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不可语怪力乱神》作者:重山外   作品简介   真替身,伪白月光,美人攻X帝王受   秦鸿风耗尽半身法力将心上人残存的魂魄封入木偶中,日日以心头血筑养,十年来,他寻遍三界六道却找不回剩下的残魄。   直到一日,一个有着相同样貌的男子寻上门来。   ——不开情窍的木头疙瘩和宜喜宜嗔的情人皮相,你要哪一个?   燕宁死而复生后前尘尽忘,是秦鸿风告诉他他是谁,带他走过那些陌生的地方,帮他寻回记忆,让他觉得自己是被捧在手心里爱护的。   他活在那些编制的记忆里,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有一天,那个让他活过来的人重又找了过来,问他,你真的相信自己是燕宁吗?   ——可如果我不是,我还能是谁?   真替身,伪白月光。古早狗血风 第1章 故人来访   山中夜雨滂沱,天外闷雷一个滚着一个,间或参杂的闪电撕裂黑沉天幕,颜色森白。   少安又检查了遍门窗便准备睡了,刚回里屋却听闻叩门声。   他开门,看见一个男子,着一麻布宽衫,长发散落,握着伞的手,苍白近似透明。伞遮不住雨,男子浑身都浸泡了雨水,发丝黏在额际耳廓,水珠则顺着脸廓滚下来。   他向少安施了礼道:“夜遇山雨,无处躲藏,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少安愣了一下,男子一笑,他方如大梦初醒般忙请他进来。男子收了伞将伞靠在门上,少安才发现他没有行李,“遇了山匪吗?这周遭的确不太平。”   男子垂下眼,眼睫漆黑浓密,“我从很远地方来,同道都走散了,后遇了山匪,钱财尽失,哪知又遇上山雨。”男子语气有些委顿,他的衣袍淌着水,行径处都是水渍。   少安绞了手巾给他擦拭,又说:“你先坐一会儿,我为你煮碗姜汤,喝了祛祛寒气。”   “那就有劳了。”男子向他道了谢。少安转身想出去,正碰上闻声从里屋出来的秦鸿风。   “怎么,有人来了吗?”   秦鸿风被少安遮住了视线,看不见来者。   “是个被雨困住的路人,想借宿一夜。内堂还有空房吗?若没有让他与我挤挤也可。”   “由你安排。”   男子听闻人声,便从少安身后走出来。   秦鸿风看见男子面貌,突然僵住了。   少安见秦鸿风死死盯着男子一动不动,心觉有异。片刻后秦鸿风果然推开他,夺门而出,一头扎进外面倒挂的水帘之中。   少安抓起伞想追出去,可才跑到院中,就发现秦鸿风已消失在木屋外的密林之中。   雨势渐大,雷声轰鸣,风过林木如大军压境,草木俱折。风声呼啸而过,吹卷起地上的沙石枯叶,少安被风沙迷眼,只听树梢枝叶窸窣作响,辨别良久也找不出秦鸿风去向。   适才的男子从木屋走出,至他身旁,为他遮雨:“那人是谁?”   少安回首,男子衣袍长发被风吹鼓,依稀月华照在他脸上,双眸漆黑如深潭,映着天光却似有碧色流转。   浮玉山,山势陡峭,草木葳蕤,风雨天,路又湿滑,泥泞难行。   秦鸿风顶风冒雨一路疾行,夜黑风高只能凭借隐约星光指引,向山顶攀爬。   他一路仅捡小路行走,小路上遍布丛生的荆棘,蜿蜒的根络,触须伸展划破衣衫皮肤,血丝刚渗出便被雨水冲刷去。   秦鸿风抹了把脸上的水,用力眨了眨眼,想除去眼眶里的水雾。他努力朝上望了望,嶙峋岩壁直插天际,万仞险峰映着森白天幕,大雨瓢泼仿佛海水倒灌。   他深吸一口气,取出腰际佩剑,猛地插入岩壁,他借势一跃,带出宝剑,左手作爪状,深深插入岩壁。如此几下腾挪,身形瞬移上几丈,才开始横移着摸索。   脚抵着岩壁上凹槽,左耳紧贴着山壁,屏气凝神,右手一点点地滑动,又平移了几寸,右手五指猛地探入,秦鸿风面露喜色,知是寻到了。他按着那处机关,左转三次右转二次,再拔出。整个人闪身到一边,紧贴崖壁。   机关的接口发出迟缓的转动声,整座山轰然作响,沙石瓦砾纷飞而落,原先混若一体的山壁突然豁出一道口子,宽十寸,高五尺,勉强能容身一人。   秦鸿风闪身入洞,人刚刚没入,不过一瞬,洞穴又复合得严丝合缝,看不出一丝痕迹。   洞穴内暗黑不透光,只听闻有水顺着岩溶滴落下来,洞穴虽窄,内里却别有洞天,甬道暗黑幽长,曲折难行。秦鸿风摸着岩壁行走,足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才能看见尽头透出些微碧绿光泽,边缘银白透亮,好似蓬莱仙境。   待行至尽头,便显出一个石室,周边镶着八颗足有成人拳头大的夜明珠,映照着整间石室荧光剔透,碧色晶莹,流光不绝。四遭石壁密密麻麻凿刻着符文,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寸许,力达千钧。秦鸿风刚一入内,四壁符文便华光大显,凹槽内有金光闪烁。定睛看去,赫然是刻了满穴的大悲咒。   石室中央是一座玉石棺,冒着森森寒气,越是走近便越是寒意渗骨。那寒气又不是数九寒冬的冷寒,而是幽冥鬼域的阴寒,仿佛是直落十八层地狱,忘川河畔,鬼吏在侧,有铁镣加身。   秦鸿风却不以为意,他越走近,心跳就越快,待到近得能看清棺中人模样了,他才像脱力般单手撑在玉棺上,仿佛被抽了筋骨。   “不是你。”秦鸿风怅然般笑了笑,隔着玉棺描摹棺中人的模样。   棺中人双眸紧闭,神色肃然,穿着下葬时的龙衮华服。   “我今日……”秦鸿风闭上眼,雨水就顺着眼睫滴落在棺上,“看见了一个很像你的人,我还以为你回来了。”秦鸿风哂笑一记,“才想来这里看看,我也不知道我在期望什么。又想那是你,又怕你不在这了。”   “而今看到你还在,倒也好,也好。”   秦鸿风叹了声,原先支撑他疾行来此的那口气泄了,才觉出身心疲累,身上又有许多伤痕,他便坐在玉棺旁的石阶上,脱了外衫,拧干了水,又将身上泥泞擦去。   正在此时,内襟里突然有物事攒动不已,蹦跳着似乎想要出来。   秦鸿风将手探入怀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木雕的小人,将他放在地上。那小人像活人一样穿着鲛纱做的碧色衣裳,五官灵动,发丝纤毫毕现,雕刻得栩栩如生,而眉目依稀间竟与棺中人一模一样。   木头小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秦鸿风用手指戳了戳他,轻笑道,“王上,怎么出来了又没有动静了?”   言辞亲切,仿佛那木头是个活物。   未曾想,木头小人真的动弹了下,就地滚了两滚,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可是木头身子太笨重,它试了几下,也站不起来。   秦鸿风忙把他扶起来。   木头小人站住了,抬起一只胳膊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脸上用黛墨点的眉,不快地皱了起来,还竟口吐人言,“爱卿适才跑得太快,本王怎么叫你都没有反应。”   是男子的声音。   “是臣疏忽了,下次定不会如此。”秦鸿风目光柔和,言辞温切。   木头小人摇摇晃晃地仰着头,看了看周边,目光最后落在那玉石棺上,木雕的五官竟然显出了落寞的神情,仿佛真有活人的灵识在内,“你怎么来此处了?”   “臣来此确定一件事。”秦鸿风顿了顿,“不过现在无事了,想是臣眼花了。”   木头小人有些疑惑,又看见秦鸿风狼狈不堪的模样,脸上有枝条抽出的血印,又混着泥土雨水,衣衫不整,大惊,“你这是碰上了什么?”   秦鸿风沉沉思索了下,然后道:“想是惑人心神的妖物。”   “你与鬼吏对阵也不见畏惧,什么妖物竟把你吓成这般模样。”   “寻常妖物不可怕,怕的是这妖物能读你的心。”秦鸿风沉吟道,“不知道这妖物修为如何,若是千年精怪,又修成这般模样,便可为你换一副躯壳。”   木头小人晃了晃,走过去,木雕的手掌附在秦鸿风垂落的掌心,那掌心上遍布血痕,十指因先前插入石壁,也是血渍斑斑,模糊一片,木头小人道,“它修行千年也不易,若无害人之心,便放他离开。我才刚刚适应了这副身体,再换一个我也不习惯。更何况,若不是你有血玉护体,你在为我寻这三魂五魄时便该死了。”   “你无须为我担心,我虽不能让你死而复生,但移魂夺舍之术,倒不是难事。”秦鸿风把小人捧起来,“你才刚苏醒,魂魄还未适应完全,再多休息一会儿,不要管外界的事。”   木头小人蜷在秦鸿风掌心,闻言轻轻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双眸一合便睡过去了。木头霎时便没了原先逼人的灵气,也不再动弹,仿佛是一件寻常雕刻而成的人偶。   秦鸿风珍而重之地把小人放入内襟,起身逼出周身水汽,重又看了眼棺木中的人,温文一笑,才循着来时的路出去了。 第2章 郗王燕宁   传言,山妖精怪无非是依仗天地灵气,鬼魂现形无非是人怨气所结。   人生始化为魄,魄属阴,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人有强死,则魂魄凭依于人,化而为鬼。鬼有所归,怨气渐散,乃不为厉。   第二日,山中雨霁,天色初晴。   浮玉山仍是云雾缭绕,水汽翻涌,隐约露出远处重重叠叠、连绵不绝的山势。   少安起来,看见昨日的男子立于廊下,仰着头看檐下落水,滴滴落入石板上的小石凹。屋旁的小溪汩汩而行,又有鸟雀绕梁,在他身旁啾啾不休。他伸出手,便有小黄雀停在他手指上,男子笑了一下,抬手抚那雀羽,雀鸟蹭了蹭他指腹,他一抬手,黄雀便振翅而去。   少安转身回屋,少白也起了,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饭。少安绕进去,偷了块米糕,被少白劈头打了一锅铲。   少安吮干净指腹,又问少白可见过师傅。   “我去他屋里时,看被褥枕席没有用过的痕迹,想是一夜未归。话说回来,那廊下男子是谁?怎么一早起来就多个人?”   “一个路人罢了。”少安坐在锅台上晃着脚,“也真是奇了,师傅一见他便好像丢了魂似得,也不顾外头雨大就冲了出去,出去寻都寻不到。”   二人正说着话,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响声。   匆忙出去,却见秦鸿风和一人对峙着,男子站得远远的看他,一脸戒备。   秦鸿风进一步,男子就后退一步。   少安有些惊,“你们这是做什么?”   秦鸿风哭笑不得,“我只是看他手伤了,想给他包扎一下。”   少安去看那男子的手,指腹果然在滴血,想是适才抚弄雀鸟时被啄了一口。   男子也在看自己的手,见有血色,神色才稍松,他走到桌旁,坐下,眼神定定望着秦鸿风,轻道:“有劳了。”   秦鸿风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又从屋里拿出了纱布和药酒。   秦鸿风握住男子的手腕,将伤口清洗干净,消了毒,又用纱布打了个小蝴蝶结。   男子弯了弯手指,对秦鸿风的恶趣味无话可说。   少安在秦鸿风带回的那堆东西中挑挑拣拣,“师傅,你怎么突然下山,还买了那么多吃的用的?”   秦鸿风止住他,“别弄乱了,难得有客人来,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就随意买了点。”   语毕,又转头看着男子,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昨日说遇了山匪,那是要往何处去?”   面上一副滴出水似的温情蜜意。少安被这语气酥得险些软了骨头,戳了戳身旁的少白,压低了声音,“我觉得师傅是撞了邪了,不然就是撞上了桃花劫,第一次见他笑成这样,好像下秒就要将人拆吃入腹。”   少白嘴角抽了抽,也是一副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非礼勿视,你还不随我进去。”   正此时,却听闻那男子一字一字地缓缓开口,言如吐玉:“在下燕宁。”   二人都顿住了。   屋内一时寂静,落针可闻。   少安少白转回身来,便见秦鸿风面色古怪。   好一会儿,秦鸿风才说:“你说你叫燕宁,可有什么依据?”   “这种事还要依据?”燕宁皱眉看他。   秦鸿风端坐着,眼睛深的叫人看不透,随后说:“郗国故主也叫燕宁,燕姓乃王姓,寻常百姓不敢称此。”   “十余年前郗国遭北部狄国铁蹄横踏,江山易主,郗王以身殉国,我等皆是郗国旧臣,是故有此一问。”   燕宁稍缓了面色,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已经不记得了。”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块玉佩,“我途经此地,路遇山贼,滚下山崖。醒来时,前尘往事忘了大半,整个人浑浑噩噩,只剩下了贴衣藏着的这块玉佩。”   那玉佩通体寒碧,上面赫然刻着燕宁二字,反面还有郗国佑兽的图腾。   秦鸿风怎么会认不出来此物?此物是郗国王室子弟才有的信物,自出身便佩戴在身上,死后也一同下葬。所选用的玉石材质特殊,皆为贡品。   他伸出手来想取,燕宁却已收回袖中。   秦鸿风的手一下凝滞在半空,许久才放下。   少安听这二人对话,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杵了杵少白腰窝,压低了声音附到他耳边:“我没见过那郗王,你不是曾跟师傅去过王宫吗?长得可是一样?”   少白吃痛缩了缩身子,没好气地回:“我只是去送药的,还没进到内殿就被师傅赶走了,连发丝都没瞧见。”   少安倒有些兴奋:“你听那话里意思,十有八九是真的,今个儿真是大开眼界了,死人也有复活的一天。”   少白不像少安莽撞,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细细看了燕宁模样:“郗王死了都有十余年了,可你看这人面相不过二十来岁,一点老相都没有。再者说,如果这人是真的,那师傅这些年来守着的尸体是谁?师傅花的心思和功夫不是白费了吗?”   少安一怔,想到了十数年来随秦鸿风辗转各地吃的苦楚,劳累些倒也罢了,只可惜了师傅一身修为负了大半。   “那你觉得这人是什么来路?”   少白眼神黯了黯:“能是什么来路?还不是冲着那个来的,若不是这些不要命的畜生穷凶极恶地追上来,我们能避到这种荒山野岭来么?”   少安恍然大悟,气恼地骂了一声。   少白又道:“他周身没有妖气,清清白白,连师傅都看不穿来路,只怕不好相与。”   少安磨了磨后槽牙:“怕他做什么,只等他露了狐狸尾巴,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秦鸿风垂下手,掩在衣袖中:“你既然都忘记了,可想过下了山后往何处去?”   燕宁摇了摇头。   秦鸿风自然地留他,“若是想不到去何处,不如先在这住段时间,我略通医术还可以帮你调养,说不定能治好这失忆症。”顿了顿,又温文笑说:“我也好奇,你为何会有这郗国旧主的东西。”   他说的云淡风轻,但其下意思已不言自明。显然他并不承认燕宁的身份。   燕宁心里一沉,却也没再多言。 第3章 狐非欢   少白去厨房端了早饭出来,米粥、酱菜,两碟软糯的米糕。又将秦鸿风买回来的东西归置好,挑了里头的吃食摆上桌,以蜜饯果脯类的甜嘴儿居多,还有八珍斋的几种点心,都冒着热气。摆在碟里,水晶虾饺外皮轻弹可破,玲珑剔透,脆皮的叉烧酥香气四溢,看得少安不住地往下咽口水,又忍不住抱怨:“师傅好偏心啊,从来不曾带这些回来给我们吃。”   “让你修身养心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改不了馋嘴的毛病。”少白打了打他伸出去的筷子。   秦鸿风笑笑,夹了个虾饺到少安碗里,转头又见燕宁空坐着,碗里干干净净的,以为他拘束,不好意思,便起身给他舀了碗米粥,摆到他面前,可燕宁还是只是看着,迟迟不上手。   秦鸿风问道:“东西不合胃口?”   燕宁摇了摇头。   少安嘴撑得满满的,还有余心嘲讽两句,一张嘴便碎屑四溅:“清粥小菜自然是不能和宫廷御馔相比的了,只怕是看不上。”   燕宁解释:“小兄弟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什么胃口。”   “多少吃一些,总不能空着肚子。”秦鸿风劝他。   燕宁知道这关糊弄不过去,只好拿起勺子,舀了口白粥到嘴里,喉结滚动了两下。才吃了两三口谷物下肚,肚子里已经是翻江倒海,痛得肚肠都好像拧在一起,额头冒着虚汗,耳内轰鸣一阵,完全分辨不出秦鸿风在说些什么。   他苦挨了一会儿,实在熬不下去,撑着桌子站起来,两腿微微打颤,只说要去外头走走。便忙不迭地离了桌。   少白想跟出去,却被秦鸿风用眼神止住了。   燕宁踉踉跄跄往外走,草须划过他的腿肚子,他没走多远,找了个僻静角落,只道秦鸿风他们听不见动静,就撑着棵树干昏天黑地地呕吐起来,直把胃袋翻了个个儿,秽物全部吐了个干净,才觉疼痛稍缓,软软喘息了一阵,找了块干净地坐着。   一摸脸颊,汗涔涔的。   他歇息了一会儿,才有了力气站起来走回去。来的时候一味乱走,回去的时候就找不到来路了。越走越入了林子深处,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参天古树。   枯老树根盘虬在地,燕宁不留神被绊了一下,顺着一个斜坡往下滚,昏头昏脑,好不容易爬起来,衣衫被树枝划破了,索性没伤着皮肉。手上都是青绿苔藓,他往衣服上蹭了蹭,低头一看,才发现鞋子和半截衣摆都浸入了淤泥里。一扯出来,又溅了一身泥点子。   燕宁挣扎站起来,他一时有些气恼,又觉得委屈,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独自立了会儿,才吸了吸鼻子接着深一脚浅一脚走。走了半天,日头都有些偏了,还是没找到方向,他拨开半人高的草丛,反而瞧见了一潭泉水,那泉水不过一尺来深,明净澄澈,四周黑岩环绕,水面上笼罩着一层白色雾气,像下着一场细密的雨。   他看着,便觉得身上又黏又痒。索性脱了衣服,想洗洗干净。   入了水才惊喜地发现那泉竟然是一方温泉,泉水温温热热,水流拂过身子,舒畅得简直融了骨头。他把头潜入水底,水底铺着一层金黄细沙,有软壳生物探进探出,他翻了个身透过水面看那外头景色,两山倒影浮浮沉沉,白日收敛了光焰明亮柔和,凸起的石卵都圆滑可爱。他在水里移转腾挪,身姿矫健如一尾白鱼入了江河畅游。那水里有不少一指来长的小鱼,红白相间,并不怕人,见了生人反而很好奇,齐刷刷地聚到燕宁身边,鱼尾撩过肌肤,麻痒的感觉,让燕宁缩了缩身子,险些笑出声来,灌进几口水去。   一尾鱼游到他眼前,与他对瞧了瞧,略肿的鱼泡眼眨了眨。   燕宁吓了一跳,往后一仰,摔了个屁股蹲儿。气门一松,水流从口鼻涌进来,他双手挥动着往上游,探出水面,吐出几口水,大口喘息,额发湿漉漉地贴着面颊。   眼神惊疑不定。   不一会儿,他感到耳朵后有人在吹气,脊梁骨冒起一阵寒意。他倏地转身,一个男子笑盈盈站着,长长的黑发散于水面,一张细白尖面孔,一双狡诈多情的狐狸眼,眼波流转,媚意横生。   燕宁却变了脸色。   等了会儿,也不见燕宁开口,狐狸男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好生无情,不过分别几日,有了他主,连个名儿都不肯叫了。”   燕宁垂了眼,态度恭敬,“师傅。”   “你吓什么?”男子原先尾音勾着,说话笑眯眯的,忽然间语气一沉,“还是你不想见着我?”   燕宁背脊一挺,下意识辩白道:“我见着他了,一切都很顺利。”   狐非欢眯了眯眼,懒懒放松了身子倚着石壁:“那好,你把昨日遇到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一字一句讲给我听听,半个字也不许错。”   燕宁叹了声,只好从头开始讲起。说他如何依言上山,如何找到那小屋,又如何编造谎话,在那屋子里住下,又如何吃了白粥,在此迷了路。   狐非欢边听边点头,不时皱着眉对细节盘问两句。   等他说完了,才缓了面色,“做得不错,虽然露了些马脚,让他们生疑,但如此真真假假,秦鸿风反而更捏不定你的真身。”   听他夸赞,燕宁在心里舒了口气。   狐非欢看了会儿,抬手抚了抚燕宁的脸,“真是副好皮相,也难怪有人会为此神魂颠倒,放着神仙不做。”   燕宁不自觉地也抬手碰自己的脸,“有那么像吗?”   “没有十成,也有七八分吧。”狐非欢收了手,冷哼一记,“不过那人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我从来没没见他笑过。你不必去学他,总归是学不像的。”   燕宁迟疑了下,“可你从没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狐非欢端详了下他,似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你不会以为自己真是他吧?人家好歹也是郗国国君,是真龙命格,死了十数年了。你不过是一缕无法投胎的新生孤魂,若不是有我为你重塑了这具躯壳,不消七日,不是魂飞魄散就是被鬼吏锁去受尽折磨。”   燕宁又问道,“你之前还说过有办法回复我的记忆?”   狐非欢定定看他,半晌笑了笑,“你怎么还不死心?”   燕宁犹豫了下,还是将内心的真实想法吐露了出来,“我只是觉得,当初既然宁可承担魂飞魄散的风险也不去投胎,定是对人世有很大的执念。可如今虽留了下来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做不了,若有一天想起了往事,定然悔恨莫及。”   狐非欢摆了摆手,扭着腰肢转身朝岸上走去,“你既然浑浑噩噩,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又何必再执着于往事上呢?你身负怨气不能投胎转世,表明你前生必然过得很不快乐,不快乐的事情还想来做什么,又何妨借那人的容貌重生一次?我不止是救你,我可是给了你一个新的机会,珍不珍惜就看你自己了。”   他满头长发如瀑垂在身后,乌黑发丝衬得肌肤胜雪,身上残余的水珠被阳光照耀出一片抖动的金光。边走边幻化出一身大红的织金袍子披在身上,上绣百蝠百蝶,栩栩如生。   那袍子只凭一根细带松松系着,纤腰长腿若隐若现,随意一动就是一片春光。   狐非欢修的是下三滥的阴阳丹法,手段粗暴见效极快,专门取阳气纯正的男子精元,若是有点法力的就更加好了。再加上狐族性淫,举手投足都是风情无限。   燕宁撇开眼去。他从来时的地方上去,慢吞吞取了衣服,收拾好才跟上。   狐非欢看他规规矩矩穿着那件脏衣服,面容板板正正,像块木头,不由调笑道:“这种事儿你也看得多了,怎么脸皮还是那么薄。哎,到底是个雏儿,没开过苞,只怕到时候得了其中乐趣,秦鸿风再哄你两句,你就飘飘然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说着说着,狐非欢又真有些担忧起来,皱了眉头,正色道:“枯藤之毒发作时的苦痛你是经历过的。我也不想看你吃苦,只是你若敢耍心眼,也别怪我心狠手辣,到时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十个秦鸿风也救不了你。”   燕宁装作畏惧地缩了缩身子,点了点头,才令狐非欢满意了。燕宁跟在他身后,狐非欢还在跟他絮絮交代一些正事,教他如何讨秦鸿风欢心,取得线索后切不可轻举妄动,应先与他联系等等。   燕宁没怎么认真听,这些话在来的路上狐非欢已讲过无数遍了。他一只手按在胳膊上,被衣袖遮住的手臂,有一条暗色的纹路顺着经脉游走。   虽然燕宁嘴上说感激,但他心中明白,狐非欢救了他,绝不是存的什么好心肠,不过是要找一个听话的傀儡,来引秦鸿风入局。他不过是恰好符合他的条件,一个失去记忆的孤魂野鬼,法力微末,正被追捕,稍有不慎就是魂飞魄散,最适合加以利用。狐非欢虽然保证取得那样东西后,就会还他自由,可到那时候,自己的生死不过是他一念之间,自己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就像是被捏在指尖的虫子般卑微可怜。 第4章 入梦   他们走了会儿,狐非欢给他指了正确的路,又告诉他近日自己会藏身于此,若有事便放出暗号,他自会出现,只是要避着点秦鸿风耳目。燕宁点点头应了,二人就此分别。   等燕宁顺着来路回了屋,已经日头西斜,天烧暮云。   他进屋的时候,桌上摆着清粥小菜,用菜篮子罩着。显然是给他留的。   少安正坐在小板凳上拿一把小刀削着竹片,少白则刚从厨房出来,用布巾擦着手。   燕宁粗略一扫,却没有秦鸿风的踪迹:“他去了何处?”   少白很快就明白他指的谁:“师傅去昆山了。”   “去做什么?”   少白一皱眉:“你问这么多干嘛。”   少白对燕宁并不信任,但师傅再三叮嘱要他们留下燕宁,好好招待,虽然心里狐疑,也只能认为是师傅另有计划。   他见燕宁一身脏污,不知道是去了哪里;“你出去做什么了?”   燕宁看了看他,薄唇抿了抿,面容僵硬,一言不发。   少白见自己问的话没反应,也有些不高兴。   正想着,又见燕宁指着桌上的饭菜说:“以后不用麻烦为我准备这些,我自己摘些野果吃就好。”   “只是多添一双碗筷,不碍事。”   燕宁摇了摇头,“我吃不来这些。”   “什么?”少白不解。   燕宁斟酌了会儿,也没想好如何解释。倒是少安啪的把小刀往地上一扔,走过来扯了少白的袖子,高声道:“他既然不领情,你干嘛还倒贴着给他送饭吃。不吃最好,我们也没有闲米养。”   燕宁知道他是误会了,但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就往昨夜借宿的客房里走。   “慢着。”   他扭过头,一个布包裹扔到了他的怀里。   少安双手抱胸,恶声恶气:“师傅给你买的衣服。瞧瞧你身上都脏成什么样子了。”   燕宁抓着包裹,低声道了谢,便回房去了。   客房朝南,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放洗脸盆的支架,床上叠着放东西的木头柜,床边有一个小窗,能看到外头景色。   他把包裹放在床上,解开布结,里头是一件湖水青的窄袖长袍,绣着起伏的云纹,衣料是上好的织云锦,燕宁脱了脏衣服穿上,尺寸分毫不差。   他上下看了看,又脱下来,抱在怀里。簇新的布料光滑柔软,轻薄得好像身上没穿东西一样。他抱着衣服摸了摸,很是喜欢,内心有些高兴却又有些不安,好像这本不是属于他的东西,却被他抢了去。   犹豫了会儿,他还是把衣服放回了床头。   穿着单衣,去屋后的小溪打水来洗了衣服,晾干。   山里日头落得早,燕宁早早就睡下了,被子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床板也硬,几只夜鹄扑扇着翅膀在屋外飞来飞去,发出鸣叫,燕宁翻了翻身,又想到了白天的事儿,睡得并不踏实。折腾到后半夜,才迟迟睡去。   朦朦胧胧间,他看见一片桃色的迷障,烟雾冉冉,他的身子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触不到实地。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他往前走,他跌跌撞撞地往前一扑,跌进了那片绯红的雾霭之中。   他吓得捂住了眼睛,以为要摔上一跤。   却听到一声低笑。   等待的疼痛没有到来,睁开眼才发现他正在一处偌大的庭院,正中是数棵繁茂的桃树,枝叶披离,旁处还有一个小池,碧绿的荷叶亭亭覆满了水面,假山层叠,妙如天然。墙角杂种着紫红丁香、滇州白茶、几株明黄牡丹向墙头探出。   在他前方不远处,有一位白衣男子,长发未束,折扇轻抵着唇,眉目如画,肌骨如玉,映着满树桃花灼灼,风姿隽爽,湛然若神。   他身后是翘檐勾角的巍巍殿宇,琉璃瓦片,明黄廊柱,透露出宏伟庄严的皇家贵气。风卷着轻飘飘的桃花瓣向远方飞去,几片落叶打着圈儿贴着地面盘旋。男子衣袂翩翩,侧身而立,仿佛遗世仙人。   燕宁恍恍惚惚,看得心头突突直跳,不知他在哪里瞧见过那么好看的人,竟然入梦。   男子转过身,看见了他,眉眼弯了弯,露出温和笑意。   燕宁一惊,竟是秦鸿风。却又觉得他和此前看到的样子不同,更年轻一些,而望着自己的眼神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似有脉脉深情,叫人欢喜。   “你说这里不好,我看倒未必。我往后便住在这儿吗?”   燕宁有些惊吓,不知他在跟谁说话,   他惶惑地睁着眼睛,等了会儿,秦鸿风却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在演一出无人应和的独角戏。   “原来这儿是你住的地方吗?真好看,那我往后常来看看你可好?”   此话刚落,他好像被人呵斥了,不太高兴地抿了抿唇,扇骨敲了敲额:“是我僭越了,我该叫你殿下的。”   这句之后他很长时间没再开口,神情专注,像在听什么人说话。   慢慢,他双手交握,轻轻道:“只要殿下信任臣,又有什么事不能成的呢?”   他说:“你不要怕,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全心全意地帮你。”   他说:“等俗事了了,你也要记得你允诺我的事。”   燕宁此时才有些明白,这不是他的梦,反倒是他闯入了别人的回忆。   他有些不自在,感觉自己窥探了别人的隐私。尝试着开口提醒,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一惊,刚想向前走一点,就发现自己的脚如扎根在了地上一样,一步都动不了,他努力挣了挣,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也没能挪动一寸。   等他再抬起眼,眼前的景象已经像走马灯一样变换了起来。   星辰更替,院内花开花落。   他看着秦鸿风独自一人对着空气说话,时而浅笑应和,时而蹙眉不发一语,多数时候总在指点着什么,偶尔也会与人争辩,如玉的脸上动了气,颧骨染上一抹绯色。   他有时坐在桃树下摆放的石桌前煎茶,桌上总是摆着两副茶具,有时又以半幅残局与人对弈,修长手指夹着颗白玉棋子,有时就只是坐着读书练字,写写画画,每有什么成品他都会很高兴地转头跟身边的人评点一番。他的生活很规律,寅时起,亥时眠。偶尔会拿四季时花酿酒,酒坛子就埋在第三棵桃树底下,启坛时芬芳四溢,熏人欲醉,酒至酣时,兴致来了,他会抽剑起舞,身姿若惊鸿,若游龙,手中那柄剑,精光四溢。   岁月飞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秦鸿风会时不时地离开,而且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秦鸿风都没有再出现。燕宁一直在等着他,他不来,燕宁就只能空对着个偌大的院子,数着雨水从墙檐上滴落。应该也是有人来打理这儿的,粗笨的杂役宫女在墙角经过时会带落几朵花骨朵儿,从草上走过去时也会压出一道行迹,池里的鱼儿有人定期投喂,横生的枝条也会有人裁剪,只是燕宁看不到这些人,只能看那些变化的花花草草,看久了就觉得百无聊赖。   渐渐,燕宁发现,他们也不常来了。院子开始变得荒芜,花草没人照料,枯死了大半,池上渐布绿藻,原来养着的几条锦鲤也死了,尸体在池底发出腐臭,假山倒了半壁,碎石斑驳,杂草长得遮住了石凳。   又一年春来,院内已经一片萋萋,只剩几株桃树,虽然没人打理,却生得自有一股蛮劲。花开时仍然重重叠叠,繁密得遮住了树干。看得燕宁也精神一振,料想秦鸿风如果回来,看到这副场景,一定也会喜欢。他总想着花期再长一点,开得再盛一点,定要支撑到秦鸿风回来的那一天。   有一夜大雨,满树桃花遭雨淋打,簌簌而落,一整夜燕宁都急得冒火,只恨自己不能动弹,上前遮雨。所幸第二日雨晴时,地上虽然满地残红,枝头的花朵倒还算茂密,桃花添雨反而更惹娇媚。他又喜欢上昨晚的夜雨,想着,秦鸿风如果今天过来,该有多高兴。   只是,他等啊等,直等到最后一株桃树的最后一朵桃花也落尽了,也没能等来那个人。   他望着那朵凋零的桃花,心也沉沉坠下。甚至有些怨愤。   在燕宁以为这里会彻底被废弃时,秦鸿风才出现。   他瘦了不少,那件白色衣服穿在他身上已经显得有些宽大了,走路时脚步虚浮,衣袍飘飘然,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他顺着院墙走了圈儿,手指拂过墙砖,时而停一会儿,摸一摸枯老的枝干,时而仰头看看天,像在听什么声音,之后在院子中央站了会儿,定定看着一处虚空的地方。   身影孤单又落寞。   燕宁想,秦鸿风不在的时间里,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能让他变成这副模样。   “你看了那么久,为什么不走过来?”   燕宁听到他说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秦鸿风突然转过头来看着自己,那双深沉如墨的眼睛就朝向他站着的地方。   他的双目冷清,神色寡淡,和之前在院中生活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燕宁睁圆了眼,下意识张了张嘴,意外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出声了。又尝试着移动脚步,没有一点阻碍,之前控制他的力量已经消失了,他可以自如地活动身体。   燕宁扭头向身后看了一眼,确保身后什么都没有。   他转回头,秦鸿风已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手心朝上,手指微弯,指甲圆润,好看又干净,望着燕宁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过来。”他轻轻说。   “你瞧得见我?”燕宁试探。   秦鸿风笑了笑,还是说:“到我这儿来。”   如同被什么蛊惑住了,燕宁不由自主地就伸出手去回应,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   他向前走了两步,心就变得轻盈起来,脚步也变快了。可能是他旁观了那么久这个人的生活,头一次被允许参与进去,   在他快要碰到秦鸿风伸出的手时,却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怪风。   满院子的花和树都颤抖起来,花叶被风吹离了枝头,飞卷成一股旋涡,刮到两人之间,混着砂石,把燕宁往后推。燕宁被风吹得睁不开眼,衣袍翻卷上来滚滚作响,他还是试图往前挪动,越过风墙探手过去,花瓣边缘就变得如刀刃般锋利,瞬间在他的手背割出一道口子。他躲避不及,吃痛收回手,眼睁睁看着花瓣凝成的旋风在他们之间隔出了一道风墙,刚刚还近在咫尺的人,一瞬间却无论怎么努力都触碰不到。   风越刮越大,不知从哪里带来了灰黑的烟。燕宁嗅到了一股呛人的味道,灰烟浮动迷了眼,刺激了泪腺,火烧火燎的触感,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一时间,连看清秦鸿风的样子都变得困难了。   模糊的视野里,秦鸿风却已经收回手,重新转过身,好像不再在乎燕宁了,他仰着头看着那堵高高的院墙外露出的一线天,身影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快要消失了一般。   燕宁高声叫着秦鸿风的名字,有些着急,不顾像钢刀一样剐人的风,迈开腿想要追过去,脚下却像踩在棉花里一样,软绵绵没有力气。而由花瓣凝成的旋涡则离他越来越近,直至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更停漏尽,黍熟黄粱。   燕宁搂着被子从梦中惊醒过来。胸腔快速起伏,后背汗湿一片。   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皎洁明亮,四遭一片亮灿灿的惨白。   他空睁着眼,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再也没有一点睡意。   抬手摸了摸两腮,已经濡湿一片。 第5章 玄光镜   迷瞪瞪地又躺了一会儿,外间传来窸窣的声音。   他取水洗了脸,漱了口。取下昨天晾晒的衣服,衣服半干,穿在身上不是很舒服。   他走出门,少白正拿着一个小瓦罐在收集叶片上的露水,露水泡的茶干净又清甜。   转到后院,听到锐物破空的声响。是少安在劈柴。他劈柴像在玩杂耍,手往地上一拍,将堆成一座小山的木材震到空中,少年轻轻跃起,身姿轻捷如燕,用来劈柴的是一把剑,剑身薄,刃口锋利,在空中挥舞时像一匹白缎。   白光闪烁数下,木材落下时就已经劈成两半,平平整整地垒在地上,切口平整光滑,光可鉴人。   燕宁不由自主地喊了声好。听到有人夸赞,少安回过头,脸上得意的表情还没卸下,少年年轻的眉眼飞扬,锐气逼人。一看是燕宁,本想装得冷漠些,可上扬的嘴角却遮掩不住,便也只好谦虚一下。   “这还不算什么,你没见过我师傅的剑术,那才是世所罕见。”   “你的剑也很好。”燕宁赞扬,还觉得那把剑有些眼熟。   少安爱惜地抚了抚剑身:“这把剑原先是师傅的,是他传给我的。是战国时期铸剑名匠徐夫人所铸,靳柯刺秦的匕首就是他的作品。”   “这么好的剑用来劈柴,岂不是暴殄天物?”燕宁问。   “师傅说,运水劈柴,无非妙道,只要心里尊重,都不算是对剑的折辱。”少安将剑收回鞘内。单单看那剑鞘,你绝想不到这样朴实的铁皮剑鞘会守护着这样一把不平凡的剑,冷黑的表皮上没有一点装饰花纹,与剑本身的锐利锋芒相比是如此的的笨拙暗淡。   “这些也是你杀死的吗?”   院子的另一头支着几个架子,上面晒着不少兽皮,不乏罕见如虎、狼、熊等等猛兽。每一张兽皮都皮相完整,剥皮的刀口老道狠辣,一击毙命,伤在内里,外伤的口子极小,一点都没损伤到皮毛,每一头凶兽仍然保持着临死前的状态,怒目圆睁,仿佛随时准备跃起与敌人搏斗。   “有一些是我捕杀的,有一些是少白抓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手下的兽皮总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细细打量也能看出端倪。少安用剑,少白则是用掌力,掌力击碎动物的内脏,血肉烂在皮囊里,那股子气没有外泄,再剥皮时总是比血流干净的动物看起来要饱满、有生气。   剩余的架子上摆着几个竹条編的笸箩,里头是风干的草药和香料。晨风徐徐,传来轻轻浅浅的药香。   燕宁走上前,挑拣着那些干瘪的小东西,扭头问少安:“这些是什么?”   少安走过来:“是草药吧。师傅以前教过我们,但我学得不太好,这些都是少白在弄。”   燕宁拿了根细枝状的放到鼻子前嗅了嗅,有一股甜香。   “这叫桂枝。”少安说。   燕宁笑了笑:“你都认得呀。”   少安有些不好意思,又指着下面一层,“这种黑乎乎、块根状的叫大草乌,那些圆圆的白白的是半夏,都是常用的药材。”   “都是疗伤的东西,拿来卖钱吗?”   “多的话会拿到市集去卖,不过师傅外出回来时经常负伤,所以我们习惯什么都备一些。”   “你不是说你师傅的剑术很好,还有人能伤着他吗?”   少安看了看他又低下头,不太高兴地拨弄着那些药材:“师傅早年为了救一个人,被法术反噬,修为损害不小。寻常妖物虽然仍旧伤不了他,可到底不如以前了。他又总是孤身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我和少白只能为他多准备些药材。”   少安口中秦鸿风当年救的人就是众人口中的郗王了。从狐非欢口中,燕宁知道了不少他们二人的旧事,他一直想知道那个郗王是个怎样的人,哪怕死了,还有人为他用情至此,愿意遭受法术反噬又愿意苦等十数年,执着到如此地步,也是罕见。   “想来,你师傅救的那个人,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才会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少安撇撇嘴,“凡夫俗子罢了,只是师傅一向是个重情重诺的人,自己把自己困在了里头。”   “这么说,你见过那个人?”   少安一顿,老实地摇摇头:“师傅当初下山时,谁都没带。他传密令召我和少白前去时,那个人已经死了。不过,骨肉凡胎能有什么差别呢?”   他和少白是天水池孕育出的两株双生仙木,吸收天地灵气,自化出人形起就侍奉在昊阳真君座下,真君身负重托,征战四野,总是不见踪影。收徒严苛,山上只留了秦鸿风一个关门弟子,他们二人便一直追随着秦鸿风修习,久而久之,便称呼秦鸿风为师傅,真君为师尊。   他们二人既非人又非仙,便无魂魄,只有灵根,自然不通情不懂爱,与秦鸿风在人世间跋涉十数年,也不过冷眼旁观人间的悲欢离合,只觉得人情如花开花落,不过枝头一瞬,皆是命中注定。他们看凡人,就好像人们看蝴蝶,看蜻蜓,看蚂蚁,会好奇,会怜惜,却总是分不清彼此有什么差别。自然也不明白为什么秦鸿风要如此执着于一个凡人。他们也许会为了蝴蝶的死去而难过,却很快又会因为另一只蝴蝶的诞生而忘记死去的蝴蝶。   燕宁抓住少安话里的透出的信息,接着往下问:“下山?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清风山,是真君在凡间时的修习地,那里灵气充沛,一片清朗,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尺高,常人只能看到山腰的位置,顶上白雪皑皑,飞鸟绝迹。”   聊到此处,少白已经收集好了露水将小罐子放妥,走到院子里时,见他们二人在谈天便叫了少安一声。少安方觉得自己失言,捂了嘴巴,垂目走到了少白身旁。   他二人簌簌低语,交头接耳,不时抬眼看一眼燕宁。燕宁看他二人小心提防的模样,赌气地沉了脸,索性转身走开,进了屋内。   屋内的桌子上摆了清粥小菜,只备了两副碗筷。   燕宁目不斜视,掀了隔断的布帘子走进内堂。   进客房需要经过秦鸿风住的主卧,燕宁瞥了眼,诧异地发现这屋的门上挂了黄铜浇灌的锁,仿佛里头藏了不可见人的东西。   他转念一想,若非所藏之物价值惊人,为什么要这样谨慎严防?只怕狐非欢要他找的东西就搁在里头。   他抬手准备去拿挂着的黄铜锁,挨得近了仔细看却发觉不对,那锁上刻满了细密的黄色闪电纹路,不断有金光顺着凿刻的凹槽流窜,显然不是俗物。   在指尖快要触碰到时,燕宁还是存了小心,蜷了指头,缩回了手。   “你倒是小心。”   转过头,少白正斜倚着栏柱,说话间就弹了颗石子过去,刚碰到那黄铜锁,锁身瞬间华光暴涨,瞬间就将那石子击成粉屑。   自家屋内竟然还要设这样狠辣的机关。   少白站直身体,走到他身边:“师傅的房间设了结界,你不要老在周围晃。如果被误伤了,我和少安都没有本事救你。”   仔细看去,果然绕着房间的地界都蒙着一层浅淡的金光,影影绰绰,不十分注意是看不见的。   “这间主屋谁都不允许踏入,师傅在这里留了一缕神识,少有风吹草动,他虽远在千里之外,都能感知到的。”   燕宁转头,笑着问道,“不知道这屋里是藏了什么不世出的宝贝,要如此防范?”   少白也笑:“世上宝贝千千万,师傅小心维护的,却恐怕不是燕公子要寻的那一个。”   那小屋后头还建了一个鸽房,常有信鸽出出入入,收信送信的事都是少白一手包办。每一只鸽子脚上都编了号,晚上少白都会去盘点,弄得神神秘秘。   燕宁功夫练得不到家,没有弯弓射飞鸟的本事,几次想看看传递的是什么消息都找不到机会。   寻机打探,可自后院一遭后,少白少安对待燕宁更加小心,甚至到了寡言少语的地步,完全无机可乘。   如此,在这里滞留了几日,可以说是全无收获。   燕宁每日困坐屋内,无计可施,撩起袖子一看,白皙臂膊上一条黑色的线像缠绕的小蛇盘旋而上。这枯藤的毒每十五日发作一次,发作时,手臂上脉络会显出黑色的纹路,时间拖得越久,颜色越深,发作起来也越痛苦。   狐非欢给他定了三月为期。秦鸿风这一走就是小半个月,真是虚度了时间。   燕宁叹息一声,转头见今日天气晴好,满山植被郁郁苍苍,便想去周遭找些止痛麻痹的草药回来捣碎了服下,省的第一轮毒发作时,自己太过狼狈。   便收拾了装备,在屋里寻了背篓、镰刀,自上山去了。   再说秦鸿风此番出行,是去南广仙君府洞求借玄光镜。   他见燕宁与故人长得如此相像,自己又看不穿此妖物本相,便想求助于玄光镜,一辩真伪。   玄光镜乃是天石雕成,既能通三界又能晓古今。取一滴血融于镜面,正立能勘破此人前缘,倒着能窥见此人未来。   他与南广自清风山一别,已有数十年未见,借完东西,自然还要续一续旧情。只是南广公务琐碎,二人吃酒吃到一半,就有小童叩门说因缘树出了岔子。南广主管人间四苦,实是一件事多功德少,麻烦招人嫌的破差事儿。新飞升的仙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仙分三类,上仙,散仙,地仙,除了生来就有仙胎仙骨长在天上的,其余都会在飞升时论功封位认领职务。本来凭南广的资质背景,寻一上仙职位绰绰有余,再不济也应是逍遥四方的散仙一枚,怎么也不会沦落成地仙。   可他升仙晋封时出了岔子,被俗事耽搁,待他上得南天门,大礼已近结束,只剩下一地仙职务无人想要。南广水磨的性子,温和恭良,从不挑剔,授礼星君将印玺给他,他便满口应下,就此绶了仙录,注了官名,当真入了府洞,当起府君,日日通过玄光镜聆听凡人朝着佛像叩拜时的哀泣诉求,然后一一提笔记录下来。   在地仙中,山神土地,门神灶君,个个也算清闲美差,只要护佑一方山水人家,就可白享人间香火。唯独南广不同,人间四苦皆归一人管辖,生老病死半点不能有误,样样都得依照着天上的因缘簿做事,稍有差次便是灰飞烟灭的罪责,实在是劳心费力。   南广告辞离去后,秦鸿风独自吃了会酒,便回山去了。   落到浮玉山地界,隐约却见榛榛密林间冒出一股妖气。   他降云下去,才发现是有妖孽作祟。   浮玉山有他落户,本该一派清明,没有东西敢来此撒野。也不知是不是他最近法力输出太多,才走了半月,这儿竟然妖气冲天,嚣张到这种地步,实属反常。   他走进林中,草木从中隐约传来窸窣声响,他眉梢牵扯,衣袖一扬,一柄剑从袖中如白练般倏地飞出,此剑名唤清鸿影,乃是清风山的仙家秘宝。剑影森寒,薄如片纸,转瞬又收回袖内。秦鸿风拨开杂草,走近一看,发现倒地的不过是两只白鼠精,成形没多久,法力微末,算是最劣等的精怪。他有些不屑,转头却见有人被藤蔓拴在树上,头歪在一边,人已昏了过去。再细看去,竟是燕宁。 第6章 温泉   秦鸿风用小刀在受重伤晕过去的小妖脖颈上轻轻一划,血液淌了下来,血腥气四溢开来。他用小瓷瓶在下头接着,白色的瓶口沾染着鲜红的血液,颜色对比触目惊心。接了小半瓶,他便收了回来,用红绸缎裹的木塞塞好瓶口,收进怀里。   然后他又逼出小妖的内丹放入一个紫金葫芦。那妖精没了内丹也就没了百年修为,丧失了人形,退化成一只奄奄一息的白毛耗子。喉口还往外冒着血泡,湿漉漉的黑鼻子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   “你这是做什么?”燕宁此时已经醒了,他在山上行走时,不幸遇袭,幸好被秦鸿风救了。此时他还有些昏沉,只能靠着树躺着,看着秦鸿风的作为。   秦鸿风摇了摇葫芦,里面只有轻微的水声晃荡,“此物能炼化妖物内丹,化为己用。”   燕宁有些奇怪,“你是人,它是妖,你们修行法门不同,它的内丹你能作什么用?”   秦鸿风笑了笑,“我也没说这是给我用的。”   葫芦拴回腰间,秦鸿风站起身。那耗子直挺挺躺着喘了半天气,好不容易寻了个空当,拼着最后一口气,拖着满身伤痕,一溜烟钻进草丛里,没了踪影。   秦鸿风瞥眼看到这畜生逃走,倒并不在意。   燕宁捂着伤口从地上爬起来。他脸上之前被那白鼠的尾巴刮到,狰狞一道伤疤,血淋漓地淌了半张脸,半面容颜如玉,半面丑恶如鬼。   秦鸿风看着他,突然伸手去接过燕宁腮边淌下的一滴血,从怀里掏出那面从南广处借来的神镜来,滴上去。   镜面显出一片水一样的波纹,银光闪烁,白浪一个翻滚,片刻就将那滴血吞了进去。   燕宁不知道是什么花样,凝神看去,只见那血丝交缠着波纹扭曲变化,一点点顺着裂开的纹路四下渗透,镜面上无数诡异的光景融汇,一阵暴涨的白光过后,镜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燕宁不解,秦鸿风也愣住了。他仰首看看燕宁,又低头捏紧了那面镜子,镜身繁复的花纹嵌入掌心。片刻后方笑了笑,将那面镜子收回怀里,低低说了句:“实在是好手段。”   说完,他抬掌抚了抚燕宁脸上的伤口,片刻间就止血祛疤,完好如新。   燕宁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毫无痛感,仿佛有神力,他惊讶地看了看秦鸿风,然后说了声多谢。   秦鸿风听若未闻没什么反应,已经转身离开。燕宁匆忙跟上去。   林子路不好走,秦鸿风脚程又快,燕宁不过凡夫俗子,跟得颇为狼狈艰辛。   燕宁亦步亦趋跟着他,只顾低头看路。秦鸿风停下脚步时,他差点一头撞上去。   燕宁揉着额头,惊魂未定。抬起头,秦鸿风正警惕着扫视着四周,这儿林木参天,草木疯长,只是太静了,静得连夏日聒噪不休的蝉鸣都听不到。他冷笑了笑,拉过燕宁的手护他在身后让他紧跟着自己,又压低了嗓音道,“山妖精怪修行不易,不会随便伤人,你可知道那两只耗子精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燕宁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进山采些草药,半路就被打晕了,再醒来时就是这样。”   秦鸿风鼻翼阖动了下,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风吹得枝影晃动,黑影倏忽而过,地上筛落的光斑变化不定。他凝神看了看,又伸手将燕宁肩上沾染的草屑拂去,然后接着领着他向前,“这儿一股狐臊子气,怕是有东西来了,以后别到处乱走。”   燕宁闻言心脏一紧,不知道是否是秦鸿风察觉到了狐非欢的行踪。   秦鸿风方才杀妖放血,溅了满身血渍,此时身上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熏人欲呕。   燕宁看着他被血污染红的袍子,想了想试探着说:“我知道这林子里有一天然温泉,我们不妨去那里洗漱干净再回去,免得吓着少安他们。”   秦鸿风一顿,回身皱眉看他,“你说此处有温泉?”   燕宁点点头,“我那天误打误撞找到的,做了标记,离此处不远。”   秦鸿风思索了一下,一侧身,让燕宁为他引路,朝着温泉去了。   温泉在山北面的一处裂隙中,算是隐蔽。   燕宁扶着山壁踩着凸起的石块熟门熟路地爬下来,上面黏滑得覆着苔藓,他在衣摆上擦了擦,转头想去扶秦鸿风,单纯想着那人看着干干净净,自然不该碰这些脏兮兮的东西。   却见他如闲庭信步,脚下轻轻一点就飘落了地,才想起这人是有法术的,与自己自然天差地别,只能悻悻收回了手。   那泉水热气蒸腾,水面被浮起的白雾笼罩着,泉水颜色青碧,周边的岩石则冲刷得泛白。两旁树木掩映,垂下的枝条上还结着一颗颗颜色朱红的果子。   第一次来时,燕宁走得匆忙,只顾高兴没来得及看周围。他跳起来摘了颗果子,拿在手里把玩,那果子异香扑鼻,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连燕宁都禁不住口舌生津。   “怎么不吃?”一时不察,秦鸿风就站在他身后,含着笑问他。他贴得很近,吐息就好像喷在耳侧,他身上也有一股异香,只是淡然清正,让人不会生什么绮念,竟将那果子的香气都逼散了不少。   燕宁缩了缩脖子,耳朵根有些泛红,就把果子往衣袖里揣了,解释说自己不饿。   “若是不想吃,就将它扔了吧。朱果药效刚猛,既是福也是祸,不是凡人能承受得起的。”燕宁有些诧异,秦鸿风已经越过他,向池子边走去,居高临下地静静看着平如镜的温泉水。那池边岩石湿滑,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秦鸿风走在上面却如履平地,身形纹丝不动。   燕宁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忙走上前说,“这水可舒服了,泡一泡,四肢百骸都通透。”   秦鸿风侧过头,“你下去过?”   燕宁点点头。   “可有什么异常?”   燕宁不解,“只是普通的池子罢了。”   秦鸿风点了点头,又恢复了刚刚那种凝视的状态,不知在看什么。燕宁也学着他,只见温泉水平滑如镜,照着那人的影子温雅端方。他蹲下身撩了撩水,水纹细密地皱起,荡起一圈圈涟漪。他仰头,有几分讨好,“血污染久了容易结块,不妨脱下来,我帮着洗洗。”   秦鸿风不做声,只转头看他。   燕宁被他看得尴尬,只好含糊,“你若不情愿,便算了。”   秦鸿风这才风轻云淡地笑笑,“这有何不情愿?我自然求之不得,那就麻烦了。”于是依言将衣衫一件件除下。他穿着衣服时显得身量消瘦,仿佛弱不禁风,如今褪下衣物,显出一身筋骨,才发现肌肉纤薄有度,宽肩窄腰,修长紧致却不孱弱。头发卸了冠,长长的垂落下来,黑得像白色宣纸上化开的一笔浓墨。   他缓步迈入池水中,泉水只遮到他肩部以下,优美的肩颈线条隐没于温热的泉水之下,水纹一圈圈荡开,他收敛了眼内精光,泡在水中缓缓闭上眼。血污的外袍抛在了燕宁身旁。   燕宁怔怔看着,秦鸿风不加设防的样子恍惚间和梦里面那个在桃花树下饮酒醉后睡去的男子重合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蹲下身,抓起袍子,在水里浸了浸,胡乱揉搓了两下。   