,怎么就觉得跟你们不一样呢。”   “语速,流畅度,情感,”到这份上了,许尧臣要再不说点什么,就没劲了,“尽量把自己放进去,别想着这是‘词儿’,在口语化的同时,咬字再清晰些——嗐,我不是科班出身,都是瞎琢磨。”   李跃苦笑,“我可勉强算科班呢,你瞧这水平。”   然而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李跃明白这道理,可他就是挺不甘心。要强,能力跟不上,却又不能真正踏实下来。   郁闷了一会儿,等情绪过去,李跃对许尧臣道了谢,转头捧起手机组队刷怪去了。   日头直晒着凉棚,许尧臣靠在椅背上继续摇蒲扇。看着李跃挺拔的背影,他突然有些羡慕——多好,甭管什么负担,眨巴眼就能扔到脑后了。   这天收工,杜樟邀许尧臣吃拉面。   俩人在房间里一人干掉一大碗,杜樟一抹嘴,问:“李跃找你对戏了?”   许尧臣无语,“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剧组小灵通,说的就是我了。”杜樟道,“你少搭理他,这人路子不正。心高气傲,水平稀烂,有把子力气也用不到正点儿上。得亏有人拿金砖铺路,否则早糊了。”   许尧臣对杜女士的评判标准感到惊讶,“这就叫路子不正了?”   “哎呦,你真是白混了你。”杜樟用牙线剔牙,“环麓郑总的裙下臣呢,正吗?”   许尧臣付之一笑,心说:那可糟,我也不怎么正。   杜樟熟了之后的八卦水平和顾玉琢能肩并肩,许尧臣认真觉得应该介绍二位认识一下。   想曹操,曹操到——一周后,顾玉琢拎着外卖来探班了。 第9章   “你傻比吗?”许尧臣震惊地看着他的老伙计。   顾玉琢给他掰筷子,“怎么呢,人生在于尝试,你不好奇么。”   许尧臣冷脸,“并不。”   顾玉琢开始撒娇,“来嘛,尝尝。”   桌上码着一丛塑料袋,装着生蚝、蛤蜊、皮皮虾、花螺,它们出自同一家店,叫周县美食。   周县美食是个标准的苍蝇馆,在闹市中十分不起眼,胜在劲辣咸香,便宜量大。   大概一年前,顾玉琢和许尧臣半路看见,吃过一次,吃完两人双双腹泻,在马桶上坐到腿软。   谁知道顾玉琢记吃不记打,又拎着周县美食来了。   他对这个放倒他的苍蝇馆充满好奇,不相信对方放倒他一次还能有第二次。   许尧臣只能对他竖起拇指——弱智儿童欢乐多,精神病人思路广。   “吃呗,大老爷们还怕拉?”顾玉琢嘬着花螺,也没耽误他说话,“你咋样?跟李跃一个组酸爽吗?”   许尧臣就纳闷了,“你跟杜樟……李跃是扒你们谁家祖坟了是吧。”   “那可别提,肚子里全是气。”顾玉琢又捏起皮皮虾,“他刚跟郑总那阵子,把我男一给替了,我好端端从男一蹦男二去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太阳底下无新事,我能接受。可这孙子你知道么,丫他妈进组以后连剧本都背不下来,一场戏磕巴五十次就是他。嘴上叫唤着用功,私下里瘫着抠脚,就这,通稿发的比女艺人都溜,后援会跟邪教一样,逮谁掐谁,吓死爹了。”   许尧臣给他杯里添上饮料,“八百年前的事,该忘就忘吧——喏,接着嘬你螺。”   顾玉琢嘴上一圈红油,像个大傻,“那不能,我可记仇了。”   两人饱餐一顿,凌晨散摊,顾玉琢摸黑走了。   同一时间,蹲守在酒店外的粉丝路透上了超话,霎时,沉着cp高歌猛进,直接飚上了榜二。   -前方速报:琢哥深夜探班臣臣,带着消夜来的。姐妹们,有图有真相,那一层层塑料袋真的太接地气了[图片]   -哪怕前路再崎岖,我也不惧艰险向你奔赴!   -“世间万物不及你予我点滴。”——[图片]   -凌晨刷超话刷到长皱纹的我,这辈子都没这么认真过。   -作为一位妈粉,我老怀安慰。   -md,请内娱搞cp的都向沉着看齐好么!   -太真了,真到我流下了激动的口水(bushi   -只能说,顾玉琢,你是真的宠。   沉着超话像过年,cp粉——水蜜桃们乐到大半夜,太太们紧急产粮,直接把姐妹们喂到起都起不来。   许尧臣坐在马桶上,痛苦地攥紧手机,盯着顾玉琢发来的条漫,无比地想给他开个颅,整顿一下这王八蛋踩了电门的脑回路。   ——不出意外地,他们又双双被放倒了。   周县美食,诚不欺憨。   刘铮深更半夜帮许尧臣去买药,什么也没买着,只搞来一盒藿香正气。许尧臣喝了两瓶,没有屁用,继续体验真实的菊花残。   所幸第二天没他的戏,能在酒店里横着。   许尧臣跑厕所跑得腿都软了,一双黑眼圈挂脸上,像被妖精吸干了精气。   刘铮做旁边床上挠头,“哥,要不咱回市里输液去吧,我怕你这拉下去要脱水了。”   “挺一天,自己能好。”许尧臣不爱去医院,只要不是伤筋动骨的大事,他都能扛着。   刘铮愁死了,“药也吃了,不管用啊。”   许尧臣有气无力地一摆手,“周县美食的功效,超不过四十八小时,你……”   没“你”完,手机响了,刘铮一看,是顾玉琢,抬手给递了过去。   电话一通,许尧臣就开骂了,两个半死不活的人,通过一根网线,互相诅咒对方多蹲一宿。   刘铮没辙,只好悄悄给陈妙妙告状,他这边长篇大论,没想到陈经纪人居然是个心宽的,就嘱咐他给许尧臣灌淡盐水,提都没提上医院的事。   刘铮放下手机,愁死了。   正愁云惨淡着,蓦地瞥见打着视频电话对喷的二位,忽然顿悟了——也是,前一天刚登榜二的cp要前后脚进医院,那可太精彩了。   挂了电话,许尧臣口干舌燥,刘铮给他倒了大半壶淡盐水,又给喝了一整瓶温水,三分钟,直接把他哥送进了厕所。   就这么,俩人在房间里耗了大半天,许尧臣终于能坐起来了。   肠胃空空,许尧臣说饿了,刘铮立马爬起来要给他弄白粥和蛋羹,谁知这边人还没走,那边门铃就响了。   “谁啊,这会儿来。”刘铮嘀嘀咕咕,踩上鞋开门去了。   许尧臣低头看了眼手机,瞧见两条微信。   妙哉:听说厉总下午去影视城那边了,他们公司有个项目开机。   妙哉:可能会让你接驾。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   “啊——厉总。”刘铮狗腿一般的声音传来,“快请进。”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   妙哉:?   厉扬个儿高,宽肩窄腰,活像个练家子,往刘铮旁边一站,把平时挺利落的小助理衬得跟个大眼睛小鸡仔一样。   许尧臣躺床上看过去,感觉对比惨烈,同时刘铮本人也显得很尴尬,于是许尧臣就把他放了,让他认真搞白粥蛋羹去。   厉扬站在原地没动,审视着蔫头巴脑的许尧臣。   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活蹦乱跳、口蜜腹剑的小东西,没想到入目是位病美人。   ——许尧臣本就不胖,宽大的短袖短裤一套,更显得身形瘦削,再有那一脸菜色加持,惨是真惨。   “这是怎么了?”   厉扬那神态多少有点看戏的意思,许尧臣尸体一样瘫着,“腹泻。”   “看来是消夜没吃好,乐极生悲了。”   许尧臣有点烦,“你们是都住超话里了么?”   “跟着观众看热闹罢了,你恼什么。”厉扬挨着床边一坐,手握着他脚踝摩挲了下,“瞧这凉的,贴心的刘铮不知道给你盖床被吗?”   许尧臣肚子难受,浑身没劲儿,厉扬偏巧这会儿来惹他。压了十多年的脾气翻上来,抬脚往他西装里蹭,“是凉,给暖着吧。”   “小样儿,”厉扬西装扣一解,还真把他一双蹄子裹进去了,“怎么,病得上头,不装乖了?”   许尧臣怪意外的,手臂往后脑下一枕,垫高了脖子看他,“你瞧,我都这样了,真伺候不了——上下都不行。”   “是想你了,可也没禽兽到那份上,”厉扬扬手往他小腿上抽了一巴掌,不重,但脆响,“跟我一年多,我在眼里就是个精虫上脑的混蛋不成。”   许尧臣:“我这叫惯性思维,咱俩见面,不做爱,难道盖着棉被看雪看星星?”   厉扬不说话了,手掌兜在他劲瘦的小腿下,捏狗腿一样捏着玩。玩了一会儿,许尧臣都要犯困了,却听厉扬道:“别把它想那么腌臜。”   许尧臣有些迷糊,话音从他耳朵里灌进去,没过脑子,心想:那难不成还是阳春白雪吗?   他睡了一觉,睁眼时候天都黑了。   屋里飘着点饭香,许尧臣饿得慌,被香气勾出了食欲。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哪料胳膊使不上力,倏地一软,又摔了回去。   这一摔不要紧,肚子也跟着醒了,肠鸣音开火车一样,绞痛随即缠上来,让他冷不丁地哼了一声。   旁边小憩的厉扬被惊醒,一把托住要爬起来的许尧臣,“要什么?”   许尧臣:“要拉屎。”   这人偶尔粗鄙得完全不要面子,厉扬睨着他,“能走吗?”   “能。”许尧臣拂开他手,很不耐烦,自己一步一软地扶着墙去卫生间了。   厉扬垂下手,掌心是潮的——全是许尧臣背上发出来的虚汗。   涔涔的汗,像挑动了他某根沉寂许久的神经,让他掌心被扎了一样,幻觉般,有些刺痛。   厉扬不懂医,但正常人的生活经验轻而易举地说明:许尧臣需要就医了。 第10章   许尧臣蹲马桶上听见厉扬打电话找熟人安排去看病,他立马不乐意了,在厕所里吆喝着不去,认真诠释了“无能狂怒”。   厉扬对他的抗议充耳不闻,打完电话站卫生间门口敲门:“穿哪件衣服?”   “不去,”许尧臣哆哆嗦嗦站起来,“打死不去。”   厉扬不跟他废话,上手拧门,“出来。”   许尧臣额头无力地抵在门板上,“你不就是来找人睡觉的么,我伺候不了,你走吧。”   门锁咔哒一声,厉扬说:“我数三声,要么你出来要么我进去。”   艹!没完没了了是吧!   许尧臣扒拉一把头发,嚯一下把门拽开了,带着点狠劲儿,“你没事吧老板,折腾我很爽吗?”   他脸色惨白,脖颈上全是粘腻的汗,嘴唇也没了血色,肩背强硬地支棱着,像只外强中干的大猫。   “为什么不去医院?”厉扬托住他拄墙上的胳膊肘,“怕让人认出来?”   许尧臣看他一眼,“我没那包袱。”   “那你……”厉扬的手顺着他胳膊捋上去,面色忽然冷下来,“许尧臣,你发烧了。”   几步路走的不容易,到了床边,许尧臣腿一软就坐下去了。   他仰着脸,眼睛里蓄着血丝,看上去可怜极了,“别管我了,求你,走吧行么?”   厉扬垂着眼,盯着他,感觉这一年的耐心大概都要在这一晚消耗尽了。   他声音塌下来,“你发烧了,得上医院看看。”   许尧臣头一歪倒了下去,整个人蜷在被子上,“真没事,顾玉琢跟我一块儿吃的,他也烧着呢,死不了。”   说完,他就把眼闭上了,拒绝交流的姿态相当明确。   厉扬拳头攥起又松开,就这么僵持了半分多钟,他拧紧的眉蓦地散开了。   宽大的手掌覆在额头上,略显粗糙的掌心从来都是温热的,现在却带着让人舒服的凉,许尧臣下意识往上蹭了蹭。   厉扬揩掉他发际的汗珠,转身去拧了条凉毛巾,给他擦了汗,“我下楼给你买药去,老实躺着别折腾。”   许尧臣想抬眼皮,想说话,可张开嘴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只剩几声撒娇一样的哼唧——从大猫缩成了奶猫,竟然让人瞧出几分可爱来。   厉扬掐掐他脸蛋,起身走了。   喧闹过后的夜,有一种在静谧包裹下的疲惫。小吃店灯火通明,没生意的老板和伙计就坐门口闲唠嗑,肩背塌着,神情麻木。药店不容易找,倒是碰上几家情趣用品商店,暧昧的灯晕着粉光,从门帘里透出来。   厉扬走过了三条街,才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药店。   他进去买了退烧和止泻药,拎着薄薄的小塑料袋往回走。经过一家小店,店里的饭香飘散出来,是香油和着热汤的味道。   熟悉的气味让厉扬放慢了脚步。他侧着脸看过去,小店里几个食客正埋头吃着,一对夫妇在灶台后忙碌,热腾腾的烟气在夜里的白炽灯下尤为显眼。   很多年没见过这场景了。   厉扬忽然怀念起来,从前的街市、小巷,倔强的少年。   嗅觉总会令人在不经意间跌入到“曾经”里,厉扬这才惊觉,原来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在脑海中勾勒过方程的模样了,乃至于那少年的轮廓都已经变得不甚清晰。   厉扬觉得有些苦恼——那些零星的碎片并不他受控,它们七零八落,赖唧唧地不肯拼凑起来。   蓦地,一道鲜活的身影很不耐烦地碾过了它们,冷着脸站在废墟上与他对峙,样子很欠揍。   是许尧臣。   记忆长廊里的旖旎倏地全被吹散了,香喷喷的味道变得不是滋味,厉扬浑身不舒服,手指卷起塑料袋,快步往回走了。   许尧臣睡着了,但没有做梦。他很少处在无梦的状态,以前他总认为人不做梦才是真正地放空了,自由了。可真落在身上,他才发现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慌。   好像脑子都被掏空了。   身上着火了一样,烫得生疼。   那种热度,让他想起来十四岁的盛夏,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与私立学校一墙之隔的中专,有人带着木棍等在他放学的路上……   明明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了,可再想起来却连一个细节都没漏掉。   “哥哥——”   “许尧臣?醒醒,吃药了。”   额头上的凉意把人从迷幻里拖到了现实,那感觉如巨石坠地一般,心脏都跟着噗通一个猛子,压得人呼吸不畅。   “哥?”许尧臣眯缝着眼,看不清人。   厉扬不知道“哥”是谁,也不关心,只喊他:“起来吃药。”   许尧臣癔症须臾,无意识地塌下了嘴角,“厉总啊。”   “可不,很失望吧。”厉扬嘲讽地笑,把杯子压他唇边,“喝口水润润嗓,喝完把药吃了。”   许尧臣虽说养回点精神,脑子却仍旧不清楚,“不失望,受宠若惊。”   厉扬把药给他喂下去,“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不做亏本买卖,这次你让我白跑一趟,本金和利息都是要算的。”   “随你,想要什么花样就尽管来呗,”许尧臣笑起来,“反正我卖给你了,也不值钱。”   厉扬表情难看——这话他听着不得劲,但看在这位身残志坚的份上也不想跟他计较了。   他一把把许尧臣按下去,拎起被角一裹,“甭废话了,睡你的吧。”   许尧臣难受着,根本懒得揣摩他老板的心态,爱崩不崩,他横竖是嘴上占了便宜,闭眼也闭得踏实。   这一宿的不安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平复下来。   许尧臣退烧了,浑身轻松,他抻胳膊想伸懒腰,可还没等在被子里拱两下,屁股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老实会儿行不行,烦。”   厉扬脸埋在他颈窝上,他连人带被子都困在对方臂弯里,如同一个巨型蜡烛包里的巨婴,失去了人身自由。   可他根本不怕挨巴掌,又拱,“憋死了,让我去尿尿,要不我尿床了昂。”   厉扬懒得很,眼都没睁,“尿呗,我当睡水床了。”   不要脸,许尧臣想,要真论起不要脸的层级,他甘拜下风。   所幸许尧臣是个行动上的巨人,他干脆不吭声了,埋头就是干。   于是不消片刻,就听咚一声闷响,他成功把自己搞下了床。   可惜厉扬也不是吃素的,手一探,捏住他下巴颏,“宝贝,看你挺精神啊,那行,尿完回来先把你利息付了。”   许尧臣让他一声“宝贝”给叫麻了,恶向胆边生,手往他小腹下一攥,一团绵软无力,语出嘲讽,“呿,那你倒是先站起来呗。”   这一下,什么瞌睡虫都死了。厉扬手臂一撑就翻身下了床,帅是真帅,也够吓人。许尧臣扭头就跑,可怜一双腿软如烂泥,没跑成,直接跪下了。   这么一跪,就真的站不起来了。 第11章   许尧臣怀疑厉扬没事就研究小片片,一个大老板,整天不事生产,净搞点不正经的。   他嘴角破了,舔一下都疼,嗓子里也压得水肿了一样,喝水如同生吞鸡蛋。   他没想到,第一次在厉扬面前掉眼泪居然是在马桶前。   奔三的人了,得叫人搂着托着,揉搓着小腹,放一放憋了一宿的水。   实在是过了,许尧臣想,禽兽不如。   化妆时候,他手指无意识地蹭着脚踝,那上面深深一排牙印,虎牙位置还破皮见血,已经结起小痂,直硌手。   许尧臣手指一顿,妈的,狗批。   早上,顾玉琢给他打电话,说自己险些死在厕所里,后来被经纪人饶晓倩和助理给捡进了医院,正在吊水。   “捏妈的,你咋好这么快!”顾玉琢惨白的脸突然在屏幕里放大,“你偷吃啥大力丸了?”   许尧臣看着这个二百五,无话可说。   “顾玉琢,”手机易主,到了厉扬手里,“肚子饿的时候别总用你的脚买消夜,偶尔也用一用你平滑的大脑——不用则废。”   顾玉琢:“……”   视频就这样戛然而止,后来顾玉琢发来微信,说这辈子都不想看见厉扬了,又问许尧臣是怎么睡下去的,真魔鬼。   “许老师,你脸色不好,咱得再补点底妆,唇膏也要上一层。”化妆师小指上垫着粉扑,给他润色眉峰,“刚才看你老跑神呢,杜老师来打招呼也没听见。要不你眯一会儿?也不耽误上妆。”   许尧臣这才醒神,问:“杜老师来了?”   “昂,在隔壁呢。”   隔壁屋,杜樟哼着套马杆,低着头发微信,没一个音在调上。   阿凡达提:[图片]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再见。   阿凡达提:嘿嘿,没想到吧,让我拍着了。   照片是个实实在在的偷拍,拍的是许尧臣和厉扬一前一后出门的两条背影——要不是杜樟认识他们俩,就是把这角度送到狗仔面前,对方都未必会稀罕按一下快门。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你们兄妹俩能放过我么?   阿凡达提:老厉春风满面,你一脸肾虚。听姐一句劝,年轻人啊,不宜纵欲过度。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肠胃炎了解一下?   阿凡达提:哦。   上好妆就得开工了,许尧臣一出来,抬头碰见了李跃。   “许老师,早。”李跃跟自己同行算是讲礼貌的,率先打了招呼。   许尧臣挂上个笑脸,“早。”   俩人并肩往外走,阳光斜斜地落下来,许尧臣侧目,心说这小子是真帅,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正咂摸着,忽然听旁边李跃道:“哥,你五官比例正正好,一点硬伤都没,怪不得粉丝说是老天爷塞饭吃。这儿,”他手指尖在鼻梁骨上点点,“这颗痣点睛了——以前就有吗?”   “小时候就有,跟我二十几年了。”许尧臣拿不准他什么意思,俩大男人在这互相欣赏脸也是病的不轻。   “我有个朋友,乍一看和你挺像,但差了这颗痣,就好像差了些灵气,”李跃说,“他运气也确实不怎么样,前两年得抑郁症,退圈了。”   许尧臣:“退圈也未必是坏事。”   “人和人不一样——他爱表演,喜欢这行,”李跃侧着脸,打量他,“励诚资本的厉扬,认识吗?”   许尧臣回看他,“知道。”   李跃:“我朋友就是栽他手里了,这人风评挺差的,不是个东西。”他手搭上许尧臣的肩,“哥,他就好你们这口的,万一将来要是碰上他,你可得躲远点。”   李跃说完就走了,没事人一样和男二勾肩搭背开他们角色的玩笑,留下许尧臣站在原地,怎么咂摸怎么不是味儿。   厉扬和许尧臣的关系不算公开,但也不是个秘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只是大伙对这事见怪不怪,没人真把它当成个了不得的大新闻。   ——李跃专门提起来是什么意思?他朋友又是哪一位?   许尧臣上午心不在焉,让导演骂了两顿,不敢跑神了,可状态不行,在导演那勉强过关,却没在杜樟那过关。   “搞啥啊你。”等戏时候杜樟过来踢了他一下,在布鞋尖上给他留了块黑印,“神魂不在的,演的什么狗屁。”   许尧臣逆着光,眯缝眼看她,“肠胃炎。”   杜樟打量他片刻,“你别是新综艺播了,内心忐忑,生怕上热搜吧?啊,沉着兄弟。”   许尧臣震惊,“播了?”   杜樟更震惊,“你不知道?”   许尧臣:“我肠胃炎啊。”   杜樟:“……行吧。”   假话反复说,它就真了,由不得你不信。   综艺确实播了,许尧臣也确实不知道,因为陈妙妙没通知他。《一个人的25小时》因为后续节目录制问题,临时调档,提前了半个月播出。   以陈妙妙对许尧臣的了解,他觉得这崽子在这时候根本不在乎播不播,当然,主因是许尧臣病了,厉扬又在跟前,陈妙妙不想裹乱。   杜樟拿个风扇怼自己脸吹,“早上李跃跟你说什么了?”   许尧臣:“你大表哥。”   “嘶——”杜樟觉得有点邪乎,“啥意思?”   “大概暗示我也不过是个随用随扔的小玩意儿吧,”许尧臣很不在意地笑了声,“鬼知道他什么意思。”   杜樟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破天荒地没往下接茬,而是转开目光,望远了。 第12章   许尧臣一整天状态都跟不上,收工之后就回宾馆躺了。刘铮不敢让他放开了吃喝,给买了点清粥小菜,叫他忌口。   刘铮自己在边上吃煎饼,饼上抹着辣椒,吃一口吸溜一声,“哥,你看超话了吗?”   许尧臣喝着没滋味的粥,嘴里淡的难受,“什么超话?”   “你和小顾哥那个沉着兄弟。”刘铮道,“节目播了以后,直接冲上榜一了。陈总说话题正在发酵,热搜预定了。”   许尧臣自己不是很理解磕他和顾玉琢的姑娘们,她们到底是在哪抠到糖了?   “你自己看。”刘铮把手机推过来,“评论老多了。”   -哈哈哈哈,哥哥的厨艺,杀人的利器。   -这都能吃下去,你告诉我不是真爱?   -真的是真的,我说累了。   -臣臣综艺首秀,第一期嘉宾就请的顾玉琢,你们品,细品。   -看预告了么,下期许受伤,顾那个眼神……   -啥也不说了,我酸了。   -这辈子我可能出不了这个坑了。   -正主摁头磕,咋出?   -信女愿用十斤肥肉换他们一生相守。   -节目组太会了,剪辑出来就是恋爱的酸臭味。   -不是……许尧臣不是爆出来跟女的有关系吗?你们粉丝能睁睁眼么。   -同组演员一起吃个饭就叫有关系了?   -你可千万别跟你同事吃饭。   什么乱七八糟的?   许尧臣把手机递回去,“老陈什么意思?”   “这种话题通常都自带流量和关注度,陈总意思是合适时候公司那边就推一把,不过让我提醒你和小顾哥别搞过了,”刘铮有节奏地顿了顿,“过犹不及嘛。”   许尧臣想了想,没应,问道:“这边没几天就杀青了,25小时节目组怎么安排的?”   “陈总说暂定下周录制。他们这节目糊,没人权,都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十二期结束。”   许尧臣点头,“能把劳务结了就行。”   刘铮不解地看看他,埋头啃了两口饼,没敢细问。   从他跟许尧臣开始,许尧臣就特别在意钱。不管是剧组还是其他平台,他只关心片酬是不是能及时结清。但他又不是一个抠搜的人,平时对外挺大方,就只节俭他自己,叫人挺迷惑的。   不过这事涉及隐私了,刘铮很能摆正自个儿在团队中的位置,不该他知道的,一句都不多打听。   大约是让刘铮暗自念叨的,许尧臣当晚临睡前接到了催债的电话。催债这位也算是有职业理想的打工人了,姓崔,叫崔强。   崔强从当年接了这一单,一直坚持不懈干到了现在,把他老板都干趴了,也没放弃,继续在催债的路上发足狂奔。   崔强那边热闹得很,在一片嘈杂中,他挺和蔼地说:“弟弟,到日子了哟。”   许尧臣死鱼一样瘫在床上,“哥,你能别老大半夜打电话么。”   “你们这个工种,哥白天找你也不像话啊,万一让狗仔听见了,你还咋赚钱。”崔强道,“咋的,边上有人?不方便?”   许尧臣狞笑,“有鬼。”   崔强嘿嘿两声,“没几期了,坚持坚持嘛。”   许尧臣:“我每个月比你单位发工资的都准时,你有必要每月准时来午夜凶铃?”   “哥吃的就是这碗饭,不得敬业点,”崔强说,“哎,行啦,这都多少年了,跟你爸说也甭躲着了,该吃吃该喝喝,有我在,谁敢找他麻烦。”   许尧臣觉得稀奇,“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爸出事那年……在东湖中学自杀了。”   崔强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但我没信。”   挂断电话,许尧臣一动不动地躺着。   真讽刺啊,他想。   一个人死了,摔得七零八落,脑袋像块烂西瓜一样,却有人不信他死了——不小心走错了一步,不但没了尊严,而且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爸死得比蝼蚁还不如。   许尧臣状态一直不很好,刘铮悄悄告诉给陈妙妙,杀青前一天,陈妙妙把其他事都扔下,专门来接许尧臣回去。   杀青戏是和杜樟饰演的女主沈清妍在咖啡馆接头,前一天正巧是邱晚冬在狱中被百般折磨的戏,一场轻松,一场却是重头戏,要求情绪得上来。   陈妙妙手里卷着剧组的通告单,和刘铮在监视器后站着,看许尧臣被铁链绑在木椅子上,身上涂满了粘腻的“血浆”。   导演喊开始,四周安静下来。   灯光和镜头给到,邱晚冬奄奄一息地歪靠在椅背上,他半边脸高高地肿起,左眼眶中一片血红,睁不开了。   “小子骨头挺硬啊。”特务向后招手,很快有人递上了钳子,“听说十指连心呐,不如咱们就试试。邱少爷,你从前可是大戏楼的常客,那一副嗓子,连楼小春都连口夸赞。今儿咱们就听听,楼先生这句赞,是不是名副其实!”   最后一个字落下,冰凉的铁钳贴近了甲缝,狠狠向上掀起——   血不是喷涌,是一汩汩涌出来的。   邱晚冬咬紧了牙,嗓子里发出咯咯的怪腔,蓦地,他啐出一口血痰,喷在了特务脸上,“呸,狗娘养的,有种你杀了老子!”   “呦,”那人抹了脸,邪笑起来,“有骨气。”   又一钳子下去,邱晚冬发出了不似人的惨叫,施刑的特务却像得了嘉奖的优秀骨干,高兴得手舞足蹈。   镜头拉远,最后的远景里,是邱晚冬垂下的、鲜血淋漓的手。   这双手,曾经提笔写出过最激昂的文字,弹出过最悠扬的舞曲,它也抓过麻包,握过枪,现在却连一张纸都拿不起了。   导演喊卡,许尧臣在椅子上坐了挺长时间,等工作人员帮他漱了口,也没起来。   刘铮有点担心,“陈总,要不您去看看我哥吧,我看他不对劲呐。”   陈妙妙没应,“没事,他就是没出戏,再等等。”   陈妙妙看得出来,许尧臣这是把自己的情绪带进去了,要不搁在平时,哪有不出戏这一说,前一秒哭成狗,后一秒这货就能连蹦带跳过来满嘴跑火车。   过了五分钟,道具要置景了,许尧臣才过来。   陈妙妙搭上他肩,许尧臣直感觉有如铁塔压顶,“没事了?”   许尧臣看他一眼,“什么事?”   “刘铮说你这几天在片场进不了状态,今儿还行啊,都给我演哭了。”陈妙妙贴着他,耳语,“其实厉总那事它就不算个事,你俩各取所需,看明白就得了,你可不能真当真了。”   许尧臣感觉他在说外语,表示没听懂,“他又什么事?”   陈妙妙挺一言难尽的样子,“就……前几天他带了个小孩去饭局,圈子里小范围都传开了。说是那小孩,跟你有点像。” 第13章   陈妙妙说,跟你有点像。   许尧臣说不清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失落、愤怒、酸楚夹在一起一闪而过,随即如齑粉扬起,飘忽片刻,最终尘埃落定,种种情绪都没抵过近乎病态的如释重负。   找的好,许尧臣想,反正他也要抽身了,那就恭喜姓厉的觅得新欢。   厉扬人品不算坏,却是个脏男人,污了一身正人君子的皮相。   ——他不由得刻薄起来,恨不得在那张人皮上劈几刀才痛快。   许尧臣睡了个好觉。   杀青戏拍摄十分顺利,结束之后,有粉丝来给许尧臣庆祝,带的鲜花蛋糕,还有给剧组的零食饮料,他跟小姑娘们合了影,又让刘铮帮忙找车,把她们送回了市里。   下午,许尧臣跟着陈妙妙先回公司,看了两个代言,一个奶茶一个辣条。   许尧臣就纳闷,“怎么都是吃的?”   陈妙妙不很在意,“看了你炸厨房的节目觉得有反差吧。”   “反差萌,哥。”刘铮说,“现在就时髦这个。”   “你定吧,”许尧臣站起来,“没什么事我先回了。”   “你等等。”陈妙妙撩起眼皮来,视线锁在他脸上,“怎么还冒痘了你?趁这两天赶紧收拾一下,25小时录完又进组了,下部戏你演个神仙总不能脸上还带着痘痘吧。”   许尧臣一摇手,“知道了。”   他出了办公室,刘铮跟着踏出去一步又拐回来,“陈总,我还送我哥回去吗?”   陈妙妙往门外扫了一眼,“算了,你下班吧,他那么大人了,又不是不能自理。”   许尧臣从公司出来,险些让楼外的热浪掀翻。他小时候挺怕热,一到夏天就恨不得钻空调房里别出来了,后来没有空调房待遇了,居然也渐渐接受了暑热,汗流浃背倒让人挺畅快,可见人类本就是伸缩自如的,没什么适应不了的事。   他想了想,扭头往地铁站走。   公司离地铁站有点距离,他刚走一半,就接着了顾玉琢的电话,二傻子在那边吆喝:“你有病啊,在大街上晃,赶紧的,叫辆车撤退。我从超话里都看见了,粉丝一会儿可就到达战场了昂,被踩扁别说我没提醒你——导演叫了,不理你了,掰。”   许尧臣:“……”   掰你大爷。   许尧臣这才四下看过去,果不其然,身后跟了一小撮姑娘,见他回头,“啊”地尖叫起来,不知道恐怕得以为他是个街头流氓,转眼要扑上去了。   他跟粉丝摆摆手,让她们别跟了,然后立马拨刘铮电话——居然没通。   姑娘里有两个胆大的,两人手挽手走过来,隔着半米没敢再凑近,冲许尧臣问:“臣哥能给签名吗?”   许尧臣伸手,“来吧。”   这一松口,了不得了,后面几个也赶紧跑过来,七八个小姑娘登时把他给围在中心了。   光天化日,仿佛聚众搞传销。   陈妙妙是死也想不到,出道挺多年的许尧臣会像个初出茅庐的二百五一样被堵在公司直线距离八百米的地方。   世界真奇妙。   顾玉琢的乌鸦嘴一言成谶,说准了许尧臣即将被踩扁的前路。   十分钟后,许尧臣周围彻底被围成了铁桶,他想靠自己突围属实有些困难。围观的人里有正巧在附近的他本人的粉丝,也有磕沉着兄弟磕上头的cp粉,还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都没搞清楚里面围的是谁,就扎着脖子为人墙添砖加瓦。   许尧臣不能动弹的时候十分后悔,他觉得自己不应该仗糊行事,胆大包天去坐地铁,简直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粉丝们也好奇得不行,拿到签名后当即开始采访他,为什么一个人,为什么像个街溜子在外面逛。   许尧臣倒是很诚实,他说要搭地铁回家。粉丝们都是善良的姑娘,一听哥哥这么说,顿时觉得他被围在烈日下有些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其中比较有领导力的两位就开始号召大家把许尧臣保护起来,大家陪着他去坐地铁。   几分钟后,仿佛要聚众闹事的一群人开始以椭圆阵型向着地铁站出发。   走出去那一瞬间,许尧臣觉得有点晕,预感可能要中暑。   与此同时,主路上拐出来一辆通体漆黑的车,它一个急刹慢下来,缀在人行道边上,违规占据了人家慢车道。道路前方的摄像头闪动,灵敏地抓拍车牌,要给这辆目中无人的车寄送一张体贴的罚单。   厉扬向窗外看了一眼,皱起眉,对副驾上的助理说:“去把他接过来。”   “诶——”助理瞄了眼那盛况,拉门的手没动,“要不咱一起去吧老板?我去扒拉别人,您瞅准空子把人抢出来?”   厉扬不乐意,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但看助理那无二两肉的小身板,恐怕他没能把许尧臣拉出来,反倒要把自己搭进去。   于是勉为其难一点头,“行吧。”   没人注意到慢车道上违章停车的是谁,等大伙反应过来时,助理已经用尽吃奶的劲儿冲进人墙了。   为保饭碗,助理先生生生给厉扬挤出来一条道。   许尧臣正懵着,就看他的老板西装革履,从天而降。   他被兜住腰,半个人都砸在姓厉的胸膛上,跟没气质地被他挟着往外走。随后,不断有人想挡住他们,厉扬搂紧了许尧臣,走得很艰难。   后来,不知道哪个粉丝喊了一声:“都让让,别他妈挤了,理智追星懂不懂!”   话音未落,就有人附和起来,几个女孩自发在许尧臣周围形成一个保护圈,帮着险些被碾倒的助理一起把人推了出来。   许尧臣被推上了后座,车里的冷气扑面而来,他嗅着凉丝丝的空气,像条搁浅的鱼被扔回了江河,找到了些许活气。   “老李,开车。”厉扬上来后,车子猛地一蹿,飞驰而去。   他转过来盯着许尧臣,解开了衬衫领扣,“你可真有本事。”   许尧臣被晒得有点蔫,耷拉着眼看过去,“你怎么来了?”   厉扬:“路过。”   这话大致没错,他们确实就在附近,但路过是真不路过,是专门掉头回来的。助理在前面翻手机,帮厉扬找他们新投的一部电影的网评情况,结果评论没看出稀奇来,反倒被推送了许尧臣变街溜子的话题。   助理也不傻,晓得这事得跟老板知会一声,于是才有了后面的事儿。   许尧臣不想说话——他们俩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除了道声谢,似乎连闲聊都挺没必要。   车开回澜庭,到地库,车熄火,司机和助理都下去了,走到了二人视线外的地方。   许尧臣拉门,“没什么事我也上去了。”   厉扬拽住他,“为什么一个人在外面逛,陈妙妙和刘铮呢?”   许尧臣扫他一眼,“忙。”   厉扬没放他,也没吭声,许尧臣挣了下没挣开,俩人就这么僵持着。   僵了会儿,厉扬说:“刚和几个难缠的开完会,累得很,让我上去歇会儿。”   “你的房子,你是主,我是客。”撂下这句,许尧臣猛地抽手,拉开车门下车了。   厉扬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不禁起了疑惑,这小屁孩又闹什么情绪呢,要么不说话,要么就夹枪带棒。   默了几秒,在许尧臣身影彻底消失在电梯间前,他跟了上去。 第14章   厉扬没追上许尧臣,只好又等一趟电梯。   十二层,门虚掩着,厉扬推门进去,在地上捡了两只踢掉的鞋,一正一倒,横在鞋柜边上。   许尧臣在中岛边上靠着,仰头灌矿泉水,水珠顺着嘴角往脖颈淌,他不甚在意地抹了下,一甩手,扭头看见了厉扬。   厉扬把鞋摆齐了,视线对上他的,“这是闹什么脾气呢。”   “没闹,别敏感。那啥,我洗澡去了,”许尧臣放下塑料瓶,“你自便吧。”   厉扬站着没动,“我没吃午饭。”   “那我给你做点?”许尧臣怪讽刺地笑了声,“我敢做你敢吃么。”   这纯粹就是抬杠了,厉扬不稀罕跟他拌嘴找情趣,西装一脱,卷起袖子过来了,“我做,你洗澡去,一身汗味儿。”   “是啊,没你新买来的小宝贝香。”   许尧臣趿拉着拖鞋走了,厉扬不知道他临走又放了个什么屁,就想着这小孩是欠收拾了。   许尧臣洗澡洗了很久,出来时候两眼发黑,仿佛命不久矣。   从卫生间出来,饭香益发浓郁,中午随便垫吧那两口立刻原地消化了。   ——馋虫被勾出来,他只得妥协。   洗护用品都是许尧臣挑的,总在发腻的甜和性冷淡之间反复横跳,他一过来,厉扬就嗅到一股熟透了的桃子味儿。   甜得都要发苦了。   许尧臣绕着他转半圈,宣布:“饿了。”   厉扬垂着的那只手搭上他的腰,在腰眼的软肉上掐了一把,“马上就喂饱你。”   许尧臣赖着没动,下巴搁在他肩上,“我在剧组时候,你挺空虚吧。”   厉扬手掌沿着腰线往下捋,“空虚?城北那摊烂事差点儿搞死我,你空虚一个我看看。”   许尧臣扣住他手,把手指塞进指缝里,牢牢地挤着,“你太没意思了,厉扬。”   话音被抽油烟机的嗡响搅散了,许尧臣在对方握紧前抽走了手,和他不由分说挤进来时一样,离开得让人没有丁点防备。   身边的热源没了,空调的凉气撒过来,厉扬不爽地锅铲往锅里一扔,咣当一声。   许尧臣没来及回头,就被人从背面箍住了。   厉扬在他香喷喷的颈窝上狠咬一口,手掌热乎乎贴着他小腹,呼吸不畅地埋怨,“跑什么跑!”   许尧臣疼得想躲,没躲走,恶狠狠地,“狗牙撒开。”   厉扬笑了声,“胆儿挺肥啊。”   “嘶,你他妈——”   最终,在许尧臣的恶语相向下,他获得了一块整齐的牙印,红烧鸡块都出锅了,他脖子上还是一片红肿,叫人瞧着比瞧鸡块馋。   厉扬闷了一锅米,这米好,闻着香,吃着弹口,一点儿不糙。许尧臣扒拉了半碗饭,才腾出嘴道:“农家乐这米挺不错。”   厉扬随口问:“哪个农家乐?”   许尧臣说:“那得问顾玉琢去。”   厉扬近来对顾玉琢这仨字挺敏感,一听就蹙了眉,“他不进组吗?一天到晚在外面晃。”   许尧臣不想跟他讨论顾玉琢,当即嗯了声,说进了。   吃完了饭,厉扬很大爷地把筷子一搁,“你刷碗。”许尧臣反驳不了,没劳动的人不光荣,于是搬着碗碟去厨房,水龙头一开,水流哗哗响,他压根不知道厉扬在沙发上干什么。   刷了二十几分钟,许尧臣才磨磨蹭蹭把餐具收进碗橱,他慢吞吞往客厅走,一眼就瞧见厉扬情绪不高地靠着软垫翻手机。   许尧臣想躲开,可他挺大一个人,除非厉扬瞎了,要不怎么也躲不过去。   厉扬喊他,“过来。”   许尧臣跟他隔着茶几,“有事儿?”   “洗碗机是坏了吗?”   许尧臣莫名其妙,“没啊。”   厉扬说:“那下次用洗碗机,别浪费时间。”   许尧臣不爽地打量他,觉得他管天管地的毛病益发严重了。   “过来坐,”厉扬仰首,神情显得冷淡,“还让我去请你么。”   许尧臣认命地挨着他坐下来,厉扬倒没碰他,就是说累了,让他陪着睡会儿。他把身后的靠垫拽过来,往许尧臣腿上一放,自个儿大大方方躺下来,仿佛是找了个高度贼合适的枕头。   厉扬侧躺着,把眼闭上了,“乖,别乱动,半小时后叫我,下午还有会。”   许尧臣这才垂下眼,不得不细细地观察他。   ——浓密的睫毛盖着眼下的乌青,他确实没休息好。   其实许尧臣一直就不理解厉扬,从他的角度看,励诚资本已经是个成熟企业了,早就不需要厉扬起早贪黑玩命干了,可姓厉的就像个艰苦奋斗版的葛朗台,不但累而且抠。   据他助理透露,除了澜庭这套房,厉扬也就在市郊置办了套别墅,而那套别墅,还是当初他哥们公司开发时,半买半送的。   绝了,真的。   当老板当到这份上,真有你的。   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许尧臣没吵他,动作幅度很小地从口袋里把手机摸出来了。他手机里没太多娱乐项目,除了被顾玉琢拉进坑的一个手游,就剩下微博和微信了。   玩了两把游戏,匹配到猪队友,伤亡惨重,只好退了。打开微信,可以扯淡的人都在忙着,又退出来。最终,命运的指引使他点进了微博。   许尧臣用小号肆无忌惮地刷微博,看同行们要么买要么不情愿上的热搜,消息真真假假,点开图个热闹。   翻到后面,在不起眼的实时上升热点尾巴上,看见一个#保镖哥哥要我命#的词条。   乍一看,还以为是谁新剧上了,打开仔细一瞧,许尧臣顿时窒息——   保镖哥,此刻正躺在他腿上睡得很安详。   照片拍的比较糊,大概拍照的姑娘当时在人墙里也是东倒西歪,呈现出来的全是抖动镜头。但也就是这种低质量糊照,反倒有种暧昧的美妙在里面。   许尧臣往下翻评论,不得不说,有点意思。   -没想到现在雇保镖都得看脸了,这让我们普通人可咋活。   -侧脸杀,绝绝子。   -哥哥流畅的下颌线直接在我心田里扎根了。   -每到这时候,都恨自己语文没学好。   -艹,帅!   -妈呀,这一身西装太杀我了。   -对不起沉着cp,我想站一秒邪教。   -臣,你不对劲,你在他怀里好自然。   -废话,保镖是干啥的。   -贵圈可真行,三十八线都有保镖了。   -对啊,就是怕你这种阴阳怪气的人才雇保镖。   -突然想磕私人保镖攻大明星受,有太太搞同人咩?   -邪教圈地自萌好么,沉着兄弟官配,永不拆。   翻了会儿,评论大差不差,把许尧臣给看困了。临闭眼前,他手欠,把厉扬特别像保镖的几张给存下来了。   他订了个表,二十分钟,把手机往厉扬脑袋边一搁,自己枕着靠垫也睡了。   厉扬是被闹钟叫醒的,那闹钟声音贼大,唱着东方红,一身正气,吓得他一个激灵把手机扔出去了。   他搓把脸坐起来,缓过神,正想捡手机,就听旁边迷迷糊糊的声音道:“赔我手机。”   厉扬弯身捡起来,往他怀里一放,“好着呢,没坏。”   许尧臣又把眼闭上了,“抠门。”   “起来,一会儿落枕了,”厉扬把他脑袋下靠垫撤了,拽着人起来,“进屋去床上睡,我得走了。”   许尧臣没睡实,犯起床气,抬脚就踢他,“别动我,就在这儿睡,困呢。”   厉扬弓腰托着他,看了他几秒,也不惯他,手一松,许尧臣啪嗒摔回沙发上——这回是真摔醒了。   他歪着脑袋盯着厉扬,“知道你有新欢了,我也没说什么不是,怎么,您要把我摔傻了才甩我么。”   厉扬眉一皱,“说什么混话呢。”   许尧臣换个姿势靠着,眼里的光很媚,却又冷,“咱俩又不是谈感情的,把话挑明了说呗,你看呢?”   厉扬咂摸了一番,没懂,以为他在胡闹,“没功夫跟你扯淡,要没睡醒就接着睡,睡醒了就起来干点正事,别跟着顾玉琢整天瞎混,好好的脑子给混没了。”他起身去拿了外套,边穿边自说自话道,“过阵子我能空出几天休个假,你要是不忙,我们去一趟三亚。”   许尧臣抛出去的话都没落地,连一点儿回音都没,仿佛在厉扬耳边只是过了一缕风。他看着这个男人,失去了再开口的兴趣,他挥一挥手,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兀自翻个身,继续睡了。 第15章   厉扬休假前一天,助理吴曈拎进办公室一个扎眼的大果篮,比探病那种高级些,但看上去依旧充满了住院部的气质。   厉扬扫了一眼,“干嘛这是,咒我呢?”   吴曈把果篮放下了,顺势给他老板拆了根香蕉出来,“上回赵总托您给引荐那小孩嘛,听说顺利进组了,这就算出道啦。这不,叫人给送的谢礼。”   厉扬打量着,心说真稀罕,自打他坐上这位置,除了许尧臣那不开眼的,还真没人送过这档次的礼。   想起许尧臣,厉扬又蓦地想到一件事。   “诶,吴曈,你等会儿。”   吴曈站住了,“啥事儿?”   厉扬锁着眉,仔细地回想,“你说的那小孩,长什么样?”   “瘦瘦高高啊,挺白净,非要说的话,五官有点像臣哥,但没臣哥好看。”吴曈怪纳闷,“咋的了?”   厉扬摇摇手,示意没事——这丢人事他说不出口。   吴曈人精一样,知道是碰着老板隐私了,当即把话头一收,“拿您还有啥吩咐吗?”   “没了,出去吧。”吴曈刚要拉门,又让厉扬叫住,“去订个古老师的私房菜,送到澜庭。”   吴曈一躬身,“得令。”   许尧臣爱吃古老师的私房菜,馋的要命,可自打知道古老师以来,也就吃过两回。这一来,老古脾气怪,不好约,二来他对自己比较抠门,不想把万八千的花吃上,觉得那纯粹是让钱烧着屁股了。   所以吴曈拎着两个保温包过来时候,许尧臣很惊讶。   “臣哥,您趁热吃,别等老板。他有应酬,说晚点儿回来。”吴曈站在门外把东西递进来,“我就不进了,李师傅还在楼下等呢。”   许尧臣简直莫名其妙,他有一个礼拜没见厉扬了,中间还录了一期二十五小时,机器拆了又装,他都替节目组觉得麻烦。而厉扬自打那天把他当枕头睡了一觉后,就开始忙得脚打后脑勺,他具体忙什么,许尧臣不清楚也不关心,反正他赚的每一分钱都与自己无关。   古老师的外带很有特点,保温包里面是竹质的提篮餐盒,相当讲究。   一层层揭开,熏鱼、酱鸭、豆筋烧白菜,酿四宝、棋子烧肉、龙骨杂菌汤,香味满溢,许尧臣忍不住地咽口水。   碗碟摆妥,他刚夹了一块酱鸭,手机响了,到嘴的鸭子愣是没吃进去。视频邀请接通,顾玉琢的大脸盘子霎时占据了整个屏幕,角度非常死亡。   “嘎哈呢?”   “吃饭,”许尧臣镜头一转,“古老师的私房菜。”   “艹!”顾玉琢怪叫一声,“吃独食!你大爷,许尧臣!”   许尧臣把酱鸭往嘴里一塞,“嗯——美味。”   顾玉琢给气成了锤子,天知道,他爱古老师爱得犹如亲爹,只可惜总也约不上。隔着屏幕,二傻子眼里喷出火焰,“姓许的,我开始恨你了。”   许尧臣又喝一口汤,美妙似神仙,“恨厉扬去,干我屁事,他点的。”   顾玉琢牙都要咬碎了,“妈的,你吃独食还秀恩爱,去死吧。”   镜头里的筷子利落地伸向熏鱼,那肉质饱满、勾汁浓郁的鱼肉单看着就能把人给馋死,许尧臣瞟了他兄弟一眼,“怎么地,你要看吃播?”   顾玉琢喊:“你妈的!”   许尧臣把手机仰面朝天,“不看就拜拜。”   “正事儿,我有正事。”顾玉琢叫唤,“我马上到机场了,明能空出一天假,咱俩上永寿寺一趟,请个护身符回来。”   许尧臣觉得他有病,“为啥?”   顾玉琢挤眉弄眼,“见面说,秘密。”   视频挂断,许尧臣饱餐一顿,压根没把顾玉琢要上山请护身符的事往脑子过。   下午,吃得小肚溜圆的许尧臣出门了一趟,跟附近体育馆里打球的小孩蹭打了两场球,出了一身臭汗,又请小朋友们喝了饮料,这才压着帽檐踩着赤红的夕阳溜溜达达回到澜庭。   意外的是,家里电视竟然开着。   客厅没人,找了一圈,在主卧卫生间找着了厉扬。   厉扬刚裹上浴巾,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浴室里满当当的桃子味儿,甜腻得不行。   许尧臣给他递了块方巾,挺诧异的,“你不是有应酬?”   “对方临时有变,取消了。”厉扬接了方巾擦头发,“你出去了?”   “去体育馆打球了,一群小男孩,打挺爽的。”说着,他一扬手把上衣脱了,“我冲个澡,一身汗。”   厉扬给他让了地方,却没动,看他解裤子的动作停了,眉一扬,“脱你的,又不是没见过。”   许尧臣看了他两秒,把裤带一松,直接连里带外一块儿扯下去了,往脚下一踩,转身进淋浴间了。   玻璃上挂着水珠,雾气氤氲,看人譬如雾里看花。   厉扬隔着那层玻璃看,身上有些燥得慌。   许尧臣没那么事儿逼,说冲个澡,那基本上五分钟就能出来,做不到把自己身上犄角旮旯都搓洗干净。   冲掉了身上蜜桃味儿的沐浴露,他刚要伸手拿浴巾,那扇玻璃门就被人推开了。   狭小的空间,两个大男人挤着,十分局促。   厉扬贴近了他,手掌沿着后脊梁滑到饱满的弧线上。他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下,听着许尧臣的轻哼,低头咬住他被热气染红的下唇,齿尖用力,噙着那点软肉。   许尧臣用舌尖碰他,又被他抵住、纠缠,在潮湿的高温里,体验着几近窒息的吻。   带着薄茧的指腹破开障碍,向着炙热而柔软的领域侵袭。   许尧臣紧皱起眉,脑中忽地掠过一些臆想出来的画面——   那个厉扬新得来的、样貌与他肖似的男孩,敞开身体承欢。男人起伏的、如薄薄的山脊的肩背,他的低喘、汗水,随着不断地进入、探索而愈发强烈,发泄着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真是好脏。   “嘶——”厉扬吃痛,猛地松开了许尧臣,啐出一口血沫来。被搅了兴致的男人自然不爽,他抹掉嘴角水渍,质问:“又闹什么!”   许尧臣轻喘着,手撑在满是水珠的玻璃上,“不想做,也不想给你口,你非要,就找别人去。”   厉扬胀得发疼,挡着他去路,可隔着半掌距离,也没真强迫许尧臣。他缓了口气,额角青筋都蹦起来,“行,说清楚,我找谁去?”   许尧臣跟他对视,像只被惹怒的猫,浑身都炸了毛,“和我长得……哦不,和你那心肝儿长得像的人,你不是集邮一样集挺多了,哪个不行?”   厉扬任凭他瞪着,半晌,忽地笑了,眼尾都挤出了几条笑纹,“你在圈里混几年了?”   许尧臣烦得撸了把湿发,“关你屁事。”   “七八年了,外头传的闲话你也敢信,”厉扬上前半步,双脚夹住他的,腿跟他湿漉漉地蹭在一块儿,“人是众源机械赵总的亲戚,托我给帮忙,赵总是诚哥的老朋友,我能不帮么?就为这个,跟我闹半个多月了,许尧臣,你挺出息啊。”   要让金主跟个笼子里的金丝雀解释身边的莺莺燕燕,说出去那简直在讲笑话,可厉扬偏偏解释了,许尧臣挺意外的。   他仰着下巴,“够坦荡啊,厉总。可我还是不想做了,没兴致。”   “别怕,我没强上人的癖好,可你也得帮个忙,”厉扬握住了他手腕,“乖,帮忙灭个火。”   折腾一场,俩人澡都白洗了,只好排着队又各自冲一遍,臊眉耷眼地离开了奋战一个多小时的卫生间。   许尧臣很不舒坦,手酸的要命,肚子也唱起空城计——中午古老师的美味早消化一干二净了。   厉扬和他在沙发上坐着看老友记,谁也不想动。许尧臣近来胆大得能上房揭瓦,他把脚往厉总大腿上一搭,“吃什么?”   “中午剩饭有吗?”   “你是真不挑啊,”许尧臣为他老板感到震惊,“剩饭没了,有半颗包菜,你啃吗?”   厉扬往他小腿上抽了一巴掌,啪一声,“不像话。”   许尧臣吃痛,把腿撤回来,拿手机点外卖,“金鼎轩行不行?”   厉扬开始点菜,“酸辣粉,虾饺,芥蓝,再来瓶可乐。”   “毛血旺吃吗?马拉糕,凤爪……来个排骨?”许尧臣边划拉着边往购物车里塞,“竹蔗茅根水吧,可乐杀精,少喝点。”   厉扬看他一眼,“怎么着,你还盼着给我生个孩子不成?”   许尧臣没吱声,下完单才抬起眼皮来勾魂似的拿眼神勾人,嗓子一捏,道:“官人——奴家就是想,也没那功能啊。”   厉扬让他气笑了,一把拉着他脚踝又给腿扥回来,搁自己腿上搭着,“吴曈把去三亚的航班和酒店都订好了,明儿下午走。”   许尧臣没料到他居然真要大热天去三亚,当即就直起腰,拒绝了,“不成,我后天大后天都有通告,去不了。”   厉扬看着他,沉默着,电视里的热闹没能冲散屏幕外的寂寞。他撤回视线,松开了许尧臣,“那行,我让吴曈取消。”   脚踝上的热度骤然消失,许尧臣静如死水的心绪竟随之波动了下,但很快,那波纹就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16章   清晨的阳光被遮光帘挡得死死的,只有几缕浅金的光探头探脑,在角落里留下了晕开的光斑。   许尧臣手机就是在这时候不要命地叫唤起来的。   他把头往枕头上一埋,根本不想接。厉扬生物钟比闹钟都准,前五分钟已经醒了,他枕着一条手臂,就看许尧臣原地表演鸵鸟。   等手机铃响起第三遍,厉扬替他接了,接起来,开了免提,怼到许尧臣耳朵边上。   “许尧臣!”顾玉琢中气十足,气吞山河一声吼。   “干啥!”许尧臣睁开一只眼,半眯着,“一大早的,你烦死了。”   “去永寿寺啊,你行不行,昨儿说好了的,去请护身符。”顾玉琢个二百五开始哭唧唧,“臣,我觉得你不爱我了——爱终究是会消失的,对吗?”   “啊——”许尧臣翻个身,在床上摊平了,“顾玉琢,你是真的有病吧。”   顾玉琢给他一个飞吻,“快下来,我在地库等你哦。”   摊了两分钟,许尧臣彻底醒神了。   眼珠一转,瞥见边上看热闹的厉扬,“搔凹瑞老板,陪不了你了,我得去关爱弱智儿童了。”   厉扬捻着他头发丝,笑起来,“献爱心这种事,我也不想错过。”   于是,俩人少有地一起起床洗漱。   好端端一个休息日,却不得不伺候老板,许尧臣怀着一种要开工的心情,丧得打不起精神。   厉扬刮好了胡子,倚着盥洗台,伸手一挠他下巴,逗狗一样,“精神点儿啊,臣臣。”   许尧臣叼着牙刷,“……咬你信么。”   厉扬收手,转身出去了,“洗完出来吃早饭,让吴曈叫了外卖。”   卫生间里安静下来,许尧臣抬起脸,对着镜子愣了会儿神,脑子里过了几个不着边际的念头,全都没什么逻辑。   他用手接了捧凉水洗脸,那些思绪瞬间就飘散了。   外卖送的很及时,等许尧臣收拾利落出来,豆浆油条酱肉包已经摆上桌了。   刚坐下,顾玉琢电话就阴魂不散地追过来,在那边吱哇乱叫,许尧臣只得叼了个包子,用塑料袋把剩下的油条和豆浆一裹,和厉扬下楼了。   厉扬方才洗漱完没等他,倒是慢条斯理地吃了一顿,现在看他在电梯里啃包子,不由地刺了一句,“瞧你这狼狈样儿,不知道的真得以为你跟顾玉琢有一腿。”   许尧臣腮帮子被酱肉包顶得鼓起来,他嗤笑了声,“我才一腿,不像你,横行的螃蟹,八条腿。”   一大早的,厉扬还是个顺毛驴,没跟他置气,就问:“昨儿不是说了,那小孩儿跟我没关系。”   “没说他,”许尧臣把包子咽下去,“前阵子在剧组听了个八卦,跟你有点关系——但也没啥,都过去的事了。”   “怎么,开始跟我盘‘过去’了?”厉扬凑近,两手插着口袋装个酷盖,却吹开了人鬓角的碎发,“可别是动心了啊,许尧臣。”   “咳——”许尧臣差点没让包子噎死,“你……艹,谁先动心谁是狗。”   话音未落,电梯到了负一层,门开时,许尧臣一迈腿出去了,就听身后厉扬懒散地打趣他:“来,乖,叫两声听听。”   顾玉琢开了个老款帕萨特,打扮相当低调,连头发都没收拾,软趴趴地贴在他脑壳上。   许尧臣和厉扬愣是在地库转了两圈才发现眼皮底下的帕萨特里是顾玉琢。   这二百五沉迷游戏,根本没看见他俩。   “卧槽!”顾玉琢一抬脸,发现上来的是俩人,顿时就不好了,“镖哥你咋来了?”   厉扬:“彪哥?”   许尧臣在副驾上给了他一下子,“会说话么你。”   “哎呦,”顾玉琢捂着头,往后瞟,“那不是网友说的么,保镖。”   “可说呢,”厉扬向后靠在头枕上,和顾玉琢对视,“能给我的小可爱当保镖,不胜荣幸。”   顾玉琢一副吃了半桶苍蝇的表情,“厉总,咱能别拿恶心当情趣不。坐稳啊,二位,您的和谐号就要发车了。”   老帕萨特吱吱扭扭地开出车位,许尧臣听着那动静,总觉得四个轮子得有一两个要退休,不禁瞄了顾玉琢一眼,“谁的车?”   “借的呗,”顾玉琢道,“你管呢,你又不爱我。”   许尧臣诚恳地看着他兄弟,“顾玉琢,你再认真考虑考虑,寺里的大和尚可不管脑子方面的治疗,咱别白跑一趟。”   车子驶出地库,晨光霎时照亮了三人的面孔,顾玉琢被阳光拉回了智商,瞬间飚了高音,“我可去你大爷的吧,许尧臣!”   途中,许尧臣给顾玉琢投喂了一根油条半杯豆浆,走到红灯处,厉扬在后座发表不同意见,“原本就傻的人更不能饭来张口了——他有手,停车了他能自己吃。”   顾玉琢仗着司机最大,厉扬不敢削他,努着嘴叫嚣,“我偏不。好臣臣,我要吃肉包,来一口包包。”   许尧臣鸡皮疙瘩落了满地,把保鲜袋一扎,“饿着吧你。”   永寿寺不算远,开车走高速一个多小时就到山脚下了。   停好车,顾玉琢先把油条包子豆浆给干没了,然后才一抹嘴,把鸭舌帽扣脑袋上,嘱咐同车兄弟,“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许尧臣拉门下车,环顾周围的小红帽旅行团,扶着车门弯身道:“你就是跳着恰恰进去也没人认识你。”   顾玉琢才不信他,一个能出门当街溜子被粉丝围堵的憨子,根本不了解这个满是镜头的世界。   他给自己兜上口罩摁上墨镜,这才做贼一样下车了。   三人都没多话,闷头往山门走。外面有售票的,电子扫码,但得到窗口验票取票,也不知道多此一举是干什么。   眼见售票口排了一条长龙,厉扬把他们俩脸蛋招摇的给拦住了,“等着,我去。”   顾玉琢搓搓手,怪不好意思,把帽檐压了压,和许尧臣躲树下去了。   树冠如盖,扫下来一片阴影。   盛夏的九、十点钟已经没了凉意,热气开始腾起来,许尧臣额头冒汗,顾玉琢手里攥了张纸巾,顺手给他抹了下,“镖哥现在是咋了,感觉没前阵子那么吓人了。”   许尧臣把他纸巾拿走,说:“他一直就挺和气吧。”   其实在许尧臣印象里,厉扬是真没怎么发过火,就是说重话也不是真气,只是拿他没办法,严格来讲是无奈更多些。   “我形容不好,就以前吧,挺有距离感的,我是真发憷,这次见,好像也能开几句玩笑了。”   许尧臣看一眼这二百五,“你以前跟他说话也没多客气。”   顾玉琢一挠头,不吭声了。   蝉在头顶吵闹,是压不去的暑意,许尧臣没了说话的兴致,目光放远,注视着并不巍峨的青山。   顾玉琢在一旁不时地看他,大得漏风的心眼稀罕地细腻起来——说不上为什么,许尧臣发愣的时候,偶尔会给他一种拉不住的错觉,好像许尧臣终究有一天要孑然一身地离去,再不回头。   顾玉琢很不喜欢这种猜不透也摸不着的感受,他盘算着要说点什么,戳破这不良气氛。   可惜,话音还没出口,厉扬就回来了——那队伍看着长,实际排起来倒很快。   许尧臣像被拉回了神魂,他把墨镜一戴,对两人道:“走,爬山去。”   永寿寺建在接近山顶的位置,是清末皇家寺庙。当年修建时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每回皇帝来一趟,都要抬着他爬这么高,也算劳民伤财了。   他们三个汉子,两个是没兴趣坐缆车,剩一个顾玉琢纯粹怕缆车上去心不诚,护身符不护他。   “臣,你是不知道,我一进组就倒大霉了。”   顾玉琢和许尧臣并肩走,厉扬错后了一步,听顾玉琢这大嗓门讲他那邪门故事。   两周前,他一进组就遇上了房间漏水,当天收工,血贵的限量版运动鞋已经在房间划船了。要说本来水泡一下,也没太大事,可偏巧漏的是污水管,这就糟了糕,整个房间闻之欲呕,有如一坨新鲜的屎——顾玉琢原话。   酒店和剧组进行了赔偿,可心爱的东西是回不来了,其中还包括并不限于顾玉琢抱了好些年的毛绒小狐狸。   顾玉琢当时拎着臭气熏天的狐狸,险些泪洒粪坑。   “咕咚就这样走了,我……你看你那眼神!无情的渣男。”   顾玉琢垂头丧气的,许尧臣搭着他肩,很不走心地安慰了下,“咕咚我认识,小模样像个简笔画似的,要不我找人再给你缝一只?”   顾玉琢火大,“缝屁,你懂个屁。”   于是他又讲述了后面的故事。   以平时相处的情况看,顾玉琢这个人虽然大脑发育得不完善,但小脑是非常发达的,不存在平地摔跤这种可能。但他自打进组之后,频频在片场绊倒,膝盖胳膊肘全遭了殃。   不过摔跤算不得大事,要不是顾玉琢差点儿让落下来的灯给砸成真傻子,他也没当回事。   “后来陆影帝私下跟我讲,我住的那酒店,就那层,不干净,他前几年的组就碰上过,还请高人去做过法。”顾玉琢瑟瑟发抖,“艹啊,太他妈吓人了,臣,抱紧我,我好害怕。”   许尧臣揪着他衣领,把他拽开,“你等等——你说灯光没布好,灯掉下来了,虽然你没看见却没砸着你,咋能没砸着呢?”   “你看你多不会说话,盼着被我砸似的,听着好难过,心塞塞——没砸着那全靠陆影帝呗,他一个箭步把我给救了。”顾玉琢脸上看着有点愧疚,“害他肩膀还伤了。”   许尧臣想了会儿,不知道他说的谁,“陆什么?”   顾玉琢骄傲地挺起胸膛,“陆南川啊。”   许尧臣震惊地看着他,“你和陆南川在一个组?”   顾玉琢更震惊,“你居然不知道我和陆南川一个组?沉着兄弟是彻底be了吧?”   头顶乌鸦飞过,嘎一声,对愚蠢的人类发出了嘲讽。 第17章   陆南川少年成名,是个天赋型选手,在圈子里可算是独一份的。许尧臣能看进眼里的人不多,陆南川算一个。退圈前要有可能,他还真想跟陆南川演演对手戏,过把瘾。   不得不说,倒有些羡慕顾玉琢这二傻子。   三人往山上爬,中途厉扬给许尧臣递了瓶水,许尧臣还挺纳闷,“哪买的?”   厉扬:“买完票,顺手。”   顾玉琢把手伸过来,“我的咧?”   厉扬不要脸得很坦荡,“就一瓶。”   顾玉琢捂着胸口,抓住了许尧臣,“我作什么孽了,啊,我上辈子是个屎壳郎么,这辈子为什么这么讨人嫌。”   许尧臣:“乖啊,你就是屎壳郎你也是全世界壳最亮的那一只。”   顾玉琢:“你妈的!”   上了山,永寿寺果然香火鼎盛,前来进香的人密匝匝围着殿前的香炉,虔诚地礼拜。   顾玉琢请了香,让许尧臣也请三柱,许尧臣摇手拒绝了。   他站在一侧,看顾玉琢少有地正经,举着三柱燃起的香,鞠躬拜下。   厉扬同他一起站在阴凉下,“怎么不去拜一拜,心中无所求吗?”   许尧臣看他一眼,笑了,“无欲无求。”   厉扬:“功名利禄,哪个都不要?”   许尧臣:“不要。”默了片刻,他道:“厉总,你不会懂的,你拥有的太多了,金钱财富,权势地位。或许别人追求一生的东西,在你这儿只是唾手可得的玩意儿。和你比起来,我不单单是个穷人,还是个了无牵挂的穷人,所以什么都不想要了。”   山风吹散了三分暑热,撩起汗湿的发。从厉扬的角度看过去,许尧臣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仿佛随口玩笑几句,并没走心。墨黑的镜片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人看不清他什么情绪,可厉扬明白,他是认真的。   一个人什么都不要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说白了,他连可眷恋的人或物都没有了。   厉扬下意识去找许尧臣的手,碰到他微凉的手臂,没等握住,就被他躲开了。   叶片切碎的光落在许尧臣脸上,显得斑驳,“我就没整明白,你一大早的,跟我和顾玉琢跑到这寺里来,到底图什么呀?”   “真想知道?”   许尧臣吁口气,“说呗。”   厉扬:“你在身边的时候,我很少能想起来励诚那堆破事儿,比在海滩上晒太阳放松多了。”   许尧臣怔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别逗了,我不过就是一个赝品,哪来的这种高级功效。”   “你嘴上喊着‘厉总’,心眼里其实挺瞧不起我们这帮人吧?许尧臣,你根本没把我是谁当回事,说白了,我就是你挑出来的挡箭牌罢了。”厉扬讲得平静又笃定,“不过无所谓,这挡箭牌我当了,但你也乖一点,别走得太远,我要是看不见你,就不会太高兴了。”   许尧臣垂着眼,浓烈的情绪在其中一晃而过,再抬头时仍是嬉皮笑脸,“遵命。”   厉扬不再看他,挪开了视线。   许尧臣的态度让他不舒服,他对所有人、事的不在乎就像一根刺,悬在心窝软塌塌的位置上,趁着防备薄弱,骤然出招,把人扎个正着。   仔细地品,那其实是一种近乎刺痛的感受。   但就如同针尖飞快刺过手指,痛觉须臾便消失了,仿佛从未到来过。   顾玉琢插香时候把手烫了下,登时红起一片,不过这二百五也不当回事,自己吹吹就没事儿人一样了。   大殿内不能见明火,所以大部分人都是在殿外进了香再入殿叩拜。顾玉琢学着别人的样子,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叩首。   许尧臣隔着一道门槛站在殿外,目光自然地向上,停留在佛像的面庞上。厉扬站在他身后,视线没有进入殿内,而是垂落在他攥紧的拳头上。   那不像是在求神佛庇佑,更像一种无声的诘问。   厉扬的情绪沉下来,他想,许尧臣的确有一些过去是他不知道的。从前毫无兴趣的事却在宝相庄严的佛龛前勾起了他的窥探欲,让他在这一时半刻内迫切想知道,许尧臣身上发生过什么。   -找找许尧臣的履历,发给我。   信息是发给吴曈的,可发出的瞬间,厉扬后悔了,但手指悬在“撤回”上半晌,却愣是没点下去。   算了,也就冲动这么一下子。   ——冲动虽然是魔鬼,但理智也未必是天使。   顾玉琢从大殿出来,在门口捡着他的兄弟,挺纳闷,“你干什么呢,跟佛像相面呐?”   许尧臣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拜到位了?下一步干嘛,去请符?”   “哪那么容易,上面还有两个殿,拜完了才能去请。还得请个正经的,外面那种,不行。”   许尧臣也不知道他这个流程到底对不对,他们仨,三个没有信仰的青年,进了佛门重地,行动指导全靠“听说”,能靠谱才是真滑稽。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顾玉琢一块儿心病,拿着护身符他就算药到病除了,做兄弟的哪能不奉陪。   于是三人继续向上,爬山爬的很虔诚。   顾玉琢是真让陆南川给吓着了,最后见着大和尚的时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说师父你给我看看,缠着我的阿飘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师父对他很无语,念句佛号,没多说,呼噜了下他脑袋,给了他一块护身玉。   临走,顾玉琢往山头上瞟了一眼,嘀咕:怎么上面还有一座庙?不嫌功能重复么。   他们下山时候已经不早了,陆续有姗姗来迟的年轻人上山参观。上下行台阶就那么宽,来回行人不打照面是不可能的。   一开始,还只是三三两两的对他们指指点点,后来有个姑娘拽着男朋友过来小声问是不是顾玉琢,能不能合照时,远处已经有人举着手机在拍了。   这情况始料未及,三人不敢逗留,一溜小跑往山下蹿。所幸大伙都是来旅游的,碰上明星大多只是激动一下,也不是真正的追星女孩,没人围着他们当猴看。   跑下山,往车里一坐,顾玉琢摘了帽子抹一把热汗,看许尧臣,“你不说跳恰恰进去也没人认识吗?你现在下去给我跳一个!”   许尧臣看他一眼,立刻拉门要下去,顾玉琢嗷一嗓子,“我错了,壮士,你回来!”   “开车。”许尧臣仰回来,把空调拧到最大,“找个地方吃涮肉去。”   厉扬始终一言不发,上了车就低头看手机,很专注。许尧臣挺纳闷地从后视镜看过去,见厉扬没甚反应,也就不问了。   ——原则上,中午吃什么是得征求老板意见的。   -这是臣哥目前对外公开的履历,您看哪方面需要着重调查。   -[许尧臣.doc]   厉扬点开文件,快速扫过去,发现许尧臣十八岁前的履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吴曈罗列出来的东西甚至找不到一丝不合理的地方。十八岁之后,许尧臣碰上陈妙妙,已经出道了,基本上是生活在大众的视野里。   台前的事都摆在明面上,无需多问,而幕后,以厉扬对陈妙妙那些零星的了解,他一个怀揣理想的浪荡公子哥,懂规则,却未必肯同流合污。许尧臣碰上的坎儿,多半不在这时候。   -原生家庭,十八岁前的经历,细致一些,包括在校期间的成绩、奖惩,主要找那些没入过档的情况。   -不要跟耀星的人打听,尤其是陈妙妙。   厉扬很少会以信息形式去通知吴曈办什么事儿,这大概是吴曈跟了他四年多头一次接着这样的安排。   确实不妥,但当时那一股冲动实实在在地压倒了所有的理性。   他放下手机,听前面顾玉琢和许尧臣一人一句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脑子里的繁杂都给捋平了,不出五分钟,居然听睡着了。   车开到地方,厉扬恰好醒了。   他睁开眼,和许尧臣在后视镜里碰上了视线。一触即停,仿佛黏着住了,避不开。在那短暂的交汇点上,许尧臣敏感地嗅到到了对方的一丝探究。   ——厉扬极少会流露这种神情,这隐隐地让他不安。   “走啊,你俩跟镜子里黏糊啥呢?”顾玉琢啪地甩上车门,自言自语,“天呐,他们狗男男真是令我大为震惊。”   车上一时安静,许尧臣先一步开口:“我饿了,咱吃饭去呗。”   “走着。”厉扬拉开车门,当先下去了。   两人先后下车,顾玉琢站在涮肉店门口锁他的老帕萨特,伸长手臂,嘟嘟两声,然后帅气地一甩头,进门了。   不与狗男子为伍。 第18章   老式铜锅腾起热气,现切的鲜羊肉下锅,在沸水里一烫即熟,蘸一蘸店里的秘制酱料,咸香微辣,让人吃一口就忍不住想第二口。   三人在一个包间里,顾玉琢彻底卸了偶像包袱,甩开腮帮子埋头干饭,连眼神也没多分给旁边二位。   厉扬给许尧臣夹了片烫过的毛肚,“明后天什么工作安排?”   “明儿上午一个采访,下午录一个本地电视台的综艺,估计到晚上了,”许尧臣把毛肚嚼了,说,“有点老。后天有个慈善晚宴,估计半个多娱乐圈都得出席。”   “可不,我也得去,”顾玉琢腾出他尊贵的嘴,隔着铜锅嚷,“臣,咱俩一起走红毯不?”   许尧臣冷笑:“你问饶姐,她说行我立马挽着你走。”   顾玉琢筷子一搁,“问就问,姓许的,你可别怂——哦!艹,白天不说人夜里不说鬼,饶姐来电话了,咋办……”   许尧臣夹一筷子肉,端着碗看戏,“接呗。”   厉扬扫一眼对面的顾玉琢,没做声,剥了头糖蒜,分给许尧臣一半。   饶晓倩嗓门贼大,顾玉琢开着免提,就听那边嗷一嗓子,“你个兔崽子想看我上吊是不是,信不信我明儿就吊你家窗台上!”   顾玉琢扎着两只手战术后仰,“啊——姐,又咋了。”   “有脸问!我说没说,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好么,你跟许尧臣你们俩,跳着小天鹅上山的是吧?还有隔壁厉总,嚯,真帅气,对得起你喊他一声镖哥。”饶晓倩活就是一挺机关枪,把在座三个全突突了,“你们仨上热搜了,我的傻大儿,动动你的手指,给我滚上去看!”   饶晓倩单方面输出的当口,许尧臣已经把微博打开了。然而还没等往下滑,就看见了那条热搜——它骄傲地站在榜三上。   #沉着兄弟牵手娘娘庙#   这就叫人挺迷惑了,娘娘庙,谁的娘?   许尧臣怀着探索精神点开了评论,凑巧,那高赞是条科普,说了这座庙。   -永寿寺上面有个特别灵的娘娘庙,求姻缘的,我堂姐就是在那拜完,遇上了我姐夫,现在超级恩爱,已经有两个宝宝了。   -虽然但是,他们俩是去的永寿寺吧。   -感觉不像,两个人只带了一个保镖,应该是从西边小路上去的,我去过,那边人不多。   -保镖哥哥:我应该在车底。   -本来只是嗑着玩,没想到嗑到比真金还真的。   -我都有点怕了。   -姻缘?要结婚了?   -俩大男人求姻缘,笑不活了。   -我们水蜜桃嗑我们自己的,无关人士请走开。   -别的不说,我就好奇,你们为什么叫水蜜桃?   -[图片]   图片背景是一箱水蜜桃,近镜头下是被啃了两口的一只。那水蜜桃躺在一个玻璃盅里,身上皮被剥得坑坑洼洼,一看就是个粗手笨脚的货干的。   -去年小顾在房车拍的vlog,后面明明有一箱水蜜桃,两个宝贝偏偏吃了同一个。   -妈呀,这是我们沉着兄弟启航的地方。   -今天,我们都是水蜜桃女孩!   -过节了过节了!   -姐妹们,小声通知一下,画手太太已经出婚礼小剧场了。   -卧槽。   -真的么,那我要去冲了!   看完,许尧臣就纳闷,现在微博是没人管了么,这种热搜都能让它乘风破浪冲上榜三,擎等着被骂吗?   ——果不其然,再往后翻就是普通网友的一片骂声了。   这对两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好事。   虽然现如今年轻艺人们大多是粉与黑粉齐飞,但路人盘对于演员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所谓观众缘,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   只要是想在演员这条路上认真走的,没有哪个只想靠脸蛋和流量混,毕竟江山代有帅脸出,皮相这东西并不牢靠,实力和观众缘才是硬道理。   许尧臣是个社畜心态,干这行就是奔着搞钱来的,对他来说流量是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路人盘是他不敢想的奢侈品,但顾玉琢不一样,饶晓倩从一开始给他设的目标就是冲奖,他得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这事儿是他们俩理亏,没什么好说的。   饶晓倩挂了电话,陈妙妙的紧跟着就来了——许尧臣怀疑这二位前冤家是联手了。   陈妙妙没饶晓倩那么冲,说话还挺平和,“不算大事,只要没人恶意引导,压一压也就下去了。你和顾玉琢这阵子少往一块儿凑,后天的活动有多远离多远,别让人拍着同框。”   许尧臣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知道,还有其他交代没?”   陈妙妙停顿了小片刻,说:“厉总对外曝光不多,但难保哪个有心的不会往下挖,你俩近来也少出双入对。说实在的,大众不是接受不了同性恋情,可你这不是……你知道分寸吧?”   “我有谱,你安心。”许尧臣给自己涮了块毛肚,看陈妙妙还没挂电话,纳闷,“干啥,舍不得挂?”   “做个人吧,行么,”陈妙妙拿着经纪人的工资,操着当爹的心,“网友把厉总当保镖了,喊得那叫一个欢,你这几天说话办事注意分寸,甭惹他。”   许尧臣无所谓地答应一声就把电话挂了。他发现陈妙妙这贼子在时间的磋磨下已经逐渐奴化,哪怕厉扬没给他们行过什么方便,姓陈的也把他当正儿八经的金主了。   ——大概是被下了什么该死的蛊。   他觑一眼正享用糖蒜的厉总,用一种跳大神作法的心态:呔,停止散发你那迷人的魅力吧!   厉扬让他盯得莫名其妙,举起一瓣蒜,“要么?”   许尧臣伸碗过去,“行,来一个吧。”   刚被骂爽了的顾玉琢从对面看过来,“你们为什么这么重口味,待会儿亲嘴儿不难受吗?”   许尧臣:“还行。”   厉扬:“不嫌弃。”   顾玉琢再度被狗男男坦荡的不要脸精神震撼,表示短期内不要再同一张桌上用餐了,影响他发挥。   餐毕,吴曈带着司机已经等在外面了,顾玉琢的助理也来了,意思是饶晓倩发话,让把他弄回去,在自己眼皮下看着,免得他又搞出幺蛾子。   三人分道扬镳,顾玉琢回他公寓,许尧臣和厉扬回了澜庭。   电梯上,许尧臣问:“陛下,您不是日理万机么,这大好时光就回去躺了?”   厉扬睨他一眼,“休假了。”   许尧臣把视线别开,有几分理亏,难得摸着良心意识到,厉扬的假期是让他给搅合了。可老板却什么也没说,没发脾气没找事儿,显得修养颇好。   ——以许尧臣对他的了解,这是不大正常的,他怀疑厉扬在憋着别的什么事。   许尧臣在暗自揣度,厉扬不晓得他脑瓜子里在转什么,但既然三亚去不成,那干点别的也不是不行。   进门,厉扬换鞋时候说:“叫楼下超市送点菜上来,下午我教你做饭。”   许尧臣觉得他疯了,“刚吃完你就饿了?”   “你一个成年人,连煮面都煮不明白,不嫌丢人吗?”   许尧臣摆手,转身一屁股砸在沙发上,表示没兴趣,“要么外卖,要么下馆子,现代社会还能把人饿死。”   厉扬过去踢了踢他支棱的腿,“外卖不合我胃口。怎么,你还指望以后都是我给你烧饭?”   许尧臣抓住了他没说出口的重点,“你要在澜庭常住?”   厉扬让他给气笑了,“我的房我为什么不能住?”   许尧臣晃着两只脚丫,闭嘴了。他反驳不了,房产证确实跟他许尧臣没啥关系。寄人篱下么,可不得受点气。   不过这气也受不了多久了,等债还清,他就退圈,回老家去开个赶时髦的澡堂子,庸庸碌碌过完下半辈子。   许尧臣去拆了一包芒果干,从厨房过来,厉扬已经去书房了,半掩着门,在讲电话。   不愧是凭个人资产就能压死他一个小明星的资本家,休假都休不踏实,得忙着赚钱。   他把外卖软件打开,随便挑了几样菜,鸡鸭鱼,并上瓜果梨桃,下了单,等着老板出来带他下厨。   半小时后,外卖来了,厉扬也从书房出来了。   “菜到了?也行,你自己跟着菜谱先折腾吧。”厉扬闷头往卧房走,随便拽了件衬衫西裤,把身上休闲套换下来,看一眼靠在门边的许尧臣,“用火注意点儿,别把厨房给我烧了。”   许尧臣很少见厉扬这踩了二踢脚似的样,“什么事儿啊,还得你亲自去。”   厉扬抬手把袖扣合上,“你但凡花个五分钟了解我一下,也问不出这话了。”   他低头整了下衣摆,抬眼时,眉心那道褶又压出来了。   从前他们不熟的时候,许尧臣总能关注到那条印记,它就在鼻梁的延长线上,像每一个上位者都要拥有的勋章一样,当那条纹路深下去,许尧臣就知道,他不满意了。   但厉扬满不满意,他从来不在乎,他们的关系抛开他利用厉扬当挡箭牌欠下的人情,本质上是平等的,表面上的伏低做小对许尧臣来说,无非是个情趣罢了。   许尧臣斜仰起脸,打量他。窗外的光投进来,被家具切割出暗影,在许尧臣脸上落下一道明暗线,让他的表情显出几分刻薄来。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小声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像无所谓的一声叹息。   厉扬蹙着眉看过来,并没听清他说什么,可也没功夫跟他掰扯了。   他拎着西装往外走,许尧臣就趿拉着鞋跟到电梯间。门外,他拄着厚重的门板,问:“还回来吗?”   厉扬颇有些意外,情绪上脸,甚至连眉间的褶都拉平了,等电梯打开,他才道:“不好说,别等了。”   电梯门合上,许尧臣转身回去,他手一松,嗡地一声闷响,那门严丝合缝地归位,隔绝了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情绪。 第19章   许尧臣下午也没闲着,他把菜谱往中岛上一甩,拎着健身包下楼了。   澜庭作为一个除了贵并无其他突出优点的小区,配套设施自然是很足的。健身房和物业同在一栋东西向的配楼,三层高,外面看着平平无奇,里面装修得非常不接地气。   健身房在二三层,整面玻璃窗临街,正对着下面的政通河,一条从明朝就开挖的护城河。   经年历久,政通河在解放前早已是臭水沟,住在这儿的都是穷人家,现在治理起来,差不多能养鸭子了,摇身一变又成了富人的香饽饽。   许尧臣换好速干衣,戴上耳机,开了跑步机开始慢跑。   跑步机正对着玻璃窗,街面和河面“风光”尽收眼中。   跑起来,人的思绪就不受控了,运动让思想没了边界,转到哪是哪。于是许尧臣想起不久前,一个大爷喝多了在政通河里漂的事。   据说大爷以仰泳的姿势漂了好几公里,在消防准备下去捞人的当口,大爷站起来了,蹚着盖过肚皮深的水,撸一把头发上的水,上了岸。   不得不说,你大爷终究是你大爷。   而当时大爷上岸的位置,就在许尧臣现在的眼皮下。   经过大爷的一次漂流,旁边被绿树埋了半截的澜庭成功引起网友的注意,顺便掀起了对富裕阶级的讨伐和对房价飙升的不满。   当时正赶上厉扬从南方回来,俩人做完了进入贤者时间,许尧臣躺枕头上拿手机刷新闻,看见网友评论就乐了,拿胳膊肘怼怼厉扬,说骂你呢,剥削阶级。   厉扬看完几条评论,把手机一扔,手指蹭着他脖颈,在边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说那就再来一次吧,谁让我压榨劳动人民呢。   许尧臣身上冒了汗,脑子里的场景烧得他很有点燥。   该说不说,饱暖思淫欲,可能有点道理。   步速缓下来,他这才注意到旁边多了个人。   这人的视线倏地从他腰臀位置挪开,换上一脸友好的笑,冲他点了点头。   许尧臣打量一眼,对方是个可以媲美陈妙妙的肌肉男。不同于厉扬那种从街溜子时期练出来的实用型肌肉,这位一瞧就是在健身房里下功夫了,蛋白粉大概也没少吃,手臂、胸肌,能够让人一眼瞧见的,每一块都精心练到了鼓胀饱满。   许尧臣没搭理他,拎上毛巾从跑步机上下来,去了器械区。   谁知他刚坐下,那男人就跟过来了。   “一个人练容易受伤,要不咱俩互相帮助一下?”男人讨好地笑着,眼尾挤出几条褶子,“器械我熟,你放心。来,我先帮你看着。”   许尧臣低着头戴手套,把尾巴缠紧,他抬眼上下一扫那男人,“谢了,不用。”   男人却不尴尬,在他躺下时绕到后面,手往杠铃上一扶,“交个朋友嘛。”   这些年,圈里圈外,许尧臣碰上不少想睡他的或者想被他睡的。漂亮的脸蛋,紧致修长的身体,许尧臣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吸引力在哪,可也正因为这个,他反倒厌恶这副皮相。   他又重新坐起来,扭头看那男人。平心而论,这人相貌不算丑,可人的眼神藏不住,他眼睛看过来,是粘腻而赤裸的欲望,叫人不适。   许尧臣不想跟人起冲突,还是耐下性子问:“哥们,直说吧,什么事?”   这人也不藏掖,直接拿手机开二维码,“我微信,加一下吧。有空约个饭,喝两杯。”   许尧臣解了手套,站起来,“找别人吧,我不合适。”   男人放下手机,笑起来,“都住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认识一下也没坏处。”   许尧臣没搭腔,转身要走,可还没走出两步,就被电视上一个插播的视频绊住了脚。   ——厉扬一身狼狈地站在人群中,被推搡着,一旁,吴曈徒劳地张开手臂,像个稻田里被狂风洗礼的稻草人,东倒西歪。   他们是在一处工地上,天下着雨,周围是愤怒的人群,后面的泥地里甚至还有血迹。   许尧臣向外望了一眼,天阴着,可地面还干干的——不知道厉扬去了什么地方,居然下着瓢泼大雨。   新闻上说,视频拍摄地是近郊一个在建商业区,因工程质量未达标,一侧地基下陷,导致墙面坍塌,砸死了两名正在墙下作业的工人,另有三人重伤,在医院抢救。   视频是围观人群拍的,在记者到达前已经在网络上传播出去了。   “嗐,这种事也不算新鲜了,哪年新闻不报几场横死的。要说那工人倒霉是真倒霉,可老板不倒霉么,好端端地背上人命官司了。”跟着许尧臣过来的男人发表看法,仿佛是个理中客,“社会新闻都这样,大伙叹一声,骂一声,也就过去了。”   泥水洒在厉扬的西裤上,从皮鞋往上,湿了半截腿。他没撑伞,站在花花绿绿的伞丛中,像座孤岛,竟然有几分可怜。   许尧臣看着视频发愣——那条裤子是吴曈上个月才给买的?不,也可能不是,姓厉的行头都差不太多,很无趣。   新闻切回演播间,许尧臣懒得看了,他攥起手套,往更衣室走。   男人没得他回应,也不恼,反倒抓心挠肺地非想跟他有点什么,于是又厚脸皮地跟上,前后脚进了更衣室。   许尧臣拎上包,一转身,正撞上了那男人。   “心情不好?”男人谄媚地笑,献殷勤,“小区外有个馆子不错,私厨,一起去尝尝?”   许尧臣耐心告罄,手一松,那包应声落地,“我不是姑娘,就是上派出所告你性骚扰也没用,所以这事儿咱只能哪起哪了。给你俩选择,要么你现在让开,咱俩就当谁没见过谁,要么,我揍你一顿,甭管打成什么样,医药费我包——选吧,是滚还是进医院。”   男人脸上挂不住了,拔直了肩背,向前顶了一小步,“什么意思你!”   许尧臣没跟他废话,一把推上他肩膀,将人搡开了,“好狗不挡道。”他弯腰把包捡起来,“别吠了。”   “艹,你他妈以为老子不敢动你是不是!”男人恼羞成怒,声音拔了高,脚下却没动,“艹,拽什么拽,一个出来卖的,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许尧臣充耳不闻,拎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种人他从前见多了。有的人是真狠,话不多,下手黑,有的人把色厉内荏都挂在眼角眉梢上,只要让他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就不敢呲屁了。   