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早鸟售罄 作者:打字机 文案: 真没想到冷酷boss是我反黑站姐 我可以包养他,席招想。 我为什么不可以包养他? 既然所有人都觉得我已经包养他了,那我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包养他? 席招没有包养过人,他皱眉思索,他该怎么包养夏之竹。 他应该先起草一份合同。 席招给Lily拨通了内线电话。 “席先生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帮我起草一份包……” 他把电话挂了。 他得自己起草。 / 我可以记住一生中所有的事。 你要走进我的一生吗? 主cp:席招x夏之竹(阮塘) 冷漠无情站姐boss攻x超忆症呆瓜小美人受 副cp:薄迟x任姝涵(任因) 影帝x前爱豆,机关算尽与一腔真心 — 酒神·PartB·愚乐圈 1 “恭喜岛民汤汤” 作者有话说:酒神 PartB· 愚乐圈 系列文,独立故事,背景半架空,国内地名均为虚构,专业知识均为胡扯。 “呀!汤汤又发新歌啦!真好听!” “宝贝好勤奋!抱抱!” 点开消息栏的瞬间已读了唯二的两条评论,阮塘清澈的小鹿眼倒映着文字前眼熟到不得了的两个头像,他无意识地抿了抿嘴,轻轻笑了一下。 阮塘在这个名为 “录果” 的音乐平台上发翻唱有一段时间了,平台不算大众,给新人的优待也很大,目测约要几十年才能达到内卷的程度,但尽管如此,ID 为 “汤汤” 的新人阮塘仍然是一个小众中的小众音乐人,到如今粉丝数也没有破 10,而且愿意为他评论的只有两三个人。 距离上一次发翻唱已经过去了半个月,阮塘最近比较忙,今天才有空拿起手机看一眼,但除了站内公共短信,信箱里只有这两条相隔好几日的评论。 他不死心地退出又进入,反反复复刷新了好几次,还是只有这两条信息。 阮塘迷茫地眨了眨眼,发了一会儿呆,又返回到自己之前发过的 11 条动态,试图验证自己是否记忆出现了错乱。 但在每一条的下面,他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头像是纯黑色、ID 为一团乱码的人给自己留的评论。 好听。 好看。 只有这么两条内容,阮塘分享歌曲,dshdjhajjshd 说 “好听”,阮塘分享图片,dshdjhajjshd 说 “好看”。阮塘有的时候都怀疑,dshdjhajjshd 是不是系统看他无人问津太可怜,这才派了个 AI 自动回复。 AI 最近休息了吗? 阮塘将下巴搭在膝盖上,抬起手指在有些干燥的唇瓣上摩挲,无意识地咬了咬指甲,心里有些茫然和空落。 面前的镜中映着一张美人面,柔软的长发披散,古典的扇形小内双半阖,肤如白蔷薇,唇色虽艳丽,但许是水份摄取得少了,竟起了些皲裂,像是无端被掐了一角的花瓣,倒也将这朵灵气飘飘的芙蓉拉得接了些地气。 丝毫不在意镜子与他人眼中的自己是哪般模样,阮塘认认真真地编辑起给 “粉丝” 的回复。 ——真好听! ——谢谢。 ——抱抱! “……” 阮塘红了耳根,小心翼翼地也打了 “抱抱” 两个字,飞快发了出去。 5G 网络匿名社交,谁也不知道隔着屏幕和自己聊天的网友是什么模样,但都会忍不住想象对方的高矮胖瘦。 同样的,似乎也没有一个人会对着一个没有回音的方向十年百年地自说自话一辈子。 人是需要互动的物种。最最开始他选择在这里发歌,也是因为想要在大海一样无际的虚拟世界里,收到一丝丝真实的回音。 阮塘忽然有些悟了。 莫不是、莫不是自己从来不曾回复 dshdjhajjshd,对方这才觉得无趣,懒得理他了。 可他不回复,只是因为…… 不好意思。 “Followers” 列表里,黑色的头像仍然安安静静地躺在最底端。 第一个粉丝,第一个说他唱的歌 “好听” 的人,在阮塘的心里,总还是有一些特别的地位的。 他咬着嘴唇,良久,在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的一刻,房门被敲响了。 阮塘如梦初醒地回过头,看见了推开门探进半张脸的剧组小道具。 “小夏哥。” 对方小心翼翼地唤他。 “你的后援会小姐姐们来探班啦,好多人呢。” 啊。 阮塘,不,夏之竹慌乱地点了点头起身,一边说着谢谢,一边被手机的震动吓了一跳。 他点开微信,刚刚好看见经纪人宋瓷一口气发来的四条消息。 “五百万福利,谢谢大家的陪伴 [心]” “登微博,发上面这句,添加下面这张图片。” “[图片]” “下午见完粉丝来趟公司,假已经和导演请好了。” 夏之竹站在乱七八糟的化妆间里,原本披散的长发曳到腰际,身上披着的古装扮相衬得他越发像个误入现世凡尘的小公子。 来叫人上班的小道具这会儿已经站直了,他平时常在剧组里干些跑腿的活儿,这会儿也不着急。面前这位新近窜红的男四号是个难得好相与的,人虽然不算机灵,但每次叫做个什么,他总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你,纯良的瞳眸专注无比,每每看得人红着脸蛋偏移视线。 他待粉丝也好,虽然这些还没什么作品的偶像派小演员现阶段第一要务就是要有代表作和巩固粉丝基础,但夏之竹对粉丝还是太好了。 几乎是予取予求的那种。 规规矩矩地给小瓷姐回复了一个 “好的”,夏之竹拉开表情包列表,点了一下早已置顶的可爱小狗爱心发射表情,滑动页面复制了那句话,退出微信,点开大眼睛的微博,右上角加号,“写微博”,复制文案,再次检查这句简单到不知为何竟然不是原创的话有没有错别字,添加那张自己都没见过的写真,一键发送。 几乎在同一时刻,“录果”app 一个弹窗蹦出来,欣慰地提醒他:恭喜岛民汤汤,您刚刚拥有了第十个 follower,再接再厉,早晚有一天会称霸乐坛喔。 “席先生。” 鹭江东岸,星言娱乐公司 37 层,办公室的大门被敲了两下,Lily 抱着一摞文件走进来,十厘米的高跟在高奢的手织纯毛地毯上雁过无痕。 席招背倚在老板椅上,身后是可以俯瞰半座江城的落地玻璃,他随手将手中的报表放到一侧,接过秘书递来的文件,一目十行地最后过了一遍之前已看过数次的条款。 他为人严谨,过目不忘,奉信效率第一,以上优点加起来,使得在旁人眼中,他刚才只是粗略翻了两页合同,便从手边摸到一支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钢笔,十分大方地落下了自己的大名。 《“录果”APP 收购案》。 一个很小体量的收购,但也是席招被大老板挖来以后正式主导的第一个 case,谨慎些也可以理解。但只有跟在他身边朝夕相对的 Lily 才知道,哪怕是楼下清洁阿伯递上来的卫生间使用细则,席招也会慎重对待,征询公众意见,而后才予以批阅。 甚至连这个小平台的收购,席招也是在自己注册账号试用了一段时间后才在项目可行性一栏画的对勾。 席先生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手。 骨相优越的人,寸寸肌骨皆像米开朗琪罗苦苦求索的纯粹完美,让人不由想起文艺复兴最高峰时期的雕塑艺术,连指尖都优雅地散发出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 Lily 垂着眼皮立在一侧,面上荣辱不惊,心里却在暗暗腹诽,如果他没有时不时就出一些异想天开的幺蛾子,那这年薪百万自己兴许会赚得更香些。 “Lily.” 席招叫她。 Lily 抖擞了一下精神,准备应对老板的作妖。 席招:“你知不知……” 大门被人一声招呼不打地一把推开了。 公关部一把手俞见一小俞总笑眯眯地走进来,裹着一身风尘仆仆和脚底的大泥巴,在 Lily 惊恐的眼神中一步一个脚印向席招的办公桌走来。 就像看不到老板冰冷目光中的刀子那样,俞见一乐呵呵地坐到偌大的办公桌角,面料精致的西裤随着他抬腿搭在桌上的动作起了褶皱,但这斯文畜生只是松了松领带,浑不在意地靠近席招笑道:“任务完成,什么奖励?” Lily:这是我年薪百万就能看到的画面吗? 席招:“出去吧,Lily。” “OK.”Lily 头也不回地踩着自己来时的路径走了,步伐稳当,并且准确地绕过了小俞总乱七八糟的脚印,心中还在计划着一出去就联系清洁公司今晚连夜打扫老板办公室。 俞见一目送那和上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机械美人离开,嘴边的笑容更耐人寻味了些:“你这秘书倒有意思。” 席招没什么反应地签着留下来的文件,不予理会,俞见一被冷落了也不恼,随手捡起刚才第一个签完的收购案,来了些兴趣:“你现在还用这软件呢吗?” 席招的笔尖顿了一下,淡淡道:“没有。” 俞见一挑了挑眉:“怎么不用了?赵医生不是说让你多和网友联络联络。” 席招抬起眼皮,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得,这里不能说。俞见一耸了耸肩膀,顺势敲起脊背,一副在老板压榨下受了多大劳累的模样。 真麻烦。席招心不在焉地开口:“宋瓷下午在公司。” “……” 俞见一的喉结滚了一下,笑容依旧无瑕,“关我什么事?” 席招点了点头,抬起手,示意请君自便。 早被看穿伪装的俞见一翻了个白眼,目光落在案上的 “录果” 两个字,发起呆来。 与此同时,席招也放下了笔,指尖在平滑的 A4 纸上抬起落下,最后还是生硬地开了口。 “我忘了 ID。” 他说。 俞见一迷茫抬眼,“啊?” 了一声。 席招脸色紧绷,语气严肃地说出了刚才想问 Lily 的事:“我没再登录‘录果’,因为我忘了我的 ID。” 他过目不忘,这种事原本不该发生,但偏偏,这次在系统更新后重新登录时就是发生了。说到底,席招只是个比寻常人更聪明些的人而已,还是人。 记不住随机乱码的人。 俞见一:“…… 笑死啊。” 席招冷漠回应:“去死吧。” 他们两个认识多年,俞见一并不把这威胁放在心上,由着心意笑够了方才捂着真的开始发酸的肋骨坐起来,下垂的凤眼横斜出怀念的笑意:“没事,我晚上就给你把账号找回来。” 席招撑着下巴和颧骨,不知想到什么,竟出起了神。 “诶,对了,老板。” “嗯。” “听说你那小网友从来没回复过你,你不会是丢了面子,恼羞成怒,故意忘了账号吧?” “…… 宋瓷下午不会来了。” “…… 我错了,席先生。” 席先生开始工作了。 俞见一从桌上跳了下来,用袖子抹了抹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再次诚恳道:“我错了。” 席先生看也不看他。 隔音效果极好的门外,正在给清洁公司打电话的 Lily 手抖了一下。 她刚才好像听见了一声凄厉非凡的:“我真的错了!!!” 诶,又来了。如果认错有用的话,还要席先生做什么。 Lily 小姐面不改色地挂断电话,开始安排下一周的工作行程。 初次见面,希望大家可以记住,星言娱乐守则第一条:席先生永远都是对的。 2 “夏之竹 笨蛋” #夏之竹 笨蛋 #这个词条在下午时分冲上热搜的时候,夏之竹本人正一无所知地坐在经纪人办公室里玩消消乐。 暮春午后,室内空调凉风习习,他缩在沙发角落里,明澈的目光专注地盯着花花绿绿的手机屏幕,身影看起来有点乖,也有点呆。 手机是公司专门给他配的,内附几十款精美有趣的单机游戏,任君选择。 为什么都是单机游戏呢,因为他下午刚一进公司,小瓷姐就干脆利落地把 SIM 卡给他卸了,此刻的他根本没有移动数据,且办公室的 Wi-Fi 叫 “夏之竹不许连”。 #夏之竹 好惨 有一说一,上面这个 tag 确实也上过热搜。 好惨的笨蛋夏之竹最近正在拍一部古装剧,他在其中饰演戏份很少的男四号小师弟。不过虽然戏份不多,夏之竹还是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坐在片场观摩学习,一直到今天才被经纪人匆匆叫回公司,说要为他面试个新助理。 再过一个月,夏之竹就要二十三岁了,虽然长了一张像是专门吃这行饭的脸蛋,但他自出道后却一直糊穿地心,在退圈回家继承家业的边缘反复试探。一直到半年前被如今的经纪人宋瓷接手,夏之竹在娱乐圈的事业方才看到了一丝曙光。 这么说吧,宋瓷姐姐在星言娱乐经纪人里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 剩下的人都跪在颁奖台下面了。 夏之竹其实一直都很困惑,自己究竟何德何能,竟被小瓷姐投以青眼看上了。 也许是姐姐带影帝影后歌王歌后带得没意思,想试试更有挑战性的,所以上三十八线小明星那儿扶贫去了? 一般人都不可能这么做。 但夏之竹想了想小瓷姐平日花大价钱为小区流浪猫建豪宅的行为,又感觉这种思路非常有可能。 同时感觉很想成为小瓷姐小区里的猫。 当夏之竹在办公室苦思冥想最后八步怎么消除时,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宋瓷带着他的新助理走了进来。 夏之竹抬头时不小心误点了一个攒了很久的道具,恍惚心痛之际,宋瓷拍了拍他的肩膀,非常慈祥。 “不急啊竹子,玩完这局再聊。” 跟在宋瓷身后进来的小男生戴着副黑框眼镜,稚气未脱的模样,看起来比夏之竹还要紧张。 对于一般的职场人士来说,上司刚才的这句话非常值得警铃大作。 究竟是立刻把手机丢到一边以示衷心,还是草草通关失败再立刻把手机丢到一边以示衷心呢? 夏之竹选了第三条路:在宋瓷的指点中认认真真地通关成功,而后收起手机,双腿并拢,正襟危坐,以示衷心。 夏之竹有点怕宋瓷,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公司里不止有一个人曾偷偷表示,宋瓷姐看人的眼神,就像佛祖在看一只蝼蚁。 你在我眼中,我不踩你,你须跪下。 另一位可以与她一比的,是他们公司的执行总裁,席招,席总,席先生。 席先生看人,就像…… 什么也不像,他根本看不见你。 此刻,夏之竹与自己的新助理相对而坐,沉默不语,都很尴尬。 尴尬的场合经历得多了,夏之竹自己的感觉其实还好,但对方看起来只是个刚毕业走入社会的大学生,还不太控制得住情绪。 男孩子的眼睛很红,嘴角和手掌都在抽搐,看起来随时都要休克过去了。 夏之竹不禁为他感到担忧。 但宋瓷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一般,睁眼说瞎话:“我看你们相处得很融洽,小竹子,我平时太忙顾不上你,以后小郑就是你的助理了,你们两个要互相照顾。” 他们两个同时起身向对方鞠了个 90 度大躬。 宋瓷:“…… 倒也不必这么客气。” 宋瓷是真的很忙,把小郑安排给夏之竹后就急着去开会了,走的时候只留下一句令人浮想联翩的 “别看热搜”。 此地无银三百两。 夏之竹眨了眨眼睛,虽然不清楚事情的缘由,但大概也明白过来她是给自己解决问题去了。 又一次。 男孩子垂下纤密长睫,面上虽不动声色,但旁人将他伶仃的纤弱身影看在眼里,却是怎么瞧,怎么委屈。 十六岁出道前,夏之竹是在国外的街头被发现的。 疑似星探的人问他对拍戏感不感兴趣,夏之竹…… 不,从前的阮塘说:“不。” 对方噎了噎,换了个说法:“那你想不想挣很多的钱?” 阮塘犹豫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得给自己攒大学学费。 阮塘样貌好,他从小就知道这一点。如果说真正的明星就是站在亿万人群中也能一眼就认出来的那颗星,那阮塘毋庸置疑就是这种人,连最挑剔的网友在骂他时也会说 “一无是处,除了长相”。 当年阮塘被选角导演挖去串了几个镜头的艺术片在第二年的国际大奖上斩获了无数桂冠,男主角薄迟也一炮而红就此走上万人敬仰的影帝之路,可作为男二号的阮塘却像一颗流星划过,只在群星闪耀的影坛闪耀了一下子。 但这也怪不了别人,毕竟当那位大导演问他下一部戏要不要来参演主角时,那年的阮塘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要上学。” 人各有志,大导演没有为难他。 只是谁也没想到,曾经拒绝了坦荡星途的阮塘,在七年后竟然成了一个以演技奇差闻名全国的花瓶。 “夏之竹” 是之前和另一个男生组合出道时,当时的经纪人为他取的艺名。这两年来经常获得网友群嘲,大家都说,既然有夏之竹,那是不是应该还有春之兰、秋之菊、冬之梅? 倒也不是不可以。夏之竹对着这条点赞数很高的热评看了一会儿,想起他当时居住的小区在四时皆有景致,玉兰金菊腊梅,一个也不缺,唯独只少了竹子。 这么想着,夏之竹给对方也点了个赞。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糊比,拥有社交平台言论自由权,点了嘲讽自己热评的赞也没激起什么水花,倒是那笑话他的路人好像因此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删了评论不说,还主动给夏之竹发私信和猫猫表情包道歉。 最开始的时候,虽然没有太多人喜欢他,但互联网还是很可爱的。 夏之竹一直都觉得,夏之竹这个名字很像女孩子,听起来像偶像剧里才会出现的拼字组合,具体例证可见 2007 年曾火遍大江南北的某部集合了赛车风潮、串珠艺术、时尚珠宝三大元素的电视剧女主角夏之星。 不过虽然比上不足,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夏之竹队友的艺名比他更阴柔,叫 “任姝涵”。 这回听起来像古装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了。 对了,夏之竹一直怀疑前经纪人其实是想推出一个双胞胎组合来着。 具体例证可见夏之竹和任姝涵的组合名:BOY2。 ——他们没有被告确实是因为人家 BY2 告不着他们哈。 组合撑了三年,最后黄于队友单飞。 经纪人跟着队友跑了,夏之竹被迫单飞,成了没人要的孤儿,这个时候,宋瓷忽然来精准扶贫了。 扶贫第一步就是把夏之竹乱七八糟的合约通告全部停掉,将他送去闭关磨练演技。可他本来就没什么曝光率,这么一做,跟雪藏有什么区别? 但夏之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乖乖收拾行李去了。 再转身时,他看见了抱着双臂依旧倚在门边的宋瓷。 一米七六的女人踩着恨天高,比他还要高挑,而传闻中不苟言笑的 “瓷禧太后” 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轻声问:“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夏之竹困惑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又真情实感地摇了摇头。 不怕的。 别人他或许不认识,但宋瓷可是把薄迟一手捧成影帝的经纪人,夏之竹多年以前就见过她,是记得,也敬佩的。 而依照宋瓷的计划,重新打磨的夏之竹会在闭关以后低调复出,稳扎稳打,最终走上影视歌三栖的实力偶像之路。但谁也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正式复出,他就忽然成了三天两头被挂在热搜上的活靶子。 “太过分了!” 看到新热搜的小郑站在电梯门前,打抱不平地把手机锁屏了。 夏之竹正在掰香蕉,闻言便把掰下来的那根先递给对方:“小事,看开点。” 说话的时候他似是想起什么,没忍住眨着眼睛攒出两颗笑涡涡,小郑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还以为夏之竹是为了安慰自己在强颜欢笑,不由心中地震。 “哥,其实我喜欢你很……” “叮。” 电梯门打开,小郑的表白戛然而止。 夏之竹的香蕉刚刚剥到一半,先是因为那句没头没尾的 “喜欢” 手抖了一下,又在看清电梯轿厢里沉默不语注视自己的人是谁后颤了一下。 饱满香甜的香蕉果肉晃了晃,终于还是不堪眼前的尴尬处境,啪叽掉到了地上。 夏之竹:“……” 夏之竹叹了口气,好小声好小声地委屈叹息:“…… 我的午饭。” 小郑很紧张,紧张得腿都软了。 已知,电梯里现在有四个人。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小夏哥,还有两个人他没见过真人,但一个穿的比一个更像职业杀手。 请问:…… 总裁不坐总裁专用电梯跑员工通道这儿来体验生活干嘛!!!!!!!! 小郑要崩溃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得到这份工作之后,宋瓷第一件事不是告诉他夏之竹的身高体重喜恶爱好,而是拿了一张照片出来,让他将照片上的人脸和 “永远不要带竹子出现在席先生周围二十米以内” 这句话一起刻进烟里,吸进肺里。 但现在呢。 小郑看着面前霜打茄子一样蔫在电梯一侧的夏之竹,又看了一眼站在夏之竹身边半臂距离的席招席先生,忽然,一瞬间,悲伤逆流成河。 他是不是要失业了。 夏之竹很紧张,紧张得面不改色。 不是因为自己上午又被黑上热搜了,也不是因为他今天的午饭刚才掉地后又被丢进垃圾桶了,追究原因,只是因为他现在站在了总裁的身边。 和这家公司的大多数普通员工一样,夏之竹此刻感觉很不自在。 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仿佛头顶的呆毛稍微距离固定程式偏离了两毫米,他就会因为品行不端被内娱宣布永久封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总裁和传闻中一样,哪怕你就站在离他身边一米不到的位置,他也会像路过一团空气一般,看不见你。 夏之竹在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咳。” 身边有人清了下嗓子。 是很低沉、很悦耳的声音,放到网上会有无数男女前来排队登记未婚先孕。 但夏之竹却惊得颤了一下,小郑更夸张,清秀的小男孩扶着电梯厢壁,竟是吓得生生倒吸了一口凉气。 活见鬼一般。 “鬼”:? 席招借着电梯门的倒影打量身边的小明星有一会儿了。 如果是熟悉席招又敢与他对视的人此刻碰巧站在此处,就会惊讶地发现,总裁先生的目光似乎有些奇怪。 谈不上喜与不喜,他只是单纯的有点困惑。 是的,困惑。 那个熟悉席招又敢与他对视且此刻碰巧站在此处的俞见一小俞总靠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借着电梯门的倒影打量席招打量身边的小明星有一会儿了。 他感觉席招是不是有点儿不太正常。 并不知道旁边这个棒槌给自己下了何种定论的席招看着蘑菇一样缩在角落的小明星,突然出其不意地清了下嗓子,而在被他一声轻咳搞得鸦雀无声的密闭轿厢里,席先生毫无预兆地开了尊口。 “你的午饭,就是一根香蕉?” 电梯里久久没有声响回应,被他注视的男孩子动作迟缓地抬起头,原该缀满银河的明亮眸子里此刻蒙着两团问号织就的迷雾。 半晌,夏之竹 “啊?” 了一声。 你在跟我说话吗? 这句话,夏之竹不敢问出口。他怕他问了,就会因为忤逆犯上被就地逐出星言皇朝。 而且皇上此刻正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表情缺失得厉害,整个人散着一股冷寂漠然的天然孤绝气场。 可却是看着他的。 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夏之竹甚至从中过度解读出了一丝认真。 皇上刚才问的什么来着。 夏之竹斟酌着字句开口:“最近在为角色塑形。” “你演的什么,逃荒的难民吗?” 席招眉头紧锁,看起来不大高兴。 这次不止是夏之竹和小郑一脸懵了,就连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俞总都从厢壁上滑了一下。藏在墨镜后的目光看不太清,但他的嘴巴已经张大到可以表演生吞乒乓球了:…… 你谁啊?? 夏之竹怀疑自己早上可能没睡醒。 或者他现在是不是其实还在做梦。 他双手背在身后,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 …… 疼疼疼疼疼! 席招凝眉注视被自己一句话吓到眼角湿润的小明星,听见他干巴巴地向自己解释:“我演的是个身世坎坷的小师弟,最近正在坎坷。” 但他被宋瓷喂得太好了,脸不圆,但白里透红,连化妆都遮掩不住那股由内而外散发的青春光泽。 看着导演乌青的脸色,青春的夏之竹只好选择饿自己几顿。 他话没说全套,但大概也猜得出结论,席招的眉头皱得快比失控的电梯门还要致命了。 而就在他微微启唇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失控的电梯门开了。 宋瓷双臂交叉站在门外,一脸费解。 “您几位不按楼层在这里聊什么闲天呢?” 3 “我先下班了” 回片场的保姆车上,夏之竹又在玩消消乐了。 车是宋瓷新给他配的,之前那辆被私生粉追得出了场小车祸,保险杠都撞歪了,夏之竹人倒是没出什么大事,但压惊之后打开微博,果不其然看见 #夏之竹 好惨 #上了热搜。 之前他其实也都是没有什么助理的,宋瓷把他接手过来后便将夏之竹扔到一位资历很老的老师那里去磨练演技,希望他可以脱胎换骨,一雪之前在各大烂剧里辣眼睛的前耻。 最后夏之竹也顺利毕业了,老师和他说:“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倾囊相授,全都教了,没想到你还是一点都没学会。 “不能吧,” 小郑给夏之竹打着扇子,真诚地宽解他,“小夏哥你现在不都进了何均导演的组了吗,这可是大导演、大制作啊!” 夏之竹从过不了关的游戏屏幕上移开视线,看着窗外,目光平静到悲凉:“我的老师就是何均导演。” 师生一场,才给个一共十句台词不到的男四号玩玩。 “……” 小郑握了握拳头,坚韧不拔:“那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让何导教那么久!教完还给你角色!” “有的,” 夏之竹说,“导演是小瓷姐的舅舅。” 小郑:“当我没说。” 在保姆车往片场开的路上,此时,星言娱乐总裁办公室里,公关部一把手俞见一和经纪人一姐宋瓷正相对而坐,剑拔弩张。 俞见一:“宋小姐,你带的好大儿,又上热搜了。” 宋瓷:“嫉妒?” 俞见一:“可笑。” 宋瓷:“总裁办公室不允许笑。” 俞见一:“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能把我怎么样。” 宋瓷回过头,看向席总裁的目光很怜悯:“席先生,你带的好大儿,又头不对了。” 俞见一:“?” 热搜已经平下去了,席招翻过 iPad 上的公关处理报告,指尖点了点 “夏之竹给粉丝签名写错字” 和“粉丝发微博承认是自己特意让夏之竹签错”这两行字,忽然道:“夏之竹黑粉很多吗?” 俞见一:“多啊,我就没见过比他还多的。” 今天的内容这么无聊都能被顶到前十,平时更是不少,什么 #夏之竹 捡垃圾 ## 夏之竹 原来是在系鞋带 #全都能上热搜,一次两次还好,多了真的极败路人缘。 一般不过问艺人日常的席招抬眸看向俞见一:“你干的?” 俞见一:“我有病?” 席招又看向宋瓷:“你干的?” 宋瓷:“我没病。” 那是谁有病。 “这人有病吧!” 小郑在车上刷着微博愤愤不平。 他已经操着小号和骂夏之竹自导自演又一出闹剧的黑粉激情对线十四分钟了,黑粉来势汹汹,轮番上阵,但郑将军一人便可力敌千军万马。 夏之竹在旁边看着小郑快到只余残影的手速,不禁自己拿起扇子,默默为他的小助理扇了扇凉风。 “谢谢小夏哥!”微博上的 “疯羊肖恩” 抬起头对他笑,纯良又可爱。 夏之竹眨了眨眼,对暗号似的,忽然小声道:“小郑,你是硬糖吗?” “……” 小郑放下手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才在公司就想说了,小夏哥,我喜欢你很久了。” 夏之竹的粉丝名叫做 “硬糖”,这个名字来自他出道之初还没改的原名阮塘。 处女作电影上映三年后,阮塘参加了国内的一档选秀节目。他长得好看,最初的镜头本来是很多的,但他实在太呆了,毫无综艺感,才艺也不怎么样,真真是 “除了长相,一无是处”,硬剪都剪不出来爆点,热度渐渐也就下来了。 后来他的确没从那档节目中出道,蛰伏一段时间后,改名为夏之竹的阮塘在签约了星言娱乐后和另一个同样没有出道的秀友一起组队出道了。 BOY2,真是从出道就被骂惨了,但比起被骂,更惨的是只有几十个人骂他们。 夸他们?没有的,看他们的也只有几十个人。 但是渐渐的,夏之竹却发现网络上多了一小撮自称 “硬糖” 的人。 他太软了,这是一群想要保护他的人。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在车上的时候,夏之竹问小郑。 除了长相,他着实没有什么优点,跳舞僵硬,唱歌小声,演技实在是不怎么地,而且不知为何三天两头上热搜招人厌烦。 没有哇,小郑回答他。 小夏哥你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舞姿可爱,歌声清澈,演技虽然有待磨练但胜在真诚,上热搜也是证明你热度足够,这是圈内多少人想要都求不来的福气呢。 哇。 夏之竹把小郑刚才说的话记了下来。 说话的艺术,他学会了,以后都忘不掉了。 其实…… 夏之竹还有一个不知算不算优点的点,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他的记忆力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 大概就是从四岁那年春天的 3 月 21 日开始,过去十九年间发生的每一件小事,他吃过的每一顿饭、遇见的每一个人、穿过的每一件衣服、看过的每一本书里每一页的标点符号…… 他全都记得。 演员这个职业对他来说最容易上手的部分就是记忆,只用看过一遍,夏之竹就可以把剧本里所有角色每一场的全部台词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但他无法轻易共情其中内涵的深层情绪,每一次,夏之竹都要花比其他演员记台词更久的工夫去理解台词。 超忆症,这是一种病,是天赋的礼物,更是诅咒。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每当夏之竹想要想起什么时,超强的检索功能带来的总是无数琐碎无用的庞杂信息。 比如此刻,他一下车就看见了停在旁边的黑色奔驰七座商务车,夏之竹非常清楚地记得,这是 BOY2 解散之前他和队友共用的保姆车,任姝涵晕车,一般喜欢坐在中段靠窗的位置上,并且旁边不能坐人,夏之竹一般会和他们的助理小陈一起坐到后排。两年前的 3 月 15 号,他们去市电视台参加 315 晚会彩排,回来的路上一人买了一盒八喜冰淇淋,自己、任姝涵、助理的口味分别是香草、朗姆、巧克力。说起巧克力,夏之竹又想起,初二的一天同桌上课偷吃辣条被老师发现,叫去外面罚站,但同桌咬死是阮塘的零食执意诬陷他,而当老师向阮塘问话的时候他则想起了三天前的一件小事在出神没有回答老师,最后,那天下午,阮塘在教室外面站了很久很久,中暑了。 夏之竹代入得要吐了。 小郑吓坏了:“晕车了吗,哥!你晕车了吗!” 夏之竹摆了摆手,脸色煞白,第一反应是打探四周有没有狗仔拍照,他今天可不想因为 “夏之竹 随地呕吐” 再上一次热搜了。 小郑着急地要把他扶到黑色商务车的后面——反正够大,挡着呢,吐就吐吧。 但抱有这种掩耳盗铃心态的竟然不只他一个人。 此刻,保姆车隐蔽的侧面,小郑扶着夏之竹,小陈扶着任姝涵。 被扶的两人都是面色惨淡,梨花带雨,要吐不吐。 扶人的两人都是怒发冲冠,目光如炬,霸气外露。 完了。 余光瞥到狗仔残影的夏之竹心灰意冷地闭上了眼睛。 半小时后,星言娱乐总裁办公室三巨头重新欢聚一堂,看着微博 “BOY2 解散再聚首 随地呕吐齐团建” 后的一个 “爆” 字,席招席总席先生发出了发自内心的感慨。 “我先下班了,你们忙。” 席招住在江城鹭西区的超高层空中别墅,四周围绕着高楼大厦,而他家在制高点独领风骚,俯瞰鹭江全景。 星言娱乐公司所在的高级写字楼司勤大厦就在鹭江东岸,席招每日上班只需过一座跨江大桥。 别墅很大,跃式大平层,巨大的空中露台,除了席招以外,唯一的住户是一条名为 “辛巴” 的纯种杜宾犬,而家里的面积足够让它每日足不出户遛够一天的运动量。 其实辛巴本来叫莉莉的,但是席招出差的时候需要让秘书 Lily 每日来家里照顾它,为了宠物与秘书的友谊着想,席先生非常睿智地为它改了个名,不过在没人的时候,他还是会习惯性地称呼莉莉。 题外话,莉莉 / 辛巴是母犬。 将阿斯顿 · 马丁停在车库,席招乘坐私家电梯直升顶层,指纹解锁开门,迎面撞上家中巨型犬热情矫健的熊扑。 席招随便抬了抬手,体型优美的杜宾立刻昂首挺胸安静坐立在主人的面前。 莉莉今天也很乖。 席招欣赏了一会儿自己与生俱来高贵气质的狗子,脱下高定外套,松了松领带,露出被皇家牛津纺衬衫包裹了一天的躯体,背带和袖箍固定住他宽阔紧实的上身,席招捡起玄关的网球,和莉莉玩了一会儿不怎么高贵的抛接游戏。 十五分钟后,手机闹铃响起,莉莉衔着球跑回席招的面前,男人揉了揉它的脑袋,起身去浴室沐浴。 晚八点零五,席招披着丝绸睡袍靠坐在自己两米宽的大床上,打开轻薄的笔电开始处理白天没有解决完的邮件。 期间他收到了宋瓷的一句 “OK” 和另外若干条来自俞见一的信息,后者被设置了静音免打扰,直到席招解决完今天的所有工作,他才点开对方沉寂已久的对话框,越过若干条 “他妈的”“你能不能把宋瓷开除” 和“老子真强啊”之类的无用信息,直接抵达最底端与宋瓷那条 “OK” 同时段发来的:“爷下班了。” 在这二人的联手提醒下,席招终于再次想起了今天在电梯里偶遇到的小明星。 夏之竹,原名阮塘,是年二十三岁,七年前在日本大阪街头被选角导演一眼看中,而后在陆续的文艺片《中暑》中通过盲人少年一角步入娱乐圈又瞬间消寂,三年后回国,在国内某档选秀节目中凭借老天给饭吃的神级容貌再次走入观众视野。 席招被大 boss 傅尹薇从华尔街挖到江城来尚不足半年,他记忆力上佳,旗下的明星员工只要见过一面,每一个差不多都对得上姓名与长相。 但只有夏之竹,他是在热搜上认识的。 这个时间,鹭江两岸万家灯火亮起,游轮在江面上划过霓虹色的 “江城欢迎您”,而作为网红打卡背景的鹭东 CBD 高楼依旧长明不息。 司勤 27F,维修人员刚刚打开故障的转乘电梯,星言的小俞总和宋小姐被成功解救出来,两人俱是气质稳重,除了发丝微乱外看不出任何不镇定不从容之处。同时,他们看起来也并不像刚刚在密闭环境中共处了足足十五分钟,礼貌道别后,二人如陌生人般分道扬镳。 顶楼,清洁公司的员工刚刚打扫完总裁办公室,重新换了一张与之前一模一样的价格高昂的纯毛地毯,并提醒秘书小姐,长毛极易滋生细菌,请务必定期联系清洁。Lily 礼貌地送别对方,关门,关手机,心中长舒一口气想:“老娘的夜生活终于开始了。” 而他们的老板,席招席总席先生,此刻正在自己家里,通过社交平台出其不意地搜索员工的女装词条。 电脑屏幕上的照片不算非常清晰,大致可以归属为网上流传的明星 “生图”,落日下的步行街道做背景,高楼底商林立,周围人群熙熙攘攘,构图中央的主角回眸时眼中还带着被抓拍的迷茫。 酒红色长裙和及腰的长直黑色假发衬得白皙皮肤愈发晶莹剔透,男性与女性的特点被中和成一种模糊了性别的美丽,天真的诱惑几乎要从照片上跃然而出。 仔细追究一下,那个连大名都没带的 #刹那惊艳# 热搜大约是夏之竹翻身的最起点,他当时刚刚被迫单飞,正在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街头通告,拍这张照片的是个不认识他的路人,发到微博上被惊叹了上万转赞评时大家才忽然注意到评论中有人弱弱发问:“这是不是那个…… 啊” 可见其女装惊艳,更可见其的的确确是真糊比。 人红是命,那之后不久,宋瓷主动向艺人总监打了申请,要求接手夏之竹的一切工作。虽然小明星如今三天两头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热搜冲入大众视野,但很快那些手脚也会被停掉了。 夏之竹的未来仍然是十分可期的。席招想,宋瓷的眼光一向很好。 右下角光标闪动,提醒他收到了来自心理医生赵初和的新邮件。 上一封来自今晚的自己,内容是:“我的记忆力近日好像有所衰退。” 而本市看诊费用最昂贵的赵医生在刚刚回复他:“这很正常,亲爱的席先生,十个霸总九个心理疾病,剩下一个是斑秃。您非常英俊,发量更是浓密,有病的可能性最大,但病症程度却相对最轻,相信我,你已经很棒,不必太过苛求自己。” 在短暂评估过更换心理医生带来的利弊之后,席招最终删掉对话框里的 “you are fired(你被炒了)”,并与赵初和约定了本周六上午十点的看诊时间。 能者少闲,才关掉邮箱,刚从免打扰分类走出来的俞见一又从微信发来最新消息:“ID:dshdjhajjshd,初始密码六个六,祝你有个好记性,亲爱的老板。” 席招平静地掠过那一串乱码字母,返回桌面,指尖在屏幕上的虚空晃了晃,最终还是落下去点开了那更新后由黑白简约色系转为霓虹光晕的 “录果”APP。 连 Lily 都不知道,席招最早在这个平台注册账号,其实并不是为了公司的收购,实则是在最初接受了赵初和的建议,走投无路地试图通过网络上的匿名社交迈出自救的第一步。 席招患有轻度的社交障碍,他身份敏感,毅力更强,身边除了俞见一几乎无人知晓自己的弱点。回国后他虽然一样地善于掩饰,但焦虑却明显加重,下一步也许就将影响到正常工作和生活。 于是,在回国两月后的某个周末夜,席招最终还是坐在顶层的落地窗前点开了赵初和推荐的 APP,注册、登录,并按着鼓鼓跳动的太阳穴在琳琅满目的推荐首页随手点进了第一条跃入视野的动态。 一张 4:3 的照片,主角是在住户阳台上晒太阳的金渐层猫咪。 连焦都没有对准,但席招看了很久,突然发现自己被几小时前的晚宴逼到几乎崩溃的呼吸不知何时竟然松了下来。 他斟酌字句,想了也许久,最后还是对着 26 键键盘,一字一顿地为用户 “汤汤” 的第一条动态敲下一个“好看”,予以发送。 很长的一段时间,汤汤的账号一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互动。 好看。好听。席先生从不说谎。 久违的录果,更新后风格一致的清爽页面,在习惯性点开唯一关注的主页却看到对方最新动态下已有陌生人回复时,心理封闭障碍立刻驱使他下意识地想要上滑页面退出。 但席招顿了顿,还是先点开了那首最新的翻唱。 俞见一已经不止一次吐槽过他的音乐品味寡淡,身为娱乐公司的老总却对时下流行的大众小众都不感冒,但意外的,汤汤每次发的 demo,尽管风格在席招听来都可以用 “迷幻朦胧” 来形容,但依旧是动听抓耳的。 今天也是。 席招大学时在东京交换过一年,在室友的影响下,对那种听来甚至有复古英腔的日系摇滚略有耳闻,但在汤汤之前,他从未耐心地听完过一首。 像批阅作业一样认真评论完毕,忙碌了一天的席先生摘下鼻梁上架着的防蓝光眼镜,阖上眼皮捏了捏山根,长而不卷的睫毛在他因睡眠质量不佳浮出的浅紫眼圈下网出暧昧阴影。 闹钟响起,床头灯灭,名为莉莉 / 辛巴的杜宾犬忠诚地伏到主人的门外。 他计划入睡。 计划外的,睡前被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在夜色中亮了一下,席招闭着眼睛,似是已经堕入梦乡,但在光暗下去的前一秒,他从被窝中伸出了手臂。 信息来自录果,自使用以来,这是屏幕右下角的 “我” 第一次多出一个小红点。 真意外,明明心跳已经开始加速,焦虑从脚底如电流穿过躯干,抵达无时不刻不在精密工作的脑中呲出不妙的火花。 但席招点开,眼底不知何时却已漫上一星珍贵的笑意。 dshdjhajjshd:好听。 汤汤:Thanks?(?ω?)? 4 “你在开心什么” “你是笨蛋吗?” 任姝涵问道。 夏之竹没有回答,只在心里默默打了个板——从四年前大厂初识至今,方才刚刚好是任殊涵第五百次问他:你是笨蛋吗? 如果 “夏之竹笨蛋” 在微博真的有超话,那么之前坚持每日签到但解散后断签了大半年的任姝涵刚刚应该终于从卡位的 lv7 跃升到了需要五百经验值的 lv8。 当然也不排除他在单飞后也习惯性每日思念前同事的可能性。 此刻,在《慕丝客》剧组的露天棚子里,夏之竹在心里为玩家小任取得的这项阶段性成就放起小烟花,面上却依旧维持呆瓜人设不动声色,而任姝涵狐疑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今天到底一直在开心什么?” “……” 夏之竹眨了眨眼睛,迟疑地重复了一遍:“我,开心?” 在古装剧组一身酷炫现代私服的任殊涵倨傲地翘起下巴:“对啊!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出来吧!” 一旁默不作声的(BOY2 前任助理兼任姝涵现任助理)小陈迷惑地偷瞄起在他眼中面无表情的泥菩萨夏之竹,心想:所以我是眼瞎的吗? 小陈不说话,夏之竹也不接腔,倒是另一旁跟盯自己鸡仔一样蹲守在旁边的(夏之竹助理兼战斗型粉丝)小郑在听到任姝涵的第二句问话后,短暂地收起看向对方的敌意,赞同——甚至是颇为赞同地暗自点了点头。 多明显啊,小郑 / 任姝涵想。 如果不开心,夏之竹怎么可能天还没亮就精神百倍地捧着剧本跑到现场来,窝在那憋憋屈屈的小马扎上,认认真真地咬着面包抠三页里只有一句的台词! 小陈:啊? 小陈:这段话有一个字体现出 “开心” 了吗? 小陈:…… 所以我真的眼瞎吗 = = 任姝涵眉头紧锁地打量了一圈夏之竹进组后明显凹陷下去的双腮,语气不怎么好地指了指他身后垃圾桶的方向:“那个牌子的面包,你从来不吃。” 如果不是开心得昏了头,夏之竹根本不可能毫无反应地把那味同嚼蜡的面包一口一口全部吞咽下肚。 小郑习惯性反驳对家:“万一是我小夏哥背台词背得过于投入,敬业到根本忘了要吃出味道呢!” 针对此毒唯脑残言论,任殊涵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我,你,谁和夏之竹生活得更久?” 小郑下意识开麦欲喷:“你妈…… 你爸爸任先生还好吗?” 任殊涵挑了挑眉:“好得很啊。” 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的小陈和夏之竹开始低头给各自经纪人发公关预警信息。 经历过昨晚的风波,在座四人只有任姝涵还没有患 BOY2 成员同框 ptsd,另外三人也没人理解他为什么此刻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跟前同事的助理说一些完全不符合他们决裂设定的鬼话。 但做事随心所欲这一点倒一直都是任姝涵的性格。 而竟然能在娱乐圈随心所欲至今都始终没什么人锤他,追究原因,只是因为任姝涵原名任因…… 不是,是因为他是华仕影业老板的独生子,每年贺岁档的影片,有一大半都会在片头先播放他们家的 logo。 这些都是夏之竹在 BOY2 解散后知道的。 想来当初任因在选秀后改名出道也纯粹属于玩票性质,任姝涵单飞后,华仕旗下一家新注册的公司立刻官宣了自家少爷是本司有且唯一艺人,欢迎各方洽商合作。 资源咖中的资源咖。 打从那时候开始,大家就默契地称呼这个漂亮的小少爷为 “长公主”,任姝涵人气高涨,黑评热评不断,其中绝大多数黑评来自他对队友夏之竹的无情 “抛弃”,那段时间,夏之竹甚至借此获得路人怜爱涨了一小波粉丝,再加上后来靠热搜瞬间暴涨的人气,BOY2 组合再次生动地为网民们演绎了什么叫 “聚是一团糊,散是满天星”。 但事实上,他们两个的关系并没有包括双方粉丝在内的大家想的那么水火不容。 娱乐圈捧高踩低是常态中的常态,任姝涵有身家傍底,就算往死里作,只要守住法律道德底线他爸也有能力给他兜住底。这次空降到何均导演的《慕丝客》客串,网上舆论也很夸张,但大家在争议之后接受程度还是很高,当然,最主要的大约也是因为任殊涵确实演技很好。 与他相比,夏之竹演技平平,最大的后台就是他经纪人宋瓷,纵然如今势头高涨,但除了那部七年前未在国内上映的处女作《中暑》,毫无拿得出手的作品,眼下的爆红究竟会不会成为又一场现象级的娱乐狂欢仍未可知。 有人已经为之展开博弈,但很明显,也有很多人觉得昙花一现才是夏之竹的归宿。 在男三号第五次 “不小心” 用阔大衣袖挡住夏之竹的特写导致镜头废掉后,在一旁冷眼旁观了许久的任殊涵终于忍不住开了麦:“导演,您是不是经费不够?” 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夏之竹这几次的演技虽然仍有进步余地,但因为人设与他自己有贴合之初,表现得倒也可以算是可圈可点,差强人意。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卡掉夏之竹的镜头,明摆着不就是欺负没家长的小孩吗。 老狐狸何均坐在导演椅上似笑非笑,由着任姝涵借他开麦讥讽:“您要是没钱给演员置办合适的戏服,我也可以带资进组。” 