衣袖卷起,不经意露出颜色泛黑的经络。他看了会儿,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   燕宁咬了咬牙,哆嗦着手解下自己的衣服,也一同下了水。   赤足点在泉地的砂石上走过去,泉水虽温热,他却冻得浑身打颤。   秦鸿风听到声音,抬了眼,视线扫过燕宁,见他身无寸缕,有些讶异,但仍很君子地移开了眼落在另一处,低声道,“这泉水水质不错,补气强身,你泡泡也有好处。”   燕宁有些羞惭,勉强笑了笑,“我听你的两位徒弟说,这些年来,你为寻我,耗费了许多心力。”   “嗯?”秦鸿风扬了扬眉,等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昨夜我已想起了很多往事,关于你我二人的事。你待我如此真心,我……我又何尝不是呢?这些年来,我也在找你。”   秦鸿风闻言转回来看了看他,眸色加深了些,笑意更浓,“哦?你也在寻我?”   燕宁温柔笑了笑,努力表现得情意温切,“是啊,我也很想念你,难道你从来不知道我的心意吗?”他又往前走了些,水流漾开,挨到他身边,仰着头,与秦鸿风几乎贴近得呼吸交缠,发丝飘落在水面,搅乱在一起。他本性也算高傲,这种求欢的事,做出来总有些不自然,但胜在他容貌姣好,肤色白皙,那种不自然导致的僵硬鲁莽,倒像是初次求欢的青涩羞怯,更加楚楚动人。   秦鸿风微微眯了眼,“你是,心悦我?”   燕宁抿了抿唇,点了头,他眼睫不安地飞快颤动着,双眼蕴了层薄薄的水光,好像惊鸿照影,的确惊为天人。   秦鸿风慢慢伸出手,碰了碰燕宁的脸,触感柔滑,及其细腻,凉滑一如玉石,然后慢慢下移放在了脖颈处,掌心一点点揉搓过肩颈的肌肤,直将那如雪的肌肤都搓揉泛了红。燕宁颤巍巍闭了眼,轻轻咬着下唇,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皮肤绽出一粒粒小疙瘩。   拇指摩挲过颈部跳动着的大动脉,却突然暗中使力,压了下去,秦鸿风的声音低沉地在耳边响起,“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杀你,是轻而易举。”   “原先以为你们还有什么打算,却原来只是这样。”他冷笑了笑,“你们将我想得也太过愚蠢了吧?”   燕宁大睁了眼睛,浑身仿佛凝固了,一动都不敢动。   “那些事情你知道多少?还有这张脸,”秦鸿风顿了顿,眼神阴寒几分,“又是怎么来的?”   燕宁脸色煞白,脑中无数思绪闪过,一时却不知道如何能脱身。   他正惊惶不定,却突然感到脚底触及的沙石一阵晃动。秦鸿风脸色一凝,当即一拦燕宁的腰,搂着他从池子中旋身而起,周身水珠溅落,滴滴晶莹如珠,洒出一道霓虹,手臂一展,地上散落的衣衫就飞了上来,将二人裹好。   就在他从池水中脱身的刹那,整片山头突然轰隆作响,地动山摇。那池水像沸腾了般一阵阵咕咚咕咚地冒着气泡,颜色也从之前的青碧变得越来越深,逐渐变成岩浆一般粘稠深红的颜色,池水绕着中央飞速旋转,圆心黑洞洞一片深不见底。围筑的岩石被侵蚀了大半,水珠沾染到的地方刹那间就熔解凋落,一片焦黑,嘶嘶冒着白气。   秦鸿风搂着燕宁闪身贴在崖壁上,就看见从那中心的黑洞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一头巨兽徐徐从环绕的岩浆中显形。   那妖怪睁着猩红的眼,身若麒麟,四只兽蹄奋发,头顶赤金的角,背上负有尖锐的背棘,尾巴尖有倒勾,长长地拖在身后,熔岩球一般的眼睛如同蛇般阴暗,周身毛发缠绕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将整个山谷映照的恍若白日,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它张开大嘴,看到了秦鸿风,阴恻恻地笑,“昌曲仙君,好久不见。” 第7章 结界   “打扰了仙君美事,实在是对不住。”   “我与仙君千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今日故友重逢,实在惊喜难耐,不得不现身打个招呼。”妖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喷出口都是浓浓的灰烟,此时还怪笑了笑,面目更加狰狞,“却没想到你已经落到这种田地。”   空气里满是刺鼻的硫磺的气味,好像下一秒就要燃烧起来。   秦鸿风不适地皱了皱眉,吸入的空气灼热干燥,喉腔仿佛火烧火燎,他撕了截外衫捂了燕宁口鼻,叮嘱他不要动,将他安置在角落处。   他站起身,顺着它的话往下说,“哦?我怎么从未见过你?想来定是无名之辈。”   妖兽像是听到了什么巨大的笑话,震怒而笑,“无知小儿,老子恭维你两句,你还真不知天高地厚了。老子当初上战场的时候,你还在喝奶呢。客气点,唤你声仙君,若换在千年前,你只有给老子倒酒的份。”   说完,它仿佛示威般从口中吐出耀眼的火球,长尾则凌空一甩,狠狠砸在山壁上,便有无数巨石被击得粉碎,纷纷而落。   秦鸿风虽然反应迅速,闪身避开,仍有火舌撩到了衣角。   他心知此乃上古神兽,非寻常妖物。他法力不及从前,对付起来不可硬搏,只能智取。   袖内清鸿剑轻吟一声,那剑极轻极薄,藏于袖内看不出痕迹,他右手反握,轻扣剑柄,面上仍不动声色。   “你消失人间数百年,今日现身,只是来逞凶斗狠的吗?”   妖兽的眼瞳微眯,它喷了喷鼻息,“世上万物,无论鸟兽虫鱼还是仙神人妖,都有既定命数,逃不脱生死大劫,就连神仙也不过是比凡人妖物寿命长许多罢了。又加上不断地吸收世间灵气功德来延长寿数,服用奇葩异果来驻容养颜,才有了表面上的长生不老。我虽曾是神兽,可如今半妖半魔,上天不得,入地无门,白白在人世间蹉跎,总有寿命耗尽的一天。”   秦鸿风皱眉,“你寿命恒长数万年,何须忧虑这么虚无缥缈之事?”   “有谁会嫌自己寿命长的?血玉乃妖邪之物,害人不浅,可为了长生不老,功力大进,不也惹得三界争夺不休?从前天界内都说昌曲仙君行事正派,清风侠骨。不想你落到凡间竟然本性毕露,贪生畏死,照样贪图这妖邪宝物。现在有能者夺之,你让给我有什么不对?”   听到血玉二字,缩在角落的燕宁猛地抬头。突然见到这种庞然大物,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吓晕过去,也不知燕宁是否因为死了太久,神经比一般人大条许多,除了震惊倒并不害怕。狐非欢之前让他将血玉偷回来,只跟他说这是从前秦鸿风从自己手里骗走的东西,自然要物归原主。燕宁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却不知道是能让三界争夺的至宝。   秦鸿风表情漠然地看着妖兽,并未因适才这番讥讽而动气,“你也说血玉是宝物,我又怎么会随身带着,自然是将它藏在了最安全的地方。”   “怎么,你是要我放你去取来?”   “你不信我?”   妖兽阴恻恻地笑,“你们这些天上的,虚伪做作,总是说一套做一套,嘴上什么时候有一句真话,你拿什么让我信?”说着他尾巴尖一抬,点了点燕宁的方向,“还是说,你是想让你这个小情人做人质?你刚刚可还差点杀了他。”   听他提及燕宁,秦鸿风皱了皱眉,“他只是个凡人,毫无用处,你留他在手上,肯定不放心。”   “你知道就好。”   秦鸿风顿了顿,“可若是我留下来就不同了。我身上有他要的东西,我对他很重要,他不敢背弃我。”   妖兽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保自己,而是保别人,也有些诧异,“倒没想到,仙君还是个痴情种子,重情重义。”   “你说了那么多,听上去是不错。可如果他出去了是去搬救兵的呢?”妖兽伏低了身子,眸光阴沉幽暗,浑身毛发则张扬起来,闪着耀眼的火光,“我学不来你们这些曲曲折折,我只知道只要我打赢了你,总有办法得到我要的东西。”它性急暴躁,脾气说变就变,说话间便是数个火球。   秦鸿风不察它突然袭击,拧身险险避开,燎了三寸发尾,也有些恼火。   火球砸在山壁上,几颗火星点着了岩壁裂隙间生出的树,风吹火长,一发不可收拾,烧着的枝叶飞卷起来,落在山头,刹那间,大半片山已到处都是熊熊火光。山林之火,片刻燎原,势如摧枯拉朽,映照得天幕赤红一片,满眼望去都是红通通的火光。   整座山谷就像一个烧得滚烫的铁锅,温度越来越高,木材哔波之声不绝于耳,到处是灰蒙蒙的烟,几乎难以呼吸,双目不能视物。   片刻间,妖兽的尾巴又横扫而来,犹如雷霆万钧。秦鸿风翻身越过,刚要落地,足下已是熊熊火势,他虽身法灵活,妖兽伤不到他,却只能左右躲避,一时也近不了妖兽的身。   趁着他们争斗之际,燕宁已经勉强站了起来,他立在崖壁下看了会儿战势,火焰缭绕,灰烟四溢,熏得眼眶生疼,呼吸间,喉咙就像生吞了炭块般灼热,不时有火星子落在他的四周。他看了会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争斗的全过程中,那妖兽就稳稳蹲踞在池子正中央,只凭着尾巴和火球攻击,即使秦鸿风几次腾挪,眼看就要离开它的攻击圈,也没有挪动过位置。就好像那池中有什么限制了他的行动。   燕宁皱着眉,然后贴着崖壁摸索着走,赤脚踩在那些碎石块上,那些石块被炙烤得滚烫,就像走在烧红的铁板上,疼痛难当。   绕到妖兽身后,离池子边缘很近。红色岩浆般的液体溢出池面,顺着缝隙蔓延,堪堪在离他半步处凝固。中央的池水咕咚咕咚冒着气泡,在水面炸裂,这儿的温度升高到几乎连毛发都要被烤焦。温度更高,空气更压抑,呼吸更加艰难,汗水滴落在睫毛上,几乎逼近人能忍耐的极限。   在一片迷漫的蒸汽中,他模糊地看到水面有金光忽闪。他眨了眨眼,汗水滚落。视野变得清晰一些。   铁链因扯动不时浮出水面,拳头粗的链条一端系在妖兽的四肢上,一端连接着池底。那妖兽每拉扯一次,铁链上就有隐绰的金光闪烁,仔细看去,似乎刻满了符文,不断有金光顺着凿刻的凹槽流窜。   这就是为何那妖兽在打斗中,身躯也没能离开池水。   他猛地一惊,一种思绪闪过,也许夺宝只是虚晃一枪。这妖兽不是藏匿于此,而是被封印于此,是有结界限制了它的法力,让它无法脱身。这结界上遍凿纹路,金光流转,与燕宁那日在草屋门锁上看到的施印手法如出一辙。就算不是秦鸿风自己所设,必定也是同门子弟设下的。   这妖兽此番现身,诸般挑衅,胡搅蛮缠,硬是要引秦鸿风与他争斗,就是要借他的手,毁了这个结界。   思虑间,整个山头几次地动山摇,地面绽开道道裂痕,无数石块自山头滚落。燕宁仰头看去,只见长天之上,风沙蔽日,狂风大作,秦鸿风临空而立,神色肃然,衣袍被风吹鼓得猎猎作响,长发在空中飞卷,清鸿剑在虚空中划出一点寒芒,像一道白色的闪电。   妖兽看着他蓄力一击,身躯微震,眼中是止不住的欣喜。   随着他们的争斗,结界应感受到同股力量的冲击,不加防备,几次攻击下,铁链已有裂痕,眼看摇摇欲坠,如果秦鸿风这击落下,这妖兽必能挣脱囚牢,再不受束缚,届时他们才是真正深陷危机。   形势千钧一发,燕宁想的急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突然不顾脚下的滚烫温度,猛地向水池飞扑而去。他法力微末,即使拼尽全力,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毫无意外,身躯狠狠地砸在结界的外壁之上,连边缘都没碰到,就被弹飞了出去。然而,也正因他那一击,池上筑成的结界感受到不属于同宗的外力后突然金光大显,触发了抵御,缚住妖兽身躯的数十根铁链猛地发力,嗡鸣作响,绽出耀眼的光芒,迅速锁紧,死死勒进皮肉,一股焦糊的气味四溢,好像滚烫的油锅被泼了水,噗呲一下,火光冲天,轰然爆裂。妖兽发出一声怪叫,身躯狠狠跌进池水,再无方才的气势。 第8章 赤炎金猊兽   秦鸿风看见这巨变,也迅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收了清鸿剑,从半空落下。看也不看那妖兽,快走走到燕宁身边。   燕宁被弹飞出去撞到岩壁,然后跌落在地,在地上滚了一滚,便一动不动。他浑身都是烧灼的痕迹,手指焦黑,抱在胸前,痛得蜷缩成一团,血水从身下缓缓溢出来。长发被血污粘在一起,衣袍碎成了布条,挂在身上,露出的地方没一块好皮。   秦鸿风蹲下来探了探他的脉搏,微弱如丝线,却还在跳动,他这才感觉松了口气。   这人刚刚舍命为他验证出妖兽的真正目的,也算是救了他一次。但为什么这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是因为眼下生死关头,二人性命相系?可自己若和那妖兽斗得两败俱伤,他可借机逃走,于他不是更有利?   他锁着眉,捋了捋燕宁纠结的头发,将血污化开,梳理在脑后。露出的脸,面色如纸,双目紧闭,左脸的皮肉已经烧黑凋落,只挂了一半在脸上,变成了一个窟窿,露出里头的白骨,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如同一个被烧死的凡人。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重叠。秦鸿不忍再看下去,掌心附在创口上,片刻间白骨生肌,终于有了些人样。   简单疗了下伤,又喂他服了丹药,让他躺下,等丹药发挥疗效。   “我等了百余年,就被这种小鬼害得功亏一篑。”   秦鸿风转过身,看见妖兽伏在池子里,奄奄一息,双眼浑浊,口中呢喃,“实在不甘。”   “就算他没有提醒我,你今日也不会如愿。”秦鸿风淡淡回应。   “缚你的阵叫玄天八卦阵,与我虽属同宗但不同源,我没有本事破这个阵。”   妖兽一怔,随即惨笑,“原来是白费功夫吗?”他动了动,侧过身子,避开伤处,四肢上的铁链响动不止,“没想到仙君转生了,竟然还记得上一辈的事?”   秦鸿风没有回应。   妖兽伏在地上喘息不定,沸腾的池水终于止歇,山谷内也不再热得如同蒸炉一般,它又道,“那你既然认得我是谁,又何必让我生不如死,继续暗无天日地囚禁于此?倒不如一剑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秦鸿风嘲讽道,“刚刚还为了长生不死,斗得你死我活,怎么如今反而一心求死了?”   “我既是为战争而诞生的神兽,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不怕死于战场上,死于敌人的剑斧下,可我恨自己日日只能在这方寸之地内苟延残喘。若一匹狼被拔去了利爪和锐齿,只能做一条看门狗,摇尾乞怜,啖食残羹冷炙,它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天界没有下令杀你,你也从未犯下死罪,我不会杀你。”秦鸿风平淡地说。说完抱起燕宁就打算往外走。   妖兽恨极,只想拦住他,“你不是一直在寻那颗定魂珠吗?当初我从幽都回来,已是九死一生,主人为救我,向地藏菩萨求来了这颗定魂珠,让我服下。”   秦鸿风神色一动,身体不由自主停下来。   妖兽看他心动了,心头一松,“可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杀我取珠,小心铸成大错,再难回头。”   秦鸿风仍犹豫,“如果你从未犯下什么错,我不该杀你。”   妖兽摇了摇头,像是疲倦极了似地蜷缩在缓缓流淌的池水中,发出的声音梦呓般低沉,“你杀我,也是救了我。从幽都回来后,我最后悔的就是没在那一场战役中死去。我是上古之神,我有我的骄傲,死在你的剑下,也不算辱没。”   那妖兽的巨眼终于缓缓阖上,满谷颜色赤红的朱果突然皱缩干瘪,只剩一张深色的果皮包裹着内里的核,可怜兮兮地耷拉在枝头。原先诡异霸道的香气也烟消云散,原来这一簇簇果子都是被那妖兽滋养而生的。   燕宁此时才醒转,见秦鸿风的剑上滴着血,妖兽已伏诛,总算松了口气。他扶着岩壁,站起来,双腿还有些不能着力。但身上的伤大半都好了,只有些深可见骨没有完全愈合。他大为惊奇,甚至感觉身体比之前轻便强健了许多。   “你伤得太重,我虽然帮你疗愈了大半,但能不能恢复如初,还得靠你自己静养。”   燕宁踩着零落的石块,一步步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道谢,“多谢昌曲仙君。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天上的神仙,之前是我受人蛊惑,不知深浅,冒犯了。”   秦鸿风转过眼看了看他,表情上似乎十分厌弃这份恭维,“不。我虽会些法术,但不是什么神仙,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可刚刚那妖怪明明说你是……”   “他认错了。”   燕宁一时无语。这种生肌肉骨的法术,还有剑斩神兽的武力值,岂是一般凡夫俗子能有的。燕宁也不傻,秦鸿风既然不愿承认,他也不胡搅蛮缠,只希望他不要责怪自己之前的莽撞。   秦鸿风挥起剑,当啷数声将困缚着那妖兽的铁链通通斩断。   燕宁不解,“你做什么?”   “既然它已死了,总不能还要受囚犯的屈辱。它既是神兽,死也应该有神兽的体面。”   秦鸿风将衣摆系在腰上,撩起袖子,然后从地上搬了块巨石,放入池中。看这架势,竟然是想要将这池水填平。   “你这是要埋了它?”   燕宁讶然。   秦鸿风点了点头,边填平边说,“这妖兽名唤赤炎金猊兽,昔日乃是火神祝融的坐骑,千年前神魔大战,祝融与魔族大将离墟一役中,它替祝融挡下致命一击,跌落幽都,后来魔族兵败,退回赤封荒地,金猊兽才终于脱离禁锢,得以重见天日。可惜它在幽都待了太久,受诸魔撕咬,身染污秽,邪性难消,已不能返回天界。祝融百般求情,也没得到天帝首肯,神魔一役牵扯甚广,天界百废待兴,太多事需要祝融回去处理,如此僵持了数十日,它的主人终究还是将它舍在了凡间,独自回了天庭。”   “自盘古创世以来,赤炎金猊兽就陪着祝融征战四野,多少次拼死护主,死生瞬息之间。后来独自困在幽都,受尽折磨也坚守秉性,没有堕入魔道。好不容易熬到天界大捷,以为苦尽甘来,能回到最亲近的人身边,却因一句不洁,就被轻易舍弃。”   “换做谁,都不会甘心。怀有怨气,也是自然。”   “它虽已非仙兽,脾气也暴躁凶恶,但并不嗜好杀戮。”秦鸿风走进池内,抚摸着妖兽背上已失去光泽的皮毛,挪动了下石块的位置,一点点将那赤炎金猊兽的身躯覆盖,“它滞留凡间后,因性属火,与水相冲,所到之处,无不赤地千里,连年大旱,庄稼也颗粒无收,自然害死了不少百姓,人们不仅惧怕而且厌恶它,想尽了法子驱赶它。它不仅没有因此暴怒作恶,反而远离人群,独自躲到了北方的荒地中。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它虽无心害人,但的确间接导致人间生灵涂炭,天帝下旨派人到北方追捕他,并将他封印于此。”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扯动了下似是觉得很可笑,眼神却凝重深邃,“堂堂一个天地化生的神兽,在三界之内竟无一可容身之处。何等荒谬?”   “沦落于此,还没山精妖怪自由,何等可悲?”   一石一块,转眼间,方才深不见底的池子已成了座由石头垒就的新冢。   “走吧,”他扶过燕宁,“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交代清楚。”   他们走出山谷,顺着之前的湿滑的小路回去。   走到上山的半道,燕宁听得一声摧枯拉朽的巨响,转回身去,满丛花枝遮掩,缝隙间,看见远处升腾起一片烟灰,不知是哪一个山头倒了,将那天堑般的深谷轰然填平。风吹过林木,传来呜呼的长吟。   仿佛有山为这上古神兽的陨落悲哭不止。 第9章 定魂珠   定魂珠外表朴实无华,功法却极其霸道,周身缭绕着浅浅的黑雾,触感冰凉阴寒,如堕幽冥鬼狱。没有法力护体的人,靠近一些,魂魄都容易被魂珠反噬吞没。   秦鸿风修的是天脉正统,与它功法相冲,想要操纵它为木偶凝魂聚魄,并非易事。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汗出如浆。   匣内的木偶,被一道黑气托着一点点升起,木制的身躯内光华流转,有五彩的颜色,最后融合为一道白光,收敛在心窍一点。   大功已成。秦鸿风气力一泄,狼狈跌坐在椅内,衣袍浸湿,浑身脱力。   之前,郗王的三魂五魄四散流离,并未真正融合,只是被强行关在一个容器内,木偶的神识被各类魂魄争夺,总是半梦半醒,昏昏沉沉,难能有清醒的时候,眼下有了这颗定魂丹,魂魄合一,才真正能恢复些昔日郗王的模样。   他恢复了些力气,将匣子合上,推门而出。   厅里,燕宁还在受少安、少白的盘问。他坐在那儿,面色已经很不好看,隐隐有拍桌子走人的趋势。   其实,他们回到竹屋后,燕宁见瞒无可瞒,又认为秦鸿风是天上神仙,狐非欢和他争斗无非以卵击石,早已和盘托出。   秦鸿飞急于施展定魂珠,随口让燕宁好好养伤,便没放心思在他身上。   但少安少白又怎么是那么好打发的人?秦鸿风困于房内的两个日夜,他们轮番上阵,虽然没用什么刑罚,但车轮战般拷问,也没让燕宁好好休息过。   燕宁又困又累,浑身没好全的伤口也痛得厉害,脑袋晕晕乎乎,脸色白得跟鬼似地。   秦鸿风出来看到他这幅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让少安少白退下,自己带燕宁去休息。   少白一跨步,拦在他跟前,一副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样子。   秦鸿风停下脚步,让燕宁靠在自己身上,又看着少白,解释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受人指示才会来这里,心有不轨,留下来始终是个隐患。但还有些事情我很疑惑,需要探查清楚,在此期间,他不能有事。”   燕宁昏睡了两天,都是秦鸿风在照料。   等他迷迷糊糊醒来,略一抬眼就看见秦鸿风坐在床头捧着本书在看,长发闲散得用簪子别了,垂落了几缕在前额,素色的衣摆还被压在了自己胳膊下。   他一慌,下意识地又闭了眼装睡。该交代的他已经都交代了,对秦鸿风而言他已毫无利用价值,他愿意救自己,是他好心,却不代表他会留下自己。狐非欢那里他回不去了,体内的毒也解不掉,左右再拖个十几日,他还是一死。白白重活了那么些日子,却什么也没想起来,什么也没做到。他左思右想,越想越没出路,不知道何去何从。   正在他自伤的时候,房门开了,坐在床边的人合了书,将衣摆极小心地从燕宁胳膊下抽出来,去接了少白送来的东西。   刻意压低的低语传了来。“师傅,他还没醒吗?这都两日了。”   秦鸿风像是轻笑了笑,“性命已无碍,只是嗜睡罢了,看他什么时候想起吧。”   燕宁心里一咯噔,合着他早就知道了。   少白将带来的茶盏摆好,瞥了眼床上躺着的人,想了想还是对秦鸿风劝阻了句,“师傅,您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他毕竟不是真的“那位”,也不是什么心地纯善的人。虽然之前是受人胁迫,到底也曾存有贪念、谎话连篇,只是眼下被揭穿了,才装的老实。如果他真的好了,还是尽早让他走了吧,免得待久了,日日对着这张脸,会乱了师傅的心绪。”   秦鸿风抬了眼,眸光如电,“你是怕为师因为这张脸,就对他动了情?”   少白一怔,手指不安地扣紧了些,“师傅对“那位”情深义重不假,可十数年过去了,也难保不会移情到这人身上,毕竟……毕竟二人长得都一样。”   房间里安静了些,随后秦鸿风才说,“你看得出来,他是人是妖还是鬼吗?”   少白皱着眉看着床上的人,那人吐息绵长,胸腔一起一伏,的确和正常人无异,只有垂了头,“弟子法力微末,看不出来。”   “有脉搏,有呼吸,会受伤,碰得到也看得到,但不能吃人间的食物,玄光镜中没有前世来生,让为师也看不出来路,狐非欢只是个微末的狐精,他何来这种本事?”   少白也听得迷糊了,“玄光镜中如果没有此人,那他已经超出三界五行中了。”   秦鸿风点了点头,“我有一个猜想,只是不知道对不对。”   少白像是也想到了,大睁了眼“你是说,这人有可能是……”   他没有说完,便被秦鸿风打断了,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只是个猜想,做不得数。也许只是狐非欢用了什么秘法,是我不知道的。我刚下山的时候也瞧见过人世间有一种奇技,可以缩骨易容,能让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叟变成妙龄的女子,看不出一点破绽。”   少白的眼睛发亮,像是很兴奋,“那都是些障眼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但如果他真是,那师傅的夙愿便算了了,我们也不用再蹉跎于此。”   “好了。”秦鸿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东西放下便出去吧,这还有个病人在休养呢。”   少白抿了抿唇,礼节地说了是,便出了房间,嘴角还残留着喜色。   等少白离开了,秦鸿风重又回到了燕宁的床边,拿了书簿,却没在看书。他低着头怔怔看着燕宁,眼中的情绪很复杂。   燕宁被他看得背脊发凉,身上像被针扎一样。实在难捱,唯有眼睫颤了颤,呻吟一声,装作刚醒来的样子。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因为躺久了还有些酸麻。秦鸿风伸手扶了他一下,语调温和地说,“你睡了两天了。”   燕宁点点头。   秦鸿风又续道:“你睡着的时候我为你把过脉,你身上中了毒,而且毒性已深,并非一日两日的事了。”   “是狐非欢。”燕宁开口才发现嗓音嘶哑,又干又涩。   秦鸿风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要喝点水吗?”   燕宁点了点头,抓过杯子喝下去,像是渴坏了。   “你中的是枯藤毒,是从南疆的一种植物上提取的毒素,叶子含有剧毒,花则是解药。我早年在南疆待过,这种植物生长需要很独特的地理气候条件,量很少,由于花的药用价值高,一直是他们族里的圣物。中这种毒的人,不仅死相惨,临死前还要受很长的折磨。”   燕宁听他说完,低垂着头,瞧着手里杯子映出的倒影,“狐非欢每隔一段时间会给我一颗药,服下后,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你体内毒素堆积,他给你的不是什么解药,只是饮鸩止渴。你而今最多也就20日的命了。”秦鸿风补充。   燕宁身子一震,抬起头,“你能不能救我?”   秦鸿风笑了笑,明知故问地说,“你不想死?”   “自然。”   “可我为什么要救你?”   “之前在山谷里如果不是你出手相救,我恐怕也活不下来。如果我最后还是死了,岂不是白费了你的心血?”   “那是你提醒在先,你因我而受伤,我只是报恩罢了。”   “那哪有恩情报到一半就不报的呢?”   秦鸿风侧了侧头端详他,“怎么说?”   “你报恩的法子是救我性命,可晚死一些也是死,你无非是拖长了点时间,这恩报了和没报有什么区别?你还是欠着我的。”燕宁胡搅蛮缠。他也知道这样的理由立不住脚,简直如同无赖,虽说送佛送到西,可哪有被佛讹上的道理?   他猜测秦鸿风定会勃然大怒,觉得他不识好歹,却没想到秦鸿风竟笑着应了,“你这话说的也有道理。”   燕宁一怔,还没反应过来,秦鸿风又说,“我也没有解药,但我可以随你一同去见狐非欢,他那儿也许有。到时候由我帮你讨来,他不敢不给。”   燕宁面上欣喜,“好。我会引他出来。”   “那这毒解了,我们便算两清了?”秦鸿风又问。   燕宁干笑了笑,“自然是。”踌躇了下还是小心翼翼地接道,“但其实山谷中时,你我二人是性命相系,你若败了,我也没法独活,这不算是什么恩情。而你这次救了我,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秦鸿风看了看他,像是觉得很惊奇一样,半晌伸手轻轻理了理他的头发,“我还是喜欢别人欠我多一些。欠别人的滋味,很不好受。 第10章 绕指柔   他依着留下的暗号到了约定的地方,在棵巨大柏树下等。燕宁等了小半个时辰,但过了子时还不见来人,他不安地来回走了走,生怕是狐非欢先察觉到了什么。   也许是他焦虑得太明显,耳内传来了秦鸿风的声音,声音清润,让他“耐心”。他四下看了看,不知道这人是藏在了哪里。   突然间闻到了一阵腻人的甜香,像是为了掩饰狐狸与生俱来的体味,耳边则一阵环佩当啷,金玉敲击,燕宁飞快转过身。狐非欢仍旧是浓妆艳抹,珠钗满头,朱红的袍子半遮半露,火红的眼线勾上眉梢,一双雪白的足踩在枯枝落叶上,却没有染上一点泥腥。   血红的长指甲勾了勾燕宁的脸,狐非欢欺上来,藕臂虚圈着他,姣软的声音贴着耳廓吹气,“如何?秦鸿风有没有上勾?”   燕宁往后缩了缩,被香粉熏得直呛,“他待我挺好的。”   “胡说,”狐非欢退开了些,“辛辛苦苦给你安排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你却不懂得珍惜。还险些害我泄了行踪。”   燕宁很快反应过来,“是那两个耗子精?”   “我骗他们说你身上有宝贝,秦鸿风离了山,他们才敢冒险的。结果被打回原形,连内丹都被抢了去,这男人可真毒。”狐非欢狠狠地说,“他这人虚情假意,狼心狗肺,当初要不是我机警,险些被他扒了这身狐狸皮。”   “他看起来不像是这种人。”   狐非欢瞪了瞪眼,“我不是告诉过你小心被他骗了?”   狐非欢原先是跟他说过,说秦鸿风之前假意与自己双修,然后乘其不备,偷了血玉,还将他打成重伤,他为了快速回复功力,不得已走了捷径,吃了不少苦。然而现在燕宁对这番陈述,半点也不信。虽然他和秦鸿风相处时间不长,却觉得这人十分坦荡,不是会使些下三滥手段的人。   但他自然不会为了这些小事反驳狐非欢。他握了握自己手臂,有些讨好地笑道:“师傅,这期限又到了……”   狐非欢睨他一眼,“也只有这时候你会想到我。”他从怀里摸出一颗丸药,递给他。   燕宁接过丹药,没像往日那样快吞下去,而是若有所思地捏在指尖打量。药丸有一股奇怪的香气,几乎乱人心魄。都说越美丽的东西越常有剧毒,狐非欢不仅是气量小疑心重,一开始就用毒药来牵制自己,他甚至心狠手辣,从未想过要留自己一条活路。如果这枚药真是以毒攻毒,毒素日复日累积,就算最后自己真拿到了解药,也无回天之术。   如此一想,他有些悲凉又有些庆幸,悲的是日日与自己待在一块儿,有师徒之名的人对自己没有半分情意,自己不过是他趁手的兵刃,丢了或是损坏了,他不会有半点留恋。   庆幸的是他不仁我不义,既然双方都是虚情假意,那么就算此遭自己是通过出卖狐非欢,讨得解药,恢复自由身,自己也无需感到不安,有什么内疚。   狐非欢见他拿着药在手里,愣怔怔不知在想什么,和平常大不相同,便皱着眉问他为什么不吃,难不成是不怕死地想要毒性发了?   燕宁摇头说不是。他磨磨蹭蹭地把丸药放进嘴里,心里着急秦鸿风为什么还不出来,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狐非欢觉得燕宁行为古怪,便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他把药吃了。燕宁无法拖延,单含在嘴里也不成,只能神情僵硬地咽了下去。狐非欢面色这才舒缓了些,又问起有什么进展。   燕宁只拣了点皮毛的琐事说,说秦鸿风的主屋外头施了印,东西肯定就在屋里。又说秦鸿风的两个徒弟来历不俗,对付他们只可智取不可强攻。还提及秦鸿风那小屋外有一处鸽房,每日四方来信,十分热闹,不知有什么密谋。   狐非欢心满意足地听了,似乎觉得他做的不错,又问他下一步有什么计划,秦鸿风对他是什么态度。   燕宁头大如斗,他哪有什么计划?唯有胡编乱造。心中更是焦急,不知道秦鸿风究竟是在等什么。   听他兜兜转转半天,毫无重点,狐非欢终于不耐烦地止住了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半晌,终于重重吐出一口气,“你没有计划也无妨,就留在他身边吧,博取他信任就好。天长日久对着一个人,铁打的心肠也会有软化的时候。”   燕宁眨了眨眼,温吞吞道:“待得久了才会出破绽,我总归不是他,和他相处得越久,越是漏洞百出,只怕他更厌弃我。”   狐非欢嘴唇动了动,他拢了拢袍袖,背过身,拖曳的衣摆在枯叶间划出一道蜿蜒的痕迹,此刻凉风瑟瑟,夜色寂寥而浓稠。他说,“那是你不懂,他愿意留下你,就表示他割舍不下。明明知道不是,仍抱着丝无用的希望,用了情的人,总会变得可笑。你错漏再多,他也会捂住眼睛,自己去欺骗自己。”狐非欢顿了顿,殷红的嘴唇勾出点讥诮的弧度,“多情让人懦弱,只有懦弱的人,才会连面对真相的勇气都没有。”   燕宁下意识,“他倒不是个懦弱的人。”   狐非欢转回头,眉头皱着,“你说什么?”   燕宁觉出自己失言,掩了嘴,又握掌成拳,掩饰说,“我的意思是,多情也没什么错,世间多的是朝令夕改,薄情寡义,若能如此一心一意,纵使身陷绝境毫无转圜,仍一往无前孤注一掷,岂不是更弥足可贵?”   他话未说完。遥遥便传来了一阵轻笑,悦耳得像清风吹拂过竹林。   狐非欢一下变了脸色,“是他?”他猛地转向燕宁,“是你带来的?”   燕宁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没等他解释,狐非欢已反手成爪,扣住他的咽喉,将他抵在树干,“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好狡猾,真以为这样就能卖他人情,跟他双宿双栖吗?”另一只手扬起,凭空幻化出一条乌黑长鞭,凌空一下,霹雳作响,正想挥动,却怎么都动不了,惊惧间,又被一股力道掀翻在地。   燕宁好不容易挣脱束缚,被掐的呼吸不畅,软软靠着树干滑坐下来。他急促地呼吸了下,然后闻到一股奇怪的香气,刚觉不妙,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秦鸿风从树冠间跃下,正巧将燕宁接过。   狐非欢看见他,恶狠狠说,“是这小子出卖的我?你好手段,这么快就让他倒戈?”   秦鸿风浅浅笑了,“一别数年,别来无恙?” 第11章 比试   “别惺惺作态了。”狐非欢用手背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迹,然后躬身暴起,身高飞涨一丈,它十指成爪,锋利如刃,双目腥黄,眼角飞红,身后九条尾巴张扬肆虐,所经处摧枯拉朽,挥舞如钢鞭。   秦鸿风有心让他,没有持兵刃,只随手折了根树枝,挽了个剑花,就那么轻轻巧巧一旋,就将来者的攻势化解了,轻巧易折如树枝,却教狐非欢攻不进去,处处碰壁。他们临空对拆了数十招,秦鸿风没有使出全力,也逼得狐非欢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二人修为相差太大,没有一招毙命,已经是手下留情。   最后秦鸿风一抛那截枯枝,指尖一动,将它弹了出去。迅如飞矢,利如冰刀,狐非欢眼睁睁瞧着它越来越近,竟然避让不开,一截枯枝好像长了眼睛一样,逃到哪儿便追到那儿。狐非欢步步后退,最后跌落在地,那节枯枝便在离他只有半寸的地方,收了来势,直直掉在地上。狐非欢坐在原地,一身冷汗,感觉在鬼门关走了一道。   秦鸿风收了招,还有心思评价一番,“你的修为进展不错,相比从前已升了一个境界,就你同类资质看已是佼佼者。只是过于激进,修炼路数不对,容易走火入魔。”   “若不是你,我何须再挺而走险?血玉若仍在我手上,今天胜负便不是如此了。”狐非欢满腹怨愤。   秦鸿风倒心平气和,“你当初得到血玉却不知如何使用,又被南疆苗氏的人追捕。你求我与你合作,答应若你能平安无事离开南疆,便将此物赠予我是不是?”   狐非欢瞪着他,心中大骂这些话不过是权益之计,若真给了他,自己岂不是白忙一场,自己哪会那么傻。“可你后来虚情假意答应助我修习,又打伤我取了血玉离去,害我没了百年修为,险些化回原型,这是不是事实?”   “是你自己贪心不足。你根基薄弱,在血玉的帮助下若只求速成,必然无法吸收。可你一味求快,甚至想取我精元,后遭反噬,与人无尤。”   “那你就这样看着,等我步步踏错,直至功法逆行,百年修行无可挽回。那么长时间,既不施以援手,也不提醒我一句?”狐非欢想起往事,恶狠狠的,险些将银牙咬碎。   秦鸿风淡淡扫他一眼,“这本来就是你的选择,我没有强迫你也没有引导你。”   狐非欢气得青筋直跳,“这就是你最可恶的地方,明面上与人无害,内在却如此冷血无情。”   秦鸿风听到这话,似乎愣了一下,沉默半晌,才说,“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谁?”狐非欢一看他视线所指,是怀中晕过去的燕宁,随即恍然,“被你偷了血玉后,我养好伤便去郗国找你……讲理。”咽了险些脱口而出的寻仇,顿了顿,又说,“谁知到了那儿,已经是一片废墟,只有他在废墟上游荡。他那时,不过一介孤魂野鬼罢了,糊里糊涂,连样貌都凝不出来,被诸鬼欺凌。”   “我恰好救了他一次,也许冥冥中有种缘分,开始只是觉得这鬼傻乎乎的,连香也不会争抢,便助他一臂之力,助他化形出来。而一看到他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是谁了。后来发现他没了记忆,我就有了个主意。”   “你的意思是你帮了他?”   狐非欢讥讽笑笑,“你不相信?那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呢。哦,我差点忘了,他前尘尽忘,不过是个听话的傀儡,前些日子还要杀你呢。勉强算是个趁手的兵刃,可惜忘恩负义,他能背叛我,对你又能有多少真心?”   秦鸿风皱着眉,目光冷冷的,对他所言,似乎仍不全信。   “我再问你一次,此人究竟是谁?”   狐非欢看他模样,冷笑了笑,“你生性多疑,我说是不是,你都不会信的,又何须有此一问。他是不是燕宁,你心中早有计量,这不就好了?”   狐非欢说到此已经不耐,胸前被树枝刺到的一处,痛得火烧火燎。“你还有完没完,不想杀我,我就走了。”他弯曲着身体,捂着伤口,知道秦鸿风无意取它性命,也不再恋战,便想离开。   秦鸿风却突然叫住了他。   狐非欢心中一惊,害怕他是反悔,要斩草除根,应声抬头,见秦鸿风单手挟着燕宁,立于巍峨柏树之下,端的是举世无双的样子。   见狐非欢抬头看他,满眼惊惧,秦鸿风淡然道,“我既然答应过不要你性命,便不会食言。”   狐非欢心中大石方落,却听秦鸿风话锋一转,“只是从此以后,你与燕宁再无瓜葛,你救他一次,他还你一命,已是恩怨两销,你若再来寻衅,心有不轨……”秦鸿风一手反掌,顺势劈在那柏树树腰处,满树枝叶纷纷而落,只听滋啦滋啦的细微碎裂声响,落掌的地方,裂缝绵延如蛛网,片刻之间,轰然一声,百年老树粗壮的枝干摇摇晃晃,被拦腰劈断,重重倒在地上,激起半尺厚的尘埃,仿佛地动山摇。截断处,竟创面平滑,仿佛被剁铜碎铁的宝刀横劈。   狐非欢一身冷汗顺着脊梁骨淌下来,这一掌若是劈在脖子上,他如何消受得起。   秦鸿风收掌回了袖中,缓缓续道,“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狐非欢头伏得更低,满口应下。转身离去时,干脆幻化出了原型,一只火红皮毛的狐狸,踩着满地的枯枝败叶忙不迭地下山去了。   等了会儿,四下已寂静无声,只剩冷月寂寂,老树昏鸦。   秦鸿风单手搂着燕宁,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怀中肉体鲜活,吐息绵长,触手肌肤温热,既不是冰棺里冰凉彻骨的一具死尸,也不是无知无觉的一截枯木。   他闭了眼,脸上既像是哭又像是笑,胸腔内心跳如擂鼓,躁动不肯稍歇。   他心中思绪繁杂,此次能失而复得,自然喜不自胜,可因为等了太久,经历过无数次希望落空,突然间得到了竟不知是真是假,又该如何是好。   他将燕宁小心放在客房的床上,清清月华透过斜窗泼洒下来,脸庞散发着青玉一般温润的光泽,眉目似画,恬淡静好。秦鸿风静静看了会儿,鬼使神差地抬手放到燕宁鼻翼间,去探他呼吸。知道还有气息,心中这才定了下来。   他恍恍惚惚回了主屋。木头小人正无聊地看着兵书,人变小了,手指也不灵便,斗大的字认起来慢,每翻一页还要费力地用两掌夹着,从书这头走到那头。看了数个时辰,也才看了小半本,还是他从前能倒背如流的一本。   他听见木门开合的声音,抬头见秦鸿风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诧异,“你这是怎么了?”   秦鸿风抬头看见他,一瞬间呆了,好像认不出这是谁。   木头小人低下头看了看看自己的木头身子,表情也变了,阴郁了几分。他用手掌抹了抹衣衫上的水渍,“在匣子里待得太闷了,想出来找点事情做。只是这身子不灵便,什么都做不好,拿书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茶盏,弄脏了衣服。”   秦鸿风反应过来,“王上以前最重仪表,臣会再去准备几套衣服备用。”   “只是块木头罢了,穿什么不一样?”木头小人负气地说。   秦鸿风听他和自己置气,一时也哑了言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过了会儿才磕磕绊绊地说,“王上不要忧心,只要再给臣一点时间,定能……”   木头小人摇了摇头,关节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声,“我不是在责怪你,”他定定看着掌心的木头纹路,目光有些悲戚,“我只是恨自己,国仇家恨不能报,苟活于世又有何用?劳烦你耗尽心力救我回来,却是这样不中用的模样,连拿本书都拿不稳。”   秦鸿风喉头梗塞。他知这人最是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眼下这种事事都得依赖他人的境况,他一定很难接受。自己为了一己私欲,颠倒生死,让他附身在一具木头身子上,日日夜夜困在一隅斗室,不能与外界有丝毫交涉,是委屈他了。   他有些难过,又不想让那人看出来,唯有强打精神,“其实王上这次醒来,难道没有感觉和之前不一样了?”   木头小人将信将疑地闭了眼,随后睁开,面有喜色,“思维似乎的确比之前清晰许多,之前总是浑浑噩噩,记忆也残缺不全,现下神海清明,仿佛焕然新生。”   秦鸿风点点头,“定魂珠已经找到,现在只剩最后一桩,为你找全最后两缕残魄。这事,倒也不远了。”   “天地之大,谈何容易。”   秦鸿风笑笑,“还记得我那日与你说的妖物吗?”   “是与我长得一样的人?”   “是的,若我猜的不错,他就是我们要寻的那缕残魄。只是有些事我还弄不清楚,需要再等一等。”   木头小人心神一松,墨点的五官也灵动许多。   秦鸿风又续道:“此外,我与蒙恬将军已有联络,当初宇文的兵马挥兵南下,他千里奔袭,仍是没有赶上,后且战且退,整兵关外,如今也修养得差不多了,关内也有不少仁人义士不满北狄的统治,我早已私下统筹,只要王上好了,光复郗国,只在朝夕之间。”   木头小人一怔,垂了眼,随后竟然笑了笑,温言道,“怀瑾说只有你能救郗国,果然所言不虚。”   秦鸿风面色陡然僵硬,他难堪地撇开眼去,“聚魄重生,关窍甚多,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我还要带那人去一处地方,试试真伪。少安少白不知你真相,留你一人在此处,若有什么意外,你便在心中默念我的名字,我都会知道。”   木头小人点了点头,表示记下了。 第12章 一眼起凡尘   他劝好了木头小人,从房内出来,后来的一日,他都守在燕宁床边,等他醒转。   等待的时间总被拉得很长,无事打发,他看着沉沉睡去的燕宁,无意间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情景。   那人年纪还轻,单薄身躯匍匐在烟尘滚滚的山道上,红日黄土,漫天云霞瑰丽。他三步一叩首地沿着山道向上爬,偶尔抬起巴掌大的一张脸望望遥遥的山顶。那张脸苍白秀丽,冷汗密匝匝地渗出额头,两道细眉绞着,透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   自己已很久没见过生人,生了好奇,就站在比他高两级的山阶上,问他这是做什么。   那人愣愣看着自己,随后狠狠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时,额头淌下的血狰狞地爬过那张秀丽的脸,在下颌处滴落。他说求仙人下山,襄救郗国,若心愿得偿,万死难报,必以余生追随座下,长报天恩。   自己看他满面血污,只有一双眼极其明亮笃定,一身瘦弱脊骨在被汗濡湿的衣衫下颤动不止,自己明明从未动过下山的心思,却教这一眼牵起了凡尘俗念。   “可我不是仙人,只是会些法术。”怕他误会,还需仔细解释。   那人苍白干裂的唇动了动,低垂了头,毕恭毕敬,“怀瑾说,教我去清风山上寻,见到的第一人便是能救父王的仙人。他自小在钦天监长大,是通达三界的神官,从未妄言,不会有错。”   自己轻笑了笑,“原来别人说一句话你就信了啊,那可太好骗了。”   如此便是了,他既然言辞凿凿,自己也顺水推舟。   虽然助他救了郗王,那是因为此人寿数未尽,稍微懂些练气养生的人,便能揽上一功,自己并没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白受此人感恩戴德,千叩万拜,反而有些心虚。   后来他父亲大限终至,无力回天,自己又怜他年幼失怙,旁无兄弟,藐然一身。朝堂上世家大族虎狼环伺,边境外狄国铁骑虎视眈眈,于是仍然没有离去,担了个虚职,留在他身边,为他排忧解难,偶尔逗他一笑,倒也觉出点红尘紫陌的乐趣。   可自己私下掐诀问卜,无论试了多少次,郗国都是紫薇星落,大凶之兆,而狄国君王宇文直才是真龙转世,天命所归。   天道正统,不敢有违,非人力能抟转。   纵使再不舍,也只能看着郗国一步步走向必然的命运。   燕宁上一世受苦太多,背负的俱是如山海般沉重的命途责任,旁人殷殷期望俱落在他肩头,内忧外患,直至孤城自守,焚于大殿,都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刻。   这一世重生,没有前尘牵绊,合该活得逍遥自在快乐些才是。   秦鸿风垂眸想着,心中很柔软。   正思量间,燕宁已经醒了,正一眨不眨看着他,   秦鸿风扶他坐起来些,温声说,“我已经喂你服了解药,只是毒性太深,还需观察几日,性命已经无忧。”   燕宁撩起衣袖看了看,果然那条随经脉生长的黑线已经消失。他心下甫定,很是感激,又牵挂起秦鸿风的私事来,“你得到你要的答案了吗?”   秦鸿风一下子不解,反应过来后,才浅浅笑起来,他点了点头,望着燕宁的眼神又温柔了几分。   燕宁被这眼神看得一惊,心中方寸大乱,磕磕绊绊地又问他答案是什么?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敢去信。   “你难道没有觉得奇怪过吗?”秦鸿风缓缓地解释,“若真是寻常的孤魂野鬼,狐非欢为何独独挑了你到我身边?他如果真有塑形易容的本事,变幻了自己的相貌岂不是更容易?他知我甚多,又比你狡狯多诈,当然更不容易露出马脚。”   燕宁听下去也觉得有些道理,他先前也想过为何狐非欢总骂自己蠢钝不堪,却从未想过要换一个人顶替。   “是他知道你就是燕宁本人,这皮相本来就是你的本相,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像的两个人?你自然就是他,他也自然就是你。”   秦鸿风温柔地替燕宁将散乱的发丝整理到耳后,温热的指腹摩挲过脸侧,“只是你魂魄不全,所以玄光镜才看不穿你的前世,所以不能吃凡间的东西,这身体也维持不了长久,但你能回来,已很难得。”   燕宁有些不知所措,“可那些事情,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无妨的。”秦鸿风风轻云淡地摇了摇头,“我会帮你寻回来。”   说完,他又拉了燕宁的手,看着他,“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燕宁看着那双眼睛,一时有些恍惚,想也没想就点了头。   他和燕宁打点行囊起身,留下少安少白二人看顾草庐,又暗地嘱咐少白照看好鸽房,继续与四方联络。   二人轻装简行,一路下了山往南方去。   到了瓜州,正是暮春时节,江南草长,杂花生树。   在渡口花银两包了艘船,是江南的吴蓬船,一路飘飘荡荡,穿过松溪,绕过一片白花花的芦苇荡,船舱中热着酒,外头雨帘倒挂,水天一色,江平如镜,朦朦胧胧,景致堪可入画。船家披着蓑衣撑船,唱着江南的俚曲,卖他们两只肉多肥美的膏蟹,就着姜丝米醋,实在是难得的乐事。   燕宁看秦鸿风对那皮坚壳利的东西一顿操作,看得呆了,放到炉子上蒸,直蒸到蟹壳通红,水汽腾腾,空气中缭绕着米醋的香味,   秦鸿风明知他不能尝,还给他斟了一杯江阴米酒,芬香馥郁,酒味如长了脚的虫子往鼻腔里钻,燕宁咽了咽唾沫,望着秦鸿风有些怨怼。   秦鸿风哈哈笑了声,一口饮了酒,然后说,“你以前不爱喝酒的,说饮酒误事,酒味辛辣,不好喝。不过那是托词,是你酒量不好,饮两杯便醉,一醉就胡言乱语,唯独这种米酒,你愿意喝上两口,说滋味甘甜,像母妃以前爱吃的果脯,”   燕宁有些怅然,“可我连它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   秦鸿风眉眼一弯,眼角熏染了几分薄红,他向前一倾,胳膊支在小桌上,身子斜倚朝燕宁挨近了点,将酒杯凑到他跟前,“这是糯米做的,会加一点桂花,味道清甜微酸,十分绵稠。在桂花盛开的季节,取一些在院中晒干,糯米洗净滤水,在蒸笼里蒸熟……”   燕宁听得发怔,好像真能瞧见一道道工序下来,米酒发酵,最后凝成琥珀色晶亮的酒液,在青瓷碗中浅浅晃荡,闻一闻,香气馥郁,尝一尝,齿颊留香,薰薰然然。   秦鸿风话语轻柔,“你不能尝,我便替你尝,再讲与你听。然后等来日你魂魄聚全,我们再来此处饮酒吃蟹,必让你吃得欢畅。”   燕宁看他说的如此笃定,不由展颜一笑,笑容十分稚气,“这可是你说的,那便如此定了。”   二人又坐了会儿,风雨之势,不减反增,夹杂着泥腥味的雨丝偶尔吹开棉布帘灌进来,秦鸿风热了一壶酒,端到船舱外给船家暖身,又陪他聊了聊此地的风土人情。等回船舱内后,就编排了几个小故事说与燕宁听,打发打发时间,其中有不少灵异志怪的传闻,但都是鸟兽有义,鬼魅有情。   夜里,仍旧是风雨如晦,头枕波涛,外头不知哪个寺头的钟声响了,一声接着一声,余韵持久,夹杂着雨声细密。虽然身下船板仍旧晃晃悠悠,心中却奇怪地安定极了,像是逆旅多年还了家,一梦到姑苏。   如此颠簸了数日他们才下了船,到了目的地。 第13章 遗骸   雍州城从前是郗国的旧都,分内城和外城,素来繁华热闹,后来郗国亡国,都城城破,内城宫殿起了大火,火势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狄军铁骑入城后搜刮了一圈儿,嫌弃这儿只剩下一片废墟断垣,将此地封赏给了一个异姓武将,那武将也有自己的封地,只随便留了几个手下看管,便撒手不理了。   他们到了城楼下,城门口却无兵卒驻守,包着黄铜钉的城门大开。两侧城墙块石垒立,有不少箭坑和弹药炸开的痕迹。仰头看去,在城楼高处,正对着城门的位置,有一道乌黑的痕迹,隐隐像是个人形。日光之下,陡然多出一道阴影,看上去十分阴森。   他指给秦鸿风看,问那是什么?   秦鸿风皱了皱眉,也有些奇怪,说旧时是没有的。   入了城来,城里早已没了旧时的繁荣,街市上的商铺三三两两扬着破烂的招子,行人也寥寥可数,满地的落叶废纸无人清扫,被风一扬,混着柳絮,到处飞舞。   燕宁他们来到此处,倒像进了座空城。   秦鸿风看着这昔日故土,低声向燕宁解释,“北狄铁骑破城前,多数王公大臣、富商巨贾都弃城而逃,只留下些穷苦百姓。”   “他们为什么不逃?”   “有些是逃不掉,当时四野战火纷飞,身无长物,逃到哪儿都是一样。也有少部分是眷恋故土,信的是落叶归根,便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中。”   二人寻了间酒楼,在二楼靠窗处落了座。   眼下过了晌午,酒楼里只有零落二三人,桌上摆一碟花生,一壶清酒,就能坐上老半天。一个伙计无聊地蹲在角落里看着煤炉烧水,掌柜的撑着脑袋在柜台后昏昏欲睡,一扭头见来了两位陌生的公子,一下子瞌睡虫都跑了。这儿虽是故都,但早已不受重视,未曾有什么达官显贵,秦燕二人虽然衣着朴素,但容貌出众,气度非凡,尤其燕宁面相年轻却一身的贵气,掌柜看人精准,忙提了铜壶颠颠地来给他们倒茶、招待。   利落地摆了两个茶碗,边倒茶边和他们攀家常,“看二位面生,是从哪儿来的呀?”   秦鸿风答,“北边来的。”   “是经商还是游玩?”   “访友。”   “来此访友?”掌柜倒着水的铜壶停了一下。   秦鸿风点点头,他见那铜壶中倒出的茶如同白水一般,可怜兮兮地飘着两根茶叶,不知是冲了多少壶。拿来的茶碗还有一处缺了口,便将自己完好的那只与燕宁换了一下。   “那不知寻的是哪家呀?这城里的街坊我都认识,可惜咯,留下来的不多了。别说是像你们二位这般神气的,就是青壮年也寥寥可数。”   “是前御史大夫谢家。”   “前御史大夫?”掌柜的先是困惑地想了想,随即惊恐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这位爷您怕是忘了现在是哪位掌权了吧?这话也敢说,要是被那几个佩刀的听见了,就是抹脖子的罪,得亏你们是在小老儿这儿。”   