本来也谈不上心情好与坏,现在是倒是真糟透了。   许尧臣回去冲了澡,带着一身热气出来,在空调房里坐了会儿,又冷了。   阴云压着天际线,乌沉沉地盖在城市上空,像个密度贼大的盖子,拢得人喘不上气。   许尧臣忽然想喝汤了。   那种熬煮三四个钟头,撇去了重油,带着鲜味的清汤。   从前他妈爱这一口,小时候总有的喝,后来没家了,就喝不上了。   十几年了,许尧臣想,那滋味居然刻在骨头一样,现在一咂摸,都仿佛能在空气里品出来。   他是个行动上的巨人,能动手不琢磨,说干就干。   外卖送来的鸡品相不差,去了头和屁股,剁好块,带着点血陈尸在塑料袋里。许尧臣把鸡一股脑倒不锈钢盆里,开始洗,揉来搓去,把鸡洗白白了。   有前面失败经验打底,许尧臣一点不怵,很有准地从柜子里刨出来一口砂锅,把鸡装进去了。   葱姜蒜少不了,许尧臣备了一大盘,并上香料、虫草花、羊肚菌、竹荪,以及大枣、枸杞,全码在台面上,使得他那流理台乍看去十分丰富,连棵蒜苗的地儿都匀不出来了。   看过菜谱,许尧臣觉得自己多少拥有了炖鸡汤的常识。他把大料和葱姜蒜下锅,倒足满满一锅水,盖上锅盖开火。   书上说,水开了就关小火,把浮沫撇下去,所以许尧臣没走远,等着锅开。   简单的像个“1”一样。   不到十分钟,水煮沸了,开始沿着锅盖向外呲小水滴。许尧臣开盖,撇沫,搞得差不多了,葱姜蒜和大料混着半生不熟的肉开始有了些许香味,他满足地把盖盖回去,调了小火,就滚回沙发上看剧本去了。   他马上要进组的是一部仙侠剧,台词部分不但拗口而且长的惊人,要记下来不容易。   他一遍一遍地过,看得困劲儿彻底翻上来,随后一个不小心,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厨房里,灶上的砂锅还在不遗余力地咕嘟,满锅水已经下去了一半,鸡肉嫩滑,可惜厨子却把它们给忘了。 第20章   厉扬进门时候让蒸汽扑了一脸,还以为跨进了西游记的南天门。   火已经熄了,燃气自动切断,只留下一片狼藉。这得感激科技进步,为愚蠢的人类兜底了被送上西天的风险。   厉扬带着一身干泥点奔到厨房,抓了两块抹布去端锅,结果刚把锅提起来,就听咔吧一声,锅底吹灯拔蜡,跟锅身分崩离析,里面的五脏六腑连着汤汁祸害了一灶台。   厉扬沉了口气:就不该让许尧臣靠近厨房!   他从许尧臣买的小筐里拽出来垃圾袋,拎着锅,用垃圾袋包了两层,给扔一边了。   他下午穿出去的西装被团成个咸菜疙瘩,甩在垃圾袋边上,一旁还靠着一大兜文件,黑塑料袋装着,很不像样。   厉扬干着活,火气翻上来,手撑着流理台平复了片刻,然后把抹布一放,转身去了客厅。   许尧臣醒了,睡得灵魂离体,险些分不清身在何处。他手搭着额头,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见厉扬,倒挺意外,“你回来了?”   吹着空调睡的,嗓子给吹哑了,声音很不好听。   “在外面给人擦完屁股不行,回来还得给你擦,”厉扬站茶几后,居高临下地看他,“还记得自己火上炖着鸡吗?”   “……艹!”许尧臣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弹起来,拖鞋都没来及穿就往厨房奔。   厨房里还团着没散干净的水汽,许尧臣后脑勺都绷紧了,心里一下子拔凉。再往灶上看,锅没了,只剩一片残骸。   厉扬跟过来,没进厨房,站在射灯没扫到的阴影下,冲他说了句,“抹布在水槽里,收拾吧,我去洗个澡。”   许尧臣看看灶台,又看看他——当然,看过去的时候,厉扬已经走了。   不正经时间的觉睡久了,人往往好半天都缓不过神,许尧臣站原地又愣了半晌,这才去把抹布捡出来,开始打扫。   砂锅的下半身还蹲在灶上,担着已经干涸的鸡块。   许尧臣转身去拿垃圾桶,开始把东西往里扫,却没想到那砂锅裂得彻底,整个一分为二,他扫进去一半,另一半从灶台滑落,砸在地砖上,碎了。   他又弯下腰去捡碎片,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   脚一动,碰上破碎的粗瓷,见了血。伤口倒是不深,但足以见得他在这方面的笨拙。   许尧臣感到一股丧气正在侵蚀他没彻底苏醒的大脑,其中还夹缠着无能的愤怒。脚上的血珠他索性也不管了,隔着抹布把破砂锅往垃圾桶里抓。   大片的抓完,他把桶往原地一放,转身去找拖鞋拿扫帚了。   用洗洁精擦油腻腻的流理台时,许尧臣开始感到遗憾,如果不是睡着了,那这锅汤应该滋味不差,起码撒上葱花,能热腾腾地暖胃。   厉扬在凄风苦雨里挨了一下午骂,进门喝碗汤,多少也能熨帖下糟糕的情绪。   他难得对资产阶级产生同情,现实却没给他表现机会,也不知道他和厉扬究竟是谁比较倒霉。   “许尧臣。”厉扬不知道在他消失的那块阴影里站了多久,突然出声吓了许尧臣一跳。   “嘎哈呀,”许尧臣攥着抹布,“你过来了就弄点动静呗,大晚上怪瘆得慌。”   厉扬没接他茬,“收拾完了?”   许尧臣扫一眼,搁下了抹布洗手,“完了。”   厉扬下巴微抬,“你过来。”   许尧臣没想到,他和厉扬有一天会凌晨两点半坐露台上,闲聊天。   露台没封死,是个真正的露台,能与大自然直接沟通那种。当然,一个不高兴想跳下去,那也是非常方便的,连开窗户的动作都省了。   厉扬从酒柜里挑了支红酒,启开了。   外面黑黢黢,许尧臣也看不清他拿了瓶什么,入口有种说不上来的重量感,偏酸而不涩,回味略甘。   大概是瓶贵的,想着,他又咕咚了两口。   “你也是二十六的人了,能成熟点吗?”风一吹,把厉扬身上的桃子香带过来,叫人很别扭,“没人能总跟你后面替你善后。”   许尧臣没打算跟他正经,“二十六,我也是个宝宝。”   厉扬品了品那酒,不是太喜欢这口感,“要是厨房炉子没那么智能,我现在就在给你收尸了。”   许尧臣冲他笑,探身跟他碰杯,“不是所有人都怕死哦。”   厉扬压下去的火气拱上来,“故意找茬吗?”   “我看见新闻了,”许尧臣说,“你想发脾气就发,我受着。不知道你们励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但看着也是很麻烦。”   夜幕低垂,有一团硕大的阴云压着,月光透不出来,只远远地给镶了条毛茸茸的边,让人胸口益发地憋闷。   厉扬借着这萤火似的光看过来,只能捕捉到许尧臣侧脸的轮廓,让他有种触不到的无力感,“那个商业区对外是诚智建设的项目,和励诚关系不大,但励诚和诚智,从根上是一回事。”   许尧臣不是傻子,但也不想打听,就问:“关正诚?”   这名字哪怕没听过也是眼熟,金融版块里,关正诚可是被无数人顶底膜拜的奇才——外面对他的传说差不多能集结成册,出一本畅销厕所文学了。   厉扬没细聊,只是道:“没想到吧,我也是个打工仔。”   许尧臣看他一眼,你爹的,小心待会儿一个雷劈死你。   厉扬开始一杯接一杯喝酒,像喝农夫山泉一样,简直暴殄天物。喝到瓶子里只剩一个底了,他带着点醉意转头对许尧臣说:“现在能操|你吗?”   许尧臣举杯,“能的,老板。”   厉扬的状态不是很对劲,像是突然被疯狗上身了。   他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条领带,那领带上还有一排企鹅,然后用企鹅那边把许尧臣手绑了。   一般情况下,小片片的设置都会有个铁艺床头,方便把手挂上去。但他们这床头是一块整体,软绵绵很有弹性,找不到一根棍。   厉扬看了一圈,啥也没找着,最后咚一下骑在许尧臣腰上,摁着他两只手,“算了,挂不上你,但你别动。”   许尧臣举手投降,“行,我不动,你动吧。”   两人都穿着家居服,实在没什么好扒的,于是大大减少了前面的过程,刷一下,立刻坦诚相对了。   厉扬憋得眼红,埋头现在许尧臣肚子上啃了一口。可腹肌的尊严哪容侵犯,一口下去没啃实在,倒差点咬了自个儿舌头。   酒没醉人,情|欲却让人像个失心疯。   厉扬腿压着许尧臣,舌尖沿着腹股沟向上,停在脆弱而诱人的地带。舌头柔软而牙齿却坚硬,牙尖磕上去,薄薄的皮肉在齿下打颤。   吮吸舔咬,让许尧臣被扔进了火炉一般。   火烧着,理智成了灰烬,一口气吹过去,灰飞烟灭。   粗暴的推进、碾压仿佛都少了滋味,厉扬的手卡上许尧臣的脖颈,有力的脉搏在他虎口下跳动。   他的命都在他手里,让他生让他死。   窒息感涌上来,许尧臣眼前甚至跳出了白光。   死神的手仿佛就悬在了头顶。   可烫人的炙热与他肆意地碰撞,让他在致命的欲|海里颠簸,扬起,又重重落下,叫他死也死不掉。   当震颤攀上顶峰时,胸口的刺痛将他唤醒。   许尧臣茫然地睁大眼睛,看见他自己被人攥住的脚踝,于是,不着四六地想,这角度牛逼,能练一字马了。   一场情事的结尾,身上粘腻的汗让交缠的肢体彼此生出厌烦来。许尧臣翻个身爬起来,踉跄一步,在厉扬脚背上拍了一巴掌,“洗吗?”   厉扬累得够呛,根本不想动,“不洗,睡了。”   许尧臣挨着床,睨他一眼,拎上掉在床边的短裤,径直去浴室了。   水流冲下来,砸在胸前那一圈破皮的牙印上,刺痛。许尧臣用手指捋过去,压出一丝被迅速冲淡的血。   欲望可真直白,他想,身体抽离了就一拍两散,他们甚至连一个温存的吻都想不起来。   也是,跟赝品温存个屁呢。   热水在身上拍打了很久,直到所有深深浅浅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许尧臣才裹上浴巾出去。   床上,厉扬已经睡熟了。   许尧臣骂了一声“狗比”,把浴巾一扯,带着水汽爬上床,抢了被厉扬压住的被子,支起身把空调降到18度,裹好自己,沉沉地睡了。 第21章   许尧臣一大早让一泡尿给憋醒了,摸着起来放水时候顺手把空调升回了26度,且大发慈悲地把被角给厉扬分了一个。   七点整,厉扬的闹钟滴滴滴滴,叫醒了老板,也让睡回笼觉的许尧臣彻底睁了眼。   两人在朦胧中对视,没等许尧臣开口,厉扬率先一个喷嚏把他的话喷回了肚子里。   许尧臣看着他,心想,活该呐,嘴上却问:“感冒了?”   “有点,”厉扬说话带了鼻音,“头疼。”   许尧臣掀开被子起身,“感康没了,让吴曈去给你买吧。”   “板蓝根你去冲一包,别把你传染了。”厉扬下床往浴室走,后背上一块巴掌大的淤青明晃晃地扎着许尧臣的眼——他俩干柴烈火的时候压根没看见——是让愤怒的群众拍板砖拍出来的?   不过很快,许尧臣的注意力就被电话搅散了。   陈妙妙带着刘铮已经到了,冒着被贴条的风险在外面路边等他,让他抓紧滚下去。   赚钱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许尧臣一阵风似的卷进卫生间,在哗哗的水流声中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收拾成精神小伙。临出门,跟厉扬打了声招呼,没等对方给他回话,就扣上帽子冲进了电梯。   在电梯从十二层到一层的运行过程中,他提醒吴曈:你老板感冒了,看情况给他整点药吧。   励诚资本-吴曈:啊。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咋的?   励诚资本-吴曈:他一般不发烧就不吃药。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勇士[赞]   励诚资本-吴曈:[大哭]   电梯恰好到一层,许尧臣把手机一收,没再回复吴曈。   刘铮给许尧臣带了包子和粥,让他在车上吃两口。粥还是热乎的,咸口,配上豆沙包,滋味美妙。   陈妙妙坐在旁边端详,“儿啊,你咋一脸纵欲过度的肾虚样?”   “纵了,没过,”许尧臣又摸出来一个牛肉包,啃了口,“待会儿多糊两层粉吧,盖盖黄气。”   陈妙妙摆手,“快算了吧,刮个腻子再加层滤镜,镜头里就看你反光了。”   刘铮从前面递来两张纸,“哥,这是采访提纲,你过过目。”   许尧臣扫了一眼,没细看,评价道:“还挺长。”   “这主持人挺能聊的,估计还要发散几个问题,你到时候自己看着办吧。”陈妙妙倒也不担心,“你从出道就没啥料,最大一个是沉着兄弟,节目上还问不了,正常情况,就是跟你东拉西扯唠家常。”   许尧臣一抖那采访提纲,“服了,你作为一个经纪人,能走点心吗?”   “我看了啊,还替你删了俩问题呢,”陈妙妙把墨镜往脸上一推,肩背一松靠头枕上了,“儿啊,别叽叽了,看会儿提纲,动动你的小脑筋想一想咋答。你爹我昨儿为了你,和饶晓倩大战三百回合,累劈了。我睡会儿,你自己看昂。”   许尧臣给了他一脚,“滚。”   访谈节目时间不长,分给许尧臣的大概在十五到二十分钟之间,除他之外还有另两位嘉宾,主要内容是对话不同经历的年轻艺人,许尧臣的主题大致围绕的是“草根”。   非科班出身,有演技,能吃苦不作妖,许尧臣的履历拉出来,基本符合别人给他的草根定义。   巧的是,三位嘉宾里其中还有个熟人,李跃。   ——自打杀青,许尧臣已经挺久没想起这个人了。   化妆间碰上,李跃热情地招呼,“许老师,早啊。”   小伙子帅得明媚,糟的是化妆师下手猛了,用陈妙妙的话说,在脸上刮了层腻子,比旁边的墙白。   “李老师。”许尧臣在他边上坐下来,“杀青了?”   李跃眨着他闪光的大眼睛,“杀了啊,你没看朋友圈吗?”   许尧臣:“没。”   看是看了,但他们俩没话找话的关系还能聊啥?   “这次进组收获不小,跟杜老师学挺多的。”李跃道,“明儿还跟杜老师有个活动,你去么哥?就是那慈善晚宴。”   许尧臣仰起脸让化妆师给他上粉底,“去。”   李跃一撇嘴,“最烦这种活动了,说白了就是去拍个照露露脸,浪费时间。”   许尧臣余光瞧他,“时间不就是用来浪费的么。”   李跃愣了下,旋即一笑,“要说心态,我看咱整个圈子里都没人能比得过你。”   许尧臣不再说话了,闭着眼小憩,等造型师来收拾头发。他翘着二郎腿,脚上一泄劲,隐约有点疼,隔着鞋蹭蹭,更疼了——   脑子转了几圈,才想起来,是前一晚让壮烈归西的砂锅扎了脚。   大约是后来的事过于激烈,他把脚都给忘了。   采访开始,许尧臣被排在第三个,候场时候他起来溜达了两圈,刘铮看出来不对劲,小声问:“哥,你脚咋了?”   许尧臣坐回来,手里还拿着采访提纲,“昨天扎了个小口,没事。”   刘铮又低头看看,感觉伤口可不小,心里犯嘀咕,转头给司机发信息:叔,抽空帮我去药店买个碘伏创可贴吧,我哥脚不得劲了。   发完,这边导演就过来通知了,让许尧臣准备进棚。   刘铮跟不过去,绕到台下观众席,在角落里猫着,跟李跃的助理前后站在摄像附近。   李跃没下来,和许尧臣在长沙发上并排坐着。   两人有合作作品,碍于宣发需求,剧方有意让他们在镜头前多互动,提前预热。   主持人提问还是经典老套路式,开心么顺利么有趣事么,在安全范围内游走。问到中间动作戏,李跃说有场爆破戏可吓人了,是和许老师一块儿往外冲,这种情况本来能用替身的,但许老师就自己上了,特别佩服。   “我属于那种肢体不协调的,冲出来那一瞬间直接给摔了。也是寸劲儿,撞石头上了,没想到居然撞了个骨裂。”李跃乐呵呵的,全不在意,仿佛是讲外人的笑话,“许老师当时吓坏了,说没想到我能一下子飞出去,跟吊了威亚一样。”   主持人顺着他的话聊,许尧臣在边上不发一言,兀自有些出神,直到主持人点了他名,才回魂,道了句:“是不容易。”   接下来的单采因为无趣而显得格外漫长,结束后刘铮第一个迎上来,小声说:“刚她问跟杜老师对戏是不是挺有难度,您怎么能答个不容易呐?”   许尧臣面无波澜,“我实诚。”   刘铮跟着他嘀咕,“我有预感,等会儿陈总来要爆碎①你了。”   “嘶——”许尧臣脚疼得厉害,且位置还不一样了,面上却还是个拽哥,“我怕他?”   外面散场,贼吵,刘铮没听见许尧臣那声“嘶”,就赶紧护着,生怕哪蹿出来一个半个粉丝,把他哥扑倒了。   许尧臣下午要录综艺,宣传上一部轻喜剧。他在剧里就是个镶边角色,所以下午的游戏主力也不是他,挺轻松。   中午,台里给订了盒饭,许尧臣也不挑,跟刘铮一块儿努力干饭,干完一抹嘴,让刘铮看着门,他在简易沙发上睡了一觉。   陈妙妙有别的事忙,早上把许尧臣安顿好就走了,下午等许尧臣被闹钟叫醒了才回来,一进门,满头大汗,瞧见许尧臣那个懒样,恨得他险些咬碎新安的种植牙,“你傻吧,李跃那孙子给你挖坑你就跳,你没嘴?不能反驳?走着瞧吧,回头等节目一播,他粉丝能给你微博虐的寸草不生。”   许尧臣坐沙发上,胳膊肘拄着膝头,呼噜了一把头发,很不在乎,“随他去吧,就那点小心思,没劲。”   “啥到你这都没劲,”陈妙妙一屁股砸下来,怼得沙发弹簧嘎一声拐角,“综艺流程都发来了,你就上一个水坑游戏,别的不参与。”   刘铮在椅子上反坐着,就纳闷,“啥叫水坑游戏?”   “就演播室里,摆个充气水池,一帮人跳里面秀智商,”陈妙妙说,“你可别给我玩上头了跟人主演抢镜头,往后稍稍,当个背景板就行了。”   “知道,”许尧臣往沙发上一靠,“就你废话多。给我拿瓶水,铮子,渴了,要每日鲜橙。”   陈妙妙气不打一处来,往他大腿上抽一巴掌,“懒死你算了。”   节目组导演下午三点多过来沟通,双方敲好了游戏细节,有陈妙妙在,许尧臣从头到尾干脆没操心,只把规则听懂了,就在旁边当壁花,还跟刘铮一块儿磕了把瓜子。   等导演走了,陈妙妙心力交瘁地看着他,“儿,做个人吧,看看你爹的少白头,多一半都是为了你。”   许尧臣把瓜子皮呸一下吐了,“我就是个社畜,做不起人。”   陈妙妙双眼怒睁,“孽子!”   三人等到五点半,陈妙妙还有应酬,火烧屁股一样跑了,剩下刘铮跟着许尧臣,坐化妆间里大眼瞪小眼。   耗到七点,终于把许尧臣叫上场。   数盏高瓦数舞台灯聚过来,把充气水坑照出了波光粼粼的效果。   所有人应主持人的招呼下水,在齐小腿深的水坑里站成了一排出水芙蓉。   站了两分钟,听主持人讲完规则,游戏开始了。   游戏不难,嘉宾分为红蓝两队,分别爬上水坑中央长五米宽半米左右的平衡板,手持一根长柄网,将坠在上方的球网下来,每队每轮出两人,掉水次数少且能网到球的队伍获胜。   按照剧本流程,红队二比一获胜,许尧臣在蓝队。   但输也输得没有破绽,不能让观众看出放水放了一片汪洋大海。   其间,许尧臣从平衡板上累计摔下来六次,险些拽掉裤子两次,被红队薅头发扯衣服不计其数,在队伍里是个妥妥的战五渣。   游戏结束,许尧臣脚底板钻心地疼,可录制并未结束,输队面临的惩罚是在指压板上跳三十秒小天鹅。   指压板来得酸爽,在队友嘎嘎乱叫时,许尧臣额头的冷汗不客气地顺着鬓角淌下来了。   ——当时他就一个念头,陈妙妙说的对,不该纵欲过度的。   纵完,脑子不行了,脚也要废了。 第22章   从演播厅出来,刘铮一把就撑住了许尧臣,“咋了哥,刚才看你就不对劲了。”   许尧臣疼得下巴都颤,“不行了,赶紧叫邹师傅,去医院。”   刘铮很少见他因为身上哪疼哪痒就叽歪叫唤的,当即也不敢废话了,摸出来电话给邹师傅拨过去,让他在西边侧门等着,那边粉丝少。   “咱东西都拿了吗?”许尧臣搭着刘铮的肩,单脚往前蹦,“别落台里了,惹麻烦。”   “早收拾了,重要的都在包里呢,”刘铮一拍背上的双肩,“剩下两件衣服扔化妆间了,我跟他们助理说一声,回头过来取。”   许尧臣点头,刘铮办事他放心,“成。”   邹师傅不知道他们是遇上什么塌天大事了,让刘铮那慌里慌张的劲儿吓了一跳,车一开到就从驾驶座下来了,警惕地往四周围瞄,看有没有哪个草窝里蹲着狗仔。   所幸,拿着长枪短炮的诸位都聚在正门,里面为了见许尧臣的也是少数,没人留意到西侧门。   不消片刻,刘铮就扶着独腿健将从里面出来了。   邹师傅一看,赶紧就上去扶,还唠叨他俩:“可真行,啥地方啊这是,录个节目还能把腿给录瘸了?”   邹阿立在公司好多年了,从前是陈妙妙他爹的司机,后来他爹怕陈纨绔这败家子不老实,就把老邹给他派来了。有这么一层关系,公司里旁的人轻易不敢劳动邹师傅,也就是许尧臣,进进出出的,大部分时候是邹阿立跟着他。   人处久了自然有感情,尤其碰上许尧臣这么个没心没肺的货,邹阿立看他跟看自个儿儿子也差不多。   许尧臣蹦上车,一屁股摔在座椅上,“昨儿晚上让东西扎了,刚才一蹦,钻心地疼。”   “你说你……从来就是不上心。”邹阿立皱着眉拿指头点他,嘴上说,脚下却急,赶忙就往驾驶座跑,“去哪个医院,还是慈睦?”   刘铮爬上车,把车门拉上,“公立的咱也不敢啊,一个弄不好,又上娱乐新闻了。”   说话间,邹阿立已经把车发动了,“坐好坐好,铮子给他把安全带扣上。”   许尧臣让脚上的伤疼得像蛇吐信,刘铮也顾不上讲究了,把灯一开,扒拉着他脚就看,“下午给上过碘伏了啊,还上了好几遍呢,看来是没管用?”   许尧臣扳着腿往回缩,“哎,干啥你,快怼脸上了。不是那儿,在脚底板,大拇指下面……算了,你起开,给我打着灯,我自己看。”   伤口呈丘状隆起,高点在趾骨下方,筋肉较厚实的位置上,中心点累及四周,已经整个都红肿发热起来,稍一碰就是钻骨缝的疼。   看了会儿,许尧臣得出结论:“里面可能扎了个碎陶片。”   刘铮都傻了,“什么陶片?”   “……”许尧臣缓了口气,“砂锅。”   “你又做饭了哥?”刘铮立马痛苦面具,“你以后离厨房远点行么,靠近了,你和它,总有一个会变得不幸。”   许尧臣无言以对,只好抱着蹄子靠了回去。   慈睦医院是所私立医院,艺人们有点三灾六痛的一般都往这来,不为别的,就为是安保措施到位,一般情况下不会让狗仔混进来。   刘铮没敢让许尧臣下车,他先进去借了个轮椅,推着出来了。   邹阿立在前面扭头问他俩:“用我跟着去吗?”   刘铮扶着许尧臣蹭下来,“不用,叔,您不还得接陈总去,别晚了。”   邹阿立不放心地看了眼那轮椅,“那有情况给我电话。”   许尧臣坐轮椅上翘着脚,“就是扎了下,不是大事。”他跟邹阿立摇摇手,“您开车路上可慢点。”   目送着他们两人进去,邹阿立又叹一声,才开着车走了。   刘铮去挂号,许尧臣在急诊外面接着了厉扬电话,听声音,他感冒挺严重。   “还没结束?”   “结束了。”许尧臣低着头抠轮椅上一块小塑料皮,“在医院呢。”   那边,厉扬沉默了片刻,很是无奈:“又怎么了?”   “脚破了,昨天砂锅扎的。”   “嚯,真有出息,砂锅自杀式袭击也算成功了。”厉扬鼻音很重,听着像个病猫,“在哪?”   许尧臣扬起脸往诊室看,“慈睦。”   厉扬可有可无地应了声,交代他:“吴曈给买了松原楼的粥和椰香卷,放蒸箱热着了,回来吃点。”   挂断电话,许尧臣看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心说打个电话来干毛,卖惨么。   刘铮挂号回来,推着许尧臣进去了。   慈睦这地方,服务好价格贵,小病好得快,大病走得快,所以一般正常人不往这儿来,急诊也就不显得很急了,整个急诊层氛围和谐,大夫和颜悦色。   给许尧臣看诊的是个年轻姑娘,一瞧他那脚先啧了声,“东西扎进去了,得拉开取出来。”   刘铮一听要动刀,紧张了,还没等开口问,就听许尧臣说:“拉呗,给上麻药吗?”   姑娘招呼旁边护士去准备,“哪能不上呢,我们又不是战地医院。”   事实证明,在慈睦只要钱花到位,该受罪的事都会显得温和许多。取碎片、上药、包扎,大夫手法利落,没有废话,包完嘱咐许尧臣别沾水,隔两天来换药。当然,不来也行,这种还没指甲盖大的伤口,兴许都等不到下次换药,已经自行消肿愈合了。   “干家务也得注意安全,哪能光着脚去处理碎砂锅——穿上厚袜子棉拖鞋去都可以,这是常识性问题。”大夫给开好药,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我挺喜欢你上部剧的,加油哦。”   许尧臣:“……共勉。”   出了诊室,一拐弯,许尧臣震惊了。   他后面,推轮椅的刘铮同款震惊,咕噜咽了口唾沫,“厉总……”   厉扬冲他俩抖抖手里纸袋,“来买点药。”   他感冒是挺严重,声音都变了调,平时冷硬的声线给裹了层棉布似的,听上去有些可怜。   澜庭离慈睦开车也得二十多分钟,要说来买药那是骗鬼。但许尧臣没当面拆他台,招呼刘铮一声,让他打个车直接下班。   刘铮走前挺不放心,压着嗓子问:“我走了你咋办?”   许尧臣坐轮椅上充大爷,下巴一抬,指着厉扬,“他来都来了,怎么,你要跟他抢活?”   刘铮连忙摇头,把口服外用药都给许尧臣留下,嘱咐完用量,才叫个车走了。   厉扬把药袋子扔许尧臣腿上,接手了租来的轮椅,推着他往外走。   车就停在急诊旁,轮椅挨着车门放,许尧臣连蹦带蹭,把自己挪上了副驾。厉扬去还了轮椅,回来开车,不发一言。   许尧臣一路上也安静得像个锯嘴葫芦,等车钻进地库,平稳地停好了,他才问:“都买什么药了?”   厉扬扭头看他,惜字如金,“康泰克,双黄连。”   “吃药七天,不吃药一礼拜,”许尧臣道,“吃了能舒服点。”   厉扬懒得搭他茬,“别贫了,下车。”   车门给推开,大张着嘴,像要把许尧臣给呸出来。   厉扬冲他伸手,他贱不嗖嗖问:“公主抱不?”   “抱你大爷。”厉扬搭着他肩背把人薅出来,“也不看自己多大一坨,想把我腰压折么。”   许尧臣单腿落地,胳膊挂他肩头,“你可太没劲了,人文学作品里那都是抄起来就走,脸不红心不蹦气都不带喘的……你看你,一身腱子肉全是假把式。”   厉扬在他腰侧痒痒肉上掐了一把,“少看点小黄书。”   进门,厉扬把许尧臣弄去洗干净两只手,然后就给扔沙发上了。   许尧臣把脚往靠垫上一撑,把厉扬的感冒药倒出来,不知死活地吩咐他老板,“烧点水呗,我把消炎的吃了,你把感冒的吃了。”   “烧好了,在厨房晾着,”厉扬垂着眼看他包扎好的脚,“不觉得这伤得很蠢吗?”   没嘘寒问暖,也没一句疼得厉害不,倒比个陌生人没强多少。许尧臣手里玩着药盒,反问:“哪里蠢?”   “你是个成年人,这种事以后别来第二遍了。”   许尧臣仰着脸看他,想从细枝末节里替他分辩这言语间的无情,可最终败下阵来,只得还他个讥诮的笑,“怎的,成年人连犯错的权利都没了么?真稀奇,你是过的有多苦,都不知道人活着就该拥有蠢一蠢的乐趣吗?”   厉扬平静地看着他,“非要这时候闹脾气?”   兹拉一声,许尧臣扯烂了药盒,一整板药片掉在长绒地毯上,无声无息。   耳畔,厉扬叹了一声,弯腰把药捡起来,放在他窝起的肚皮上,又贴近捏一捏他脚踝,说:“哪有人破皮流血不疼的,非得问你一句废话才是好朋友?行了,别撅嘴了,能拴匹马了。”   许尧臣脚背蹭他掌心,“饿了。”   厉扬直起腰,“自个儿去拿,不是单腿蹦挺溜么。”   许尧臣反正没脸,也不要了,当即往沙发上一仰,“真疼,跳一下疼两下。”   厉扬知道再争下去也没意思,俩人一病一伤,谁伺候谁不是伺候? 第23章   许尧臣晚上被热醒的。   一睁眼,空调被已经被踢到脚根了。意识回笼,发现自己让一个火球裹在怀里了。   厉扬身上烫得很,两条胳膊锁着他,挺大一张被子只剩小腿被拢在其中了。   许尧臣凑上去贴他额头,热乎乎的,再往脖颈摸,一丝汗也没有。   “厉扬?老板……醒醒,”许尧臣拍他脸,“你发烧了。诶,先撒开我,我去拿药。”   厉扬烧得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看见许尧臣贴近的脸,小声哼了句,小程。   许尧臣也不聋,听见他念叨,表情一僵,拉着他的手松开了,“看清楚点,我可不是你那小心肝。”   厉扬没多少力气,许尧臣一挣就把他推一边了。厉扬头昏脑胀,勉强支棱起来,混乱的思绪给拉平了,“你刚说什么?”   许尧臣没答他,道:“你喝口水,我拿药去。”   厉扬手里被塞个杯子,他听话地喝了两口,喝不下了,就坐着愣神,脑子里光怪陆离的景象还没彻底散去。   退烧药在电视柜抽屉里,许尧臣翻出来看一眼,再有俩月就过期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管用。   他一瘸一拐去厨房倒了一满杯水,把咸柠从冰箱里挖出来,捣碎浇了勺蜂蜜,泡上水,端进了卧房。   许尧臣先让厉扬吃了药,又把咸柠水递给他,“凉的,喝了舒服点,听说还能祛火。”   厉扬看着杯里那一团破烂,“这是……”   许尧臣说:“咸柠啊,怎么,大老板没见过吗?”   -咸柠啊,很好喝的,你没喝过么。   -我妈腌的,要不是看你病了,我才舍不得。   有什么东西在胸口里梗着,少年的声音脆生生的,犹在耳畔。厉扬手指用力擦过了杯口,像在确认这一刻的真实,“你腌的?”   “别逗了,就冲我和厨房这孽缘,指不定谁腌谁呢。”许尧臣眼睫垂着,视线落在起褶的素色床单上,“顾玉琢从广州回来带的。”   跃起的情绪又砸下来,厉扬灌了两口透心凉的冰水,说:“挺好,润嗓子。”   许尧臣甩个体温计递给他,“量量,夹十分钟,电子那个坏了。”   病了的厉扬显得挺乖,让干什么干什么,体温计搁好,许尧臣又探身贴贴他额头,“给涨工资么,老板,我可是带伤上岗呢。”   厉扬一条胳膊压着体温计,腾出另一只手掐住闹事人的下巴,贴着他唇角亲了下,“想要什么?”   “整套大房子吧,靠海那种,我没事还能下去游一圈,”许尧臣伸出舌尖舔掉了他留下的那一丝甜,“浪里白条,海洋之子。”   厉扬靠回去,仰在他们那软绵绵的床头上,“狮子大张口啊,宝贝。”   许尧臣就冲他笑,眼角眉梢都隐了小钩子一般,“换个人,我还不要呢。”   厉扬屈指弹他脑门,“别浪,病着呢,没劲儿。”   不舒服的情绪都被当事人粉饰太平般掩盖下去,只是细风尚且能吹皱无波的水面,何况是隔着肚皮的人心。   平地生出的刺不但能扎伤别人,也能刺痛自己。   十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两人一旦大眼瞪小眼,就得数着秒看时间流过。   许尧臣没话找话,问:“新闻上说那事儿,能解决吗?”   “哪件事?”厉扬一时挺懵,缓了几秒才意识到许尧臣问的是什么,“赔偿安抚都好说,主要是内查。诚智能出这档子事不奇怪,可现在闹大了,内部的烂根子就盖不住了。网上已经有人匿名爆料,说的有鼻子有眼,相关部门也收到了实名举报,继续扩大下去,诚智能不能保住都两说。”   保不住?许尧臣惊讶得一时没回上话来,半晌,才道:“关正诚不是挺一手遮天么?”   厉扬听他这话没忍住笑了,笑了声又咳起来,呷口水才压下去,“一手遮天?你也忒看得起满身铜臭的商人了。”   “诚智倒了,岂不是亏大了?”   “刮骨疗毒,听没听过?”厉扬嗓子哑着,给小孩上课,“腐肉挖掉了,病才能好全乎。纵然眼前是亏了,可长远来看,却是赚。”   许尧臣大约是理解了,于是再深的也不肯听了,他看一眼表,抽掉了厉扬的体温计,给了个结论:“真是个顶个的贼心烂肺。”   体温计上38.3°,算不上高烧,但成年人烧到这程度已经非常不舒服了。   “吃了药应该过会儿就退了,”许尧臣又让他喝水,“多喝多尿吧,排毒。三点多了,抓紧睡,休息好比什么都强。”   交代完了他要走,被厉扬扯住,“去哪儿?”   “我睡客房去,俩人搅一块儿你也睡不好。”   “就在这睡,”生病的人很不讲理,“走了你那海景房就没了,也甭浪里白条了,只能旱地泥鳅。”   “真行,”许尧臣瘸着腿绕床蹦半圈,把自己摔上去,拿被给他一裹,“抠死你算了。”   一觉睡到大天亮,许尧臣睁眼时候厉扬正系衬衫领扣。   “卧槽,”许尧臣撑着脸,“你是人么?”   “外面的人又不会因为我感个冒就跟着全停摆了,”厉扬很不拿自己当外人,胳膊伸过来,掌心躺着两粒袖扣,“帮个忙。”   许尧臣垂着眼给他扣,“你底下员工都白拿薪水的?”   厉扬挠挠他脸蛋,摸狗一样,“身先士卒呐,吸血鬼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扣好,许尧臣又倒回去,“药吃上吧,不发烧就不吃药,不蠢吗?”   厉扬怔了下,旋即无事般把西装套上,俩人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说:“你我不相上下。”   厉扬走了之后许尧臣又赖了会儿,九点多时候,陈妙妙电话就打过来了。   慈善晚宴有红毯,女艺人们固然是争奇斗艳,男艺人却也免不了要摆上台面叫人评头论足,这种活动,说白了就是靠脸打天下的。   许尧臣这脚瘸了,按陈妙妙的意思,索性就瘸严重点,鞋也别穿了,打个固定,拄拐上去得了。   “你说你,套皮鞋里你缠着纱布你紧,穿个运动鞋又上下不搭,土不土潮不——土,真有点土。”   陈妙妙坐沙发上指点江山,“包厚一点嘛,那没什么,我们把纱布当鞋穿有什么的,受伤了啊。”   刘铮在边上提醒:“说不准网上就有人该槽我哥卖惨了。”   化妆师小潘跟着附和,“运动鞋也不是不行啊,现在讲究混搭呢,咋不行。陈总,你审美真该拔拔高了。”   陈妙妙这人,总也不严肃不正经,结果使得自己非常没威严,被员工怼就跟吃饭喝水一样。   几个人拉锯半小时后,许尧臣从回笼觉里睁眼,看看他这个废物点心一般的团队,问:“吵出结果了么?”   吵出来了,结果就是运动鞋配西裤,所幸裤子也不是那么板正,勉强搭得上。   只是鞋就挺微妙了,用小潘的话说,它们活像一对气垫船,宽是够宽了,但鞋底也挺高,一八零的奇迹臣臣眼见就奔一八五去了。   许尧臣上班如上坟,穿什么都行,别让他光着就成。一套行头收拾完,小潘又给他套了手链戒指,细节一点缀,逼王氛围感立马上来了,陈妙妙怎么看怎么激动,说自己这双眼当年简直是开了光。   临上红毯,陈妙妙嘱咐许尧臣,外面怎么着都行,他不乐意走他们举着他都可以,但上了红毯就不能瘸,腰板拔直了,得行走带风。   许尧臣答应了,且很没溜地提前吃了个止疼片,也不知道能不能管用。   按饶晓倩的意思,许尧臣和顾玉琢得离个十万八千里才安心。主办方那边显然也打过招呼,两人一东一西,隔着十几颗美丽的脑袋,想打招呼都找不着举手姿势。   许尧臣扛过了红毯那一段,真实地体验了刀尖行走,那酸爽,大概近十年都难忘了。   落座,发现旁边隔了一个人就是杜樟。   杜女士和李跃姗姗来迟,李跃兴致不高,如他所说,打心眼里认为这种活动十分无趣。杜樟的礼服很利落,没有繁复的裙摆,一条弧线蜿蜒出腰肢,厚真丝垂而滑,落在脚面,一静一动皆是风情。   许尧臣很惊讶,哪怕他对女人起不了兴趣,也不得不承认,杜樟身上有种旁人难以企及的腔调。   只是千万别开口……   “哟,我的小臣臣,”杜樟一拧身看见许尧臣,立马挂了笑,“咋这么巧呢。”   许尧臣把座位上的薄毯递给她,“可说呢,您瞧这剪不断的孽缘。”   中间那位还没来,杜樟干脆占了人家位置,四下一打量,“我大表哥呢?”   许尧臣道:“你哪个大表哥?”   杜樟说:“被你睡那个。”   “……”许尧臣差点没给她跪了,“姑奶奶,要不我给你个喇叭,你站山头上喊?”   “嗐,这吵得跟夜店一样,谁能听见呐。”杜樟道,“跟你讲哦,他们励诚每年都来,就算老厉不到,也得来个高管。资方出席不像艺人那么高调,基本就是来捐钱的——这做慈善的事,他们虚伪的资本家一般不缺席。”   许尧臣了然,但也没想厉扬那日理万机的土皇帝真能来这场合,所以到结束时一猛子碰上,他倒十分意外。   法桐笔挺,立在细窄的小道旁,灌木齐溜溜竖做一排,如同矮墙般遮蔽着光鲜亮丽的人们生怕暴露的身影。   灯光不亮,昏黄而暧昧,让树影都跟着粘稠起来。   主办方安排得宜,为防混乱,都有专人引导去保姆车。车辆停放位置也都是仔细排好的,保管不让艺人的私隐、狼狈落在狗仔的镜头里。   刘铮扶着许尧臣,就这么一瘸一跳地往外走,走出五十米不到,许尧臣就看见了厉扬。   他当时有些感慨,不知道是不是姓厉的化成灰他都能摸着灰把他认出来。   厉扬叼着根烟,站得笔直,堪比一旁的法桐。   瘦削的男孩离他半米远,肩膀一抖一抖的,看上去有几分可怜相。   许尧臣眼神挺好,这么从侧面一打量,他倒乐了——这轮廓看着,还真跟他有三分像。   好巧。 第24章   许尧臣没走,把刘铮赶跑了,他自己金鸡独立,隔着一米宽的灌木丛,看戏。   男孩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想道一声谢,当年要不是你帮我,我都进不了演艺圈,后来是我没出息,辜负你了,嘤嘤嘤。   厉扬吐了口烟,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日子还长,向前看吧。   男孩说你是我遇到对我最好的男人,我现在给李跃做执行经济,你……联系我,我随叫随到。   厉扬手里的烟抽了一半,他给掐灭了,道,不需要。   许尧臣挠挠耳朵,突然就想起李跃那王八在片场说的话,要不出意外,他口中因病退圈的朋友,就是眼前这位。   好巧不巧的,居然这么碰上了。   厉扬那种客套疏远的神态他可太熟悉了,哪怕看不清正脸,许尧臣脑海里也有个立体的形象——眉蹙着,那道褶又压出来,既不耐烦,又要苦苦维持着上位者的姿态,不能像个街溜子一样把对方撵走。   灌木丛密匝匝的,要趟过去不容易。   许尧臣来回看了两圈,找到条小缝,就把腿伸进去了。所幸腿还挺细,也够长,这一步跨过去,只蹭掉了几片摇摇欲坠的叶,没把枝条给刮断了。   厉扬也不瞎,挺大一个人连蹦带跳从旁边过来,他早看见了。原本是想瞧许尧臣的热闹,可这不让人省心的货居然一脚踩空,眼见要摔个狗吃屎。   “卧槽!”许尧臣也没料到这花池盖的挺离奇,居然外层向内还有一截,一个不慎,就要平地起飞。   说时迟那时快,也就这一息的功夫,厉扬就把惹祸精接了个实在。许尧臣鼻梁骨撞在他肩头,鼻腔里一阵猝然上涌的酸痛,让他眼眶里立马蓄上了水汽。   “干什么呢,冒冒失失的。”厉扬捉着他胳膊,把人拉直了,上下一打量,还行,人模狗样的。   许尧臣怪尴尬的,本来是想给厉扬解个围,没成想出场方式别出心裁,让对方看了笑话。   他挨着厉扬站直,跟男孩打招呼,说嗨。   男孩也挺尴尬,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大半圈,才说:“许老师好。”   许尧臣登时觉得丢人现眼,话音一转,说:“二位聊什么呢?”   男孩赧然,没吭声,视线落在厉扬这边。   厉扬张口扯淡,“说这附近栽了不少桂花树,待阴历八月花满枝头,一定桂香宜人。”   许尧臣说:“哇哦。”   男孩自然是瞧出了二人关系,神色阴晴几变,再觑着许尧臣的五官面容,与他相似而又不真的相似,那感受,就如同一柄利刃直刺心肺,痛极了。   ——他站在厉扬面前也是要勇气的,眼下那股劲儿泄了,仿佛破碎的五彩泡泡,只余下不适的粘腻。   “李跃那边找我,”他话是冲厉扬讲的,“回见,厉总。”   厉扬没什么表示,无动于衷的模样,倒是许尧臣冲他摇手,说拜拜。   男孩走远,瘦削的背影被光线挤压着,更显伶仃。   许尧臣的视线往前追随着,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他叫什么?”   厉扬说:“姓武,具体忘了。”   “多大?看着像大学生。”   “二十四五?”   “真显小,羡慕,”许尧臣拂开他手,一拐一拐往回走,“李跃跟我说过,他一个朋友跟过你,就他吧?”   “那倒真没有。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厉扬也没热脸去贴冷屁股,干脆把没地儿摆的手插进裤袋,跟着他往前走,“有人把他带过来,印象中是遇上个什么事,不是大麻烦,顺手给他解决了。”   许尧臣的脚兹拉兹拉地疼,可他还是把脚趾碾在鞋底上,驻足停下了,“你帮他?冲什么,冲脸?”   厉扬理所当然地一点头,认了。   许尧臣说:“狗东西。”   道旁有跑车呼啸而过,厉扬没听清许尧臣的骂,凑近了问:“嘀咕什么呢?”   “夸你,”许尧臣张口就来,“夸你从一而终。”   “够阴阳怪气啊,”厉扬上来一步,搭住他腰,借他几分力,“要不是眼巴巴站这等你,也碰不上那小孩。”   许尧臣嗤笑,“哟——”   厉扬这话半真半假,但许尧臣在他俩这种不算健康的纯肉体关系下,也不会去深究。   司机把车停在挺隐蔽一个位置,厉扬让许尧臣在树坑边上靠着,他找了一圈,把车找着了开过来接他。   厉扬的车不高调,商务型,整个落地一百多万,在他这个身价的人里算是非常朴素的了。许尧臣曾经拿这事当证据说他抠,厉扬就跟他扯淡,说攒老婆本呢,不能骄奢淫逸。   上车,一股柑橘香,不是厉扬常用的古龙水味。   许尧臣边系安全带边埋汰他,“来的时候又载哪位小可爱了?老板,你身边的莺莺燕燕够凑桌麻将了不?”   厉扬看他一眼,“关正诚,可爱吗?”   许尧臣也不尴尬,冲他一笑,妆发加持下迷死个人,“哪有我可爱。”   要不是场合不对,厉扬真想让许尧臣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小东西就是欠收拾。   车平稳驶入环路,灯影明暗错落地向后飞掠,车内,单钢琴伴奏下,沉郁的女声吟唱将情绪一点点碾开了——   “I understand I’m a liability   Get you wild make you leave   ……   The truth is I am a toy   That people enjoy   Til all of tricks don’t work anymore   And then they are bored of me   ……”   许尧臣在这时候开了口,“听李跃说,小武得了抑郁症,因为你。”   “许尧臣,”厉扬的声音仍旧平稳松弛,“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吗?”   “不清楚,”许尧臣说,“所以来求个证。”   厉扬沉默了小片刻,道:“当初引荐他的朋友来说过一嘴,说是因病退圈了。你自己也在圈里混,有多大压力不用我说。成百上千的人,得病的他也不是头一个。他能入行确实走得我的关系,其他的,与我无关。”   许尧臣望向窗外,高架下仍旧是车水马龙,这个城市仿佛从未停歇过,为生活而奔波的人们,总是跑在追赶时间的路上,就连停下喘口气都生怕是犯了罪。   车窗上映出他的脸,手指压在微凉的玻璃上,沿着高挺的鼻梁滑下来。许尧臣想,这张脸啊,真的好,哪怕只有零星的像,也能弄得来资源,入得了行,做得了主角。   人一旦得了甜头,谁会不想要更多呢。   成熟多金又知情识趣的男人,哪个不爱。   与我无关。   许尧臣空洞的眼神骤然有了焦点,那里凉得叫人心酸,像从未被捂暖过。   回到澜庭,许尧臣抱着脚说疼得不行,厉扬看他可怜,翻出来药箱,仔仔细细地帮他把伤口消毒,敷料换了。   许尧臣看着他的发旋,赞了一声,不愧是常年挂彩的街溜子,熟能生巧,巧到多年不忘。   伤口处理完,厉扬扭头把感冒药吃了,吃完洗了澡,赖床上不动,腿压着许尧臣的腿,问:“咸柠还有吗?”   许尧臣正和顾玉琢组队杀敌,分出嘴来答他,“有,有壮阳酒那么大一罐。”   厉扬踢他,“帮我泡一杯去,喉咙干得慌。”   “自己去呗,我脚不得劲。”许尧臣正杀在兴头上,老板就是个屁,“你不是挺能自力更生的。”   厉扬干脆挠他痒痒肉,“伺候了您换药洗澡,还不值一杯蜂蜜咸柠?”   他一闹,许尧臣在游戏里眨眼间就死了,错失良机,让对方拿了人头。   手机被摔在被子上,弹了两下,滑到边沿,咚一声落在短绒地毯上。   厉扬逗狗一样,“嚯,闹脾气了啊。”   “我看你就是见不得别人高兴,变态!”许尧臣烦得狠,张口就咬,给厉扬颧骨上留了一口齐整的牙印。   吆喝完,气冲冲蹦厨房去了。   厉扬手背蹭蹭那印子,嘶,还挺疼,狗牙怪利的。   没两分钟,许尧臣瘸着回来了,把泡着破棉絮一样的玻璃杯往厉扬面前一怼,“喝。”   一口下去,厉扬登时后悔——蜂蜜咸柠,没蜜,有柠,咸得齁人。 第25章   许尧臣给了厉扬一杯盐泡的咸柠,把人齁着了,此后一个多礼拜,他都没见着厉扬,倒是吴曈来了两趟,给提的瓜果梨桃,说厉扬忙得脚打后脑勺,差点连吃饭时间都匀不出来。   老板没空光临,许尧臣乐得清闲,恰好也临近开机,剧组要求演员提前腾出档期跟着练一练基本功,为拍摄期间的打戏做些铺垫。   许尧臣脚已经好全乎,又是活蹦乱跳的一枚捣蛋分子了。   进组前,他带着刘铮去超市采购,刘铮看着逐渐堆满的筐车,不由地劝道:“陈总说仙侠剧都仙风道骨,让你少吃点。”   许尧臣数出十包大辣片,一股脑投进车里,“审美别那么畸形,健康瘦才是我辈应该追求的体态。”   “健康瘦,那不是也得瘦么。”刘铮扒拉着山一样的零食群,“山楂条就别要了吧,好容易吃饱了你又给消化了,不是白作功么。”   许尧臣一指他,“放着。”   “哎——”刘铮苦不堪言,生怕许尧臣给自己喂胖了,他又得挨陈妙妙呲儿。   超市里扫荡一遍,能备的都备上了,俩人去结账,收银员一边扫码一边瞄许尧臣,等都装袋了,小姑娘才红着脸小声问:“是许尧臣吗?”   许尧臣也是欠,逗人家,“不是。”   “是吧,”小姑娘仔细地看他,“就是!”   “真不是,”许尧臣说,“我大众脸。”   小姑娘举着扫描仪据理力争,“不可能,我天天刷超话,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刘铮烦死了,指着许尧臣,“他是他是。”   小姑娘就笑了,有几分腼腆,“可以签名吗?”   许尧臣帮着刘铮把大包小包挪进筐车里,说:“签呗,签哪儿啊?”   最终,签在了收银台核对价格的价签本后面,内娱也算独一份了,仿佛他也是为超市发光发热的一份子。   三天后,许尧臣北上飞银川,进组开始集训。   剧是个网剧,主创平均年龄没超过三十五,是个相当年轻的班底,主演们也都没有矫情的,该来的都来了,整体氛围比《破晓》轻松许多。   许尧臣这回说是男二,但戏份一点不比男主少,某些地方甚至比男主出彩,是个挺讨巧的角色。   ——陈妙妙在挑剧本这方面是把好手,像个专在垃圾堆里找宝藏的高人,基本能确保许尧臣不出演遭万人唾骂的烂角色。   男主叫孙安良,四五年前选秀节目出道,原本是唱作歌手,可惜歌坛没落,只得投身影视界。谁知星途仍旧不顺,一直在三四线徘徊,和许尧臣糊的不相上下。   孙安良是个相貌清汤寡水的人,俊得不惊人,但耐看。他待人接物极有分寸,风霜和阅历都藏在眼神里,是个被社会磋磨过也沉淀过的男人。   主创们熟悉一圈后,就由武指带着进行训练了。   许尧臣和孙安良练习之余,也唠嗑,许尧臣难得有种追星的心态,对孙安良道:“孙哥,你可不知道,我当年还去参加过你在地方卫视的歌会。”   孙安良抹一把头上的汗珠,“你可别逗了,哪能啊。”   许尧臣给他递纸巾,“真的,我那时候特别不顺,得亏你《穹宇》那首歌,要不我可能就不在这了。”   “出《穹宇》那阵子,我也正站在坎上呢,”孙安良看着场地里排动作的武指,“还好,都过去了。”   都说忌讳交浅言深,但许尧臣和孙安良一见如故,时光都像被压缩过,十年成一日,让他们碰面便如老友,能自在闲谈。   说话间,导演从临时搭的场地外进来了。   导演姓刘,三十来岁,说话办事有股江湖气,留着胡子,眼窝很深,鼻梁耸起,是个相貌上有几分异域特质的男人。   刘导大步流星过来,深眼窝打出几道褶,没开口就先挂上了满脸不耐,“一会儿小周总要来,你俩收拾一下,见见。”   许尧臣不知道小周总是哪位,倒是旁边孙安良应了声,“行。”   刘导扒拉一把头发,转身去前面找女主,嘀咕道:“这时候来,真能耽误事。”   他走远了,孙安良跟许尧臣解释:“小周总是威客副总,这剧的出品方是谁你知道吧?”   这许尧臣知道,联合出品的几个公司里,威客是大头。   孙安良接着道:“小周总叫周余,有时候兴致上来,还会在剧里客串角色。”   短短两句话,孙安良也没多说什么,许尧臣却让他“点”明白了——敢情周余就是个没事找事的麻烦蛋,只可惜,是个金蛋,不得不供着。   晚饭前,金蛋到了。   周余一进门,险些让热浪掀翻,捏着鼻子叫刘导,说这地方是给人呆的么,是钱没给足还是咋地,热成这样。   刘导就跟他扯,这棚只用一礼拜,当然得从简,资方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能省则省。   周余皱着眉一思量,没多表态,眼珠一转,瞟到许尧臣和孙安良这边来,登时就舒眉笑了。   平心而论,周余这纨绔一点儿不丑,他一双桃花眼嵌在桃花面上,细皮嫩肉大高个儿,一身矜贵气,打眼一瞧就知道是娇惯长大的孩子。   周余认识孙安良,先来打了招呼,这才向许尧臣递了名片,“在下周余,先生贵姓啊?”   “小周总,”许尧臣接了名片,对周余这做派很是纳闷,“我姓许,许尧臣。”   周余自然地跟许尧臣聊起来,“新人吧?以前没见过你。”   许尧臣说:“无名小卒,自然不入小周总的法眼。”   周余一笑,眼尾挤出几条细痕,“别妄自菲薄啊,上了我们威客的剧,注定是要火的嘛。”   许尧臣道:“借小周总吉言了。”   周余转身去跟其他主创打招呼,离开前余光在许尧臣身上勾了下,似有似无的,带着点隐晦的欲望。   孙安良稍稍侧身挡住了许尧臣,低声道:“待会儿上了酒桌别多喝,让经纪人想个辙早点撤。”   许尧臣领了这份情,趁周余不注意,在孙安良的遮掩下,出去找陈妙妙了。   陈妙妙根红苗正,对圈里的脏事向来不齿,可惜力有不逮,两年前对上放话要许尧臣那厮,他是真胳膊拧不过大腿,不然也不能由着许尧臣去攀上厉扬。   没料想,时隔两年,又来一遭。   后面黄土坡上,陈妙妙叼着烟,忧愁地吐烟圈,“就说拉肚子,甭去了。”   许尧臣盘腿在地上坐着,“就不怕周余临时给我撤了?”   陈妙妙想得开,“撤呗,怕他。”   两年前他们就这么干的,一腔愤懑,全凭头铁,结果把人得罪彻底了,差点连公司都拖垮。许尧臣说:“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陈妙妙顶着赤红的夕阳扭头看他,“那咋办,要不给厉总去个电话?”   许尧臣手指碾着腿边的土,“我有办法。”他掸掸裤子站起来,脚尖一踢陈妙妙,“八点来钟的时候,让刘铮来找我,就说你嫖娼让警察逮了。”   “我……”陈妙妙蹦起来,“我日你大爷!”   许尧臣冲他挥一挥手,“再见。”   聚餐安排在挺像样的餐厅里,安排的都是当地特色菜。   手抓羊肉不腥膻不油腻,配着蘸料,吃得过瘾。羊杂碎肉烂汤辣,拌上蒜苗香菜,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滋味很足。   许尧臣坐在边上当干饭人,风卷残云地干了四五块手抓羊肉,又很不讲究地当着周余的面打了个嗝。   在刘导和制片人闲话的当口,周余转过头来问许尧臣:“够吃吗?再来一盘怎么样?”   许尧臣叼着肉,囫囵应了声够。   “现在艺人能像你这么放得开的真不多,”周余努努嘴,示意人女主角,“上桌后可就只吃了一筷子大拌菜。”   许尧臣一抹嘴,“情况不一样。”   周余点起一支烟,要给许尧臣递,他没接,“戒了。”   “有毅力呐,”周余说着,把才燃了十分之一的烟给灭了,“得向你学习。”又拿起分酒器,“喝一杯吧,虽说初次见面,可我是真看好你,有前途。”   许尧臣不矫情,直接干了,“谢小周总抬举。”   周余的目光很直白地在许尧臣颈边流连,从耳尖到耳垂,沿着下颌线游走,滑到衣领遮盖的锁骨,坦荡而露骨。   许尧臣全当没察觉,该吃吃该喝喝,熬到将近八点,刘铮先来了个电话,许尧臣当着周余面把电话挂了。   又捱过十分钟,刘铮就来敲门了。   刘铮关键时刻也不虚,演技拔群,急吼吼冲进来附许尧臣耳边就是一阵嘀咕,声音不高不低,恰能让周余听清,又不打扰周围旁人。   “老弟,出什么事儿了?”坐许尧臣斜对角上的武指问了句。   “没啥,小麻烦,就是我人得去一趟,”许尧臣站起来,冲诸位举杯,“对不住了哥哥们,小弟少陪了。”   几天处下来,组里人对许尧臣印象都不差。说白了,将来的两三个月大伙还得朝夕相对,一个饭局而已,只要资方没意见,他早点撤谁也不会讲什么。   刘导在边上给他帮腔,让他干了这杯抓紧走,甭耽误明儿一早的正事。   周余眼里藏着几分笑,像把什么都看透了,却又没点破,只嘱咐许尧臣喝酒别摸车,就轻易让他走了。   出了门,酒气上头,许尧臣搭着刘铮的肩,一走三晃,“行,铮子,配合得不错。”   刘铮往后瞧瞧,“说真的啊哥,我觉得那个周总不简单,跟咱以前碰上的那些人不一样。”   其实许尧臣也有这感觉,但也可能是他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理上有毛病,总要把人往坏了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回吧,你哥我现在头晕眼花,还想吐。”   刘铮一听他说想吐,不敢耽搁了,上车先给他发了个塑料袋,赶紧让司机往酒店开。   到酒店,许尧臣一阵阵犯晕,跑厕所吐了两趟,这才歪床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许尧臣就听见有人很有节奏地在摁门铃,他迷迷糊糊爬起来去开门,以为是刘铮落了什么东西,结果门一开,却见周余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保温袋,冲他很和善地笑着,“给你带醒酒汤了。” 第26章   周余不拿自己当外人,抵着门就进来了。许尧臣干脆把门拉开,让它彻底敞着,效仿一回夜不闭户。   保温袋里除了一罐醒酒汤还有一盒现切的水果和一份有嚼头的豆干,周余一样样码出来,扭头看眼还在门边的许尧臣,“听刘导说你们明天都是体力活,宿醉可不成。”   许尧臣很懒散地过来,就着保温罐灌下去小半筒,又吃块水果,才道:“小周总费心了。”   “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费心,”周余靠着桌沿儿,左腿搭着右腿,很放松的模样,“咱俩是有缘分。”   许尧臣拉开椅子,靠在软包的椅背上,扎火龙果吃,“天下间聚散皆是缘,进了这组的人,哪个不是呢。”   周余打量他,兴味渐浓,“你和我想的不一样。”   “小周总倒是与传闻中无甚差别。”   “传闻难免有戏说成分,”周余道,“哪有瞧着我真人来劲。”   许尧臣冲他笑,眼都笑弯了,却很不真诚。   电话是这时候响起来的,很突兀,唱着“太阳当空照——”。   周余显然让铃声给惊着,表情一瞬间就剩下空白了。   许尧臣一身懒筋都抻出来了,根本不想动,他一指周余身后,“劳驾小周总。”   周余乖乖地把手机给他递过来,脸上铺满了诧异,像是没料到这小艺人居然敢支使他。   看清来电,许尧臣整个人松弛下来,懒出了境界,拖着长音:“喂——”   厉扬缓了两秒,才问:“喝酒了?”   许尧臣眼也耷拉下来,“一点点。”   “让刘铮给你兑点蜂蜜水。”   “有醒酒汤,”许尧臣说,“好心人送的。”   屋里静得很,就算手机不漏音,也不妨碍周余能捕捉到对方七八分的声线——听意思,不是一般关系。   这就妙了。   周余揣着窥探的心思,向许尧臣靠了靠。   厉扬在那边顺着问:“哪位好心人?”   许尧臣眼皮撩起来,视线落在周余脸上,“小周总。”   圈里姓周的不少,可能让人叫一声小周总的,大约也只有眼前这位地道的纨绔了。   “周余啊,一面之缘,不熟。”厉扬话音里藏了笑,“他风评可不怎么样,把持住啊,宝贝。”   许尧臣舒了口气,“不好说哦,看我心情吧。”   “那就试试吧,看咱俩谁亏的厉害,”厉扬太知道他了,心里多有数嘴上就多没谱,“喝完醒酒汤早点睡。”   “找我就说这个?”   厉扬道:“澜庭这公寓,一个人住,实在是空得慌。”   这是寂寞了,许尧臣想,寂寞了随便找个小漂亮搂一搂不也是一样,何苦独守空房——学不来情深似海倒装得挺像个孙子。   “么么哒,”许尧臣说,“再见。”   电话挂断,厉扬那边再有什么话他也听不着了。   落个清净。   半晌,周余才探问道:“男朋友?”   许尧臣歪着头想了片刻,“小周总希望听到什么答案?”   周余一耸肩,很无所谓的样子,“他什么身份对我来说都一样。”他矮身凑近了,“情人可不会像你们这样说话,你在怕什么呢?”   许尧臣看了他一会儿,说:“快十二点了,您不回房洗个澡打两把游戏吗?”   周余直起身,笑得眼纹都深了几分,“真没想到,你是个这么有趣的人。”   言罢,不等许尧臣再轰他,他便自己走了,出门后还挺贴心地帮忙把门带上了。   许尧臣在原地坐了小半分钟,余光落在揭开盖的餐盒上,他不禁地感慨,周余真是病的不轻啊。   小三十的一个人了,却活得还像个三五岁向家长讨要玩具的稚童。   周余说是要在银川住一周,实际上他只住了不到两天就被叫走了,许尧臣早起拉着刘铮去干饭时候,听组里人嚼舌头,说是他养在东西城的两个小情儿不知道怎么碰面了,一见面直接上了全武行,结果双双进了急诊。   刘铮给许尧臣端来热腾腾的小馄饨,小声嘀咕:“老天,那小周总就是海王本王吧。刚他们说,上海那边还有两个呢。”   “吃你的饭,”许尧臣接了馄饨,“别跟他们瞎聊。”   刘铮挺认真地点头,“知道。咱不掺和别人的事,我就听了一耳朵。”   许尧臣吃了半个煎蛋,又想起个旁的事,“昨儿武指让我踹他那脚我感觉踹太实了,恐怕要青一块,待会儿吃完饭你去帮我买个云南白药。”   刘铮叼着小肉包,囫囵应了,“成。”   主创们提前集训一周,结束后就是开机仪式,一套流程走完,就得进入拍摄状态了。   女主角叫黄峤,跟许尧臣和孙安良比起来是妥妥的新人,刚毕业一年半,正经科班出身,戏不错,人挺谦虚。黄峤在戏外话很少,经常是和助理一块儿坐着,看剧本、看书,不大和周围人聊闲天。   许尧臣饰演的男二在剧中是个要历百世劫的男神仙,从千百年前一心为苍生到通敌魔界,心理变化复杂。黄峤是他在历劫前搭救的小妖,原本因恩情思慕于男神仙,却终因神魔之争而分道扬镳。孙安良饰演的男主出身草根,父母被村霸害死后手刃仇人,却因此被官府缉拿,被迫踏上逃亡路。路途中结识小妖,又历种种奇遇,被迫成为肩负拯救苍生乃至神界的降魔人。   套路还是那个套路,与市面上其他仙侠剧并无不同,所以按刘导的要求,他们这个仙侠要有武侠范儿,不能打架斗殴全靠后期特效发射七彩光波,得有拳拳到肉的实感。   既然剧情冲击不了了,那起码得有点视觉冲击吧——开机前,刘导是这么说的。   当然了,开机后他也是这么干的。   孙安良被群演用道具砸破了相是三天前的事。   剧情是流民暴乱,七八十号群演聚在城下,孙安良要在流民中逮一个伪装成人的魔物。推搡中,孙安良被群演手里的讨饭碗刮伤了脸,伤口不大,但恰巧横在颧骨上,挺显眼。   这事儿被孙安良的粉丝发上微博,怒斥剧组。哪知一颗石激起千层浪,如同雪崩效应一般。在孙安良粉丝之后,又加入了黄峤和许尧臣的粉丝,路透透了主创们一脸,全是演员们吃苦受罪的高糊照片。   消息逐步发酵,不意外地,又戳到了娱乐圈突破天际的片酬问题。   ——动辄拿着千万起步的薪酬,却稍有风吹草动就喊苦叫累的操作激怒了社畜们,一时间骂声沸腾了互联网。   可不管网上骂多欢,剧组不能停摆,几百号人搁在这儿,停工就等于是让资方往水里扔钱,还连个响都听不见。   陈妙妙的意思,这事儿只能冷处理,他们主创们谁都不能现在发声,谁出声谁就是那个堵枪眼的,非得给打成筛子不可。   英雄所见略同,整组人都在这时候选择了缄默。   三天时间,孙安良脸上的小伤口早愈合结痂了,遮瑕和粉底一盖,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天,拍完一场,等置景的时候,孙安良和旁边的许尧臣闲话。他们连熬两天大夜,一人两条黑眼圈,看着精神不振。   孙安良有些低落,“没想到网上能闹成这样,说到底,还是因为我。”   “哥,听过蝴蝶效应吧,那难道起了海啸就赖蝴蝶么,中间的变量就不管了?”许尧臣撕开大辣片,递给他,“片酬这事也不是头一次把舆论炸成糊糊了,不是我们也会是别人。网友们觉得不公平实在太正常了,都一样是打工的,怎么我们一部戏就能拿别人攒一辈子的钱?要换我们易地而处,也会愤懑不平。”   孙安良叹气,“这我明白。”   其实大伙这几天都不好过,黄峤被同学爆料大学时代的糗事,孙安良被扒得险些连底裤都捂不住,许尧臣也是黑料漫天飞,真真假假,连慈善晚宴上那双运动鞋也被拎出来说是心机绿茶男。   网友说,打赌许尧臣净身高不到一七五,厚底鞋加个内增高,怎么也能给他平地拔十公分。   趁着这股东风,顾玉琢的唯粉也出来了。说姓许的那个还能不能独立行走了,好容易前阵子那活动上没跟我们琢互动,结果戴个同款手链来碍眼,不捆绑顾玉琢你浑身难受是不是。   刘铮让黑子气得不行,开了个小号跟人对喷,结果没喷过,郁闷得一连三天都只能干一碗饭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水蜜桃女孩们让那一对手链甜得当场挠墙,表示要不是预算有限,就去冲同款了。发展到后来,水蜜桃们下场,和唯粉对着掐,热闹得刘铮开微博都得先运运气。   剧组工作人员不像艺人们习惯了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大伙都是普通打工人,成天让人在网上骂,难免士气低落。一时间,整个组的氛围都沉下来,收工之后吆喝着要去搓消夜的都少了。   周余就是这时候杀了个回马枪的。   金蛋一来,刘导不得不打起精神接待这纨绔。   不过周余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到的时候,货车也到了。小周总大手一挥,剧组每人一份慰问礼包,又按层级按人头每人都发了奖金,当场点钱发现金,简单粗暴却行之有效,大伙积极性立马就给调动起来了。   收工早,正逢日头西垂,黄沙、枯木,赤红的光,许尧臣带着刘铮在片场外的沙丘上闲逛,却没料被周余堵个正着。   周余穿个棉麻料的衬衫,卡其色五分裤,袖子卷着,前襟下摆全是褶,额头上还顶着汗珠,有些狼狈,可也没掩住他那一身矜贵气。   他正对着余晖,挺刺眼,眉头不禁皱起,“怎么跑这儿来了,让我好一通找。”   许尧臣说:“看日落。”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周余自然地将手搭上他后肩,“走吧,带你们吃羊杂汤去。朋友给我推荐了一家,相当地道。”   “没兴趣。”许尧臣避开他那只爪,往沙丘下走。刘铮在后面跟着,警惕地盯着周余后脑勺,像要给他燎秃一片似的。   下了沙丘,周余挺乐呵地一回头,冲刘铮道:“你再盯我,我可要真干点什么了——到时候,你担得了责吗?”   刘铮一惊,却没慌,昂着头没吭声。   许尧臣退了两步回来,“小周总甭为难他了,不就一碗羊杂汤么,吃就是了。”   周余一双桃花眼里春光灿烂,当即跟上去,狗皮膏药一样粘着许尧臣往前走了。   到了车前,许尧臣的手机忽然嗷嗷唱起歌,周余扫一眼屏幕,是个未知联系人,他饶有兴致地等他接,“不会又是你那位吧?”   许尧臣没理他,连个眼神都没给,转身接起电话,叫了一声“妈”。 第27章   在场三个人,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百无聊赖,剩一个刘铮,诧异极了。   从前刘铮也起过好奇,私下里问过陈妙妙一两句,当时陈妙妙也是一脸便秘的表情,让他以后甭问了,就当许尧臣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而现在孤儿居然接到了来自妈咪的问候。   程艾的声音还是一样的绵软,像春风裁出来的柳条,只能依托在风中飘摇,没有能直立的筋骨。   “要过生日了。小臣,生日快乐啊。”她轻快地说着,有隐约的讨好。   许尧臣站在越野车后,对着玻璃上映出的人影,像在对他自己说话,“你是真不知道我哪天生日吗?”   “许尧臣!你不要每次都这样。”程艾语调拔了高,透着期期艾艾的可怜,“你身份证上的生日就是九月十五号!我只认这天!”   “你……”这个问题真要论下去就没边了,许尧臣烦躁地撸了把头发,“你回国了?”   “我也不想回来的,可季广茂跟乐团去柏林了。正巧呢,季莎在办巡回展,他怕我一个人闷,就让季莎带着我回国来了。”程艾那股子说不上来的娇憨劲到现在都还扎根在骨头里,也是她命好,这辈子前后脚遇上两个愿意用性命给她托底的男人,能让她像菟丝花一样地活着。   “我在银川拍戏,不一定能见面。”许尧臣在程艾问出什么前,先一步把缺口堵上了,省得双方都要烦恼。   程艾立刻道:“不和你见面的。我在上海,没要去你那边。”她停了停,又问,“催债的还找你么,算算时间,要还清了吧?”   许尧臣眉锁着,“跟你没关系,早说了让你别管。”   “你从来就不会跟我好好地讲话,也不知道怎么生出你这个冤家来,就这样,不和你说了。”程艾生起气来,“你要是有季莎一半的懂事,也不会混到现在的样子。”   许尧臣就烦听她嘟囔这个事,她倒从来不敢正经八百地提,知道理亏,可又忍不住去比较,比来比去就怎么看许尧臣怎么没出息。   “我有你一半基因也不是你,天赋这东西,不是搁谁身上都能使得好的。”许尧臣撂下难听话,“还有其他吩咐么,影后。”   “你……”程艾差点让他气哭,“挂了!”   挂断电话,许尧臣从车后转回来,脸上像粘了块稠得化不开的乌云。刘铮的小眼神跟着他,没敢吱声,周余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上来打趣,“哟,谁得罪我们小臣臣,嘴角都垮下巴颏了。”   许尧臣把手机一揣,冲着越野一歪头,浑身的不耐烦,“走不走了?”   他这把子酷劲儿简直是往周余心窝里放了一枪,把周余血都放空了。这纨绔立马狗腿一样过来给开车门,“走走走。”   羊杂汤店离北塔不远,在一条小街旁。夫妇俩开的馆子,店内很干净,挂墙小风扇呜呜地吹,把白日里最后一丝热气也扫掉了。   两位都是老板,就算周余再不是个玩意儿,也没有让他去端汤的道理,只能刘铮代劳。   周余给许尧臣抽了双筷子,“待会儿尝尝,我哥们力荐,说好吃得让人想在这儿定居。”   许尧臣很不走心地:“是么。”   周余打量他一眼,“没什么烦心事是一顿美食治愈不了的,要还不行,吃完咱找个地儿喝一场,怎么样?”   许尧臣手里的筷子倒杵在桌面上,“明儿四点半就得上妆,刘导要抓晨曦那一时半刻的光。”   “后期做一个不行?”周余早习惯了速成拍摄法,一有丁点的问题,脑海里首先蹦出来的就是后期。   “没有哪个导演不爱实景的,”许尧臣说,“质感差太多了。”   周余望着他,一副“就算你说太阳是方的都是你对”的样儿。   刘铮跑了两趟,把三碗羊杂汤端来,自作主张帮许尧臣放了蒜末辣油,“哥,多吃点,你爱吃蒜。”   周余惊讶地看过来,“你口味挺重啊。”   许尧臣又补了一勺,“嗯,爱吃,无蒜不欢。”   周余扭过去搅了搅自己那碗,犹豫两秒,还是放过了蒜末。   河东机场,吴曈扛着双肩包跟着厉扬,嘴上噼里啪啦没停,“蛋糕鲜花都订好了。按微博上小姑娘们粉丝后援会的规格,联系陈总把应援也都做了,保管里子面子都足。”   厉扬不是太满意,“怎么净是些花里胡哨的?”   “不是,老板,这就是比往年规格拔了点高,本质上都一样呐。”吴曈低着头拨电话,叫接机司机,“对,到了,你在什么位置……”   厉扬瞧一眼他边上的吴豆丁,不爽。来银川是临时起意,中午时候,吴曈提了一嘴,说臣哥生日马上到了,还按往年流程走一波?   厉扬就纳闷,问往年什么流程。吴曈掰指头一算,花篮、蛋糕、红酒,他要没在外地就给订个人均两三千的餐厅,不在就没这项了。   厉扬一听,嚯,什么狗屁东西。   吴曈这鬼精一瞧老板那表情,心里门儿清,说那要不咱去银川一趟,这会儿走,明儿下午回。横竖嘛,应酬能推,上午也没啥关紧事。   大内总管出的馊主意,狗皇帝一琢磨,也不是不行,横竖半个多月没见了,何况许尧臣正在风口浪尖上漂着,于情于理他得去一趟。   那就走呗,厉扬手一挥,让吴曈叫总裁办订票去了。   可惜,订的晚了,只剩两张经济舱,于是狗皇帝和大内总管下飞机时候,西装后摆双双搓成了麻布片。   临走前,厉扬嫌吴曈俗不可耐,在办公室逡巡一圈,把桌上倒立的植绒熊给抱走了,往吴曈双肩包一塞,立马给他又压矮两公分。   从机场到酒店还得有段路,厉扬坐后座上浑身不得劲,一双手怎么放都姿势不对。   冲动了,他想。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总不能让司机掉头回去,那吴曈从此就要手握老板临时变卦的黑料了。   一千多公里,总要有个理由。   他们不是恋人关系,仔细深究起来,甚至连包养关系都不是。   ——谁会飞越千八百公里去看一眼炮友?脑子被驴踢都踢不了这么实在。   可扪心自问,也没有为什么,就是单纯地想这么干。   成年以后,厉扬已经很少没有目的地去做一件事了,这让他不习惯,似乎有一部分的自我正在失控。   而失控的感觉,并不美好,它使人无端地焦虑。   凯宾斯基大堂,许尧臣在沙发上坐着看杂志,周余没挨着他,挑了张单人沙发,大大方方把视线落在他身上,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恨不得把他剖开了看。   刘铮上楼替许尧臣拿运动水壶和跑鞋去了,许尧臣说吃多了,要出门跑步,说什么都不上楼,压根没给周余尾随的机会。   滑不留手的猎物往往能勾起人更恶劣的占有欲。   周余手指捻着,指腹捻出了粘腻感——他的皮肤摸起来不该是细腻柔软的,或许富有弹性,让人想用牙齿刺破……当他被撩拨起来时,会放下身段来求欢吗?   露骨的幻想让周余口干舌燥,他正欲凑近许尧臣,却不防让骤然出现的“入侵者”占了先机。   “挺闲啊,不干活跟这儿磨什么洋工呢?”   膝盖让人碰着,远看是合适的距离,谁也没碍着谁,可隔着裤管的热让许尧臣切切实实地懵了一瞬。   厉扬脚尖碰碰他的,“问你话呢,傻了。”   许尧臣捧着杂志,仰起脸,眼窝旁那粒小痣让余晖抹得赤红,跟着热烈起来,烧进了一双浅褐色的眸中。他喉头轻滚,有种说不上的松弛和委屈一块儿漫上来,把他淹没了。   “我累得很,没工夫跟你逗,再不说话你可没饭吃了。”厉扬让他那眼神烫着了,少有地慌张着,好像得找点什么才能牵回神魂。   许尧臣把杂志搁回原位,“我吃过了,”像只骄傲的猫,“怕你。”   “瞧这黑眼圈,啧,”厉扬脸上挂着嫌弃,“半夜出来能吓哭小孩。”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周余在边上干看着,眉头都要拧成核桃了。半晌,才逮着个插话的机会,这纨绔把手一伸,日本鬼子抽刀剖腹一般,“哟,厉总!”   “小周总。”厉扬跟他握手,有礼有节。其实方才一进门厉扬就瞥见这只花蝴蝶了,但站他的立场上,除非周余旁边坐着他爹,否则怎么也不可能先打招呼。   周余眼珠子活泛,滴溜溜一转,又嬉皮笑脸起来,“这可巧呢,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厉总。”   厉扬不跟他打哈哈,“不巧,我特地来的。”   一句话,把天聊死了,周余就是有满肚子套话也呲不出来。他自诩有个聪明的脑袋瓜,晓得徐徐图之的道理,老话也讲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就这么着吧,保存革命火种,等敌方退了他再择机进攻。 第28章   桌上摆着个不透明包材包起来的柱状物,很大一坨,许尧臣跟它相面了五分钟,也没猜着吴曈搬过来的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厉扬在里面冲澡,鸡蛋里挑骨头,说许尧臣带过来的梨味沐浴露太甜了,腻得慌。   ——可真行,澜庭那桶桃子味用挺溜的,换成梨就挑三拣四了,事儿逼。   狗皇帝和大内总管俩人中午在公司吃得食堂,这会儿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吴曈出了名的有眼色,没等他老板叫一个“饿”字,就把餐订好了,说半小时送房间来。   许尧臣电话里问他干什么去,大内总管说来都来了,不能白来一趟,要去采购土特产,回去孝敬准岳母。   许尧臣当即震惊,没想到吴曈百忙中居然能抽出时间谈恋爱,也算当代管理大师了。   正出神,许尧臣手机一震,低头一看,是顾玉琢那二百五收工了,来找他组队去游戏里收人头。   咕咕:来嘛。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你能不能别老换昵称头像,我得有八百次差点删了你。   咕咕:你他妈管我!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滚。   咕咕:你明天生日。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我不过。   咕咕:知道你不过,所以你看我一点表示都没有。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上游戏。   登上游戏,顾玉琢已经在了。他私聊许尧臣,说拉了个大神进队,大神操作极其牛逼,一有空就带他飞,让他感受了一把强者的世界。   许尧臣扫一眼,那大神叫“陆在川上”。   妈的,这马甲还能更松懈点么。   许尧臣开了语音,上来就打招呼:“嗨,陆影帝。”   “小许。”陆南川声线偏低,听不出情绪,第一印象让人觉得挺难接触。   顾玉琢只好开麦,“卧槽,你俩行不行啊!怎么见面就掉马了?”   “傻逼。”   “二百五。”   于是,三个假装有马甲实则在裸奔的人在两位助理的陪同下,开始了对外战争。   陆南川确实强,把顾玉琢这只菜鸡保护得滴水不漏。姓顾的人菜瘾大,一个劲儿冲锋在前,许尧臣简直看不下去,跟在后面说:“你他妈放自己一条生路行不行?”   顾玉琢原地蹦高,“你管我!”   “放谁一条生路?”甜滋滋的梨香往鼻子钻,许尧臣手没停,嘴上道:“劝那二百五别搞自杀式袭击。”   顾玉琢立刻叫唤起来,“谁?谁在你边上?是不是镖哥?镖哥,是你吗?”   厉扬挨着许尧臣坐下来,湿漉漉的水汽往他身上蹭,“嗯,是我,你镖哥。”   顾玉琢嗤之以鼻,狗男男。   一把结束,厉扬把许尧臣手机没收,跟顾玉琢说了声回见,立马下线了。   不出两秒,顾玉琢微信追过来,挺短个语音,打开一听,就俩字——狗比!   许尧臣就在旁边捡乐子,“老板,你能别这么狗吗?”   “跟你比,也就一般吧。”他站起身,顺手摸一把许尧臣半干不干的头发,说,“你的生日礼物,不看看吗?”   许尧臣指着桌上那一坨,“它?”   厉扬挺认真,“对。”   许尧臣看着那东西,很难想象里面包了个啥。   他过去拆包装,正巧餐厅把吴曈点的餐送上来了,厉扬去开门,把餐车接进来。   在浓郁的饭香包围下,许尧臣并无期待地从泡沫纸里拆出来一只植绒小熊。   他翻来覆去地看看——这位熊子,有点眼熟啊。   熊是深咖色,整只熊呈倒立姿态,脑壳上非常残忍地开了一条缝,可以投硬币。手感细绒绒的,用力搓着还有些扎手。   许尧臣捧着很有重量的熊,扭头看厉扬,神色很费解。   厉扬手里拿着保温盖,目光落在熊头上,“你上次去励诚,不是看上它了?”   那是挺久前的事了,许尧臣难得去了一趟励诚,在厉扬办公室里逡巡一圈,最后看见他办公桌上摆的熊,登时觉得熊子和厉扬不是一路人,就问厉扬,这小东西长挺别致的,送我行不?   姓厉的这抠门说里面有钱,当场拒绝了。   “啊,是有这么个事。”许尧臣摸摸熊肚子,咋的,你被事儿逼嫌弃了?   “前几年跟着关正诚做外贸,经常要到处跑。那时候每到一个地方我就会留几枚硬币扔进去,扔了几年,居然给填满了。”厉扬像跟小崽讲故事一般,“也说不上有什么特殊含义,算是个习惯,所以你那时候要,我没舍得给。”   许尧臣顺嘴就问:“那现在怎么舍得了?葛朗台的灵魂抛弃你了么。”   厉扬让他给气笑了,“滚过来吃饭!小混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许尧臣盘腿在床边啃羊排,熊就坐在他腿间,两人一大一小,跟厉扬面对面。   “晚上跟周余去吃的什么?”   “羊杂汤,”许尧臣嘬手指上的蘸料,“看着他没胃口,吃了小半碗。”   “周余怎么得罪你了?”厉扬给他盛了碗杂菌汤,推过去,“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许尧臣震惊,“有人撬你墙角你一点儿都不生气?”   “生气有什么用,我是个注重效率的人。”厉扬道,“我明儿走,咱俩打个赌,看周余会不会跟我一架航班回程。”   “必输的局,傻子才跟你赌。”许尧臣手里的羊骨头啪嗒一下扔回盘子里,他扎着两只手问,“你干啥了?”   厉扬没直接答,绕着弯说:“他起火的后院满地灰烬,家大业大,担的责任自然也大。”   “他们闲磕牙,说周余一东一西养的俩小情儿掐的脸红脖子粗——你挑唆的?”   “与我无关,吴曈找人办的。”狗皇帝一推二五六,全栽大内总管头上了。   一顿饭吃得挺畅快,许尧臣想着周余回去要看小情儿们扯头花,食欲立马就上来了,连干两碗米饭,最后撑得躺床上,动也不想动了。   厉扬躺他边上,屈指轻弹了下他平坦的肚皮,“真撑了?”   许尧臣歪着脑袋,“吐给你看。”   “还能动吗?”厉扬压着他腿,把这颗漂亮的脑袋扳正了。   许尧臣也欠,就蹭他,“怎么动?”   “……没带套,饶了你了。”   手撩起了短裤,沿着绷紧的皮肤滑上去,停在了腿根。   许尧臣抻着脖子抬高了头,像个毛茸茸的动物,够着厉扬的下巴,嘴唇碰了碰,“亲亲呗。”   厉扬从来就不是个能温存的人,他也说了,讲究效率。   唇齿相碰,疾风骤雨一般把人打湿了。温热的肌肤贴着,手指上的薄茧从这里又到了那里,所到之处野火燎原。   许尧臣那股坏劲儿上来,手一扬,把自己扒了个利索。他推着厉扬的肩,把人撂翻了,往小腿上一坐,手往上摸,却又不抓实,一双眼都坏得眯起来,“要不要啊?”   厉扬挺身往他屁股抽了一巴掌,喘得很,“别使坏,一会儿有你后悔的。”   “罚我呗——”他埋首下去,唇齿间都被填满,是欲望炙热的温度。   像优质奶油包裹在皮肤上,绵密而贴合,有那么点湿润,又柔软得叫人头皮发麻。厉扬握紧了他的手,十指交缠着,攥红了,是即将失控的疯狂。   片刻后,涎液顺着嘴角淌下来,厉扬揩掉中间那点醒目的白,挠挠许尧臣的下巴,“去吐了,乖。”   可许尧臣哪是个能顺从的主,他恶劣地把东西顺着腹肌抹下去,引着厉扬的手碰上来,小猫似的叫唤了一声,“疼呢,给帮帮忙呀。”   厉扬没来由地叹了声,拢住他的腰,往怀里抱,伺候这疯起来没边儿的小混蛋。   ……   梨子香合着屋里未散的孜然辣椒香,诡异的气味中,累劈了的两个人沾着枕头就睡熟了。 第29章   第二天早起,许尧臣就看厉扬站在他码零食的行李箱前,表情挺严肃,像个爹。   许尧臣枕在被子上,歪头看他,“你嘎哈?”   厉扬挑出来大辣片和脆香米,“吃挺丰富啊——你这么吃零食,陈妙妙连问都不问?”   “干什么,怕我胖?”许尧臣一条腿横被子上,一脸的讽刺。   “怕你没事就吃垃圾。”   许尧臣祭出顾玉琢的名言,你管我。   “陈老妈子都不管你,我也懒得管,”厉扬把两包垃圾食品扔回垃圾箱,“起来,去给我找条内裤去。”   许尧臣往他裹着浴巾的小腹下扫了眼,嗤嗤地笑,“你没带啊?一直光着呢?”   “是啊,宝贝——”厉扬过来擒住他仰起的脖颈,狠狠一亲,“昨儿是谁不老实,蹭了一晚上来着。”往他腰侧的痒痒肉一捋,“生日快乐!赶紧地起床。”   屋里拉着遮光帘,只有隐约的光偷溜进来。许尧臣埋在阴影里,脸上表情在厉扬的祝福中垮塌下去,但很快,他又拉平了嘴角,若无其事地从被窝里翻出来,很欠地往狗皇帝的尊臀上拍了一巴掌,冲澡去了。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许尧臣这个会喘气的活人是真的。   他抹擦掉镜子上的水雾,对镜中人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看看,画皮披久了,就没人能认得你了。   ——嘿,我牙还挺好看的,真白。   许尧臣忽悠周余第二天要拍晨曦,自然是还没过夜就让周余知道了他在扯淡,可小周总也无甚办法,倒是更抓心挠肺地想把人搞到手。   可惜,中间横了个厉扬。   一大早,刘导就在餐厅碰见了吃早餐的厉扬和许尧臣。厉扬认识刘导——去年刚给他的网剧投过钱,于是大大方方打招呼:你好,刘宏。   刘导差点没跪了,谁能想到这尊佛从天而降,再瞥一眼窗户边咬牙切齿的周余,立刻就明白了七八分。   那一刻,刘导感觉十分复杂,看许尧臣的眼神都有了丰富的层次感。   许尧臣本人倒是不在意,还冲他嘿嘿,分他了一根油条。   刘导接住油条,鼻孔都撑大了——嘿你大爷!   早餐结束,该上班的人妆发结束就直奔片场了,剩下的“闲人”在房间逡巡一圈,十分无聊,只好也尾随去了影视城。   许尧臣这一天的戏份重,几乎就没空余时间,自然顾不上厉扬。   励诚虽说投了不少影视剧,但厉扬极少到片场闲逛,和围观群众一样,往这种氛围里一站,都对“拍戏”起了好奇。   前面,吴总管打头阵,给狗皇帝钻了条缝出来,手背后面冲他勾,叫陛下抓紧补位。   俩人来得时候挺低调,按厉扬的意思,就甭找制片走后门了,他往片场一杵,比周余还不像话。   恰好碰上剧组拍外景,于是厉扬和吴曈就混在了围观群众的堆里。   他们这一撮人构成比较复杂,有粉丝有来旅游的,还有等戏的群演,所以厉扬两个站在其中就显得突兀。   ——没哪个人是西装革履往这地方扎的,看上去很业余。   业余的二位不知道远处的许尧臣在演什么,但晌午的阳光下,他身姿挺拔地站在破草屋前,长衫落在脚面,露出一截皂靴,倒很有几分古意。   太远了,台词根本听不见。   厉扬旁边的小姑娘们激动起来,一个抓着另一个手,“这是不是就掉马那场戏?”   “是是是,”另一个话都说不利索里,“看前两天站姐路透,就是那场没差了。”   “和原书一毛一样啊!天呐,我要昏过去了。”   “书里他俩掰头这场戏太有张力了,”小姑娘白净的面庞被染上薄薄的红,很高兴,“我就说,这剧不需要女主角!”   这话就不大对劲了,怎么还把女主角给开除出剧了。   吴曈挺不明白,上去就搭话,“黄峤多漂亮,咋就不要女主了?”   小姑娘上下打量他们一眼,也不认生,就说:“这你们就不懂了,叔,一句两句解释不明白。”   