整个片场在长公主的嚣张发言下静了两秒,而那被嘲的对象笑了笑,朝导演的方向鞠了一躬,下一条夏之竹就顺利过了。 “所以你是笨蛋吗?” 五百零一次,夏之竹默念。 任殊涵不高兴地抱起双臂,咬牙切齿的同时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人善被人欺,懂?” 夏之竹点了点头,但因为一看就是下一次还会被欺负的傻样,这个点头的敷衍意味被显得很浓。而看着对方越来越臭的表情,夏之竹还是凭借自己不太机灵的小脑瓜,本能地认为自己应该立刻转移话题。 “我今天的确很开心。” 他说。 任殊涵的怒气稍霁,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哦?” 汤汤和 dshdjhajjshd 的互动大约不属于长公主可以理解的范畴,夏之竹想了想,尝试着给他举了一个不算太恰当但已经最接近的例子:“你还记得水蜜涵取关你的时候……” “水蜜涵是谁?” 任殊涵打断他。 夏之竹耐心回答:“是我们刚出道的时候,你最有名的一位站姐。” 任殊涵 “哦” 了一声,示意他继续发言。 夏之竹:“她取关过你,虽然你好像不知道,但你对此怎么想?” 任殊涵:“她眼光不好。” 夏之竹斟酌字句:“那后来,在非常寻常的某一天,她突然又再次关注回了你,你什么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感觉她眼光还是不错呗。但夏之竹特意加了 “在非常寻常的某一天” 这一句状语,听起来莫名有种轻小说的意味,发人深思,令人矫情。 而任殊涵似是也有片刻感触,而后不假思索道:“那她眼光确实还是不错。” “好的。” 试图和他沟通才是自己最大的错。 夏之竹转头招呼小郑带自己去补妆了。 而直到目送着前同事提着戏服衣角离开,窝在椅子上的任殊涵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夏之竹为什么还记得我大粉头子的 ID?他莫不是暗恋恋恋…… 恋个屁。 长公主的脸上渐渐浮出古怪的表情:虽然他完全不知道水蜜涵是谁,也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水蜜涵这个人,但夏之竹不会就是水蜜涵本人吧! i 涵就 i 涵,装什么队友已散! “干什么呢?” 午休时间,小陈出去领盒饭了,何均路过他们的棚子,探进来半只身子拈了一块任姝涵的雪花糕。 刚才自己在片场表演张狂富二代,要不是大导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可没那么好收场。任殊涵起身让座时,姿态已经调整得非常谦逊有礼:“观摩前辈们表演呢,叔叔。” 何均不给面子地哼哼了一声:“他们演得可没你好。” 任殊涵好脾气地哼哼了一声:“哪里哪里。” 何均坐在任姝涵自己带来的舒适躺椅上,意味深长地看向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辈:“小夏今天上午有戏份,早点到场就算了,你一大早跟在他屁股后面颠颠过来倒是几个意思?” 任殊涵愣了愣,似是也终于反应到了自己的不正常,笑容显而易见地僵了起来。 而就在他开始头皮发麻地复盘自己今天都和夏之竹说了些什么后——正应了那句一报还一报——何均对着两眼发黑的任姝涵,一字不差地反问出了那句振聋发聩的:“所以你今天到底一直在开心什么?” i 竹就 i 竹,装什么同事不熟! 5 “前天是国际不打小孩日” 早鸟售罄章节阅读, 真没想到冷酷 boss 是我反黑站姐,“不要打别人家的孩子” 只是竹子没话找话活跃气氛,不是真的觉得席招会打小孩哈(叹气) 电视剧《慕丝客》在江城的拍摄部分于当天下午结束。 制片在鹭江东岸的悦江华庭订了宴席,邀请剧组人员晚上一起聚聚。到底不是真正的杀青,顶多算是中场休息,席上的气氛比起开机宴时也没有轻松太多。 夏之竹进组晚,在剧组也只呆了小半月,没有特别交好的同事,细数起来,居然是刚刚空降来的任姝涵和他关系最近。 本来他还期待今晚能和前队友坐在一起——虽然对方一定会表现出勉勉强强的样子,但在夏之竹的记忆中,任姝涵从未真正拒绝过他为数不多的所有请求。 而且根据夏之竹的观察,任姝涵和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之间好像一直都有一道隐形的连桥,每一次,每当任姝涵主动伸手停住餐桌转盘出筷时,无论夏之竹坐在哪里,停在自己面前的都刚刚好会是他最喜欢的那道菜。 一直以来,夏之竹都有点内向,这内向很大一部分源自于他的超忆症——他的大脑像是一台内存不限的精密计算机,能够接受数以兆计的庞杂信息,但这也意味着会有更多的记忆同时挤占他的内存条,让负荷超载,令被压垮的竹子跨物种变成藤上的呆瓜。 内向是他的自我保护机制。 可以不参加聚会是最好,如果非要参加的话,夏之竹还是很喜欢和任姝涵坐在一起的。 可惜对方今晚没有出现,刚才在路上,导演说小任牙疼去看病了的时候还瞥了一眼夏之竹,眼神好像在意味深长地说着什么,可惜夏之竹笨蛋一个,一点也没解读出来。 不仅如此,他还在天马行空地思考:也许是因为今晚的私房菜肴不合长公主的胃口,于是任姝涵便和那道口味的连桥一样短暂地消失了。 剧组的一番主角在今天之前便已提前抵达最后的取景地宛城了,除了导演,今晚席上最大的咖就是女二号魏斯闵,童星出道的新生代小花,在任姝涵来之前,她是本剧最大的资源咖。但和长公主不同的是,家境一般的魏斯闵十分擅长交际,和她在剧中饰演的宛清姑娘一样长袖善舞,出道这么久都没有一次和身边的人红过脸。 就连初次见到夏之竹,作为小了一岁的前辈,魏斯闵也非常自然地先后表现出了见到他的惊喜、对《中暑》的喜爱与能有机会和自己 pick 过的小爱豆合作的十分喜悦。 今晚任姝涵不在,夏之竹一进来,魏斯闵便非常自然地向他招手,笑眯眯地示意自己给他留了个位置。 虽然今晚只是寻常聚餐,但在夏之竹之前还排着男二和男三,若是真的跳过去直接和女二坐在一起,着实不太妥帖。 夏之竹人呆,但是并不笨,他瞧得出来任姝涵上午那两句话相当于是在所有人面前给自己撑了把保护伞,而魏斯闵之前虽然待他也还客气,但完全没有热情到这种地步,此刻明摆着就是冲着长公主来的。 小任保护了竹子,而竹子投桃报李,并不想狐假虎威给他惹麻烦。 夏之竹眨着眼睛在门口犹豫了两秒该怎么出言婉拒,而就在他思索未果准备捂着肚子假装胃痛跑掉的时候,像是预知到了他的逃兵心态,身后的包厢门突然被象征性地敲了两下。 “小夏?你怎么站这儿啊。” 何均推开门问他。 整座曲江花厅都因为导演的这一句话突然间静了下来,而夏之竹回过头,人也跟着愣住了。 原来让空气安静的另有人在。 跟在何均身后步履稳重走进来的男人非常英俊,个子也很高,比例好得像是有十头身,乍见时几乎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哪位国际超模驾到。但比起容貌,更令人注意的还是他周身不俗的气质,哪怕此间坐满了靠脸吃饭的演员,他也跟在座所有人都有壁一样,端雅疏离得像是永远都够不到他微不足道的一个眼神。 是席招。 他像是神话中的美杜莎,将不小心与自己对视的人类少年无辜化作石像,而席招站在那里不动声色打量着夏之竹的同时,透过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他仿佛也为自己的魔法反噬,在此刻化作了梵蒂冈广场上的另一尊塑像。 大的,小的,一个也不言语,何均在旁瞧够了热闹方才对着夏之竹乐道:“不和你老板打个招呼吗?” 夏之竹这才反应过来,稍稍往后退了小半步,背着手,虚虚地握了握掌心,超级乖地向两人微微鞠了一躬:“老师,席先生,晚上好。” 太乖了,跟这个场合格格不入的乖。 席招看着男孩子柔软的发顶,不由自主地放低凉醇声调,微微颔首回答:“晚上好。” 厅内其他人也站起来和作为资方之一的星言娱乐老总打起招呼,何均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随意,自己则领着席招往更里间的包厢走。 方才问候两人 “晚上好” 的小明星就缀在他们身后,慢吞吞的,席招虽然看不见身后的光景,但总觉得自己大致可以想象得出——念中学时的下雨天,路边被淋湿的小流浪狗也是这么灰扑扑地跟在他身后,想要和席招回家。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宋瓷对自己的嘱托:老板,我家竹子傻,劳你多担待。 另外半句 “麻烦你离远点别老吓着他” 没说出口,但宋瓷觉得席招可以 get 到,可惜她没想到的是,IQ200 的席先生不仅没有 get 到,理解的误差好像还有点大。 在跟着何均一起走进包厢之前,席招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面对女同事时似是有些手足无措但还是尽力勾起唇角友好笑了一下的小员工,在沉吟半秒后—— “夏之竹。” 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而在男孩子吃惊地跟着众人抬头看过来时,席招神情散漫地向他抬起手臂,拇指向外,食中两指对着男孩笔直曲起后再度攥入掌心。 他无声地对夏之竹做出了一个 “过来” 的手势。 其实不该跟过去的。 跟着席招离开比坐在魏斯闵旁边更加夸张,更引人注目,但…… 也让人感到更加安心。 夏之竹稀里糊涂地再度走到席招的身后,跟着席先生落座在导演制片人和编剧们的身边,也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 从小到大,他好像永远都是插班生。 来到幼儿园上学的第一天,没能交到一个朋友的小阮塘在放学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无所适从。身边尖叫嬉闹了一天的孩子们纷纷扑入家长久候的拥抱,教室里越来越空,照顾他的老师走出去接电话,在迷茫之际,他忽然听到了一声非常温柔的 “汤汤”。 脚尖落不到地的小矮萝卜阮塘回过头,穿过幼儿园七彩的窗框望出去,刚刚好看见身着雾蓝色无袖连衣裙的洋子正站在栅栏外对他笑——或许也不是雾蓝色,那日的粉橙色晚霞在他记忆里染过色,难得的令夏之竹产生了一段并不确切的回忆。 或许是这样,或许是他的脑瓜又出了故障,夏之竹竟然在此刻、在他脑海中那一座座记忆书架中,突然间模糊了 “席先生” 和“监护人”的索引。 可是,方才忆起的那个放课后的午后在他心中随之而来掀起的情绪,又的的确确是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具体可以归类到名为 “我和其他小孩一样,也有家长” 的认知标签当中。 哪怕席先生和洋子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席上的话题已经开始跑偏了,席招在宴席刚开时便告饶出去接了个电话,离席已经很久了,但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缺席。 真奇怪,夏之竹想。难道因为席招姓席? “老师。” 隔着席招的空座,他小声地呼唤了一下何均。 老狐狸微微挑眉。 夏之竹:“我想去下洗手间。” 何均笑了笑,也不看他,哼哼了一声示意请君自便。 包厢有两个门,刚才从大厅进来是一个,席招离开时走的是另一个。夏之竹从第二扇门走出去,曲径通幽,他走到了外间的庭院里。 先是到装修极为雅致的洗手间里绕了一圈,出门后又散步消了会儿其实没怎么入口的食。没能看到席招的身影,夏之竹腕上的石英表分针却已走过四分之一刻度。 那是洋子送给他的十八岁礼物,听说是她父亲的古董,日本没有 “送钟 / 送终” 的避讳,又或只是洋子没有,送给他时,对方说寓意是…… “大伯,你是不是中暑了?” 前面中庭的花园里响起小孩子脆亮的声线。 在要不要现在就回包厢的选择之前犹豫了一秒钟,夏之竹最后决定果然还是再拖一拖吧。 暮春时节,初夏未至,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伯这么不幸。 他循着方才的声源走到院墙的花门边,借着墙上昏暧的壁灯看到一道肩阔清挺的背影。夏之竹原地定住脚步,意外地发现这个被面对着他的小孩子称呼为 “大伯” 的“不幸的大伯”,好像就是离席已久的席招本人。 他来的动静不大也不小,刚刚好可以让人听见。 撑着额头靠坐在廊椅上的席招睁开眼睛,锐冷的目光失了片刻焦又很快对准,看着面前的小明星,席招闭了闭眼,在外人看来似乎格外不耐地蹙起眉头,一边忍着耳边陌生小孩叽叽喳喳的 “大伯”“大伯”,一边艰难滚动喉结,想要开口告诉大约是被派出来寻他的夏之竹再稍等一等,他很快就可以站起来。 但几步外的夏之竹站在月下,却忽然先一步轻轻出声:“前天是国际不打小孩日。” 席招揉捏太阳穴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眼皮:“…… 你说什么?” 旁边的熊孩子嚷得越来越大声,似是完全不知能够保护他的前天早就已经过去。 视线中的漂亮男孩子缓步走过来,席招怔怔地看着他抱膝蹲在自己面前,仰头望过来时,眼中几乎盛着月光。 而在下一秒,夏之竹非常认真地开口,似是同样非常真心地试图劝慰他:“席先生,请您忍一忍。” 不要打别人家的孩子。 “……” 席招有点想笑,或者说非常想笑,从回国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么想笑。 但他还是真的忍了下来,面上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很勉为其难似的低声回答:“哦,那好吧。” 6 “祝心有所属” 作者有话说:我喜欢插叙和倒叙,如果感觉视角混乱往后看就懂了,接下来几章都有有关暗恋的解释,其他的困惑也会在后续解答。 悦江华庭是鹭江东岸一座近似高级会所性质的饭庄,虽说主打的是 “私房菜”,但其实“私房” 很多,加上那些巧夺天工的江南园景,面积铺开不容小觑。 滨江地段优越,脚下地皮寸土寸金,据传这里其实是民国前某位王爷的别院府邸,战时难得的未受损坏,一直以私人所有保存下来,到如今干脆利落地被注入商业功能,换了种更加实在的方式荫蔽后辈。 夏之竹第一次来,原本看路上那些古朴的亭台楼阁还以为全都是这样的中式古典风格,但他此刻坐在现代到不能更加现代的建筑小二层屋顶天台,微微俯瞰着整座悦江华庭,心里却在暗暗意外,原来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可以相处得如此融洽,和谐得就像它们本就共生为一体。 屋顶上此刻还有演出,露天舞台上的乐队成员一水儿的深邃西欧面孔,夏之竹认出他们是前段时间在国外音乐榜单上锐然杀出的一匹黑马。 他听过他们的歌,红心了好几首,但夏之竹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在国内五一假期的第二天,出现在中国江城的一家饭店,在一个除了夏之竹外可能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的环境里驻唱。 露天的方桌上零零散散坐着各式打扮的客人,东西方面孔兼有,唯一的共同之处是他们都在非常默契地低声交谈、温雅微笑,比起外面的世界,他们看起来对周围的一切都好奇浅淡。 自从步入娱乐圈,夏之竹对见生人越发敏感,方才跟着席招穿过外挂楼梯走上来看见这么多陌生面孔,他下意识地就想要退后藏进阴影中,但是席招却微微侧过头似要与他说话的样子,夏之竹便又不敢动了。 “不用怕。” 席招说。 他没有问夏之竹在怕什么,没有告诉他不用怕什么,甚至也没有说他为什么知道夏之竹在害怕,但他一句 “不用怕”,立刻宽慰了夏之竹的一切慌乱。 真奇怪,明明这句话其实应该是说给他自己的,但药效分散平摊到两个沉默的人身上,效果却出奇的比想象中更好。 他们选了角落入座,桌上的香薰是很通透的浅橙色,夏之竹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似是很喜欢的样子。 等会儿离开前可以让侍者包一整套送给他,席招想。 夏之竹方才帮了他,受助者欲报之以琼瑶,但此刻条件有限,先报点简单的。 今晚席招在室外的失态并非来自与剧组的晚餐邀约,而是源自他出来后接的那通电话。席招最近状态很好,没有把药带在身边,夏之竹出现之前,他正戴着蓝牙耳机,坐在长廊上背倚柱身听他的医生赵初和絮絮叨叨安抚自己紧绷到几乎要断掉的心绪。 而夏之竹一出现,那些乱七八糟的纷乱情绪,突然就干干净净地彻底消失了。 他甚至为此对夏之竹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宽容。 可惜他的小员工呆头呆脑,看不出来有一道象征着耐心的小皇冠若隐若现地被一只大手托到自己头顶。在看到夏之竹真的因为 “那好吧我不打他” 这句话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席招在忍笑这条陡峻的山路上瞬间攀到了最高峰。 不停叫 “大伯” 的孩子刚刚被妈妈领走,赵初和在藏到阴影的耳机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而夏之竹看着席招敛目垂眸时肩膀似是冻到微颤的模样,立刻超级紧张起来:“您还好吗,席先生?” “席先生,你在和谁说话?” 赵初和在耳机里问他。 “我腿有些麻,可以扶我起来吗?” 席招问夏之竹。 “好的。” 夏之竹小心翼翼地扶起老板的手臂,他不敢毛手毛脚,手心只稳稳地停在最初的落点,是一分一寸也不敢乱动的分寸感。 但掌心中扶着的手臂是完完全全属于另一位成熟男性的结实温热的肢体,夏之竹控制不了自己为之紧张的心跳脉搏。 本该回去的,导演还在等着他们。 但在走出院门的一刻,席招却忽然停住步伐,回头问夏之竹,想不想去其他地方走一走。 穿过雅致的步道,来到天台落座,席招告诉他,不用担心,他已经为他们在导演那里请了假。 耳机那端的用户无奈无语地挂断电话去联系总裁秘书 Lily 小姐了,毫不知情的夏之竹又好奇起席先生对悦江华庭的莫名熟悉。 “你知道这里以前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似是察觉到他的困惑,席招主动问道。 夏之竹点了点头:知道,封建王朝最后一位异姓王的府邸。 席招也点了点头,平静续道:“异姓王姓俞。” 他们身边刚好有个姓俞的。 “……” 夏之竹眨了眨眼,好像被这句话惊到了,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又好像反应过来了但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地方。 而席招不动声色地借着余光打量小明星的神情,觉得他大约有些明白宋瓷为什么那么高看夏之竹一眼了。 如果他那位刚回国的弟弟能有夏之竹三分之一性格好,席招也不会如此干脆利落地直接拒绝席岳希望搬进兄长家里借住的请求。 加冰威士忌的杯子在玻璃桌上磕出清脆声响,他随意找了个话题:“你和薄迟很熟吗?” 《中暑》的另一位主演,三料影帝。 夏之竹仔细思索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席招的问题,又或是他也不太确定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只好一板一眼地列举起已知的事实:“我和薄先生一起拍过电影,现在是同一位经纪人,小瓷姐带我拜访过前辈,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偶尔会有信息往来。” 您觉得我们这样算很熟吗。 席招淡淡笑了下,换了个问题:“你喜欢那个角色吗?” 《中暑》在国外上映时席招尚在东京,回国之际,室友拿到电影节其中一个展映单元的现场票为他践行。席招对其他的影片记忆平平,唯独对那部来自他自己国家的竞演影片——盲人少年与窥视者的故事——印象尤为深刻。 夏之竹不出所料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这个角色呢?” 席招又问。 他的一系列问题不着边际,夏之竹却一点也不在意,第一百次问什么,第一百次答什么:“喜欢。” 虽然只是戏份不多的男四,播出去大约剧情尚未过半就杀青了,但是演得好的话会是一个非常出彩的小角色,小瓷姐的眼光总是没有错的。 “那你自己呢?” 席招问道。 夏之竹茫然抬眼:“…… 什么?” 席招坐在高椅上看着他,眼神平静,语调平和:“你进娱乐圈,是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当大领导突然与你谈起自己的职业规划,知乎热赞回答告诉你,不必竭力表现出自己有多么厉害,具体可从自我认知、动机和价值观以及对组织的承诺几方面入手来表现自己的靠谱、工作稳定与心态平和。 但夏之竹想了想,却只是简短无比地回答:“我想做一个被部分人喜欢、被其中少数人最喜欢的人。” 肤浅、生动、真诚。 说完之后,夏之竹忽然想起了自己远在燕城的发小。 小时候阮塘跟着洋子四处漂泊,燕城是他们生活过最久的地方,阮塘在那里念完了小学,季柏岑也完整地做了他六年的同桌,时至今日,在阮塘变成夏之竹后,季柏岑仍然是他最好的朋友。 国内外教学体制不同,五年前的暮春,阮塘高中结业,季柏岑却还尚未解放,但在距离高考不到一个月的五一假期,他却出人意料地选择去到发小所在的大阪度假。 季柏岑为人随和,对假期的要求低到哪怕天天呆在家里也无妨,唯有一个地方,男生握着宣传册,非常强烈地表达了想去的欲望。 一心寺。 他说他想许愿,但到了地方,阮塘才知道,原来高考在即的季柏岑是想为自己那看起来永远无欲无求的好朋友许愿。 那时阮塘甚至还没有确定今后要走的方向,休学回国参加选秀更是不可想象的天方夜谭,但季柏岑却像已经预知到了未来一样,认为发小被所有人都担心的事业线会非常成功,就连许的愿望看起来都与此截然无关。 ——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我就不浪费心愿啦。 好朋友笑着弯了弯唇角,双手拍了两下,闭上眼睛,对着遗骨佛像虔诚合十。 ——祝汤汤早日心有所属。 来自西欧的乐队演奏起动听的爵士,在英俊的主唱唱出第一句中文时,散坐在四周的客人惊喜地吹起口哨,而席招在欢快的氛围中侧过头,漫不经心地示意默默上前的侍者将托盘中的饮料递给年轻的男孩。 他太好看。 夏之竹以前只敢在新闻报道的特写照片中与席先生对视,今夜偶然几眼相视,每一次都是令人心惊的俊美。 优越硬朗的五官线条,偶尔侧首时突出的性感喉结,倒剃的短发英利非凡,不知是哪位造型师在太岁头上动刀,竟然胆大包天地在席招的耳廓上方刺出了象征着姓氏与未知的 “X” 花纹。 夜已深,但无数年轻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席招又想起了夏之竹的《中暑》。 在片尾,少年缩起来的一隅像是被浓稠的暮色包裹,除了被他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的浅浅心跳,透不出任何其他的光。明明门窗紧紧闭实,片中的车内却像是漏了顶,叫坐在荧幕外的席招好似也忽然嗅到了淡淡的雪气。 而在夏之竹饰演的角色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明明知道他看不见,落日弥橘还是瞬间尽数掉入观者的心中。 这样的一个人,刚才对他说:我想做一个被部分人喜欢、被其中少数人最喜欢的人。 “那你已经成功了一半。” 席招平静道。 听特意做过功课的季柏岑和本地人洋子说,大阪的一心寺很灵,心诚更灵。 季柏岑为他许了什么愿望来着? 夏之竹睫毛轻颤,像一对蝴蝶。 天台有风凉惬,有人在乐声中跳起了舞。 他们先后起身,席招笔挺的背影在城市的夜色中融成了一幅画。 星言娱乐优秀员工夏之竹跟在他身后离开,心中慢吞吞地滚过一连串问候老板的词句:Hello,你好,こんばんは(晚上好)。 当然,还有一句最最重要的。 十二点的钟声在远方响起,立夏刚刚与暮春完成新一年的交接。 他乖乖地背过双手,轻轻地踮了踮脚尖,在富有节奏的悦动心跳中无声默念: 第 1825 次,祝你好梦,暗恋对象。 7 “是否加入舞会” 作者有话说:倒数第二句 via 数羊指南,非原创 季柏岑的哥哥是季玩暄(潦倒者的情书) 你不喜欢夏天的原因是? 网友 A:蚊子太多。 网友 B:太热。 网友 C:问错人了,我是夏天爱好者。 网友汤汤:问错人了,我是四季爱好者。 从身后看见夏之竹手机屏幕上的问答页面,季柏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惊叹道:“你都会怼人了啊宝贝儿!” 燕城的夏日阳光炽烈,但初夏还好,室内空调开着更是凉爽,本地人季柏岑自大学毕业后就独自租房在外,回国后,每次夏之竹从外地回来都会借住在发小家。 穿着宽大 T 恤盘坐在懒人沙发一角的夏之竹迷茫地抬起头:“我在说实话。” 顺带复读。 总之没有怼人。 被他可爱到的季柏岑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发小手感好到不得了的脸蛋:“对对对,夏之竹说得都对。” 他们从小认识,只有阴阳怪气的时候季柏岑才会不叫汤汤叫艺名,夏之竹不开心地拍掉男生的手,对方也不生气,慢悠悠溜达到冰箱边上,打开冷冻层探头探脑捡了半天,回来时递给了夏之竹一盒冰淇淋。 在交接凉爽冰意的一刻,两人瞬间和好。 “所以你和你男神一起泡 bar 了?” 夏天才刚来,季柏岑就穿着短袖拖鞋,跟个老大爷一样坐在阳台的马扎上边摇蒲扇边咬冰棍。 夏之竹坐在和他一道阳台门之隔的室内,捧着三色杯公平公正地将三个口味挨个均分下肚,反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非常认真地纠正道:“那不是 bar,只是一个露天的餐吧。” “餐吧怎么不是 bar 了,你可不能看不起人家啊。” 季柏岑回过头,瞧见自家那只呆笨的猫咪又窝在夏之竹腿边蹭来蹭去地撒娇,不由 “啧” 了一声:“物以类聚,猫也以群分呢,小呆在我面前就只会睡觉。” 英短金渐层是珍稀品种,但小呆却是他们两个人在路边捡回来的,送到医院的时候小猫一只被感染的眼睛差点就保不住了,一看就是小灾小病时主人懒得治,拖到治无可治就干脆直接遗弃了。 那会儿夏之竹刚爆红不久,在把小呆接回家的当天晚上就收到了来自宋瓷的邮件。 猫猫是他们共同的猫猫,性格也集合了两人的优点,大胆好奇,不怕生,非常温柔,不乱发脾气、更不会乱吵乱叫。 夏之竹想养猫很久了,但他才刚刚拥有猫,立刻就要没有时间爱它了。在离开燕城的前一天,蹲在阳台上和小呆玩了一下午的夏之竹拍了一张猫猫晒太阳的照片,第一次试着发在了他刚刚下载不久的录果上。 半小时后,他收到了来自 dshdjhajjshd 的第一条评论:“好看。” “对了,汤汤,” 季柏岑几口咬完冰糕,叼着木棍回来蹲在夏之竹的面前,“我们明晚直播,你今天要不要先练习一下啊?” 季柏岑本科念的是当今大热的计算机专业,但还没毕业就签约到鲸意 TV 做了该直播平台的游戏区主播,那时候鲸意又小又破,他都没和家里商量便瞎签一气,差点跟着平台一起凉透,还好后来鲸意作为同期项目与录果先后被星言收购,神奇起死回生,也令季柏岑免遭他爸季元第二顿毒打。 这么算一算,无论是汤汤还是夏之竹,季柏岑都和发小隶属于同一家大公司。 混娱乐圈的全年无休,夏之竹摊上好领导被放了两天假,但除了公司配的公寓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经宋瓷同意后,他买了到燕城的机票,打包行李再次回到半年未见的发小家中。当然,这也是有条件的,其中一条就是这两天季柏岑直播的时候,夏之竹要抽一天在旁边和他连麦——都是自家人,热度不要白不要。 冰淇淋还没吃完,夏之竹怕自己的手掌冰到小猫,一直强忍着把不停撒娇的小东西抱到怀里的欲望,他神思飘忽地反问发小:“怎么练习?” 季柏岑拿起一旁的手机,熟练地用夏之竹的面容解锁,常用软件 “录果” 跳出来的第一页就是方才被网友随机邀请回答的关于夏天的问题,他切出来点击了一个从未被主人注意到的小喇叭按钮,认真地把 “确定要与您的岛民朋友连麦吗?” 弹窗展示给好友看。 “我研究过你的软件,这个功能就和我平时的直播差不多,不过不开视频只有语音,你可以自己循序渐进先练习一下。” 夏之竹从选秀后正式出道有四年了,虽然少,但不是没有直播过,可他一看镜头就像小哑巴,每次全靠任姝涵疯狂 cue 他才会发言。 长公主天生就是混娱乐圈的,各种梗信手拈来,夏之竹跟在他旁边,偶尔接几句任姝涵给的话也是恰到好处的有趣可爱,两人凭此吸了不少粉,后来各自单飞后,那些遗留下来的直播录屏成为绝唱,被剪辑后配上各种风格的战歌,至今仍然在各大视频网站虐着无数波晚来入坑的团粉与 CP 粉。 大家都说,BOY2 解散后,他们两人其实也很伤心,具体表现就是任夏无人再直播了。 长公主那边怎么样夏之竹不清楚,但他自己不直播,真的纯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直播不出什么名堂——有些事情努力尝试了才知道结果如何,但有些事最好连尝试都不要有。 这一点夏之竹还是和季柏岑学的。 和发小一样,季柏岑最开始红得也莫名其妙的,完全只是因为一段被转出圈的实况录播。 当时游戏圈有一个大热的一个国外恐游,场景一个赛一个的惊悚阴间,玩得就是贴脸心跳,剧情已是其次,观众们基本就是通过观看各位主播不同程度的惊吓反应来取乐,唯有季柏岑一个人,玩的时候用心不在焉来形容他都需要在《说文解字》中对 “心”“不”“在”“焉” 四个字分别道歉。 明明其他主播正同时在隔壁尖叫四起,但季柏岑的直播间却安静得不得了,右下角小窗里的那张清秀面孔隔一会儿便东张西望一次,伴着 “我猫呢”“我猫可能饿了”“我猫不会渴了吧”“我猫会不会忘记呼吸了” 平均五分钟起身一次,完美错过一切经典恐怖镜头,最后却神一样地在一众主播死亡无数次的剧情线上第一个靠一路划水通关。 季柏岑的 ID 叫 “白鸽使者”,取自他的小名 “柏哥”,自那次游戏视频出圈后,大家都开始叫他 “和平使者”,并留言希望他能多播些恐怖游戏,但季柏岑只是我行我素地继续他之前最擅长的乙女攻略。 ——人设是必须的,成功却是偶然的。 ——无法复制的成功最好不要轻易尝试第二次,一旦失败,人类的兴趣与喜爱会瞬间降至谷底,将刚刚挣扎出头的我们再次扑入云云人海。 官方认证为宠物博主的游戏主播季柏岑如此教导夏之竹。 哲学带师罢了,尽说些笨蛋听不懂的话,但还是被笨蛋记在了心里,每次有直播业务送上门来时,哪怕宋瓷没有替他拒绝,夏之竹也会坚决摇头。 但他还是无法做一辈子的鸵鸟。 这一次公司和鲸意都提前有预热,热度很高,不过陪在身边的是最亲近的发小,夏之竹觉得尝试一下或许也没什么…… 但他还是紧张,一紧张他就能立刻将过去几年中和任姝涵每次直播时屏幕一旁飞速刷过的弹幕 ID 倒背如流。 “汤汤。” “汤汤!” 紧捏着勺子的夏之竹回过神来,对上大男孩蹲在他面前的注视。季柏岑眼中那抹显而易见的忧虑在夏之竹视线聚焦的一瞬便消失了,季家人都是天生的笑眼,嘴角勾起,眼睛便立刻弯了起来。 “直播的事先不着急啦,但你快告诉我,你男神——我们大 boss,到底有多帅啊?” 夏之竹和别人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 小的时候,季柏岑回家告诉自己的妈妈他的同桌像个小笨蛋,被妈妈捏着脸蛋教训了一顿后,第二天就抱着自己的玩具跑到学校和小笨蛋交了朋友。从那以后,包括他自己在内,再也没有人在小阮塘面前叫过他笨蛋——那些人都被季柏岑和季柏岑叫来的他哥揍了。 季柏岑觉得自己的好朋友有时呆呆的,有时又很聪明,但他好像总是非常的紧张忐忑,一不留神就会变成没有嘴巴的小豆人藏到角落里去。 好朋友想要进入娱乐圈,季柏岑本来是非常吃惊的,但后来他就理解了——夏之竹喜欢上了一个人。 一个离谱到说出去没人信的事实:夏之竹是为了席招进的娱乐圈。 虽然听起来有花痴的嫌疑,但的的确确的,“席招”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句咒语,可以顷刻间把夏之竹从那些不为人知的异次元小世界里一把拉出来。 席招有多帅? 这要怎么形容。 从紧张中回过神来的夏之竹挖空自己的修辞库存,再次陷入沉思地遣词造句了五分钟,最后坦诚道:“超——级——帅。” 说的时候他张大嘴巴拖长了音调,仿佛修辞无能,便只能通过这种具象的方式来形容。 听起来怪敷衍人的,但季柏岑却 “哇” 的一声似是真的被震撼到了:“上一个被你说超级帅而且连破折号都没有的人,是薄迟诶!” 薄迟可是年年入选全球最美 100 张面孔的唯一亚洲男性诶! “不过我觉得那个榜单多少有失偏颇,” 季柏岑抱起小呆,笑眯眯地对好朋友使出肉垫攻击,“最美应该是你才对。” 夏之竹的脸被他握着猫猫的爪子捏出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笑脸,但他乖乖的也不生气,甚至还弯了弯眼睛。 见因为自己一句 “要不要试着提前直播” 吓得脑瓜宕机的男孩子重新正常地吃起冰淇淋,季柏岑忽然问道:“汤汤,我有个大我六岁的表哥,之前我还帮他要过你的签名,你记得吧?” 夏之竹点了点头,又 “嗯” 了一声。 小时候季柏岑带他回自己家和爷爷家都玩过好几次,夏之竹记得季爷爷家的那栋二层小楼里面有个总是笑眯眯的小哥哥,后来自己参加选秀的时候,听季柏岑说起,他哥几乎招呼了身边所有人一起给他投票。 季柏岑:“我哥有颞下颌关节紊乱综合症。” “……” 夏之竹眨了眨眼。 季柏岑压低了声调开始故弄玄虚:“因为他以前紧张的时候总是把牙齿咬得很紧很紧,结果有一天,在寒风里打了个哈欠,嘴巴突然就张不开了。” 夏之竹捂着自己的嘴巴,睁大眼睛,倒吸了一小口凉气。 季柏岑忍了忍笑,正色道:“所以喔汤汤,做人啊,不要总是咬紧牙关,不然下巴会罢工的哦。” 没有说出口的部分,季柏岑想:他自己、他哥哥、还有其他所有的硬糖,他们喜欢夏之竹的原因都很简单——我们阮塘虽然看起来是个呆小孩,但其实生机勃勃又可可爱爱,他值得被所有人爱。 “所以?” 他循循善诱。 “柏哥说得对。” 夏之竹认真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 季柏岑松了口气:又帮好朋友纾解了一次职业压力(虽然这次职业压力好像是我带来的但还是希望汤汤可以忘记我前面有关直播的建议)。 太对了。 夏之竹握了握拳:小白鸽说得对,我现在就去直播。 日落胭脂红,非雨便是风。 距离燕城千里之外,此刻的江城正被橙红晚霞笼罩,满朋友圈都在刷着异色的天空,甚至连相关词条都跻身到了微博热搜前十。 不过由于席招很不喜欢这种颜色的天空,且不喜欢到了看到就会窒息的程度,他家的所有落地窗现在都被窗帘牢牢包裹起来。家里的杜宾犬像是指挥家,室内灯光紧随它奔跑的步伐,富有节奏地在狗子优美的体型后一盏盏亮起。 俞见一罕见地在假期来老板家中做客,看着席招若无其事站在一旁、余光却在追随宠物奔跑路径并熟练在身后操控灯光遥控器逗狗的模样,小俞总忍笑忍得非常艰难。 不行了,再看他就要笑出声被席招从阳台上推出去了。 俞见一轻咳一声,以拳抵唇转移视。 席招家的客厅很大,有一面墙是完整定制的玻璃橱柜,里面装着席先生从全世界淘来的纪念品。 当小俞总的目光落在和席招身高相近的那一层、装着狐仙面具的隔断时,这狐狸精投胎的男人心情突然大好,脚尖踩着拖鞋在地上点了两下,仔细听听,还能听出他在哼舒伯特的《b 小调第八交响曲》。 搁在桌上的手机响起一声从未听过的短促悦耳的提示音,同时打断了两人的饭后休闲活动。 俞见一栽倒在老板的沙发上开始回消息了,席招走到桌边,对着手机屏幕上 “您追随的岛民汤汤正在召开舞会,是否加入” 的讯息,十分不理解似的,沉默地看了很久很久。 在屏幕四度暗掉又四度被他重新点亮后,席 · 辛德瑞拉 · 招的指尖终于在仙女教母的催促下按上来自录果的提示弹窗,正式选择加入 “汤汤的舞会”。 汤汤正在唱歌。 清唱。 这次是中文歌了,歌词古怪又甜蜜。 / 躺在沙滩上的蚂蚁 / 做了一个梦 / 梦见一群大象 / 它们说你必须花些时间才会遇上 / 最心爱的姑娘(Ice Paper《象牙之塔》) 在家里疯玩的杜宾犬在男孩子的歌声中缓缓止住步伐,片刻后,叫辛巴的莉莉乖巧地伏在了地面上。 席招抬起眼皮,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效果音的环境中听到汤汤的声音,但和他想象中的音色却几乎完全一样。 或许不应该这么形容,但席招心里想,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小小的,小得就像他小时候拿檐下的雪堆成的小雪人,似乎多捂一会就化了。 但在世界第一挑剔乐评家席招先生的耳中,这是可以被列入 “非常悦耳” 级别的音色。 而且听起来似乎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莫名,熟悉,这两个词都不该出现在自己的词典里,特别是当它们还并列出现时,忧患意识很强的席先生立刻计划起明天一定要与赵初和提及此事。 窝在他家沙发上打完一局游戏的俞见一终于听清了席招在做什么,他摘掉蓝牙耳机,从层层叠叠摞在身后的垫子上抬起半身,兴致勃勃道:“诶?夏之竹提前直播了?” “……” 席招眨了眨眼:“什么?” 俞见一挑了挑眉:“你不是在看他的直播吗?” 席招的语调古怪起来:“我为什么在看他的直播?” 俞见一大受此人竟然狡辩的震撼,从沙发上跳起来,几步迈过来把脑袋探到席招没来得及遮掩的手机屏幕前,看着录果的直播页面,忽然间,开悟得彻彻底底:“我靠!你网友是夏之竹啊!” 席家的家教很严,比起十八岁才接回家的私生子席岳,长子席招前十八年的人生基本可以用 “寡淡” 与“清修士”来形容。 念书的时候他的手机基本没有社交功能,因为所有讯息都会被母亲先一步提前检查。 “网友”,对于席招来说曾经是和自由一样被家长痛弃的、非常非常稀有的、不可被自己拥有的万千事物之一。 席招闭麦了,但俞见一却像完全体察不到老板的震惊一样,兴味十足地问道:“你没听过他唱歌吗?很有特点的,当时参加选秀的时候我可也是给咱家小明星投过票的。” 席招彻底不说话了。 “对了,” 俞见一不以为意地向橱窗的方向歪了歪脑袋,“差点忘记,你不是一直让我找那个你五年前在大阪遇见的小孩吗?” 线索只有那只他在庙会上拿到的面具。 “我昨天终于找到了。” 在席招沉默的注视下,俞见一眯着眼睛,狡黠地笑了起来:“恭喜你也找到了。” / 这里的天空更蓝 湖水更清 人也更纯净 / 猜不透的只有气候 / 不要把我叫醒 把我吵醒 拜托绕行 / 我有我的梦境 我的风景 欢迎光临 “欢迎大家…… 虽然大家好像只有一个人。” 光波连接的那一端,温软的男声一个字母一顿地念出了直播间里唯一一名听众的 ID:“dshdjhajjshd,你好哇。” 路人熙熙攘攘,爱你的人在云端。 各位晚安。 8 “我准备打你了” 作者有话说:竹子:我准备打你了,有问题吗? 席子:没有(束手就擒)。 “所以——” 赵初和拖长了声调,“你昨天才知道,你的员工其实就是你的初恋对象?” “不是初恋。” 席招纠正。 “嗯嗯,” 赵初和点了点头,“我知道,虽然你在遇见他的前二十三年完全没有谈过恋爱而在遇见他后念念不忘整整五年 1825 天,但因为对方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所以他不是你初恋。” 你单恋。 席招:“……” 赵初和对娱乐圈的八卦并不了解,也不关心,与自己工作的圈子相隔很远,这是席招愿意接受他继续做自己心理医生的重要原因之一。但他性格过于跳脱,时常让席招发自真心地质疑,赵医生的行医执照是不是从哪个天桥下的小作坊办的。 但他的诊费最贵,就算办证办的也是最贵的那一档。 总裁都认最贵的。 “1828 天。” 席招忽然开口。 赵初和眨了眨眼:“什么?” 席招冷漠道:“完整的五年中间有一个闰年,一共 1826 天,而现在是第六年中的第二天。” 赵初和惊叹地鼓了鼓掌:“你小时候是不是学过珠心算?” 席招看了一眼手表,他已经在这里浪费了一小时又二十七分钟,现在计划离开。 “等等,等等,” 赵初和笑着拦住他,“距离预约时间结束还有最后三分钟,席先生,再给我个机会。” 席招翘起一条笔直长腿坐在沙发椅上,钢琴家般的十指同时交叉在身前,他微微颔首,示意对方可以继续发言,看起来很大款,特总裁,非常拽。 而赵初和下一句发言就是:“你有没有发现,今天是我们认识以来你说话最多的一次?” 席招没有回答。 赵初和耐心地把前面那句有关日期的陈述一字不差地又模仿了一遍,这才试探着评价道:“找到他,你很开心,对吗?” “……” 席招学过谈判技巧,深谙沉默是金的道理,他的内心,只要不想被别人窥伺,一道光也不会泄露出来。 但这里是心理医生的诊室,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帮助、希图康复,最后做个正常人。 席招点了点头:“意外之喜。” 赵初和的睫毛动了动。 这位全江城以小时计诊费最贵的心理医生有着一副非常寻常的五官,普通到单拆开安到任何一张脸上便会立刻化入人群中消失不见,但一旦组合在一起,又是恰到好处的顺眼,亲和力十足得仿佛任何人对上那双盛着笑意的静水弯眸都会不由自主地向他吐露心迹。 可刚才却是相识两年以来,席招第一次对他直白地、甚至近乎夸张地进行如此诚实的自我剖白,犹如平地起长城,进展重大。 但他的心理医生面上依旧只是笑眯眯的。 赵初和:“你知道有一种说法吗?在晴朗的日子,我们总是兴高采烈。因为太阳照在眼睑上,会引起体内的化学变化。太阳也使瞳孔缩成针眼,以免光线射入过多。而在几乎目不视物时,我们最有可能陷入爱情。” 席招:“珍妮特 · 温特森。” 赵初和点头:“摘自《世界和其他地方》。既然你也看过,那应该可以猜出我下面要说什么了。” “请放宽心态,亲爱的席先生,入夏后,恋爱是最平常的小事。 “今天的预约时间到了,感谢您的坦诚与配合,祝你夏天快乐,席招,我永远是你最忠诚的同伴。” 我被误会了。 席招在回家的路上想:出于好心,或许他应该建议他的心理医生平时少看一些言情小说。 五年以前,席招的确是在大阪的庙会上见过当时还没有出道的夏之竹,席招记得他,记着他,一直在找他。 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出于所谓的什么 “暗恋” 抑或“单恋”,毕竟他当时其实根本没有见到夏之竹的脸。 一个人会在完全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的情况下喜欢上另一个人吗? 席招思索了许久,最后觉得自己下周或许应该让 Lily 为自己准备一些言情小说以供参考。 他的确不太了解情情爱爱的事情,既然不了解,就不要妄下定论,席先生是个非常严谨的人。 出于严谨,他在上楼梯的过程中搜索了一下相关词条,最后决定也把同时出现的耽美类书籍列入本月书单。 这很严谨吧,万一他是个同性恋呢? 严谨的疑似同性恋者手机响了。 是今天早晨定的闹钟,提醒他夏之竹将在十分钟后于鲸意 TV 进行直播。 但席招只是定一下而已,不打算看,拜托,他是总裁,很忙的。 很忙的总裁在电脑上读邮件,读着读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刚刚点击进入浏览器的自带热搜,对着 #夏之竹 直播 #的词条看了五分钟。 他转过身,拿起放在桌角的 Kindle,点进艰涩难懂的原文大部头。但原本无时无刻不在精敏运作的大脑却仿佛忽然锈住,鲍尔康斯、别祖霍夫、罗斯托夫、库拉金,看了半天一个名字都没能记住。 他退而求其次,一退再退,最后看起了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汤汤。 他关闭 Kindle,决定进行一些更加休闲的娱乐活动。 莉莉今天送到宠物店里皮毛管理了,席岳清早主动上门请求遛狗,席招没有拂弟弟的面子。而此刻他自己站在柜子前翻电影光盘,翻了许久也没找到想看的片子。 席先生最擅长追根究底,立刻询问起自己究竟想看什么,但最后得到的答案竟然是纪录片《竹子里的中国》。 席招在一墙的影碟前缓缓直起了身形。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回国后第一次见到夏之竹,其实是在去司勤大厦上任的第一天。 他站在高处的观光电梯向下俯视,而夏之竹走在楼下的大厅里,隔着三层的高差,对方并没有看见自己。他还记得那时候任姝涵刚与星言解约不久,夏之竹还没有因为女装扮相爆红,头发也比现在要更短一些。 