秦鸿风笑了笑,掏了点银子递给他,“那敢问老板知不知这谢家而今怎么样了?”   掌柜的见了银子眉开眼笑,迅速地藏进袖里,“那御史大夫谢琦湘啊,啧啧,可怜咯。”   老掌柜叹息一声,自顾自挪了个凳子坐下,一副好好说道说道的样子,“这事还要说回十六年前,北狄铁骑入城之时。当时谢大人作为前朝遗孽和一干未逃走也未自缢的大臣,被押送到军队临时落脚的府中。率兵的拓跋将军有意招安他们,可那谢大人一身傲骨,连下跪也不愿意,还慷慨陈词,历数北狄十大罪状,理所当然激怒了那些蛮子,两下就被打碎了膝盖骨,膝盖骨碎了他就趴着,仍不肯面朝将军。将军大怒,就让人把他活剜了。这谢大人也是条硬汉,受凌迟之刑的时候没叫过一声痛,求过一句饶,一直大骂北狄蛮夷土匪,必遭报应,一直活生生剜了1600刀才断气。”   燕宁打了个冷战,脸色煞白,“生生挨了1600刀?这怎么受得住?”   掌柜的看了看,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话引来如此剧烈的反应,“那刽子手工夫精湛,在前朝的时候就是做这行的,有名的精准,说剜1600刀就是1600刀,一刀不多一刀不少。多少刀挖舌,多少刀割下睾丸,都是有讲究的。割到后来,血都流尽了,白骨上只能渗出黄水,那谢大人的一双眼仍然大睁着,是冤屈在身,死不瞑目啊。”   转头,又叹息了一下,“所以说这谢大人是条硬汉。一介文弱书生,却有一身铮铮铁骨,不由得让人不佩服。不过说到这儿,还有桩怪事。”   老掌柜停了停,端了燕宁一口没动过的茶喝了一口,抹了抹嘴,神秘兮兮地冲他们挤挤眼,“谢大人死后,那尸首被吊在城墙上示众,可怜的呀,完全没人形了,人却才死不久,连血滴下来都是热的。风吹日晒了几日,只剩一具白骨,那城墙外却留了抹黑漆漆的血印子,怎么洗都洗不掉。都传说那是因为他怨气不散,还在城墙上徘徊,只要他不走,那印记就不会消失。”   燕宁大睁了眼,回想起入城时看到那抹阴森的污迹,原来就是这位孤直忠臣的遗骸。   老掌柜将茶碗重新注满,慢慢地说:“有这么位活阎王在那城墙上镇守,出入城门,总有些心有戚戚。听说就连拓跋将军这样征战沙场,见惯杀伐的人,亲眼见了谢大人死时的惨象,也连着做了好几夜的噩梦,没过多久就匆匆带兵撤走了,只留了些驻守的人。不过,怪事啊,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燕宁还想往下听,掌柜的却不再多说了,他放下茶碗,说道:“总之,自那之后,这城里就不太平,夜里也就没人出来了。唯一的好处是,那些佩刀的也害怕,除了收钱的时候,其他时间都不来。倒让我们清净许多。”   “不过像小少爷这样矜贵难当的贵人,必能毫发无伤,自有天佑。”临了了,老掌柜还不忘拍拍燕宁马屁。   秦鸿风将原先望着街上的视线收回来,听他最后一句话,轻笑了笑,端起茶碗想喝,可一看到茶碗里可怜兮兮飘着的一根茶叶和水面那层薄薄的油渍,还是没法下嘴,只好纹丝不动地放了回去,掩饰性地轻咳了咳。“掌柜的,我们来这儿这么久了,街道上也没什么人。”   掌柜的说,“是你们来的时间不巧,过了未时,大家就不太出来了。我等到申时,也准备打烊了。”   “怎么关得这么早?”   “也没什么客人,就早点关了门回家躺着吧,还省点钱。”掌柜的眼睛不自然地四下看了看,又说,“我看和你们投缘,就多嘴一句。我们这城里夜里不太平,二位夜里就不要出来了,省的惹麻烦。我言尽于此,信不信就是你们的事了。”   燕宁皱了皱眉,还想问,被秦鸿风拦下了,反而问了另一件事,“我听闻前些年,城里头是在闹饥荒吗?”   掌柜的“啊”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不错,不过是更早的时候了。那年头哪里不在闹呢?别说吃饱,能活下来都不容易。”   “而现在已经比之前已经好太多了,这些年风调雨顺,土地收成不错,起码粮食有了保障,也有些远地方的商队来此行商,会热闹两天,只是没以前频繁了。再想想从前,郗王还在位的时候,五湖四海的财源皆汇于此,天下英雄无不慕名而来,我这酒楼日日爆满,迎来送往多少热闹,现在不行了。”掌柜的忆起昔日风光和今日凋敝,不由叹了口气。 第14章 谢颐越   他们说话间,有一位老妇携着位孩子进门。她衣衫破烂,浑身脏兮兮的,但是小孩的衣服却干净整洁,模样白嫩可爱,头上扎了根冲天辫,手里抓着根麦芽糖,一路都在舔,糖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沾了满手,一双大眼睛灵动地四下转悠。那妇人在柜台上排了两枚铜板,要了一个饼和一个肉包,然后在角落的位子坐下,又请小二为她灌了一满壶水。   她将那肉包给小孩吃,自己倒了满碗水,就掰了饼泡水吃。就是如此寒酸的一顿餐,她却吃的整洁细致,十分干净。其实仔细看,她的手和脸都洗得很干净,只是常年风吹日晒,才显得又黑又憔悴。   小孩许是刚吃了糖,并不饿,在位子上扭来扭去,东张西望。转眼瞧见燕宁在看他,便张开嘴露出糯米似的牙,不住地冲他笑。   燕宁被他逗得开心,不由多看了他们几眼。   掌柜的给他们拿了菜单册子,秦鸿风给燕宁看,燕宁跟狐非欢在外素来是不上桌,都留在房中。现下看着这么多奇怪的名字,一下子也拿不出主意,就拉了秦鸿风的袖子让他挑。   秦鸿风选了几样菜,那掌柜的都尴尬地摇了摇头说没有,说菜色太精致了,现在没人点这些,也就没准备。秦鸿风便随意点了些家常菜加份桂花糖糕。   等菜色上齐了,秦鸿风却没动筷子,反而让掌柜的招呼那对母子坐过来。   掌柜的有些犹豫,“那女乞丐有些疯疯癫癫,怕吓着您二位。”   “无妨的。”   燕宁奇怪秦鸿风为什么要请她们过来,秦鸿风转头看他温言道,“你不是喜欢那孩子吗?我也看那孩子机灵可爱,不妨认识一下。”   燕宁很是高兴,特意将那碟桂花糖糕从自己跟前挪到旁边的空位前去。   看掌柜的去那边请人,那女的却畏畏缩缩地不住摇头,掌柜的有些不耐烦,朝燕宁他们指了指,女的看过来,燕宁冲她一笑,女人却像是见了鬼似地,圆瞪了双眼,发出一声尖叫。孩子被这叫声吓了一下,随即一扯嗓子嘹亮地哭了起来。这一下,尖叫声加哭声,只感觉耳膜都在嗡嗡得响。好在疯女人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忙扭转身把他抱在怀里,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掌柜的捂了耳朵,退回来,朝他们抱怨,“那女的不愿来,总这样神经兮兮的,拿谁都当坏人。”   秦鸿风点点头,掏了钱递给掌柜,“那就劳烦你将这桌菜送给他们。”然后朝燕宁说:“我们走吧。”   燕宁点点头,匆匆跟在他身后,然后低声说道,“你心肠真好。狐非欢以前从不会施舍这些乞丐,他说这些人四肢健全却懒惰成性,只知道伸手讨食,他以前比他们更惨的时候,也没吃过一口嗟来之食。”   “他们不太一样。”秦鸿风解释,“那女人自己衣不蔽体,却将孩子收拾得很整齐,表明她对孩子很好。她身上的衣裳虽然脏,但脸和手都洗得很干净,表明她知廉耻。她拿白水来泡饼,是为了增强饱腹感,饿成了这样,吃相却还很斯文,表示她曾有很好的的家教。她手上脚上都是劳作的伤痕和茧子,表明她一直很勤勉,如今这样是落了难。这样的人是可以帮一帮的。”   燕宁愣一愣,“你竟然能看出那么多吗?”   秦鸿风说,“其实,世事无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衷,你不知道他人的苦难,不能一概以常理揣度。”   说着,秦鸿风又挑了挑眉笑道,“不过狐非欢这么说也不确切,他的确不吃嗟来之食,他都是光明正大偷来的。”   他们抬脚跨出酒楼,秦鸿风比他走快两步,燕宁刚想追上,却觉后襟被扯住了。他本以为是被什么勾住了衣服,转过身,却看到一双死瞪着他的眼,白多黑少,像死鱼一样向上翻着,挨他极近,几乎紧贴着。   他被吓得往后连连退了两步,磕到了门槛,险些摔在地上,还好秦鸿风扶了他一把。   再仔细一看,那双死鱼眼的主人就是刚刚那位疯女人,而她鸡爪般嶙峋狰狞的手正死死抓着自己的后襟,燕宁试着扯了扯,竟扯不动。   燕宁抬起头,恐惧得忘了挣扎,女人翻起的眼珠中正倒映着一个影子,她嘴动了下,似乎想要说话,却没有吐出声音。   秦鸿风抢先上前一步,隔在了燕宁和那女人中间。   他没怎么动作,那女人的手已经快速松了,还有些畏缩地往后退了些。   秦鸿风转过身把燕宁揽在怀里,安抚他问他有没有事,燕宁呼吸不定,紧抓着秦鸿风的手腕,才发现自己掌心里都是冷汗。   离开酒楼,在街上走了一段,燕宁却总觉得后背发凉,转回头,看见那小孩子正抓着一块桂花糖糕,站在酒楼门口,笑嘻嘻地冲他挥手,牙上还粘着片黄色的桂花。而那女人就直着身子静静地站在小孩身边,用已瞎的双眼目送着他们离去。   整副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燕宁不敢再看。他低着头,又想起女人刚刚嘴唇的动作,试着拼了拼口型,才发现那女人说的是:快逃。   他们去了谢家旧址,见门头凋敝,杂草横生。料想从前也是个顶气派的建筑,青砖黛瓦,影壁高大,门前还镇有石狮,只是而今连黑漆大门都剥落了油漆,布满虫蛀,白蚁沿着墙角爬来爬去,一片湿滑的苔藓蜿蜒行进。   秦鸿风背手在身后,轻声说,“谢绮湘,泉州人士,寒素出身,颇有才名,经你一手提拔,成为隆元年间钦点的状元,后官至御史大夫。为人刚正不阿,言辞尖锐,勇于进谏。他对你一直很忠诚,你从前也最信任此人,是你在朝堂内抗衡亲王势力的一股重要力量。”   燕宁听他说话,原先还没什么,但随着他的声音入耳,头突然一阵剧痛,他痛苦难当地倒退两步,弯折起身体,用手捂着头,脑海内间或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抹去了面貌的身影和凌乱纷杂的人言,眼前一片混乱的光影,日光折射过菱形的窗格,有人一头撞死在殿柱上,血染阶前。燕宁一声长啸,痛苦不堪,身体倒在地上翻滚起来。   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双手撑在地上,手指扣入泥地,浑身汗津津的。   正此时,那谢府的门突然开了一道小缝,出来的人穿着土布衣服,模样很轻,不过二十上下,身形孱弱,手握成拳抵住嘴轻微地咳嗽着,眉宇间有股病态的青白。他跨过门槛出来,回身合了门。经过燕宁二人身边时,微垂着头,目不旁视,匆匆要穿过巷子口,上大街去。   燕宁愣愣看着,不由地唤道,“琦湘?”   青年身形一怔,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们,有些困惑地辨认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他们跟前,朝他们弯了弯腰,轻声细语地说,“在下谢颐越,字宣远。你们可是家父的朋友?” 第15章 旧宅   秦鸿风本来借口是故友,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只是他二人看起来实在太年轻,按年龄推算,谢琦湘死时他们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便改口说父辈是谢大人的在泉州的故交,素来仰慕谢大人高洁之名,今日特来看望。谢颐越便毫无怀疑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虽然父亲早亡,但家风不变,谢颐越仍然被教养得举止斯文,待人坦荡。   这府邸占地甚广,府内却已破落不堪,年久失修。院内经常泼水清扫,倒还算整洁干净,只是空旷荒芜,没有人气,角落的水缸破了个洞没有修补,铺的地砖裂了好几块,蓄了积水,走上去需要十分小心。进了大堂,连几样看得过去的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张大圆桌和几个小凳,显然是他们平时吃饭的地方。   谢颐越有些局促地请他们坐了,说母亲久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不免有些寒酸,请他们不要见怪。又转头对府内的老仆说,“顾伯,这二位是来拜祭先父的。”   那老仆年逾古稀,眼花耳背,腿脚不好,打量了他们二位半天,然后转身进了内堂,过了会儿颤颤巍巍地端了茶水出来。   短短时间,谢颐越一直用衣袖掩着嘴,不住地咳嗽,苍白的脸颊咳得通红,额上还冒着虚汗。燕宁关切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谢颐越摆了摆手,“不碍事的,前些日子患了风寒,静养两天就好了。”   “你咳得那么厉害,得吃些药。我这有些银子你先拿去用。”燕宁看他家境破败,知道他们手上不宽裕,有心接济他们,却没想到惹来谢颐越极大的反应。   谢颐越拒绝了他的银子,勉力忍着咳嗽,面上显出些薄怒来,似乎觉得燕宁这样做是侮辱了他,“谢某虽然家道中落,但还能自谋生路,绝不用他人可怜。”   燕宁收回了手,对自己一腔好心被曲解了有些尴尬,又很敬佩这人的骨气,“你别误会,我也只是好心。”   谢颐越缓和了些,“无功不受禄,公子善心是好事,但这钱可以给更需要的人,我也是七尺男儿,平常会做些书画出去卖,还在庙前帮人写信卜卦,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维持生计还可以。”   要一个文人靠卖画为生,还要占卦问卜,讨主顾欢心,也是很折损面子的事。只是谢颐越说起来不卑不亢,似乎只要是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就不算什么难堪的事。他没有穷书生的酸腐气,也不以自己的生活为苦,活得倒也干净磊落。   “你刚刚出门看起来心事重重,可是有要紧事?”   谢颐越道,“原先是想去给母亲买药的,现在晚了,恐怕是买不到了。没关系,明日去也是一样。”   “不知令堂得的是什么病?”   这似乎触及了府内的隐秘,谢颐越别开脸,支吾道,“父亲去世后,母亲积郁成疾,病了许多年。”   三人又寒暄了一会儿,谢颐越带他们去拜祭先父,燕宁他们毕恭毕敬上了三炷香,临走时瞥眼看到谢琦湘的牌位后面还藏着一个牌位,制作的十分精致,却是个没有刻字的空牌位。   如此周折一番,天色已经晚了,谢颐越便领他们去了后院,安排他们在客房休息。经过一间卧房时,燕宁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和香气古怪的熏香,不由放慢了些脚步。那件卧房窗户都蒙着黑布,门扉没有关紧,内里却隔了一层深色的棉布,古怪的味道便从缝隙中散发出来。   谢颐越上前一步将门合拢,然后说,“这里住的正是家母,她怕凉,不能受风,也不太方便见客。”   燕宁点点头,也没有多问。   谢府的后院很大,从前肯定精心设计过。几间卧房由连廊贯通,正中开凿了一个池塘,角落里都杂种着花草,只是很久没有人打理,花树都生长得没有了章法,池塘也半干涸了,有些杂乱。   燕宁住的客房在左手靠里的一间,秦鸿风住他隔壁。   那老仆从柜子里抱出被褥给他们铺好,简单打扫了一下。   谢颐越给他们留了盏灯,然后说这城里休息的时间早,还有宵禁的规矩,二位旅途劳顿,请早些歇息,夜里莫要出府了。   燕宁二人一一应下。   谢颐越走后,燕宁在房里走走看看,屋内陈设简单,久不住人,立柜上积了层薄灰。秦鸿风看他一会儿,然后说,“你刚刚在府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燕宁转回头,眼中有些犹豫,“是想起了点东西,只是并不完整。”他说,“我记得这谢琦湘未中榜前是我叔父的门客,我叔父效仿孟尝君,坐下有门客叁仟,琦湘是末首,并不受重视。有一日我去叔父府上做客,经过议事房时,他们正在争论时事。众多食客围攻他一人,他仍然不疾不徐,言如切玉,颇有见地。我很属意他,便向叔父将他讨了来,叔父一直想在我身边安插个眼线,自然满口答应了,却没想到,琦湘不听他操控,反而成了我的一个探子。”   “琦湘他性刚直,锋芒太盛,得罪过不少人。我从前总劝他收敛羽翼,可他不听,我虽无奈却也欣喜于这种耿直无畏。”   燕宁说到此,顿了一顿,“在种种片段间,我还瞧见了一幕,有人衣冠不整,头发散乱,一头撞向了殿柱,就在我的面前,血染红了殿上的砖石。我似乎是,害死过谁。”   听他说至此,秦鸿风轻轻叹息了声,“谢琦湘思想激进,革除弊端,力求改革,手段如雷霆,必然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新旧势力倾轧,也必然会有牺牲者。你令谢琦湘查一起贪污案,贪污的是修筑大堤的款项,从地方官到天子脚下,最后却只拎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工部侍郎。谢琦湘当然不满意,朝堂之上当面对质,要他说出背后的指使者是谁,可那人的妻子儿女都被挟持了,在谢琦湘的步步紧逼下,他神志崩溃,为了保全自己家人的性命,最后一头撞死在了大殿上。”   “你事后也常自责,你明知此人并非主谋,只是生性胆小怯懦,上头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事情败露,就被推出来挡枪。他虽然有错,却错不至死,如果不是你和谢琦湘太强硬,不知迂回,不会白白送了一条性命,还让真正的贪官蠹役逃脱一劫。”   燕宁一怔,心中怅然,慢慢坐下来,“应该就是你说的这样。看到那人死时,我觉得很不好受,原来是由我而起。”   秦鸿风说,“你不要自责,都是旧事了。”   燕宁看看他,忽而笑了笑,“我能有这些记忆,是不是表示我就是他了?”   秦鸿风没想到他突然这样问,只是点点头,“应当不错。”   燕宁呼了一口气,“那我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了,不用再做个无主孤魂。我从前没有记忆,就没有地方可以栖身,也无人惦记我给我烧上一口吃的,这茫茫天地不知去做什么要去何处的感觉,就好像被抛弃了一般。”   “你之前跟我说我是谁,我还不信,害怕是你猜错了。现如今自己能想起往事,我才安心了。”   秦鸿风说,“这对你很重要?”   “自然。”燕宁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十分喜悦。他靠近了点秦鸿风,攥住了他的袖子,神态有些天真,“你待他……待我真的很好。你能不能多说一些你们以前的事情给我听?也许我还能想起些别的呢?”   秦鸿风被他拉着,又凑得如此近,面上有些不自然。   他怔忡了下,垂眸思考,竟然不知从何处说起。他与燕宁相伴十年,看着他从十六七岁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路成长为隐忍沉稳的帝王。他从前心肠仁厚后来杀伐决断,哪一个都是他,哪一个说出来又都不像他。岂是三言两语能描述的出来?就算描述出来了,说出来的和经历过的又怎么能一样呢?   秦鸿风斟酌了下,然后缓缓说,“王上是郗王酒后乱性与番邦舞女所生之子,母亲生下他后就死了,他独居冷宫,遭了十数年旁人的冷眼。后来王室内斗,几个皇子都死了,才有人想起他,将他从冷宫内接出来。那时候郗王身体已经很不好,他虽成了太子,但父王并不喜欢他,朝内不服他的人也很多,那几位叔父个个都想取而代之。他为表孝悌,听钦天监的人说要为父王续命,就要一步步爬上清风山。他爬了很久很久才遇到了我,然后将我带回宫中,为他父王续命,终于堵了朝堂内外的悠悠之口。”   燕宁轻声,“所以从前也是你帮了我?”   秦鸿风笑了笑,“我帮你的不多,如果不是你自己勤勉努力,又怎么能得偿所愿,终登大寳,将朝堂一团乱局梳理清楚?你以前说,天助自助者,这些都是你自己赢来的。”   燕宁黑白分明的眼转了转,微微弯起来,“你说的也对,想要得到东西总要付出些什么。毕竟就连你也是我一步步到山上去求来的啊。”   十步一叩首,崎岖山道,遥遥千百石阶,走到荒僻处无路可走,披荆斩棘,血与汗混杂在一起,豁出性命,才求得这么一位到身边,自然珍而重之,诚心诚意,怎么能说是什么都没付出呢?   燕宁心中定了些,他知道秦鸿风对自己的好也不是全无来由,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受之有愧。他何其有幸,被人一心惦念。这种情意,都是给他一个人的。   虽然他听秦鸿风所述的过往,仍然觉得陌生,没有一点亲身所历的感觉,但他也不着急,既然他能想起谢琦湘,他自然也能一点点变回秦鸿风心中记挂的那个燕宁。 第16章 桃李花   他不知道那个燕宁是什么样的,有什么亲朋手足,是否活得快乐顺遂,只知道能让秦鸿风心心念念的人,定是举世无双、惊才绝艳,这样的人所过的一生,也定然波澜壮阔、快意潇洒,能忍常人不能忍之苦难,能成常人不能成之事。他的确想要成为他。   他心中渴望,也就有些嫌自己的记忆恢复得太慢了一些。他猜秦鸿风带他来这儿,无非就是重游故地,想让他触景生情。便主动提出明日去王宫被焚毁的旧址看一看。   秦鸿风对他的主动有些诧异,但随即很自然地答应了。又嘱托他今天早些休息,前阵子舟车劳顿,定是累了,自打入了城,脸色都不太好。   燕宁因受到关怀心中十分雀跃,红着脸点了点头。察觉到心中欣喜后,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没出息,秦鸿风随意的两句关切,他竟然这样高兴,若哪天软语温存了些,他岂不是要为之生为之死了?   睡是睡得早了,夜里却开始做梦。恍恍惚惚中,梦里他坐在高高的殿上,四遭富丽堂皇,却空无一人。他穿着厚重的龙袍,冕旒垂下来的珠子切割着他的视线,龙椅大而冰冷,坐在上面,脚挨不到地。他似乎叫了谁的名字,便突然有无数双手从地上天上伸出来,掐住他的脖子、拽住他的胳膊和脚踝,撕扯他身上的衣服和头戴的冠冕,尖利的指甲抓破他的皮肤,刺进肉里,好像要将他分食。他想要从龙椅上逃下来,那些手却将他死死禁锢在龙椅上,怎么也逃脱不掉。   他惊叫着醒来,屋内空无一人。视野黑乎乎的,只能隐约看到床梁的形状。梦境真实得过分,燕宁似乎现在还残留那些触感。他从床上坐起来,额头上都是冷汗。   他下床倒了杯茶水定定神。   一阵冷风吹过,抬眼过去,是房中的窗户没关。外头是弯弓一般的弦月,锋芒冷冽,月色凄寒。   燕宁走过去关窗,窗户正对着院内的池塘,池塘内铺满了碧绿的荷叶,只有几株小荷含着苞,在月色下亭亭玉立。微风拂过,心旷神怡,吹得通体舒畅。燕宁从房间走出,仰头看月光如轻纱,如水银,抖落缠绕的雾。   他也没了睡意,索性信步走到池塘边,小池上跨着一座石桥,桥上隐约有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   这么晚了,是谁?燕宁有些奇怪。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一个穿着玫红色衣裳的艳丽女子,发髻上插着金凤,双耳上垂着东珠,腕上戴的红玉镯衬得皓腕白如霜雪,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绛,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锦帕捏在手里,嘴里悠悠地吟唱着什么,神情里还是小女儿家的天真烂漫,像一株红艳的牡丹,俏丽地生长在水边。   燕宁一怔,拾阶而上,站在桥头,看到她转身过来温温柔柔地冲他一笑。   燕宁恍了神,还没想好说些什么,那女子突然从桥上后仰掉了下去,燕宁惊慌地伸手去抓,却眼睁睁看着指尖错过。   脚下一滑,身子一下失了平衡,猛地跌进了池塘,白天浅浅的池塘突然满满都是水。燕宁本来水性不错,却施展不出来,怎么都浮不上去。虽然下意识闭了气,还是呛了几口水,胸腔越来越沉闷,像压了千斤巨石。心里还惦记着刚刚的女子,可是四望空空荡荡,那里还有什么人影?   水流在他身边扰动,恍惚间才听清了女子口中吟唱的那首歌谣,词里说,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词里花落残红,佳人迟暮,女子阴柔的声音拉长了尾调,伤怀凄哀,余音不绝,燕宁听着歌声只感觉神志昏沉,越来越支撑不住,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让他滑动着双臂,双腿四下乱蹬。可那池底到处生长着一种黑色的水草,像女人浓密疯长的黑发,有了生命般缠绕着这水中唯一的活物,卷住他的四肢和身躯,拖住他,拖下水去,让他永远无法逃离,一同葬身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正当燕宁快要放弃挣扎,溺毙在水里时,一只手猛地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出水。原先缠绕在他身上的水草片刻间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鸿风抱着燕宁倒在岸边,燕宁浑身湿透,抓着秦鸿风的手,惊魂未定,嘴里反反复复地说,“救我,春娘,救我……”   燕宁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虽然换了湿透的衣服,身子却还不住在发抖。   “你也曾做过鬼,怎么如此胆小?”秦鸿风端了碗定惊茶来喂他。   燕宁端着茶,手颤得厉害,茶水洒出来了不少。他也不喝,只是揣在手心里取暖。“正因为死过一次了,才更害怕啊,害怕这一世还没活透,又糊里糊涂死了。”燕宁哆哆嗦嗦又打了个冷战,“看样子这儿真有鬼,还是个厉鬼,要夺人性命、找人替死的厉鬼,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怎么大的怨气。”   秦鸿风说,“我救你上来时,你口口声声喊着春娘。春娘是谁?”   燕宁一愣,“是我喊的吗?”   秦鸿风点点头,“你喊的是,春娘,救我。”   燕宁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没什么记忆,也许是你听错了。”他垂下眼用指腹摩挲着杯壁,腾腾的热气驱散了水里的寒意,“不过我开始时真在桥上见着了位女子,她失足跌入了河里,我本想去救她的,可池水里却找不到她。”   秦鸿风修眉一扬,冷哼一声,“噢?原来是贪花逐蜜才掉进了水里,是我多管闲事了,合该让你们在水里做一对鬼鸳鸯。”   燕宁讪讪笑了笑,倾身越过床去拉他的袖子,未束的乱发滑过肩头,鸦羽似乌黑的发落在白色内衫上,说,“你这是不高兴了吗?”   秦鸿风转过身来,看见燕宁一双漆黑的眼里含笑,拉着他的手衣袖荡下,露出一截瘦弱白皙的胳膊,上面还有之前在水里挣扎时留下的乌紫淤痕,分外狰狞醒目。他目光沉了沉,眼底黑得叫人看不透。   见秦鸿风不做声,燕宁缩回手,身子后靠着床帏,轻轻一笑,“你不用担心啊,在我心里,又有谁能比你好呢?”此话真心实意,绝无半分掺假。   乍听到这句话,秦鸿风呼吸一促,心跳都有些乱。他半掩眸,想到从前,郗王性内敛寡言,何尝说过如此轻薄的话?   他凝目看了燕宁一会儿,突然说,“你既然心中有疑虑,我们不如就出去看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嘴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似乎觉得这是件有点意思的事,并不将鬼怪当真。   燕宁先是本能的抗拒,可看到秦鸿风如此笃定的模样,才觉得自己被吓成这样,实在有些荒唐。他怕什么呢?明知道鬼都是人变的,明明知道自己已死过一次。最可能的不过是有怨气的人死后成了厉鬼,到处拉人替死。   他将定惊茶一口饮尽,点了点头决心和秦鸿风一同去抓这鬼。 第17章 人头   此时四更已过,五更将近,是一天中最黑最冷的时候。   虽然说得干脆,可究竟鬼在哪里呢?去哪里找呢?   荷花池安安静静,满池碧波荡漾。石桥上转了两转,都疑心刚刚自己是看到幻觉了。   他们出了谢府,想到之前酒楼老板所言,这城夜里不太平,不如去街上转转。   长街空荡,冷月高悬。破败的旌旗随风招摇,家家门扉紧闭。   风声呜咽响起,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谁的哭声。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街上,踩过积水的石板,水洼里挂着轮弯钩似的月亮。   远远地,突然传来沉闷的物体撞击的声响,好像有小孩在拍皮球,只是皮球是空心的,这声音听起来却是实的,要沉要重许多。   一下一下,从长街的另一头向他们靠近。   二人对视一眼,秦鸿风拉住燕宁的手,闪入最近的一条小巷。   燕宁被秦鸿风从背后护在怀里,睁大了眼看着街道。那声音太诡异,一下下,随着距离的接近,越来越响,听得人后背发凉。   渐渐地,从远处的黑暗里渐渐显出一个圆球型的东西,没有四肢,乱糟糟的毛发覆盖了全身,随着每一次跳动,黑色的毛发弹起又飘落。   距离更近,又是一下弹跳,毛发飞扬,圆球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下。   燕宁险些尖叫出声,在毛发下面是一张闭着眼睛,苍白僵硬的脸。那覆盖浑身的毛发,是那个人的头发。那是一个人头!   随着人头的靠近,可以轻易看到头颅下方脖颈处一道利落平整的切口,凝结着褐色的血痂,沾满了地上的尘土污垢。   人头湿哒哒淌着水,行径处都是水渍。   燕宁惊愕地目瞪口呆,求救似地转头看向秦鸿风,想要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觉。却见秦鸿风也面色凝重,一眨不眨地看着街道上弹跳着行走的人头。   所以那个东西真实存在,并不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牙关打颤,感觉头皮发麻,脚下发软。   先是见鬼,后是溺水,而今还看到会跳的人头。这到底是什么诡异的地方?这哪里是什么王城旧都,分明是一座鬼城。   在人头身后那没有被月光照亮的地方,黑漆漆的,仿佛化不开的浓墨,不知道还藏着多少冤魂鬼怪,耳畔哭声更响,风都遮盖不住,   人头在街道横冲乱撞,向燕宁二人的藏身处越逼越近。燕宁吓得忘了呼吸,却还是跟那人头迎了个照面。那原先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露出一双白多黑少的眼,满是狰狞的红血丝,疯狂地朝他们藏身的小巷冲过来。   秦鸿风抓住燕宁的手将他推到身后,面上神色不变。   就在人头快冲进小巷时,只听到天边传来一声尖锐的鸟叫。人头好像听到了叫魂的钟声,肃然一悚,猛地停下了动作。   天空突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鸟群,从高空中俯冲下来一只大鸟,平掠过地面,红色的喙精准无误地叼起了那个人头,然后重新冲上天空,汇入鸟群。群鸟振翅,羽翼遮天蔽日,重新掉头掠过宫城,如同黑压压的云层吞噬了远方的殿宇,隐没入夜色,洒下一串凄厉的如人声般的哀鸣。   燕宁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变故。   远方一阵鸡鸣,夜色隐退,曙光初临,天亮了。   “你还记得那人头颈上的切口吗?是一处刀伤,而且是一把很重、刃口锋利的刀,寻常的刀不可能有这样平整的伤口。”   出摊早的商贩已经推车出来叫卖,两边的店铺取下门板,清扫迎客,太阳自东方升起,天边镀着一道金边。包子笼屉冒着白气,卖馄饨的小摊上,漏勺捞起馄饨倒进汤碗里,再淋上一小勺麻油便成了。   燕宁杵着下巴,眼神有些呆愣。   秦鸿风用小汤勺舀了勺馄饨汤喂他,他也不辨滋味地吃了。秦鸿风看他这模样,轻笑了笑,又接着说,“那刀定是有来路的,这人身份肯定不一般。”   燕宁转了转眼睛,白日里打了个寒颤,丧气地说,“知道是谁又怎么样呢?也没法解释为什么大晚上会有颗人头在街上乱跑啊,还有那群大鸟,又是从哪儿来的?”   “人死时有执念,心有不甘,无法瞑目,就会滞留于故地,不得脱身,这你是知道的。”秦鸿风顿了顿说,“等到执念消了,自然就解脱了。”   燕宁问,“你说那个人头是被困在这的?”   秦鸿风点点头,“如果你身首异处,只剩下一个脑袋,你的执念会是什么?”   燕宁恍然大悟,“自然是留个全尸。”   秦鸿风又道,“我猜那人便是在找他的身体。只是他每夜在街上徘徊,若是身体还在城里,他早就能找到了。恐怕时年已久,早就不知所踪了。”   燕宁叹息一声,“这也太惨了,头被砍了,死后还不得安宁,如果找不到,岂不是要永远找下去,永无宁日,不得解脱?”   “这也是没办法的。执念太久,就会化作恶鬼。你看那人头后黑气缭绕,面部狰狞,身上恐怕已经背了几条人命血债了。”   抹桌的小二哥擦到他们这桌,听他们说了两句,便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凑过来问,“两位客官看着面生,不是本地的吧?”   秦鸿风点了点头,“我们从北边来,探访故友的。”   “这就难怪了。”伙计抽了长条凳跨坐下来,“刚刚听你们说到无头尸,是从哪儿听到的?”   燕宁和秦鸿风对视一眼,都没有明说,只是遮掩,“昨日去一个酒楼,那儿的老板说这城里夜里不干净,听说是什么人头?”   小二哥挤眉弄眼,左右天色尚早没什么客人,不如闲话扯皮一阵,“我跟你们说,这无头尸是有来历的。”   “哦?”秦虹风顺着话头接下去,替他倒了杯茶水,“愿闻其详。”   “这儿以前是什么地方你们都知道把?”那伙计卖了个关子。   秦鸿风点点头,“郗国旧都。”   “对。这十多年前啊,这儿还是郗国的国都,狄国打到门口了,郗王下令关闭城门,死守不降。满城的百姓出不去,敌人也进不来,就在那里死熬,看谁先熬不住。那时候可真是惨啊,城里那么多人,粮食才多少,草根树皮都啃完了,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人尸。派去城门的士兵,个头还没手上的枪杆高,无论男女老少都得作劳役,背着土石去加固城墙。那段日子,无论白天黑夜,城头架着木柱投石掷火,头顶的天就没有暗过,永远红通通的,不时就有箭矢飞过。”   秦鸿风抬了抬眼说,“小哥好口才,十多年前的事被你说的这么真切,好像亲眼瞧见过似地。”   伙计摸了摸鼻头,嘿嘿一笑,“都是听说的嘛,一传十十传百,就活灵活现似地。我虽然是前两年逃荒逃过来的,可这战乱的景象哪里不一样呢?” 第18章 旧事   那伙计饮了口水,接着说,“就这么守了好几个礼拜,城是没有破,可城里城外的人都已经坚持不下去了。不过,攻城的人路途遥顿,战需供应不上,至于城内的人因为别无出路,还算齐心,咬牙坚持着。   后来,那狄国的将领想出了个损招,派人往城内*招降书,对出逃的人好吃好喝地招待,再让他们想法设法与城内人取得联系,说自己在外面有吃有住,狄国的人宽厚友善,犯不着在城里拼死一搏。并每日放话说,郗国归降者一概免为良民,既往不咎,还能免收田赋盐铁税三年。若立军功者,升官进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果不其然,不出几日就搅得城内民心大乱。”   “终于有一天夜里,那守城的将领被其副将一刀砍去了脑袋,被提着头颅上了城门。偶尔有两个耿直忠诚的,想为将军报仇,也很快被群起攻之,乱刀砍死。”   说到这,那伙计叹息一声,“只怕那个戎马半生的霍将军啊,临死也没有想到自己非但没能死在战场,还死得如此耻辱、憋屈。”   “其实,若是能信守诺言也罢了,我们老百姓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呗。可谁料到狄军进城后,立马翻脸不认人,把之前的誓言视为空谈,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为了一偿之前攻城的恶气,更是屠城三日,积尸如乱麻。又将那将军的头扔进了护城河,身体则煮熟了剁碎了喂狗。”   “后来入了夜,总有人能听到悲号,起身去看,就有一个湿漉漉的头颅在城内的街道上游荡着找他的身体,却不知他找的东西早就落入狗肚子,进了乱坟坑。”   那伙计边说边摇头,“这将军也是身前杀红了眼,造孽太多,死后也不得安生。你若是遇上了,可千万躲得远一些,虽然只剩一个头了,可性子暴戾得很,杀起人来仍旧利索。听说前两年有过路的商客撞上了,吞食得连根头发都没剩下。”   “你说这种事吧,也不知该说是可怜还是可恨啊。”那伙计定定看着面前延展的长街,好像能看到石板路上跳着一个执着无望的人头。   家国已亡,尸首难全,桩桩件件俱是不甘。在最艰难的时刻死守城门,却被信任的同伴从背后偷袭。忠义一生,死后却要被凌辱虐尸。听从军令,忠心不二,他有何错?为何偏偏是他落到这样的境地?   燕宁心中酸楚一片,眼眶充血。那曾是他的子民,他的臣子,他的将军。   他起身,带翻了座下的凳子,好像已不忍再听,红着眼睛看着秦鸿风说,“我们去王宫看看。”   “好。”秦鸿风点点头,拉过他的手。温暖的气息从交接处传递过来,燕宁被拉着,冰凉的血捂热了,这才感觉镇定了一些。   二人走在路上,秦鸿风低声问他,“很难受吗?”   燕宁垂着头,再细看去时已经涕泪横流,声音有些哽咽,“我只是在想,我那时,为什么不肯降呢?这个王位谁来坐不是一样,我也不稀罕。明明都已经没有希望了,却还在坚持,平白害死了那么多人。”   “也不是所有人都想降的,你下令后,自愿请战的也不在少数。”秦鸿风停下脚步,抬起燕宁的脸,替他将眼泪擦去,声音柔和。   “人也不只是活着而已,总希望回过头还有处寄托,哪怕身如浮萍,飘零在外,听到自己国家的名字,知道自己走累了还可以回家,都会觉得安心。可如果家没了,国亡了,到哪都是异乡人,没有归属,都说叶落归根,狐死首丘,再难再苦,都要回到故乡之土。若连你也不珍视自己的国,又怎么做他们的王?怎么对得起他们的拥护?所以国破之时,每个人都可以放弃,唯独你不行,摆在你面前的从来都只有一条路。”   燕宁睁着眼睛,“你那时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吗?”   秦鸿风身体一滞,徐徐收回手,转过身,仰头望着不远处宫殿模糊的轮廓,略有些嘲讽地一笑,“我也希望那时我能在你身边,可偏偏我不在,偏偏我什么都没能做到。”说着,又转回头来,看着燕宁,眼神笃定如磐石,“我那时没有给你的,这一次定会全部还给你。”   往内城走,一路上越走越荒僻,街道两边的茶亭酒楼渐无踪迹,人烟稀少,植被反而长得茂密起来。走到城门处,这儿冷冷清清,内城城楼的上半部分已经陨毁,守望的哨台塌了一半,空洞的城门紧闭,如同巨兽阖拢的巨眼。   在高耸的城墙下有两个小小的人影,面前冒着一阵阵灰烟,走近了看才发现是有人摆了祭祀用品在拜祭,一阵风来,没有烧尽的纸片打着旋儿飞起来。那两人一大一小,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口中喃喃有词。   燕宁仔细一打量,认出竟然是那日在酒楼碰到的母子。   察觉到有人靠近,那女子睁开眼睛,面容虽老一双眼睛却仍显出昔日出众的姿色。女子毫无反应地看着燕宁,这次倒正常许多,没有做出什么疯癫的举动。   “你们这是在祭拜谁?”   女人没有回应,又垂下头,将被风吹开的纸灰用树枝拨到一起儿,自顾自地念叨,“春娘啊,我给你烧钱来了,到了那边可千万别苦了自己。有什么需要的,就给我托个梦报个信,我再给你烧下去。若是投了好胎,也跟我说一下,我去给菩萨还个愿,再让她保佑保佑你下一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找个疼你爱你的好人家。”   又拽了小孩子让他朝着那烧纸钱的铜盆磕头,“快跟你姨娘说两句话,报个平安,若没有她,哪来的你哦。”   小孩听话地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梆梆的响,张了口脆生生地道,“姨娘,岑儿今年6岁了,若没有姨娘成全,我和娘断不能活下来,岑儿给姨娘请安了。”说着,又行了一个大礼。   那小孩心智早熟,懂事听话,虽然年纪小,但做起事来却一副成人做派。   燕宁看了会儿,然后弯下身问那小孩,“你拜祭的这个人叫作春娘吗?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孩子被吓着了,惶惑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垂着头的女人却说话了,“那是我的一个本家亲戚,7岁时被选进了宫。本来到了30岁可以出来了,可人算不如天算,她30岁的那一年,郗国亡了,贼子杀进了宫,为了避免受辱,跃入御河而死。她是春天出生的,娘给她取的名字里就带了个春字,我们都唤她叫春娘。 第19章 月是故乡明   女人说完转过身,蹲了太久腿也麻了,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看向燕宁时,突然转变了脸色,苍老的脸上露出点笑,伸出干瘦的手,垫着脚努力拍了拍燕宁的头,口里说道,“我的殿下呀,都长那么大了。可别再调皮了,好好待在宫内,若惹了父王生气,又要挨打了。”   燕宁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一瞬间,眼前女人的面容突然模糊扭曲起来,然后和另一个秀丽温婉的女子重合。   眼前是一处偏居一隅的庭院,结满了青苔和蛛网。女子穿着淡绿色的宫装,发髻上插着根铜簪,坐在床头,一面缝着针线,一面小小声地哼唱家乡的小调,轻柔拍打着身边孩子的背,眼波如秋水般柔和。   那孩子蜷在她的身边,脸上泪痕未干,裸露的嫩藕似的胳膊上一条条都是红色的淤痕,是用竹条鞭打的痕迹。   “好疼呀,春娘,他们为什么要打我?”   屋里的木窗坏了,没人来修。那一年大雪,冷风夹着冰粒子呼呼地往屋子里刮,炭火早灭了,屋子里甚至比外面还要冷。他睡不着,冻得嘴唇发紫,还有朝心窝踹去的那一脚,每吸一口气都疼得像断了肋骨。   因为屋子里太冷,他去内务府偷炭,却被当班的太监抓住,一脚就朝他胸口踹去。他被踹得就地滚了个跟头,落入柴火堆里,身上刚做好的棉衣也被划破了。他心疼衣服,顾不得身上疼痛,生气地跟那太监争执起来。事情传到了那太监的主子慧妃耳朵里,又传到了郗王的耳朵里,郗王大怒,他被罚入宗人府,挨了20竹鞭,还被罚没了一整年的炭。   他一边哭一边用手抹眼泪,“那本是我的东西,为什么人人都有炭就我没有,我也是父王的孩子,凭什么我去拿我应得的东西就要被打?”   女子心疼地搂住他,“你是郗王的孩子,就要有王子的气节。再怎么艰难,你也不该去偷东西,鸡鸣狗盗之事,你怎么能做?你父王生气也是应该的。”   “我不要做他的孩子了,一点都不好。没有饭吃,冬天还要受冻,要受哥哥们的气,谁都能打我,”他四肢挥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地几乎说不出话,“我恨他,我讨厌他。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他还处死了娘亲!……”   女子一下子捂住了小孩的嘴,小孩的脸都憋红了,女子才松开手,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殿下可再也不能说这种话了,无论王上做了什么,他都是您的父亲,是郗国的王,他生养了你,守护着这方国土。你要发自真心地敬重他,爱戴他,相信他做什么都是有缘由的,只有这样告诫自己,你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殿下若是还想看见春娘,就发誓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小孩一下噎了声音,垂下眼睛,还在断断续续地哭,好一会儿才抽抽搭搭地抬起头来,眼睛泪汪汪地说,“可是衣服,还有衣服也被他们扯破了。春娘好不容易给我做好的衣服。”   “别哭,没事的。”女子搂他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衣服怕什么。春娘再做些手工,运出宫去卖,给我的小王子再做一件更漂亮的。等过几天春天就到了,气候也暖和了,花都开了,我的小王子要穿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比谁都好看。”   孩子吸了吸鼻子,眼睛还红得跟兔子一样,“我不要春娘做手工了,春娘的手都冻裂了,都是血,丝线都染红了。”他因哭狠了岔了气,止不住地打嗝。   他抓着女子的手坐到床沿,从枕头底下摸出药,给她涂上。一边打嗝,一边给她涂药,柔软的指尖沾了药膏一圈圈,小心翼翼绕着皲裂的冻疮打转,“如果我以后做了郗王,我要买一屋子的炭,烧起炉火,让春娘的房间一年四季都暖烘烘的,春娘的手就不会裂开了。”   女子被逗笑了,让他坐到自己腿上,从背后抱着他,秀丽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摇着他,“好啊,我的小王子以后要做郗王,给春娘一间最温暖的的屋子。”   可后来,兵戈烽起,火光滔天。   有女子坐在桥头,看到守门的卫兵仓皇逃入内殿。有人受了伤,丢盔弃甲而逃,有人脸被熏得漆黑,哭叫着,两行眼泪在面上冲刷出白色的痕迹。   走廊上脚步纷杂,一片混乱,太监宫女抱着包裹仓皇逃窜,你争我抢,蓬头乱发。   只听得,轰隆一声,地动山摇,城门破了,无数贼兵挥舞着刀剑冲进来,喊声震耳欲聋。   女子双眼如枯木。   她终于看到了最绝望的场面,没有奇迹,没有神兵,郗国亡了。   她心死了,信念轰然坍塌。   望着状如野兽向她扑来的贼兵,义无反顾地向后倒去。   身子沉入御河水底,水汹涌地淹没口鼻,冬季的河水冰寒入骨,好像一把把冰刀子割在身上,衣裙浸满了水越来越沉重,秤砣一样拖着身子往下坠。   她留恋地仰面望着天上越来越遥远的月亮,透明的玉盘上映出了熟悉的村落茅屋,炊烟四起,田垄交错。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她还是孤身一人葬在了这陌生的宫闱之中。   回忆纷杂,燕宁像喘不上气般弯下身子,浑身颤抖。   我的春娘最怕冷了,却在最冷的季节,独自一人沉在了最寒冷的水底。那里终日不见阳光,没有温度,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只有冰冷的御河河水,砭人肌骨。她的冻疮又要发了,却没有人给她涂药了,也没有人会去给她偷炭火了。   我的春娘啊,我成了郗王,却给不了你一个安身的地方。我为什么还要做这个郗王?   燕宁泪流满面,蹲在地上,喉咙中发出悲怆的哭声。秦鸿风过来将他抱进怀里,燕宁抓着他的衣服,手指痉挛着,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磕磕绊绊地说,“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我救不了她,只能看着她们死,她们还年轻,我本以为我能护住她们的……”   “那些回忆为什么那么痛苦,我可不可以不要它们了?它们在我脑海里争斗,好像一锅沸腾的水,心脏像被绞紧了一样疼痛,我快要无法呼吸了。”   “别怕,别怕,”秦鸿风拍着他的背脊,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吻去他眼角渗出的泪水,苦涩的滋味在舌根泛滥开去。他的双眼幽深,温情又淡漠,“你要成为燕宁,那些回忆就是他的。不要怕,你不会有事的,忍过去就好了。”   “不行的,我不行的。”燕宁摇着头,呼吸急促,他抓着秦鸿风的手,不受控制地哽咽出声,那疼劲儿越发厉害,仿佛深入骨髓,好像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原来做人那么痛苦吗?拥有回忆那么难以忍受吗?为什么一个凡人会有那么深沉的不甘与哀思?   燕宁终于哭得力竭,受不了晕了过去,倒在了秦鸿风怀里。 第20章 皆空   等到他重新醒来,那疯疯癫癫的女乞丐已经拉着孩子走远了。   他神情麻木,恍恍惚惚,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他枕在秦鸿风的腿上,仰着头就能看到一段漂亮优雅的下颌弧线,肩颈的线条细腻流畅,有一种蕴藉的风流。   秦鸿风背靠着城墙,一只手揽着他,坐在地上,看着天边,天边是一片红彤彤的灿霞流云,远方的青山绿水在一片暮色夕照中泛金泄银。   天色近暮,他一睡竟然睡去了那么久。   “你醒了啊,好些了吗?”秦鸿风垂眸问他,眼睫像蝶翅般压下来。   燕宁喉头滚了滚,轻轻嗯了一声。   “你还愿意进去吗?”他问。   燕宁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看着不远处巍峨的殿角,虽然迟疑,却不想让秦鸿风失望,还是咬牙应了,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好啊。”   秦鸿风微微笑了下,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那闭一下眼。”语毕,便抱起他飞跃过了城墙。燕宁只觉耳边风声一掠,人就稳稳地落入了内城中。   昔日的巍巍城楼、连绵宫殿的壮丽恢弘,而今都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只剩下残砖碎瓦,墙柱斑驳,满目萧条。宫道的石阶断断续续,大半碎裂,铺砖的地上杂草丛生,唯有巨大的柱础和断裂的青石丹墀还留有一二分郗王朝昔日华贵的风流。   一切的繁华靡丽,过眼皆空。年岁悠悠,不过一梦。   沿着宫墙走在巨石铺就的宫道上,燕宁闭上眼,仿佛听到了在过去无数个漫长的夜晚,在曲折幽深的宫闱高墙下,有报更的太监用檀木榔头敲击着紫铜云板,响亮透彻的报更声一浪又一浪越过一座座孤寂的殿宇,传到他的耳中。   他提着笔,听着更声,一滴浓墨从笔尖滴落,泅透了纸页,有人为他掌灯添衣,宣华殿的烛火彻夜未曾熄灭。   燕宁睁开眼,出神地凝视着,伸出手拂过凹凸不平的墙砖。蓦然一处深凹,城墙上刀剑劈砍的裂痕历久弥新,仿佛一道道丑陋的伤疤,每一处都带着刀光和血气。刀剑征伐之声,历历在目,响彻耳畔。   他穿过一座座宫殿,拨开衰草,踏过荆棘,转过游廊,走过小道,是一处废弃的庭院。   院子角落,小池干涸,满园荒草,花木零落,只有墙边还有几株桃树绽开一簇簇粉白的花苞颤巍巍地探过红墙琉璃瓦。   耳畔一阵轻响,好像听到轿上四角坠着的金铛清越的声音响过月门。   他扎起衣服的下摆蹲在院子里,认认真真地给种子铲土施肥,手上都是泥巴,浑身脏兮兮的,春娘在他旁边看着他,不时出声指点,柔声地说,“花都是有灵性的,种花的人心诚,那花就会保佑你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更加耐心与专注。他种下了一株桃树,后来长成了一片桃林。从冷宫移居后,他将那一片桃林也移栽到了太子宫内。   他每每读累了书,托着腮,遥遥望向窗外,窗外有鸟有树有野蛮疯长的草和一片绯红烂漫的桃林。   那桃林没有辜负他。   后来的一日,他从山上请来了一个神仙,将他请入了这片桃林,曲尽衷肠,用尽颜色,终于用这片纷纷扰扰的桃色迷障困住了他。   天色还蒙蒙亮,霜露浓重,铅灰色的云积压在天边,总管太监揣着袖子缩着肩在乾宁宫的朱廊黑瓦下值守,一滴消融的雪水从檐下滚落滴在脚侧。   远远地,汉白玉石阶上出现一个黑影,他眯起眼定睛看,看到了赤色衣摆上独属于郗国太子的五爪金龙,忙热络地迎上前,“殿下这么早就来了啊?”   燕宁点了点头,“我来给祖母太后请安。”   太监弯着腰将燕宁引入内门,谄媚恭维,“殿下真是个孝顺孩子。王后娘娘也在里头呢,老奴就不进去了。”   殿内垂着厚重的纱帘,燃着熏香,地龙烧得足,到处都热烘烘的。   燕宁停在门口,拍打去袍袖上沾染的晨露,里头传来打叶子戏的碰撞声响,燕宁梳理了衣服,正准备叩门,门内却起了交谈声。   “算算时间,那人该来给母后请安了吧。朝里最近都说他最孝顺守礼,晨参暮礼,从未有误。那守阳侯可是对他赞不绝口。”一个娇柔的女声响起。   “嗯,自从他从冷宫搬出后,的确未曾耽误。”说话的人老成稳重,沉淀了岁月的风霜。   “这几日王上病重,殿下可是日夜跪在塌前服侍,未曾合眼,还自愿用嘴吸出疮口脓血,当真孝感动天。姐姐收了这样的义子,总算能一慰亲儿早逝之苦。”   “哼,”环佩叮当一响,女子红着眼睛狠声道,“什么东西也能和我的端儿相提并论?”   “不过是个番邦舞女未足月便生下的孩子。自打出生王上就心有疑虑,又不愿担上弑子的恶名,索性杀了番邦女,留下孩子,当条狗养着,几时有他说话的份?”   “谁能料到,最后竟然是这杂种当了太子。”越说到后来,越是咬牙切齿。   王太后不悦地侧目看她,“没有根据的事不要乱说。容音,都是当了王后的人了,还这么口无遮拦,说话如此不得体,怎么做后宫表率?”   王后神色一僵,红蔻丹的指甲捏紧了丝帕,心不甘情不愿地敛下忿忿之色,“母后教训的是,儿臣不会再犯了。”   良久,寂静封闭的室内落下一声叹息,老太后低语道,“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现下王上病重,异见四起,最重要的是稳定朝纲,我们还得齐心才是。