叔——   二老对视一眼,也不知道怎么就成“叔”了。   小姑娘琢磨了会儿,还是挺善良的给叔们解释了,“这么说吧,在普通观众眼里,男一是女一的,男二是女观众的。但在我们眼里,男二是男一的,女一只是过审工具人,懂没?”   懂了,但又没全懂。   吴曈不愧是个机灵鬼,反应过来就问:“你们是哪位帅哥的粉丝呐?这剧还没播就磕上cp了?”   “呀,叔,你还懂这个呢!”小姑娘笑起来,一双眼弯弯的,“我们俩是臣臣的粉,她是孙哥的粉,那边还有两个从水蜜桃给虐出来的唯粉,现在都在入坑cp的边缘徘徊。”   厉扬扫一眼远处正把一柄道具剑舞得虎虎生风的许尧臣,心说:你粉丝构成还挺复杂。   正料着,吴曈接了个电话,挂断之后过来跟厉扬耳语,说备的物料都到了,给剧组的应援也随时能来。   厉扬背着手从人群中挤出去,像个老干部,出来以后问:“几点的飞机?”   “十二点四十。”吴曈看一眼表,又往后瞧一眼,“赶不上一块儿吃口饭了,要不还是联系下制片,咱……”   “不用,”厉扬道,“来日方长。让你安排的人都过来吧,东西备好,别打扰剧组正常工作。”   吴曈拿出手机回拨方才的号码,“明白。”   飞机离开银川这颗塞上明珠时,厉扬透过云层望着下面广袤的土地,生出了些许感慨——   他从没见过这样精彩的许尧臣。   哪怕所有的拍摄工作在他口中都只是混饭吃,可每当镜头对准他,他就是人群里的焦点——那种叫人无法错目的光芒是任凭何种借口都掩盖不掉的。   所以,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许尧臣活得如此矛盾呢? 第30章   中午放饭的时候,许尧臣刚把外面那层戏服剥下来,喝了口刘铮凉好的胖大海泡菊花,就见周围人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羡慕里透着点祝福,祝福中又裹着些好奇。   他把保温杯往刘铮手里一塞,“都嘎哈呢?”   “粉丝给你准备的生日应援到了,剧组人人有份。“刘铮捧着杯子小声说,“专门给你订的已经放房车里了。”   许尧臣瞥他一眼,“粉丝?”   “准确地说,是厉总以粉丝的名义送来的。当然了,也有真粉丝呐,外面二十来个小姑娘等着祝你生日快乐呢。”刘铮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的,“哥,往年都是这样,也不是今年才搞特殊的。”   “我知道,”许尧臣把脱下来的大袍子递给服装助理,“粉丝在哪儿呢?”   刘铮松了口气,“都围房车那边了,鲜花、蛋糕,都给你备好啦。”   现场负责人布置好以后,多角度拍了十几张照片给吴曈发了过去,吴曈收着,立马给他老板看。   厉扬翻了翻照片,可有可无地点评了两句,最后想起什么来,屈指一敲大内总管的脑壳,“让你查的资料呢?”   吴曈很谨慎地问:“您说的哪个项目?”   狗皇帝险些一脚给他踹下车,“许尧臣。”   “这个……”吴曈显得有些为难,打开了手机文档递过去,“我查到的和履历上的大差不差,根据以往经验,一般太干净的那十有八九是被盖了一层。”   厉扬的视线落在文档上,“说说吧。”   吴曈斟酌了下,道:“高中三年问题不大,托人联系了当时学校,确实有这个人,但十六岁之前有些说不清楚。按档案找过去,当地给的反馈很简单,简单到等于啥都没说。后来辗转找到了他们那届一个退休教师,可他说时间长了也不知道教没教过,没印象,就帮忙翻出来一张毕业照,问题是那张照片上并没‘许尧臣’这名字——就是这张。”   照片上是一群青春活力的小屁孩,大概三十来人,过塑的照片背后用烫金字印著名字。吴曈手机上翻拍的图略反光,但只要识字的都能认出来,这三十多个人名里,甚至连许姓都没有。   厉扬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去,“怎么没早说?”   “就这么点东西,哪敢跟您汇报啊。”吴曈怪惭愧的,“我也是没料到,这么简单个事居然在当地碰上了挺大阻力。”   “什么阻力?”厉扬问。   “主要是户籍这一块儿,不过也没辙,现在程序都规范化了,确实不容易查。”   吴曈是个机灵老道的人,没谱的事他不敢在老板跟前胡说,有谱的事他也不会说满,凡事总留一线余地。   许尧臣的情况他没早提,一来的确是手里掌握的不多,要按他老板的习惯,非得给他损个狗血淋头不可,二来,他直觉这后面还有什么事,一时摸不准,也不敢主动先汇报。   厉扬沉默了片刻,脑海中翻涌起曾经被他几度摁下去的那个疯狂的、不着调的想法,“再去走访一遍方程在东湖读书时候的教职工、同学,说不准你在许尧臣这儿碰的壁,就有答案了。”   吴曈从副驾上扭过来,没来及掩住自己看精神病的眼神,“……小方先生?”   狗皇帝像个没感情的机器狗,“让你办事,没让你反问我。”   “甭一样样问我了,你安排吧。”许尧臣在房车上翘着二郎腿看剧本,发套前的刘海上夹着半指长的细夹,“送来的零嘴都留着,礼物一概退回去。找辆车,按人头点好,把孩子们哪来的送回哪去。一个个的,不去读书跑这来瞎耽误工夫。”   刘铮怀里抱着俩三只松鼠的大礼包,“哥,你怎么跟个教导主任似的。”   许尧臣情绪不高地从边上盘里抓葡萄吃,“我乐意。”   刘铮乖巧地不敢呲屁了。每年到这一天,许尧臣就不怎么爽,但他一般不拿外人撒气,碰上剧组和粉丝要给他庆生那就庆,庆完了,私底下对着陈妙妙和刘铮就把什么都挂脸上,所以他俩一般也不惹他。   “周余呢?”   刘铮正要开门,忽然听见后面许尧臣问了这么一句。他手扶着门,描述了下当时的情形,“原本叫我过去说要给你个生日惊喜,结果话没讲完,接了个电话就火烧屁股一样跑了。”   “是么,”许尧臣又塞了一颗葡萄进嘴里,咕哝道,“还真让他说中了。”   门开了一条缝,外面嘈杂,刘铮没听清他说什么,但看样子也不是有话要嘱咐他,于是一推门,下车干活去了。   一天戏连上个大夜,全组都累得不想废话。   孙安良状态不好,跟许尧臣一场对峙的戏,愣是反复拍了十多次都过不了。   刘导坐监视器后面揉了把散乱的头发,喊了卡。年轻的导演两只眼睛缠着蛛网一样的血丝,眼眶熬得青黑,可精神头却还足,一嗓子吆喝出去,声如洪钟,“安良,你等等,等等。”   刘宏过去,搭了孙安良的肩,把他引到后面湖边,小声地讲戏。   许尧臣接了刘铮递来的保温杯,就听对方小声问:“孙哥这是咋的了?”   “好像是前一个综艺,新一期刚播,网上舆论风向不大好。”   “哦!”刘铮一拍脑门,“是不是一群人唱歌那个,大部分都是过气……”他赶忙一捂嘴,“我错了,哥。”   许尧臣把杯子塞他手里,往后面瞧了一眼,“没说错。节目组就靠这噱头吸引人的——当年红极一时的选秀宠儿们,现在都过得怎么样了。既然进了这个圈子,就得习惯它的规则,拗着是没用的。”   刘铮悄悄看了眼湖边的二人,心想:没有人是不想红的,所以孙安良身上充满了矛盾。   他看上去与世无争,身上带着历尽了千帆的成熟稳重。可他却又被网络上的非议轻易地伤害了——一个不在乎的人,是不会被伤害的。   许尧臣拍一拍他肩,“去把你下午煲的汤热上,待会儿收工了给孙哥装一盒。”   刘铮脑子里莫名其妙的联想被打断了,他抱着保温杯,应道:“成,这就去。”   孙安良被刘宏点拨了几句,又摁着跟他对了对戏,这才说让他歇会儿,琢磨琢磨。   他一个人在湖边坐着,化妆师给补了补粉,等都忙活完,许尧臣才过去,卷起宽大的袍子在他旁边蹲下了,“安良哥,网上那些人说什么其实不重要。”   孙安良扭头看他,手里夹的烟没抽,烟灰烧断,掉在了湿烂的泥里,“他们说我当年就一废物,现在混了影视圈,还是一废物。”湖面上的反光落在年轻人漂亮的眼睛里,孙安良羡慕他,“你不一样,尧臣,你还有机会。”   他也不过才二十八岁,可他说这样的话,让许尧臣有种他已经垂垂老矣的错觉。   没有机会了。   孙安良是这么想的。   ——所以得搏,每一个送到手边的可能性都得抓住,否则就是沉底的泥沙,大环境里的牺牲品。   他很嘬了一口烟,要吐尽郁结似的喷出来,最后把没抽完的烟屁股往泥了一插,对许尧臣说:“走,把这场戏过了去。”   许尧臣慢了他半步,看一眼地上的烟头,被突如其来的疑惑绊了下脚。他觉得孙安良这一出来得突然,跟那个帮他解围跟他聊音乐的潇洒男人判若两人。   可人本来就是多面性的,谁都有被情绪主宰的时候。 第31章   刘铮下午炖的人参松茸鸡,参是从澜庭带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位败家子给忘在冰箱深处了,被他从里面刨出来,裹行李里带银川来了。   松茸是新鲜的,陈妙妙从网上订了一箱子,让他存冰箱里给许尧臣炖汤。   在吃喝这方面,陈妙妙虽说怕许尧臣吃起来没完把自己喂成油腻男,但他自己其实也挺惯着的,操的心不亚于一个老妈子。   鸡汤已经撇掉了油,只剩下零星的油花,在口感上提一提香,胖不了人。   刘铮找出来保温桶,给孙安良盛了大半桶,剩下的帮许尧臣装焖烧罐里,拿保温袋提上,回了片场。   又等上一个小时,剧组总算收工。   许尧臣和孙安良并肩过来,刘铮迎上去,笑眯眯地把保温桶递给孙安良的助理,“孙老师,这是下午炖的汤,臣哥特地嘱咐给您留着的。”   孙安良颇意外,道了声谢,又埋汰许尧臣,说他闲不住嘴,从零食到正餐再到消夜,一样也不放过,看他三十以后不发胖才出鬼。他的助理小姜看一眼那保温桶,又看一眼刘铮,没吭声。   许尧臣笑一声,屈指一弹刘铮手里的焖烧罐,说:“别瞧我们铮子是铁骨铮铮一汉子,那煲汤的手艺可不虚,不是我夸啊哥,就是外面专门的汤店,也比不上他。”   刘铮在后头悄悄撇嘴,说那你上回煲汤差点把厨房一把火端了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叫我?   许尧臣给他一脚叫他闭嘴,孙安良在旁边捡个乐子,又说:“别瞎闹,旁边都娱记蹲着呢,回头给你拍下来说职场霸凌。”   “让他们拍去吧,娱记那点儿东西,了不起就是给瓜田里多栽两根瓜苗的事。”   孙安良羡慕他这豁达,又夸他一句,到了车前才问:“要不一起回?”   许尧臣摇手拒绝,“我和铮子溜达溜达,你们先回。”   凌晨两点,也不知道他在这月黑风高夜要溜什么。   看车走远,许尧臣呼噜一把刘铮头发毛,“你先上车,我打个电话。”   刘铮一向不追问他私事,当即就拉门上车了,然后叫保姆车不远不近跟他后面,保持着两米距离,慢慢开。   许尧臣从裤兜里摸出来一根烟,叼嘴里点上了。   ——方才跟别人要的,他在口袋里揣着,给揣弯了,成了根很不正经的烟。   微信上,崔强发过来一条信息,说他表叔找不着了。   烟抽下去一半,许尧臣给崔强把电话打过去。   响了三声,对方接起来,粗声粗气的:“喂!”   “我,”许尧臣咬着烟,问,“怎么回事?”   “那老东西不知道躲哪了。”崔强那边乱得很,吵得快听不见他声音了,“手底下人没看住,一溜烟就没人影了。”   许尧臣眉皱得很深,眼睛让燃烧的青烟熏得眯起来,“按月给他钱了?”   “给,那能不给么……滚一边唱去,别他妈在我耳朵边嚷,艹……不是说你昂臣,说我这傻逼小弟呢。”崔强那边的吵闹声低了些,“老东西又赌钱了,前阵子跑村里偷摸去赌的,我找人打听了,欠了三十多万。本来也不大大事,但我这就是有点嘀咕,你也知道,我们干这行的,有时候就靠第六感了。弟啊,你最近留点神,我怕他找你去。”   许尧臣半晌没说话,等烟都烧完了,才醒过神来似的,“谢了,崔哥,有情况咱随时联系。”   崔强也应的爽快,“得嘞。”   挂断电话,许尧臣直接给崔强转了一万,说让他请兄弟们吃个饭。   崔强收了钱,给他回,一旦有表叔的消息让他给个信儿,他带人过去把老东西弄走。   许尧臣手机一收,冲后面保姆车招手,车停下,他上去之后搓搓手,跟刘铮要汤:“还热乎不,让我喝两口,这入夜还真挺凉的。”   他一上车,就一股子烟味飘进来。刘铮跟他这么多年,他抽烟次数扳着指头都能数出来,不用琢磨,铁定是有什么事了。   可刘铮的立场上没法细问,只好偷摸给陈妙妙发消息,说我哥可能碰上啥糟心事了,刚才当我面抽了根烟!   等车开回酒店,陈妙妙才回:他一个二十六的爷们,抽根烟咋了,别大惊小怪。   刘铮拉开车门,回了陈妙妙一个敬礼的表情,先一步下了车。许尧臣在他后面下来,往四周瞟了眼,发现还有端着相机没睡的夜猫子,他冲人家招招手,说:“早点睡啊哥们,明儿还早起呢。”   偷拍的也没想到这货这么大方,当即友情奉送他一组十连拍,回嘴道:“多谢啊,这就撤了。”   回房间洗漱,许尧臣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这些年只要在剧组,甭管是塌天大事还是鸡毛蒜皮,都影响不了他的睡眠质量,失眠这俩字早被他扫进了垃圾桶。   剧组生活有规律有节奏,从睁眼到闭眼只用琢磨那么几件事,人仿佛是被隔离在一个独立的环境里,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   不过人又哪能真切断自己和四周围千丝万缕的联系,无非是自己造个壳,干脆利落地钻进去罢了。   一晃就是一个半月,拍摄进行顺利,孙安良那部综艺的口碑也从一开始的臭鸡蛋逐渐转好,粉丝量在他两次舞台亮相之后骤增,出乎所有人意料。有了这么个意外之喜,孙安良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在剧组也不大拘着了,跟谁都有说有笑。   许尧臣之前跟二十五小时签的是三期合同,中间抓紧拍摄了他自己的戏份,挤出时间去录了第三期综艺。   按摄制组的意思,第三期就拍一拍他的工作日常,到时候剪辑出来会跟他们进行沟通,什么信息能播,什么不能。这样一来算是给普通观众一个机会了解台前幕后,二来也能让许尧臣粉丝有接近他生活的亲切感,算是双赢。   陈妙妙觉得这想法有点意思,答应了。   正巧赶上许尧臣代言的护肤品要上直播,两边一拍即合,于是三方集体出马,二三十个镜头怼着许尧臣,三百六十度无隐私式拍摄。   化妆间里,许尧臣扫一眼后面还没开的机器,又看看公司派来拍花絮的小姑娘,问陈妙妙:“有必要么?不怕我搞出点什么事,你到时候擦屁股都赶不上拿纸。”   “呸,粗俗!”陈妙妙坐后面沙发上打游戏,“你不知道粉丝现在都爱看花絮么?正片是一回事,直拍花絮是另一回事。懂个屁。”   许尧臣从镜子里看他一眼,“我发现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饶姐了。”   “你别胡说啊!”陈妙妙刷地抬头,一脸戒备,“我跟姓饶的不共戴天。要不是你和顾玉琢那二百五,我话都不可能跟她说。”   “哟——真硬气,”许尧臣晃手机,“我刚给你录下来了昂,一会儿就发给顾玉琢,要硬咱就硬到底。”   “……”陈妙妙一个滑跪,“爹,我错了,我不该说你懂个屁,我才是屁。”   小潘在边上举着粉刷,都傻了,“陈总,您能有点骨气么。”   陈妙妙呵了一声,“小孩家家懂什么,我这叫能屈能伸。”   几个人正贫着,刘铮从外面把门推开探了个头进来,“导演说差不多了,准备开始吧。潘,准备好了吗?”   小潘冲他一乐,“那还能不准备好么。”   陈妙妙就“啧”了声,冲许尧臣道:“你瞧,都不知道问咱俩一句。”   许尧臣也是欠,立马附和:“儿大不由爹。去吧,妙,跟你弟弟去把人领进来吧。”   “滚蛋!”陈妙妙给了他椅子腿一脚,大步流星出去了。   不一会儿,摄制组跟拍导演和摄像都进来了,跟许尧臣大概对了下流程,就开录了。   化妆化到一半,刘铮过来给许尧臣送了盒烤红薯,说他中午没吃饭,垫吧一下。   许尧臣一模盒底,说:“诶,这都凉了。”   小潘道:“眉毛弄完我给你热去。”   他把餐盒往桌上一扔,“不用,我知道微波炉在哪。”   小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由他去了。   ——一个要奔三的人了,还能不会使微波炉么。 第32章   许尧臣的脸不用怎么捯饬,小潘三两下就给他解决了。   距离直播还有两个多小时,陈妙妙的意思,让许尧臣在公司看两眼剧本,就是演也得给观众演出来他们是怎么选本子的。   许尧臣觉得陈妙妙太不了解现在观众了,信息时代了,哪那么好糊弄,还不如自我一点,真实呈现。   于是他就很真实地端着塑料盒去茶水间了。   公司微波炉和澜庭用的不一样,右边触控板上一大片功能键,复杂程度让人一眼望过去还以为它是个搞科研的高精尖设备。   许尧臣端详了片刻,遂把红薯塞进去,点了点火力和时间,摁完转身就走了,压根没多看它一眼。   ——陈妙妙在办公室等他,许尧臣寻思着跟他白话完再回来取红薯也无所谓。   微波炉嗡嗡转起来,许尧臣走远了。   办公室距离茶水间有点距离,等许尧臣进了门,早听不见微波炉的动静了。   “坐,尧臣。”陈妙妙在镜头前挺有点包袱,装得像个正经人,“给你挑了三个本子,自己看看,合不合意。”   于是,许尧臣就接过来假模假式地看剧本。   一部小成本悬疑剧,一部霸道总裁爱上我,一部美食剧,演一位厨艺上下五千年找不出第二个的厨子,带着一箱子刀具绕着全世界去独孤求败。   许尧臣屈指一弹页角,啪一声脆响,“就它了!哥,你是不知道,出道前我曾有一个当大厨的理想。”   陈妙妙顿时眼睛瞪得像铜铃,从铜铃里发出对许尧臣的灵魂拷问:儿,你告诉爹,你理想的种子是出道前卖馄饨那时种下的吗?   然而还不等他们论出个子丑寅卯,那一盒没被许尧臣主动想起的红薯,就自己站起来了。   白烟从茶水间开始膨胀,一路漫到了办公区,小半层楼的群众都仿佛到了南天门外,马上要觐见玉帝了。   众人茫然中,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说微波炉要爆炸了,快跑!   于是,许尧臣这时候才回忆起那两根红薯来。   ——咣当一声,他拉开椅子就往茶水间跑,吓得陈妙妙一哆嗦,没来及拉住他。   许尧臣冲到微波炉边上,捂着头脸拔掉了插头,躲了会儿,看这四方脸不打算自爆了,才把门摁开。   谁知道门一开,白烟滚得更厉害,扑了姓许的满头。   等烟散开,聚过来的群众才发现红薯瓤来了个天女散花,五脏六腑都挂在微波炉内膛上。盒子里,两条红薯残躯已然碳化,黑得看不出原貌了。   陈妙妙跟过来,目睹了惨案现场,险些窒息。   前一秒刚说有个厨子的理想,后一秒就把微波炉炸成了金钱豹,这节目要播出去……不敢想。   “明年的今天,记得给哥烧点纸,”陈妙妙搭上许尧臣的肩,拍了拍,“哥就,先走一步了。”   许尧臣看着那微波炉,也是挺纳闷,转头问白雪:“刚我哪操作不当了?”   白雪想笑又不敢,憋得挺尴尬,说:“我们那个……待会儿查查回放。”   诚然,查回放也就是那么一说,许尧臣也没打算真去刨根问底。几分钟后,惊魂未定的陈妙妙找人来收拾茶水间,余下人员回过味儿来,开始拿手机拍照留念。   许尧臣在边上扎着手,感觉不合适,要给大伙搭把手帮忙,还没等伸手,就被人请神一样给请了出去——让他千万别靠近茶水间了,毕竟里面还有台咖啡机。   一时间,许尧臣成了猫嫌狗不待见的货,只好当个老实人。又捱了会儿,就让陈妙妙踹直播间去了。   流程照旧,主播先热场,许尧臣再入镜。   简短的寒暄过后,产品介绍和短采访交叉进行,弹幕也逐渐多起来。   -天呐,终于看见活的臣臣了!   -宝儿,知道你微博都多久没营业了么。   -真搞不明白,为啥女性护肤品都找男的来代言。   -男女通用。   -臣臣瘦了好多啊,看着好疲惫。   -众所周知,他一拍戏就不要命,戏痴。   -别搞笑了行么,你们都不看他路透么,不敬业说的就是他这种。   -黑子滚!   弹幕有要吵起来的趋势,主播只当没看见,接茬问许尧臣:“那许老师平时都是怎么护肤的呢?有没有小秘诀给我们粉丝透露一下。”   与护肤相关的话题,事先沟通过,甲方要求作答内容要贴近主宣单品,引导消费者对产品产生兴趣。   “谈不上秘诀,就是和大家一样,洁面之后贴片面膜,用个面霜。”许尧臣一眼瞥见桌上立牌那硕大的俩字,立刻补了句,“主要是补水。”   “那我们水芯子就非常符合许老师要求了啊,用一片,立马见效,保管水嫩肌,”主播笑眯眯地展示出面膜,“一到秋冬季,咱们皮肤就特别容易缺水干燥,干皮干纹不要太多。建议大家啊,试一试我们水芯子,一周三次,立马跟干皮说拜拜——沙漠大干皮的朋友们,配合水芯子动力补水面霜效果更佳,今天组合购买也有优惠哦……”   -噗,臣,做你自己好么。   -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   -好啦好啦,买买买。   -我买还不行么!别为难我儿了,你看他知道啥叫补水么,还面霜,能用孩儿面就不错了。   -销量果然还得靠粉丝。   -到底好不好用啊,这好像是个新品牌。   -真的不会烂脸么。   -不是粉,纯买家,好用。   -放心冲,好用的,支持国货。   “我们采集了粉丝在微博的提问,汇总了下,大多数还是关心许老师的剧组生活——前阵子网上爆料说剧组非常辛苦,听说你也在动作戏时受伤了?”   “干哪行都辛苦,你们做直播不也熬大夜、连轴转?”许尧臣态度和善,讲话却没给对方留面,“要吃这碗饭,就没有叫苦的道理。网上传的受伤图,其实是我个人动作没到位,擦破了层皮,远没照片上那么严重。破皮流血这种小伤,对武行的兄弟来说是家常便饭,你见他们哪个叫苦喊累的?”   主播面上隐有尴尬,这一问是他们讨巧加的,没在原本的采访提纲里。沟通时只提了要聊剧组生活,保证不出框,陈妙妙于是给了个底线,有关绯闻八卦、同僚龃龉的都不能有,说白了就是别找事、别引战。   直播团队这边自然不乐意引火上身,但该有的话题流量也不肯放过,这么一商量,干脆打擦边球——提的问题没毛病,万一答出毛病来,那就是艺人团队的锅,跟他们没半毛钱关系。   -得,臣又搁这吐大实话了,下播就得被喷成筛子。   -谁那么缺德把照片发微博的?   -据说是剧组助理。   -自己助理发都发了,这会儿充什么好汉。   -认字吗?剧组助理!   -多关注产品好么,直播间不是你们粉丝垃圾场。   -该说不说,现在品牌请明星代言真危险。   -要不是许尧臣,谁认识这小品牌?   -粉丝别吹了吧,这人演过啥我都不知道。   -臣臣说句大实话你们也能吵起来,真是没谁了。   -要不是导演不做人,粉丝闲的么,掐剧组?   -又不是只有崽的粉丝怼剧组了,其他人这时候神隐了?   -……你们好像跑题了。   “粉丝们在咱们直播间讨论很激烈啊,”主播扫一眼手卡,倒扣下去,“再冒险问个私人问题——可能很多人都问过了,但还是不死心啊,想亲耳听一听。请问我们许老师,择偶标准是什么?”   -卧槽,又来了。   -虽然但是,我确实想知道。   -这问题他答过好几遍了吧?   -是,而且每次答案都不一样。   -男人心,海底针   -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尧臣相当放松地看了眼镜头,这题他可太会了,“外貌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能跟我三观一致,一块儿吃喝玩乐,又能一块儿扛事。”   -妈的,他上次节目说要辣妹,要艾斯型的。   -那个好像是开玩笑来着。   -他还暗示过御姐。   -之前说硬性标准是腿长。   -别说了,他的标准就是顾玉琢!   -啊!   -啊!   -啊!   -小情侣就是会秀。 第33章   下了播,陈妙妙和许尧臣一辆车,二十五小时的跟拍导演和摄像挤在后座上,镜头对着二人。   “还行,挺顺利的。”陈妙妙道。   许尧臣跟他对了一眼,立马从他眼神读出了真实意思:你个兔崽子,等后面关了机看我不削死你。   “啊,是,”许尧臣说,“吃火锅去呗?”   陈妙妙很做作地摸了摸自己指甲盖,“吃个健康餐吧,控制控制。”   许尧臣压根不看他,趴过去跟邹阿立说:“叔,去老街。”   “行,”邹阿立从倒车镜扫他一眼,“那你俩可把帽子戴上。”   “得嘞。”许尧臣往靠背上一歪,坐的没款没型,“还是叔疼我。”   陈妙妙没好气,“您就惯他吧,回头非得吃成个秃头肥仔。”   老街是条古街,地上铺的青石板是晚清时候留下来的,中间藏了个旧城门遗址,近几年修缮过,算是城里的旅游景点,很热闹。老街西街聚拢着文创店、文玩铺子,穿插着几家茶馆、青年旅社,还有大隐隐于市的住家户。北街全是小吃,有老字号,也有新鲜玩意儿。   街上人头攒动,卖小吃的摊子热火朝天,饭香淹没了整条北街。   许尧臣和陈妙妙一人一顶鸭舌帽,大咧咧从街尾挤了进去。白雪带着安保和几个摄像在后面跟着,呼啦啦一群人,想叫人看不见都难。   白雪紧走两步跟上许尧臣,人没入镜,只出声问:“许老师,你平时也来老街吃吗?”   “有时间宽裕了就来,”许尧臣说,“要不光排队就能把人给排废。”   白雪挺诧异地看他一眼,没料到他连个不用排队的路子都没,敢情和大伙一样,都得在门口塑料凳上等着。   许尧臣知道她在纳闷什么,但这事就没必要多嘴了,非得说一句演员就是份工作,不是搞特权的理由,倒显得他怪不懂事的。   后面渐渐有路人和粉丝跟上来,秩序倒还行,粉丝们自发地拦住想围上来看热闹的个别人,隔着一米跟许尧臣喊话,问他要去吃哪家。   许尧臣说要去吃徐门老灶,还给人安利牛油锅底有多带劲,手切牛肉有多喷香,太阳笋尖有多嫩——牙齿一碰就能一分为二,嫩而不烂,柔中带脆,把旁边陈妙妙聊得满头热汗,生怕他一秃噜嘴说点不该说的。   徐门老灶在北街的岔路上,门前巷子窄得只能容两辆三蹦子并行,拐进去,就看见挨墙边的塑料凳码得如长龙一般,凳子上食客排排坐,吃着零嘴喝茶闲聊。   他们这一群人从转角走来,立刻吸引了大伙的注意,演马戏一样亮了个相。   在转弯那一瞬,许尧臣忽然瞥见个人影在墙边一闪而过。他佝偻着背,头发杂乱,一张老脸像这辈子都没洗干净过一样——   “干啥突然不走了,吓我一跳。”陈妙妙搭住许尧臣的肩,催他往前走,“我看你不是要来吃饭啊,崽,你是要爹的命。”   许尧臣的目光还锁在那墙角下,“你看没看见……”话没说完,他又像被针刺了下,整个脊梁都僵了——不对,不是。   “一惊一乍闹什么鬼呢,”陈妙妙顺着他目光往那边瞅,“看见啥?”   许尧臣回过神,说没什么,在徐门老灶外坐下了。他背贴着墙,风一过,吹透了后心猛蹿出来的冷汗。   一顿香辣的火锅吃得没了滋味,红油在锅里翻滚,油碟混着蒜香芝麻香,生肉下锅,粘着辣椒沫花椒粒出来,叫人垂涎欲滴。许尧臣只管埋头吃,平时的话篓子像给倒干净了,一个多余的字都不往外漏。   陈妙妙瞧出不对劲,借口去要饮料,把白雪叫出来,商量看要不回公寓那段就不录了,把之前的素材剪进去。   白雪当了五六年打工人,哪怕没修炼成人精,也多少能看懂人脸色,知道这二位是有什么事不方便他们跟了,如果她强行把后面录完,其一效果未必好,其二还得罪人,不如卖个顺水人情,以后也好合作。   白雪这边说通,陈妙妙就打电话叫刘铮跟老邹汇合,在北街出口等他们。他忙活完回桌时候,许尧臣正涮一片毛肚,没留神,锅里热油溅出来,正落在他手机上。   手机屏一亮,未接来电连着微信一大串。   那边,白雪已经让跟拍关机收拾了,“咱们素材挺多的,上次结束时候的还能用,陈总、许老师,放心昂。”   “那再开一桌,哥几个累一天了,赶紧把晚饭吃了,我请。”说着,许尧臣没等白雪开口,就把服务员叫来了。恰巧,他们隔壁包间刚腾出来,正好够坐。   收了工,大家都挺放松,走过场地喝了两杯,白雪就张罗他们工作人员坐隔壁了。   他们这间安静下来,陈妙妙把许尧臣手机拿过去一擦,“我说祖宗,你手机都快让打爆了。”   许尧臣往椅背上一靠,“懒得接。”   他这话一说,陈妙妙就知道电话是谁打的了。   “别不懂事儿昂,”陈妙妙把手机往他手边一搁,“回一个,让人老板等着不合适。”   许尧臣啪一下把手机推开了,砸在滚烫的锅边上,“我是真没明白,你他妈到底欠厉扬什么了?整天跟个孙子似的。”   “怎么说话呢!”   “就这么说了,怎么着,爱回你回。”   “我他妈惯的你……”陈妙妙咣当一声踹开了椅子,“没个样儿!”   于是陈妙妙真就给厉扬回了电话,他凑到墙角,对着那个角点头哈腰,像个见着鬼子的汉奸。   “是是……在北街,对,还是录那节目。没办法,录制期间不方便接……昂,他拉屎去了,没拿手机……是,怕他得痔疮,不让他蹲那么长时间。对对对,那行,一会儿见啊,厉总。”   啪。   一回头,陈妙妙就迎来了两枚纸团,正怼在胸口。许尧臣怒发冲冠:“你他妈,你才,拉屎,你才,得痔疮!”   “你几岁了许尧臣,不像话,”陈妙妙重新拉张椅子跟他隔着锅坐,“你到底什么事?吃饭前就浑身不对劲。”   “没事儿。”   陈妙妙着急,也口不择言,“家里事?你那破烂一样的家,还能有什么事?”   许尧臣支棱着两条腿,一脸的冷漠,“可不。”   没否认,那他就猜对了。   有关许尧臣的原生家庭,陈妙妙也是两眼一抹黑,只知道他生父欠了笔巨款,生母不知所踪,债务都落在他脑袋上。他后来跟着表叔生活,那表叔不是东西,酗酒赌钱玩女人,赌输了就喝,喝大了就打许尧臣,给他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陈妙妙在馄饨摊上捡着许尧臣的时候,他正打工给自个儿凑生活费。   故事不是什么新鲜故事,甚至和三流剧集的烂俗梗如出一辙。陈妙妙想象不出来,这里还能蹦出什么幺蛾子。   但许尧臣显然不打算把事摊开了说,他能憋这么多年,怎么也不可能这时候才张口吐苦水。   帮不了,就只能干看着了。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厉扬才来电话,说到北街出口了,特意嘱咐,换了辆车,车牌号许尧臣知道。   陈妙妙揣着手机,莫名其妙地看着许尧臣,“他说你知道车牌号。不是,他还用得着特地换辆车来接你?”   “怕粉丝认出来。”许尧臣扣上鸭舌帽,手搭在门把上,背对着陈妙妙,“我的事儿你就别猜了,就是把你那大脑袋琢磨穿了,你也猜不着。”   “滚。”陈妙妙跟上他,“谁他妈稀罕你。”   厉扬没让司机过来,自己换了身挺居家的打扮,给许尧臣当车夫。   粉丝们跟到北街口,就懂事地没再跟了,目送他在一溜车里找着那辆黑黢黢的大众,拉开门上车。   车里一股檀香气,活像进了老寺庙。   “这香水不好闻。”许尧臣坐副驾上,挺大爷地把胳膊往门上一杵,支着下颌,点评他老板。   厉扬说:“狗鼻子。”   车开出去,厉扬又问:“我要不找你,你是不打算回澜庭了?”   许尧臣情绪不高,目光落在窗外开始落叶的梧桐上,“就一晚,明早得回剧组。”   “我发现你近来这小脾气是见长了。”厉扬腾出一只手,目不斜视,却准确无误地掰住了他下巴,给他脑袋转过来,“怎么,在剧组挨欺负了?”   许尧臣一低头,叼住他手指头啃了一口,又呸掉,“和谐着呢。你不监控着舆情么,没看微博?我又有新cp了。”   “挺好,一团混战,你们的水蜜桃正在四处出征呢。官配,可逆不可拆?”厉扬眉一挑,“对吧?”   许尧臣心不在焉地敷衍:“吃醋了?犯不着呐,老板。”   厉扬侧目扫他一眼,“许尧臣,你碰上什么事儿了?只要你说个实话,我就帮你。”   窗外的光影一片又一片,密密匝匝,五颜六色。这座城市仿佛从没见识过真正的黑暗,它总是泡在光亮里。   “我累了,”许尧臣说,“回去就想睡觉。所以就一个事儿,别碰我,不想做。”   他不确定,他在北街看见的,究竟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虚影。也许是太累了,累到出现了幻觉,把假的当成了真。 第34章   车驶入地库前,许尧臣猛地拍着车玻璃,疯了一样喊“停车”。   厉扬一个急刹,车都没停稳,他就拉开车门跳下去了。   他踉跄了下,紧接着发足狂奔,跑了将近一百米,才喘着粗气茫然地停在原地——方才的人影又不见了。   厉扬把车停在路边,在一瞬的惊讶过后,很快冷静了。陈妙妙临走前给他发了个微信,说许尧臣有事。现在看来,这事还不小。   他下车跟上去,停在距离许尧臣一米远的地方,没着急去问他,只站在后面看着。   许尧臣好似溺水才获救的人,用力地呼吸,生怕一口气上不来,就倒霉地归西了。他手掌撑着膝盖,戒备地盯着不远处半人高的绿化带,警醒得如一只受惊的动物。   他知道他的状态不对,像个精神病患者。但他控制不了,他必须把方浒——他的表叔找出来。   方浒就是一只跗骨的毒虫,这么多年,仿佛破皮剜肉都剔不掉。   路上车不多,只有笔直的路灯戳在道旁,落下一把橙黄的光。   许尧臣站在光晕里,弓着背,孤独而可怜。   厉扬的手抚上他脊骨微凸的背时,他不甚明显地颤了下。   “看见什么了?”像安慰一只被欺负炸毛的猫,他靠近他,不远不近地挨着,“吓成这样。”   隔着两层并不厚实的衣衫,体温的热度渡过来,熨帖着,许尧臣长吁一口气,摊平了双手用力搓了把脸,“看岔了,以为见了鬼。”   “多大的人了,怕鬼。”厉扬没戳穿他拙劣的借口,手掌向下滑,哄小孩一样拍拍,“没抓着鬼就回去呗,违章停车了。”   许尧臣看过去,车歪歪斜斜杵在道边,脑袋扎在慢车道上,屁股还在外面,简直就是个反面典型。他没动,肩抵着厉扬,声音都软和了,“厉总,我想喝口酸甜的。”   “这就给你买,”厉扬体谅他刚被吓没了半副神魂,没跟他计较,“劳驾挪挪脚,走两步。”   俩人停好车,去了附近便利店。   许尧臣是很没“艺人自觉”的一个人,他鲜少刻意地藏着缩着,跟正常生活拉开距离,普通的柴米油盐,他偶尔能在其中捡着踏实的烟火气,生出丁点眷恋。   他仍旧活着,兴许只是贪恋这么点滋味。   在便利店挑挑拣拣,薯片面包麻辣鸭掌,彩虹糖巧克力快乐水,能揣上的许尧臣一个都没放过,让厉扬拎了满当当一筐子。   结账时候,收银的小伙子边扫码边瞄他,等付款,才鼓起勇气问了句:“是许尧臣吗?”   “啊,”许尧臣挺意外,难得没扯淡,认了,“是。”   小伙子看上去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女朋友特别喜欢你,”偷摸瞟了眼厉扬,“还有保镖哥。”   厉扬深吸一口气,说:“多谢。”   许尧臣临走时候还跟人挥手,“回见。”   小伙子也摇摇手,“拜拜,新剧加油哦。”   出了门,两人沿着人行道往回走,许尧臣开了一包辣条,夹着一瓶柠檬茶,开吃。   厉扬给他拎着两兜零食,觑他一眼,“我这保镖是不是得加工资啊,许老师。”   “吃吗?”许尧臣拿着辣条往他嘴边递,烦人得很,“尝尝,别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你又不是小仙男。”   厉扬叼走一块,嚼了嚼,“这口感,加了调料的蜡烛片吧。”   “哇,”许尧臣说,“你个老年人。”   年过三十的人有点敏感,“我比你大不到五岁,说谁老呢。”   “我错了。”许尧臣把胳膊往他那边怼,柠檬茶瓶子戳着他,“你老当益壮,老骥伏枥——帮我拧开,没手了。”   厉扬看了他两秒,给他拧开了。   “许尧臣。”   “嘎哈?”   “我是不是把你惯得有点要上房揭瓦了?”厉扬把塑料袋倒了只手,一巴掌抽他屁股上,“我老不老你不知道么。”   许尧臣喝口酸甜的饮料,余光勾在眼尾,睨着老人家,“虽然不是白天,可也不能当街宣淫啊,我的老板。”   “宝贝,”厉扬贴近了他,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是迫不及待上热搜了么,我现在就可以满足你。”   许尧臣笑起来,张扬得很,有种破罐破摔的无所畏惧。他前后看看,没等厉扬出手,他已经先一步揪着他领口,碾住了他嘴唇。   贴上来的唇瓣柔软可态度却硬,带着柠檬茶的酸,猛地席卷过来。许尧臣的舌尖自他的唇缝间舔过去,把余韵的甜分给他,却又恶意戏弄一般,触过即放,给人留了抹抓心挠肺的眷恋。   他胆大妄为,肆意任性,管他什么镜头,爱入镜不入镜。   窄道旁,法桐高而密,围栏上攀着半是枯黄半是青的爬山虎。人工光源泼不到的阴影里,秋风搅进发丝,偷窥着突如其来的纠缠。   “确实胆儿肥了啊。”厉扬没饶他,扣住他腰,把人拉近了,让他连躲都没地儿躲,“占完便宜就想跑,哪有这道理。”   他连本带息地把债讨回来,让许尧臣的喘息在颤抖中破碎,他压紧他的腰,严丝合缝地贴着,强硬地要掌控他每一瞬的呼吸和心跳。   棉麻衬衫的前襟被攥得皱成抹布,许尧臣下巴搭在厉扬肩头,戏谑道:“要真被拍了,咱俩只能私奔了。”   厉扬手掌沿着他腰揉下去,偏头在他颈侧留了个很浅的牙印,“真遗憾,你我大概没那个机会了。”   吴曈大半夜接着老板的指示,说兴许有些不合时宜的图文消息会在未来一两天内闹到网上去,希望吴助发挥主观能动性,该拦的拦,该删的删,一根线都别放过。   吴曈躺在被窝里,愣了三秒后诈尸一样弹起来——卧槽,他俩在大街上干啥了?   ……太野了。   许尧臣回公寓之后去冲了个澡,厉扬烧了壶热水,俩人睡前一人喝了杯红茶,暖呼呼地往薄被里一躺,大眼瞪小眼。   “我不做。”许尧臣说。   厉扬从旁边拿出个眼镜盒,把眼镜戴上了,“你脑瓜里能装点别的么,不玩游戏就睡觉。”他从手机里把项目部下班前发来的七八个文件打开,逐条地看,“别捣乱。”   许尧臣看他戴眼镜,觉得怪稀奇,挪过去从他下巴看上去,“你这么快就老花了?”   于是,他又隔着被子挨了一巴掌,动静挺大,可一点儿不疼。   许尧臣把自己腿缠过去,跟厉扬贴一块儿,脚丫凉丝丝地塞他小腿肚下面,“真的累,我睡了。”   “睡。”厉扬呼噜了一把他头发,有一下没一下捋着他颈子,像捋一只猫。   很快,耳边就传来了沉而均匀的呼吸声。   厉扬垂下眼看,许尧臣侧脸贴着他肚子,半张脸让被子捂得红扑扑的。   他稍挪了下腿,有几分麻,心说:小混蛋,睡得倒快。   夜深了,熟睡的人控制不了梦境,甜美的、可怖的,碎片一样压进意识里——   半串糖葫芦掉在脏泥中,被人用脚碾碎了。屋檐下缀着冰溜子,刺骨的风像要把人皮肉都割破。   哭喊和大叫都被填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出不了声。   太绝望了,谁能来救他。   原来人从高处落下时就和那糖葫芦没区别,一下便跌进泥污中,所有虚假的糖衣都摔得粉碎,起初的甜,全都不作数了。   哥哥——   睁开眼,一室安稳。   没有风雪,甚至有些热。   额头的汗被一只干燥的手掌抹掉,黑暗里,许尧臣听见厉扬问:“什么哥哥?”   他嗓音带着乍然惊醒的哑,可语气里又夹缠着说不上来的慌。 第35章   “什么哥哥?”厉扬问,有几分迫切。   许尧臣在黑暗里盯着他,目光描摹着熟悉的轮廓,半晌才说:“睡懵了,做噩梦。”他翻开被子爬起来,“我去喝口水。”   厉扬由着他去,把床侧的灯拧亮,靠在那一块软绵绵的床头上,等他回来。   哥哥?简单一个称呼,少年时让他悸动过,成年后让他心痛过,现在从许尧臣口中听到,却是百般滋味无从说起。   厉扬了解许尧臣,不管什么事,只要是他不想说的,任凭谁都撬不开他那张嘴。而现在,似乎也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不合适。   两个人,一个在客厅,一个在卧室,门槛仿佛是个天堑,谁都迈不过去。   分钟迈过表盘上的四分之一,许尧臣端着半杯清水回来了。   “喝点吧。”他递给厉扬。   厉扬接了杯子,拍拍身旁的空位,“来,给你讲故事。”   噩梦是让人不痛快的,但潜意识中的东西,谁也抹擦不掉。厉扬没有特异功能,他只能想到一些原始方案。   许尧臣腿挨着床沿儿站了片刻,矮身爬上来,侧躺着,往前拱拱,额头贴着厉扬的腰侧,说:“讲吧,我听着。”   厉扬给他搭上薄被,五指为梳,在他头顶一下下轻缓地梳着,然后给他讲很无聊的童话故事。许尧臣眼皮耷着,咕哝了句,别把我头发薅没了。   他一条腿压着厉扬,胳膊横他肚子上,像个不讲理的赖皮,可老板却难得没嫌他,还给掖了被角。   飞机是第二天八点多的,刘铮六点不到就带着司机到楼下了。   许尧臣定的五点半闹钟,刚响两声,他就给摁了。起床困难户像从来没难过似的,睁眼就挺清醒。   他往旁边看了眼,见厉扬也是半醒不醒的,便伏他耳边道:“我得走了,你再睡会儿。”   厉扬摸索着捏了捏他耳垂,“到剧组了说一声。”   许尧臣垂着眼看他,没忍住,在他鬓边轻啄了下,说:“哦。”   临走前,许尧臣用蒸箱热了一笼包子,热好就放里面温着了。好在蒸箱非常懂事,没有像公司的微波炉一样搞自杀式袭击。   到了机场,他估摸着厉扬要醒了,给他发了条微信,说蒸箱里有包子,豆浆在冰箱里,让他吃点,别喊吴曈买早点了。   不过直到他落地河东机场,厉扬也没给他回。   许尧臣倒不在意,两人平时用微信联系也不多,聊天记录上,一礼拜能有一两条就算不错了。   剧组照旧是早起开工,许尧臣大老远的自然赶不上,统筹只好给他调整了拍摄时间,戏份集中在下午晚上,所以他一到酒店也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就化妆去了。   跑出去两天,要入戏就得调整。   许尧臣化完妆就直接去片场了,手里卷着剧本坐边上看孙安良和黄峤对戏。   这是场文戏,台词又臭又长,说的是许尧臣饰演的魔头暴露之后,一众正义之士商量对策的场景,重点全在演员的细节处理上。   在正义之士中,有德高望重的,不免想成为领头人,而孙安良作为魔头的“兄弟”,自然也被推上浪尖,那么究竟是谁来引导群雄,就很有的争了。   可孙安良心不在焉,三句词,一连重来了七八遍。   许尧臣很是纳闷,按道理孙安良不应该出这种岔子。上次大夜戏他状态不在尚有情可原,眼下他靠综艺拉起一波流量,正是人生得意时,没道理又一番愁眉苦脸。   总算将这一条拍完,孙安良抹了一把额角的薄汗,从土坯屋里走出来。看见遮阳伞下翘着二郎腿的许尧臣,他愣了须臾,似是没料到会立时三刻看见这人。   “哥。”许尧臣逆着光,跟他打招呼。   孙安良走上,接了助理递来的水,“回来了啊,还挺早,怎么不在酒店休息会儿?”   “哪敢啊,”许尧臣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他衣袖落下的手腕,滞了一瞬,“请假两天,感觉都不对了。”   孙安良手一抬,遮住那一圈擦破皮的红痕,无事发生一样站他旁边打趣:“看你直播了,瞧那话说的,够得上圈内第一耿直男孩了。”   许尧臣仰着脸,“实话实说啊——哥,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他这话问得坦诚,孙安良却下意识闪躲,正要开口,后面刘铮跑过来,举着手机给许尧臣,“那位来电话了。”   孙安良悄然松了口气,转身走开了。   “刚起吗?”许尧臣从伞下看天,碧空、白云,日头直直地晒下来,灼人。   “刚开完会。”厉扬说,“才看到你的微信。”   “包子吃了没?”   “吃了,剩下一半分吴曈了。”厉扬声音里藏着笑,“吴助说了,幸亏蒸箱结实,要不就得和微波炉一个下场。”   许尧臣不自在地换了条腿翘着,“姓陈的跟你告状了?”   “那倒没有。”厉扬道,“是吴曈听他在平台一哥们讲的。据说你炸了微波炉之后,他们三五个人围一圈,一帧帧地看,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把它引爆的。”   “大侦探们破案了吗?”   “说是你把一分半摁成了十五分钟。”   原来如此,许尧臣想,怪不得等了半天才爆炸,合着是一直在酝酿。   “陈妙妙说,让赔他一个微波炉。”厉扬又补了一句。   许尧臣说:“呸。”   厉扬道:“他要把澜庭的搬走。”   许尧臣想了想,“澜庭那个挺贵的。”   厉扬乐了,“那行,赔他个别的。”   两个抠门讨论完微波炉,都不说话了,就这么放耳边听着,倒也不尴尬。许尧臣望着一坨坨的云,听着似有似无的呼吸声,突然品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意味来,体会了一把文青的矫情。   “小许!”刘导站土坯房的屋檐下冲他招手,许尧臣还没来及捻出两句酸诗,就被拉回了俗世红尘,只得跟厉扬说一句回聊,起身找刘导去了。   刘宏手里卷着剧本,内页已经翻得破破烂烂了,上面用彩笔勾画的乱七八糟,怕是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懂那鬼画符。   “下午是重头戏,”刘宏说,“咱俩唠唠。”   趁着置景忙活,俩人在屋檐下那一排木椅上并肩坐了。许尧臣翻开自己剧本,问:“有变动?”   刘宏一笑,几分狡黠,“这得看你们发挥了,要我觉得哪不对劲,那指定得改嘛。”   “讲实话啊,哥,台词是真有点拗口。”   刘宏眉挑的老高,“背不下来?”   许尧臣没直接答,手指捋过去那几行字,“正常人讲话,哪能这么书面——魔头魔了以后,我都不说我了,变成吾了。真到播出时候,观众不会觉得别扭?”   “咱们编剧的意思,要有古意啊。”刘宏笑着,“这场戏的关键,倒还不在词上,你瞧明白了没?”   “明白,一个不小心,魔头容易‘流于表面’。”   “夸张的表情谁都会做,那不难,难的是入戏。”刘宏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悲而不伤。他自认不被世人所理解,众叛亲离,从痛苦中挣扎出来后,想求一个三界平等。但天上人间,原本就没什么平等,所以他注定是一个悲剧。”许尧臣咂摸着人物,“用不着多发狠的外露表现,这时候应该向内收,收在眼神里。”   刘宏看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半晌,忽然问:“听说你不是科班出身的?”   许尧臣手指搓着页角,声音不高,“对,大学没读。”   刘宏说:“你是有天赋,但天赋这东西吃不了一辈子。勤奋、热爱、坚韧、技巧,缺一不可。”那边副导演喊他,刘宏站起来,用力捏了把许尧臣的肩,“走下去吧,你生下来就该吃这碗饭,可你不能打心眼里抗拒——哎呦,看你这惊讶的,哥哥我又不是瞎子,处几个月了,这还能看不出来——告诉你吧,我们搞创作的,首先得擅于观察,其次得情感丰沛、敏感细腻,嘿嘿。”   刘宏背着手走了,许尧臣看了眼这糙汉的背影,让他一句“情感丰沛、敏感细腻”给腻出了鸡皮疙瘩。他又独坐了片刻,直到前面开机,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刘宏这是在“点”他,是出于一个导演的惜才。   不多会儿,刘铮跑过来给他送刚泡的枸杞菊花,见边上没人,这货一脸八卦地挤过来,小声嘀咕:“我瞧见孙老师后脖子上……很那个。”   许尧臣低头喝水,不小心给烫了一下,皱着眉,“哪个?”   “射情。”   “射死你信不,”许尧臣踢他一脚,“他都快三十人的了,有点性生活不正常?”   刘铮掸掸裤子,“不是不是,你理解不了,你不玩那个。”   “你玩?”   “我……”刘铮差点没让口水给呛废了,“没吃过猪肉我也见过猪跑!”   许尧臣对他竖起大拇指,“行,你厉害。”转头一想,又嘱咐,“别跟着组里人瞎传,听见没。”   “知道知道,”刘铮说,“我也就跟你扯两句。”   许尧臣目光放远了,落在另一边的孙安良身上——他手上的伤他也看见了,可没往多了想。   旁人的隐私,只要不碍着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36章   剧组拍摄还算顺利,只是孙安良隔三差五就要请个假,短则半天长则一两天,他作为男主,多少还是会影响进度,但导演和统筹都没讲什么,组里人私下抱怨几句,当着面没人敢说什么。   孙安良身上还是会有些不正常的淤青红痕,大伙偶然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见怪不怪。   周余让起火的后院烧掉了一尾巴毛,却是贼心不死,在许尧臣临杀青前,又来了趟银川。   许尧臣上午戏份结束,换下了碍事的袍子,刘铮给批了件夹棉风衣——十月中旬的天已经凉了,外景地四下荒芜,一阵妖风过来,能把人吹个透心凉。   刘铮给他递保温杯,“吴助刚让人送来的黑枸杞和参,喝吧哥,保养。”   许尧臣砸了一口,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听说黑枸杞是智商税。”   “紫黑紫黑的东西都抗老,你成天大太阳底下晒着,你需要。”刘铮四下看了看,声音压低了,“坏消息,小周总来了。”   许尧臣:“关我屁事。”   刘铮:“在你房车上。”   许尧臣无语地望了眼湛蓝的天——行吧,来都来了。   周余是带着两箱食材过来的,不但带了原材料,而且把厨子也带上了。   一上车,喷香扑鼻,许尧臣和刘铮俩人饿了大半天,集体不争气地吞了吞口水,往里看过去。   “臣臣。”周余坐在小沙发上,冲他摇手。   这货一身香芋紫卫衣搭个水洗蓝牛仔裤,头发丝精神抖擞,骚进骨子里。撸起袖子的手腕上卡着满钻手镯和能抵两辆房车的腕表,这么一挥手,险些闪瞎许尧臣狗眼。   许尧臣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拆了一包坚果,边吃边道:“又来探班啊,小周总。”   “是啊,来探你班。”周余冲后面人一抬下巴,“正主来了,上菜吧。”   许尧臣偏头看了眼,“没想到金尊玉贵的小周总服务这么周到。”   “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周余笑眯眯的,“那个谁,小刘是吧?等会儿你跟我助理小何一块儿去市里吃,听他安排。”   许尧臣也没跟他客气,直接把筷套和勺都拆了,举着餐具等饭。   周余一瞧,从头发丝到脚指头尖立刻都舒坦了——最怕一副矫揉造作的烈女样,给啥不要,生怕失身那德性。冲许尧臣这个劲儿,就应该是他周余的人。   菜上来,许尧臣打眼一瞧,乐了。眼前是葱烧海参,高汤煨出来的白玉萝卜,鲍鱼打底、找不着鸭血的毛血旺,蟹粉翅,焗花胶,再加一盅鸽子汤。   周余接过了最后那一个深底圆盘,轻放在许尧臣面前,“黑松露牛肉捞饭,尝尝。”   许尧臣筷尖搭在盘沿儿上,问:“有可乐吗?”   “可乐?”周余眼眶都撑大了,震惊地盯着他,“这些菜你配可乐?”   筷子伸向那盆毛血旺,沾上了香辣的红油,许尧臣夹出一筷肥厚的虾肉来,“饭是用来吃的,喜欢怎么吃就怎么吃,哪怕臭豆腐配海参呢?人总不能被一顿饭奴役了。”   周余还是头一次听人有这种论调,有点稀奇,又觉得哪不对劲,招手让人去拿可乐,才又问:“那要是法餐呢?”   许尧臣抬头,“不爱吃的东西我一般不碰。”   “你从小就这么有个性?”周余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挑了块白玉萝卜放在巴掌大的瓷碗里,“还是说,碰上我了,故意要对着干?”   说话间,刘铮已经被小何领走,厨子们也下了车。房车的门哒一声关上,一室安静,只余门外嘈杂。   许尧臣低头吃自己的饭,“我对你没兴趣,犯不着。”   “我可是很少这么挖心思追人的。”周余用公筷给他夹了海参,“平时只要我招一招手,不知道多少人求着要上我的床。”他目光锁着对面人漂亮的眼睛,“尧臣,你要识抬举。”   许尧臣咽下口中的饭,又喝了勺汤,才道:“真不巧,我这人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识抬举。”   “连孙安良那种一向清高的人都能为了资源委身于人,你怎么就不能?”周余上下打量着他,“据我所知,厉扬可是什么都没给过你。跟了我,我保你一年内跻身一线。”   许尧臣很不讲究地打了个嗝,停下筷子对上周余视线,“我对一线没兴趣。当个咸鱼也不差,至少自由。”   周余喝了口手边已经放温了的茶,“你可真是会抬杠。”   许尧臣没再接他的话,把饭吃完道了声谢,就把杯盘一样一样收了。收拾好,他要过去躺会儿,周余却支棱着腿挡他的道,“看在我为你奔波了一上午的份上,你的床让给我如何?”   许尧臣垂着眼看他片刻,向后撤了半步,“请便。”   周余得寸进尺,真躺了他的位置,许尧臣干脆裹上风衣走了,不和精神病论长短。   车外艳阳高照,却不算上热,风一吹,仍旧是冷得慌。   刘铮早早在外面等着,一看他出来,赶忙迎上去,像个老妈子似的左右看,“没打起来吧?”   “打什么打,瞧你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贱样。”许尧臣摁住他乱晃的脑袋,“走走走,去导演那抢张椅子,困死我了。”   刘铮往东边一指,“孙老师车就在那边,要不去找他凑合一中午?”   许尧臣看了眼,摆手,“不方便。”   刘铮莫名其妙地又多看了两眼,心说俩人成天称兄道弟的,能有多不方便?   “他们那边说不方便,不肯帮着找了。”吴曈把户籍情况简单列出来,放在厉扬手边,“户主叫方浒,69年出生,籍贯是胡岚县,常住地在成锦市。根据他们发回来的记录,方浒是在许尧臣刚满16那年收养他的。”   厉扬把纸扯到眼皮下,“也是胡岚县?”   “对。”吴曈觑着他老板的神色,“跟小方先生的籍贯是同一个地方。”   籍贯相同,都姓方,要说是巧合,鬼都不信。可凡事都得拿得出证据,厉扬找了这么多年,经历了数次“巧合”,但事后都证明,那无非是人内心的渴望在作祟罢了。   市里下了一周雨,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地遮蔽着日光,像要把一切艳丽的颜色都卷走一般。厉扬的办公室灯光大亮,却透不出一丝暖。对面楼的玻璃幕墙上满是水渍,映着斑驳的天色,乍一看,仿佛是褪色的琉璃,哭花的妆面。   厉扬推开那薄薄一张打印纸,摘了许尧臣总调侃的老花镜,“你去一趟成锦,找一找这个方浒,把情况了解透。”   “行,我坐晚班机过去。”吴曈的指腹相互搓着,瞧一眼窗外的天,又瞧一眼厉扬拧住的眉,还是没忍下来,把话问了,“要真是……他为啥不认您呢?”   厉扬抬起眼,居然晕出一点笑来,“可说呢,我也纳闷着。”   相隔千百公里的两座城,一地雨水连绵,一地日头高悬,没有什么是相通的。   许尧臣和黄峤因为孙安良的缺席,没拍上夜戏。收工时,听刘宏小声嘀咕了一句,说敢情烧的真不是外人钱,里外里都是自家事。许尧臣正要开溜,还没等脚底抹油,就被刘宏给薅住了,说周余来了,一块儿吃一顿吧。   刘宏话音里满是无奈,可又不能装瞎当看不见姓周的,只得作陪。   一群人去干了顿火锅。   周余很殷勤,给涮肉涮菜,许尧臣就埋头吃。吃到一半,刘铮进来了,拿着手机要递给他。周余扫一眼,就笑了,“臣啊,你就没新招了吗?”   许尧臣怪无辜的,“冤枉,我还没出招呢。”   电话是厉扬打来的。   许尧臣出门去接电话,经过刘宏时候,这位糙汉给他使了个眼色,联系前后,大概是叫他能撤早点撤。   ——不得不说,刘宏实在算是个正人君子。   “干什么呢?”厉扬问。   “吃饭,”许尧臣道,“周余来了。”   “听说了。”厉扬那边静悄悄的,不知道是不是在澜庭独守空房,“横跨小半国土就为给你弄口吃的,感动吗?”   许尧臣脚后跟磕着墙下踢脚线,“不感兴趣的人就算上月球给我抓只兔子回来,也就那么回事。”   “你这是安我心呢么,乖宝。”   “老板,你觉得我对你感兴趣吗?”   厉扬吁了口气,“你个嘴软心硬的小东西,也就在床上老实点。”   许尧臣眉一挑,露出点笑模样,“听话音这是……想我了?”   厉扬不答反问:“几点回去?”   许尧臣顺着门缝往里看,周余正被制片人劝酒,刘宏在边上帮腔,一群人闹得欢。他抬手把门拉紧,道:“现在。”喉结难耐地滚了下,“别挂,随便说点什么。”   他换上了耳机,带着刘铮离开这香辣扑鼻的阵地。门外,夜幕如笼,风很凉,走在风中的人却热得好似一团火。 第37章   他们从没这样过,把话讲得露骨、缠绵。或许是少了肢体与肌肤的纠缠,才让耳边每一个字都染上了情动的颜色。   门被锁死,房间只余一盏射灯,暗黄的光攀在绷紧的脚背上,像某种舍不掉的痴恋。   冰凉的钢笔抵着炙热的去处,那是许尧臣前阵子从厉扬书房顺过来的小玩意儿,原本要拿来练字的。   攥着他握过的位置,脑中尽是他执笔的模样——眉眼低垂,像个冷漠的红尘过客。   “碰到了么,”厉扬的嗓音哑而低沉,“慢一点,别伤着。”   许尧臣低喘着,猫一样哼唧了声,“我不要慢——”   他触碰到自己,滚烫又潮湿,无助的羞赧搅着灭顶的渴望一时间几乎叫人窒息。这仿佛是一场不便见光的表演,他急切地想把所有的羞耻都摆在厉扬面前,让他看到自己的每一寸情欲都被他所掌控。   许尧臣后脑抵着床,脖颈扬起,锁骨因为他的动作而高挑着,显出几分讲不明的脆弱。   他一个人,品着孤单与空虚,哪怕有对方的声音抚慰,也远远不够。   许尧臣侧脸贴住了枕头,用力地粗喘着,像是行将溺亡的人。   印象中,那只手掌总喜欢沿着他的脊梁骨向下,一点点地破开、深入。他一贯干燥的掌心会带上薄汗,修长的手指时而粗鲁,时而又和风细雨。每当自己被他钳制,许尧臣不觉困顿,反倒像在逆流中抓到了一根浮木,想把命都给他,跟着他一同随波而动。   隔着望不到的距离,厉扬准确地握住了他的颤抖和哀求。   ——难受,想要你。   他教他抚摸、探索,从最敏感的那一点上碾过去,听着他声音软下来,乖巧地求欢,可到了情急时又恨他不在身边。   ——以后都别碰我,烦死你了。   好像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你挣脱不得,会把他的喜怒哀乐全都迁到自己身上,与他感同身受,再无可奈何地沉沦。   所有的热烈在喘息中趋于平缓,那一泼粘腻最后都攒在了手掌里,许尧臣心里憋得慌,拍给厉扬看,捻起来让他瞧仔细,说他搅了一场火锅的兴致。   厉扬诚恳地致歉,说是我的错,没能喂饱你,小馋猫。   许尧臣去冲了个澡,不再回复。   这过了头的纠缠,让他不想应对,似乎是按部就班的列车行到了脱轨边缘,要带着他一起跌入深渊。   第二天早起,许尧臣定的闹钟还没响,手机就开始“太阳当空照——”了。   他半闭着眼接起来,“喂。”   陈妙妙罕见地平静,“儿,你上社会新闻了。”   许尧臣第一反应是他被拍了,成了不道德的社会典范,但转念一想,他也没干什么缺德事。   他拢了把头发坐起来,“怎么?”   “昨儿二十五小时一播,没等过夜,许尧臣炸微波炉就上热搜了,”陈妙妙哧溜溜喝了口汤水,“今天早起,消防和早间新闻公号一起科普了家用电器使用规范,顺便科普正确的灭火姿势。儿啊,你出圈的方式都跟别人不一样,爹心甚慰。”   “你一大早打过来就说这个?”   陈妙妙立马不乐意了,“瞧你这个态度!我上辈子是杀了你没管埋是咋的,这辈子来给你当牛做马了。老子就是跟你说一声,待会儿要用你微博发个回应,具体怎么回应你就别管了,文案让公关那边处理。”   许尧臣打了个哈欠,“还有事儿没?没事臣就告退了。”   想起来刘铮汇报的周余,陈妙妙也烦得慌,“没几天就杀青了,在组里老实点,别跟人打架。”   许尧臣看一眼手机屏,莫名其妙,这两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怕他跟人动手,他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么。   洗漱完,没等刘铮来敲门,周余先来了。   ——冲他这个锲而不舍的精神,许尧臣都想给他颁个奖状。   他把门敞开了,跟对方打招呼,“小周总早啊。”   周余也没往里进,只在门口扫了眼,“昨晚溜的倒快。吃饭去吗?我让他们给你煮了鸡汤面,少油少盐,保管不胖。”   “我不忌口。”许尧臣折身拿上手机,反手带门,“没想到您也起挺早,昨儿没喝多?”   “就是酩酊大醉也不妨碍我早起。”周余跟他隔着一拳距离并肩往电梯走,“追人总得有个态度。”   十几步路,两人到了电梯前。周余脸上挂了个戏谑的笑,“你把公司微波炉炸了?”   电梯恰好到了,许尧臣示意他先进,不管怎么说,周余都是给剧组投钱的,实在没必要得罪,“您都酩酊大醉了,怎么还有空看热搜?”   “与你有关的,那是一分一毫都舍不得放过啊。”周余气定神闲地往轿厢上一靠,一双桃花眼透着笑,“微波炉要赔吗?我叫人送一台过去。”   “不劳您大驾,”许尧臣目光扫过来,“早前一个月就赔过了。”   “你啊,实在是不知情识趣。”周余眼里像藏了钩子,无奈他要钓的鱼滑不留手,就是不咬。   电梯停稳在一层,许尧臣率先迈出去,往餐厅一拐,就听见热闹一片。组里同僚们瞧见他,有一个算一个,见面先问候冒青烟的微波炉,再提一嘴两条碳化的红薯,当着他的面便感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刘宏在窗边坐着,瞥见许尧臣立马招呼他过去。这货乐得直拍大腿,举着手机往他眼前递,说许老师,你那救援方式真的很危险,新闻上说弄不好连你一块儿炸飞了,让大伙千万警醒,谨记在心,把你当反面教材。   许尧臣从旁边拿了盘面包给刘导,让他多吃点。   一顿早饭,堪称史诗级社死现场,许尧臣不但死了,而且被反复鞭尸。   周余强行跟许尧臣拼了桌,把提前下来帮许尧臣等馄饨的刘铮给赶到了后面——他这一番殷勤,落在旁人眼里,琢磨什么的都有。   许尧臣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但作为艺人,不得不爱惜羽毛,就算他不爱,也得替陈妙妙着想。   临上车去拍摄前,周余还要跟,被许尧臣给拦下了,“小周总,凡事留点余地,往后还好见面,您说对不对?”   周余让他挡着,一时有些不悦,“许尧臣,你不就是……”   “闹大了,我一个三流小演员倒是无所谓,你小周总脸上可不好看。”许尧臣伸手掸了掸他肩上看不见的细灰,“那就这样,您慢走,恕不远送了。”   周余盯着他,懊恼地一攥拳,却没再跟。   他并不了解许尧臣,但方才那表情让他笃信,如果他再敢进一步,那许尧臣就敢一拳揍过来,送他俩一起上头条,鱼死网破。   车上,刘铮还在抻着脖子往后看,“他还真走了……”   许尧臣往头枕上一靠,昏昏欲睡,“他又不是个傻子,孰轻孰重能分清。”   “不过刚才真挺吓人的,哥,”刘铮扭回来,“我还以为你要打他了。”   许尧臣闭着眼道:“哪能呢,君子动口不动手。”   刘铮瞧瞧他,又下意识往车窗外瞥了眼,心说:屁咧!   炸微波炉引发的舆论从前一晚开始发酵,到许尧臣这天收工,仍旧稳稳挂在热搜上。   他没什么粉丝控评,于是下面热门评论不是来科普如何使用微波炉的,就是来嘲笑娱乐圈九漏鱼的。   直到后来,顾玉琢在下面发了一条回复——   “说九漏鱼的那个,你用微波炉热过鸡蛋,天女散花啊。[图片]”   眨眼间,下面评论彻底疯了。 第38章   许尧臣看见微博时候已经快十点了,转头一问顾玉琢,才得知这货已经先一步英勇了,正少气无力地在沙发上蜷着,说被饶晓倩吊起来抽成了金钱豹。   “他微博里自己放了个微波炉热鸡蛋热得漫天飞絮,能怪我?”顾玉琢老委屈了,“这年头,还让不让人说实话了。”   许尧臣在沙发椅上躺着,脚翘扶手上一晃一晃,“就是,还让不让人说实话了,真生气。”   顾玉琢大喜,“看吧,我就知道……”   “知你大爷!”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顾玉琢嗷一嗓子,紧接着通话就易主了,饶晓倩一点没给面子,劈头盖脸就骂:“许尧臣!你小子嫌事不够大是不是?还来拱火!上你俩超话看看去,什么叫过年,什么叫比春晚还热闹!愁死我了,俩冤家,来讨债的!”   吆喝完,她直接把电话挂了。   没两分钟,顾玉琢又闲不住地甩链接,一连七八条,让许尧臣上微博去嗑糖。末了,还附了句:得亏我是条钢管直男,身直不怕影子弯。   许尧臣点进去,发现沉着超话确实正舞得起劲,压不住要站起来扭大秧歌的那种。   -别的不说,我觉得微波炉肯定是友军,自杀式摁头。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能在社会新闻底下捡着世纪大糖。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糖了啊朋友们,这是拿命奉陪有没有,是真爱!   -就现在的大环境,琢能这么勇,我真要嗑秃了。   -讲真,琢那条回复一出,我看得直掉泪。   -民政局懂事一点,你自己走过来。   -为什么超话的狂欢总是在深夜?鹅子们,妈妈掉的每一根头发都是你们爱情的见证。   -[无论艰难险阻,我只向你奔赴]   -偶像剧照进现实,真嗑拉了。   -内娱,还有谁!   -本来看臣臣上午回应还挺官方的,没想到小顾下午就搞了把大的。   -俩孩子真的真情实感了。   婚礼图在超话里铺天盖地,雪片一样纷飞,要不是网络发图有下限,她们能眼也不眨地把云霄飞车开上月球绕两圈。   许尧臣看了会儿,看困了,把手机调成静音,爬床上把被子一裹,蒙头大睡。   这一晚,饶晓倩和陈妙妙不止是火烧眉毛,甚至连头发丝都燎了一片——热度这东西,不是他们不想要,而是这样来的热度就像随时会倾覆的船,一帆风顺还是船毁人亡,都只在一息之间。   一夜安睡,天刚擦亮,许尧臣就被闹钟叫醒了。   他起来洗漱好,刘铮踩着点来敲门,“哥,起了没?”   开门,这小子在门外捧个焖烧罐,神清气爽,“早啊,哥。”   许尧臣给他让开道,问:“你中彩票了?”   “比中彩票还高兴。”刘铮说,“昨天陈总和饶姐半夜都快秃头了,说热度压不住。嘿,你猜怎么着,今儿凌晨时候,你们那几条热搜突然就撤下去了。我上超话看了眼,还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可你和琢哥的名字就跟石沉大海一样,再也没浮上来。”   “谁出面撤的?”许尧臣接过来焖烧罐,揭开盖一闻,挺香,“什么汤?”   “听陈总说,好像是陆南川,陆影帝。”刘铮把勺递给他,“茶树菇老鸭,给你降降火。”   许尧臣狐疑地看他一眼,“陆南川能办成,他们俩办不成?”   “那倒不是,”刘铮道,“开电话会时候我听饶姐说了那么一句——顾玉琢哭一鼻子能解决的事,花什么钱。”   许尧臣低头喝了口汤,鲜而不腻。   在饱满的口感中,他把前因后果捋明白了,于是摸出来手机给顾玉琢发了盘蚊香的照片。   不到十分钟,顾玉琢回了,给他发来张截图,是一箱蚊香的物流信息,说没想到银川都十月中旬了还有蚊子,你真可怜。   许尧臣为这货笔直的思路感到惊讶,给他点了个赞。   由微波炉这颗石头激起的千层浪逐渐平息,各路消息的更迭几乎每秒都在刷新,顾玉琢带来的热度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只剩下水蜜桃女孩们小范围的狂欢。   许尧臣杀青那天下了大雨,刘宏高兴得手舞足蹈,说真是天助我也,这场戏连水车都免了,去吧,孩子!   许尧臣无语地看看他,整了下衣袖,迈进雨幕中。   这场戏讲的是神仙入魔,首度暴露,与黄峤所饰小妖雨中对峙,分道扬镳。   豆大的雨落在竹林里,竹叶被雨势扫落遍地,雨中人很快被淋得湿透。镜头切向二人,神仙藏在宽袖下的手掌半握,手指蜷起又放开——   过去,是天道不允,情这一字说出口便是禁忌。如今,挣脱了枷锁,却和她之间划开了一道迈不过的天堑。   小妖问神仙为什么,堕入魔道的神眼里藏了悲切,撑出刻意的冷漠,说她一介如蝼蚁的妖物,不配知道。   眼泪和雨水搅在一起,小妖哭得张不开眼。   神仙的手止不住地颤,抬起又落下,他多想给她抹掉眼泪,给这小妖分一丝天道不容的温暖,但他不能了。   他自降生起就从未快活过,凡人的喜怒哀乐于他而言是求不得的真实。他逆了天道,自甘堕落,原以为就要触到自由了,可没想到仍旧是擦肩而过。   不公,天地人世,无一处公平。   惊雷劈下,小妖惊叫一声,眼见神仙将她护住,自己一双手替她撑开生路,转瞬,神仙那双曾经抚琴的手化作白骨,血肉在顷刻间成了齑粉……   刘宏喊“卡”,黄峤没憋住,指着许尧臣那双绿手套嘎嘎乐起来,“许老师你这特像一外星人,但它是个黄皮,哎呦,太绝了。”   许尧臣接了刘铮递来的毛巾,不紧不慢地往下褪手套,“听说你过两天还有个绿头套——小胡,等她箍上绿头套给我发照片昂。”   黄峤翻了个大白眼给他,她助理小胡跟着应了声,“得嘞,包您满意。”   这边俩人还要拌嘴,那边刘宏拿个喇叭喊:“快别臭贫了,过来看一眼回放。”   监视器后,许尧臣看着那流畅运镜下的自己,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微触动,可还没等品出滋味,就见刘宏指着近景镜头里二人对视的眼神,“看着没,这就到位了……小许,挺好。”   许尧臣冲他一笑,“那我就算杀青了?”   “杀了杀了。”刘宏站起来,拍着他肩,跟大伙喊话,“咱们许老师杀青了!”   人在剧组来来去去,每杀青一部戏,都像结束了一小段人生——离开片场时,许尧臣望着车外泼洒的雨珠,罕见地发出了一声叹。   踩着那叹息的尾音,他几乎听见曾经因麻木而锈死的齿轮,在深秋的这个雨天,突兀地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竟企图重新转动起来。 第39章   许尧臣手边放了个保温杯,里面装着味道很冲的姜汤。   刘铮扫了眼那杯子,怪感慨的,“没想到孙老师还真细心,特地备了姜汤,我都没往这想。”   许尧臣也觉得孙安良周到,嘴上却没饶刘铮,“好意思说,让人家把你活干了。回去跟他助理要个姜汤的方子,跟人意思意思,”   保温杯是许尧臣临走前孙安良塞他手里的,说这季节淋了雨,九成得着凉。喝一口姜汤未必多管用,但不喝指定要糟糕。   孙安良手背上有淤青,打了粉底也遮不全,许尧臣的目光从上面滑下来,“哥,最近天不好,你也保重。”   孙安良笑着,让他叫司机开慢点,雨天路滑。又说回去了约,说着,他手垂下来,用袖子盖上了。   雨雾蒙蒙,衬得孙安良像个旧时的落拓公子,人畜无害。   “据说,孙老师和小周总那大哥……”刘铮声音压的很低,凑到许尧臣耳朵边嘀咕,“不清不楚的。”   许尧臣啧了声,“刘铮子,你值得一个街道红袖箍。”   “本身就在是非圈里,咋能躲得过?你不爱听,我当然得多听几句,这是给咱长心眼呢。”刘铮嘟囔着,“小周总这兄弟俩,没一个好。”   许尧臣伸个懒腰,舒坦地把眼闭上了,“别人的事咱管不着,只要不蹭咱一身腥,爱谁谁。”   他睡了半个多小时,睁眼已经到机场了。   刘铮拎着行李,许尧臣背了个双肩包,俩人还算轻装简行,过了安检进去候机。   许尧臣闲得没事,拿手机打游戏,打到登机,才退出来看了眼微信,这才发现除了个别闲聊天的,居然还有个说正经话的——   厉扬:我比你早一小时落地,在机场等你,一起回。   看时间,已经是两小时前了。   他撩起眼皮叫旁边小伙,“铮啊,你把航班信息发吴曈了?”   刘铮挠挠鼻子尖,“啊,是,曈哥说厉总要的。”   许尧臣又躺回去,“行吧。”   他不知道厉扬在打什么算盘,从前也不是没在机场碰上过,可狗皇帝说避嫌,俩人就压根没在机场碰过面。   猜不透索性就不猜了,许尧臣在飞机上了睡了一个半小时,醒了二十分钟,飞机降落了。   许尧臣和刘铮一块儿去等行李,没等行李出来,就听出口那边一阵骚动,有人高喊着“李跃”。   流量到底是流量,走到哪都是人群焦点。   许尧臣嗤笑了声,说今儿可真热闹。   奇的是,原本以为李跃要走贵宾通道,没想到他居然就那么大摇大摆出来了。许尧臣俩人等来行李,恰好也把李跃等出来了。   这小子穿得像只花蝴蝶,在人群里抖落着大翅膀。许尧臣原本要绕开,却没料李跃那双眼尖得很,一下就瞧见他了。   “许老师!”花蝴蝶一个俯冲飞来,许尧臣只得停下脚,被迫营业。   李跃过来就是一个热情的拥抱,“这什么缘分啊,机场也能碰上。”   许尧臣用力拍着他背,“孽缘吧。”   隔着一只李跃,他看见了后面略显局促的男孩,是跟厉扬有过一腿的那位小武。   李跃松开他,说:“哥,看见你还这么活泼,真好。”   许尧臣:“不然呢,我丧一个给你看看?”   “演出来的多没意思,”李跃笑着,“再过阵子吧,那才是考验演技的时刻。”   他退开一步,给许尧臣整了下帽衫的系带,这才扭头走了。   “他啥意思?”刘铮在旁边听得真真的,直觉这孙子没憋好屁。   “给我提个醒,过阵子要倒霉了。”许尧臣从他手里把箱子接过来,“话里藏话,佯做高深。”   刘铮挺生气,“我就闹不明白,他咋就非和你过不去。”   许尧臣扫一眼落在人群后的小武,道:“兴许是为了讲义气?”   但实在说不过去,都是被社会毒打过的人,哪能这么幼稚。   厉扬没在车里等,他在出口逡巡了两圈,最终落脚在周黑鸭门口。直溜溜地杵人招牌下面,跟旁边一只鸭吉祥物肩并肩。   于是许尧臣刚一出来就看见他了——想看不见都难,鹤立鸭畔。   厉扬冲他勾手,又指外面,指完就当先走了,像个没感情的酷盖。许尧臣拽着箱子跟上去,两人隔着几名旅客,步速统一地往外走。   刘铮识趣,没凑上去招人不待见,自个儿拐个弯,下停车场找邹阿立去了。   银川下着瓢泼大雨,这边却日头高悬,连一丝云都瞧不见。   他们的距离从一千多公里缩短到肉眼可见的五六米,嗅着同一种味道的空气,感受着同一个温度。许尧臣在踏出那道门时不自觉地眯了眼,像被揉搓舒服的猫咪,终于自在地吁了口气。   上了车,厉扬才正儿八经地打量他一眼,“是不是胖了点儿?”   许尧臣说:“周余三不五时地来给我开小灶,喂胖了。”   “挺得意啊,”厉扬抓着他手捏着指腹那点软肉,“那怎么还连威胁带吓唬的把周余弄跑了?”   许尧臣愣了须臾之后,一笑,“刘铮这孙子。”卖他卖的是真溜。   俩人勾着小手,安静了会儿。许尧臣脑子里思绪乱飞,抓住了一个就问:“上回你在工地被人揍得鼻青脸肿那事,彻底解决了吗?”   “解决了一半,”厉扬道,“说谁鼻青脸肿呢?”   许尧臣挺纳闷:“什么叫一半?”   “轻伤十五人,重伤三人,死亡两人,签署赔偿协议的一共十八人,剩下一死一伤的两人,家属不同意赔偿,向法院提起了诉讼,并要求诚智建设公布从招投标开始的所有文件。”厉扬颇是无奈,“我做不了诚智的主,所以就僵这儿了。”   “做不了主你倒主动去顶了雷,英雄。”许尧臣冲他挑起拇指,挖苦讽刺。   厉扬攥着他手,指尖划拉他掌心,“人得知恩图报。”   许尧臣知道他说的是关正诚,但关正诚当年到底是怎么把厉扬带出来的,没几个人知道。   他们圈里也有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小故事,说厉扬是帮关正诚干了点见不得光的事,才有机会上位。可到底是什么事儿,又没人能掰扯明白。   许尧臣把手抽回去,睨着厉扬,“日子久了,就不说好是你知恩图报还是他挟恩图报了。”   厉扬看了他片刻,绷起的神色一松,“从本质上来说,差别不大——别拽文了,琢磨琢磨待会儿吃什么。”   许尧臣对他这逆来顺受的架势很不满,嘴上就没饶人,“你非得来接我,就没安排?”   厉扬眉一锁,发现他这小脾气的确见长,说炸毛就炸毛,一点儿缓冲都没。狗皇帝扫了小混蛋一眼,愣是没找着合适的教训姿势,于是就着空气把原则吞了,只问:“订了猪肚鸡,吃不吃?”   小混蛋惜字如金,说:“凑合。”   结果口嫌体正直,眼是闭上了,鼻尖却不老实地动了动,可见是馋了。 第40章   回到澜庭,猪肚鸡已经送来,保安帮忙给放在了门口。   许尧臣弯腰去拎猪肚鸡,把三个行李箱全甩给了他老板,早把当年做员工的自觉给塞进了狗肚子里。   开门,扑面就是一室清冷,许尧臣开了灯,边换鞋边问:“这阵子你没回来住?”   “你在剧组,我出差,一个月有大半时间不在。”厉扬在他身后掩上门,“怎么着,小许先生,要查岗么。”   “哪敢呢,”许尧臣拎着沉甸甸的外卖往厨房走,“帮我找口锅呗。”   厉扬把箱子横门口,过来接了他手里的鸡零狗碎,“给我,你先洗手去,爪子来回摸,也不嫌脏。”   “就你干净。”许尧臣人走了,嘴上还得扳回一城。   他洗了手,换上家居服,过来时候厉扬已经把猪肚鸡放锅里了。这口锅还是许尧臣临进组前买的,当时看短视频上头,立马下单了这锅,说是煎、炖、蒸、煮四位一体,就没它干不了的活。   锅是天青色,锅盖上的手柄是一只浅金色姆明,撅着肚子跳舞。   厉扬头一次见这锅,也不认识上面起舞的胖子,见许尧臣来了,他手指捋捋姆明的肚皮,给了个评价:“小河马长的还挺别致。”   许尧臣端起锅,说:“它是只精灵,住姆明谷。”   厉扬拿着一摞餐盒跟他后面,“那它叫什么?”   许尧臣要笑不笑的,看了他一眼,“姆明。”   狗皇帝叹气,感觉和小混蛋产生了代沟。   许尧臣开了投影,盘腿坐地上找电影。厉扬把碗筷摆上,锅还没开,门铃响了。   这个上不上下不下的点儿,也不知道是哪位造访。许尧臣掀起眼皮,问厉扬:“你把吴曈叫来了?”   “我叫他干嘛?估计水果超市来送货的。”厉扬起来去开门,许尧臣抻脖子往门口瞧——好家伙,保安小哥推了个筐车上来,车里码的盒子足把他都给挡严实了,只露了个天灵盖。   两个人帮着狗皇帝卸货,卸完,他们门口转眼就矗立了一根花红柳绿的四方柱子,已经码到了狗皇帝胸口高。   许尧臣纳闷极了,从地上爬起来过去围观。   这一观不要紧,观完他以为厉扬要转行当二道贩子了。   从上到下,苹果香蕉狝猴桃就不提了,下面凯特芒果、猫山王,晴王葡萄人参果,垫底的是一箱土耳其无花果和一箱突尼斯石榴,再往后一瞅,不得了,后面还躺了一个巨型菠萝蜜。   菠萝蜜边上,四脚朝天两只鸡,裹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塑料袋里。   许尧臣很震惊,“你前阵子体检缺维生素了?”   厉扬挺满意楼下的送货速度,于是跟小混蛋显摆,“小区外面果珍多有个团购福利群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许尧臣整个人都斯巴达了,“但你为什么知道?你偷偷打入大妈组织了?”   厉扬坦白,“我去买柚子,他们给发的小广告。”   许尧臣眼前一黑,“小广告你都敢加!你快,给我看看,他们别把你给拉传销组织了。”   厉扬莫名其妙的,“我进传销干什么。”   最终,厉扬的手机还是落在了许尧臣手里。俩人凑着头,看果珍多团购福利群的历史消息——   翻了半天,许尧臣发现,它竟然真的在一心一意卖水果,完全没有向中老年人推荐保健品的苗头。   默了片刻,许尧臣问:“你以后会为了领鸡蛋去听讲座么,听完加个群那种。”   “领鸡蛋啊,”厉扬逗他,“那你跟我一块儿去么,多一个人还能多领一斤。”   “你没救了,抠门精,”许尧臣脑门杵他肩头,蹭了蹭,把手机扔他腿上,“去开锅吧,我饿死了。”   俩人把遮光帘拉上,屋里暗下来。猪肚鸡的香味随着汤锅开始冒泡逐渐撑**房间的角角落落。   投影上播着神偷奶爸,小黄人们看上去硬邦邦的,独角兽倒是显得很软和。   许尧臣把锅调到小火,用小勺舀了切得很细的葱花,撇开浮沫,给厉扬盛了碗冒热气的汤。   乳白的汤底熬足了火候,足量的胡椒中和了肉腥,一口下肚,人从内到外都暖了,肠胃熨帖,   许尧臣酷爱猪肚鸡的汤,饿极了一个人能先干下去半锅。   他左右开弓,这边喝汤,那边夹了块滑嫩的鸡肉放进了沙姜油碟。一口汤一口肉,舒服得他眼都眯起来了。   桌上,蒜蓉料给嫌弃地摆在了一边,厉扬筷尖一指,问:“不吃?”   许尧臣刚咽下一口汤,唇上还沾着水渍,“吃了你嫌我吗?”   “嫌,”厉扬搁下筷子,伸手勾住他腰,撩开衣摆贴上去,“吃完就别碰我了。”   “那现在碰碰呗。”许尧臣握着勺,搭上了他肩,咸咸的嘴唇凑过去,响亮地亲了一口。   厉扬让他蹭了一嘴油,便没轻易饶他。反正脏都脏了,腻也腻了,不怕再糟几分。   许尧臣后脑仰在了沙发上,坐垫绵软且有弹性地承托着他。厉扬手指顺着他肋骨向上攀,侵占掠夺,用唇齿抢走他那点稀薄的空气,让他无以为继时只能依附着他,像相濡以沫的两尾鱼。   唇角被溢出的涎水沾湿,厉扬在许尧臣的耳廓如窗上福字一般艳红时放开了他,舌尖沿着丰润的唇舔了下,意犹未尽地,他用手指揩掉了那抹潮湿,“吃饭,锅都要糊底了。”   许尧臣歪沙发上斜着眼看他,“没劲儿了,帮我盛汤,再涮半份竹荪。”   “懒样。”厉扬拿起汤包往锅里添,“虾滑吃吗?”   许尧臣一动不动,“吃。”   一顿猪肚鸡吃了将近两小时,收桌子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许尧臣收拾垃圾,厉扬刷碗,整完了,许尧臣说要下去散步消食,经过门口那人高的一群水果时,他脚停了停,问厉扬:“我们俩吃得完?”   厉扬拉开门,拎着垃圾袋等他,“大部分都是你爱吃的,而且满一百减五,挺划算。”   许尧臣对他竖起大拇指,“真会过。”   夜风有些凉,两人扔完垃圾就裹着风衣在小区里溜达。澜庭虽说整个小区占地面积不算广,但该有的都有,中间甚至还挖了个人工湖,湖里从前养的大白鹅,后来鹅离家出走,现在只剩下了满湖锦鲤。   “长得真够肥的。”许尧臣站湖边看了会儿鱼,给了个评价。   “你……”厉扬话还没说完,就听旁边有个人道:“鱼儿肥一点有什么不好,证明这儿的人都在善待它们。”   两人齐齐抬头,许尧臣借着路灯的光打量过去,发现说话这人着实有点眼熟。 第41章   说话这位,穿了件非常紧凑的卫衣,恰能绷出他的宽肩窄腰,一条运动裤束着双腿,大腿上的肌肉不容小觑。   透过这一股子上头的油腻劲儿,许尧臣把人想起来了——他们在健身房遇见过,这男人仗着一身漂亮肌肉,想把他诱上床。   “男朋友?”对方视线落在厉扬身上,来回地打量、评估。   这人口气熟稔,惹得厉扬不得不看一眼他的小混蛋,不知道这货又上哪招蜂引蝶去了。   许尧臣一脸的不耐烦,“关你屁事。”   “小老弟说话还是这么难听。”那人一笑,向厉扬递出一只手,“都是邻居,认识一下,我姓褚,褚源。”   “厉扬。”   “那就算认识了,有机会约着喝一杯。”褚源抬起下巴冲许尧臣一点,“你小男友脾气挺傲的,上回碰见聊了一小时都没聊熟,我看还是咱俩对脾气。”   “他就这脾气,没办法,”厉扬牵上旁边把刺儿都抖开了的许尧臣,“不气了,带你上后面公园看鹅去。回聊啊,褚先生。”   