没有经纪人的男孩子不知道刚刚参加完什么奇怪的通告,乌黑的发丝被染成了很浅的粉,那是非常挑人的颜色,但因为夏之竹足够白皙好看,所以仍然是非常好看的。 他当时并不认识对方,身边的人察觉到新老板的目光,在电梯向上离开之前,笑着告诉席先生:方才一个人乖乖走过去的男孩叫夏之竹,“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的那个竹,如果您想…… 如果您想。 席招放弃挣扎。 他转身回到书房,在电脑应用中找到昨晚就下载好的小鲸鱼 logo,没有迟疑地打开了《竹子里的中国》终极代餐。 在进入首页直通的夏之竹连麦直播间时,他刚好听到名为 “白鸽使者” 的主播开口:“最后一局了,给各位硬糖少男少女们一个和你们竹子互殴的机会,我们来抽个水友一起玩吧。” 下一秒。 “我是你煎鱼小老板为‘白鸽使者直播间’送出一条星鲸” “我是你煎鱼小老板为‘白鸽使者直播间’送出一条星鲸” “我是你煎鱼小老板为‘白鸽使者直播间’送出一条星鲸” …… 星鲸是鲸意平台的最大数额打赏,一条一万块,这个人一口气刷了五十条。 这位是不是就是那种,平时在奶茶小程序上随手点到纯为提醒作用的价格为 9999 元的虚拟商品时会真的下单的有钱(病)人。 整个直播间都沉默了,有那么一两秒,共同忘了打字的大家甚至以为整个平台都被卡爆了。 与平台四六分成的白鸽使者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次…… 哈哈哈哈哈,那就有请这位阔绰的小老板加入战队吧。” 与此同时,席招的微信正被同事疯狂骚扰:“速度,把你游戏账号给我,没有就登我账号。” 俞见一是不是有那个大病。 席招这么想着,手上倒是非常勤快地把弟弟的 steam 账号输入了对话框。在美国时席岳就常来找他,那人惯爱耍赖皮,而席招通常懒得理他,由着对方玩自己电脑还在上面下载游戏,好在席岳有分寸,除了玩游戏从未有其他动作。 他刚刚点击登录,密码竟然还未失效,而且如有天助般,这个双人竞技游戏刚好在已下载的游戏库里,席招点击进入广场,等来了 “Pigeonnn” 的组队邀请。 一直到自己被随机抽中弱智白猫形象和选中笨重小熊的夏之竹一起被丢进竞技场,席招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 他正戴着耳机在几百万人面前和夏之竹一起打游戏。 他是不是有那个大病。 席招的指尖开始后知后觉地轻颤起来。 算了,不是大病,他是轻度焦虑,只是小病——席招严谨但混乱地在脑中自言自语。 但自进入游戏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夏之竹却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纷乱思绪:“SeanX,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像是不小心跌入山崖,但却在崖底被温水包裹。 心跳重归原位。 席招的视线渐渐聚焦,他抬起手腕,缓缓在键盘上打字:什么? 耳机里,夏之竹的语调很郑重:“是这样的,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下一步我就要打你了。” 他似是想了一下,很认真地说出了自己所能想到最严重的后果:“可能会把你打死。” 但好像又太严重了。 夏之竹顿了顿,非常严谨地补充了最后一句:“在游戏里。” “……” 直播平台的弹幕框像是炸了一样地被 “可爱” 刷屏,而隐藏技能所需点数充足到足够让他向对面的小熊放出大招并将其一击必杀的猫咪在这一刻忽然松开了鼠标。 席招突然笑了。 明明窗外是自己最最不喜欢的暮色夕阳,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是这样的放松。 原来夏之竹的确就是汤汤。 席招的手肘抵住了椅臂。 片刻后,他若有所思地垂下长睫,用那该死的、低沉的、撩人的、只要夏之竹一听就会立刻脸蛋通红原地起立缴械投降的音色,轻声对着差点就永无用武之地的耳麦开了口。 “嗯,我好害怕。” 明明应该赢定了来着。 但你忘了开麦啊,老板。 9 “你有微博小号吗” “什么是快乐星球……” 不知究竟出于何种心理状态,俞见一今日已是第九十九次在总裁办公室里哼唧这段歌词。 难不成他竟然觉得这里是他的快乐星球吗。 在第一百次的时候,星球的主人席先生伸手按了一下藏在桌边的隐秘按钮,两分钟后,办公室大门打开,安保人员在秘书 Lily 小姐的目送下,见怪不怪地再一次架走了摊在总裁面前无所事事的小俞总。 也不知道大 boss 傅尹微女士是怎么把这么一群奇葩凑在一起的。 傅女士自己明星经纪人出身,眼光毒辣,手下的第一个艺人就是现在已经在娱乐圈封神的影后张宛白,而她自己退隐江湖之前推出的最后一个组合就是星言的现任领导班子:华尔街来的业外人士,招摇过市的前朝遗贵,笑面虎,大众脸…… 听着就不太靠谱,但却还真的靠着他们正在把公司不断做大做强做上市。 今日江城的天气很好,PM2.5 指数爆低,司勤顶层的视野绝佳,落地窗外的蓝天白云像日系动漫里才有的那种干净纯澈。 坐在老板椅上的席招正在面色平静地翻阅着 Kindle 上的最新精选书单。 Lily 小姐不愧是整个星言公认的业务全能 TOP 员工,虽然在听到工作指令的一刻,她的脸色(在被淬炼了大半年后)仍然还是濒临碎裂了一秒,但在条件反射回答 “收到” 的一瞬间,她便迅速进入工作状态,返回自己的座位,打开电脑最后一个加密磁盘,熟练地找到自己从初中开始持续囤积的书单,分门别类整理好,兢兢业业地附上简短书评后一口气打包发送到了总裁的邮箱。 不要尝试理解资本家,干就完了。 ——Lily 文学无贵贱,席招从小到大每个月坚持阅读至少五本书,涉猎很广,其他杂谈论述不算,他至少已读过上千本书。这一次的领域他之前也并非从未涉及,从古至今,对爱情的讴歌是永恒的话题,席招可以随口用原文背诵出莎士比亚的经典十四行诗,但那也只是出于一个看客对莎翁文学造诣的浅薄鉴赏。 Lily 小姐的阅读量也非常巨大,平均席招每精读一本《社会契约论》粗读一本《刀锋》,她会同时在赶地铁、午休与睡前时段读完十八本网文。 但对此毫不知情的总裁光看书单目录就开始反省自己给秘书小姐的工作压力是否有些太大了。 席招抬起指腹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也许他试图从别人虚构出来的故事中找到自己的答案,这个想法本身就是错的。 搁在桌角的手机振动不休。 并不清楚星言的公关部到底有多清闲,当家的总监一天到晚不干正事,不是泡在老板办公室里当面讨嫌,就是被赶回自己办公室,拿着手机继续讨嫌。 俞见一刚才一口气给席招发了十四条 X 站上的 up 主观看夏之竹与某硬糖打游戏时的 reaction 视频。 那天席招用 SeanX 的账号和夏之竹玩了十五分钟,始终没有开麦,令人意外的是夏之竹打游戏非常厉害,甚至可能只有席招才感受得出来他其实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放水。 像是怕伤害到对面这颗哑巴糖不知名的脆弱内心一样,除了第一次预告后的赢面,夏之竹后来总是在有机会把对手打倒在地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犹豫一下。 而实力与他不相上下的天赋型选手席招看着直播小窗里,小明星咬着下唇紧张兮兮盯住屏幕的模样,最终还是默契地如了夏之竹的愿望,操纵着冷眼的猫咪将笨笨的小熊推倒在地。 可明明只是游戏而已,他却觉得这一幕太过刺眼,于是下一次,放水的人又变成了席招。 你推,我拉,你赢一局,我赢一局,就这么将一个搞笑游戏缠缠绵绵到了赛末点,一旁沉默许久的白鸽使者终于替大众开了麦:“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他俩不对……” 后面被掐了,但看俞见一此刻发的这些视频的标题,应该是所有人都觉得他俩不太对劲。 但席先生的关注点永远都和别人不一样。 X:“为什么粉丝叫硬糖?” 一见俞钟情:“因为他原名叫阮塘” X:“他和主播关系很好?” 一见俞钟情:“听说是发小” X:“你花钱太多。” 一见俞钟情:“反正平台抽六成 我是老板 说一声直接退回来” X:“你说了?” 一见俞钟情:“笑死 当然没有 我可是老板 要不要面子的” X:“与我无关。” 一见俞钟情:“怎么与你无关了 这可是我给你和夏之竹的份子钱 你俩的 cp 名我都想好了 你想听吗” X 不说话了,好像下线了。 俞见一翘着腿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复,最后决定还是卖个关子:“那不说了 我干翻了” X 这次却秒回了:“谁?” 一见俞钟情:“……?” 一见俞钟情:“老板 我是说我干烦了” X:“好。” 赶在老板开口辞退自己之前,一见俞钟情撤回一条消息,并且一个标点符号没落下地打字发送:“我去干饭了,再见。” 收起手机,交叠着翘到桌角的笔直长腿落地,俞见一掸了掸衣角不存在的灰尘,随手理了下早晨出门时精心打理的发型,在哼着他的挚爱唯一舒伯特推开门后,他看见了宋瓷。 上次夏之竹回到剧组和任姝涵携手走上热搜,他二人加班解决后被困在故障电梯里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俞见一最近夜里时常做梦,每次都会梦见宋瓷的这张脸,他握着女人精致的下巴,梦里和现实中一样,赶在电梯门打开之前,俞见一在明亮的壁灯笼罩下低头吻了上去。 瓷禧娘娘的嘴唇和她表现出来的冰冷不一样,是温软的葡萄味。 而在半个月后的今天,看着一脸淡然路过的宋瓷,他也同样冷漠道:“劝你别过来,宋小姐,我害羞时会有反应。” 席招盯着夏之竹的超话看了很久了。 按说上班时间不应该摸鱼,他是老板,当以身作则,但马上就到午休时间了,上午的其他工作席招已经超额完成,而夏之竹是他的员工,关注员工的业务状态,也应隶属于老板的工作范畴。 但说实话,他看不太懂。 根据首页置顶的新手指南,席招应该坚持每日签到、评论转发、发帖与其他硬糖互动,更高阶的还有参与反黑与做数据。 原来现在在网上追星的门槛这么高吗,席招小的时候,只需要…… 席招小的时候也不追星。 他退回微信,点开了俞见一发给自己的最后一个视频。 这是席招第一次观看自己的直播回放。 从小到大,他可以站在偌大的礼堂舞台上面对全校师生进行演讲,在空间闭塞的教室里波澜不惊完成高难度的专业答辩…… 甚至当满场都是举着话筒的记者和数不清的相机闪光灯时,席招也可以平静地揩去掌心的汗水,沉稳到在演讲稿出错丢失的情况下也能够面对数十家转播媒体即兴召开项目发布会。 但他一直都做不到二次折磨重温当场。 可或许因为这一次出现在屏幕上的是小熊和小猫,不是夏之竹和席招,当他的拇指触上视频播放键时,由之产生的剧烈心跳似乎第一次不是来自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旁观的焦虑。 那是来自什么呢。 “恭喜你。” 一旁的陌生主播被无比自然地忽视掉,屏幕另一侧的夏之竹在小小的摄像头里、在百万人的注视中,抱着膝盖,瞧着游戏里共同举起奖杯的猫咪和小熊,眼睛弯弯的,语调乖乖的,几乎是带着奇异的柔情告诉沉默的 “SeanX”:“We won the game together.” 我们一起赢得了这场比赛。 席招又回到了夏之竹超话。 他是社恐,不是脑瘫,凭借自己一张俊脸在微博坐拥八十万活粉,知道自己一旦手滑单单只关注一名热度本就高到混乱的员工,将会在网络世界又掀起怎样的一场腥风血雨。 于是席招拨通了秘书的内线电话:“Lily,请进。” Lily:我老板每次叫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他在叫一条狗,当然,我老板非常尊重狗,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个别人在他眼里还不如狗,但没记错的话,他家狗身份证上登记的名字确实是辛巴吧。 Lily 从门外走了进来:“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席先生?” 席招抬头问道:“你有微博小号吗?” 10 “你们是不是做过” 初夏晴朗的午后,夏之竹的超话又多了一个ID为一团乱码的粉丝,当然,夏之竹本人此刻正远离江城,对此毫不知情。 五一假期结束,他从燕直飞抵宛,先是高强度完成了两个杂志的拍摄与访谈,而后便进驻《慕丝客》剧组开始闭关。 假期的时候剧组出了点事,那个先前刁难过夏之竹的男三突然被爆劈腿PUA,名声伴着大家对五一调休的怨气一跌八千里不复转圜。本就是资方硬塞来的角色,演技平平,在江城时也没拍几幕戏,大头都在宛城这边,此时踢出去都显得不算太过遗憾。 唯一令夏之竹稍感意外的是,原本的男三号没了,剧组不但没有找下家的意思,反倒是干脆利落地把戏份直接斩光,编剧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拿出了另一套备用剧本。 在这一版中,属于男三的那些承接剧情重担的任务一下子全部顺延落到了夏之竹身上,说来尴尬,但这样之后整个剧情竟然显得更加连贯合理了。 所以,参考全剧组当前正常运作的现状,可能性最大的合理解释有二: 1.属于男三的戏份或许本来就是夏之竹的,只是他之前门路不够硬,暂时被挤到了第四排小板凳上。 2.男三开罪了夏之竹,而恰好当天任姝涵和大老板席招都和夏之竹有过交集,夏之竹门路真硬啊,懂的都懂。 无论是哪条解释,最后都能得到一个共同的结论:这剧组被资源咖包围了吧。 一锅子水乱得将沸不沸,但导演和制片却从头到尾都表现如常,整个剧组仍在他们的管理下井井有条地运行着。若不是那人自己作死,大概率是仍然会按照之前的那一版剧本顺顺当当地继续拍下去。 何均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他的专业能力业界有目共睹,《慕丝客》开机至今除了一张艾特了演员们的官宣艺术海报,别说剧情,连路透都没有爆出来过,等的就是正式播放时将又一款口碑佳作纳入囊中。 怪只怪那男三号的确没有红的命。 若将夏之竹换做旁人,这会儿或许是要跑到何导面前问一问有关自己戏份的事的。 剧组人太多,暗地里的揣测这几天满天飞,等到正式开拍,哪怕公关工作到位,夏之竹到时也必定会再一次飘上热搜。 但拿到新剧本后宋瓷就给他打了个电话,大意是不用担心,也不用乱想别的,按照导演的安排老老实实演戏就好。 明天的事就交给明天去苦恼吧,夏之竹过去的所有昨天永远都与今天如影随形,他被压得蜷缩在一起,连呼吸都是夹缝求生,基本无暇抬头眺望未来。 但夏之竹很懂得知足常乐。 老老实实背完新台词后,他此刻正在纠结如何向席先生开口问好。 说来难以置信,几乎也无法理解,而自从昨晚收工回酒店,打开手机却发现新的联系人小红点备注是“席招”后,夏之竹整个人一直恍惚到了此时此刻。 他拥有了席先生的微信。 这的确是席先生的微信吧? 一般人敢冒充席先生吗? 席先生的ID就叫X,跟他耳朵上的花纹一样诶。 席先生的头像是一团雾一样的黑色,看不出来是什么,但正因看不出来所以他一定是席先生吧。 昨晚太晚了通过好友申请后不敢打扰席先生,如果现在发个“您好”过去是不是会显得突兀又别有所求? …… 夏之竹紧张得感觉自己的社交能力更加障碍了。 任姝涵还有一场戏就杀青了,他通告多但从不轧戏,口碑很好,今天不在剧组听说也是去录音棚给电视剧唱插曲。 小郑也跑到镇上给他买水果去了,夏之竹这会儿搬着小马扎,一个人坐在剧组角落的廊子上对着剧本和手机发呆,看样子非常像角落里长了一株小蘑菇。 一道阴影落在头顶,小蘑菇被人发现了。 他抬起头,在看清来人后,回忆纷至沓来压至眼前,令他本就因迷茫失神的瞳孔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还记得吗,夏之竹是为了席招决定进入娱乐圈的。 而那个决定,最早来自于一张照片。 “你好,”年轻的男孩站在他面前懒洋洋开口,“我叫Sean,SeanX的Sean,不过和你打游戏的不是我。” 夏之竹忽然失了声。 他见过这个人,不在照片里,在现实中。 他本来以为对方不记得自己,但Sean却在下一秒摘下了墨镜,对夏之竹勾起那与席招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薄唇:“好久不见啊,小美人。” “席岳去宛城了?” 俞见一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小腿才刚试图翘到茶几桌角,便被座上人一个眼神刀得灰溜溜收了回去。 席招“嗯”了一声,语调很淡:“说是去为创作采风。” 半小时前才被叉出总裁办公室的小俞总笑了起来:“别是为创作采花吧?” 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轻轻蹙起眉头,俞见一的笑意淡了淡,又听见席招指向不明地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宋瓷:“显而易见,为可以预判到的工作做准备。” 俞见一:“当我想来?席岳自己跑去找夏之竹了。” 男女二重音落定,办公室又安静下来。 三天前,宋瓷收到了来自艺人总监的工作派遣,说是让她短暂地带一带刚签约星言不久的海归才子Sean(备注:宇宙无敌麻烦精)。 但就算用高跟鞋跟想,宋瓷都能猜出来这究竟是来自谁的工作派遣。 俞见一的抱怨可以忽略不计,席招非常自然地将宋瓷的来访理解为针对此事的质询,男人的指尖点了点桌面,沉吟后开口:“你手下现在只有薄迟和夏之竹。” “不是这个问题,”宋瓷严肃道,“席先生,我听过Sean的创作,认可他的能力,哪怕站在公司的角度也并不觉得我是在为你们席家人白打工,对接手他的工作也没有任何异议。但我实在不理解,你对夏之竹的关注究竟来自于什么?” 天知道她从席岳那里听说之前和夏之竹打游戏的人实际上是谁后,差点一口水没咽下去当场咽气。 俞见一在旁边懒洋洋地仰起头,勾起唇角,半笑半讥地回复:“能来自什么,一见钟情呗。” 宋瓷眼皮都没抬:“这里是工作场合,俞先生请勿指桑骂槐。” 席招:“是真的。” 宋瓷:“……” 宋瓷:“?” 席招手上的钢笔指向笑容开始收敛的俞见一:“指桑骂槐的部分,是真的。” 一见俞钟情对你一见钟情。 俞见一抽了抽嘴角:“老板,劝你想清楚再说话。” 席招没有做声,钢笔却再一次下移抵上了桌角的警务按钮,但他这次没有按上去。 “抱歉。” 席招不明所以地吐出两个字,又在两人诧异抬头的目光中慢声开口:“席岳的身份……” “我会保密,”宋瓷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但他自己嘴紧不紧,我可就保证不了了。” “所以你和我哥是怎么认识的啊?” 盘腿坐在夏之竹面前台阶上的男孩子有一副亚裔味十足的英俊五官,白衬衫下黑色圆领T恤打底,外套又是单薄的黑色运动款式,十根手指上套满了乱七八糟的纯银骨戒与创可贴,一看就是个玩摇滚的,但当他拿起手机,保护壳又是非常可爱的手作卡通滴胶。 Sean出道很久了,他从十四岁开始就在YouTube上发自己的原创,虽然无人知晓他的身家,但年纪轻轻就玩得起合成器且玩得那么老练的孩子多半背景不浅。他在ins上po过哈佛的录取证书,虽然学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哲学,但Sean在校内和音乐上的成绩都很好,喜欢他的人很多,不过相对来说还是国外的粉丝更多一些。 那时候Sean就一直是这样的打扮,游走在酷与甜的边缘,公布在社交平台上的笑容永远都写着懒散与桀骜。 夏之竹对这个同龄人的曲风很感兴趣,一直有在默默关注,他知道Sean要回国,但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再一次与他有所交集。 而且他和席先生原来…… 夏之竹费了好一会儿的工夫才把注意力从Sean的唇形上移开。 “五年前,”他斟酌着字句,缓慢开口,“我刚念大学。” “五年前,我刚到华尔街。” 席招的椅子转向侧窗,语调很平静。 他的本科母校是国内最高学府T大,中间去东京交换过一年,念书期间拿了整整四年的特等奖学金。毕业后,席招没有遵从父母的意愿继续深造,而是出其不意地拿着华尔街的offer孑然一身地提着行李去了纽约。 席家在江城是清贵士族,但站在那些西方人中,席招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寡言的黄皮佬——充其量数学基本功扎实,算术能力很好。 他小时候真学过珠心算。 在完成自己的第数不清个被忽视的决策之后,席招在发送邮件后同时向上司递了辞呈,对方从维秘秀场上挖来的性感秘书表示一定会转交,但要等周末老板从夏威夷度假回来之后才能受理。 席招点头表示理解与接受,但他没有等到下周,出了门便拿起手机查询天气,在确定未来一周大阪晴朗后,他回讯息并购买机票,正式准备前去参加留学时的室友的婚礼。 而在日本遇见夏之竹的那个晚上,美股开盘,席招的决策为整个交易所带来了半个多世纪以来最大的一笔收益。 俞见一茅塞顿开:“我悟了,你把他当招财童子。” 宋瓷若有所思:“没想到,席先生这么有恩必报。” 席招:“你们两个是不是做过……” 二人异口同声:“无。” 席招点了点头:“无人在意。” 俞见一:“……” 宋瓷:“……” 俞见一咬牙切齿地试图扳回一城:“我就不信你不喜欢他。” 夏之竹摇了摇头:“席先生不会喜欢我的。” 他的语气过于笃定,像是早已有过尝试,但铩羽而归,可看席招的表现,他之前压根就没有与夏之竹有过任何交集。 席岳挑眉道:“你怎么知道?” 夏之竹不说,席岳看了他一会儿,也不逼问,只是自己拿出手机,指纹解锁,打开微博,当着当事人的面在编辑框里写下了一句“喜欢你”并@夏之竹,发送,退出微博。 “……” 夏之竹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微博上的腥风血雨顷刻后便烧到了他自己身上。 叮铃铃,噗咚,噔噔蹬蹬。 来自无数家媒体的客户端同时爆出最新八卦,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全剧组的人拿起手机后都好像向他们投来了震惊诧异的目光。 但席岳只是笑眯眯地把自己贴着小兔子贴纸的手机屏幕举到了夏之竹的面前。 “兄长大人”于30秒前发来一条讯息:“?” 这解释不了什么。 夏之竹还没说出这句话,席岳便打字回复:“??” 人类有关问号的交涉可以画出一个莫比乌斯环,但参与者这一次及时打断了问号的叠加。 席招说:“不许喜欢他。” 长兄为父,爆孝如雷的席岳笑嘻嘻地把手机收了起来。 而像是知道了从脑瘫弟弟那里入手无望,十秒后,夏之竹与X的对话界面突然弹出了第一个对话框——甚至在他茫然拿起手机的过程中,还在不断跳出更新的。 X:“席岳有喜欢的人了。” X:“是个女生。” X:“喜欢了很多年。” 明明身处在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奔波劳碌的烟火气最最浓重的剧组里,但青天白日下,周围的喧嚣人声却突然间全都远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新雨后的寂静空山,长长的老旧山阶从脚下延伸至高处望得见深红的鸟居,而漆黑的山道两侧挂满了数不清的暖色灯笼。 耳边忽然响起了夏夜的蝉声,又或许是耳鸣也说不准。 而在这些年抬头仰望却永远也望不到光的往复循环中,透过文字,夏之竹仿佛第一次真的听到了那人宛若叹息一般在他耳边的无奈轻念。 X:“夏目,不要喜欢他。” 11 “你长得不太安全” 一个冷到无人知晓的知识点:阮塘的艺名“夏之竹”中的“夏”字,最早来自于他在日本使用的姓氏“夏目”。 阮塘随早逝的母亲姓阮,成年前的第二任监护人是他妈妈的好友,阮觅去世以后,夏目洋子收养了她的儿子,之后又在异国他乡辗转十年之久,只为了找到孩子那自始至终仿佛只活在传闻里的生父。 阮塘对上一辈的恩怨知之甚少,只觉得洋子想要找到自己父亲的念头比他本人、甚至是阮觅本人都要强烈得多,可惜她连一张照片甚至是名字都不曾拥有,最终还是只能放弃,带着养子回到了她的故乡大阪。 阮觅去世的时候阮塘还太小,四岁不到,超忆症也尚未造访,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漂亮但反应迟钝的小男孩。 洋子从日本赶回来参加好友的葬礼,当找到藏在角落里的孩子时,女人抱起他,温柔地唤他的小名“汤汤”,又告诉他,妈妈无论在哪里都会非常爱他。 那天以前的记忆阮塘后来变得模糊不清,但自那天起,他再未忘记过生命中的任何小事。 季柏岑偶尔会感叹一句发小的观察入微与记忆力绝佳,但他不知道的是,阮塘甚至能从记忆中调取出他们某天放学时停在校门口的第七辆车的车牌号。不过虽然记忆力出众,但他的成绩其实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好,哪怕是只考察背诵,阮塘也需要列出重点后反复加强记忆,以免到时在考场上花费太长的时间检索。 日本的劳动节没有假期,不过前后纪念日很多,刚好还是可以凑出一个黄金周,在此期间旅游和结婚的人都很多。 五年前的初夏,阮塘送别高考前夕来找他玩的发小季柏岑,紧接着又去帮洋子为一家客人送上新制的婚服。 夏目家是关西有名的和服世家,当地的新妇常将“穿上家主亲手缝制的白无垢完成婚礼仪式”视为最令人心安的祝福。 阮塘之前拍过一部电影,但没激起什么水花,在校的成绩也普通,大家都建议他最好早早跟着养母学习家传技艺以后才好混口饭吃,但就在上个月,阮塘正式入读了心仪的大学,是他喜欢的专业,录取的成绩也很不错,入学时洋子甚至为他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成人礼物——她父亲的古董手表。 洋子说,戴上之后,这块手表此刻及以后的所有时间都将由他自己完全做主。 而这天是阮塘第一次戴它出门,因为季柏岑昨晚算完塔罗牌后神神叨叨地表示,今天也许就将是阮塘新生活的开始。 “夏目?” 门口接待的中年女性看了一眼拜帖上的姓氏,颇为意外地抬起头。 阮塘捧着古朴的木盒向长辈行礼:“家母身体抱恙不便,委托我替她前来。” 新人中的男方是寺院的主人,虽然没有继承家业,但是婚礼及筹备仪式仍被允许在自家寺庙里举行。阮塘昨日才陪季柏岑去一心寺拜过佛像,但或许是喜事将近,这里的热闹与之前看到的又不尽相同。 中庭是大片的枯山水景观,二人踩着游廊路过,不远处的树下有人在说些什么。 女人领着小孩向背对着自己的男子鞠躬,非常感激的样子,小男孩虎头虎脑的,小脑袋到处乱转。阮塘好奇地看了一眼,但领路的女人正在前方等他,阮塘及时收回目光跟了上去。 本来不想驻足太久的,他并不是任何一方的亲友,但主人太过热情,不善拒绝的阮塘最终还是点头接受了对方让他留下来参加晚上庙会的邀请。 但他迷路了。 黄昏将至,不久之前才见过的小孩子仰头站在阮塘的面前,手里握着快要化掉的苹果糖却老成得不行,甚至还主动安慰道:“没关系,今天已经是我第三次在这里迷路了。” 你不是唯一的笨蛋。 并没有被安慰到太多的阮塘在小孩面前蹲了下来,他的额顶侧戴着一只狐狸面具,是刚才的阿姨好心送给他让他晚上戴着玩的,这会儿被小男孩握住狐狸鼻子端端正正地在脸上戴好了。 “你长得不太安全,”男孩一本正经地解释自己的举动,“这样安全一点。” 阮塘:“……你的家人呢?” 男孩舔了舔糖果,满不在乎地回答:“在忙着准备庙会,我从屋里偷跑出来的。” 阮塘恍然大悟:“所以你之前已经被抓到过了。” 那会儿他看见的就是上一起抓获现场。 身后有动静,小男孩立刻用沾了糖渍的手心抓住阮塘的衣角,警惕地躲在了他的身前。 “鬼来了!”孩子的语气紧张中又充满了勃勃的兴致,看起来是完全把这场逃跑当做了与大人之间的捉迷藏。 阮塘回过头,看见了来人。 阮塘:“……” 是这样的,感受很多,一言以蔽之:他从来没有见过比眼前人更加好看的男性。 看起来似乎要比自己大一些,身上没什么学生气,柔软的乌木碎发落在男人冷白的额上,隔开了他眼中未曾言说的疏离冷淡。 阮塘没有见过这人西装革履将刘海用发胶向后抹得一丝不苟的样子,不知道他现在看起来比往常温和了至少一百倍,而对方身上的深色和服也是出自夏目家,阮塘方才就是凭借衣角熟悉的暗纹认出来这就是下午在庭院里跟小孩一起被自己看见的男人。 听人说新郎那边这两天来了一位非常英俊的中国客人,姓席,清清冷冷的,却很招小孩亲近,客人们最近找不到孩子了也先别着急,往席先生那里打听一下,十有八九在他那里。 席是帮助小孩找家长的专业人士吗,这个职业在西方好像叫做“送子鸟”。 送子鸟先生的食指正在耳边非常有节奏地扣着手机,期间神情很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男人好像在听语音,一段六十秒的那种,而他似乎没有计划回复的打算。 狐狸面具下的嘴唇抿了抿,阮塘尝试在若干段语音结束时开口,而对方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令他原本因为语音结束略微舒展的眉目愈发冷峻了一些。 阮塘不敢说话了。 席收起手机,向他们侧了侧头后便转身离开,大小男孩手牵着手跟在男人的身后向外走去。 虽然对方什么也没说,但阮塘下意识地觉得这人就是来救他们走出迷路困境的。 “你不要摘面具,”小男孩叮嘱阮塘,“你要在鬼面前保护好自己。” 阮塘:“?” “你会参加101吗?”他又问道。 阮塘茫然地眨了眨眼:“什么?” 他们已经走出寺庙来到开阔的庙会场地上了,小男孩含着糖棍指了指不远处的广告牌,上面有几个年轻可爱的男生穿着同样的制服在笑。 “最近很火啊,爱豆选秀节目,你要参加吗?” 阮塘很好奇:“我为什么要参加?” 小男孩似乎又要发表他的“你长得不安全”观点了,但是走在前面的席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孩子立刻噤声了。 “他还真是冷酷啊,你觉得呢?”小男孩嗫嚅道。 “还好吧。”阮塘同样小声地回答。席的步速与他们不同,刚才在路上察觉到后面的两个家伙慢吞吞后,他也不动声色地慢了很多。 但这个想法在席将他们两个一起打包送到警卫处就走了之后破碎了。 看着对方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阮塘说:“他还真是冷酷啊。” 小男孩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寺庙门口的台阶上,不时有奔波的男女抱着东西来回穿行,与他们格格不入的,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坐着发呆。 “对了,你叫什么啊,狐狸?我叫辻。” “夏目。” “哇,那你有友人帐吗?” “通讯录算吗?” “是和妖怪的通讯录吗?” 阮塘摇了摇头:“和我同学的。” “那当然不算啦!”辻失望地叹气,“也对,你看起来笨笨的,比起夏目,更像被夏目收伏的妖怪。” 阮塘也遗憾地说了句抱歉。 他其实已经在走神了。 他有旧伤,抱着婚服来的路上再一次伤到了手腕,这会儿酸痛一阵一阵袭来,让阮塘的太阳穴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他不太喜欢看到夕阳,或许因为在过去的这个时间段他经历过最多次的情绪更迭,而这些堆积起来组成了阮塘此刻莫名感到沮丧的大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有关黄昏的记忆又要加上一条软组织挫伤的痛楚了。 他此刻的表情应该很难看,阮塘想。还好戴着面具,有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失神,再反应过来时,总会看见其他人投来的异样目光。 “咦,”一旁的辻忽然坐得直了一些,“他怎么回来了啊。” 下午六点十五分,原本离开的席去而复返,身后是残阳如橘,渐渐多起来的人群与热闹的摊位。 灯笼在头顶亮了起来,而阮塘坐在台阶上,像被踩住影子后定了身一样,一动不动的。 男人走到他的面前,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他下意识地把手抚上阮塘的头顶,但隔着面具,又顾忌着二人的不熟,席最终还是松开手,选择弯腰直视少年的双眼,似是试图查看他的情绪。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非常漂亮但却没有波澜的眼睛。 席顺势蹲了下来。 在把自己手里晶莹剔透的苹果糖递给阮塘之后,他打开了手中的可降解塑料袋,在抬眉简单示意后非常自然地用曲起的食指骨节抬起少年纤细的手腕,在那已经开始红肿的地方喷了一小片止痛喷雾。 有那么几秒,阮塘的世界前所未有地安静了下来。 然后他们就重新分开了。 手腕的伤处丝丝凉凉的,痛意好像突然被隔到了另一个次元。 而刚才的回忆显得如此的不真实,令阮塘甚至是在捏着苹果糖的情况下仍然不太确定,自己刚才凭借机械动作接过来的,是不是真的是小孩子们都会有的那种、没有例外的疼爱。 于是他开口问道:“给我的吗?” “……” 蹲在他面前的席抬头看了少年一眼。 他终于开了口。 男人的嗓音沙沙的,让人想起夏天的红瓤西瓜:“不然呢?” 西瓜应该是甜的,阮塘想。 因为席是真的在笑。 12 “陌生的心上人呐” “所以你就为我哥休学来参加选秀了?” 剧组没有空调的布景小房间里,席岳双臂枕在脑后,整个人向椅背上靠了靠,听语气好像是不可思议的,但从眼睛里却只能瞧见天塌下来都压不垮的笑意。 来自公司的公关方案在热搜出现的第七分钟便精准落在二人的头顶,网上的舆论此刻还在持续发酵,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仍然在悠闲地转着笔。 席岳:“你对我的音乐感兴趣,一直有关注我,有天在ins上无意看见了我和我哥的合照,尘封的记忆就此打开,在意识到我们两个大约关系不浅之后,又在乱七八糟的评论里听说了我可能会参加那档节目的小道消息,于是抱着或许、万一、大概、maybe可以再次与我哥重逢的心态,你就无比头铁地去了。是这样吗?” 是,但也不完全是,不过基本是。 夏之竹点了点头。 可惜那的确只是小道消息而已,席岳连节目名字都不知道,大好的学业前程握在手上,他没必要也从未想过要回国参加选秀。 席岳看着坐在自己身边认真解着耳机线的夏之竹,眼中笑意渐渐收敛了轻浮。 BOY2解散前的最后一年曾经到南韩参加某音乐节演出,席岳当时顶着Sean的名头也去了,在后台的时候他和夏之竹撞见过,他不认识对方,但男孩看着自己的眼神明显是惊讶的。 但也仅此而已了,夏之竹当时很快就收敛了自己外露的情绪,垂目给即将上台的Sean让出了通行的道路。 为什么不问呢。 是在投身封闭练习营、被无处不在的摄影头包围的那整整三个月里,被失望与迷茫磨平了初恋的心动吗。 席岳又想起方才坐在外面时夏之竹那句笃定的“席先生不会喜欢我的”,总感觉自己应该漏掉了什么,但对方好像没有继续的意思,于是他问道:“那你还喜欢他吗?” 夏之竹的耳机线解开了,他抬起头,“嗯”了一声:“喜欢的。” 席岳没忍住笑了:“你喜欢他什么啊?” 夏之竹张了张嘴,试图描绘出初遇时的心动,但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好像总是在这种时候宕机,最终他也只是眨了眨眼,平静道:“席先生很可爱。” 席岳的眉毛跳了跳:“嗯,可……爱?” 夏之竹点了点头:“对。” 超级。 五年前的席不爱讲话。 但五年前的阮塘在默默观察之后发现,他不说话其实、好像、应该,是因为上火后嗓子哑了。 他应该多喝一些凉茶。阮塘回头看着从自动贩卖机里躬身取出一罐咖啡的男人,悄悄地想。 “我不要离开……” 路边的出租车上,辻坐在妈妈的怀抱里,小脸和两只手心一起扒在窗户上,鼻子被玻璃压得有些变形,亮晶晶的大眼睛盛满了委屈。 庙会已经开始了,但辻在刚刚和路边的野狗打了一架,被咬了,现在该去医院。 阮塘叹了一声气,示意他把窗户打开。 “悄悄告诉你,”少年躬下身子,手心抵在膝盖上,尖尖的狐狸鼻子随着话音微微翕动,“这辆车其实是政府专车,只有关西的英雄才有资格坐上去。” 他咽了口吐沫,小声道:“司机叔叔是被派来护送你们的特工。” 辻在后视镜里与一脸正色的“特工”叔叔对视了五秒,回过头来摆出一副非常严肃的表情:“我已经五岁了,夏目君,这么幼稚的谎话骗不了我。” 阮塘为难地鼓了鼓嘴巴。 呆瓜连故事都不会讲。 他开始费力地编造新的瞎话:“哦,既然这样,那我就不瞒你了……” “这辆车隶属于黑衣人特警,启动后一旦强行脱出,躯体会被磁荷结界烧得魂飞魄散。见过苍蝇撞上电蚊拍吗,莽撞就是那样的下场。” 席站到阮塘身旁,指骨敲着窗玻璃,面无表情地对着辻说出了不可思议的一大段话。身体不适带来的沙哑让他的嗓音显得低沉又性感,极具蛊惑力和讲鬼故事的氛围感。 阮塘:“……” 辻妈妈:“……” 瞪大眼睛的辻:“不可能!你骗人!刚才都有人下车了,什么事都没有!” “因为他没有被伪装成地球狗的外星人标记,”男人指了指小朋友腿上的伤口,“不信问你妈妈。” 辻震惊地抬起头,看见女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说得太夸张了,小孩都要被吓哭了。 席补充道:“但你的标记有时限,老实坐到终点站抹除,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辻止住抽泣,连着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半晌才低声问道:“……真的?” “真的,”席点了点头,“我从来不骗小孩子。” 他太好看,说话时自带七分可信度,而且他还会给糖吃。 席:“乖小孩会在行程的末尾获得礼物。” 阮塘刚才看见了,这人刚刚在等车的时候给辻的妈妈递了一只他们方才捞金鱼赢来的布娃娃。 夕阳的背景下,破涕为笑的小朋友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灿烂得仿若不谙世事的天使。 啊,良心好痛。 阮塘对汽车发动后仍在不停向自己挥动手臂的辻摆了摆手,认真嘱咐道:“快把脑袋伸回去!不然会被烧掉头发的!” 汽车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他放下手臂,回过头撞上了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睛。 阮塘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喝醉了。 晕晕的。 但他还不到十八岁,不可以买酒,不知道喝醉是不是这种感觉。 他迷迷糊糊地跟着双手插袖的男人回到庙会上,席似乎是把他当做了与辻一样的好友家的小孩子,出人意料地耐心陪玩。 他们猜了骰子,玩了射击,路过吉普赛打扮的女人时对方眼前一亮,似乎很想给走在前面的高大帅哥算个命,可惜席目不斜视地走掉了。 阮塘好奇地回头打量女人的水晶球,但没想到席在放慢步速等他的时候干脆停了下来。他没留神脚下差点撞上对方,而一双大手及时扶上阮塘的肩膀,稳稳地阻住了他的步伐。 席的清冽气息在短暂地靠近他后又再次远离了。 “不吃吗?”男人开口问道。 阮塘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捏了一路的苹果糖,无措地发现它已经有了化掉的趋势。 席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一会儿手忙脚乱的少年。 他不认识对方,对庙会也兴致缺缺,但今夜繁忙,他身为客人留在庙里添麻烦的可能更大,所以才会到此刻还在外面游荡。 不过他好像被戴狐狸面具的少年误会了。 今夜的他多了一只小尾巴,但这只小尾巴很乖,出人意料地并不令自己反感排斥。 于是席在被误会后选择将错就错。 但少年一直没有摘下面具,或许……他面具下的脸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席向他伸出了手:“那换一下吧。” 阮塘没反应过来:“换什么?” 席从袖子里摸出了又一只娃娃:“刚才在摊位上赢的,我其实更喜欢吃糖。” 阮塘:“真的吗?” “嗯,”席说,“我从来不骗小孩子。” 阮塘藏在面具下的眼睛弯了起来。 如果他真的是小孩的话,那这位席先生或许会是他除了洋子外最喜欢的大人。 但他不是小孩,席先生也不是和季柏岑一样的同龄人。 他在刚刚成为了阮塘最喜欢的陌生人。 天边有异响,整条闹市街忽然喧嚣起来,人们惊喜地抬起头一同向一个方向欢呼。 空中的烟花像夜里炸开的蒲公英,大洋彼岸的美股在同时刻正式开盘。 在用娃娃交换苹果糖的那一刻,他们都未想过这一幕后来会无数次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他来得太早,阮塘想。 春天才刚过去。 大阪府的天神祭花火大会拥有千年历史,那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水上庆典,夏末的时候,公园旁的大川上会出现100艘点着灯的小船,搭配足足5000发的烟火,其中最特别的是天满宫的象征“红梅”,只在天神祭上才能看到。 再晚一点,秋天也很好,冬日更美。 但他来得又刚刚好,季柏岑昨天才在寺里帮自己许了愿,阮塘今天刚刚戴上洋子送他的手表。 在东风夜放花千树前,他就来了。 他们该分别了。 相对无言的告别后,席忽然再次回头叫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阮塘转过身,戴着鬼面具的游街队伍敲锣打鼓地冲挤开这两个刚刚相遇的陌生人。 “Ike(塘)。”阮塘的面具掉在了地上,但他无暇顾及地踮起脚尖,第一次站在人群中这样大声地试图回应。 “我叫夏目塘!” 在日语里写作夏目池,都可以,都一样,总之是个小池塘,不圆也不方,刚刚好盛得下月亮。 听说异世界里的夏目拥有一本友人帐,被他拥有姓名的妖怪都会臣服于他,而在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里,我把我的名字刚刚亲手送给了你。 人群散去,他们走失在关西的初夏,而席招弯下腰,在地上捡起了一只落了尘埃的狐仙面具。 “人和人的相遇真是无聊又浪漫。” 席岳在封闭的房间里调完最后一段音轨,抽空评价道。 “是的吧。” 夏之竹戴上耳机,对他点了点头,是回应上句话,也是示意他可以开始录音了。 人和人的相遇,就像少年时读的名著,十七岁迷蒙初读和三十岁回首再看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第一次翻开书页那一瞬间的震撼懵懂会成为你的文字故乡和审美起源,后来读每一本书时,你都会忍不住回头张望①。 而后来遇见的每一个人,也都会让席招忆至那一夜的大阪府夏日幻梦。 回到美国以后,俞见一有一次来看望好友,开玩笑地问他:在国外这么久就没有遇见过什么忘不掉的人? 席招当时没有立刻回答,而在沉默后,他抬手指了指那张被收在橱柜里的面具。 明知道俞见一是在打着帮自己找人的幌子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席招却没有阻拦。 或许是因为他也忘不掉那双眼睛。 不过席招没有想到,那样有名的夏目家,紧闭的大门里却好像并不存在一个“夏目塘”。 他找不到他。 因为的确也没有夏目塘了。 就在他们相遇后不久,刚刚成年的阮塘最终还是选择向校方递交了自己的休学申请。 离开的时候洋子没有送他,阮塘本来想把那块手表还给她的,但对方温声表示送出去就是他的了。 他长大了,本就该离开家,但如果洋子没有在坚持不懈后终于找到了他的父亲,知道了阮塘的真正身世,他也许还不用这么早离开。 不过这也很正常,可以理解,想来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接受自己为同性恋人养了那么久的孩子,原来有着这样不堪的出身。 没有家的小孩应该去哪里好呢。 阮塘拉着行李走在颠簸的石板街上,轻呼出一口气,漫无边际地想:要不然就像辻说的一样,去参加101吧。 阮塘休学回国参加选秀,节目结束后的一个月,他改名夏之竹与任殊涵组合BOY2出道,又在三年后的秋天解散。 9月同月,席招回国,上任第一天就在公司见到了刚单飞不久的夏之竹。 当时男孩刚参加完通告,头发被染成了淡粉色,像樱花一样。 席招站在通透的电梯里看见自己的第一位明星员工,或许是看得太久,让一旁的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笑着暗示他,这个濒临雪藏的小明星或许会是一个极佳的金屋藏娇对象。 