至于其他,都等王上好转了再做打算。”   “儿臣不苦。只是,只是夜里总想到我那早逝的孩儿,这一切本应是他的。”王后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芝焚蕙叹,物伤其类,室内女人的脸上一时也满是凄怨的神色。   郗王病重,只余一子。朝堂内诸王侯的心都蠢蠢欲动起来,眼看就要同室操戈。郗王朝上空阴云密布,风雨欲来,可后宫的女人除了忧虑又能做些什么呢?   燕宁垂下手,袍袖荡下来,紧攥成拳,转过头悄无声息地走出殿门。   那太监还在檐下吩咐人将雪水扫去,一扭头见了燕宁,有些诧异道,“殿下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   燕宁神色淡淡的,“祖母太后与王后聊得投机,我不便打扰。烦请公公待太后问起时说一声,燕宁来过了。”   “哎?好,好。”太监满口应下,“太后这阵子忧思过度,精神疲惫,若殿下愿意多陪她说说话,宽解一下,太后定能开怀许多。”   半晌没听他答话,太监抬起头,却见这位弱冠的太子素来淡泊拘束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古怪的神色,半是讥嘲半是愤怒,好像被囚在笼中多年,生生拔了利齿打断了牙的困虎,突然被推到台上,供众人取乐。   他愣了一下,燕宁却已经附身冲他一拱手,“既然祖母太后身体不好,这几日燕宁就不来打扰了,还请公公多多费心。”说完,转身走了,似乎再多留一刻就抑制不住。 第21章 求神   太后她们期盼的转机没有到,随着日子推移,郗王的病情更重了。   朝堂上下都做好了报丧的准备,太庙甚至已经在准备郗王的葬礼和新任郗王的承袭大典。只等这丧钟一响,一切就可有条不紊地推进下去。   太后常召燕宁过去,拉着他的手,问他的近况,努力装得和他亲近,指点他一国之主的礼仪,教导他治国的道理。王后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不时会赏赐他一些吃的用的,演一演母慈子孝的恩爱,背后却难掩厌恶的神色,那眼神里的怨毒和怀恨是用再多脂粉和甜食都消解不了的。   燕宁终日服侍在宣华殿内,有人夸他至孝,也有人笑他装模作样,虚伪至极。   厚重的殿门终日关得紧紧地,寝殿内是浓得散不开的酸苦的药味儿,还有人濒死时那种朽烂的气息。   “你决定要去了吗?”南宫怀瑾问。   燕宁垂下眼,平静地说,“嗯,我也希望父王好起来。”   “郗王如果好了,殷夫人她们绝容不下你,喘过气来了一定会培养一个更适合的太子,你何苦去为他人做嫁衣裳?”   燕宁望着病榻上郗王青灰的病容、锦被下凸起的枯瘦肢干,和他印象中意气风发、残忍独断的父亲形象已大相径庭。人到死了,竟变得如羔羊般温顺起来。   “但培养需要时间,这就够了。”燕宁说,边用锦帕擦去父亲口中无意识溢出的涎液,“现在的时机不对,如果父王现在死了,这王位我坐不安稳。朝堂上下支持我的只有太后一个,禁宫内的守卫哪里比的上我那几位叔父手下的兵马?就算侥幸那几位叔父没有谋反,我也不过是太后手下做戏的傀儡,一举一动都要听她们的指示,看她们的眼色,这样的郗王做来有什么意思?”   南宫怀瑾没料到这看似愚钝的傀儡太子竟有这样深沉的心思,愣了片刻后轻笑着说,“是我看走了眼,殿下思虑得比我周全,殿下决定了就好。”   燕宁却还有些不安,迟疑着问,“只是你算得真的不会错吗?”   南宫怀瑾郑重地说,“殿下不可心有疑虑,只有殿下信了,这事儿才是真的,但凡有一点动摇,都成不了。”   “常言道,事在人为,殿下若是有决心,有缘法,不妨不顾一切去搏一搏,若是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输了,就看殿下觉得值不值了。”   燕宁沉吟片刻才笑道,“是啊,既然我身无长物,孑然一身,又为什么要害怕输呢?”   为替郗王祈福,郗国摆下罗天大醮,由太子主祀,诵经祭拜七七四十九天,在祭台上,钦天监的神官南宫怀瑾占得了一个神喻,神喻预言能救郗国的人,在北方的山上。   去人迹罕至的神山上寻仙问药,五步一拜十步一叩,听起来荒唐无稽。但郗国上下迷信占卜祭祀,对鬼神之说及其敬畏,燕宁的求访又得了钦天监的神官预言,出行之日,全城的人都簇拥到了长街上,挤成了密集的人墙。   那一日天现异象,白昼的天上出现了一颗耀眼的金星,百姓如见神迹,顶礼膜拜,都说太子的出行会带回郗国复兴的希望。于是仪仗浩浩汤汤,一路翠华摇摇,伴随着一城百姓热切的目光驶出了城门。   燕宁在车内默然不语,马车辘辘而行,銮驾外的热闹仿佛与他无关,旷野的风拍打着马车垂落的黄幔红绫,他看着吹起的车帘一角,内心对此行的结果毫无把握。   早春时节,莺飞草长,大地勃发。   仪仗到了清风山下,山脚下有寥寥几户人家,过着男耕女织的平静生活,乍见到这样煊赫的队伍,都惶惑得不敢抬头细看。   山很高,峰峦如聚,一眼望不到头,山腰处就已经云雾缭绕,人烟绝迹。   住户说那上面有毒蛇猛兽和虫瘴,江流澎湃,山势险峻异常,非人力可以攀登。看燕宁一个人要上山,都说是痴人说梦,只能白白送死。至于什么神仙,他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别说神仙了,连个妖兽都没见到过。   住户们哄然大笑,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公子突发奇想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   一旁的随侍也忧心忡忡,附耳对燕宁说,“这世上的人哪见过什么神仙,就算真有神仙又岂是一跪两拜就能求来的,殿下万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依奴才所见,不如派两个侍卫先去山上探一探,若真有所获,殿下再上去也不迟。”   燕宁摇了摇头,他想着怀瑾的话,也许求神拜佛都是因着心中的执念,信则有不信则无。他从前也曾见过冷宫里数病缠身的老宫役每日虔诚的诵经祈福,虽然最后都难有善终者。但在命运的混沌时刻,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向冥冥中寄托一份虔敬的期盼。就好像人类最美好的向往也没有得到实际验证,但那向往并不会因此而消灭。1   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份向往,又有谁会愿意为他验证呢?   山脚处还算平整,常有猎户上山打猎,踩出了一道小路,但越往上走越是艰难,虽然一路都有侍卫为他劈荆开路,可山势陡峭,好几次都贴着岩壁而行,踏脚的地方仅余一线,险象环生。更别说还要一路叩拜,虔诚诵吟,连走道都艰难的地方,一行人很快就体力不支。   陪着上山的太监脚打着摆子,抓着树干,颤颤巍巍,脚下是湿滑的苔藓,站都站不稳。口里还念叨着殿下小心,自己却已走不上去了。   他哭丧着脸道,“殿下,奴才实在是不行了,再上去的话,这条命都要交代在这儿了。求殿下念在小顺子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饶小顺子一条狗命吧。”说着眼泪鼻涕糊在脸上,只差因为害怕滑下去而没跪在地上了。   那几个侍卫也十分狼狈,虽然有武功底子,但他们走在最前面,开路的时候早弄得身上脸上都是伤。有一个刚上山就被条毒蛇咬了一口,刚开始还不在意,可没走两步,脚脖子肿得老大,嘴唇乌紫,不一会儿就坚持不住被扶下去治伤了,剩下的3个一路行来更加小心谨慎,一点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   一座山才爬了一小半,他们已经伤的伤,哭的哭,好不狼狈。再向上看,孤峰突起耸入云端,茂密的山林幽深可怖。燕宁犹豫了一下,然后让一个侍卫送小顺子下去,剩下的侍卫愿意陪他上去的就跟他上去,如果觉得支撑不住,也可以自行下山。   最后年龄最小的那个侍卫送小顺子下山,剩下的两个自愿陪着燕宁上去。   继续向上,山顶落下的雪花到了这儿寒气消融,落地是湿润的水意。   也不知走了多久,头顶艳阳高悬,带来的水食在爬山时不慎掉下了山崖,几人又累又渴,坐在树下歇息,侍卫采来浆果,打来泉水,浆果外皮泛着青,味道有些酸,但泉水甘甜,总算恢复了些力气。   如此行行走走,似乎过了有一天一夜。到了夜里的时候,山林里气温极低,又担心有野兽出没,两个侍卫轮流值勤,守着篝火,燕宁抵着岩石睡了会儿还是冷的簌簌发抖,如此挨了一夜,燕宁第二日就发起了烧,再上路时已经神识恍惚,面色苍白。   一次次的磕头跪拜,头顶磕开的伤,刚结痂了又裂,血好不容易凝固了又开始流。膝盖硌在粗硬的石子上,乌青点点,早就没有一块好皮。腿重若千钧,抬都抬不起来,喉头灌进了冷风,咳一下都一口腥甜。不过短短两日,他已经形销骨立,憔悴不堪,身上赤色的衣袍脏污一片。   三人互相扶持着,艰难向上走。这山似乎无穷无尽,没有尽头。   神仙在哪里,在山顶吗?他们可知道有凡人如此虔诚的信仰,绝望的祷告?铁石心肠可曾有一瞬动摇?庄严宝相可曾有一时不忍?既誓言要度尽一切苦厄,那他难道不是漫天神佛要度的苦?   燕宁被汗水沾湿了眼睫。就算是为了私欲,不算光正,但能不能凭这一身犟骨求得几分怜悯?   走着走着,平地里忽然起了一阵大风,三人被风沙走石迷了眼,疼得眼泪直流,半步不能前进。   等到大风止了,忽而听到林间一声虎啸,声音响彻四野,震得山峦颤动,鸟兽惊散。   三人心惊,不消片刻,果然看见臻臻密林间窜出一头吊睛白额大虎,脚踩着青石,眼若铜铃,大如牡牛,长啸一声,血盆大口泛着恶臭的腥气,震得地动山摇。   那两个侍卫被这腥风震懵了,僵立原地,动弹不得,握着剑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险些捏不住。最后好不容易醒过神来,咬牙向前一跨,拦在燕宁身前,“殿下快走,这里有我们应付。”   燕宁浑身僵硬,一时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其中一个看他模样,立即扭头向另一个喊道,“还不快带殿下走!”   那人本已做好了和猛虎搏斗至死的打算,听到这一句,愕然道,“首领,那你怎么办?”   说话间,那猛虎已有一扑而上的趋势。被称为首领的人全神戒备,紧紧与那凶兽逼视,扯着嗓子怒吼,“护好殿下,快走!”   另一个护卫一抹眼泪,拽了燕宁的手就向另一方向逃。   没跑出几步,只听一声虎啸伴着人的凄厉惨叫,燕宁转头,那人已经被猛虎咬死,身体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血雾喷溅在树梢林叶上。   抓着他手的护卫见虎啸逼近,一咬牙松开手,将燕宁往前方推开,“殿下,快跑,切不要回头!”说罢,提着长剑向猛虎冲了上去。   利齿嵌入血肉的声响令人胆寒。   燕宁眼前都是弥散的血红,他一股脑冲进了密林,只知道不顾一切地向前跑,无数次被绊倒又站起来继续跑,心跳像捶打的巨鼓,脑海中一片空白,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枝条在脸上抽打出一道道血痕。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被树桩绊倒,跌在地上,终于精疲力竭,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浑身骨头打着颤,手指头也疲软得抬不起来。   他面色如纸,浑身是伤,却还不知道认输知错,还不知道不该强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只紧紧盯着身上沾染到的血迹,红得触目惊心。怎能一无所获,怎能白白让他们送死?   等到四遭恢复寂静,他蜷起身在原地修养足了精神,又站起来拖着病躯,重新回到了绵延不绝的山道上。他已历经千难万险,死里逃生,却也不过到山腰的位置,恰恰被浮云遮掩,顶上还有无穷无尽的道路要走。   晨昏不辨,他一点点地走,走不动了就爬,爬不动了就一点点挪,直到最后一丝力气也无。   在他满心绝望的时候,终于有人凌空御风而过,远远瞧见了,也不知道动了哪一点恻隐之心,降云落在他的面前。   燕宁抬起头。   玉骨风姿,萧萧肃肃,广袖博带,白衣无垢。   当真像极了朗月清风,吹散了林间雾气。   那人问,“你来此有何求?”   他昏昏沉沉地想道,真好,原来漫天神佛,终是怜悯了他。 第22章 怜悯   郗王晚年时沉迷修道炼丹,深深恐惧于世人无法回避的死亡。青铜大鼎下的薪火日夜不停地燃烧着,一盒又一盒炼出的金丹被呈上,每一颗都价值万金,打着益寿延年,长生不老的旗号。但再多的金子也无法抵御来自身体内部的衰朽,一场惊风导致的病痛就将郗王拖垮了。   燕宁将秦鸿风带回了王宫,还请他住在太子宫。   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流言纷纷,蜚短流长,   而秦鸿风刚来就闹出了事故,他去文天坛打翻了大鼎,还没有炼成的金属液体流成一片。   那方士不服,扬言要与他斗法,说他是无知小儿,毛都没长齐就敢来此装神弄鬼,说他才是那个“假引符录,幻化黄白”之人,无知无敬,迟早自食恶果。   一听闻要斗法,宫里的人都来看热闹了。宫人早听说秦鸿风如何神通广大,是太子千辛万苦求来的神仙,对他深信不疑,事事依循,却还没见过他的真本事。只听那些在秦鸿风入宫时远远瞧上过一眼的人说,此人是如何的仙风道骨,不落凡俗。   比试定在第二日的正午,艳阳高悬,现场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秦鸿风出现时,人群发出了持久不息的赞叹,像是他成全了世人对神仙的所有想象。   他一袭白衣,随随便便地往那一站,就衬得他身旁尖嘴猴腮,缩肩塌背,满身绫罗绸缎的方士如猿猴般滑稽可笑。   那方士心中也有计较,恶狠狠地说,“小儿,不知是偷了谁家俏儿郎的皮囊,来这里惑乱人心,看我破了你的障眼法。”   语罢,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黄沙,扬到空中,立时变成了一群怪鸟,身形小如飞梭,黑压压一片,牙尖嘴利,齐齐向秦鸿风扑去。   人群不察这斗法开始得这样措手不及,又怪那方士竟然搞偷袭,不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都暗自捏了把汗。   好在秦鸿风并未见惊慌,只见他袖口一扬,祭出一道檀木令牌,升到空中后华光大闪。文天坛上空突然阴云密布,不消片刻就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大雨只下在文天坛四方之地,坛下却仍然晴空万里,   不仅将那群怪鸟淋了个羽毛沾身,凄厉叫着,重新化为了一抔黄沙,还让那方士淋得衣袍浸湿,发冠散乱,落汤鸡一般。而秦鸿风却仿佛风雨不侵,他站着的地方一滴雨也没有落下。   一旦破了法术,雨势便收敛了,乌云散开,阳光洒落,不一会儿便晒干了坛上的雨水,只剩下一个湿哒哒的方士,衣袍淌着水,好不可怜。   满堂惊异,叫好声响成一片。   一招落空。方士也不羞惭,背手佯装镇静道,“雕虫小技,不过是些障眼法罢了。我阴阳五行星算本草无不通晓,你要比什么,尽管说就是。”   见他还如此大言不惭,台下响起一阵嗤笑。   此时燕宁才匆匆赶到台下,他一听闻秦鸿风惹出事端,也没打听清楚发生什么事,就急急赶来了,正听到那方士放下狠话,忙冲上去喝道,“放肆!王宫内岂是你们肆意妄为的地方?”   方士大舒一口气,刚想借坡下驴,就听闻秦鸿风说,“你这样紧张,是害怕我输吗?那你对我也太没有信心了。”   燕宁身边的太监出声纠正他,“大胆,这是太子殿下,怎可这样不分尊卑?”   秦鸿风抬了抬眼,随后不太高兴地嗯了一声。“那我下次不叫便是了。”   那方士被看轻到这种地步,气得浑身打颤,提着金钱剑,指着他颤颤巍巍道,“黄,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秦鸿风眯起眼,仔细又瞧了瞧,“哦,原来是只小鸟。”   他曲指在唇边,发出一声清啸,声音嘹亮高远,仿佛能传上九天。   稍顷,只听天际一声清吟附和而起,碧空上突然变得五彩斑斓,云彩被映照得红彤彤的,云隙间显出一小簇华丽的羽翼。待云雾散去,真身显露,竟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凤凰,红羽张扬夺目,热烈如火,尾羽灿若流霞,高昂着修长脖颈,说不出的骄傲矜贵。   凤凰一出,百鸟归伏。方士在威慑之下,竟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坛上,抖若筛糠,连头都不敢抬。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满脸的不可置信。包括燕宁。   秦鸿风看燕宁看得如此目不转睛,便笑了一下,扬手一振,指尖轻轻一抬,“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殿下,这只凤凰就送给你了。”   那凤凰煽动羽翼,婉转引征,果真向燕宁飞来。   燕宁下意思伸出手去接,又惊惧于神鸟岂是他这种凡人可以承受的   只见那凤凰一声轻吟,长长尾羽垂落,徐徐盘旋而下,身形渐小,落到燕宁掌中时只有一只麻雀大小,但羽毛纤缕毕显,仍是光彩夺目,让人移不开视线。燕宁不由地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那凤凰的身体,可指尖刚触及,只见华光一闪,卧在掌心的已变成了用纸叠成的一个纸鹤。   秦鸿风朗声而笑,“这些都不过是些幻术罢了,乱人耳目,博取一乐。”   他见燕宁神色怔忡,还望着掌心白色的纸鹤,又对他低语道,“殿下何以执着?人世间斑斓幻象,难道不是一空吗?”   随后,他拿起一盒金丹,高举着走到台上,面向众人道,“郗王面黑唇紫,热气入体,背生毒疮皆乃金丹中毒之状。”   “黄白之术,金丹之药,皆足以伤元气,不可信。欲求长生,反致速死,倒不如依循本草药理,方可益寿延年。”语罢,将盒内金丹统统捏碎,覆手洒落,金粉纷纷扬扬地从他玉白的指尖飘落,迎着正午的太阳,反射出耀眼光芒。   台下众人皆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数日后还如在梦中,沉浸于那一场空前绝后的法术之争。   那日台上风华卓绝的人物早已成了宫内宫外口耳相传的神仙下凡,说他法力无边,无所不能,可征风召雨,呼鸾引凤。而宫中女侍每提起时,总不免双颊酡红,呈现小女儿的痴态。   所有人都对钦天监神官的预言深信不疑,赞叹太子燕宁以一腔至诚之心为郗国求来了兴国的希望,都说郗国得了天佑,必将国粹绵长、盛世太平。 第23章 何必信仙佛   那日后,秦鸿风取了一些草药捣烂,混合白蜜成丸,献给王上。开始两日,郗王反应极大,呕吐便溺,待毒素排出,又服了几日果然恢复了神志,身体日渐康健。   太后大悦,封秦鸿风为太傅,并在宫外赐了府邸,让他有栖身之地,不再滞留太子宫。   太后心中计较,既然秦鸿风乃奇人异士,又怎可让他与燕宁多有亲近?燕宁眼下大获民心,想要废掉他的东宫之位已十分不易,但若能拉拢到秦鸿风,借他的手除掉燕宁,却是最理想的手段。因而对秦鸿风十分客气,常与他赐宴伴驾,还屡屡让自己的孙女找各种借口接近于他。   可秦鸿风到郗国所求为何呢?他既已成仙证道,可通天达地,又何苦要重入凡尘、寄身于人?   这事燕宁也常想不通,因而总战战兢兢哪日醒来,那人已杳无踪影,踏空而去,又或者一切相逢都只是黄粱一梦。   只有时时看到他,听到他轻言笑语,才有一点真切感。   “我答应过殿下会助你复兴郗国的,殿下不用忧心。”   “那你可会助我成为郗王?”燕宁追问。   秦鸿风懒懒饮着酒,“你若是想,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他抬起醉眼,定定看了会燕宁,突然抬起沾了酒液的手抚摸了一下燕宁秀丽的下颌,一双美目醉意朦胧,“啊,你兴许会是个好王上的,比你的父王好。起码比他好看些。”他低低调笑着,如玉的脸庞映着朦胧摇曳的烛火,一片暧昧的纱红暖光。   燕宁一时动弹不得,被触碰到的地方像着了火般滚烫,尴尬地侧过脸。他虚长了十几岁的年龄,还没经历过儿女情长,享受过鱼水之欢。坐上太子之位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哪有其余心思想风月情事。是以被秦鸿风这样一调戏,他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也没想到这人性子竟是如此不羁放浪,毫无修身养性的自觉。   秦鸿风看燕宁这样经不起撩拨,也有些意思,他抓了燕宁的手到近前,“这样吧,你亲亲我,我便答应你。 ”   “胡,胡闹!”燕宁又气又恼,猛地抽回手。   过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了口气,转回身为他找借口,“你喝醉了。”   秦鸿风单手撑着头,浑身都是酒气,眼睛却很亮,“我醉不了的。”他倾倒了杯,酒液洒出,一部分流到了地上,一部分濡湿了他的衣袖。   绿烟萝纱窗外桃花开得正好,一簇压着一簇,深红浅粉。这几株桃花刚移栽过来时,无法适应太子宫的高墙深院,花很快就枯萎了,叶子泛黄脱落,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后一年春天到了,也迟迟没有发芽。   宫里照顾花卉的宫役都说这几株树活不了,不如换些好生长的,王后娘娘最喜牡丹,栽些牡丹点缀一下,富丽堂皇,比这几株光秃秃的桃树枝好看多了。燕宁没有同意,就这么让它们占着院子里最好的位置。本以为早枯死了,可等秦鸿风入住了此处,竟渐渐有了生机,开得热烈招摇,艳压了院内百花。   秦鸿风喜欢侍弄些丛草闲花,说他从前在山上时,也有一处小山凹,他种了竹子还开了菜圃,可惜养不活,他没有时间照顾还总有些山兽来捣乱。现下有了这处院子他自然喜不自胜,时常埋首在花圃中,亲自照顾那些娇嫩的小东西。有几次燕宁来时,就看到他蹲在那里浇花,半截衣襟别在腰间,还是有半截晃晃悠悠垂在泥地里,袍子底浸透了泥水,他还浑然不觉。   “听闻那炼丹的方士被判处斩首之刑,临刑前仍凄厉地喊,妖孽惑世,郗国必亡。等一刀砍了头,人头滚落在地,喊声仍不绝,良久才扑倒在地,气绝身亡。”秦鸿风从窗那儿转过眼,瞧着燕宁,“你说那个妖孽说的是谁?”   燕宁一怔,不知道他此话何意,谨慎地回,“这种疯子的胡言乱语,怎么可以当真?”   “那我总听你们说要以仁治国,他也不是有心的,不过忠君之事,为什么要杀了他?”   “无论有心还是无心,他都欺骗了郗王,犯下大错。赐他一刀速死,已经是恩德了。”   秦鸿风低低笑了起来,“你们说的恩德也真是奇怪。杀人,也能算恩德吗?”   燕宁斟酌着,“宫内也有很多刑罚是生不如死的,与其活着受尽折磨,倒不如死了还能寄托于下一世。”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燕宁迟疑着想了一下,“不是。只要有一线生还的机会,我还是想活下去。毕竟下一世会成为什么人、做哪些事都不知道,那些求神拜佛投个好胎的话都是空中楼阁,谁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来生,总归没有眼前的人事来得实在。”   他顿了顿,“更何况就算真有来生,我也不再是我了,没了记忆、换了皮囊、有了其他骨肉牵挂,前一世未了的夙愿、未偿的恩情,都只能沦为遗憾,我一定十分不甘。”   秦鸿风闻言抬起了眼,形状姣好的凤目内藏了笑意,“世人都想求长生,畏惧死亡,故而生执念,才会深信鬼神之说。你也这样执着,很容易被人骗的。”   燕宁有些摸不透他话里的意思,“世人虔诚礼拜,难道不好吗?”   “凡人烧香叩头,供奉祷告,的确至诚至善,但你觉得有多少神仙会去听?会去看呢?从高高的天上往下看,凡人碌碌如蚁,从千万年的漫长年岁来看,王朝更迭稀疏平常,生老病死、爱恨别离都是过眼云烟。”   秦鸿风执着酒杯,从塌下下来,走到燕宁身旁,微弯下身子,凑近到他耳侧,垂落的发丝触碰到脸颊,“殿下,与其信仙佛,倒不如信我。” 第24章 成碧   暧昧的热气喷在耳垂,燕宁浑身一热,他垂下眼,没有躲开,“我自然是信你的。”   秦鸿风陡然搂过他的腰,喝了口酒含在嘴里,抬起他的脸,口对口地渡给他。   燕宁像是被点了穴般僵立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满鼻都是辛辣刺鼻的酒香,醇厚馥郁的酒液在唇齿间满溢。那舌尖溜进来要撬开他的齿,他也不知道张嘴,也不知道闭眼,双目震愕地大睁,酒混着涎液淌下嘴角。有一两口仓促地滚下喉咙,像吞了一块火炭般沉甸甸地落到胃里,似着了火般。   他被辣出了眼泪,推开秦鸿风,干咳了起来。   秦鸿风擦了擦嘴角,“殿下下次接吻时,可记着闭上眼,更有情趣。”   燕宁咳得面上充血,嘴角湿漉漉一片,用衣袖擦了几下,直擦得脸颊泛红,才直起身。虽然努力装作面无表情,可眼角泛着红,仿佛泫然欲泣,十分艳丽动人,嘶哑着嗓子狠声说,“你若再有下一次,那术士便是你的下场。”   他一身赤色衣裳,衬着满室烛火,好似灯下看美人,朦朦胧胧,似雾似幻。   秦鸿风跟随昊阳真君修行了上百年,山中日子无聊琐碎,人世间的烟火香气儿已久不闻了。他从前也是散漫不羁的性子,幸得真君点拨才结了点仙缘。昊阳说秦鸿风是被贬下凡历劫的,仙骨犹存,只要跟随他修行,最多百年就可飞升归位。可百年时间一晃而过,百年来,他也算勤勉用功,不舍昼夜,可除了学了些法术,得了些灵芝仙药驻容养颜外,所谓的修仙得道却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再去问昊阳,昊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鸿风不免丧气。此一番下山来,见滚滚红尘中万般都有趣,忽然觉得,原来不是昊阳胡编瞎话,想寻个便宜徒弟,而是自己修心不正,从来就没能走上正道。   “殿下好凶,竟想要杀我,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秦鸿风装模作样。   燕宁一口银牙磨得吱嘎作响,“我本意是君子相交,赤诚以待。可你三番四次戏弄于我,我好歹也是郗国的太子,怎可这样受辱?”   秦鸿风放软了语气,“我不是说了吗?你让我亲一亲,我便答应你。”   燕宁瞪着眼睛,好像在听什么无稽的笑话。   “你还记得吗?你在山上时说过,要我襄救郗国,救你父王一命,现在人我已经救了,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燕宁面色一僵,“高官厚禄,金银美俾,只要我能给的,我都可以奉上。”   “这些东西我稀罕要吗?你能给的,太后不能给吗?她前几日赐宴给我,允诺的东西可比殿下丰富多了。”   燕宁长睫一敛,一下子哑了声。他说的不错,自己能给他些什么呢?他能化万千幻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   秦鸿风又说,“殿下是个聪明的人,聪明的人不会做无用的事。”   燕宁心坠下去,勉强笑了笑,“良禽择木而栖,既然我供不了大佛,也不能强扣着不放。我明天就让小顺子帮着收拾,送您出太子宫,去宫外的大宅。”   见燕宁被打压狠了,浑身的自卑都化作了硬刺。眼看就要玩崩了,秦鸿风终于收了手,“你怎么还认真了?我只是说笑而已。”   燕宁抬着眼瞪他,也不知是不是秦鸿风错觉,那双眼红得更厉害了,眼尾上挑着,跟涂了胭脂似地,又艳又绝。   秦鸿风风轻云淡地笑笑,“我答应了帮你,你都让我亲了,我怎么会食言呢?你的东西我不稀罕,那太后的东西我就稀罕了吗?都是些俗物,我多送你两个逗你开心也成。”   这人说话没个谱,心思也瞧不透,哪句真心哪句假意,全瞧不出来。燕宁心绪被他搞得大起大落,仿佛有一千匹骏马呼啸而过。   眼下夜已深沉,秦鸿风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困了。燕宁召进宫俾熄灯,秦鸿风住在太子宫的侧殿,吃穿用度都与燕宁自己的规格相当,但秦鸿风不习惯被人服侍,将派去的宫人都退回了,燕宁便只派了几个在殿外当差。   燕宁向秦鸿风道了别,临走前又被叫住,那人道,“你的父王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有我为他续命,也保不了多久,最多就是两三年功夫。你若是有什么计划,应当快些操办起来了。”   燕宁也不遮掩自己的野心,只是点点头。   秦鸿风又说,“还有,我听说马上就是平南王燕恵的大寿,你到时可别忘了去他府上贺寿。”   燕宁皱了眉,“他虽是我叔父,可素来有自立的野心,既不喜欢我,与太后也不和,我何苦去贴这个冷脸?更何况我若是去他府上贺寿,岂不是公开和太后叫板?”   秦鸿风眨眨眼,好似有些委屈,“殿下刚刚还说信我的?”   燕宁一下无话可接,唯有再点头答应。   平南王燕恵原先在平州驻守,听闻郗王病重,才在前两个月带了五千兵马回来奔丧。入城时的架势,兵容整齐,铁甲悍然,知道的是奔丧,不知道的以为是叛军围城。燕恵在城内的这段时间,他的兵马就在城外安营扎寨,虎视眈眈。   现下郗王病愈,燕恵本应该回到自己的封地,却一直赖在自己之前的府邸内迟迟没有动静,连今年的寿宴都一道过了。太后明里暗里催过不少次,都被燕恵打马虎眼遮掩过了。   寿宴当天,彩带高悬,琉璃瓦光彩溢目,满屋都是红彤彤的喜庆颜色。   燕宁从库里挑了对玉如意,当作寿礼献上。   他来的早了,寿宴还没正式开始,一堆人聚在大厅里喝茶聊天,众人向他行了礼,这一拨都是平南王的人。燕恵是郗王的弟弟,自幼聪明机灵,只是碍于长幼有序,一直被压了一头。好不容易熬到郗王病重,若不是多了燕宁,郗王死后他本可以名正言顺的继位,自然恨燕宁恨得咬牙切齿。眼下燕宁这根眼中钉在厅里坐着,所有人都不自在,燕宁自己也别扭,索性找了个由头,去园子里逛逛。   燕恵不放心,怕他逛出什么问题来,特地差了两个近身跟着。   燕恵府中养了无数门客,网罗奇人异士,素有小孟尝之称。此次入京,也跟来了不少人。   燕宁刚转入后花园就听到一片吵闹声,好奇心顿起,转过脚去看,人掩映在一树花枝后。   只见假山下聚拢了一群人,什么打扮的都有,围着什么争执不休。   “芹素兄,他也不是有意的,就算了吧。万一闹大了,被世子知道了不好交代。”   “怎么不是有意的?这园子这么多条路,他就好巧不巧堵了老子的路,看见老子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想走,老子长到现在还没被人这么瞧不起过。”   立刻就有人附和,“就是,一个以色侍人的伶人是个什么玩意儿,凭什么比我们还高一级?仗着得宠,眼高于顶,还处处踩人一头,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平南王的门客也是分等级的,有客级、舍级、仕级和卿级,最得宠的甚至可以和平南王同寝共食,月俸百万。   燕宁定睛看去,被掐着脖子抵在假山上的人面容被人群遮住,只能看到那一袭宽大的青色衣袍,好像湖水一般的碧青色,一截瘦弱白皙的脖颈被男人的大掌捏出红痕,濒死般细弱地挣动着。 第25章 投名状   燕宁也听闻有些地方时兴豢养男宠,没想到平南王府内也有这种事。   掐他的人是一届武夫,光秃秃的头顶留了泛青的一截发茬,衣着粗陋,像个还俗的和尚。   那青袍人艰难地发出嘶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讨饶的话。   和尚看他可笑,得意洋洋松了些手,好让他说出话来。   青袍人软软靠着假山滑下来了点,轻轻喘息了一会儿,才抬起脸来,眼神狠厉,“我为什么要给一条狗打招呼?反正他又听不懂人话。”   谁都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好倔的脾气。燕宁听得简直要发笑。   和尚暴怒,抬手就是一巴掌,把人打得侧到一边,掐住脖子的手更是用了狠劲,肉眼可见青筋暴起,仿佛能听到颈骨嘎啦作响的声音,眼看就要拧断。   燕宁看不下去了,小顺子急急地拉住他,“这儿是他人的地方,殿下还是不要插手了。”   他往后一看,燕恵派来监视他的人好像事不关己般站在一边,都闹出人命了,也完全没有要劝架的意思。   自己府里的人都不管了,他凑什么热闹?燕宁犹豫了一下。   正此时,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人疾步走过来,走到假山前劈头就是一掌,把掐人脖子的那个壮汉一下子打飞出去两米远,落到花圃中,口吐鲜血。   那人手臂还缠着绑带,看样子刚从演武场上下来,身后跟着一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侍从。   青袍人终于得以呼吸,涨红了脸,跌坐在地上。   男人垂眼看被他救下的人,语气森寒,“你瞎跑出来干什么?”   燕宁惊讶于男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逼人的威慑和冷酷,他身形高大,肌肉紧致结实,眼神阴鸷暴戾,随时随地都带着嗜血的颜色,好像一头黑豹。   绿袍人却一点也不显畏惧之色,他平顺了呼吸,仰头直直地与他对视,面色冷淡,“你若是不想让我出去,就该用铁链拴着我,就像这些摇尾乞食的狗一样。”   那人一脚踹过去,正中男子的胸口。“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么跟我说话?”   男子被踢得向后倒去,伏在碎石子路上,长发散乱,半天没有动静。黑衣男冷冷地看着他,反倒是身后的侍从匆忙跑过去,扶着那人起来。绿袍人抓着侍从的手臂,慢慢站起来,但他身子太虚了,一副立都立不稳,随时要倒下的模样。   侍从有些心疼地说,“我的小祖宗啊,你少跟世子犟点嘴吧,他对你已经够挂心的了。一听说你有麻烦,立刻就赶回来了。”   青袍人松开扶着他的手站稳,语气讥嘲,“他挂心的可不是我,是恼怒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黑衣人的脸色铁青,他走上去,捏住那人的下巴,逼他对视,“你要是再敢说一句我不爱听的,我就把你这张利嘴的牙都给拔了,再把你送到营里去当军妓,我倒要看看当你这张嘴里塞满了男人的东西的时候,你还能说出些什么。”   似是想到了什么恐惧的回忆,那人脸色猛然变得苍白,终于屈辱地垂下眼,不再做声。   黑衣男如同得胜的孔雀般仰起头,充满威压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刚刚还有谁碰过他?”   所有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这人是平南王的独子。据说他自小膂力过人,熟读兵书,七岁能单手举鼎,十二岁就徒手搏杀猛虎,也不是光有力气没有脑子的莽夫,平南王所辖军队都由他操兵布阵。”小顺子跟燕宁解释,“世子还是留了情的,否则被他踢中,绝没有还能站起来的道理。”   果然,相对比花圃中那个被打飞的男人,绿袍人的状况已经好太多了。那和尚几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都失败了,捂着胸口,歪倒在地上不断地吐血,吐出的血里还混着震碎的牙齿和内脏。围着的人,无一人敢去扶他,唯恐又被小世子迁怒。   小顺子说,那绿袍人名叫谢琦湘,这人自幼家贫,但天资聪颖又勤奋刻苦,在家乡颇有才名,可惜仕途不畅,屡次科考都名落孙山。耗尽家财后自荐到平南王府上做了末等的门客,以纵横捭阖的铁口银牙著称。   由于姿容太出众,在一次宴席上被燕昭洺看上了,当晚就被灌醉了送到房里。刚开始也寻死觅活过一阵,闹得很大,后来不知道世子使了什么手段收服了他,白日里仍旧以门客身份呆着,到夜里就成了给世子暖床的玩物,哄得世子开心了,一路升迁,升到了仕级。平南王府内都是好面子、假清高的人,没人看得起他。没想到这次这么重要的场合,燕昭洺也把他带来了。   流言总是真真假假,燕宁听谢琦湘之前应答颇有风骨,绝不是甘心以色侍人之辈,恐怕是小世子用了些肮脏手段。但此事知道了也便罢了,他没那么菩萨心肠,绝不会为了一个弄臣去跟燕昭洺起争执。   他甩了衣袖正想回去,却不巧踩中了一根树枝。   只听清脆的咔擦一声,满园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燕昭洺冷声道,“谁在哪?给我滚出来。”   燕宁尴尬地转回身,从树丛后走了出来。脸上已挂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世子,本太子今日特地来给叔父贺寿,可不巧在这花园里迷了路。”   燕昭洺看清了他是谁,脸色缓和下来,虽然多了几分戒备,“原来是太子殿下,府中琐事吵闹,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没有,我也是刚到,什么也没瞧见。”   绿袍人听二人你来我往的客套寒暄,也将视线转到了燕宁身上。   之前人多吵闹,燕宁没看清楚,眼下瞧了正脸,不由心中赞叹,果然男生女相,生得精致艳丽,最特别的还是眉眼间那股清寒之色,艳绝的五官偏偏配了那么双凉薄冷淡的眼,怪不得会扰得那世子如此失态。   那天除了这一场闹剧外,其余无波无浪,没多久,燕宁就把这事抛诸脑后了。   可后来的一日,秦鸿风又让他去平南王府上拜谒,燕宁摸不清他的目的,便请他一道前往,秦鸿风欣然同意。到了府上才知道王爷携世子去城郊狩猎了,要晚些才回来。燕宁本想走,秦鸿风却把他拦下了。   从门厅经过议事房时,听到房内众人正因某事而争论不休。秦鸿风一把拉住他,从敞开的门缝看去,众多食客围攻着一个人,中间的人一袭青色衣衫,仿佛一泓碧水,应答得不疾不徐,言如切玉,颇有见地。   “你觉得他怎么样?”   燕宁仔细一看,正是谢琦湘,他皱了皱眉。   秦鸿风却低声对他说,“此人可重用。”   又说,“选拔人才不应计较出身来历,这是个妙人,殿下决定好了,可绝不要再动摇。”   燕宁后来才知道秦鸿风为什么说谢琦湘是一个妙人。   谢琦湘献上的投名状是燕昭洺的首级。燕昭洺死于一场意外,死的一点把柄也抓不住。在一次出城狩猎中,被燕恵自己的门客错手杀死,那位门客随后自杀,燕恵连怒火都无处宣泄。   燕昭洺死后,平南王深陷晚年丧子的悲痛中,日渐疯癫,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滥杀无辜。他的亲军内部怨声载道,常有动乱。后来有人检举燕恵有叛逆谋反之心,果然在他府中搜出了独属于天子的金冠和龙袍,燕宁亲自带兵,抄了平南王的家,灭了满门,收编了他麾下军队。   坊间传言,这一切都是太子暗中谋划。   郗王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此后对燕宁青眼有加,满朝文武也不敢再小觑他,其余野心勃勃的叔父纷纷噤声,乖乖回到了自己的封地。   可以说,燕宁的得势,离不开谢琦湘的忍辱与狠绝。   三年后,郗王身死,他如愿以偿继位。却不料内乱初平,外患已起。   狄国军队势如破竹,从北方一路南下,攻城略地,打得郗国兵马仓皇逃窜,溃如散沙。   燕宁登基不到七年,敌军就已兵临城下,发生了屠城的惨案。   燕宁后来也常会想,若是燕恵做这个王,会不会比他做的好呢?会不会不用江山易主、生灵涂炭?他处心积虑去争,究竟是对还是错? 第26章 入魇   远处几声枭鸣,惊飞了荒草中的野鸟,扑簌着翅膀飞进云层。   燕宁回过神来,眼下太阳已经完全沉没了,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在这荒芜的宫城内待了这么久。   往事回溯,一幕幕鲜活如初,他终于全都记起来了。   燕宁瞧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心中一阵恍惚。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昔日宫里华灯彻晓,萧鼓不绝的场景,抄手游廊中宫女太监穿梭如织,绮罗如画,软红成雾。   一盏小巧的鎏金灯伸到面前,有人巧笑着牵了他的手,“王上,怎么还在这儿发呆?宴会快开始了,让奴婢抓紧时间为您洗漱。”   柔荑般纤细白嫩的手牵着他,他也跌跌撞撞地跟着走了   等被推入屏风,有人卸了他的发冠,又有人来为他宽衣,才觉得不对。   燕宁一下抓紧了衣襟。   先前抓他手的婢女掩嘴轻笑,“王上怎么还害羞了?珠儿服侍了您这么多年,哪儿还没看过呀。今夜之后,王上就是大人了。”   少女的手轻轻掰开燕宁紧握的拳头,将他身上的沾了泥灰的衣服脱下,“王上这是去了哪儿呀?怎么换了这身衣服。”珠儿嫌弃的将衣服扔到一边,给他换上崭新的红衣,再牵着他到镜子前走下。   一个妇人掀开珠帘进来,脸上也洋溢着喜气。   燕宁见到熟悉的面容,惊喜地道,“春娘?”   春娘拿起梳篦来为他梳头,梳齿滑过瀑布般流泻的黑丝,又怜爱地亲吻他的额头,“我的小王子长大了。”   兀然想到她沉于冰冷御河底的尸体,燕宁眼中不由泛起了水汽,他低头眨眨眼,吸了吸鼻子,把水汽眨掉。   再抬起头瞧着身边的一切,破败的宫殿已经焕然一新,额枋檐檩间的彩绘颜色鲜艳如初,女婢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殿内弥漫着幽兰的香味,大红的绸缎缠绕在梁上,红色的喜字粘贴在窗阁上,自己身上这一身大红锦袍,用金丝绣着龙纹。   “王后的凤舆入宫啦。”门外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年纪尚小的宫女,看到满屋的人,又不好意思地轻声道,“王上该移步庆平宫了。”   春娘过来扶起他的胳膊,“王上成婚了以后,可别贪图欢愉误了朝纲啊。”   燕宁却挣脱了她的手,大睁了眼,后退一步,撞在凳椅上,“成婚?”   珠儿清脆地笑着,像黄莺一般,“是呀,王上这是怎么了呀?王后是太后娘娘的外甥女,国色天香,太后娘娘素来宠她,和王上宛若金童玉女,再般配不过。”   燕宁听着却不住摇头,猛然抬起头,“秦鸿风呢?他在哪儿,我要见他。”   珠儿疑惑不解,“秦大人?他自然和文武大臣在雍和门外等候了,要等喜炮响过三响了,他们才可以入殿。”   燕宁脸色泛白,扶着桌沿坐下来,“你快宣他过来,就说,就说我有事要找他。”   珠儿面有难色,春娘看了看燕宁魂不守舍的样子,对她点了点头,“那你从侧门先领秦大人过来,吉时未到,不至于误了时辰。”   燕宁又抬起眼嘱托,眼内已有祈求之色,“快一些。”   珠儿这才有些慌了,不知道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应了好,提了裙琚匆匆忙忙地跑出殿门。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燕宁才收回视线。   这是他继位为郗王的第二年,祖母病逝,他的养母殷夫人成为太后。   边境处,狄国、殷国两国蠢蠢欲动,屡有犯禁之举,百里疆界常常传来令人不安的战报。   内患虽已平,但外戚势力犹大。殷夫人仗着自己母国的强大,把持朝政,无人敢言。她怕失了对燕宁的掌控,便将自己的外甥女塞入后宫,做一个放在燕宁枕边的暗哨。   甫得知这个消息,燕宁勃然大怒,他说如果他答应了这桩婚事,那一国之主和坊间娼妓卖笑求荣有何区别?   “王上也不能这么说,与殷国联姻是以大局为重……”议事堂内的一干近臣,都言辞含糊,面有难色。   殷国地处蛮荒,民风彪悍,孩子们都在马上长大,个个骁勇善战,以一敌百。远不是安居于黎水一侧、被和风细雨黍丰粮足韬养的失去争战之心、温顺安分的郗国百姓可以抗衡的。   唯有谢琦湘独排众议,站在他这边。   两边各执己见,争吵不休。   燕宁红了眼,看着秦鸿风,恶狠狠地说,“秦大人怎么认为?”   秦鸿风握着的扇子在掌心一敲,抬起眼,风神疏朗地一笑,“要臣说的话,那殷娆二八年华,面若桃李,与王上郎才女貌,也许是一段良缘。”   所有人轻舒一口气,朝中上下都知道,这位新登基的郗王最听秦大人的话,对他的提议从未有过驳斥,秦大人都这样说了,这事便十拿九稳了。   却见燕宁陡然暴怒,一把掀翻了案牍上的书册,拿起桌上的砚台砸过去。秦大人不躲不闪,也许是盛怒之下失了准头,那砚台擦着秦鸿风的额角落地,砸碎了铺地的方砖,重重的一声巨响,满地是飞溅的端石碎片。   秦鸿风的额头被擦破一角,血蜿蜒流下来,徐徐淌过眼角,长睫半掩,汇在下颚。   巨响以后是寂静,凝滞的空气如同一潭死水。   十几位议事的大臣都惊呆了,个个低着头盯着靴尖,后背汗湿,大气都不敢喘,不知道为何郗王会突然向最受宠的秦大人发难。那砚台若是砸准了会怎么样?不死也没了半条命。   燕宁暴怒之后才觉脱力,看着秦鸿飞满脸的血,突然满心晦暗,狼狈跌坐在座椅中,嘶哑道,“今日就这样吧,你们都退下。”   堂下之人如蒙大赦,纷纷叩拜告辞。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遮住了宫闱高墙外泄露的阳光。 第27章 落雪红梅   燕宁颓然坐了半晌,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疲倦地摆了摆手,“你们也下去吧,今天我不要人伺候。”   “我已经让他们退下了。”声音沉而清润。   燕宁一直觉得秦鸿风的音色很好听,好像春夜里吹奏的洞箫,月色洒在潇潇的竹林中。尤其是情动时的低喘,每每让他从尾椎处激起一阵战栗。   他们在一年前越了界,原本燕宁觉得会更早一些的,毕竟秦鸿风从未掩饰过对他的兴趣,表面上君臣以礼,背地里勾引撩拨,实属可恶。   他未识过风月滋味,也不好与他撕破脸,只有被逗弄得狠了,才会气急说两句狠话。   前两年他的父王去世,朝堂内一瞬间风云变幻。   雍州城内响彻祭奠的锣鼓哀乐,王宫内终日香烟缭绕,盛夏茂密的枝叶遮不住灼热的阳光。   他忙于主持丧礼祭祀和继位的事宜,终日被黑衣缟素的礼官宫仆包围着,疲惫不堪。等一切尘埃落定,朝堂事宜重回轨道,太后垂帘听政,他被放置在王座上左支右绌时,才恍然惊觉秦鸿风不见了。   他匆匆微服去了宫外赏赐给秦鸿风的宅邸,因久不住人,这儿只有一个老仆和两个杂役帮忙收拾,询问一番,都没见过主人,又回了侧殿,发现起居用品都在,可这些都是后来添置的,那人原先就是孑然一身而来,再袖手空空而去也不无可能。他满心忧虑,惊觉秦鸿风若走了,他果真毫无找寻他的地方。   后来去了钦天监找南宫怀瑾,怀瑾只说缘分未断,却满面忧虑,犹豫地说,郗国会有一场灾难,还是存亡的大劫。那与秦鸿风有关吗?燕宁问。南宫怀瑾眼内皆是空洞,我不知道,我算不出,也许转机与灾殃都在他的身上。那如果他走了会怎么样?怀瑾指了指钦天监穹顶的星空图,低低地说,有一颗星会熄灭。   从钦天监出来后,燕宁一直不安,他暗地里派了一队亲兵去找秦鸿风下落,可人海茫茫里找一个不知来历的人,宛如大海捞针,又不敢对外声张,派出去的人都无功而返。   殷太后控制着朝堂大局,三番四次打压燕宁提拔的大臣,幸运一些的贬官降职落个闲差,倒霉一些的被安上莫须有的罪状发配落狱。宫里伺候他的人也换了两拨,小顺子因打碎了个琉璃灯盏险些被当场打死,春娘明升实贬,被调离了宣华殿。每日伺候他的宫人,都顶着张一成不变、诚惶诚恐的僵硬面孔,燕宁在那些陌生的脸上能看到太后财狼一般的野心和恶毒。   自那以后,宫人们都说新登基的郗王突然性情大变,从沉稳谦逊变得阴沉暴躁、抑郁不振,稍有不顺心便对宫里的人又打又骂,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朝中大臣见燕宁即位后毫无建树、软弱无能,由此向太后投诚的也有不少。殷太后刚开始也有怀疑,对燕宁仍旧提防的很,每日都要密探回报两次,但日久天长的确相安无事,她回到了熟悉的高人一等的位置,手握赫赫权柄,在阿谀谄媚中磨钝了感官,渐渐放松了警惕。   宣华殿的寝居大而空旷,好像拥了再多的炭火也烤不暖,常年有乌鸦嘶哑的啼叫在屋梁上盘旋。   燕宁从未想过,在正式坐上郗王的位置后会是这样的局面。他本以为他能一展抱负,再无人能操控他,却没想到他不过是从一个残破的牢笼换到了一座更大的观赏用的鸟笼,从四面八方投射来不怀好意的视线,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下,白长了身华丽的翠羽,终其一生也无用武之地。   为了向殷国示好,大量的粮食金银和劳力被运送出去,郗国俨然成了殷国的一个附属国。他能听见宫外黎民的哀求,瞧见饿殍遍地的惨况,南方发了大水,赈灾的粮食到了地方却成了只剩一半的米糠,官僚层层盘剥,沿海的渔民迫于生计成了海盗……新来的小太监在宫檐下低低地哭诉,打起冰冷的井水跪着清洗地砖,冻得青白的小手上疤痕交错。   他枯坐在案前,无心翻看的书卷被冷风吹乱,窗棂上系着一只小巧的纸鹤,被风吹得在空中徒劳地打转。   等到来年五月石榴花开的时候,秦鸿风终于回来了。   燕宁摆了酒宴为他接风洗尘,问他去了哪里。他笑而不语,只晃着折扇,用一路风景见闻搪塞。   燕宁挖出了前些年埋在桃树下的酒,拍开了红泥封启坛,满屋酒香四溢。   等到酒酣耳热时,燕宁挥退了殿内宫仆,才低低说了这一年宫中的变故。   “王上受苦了。”秦鸿风叹息一声。   燕宁执着酒壶走过去,给他倒了满杯,“爱卿这一年音讯全无,这次回来又打算待多久?”   秦鸿风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想了想道,“你何时不需要我了,我便走了。”   “那上次呢?”燕宁笑了笑,“为何要走?”   秦鸿风避而不谈,“这一年里我走遍了郗国的疆域,郗国比我预想中的要大得多,也好看得多,你自小就在宫中,虽然拥有这块地方,却从来没完整地看到过自己统辖的疆域。我原先想多留一会儿,画些画回来送给你,可在路上遇见了你派出来找我的人,我想你一定是遇到麻烦了,就匆忙赶回来了。”   “是啊,”燕宁也叹息一声,“的确不太好,遇到了些麻烦,后院有一株桃树死了。”   秦鸿风向后靠了靠,嗅到了寝殿里弥漫的一股浓郁的香气,抬眼问他,“你点了什么香?”   “好闻吗?”燕宁笑起来,圆润的眼睛好像剔透的猫眼石,“是从宫外寻来的,我觉得你会喜欢。”   如此说着,燕宁提着酒壶饮了口酒,含在嘴里,然后一低头就吻了上去。   酒液顺着嘴唇相贴的地方流下来。   唇齿间都是馥郁的桃花香气。   香炉里点着从宫外寻来的催情香。   秦鸿风勾了他的腰揽过来,将他反压在案上,长发后仰着垂落,燕宁仰着颈,感受到炙热的吐息落在颈侧。   “殿下在我不在的时候都学了些什么?”   淌落的酒液在皮肤上留下黏腻的痕迹。   燕宁双眼微眯,轻声道,“大人要试试吗?”然后抬起手勾上秦鸿风的脖子。   耳畔响起了低沉的笑声,他抬起的手腕被吻住。   在视线摇晃中,他看到了那人腰间系着的一抹白玉,好像山峦间缭绕的云。他悄悄伸出手,三颗清凉的玉石嵌入掌中,伴随着撞击,细白的手指受不住地蜷起又舒张,求生般缠绕着深色的丝线,结成了死扣,随着动作的拉扯,勒出一圈圈红痕,好像雪地里开出的红梅。   他紧紧抓牢了那垂落的丝绦,就以为是一线生机。   层层叠叠的纱帐垂落,红烛积了厚厚的烛泪。   “你是想求我留下来吗?”云雨初歇后,那人贴着他耳侧问。   燕宁有些倦怠地侧身躺着,眼皮红肿得睁不开,意识迷迷糊糊,似乎听进去又似乎没听进去,只含糊地反问,“你愿意吗?”   “好啊。” 第28章 洛阳牡丹   他想,就算是一场交易,也总有几分真情。   相处的时间久了,总有点不可言说的默契。   就好比种一棵树,你日日为它松土浇水施肥,看着它从一颗小树苗到果实累累,那么这棵树对你的意义,总是和别的树不一样。它但凡出现一点异样,你就能知道是哪个位置生了虫。   他原先觉得,秦鸿风应该知道什么是他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就好比,他不会把一个无辜的女孩牵扯进这场黑暗的权力争斗。   高高的殿门合拢,从窗户的缝隙间投射进来几缕光亮。   殿内擦得光可鉴人的地砖上,还满是刚刚震怒时的狼藉。   燕宁沉着脸,坐在桌案前,背对着秦鸿风冷声说,“你还留这儿干什么?”   “小顺子怕王上没有消气,让我留下来劝一劝。”   “我不会娶她的。”燕宁又强调了一遍。   “我知道。”   “那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猛地站起来转过身,猝不及防撞进眼里的,却是那人额头处刺眼的血迹。   他突然有些心烦意乱,便移开眼,递过去一块帕子,“把血擦了。”   秦鸿风接过帕子,慢慢将脸上的血迹擦掉。血污一去,那如玉面容上被镇纸碎片擦裂的伤口就更加狰狞刺目,一道疤痕斜向下划断眉锋,险些就划破眼角。   燕宁看着也觉得触目惊心,陡然有些心软,“疼不疼?”   秦鸿风诧异地抬了眼瞧他,徐徐抿了唇笑道,“既然王上问了,就不疼了。”   燕宁面上一红,一甩袖,气咻咻地转过视线,“疼才好,让你长些记性。”   “我为王上打听过,那的确是个好女孩,素有才名,艳丽无双,和王上很般配。”   