褚源每拳都砸在棉花上,有点不爽,心说不就是让人包了的小明星么,还男朋友,说的比唱的好听——有了上回健身房偶遇,许尧臣那张脸蛋真是刻到了他脑海里,后来无意中在微博上看见,他居然是个演戏的。   有了“明星”这层光环,褚源是益发地心痒痒,却没料还真又在小区里碰上了。只可惜,已经是别人的玩意儿了。   厉扬牵着许尧臣往小区外走,还没走出去,许尧臣把手撒开了,“注意点影响啊,厉老板。”   厉扬转头看他,“不生气了?”   “不气,不和傻逼论长短,但他估计让你气够呛。”许尧臣看热闹不嫌事大,“本来是心里不忿来找痛快的,哪知道你压根没接招,顺便给他秀了一场。”   厉扬明知故问:“我秀什么了?”   许尧臣不接招,背着手往前走,“大概是成熟男人的智慧吧。”   厉扬跟上他,说他还没交代跟那位褚先生的始末,许尧臣刺他小心眼,吃褚源的醋还不如酸一酸周余,厉扬就感叹,说只要你这桃花枝别真挠了旁人的树杈子,倒也没什么。   许尧臣看他假大度,于是去买了一桶面包糠菜叶子喂鹅。公园也是讨巧,喂鹅可以,但得上船,二位船上请吧。   一轮弦月挂枝头,清光在水面抹了层亮。   船不小,都是上来喂鹅的,大多拖家带口,满船小屁孩拎着桶来回跑。   许尧臣把他桶里的菜叶子分了一半给旁边不知道为什么哭了的小姑娘,厉扬手肘搭着船舷,看他带着小姑娘调戏大鹅,不紧不慢地提醒了句,鹅记仇。   许尧臣把塑料桶递给他,道:“万一鹅们群起而攻,只能劳你殿后了。”   厉扬接了桶,惬意地靠着,瞧周围热闹。   入夜后的风凉得彻底,将湖面上的潮气卷过来,湿寒一片,有了初冬的意味。   船上人正高兴,无人在意温度,也无人在意是谁的手机突兀地吵闹起来,添了几分聒噪。   厉扬的视线自然地垂落红漆斑驳的船舷上,“有消息了?”   吴曈声音不高,事没办妥,他交不了差,“没有。跟周围人打听了,这方浒早前两三个月就没出现过。水电倒是没停,但人不在。”   “说重点。”厉扬腾出手从烟盒里弹了根烟出来,一晃看见光点细碎的湖面,只得压手里了。   “当地除了咱们这边的,还有另一拨也在找方浒。这群人管事的姓崔,叫崔强,是个混子,据说近几年赁了个店面卖烤鱼,前些年一直干收债的营生。”吴曈道,“这人社会关系相当复杂,和方浒之间可能因为债务纠纷才有了瓜葛。不排除他重操旧业,在向方浒讨债。”   厉扬屈指弹了弹烟屁股,“盯着他吧,地头上他熟,有他引路,不难找。”   “明白,那我……”   “把办事的人留那,保持联系,你回吧。”   挂了电话,厉扬一抬眼,发现许尧臣正扭头看他,一脸好奇的样子。   “喂好了?”他问。   许尧臣一指,“可不,船都调头往回开了。”视线又往下一撇,“你捏根烟干什么,公园里禁烟。”   “不抽,拿出来玩的。”   烟在手里折了,恰好船靠岸,厉扬随手扔进了岸边的垃圾箱。   一周后,勤奋如狗的厉扬又带着吴曈出差了,这次出的有点远,去了越南。许尧臣距进组还有两个多月,在澜庭蹲着挺闲,闲得陈妙妙嘴角都燎了泡。   于是抠了一礼拜脚,许尧臣总算出门了。   金兰奖在业界算是个有分量的奖项,每年都有人在其中杀的头破血流——哪怕不是含金量最重的奖杯,也没人真想错失。   许尧臣也在受邀之列。用陈妙妙的话说,主办方也不是随便谁都请,你在圈里多少得有点分量,甭管这分量是怎么得来的,它都是一种证明,和实力挂钩。   入围的是一部正剧,许尧臣在里面饰演青年时代的男主,戏份少得可怜,但用导演当时的话讲,表现可圈可点,与中年时期的男主,在动态表演上并不割裂。   入场,许尧臣轻易就在前排捕捉到了一枚熟悉的后脑勺。   后脑勺主人跟他心有灵犀,在他刚探身的时候,这货就扭头了。   “我的臣!”顾玉琢烫了个卷毛,一下把年纪烫小了三四岁,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天真。   许尧臣端详了下他的羊毛卷,“你这发型……”   “陆老师说贼帅,”顾玉琢把头往他脸前伸,“帅不帅?”   一股浓烈的发胶香冲鼻而来,许尧臣往后一仰,“帅,看着跟个头盔似的。”   顾玉琢冲他做了个口型,“你妈的!”   周围人陆续入座,俩人只好闭嘴。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顾玉琢从哪弄来了一张纸,低头刷刷两笔,写完递给许尧臣,冲他一努嘴,让打开。   许尧臣把纸团展开,就见上面写了句:咱俩一辆车走,我叫串了,送澜庭。   ——据说饶晓倩临时有事去了外地,整个工作室仅有能摁住顾玉琢的人不在,这二百五立马坐上窜天猴,准备遨游外太空了。   顾玉琢的心态非常稳,俗称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已经这样了,被拍着同车离开,顶多是个共归爱巢,让他们的水蜜桃多过个春节罢了,有啥大不了。   颁奖典礼时间不算长,将近十一点就结束了。许尧臣和顾玉琢这二位西装笔挺地来陪了个跑,倒是都挺自在。奇的是李跃竟力压老中青三代戏骨,捧了个最佳男配,叫人唏嘘。   “妈的,铁定是买来的。”顾玉琢松了领结,解了领扣,歪七扭八地靠车座上,“就他那水平,我呸。”   “你能客观点么。他在里面看着戏份不重,可冲突全在他身上压着,观众视角看,确实处理得不赖。”许尧臣也跟着抽掉领带,往边上一搭,“大导的戏,有的是时间跟他磨,棒槌也能磨出灵气来。”   顾玉琢摆手,“你甭夸,我贼烦他,急了一会儿我把你那十串腰子全吃了。”   “你点腰子干啥=嘛?”   “补啊,”顾玉琢往他皮带扣下看,“缺啥补啥。”   许尧臣给了他一脚,“你他妈才肾虚。”   “真的,我是虚,”顾玉琢眨巴着一双大眼靠过来,“臣臣,你看见你的小宝贝挂着一对黑眼圈了吗?”   许尧臣郎心似铁,“再说一个字我打死你信吗?”   顾玉琢委委屈屈地给了他一下子,许尧臣登时隔夜饭直冲嗓门,险些当场割袍断义。   车开回澜庭已经十二点多了,所幸俩夜猫子谁都不困,要不是许尧臣拦着,顾玉琢这个精神病还要腿儿着去外面便利店买五排养乐多。   司机把车留下就走了,俩人一人拎件西装往电梯间走。一共没超过十米的距离,却突地横生变故,把二人给挡在了那一道门禁前。 第42章   “要找你还真不容易,大明星了,不一样了。”方浒还算周正的五官早在岁月的磋磨下变了形,眼皮耷拉着,嘴角和垮下去的脸颊一起,向着脖颈子垂落。   许尧臣脸上霎时没了表情,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跳动,像错乱的钟摆,齿轮总也卡不上位置。   “你先回去,烤串下回约。”他盯着方浒,话却是对顾玉琢讲的。   “这谁——你谁啊?大半夜不睡觉挡这儿?”顾玉琢耳朵跑风,只当没听见,借着光打量方浒,“叔,看你这制服,是澜庭保安处的?那这样,甭管你接了哪家活,我这都照原价给你三倍,你……”   “呸!”方浒压根没理这套,眼珠子直勾勾盯在许尧臣脸上,“小程,你可跟你妈越长越像了,怪不得这男人也能跟她一样,一茬接一茬地换。”   许尧臣一把薅住了方浒前襟,制服上的金属扣一下扎在他掌心里,可痛觉在这时候却仿佛滞后了。他居高临下,像看垃圾一样,“嘴放干净点。”   “想动手?”方浒咧开嘴,露一口被烟渍染得黑黄的牙,“有监控,你不敢。”   “艹!”顾玉琢一把甩掉搭胳膊上的西装,扯住了许尧臣,“咱报警还不行么,你撒手,这可不是动粗的地方。”   “报警?你问他敢报吗?”老无赖的声音高起来,“一个披着人皮活在阳光下的鬼,他敢吗?”   许尧臣死死盯着方浒,脸白得没了血色,一双眼却红,像看见了累世的仇敌,要将对方剥皮拆骨一般。   半晌,他松了手,顺着顾玉琢的力道往后撤了半步,“要多少?”   “不多,”方浒低头碾着衣襟上的褶,“这个数。”他张开一只手掌,嗤嗤地笑,如同毒蛇吐信,“对你来说,不比打发个要饭的贵,怎么样?”   五百万,许尧臣一下子还真拿不出来。   “你什么人啊,敲诈勒索?犯法的知道么,你这岁数进去,这辈子估计就交代了。”顾玉琢视线在两人间转了圈,“认识是吧?行,给你个熟人价,五万,拿钱走人,甭废话。”   说着,他就要拿手机。   “小子,还真把叔当臭要饭的了。”方浒挑起粗黑的眉,目光刺在顾玉琢身上,“知道他谁吗?”   “爱谁是谁,我就认他这人,你他妈少挑拨。”顾玉琢手机解了锁,“报账号,再废一句话,我保证你不但拿不着一毛钱,而且得上局子蹲着去。”   “不用。”一只手盖住了顾玉琢亮起的屏幕,他以前羡慕嫉妒恨,说许尧臣哪天不拍戏了,出去当个手模也能赚个盆满钵满。现在,这手上沾了点血,血蹭在了他手机壳上。   许尧臣和方浒对视,这老无赖刀枪不入,烂命一条的样,在他脑海里刻了许多年,年少时,他甚至是噩梦的具象。   “五天后,钱到账——不到你帐上,你找崔强拿,他见不着你,你就拿不着钱。”许尧臣手垂下去,用袖口抹掉了污迹,“鱼死网破而已,我不干,不为别的,就因为跟你犯不着罢了。这么说吧,方程不敢的,我许尧臣都敢。你只要豁得出去,我都奉陪。”   方浒翻起眼睛审视着他,眼里是露骨的盘算,盘算着他这话的虚实真假。   许尧臣也不催他,就等着。到这时候,他也坦然了——可不,他一个披着人皮的鬼,连生死都不必怕。   “我同意。”五分钟后,方浒油滑的声音钻进许尧臣的耳朵,“但你得让崔强来,他来这儿,我放心。实话讲,老子的贱命确实不值钱,”他蛇一样阴冷的目光黏着顾玉琢,“可你们都矜贵,贵人,怕的就多。”   “说完了?”许尧臣向着地库出口一抬手,“那滚吧。”   方浒不大在意他言语上尊不尊重,反正他这老无赖也早不知道尊严是个什么东西了,他往旁边踱两步,又驻足,仰脸看着许尧臣,一双浑浊的眼里透着说不上的得意,“要我说啊小程,你这孩子就是运气不好,你说当年,要是我大哥没死,不就是他领养你了么。可惜啊……你这命里,就该着了。”   许尧臣只当他放屁,拽上强撑镇定的顾玉琢,开了门禁,把所有的不堪都扔在了一道玻璃门外。   保安已经把外卖放在了门口,许尧臣拎上沉甸甸一大包串,扭头看一眼还在门外愣神的顾玉琢,“不进来?”   二百五这才回神,“他妈的,吓死我了。”   “刚才不还逞英雄,这会儿知道怕了。”许尧臣从鞋柜里给他掏拖鞋,“让你走怎么不走?”   顾玉琢趿拉上拖鞋,“那我哪能走,这种时候扔下兄弟,我还是人么。”他接了外卖袋子,往厨房去,“有啤酒没,我得喝两口压压惊。”   “冰箱有,自己拿吧。”   许尧臣转身去了客卫。水龙头打开,微凉的水逐渐温热,他用消毒洗手液洗手,揉搓了一遍又一遍……   “干什么呢?”顾玉琢的声音像一把钩子,让许尧臣回了神,“蜕皮呢你,手都快烂了。”他一把关了水,从边上把擦手巾扯下来,往许尧臣爪子上一裹,“我把串都码好了,等你半天不出来,装什么大姑娘,跟这儿演洁癖。”   客厅里灯火通明,电视开着,正播一个闯关综艺,很热闹。许尧臣走到跟前一看,好家伙,里面居然有李跃,“你不是一看他就恶心?”   “这是重播。这期我看过,一会儿他就被喷成屎了,傻逼一样,非常有趣。”顾玉琢邀请许尧臣在茶几和沙发的缝隙里跟他一起席地而坐,“来,铁子,让我们一起嘲笑他。”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于是两个人一起边撸串边笑话李跃。   李跃四肢不协调,玩个游戏能摔出个燕子展翅,轮着喷*油环节,他又首当其冲被喷得眼都找不着。   顾玉琢叼着块肉,笑得眼都快没了。   许尧臣帮他把烤茄子皮扒了,用公筷拌了拌料,顾玉琢狂笑中被朋友突如其来的关心吓了一跳,“你嘎哈?爱上我了?为啥给我扒茄子,好可怕哦。”   “我真多余管你,”许尧臣把茄子拽回去,“待会儿吃一嘴糊你他妈别到处呸。”   电视正巧插播广告,顾玉琢胳膊肘碰碰他,“你老实说,是不是刚才那男疯子的行为,让你对我产生了浓烈的愧疚情绪?”   “那倒没有,”许尧臣拿起一串烤鸡胗,就着香辣滋味道,“主要是为了封你口。”   二百五一拍胸脯,拍下来两片葱末,声音却很洪亮,“这你放心,我他妈什么都没听明白,就是给我整上老虎凳,我也说不出啥来。”   许尧臣皮笑肉不笑,“你就不好奇?”   顾玉琢吞了口唾沫,一双眼盯着他,抬手把电视静音了,“奇啊,那你讲吗?”   “好奇害死猫,”许尧臣反问,“还听吗?”   顾玉琢扪心自问了两秒,深情开唱:“我的好兄弟,心里的苦你对我说,前方大路一起走,哪怕是河也一起过,苦点累点又能算什么——懂?”   ——在这么一个争名逐利的圈子里,顾玉琢像从不知道独善其身这道理。   “知道程艾吗?”许尧臣问。   “那能不知道么,九几年的影后,人生巅峰期息影退圈,”顾玉琢喝了口冰镇啤酒,颇感慨,“啧,拿得起放得下,这才叫女神。”   许尧臣点头,“程艾是我妈。”   “你——艹,卧槽!”顾玉琢蹭就从地上蹦起来了,瞪大一双眼紧盯着许尧臣,“我艹!”   “程艾的前夫方远,小道消息里自杀的土豪,是我爸。”许尧臣抓起啤酒罐,咕嘟嘟灌下去半罐,“我以前姓方,叫方程。”   顾玉琢两手插着腰,像一把圆眼睛喷壶,要把情绪从眼睛里喷出一般,“我艹啊!”   他能想到的,无非是畸形原生家庭的戏码,就是撬开天灵盖他也猜不到,许尧臣有这么一个身世。   顾玉琢干脆失语了——他爹的,贫瘠的语言水平让他憋不出一个字来,真是卧了个大槽。   许尧臣简单给顾玉琢讲了一个故事,从父母相遇、相恋,母亲结束演艺生涯,相夫教子,到后来父亲破产、举债、自杀。   那些十几年前的记忆片段,老旧得像上辈子的事——原来一个人遭遇的苦难多了,就会在无形中将生命拉长,让你误以为,曾经的伤痛早已隔世。   顾玉琢擤了擤鼻涕,抹掉眼泪,闷声问:“刚才那老无赖是什么东西?”   “表叔。”许尧臣给他递纸,“我爸要把我送过去的收养人叫方泊,是方浒的大哥。我爸走了没多久,还没等手续办好,方泊就因为意外事故也不在了。当时我爸的律师急于结束这件事,就把收养手续办到了方浒那边。”   顾玉琢急起来,“你母亲呢?她就不管你了?”   “我爸公司破产以后,她精神状态就不行了,后来有人上门要债,砸了两面玻璃,她吓坏了,吵着要跟我爸离婚。没多久,我爸就跟她办了离婚,让司机把她送到疗养院,一是避祸,二也是让她休养。”   顾玉琢哑然。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除了验证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之外,他脑海里忽然又蹦出了“戏子无情”这四个字。   目光落下去,他发现许尧臣掌心的小伤口方才结痂,又让他一点点抓破了。顾玉琢看着,眼里心里都像被刀子倏地剜了下——真的是戏子无情吗?   他伸长胳膊搭住许尧臣的肩,打断了他后面的话,“哎呦,我的小可怜,让老子抱一哈子。”   许尧臣止住了话头,问:“不听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妈的,想不起来了,就是说过去的事就玩蛋去,五光十色都是当下和未来的。”顾玉琢举起啤酒罐,“来,兄弟,干一个。”   干了这杯,就都忘了吧。   烤串配啤酒,一笔揭过旧时悲恸。俩人你一罐,我一罐,喝到天蒙蒙亮,顾玉琢喝得舌头都大了。   临睡前,还拍了张和许尧臣头凑头的照片发给陆南川,表示和兄弟要同床共枕了,高兴。   发完,攥着手机就闭了眼。   厉扬和吴曈这边刚落地,还没等走下飞机,吴曈的手机就聒噪起来,接起来没说两句,他就一脸懵逼地捂着听筒把手机举过来,小声说:“陆南川,不知道什么事儿。”   厉扬莫名其妙接过来,正要寒暄两句,就听陆南川道:“废话就不用了。你公寓在哪?顾玉琢和你那位喝得不省人事,滚到一张床上去了。”   大早起的,厉扬就听自己血压带着呼哨声,蹭一下飚上了高空。 第43章   陆南川是一股轻易不和杂七杂八人物为伍的清流,据传甭管是粉丝还是对家都没能挖出他是从哪颗石头里蹦出来的神人,来历成谜。但圈子里传言一向不可靠,话传到厉扬耳朵里,他压根没当回事,听听就算了。   所以当他在家门口看见陆南川时,反倒起了几分好奇——这种人,到底是怎么让顾玉琢给搞了个五迷三道的?   “开门吧。”原本靠在门侧的陆南川站直了,一指门锁,半点没客气。   厉扬打量他一眼,过去验指纹时候问:“到多久了?”   陆南川低头看表,“三十二分钟零五十七秒。恕我直言,你司机车速有点慢。”   ——七八点钟,正碰上早高峰,开个飞碟也得堵。但这种话跟不知人间疾苦的小仙男说不来,厉扬懒得跟他废话。   门开,厉扬一侧身,“请吧。”   陆南川两手插着口袋,微一颔首,进了门。他教养好,站在玄关并不四下打量,只是问厉扬,是否要换拖鞋。   厉扬觉得有意思,这么个人,身上居然还能沾点烟火气。   “不用。”他道,“主卧在右手边,直走。”   两人前后脚迈进客厅,又前后脚顿住——   茶几上、地毯上一片狼藉,啤酒罐和竹签彼此相拥,难舍难分,薯片开了七八袋,水果干犹如天女散花,在夹缝给这乱局铺了些点缀。   一眼看去,整个场面活像被十条狗上蹿下跳地祸祸过,是个十分合格的狗窝。   陆南川一时表情失控,转过头问厉扬:“他们到底干什么了?”   “要不是你给我来了一道晴天霹雳,我这会儿已经在公司当牛做马了。”相较之下,厉扬倒是很松弛,“与其在这猜,不如进去问问。怎么,不敢吗?”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厉总也是一把刻薄外人的好手。”   厉扬抬腿跟上他,“谬赞。”   卧室里,暖风开着,热乎乎的。床上两位,一个干脆打了赤膊,就剩一条裤子套着,另一个睡得自由奔放,头横在对方大腿上,哈喇子都要流下来。   床上被子让两人绞成抹布片,卷了一半在许尧臣肚子上。   站在床前的两位不由地跟对方交换了个眼神,并在这一眼里达成了奇异的默契——   陆南川在床下捡着了顾玉琢的薄毛衫,一步迈过去,不由分说把人拽起来,在二百五迷迷糊糊中把脑袋给他套上了。   厉扬简单明了,单腿往床上一跪,直接拿被子把许尧臣缠了一圈,托着他后脑勺给垫了个枕头。   床上的两个也不是死猪,这一折腾,同时睁了眼——一眼万年。   不能说是平地一声雷,只能说是平地没了半条命。   顾玉琢祭出他新得的口头禅“卧槽”,许尧臣暗自附和了一声,然后就听陆南川问:“艹谁?”   二百五傻眼了,晓得这不是白日发梦,而是活生生的陆南川到了眼前。尚未清醒的脑子犹如生锈的老机器,什么也思考不出来。顾玉琢傻愣着,心说搞什么飞机,他为啥来了?那我岂不是要暴露了?脸要往哪搁?姓许的会不会笑成蛆?   然而心里嘀咕一套,嘴上又是另一套,他裹着毛衣扭了扭,睡眼惺忪地问:“陆老师,有点扎,我里面还有件打底短袖在哪呢?”   陆南川额角青筋都要蹦出三尺高了,“短袖都脱了,你扒的挺彻底啊。”   许尧臣旁边听着,心说傻逼,紧接着一转头对上厉扬,立马怂了,往前一拱,满脸痛苦,“你绑着我干什么,勒得想吐。”   这边顾玉琢也算醒了,一听,暗道声狗比戏精,说来就来。   “有功夫听墙角不如讲讲你是怎么一丝不挂的。”陆南川把这二百五脑袋掰正了,把扎扎的马海毛毛衣又给他紧了紧。   顾玉琢扎得难受,爪子一伸,祸水东引,“不是我干的。”   于是厉扬弯身,抚摸着许尧臣乱蓬蓬的脑袋,“他说不是他干的,那是你干的?”   许尧臣头一扭,冲着顾玉琢,“你爹的。”   顾玉琢有样学样,谁还不是个戏精了,就是不要脸呗,不要就不要。他把额头往陆南川肚皮上一贴,“陆老师,头晕——”   看见人了,又热乎乎投怀送抱了,陆南川舍不得给二百五扔出去,手托起他下巴,跟挂着俩黑眼圈的醉鬼眼对眼,“下不为例。”   顾玉琢偷瞄许尧臣一眼,蹭蹭,“知道了。”   “你呢?”厉扬摩挲着许尧臣的鬓角,暴风雨全藏在轻缓的触碰后。   许尧臣眯了眯眼,“听你的。”   旁边,顾玉琢已经被陆南川打包行李一样收拾好了。他牵着光脚下地的二百五,对着床上的许尧臣一颔首,“打扰了。”   许尧臣梗着脖子,算是跟平时都在“天宫”逡巡的影帝打了招呼。目送二人背影,他神色间流露出遗憾来——想过兴许有朝一日能跟陆南川在片场交手,却没料初见是这么个情形。   “还看?”   视线被遮挡住,许尧臣顺着厉扬的皮带扣往上瞧,浑身懒筋都解开了,枕了条胳膊问他:“怎么回来了?”   “家里藏着只勾魂的妖精,当然归心似箭。”厉扬卷了袖子,把他从床上捞起来,在头发顶一嗅,“真够臭的你,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许尧臣伸腿,脚踩他腰上,“离我远点,别熏着你金贵的鼻子。”   啪嗒,正说话,外面门锁响了声——偌大的一间房,就只剩下四目相对的两人。   “走,给你刷刷毛。”厉扬躬身,一手拽住他胳膊,一手搭住根,把他从床上抄起来,往肩上一扛,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别动,我这一把老腰,说不准把你摔了。”   许尧臣大头朝下挂他肩上,没两步,就觉得自己要脑溢血了。所幸,浴缸也不远,在许尧臣憋死前,厉扬把他放在了浴缸边上。   厉扬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我叫了阿姨来收拾,她走之前,你就在这呆着。”   浴室门被带上,许尧臣刚把身上揉皱的衬衫剥下来,门又开了,厉扬拎着宽大的浴巾和浴袍进来,随手扔在了盥洗台上。   “干什么?”许尧臣问。   “坐了七个小时飞机,连澡都不让我洗么,”厉扬说着,开始衬衫扣,“洗完睡个觉,下午还有会。”   本来应该是忙碌的一个早晨,谁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形,倒有几分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意思。   厉扬过来,说不上非要干点什么,但想跟他聊几句。   许尧臣烦得踩他脚,“你就不能上那边淋浴间去冲冲?”   “凭什么,”厉扬跟他抢地方,挤得许尧臣只能把腿搭在一边,“让点地方,我腿长。”   浴缸里滑得坐不稳,许尧臣险些栽进水里。   厉扬捞了他一把,趁这小混蛋还算清醒,问:“出什么事了,跟顾玉琢喝成那样。”   许尧臣的脚借着滑溜溜的缸底,向前挪了一尺,扯淡的话张口就来,“和金兰奖失之交臂,干巴巴地陪跑一场,借酒消愁。”   “真行,把我的藏货全解决了。过来,帮你洗洗头,”厉扬往掌心里倒洗发水,“转过来仰脸,别掉你眼睛里了。”   “老板,这伺候的人事儿你干得来么。”许尧臣嘴上刺着他,却还挺听话,转过来,仰起头,颠倒着看厉扬。   万事万物翻倒之后就与从前很不一样了,许尧臣这么看着,伸手挠他下巴,“这样显得你鼻孔很伟岸。”   “是么,”碾住他作乱的手指,厉扬拇指摁在他掌心上刮了刮,“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俩还有这么重的得失心。”   许尧臣痒得一躲,“人么,就是这样,接触不到的时候不想,到近在咫尺了,难免要垂涎。”   泡沫在头发上聚起来,聚拢成一小堆一小堆。手指穿在在泡沫间,感受着绵密的包裹。   许尧臣懒了,靠在他肩头,把泡泡沾过去。厉扬搓着他头发玩,把湿润的发丝捋成奥特曼造型,然后低头在他脸上划了一道白色的沫,说:“行了,无敌铁金刚,你可以出发去打小怪兽了。”   “怪兽在哪呢?”他手往后摸,碰着了,像个顽童,揉着搓着不肯放过。   水珠顺着指尖沿着胸口流淌下去,厉扬压着声调说:“怪兽今儿休息,想和铁金刚交个朋友,乐意吗?”   “那也行,毕竟世界和平。”泡沫流下来,迷了一只眼,许尧臣闭紧了,嫌蛰得慌,“冲冲,迷眼睛了,难受。”   厉扬开了花洒,手挡着往下冲,“够脆弱的,还没拯救世界呢,自己先歇了。”   水流冲下来,温热的,许尧臣舒服地闭起眼,屏息,半张着嘴攫取氧气。   嘴唇被触碰,凉丝丝,湿漉漉的,许尧臣睁开眼,对上厉扬的眼睛。这么近看一个人的眼睛,有点晕,但又不想阻隔视线。   有些诡异。   短暂的一个吻,水珠攒在唇峰,被吸进鼻腔里,痒得很。   许尧臣被从水里捞出来,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鱼。浴室里光很亮,把眼中涌动的情愫,每一个细节都曝露出来。离开热得舒服的水,微凉的空气侵袭,冷热一激,皮肤都起了战栗。许尧臣从没想过,厉扬会在某一天以臣服的姿态,来取悦他。   为什么呢?他仰面看着吊顶上的灯,不解。   厉扬显得笨拙和生疏,同时又被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淹没——他从前强迫过许尧臣,许尧臣不乐意,但他逼着他必须屈膝跪下去。   不是自愿的,大概总会有些不同。   像是手指穿梭在泡沫里,被包裹住,四面八方地挤压,力量却又强于泡沫的温和。偶尔还会有意外的疼,但它并不叫人难受,而是奇异的刺激。   鼻尖碰到他,厉扬的视线向上,意外地和许尧臣投下来的目光相撞。奇异的,他在其中触到沉沦以外的东西,他说不清,兴许是被拉扯的眷恋。   情感大约是相互的,许尧臣有一种错觉,他是在占有厉扬,不是单纯外在的、不值一提的东西,而是另一种深层次的东西。   ——也许人被情欲侵袭的时候,总会有一些离谱的幻想。   厉扬唇畔留下余温,被许尧臣用舌尖舔舐掉,说味道不怎么样,却放肆地和他接吻,让唇舌无所顾忌地交缠。   末了,又问:“铁金刚赢了,可小怪兽怎么办呢?”   厉扬笑了,“学会坚强。”   “不行吧,不是来交朋友的么。”他拍自己的腿,很大方,“交朋友就得有诚意,小怪兽觉得怎么样?”   他们尝试过,曾经并不算多愉悦,草草地结束,甚至对对方挖苦讽刺。   不一样的触感和牵拉,有点热又挺疼,但许尧臣却很愉悦——他从来不含蓄,要就要,要得很坦荡。   在泡泡们破碎又融合间,在水即将变得温凉时,他们共同结束了这一场兵荒马乱。 第44章   许尧臣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就醒了。   厉扬睡得很熟,眼下卧着两块青黑,可见出差这一个多礼拜都没休息好。两人凑得近,许尧臣闲得无聊,开始数他睫毛。   作为一个对自己皮相不甚在意的奸商,狗皇帝睫毛还算长,长但不密,它们平而直,不卷翘,垂下来的时候会让人显出不近人情的冷漠。   许尧臣手欠,想碰碰,结果还没碰着,就让震动的手机打断了。   崔:出发了,下午到。   崔:[图片]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地址]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转账]   世界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澜庭隔条街有个希尔顿,住那吧,方便。   过了会儿,崔强又发过来一条语音,许尧臣反手把耳机摸过来,戴上了听——   “找人问过了,那老孙子应该是从老乡群里扒出来的关系,才能上你们小区当的保安。老家这边你也知道,保安保洁,都快把你们市包圆了。他真要混个熟人把他弄进去,也不算难事。没事啊弟,我这就去给他逮回来,不慌。”   许尧臣肩上背的债,这个月清掉了最后一笔,他和崔强的关系自那天开始,也就成了单纯的哥们。而当年如果不是崔强拉着他,他恐怕会像方浒一样四处躲债,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崔强那时候找上他,没揍他,反倒带他蹲在马路边抽了根烟。   这个小学肄业的流氓头子后来给他买了碗馄饨,很平和地跟他说:“小孩儿,你别打着跑的主意,你跑了还有你妈呢,她可是在疗养院住着,你希望我们的人天天去骚扰她吗?再说了,你也不是一分钱都没。听哥的,你就在你表叔这踏实住着,他虽然不算个人,但你有片瓦遮身,这可比你四处流浪,担惊受怕的日子强多了。现在我们催债也是正经催,有我在,保管给你能宽限就宽限,你看你爸死都死了,我们不能把你们孤儿寡母的也逼死吧,那不彻底成烂账了。你该读书读书,将来考个名牌大学,赚大钱,这才是正经。”   许尧臣当时十五六岁,突遭剧变,碰上崔强这么个看上去没遛其实还算靠谱的混混,茫然中听了他的话,在一个岔路上做出了选择,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发什么愣呢?醒了就起来,一直躺着待会儿又头疼。”睡着了也箍着人的狗皇帝松了手,半睁只眼,“几点了?”   许尧臣抓起倒扣的手机看了看,“快十二点了。”   “下午什么安排?”   费力地琢磨了下,许尧臣才把正经事想起来,“陈妙妙让去一趟公司。”   厉扬翻个身,摊平怔了片刻,“我让司机把你喜欢那辆火柴盒开回来了,钥匙在茶几上,以后出门别总让老邹跑了,自己开吧。”   这话说完,两人一时陷入到莫名的沉默中。许尧臣像个没上足发条的钟,半晌才把头转过来,动动眼珠,视线落在厉扬脸上,看了会儿,说:“你鼻子长的挺好啊,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像块被刀削下去的山一样。车啊,送我的吗?写我名字了吗?怎么提车时候没邀请我去,我应该站前面合个影啊。”   “想多了,宝,车是公司的,借你开开。”厉扬伸手碾他的耳垂,“我以前也没发现你耳朵这么软和,口感非常好。”   耳朵让搓得通红,许尧臣腿缠着他,“你要不打算去开会了,就接着捏,我让你今天下不了这床。”   厉扬撒开手,撑起身在他脸颊上嘬了口,“心虽往之身不能至。起了,还得给你赚油钱呢,小财迷。”   隔着被子,许尧臣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一点不疼,倒是暖呼呼的。   上午阿姨走的时候顺手给他们俩炒了两个菜,在蒸箱里温着,两人起床刷完牙就循着饭香过来了。   白灼菜心和青椒鸡丁,米饭在电饭煲里保温,盛出来直冒热气,勾得人馋虫都出来了。   许尧臣去冰箱里摸了罐可乐,给厉扬递了瓶巴黎水,狗皇帝一看,不乐意了,“我是不配喝点甜的?”   “怕你岁数大了血糖高。”小混蛋单手开可乐,耍了个酷。   厉扬把他开了罐的抢过去,“我好着呢。去,自己再去拿一罐。”   许尧臣才懒得跑腿,把他喝过的又抢回来,摆中间,“一人一半。”   俩人开始埋头扒拉饭,吃到一半,厉扬忽然抬头问:“当真是因为金兰奖吗?”   许尧臣面不改色,“当真。利欲熏心,没办法。”   桌上面手机一震,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厉扬点开一瞧,嚯,小仙男发来的。   陆南川道:劳烦问一问小许,究竟什么原因。小琢骂金兰奖评委会有眼无珠,但我猜不是为这个。   厉扬腾出手来回他:俩崽子有他们的想法,何必自扰。   陆南川没再回复,手机就这样安静下来。   饭后,许尧臣去刷碗,厉扬坐在餐厅看过去,恰能瞧见他半幅影子。   顾玉琢那二百五能守口如瓶只会是为了讲义气,许尧臣就不同了,他是干脆不信任——表面虚与委蛇是一把好手,内里嵌着冰雕雪砌的五脏六腑,冰着自己,也凉着别人。   等许尧臣擦干手回来,厉扬又神色如常了,他一指茶几上的钥匙,“下去试试车。”   车自然是没什么好试的,开上就能走,厉扬怕的是这货挺久不摸车,分不清油门刹车,再一头撞树上。   所幸,许尧臣那颗脑子和手脚都没白长,互相配合挺好,顺利上路。   到了公司,陈妙妙问他怎么来的,别是虎了吧唧又坐地铁一日游。许尧臣把车钥匙搁桌面上,说四个轮开过来的。   陈妙妙稀罕死了,问他是中彩票了还是快归西了,咋舍得花钱买车了?   许尧臣一笑,没买,赊的。   陈妙妙就不问了,一般这小子只要这么扯淡,后面准没憋好屁。他给许尧臣拿了罐芬达,转头吸水彩笔一样吸了口电子烟,吐出来道:“给你谈了一节目,做饭的,一共两期,进组前就录完了。”   “你是疯了吗?”许尧臣很认真地看着他,“忘记你大明湖畔的微波炉了?”   “看看你那个样子,让你营业营业咋的了,要你命了?听我说完了么,就哔哔。”   许尧臣翘起二郎腿晃晃,活脱一个街溜子,说那你继续呗,我又没捂你嘴。   “节目叫《奇思妙想的厨房》,每期一道菜,大厨授课。抽签制,抽完开整。”陈妙妙道,“这节目挺有看点,毕竟请去的嘉宾没一个能下厨,炸锅那都是小意思。不瞒你说,他们就是看上你把微波炉炸黑的流量,想跟你互相成就。”   “行吧,流量为王,”许尧臣垂着眼,心不在焉地把手机摸出来,“哪天?”   陈妙妙一笑,“下周二。”   许尧臣在手机上设完提醒,问姓陈的还有事儿没,陈妙妙很鸡贼地冲他抛了个媚眼,“知道我新签了个小鲜肉不?”   “咋的?”   “他回头跟你一块儿进组,演个小角色,”陈妙妙喷出一缕白雾,“别哔,知道你债清完了。你他妈滚去开澡堂子前,把这小孩给我带出来。”   许尧臣不火,但演技上有他的一套,他攒下的死忠粉,也是冲这个。相比起虚无的流量,陈妙妙看重实在的东西,它是能长期持有,不断变现的资本。而圈子里缺的,就是这个。   屋里飘着一股烧焦的蓝莓味,许尧臣嗅着,想起了八年前的馄饨摊,灶台旁也总是一股煤烟气。在那难闻的味道里,陈妙妙像个骗子一样出现,却又像救世主一样把他从烂泥地里拔了出来。   他欠陈妙妙的,这笔人情债,早晚得还。   “回头领来我看看,”许尧臣站起来,整了下蜷起的毛衣,“要跟李跃一个水平的,我不带。”   陈妙妙撩起眼皮,坐大班椅上瞧他,“挑啥呢你,有脸不就行?”   许尧臣拎起了外套,也瞧着他,“光有一张皮能撑得起你做大盘子的规划么。不用拿话刺我,该走时候我还得走。”   “我话就放这儿,许尧臣,你走不了,你就是为这圈子而生的。”   这话让许尧臣轻易想起了程艾,一个出道一年就登上巅峰的女人。灵气、天赋,她什么都有,从没被生活磋磨过。圈内外都讲,她就该吃这碗饭,就是为这而生的。   许尧臣刚入行时候,对着镜头,片场不少人夸他有天赋。他无法宣之于口,但他明白这“天赋”从哪而来。这词汇让许多人艳羡,可许尧臣却对它藏着道不明的恨。   “我走了。”他说,“最近不想出门,你真要让我看,回头就把人带澜庭来。”   “哎……”陈妙妙还想说点什么,到底是没说出来,只好目送他一手带起来的小屁孩挺炫酷地走了。   回程,许尧臣恰逢晚高峰,堵在了东三环上。   他打开广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给自己造出来喧闹的假象。   蓦地,手机在鼓点劲爆的声浪里亮了下,许尧臣扫了眼前面蓄起的“长龙”,解锁,听语音——   “哥,出点事。陈总开会去了,让我跟你说一声,他说你开着车,我就给你发语音了。网上有人把厉总身家背景挖了个底掉,对比上回你在地铁口的视频和诚智建设工地的视频,发现是一个人,于是又给你俩编了故事。哥……这事恐怕有点麻烦。”   语音结束,前面车开始缓缓挪动,像蛰伏在大地上,年迈的巨物。   许尧臣跟上去,想起一句大伙常念叨的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第45章   天阴了,下起拖沓的小雨,雨点细细的,落在人身上,既冷又黏。   许尧臣冲了个热水澡,把柜子里压了一整年的家居服扒拉出来,换上了。家居服是珊瑚绒的,当时在穷乡僻壤拍戏,他让刘铮定个暖和的来,结果这货下错单,给他来了一套皮卡丘,一套樱桃小丸子。后来他把樱桃小丸子送给了厉扬,可惜老板连看都没看就塞柜子里了。   皮卡丘是一套黄色的,背上背着一对耳朵,胸前有一张脸。   他用毛茸茸把自己武装起来,关了暖风,坐客厅里看电视。   网上扒出来的东西许尧臣看了,比任何时候看得都细。   ——有人做了一张履历,就差把厉扬是几点几分从娘胎里蹦出来的都写上。   他的过去干净清白,奋斗路曲折得叫人心酸。普通家庭、名校、业界佼佼者……几个关键词后是昏天暗地地当牛做马,意料之外的出人头地。网友除了喊一声牛逼,黑不出来一个字。   可许尧臣从通篇方正的文字里无比清晰地数出了差距。他和厉扬之间,鸿沟一般不可逾越的距离。   从前他是云,总低头看着平凡的少年。后来天地颠倒,他逃了。现在他总算从泥里站起来,却不敢仰望了。   门锁响了声,电梯间的光随之洒进来。   光源有限,只给玄关抹了点亮。   “回来了怎么不开灯,黑黢黢干嘛呢?”厉扬换了拖鞋,从玄关一路把灯开到客厅。   许尧臣让灯光晃了眼,伸开手挡着,“干啥,刺眼。”   “嚯,”厉扬跟他隔着茶几,上下地看他,“你准备要电谁啊?”   “谁欠电谁呗。”许尧臣一抬眼,看他肩头湿一片,怪纳闷的,“你上哪溜达去了?”   “去711买包烟,回来碰见那褚源了,”厉扬把大衣脱了搭后面椅背上,呼噜了一把头发,“这小子路数不正,你以后躲他远点。”   “我烦他就像烦蟑螂。”许尧臣说。   厉扬放心了,边往卧室走边解衬衫扣,“忙了一下午,快饿死了,帮我叫个外卖,我去洗澡。”解到一半又拐回来,“要酸辣汤和麻婆豆腐。”   许尧臣看看他,道:“睡衣放床边了,你洗完换上。”   厉扬往卧室里走,没开暖风的空气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可他又觉得暖。成年以后他鲜少回老家,父母习惯了老地方不肯离开,家的滋味在他这像褪色的画,随着时间越发淡了。但近来却有些改变,他时常想回澜庭,在市里忙的时候想,出差了也想,没个够。后来琢磨明白,倒不是这间房在哪,而是房子里有谁。   人的改变是奇异的,往往不是在具体的某个点,而是一种潜移默化,连自己都难以察觉。   洗了个战斗澡,出来时候头发还往下滴答水。他到床边换睡衣,发现和许尧臣那个黄不拉几的是同款,但他这件上有俩兜,粉粉的,兜上绣着樱桃小丸子。   许尧臣,幼稚大赛能拿冠军。   换好,他顺手把暖风开了,转头去浴室把吹风机拿出来,卷着往外走。走到一半,手机响了,翻出来一看,是吴曈。   “老板,刚电话您没接,微信给您。崔强今天上午动身离开成锦市,下午三点半到达西站,五点左右入住澜庭附近希尔顿,我们是否让人直接接洽对方?”   发梢的水珠落下来,掉在屏幕上,模糊了几个字。   “稍安勿躁,再等等。”他回。   抹掉屏上的水,他站在安静的房间里听了会儿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对这种不自控的情绪感到烦躁。   他不得不去思考,许尧臣是或不是方程的问题,隐约地,他甚至希望不是。   许尧臣叫的饭还没来,他突发奇想,在厨房里煎红薯片。   厉扬出来时候除了闻见糊味,还在其中分辨出了一丝香甜。   红薯是下午吴曈叫人送来的,说是他们公司做助农活动,发的农副产品,管理层一人二十箱,老板知道他爱吃烤红薯,就把二十箱红薯集中到一块儿搬来了澜庭,其他的杂七杂八全给总裁办分了。   于是,厨房里就有了满地红薯,比街边摆摊的量都大。   厉扬越过红薯堆,手里还拎着吹风机,凑过去往锅里看——   糊了一半,黑得跟锅融为一体,另一半卖相还行,是能入口的水平。   许尧臣感觉一股湿气贴到了自己脖子边,就往旁边躲,“你干嘛不吹头发?”   “想叫你帮个忙,没想到你在祸害红薯。”厉扬把吹风机往前一递,接了他手里的不锈钢夹,“我来煎,你把头发吹了。”   倒了手,许尧臣没了夹子,还有点失落。   他给他吹头发,风筒呼呼地出风,暖烘烘的。手指从发丝间穿过去,它们由潮湿变得干爽,手感粗硬,和十几年前的触感完全一致。吹完,许尧臣用手摆弄他发旋,“你真是个发量富人,一点秃的迹象都没有。”   这话听着怎么都不对味儿,“诶,我发现你不是盼我血糖高就是盼我秃,”反手给了他屁股一巴掌,厉扬突然生出点危机感,“我在你眼里是有多老?”   “一般老吧,反正比我多吃几年饭。”年龄上他这辈子都占优势,没什么怵的。   煎完红薯片,厉扬又拿锡箔纸包了几个扔烤箱了,说让许尧臣饭后当点心。小混蛋看一眼红薯山,说这全都是碳水,要让陈妙妙瞧见,能把你房给哭塌,信么?   狗皇帝就往他胯上摸,说你行行好长点肉吧,冷不丁的能硌死我。   俩人在沙发上窝了没十分钟,饭来了。许尧臣动也不想动,于是在茶几边上撅着吃。   “网上把你扒了,知道吗?”低头啃着柠檬鸡爪,碎头发掉下来挡住了许尧臣的眼,厉扬看不清他神色。   “知道。”他道,“多大个事,值当你专门郁闷一回?”   人和人长时间地在一块儿腻着,细微的情绪,谁也逃不过谁的眼。   “主要是他们捎带着把我也捋了一遍,说我能有今天是全靠跟你睡出来的。”许尧臣拿鸡爪指他,“金主,”又指自己,“小雀雀。”   给他扒了块难咬的黑椒牛仔骨,厉扬拿着湿巾抹手,“那他们可太侮辱我了。我要真捧人,还能让你连个金兰奖都混不上么。”话说的自然,又带了点傲。   许尧臣没碰牛仔骨,问他:“我就好奇,你以前那些,是怎么给的?”   “买卖这种事,当然是先谈价格,谈得拢就成交。”丝毫没瞒他的意思,反倒叫人有些寒心,“无非是现金、房产、车、资源,也不全是圈内的,所以也有要感情的。”   听的人眯起眼来,这动作让厉扬心窝里突然被扎了下,太熟悉了。   “你这话说的,倒像是——”许尧臣拖长了音,笑着,射灯下,眼尾溢出几分暧昧,“戏子无情呢。”   厉扬掐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跟自己对视,“所以,我的宝,你是无情吗?”   “没心没肺的人哪来的情,”许尧臣盯着他正酝酿着某种情绪的双眼,“我不要钱也不要人,就是要你保我几年,一点都不贪。”他开始违心,举起一把双刃剑,“上床这事,就该是你情我愿,才能高兴。我恶心那些蛆,是因为他们要强迫我。为了避难,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这话可真难听,”厉扬松了手,藏在眼中的狂风骤雨在一瞬凝聚,“你不是第一次说,但我希望是最后一次听。”   饭没吃完,剩了满桌残羹冷炙。   他们少有的分房睡,厉扬去了次卧,许尧臣一个人在主卧盖了两床被子,却还是像发烧一样冷得哆嗦。   而后事实证明,哆嗦时候一般就是发烧了。   许尧臣从被窝里爬出来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到厨房转一圈,连口热水也没,只好凑合着喝凉矿泉水。   喝着水,他又想去翻点吃食,一扭头,忽然就头重脚轻险些摔成狗吃屎。   二十六年来的生活经验让他迟钝地意识到,可能是病了。   去药箱里摸出来体温计一瞧,真病了,三十八度六。   屋里暖风开着,却冷清得要命。他裹着皮卡丘,去找退烧药,毫不意外地发现,药已经过期了。   真是棒棒的。   所幸外卖能买药,不一会儿保安就领着外卖小哥上来了,把药交给他。   吃了药,他抱了一床被子过来,开始在沙发上躺尸。   脑子里的念头很多,像一群野马,奔过来又野过去,把他正常的逻辑踩得半点不剩。于是怨怪起来、恨起来——以前别管怎么作都作不跑的人,现在两句话就连他死活都不管了。   也是,他本来就不是他的心肝肉,早不是了,他的宝贝疙瘩早死了。   人都是这样,越得不到的越是抓心挠肺,在眼前的就是破烂,恨不得别杵过来碍眼。   ——矫情啊,许尧臣,你不应该矫情的。   可谁生病不矫情,咋的,生病了还不让骂人?   难受死了。   他眼皮沉甸甸的,扛不住药劲,睡着了。   压在胸口的闷渐次消解,那一年的初春又回来了,繁花似锦,无忧无虑。 第46章 番外 繁花   1   东湖中学后门挨着一条攀满了爬山虎的小道,两侧是红砖墙,一米来高,往西能看见东湖校内,往东是一片待开发的空地。   空地那一头,是一所职高。   在职高尚未正式发光发热的年代,里面收拢着一群拿课本当柴火烧的半大青年,这伙人不学无术,拿上学当上班,混过一日算一日。   在东湖中学落户这片区域的时候,就有传言说职高要挪走,可等东湖的屁股把凳子都坐烫了,也没见隔壁挪半寸。   于是校领导想了一个自欺欺人的妙招——把能看见职高的东侧,盖一道颇有小资情调的红墙,拉开两所学校的差距。   东湖中学是一所在市里贼有名的私立中学,教师大部分是从公立学校高薪挖来的名师,在校生非富即贵,且有成绩要求。   总而言之,东湖的校徽,是镶金边的。   而在这所坐满了金蛋的校园里,也有着一拨特殊群体,他们家境一般,成绩优异,全市排名皆在前一百内。   他们是东湖中学关怀祖国下一代的爱心招牌,也是拉高升学率的香饽饽。   ——在这一届学生里,有一个叫邱立冬的男生,成绩稳定在市前十,简直是东湖教职员工心目中的天降紫薇星。   邱立冬在初三二班,他的同桌叫方程,是个比洋娃娃还漂亮的小少爷。   少爷自然有少爷脾气,求人讲题的态度很不谦虚,搞得邱立冬不太喜欢他。   但方程这个人也很怪,哪怕邱立冬给他臭脸了,他也不生气,还能接着厚脸皮来问,实在是一朵奇葩。   方少爷浑身懒筋,体育成绩差到令人发指,无奈中考要有体育分,他只能硬着头皮在操场上挥洒汗水。   每天放学,体育老师都要陪着他练项目,拢共半小时,看谁先把谁熬废。   临近月考,方程软磨硬泡,非让邱立冬给他补课,邱立冬拗不过这金尊玉贵的麻烦蛋,只好答应了。   于是每天先补课,再跑步,方程给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   这天,方家司机下午出门没留神,把车撞了,腿也折了,没人来接方程,他爸打电话来让他自己打个车回去。   十四岁的半大小伙子了,只要他不去惹事,没人闲的蛋疼去拐卖他。   方小少爷乐得自在,扒拉着邱立冬说,咱俩去后门西边那条街吃地摊,我请你。   邱立冬对吃地摊完全没兴趣——他几乎就是吃着地摊长大的。但拗不过方程,最后说,那行吧,你练完体育来找我,我先去占个座。   补完课,两人分道扬镳,方程去跑步,邱立冬背著书包从后门出去,抄近路走了红砖小道。   2   东湖中学东墙边是爱乐楼,整一栋楼都和音乐有关,不是教室就是琴房,平时没什么人,透着一种孤独的奢侈。   厉扬闲的没事就翻墙进来,在爱乐楼防火楼梯的二层平台上一坐,沉浸在书山题海里。   平时无人的小道,这天很热闹,下面聚了一群职高的混混,还有两个东湖中学的崽子。   叫骂声把厉扬从题海里拽了出来,他烦躁地扒了下几乎盖眼的头发,从平台上望下去——   一个白生生,瘦兮兮的漂亮小孩在下面狂拽酷炫,“邱立冬有什么毛病,叫你走你就走啊。”   “哟,同学情深呐——就是,叫你走就走嘛,你同学都说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红毛上下地打量他,最后,目光停在他脚下的跑鞋上,“怪不得都说东湖是富贵金屋,行啊小子,这鞋得好几千吧。”   小孩下巴扬起,一脸的倨傲,“鞋送你,让他先走。”   叫邱立冬的那个不发一言,紧攥着自己的书包带,就是不走。   “叫你滚。”靠墙角的一个男生半晌没吭声,这时候突然站直了,暴戾地冲上去,给了邱立冬一脚,把小孩踹倒了。   小孩急了,过去推他同学,“走啊邱立冬,他们就是要钱,你别在这连累我,你那份我出了。”   邱立冬从地上爬起来,视线一直扎在踹他那男生脸上,他用力掸掸自己的裤子,说:“不是我连累你,方程,是你连累我。要不是你非拉我补课,我也遇不上这事。用不着你充英雄——”他卸下来书包,开始往下翻,“我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一共16.2,要不拿走,要不你们就打死我。”   红毛愣了会儿,须臾后,捂着肚子怪笑起来,“十六块二,哈哈,十六块二!”   踹人的男生给了他一下子,“别他妈笑了,拿钱,给他弄出去。”   男生大概是个头儿,剩下三个一瞧,立刻连推带搡地把邱立冬给赶远了。   3   “本来呢,是想跟你要点零花钱来的,可你……”男生的目光向下,落在方程脸上,阴冷而粘腻,“实在是太漂亮了,正对哥哥胃口。”   方程吓了一跳,忙地往后躲,“钱都给你,鞋也给你,拿钱快滚。”   “我不要钱,哥哥不缺那东西。”男生逼近他,把他挤进了墙角,“咱们玩点新鲜的,好不好?”   方程这么个眼睛顶上脑门的少爷,哪见识过这种欺男霸女的纯正流氓,当即就被吓成了鹌鹑,只知道死命地往外推他,连救命都忘了喊。   可他那细胳膊细腿哪是人家的对手,三两下就被制住了。   扣子被人解开,拉链也被拽了下去,方程两条腿被男生壮实的腿压住,那人的脏手几乎已经摸到他了——   “这大白天的,干什么呢?”头顶一道硬朗的声音压下来,“扰了你小爷清净。”   男生正在兴头上,舌头尖刚碰着那白得牛奶一样的颈子,就让个不开眼的给打断了,立马怒目而视,那神态,仿佛是有着杀父之仇。   方程仰起脸,泪珠就挂在下巴上,脸颊湿漉漉一片。   夕阳垂下来,橙红的光泼洒在砖墙上,让可怜的眼泪都像染了颜色。   厉扬从方程吹了个口哨,教训他:哭什么,没出息。旋即他单手一撑护栏,干脆利落地从二楼平台翻了下来,落地时,扬起一片黄土。   ——方程看过许多电影,见识过很多英雄,可从来没有哪一个,能用那么潇洒的姿态一跃就踩在了他的心尖上,让血液都随之奔腾起来,耳畔犹如重锤擂鼓。   “艹!”男生被喂了一脸土,当即啐了口,挥拳就冲了上去。   方程呼吸一滞,抱紧书包躲到一旁,目光紧随着扭打到一起的两人,手里悄悄捡了块废砖头,他想,只要有机会,他就给那流氓开个瓢。   可惜厉扬没给他这机会,连同流氓的几个同伙,一块儿给揍了个姹紫嫣红。   当然,厉扬也没捞着多大便宜,好端端一张脸,给打得猪头一样。   战斗结束,他抹一把嘴角的血,发现小崽子居然开着裤裆拎了块砖头。   “行啊你,都这么开放了。”他过去把武器给缴了,又低着头给人裤链拉上扣子系好,再拍拍身上的灰,“下回记得先系裤子。”   方程脸烧起来,可神情还是一股子傲,他指指厉扬脸上的伤,“疼吗?”   “还行。”厉扬说。   4   厉扬是小吃街一霸,老厉面馆的少东家,这是方程后来才知道的。   如果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得继承面馆。   所以厉扬读书很努力,是有名的学霸型街溜子。   爱乐楼二楼的平台变成了秘密基地,没有别人知道,只有他们俩。   当天一场架打完,厉扬回到面馆自然少不了一顿呲儿,方程回家却只字未提。第二天照旧背著书包去上学,还和邱立冬坐同桌,只是不和他讲话了,也不再要求他给自己补课。   上课时,邱立冬很别扭,给方程写了纸条,说对不起,我在路口其实都听见了,你没怎么样吧。   方程揉了那条子,也不管是不是正上课,站起来给了邱立冬一拳。   邱立冬没还手,只是瞪着他。   下午,班主任就给两人换了座位,又请来家长,各打五十大板。   奇异的是,邱立冬这次倒和他同桌生出默契来,两人谁都没提遇上流氓的事,统一口径说拌嘴不和。   放学,方程跑到爱乐楼,果然在二楼平台上找到厉扬。   厉扬说嗨,小可爱。   方程很不乐意,说我有名字,叫方程。   厉扬手里卷着一张卷子,戏谑道:“原来是方小少爷,失敬。”   后来,方程再没遇上过流氓。   ——流氓们都知道,小吃街的街霸现在罩着一个金蛋小少爷。   街霸下手黑,打架不怕死,职高小混混们只是打劫零花钱顺便耍流氓,并没有时常跟人茬架的乐趣。   于是,日子风平浪静,只剩下没完没了的长跑折磨着方程。   5   小少爷很任性,又很善良。   谁对他好,他对谁耍横,反倒善良都是对外的。   “我快生日了,你送我什么礼物。”方程两条腿从围栏放下去,一晃一晃。   厉扬背靠着栏杆,在水泥地上坐着,屁股下垫着方程的书包,“大冬天的,什么都没了,不送。”   方程看了他一会儿,歪着头说:“好哥哥。”   有事好哥哥,没事臭厉扬。   6   厉扬爸妈很喜欢方程——懂事又漂亮的孩子,嘴还像抹了蜜一样甜,哪有长辈不稀罕的。   只有厉扬知道这是个披着绵羊皮的小狐狸。   小狐狸眼睛一转就要冒坏水,不是求人帮着写作业就是让人带着到处逛。   厉扬那辆炫酷的自行车横梁,都让他的屁股给磨掉了漆,后来嫌他碍事,干脆装了后座,于是俩人踩着自行车,用两个轮子压遍了大街小巷。   小狐狸确实很好看,可他却又不单只有个好看的壳。冬去春来,厉扬觉得他透过那唬人的皮相,窥见了一颗五光十色的宝石。   他想把他藏起来,如珍如宝地对待。   但穷小子和小王子,是泥和云的差距。   他得更努力点,将来造一座城堡,让他的小王子住进去。   方程还小,远不知道在依赖之外还能细盘出何种情愫。   厉扬觉得他可以等,等方程长大,等他成熟,等他来做选择。   那一年,城里的春来得早了些,遍处都是姹紫嫣红,繁花似锦。 第47章   许尧臣昏昏沉沉睡了将近两天,可断断续续发着烧,中间睡的不实,总是睡三四个小时就要醒一会儿。他睁开眼,却打不起精神,肚子饿狠了,就爬到厨房去抠两口面包,再爬回床上接着躺尸。   他就这么要死不活地扛着,直到陈妙妙带刘铮上门,才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   陈妙妙一进屋,差点没疯了。   ——房间里窗户连条缝都没开,捂得密不透风。前面套着黄毛毛睡衣的玩意儿浑身都馊了,跟外头流浪汉一个味。   “儿,爹求你了,做个人吧。”他把包一撂,先帮糟心的大儿把窗开了,垃圾拾掇了,再指挥刘筝去厨房给他弄口吃食。   许尧臣倒在沙发上看他俩忙活,一点也不想动。   人一旦丧起来,那真是天崩地裂都不能移。   陈妙妙在洗手间卷了条抹布出来,开始擦茶几,边擦边观察死了一样的许尧臣,“你上网看了?”   许尧臣眼珠子都不动,“没。”   “拿手机看看,说不准就把你气活了。”老妈子一样替他干活,又喊厨房的刘铮,“铮子,下楼买几斤虾,还有你哥爱吃那鳜鱼、螃蟹,水果也来点。”   厨房那边探出颗脑袋,刘铮痛苦面具,“冰箱里全水果。哥,你这榴莲味可太冲了……芒果坏了,捅一指头全流汤。”   陈妙妙指挥他,“有什么切什么,你哥眼看着要归西了。”转过头,又看许尧臣,“我说你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多大点事儿。”   许尧臣是真没明白,“啥事?”   “自己看。”手机扔过来,陈妙妙把抹布甩茶几上,“娱乐扯上资本,能不是个狂欢么。”   这两天,网上舆论压都压不住。有说许尧臣攀附权贵,其身不正的,有说厉狗仗钱玩弄糊逼的,也有水蜜桃女孩哭天抹泪说沉着兄弟诈骗的。   -万万没想到,我家塌房的姿势都与众不同。   -你们那不叫塌房,你们就住在废墟里。   -看见消息时候我哭得眼睛都没了,比自己失恋都难受。   -水蜜桃女孩受难日。   -相信臣臣。   -等回应。   -姐妹们别被带节奏,   -这咋回应,回啥都被喷成筛子,不如等热度下去。   -黑子有点逻辑行不行,我臣要真抱上大腿,凭他业务能力早进一线了,还能到处给人作配?   -散布金主论那些,请别搞笑了。睁大狗眼看看,刚陪跑完金兰奖的俩孩子是谁?   -真的,冤死。   -粉丝都瞎么,视频都出来了,许尧臣和大佬关系不一般,就这还能闭眼信。   -靠卖自己上位又不是啥新鲜事,敢做不敢认啊。   “瞧见没,你死忠粉还在外面战斗呢,你萎在这干啥?”陈妙妙给许尧臣扎了两块苹果递过去,“励诚这回也让拖下水了,关正诚哪能干看着。按他们公关的意思,先让黑子顶上去,等他们把料放干净,我们这边再下场。”   在微博上反黑言论上升的同时,娱乐论坛里,有人拎出“包养”二字,借题发挥,盘点富人圈玩乐,花样泼脏水,却又怕指名道姓引来一张律师函,于是隐晦“爆料”,指许尧臣为搏资源自荐枕席。一时间,林林总总的回复比下水道都污秽。   其中,有一条“邻居”的回复被不断转发,发帖人称与当事人同住一小区,时常碰见,不敢说二人是何关系,但确实如情侣相处。   “这屁话给喷子们打了一针强心剂,可除了几张健身房、小花园的照片,啥也没有。”手机上开了个图文并茂的长图,陈妙妙往下滑,给许尧臣看,“说真的,他哪怕拍着你一个背影,那也算事,现在这什么狗屁。”   许尧臣没兴趣,网络上的狂欢就是这样,一茬又一茬,无形的刀伤把人扎得遍体鳞伤。他咬了口苹果,嘴里几乎尝不出味来。   “有影响吗?”他问。   陈妙妙知道他指的什么,“已经签下来的都表态了,挺你。没签的,有在观望——基本没影响。怕啥,爹还能连点钱都赔不起?”   许尧臣看了他一会儿,“你突然有点伟岸。”   摸着心窝讲,陈妙妙近几天也煎熬得不行,头发都掉了一大把,但他这种熬,对比着当事人,全不是一回事儿。以他的立场,随时能抽身,可许尧臣走不了,这些脏污是抹在他脸面上的,一天擦不掉,就一天让人戳脊梁骨。   混这个圈的人都得早有觉悟,不能把舆论风评当真,否则个个得进精神病院躺一躺。但任凭谁多没心没肺,也不可能一滴都泼不进。   这不,连姓许的也病倒了。   多的话陈妙妙没法讲,只能偷摸跟吴曈说了声,许尧臣病了,挺严重。上回开的补药好使,他下周要上镜,半直播形式,能不能劳驾给个地址,我叫人去买。   等了十多分钟,吴曈兴许正忙得脚打后脑勺,没顾上回。   “你跟手机相面呢?”许尧臣喝了碗热乎的汤面,回魂了,问陈妙妙。   “厉总上哪去了?前阵子不成天在澜庭住着。”   “出差吧,”许尧臣艰难地扒拉着他浆糊一样的脑子,“去上海了。”   厉扬从当天一大早走了就没回来,后来在许尧臣半死不活时候来了通电话,说他要去趟上海接个人,去一两天。   什么人重要到非得狗皇帝去接,许尧臣没立场问,当时烧得迷迷糊糊,脑子里也上不了那根弦。   目光往下落,点在盛着虾壳的烟灰缸上。   这烟灰缸是他有一年出国扛回来的。当时在一间小店里碰上,立刻就喜欢了,现在想,兴许是鬼迷心窍。   它底座是一圈淡金色缠枝玫瑰,角上蹲着一只黑白珐琅小狗,厚重的奥地利水晶托在上面,凉丝丝的,没什么活气。   后来这玩意儿摆到屋里,他几乎没碰过,倒是厉扬偶尔用。于是许尧臣就不喜欢了,觉得难看。   没想到还有能用上的一天,可见天底下没有白花的钱。   “这东西还健在呢,”陈妙妙见他愣神,也注意到那沉甸甸的玩意儿,“都没用过吧,看这边角新的跟刚买一样。”   真够没话找话的,许尧臣仰躺回沙发上,“你俩还有事儿没,没事回去吧。”   要轰人啊,陈妙妙说他好心当驴肝肺,转念一琢磨,约莫是精神不在,懒得应酬。他起身在许尧臣头上呼噜一把,“听爹话,去洗个澡,你真臭了,不信你闻我手,一股馊味儿。臣啊,抓紧把精神养起来,听见没?那综艺后天就录了,收拾出个人样,甭让贱人们看笑话。”   许尧臣下巴往下点,蔫头巴脑的,“知道了。”   刘铮手脚快,里外收拾得利利索索,粥和点心给放蒸箱温着了。临走,陈妙妙挺不安心,把许尧臣手机充上电,音量调到顶格,这才带着刘铮撤了。   许尧臣在沙发上蜷了会儿,想了想,给崔强打了个电话。   “哥。”   “哎,弟弟,你要不来电话我都以为你要把我给忘了。”崔强还是吊儿郎当的腔调,“你好吃好喝叫哥在这儿等,都三四天了,咱等啥时候啊?”   “不急,”许尧臣说,“等方浒上门。”   “咋的,真准备拿钱了事?”   “钱?没有,只能给命。”他玩笑一句,“人没走到悬崖边,就总以为有退路。”他了解方浒,这无底洞不管扔多少钱进去都填不平,“这样,放消息给债主,让他们过来见方浒,给点好处,借他们手逼他一下。”   崔强没弄明白,“干啥?”   许尧臣伸伸腿,摊平了,“我记得这老王八身上背的还有事吧?干脆送他个大礼包,一劳永逸。”   “也不是不行,”崔强咂摸着,语速慢下来,“这回你要‘钓鱼执法’成了,保管他进去‘舒坦’几年,出来连个屁也不敢呲。”   “就这意思。”   崔强道:“咱虽是这么规划,可你也别掉以轻心,他要狗急跳墙,真不一定防得住。等那边人一来,我就得二十四小时盯着了。”   许尧臣点头,这些事他只能听崔强的,“行。”   窗外,天擦黑了,只余下一道泛着灰的红压在天际线上。余晖抹过楼宇的玻璃幕墙,留下些许光亮的痕迹。   同一时间,机场高速堵得像锅粘稠的粥,厉扬挂断一个电话,转头看旁边风尘仆仆归来的合伙人,“从下飞机,你已经盯我半个多小时了,我是脸上开花了是怎么着?”   白春楼一耸肩,“你看上去,”他手指在脸庞划了一圈,“非常糟糕。”   “连轴转三天,我又不是铁人,咖啡灌了几大壶,脸渍出酱油色了。”厉扬手背蹭蹭下巴颏的胡茬,想起前阵子遭人嫌弃的情形,敲了敲前面副驾,“吴曈,剃须刀给我。”   “不,厉扬,我们初创励诚时,你连续工作十几天也是一样帅气,从不萎靡,”白春楼这些日子中文突飞猛进,据他说,是太太烦得不行,为他恶补一番,“现在不是身体的疲惫,是这里,”他拍一拍胸口,“你被事情困住了。”   这话换来厉扬一个苦笑:“如果不是我被困住,老关哪能叫你回来坐镇。”   “你指网络上的谣言?”白春楼摆手,否认,“不是它,在我登机时,舆论热度就已经下去了。”   他叹一声,一向挺拔的脊梁弯下去,顺着力靠在椅背上,疲惫极了。   手机在他手里转出了花,和当年转笔一个德性。   厉扬打算向老友吐露实话,可又找不到合适措辞,最终,只得先讲结论:“我可能找到他了。”   白春楼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长久的沉默,厉扬没解释。白春楼蓦地明白,眼睛也跟着亮起来,“真的吗?他在哪里?”   他可是帮着在大洋彼岸找过许多年,却始终音讯全无,活生生一个人,就那样没入人群,凭空消失了一样。   厉扬像是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情绪,他没有看白春楼,只是出神地盯着前面头枕上的暗绣,“你知道,一个人从十多岁成长到二十多岁,骨骼是会发生变化的。乃至皮肤,眉形,包括脸上那些细小的痣,”他在眼窝和鼻尖点了点,“我在这方面常识缺乏,脑海里的方程总是他十四五岁的模样,而愚蠢地忘记了他也会长大。我循着错误的轨迹找下去,倘若命运要惩罚我,我恐怕会错过他的一生。”   对他的剖白,白春楼并不理解,他直言:“人的相貌当然会发生变化,可你找到他了不是么,这才重要!难道你不该兴奋、激动?我不懂,你怎么看上去有些悲伤。”   被观察的人没答他,接了剃须刀收拾干净自己,扭头问:“还伤吗?”   白春楼无奈极了,“原来使你悲伤的竟是胡茬。”   车速缓慢,直到天光彻底被淹没。   深且沉的蓝黑降下来,许尧臣站在露台上,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迎着风,接程艾的电话。   ——一个小时了,程艾反复将已经咽气十几年的方远拎出来,挂在道德柱上,企图唤醒她儿子的羞耻心。   “你是要把你父亲的脸全丢尽!我宁可你死,也不要你这样侮辱他给你的生命!”程艾在歇斯底里,“你干出这样的事情,肮脏、恶心!叫人唾弃!”   许尧臣踩上露台凸起的边,风更大了。钢化玻璃在凉风里,冰一样,隔着层薄薄的裤子,贴上去,冷得人打颤。   他对程艾不耐烦,但从没像现在这样,仿佛对方每一个字都是用钢针在戳刺他的神经,“债没还清的时候,总有一根线拉着我,我没法死。现在债清了,我们父子俩也算干干净净了。”许尧臣的声音飞快地淹没在风声里,“程艾,你高高在上的脚尖,沾过泥吗?”   手机里传来程艾尖锐的质问,可惜许尧臣听不着了——手机掉下去,摔在格挡的平台上,五脏六腑全给砸了出来。   风真的很大,但还没深冬时破皮割骨的狠劲。他展开双臂,想体验一把飞鸟展翅时的自由。   可残酷的现实没给他搞文艺的机会。   “许尧臣——”   惊恐的声音撕破了平静,许尧臣回神时,已经摔在露台上了,非常狼狈,一点儿都不文青。   厉扬形容不好那一刻的感受,他推开门,看见一个人影在露台上摇晃,几乎要掉下去。   心脏骤然紧缩,几乎碎裂。   ——原来得到和失去真的就在一息间。   躺在室外砖上,厉扬粗喘了一口气,毫不客气地扬手给了许尧臣一巴掌,正抽在他腰窝上,“闹什么!”   许尧臣衬衫给扯了条口,上个月才取回来,花了近两万,同为抠门,他差点没哭出来,趴厉扬心口道:“哔了狗了,我他妈就是出来吹个风!” 第48章   许尧臣手机被摔了个稀巴烂,厉扬叫物业帮忙从平台上把碎渣扫回来了。他指着那一滩渣,训儿子一样:“你手机大风刮来的,生气就能摔?”   “旧了,不稀罕要。”许尧臣现在横得很,反正债清了,自由人。   “站护栏边上干什么去了?”厉扬坐沙发上,仗着腿长伸出去挡他,“说清楚再坐。”   许尧臣把腿跟他别着,“跳楼,怎么着吧。”   怎么着,不怎么着。   狗皇帝拿出当年干街溜子的狠劲,出手的动作许尧臣压根没来及看清,三两下就被撂翻了——   天地瞬间倒了个个儿,他都没出手就被经验丰富的干架王者给制住了。   厉扬膝盖骨硌着许尧臣胸口,胳膊铁臂一样箍着他,紧接着,巴掌就落下来了。   啪一声,屁股上干净利落地挨了一下,脆响脆响。   “还胡说吗?”嗓子哑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方才给吓得。   许尧臣梗着脖子,“说就说——活着没意思,死了一了百了!”   -啪!   “就这么点事儿,要死要活,出息。”话音随着动作,又是一巴掌,精准地落在同一个位置。   许尧臣冤枉、委屈,屁股上是真疼,激得眼泪咕噜一下就出来了。隔着薄毛料西裤,他扒着厉扬腿,狠狠一口咬上去。   肌肉在齿尖下一瞬绷紧,抬起的手缓缓落下,热乎乎的掌心盖在火辣辣的软肉上,“长记性了么,知道什么叫疼了么。”   须臾后,狗皇帝见识了嚎啕大哭。   许尧臣也不动,就趴着,哭得狠了自个儿松了口,把厉扬裤子咬出一个圆溜溜的印子,满是他口水。   他哭得伤心,脸上糊了一片全是泪。   厉扬没料到三巴掌把小混蛋揍成了泪人,听他都哭出嗝了,赶紧动手把人翻过来,往怀里一搂,腿颠颠他,“怎么了这是,神勇铁金刚不是轻易不流泪么。”   许尧臣把脸捂他肩窝里,拿他羊绒衫当抹布,蹭了满脸细碎的羊毛。厉扬没憋住乐,抽张纸给他擦脸,“真行,跟个狝猴桃似的。”   “赔我,”他干脆拿袖子把鼻涕抹了,抻着开线的前襟往肇事者眼前递,“一万九千八。”   冰凉的手让攥住了,厉扬裹着他,挠手心,“哟,这么贵呢,我们小抠门突然发财了?”   许尧臣憋一肚子气又撒不出来,嚎了一场也没发泄痛快,现在反倒成了狗皇帝的笑柄,胸腔都闷着疼。   “饿没饿?”罪魁祸首无知无觉,撩开他衬衫,贴着肚皮揉,“都前心贴后背了——吃牛肉砂锅成不成?”   “烦外卖,腻了,恶心。”   “刚买的牛腩和牛筋丸,老师傅手打的,待会儿就煨上。”哄不了也得硬着头皮哄,“你冲个澡去,浑身凉的跟冰箱刚取出来一样。你那黄毛毛呢,怎么不穿了?”   “馊了。”许尧臣负气,没一句好听话。   厉扬嘴角又塌下去,显然不满,“发烧出汗你就把它捂了两天?”   许尧臣惊讶,厉扬却突兀地笑了声,不无讽刺,“你病了难受,不吃药不去医院,自我折磨给谁看?”   本意是要他懂得自我的珍贵,病了也得爱惜自己,哪怕一个人,也要活出人样来。可话出口,总那么不中听。   方才一场痛哭,许尧臣那双漂亮的眼睛被染了一圈红,是真的可怜。可他不自怜,眼里的情绪由热转凉,冷下来。他光着脚下地,站在长绒地毯上,下巴微扬,透出要撑破皮肉的倨傲,“要你管,反正不是给你看。”   他什么都没了,只剩那么一点骄傲,可以拿出来造一块金玉其外的盾。   许尧臣一走,怀抱里空落落的。厉扬往卧室看,客厅的灯光延伸不进去,黑洞洞的。不禁叹气,人啊,舌头是柔软的,可经它吐出的字眼,却比冷箭伤人。   成年人了,总不能像小孩儿吵架一样,拌完嘴就撂挑子。他收回视线,卷起袖子,起身去厨房当伙夫。   牛腩不容易炖,真要慢火细煮,吃进嘴里恐怕要凌晨了。厉扬只得翻出来高压锅,压了半小时,开锅,已经烂得不能再烂。   一切都妥当,再铺进粗砂锅里。这锅是前阵子让阿姨帮忙买的,超市里少见,得在小市场里能寻摸到。   牛腩砂锅不难煮,难的是味道不易调,重了满是大料味儿,轻了又净是肉腥。   厉扬不常下厨,全凭他当年面馆少东家的经验。砂锅盛肉汤上火炖,油脂自然沁进气孔里,封住四溢的肉香,让醇厚的汤汁裹着牛筋丸,把味道融进去。青笋和豆芽打底,过油的豆干和鱼腐吸收了肉汤,变得饱满细腻,佐上两棵焯水的上海青,解腻爽口。   许尧臣从浴室出来,嗅着满屋饭香,脚却被拴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他泡了个澡,加了两遍热水,直泡的缺氧了才出来。他撂下难听话,料想以姓厉的从不吃瘪的狗脾气,恐怕要甩手走人。   ——那也不赖,这关系早晚要崩,崩在眼前和崩在将来,没多大区别。   打算好了要对着一室清冷,却被温情砸了个措手不及。   “过来吃饭。”厉扬拿着筷子碗,扫他一眼,“发什么愣,不饿了?”   许尧臣没想明白为什么,像是让这份意外烫了下,眼眶又热起来,可眼泪到底是没往下滚。   他小时候常哭,那是一种讨要的手段,证明有人看不下去,心疼,继而对他妥协。他爸没了以后,除了戏里,就不爱哭了——眼泪没用,因为没人妥协了,它就只是懦弱。   许尧臣老实地坐下,轻手轻脚,仿佛怕一个动作重了就会把什么打破一样。他给厉扬添了碗饭,筷尖在自己碗里的米粒上划拉两下,踌躇着伸过去夹块牛腩搁厉扬那碗都冒尖的饭上。   肉站上去,颤颤巍巍。   许尧臣捧着碗看他,微妙地泛起少年时那股子骄矜气。   厉扬没多话,给他加了青笋和豆芽,似是无奈:“吃饭。”   他不是个多有耐性的人,从小就急脾气,后来单枪匹马出来闯,才硬是给磨成了八风不动的假模样。   对着许尧臣,他从前是看不上,矛盾着,既不喜欢又扔不开。等处的时间长了,让他勾着磨着,竟从细枝末节里咂摸出滋味来,乐意为他收一收锋芒,让着他,惯他一点儿无伤大雅的小脾气。   这三两天,他和许尧臣被挂在网上热议,关正诚没轻饶了他,话讲得难听,让他办事用脑子,别睡个戏子还睡出真实情感来,当了亡国君。   关正诚当然是夸大其词,厉扬却不爱听他戏子长戏子短,一句话还回去,说如果不是诚智建设的屁事,也牵不出来后面的流言,谁都不是圣人,自个儿先把门前雪扫干净,才能站得稳去点别人。   两人不欢而散,于是白春楼被叫了回来。   十点半,习惯熬夜的二位早早钻了被窝。   一人占一个靠垫,一个打游戏,一个看老友记。分针走了一圈半,许尧臣三局三输,战绩惨淡,内心崩盘。   他一动,碰着厉扬,转过去也没个好脸。   “怎么,输了个精光?”老年人不打游戏,一开口倒像是盘问赌棍。   这属于跟麻瓜探讨魔法,无法进行。许尧臣往他那边一拱,“我也要看。”   厉扬把平板放他手里,胳膊一伸把这俩一块拢过来,热乎乎地搂着,“大晚上的,你闲着没事把你金贵的衬衫穿上干什么。”   许尧臣没答,瞟他一眼,“两万,你真觉得金贵?”   “我老底都让人掀了,你就没看一眼?”   “怎么?”   “钱都是身外物,纵然一身行头上百万,扯掉之后是人是鬼一样变不了。”这话一说,难免老气横秋,“老厉家组训,人不可忘本。”   果然,许尧臣就顺杆上了,“老板,你这壳子里的灵魂没到耄耋也有古稀了吧?”   厉扬拽着他手啃一口,没使劲,给他留了圈牙印,“甭打岔,为什么?”   “臭美,穷嘚瑟。”他头往后拱,挑了个舒服的角度,把狗皇帝当靠垫,“过两天上综艺,不得人模狗样么。”   厉扬低头,在他头发璇儿上亲了下,“明儿自己去挑吧,两万起,没上限,你报账,我报销。”   许尧臣让他给惊着了,仰起脸,翻着眼睛反手去摸他额头,“你病了?”   “怎么说话呢,”厉扬把他闹事的爪子拉下去,“找揍。”   俩人窝着看了七八集老友记,看困了,头挨着头,搂着个平板睡着了。   许尧臣一大早醒,没看见厉扬,去厨房找水喝,在中岛上瞥见一个未拆封的手机盒,上面放了张银行卡,下面压着便笺——   “上午事多,赔礼自选。”   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些忙不完的事,比起周余那样能野在外地小半年的富二代,他确实如自己所说,只是个“打工仔”。   许尧臣没动那卡,只把手机拆了。他翻过来便笺,提笔回道:小小衬衫,何足挂齿。   ——崔强和他带来的小兄弟们还在等时机,方浒那双眼恐怕也没从他身上撤下去过。   窗外,太阳终于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出了头,他也得出门一趟,见一见故人,叙一叙旧了。 第49章   许尧臣把崔强约到了东郊马场。   马场离市区有段距离,开车要走近两小时。马场建在红莲山脚下,背靠起伏的山脊,视野开阔,初春盛夏时来得人多,如今到了十一月份,就连周末也瞧不见几个来跑马的了。   崔强到的时候,许尧臣已经跑了四五圈,见他们进来,招一招手,拉紧了缰绳,翻身跳下马。他那马很漂亮,枣红色,身上找不出一根杂毛,溜光水滑,昂着头,蹄子在地上刨了两下,歪过头想碰许尧臣,没得逞,让教练给牵走了。   许尧臣上身套了件深灰猎装夹克,黑长靴仔裤,衬得腰细腿长,手里拎着马鞭向着崔强二人走过来,很像回事。   崔强笑脸迎上他,给了个短暂而热情的拥抱,“不错啊弟弟,五六年没见,又长高了。”   许尧臣也颇感慨,搭着崔强肩,跟旁边铁塔一样的壮汉打招呼,说泡泡,你怎么练成这样了。   叫泡泡的这位是崔强看着长大的,从小也是爹不疼娘不爱,还甩着大鼻涕时候就给崔强当跟班了,这辈子的愿望除了娶媳妇就是跟着他强哥出人头地。   “他这两年迷上健身了,特可怕,”崔强捏了把泡泡的大臂,“进了健身房举铁,出了健身房举女朋友,神经病。”   泡泡冲许尧臣一举手,“哥。”   一身少言寡语的自闭劲儿像中二病尚未痊愈。   一行三人进了练习场外不远的玻璃房,里面码着几排桌椅,布置得算雅致,是给会员歇脚的地方。   “坐吧。”许尧臣摘了手套,掸掸土,招呼旁边服务生,“来壶普——哥,咖啡还是茶?”   “茶。”崔强冲服务生抬抬下巴,“你们这儿禁烟吗?”见对方摇头,他又道,“那行,再拿个烟缸过来。”   服务生微躬着身,问:“先生,请问需要配茶点吗?”   “叉烧酥和板栗糕吧,那什么,驴打滚还有吗?”许尧臣转眼看泡泡,“我记得你爱吃?”   泡泡惜字如金,冷漠地点头,“爱。”   “先这样,”许尧臣对服务生道,“你把菜牌留下吧,我们再看看。”   他们坐在靠窗位,远处,红莲山上覆着交错的金黄和暗红,薄薄一层,已露出被遮盖住的土色——前些天雨大风急,叶子早就落得七七八八了。   “这地方不错,人少,空气新鲜,比市里强,”崔强道,“没事来跑跑,说不准能多活几年。”   泡泡说:“对。”   许尧臣跟他贫:“你要是肯从成锦搬过来,我就把卡给你,你住这儿都行。”   “混小子,就知道消遣你哥。我来了,你嫂子跟孩子咋办?”服务生把烟灰缸和茶一起上来,崔强直接点了颗烟,“先说正事儿,我这心可一直悬着。”   “臣臣哥,你一句话,我立马去废了姓方那老王八,真的。”泡泡给两人斟茶,总算说了句囫囵话,“在你定那高级酒店住这几天,我浑身憋得慌。”   “傻逼。”崔强直接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能不说话了么,废什么废,你废个屁屁!现在是法治社会,咱干事得用脑子,暴力能解决啥问题?我说你是不是肌肉练多了,把大脑营养全抽肉上了?”   泡泡不吱声了,闷头灌了一大口热茶。   “你强哥说的对,咱不能动他。这种人,你揍他一下,他就能死咬住你不放,划不来。”许尧臣呷了口茶,“咱们给他下个套,等他往里钻,到时候你把口袋收住就成。”   同一时间的市中心,晟彬大厦三十二层,励诚资本办公区——   “投艺术区?”关正诚手里的雪茄燃了一半,点点对首两个人,“你们两个,异想天开。”他早年当过兵,肩背拔得很直,说话腔调正,把人的精气神一下就提起来了,气势非常足。   “我很看好国内艺术品和衍生文创市场,”白春楼侧头,和厉扬视线碰了下,“这种综合性艺术区在一线城市已经得到验证,是可以取得丰厚回报的。何况,”他有意识地停顿了下,“励诚需要拓宽疆域。”   关正诚却打起太极,“我没说不能拓,你们可以尝试。但目前全球经济势颓,艺术品成了空中楼阁,讲出来是高雅,碰过去是镜花水月。”   “未必,”白春楼将他的前锋推出去,“这是可行性报告,”他摊开来放在关正诚面前,“数据不会骗人。”   关正诚压根不信这个,市场瞬息万变,哪怕有大数据作保,他也不认为就万无一失。比起白春楼这个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的老外,他倒想听厉扬打算怎么说服他。   “你怎么说?”   “我和白春楼,从来都是他看数据我凭经验。”厉扬磕了下烟灰,姿态松弛,“我不认为艺术只能束之高阁,人类文明演化出来的东西为什么非要分出三六九等?让艺术衍生品飞入‘寻常百姓家’,把空中楼阁搬下来,这是我们的初衷。从物质需求到精神需求,它是最朴素的规律。”他看着关正诚,“做我们这行,对万事万物都应该持有开放的态度。”   “行啊厉扬,你也开始跟我玩这虚的了。”嘬口雪茄,关正诚隔着白雾看他二人,“这样吧,缅甸茶山的烂摊子你给我收拾好,我就同意你们走这步棋。”   他这是给厉扬和白春楼出难题。缅甸上万亩茶山是他执意投的,碰上当地武装冲突,差点连茶都运不回来,亏自然是亏了,可要任它烂下去,就得接着往里填钱。   烟被碾灭在青花瓷烟缸里,厉扬靠在椅背上,应了:“成。”   白春楼意外地打量他,像是不信他居然轻易就妥协了。   吴曈正是这时候敲门进来的,紧绷的气氛一下泄了,趁他们上下级二人讲话,关正诚扭头和白春楼唠起家常,仿佛方才的暗流从未有过。   从高高的落地窗看下去,是穿流的车辆和行人,真正是“芝麻绿豆”。   “什么事?”对吴曈打断谈话这种不算礼貌的行为,厉扬有火气,“非得这时候来。”   吴曈声音压得很低:“崔强跟臣哥碰面了,在东郊马场。应该是为了避人,专门挑了个郊区地方。”   果然是……崔强这一趟来的不简单。厉扬手撑在玻璃上,吁了口气,“远点儿盯着,别打草惊蛇。”   吴曈不安心,主动请缨:“要不我去见见这姓崔的?”   “不到时候,”厉扬沉得住气,“再等等。”   凡事都是有因才有果。他们现在看到的,只是呈现出来的结果,而引发它的那根线头还隐藏暗处。   但厉扬猜,那线头就是方浒。   ——其实也用不着猜,能把崔强和许尧臣联系在一块儿的,除了那条老赌棍,没别的了。   两天时间一晃就过,周二一大早,邹阿立来澜庭接许尧臣。   陈妙妙的意思,许尧臣自己开车不方便,他没邹阿立经验足,近来风紧,有狗仔盯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节目录制在华星影视基地,这地方集中有演播室、舞台,来来去去不是拉器材的,就是来录节目的,一进园区,忙碌的氛围立马扑面而来。   “哥,他们节目说是半直播,其实除了前面一段访谈,剩下就是烹饪直播。确实有台本也有彩排,但录制时候是同步直播的。”刘铮坐边上跟许尧臣絮叨,“到平台播出才是正经剪辑版,。”   “趁直播该录屏都录了,还剪什么剪。”车到,许尧臣一只脚都踏在门边了,又转回头看刘铮,“这节目真是因为那微波炉才找上门的?”   刘铮苦着脸,“不全是。”许尧臣下车,他跟上去,“大老板对你曝光度不满意,说艺人从出道起就得营业,那是本分。陈总拗不过,这才跟节目组接洽。也是巧了,当时炸微波炉就在热搜上挂着。”   化妆师小潘跟着他们俩下车,拉着箱子,听见二人话,跟了一句:“你们真别嫌人家,这节目有点意思,一群人在厨房里鸡飞狗跳的,网络讨论度贼高。”   “这你就不知道了,”刘铮扭过头,“福兮祸相依。”   直播这东西,优劣势都太过明显。   陈妙妙来晚了一个多小时,只能坐观众席看许尧臣跟主持人、嘉宾走流程,前后来过两轮,时间也差不多了,嘉宾们先后脚回后台化妆造型。   “我马上得飞昆明,交代你几句就走,”陈妙妙靠化妆台边上,眼窝挂着乌青,看着疲惫得很,“待会儿你少说话,少说少错。做饭这事不怕露怯,反正你微波炉都炸了,观众能理解你。蠢也没事,这节目性质特殊,蠢才是常态。”   小潘让许尧臣往上看,他翻个白眼似的瞄陈妙妙,“你脖子上谁挠的?”   陈妙妙摸脖子上那两道印,已经结了血痂,他烦得慌,“猫。”   “哟,那这猫体格不小吧,挺生猛,”许尧臣指他那俩黑眼圈,“看把你熬的。”   他这揣着明白净扯淡的德性踩了陈妙妙尾巴,让他立马炸了,“逆子,爹真多余跟你废话。”   逆子瞧一眼立在墙角的行李箱,也不知道方才的话听进耳朵没,就知道跟他摆手,说一路顺风。   陈妙妙拽上行李箱,一步三回头——   兔崽子不对劲,身上一股子说不清的消极厌世,像随时要给他撂挑子!   出门前,他把刘铮拽到避人的楼梯间,嘱咐他,只要许尧臣有不对劲,先一步把他摁在原地,摁住了,再叫人。   刘铮就纳闷,问那是物理意义上的摁不,陈妙妙思索了下,也说不出一二三来,就拍着他肩让随机应变。   等刘铮帮陈妙妙把行李拎下楼,许尧臣这边已经准备进棚了。看他一身放松地跟着小导演往棚里走,刘铮倏地紧张起来,连忙摸出来备用手机,打开了平台直播。   ——节目时长一个半小时,掐头去尾截掉访谈片段,直播时间在五十分钟左右。   谈话内容是在直播结束后补录,所以直播一开始,许尧臣和嘉宾们就站在了一排灶台前。   直播开始,刘铮一边瞅台上一边瞅手机弹幕,可把他忙坏了。   这节目一点废话没有,开场白完了直接让嘉宾抽签做菜。现场除了许尧臣,还另外有三位厨房小白,两女一男,都是圈里新面孔,许尧臣在里头算老帮菜了。   两位姑娘一人抽着酸菜鱼,一人抽着糖醋里脊,男孩抽的是菠萝饭,许尧臣手气爆棚,抽了个巧克力香蕉松饼,被众人投来羡慕的目光。   台下,刘铮倒吸一口凉气,心说你们可太不懂他了,这还不如给他抽道硬菜。 第50章   厉扬晚上近十点的时候到澜庭地下车库。停好车,他在车上坐了片刻。很累,但又说不上的轻松。   这些年他和白春楼在一些项目上束手束脚,是有根叫关正诚的绳子绊着他们。白春楼回国是个契机,或许到了该拆伙的时候。但拆也不能硬着来,抛开情谊,关正诚对他们是有恩的。   ——总不能将来落个恩将仇报的烂名声。   他搓了把脸,从副驾拿起精雕细琢的一个四方木盒,上楼了。   电梯上有股劣质的烟草味,很呛鼻。   厉扬嗅着,稍有不悦。澜庭这种把贵刻在脑门上的小区,电梯入户,能住进来的非富即贵,一梯顶天只住十四户,能在轿厢里抽五块钱一包烟的,大概率不是业主。   那就是物业监管不利了。   他拿出手机,刚要拨物业电话,电梯到了。   门开,一个人头也没抬地就要撞进来。   ——那人像没料到会正碰上业主,脚悬在电梯边顿住了。   须臾,他沟壑丛生的脸上端出讨好的笑,弓着背闪到一边,让出路来。   