席招在走进会议室的第一刻就把那个人开了。 两个月后,事业拉垮到底端的夏之竹忽然在网络上凭借女装扮相爆红,dshdjhajjshd和汤汤在录果第一次完成互动,而在回到江城的当晚,在新经纪人宋瓷的介绍下认识了公司新任领导的夏之竹看着网页上刚刚加载出来的总裁照片,睁着眼睛,失神到了茫然的地步。 一个闭关学习磨练演技,一个埋首案间决策如流水划过,匆匆忙忙又过了半载,星言27F的电梯门打开,被俞见一心血来潮拉着走进员工电梯的席招抬起眼皮,看见了小明星手中颤颤巍巍的香蕉。 在果肉掉地的一刻,他听见男孩似乎叹了一声气。 席招认出了眼前人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夏之竹,但当时他还不知道原来夏之竹就是汤汤。 甚至他也是夏目。 因缘絮果,说不准,也算不准的。 司勤大厦顶楼,刚刚放下手机的席招走到了窗前。 他的麻烦精弟弟在刚刚踏上宛城的土地时便带着他的员工走上热搜,而在微博发出后的过去两小时内,公司为那两个人布置了一道限时的全命题考题。 Sean不负众望地拿出了他逆天异禀的音乐天赋,在有限的时间内对夏之竹第一次站上初舞台的面试曲目完成了二次编曲,更名为《喜欢你》后发布于录果平台。 星言的官方账号第一时间转发了该音频,同时向大家正式官宣了我司新签约艺人的身份。 方才一起来到顶楼的男女已经再次离开,偌大的办公室里又只剩下席招一个人了。 江城今日午后的天空依旧动人,让他又想起了大阪的新干线,大片的云团从轨道的尽头蔓延而至,像漫画家手下的笔刷层叠晕染。 桌上摊开的笔记本电脑还停留在夏之竹超话的页面,此刻正在自动播放着第一条热度仍在持续上涨的初舞台cut回顾,屏幕上,漂亮的男孩生涩地坐在立麦前,抱着吉他正在唱一首自己的原创歌曲。 是与刚才被公布的二创相比更加清淡的调子,而最后一句则是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已经开始生疏的日文。 見知らぬ好きな人、私はいつもあなたを覚えています。 陌生的心上人呐,我将永远记住你。 ①via撒娇女孩闪电猪 上一辈的故事正文应该涉及很少,番外等完结看情况决定有无,大概就是拽比冷美人(阮觅)x自闭小小姐(夏目洋子)的cp(BE),以及阮觅没有骗婚哦。 14 “帮我起草一份包……” 剧组的日程表上,夏之竹的杀青戏被安排在了五月底,刚刚好是他生日那一天。 依照剪辑,最后一场戏实际上应当是他出现在剧里的第一幕。 年轻的小书生头戴纱帽下山,心底的仇恨尚未发芽,黑白清明的眼中也没有那些个后来身居帝位的冷漠与无奈。 在初遇男主宁王殿下的通商古道上,身世成谜的少年身着单薄素衣,绢丝泼墨般的漆黑长发被一条发带松松束在身后,他在小茶馆门口抬手撩开挡在面前的半幅轻纱,似是被这繁华闹市吵到了一样微微眯了下眼睛,但又禁不住好奇,歪了歪脑袋,安静地仰起头观察这里与山上截然不同的天光。 六一。 身后忽然有人唤他的名姓,听语气似乎是七年前便已下山入王府侍奉的师兄钟砚。 六一从恍惚中回神。 转过头的特写镜头中,少年的瞳色冷冷清清,但在看清身后是谁后,那静潭一般的眼底倏而荡开笑纹,漆黑的眸中乍然崩开欣喜但自矜的浅色小花。 那是全剧中六一眼中笑意最真的一次,也是夏之竹的第一次一条过。 “卡,祝贺夏之竹杀青。” 何均举着喇叭顿了顿,再开口时已带出笑意:“生日快乐,小夏!” 剧组的气氛一瞬间变得轻松起来,夏之竹摘掉纱帽被众人围在一起,手上不知被谁换了一捧早已备好的花束,助理小郑推着专门定制的翻糖蛋糕从隐蔽处转了出来。 过去的那些龃龉、摩擦,一瞬间被笑声覆盖消弭,人人都来庆贺他,夏之竹被簇拥着走到蛋糕前,嘴角弯弯地抿着,眨着眼睛看大家乱七八糟地为自己唱生日歌。 穿戏服的,没穿戏服的,演员,导演,甚至还有场务……夏之竹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姓名和长相。 除了处女作《中暑》,他从前演过的那些角色大都不怎么重要,片方图的是流量而非他的演技,没有人在乎他把角色拿捏得是否到位,也很久没有人对他像何均、像各位前辈这样的悉心指点。 步入娱乐圈以来,这是夏之竹第二次真的感受到自己的确身为剧组的一份子,虽然俗气,但他确实很感谢所有人。 席岳多年的心上人冯珈是个样貌明艳、性格也开朗的大姐姐,在大家尚在哄闹时第一个站到夏之竹身边笑盈盈地与他合照。在询问过男生意见后,她直接原图未P发了微博,文案也很简单。 “全世界最可爱的小竹子生日快乐[蛋糕]杀青快乐[剧组cut]” 关于之后大家都抢着来和他合照发微博导致新热搜出现那是后来的事了,夏之竹记得尤为清晰的是冯珈举起手机与自己自拍时,虽是天然无害地和他靠在一起,嘴边却轻轻说了一句“六一我爱的其实是你”。 夏之竹当时愣了一下,手上的花都没抱稳,而冯珈及时抢到这一live镜头,完美捕捉到男孩子惊吓之后睁圆眼睛扶花看姐姐又看镜头的一串动作。 太可爱了,评论里的硬糖们争着抢着喊她“菩萨姐姐”,但谁也不知道原来菩萨刚刚调戏完他们的阮塘。 星言的总裁办公室里,两个姓席的一个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一个正襟危坐倚在老板椅上,两人刚刚举着手机同时刷出这张照片,关注的对象却恰好完全不同。 席岳将照片保存到相册后仔仔细细盯着看了五分钟,直到将姐姐恶作剧后佯作无辜的表情刻烟吸肺方才舍得放下手机,手臂搭在眼皮上,酸唧唧地哼哼:“我的生日也快到了。” 是快到了,刚过完不久,距离下一次过还有半年吧。 席招没理会他,在熟练地用Lily的小号点进冯珈的微博评论区点了一圈内赞后,又丝滑地切换回夏之竹和慕丝客超话分别签到。 慕丝客剧组的保密等级很高,片场剧照基本没有外露,席招翻了许久首页看到的都是些已经见过的老图和夏之竹出道以来的照片九宫格拼接。不过硬糖中不乏有才华出众的粉丝,各种风格的小插画琳琅满目,特别是夏之竹自己的超话,首页跟过年一样热闹。 席招保存了几张自己欣赏的画风,之后又点开夏之竹生日的词条在广场上检阅了一圈,大部分都是祝福,偶尔有一些不和谐的言论,他看见后微微蹙着眉用拇指按住屏幕滑过去,又滑回来。 在试图打字说些什么的时候,席岳突然翻了个身。 “哥,你最近去赵医生那里了吗?” 席招再次滑走了那条黑粉的微博:“嗯。” 席岳的下巴搭在沙发扶手上,说着话天灵盖一跳一跳的,话题也是:“你想好要给夏之竹送什么生日礼物了吗?” “……”席招放下手机,眼神冷淡地飘过去。 席岳一副被吓到的样子,但两秒后又嘻嘻哈哈起来:“反正我是把你送给他了,你自便吧。” 席招:“?” 席岳爬起来坐好,耸了耸肩:“谁让他最喜欢的是你。” 席招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赶在亲哥按下安保按钮将自己赶出去之前,悄悄溜上楼的席岳戴好墨镜和鸭舌帽,再一次大摇大摆地溜了出去。 在路过Lily小姐的时候男生咧开嘴非常爽朗地道了句“再见”,点完火毫无收拾残局自觉地留下他哥自己坐在宝座上继续消化两个问题:夏之竹的礼物,以及席岳在放什么狗屁。 “叮”的一声,来自录果的播报提醒他关注的岛民汤汤久违地发了新的动态。 席招从思索中回神,点进去,发现夏之竹在半分钟前发了一条90秒的demo,办公室隔音效果很好,他随手点开,听出是夏之竹的新翻唱,冷门且好听,不过与生日主题截然无关。 小明星倒是勤奋,闭关拍戏的同时也不忘音乐梦想。 席招眼底略过丝清浅的暖色,常规操作地评论了一条“好听”,忽然又想起了那天他去宛城开会顺便揪席岳回来,但中途却和夏之竹发生的一段终于有关过去的对话。 在二人分别之前,席招问了一个他很在意的问题:“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继续念书?” 这些年夏之竹被嘲的最多的其实就是他的学历,但他本有机会顺利完成学业。 夏之竹的回答很简单,也很令人意外:“我没有钱。” 他看着远处隶属于另一块拍摄基地的黛水青山,腼腆道:“而且我的日语其实很不标准。” 说实话,这两个答案都离席招太远,他很难与夏之竹共情。但男孩当时的眼神难得的多了一丝可以被读懂为落寞的情绪,联想至他在夏目家的查无此人,席招直觉或许不该再继续问下去。 而在此之前,在二人并行的路上,作为生日礼物,他本来是想给对方一个回去念书的机会的。 如果夏之竹愿意的话,他可以回日本继续学业,是否兼顾工作将由他自己与宋瓷共同决定,而无论决定出的结果如何,他承诺夏之竹在星言的一切待遇仍然会照旧不变。 但席招对夏之竹的过去知之甚少,若是单方面自我感动地将此作为礼物奉上,可能一不小心便会不甚冒犯到对方的伤心处,成为来自上位者的“施舍”,得不偿失。 那送什么好呢? 《廿四》的采访中问到了夏之竹想要的生日礼物,对方的回答只是“心意就好”。 心意。 席招揣度着这两个字,就像这一个月来大家对他的诸般揣度。 俞见一说席招喜欢夏之竹,赵初和告诉患者不要抵触恋爱,宋瓷看着老板的目光总像是要挖走自家白菜的黄鼠狼,但席岳却反过来说夏之竹喜欢自己。 席招单手托着下巴,拇指划过轮廓分明的下颌骨,心想席岳大约多少沾点脑瘫。 他记得在电梯中的那次重逢,自己认不出对方,但夏之竹却是认识自己的。明明身边就是故人,但垂着眼皮站在角落里的小明星表现的就像是任何一个特别有礼貌的员工,面对自己的老板谦卑尊重,且敬而远之。 在悦江华庭时倒是好了些,或许是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夏之竹的表现放松了许多,但仍然还是紧张的。 不主动提到在大阪的初遇,或许是那段回忆对夏之竹没有那么重要,也可能是他们如今身份悬殊,对方认为不应该也没必要提,因为他大约也想不到席招一直没有忘记自己。 夏之竹会喜欢他吗?席招猜不出对方的心意,于是他反问自己,他喜欢夏之竹吗? 他想了很久,最后觉得,夏之竹在自己这里终究还是有些特殊、有别于其他员工的,但喜不喜欢,他们相识太浅,席招无法轻浮地得出答案。 不过,至少他不会主动为包括俞见一在内的其他员工苦恼生日礼物。 那或许还是喜欢的吧。 他们是宇宙中的两朵奇葩,凉席与呆瓜,或许天生就气场相合。 不过贸然追求开启一段恋爱关系并不符合席招的保守性格,也可能会吓到看起来胆子很小的夏之竹,而以他们的工作属性,在现实中基本也没有什么可令感情升温的交集机会。 一般的老板是怎么和员工开始谈恋爱的。 席招开始检索自己脑内的相关库存,在检索到Lily书单的一刻,他忽然想到了解决办法:我可以包养他。 席招的思路豁然开朗。 我为什么不可以包养他? 既然所有人都觉得我已经或者即将包养他了,那我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包养他? 他不会强迫夏之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只需要对方在彼此不忙的时候偶尔分一些时间专门给席招,而作为回报,他会享有包括“有心意的生日礼物”在内的一系列席招想给他、但现在没有身份直接给他的独一无二的特殊并且不必抱有任何心理负担。 如果夏之竹愿意,他们甚至可以真的谈谈有关“喜欢”的话题。 但席招没有包养过人,他皱眉思索,他该怎么包养夏之竹。 他应该先起草一份合同。 席招给Lily拨通了内线电话。 Lily:“席先生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席招:“帮我起草一份包……” 他把电话挂了。 他得自己起草。 所以,还记得吗? 乖小孩会在行程的末尾获得礼物。 五年前,当辻刚刚打完狂犬疫苗在医院嚎啕大哭时,忽然从妈妈手中收到来自席的礼物的小男孩当即抱着布娃娃破涕为笑地弯了眉眼。 而五年后,同样一个夕阳垂落的傍晚时分,刚刚回到江城星言总部准备生日直播的夏之竹坐在空无一人的总裁办公室,看着桌上摊开的《社交恐惧症患者互助协议》,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生日快乐,杀青快乐,全世界最可爱的小竹子。 竹子:我不社恐啊。 席子:真的吗。 竹子:……社了。 15 “只有我一个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宝贝生日快乐!!!!杀青快乐!!!! ——竹子在吃什么呀[抓狂]星言的盒饭怎么样[抓狂]今天有吃到蛋糕吗[抓狂] ——我来晚了呜呜呜呜呜呜姐妹们我错过了什么吗 ——宝贝你好瘦啊qwq怎么越来越瘦了[流泪][流泪][流泪]你演的角色到底有多伤情还没开播我已经心疼哭了 ——夏之竹0531生日快乐,全世界所有的美好都在向你奔赴而来 ——愿熠熠星光自由生长,二十三岁的夏之竹要闪闪发光啊 视野所及的近百平的空旷房间内全部铺着柔软的针织地毯,夏之竹又抽了个软垫坐在沙发前的地面上,一边拆刚刚从牛皮纸袋里取出的一次性黑色饭盒,一边留神注视着轻薄笔电显示屏上飞速滚动的弹幕,尽量回答被他看见的所有问题。 “吃的是低脂海鲜沙拉,蛋糕在剧组吃过了,很甜。” “晚饭也在飞机上吃过了,但是没吃饱。” “没有瘦太多呀,可能是打光的关系。” “谢谢大家的祝福,我只要一点美好就好。” 自出道以来,这还是夏之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单人直播,他行程紧,从宛城杀青后就赶航班回公司、做造型、准备开播,根本没有像上次和季柏岑直播时那样还给他去录果提前预演一下的机会。 但令人意外的是,每次听到“直播”这两个字就生理性后退的夏之竹今天竟然没怎么感到太紧张——当然,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紧张都用在了别处。 司勤顶层的风景很好,弧形落地窗外的黄昏是渐进的橙粉色调,小郑刚才和Lily摆弄了半天,最后在茶几旁架好了非常完美的补光灯,抓住可遇不可求的自然天光给夏之竹超高效地拍了至少二十张照片后就出门修图发微博去了。 这会儿夕阳差不多快掉下去了,办公室周围的落地窗也启动了高级的暗色模式,夏之竹坐在沙发前,一边用勺子戳着蘸了日式沙拉酱汁的蔬菜,一边悄悄用余光打量坐在偌大办公桌后的那个人。 暖色台灯下的存在感太强,虽然从夏之竹被助理和秘书小姐指挥摆弄拍照片到此刻当下的直播,他全程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视线也一直平淡地落在自己的iPad报表上,但只需偶尔的一两个动作,便能立刻让所有人压低说话声音。 比如现在,对方不过是将抻直了搭在桌上的手臂有意无意地抬了抬,一向不易从恍惚中回神的夏之竹便立刻眨了眨眼恢复工作状态。 席招正在iPad上看夏之竹的微博。 十五分钟前,在小明星还在正襟危坐地抱着膝盖端详自己的沙拉加餐时,助理小郑便用他的微博发了一张刚刚拍好修完的精选照片作为直播预告。 大图加载完成,身着白色破洞宽松海马毛衫的男孩坐在一片看起来就很柔软的同色绒毛毯前,头发被发胶抓成了有点凌乱的造型,脸上扑着淡淡的妆容,在夕阳和小郑用手机共同打出来的光色加持中,由坐在对面的Lily捏出了一张色调非常梦幻的半身照。 席招最不喜欢夕阳的颜色,但是好意外,他竟然觉得照片上被蒙了夕阳色调的夏之竹非常好看,哪怕淡淡的没有表情,依旧是可以被列入艺术品珍藏的美感。 可以治愈暮色的男孩。 席招想了一下,越过八竿子尚打不着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最后直接将此归结于自己眼光好。 小明星还在答网友问。 夏之竹的音色其实有点冷,但意外的同时又很软,二者糅合在一起,混杂出了那份独一无二的清澈温纯。 像在没有空调只有风扇的干干净净的老房子里微微融化的绵绵冰。 自相遇以来,开播的这十几分钟似乎是席招听夏之竹说过最多话的一次,几乎是他们此前所有对话量总和的三到四倍。 而明明那盘腿坐在自己沙发前的小明星就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席招却一手托腮,一手不动声色地滑动搭在西裤布料上的iPad屏幕,静音点开了夏之竹的直播页面。 作为上百万观众中的一员,他是唯一一个听到现场音的幸运儿。而在这间办公室工作大半年来,这是席招第一次觉得此处的收音效果如此不错。 ——宝贝现在是在哪里直播呀? “在公司。”夏之竹回答。 屏幕上——几乎只有知情者非常留心才能发现的那样——夏之竹悄悄瞄了一眼坐在办公桌后懒洋洋撑臂靠在椅子里侧对着自己的那个人,画蛇添足地小声强调:“只有我一个人。” 太小声了,像在和大家或者大家中的某一个人说悄悄话一样。 席招被手背遮住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和别的小爱豆不一样,夏之竹和粉丝之间一直有一种奇妙的亲密距离感。 平心而论,他待粉丝的真诚程度已经算是业界标杆,毫无任何的俯视感,但相对于他自己的话题热度,夏之竹本人实在太过低调了些。 BOY2未解散时不算太糊但也没有多红,曝光率本就不高,粉丝们几乎是挖空了心思追他的物料。后来好不容易一下子成了名,却又几乎立刻闭关了半年,要不是知道他是被王牌经纪人宋瓷接的手,硬糖们早就以为他真被雪藏去星言维权了。 而随着最近那些明显着没事找事的黑热搜渐渐消失,粉丝们失去了又一个看到他动态的机会,只能到处跑着去别人家看儿子又和谁交了好朋友。 “珈姐真人比照片更漂亮。” “小任祝我生日快乐了,发了微信,你们要看吗。哦他刚才又发了一条,不准我给你们看。” “迟哥是我非常尊重的前辈,也祝他拍戏顺利。” 迟哥。 席招的指尖在iPad侧边点了点。 上次不是还叫薄迟薄先生吗,那位大影帝现在正在好莱坞客串一部科幻片,隔着时差也不忘记祝小师弟生日快乐,倒是很重情义。 “现实中的Sean很好相处。” 夏之竹挑开胡萝卜,小心地咬着西蓝花,看见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问题:“之前和我打游戏的人……” 他顿了一下,莫名认真地回答:“不是Sean,只是重名。” 席招不自觉地松了松掌心中刚才微微捏紧的钢笔,但还没等他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捏紧钢笔,他又听见了下一个人名。 “卫洺熙。” 在听到这个前不久刚刚听说的名字时,席招终于抬起了头。 但隔着架在茶几前的补光灯,他根本无法看清藏在其后的人的表情,而当将目光再次放回到屏幕中时,视频小窗里的夏之竹已经弯起嘴角,毫无破绽地温声回答:“下飞机后还没来得及看手机,谢谢他的祝福。” 16 “晚安,夏之竹” 今天过生日,有关这个人的事情下次再烦恼,直播结束,偌大的办公室顷刻间再度安静下来。 夏之竹伸手点了点鼠标切换回桌面,抬手关闭摆在自己左右前方的补光灯,房间里便忽然只剩下办公桌后的那一盏暖色灯光。 他不敢抬头,抱住身下的垫子忐忑地站起来,小心地捡起了压在下面的那本刚才在小郑与Lily进来时被他手忙脚乱收起来的协议。 本来今天的直播地点是在那个WiFi名为“夏之竹不许连”的宋瓷专用接待室的,但瓷禧娘娘总是那么繁忙,连带着小郑此刻也不知去向。 不知是不是夏之竹给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温和无欺,明明之前他一个人蹒跚过不算短暂的时光,但现在大家却仿佛认定了不能让他独自一人工作,身边必须需要至少一位监护人陪伴。 而宋瓷左看右看,看遍了整座星言,最后还是在走之前把乖仔托付给了相对而言还算令人放心的总裁那里,留下一句“没关系,好好过生日”,便让一个人坐电梯上顶层并且遵照指示直接走进总裁办公室的夏之竹直直看见了桌上摊开的那本《社交恐惧症患者互助协议》。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就在夏之竹对着协议不知自己的眼珠子该往哪里摆时,席招推门走了进来。 明明一家娱乐公司总裁罹患社恐这件事说出去没准就会让当日股票大跌,明明他随便糊弄一个理由夏之竹就会相信,但在推门后两人对视的一刻,席招的眼中却只是毫无波澜地写着:“啊,被你看见了。” 然后他就去工作了。 虽然不知道席先生在下班时间工作什么,但总裁总不可能没事干,所以姑且就当做他是在敬业加班吧。 他等下会不会被开除啊,好不容易直播完的夏之竹再次苦恼地想。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找什么其他的工作。 陷入低迷情绪的小明星兀自烦恼着看不见的未来,没有发现那盏暖色灯光下只剩下了一只空无一人的老板椅。 两分钟前还坐在那里的席招缓步踱到了办公室一侧的橱柜边,打开内嵌的冰箱取出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纸盒子。 嗯,就是蛋糕店里常会见到的那种。 来自电器的冷光终于唤醒了夏之竹的知觉,他抬起头,看见了立在冷暖光色交界处的席先生。 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席招,经历了一天的工作,早上出门时的精英发型依旧维持着背头的定型,不过明显会比上午显得随意散漫一些,耳廓上方的X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将这贵公子的扮相往痞帅的方向再次拉近一步。他没有披西装外套或是内衬的马甲,修身的白衬衫面料柔软奢贵,浅灰色的西裤版型很正,衬得男人本就瞩目的腿长更加优越。 莫名觉得自己腿有点短的夏之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悄悄踮了下脚尖。 而就在这个时候,席招毫无预兆地坦白道:“我有社交恐惧症。” 夏之竹没有出声。 席招:“医生说,我需要一个互助对象。” 而我们都知道,你是最好的选择,方方面面。 夏之竹只是沉默。 “……”席招垂下眼皮:“你可以回去考虑之后告诉我答案。” 夏之竹:“好。” 这次轮到席招不再应声。 似是察觉到刚才的回答有歧义,夏之竹抬起头,认真地看向谨慎地站在社交距离之外的那个人:“我是说——好的,可以的,席先生,我愿意的。” 如果最终我们还是会如相交线背靠背远离,至少让我在此刻短暂地靠近你。 席招缓慢地扇动了下长睫,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原来眼前站着的是比想象中更加好骗的小孩。 而他表现得太过冷静——关上冰箱门,缓步走到桌前,将纸盒放在茶几上,躬身取出藏在里面的小蛋糕——甚至像个被写入了程序一步步完成固定进程的精密仿生机器人。 夏之竹刚才选择的是“YES”,所以他接下来似乎即将获得一份饭后甜品,那如果是“NO”呢? 也会的。 夜色太浓,夏之竹无声地瞧着男人捋了捋衬衫袖口,露出挂在手腕明晰骨节上的那只价格不菲的机械表,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古董打火机,动作很稳地用它点燃了一根嫩黄色的细烛。 或许是上了火嗓子不适又再次不长记性地喝了咖啡,被一星烛光温暖的光晕范围之外,星言说一不二的席先生垂着眼皮,嗓音竟莫名有些发紧、干涩。 “许个愿吗?” 这才是他为夏之竹准备的生日礼物,亲手做的蛋糕……或许可以称得上有心意? 席招看过剧组成员今天发的为夏之竹专门定制的翻糖蛋糕,上面摆放的小夏之竹太精致,没有地方插蜡烛。 他的就有,不过面积太小只够插一根。 一根好啊,一心一意。 夏之竹意外地眨着眼睛咽了咽喉结:“……席先生。” “距离十二点还有三小时十七分钟。” 席招看了一眼腕表,再次确认不算太晚。 “生日快乐,夏之竹。” 毫无浪漫可言,但又依托分秒精准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浪漫。 他或许该配合一下AI机器人。 夏之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一下又很快抿平,他阖上眼皮,握住双手沉默了五秒,而后睁开眼睛吹灭了那根象征着他正式步入新岁的小小蜡烛。 从白天到夜晚,繁忙的工作、千里的奔程,23岁的生日在此刻、在这个距离结束只剩下三小时不到十七分钟的时刻似乎才终于落了实感。 “我该做些什么?” 夏之竹生涩地念出那个他不熟悉的术语:“作为您的互助对象。” “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吧,”席招还维持着双手端蛋糕的动作,“每天道早午晚安,可以吗?” 夏之竹将紧张到悄悄握住的手不动声色地背在身后,轻轻地对着男人点了点头:“晚安,席先生。” 他太乖,不懂一段感情关系中的暧昧拉锯,甚至将一句可以柔情似水的问候念得也像是在迫不及待地道别,脱口而出后,连木讷如夏之竹自己都有些为难地抿住了嘴唇。 ……他是不是真的也有社交障碍呀。 但席招却忽然对他笑了一下。 自那个初遇的傍晚,男人屈起手指抬起少年受伤的手腕,其后1849次念念不忘的无声梦好,安静的笨蛋终于于今夜获得回音。 在五月的最后一天,月色溶溶的夏夜里,住在夏之竹小池塘里的月亮用沉沉的嗓音对他像念一首诗那样轻声回答:“晚安,夏之竹。” 17 “好久不见,唐” “你不会还在网恋吧?”俞见一摆出一副诧异的表情,“这样不行啊,根本追不到人的,要不我给你想想办法?” 月结会议刚刚结束,隔音效果极佳的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留下来整理会议记录的Lily一听见这句完全不避着自己的调侃,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她是不是不小心听见老板私生活了!上帝作证这绝非她本意!接下来: A.装作若无其事起身与二位老板告辞 B.装作若无其事起身把门关紧留下来听个爽 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的席招抬起指腹按了按太阳穴,帮她选了C:“Lily.” Lily:“在的,席先生。” 席招:“如果我没记错,俞总和宋小姐——” Lily了然地端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目光落在那被她无声敲下十几排“啊啊啊啊啊啊啊”的Word页面,平静且专业地回答:“仍然是普通同事——宋小姐原话。” 这人最近病情好转得有些离谱啊,都会和下属一唱一和挤兑人了。 俞见一站在窗边稀奇地盯着男人英俊冷淡的眉眼,半天才懒洋洋扯着嘴角耍无赖:“女人最爱口是心非,是吧Lily?” Lily谨慎作答:“世上的女人不可以一概论。” “也对,”俞见一不知想起什么,嘴边弧度若隐若现,“但……” 话只说一半,专吊人胃口,又或是他自己沉浸在回忆中,忽然忘了要说什么。 席招睁开眼睛,意外地发现那骚包的下垂眼此刻竟难得地溢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而总裁沉吟后,还是冷漠地打断了这份只属于这名异性恋自己一人的粉雾海。 席招:“想好了吗?” 俞见一醒过神来抬眼:“什么?” 席招一脸看弱智的表情:“你想的办法。” 忘了的话翻回去看第一句。 俞见一忍住蹿到喉咙眼的笑,“嗯嗯”两声轻咳着掩饰:“不是有那种明星和素人谈恋爱的综艺吗?我记得夏之竹也收到过邀请,你报名参加吧。” Lily:你当我老板是疯子? 席招手中的钢笔落在桌上点了点,似在评估项目可行性:“在节目里谈恋爱,不是演的?” Lily:那没事了,我老板好像真有点疯。 “有演的也有真的吧,”俞见一随便捡了只最近的转椅瘫在上面,眯着眼睛回忆八卦,“就那个前阵子查出来给咱家小明星买热搜的卫、卫……” 席招:“卫洺熙。” “嗯,”俞见一抬手在虚空中重重点了一下,“夏之竹拒绝了那个综艺后,节目组找了他,搭档是个十八线的小模特。那小子看样子地下情没少谈,纯情套路不少,播出的时候激起了一阵子热度,后来节目结束,本该吃双赢福利的搭档却到处跑着说卫洺熙骗她感情,但无人理会反被嘲得销声匿迹了,真真假假的,你懂吧?” Lily在心里点了点头:懂,卫洺熙是一个渣男傻逼。 席招没说话,看起来似乎也没把刚才这桩八卦放在心上,而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俞见一忽然挑了挑眉:“老板,我刚建议你参加节目这句是玩笑话,你知道的吧?” 席招懒得理他,收起笔随口警告:“让那档节目离夏之竹远点。” 俞见一笑起来:“这可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你和宋瓷聊去。” 席招没做声,一旁的Lily小姐察言观色,默默删除刚才敲出来的一整面A4纸的“啊啊啊啊”,并将这条小俞总再次随口说出的玩笑话记在了备忘录里:提醒总裁提醒宋瓷小姐让“那档节目”离夏之竹远点。 高亮加粗备注:黄色预警!夏之竹疑似老板私生活对象! 坐在主位上的席招缓缓起身,迈着慢而稳的步子向会议室大门走去。 Lily打完最后一个字,合上笔电抱在怀中,紧随老板身后。俞见一揣着兜从另一侧过来绕到她旁边,笑着问道:“冒昧问一句,你刚才一直在写什么啊?” Lily牵起嘴角皮笑肉不笑:“总裁行程备忘录罢了。” 俞见一来劲了:“有没有私人行程?给我看看。” Lily:“小俞总,请您自重,敬爱老板需适度理性。” 二人扯着皮走到门口,却被一座大山挡路,他们抬起头,这才意识到刚刚走在最前面的人已经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了。 而席招就面无表情地立在那儿,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陌生面孔,听见对方笑着自我介绍:“是席先生吗?您好,我叫卫洺熙。” Lily和俞见一齐齐站定:快报警,傻逼来了。 鹭西的一间摄影棚里,夏之竹刚刚结束又一条拍摄,正坐在一侧补妆休息。 半个小时前卫洺熙给他发了条消息,但当时自己在忙,没有收到,这会儿看见了提醒,也完全不想打开。 现在是下午三点钟,距离和席先生道“午安”过去了三小时,距离和席先生下一次道“晚安”还有七小时。夏之竹在心里深呼吸,自离开学校失去正常工作日后再一次难得地感受到了身处周三周四的焦虑感。 六一儿童节的凌晨十二点钟,23岁的夏之竹卡点发了一条“六一再见,六一你好”的微博,与他在《慕丝客》中饰演的角色六一暂时告别。 电视剧开播最早大约也是年底的事,夏之竹过去半年经手的工作不算多,但一个赛一个的质量高。三月种花九月收获,哪怕现如今失去了那些惹眼的热搜,他仍然维持着每个月都会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的频率稳定地保持着热度,而一切的一切都印证着宋瓷姐姐不愧是娱乐圈操盘手中那位永远的神。 夏之竹三个月前参与拍摄的一部网剧在上午刚刚官宣了预告片,悬疑题材,制片人就是当年《中暑》的导演陆续,除了夏之竹,就连影帝薄迟都在其中有所客串。而令老粉们格外惊喜的是,时隔七年,二人饰演的新角色对当初电影的开放结局似乎又有了新的回应。 不过与此同时引发的争议也很大,有人说陆续江郎才尽,也有人说夏之竹糊了这么多年果然还是只能回去吃老本。 最后还是薄迟的一条微博轻飘飘消弭了大多数人的炮火。 “好久不见,唐。” 配图是来自七年前的一张没有公开过的片场照,黑白的夏日,露天阳台上斑驳迷离的树影,以及并肩坐在皮质矮沙发上穿着老旧白衬衫的少年与青年。 唐是《中暑》中夏之竹角色的名字,也是七年后薄迟客串的角色的姓氏。 这条微博一发,沉寂了许多年的“薄荷塘”超话又发了疯,一个个cp粉在首页点着烟嗑生嗑死,而夏之竹在转发过席招的微博之后就去忙今天的广告拍摄了,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网上的盛况。 但他不在意,有的是人帮他在意。 点进微信后,备注为一条横线的人发送的消息直直撞进眼中,但夏之竹直接忽视后首先点进了被置顶的与x的对话框。 早安,席先生。 早。 午安,席先生。 午安。 或许昨晚与席先生签的那份协议真的有互助的效益吧,明明只才对话过第二次,几句短短的问候却织成了一件外套,披在夏之竹易碎的躯壳外,挡了一层富有张力的柔韧的网,让他终于还是鼓足勇气退出防空洞,再次点进了与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唯一一个血脉之亲的对话。 密密麻麻的夏之竹单方面转账信息之后,是“兄长”卫洺熙在上午看到薄迟与他互动之后的一条纯感情抒发。 “你可真不愧是贱货的孩子。” 第564次。 18 “这个周六见面” 在戾气深重的粉圈中,一家明星或多或少总会拥有那么一两位对家,夏之竹也不例外。 明面上看,大家常将前队友任姝涵当作他的对家,毕竟BOY2当年解散得没头没脑,二人确实是被阴谋论盘了许久。而如今虽然两人在一些场合的重逢表现让路人唏嘘队友粉落泪cp粉原地起死回生,大家还是习惯了对家相称,正主关系好不好只是换一种嗑法罢了。 但在现实中,却也还是有人硬是将自己视为夏之竹的真实对家,抢他资源,买他热搜,入戏很深地在他将近复出前便开始不断用各种手段黑他。 那个人叫卫洺熙,是夏之竹在选秀时认识的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在血缘关系上拥有同一个生物父亲的所谓“兄长”。 依照从前的约定,等到今年九月,夏之竹就可以与他彻底断绝关系了,他可以不用再给那个无底洞不停地打钱,可以不再像垃圾桶那样隔三差五被破接受卫洺熙的一切暴戾情绪,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夏之竹将会拥有全新的没有后顾之忧的生活。 他只需忍过这个夏日。 但卫洺熙会遵守约定吗?实话实说,他连买热搜的钱花的都是夏之竹打给他的部分。 他要是不遵守……那就一起完蛋吧,夏之竹一本正经地想。 甜豆板起脸也是个薄荷味的甜豆,旁人看见他握着手机眼睛一眨不眨的模样,多半都以为他是在对镜自拍。 “在想什么?” 造型师走过来,伸手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 夏之竹好像一直很招漂亮大姐姐喜欢。 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个子很高挑,身着吊带背心和简单的阔腿长裤,纯黑长发只及肩,是那种更多出现在漫画里的日式燕尾发,整个人气质利落又清爽,妆容都淡淡的,只有无名指上的银戒对外无声宣告着她是位有主的、蕾丝边。 今天来拍摄之前,夏之竹也没想到会是秋鱼的首席设计师来给他做造型,见到聂子瑜的时候,他差点以为自己走错片场。 十分关注夏之竹的人或许可以发现,从他刚出道开始,每次参加各种活动,夏之竹身上的服装总是来自一家logo并不明显的小众品牌。 在如今难求一件的秋鱼还只有聂子瑜一名设计师的时候,她就和甚至还未与任姝涵组合出道的阮塘签了合约,直至今日,当年的个人工作室已经拓展到了足以召开时装发布会的广域,当年的小男孩也从阮塘变成了夏之竹,但他仍然是秋鱼全线唯一的品牌代言人。 不过说来有点小小的惭愧,这段合作关系最早其实还是走了后门的。 这么说吧,聂子瑜是阮塘发小季柏岑表哥邻居家的姐姐,当初参加选秀的时候那兄弟俩到处找人帮忙打投,聂子瑜自然也不例外,而聂小姐打投的方式非常特别,她在看节目的时候就灵感迸发为阮塘专门设计了一套衣服,并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送给了他。 对于设计师来说,灵感的缪斯是最难能可贵的珍宝。 而夏之竹就是聂子瑜最大的那个小宝贝。 女人还记得他们初次见面,男孩子很腼腆,而聂子瑜试着开启话题,勾起唇角问他:“从今天开始我就要正式成为你的设计师啦,互相认识一下?看到我之后,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漂亮的小呆瓜抿着嘴,难为情,但也很诚实,语调慢慢地回答:“我……想起了我妈妈。” “真的?”聂子瑜笑了起来,“那不巧,我是拉拉,还没有生小孩的计划。” 没想到男孩子听后弯了弯眉眼,甚至有些无奈地小声回答:“那更像了。” “……”聂子瑜的笑意谨慎地收回去了一点。 喜欢同性但是会有孩子的女性非常多,有自愿的,有世俗逼迫的,也有…… 聂子瑜没有往下问,只是揉了下男孩的头发:“虽然但是,还是叫我姐姐就好,不占你便宜。” 老天爷还是比较公平的。 哪怕夏之竹的亲人不是家人,他仍然有着将自己视为至宝的亲友。 夏之竹回国以后无依无靠,发小季柏岑便在心中将自己认定为汤汤在国内的港湾,全年全时段等候他的需要,而一听到今天的香水广告拍摄主角是谁,一向拒绝所有商务合作的聂子瑜便立刻提着自己还未面世的新设计千里迢迢从燕城赶了过来。 这些都是只为夏之竹一个人的待遇。 所以,其实,他也没有那么糟糕……吧? “小鱼姐。” “嗯?”聂子瑜坐在椅子扶手上侧首看他,脖颈到腰线弯出一道优美的弧度:“什么问题,说吧。” 夏之竹鼓着嘴巴,试探着开口:“如果,有人不喜欢你……” 聂子瑜斩钉截铁:“那就第一时间也不喜欢他。” “……” 夏之竹眨了眨眼。 聂子瑜笑着轻点过他化了精致妆容的眼尾:“这是做人最基本的礼貌,宝贝,学着点。” 席招发自内心地觉得,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好没礼貌。 卫洺熙。 他还记得半个月前,在查到热搜罪魁祸首并连带着揪出夏之竹当时选秀时可能就被这人欺骗利用的事情时,就连在娱乐圈混久了见多识广腌臜的宋瓷也深吸了一口气,由衷真诚地评价:“我看这孙子是没挨过打。” 本来昨天夏之竹的生日直播她也是要陪在身边的,但卫洺熙却在此之前掐着时间发出了一条与夏之竹从前的合照舞过世cp,蹭热度倒是其次,恶心人是真的。 而在看到这条微博的第一刻,宋瓷立刻踩着她十厘米的高跟鞋下楼敲开了公关部总监的大门,淡漠地翘起下巴招呼握着手机正在抢地主的俞见一:“大郎,起来喝药了。” 蔫坏的大郎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吗的”,收起手机便开始摩拳擦掌地和宋瓷与刚结束工作跑下楼来的硬糖中的战斗粉小郑商讨外交对策。 恶心之道反以恶心治之。 适当操纵舆情与上赶着硬贴的家伙解绑免得对方吸自家血那是三人信手拈来的工作,但在明明可以反扑咬死对方的时候,宋瓷却还是留了一线余地。 而听俞见一后来转达,宋瓷当时的解释是:“你以为这是第一次了吗?我承的是竹子的情。” 看当时选秀时的剪辑,一同参赛的卫洺熙的确是夏之竹身边玩得最好的朋友,就连任姝涵当时也因为身在上位圈与自己后来的队友几乎毫无交集。 卫洺熙善于在镜头前表现,不单是在那档恋爱观察节目之中,早在他选秀的时候就可见端倪了。 而夏之竹那个笨蛋,竟然在被一次次欺骗欺负之后还跟小白花一样地为对方求情。 “席先生,您知道夏之竹、不,从他还是阮塘开始其实就一直想抱上您的大腿吗?” 夏之竹怎么会喜欢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在Lily走后再次只剩三人的会议室里,在听对方口若悬河了十分钟后,沉默已久的席招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你的品德是出生后按分期付款的吗?” 卫洺熙:“……?” 席招:“回去联系律师吧。” 又浪费了人生中又一个十分钟的席先生彻底花光了今天所有的说话份额,施施然起身离开。 而像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带来的信息换回的却是这么两句话,卫洺熙僵愣在原地,原本还能算得上清俊的脸蛋此刻面如菜色,无比难看。 俞见一装模作样地叹了声气,揣着兜起身,笑眯眯地解释:“不知你的智力能否够你理解总裁先生的简短表达,翻译一下,永远——永远不要在他面前嚼舌根,以及,你完蛋了。” 席招不高兴。 席招很不高兴。 他原先只知道夏之竹过得不容易,但未曾想过那份不容易竟是这样的艰难。 查无此人的夏目家,贪得无厌的旧亲戚。 席招想,明明自己这样小心地护着夏之竹,他们却那样轻易地欺侮他。与其这样,倒不如让夏之竹真的喜欢上自己。 星言应该没有禁止办公室恋情的规定吧。 席招想了想,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确信了,网恋和异地恋一样具有风险,而规避的方法只有一个。 他拿起手机给夏之竹发了一条早午晚安之外的微信。 “这个周六见面,可以吗?” 19 “我来救你啦” “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席招吗?”席岳叼着棒棒糖问道。 夏之竹移开研究手中棒棒糖口味的目光,看着他摇了摇头。 席岳煞有介事地张开了十根手指:“因为我哥出生之前,家门口搬来一窝喜鹊,而出生那天,江城连日的暴雨结束,伴随着他的啼哭,霞光满天——家里人都说是喜兆,谐音梗,你懂吧?” 犀照,形容人的眼光独到、明察事物的真相。 夕照,指太阳下山时的光芒。 喜兆,喜事的征兆。 那么多的谐音梗,原来却是最无聊的那一个。 席岳笑起来,枕着手臂躺在了休息室的沙发上:“当然了,每一个我哥都不喜欢。我一直怀疑他讨厌傍晚的天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这样的吗。夏之竹想,他倒是觉得“席”字很特别,“招”字也很动听,但后者明显要更出色些,因为“席岳”听起来就很一般了。 席岳:“虽然你什么话都没说,但我总感觉你在想一些危险的东西。” 夏之竹也把糖含到了嘴里:“没有吧。” 编排完哥哥瞎话的席岳哼哼了一声:“那你还害怕他吗?” 其实本来也不怕的,但夏之竹还是摇了摇头,顺从地回答:“不怕了。” 席岳被他逗得笑起来,忽然生了兴致,几口咬碎糖果含糊不清地问道:“阮、塘,你的名字又是怎么来的啊?” 怎么来的? 他跟着阮觅姓阮,出生后差点被沉到小池塘里。 “……”席岳呆滞地张大了嘴巴:“真、真的啊?” 夏之竹学着他的样子咬碎荔枝味的水果糖,站起来把塑料棍放进水晶烟灰缸里,敷衍似的回答:“当然是假、假的了。” 顶着同龄人无语又复杂的目光,夏之竹背过手慢吞吞道:“没有问过,或许是我妈妈喜欢小池塘吧。” 席岳看着他挑了挑眉:“还能开玩笑,看样子你是不太紧张了。” 夏之竹无声眨眼。 席岳把半挂在耳廓上方的大耳机扯到脖子上,笑着起身走到男生的身边,微微屈起手臂:“走吗,男伴?” 一身白色刺绣西服的夏之竹淡淡地“嗯”了一声,在抬手将将挽住男伴胳膊的一刻,又被那坏心恶作剧回来的席岳歪着身子笑嘻嘻地避开:“得了,我可害怕被人打。” 今天是江城大名鼎鼎的程家隔半年后再度举办的慈善拍卖晚会,对于参加的人来说,慈善只是噱头,社交才是目的,多的是各行各业的精英挤破脑袋互相结识。 席岳和程家那位当家的小少爷有些交情,拿了邀请函后转手便邀了他在星言“最亲的家人”夏之竹同去。 嗯……你说他亲哥席招?席岳在星言叫Sean,姓X,和席先生没关系的哈。 “不用紧张,我等会儿带你去认识一下程昼回,他很好,应该会喜……” 席岳打开休息室房门,看见了站在门外的那位“不是亲人”的亲人,话音立刻和他本人一起转了个180度的大弯:“再见,夏之竹,有空再聊。” 夏之竹:“?” 席岳手指上转着他今天拿来拍卖的据说是扎克伯格送的钥匙串,哼着歌一眨眼就溜没影了,而在他离开之后,被挡在门外长腿宽肩的高挑绅士立刻撞进了夏之竹的眼中。 太突然啦,像一匹走出密林的英俊雄鹿骤然踩上他心尖的纤细禁土,令夏之竹的胸腔由地壳深处开始震动,但面上看得见的草原却依旧如斯平静,只有风过的轻痕。 “席先生。” 他礼貌地背着手打招呼,像是想起了二人的约定,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周末好”。 如此的温柔平和,如此的令人无奈,如此的可恶可爱。 席招也同样平静地回答:“周末好。” 永远的淡定从容,永远的令人心动,永远的心如巨波啸起,眼底却只有一丝波澜浅浅掠过。 ——席先生。 名利场上的阿谀奉承永远极尽溢美之词,哪怕是在从门口走到这里的短短一程,迎面遇见的含笑恭维依旧是如过往所有时刻的泡沫面具,一戳即破。 有那么多的人这么称呼他,席招想,但只有夏之竹的“席先生”与别人不同。 也许就算当他只是一个坐在路边乞讨的落魄乞丐,夏之竹仍然会在布善时俯身蹲在他的面前,清清白白地呼唤席招:“先生,您好。” 不过这一切都是席招的单方面想象,凭借他的资产实力与席家的家底,也许需要席岳去拉斯维加斯戴上刷了黑油漆的墨镜纵情豪赌方能将他哥输得坐在马路牙子上要饭。 想到这里,席招顿了一下:他得把席岳今后去拉斯维加斯的一切行程尽可能地停掉。 男人安静垂眸沉思的模样很好看,时至今日,席招仍然是夏之竹心中见过最好看的人。 而且不过不到一个周不见,席先生怎么好像越发好看了些。 