燕宁面色铁青,“这后宫塞满了殷国的女人算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我也不喜欢她,只凭你一句话我就要娶她?还要跟她过一辈子?”   “王上日后如果碰到真正喜欢的,也可以添作妃嫔。郗王三宫六院,留情不少,我想王后也会识大体,不是骄横善妒的人。”   “我不同意。”燕宁紧咬着牙关,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如此盲婚哑嫁,连婚姻之事都不能自己做主,我这郗王当的,还有什么尊严?”   秦鸿风皱了皱眉,还是缓声劝他,“你不要这么任性,只是结个婚罢了,你不喜欢,不把它当真就是了。那殷国的小公主身在王室,也只有政治联姻这一条路可走,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怕负了她,日后就待她好点。”   “荒谬!”燕宁被他一激,嘴唇抖了抖,手指着他,往前跨了一步,不巧绊倒了椅子腿,一下子没站稳就往前倒过去。   秦鸿风下意识伸手一拦,原先是恰好抱着他的,可本来被这么一扑,站得就不太稳当,更挡不住燕宁气恼了曲了膝一勾,把他往地上推。   结果砰然一下,两个人双双倒在地上,秦鸿风当了垫背的,摔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燕宁手足并用地压着他,长长的头发散下来,洒了满背,恶狠狠地说,“是啊,在你心中,婚姻不过儿戏,我本来为了这个王位就是什么都可做的。”   秦鸿风搂紧了他的腰,见他满面愠色,也沉了脸,“你何至于如此呢?你与我是逢场作戏,与她也不外如是。”   燕宁一愣,随后气急了,手撑在他胸膛上挣扎着要站起来,“去你的做戏,要做戏也不跟你一起。”   秦鸿风手箍得紧,燕宁胡乱地扭动,两具身体紧贴着纠缠,大腿卡进了两腿之间,轻轻一蹭就感觉到接触的地方炙热而坚挺。秦鸿风忍不住地低喘了一下,按着燕宁的背,“别动了。”   燕宁也察觉到了,脸一下涨红,嘴唇气得哆嗦了下,“流氓。”   秦鸿风笑了笑,抬起一只手去解他的腰带,两三下就除了,又去解那身华贵的龙衮锦袍。燕宁摁住他的手,问,“你做什么?”   “做些流氓该做的事。”他凑近了去咬燕宁的耳垂,牙齿尖细细地研磨那点软肉。燕宁又麻又痒缩了脖子,便抬手去捂,一只手撑着上半身,一只手去捂耳朵,就没有多余的手去抓衣裳了。   等秦鸿风的手伸进了内衫,抚摸过劲瘦的腰线,顺着笔直的脊椎骨向下移动时,燕宁跨坐在他身上,披散着头发,眼角还是一动了情便红通通一片,“这儿是议事的地方,你怎么能在这儿胡作非为?”   秦鸿风抬起上半身和他接吻,唇齿相缠了一阵,燕宁下意识地闭了眼,脸颊的红潮从脖颈一路向下,二人分开一些时一根银线藕断丝连,闪着暧昧的水光。秦鸿风抵着他的肩颈,低沉地问,“那你说去哪儿?”   “去哪儿也不行。”燕宁推开他,一把抓着外袍站起来披上,面无表情地整理仪容。   秦鸿风慢吞吞站起来,“王上真忍心。”   燕宁却觑他一眼,凉薄一笑,“等我真成了婚,秦大人要翻墙跃户而来吗?秦大人要做西门庆,我可不想做潘金莲。”   秦鸿风也敛去嬉笑的神色,正色道,“你如果问的是我,我的确不想你娶。但你问的是秦大人,从利弊关系来看,却没有办法不娶。”   燕宁直直地看向他,眼睛又是通红的,像小兔子一般,看得秦鸿风心上一软,差点没法硬着心肠说下去,“你一日不成婚,太后一日不会放权,前些日子殷国有零散的士兵骚扰边境,陈田将军领了三千人马前去清剿却大败而归,已经成了一场笑话。边境的百姓都在往内地迁徙,担心不日就会有一场大战。如果一场联姻就能平定干戈,何乐而不为呢?”   燕宁垂下眼睫,嘴唇动了动,喃喃问了声,“你是如此想的吗?”   秦鸿风合扇在手,“这是成本最低廉的法子。”   燕宁低着头,良久才抬起眼来,只是此时他一双圆润的杏眼笑得弯起来,像漂亮的月牙,缓声道,“那好,便择个好日子成亲。大人顺便也再帮我算一算,算算我和王后会不会恩爱有加,百子千孙?”   秦鸿风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愣了。等了会儿,又觉得他是在赌气,便去抓燕宁的手,却被燕宁甩开了。   殷国很快将公主送了来,宫里选了个良辰吉日,办了婚事。   他与那女子拜过宗庙,掀了红头盖,饮完合卺酒。   秦鸿风没有说错,那的确是位绝代佳人。   发髻上插着金凤,双耳上垂着东珠,腕上戴的红玉镯衬得皓腕白如霜雪,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一双明眸含羞带怯地望过来,盈盈如秋水,会小声地按民间的叫法唤他夫君,言谈间有种小女儿的娇憨,和殷太后专横泼辣的样子截然不同。   殷娆越是好,越是天真温婉,燕宁越是愧疚。   这场联姻本来就是实力不对等下的妥协,无论娶得是谁,都是一种屈辱,注定他没法平等地对待自己的妻子,只有在其他方面弥补她。   殷娆也喜欢牡丹花,所以燕宁给她的住处栽满了各种颜色的牡丹。殷娆从北方来,爱吃面食,吃不惯南方的精致小米,燕宁就专门从北方请了师傅给她私设了小厨房。殷娆喜欢花花绿绿的漂亮衣服,从此进贡来的绫罗锦缎总是先送到王后宫里去选……凡此种种偏爱与宠溺,不胜其数。   而最值得说道的是燕宁派去伺候殷娆的,是一个跟随了燕宁十多年的女官,叫春娘,从前最聪慧得宠。他将自己最珍惜的一份温暖给了她,只愿她在这后宫内不至于寂寞。   即使燕宁很少留宿凤梧宫,但王上王后恩爱有加、琴瑟和谐的传闻不胫而走。宫女们都说王后有福,得了王上的一心一意。为帝王者天命富贵,有多少女子能得到这样的恩宠?   那二月春花般娇嫩的女孩儿晨起梳妆时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自己年少英俊的夫君也不由红了脸。她的夫君长得比她还漂亮,秀丽精致得像工笔画出来的人物,举手投足沉稳儒雅,初嫁过来时她还百般不情愿,但打从红盖头一掀就不由自主倾了心。   可她心中也有疙瘩,就好比成婚至今他们也未曾圆房,寥寥数面都不过是一道儿坐着吃吃饭说说话,难道所谓的夫妻之情就是这样生疏而淡薄的吗?   宫里的时光长而寂寥,她常坐在栏杆前托着腮,边赏花边叹气,牡丹花期短,她感觉自己也像那花儿一样,在高高的宫墙下逐渐凋零枯萎。 第29章 如玉   这样闲散无聊的日子却没能过太久。   入冬的时候,殷国突发内乱,听说是王室内斗,虽然很快被镇压下去但却给了狄国可乘之机。狄国一路如有神助,攻城略地,将殷国打得节节败退,很快就兵临城下。   战报传来的时候,殷太后正与殷娆在御花园里围着大氅拥着红炉赏雪,青松上落满了碎雪,满园皑皑的白色。   鸡毛信一到,她就让殷娆回宫,自己匆匆赶到了燕宁的宫殿,要他拿出那半枚虎符,派兵去救殷国。路上跑掉了鞋,赤着一双白袜冲进来,鬓发散乱,神情慌张,一进门就抓着燕宁的手,“你有没有得到狄国的消息,快派兵过去,现在发兵还有得救!”   燕宁瞧着她慌乱的样子,皱了眉说,“母后既已贵为太后,还是应该顾忌一下仪态。”   殷夫人焦急,“你这是什么态度?眼下人命关天,虎符在哪儿?”   燕宁将手抽出来,面容冷淡,“我昨日就得到消息了,出兵一事还需商量再定。”   “这是命令!”殷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手指直指着燕宁,“孤是太后,孤要你立刻发兵去攻打狄国。只要本国被围,他们就会撤兵了,殷国就会有喘息的机会,一定能卷土重来。”   “我们现在的兵力和狄国比无异于以卵击石。我不会去冒险。”燕宁冷冰冰地说,“你也知道自己是郗国的太后,更应该以自己国家的利益为先。”   殷夫人唇色发白,她仰头看了看站在丹樨台上的燕宁,突然发现他竟已长得这样高大,心中有些恐慌,但还是强制镇定,“谁允许你这样跟我说话的?先太后要我监国,这虎符从来就不是你的东西,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她冲冲跨上前,可还没有到玉阶处,就被两侧的侍卫拦下了。   “这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吗?”燕宁半垂着眼,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被士兵控制的女人。   宣华殿的顶很高,阳光从两侧高高的窗格投射下,打在他的身上,形成明暗的对比,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坠在身后。如此望过去,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威压,让人喘不上气。   燕宁背过身,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桌案上,淡淡地说,“太后累了,送太后回去休息。”   “不,慢着!”殷太后抓着衣领,泪水弄花了脸上的妆,她匍匐上去够着燕宁的衣摆,“殷王是我的哥哥,我不能让他死。”   燕宁半侧了身瞧着她,缓缓蹲下来,慢慢掰开那痉挛的手,“但我是郗国的王,我也不能做出对自己国家不利的事。”   “不对,不对,你在说谎!”她猛烈地摇头,满头的珠钗琳琅一齐碰撞,她瞪着眼,“这是报复!你在报复我!”   燕宁弯了弯眼睛,轻缓地说,“我只是个番邦舞女生的杂种,我怎么敢报复你呢?”   “你不得好死!”殷太后双目充血,猛地扑上来,立刻就被侍卫拦住了,她被架起离开宣华殿时,鸡爪似的指甲却还穿过侍卫的胳膊狰狞着向前挥舞。一路上,她都在凄惨地吼叫,“你害死了我的端儿,害死了殷国,你只是一个不知道来历的杂种,你凭什么坐这个位子,你会不得好死的!”   殷夫人被圈禁在宫中,日复一日地捶打着殿门,终日发出凄惨的哭叫,被权力滋养得丰腴的脸在数日内迅速得干瘪下去,逐渐变成了一颗枯枣。   燕宁常常能听到从她宫内传来的哀泣,在深夜时好像鬼哭一般凄惨,总搅得他心烦意乱。他跟小顺子抱怨,小顺子神秘兮兮地领旨下去了,第二日小顺子告诉他殷夫人已经发不出声了。现在入夜时宫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宫监的报丧声遥遥传递,对外的通传是殷夫人自被圈禁之日就开始绝食,又因为悲伤过度,耗尽体力,不过一周就死了。   燕宁后来去过那寝宫,门上满是血淋淋的抓痕,红木门的缝隙里有别断的指甲盖,地上铺的砖被仔仔细细清洗过一遍,已经光洁如新,看不出任何痕迹。   他在空荡荡的寝殿内待了许久,纱帘随风摇舞,但空气里仍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熏得人五脏六腑搅在一块儿,几欲呕吐。   从枕头旁滚出一颗色泽明亮的白玉珠,通体洁白无瑕,足有半个拳头大小,常被殷太后握在手里把玩,触感温润,听说是父王在新婚之夜送给她的,夸她美人如玉。   燕宁将那珠子放入棺木中,为她摆了场盛大繁冗的葬礼,和父王下葬在一块儿。   第二天他就听说殷娆投湖了。   所幸被人救起。但因受寒发了高烧,烧了三天三夜,烧得神志不清。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先是父王,又是母后和姨娘,最后叫着春娘,救我,水里好冷。   太医忙了三天才从鬼门关那儿捡回一条命。   小顺子问他要不要去看看,燕宁迟疑了会儿,还是没去,只是吩咐人一切仍要以王后的礼仪对待她,决不能有半点刻薄。   他荒唐短暂的婚姻就此告结。   殷娆闭门不出,他也下意识躲着她。明明身处同一座牢笼中,彼此却都畏惧着对方,横亘在中间的是尸山血海堆出的国仇家恨。   也只有很偶尔的时候会想起,新婚之夜他撩起喜帕,瞧见的那一双秋水盈盈的眼,女子天真而羞怯地小声说,“奴家小名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多好的名字,本该和顺美满,宜其家室。   “王上又在想些什么了?”   春娘推了推他的肩,将他唤回来。   燕宁晃了晃神,映入眼帘的仍旧是大红的绸缎喜字,喜气洋洋。   大婚之日,这些都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了,而今郗国也没了,他为什么又回到了这个时候?   燕宁忐忑地坐在椅子上,等着珠儿将秦鸿风找过来。   他暗自掐了一下手臂,疼得要命,所以不是他发了癔症。   想想自入城来发生的一系列古怪的事情,这座城肯定有问题,他不可能真的回到过去,那么这只能又是什么魍魉幻象。居然如此真实,他看着春娘两鬓泛了灰的发丝,眼角堆积的细纹,都真实得过分了。   思虑间,珠儿已急匆匆地拉着人跨过门槛跑进来,“王上,王上,秦大人到了。”   “这样快?”春娘有些惊讶。   珠儿上气不接下气,“我,我在半路碰上了,就拉着大人过来了。”   一柄玉骨的扇子撩了帘儿,露出身白净的衣衫,被拉来的人倒气定神闲。   燕宁抬头看了他,心里陡然难过了起来。   他从前以为秦鸿风这样紧张燕宁,不惜性命地要救活他,他们自然是彼此钟情,不说海誓山盟,也算是两心相印。却没想到从没有过什么一往情深,也没有过什么至死不渝,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场交易。   对秦鸿风而言,这些情事也许不过是他在这无聊琐碎的俗世里生活的一点消遣。他难得下山,遇见了个有趣的人,那人又恬不知耻、自愿献身,他也就顺水推舟,半推半就。若是这人知情识趣,有百般花样撩人手段,他就多留几日。等哪天玩厌了,无味了,就潇潇洒洒地离开,绝不会有半分留恋。   这样拿感情来做寻乐趣的人,哪会有心?   燕宁一时胸腔憋闷得像被巨石压着,喘不上气。   他自己身处局中,自然知道自己那时候是怎么想的。   就算开始是存了别的想法,后来却是真真实实地动了心思。   七情六欲如烈火烹油,耽于肉*之时,难免不会朝暮生情。他又不像那个人,有一副铁石心肠,可以看穿人间色相。   他成婚,半是为国半是赌气,气他不留情面,将什么都抖落出来,戳破了那点似有还无的暧昧。不说破时还能骗一骗自己,好像自己还没那么轻薄下贱,也许这人也有两三分情意。可说出来的味道就变了,那些缠绵时的温情蜜意、耳语情话,都像刮骨钢刀般伤得人浑身是血,心意寒透。   他有什么错呢?就算存了一点别的心思,也不过是想让那人多留一会儿。   那时候父王驾崩,母后揽权。郗国内忧外患,他心急如焚,身边亲近的人都被换掉,他虽为郗王,却几乎被软禁于寝宫,半步不得迈出。他素来最信任秦鸿风,总觉得有他在就万事无忧,可这样困窘的时刻,他却消失了。自己茫然旁顾,四壁空空,宫里的人都生了两幅面孔,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用,不由迁怒他怎么可以走得这样毫无交代,怎么可以给了他希望又拿走?   思绪一下子走到了死胡同,才想到让他欠自己些什么,让自己和他生出一点牵绊来,那下一次他就无法走得洒脱干净,毫无牵挂。   而今想想,也真是可笑,久困深宫,思想竟这样天真。   其实说来说去,诸般借口,还不是因为在清风山上自己仰头瞧见他的那一眼,就动了心吗?   若是没有动心,他怎会为自己找这种拙劣的理由,去贪一响的欢?   他见那人低头向自己伸出手,便费尽力气去抓,既然抓住了就舍不得放开,这样也是错吗? 第30章 破魇   大敞的殿门卷入了秋风。   春娘瞧了瞧秦鸿风,柳眉一蹙,“这大喜的日子,秦大人怎么穿着这样就来了?”   秦鸿风却没有理她,径直朝燕宁走过来,端详了片刻,然后轻唤了声,“王上?”   燕宁还是第一次在现实里听他这样叫自己,一瞬恍然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秦鸿风瞧着他,又看了看他身上的喜服,面上似乎有些不确定,显出犹疑的样子,低声道,“你要留在这儿还是随我走?”   燕宁几乎想也不想就站了起来。   秦鸿风眉眼一展,牵了他的手,又露出燕宁熟悉的那种温和而笃定的笑意。好像万事万物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有他在就无须担心。   秦鸿风牵着他走出门。那些宫俾如同看不见他们一样犹自做着自己的事。   走到殿外时,秦鸿风突然顿了一顿,朝走廊转角处指了指,那儿的廊柱后隐约露出一点粉白的痕迹,然后转过来,瞧着他,有些讨好般说道,“其实早些时候我就为你将那株桃树救活了。原先不告诉你,想让你自己发现,有个惊喜,可你再也没来问过我。”   燕宁要想一下才知道他在说什么,想明白了就一时哑然。   自己的托词,他倒当真了。   自己的真心,他却不信,未免荒唐。   自燕宁成婚后,他们二人便渐疏远,言谈间也只余客气,虽然朝堂中,秦鸿风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被委以重权,可二人终究不像初始那样毫无罅隙。   有一次他们因选官的事产生争执。   燕宁说了重话。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服软。   秦鸿风瞧着他,慢慢抿出一点笑,“陛下长大了。”   燕宁愕然不已,再多的歉意也化作了怨气。原来在他心中自己不过像个孩童般幼稚无赖,他的迁就宠溺,也不过是犯不着跟孩子一般见识。这算什么,谁会拿一个孩子的言谈当真?他为什么总是这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样子?好像山顶取下的雪,捧在手心里怎么也捧不热。   许是他脸色太难看,引了秦鸿风注意,转而问他,“你都想起来了?”   燕宁点了点头,仍是郁郁不展。   秦鸿风突然从身后搂过他,侧脸贴在他的头发上,燕宁几乎能感到搂着自己的胳膊在轻微颤抖,而紧贴后背的胸膛又炙热得吓人。   燕宁吓了一跳。   秦鸿风低哑的声音传过来,“对不起。”   燕宁不解,“你为什么要道歉?”   秦鸿风搂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没有保护好你。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做到。”   燕宁垂下眼,耳廓有些发热,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秦鸿风说出如此动情的话。   他一瞬有些动容,又想到如果秦鸿风对他真的像在回忆里那样毫无情意,那在他死之后又为什么要这样救他?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好?还是说临到生死关头才终于幡然醒悟了?   他心头一舒,不由敷上秦鸿风圈着自己腰的手臂,软了嗓音,“没关系,都是陈年旧事了,是人都会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我没怪过你。”   秦鸿风眸色暗了暗,但很快敛去了其中的复杂神色,轻吻了吻他的头发,“你在这儿有什么想见的故人吗?”   眼下他们已出了寝宫,穿过月华门,燕宁看了看四周,“我们这是在哪儿?”   秦鸿风瞧着面前繁华绮丽的夜景,盏盏宫灯汇成了一片灯海,正殿内丝竹管弦、轻歌曼舞,袅袅地回荡在重楼高阙之间。而宫殿上空无数阴云拢聚,昭示着平静外表下的暗潮涌动。   “有人将你引入了魇里,”秦鸿风说,“我是跟着你进来的,破魇并不难,只要找到施术的人即可,只是我还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   “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牵挂的人,这魇里你是主角,自然以惑住你为目的。”   燕宁一怔,他牵挂的人太多了。   漫无目的地在宫城里打转,时常会有故人笑着来拉燕宁的手,他的父王、未见过面便死别的母亲、春娘、教他课业的师傅,秦鸿风若来挡,那人便变了脸色离去。转了几圈,来来去去都在摆设宴会的宫殿四遭,出不去。   燕宁想了想,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把他往一个地方引,便提议,“我们不如去宴会上看一看?”   秦鸿风却摇摇头,拽过他的手,“我不想瞧着你去娶别人了,”他低下头望着他,一直看向眼底,“我会嫉妒的。”   自己的影子印在那人瞳孔深处,不用多仔细看就能分辨出眼中真挚情意,看得人面红耳热,燕宁心跳得厉害,撇过眼,嗫喏着说,“也不是真娶,只是作个戏罢了。总比在这儿瞎转要强啊。”   “做戏也不成。”秦鸿风不容置喙,“我有别的办法。”   说着就抱了燕宁一跃上了殿顶,立在屋脊上。   夜空浩荡,星月稀疏,风吹拂起他的发丝和衣袍,燕宁脚滑了一下,踩碎了个瓦片,被秦鸿风提了一把才站稳。   向下望去,宫殿林立,红墙琉璃瓦,道路曲折蜿蜒。   隐约能看到宫内的荷花池旁,有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盖着红色的喜帕,正坐在白石桥头哼唱着歌,一阵夜风卷走了她头上的喜帕,发髻环佩轻响,正是他在谢府看到的女子。   燕宁抓住秦鸿风的衣袖,指着前方。“那人就是……”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再发不出声,女子侧了半边脸,下颌秀丽,长长的璎珞垂在肩上,剪水秋眸似喜还愁。   还能是谁呢?今日是他大婚,还有谁会穿着一身喜服,盛装打扮,唱着伤怀的词。   他张了张嘴,好久才喃喃出两字,“殷娆……”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她的魇吗?”他转头问秦鸿风,“破魇的方法是什么?”   秦鸿风也望过去,面上不冷不淡,“自然是杀了她。”   燕宁一惊。   秦鸿风说着,已拉着燕宁朝那儿一跃,中间隔了数间殿宇,百来丈路,脚尖踩在脊兽的脑袋上腾越几番,稳稳地落了地。   袖中清鸿影一振,便欲出鞘,显然是连废话都不想多说。   “慢着!”燕宁一把拉住他。“如果她不是呢?”   “那也只是个不存在的幻象。”   “不行,”燕宁嘴唇哆嗦,“如果这是她的魇,她就魂飞魄散了。”   他怎么能杀她?他怎么能再杀她一次?   昔年狄国破宫门而入,他已经杀过一次了啊。   隔着翠屏花影,殿上歪歪斜斜跪了一地,女子们凄怨地看着他,哭哭啼啼成一片。   太监捧上白绫。   甩过房梁,飘飘垂下。   “白绫容易滑脱,绢上可以打一个死结。”监刑的人出言提醒。   颤颤巍巍地踢掉凳子,两只脚在空中绝望地踢蹬,抓挠着脖子,感受着死亡临近,想叫却叫不出声,眼球充血,舌头耷拉出来,无论生前多美的人,死相都狰狞丑陋。   有不愿自缢的,要夺门而逃的,被侍卫用白绫勒毙。   “是为了保住宫中女子的贞洁,被抓住了,才叫真生不如死。”嬷嬷的目光穿透殿内厚重的阴霾。   他不想给殷娆这样丑陋的死法,赐了她一杯毒酒,可仍然是七窍流血,挣扎而亡。   之后他放了一把大火,将这群屈死的女子和自己烧死在了宫殿中。   是他做错了吗?   是这些女子来取他的性命了吗?   被他们的响动惊扰,殷娆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甜甜地一笑,“王上,你瞧,”她抬手一指,“那着火了,好漂亮啊。”   语毕,只见中央的宫殿火光冲天,熊熊火势照亮了黑暗的天,楼殿燃烧和颓塌的巨响夹杂着宫殿内人们凄惶绝望的叫喊。   她痴迷地看了会儿,再转过来时,五官徐徐淌下黑血,蜿蜒爬过苍白的面庞,头发变得干枯焦黑,然后寸寸成灰掉落。   一瞬间红颜变恶鬼,美人变骷髅。   一张口,烧得炭黑的牙齿,烟熏火燎,“我好不甘啊,我们与你有什么仇怨,你为什么要逼死我们?”   燕宁满面骇然,后退一步。   她从桥头下来,层层的的婚服后摆坠在身后,四肢僵硬,好像扯线的木偶,“一腔真心喂了财狼,你毁了我的家,你如何舍得?”血红的指甲向前伸,仿佛讨命的恶鬼。   燕宁被逼得连连倒退,他心中愧疚,此刻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眼看那血红指甲就要刺穿他颈部的皮肉,清鸿影一声剑吟,如一匹白练般穿梭而过斩断了女鬼的手腕。   枯瘦焦黑的手掌跌落在地,瞬间化成飞灰,女子凄厉地惨叫起来,发丝与红衫在空中飞舞,面容更加癫狂。   秦鸿风持剑在手,前跨一步,挡在前面,另一只手反手遮住燕宁的眼睛,“如果不忍心看,就闭上眼睛。”   燕宁眼前一时一片漆黑,他僵立原地,只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烧焦气味以及血液的腥味。金戈振鸣,剑身穿胸而过,女子凄厉的尖叫声渐息,直至一点声音都无,印在视网膜的冲天的火光也顺着外界声音的消失而渐渐归于黑暗。   等秦鸿风将手挪开,之前连成一条灯带的长廊、富丽堂皇的宫殿群都已悉数变成了荒草废都,歌女宫俾如花的笑靥已沓不可寻,盛世的皮被扒下,只有孤寂的怪鸟扇舞着翅膀,落在焚毁一半的柱身上。   悠悠地,他的耳边仿佛又想起了女子唱过的那首歌,几片桃花瓣洒落在干涸的小池上。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燕宁放眼望去,一切又恢复了死寂与颓败。 第31章 试一试   天上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半人高的荒草上。   天幕黑压压的,好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这片地方。   燕宁脸色煞白,他从未想到殷娆竟这样恨他。昔年狄国破城而入,是她抢了毒酒,凄绝一笑,一口饮下。他拥她在怀,感受着怀中身躯逐渐僵硬失温,殷娆还靠在他胸口,絮絮地说,好希望他们能像民间男女一样相识,没有了这些仇怨,不知道王上能不能真得爱上她,当一对普通夫妻?滴滴眼泪砸在他的手背,灼热得好像在心上烫穿了一个洞。而今,却成了不死不休、恩怨两负的局面。   他内心凄惶,突觉得原来死而复生,想起从前的事一点也不好。他辛辛苦苦追求的前一世因缘原来是这样孤独与无助,充满了血腥与算计,亲情与爱情都变成了置换的筹码,宫廷中的一切都是冰冷无情的。   当狄国的军队向郗国的郡城飞扑而来时,朝野上下惶惶不安,他仍坚持死守家国,殊死一战,为了防止有人临阵脱逃,他下令御前军将所有私逃出城的大臣与士兵杀死在了城外的百里坡上,以作警示。   被白绫赐死的女子化成了恶鬼,那那些为了求生而无辜受难的大臣该不该心怀怨气?他亲手将雍州城一城的百姓送到了狄国的刀刺下,他们该不该心怀怨气?   后世的史学家说郗国的亡国之君,刚愎自用,孤傲自大,无休止的朝堂内斗耗尽了这个国家残余的生机,是他的错误决断以一个残忍的方式葬送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他这样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本就该随着那场大火一同死去。   他狼狈后退,脚上踢到了什么东西,仓皇跌坐在地上。草丛中闪烁了一点银光,仔细一看是昔日殿上饮酒用的仿鹤形的爵杯,淹没于荒草。   衣衫尽湿,雨水从额发上滑落到眼睫。   秦鸿风展开衣袖为他挡雨,默不作声地陪他在这片废墟上作最后的悼念。   他们慢慢走出宫门,不远处,有一个青色的身影撑着伞站在城门下。   雨水汇成了一条条细线从伞面上垂挂,好像一道剔透的水晶帘子,伞面下的人抬伞朝他们看过来,碧青的衣袖荡开水纹,艳绝的五官偏偏配了一双清冷至极的眼。   燕宁恍然了一下。   谢颐越匆匆两步,疾走过来,低声道,“你们怎么到了这儿来?白日里寻你们寻了好久,这儿是不详的地方,夜里还是不要过来的好。”   燕宁瞧着这几无二样的容貌,又想到市井传言中谢琦湘死时的惨况,尸首被悬挂于城楼,血肉披沥,暴晒数月,谢琦湘死时不过32岁,与礼部尚书之女大婚不过3年,幼儿尚在襁褓,却已骨肉分离。   他低垂下眼,眼前满是昔年谢琦湘潇洒自若地立于殿上向他描绘治国的政策方针的模样,儒雅的身姿如一株春日里催发的嫩柳。   陈词完后,他目光淡然地献上匣子打开,匣子里是一颗怒目圆睁的人头。如玉般的骨节扣着木匣,他缓声说,“这是我向殿下献上的礼。”   秦鸿风这时发问,“如何不祥了?”   谢颐越说,“每每入了夜,这废墟内总能听到哭声,刚开始常有人来此翻找被遗落的珠玉珍宝,可捡了东西回去的人就像受了诅咒,没过几日就暴病而亡。死了太多人的地方阴气就重,夜里出没此处,容易被鬼缠上身。”   由谢颐越领路,三人一路回谢府。   路上秦鸿风牵着燕宁的手,发现他手中满是冷汗,还在不停地发抖。   回到客房安顿下来,秦鸿风突然问道,“你之前是不是说你在谢府也见过那穿红衣的女子?”   燕宁点了点头,随后有些不安地说,“你难道怀疑这谢府里也着了魇?”   秦鸿风望着窗外憧憧树影,天空乌云暗结,风雨激荡之势不减,远方翘起的宫檐好像暗夜里腾飞的巨鸟。   他转回身来,慢慢笑了一下,“怎么会呢?你不用担心,在这儿谁也伤害不了你了。”   燕宁还勾着他的手,闻言将手攥得更紧了些,“那你不要走了,陪我一道儿睡吧。”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他低了下头,又续道,“我一个人害怕。”   秦鸿风点点头答应下来,拉着他到桌边坐下,燕宁刚刚被雨淋了一路,又受了惊吓,这一天发生的变故太多,神情委顿,身上也十分狼狈。   秦鸿风问,“我打水来给你洗漱一下?”   燕宁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秦鸿风去跟谢府的老仆打了招呼,询问了下,便去后院提了浴桶进来,又去厨房烧开了水。   等他将事情安顿好,燕宁已经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睡了,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晾了个半干。   他侧着脸枕在胳膊上,睡着的时候眉心还打了个结,紧皱着,唇线紧抿,不知梦到了什么,一副很不安的样子。   秦鸿风看了他半晌,轻拍了拍他的背,叫醒他,“先起来换身衣服,等会再睡,不然该受凉了。”   燕宁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看他,眼皮沉甸甸的,仍是半梦半醒的样子。只是很自然地站了起来,展开手臂,就像从前在宫里时那样,等着人来给他宽衣,站在那时,眼睛还闭着,毫无羞涩拘谨的样子。   秦鸿风唇角一勾,就从善如流地上前给他解了衣服。   将脏衣服扔在桌上,捏了捏他裸露的肩头,让他自己泡进水里去。   燕宁老老实实地跨进浴桶,头枕在桶壁上,长长的头发散落开,漂浮在水面,好像一朵朵盛开的黑色莲花。   燕宁舒适地呼出一口气,水汽弥漫,热水将毛孔打开,好像有无数双温柔的手按摩着酸乏的肌肉,全身浸泡在温热的水中,整个人都软绵绵的。   他懒洋洋地泡在水里,更加浑身使不上力,舒服得只差直接睡过去了。   秦鸿风卷起袖子,取了布巾给他简单擦拭。就是从前二人还是君臣的时候,郗王也没享受过这待遇,宫内有泡澡的玉汤池,两人倒是挥退了下人,在里头玩闹过几次,但也是纵情逐乐为主,何尝这么心无旁骛地伺候过人?   燕宁这次重生,模样也不过比他们在清风山上初见时大不了几岁,骨骼纤细圆润,皮肤白皙通透,娇嫩得被热水一刺激就泛着红,言笑间模样青涩得像枝头新结的果子。   几粒水珠子顺着背脊的凹陷向下滚落,汇入了清澈得遮不住多少东西的水中。   秦鸿风眼神一暗,草草擦拭了一下,便要让他起来上床休息。   燕宁睡得正舒服,仓促被推醒了,   秦鸿风刚要起身,燕宁却抬起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拉了回来,秦鸿风一手撑着桶壁,低下头,燕宁正仰着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神识清明,哪还有刚才昏睡的模样。   他们四目相对,发丝痒痒地滑落在秦鸿风的手臂上。   燕宁高仰着头,从下颌到脖颈再到胸腹,弯曲出一条优雅的弧线,喉头一点凸起的软骨,在皮下缓缓滑动了一下。   秦鸿风瞧着那一处,瞳色更深,神情倒不变,“你做什么?”   “试一试。”勾住他后颈的小臂用力往下压了一下,秦鸿风不由附身,燕宁从水中探身过去咬住了他的下唇。二人一上一下的接吻,这姿势对腰腹力要求太高,二人吻了一会儿,燕宁便有些支撑不住,腰酸无力大腿还打颤。秦鸿风揽过他的腰,支撑起他,将他从水里抱出来,浴桶里的水洒了一地,湿漉漉的身子隔着层衣料贴在一块儿。   燕宁伏在他肩头,侧脸贴着他的脖子,腿勾起圈在腰上,像攀附着白杨树的寄生藤。 第32章 偷吻   秦鸿风抱着他放到床上,给他套上衣服,又让他坐到床沿给他把头发擦干,别把被褥给弄湿了。   燕宁乖巧地盘着腿坐,侧身靠着他,有两缕头发垂下来,他揪着头发将它们打结又解开,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   秦鸿风帮他把头发擦得差不多,拍拍他的头,让他裹进被子里。燕宁躺下来,朝着床里侧挤了挤,然后一只手伸出来勾了他的衣服。   秦鸿风回望过去,“怎么了?”   燕宁圆睁着眼睛,“你不是答应陪我一起的吗?”   秦鸿风笑了笑,“那你也得让我去收拾一下,洗个澡就洒了满地的水。”   燕宁瞧了瞧房间内满地狼藉,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缩回了手,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搁在被沿,眼睛黑溜溜地看着他,“那你快一些。”   秦鸿风站起身,收拾了一下,将东西还回去,简单就着井水洗漱后,才回了房。   一眼就看见燕宁闭了眼,呼吸平稳,想他一定是累极了早睡着了。   就走到床头吹灭了烛火。   一片黑暗中,床上发出小声的话,“我给你留了位置。”   他转回头,看到燕宁揉了揉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不禁哑然失笑。“你一直等我?”   “嗯。”从喉咙口嘟囔出来的,还有点气音,软绵绵的。   他脱了鞋上了塌,和衣而卧。   闭了眼睛,却总能感到身旁有一道视线瞧着自己。不禁有些受不了了,他叹息了声,侧过身,抬手遮了燕宁的眼睛,“你不是累了吗?怎么还不睡觉?”   燕宁睫毛动了动,刮在他掌心,酥麻酥麻的。   把遮了眼睛的手扒下来,攥在手心里,燕宁小声地说,“你走了好久,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都说你死了。”   秦鸿风一僵,知道他在说什么时候的事,长睫掩下,“对不起。”   燕宁难过地皱了脸,“章阁老说要和谈,我原先就不想让你去的。他们都是蛮夷,不会善待来使,虽然相信你不会出事,可我还是怕。”   “结果他们都回来了,你却没有回来。”燕宁顿了一下,面色有些不好,手徐徐攥紧了,“你明明答应过,不会再这样不告而别的。”   秦鸿风因提及旧事也心绪沉重,往昔是他做错了,无论怎么解释也是枉然。   他斟酌了用词,只挑了不重要的回复,“那时事发突然,没有办法告诉你。师傅突然以密令召我回山,我本以为只是小事,一来一去不会太久,却没想到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燕宁却没有在意,“他们说你定是贪生畏死,要我下令缉捕你,我没同意。”说着,又往他怀里靠了靠,“我原先想如果你真的是走了,那你还是死了的好,这样我才不会生怨恨。后来想,你还是活着吧,我被拘束在这片高墙下,不该让你也困在这里。更何况,我长年在宫中,瞧见的都是无用的勾心斗角的戏码,许多好看的好玩的都没见过,你如果还活着,就像你从前说过的那样,还可以将一路见到的山川河海、泉源溪涧、四时美景画下来,到我坟前烧给我,那我就算都见识过了。只是,你得想着我,知道我死了还会为我难过,我最怕的是你不在乎了。”   秦鸿风静静地听完,心头好像被小猫挠了一下般刺痛得皱缩起来,“你那时候只求了我一件事,我也没有做到,你有理由怨恨我。”   “我不想怨恨你,”燕宁闷声说,“我这辈子恨的人,讨厌的事儿太多了,唯独有那么一两件高兴的事儿,我不想让它变没了。”   他轻轻呼吸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小时候也常学着冷宫里的人求神拜佛,可从没有灵验过,失望的次数多了,渐渐也就不信了。我既然不是个受老天爷眷顾的人,也就不太相信怪力乱神之说,自觉幸运的事儿不多,可遇见你算是一次,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真心诚意,真能得到神仙庇佑。”   秦鸿风默然许久,才问:“你记起了多少了?”   “七七八八吧。”   “你邀我同榻而眠,不是怕,是因为从前也是这样对吗?”   燕宁垂下眼,眼神落在簇新锦被上织的一朵并蒂莲,他瞧着那朵花,千重花瓣层层叠叠,嘴还犟着,“有什么不行吗?”   秦鸿风把他的头抬起来,瞧着他的眼睛,“那你愿意吗?”   燕宁茫然,“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秦鸿风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嘴角,然后平移到他耳边说,“就是我亲你,抱着你,你喜欢吗?”   到这种时候,燕宁反而脸红了,他觉得秦鸿风这话问得多此一举,如果不喜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这辈子和上一辈子有什么不一样呢,他还是燕宁,燕宁就是喜欢秦鸿风的,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喜欢,喜欢到可以放低帝王的姿态,委身于他。   秦鸿风许久没有听到回应,只是感觉怀里的人贴得离他更近,像只小猫般耸动着,仿佛不好意思了。他心中顿觉十分得柔软,软得像一脚踩在流沙中陷落了一样,他摸了摸怀里人的头发,“不想说就不说了,现在能睡了吗?”   模糊听到他软软地嘟囔了什么。手又伸出来扣住,好像心中不安,怕趁着夜深睡梦时不见了人,秦鸿风由他抓着。过了许久,终于听到了一句话仿若梦呓,又轻又浅地飘荡下来,然后一个冰凉的吻就印在了自己唇上,秦鸿风眼睫颤了颤,没有睁开。   嘴唇贴了会儿不知道如何动作,便讪讪离远了。   这灼人的温度骤然远离,竟有些怅然若失。   这感觉并不陌生,依稀间,很久以前他也被这样偷吻过。那人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走过来,在床边停留了许久,才俯下身,触碰了一下就仓皇地分开。他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半是惊讶半是愉悦,那时候他只想着,这人就在自己展臂之间,只要自己上前一步,就能拉他回来。自己无需心急,他总是等在那边,不会离开的。 第33章 阴吏   第二日,顾伯敲了门来请他们去前厅用早饭。   燕宁到大厅时,看到谢颐越正伏着身,快趴在桌子上了,十分专注,走近了看才发现他在作画,头发胡乱挽着,脸上还沾了点墨迹,几幅完成的字画已经被悬挂起来晾干。   见他们来了,搁了笔朝他们一笑,“你们起了呀,实在不好意思,前天就有人订了几幅贺寿的字画,要赶工出来。书房里光线不好,我就都摆到外头来了。”   “是我们打扰了才是。”燕宁去看他的成品,发现他的字铁画银钩,笔力千钧,画则色秀淑丽,十分雅致,都是佳作,不由出言赞叹。   谢颐越用袖子擦了擦汗,腼腆地抿唇一笑,“公子谬赞了,都是闲暇时摸索着写着玩的,难得有人喜欢,登不得大雅之堂。”   燕宁看了看内容,发现虽说是贺寿的主题,除了常规的百寿图,三星报喜,那画里花鸟虫鱼,书法里狂草小篆肚痛贴,什么都有。   他撩起几张看了看,“贺个寿罢了,怎么要了这么多张?”   谢颐越双眼很亮,满面欣喜,“这下订的人是我的知音,说来惭愧,自我这书画摊摆出来至今都鲜有人问津,今个儿还是第一次开了张。我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随我发挥,他只订了五幅,钱给的太多了,我想着再送一些。字画这种不在于价格,最重要的是有人赏识,那我便知足了。”   “那你给他送去吗?”   谢颐越弯下身,将刚完成的一副挂起,“他说今日来取。”   燕宁莞尔,“你这不是做生意,你这是要把书画摊开到人家家里去了。”   谢颐越听他这样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太多了吗?也没事,到时候让他来选一选,喜欢的就拿去,不喜欢的我还留着,只当交个朋友了。”   秦鸿风也在看他的画,听到这句,便问,“那你卖我们两幅如何?”   谢颐越走过来,十分豪爽,“何须卖呢?若有中意的,拿去便可。”   秦鸿风摇头,“那可不行,叨扰多日,还要白拿书画,这岂不成强盗了吗?”   “是啊,”燕宁附和,“我们是真心欣赏宣远兄的才气,若连这点小钱也推拒,未免太见外了。”   谢颐越一顿,笑了笑,“好吧,是我思虑不周,那你们喜欢哪副呢?我去取下来。”   秦鸿风扫了一圈,点了幅山水画和模仿魏碑的字。   三人正品评时,门外传来叩门声,顾伯去看了看,回来说是买画的来了。   谢颐越极欣喜,从椅上站起,整理了下衣着,才发现刚刚沾上了不少墨迹,十分不端正,有些踌躇要不要回房去换件衣服,嘴里喃喃说,“怎么来的这样快,这幅样子见客只怕不太礼貌了。”   燕宁笑起来,“你紧张什么?又不是去见姑娘,他看字画就够了,也不看人。”   正说着,影壁后便走出个身影,身形高大,剑眉星目,威势逼人。   燕宁瞧见来人样貌,面色一僵,冷嘲一句,“想不到还真是看人来的。”   那人冷冽的目光扫过来,在燕宁和秦鸿风的身上停了下,但很快就不动声色地移开。只是朝着谢颐越走过去,惜字如金地说,“我来取画。”   谢颐越满面笑意,“昭洺兄,”他指了指椅上的几幅“这几幅是贺寿图,”又朝桌上一点,“还有一些是附赠的,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就多画了一些,你不妨挑一挑,看上哪些就拿去。”   那人目光扫了一圈,“都很好。”   谢颐越一怔,“啊?”   “多少钱?”   谢颐越连连摆手,“当日给的价钱已远远超过了,不能再收钱了。”   燕昭洺也不与他争辩,只是垂了眼弯下腰将字画卷起,谢颐越倾身过来帮着收拾,拢共十几幅尽数抱在怀里。   他站起身,又指了指秦鸿风手中的几幅,“这几幅呢?”   谢颐越有些为难,“我已经送给秦兄了。”   “不收钱?”   谢颐越有些尴尬笑笑,“是朋友的赠礼。”   明显感到周围气压变低了,但燕昭洺天生一张死人脸,倒也看不出高不高兴。硬邦邦又吐出几个字,“我很喜欢。”   燕宁有些无语,那几幅是卷起来的,连个墨点都没透出,从哪里看得出喜不喜欢。   谢颐越也有些为难,总不能把送人的东西再取回来。   “你再替我画两张,一模一样的就可。”   “做什么用?”   燕昭洺简短地回,“收藏,双倍价格。”   这下谢颐越要是还觉得正常,便是他自己有问题了。他皱了眉,强调说,“在下卖画虽是迫于生计,但也希望作品能到一个懂的人手里,不想平白糟蹋了。”   燕昭洺硬邦邦地回,“我的确喜欢。”   谢颐越满面狐疑,“之前也有人打着惜才的名号,砸了大把钱,想让我去仿名家的字画,他们则以高价出售谋利。作伪的事我是不做的,你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恐怕要失望了。”   燕昭洺面色不变,“你误会了。”   谢颐越抱着胸,目光更加不善,“那不知兄台好赖不辨地买那么多字画回去做什么?是嫌家里有钱堵得慌吗?”   燕昭洺此时才知道何为有口难言。   憋了半天,才说,“你今日有客,我不打扰,改日再拜会。”说完便抱着画转身走了。   燕宁旁观了全程,此时只想说一句好蠢。   经历了昨日的事,他对燕昭洺出现在此已接受得十分坦然,他刚想转身问秦鸿风此人是鬼魂还是其他妖邪,秦鸿风却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字画堆在一旁的椅子上。   门外一棵歪脖子杨柳树,一条小河汩汩流经。   燕昭洺便在这棵树下等人。   秦鸿风缓步过来,一边走一边打量,此人身上皆是死气,显然不是活人,却又不惧阳光,白日行走与正常人无二,也能与活人交流。他顿了顿,一眼瞥见此人腰间插着的令牌,这才算是认出了。   “原来是入了阴司,做了阴吏。”   燕昭洺转过身来,他五官本就生得冷而凶,性格也不苟言笑,眼下职务所需,身处幽冥,日日与冤魂厉鬼为伍,手中沾满杀虐,单看面相更加刻薄寡恩,不近人情。   “生死有别,你们不能留。”燕昭洺仍旧说得简练,好像说长句子会要了他的命。   秦鸿风开了眼,能看到燕昭洺本相,他满脸刻满了血红的符咒,双手缠着锁鬼的铁链,专职抓捕散在人间的孤魂野鬼,虽为阴吏,亦是受罚,“雍州城人鬼共存,迟早会被发现。”   “嗯。”燕昭洺反应冷淡,那张面孔僵硬得好像涂在墙面风干的颜料,“一天。前事不计,但如果明日我还见到他,我会抓他回去。”   语毕,旋身化作了一只黑色的大鸟,羽翼遮天蔽日,向天际飞去,正是他们二人在夜晚曾看到过的,叼走了霍将军人头的那只怪鸟。   秦鸿风想着燕昭洺说的他,才明白“他”指的是燕宁,燕昭洺而今不抓燕宁回去,是卖秦鸿风一个人情。掌管阴司的阴吏都看出了燕宁体内的魂魄不是生人,他还有什么好疑虑的呢?   燕宁记忆恢复的速度这样快,远远超过他的估计。他原以为记忆这种东西,得魂魄合一才能恢复完全,却没想到他只是略提点了下,燕宁就全都想起来了。   容貌和身份可以作伪,但记忆不会。入城以来燕宁的种种变化,他都看在眼里,也能感受到这份情真意切。纵使他原先存有疑虑,现在也应该放心了才是。   此前,他早知道燕昭洺掌管这块地方,专缚孤魂野鬼,却擅自动用职权,放鬼还阳,使得雍州城成了一座人鬼共存的教外之地。   数年前,此处闹了饥荒,死的人太多,阴司里挤满了等待受审的魂魄,事都堆积到一块儿,就难免有疏漏。一次阴司被天火所袭,烧毁了几本卷宗,一时间所有鬼吏判官为核对命盘忙得焦头烂额。燕昭洺就趁机将炼狱中受刑的鬼魂和一个新死的鬼对调,然后将那鬼送返了阳间。   那从炼狱中拎出的鬼便是谢琦湘。他将谢琦湘留在城中,给了他一段新的记忆和身份。又留一分神识化作又老又聋的老仆来照看他,看起来天衣无缝,就这么诓骗着此人过了几年。再偷偷在这座城上施了障眼法,瞒过上司同僚耳目,竟真的神不知鬼不觉。   因此,秦鸿风在此城内召故人上来做戏给燕宁看,燕昭洺为免牵连自身,绝不会声张,反而会帮忙掩护,不会惊动堂上高坐的那位。   只是昨夜殷娆受了刺激突然化为恶鬼,秦鸿风一剑下去,致其魂飞魄散。如此下面关押的数目就不对了,恐怕会有波折。为避免阴司查探,他的确该带着燕宁快些离开。   既然目的已达,当务之急就是尽早回去,谋定计划,施展重生的法术,免得燕宁再多受苦。   秦鸿风转身回了谢府,径直去找燕宁。   大堂空无一人,刚才的狼藉已全都收拾好了。他转回下榻的客房,也没有人影,不禁有些奇怪。忽听得身后利器破空而来的锐响,他拧身避开,一把精钢打造的匕首便钉入他刚刚站立的位置。 第34章 真实   一击不中,来者丝毫没有停顿,一柄袖箭迎面刺来,被气劲一推,堪堪割下两缕发丝。   秦鸿风袍袖一扬,化去攻势,清鸿影刚要出鞘,却看到来者面貌,不禁一顿,皱了眉,“燕宁,你做什么?”   燕宁被真气震退出去,撞到墙上才落下,身体砸碎了案几,受了内伤,唇角沁出血迹。   秦鸿风不好与他动武,收了清鸿影,过去扶他。   却见燕宁陡然暴起,好像没有痛觉般,抓着袖箭又朝秦鸿风的胸膛刺过来。   秦鸿风两指一夹,当啷一声就将剑身夹断,燕宁双目血红,额上青筋暴起,却像一剑刺入了岩石中般动弹不得。   秦鸿风看燕宁目无焦距,印堂漆黑,知道他是被不好的东西上了身。另一只手掐了个诀,嘴里喃喃有词,一指点上了燕宁的额头,被指尖点着的地方出现了一道金印,华光大显,立时逼退了脑门的黑气。   燕宁浑身一颤,面容青白,僵直片刻后就痉挛起来,手脚不受控制,袖箭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好像有股气在身体内窜来窜去,在寻找脱身的地方。片刻后,燕宁身子后仰,嘴大张,一股黑气从口中飞速逃出,片刻也未停留,就从敞开的窗户向外逃窜。   秦鸿风袍袖一荡,清鸿影倏地飞出,追寻而去。   燕宁失去意识,软软倒下,被秦鸿风接住,扶回床上。   诊了脉知道他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受惊,便放下心,喂了他颗强本固元的丹药,又拂了他的睡穴,让他好好休息。   秦鸿风起身,捡起钉在地上的匕首,看了看一旁断裂的袖箭,有些可惜,这都是他前世特地做给燕宁防身用的东西,凡间的精钢宝物没有比它更坚硬锐利的了。明明早就遗失在宫殿的一场大火中,不知怎么又会回到燕宁手上?   他垂下眼,掐指推算了下,回根溯往,似乎隐隐漏了个变数。   他心中不定,更坚定了快些离开的想法。   是以燕宁从昏睡中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驾马车中。   一觉睡去了一个白日,外头已入了夜,车中高床软枕,夜风吹过车壁传来空鼓拍击的响声,马蹄清脆,车轮辘辘而行。   燕宁掀开布帘探身出来,秦鸿风在外头驾车。长发和衣襟被迎面来的风吹得飞扬起来,   燕宁钻出来和他并排坐在一块儿。   秦鸿风握着缰绳,侧脸看了看他,笑了笑,“你出来做什么?外头风大,小心着凉了。”   燕宁揣了袖子,两腿盘坐,身子缩起来靠着轿壁,“里头睡久了,出来陪你一会儿。”   他们行上山道,两侧树影重重叠叠,鬼魆魆一片,浸泡在一片凄冷的月光中。   外头可不比车里,夜里风大,马车又疾,吹在面上真如刮骨钢刀般凌冽。   燕宁抬起手,往掌心里呼着气,“怎么这么快就走了?都没好好告别一下。”   “山中有些事,少白传信过来让我们早点回去。”秦鸿风脸不红心不跳地扯慌。   燕宁抱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闻言侧了一点脸瞧着他,“什么事这么急呀?”   秦鸿风一笑,捏了下他的鼻尖,“让你快点还阳。”   燕宁猛地抬手捂住鼻子,脸一下红起来,呆愣片刻,胡乱点了点头,“噢。”他手撑着木板往秦鸿风那边靠了靠,望着眼前绵延弯折的山道,心中又有些不安,“那还阳要做些什么呀?回去就进行吗?到时候会有什么变化吗?我还会记得这段时间的事吗?”   “你一下问了这么多,要我怎么回答?”秦鸿风打趣他。   燕宁抿了抿唇,“你随便说说吧,我就是想知道还阳后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应该也差不多,”秦鸿风顿了顿,“不过你现在身体里只有两魄,剩下的被我收在一个木偶里,当务之急就是将你们的魂魄融而为一,耽搁得越久风险越大。”   “木偶?”车轮碾过颗小石子,颠簸了下,燕宁身子晃动,抓了秦鸿飞的胳膊才坐稳。秦鸿风让他坐回车厢里去,燕宁仍旧摇头,“没事,你接着说。”   “昔年郗王宫大火,你的魂魄不知怎的四散游离,未返阴间,我走遍三界六道,找全了三魂五魄,但还差两魄怎么也找不到,阴差阳错,倒让狐非欢送来了。魂魄离体,没有依附的东西就会逐渐消亡,拖得越久阳气越弱,越难复生。我把找到的魂魄汇入了一株神木里,雕作木偶,等三魂七魄齐全,才可施展还阳的法术。”   燕宁听得张口结舌,“所以木偶里,还有一个我?”   秦鸿风纠正,“什么一个两个的,从始至终都是一个。”   燕宁一下无可反驳,张了张嘴却哑了声,他心中觉得别扭,一想到好好一个人被割成两部分,这世上还有一个与自己有着同样记忆、同样感受的存在,只觉得十分诡异。   燕宁之前被秦鸿风一掌击中还是受了伤的,虽然服了药体质还虚,又坐在马车前头受了这许久的风,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秦鸿风吁停了马,转身从车厢里抱了条雪色貂裘披风出来给他围上。燕宁整个人被埋在纯白的貂绒里,只露出黑漆漆的一双眼,衬得眉眼愈黑,唇色愈红,长睫扑闪,灵动生姿,真如冰雕玉砌的一般。   秦鸿风看着喜欢,心中情愫都泛滥起来,他抱了燕宁在怀里,吻了吻他的眼睛,“你从前可从没说过喜欢我,你要是说了,我也不至于……”他似是想到什么,一下噤声。   “什么?”燕宁浑身暖烘烘的,正觉舒服,见他一下顿住不说话了,不禁追问。   秦鸿风笑了笑,“没什么,我是说我也不至于一直忐忑猜测,不敢以真心相托。”   他这话说得柔情蜜意,温情款款,叫人多高兴呀。情意没有错付,自己喜欢的人也正喜欢着自己。燕宁把脑袋往狐裘里埋得更深,毛软乎乎地贴在身上,叫人浑身发烫,心动不止。他舒心惬意,禁不住地傻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不敢抬头看人。   秦鸿风放缓了车速,闲适地信马由缰,二人慢悠悠地迎着朗月清风而行。   燕宁从包裹里翻出串葡萄来吃,他虽然不能吃人世的谷物,但这些天然的水果他都可下肚。   揪下一颗剥了皮喂过去,秦鸿风探头过去咽了,嘴唇擦过满是汁液的指尖,就沾了一层水色,晶莹欲滴,燕宁瞧得发起了呆,被秦鸿风曲指弹了下脑门,抬眼瞧见这人戏谑的笑意,火烧火燎般,一小串葡萄又把燕宁吃得面红耳热,直骂自己怎么满脑子情色绮思。   