是个保安。   厉扬打量他,五十岁上下,压在硬壳帽下的头发花白,个头不算矮,但肩背佝偻,生生把身高给挫了下去。他有一对粗黑浓密的眉,与之不符的是那双浑浊狡猾的眼。   奇异的,他竟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   “有事儿?”他抵着门没动,问道。   保安未言先笑,头低着,像故意透出一种卑微,“嗐,这不是方才接投诉,说噪声扰民,队长叫我上来瞧瞧。”   “瞧出什么了?”   “不是这一层,”保安哈着腰,“我再到楼上问问。”   他说着,想往电梯跨。随之,烟臭味儿冲过来,直往鼻腔钻。   厉扬错身,迈出电梯,手却摁住了上行键,“保安值班期间禁烟酒。为了奖金着想,”他示意保安口袋的烟盒,“少抽。”   “明白、明白。”保安又一番作揖,将姿态放得非常低。   厉扬放开手,电梯门合上,数字往上跳了一层。   他开门进屋,房间又是黑黢黢一片。他下意识往露台看,视线所到之处,空荡荡的,他自嘲一声,得了,让小混蛋吓出毛病了。   放下木盒,他洗净手,去切了一盘水果,坐沙发上打开吴曈发来的链接——   现场热火朝天,夸张一点讲,配菜和调料罐几乎擦着灶台在四处飞。导播镜头给的合适,不过分捧着谁,也不过分冷着谁,四位嘉宾,都有露脸“献丑”的机会。   可厉扬的目光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有时候拍不着他,就从缝隙里找他影子。   许尧臣前面打蛋白切香蕉还算顺利,有种万物和平的假象,可惜好景不长,后面立刻鸡飞蛋打了。   ——他要倒面糊时候,被旁边慌得来拿蒜,却不小心滑了一跤的男孩下意识拽了一把。他胳膊一歪,面糊倒出去一半,手也甩在锅沿儿上,立马给烫红了。   这边去冲凉水,那边饼要翻面,等他举着锅铲归来,与锅亲密接触那面已经和锅底黑得不分你我了。   弹幕上一片欢腾,间或也有骂声,让劣迹艺人滚出去,说的是谁不言而喻。厉扬看得碍眼,把弹幕关了。   接近尾声时,四口锅的成品摆在灶台前,各有各的惨。   镜头挨个扫过去,停在那一堆巧克力香蕉松饼上时,门响了,滴一声,带着一身凉气的人走进来。   许尧臣手里拎了个盒子,看见厉扬挺意外,愣了须臾,才把手里纸盒往前递了递,“吃吗?”   两人隔着三四米,一个坐在奶黄的光源下,一个站在灰黄的阴影里,视线碰上了,又被其中一个避开。   “你站那么远干嘛,”厉扬关了直播回放,拍边上空坐,“过来。”   许尧臣脱了大衣,把纸盒放茶几上,“我做的,你尝尝。我去洗个手。”   厉扬掀开盒盖,只见盒底窝着一坨其貌不扬的黑东西,它大咧咧地摊平了,撅着肚皮,一副挑衅姿态。   ——许氏巧克力香蕉松饼,奶香里裹着微妙的脚臭味,堪比一块软化的碳,黑得让人找不着能下口的地方。   “黑的不是糊了,是巧克力酱。”许尧臣趿拉着拖鞋过来,手上还沾着水珠,“录完我重做的,能吃,没毒。”   他拐去厨房拿了两把叉子,分给厉扬一支,指那黑家伙,“吃啊。”   于是,两人开始分这一块碳。   老实讲,入口之后其实还行,并没到难以下咽的程度,只是巧克力酱下猛了,甜中卷着苦,咀嚼时候天灵盖能跟着抖一抖。   干完半块,厉扬喝了口气泡水,把那销魂滋味顺下去,才惜字如金地给了个评价,还行。   许尧臣点头,把剩下多半个填进了自个儿肚皮。   吃完凉松饼,厉扬看一眼许尧臣烫出泡的爪子,“下回留神点儿,手别悬锅上晃。”   许尧臣看自己那拇指大的水泡,没抬眼,“你看直播了?”   “看了回放。”   许尧臣“哦”一声,接下来就没话了。他把腿一收,蜷沙发上开始盯着四四方方的电视机发愣。   电视上映着他们俩的虚影,一个坐得笔直,一个委顿着,像两个世界的人。   坐了会儿,许尧臣说困了要去洗澡,厉扬正好进来个电话,转身去了露台。临走,把许尧臣买那个烟灰缸托上了。   许尧臣站客厅里看他熟练地点烟,紧接着,狠狠地嘬了一口。   表面的平和有时候就像一块巧克力薄脆,看着光滑平整,实则经不起击打。兴许只是小小一个外力,就能让它四分五裂。   刘铮把许尧臣要的文档发来时候他正坐被窝里发呆。宽大的床,另一侧空而整齐,被角维持着压紧的原状。   ——厉扬挂断电话就出门了,叫他别等,未必能回来。   许尧臣打开文档,一页一页往后捋。屏幕小,他得不断地放大缩小,左右滑动,很麻烦,但他一个字一个字看得很仔细。   从前几天网上流言开始沸沸扬扬他就发烧了,网友挖出来的料他只看了起初和厉扬履历有关的一部分,剩下发酵起来的他都没细看。现在烧退了,也精神了,见着刘铮就让他做个汇总,把黑料们捋一捋,发给他。   刘铮做得简略,只划出来了内容重点和高频词汇,乍一看去,全是难听话。   他往下翻,翻着翻着,手指就僵住了——   老厉面馆的招牌翻新过,从前是红底白字的塑料布,现在换成了实木底的烫金牌匾。唯独四个大字儿还是老厉的手写体,遒劲有力,比不上泼墨的行家,却也有风骨。   老两口都没在,入镜的是穿白衫的伙计。面馆经营得老派,雇来的人统一穿对襟白布衫,脚踩阔口黑布鞋,头发都拢进帽子里,不叫食客堵心。   店面外,街面的杂乱没了,泥污盖着的地面也净了,单是那股烟火气一点儿没变,叫人眷恋。   许尧臣难受了。   甭管小辈们在外面怎么挨人骂,都不该把脏水溅到老一辈头上。   从根上盘,那是他把一身腥给沾了过去。   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两下,平平地抹过那做旧的招牌,顿了顿,许尧臣把手机倒扣在真丝被面上。他仰面滑下去,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脑袋里空得什么不剩了。   凌晨两点半,包厢里乌烟瘴气,关正诚搂个丰乳肥臀的姑娘,手把在对方腰肢上,掐那处软肉。   厉扬坐角落里,嘴里咬了颗烟,搭着二郎腿,旁边挨个怯生生的男孩。   关正诚唱歌唱到一半,在音乐声里用话筒吼:“弟,专门给你挑的,你不就好这口,哥专门给你挑的!”   真他妈有病。   厉扬头也没抬,就专注在他手机屏上,冷漠、不解风情。   男孩喉头滚了下,大着胆子想触碰他。细瘦的腿贴过去,隔着裤管,试图让自己的热去感染对方。   “没轰你出去是因为那厮有病,你前脚出这门,后脚就得丢饭碗。”厉扬没看他,声音也不高,却吓了男孩一跳,“离我远点儿,香水味别沾过来。”   两小时前,厉扬到的时候,关正诚已经喝大了。   跟他组局的人早撤了,关正诚摊椅子上,大着舌头说,那都是能给励诚擦屁股的主儿。   厉扬俯身拽他,睨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甩了一句“励诚没屁股要擦”,三两下把他拉起来,架着往外走。   关正诚胳膊挂他肩上,眯缝着双眼,一只手点他胸口:扬啊,做人不能没良心。   良心?可不,就是这东西,叫人束缚手脚,被绑的动弹不得。   关正诚非要续摊,叫过来几个平时就舔他的狗腿,一群人杀到城郊,在一间半私密性质的小院里开了这包厢。   厉扬拿他没辙,像从前一样,在人群外蜷着。无趣的喧闹里,他浑身上下都不得劲,惦记暖烘烘的被窝,和被窝里总晾给他后背的小混蛋——许尧臣近来叛逆得很,小脾气一点不敛着,早没了当初那份虚头巴脑的恭敬。   手指在“文件”app上无意识地扫,扫到一半,标记为“方”的文档弹开,一张照片突兀地跳出来,在屏幕上陡然放大。   沧桑的脸,市侩的神情,沟壑拥挤的嘴角——几个小时前才碰上过!对方点头哈腰,卑微而狡猾。   厉扬挺直的脊梁在一瞬如遭锤击,须臾间脑中掠过了数个猜测。 第51章   夜深了,城市仿佛也进入安眠,只余下零星的霓虹和成排的路灯孤独地璀璨。   平时拥堵的环路一下子变得畅通无阻,一辆疾驰的车在路网监控中压着限速向着城东飞奔,破开了静谧的夜。   半小时前,厉扬在关正诚和他狗腿们错愕的目光中大步离去,没有解释,也没回头。   途中,他把吴曈喊起来。   ——睡懵的吴曈能接电话全赖这些年练出来的条件反射,脑子都没醒透,脱口就是:老板,你吩咐。   他从出校门就跟着厉扬,他太知道了,老板不是没事找事的人,能在这时候把电话打过来,那就不是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   “天一亮你就带人去见崔强,先把他稳住,探一探底。”厉扬没有废话,直接道,“方浒混在澜庭保安里,恐怕要有麻烦。”   “艹。”吴曈少有地飚了脏字,吐完又觉不妥,忙说,“我这就过去。”   厉扬一打方向,下了环路,“录音录像都开着,见到人给我来个消息。”   吴曈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是在起床收拾,“明白。”他说。   车驶入地库,周围安静得过分,只有轮胎擦过地面的声响。   而这种静与动的强烈对比让人生出不安来——兴许是生物钟作祟,凌晨时分,绷紧的神经脆弱得不堪一击。   电梯上,厉扬用力耙了下头发,像要把疲态都拧下去。   平稳运行的电梯这时候慢得如同一只老龟,厉扬着急,前迈一步,在门的刹那跨了出去。   十二层,那扇厚重的金属包实木门好端端的,没半点被破坏的痕迹。   他缓了口气,小心翼翼里又卷着些道不明的急迫。   人的软肋大概就是这么不知不觉生出来的,它悄无声息地跟皮肉交错着,碰一下都嫌疼。   他进门,余光扫到前一晚带回来的木盒,一怔,旋即又颇无奈——竟然把它给忘了。   盒里是给许尧臣补的礼物。   许尧臣九月份生日,他送出去一只存钱罐,当时吴曈一脸牙酸地把熊塞进了包里,肚子里有话却不敢放厥词,厉扬瞧出来,却懒得同吴助废话。直到过阵子他跟人组局,推杯换盏间扯到“礼物”话题,在场男士们有一个算一个,明里吐苦水暗里秀操作,一个个简直要把机智二字刻脑门上才罢休。   于是出了门,厉扬就惦记上了。   后来,他机缘巧合得了块挺不错的和田玉原石,便让吴曈拿到老师傅那去切开雕了个小玩意儿,等东西出来,又托人领着他去寺里开了个光。   几经辗转,它才躺进了这木盒里。   他捧着木盒进屋,看许尧臣在床上睡得安稳。   一个人占了大半位置,腿伸老长,勾着被子缠在肚皮下,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毛,脸扎在厉扬的枕头边上。   睡相着实够难看。   厉扬站床边看了会儿,没忍住,俯身去拨弄拨弄他荒草一样的发顶,手掌下暖乎乎的,发梢软刺一样挠他掌心。   遮光帘拉着,角落里的夜灯把幽微的光线探过来,给许尧臣侧脸抹了层冷白。   看着凉,蹭上去却热。   厉扬屈指刮刮他脸蛋,在颧骨那层紧而薄的肉上亲了一口,又捏把鼻尖,才作罢。   许尧臣睡得正香,叫人一通摆弄,要醒不醒地往后挥手,要把捣乱的讨厌鬼挥走。   厉扬看他那傻样,乐了,从木盒里把挂件拿出来缠他手腕上,轻拍他屁股,哄小孩一样,“行了,不闹你,睡吧。”   入冬天就亮得晚了,等初升的光洒上露台,已经是早上五点半了。   厉扬在沙发上眯瞪了一个小时,跟上了发条一样,没等手机有动静,就自己睁眼了。   他胳膊搭额头上醒盹,盯着天花板愣了小片刻,这才起身去客卫洗漱。冲完热水澡,精神头还行,约莫是熬过劲儿也觉不出累,换身行头,立马有种神清气爽的假象。   六点十分,他开了全屋安保系统,然后下楼取车,打算直接去隔壁街希尔顿——坐着等不是他的办事习惯,能主动时候自然要把先机握自己手里。   车开出地库,吴曈电话恰好进来,他说:“老板,堵着人了。”   时间刚好,厉扬说:“稳住他,我五分钟到。”   流线型的车体钻进两排银杏树簇拥的街道,通气漆黑劈开那满地金黄,扬起一溜枯叶。   许尧臣一觉睡到大天亮,清醒过来一看表,好家伙,将近十一点了。   他手一动,挺不对劲,再仔细一瞧,嚯,手腕上缠块沉甸甸的玉。   那是玉石雕成的小狗,雕工精湛,没有死硬的线条,与外面批量产的挂件很不一样。非要讲的话,它是有匠人手工磋磨过的温度。   许尧臣不懂玉,但也晓得这种触之油润、观之细腻的梨花白不是旅游集散地划拉来的。   他对着光跟小狗眼对眼,看了会儿,笑了——冲这张狗脸,不用验明正身,也知道是厉扬拿来的。   他对狗的审美,实在是十年如一日。   许尧臣把小狗解下来,放进五斗橱倒数第二层的盒子里,跟一只木头雕的粗糙小狗子肩并肩,在丝绒布上安了家。   他没通告安排,一身懒筋又伸出来,花了半小时才洗漱完。   出来一看手机,不得了,数个未接和短信,全是陌生号码,还有崔强发来的一条语音:“债主已经上门了,据他们说,方浒是给吓尿了。这两天他们一直跟着老王八,不远不近,估计他连觉都不敢睡。照他那怂样,差不多该找你了。弟啊,你醒了电话我,别一个人出门,听见没。”   发来的时间是早上六点零三分。   再打开短信,就看接收了一长串,没几句好话。   -小程,我是你叔,接电话,有事说。   -我叫你接电话!   -别以为不接你就能躲过去了,我可是知道你住哪。   -大明星,你再不接我可去找电视台了!   -我死了,你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位置]   -下午六点前来这地方见我,一个人来,晚一分钟,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方浒发来的是一间临江的旧船厂,许尧臣上网一查,不得了,已经废弃十多年了。这破地方近几年年一直有企业说要接管,一直没人真伸手,于是就废在那,成了城市的一块烂疮,无人问津。   许尧臣没着急搭理方浒,他先去厨房拆了一盒泡面泡上,才蜷沙发上给崔强打电话。   “喂,哥。”   “祖宗你可算来电话了,吓死哥了。”崔强说。   许尧臣有点惭愧,这一觉睡得过分扎实了,“方浒发了个定位,让我一个人去旧船厂找他。”   崔强一时没吭声,过了会儿才骂:“傻逼,港片看多了吧。”   “地址我发你,到时候我先去,你们在附近把录像设备弄好。”许尧臣盘算着自己的计划,一点儿也没觉得那计划漏得跟个筛子一样,“我手机上有他短信,再有个影像佐证,告他的敲诈勒索是没跑了。”   “得嘞,”崔强唱起来,“弟弟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挂断电话,面也好了,半硬不软的口感,糙不拉叽的,许尧臣憋着一股不爱吃给嚼完了。难吃的东西让他开始馋记忆里的美味——老厉面馆的牛肉面就不是这个鬼样,宽扁的面条劲道弹牙,牛肉炖得软烂,有肉香却不膻,喝一口热汤下肚,整个人都能被熨帖舒服了。   可惜,得有十一年没吃过了。   怪惦记的。 第52章   晟彬大厦,崔强翘着二郎腿一上一下颠倒着转手机,目光投向办公桌后的男人。成熟、沉稳,是崔强对他的第一印象。但接下来,他又觉得这男人有几分冷情。   五个小时前,大早起六点多,他和泡泡被一伙人堵在绿化带旁。泡泡热血上头,险些动手。崔强摁住不省心的大泡,拉开架势要跟对方聊两块钱的,结果没等他说话,正主就来了。   厉扬——崔强知道他,网上沸沸扬扬,传的都是他和许尧臣。   双方对话是在街边拉开的。   崔强不肯按厉扬的安排去餐厅谈,他这强龙到了别人地盘上,本就矮一头,现在所幸占了信息差,抓住机会当然要扳回一城。   可稍一探底他又觉出了古怪——厉扬跟他不是一般的信息不对称。   几番交锋,就在他以为已经握紧主动权的时候,对方反倒把他给制住了。   厉扬四平八稳地问:你们就两个人,四条拳头,真有把握能保住许尧臣?   好家伙,崔强服了,头一回见这种连威胁带恐吓的求人架势。   ——求的是个屁!   “我说大老板,那边箭都绷弦上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安生坐着敲电脑?”崔强睨着厉扬,吊儿郎当地讽刺,“钱是赚不完的,人命可就一条。”   厉扬拔冗从电脑前把头抬起来,看了崔强一眼,“所以?”   “许尧臣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没错,他是不傻,”崔强叼了根烟出来,“抽颗烟,不介意吧?”打火机啪嚓一声,烟燃起来,“不傻,可他豁得出去啊。知道他脖颈子后头那疤怎么来的不?”他觑着厉扬脸色,“跟人打架让人拿砖头削的。”   如愿以偿地,崔强在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捕捉到了细微的变化——这男人没跟他逗着玩——甭管他有几两重的真心,起码这一刻,他跟自己是都盼着许尧臣好的。   “许尧臣啊,从我见着他起,他就混蛋。不是冲旁人,是冲他自个儿。”崔强一双眼眯在青白的烟雾后,隔着那白蒙蒙的,像沉在了往事里,“那块疤,”他指脖子后,“是我欠他的。我出门没留神,碰上从前老仇家,让人追了几条街,怼到死胡同里差点打废了。这小子也不知道从哪蹦出来,不要命地跟人干架,硬是撑到了警察来救命。知道为什么我宁可债主来收拾我,也要替他挡着么?因为我欠他一条命。过命的交情,你们这种坐在云端的人,不懂。”   崔强口中的许尧臣,真是陌生。   厉扬握笔的手晃了下,钢笔在白纸上点了个可笑的顿号。   崔强是个人精,两句话,什么都看出来了。他点到即止,给了个收尾:“他命苦,大老板,就算你有运筹帷幄的本事,也甭拿他冒险。我这弟弟,脑子一热什么都能干出来。”   听他这话的人始终没表态,沉默着,也不多解释,一副对着外人没屁话的傲慢模样。   崔强又低头玩起手机,也压根不当回事——反正该说的说了,静观其变吧。   下午一点三十分,叫人糟心的许尧臣终于啃完了一个橙子,把皮扫进垃圾桶,又把垃圾袋捡出来打了个结搁到门口。   他像犁地一样把每个房间都犁了一遍,把大大小小的垃圾袋全拾掇了,在门边堆起一个垃圾山。   都收拾完,才去换了帽衫仔裤。   他站衣帽间想了会儿,又一件一件褪下来,在里面套了秋衣秋裤——狗皇帝天一冷就唠叨,说他仗着二十五六成天耍单,早晚收获老寒腿。   穿暖和了,许尧臣又在成排的大衣里挑挑拣拣,找出来一件宽松廓形的,伸胳膊一裹,挺合适,于是把裁纸刀往内兜一塞,去门口拎上他的垃圾山出门了。   车开出地库,碾过铺满落叶的小道,正要上主路,手机响了。   许尧臣扫一眼,抬手挂断。可对方锲而不舍,大有把手机耗歇菜的架势,一连拨了十来个。   许尧臣实在遭不住,皱着一张脸接了。   “什么事儿?”话一出口,就没好腔调。   “怎么和妈妈说话的!”电话刚一通,程艾听见这话音,立马恼了,“不管你在哪,过来见我。今天要是见不着你,我跟你保证,明天的头版头条就是程艾的讣告。”   程艾不是没自杀过。   当年她在疗养院里,把割腕上吊吃药都试遍了,每一次都能把许尧臣吓没半条命。   如今,他确实不敢赌,她清楚得很,这是他的软肋。   “你……”许尧臣看表,两点零五,“我只有一小时,你在哪?”   程艾像是松了口气,“百翎路,丽思卡尔顿,1109。”   听罢,许尧臣要挂电话,却又听程艾问:“你远不远啊?”   “不远。”撂下俩字,他切断了通话。   他这个妈,在他十五岁前,像一株牡丹,华贵、端庄,不与凡俗争奇斗艳。在他爸死了之后,这株牡丹迅速枯萎,原本的根系上生出伪形来,看似并无不同,可内里却早已天翻地覆。   两点二十分,崔强向厉扬展示了他手机里刚收到的一条信息。   ——他歪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成为了敢用臀部接触狗皇帝御案的第一勇士。   “瞧见没,”他点着手机屏,“‘临时有事,预计五点半可到。你先去,随机应变’,天有不测风云啊,大老板,我弟弟计划有变了。”   时间赶的正巧。   真是刚要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厉扬松了肩背,往大班椅上一靠,也点了颗烟,慢条斯理跟崔强掰扯:“许尧臣既然把你找来,那他就没打算玩命,不然他一个人玩孤胆英雄不是更刺激?他那个计划,幼稚、满身漏洞,他社会经验差,可你老道啊,真就看不出来?你吃准了他只要出发就得先联系你,你不急,可你怕我也不急,真耽误了事。先掂量许尧臣到底在我这儿有几斤几两重,又旁敲侧击想知道我安排了什么人。崔先生,我可以对你全盘托出,可你跟我兜了半个地球的圈子,却一句真话也没撂。”   崔强腰杆一挺,早年混街面的劲儿又上来了:“你要的‘真话’我肚子里没有,你就是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没有。”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就一个态度,随便。   “方程、方浒、许尧臣,究竟是什么关系——”厉扬话音平和得很,“你和方浒总有一个要坦白,不急。”   崔强觑着他,下意识摸了把脖颈子,腿一撑,不挨着那贵得咂舌的破桌子了。   他不了解厉扬,可他看得懂这男人压在风平浪静下的狠和痛——那不是一朝一夕能淬成的情感,是经年日久在刀尖上滚出来的。   同一时间,许尧臣不耐烦地和程艾在房间里面对面坐着。   ——他有七八年没见过程艾了。   奇异的,竟然看上去挺陌生。   程艾像是不会老,靠着一副卓越的骨相,撑起细腻的皮肉,扛住了岁月无情的鞭挞,仍旧是个美人。   无怪方远和季广茂会前赴后继。   “你不能这样下去了,儿子,”程艾仔细打量她只宠爱过十四年的孩子,仿佛才找回为人母的自觉,“离开那男人,过你自己的日子去。妈妈不求你星途灿烂,只求你做个私德无亏的人。”   许尧臣无动于衷:“能说点新鲜的么。”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程艾的眼泪突然涌出来,情绪在失控的边缘摇摆,“你小时候是多乖的一个孩子啊,我还记得你三岁那年,妈妈、妈妈地喊我,跟在我后……”   “十多年了,妈,”时间过去了,他走了那么远,而母亲却像被留在了当年,“我二十六了,不是三岁,也不是十五岁。爸都走十一年了,你能不能从那段梦魇里睁睁眼?”   程艾失声痛哭:“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你和一个男人做那样肮脏的交易,你让我将来用什么脸面去见你爸爸!”   许尧臣抽了张纸塞她手里,好似被这情形拉回到了疗养院那逼仄的小房间里。他愣了下神,才道:“我和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你要能理解,就当我俩是上个床,纯炮友。你要理解不了,那我也没办法,我还有事儿,就先……”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碎了许尧臣后面的话。   程艾手抖着,一双漂亮的杏眼让羞恼烧得通红,她尖叫:“不要脸!”   许尧臣搓了一把火辣辣的脸颊,“是,我不要脸。”他突兀地笑了声,“不瞒你说,十五岁以后,我就没脸了。”   他低头拿手机拨出一串号码,果然,那边没响两声就接了。   ——不出所料,季广茂也来了。   “喂,季叔,我现在要走,你过来看着我妈吧,”他喉头一滚,开口似是有几分艰难,“药带了吗?”   “带了带了,我在楼下,这就上来。”电话那头立刻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小程啊,你先别急走,我上来你再走,啊。”   许尧臣应了一声,把电话挂了。   程艾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紧紧盯着儿子通红的左脸,手指压进掌心里,尖锐的美甲戳在皮肉上,带来刺痛。   她安静下来,神情有几分恍惚,喃喃地说:“我怎么又打你了……”   许尧臣伸手替她抹掉眼泪,小声回她:“没事。”   过去的十一年像一处牢笼,他不是没挣扎过,可惜那铁链拴得紧,没能成。   不行就不行吧,人活着总不能万事如意的。   ——吉祥话哪能当真,听听算了。   五点二十三分,日头开始偏西,旧船厂不受眷顾,破败的厂房里已经暗下来。   方浒在几大捆锈死的钢筋上坐着,脚下散堆着七八个一次性餐盒,还有东倒西歪的几个啤酒瓶。   “我说方哥,这事儿到底有谱没,那人能来吗?你看看,这马上可五点半了。”一个皮肤让太阳燎得黢黑的男人给方浒递烟,“他别是耍你吧?”   “就是啊老方,你让我们哥俩来帮忙,那没话说。兔崽子骗你钱逃走,还不给你养老,这确实王八蛋!可咱这法子能行吗?我看啊,要不成还是报警,让警察来管。”说话这人脸盘圆得像用圆规可丁可卯描出来的,一副老好人相,过来要了颗烟,蹲饭盒边上了,“兔崽子现在出息了,能认你不?”   “敢不认!”方浒眼里透了狠,“不来,我叫他身败名裂。”   旁边二位,黑脸的皮笑肉不笑,用力一嘬燃到屁股的烟蒂,拿烟油熏黄的食指和拇指一撮,直接把烟头碾灭了——他是知情的,对方浒知根知底,能来,就是跟着方浒来捞钱的。   圆脸男人目光在二人间一转,还劝和:“天下哪有儿不亲爹的,我看等他来了,先揍一顿给你出气,等打服了,再同他讲讲道理。”   ——这位纯粹是给骗来凑数、当壮丁的。   三人正围一堆说闲话,外面忽然传来车轮压过地面的动静。   方浒一下子蹿起来,“来了!快快,抄家伙。”   黑脸一把抡起了备好的钢管,圆脸犹豫了下,也把钢管拎上了。   方浒一个才从成锦来本地没几个月的外乡人,能摸到这鬼地方来,不说崔强,厉扬都服他在偷鸡摸狗这方面的才能。   车停,两人先后下车,一个现任混子,一个前任街溜子,谁都没打怵。但是后面从小都正经的吴曈不行了,紧张得奓毛,东张西望出了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儿。   两拨人,一拨往里进,一拨扎着架势往外奔,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就这么,在旧厂房半开的门内狭路相逢了。   ?撒撒   这段剧情下一章结束 第53章   方浒一马当先,没料冲到一半却撞上一堵人墙,他脚下打滑,猛地一个趔趄险些没摔个狗啃屎,站稳之后一看来人,立马就往后缩——老东西这么些年能在棍棒下偷生,全靠趋利避害的本能。   “什么情况?”跟在方浒后面的圆脸懵了,“你们谁啊?”他攥着钢管前也不是后也不是,转了半圈愣是没找着路,只好又转回来,“谁啊你们?”   “艹,”黑脸率先反应过来,一把薅住了方浒,“哪去!”   厉扬瞧一眼这老三位,“列位不忙走,咱们这儿还有事没结。”   方浒是个见人下菜的主,这一下没跑了,也就不跑了。他可太知道来的是谁了——没见着许尧臣那兔崽子,他脑子一转就知道是露馅了,再装蒜也没意思。于是这老东西佝偻着背矮着头,一指黑脸,“胡麻子,你胡叔,”又指圆脸,“钟老三,你钟叔。”   好家伙,两句话,凭空多俩叔辈。   厉扬冲远处打了个手势,在后面传来脚步声时,他垂着眼打量方浒,“不自我介绍下?”   须臾,在他们站位后方,多出来一圈人,把这十米见方的地方,围扎实了。   胡麻子和钟老三一见这阵仗,立刻明白事大了。可一时间也跑不了,只得先认怂。一个两个,都怪低眉顺眼。   “姓方,方浒,”老东西这才从胡麻子后面露出来半张脸,“跟你家里那位,是亲戚。”   这人大概是猥琐惯了,肌肉固定成了一个走向,甭管什么表情,都透着一股鄙陋。   他话一出,胡麻子和钟老三先对视一眼,又分别把塌下去的腰杆拔起来了,像突然有了什么倚仗。   “外面风大,里面聊吧。”厉扬视线一落,给他们仨指了个方向,正巧是他们方才蹲的那一匝匝钢筋。   钟老三不疑有他,抬腿便走,胡麻子却不肯动,警惕地盯着厉扬,胳膊肘一碰方浒,小声问:“他什么人?”   方浒对许尧臣的破事门儿清,当即跟胡麻子嚼舌头:“财神——我那儿子的姘头。”   闻言,胡麻子神色立时变了,鄙夷和不屑漫出来,只差向厉扬啐上一口。他斜眼瞧方浒,嗤笑:“哟,没想到啊,你儿子居然是个让人玩屁股的贱货。”   这话不偏不倚正落厉扬耳朵里,他往边上招呼:“兄弟,跟这儿蹲一下午挺累了吧?来,帮个忙,顺便活动活动。”   招呼完,他往前一点,正是胡麻子的后脊梁。   裹着利落运动套的小伙子二话不说就冲上来了,对着胡麻子后心飞起便是一脚——踹得相当实在,那力道像要把姓胡的给蹬出二里地去。   胡麻子冷不丁遭这一下,胳膊下意识一带,把方浒也捎上了。于是,老哥俩傍在一块儿脸朝下摔了出去。   揍人的小伙子却没轻饶胡麻子,上去揪着后脖领把人拎起来,在胡麻子龇牙咧嘴开骂时候又照肚子补了一拳。   这阵势,让暴力大泡站崔强后头都看傻了。他悄悄一捅他强哥:“好吓人啊哥,咋像拍电影一样。”   崔强也没料到姓厉的办事这么脆,上来二话不说直接上武行。   他撸一把泡泡的头发毛,皮笑肉不笑的:“仔细瞧,这是给你小子开眼界呢。”   胡麻子还手了。   他踉跄着抄起钢管,口中骂着对方祖宗十八代,抡圆了胳膊不管不顾地往下砸——   方浒这老东西都看傻了,直到厉扬叼了根烟过来,叫他一声,才回神。他偷瞧厉扬一眼,又瞥着四周围凶神恶煞的“打手”,脑子飞转,却一时什么都转不出来,没了主意。   烟灰弹在地上,登时碎了。厉扬招呼他,“这儿吵得很,那边聊吧。”   钟老三早让胡麻子挨揍的动静给吓懵了。他躲在一边,钢管也不要了,腰杆也不敢挺了,瑟缩在一次性餐盒旁,动也不敢动。   见方浒过来,他小心翼翼撩起眼皮,刚要跟对方嘀咕,冷不丁瞄见了厉扬,吓得一抖,立马闭嘴了,头垂下去,盯着自个儿脚尖。   “我可是他表叔啊,论起来,那咱不都是一家子?”方浒凑在后面讨好地笑,“你说你,有话好说,咋还动上手了。”   厉扬:“你姓方,他姓许,二位这可真是一表三千里了。”   “不不,”方浒一摇手,自己低头把烟点了,“这按说表亲嘛,我跟我爹姓,他跟他爹姓,本就是不一样。可我们情况特殊,我跟了老娘姓方,但这许尧臣……他情况还得复杂些。”   “怎么讲?”厉扬从烟盒里弹出颗烟,咬上了,没点。   “那不能说,这地方人多口杂。”方浒手里塑料打火机燃起小火苗,往他跟前凑,“这里头事儿多着呐,我要真撂了,怕你也不敢要他了。为我大侄子,我哪能随便说。”   厉扬喷了口烟,白蒙蒙的,道:“你开个……”   “老方啊,你当我在后头死了是不是?”崔强迈着方块步跺过来,打断了厉扬,“你有病吧?你要敲诈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这把老骨头有几两重不是。我听说你那双爪子可是暂时存你手腕子上的——怎么,还准备寄存点其他零件?”   方浒才不怵他,狠狠白了他一眼——讲道义的人,干不出真缺德的事。老东西那双贼溜溜的眼盯着他,“你个坏东西,真以为我怕你?”又转头冲厉扬,“许尧臣过去的糟烂事,你只能我从这知道,他?”指着崔强,“一个字都不会同你讲。”   厉扬扫一眼崔强,“开价吧。”   “五百万,”方浒粗黑的眉挑起来,背也打直了,“我跟许尧臣也是开的这价,可惜,小子不讲信用。老子同他说了,拿不着钱,就都给他抖搂出去,保管叫他身败名裂。”   崔强立时啐他一口,“哟,那我们怎么知道拿了钱就不抖搂了?老家伙,你在成锦可是出了名的无赖,说出来的话,比苍蝇屎还不值钱。”   “没听过句话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钱到手了,我自然是会管妥我这张嘴。”方浒上下观察着厉扬,“区区五百万对你来说……那是毛毛雨吧?”   他话音落地,没半分钟,吴曈拖着俩大箱子来了。   “五百万,一分不少,”厉扬上前欺近一步,“一个字一个字,原原本本讲给我听。”   钱一到,方浒那张老脸立刻就笑歪了,连带着一边的钟老三都惊得合不上下巴。钟老三松了口气,咂摸着老方到底是有本事,三两下就把钱弄到手了。他心思一转,立刻就想跟方浒分钱,可还没等他拍着酸麻的腿站起来,就被一旁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提溜起来扥走了。和趴地上的胡麻子扔到了一堆,兄弟团聚。   于是,在场除了崔强,都站远了。   “那我就……说了?”方浒搂着钱箱子,鼻子尖往缝隙里使劲地嗅,“真香,这味道——嘿,当初可就是为了这阿堵物,我才收了那孩子——行,我说。他啊,不姓许,姓我老娘本家姓,方,单名一个程字。”   日头沉得狠了,给城市边界抹了一层极淡的橙红,上面压着沉郁的蓝黑色。   许尧臣跟着导航往废船厂开,他扫一眼时间,已经过六点了。   ——可方浒一点动静都没,崔强也联系不上了。   不安的情绪冒了头,让许尧臣攥紧方向盘又松开,过路口时险些闯了红灯。   他猛地一踩刹车,车头蹿出一半多,卡在了斑马线上。   背上刷地立起一层薄汗,他下意识往车窗外看,这才发现,临近的车道上,四五辆闪着红蓝光的警车与他并肩停了下来。   “他爸欠债破产,后来自杀死了。他妈让吓成了疯子,在精神病院里关了挺多年。呐,就你旁边姓崔那小子,从前可不是啥好人,他就是追债的,管方程要债。我听说啊,刚开始那会儿,他妈的姘头还给几个钱,后来也让掏干了,就不给了。”   烟头掉在地上,被皮鞋碾碎了。   方浒听见男人平稳却冷情的声音,他问:“十五岁的孩子都淘气,不淘的也不是招人爱的岁数了。乍然当了爹,没人能适应……你打没打过他?”   老东西眼珠子一转,满脸的沟壑只填出奸诈二字。他瞄住了西边一段倒塌的墙,一双脚不老实地蹭着地,“嗐,瞧这话说的,那我一单身汉带个半大娃,哪能不吵几句?就是偶尔教训他两下,油皮都没叫破。”   “放你妈的屁!老畜生!”   崔强忍他半晌了,这会儿一听他放的屁话,青筋都蹦起来了,脑子里往外蹿的净是许尧臣让老畜生吊房梁上打的那情形——   他一个混子,什么场面没见识过,可方浒这一手着实给他惊着了。从那以后,他隔三差五就往棚户区跑,只怕哪天许尧臣在那腌臜地方没了命。   崔强攥紧着拳挥了出去,却没料让旁边的男人给架住了。他诧异地顿住,厉扬却撒了手,没解释。   这当口,他忽然想起当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来——   方程十四岁,一千米是他的噩梦。小孩笨得不行,跑一半咣当摔一跤,细皮嫩肉的,稍一碰就是一块淤青,娇气得不行。等放学了,小屁孩扬着他那破皮的下巴,求人姿态是个十足十的少爷,问厉扬把他背到出租车上,多少钱。   叛逆期还没过的少年才不惯他臭毛病,揪着胳膊给他往校门口拎。   结果没料到才拎出去,没等人上车,就让糊了满手眼泪。   这才发现,大夏天的,把人胳膊给掐红了,一把指头印印在上面,怪可怜的。   自那以后,称霸小吃街的面馆少东家才晓得,原来金蛋小少爷贼怕疼,打针都得先嗷嗷叫两声,装模作样地抹抹眼泪,矜贵得很。   ——连脚崴了上药都要吱哇乱叫的人,让人没命拿皮带抽的时候,该有多怕?   “听说,他右手桡骨折过,你打的。”厉扬慢条斯理地褪了卡在手腕的表,甩手扔给崔强,“肋骨断过,是拜你所赐。其他大小伤就暂且不说了——是,一时半会儿也算不清,等下你数数,凑够了,咱这一笔就算先清了。”   “你你……你要干什么!”方浒让男人的模样给骇住了。他两条腿不听使唤了一样,颤着要跑,膝盖却一软,没跑成。“我、我告诉你啊,法治社会,不兴动私刑了!老子他妈的,老子……哎呦!”   砰!   钢管稳准狠地砸在方浒拽着钱箱的胳膊上,让他一下就撒了手。   箱子轰然倒地,荡起一片陈旧的灰。   剧痛让热汗爬上脊梁,方浒连眼眶都湿了。这作恶的老畜生嘶嘶地吸气,吆喝着“艹你祖宗”。   “一,”厉扬看着他,“计好数。”   他大步上前,不等方浒反抗,抓紧了胳膊又是一钢管下去——   骨骼在皮肉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动静。   是真断了。   崔强握着表,皮质表带甚至让他手汗给湿润了一块。   疯了。   他只有这一个念头。   方浒仰躺在地上,汗水在脸上和了泥,濒死一般倒着气。   向他讨债的人却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一脚狠狠跺下去,依旧帮着计数,“六。”   “艹,咳——”方浒剧烈地咳嗽,嘴里满是铁锈味。他就地往边上滚,知道生死就在一线了。他要不自救,就得死在这儿——姓厉的真敢让他死在这儿!   他眼珠子死死盯着厉扬的鞋尖,瞅准了机会,一个猛子滚出去,爬起来就往西边的豁口跑。   老东西全身上下散架了一样疼,每动一下都像有刀子在剜肉一样。可他不能停,停了就没命了!   他揣着不自然垂落的胳膊,咬紧牙往生路奔。   耳边是呼呼的冷风,身后是杂乱的脚步声——他们在追赶他。   他在刀尖上滚了这么些年不是白滚的,多少次眼见要丢命,都让他跟阎王爷把命给抢了回来。   没有例外。   没有。   “泡儿,老畜生往你那儿去了。”崔强挂了电话,冲厉扬飞了个眼神,“早看见那耗子洞了,我让大泡在外头堵他!”   厉扬接了表看眼时间,“不慌,警察也要到了。”   他拳峰上汩汩地往外渗血,上面破了挺深一口子,是方才一拳磕在了方浒抄起的烂砖头上,划开的。   崔强想提一句,说这得去消毒包扎,结果就看这人跟不知道疼一样,甩两下手就往外走了。   许尧臣没想到警车跟他居然是一道,前后脚到了旧船厂。   警察下了车也怪意外,打量了片刻这位挺眼熟的先生,还是尽责地把他给拦下了,说有人报警,里面发生恶性暴力事件,普通群众别靠近,有危险。   糟了。   崔强犯事儿了。   ——许尧臣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趁警察同志们没留神,就要抄其他道往船厂里钻。   可还没等他真钻进去,热闹就来了。   好家伙,一群人打狼一样从里面往外追,前头一个瘦小的人影弓着腰,却跑得飞快。   隔着十几米,许尧臣就听见泡泡喊:艹你妈,给小爷站住!   另一边,警察同志听见动静也往这儿跑,并向那一伙奔跑中的人发出示警。而当先逃命那位一听警察,竟撒丫子跑得益发邪乎了——   人影一晃,他直接蹿了出去,奔上厂区外车流稀少的大马路。   这回更热闹了。   警察一边要摁住这伙追出来的热血分子,一边要出去追那逃走的中年人,四辆车下来十多个人,竟一时没忙开。   泡泡跑在众人前,眼神也不赖,一下就看见许尧臣了。他抬手想喊,却猛一下又像想到了什么,忙把视线别开了,装成压根不认识的样子,乖乖让警察拦住,抱头蹲一边去了。   突遭变故,许尧臣整个脑子都是木的,对这情形丝毫抓不着头绪。而就在他想过去问个究竟的时候,竟然在那群人中看见了并不该出现在这儿的男人。   ——那层伪装得漂亮的壳子,毫无防备地,裂开了一道小口。   他什么都知道了。   许尧臣想。   他们视线撞上,走神的刹那,远处的马路传来汽车急刹的刺耳响声——   同时,许尧臣身后警察同志的对讲机里也传来声音:嫌疑人被车撞伤,请求救护车支援。   七点半,浓烈的黑压下来,像终于给一场戏剧拉上了厚重的幕布。   许尧臣坐上警车的时候,脑子里过电一样被打了一下,蓦地想起方才厉扬从人群中走出来,平静地对警察道:“我报的警,我自首,暴力伤人。”   他说完,便看过来。   许尧臣却不敢触碰那眼神,太炽热,让他怕起来。   他是个不幸的人。   他躺在泥潭里,这原本没什么了不起的,可偏又生出奢望来,要碰碰那从前把他当金蛋捧着的人。   结果可好,玩砸了,让他那双手也掬了一捧泥。   他不应该在这地方的,许尧臣想,他已经走上去了,那么不容易,这些腌臜事本来就和他没关系。   我错了,他看着窗外荒芜的空地,错得很离谱。 第54章   许尧臣在询问室里坐了半个小时,脑子甚至都没反过劲儿来。直到警官问他要“敲诈勒索”的证据,他才回过神,跟对方要手机,说都在上面。   手机点在短信界面上,他推过去,问对面警官:“能定罪吗?”   “能不能定罪那是法院的事,”警官头也没抬,翻短信记录,“要看证据。”   许尧臣一个半法盲,听对方说证据,想到他那没成型的计划,又问:“钓鱼执法的证据算证据吗?”   警官这才撩起眼皮,要笑不笑地打量他,“只要嫌疑人有切实犯罪意图并已经实施,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那就是犯罪。”   许尧臣再追问厉扬那一伙打狼崽到底干了什么的时候,警官却以不便透露案件细节为由,拒绝答他了。   心里像住了一坨不安生的兔子在上蹿下跳,许尧臣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难受,不为别的,就为连累了厉扬。   他愧疚、懊悔,五脏六腑都搅到一起,嗓子眼里泛着苦味。   “行了,情况我们已经了解过了,你可以回去了。”警官把许尧臣的东西递还给他,“别愣着了,走吧。”一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警官又挺同情,“折腾大半宿了,回去洗个热水澡,抓紧休息,你们公众人物不是都挺忙么。放心,我们局外面,娱记不敢来。”   许尧臣出了公安局大门,抬眼就看见邹阿立了。   比他矮半头的邹叔正叼着烟,见他出来,忙把才点上的烟碾灭了,迎着他两步过来,“吓坏了吧?哎,那是个什么人啊,作孽哦。”呼噜呼噜他背,“快快,车就在那边,妙妙也来了。”   并不宽厚的手掌捋在后心上,让人在冷风里像挨住了一丝倚靠,暖起来。   两人走到车旁,许尧臣刚要搭上把手,车门却猛地从里面拉开了——热风呼一下扑在脸上,冷热一激,许尧臣打了个结实的喷嚏。   陈妙妙探出头来,“了不起啊,我的崽,没想到我居然能来这庄严肃穆的地方接你。”   许尧臣吸着鼻涕上车,自己抽张纸,擤鼻涕,“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怎么来了!”陈妙妙直接上手,照着他肩膀给了一巴掌,“求你了,抽空和顾玉琢约着看看脑子吧,万一过期了,就别坚强使用了。”他喘了口沧桑的气,“知道谁联系的我么?关正诚!我去你大爷的许尧臣!我万年求不到跟前的大佬,主动来电话居然是邀请我来公安局,真他妈长脸。”   关正诚是什么人,许尧臣清楚得很,他能捏着鼻子来找陈妙妙,那只能是因为厉扬,否则他一个混娱乐圈的戏子,凭什么能劳他关董大驾。   “到底怎么回事,他也没跟我说清……”   “我是出来了,老板呢?”许尧臣根本没往耳朵里听,脑子里走的净是别的事。   陈妙妙靠椅背上,眼睛觑着他,“持械伤人,聚众斗殴,你当法治俩字真跟你逗着玩儿呢?”见他脸上刷一下退没了血色,才又把话接上,“关正诚和厉扬俩人都不白给,还能给一老流氓垫背?安心吧你。”   “先回去。”陈妙妙见他不吭声了,就招呼前面邹阿立,“叔,回我那儿。”   “不,”许尧臣抬起脸,“我回澜庭。”   陈妙妙诧异地打量他,有种错觉——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好像突然蒙了层陌生的影子。   于是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终究是没反对。   回去路上,陈妙妙没逼问许尧臣,但给他下了个最后通牒,让他在录节目前把事情跟他交代清楚——坦诚相待是双方合作的前提,尤其他们这种紧密连接的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许尧臣明白,少有地、像个人地答应了。下车前,陈妙妙压着车门给了他一句话:崽,甭管啥事,千万别让爱你的人寒了心。   他从后座上提过来两个保温包,塞到他好大儿怀里,“让阿姨炖的鸽子汤,你跟老板一人一桶。啧,死孩子,绷着脸干啥?跟你交个底,这汤凉透前,你就能见着他。去吧,回去洗个澡,睡一觉。”   澜庭还是那个澜庭,和许尧臣第一次来没什么不一样。   他进门之后放下鸽子汤,脱了鞋,光着脚径直走到客厅沙发前坐下了。   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纤维扎扎地挠着脚心——   再相遇,厉扬把他带回来,当时喝了点酒,粗暴地将他遮蔽羞耻的衣衫扒干净,打量着问他:是不是真想好了。   那时,他就歪躺在这块地毯上,从后背到臀,都扎得痒。   十五岁以后,他感受过很多的疼,身体被外力侵入时却是另一种——生理性的泪水要往下滚,掐着他脖子的男人却冷漠地看着,说别用这张脸掉眼泪,很扫兴。   人心被凉透的水浇灌,不是什么舒服滋味。许尧臣当时在疾风骤雨的疼痛中缓缓地想:事过境迁,他不是方程了,所以连一丝一毫的怜悯都不配得到。   在挺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关系都不融洽,和谐只存在于床笫间。破开、侵入、抽离,许尧臣和厉扬不断地做爱,在一次次肉体的沉沦后,他越来越清醒——起初重逢时那些幽微的、不便于口舌上声明的情绪,逐渐被磨得淡了。   他开始明白,厉扬要的是当年一清二白的小少爷,不是在随波沉浮的肮脏戏子。   方程死在十五岁的盛夏,什么都没了。   许尧臣一个人在澜庭偌大的房间里踱步,一寸寸走过去,又一寸寸走回来。   两年了,原来这里生活的痕迹这么浅。   书房里的陈设和他搬进来时候没有两样,那张宽大的写字台,他有印象,偶尔的几次,硌得他小腹上青一块紫一块。   欲望的侵袭总是那么直白,一年前的厉扬,压根不迂回,要就是要,不同意也得配合,这是他的“义务”。   骨子里残存的那点傲被敲碎了,渣都不剩。   后来,许尧臣干脆坦然了,面对自己偶尔蹿起的欲望,在对方没兴致时,觍着脸撩拨,用卑劣的求欢姿态去取悦他。   确实,人不要脸之后,就能立于不不败之地。   晃荡到厨房,瓷砖贴着脚底板,下面地暖热着,一点也不凉——想自虐都找不着合适姿势。   许尧臣拉开冰箱,让烂水果味儿扑了一脸。   厉扬睡了他之后表态过,钱、资源,随便挑。说到底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睡舒服了,得想着给小情儿点好处费。   许尧臣往卧室走,这两年的喜怒哀乐,大多都在这间二三十平的地方。   厉扬要给钱,干脆利索,许尧臣却不想要。他向对方坦言,要的就是一个清净,别让苍蝇们来烦他。   老实讲,这事儿比钱肉交易可麻烦,但厉扬应了,或许因为他的脸尤其像“方程”。   衣帽间里大多数都是许尧臣的鸡零狗碎,厉扬那一堆没什么新意的西装衬衫,是这半年多才搬进来的。两人谁都不爱收拾,阿姨来了帮着整,也就分不出谁是谁了,都挂在一块儿,没那么泾渭分明。   许尧臣站换衣凳上够行李箱,一连够下来五个,四大一小,排成一列。   收拾行李是个体力活,同时还需要生活经验和智慧。所幸许尧臣在这方面是个熟手,三下五除二,把他自己的东西已经挑拣出来,按季节分别卷了卷,往箱子里码。   他以前进组,很少跟厉扬有交代,说走就走。偶尔厉扬从南方回来,见他没在,一个电话打过去,只要他能请着假,就得打飞的往回跑。   ——狗皇帝,真不是个东西。   许尧臣用力把顾玉琢送的一个玩具塞进箱子里——这东西通体翠绿,头顶一撮黄毛,黑豆眼,粉红香肠嘴,穿一花短袖,掐一下就能唱歌,可怕得好似一个噩梦。   收拾完衣帽间,他又向浴室挺进,逡巡一圈,发现除了几条浴巾,也没什么能捎走的。   他装上自己的电动牙刷,临走,还戳了一下厉扬那根。手欠完,又盯着人家相了会儿面,然后发挥人道主义精神,帮他把刷头换了。   凌晨四点半,许尧臣从厨房装好他的勺子,塞双肩包里,又拖上四个箱子两个大号垃圾袋,往后回望了眼,瞥见他买的烟灰缸。   琢磨片刻,过去把这华而不实的家伙往垃圾袋里一塞,拽着走了。   门合上,房间里又是一片死水般的静。   ——一个人在其中消磨的两年光阴,在短短的两小时后,竟一点踪迹都寻不到了。   许尧臣到酒店开了间房,进门之后把自己摔在床上,仰面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不由地把近来的事都串了串。   也许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但厉扬的确是从某一刻开始对他不一样了——看来他早就怀疑了。   够沉得住气的,什么都没露。   合着一个演戏一个装蒜,你骗我,我蒙你,双双向着影帝宝座冲锋。   可不,如果不是“方程”,那哪能捞得着久违的温情?   许尧臣嗤笑一声,怎么看不透呢,方程早就没了。   他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窗外天空泛起灰,才拿出手机拨了个从陈妙妙要来的陌生号码。   听筒里响了七八声,对方接起来,许尧臣蓦地坐直了。   “喂?”   他看着镜中疲态尽显的脸,嗓音略紧:“您好,关董,我是许尧臣。” 第55章   关正诚并没许尧臣想象中难接触,他的态度甚至算得上温和。   许尧臣问厉扬的情况,关正诚简单答了他,说这种情况拘留是跑不了的,剩下要看对方具体的伤情和是否能出具谅解书。末了,关正诚劝慰道,厉扬不是个没谱的人,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没大事。   挂断电话,许尧臣又愣了会儿,才起来去洗澡换衣服。   对他来说,这二十四小时过得像坐着云霄飞车四处闲逛。   洗着热水澡,眼皮不由自主地打架,可脑子却没闲下来,毫无逻辑的思绪绕着地球飞了八十圈,直到一个澡洗完。   他湿着头发出来,往枕头上垫块毛巾,直接卷着被子躺进去了。   眼睛干得要命,眨一下就要流泪。他闭上眼,转转眼珠,又酸又涩。   睡不着也得睡——相较之下,现在的局面可比当年不知道好多少倍,有什么可失眠的。   人活着能“矫情”,但不能真矫情。   这道理许尧臣早年就悟出来了。人么,难免有钻牛角尖的时候,可不能总在那一个念头上打转,日子久了,沉溺在里面,甭管做什么都显得没滋味。   他睡了一觉,睡得不实,门外稍一点动静,就把他惊醒了。   许尧臣缓了口气,捋了捋额头,手指梳进头发里,发现一头乱毛仍旧潮湿,他侧脸看一眼时间——距他闭眼刚过去不到一小时。   再想睡,是真睡不着了。   手机这时候震起来,在枕头边上嗡嗡响,是陈妙妙。   “儿啊——”姓陈的中气十足,“爹到楼下了,来接我!鸡鸭鱼肉全齐了,爹给你补营养。”   许尧臣无精打采地在被窝里摊平,说:“酒店里不让架电磁炉。”   那边沉默片刻,声音突然就拔了高,“你……哪儿?”   “酒店。”许尧臣掐着疼起来的太阳穴,觉得陈妙妙每一个高音都在刺他的神经,“中和路,四季,3508。”   陈妙妙深吸一口气,隔着信号喷出来:“艹,你个不省心的狗东西!”   许尧臣没等他喷完,把电话挂了。   他现在是个随时能抬腿走的自由人,只要陈妙妙厚道点不拿违约金说事,开个澡堂子过后半生那分分钟就能办到。   他的澡堂子……要脱离金碧辉煌的低级趣味,让传统中式的敞亮扫掉东洋小格局,引领澡堂业攀上一个新高峰。   半小时后,许尧臣脑袋里的澡堂子已经发展成了全国连锁。恰好门铃响起,陈妙妙到了,澡堂子暂且搁置。   陈妙妙进门往里走,让那一排行李给惊着了,回头看他要死不活的好大儿,“干啥,日子不过了?”   许尧臣靠在两面墙的犄角上,抱臂看着他,“让刘铮帮我找个房,离机场近点的。”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陈妙妙眉一锁,问:“几个意思?”   “我跟厉扬不能一辈子这么混下去,总有一天要掰。”许尧臣自顾自地说,“既然债还清了,那我……”   “儿,别怪爹无情。经过这阵子折腾,你爹我也想通了,你啊,就得在我身边就得混这圈子,不然你能饿死。”陈妙妙放下手里水果盒,平静地向许尧臣扔了个雷,“咱合同可签了二十年,你前脚敢跑,爹后脚就起诉你。”   许尧臣盯着臭不要脸的奸商,“认真的?”   奸商一笑,“比真金都真。”   逆子遂口出恶言,“你妈的!”   陈妙妙让许尧臣吃水果,他坐一边看着,目光灼灼。水果酸甜可口,许尧臣味同嚼蜡,往嘴里填了一半,吃不动了,向后靠在椅背上,看陈妙妙,“想问就问,盯得我浑身奓毛。”   “你有秘密,崽。在馄饨摊挖着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秘密。”姓陈的正襟危坐,“来吧,给爹开开眼,我准备好了。”   许尧臣想了想,还是那套话术,“知道程艾吗?”   陈妙妙说:“废话,我一80后能不知道她么。”   许尧臣觑着他的脸,笑了,“她是我妈,亲的。”   看戏过程是很美妙的,欣赏一个人的表情变化如同看一场精彩的变脸表演——许尧臣在顾玉琢身上试验过,又在陈妙妙这儿重复了一遍。   “日啊,”陈妙妙撸了把头发,“她要是你妈——哦,不是骂你。程艾,程老师,她勾勾手指就能提携你,用得着你趴地上摸爬滚打这些年?”   “妈和妈是不一样的,程老师比较‘特殊’。”许尧臣一双眼熬得通红,这时候看上去不光是惨,还透着点对生死都看透的厌,这让陈妙妙心里打了个突。可该问的还是得问,许尧臣的事,他总不能等哪天东窗事发了,从媒体口中知道。   日头高高地悬起,毫不吝啬地把光和热铺进宽大的落地玻璃内,刺得人眼睛干疼。   一段往事,讲多了就真成了“故事”,从亲历者变成旁观者,平铺直叙地讲述,说的仿佛是一个外人无关痛痒的琐事。   二十六年的光阴缩进二十多分钟的言谈里,陈妙妙听完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不能说许尧臣可怜,因为这世上可怜人忒多,比惨是比不到底的。可网络上看来的、那些千里之外的“惨”,与坐在他面前、活生生的孤独者相较,震惊和心痛都愈发真实,直击肺腑。   许尧臣省略了街溜子和小少爷的故事,那是叫人熨帖的过去,也是被时间酿成的一根刺,扎在心窝上,碰一下疼一下,装着不存在,反倒轻松。   “你在公检法有熟人吗?”许尧臣抽了张纸递给陈妙妙抹眼泪,“帮我打听打听厉扬要怎么判。”   “判……判谁?厉扬?”他用力擤鼻涕,擤完一摆手,“判不了,没到那程度。你表叔够戗,恐怕得进去。”   许尧臣木着一张脸,半点情绪都没,“那就问拘几天。”   “成成成,祖宗!”陈妙妙揩掉脸上的鳄鱼泪,“我给你操心这事儿,你给我老实点,该录节目录,该进组进,敢出幺蛾子我捏死你。”他伸腿踹过去,“听见没?”   许尧臣撩起眼皮看他,“死不了。”   陈妙妙叉着腰在屋里转了两圈,头发耙得跟个鸡窝一样,转完,警告许尧臣,把他和程艾的关系捂紧了,万一曝光,麻烦可不小。   也是到了这会儿,陈妙妙才意识到自己前面放了句蠢屁——   程艾是“方程”的妈,跟许尧臣这仨字压根不能有关系。否则一颗石掀起千层浪,在娱乐圈这地方,他的过去一旦被挖出来,他就能被唾沫星子淹得翻不起身。   陈妙妙这天走了之后,一连五六天,许尧臣都没法进入正常睡眠。他睡一小时就要醒一会儿,醒个四五次,天就亮了。   熬到再一个周二,到了要录节目时候,许尧臣才好似找回一丝活气,带着刘铮去了华星影视基地。   化妆师小潘刚从外地回来,从高铁站直接到影视基地跟他们汇合,甫一见许尧臣,把姑娘吓了一跳,忙问他是不是接了什么瘦成鬼的角色,咋这么敬业,一礼拜能掉十斤肉。   ——常与美丑打交道的人确实眼毒,目测没差,许尧臣是瘦了十一斤。   说到这个,刘铮都快愁死了,天天炖补汤往酒店送也无济于事,后来跟陈妙妙嘀咕,要不去医院开点艾司唑仑片,把许尧臣放倒得了。   人不睡觉哪行,就是个神也熬不住。   “是,哥下一个角色演灯神,导演要求体重不能过一百三。”许尧臣白着一张冲小潘笑,把小潘笑得胆战心惊,赶忙让他坐,说你别低血糖了,看着怪吓人的。   许尧臣就不吭声了,由着小潘在他脸上作法,补出积极向上的血色来。   节目还是那个流程,烹饪在前,一群人闲聊天押后录制。   许尧臣这次运气还行,在四道菜里抽中了清蒸鳜鱼,比隔壁小伙子强点,他抽着了拔丝四宝,险些当场跪下。   清蒸鱼不难,对厨艺过关的人来讲,简单的像个一,难点可能就是洗鱼,洗不好能划着手。所幸,节目组现在也攒出了经验,在保证笑料足够的情况下,会争取让这些厨房蠢人少受伤,免得粉丝来手撕导演。   因此,鱼都是洗好的,连冲都不用了,细小的鱼鳞也找不着几片。   许尧臣要干的就是切葱姜,再给鱼身上划几刀。   ——但凡他不是个傻子,就不能搞出意外来。   镜头转过来,对准给鱼摆好造型、垫妥了葱姜的许尧臣,等着他出洋相。可也不知道这位是哪根聪明筋搭上了,从第一轮蒸鱼到淋热油,他除了多倒出来些料酒,几乎零失误。   -我臣咋了?   -看着特别憔悴,而且突然会做饭了。   -合理怀疑他去新东方集训了一个礼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厨师集训不可能瘦,铁定为别的事。   -臣好像快进组了吧,下个剧对厨艺有要求?   -他演个灯神,有屁要求。   -听说得跳印度舞。   -卧槽……   弹幕刷刷飞,刘铮瞪着眼看,看了会儿,悬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下去——他是真怕,怕弹幕里蹿出个什么“知情人”来,给许尧臣扣一脑袋脏水。   节目录完,将近十一点。   回四季酒店路上,刘铮把这一周选出来的房型汇总给许尧臣过目,注明了地段和周边配套设施,清晰明了。   许尧臣看了几套,在文档上一圈,递给刘铮,“就这儿了。”   刘铮垂眼一打量,好家伙,挑了个离机场只十五分钟车程的,这哪是租房,这是挑了个物流中转站。   到酒店,许尧臣刚迈进大堂,就被一个包裹严实的人跟上了。   这傻逼在后面捅他腰,“臣宝儿!”   许尧臣差点没给他一脚,等上了电梯,才扭头看后面黄橙橙的羽绒袄,“顾玉琢,你是不是生怕娱记找不着你?” 第56章   房间电视开着,在播新闻,讲新建成的水坝已投入使用。电视声音调的小,只能看见画面上航拍的水坝蔚为壮观。   “这么大的事,你该告诉我。”顾玉琢脱了他黄羽绒,穿个海绵宝宝卫衣,里外皆黄,盘腿坐沙发上剥毛豆,“帮不帮得上忙另说,起码我算个人不是。”   许尧臣开罐啤酒,给二百五开了一排养乐多,“别怀疑,你是人科人属人种——老陈跟你说我在这儿的?”   顾玉琢往嘴里扔毛豆,“老陈跟饶姐那关系,能不给她透底么。嗐,他就一纸扎的老虎,在真老虎面前只有塌架子的份。当时啊,我扒着听墙角,谁知道刚听一耳朵就不幸让饶姐发现了,挨顿揍才把房间号给我,可难了。”   许尧臣跟他养乐多干杯,“谢了。”   他从前贫起来也是个话篓子,现在开口说不了超过二十个字,节目上也惜字如金,隔着手机都看着冷得慌。   顾玉琢咂摸咂摸,不是滋味。   “直播我看了,鱼蒸挺好,竟没炸锅。”二百五从塑料袋里往外扒拉,捧出来一盒香辣蟹,“你真不会做饭?”   许尧臣帮着拿餐盒,视线往下垂着,“不会。”   顾玉琢纯粹没话找话,姓许的下厨那水平,别人不晓得,他可门儿清。于是又硬着头皮问:“你一颗地里黄的小白菜,跟着老王八犊子,他能饶了你,不让你烧饭?”   “没我时候他根本不着家,我老爹和他短命大哥留的钱,没半年就让他输光了。他没钱置煤气,厨房里只有个煤球炉,有一回我饿得狠了,自己煮面,结果差点把厨房燎没,直到棚户区拆的时候还黑着。”许尧臣揭开麻小盖子,说,“这辣劲儿,真香——方浒虽不是个东西,但也怕我烧死自己,打那以后干脆把灶封了,整个搬外面去了。他混在牌桌上,饿了就在边上蹭口饭吃,偶尔赢钱了就在街边打牙祭。所幸邻居们善良,我有一顿没一顿吃百家饭吃了头两三个月,后来去馄饨摊打工,老板管饭。”   人活着有千百种模样,不是经了苦日子就一准是生活上的好手,有人擅精打细算,在柴米油盐里磨出一手好厨艺,可有人这辈子都参不透其中关窍。   顾玉琢耳朵里听着,五脏六腑的苦往嘴里泛着。他家庭和睦,虽不是大富贵,可日子过得平顺安乐,体会不了许尧臣哪怕百分之一的苦——那种日子光是叫他想一想,就觉得要活不下去。   “我镖哥是真爷们,一顿操作把我听傻了。”顾玉琢开始啃香辣蟹,暂且将苦闷化为食欲,“可他前脚为你冒险,你后脚撒丫子跑了,老实讲,我都替他落泪。我的臣,你要不说点子丑寅卯来,我得给你绑回澜庭。”他嗦嗦蟹钳,“我可认真了。”   许尧臣恶劣地看他一眼,“再给你讲个故事?”   你爹的……顾玉琢现在一听这俩字就腿软,可这回没上套,凭着一颗为兄弟两肋插满刀的赤胆,他心一横,“讲!”   许尧臣“啧”了声,二百五居然没往后缩,这大大不妙,一个不慎把自己给架上去了。   他深沉地仰头灌了一听啤酒,又磕了几只小龙虾,说:“我小时候认识厉扬。”   “艹……”这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跟这混蛋说“程艾是我妈”时候一个屁样——顾玉琢一阵窒息,头晕目眩,后悔了,不想听了。   小少爷和街溜子的往事一点不新鲜,甚至现如今狗血电视剧里都不那么演了。可顾玉琢仍旧听得津津有味,咔咔地啃蟹腿,时不时地问一句:然后呢?   “然后我爸就死了。我那时候慌得很,一时也没想到去见他。到后来,就不敢见了,害怕。也许因为要告别,而我并不想在短短一个月里把生离死别都尝遍。”就着这一席话,许尧臣又干掉了一罐啤酒。   些微的酒气上头,把他脸熏红了。   方才听着少年故事正高兴的顾玉琢冷不丁遭一泼冷水,险些让蟹脚卡住嗓子眼。缓了须臾,他才又问:“那后来怎么又遇上了?”   “两年前,老陈碰上点麻烦,公司跳崖一样往下落,差点就分崩离析。”许尧臣打了个酒嗝,慢慢地回忆着,“陪着他凑的酒局多了,总能碰上几个不老实的。事业不顺,又有债务压着,但真要跟那帮脑满肠肥的换资源,我也跪不下去。”   励诚资本的消息就是这时候灌到耳朵里的。   一个局上,旁边作陪的人喝大了,掐着许尧臣腮帮子嗤嗤地笑,说你这样貌,厉扬见了一准叼住不撒手,漂亮!可惜,哥不好这口。   出了门,许尧臣让人堵外面,一双手不老实地往他腰上搭,顺着腰线向下,虚虚地揉捏。   赤裸的暗示谁不晓得,是要前途是要清白,一线相隔的选择。   许尧臣当场把人下巴掀脱臼了,陈妙妙醉得迈着八仙步去派出所捞他,却让塞了一耳朵难听话。对方指着老陈鼻子尖,要叫他们这不识好歹的知道厉害,往后走着瞧。   果然,到手的三个项目让人撬了。   公司摇摇欲坠。   “那是我头一次见老陈哭,坐道牙上,跟丧家犬一样。”许尧臣说,“他离开富贵家是要活出个样来的,却几乎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对我有恩,我不能害他。”   许尧臣主动跟陈妙妙提,去牵个线,我要见励诚资本的老板,姓厉的。   他私下里偷摸百度过,虽然就一张板正的证件照,可他能认出来,就是当年的面馆少东家,小吃街街霸。   顾玉琢听着,本来就没几个眼的心全让堵死了。他蟹腿也嚼不动了,养乐多也喝不下了,就问:“见了面,他就没认出你?”   许尧臣搭他肩,拍了拍,“朋友,实不相瞒,我这张脸和十四岁时候不是很一样。”   顾玉琢立刻来精神了,“你妈的,狗东西,背着我动刀了?”   “服了。顾玉琢,你他妈是不是傻?”许尧臣望着这位二百五,“人长开了骨骼自然有变化,细微不同总是要的。何况我姓许,他脑袋里的小可爱姓方。从姓名到来历都不一样,怎么往一块儿凑?”   “有点子道理,”顾玉琢又歪回去,斜着眼打量他大兄弟,“那你这是……掉马了?”   许尧臣没吭声,再开罐啤酒,一仰脖,下去半罐。   二百五一想,也是,是他妈挺社死的,可又不理解,便问:“那你为啥不上来就跟他摊牌?摊完你不就是小可爱,可以亲亲抱抱举高高了?”   “开不了口。”这种情绪,一句两句说不清,除了当事人,谁能体会得透。   所谓的云泥之别在十年不到的光阴里掉了个儿,从前的方程白得像一张纸,高得像天上云,现在不但填了满身颜色,且灰头土脸,他张不了口。   ——过去的骄傲还在,只是藏进骨头里,轻易不示人。   “是哦,一旦开始没说,后面也就说不了了。”顾玉琢偷开一罐酒,粗心粗肺里生出几分怅然。   许尧臣跟他碰碰罐子,不解释了。   ——他和厉扬之间,并不是哪个时间点去坦白的问题。是从一开始到他计划中的结束,就没有坦白这一个选项。   两年前,当他站在厉扬审视的目光下,就已经放弃了。   他脑中熟悉了很多年的男人,用一种陌生的,评估商品的眼神在辨别、估价。转而又像透过他看见某个早已远去的影子,等视线又刮在他脸上,许尧臣才分辨出来,那是种带着遗憾的厌恶。   当时他就晓得,他们之间是挣不出未来的。   厉扬要的是一颗按部就班长大,矜贵的、单纯的、不谙世事的金蛋,是一个虚影。可人眼睛生在前,一味贪恋过去就会坠入虚妄里,看不见真实。   十年时间,他活得那么累,到了走投无路时,便自私地想搏一点温暖,于是撑着虚假的壳子藏在厉扬身边。   现在,这层壳子被掀开,丑陋的内里曝露在阳光下,他躲不了了。   顾玉琢托着下巴看他,“臣宝,要真有情分,就别矫情,冲上去完事。”   “他要的不是我,我什么也给不了他。”许尧臣看着他,表情有些难过,“让他看清也不是坏事,这样他就知道,他要的方程已经没了。好叫他往前走,不要回头了。”   酒精搅乱了思绪,顾玉琢就听许尧臣喃喃道:“你可能不知道,他后来对我好,又怕我不小心死了,是因为什么。”   ——方程终于失而复得。   可许尧臣想,哪怕厉扬单是因为这张肖似的脸,他都不会那么难受。   顾玉琢把他扶上床时,他还在嘀咕,说牛肉面多要汤,别那么小气,单放一碗又不是给你钱,少东家怎么那么抠啊。   夜深了,许尧臣说着胡话睡熟了,顾玉琢没敢走,在边上陪了一宿。   转天天光大亮时,厉扬胡子拉碴地从看守所出来,让日头刺了下眼。他抬手一挡,看见站在警戒线外的白春楼。   这中西合璧的“老外”臭讲究得很,穿着打扮上极下功夫,标准三件套像焊在身上的半永久。   ——厉扬现在这德性往他边上一站,活似个拾荒的。   白春楼上来给了他一个拥抱,“想死我了……嘶,兄弟,你身上有点馊了。”   厉扬的视线往后落,扫过半圈,除了瞟见遍地枯叶,什么也没有。   “你的达令不在,小吴曈说没你的指示不可随便叨扰,”白春楼放开他,一耸肩,“所以就失联了。”   “走吧,”厉扬又向后望了眼看守所紧闭的铁门,“送我回澜庭。”   白春楼不解地打量着他,为他拉开副驾的门,自己绕过去钻进驾驶座。   “其实你有更合理和有效的解决方案,但却选了最为冒险和愚蠢的一种,不知道你在企图什么?”白春楼发动车子,小心地驶上无车的窄道,“你早早地与我商量一下,我起码能给你出三套方案。”   “图,不是企图,差一个字,把我从英雄变小人了。劳烦你太太再给你上上课,别到外面闹洋相。”   “你在避重就轻,”白春楼不满,“很烦你们这种故意岔开话题的态度。”   厉扬靠上头枕,阖起眼,“行行好,白总,我一周没合眼了,让我眯一会儿。”   白春楼瞄他一眼,不接话了——跟这些人处了,他现在总算悟了俩字:憋着。   到了澜庭,白春楼跟着厉扬乘电梯上楼,电梯里,他对厉扬道:“老关说他‘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他的灵魂期望来接你。可惜他的情人,那位周女士,逃去了尼斯,他不能自控的身体只得追过去。”   厉扬靠着轿厢,一副神魂不在的模样,“转告他,心领了。”   白春楼万分理解他——即将与失散多年的爱人相见,哪能分出闲心来听闲事?   电梯达到,白春楼功成身退,道一声“恭喜”,便又下楼去了。   厉扬掌心微汗,他站在熟悉的门前许久,将那点汗渍在衣摆蹭了又蹭,足消磨了五分钟,才抬手开锁。   门一开,沉闷的空气涌出来。   厉扬一愣,紧接着,心猛地往下坠,像为了验证什么,他连鞋也未换,便急切地向卧室走去。 第57章   如果不是流理台上码的两排自嗨锅,那么澜庭宽敞的房间看上去就是刚交房的模样,像个了无趣味的样板间,不沾半点烟火气。   厉扬在卧室逡巡一圈,坐在衣帽间里绵软的皮凳上,环视空了一多半的衣柜,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   他走了,又一次不辞而别。   满当当的心突然塌陷,缺失感让人在一瞬间有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恐慌。手肘搭在膝盖上,厉扬手指碾压着手掌,一时在乱麻一样的思绪里根本找不到那根原本应该明晰的线头。   枯坐了十分钟,他拿出手机,手指悬在那串号码上却点不下去。   ——他发现自己在可耻地逃避,面对不了。   方才,看见空荡荡的卧室时他甚至有一丝隐秘的庆幸。   收起手机,他慢慢踱到外面。   五斗橱上,放着一只旧木盒。   盒子粗笨,和他前阵子装和田玉那只简直天上地下。   但这盒子太熟悉了,十一年前,是他跟着隔壁木匠切出雏形,一点点削刻出榫卯,打磨平整,再上的清漆。   当年手艺不精,清漆上的厚一块薄一块,盒盖也略显歪斜,不能严丝合缝,非要翘着一个角以示个性。   它边缘被摩挲得掉漆,露出了原本的木质,要再专心致志把玩几年,一准就能包浆了。   盒子角上,不知是被谁用力摔砸过,掉下去了一小块。   翻开盒盖,里面的绒布上坐着两条狗。   木头那个已经给搓得挺光溜了,狗脸油光水滑的,小鼻子鼓着,当年下刻刀时候划重那一下,差不多都不硌手了。   ——果然,在岁月的磋磨下,没有不能打平的棱角。   玉狗昂着头,金尊玉贵的狗样,满脸不屑地蹲木狗边上,一身招人讨厌的娇贵气。   可甭管是粗糙的还是精细的,都让人抛下了。   他不要你们了。   也不要我了。   了不起,三条无主的流浪狗。   厉扬把盒子和狗子都收好,弯腰往五斗橱里放的时候手一僵,忽然意识到,自打许尧臣住进来,他就从没打开过这五斗橱。   ——盒子是一直放在这儿的吗?   他禁不住地想,哪怕曾经对这间房、那个人,有过一丝的探索欲,兴许就不是如今的局面了。   住在同一个屋檐,却生生地错过了。   他直起身,用力搓了把脸,拿出手机联系了吴曈。   成锦市地处中原偏北,曾经的重工业城市,一度经济衰退,后来整合了现有资源,变废为宝,一跃成为大伙争相打卡的网红城市。   下午三点,厉扬在慕名前来的年轻崽的簇拥下,下了飞机。   平莱机场是成锦的一道入户门,据传由国际大师操刀设计,将从前成锦的重工业元素不经意地铺在建筑物的细节上,让游客甫一落地,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底蕴”。   于是,机场就成了头一个打卡地。   厉扬目不斜视,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步履匆匆向外走,半道却被一群学生喊住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喊着、闹着,请他帮忙拍合照。   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从他们言语间不难判断,是一群借着校园活动的由头,抽着空子跑出来玩的小屁孩。   厉扬替他们拍好,把相机还回去。他背身向外走,耳朵里仍旧是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十年前,许尧臣和他们一般大的时候,大约是没这样乐呵过的。   励诚的业务从没延伸到成锦来,厉扬也没踏足过这地方,他随着人群往机场大巴走,没专门去打车——兴许慢一点,热闹一点,他就能体会得多一点。   可实际上,聪明人都晓得,这种做法蠢死了。   毫无效率可言,且最终只能沦为情绪的奴隶。   许尧臣改头换面后转学到了成锦一中,普高,一本上线率简直低得没眼看。厉扬在市中心下车,倒了一趟公交,又步行将近一公里,找到了成锦一中。   学生没下课,他一个老帮菜显然也混不进去。   校门对面有间奶茶铺子,他进去点了个图片上最大的招牌奶茶,等了半晌,拿到手才发现是一桶如假包换的稠粥。   捧着粥,厉扬在窗边坐下了。   他找了十一年。   小时候没本事,只知道去东湖中学打听,结果认识方程的都说他出国留学了,音讯全无。后来岁数大一点,知道托关系了,可也只找着了方家在县城的祖宅。   他当时满心希望地奔过去,却又扑了空。街坊邻居跟他讲,孙老太太从前还硬朗,儿子方远没了以后就不成了,没三个月,也撒手去了。   在那样的年代,方程的父亲竟是独子,亲属关系淡得稀米汤一样,线索到这儿几乎就断了。   等厉扬机缘巧合跟关正诚搭上,才总算有能力去往深了找,可那个时候,很多东西已经遍寻不到了。   这个人,彻底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许尧臣是一个孤儿。   真人真名真姓,只是人死了。   方远和程艾年轻时候助养过二十几个孤儿,许尧臣是其中一个。这孩子后来出意外死亡,却不知是何原因没有人去开死亡证明、销户。方远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明知冒名顶替是一步烂棋,可还是为儿子选了。   他不能是方程,不能是方远和程艾的儿子。   ——事情太大了,太糟了,所有人都在盯着,只要他还是方程,他一生都不会太平。   所以有关方程的一切,都停在了他十五岁那年。   方远委托助手将这事办得看似滴水不漏,却没料他那短命的远房兄弟竟跟他前后见阎王了。   方远一死,方程成了烫手山芋。这个事,根本就是在灰色地带上跳伦巴,一个扭不好,一串人都得背犯罪记录。   为什么方浒能威胁许尧臣,就是为这个。   假如许尧臣是个普通人,那老畜生谁也威胁不了。可惜许尧臣不是,他的过去只要爆出来,势必要引起一场舆论海啸。   那许尧臣这辈子,恐怕就完了。   跟许尧臣有关的消息,厉扬是在旧船厂才知道的。当时方浒让他捶了个半死,同一时间,白春楼发来一套粗糙的档案,简述了十一年前的真相。   方远死在东湖中学,而他竟然信了方程远走他国这种鬼话。   人一旦蠢起来,真是药石无医。   奶茶铺子对面,学生们放学了,打着闹着,勾肩搭背从校门飞跑出来,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堆在了店门外。   “瞒不住的。方浒一旦进去,该交代的都得交代。到时候,你要么给许尧臣托底,要么就干脆把他这张皮撕了,让他顶着他老方家祖宗的姓氏,见见光。”   老关在白春楼之后给他递了这么句话,说的很实在,也是赤裸裸的现实。   厉扬端着他那杯稠粥离开了奶茶铺,开了步行导航,沿着新修的小道往一处居民区走。   成锦市自打开发出了自己的新技能后,对城市基础建设就格外关注。从臭水沟到棚户区,能整治整改的,一个都没放过。鸟瞰这座城市时,从前疤瘌一样的破地方,经过十多年改造,已经被拔得差不多了。   而方浒当年挤在棚户区的那间破房,就是在改造中给他更新换代的。   只是棚户区虽没了,但周边居民楼尚在。六层高的楼房,在时间的洗刷下早没了多年前盖起来时的气派,如今就像垂暮的老人,瑟缩在高进混凝土的丛林中。   馄饨摊就藏在这一片居民楼间。   十一年前,它确实是个摊子,可十一年后,等厉扬真把地方找着了,才发现人家也与时俱进了,从摊变成店,还是个连锁。   物非人也非,那般心境形容起来,大约就是夜半的沙漠,又荒又凉。   厉扬要了碗十全大馄饨,富贵逼人。一只海碗,里面包含了八种馅,配上香菜葱花,点几滴香油,馋得人流口水。   一只从不给饭拍照的狗皇帝,拿出手机,旁若无人地给富贵馄饨拍了几张照片,存进一个新建的相册里,这才开吃。   馄饨滋味十足,入口咸香不腻,鲜虾馅的弹软有嚼头,也难怪能开起来分店。   吃着,厉扬无端想起个旧事——许尧臣不爱吃馄饨,但他的不爱吃非常双标。   如果馄饨是刘铮拿来的,那他就能闭眼吃,万一那馄饨不幸跟姓厉的有半毛钱关系,他就一口都不碰了。   一碗馄饨下肚,人也跟着热起来,冒了汗。   七点半,厉扬迎着风离开馄饨店,又辗转上了机场大巴,去搭晚班机。   登机前,他拍了张黑透的天,放进了相册里。   一日消磨,他心里那块塌陷并未随着踏上成锦的土地而充实些许,反而空得更厉害,仿佛是有破皮割骨的风在那空旷中撕扯过去,让骤然侵袭的疼变成了一种漫长的、无法对抗的折磨。 第58章   许尧臣搬家了,搬到离机场只有十五分钟车程的那个地广人稀的小区。   小洋房,一栋楼住四户,面积远超许尧臣个人要求,所幸房租和市中心两室一厅差距不大,穷鬼挺满意。   搬行李、采买、安置这一堆屁事都是刘铮在干,许尧臣从那日见过顾玉琢之后就没闲着——他宿醉睁眼,获悉两年前的冰箱存货总算定档,片方要求艺人配合宣发,他正马不停蹄地辗转几大城市跑路演。   片子叫《神探一二三》,是部小成本电影,背景设定在民国,讲三个学生成立侦探社联手破案的故事。   怎么说呢,这部片子从制作之初就透着一股烂片的味道,拍摄周期也不长,许尧臣当时是见缝插针过去拍的,两个月速速杀青。   路演最后一站在桁州。   桁州是个南方城市,水系贯通全市,春秋时节自是十分宜人,入冬了却湿冷异常,让这群被暖气惯坏的北方汉子一落地就先喊救命。   一行人坐车到了酒店,下车吆喝着太冷,要先干一顿热乎饭,于是打狼一样涌到酒店餐厅,呼呼啦啦占据了四五桌。   艺人们和导演、制片去了包间,十人台,正好坐满。   许尧臣前一晚没睡好,脸色青白,眼下凹了块黑,坠着眼袋。旁边饰演“一二三”里那位“三”的林昊,碰碰他:“哥,你要不吃两口就上去睡吧,反正活动是明儿的。”   落地窗外是一片平静的人工湖,湖面连着墨黑的天,许尧臣扫了眼,点头,“在飞机上就困得不行了。”   他这是随口扯淡的,不是困得不行,是一闭眼就精神得像半夜出没的贼。   一周前,许尧臣收着关正诚发来的短信,说厉扬已经从看守所出来了。紧接着,陈妙妙来了电话,说的是同一件事。   挂断前,他嘱咐:“儿,咱不能这么着办事,听爹话,给厉总去个问候,得懂事,听见没?”   许尧臣听见了又没完全听见,仿佛陈总放了个不疼不痒的屁。   糖醋小排、醉蟹、熏鱼,许尧臣象征性夹了几筷子,胃里恶心泛上来,立时一脸苦相。   制片瞧他一眼,乐了,“小许你这不行啊,晕机可得克服,你们艺人比我们飞得勤,克服不了就是自个儿受罪。”转头喊服务员,“来瓶冰可乐,糖醋小排和麻辣脱骨爪另打包一份,”又忙乎乎扭回来说,“带上楼,一会儿缓过来吃一口,明儿还熬一天呐。”   许尧臣一拱手,苦中带笑,“谢了,叔。”   ——糊逼剧组向来感人,大约是因为你糊我也糊,所以氛围相对轻松,破事儿不多。   服务员手脚麻利,很快把打包的东西送来,许尧臣拎上,在大伙稍显同情的目光中扣上鸭舌帽,兜上口罩,出门坐电梯去了。   电梯间光可鉴人,香槟色墙砖旁嵌着浅金色电梯门,炫得人眼晕。   许尧臣垂着头,刚要跨进轿厢,不留神旁边凑过来一个人,他刚要给来人让出点位置,却被那人搭住了肩。   周余一双桃花眼抹着笑,“哟,巧啊,臣臣。”   “巧吗?”许尧臣甩开他那只爪,一步跨进去。   “露馅了……”周余笑嘻嘻地,“不巧,我追着你来的。”   许尧臣没料到这位天字号第一闲人那股神经劲儿还没下去,懒得应付他,往轿厢夹角一靠,不言语。   “你跟姓厉的是不是掰了?”周余从来是个没眼力见儿的瞎子,专挑不开的壶提,“掰就掰了呗,你这么一个小漂亮,哪能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许尧臣的视线从帽檐下扫过来,周余那双藏住了锋芒的眉一挑,“想问我怎么知道的?”他两手插着兜,贴近了,“我们这圈子,远比你想的要小。这么说吧,住澜庭的,又不止你们一户。”   叮一声响,电梯到了,许尧臣抬脚向外走,擦身而过时,对周余道:“我倒是怕传不出去。既然传开了,那正好。谢了,小周总,特地跑一趟,跟我转达这好消息。”   “这我就不明白了,”周余甩着步子跟上他,“你就不怕没了厉扬,回头有不长眼的苍蝇叮上来?”   周余别的不行,就在旁门左道上鬼机灵。他看上许尧臣以后,在圈子里随便一打听,再一琢磨许尧臣和厉扬在他眼前那貌合神离的样子,就料准了七八成。   ——郎无情妾无意,明白摊开,互相利用。   明人面前装傻极没意思,浪费时间且效率低下。许尧臣侧目,屈指抬高了帽檐,一双挂着红血丝的眼写满冷漠,“两年时间,足够人成长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何况现如今的陈妙妙也能当堵墙使了。   “啧,用完就扔,好无情一戏子。”周余的目光落在他眼窝精巧的小痣上,“可我就好你这一口,怎么办呢?不如这样,我来追你,心甘情愿给你当铜墙铁壁,保管谁都碍不着你眼,可好?”   许尧臣回首一笑,“听说桁州五院是个不错的三甲,小周总要是不舒服,可以去瞧瞧大夫——我到了,回见。”   他开门,关门,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放一只脚的机会都没留给周余。   桁州五院,拥有全国最著名的精神疾病诊疗中心——有意思——周余手指蹭过唇角,舌尖勾了下,眼中的欲望毫无遮掩地砸在了紧闭的门板上。   澜庭十二层,厉扬关上投影,向后仰靠在沙发上,结束了长达一周的不事生产,专注刷剧的宅人生活。   头晕眼花,口干舌燥。   如果不是这一套“许尧臣全集”,厉扬大概这辈子都想不到,小混蛋竟然拍过二十多部烂剧,七八部小成本恐怖片。   他点了支烟,把插满烟头的“烟灰缸”拉过来,开始吞云吐雾。   许尧臣真是不得了,走就走了,还把当年吭哧吭哧扛回来的烟灰缸也带走了,称得上坚壁清野,一针一线都不留给“敌方”。   可怜狗皇帝拿什么都不趁手,只能把不锈钢拌菜盆拿来充数。   这东西缺点是深,手伸进去不方便,优点是大,基本不用清,可以一层层码,于是用着用着也就习惯了。   一支烟结束,门铃响了。   厉扬起身开门,见门外是拎着两大兜麻小的白春楼。   ——这“老外”自打做交换生时品尝过麻小,就误了终身。前几天刚盘下来一间主营麻小的馆子,正装修着,可他馋得不行,把人家厨子弄到公寓里,每天一顿地做龙虾,很是丧心病狂。   白春楼进门,狗一样鼻子一动,立马吆喝:“开窗开窗,我的肺很脆弱,你不要伤害它。”在中岛上放下麻小,他又伸着脖子往客厅瞧,“兄弟,你的观影是否已经结束了?”   “完了,”厉扬开完窗,又开了灯,趿拉着拖鞋过来,“很累。”   