夏之竹苦恼地别过视线悄悄红了耳根,可惜他不晓得,自己那双眼眸生得和妈妈一样,哪怕其中的简单清澈比不得女人的冷淡妩媚,依旧难掩天赋的湿润水光。 席招从被“弟弟坐牢铁窗泪”形象打岔走的思绪中回神,抬眸时刚刚好瞧见夏之竹抿着嘴唇悄悄鼓起粉腮的模样,如此可爱,令男人精准稳定的每分钟只有60次的心跳忽然不甚漏了一拍。 ——不过依旧是59次,非常健康。 正如他在周二向互助对象发出周末邀约后获得肯定回应时的那刻一样健康。 但还没来得发表今日的第二段对话,健康的席招便忽然向亚健康心悸的夏之竹毫无征兆地伸出了手。 男孩子迟钝地眨了眨眼,甚至还未对上席招的目光,他已经被那人抬手握住手腕用力向前一拽,趔趄着倒入混着淡淡柑橘与雪松味道的怀中。 不知是什么东西随即在他身后砸在地上摔出一声震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席招抬起另一只手臂环住自己稳步后退的掌心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明明该第一时间回头探究。 明明该害怕的。 但夏之竹却忽然想起了周二在摄影棚,他问聂子瑜的最后一个问题。 ——小鱼姐。 ——嗯? ——如果有人……如果你喜欢上了一个人。 女人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么肯定,含着笑意。 ——那就去见他。 夏之竹试着开口:“席先生?” 席招:“……” 心跳正在从180往250供血不足猝死而亡狂奔的席招看着地面上砸碎成一片狼藉的吊灯,耳边嗡嗡地混着附近听到刚才那惊天声响急匆匆赶来的人群呼喊,久未造访的焦虑再次铺天盖地漫上他的大脑皮层与神经网络。 他几乎是难以自持地瞬间佝偻了脊背,像擎天的柱子塌了一样令他疲惫地靠上身前单薄清瘦的骨架。 非常好,这次该轮到他上热搜了。 #星言总裁 被一盏吊灯吓得当场昏厥#席招 你行不行席招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他在席岳把家底赌穿倾家荡产之前先一步搞砸了自己的约会。 但一只温暖的掌心却忽然抬起附上了他冰凉发汗的后颈。 那此前由席招背着心理医生赵初和胡诌出来的协议,不知有哪一条触动了城郊雁清山上供奉的神女娘娘,让她施法将他诓人的废纸变成了一道冥冥之中的契约,令他们在此刻古怪地偎依在一起。 而席招耳鸣得太厉害,甚至无法分辨夏之竹在揽着他回到不被注意的安全区、自己主动站到门口应对外人之前,踮脚在他耳边轻轻念出的安慰,到底是“谢谢你救我”,还是——“我来救你啦”。 20 “但您不一样” 仙季酒店的总统套房很大,江城夏季炎热,室内空调却足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打喷嚏。夏之竹没有找到中央空调的遥控器,幸而聂子瑜新送来的西装面料上佳,被冷风吹着也不觉太过寒凉。 室内冷清,夏之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角落里,侧首看了一会儿落地窗外被雾蒙着的夏夜星空,半晌,又拿起自己的手机,点开微博刷新了几次。 在反复确定了琳琅的热搜榜词条与他、Sean、星言、席招都完全无关后,夏之竹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卫洺熙最近没有什么动作,除了几天前未被回复的那条微信,他好像一下子忽然就消失在了夏之竹的生活中。 不过之前也总是这样的,夏之竹已经习惯了他没有规律的索求与谩骂,但至少在下一次到来之前,拍摄、通告,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小郑今天下午还拿着各种宣发数据兴奋地告诉他:小夏哥,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喜欢你!你开心吗? 夏之竹当时做着造型配合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对“他被喜欢着”的事实全无实感。 刚才发生的那出意外其实不是意外。 程家办了这么多年宴会,从未有过这样险些闹出人命的疏漏,楼下宴会厅的拍卖晚会还在如常举行,而后台同步进行的排查高效到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从监控中查出了这实际上是一起有预谋的作案。 休息室里掉下来的那盏吊灯被人提前动了手脚,作案的就是今日在仙季排班的工作人员。 警方质询时,对方对自己做的一切供认不讳,语气中还有一种令人难以共情的狂热。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眼神明亮地说了一句:“我就是想让Sean因为我受伤害啊!” 夏之竹之前也遇见过私生粉,但幸运些,除了追他车、跟踪他到酒店、拿到他行程后反复值机,还没有今天这样要人命的。 有些不能理解,但那终究只是一小部分人,不会让夏之竹对娱乐圈的工作抱有多少失望,毕竟他本来也期待得不多。 但剩下的大多数硬糖们喜欢他的又是什么呢?夏之竹偶尔会有些困惑。 可能都是幻象吧,像追一场梦一样。夏之竹虽然不算是民选出道的梦之子,但外在条件确实不错,实力方面也中规中矩不算太过拉垮,喜欢上他被包装后展示在大众视野之中的形象,应该不算特别困难的事。 只是……夏之竹想,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是什么人。 如果知道了他其实是一个有着奇怪疾病的身世难堪的怪胎,应该没有人会喜欢他吧。就是因为知道了这点,卫洺熙才一直那样有恃无恐不是吗。 从前还好,夏之竹还没有那么在意自己的事业。 但现在……他身上多了一道与席招联系在一起的契约。 夏之竹垂下眼皮,想着方才男人倚靠在自己肩上的温热呼吸,不受控制地抬手碰了一下莫名发烫的耳根,但作为供血之源的心底却又同时向下沉了沉。 今晚的不幸与侥幸都给夏之竹提了个醒:他的身上有着不安分的因素,随时都可能从外面引爆,哪怕今晚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他也难保下一次卫洺熙会不会发什么疯。而看席先生方才的表现,他或许需要一位……更加安全的互助对象。 夏之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纹路很浅,听说是命薄福分少的表现。 如果可以,夏之竹想,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在席先生身边多站一小会儿。 若是从来没有得到过还好,但他如今终于有了一丝与对方生出些关联的机会,到底还是由之起了贪念。 但夏之竹很乖,不会过分,只要多一点回忆就好了,他可以记住很久很久。 若是没有……也没关系。 毕竟夏之竹非常确信,直到自己变成老爷爷、走到生命终点的那一天,他在阖目时,仍然能将23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席招端着蛋糕的干净修长的指尖播放在眼前历历在目。 “滴”的一声,最外面的房门被人用磁卡刷开了。 夏之竹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心跳砰砰加速,几乎立刻认出了那踩在吸声地毯上的脚步属于谁。 是那永远不急不缓,却可以仅仅依靠衣袖拂动的微风轻易撩碎他一池月光的、席招的步伐。 席先生听起来好多了,但好像也没有完全好,偶尔的迟缓凝涩,让他仿佛刚刚徒步从沙漠中穿行而出,看着眼前的绿洲,迟疑地怀疑那究竟是否是海市蜃楼。 他最终还是走到了与夏之竹仅仅隔着一面鱼缸的地方。 蔚蓝色的灯光从保温玻璃的底部亮起,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眼神迟钝地在人造珊瑚中穿梭游动。 二人几乎是以相同的沙哑异口同声。 夏之竹:“您还好吗?” 席招:“你没事吧。” 他们一同沉默了下来,又再次一起开口,这次说的内容一样:“对不起。” 站在暗色中的席招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夏之竹为什么也要这么说,但他还是第一时间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对不起,因为席岳的事,今晚差点让你受到伤害。” 夏之竹摇了摇头。 大家都是受害者,没必要这样。 道歉的指针再次转向了另一个人。 “席先生,”夏之竹顿了顿,“对不起,我有事一直瞒着您。” 他的嗓音有些凝涩,但隔着鱼缸的遮挡,接下来的话也不是那么难吐露。 夏之竹深吸了一口气,坦诚道:“我的出身不太好。” 或者直白地说,他其实根本就不该出生。 有关“阮塘”名字的来源的确是他哄席岳的,阮觅离开他实在太久了,记忆中的母亲形象更多来自夏目洋子,而就算没有人告诉过这个早早成了孤儿的小孩,他也大概可以想象到,阮觅当初是怀着怎样痛苦不甘反复自我折磨的拉扯最终生下了他。 但她还是太痛苦了,甚至那么早就将自己逼离了这个世界。 夏之竹几乎可以预见到自己的身世曝光后,他如今的形象会如何轰然倒塌,美好的神像一旦从高座上碎裂,朝奉的人群将第一时间举起长枪短炮毫不留情地予以攻讦。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 长长的睫毛落在眼底网出阴影,夏之竹小声道:“小瓷姐也知道这件事。” 明星与经纪人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体的,公司为他承担风险,他也应当坦诚地交由对方评估自己是否值得被付出这一切。在第一次与宋瓷长谈、决定将自己的未来交付到对方手中时,夏之竹就提前告诉了对方自己不是最安全的选择。 他给了宋瓷重新选择的机会,现在也应该给席招。 而如果有必要,作为这另一份契约的其中一方施行者,夏之竹愿意向席先生完整地坦白他当初还有所保留的一切秘密。 虽然因为胆小,这份坦诚来得晚了一些,可虽迟但到,席先生可以原谅他之前的怯懦和小心思吗? “夏之竹,”席招艰涩地开口,“你不该相信我。” 他拒绝了。 “人要先保护好自己。”席招说。 夏之竹的目光落在缸底的那只珊瑚丛中,轻轻道:“但您不一样,不是吗?” 席招:“……什么?” 夏之竹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说得没有错:“我们是互助对象,签了协议。” 他的语气这样自然,甚至连夏之竹自己都不知道,那份自然里还带着一丝他从未有过的、只有被偏爱的小孩才会脱口而出的天真。 房中没有开灯,他们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夜色中的所有声响都因此被放大明显了数倍,夏之竹意外地听见席招似乎笑了一下,哄笨蛋一样低声回答:“嗯,你说得对。” 夏之竹突然不好意思了:“席先生,您……” 席招打断他:“你。” 夏之竹没反应过来:“嗯?” 席招最擅长举一反三:“我们是契约的甲乙双方,关系平等,不必如此有距离感。” 夏之竹没忍住弯了弯眼睛,从善如流:“谢谢你。” 席招将一直攥在手心里的盒子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记得带走它。” 夏之竹听着陌生物件与桌面相碰的声音问道:“什么?” 席招:“Lily刚刚在楼下拍到的,送给你。” 他对人好的经验如此贫乏,除了不断地把身边最好的东西拿给对方,几乎不知道任何其他的技巧。 “晚会还有后半程,”席招的声音远了些,似乎在向里间走去,“去吧,席岳在外面等你。” “席先生。”夏之竹叫住了他。 席招的脚步顿了顿:“什么?” 隔着望不见对面的一池热带鱼,夏之竹背着双手,忐忑得像个刚刚兑换完砝码的赌徒:“下个周末,我们还可以再见面吗?” “当然。” 在回答他之后,席招从怀里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盒,尽最大的努力维持着平稳步伐走进了最里间的卧室。 房门落锁,鱼缸的灯光只映照着一个人了。 但夏之竹不知道,对于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作答者来说,他刚刚出的其实是一道单选题。 小几上的盒子很朴素,男生绕过鱼缸走过去,打开后看见了一只不能更加眼熟的古董石英表。 是洋子送给他的成年礼物。也是被夏之竹和请柬一起放在了拍品盘中,想要割舍掉、又被席招重新赋予新生还给他的那块石英表。 在将表带重新扣到手腕上的一刻,夏之竹的眼眶都模糊了一瞬。 幸好他不会哭。 夏之竹缓步走到门边,想象着下个周末要赴的约会,拧开冰冷的门锁,一脚迈进了廊间灿烂光明的布景中。 周末见? 周末见。 21 “对,我在收菜” “席先生,请闭上眼睛,想象你身处在一间礼堂中。T大数学学院的那栋红楼,我曾从隔壁学院过去听过讲座,也有一些印象,不如就选在那里。” 赵初和的轻语永远含着淡淡的笑意,那仿佛不会崩于任何事物的淡定或许是他成为江城同行中佼佼者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间独栋办公室坐落在江城寸土寸金的昂贵地段,虽然靠近市中心,但穿行在这里的人却几乎和城郊一样少,沿路都是民国的洋房与爬满绿蔓的红砖围墙,静谧安宁。 今天是个很适合出游的晴天,但他们身处的房间此刻却于四周紧紧拉着浅色棉纱的窗帘。 室内布置得干净简单,被称作“席先生”的男人面容英俊却表情匮乏,高大的身形整个陷在不软不硬的沙发上,从赵初和的角度看,他几乎是被埋在了那些自己从世界各地淘来的花里胡哨的家居软垫中,一双笔直长腿无法舒展安放地微微屈起,倒让他显得近了一丝人情。 桌上的录音机安静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坐在一旁柔软靠椅里的医生握着手中的水笔,柔声细语地引导:“我记得你大学时一直是第一名,每年开学都会作为优秀新生、学长和毕业生代表发言,你印象最深刻的那次发生了什么,可以与我聊聊吗?” 躺在沙发上的男人睫毛颤了颤,出口的语调却很稳,几乎听不出任何前几日晚上他打电话向自己求助时呼吸急促的影子。 “没有什么特别……” 席招的叙述简洁而富有逻辑,理性的讲解几乎没有掺杂任何主观情绪的刻画,赵初和偶尔会在笔记本上记下几行字,基本都是些片段的摘取,同样的没什么特别。但在席招看不见的地方,医生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深了许多。 赵初和是在两年前一次位于欧洲的学术沙龙上认识的席招,当时这人是那个活动的投资方代表,冷峻、专业、不通人情,是来自华尔街的席先生的代名词。 当然,最后一条不是讽刺席招的情商,事实上他的情商或许可以用极高来形容,哪怕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上也可以用那副没什么表情的表情圆滑而犀利地令所有人都不敢轻视于他。 但大家都知道,席招很不喜欢参加工作以外的社交聚会,在人脉是命脉的金融圈里,包括他的上司在内的所有人基本都只能在工作时间见到席招。 席先生,下班的king。 但令人意外的是,那次沙龙,原本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出现的席招竟然出现了,不仅如此,他还在主办方的介绍下不动声色地要来了在场许多人的名片。 而要不是在几天后回国之前收到了席招打来的电话,赵初和也许永远不会知道那位看起来举止优雅从容的席先生原来身患神经性恐惧症多年,在每一个被人群簇拥的时刻他都无时无刻不被焦虑包裹,而自己则是他决定治疗后被多方面评估选出的最佳对象。 某种程度上,席招看起来根本不是个正常的病人。他太能藏了,不仅藏自己的病情,他还能在同时精准地对他人的行为进行预判甚至予以干涉。 赵初和也是后来才知道,席招其实早就选中了自己,甚至连那场沙龙的入场券都是他想办法送回国的。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完全出自席招近乎变态的谨慎,而赵初和很幸运,不知凭借什么通过了这场只有席先生一人知晓答案的面试。 社交恐惧症常无明显诱因,中心症状多表现为回避社交,在极端情形下可导致社会隔离,一部分患者甚至可能通过物质滥用来缓解焦虑而最终导致物质依赖,特别是酒依赖。 但你几乎看不出来席招身上有任何异样。 什么一旦发现别人注意到自己就不自然、不敢抬头、不敢与人对视,甚至觉得无地自容、不敢在公共场合演讲、集会不敢坐在前面……一般都是与席先生同坐在一起的人会被他的气场压得当场社恐吧。 但席招告诉他,这些症状自己其实全都有。 席招的具体发病史由18岁高中毕业开始,在此之前他对暴露在公开场合的社交存有回避心理但并无不良反应,而在那年他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在高中礼堂上发言时,席招突然毫无征兆地感到恶心、目眩、心跳加速等症状。 但他的强大毅力同样的令人震惊,席招是在忘记了讲稿内容之后站在台上顶着巨大的压力即兴发表的演说,除了多年好友俞见一和他的母亲,当时台下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席招的异样。 社交恐惧症的惯用疗法之一是在放松训练后,请患者按引起恐惧反应的严重程度,依次列出相关诱发情境的清单,然后从引起最弱的恐惧反应的情境开始,逐一让病人身处或想象自己身处于这些情境之中,循序渐进,直至最强程度的情境也不引起恐惧为止。 席招的病情从表面上看比赵初和的大多数患者都要好上太多,从一开始他就表现得非常配合,唯独只有高三毕业的那场演说,至今为止仍然是不可提及的最高档情境,每当赵初和试着让他从思绪中走到那里,席招总会立刻面色苍白,并伴随若干不良反应,逼得治疗不得不暂停。 赵初和原本以为席招的恐惧症更多表现为针对特定情境(比如五十人以上的公开演说环境),之前他们列出的清单条目基本也可以印证这一想法,但现在看来情况好像还要更糟一点,在只有两人在场的时候,因为一出意外,席招还是突然就发了病。 他的恐惧情境并不是单一的,赵初和想。知道真正的诱因非常重要,而到现在为止,他对席招的了解仍然非常浅层,对方求助于自己,但其实从内心仍然回避直面病根,且非常警惕,不愿轻易向外人袒怀。 赵初和的手指无声地点了点笔身,他又想起席招只言片语提过的那个人,此前席招的焦虑曾因为他的出现神奇地有所缓解,而这一次发病时他也在席招身边。赵初和想,这个人应该…… “滴滴滴滴。”闹钟响了。 被打断思路的赵初和敏锐抬眸,意外地发现刚刚还沉浸在回忆中缓慢叙述的席招已经起身压断闹钟,健身颇有成效的脊背隔着衬衫描摹出男人优美的曲线,而席招只是握住手机礼貌地向医生致歉:“有点私事要处理,五分钟即可,也算在看诊时间之中。” 赵医生看诊以分钟计费,席招已经不是第一次出手这么阔绰了。赵初和抬手示意对方自便即可,而后便饶有兴致地观察起自己的患者。 “我可以知道私事的内容吗?”他突然问道。 这不算礼貌,对于医患关系来说也游走在逾矩的边缘,但席招顿了顿,简单判断后或许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点了点头。 赵初和笑了起来,放下纸笔缓步踱到席招身后,短短的几步他已经在心中盘算过无数种可能,而在真的看清席招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什么画面后,这位见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的心理医生嘴角的笑容还是僵了一下。 “席先生,这……” 屏幕上的画风十分卡通精致,仅靠满屏的土地格子与小木屋,赵初和立刻认出了这就是他昨天才从自家七岁侄女手机上看见的那款休闲手游。 小麦的成熟时期是2小时30分钟,席招在出门之前播了种子,为了保证下一批及时播种的收益和防止邻居偷窃,他在下车的时候定了一个闹钟。 操纵着屏幕上扛着锄头的小白猫收割完最后一格小麦,席招波澜不惊地抬起头,微微向他颔首:“对,我在收菜。” 22 “违规昵称会被封号” 夏之竹参演的网剧《糜鹿》昨晚在各大视频平台播出了第一集,编剧与导演脑洞很大,主演虽然不算出名,但全员演技在线,剪辑也很精彩,只才开篇40分钟已经埋下若干伏笔并在片尾直接点出一个反转,看得人大呼过瘾联名申请加更。 而与此同时,虽然薄迟和夏之竹客串的单元角色尚未出场,但光预告片里的片段已经足够各位神仙打架结合二人历年来参演过的影视综艺再次剪出三生三世的恩怨纠葛。 薄荷塘的文艺复兴,让暂时沉寂了没几天的夏之竹再次热度高涨,微博粉丝每天都在以万为单位计数地稳步增长。 他没有小号,从很久以前基本就只是按照团队的要求更博,照片和文案都是提前选好的,但都混互联网了,要说一个小号都没有,那也不尽然。 夏之竹手动切换到了录果的软件页面,刚一点进去,立刻收到了季柏岑的私信:“汤汤!速速上线,531区。” 星言最近进行的新项目是联合前段时间红极一时的IP出一款大型社交手游,前者就是上次他和季柏岑直播时玩的那款搞笑风格的格斗对抗游戏,游戏内的角色画风奇怪但又莫名可爱,热度至今仍然很高。 在上次的月结会议上,董事会最终过半数通过了由星言牵头推出新游戏的提案。自席招接任总裁职位以来,原本还算保守的娱乐公司开始大刀阔斧地向各个相关领域开疆拓土,之前还只是收购录果、鲸意之类的已有平台,但这次席招和他代表的新生激进力量竟然还想在动辄赔本不说还极其容易败光韭菜们好感的游戏区里分一杯羹。 前所未有的大胆操作令与上述决策无关的宋瓷都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误会了席先生,席招的远视和敬业程度已经超乎了大多数人的想象,上次用Sean的账号和夏之竹一起玩游戏,估计也不是冲着夏之竹,而是在视察新收购的直播平台时顺便评估一下新项目的可行性。 ……是的吧? 不知这个项目席招究竟已经酝酿了多久,或许从他决定收购录果时便已有雏形,而在提案的时候他已经拿出了基本已经搭建好的游戏框架,会议通过后这才不到半个月,游戏已经飞快地完成预热后进入内测的阶段,并且出人意料的,热度超出想象,非常火爆。 游戏内的剧情线将在正式开服时才会推出,听说每天抽出大约半小时就可以完成,整体功能很休闲,目前可操作的包括在自己和邻居家里种种菜偷偷菜、装扮一下空间之类的,和市面上的其他同类游戏大同小异,而除了联合IP外,比较创新的一点是这个游戏里的账号未来将与其他社交软件互通,而且听说不是简单的互通。 录果站在星言旗下,是第一个出来试水的平台,大多数的岛民也成了游戏的第一波参与内测者。 夏之竹行程太忙自己没有关注过,还是发小督促他注册了自己的账号并且与他在录果内的ID绑定。 531是夏之竹的生日,大致可以预料到,未来正式开服后,虽然硬糖们不会知道自己关注的偶像在录果偷偷唱歌,但却一定会很有默契地一起跑到游戏里占据531号服务器,抢注一切与“夏之竹”“竹子”“塘塘”有关的相似昵称并在录果岛屿团建。 但如果从现在就开始抢先注册,未免也有些太狗了。 看着自家留言板里ID为“夏之竹圈外女友”的用户留言,夏之竹本人真实地沉默了。 季柏岑没在游戏里上线,手机屏幕上方弹出他的微信消息,这人还挺得意:“怎么样,这就叫灯下黑,到时咱俩肩并肩走在大街上,绝对没人猜得出‘汤汤’就是夏之竹!” 本来也没人会猜呀。 夏之竹为发小的恶趣味感到无奈,准备等下参观参观注册后还没来得及看过的游戏环境。 其实就算没有季柏岑催着自己,夏之竹也会下载这个游戏的。他不懂那些高层们的复杂决策,但他知道这个游戏是由席招主导推出的,与录果有关,相当于与汤汤有关……百转千肠地在暗恋的小朋友心里转过一圈,最终相当于夏之竹和席招有关。 他肯定会玩的。 夏之竹悄悄红了脸,思绪开始缥缈。 前几日的私生粉事件让宋瓷警铃大作,决定抽空为手下的小朋友们展开一场生动的安全教学。夏之竹今天上午刚从燕城回来,好不容易得了半天正常休息日的假期,立刻又开始期待赶紧上班。 他掰着指头想,今天是周六,明天他会回公司和Sean一起听小瓷姐训话,到时,在周末的最后一天,或许会有机会见到席先生吗? 夏之竹窝在公寓的小沙发里,将下巴搭在膝盖上,手指漫无目的地在手机背面轻点。 在某个瞬间,他的余光心不在焉地瞟到了屏幕上,而后便忽然发现“夏之竹圈外女友”的“踩踩”留言旁边不知何时刷新出了一条新的内容。 dshdjhajjshd:违规昵称会被封号。 dshdjhajjshd ds…… 夏之竹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诧异地坐直后检查了好几遍乱码的字母顺序,与记忆中分毫不差,而他的记忆不可能出错。 这条留言就出现在半分钟前,所以——夏之竹退出留言板页面,吃惊又在情理之中地发现站在自家毫无装饰的贫困家庭留言板前的,除了自己的小熊形象,还有一个头顶着“dshdjhajjshd”乱码的白猫形象。 游戏的默认初始ID在绑定后是与录果内的账号互通的,玩家享有一次改名权,有的人用了有的人没用,而很明显,夏之竹和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只猫……这个人就没有改过。 原来他除了“好听”“好看”还会说别的句子啊。 原来……他不是AI自动回复机器人。 夏之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那这算网友奔现了吗? 破旧待修的公告栏前,对面的白猫一动不动,这边的小熊也装作断了线头都不抬。夏之竹眼睛眨也不眨地举着手机观察猫的动向,但很快他就被对方身上穿的全套服装吸引了目光。 “……” 还没来得及在游戏里给自己换上装扮的夏之竹忽然紧张起来:第一次见网友,他是不是也得穿件衣服啊? 23 “我们叫它‘害羞’” 席招握着手机的总时长已经接近十分钟了。 约定的五分钟已过,但准时结束收菜并播完新种子的白猫还停在游戏里,原因是他在离线之前收到了自己唯一关注对象的上线通知,而赵初和随后建议:“不如试着和他交流一下?” 当初在录果注册账号、开始与人在网上社交就是来自这位心理医生的建议,而迄今为止这份建议的成效显然已经突破了预估的及格线,席招很乐意继续遵从他的建议,特别是在知道“汤汤”是谁之后。 正常的治疗时间忽然变成了患者的游戏时间,但医生不仅不加以阻拦,反倒十分乐见其成地在坐在一旁观察起来。 当然,赵初和的品德是出生后全额付款的,在发现席招注意到自己的好友栏里自动匹配了某个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人后,赵初和便不动声色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没有再打任何窥私的念头。 心理医生总是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如果此刻是别的什么人坐在这里,多半都会觉得席招实际上是在兢兢业业地微服私访,亲自测试自己前不久花大手笔投资的游戏。再了解席招一点,俞见一会一边在旁点头附和,一边在心里反驳这不过只是某个假正经搞网恋的借口。 而只有赵初和才会真诚地相信前者的话肯定是起因,但起因最终一定会沦为某个有钱老板搞网恋的借口。 游戏里的小熊和小猫还在无声地对峙。 席招对着画面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操纵着手游目前还不大便捷的键盘在空白对话框里打出了一个“hi”。 显然,这位患者非常保守。 而就在发送成功的一刻,屏幕忽然弹出提示框:系统维护中,聊天与留言板功能暂停。 怎么,是他投的钱太少了吗? 自进入游戏后一分钱都没有充值过、完全依靠自给自足赚钱养家的席招平静地观察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小熊忽然凭空变出一身商城里最贵的服饰套装,那被冰雪女神亲吻过的眼中也浅浅地浮上了一丝笑意。 与之前作为前身的格斗游戏不同,目前这款手游中动物角色的体型结合现实有部分差异,小熊汤汤和白猫dshdjhajjshd现在一高一低,不似之前差不多大小。或许是这样,也或许是完全没有把dshdjhajjshd和席招试着对号入座过,就连记忆力强如夏之竹也因为沉浸在与网友会面的紧张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的自己和对面这个人的角色完全就是那天直播时他和SeanX分别挑选入场的形象。 圆圆笨笨的迷你小熊和白白小小的高傲猫咪,听起来似乎根本无法与二人相对应,但仔细想一想,又好像的确就是他们灵魂的真实形状。 而上一次席招忘记开麦,这一次系统全员禁言,冥冥中好像总是有什么在阻止他们的相认,甚至连最基础的交流也不给机会。 席招平静地注视着屏幕,心中暗自思忖下周一他要如何督促合作的游戏公司加紧推进工作进程,而后,他突然看见游戏里面的小熊给站在自己对面的小猫递了一朵花。 就是很普通的、用户每天上线后都会获得一朵的那种小白花,在此之前席招像大多数玩家一样,每天都会把它拿到旧物商店卖钱,而也是在迟疑后点击接受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了这朵花的真实用处。 “Bravo!恭喜汤汤与dshdjhajjshd的亲密值上升10点!” 一朵小烟花在花朵交接的一瞬间于两只小动物之间炸响,而在碎花散去的时刻,站在dshdjhajjshd对面的小熊忽然凭空消失,下线了。 系统针对的对象好像只有非人民币玩家,在下线之前,氪金大佬汤汤毫无障碍地甩出了一条消息:下次再见! 跑得太快,反倒显得他好像在难为情些什么。 席招单手撑着脸颊,食指富有节奏地点了点自己的眉尾,嘴角非常轻地弯了一下。 “不告诉他你是谁吗?”赵初和察言观色地问道。 席招摇了摇头,放下手机。 他虽然不太清楚夏之竹为什么要在那么小众的录果平台注册一个小小小号,但也大概可以猜得出或许是他想要在互联网中拥有一点小小的可以呼吸的罅隙。 哪怕刚才没有系统的禁言,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剥夺属于夏之竹的私人空间。 冬眠的小熊刚刚从落叶堆里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呼吸,还不知道此刻坐在树枝上的那只猫是这片丛林新的领主,但这并不妨碍猫在淡淡看着树下光景时决意保护子民的一份安宁。 当然,子民可能特指世上唯一的一只小熊。 “席先生,”赵初和试探着开口,“我不知道你今日安排在看诊之前的行程是什么,但或许你没有发现,从你走进这间房间,一直到你拿起手机若无其事地告诉我你在收菜,全过程中你一直都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直到这位‘汤汤’出现方才有了转折。而据我观察,你刚才好像在游戏中看见了什么没有想到的事情,神情稍微流露出了一些意外,甚至生出了短暂的迟疑。不,你不必皱眉,由我看来,那其实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正面情绪。” 他的诊断内容过于冗长辗转,席招开门见山:“你指什么?” 赵初和轻咳一声,认真道:“在正常社交中,我们叫它‘害羞’。” 席招:“。” 明明那送花的人先一步红着脸慌张下线,医生却将“害羞”的帽子转而扣在了另一个面无表情的人头上。 席招没有回话,本想靠着胡言乱语缓和气氛的赵初和反倒有些惊讶,短暂的沉默之后,医生真诚地眨着眼睛道歉:“我刚才是不是开了一个不入流的玩笑?” 窗帘外的天色开始转向晚暮,在那份只有他与医生知晓的恐惧清单里,血色的夕阳作为唯一一个没有人物参与的场景位列在了第七名。 早在治疗的初期阶段,甚至是更早以前,席招就一直可以与黄昏做到表面上的和平相处,但他通常还是会避免在属于自己的周末时段与其见面。可惜今天来之前他先回了一趟席家的本宅,耽误了些工夫,这才拖延到了现在。 游戏里的场景与现实时间对应,场景也有晴雨早晚,此刻办公室内的几面窗帘将暮色锁在窗外,但手机屏幕里的游戏画面却将橙红晚霞直直撞入他的眼中。 可席招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一样,垂下眼皮安静地注视着猫咪手中紧握的小白花,良久,他忽然出声回答了赵初和的问题:“可能不是。” 这个答案得出的并不轻松。 席招最擅长自省,无论是新闻发布会抑或只有他与医生两人的诊疗时间,面对任何一个问题,无论最终决定回答的是真话抑或包装后的谎言,席招总能在此之前经过无数轮的推演为自己得出一个正确且唯一正确的真相。 在得出这一次的答案时,他不出所料地感到了意外,本该还有些难以启齿的,但在脱口而出正确答案的一刻,他却忽然在心里松了一块仿佛沉了已有许多年的石头。 在心理医生惊叹失言的注视下,男人安静地垂下了眼底隐含的笑意。 他确信自己没有害羞过,席招想。 刚才是第一次。 赵初和:我医术太了得。 24 “胆子大点,小朋友” 星言总部所在的司勤大厦位于江城的高档写字楼园区,周围环境很好,也不算太过封闭,有的时候会有个别站姐和代拍守在楼下等着拍摄明星出勤。 周日天晴,五六个年轻的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举着应援条幅坐在楼下的花坛边,在瞧见她们喜欢的明星真的从大门口下车时,几人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相视无言尖叫。不过激动虽激动,她们倒也没有出声喊他,只是在男生看过来的时候笑着踮起脚尖对他挥了挥手,无声做出“加油”的口型。 明明看起来年纪都很轻,最大的也和他差不多年岁,但看过来的眼神却个顶个的像妈妈。 夏之竹笑了一下,也对她们点了点头。 虽然在微博即将拥有六百万粉丝,但在录果岛屿,“汤汤”的粉丝数还停滞在17,且自半个月前过生日那天发了半首歌掉粉一枚增粉两枚后再无变动。 谁也不知道,作为当今热度颇高的正在从三线往二线进军的小明星,夏之竹平时既不关注大号业务,也不了解他和他十八家对家的恩怨情仇,反倒是一有空就端详着那个无人知晓的小透明账号发呆。 坦白地说,“夏之竹”这个名字更像是一件通关娱乐圈副本的装备,在作为夏之竹时,阮塘总是有一种模糊的不真实感。 五百万、六百万……真的有这么多人喜欢他吗?他心里其实是不太相信的。 但有的时候,偶尔像今天这样在楼下碰见的那几颗硬糖,便是将夏之竹与阮塘长久链接至如今的最最重要的能量。 大约每月中旬前后,宋瓷总会把手下的艺人召集起来开个小会,聊聊工作谈谈心,顺便互通有无,交流一下最近掌握的圈内八卦。 瓷禧娘娘带过的明星不算多,但一个比一个出名,出头后大多也有了自己的独立工作室,走的时候不乏有人想把这位业务能力非常突出的经纪人挖走,但她都拒绝了。 星言上一任大boss傅尹微女士对宋瓷有知遇之恩,哪怕如今换了老大,她还是会为了星言留下来。 薄迟是宋瓷带的第一个艺人,骨子里也像是与她一脉相承,虽然如今已然站上了三料影帝的高杆,他今天依旧心平气和地和两个咖位远不如自己的小朋友一起隔着时差和东西海岸一同开完了一场线上会议。 好莱坞那边正是深夜,薄迟还在剧组赶夜戏,开会的时候他刚好中场休息,听着宋瓷语调平稳地安排两位后辈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他也没有搭话,而就在夏之竹以为薄迟也许已经断线时,男人在地球的那一边忽然温柔地笑着出声:“那就祝大家接下来都顺利了。” 虽然很久没见过他了,但只凭这一句话的低沉磁性,便能让听到的人一瞬间懂得他是怎么成为的国民心上人。 会议结束,宋瓷去外面打电话了。 席岳手指上的创可贴估计和脖子上的耳机一样都是半永久的,男生按着笔头,忽然没头没尾开口:“给我个句子。” 屋里除了他只有一个人,夏之竹方才正在恍神想着过来公司路上看到的人造樱花,听到这句祈使句下意识便回答:“春天有它自己的脚。” 哎哟。 席岳抬了抬眉梢,勾起唇畔的笑意将句子随手画到纸上。男生的灵感富有得让人无暇生出艳羡,夏之竹不过眨了下眼睛,便听见席岳用他独特的声线哼着不成章但十分抓耳的曲调唱出了这句歌词。 如果灵魂有形状,属于Sean的应该是个节奏器,无时无刻,这人的脚下永远在踩着某种只有他自己知晓的节奏。 夏之竹坐在旁边听着,但那节奏很快就戛然而止了。 席岳:“差点忘了,你和薄迟很熟吗?” 席招之前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不过这也很正常,任何知道夏之竹与薄迟共事过的人都会好奇,更何况前不久那位影帝好像还十分特意地为小朋友专门发了一条微博。 夏之竹想了想,认真回答:“可能比我们两个更熟一点。” 听起来不是很客气的样子,但语气又的的确确是非常诚恳客气的。 席岳打量着小同事一板一眼的表情,脑中忽然浮现出自家兄长叮嘱过自己的《如何与竹子相处》。有些意外又好像被戳中了莫名的笑点一样,男生笑眯眯地接话:“那太好了,等过阵子影帝回来,帮我要个签名吧,珈姐很喜欢他。” 夏之竹点了点头,又有些困惑:“你为什么不自己要?” 他们现在都是一个经纪人了,Sean看起来可不是个怕生的主。 席岳耸了耸肩:“我从明天开始就要在家闭关写歌了,什么时候出来可不一定。” 夏之竹捉住了盲点:“你不吃醋吗?” “……”席岳好像有些意外,半天才眨了眨眼,小声试探:“夏之竹,你是不是真傻?” 夏之竹:“……” 男生撑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眼睛好笑地和嘴角一起弯了起来:“薄迟是gay,你不知道吗?” 夏之竹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珠里缓缓转出两个“?”。 看样子是不知道了。 满脑子都是胡作非为的席岳哼着歌,心情大好地在自己的歌词本上圈圈画画起来——拜托,他怎么会吃gay的醋,但他哥会不会吃那就不能保证了哈! 好不容易从震撼中把自己碎裂的清醒将将巴巴拼回去的夏之竹回过神来,转折很硬地问道:“上次的事顺利解决了吗?” 私生粉的事。 席岳:“当然,你永远可以相信程家和我们老板的办事能力。” 虽然此刻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席岳还是稳重地没有暴露自己与老板的关系,但下一秒他就又原形毕露,好奇地靠近夏之竹:“影帝是gay的事是我哥说的,他没告诉你?”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夏之竹无言以对,但席岳却忽然自己悟了:“也对,他告诉你干嘛!他巴不得你不知道!” “你们贴那么近交头接耳什么呢?注意点影响哈,我们总裁最近可是周末也有可能上班呢。” 俞见一连脚步声都没有地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夏之竹吓了一跳,转过头立刻观察门边,直到确定再无他人后方才悄悄松了口气。 Sean的性格未免有些太过跳脱,一旦将某人视作同伴,说话立刻不讲究起来,但薄迟可是公众人物。 好在男生立刻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再开口便是笑眯眯的浑水摸鱼:“见一哥,教我泡姐姐。” “……” 俞见一轻咳一声,将宋瓷办公室的大门顺势在自己身后合上:“小孩子家家不要乱讲话。” 小孩子才不会乱讲话。 夏之竹的目光落在男人出门前随手抓的一套文件上,席岳揣着外套衣兜向后靠了靠,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拖长音“哦”了一声。 俞见一扯了扯嘴角,将那充作借口却只换来一场扑空的文件随手丢到桌上,眼神含笑地坐在了二人对面。 教就教呗,反正他也泡不到,大家一起毁灭吧。 “你们知道张宛白吗?”鱼老板开课了。 夏之竹下意识地正襟危坐,点了点头,歪在一边的席岳虽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但耳朵明显支棱起来了。 张宛白,传说级的影后,十六岁被傅尹微女士一手捧红出道,而后在包揽了从业生涯奖项大满贯后骤然宣布隐退。但她的隐退不算很彻底,粉丝们时常还是会看到她在网上发的一些vlog,其中有一段很特别,被奉为神作流传至今,只不过神的不是她剪辑的技巧,而是其中被录进去的一段对话。 ——要不我们真的在一起吧。陌生的男声试探着建议。 ——好啊。熟悉的女声笑着回答。 “当年张宛白那个颜狗见一个爱一个,最后还不是被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小朋友收了?” 俞见一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胆子大点,小朋友们,主动才有故事。” 胆子大点。 小朋友一号席岳若有所思地拿起歌词本,不知想到什么,总是散漫的眼神渐渐专注了起来。 另一旁的小朋友二号夏之竹抿了抿嘴,藏在心里的那棵小小的没嘴竹子也悄悄地攥了攥不存在的拳头,下一秒,打完电话的宋瓷在办公室外再一次按下门锁。 三人循声抬头,夏之竹睁大眼睛,猝不及防地在她身后看见席招。 “……” 老师,这场课堂抽查来得未免太过突然。 张宛白的故事在情书番外,本文只是举例教学,之后不会出场。 明天竟然还有一更诶。 25 “云很好看” 大家都知道,席先生的座驾是一辆银灰色的阿斯顿·马丁,詹姆斯邦德同款,经典奢华的英伦跑车。 不过大家都不知道的是,这辆车其实和那座价值上亿的空中别墅一样,是他从同事那里租来的。 同事姓俞,据传是来自上个封建王朝的遗老遗少,家里人懂投资,积下来的家底利滚利,厚得足够他本人撒着钱在家里蹲八辈子。与之相比,席家的清贵则已经快到了清贫的程度。 书香门第里走出来的不一定全是读书人,搁在旧时代里,也有可能是头一批抽大烟的斯文败类。 往前再走上百十年,席家也是出过进士的氏族,可惜后来一浪不如一浪,到了席招的父亲这一代,后辈们个顶个的资质平庸不说,还依旧拎不清地端着自己的那副臭架子不愿入世,真真正正地是在坐吃山空。 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出现个别异端,比如某个有辱清白门楣的商人席招。 江城世家圈子里的这些事都是公开的八卦,哪怕夏之竹从前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真的与席招再次有所交集,他也主动被动地听来了许多有关席先生的传闻。 听说他是江亭附中二十年来分数最高的状元,听说他违逆父母要求念文科的命令保送上了T大数学系,并且在大人们断绝关系的威胁下仍然头也不回地去了世界上铜臭味最足的地方。 回国后席招轻而易举坐上了星言总裁的位置,且令人意外地似乎坐得十分安稳。而另一面,他似乎终于与本家达成和解,那些从前在他父母面前习惯了阴阳怪气的人忽然间便换上一张笑面,一窝蜂地甜蜜地凑了上去。 这倒也可以理解,毕竟“抽大烟的”通常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经济来源,要背靠摇钱树养着。 可惜非常遗憾的是,席招虽然位列总裁,但自十八岁离家至今仍然是租房一族,能为家人们提供的最大帮扶就是为他们的家族信托公司介绍几位信得过的理财专家,再不痛不痒地予以一些精神上的额外鼓励。 他就像一座冰峰,高不可攀,连最尖利的铁锹也无法撼动其分毫碎屑,从一开始就杜绝了被苍蝇们追着吸血的任何可能性。 而席招与他父母的关系则还要更复杂一些,如今虽然每月都会回去探望一次长辈,但当心理医生赵初和试着建议他,不妨让父母也一同来接受治疗时,一直以来都很配合的席招只是回答了一句淡淡的“不必”。 夏之竹对席招的了解止于回国前的部分,但只是这么一小部分,他已经离席先生太远太远。 光论出身,席家虽然早已不复往昔辉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还是要比世上大多数人强上许多。 而夏之竹就不一样了,他当年没在选秀节目中出道,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他是个人练习生,身后没有公司运营操作。 他没有钱。 拍摄《中暑》时他还很年轻,片酬不多不少,本来想留做大学学费,后来却被卫洺熙掠去大半。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而当年的阮塘想了想,最终还是在只给自己留了一小部分回国的费用后,将剩余全额留给了夏目洋子。 