葡萄吃完,他把梗子一丢,拿布巾擦了擦手,遥望天边,已渐渐浮起曙色。群山沐浴着金光,深谷密林间缭绕着晨雾,鸟群振翅而起,迎着喷薄的霞光而去。   燕宁眯着眼瞧着山间日出的景色,寒意已消,便解了身上的披风。秦鸿风驱车从山间小路汇入了平直的官道,路上渐渐也有了赶路的商贩行人。燕宁脑袋靠着车门,小幅度地打了个哈欠。   “你之前昏过去受了伤休息得不好,还是再到里面躺一会吧。”   燕宁困惑地重复了一下,“昏过去?”   秦鸿风点了点头,“你在谢府被别的东西上了身,在我进门的时候从背后偷袭,我不知道是你,一时下了重手。”   燕宁大为惊愕,杵着脑袋死命想了会儿,“怎么会?我就记得上午我一转头你就不在了,颐越也收拾了东西回了书房,我无事可做就在宅子里逛逛,然后走到了后院里,我瞧见谢母住的那个屋子的门开了,里头黑漆漆的,颐越不是说过她有病在身,不能受风吗?我觉得奇怪,就过去看看……”他说着说着,却停下来了。   秦鸿风问道,“想到什么了?”   燕宁神色变了变,压低了声音,“屋子里头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清,刚进门便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再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伤到你了吗?在哪里?”他焦虑地询问,要去掀秦鸿风的衣服。   “没有。”秦鸿风被他逗笑了,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抓住他乱动的手,“你还伤不了我。”   燕宁被他拉着手,就老实下来,他看秦鸿风言笑如常,知道自己的确没伤着他,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担心起来,“在谢府的是什么鬼怪?颐越一个人在府内,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还是回去看一下吧。”   秦鸿风面色不改,淡然地回,“不会的,他是最安全的,自有人会护着他。”   燕宁一怔,“是来买画的那个人吗?”   “你认出了?”   燕宁说,“很难不记得啊,他从前就是悬在王位上头的一把铡刀,随时随地都可能落下来。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也没有死,还回到了这儿。可他如果没有死,谢琦湘当初向我献的人头又是谁的呢?”   “你怎么知道他没死?”   燕宁有些惶惑。   秦鸿风笑笑,“别管他们了,你只要知道燕昭洺不会伤他就行了。”   燕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其实不止这些,我还顾虑别的事,总觉得很多地方没想明白,想再回去看看。”   秦鸿风挑了挑眉,“哦?哪些事情?”   “比如殷娆说的那些话,她那晚用了这么严重的词,依我对她的了解,她绝没有这么恨我。而且,她那时候好像不在看我。”燕宁皱了皱眉,“在谢府的时候也一样,我的确是失足才落水的,她如果真的要杀我,有更多一击毙命的方法,为什么要这样麻烦?以及酒楼里碰到的母子,那女子在一个劲地让我走,城里有什么让她畏惧的东西?所有这些碰到的人,她们似乎都想要告诉我些什么,只是畏于什么,没有说出口。”   秦鸿风身形僵硬了一下,面色似乎有些不悦,“不要再管那座城里的事了,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既然已无可挽回,困于往事没有好处。”   燕宁听他说得毫无回圜余地,也没有勉强。说来也奇怪,他记忆中桩桩件件的确鲜活如亲身所历,每一个细节都一清二楚,却总像隔着一层蒙昧的纱,像在听一场动情的戏,他忍不住婆娑落泪,却还像是旁观他人的故事,只是被牵动了情绪。   唯有身边这个人,他不由抓紧了秦鸿风,是切切实实陪在身边的,能让他感到真实。 第35章 道士   到了午时,日头最毒的时候,马车停在一处茶亭。破旧的旌旗褪了色,无精打采地垂在栏杆上头,下头拴着几头瘦骨嶙峋的老驴,大都套着板车,有气无力地嚼着草料。   几张木桌,几把长凳,过路的行人在此歇息一下,喝上一大碗油麦茶,吹吹风歇歇脚,解一解行路的疲乏。   又听到山道上传来当当的敲响,探眼看去,原来是个算命卖卦的道士,穿着身破巾旧衫,背上斜背着一把铜钱剑,手里拿着竹板铁片,一路走一路喊,“卜卦堪舆,消灾除邪!”   这里怎么会有生意?邻桌的人像看笑话般瞧着这道士一路走过去。   许是看见了他们打量的眼神,道士反而朝他们走过来了,一边走一边笑说,“怎么样几位老哥,要不要算上一卦?行路讨个彩头?”   人们纷纷摇头,吃饭都困难了谁还凑这个热闹?   几桌都碰了个软钉子,道士也不泄气,一转头看到燕宁他们一桌,足上踏的一双草鞋立时一转,两三步凑上来,张口便道,“这位小哥,面上好重的黑气啊,今日内定是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燕宁一诧。   那道士捋了捋腮边两根零落的长须,“让老道为你算上一卦,卜卜凶吉,若是不准,分文不取。”   也没等燕宁回声,他已经毫不避讳地抽出凳子一同坐下了。   那道士坐定后就从褂袖中摸出三枚铜钱,抛掷三次,排在桌上,是为一卦。   凝心端详了会儿,道士瞬时变了脸色,燕宁反而好奇了,“不知道长算出了什么?”   道士站起身,拱手作揖,“罪过罪过,施主年纪轻轻,真是太可惜了。”   “道长连我要算什么也不用问吗?”   道士叹了声道,“腾蛇克世,阴邪之煞。痴怨无底,祸福难明,眼前所见未为真。无论你要算什么,都是凶险难辨啊,我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燕宁笑了,“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不就算个卦吗,哪需要这么当真。”   “老道行走数十年,可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凶险的卦象。”说着,那道士突然反手握住燕宁的手腕,贴到面前,语气恳切,“小兄弟,我观你命途,福薄缘浅,事事多舛,无缘享荣华富贵,倒不如弃俗修道,落得清静,方能保住性命。”   “什么?”燕宁听得糊里糊涂。   “相逢就是有缘,我恰好死了个徒弟,依贫道言,要想活命,你不如跟我走吧。”道士说着扯了燕宁想拉他走。   “你这道士,怎么这么无赖?”燕宁先是诧异,后是怒目,甩脱他的手,“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你的徒弟了?”   “要不是看你根骨不错,我才不稀得救你,还不快随我走!”   道士瞪着两眼,又要上前硬扯。   秦鸿风终于看不下去,一伸手分开他们,笑吟吟道,“道长,这算是怎么回事?”   道士定睛看向他,身体突然簌簌抖起来,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终于一咬牙,猛地反手从背后抽出那把铜钱剑,退后一步,怀里掏出一道黄符,啪的往剑身上一贴,剑身不住抖动,发出一阵金钱敲击的鸣动声响,周身大亮,遍体红光。   道士拿着那把铜钱剑,后腿一划,手臂上指,人如飞鹤,剑尖直指秦鸿风眉心,口上大喝,“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秦鸿风面色不变,泰然自若。   茶摊上的茶客都惊了,纷纷侧目。   道士双脚踏地,飞升起来,凌空耍了个把戏,持着剑铆足劲地用力向下,可那把铜钱剑直指着秦鸿风眉心,却怎么都刺不下去。   只见剑上红光更盛,敲击声更响,道士目眦欲裂,冷汗如黄豆般颗颗从额头渗出,握着剑的手青筋毕露,抖动不止。眼看支撑不住,干脆双手一起握着剑柄,咬牙大喝一声,可任凭他怎么用力,却怎么都无法再前进一寸。   僵硬胶着之时,秦鸿风终于轻声一笑,原先负在身后的手抬手一挥。   道士惊叫一声,整个人突然飞出去,手中握着的铜钱剑红线尽脱,片刻间分崩离析,噼里啪啦掉了满地铜钱。人落在一旁的桌子上,砸得木板断裂,狼藉一片。   秦鸿风垂眼看了看,冷笑一声,“不自量力,你算什么东西?”   铜钱剑一散,那落在地上的道士,口吐鲜血,不一会儿身形突然消散化作一团狰狞黑气,腾腾升起,在半空中横冲直撞,妄图逃窜。   秦鸿风目光一凌,“又想逃?”袖中清鸿影如灵蛇般窜出,一剑刺破那团黑气,只听得半空中响起一声凄厉惨叫,黑气溃散得凝不成形状,狼狈跌到地上。   收回清鸿影,秦鸿风漠然地走过去,想要看看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敢三番两次寻衅于他。   本以为它已经是强弩之末,可秦鸿风刚一挨近,它却猛然暴起,秦鸿风一惊,抽剑抵挡,黑气却径直越过他,朝着燕宁袭去,一口吞噬后迅疾地裹挟着朝远处飞离。   秦鸿风没想到这东西的目标竟是燕宁,脸色大变,也掐了诀飞身跟上,到底是晚了一步。 第36章 南宫怀瑾   燕宁被困在一团黑雾中,浑身不能动弹,目不能视,黑压压一片,耳边是隆隆的风声。不知道飞了多久才停下来,浑身束缚一散,人狼狈地从半空滚落在地。   他撑着地站起来,抬眼才发现自己赫然又回到了王城中,一间破落宫殿,满地的碎石瓦砾,房梁坍塌,屋顶的星图彩绘只剩了一半。   那团黑气在不远处凝作一团,空中盘旋良久,形状才渐渐拢聚成人形,落到地上。等黑气散尽后竟变成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额头点了抹朱砂,头发一部分梳了盘髻,留了两缕青丝垂在耳侧,着一身右衽的宽松长袍,模样看着极轻。   只是面色苍白,憔悴不堪。   燕宁原先还暗忖不知这是什么妖邪,真见了样貌,却惊得动弹不得。那样谦恭又儒雅的模样,在过去的记忆里他早见了无数次。自出生起便养在钦天监,随着师傅观察天象推算历法,不问外事,养就了一副天真的菩萨心肠。16岁时承袭了师傅的官职,立在朝堂上,在众权臣之间,与自己一般大小。   燕宁嘴唇颤动,“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南宫怀瑾捂着伤处,被一剑刺穿的地方往外流淌着青色的血,他强笑了笑,朝燕宁行了礼,“王上,怀瑾从未想过还有能见到您的一天。虽然境况不堪了些,但怀瑾心中十分高兴。”他说着,脚步踉跄了下,立都立不稳。   燕宁急急两步上来扶他,南宫怀瑾却退后了一步,勉力靠自己支撑着,“臣今日之所以要用这种手段带王上来此,实是有些话不得不说给王上听,不可,”他深呼吸了一下,“不可给外人知道。”   燕宁不明就里,只能顺着他的话头应下。   南宫怀瑾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徐徐淌下两行泪水,“王上,是我害了您。”说着,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燕宁不敢受礼,大惊之下也膝行着靠近他,只是看他这样伤心,实在是手足无措。   “是我蒙昧,诳语自称知仙佛,误导了王上。”南宫怀瑾哽咽地抽了抽鼻子,“王上还记得我曾说郗国的转机需得上山求来吗?”   燕宁更是一头雾水了。   “我其实,从未相信过你能成功。”南宫怀瑾勉强笑了笑,“毕竟就算真有仙佛也不是凡人几下叩拜就能求来的,成仙得道的人又怎么会去管凡间的事呢?我这样说,只是受了王后的旨意,想让你无功而返,从而背负一个不诚失德的罪名,或废或立都容易些。”   燕宁垂了垂眼,心中并没有怪责的意思。   “可你却将秦鸿风带回了宫。我那时还不知道他是谁,只以为你是被民间术士骗了,又或者找了个人来冒名顶替。想他就算真有法术也不过是雕虫小技。只是后来你那么信任他,他也的确步步为营,扶持着你,帮了你许多。我才留了心,又推算了一次,却得了一个自相矛盾的结果,似乎生死存亡都在此人一念之间。”   “我眼看着郗国国运渐衰,越来越想不通。如果我第一次算的是对的,那为什么郗国没能改运,终至亡国呢?而如果他真是命定之人,他这样尽心竭力地辅佐,为什么没能带出一点生机,反而使岁星愈加黯淡?”   南宫怀瑾说到这里,目光逐渐变得坚硬冰冷,“我是后来才想明白的。既然他是关键,那么他如果不是生机,就只能是灾殃。仙凡路迥,纵使服气炼形、厚培根行,都要历五百年一大劫,方可超脱阳神。秦鸿风虽然有法术万端,可他毕竟是凡人,虽闻至道,未证菩提,只差最后一步,该有多不甘?如果是欠缺这么一点功劳,那还有什么比辅助明君统一四方,破诸国鼎立局面,免天下百姓战乱之苦的功劳更大呢?”   “昔年有武王伐纣,封365位正神,今日他秦鸿风,也将我们做了他登天梯下的一块踏脚石,亏陛下还如此信任他,却不知他是藏了虎狼之心。   “就说殷郗联姻,这本是好事,但那殷娆乃长阳王的独女,长阳王与殷王乃同父异母的兄弟,二人素来不睦,将他的独女送去联姻,殷王本就是存了折辱打压的心思,只是没想到会逼得长阳王举兵谋反,导致殷国内乱,狄国乘虚而入。表面上似乎解决了郗国的内患,可得利的还是狄国,正是这次吞并,使它统一了北方,从此虎视眈眈南部的疆域,野心不可遏制。”   南宫怀瑾越说越悲戚,见燕宁仍是犹豫的样子,不禁上前抓紧了他的衣服,“王上还记得吗?都传狄国有一位国师,神通广大,多智近妖,破了虎门关天堑,一战坑杀十万将士,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却十分神秘,除了狄王,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陛下自焚于大殿,未能看到此人,可城破之日,我被缚上登天台,站在狄王身侧的人,不是秦鸿风还能是谁?不光是我,还有好多人也看到了,章阁老气得手指苍天,痛斥苍天无眼,当场吐血而亡。”   “便是这种人,怎么配成仙?我死后有怨气,徘徊人间,后被阴吏缚住锁入地府。我前日被他从地府唤出,只以为是天道昭彰,给了我机会,亲手诛杀此人。却万万没想到王上仍会与他一道,还被他所欺瞒。我设下这魇,既是为了让王上不要再被这人蒙蔽,也是为了合众人之力,为王上杀了这贼人,哪怕是拼的玉石俱焚也值得了。”南宫怀瑾惨笑了笑,“只可惜功亏一篑,我还是没有成功。”   “我不知道这些年他为什么迟迟未能功德圆满,又用了什么方法,功力大进,已近妖邪。但他诡计多端,薄情寡性,满城百姓都葬送于他手,我别无所求,只求王上能看清楚此人的真面目,不要再受他欺骗。”他说到动情处,不禁涕泗横流,手掐着燕宁的胳膊,埋下头,浑身战栗不止,牵动了伤口,血流得更加快。   燕宁听得手足冰冷,心中一直怀疑的事情终于得到了解释,却是重锤落地,将一切都砸得四分五裂。   他僵硬着,迟迟难发一语。   却听得殿外传来擂鼓般的巨响,刹那间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天空黑云压境,遮得密不透光,残破的门窗撞击着木框发出哗啦啦的巨响。   大地颤动,隐隐约约,有奇怪的铃声和哭声从地底深处传出来,好像有人在前方摇铃开道,身后随着嚎哭的百鬼。   他们所处的大殿震荡不已,瓦砾纷纷而下,殿柱摇摇欲坠,地砖一寸寸裂开,翻腾的业火从隐约的缝隙间蒸腾起热气,地底更深处人马嘈嘈有声。   南宫怀瑾看着皲裂的大地,抬起眼望向燕宁,眼中流出恐惧,“燕昭洺没能瞒下,阴兵要来了。” 第37章 鬼城   猛然间殿门被气劲振开,风雨涌入,一刹狂风骤雨如万马奔腾。   燕宁抬手遮眼看过去,只看见一道白光飞入。   他瞬间失声大叫,“慢着!”   清鸿影堪堪停在距离南宫怀瑾半寸的地方。   秦鸿风跨过门槛走进来。他衣袍浸湿,长发湿漉漉地黏在颈项脸侧,面覆寒霜,双眼黑如深渊,浑身带着浓重的戾气。若不是被燕宁喊声叫住,那柄软剑必将刺穿南宫怀瑾的脖颈。   他手一抬,清鸿影掉转剑身飞回他手中。他倒提着剑,向燕宁走过来,边走边说,“此人隐于谢府,靠嚼食百鬼,修成了阿修罗,可变化形态,蛊人心智,无论说了什么你都不要信他。”他说得极快,言辞笃定,双目灼灼,似乎急于取信于人。雨水一滴滴滑过他的脸颊,燕宁跟随他这么久,也从没见过他这样狼狈焦急的样子。   燕宁怔怔,许久才转头去看南宫怀瑾,刚刚剑刺来时他疾退两步,被逼到角落,眼下正神情古怪地直直看着地面,似乎完全没有听到秦鸿风在说什么。   片刻间,每一处皲裂的地缝中突然向外伸出了无数只白骨手,能听到骨骼拧转的清脆嘎达声。其中一只一把抓住南宫怀瑾的脚踝将他往下一扯,南宫怀瑾惨叫一声,一下被拖入地底,只留下上半身还趴在地上,指甲摩擦过砖面,片片崩裂。   燕宁慌忙扑过去,抓住南宫怀瑾的手,使劲将他往上拉。   手下却像挂了千斤的秤砣一样,任他拼尽全力也拉不上来,不仅上不来,他还能感到自己正在被一点点往下拖下去。   一会儿功夫他已经向下探了半个头进去。   秦鸿风一步上去抓住燕宁伸入地下的胳膊,把他往上拽,却也只堪堪止住了他被下拉的势头。   “松手!”秦鸿风厉声朝他喊,“地府抓人,你再阻拦自己也会被拖下去!”   燕宁憋红了脸,咬牙用力,“不行,我不能让他回去。”   秦鸿风恨声,“你救不了他的,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你自己往下看。”   他手一指,只见裂缝下翻滚的地狱业火正吞噬着南宫怀瑾的下半身,被火舌卷到的地方消散出一阵青烟,除了还在地上的小半截身躯,南宫怀瑾大部分身体已经灰飞烟灭。   燕宁惊骇。   南宫怀瑾面如白纸,唯有额头一点朱砂印鲜红如初,惨然对他一笑,“王上松手吧,我早非活人,本就该受业火焚身之刑,此一遭我该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语罢,燕宁突然感到手上压力一松,南宫怀瑾已捏碎了手骨,软软从他掌中挣脱,转瞬身躯就淹没在汹涌的阴司烈火中。   燕宁浑身脱力地跌坐在地。   秦鸿风看了看殿外,天空阴云密布,像化不开的浓墨,他低声说,“阴司鬼王就快来了,这里不可再逗留。”   他上前扶起燕宁,只是碰到燕宁时,被燕宁下意识地避开了。   手停在半空。   秦鸿风冷峻了眉眼,低沉地说,“无论你有什么问题,等出去了,我都会如实告诉你。”说着咬破指尖,在燕宁额前画了一个符。   又取出两片柳叶,覆于燕宁眼皮上,柳叶一闪而逝,柳叶遮目可见鬼,这就算给他开了眼。   “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可出声,也不可离开我左右。”秦鸿风向他嘱托,“你体内有亡魂,如果被发现了,要费很多周折。”   他二人走出殿门,只见漫天乌云黑沉沉压下来,疾风骤雨,狂风大作,一道闪电劈下来,恰照亮了檐脊上蹲踞的走兽的头。   而宫城外的一条长街,似有青烟缭绕,又有浓雾弥漫,阵阵阴风横扫而来,长街上闪烁着幽冥火烛之光。   满街都是来来往往的阴吏,挨家挨户地搜寻盘查。有的面容漆黑,有的面如白纸,有的身高足有八丈,身着红色皂衣,有的身高不足五尺,拖着长长的黑袍。无一例外的一手高擎引魂幡,另一手缠着铁链,拴着一个个青面獠牙的鬼,长长一串拖在身后。   秦鸿风紧紧抓着燕宁,面容坦然地穿行于鬼吏之间,走了小半条长街,竟真地无人上前盘问。   不远处,又有一个鬼吏锁着青面鬼走过来。燕宁定睛看去,却是故人。   那青面鬼已经显露死前的惨像,披头散发,浑身血肉模糊,肉尽见骨,不成人形,随着铁链的扯动迟缓地挪动,残缺的双足踩在粗糙黄土路上,留下一排血脚印。   他生前受尽千刀万剐之刑,落入地府,也时刻忍受着剜肉削骨的剧痛。   许是嫌他走得慢,鬼吏往前扯了一下链子,谢琦湘站立不住,整个身子向前扑倒,被拖在地上前行。   燕宁不由停顿。   秦鸿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皱了皱眉,并不想多生事端。   离他们最近的阴吏朝他们看了眼,然后走过来,引魂幡一横,拦在他们面前,“拖拖拉拉做什么?大人马上就要到了,不抓紧点时间将逃脱的鬼找全,就等着受罚吧。”   秦鸿风出殿前化了形,现下看来也成了个锁魂的鬼吏,他给燕宁施咒,也是幻形。   说话的阴吏一扯掌中锁链,孤魂野鬼哀嚎声又起,粗粗数来,他牵着的鬼是最多了,“也真是倒了霉了,原先例行盘点,只是差了几个受刑的鬼。可不知谁开了桃都山往生狱的门,这下好了,那些等待投胎的鬼都跑了出来,不知要抓到何时。”那张惨白惨白的脸边说边叹气,“我连值了5个白班,好不容易休息了还指望去阴乐坊玩个两把,刚出门又被召回来,一数鬼数,好嘛,我下辖的逃得最多,任务最重。”   白面吏羡慕地看了看秦鸿风,“你怎么搞了这么久就抓回来一个?不会运气这么好,就逃了一个吧?”   秦鸿风笑笑,“没呢,逃得太快了,没找全,抓一个是一个,先回去复命再说。”   “看你是个新来的吧?罢了罢了,你把手下鬼的生辰告诉我,我帮你留意点。”   “那就有劳了。”秦鸿风胡诌了几个生辰,化成了一张黄纸双手递过去。白面吏接过,手却还摊着,没有动。   秦鸿风一顿,抿唇一笑,从怀里掏出了叠纸钱一道儿塞了过去,“多关照。”   白面吏这才心满意足揣进怀里,“也别说我没提点你,前头那个穿黑衣的坐那儿的是这片的判官,你若能让他从手下那儿匀几个给你,这事就了了,也不用再辛辛苦苦地找了。”   “多谢多谢。”秦鸿风拱手谢道。   这鬼界中个个贪婪奸猾,就算是同僚也分个高低新旧,需层层孝敬,更遑论在他们手下受罚的鬼了,若没有阳间的人烧东西下来做好打点,芝麻点罪也能被拖延成无期。   他们又往前走了段,果然看见那被叫做判官的人,端坐在城门下,正一手捧册一手勾画,将诸吏抓回的鬼一一盘点收回。   已完成任务的鬼吏可由此出城自行回去。他们老老实实排在队伍最后,燕宁留意了下四周,谢琦湘明明是在他们前面的,现在却不见了踪影。   轮到他们时,秦鸿风递上了块牌子,只是这木牌子上不像其他刻满了蝌蚪大小的名字,那判官抬头看他们一眼,眉眼冷厉,赫然就是燕昭洺。   他将空木牌收下,抬笔装模作样一勾,然后一低头,就算放他们过去了。   他们刚跨出城门,就听得身后一声嘹亮的呼喝,“鬼王到!”城门轰隆一声关闭,没有来得及出城的阴吏鬼魂统统被锁在了城中。   十六匹冒着鬼火的骏马架着金碧辉煌的马车踏着虚空从他们上头掠过,其后是乌泱泱披坚执锐的阴兵。   只差一步,他们就要被锁在城中。 第38章 陈情   城门一关,雍州城黑漆漆的,像一座耸立的坟墓。   莫名地,燕宁出了一身虚汗。冷得浑身骨骼打颤,好像贴着寒冰,有蚂蚁在啃咬骨缝。   秦鸿风又牵着他走出几里地,风雨渐熄,冷月当空。   湿滑的草叶扫过小腿,燕宁走得跌跌撞撞,十分不稳。秦鸿风停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用衣袖将他额上残留的印记擦掉。又咬破无名指,挤出血喂给他。   燕宁神识恍惚,也没留意到秦鸿风在做什么,下意识吞咽了,才觉出一阵血腥味。   “无名指是至阳之血,能化解你身上的鬼气。”   燕宁闭目缓了缓,血液渗透进五脏六腑,化作一股阳气,果然驱散了周身寒意。   他驻足后望,雍州城突然爆出冲天的火光,火舌舐卷天幕,把夜空映照出一片红光。   看着这一幕,秦鸿风却脸色骤变。“不好,他发现了。”   话音刚落,只见半空中一道铁链夹着金光狠狠抽过来,秦鸿风抱着燕宁一滚,铁链抽在他身上,一股皮肉烧灼的糊味。铁链横扫之处,荡平一大片草木,不时有逃窜的孤魂野鬼被铁链扫到,发出悲惨的呼声,转瞬化作了一股青烟。   秦鸿风痛得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了血。   在下一次铁链扫来时,他咬牙变幻身法,疾掠出数十里地,才逃出了波及范围。刚一逃出,便体力不支,跪倒在一片油菜田里。   铁链来回扫了足有十数次才停止,好像一道夺目的闪电照亮了城郊又湮没。荒野沉寂一片,再没有一点活物的气息。   等动静没了,燕宁从他的怀抱里挣出,感觉身上的人冷冰冰的,一动不动,抬眼望上去,见他紧闭着眼,面容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碰了碰后背,触手都是黏滑的血。   燕宁慌张起来,他抓住秦鸿风的肩,让他直起身来,“你怎么了?”   他摇了两下,秦鸿风却毫无反应,脸色在凄寒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死气。   燕宁才想起去检查秦鸿风后背的伤势,已经血肉模糊,狼藉一片。衣裳和血肉混杂在一块儿,湿黏牵扯,需要很小心才能将两者分开,索性还没有成痂,来回两道鞭痕贯穿全背,从肩胛骨到腰下,交叉重叠。伤口极深,止不住血,皮肉边缘一片焦黑,是烧灼的痕迹。再回望刚刚一路行来,草上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由于伤口面积太大,没有办法包扎,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法器,会造成这么严重的伤势。燕宁把手贴上秦鸿风的脸,一点热度也无,他嘴唇哆嗦,眼泪从眼眶掉下来,砸在地上。   “别哭。”声音很轻。   燕宁再抬起头,见秦鸿风虚弱地睁着眼,几粒金黄的油菜花粘在发上,盈盈发亮。秦鸿风勉力抬起手,擦了他的眼泪,“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   燕宁咬着下唇,一滴眼泪还含在眼窝里没有掉下来,“我高兴什么?”   秦鸿风撑着他,勉强坐起来一些,说话的声音仍然很轻,像游丝一样,“南宫怀瑾都告诉你了?”   燕宁一顿,缓慢点了点头。   秦鸿风苦笑了下,“你不恨我吗?我把你骗得那么惨。”   燕宁攥紧了手。   他让秦鸿风搭着自己,扶他站起来,垂着眼,刻意地避而不谈,“我们先找个地方疗伤,你的伤很重。”   秦鸿风靠着他,二人一点点地走出油菜田,朝着田间小路走去。   “你一点也不好奇南宫怀瑾说的几分真几分假吗?”秦鸿风突然问。   燕宁仍旧垂着头,一点动静也无。   秦鸿风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那时的确为了功成得道,辅佐了狄国,还帮他们灭亡了其他五国。攻城之战时我在,向城内*招降书的主意是我出的,北狄军队一路畅行无阻,连拔十六城,也是我帮的,我力主殷郗和亲,就是为了防止殷国吞并郗国,势力进一步扩大,并借机煽动王室内讧,给了狄国可乘之机。”   燕宁握着他手腕的力道越来越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秦鸿风用力呼吸了一下,没有给他消化接受的时间,又接着说,“你继位那日我不告而别,是因为我终于推算出北狄君王宇文楽乃天定之人,只有辅佐他,我才算顺天而为。我不与你说,也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再回来。后来你们让我去狄国和谈,我离开也是因为战况胶着,我不得不去前线督战。由始至终,我都没有跟你说真话,也没有真心为你做些什么。”   “其实郗国太弱小,本来用不着你花那么多心思,也会自取灭亡。”燕宁突然停下脚步,语气平板地接上他的话,“你根本就不必多此一举,留在这里。”   燕宁转过头来,眉眼如霜雪,在他身后,寒冷的月光洒在无边的田野上,寂静而孤独,好像茫茫的虚空中什么都抓不住。“即使你开始只是为了随便找个地方藏身,后来也不需要再回来了。”   秦鸿风叹了下气,“可你派了那么多人出来找我,我怎么能不回来呢?”   燕宁浑身僵硬了一下,片刻后咬着牙,眼眶有些红,“我本来不想听,你为什么偏要说这些给我听?”   秦鸿风说了这么多,气喘不竭,面上更加虚弱,唇色发白,“我怕你自己胡想,会更加难过。倒不如我坦白地说出来,你有恨有怒也可以直接朝我撒气,不用闷在心里。”   燕宁看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别说撒气了,就是撒手不理都做不到,心里乱得像一团麻絮,他嘴唇颤动着,“你以为说这些好话就可以再骗我一次吗?”   “其实初始我并没想过骗你。我在清风山见到你,又随你下山,那时候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是真心想帮你,讨你喜欢。只是后来时事变化,我才知道天命指向,昊阳说,天下大乱是难得的机会,我既然已苦修了百年,只差最后一点功德,不可错失。”   秦鸿风顿了顿,“我的确不甘心将这机缘白白浪费,也不甘心百年的苦修打了水漂。而且我想着,人世间的荣华富贵算什么呢?匆匆百年,一闪而过,凡人有再多的金银珠宝都逃脱不了生老病死,都是身外之物。我若是真能得道,提携一两个人不过举手之劳,到时你我有无边无际的时光可消磨,琼林仙境无处不可去,岂不是更悠游快哉?我想,只要肯花时日,总有一天你会忘记为人时的那些不快,我只是要先瞒着你一下,你会有一些痛苦的时日,但这跟以后漫长的快乐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我有很长时间,一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只是没想到,你没有给我任何机会,当我随兵马进宫时,你已葬身于一片火海……”   说到最后,吐字发音已杳不可闻,秦鸿风喉头振动,好像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神情极为悲恸,靠着燕宁的身体控制不了地簌簌颤抖,“我本来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却被南宫怀瑾这些旧臣牵绊住了,等我入了宫,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被屠戮和自杀的尸首。我心惊不已,十分不安,却还抱着侥幸,以为上天不会这样戏弄我。直到我亲眼看到烧毁的宫殿和躺着的无数枯干的焦尸……”说到这里,他已经无法说下去了。满眼都是那夜冲天的火光,在黑暗中爪牙缭乱,仿佛狰狞的巨兽,吞噬着过往,还给他一片焦炭,日复一日已成为他无法消去的心魔。   燕宁能感到一些濡湿的痕迹,泅尽他的衣裳,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那种滚烫的温度,几乎要把他烫坏了。   短短几句话,秦鸿风陷入旧事,情绪大悲大恸,起起落落,牵动心脉,等他慢慢地说完,终于抑制不住,吐出了血,血液鲜红淋漓地洒满衣襟,刺眼夺目。   燕宁被吓到了,惊慌地抬手去擦,眼泪淌过脸颊,哭得声音有些嘶哑,“为什么会这么严重?你不是应该已经得偿所愿了吗?既然成了神仙,不是不会受伤也不会死的吗?”   “其实苦苦追求的,不一定就是真正想要的。”秦鸿风抓住他的手,缓慢地说,“我心里很后悔,得了仙箓也没有一点开心的感觉。只想着把你救回来,我们重新再过一世。到时候,我会把亏欠你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还给你。你想要王位就给你王位,你想要江山就给你江山,谁说天命不可违?就算不可违,也得去拼一拼才了无憾事。”他将燕宁的手举到眉间,紧贴着,“你瞧,我现在不就拼回来了吗?”   “生死有命我也可逆转,你不要难过,你相信我,我会补偿你的。”他艰难地说,恨不能把自己一腔真心剖给他看。告诉他,自己不会再骗他了,自己这次说的都是真的。   燕宁因为满眼泪水而视野模糊,脑子发热,秦鸿风说的温情款款,他有些听进去了,有些没有,似乎有些高兴,可一想到记忆中惨死的人,浑身又像坠入了冰窖般,冷得要命。他把手缩回来,眼睛茫然地向前看,嘴唇咬得太用力,咬出了一颗颗血珠子。   他知道自己恨不起来,他不想秦鸿风死,看见他受伤,就恨不能以身相替。可他也不能说原谅,好像说原谅就背叛了他的记忆,背叛了那些人,背叛了他自己,两种情绪拉扯着他,让他做什么都不对。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他摸索着秦鸿风背上的伤痕,用衣袖按着止着血,好半天才说,声音嘶哑又干涩,“我不想你死。”   “这锁魂链是鬼王的法器,三界六道的确没几人能硬挨得过。但你不要担心,我虽然受了伤,也还不至于现在就死。”秦鸿风轻柔地回。   燕宁听他这样说,才安定了些。他擦了眼泪,低低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秦鸿风靠着他,闭着眼,终于慢慢笑了,平缓地吐着呼吸,“我知道离这不远有一个客栈,我们可以先去投宿,等天亮了再做打算。”   燕宁点点头,又扶着他走了许久,一路风吹落花,月光随着他们走走停停,才找到这家客栈投宿。三层的小楼,一层层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好像叠叠绽放的花盏,酒旗迎风招展,在寒夜里亮着温柔的暖光。   燕宁上前叩门,初始两遍没人理,他就不厌其烦地敲,声音越敲越响,等了许久才有人骂骂咧咧地应门出来。   那人刚接待完一组客商,才歇下,就被催命似地叫醒,脑子还昏昏沉沉的,窝了一肚子气。一边抽出门栓,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往身上套衣服,结果抬头就看见位芝兰玉树般的精致少年扶着个全身是血的伤患,两相对比太强烈,美得太美,伤得那位也太惨烈,一瞬间惊没了睡意。   客栈老板将两人让进来。   少年长得虽好看,却像是不通世事,很少与外人交谈,言辞硬邦邦的,面容也如冰雕雪砌般冷漠。还要受伤的那位提醒,才知道迟钝地给老板倒个谢。   老板握着扔到手里的金子,有些害怕那个受伤的会不会死在这,这客栈刚开不久就死了人可不太吉利。可一想到少年冷冰冰的样子,又怂得不敢再敲门去问。不知道这两人是遇到什么事会受这么严重的伤。他重新锁好门,用烛台照着路,边想边回了房。   刚一踏进门,就被一根银丝锁上了喉,经人一扯,勒进肉削断骨,一颗人头就咕噜噜落了地。   铜烛台跌落于地,在熄灭的前一刻,照亮了黑暗中一个修长人影。烛火窜起,映照着那人肩颈上盘卧的一只皮毛火红的狐狸,蓬松的尾巴垂落于手臂。   只是哔波一下,火苗很快熄灭,屋内又归于黑暗。 第39章 唐尘   燕宁要了两间并排的上房和一桶热水,将秦鸿风扶上床,转头用捻子挑亮了灯芯。   秦鸿风将衣衫解下,露出后背。   经过这许久,那两道伤,不仅没有结痂,反而更加狰狞凶险,血仍然没有止住。   燕宁有些忧心,“我出去买些伤药来吧。”   秦鸿风摇了摇头,“凡间的药物对神器造成的伤没有用处。”因失血太多,他说话说多了,头就有些沉重,眼前一花,身子不稳。   燕宁赶忙扶他侧躺着,又去绞了手巾,给他擦汗。瞧见秦鸿风嘴唇干裂起皮,面如金纸,被裹在客栈简陋的蓝灰被子下,奄奄一息得像个凡人,哪还有那记忆里丰神卓绝、洒脱自在的模样。燕宁看得恍惚,不知道在他死之后,秦鸿风都经历过什么。   “没事的,等回山就好了,浮玉山中有治伤的药物。”秦鸿风笑了笑,碰了碰他凝滞的手。   燕宁垂下眼,缩回手,“我让他们烧了水上来,不知道怎么还没送来,我下去看看。”   秦鸿风点了点头。   燕宁出了房,将门关好,走下楼梯。   刚走了两级,便觉得不太对。客栈一片诡异的安静,没有一点人声。   他扶着栏杆向下看去,借着从窗格中洒进来的月光,瞧见大堂内站着一个黑影。   再仔细看,来人着一短衫,靛青短裤,赤着双足,雪白晶莹,脚腕上一只金色铃铛,随着行动发出清脆声响。长长的黑发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几乎有半个人长,左臂套着只青色臂环,腰间别着根翠玉笛。   感受到他的视线,那人也向上看过来。盈盈月华洒在那人眼中,好像一汪寒潭水波光粼粼。   眼细眉长,隆鼻深目。   美得不像中原人。   燕宁蹙起眉,“你是何人,怎么独自站在这里?”   那人看向他,眼神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我来取回我的东西。”   燕宁觉得他这话答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想多言,张望了下楼下四遭,“你知道这客栈的伙计去哪了吗?我要了桶热水,好久都没送上来。”   “被我杀了。”那人平淡地回。   燕宁听了吓了一跳,以为他在说笑。突然感到脚上一凉,他低头看去,正看到一双腥黄的眼从下往上凑到他面前,蛇湿滑的身躯缠绕在他腿上,蛇鳞刮过,蛇身探起,呲起尖牙,嘶的一声,吐出猩红的信子。   燕宁失声叫出,要不是紧抓着栏杆,险些跌坐在地上。   “你让秦鸿风出来,他拿了我的东西,就该自己还回来。”那人说。   燕宁咽了口口水,顾不得心中惊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说的人。”   来人冷冽的眼神扫过来,“你想骗我?你知不知道,我最恨有人骗我。”   他徐徐扫视过燕宁一遍,燕宁被他看得脊背发麻,好像用刀子在割一样,更遑论身上还缠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好半天,那人才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他可真有本事。”   说着,脚一点,就落到了燕宁身旁。口中轻哨一声,原先缠绕着燕宁的蛇听话地爬下来,一点点环上了少年的左臂,昂首屹立在肩侧。少年拍了拍肩头毒蛇的青色脑袋,神情温柔了点,很是亲密的样子。   看得燕宁心中发毛,想不出什么样的人会和一条蛇做朋友。   那人侧身,径直往客房去了。燕宁还想阻拦遮掩,刚一挨近,那蛇扭过身子。睁着一线竖瞳朝他瞪了一眼,好像燕宁再靠近一点就会一口咬过来。   燕宁下意识后退一步,那人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   燕宁惊慌,还是硬着头皮一大步跨过去,拦在床前,“无论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跟我说。”   却见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取了腰间翠玉笛一挥,黄穗子一晃,便将他推开了。   看似轻轻巧巧的一下,实则带了巧劲。燕宁急了,反手又去抓那笛子,还没挨上手,就被什么东西震麻了手腕,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秦鸿风随手扯了床帏的钩子去阻拦他。   “他笛子上有毒。”秦鸿风已经披上衣服,正坐在床沿。面上也恢复了如常颜色,没之前那么虚弱。   燕宁心下一松,生怕被来人看出来秦鸿风受了伤,会乘机寻仇。就是他再没心眼,也能看出来者不善,不知道是有什么恩怨。   “苗疆唐氏,擅炼蛊用毒、驭兽驱蛇。这一任的族长名唤唐尘,听说是历任族长中天赋最高,武功最强的一位。”   唐尘抬了抬眼,仍是面无表情,“过誉了。”   燕宁暗自诧异,看那少年左右不过十五六岁,竟已掌管了一个氏族。   秦鸿风笑了笑,态度熟稔,“你二十多年未离谷,怎么突然那么好心来看望我?”   唐尘说,“讨一样东西。”   秦鸿风面色微变。   正说着,唐尘衣襟里有什么东西向外拱了一拱,从缝隙中挤出了个尖尖的毛绒耳朵,颜色红得像一团火,耳朵内侧则是小团雪花似地白。耳朵接触到外界空气,抖了抖,随后立得更挺,像在偷听他们说话。   唐尘拍了拍衣襟处拱起来的一团,“你要想听,就自己出来。”   尖耳朵耸了耸,只听到一阵金链敲击的脆响,不消片刻,从少年怀里钻出来只小狐狸,浑身皮毛红艳夺目,皮光水滑,尾巴大而蓬松。刚一出来,就落进了少年的臂弯里,被他抱起,在怀里挣动了会儿,两爪抓着少年的胳膊半立着身。再仔细看去,狐狸的后爪拴着条极细的金链子,另一端拴在少年的手腕上。   秦鸿风瞧着又是一笑,“他去找你告状了?”   唐尘一手陷进狐狸的毛里,熟练地从头撸到尾,“他怎么会来找我?他躲我还来不及呢。只是运气不好,正栽到我手上。我若不拴着他,他早逃得没影了。”   狐狸趴在他怀里,舒适地享受着少年的抚摸,尾巴翘起抖了抖,软软地扫过唐尘的脖子。小半张脸埋进爪子里,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来回在秦鸿风和燕宁身上打转,身子倒一动不动。   燕宁看愣了,这狐狸不是狐非欢还会是谁?只是燕宁怎么也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他,他还被变回了原型,一副乖顺无害的样子。   秦鸿风淡淡地说,“你们找的东西现在不在我身上。”   唐尘漠然扫他一眼,显然不信。   这时秦鸿风垂下眼,弯了点身,样子虚弱地咳了咳,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如果在我身上,我也就不会受伤了。”   唐尘看见了他衣服上渗出的血渍,这才有些奇怪,“你不给自己用,还能给谁用?”   秦鸿风没有直接答他,反而转头看向燕宁,柔和地说,“我有些难受,想喝点热水。”   燕宁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好,我去烧一壶。”   然后便走出门,下楼独自摸索着去寻了客栈的厨房烧水。   等水开的过程中,他撑着头,瞧着冒起的烟气发呆。   他也不傻,知道秦鸿风是有意支开自己。只是不知道唐尘说的东西是什么。是血玉吗?那个血玉到底是什么宝贝,会惹得这么多人竞逐,又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呢? 第40章 开眼   见燕宁走了,秦鸿风仍病弱地捂着嘴咳个不停。   “行了,别装了。”唐尘冷声,有些不耐,“这么点小伤还能把你伤成这样?”   咳嗽声戛然而止,秦鸿风抬起眼,目光清明,再无丝毫病容。   唐尘瞥了瞥他背上的伤痕形状,“是鬼王的锁魂鞭,为何不用功法抵抗?”   秦鸿风低眉笑了,“自是为了博一下他人的怜悯。”   唐尘一愣,随后更加不屑了,“装伤扮可怜,你就是这样让他留在你身边的吗?”   “只是受一点皮肉外伤,就能让他原谅过去的事,不算亏。”   狐非欢支了耳朵半卧在唐尘怀里,本来神态懒洋洋的,听到这话,耳朵抖了抖,黑珍珠似得眼睛瞅一眼秦鸿风又收回,仍装得若无其事。   唐尘察觉到手下狐狸的变化,顺毛的手顿了顿,然后说,“恭喜,你苦寻这么久,总算得偿所愿。”   秦鸿风披着衣服站起来,“当初和这狐狸合谋骗走你族中至宝,是我不对。你再宽限我几日,事情一了,一定物归原主,不敢拖延。”   “几日?”唐尘讥讽一笑,“十年八年也算几日,你一直不还,我就要一直相信你吗?”   “不至于,最多就十几日了。”   唐尘一手抱着狐狸,一手转了转翠玉笛,鼻翼阖动,“我闻得到,你身上只带了母虫,子虫不在这儿,也不在刚刚那人的身上。”   “你喂它喝了你的血,将它养在自己身体里,但我只要吹动笛子,它就会有反应,在你体内四处啃咬,直到破体而出,你受得了吗?”唐尘说,“你好像没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但在它将我咬死之前,我也可以先杀了它。”   “你要拼个玉石俱焚吗?”   “反正都是一死,并没有什么区别。”秦鸿风语气淡淡地,“你只要再等几日,血玉蛊虫对我就没用了,我一定双手奉上,并随你回谷中请罪。你不用费一点功夫,就可以给族人一个交代,否则你我动起手来,不免死伤。”   唐尘半垂眼想了想,将笛子收回腰间,“子虫在谁身上?”   秦鸿风说,“在少安少白那里。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随我回山。这几日,我不会出你视线之外。”   “你那两个徒弟?”唐尘摇了摇头,“子虫依赖母虫而活,你会为两个徒弟牺牲到这种地步?我不信。”   秦鸿风沉吟片刻,“此事说来有些复杂,你到时候看见了就明白了。”   狐狸听他们聊到这,不知道为何,两爪乱蹬,扯动起金链。   唐尘垂下眼,“怎么?你想要我答应?”   狐狸抬起尖下巴,胡须抖了抖。唐尘搔弄了一下他的下巴,狐狸眯了眼睛,枕在他手上。   唐尘低着头说,“那好,我给你十日,十日后,你将蛊虫交出来,并随我一同回谷。”   秦鸿风点点头,“好。”说着,他又看了看那只狐狸,“狐非欢狡诈,你收他在身边,还需多小心。”   听到这话,狐狸转过脸来,凶狠地对他呲牙,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吼声,很不满意秦鸿风过河拆桥,倒打一耙。   唐尘抿唇一笑,幼嫩的面孔却生出些阴沉,“他这段日子乖得很,生怕惹我不高兴,我会毁了他的内丹。”他手恰放在狐狸跟前,听到这,狐狸伸出舌头讨好地舔了舔他的手指,牙都小心翼翼藏好了,生怕磕到他,一副乖顺的样子。“我就当条宠物养着,模样好看又会逗我开心,有什么不好?”   秦鸿风笑笑,“你能控制他自然没问题。”   唐尘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揪了揪狐狸的耳朵,“我也不会像从前那么傻,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已经上过一次当了,还会上第二次吗?”   燕宁端了茶水上楼时,在楼梯上恰遇到下楼的唐尘。   燕宁刚想侧身过去,唐尘却拦住他,从怀里摸出一瓶软膏,冷淡道,“这药可以治他身上的伤,你帮他抹上就可。”   燕宁刚想接过,又有些狐疑,知他擅于用毒,担心药里有诈,“你刚刚就在里面,为什么不直接给他?”   唐尘少见地笑了笑,“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希望他好,毕竟他曾经害得你国破家亡。”他俯下身,凑近燕宁耳侧,“我也想看看喜欢二字,究竟有多少分量,你这人又有多傻。他简单剖白两句,你就信了,如果他还是在骗你的呢?”说完,也不再多留,直起身将伤药往燕宁手上一扔便走了。   燕宁攥着药推开门,见秦鸿风坐在桌旁,披着的单衣已经被伤口的血染红了。   燕宁将茶水放下,有些忧心,“你这样熬着也不是办法。”   “回了山就好了。”秦鸿风不太在意。   燕宁将伤药拿出来,“那人刚刚给了我一瓶药,说是可以治你的伤。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秦鸿风接过,打开盖子嗅了嗅,“是七虫花蜜,苗疆的疗伤圣药。”   “是真的?”燕宁问。   秦鸿风点了点头,“他把药给你时还说了什么吗?”   燕宁迟疑了下,还是没有如实说。“没了,他就说这药可以治你的伤。”   “哦?那他怎么不直接给我?”   燕宁抿了抿唇,“我也觉得奇怪。”   秦鸿风倒坦然,“没事,他既然给了就可以用。”   “要是有毒呢?”   “应该不会,他不想我死。”秦鸿风说,“唐尘此人,自幼在虫谷中长大,虫谷与世隔绝,那里的人与鸟兽虫豸为友,崇拜异教神,不与外界互通,既残忍又单纯,不会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   燕宁点点头,“那我帮你涂。”   秦鸿风将药举起递过去,弯了眼笑着说,“那有劳了。”轮廓澄明,眉目秀逸。   燕宁脱下他衣服,头发拨到胸前,将药膏抹在伤口上。那药膏有一股奇香,颜色透明,抹在伤口上片刻就止血结痂,疗效甚快,宛若奇迹。燕宁暗自称奇,用了大半瓶,还剩一些,小心地重新盖上了,递还给秦鸿风,“你好好收着,万一又受了伤还能治一治。谁知道那人下次还会不会那么好心。”   秦鸿风却没有接,很自然地笑吟吟说,“放你那儿吧。那我以后受伤了也有人帮我涂药。”   燕宁没有推拒,点了点头说了好,把药收回怀里。没有多去想这话里暗示的亲昵和长久。   又去倒了茶水递给他,等秦鸿风喝了,默默收好茶具。随后无事做了,便有些无措。房间里陷入一种尴尬的沉寂。   燕宁站起身,告辞想走。   秦鸿风拉住了他,“你心中有疑惑,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燕宁惊诧地眨眨眼,“什么?”   秦鸿风让他坐回去,直视着他说,“你想知道唐尘是谁,想知道他找我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不问我?”   燕宁有些犹豫,“我的确好奇。但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情,我就算问了你会告诉我吗?”   “会。”秦鸿风回得爽快,“我不会再瞒着你任何事。”   燕宁心跳加快了下,“那你又何必要避开我呢?”   “我担心如果没有谈好,他动手,场面会不太好看。”   “动手?”   秦鸿风继续说,“你还记得之前狐非欢让你来偷的那个东西吗?”   燕宁点点头,“血玉,但他没跟我说过是什么样的东西,又能起什么用。”   秦鸿风笑笑,“因为他不是真心想让你来偷,他只是想知道这东西被我用在了谁的身上。”   燕宁更加疑惑。   “血玉的全称是血玉蛊虫,是苗疆极难育成的一种蛊虫,分母子二虫,蛊虫及其脆弱,养蛊的人必得用自己的心头血来供养。现今存世的只剩下我身边的这一对。说它珍贵,不是因为它是多厉害的杀人利器,而是因为它可以转嫁修为和寿数,极为卑劣阴毒。”   “子虫依赖母虫而活,被子虫寄生的人可以吸纳母虫寄生者的寿命和修为,所受的一切伤害也都会转移到母虫上。若是给一个修为极高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下了母蛊,他就等于代你修行,成了你的一个傀儡,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他的全部修为,一夜速成。你也不会老,不会死,而他则会以双倍的速度消耗寿元,直至老死。既可以长生不死,又可以让功法一夜之间大进,自然受到许多邪道人士的追捧。”   燕宁瞠目结舌,没想到还有这样阴狠的蛊术,也没想到秦鸿风会和这种东西扯上关系。“那这两只蛊虫现在在哪里?”   秦鸿风闭了闭眼,“狐非欢盗走蛊虫后,却不知道如何使用,他想将蛊虫用在我身上,被我将计就计骗走。那时候我在搜集你的魂魄,想要将你复活,魂魄留存在人世上,违背了阴阳轮回的天理,每过一日就会消损一分,一般七七四十九日就会魂飞魄散。”   燕宁有些心惊。   秦鸿风继续说,“所以我后来将母虫种在了我自己身上,子虫则养在了你身上。确切来说,是你另一部分魂魄寄生的木偶上。”   燕宁愕然,“所以是你在为我续命?”   秦鸿风不太在意,“这倒也称不上,只是保证你不会魂飞魄散。唐尘来找我,就是想要把蛊虫要回去,蛊虫失窃后,他受了族中很严重的惩罚,一日不找到,就一日不可回谷。”   燕宁急急打断,“魂魄消亡是天理,你将天谴转移到自己身上,用自己的修为硬抗,能抗到何时?”   “我倒没想那么多,能抗多久是多久。”   燕宁又想到此前在浮玉山时他曾亲眼见此人杀妖放血提取内丹,他这样损耗修为,这么多的岁岁朝朝,再深厚的修为也有耗尽的一天。自然要去找速成的方法,而修行本就急不来,讲究细水长流,修身养性,所有捷径总是走在悬崖边缘,稍一松懈,就会坠入魔道,万劫不复。   他做了这么多的事,只是为了让自己复活。   燕宁呆呆立在原地,心中愁肠百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心狠的时候,让人恨得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对你好的时候又挖出一副心肝给你,拳拳真情,让人对他皱一下眉都不忍心。   他想到这一路上秦鸿风种种体贴呵护之举,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衣。唐尘问喜欢二字有多少分量,燕宁不知道,他什么也没做过。前世是那样,他一厢情愿地喜欢他,什么都没付出过,像个废物一样依赖他,还是起着利用牵制的心思。今生也一样,他于蒙昧中降生,怀着欺瞒的心思接近,好与关怀都是秦鸿风给的,他有什么立场再去责怪他,谴责他?   燕宁扶着桌角,双目充血。他想到从前与此人荡舟湖上,拥炉煮酒,还说要尝尽天下美食与好酒。若是秦鸿风不在,他死而复生,行走人世又有何意义?他心胸这样狭窄,装不了家国天下,只剩下一个人的位置。他既已死过一回,为什么不能抛掉过往,重新顺着自己的心意来活一次?   夜风吹得桌上烛火闪烁不定。   燕宁定定看着,心中却已经是翻江倒海,已是另一番天地。   秦鸿风不知他想过这么多,看他愣在原地,只是去牵他的手,然后被燕宁反握住。再抬眼去看,见燕宁眼角红了,一瞬不知所措起来,“你怎么哭了?”   燕宁吸了吸鼻子,低下头把眼泪抹去,勉强笑了笑,“我只是心中高兴,知道有人真心对我。”   秦鸿风不由动容,揽了他的腰,将他拉近。   燕宁蹲下来,拉起他的手,轻吻他的指节,再一点点吻到腕骨,贴在脸侧,“我其他什么都不要,你说要将江山还给我,我也不要。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不可再骗我。”他抬起头,虽然仍有泪痕,却分明是笑着的。   秦鸿风所料不及,慢慢也俯下身,抵着他的额头,鼻尖对着鼻尖,眼对着眼,细细瞧着,眉眼荡开,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心惬意。   