白春楼揭开麻小的盖子,卖弄新学来的词汇,“这很不应该。有了爱情的滋润,你应该对我说——甘之如饴。”   厉扬不跟这假洋鬼子辩,他坐下就开始剥小龙虾,边剥边道:“剥壳是有技巧的,你知道吗?”   “我喜欢用慢的办法,既急迫又不得不的等待,才能让入口的滋味更浓郁。”白春楼说,“顾玉琢和许尧臣的故事在网络上非常火爆,就在你离开看守所当日,共同出入酒店,你不生气?”   “气,但没资格管。”厉扬往他碗里扔了一只虾尾,“怎么着,戳我肺管子戳得挺舒服?”   白春楼瞪圆了他浅褐色的眼珠,“当然不。我一周前问过你,究竟喜欢的是哪一个?不,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在我的理解上,他们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你要弄明白,扬,不然就不是我戳你,是你在‘自杀’。”   厉扬褪下虾壳,抽出虾线,直到剥完了五只,才道:“人的情感如果能条分缕析,就生不出痴男怨女了。”   他是成年人了,在种种情绪的操控下,当然知道是对许尧臣动了心——当他的目光离不开他,黏着着,对方的蛛丝马迹自然就显露出来。   厉扬得要一个真相,十一年了,他需要一个答案。   白春楼一周前坐在楼下,躲着他的烟,对他发出警言——   如果你爱的是方程,那么你和许尧臣的每一分钟,对他都是刻骨的伤害,而假如你爱上了许尧臣,那么你苦苦寻觅十一年的方程,就遭到了可怕的背叛。   所以,你爱谁?   有些念头一旦起了,就会扎根、发芽,抽条成枝繁叶茂的模样。   厉扬很缓慢地将他那棵树的枝叶抖落开,呈在白春楼面前,“我要的是他,拥有鲜活生命的他。他的过去、现在、未来,冠以任何姓名都不重要。只要他乐意,他可以矜贵、任性、骄傲、也可以邋遢、自卑、一事无成,他可以在云上睥睨世俗,也可以在红尘中与俗物结伴同行。”   白春楼惊讶、错愕,须臾又恍然大悟,他学着旧时人物向朋友作礼,真诚地道了一声“恭喜”。 第59章   许尧臣一大早就在楼下餐厅见着了周余。   这位交际花已经和来宣传的主创们混熟了,见着他,也没过分热情,只亲厚地打了个招呼。   许尧臣全当睁眼瞎,绕开他径直去前面跟林昊组了一桌。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到一半,林昊吃差不多了,一抹嘴,把手机拿出来,点到微博递给许尧臣,说:“这我一个小号,没事儿看点圈里八卦。”他往周余那边觑了眼,才在手机屏上一翻,“哥,是昨晚上不?”   ——爆料里的照片,说糊不糊,说清晰也不够清晰,正是周余在电梯间堵住许尧臣的时候,恰能看出两人正勾肩搭背,可脑补一段暧昧故事。   角度选的好,周余一双桃花眼蕴着情,许尧臣帽檐压着,什么也瞧不清。   这则短微博讲的有意思,明着说的是现如今脸好看的都能左右逢源,暗指许尧臣攀上周余,旧爱新欢,一枝更比一枝高。   “是。”许尧臣将手机推回去,没在上面乱翻,问林昊,“狗仔拍的?”   “依我看,不像。这不写着,据知情人士透露……狗屁知情人士,这种角度,一看就知道是特意偷拍,自己安排的人,”林昊声音压低了,“得小心点儿那姓周的,不是好东西。”   许尧臣一时没答。   周余当然是个坏胚,只是他和林昊并不多熟,在剧组时也就是普通同事,如今两年多未曾碰面,他这一番话,算不上交浅言深,却也不合圈里一般情形下的交往规则。   林昊收了手机,已经打算起身了,“哥,你不用多想,我能多这一句嘴,纯粹因为我师哥,孙安良。”他表情透出狠来,几乎是从嗓子眼里磨出来的声,“他们姓周这一家子,都是畜生。”   许尧臣挺意外,看了林昊一眼,没吱声。林昊大约也意识到失态,面色稍缓,道:“混咱们这行的,歪的斜的,最好躲着。”   他说完就插着兜走了,专门挑着离周余八丈远的小道,像躲苍蝇一样,眼不见为净。   要不人人都说娱乐是个圈呢,许尧臣想,李跃、林昊,居然都和孙安良有些交情。   ——孙安良确实是个好人,传统意义上的,老好人。   一天的马不停蹄开始,主创们谁也顾不上周余这个编外人员了。   周余也不凑太近讨嫌,只在休息时候冒个头,给许尧臣递口热乎水,拿块精细的点心。   他做的不很出格,无心人瞧见也没什么,可落有心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许尧臣抽空子出去给刘铮回电话,刘铮在那边问他陈总给买的穿衣镜怎么办,说整个是亮银色,四周围像凝固的水流又像融化的金属,非常艺术,和许尧臣租的房子格格不入。   许尧臣让他随便放,毕竟还有两把中古塑料椅在路上,等齐活了再安置。   挂断电话,他从剧场避风的平台拐角绕出来,没走两步,就听旁边有人议论——   “……热脸贴冷屁股倒贴得挺起劲,我看许尧臣一口水都没喝他的,也够端着了。”   “得了吧。本来也不是多清高的人,我听说从前就钓着一个了,这兴许是分了?要不小周总哪至于这么巴巴地。”   “欲擒故纵?那不得不说,比我们女人都有手段。”   “可不,就说了,混娱乐圈的没一个省油灯。”   “啧,人不可貌相。”   许尧臣没往外走,愣是听全了这墙角,等二人抽完烟走远,才绕出来。他抬手扇了扇未散的烟气,方才听来的那几分恼,随着这动作,一起散了。   ——混在这样的圈子里,不叫人评头论足是不大现实的,只是有些是隔着网线,有些是直白地戳到鼻子前。   而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无人关心,也不重要。   又走两步,抵达另一个拐角前,林昊的声音传过来。   他说:“跟许哥讲了,他都明白。”   对方又说了什么,林昊这边只简单应了几声。   ——尴尬是真尴尬。谁能料到这小小一个平台,只两个角三面墙,竟然活活挤了三波人,人气是够旺的。   可巧林昊就站在平台唯一一道没上锁的进出口旁,许尧臣这时候要一腿迈过去,就等于直接告诉林昊:小子,你虽然是在背后嘀咕我,但不幸,我真的在你背后。   那得多吓人。   “我看周余也是一时兴起,不会当真。师哥,你不用操心许哥,他挺老道,大约是真看不上姓周的。”林昊开始拿鞋底蹭地,兹拉兹拉的,“周崇春比周余可不是东西……你都是个泥菩萨了,还有功夫惦记外人,可真行。”   许尧臣背靠着墙,说不上来的,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成,你保重。”   旁边打火机一声轻响,林昊点了支烟。   许尧臣与他分别站在西、南两堵墙后,各揣想法,耗掉了一颗烟的功夫。   下午活动按部就班,在七点前结束了。   主创们在机场道别,为工作相聚,又为生活各奔东西。   许尧臣登机前收到刘铮消息,说他和邹叔准时到,带着煲好的老鸭汤,两小时后包管喝上热乎的。   人都散了,周余才贴上来,也不怕讨嫌,挨着许尧臣坐了,手里捧一本书,是伊坂幸太郎的《金色梦乡》。   “作为解闷的故事书尚可,往深了一想,有一些人物逻辑稍显缺失。前半部分节奏慢得人犯困,二百页以后才能打起精神。”周余自说自话,用书脊碰许尧臣的手,“你读过吗?”   “没有,”许尧臣低着头看手机,“我文盲。”   “那我给你讲这故事,我看看啊——”他抬手瞧一眼表,“正好,等飞机落地,故事就讲完了。”   周余也不知哪来的这种没有脸精神,居然真就在许尧臣耳朵边叨叨了两个小时,不知疲倦的苍蝇一样。   待飞机抵达,许尧臣扣上帽子口罩,拎着随身行李就往外走,视周余如无物。而小周总却根本不当回事,仿佛许尧臣就是游戏中的一个困难关卡,一次次碰壁后反倒让他胜负欲烧穿了天灵盖。   出口,有零星粉丝接机,周余识趣,不远不近缀在后面,没往前凑。   有小姑娘给许尧臣递了一只半人高的姆明,又有小伙子给他塞了一副手套。拢共七八个人,合照、签名,忙活完了他才找着早就跟在一边的刘铮。   刘铮过来帮着拉行李,一行人下了地库,走到车道前,邹叔已经把车开过来了。   粉丝们也不再跟,挥挥手,目送许尧臣上车。   而后面周余刚要上前,却冷不丁被一位横空出世的女士给摁住了脖子。   ——这位女士踩着一双恨天高,盘靓条顺,举手投足间很是雷厉风行。她揪住了周余,扫一眼已经离开的粉丝,冲许尧臣道:“对不住啊小许,我弟这兔崽子净给你添乱了。”   许尧臣满脑门纳闷,却也只得顺着女壮士的话一点头,算打过招呼也表态了。   车门合上,迅速消失的缝隙里,许尧臣就看那成天甩着大尾巴的小周总彻底怂成一坨,在女壮士的铁手下连连告饶,什么派头都没了,倒真从里到外都像个一事无成的二世祖了。   邹阿立车开得平稳,刘铮在一旁已经给许尧臣揭开了保温罐的盖子,老鸭汤的香气一下子漫出来,给许尧臣肚子勾得饿了。   他喝着汤,就听刘铮跟他嘀咕:“小周总可真是贼心不死。嘿,这下舒服了,让命运掐住了咽喉。”   许尧臣搁下勺子,“你认识掐他那位?”   “仅限耳闻。”刘铮小眉毛一挑,“他们老周家可有故事了。与孙老师有瓜葛的叫周崇春——别看岁数大,却不是婚生子。周余和方才那位周昴,才是同一娘胎。神的是,周余下面又有一弟一妹,据传母亲是老周总七八年前才娶进门的新夫人。”   仿佛是旧时那些夹缠不清的老封建搬来了新社会,且个顶个地滋润,如同苟且在阴凉地的蛀虫。   将近十一点,许尧臣那物流中转站一般的公寓又离得近,一罐汤尚未下肚,车已经到了。   许尧臣没让刘铮往里送,叫他和邹叔早回。   ——转天没通告,大伙都能捞个休息。   他拖着箱子,箱子上卡着姆明,乘电梯到二层,门开,些微的光透出来,映亮了门前一道挺拔的身影。   许尧臣一颗完好的心脏蓦地向下坠,嗵一声,干脆在瞧不见底的深渊里摔成了碎末。   胸腔里好像都空了,抽干了,喘不上气来。   他没料到,不请自来的狗皇帝竟有这般功力,不发一言便能叫他溃不成军。   ——也是,连伪装都没了,可不就剩下狼狈了么。   “电梯里好玩吗?”厉扬探手一挡,压住了要合的电梯门,“怎么,都不舍得出来了。” 第60章   姆明被电梯门夹了下,才被扯出来。   许尧臣站门口,就是不开门。   行李箱在他脚边立着,一旁地上还有两大兜瓜果蔬菜,许尧臣目光在上面转了圈,心窝上像跟着被人踹了一脚,闷疼。   相较之下,狗皇帝游刃有余得多。   他下巴微抬,示意门锁,“打算站这儿跟我相一晚上面?”   “你管我。”许尧臣一副破罐破摔的样。   厉扬说:“冷,让我进去坐坐。”   “坐坐还是做做?”许尧臣手搭门上,“老板,你想要谁,随便动动指头就有,何必非在一棵树上吊着。”   厉扬垂着眼,看他,“能好好说话么。”   ——就算冲着少年时的情分也不该横眉冷对,反倒和纯粹炮友的分崩离析很不一样。   一失足成千古恨。   许尧臣打开门,稳住了颤颤巍巍的“体面”。   他新租这间房,面积不算大,却有上下两层,一层是厨房、客厅、客卫,二层是两间卧室一间书房,格局相对紧凑。   厉扬一进门,视线稍转半圈,落在正对门的那面银光闪亮的镜子上。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身影映在镜面上,看着近,实则却像是人去触碰镜中影,压根摸不着。   许尧臣脱了鞋,老习惯,两只倒着个儿,不肯弯腰去摆,踩上拖鞋只顾往里进。厉扬扫一眼,没管他,不像从前那样数落一句或者给邋遢大王踢正了,只是问:“要换鞋吗?”   “随你。”许尧臣开灯,屋里霎时明亮起来,让人细碎的情绪无处躲藏,“喝点儿什么?”   这问话的语气,不像在一张床上睡过,也不像在年少时代亲密过,倒像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人,非不知好歹地凑过来,讨了主人的嫌。   许尧臣从姓方变成姓许,性格上很多地方都变了,唯独是内里的“坏习惯”,一点没变。   ——心虚了就装强,仿佛嘴够硬、够犟,就天下无敌了一样。   这和小型犬是一个毛病,一旦感觉受到威胁,就要支棱起来狂吠,边吠边退,色厉内荏的样儿,还不如纸扎的老虎。   “上次拿回澜庭的雀舌,一口没喝就被你给我顺走了,”厉扬也没客气,褪了大衣搭在一旁,兀自在沙发上坐了,“就喝那个吧。”   许尧臣一愣,“雀舌?”   “原本在橱柜里,你走之后找不着了。”厉扬讹人讹得一本正经,“去泡吧,我等着。”   许尧臣是真冤枉。橱柜里的茶他从来分不清谁是谁,只有几块老茶饼晓得是普洱,其余能分得出红茶绿茶已经了不起了。   他凭空也变不出雀舌来,稍一思量,去冰箱里翻出来刘铮给买的三得利乌龙茶,往厉扬手里一递,“喝吧。”   “凉,喝不了,”厉扬道,“我一个老年人,你能不能体谅下。”   以前也没见过他有这许多毛病!   爱喝不喝。   跑了一整天,许尧臣累得不行,他把姆明从箱子上摘下来,往沙发上一扔,靠着。和厉扬一人占一个角,拿起谈判的架势。   “我在看守所里巴巴地等,想着出来了起码能等来你一句话,”厉扬拧开瓶盖,小啜一口,确实是凉,进了胃里不舒服,“可你尥蹄子跑了。许尧臣,是不是欠我个解释?”   姆明弹性不错,撑着许尧臣的腰,让他生出了有底气的错觉。他问:“欠你的解释不少,你要哪一条?”   “为什么走?”   猜得到答案,但还是要问,不是非得听,而是要逼他,让许尧臣去正视这段关系,去审视自个儿的内心。   许尧臣看了他片刻,不答反问:“我骗你两年,你不恨我?”   厉扬答他,“生气,谈不上恨。”   “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十一年前我年少无知,不懂感情是个什么狗屁玩意儿,所以从没动过心。我承认,当年我很依赖你——小孩子嘛,都慕强。”许尧臣说,“后来我家道中落,爸没了,妈也成了个疯婆子,我什么也不是了,甚至连我爸的姓也不能要了。两年前,再遇上你,知道你集邮一样收集像我的人,那时候我就有把握,只要站在你面前,八成以上机会你会留下我。没办法,那时候太难了,我不找个挡箭牌就在这圈子里混不下去了。可除了这工作,没有哪个能让我在死之前把债还上的,所以我硬着头皮也得往你床上爬。”   他轻描淡写,把自己说的不是个东西,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刀一样活活朝心窝里刮。   “不瞒你说,如果当时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走投无路又身无长物,能用上的,就是赤裸裸的一条躯壳。”他顿顿,“人的欲望没什么舍不下的,你过去能有其他人,往后也可以。”摁着自己冰凉的指腹,捏红了,又松开,“哥哥,你往前看吧,好不好?人活着,回头路是不好找的,即便重走一遍,也没意思。”   熟悉的称呼,却尖锥一样,能把人扎个对穿。   厉扬看着他,体会得到有那么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把自己向外推,可他怎么能舍得下。   见面前,他急切地想剖白,让许尧臣看看他这一颗鲜活的心脏究竟是为了谁而跳动。而现在他听了“解释”,如同数九寒天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钻心蚀骨的凉,他冷静了、清醒了,知道如今不是时候。   他们之间的信任是破碎的。   从许尧臣扔了尊严、骄傲,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躺在那张地毯上开始,他就真的破罐破摔了。哪怕厉扬能舌灿莲花,他也只会把这份情当施舍、当怜悯。在许尧臣眼里,他自个儿就个两个字,不配。   厉扬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搅着疼,两年时间,他们的一点一滴,全成了“不堪回首”。甜蜜与欢愉净是不堪上的作伪,现在扯开了,刺得人难受。   许尧臣看着一向对外八风不动的上位者竟掩不住自己的悲伤来,他一时生出同情,想着,要是命运垂怜,真能还他一个“方程”,也是不错。   “饿不饿?”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了许久,终于被厉扬的一声询问打破。   许尧臣不解地看着他,没想明白怎么又“民以食为天”了。   方才那不愉快的对话如同一瞬间喂了狗,厉扬神色如常地从购物袋里翻出来鸡胸和面,一把小葱一把香菜,问鸡丝面行不行。   拍多了烂剧的演员没闹明白这原本该往摔门而去情节走的剧本怎么换了套路,一点儿不符合观众的内心期待。   于是,许尧臣的厨房开火了。   刘铮是个细心的小伙子,锅碗瓢盆能备的都备上了,并打了一张明细,配着图,贴在了冰箱上,甚至详细到牙签牙线乃至备用粘钩的存放位置。   厉扬按图索骥,顺利把要的锅刨出来,扭头跟许尧臣讲,抓紧给刘铮涨涨工资,这种助理回头要是跑了,你兴许得饿死。   许尧臣觉得自己没到生活不能自理那种地步,但刘铮这“地图”却暴露了他成年之后在人生道路上的短板,此刻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脸皮薄起来,生出一丝“生活低能儿”的耻辱来。   强行挽尊,辩解一句,“我烧鱼还行的,也不是什么都不行。”   “下次料酒少放,鲜味儿都压没了。”厉扬低着头切葱,使唤他,“去给我找条围裙来。”   许尧臣诧异,张张嘴,原想问一句你看节目了?可念头一起又感到不妥,这话题不祥,说出来恐怕又要绕回去。   算了。   围裙双双躺在橱柜里,抖开一看,一条皮卡丘,一条妙蛙种子,还贴心地给配了两顶厨师帽。   ——刘铮是真的行,这么多年了,对皮卡丘仍旧爱得深沉。   许尧臣自己套上黄的,把绿油油的妙蛙种子给厉扬了。   狗皇帝一手香菜一手刀,扭头过来让许尧臣给他系围裙,却在看见那一片惨绿时颇讽刺地笑了声,下巴一抬,示意那顶厨师帽,“特意给我选的?”   绿意盎然,宛如盛夏时丰茂的大草原。   “哪能,别敏感。”许尧臣接了刀和香菜,把围裙递过去,把潜在的亲密都格开了,“再者,谁敢在你尊贵的脑袋上种草。”   “我前脚进局子,你后脚有新欢,”厉扬系好围裙,斜倚着流理台,“周余对你好吗?”   许尧臣低头要切菜,口不对心地应付一声挺好,却不防刀柄蓦地被狗皇帝握住,两人挨得忒近,热乎乎的气吹在耳廓上,让许尧臣奓毛的猫一样蹿了出去。   厉扬从他这反应里捡着了安慰,心满意足地给锅里添水,用鸡架熬汤。   许尧臣干脆去洗了把生菜,搓着菜叶,余光里是冒着白气的锅,暖烘烘,却让他感到别扭。   ——他们这算什么?少时玩伴重聚首?这中间先是九年的相隔,又是两年的磋磨,如今非要维持个虚假的和平,实在很没趣。   念头往这一转,他又唾弃了自己:矫情个屁!   作精是没有好下场的。   许尧臣把生菜捞出来,放筐里晾着了。   ——人么,养成习惯之后总是不容易改的,给老板点时间,等他看见不一样的烟火,对方程的兴趣自然就淡了。   现在大约是个缓冲期,他们都得适应。   厉扬哪晓得旁边这位转了一百个心思,他专心地炖汤煮面,十二点多,这一碗看着寡淡的鸡丝面总算出锅。   葱花香菜撒进去,清亮的汤上薄薄一层油花,馋得人不饿也想干两碗。   许尧臣把面端上桌,转身想招呼厉扬也吃一口,没料狗皇帝却洗干净手把大衣穿上了。   “近来胃不行了,不适合半夜贪嘴,”厉扬道,“我先回了。剩下的汤晾凉了存冰箱,明儿还能接着用。”   许尧臣愣怔,方才饱满的情绪一下子空了,须臾才回神,说:“澜庭药箱里有胃药,但说不准过没过期,你吃时候看一眼。”   厉扬拉开门,整个人让射灯镀了层亮光,让原本的憔悴无处遁形,他回过头,嘱咐许尧臣:“别熬夜,早睡。”   门合上,新租的房突然显得空荡起来,手边尚且热乎的汤面也跟着黯淡了,仿佛没了方才的滋味。 第61章   许尧臣在家躺了一天半,期间只爬起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陈妙妙买的镜子给转了个方向,不对着大门了。否则这东西像个巨型照妖镜一样,冷不丁进门能把人吓一个仰倒。   这两天里让人意外的是,他去跑路演的那部《神探一二三》虽说票房尚未明朗,但口碑却还行,评分居然上了7,没在2、3分上徘徊。   编剧兴奋地在朋友圈发剧评截图,说,瞧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埋的暗线都给我找的差不多了,老怀安慰。   许尧臣给她点了个赞,也不大关心剧评到底如何,转头去问陈妙妙,有活儿没,他很空虚。   陈妙妙让他吓了一跳,忙问:“儿,你怎的了?”   “让我干活,让我出去,我空虚。”许尧臣瘫在沙发上,看着早起刚到货的中古塑料椅,觉得自己前几天病大发了,为什么花四万多淘了两张塑料椅?   “你说这那我可精神了昂,”陈妙妙一下子来劲儿来,声音都飘起来,“有个种地码菜的慢综艺,你上不上?”   许尧臣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了,“上,”应完犹嫌不够,又问,“其他的,再来点儿。”   “那是真没了,儿啊,你说你成日懒惰,这突然勤奋起来,爹都不知道让你上哪营业去。”陈妙妙给他支招,“要不这样吧,你上微博刷刷存在感,跟你粉丝互动互动,老不出现,孩子们都以为你退圈开澡堂去了。”   许尧臣觉得他这个狗屁馊主意实在太没建设性,于是挂了电话。   以往闲下来的时候从没觉得时间被抽成两倍长,只嫌躺在床上做废物的时光短暂,尚未品尝出做废物的自由,就又被挖起来去营业了。   时移世易,现如今终于要主动干工作,却没工作找上门。   可见,人生确实不如意十之八九。   许尧臣这一下午更了三条微博。   一条是小区里晒太阳的胖橘猫,翻着肚皮耍赖。一条是被狂风洗刷过的澄净碧空,几条拉长的云横在其上,一派闲适。一条是汤色漂亮的鸡丝面,葱花如翠,光线正好,看得人食指大动。   -妈耶,失踪人员出现得好秃然。   -我臣又在家抠脚了。   -经纪人呢!让他上班!   -给孩子歇几天吧,前面跑宣传时候一直是兔子眼。   -崽,你要无聊就直播吧,我们陪你。   -难道只有我在意那碗面吗?   -合理怀疑他在秀什么。   -别说了!我不想听!   -去找你cp,他在东大打球,快去!   许尧臣坐在他斥巨资的塑料椅上,刷评论,瞧见上面一条,反应了会儿,想起来顾玉琢,于是给二百五发了条微信,问他是不是在东大。   二百五回得飞快,说在打球。   回完,又追来一句,叫他立马过去,介绍朋友一起玩儿。   虚了一整天的躯壳终于在临近傍晚找着了填充物,许尧臣蹦起来去找衣帽间扒拉,搞了运动套,裹件薄羽绒,踩上篮球鞋出发了。   从前,他打骨子里烦这种生人数量大于熟人的场合,有轻微社交恐惧症的嫌疑,现在,他却有种渴望,就是得在人堆里扎着,让人气儿把自己包裹住。   东大也在市郊,和许尧臣那物流中转站一样的房子在同一方向,他叫了辆车,半小时不到就站在了东大门口。   东大全称东城大学,几年前收编了行将倒闭的五所民办大学,取了这么一个很随便的名字,间接导致每年报考人数少得可怜。   许尧臣来的这一片是东大新校区,地广人稀,大门口站十分钟都抓不着一个活人。   据顾玉琢透露,陆影帝的发小表面上是东大教授,背地里和东大这块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他们平时打球都是来薅发小羊毛,占用东大体育馆。   优势是人少、安全,有保安站岗,劣势是学生们眼尖,他们一来就能被发现,行程立马上微博。   所幸陆南川拥有的大多数是事业粉,顾玉琢的粉经过几番洗礼,干脆掉得只剩生命粉了。   偶尔也有私生扒窗户,但保安大哥敬业,一般都能给轰出去。   顾玉琢裹得像条木乃伊一样出来接许尧臣,一猛子,许尧臣险些没认出他。这个二百五欢快地飞奔而来,并且要求跟他挎着胳膊,使得一米八的两根汉子好似一对娇娇小姐妹。   路上,许尧臣指着他那惨白的面罩,“这什么鬼登西?”   “陆老师发小给的,我帮你也要了一个,粉蓝色,好看。”顾玉琢说,“贼好使,我跟你说,戴上你就大大方方出门,随便逛,化成灰粉丝都认不出你。”   许尧臣端详着他,“这东西曾经有个名字,叫脸基尼。”   顾玉琢抠抠面罩上的洞,动作十分不雅,“还行,有点那意思。”   ——不得不说,偶像包袱这东西,对顾玉琢来讲,简直是屁一样的存在。   到了体育馆,热气烘面,许尧臣进门就把羽绒服脱了。   场地里一共五个人,场边坐着四位女士,还有两位男同胞歇在一边,见许尧臣进来,纷纷打招呼。   许尧臣瞪大眼望过去,好家伙,一个都不认识。   顾玉琢凑他旁边小声解释:“都不是圈里的。”   这倒不稀奇,冲陆南川那性格,大概也混不出几个圈内友人。   “七个男人,三个gay,除了我和陆老师,坐那儿那个,就挺帅挺威猛那个,也是gay,加上你,咱们对他们四个直男,均衡了。”顾玉琢趁许尧臣活动腿脚,跟他嘀咕。   许尧臣弯腰抻筋,“所以你们这是直与弯的对决?”   顾玉琢道:“差不多,输的人请烤肉。咋样,你上不上?”   “上,”许尧臣紧紧鞋带,“但我要去他们直人队。”   顾玉琢气得用头顶他,“艹,你妈的,背叛我!”   许尧臣推开顾姓傻狗,上场了。   他这边上了,那边陆南川叫顾玉琢上来,同时把场边候着的“挺帅挺威猛”那位也换了上来。   这一下,真就成了弯对直,当然,直里面还藏了个叛逆的弯。   陆影帝冲他一挑眉,“小许,敞开了打。”   球到了许尧臣手里,他跨步、运球,正要上篮,要投未投之际,手里的球没了……   威猛先生一笑,露出白牙,“承让。”   三分线外一击即中,橘红色的球从网中落下,得分。   这一下拦的漂亮,许尧臣暗赞一声,被激起斗志。他紧盯威猛先生,有来有往,你一分我两分,咬得很紧。许尧臣一手球不算打得多出色,但在业余队伍里也算得中上水平。他和威猛先生这么一抢,剩下四人默契地放了水,就看他们俩耍花活。一场结束,许尧臣这队以两分优势险胜,顾玉琢冲他飞眼神:“打得爽吗?”   满头大汗,淋漓尽致,当然爽。   许尧臣脸上挂起笑,跟威猛先生交换姓名,“许尧臣。”   威猛先生道:“江山岳,在市三院做大夫。”   许尧臣哑然,是真没瞧出来。   江山岳很爽朗,抹一把额际的汗,招呼大伙:“烤肉去,我请!”又对许尧臣道,“这儿就有淋浴,还是冲个澡,免得出门冷风一吹,冷热夹击,容易感冒。”   顾玉琢从后面奔上来,勾住许尧臣肩,“就是,洗——啊!”话没说完,就被陆影帝拎住了后脖领,“别调皮捣蛋,过来。”   于是,一群人热热闹闹去冲了个澡。   单人单间,弯仔们自然也免了尴尬。   出门,一群人商量着去哪打牙祭。他们这十几口子,原本可以随便挑地方,可不巧有三位公众人物,去人多的地儿无异于是往坑里跳,几番讨论,说去新开那间进了门就等于要挨宰的店吧。   江山岳输球请客,没人可怜他,后面东大教授吆喝,要吃干江大夫三个月工资,于是几个人起哄,说三个月不行,吃不饱。江山岳手一挥,随便点,吃撑了算。   他们闹得很,许尧臣这空瘪的情绪也跟着满起来。   果然,是得要人气儿裹一裹的。   烤肉店靠北,他们开车兜过去要一个小时,许尧臣没车,被顾玉琢打发上了江山岳的车。   ——落地将近一百万的车,也难怪对工资这东西可有可无。   许尧臣跟圈内人胡吹狗屁时候可以很健谈,但对着圈外人,就茫然了,找不着话题。只好翻出来手机,装成有信息要回,打开了朋友圈。   刷着刷着,他背忽然拔直了,灵活的拇指也僵住了。   ——厉扬发了朋友圈。   从前连微信都懒得用的狗皇帝,现在都发朋友圈了。   许尧臣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点开那张图,又点回去,有些烦躁。   那是张机场到达层的照片,配字:欢迎。   欢迎谁,不知道。但势必是个特殊人物,否则哪至于劳动狗皇帝大驾发个朋友圈。   真狗。   真烦人。   许尧臣把手机锁屏,直直地看出去,盯着枯燥乏味的柏油路面,觉得方才满起来的情绪又瘪下去了。   江山岳适时地开口:“尧臣,我其实看过你的电影,应该是挺早的一部了,好像演一个边缘少年?”   他说的大概是出道那部,许尧臣回神,应了声:“是,得有七八年了。”   “剧情我已经记不得了,但你当时蹲在路边看镜头的一个眼神我印象很深,”江山岳讲话很自然,虽是奉承,却不招人厌,“属于少年那种无助和绝望,又很倔强,防备心很强,颇有代入感。”   他措辞文绉绉,许尧臣不得不敛起平时那吊儿郎当劲儿,道:“初出茅庐,什么也不懂,是导演导的好。”   江山岳笑笑,“谦虚了,”他侧目,视线飞快地在许尧臣脸上掠过,又收回,专注于路况,“有天赋有灵气的表演是很不同的。”   许尧臣颇无奈,圈内圈外,夸他无非是“天赋、灵气”,仿佛离了这四个字,他就一无是处了。   一小时车程,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天彻底黑透时,他们一行五辆车先后驶进了烤肉店的独门独院。   ——所幸,这靠预定的地方卖了陆南川面子,让他们虽是一时兴趣,却也没落个无处果腹的结局。   十一口人,占了最大的房间。   点菜时,一群人果然没客气,什么贵点什么,江山岳很是无所谓,拿着菜牌询问许尧臣,喜好哪一种。   许尧臣在饮食上向来不精,就爱吃口接地气的,对和牛一窍不通,只得听江山岳一一介绍。   听到一半,他竟然奇妙地犯起了困,而就在困意卷来的时候,他听见了狗皇帝的声音。   艹!   霎时清醒。   许尧臣猛地搓了把脸,心说:妈的,我居然都开始幻听了,这病程是进展到哪一步了?   然而现实没给他向内盘问的机会,因为烤肉很快上来了。   运动一下午的同志们仿佛出去打了一窝狼,看见肉眼都直了,许尧臣扫一眼顾玉琢,这二百五正跟陆南川撒娇,要吃辣的。   陆南川看都没看他,直接让服务生把辣椒撤出了这间屋子。   顾玉琢旋即发出惨叫。   ——可怜,无人理会。   一顿饭吃得十分熨帖,肚子里舒服了,情绪上自然也能平展——许尧臣觉得方才皱在一起的脑子,又放松了。   他自然而然地打开微信,刷起朋友圈。   于是,又看见厉扬更了一条。   图配文,只四个字,十年重聚。   照片是一桌烤肉,从食具到摆盘,与许尧臣眼前这一桌,别无二致。   净手巾上,刺绣一个草书“岚”字,正是烤肉店的招牌,独此一处,绝无分店。   这令人害怕的缘分。   亏得这间店私密性贼好,就是出去溜达两圈也未必能碰上其他用餐的食客。   ——兴许就碰不上了。   揣着这种无趣的侥幸心理,许尧臣跟着吃得小肚溜圆的伙伴们结束了聚餐。   门外,各自告别。   正寒暄着,身后传来交谈声,许尧臣浑身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这回可好,避无可避,四周围的树还没他腿粗。   两拨人,正好撞见。   厉扬的视线很自然地偏过来,在许尧臣脸上稍作停留后,落在了为他拉开车门的江山岳身上。   同时,许尧臣也看清了与厉扬十分亲密的男人。   他身高腿长,相貌斯文,一副金边眼镜框住了儒雅气度,与狗皇帝并肩而立,直想让人道一句“恭喜”。 第62章   夜幕低垂,三两点星子缀在上面,在灯光的映衬下,竟显得黯淡了。   许尧臣撤回目光,矮身要往车里钻。说不上什么缘由,他内心无端将自己和狗皇帝身旁的男人作了比较,就好似是山鸡遇上凤凰,一个蹲在地里,一个站在枝头,一下子,认为相形见绌,比不上人家。   这场面,两厢装作不认识才合宜。于是,他一脑袋扎进了副驾里,眼不见为净。   “江……”许尧臣拉车门时扭头招呼江山岳,可一回首,才发现厉扬居然过来了,只好闭嘴。   ——时运不济,慢一步,跑不了了。   厉扬和陆南川打了照面,相互问候一句,然后目光就往他们这边投过来。   陆南川自然要为在场人士引荐一番,挨到江山岳,他与厉扬两人虚头巴脑地递换了名片,寒暄几句,厉扬手就搭上了车门。   他脸上装出一派温和,对车里的许尧臣道:“既然都碰上了,那就跟哥走吧,就别赖在别人车上了。听话,闹别扭也要有个限度,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他地冲江山岳一颔首,“让你见笑了,江医生。”   亲疏远近,一下子拉得分明。   江山岳也不是傻子,什么哥啊弟的,无非是一套漂亮说辞。见着二人这别扭的气氛,他大约猜得着七八分。   都是陆南川的朋友,且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下,自然不能不把场面圆了,其他的,徐徐图之即可。   “哪里,”江山岳表现得十分大度,“我家里的胞弟也一向爱闹脾气,兄弟之间,没有隔夜气。”他微微塌肩,看向许尧臣,“东大的游泳馆也是很好的,四季恒温,有机会叫上他们几个一起去。”   厉扬摁着车门的指节都泛出青白来,面上却无波无澜。他稍一侧身,给许尧臣让开位置,也是给他个选择,走是不走。   许尧臣余光掠过“凤凰”,又扫一眼厉扬,手往车门上一撑,“走吧,哥。”   他咬字咬得狠,仿佛是从牙尖里磨出了一声“哥”。是无奈又是妥协。无奈于厉扬将他架起来的强横,妥协于夹缠不清的情感。   ——人总会在不舍的事物上让让步,没有谁能免俗。   石阶下,白春楼几人立在原地,旁观了这微妙的一来一往。白春楼向吴曈打趣道:“以为你老板有什么大事,原来兜了一圈,是抢人去了。”   吴曈哪敢搭腔,只得眼观鼻,鼻观口。   倒是一旁的乔朗——许尧臣眼里的“凤凰”发了问:“那是什么人?”   白春楼眉眼噙着笑,却不肯答,“你猜。”他非要卖关子。   乔朗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框,目光追着那二人直到许尧臣的身影瞧不见了,“新欢?”   “是新欢,”假洋鬼子言简意赅,“也是旧爱。”   乔朗没明白,“故弄玄虚。”   陆南川一行人散了,他抓着顾玉琢上车,二百五却一个劲儿往许尧臣那儿瞅。   “干你屁事?”陆南川一把拢住他的狗头,“走了。”   “你没看见嘛,我臣脸都掉地上了,不高兴呢。”顾玉琢一走三回头,“江山岳多靠谱一个男的,跟臣崽天造地设,撮合下怎么了?你非不,还把镖哥招来了。你俩,狼狈为奸。”   陆南川牵着他手,“傻狗。”   顾玉琢又回头望,隔着那挡风玻璃,已经瞧不见许尧臣了。   ——感情这码事,他尚且不熟悉,闹不明白许、厉二位在打什么哑谜。在他看来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个不好再换一个,岂不开心?   车里,许尧臣看着人都散了,才松下肩背,道:“戏演完了,我该走了。”   厉扬拦住他,“没人跟你演戏。”   许尧臣往乔朗那边努嘴,“老板,你的‘故友’还等着你呢,这样可不礼貌。”   “既然是故友,等一等又何妨,我总得安顿好‘家事’,再去应酬。”厉扬把车钥匙塞给他,“我喝酒了,待会儿你开车。”看一眼表,“三分钟,我回来就走。”   没给他跑的机会,厉扬下车了。   车门啪一下合上,许尧臣隔着黑夜和灯火望过去,杂乱无章的情绪跟着平复下来。   方程十一年的时光,是劈头盖脸砸在厉扬脑袋上的,他是个正常人,一时生出怜悯和愧疚也不奇怪,可假使谁要利用这种情绪,真由着他把这当成爱,两人搅合在一块儿虚假恩爱,那就忒卑劣了。   人活着,起码的底线要有。   秒针跑完三圈,厉扬过来了。   他步伐迈得很稳,风掀起衣摆,有几分讲不清的潇洒。许尧臣透过贴了膜的玻璃向外看,荒唐地想,两年时光,也没白搭。   车驶出“岚”的小院,开着暖风,把人浑身的筋都吹松弛了。   厉扬半阖着眼,路灯在他身上交错出明暗光影来,“江医生温文尔雅,看上去知情识趣,是个有意思的人。”   “一面之缘哪说得准,得再熟悉熟悉才晓得。”许尧臣趁红灯的功夫,把羽绒服脱了,一扬手,扔上后座。   厉扬说:“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许尧臣脑中描摹着方才落在眼中的缱绻情意,便道:“你与旁边那位先生倒是合适,故交旧友,知根知底。”   他话音里卷着些刻薄,却诡异地让厉扬舒心,嘴上倒没饶他,“也是,一个宿舍住了四年,多少也比一面之缘强些。”   许尧臣一口气给堵回去,闷着,干脆不吱声了。   到了澜庭,他要走,厉扬不让,说十二点多了,回郊区不安全。   连裹带挟,把人弄上楼,厉扬倚着凉飕飕的墙面,看着像醉了,捉住许尧臣手腕子往门锁上放,“开门,我看不清。”   许尧臣疑心他是喝了假酒,竟然一个小时了才上头。   厉扬一把搭上他肩,压实了,说:“小混蛋,就知道往我心窝子戳。”   进门,许尧臣把他掀翻在沙发上,回一句:“不遑多让。”   厨房还是老样子,自嗨锅都码在原位连动也没动。开了冰箱,又是阿姨的老习惯,绿叶菜、土豆胡萝卜,一层挨一层,全在保鲜袋里装着。   许尧臣在老位置翻出来阿姨腌的柠檬蜂蜜,再往里找,咸柠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给扔了。   他切柠檬泡水,泡了一大壶,端着去摆茶几上了。   想了想,又倒出来一杯,踢踢狗皇帝垂下去的腿,“放你手边了昂,渴了喝。”   正要走,冷不防被一把揪住了裤子,厉扬睁着眼,愣愣地看他,“主卧让给你……明儿再走。”   “让什么让,不稀罕。”许尧臣弯下腰,掰开他手把裤管抢回来,顺手扯开沙发毯往他身上一搭,盖住了半张脸。   看了会儿,又来气,把毯子拽下来,跟他眼对眼,“配得上你的人回来了,我就不霸着位置了,那不像话。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是天之骄子,我是无情戏子,谁也不挨谁。”   他怕自己多流连一眼就真走不了了,于是到门合上也没回头,倒真像个无情的坏东西。这自然,也不知道身后人微微失了神,旋即红了眼眶。   许尧臣回到他出租房,洗个澡之后毫无意外地失眠了。他辗转反侧,烙了会儿大饼,又坐起来,目光落在衣帽架上搭的领带上面。   ——领带是厉扬的,他跑路当天不慎团进了行李箱,给捎走了。   狗皇帝这个人很没趣,衣柜里总是那几个品牌,款式颜色大差不差,连同领带也没跳出灰蓝黑这三大色系。   许尧臣顺回来这条,是根墨蓝的,尾端刺绣了一串月白色字母,平时藏在西装里,谁也瞧不见,有几分闷骚。   盯完领带,他又开始刷短视频,刷着刷着,刷到了戴个鸭子头套变声爆料的“圈内人”。说圈里又有奇闻,两位都不算火的三线男艺人分别和资方兄弟俩有染,为争资源私下里掐得鼻青脸肿,表面上却称兄道弟。有意思的是,这二位前阵子刚合作一部古装仙侠剧,片场精彩纷呈,扯开了讲能剪出十期视频,期期高能。   末了,鸭子头又提一句,其中一位艺人前阵子刚在桁州跑过路演,男男绯闻不断,大家猜到是哪位了吗?   点开评论,高赞是一条:你直接把我臣名字打公屏不完了,怂比,有本事把你脸露出来。   紧接着下面一条:这年头造谣成本真是低得吓人。   许尧臣没再接着翻,他几近凝固的脑浆子动了动——   造谣?未必是。他提到的人物关系是接近真实的,起码关键点对得上,又故意牵出后面片场琐事,转移了前一部分注意力,实则重点在“仙侠剧”上。   这位鸭子看似爆料了,实则什么都没曝出来,只把他许尧臣一个人顶到了观众的眼皮底下。   ——这不,粉丝立马就向他开炮了。   这么来回一琢磨,许尧臣彻底精神了,直作妖到五点半,才闭眼睡着。   一觉睡过去,等他再睁眼,已经下午三点了。   手机上几个未接,还有陈妙妙的一沓微信。   -儿,你和孙安良那仙侠剧,改名成《尘嚣》了,晚八点放首支预告。   -老规矩,转发,文案给你整好了。   -据说要搁在年前上,正撵兔子一样赶后期。   -真他妈不明白,为啥着这急。   许尧臣把手机往边上一扔,打个滚起床,心说:可不得着急么,舆论都开始预热了。 第63章   天气不错,日头高悬,西北风呼呼吹,把霾吹得一丝不剩,留下一片蓝天映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   啪一声,陈妙妙手机摔在了桌面上。   他坐大班椅里转了半圈又转回来,冲着许尧臣和刘铮喷:“艹!”   许尧臣刷着鸭子头是三天前的事了。   《尘嚣》预告一发,第二天早起,剧组爆料就登上了热搜。   先是当时演员受伤的旧闻被挖出来,顺着这条线索,像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般,矛头直指许尧臣,一面暗示他不敬业,放出几张似是而非的糊照,一面讲他脚踏两条船,在两位金主间如鱼得水,实乃圈内绿茶典范。   同时,《神探一二三》口碑走高,片方放出物料,幕后花絮一波接一波,水下戏、爆破戏,镜头由远拉近无剪辑,只要不瞎的都能看出来不是替身。   两部戏打擂台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只看谁实力强劲。   许尧臣像风浪上的一叶舟,浪起,他被推得高高的,甩在显眼的位置上,任凭谁都能看得见他。   但这不是好事,浪随时能落下来,无依无靠的小船恐怕要被砸碎。   陈妙妙为这个事很发愁。   目前来讲,他们和片方是在一条船上捆着的,一般情况下,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会去撕破这脸皮。可《尘嚣》后面的爆料实打实是冲着许尧臣来的,流量是上去了,名声却也要臭了——尽管从前不是香饽饽,但这一遭总不能滚进粪坑里。   这种反炒,以往也不是没有过,陈妙妙得了消息头一件事就是跟片方宣发联系,对方态度暧昧,没直接答,就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宣传期能引流也不是坏事,何况又不是实锤爆料,捕风捉影的事,看客热闹两天就散了。   有了这态度,陈妙妙也就明白了,哪怕料不是他们放的,这后面也有他们的手在推波助澜。   “这还得看谁的获益大,”刘铮站后头翻手机,看论坛里不断盖起的高楼,“表面上是片方得了关注,可实际上——你们瞧,大部分都是为孙老师说话的。这有说两厢比较,高下立判,黑我哥没孙老师敬业的,也有说我哥在片场耍大牌,仗着综艺攒了几个粉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嚯,真行,职场霸凌都出来了。”   正说话,许尧臣手机响了。   他垂眼一看,陌生号码。   接起来,那边少气无力的,“喂,是我,周余……别着急挂,有正事。”他缺氧似的喘了声,“你经纪人要是在,就开免提。”   许尧臣把免提开了。   “网上这事儿,一方面冲你,一方面冲我。许尧臣,算我周余对不住你。”周余剧烈地咳起来,这边许尧臣没催他,等他痨病鬼似的咳完了,才问:“你和周崇春斗起来了?”   “真聪明,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周余话音一转,又啐了声,“妈的,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总而言之吧,周崇春想在我父亲跟前搏个脸面,证明自己有眼光,会投资,手底下捧得出来人。去年,项目没正式立下来前,他跟老爹立了军令状,打包票《神魔》……是,改叫《尘嚣》了,播放量能挤进平台前三。虽说这IP是我看上的,可他非要,那给他也行。后来周崇春看上了孙安良,又拍着胸脯要捧出个一线流量,叫全网看看什么叫‘红’。他放了狠话,如果这一战没能成,那往后就不折腾了,老爷子叫他干嘛他干嘛。”   话到这儿,许尧臣也差不多明白了,但没打断周余,让他接茬往下说。   “我爸吧,顶烦我跟戏子们牵扯不清。过去这老头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这回周崇春非要把事儿捅他眼皮底下,让他看着我在外头是怎么浪荡的。一步一步,和他底下的营销公司净琢磨怎么‘黑红’了。当然,黑的是你,红的是孙安良。他那点小心思,上不了台面。以为把你抹黑成一块臭狗屎,就能向老爷子证明我撑不起公司,是个败家子儿。”周余嗤笑一声,“我是没盘明白他的逻辑,兴许他就没那个脑子。”   周余话音一落,许尧臣刚要开口,却被刘铮抢了先,“小周总,这话就怪了,那为啥你追求我哥是败家子,你哥和孙安良厮混就是青年才俊?”   “这你就不懂了,小子……”周余又咳起来,撕心裂肺地,半晌,才道,“我是正房,懂吧?那老周家的亲戚们眼里,我才是正统,和他周崇春,不是一码事。”   这种从内里就十分腐朽的家庭争端对许尧臣来说就跟放了个屁一样,他冲刘铮一摆手,示意他别追问了,甭给封建残余势力散播余毒的机会。   “苦是诉完了,小周总,剩下的话也别憋着了。”   周余听了许尧臣的话,像是颇遗憾似的,道:“我是真中意你啊,啧,可惜了。”说是这么说,却也听不出真可惜的意味,“按我的意思,顺水推舟,等他真的图穷匕见,再动作。现在还……”   “不用兜圈了,”许尧臣手肘搭着膝盖,倾身凑近了手机,“一句话,你就是要让《尘嚣》彻底黄了。周余,你来知会我们一声,我感激,但后面的事儿,各凭本事吧。”   周余那边在沉默过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到底没说出来,于是道声保重,切断了通话。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谁的面色都不好看。   相较于周崇春不入流的目的和手段,周余才是一个真正地不是个玩意儿。他把自己放在高位,眼皮耷下来,目力所及处,众人皆蝼蚁。   “他怎么能……那是大伙起早贪黑,吃着沙子吹着冷风才有的作品呐。”刘铮将这话道出,是每一个用双手付出过劳动的人才能体会的心酸。   “崽,没事儿昂,就这鸟人这狗屎,爹能给你扛过去。”陈妙妙嘬完一颗电子烟,把烟屁股弹进垃圾桶,“瞧见没,铮子,人啊,混着混着就能发现,果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不敬业、耍大牌,都不难解。周崇春是莽,但不真傻,把你踩得差不多,就得往回拉了。”陈妙妙蜷着手指,关节磕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可脚踩两条船……私德有亏可不好办。其实同性恋这事,现在官方虽没表态,但民间早就接受了,只要不是高调示爱,也没不妥,毕竟嘛,情感自由。问题是甭管异性还是同性,谁都接受不了‘背叛’,尤其公众人物,这名声忒难听。”   “周余有一句话说的没错,静观其变,”许尧臣看过来,“不过观的不是周崇春,而是他周余。在桁州,到底是谁拍照曝的料,还未可知。”   刘铮听罢,在边上“嘶”一声,“哥,我咋有点紧张了。”   “紧张个屁。”许尧臣手里的笔甩给他,起身要走,“下礼拜进组了,明儿跟我去趟超市。”   刘铮应了声,后面陈妙妙吆喝他:“你他妈少吃点,你那灯神真是不能胖。”   许尧臣帽子一扣,冲他摆摆手,十分潇洒地走了。   刘铮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拐角,小声地问:“我哥……这算不算活回来点儿了?”   “屁咧,”陈妙妙这枚壮汉露出老母亲般的忧伤,“他就装吧,小兔崽子。”   回去的路上,许尧臣收着崔强的消息。   自打这群人一起进局子,崔强就失联了,许尧臣找他几次都没找着。   “哥已经回成锦了。先前办点别的事,耽误了,没跟你联系。弟啊,从现在情况看,你是方程的事恐怕兜不住,警方早晚要找你核实,自己得有个准备。万一有什么事,随时给哥来电话。另外啊,哥再多句嘴——你那厉老板,确实是个爷们,够义气。听哥的,好好处,错过了将来一准后悔。我这儿一切都好,勿念。”   许尧臣听完语音,给崔强转了两万块钱,只说是给小侄女买零嘴,多的就没再提了。   ——从过去到现在,他能握在手里的东西太少了,所幸如今无债一身轻,能用来表示兄弟情的,也就是孔方兄了。   天擦黑时,许尧臣回到了冷清的出租屋。   在屋里转了一圈,开了三回冰箱又关上,没意思极了。   最终,他挑了盒自热米饭,边扒拉边打开电视,给自己折腾点热闹的背景音。   他换到新闻频道,在祖国欣欣向荣的画面里,吃他的广式腊肠饭。   吃到一半,手机叽叽叫起来。   是顾玉琢。   一接通,二百五就在那边叫起来,“臣,了不得了,你和镖哥不但有了超话,且隐隐要追上沉着了。臭不要脸啊,你说厉狗是不是暗箱操作了?”   许尧臣懵得很,“说什么呢你?”   “日啊,超话你都不看,天天干什么吃的。“顾玉琢恨铁不成钢,“不说了,挂了,链接发你自己看。”   挂了电话,许尧臣点开链接,进去先让满屏爱心晃了眼,紧接着就看下面附了张电影院的照片,照片上打着“为爱包场”四个血红的大字。   再仔细一瞧,来源是励诚内部员工。   据透露,是老板包的场,让社畜们自行调配休息时间,分批次去看《神探一二三》,且到场就能有爆米花可乐,管饱。   -本加班狗来爆个小料。听说不光是本市,就连我司外省临时项目处都有票。说实话,能这么上心,就不是钱的事了吧。   -慕了,真的。   -这就是霸总的爱么,我他爹的看了那么多年的小说终于照进现实了?   -说半天你们也没说是哪个老板。   -厉扬,其他的去百度吧。   -你进都进来了,不看看cp叫什么?   许尧臣看到这儿,下意识地往上扫了一眼,扫完,险些被嘴里的饭粒子给呛死。   ——他们俩,叫果粒橙。 第64章   十分凑巧,许尧臣下部戏的拍摄地又是在桁州。   现代都市剧,带点玄幻色彩,讲女主角在继承祖宅的同时也继承了一盏古灯,据传灯与其家族有一段缘,没事要拜一拜,平时给上上供,许尧臣饰演的,就是附在灯上的一缕魂,并假装自己是寄住其中的灯神。当然,建国之后成精的东西就不许出来蹦跶了,所以他在剧中被解释为被时空扭曲过的异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难得地,许尧臣捞着了男主,可粉丝还没来得及庆祝,就被那草率的定妆照给刺激得几乎心梗,只好试图劝他放弃这个角色。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有钱不赚王八蛋。   许尧臣带着四口大箱子和一只刘铮,裹着大羽绒落地桁州,被剧组车接上,前往拍摄地。   刘铮坐车上闲的蛋疼,一头扎进了他新关注的超话——果粒橙。   不得不说,cp粉的战斗力是无人能敌的,线上线下,就没有他们抠不出来的糖。甭管是糊照剪出来的视频,还是顺着糊照发散的小作文,有一个算一个,个个感天动地,让人一点开就容易沉溺进去,非常洗脑。   这也就直接导致水蜜桃女孩和果粒橙的果子们四处开战,吵得不可开交。   刘铮看热闹看的很起劲。   “哥,又有新料了,”他激动地把手机往许尧臣那边怼,“情侣腕表啊哥……不是,你有这块表?我看评论贴图说二百多万呢,咋的,你中彩票了?”   许尧臣本来在边上假寐,听见这一句二百多万,睁眼了,眼神瞟过来,落在超话里那张糊图上。定睛一瞧,好家伙,没的说了,他确实戴过,同款不同色,他当时戴的玫瑰金,厉扬这块是铂金。   “你失忆了?去年做活动时候老陈跟托他命根子一样托过来借我用的。”许尧臣又靠回去,“按说,他们俩才情侣表。”   刘铮一口气提上来,噎住了,半晌,才岔开话题道:“别的不说,果粒橙起来以后,黑你脚踩两条船的人气势都弱了。”   可不呢,空穴来风的东西哪有真金白银实在。   据果粒橙超话透露,厉老板不止是包场,且在内部出了个观影小福利——只要入场时能报出三个许尧臣主演的剧名,当场获得礼包一份。   礼包内含一张超市购物卡并零食若干。   消息曝出来后,超话险些疯魔,纷纷表示没见过这种骚操作,秀得单身狗们连汪都汪不出来。   当然,超话飚得猛一方面是老板撒钱撒得足,另一方面是《神探一二三》口碑不差,评分从7一路升到7.9,眼看就要破8,许尧臣微博粉丝量也跟着往上飘了飘,肉眼可见是没那么糊了。   《神探一二三》这厢坚挺,压得《尘嚣》那头“不敬业、耍大牌”的黑料渐渐没了声音。所幸周崇春并不真傻,他风向一转,开始变着花样开始捧孙安良,让他成了热搜常客。   ——起起伏伏,属于资本的一双手在不断地撕扯人们的视线。   到了酒店,刘铮上楼安置许尧臣的几口箱子,他直接去了会议室,见导演和编剧。   也是巧,导演和编剧都是合作过的,导演姓汪,编剧姓石,二位都是女士,拉起的班底也是姑娘居多,有名的娘子军。   “来了!正等你呐。”汪导起身迎他,石编也跟着起来招呼,“先坐,咱们女主角马上到。”   实际上是要剧本围读,但这回像撵鸭子一样,干什么都急火火,恨不得一分钟掰成八瓣用,许尧臣猜是组里有人档期压的紧,不得己为之。   自然,他猜的也没错,一坐下,石编就跟他嘀咕了,“女主——辛萌下部戏开机就在一个半月后,这边要是完不了,就得轧戏。”   这个事也是巧,辛萌半年前尚且是名不见经传,结果她的一部网剧突然爆火,一夜之间跻身流量小花,只是他们这边签的早,开机晚,正撞上这当口,也是无可奈何。   “辛萌那边的意思,倒是我们占便宜了,”石编喝了口水,不大满意,“有她的流量在,不用费劲就能有基本盘。可现在哪还是流量为王的时代,早过去了。”   许尧臣只听着,没应声,这种时候,对方显然也没想真跟他多说,只是气儿憋在那,又得同他解释,少不得要顺口抱怨一句,人之常情。   主创们边等着辛萌,边聊了一个多小时,石编听着他们意见,随手在本上做记录,又问许尧臣看法,两人简短沟通了几句,石编说那第一场戏就得改,不然突兀。   许尧臣就揶揄她,说转天便开机,得熬大夜了吧。石编笔杆子一指自己那黑眼圈,干这行的,几个不熬夜?   说话间,辛萌到了,她一身鲜亮的环保小皮草,整个人都很明媚,知道自个儿到的晚,进门先跟同僚们道歉,又让助理把备好的咖啡一一送上。   态度有了,伸手不打笑脸人,谁也不能说什么。   辛萌虽迟了,但性格爽利,一坐下就聊正事,不算耽误。主创们各抒己见,二位主演也先行对了几场戏,尚算顺利。   一圈人一直坐到了日头西垂,等窗外只剩一线光亮时,汪导才发话让大伙散了。   许尧臣站起来,活动下筋骨,就听肩膀咔吧两声,像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掰动一样。石编哭笑不得地看他一眼,“你这不行啊,才二十来岁就咔咔响了。”巴掌啪啪拍上他背,“小伙子,缺练。”   辛萌在边上捡个乐子,收拾起自己的小本,打趣道:“简直对不起他的八块腹肌。”   石编惊奇:“他有八块?”   辛萌拿眼神扫许尧臣,“反正微博上的截图有,就是不知道现如今是不是已经退化成一块了。”   许尧臣被二位女士一通埋汰,无从辩解,只得苦笑。   出了会议室,刘铮已经等在外面,他给许尧臣准备的银耳雪梨,另又多打包了十几份在保温箱里装着,见着主创们出来,机灵地给诸位分了,说讲一下午话口干舌燥,我哥特地让老师们润润嗓。   等人散了,许尧臣喝着他自己那盅,顺口把刘铮给夸了个天花乱坠。   “你进去时候没拿手机,”刘铮把手机递给许尧臣,“这一下午倒是没电话,就来了几条微信。”   许尧臣低头翻了翻,在一丛乱七八糟的群消息里扒拉出来江山岳的一条。   他问:听小顾说你去了桁州,很巧,我在上海出差,有活动要到桁州停留两日,可否去探你班?   发来的时间是两小时前。许尧臣手指在屏幕上悬着,犹豫一瞬,正要婉拒,手机又是一震,是顾玉琢。   “我托江山岳给你带了麻辣兔丁和椒盐小黄鱼,另有陆老师私藏的陈酿一瓶,贼香,贼好喝,你尝尝。”   悬着的手指只好落下,先回了二百五,又回了江山岳,将刘铮手机号发过去,让他到桁州时联系。   刘铮在旁边看许尧臣不知怎的又出了神,便没打搅,只管他哥别一头栽地上就行。   进了电梯,刘铮又习惯性翻开超话,捡有意思的看。   果粒橙现在非常地猛,由于里面潜伏着励诚内部员工,一时间糊照数量激增,基本都在工作场合,也有个别在公司食堂的偷拍——不说能不能看清老板正脸,反正仪态都不差,挺拔如松。   混合着的,也有从许尧臣粉丝那儿偷来的生图,说臣去桁州拍戏了,可怜老板一人独守空房。   下面人跟着回道:探班那不就是一张机票的事,算个事么?   就此,引发了对“探班”的畅想,往后就没法看了,奔着马赛克去了。   电梯停稳,许尧臣先行跨出去,刘铮跟他后面咂摸咂摸,掰着指头一算——两年了,厉老板可还没正经地探过班呢。   顺路倒是有,但到底是“顺路”。   白春楼把厉扬送到机场,对他此行十分不解,与他吃完一碗牛肉面,放下筷子道:“你悄悄地去,不肯惊动一片云彩,很傻。”   厉扬将碗一推,“那怎么着,我敲锣打鼓地去?”   “他对你像生命一样重要,我知道你知道,但是他不知道。”白春楼对他这种做贼似的方法极不赞成,“你们这种哑巴示爱法,我非常不理解。如果是我,我只怕晚一步,我的心肝就要跑了。”   厉扬像是无奈,却又少见地温和,说道:“他不一样。”   机场里的红烧牛肉面馆,说什么都不合时宜。白春楼在这一片嘈杂里望着他的老友,竟从四个字里品出了沉淀十多年的情感,丰沛、深邃、至死不渝。   而后,他为自己这一瞬的肉麻打了个激灵,起身搭住厉扬的肩,问他是否要携一束火红的玫瑰前往,结果,不出意料地挨了一下子。   厉扬没什么打算也没什么计划,他就是知道,得去一趟桁州。   看一眼才安心。   他马上要启程去缅甸,不知归期。如果不能看一看那没良心的小混蛋,恐怕这一趟缅甸行不能舒坦。   落地桁州已经将近十一点,南方城市的冬季有种不同于北方的冷,厉扬下飞机时不着边际地想,或许该给他准备两箱暖宝。 第65章   开机仪式结束之后就要进入正式拍摄了,石编一面觉得剧本围读没到位、不够深入,一面又无可奈何,只能加紧编剧组的工作,从拍摄现场盯着找,有不合适的加班加点改,或者干脆等置景的间隙,现场讨论,当场修改。   许尧臣拍了这么多年戏,著名大导是没跟过,小剧组却进了不少,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状况,当下这问题,实在算不上多严重。   倒是汪导有些不好意思,私下里来跟许尧臣说,多担待,现在得紧着拍辛萌的戏份,他作为男主也少不得要迁就。   许尧臣宽慰她,说通告排的不满难得自在,少干活多拿钱,舒坦。说完了,遭到汪导一记老拳,只得分给她两只柚子,平息怒火。   剧组头天拍摄尚算顺利,离开灰瓦白墙的老宅院,许尧臣见着了江山岳。江医生一身裁剪合宜的戗驳领大衣,笔挺俊朗,配着西裤、皮鞋,很是板正,与上次篮球馆相见比较,像换了个人。   不是顾玉琢口中的“威猛先生”,倒是平添了几分书卷气,又带着些良好环境滋养出的矜贵,站在人群里,很打眼。   江山岳和刘铮在一处站着,挨着小石桥,旁边两株垂柳,虽落了叶,但也能把人身形遮一遮。   剧组的车进不来窄巷,在外面等,许尧臣裹紧了羽绒,冲俩人打个手势,前后脚往外走,并没凑近。   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人压低了帽檐,将方才拍照的手机揣回口袋,不做声跟了上去。这人身量颇高,和其他的人并肩而行显得鹤立鸡群,就是打从背影看过去,也是不好惹的,像是气度不俗,又像有股匪气压着。   许尧臣没来由地向后瞄了一眼,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方才余光里一闪而过,仿佛瞧见远在千百公里外的人了。   ——或许得承认,有一种无端的失神,叫思念。   三人先后上车,司机是剧组的人,知道不听不看道理,听刘铮叫开车就开。一路无话,到了酒店。   下车前,许尧臣打趣,江医生倘若不想上微博露脸,就把口罩帽子戴上,现下车门外有粉丝也有代拍,无孔不入。   江山岳与陆南川是发小,他们圈里的情况不说多了解但也不是一点儿不明白,当下把自己的装备扣好,对许尧臣道,没想到我一个专人专送的快递,居然也要享受一把明星待遇了。   刘铮对这位医生印象不差,当即就道,我一开门,您压低了帽檐就往里走,我哥殿后,吸引火力。   前面司机一听这话也乐了,将车又挪了一把,几乎贴到酒店透亮的玻璃门。   江山岳手里拎的两件东西易了主,由刘铮提着,三人先后下车。   许尧臣兢兢业业,确实缀在后面“吸引火力”,代拍大哥相当敬业,铁塔一般举着相机,喊着“臣哥臣哥”,让许尧臣给个正脸。   许尧臣妆发未卸,带着一股社畜刚下班的被掏空气质,让镜头拍了一溜够。他往里瞄一眼,看刘铮和江山岳分头往餐厅去了,这才大步往里走,把长枪短炮甩在了后面。   身上印着约车标志的专车是后一步到的,像是等着前一辆剧组车驶离,才掐着点儿跟上来似的,前后没差两分钟。   方才等在老宅外的男人下了车,避开那一丛镜头,从旁边侧门进去了。   餐厅,刘铮订了小包间,许尧臣要留江山岳吃顿便饭,谢他不辞辛苦将零嘴和酒给捎带过来。   三人一桌,宾主落座,上来的菜式在精不在多,荤素搭配,甜咸合宜。   江山岳使公筷夹菜,对二人道:“听说这间酒店的中餐厅在桁州极有名,倒是正巧,能饱一饱口福。”   许尧臣一笑,对这寒暄的客套话并未当真,“江医生这一趟来,是有公务?”   “业内知名的学术期刊在桁州有一个研讨会,机会难得,也正好上海有些杂事,便提前来了两天。”江山岳道,“小顾听说我要来桁州,高兴坏了,说他忙得脚打后脑勺,探不了你班,让我替他跑一趟。”   许尧臣举杯,“以茶代酒,谢你专人专送。”   刘铮在一旁看着,边用公筷给他哥夹菜,边嘀咕:少见啊,说话这么有人样儿,端着,怪别扭的。   江山岳对许尧臣没了解,只很浅地停在外貌与网络的公开信息上。闲聊几句,倒没觉得哪不合适,又或者,过于合适了,显得疏远。   聊及医学,江山岳侃侃而谈,许尧臣和刘铮两只门外汉,听故事一般,该捧时捧,该沉默时沉默,将餐桌礼仪发挥得淋漓尽致。   待话题滑到影视,江山岳才发现许尧臣并不像许多艺人一样,对戏剧内容说起来没完,仿佛是流浪在外的学院派教授。相反,他只把这当成一份收入不差的工作,本着职业精神,勤奋地干着。   江山岳对他这随遇而安的态度像不认同,在一餐将毕时,略提了几句人生理想。   ——理想这东西对许尧臣来说狗屁不如,可却敷衍得很认真。   将近九点,许尧臣没绷住打了个哈欠,江山岳起身告辞,三人到包间外,转过屏风,走在前面的江山岳却停住了。   “厉总?”他很是惊讶,视线下意识掠到许尧臣脸上。   没来及散掉的笑纹卡得不上不下,许尧臣压着帽檐,企图把那一瞬突如其来的悸动藏到阴影里。   所幸,厉扬一丝也没捕捉到,目光甚至都没往他那儿去。   “江医生,”厉扬将筷子搭上筷枕,从容地起身与江山岳问好,“真巧。”   江山岳一眼扫过桌上眼熟的摆盘,倒觉得有趣,“你这是……”   厉扬用湿巾抹了下手,“糖醋小排确实入味,江医生觉得呢?”   “酸甜适中,肉质紧实又不难下口,是有功夫在里面。”江山岳道,“笋也很好,非常鲜。”   厉扬与江山岳视线一碰,“江医生这就要回了吗?”   江山岳一双眼藏在镜片后,像什么都看透了,“宾主尽欢,吃饱了自然要走。”   “我送你,”厉扬拎起椅背上的大衣,“他们俩不方便,我代劳了。”   从这乍一碰上,到二位人高马大的男士离开,厉扬连一片眼神都没分给许尧臣。刘铮站一旁都瞧愣了,心说:咋的,这才掰没几天,我哥在你眼里就萎缩成一团空气了?这么殷勤,看上姓江的了?   回过神,刘铮叫许尧臣走,他却没动,示意桌上那几盘菜,问:“一模一样吗?”   “一样。”他们那桌菜式是刘铮挑的,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半点都没差。   可这又是几个意思?   许尧臣把手往口袋里一插,攥住了自己发凉的指尖,“我先上去,你给老板带个路。”   刘铮没闹明白,张口想劝,可觑着许尧臣的神色,又不忍,只得把话咽回去了。等许尧臣走了,他挑个避人的角落,瞄着厉扬,专心等着。   许尧臣心里像滚了一壶开水,烫着,冒起急不可耐的泡,却又在刹那间破碎。   该如何呢?   他摸不透厉扬在想什么,要什么。   人的一缕执念真能经年日久地这么耗下去吗?   他坐在床沿儿,无意识地掐着掌心,直到把中间那块软肉掐得通红,陷着无情的指甲印。   门铃响了,许尧臣起身,手在裤缝上抹了下,才去看门。   门外,只站着厉扬一人。   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许尧臣。   “进来吧。”许尧臣侧身,眼垂着,看地毯上的纹路。   熟悉的气息从鼻端溜过去,是很浅的梨子味里卷着木质香,许尧臣一度沉在这股味道里,有些依赖。   进门的人低咳几声,压抑着,像是不想让谁听见。   许尧臣手一松,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细微的响动。   他转头,看厉扬直直地站着,很讲礼节的模样。   “喝什么?”他问。   厉扬说:“苏打水。”   许尧臣给他拿了罐常温的,递到手边,“咳嗽就别喝凉的了。”   “三两天没见就知道关心人了,难得。”厉扬目光落在他下巴颏上,想着上回是没看仔细,“瘦了不少。”   许尧臣给他拉凳子,“坐,”又问,“怎么来桁州了?”   “我下周要去缅甸出趟差,兴许一个月,兴许两个月,万一不顺利,就难说归期了。”厉扬打量他,视线描摹着,不贪婪,没有情欲,只有些道不清的眷恋。   许尧臣愣怔,这不是他料定的答案。沉默须臾,才没话找话似的,“听说那边不安全。”   厉扬顺着他的话说:“还行,别往乱的地方扎就安全。”   “一个人去?”说不上为什么,哪怕就是问几句废话,许尧臣也觉得挺好。   “带着帮手,”厉扬道,“你见过,乔朗。”   许尧臣点点头,面上波澜不惊,酸涩滋味却已泛上唇舌。   又是片刻无言,许尧臣竟不晓得自己在厉扬面前能这么少言寡语。   “近来夸你演技好的人不少,该有些自信了。”厉扬拿着他那罐苏打水站起来,手掌盖在许尧臣的发顶揉了一把,“这条路不好走,可你走得又稳又漂亮,没人帮你提携你,你靠着自己,也到了现如今的位置……我为你骄傲的。”   “就是来说这个,没旁的了。”   许尧臣垂着头,看着乖得很。   厉扬克制着,抽回了手。   房间门开了又关,泪珠坠下去,洇湿了地毯,留下浅淡的两块印子。   厉狗追老婆第四步:攻心为上 第66章   许尧臣进组将近一个月,尚没能适应南方湿冷的冬,第一波寒潮就来了。   剧组同僚们一个传一个,大范围地感冒了。   许尧臣和辛萌两个也没能幸免,在石编和汪导相继英勇之后,也挂上了大鼻涕。   暖宝成了救命良物。   许尧臣房间里放着四大箱,分别来自吴曈和顾玉琢。   下面是一场落水戏,有些怪力乱神的成分,讲的是辛萌外出采风,在乌篷船上滑了脚,跌进了湖中,腿脚被水草裹住,险些丧命。所幸跌落时,随身带的灯摔在船板上,把许尧臣给摔了出来,将辛萌救起。   水下镜头一部分在泳池拍摄一部分借由特效完成,但落水和救人两组镜头不往湖里跳是不行的。   “许哥哥,你大冬天的跳过水吗?”辛萌裹着羽绒,戴着帽子围巾,吸溜下鼻子,问道。   “跳过,带冰的那种,”许尧臣给她的杯子里添了点热水,“你一咬牙一闭眼就下去了,没事。”   辛萌说:“谢谢,你的安慰使我退却。”   自打辛萌知道许尧臣确凿是个同性恋之后,就放开了许多,拿他当小姐妹一样,正常时候叫许哥哥,发神经时候叫宝贝儿,网购时候喊他来参谋,对男同的误解颇深。   辛萌喝了会儿热水,望着湖面上道哥们在折腾乌篷船,对许尧臣道:“我一想到将来剧播时候我们俩要出去营业我就替你浑身难受。”   许尧臣说:“我不难受,你不要贷款替我。”   辛萌于是又想到了新的问题,“跟我假装营业,搂搂抱抱,你那位会不会吃醋?”   许尧臣想了会儿,说:“辛妹妹。”   辛萌笑嘻嘻,“咋了,许哥哥。”   “你的小男友怕不怕曝光?”许尧臣呷了口水,好整以暇地看着小姑娘。   辛萌一摆手,“我闭麦。”   上个月周崇春掀起的风波已经卷过去,《神探一二三》带来的热度也趋于平缓,只是这东西就像一支序曲,局中人谁都明白,只要《尘嚣》尚未播出,孙安良没跻身一线,姓周的二位就还能接着斗法。   网上关于许尧臣和周余的风流事,传着传着也就没人理睬了——粉丝要实锤要不着,气得追着爆料人骂得对方不敢露头,路人谁也不认识,热闹瞧够就散了。   一山还有一山高,娱乐圈永远不缺话题,大伙注意很快就被分散了。   陈妙妙早已被风浪锤炼出来,指挥着自己养的营销号和水军趁势反扑,得了空子就甩花絮存货,专挑流血流汗的,毫不吝啬,恨不得把敬业二字刻在许尧臣的灵魂上,永垂不朽。   许尧臣对此不置可否,他在剧组两耳不闻窗外事,倒挺自在。   这也就是进组的好处,人一进组,什么屁事都没了,谁都知道你在组里干活,除了站姐来蹲一蹲,出几张图,社畜的日子过得虽累却平静。   “行了,二位,可以过去了。”副导演过来叫,看见辛萌就乐呵,“别捂太热,跳下去更冷。”   辛萌立马苦了脸,“姐啊,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拿我找乐子啊。”   “给你宽宽心,”副导演扎个马尾,一身打扮很利落。她轻拍拍辛萌后心,嘱咐,“一会儿有近景,控制面部表情,要不得重来,受罪的还是你。”   小姑娘点了头,又看后面的许尧臣,“许哥哥,救我时候可别太狰狞哦。”   言外之意,千万帅一点,否则俩人得一块儿重来。   跳水这事儿许尧臣驾轻就熟。他和辛萌说往带冰的水里跳不是逗她,是真跳了不下十次。   前几年拍战争题材的电影,他演一个最后壮烈的小战士,中间有一段是跳进冰湖架桥。为了镜头逼真,他和群演们跳了数次,等导演喊卡把他们捞上来时候,有个瘦小的群演直接在岸上晕死过去,吓得一伙人赶忙叫了救护车。   这个行业,光鲜的永远是金字塔尖上那一小批人,光鲜之外的人在熬着什么样的日子却罕有人知。   辛萌上了船,褪掉她那层厚重的“壳”,敛起冻得吸吸溜溜的模样,进入了拍摄状态。   在镜头的盲区内,乌篷船在人力作用下开始摇晃,辛萌配合地吱哇乱叫起来,紧接着,一个歪斜,落进了水中。   拍摄暂停,许尧臣直接下水,开拍他把辛萌捞上来的的镜头,待稍后再补他下水那一镜。   ——这是汪导的意思,也是许尧臣的要求,总归,不能让一个姑娘往水里多扎好几遍。   所幸,一个揽脖救人的动作并不多难,远景推近,就算结束了。拍两条,保一条,没让二人在透心凉的水里泡多久。   辛萌上岸以后,许尧臣被收拾干净就得补下水动作,吹头发的间隙,刘铮把手机给他递过来了。   厉扬发来一张照片。   拍的是一碗汤粉,配料看上去尚算丰富,大约滋味很足。   他说:早饭,鱼汤米线。   在这张照片之上,是日出。   与土黄地面交错的绿一直绵延到天地尽头,粗犷中透出一丝秀丽,是青翠的树点缀出的气质。日头从地平线跃出,金黄的光照亮了整片天空,将村寨屋顶的粗糙都抹平了。   他说:想必你还在赖床。   许尧臣点开图,保存下来,收进新建的相册里。相册叫远方,全是厉扬发来的照片,汇集了缅甸的风土人情,还有让他们焦头烂额的茶山。   自从厉扬去了缅甸,每天晨昏定省一样,消息几乎都是按时来的,没断过。一开始许尧臣憋着,不给他多回复,顶多回个表情,以示礼貌。   后来兴许是哪根筋松懈了,他偶尔也回照片,比如剧组谁摔了个大马趴,谁让导演骂哭了,哪顿盒饭丰盛得不要钱一样。   有来有往,好似恢复了邦交,又不大一样。   许尧臣脑子里刻着他临走时那句话,心窝里是暖的。这些年,他的苦无处讲,做得好无人夸,出了岔子却有人追着屁股骂,渐渐地,也失去了倾诉的欲望,学会破罐破摔,吊儿郎当,发现这样才能活得舒坦些。   他不得不承认,厉扬在他那狭窄的世界里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躲不开、逃不掉,他就是戳在那儿,在骨血里都占了一席之地——难不成真要剔骨剜肉吗?   成不了爱人,或许能做兄弟。   没了逃离澜庭时的仓促和慌张,他有了漫长的时间去审视去思考,在阴暗的角落里逮到了自己可耻的胆怯、逃避,意识到对“方程”不同寻常的嫉妒。而在内心脉络渐次明晰的时候,他又一次在无趣的财经新闻里见识他们之间鸿沟一样的差距——配得上吗?   在生出绮念时,他自问过。   许尧臣开始关心他的“数据”,让刘铮盯着,隔三差五汇报。前阵子冒出来的后援会,他起先不当回事,近几天也重视起来,摆正了社畜的心态,想把脚底的砖多加几层,或许能往上够一够。   他拍了一张乌篷船,附言:落水戏。   没等厉扬回,他把手机塞给刘铮,应了那边汪导,往那湖面上孤独摇晃的船过去——   “嗵”一声,水花扬起,水面泛起大圈涟漪,漾开了,又消失不见。   同一时间,枪炮声划破了村寨的安宁。   所有人都慌起来,当地联络人索吞倏地奔到窗边,向着北边眺望一瞬,扭过头看着厉扬,神色紧绷,却并未开口。   缅甸多年来内战不断,乱成一锅粥。茶山这一带以往尚算安全,只是近来两方矛盾愈演愈烈,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炮弹就得落下来。   “不等了!”乔朗站起来,拢起身上褂子,“这人一准临时变卦了。老厉,我们先回国。对方恐怕比我们消息灵通,掐着时间点来‘杀’我们一刀,想趁乱用底价把茶山抄走。”   厉扬从窗口看出去,望见了升起的浓烟,“先撤出这一片,去仰光,不急回国。”   生在和平年代的人,不可能了解战争的残酷与恐怖。   紧张的索吞得了指令,立刻狂奔而下,高声将他们的人喊来,两辆吉普车载着七八人,沿着漫天飞尘的坑洼土路,在发动机野兽般的咆哮声中,冲进了密匝的林区。   桁州,许尧臣没等来厉扬的回复,想着他大概下地干活当农民去了。捱到中午,跟着剧组同志们草草吃了份盒饭,下午,他和辛萌一人用了两包纸巾,鼻涕不断,眼见着感冒是奔严重去了。   晚上有夜戏,到十点半收工,辛萌已经要厥过去了,许尧臣头重脚轻,一脸衰相,怕是汪导多拍一条,他们二位就能横尸当场。   回到酒店,许尧臣什么也吃不下,洗了个战斗澡就裹被子里睡了。   破碎的梦里,光怪陆离的画面开始牵拉他的神经,像有尖锐的刺扎透了皮肉,疼得厉害。一猛地,许尧臣睁开了双眼,在黑沉沉的房间里,一时竟缓不过神。   薄棉短袖湿透了,额头上满是汗。   许尧臣下意识咽唾沫,嗓子眼里登时被撕裂一样地疼。   ——无奈,只得起来捞口水喝。   拧开灯,他一手拿水一手看手机。   凌晨两点半,有微信,却没厉扬的消息。   一杯水灌下去,乱蹦的心率没平复,反倒慌得没谱了。   许尧臣解锁手机,犹豫了两秒,给厉扬打过去——连续不断的忙音,没通。   他接着又拨了三四遍,五分钟过去,同样的结果。   打给吴曈时候许尧臣开了免提,手里没停,有多厚穿多厚,秋衣秋裤毛衣全往身上招呼。   打到第三个,接通了,那边略显得嘈杂。   ……   许尧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酒店又是怎么上的出租车。   航班没有了,只剩下晃着走的绿皮车,要十几个小时才能回去。他从火车站又折返回机场,坐在麦当劳里等早班机。   他不能等了,他必须在这儿,看着归途,才能喘口气,才能呼吸。   流弹击中、摔落山坡……许尧臣想象不了,他这一代人,从出生起,就不知道战乱是什么模样。   可这又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他一面知道不是虚幻,一面又认为是假象,直到登机坐稳了,才找到零星的实感。   如果他死了,那我要怎么活呢?   ——很迟缓地,他生出了一个疑问。 第67章   邹阿立在机场接到了许尧臣。   突如其来的行程,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许尧臣登机前狠命搓了把脸,给陈妙妙和刘铮打了电话,把俩人从被窝里薅起来,简略说了情况。于是在他踏上归程的同时,陈妙妙也赶了早班机,奔向桁州——许尧臣跑了,剧组等于开了天窗,陈妙妙得过去给他拾掇烂摊子。   几个小时前,吴曈在机场接到许尧臣的电话,匆忙间,来不及讲前因后果,只说两方交战的流弹击中厉扬左臂,他为了护住乔朗,从半山坡滚了下去。当地医疗条件不乐观,关正诚闻讯险些白了头,把能找的人全找遍了,这才包机把厉扬和乔朗连夜接了回来。   许尧臣让吴曈有空了给他看看厉扬,吴曈发来一张模糊的照片——   救护车上,他头上脸上的血迹都没抹干净,身上搭着薄毯,露出来的棉麻衬衫破得跟流浪汉一样,深褐色的印子从左臂蔓延过来,塌在胸口,让人瞧着如同命悬一线了般。   “小臣啊,这会儿开始堵车了,你听叔的,在车上闭会儿眼。”邹阿立从后视镜里看许尧臣,“看看眼睛熬得,兔子一样了。喏,你手边有热粥,早起阿姨煮的,喝两口。”   座位旁支架上放着焖烧罐,许尧臣拿起来,跟罐子上的狗对视了一眼,不听使唤的大脑里往外蹦杂乱的念头:陈妙妙搞批发么,得有一百个罐了吧?   他拧开盖子,机械地喝粥,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是甜是咸,反正灌进了肚子里。   空了许久的胃乍然被塞了热粥,开始闹腾起来,一时疼又一时恶心。许尧臣烦躁地合上眼皮,强压着,靠在头枕上让两只眼歇一歇。   过去的将近八个小时里,他整个人像被一根弦紧紧绷住了,知道得站稳了,不能歪斜不能倒,狗屁倒灶的眼泪更是一文钱不值,掉下来也是无用。   从机场到市中心医院原本一个小时的车程,碰上早高峰,愣是堵满了两小时。许尧臣到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   他进了医院大门,说不上为什么,竟被亮堂的白炽灯晃了眼。   问了导医台,找着重症医学科,楼道里堆着一撮一撮的家属,气氛沉得人抬不起头来。   许尧臣眼睛看不清人,低头摸手机,没等拨号,就让人拍了肩膀。   “臣哥,”吴曈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觑着许尧臣的脸色,“你熬了一宿吧?那什么,关董和公司几位领导刚走,要不就能碰上了。”   “也不熟,没事,”许尧臣下意识地应他话,应完了,喉咙用力地滚了两下,压着撕扯的疼,问,“他怎么样?”   “软组织挫伤和骨折都不严重,打进左臂的弹片是贯穿伤,也幸亏处理及时——当地联络人叫索吞,从前当过兵,经验丰富的很,一出事就跳下去把老板给救上来了。咱们的大夫说,虽然失血多,但不致命。”吴曈语速快,连珠炮似的,像是怕慢一秒,就要把许尧臣吓倒,“手术结束以后醒过一次,这又睡了。”   一颗心落到实处,许尧臣的三魂七魄总算一片片归位,他抿了下干燥的嘴唇,理清了脑子里的线团,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当地武装冲突大部分在北部边境上吗?”   “这也说不好。”吴曈把他引到避人的角落,“具体是什么方面的交战现在没确切消息,所幸范围不大,持续时间也不长,要不老板这次是真悬了。当时索吞一听见枪炮声,就带着老板他们从寨子里跑了。也是不凑巧,一共两辆车,一辆在半途爆了胎,换胎时候跟那帮民间武装迎头撞上,这才遭了殃。乔先生说他当时没站稳,险些摔到山坡下,老板为了拉他,结果自己掉下去了。”   ——嚯,原来是英雄没当成,一个猛子摔成了狗熊。   许尧臣一双锋利的眉微扬,找回点精神似的,“真是英勇……那乔先生伤着没有?”   “倒是没有,就几处擦伤,不严重。”吴曈道,“本来乔先生要留下等着,后来被白总连拖带拽给带走了。”   许尧臣靠着墙,脊梁却挺得直,他看看胡子拉碴的吴助,于心不忍,“你也回去吧,我在这儿等。”   “那哪成……”   “回吧,”许尧臣道,“下午我得回桁州,你来换我。”   吴曈犹豫着,须臾,正要张口,又听许尧臣问:“通知他父母没?”   “哪敢啊,知道没生命危险,就没通知。”吴曈直叹气,“老板醒着时候就说了,别吓唬二老,要不我们都可以卷铺盖滚了。”   这时候不通知父母站在为人子女角度上当然能理解,可倘若老人以后知道怕是要生气。吴曈挺为难,但也没辙,许尧臣拍拍他肩,让他把用得上的单据手续都留下,把豆芽菜轰回去补觉了。   十二点才能探视,许尧臣在走廊站了半小时,有点腿软,干脆跟旁边大婶借了张报纸做地上了。   大婶看他这德性就知道是在连轴转,熬着,好心劝道:“小伙子,逮着空子得睡会儿,里面人煎熬,外面人就要撑住,要不他们在里面更难了。你家是谁啊,躺里面了?”   许尧臣将脸搁在自己胳膊上,侧脸看着大婶,“我哥。”   “兄弟连心啊,”大婶感慨一声,“不过像你们这年纪,兄弟间能这么亲的真是不多了。抓紧睡会儿吧,等到时间了我喊你。”   许尧臣闭上眼,大婶在旁边看着,有些可怜他——瞧着年岁不大,身子骨弱还得来守着兄长,脸白得纸一样,口罩下露出的颧骨上两片红晕像起了病,发着烧的样子。   大婶叫来自家男人,去旁边自动贩卖机给许尧臣买了一瓶矿泉水,放脚边了。   许尧臣病着,自然没法进病房,就算不怕把厉扬传染了,旁边也有其他重症患者。   差十分十二点,大婶把他喊醒了,说那边要登记。许尧臣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不能进,感冒了。   许尧臣央着大婶帮他去看一眼,拿着手机拍张照,转头又去问大夫详细情况。大夫忙得陀螺一样,他跟着人屁股后面嗡嗡半天,得了大夫一句无大碍,没啥事明儿就转回普通病房了,这才安生地站回去。   他扒在病房外,隔着四四方方的小窗户往里看,不凑巧,只能看见厉扬两条腿,一条打着夹板,半吊着,另一条盖在被子里,瞧不见。   十二点半,探视结束。大婶从里面出来,给许尧臣看照片,说你哥属于外伤,看着还成,就是缠了很多纱布。   许尧臣一瞧,鼻子就酸了。   真的不成,他想。   他悄悄地用指头尖碰碰手机屏上厉扬裹着纱布的脑袋瓜,就看他一双眼紧闭着,锁着眉,像在受什么煎熬。   等大婶走了,许尧臣给陈妙妙打电话,让他跟剧组协调,把他的拍摄通告排紧一点,近几天尽量能给他抽少半天时间出来。   陈妙妙在那边劈头盖脸地骂他,说事业刚要抬头就作妖,人这辈子能有几次机会,作来作去到头来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许尧臣少有的没跟他犟,说什么就是什么,末了道一句:他不一样。护工、助理、朋友,对他来说也许行,但我不行,我得在跟前。   