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寡母与孤儿,从小到大,在国内抑或国外,身边总是少不了闲言碎语。洋子为了养大他付出了很多,而阮塘能还给她的却也只有这么一小部分身外之物。 车窗外的天空很蓝,透过宽阔道路两侧的高楼缝隙抬头仰望云端时,夏之竹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女人脆弱、温婉又坚韧的模样。 超忆症总会在这种时刻悄悄造访。 倒映在窗影上的年轻男孩不知何时突然陷入了出神的状态,夏之竹想起十五岁的自己刚刚和洋子回到她的家乡,此前他从来没有真正身处在另一门外语的语境之中,虽然在监护人的耳濡目染下懂得一些基础的交流,但无论是听、说还是读写,他都表现得像是刚刚入学一年级学拼音的小朋友。 相对而言,洋子的中文其实说得更好,她的口音甚至沾着江城的味道,在国内生活的时候,若是不知晓姓名,一般人都瞧不出来她其实并不是本地人。 对于阮塘来说的位于大阪的新家是洋子的故里,男孩的新卧室窗户外打开就是一棵离得很近的树,夏天刚刚到来的时候,树是很嫩的绿色,他那时念高中,有时候写着作业就会抬头看向窗外。 夹着蝉鸣的风掠过少年工整的笔迹,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坐在那个角落度过一生。 “云很好看?”有人问他。 “嗯,”夏之竹轻轻点头,“云团运动的时候,就像烤箱里的面包嘟开……” 他眨了眨眼,尾音渐轻,前方是红灯,阿斯顿·马丁暂时停泊于车流当中,夏之竹回过头,目光从司机先生单手扶着方向盘的修长指尖缓缓上移,最终还是在心跳擂鼓中对上了席招平静安和的注视。 要主动。 要主动。 心中的没嘴竹子再次握了握拳头为自己鼓气,但他的底气太松、太散,比沙子还难握,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不见踪迹。 心灰懊丧之际,还是由另一个人先打破了这片沉默。 “要听音乐吗?”席招主动建议,“席岳下了些歌,可以在路上听听。” 如果有Lily小姐此刻在场的话,一定能第一时间分辨出这是一句谎话——席先生的车从来只有他一个人开过,这人作为一家娱乐公司的总裁连司机都没有,副驾更是常年只有自己的手机与文件才有机会使用,更不论说他的弟弟。 现在倒是真的多了一个人,而他未雨绸缪,从很久以前就为这个人提前请教秘书小姐,自己亲自下载了一些车载音乐。 /每朝早道别我 /每晚烛光拍拖(《呼吸决定》) 他们两个的故事与之将将颠倒,倒也还好。 红灯转绿,席招跟着导航转弯,流畅的车身平稳地向夏之竹的公寓驶去。 总裁载明星回家,听起来一点也不算日常。 半小时前,当宋瓷推开自己办公室的大门,刚刚下班路过的席招侧过头——在看见某张他十分想见的面孔时,男人心池涟漪微动,最终还是坦诚地自白承认了前前前面那一句“下班路过”不过只是一句站不住脚的借口。 席先生的运气一向不好不差,今天却是刚刚好。而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他忽然间变得有些迟钝。 俞见一在哄着宋瓷离开前回头对他挑眉,席招未曾多想。而直到席岳也紧接一步先行告辞,热闹的房间内外忽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后,席招方才缓缓扇动长睫,抬眸看向还立在原地发呆的男孩子,轻声问道:“你愿意让我送你回去吗?” 不是平铺直叙的“要我送你回去吗”,也不是过于亲昵暧昧的“我可以送你吗”。 他太狡猾,哪怕此前全无准备,脱口而出的问话仍然是一句令对方难以轻易做出否定答案的礼貌句子。 而他们都没有意识到的是,哪怕在此之前没有从俞见一那里学习“主动”,夏之竹其实也永远不会对他说不。 哪怕是要让他把窗外的夏天分给席先生一半? 嗯。哪怕是要把窗外的夏天分给席先生一半。 26 “不会折” 车厢内还是太安静了。 试着寻找话题的席招开始语调平常地询问夏之竹的工作安排。 直播、拍摄、配音、走秀彩排,听起来繁多而复杂。 秉着互助的原则,甲方礼貌地关心道:“辛苦吗?” 像是意识到自己同时还有一个作为老板的剥削者身份,席招顿了顿,补充道:“可以说实话,你的工资不归我管。” 他好像非常擅长一本正经地说一些让人忍不住想笑、但又因为过于一本正经而无法判断他是否真的在开玩笑的话,席先生上幼儿园的时候是不是当过冷笑话大王啊? 夏之竹弯了弯眼睛,摇头回答:“不辛苦。” 这个行业的现状目前在国内并不健康,虽然工作疲惫的时候夏之竹会觉得自己吃了好多的苦,但是与世上大多数勤勤恳恳工作却仍然只能触及温饱线的人相比,他的投入与收入比实在太过夸张,哪怕同时还在受着卫洺熙无底洞一样的压榨依旧有绰绰存余,对方不用多说更是如此。 得了便宜不该卖乖,夏之竹想,至于卫洺熙…… 男孩子垂下眼皮,忽然开口:“席先生,我和卫洺熙的关系是不是给公司添了很多麻烦?” 席招没有回答。 如无意外,夏之竹今天开会时应当已经从宋瓷那里知道了前不久卫洺熙在他生日那天作妖后的处理结果,但他应该还不知道,那人第二天就来过星言,本想借着自己手里握着的有关夏之竹的料来威胁人换取什么好处,但未曾想找错对象,还什么都没说就被席招一句话否定了所有。 是的,他浪费了席先生十分钟,但除了一些暧昧不清的暗示外再无其他实质性的内容爆料,想来说出后受影响的一定不止夏之竹,还会有他本人。 不过这已经足够席招猜出大部分的真相了。 卫洺熙和夏之竹在某种程度上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但很明显这层关系的正面意义几乎等同于负无穷。席招不知道夏之竹为什么会容许这个人一直剥削自己,卫洺熙也不会那么轻易地亮出底牌,但哪怕不知道这些,也并不耽误席招让他永远闭嘴。 夏之竹好像还没有意识到那个人已经脱离他的生活了。 席招平静地想:夏之竹太笨了。 他只知道一个人对自己好,他也要毫无保留地对对方好,可一旦那个人背叛伤害了自己,他根本不知道也不会进行什么反击。从前没有人教,让他被养成了这样温软的性子,虽然天真,倒也难得的美好,未来也不必强行加以改正,因为席招总会——事实上他已经在保护夏之竹。 但对方如此坦诚,席招却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甚至觉得哪怕下一秒夏之竹就将向自己表达歉意,撕毁互助的契约离开星言,他也应该尊重地听对方说完自己的想法。 而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夏之竹抬头看向他。 男孩子的眼睛总是很明亮,像游戏里最珍贵的宝物黑珍珠,极富灵气,哪怕有时因为迷茫被蒙上了一层雾气,吹去后仍是洗不脱的干净清澈。 低调不起来的跑车在风情婉转的乐声中到达了小明星的公寓楼下。 夏之竹说:“席先生,我愿意为我的一切负责,如果未来有一天发生了什么,也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此刻的真心。” 明知道他的请求无关旖旎,但在听进耳中的一刻却还是被催得心曲迷乱。 抬手时的犹豫不过只有一瞬,席招最终还是遵从己愿轻轻抚上男孩的发,在对上夏之竹瞬间怔愣的目光时,男人轻声答应他:“好,我相信。” 人人都说席招是华尔街来的狼,但为守此刻的一诺千金,独裁家愿做君子,常立于竹边。 晚七点五十分,周末夜,鹭江东岸最繁华的地段一如既往的人潮汹涌,但比起之前的周末,这条年代已久的地标步行街今晚还是太过热闹了一些。 紧握相机与明星条幅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聚集着向相同的方向走去,路过的游人若是大胆一些,主动上前询问,那些抱着应援物资的女孩便会笑着送给你一颗水果硬糖,并且抬手向更中心的明贞广场指路。 从夏之竹的公寓回到自己位于鹭西的住处,不堵车的话单程需要四十分钟,但今夜明显需要被几倍延长。 这条街的红灯有120秒,四面八方都是不耐烦的鸣笛声,但拥挤在车流中的席先生却只是心态平和地视这一切如无物,安静地刷新着今晚像是又在过年的微博页面。 八点整,夏之竹最新的奢侈品香水广告被准时投在了江城明贞广场的裸眼3D大屏幕上。 漂亮的男孩一改之前青涩干净的形象,身着华丽的暗色礼服安静优雅地游走于宾宴贵客之间。他仿佛一朵在夜里绽放的白蔷薇,满含春情笑意的杏眼里含着狡黠锋利的刺,毫无掩藏地向外释放着危险却惹人沉沦的气息。 从走入大众视野开始,夏之竹就很少、甚至从未笑得这样舒展过,便是连关注他已久的硬糖都是第一次发现,男孩子咧嘴笑起来的时候,原来会有两颗尖尖的小巧虎牙。 屏幕上,在俯身吻上舞伴的指尖时,苍白如玉竹的削瘦手指同时滑走了她指间的宝石戒指。 移步换景,夏之竹如一缕烟雾与衣香袂影擦肩而过——他原是个窃贼,入夜后盗取月光与美人鬓香酿酒。 钢琴旋律缓缓加急推至高潮。 偌大的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一同安静地看着年轻的小偷摇摇晃晃踩上宴席最高的桌子,向参与今夜晚宴的众人、更是向数不尽的此刻正停下所有动作抬头仰望他的人高高举杯,而后,小偷先生垂下眼皮,在背过一只手微微向众人优雅地弯腰施礼后,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松开了那只曲线精致的高脚杯。 琼浆如绸,慢动作的水晶翻转斑驳出四射的光彩,在玻璃即将坠地碎裂的一刻,宽阔的3D屏幕骤然黑灭。 广场上的惊呼声此起彼伏,而一道低笑的背景音后,众人顷刻间再度屏息。 在无数双期待的目光中,香水的名字以古朴的花体英文形式缓缓浮上屏幕。 Class-A Crook(A级偷心贼) 今夜之后,那些曾经无脑批评夏之竹舞台表现力的人或许在打字发言之前要再迟疑一下了。 只是不知是谁让他开了窍,竟然这般浑然天成地突然掌握了偷心的技法。 ——席先生,您的毅力一直让我非常叹服,但过刚及易折,愿您更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昨日结束诊疗时心理医生的建议又回到耳边。 ——不会折。席招当时回答他。 淡定至极也笃定至极的语气,让听到的人总会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但赵初和当时还是笑着反问了一句:真的? 席招点了点头。 十字路口的红灯跳到绿色,车水马龙的长街缓缓移动起来。 席招单手扶着方向盘,眸色平静地略过窗外令无数人尖叫着举起手机拍摄的画面。 席先生的心是常年被冰雪覆盖的高岭,冷漠是山上呼啸的狂风,孤傲是他堵住一切访客的荆棘,可偏偏那只笨拙攀岩的小熊自大阪庙会起便愣头愣脑地非要往前走,而暴风雪的主人自始至终也没想到自己其实可以拿刺拦他。 夏之竹每靠近一寸,雪就会化掉一尺。 晚九点三刻,刚刚沐浴过的席招头发还未吹干,整个人氤氲着水汽与他忠诚的杜宾犬一同安静地立在夜色中俯瞰都市夜景。 落地窗外的某个方向正对着明贞广场的裸眼3D屏幕,江城的万家灯火落在男孩精致的脸上,将他的瞳孔映得像流动的树脂。而在那场盛宴开始的前一刻,或许是还未来得及被窃贼附身,男孩的眼神其实说不出的静谧安详。 这才是夏之竹。 十点钟,在江城的地标钟塔开始缓慢报时的时刻,席招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再度准时亮起。 哪怕不去看,他也知道,网络的那一端,一定是那在今夜不知偷了多少芳心的男孩在认真地恪守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约定:“晚上好,席先生,祝您好梦。” 伴着一声气息悠长的叹息,被月色灌溉了一百年的高岭之巅终于萌出了一棵柔弱的新芽,一路舒展抖擞,最终徐徐长高,变成柔韧难断的青竹。 席招是不会折的,但他大概率应该会弯。 想要评论ww 29 “你***愿******吗?” 秋鱼每年的成衣发布会共有两期,大致在2月、6月或10月,但只有6月22日这一次的日期固定,无论风吹雨阻都未曾变更过。 细究原因的话倒也很简单,只是因为这一天是秋鱼创始人聂子瑜与她爱人相遇的日子。再多说一句的话,聂子瑜的爱人姓秋,“秋鱼”这个名字,最早也是出于一腔至今未改的诚挚爱意。 后天便是秋鱼今年的第一场正式发布会,工作室邀请了不少业内口碑不错的模特,而作为首席模特的夏之竹则是在场唯一的那一名业余选手。在聂子瑜最早报出这个人选的时候,同事们虽然都很肯定自家代言人的外貌条件,但对于他在T台上的业务能力还是表示了深刻的担忧。不过这几次的彩排走下来,倒也没有人再多说什么了。 有的人天生就是来吃这碗饭的,从前蒙了尘,如今他们也算有幸,得以见到这颗明珠重新绽放光彩的过程, 今日的彩排是倒数第二次,聂子瑜亲力亲为,直到结束后仍然在后台调整模特的配饰。 收工后大家互相道别祝贺好运,夏之竹从小郑那里拿到自己的手机,在确认席岳后来给他回复了一个“OK”后悄悄松了一口气,但心跳还是没忍住惴惴起来。 下午的时候他最后给席岳回了一条“我会认真试试的”,没有拒绝,也没有再举棋不定地补充一句“但不一定能试好”。 夏之竹说自己很久没写歌了,是句实话。虽然他如今仍然时不时地在录果发一些动态,但大部分都是翻唱,偶尔一两首很短的原创demo,也是自己很久以前写的了。 就像长期不调弦的乐器再次启用时音色总会变得喑哑刺耳,无论再怎么有天赋,太久不接触,才华总会被荒废掉的。 夏之竹以前也觉得自己大约永远不会再写歌了,但或许从席岳和他二次创作的那曲《喜欢你》开始,凋败已久的根部便又重新抖擞着悄悄探出了新芽。 夏之竹忽然想起了他在录果的那十七位粉丝,虽然比起夏之竹的微博大号,这么点数目连零头的零头都不够,但是那里的每一句“好听”都是那样的充满力量。 夏之竹想,也许他真的可以试一试。 “宝贝儿,你谈恋爱了啊?”身后忽然传来女人含笑的戏谑。 夏之竹跟着一旁被吓到的助理小郑一同抬头,有点无奈:“……小鱼姐,不要乱说。” 聂子瑜笑眯眯地走过来:“看你这眼睛亮晶晶出神的样子,我还以为是在想情妹妹呢。” 妹妹是没有的,哥哥倒是有一个。但夏之竹还是摇了摇头,诚实道:“我接到一份新工作。” 聂子瑜认识他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她知道夏之竹少有这样因为工作——甚至可以说他少有这样因为任何事感到忐忑而欢欣雀跃的时刻。 女人没有多问,只是柔和了眼神温和地哄他:“那宝贝加油哦。” 真神奇,夏之竹想,明明聂子瑜和阮觅与洋子都一点也不像,但看着她的时候,他却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两个人。 他见过聂子瑜和秋冉共处的画面,这两个女孩子一个懒散又爱开玩笑,一个则温柔得像水一样,二人站在一起说话做事的时候乍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仔细观察一下就能发现,她们两个之间的氛围和别人的确是很不一样的。 就像聂子瑜每次工作后都会习惯性地温一杯热水等着秋冉来接她回家,而秋冉也总能在一碟子水果里挑出聂子瑜最喜欢的挂绿荔枝,一边剥好,一边细心叮嘱爱上火的聂小鱼一天只许吃五个。 那些藏在细枝末节里的爱意……如果阮觅还活着的话,她和洋子也会是这样的吗。 “竹子?竹子!汤汤!” 夏之竹眨着眼睛回过神来,刚刚好对上聂子瑜的笑眼。 “又发呆啦,着急回去吗?不急的话帮我再试件衣服,我改一改。” 夏之竹点了点头,转头安排小郑先去吃饭。 “那小夏哥你和小聂老师先忙哈!我出去也给你们带点回来!”小男孩冲俩人摆摆手,特别跳脱地跑了出去。 小郑知道这俩人关系好,估计是觉得他们这会儿要说些体己话,平日里寸步不离的小助理这才主动避嫌。 聂子瑜跟着夏之竹望了会儿小郑的背影,喃喃唏嘘:“一眨眼你都有这么多粉丝了,这小男孩看起来就像当年的你和柏哥一样。” “是像柏哥,我没有这么活泼。”夏之竹纠正道。 聂子瑜失笑地又捏了一下他最近稍微被养得长回一点肉的脸蛋:“我看可未必。” 没等夏之竹反驳,她转身拿了一件西装出来递给对方,刚刚好就是最后还没来得及换回去的那套造型的外套。 夏之竹身高181,平日里因为太瘦并不很显身量,但新披在身上的这套缀满精致复古亮片的银灰色西装三件套一下将男生的身材凸显了出来,令他看起来就像个绅士味十足的小少爷。 秋鱼这次发布会的主题是“宣言”,风格非常的百变多样,光夏之竹一个人就有六套完全不同的造型,这套西装只是其中之一。 聂子瑜入圈的时间不长不短,但与大多数同龄设计师相比,她凭借自己独特的审美与灵感已经走到了非常前列的位置。在夏之竹前阵子拍摄那支香水广告时,聂子瑜十分大方地为他拿出了一套早已搭配好并且本来打算在这场发布会上公布的深色礼服,最近也不出意料地令夏之竹又红出圈了一波。 一直以来,聂子瑜都很想捉夏之竹做她的御用模特,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但要说以前那些没被她找到机会的走秀……被女人转来转去拨着摆弄衣角的夏之竹好心提醒:“小鱼姐,因为之前那些都是女装。” 自夏之竹因女装成名,宋瓷一直在有意识地避免再次令他陷入相同定位,为此聂子瑜被同为女性的瓷禧太后直接拒绝了五六次,任凭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再稍微小气一点,这秋鱼独家代言的买卖就彻底黄了。 “好吧,”聂子瑜不太占理地气虚道,“你这孩子今天怎么跟个杠精似的。” 秋鱼之前主打的确实都是女装,男装中质量最高设计周期最长的就是聂子瑜为夏之竹量身定做的那些服饰,这次发布会是第一次纯男装,集合了过去几年中秋鱼沉淀下来的精华,而当聂子瑜再次试着表达需要夏之竹的意愿时,宋瓷立刻就松口答应了下来。 所以果然还是女装的问题。 道理聂子瑜都懂,但她就是忍不住叛逆:“你真的不想再试一下穿裙子吗?我保证会让你靓绝雁清山。” 女人对江城的地名不太了解,一开口就是座不得了的地方——雁清山可是供奉神女娘娘的神山,住在那儿的除了神仙,便是那位被席岳吹得和他兄长一样厉害的程家小少爷。 夏之竹歪着脑袋,好脾气地哄她:“下次一定。” “哄小孩呢。”聂子瑜假装翻了个白眼,倒也不计较,在夏之竹的前襟别好最后一只胸针后,她向后退了退。女人认真端详着被自己打扮得像是从古希腊神话中走出来的美少年,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 “不过只是男装的话,我也能保证你靓绝你们星言上上下下。” 夏之竹看着镜中有些陌生但的确好看得出奇的自己,配合地眨了眨眼睛,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被他刚才随手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了一声很特别的专属铃声。 夏之竹迟钝地回过头,从聂子瑜手中接过了手机。 是游戏“岛遇”的签到提醒。 江城,与夏之竹同小区的某间公寓里,在熟悉的闹钟声后,席招再一次打开了自己新投资开发的手游,并在弟弟沉默难言的注视中开始收菜。 席先生是真的坚持每天都在做任务,上周还种小麦呢,这周都能种芒果了。 朴实无华的种菜玩家在视察了一圈自己的疆土后,骑着小摩托来到了好友列表里唯一的“汤汤”家中。在例行惯事地给他家留言板每日点了个赞后,席招点开背包,试图把自己用等了七个雨夜方才从迷雾森林里找到的那颗珍贵夜明珠送给夏之竹。 小明星工作太繁忙,最近连录果都很少发动态,游戏更是好几天才上线一次,基本就没被他偶遇到过。 其实只才一周没见过面,但好像已经隔了很久了。秋鱼的发布会席招也收到了请柬,明天就计划递燕,只是席招还没想好他该如何邀请夏之竹赴一场两万分之二约分一下等同于万里挑一的vip约会。 正出神想着呢,屏幕中突然又蹦出一个弹窗,游戏官方再一次针对性十足地提醒他:亲爱的用户,很遗憾,礼物赠送功能尚未开通。 没开通你干嘛加一个赠送的选项。 席招单手举着手机垂下眼皮,两根手指在额头上轻飘飘地点了点,看得一旁的席岳心惊肉跳——他确信他哥这会儿开始不耐烦了,哪个不长眼的又惹他了。 被惹到的席招调出通讯录,冷漠脸地打通了Li……算了Lily还在度假,他找出与俞见一的对话框,再次委托资本家向他介绍的游戏开发者递了两句话。 小俞总真不愧是星言第一大闲人,大周末的也时时刻刻捧着手机,五分钟后,伴着他发来的一句“OK”,岛遇游戏好友赠送功能火热开通上线,不仅如此,系统还特别给老板本人赠送了一套绝版五星服饰。 虽然对于程序员来说这些礼物不过只是几串代码而已,但那却也是一穿在身上立刻会让路过的玩家真情实感骂一句“臭有钱人”的豪华程度。 真不愧是能想出一口气买两万张vip套票来包场的人,你当席先生是那种会和俞见一同流合污的臭资本家? 他确实是的。 自游戏上线开始就一直勤勤恳恳靠劳作更换物资的非人民币玩家dshdjhajjshd面不改色地收下了所有赠品,点开商城首充了最贵的那一列档位,并且报复性消费一般购买了所有他能购买的东西。 第一次见席招玩游戏的席岳实在没忍住好奇,趴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哥,你怎么在游戏里也跟个暴发户似的啊?” 回应他的只是席招一句淡淡的:“我说过我不是了吗。” 席岳无言以对地鼓了鼓掌,百无聊赖地回屋继续写歌去了。 席岳其实大概猜得出来,他哥在游戏里充值实际上是为了还刚才的那套装扮——一码归一码,席先生并不喜欢平白无故得来的东西,哪怕这是他身为老板的福利也是一样。 席招不相信世上有免费的东西。 但在两分钟后,他退出商城却突然发现自己对面站着一只熟悉的小熊时,伴着被焦虑抑或其他什么情绪操纵的剧烈心跳,席招忽然间便颠覆了自己坚持了二十多年的想法。 游戏屏幕上,dshdjhajjshd在沉默的对视后,和上次的汤汤一样,最终向小熊沉默无声地递出了一束最普通不过的、却也是他攒了很多天签到小花方才换来的花束。 而在小熊接过之后,汤汤与dshdjhajjshd一口气上涨了100点爱心值,两位岛民的关系火速达到了名为“相遇”的阶段。 世上当然有免费的东西。 我们的“相遇”就是免费的,而且它还是用花换来的,虽然闻不到,但一定是香香的。 刚刚充值后换了一身金光灿灿的装扮的猫猫站在小熊的对面,默认动作里,小熊仿佛知道操作它的人此刻心思如何,竟同时手足无措地握住花束背过手,紧张地踮了踮脚尖。 但紧张的其实也不只是小熊一只熊,有的猫猫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手心都开始冒汗了。 席招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此刻站的地方竟然出现了录果岛屿每日随机的许愿池,只要往池中丢一朵万能小花,第二天便可以在相同的地方获得一份精美礼物。 dshdjhajjshd的花都用来扎花束送人了,想来汤汤也没攒下几朵,但其实也没关系,毕竟在席招面前,夏之竹许愿从来都不需要上交小花。 此刻,录果岛屿清朗的蓝天白云下,站在山花遍野的许愿池边,dshdjhajjshd终于试着向汤汤说出了除去“好听”“好看”以外的第一句对白。 “你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吗?” 如此平静,却也如此真诚,仿佛只要小熊说喜欢月亮,猫猫就会从背包里取出自己辛勤伐木换来的所有道具为他搭一道长长的可以从白日伸到夜空中的天梯。 但席招最近可能真的有点水逆。 或许是天降资本家报应不爽,刚才的礼包与大额充值一下卡出了他玩游戏以来最大的bug,这么一句温馨平常的问话竟被系统同时识别出了九个敏感词。当猫猫头顶的对话框显示出来“你***愿******吗?”时,只差一点,夏之竹和坐在夏之竹身边的聂子瑜就觉得他刚刚是在被网友当场求婚。 席岳:不愿再笑。 30 “你看起来傻得非常聪明” 聂子瑜给夏之竹安排的住处在燕城的汶江边上,距离秀场的车程只有五分钟。 江逸酒店是从江城开到外地来的,他们家和星言有合作,夏之竹每次在异地赶通告,多半都会住在这家酒店里。 发布会的最后一次彩排安排在了正式走秀的前一天下午,灯光全部亮起来的那一刻,在场所有人都没忍住欢呼,相互拥抱着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的盛况。 夏之竹换好衣服离场的时候,听了一路的“竹子加油啊!”,他勾着唇角一一点头回应,刚上车就接到了宋瓷的电话。 听背景音似乎在机场,今天薄迟从国外回来,宋瓷应该是去接他了,果不其然,女人开口便道:“竹子,我明天就到燕城来,薄迟也跟着,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照常发挥就行,不要有压力。” 一直以来,夏之竹都有点怕宋瓷,但这个“怕”是那种小学生掺着喜欢的仰畏,也是一到教师节就要绞尽脑汁给老师送漂亮礼物的景慕。他从小被女性长辈带大,离开洋子后,聂子瑜和宋瓷像是共同从女人手中接了棒,但相对而言,前者要更像带他玩的姐姐,小瓷姐则真的和家长一样,平日里监督他比谁都要严格,可一旦真的要考试,宋瓷只会告诉家里的小孩尽力就好。 “小塘加油。”薄迟接过电话,笑着也为他打了一句气。 他们两个认识的时候夏之竹还没有改艺名,这么多年过去,当年薄迟是怎么对自己的,今天他仍然是。 之前在公司的时候席岳说的那句有关影帝性向的八卦并没有让夏之竹的心里对前辈产生什么龃龉,他忐忑的心跳被男人温和含笑的嗓音浇了一勺温水,正待松一口气,宋瓷又把电话接了回去。 “对了,明天小俞总和席先生也来,你看到他们千万别紧张哈,就当路过一团空气。” “……” 电话挂断,夏之竹紧张地握着手机缩到了座椅角落里。 怎么才能做到把老板&暗恋对象当空气啊! 小瓷姐,画蛇添足考试第一名。 晚七点零五,席招在江逸酒店门前下车,将车钥匙递给门童后,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俞见一发了一路的消息。 一见俞钟情:“我明天上午到” X:“随便你。” 一见俞钟情:“你到那么早干嘛” X:“我乐意。” 一见俞钟情发来一条语音:“靠,你他吗看起来像被爱情水灌醉了!” X礼貌地秒回:“你看起来傻得也非常聪明。” 一见俞钟情:“?” 手机还在不停地振动,席招没再理会,随手揣进兜里后便推着黑色的方形行李箱走进华丽的酒店大厅开始办理入住。 他上午就到燕城了,但是在来酒店安顿之前先去见了个律师,耽误到接近傍晚才抵达江逸。 公司为总裁订的房间一如既往的位于酒店的顶层总统套房,席招在电梯间等待的时候习惯性地点开微博超话又刷了一会儿首页,“叮”的一声,两座电梯同时抵达一层,席招握住行李拉手的骨节微微一紧,在电梯门打开的时刻他抬腿走进轿厢,与从旁边另一座电梯里走出来的人刚好擦肩而过。 手握对讲机的工作人员在走出电梯时正好听完楼上同事的汇报,男人带着歉意转头看向与他一起走出来的夏之竹:“先生,24楼的空调管道出了些问题,整个楼层现在都不便入住,预计在三小时后会修理完成,方便的话不如让我为您先换一间房?” 燕城的夏季炎热,虽然整栋楼的冷风都给得很足,但作为一个明星,这位顾客很明显不能到处乱逛。 戴着口罩的夏之竹向对方点了点头:“麻烦你啦。” 江逸酒店顶层,席招在放下行李后简单地沐浴了一下,头发还未吹干,他走到吧台旁打开了冰箱门。 门铃响起的时候,席先生正捋着湿发神情淡然地研究手中那瓶用玻璃包装的昂贵矿泉水到底产自于哪个水资源保护区。 晚餐在到酒店之前已经吃过,席招没有叫任何客房服务,男人脆弱的神经被听来不算悦耳的门铃声刺痛,他皱了皱眉,在短暂地考虑过是否要装作不在之后,席招最终还是缓步踱到门边,用平静而警觉的目光对上了显示器里陌生人憨厚的长相。 食指指尖焦虑地在拇指上点了点,在注视着那人在久未获得回应终于无奈挠头拿出对讲机时,为了避免有更多人出现在自己房间外,席招及时止损地把门打开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站在男人身边同样一脸惊讶的夏之竹。 “……” 席招把门关上了。 夏之竹:“……” 席招:“……” 稍等,再来一遍,刚才他没发挥好。 五秒钟后,AI席招读档后重新握上了门锁,而读不了档的夏之竹只能迷茫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房门突然关上又再次打开。 站在门后的男人今天难得地没有穿正装,简单的黑色棉T包裹住了席招健身得宜的身形,再往上看,越过扶着门框的有力手臂和隔着衣服都能看到的锁骨轮廓,夏之竹对上了席招缓慢掀起长睫后强作镇定的目光。 男生弯了弯眼睛,嗓音柔软地问候他:“晚上好,席先生。” 31 “我想做一只小熊” 从小到大,席招好像一直都习惯站在高处。 从前年纪还小,在同龄人尚在玩着过家家的年纪,他便被望子成龙的母亲绑在阁楼上,一遍一遍不停地练习命运交响曲。 那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最终会和贝多芬一样聋掉,可惜直到走下阁楼的那一天,席招仍然健康得不得了。 渐渐长大后,那根绑在脚踝上的绳子消失了,但又好像只是换了个地方束缚,从未离开。公司、酒店、公寓……席招就像一尊没有人气的神像,永远坐在高处不胜寒的顶层俯瞰人世。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孤零零地等待落雪堆满山头。 但今日,意外敲开席招房门的夏之竹却突然把坐在雪山顶上的人拉了下来,带他去到了一个完全没有想过的“其他地方”——占据酒店17层全部面积的水族馆。 江逸的顶层有两间总统套房,工作人员下午带客人找错了房间,无意中令夏之竹撞见了本该明天才见到的席先生。 或许是小瓷姐在电话里的那通预告真的有效,当猝不及防地在门后看见席招的时候,除了下意识的绷紧呼吸,夏之竹竟然没有感到太多的负面情绪。 当然,如果羞涩不算负面的话,他应该已经完全被正向的暖光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了。 水族馆的灯光让人想起了仙季酒店的那面鱼缸,只不过上一次席招和夏之竹被隔在了两侧,而这一次他们两个人却像是被变小手电筒照过之后一起丢进了鱼缸里。 夏之竹趴在透明的玻璃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面的小动物,连呼吸都不知何时悄悄放缓了,像是生怕被对方发现自己是从外面闯进来的陌生哺乳动物。 藏在酒店里的水族馆,比不得席招提前做过攻略的那处海底世界灿烂浪漫,但此时此刻,男人站在一侧看着隔着一面玻璃掌心相贴的夏之竹和水獭,突然就觉得,那一万分之一的概率其实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听说为了防止被水流冲散,水獭睡觉的时候都是牵着手的,夏之竹睡觉的时候也会和枕头与被角手拉手吗? “你喜欢水獭?”席招问道。 夏之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怕隔着玻璃被小水獭听到伤心似的,男孩子转过头悄悄压低了声音:“但我更想做一只小熊。” 奇奇怪怪,可可爱爱。 不算意外的答案,席招藏住眼底的笑意,轻声问他:“为什么?” 夏之竹举起手臂比了个圆圆的手势,很快又不好意思地将手背回了身后:“小熊可以在落叶堆里随便打滚。” 他好像已经和席招玩熟了,天真的句子脱口便能说出。 但可以在落叶堆里打滚的动物有很多种,为什么夏之竹偏偏就是最喜欢小熊?席招直觉他没有说全原因,但也没有多问,恰好这时有一只鳐鱼从头顶游了过来,席招抬头盯着这只外形奇特的鱼类,突然便移不开目光了。 他在岛遇的钓鱼图鉴只差这种鱼就集齐了。 海底动物对危险的警觉度都很高,一眨眼的工夫,那条原本还在两人面前慢吞吞游动的鳐鱼便不见踪影了。 游戏里钓不到,现实中也跑得这么快。 席招安静地立在一整面蔚蓝色的玻璃壁前,漂亮的肩腰比像是米开朗琪罗比着尺子画出来的,在纯色的水幕映照下,男人深色的背影被衬得越发浓郁。 夏之竹想,席先生就像一幕山的剪影,还是从上个世纪开始便屹立于此的那一种。 二人缓步前行,又在一整面粉紫色的水母前停了下来。 这个席招钓到过,不仅钓到了,他还在昨天也送给了夏之竹。 水母。 夏之竹想起了昨天在游戏里收到的礼物。 他的网友dshdjhajjshd好像总是喜欢给汤汤送各种东西,花束、水母、夜明珠,只要背包里面有,他全都想送出去——大概也可以凭此看出dshdjhajjshd真的是汤汤的粉丝了,硬糖们也很喜欢给夏之竹送各种小玩意,dshdjhajjshd和他们的行为高度相似,堪称汤汤头号大粉。 夏之竹的思绪已经从水族馆飘到那只总是说奇怪话的猫猫身上了,席招没有注意到,事实上他此刻也正在盯着那群水母出神。 而或许是共处于同一个密闭空间的缘故,在某一时刻,当夏之竹纷乱的记忆走廊上那扇属于“大阪”的门又重新打开时,二人的脑电波竟突然间对上了一瞬。 山的影子晃了晃,席招像是想起什么,转过头看向夏之竹,没头没尾地问道:“你的手腕还好吗?” “……”夏之竹眨了眨眼,“什么?” 席招平静地问道:“不是有旧伤吗?” 他亲手给夏之竹的手腕喷过止痛喷雾,前段时间考古小明星物料的时候,席招果不其然也发现了夏之竹似乎一直都在回避动用左手。 只不过他的回避很隐蔽,若不是席招早知道他有伤,或许就会和其他人一样忽视掉那些不自然,至今都不知晓这其实是个常年负伤的小朋友。 席招想了想,又问:“是怎么伤的?” 明明早就不疼了的,但被他这么一问,藏在身后的手腕好像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惯出来的毛病是不是就是指这种啊? 夏之竹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小时候出过车祸,但不算很严重,不要过度使用就好。” 车祸。 席招像是皱了下眉,很快又展平,他似是想要叮嘱夏之竹一些什么,但因为没有此类经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席招原本以为,夏之竹是珍贵的花卉,需要养他的人时时刻刻仔细看顾。 后来他又觉得男生是一张白纸,干干净净,让人舍不得涂抹,却又更容易招来欺骗、利用与伤害。 可是夏之竹其实和他的艺名一样柔韧,哪怕被人蹉磨成了一团,展开时仍然是平软舒展的。 闹钟的铃声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空间中响起。 两人恍惚地醒神,意外地发现时间竟已走到晚上十点。 夏之竹压断铃声将手机藏在身后,他不好意思地对席招弯了弯唇角,一丝不苟地守着承诺:“晚安,席先生。” 夜已深,24层的空调已经修好,他们似乎该告别了。 但席招没有动,夏之竹也没有。 水母鱼缸斑驳懒慢的橙粉光晕倒映在了男孩子精致的面孔上,席招看着这只仿佛被困在气泡里的美人鱼,几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理解能力方才将将听懂夏之竹刚才问了他什么。 “晚安之后,我还可以做些什么,席先生?” 那份互助协议的具体内容夏之竹每一条都记得,但就算他脑瓜再迟顿,也读得出其中并没有太多明确的条约束缚,便是连具体的互助内容也是“由甲乙双方共同商定”。 从六月的第一天到今天,他一共说了21天的早安午安与晚安,今日夏至,或许他们可以和夏天一起走进下个步骤了吗? 不知是谁教得他笨拙又主动,每一句话开口时都在人家的心上跳踢踏舞。 可席招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胡乱地试着从记忆中赵初和笔记本上记载的症状中翻出一两个来应付交差,可或许是心虚,或许是心动,再开口时他的嗓音竟忽然变得有些沙哑干涩。 “我的睡眠质量不太好。”席招说。 夏之竹歪头:“那您需要我讲睡前故事吗?” 互助对象和心理医生的治疗方法果然不太一样。 席招听见自己轻声问道:“可以吗?” 夏之竹弯了弯眼睛:“可以试一下。” 非常耳熟的对话,上次在宛城的时候,席招也是这么回答夏之竹的。 谁说竹子是笨竹子,他明明就很擅长举一反三。 看着夏之竹眼底和自己相似的黛色眼圈,席招忽然若有所思地开口:“那今天由我先讲吧。” 夏之竹不解地眨了眨眼。 下一秒,男人微微泛凉的指尖已经轻轻地点上了他的眼尾。 席招:“你看起来睡眠质量也不太好。” 而我们是互助关系。 指尖触碰到的睫毛轻颤,有那么一瞬间,席招几乎觉得自己捉住了一只蝴蝶。 “童话故事可以吗?”男人在寂静的“海底”问道。 可以吗? 窝在心室角落的没嘴竹子探出一只小小的脑袋,挤着豆豆眼笨拙地询问被他附身的大竹子。 ——你是不是,有点心动? 男生轻颤的眼睫半垂,藏住了里面与月色同辉的泪光。 夏之竹笑着点了点头,是回应席招,也是回答他的小竹子。 ——是的呀。 像掠过清静湖面的石子,他的心海也层层漾开了遥远的涟漪。 喜欢上席先生真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了,夏之竹酸着鼻子想。 就算他从前仰望的只是一道遥远的影子,喜欢的一切也都是被记忆美化过的光影,但自今年春天的末尾与席先生重逢开始,那道光影便被一寸一寸镀了真身,时至今日早已不再只是梦幻泡影。 忘了是从何时开始,夏之竹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睡过完整的好觉了,他总是睡得很浅,一边做梦,一边在潜意识里明白自己其实根本没有睡着。 比起黄昏,男生更畏惧夜色,而他眼底永远褪不去的黑眼圈便是超忆症的军功章。 每当在夜里阖目,无数的回忆便会一股脑压上夏之竹的眼皮,让他睁不开眼,又无法深眠。 但在这个夏至的夜晚,夏之竹却几乎是在闭眼之前便已意识到,他即将在今夜做一场一生一次的仲夏夜之梦。 “‘我可以爱你吗?’” “燕子不喜欢拐弯抹角。芦苇深深一弯腰,他便绕她飞来飞去,翅膀轻轻点着水面,荡起波波涟漪。” 在梦与现实的交界地带,在此时此刻,相隔于24层与顶楼的电波通话中的两人共同在心中问道。 ——我可以爱你吗? 听筒中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匀长,席招坐在落地窗边的地毯上,看着窗外属于异乡的月色江景,来自华尔街的男人用属于奥斯卡·王尔德本人的、最最标准的英腔,轻声念出了睡前故事《快乐王子》选段的最后一句。 “This was his courtship, and it lasted all through the summer.” 那是他的求爱,整整一夏。 32 “就这?” “哇、靠。” 秋鱼“宣言”成衣发布会当日,后台,某明星助理坐在小马扎上刷着手机,突然真情实感地喃喃爆了一句粗话。 他家小明星正闭着眼睛化妆呢,没吱声,还是化妆师笑着搭了句腔:“看见什么爆料了?” 小郑抬头看了看夏之竹被精心打造的妆发造型,咽了口唾沫,像是还未从被雷劈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气喘吁吁地细着嗓子小声回答:“没什么,就是看到一个好有钱的硬糖姐姐。” 秀场的后台永远像是在打仗,模特、化妆师、场务、摄影师到处飞奔,放眼望去没有一片净土。 聂子瑜原本是想给夏之竹单独辟一间化妆室的,但没被接受。今日与夏之竹同台的模特们有的比他资历还老,夏之竹不想也没必要搞特殊,更何况时间紧张,有人在上台之前的一刻还在补妆,而夏之竹一个人就要换六次造型上台,把时间浪费在单独辗转上面未免显得夸张。 距离发布会正式开始还有半小时,他们现在也只是在靠近角落的一间化妆镜前做最后的定妆。 小郑最近陪夏之竹彩排,两人都是连轴转,刚刚抽空刷了下超话,才点进去就看见一条昨晚几乎横空炸了微博的帖子。 一个ID是一团乱码的富婆硬糖昨天轻飘飘晒出了自己的电子票存根数量与同燕城海底世界工作人员的官方交涉截图,截图内容极其简洁地表达了自己的慈善行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任何人,未来一年中只要在海底世界售票口出示自己在夏之竹或夏之竹相关影视作品超话(cp超话不算)的lv8以上等级,便可以在任何工作时间免费获得一张vip套票。 套票一共有两万张。 一套600块的话,两万张是……两万张是多少钱啊他舌头烫得突然不会算数了。 化妆师的手都开始跟着抖了,幸而眼妆已经勾勒完成,夏之竹一睁眼便对上了举到自己面前的手机屏幕。 他还尚未从刚刚的神游中回过神来,也没听清小郑刚才在说什么。夏之竹眨了眨眼将目光重新聚焦,终于看清了那些震撼到字都打不对了的评论和博主po出的赠票防伪证明。 文案倒是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如图。 夏之竹清醒过来,心里还隐隐有点嘀咕——此文案的简洁程度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困惑在一秒钟后就被解决了。 小郑颤抖着手指把屏幕向上划了划,三人一起看清了这位硬糖富婆的乱码ID。 dshdjhajjshd “……” 夏之竹睁大眼睛,瞬间从座位上挺直了腰板。 他没看错吧。 没有啊。 虽然原因不同但同样沉浸在震撼之中的小郑还在抱着化妆师哥哥失神感慨:“这位姐姐要不是燕城海底世界的老板娘,我真是、我真是……” 夏之竹回过神来:“……姐姐?” 小郑点了点头:“对呀,她微博主页显示女生。” 事实上,夏之竹的粉丝集体本来就由女性占据绝大多数,像小郑这样的男孩子有是有,但并不占优势。 夏之竹蹙了蹙眉,由于太过震惊,被超忆症操控的大脑突然间都有些记忆混乱。 他都有些分不清了,dshdjhajjshd确实是他作为“汤汤”在录果收获的第一位粉丝吧?前天还在岛遇游戏里给他送了好多礼物的。 他是……她是喜欢汤汤的,不是吗?但她也喜欢夏之竹。 是男生还是女生姑且不论,夏之竹之前是因为对方冷淡的评论句式和纯黑色的头像先入为主了,但……汤汤好像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暴露过自己也是夏之竹的事实吧,所以,dshdjhajjshd是在同时喜欢汤汤和夏之竹吗? 所以——被这一团逻辑盘乱的夏之竹忽然难言地意识到:他现在好像是在吃自己的醋。 但这真的是没有道理的飞来横醋。 明明夏之竹从很久以前就意识到了,粉丝们都有赏味期限。他拍一部戏、参加一个节目,每次都会在开始与过程中收获很多新粉丝,可在结束之时,虽然大家都会说“祝夏之竹未来可期”,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真的一直守候他的未来。 娱乐圈太热闹了,多的是昙花一现的刹那光彩,人们迎来送往,每天都在迎接新的朋友,又和旧的朋友说再见。 很少、甚至几乎没有人会一成不变地只喜欢一颗遥不可及的星。 夏之竹早就明白、也早就接受这个事实了。而且dshdjhajjshd也没有喜欢夏之竹就不喜欢汤汤了呀,他只是……她只是除了汤汤以外也喜欢其他的人,而那个人刚好就是夏之竹罢了。 明亮的化妆镜中,一大早就坐在这里被染了一次性红发的漂亮男孩缓缓垂下眼眸,尝试着勾起唇角笑话一下自己莫名其妙的复杂心绪,但没能做到。 夏之竹对粉丝的态度并不积极——宋瓷在很久以前就说过。 他对粉丝太好,予取予求,以前单飞的那段时间,夏之竹甚至连参加通告的造型都会遵循粉丝的建议。后来有了宋瓷,夏之竹终于开始不再像个被粉丝操控的洋娃娃,但他还是对粉丝很好,好到今天有工作人员红着脸来要签名,顺便表达了一下对没能买到他代言的一上线就售罄的香水的遗憾,夏之竹就自觉主动地把自己包里品牌商赠送的香水送给了对方。 夏之竹对硬糖很好,但就像他一直觉得自己在扮演“夏之竹”一样,夏之竹只是在替自己饰演的明星替他的粉丝们好。 但在录果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虽然糊得不得了,但汤汤心中却自有一张成就列表,每当刷新出一个新的粉丝数,进度表就会点亮一格,而一旦少了一个粉丝,巨大的失落便会顷刻间弥漫上心头,让原有的进度格噌噌噌委屈后退。 趋于病态的,夏之竹潜意识里认为,只有当自己作为汤汤的时候,那被点在虚拟时空中的每一颗爱心才好像是全然真实的。 有人在欣赏我的灵魂。 如此矫情,但他对于摆脱这份矫情却也同样的如此无能为力。 小郑的手机收回去了,镜中的男生也收拾好心情重新抬起了头。 距离发布会正式开始还有二十分钟,他现在仍然是夏之竹。洋子以前教过他做人要有责任心,夏之竹要为身边的工作人员负责,也要为包括dshdjhajjshd在内的所有喜欢过他、正在喜欢他、未来即将喜欢他的人负责。 “竹子!”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秋鱼的工作人员都跟着老板聂子瑜一起这么叫他。 