神明开眼,两世所求,不是荣华,只是心上人。 第41章 所愿   唐尘在大堂内仰头瞧着二楼屋子瞧了会,见里头一直没什么动静,烛火又熄了,才若有所思移开视线,随意挑了间房间进去。   他入了房,狐狸自然也随在他身后窜进来。手腕上系着的金链子一扯就响。   他在桌边坐下,狐狸也跳上桌子。   唐尘摸了摸狐狸的脑袋,然后低语道,“化形出来。”   狐狸退后半步,抖了抖蓬松的毛,有些期待地看他。   唐尘笑了下,从怀里掏出半颗内丹,喂他服下。   内丹熠熠发光,被他吞咽入腹,光华流转,吐纳吸收,那狐狸片刻间又成了人形。肌肤莹白如玉,乌黑的长发半遮半掩。   狐非欢走到唐尘身前,熟练地跨坐到他身上,低头和他交换了一个吻。   唐尘的手指穿插过狐非欢如缎般光亮的长发,耳鬓厮磨,说出的话却十分冷酷,“你今天又见到秦鸿风,是不是很想他?我瞧你的眼神,若是我不在,是不是就旧情复炽了?”   狐非欢调笑着哄他,“他那种呆子有什么好的?当初要不是有事求着他,我才不会搭理他呢。”   唐尘将手收回,漠然道,“我也不通情趣。”   狐非欢蹭蹭他的脸,指尖勾着他的衣裳,“可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啊。”   他抵着唐尘的肩,低低喘了会儿,轻咬上耳朵。   唐尘抓住狐非欢的长发,迫他仰起头。   狐非欢吃痛,脸色都青了,只是瞧着唐尘冷冰冰的样子,勉强再装出一副笑模样,软软地撒娇,“哎呦,你扯着人家了,好疼呀。”   唐尘眼神一暗,勒住他的腰,裸露的腰撞在角上,磕青了一块儿。   老旧的桌子吱嘎作响,被蚂蚁噬了洞的桌腿颤颤巍巍,每每眼看就要分崩离析,又勉强撑住了。   狐非欢咿咿呀呀地胡叫,肢体交缠,状似意乱情迷,借机用手缠着唐尘披散的头发,以报方才扯痛他的仇。   第二日清早,燕宁他们下楼时,看见唐尘已整理好行装,还贴心地租了辆马车在客栈外等候。   道旁杨柳依依,槐树飘香,他立在下面,长发及膝,肤白胜雪,神情淡漠,真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   秦鸿风和唐尘轮流赶车,燕宁和狐狸则待在车厢内。   车厢里布置的舒适,秦鸿风给他留了几本话本儿打发时间。那狐狸不知昨夜做了什么,睡得昏天黑地,被唐尘放到车厢里时,也不过是团了个舒适的铺盖卷接着睡了,一眼也未去瞧燕宁。   亏得燕宁还担心半天,想他要是为之前的事质问自己该如何应答。   其实,怎么想都是狐非欢理亏,自己才是受骗的一方。狐狸都不在意,他何必耿耿于怀?   到了正午,狐非欢终于醒了,翻了个身,肚子饿得直叫唤。毫不避讳地从角落里的包裹里扒出只油纸包裹的鸡,大快朵颐起来。连骨头都不吐地嚼碎了咽下去,渴了就拿后爪抱着水囊吨吨喝两口。吃饱喝足后,懒洋洋靠着车厢壁打着饱嗝,坦着胸腹,皮毛上沾满了整鸡的油渍。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狐狸睁开惺忪的眼瞥了瞥燕宁,一句话不说,又昏沉沉睡过去。   这一路上,狐非欢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活活过成了一只猪的生活。   燕宁后来才想明白,想来,狐非欢不仅化回了原型,连人话都不能说了,否则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一言不发地和他在这小车厢里窝了几日。   几人昼夜兼程,一路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   不过五日,就到了山脚。燕宁被秦鸿风抱下马车,狐狸跃到了唐尘怀里。二人都有功夫,脚下轻点,就上了山麓。   小屋倚着山泉,靠着松林,远山成碧,流水迢迢,宛如世外桃源。   少安少白在山中苦等一月,连个信儿都没等来,心中十分忐忑,都在想要不要下山去找找了,生怕他们的师傅被人拐跑。   眼下见秦鸿风回来了,自然喜不自胜,可见后头还跟了其他人,都愣住了。   少白问,“这位是?”   秦鸿风介绍,“这是唐尘,苗疆唐家这代的族长,是我之前路上认识的朋友,在这里暂住几日。”   少安凑过去,拿手逗了逗他怀里狐狸的长须,不妨狐狸呲牙咬上来,得亏他反应快,缩回了手,面带可惜地说,“这狐狸挺漂亮的,就是凶了点。他这身皮毛可值大价钱。”   狐狸听他要扒了自己的皮去卖,瞪圆了眼,在唐尘怀里张牙舞爪,几乎要跳出来。   唐尘险些抱不住他,索性把他放地上,让他自己闹。   狐狸又怂了,可怜兮兮地窝在他脚下,拿缩了指甲的爪子扒拉他裤腿。   少安被逗乐了,“这狐狸还挺有灵气的,好像能听懂人话。”   唐尘重新蹲下身,把它抱起来,冷淡地嗯了一声。“他也凶得很,最讨厌有人不经同意碰别人的东西。”   唐尘他们被安置在了西边的屋子,燕宁仍旧是之前的客房。秦鸿风睡主屋。   经过主屋时,唐尘停下脚步,鼻翼阖动了下,然后转头看向秦鸿风,“还有五日。”   秦鸿风点点头。   秦鸿风进了主屋,撤了全屋防护的阵法。   案几上书和纸页狼藉一片,他掀开一片满是墨渍的宣纸,小木偶趴在那儿睡得正香。青衫斑斑点点,都是墨水。   秦鸿风有些好笑,从匣子里挑了条红色的衣衫给他换上。   小木偶被折腾醒了,瞧见他在给自己换衣服,虽然木头身子啥也没有,还是红透了脸,小声说,“我自己可以。”   秦鸿风点点头,让他自己收拾好。   小木偶换好衣服,乖巧坐在叠起的书册上,小身杆挺的一板一眼,行坐起卧都颇有讲究,“你去了何处?怎么这么久?”   “回了雍州城。”   小木偶一愣,眼睛垂了点,低声问,“你去那里做什么?一切还好吗?”   “挺好的,人流兴旺,生活富足,和从前一样热闹。”   小木偶眼神透出些向往。   “等你好了,就带你去看看。”秦鸿风柔和地回。   桌上摊着目前狄国的疆域图,一些关键要塞都被圈出来做了记号。“你这几日都在看这个?”   木偶点点头,又试探着问,“你上次提到的那个人,又说找到了但还要试一试,怎么样了?”   “不会有错了。”秦鸿风言辞笃定,只觉心愿得偿,郁结尽销,“五日后是月食夜,届时鬼神遮眼,天地混沌,阴气最盛,我引魂入体,你就可以魂魄归位,死而复生。”   木偶有些激动,从书册上跳下来,背着手在书案上来回走了两遍,然后走到他面前,木雕手掌敷在他手背上,言语真挚,“多谢,我心中实在高兴,若没有你,我一定无法得偿所愿。我前段日子总做梦,总想到过去的事,梦里那些狄国逆贼破城而入,状如野兽,屠杀奸淫,无恶不作,闭上眼都是满城尸骸的惨况,他们要我保护好这个国家,我却没有做到,不甘而死,心有怨愤,即使死了也不能瞑目,若不是你帮了我,我必定成为孤魂野鬼,永世不能超生。”   秦鸿风被冰凉的木头手一握,浑身一震。又想到之前在客栈时,燕宁对自己说的话,却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燕宁心中真正所愿。   他从屋内出来时,看到燕宁正在屋外等他。合上门时,燕宁往里头看了一眼,低声问道“你在跟谁说话?”   秦鸿风想到他刚刚才替人偶喂养好身体中的蛊虫,目前的情况不太适合受扰,便推辞明日再告诉他。   “是他吗?”只是燕宁少见地敏锐。   秦鸿风不能再回避,便点了点头。   燕宁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想到门内的另一个人,心中那种古怪的心绪更加驱赶不去。   半夜的时候,少安少白的屋子突然起了骚动,燕宁去看,只见少安在床上翻来滚去,惨声哀嚎,手被少白反拧了,还一直想往身上挠,身上的皮肤已经被抓得破皮出血,红肿一片。   少白一只腿压住他的腰,把他按在床上,另外两只手拧着他的手,防止他把皮肤挠破。少安力气大,挣动起来更是吓人,少白几次险些被他挣脱,挨了这许久,有些吃力。   秦鸿风过去从少白手里将少安接过来,将他两只手在后背反拧,一边对燕宁吩咐,“你去叫唐尘过来。”   “啊?”燕宁惊讶。   秦鸿风手下用了点力,“唐尘给他下药了,谁让他白天多手的?”   燕宁点点头,往唐尘的屋跑去。跑到一半,就瞧见半道上堵着个人,笑脸盈盈地等他,“小燕儿,跑那么急是要去找谁呀?”   燕宁一怔,“你?你不是……”   狐非欢一手掐着他的后颈,表情夸张地说,“想不到吧,爷还能回来。”   燕宁身体僵硬,“唐尘呢?”   “中了我的香,还昏睡着呢。”狐非欢边说边揉了腰,龇牙咧嘴,“这小祖宗,真是折腾死我了。我真是造了孽,才惹到这么位回来。”   燕宁有些急,“少安被他下了药,还得他帮忙解呢。”   “我知道。”狐非欢打断他,“我跟他这么久,这人什么德行我不知道?小气又记仇,走走,带我去看看。”   燕宁被狐非欢掐着后颈往前推,一路到了屋子。   少白看燕宁带回了个陌生人,一脸愕然,“这是谁?”   燕宁木着脸,“就白天那只狐狸。”   少白眉毛一拧,“原来成妖了啊。”   狐非欢不喜欢被人妖啊妖的叫,对他呲了呲牙,“我是妖,那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别人手下的一条狗,要你叫就叫,要你坐就坐。”   少白面色转冷,“大胆!竟敢到这里来叫嚣!”他一反掌,就要动手。   秦鸿风在屋内呵止他,“少白!不要动武,让他进来。”   少白抿了抿唇,眼神凶狠地瞪着,攥紧拳头,最后还是侧身让他进去了。   狐非欢挑衅看他一记,大模大样走进去,一眼就瞧见少安癫狂的样子,“呦,他这回剂量下的挺重啊,估计难好了。”   秦鸿风冷眼看他,“谁允许唐尘在这里动手的?你要是有药就拿出来,如果没有就让唐尘过来。” 第42章 避无可避   狐非欢看秦鸿风是真生气了,才正经了些。从怀里摸出枚药丸,“他早备好了,也没真想找这小兄弟的麻烦。”   秦鸿风接过。   少白不禁出声提醒,“师傅小心,这两人的巫术那么恶毒,难保不会再耍花样。”   狐非欢一下拧过头,“不信?那行啊,你就让你的好师弟这么疼死算了。这种蚁蛊,要用死狗做饵,埋进蚁穴附近,然后挑出被腐肉和血引来的蚂蚁中那些骁勇好斗的,放入罐中让他们厮杀,只留下最大最凶的那只。发作时浑身瘙痒,皮肤溃烂,骨头里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那些蚂蚁会一点点将你的内脏啃食,脑髓吸干,而这往往要耗时好几天,我见过不少第一日就挨不住自己把自己的皮给剥下来的,你要想看他自己剥皮,就再等等好了。”   少白脚底一阵阵发凉,看着少安痛苦的样子,再说不出什么话。   秦鸿风没有再拖延,将解药喂给少安。过了片刻,只见他猛烈挣扎了一下,然后一只巨大的黑黄扁头蚂蚁从他手臂上的伤口里爬出来,狐非欢刚想蹲下来去接,就被少白一脚踩死了,狐非欢脸色一下就黑了。   秦鸿风看少安痛苦的样子一点点平复下来,身上的红肿也在渐渐消失,只剩下被自己挠破的口子,估计愈合还要段时间。   秦鸿风松开压制的手,从他身上下来。对少白说,“你给他的伤口涂点清凉的药膏,看顾一下。”   少白点点头,扶少安上床躺好。   趁着他们安抚伤患,狐非欢已悄悄踱步到门口,一把拉了燕宁的手,“我有话跟你说。”   燕宁不防,被他拉了出去。   等秦鸿风回头,门口已没有人了,以为他们自己回房去了,也没有多想。   狐非欢将他拉到一处僻静角落,燕宁甩脱他的手,皱着眉问他:“有什么话要这样偷偷摸摸?”   狐非欢不满道,“你怎么还和他厮混在一起,不找个机会逃走?”   燕宁板着脸,硬邦邦地回,“我有什么好逃的?”   狐非欢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我看你将他骗得这样真,还以为你心中早有打算,原来是天真的可爱。”说着,伸出手揪了揪他脸颊腮肉。   燕宁面皮嫩,被他揪得疼,一下就是两坨红印子。燕宁捂着腮帮,疼得眉心拧成了个川字,气得嘴唇哆嗦,“你这人怎么还是这样?”   “怎么了?”狐非欢恶狠狠地说,“你把我害得这么惨,拧你两下还算轻的。我把你救下来,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还帮着外人算计我,以为有了帮凶就翅膀硬了是不是?”   燕宁还是有些心虚的,狐非欢虽然居心不良,但对他的确有恩情。“其实你也没受什么重伤……”   狐非欢冷哼一声,“是啊,是没受什么伤。可我落在那小鬼手中,日日如履薄冰。我和他有夙仇,他若是那天不高兴,真把我内丹捏毁了,我就算是完了。说什么,我也不甘心一直受制在他手下。”   燕宁算是听明白了,“你想让我帮你逃走?”   “这回算你聪明了点。”狐非欢又抬手想拧他,被燕宁一歪头避开。   “我武功不好,又没法术,就算是想帮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狐非欢挑了挑眉,“很简单的,也不会让你难做,我已经知道血玉蛊虫就在那木偶的身体内,你把木偶偷出来给我,我取出蛊虫,再用蛊虫去跟唐尘换我的内丹,内丹到手,我就自由了。你只要再悄悄把木偶放回去,就神不知鬼不觉,没人会发现。”   燕宁面无表情,“你将蛊虫取出来,木偶里寄生的魂魄还能存在吗?”   狐非欢一愣,“他倒都告诉你了啊。”随后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没事的,魂魄消亡要七七四十九日,秦鸿风一直给他吊着命呢。五日后就是月食,届时魂魄合一,归于体内,就不再需要蛊虫了。”   燕宁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冒险。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他就前功尽弃了。”   狐非欢双手环胸,侧了点头,弯着嘴角,徐徐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若是真出了什么问题,你该高兴才是呢。”   燕宁抬眼,“你什么意思?”   狐非欢敛去笑意,眼内精光一闪,“别傻了。你有没有想过单凭两缕残魄何以能成形?你真的对之前的事,一点印象都没了吗?”   燕宁一惊。   狐非欢逼近他,和他双目对视,“你这株桃树精,吞食了你主人的两缕残魄,得已化为人形,就自欺欺人,而今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闹不清楚了吗?”   “草木精华由天地孕育而生,没有魂魄,只有灵根,无识无智,一生混沌。若得点化,则可成精,若得魂魄,则可修成人身。”   狐非欢冷笑了一下,“我入雍州城时,城里一片狼藉,遍地残尸,大火焚尽了王宫,秦鸿风已经不在了,我本想离开,毕竟这里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可见王宫上空,一股灵气缭绕不去,有百鬼聚拢于此,蠢蠢欲动,我疑心有什么宝物降世,结果去看了,才知道是有桃树修成了形。”   “只是毕竟魂魄不全,成了形也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本想注点妖力给你,却发现你体内有一股仙气,就是这股仙气引来了百鬼觊觎。想想也正常,草木修行也不容易,定是你之前被人点化过,才能那么轻易吞食魂魄。”   燕宁怔然。   他突然想起秦鸿风的确曾跟他说过,他救活了一株枯死的桃树。   “如果五日后,秦鸿风施法,将两魂从你体内取出,你会怎么样,你想过吗?”狐非欢冷声,“但如果木偶消亡,你就能得到剩下的三魂五魄,这才真应该庆贺。”   “不可能。”燕宁嘴唇阖动,后退一步,“你在骗我,你只是为了让我帮你偷虫蛊。”他心绪起伏,脑内混乱,很努力才能梳理清楚话语,“你说的这些,有什么证据?我凭什么相信你?”   狐非欢眼神凉凉的,“我不相信你全无所觉。”   燕宁想到,第一次见到秦鸿风后的那个晚上他就做过一个梦。   只是从来没有去考虑过那个梦的含义。   那个梦和后来进雍州城后恢复的那些记忆全不一样。   在雍州城的记忆里他是旁观者,无数人影纷杂,悲欢可怜。   而在梦里他是亲历者,他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看着春去秋来,日月更替,他看着一个人,等着一个人,懵懵懂懂,什么都做不了。   那时候他不懂为什么会如此怪异,可如果转过来想就能明白。也许在梦里他不是人,只是他人种下的一棵树。悲欢爱恨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可有可无的一点缀饰。   草木化人,自然不能食五谷。   玄光镜中,既没有过去,又何来前缘?   恍惚中,他仿佛听见轿上四角坠着的金铛清越的声音响过月门。   有女子柔声地说,“花都是有灵性的,种花的人心诚,那花就会保佑你的。”然后是一个稚嫩的童声“嗯”了一下,又奶声奶气地说,“你要快快长大,开得漂漂亮亮的,那这宫里就不会这么冷清了。”   他算是什么呢?由始至终,他什么都不是。   他还如此愚蠢,将自己代入他人的故事里,喜欢得小心翼翼,伤心得肝肠寸断。自己骗着自己,还以为历尽千辛,可以终得圆满。却不知道他只是一块被利用完了就可丢弃,承载他人魂魄的木头。   燕宁指尖发凉,蓦然发现,原来自己白活了这么久,由始至终他什么都没能得到。他的世界里,一个谎言垒着一个谎言,一个假象套着一个假象。拨开迷雾,他不过置身于一座空荡的孤岛上。他还是一缕孤魂野鬼,浑浑噩噩地飘荡在世上,有人给了他一点温暖与光亮,他就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但那些温暖是属于别人的,迟早要物归原主。他只是一个小偷,拿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活在自以为是的假象里。   狐非欢看他这样难过,有些心软了,“你也别这样,我那时候没跟秦鸿风说,这次也不会。我会帮你瞒着的。只要你能熬过五日后的施术,就什么都不会有变化。哎,你一直听他的话听了这么久,为自己打算一下有什么错呢?你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个机会,草木化形,是多大的机缘啊,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就这样失去,多可惜。”   燕宁垂着眼,山间夜风徐徐吹拂着他的发丝,怔忡片刻后,如玉的脸上慢慢抿出一点笑,“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和那个人只能活下来一个。”   狐非欢看眯了眼,“你要这样说,也可以。毕竟秦鸿风不会放弃复活他的打算,他若活过来,你就活不了了。”狐非欢啧啧两声,似是对这种你死我活,二者决一的残忍场面颇为感兴趣。   燕宁直起身,垂着双袖,屋墙攀沿而长的藤蔓落了点点翠叶在他眉目上,“好,我知道了。”   “哎?”狐非欢凑到他身后,“那你是答应了还是没有?”   燕宁走到门口,回头望他一眼,眉眼被屋内烛光照得暖融融的,晕染着温润的颜色,唇色鲜艳,眼珠子很黑,眉毛则锋利如刀裁,划进鬓发,“我答应了。”   狐非欢喜不自胜,没想到如此顺利,“好,我知道你最聪明,那就说定了。”   燕宁没有再理他,已独自进了屋,一撩布帘子,不见了人。   狐非欢瞧着那瘦削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突地有些心疼,就后悔起来。他想着,自己若是不告诉他,那燕宁就永远不会知道,不知道也挺好,在消失的最后一刻也会满怀着希望和憧憬,以为再睁开眼就能和喜欢的人长长久久,就那么怀着满腔爱意一睡不醒,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   虽然是孤独了点,但如果结果无可避免,那究竟是透彻一些好还是糊涂一些好呢? 第43章 纸鹤   燕宁浑浑噩噩地往屋里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秦鸿风屋前,徘徊不定。在雍州城里,他二人同寝共食,亲密无间,回来了,就生分疏远了起来。   他垂下眼帘,内心有些惘然。他答应狐非欢答应得痛快,放狠话容易,真做起来反有些犹豫。   他停了片刻,正想走,房门却开了,恰撞了对眼,二人都愣了一下。   秦鸿风先弯了眼睛,朝他笑起来,说,“你怎么还没睡?”   原先还没什么,被他这么一看,燕宁就莫名其妙红了眼睛,他心中绝望伤感至极,却一点也不能透露。只是搪塞地回,“睡不着了,出来走走。”   秦鸿风指了指他的眼睛,“怎么又哭了?”   燕宁擦了擦眼角,“没有,是房里蜡烛烟太大,熏的。”   “那我去把蜡烛撤了。我这还有几颗夜明珠,夜间照明用最好,都拿到你房里去。”   燕宁闷闷地嗯了声。   主屋的门洞开,一眼望过去,能看见书案上歪歪斜斜堆着不少书籍纸张,搁在砚台的笔墨还未干,屋子里有一股好闻的墨香。夜里时窗户也开着,烛火与月光交融,轻悄悄的夜风晃动着白墙上小小的黑影。黑影朝门口凑了凑,似乎想看清门前是谁在说话。   燕宁看着那处阴影发了会儿愣,心里有微微的酸意。   秦鸿风俯下身,脸凑得离他极近,燕宁被吓了一跳,眼睛惶惑地大睁,像迷路的小兔子。秦鸿风用指尖划过他的嘴角,温温热热的,定在脸颊稍下的位置,划出一个弧度,“怎么了?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谁惹你生气了?”   眼睫像把小扇子一样遮下来,燕宁咬了咬腮肉,发现自己还是会因为这种亲密,无药可救地脸红。   温热的吐息交缠,燕宁突然偏了偏头,张口将秦鸿风的手指含了进去,口腔湿热,编贝似的白牙不轻不重地咬着他的骨节,软舌滑过,勾引似地舔舐着异物。   “哎?你……”秦鸿风不察他这样的举动。   燕宁朝着他眨了眨眼,一直含到了末端,舌头扫过指缝,挑衅似地吞吐两遍,才徐徐后退张开嘴吐出来,勾出一缕银丝,唇舌红艳,眼睛微眯,显得格外淫靡。   秦鸿风一下子有些惊诧,但片刻后就抬起他的下巴,吻了过去。吻得猛烈又汹涌,唇舌相缠,要吞吃入腹般渴求。   余光瞥到墙上的黑影一滞,然后慢慢缩回了黑暗里。   也不知为什么,燕宁心中有一种得逞的快意。   第二日清晨。   因昨夜一遭,少安少白对唐尘颇有敌意。又顾忌他蛊术厉害,不敢招惹。   而燕宁脸色难看,一直神色恍惚。   反倒是唐尘被迷晕了一夜,神清气爽许多。小狐狸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尾巴一晃一晃。经过少安身边时,少安用脚去踩,狐狸一跳躲开了,扭身瞪他。唐尘淡淡地后望一眼,问他是不是还想要些别的,昨夜踩死了蛊蚁的账,还没跟他算。   少安脸色发白,身上挠破的地方还疼着呢,虽然蛊虫已去,可痒久了,总潜意识觉得身体内还没干净,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消除阴影,绝不想再来一次。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再发作。   几人各怀心思,用过早饭。   秦鸿风要为四日后的施法做准备,独自去山下采买。   唐尘见浮玉山灵气充沛,打算去山中碰碰运气,能不能采到些灵花异草。又顾虑到山势陡峭,他不好看顾着狐狸,就卸了他爪上的链子,留它在屋内。   这正合了狐非欢的心意。   燕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狐非欢就到屋子里来找他。狐狸形态不能说话,就拱着燕宁的小腿催他。燕宁皱了皱眉,把狐狸抱起来,“你急什么,他只要出去,屋子都是锁起来的,谁都进不去。”   狐非欢百无聊赖,趴在床上眯着眼打瞌睡。   燕宁也不理他,独自坐在窗前。狐非欢趴了会儿,又凑过来跳到他腿上,见他在折纸,桌上已零星放着叠好的,有些丑丑的,歪七扭八,不知道叠的是什么,有些还勉勉强强能看出个形状。狐狸用鼻子碰了碰艘小船,用的是桃红色的彩笺,还有一股花香。叠的最好看的是几只纸鹤,活灵活现,颜色是靛青色,洒了细密的金粉,纸上有鸟兽翎羽的形状,阳光一照,纤缕毕显,好像真的要振翅而起。   燕宁拿起一只纸鹤,对着窗户端详,“他跟我说,这彩笺是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制作成的,所以颜色花纹都很特别,和旁的不同。”素白的指尖透过阳光近乎透明,“闺中女子有了心仪的男子却不能相见,只能以诗传情,条纹的信纸太过呆板,就找人做了这种彩笺纸,染上深红桃花色,散发着淡淡香气,最适合写八行小诗,一笔簪花小纂,秀雅端庄,佳人才子的情意与相思都融化在了芝兰和墨砚的香气中。”   狐非欢被酸得倒牙,拿爪子胡乱扒拉几下,不知道他叠这些东西做什么用。   燕宁收回手,将纸鹤整整齐齐地排成一行,轻轻说,“这是从前他送我的第一样东西。”   燕宁窝在屋子里,折了一日的纸,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的纸鹤。   近日暮的时候秦鸿风才回来,满身尘灰,不知道去了哪儿。   夜里,燕宁抱了满满一怀的纸鹤过去敲门,半张脸都被遮住了,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秦鸿风惊讶地让他进来。燕宁侧过身,走得有些艰难,秦鸿风想帮他,结果刚一动,垒成小山一样的纸鹤就险些像山洪一般倾斜下来。燕宁忙后撤一下,错开他的手。“哎哎,你别动,会倒的。”   秦鸿风慌得收回手,跟在他后面走进来,“这是做什么?”   燕宁将纸鹤倾倒在床上,然后抽出一串用细线连起来的纸鹤,笑意盈盈,“我给你挂上吧。”   秦鸿风点点头,就看到他抽了个小凳,站到上头,把各种颜色的纸鹤挂到窗棂上,纸鹤用红线串着,风一吹,就飞舞着打转,五颜六色,还有一股好闻的花香气。   秦鸿风笑了,“你要我给你买些纸来,就是为了做这个啊。”   燕宁跳下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我听说纸鹤是祈福的。数日后的施术这样凶险,自然要求些保佑。无论成不成功,都不能让你有事。”   秦鸿风哭笑不得,看着满床花花绿绿的折纸,这屋子本来简单的很,都是些深色的木制家具,窗户是竹制格栅,被披挂了满屋鹅黄桃粉的彩笺折纸,好像怀了春心的少女。   但细想想又甜蜜,这样耗费精力、枯燥又幼稚的事情,竟然真有人傻乎乎的,一心一意为你去做。   秦鸿风从床上拢起一些,“你想挂在哪里?”   燕宁抱着手臂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圈,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屋子是临时搭起来的,很简陋,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靠窗架设的巨大书案,除却文房四宝,案上还有一个木头匣子,摆在正中,侧面贴墙还有一面落地的沉重书架,满满都是兵书古籍。燕宁不动声色地摸清了方位,然后在窗户、床头、门前、书架上指点了番,让秦鸿风都挂上。   等将那一大捧纸鹤消耗完,这小屋子内已经琳琅满目,五颜六色。   秦鸿风忍俊不禁,燕宁则十分满意。“好了,到时定会事事顺利。”   秦鸿风站到他身边,带着笑说,“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用魂灯聚拢起魂魄,让你们还阳罢了,只要不被阴司的发现,理应不会有碍。”   “魂灯?”   秦鸿风点点头,“我一直寄放在昆仑山郁垒那儿,明日我会去取过来。”   “昆仑山远吗?”   秦鸿风估算了下,“来回也要一日的功夫。”   燕宁转过身,垫脚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侧颊,在他耳边说,“你会得偿所愿的。” 第44章 畏惧   燕宁走后,木偶从藏身的匣子内出来,看着这满屋花花绿绿,皱了皱眉,只觉得颜色艳俗,十分厌恶。   可见秦鸿风满面欢喜,也不好多说。   他闷闷地扯下来一只垂到书案的纸鹤,将它展开一看,发现上头还用红色的笔,以簪花小纂写着首小词:   回首当日遭逢,譬如春梦,误入华胥里。似瓮中蛇,似蕉中鹿,又似槐中蚁。看棋局,利锁名缰,欲浪恩山,恰似眼中花,须臾无迹。   杂糅了古人诗句,混成首半通不通的小词。什么瓮中蛇、蕉中鹿、槐中蚁?木偶眉头皱得更紧,都是些真假不变,虚实混淆的典故,谁入了梦,谁又当了真?那人为什么要写这些?   他压住纸笺,脑中满是二人昨日纠缠的画面,木头手指钝钝划过纸页,刺啦一声便撕裂了。   他第一次感到心中烦闷,瞧着顶着自己样子的人诸般作为,虽然一直劝服那人就是自己,可怎么都无法化解心里的嫌隙。   又免不了去揣测,那人真是自己吗?只是有了二缕残魄,他和自己相差多少又相似多少?   秦鸿风关了门过来,见他正对着只拆开的纸鹤怔怔发呆,不禁出言问,“他是不是和你很像?”   木偶转过身来,手中还拿着折纸,“为什么是“像”?”   秦鸿风一愣。   木偶追问,“你不是说他就是我吗?为什么要用“像”这个词?还是你下意识觉得是两个人?”   秦鸿风张了张嘴,半晌才说:“是我用错词了。”   木偶盯着他瞧了会儿,撇过眼,“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看着你们两在一起,我心里很不舒服。”   “为什么?”   木偶冷声,“看着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与别人亲近,有几个人会舒服?”   听他这样说,秦鸿风面色青了又白,十分不好看。   木偶可能也觉得这话说得太不留情面,让人尴尬,刚说完就后悔了,只是不习惯示弱,最多垂下眼,就那么僵持着。他手里捏的那张诗笺,已七零八落,认不出字迹。   最后还是秦鸿风出言缓和,“其实你们两是同一个人,只是魂魄被拆成了两部分。如果你不高兴,那我会注意一些。”   木偶僵硬地点点头,顿了顿又说,“你不会拒绝他也很正常,毕竟他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和从前一模一样。”木偶松开手掌,木头身子摇摇晃晃地立起来,“我才是那个不是人的,哪有什么立场不高兴?”   他淡漠地瞧着竹窗外被分割成一格一格的远方,迢迢星河,崇山峻岭,他来这里了那么久,却从未出过这个小屋,每日都只能透过这个小窗户看外头的景色,来分辨现在是什么时辰,什么季节。他没有感受,感受不到冷暖饥渴,也没有时间的概念,十几年的漫长等待,一眨眼就过去了,唯有过去的记忆与情感,在心底盘根错节,日益繁茂。   他常常会疑惑,自己这样到底还算不算活着,算不算是人。这样被限制的生活,又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如今却看到另一个自己可以好端端地生活在世上,甚至能和自己喜欢的人有肌肤之亲,怎么能不心生嫉妒?   秦鸿风轻轻叹了一下,“我知道你不好受,但你熬到现在终于也快到头了,只剩下最后三日,你何必再跟自己置气?”   木偶身子抖了抖,“我为什么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了呢?我明明就在这里,你要我怎么说服自己,那个才是真正的我。”他眼睛眨动,但木头身子里哪来的眼泪,就算是红一红眼眶也做不到。他这样激动的时候,所发出的声音仍然是单板一成不变的调子。   他听到自己嘶哑吱嘎的怪响,一下子闭紧了嘴,急急离开窗边,向木匣走去,好像羞于再见到别人。走得太快,四肢不灵活,被一杆笔绊了一跤,摔在桌子上,关节处发出咔擦一声,好像脱节一般。   秦鸿风急忙拉起他查看,所幸没有错位,只需要加点润滑,转动起来更灵敏些。   等修复好,木偶垂着头,坐在桌沿,突然说,“秦鸿风。”   秦鸿风背过身将工具收好,有些讶然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嗯?”   木偶低头看着脚下仿佛遥不可及的地面,“无论如何,我是相信你的,我不希望自己是错的。”说完,就自己爬起来,钻到了匣子里,咔擦一下落了锁。   秦鸿风呆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才继续手下动作,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似乎做什么都不对。   次日,秦鸿风启程去取魂灯。   唐尘照旧早早出去了,狐狸美美地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慢吞吞去了燕宁屋子。   看见他蹲在地上一手拿笔不知在画什么东西。它火红蓬松的尾巴一甩,跳上他的背。   燕宁被他往下一压,险些失去重心。“你下来。”说话气音不畅,似乎很虚弱。   狐非欢有些奇怪,跳下来一看,发现他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额头都是虚汗。再仔细看去,原来他是沾着自己的血在地上画阵,由于失血过多,才这样虚弱。   狐非欢来回看了一圈,突然明白了他昨日为何要送那些纸鹤过去,面上大喜,“不错,不错,秦鸿风的阵法锁的是外面,你从里头突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挂窗边的纸鹤抵住了窗户,留了缝隙,没有关紧,木偶身量不大,可以钻的过去。”燕宁画完最后一笔,直起身,“只是你之前教我的时候,我对傀儡术掌握不精,需要点阵法辅助。”   说到一半,有些奇怪地看了看狐非欢,“你怎么能说话了?”   狐非欢得意地说,“我说少安少白那两小子仗着自己懂点法术欺负我,唐尘给我喂了半颗内丹。”   “那你不化回人形?”   狐非欢懒洋洋扫着尾巴,“不化了,直着两条腿走路也挺累的。再说少安少白那两傻子还不知道呢,今天得逗逗他们。”停了一下,又兴奋地说,“你昨天留了成百上千只纸鹤在里头,每一只都是你的傀儡,偷出那截木头应该很容易。我一直很好奇,这木偶会是什么样子,里面可是住了个人啊。”   燕宁没有理他,转而说,“你将蛊虫取出来以后,打算怎么做?”   狐非欢转了转眼珠,“那就不是我的事了,是你想怎么做才对。你可以放把火烧了,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下,那个人魂飞魄散,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留下来,他怎么都不会怪到你身上。”   “不行。”燕宁摇摇头,“我了解他,秦鸿风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是一个极其执着的人。我魂魄不全,此事就会永远压在他心上,遗憾悔恨,毕生都不会迈过去,我不希望他有解不开的心结。”   狐非欢诧异他心思竟然这样细腻,“你要这样说,也有道理。但世间事自古两难全,你怎么可能得到完整的魂魄呢?”   燕宁垂下眼,语气凉薄,“不行吗?你说我吞了那人的两缕残魄,为什么不能把剩下的也吞食掉呢?”   狐非欢一惊,“这……何必如此决绝呢?”他想了想,“也不是不行,的确有办法。”   燕宁抬起眼,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怎么样?”   “那木偶的身体内现在用定魂珠将魂魄定住,我内丹不全,法术只剩个半吊子,你么,也只会些皮毛的东西,自然没有本事将魂魄抽离出来。但三日后,秦鸿风施术时,要将魂魄抽出来聚合,是最好的时候。”   “嗯,等到那时候,我也死了。”   狐非欢吃吃笑了,“其实,我一直有想,你化成了这么好的一副皮相,不好好用一下,多吃亏啊。”   “不错,惹出这么多事来,也是多亏了这张脸。”燕宁语气更冷。   “那你这次可要好好谢谢你这张脸了。毕竟秦鸿风只是要聚魄到一具躯体里,聚到谁那里不是聚呢?那人原来的身体被秦鸿风藏在了一处山洞中,凿了满壁符文,以佛舍利生肌肉骨,用千年玄冰护着,但你如果将那具躯体毁去,那人的魂魄不就没有地方栖身了吗?”   燕宁听得一愣。   狐非欢继续说,“你可以提议让秦鸿风聚魄到你身上,一切水到渠成,谁都不会怀疑。”   “的确。”燕宁点头。   狐非欢又说,“不过我还得提醒你一下,到时他三魂七魄俱全,究竟是你胜还是他胜却未可知。若是他的意志强于你,结果是你被吞没也说不定。你这样赌,就有点太冒险了。”   燕宁暗沉沉半敛眼睫,“那有什么办法?”   狐非欢说,“你可以用针封住他七窍,他已经没有蛊虫续命,魂魄必然很虚弱,七窍被封,他动弹不得,阴气溃结于体内,产生损伤,必然神智昏聩,没有抵抗的力气。但这样做法,如果被秦鸿风发现,又会打草惊蛇。这就要看你,想要冒什么样的险了。”   “那就封住他的七窍。”燕宁没怎么犹豫,“若是被发现了,我再想办法。”   “哎?你可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他留。”狐非欢说着又慢慢打量他,眼神里有一点兴味,”其实,你为什么要这样防着他呢,他只是个凡人罢了,你究竟在怕什么?”   燕宁被戳破心事,神色有些不自然。是了,他在怕,一种从心底产生的恐慌和不自信。即使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但他知道。仿得再真的赝品也是假的,真的拿上来,假的就会遭人唾弃。影子永远不能见光,用沙子建起的高楼风一吹就散,再逼真的梦也有醒来的时候。他害怕的要命,怕真相被揭穿,他什么都不是,怕失去秦鸿风,再没有人会爱他。   所以才心生嫉恨,想取而代之。他心思比蝎子尾还毒,心眼比针尖还小,嫉恨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畏惧于想象的天塌地陷。只有将燕宁的三魂七魄尽数吸收消化,谁也不会再有质疑,他才能满意,这种畏惧才会消失,他才能活在阳光下。   他抢走了那个人的一切,还要将其赶尽杀绝。   狐非欢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哎呀,还好我跟那小郗王不熟,否则我都要心疼他了,多可怜啊,什么都没了,连身份都要被人抢走。”   燕宁手抖了抖,徐徐攥紧,“不是你说让我要为自己打算一下的吗?”他转头,吐字森冷,“现在倒心疼起别人来。”   狐非欢讨好一笑,“只是随口一说。毕竟你才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要心疼当然也是心疼你多一些。” 第45章 善事   “好了好了,你快将木偶偷出来,我还要取出蛊虫,要是秦鸿风提前回来就麻烦了。”狐非欢催促他。   燕宁点点头,“那你帮我做一道防护,不要让少白他们发现。”   狐非欢答应,   燕宁坐在法阵中央,闭上眼,双手结印,口中喃喃有词,驱动法阵。只见红光大显,地上的鲜血开始顺着法阵的外圈轮廓流动起来。傀儡术是最低级的法术,尤其是这种以操纵者鲜血为引的法子,那些纸鹤上每一只都留有燕宁的血,才会与他神识相连,听从指挥。   此时秦鸿风屋内,上百只纸鹤都像有了意识般振翅而动,在半空中融合成了一只苍鹰般大小的鸟,啼转着扫视一圈,直奔那个木匣子,叼起匣子上的铜锁,挤开窗户缝隙便飞了出去。   狐非欢眼瞧着一只鸟飞进来,落在桌上,大喜,“来了来了!”   燕宁放下手,鸟儿一下又散成了一堆纸鹤。   这以纸化形的幻术,两次施展,意图竟然如此天差地别。   狐非欢叼起匣子说,“多谢,血玉蛊虫的驱驰方法是苗疆不传之秘,我答应过他绝不外泄,等我取出后,我再回来找你。”   燕宁有些疲惫地点点头,“好。”对这蛊虫毫无兴趣。   狐非欢点点头,轻盈地跳下桌子,往自己屋子窜去。   燕宁回床上小睡了片刻。   约莫一炷香功夫狐非欢便回来了。   还带了银针给他。   燕宁打开匣子,里头的木偶穿着身红色轻衫,眉目果然栩栩如生,精致如真人,只是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燕宁怔怔看了会,小声说,“你把他怎么了?”   “给他吸了香,让他睡一会儿。不然让他知道我们搞了这么多花样总不好。”   “多久会醒?”   “一两个时辰吧,不能太过分,他现在身子虚着呢。”   燕宁用银针封了木偶的七窍,狐非欢施法将银针隐去。   “喏,”狐非欢递给他一张纸,“郗王的墓穴在后山,山壁上有一处机关,我画了图,你可以自己看。”   燕宁看了看纸,果然绘了浮玉山的路线图。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狐非欢神秘地笑笑,“你第一天到这儿的时候,我也跟来了。秦鸿风一见你就发了疯,跑出去,我觉得好奇就跟过去了。那日暴雨倾盆,帮我掩盖了很多东西,他又心慌意乱,竟然没发现我。我这才知道了这秘密。”   “我想着这可以作为要挟他的一个把柄,就留心记下来,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咱们互惠互利,公平买卖。我帮了你这么多,日后若有什么事,可也得让秦鸿风出个手。”狐非欢须尖一抖,狐狸眼笑弯成了月牙。   燕宁将木匣用纸鹤放回去后,走出去时看到少白一动不动站在屋外,不知立了多久。   狐狸从他脚后跟处钻出来。   “你和这狐狸还挺熟?”少白冷冷说。   燕宁把狐狸抱起来,笑了一下,“你别对他有成见,他乖起来还是挺可爱的。”   像是为了佐证这话,狐狸从鼻子里软软哼哼两声,头枕在燕宁胳膊上,眨巴着眼看少白。   “可爱什么?他可是只雄的。”少白一脸嫌恶,又朝屋子里望了望,里头暗,瞧不出什么,“你们在里头做什么?好浓的血腥气。”   燕宁举了举手,上面用白布包扎着,“刚刚裁纸,划伤了手。”   少白不信,抬脚想进去看,狐非欢爪子一挥,门砰的关上,少白险些一鼻子撞上。   他愤然转身,“是不是你?”   燕宁满面无辜,“可能是风大吧。”   少白冷哼一记,“这儿是师傅的地儿,别做什么阴毒之术。他都会知道。”   燕宁笑笑应下,仍是纯良无辜的样子。   少白见问不出什么,也不再纠缠。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秦鸿风直到入夜还未归。   燕宁思量了会儿,索性就出门找那机关去了。   摸着夜色上山,出门时还星月皎洁,走到半道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风雨须臾间就大了起来,将他淋了个透湿。   他走得急,心跳也急,心神不定,真应了做贼心虚,一路上摔了不知道多少次。磕的腿都青了,他一声不吭,擦了擦手上的泥,用衣袖抹去脸上雨水,接着循着路线去。   等扛了尸体出来,燕宁的指尖有些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山中林木多,不好用火烧,扔进河里又怕会漂到下游,只有找个隐蔽的地方先埋了,日后有机会了,再回来处理。   那颗佛舍利就含在尸体嘴里,燕宁不敢去碰,害怕被佛光灼伤,也就没有取出来。   寻了个隐蔽角落,在一棵大槐树下,槐树属阴,有煞气,镇得住。也不知道挖了多久,只是尽可能地往深了挖,害怕雨水冲刷会把尸体冲出来。   也一直没觉得有多累,是等到把尸体往坑底一抛,一下一下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上盖土时,才觉得这铲子重得险些握不住。手磨出了血泡,腰弯久了又酸又僵,腿肚子发胀,但他一点都不敢停歇。   精致白皙的脸被污泥盖住,颜色还鲜活一如生时。   雨水流进眼睛里顾不得擦一下,挂在眼睫毛上,燕宁的视线模糊成一团。脚在被雨泡的稀烂的土里越陷越深。   等好不容易埋好了,站在上面踩匀实了,雨水一遍遍冲刷过脸颊,他低下头一看,发现十根手指头鲜血淋漓,血蜿蜒着爬过苍白的手,和着雨水一起流进了脚下的泥里。   他有一点想笑,有一点快意,好像干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这的确是一件大事,他亲手埋了自己,实在是太了不起了。春娘说得没错,种花的人心诚,花是能给人带来好运的。他亲手葬了他,送他入土为安,让他永世不得超生,这可是天大的善事。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燕宁了,燕宁死了,而一只妖披了人皮再怎么像也不会是人。   雨水是冷的,可他的身体却这样热,他出了一身的汗,呼吸粗重,突然觉得自己从没有认清过自己。   等他满身雨水地回去,还没想好如何编一个挑不出错的借口,就得知秦鸿风受伤回来的消息。   已无人顾及他的去向,心弦不由一松。   他回屋子里换了身衣服,把湿发擦干,才去到秦鸿风的屋子查看情况。   秦鸿风面色苍白,在床上昏迷不醒,身上还缠着绷带。听说是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回来的。   少白面色凝重,“他体内气海混乱,脉象虚浮,但依他受的伤来看,理应不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   郁垒所在的昆仑山出了点岔子,原先被镇压在山下的妖兽逃了出来,一团混战时,秦鸿风也去帮了忙,为了救郁垒,正面硬挨了一下,还是被那妖兽跑了。已经用了上好的神药,理应不会有事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返程的半路时伤势却突然加重。   “本来都已经愈合了,被抓伤的地方却突然溃烂皮肉发黑,那妖兽肯定有问题。”少白将白瓷瓶放好,用布巾擦去手上残余的药膏,扔入铜盆里的热水中,水中漾开一丝丝黑血,旁边还摆着把刃口发亮的银匕首。   “那师傅要多久才能好?”少安关切地问。   “静养两日,还好师傅修为高,可以自愈的。”少白平淡地说。随后与少安收拾好换下的纱布和热水,拿出房去。   其他人都走了,留秦鸿风在房中静养。燕宁留了下来。   他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暗自想这也太巧了,他不想被发现,秦鸿风就受了伤,躺平两日,就正好到了聚魄重生的日子。   燕宁执起一缕他的头发,缠绕在指上。秦鸿风的睫毛很长,五官明晰深刻,闭着眼的时候,像一幅画一样好看。燕宁笑了笑,俯下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亲。他想,你会没事的。我做了这样多的事,都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秦鸿风昏迷了一日才醒来。刚醒来时,说话还断断续续,一问了时间,就焦急地让少白去一个地方将郗王的尸体取出来。燕宁陪在一旁,手捧一碗疗伤理气的汤,这段日子都是他衣不解带地照料,一步也未曾离开。   半日后少白回来,神情十分慌张,说密室被毁了,冰馆里是空的。秦鸿风大惊,亲自上山去找,燕宁也没有阻拦。   等他回来后,一切和燕宁想的一样,由于唐尘催促,认为秦鸿风只是找借口拖延,百般无奈下,秦鸿风决定将木偶中的魂魄聚合到燕宁身上。   燕宁当然无有不同意,甚至眉眼微弯,笑得十分乖巧和善。 第46章 新生   浮玉山顶,山风凌冽。孤峰入天,四面悬绝。临崖俯瞰,山涧溪流如白银交错,山峦起伏,群山涌聚。   夜色浓郁而寂静,月亮上一点点出现了圆弧的阴影,外缘呈现一种暗红的色泽,杀气秽空,好像伤口留出的血一般诡异。   秦鸿风盘膝静坐,一盏重瓣莲花形状的灯摆在身前,千叶扶疏,通体流转着淡金的光泽。   燕宁在他对面坐着,木偶被放在他身侧。   地上按阴阳五行画了阵法,周遭立十绝灵幡,少安端坐在一旁护阵。   又等了片刻,秦鸿风睁眼问道,“少白呢?怎么还未回来?”   少安左右张望了一下,不安回道,“师兄大早上就不见了,但他昨日还提醒我今日非同小可,要多多上心,应该不会忘了的。”   秦鸿风眉头微皱,因伤重初愈,失了血色,面容在暗夜中反而显得更白,眉眼漆黑深重。   远远地,山道上一道修长的身影提纵飞掠,在臻臻密林间时隐时现,等一路到了山顶,月亮已被遮了大半。   少白撑着膝盖气喘不定,将抱着的东西往肩上顶了顶,提了气一路跑过去。   少安率先瞧见,忙冲他招招手,又对秦鸿风说,“师傅,师兄回来了!”   秦鸿风抬眼看去,见他面红耳赤,气喘如牛,满脸都是汗,身上也都是泥,好像在泥潭子里打滚回来似地,和平日清净稳重的样子截然不同,不由问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去了哪里,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少白深呼吸了两下,用手背擦了擦脸,走到近前,将肩上抱着的东西放下来,“师傅,事发突然,没有来得及禀告。”他将东西平放在地上,竟然是一个满身污浊、长发披散的人。他蹲下来,抬手将那人脸上的乱发拂开来,随后说,“师傅您看,这是不是冰棺中的人?”   秦鸿风愕然,燕宁在冰棺中被他保护了十几年的尸身,此时却脏乱不堪地裹在一堆烂泥里,明黄的华服撕扯成烂布,他慌忙去看口中的佛舍利,幸好舍利还在,尸首未毁。   “你是在何处找到的?这是怎么回事!”秦鸿风声音如冰刃,有着明显的怒意。他先是惊,后是喜,到而今则是震怒。怎么会有人敢去毁坏他的尸身?那密室的秘密怎么会有旁人知道?   少白回道,“弟子也是阴差阳错才在一个土坑中找到的。密室被毁,尸身失踪,定有蹊跷,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又想那人背着尸体应该走不远,便在四遭探寻了一下。索幸连日来雨水冲刷,翻过的土更是稀松,果然在找寻的时候看到泥土中露出了一截衣角,挖下去,便是此人。”   被埋了?定是有人盗去了尸体。可佛舍利还在,那人就不是为求宝物。可是为什么?一具尸体又有什么可觊觎的?   秦鸿风面色凝重,隐隐觉得真相近在眼前,却偏偏差了一点。   燕宁看着地上的人,如遭雷击,真是老天捉弄,埋入土里的人也会被人再挖出来。   他手指发抖,面如死灰。如果秦鸿风真抽出他体内的两魄,他就消失了,他会变回一株桃树。原来这才是最后的结局,做了那么多,也没办法去替换别人的命运,就算他狠下心,蒙住眼,也比不过有人陪着护着。秦鸿风会不忍吗?他会知道由始至终并不是只有一个燕宁吗?   月华渐暗,只剩下薄薄的细微的光。   秦鸿风来不及细想,嘱咐少白将尸体放在法阵中央,“时间不多了,我要先将魂魄抽出来,等月食之刻,再引魂魄入体。”   少白点点头,将尸首放置好,坐到少安对面一道儿为师傅护法。   燕宁后背汗湿,双眼惶惑地大睁,眼中水光闪动,险些滚下泪来。   秦鸿风看到他这样,以为他是害怕,温言道,“你不要怕,只是会有一点痛,片刻后就好了。”语毕,念起咒语,狂风大作,灵幡招展。山顶飞沙走石,砂石狂卷,形成了一圈坚不可摧、无人可入的结界。   面前的魂灯发出耀眼的金光,千重花瓣一层层打开,好像一朵金色莲花盛放到荼蘼的样子。一颗金色的灯芯被簇拥在花瓣中央,徐徐升起,燃着青色的火焰,火苗招展,在半空中光芒大作,璀璨不可逼视。   即为魂灯,便是六道众生亡魂引路之灯。光华流转,天然对魂魄有一股强大的吸力。   燕宁惊骇地望着眼前的灯,青色的光在眼中溃散,他突然感到胸腔臌胀,自己的身体被不断拉扯,好像有什么要破体而出,皮肉被撕扯到极致,显出一条条红色的血丝,好像釉面上细细延伸的冰裂,浑身都是剧痛,每一寸皮肉都被撕裂,撑到薄得不能再薄。   他哀嚎出声,哪怕是汗水滚过、夜风吹过,在皮肤上都像是钢刀在割,他痛得恶心,承受不住地弯下腰,恨不能一头撞死,好结束这场残忍的极刑。痛到极致时,一切想法都已杳然,意识被一张巨掌捏碎成齑粉,筋骨血肉都被搅合在一块儿。   他的神识已经不清醒了,倒在地上,翻滚挣扎,凄惨地嘶吼哀嚎,血从七窍中流出来,世界都是一片溃散的血红。   不行,不能就这样结束。他大睁着眼,满脸都是血,浑身颤抖不止,仍然挣扎着要爬起来,想从这处结界里逃开。   “少安。”秦鸿风闭着眼唤道。   “是。”少安猛地抽剑,剑光一闪,所有出路就都被封死了。   伸出的手被利剑割伤,他倒在地上,茫然地越过那盏魂灯,看着灯光后,闭目施咒的人。   魂魄离体,自然是要死一遭的。   桃树精糊涂地想,我就要死了啊,睁开眼最后看看我一次也好,毕竟从今以后,只有燕宁,再没有我了。   操纵魂灯,极其消耗法力。   又耳听得一人的惨叫哀嚎,心中不忍,更加分神难定。秦鸿风修眉紧蹙,唇色发白,明明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不知道两缕残魄何以能幻化成这样逼真的模样,让他竟如亲手杀了他般舍不得。   心绪杂乱,手上法力源源不断地输出,渐渐便有些力有不竭。   突然听到身后风声不对,一阵凌冽的杀气,可手上魂灯一时却不能放。秦鸿风咬牙,身形不动,手上法力汇集,尽数输到魂灯内,才敢放手。   还没来得及提气护体,一掌已经正中他后胸,秦鸿风口喷鲜血,向前扑去。凌空扭身,手上掌法变幻,却见少白正面无表情地立在他身后,大惊之下慌忙收了攻势。他顾及师徒之情,少白却不在乎,又是一掌当胸袭来。秦鸿风刚想转手切他手腕,突然心脏处一阵剧痛,手上失了力。被少白再一掌得手,得手后少白不敢松懈,左手反手就是一剑刺去,长剑穿胸尽没,抵着剑连连逼进,秦鸿风不由倒退,直到被钉死在山顶上苍柏的树干上,一动不能动。   