陈妙妙刺他一句:“哟,这么牛逼,你什么身份?”   “十一年前的弟弟,两年的炮友,精神和肉体交缠的关系——你管我。”许尧臣说,“反正剧组你想辙,我只管演完走人。”   陈妙妙一蹦三尺高,“你妈的!上辈子你抹脖子我他妈给你递刀了是吧?”   “再见。”许尧臣擤了把鼻涕,哑着嗓子无情地与他道别。   谁也不知道如今看上去风光的陈总是怎么伏低做小遭白眼的,总归愣是把许尧臣给弄成了一走读制小学生,让他能有机会在两地来回飞,很是丧心病狂。   汪导自然是不满意,加上一个石编,都没给许尧臣和善脸色。所幸他脑子里绷着弦,知道已然掉链子了就不能彻底把链子拆了,于是拍摄时全情投入,争取让汪导能达到七分满意,起码不对他业务能力上有所微词。   辛萌不知道他是出什么事儿,但见他一歇着就晃神,也怪同情,只好把暖宝和感冒冲剂不要钱一样往他跟前递,药汤子灌得多了,真把人焐出了面色红润的假象。   这一两天,许尧臣风尘仆仆,拿飞机当公交车坐,代拍都跟不动他了,只有他自己的站姐兢兢业业,一张张地出图。   厉扬在重症一日游后,转到了普通病房。核磁检查过脑部无损伤,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只是这位工作狂人新添了嗜睡的毛病,据大夫说,可能是药物作用,也可能是他本人成日辛劳,精神紧绷着,乍然躺下,浑身都松了,这才引出来的“后遗症”。   “让他睡,多睡一睡有助于康复,只要不是器质性病变,都没事。”大夫很潇洒,交代完这一群看上去要医闹的人之后,就走了。   碍于厉扬睡不醒的这个新毛病,许尧臣放肆了很多,反正回回来他都睡着,怎么摆弄都没事,像个巨型人偶,乖巧可爱。   下午六点半,许尧臣来和护工换班——这几天入夜之后没让护工在,凡事都是他自个儿来,觉得踏实。   护工一走,房间安静下来,什么杂音都没,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许尧臣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开始了他的“每日一叙”。   “上次说到哪了?”他开始扒一只沃柑,一边扒一边絮叨,“哦,说到你出差回来。你回来就回来,为什么非要见我?睡谁不是睡,你又不是没睡过。我在新疆拍戏,知道飞回来一趟多难么?数九寒天——就比现在再冷点,大过节的,我也打不着车,在破路上走了半个多小时,脚都要冻掉了。见面以后,我说饿,你说什么来着?你让我泡碗面吃?”   沃柑酸甜汁水足,许尧臣吃起来,忘了吐槽。咽下去半个水果,又把手机拿出来,说我给你念念你们励诚的股价吧,跌了,嘿,你说气人不?   看完股价,他又按惯例去了超话,拿刘铮的号打开“果粒橙”。   “忘了跟你说,上个月你去桁州,被拍着了。”许尧臣翻出来照片,举到厉扬闭着的双眼前,“你看啊,她们说你外表是个狠人,背地里却是个粘人精——不是太准确,你背地里也是个狠人。小时候我长跑差,你拎着我在操场一圈一圈跑,练得我差点儿就看见天堂门朝哪开了。眼泪都不管用啊,哥哥,太坏了。你不知道吧,我那会儿臭美,鞋不合适,脚上磨出来好几个大水泡,可你非得让我跑,结果水泡破了,踩在刀尖跑步一样。我跟你哭,你让我‘男儿有泪不轻弹’。”   “那年我从楼梯上滚下来,你说我吓死你了,但其实不对。”许尧臣吃完了沃柑,手指黏糊糊的,却挨过去把住厉扬的手,用他掌心贴着自己脸蛋,“现在还是热的,多好。如果这股热气儿没了,那我可能就跟你一起凉了。你说吓死了是在教训我,我不是,我教训不了你,只能跟着你一块儿去看看天堂门是朝哪边开了。”   “害怕吧,你万一死了,这就是一尸两命了。”   他的眼睛埋在宽厚干燥的手掌里,嗅着药水味儿,泪珠子浸湿了指缝,凉丝丝的,却有股力量,仿佛要涌进皮肉里,顺着骨血去到心房,变成惊涛骇浪拍下去,给一动不动的人长长见识。   在许尧臣悄没声掉金豆子的时候,没注意,方才还睡着的人,已然睁开了一双眼,眼神清明,哪像久睡的模样。 第68章   许尧臣悄无声息地在病床旁流了一场泪,刺了该刺痛的心,让做戏的人平白熬出一道伤。只是许尧臣分毫未知,擦干眼泪便罢了。   他当空中飞人两地跑,首先引起了粉丝的注意,但大伙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于是机智地选择了视而不见。其次,有部分黑子不知道从哪条缝里钻出来,扛着“不敬业”的大旗四处舞,舞到了辛萌的微博,说小姐姐真惨,碰上这种拉胯的同事,好倒霉。   辛萌表面是个活泼妹子,背地里是个炸药桶,一句两句就算了,等黑子的阴阳怪气被拱上热评,她坐不住了,利索地发了条置顶——   “谁不敬业谁心里有数。反正我们组没有,我们组的人在别的组也没有,你们组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图片]”   九宫格照片,有俩人在水里泡着的,有许尧臣吊威亚在半空飘着的,也有他龇牙咧嘴给伤口上碘伏的,还有一人一杯感冒冲剂当水喝的。   她微博一发,立马炸了,许尧臣粉丝和水蜜桃、果粒橙达成空前一致的对外战线,先护住我方辛萌,紧接着对黑子开炮,狂甩代拍和站姐的路透。   -粉了粉了,以前觉得辛萌就是个娇妹子,没想到这么刚。   -内娱清流,钢铁女侠。   -黑子就这么三板斧,来回耍不嫌累?   -是真黑子吗?我很怀疑。   -黑子还能有假?   -对家呗。   -臣有对家?谁这么不开眼。   -哈哈哈哈哈你们别这样,臣现在没那么糊了。   -某良的粉,有毒。   -剧都没播就开始蹦了,行吧,希望播不了。   -臣宝一冰箱存货,说实话,不差这一部。   “许哥哥,冲这个你不请我吃顿牛排吗?”辛萌马上要杀青了,一身轻松,裹个大棉袄坐田埂边上叫许尧臣,“哎,馋死我了,经纪人让助理成天盯着我,饿得我啊,眼都绿了。”   许尧臣捧着保温杯哧溜溜喝枸杞菊花,打量她一眼,说:“艺人的自我修养啊妹妹,泪沟法令纹填平了么?马甲线练出来了么?颅顶够高脸够窄了么?”   辛萌震惊,“艹,不愧是gay中翘楚,比我一女的都在行。”   “其实都不重要,”许尧臣来了个大喘气,接着说,“作品才是一个演员的立身之本——你想做演员吗?”   “你咋突然走心了,怪可怕的。”辛萌向远望出去,看着正忙活的道哥和灯光,“我是想,可经纪人看重流量,我俩理念不合。”   “做好自己的吧,时间总会给你一个答案的。”许尧臣把手机摸出来,点出他们俩的对话框,“听说小男友要来探你班?那哥就不跟你出双入对去啃牛排了,你武装好,带着你达令去吧。”   许尧臣给她转了五千,说请她请饭,万一吃冒了,剩下的钱让她自己垫。   辛萌不跟他客气,收了钱,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圈,觉得他确实是位妙人,有趣。   下午,许尧臣的戏份结束,他又马不停蹄奔向机场。   落地之后,他问了吴曈一句,狗皇帝醒了没,吴曈说白天醒了,吃完两顿饭又睡了,打雷都不睁眼。   许尧臣十分踏实,并在车上整理了腹稿,打算对厉扬从小到大的抠门行为进行质问。   到了中心医院,他轻车熟路,跟护士站的姑娘们打招呼,溜进了病房。   病房还是那个病房,加湿器突突地冒着白雾,花瓶里的绿绣球是他前一天刚换的,行军床上叠着他的绒毯,床下摆着他的拖鞋,一分一毫都没变——   糟的是,床上人没了!   许尧臣脑子里须臾间闪过几个念头,电打了一样地反应过来,立时就要拔腿逃跑,结果没等迈开步子,身后门就开了。   拄着拐,包着纱布的狗皇帝手里拎着一只蛋糕盒,把他逮个正着。   “看样子,这是又要跑啊,我的小心肝。”他靠着墙,动动拐,把门合上了。   许尧臣刹住脚,打量他,见那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就知道是让他给耍了。于是脸一凉,薄情寡义又浮上眉眼,“你演我啊,老板。怎么着,难不成是心痒了要进演艺圈,拿我磨演技呢?”   “芋泥蛋糕,你爱吃的。”厉扬手支棱着,给他递蛋糕盒子,“佛跳墙和毛血旺也要到了,古老师专供。”   许尧臣压根不理他这套,肚子里憋着一股气,又委屈,直不楞登就要往外冲。   厉扬哪能让他轻易跑了,单拐往门前一撑,在他过来时伸手一捞,卡着腰把小混蛋箍到怀里。   没了拐,自然重心不稳。他半个人的重量都在许尧臣肩上压着,口是心非道:“我站不住,你非要走就把我推开,我不拦着你。”   “嚯,”许尧臣冷笑,“了不起,你倒先委屈上了。”   厉扬不吱声,搂着抱着,手不老实,往人腰上摩挲,“可怜,瘦得就剩把骨头了。”   “撒不撒手。”许尧臣烦了,又不敢真一把将他掀翻,挣了下,箍着的手臂纹丝不动,没点屁用。   厉扬识时务,知道见好就收,真的蹬鼻子上脸非得把人惹急不可。于是手一背,像个君子了,“外卖进不来,下楼取的。真有点累了,不骗你,扶我一把?”   气是气,扶也得扶,要不让他一倒地,自个儿奔波一礼拜的“成果”全白费了。   ——许尧臣是这么找台阶下的。   其实不光是许尧臣瘦了,厉扬也没好到哪去。   他在缅甸呆了一个多月,没事儿就在茶山上转悠,整个人都黑了一圈,已经可以成功融入当地茶农了。   许尧臣把他摆上床,喘口粗气,端详一瞬,说:“你现在真的有点丑。”   狗皇帝不疼不痒地道:“嫌弃了?”   “我可嫌弃不着。”许尧臣把蛋糕放绣球花边上,“看你能动能跑,是用不着人伺候了,我回了,剧组一堆事儿呢。”   “不走不行吗?”厉扬仰视着他,“怎么我一醒你就郎心如铁了。”   许尧臣俯身,极漂亮的眉眼弯出笑模样,“哥哥,听了我一礼拜的故事,听得挺舒坦吧?不瞒你说,我是怕你死了。可你骗我,我气得心梗。”他话音凉得如霜雪,“原本兴许能兄友弟恭,可你不真诚,我便不陪你玩这游戏了。”   在厉扬扯住他之前,他滑不留手地躲开了。   拎起蛋糕盒,他对狗皇帝道声谢,裹着大羽绒扣上帽子出门了。   厉扬两条狗腿不利落,追也追不上,只能望着房顶叹气。五分钟后,护工进来,大叔挺热心地跟他絮叨,说弟弟讲了,要约会去,终身大事要紧,从今儿起就不来陪夜了。   厉扬被一口气噎住,不上不下,险些当场蹬腿翘辫子。   许尧臣下了楼,在住院部门口蹲着,和旁边冬青肩并肩做了兄弟。等了十多分钟,古老师家的小孩儿来了,许尧臣拦住他,截走佛跳墙和毛血旺,又给护工去了电话,说待会儿要劳烦他拿一趟外卖,给订了牛肉窝蛋粥和点心小菜。   拎上热腾腾的饭菜,许尧臣叫了辆车,回他的出租屋去了。   转天,许尧臣搭早班机到桁州,刘铮在机场接上他,直奔郊外荒地。   许尧臣抽空子去找汪导赔不是,说家里头事儿料理差不多了,往后就常驻剧组了——生是组里的人,死是组里的鬼。汪导和石编一人捶了他两拳,叫他甭贫嘴,后面有他重头戏,可不轻松。   剧组统筹知道他不撒丫子飞了,松了口气,玩笑道,您和辛老师可真是我职业道路上的强力辅助,让我一下就打通任督二脉了。   话讲得逗趣,意思却明白:你们二位,可够给我们添乱的。   许尧臣让刘铮把备好的护肤套装私下里给姑娘们送过去,真金白银的诚意,谁也讲不出敷衍二字,于是这一周多的混乱,大伙便嬉笑着翻篇了。   临近元旦,辛萌杀青了。   时间比预计的长,她偷摸轧了一阵子戏,自己也是百爪挠心,悄悄跟许尧臣讲,轧戏恐怕是往后的常态。她经纪人趁流量顶在上面,一连接了不少本子。聊及为何不反抗,辛萌苦笑,却也没挑明,只说人得知恩图报。   混在这圈子里的人,讲良心的,到底是少数。   许尧臣想,辛萌是可贵的。   跨年这天,汪导大发慈悲,没让他们赶大夜,给一群年轻人放了小假,让他们自己耍去。   许尧臣婉拒了大伙的邀请,一个回了酒店——他早起就让刘铮走了,横竖一天两天没助理也死不了,让铮子回去陪女朋友跨年去。   酒店顶层是间在市里顶出名的清吧,连平日都难订座,逢到节假日是难上加难。许尧臣提前半个月,让刘铮给订上了露台的一个位置,冷是冷,但风景这厢独好。   他在房间挑拣一番,找件略松垮的毛衫一套,荡下的领子压着锁骨。马海毛混纺让他看上去绒绒的,花里胡哨的颜色堆出了一丝道不明的轻佻。裁剪齐整、中规中矩的窄领羊绒大衣一压,又将那抹轻佻镇了回去,只余下一丝与节日合宜的亮色。   许尧臣拢拢头发,上了顶层。   侍者引着他到了露台,四周围码着并不碍眼的室外取暖炉,无风时,倒觉不出冷来。   手机一震,许尧臣垂眼,毫不意外地看了见狗皇帝的“晨昏定省”。   -收工了吗?   -[图片]   照片是他索然无味的办公室——他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工作堆积如山,出院以后就被绊住了脚,几番想往桁州跑都没跑成,让白春楼看得死死的。   许尧臣心情不差,与他回道:剧组放小假,来等跨年。   来而不往非礼也,许尧臣拍了张顶楼的风景,发过去。照片角落里,男男女女三五成群,桌面上,露出一只高脚杯,杯子里盛着色泽漂亮的葡萄酒。   又一张照片发过去,是他的自拍。   ——流畅的脖颈线条被衣领阻隔,锁骨藏得“犹抱琵琶半遮面”,光线昏暗,却将他五官的立体度放大许多,有种与寻常不同的好看。   在他身后,是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他看不见,却落在厉扬眼里。   电话打过来,厉扬问:“宝啊,你这是猎艳去了吗?”   “我一个单身,平时忙如狗,得趁放假抓紧时间寻欢作乐呀。”他的声音勾在耳边,带着笑音,又轻又软,是故意的,“您说呢,老板?” 第69章   挂了厉扬的电话,许尧臣叫来西班牙火腿和海鲜烩饭,也许是跨年夜,平时将自己砌在空中楼阁上的清吧也降了身段,让贵客们在枯燥的等候中不至于空着肚腹,前心贴后背。   一个人的年末,多少是有些寂寞的。   但许多年都这样过来了,按说是该习惯了——以往也确实没当回事,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可如今矫情起来了,咂着杯中酒,觉得无趣。   身边来来往往,有男有女,有人悄悄用手机拍照,也有人来与他搭讪,可见他不冷不热的,也就没人专门来找不痛快了。   许尧臣在露台上坐到将近十二点,周围人纷纷站起来,开始跨年倒数。   远处,烟花已经开始预热,少量的烟火跃上夜空,合着倒计时节奏。   厉扬打来视频电话,他们相隔两地,却是天涯共此时。   厉扬站在澜庭的露台上,身后是静悄悄的夜和一丛又一丛的灯火。许尧臣问他,看不看烟花,厉扬却逗他,你那边热闹,我这边寂寥,伤腿隐隐作痛,一个人好不可怜。   许尧臣将屏幕转过去,十一年了,再一起跨次年吧。跨过去,新一年新气象,向前看。   厉扬看着他那边的漫天绚烂,在喜庆的炮声里,说,许尧臣,在我感情的世界里,你是万里疆土之上的王,我愿意向你俯首称臣。   俯仰之间,是天地,也是你。   许尧臣的心跳声与烟花破空的声音一道,几乎要将胸腔撞破。   ——一月中旬就杀青了,兴许能一块儿过个春节,他想。   厉扬并没期待他的回应,在气氛恰好的时刻,这是水到渠成的倾诉。他得让他知道,他是如珍如宝的。   包容他,给他时间让他去看透彻,从梦魇里挣脱出来。   ——耐心这东西,这辈子放在许尧臣这儿,怕是能撑到无限宽。   许尧臣跨年之后没睡着,躺床上看购物软件,想起来自己从澜庭走的时候储物间空空荡荡,于是闲得没事开始下单,下完三十多单,舒服了,手机一放,裹着蓬松的被子滚进了梦乡。   之后的半个月,许尧臣在剧组老老实实拍戏,没出幺蛾子。陈妙妙跟汪导联系了几次,仿佛操碎心的老父亲沟通班主任。在得到对方十分满意的答复后,老父亲就地烧了三炷香,感激命运让孽子停止了作妖,使他得以多苟活几年。   杀青这天,粉丝们来了不少,为许尧臣应援。他也挺高兴,像看见自己一向拎不起的事业终于往正轨上靠了靠。   两个月前,当他还清债务时,一心想着要离开演艺圈另谋生路,看什么都能生出一股子颓丧的厌世情绪。陈妙妙拿着一纸合同吓唬他,嘴上说的厉害,却也没真吓唬住,他想走还是能走。   可已经签的合同尚没履行完,他不能这么坑陈妙妙。   到现在,手里最后一个本子也结束了,只剩下进组前接的一档综艺。到了能做选择的时候,许尧臣却在黑暗里扒拉出来一线天光,谈不上人生追求、远大理想,只是觉得如果继续下去,似乎也不是个坏事。   有人认可,有人批评,活在观众的声音里,反而更清醒。   他在摇摆中找到了久违的自信,在粉丝的呼声里看到了未来的可能。   聚餐结束后,许尧臣带着刘铮离开了桁州。   邹阿立在机场接上这二位,车轮追着夕阳的光,将许尧臣送到了他物流中转站一样的出租房。   下车时,邹阿立扭头喊许尧臣:“妙妙让你趁这两天休息去买辆车,说住这儿出门不方便——是叔陪你去还是铮子陪你?”   许尧臣觉得陈妙妙年龄上去了,真的像个老妈子,他摆手,“您歇着,让铮子也缓缓,我自己去。”   他住的这位置别的不说,距离那一撮卖车的是真近,扫个共享单车都能两个轮子滚过去。   邹阿立和刘铮帮他把行李取下来,刘铮问要不要去给他弄口吃的,许尧臣拽着箱子拒绝了,要自己回去煮包面。   他煮方便面是能煮的,这刘铮也知道,倒不怕他把房子点了。   进门,地暖烘着屋里的空气,又干又热。许尧臣把帽子围巾摘下来,在他的临时地盘上转了半圈,觉得暖是暖,却挺冷清的,没意思。   摸出来手机,平时挺殷勤的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明知他回来,连问也没问一句。   扔下手机,许尧臣开始收拾行李。   ——下次出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洗该整的得翻出来归置。   这么一折腾,就过了晚饭点儿,等他五脏庙里念起经,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煮面,并不是多想煮。叫外卖,这贫瘠的地方什么也叫不来。他在沙发上瘫了片刻,想着要不就叫个车去市里吃,打打牙祭。   正琢磨着,手机响了。   接通,他憋着没吱声,等厉扬发话,却听那边先“嘶”一声,才艰难道:“来澜庭帮我下,方才摔了一跤,腿不太行了。”   “摔了?”许尧臣方才的惫懒一下就没了,倏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抓起大羽绒就往外跑,“打120呐!我跟你隔了半座城,指望我能飞过去吗?”   “用不着120,就是摔倒起不来,”厉扬说,“你过来搭把手。”   许尧臣拉上门,等不及电梯,跑着下楼,问:“你吴总管呢?”   “出差了,”厉扬缓了口气,像是痛得厉害,“先不说了,我得抻会儿,疼。”   许尧臣是服了他了,琢磨着等他从这偏远地区过去,狗皇帝怕是也晾成人干了。   可要不看一眼,一颗心又实实在在地悬着。   所幸网约车不难等,许尧臣走到小区门口等了五分钟,就约上了专车。他把脸包得像要去杀人越货一样,司机从后视镜里瞄他一眼,又瞄他一眼,上了机场高速之后把车开得飞快,碰上拥堵路段也能“见缝插针”,充分展示了一名老司机的职业技能。   奇迹般的,一个小时不到,许尧臣就到了澜庭大门外。   司机师傅来去匆匆,待他刚一合上车门,便绝尘而去,只留给他一线尾灯。   有阵子没见面,可事态紧急,容不得许尧臣去细盘内心那些琐碎的情绪。他上到十二层,开门进去,哪料刚一进门,就险些让地上的大小纸箱绊个狗吃屎。   等站稳了,他打眼一瞧,才发现厉扬摔的位置确实挺寸——他正摔在一堆快递盒中间,四下哪哪都不挨,想借个力站起来都借不着。   “来了?”厉扬仰面躺着,怪狼狈的,“来拉我一把。”   许尧臣上下打量他,看着还行,能喘气能说话,不算严重。他过去拽厉扬胳膊,“你可真能耐,这阵仗,转行发快递了?”   厉扬把着他手臂,借力坐起来,“有脸说,小混蛋,不是你寄的吗?”   许尧臣一愣,旋即想起来——确实是他干的,元旦时候发的疯。可也不应该这时候山一样堆在门口,于是问:“都半个多月了,你没回澜庭?”   厉扬眉一挑,“查岗吗?”   “查屁。”许尧臣弯腰要拉他,“你右腿别使劲,左腿用力。”   厉扬回头看他一眼,比划道:“你这么支棱着两条胳膊能把我拽起来么?拉不住你再把我尾巴骨摔折了。”   “你怎么那么事儿啊……”许尧臣没辙,只好从后搂住他腰,托着把他撑起来,等人站稳了,急忙要撒手,却没能撒开。   厉扬摁着他,“跑什么,扶我去沙发上坐着。”   不得已,总不能再把他摔一下,只好一脸苦相把他安置在沙发上。   “我没空去物业取,攒了几十个,物业烦了,今儿把这一堆送上来的。”厉扬搬着他的破腿搬到沙发上,问许尧臣,“都买的什么?”   “忘了,”他的小混蛋目光在快递堆上转了一大圈,“拆吗?”   于是,三十九个快递,两人一个残,一个饥肠辘辘,开始埋头拆。   拆了半个小时,左边一堆张嘴的纸盒,右边一堆莫名其妙的鸡零狗碎。   厉扬拿起一包裙带菜,正反看了看,纳罕道:“你是打算下厨?”   “裙带菜牛肉汤,没喝过吗?”亮堂堂的灯光下,许尧臣也觉得自己当时是犯了病,却嘴硬,“你不会做就让阿姨帮着煮。”   厉扬放过裙带菜,目光又往前扫,“我一个人,十大包卷纸,打算让我用到明年去?”他那条好腿一指前方的“山脉”,“四十八包洗脸巾。宝,哥哥活得挺糙的,不用那东西。”又看一眼旁边的沙发垫上,“三十来双袜子,让我炖着吃么?”   “爱要不要,”许尧臣突然就脸皮薄了,先把那一套彩虹洗菜盆抢过来,又把茶几上的游戏机往新买的脏衣筐里一塞,“不要我拿走。”   “要要要,”厉扬一看把人惹急了,忙探身过来,把他游戏机抢了,“都要,可稀罕了,行不行?”   许尧臣不跟他掰扯,把洗菜盆往茶几上一放,就要走人,“看你也没大事了,早点休息吧。诶,别送,垃圾我带走,你静养,别再摔着你金贵的腿。”   “等等,”厉扬却横出一条胳膊,拦住他去路,“我得洗个澡,自己洗弄不好要摔。你送佛送到西,帮我洗完再走。”   许尧臣不答应,“我凭什……”   “凭你个小没良心的拿我当了两年挡箭牌,如今收你点利息,没占你便宜。”厉扬扯着他站起来,“我单纯就洗个澡,别想歪了。”   他都这么说了,许尧臣要再嘀咕便显得很不坦荡,于是像比着谁更纯一点,许尧臣愣是没眨眼地帮着他扒光了。   浴缸里蓄着热水,水汽氤氲,镜子上浮了层雾,将贴近的两人模糊了。   许尧臣裹得严实,生怕露出多余的一寸皮肉就不纯了似的,将毛衫领子拢得高高的。   热气熏得人脸上躁得慌。   许尧臣支棱着一双爪子,说你转过来,我给你洗头。   厉扬不错眼地端详他,看他是瘦了是胖了,末了,湿漉漉的手指往他领子上一勾,“不认识的人跟前倒放得开,在我这儿却抠搜得很。”   细绒的领子上沾了水珠,脖颈温热的皮肤也湿了。   讨嫌的手又带起一泼水,将前襟弄得乱做一团。许尧臣垂着眼看始作俑者,对方却坦然道:“捂了一层又一层,也不嫌热。”   “也不是不能脱,”许尧臣那只带着伤疤却仍旧好看的手在厉扬下颌蹭了蹭,“可我要脱了,你这柳下惠还装得下去吗?”   厉扬攥住他手,往下带了带,“自然是装不过你,这不就露馅了么。”   水珠溅起来,一个想逃,一个要追,搅皱了无波的水面。 第70章   许尧臣支着手臂坐在浴缸边,冷静地看着,又开了热水,让水温高了些。他眼里蕴着水汽,很亮,仔细地看自己的手掌,那些杂乱的掌纹……表情纯得像一块素色的绢。   可纯白也是能叫人生出额外想法的。   耳廓和耳垂上过电一样擦过了什么,许尧臣侧着颈子要躲,却没躲开。冷不丁地,他嘴唇被触碰,一点点地湿润,许尧臣如同一块细腻的果子,被贪婪的坏人拿捏,一点点啃噬。   厉扬吻他,蛊惑他,叫着宝啊,乖一点,别躲得那么远。   许尧臣在蒸腾的热气里逐渐缺氧,濒死的鱼一样,手肘一滑,落进了水里,衣服都湿透了。   换下了滴水的毛衫,只留了件月白的短袖聊胜于无地贴在身上,看上去有些可怜的样子。   厉扬把着他的腰,用力撑住浴缸边沿儿,同他不舍地亲吻着,离开了那被搅乱的一池水。   如同蛰伏的猎人,既然抓住了猎物,又哪有放开的道理。   从浴室到卧房,他们留下一串错乱的脚印。   两个人同时摔在那一片柔软的棉被上,淌下来的水珠洇湿了被单,显出深色的轮廓来。   许尧臣撑着手臂坐起来,和厉扬十指勾连,与他的视线黏答答地相互胶着。   他胸口有一道很短的疤,小时候挨打不知道躲,结痂之后也没彻底好,留下一块凸起的痕迹。   厉扬托着他,亲吻他的陈年旧伤,有些痒又有些麻。轻而缓地辗转,牙齿碰在薄薄的一层皮上,顶着那块经年留下的痕迹,时重时轻地碾压。   厉扬的手沿着脊梁骨一点点地、让指尖刮过去,又让许尧臣不由地战栗着。   许尧臣在他的故意磋磨下,几乎撑不住,他曲着手肘伏低了,在厉扬耳畔小声地、絮絮地说着话,像是乖巧的模样。   他眼窝红了,包着一丝水光,扔掉了乖,变成了不顾一切的小野兽。那一瞬,撕裂的疼让他终于摔在了真实里。从过去到现在,他们的痛与欢愉是两人共通的。   杂糅了十一年的思念酿出了不一样的果实,珍而重之,让这一番痴缠带上了不要命的疯狂。   许尧臣的腰被紧掐着,他失神地望着一片虚空,回忆在这时候袭来,喜怒哀乐,如同一幕戏剧在脑中上演。   他在厉扬的掌控下在云端起伏,让他脑子里绷住的弦“啪”一下断开了,旋即,他无声地叫了“哥哥”,一小颗泪珠坠下来,砸在人的心窝里。   他们相互紧贴着,裹在暖呼呼的鹅绒被里,一时都没能说出话来,半晌,待情绪卷过去,只剩下些相濡以沫的情意。   大汗淋漓后,许尧臣累得睁不开眼,听着厉扬问他话,却张不开嘴,也不知道狗皇帝嘀咕了什么,他头一歪便进入了黑甜乡。   睡到日上三竿,许尧臣才意识回笼,这么一清醒,不得了,四肢百骸都像被砸碎重塑了一样,哪哪都不得劲。   一股热气喷在他后颈上,许尧臣扭头,见厉扬正睡得沉,下巴上的胡茬挺不客气地冒了一小层。   一副吃饱喝足的餍足样儿,烦人。   许尧臣转回去,一时没动弹——前一夜鬼迷心窍,放纵得过了,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面才合适。   愣了半晌,他小心地掀开被子,扛着直蹿脑门的酸痛,往前一滚一蹭,爬起来跑衣帽间翻衣服去了。   他穿来的一身已经在地板上抹布一样成了一团,无力回天,只得借狗皇帝的来凑合。   换上一身运动套,许尧臣只觉得口干肚饿,像是要升天。他蹑手蹑脚地从卧室出去,熟门熟路去冰箱翻找,可找了一圈除了冻肉和冻饺子,就只有一捆一捆的绿菜叶子,什么现成的吃食都没有。   他靠在流理台边上琢磨须臾,在出去吃和叫外卖之间选了外卖,并祈祷厉扬在外卖到达前别睁眼。   就在许尧臣专心致志地翻外卖下单时,门铃响了。他让这动静吓了一跳,好悬没把手机扔出去。   门外站着吴曈,吴大总管。   吴曈很惊讶,“臣哥?”   许尧臣也很惊讶,“曈仔?”   两人相了几秒的面,吴曈识趣地把手里公文包递过来,没进门,“老板今儿要干的活,都在这了。”   许尧臣接着那沉甸甸的“活计”,又从他三言两语里品出点别的东西来,“他没去公司?你也没出差?”   吴曈咂摸一瞬,觉得得替他老板讨个好,便道:“大概是元旦之后,老板就不怎么去公司了,说是你给寄的东西,隔三差五地到,他得当面签收。”一顿,又说,“我出了,前天刚从缅甸回来。”   妈的,许尧臣攥紧了拳,简直要七窍生烟。   送走吴曈,许尧臣方才的“虚”一下子就散了,他在客厅逡巡一圈,把快递盒整成一堆,往沙发上一坐,盘着腿,山大王一样底气十足地把电视开了。   屏幕亮起,刹那暴击——他自己的脸。   电视播的是三四年前许尧臣拍的一部古装剧,演一个花花大少,在家斗蛐蛐出门逗姑娘,后来调戏女主没成结下梁子,结局被女主弄死了。   算是许尧臣的众多角色里人设比较糟糕的一个,近来他粉丝多了点,这一部也总被拿出来吐槽,说糊逼没人权,拍的什么鬼东西。   这话一出来,立刻有老粉甩许尧臣以前拍的没有鬼的鬼片,说那是你们没有经历过苦日子,年轻人,看看什么叫可怕。   一时间,许尧臣在自己的超话和微博评论里反复社死。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澜庭的电视机里看见这部片子。   是厉扬看的吗?   ——他闲的没事看这破玩意儿干嘛?   许尧臣把音量调低,看自己在里面认真地扮演一个人人喊打的纨绔,觉得挺有意思。那几年脑门就悬了缺钱俩字,只要能接着的剧,只要能按时给钱的,他基本都接,也不大关注成品质量,直接导致“黑历史”一抓一大把。   于是还有粉丝纳闷,问臣宝是不是从前吃不上饭,还是欠高利贷了。   “看着自己的成果有什么感想?”厉扬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拄着拐慢吞吞地过来,“这部剧情不太行,你演得不错。”   许尧臣看见他,先是没反应过来,旋即想起自己为什么“占山为王”来。   “坐啊,老板。”他拍拍身边的空位置,“我叫了饭,一会儿吃点。”   厉扬狐疑地打量他,觉得小混蛋是在憋着什么坏,便胡扯:“不坐了,我站会儿,腿得复健。”   许尧臣也不强求,拎起脚边的公文包,说:“吴总管来给你派活了。”   厉扬脸色一变,心说棋差一着,露馅了。   可狗皇帝一点儿不虚,反对许尧臣勾勾手,“那你过来,我解释给你听。”   许尧臣才不上当,“昨儿躺地上舒服吗?”   “也不是很舒服,一般吧。”厉扬拄着拐过来,坐下挨着他,“不是骗你,是想你了,怕你不来,这才出了下下策。”   许尧臣闭着嘴,想着他要是直不楞登地叫自己来澜庭,兴许还真是没戏。   厉扬觑着他脸色,“你要生气就发脾气,但不能摔门走。”   许尧臣要躲他,“腿在我身上,你管我。”   “小许先生,怎么提上裤子就翻脸呢,”厉扬不让他躲,把他往怀里拽,“我伺候得你不好吗?”   许尧臣脸一皱,“不好,疼。”   “真扎心。”厉扬托着他下巴在唇角一啄,“那我问你,现在我们俩是什么关系?”   许尧臣看着他,“炮友吧。”   厉扬撒开他,“你个没良心的混蛋。”   “那就……带着兄弟情的炮友?”许尧臣扯过来一只靠垫,胳膊肘撑在上面,一副凉薄的坏样子,“当初我就说了,谁先动心谁是狗。反正我不是,你是吗?”   厉扬一点不怵,直截了当道:“大型犬里挑一只吧,你看我像哪款啊,乖宝。”   ——好家伙,狗皇帝是真油盐不进了,脸皮厚得什么都打不穿。   许尧臣烦得很,腾出一只脚踢他,却没踢着,反被握住脚踝亲了一口,厉扬道:“我不着急,你要是喜欢玩追爱游戏,那我就陪你玩。” 第71章   许尧臣下楼找物业借了辆平板推车,上来把空快递盒拉下去了。厉扬在沙发上坐着,大爷一样,指挥他把盒子码好。   ——屁的追爱游戏,谁家追爱追得这么随意。   恰逢外卖来了,许尧臣过去接了两大包,回来码在茶几上,也不跟厉扬说话,就自己埋头折腾。   “黄辣丁火锅?”厉扬瞟一眼那餐盒里的红油,“尊臀不打算要了?”   许尧臣拆一次性筷子,“我的屁股,我乐意。”   狗皇帝撑着拐站起来,去厨房倒了盆热水,一晃一晃地瘸过来,往他的碗前一放,“嘴馋是嘴馋,不能饿起来什么都不顾。听话,涮涮吃。”   许尧臣不吱声,用筷子把那盆怼怼,不答应。   厉扬又去摸过来两盒牛奶,让他喝,二十六的人了,拿他当个儿童。   外卖订的不少,除了一锅黄辣丁,还有隔壁茶餐厅的小笼,都是淡口的,另有一碗艇仔粥和云吞面。   挡在后面的,还有两大杯饮料。   厉扬打眼一瞧,好家伙,这东西他喝过,甜稠粥。   再看许尧臣两眼冒光的惨样,是饿坏了。   狗皇帝生出自责来,谁的崽谁疼,便道:“冰箱里有白春楼拿来的牛肉,晚上给你炖裙带菜牛肉汤,好不好?”   许尧臣把嘴里鼓囊囊的米饭一咽,“没下顿了,你自个儿享受吧。”   “不想用用你买的彩虹洗菜盆?”厉扬用他那只健全的狗腿过去蹭蹭,“多好看啊,用起来呗。”   许尧臣躲他,“我才不用,谁做饭谁用。”   厉扬点到为止,不逗他了。   余光里装着他的影子,心很安。   大概许尧臣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点小脾气,已经活回去了——十五岁前,方程就是这个坏样子——既叫人恨得牙痒痒,又舍不得把他怎么样。   电视剧播到花花大少去招惹良家姑娘反被泼了一身墨,出门时又让门槛绊住脚,摔了个花红柳绿。   许尧臣碗里米饭下去一半,肚子不那么空虚了,脑袋瓜又转起来,他问厉扬:“怎么看起这些了?”   “以前不了解,想了解的时候有些晚了,”厉扬给他碗里夹了颗青菜,“差生补课么,总要从头开始。”   这话许尧臣接不了了,说不好就得往人心窝里捅刀子,不如闭嘴。他又扒拉两口饭,道:“回头挑几部好的给你。”   厉扬眉心那点浅褶铺平了,“行。”   两个懒汉吃完外卖,谁都不想动,连桌都懒得收,最后狗皇帝拗不过,只得纡尊降贵,替他的小混蛋把遍地狼藉收拾了。   “你的腿得活动,复健么不是,”许尧臣歪在沙发上,仰着脖,挖苦他,“动动吧,没坏处。”   于是瘸子又被支使着去冰箱里挖出来一盒冰淇淋,里面藏棉花糖的那种。   厉扬不是很懂他,小孩儿一样,爱吃这些没营养的东西。   在冰淇淋里挖棉花糖如同挖宝游戏,且冻过的棉花糖口感十分不同,许尧臣极爱这一款,碰上了就要买,可惜近来都找不到了,得亏澜庭的冰箱深处还埋了一盒。   厉扬挺纳闷,问他:“真那么好吃?”   许尧臣警惕地看他一眼,很抠搜地护食,谨慎道:“也就还行,一般。”   “给我尝一口。”越躲就越要逗他,小时候俩人抢一块烤红薯也是这样,谁都不让谁,最终是小少爷大哭一场,街溜子在边上长吁短叹。   许尧臣用小勺在冰淇淋上扫了扫,扫出来一小块棉花糖,往厉扬嘴边递,“就尝这点儿吧,岁数大了,小心血糖高。”   厉扬也不跟他客套,一口下去,被甜得牙倒,可面上却端得平稳,“再拿岁数说事儿,小心我收拾你。”   许尧臣看一眼他的瘸腿,有恃无恐,盘腿坐沙发上,不吱声地把一整盒都填进了肚子里。   他扔了空盒,手机响起来,低头一看,是陈妙妙。   姓陈的破锣嗓子贼大,“儿,车买了吗?”   许尧臣冷脸无情:“没。”   陈妙妙“啧”一声,“咋,没钱了?”   他的孽子:“有。”   “听爹的,别活那么抠,你现在无债一身轻,该享受了。”陈妙妙这个专注败家少说有二十来年的货指导一个前穷鬼,“也不用非常贵那种,没意思,臭显摆。你就看七八十万的,足够你用了。”   “贵,”许尧臣听见七八十万浑身难受,“捷达适合我,皮实耐用。”   陈妙妙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他你妈……让狗仔拍着是不是得以为我破产了?”   “别露富,低调点儿。”许尧臣道,“就这样,我提完车给你拍照。”   陈妙妙一声“逆子”还没嚷出口,就被挂断了电话。   其实车这东西对许尧臣来说可有可无,他忙起来能多半年都不回来一趟,买了车也是躺车库里吃灰。   但怎么讲呢,仿佛有点钱之后,没车没房就显得人生非常不完整似的,可实际上,又并没那么重要。   他愣神之际,厉扬已经拄着拐站起来了,回头招呼他,“走吧。”   许尧臣问:“干嘛?”   “买车,”厉扬用他的拐碰碰许尧臣脚,“别赖了,站起来走两步。”   许尧臣不动,“不去。”   厉扬拿他没脾气,“那怎么着,用我背你么,祖宗。”   “我买车,你凑什么热闹?”   “我得复健,一块儿出去走走。”   于是,两人就全副武装上,出去“走走”了。   许尧臣没得穿,只能蹭厉扬的。狗皇帝也不要脸得很,他在衣帽间里像根定海神针,不但干涉许尧臣选款,而且在人换衣服裤子时候也不挪窝,从头看到脚,又伸手在他腰上蹭蹭,说下次劲儿小点,都掐出印了。   饶是许尧臣平时是个厚脸皮的主,这时候也绷不住了,颧骨上飘起两片薄红,骂了声,让姓厉的别老不正经了。   他们俩去4S店买车,自然也不能挑着生意贼好那种去,得去人少的,门可罗雀的店。   看来看去,还是得机场附近。   许尧臣开车,厉扬在边上坐着,直打瞌睡,没等上机场高速,人就已经歪到一旁睡着了。   路上稍有些堵,许尧臣借着走不动的功夫,视线落在厉扬脸上。   他近来大概也过得辛苦,瘦下去不少,连累得下颌线都愈发锋利起来,只这么看着,倒有种凉薄得不近人情的味道。   可他晓得,在这副皮囊下,厉扬是个重情义的人,要不也不能对一个少年时代的玩伴惦记了十多年。   车流开始动起来,许尧臣打方向跟上去。   厉扬在跨年时说的那句话,印在了他脑子里。情是真的,人也是真的,哪怕是个傻子,也能听得明白。   半个月时间,他掰开揉碎地琢磨了。正常情况下,人是不会因为一个名字或者一副五官而对谁产生情感的,即便有,那也是虚假并短暂的。厉扬是个务实的人,不大可能一直在虚妄里徘徊,既然他把话挑明了,那就是他想通了——   许尧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与他从前和往后会变成谁都没有关系,他就是他。   可自己为什么不能坦荡地接受呢?   许尧臣说不清,大概是哪里总有些小别扭,像手指尖里扎进去的小刺,微不足道,碰一下却又有些疼。   车开到4S店,厉扬醒了。   许尧臣把口罩帽子一戴,两人就进门了。   店里的确是门可罗雀。   他们一进去,销售们呼啦啦都聚过来了,服务态度相当热情,像是穷尽一天时间总算抓着了除同事以外的大活人。   先生想了解哪款车?   捷达。   于是销售们顿作鸟兽散,剩下一个看上去年岁不大,眼睛圆溜溜的小姑娘。   小姑娘很详细地为他们讲解了捷达这款车,末了,在许尧臣打算拍板的时候,厉扬道,有点小,坐着憋腿,看看途锐吧。   他经年累月在上位攒了一副老板的气度,说话间就非常像付钱的人——谁出钱谁就是尊贵的上帝,所以一转身,他们又去看了途锐。   车和车的差距是真实存在的。   许尧臣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动摇了。   “就它吧,”厉扬站在车门边,对小姑娘道,“要3.0这个锐……锐智版?”   小姑娘高兴道:“是,锐智。”   厉扬点头,一指在车里坐着的许尧臣,“带他办手续吧。”   许尧臣觉得得再看看,厉扬觉得不用看了,这个车近看远看都看不出什么花来,和捷达一样地低调,和辉腾一样地让人迷惑。   争论完,厉扬说的显然有道理——车看上去普通的时候,甩狗仔成功率能翻倍。于是三人坐在接待区,开始办手续。   当小姑娘拿到许尧臣身份证的时候,脸上表情明显更激动了,只是碍于职业素养,只能把激动憋在心里。   手续办的挺快,仿佛走了后门一样,很快就到了付款环节。   在财务窗口,许尧臣递过去一张卡,同时,厉扬也递过去一张,并嘱咐对方道:“我这张里面刷十万,剩下的刷另一张。”   许尧臣在旁边震惊了,“你的追爱游戏真是与众不同,连铜臭味都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厉扬的眼神勾勾他,“以后就是共同财产了。”   小一百万的车,狗皇帝花了十万,变成了“共同财产”。   ——许尧臣也不能说什么,在外面要为了抢着付钱掰扯起来,太丢人。   车不是现车,要等,所以等交完钱,把七零八碎的东西办好,两人就走了。   临走时,销售小妹拿出自己的小本要了一个签名,并小声对二人道,果粒橙要幸福啊。   许尧臣无言以对,厉扬倒是很坦然,说谢谢祝福。   脸皮之坚韧,是许尧臣平生仅见。   没等车开出停车场,厉扬道:“腿有点疼,就近找个地方,让我躺会儿。”   许尧臣冷笑,“就近?还就什么近,去我那儿呗。”   厉扬伸手蹭蹭他脸,“既然你邀请我了,那却之不恭,走吧。”   妈的,狗东西。 第72章   许尧臣租的房子面积不大,厉扬瘸着腿转完一圈,也没花五分钟——狗巡视地盘一样,他一个角落都没放过,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   “身残志坚。”许尧臣坐沙发上喝可乐,冲他竖起大拇指,不无讽刺。   “过奖,”厉扬拄着拐过来,“就是帮你看看有什么要添置的没。”   许尧臣给他递了瓶气泡水,“那您看出来了吗?”   “床小了点,”厉扬诚恳地评价,“刚好一米五宽,滚得开吗?”   “还行,”许尧臣顺着他话道,“一个还行,万一来个朋友,可能局促些。”   厉扬点头,“换一张吧。”   狗皇帝行动力惊人,这边话音落下,那边电话就已经拨出去了,可怜吴总管临近下班点了还得去订床。   许尧臣觑着他,“又是你订,我付钱?”   厉扬屈指兜兜他下巴颏,“我买的家具放在你房间里,也算共同财产了。”   许尧臣躲开,“共个屁,没完了还。”   中午那顿吃完,实在是不顶饿,两人下午逛了一趟,到这时候就已经要前心贴后背了。   “饿了。”许尧臣宣布。   厉扬对他的冰箱实在不抱指望,随口问:“有菜吗?”   许尧臣老实答:“一根菜毛都没。”   “走吧,宝,”厉扬撑着拐站起来,“去超市。”   许尧臣抬头看他,“你腿不疼了?”   厉扬一笑,“它也可以不疼。”   瘸腿的人真是便利,反正腿在他身上,怎么说都行,别人也管不着。   许尧臣的出租房附近有个大型仓储式超市,两人进去先办了张会员卡,用的厉扬身份证,办好了,推着购物筐车进去。   逢到工作日的晚高峰时间,超市里人并没多少人,逛得轻松自在。   许尧臣推着筐车,厉扬一晃一晃跟在他边上。走了没几步,许尧臣问:“要不你跳进来吧?我推着你。”   “你可真聪明啊,机灵豆,”厉扬往车里扔了两包卤鸭舌,“省省劲儿吧。”   许尧臣就在边上捡乐子,说你看人电视剧里演的,娇俏可爱的小姑娘都是坐车里的,你现在腿脚不便,也怪柔弱的。   厉扬趁没人,在避开监控的地方给了他后腰一小巴掌——小混蛋欠收拾。   货架一排一排,他们在中间穿梭,走得很慢,无形中拉长了闲逛的时间,也让车里堆的山包益发高大起来。   到了熟食区,厉扬开始给他拿那些香喷喷的成品,一大盒又一大盒,饶是许尧臣经历了一天的饥荒也看撑了,伸手拦着,“老板,我一个人吃不下,胖了还得减,很辛苦的。”   厉扬挥开他爪子,理所当然道:“别说傻话,你不是一个人——烤鸡要吗?”   “怎么叫不是一个人?”许尧臣欠不嗖地往自己小腹上一揉,“我是有了吗?”   厉扬睨着他,“宝啊,屁屁好全了么?这么玩儿火,回去可别喊疼。”回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你这儿空气不错,比市里舒服,我要借住一阵子。”   许尧臣无情扔给他一个后脑勺,“不借。”   厉扬跟上去,又放了一盒麻薯,“澜庭都借你两年了,我拿你几分利息合情合理。”   许尧臣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但他一贯嘴硬,厉扬也不找他非要一个点头。两人就这么满载而归,拎了四五大包东西,比正经过日子的人都像回事。   出租房的冰箱不算大,采购回来的东西有一半塞不进去。厉扬在他厨房逡巡一圈,把角落里那一米见方的平台小门打开,让许尧臣拿扫帚拖把抹布,指挥着他打扫干净,又腾出个塑料箱,把剩下不耐放的东西堆小平台上了。   收拾完,许尧臣掰了根香蕉,伸着脑袋看那塑料箱,夸狗皇帝:“真是个有生活的人,说出去,谁能信你手里握着一个励诚资本。”   厉扬头一低,在他光洁的脑门上一亲,“也就伺候伺候你了。”   他们晚饭吃的麻辣香锅,把买回来现成的料炒香,备好的肉、菜往锅里一烩,用厉扬的话说,只要长手的都能鼓捣出来。   可惜,他旁边就站了个没长手的。   这位张嘴等吃的少爷从开始洗完土豆之后就扎着手看戏了,让一个瘸子忙前忙后,自个儿又开了一排养乐多,滋溜滋溜地喝。   厉扬看他那一身懒筋就来气,路过时候用打着夹板的腿给了他好几下子。   许尧臣也不当回事,转头又叼了半个桔子啃起来。   饭好,没等吃到嘴里,许尧臣电话响了。   他打开免提,问那边的二百五:“又什么事儿?”   顾玉琢呲哇一声,“什么叫又?心碎了我——亏得我专门来给你通风报信,瞧你这个薄情寡义的样子,良心大大地坏了!”   厉扬听着,少有地觉得顾玉琢这缺心眼说了句舒心话。   许尧臣于是道:“乖乖,你什么事儿?”   话音没落,因为一声“乖乖”,他又挨了狗皇帝一脚。   “你要上的那综艺,卖菜那个,孙安良临时加进去了。意不意外,惊不惊喜?”顾玉琢道,“你们是同一期,看风向,估计是要炒cp——我刚听了一耳朵,饶姐跟老陈聊的。老陈在那儿出馊主意,结果让饶姐削了一顿。”   许尧臣给他捧哏,“他说什么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他爹的也上那个综艺了,哈哈哈,”顾玉琢笑得很放肆,像个一百来斤的傻大儿,“老陈要去活动活动,让咱俩凑到一期。”   许尧臣服气,这缺德带冒烟的想法,要真成了,舆论怕是得炸。   顾玉琢是恨不得陈妙妙能办成,恶人就得恶人磨。他道:“要说也是姓孙那边不地道,可着你一个人薅羊毛。一波‘不敬业’没把你祭天,这会儿眼珠子一转又来卖剧里的‘相爱相杀’了。一边要炒cp,一边又要黑你cp漫天飞。这一手是真牛逼,够损。”   “他背后那位功不可没,”许尧臣从盆里捞了块鸡翅到自己碗里,“估计好戏刚开始,精彩都在后面。”   周家二位斗法,殃及池鱼。可要真把项目玩儿黄了,谁也捞不着好处。这就好比在高空走钢丝,成了,万众瞩目,败了,粉身碎骨。   挂断电话,许尧臣和厉扬默契地谁都没聊这事儿。许尧臣是不在意,厉扬是没把姓周的两个货色看在眼里,就这点儿小手段小伎俩,富不过三代的老话怕是要在他们周家应验了。   之后半个多月,厉扬果真就在许尧臣的出租房落了脚。   他蚂蚁搬家一样,把自己的东西一点点挤进来。许尧臣嘴上啰嗦着不乐意,横挑鼻子竖挑眼,可也没真把他轰出去,只是没睡一间房,主卧、次卧,分得很明白。   临近年关,厉扬忙得见不着影,应酬一轮接一轮,隔三差五就要喝个人事不省地回来。   许尧臣趁他醒着时候问,怎么您这老板当得跟个路边的销售一样,还得陪吃陪喝?厉扬就一歪枕他腿上,诉苦,说白手起家不容易,下要笼络人心,上要曲意逢迎,没后台的人就像风中的一棵草,稳不住。   他说的半真半假,许尧臣捋捋他略扎手的短发,问他为什么,也不缺钱了,拼的又是什么呢。   厉扬抓着他手,在指关节上亲亲,却没答。   许尧臣的卖菜综艺要在初五开录,前面已经和导演组沟通过几轮,大致时间敲下来,他差不多过完三十和年初一就得准备开工。   导演组的意思是,原本也没想着这种慢综艺能带起多少流量,哪料前两期播完舆论评价持续走高,平台要求压着十五前后出春节特辑,也是没办法,只能把许尧臣他们往前提,档期实在合不上的艺人再做调整。   这么一折腾,中间就有一位真来不了了——人在海外有其他工作,分身乏术,无论如何也赶不及。   于是便空下一个位置,两厢一碰,顾玉琢就顶上来了。 第73章   腊月二十七,许尧臣的车到了,店里通知他去提车。   恰逢厉扬复诊结束,拆了蹄子上的夹板,闲的没事,粘人精一样跟着一同去了。   提车没什么特殊过程,基本是走过场。但不幸许尧臣在买车时暴露了自己,导致他一来提车,就跟西洋镜一样被人参观上了。短短半小时不到,也不知道消息是从哪个渠道飞出去的,反正到他离开那一时半刻,已经有零星粉丝堆在门外了。   不得已,他又下车来跟姑娘们打了个招呼,才载着狗皇帝一溜烟跑了。   哪料没等俩人进门坐稳,陈妙妙电话就来了,且找的不是许尧臣,是厉扬。   “小的给你跪下了,老板,能管管旁边的精神病吗?我让他去买辆车,不是让他当个活引信去引爆超话的。”陈妙妙一口气没倒上来,卡了须臾,“沉着、果粒橙,姓孙的也来给我添乱,你知道不,他现在是内娱cp界的领头羊了。”   厉扬看眼边上一脸无辜的许尧臣,就见小混蛋冲他眨巴眼,狗皇帝只好把锅扛了,“不赖他,是我非要跟着去的。抱歉陈总,给你添麻烦了。”   “也不是这么说,”陈妙妙让噎了下,对厉扬这种护犊子行为像是非常不齿,“总归吧,他既然要在圈里混下去,那就得爱惜羽毛,哪怕都是虚的,粉丝们全当娱乐的东西,多了也不好。”   他操着一颗老父亲的心,这么多年也没真嫌过许尧臣,凡事都是从这崽子角度考虑,没强迫他干过什么不愿意干的,冲这个,厉扬是感激他的。   “有用得上励诚的地方尽管开口,”厉扬道,态度相当诚恳,“这次确实大意了,下不为例。”   “嗐,瞧你说的,当初要不是……”   “年前公司里没别的安排了吧?”   “没啦,”陈妙妙一被打断,像是也意识到什么,没继续下去,“一身轻松,让大伙都过个好年。”   许尧臣听出了别扭来,可也没想问。他小时候兴许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那是因为有倚仗,仗着谁都挺宠他,横冲直撞地没个畏惧,后来头破血流的次数了,学了个乖——能看出旁人想隐瞒的时候,就甭开口了,招人烦。   “车提回来了,不想开出去逛逛?”厉扬挂断电话,转头问他。   许尧臣坐沙发上,低头玩手机,情绪不高,“逛出去再让人拍着,老陈非得心梗不可。”   “保证拍不着,”厉扬把围巾重新给他圈回去,“走,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驱车二十多分钟,他们到了一片野湖,就在东郊。   湖面结了极厚的一层冰,冰面上零星地坐着几个冰钓的大爷,一动不动地,像入了定的世外高人一般。   日头高悬,无风,日光铺在人身上,生出几分暖意,在隆冬里显得尤为珍贵。   厉扬踩着一片干草从岸边下去,站稳了,转身向许尧臣伸手,“下来走走。”   许尧臣怪惜命地往下看一眼,“这冰能碎了吗?”   “碎了有我托着你,还能让你淹在这儿么。”厉扬搭住他戴了手套的爪子,两人隔着厚棉握着,看上去笨笨的,却窝心。   站在冰面上,又是种不同的感受了。   许尧臣童心未泯,想在上面滑一滑。于是,厉扬拽着蹲下的他,拖死狗一样拉着他跑了十几米,结果冰面不平,俩人前后脚摔在上面,滚进了一堆枯叶里。   所幸穿得厚,不疼也不冷,一时也就不想起来,干脆仰面看着颜色干净的天。   许尧臣哈着气,问厉扬:“你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那时候刚大学毕业,只要是老关给的活儿,什么都干。有一次犯了点错误,让老关赔了三百多万,我想帮他找补,就去跟对方软磨硬泡。那人是个老头儿,没别的爱好,就爱钓鱼。我在这儿陪他冻了半个多月,鱼没钓上来几条,好歹是把他说动了,再给我一个机会。”厉扬扒拉扒拉许尧臣头发上沾的碎草叶,“你问我为什么赚够了钱还要那么拼,其实就两点,一是为我父母,二是为你。”   许尧臣偏过头,看着他,“不要为……不用为我。”   厉扬很平静地跟他对视,望进他漂亮的瞳仁里,“你走的路注定是不容易的,其他圈子里的拜高踩低、浮夸虚荣都藏在暗影下,不见光。可在这个圈子里,它们全摊在明面上,吃人不吐骨头。你或许可以拍着胸脯说谁也不靠,但我得让你有个后盾。”   “志气还挺高。”许尧臣往他这儿凑凑,两人挨着头,“那这样吧,等我混成了陆南川,你就退休。”   “成啊,”厉扬握他的手,“那你抓紧点,要不我也成一老头了。”   他们躺了会儿,身上泛起冷,只得遵循“生命在于运动”的俗话,起来跑跑,去钓鱼大爷旁边看热闹。   围着大爷看了十多分钟,在鱼上钩的时候,许尧臣分别收着了刘铮和顾玉琢发来的链接——住在超话里的二位,默契十足。   两条链接,一条是沉着,一条是果粒橙。   相同的是,都十分活跃,不同的是,一个过清明,一个过春节。   沉着这边几乎打算烧纸了,连哭天抹泪的都少见,只有一排排整齐的蜡烛。   -妈的,从没磕过be这么彻底的cp。   -崽种!你拿什么赔我逝去的青春!   -咋be了,一起提车就be了?敢情你们生活里都没朋友呗。   -姐妹,别骗自己了,你心里知道的。   -我拒绝。   -小顾和臣宝春节要合体上节目,你们都不知道吗?   -虚假营业罢了,我宁可不知道。   -在线蹲一个真相。   -真相就是霸总和臣什么都不是,我沉着才是真的,真金白银的真。   另一边,果粒橙里鞭炮齐鸣,二踢脚和爆竹同时上天,欢腾得像是几个月前的沉着。   -果子们真的有点人脉,不爆则已,爆就是内部人员。   -隔壁沉着都馋哭了。   -那是她们送葬的泪水。   -啥也不想说了,就是一个字,how pay。   -啊啊啊啊啊啊,我可以幻想车是厉总送的咩!   -好像不是啊,我听说是臣自己买的。   -独立自主人设稳了,姐妹们,这就是tla!   -眼泪从我的嘴角狂涌。   -他们站一起的画面我能脑补一百章**文。   -朋友,你被屏蔽了,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别的不说,我就想问,爆料的妹子,你为啥现在才爆?   -妹子说当时没拍照没证据,不能信口胡说。   -把严谨打在公屏上!   -果粒橙yyds!   在超话疯狂的同时,被《尘嚣》宣发买来的营销号也在转一些视频剪辑,剪的基本是预告和片花里孙安良和许尧臣的镜头,乍一看,这剧基本没女主什么事儿了。   营销号的评论区,热评全在喊“磕到了”“高级糖”“两位眼神戏绝了”,下面,无人在意的角落,水蜜桃们说,一时不察,让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了,果粒橙给她们点赞,同时表示,不能说是恶心,只能说是不要脸。   最终,姑娘们说,恰烂钱的营销号,你们死了。   回程,许尧臣没开车,他坐副驾上翻微博看,乐不可支,碰上有意思的,还用小号给人点个赞。   路上车不多,二十来分钟,两人就到了出租房的车库。停好车之后,厉扬把他手机缴了,问他年怎么过。   许尧臣答:“老惯例,给铮子包个红包,去老陈家蹭两顿饺子,顾玉琢在的话就一起玩儿两天。”   “要不要跟我回去?”厉扬捋捋他头发毛,“带你吃牛肉面。”   “我……”许尧臣倏地躲开他的眼神,手藏在袖子里掐了掐自己掌心,胸腔里的心脏开始信马由缰地顶着嗓子眼奔腾起来,让他难受,“我就不去了,挺奇怪的。”   厉扬看看他,手背蹭蹭他被暖风吹热的脸蛋,知道是自己心急了,“那就不去,”托起他下巴,强迫他看过来,“等我回来,给你带我妈炸的麻花,你爱吃的。”   心跳没平复,仍旧激烈。许尧臣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失落,他少有地乖巧地点头,缠上自己的围巾,拉开车门下去了。   大年三十是热闹的,街面上布置得红彤彤一片,张灯结彩。   现如今不像八九十年代,逢到年二十九、年三十,就到处见不着人了。现在外面的商场、餐馆,该营业照旧营业,所以对许尧臣来说,并不会可怜到一个人对着冷锅冷灶偷偷抹泪。   他今年有了兴致,上午一个人开车跑出去,把自己全副武装,挤进超市里和大爷大妈一起抢购了年货,还买了灯笼和拉花。下午又去给自己张罗了一购物车熟食,在喜欢的馆子点好外卖,装盒拎了回去。   出租屋和澜庭都请阿姨打扫干净了,可他不想一个人住郊区,于是就偷偷回了澜庭。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他也不管了,开始祸祸屋子——把“福”字帖上,灯笼挂好,拉花扯开,又翻出杯盘碟碗,准备热年夜饭。   一切都准备停当,他却接到了一个人的电话。   这个人从私人关系上,是他的继姐,从法律上是陌生人。   她姓季,叫季莎,是季广茂的女儿。 第74章   季莎是个画家,画的东西不在许尧臣能欣赏的范围内,但她却有一批自己的拥趸,在业界也算叫得上名了。   她性格很独,孤傲得很,小时候非常烦程艾,几乎到了看她一眼就要发疯的地步。后来大了,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反而跟程艾关系逐渐缓和了。   这通电话,她算是为程艾打的。   “我爸——你季叔,说跟你开不了口,上次闹的不好看,叫你来过年显得不合适。”季莎道,“我的意见,你要是不忙,就过来一趟,我也在,她吵不起来的。”   许尧臣觉得很没趣,“我和程艾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大过年的,算了吧。”   “性取向是个人自由,这我们都明白,程艾也接受,但其他的事儿上,你得给她点时间。”季莎声音很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大年三十,按中国人传统,是该阖家团圆的。”   许尧臣直截了当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哪年也没团圆过,咱们这四口人,不是早该习惯了么。”   “他们两位岁数都大了,人一上年纪,难免想有小辈在身边。你和程艾的关系一直是我爸的一块心病,我当女儿的,不愿意看他为这个发愁。当年你们困难时候,我爸也伸手帮过忙,可惜他能力有限,没能把你也从火坑里拉出来,这是我们都对不住你。”季莎话音又缓下来,“小臣,你当我道德绑架你也行,总归这一顿年夜饭,我希望你能来。”   许尧臣看着自己映在电视屏幕上那一道虚影,说:“行,我考虑考虑。”   放下手机,他靠沙发上愣了会儿神。   按说脑子里得有点思考的,可他什么也思不出来,就一个念头,无所谓。   在许尧臣小时候,程艾算得上一个贤妻良母。她息影之后,相夫教子,每周也能下几次厨,给丈夫儿子做顿可口的家常菜。也曾经搂着儿子给他念过故事书,教他做人的道理。   许尧臣记得,他从幼儿园起,就总是同学里最骄傲的那个——他妈妈是个大美人,没有谁的妈妈能比得上。   也许是小朋友能向外张扬的东西太少,父母的相貌就成了最直接的“本钱”。那时每逢家长会,他都要装作不经意地向别人炫耀,再享受其他人的赞美。   程艾也总会说,宝贝,以后你也要让妈妈为你骄傲啊。   ——可惜,没有以后了。   许尧臣去厉扬的酒柜里挑了瓶酒,拍张照片发给他,说这支自己要了,借花献佛,去送礼。   厉扬没问他要干嘛去,只给他发了张图,是两盆饺子馅和白胖白胖的面团,说准备包饺子,自己要上阵擀皮了。   许尧臣对他挑个大拇指,让他包好了把成品发来展示,这边又挑拣出两箱水果,拎着出门去了。   当年,季广茂正逢事业不顺,又与前妻闹离婚,几乎是净身出户,恰碰上方远出事,程艾住进疗养院,他想帮,可正如季莎说的,能力不够,帮不了。   但不管怎么说,季广茂能帮着照顾程艾,许尧臣就是感激的,否则以他当年那个情况,恐怕更要焦头烂额。   开车去往西郊的路上,许尧臣想起来前些年季广茂要带程艾走的时候,私下里来找过他,问他意见,要不要一起远走他国。   他那阵子中二病正严重,很是不屑季广茂和程艾这种一走了之的鼠辈作为,他对季广茂说,他在他爸坟前发誓了,要让他干干净净在下面做鬼,安安心心等下一世轮回,所以走不了,这辈子都走不了。   自那以后,除了每半年定时打过来的钱,他们之间的交集就很少了,直到程艾这次回国,他才又见着季广茂。   季莎把年夜饭定在西郊一处园子里。   园子占地面积相当广,里面亭台楼阁,要是徒步进去,十分钟都未必能绕到正经吃饭的地方。   许尧臣跟着导航走,等进园子,导航就罢工了,开启胡言乱语模式,他只能跟着路牌兜圈。兜完大半个园子,总算在一道精巧的拱桥后找着了停车场。   停车场小哥穿着笔挺厚实的黑呢大衣,绷直了肩背站在距他车门半米远的位置,等他方一拉动车门,便上前替他在外拉开了。   “先……许先生,晚上好。”小哥显然认出了他,却习以为常般,并不多看一眼,礼貌地将视线下移,问后备箱是否有物品要拿。   许尧臣将后备箱打开,挪出他拎来问候长辈的节礼,和小哥一前一后往光亮处走。   影壁另一侧,是正堂,古朴的雕花门外,许尧臣看见了季莎。   她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烟,眯着狭长的眸子,吞云吐雾。一身沉寂的黑,像是要融进浓重的夜色里,独是手腕上挂了一串南红,提了零星的亮色。   她冲许尧臣抬手,那串南红一晃,很有几分风情。   “来了,”季莎掐灭了烟,目光在他脸上一顿,“有七八年没见了吧?”   许尧臣道:“差不多。”   他们一同沿着曲折的回廊往里走,季莎并不多问许尧臣近况,聊的是她的巡回画展,直言宁肯坐在画室里不停歇地画一个月,也不想如此东奔西走地搞商展,实在不适合他们这摆弄艺术的人。   “带了一幅送你,”回廊尽头,等侍者替他们开门时,季莎道,“也是我爸的意思。”   许尧臣愣怔,没等理清是为什么,门内的光便扑到了脚下,容不得他出神了。   季广茂还是个好脾气的样子,见许尧臣进门便迎上来。许尧臣喊了声季叔,他忙着招呼孩子坐下,又拉着程艾当起和事佬,给母子俩热络气氛。   季莎让他们入座,嘱咐候在一旁的小伙子可以传菜,于是程艾和季广茂坐在了主位,他们两个小的分坐两侧,乍一看倒像是和睦的一家子。   “小臣啊,你不知道,上次你走了之后,你妈妈就让我给她找你演过的片子,她挑着喜欢的,看了好几天呢。”说着,季广茂给许尧臣夹了块鸡汁焖笋,“尝尝,据说是这儿的特色。”   程艾挺别扭地看了眼她儿子,“以后少接些烂片,那种片子演多了,你就不会演戏了。”   “哎,说这个干嘛。”季广茂悄悄在桌下碰碰她,“你不是讲,小臣在一个……叫什么,那个剧,表现得很可圈可点嘛。”   “破晓、破晓,跟你说了好几遍了。”程艾秀气眉蹙着,透出不耐烦来,“还没有播的,只是看了片花。”   “你妈妈说,‘演得入木三分,是把人物吃透了’,”季广茂笑着,“可骄傲了。”   许尧臣咽下了那块笋,对程艾道了声多谢,以后再接再厉,没驳季广茂的面子。他没什么兴趣闲聊,对面季莎也看得出来,便把话题往近来热议的民生上引,什么猪肉粮油价格,房市前景如何,缓和了尴尬的气氛。   程艾本来也不是个健谈的人,一顿饭,她偷偷地打量儿子,却实在看不出来是胖了瘦了,在她的印象里,孩子是悄悄就长大了,好像没有她和父亲的帮扶,也没能活不下去。   相对而言,在孩子们成年以后,她反倒把稀少的母爱都倾注在了季莎身上。现在看着自己儿子,程艾罕见地生出了些愧疚。   而愧疚这种情绪,本不该属于她的。程艾轻轻摩挲着桌布的边缘,不再看许尧臣。   桌上的菜每一道都精细,哪怕只是煨一根萝卜,也煨出了海参的气势。可每个人都没真的吃舒心了。   许尧臣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就餐环境,仿佛来吃饭并不是为这一口吃食,而是为了商户花重金砸出来的氛围,为了主家的一张脸面。   八点多,他们这别扭的年夜饭结束了。   程艾临别时拍拍她儿子的肩,让他注意保暖和饮食,总算让人依稀瞧出几分当妈的样子。   许尧臣扛着季莎给他的画,独自往停车场走。   画被牛皮纸包着,看不见里面的内容。季莎给他时打趣,说虽不是特地画给他的,但总觉得应景,里面有他,也有他的那一位。   坐上车,他一秒都不想多呆,马不停蹄地跑了。   到路口等红灯时,才看见静音的手机上有厉扬发来的消息和一个未接电话。   厉扬发给他几张照片,是饺子和卤猪蹄、酱牛肉,还有炒的热菜和凉拌三丝、拍黄瓜。许尧臣在车里坐着,周围的路空空荡荡,看着屏幕上的饭菜,一时后悔起来——该和他一起回去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儿时玩伴去蹭顿饭合情合理,再者,厉扬的父母当年也挺稀罕他的。   许尧臣给他回:你真烦,知道我吃不上还来馋我。   不一会儿,厉扬电话打过来,问他跑哪去了。   “季莎打电话来叫我和程艾吃顿年夜饭,”许尧臣自己也没察觉的,声音里裹着委屈,“特别没意思,在西郊这边吃的,不好吃。”   “过两天我就回去了,给你带好吃的。”厉扬说,“我爸妈问,怎么不领你回家过年,让你一个人在外地流浪。”   许尧臣心里蓦地空了一下子,“叔叔阿姨知道了?”   厉扬很是无奈,“我疯了一样找你十几年,他们能不知道么?年年都要问。”   “那也不怪我。”许尧臣嘟囔一句。   “是,不怪你。”厉扬在那边应了他爸妈一声,不知道是喊他去忙什么,“你回去之后在卧室的五斗橱里找一找,给你留了新年礼物。”   许尧臣装着不在意地问:“银行卡吗?”   “想得美,看完了自己品,”厉扬道,“开车注意安全,到家了说一声。”   “知道了,”许尧臣怪嫌弃他的样子,“怎么才三十岁就像个老头一样啰嗦了。”   挂断老头的电话,他一路绿灯地往澜庭开,停好车,他把季莎的画扛上楼,没雇上看就先往主卧跑。   五斗橱里,他除了找到被自己抛下的两条狗外,还有一部旧手机。   机身上伤痕累累,屏幕却是崭新的。   他开了机,屏保上就几个字:打开相册看看。   许尧臣看着白底黑字的那一张图,心说不是狗皇帝了,现在是土皇帝。   点开相册,除了常规的几个外,还有个叫“有一只小混蛋”的分类,再点开,许尧臣愣住了。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有这么多生动的模样。 第75章   许尧臣坐在地板上,一张张地翻照片。   相册里照片数量并不算多,一共一百一十二张。   从前一年三四月份开始,有他裹个薄被只搭着肚皮在床上睡相堪忧的,也有衣帽间被他祸祸成垃圾堆的。   ——几张直播间的截图,截得非常丑,要么鼻孔朝天,要么闭眼咧嘴。   ——黑黢黢的房间,一盏黄豆似的小灯,他缩在枕头和棉被间,是和顾玉琢双双倒在马桶上那次。   ——慈善晚宴,他几乎就是个虚影,在一颗颗后脑勺里,露了半张脸。   ——片场外,镜头越过人群捕捉到他,提剑的样子,竟有几分落拓侠客的意味。   ——热闹的小吃街,没有特定的人,只有一层层的灯火和摩肩接踵的游客。   翻着翻着,许尧臣就翻不动了。   屏幕让泪珠弄花了,也是一张哭脸,并不比他本人体面。   机场、成锦一中、粥一样的奶茶……老街区、馄饨店,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厉扬沿着他的脚步去重新丈量了他们错过的时光。   许尧臣意识到自己是愚蠢的。   他总认为“方程”珠玉在前,他如今只是一个残次品,而厉扬全因为他是“他”才不能舍弃。他把自己的割舍当骨子里的傲,不肯屈就一份并不纯粹的感情。焉知那“傲”的后面不是懦弱、胆怯,甚至卑劣。   哪怕厉扬暗示过、剖白过,用行动表明过,他也不敢去假设,厉扬要的只是他,他这个活生生的人。   许尧臣嗓子眼堵着,生疼,眼泪往外冒,很不爷们,可控制不住,它就是要奔出来。   厉扬的视频是这时候打过来的。   接通,他面前亮出了一双兔子眼,湿漉漉、惨兮兮。   狗皇帝乐不可支,逗他:“怎么,大年三十掉金豆子来年能发大财?”   许尧臣抹一把眼窝里的水,将那旧手机举起来,“这什么?”   “手机呗,我在缅甸被炸飞,连累它摔坏了。”厉扬道,“索吞说,他下来捞我时候发现我手里死攥着这手机,还以为里面藏了什么惊天秘密。”   这话一出,许尧臣眼泪又刷一下涌出来了。他觉得丢人,把手机扔地上,对着天花板,“你才不是被炸飞,你是英雄救美没成,掉下去变了狗熊。”   “哎呦,瞧你这小气鬼。”厉扬也没哄,就问,“要是你,你不救?”   他一下把话题扯偏,气得许尧臣干脆把视频挂了,连天花板也不给看。   厉扬又拨过来,许尧臣不接,拍拍屁股起来准备去厨房,走到一半,却想起旧手机还在手里握着。于是跑到亮光下,翻来覆去地看那机身上的累累痕迹。   有深有浅的痕迹缠在金属外壳上,拦腰甚至凹进去了一小块。   许尧臣后怕起来——   也许只是差一点,差那么一点,他就失去厉扬了。   思念突然疯长,顺着骨血,攀住了每一寸呼吸。可他又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破土而出的情感,像是早已习惯的某种节奏突然走岔了,飚出来不和谐的音符,却又诡异地美妙。   视频通话请求断了,许尧臣看一眼陷入安静的手机,对他道:你怎么这么没坚持,断了就不打了?   发完,他揣着手机跑厨房去扒拉下午买回来的外卖和零食,打算热热。   手机又叮咚叮咚响起来。   接通了,首先出现的不是厉扬的脸,而是一只红包。   许尧臣手里端着豆角玉米烧排骨,脸凑得很近,镜头的畸变让他看上去像是某种小动物。   “干什么你,跟我炫耀压岁钱?幼稚。”   “不是我的,爸妈给你的。”厉扬从红包后露出小半张脸,“我也有一个,没你的厚。”   许尧臣手足无措起来,端着排骨原地转了小半圈,“那、那我给叔叔阿姨拜个年吧。”   “他们看春晚呐,你个小财迷。”厉扬说,“有红包才想起来拜年——不用了,下次当面跟他们说。要热菜吗?那你把我放中岛上,我看着点儿,免得你把厨房给我点了。”   许尧臣于是把手机竖起来往后推推,靠在阿姨装豆子的玻璃罐上,让自己在屏幕里没了脑袋,只剩脖子以下走来走去。   厉扬在那边似乎也忙着什么,时不时看他一眼,提醒他火小一些,水别加那么多,用烤箱别把自己烫了。   无惊无险,厨房里热乎起来,折腾半个多小时,许尧臣在茶几上码了七八盘菜,有他爱吃的也有厉扬爱吃的。   手机立在杯盘另一侧,怎么看怎么像搞吃播。   他打开电视看春晚,恰好看到李跃在唱歌,跟他站一起的另外三个,都是风头正劲的当红流量。   许尧臣啃着虎皮鸡爪,对厉扬道:“看到李跃了吗?”   “唱的一般,”厉扬在那边只露了个额头和脑瓜顶,在电脑键盘上噼里啪啦打字,“声音还行。”   “刚我手机疯狂震动,应该是顾玉琢在激情辱骂他。”许尧臣呸地吐出块骨头,“你忙什么呢?”   “缅甸茶山转让的收尾活儿,乔朗做了一部分,剩下的我没让他干,大过年的,老关虽说没人性,但我和白春楼总不能让人外援再加班加点。”   许尧臣喝了口可乐,“哦,外援啊……”   厉扬终于抬头,“又想说什么?”   “没啥,鸡爪卤的不错,等你回来带你去吃。”他的小混蛋见好就收,岔开了话题,“你忙吧,我要专心吃了。”   许尧臣吃的高兴,一个人盘腿坐茶几前,左右开弓,扫荡他正经的年夜饭,直吃到打饱嗝,才停下来给二百五回了个微信。   顾玉琢确实连骂李跃七八条,末了,在后面发了张截图,说某女演员漂亮,盘靓条顺,却不够火,简直沧海遗珠。   这条之后顾玉琢就熄火了,没了动静。   许尧臣疑心他是让陆影帝叼走,人道毁灭了。   十一年了,许尧臣没守过岁。每一个大年三十对他来说都与平常的日子没什么不同,有几年甚至是在剧组过的。他们一群人聚在一块儿,吃顿饺子喝几口酒,转天继续开工。有人抱怨也有人麻木,可这就是生活,他们首先得活下去。   过十二点时候,许尧臣给厉扬发了一只小老虎,说:嗷!   ——虎年了,他希望厉扬事业龙腾虎跃,生活平平安安。   转头又给顾玉琢发了红包,让他新一年多买点核桃,补补脑。   顾玉琢五分钟后给他转回来一个,比他的多一块钱,什么也没说,配了个文姬女士表情包。   旧一年就这样跨了过去,到了大年初三,原本以为能碰上头的许尧臣和厉扬却没碰上。   厉扬回程的航班延误,许尧臣改签了一班也没能赶上他那让大雪绊住翅膀的飞机。   的确是不凑巧,许尧臣要提前去摄制组安排的村子,厉扬要抓紧去一趟缅甸,把烫手山芋甩出去。   于是两个大忙人就没见着面,只能靠视频看一看对方的脸。   综艺拍摄地在中部农村,不算偏远贫困的地区,交通也算便利,硬件上并没给嘉宾们设置多少障碍。   他们这综艺叫《开张了!菜市场》,大致规则就是让嘉宾在村里住三天两夜,干干农活,出去卖卖菜。节目对蔬菜销售额有规定,不达标就要认罚,惩罚项目是挖多少菜就得种回去多少,不能敷衍。销售上,不许他们仗着自己是公众人物去作弊,卖贵价菜,菜价只能和市场当日持平,甚至要求要稍低于市场价。   平时生活在城市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艺人们干起活来自然笑料百出,出去卖菜也是个技术活,综艺感强的艺人一个人就能整出喜剧来,短短几期节目播出后,它便一跃成为了当红下饭综艺。   许尧臣和顾玉琢是在市里的酒店碰头的。   这二百五穿了个军绿色的棉袄,说要融入到干农活的环境里,连裤子都专门挑了一条耐磨的,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匍匐前进。   入住酒店之后,摄制组要拍出发前物料,为了综艺效果,安排艺人们两人一间,房间内有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录影。   他们这一期是四个小伙,两位姑娘,正好凑了三间房。   孙安良来的晚,许尧臣和顾玉琢早闷房间去了,干脆就没见着。   和孙安良同住一间的是位小朋友,叫胡劭,刚满十八,结束高考半年,在电影学院读书。另两位姑娘是一个是胡劭师姐,叫谭安安,一个是老熟人,杜樟。   杜樟来得早,跟许尧臣一碰面就笑得颇有深意,让许尧臣浑身发毛。这位女士跑回了房间又跑回来,塞给许尧臣一个包裹严实的大塑料袋,神神秘秘地说,别看它相貌朴实,这可是来自远方的爱。   打开来,里面有麻花有牛肉有猪蹄,还有五香花生和酥饼,在最下面包了两罐小咸菜,看外形,是自家腌的。   在许尧臣和顾玉琢开始大快朵颐时,他收到厉扬的消息,说已经到仰光,问杜樟有没把零嘴给他捎过去。   许尧臣给他拍了张照,说你可真厉害,让女明星当闪送。   厉扬就给他截图转账记录,表示女明星是个黑心肝的,一点不吃亏,等节目里干活时候,把脏的累的都让她干。   杜樟在房间里接连打喷嚏,以为是着了风,却没料是她表哥背后念叨,教他的小可爱如何压榨表妹。 第76章   嘉宾们入住酒店之后就被收缴了钱包,顾玉琢在鞋里藏的一百人民币在脱鞋时候不慎带出来,立马被摄影机抓着了“罪证”,还没下地抡锄头就先扣了他十个红薯。   ——每位嘉宾肩上都扛着任务,以免有人偷懒耍滑,不老实干活。   前几期播出之后,粉丝们说艺人上节目如同参加军训,重塑人生,实在是大实话。   节目组安排嘉宾在酒店用餐,为了节省时间,没有跟拍,就单纯吃饭。晚饭吃得早,到夜里十点多,许尧臣和顾玉琢俩人齐齐饿了,便把剩下的“零嘴”拆开,在房间里吃独食。   有固定摄影机拍着,两人也不能造次,只得把吃食在地板上铺开,下面隔着塑料袋,一人拿个垫子,老实地席地而坐。   麻花、牛肉、猪蹄……一口下去,对许尧臣来说都是熟悉的味道,在脑海里埋藏了许多年,如今一尝,回忆汹涌,让他愣愣地出了神。   “干什么你,好吃得傻了?”二百五举着猪蹄那根三角指头戳许尧臣的手,“问你话呢。”   许尧臣“啊”一声,“说啥了?”   “采访你,问你是挖红薯是摘辣椒。”顾玉琢道,“我挖红薯,你呢?”   “你都去挖了,我能摘辣椒么。”许尧臣看傻子一样看他,“两人一组,不让拆伙。”   顾玉琢把罪恶的手伸向五香花生,“挖辣椒组后面要炒辣椒酱,其实不合适我们。”   许尧臣说:“不安全。”   有摄影机,想说的都不能说,只能东拉西扯搞废话文学,后来聊到沐浴液上,顾玉琢说沐浴液要非常讲究,不然一个澡都洗不好,这让许尧臣十分震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事儿逼。   “那种搓完了滑滑的不行,你总觉得没冲干净,”他说,“冲完了特别干的也不行,天一冷就让你像酥饼一样,掉皮。”   许尧臣停下了掰饼的手,看着他。   顾玉琢接着道:“我前阵子买了二十来种,试出来一种尤其好用的,出发前给你寄了两箱,可能快到了。”   许尧臣不理解他,“请问我是一天洗十个澡吗?”   顾玉琢摇手,“春节折扣,买三赠一,你的其中一箱是赠品,不要白不要。”   不得不说,他得了他镖哥真传。   祭完五脏庙,顾玉琢从他行李里掏出来一只体积非常可观的浴球,向许尧臣展示,说配合他选的那种沐浴露,天下无敌。   许尧臣为他鼓掌,欢送他去浴室享受。   当水声响起,许尧臣只能祈祷这一段别剪进正片,他不敢想,播出之后是个什么效果。   电视无声地重放着顾玉琢去年爆火的剧,许尧臣的手机倒扣在地板上,轻微地震了下。   他躲着镜头,点开了,是厉扬发来的一段视频。   一口大锅,锅里是新采的茶,有他听不懂的缅甸语入画,接下来是蹩脚的中文翻译,紧接着是卷起袖管的手生疏地重复着炒茶的动作。   许尧臣看得有趣,播完一遍,又重播了一遍。   看完,他用新收的老虎表情给厉扬点了个赞,说:大侠好掌力!这铁砂掌少说也练了有三天了。   厉扬半晌才给他回:你等我回去的,让你尝尝哥三天铁砂掌的滋味。   许尧臣欠嗖嗖又发个撅屁股老虎,仗着狗皇帝离得远,打不着他,胆大包天、上蹿下跳。   碍于第二天一大早要进村,许尧臣没敢多耽误,玩了一会儿手机就起身把屋里的镜头盖上了。等顾玉琢一身椰子香从浴室出来,他迅速进去洗了个战斗澡,一点不讲究,没十分钟就出来了,遭到顾姓前直男的一顿嫌弃。   节目组给他们定的起床时间是六点半,这伙人只要不在剧组里,没一个能保持早睡早起,都是特困生。   尤其是脱离了陆南川掌控的顾玉琢,恨不得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可惜现实总是要给人以重锤的。   六点半整,起床号嘹亮,在房间里呲儿哇叫起来。   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动静,像是下一秒就要让他们向敌人发起冲锋,也难怪粉丝们说这是个军训节目。   人不起声不息,号子吹得人青筋直蹦,许尧臣爬起来以后发现顾玉琢还蜷在被子里,他也不客气,过去掀了二百五的被子就把他薅起来了。   恰好,搭着摄影机的一块毛巾滑了下去,正拍着二位大早起的“友好互动”。   等嘉宾们全体离开床铺,起床号才乖巧地停了。   顾玉琢刷牙时候跟许尧臣说,他觉得自己耳鸣了,一直在幻听,感觉许尧臣跟他说话像在吹唢呐。   许尧臣冲他“嘀嗒”一声:“别废话了,七点二十了,穿上衣服下楼吃饭。”   为求真实效果,男艺人们基本都没妆发,杜樟和谭安安稍微收拾了下,但杜樟女士收拾了跟没收拾也差不多,为了下一部戏而剪短的头发炸得像个斑鸠窝,毫无美感。   早饭期间,拍摄就算正式开始了,大伙围在一桌,充分发挥演技,其乐融融。   等填饱肚子,导演来通知他们,这是三天两夜中最后一次吃现成饭,接下来吃什么喝什么全得自己解决。   谭安安和胡劭两位小朋友发出一声哀嚎,杜樟看一眼许尧臣,让他不要靠近厨房。   一辆依维柯在酒店门口把这几个人装了进去,乍一看像是公司搞团建。   车开了一个半小时,开上新修的黄河廊道。从车窗看出去,被风吹皱的青碧色河面像一块打磨出层次的玉石,延伸到天际线,让那交接处变得不甚清晰,叫人一时间生出天地倒置的错觉。   大伙纷纷拿出手机拍照,许尧臣迅速抓拍一张,在后面摄像把镜头转过来前,飞快地点开微信发给了厉扬。   又附言:我们工地风景独好。   五分钟后,车拐进小道,柏油路没多久就消失在车轮下,变成平坦却窄的土路。   这几个人除了孙安良,都新奇得不得了,经过小窑洞时指指点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问是不是要住这里。   谭安安的跟拍导演对他们解释说,这里现在已经不住人了,没加固过,危险得很,各家各户都当仓库使了。   顾玉琢这二百五却相当好奇,要求到地方之后找一个结实的给他进去瞧瞧。   话音还没落,依维柯就甩着屁股进了一间挺宽敞的院落。   车停在院里的水池前,几个人像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地从车上蹦下来。   水池是个不大标准的圆形,直径大约两米左右,里面水还算清,有两尾鱼懒懒地在其中游动。顾玉琢趴到池边往里看,问这怎么不是彩色的,外形看着乌突突的,猛一下都找不着。   孙安良过来扫了一眼,道:“草鱼,拿来吃的。”   顾玉琢一颗养宠物的心还没升起就被碾灭了,丧着脸转头去找许尧臣,说那个里面不是锦鲤,不用去拜了。   在水池东侧,是栋二层小楼,里面三间房,两个卫生间,厨房客厅俱全。孙安良作为烧饭主力军,先去检查了炊具,杜樟在灶台上捋了一遍调料,在找着节目组给他们种的两盆迷迭香后,安心了。   巡视完,导演把他们带到菜地,说除了辣椒和红薯是必须完成的劳作任务,剩下的蔬菜随他们采摘,原则是不能浪费。   顾玉琢一到菜地就仿佛进了他的迪士尼乐园,拽着许尧臣不停地“哇”,立马就要下地去挖红薯,许尧臣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撺掇着他说你去吧,去挖个大的,咱俩就地烤了。   胡劭和谭安安两个小的也兴奋劲儿上头,撸起袖子就要摘辣椒。   “行了,崽子们,想干活的都换衣服去。”杜樟赶鸭子一样把他们赶回房间,盯着一个个换好了行头,挑出来趁手的工具,才给放回来。   孙安良也没在厨房呆着,出来跟他们凑成一堆,都扎在了地里。   谭安安和杜樟戴着手套去摘辣椒,四位男士蹲地里挖红薯。   许尧臣和顾玉琢属于手比脚笨,生活全靠一张嘴的无能人士。两人拿着小铁锹刨半天,红薯叶是拽了不少,正经红薯一根也没完整搞出来。   孙安良挨着许尧臣近,他挺有耐心,过来手把手教许尧臣怎么松土怎么铲,挖出来之后要怎么把上面的泥扒掉。   他这么一教,两人就差头挨头了。   顾玉琢在旁边一瞧,这不行,老子是干什么来的,老子费了牛劲就是防着你来的!   “孙老师别偏心啊,咋只教他不教我呢——许尧臣你起开,给我腾个地方。”二百五扎着两条泥手,戳到了两人中间,“你看我这红薯啊孙老师,它死的好惨啊,一拿出来就是腰斩了。”   孙安良来上节目原本就要宣传新剧,跟许尧臣互动的,结果可好,见面一天半了,话都没说超过十句,现在总算有个挺自然的沟通机会,还让顾玉琢横插一杠。   许尧臣往边上扫一眼,起身把他的竹筐往背上一甩,指着红薯地空荡荡的另一头,“我去那边,咱们两头挖。”   在这圈子里混,没有不想红的,孙安良也一样。可人有人法,鬼有鬼道,想红,选的路却不一样。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骨子里不是一种人,自然做不了朋友。   既如此,那又何苦去为他的星途铺路。   许尧臣一个人蹲在远方,在继续祸害了三四根红薯之后终于掌握了技巧,开始有条不紊地“出货”。   等红薯们码了一筐底,他脱下来手套,拿手机拍张照,发给厉扬,很炫耀地说万一你以后破产了,我还能干农活养活你,厉不厉害。   跟拍摄像非常懂事,见他拍照,只飞速闪了下他拍摄的画面就立刻转开了镜头,没拍他发微信的界面。   不一会儿,厉扬给他回,问:中午怎么吃?   