夏之竹回过头,看见今天才被送了香水的那位场务正笑眯眯地对他摆手:“有人找你。” “这样有用?” 十分钟前,席招问道。 “我哪知道。”俞见一回答。 今日的发布会地点是在汶江边上租场地独立搭的一个大展厅,聂子瑜认识的人里面有一个同时有建筑设计和布展经验的人,一次性的展厅内外皆有洞天,很有艺术那味。 T台没有独立架高,只在空旷的场地正中被蜡烛一样排列的地灯画出大致范围,嘉宾坐席在两侧展开,走秀现在还未开始,室内灯光昏暗,除了摆放在正中间的金色装置,整个场景是非常纯粹的黑色幕景。 星言的两个老板很积极,提前半小时就寻摸到了自己的座位入席。 此刻,席招抬起眼皮,平静问身边人:“Freedom or bread(自由还是面包)?” 俞见一太懂他,深深知道只要自己敢回答其中一个,席招立刻会让他同时失去另外一个,所以他只是笑了笑便服软:“莉莉那么可爱,你托人家给你养几天,感情准保噌噌升温。” 席招没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认真考虑建议的可行性。 软硬都不吃,那他会吃阮塘吗。 俞见一翘起二郎腿刷新了一会儿手机,忽然装模作样开口:“哎哟我去,咱家小明星又上热搜了啊。” 夏之竹参演的网剧最近热度攀高,香水广告反响也很好,品牌方甚至已经开始接洽后续的合作,同类型的竞品也都在虎视眈眈,上上热搜很正常,但是听俞见一的口气,这回热搜又是负面走向了? 席招侧过头,看见被递到自己面前的手机页面。 #何路林 手滑席招:“?” 与夏之竹何干? 俞见一轻笑一声,点进词条继续展示给他看:何路林手滑点赞“夏之竹跳舞都肢体不协调模特首秀必翻车”微博,秒取赞后又立刻发文道歉。 看着那条“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大家更对不起夏之竹小哥哥!真的是不小心手滑!!抱歉占用公共资源了!!”的道歉,席招挑了挑眉,淡淡评价:“就这?” 俞见一收回手机笑得脊背佝偻,半天才按住太阳穴忍着压抑不住的笑意回答:“就这,老板,现在这年头明星发声明全这套,天大的事也不可能召开发布会公开道歉。” 席招短暂地蹙了蹙眉,没回答。 但听出席先生刚才未说出口的那后半句“还不去弄他”的俞见一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直到被老板不咸不淡的眼刀子刮过方才耸肩向他们对面的某个方向侧了侧头,低声道:“弄不了,老板,不好弄,这小孩今天也来了,他刚签星言,跟咱一家,不过是卢斯聪带在身边的,那位——宋瓷老对家了。” 在席招继任星言总裁职位之前,整个公司内部就被隐隐分成了两派,傅尹微一派,另外跟着她一起创立星言的几个股东一派。 傅女士离开之前把自己九成的股份转让给接班人,刚刚好够他在董事会占据50%以上的话语权,再加上席招说一不二的独裁风格,星言如今看起来才上上下下唯他是尊。 但表面是这样,背地里的暗潮汹涌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那个名叫“卢斯聪”的老牌经纪人就是另一派的,和宋瓷一直不对付,但后者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都算是中立方,直到她前段时间默许了将Sean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女人才算正式表态了自己的阵营。 两派迟早有一天会翻脸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席招借着余光打量了一眼坐在他们对面的卢斯聪与何路林,前者戴着副框架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后者看起来和夏之竹差不多年纪,甚至更大些,但倒是很会装嫩叫别人“小哥哥”。 何路林这会儿正低头玩着手机,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处理他的“手滑”后续,至于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从进来开始就一直低着头不敢看过来的卫洺熙…… 席招眼眸底色深了深,面上却依旧风平浪静。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俞见一眯着眼睛凑近了些,很有接头氛围地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卫傻帽那个案子你撤诉了?这不像你啊,老板。” 席招昨天一早就到了燕城,为了来见一个律师……他见的到底是什么律师? 席招没回答,俞见一一贯地不在意,自顾自调侃道:“席招也有低头的一天?也对,大局为重,个人情爱恩怨的确是小事,不过……” 男人又低头笑了起来:“不过您要是想当昏君一怒为红颜呢,我倒也不怕做一做那赵高,为您指鹿为马。” 胡乱颠倒史迹,他倒是敢说。 席招平静地转移了视线。 卫洺熙的事他另有打算,姑且不论,但这个他才刚知道的新员工何路林……不过是有个卢斯聪撑腰,也敢随意欺负到同事的头上了。 席招是总裁,不能随便做折身价的事,他不可以动,俞见一不可以动,但在上次夏之竹生日的时候,他的助理小郑却成为了宋瓷和俞见一攻击卫洺熙的一把剑。 席招若有所思。 他方才多看了几眼那条热搜下面的评论,席先生初入饭圈,但火眼金睛,立刻从那些路人嘲中认出了哪些是披皮黑夏之竹的言论。 男人的食指轻轻点了点另一只手的腕骨。 席招在想:既然不想暴露自己身份的水军披着路人的皮黑夏之竹,那……他为什么不能披皮反黑? 席招甚至昨晚才给秘书被自己征用的微博小号充值了三年又五个月的年费会员。 ——刚刚好是Lily小姐工作合同的剩余契约年限。 ——以上真是连Lily小姐在场也一定会被折服的强大逻辑。 “对了,有件事差点忘记。” 俞见一把席招开始跑偏的思绪拽了回来:“你有没有一点好奇,宋瓷之前为什么不乐意你靠近她家小孩子?” 甚至不乐意到了耳提面命告诉新入职的小郑“绝、对、不、要让夏之竹出现在席先生附近”的程度,但很明显,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她下达指令的那个下午,席招和夏之竹走进了同一间电梯。 席招没回答,俞见一也不在意,慢悠悠地自问自答:“而且她前面不乐意,后面又好像突然不大在意了,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我是挺好奇的,前两天就问了一下。” 原本也没想着能得到正经回答的,但宋瓷当时却停下了手上翻文件的动作,抬眸与眼神戏谑的同事对视片刻,语气平静道:“是我之前想岔了,和竹子无关,如果有一天席先生问起,帮我向他道个歉。” 女人一直记得半年前夏之竹从燕城回来的时候,出于工作流程,她让男生在星言官网上认了认他之前没来得及认识的新任上司们。而当鼠标滚动到席招的页面时,看着男人冷淡俊逸的侧脸照,从始至终乖乖巧巧的夏之竹脸色忽然变得说不上来的煞白,眼中更是写满了迷茫与失措。 有关夏之竹身世的隐私问题,作为经纪人,宋瓷只是点到即止地问了个大概。但席招是公司新上任的总裁,自己的顶头上司,掌握着不只包括他俩的全公司人的任免前程,在意识到不对劲的一刻,宋瓷立刻正色起来,询问夏之竹是不是认识席先生。 男孩子当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垂下眼睫,诚实而安静地回答:小瓷姐,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 夏之竹喜欢席招。 夏之竹,喜欢,他。 在半年前,甚至更早以前,阮塘就喜欢他。 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的席招眨了眨眼,沉默了。 下章暗恋结束(明示) 33 “我没有不喜欢你” 俞见一乐呵呵地凑近到席招的耳边,细长的狐狸眼满含笑意:“全世界都知道夏之竹喜欢你,只有你不相信,当然,全世界的人也都以为你根本不会喜欢上任何人,包括夏之竹。” 除了俞见一和席招的心理医生,没人知道这张冷漠皮囊下藏着一颗怎样干净可爱的真心。 而在那些旁人看来,喜欢席先生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望的事,至少比登月还困难——因为他也不一定能看得上宇航员。 周围陆陆续续有人入座,俞见一压低了笑意:“宋瓷怕她家呆小孩受伤,防你像防狼,后来防不住,她也想通了。” 这个圈子太乱,她一个人未必护得住夏之竹,但如果再加上一个好像真有点看上夏之竹的席招就不一定了。 圈内把手下艺人送给金主的经纪人不在少数,宋瓷一向看不起那些垃圾同行,但那天她犹豫了很久很久之后,最终还是托俞见一向老板转告了一段话。 ——席先生,夏之竹不是观赏把玩用的绿植,他看起来呆,但不笨,只是尤其不擅长保护自己。您若只是欣赏,远观就好,若想走近……务必做好准备。 这话说得可真是不好听,就差直接把“你敢招惹夏之竹又甩了他我就去你办公室门口静坐示威”怼到老板脸上。 俞见一拖长音唏嘘地啧了一声:“席先生,你被嫌弃了哦。” “何路林呢?”席招忽然问道。 “……”俞见一眨了眨眼:“老板,我在和你聊夏……” “我知道,”席招打断他,“所以,何路林呢?” 俞见一抬眸瞥了一眼对面不知何时空了的坐席,眼底散漫倏地收敛了两分。 距离走秀开场还有二十分钟,绝大多数人落座后正在像他俩这样左右低声寒暄,卫洺熙和卢斯聪都还坐在原处,那个刚茶了夏之竹一笔的何路林消失后难道是去洗手间了? 小俞总的第六感比算命的灵验很多,他飞快想了想,低声道:“我去找,你别动。” 他当然不该动,席招是星言的牌子,一举一动皆被所有人注视在眼中无限倍放大揣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漫长犹如度过了几个世纪,在精准倒数五分钟后,席招忽然停下了不停摩挲指腹的动作。 看样子赵初和的治疗还是有些效果的。 席招忽然意识到,方才是第一次,他身处于人群之中的加速心跳竟暂时脱离了社交恐惧的焦虑桎梏,完全只来自于对另一个人的担忧。 他的心脏正在为别人而跳动。 距离开场还有14分50秒。 在与身边的某知名杂志主编微微点头示意后,席先生抚平衣角,从容起身。 后台无人的走廊上,夏之竹站在黑色的脚架下,看着将自己叫出来的何路林,听着他对自己完全不知情的那条热搜再一次的当面致歉,男生非常、非常平静地回答他:“知道了。” 曾经和自己、和卫洺熙、和任姝涵一起参加过选秀并最终成功出道的何路林看着做过“队友”的新同事,笑眯眯地接着寒暄:“几年没见,阮塘,你更漂亮了啊。” 从前参加节目时的那些糟糕透顶的回忆再一次冲入眼底,夏之竹尝试着保持目光聚焦,但却不过只是将之换成了耳膜的再一次嗡嗡长鸣。 “你是来让你点赞的那条微博预言成真的吗?”夏之竹淡淡问道。 热烈庆祝夏之竹模特首秀翻车! 怎么翻呢?简单点,搞搞心态。 何路林捂住嘴摆出惊讶的模样,声音像是被裹在了气泡里:“怎么这么说!我可是来给你加油鼓劲的,阮……哦,夏之竹!我们现在真的是同事了,不是吗?” ——阮塘。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阮塘。 ——你根本不适合出道,阮塘。 ——你来这里本来也目的不纯,不是吗,阮塘? ——你想找的人是谁,阮塘? ——阮塘。阮塘。阮塘。 ——你怎么敢,阮塘。 ——你不配的啊。 夏之竹闭上眼睛:“你的道歉我收到了。” 何路林还在笑:“刚才不是说过了?” 夏之竹摇头:“但我没有原谅你。” 刚才没有,以前也没有。 “……”何路林歪了歪头,“原来卫洺熙说得没错啊,这么有底气,你梦想成真了?” 眼前的光变成了催吐的螺旋状,夏之竹深深地眯起了开始涣散的视线。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被抢走的镜头,被排挤的曲目,被……夺走的出道位。 他听见男生笑着否定自己的猜想:“算了,我看也不可能。卫洺熙都舞到老板面前了到现在都还好好的,看起来你在我们席先生心里不过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员工罢了。” 卫洺熙?夏之竹尝试着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好为人师的何路林却并没有给他进一步解答的意思:“夏之竹,认清自己的定位,不该想的东西不要想——来自老朋友最最真诚的劝告。” “席先生,你可真是个香饽饽啊。” 寂静的空间里,突然有第三个人懒洋洋地打断了他们不该存在的对话。 耳鸣瞬间消弭,眼前的混沌也骤然破开了一道光,但取而代之占据在夏之竹心中的却是更加深切的恐惧。他惨白着脸色抬起头,顺着声源的方向,果不其然看见了一脸无奈笑容的俞见一,和,他口中的席先生。 小鱼姐,对不起。夏之竹茫然无措地后退了半步。 他好像真的要完蛋啦。 何路林的笑容只僵了一瞬便恢复原样:“席先生,俞总,我只是过来给朋友道个歉,顺便祝他今天……” “倒是没有那个必要。”席招淡淡地打断他。 他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表针,友情提示:“现在,各归各位,这里,我说了算。” 真不愧是星言出品的优质机器人。 俞见一抬眉吹了声口哨。 之前还说Sean是麻烦精,走到哪里身边人必须跟着把烂摊子收拾到哪里,但这回席岳可是老老实实在家闭关呢,被麻烦找上门来的又换成了夏之竹。 可见他们共同的经纪人宋瓷才是麻烦之源。 俞见一伸懒腰的手臂落下来搭在了挪过来的小明星莫名僵硬的肩膀上,半是亲昵半是强迫地揽着他往观众席走,玩笑似的开口:“下次就不用这样客气啦,叫不知道的人看见还以为我们星言喜欢在人家的后台团建呢。” 他们在走出这条走廊的瞬间分开,何路林低着头回到经纪人的身边,俞见一又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过了半分钟方才在昏暗的环境中不紧不慢地摸回原位。 在他和席招空着的座位后,不知在二人离开后何时到达的影帝薄迟正勾起唇角笑问:“怎么来迟了?” 俞见一笑眯眯的,低音极富磁性:“没事,路上遇见个绿茶屌,处理了一下。” 一旁的宋瓷不咸不淡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男人站定咧嘴,笑得英俊无匹。 女人抬手捂嘴,姿态优雅却似要干呕。 俞见一的笑僵了。 灯光彻底暗了,俞见一郁结地坐回座位翘起长腿。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转身的那一刻,宋瓷的唇边刚刚好在暗色中抿起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距离开场还有十二分钟,月亮的背面,喧闹后台被人忽视的角落,夏之竹低着头,正试着将方才的一切混乱思绪归类收档。 他与超忆症共处了许多年,很有经验,总能做到。但这一次……夏之竹颤了颤身边紧握的掌心,无措地发现,他做不到了。 就在刚才,他的秘密被那样难堪地、像一团被揉皱的废纸展露在了心上人的面前。 ……席先生听到了吧。 他知道自己卑劣的想望了。 可不该是这样的。 喜欢席先生是件比登月更困难的事,但夏之竹仍然喜欢他,而且喜欢了那么、那么久。 夏之竹不是宇航员,他是被飞船载上宇宙却无意撒落的种子,明明立志登月,最终却坠于无边星尘之中,成为了一颗永远也发不了芽的哑巴种子。 但他的喜欢是很干净的啊。 只要不说出来,就一直是干净的。 现在不干净了。 不说话的没嘴竹子瑟缩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终于忍不住蜷着身子发出了一声悲戚的呜咽。 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没有人会喜欢上阮塘的。 粉丝不会,洋子不会,席先生更不会。 他糟糕的、无望的暗恋,就要这样无疾而终了吗?夏之竹想。 他们才刚刚讲过一个睡前故事而已。 喜欢他,原来是一件那么让人痛苦的事吗,席招想。 他总是迟到。 他让夏之竹一个人陷入对过往的追寻,一个人在重逢时拘谨有礼地问好,而刚刚也不过是迟了五分钟,他就让随便一个人站到夏之竹的面前,用那样带着戏谑恶意的语气嘲讽他的“痴心妄想”。 可那些都是无稽的谎言。 夏之竹,你不该、不要、不准相信他。 席招只是习惯了把控全局,任何时候都不打无准备之仗。他的顾虑很多,心理方面的疾病只是部分,但席招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与自己的内心搏斗。 他是个棋手,前二十八年落下的每一步子都是在推算了无数后手之后做出的最优解,就连追求一个人也被他规划得像在做企划书,线上线下同步进行。 在网上,dshdjhajjshd是汤汤的粉丝,是他的网友。在现实中,席招配合赵初和进行治疗,循序渐进,在昨晚刚刚完成由晚安到睡前故事的进步,甚至他十分钟前还在俞见一的建议下考虑怎么哄骗夏之竹和莉莉相处……但是此刻,席招忽然把这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感情是可以算计的吗? 在追求夏之竹的这条路上,他走了太多不必要的歧路,席招总是想得太多,为每一步留出无数的转圜退路,但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从来就只是一场赌博。 在赌场上,只有胆大的狂徒和lucky guy才有机会赢得真爱。 他的确足够lucky,因为夏之竹确实可能真的喜欢他。 但就算夏之竹并不喜欢他,甚至他以为自己也…… 长长的走廊上,席招安静地看着站在不远处失神到几乎快要站不住的男生。 夏之竹染了红发,身着华服,他明明那么亮眼,此刻却几乎将自己缩在了烂泥地里。 “我没有不喜欢你。”席招说。 执棋者终于撕下自己从头至尾保持的冷静自持的伪装,随手推翻了一开始便由他精心布下的棋局。 无论身披再多的病名、用再多的冷漠伪装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席招生来就是个赌徒,无所谓输赢。 而他也足够幸运,从未输过。 我没有不喜欢你。 双重否定表肯定,席招说:“我喜欢你很久了,夏之竹。” “……” 夏之竹迷茫地睁大眼睛,他张开嘴,但却像失了声,突然说不出话来。 一个字也说不出。 前台的暖场音乐已经响起,有人正在远处呼喊他的姓名。 竹子。 夏之竹。 似乎还有阮塘。 每一个名字他都不喜欢。 距离开场只剩最后十分钟。 席招背过单臂,忽然向男生伸出了右手。 他的姿态如此自然,仿若晚宴开始前的邀舞,但不同于夏之竹在那支香水广告中饰演的“情场老手”眉宇细节仍含青涩,席招此刻的神情专注而坦然,便是不必开口,也会有朝拜的仰慕者源源不断地从麦加转身走到梵蒂冈,匍匐于黄金铺就的长阶之下,向他双手奉上自己胸腔中滚烫的心跳。 但高高在上的教皇终究还是会在某一天亲自走下尊座,虔诚垂眸,用最最谦卑的姿态向他唯一的心上人轻声祈愿。 “乙方先生。” 席招跳过了男生拥有的所有知名与不知名的名号。 “请问,你愿不愿意从你面前甲方的互助对象,变为席招的恋爱对象?” 34 “你像那只羊” 杜宾犬,原产自德国,是集勇猛、智慧、灵敏于一身的优秀犬种,主要担当军、警工作,外号“西装暴徒”。 席先生,养了一条,狗中警察。 夏之竹抱着膝盖蹲在那只身姿挺拔的杜宾犬身前五六米的地方,看着对方尖尖耸立的长耳与明亮锐利的眼神,忽然间,有点紧张。 正是夏季,百花识时务地为长势蓬勃的绿草让出舞台,江城郊外靠近北面的地带有几片水草丰茂的马场,天气好的时候总少不了兴致盎然的游人。 秋鱼的成衣发布会在上周顺利结束,反响很好,夏之竹回到江城之后工作依旧繁忙,但还是谨守着与Sean的约定在每天工作结束之后的余暇开始动笔写歌。 今日难得休息整天,夏之竹本来是想把之前的那些琐碎构想试着串起来的,但不过一条短信,立刻让他变成了一个在考试周拥有了当日游乐场免费贵宾券的小孩子,身上还背着书包,心里却忍不住翘首以待。 ——乙方先生。 ——请问…… 他都还没有来得及给出一个答案的。 不过提问的人自始至终也没有催促过他,在发布会后台一表白完,席招便彬彬有礼地表示会留给夏之竹足够的考虑时间并且预祝他今日首秀顺利。 之后大半周过去,夏之竹忙得脚不沾地,有时闹钟响起,他猛地从工作中回神接过小郑跑过来递给自己的手机,一定会发现甲方已经提前一步发来了午安。 甚至还有床前故事。 夏之竹与X的对话框里除了每日早午晚安的问好,便是名为“第二夜”“第三夜”的mp3文件。 最近这一个礼拜,睡眠不好的夏之竹在每晚都会如期坠入梦乡,而躺在耳机里的摇篮曲目便是来自席先生的童话故事选段。 在过去的五个夏夜里,夏之竹听过格林安徒生,也听过宫泽贤治和罗尔德·达尔。眼前的一切都好似美梦,而在他以为也许就要这样数到一千零一夜时,席招忽然在夏至后的第六个傍晚向夏之竹发来消息:明天有空吗? 明天是周末。 “知道杜宾犬常被训练来做什么吗?” 身后响起男人平稳淡然的嗓音。 夏之竹尚未完全回神,只听见一个仿佛属于自己的声音回答:“搜救?” “也可以做牧羊犬。” 席招走到他身边,垂眸用食指点了点夏之竹仰起的额头,轻声评价:“你像那只羊。” 男人的语调像是具有什么固神定魄的效用,透过指尖便将他几乎要飘去天际的三魂七魄钉在了这具名为“乙方”的躯壳中。 夏之竹在席招的搀扶下从草地上站起来,心里为席先生不知算不算是调侃的难得调侃暗自惊讶,耳朵也大方地在不算亲密的亲密接触中红了尖尖。 他在燕城染的红发还没有掉色。 夏之竹的长相是偏清纯精致的那一挂,处女作《中暑》与电视剧《慕丝客》中的扮相几乎可以作为小明星从业以来现代与古装的形象代表——仿佛被风吹过便会有皂角清香的小岛少年和温润清亮又流溢着淡淡冷感的小书生——便是连最大胆跳脱的造型师也爱慕这份黛水青山的宁静,鲜少试图打破夏之竹的纯净底色。 而除了半年多前那次被席招惊鸿一瞥过的樱色粉发,这是夏之竹第二次拥有这样鲜艳的发色。 发布会后,秋鱼官方工作室一共在社交平台发布了五组舞台留影,其中独属于夏之竹的那一组在发出后的半小时内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流量传遍了互联网的大小角落。 他太惊艳。 如果说之前“A级偷心贼”的那支香水广告让大家见识到了夏之竹前所未有的一面多情形象,那么这次的“宣言”便向众人展示了整整六个截然不同的夏之竹。 那一头红发像是一面在所有观者心中燃烧的旗帜,从音乐声跳到第一个小高潮时,身着褐色小西服的男生挺拔美丽地从舞台正中的金色装置中踏出来一脚迈入烛光海,至今未曾停止燎原。 他太惊艳,不似真实存在。 而直至今日,席招仍然会像在燕城时一样,在看到他的第一刻便开始发自内心地共情小美人鱼上岸后以尾化腿的痛楚。 故事里的王子没有珍惜爱丽儿,但故事外的席招会珍惜夏之竹。 “它叫什么名字?”小美人鱼问道。 席招:“莉……辛巴。” 夏之竹歪了歪头:“辛巴,是女孩子?” 席招面不改色地坦诚道:“是,而且它其实叫莉莉。” 虽然没有解释改名的缘由,但对星言所有认识Lily小姐的人来说这都是个非常好猜的答案。 在看到主人的那一刻,莉莉就从草坡上起身向二人奔跑而至,靠近时也叫夏之竹看清了狗牌上刻的“辛巴Simba 0912”。 在距离上一次心动不过五秒之后,他忽然再一次觉得席先生无比可爱。 当你觉得一个男人不再只是英俊而变得非常可爱,这其实是一个极其不妙的信号。 预示着…… 预示着你可能会变成一个笨蛋。 杜宾犬的身材比例很好,整体结构十分匀称,头部盖骨与嘴吻部1:1,整个头部与脖子1:1,肩胛骨到下方肘部和胸部到地面也是1:1。 优雅而强健,智慧而勇猛,连外形都完美得不似天工随手造物。 一看就是席先生的狗。 席招回国后住在鹭西区的空中别墅,莉莉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但其实杜宾犬很少在城市中作为家犬饲养,作为大型烈性犬,它们每天需要大量的空间和时间去释放活力。 莉莉本来是养在席家的草场里的,席招从小就照顾它,出国后方才分开。 五年,足够世人完成数以万计的擦肩而过,但在回国后独自一人驱车来到城郊的那个午后,对于席招和一见到他便飞奔着扑入主人怀中的莉莉来说,他们都好像只才分别了不过五个工作日。 而现在,席招仍然会在每周抽出空暇,带莉莉回到它长大的地方尽情撒欢。 “它妈妈是只被淘汰的警犬。” 席招告诉夏之竹,原因是胆子太小。 彼时席岳的存在尚未爆出,而席招的爸爸或许是出自愧疚,竟然不顾妻子的不喜从朋友那里要来了这么一只小狗,作为童年唯一的玩伴送给了大儿子。 后来那只胆小的母犬为了保护席招被车撞死了,留下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狗崽。 狗崽被陆续送走,只剩下一只最体弱的没人要,席招照顾它,给它取名,长大后又带它回家,像是照顾朋友的遗孤。 可现在连小狗崽也已经开始走入迟暮了。 席家的草场不对外开放,席招来之前会提前打招呼,家里面那些纨绔子弟害怕他,多半时候是不敢同时出现的。 远处有皮毛油亮的骏马在低头吃草,而男人故事中的主角犬正窝在马群附近以傲视一切的姿态驻守疆域。 “莉莉9岁了,”席招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大型犬衰老的速度相对更快,它如今已相当于人类的耳顺之年。” 有的时候,席招甚至会不受控制地想:人类的一生太过漫长了,也许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夏之竹一直在安静地听着。 他沉浸在席先生不曾为人知晓的小世界里,仿佛透过那些只言片语的描述,在莉莉的身边看到了一个面色苍白但足够英俊的小小少年。 少年穿着英剧里那些富家小少爷们会穿的背带裤,举着手臂眉眼温和地后退着与小狗崽游戏,俯身揉狗崽的耳朵,照顾它,与它一起在草坡上奔跑…… 夏之竹想入非非,直到他听见席招忽然转移话题:“你考虑好了吗?” 甲方向乙方升级契约的请求。 夏之竹的喉结微微滚动,他抬起头,眼神中有羞涩,但比起羞涩,更多的还是局促不安的忐忑:“席先生,我不明白。” 席招的眼神意外的温和:“哪里?” 夏之竹深呼出一口气,指尖在掌心掐出月牙,他尽力组织语言:“您很好,席先生,非常、特别的好,我很荣幸能够作为您的互助对象,也非常愿意提供我所能给予的一切帮助,但如果只是……” 他太谦卑,难以置信,甚至忘了席招曾给过自己不必如此客气的特权。 夏之竹的措辞走入了死胡同,席招看着面前低垂眼睫掩饰不安的男孩子,好心地帮他说完:“你是觉得,我只想为那份协议更换一种契约纽带?” 夏之竹抿着嘴唇,没有否定。 反驳他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无数种成功率高达80%以上的句式在眼前一扫而过,席招却只是问出了一句最莫名的:“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一直做夏之竹?” “……” 夏之竹颤了颤睫毛,谨慎而心动地抬起头,听见一句:“你很好,无论是夏之竹还是阮塘,都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好得多很多。” 席招顿了顿,平静道:“我很喜欢你。” 不是上司对下属的欣赏,不是大人对小孩的纵容,更不是上位者对可怜虫的怜悯施舍。 只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单纯地很喜欢你。 35 “没有眼镜的近视患者” 夏之竹没有说话。 他像一株长在旷野里的孤植,带着奇异的柔软安静地伫立在无人靠近的荒原中。明明通往他的大路平坦,但沿途却被树立起无数客气礼貌的警示标牌。 我不好。 我很差。 没有人会喜欢我。 但咬着嘴唇刻字的家伙没有想到有人会看出自己演的是一幕空城计,牵着军用犬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告示一个一个拆除后分门别类地丢进不可回收垃圾桶不说,竟然还一路无忌地走到他的身前,低下头,揉小狗崽一样摸了摸男孩的额头,温声告诉他:我很喜欢你。 他太好。 明明全世界都爱慕席招,但席招却说他只喜欢夏之竹。 真心被人摊在掌中毫无保留地双手奉上,夏之竹茫然地抬头四望,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卑劣。 “……席先生。”笨蛋竹子最擅长答非所问。 “卫洺熙是不是来找过你了?” 不知道他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故事是怎么样的,夏之竹甚至不清楚席招是在对自己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方才说出的那句“很喜欢你”。 如果席先生什么都不知道,那他现在姑且还只算是诈骗,但如果席先生猜出了大概——甚至是全部——还仍然……夏之竹的呼吸轻颤,忽然之间,他突然就不想再抱着那一团被纸包了二十多年的劣火了。 “五年前……” 席招没有接话,夏之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离开大阪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夏目家。” 领养照顾他十四年的女人是阮觅生前的爱人,她们分过手,合过好,最后一次分手长达五年,而就在洋子终于受不了想要回来找到阮觅与她最后一次永远和好时,阮家母子却在高速路上出了意外,车上的大人当场死亡,而被她挡在身下的小孩倒是幸运,只受了左腕骨折的轻伤。 怀孕是被迫的,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生育却是阮觅自己选的,但是…… “但是我一直觉得,我妈妈其实很后悔生下我。” 夏日草场凉爽,夏之竹被风袭面,闭上了眼睛。 “卫洺熙……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他低着头,艰难地笑了一下:“他的妈妈,是我妈妈的亲生姐姐。” 夏之竹不敢看身边人的表情。 远处的山坡与晴空是他小时候才敢眺望的纯净风光,男生语调近乎缥缈地开口:“全家人都在背着她逼我妈妈与自己的姐夫上床。” 囚禁,强迫,不择手段。 只为了治好阮觅那喜欢女人的病。 夏之竹眯了眯眼睛,心里想:阮觅没有病,但自己却是有病的。 他是世间所有对不起阮觅的事物的化身,而阮觅的姐姐也为此发了疯,割了腕,闹得最后家破人亡。 所以卫洺熙恨他,洋子不要他,这都是很正常的。 只有被席先生喜欢是不正常的。 秘密被和盘托出,呼吸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变得轻松。 夏之竹说出口,心却像被随之掏出了一个漏风的洞,让藏在其间的没嘴竹子忍不住弯腰佝偻了脊背,只为了护住胸腔中那颗鼓鼓跳动却也早就被风吹得开始摇摇欲坠的果实。 你听见啦。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所以,以后就不用再说喜欢我的话了。 “你有听她说过吗?”席招问道。 夏之竹晃了晃神:“说什么?” 席招:“你有听你妈妈亲口说过,她后悔生下你吗?” 夏之竹捏着手心,迷茫地摇了摇头。 席招看着他,很认真地咬字:“那她就是没有后悔。” 就这么一句话说服力太弱,席招想了想,补充道:“在一辆小轿车的座位中,发生意外时,主驾的危险系数是100,副驾却是101,除了缓冲区域较短外,最大的原因就是驾驶员会本能地保护自己。但在有些时候,坐在主驾位上的人会下意识地将自己冲向危险。” “……” 夏之竹扯了扯嘴角,鼻子顷刻间酸了,连嗓音都颤抖得不像话:“我和她坐在后排的。” “刚才只是举例。” 席招抬手蒙住了夏之竹侧过脸垂下的眼睑。 男孩子很少哭,至少自己就从未见过,而此刻席招也只是默契地装作没有察觉到掌心湿润的一片,安静道:“我是想说,人在危险降临的一刻都会下意识地自保,但妈妈永远都会先保护自己的宝贝。” 他都不认识阮觅的。 他在哄我。 他在骗我。 但不知道怎么的,过去那些在心中笃定了近二十年的想法忽然间便摇晃了一瞬。 夏之竹惶然无措地、悄悄地想:我的妈妈,原来有可能是爱我的吗? “还有什么吗?” “……嗯?”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席招的语气很淡,也很稳,他像是真的视那些曾让洋子惊骇得从阶上摔下又让卫洺熙恨不得啖他血肉的不堪往事如世上最最普通不过的一件无奈小事。 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 夏之竹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是被困在塘底气泡中的人鱼,既无法像身边眼神死寂的游鱼一样只拥有七秒钟的记忆,更做不到洑上岸边从容不迫地行走在凡尘人世。 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 可他是披着人形的小怪物,不被任何一个群体接纳,只能孤身行走在里世界与表世界的边缘。 “五年前的庙会……” 未能被男人掌心遮住的唇角微微勾起,夏之竹笑着开口:“我们路过的第七个摊位是捉金鱼,老板是位笑纹很深的叔叔,一只纸网两百日元,我在网破之前只来得及捉到一只。我带它回家养在缸中,两周后的清晨,我起床发现鱼肚翻了白。” 他说的话莫名其妙,像是天马行空的胡言乱语,但一句一句连在一起却足以让听者的目光渐渐凝住。 “我回国后参加选秀节目,地点在一个岛上由废弃厂房改造的密闭空间内,和我一起参加的选手有97名,工作人员更多,固定的有203人,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长相、姓名、宿舍号、公演曲目与赛后评级。如果你现在向我问起某位工作人员,我可以绝对真实地告诉你他在某一天送给我的午饭是什么菜式。” “夏……”席招张开嘴,却像被铰了舌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夏之竹向后退了两步。 他背着手,脸上还带着方才未来得及拭去的泪痕,但男孩子依然是笑着的:“席先生,此刻的我站在这里、看着你的时候,眼前也正同时挤占着过往十九年的全部人生。” 他的童年太短暂,四岁就结束了。 席招的手还停在空中,细看似乎甚至在微微发抖。 夏之竹举起自己的手臂伸在身前,纤细的五指像一朵花一样绽开,让他眯着眼睛方能透过指缝看清远处的马群与杜宾犬。 “我是没有眼镜的近视患者。”他说。 那些经年累月遮挡在夏之竹眼前的细节琐碎、沉闷、数量庞大,一个不留神的小小契机,便有可能在那单薄的胸腔中掀起一场无声的雪崩,将他一层、一层、又一层地活埋。 你有试过躺在海滩上玩堆沙游戏吗。 你躺在坑底,看不见的玩具铲子不知疲惫地将细沙推到你的身上,起初你还能在每天清晨醒来拂动它,站起来。但渐渐的,那些沙子会盖上你的膝盖、胸膛……在某个惊醒的夜半时分,你会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呼吸,更加不可能挣脱逃离。 夏之竹的眼睛总是雾蒙蒙的。 是因为他几乎在每一刻都要竭尽全力方能挣扎着推开那些用沙子堆砌的厚厚书籍,而他同时还要小心,千万不要被从某一层书架上掉下来的大部头砸伤脑袋——光是做到呆呆笨笨、若无其事地站在大家面前,已经耗费了夏之竹太多太多的气力。 他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不会和正常人一样渐渐记忆衰退,又或还是只能继续在漫长的人生进程中、在崭新的每一天开始之前,都先为自己的行囊加上又一块记载日历的沉重碑石。阿兹海默、老年痴呆……天知道在夜里喘不过气地醒来瑟缩在床尾失神时,夏之竹曾无数次多么地羡慕过那些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的病人。 他活得太痛苦,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专注地爱一个人。 撕掉伤疤很疼,但夏之竹的伤其实也从未有幸结过痂。 而或许是已经疼得麻木了,在山坡上站定时,不知为何,他竟忽然松开了那一团在心中郁结许久的气。 虽然他自己好像也和那团气一样快要散掉了。 “我可以记住一生中所有的事,席先生。” 记住了,就永远永远也忘不掉了。 直到你死? 大概,直到我死吧。 红发的男孩背着手在风中回头,眼睛弯得像月亮一样看向他的心上人。 他轻轻地笑着问:“你真的要走进我的一生吗?” 明明是温柔缱绻的句子,明明该是邀请,但这轻飘飘却分量重到让人忍不住屈膝下跪的自白却像是他的最后一道护身符,比以往的一切后退劝阻加起来都要功力强大,恨不能在问出的一刻便将尝试靠近的人格挡至山外十万八千里处。 席招甚至忽然觉得,夏之竹的身形淡得马上就要飘去云间了。 席招小的时候放过风筝。 风筝飞得很高,筝线绷得很紧。 越来越紧。 但监视在一旁的母亲却不允许他就此松手。 于是席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纸糊的小鸟最终挣开束缚自由的绳索,一头无悔地扎入他看不见的青空、荒野、垃圾场——席招曾经将那只小鸟当做自己的寄托,只盼望它飞得越高、越远越好。 但此刻,当风筝的轴再一次被放入自己掌心,席招却忽然上前一把攥住了夏之竹的手腕。 小心地避让过那在十九年前受过伤的位置,他低下头,用神话中羿挽神弓的气力将这试图吞了灵药登入月宫的小神仙毫不留情地重新打下凡尘。 席招的手臂锢在男孩子纤瘦的腰肢之后,身高过了一米九的男人低下头贴在夏之竹的耳边,对方的下颌线条像是天生契合他的虎口,刚刚好足够席招在用指腹划过末端的一刻无比自然地将之攥入掌心。 他的语调稳得像是荷马在念预言:“那你也最好将接下来发生的事真的完完整整记一辈子。” 接下来? 接下来,长睫交缠。 牧羊犬垂首吻上了他的羊。 36 “你几岁了” “夏之竹,你几岁了?”任姝涵问道。 节目录制中场休息,两名助理被长公主打发着正在给工作人员派发饮料,角落的沙发上此刻只窝着他们两个人。 录音棚不大,但被来来往往的人和大大小小的机位占满。 综艺节目《friends》一季会邀请五六名艺人,每期节目都会邀请艺人的朋友们来与ta吃喝玩乐,简单说就是一档友情观察综艺。来做任姝涵飞行嘉宾的安排是在《慕丝客》刚杀青时两名经纪人商量后宋瓷替夏之竹接下的通告,而今天的任务之一也是让二人一起来参加《慕丝客》的配音补录,根据夏之竹猜测,这期节目大约也会在《慕丝客》开播日期前后播出,宣传服务一条龙。 不过在剧里他与任姝涵的对手戏并不多,连上没有对话的都不过只有五六场,再加上何均剧组的保密情况,能够让那老狐狸答应下来交由某档综艺率先拍下尚未剪辑完成的成片片段都让夏之竹惊讶了许久。 配了一上午音,配制的具体片段到时不会播出,但后期会摘取其中的两句经典台词作为转场的背景音,剩下能播出的就全部都是录制过程中他们两人的互动了。 节目组在选题之前就对前BOY2两位成员的恩怨做过功课,但对他二人私下的相处还是不大了解,今天替观众提前观察了大半天,只觉得别的不说,两人的默契还是很突出的,都不用打招呼,一个总会给另一个垫着些。 按说此刻他俩窝在一起交头接耳的片段也很珍贵上镜,简单拍一段花絮放到网上就会立刻掀起BE组合复合的春风,但任姝涵在向夏之竹走过去的一刻就向助理小陈使了个眼色,而对方立刻很懂地拉着小郑给老板打掩护去了。 这会儿中场休息,和过往随便一场演出的后台一样,任姝涵再次以“夏之竹,你是笨蛋吗”开启话题。 不过夏之竹本人倒是对“笨蛋”这个title已经习以为常了。 “23岁。”他回答。 一个月前才在微信发了23000元给人家做生日红包的任姝涵挑眉“哦”了一声:“23了还玩这么幼稚的游戏呀。” 虽然嘴上这么呛着,但他本人的脑袋还是十分诚实地往前队友的身边靠了靠,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夏之竹的手机屏幕,试图通过记住一些标志性的画面回去问问小陈笨蛋夏之竹玩的到底是什么。 夏之竹:“岛遇,ios和安卓都可以下载。” “……”任姝涵眨了眨眼,心中迟疑万分:他刚才问出声了? 夏之竹从商城里退出来,抬头与强作镇定的长公主对上眼神,缓声问道:“星言新开发的游戏,你想玩吗?” 任姝涵的表情一下子又高傲起来,很勉为其难似的应声:“啊,老东家的游戏啊,那我回去抽空看看吧。” 夏之竹弯着嘴角点了点头。 他和任姝涵朝夕相处了三年,哪怕关系没有与季柏岑那样亲近,但也默默摸索出了一套与长公主相处的指南。 小任是被娇惯大的小少爷,心思有的时候看起来比夏之竹还要浅,连他口中的“笨蛋”都能轻松猜出自己在想什么。任姝涵就像一只容易炸毛的小猫,得主动一点顺毛捋。 小猫。 夏之竹的视线又飘回了自己的手机页面,看着好友列表里除了“夏之竹圈外女友”外唯一的好友“dshdjhajjshd”暗着的猫猫头像,他不自在地揉了揉耳垂。 dshdjhajjshd已经不是普通的dshdjhajjshd了,她是一口气给夏之竹花了一千两百多万的土豪姐姐,现在大家都简单地尊称她为一声“D姐”。 两万张海底世界的票啊。总感觉这种行为只有他们公司的小俞总才做得出来,但我们小俞总也只是会在直播平台上给小游戏主播一口气砸五十万罢了,一千两百万…… 夏之竹轻轻地叹了口气。 总之,鉴于这位硬糖姐姐花的钱甚至已经超过了一些投资商,且基本就是纯慈善输出,虽然宋瓷还未表态,但夏之竹官方后援会的小姐姐们都很积极,在观察了对方确无借此营销的意思后,立刻决定主动地为D姐与夏之竹牵个线,既是帮助前者追星,也是为了帮助夏之竹留下这么个影响力极强的大粉。 后援会的方案倒也不难,就是给D姐送几张to签的海报,宋瓷这边的工作人员很快就同意了,昨天夏之竹回公司就是忙活这事。 但平平无奇的签名海报突然升级成了一百万一张,夏之竹握着普通的金色签字笔觉得难以下手,苦恼之际,还是席先生的短信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X:“午安。吃了吗?” 他学会了在普通的问候之后增加一句问句,延长对话,而他的聊天对象酷似小机器人,问什么答什么。 奇迹竹子:“午安。在工作。” X继续问道:“忙什么?” 奇迹竹子老老实实地把前因后果用语音发给了对方,席先生很久都没有回复,而就在夏之竹以为本次对话已经结束,放下手机握着笔再次陷入困境时,X又给自己发来了一条消息:“上楼。” 他获得了前往顶层总裁办公室用席先生奢华昂贵限量版钢笔签名的特权。 虽然夏之竹不太清楚,他趴在自己上次直播的那张茶几上写to签的时候,席先生为什么一直坐在老板椅上用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撑着脸颊看着他似笑非笑,但……但夏之竹还是一想起来就会好害羞。 我、我们。 我们是在一起了,没错吧? “你今天……” 任姝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夏之竹眨了眨眼。 长公主别别扭扭地鼓了鼓嘴:“你今天状态挺好啊。” 全程没有走神,积极配合,念台词的时候入戏比任姝涵还要快。 “有吗?”夏之竹在邮箱里领完最后一批日常礼物,正准备退出游戏,闹钟忽然响了。 他一秒压断,飞快地切回微信。 “当然有啊。” 任姝涵掩不住好奇地问道:“你这是什么闹钟啊?我听你助理说,你现在每天早中晚都定三个闹钟,怎么,是想提醒自己规范作息?” “不是的,是……” 夏之竹忽然愣住了。 他定闹钟是为了提醒自己与席先生道早午晚安,但席先生最开始让自己向他道早午晚安,又是为了什么呢? 收到“席先生午安???”这条消息的时候,席招正在夏之竹的cp超话冲浪。 “根据我一位不能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朋友爆料,xzz真的去参加rsh的综艺了。。。xql这会儿正背着大家缩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呢。。。不愿再[抽烟][抽烟][抽烟]” “啊啊啊啊月夏老任就是真的!被月老亲自盖章的真!!!” “cp粉滤镜太厚了吧,俩人be这么久了再合作明显着是为了新剧宣传,这种明显麦麸的人工糖精只有傻狗才嗑得下去吧[狗头]我嗑拉了啊” “我那磨刀霍霍向毒唯的四十米长刀在看到层主cp超话12级的一刻谦卑地收了回去” 席招挑了挑眉,把原博截了张图,给刚刚好发来消息的夏之竹发了过去。 