胸前溢出的血染红了衣襟。   秦鸿风挣动不得,他望着与自己相伴数十年的弟子,面上都是诧然,强捺下喉头血腥,断断续续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少白松开剑柄,满面冷漠。“师傅,我不想杀你,是有人非要你死不可。”   他走上前,拿起木偶,借着魂灯残余的光亮,将已抽离的魂魄引入了地上的尸首中。   片刻后,那尸首就动了起来。   手指颤了颤,随后慢慢睁开眼,睫羽撩动,圆润灵动的杏眼此时却平静如一潭古水。   燕宁半坐起来,看着这一身脏污,不悦地皱着眉。他舒展了一下四肢,太久未动的身体迟钝又笨拙,扭了扭头,简单几下动作,关节嘎啦嘎啦地作响。   他站起来,不太熟练地抬起脚又落下,像儿童学步般走路,好在他天性聪颖,很快就重新掌握了操纵这具身体的办法。他困于木偶中十数年,终于第一次重新感受到了脚下的土地,夜风吹在身上的凉意,连身上湿泥沾体的黏腻厚重都格外新鲜。   他闭上眼,重重呼吸,风轻柔地吹拂着他的脸庞,吹卷着他的衣衫。   清新的山中空气带着温润的湿意吸进肺腑,洗净胸腔内长久的污浊、压抑和仇恨,慢慢,转化为一股浊气呼出体外。   一旁的魂灯失去法力注入,已经黯淡无光,重瓣紧闭,变成了一盏普通的莲花灯。   桃树精的魂魄没有完全离体,施法就已经被打断,眼下他蜷在一边,虚弱地吐息,抽离时的剧痛仍然如跗骨之蛆般蚕食着他的神经。   燕宁转过身,缓步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眼神晦暗,不知是什么心思。   少白收回剑,走到他身后,“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燕宁启唇,声音极涩极冷,“他埋了我的身体,用银针封了我的七窍,又想吞噬我的魂魄,取而代之。”   少白轻蔑地半垂眼,“好狠毒的妖啊,你要杀了他吗?”   燕宁俯下身,将覆盖着桃树精半张脸的发丝拨开,“你瞧这张脸是不是一样?”   “嗯。”   “秦鸿风很喜欢他。”   听到师傅的名字,少白面色有些不自然,“他喜欢的是你。”   燕宁抿了抿唇,避而不谈,“这桃树体内还有两缕我的魂魄。”   少白道,“是你说不要的。”   燕宁点点头,“我是不想要。草木精怪是天地所化,只是少了俗根,我给他的二魄,是情欲两魄,我本来就不要,我要了又有什么用?”   少白冷冷说,“情之一字,本就累赘,若非师傅被这个字祸乱神志,我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是你贪心想成仙,怎么能怪他呢?”   少白面容一僵,改口道,“我替你杀了这只妖。”   “他下得了手,我可下不了手。”燕宁目光微嘲,“让他活着吧,许多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清醒着反而更受折磨。”   桃树精虚弱地抬起头,看见燕宁正蹲着朝自己浅浅笑了一下,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可他笑起来却是那么不一样,“小桃儿,你瞧,来来去去,还是我对你最好吧。”   桃树精神志混沌,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刚刚巨变发生时,他被剧痛折磨得几乎昏死过去,完全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他不明白,为什么燕宁已经活过来了,自己会还醒着?   他艰难地抬着头,看着四遭,层层重影的景致逐渐清晰起来,他目光一掠,突然看到了不远处被钉在树干上垂死的秦鸿风,瞳孔收缩,神经直跳。这是怎么回事?   燕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落在秦鸿风身上,淡然道,“怎么,你心疼他吗?”   桃树精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四肢乏力,仍痛得动不了,急道“你怎么不去帮他?”   燕宁似乎觉得很好笑,“我为什么要帮他?是我恨不得他死。”   桃树精一下呆了,“为什么?”   “为什么?”燕宁这才真的笑了起来,“你不知道吗?你也被他骗了吗?”   “也对,他从前对我也是很好的。”燕宁收敛起笑容,移开眼,眼神无焦距地落在一处虚空上,“他也曾说过会帮助我,喜欢我,让我相信他,他却没有遵守承诺。如果承诺是可以这样轻言抛弃的,那真心未免太不值钱了。”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应该付出应有的代价。我死了一次,他也应该要死一次。”他垂下头,慢慢着说,好像在劝服自己。   燕宁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回话,转回头,却看见桃树精大睁着眼睛,眼泪好像流不尽一样从里面淌出来,嘴唇颤动着,“他是爱你的。他已经后悔了。”   燕宁眼神漠然,冷冰冰地说,“是吗?他后来的确曾跟我说过许多话,只是我那时意识昏昏沉沉,记得不太清楚了。现在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他这人奸诈多变,最会巧舌雌黄,蒙骗人心,一定也是说了许多好话来哄你了。只是你信了,我不信。”   说罢,他挥了挥手,“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放过你已经很好了,我对你没什么好感,不要再说那些无谓的事。” 第47章 清风朗月   燕宁重新站起来,仰头看了看空旷的山顶,眼下月亮的光芒又一点点洒下来。   他瞧着空荡荡的山麓小径,自言自语道,“他怎么还不来?他若是再不来,我便走了。”   “来了来了!”话音刚歇,一道火红的影子飞身而下,蓬松的毛皮摇身一变,已成了位腰软骨酥的俊俏公子。   只是身上有不少伤处,青了只眼睛,尤其是脸颊上一道划伤还淌着血,狐非欢朝着燕宁轻巧一俯身,“实在不好意思,那人太难缠了,才迟了些。”   说着从怀里掏了只翠玉笛出来,递过去,又说道,“还好唐尘还不算太讨厌,给我留了半颗内丹,再加上秦鸿风体内母虫吸收的法力,助我将内丹复原,修为大进,勉强把这笛子抢了过来。”   燕宁接过笛子,“噢,你已经将那子虫用在自己身上了,怪不得少白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得手。”   狐非欢搓搓手,狡黠一笑,“这种好东西,还有这么理想的母虫宿主,可是可遇而不可求啊,怎么可以错过?也就那个人相信我会把蛊虫还回去。”   说着,转身看了看桃树精,“咦,你把他怎么了?”   “没什么,受了点伤,养养就好了。”   “你没把它魂魄取出来吗?”   燕宁半敛眸,把玩着手里的笛子,“我怕取出来了,我会心软。”   说着,他移步到苍柏树下,密密的树荫遮盖着被钉在树干上的人,四肢软软地垂下,他一身修为几乎被狐非欢吸干,又受到致命的伤,已经是强弩之末。   血顺着剑尖滴落,好像快流尽了。   燕宁伸手接了一滴,粘稠滚烫,原来无论是谁,胸口的血都是这样热。   “世间事是不是很可笑,”他瞧着掌心的血慢慢地说,“真的会变成假的,假的又会成为真的。我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这个样子和你说话。”   秦鸿风艰难地抬起头,看到燕宁的样子,慢慢松了口气,“其实你大可以让我把仪式完成的,少白功力不够,我怕你会有损伤。”他的声音仍算温切。   燕宁将沾到的血在衣上抹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我猜到了。”说话时,冷风灌进喉口,伤害到内脏,他轻轻咳了一下,插在胸腔的剑就振动起来,摩擦过肋骨,“你死后自然知道了生前不知道的事,你怨恨我欺骗你。之前你还要依靠我重新活过来,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不错,所以我也要让你体会一下,你才会知道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燕宁说,“你的戏演得这么真,直到死前我还一腔情愿为你编造理由。你能想象当我死后魂魄游荡,却看到你骑在马上被坚兵锐甲簇拥着攻进城来时,是什么心情?”   秦鸿风闭了闭眼,“我曾跟你解释过,原来你还是没有原谅……”   燕宁冷冷道,“你解释的恐怕不是我。”   顿了顿,他又近似于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你后来总说喜欢我,也不见得有多少真心。一个一模一样的桃树精就让你动了心,他很像我吗?恐怕不见得。他那么爱哭,又傻乎乎的,我可不会。”   话虽轻,仍有一些传进了秦鸿风的耳朵里,秦鸿风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燕宁好心地贴近他耳侧,鼻翼间都是浓厚的血腥味,“我说,那个长得与我一模一样的人。你总盼着他是我那几分残魄所化,可偏生不是,它是天生地养的桃树精,吞了我的魂魄,才得以成形。你和他朝夕相对那些日子,你有没有动过心?”手指在他心脏处轻轻划了一下,燕宁笑了笑,“我死后,你为了让我复活四处奔波,似乎是十足真心的样子。可时间久了总耐不住,等到别人披了我的样子,你就又喜欢了,这是不是很虚伪?”   秦鸿风大怔,只觉得心血上涌,口中尽是锈腥,“他不是你?”   燕宁替他将口中溢出的血擦掉,“是不是也不重要了。你在为我聚魂时,就已经杀了他。前世今生,你杀了两个爱你的人,秦大人好绝情。”   秦鸿风双目干枯,好久才挣扎着说,“你不相信我?”   燕宁一手握上剑柄,一点点将他胸口的剑拔出,没了支撑,秦鸿风软软地滑坐在树下。   燕宁将剑扔在他身侧,“是啊,我不相信,你证明给我看。”   秦鸿风手捂着胸前的伤口,血从指缝间往外渗,另一只手去摸地上的剑,摸到了,反手一握,丝毫没有迟疑,干净利落地往眼睛上一划,划瞎了自己的双目。   时刻留意着此处动静的桃树精刹那间失声叫出来。   秦鸿风再握不住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耳却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没死?”   燕宁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死死看着他,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那张苍白的脸上,淌下的血纵横交错,秦鸿风慢慢笑了下,更加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如果瞎了就看不到惑人的色相了,这样你信了吗?”   燕宁身形僵硬,好久才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脏污的龙袍裹着瘦削的身形,单薄孤寂得好像长在悬崖上的一棵树,“不错,眼睛看不见,心自然会干净些。”   他干巴巴地继续,装着若无其事,“那好,既然你都做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以前的事便算了。只是我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兑现,那狐狸要你心中的蛊虫,我已经答应替他取出来了。”   秦鸿风仰着头,淌血的双目朝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已经活不了了,蛊虫你要你就拿去。它被养在心口,你一刀下去剖开来取出,不可太深,会伤到蛊虫,下刀要快,不会溅太多血。”   燕宁像是被这话刺激到了,猛地转过身,双目赤红,眼眶内蕴了水汽,“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一把从腰间抽出下葬时的佩刀,镶了宝石的刀鞘扔在地上,握着佩刀,几步上去,抓着秦鸿风衣领让他半坐起来,用力过猛,扯到伤口,秦鸿风低低抽了口气。   揪住他衣领的力道一滞,片刻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滴落在了手背上。秦鸿风一怔,慢慢抬手想碰碰燕宁的脸,因为看不见,总是摸不准位置,在空中虚找了许久,是燕宁自己靠了过来。从下巴到嘴唇,然后才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睫毛痒痒地刷过掌心,然后埋在他掌心中哭了起来。   秦鸿风有些酸意,恍惚间想到昔日狄国一统,狄王登基成帝,他功成身退。   一统之日,有祥云聚顶,金光普照,两仙童骑鹤而来,贺他功德圆满。   两仙童捧着仙衣法器,向他献上,请他上天受封。   他却无一丝喜悦,那时他刚刚亲眼见证大火焚殿,燕宁身死,南宫怀瑾等一干旧臣自登天台坠亡,狄军入城烧杀劫掠,狄王却不喝止,由得军队肆意妄为,雍州城转瞬成为人间炼狱。   两仙童见他迟无动作,催促道,“上仙还在等什么?仙门只开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便要关闭了。”   他望了望那两位仙童,眼内如一潭死水,只低低问,“我有一心上人,是我害死了他,我成仙后,能不能让他活过来?”   左边那位有些不满,“上仙既已得道,怎可再记挂人间之事?凡人生死早有定数,怎可随意更改?”   右边那位也续道,“正式受封前,需经洗仙池一道,洗净凡尘杂念。出来后,上仙便不记得凡间的事了,无需再记挂。”   “连我都忘了他,他一定很难受。”   “情爱之事,只是一场劫数。”仙童垂眉敛目,“请上仙不要再拖延,速速随我等上天归位。”   “天上有什么好的呢?”   两仙童对视一眼,“仙界楼台,月中玉宫,无处不胜凡间千万倍。琼浆玉液,王母蟠桃,一口便可延寿上千年。上仙苦苦修行百年,求得不就是长生不老,法力无边吗?”   “哦?我以为仙家都有慈悲之心,所求的会是拯救苍生于苦海。”   仙童面色一僵,语气不善,“上仙何苦与我们论道?我等道行微末,地位低微,只是依循上头指令做事,时间紧迫,请上仙不要为难我们。”   “那你们回去吧,我不去了。”   仙童愕然,结结巴巴反问,“什么?”   秦鸿风转头,淡淡说,“我说,我不想成仙了。”   仙童大惊失色,这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哪次他们下凡,受封的人不是欣喜若狂,对他们毕恭毕敬,千恩万谢,为此发疯发癫的也不在少数。像此人这样,多般借口,句句带刺,借口拖延,最后甚至还口出狂言的人真是破天慌地头一回。   两仙童气得跺了跺脚,这样戾气深重,大言不惭的人,难不成还要他们求着他不成?   右边的小童低低与左边的絮语,“现在怎么办?”   “如实说便是,此人好赖不分,尘根不净,口出狂言,还得在人间历练。”   二人商量妥定,骑上仙鹤,转瞬掉头离去。   漫天霞光散尽,虹霓收敛,暗沉沉的混浊雾霭从远处滚滚而来。   秦鸿风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后颈感受到风雨欲来的凉气。他慢慢踱步去了太子宫,宫内的后花园,久未有人打理,杂草横生,小池干涸,假山倒了半壁,锦鲤的尸体发出臭味,只剩下角落里几株桃树恹恹地立着。   他抬手拂过砖瓦,仰头瞧着高高的宫墙外一线的长空,伫立良久,终于慢慢地慢慢地笑出来了,笑着笑着,两行清泪就淌过两腮,他蹲伏下去,仿佛肝胆俱瘁,心死成灰。   从前孜孜以求的,得到了竟然不过如此。从前毫不挂心的,失去了却这样不舍。   在他的身后似乎有花叶轻颤,无数桃花瓣簌簌落到他身上,静悄悄地覆了满身。   刀尖豁开衣物,上面已有一道狰狞的疤,刀尖抖了抖,偏了准头,秦鸿风握住他的手帮他扶正,直抵到皮肉。刚往下刺了点,手腕被秦鸿风一抬。燕宁竟有些松了口气,轻嘲道“怎么?你后悔了?”   “我答应你的,怎么会后悔?”   “那你是怕了。”   秦鸿风摇摇头,“我不怕,只是还有一件事相求。”   “什么?”   “放过他吧。”秦鸿风低低说,“既然你已经复生,不妨饶他一条生路。是我不好,白白将他牵扯进这些事来。”   燕宁咬着牙说,“他吞了我的魂,他的命都是我给的,他也欠了我的,你为什么要替他求情?”   “就是因为他的命是你给的,才不想让他死。”秦鸿风握着他的手,将刀尖一点点往皮肉里推进去,秦鸿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导致刺入的过程格外缓慢,扎进血肉的滞涩感更鲜明,“我知道你心好,舍不得他死。”   刀锋下划,这是把好刀,刃口发亮,动起来就像划豆腐一样轻巧,切断胸骨,刀刃磕到骨头上,发出很轻的一声响。   那人笑着说,好像仍是很懂他似的,软语温存,“我知道你舍不得。”   刀掉在地上。抓着他的手,伸进满是粘稠积血的胸腔,袒露着外折的白骨,一把捏住,生生扯断连接的血管,将心脏挖出来。   炙热,跳动,黏腻,滚烫。   握在手里,好像烧红的炭。   少白已经看傻了,如果不是勉强忍耐,早就跟狐非欢一样趴在地上吐起来。   燕宁呆立了许久,才慢慢用另一只手吹动笛子,一只殷红的虫子就从里头钻出来,足有两指粗,一个手掌宽,身子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爬到燕宁的手背上,还低头啜饮着他手上沾到的血。   血一滴滴顺着手腕滴到地上,流得太多,把地都给染红了。   燕宁的手抖了一下,心脏跌在地上。   他看着空荡荡的掌心,慢慢仰天狂笑了起来。   因果轮回,自有定数。   他十几年忍辱负重,终于得偿所愿,大仇得报。   死去的人歪倒在树下,白衣浸透了血,洒满了落叶与泥土,剜目挖心,没有全尸,不得善终。   哪里还有昔年的玉骨与仙姿。   夜雾浓稠得缠绕在林间,此间再无朗月也无清风。 第48章 价值   桃树精不知道睡了多久,梦里先是一片灿烂的桃林,它就是其中的一棵,晒晒太阳,饮着雨露,风儿吹过,枝叶就簌簌作响,   转瞬间却变成了尸山血海,每一棵桃树都着了火,火焰迎风大作,木材在火里燃烧发出哔波的脆响,粉色的桃花瓣经火一烧就像金子一样被烧熔了,变成了鲜红粘稠的血沾在树干上,徐徐淌下来。桃木在火里尖叫,狂乱地舞动枝干,血在地上汇成了一道小溪,他站在血海里,身边都是滚滚浓烟,火焰像野兽一样张开巨口吞噬掉他,在深渊尽头,是无边无尽的黑暗。   他粗喘着气醒来,眼前是一片耀目的金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抬起手遮着眼,从指缝里往外看,金乌就悬挂在他的头顶,近在咫尺,他躺在下面,好像能被那种灼热的光亮刺穿。   他猛然想起了昨天的事,一下子爬起来。山顶空荡荡的,巨大的柏树盎然屹立在那儿,树干上有利器划伤的裂痕,深褐色的血渍深深渗进了泥土里、枝干里,还有凸出地上盘根错节的经络里。他颤颤巍巍地跪下去,伸手碰触过那些粗糙的纹理上深色的痕迹,似乎能感觉到刚刚流出身体时是怎样的炙热与滚烫。   可是尸体呢?   他独自走下山顶,抓着树藤向下爬,走到小屋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所有的用品都在,但他知道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了,这里已经被废弃了。   他也一样,被丢掉了。   或者说,丧失了存在的价值。   临波镇,因水而兴,蜿蜒河道在镇子中穿过,形成了密布的河网,河两岸土壤肥沃,溪水长流。贸易航运,捕鱼摸菱,种桑养蚕,镇上百姓靠着这条河过得谷米满仓,富贵流油,就连给下人的打赏都比别的镇子要多一些。   刘方攥着赏钱,点头哈腰,不住赔笑,千恩万谢地退出了雅间,出了门才小心地吹了吹手臂上被烫出的燎泡儿。北方来的客人喝酒都要用小火炉子烫着,他端炉子进去的时候被人推了一把,滚水溅到手臂,他强忍着痛,没翻了炉子,稳当当摆上桌,客人看他表现不错,赏了他块银锭子。   这可是用皮肉之伤换来的银子,刘方心疼得用牙磕了磕,确定成色不错,赶忙藏进了袖子。   管事的又在楼下催他,骂他不知在二楼磨磨唧唧什么,刘方像个兔子一样窜起来一边应着一边跑下楼。   去厨房端菜的时候,掌厨的黄师傅看他把衣袖撩得高高的,露出的皮肤又红又肿,已经起了几个小泡,一眼就知道出了什么事,“让你小心点,被烫了吧?”   黄大厨抓了他的胳膊放到凉水里冲,又扔了他一小罐烫伤膏让他抹抹。厨房烟火重地,烫伤这种小事再正常不过了。   刘方也没当回事,一整日跑上跑下,端菜端酒,洗碗抹桌子,一直忙到夜深才疲累得回了家。   晚上在院子里用井水冲凉时,他打着哆嗦检查手臂上的伤,一整日被粗糙的麻布摩擦,水泡裂了,好像还有些流水,根本不能碰。   刘方家境贫寒,祖上没什么资产,父母去世后,就给他留了间破破烂烂的小瓦房,虽然这小屋外面刮大风里面就刮小风,外面下大雨里头水帘洞,但好歹也算是有瓦遮头,有地可回。   他把衣服拧干晾起来,走进屋去,床角落里窝着一团黑影,借着朦胧烛火,靠着墙缩成一团。   刘方一下跳起来冲过去扒拉他,“兔崽子你又不脱鞋就上床!”   黑影受了惊,一巴掌拍到刘方拽他的胳膊上,换回来刘方一声惨呼,“打谁呢你,吃了豹子胆了,谋杀啊?”   那人被拽着滚了一咕噜从床铺上跌下来,摔得多了他还知道第一件事就是保护好脑袋,用背部着地,掌握了摔的方式,其实也没多疼。   刘方把人拽下床后,不停地往胳膊上呼着气,这小子手忒准正打到烫伤的地方,一下就把眼泪给疼出来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说这话的人一定是没被烫过。   罪魁祸首从地上爬起来,探头过来。脸上脏兮兮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也不说话,就在旁边盯着他。   刘方被盯得心里发毛,满肚子脏话也骂不出来了,瞥了瞥他脏兮兮的脚,“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院子里洗干净了再爬上床,到时候又一股味,你还想被揍是不是?你说说,自从我把你捡回来后,你给我惹了多少麻烦?话也不会说,还不爱干净,成天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谁见了你都晦气。”   刘方嫌弃得要命,把他拉到屋外后院,就这刚刚从井里打起的一桶水,舀了勺水往他腿上浇,那人有点抗拒地后退一步。刘方有些不耐烦,“起码把脚洗干净了才能进屋。”   许是衡量了下刘方这话说的有多认真,那人思考了片刻就蹲下来认真清洗起来,洗干净了才踩上湿哒哒的草鞋站起来。脚上白日劳作留下的污泥去了,显出原本的肤色。刘方看得一愣,那脚白皙柔嫩,竟像个养尊处优的姑娘的脚,活脱脱市井话本里描述的玉足纤纤。虽然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可每次见刘方都不由猜测这人的身份。   等进了屋,那人拉过他,坐到小桌旁,借着桐油灯,从怀里摸出根针,针尖铮亮,瞧得人头皮发麻,刘方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人强硬摁了,挣都挣不脱。   哑巴将针用桌上吃剩的烧酒一浇,用火烤了烤,抓着他的胳膊,又准又快地帮他把水泡挑了,脓水挤出来。   又朝他伸出手,直直地盯着他看。刘方反应了会儿,灵光一闪想到把黄厨的烫伤膏取出来。   也不知道这小子这么就知道他怀里有烫烧膏的呢?如此神机妙算吗?   小哑巴涂药包扎的手法很熟练,三两下就搞定了。   刘方抬手想摸摸伤处,被小哑巴拉住了,朝他摇了摇头。一双眼睛透过杂草般乱糟糟的头发瞧过来,又黑又亮,圆润润的,及其笃定,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威压。   刘方一下子不知道这小子是真蠢,还是装的。   五年前他从河边把这人捡回来。那年真是倒了血霉。他一向喜欢玩两把,平常还只是手上有多少就赌多少,可那天脑子抽了疯,输红了眼,将家里赖以为生的几亩薄田都给输掉了,还欠了不少,赌场的人到家里又砸又抢,他娘在混乱中被推了一把,一脑袋磕在柜子上死了,他爹提着把菜刀将他从镇头追到镇尾,在一个小山坡上把他一把摁住,菜刀悬在半空,滚过森森的冷光,他老爹看他的眼神就跟看一头肉猪一样,他瘫软在地上,眼泪鼻涕一起流,一下就吓尿了。   那刀最终还是没能落下来。他爹放过他以后,就去投了河。他连滚带爬地去河的下游找他爹的尸体,只是尸体没捞到,捞上来个人。   他救人只是图那人身上戴的东西。一眼就看出手上那个玉扳指是个好货,还想再搜搜时,那人就醒了,也是这样只盯着他不说话。刘方被看怂了,把玉扳指重新给他套上,讨好地谄媚笑说,“大兄弟怎么落了水?是我把你救起来的,还好不,要不去我家缓缓?”   就这么把人领回了家。提心吊胆接触两天,才发现这人是个哑巴,不仅是个哑巴还像个傻子,每天只知道睡觉发呆一动不动。刘方偷他东西出去卖,他发现了也不做声。刘方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父母相继被他害死,他也想积点阴德,又拿了这人这么多东西,就发了善心让他留下来住了。但白吃白喝是不可能的,就托人给他介绍了几份工。那人也不反抗,刘方让他去上工他就去了。结果,但凡跟人打交道的工作他都不行,既不会说话又不会看人眼色,傻愣愣得像个木头,没两天就被人退货,最后只剩了份种田的,出卖劳力,每天回来都脏的像在泥潭子里打过滚一样。   第二日,刘方照旧去酒楼开工,早晨的时候不算忙,只有几位住宿的客人要接待。酒楼最贵的雅间已经被位客人包了好几日,这客人十分神秘,轻易不露脸,日日都有客来客往,吃穿用度极其挑剔,但出手阔绰,银子像流水般往出使,惹得酒楼里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去伺候他。   刘方请那管事的喝了好几顿酒,这两天才都排了他的班。   他去厨房端早膳,边琢磨不知道这次怎么让他们多赏点。却被告知那位客人今早已经退房走了,刘方傻了。走了?老子的酒钱还没回本呢。   跟其他人一样趴在窗边往外看时,他心疼得像在滴血。   有人啧啧叹道,“这人和人啊还真是不一样。同样都是被女娲娘娘用泥巴捏出来的,怎么有的人就长得像个神仙似地,有的人就像随手甩的泥点子呢?”   “也别有的人,就你了。又黑又扁,你不是泥点子谁是?”   “你还有脸说老子,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   没心思听他们吵闹,刘方没精打采地瞥了瞥窗外。   他们这酒楼沿河而建,三楼最好的席位对外打的名头就是推开窗,脚下便是十里银河水,抬首便是手可摘星辰。   此时烟波浩渺的河面上,一艘飞檐翘角的游舫慢悠悠划开碧波,船头立着两位公子,倚着雕花栏杆,绰绰风姿,如芝兰玉树,说不出的尊贵雅致。   刘方这样郁闷的心情,也得赞一声神仙人物。   可他看久了,就隐隐觉得个子稍矮一些的那人,面貌有些熟悉。 第49章 行路   水天相连,雾霭沉沉。   这儿的天没下雨也像下着雨一样,烟水朦胧,沾衣即湿。   “等了五日了,他们也没动手。不知今日能不能等到。”燕宁瞧着两岸木梁瓦面的民居,石板小路上皆是商贩走卒,迎来送往,一副俗世间烟火气十足的生活画卷。   “陛下不必着急,这样难得的机遇,青莲会那些叛党不会错过的。”少白悠然地陪在他身侧,欣赏着这一片湖景。   燕宁默然不语,转过身,背靠着栏杆,晃了晃手中擎着的白瓷酒杯,里头盛着琥珀似的酒液,盈盈有光,他仰头一口饮尽。   不知不觉竟已十年,他重获人身后,在少白的帮助下与郗国的旧部联系,因怕面容引起多余误会,上战场时总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凶兽面具。梅山一战时,意外被狄国大将拓跋豪一槊挑落,血雨腥风闯过来的大将看见他立刻惊得跌下马去,被他刺死在马下。所有将士都见到了他的样子,干脆顺水推舟,从此打的旗号就成了已故郗王之子,这倒比从前藏着掖着方便许多,不仅郗国旧部纷纷归顺,又旁人以为他是殷娆的孩子,有一半的殷国血统,更受到了殷国许多旧臣的拥护。   宇文虽有真龙之命,他的子孙却没有他的福气。狄国暴政,他有铁腕手段,雷厉风行,治国都如治军,严刑峻法,他一死,儿子却懦弱压不住,就纷纷骚动起来,民怨已沸,一个落第秀才靠蒙人的道术,聚集起反贼四五十万一路攻进了都城,打败宫军,草草称帝,然后又被其他起义军拖下马。狄国创造了一统的局面,但二世而亡,天下复又陷入大乱,甚至比从前更加不堪。礼法已乱,尊卑不分,谁的兵力多打仗厉害谁就能做老大。今天你称王,明天他称帝,再隔一天纷纷身首异处。   燕宁的军队侥幸在这乱世中杀出重围,坐稳江山,治国小半年,勉强算是四海昌平,   只是还有小部分叛党四处作乱,规模不大,只是像野草,怎么烧都烧不干净。其中势力最盛的便是青莲会。   少白就给他出了主意,索性让他轻衣简装,微服出行,表面上隐秘得很,实则暗地里将消息散出去,让他做一个明晃晃的人肉靶子,以求引蛇出洞,将散落在四方的叛党一举歼灭。免得朝廷频繁遣兵平叛,骚扰民居,让百姓饱受动乱之苦。   主意是个好主意,只是他们一路行来,连个偷粮食的耗子也没抓到。   离宫十几日,毫无所获。   燕宁瞧着一平如镜的湖面,不知底下藏了多少暗涌。   他压下眼眸,坐回矮几前,“你查询到少安的去向了吗?”   少白脸色微变,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说,可能是他吗?”   少白指节轻叩了叩栏杆,老实答道,“不知,也许他真有什么偷天换日的本事。”   浮玉山顶事变时,少白将少安打晕了扔在一边,下山时便带了他走。当晚他们在山脚的一个客店歇息,少白将少安点了昏睡穴扔在床上,便出去安排明早的行程,等他回来时,屋里的人却不见了。   凭他对少安的了解,少安绝不可能那么理性,不吵不闹地自己逃走。   可如果不是少安自己离开,还有谁认识他?又有谁会带他走呢?还能在少白毫无察觉的情况悄无声息地潜入又带人离开?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人选。   可连心都被挖出来了,怎么能活下去?   他若没死……   燕宁一想到此,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只是忍不住偷偷派人去打听他的消息,近十年,始终一无所获。   其实无论活着抑或死了又能怎么样呢?而今他手握天下权柄,得偿所愿,意气风发,往事皆已尘封,不该再记挂这些年少无知的恩仇。   正此时,一杆银枪劈空掷来,深深扎入船舱柱子,红缨晃动,枪杆不断抖动。   “狗皇帝,拿命来!”数十矫健身影齐齐向河中游舫攻来,为首的一个玄衣少女,将一杆红缨枪舞得如出水蛟龙。   蛇终于出洞。   片刻间,河两岸高楼窗户齐开,无数羽林军手握箭孥,又有将士翻窗跃下,这重重罗网早已恭候这帮反贼多时。   箭矢纷飞,酒楼里的看客被吓得紧闭门窗,缩在墙角里一动不敢动。   刘方兀自深陷刚刚生死一刹的恐惧中,刚刚一只箭擦着他头皮飞过,反应稍慢一点,他现在就是个死人了。   不知多久了,外头才安静下来。有胆大的趴到窗边开了窗户缝隙偷看,只见河面已风平浪静,船舫破水离去,杳无踪影。反贼与官兵全部撤离,唯有残留在河岸的弩箭和血迹能看出适才战况的惨烈。   刘方回到家,喝了半壶凉水才压下惊,手舞足蹈地重复今日的奇遇,小哑巴听得十分敷衍。   “那女人打人前还大喊了一句,叫什么我要杀死你这个狗皇帝。”刘方捏着嗓子模仿,把自己逗得直不起腰,没看到小哑巴听到这话时,一下子变了脸色。   “说起来,我刚刚还觉得那公子长得和你挺像的,可俊了,哎哎,你赶紧去洗把脸让我瞧瞧,两个人是不是一样?”刘方嬉皮笑脸地推他。   哑巴没理他。   刘方讨了个没趣,他也不是真想看,只是随口说说。见哑巴又开始发呆,无聊至极,打了个哈欠就上床睡了。   深夜,等刘方睡熟了,哑巴从床上爬起来。   他走到院子里,打了桶水,细细擦去脸上的污渍,然后低头瞧着水面,水里头映出一轮洁白的月亮和一张极好看的脸。   小哑巴面无表情摸了摸这张脸,从怀里掏出一把刀,虚虚地在面上比划了几下,似乎在衡量在何处下手比较好。   眉骨下拉划到嘴角,或者从左到右划个对称,小哑巴扯扯嘴角,皱眉瞪眼做出怪相,感觉都挺吓人的。   可最后,他还是没狠下心。倒不是怕疼,只是他突然想到,那人从前喜欢自己,也不过就是因为这张脸,若脸也没了,他再见到那人,该如何自处?他岂不是一无是处?他虽然讨厌这张皮相,却也仰仗着这张皮相,滚滚红尘都沦于色相,怎么说舍就能舍掉呢?   哑巴就这么举着刀在院子里站了许久。   在鸡鸣之前,他回屋简单收拾了东西,便离开了。   离开容易,只是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在被刘方捡到之前,他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浮玉山顶他没看到尸体,就总抱着一个奢望,后几年他一直在人间四处找寻,出关去过塞外也渡船下过江南,爬上过雪山,西行去过岭南,五湖四海他走了个遍,越走越想天地真大,处处风景都不同,被困在原地的人,未免可惜。   日头尚早,路上没什么人,他离开小镇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经过一片池塘,看到一对对野鸭,经过一片树林,看到缠绕的连理枝,似乎都与他作对。   后来他想,既然燕宁要一路南下,剿灭青莲教余孽,那他便走相反的路,才不会和他们撞上。   于是他雇了小舟沿着河道北上,夜里煮酒听风,醉卧看潮,真的别有乐趣。   下了船,他宿在一处旅店里。半夜的时候又被噩梦吓醒了,肩头沉甸甸的,好像搭了什么东西。转过头,一只皮毛烧焦了大半的狐狸就蹲在他身边舔着爪子。   他与它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哑巴开了口,许久没用过嗓子,声音嘶哑地很,“你怎么来了?”   狐狸好像老了很多,没以前的灵动劲儿了,跳下床的时候险些磕着脚。尾巴毛暗淡无光,秃了大半,只剩下可怜兮兮的几缕点缀门面。   狐狸说,他得了秦鸿风的修为后,终于破了瓶颈,功力大进,不久就迎来了雷劫,它们作为妖,都要挺过雷劫才能得道成仙。   不用问了,看他现在的可怜样,一定是没挺过了。   狐狸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舔着他爪子上的伤口,“我本来已有近五百年的修为了,一下子给我打回了原形。早知道不巴望着成仙了,还不如做只妖呢。”   狐非欢悔恨得要命,日日以泪洗面,把眼睛哭肿得像对核桃。跟在小哑巴身后走,好像指望从他身上找一找心理平衡。   一个人倒霉了,总要看到另一个更惨的人才能心里舒服点。   小哑巴很无语,也不能对一只狐狸生气,不能打不能骂,只能被他跟着。   狐狸问他,你是不是去过岭南?   哑巴点点头。   狐狸又问,你见到唐尘了吗?   哑巴摇摇头,我只知道唐氏这一任的族长已不是他了,是一个女子。   狐狸啊了一声,“他们的族长是世代传袭的。”   哑巴不说话了,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哑巴不知道狐狸对唐尘是否有情,但他们相处过这么久,就算死了只宠物也会难过一会儿的吧。   狐非欢边跟边继续修补自己的内丹,偶尔也教哑巴两招,说他毕竟是只妖,毕竟也拜在过自己门下,法力这么差劲,未免太丢人了。   哑巴为了让他闭嘴,也学了点,比如隔空移物啊,简单的幻化术啊,不适合打架斗殴,只适合在街上变变戏法。   只是狐狸一天一个想法,心思变得极快。有一日他们走到一座灵山脚下,狐狸见此处灵力充沛,对修行大有裨益,立刻就占了山头寻了个洞穴,毫无眷恋地和他道别了。狐狸这样也好,一心为修炼,什么都不挂心,伤心不会太久,也不会觉得孤独。   他只有又一个人上路。 第50章 不可语怪力乱神   泰州白日很长,生活节奏慢,日头晃悠悠的,茶楼的生意最好。   他也入乡随俗,进去歇歇脚。   此间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台上说书人的故事刚结束,正准备开一个新头。   学着旁人要了一壶酒,一碟花生米。   说书人说的正是而今郗王朝开国主的往事。   能在茶楼里公开说的不外乎是歌功颂德,讲他是如何英勇神武、驰骋沙场、平定四海。甚至由于吹得太厉害,都不像个人了。   说书人编的高兴,唾沫横飞。说他生得目似铜铃、齿如短剑、身高丈余,膀大腰圆,跺一跺脚泰山都能抖三抖,什么神武将军站在他面前都像个侏儒般矮小。他左手持戟,右手执斧,赤面红衣往那一站,叛军无不望风披靡,不敢叫阵。简直恨不能说他有三只眼睛,六只手,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大家偏偏都吃这套,编得越夸张,掌声越雷动。   故事正高潮时,茶楼来了个人。   有人指点说,“那个瞎子又来了。”   另一人啜了口酒,“每次讲那小皇帝时,他都会来,有什么好稀奇的?”   被议论的人竹杖点地,在惯常的角落坐了下来,小二都不用招呼,就给上了壶香茶。   哑巴往那头看去,隔着许多人影,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看见双手,骨节分明,白皙纤长,闲闲搭在酒盅上,便衬得那酒盅尊贵如同天子赐宴赏下的夜光杯。   “再说潘葛占据了重要关城——幽州,并以此为都城,扯了旗号自立。国主念其对自己有一饭之恩,下令绕路铁佤山,向平洲去了。却没想到,短短三月潘葛的大儿子受小人挑拨,兵变篡位,弑杀亲父。消息传到兵中,国主大怒,连夜带三十万兵马,日抢三关,夜夺八寨,那杀了亲爹的潘豹没想到大军来的这样快,短短十日,已兵临城下,号炮连天,人喊马嘶,他登城扶墙一看,被吓得魂飞三千里,魄散九重霄……”   “是二十万。”台下忽然有人说,声音嘶哑,不太好听。   “什么?”说书人没反应过来。   “你这次说的是三十万兵马,但你上次说的是二十万。”   听到有人呛台,台下立马有人起哄。   说书人的面色青了,“这位看官想必是记错了,一向是三十万,这段我说了不下百遍,就是夜里睡着都能倒背出来。”   听他这样说,那人便不做声了。   说书人咳了咳,一拍醒目,接着往下说。说的是幽州大战,潘豹诈降设下美人计,国主受伤被围。   刚说了一半,台下又有人说,“你上回说燕潘二人缠斗时用了一百零八招。”   今儿这是怎么了,又有人砸场子。说书人气得嘴唇直哆嗦,往下一看,竟然又是刚刚那个人。   “看样子,这位看官不仅眼上不好,耳朵也有些问题,总是听错记岔。国主神功盖世,哪用得着一百零八招。”说书人呵呵干笑了笑,回得阴阳怪气。   他有些烦,这人每次来都这样,好像是故意来挑刺的。这些书就都是他自己编的,真真假假哪有这么清楚?本来顾念此人身有残疾不与他一般见识,可三番两次地驳自己面子,很难不动气。   那人顿了顿,又说,“其实我一直有些奇怪,那女将军摆下迷魂阵,但既然国主早识破了阴谋,二人各怀心思,又怎会对她动心,被她设计?”   说书人勉强解释,“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国主就算本领通天,可偏偏是个多情种,生了颗七窍玲珑心,在情爱温柔面前,百炼钢也化成了绕指柔。”   “但……”   “行了行了,什么这这那那的,你听着不就完了吗?”听书的其他人不乐意了,“有什么可奇怪的?哪个男人一瞧见美女不是三魂丢了七魄,啥都不知道了?别说是酒了,就是尿我也喝得下去。”   “他想瞧也瞧不见啊。”座下不知谁插了一句,引来窸窣的哄笑。   “喂,死瞎子,你是来捣乱的吧?想听就安静地听,不想听就赶紧滚出去。”   “被你这么总打岔,这书要说到猴年马月,单给你一个人听得不是?你要真有这么多问题,就拿钱包了场,一个人慢慢问,穷鬼还瞎嘚瑟。”   “你看他行动如常,也不知道是真瞎还是假瞎。”   “指不定是不是扮瞎子在博同情呢。我常看到赵寡妇给他送东西,赵寡妇要拿贞节牌坊,对男人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偏偏对他好得很,两个人不干不净……”   “妈的,老子今天倒要看看他是真瞎还是假瞎。”有人猛地站起,就要解他眼上遮眼的布。   那人侧身避开,冷声说,“双眼受了伤,怕吓到各位,不好显露。”   “去你奶奶的,老子今天就要看看能有多吓人,还能吓到我?”来人还是不依不饶,那人眼睛看不见,听声辨位,躲了几次,来人火了,伸手一下扣了肩,不让他躲。   布条还是被扯落了。   人群一下子噤声。   哑巴听他们吵得厉害,原先并不关心,低头默默喝着酒,听这安静得诡异,才看了过去。   当啷一声,手里的酒盅就掉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到他身上,他也一无所觉。   那人双眼处有一道剑疤,显然养得不好,愈合得极其丑陋,皮肉外翻,狰狞恐怖。   如果这样的疤在寻常人脸上也就罢了,可偏偏那人生得太好,极美的脸配上这样丑陋的疤,就好像美人图被泼了墨,玉器上裂了缝。   那人知道布条被人扯掉,面上有些不自然,摸了摸脸上的疤,强压下不满,将手向前伸,“麻烦将东西还给我。”   来人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啧啧两声,“真是可惜了,若没有这伤……”他伸手出去,似乎想要去碰一碰。可还没有碰到,腕骨突然被人反折了,骨头咔嚓一声,他凄厉惨叫起来。   哑巴几步上前,一下折过此人手腕,冷冷地瞧着围观的人,心中突然极恨,他珍爱到极致的人怎可被这些恶心的东西轻贱?   旁人被他看得心底发毛。   唯有那大汉还在嘶声惨叫,不干不净地谩骂。   哑巴听他骂得难听,心中更气,手下使力,将他一条胳膊卸了,又挥手召来根铁棍,绞成个圈扣住那人脖子,抬手一挥,那人就被钉在墙上,哑巴手一收,铁棍一点点收紧,大汉双脚乱蹬,一手抓着脖子上的铁棍,憋得面色铁青,半晌就昏死过去。   茶馆里的人都看傻了,有人大喊一声“妖怪啊!”呆滞的人群一下子动起来,边哭喊着边跑,片刻间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哑巴眼中赤红的颜色才渐渐散去,重新恢复成黑白分明的一双杏眼,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男人,眼中还是漂亮又干净。   他收回手,站在男人身边,突有些忐忑,手脚一下不知道该往哪放。他看见地上落下的布条,忙捡起来,擦了灰,递过去。在空中等了半天,才想起他看不见,便小心地将布条放到他手里。   男人接过,面上仍很平静,温文尔雅地对他道了谢。   男人将双眼蒙上,又请他在另一侧坐,“不知阁下姓名?”   哑巴眨了眨眼,没出声。   男人等了半天,没听到声音,有些奇怪。   哑巴想了想,心生一计,拉过他的手,在他手里写道——生有哑疾。   男人愣了下,随即好心说道,“我略通医术,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帮你诊脉,看看可有医治的方法。”   哑巴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空睁着两眼,而男子已伸手来握他的手,要帮他看看。   哑巴猛地缩回手,男子手一空,以为他害怕,“怎么了?你可是看我双目已盲,不信我?实不相瞒,我虽不能自治,但的确会些医术,你让我看一看,不管能不能治好总不会吃亏。”说着,便向他伸出手,   哑巴无法应答,见他等着,有些慌张。一眼看到一旁温酒的炭盆,狠了狠心,突然抓了把烧红的炭吞下,一下痛得他满头冷汗,眼前发花,却死咬着牙关不敢漏出一点声,耳边嗡嗡地响。等剧痛过去,受伤的地方变得麻木,浑身已不发颤了,他吞咽了下,又痛得好像吞了口碎刀子下去,险些一头昏死过去。口腔里都是血,他转头将血吐掉,用手背擦了擦,慢慢缓过一口气。   然后抓了男人的手,向喉间摸去。   那手冷得像冰。   指尖一触及,男人便变了脸色。   哑巴张了张口,声带被烫毁了,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简单的音,血淌下来,无论看着还是听着都十分惨烈,他却慢慢笑了一下,像是在说,瞧,我没骗你,我是真的哑了。   男人将手收回来,藏在衣袖中,掩饰不可控制地颤抖。   勉强冷静道,“是很严重的烧伤,要寻正规的医馆。今日之事多谢兄台,就此别过了。”   说完便站起身,提了竹杖,转身离开。   哑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走,急急追上去。   男子走得慢,他追得快,可追上了也说不出话,又眼睁睁看着他越过自己超前走,便跟在相距三步的位置,不多不少,不会跟丢了,也不会惊扰到。   他极倔强,认定的人就不会变。口中淌出的血弄脏了前襟,他满身满脸的血,一副狠绝的表情,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瞎子的身后,很难不引人侧目。   但他像是什么也看不到,千百个人走过他,对他指指点点,他眼里只看着一个人。   他们慢慢走出了城,走到了城郊,日头更大了,晒得人都有些晕,郊区的草木都恹恹的,枯黄了叶子。   哑巴走得有些累,还好他是妖精,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走了那么久的路,还能坚持下去。只是喉咙太疼了,他是桃木,最怕的就是火了。   他往前看了看,发现男子加快了脚步,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远了。   他匆忙小跑了几步,又很小心不要弄出动静。   结果男子猛地转过身来,他吓了一跳,忘记那人看不见,侧身想躲,结果被树根绊了一跤,摔在地上。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那人问。   手擦伤了,哑巴低着头,慢慢爬起来。   “我只有这些了。”那人摸索着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了点银子,放在他面前。“你拿了这些钱回去吧。”   哑巴将伤口上的土在身上抹去,对那些钱视而不见。   “你别再跟着我了,我是个瞎子,自顾不暇,没法照顾你。”那人劝说。   哑巴抬起头,看看那人,微微笑了一下。心里想着,没关系啊,我比从前有厉害一点。   秦鸿风等了等,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便转身接着往前走。   半晌身后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叹了口气,只能假装没听到一样。   到了江边,付了钱渡江。他摸索着坐进船舱,很快就感觉船有一个很小的颠簸,似乎又有人上了甲板,却没进舱内。船夫招呼那人进去,那人什么话也没应。   秦鸿风摸了摸被划伤的眼,靠着船舱壁,木桨一点,船晃晃悠悠开了。   在茶馆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泰州自然是不能呆了。   就算那人已经会些法术,可以抵挡片刻,但那些百姓若是真请了得道高僧来擒妖,他那些三脚猫的招式、浅薄的修行自然是敌不过的。至于自己……更是有心无力。   浮玉山后,他被南广所救。   南广说此前照看因缘树时,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大劫,皆是命中既定,是秦鸿风此前任意妄为,不敬天地的恶果,他无法插手。幸好秦鸿风命弦未断,所以才会被其所救,   不过仙骨已毁,只能做个普通人了。   南广说这话时,神色淡然,并不显得很为他可惜,也许在其眼中,仙与人,本就没什么区别,不过职责不同。   南广发现少安并未参与那些事情,救人时就顺带把少安一起捎上了。   后来南广有公务在身,一直是少安在照顾他。秦鸿风将伤养好后,就独自离开了,让少安留在南广身边修行。   他随意找了个地方住下来,靠帮人诊脉问疾为生。   只有偶尔传来的一些消息,会带着故人的名字。   船不知在江中驶了多久,忽然起了雷雨,雨打在船壁上,噼里啪啦,好像锅里炒着黄豆,小船随着风浪摇晃,更加颠簸。   船舱内都如此了,不知道外头是何模样。   他左思右想,还是起身掀开帘子,探出身子说:“兄台若不嫌弃,还是进来避避雨吧。”   玄光镜的画面渐模糊。   少白拂了镜面,重归空白,“就看到这儿吧。”   燕宁收回视线,目光有一点迟滞。   少白看了看他,“我早说了,你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何必一定要看他是生是死呢?”   “而今知道了,不是更难过吗?”   燕宁笑了笑,低低说,“怎么会呢?他这样不是挺好的。”   少白轻颔首,“你能这样想最好。所谓求仁得仁,你无心情爱,一心为名,他为情所困,痴念不忘,最后二人各得其所,的确是最好的结局。”   燕宁慢慢站起来,长长的龙袍垂在地上,“你说得不错。”   他走到敞开的殿门前,此时外头风高雨急,黑压压的云积在宫殿的琉璃瓦上,“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少白将玄光镜收回怀中,“我今日来就是跟你辞行的。师傅当年在狄国一统之日便得授仙箓,而今你已即位一年,四海平定,我却未得什么消息。”他面色不虞,瞧着外头暗沉沉的天幕,捏不定这高高在上的天意,“我打算回清风山一遭。”   燕宁迎着风,任晚风将长袍吹起,“那你说万一我不是那位明主呢?”   少白摇了摇头,“不会的,人死一遭,便可改一次命数,师傅早替你重新谱写过。更何况,你若命中无此际遇,就不可能坐在而今的位子上,我和师傅都不过是顺天而为。”   少白告辞后,燕宁独自回寝宫坐了半晌,听着外头风雨声,毫无睡意。索性唤了人过来,去南书房批阅奏折,前段时间离宫,压了许多正事未处理。夜间执勤的太监给他掌着伞,过后院时,见一片残红萎绿,满院桃花遭雨淋打,不复红粉灼灼。   他立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一只纸鹤,埋在了院中一棵桃树下。   然后转身,慢慢走了。   又去十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不时有地方上报西山现白鹿,北地出麒麟,南海有龙吟,各地祥瑞频出,   群臣拜贺,有朝臣提议而今天下太平,陛下功勋卓绝,政绩显赫,应当前往泰山封禅,祭告天地,答谢护佑之功。   当下一呼百应,歌功颂德。   高居于九重高台之上的帝王,却迟迟未有应允,只淡淡说,天下初定,社稷未稳,泰山封禅之事,路途遥远,太耗民力,不如在城中设坛,祭祀天地日月,社稷祖宗。   朝臣自然无有不应,皆说陛下克俭爱民,此乃百姓之福。   直到下了朝,身边的随侍才听那位帝王低嘲了句,“怪力乱神之说,何足信也?”   End   重山PS:这本终于完结了,算是第一本完结作品,虽然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但还是很高兴。   当初想的是很简单的故事,核心就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最后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而有所得必有所失,求仁得仁,也并不都能称心如意。   秦鸿风上一世想要修仙证道,他实现了,又后悔了。这一世想要燕宁复活,还他帝王之位,显赫权柄,却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真燕宁想要复国,想要实现他对父皇和臣民的承诺。舍弃了情爱,他实现了,最后孑然一身,他夺来的盛世,却只能献给自己。   还有狐非欢和少白,他们一心修仙问道,算得上深恩负尽,最后仍棋差一招,命运弄人。   假燕宁想要一个人的心,要他的全心全意,最后他的结局最好,他得到了,也没有失去什么,不过这也因为他本来就什么也没有,求得单纯,愿意付出一切,才能称心如意。   每一个人都没有错,可结果却总有些唏嘘,人生事自古两难全,知道什么是真正想要的,才最难得。   这本属于先写了开头和结局,再往中间填充,写完回头看,有些不堪卒读,不过还好没有偏离原来的想法,希望下一本会进步一点。   给新文打个广告:现耽娱乐圈破镜重圆:反向围捕。有兴趣的可以看一下呀,相信我,我不会坑的!   感谢阅读,求个评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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