许尧臣远望一眼,道:可能是你妹和孙安良做饭。   厉扬给他回了个中老年酷爱的微笑脸,说:祝好。 第77章   等吃上饭,许尧臣才知道厉扬的一句“祝好”是什么意思。   杜樟女士实在是一位重口味爱好者,出自她手的两盘菜,重油重盐重辣,是打死卖调料的都搞不出的效果。   胡劭和谭安安两个小的吃得涕泗横流,一边擤鼻涕一边拍杜樟马屁,然后拼命往嘴里填米饭。   杜樟笑嘻嘻来关怀许尧臣,问他怎么样,许尧臣说,也就是我们的嘴了,换个舌头不麻的估计都咽不下去。   他话音一落,顾玉琢立刻用屁股蹭着凳子挪出去半米,兴奋地端着碗观战,看他兄弟被捶了个姹紫嫣红,乐呵得多吃了半碗。   下午,按节目组安排,嘉宾们要搭简易渔船去河面上钓黄河大鲤鱼。   一听要下河,可把顾玉琢给高兴坏了,跟许尧臣说如果能钓上来,那就让他抱着鱼拍张照。   许尧臣不知道他对年画娃是不是有什么想法,边给他递救生衣,边问:“要不你来个肚兜?”   顾玉琢愣了须臾才反应过来,给他一脚,“你才肚兜,贱人!”   许尧臣乐不可支,两手插着兜跟二百五上了船。   渔船船体不大,全靠船尾一只发动机航行。安全起见,他们两男一女分配了两条船,怕姑娘们半途有危险,算是每人分派两条保镖。   谭安安和许尧臣、顾玉琢乘一条船,在拿到自己那根鱼竿时候就听顾玉琢嘱咐她,黄河大鲤鱼之所以有一个“大”字,是因为真的大,待会儿下盘要稳,不要让鱼给拽下去了。   吓得小妹连忙往中间坐了坐,甩杆甩得非常谨慎。   许尧臣觉得这货长嘴全是惹祸来的,安慰谭安安几句,把顾玉琢给轰到了船尾。   然而准备齐全也没有什么屁用,因为他们这条船上三人枯坐一下午,连根水草都没钓上来,倒是孙安良和杜樟,一人一条,稳健得仿佛渔家兄妹出来打野。   顾玉琢此人能伸能缩,上岸之后羡慕地摸摸孙安良的大鲤鱼,问能不能给我抱抱,孙安良不知道他抱鱼是几个意思,疑惑地将网兜递给他。顾玉琢拎着鱼,大喊一声“臣狗”,立马摆好了姿势让许尧臣迅速抓拍一张。   河岸距离他们住的农家小院并不远,几个人一商量,干脆别坐车了,溜达着回去吧。   路上,许尧臣见摄像跟得远,拢住麦小声问顾玉琢:“你和鱼是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故事?”   “你看看你这个贱样——那倒没有,”顾玉琢跟他交头接耳,做贼一样,“过年我把陆老师惹生气了,弄一个年年有余哄他一下。”   许尧臣在同情陆南川的同时,慈祥地撸了把他的头发毛,“好家伙,真是个傻子。”   二百五吐露实话却遭到攻击,顿时一蹦三尺高,追着许尧臣直打回了二层小楼,把后面跟拍的摄像大哥追得呼哧带喘。   他们后面拎着两条鱼的孙安良很是无奈地一笑,对杜樟道:“看咱们这儿还有两个没长大的呢。”   “年轻人体力好,”杜樟说,“这就跟遛孩子一个道理,给他们遛疲了,晚上该睡就睡了,不闹腾。”   她这理论让孙安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转头跟她聊起回去如何收拾这两条鱼——杀鱼的确是个大工程。   根据嘉宾们拿到的流程,他们出去摆摊的时间在第二天和第三天早市,要求完成五百元营业额,完不成他们就得下地按挖出来的数量种回去。   顾玉琢对摆摊这事儿非常有自信,觉得即便不出去刷脸,单凭他的实力也能成为垄断早市的红薯王子。   晚饭之后,他们聚在客厅里玩了会儿游戏,真心话大冒险。   “真心话”是节目组备好的,在竹筒里插着,轮到谁了就去抽一根,问题基本控制在让人心跳加速又不怎么加速这个坎上,不涉及具体隐私,却足够吸引观众眼球。   初恋和初吻时间,想拥有哪种超能力,目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等等,通过一个问题既能满足人的窥探欲,又能让在场嘉宾闲聊几句,走走心,一举两得。   许尧臣抽着了超能力,他说要隐身,杜樟问为什么,他目光在几位同僚脸上扫过,反问:“能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四处闲逛,你们不想要?”   这一下,戳了大伙的心,纷纷说起从业以后的“不自由”。   “我不一样,我想要回到过去的能力,”孙安良道,“兴许能改变点什么。”   胡劭问改变什么,孙安良打个哈哈:“世界大战?我可是个和平主义者。”   话音一落,胡劭立刻对他拱手,说哥你这思想境界,要不待会儿给我上堂思修课吧。   大伙哈哈一乐,将这一茬翻篇,又开始了下一局。   许尧臣若有所思地看了孙安良一眼,隐约地,他觉得孙安良这次碰面之后的状态不大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不同。   几人闹到十点多,排着队去洗漱,一个挨一个地收拾完,到将近十二点才拖着一身疲惫钻进被窝。   顾玉琢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践行了他能吃能睡的人生信条。   许尧臣在床上烙饼似的翻了两遍,也迷迷糊糊地睡了。   到凌晨三点多,许尧臣被屋里暖风烘得口干舌燥,爬起来出去找水喝,结果刚在厨房灌下半杯,一转头,却看见了孙安良。   孙安良坐在两台摄影机拍摄范围的夹角里,不能说完全拍不着,但他往这一坐,监控室的人也知道是想躲镜头,不会特意去拍,也不会在正片剪出来,惹没必要的麻烦。   许尧臣端着茶缸子过去,问他怎么没进屋睡觉。   “睡不着,失眠,”孙安良仰起脸看他,“跟我聊两句?”   许尧臣只好坐下,转头看一眼摄像机,那机器已经懂事地转头了。   ——他们都摘了麦,这时候讲话只要不专门扯嗓子吆喝,单纯通过固定摄像机,并不是非常清晰。   孙安良踌躇须臾,才问:“你心里是不是挺讨厌我的?一来就躲着。”   “我没接到剧方的宣发要求,”许尧臣跟他打了个太极,“确实没必要配合目前的宣传方向。”   “你应该知道,我是身不由己。”孙安良望着门帘外漆黑的天,表情很落寞,“尧臣,不是谁都有你这样运气的。在《尘嚣》之前,我打算着要退圈了,可又犹豫,实在不甘心。我在这行摸爬滚打,咬牙扛了这么多年,如果就那样灰溜溜地走了,可能到死都闭不上眼。”   许尧臣托着大茶缸子暖手,偏头打量着他,这男人侧脸的轮廓在光影对比明显的房间里也并不显得锋利,反倒温和,是他一贯对外的样子。   “哥,能混下去的人,不说天赋、能力了,起码都得有一条——选择了,就不能后悔。你走一步往后看两步怕三步,不是折磨自己是什么。”   “你……”孙安良犹豫着,“真不生气?”   “气啊,”许尧臣吁了声,“但这圈子就这样,什么坏事都给你剖开了放明面上,看不开能把自己熬死,看开了可不就海阔天空了。”他站起来,压了下孙安良的肩,“早点睡,明儿的工作还得干呢。”   孙安良的肩背垮下来,他看一眼许尧臣融进昏影里的身形,心里并没好受起来,反而泛起道不明的滋味。   ——他真能在周崇春安排的路上走得稳吗?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号刚一响,顾玉琢就从床上蹦了起来,激动得像村头脑瓜不灵光的狗剩。   他一起,许尧臣连眯半秒的机会都没了,被他从被窝拔了出来。   简单吃个早饭,几个人背好竹篓,带上摆摊用的防水布和硬纸板,充满自信地出发了。   早市在镇子上,开车十多分钟,并不算远。到达之后,顾玉琢手一挥,建议大伙按组分成三摊,占据早市前中后三段位置,分散出击。   他这办法听上去有点道理,谁也没反对,于是把防水布一裁,就地“分道扬镳”。   他们这几位,除了杜樟女士稍有国民度,剩下的基本只在年轻群体里拥有姓名。   原本,他们都指望杜樟能悄悄刷个脸,把任务达标。哪料杜老师早起脸都没洗,出门前把头一包,框架眼镜一戴,穿个大红羽绒服老棉鞋就出来了。   ——找遍整个早市,没有比她土的。   她说,玩就玩个大的,作弊没意思。   于是,他们三个摊子前,门可罗雀。   顾玉琢蹲在地上,垂头丧气地看着他码了七八遍的红薯和菜叶子,问许尧臣:“是我卖相不够好?”   许尧臣安慰他:“还行吧,不怪你。”   顾玉琢烦他这个不入戏的样子,“你能不能投入点?我要生气了我告诉你。”   许尧臣看他一眼,点头,说行,然后一清嗓子,吆喝开了:“来,走过路过大爷大叔婆婆婶子,都来看一看瞧一瞧,又甜又大的红薯,又脆又香的生菜——便宜卖咯。”   顾玉琢让他这动静吓一跳,“你妈的,你个狗东西!”他捏着麦,发自内心地对许尧臣发出了问候。   果然,叫卖声一出,立马有人看过来了。   就在两位婶要付钱,帮他们开张的时候,旁边突然横插进来一只有力的手臂。   这手臂的主人是位红光满面的大叔,他声如洪钟,问:“都你们俩挖的?”   顾玉琢一听,赶忙推销,说那可不,全是他们兄弟俩一块一块铲出来,又扒了泥的。   “都要了,”大叔十分豪气,“明天还来不?”   许尧臣说:“来。”   “明天我也包了,”大说眉飞色舞地跟他们使眼色,“要你们俩挖的。”   两人对视一眼,觉得其中有鬼,可递过来的钱又是货真价实。   ——有钱不赚王八蛋。   他们俩迅速把红薯和生菜一打包,递给了大叔,又跑到杜樟的摊子上,额外给赠送了两根胡萝卜。   等大叔扛着一麻袋走了,许尧臣和顾玉琢俩人蹲地上发愣,愣了会儿,许尧臣突然碰了下顾玉琢胳膊肘,“那边……粮油米面门口,门神似的那二位,正跟红薯叔交接的,有点眼熟啊。”   顾玉琢一看过去,登时睁大了眼,由衷地“艹”了一声。 第78章   一连两天,许尧臣和顾玉琢的摊子都像被打劫过一样,干净得连块红薯皮都没落下。   他们失去了摆摊的乐趣,开始去祸祸杜樟。   杜樟快烦死这两个货了,便劳动谭安安去给他俩一人买了一根巨型棒棒糖,让他们蹲一边去舔色素。   顾玉琢嗦了一口糖,给齁着了,苦着脸问许尧臣:“昨下午挖了多少红薯?”   许尧臣磕着讨来的花生,道:“二百来个不到三百吧。”   ——既然有人包圆,那红薯自然不愁卖了。他们俩埋头挖了一下午,干得灰头土脸,宛如两只出土文物。   这二位的勤奋震惊了同事们,于是围炉喝茶的众人不得已又折回菜地,互相鼓劲,一直干到了暮色四合。   “算上那几捆上海青和生菜,还有两袋胡萝卜,”顾玉琢两眼瞪着前方,冥想似的算算数,“加上昨儿早市的收成,差不多五百了。”   “是有了。”许尧臣收的钱,整的零的,不止五百,还有富余。   “那还蹲这儿干啥?”顾玉琢很不解地看着他。   许尧臣前后看看,剩下两摊正卖的起劲,“享受自由。”   顾玉琢从他口袋里抓花生,把棒棒糖塞给他,“你最近有点哲啊——据说近墨者黑,你是不是被传染老了?”   许尧臣抢走他的花生,四平八稳道:“滚。”   他们这一期录制按合同是截止到午饭后,所以等上午把菜卖的七七八八,几个人就开车回小院了,商量着剩下的农产品他们干脆自己买了,把钱留给屋主。   中午,他们支起锅子,下了杜樟带来的火锅底料,几个人围着圆桌,吃得热火朝天。   胡劭和谭安安两个小孩挺不舍的,说虽然才三天两夜,可是跟哥哥姐姐都很投缘,一块儿下地又一块儿钓鱼,可以说是同甘共苦的革命友谊了。   节目里不能明目张胆地饮酒,孙安良和胡劭下午又安排了其他工作,只得以茶代酒相送祝福。   杜樟生出些感慨,他们这工种特殊,一群人因为一个由头聚在一起,少则三五天,多则一年半载,可一旦过了这时间,只要没什么机缘巧合,有些人兴许这辈子都碰不着了,哪怕在那一个时期里,是亲密无间的队友。   这话头一扯开,在座都生出几分伤感,话也少了。   末了,孙安良举杯,说祝朋友们前程似锦,诸事安康。   录制结束,在导演组又补录几个镜头后,屋内机器关闭,嘉宾们摘了麦,正式收工。   节目组安排的接送车辆在院外码了一排,土路尽头,两辆格格不入的车前后停着,不惹眼,但不瞎的都能看见。   杜樟鼻梁上架着副墨镜,垫着脚往前瞄了眼,冲许尧臣一挑眉,“香车、美人儿——拜拜啊,小可爱。”   许尧臣如今百毒不侵,当即一摆手,“拜拜,杜姐。”   一声“姐”叫得杜樟浑身难受,可当着众人又发作不了,只得给厉扬发了条微信,说你的小可爱学坏了。   顾玉琢和许尧臣俩人拽着箱子在土路上“咯噔咯噔”,二百五看一眼旁边十分淡定的兄弟,说:“宝,我有点子忐忑。”   许尧臣很不走心地搭话:“为啥?”   “你可能不知道,我出门前跟陆老师吵了一架,说了难听话。”顾玉琢发愁,“我怀疑他找上门是来报复我的。”   许尧臣诚恳建议:“听我的,回去约个脑部检查,查了不吃亏不上当。”   顾玉琢有些忧伤,“你个无情种……不明白。”   说话间,两人已经站在后备箱前面了。   厉扬拉开车门下来,一边接许尧臣的箱子,一边说:“磨叽什么呢,这么慢。”   许尧臣扎着手看狗皇帝给他搬箱子并甩锅,“跟你妹聊了两句,都怪她。”   厉扬把车里的红薯挪挪,箱子塞进去,直起腰看他,“她说你学坏了。”   另一侧,后备箱“啪”一下弹开,对着顾玉琢张开嘴。   二百五难过地冲着许尧臣做口型,你看!   许尧臣看着他乐,小声问厉扬:“他怎么惹着陆影帝了?”   “听说是见着陆南川前男友,闹了一场。”厉扬打量他一眼,“你吃胖了?”   “胖点手感好。”许尧臣迈腿往副驾走,“赶紧跑,一会儿二百五要哭了。”   厉扬跟那边车里的陆南川打了个招呼,不等顾玉琢要跟许尧臣说话,这两个缺德带冒烟的就开车跑了。   许尧臣从后视镜里向后瞄了眼,就看顾玉琢根条柱子一样站着不肯上车,在恃宠而骄地闹别扭。   “行了,别瞧热闹了。”厉扬腾出一只手托着他下巴给他脑袋转过来,“看看我,不想我吗?”又握着他手凑到嘴边亲了口,“小样儿,我一下飞机就过来接你,却连声谢都没听见,没良心。”   “谢了。”许尧臣偏着脸看他,很不真诚,“你不是日理万机,怎么能腾出空来接我?”   狗皇帝叹气,“别的小朋友都回家了,我能不来接你么。”又道,“你们挖的红薯我寄回老家了,爸妈说烤好了送街坊邻居。一两百斤的,单凭咱俩,恐怕要吃到下半年去。”   许尧臣道:“你和陆影帝这么光明正大地作弊,回头节目一播,热搜头一个就是他的。”   “陆南川舍不得,都是顾玉琢一根一根挖的,舍不得卖到外人手里。”厉扬跟他一起八卦,“他跟你们一起到的,就住隔壁那户。顾玉琢不知道?”   许尧臣震惊,“他知道个屁啊。”   厉扬颇是意外,“这俩人倒有点意思。”   车开到机场,励诚在当地项目部的人已经等着了。来送机的二位挺客气,给拿了当地特产,又给备了头颈枕,说怕在飞机上休息不舒服。   许尧臣拿着行李等在一旁,看厉扬简短地听了下项目进度汇报,人模狗样的,随后在项目部二位殷切的目光中,带着他进了安检。   上了飞机,没等两人坐稳,陈妙妙电话就过来了。   姓陈的从来也没废话,电话一通就告知许尧臣,他和孙安良的《尘嚣》要播了,并且非常奇迹地,要上星播出。   “周崇春没少使力,怕是压箱底的关系都搬出来了。”陈妙妙连讽刺带挖苦,“对咱也没坏处,且看吧,看他能蹦跶到什么程度。对了,儿,你跟孙安良处的咋样?”   “还行,和平共处。”许尧臣道,“他压力也不小。”   “嗐,咋说呢,人跟人要走的路不一样,他也不算品行坏,咱就祝他星途灿烂呗。”陈妙妙难得说句人话,“你滚回来以后歇个一半天的,就准备跟他们跑宣传吧。”   许尧臣吁了长长地一口气,浑身都累,“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一脸不乐意地看厉扬,抱怨:“我累死了。”   结果只得到一句“睡吧”。   “我发现你从骨子里就是个资本家。”飞机起飞时候,许尧臣也作起劲了,“我说累死了,你让我睡吧?”   飞机上,众目睽睽下,厉扬是摸也摸不得,搂也搂不了,只能干瞪眼看着他,“那你教教我啊,宝,该怎么说?”   许尧臣让他问住,这题他也不会。   “算了,我睡,你别吵我。”   其实睡也是睡不着的,他一向睡不了回笼觉,要么就一次性睡够了,要么就干脆熬到下一回正经闭眼入睡。   厉扬给他搭上毯子,发现这小混蛋小时候的作精性格正在逐渐复苏,而随着年岁的增长,将来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79章   机场,有许尧臣的粉丝接机,人不多,但他和厉扬还是拉开了百十来米分别去了停车场。   吴曈机灵得很,几乎是没让许尧臣多走一步道,就让他上车了。   许尧臣坐下之后打趣他,说以后万一在狗皇帝这儿受不住气了,就去投奔老陈,保管待遇不会差。   厉扬在旁边一听,嚯,这小混蛋是真出息了,当着面就敢挖墙角,便道:“也行,反正都是一家人,也甭见外了。”   他们二位逗闷子,吴总管坐副驾上怪忐忑,扭头表忠心,说对励诚赤诚一片,日月可鉴,天崩地裂也不可能辞职。   表完了,问这俩闲得没事找讨厌的,晚饭要吃点什么?   许尧臣想了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问厉扬,问完又絮叨,说中午吃的火锅,可不想来第二顿了。   “烤鸭吧,”厉扬道,“德园的,怎么样?”   一说烤鸭,许尧臣馋了,眯起眼来,把冒光的眼珠藏了藏,说:“打包回来成么,胳膊腿都要散架了。”   厉扬叫前面吴曈,“成,劳驾吴总管跑一趟。”   ——狗皇帝跟前有妖人祸国,倒霉的却只有大内总管。   回澜庭的路上,许尧臣还挣扎了下,说要去他自己的出租屋,话没说完,就让厉扬给镇压了。   厉扬道:“过年那两天你在澜庭给我祸祸一通,现在拍拍屁股要跑?想得倒美。”   许尧臣一撇嘴,怪为难地说:“嗐,那行吧,反正我买的饺子还在冰箱冻着,总不能便宜了你。”   吴曈在前面听得恨不得把耳朵塞上,不晓得这二位互相比抠是一种什么情趣。   回到澜庭,许尧臣撂下行李就冲浴室去了,厉扬要尾随他进去,让他横眉冷对地给轰了出来,叫他去用客卫。   厉扬往外走了三两步,怎么琢磨怎么不得劲,转回头一把推开门,把这小混蛋压盥洗台上狠狠亲了一遍,末了揩掉他嘴角溢出来的水渍,说:“一股子土味儿,抓紧洗吧,臭臭。”   许尧臣让占了便宜还遭嫌弃,甩上门吆喝,让狗皇帝有种待会儿别碰他。   不碰是不可能的,但总得先填饱肚子,把三天两夜攒下来的疲惫从四肢百骸里倒出去。   吴曈是个表面时不时狗腿,实际相当靠谱的人,不到一小时,他就把热乎的德园烤鸭拎上了澜庭十二层,帮着厉扬在茶几上码好,只等“妖妃”来动筷子了。   许尧臣在里面听见客厅门响,知道是吴曈走了,这才从卧室钻出来。屋里地暖烧得热,他洗完澡只穿了个短袖短裤,过夏天一样。   他一过来,鼻子里钻进一股椰子香,厉扬没跟他客气,伸手捞着他腰掐了一把,问他什么时候换的沐浴露。   “顾玉琢给寄了两箱,阿姨来打扫时候打电话问我,我请她帮着拆了。”许尧臣盘腿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问厉扬,“客卫也放了,你没用吗?”   厉扬在他旁边坐下来,“没注意。”   他一向是不在乎这些小玩意的,有什么用什么,偶尔许尧臣心血来潮多摆几瓶,他也就是随手拿用,才不管那到底是哪个品牌哪种功效。   烤鸭还是热乎的,外皮酥脆,肉质精细有嚼头,配上德园秘制的酱料和薄饼,一人干掉一只鸭也不在话下。   吴曈还给配了松茸杂菌煎和糖醋藕合,搭着一份小鱼干烧茄,一份有机五彩鲜蔬,甜品备了小豆凉糕,入口不算甜腻,豆香很足。   他们开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新闻联播结束之后,地方台开始播一部主旋律抗战剧,看着看着,许尧臣惊奇地发现这部剧里居然有孙安良。   许尧臣叼着一块藕合,挺感慨,看来孙安良和他一样,也是流窜在各种剧里,别的不提,起码混个脸熟。   “他演的还成啊。”厉扬给他盛碗汤,让他趁热喝,“挺可惜,一直没火起来。”   许尧臣喝口汤,听他这话音不大乐意,“我也没火,怎么没听你可惜可惜我呢。”   “老实告诉你,我私心里不想让你火遍全国。”又给他卷个鸭饼放在小碗里,“没那么多人追着捧着,你也自由些。”   “啧,”许尧臣不答应,“可我爱钱啊,火了流量大了才能发财不是么。”   厉扬一笑,“你个小财迷。”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喜欢钱也就是说说罢了,他在最难的时候都没动过歪心思,何况是现在。   都说大红大紫得靠命,许尧臣觉得自己命不好,大约也走不上金字塔尖。人么,总要学着与现实和解,偶尔向命运妥协。长大之后未必要变得庸俗,却要明白生活的基本逻辑。   吃完饭,电视剧已经播过去了半集。许尧臣从地毯爬上沙发,懒得一根指头都不动,看厉扬把桌上的残羹剩饭给拾掇了。   厉扬往塑料袋里分门别类地整垃圾,喊他:“别赖唧唧的,去泡壶茶过来。”   许尧臣懒散地瘫着,眼神都木呆呆地,“喝哪个?”   “我从缅甸带回来的,金属罐子,上面雕了只大象。”厉扬伸脚踢踢他,“去。”   许尧臣老大不乐意地站起来,去厨房烧水。   茶叶罐就放在中岛上,银白色的,罐身上雕着花纹图腾,围着中间的两只象。   手指在罐子上蹭蹭,微凉,又有种温润感。   他想起来厉扬学着炒茶,生疏地翻动着嫩绿的茶叶,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像在干什么精细的活儿。   水在壶中沸腾起来,动静有些大,蒸汽呼呼地冒着。许尧臣看着那白雾,揭开了茶叶罐,刚要取茶出来,却在干燥的茶叶里看见两张被糯米纸包着的银行卡。   正巧厉扬洗完了手过来,许尧臣拉住他,问:“藏的私房钱?”   厉扬顺手搂着他,很欠的隔着薄薄一层衣衫捏他肚子上的软肉,“除了给爸妈留的养老钱,能挪动的现金都在这儿了。茶是我亲手做的,虽然没工人制的漂亮,可一步步地,都是真心,一点没掺假。能摸着的,摸不着的,都在这了,你看够不够当聘礼啊,宝。”   许尧臣手攥着茶叶罐,嗓子眼有些堵,眼窝也热了,却还嘴硬,“我又不知道有多少。”   “明儿去查查,”厉扬在他嘴角轻啄了下,“密码是果粒橙超话建成那天。”   许尧臣看着他,“你可真是不走寻常路。”   水开了,要喝茶的人却没了心思。   许尧臣不乐意往卧室走,说腿软,厉扬不肯给他来个公主抱,说他胖了抱不动,只好背着。   在肩上趴着,许尧臣也不老实,他咬一下厉扬的耳朵,牙尖磨磨耳垂,问,你是猪八戒吗?   厉扬一手托着他,一手拍了下他屁股,说,那你是我媳妇儿吗?是的话,我就勉为其难当猪八戒。   许尧臣又咬他脖颈,道,那你就当猪八戒吧,回头把高老庄弄得漂亮点。   床品是阿姨刚换的,桑蚕丝四件套,深香槟色,滑溜溜、凉丝丝。许尧臣觉得自己像被剥壳的鸡蛋,一下两下,脆弱的屏障就没了。   脊背贴着细腻的丝绸,很快将那一片凉暖热了。   他看着自己折起的腿,想起从前的很多个瞬间,有欢愉,也有悲伤。它们是或者屈从于欲望,或者屈从于现实,从没有过不留遗憾的坦然。   许尧臣想翻身,却被厉扬钳制住,他说就这样,要看见他眼里嵌着自己的影子。   手指划过的地方都起了战栗,细小的颤抖让人压不住冲动,只想让那颤抖变得剧烈,一同沉沦。   许尧臣想,哪怕前面是深渊是魔窟,他也可以跟着厉扬一起往下跳。   十几年的纠缠,命运从未把他们真正地扯开。   也许是上天恩赐,才能有一个人与自己的灵魂共鸣。   湿润、粘腻,却叫人难舍难分,仰高的脖颈被触碰、索取,留下痕迹。许尧臣宁可去痛,去留下擦不掉的伤,好叫自己知道,这不是一场旖旎的幻想,是在诸多苦难后得来的珍宝。   香槟色又深了一些,如同秾丽的卡布奇诺玫瑰。当它的花瓣被手指捻过去,是如绸缎一般的丝滑,同时又留下指腹的印痕。花蕊娇嫩,在整花将开未开时,花匠总会破开一层层阻隔,深入其中,让芯子袒露出来。   它无可抵抗地任由采撷,淌下被藏起的露珠,沁湿花匠的手掌。   玫瑰盛放时美得惊人。   花田中,匠人总能觅得他钟爱的那一支。   许尧臣的脸红扑扑的,微凉的手背贴上去,舒服了许多。   他趴在厉扬的肚皮上,又赖起来,说我懒得动啊,你背我去呗。   厉扬拢拢他头发,想或不想,都拿他没辙。   浴室里,两人少有地能坐在浴缸里老实地洗个澡。   许尧臣举着浴花问,咱们是不是挺柏拉图的?   厉扬挠他下巴,挠狗一样,说你可别气先圣了,我听着都替你害臊。   洗完了,两人钻被窝里你贴我我贴你地躺着,像幼儿园小朋友胡闹一样,非要一个踩着另一个脚。   “搬回来吧?”厉扬问。   “我考虑考虑。”许尧臣拱拱他,没立刻松口,骄矜得很。   他们俩这这那那的时候,许尧臣落在中岛上的手机“叮”地响了声,进来了一条短信。 第80章   许尧臣睡到日上三竿,睁眼时候厉扬已经去公司当牛做马了。   早饭是阿姨来煮的,粥和包子都在蒸箱里温着,他去扒拉两口饭,在沙发上愣了会儿,才找着点实感。   漂泊久的船在寻回港湾时兴许都是这样,哪怕已经靠了岸,可尚且有漂浮时的不安,总得缓一缓才能晓得,已经归家了。   愣了会儿,许尧臣脑袋瓜又活泛起来,想着兜了一大圈,如今就算把扯乱的线都码顺了,就只差一件事,是心头的一根刺,不拔不行。   他拿手机给陈妙妙给打电话,习惯性忽略了堆积如山的短信。   ——不知道是不是几个月前方浒的几条短信作祟,打那以后,他连收件箱都懒得打开。   电话接通,没等许尧臣说话,陈妙妙先吆喝起来:“儿啊,咱俩这叫不叫心有灵犀你说!爹刚准备拨号,你就打过来了。”   陈妙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许尧臣让他一步,“你先说,什么事?”   “两个事啊,一是通知你幸福而短暂的假期结束了,明儿就开始跑宣传。二是……有他妈个麻烦,”他声音突然压低了,“叫赵丰瑞的人,你认识不?”   许尧臣:“不认识。”   “他认识方浒。”陈妙妙那劲头,跟聊着黑市买卖一样,“说是号子里听说了你的事儿,联系你没联系上,找公司来了。我先给拿了五千,打发了。”   许尧臣耳朵里听着,脑子霎时就嗡一声,像是有重锤锤在了他天灵盖上。但须臾后,他冷静下来,吸了口气,又吐出来,“从头说吧。”   事情并不复杂,这个叫赵丰瑞的,本来就是刑期将满,在号里有些话语权。方浒一进去,怕挨欺负,就跟赵丰瑞交了底,透露了许尧臣的消息,并拍着胸脯保证,只要把话说了,姓许的就得给封口费。   赵丰瑞出来之后没找着正经营生,晃荡一个多月,身上的仨瓜俩枣早败没了,这时候想起来方浒给的消息,便找上门来碰运气。   “这种人有一就有二,这样不成。”许尧臣道,“你和铮子在公司等着,我去一趟。”   “诶,不是,”陈妙妙没真把这姓赵的看眼里,“你刚打过来是什么事儿?”   许尧臣给他一个重磅炸弹,“我打算高考去,参加明年的。”   “……”陈妙妙憋了片刻,“艹?”   学历证明不了什么过多的东西,但人生缺了一节课,总有些遗憾。   既然能找回来的不多,那就找一样是一样。   ——已经七零八落的人生,许尧臣开始想去努把力,把它拼凑得完整些。   他的哥哥应该拥有一个更值得骄傲的方程。   许尧臣借着上下电梯的时间翻看了手机,找着了未接来电和短信。   赵丰瑞比方浒谨慎得多,只说是他表叔朋友,从老家来,带了土特产,要求见一面。   可对许尧臣来说,表叔二字已经足够了。   知道表叔侄的关系,就证明知晓许尧臣是冒名顶替了一个死人——敲诈勒索,够用了。   陈妙妙和刘铮都在公司等着,许尧臣一到,刘铮先把热茶上了,然后把门一关,十分紧张地搓搓手,看着许尧臣。   “他几点来的?”   “就刚才……十二点多?”   “是,刚到午饭点儿。”   许尧臣捧着热茶杯,没着急说话,先哧溜喝了两口,等嗓子润了,才道:“这种都是贪得无厌的主儿,五千是不多,在他那却不少。见这么容易能要着钱,下回一准没那么轻易撒口了。”   “嗐,挂了你电话我才往这细想。刚就是急着想打发他,这么一个人,往公司一戳,员工们来来回回的,少不了要翻闲话。”陈妙妙眉皱起来,“还真没仔细琢磨,妈的。”   “不要紧。”许尧臣来的路上已经想透了,做了决定,大胆而疯狂,“身份证上恢复到‘方程’是早晚的事。现在警方没通知,不代表真就能翻篇。与其被动,不如主动点,让这些牛鬼蛇神往后无路可走。”   “想都别想。”陈妙妙手一点他,平时那股不正经劲儿都给点没了,“这种自毁前程的事儿,我不可能让你干。钱,我有,姓赵的来了,我给他。行,就算我摆不平,那也有厉老板给我托底。老实跟你交代一句,两年前之所以我没破产,就是厉扬捞了我一把。为着这雪中送炭的恩,我也不能看你跳火坑。”   许尧臣脑子差点跟不上转,“两年前?几个意思?”   “你前脚进他包间,我后脚就后悔了。后来找过他,说你年龄小,就是一时的糊涂,算了。他当时没答应,只问我要多少钱才能把公司支应起来。”陈妙妙显得惭愧,“算起来,是我为跟我爸争一口意气,连累了你。当初要是我……”   “你可真行,”许尧臣没让他接着说,知道他什么意思,是要掰扯谁欠谁、不欠谁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翻什么旧账。”   “艹,”陈妙妙一瞪眼,方才的温情全散了,“不是你他妈问我的?”   许尧臣冲他笑,说就想知道厉扬干了什么,旁的无所谓。   陈妙妙生出儿大不由爹的心酸来,抿两下嘴,啥也没说出来。   许尧臣知道老陈的担忧有道理,但他烦透了让人拿捏脊梁骨的滋味儿,何况这又不是个闭上嘴就能躲过去的事。   可眼下跟陈妙妙争是争不结果的。   作为让步,陈妙妙勉为其难答应让他去参加下一年高考,并对他能否上榜表示了诚挚的怀疑。   许尧臣让他无需多虑,反正将来万一落榜,丢人也不是丢他老陈家的。   在公司蹭完一顿麦当劳,许尧臣就回澜庭了,开始研究消夜吃什么。   ——厉扬加班,哪顿饭都赶不上,只能赶上增肥消夜。   以前的挖苦讽刺现在全成了不得劲。   许尧臣开始暗骂关正诚不是个东西,用人往死里用,不要脸。   又想着乔朗这外援看着也没多大实惠,该累成狗的人还是一条狗——白拿钱不干活,划水王者。   白春楼……中国话都说不利索的老外,算了。   他闲得慌,去了一趟出租屋,搬了点东西回来。   镜子、椅子、打包的衣服,许尧臣觉得有意思,这来来回回地折腾,心境却很不一样。   方浒找上门时候,他揣着不成熟的计划恨不得破罐破摔,同归于尽。现在轮到赵丰瑞,他刚一听说那一时半刻也慌神,可心里是稳的,很快也就平静下来了。   赵丰瑞敲诈带来的烦闷压根比不上两年前的旧事带来的心绪飞扬。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大约是从前冷漠的狗皇帝竟然鲜活了些,给记忆里的灰白描了些色彩。   回澜庭前,他去买了粥和小笼,都要的是半成品,要吃的时候简单加工一下,不至于吃剩的。   到了地库,他开始往楼上搬东西,来回两趟,搬差不多了。   第三趟下来时候在自己车旁碰见了厉扬。   许尧臣不可思议地看一眼表,刚七点半。   “你偷摸翘班了?”   “目前励诚我说了算,”厉扬往他腰上裹了一巴掌,“用得着偷摸吗?”   “行行,你光明正大。”   许尧臣开后备箱,把最后两袋东西拎出来,往“一人之下”手里塞,“拿着吧,陛下,上楼开饭了。”   厉扬觑着他脸色,想找出点蛛丝马迹来。   ——接着陈妙妙电话时候,他险些慌了,怕许尧臣一个冲动干出点不可挽回的事来。   后来听老陈描述完,他知道自己多虑了。可还是不放心,只能“翘班”了。   电梯运行平稳,妥妥把他们运到十二层,许尧臣去开门,于是厉扬就看见铺了满地的鸡零狗碎和出租屋那面惊人的镜子。   挺好,小朋友的心情是一点没受坏人影响。   冰箱里有阿姨准备的新鲜蔬菜,厉扬袖子一卷,把撅着屁股整东西的许尧臣叫过来,“别干没用的了,洗菜去。把排骨和鸭腿拿出来化着,土豆胡萝卜菜心,洗了。”   许尧臣过来,逡巡一圈,打开冰箱又关上。   “你不是十项全能吗?洗菜做饭一把抓,才能凸显你的了不起。”   “让你洗个菜能把你累死吗?”厉扬踢他屁股一脚,“去。”   彩虹洗菜盆可算派上用场,许尧臣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把彩色盆一字码开,每个里面都扔了点菜。   两个人煮饭比一个人有意思,厨房里叮叮当当,锅坐在灶上咕嘟冒泡。厉扬为了早吃上肉,祭出了让许尧臣退避三尺的高压锅。   土豆胡萝卜都切滚刀块,厉扬下刀精准,许尧臣没心没肺地给他鼓掌,然后问:“是不老陈给你通风报信了?”   厉扬看他一眼,“可不,他已经被我收买了。”   “你怎么想?”   “先说结论,”厉扬把根茎植物们装盆,摆到一旁,“你的想法我赞成。”   许尧臣感到惊讶,情绪从脸上一闪而过。   “惊讶个什么劲儿,你想的对,这种事藏着掖着将来都是隐患。但何时公布,时机很重要。”   许尧臣问:“什么时机?”   厉扬放下刀,道:“要卡在不早不晚的一个时间点上。我让吴曈去问过,警方要找你核实情况也就是最近了。这之后,检方提起公诉前,也需要再核实你的证人证言。你是公众人物,哪怕做得再隐蔽,也可能有风声透出去。”   许尧臣脑子里隐约有一个想法,可很笼统,他问厉扬:“我要听你的意见。”   “暂且先按兵不动,我想办法找着这赵丰瑞。又或者,他在花完那五千之后,就会‘自投罗网’。”厉扬用带着葱味儿的手指蹭他脸,“小事,不值当为它费一回神,来,给哥笑一个。”   许尧臣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小狗一样追着他指头,咬了一口。 第81章   两人吃完饭去散步,顶着倒春寒的风,只有握在一起的手掌心是热乎的。   许尧臣戴着厚实的羊毛帽子围巾,裹得像头熊。出门前,他给厉扬也武装上了,说回头冻感冒,受累的都是他。   又懒又赖,还得理不饶人。   “我明儿要开始跑宣传了。”许尧臣打个饱嗝,“录几期综艺,到处飞。”   厉扬道:“明着说呗——就是要不着家了。”   “看你说的,”许尧臣手指挠他,“人走了,魂给你留着。”   “要你魂干嘛,齁吓人的。”   吃撑了,小混蛋就开始胡说八道,“缠着你啊。没看过聊斋么,你这种的,一般都是我这种的目标人物。”   “是么,小狐狸精。”厉扬转眼看他,路灯打下来,让他的脸看上去分外软和。   许尧臣拽他,“那可不。”圆滚滚地凑上去,揪着棉服在他脸上使劲亲了口,“嘿,上钩了吗?”   “你这狐狸不敬业呐。”他搂他,一大团羽绒,搂不实,手指尖点点嘴唇,“这儿。”   小雪花往下飘了,春雪,比雨细腻,落地却是一样湿润。   细小的雪粒子簌簌地坠,擦在脸颊上,凉丝丝的,不冻人,带着一股雪天才有的清新气。   他们接吻、看雪,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回家。   许尧臣在电梯上说他要参加高考,厉扬说也行,这样能忙点儿,没闲工夫跟剧组里撩闲。   他这么一说,听的人不乐意了。   “我也就是在剧组跟闲人闲话,你就不一样了。又好看又能干又对你余情未了的在眼皮子下摆着,你万一暗度陈仓了,我也拿你没辙是不是?”   “要渡早渡了,还等得到现在?”   许尧臣觉得他明晃晃地翘起大尾巴,臭不要脸地显摆。   恰好电梯门开,他挤着厉扬挤出去,翻他一眼,不高兴地进屋了。   厉扬跟上去,心里美滋儿的,精神病一样,该死地爱他这没道理的小脾气。   宣传期开始,许尧臣如他所说地忙起来。   他开始频繁地和孙安良碰面,网络上能剪辑的素材益发多起来。私底下,孙安良比以往沉默得多,没人找他就不开口,发愣或者看手机。他状态不行,所幸够敬业,上了节目该怎么闹怎么闹,镜头一不在,就整个人掉了魂一样。   许尧臣旁观着,心里却生不出多大波澜。   成年人的生活都是一个选择一个选择堆叠出来的,不能全赖到命运头上。   他们的剧如期开播,有了前面的铺垫,收视率和播放量节节攀高,孙安良紧绷的状态总算松弛了几分。   相对地,许尧臣一下节目就是个无所谓模样,心大得能撑船。   他大度地想,如果能当一把绿叶将红花衬得像火焰一般,那也算功德一件了。   可惜,事与愿违。   剧播一周后,不少人倒戈去了许尧臣阵营,说男二才是一个大写的惨,男主就一爽文升级流,他惨啥?   于是骂战出现了,剧评区空前热闹。   而就在他们吵得失去理智的当口,《破晓》在平台悄无声息地上线了。   非常静悄悄,主创们机器人一样转发了微博,配了几个表情,低调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诡异的是,李跃那边也没动静,很邪门。   陈妙妙倒是见怪不怪,说这算反向操作,证明片方对成片质量相当有信心,要用口碑打开市场,后期发力。你没看么,头两礼拜一天就播一集,这叫什么——吊人胃口啊。   能不能吊起胃口尚无结论,只能等待时间印证。   就这样,许尧臣在忙碌中忘了一个人,赵丰瑞。   事后许尧臣回忆,他应该是错过了赵丰瑞的几通电话和短信。而公司那边虽然安排了人盯着,赵丰瑞却没再出现。   ——这些人兴许是被他发现,所以干脆没露头。   不得不说,这种老手惯犯的反侦察经验实在丰富得让人发指。   在这期间,警方联络了许尧臣,说取证已经结束,要求他去配合调查,并停止使用与“许尧臣”有关的一切身份证件。他的案件情况特殊,当年的主要涉案人员,也就是他爸方远,已经死亡,无从追究。而他当时虽然年满十四周岁却未满十八周岁,并且在此后数年没有利用他人身份进行违法犯罪活动,又因被冒名一方已死亡,从民事角度,对方无法对他启动诉讼程序。综上,就只对他做治安处罚,不涉及拘役和管制。   因此,他的身份证件必须改回“方程”,作为艺人,使用“许尧臣”作为艺名正当合法,但一切证件,都只能使用属于他的“方程”。   手续办理繁琐而漫长,许尧臣在工作空隙要回到出生地去做种种证明与公证,哪怕中间有厉扬的协调,也十分不易。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他频繁出入公安局、派出所,终于让娱记拍着了照片,要大做文章。   赵丰瑞就是这时候登场的。   故弄玄虚的娱记放出似是而非的预告,让人猜不出具体是谁,但足以挑动好事者敏锐的嗅觉。   陈妙妙从熟人那儿得来消息,说赵丰瑞做了采访,分成好几期。他找中间人去谈过,娱记那边不松口,钱也不好使了。   并且使钱也要有个度。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在这种事上,给三五十万和给三五百万是完全不同的效果。给到普通档位,对方就得掂量,这事后面到底是真是假,一下给出天价,那等于递了个把柄到人手里,往后刀尖都是冲着自己。   当然,一个赵丰瑞的话,只能算“传闻证据”。他既不是方浒,又和许尧臣没半毛钱关系,现在如果指名道姓地爆料,将来一旦较真起来,那他们就是诽谤。   所以陈妙妙猜,就算是采访过程,也不会明确地把许尧臣名字指出来,他们要设一个不是悬念的悬念,让看热闹的人自己猜出。   许尧臣在外地参加活动,直播结束后就马不停蹄地上了飞机,一刻不歇地赶回澜庭。   凌晨一点半,他和厉扬在露台上开了一瓶酒。   他们碰杯,为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   许尧臣在两点左右发了一条微博——   本人方程,在这儿跟大伙认识一下。   紧随他之后,是公司发的情况声明,略掉具体内容,简述了他因家庭变故由方程更名到许尧臣,现在再度更名,并将继续以“许尧臣”为艺名从事演艺活动的情况。   他们商量之后打算先发制人,在娱记爆料前自己把自己爆了,拉回主动权,暂不详述改名的原因。一旦对方咬死了要继续爆,他们也准备了一套圆滑的说辞,见招拆招。   这一夜对许尧臣来讲注定难熬,但同时,也有另一个与他人生纠缠不清的人,在辗转反侧。 第82章   程艾睡不着。   她在房间里坐着,对着窗户,将窗帘拉开一条缝,看着外面枯燥的街景。   很奇怪,她居然是从警察口中得知了许尧臣的消息。   她儿子站在了悬崖边上,却没向她求救。   十一年前也没有。   他像一株坚韧的草,不名贵,却扛得住风霜。   我儿子吗?程艾想,不,是方远的儿子。   方程和方远真是一脉相承,傻得可笑。   季广茂辗转帮她联络到了姓陈的经纪人,从他口中得知了他们的“计划”。   幼稚。   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媒体疯狂起来的时候,是能把人吃得骨头渣都不剩的。   “小艾。”   程艾浑身颤了下,很警觉地回头。   是季广茂。   “怎么不睡觉?”   程艾又把脸转回去。   窗外的光从那一道缝隙里投进来,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印了一条可笑的光带。光碎在她眼里,没了踪迹。   “他没有要求我帮他。”程艾说,“他什么都没说,像小时候一样,只当我这个妈死了。”   季广茂到现在都无法彻底理解程艾对许尧臣的情感,同样为人父母,她的表现让他困惑。   但他了解程艾,了解这个女人藏在每一种话语背后的意思。   “你想怎么帮他?”   程艾却没有直接答,她说:“这件事是捂不住的。我是他妈妈,方远是他爸爸,在方程这个名字出现在网络上开始,就捂不住了。他的经纪人有一句话是对的,先出击才有主动权。”   晦暗的光线里,平时叫人忽略的皱纹像突然滋生出来的,让美人在瞬息间就迟暮了。   “不完全是帮他,也是帮我自己。”   季广茂给她递了一杯水,没说话。   “我儿子身败名裂,对我也没有好处。当年名声难听,翻不了身,现在站出来说话,只要言辞得当,我们就是‘受害者’。”   受害者?谁害了谁,程艾没说。   在她眼里,或许始作俑者就是方远。   “你应该知道吧,小艾,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你随随便便一句话发上网,就能被解读成千百种意思,那些人的唾沫星子足能把你和小程淹死。”季广茂叹了一声,“跟以前不一样了。”   “小臣的那个……朋友,很有本事的,我只要站出来,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程艾昂起她的脖颈,看向更远的地方,“他不会眼看我儿子摔下万丈深渊的。”   程艾永远是这样的。   季广茂有些疲惫地撑住了膝盖。   她总有一分希望是挂在别人身上的,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得为她的打算出一份力。   爱情是让人盲目的东西。   季广茂爱了这么多年,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习惯为程艾付出,围着她打转,讲不出什么道理。   兴许是上辈子欠了她。   程艾当年一通电话,短短五个字,老季,帮帮我。就让他恨不得赴汤蹈火。   现在又变了多少呢?   只要她想要的,他还是会想办法给她。   何况程艾是有道理的。   许尧臣一个人的孤军奋战,不如他的母亲——程艾,与他站在同一方。   程艾的名字,终究是有点分量的。   许尧臣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睁眼时候一条腿横在厉扬肚子上,脑袋支棱在另一头,睡相奇差。   枕头上不幸被口水洇湿一片,现在成了一朵拥有轮廓的云。   他一动,厉扬也醒了,垂眼瞥见他一条腿,抬手抽了巴掌,“我说呢,压得我喘不上气,起开。”   许尧臣往下蹭,脚掌心贴着他,被挠了挠,问:“睡好了么?”   “还行。”厉扬手兜着他小腿,手指从下捋上去,“把火点着了,管灭吗?”   “管啊。”他顺时针转了半圈,头枕在厉扬小肚子上,欠嗖嗖把自己的视线往前钻,“早,小哥哥,精神头不错嘛。”   会磨人的妖精总能要人命。   许尧臣非不让他碰,要自己掌控全局,不许他插手,却哼哼唧唧得很不像话。末了,明明是他不肯提前挪地方,偏皱着眉说,呛着我了,烦人。   厉扬手托着他下巴,蹭着他红得像被凌虐过的嘴唇,凑上去亲亲,说下不为例。   凌晨的微博发就发了,他们谁都不想一个劲儿盯着网络,徒增焦虑。   励诚的公关和陈妙妙雇来的水军、营销号,都在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洗漱完,许尧臣去拆快递。   他这阵子在外面跑宣传,可能是给憋的,又开始乱买东西,一天能下个十几单。他在外地飘,厉扬在家收,一天一筐车,别的不提,跟物业是真混了个脸熟。   许尧臣从杂物间往外挪纸盒,大大小小,堆得山一样。   厉扬啃着苹果路过他,往杂物间瞄了一眼,“画不拆?”   “什么画?”   蹲地上刷刷开箱的人一转脸,看见季莎送他那幅画正妥妥地挨着墙根罚站。   ——他还真是给忘了。   “想着等你回来拆,结果一忙,忙忘了。”蹲的腿麻,许尧臣就地坐下了,“劳你大驾,搬出来吧。”   厉扬把剩下半个苹果递给他,进去拿画,许尧臣也没嫌弃,张嘴把另一半啃了。   季莎包得仔细,牛皮纸不松不紧,外面一层美纹胶带骑缝粘着,笔直笔直,没十年强迫症都粘不出来的水平。   许尧臣和厉扬一人拆一面,撕拉撕拉几下,把牛皮纸五马分尸了。   这幅画……许尧臣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后退五步,能看出来是一支略抽象的玫瑰,左侧是腾起的火焰,玫瑰的左一半已经被大火炙烤得蜷曲,但右侧却延伸出一枝新藤,像着破云而出的光的方向。   季莎对画面的处理是用色块堆叠,站近了看就是一坨无意义的强对比色,一层一层抹上去。譬如那看似难解难分的红,细瞧之下却是深浅不同的十几种红叠出来的。   右下落款是07年。   季莎当时正读高中,也恰逢她父母离婚,闹得鸡飞狗跳。   “笑什么?”   厉扬在艺术上的造诣堪比许尧臣的厨艺,能看明白是什么东西,却领悟不了精神。   “怪不得还能看出点具象的东西来。她现在的画,啧,属于那种你也不好意思说你看不懂,但确实看不懂的玩意儿。”许尧臣很轻地碰了下早已干涸的油彩,“她想跟我说,浴火重生。看见没,那束非常圣洁的光,嘿,是你啊。”   他尾音咬着点顽皮,厉扬却不想跟他逗了。捋捋他的短毛,说:“想挂起来吗?”   许尧臣歪着头问:“挂哪?”   “挂咱客厅里?”厉扬扭头看一眼,挑拣了下,“走,把白春楼那个取下来。”   许尧臣撇嘴,有些不舍得,“听说那位画家现在动笔就是上百万了。”   “他这可不贵。”厉扬说行动就行动,魔爪已经向老友的爱心伸过去,“动笔上百万那位,是他夫人。这一幅,是他追求夫人时,疯狂临摹的其中一张。”   许尧臣十分震惊,“白总可真是深藏不露。”   “男人么,追求爱人时,总要干几件失去理智的事。”厉扬站上高背椅,取下画,将季莎的挂上去,问,“正吗?”   许尧臣端详一下,道:“正。”他退后几步,手垂着,看那画及画一侧的人,“哥哥,你信玄学吗?”   “偶尔。”   “我今儿有点信,”他指那画,笑起来,“兴许是个好兆头。” 第83章   “我是程艾。方程,也就是你们熟悉的许尧臣,是我和已故前夫方远的儿子。我前夫当年因经营不善而陷入债务纠纷,媒体的过多曝光使我们的生活举步维艰。为了让儿子能拥有正常人的生活,我们选择为他改名换姓,过继他人。这么多年过去,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将真相坦白,是因为有人要把这一段令我心碎的往事当做中伤我儿子的武器,来要挟他、刺痛他。”   “我只是一位平凡的母亲,相信屏幕前的任何一位母亲,都能够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没想到时隔二十七年,再度站在镜头前,是以这样一种并不愉快的方式。但我必须为许尧臣站出来,为我的儿子辩解。他是无辜的,我们上一辈人欠下的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放弃姓氏、抛去名字,同样不是他的选择。恳请诸位善良的网友能够给他一些包容和理解。任何的口诛笔伐,都请对着我,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屏幕上的程艾未施脂粉,那双让人着迷的眼睛里窝着很浅的泪,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哀伤。   既悲恸,又坚韧。   不了解她的人哪个会不溢出一声叹呢。   许尧臣枕着厉扬的腿,放下了手机,仰脸看他下巴颏,“都说我有天赋有灵气,瞧见没,从这来的。”   厉扬拉他的手,掌心有薄汗,微凉。   他贴着他,蹭掉了汗珠,说:“跟她有什么关系,是你够机灵,有悟性。不信你放眼去看看,多少个星二代不如你,演的烂片一大把。可你能因为他们烂就否认他们父母的成就吗?不能吧。所以你的好,和程艾也没关系。”   许尧臣攥着他手,放在心口,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地起伏。   “以后你把这话换着花样跟我说,中心意思别变,听多了,我就信了。”   厉扬看着他眼睛,笑了,“成,听你的。”   程艾声明发出的时间很讨巧,就在赵丰瑞第一个爆料视频后面。   原本许尧臣在凌晨时的微博并没掀起多大波澜,只在粉丝群体内小范围地引发了讨论。大部分粉丝都觉得这是私事,自己偶像没必要搞这么严肃,身份证上爱叫什么叫什么,是他的自由。   经过几小时发酵,话题热度自然地向上蹿了窜,恰逢正常作息的网友起床了,大伙在坐地铁、蹲厕所的时候一刷手机——嚯,娱乐圈这鬼地方又出新鲜事了。   -好认真,我去,第一次看到有娱乐圈的对名字这么较真。   -公众人物吧,能理解。   -那确实还是许尧臣好听一些。   -都没人关心他公司声明上说的家庭变故么?   -别人的隐私,你窥探个啥劲。   -艺人也是人,给别人留条底裤吧,别什么都扒。   -网上缺德也是缺。   -现在粉丝可真厉害,话都不让人说了。   -非粉,正义路人罢了。   -你们都没去看星星点灯新爆料吗?   -啥玩意儿?   -[链接]   -激动搓手,感觉有大瓜要来了。   赵丰瑞的视频就是这时候空降的。   第一段爆的东西有限,就是兜着圈点出了许尧臣的身份,暗示他父母不是一般人,父亲死了,却是自杀而亡。   论坛和微博的热度在之后的一个小时被拉起来。上班摸鱼的社畜们登时不困了,精神头十足地在网上冲浪。   -查方程啊,这不是真名么,查出来不就知道了。   -我艹有点常识没啊,知道全国有多少个叫方程的吗?   -星星点灯不是说了,中午放第二个视频,你们着啥急。   -是不是有病?他爸在他小时候自杀死了,不可怜吗?还在这扒人家隐私。   -有什么可怜的,爸死了就可怜?   -做公众人物就得有被扒的自觉。   -人家拿着上千万片酬,用不着你日薪一百的人可怜。   -有一说一,星星点灯算是业界良心了吧,好几次大瓜都是他们爆的。   -狗屁!百分之九十都假瓜,真瓜全是不认识的三十八线,怼你脸上你都不爱看。   -据说星星收钱办事,只要钱给到位,没有压不下去的料。   -嗅到一丝古怪的味道。   -没看星星点灯那人脸都没露,一条黑影,也不敢说许尧臣名字。   -一眼假。   -对家放的假料吧?这含糊其辞的,许连律师函都发不出去。   然而在这之后,一个微博小号的爆料又将舆论的热度往上推了推——   “他爸自杀是因为经济犯罪,他不是单纯地改名,是冒用别人名字。最牛逼的是,他妈叫程艾。”   网友一下炸翻了,先问是真是假,那小号却销声匿迹了。由于没得到答案,网友们于是发动了传统技能,掘地三尺,把当年的旧新闻给揪了出来。   新闻一出,大众哗然,没想到居然是真事。   -程艾啊,卧槽。   -现在只能证明程艾和方远是夫妻,还能证明啥?   -当年狗仔拍着方程的照片啦,你们没看吗?   -看了,觉得不是。   -是吧,那优秀的鼻子,你再给我找个一样的来。   -真不像,就轮廓神似。   -本真爱粉举手表示,不是我家臣。   -方远不是经济犯罪啊,这不是说了,资金链断裂、破产、欠债,咋犯罪了?   -我还看了一个古早报道,说他爸是被人坑了。   -真可怜。   上午将近十一点,程艾在新注册的微博上发了短视频。季广茂让季莎借助一些关系,将视频推上了热搜的尾巴。   美丽而憔悴的女人,曾经红极一时又急流勇退的影后,当年无数少男的梦中情人,当她以这样一种姿态重回大众视野,全网几乎都疯狂了。   #程艾视频声明#   #程艾 许尧臣#   #程艾当年有多美#   #内娱最让人意难平的影后#   #90年代颜值巅峰#   ……   她的视频几乎是眨眼就到了热搜一的位置,平时潜水的“90年代少年”们纷纷涌出,掬了一把时代的眼泪,秀出曾经珍藏的海报、明信片,表示年轻的血液又沸腾了,要为女神一战。   -妈的,老子不认识许尧臣,但老子要挺他!   -卧槽卧槽卧槽。   -她息影之后就没消息了,后来的新闻也没咋关注,今天一看,鼻酸了。   -同样做妈妈的看了这视频是真的难受。   -爆料狗仔不要脸!去死!   -公开揭别人伤疤,不要太缺德哦。   -损阴德,将来不得好死。   -把程艾都逼出来发这声明了,估计是已经威胁过许尧臣了,但他没妥协。   -没看许尧臣那边都没花钱办事么,应该就是假的。   -真假掺半吧,毕竟他爸确实死的不光彩。   -有啥不光彩的?你人生就没遇见过难事?一年自杀多少人,背后有多少痛苦,咋不光彩了?   -有几个人能死的轰轰烈烈,真搞笑,还不光彩,你死一个光彩的我看看。   -许尧臣敢正面刚,至少说明这里面没丑闻。   -冒用别人身份还不是丑闻?犯罪了好吧。   -你有证据?没证据就是诽谤哦。   “用许尧臣身份这个事不用解释,他们要的证据我有把握谁也拿不出来。”陈妙妙在办公室里跟许尧臣视频,“其实这事儿要是方浒去爆,我还真哆嗦,他手里恐怕是有实证的。但这赵丰瑞,”他哼了声,“等着吧,有他好果子吃。”   厉扬系着围裙,端着一盆猪蹄从后面入了镜。   “星星点灯恐怕是有点问题,我让小吴先去打听打听,你那边也想办法去探探底。”他放下盆,看着那边的陈妙妙,“到这份上他们还揪着不放,不应该……”   陈妙妙把话接上,“起码该来要钱了。”他又看许尧臣,“程老师这次是真给力,要不是这视频,咱们且得费劲了。”   许尧臣托着下巴颏,要笑不笑的,“未必。现在视频刚出,网友们正上头。再等等,估计不好听的就该来了。”   程艾的出现固然是让一拨人站出来为她说话了,可这之后呢,网友难道不会揪出来许尧臣这些年的“奋斗史”,再看一看他身为影后的母亲,母子关系可也够大伙品一品了。 第84章   在舆论如同一锅沸水翻腾的时候,许尧臣和顾玉琢录的那三天两夜的《开张了!菜市场》也跟着开播了。   顾玉琢属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综艺一播,他前脚营业,后脚就艾特许尧臣,发了个他录的小视频。   这货拿个毛茸茸的麦,对着镜头唱:“我的好兄弟,心里的苦你对我说,前方大路一起走,哪怕是河也一起过,苦点累点又能算什么——”   同一首歌,同一个二百五。   许尧臣真是服了。   一个视频就是表态,不管是福是祸,这是兄弟的态度,等于上了一条船。纵观整个娱乐圈,他是独一份了。   于是就炸了一窝水蜜桃,超话里二踢脚齐鸣,并跑到果粒橙去挑衅。   雪坡上风大,呼呼地吹,厉扬从上面滑下来,一个急刹停他旁边,隔着厚实的滑雪服,怼他一下,“愣什么,一会儿上面下来人再把你给铲下去。”   “喏。”许尧臣把手机伸他雪镜前面,“看看。”   厉扬把雪镜推上去,又把视频播了一遍。   “还行,挺讲义气。”   看完,他给了句评价,脸上瞧着没什么情绪。   “没了?”   “你想听什么?”   许尧臣想想,“沉着超话都疯了,可热闹了。”   “年轻人都喜欢热闹。”厉扬没当回事,又把雪镜卡回来,同时缴了他的手机,“走了,这儿风太大。”   他们俩临时起意来滑雪,开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雪场,结果刚滑不到一小时,狗皇帝嫌风大了。   厉扬用的单板,充分显示出他当街溜子时期的运动细胞,在软硬适度的雪道上飞得那叫一个畅快。   ——工作日,来滑雪的人不多,雪道上很清净,空荡荡的足够他们俩折腾。   许尧臣踩着双板,控着速度,跟在后面。   他很乐意欣赏厉扬这种无所顾忌的姿态,恣意、潇洒,不拘束。平时他被困在西装革履的壳子里,对外做什么都得先过一遍脑子,把沉稳放在第一位上,活得假模假式,看着就累。   还能干点什么呢?   许尧臣想,开春了,可以去河堤上放风筝了。   小时候他爱放风筝,可惜谁都没时间陪他。后来有厉扬了,才终于能在细绒绒的草地上疯跑,感受风呼呼地擦过脸颊,将风筝高高地托起。   很自由。   从雪道上下来,厉扬拽着许尧臣去吃饭。   饭是在雪场餐厅吃的。落地窗外就是雪道,西坠的日头给雪面铺了一层金红色,有种静谧的美丽。   “真漂亮。”   吃着咖喱鸡块饭,许尧臣由衷地感慨。   厉扬的视线却只停在他脸上,“待会儿还滑吗?”   “自己不想滑,就想看你在雪上飞,刷刷的。”   厉扬摸摸他头,“那就带你一起飞。”   许尧臣的工作暂停了,是他自己的意思。   陈妙妙也没反对,说找过来的代言和剧本他先掂量着看,等这阵子风波过了再说。   不管从哪方面讲,许尧臣都是真的出名了。   知道、不知道他的人,现在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听说了这个小明星。   程艾的儿子。   ——影后的儿子,在娱乐圈混了七八年才有起色。   实乃废物。   可也有不同论调,说影后归影后,一来她早就息影,人脉大不如前,二来许尧臣靠自己拼搏,不靠爹妈铺路怎么还成耻辱了?合着现在没后台没背景的人都不配活着了是么?   这一席话引起广大社畜的共鸣,都是凭自己一双手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年轻人,没理由不挺勤劳奋斗的人一把。   于是两方骂战火热,一时没能分出伯仲。   紧接着,又有人拿当年方远欠债的事出来跳,说这不就是老赖儿子么,怎么,十几年前的老赖就不是老赖了?   可惜没等这言论散出去,早气疯了的粉丝就把公司联合当年“债主”的声明甩在了他们脸上——   债务人方远于二〇〇九年三月十二日所借款项,本金及利息合计人民币叁仟柒佰伍拾捌万陆仟陆佰伍拾叁圆零肆角叁分(人民币37586653.43元)已清偿,债权人:李天涯。   白纸黑字有公章的东西,谁也不能说是造假。一贯喜欢起哄架秧子的人只好偃旗息鼓,调转枪口到影后头上,说程艾前夫刚死便再嫁,自私自利,不是个东西。且母子关系淡如稀米汤,现在眼见利益不保才出来扮爱子情深,真是好演技。   猎猎的风卷走了黑夜零星的云,把下弦月放了出来。   天空很清,月光很亮。   雪很白,雪上的人很飒。   许尧臣很开心。   方才看完的网上那些狗屁话全散在了风里。   他脱了一双雪板,从那一点点高度无所顾忌地冲下去,喊着哥哥,一下砸进厉扬的怀抱里。   他接着他,遭不住这冲击,顺着惯性一起滚倒在道旁厚厚的雪中。   许尧臣压在他身上,笑嘻嘻的,灯光、月光,通通碎在他一双眸子里,让他神采奕奕。   “回家吧。”他亲亲厉扬,光明正大的,在亮堂堂的地方,“我想吃你煮的牛肉汤了。热乎乎的,暖胃。”   厉扬隔着厚实的滑雪服搂他,回他一个啵,在微凉鼻尖上,“知道你馋,出门时候已经把肉化上了。”起身拉他,“走,回家。”   他们踏上归程。   开夜车,在高速上,两个人坐在同一个车厢里,有种难以细述的亲近。   许尧臣绷不住笑,傻乐。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以为这辈子的结局就是一个孤寡老头守着澡堂子直到闭眼了,可没料到一直耍弄他的命运竟给了他馈赠。   抽空该去上柱香啊。   ——就去上回的永寿寺吧,还挺热闹的,顺便能爬爬山。   他正跑神,电话响了,爽歪歪的遐想被打断,低头一看,是个有点眼熟的陌生号码。   “喂?”   “是我。”那边顿了一下,“季莎。”   “听出来了。”季莎的嗓音还是挺有辨识度的,脆里带点沙哑,过耳难忘。   “我要带他们俩回波士顿了。”她道,“跟你说一声。”   许尧臣脑子一时有些懵,差点问“谁们俩”。   “这就回去了吗?”   季莎笑了,“巡展结束了,我归心似箭——其实,你要实在想不出来要说什么,那就祝我们旅途愉快吧。”   许尧臣说:“你的画我很喜欢,多谢。”   “当年我经历的,虽然远比不上你的痛苦,但人的感知是相通的。我垂死挣扎的时候看到了我的光,相信你也已经找到了你的归宿。”她在吵嚷的环境音里平静地叙述着,“程艾认为她已经做了作为一个母亲能为你做的所有,对她这种想法我不予置评。但网络上对她的攻击她也难得地选择了无视,其实对我们来说,已经是个不错的结局了。”她轻轻地吐息,“希望你未来一切顺利。”   许尧臣看着前方笔直的公路,道:“你也是。”   挂断电话,许尧臣转头看着厉扬,“程艾他们要走了。”   “没能去送机,遗憾吗?”   许尧臣一耸肩,挺无所谓,“如果她后半生能过得踏实顺心,那就算这辈子不见面了,我也没什么遗憾。”   程艾会对流言蜚语的攻击无视吗?   以许尧臣对她的了解,恐怕不会。   要离开这片土地了,她对亲生儿子连句简单的道别都没有,这就是她的表态。   但她还是跟着季广茂和季莎走了,大约也是一种妥协,向她生命中仅剩的这几个,与她有关的人。   他们十二点半才回到澜庭。   明明疯玩了一天,可谁都不困,精神得像俩卖艺耍猴的。   厉扬把袖子一卷,洗好牛肉直接下锅,打算凌晨吃顿热乎的。   许尧臣趿拉着拖鞋在厨房转,觉得没意思了,又从冰箱里摸出来冰淇淋,坐中岛边上开始挖棉花糖吃。   平板在他脸前支着,正播《开张了!菜市场》。   ——视频是厉扬刚开的,说要看许尧臣在节目里表现怎么样。   肉汤关了小火,厉扬凑过来,挤着他坐,捧一杯枸杞菊花茶,让许尧臣一口凉一口热,朋克养生。   节目结束了一串赞助和旁白说明,画面一切,是他们从机场到酒店的画面。   等他们进酒店,分配完房间,弹幕开始疯魔。   -二刷的水蜜桃来了   -看完小顾微博直接四刷   -三刷   -听说有人公费谈恋爱,我来看看   -水蜜桃们信我,每一帧都是糖   屏幕里,许尧臣和顾玉琢开始友好互动,你给我一下子,我给你一脚。   -我做错了什么,看个下饭综艺而已,为什么要被你们秀恩爱   -小情侣之间的乐趣罢了   -一个综艺使我垂直入坑   “好了,别吃了。”   许尧臣在视频播到他和顾玉琢啃猪蹄的时候,他失去了手里的冰淇淋,被塞了一杯白开水。他冲着玻璃杯瞪眼,“你是不是为了猪蹄报复我?”   厉扬呼噜一把他头发毛,“想多了,来,接着看。”   接下来就是顾玉琢显摆沐浴露了,引来一片求品牌的弹幕,还有人建议顾玉琢直播带货的,刷得整整齐齐。只有个别的人产生了疑问,说小情侣之间还能不知道对方用什么沐浴露?你们磕cp小心别崩着牙。   许尧臣瞅着弹幕,没心没肝地乐。厉扬起来去看了眼锅,回来给他拿了两个果冻,白桃和番石榴味。   两人就继续看,看到他喊顾玉琢起床,弹幕又是一片尖叫滑过。   厉扬往许尧臣嘴里填了勺果冻,说:“你们是打算气死陆南川吧。”   许尧臣转头看他,“你不气?”   厉扬说:“我起码有个果粒橙,陆南川那个‘咕噜’,已经是荒草园了。”   许尧臣感到困惑,“所以你们俩建超话是为了掰头?”   厉扬又给他填了一勺果冻,没答。   视频继续走进度条,眼见到了几个人下地的时刻。   一干活,洋相百出。   厉扬点评许尧臣和顾玉琢两个手比脚笨的,说他们俩还如从小娇生惯养的杜樟干活利索,白瞎了二位粉丝的热情。   -孙安良能不往沉着里挤么,刷什么存在感   -cp粉滚远点,别给良哥拉郎,恶心   -装什么小白兔,不是你家在微博舞相爱相杀的时候了   -也就是我们臣,佛系,换个别人不给你撕碎   -粉丝一天天有完没完,看个综艺也不消停   -烦死了,谁在乎你们哥哥,一个都不认识   -水蜜桃们,我们安静磕。毒唯们,是时候团结对外了   肉香溢了满屋,火焰轰着砂锅,比平板上一串串的弹幕热闹多了。   许尧臣被这种烟火气拢着,舒服得眯起眼来。 第85章   许尧臣一个假期把自己养肥了小十斤,吃吃睡睡,万事不往脑子里放,真正做到了心宽体胖。   陈妙妙再见他时候,他正和厉扬在河堤上放风筝,姓陈的带着刘铮赶来,见面先奉上一句国骂,捏着他脸说了不起,活生生把脸吃大一圈。   刘铮很没原则地在旁边夸,说我哥这样看着也就二十出头,显小。   陈妙妙踹了他一脚,嫌他狗腿子,踹完又央他去路边买两根煮玉米,说饿了。   趁着刘铮去买玉米,厉扬拽着风筝站河边打电话的功夫,陈妙妙问许尧臣:“歇仨礼拜了,儿啊,下一步有啥计划?”   许尧臣一推他那瞎子阿炳一样的墨镜,道:“来都来了,你说呗。”   陈妙妙:“瞧你这个事不关己的样,真多余管你。”   许尧臣:“那你别管。”   陈妙妙刷地举手往河边一指,“再犟一句,爹死给你看!”   “别死了,你可金贵。”他的兔崽子把墨镜一摘,“说吧,我听着。”   陈妙妙摸出来手机,逆着光点开,往许尧臣鼻子尖下一杵,“让铮子做的。近来的舆论走向,市场对你商业价值的判断,还有点鸡零狗碎的——你在剧集的表现力、导演认可度,杂七杂八,你瞧瞧。”   表格做得非常细致,从曲线图能看出来,外界对许尧臣的评价是从《破晓》播出到中段开始回弹的。   前面在“方程”出现在大众视野时,那条线宛如跳崖一般直直砸进谷底,惨不忍睹。   “‘许尧臣’到底是什么人,没切实证据,‘顶替亡者’的流言太过离谱,现在已经没几个人信了。儿呐,我想过,要真不行,那就和盘托出。你是无辜的,这谁都能看出来,也不怕。不过还没到那份上,这事儿就掀过去算了,说到底是不光彩。”   陈妙妙叼起他的电子烟,喷了一口雾。   “现在剧播的差不多了,除了粉丝,普通观众也认为你演技可圈可点,相较之下,李跃可是让你和杜樟给比得净挨骂了。得嘞,这些年努力算是没白费。崽,再拼一把,”他竖起两根手指,“起码能挤进二线。”   许尧臣把手机还他,伸了个懒腰,把目光放远了,落在抖毛的水鸟身上,“我以为你的目标是一线顶流。”   “说什么疯话,我可没那个不切实际的野心。再者,你以为顶流是说登顶就登顶的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他又吐一口烟,看上去有种高深莫测的错觉,“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就算上不到顶流,你的位置也轻易撼动不了。”   这道理许尧臣明白,他一样没冲顶流的雄心壮志,视线一飘,看见厉扬正收了风筝往他们这边走。   他举起手冲厉扬晃晃,就听陈妙妙慢悠悠道:“挑出来的本子都给你带过来了,看完给我电话,该试镜试镜,该进组进组。”   “这么快?”许尧臣眼一瞪,“我还得复习呢!我去,你高考那年不复习啊。”   陈妙妙仰脸吸了口拂面的春风,很得意。   “我高考那年不用养家糊口。”   高中那几科知识早被许尧臣扔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现在要往回拾,痛苦简直是几何倍数增长。   奈何他旁边有个曾经的小吃街学霸。   ——厉扬给他订回来足有一米高的两摞练习册,押着他先照本自学,转头就给他请家教去了。   许尧臣绝望地在那一堆中间发现了《5年高考3年模拟》,没想通这东西怎么时隔八年还是这个封皮,毫无创新意识。   厉扬给许尧臣扯了张时间表,哪个时间干什么,规定得死死的。   复习、看剧本、跑通告,什么事儿都没耽误他。   他抽不出功夫的时候,家教就跟着他跑,见缝插针给他上课,于是跟他合作过的都知道他要高考去了。   周围人知道了,意味着粉丝也就知道了。   网上顿时又热闹起来。   粉丝比亲妈疼他,说我们臣现在真是半工半读了,你看我们臣,还没胖几天呢,就瘦得都要皮包骨了。   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生怕孩子考不上大学,粉丝们从四面八方给他寄来复习材料,占了公司半个多仓库。   自那以后,粉丝每日打卡就变成:崽,做题了吗?   在多重重压下,许尧臣觉得他有希望成为娱乐圈做题家,一举攻下一本的坚实堡垒。   在他忙成陀螺这阵子,厉扬和陈妙妙也没闲着。前一个月的风波虽然在公众视野里翻篇了,但他们谁都没翻,也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   赵丰瑞到手的钱没几天就干净了,摸黑偷电瓶时候不知道怎么就被逮个正着,直接二进宫,从哪出来的又回哪去了。另一边,“星星点灯”收着律师函,一开始没当回事,反正也都收习惯了,却没料许尧臣公司直接起诉了——一心搅风搅雨没搅成,反倒沾了一身腥。   到了草长莺飞的四月里,许尧臣进组了。   他前面试镜了了七八个组,有拒的,也有一锤定音要他的。开机最早这一部,是部现代悬疑剧。许尧臣演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小警察,满腔热血,一心侦破大案要案,却身在派出所里,被鸡零狗碎的杂事缠身,总有种不得志的苦恼。   转折发生在一起入室盗窃案之后。小警察曾经追求过的女孩惨遭杀害、分尸,尸体就藏在被盗窃的无人居住的民房内。在案件侦办过程中,他碰上了自己的“师父”——圈内前辈马建军饰演的老刑警。   这部剧老演员多,对许尧臣来说,能和前辈们同在一组,是非常难得的学习机会。他沉下心来,没他戏份时候也在现场泡着,观察他们的每一个眼神、动作,在细节上琢磨,要怎么让人物入木三分。   马建军挺喜欢许尧臣,觉得这小孩儿肯下功夫。等戏间隙就跟他闲聊,问他打算考哪所学校。许尧臣是真没想好,跟老头说,那要不就往清北交复奔吧。马建军挺惊讶的,没料到他不打算进戏剧学院。   许尧臣净瞎扯淡,说他想去读个法律,摆脱法盲的帽子,这样以后发律师函他就自己发,多过瘾。   马建军让他逗乐,夸他有志向,等高考放榜,让他头一个通知自己。   由于大话已经撒出去,许尧臣只能点灯熬油加紧复习。所幸他错过了前一年的报名时间,只能推后一年,也就让备考时间变得宽裕起来。   从春花烂漫和知了聒噪,三个月的光阴在看不见的缝隙里匆匆溜走。   许尧臣杀青了,归心似箭。刘铮跟着他,感觉他活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前面奔腾。   少有的,他连行李都不等了,让刘铮等,自己一个人裹得木乃伊一样往停车场跑。   今非昔比,在年初两部剧和综艺之后,他粉丝量又上了一个大台阶,偶尔的公开行程会有后援会组织接机和应援,不能像从前一样自由地进进出出了。   这次回程,他专门改签了两趟航班又挑的晚班机,落地都凌晨了。   机场空空荡荡,他捂严实了往外跑,拿出当年百米冲刺的劲头,属实是风一样的男子。   厉扬在车里等他,刚收着消息没五分钟,车门就打开了,冲进来一个“炮弹”。   许尧臣蹿上车,抻长脖子在他脸上亲了口,吧唧一声,“开车吧。”   虽然过分热情,但很招人稀罕。   脸蛋让人掐住,捏了捏。许尧臣就听厉扬问:“哎,祖宗,你行李呢?”   “要什么行李呀,铮子明儿一早就给我送过来了。”许尧臣肚子咕噜响,催他,“回家,我饿死了。”   他们一个多月没见面了。   其实自打许尧臣进组,也就见了两回。   一次是许尧臣请假回来参加活动,一次是厉扬出差路过西宁,顺路去看他。   于是,思念泛滥成灾。   怕打扰厉扬开车,影响驾驶安全,许尧臣没敢拉他手,就歪在边上很专注地看他侧脸。   真好看。   小混蛋想,是我一个人的,都是我的。   厉扬被一道灼灼的目光拢着,不别扭,反倒十分自在。他就希望把许尧臣的眼里心里全填满,让他无暇顾及那些路过的风景。   回到澜庭,一进门许尧臣就猴到厉扬背上,说你背我去泡澡。   厉扬转头在他嘴角亲了下,“行吧。给你带的礼物就在浴缸边上,自己玩,别捣乱。”   许尧臣问什么礼物,狗皇帝没答,让他进去看。   ——浴缸旁边,是一群柔软能吸水的海洋生物和一窝塑料小鸭子,还有一只装了水能自己喷的大象,五颜六色,漂水里很有童趣。   许尧臣放好水,一脚踩进进去,跟玩具们为伍,泡了个让骨头架子都能散掉的澡。   吃饭时候,厉扬看一眼热水被洗蔫了的小朋友,问:“小鸭子好玩吗?”   “还行吧,”许尧臣很敷衍,“干什么?”   厉扬给他夹块鸡腿肉,说:“老关养在法国那位,刚生了女儿,他一拍脑门要做母婴用品,厂家给拿过来的。”   关正诚是个上半身和下半身一起自由奔放的男人,要么是被智慧收为裙下臣,要么是被美貌软了腿。他与他夫人貌合神离,可一旦离婚便要伤筋动骨,双方利益皆受损。于是就有了这么个局面——各玩各的,互不相干。   “你以后会吗?”   许尧臣筷子尖指他,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眼睛迷离着,困得不像话了。   “会什么?”   “搞外遇,出轨。”   “家有悍妻,吾心甚畏。”   许尧臣筷子一撂,“刷碗吧,不吃了。”   厉扬看他是吃饱了故意找茬,也不惯他,不吭声地起来收拾碗筷。可还没等把盘子都收走,他的小混蛋就趿拉着拖鞋走了。   ——宛如三岁儿童在闹觉。   刷碗的事有洗碗机代劳,厉扬回主卧,草草冲了个澡,带着一身水汽钻进被窝。   许尧臣眼都要睁不开了,可还是凭借意志力一个翻身在他身上,闭着眼嘟囔:“做不做啊?”   “不做,”厉扬在他光溜溜的屁股上拍了下,“睡觉——把自己扒这么干净,也不怕着凉。”   许尧臣睁开一只眼,眼珠上缠着血丝,看着又累又可怜。   “我色诱你啊。”他说,“怎么不上钩呢。”   厉扬搂着他亲,说明儿吧,看你这样,怕你一激动再晕了。   许尧臣一双长腿缠着他,往上蹭,说你都没感觉么,你看我都这样了,你没感受到我的迫切吗?   他耍赖地啃他锁骨,露出一点舌尖舔过去,又沿着颈窝向上,亲吻他的喉结,咕哝着说:“摸我下嘛,有点疼了。”他眯着眼,像只馋嘴的小狐狸,叼着厉扬的嘴唇,品品漱口水残留的甜,嗅着薄荷味,“好哥哥——”   自己作的妖就得自己品恶果。   许尧臣的恶果就是大腿根碰不了了,肿得惨不忍睹。腰上还横一块巴掌印,青紫着,后颈一摸就疼,手指捻捻,小伤口都结痂了。   有这么一身“伤”,他也出不了门了,只能窝书房里复习。家教来了又走,许尧臣让数学整得什么精气神都没了,原本要趁厉扬下班冲他撒火,可等他回来却只想诉苦了。   时间是充裕的,任务是艰巨的。   陈妙妙生怕许尧臣来年落榜,闹出一个史诗级的丢脸新闻,也不敢给他紧锣密鼓地安排通告了,硬生生撑出来两个月空闲让他蹲澜庭埋头苦读。   粉丝们一看,嚯,我们崽又不营业了。   于是只能去翻从前的剧和综艺,聊以安慰。   这么翻着翻着,果粒橙超话忽然翻出来一个华点——励诚资本,厉总的小号。   社畜今天营业了么:[赞]   社畜今天营业了么:小程,欢迎回家。   社畜今天营业了么:[图片]   社畜今天营业了么:小朋友说小鸭子还可以。[图片]   社畜今天营业了么:又生气了,哄不好。   ……   果子们通过精细地对比,首先,发现许尧臣公布“方程”身份时,小号和他那条微博只差了几秒钟发布,说俩人不是靠在一起发的,鬼都不信。其次,小号照片上不经意露出的镜子椅子,和许尧臣直播时候镜头拍到的一毛一样。   哪怕这些算脑补,那一套鸭子真是没得洗了,就是实锤。   中间,许尧臣某次诈尸,发过浴室里的玩具鸭子,并艾特了顾玉琢,说他需要一套。   当时,水蜜桃以为那是惊天巨糖,现在看,应该是一把狗头铡了。   超话刷百年好合刷了整两天,结婚证都p出来了,要不说是假的,看着是真像真的。   许尧臣用刘铮的号摸鱼看超话,乐呵呵把图保存了。   九月初,厉扬要出趟差,走一个月。   临走前,带着许尧臣去东郊马场骑马。刚入秋,红莲山上的叶还绿着,风一过,绿影摇曳,叫人舒服。   他们一人一匹马,在练习场跑了几圈,出来时候许尧臣被人叫住,他转头一瞧,竟然是周余。   也不知是不是该说巧了。   周余旁边跟着一个五官清秀的男孩,看着岁数不大,一见许尧臣,就怯怯地低了头。周余手里攥着手套,有一下没一下敲在掌心里,打量许尧臣和他身后走来的厉扬。   “真长情啊,怎么,打算出国结婚吗?”   许尧臣笑笑,“干你屁事啊,小周总。”   “瞧你,这不是相识一场么,关心你。”周余叹一声,“没料到啊,我那不中用的大哥还真把孙安良给捧起来了。倒是你,可惜了。”   许尧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放后话,却没等来。   “那就祝二位百年好合吧。”   周余搂住男孩的腰,冲走到近前的厉扬很随意地抬了下手,十分纨绔地滚了。   “又来说片汤话了?”   厉扬看不上周余,一见他就烦。   许尧臣和他并肩往餐厅走,“说孙安良呢。”   “老周总扶了周崇春一把,让他和周余平起平坐了。”厉扬道,“老东西狡猾得很,看斗兽一样要看看这两个儿子谁有出息。”   “那他们俩斗,孙安良算获益了吗?”   “单纯从利益角度衡量,当然了。”厉扬实话实话,“他现在的商业价值可超你不少,去年大约还不如你。”   “哎,你这大实话好刺耳,不听了。”许尧臣拽着他去占最后一桌靠窗的座,“叫服务员,我要吃驴打滚!”   可不管怎么说,孙安良求仁得仁,也算圆满了。   但这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底子不够实,站太高了自然就比旁人怕,怕哪一天跌落,再也没法靠着双脚站起来。   患得患失地活,每一天都是煎熬。   厉扬和白春楼去了纽约,原本一个月的出差计划却因为同本土一个新锐艺术家没谈妥合作,又拉长了半个月。   许尧臣在他走之后就又进组了。这次纯粹帮忙,去的是杜樟的组。他们男三临时鸽了,找了好几个男艺人都对不上时间,只有备考的许尧臣闲人一个。   杜樟头发又长起来了,但近来陷入了脱发的深渊,一见着许尧臣就冲他翻白眼,说你一个男人要那么多头发干什么,看见你就来气。   许尧臣无辜躺枪,上网给她买了一大箱黑芝麻黑豆粉,让她助理按顿给她冲,一次一大杯,喝吧,长头发。   剧组生活许尧臣向来很适应,有事可忙也免得他总点灯熬油地等时差,见缝插针地找厉扬视频。   半工半读的日子,很充实。   转眼又到一年一度的金兰奖,许尧臣和顾玉琢去年来当花瓶,今年两人均有提名,不知结果如何。   红毯是跟着剧组主创一块儿走的,坐下后,俩人谁也没找着谁,偷着发微信一对位置,好么,又坐在了对角线上,十万八千里。   颁奖典礼多少有些无聊,许尧臣坐着坐着打起哈欠来,直到台上播出《破晓》片段,他才猛然惊醒似的坐正了。   最佳男配角,获奖。   许尧臣傻了一瞬,直到旁边的制片人拿胳膊肘怼他。   追光、摄像、全场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许尧臣指挥着自己的两条腿上台领奖,被虚幻感包裹着,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种平静。   给他颁奖的人马建军,老头拍拍他肩,说后生可畏,又嘱咐他勿忘初心,砥砺前行。   奖杯沉甸甸,拿在手里很有分量。   但对业界来说,金兰奖又有些轻飘飘。   可无论如何,这是大众对他的认可。   捧回奖杯,他收着顾玉琢的微信,二百五比他兴奋,哪怕他自己与最佳男主角擦肩而过。   活动结束,许尧臣没找着刘铮,却见着了本该远在大洋彼岸的人。   “恭喜啊,小宝。”   许尧臣眼窝一热,一个猛扑,把头扎他怀里了。   “怎么突然回来了?”   厉扬摸摸他后脑勺,“事情提前结束了,我改签了机票。多大人了,别撒娇,抬头我看看。”   周围人来人往,有人驻足看他们,也有人不当回事,匆匆而过。   “没胖也没瘦,挺好。”   许尧臣仰脸看他,“你瘦了,显老了。”   “小混蛋。”厉扬脸一沉,“三句话就要现原形。”   许尧臣高兴,乐呵呵拉开车门往车里钻。一上车,他随手就把奖杯放后座了。   厉扬给他当司机,车发动着,问他:“先生去哪?”   许尧臣说:“云州。”   厉扬有些惊讶,转头看他,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赤诚、真挚。   “行,云州。”   云州是他们长大和相遇的地方,也是许尧臣父亲方远的埋骨之地。   十一年了,许尧臣每年去祭拜一次父亲,却从来都是往返在机场和墓地之间。   走高速要开八个多小时,许尧臣和厉扬轮换着休息,总算在早上七点半抵达了栖山公墓。   他们在山下买了两束菊花,牵着手上山,穿过林立的墓碑,停在一览众山小的高处,方远的墓前。   “爸,虽然不年不节的,但我得来看看你,说几句话。”   “我暂时不打算退休去开澡堂子了。”   “我明年高考,准备考政法,是不是挺靠谱的?”   “你还记得厉扬吧?小时候来咱们家趴窗户,把你养的昙花踩死好几株,就是他。”   “我喜欢他,爱他,想和他过一辈子。”   “来和你说一声,我有爱人了,有牵挂了,以后不会随便活着了,你也甭老来托梦数落我了。”   “哥,跟爸打声招呼。”   厉扬没想到,在这个普通的清晨,墓园里,他忽然地落了泪。   说不上原因,或许是迟来的,失而复得的欣喜。   他向方远承诺,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回应许尧臣的爱,与他共白首。   下山时候,许尧臣拉着他手晃,“吃早饭去吧?”   厉扬在晨光里看他,“想吃什么?”   许尧臣笑呵呵,“牛肉面啊,少东家不请我去吃一碗吗?”   厉扬拢拢他脖子上围巾,“走吧,馋猫。”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朋友们这一段时间的陪伴,正文部分到这里就结束了。番外综合了大家想看的一些梗,会在一周内放上来,爱你们,笔芯   已经是最后一章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