但他没就此发表什么言论,只是习惯性地又问了一句:“吃饭了吗?” 最开始和夏之竹约定每日道早中晚安,实际上也是出自想要提醒对方作息时间的念头。席招知道这些小明星赶通告的时候可能一大天连水都喝不上一口,但他之前顾忌着二人的“循序渐进”,简单的关心也要绕上一座六盘山,最近才有了可以真的继续询问对方“吃过了吗”并在得到否定回答后要求夏之竹十分钟后就去吃饭的权利。 而在对方输入中了十多秒后,奇迹竹子给自己发来一张图片,席招点开,是小明星今天中午的盒饭,还算丰盛。 好吧。 席招看了一会儿图片左下角露出的那半只扶着饭盒的纤细手掌,回忆了一会儿攥着那只没入镜的腕子继而十指相扣的感觉,在桌上慢条斯理点叩着的修长手指也不自觉地微微蜷曲。 对方在工作,自己不应该再打扰。席招看向落地窗外的风景,随手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又振动了一下。 奇迹竹子:“你吃过了吗?ω?” 席招动了动眼睫,反应了一会儿才打字回复:“吃过了,和俞见一一起吃的日料,没有拍照。” 对方回复很快:“好哦?3?” 还会有信息吗? 席招耐着性子等了等,果然又收到一条,是夏之竹引用了之前发过去的那张“月夏老任”超话的截图问席招:“xql是什么意思?A?” 他不常上网冲浪,连“小情侣”的缩写都看不懂,而席招忽悠人的时候甚至不需要思考:“博主的朋友叫许齐亮。” 半分钟后,奇迹竹子慢吞吞地发来一条:“哦?o?” 一条消息后缀一个颜文字,席招都有些为他苦恼,再多说几句怕是都找不到合适的符号嵌到那一对豆豆眼之间了。 人们发颜文字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做出相似的表情吗? 别人不知道怎么样,但席招莫名觉得,夏之竹可能会的。 指尖停在上面那条“?3?”上点了点,席招垂下眼皮,寒潭似的眸子终于漫上点笑意。 感觉像是领回家的那只怯生的小动物终于开始鼓足勇气和自己亲近了。 叮咚。 微博又在提示他小号多了一个粉丝,席招习惯性地上滑移除了这条信息。 抽屉里还放着借给夏之竹签名的那只钢笔,席招捏了捏眉心,闭上了眼睛。 选择暂时不告诉夏之竹自己就是dshdjhajjshd,其实也有席招的私心。 他总感觉对方和自己还是太客气了,而且录果是汤汤的秘密花园,席招并不确定夏之竹能不能突然接受自己其实一直在默默观察他。 席先生习惯了凡事都有计划,这还是第一次试着走一步看一步。 而且dshdjhajjshd现在也不单单只是录果里面那个汤汤的第一个follower了,他莫名其妙被扣上了“夏之竹反黑站姐第一名”的帽子。 就在前几天,针对那些靠硬扯夏之竹谣言博取流量的黑粉们,席招终于采取了一些行动。 饭余闲暇,他在自己的电脑上同步开了若干个窗口,除了不同的邮件、报表、在线会议外,其中还有两个单独的微博和Word页面,而那天下午,席招在多份工作同步进行的间隙中将个别战绩比较突出又隐藏得比较深的披皮黑前后不一的措辞等证据一一截取出来,自己整理了一条非常细致可怕的反盘,并赶在下班时间用Lily的小号发送了出去。 后续发展如何席招没有特意关注,只是从俞见一今天中午提及夏之竹近日宣发时莫名其妙说的一句“老板,您真牛”中大概猜出反响可能还不错。 堂堂总裁纡尊降贵给自己的员工费时费力,这听起来很不靠谱,但既然他已经成为了夏之竹的对象,那就非常正常。 嗯,对象。 席招非常满意这个称呼,甚至开始觉得一个月前的自己是如此的多此一举,以席招对夏之竹目前的了解,他甚至觉得当初让夏之竹签的是婚前协议对方也不会拒绝。 ……等等,婚前协议。 席招若有所思起来。 又一条来自微博的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dshdjhajjshd小姐您好!这里是夏之竹官方后援会!感谢您对竹子无私的爱与奉献,全体硬糖在此诚恳地邀请您来参加计划于下周六上午10:00在江城国际会展中心举办的《中暑》上映七周年线下应援活动!您可在活动现场凭身份认证获得一份独家精美大礼包!” 最近的私信太多,那两万张票和几张细致的反黑证据链让dshdjhajjshd一下变成了坐拥十几万粉丝的大粉头子,但自Lily小姐将小号移交给总裁代管之后,这个ID一共也只发过这两条微博,当然,每条都有数十万的转发量。 之前的那些私信毁誉参半,席先生都懒得看,但这一回也不知哪几个字触动了他,席招竟在仔细看了两遍后,缓缓打字回复:“没空,要约会。” 对方被他噎得沉默了一下,但还是不甘心地试探着又补充了一句本该保密的惊喜:“竹子本人到时有可能也会出现哦!” “……” 骤然失去约会对象的席招默了默,再次拨通了秘书的内线电话:“Lily,请进。” 刚刚结束年假返回工作岗位的Lily:我时常会怀疑我的老板有一座时间机器,可以将某一天的自己投放至每一天无限次循环利用,不然我真的很难相信世上有人可以把同样的句子在不同的情况下面不改色毫无波澜起伏地念他妈整整十个月。 她微笑着推开了总裁的办公室大门:“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席先生?” 席招抬头:“你下周六有空吗?” 果然。 Lily抿了抿唇角,正准备拿出劳动者保护法和职场女性防潜规则指南进行双重护卫,她突然意外地听见今天的席先生不同于往日地补充了一句:“有加班费,很多。” Lily小姐当即绽放出入职以来最灿烂热情的笑容:“有空,很多!” 37 “要配送费吗” “累死我了。” 任姝涵一脚踏进温泉,立刻长吁短叹地闭上眼睛将整个人缩入到温暖的包围圈。 长公主的容貌很精致,他妈妈张志晶是当年艳极一时的大影后,任姝涵肖母,比起淡颜美人夏之竹,他的烟火气更重,标准的浓颜系小王子,气质张扬炫目。 而不食人间烟火的烟火小王子此刻正好奇地观察着落后他一步的男生:“你的头发会在水里掉色吗?” 经他提醒,夏之竹下水的时候很小心地没让温泉水沾上发梢:“不太清楚,可能会的。” 事实上已经掉了很多了,原来那头鲜艳的红发现在变成了深褐色,夏之竹最近还在犹豫要不要染回全黑。 他们今天都累坏了。 《friends》节目组很珍惜BOY2解散后首次综艺合体的热门机会,这一天给他俩安排了无数行程,拍下来的素材估计足够把花絮播到明年去。 两人刚在露天音乐餐厅用完晚饭、结束最后的拍摄,一个两个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好在明天二人都可以在长公主提前订好的这家度假酒店里休息一整天。 而后天,任姝涵会在这里参加一部电影的试镜。 “我就是去陪跑的,”任姝涵撇了撇嘴,“那位大导演我可配不上。” 要不是他爸那个大独裁家先斩后奏,依长公主自己的意思,他在知道导演是谁的一刻就已经被劝退了。 任姝涵低头看向自己被泡在水中的掌心,慢吞吞问道:“夏之竹,薄迟是不是回来了?” 大影帝这几年的发展方向主要集中在国外,学习加拍摄前前后后花了近四年的时间,中间只偶尔才会回国参加一些其他的工作。而在半个多月前、夏之竹模特首秀的前一天,被无数粉丝翘首以盼了上千个日夜的薄迟终于彻底结束了这一阶段在国外的工作,杀青回国。 那几天,社交媒体铺天盖地的全都是影帝归国的消息与机场饭拍,只要稍微关注一点娱乐圈,想不知道都困难。 但夏之竹从装清酒的瓷杯纹路上移开视线时却问道:“你怎么不主动问他?” 任姝涵扯开嘴角,半讥半嘲:“那他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 论与薄迟相识的年份,任姝涵要比夏之竹早得多。薄迟是童星,而长公主从小就在各种片场蹦蹦跳跳着长大,不讲究地说,他们或许还能算是一对竹马竹马。 二人原来的关系应该还挺好的,夏之竹以前听任姝涵说过,长公主上小学的时候,薄迟还去给他开过家长会。但后来或许是长大后渐渐多了隔阂,如今逢年过节才会问候一下彼此。 在BOY2解散之前,夏之竹虽然不知道小任的身家,但也瞧得出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长大的小少爷。而在某个和今夜一样无聊的夜晚,在互相坦诚了自己已有喜欢的对象,并且从长公主口中得知他喜欢的那个人就是薄迟时,夏之竹立刻就猜出了选秀结束后对方会莫名其妙找到自己一起组合出道的原因。 阮塘和薄迟拍过电影。 “不要妄图掰弯直男。”任姝涵第76次教育夏之竹。 但这一次,后者想了想席岳之前提过的八卦,第一次委婉地问道:“你有问过他吗?” 性取向的事。 任姝涵满不在乎地伸手捞过飘在水面上的盛酒托盘:“没啊,但我十二岁就亲眼见过他和女的亲嘴了。” 他俩差五岁,薄迟那会儿还没成年呢,要不要脸呀。 夏之竹歪了歪头:“在电影里?” “不!” 任姝涵抱着双臂,一字一顿,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在我初中校门口的那家奶茶店外面。”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让薄迟来给自己开过家长会。 而且……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最终也还是会渐行渐远的。 薄迟太完美,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就像是为这个行业而生。 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曾经还不是任姝涵的任因知道那个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但那些过往的年月也已经隔得太久,久到偶尔都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与薄迟那样的亲近过。 任姝涵心不在焉地伏在岸边打了个哈欠:“无所谓啦,你不也还没和你暗恋对象成吗?” “我成了。” “嗯,所以……” 任姝涵缓缓地、慢动作似的抬起了头:“你、成、了?” 他问得太严肃,夏之竹被感染得也认真地又思索了一轮,确定没有疑点了方才对着长公主郑重点头:“嗯,成了。” 任姝涵忽然笑了,他洑着水走过去,凑在近前用湿漉漉的手指捏了捏夏之竹的脸蛋:“真好。你好厉害啊,不枉我之前还误拿你当情敌。” 不过小任对待情敌的方式很特别,他不仅保护情敌,最终还变成了情敌的毒唯。 任姝涵放下手,肩并肩坐在了夏之竹的身边:“我听说何路林在组合解散后也签星言了?” 夏之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当年的那档选秀节目里,自己没有出道,在上位圈的任姝涵也没有。但当时他还不清楚,长公主其实从填写报名表的一刻就知道这个结局了——他爸爸可以随便他上节目嬉闹,但并不会允许儿子真的出道做一个爱豆。只不过老头子也没想到,他儿子这么有种,直接自己签约了一家内里斗得风生水起的经纪公司。 不过也没什么用,长公主想见的那个人在他签约之后不久就出国了,整整四年,任姝涵没有在星言见过薄迟一次。 “星言迟早要分家的。”任姝涵说。 而长公主的皇上爸不想让他趟这趟浑水,所以捆着绑着也要让儿子提前解约,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傅尹微最后竟然找来了席招做救兵。 但那也只是将星言的分家暂时延迟了一些而已。 “夏之竹,你相信因果报应吗?”任殊涵没头没尾地问道。 夏之竹被雾气打湿的长睫颤了颤,他轻声回答:“相信。” 任姝涵“嗯”了一声,看着星星,像是在为身边的人许愿:“天上神佛太缥缈,但你一定会遇到自己的神。” 时间已晚,更深露重,他们该各自离开。 助理为二人一人订了一栋度假别墅,他就住在长公主旁边那栋。夏之竹从水中起身,换好岸边搭着的崭新浴巾,准备回房沐浴休息。 “夏之竹。”身后的人今夜最后一次叫住他。 夏之竹回过头,看见任姝涵披着浴衣从温泉中起身,鬓发湿漉漉地贴着男生的脸颊,但他的眼神却无比清明,吐字也清晰郑重:“对不起。” 对不起,当时抛下你。 对不起,拉着你和我一起过家家。 对不起,今天才鼓足勇气开口道歉。 夏之竹对他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没关系。” 事实上,在你离开后的那个早晨,我在阳台上发现你留下来的那盆小仙人球时,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度假酒店的床很软,夏之竹头发还未吹干,正窝在床脚懒洋洋地刷新朋友圈。 柏哥今晚家庭聚餐,小鱼姐也在。 Sean晒了张黑眼圈的英俊自拍,冯珈点了赞。 今晚的聊天素材薄迟刚刚发了一个空白文案的定位。 而小俞总又在夜里发一些不知从哪里抄来的段子:“居然真的有人愿意大晚上跑来给我送想吃的东西,真的好感动,就是配送费贵了些。” 叮咚。 夏之竹手忙脚乱,收到X给他发来的最新消息:“饿不饿?” 还没有到约定互道晚安的十点。 夏之竹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眨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鼓了鼓嘴巴。 他心里尚在忐忑,事实上每一次收到席先生消息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忐忑。但夏之竹还没有意识到,在那人近乎无限的无声纵容下,自己刚刚竟无师自通地悄悄生出了一点名为“撒娇”的念头。 可以吗? 可以的吧。 一点也不饿的奇迹竹子:“嗯。” X:“那下楼,开门。” 门铃声伴着心跳响起,大约是席先生为他叫的夜宵。 夏之竹从床上跳下去,拖鞋不知方才被他踢到了哪里,害怕外卖小哥久等,夏之竹光脚踩在木地板上,扶着栏杆跑下楼梯,在走到门边的一刻,他还在握着手机一本正经地打字:“要配送费吗?” “要一点吧。” 门锁被掌心压下的一刻,清淡的嗓音裹着夏夜晚风钻进通透的房间,夏之竹睁大眼睛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门外戴着鸭舌帽的人已经旋开大门缓步走进室内,揽住他的腰,低着头,用下巴蹭了蹭男生尚且泛着湿意的发顶。 紧张的情绪在听见对方声音的一刻便被悉数转为心动,夏之竹被压在席招胸口的手臂渐渐放松下来,纤细的手指缓缓挪至男人的身后蜷起,他试探着、轻轻地攥住了对方的衣角。 “外面下雨了?”夏之竹听见自己问道。 “嗯。”席招俯下身,应声轻缓,似乎不带情绪。 但他此刻出现在这里,也许本身就象征着一种情绪。 他们还在相拥,个高的男人漫不经心地侧过了塑像般轮廓明晰的脸颊。 时至今日,夏之竹仍然觉得自己似在梦中。甚至在更早以前,眼前的画面都不敢被他放在梦中。 但既已身在梦中,那胆大点,死在梦中,倒也无妨。 夏之竹眨了眨眼,抿着唇,最终还是踮起脚尖,小心地用柔软的唇瓣贴了贴席先生被夜雨吻得微凉的皮肤。 天上神佛太缥缈,但他一定会遇到自己的神。 神在刚刚为他送来了一个需到付亲吻的怀抱。 38 “我想见你” 江城,国家中心城市,大都市圈核心城市,国际经济、金融、贸易、航运、科技创新中心。 与美食之都。 夜九点三十七,夏之竹窝在榻榻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用那双艺术品一般精美的手打开木制的雕花食盒,揭开层层叠叠的袋装冰块,最终像是摸到宇宙魔方一般取出了一个碎钻纹路的玻璃盒子,缓缓推至自己面前,揭开盖子。 原来真的有宵夜。 夏之竹看着盒中那一小盏盛在掐丝珐琅青瓷碗中毫发无损的冰淇淋,被温泉水蒸得微微泛红的眼尾如夕阳下的晚潮,徐徐漫上柔软。 席招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描淡写,但许是被这夜色叠了滤镜,此刻听起来莫名还有一丝缱绻。 “可以吃吗?尝一小口?” 他看过夏之竹的行程,最近应该没有什么需要严格控制身材的工作。 其实不该吃的,夏之竹虽然不是易胖体质,但作为艺人,他应当有严格的自我管理意识。 “可以的。” 他点了点头,从男人手中接过了同样设计精巧的小匙。 席先生今晚穿得很日常,像是那个燕城的夏至夜,夏之竹错误敲开他房门时看到的一样,但席先生似乎总有办法将寻常的休闲长裤T恤穿成超模身上的简约款奢侈品。 夏之竹小心地用小匙舀起冰淇淋雪色的尖端,余光同时瞥过了食盒上刻着的“思礼苑”三个字。 这是一家有着上百年历史的点心铺,在电商发达的今天,仍然不知该说老派古朴还是故步自封地单单只守着自家那面由某位皇帝御笔亲书的牌匾。夏之竹听席岳说过,他哥从小到大只吃这家的点心,哪怕是出国的那几年,思礼苑每个月也会派人端着这样的食盒登门拜访,向亲爱的主顾送上老师傅最近的创新。 席招很少在外表现自己“席家大少爷”的身份,少有的那么一两次被同事撞见,后果就是华尔街至今仍流传着他妈还在裹脚的传闻。 而作为真正的那位贵族遗少,小俞总虽然平时龟毛了些,但在吃这方面倒是很好养活,方才还在朋友圈晒自己的烧烤外卖呢。 说到朋友圈,夏之竹不自觉地又想起薄迟发的那个定位,如果他没有搞错,薄迟现在应该就在…… “好吃吗?” 男人的嗓音混着沁人的冰凉甜意在舌尖化开,夏之竹尝着口中清新的果香味,点头回答:“我很喜欢香蕉。” 席招很有风度地微微颔首:“我们同坐电梯的那一天,你说香蕉就是你的午饭。” 其实才只是两个月前的事,但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夏之竹有些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席先生,你今晚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 因为思礼苑不送外卖,而且只有周五晚上才会供应花盏冰淇淋。 因为俞见一在下班哼着《加州梦游》走出电梯时说:“周末不摇摆,人生像劳改①。” 因为—— “我想见你。” 席先生神色淡然地说着让人心动到不得了的好听话。 夏之竹的脸颊一瞬间红透,但他还是抿着嘴唇,一字一顿地回答:“我也很想你。” 这么乖。 席招垂下眼皮:“真的?” 夏之竹认真地点了点头。 隔在两人之间的小桌着实有些碍事,席招看似随意地将它挪到一侧,一句淡淡的“起来一下”,夏之竹便没有犹疑地半跪起身,睁大眼睛听凭高大的男人伸手环住自己的腰,箍着人膝行两步闯入他的怀中。 夏之竹噤声了。 属于席先生的那颗昂贵的头颅正靠在笨竹子浑身上下最柔软的肚皮之上,他会听到花盏冰淇淋在自己胃中消化的声音吗?可能会像汽水一样,咕嘟嘟的。 夏之竹开始感到不好意思。 他见过季柏岑吸家里那只金渐层的情状,只感觉席先生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也在吸猫。 但小呆被吸的时候也会感到心慌气短、口干舌燥吗? 夏之竹抬手碰了碰自己发烫的耳朵尖,忽然连呼吸都不敢了。 他这个样子太软,甚至让席招有些想要欺负人。 但臂弯里搂着的软竹子却也是在“宣言”发布会那天,用截然不同的造型和淡定沉稳的台步令无数人惊叹亮眼的酷竹子,夏之竹有太多面,让人实在忍不住好奇,他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榻榻米不算柔软,跪久了并不舒服,席招靠在墙上握着夏之竹的指尖让他侧坐在自己面前,一边小男孩第一次看到玩具一样捏着夏之竹的发梢观察色泽,一边平静地问道:“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玩具竹子眨了眨眼睛。 阮觅去世之前他还没有患上超忆症,对妈妈的记忆很模糊,但仅凭那些朦胧的片段和从别人口中知道的阮觅,也算在心中大致拼出了一个“妈妈”的模样。 高傲、艳丽、清冷……这些词加起来好像都不足以概括阮觅。 他最后小声地用了童话故事的开头:“我觉得,我妈妈是人鱼公主。” 明明归属于大海,最终却被人困死在四方皆是绝路的沟渠之中。 席招像是没有听懂他语气中的怅然,弯了弯唇角:“那你是什么?小蝌蚪?” 今晚的睡前故事要不要讲小蝌蚪找妈妈。 第一次,提及阮觅而生的失神在一秒后就被人从外界打断。 夏之竹新奇地歪了歪脑袋,看着席招没什么表情地“哦”了一声,自问自答:“忘记了,你想做小熊。” 心跳平和得令人意外。 夏之竹安静地看着面前的人,心里想:席先生应该不记得了,在大阪的庙会上,席给阮塘送过一只在摊位上赢来的布娃娃。 小熊布娃娃。 男孩深褐色的发尾在房间的暖色灯光下染了蜜色,席招的指腹恋恋不舍地从他的发丝离开。 “有件事,我自己想过,得出了一个不确切的答案,想要向你求证一下。” 夏之竹好奇地问道:“什么?” 席招抬眸与他对视:“五年前,我用来和你换苹果糖的玩偶,是小熊吗?” “……”夏之竹的视线恍惚了一瞬:“你也有超忆症吗,席先生?” 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习惯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但这一次,夏之竹却用问题回答了另一个席招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你是因为我喜欢小熊的吗? 你觉得呢? 39 “晚安,席招” 席招再度执起夏之竹的指节,拇指同时滑过男孩修建齐整的圆润甲尖。 席先生从幼儿园开始就是优等生,擅长在预习时提前准备好一词典的问句,依照重要程度由A开始分类,以便快速掌握他想要了解的一切。 Question1:“夏目洋子,她对你好吗?” 夏之竹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很好的。” 他牵着席招的指尖轻轻抬起手腕,向对方示意了一下自己拇指关节的位置,抽象问题具体回答:“洋子年纪很轻就有腱鞘炎了,病因是劳累过度。” 为了在异国他乡很好地养活小阮塘。 阮觅当年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断断续续地给洋子写过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那时她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体里正在孕育另一个生命,在小诊所的楼下坐了一下午后,女人把指间夹着的那根没有抽的烟连同烟盒和打火机一起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七个月后,她在这家原本准备打胎的小医院里生下了阮塘。 为什么叫塘呢?信里没有写,但小名“汤汤”的由来倒还算是有迹可循。 ——它还算乖,我反应不大,只是近来食欲不振,想来之后奶水也必不会多。楼下姨婆嘴碎、善心,每日端两盏汤上楼,虎视眈眈盯着我喝完方走,似是担心我因为太饿爬到阳台上摘枇杷的时候失足摔下去。 ——她想得太多,我不喜欢枇杷。 ——今日是鸽子汤,我也不喜欢鸽子,但还是忍着反胃喝完了。或许是食物中毒,我开始有些怀疑,孩子出生后说的第一个字会不会就是“汤”。 ——如果怀疑成真,我就把它丢给楼下的姨婆。 ——小さな葉(小叶子),我好像有点想你了。 那封信,洋子后来在阮觅的遗物中找到,而一直到阮塘离开大阪的时候,那已经开始泛黄的厚厚信件仍然被缝在女人的枕芯里——可是阮觅太自由了,十几年中,她入洋子梦中的次数屈指可数。 夏之竹抱着膝盖,长睫缓缓垂下。 “我离开大阪,不是洋子赶我走的。” 洋子是夏目家的长女、家主,身上肩负的责任一直都比阮家的那面叛逆旗帜要重得多、也压抑得多。当年选择分手,是阮觅成全她,而后来,洋子也为之痛苦赎罪了很多很多年。 从阮塘出生到阮觅去世,这母子俩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叫做“宿邑”的地方,洋子找遍了那附近的小镇方才牵着小阮塘来到阮觅长大的燕城落脚,继续漫无目的地追寻那几乎销声匿迹的阮家人。 再后来,在外奔波了整整十一年的洋子终于在父亲临终前回到大阪,彻底接过了她从来没能成功拒绝过的夏目家的担子。 “洋子很有天赋,那些人无话可说,但他们不会接受洋子最后把夏目家交给我。” 哪怕洋子从未表达过此意愿,阮塘的大学专业也与之丝毫无关,他们仍然眈眈虎视,一寻到错处,立刻恨不得昭告天下。 要不是阮家母子牵扯到洋子身上连带着揪出某些有关两个女人风月的陈年往事也必不好看,夏目家的人找到卫洺熙后,不会如此轻易地只是把故事分别分享给洋子和阮塘。 冰淇淋有些化了,夏之竹盯着雪顶,慢吞吞道:“大家都说我很像她。” 柔软,温和,敏感,恬静,偶尔内向到了自闭。 但洋子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性格,在阮塘因为总是落单而被没有精力单独照顾他的老师委婉建议干脆放弃参与春游活动时,女人也曾红着眼圈蹲在他面前笑着说过:如果汤汤更像妈妈就好啦。 那样他就可以不是等着被拯救的小朋友了,他会做救人的那个人。 “但我很喜欢她。”夏之竹说。 喜欢到在幼儿园做的第一个手工送给她,长大后赚的每一笔钱都悄悄留给她,洋子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惊骇到从阶上摔下下不了床,阮塘就站在被人守着不让他进的房门前,悄悄地在心里说一句“妈妈再见”。 身边人缓缓捏着他指腹玩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夏之竹抱膝看着窗外的山间夜灯,平和地回答了席先生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我在去参加选秀之前并不认识卫洺熙,但他是认识我的。” 夏目家的人没有让他见过自己的“亲人”,阮塘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论理应是姨夫,但他并不知对方究竟姓甚名谁,下落何方,更不知茫然无措地回到“故乡”后,等着自己的究竟会是什么。 从一开始的主动接近、示好,到后来不动声色地挖坑、陷害。 原本以为的家人再也做不了家人,原本以为的朋友也根本不是朋友。 夏之竹不是笨蛋,洋子和发小都教过他要保护自己,但就在他试图自保时,卫洺熙却在监控看不到的死角,拿着室友藏起来的照片轻声笑着问他:阮塘,你一个贱人生的小孩,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 眼前的世界忽然间再度变得模糊不清,那些台前幕后的假面笑脸纠缠在一起混杂成了耳麦里刺耳的噪音。 夏之竹不受控制地捂着耳朵佝偻了脊背,但在下一秒,他就被人搂过腿弯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然后呢?”胸腔贴着脊背,席招轻声问他。 那些避之不及的痛苦回忆一窝蜂地宣泄而出,夏之竹以前以为永远不提便是自救,但今晚却有人拉着他的手告诉他:说出来吧,说出来就好了。 “我们有一个约定。”他的声线犹在发颤。 从阮觅的姐姐知道发生在妹妹身上的事开始自残,到阮觅去世后、她把丈夫送进牢里再当着全家人的面跳楼,卫洺熙被折磨了整整五年光阴。那么从五年前的秋天开始,到今年九月,作为赔偿,夏之竹会在这期间接受卫洺熙在他底线之内的一切要求。 夏之竹扯了下嘴角:“这么听起来,我是不是还挺划算的?” 环抱着他的那双手臂紧得像是要把人箍死,夏之竹听见男人冷透的音色在头顶响起:“你的底线未免太低。” 夏之竹从自我厌倦的漩涡中醒过神来,脸色苍白地将自己缩得更小,亡羊补牢时都不敢抬起头来:“我们没有签过有法律效应的协议。” 一笔一笔算下来,或许还可以当庭判卫洺熙一个敲诈勒索。 “但你不会告他。”席招用的是陈述语句。 长久的沉默后,夏之竹无力地小声开口:“对不起。” 他知道这样的行为听来会让人怒其不争,夏之竹甚至连季柏岑都不敢告诉。 “不用道歉,那是你的事。”冷到几乎要把冰淇淋重新冻成冰碴的语气。 夏之竹被冻得够呛,但又觉得席先生说得很有道理,一时之间讪讪不知如何自处。 锁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就在夏之竹觉得席先生气得想要勒死自己时,男人的唇忽然落在了他的额角。 微凉的唇瓣,安静而小心的细吻。 他近来总是容易哭。 在察觉到自己又一次掉了眼泪的一刻,夏之竹忽然好像知道了席先生生气的原因。 “对不起。” 席招没有回答他。 “我不喜欢自己,”夏之竹在被勒死的边缘自顾自地开口,“但你好像真的喜欢我。” 席招没什么表情地用一种要把人丢掉的气势死死地揽着夏之竹不松手,听着怀中的笨蛋一板一眼地讲着自己的逻辑:“我很喜欢你,所以,我会开始试着喜欢自己。” “……” 要拉着人一起摘枇杷跳楼的气力忽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楼下的观景水池澄清透明,在夜灯的映照下闪烁着斑斓的波光。 水池很浅,应当没有养鱼,又或是那条鱼已经被他攥在了掌中。 席招浓密的睫毛向下低垂,他低下头将下巴搭在夏之竹肩上,轻声开口:“我的社交恐惧症,大概源自我的成长经历。” 袖口忽然被人抓得紧了些,席招当做没发现,平淡续道:“席岳比你小半岁,他刚出生没多久,我母亲就知道他的存在了。” 原本以为尚算良人的联姻丈夫心里住着一个远不如自己的女人,轻而易举便撕破了她谨慎维持多年的完美假象,付郁应该很难接受吧。 “也许她觉得我是她唯一的希望。” 席招的评价轻描淡写,但未曾言说的将儿子逼得心里生了病的那部分却光是想象便足够令人心里发苦发酸。 背对着坐在自己怀中的人不知何时悄悄转了方向,那方才还紧紧抱着自己膝盖的手臂如藤蔓植物一样柔软无声地攀援上席招的脊背。他低头看着夏之竹,眸中淌着看不清的夜色。 “我也不太喜欢我自己。” 席招说:“希望你能把我没能喜欢上的那一部分,也加进你对我的喜欢里。” 学生主动补课,老师看他勤奋,又多留了些课堂作业。 喜欢若是可以称斤卖,夏之竹今晚怕是要倾家荡产。不仅如此,他还要回去好好规划,哪些分给我自己,哪些分给席先生。 夏之竹上学的时候数学学得很一般,明明该为之苦恼的,但他却忽然弯弯眼睛,真的笑了出来。 “好哦。”他回答。 夜已深,城郊的空气远胜城市四面热岛,夏夜晚风更是沁人心脾。 从专车后座推门下来的男人握着通话中的手机温和礼貌地向司机道谢,哪怕隔着一面口罩,唇畔弧度依旧完美非凡。 赶夜路的司机被他哄得晕头转向,调转方向盘一百米开外方才有些迟疑,刚才那位乘客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好好休息,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不知在黑暗中站了多久的俞见一忽然在宋瓷身边笑了一声,压着嗓音,低声暧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柔了,宋小姐。” 女人收起手机,心不在焉地夹着烟身回答:“我对我的人一向温柔。” 俞见一俯身贴近宋瓷的耳边,玩笑似的问道:“怎么才能成为宋小姐的人呢?” 橙红的烟头压灭在烟灰缸里。 她在夜色中捏住男人的领带,下拽着贴上俞见一的唇角。 “人做不了,可以做狗啊。” 成年人的世界可真复杂。 鹭江西岸,推开年轻男孩乱七八糟的公寓大门,踢着一路的限量版球鞋走进摆满乐器的工作室,席岳在电脑前点开了夏之竹在方才发给自己的邮件。 《夏天去死》的题目被好学生精准扣题创作,而男生的歌声如此温柔低蘼,让他闭上眼睛,便似要一头栽进知名不具的梦中。 你的家在哪里? Sean问踌躇不前的夏之竹。 他说,写歌,就是记录精神的家乡。 夏之竹找了很久很久,他的家究竟在哪里。 燕城是阮觅的故土、是他从前落脚的地方,但如今却早已成了异乡。 江城也不是夏之竹的家,大阪更不是。 可是今夜,当躺在心上人的身边,听着被夜色包裹得越发低磁的男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为他读起小学生语文课本《小蝌蚪找妈妈》中的念白时,夏之竹忽然觉得,他好像终于循着故事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晚安,席先生。” 床头灯灭了,席招在起身下楼前俯身用鼻尖蹭了蹭男孩的额头:“我说过什么?” 夏之竹一字一顿地回答他:“晚安,席招。” 40 “男男可以亲亲” “你这拍的什么呀?都逆光了!” 任姝涵看着助理手机里待发的日常照,不高兴地皱起了眉。 长公主不好伺候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小陈倒也没有像大家想的那样听到这么句不客气的数落便诚惶诚恐,毕竟只要掌握了伺候的窍门,不好伺候的长公主也可以挺好伺候的。 至于窍门——让小喇叭把内存一口气倒腾空就行。 比如这会儿,小陈也只是捧着手里的冷饮,一脸真诚地听着长公主窝在躺椅上指点江山:“人,可以活得不光彩,但绝不能活在暗处!知道了吗?” 吸了口饮料的小陈:“嗯嗯。” 吸了口饮料的小郑:“噗。” 上课的时候被调皮捣蛋的学生打断,再好脾气的老师也会忍不住横眉冷对,不过任姝涵只抬眉向别人家的助理做了个鬼脸就起身趴在一旁的小桌上,伸手摸了摸夏之竹挺翘的鼻尖。 “老李想让我等会儿发一张咱俩的度假合照,可以吗?” 老李是BOY2的前经纪人,也是任姝涵如今的经纪人,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其实就是任老板为儿子准备好的经纪人。 当年老李跟着长公主从星言跳槽离职,走之前给还算和他有些交情的宋瓷留了条消息,但后者当时正跟着影帝在国外奔波,回来后便逢夏之竹女装爆红,而还是决定把这个与薄迟合作过的小明星也收进自己手下之后,宋瓷才发现其实老早就有人向她递过橄榄枝。 夏之竹能记住的东西实在太多,判断理解与记忆能力呈负相关,而为了更轻松地生活,他从很久以前就有了一个原则——当一个人留给他的回忆被“愉快/好/正向”占据过半,夏之竹就会将其判断为好人。 任姝涵属于非常好的那一类。 此处观景视角极佳,远处的大片草坡上有游人在玩耍,让夏之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离这里不远的马场和此刻大约还在他别墅里的马场主人。 “好,”他回答,“我转发。” 一旁的小郑来了精神,怼了怼身边的小陈:“那你修完图给我接力,我家小夏哥交给我。” 以前BOY2还在的时候,还不是小陈一个人修两个人的图,他撇了撇嘴,哼哼唧唧地答应了。 “争风吃什么醋呢?”任姝涵随手一挥,“你俩玩去吧,照片发我,我自己p。” 打发走了两个小助理,长公主给新保存的合照加了几个滤镜,但怎么看都不满意。 “夏之竹。” “嗯?” 躺在旁边的男生抬起眼皮,刚刚好对上任姝涵举起的手机镜头。 长公主严肃地命令他:“不许笑。” “来,莉莉,给你爸笑一个。” 手机屏幕上,今天难得出来放风的席岳正搂着哥哥家的杜宾犬在席家的草场上嘻嘻笑。 席招仔细看过狗子活蹦乱跳的模样,淡淡道:“不是爸。” 风太大,席岳把听筒放回耳边:“什么?” “她是你的姐姐,以后懂点礼貌。” “……好的。” 电话挂断,席岳无奈地和席莉莉对视了一眼:“姐,谁又惹咱哥了啊?” 谁也没惹,席招刚看完某悬疑网剧的最新两集。 昨晚《糜鹿》终于播到了夏之竹与薄迟参演的单元,轻轻摇曳的铃兰原是最后的捕食者,曾经的受害人反转成了白璧无瑕的幕后黑手。 这还是夏之竹第一次饰演这么有挑战性的反派角色,而且完成度可以说是非常高。 剧集的情节、配乐、画面,在有限的经费内都最大程度地接近了电影的效果,最后的片尾似乎也是在致敬两位主演第一次合作的《中暑》,话题讨论度热到了今天这一上午仍然有两个头条霸占热搜榜前排。 平心而论,非常精彩,由导演转为制片人的编剧之一陆续先生并没有江郎才尽,席招很欣赏他,也很欣赏薄迟,当然,如果薄迟此刻没有正坐在别墅的沙发上、自己的对面,席招会更欣赏他。 从任姝涵最新微博合照上那肩并肩一起躺在树荫下扮酷的两个男孩子身上转移目光,薄迟似是随意地提到:“席先生,我听俞总说,那个近来在网上大名鼎鼎的硬糖‘D姐’就是您?” 席招没理他,薄迟也不在意,抬眸笑问:“您不吃醋吗?” 这句问话像是没事找事,不过席招听懂了他的意思。 夏之竹最近参与的访谈里有被问到与那名最近风头正热的粉丝姐姐有关的问题,小明星的回答很得体,也很真诚,所有硬糖他都一视同仁地热爱。但听俞见一私下说,那位硬糖在夏之竹心里似乎还是有一点别样不同的地位。 俞见一怎么什么都知道。 席招啜了一口咖啡,平静回答:“为什么吃醋?席招是我,dshdjhajjshd也是我,从头到尾,他喜欢的都是我。” 这串乱码是他身份证号吗?背这么溜。 “令人叹服的自信。”薄迟评价。 “你也试试?”席招建议。 薄迟微笑着摇头:“我不似您,胆小得很,若是被知道我开小号逗他玩,小公主少说十年不会和我讲话。” 他说的话一半是提醒,另一半却是十足的幸灾乐祸,席招面不改色地在平板上将网站首页给他推荐的所有“薄荷塘”相关视频一个一个耐心地标记为“不感兴趣”,同时也十分好意地提醒对方:“‘新年好’与‘新年好’,似乎也不算是有效对话。” 从任姝涵中学毕业至今,有十年了吗? 大影帝修养好,哪怕是被戳到痛处,薄迟的笑容依旧温润有礼:“席先生可真是一句也不吃亏。” 席招微微抬眉。 不知他们那位共同的朋友在星言是不是也兼职情感咨询大师,无论是谁向自己求助,俞见一总能给对方举出一个其他同事的例子来。 虽然接受他指点的对象屈指可数,每一个也都不是多舌的人,但当两位咨询对象坐在一起时,导师他真的非常容易翻车。 短暂的沉默后,薄迟好心建议:“您要给俞总多发一份工资吗?” 席招漫不经心地在非工作邮件的末尾落上自己的电子签名:“会少发一份。” 薄迟眼中的笑意更深:“那真是为他感到遗憾了。” “遗憾?不遗憾啊。” 任姝涵抱着靠枕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虽然我提前做了半个月的功课,给都良的每部电影都写了上千字影评,现在还在临时抱佛脚狂补课,但我一点也没觉得这些就让我明天的试镜成功率高了哪怕0.1%。” 任老板为了让儿子参与大导演都良新电影的试镜,给任姝涵施加了不少压力。不过能不能成功拿到这个角色倒是其次,或者说其实连任老板本人也仅抱了三成希望。但就算没有试镜成功,能表现得亮眼一点让都导演记住任姝涵也是稳赚不亏的买卖。 都良成名三十年了,从他电影中走出来的影帝影后单拎出任意一个在当年至如今的娱乐圈都是非常响亮的名字,哪怕是在对华人面孔并不算非常友好的国外电影界,“都良”这个名字也如雷贯耳。 但他性格古怪,大家都说都良导演的电影从来没有剧本,选角纯凭心情,而剧情就是围绕选角在他脑中一个人创作出的意识流剪辑。 而这是第一次,都良较为明确地传达了自己想要的角色——一个理智的疯子。 “理不理智不知道,但我要是不来老李就会离职,为了他,我来了,是不是还挺励志的?” 夏之竹剥了个荔枝给他。 任姝涵对自己试镜成功抱有的信心比他爸还要低三成,但敬业的长公主还是自己提前做了很多准备,仔细研究完都良此前的所有作品不说,今天休息日还拉着夏之竹一起观看了五六部主角贴近“理智疯子”的影片。 都良的试镜在圈内是有名的“恐怖”,听说他会随机设定不知究竟会不会与剧本有关的场景或者干脆只拿一个类似打火机的寻常道具,让演员接下来在他面前自由发挥。 一遍,一遍,又一遍。 听说薄迟与他合作的那一次,已经拿了影帝的男人在走进试镜房间后的几个小时里,对着导演喝了足足37杯水,试了37次戏。 但是,薄迟喝的是水呀。 夏之竹无奈地将歪倒在自己身上的酒鬼扶起来。 长公主酒量奇差,但他酒品很好,喝多了会拉着人碎碎念一会儿,很快就睡着,第二天工作时也不会有任何后遗症状。 他太紧张了,放松一下也好。 “我前段时间听来了些八卦。” 刚被扶到床上躺好的任姝涵又东摇西晃地爬了起来:“你知道什么是相依为命吗?” 夏之竹本能地觉得长公主说的一定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但他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样,只好谦虚求教:“什么意思?” 果然,任姝涵被哄得很受用,躺下后也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夏之竹的鼻尖上,哈着气音笑道:“这个1,你知道吧?我们圈子太乱,多的是男女通吃的东西,有个别洁身自好的也大都是躺在下面的,抓住看得上的同类便相——1——为命,嘻嘻。” 任姝涵从小就对这些司空见惯,也并不爱理会。夏之竹蹙了下眉,轻声问他:“是你听到的别人的事,还是有人问你了?” 任姝涵睡着了。 夏之竹叹了声气,为他盖好被子,心里想着回去和老李提一下这件事,又在床边守了小任一会儿方才转身。 大灯和房门一起关闭,在他离开后,任姝涵翻了个身,裹着被子从床铺掉在了柔软的吸音地毯上。 ——我现在回来啦。 信息发送,夏之竹戴着那顶现在已属于自己的黑色鸭舌帽低头走出了庭院的大门。 原本应该和席先生约会的一天都陪了小任,夏之竹心里不好意思,特意让小郑下午去思礼苑提了一盒点心。 周六没有花盏冰淇淋,但酸奶蛋糕也不错吧。 “麻烦了,这盒是你的。” 去停在路边的车旁取完蛋糕,送别助理,夏之竹踩着月光沿夜路缓步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栋小楼前,轻敲两下门,他便获得了一个如同昨夜复刻的拥抱。 与此同时,度假区的另一边,某台电梯刚好抵达它前往的楼层,精致的大门缓缓开启,从中显出了一道比例近乎完美的男性身影。 薄迟握着手机从轿厢里走了出来。 但他却不是今晚第一个造访者。 从独栋的度假别墅到高层酒店的17层,任姝涵光着脚在星夜中跌跌撞撞走了十几分钟,最终来到了薄迟从前每次休假时都会预订的那间房的门口——哪怕是在薄迟昨晚的定位只屏蔽了他的情况下。 所以,在今夜之前,任姝涵是已经来过这里多少次,才形成了即使醉酒也能避过无数监控准确抵达的肌肉记忆。 薄迟在离他只有一步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端午安康。 儿童节快乐。 …… 新年好。 新年好。 渐行渐远的这些年间,薄迟想过很多次,除了这些不痛不痒的问候,当他们再一次面对面,开口会说些什么。 想了那么多次都没有想到,今天终于知道了。 此刻,想了几千个日夜的人就这么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瘪着嘴抬头望向他,眼尾红得泫然欲泣,不知是醉得狠了,还是真的生出了委屈。 任姝涵小声道:“我睡不着。” 薄迟耐心地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语调平稳:“为什么睡不着?” 他站得太高,仰望太累,任姝涵在梦中人的冷眼旁观下扶着墙壁摇摇晃晃起身,喃喃不知说着哪个剧本里的台词:“月光——洒进了我的被子。” 如葱玉细白的手指高高地举起触上壁纸的纹路,任姝涵的脑袋不听使唤地歪着,口中仍是醉言醉语:“她盖了我的被子,我盖什么?” 手机铃声在寂静的走廊上突兀地响起。 薄迟侧过脸,心不在焉地单手回复消息,回答醉鬼:“你也盖被子。” “不行!”任姝涵拒绝了他的提议,“男女授受不亲。” 正在给宋瓷回复“可以尽快恢复工作”的薄迟垂眸笑了一下。 任姝涵扶着墙眼神迷离地打量他唇畔的笑意,像是想起了什么古早的不愉快回忆,长公主的眉头渐渐紧锁起来:“男女授受不亲!你知不知道啊!” 手机被关机收起兜里,男人无声地伴着夜色缓缓靠近。 手腕、腿侧、腰腹,在任姝涵毫无所觉的时候,他已经被人彻底控制于股掌之间。 而控制他的人压根就不顺着他的思路:“那男男呢?” 任姝涵被问住了,连被人掐着腰肢攥住手腕高举在头顶都没能让他产生任何危机感,不仅如此,笨蛋长公主还顺着问题仔细思索了一下。 方才和笨蛋夏之竹八卦的内容返回脑海,任姝涵大着舌头回答:“男男?男男可以亲亲。” 薄迟漆黑的眼底缓缓地流淌着月亮河,他不紧不慢,循循善诱:“是你说的哦。” 任姝涵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薄迟瞧了他一会儿,挑着眉毛微微躬身侧耳靠近长公主唇边,果不其然听见小朋友在嘟嘟囔囔:“我柜子动了,不和你玩了。” 男人轻轻翘起唇角,轻轻吐出的声线不同于在大荧幕中的温润清朗,倒像是被这不知羞钻进人家被窝的月光映得显了原形,竟难得地现出了几分慵懒的本色。 “来不及了,公主殿下。” 我主张克制不了就放任。 41 “《夏日寂》” 上周末,如任姝涵所料,他的试镜的确没有过,都良甚至只是让唯一的试镜演员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便客气地请人再次走了出去。 当日清晨夏之竹赶行程离开江城,下飞机后方才看到长公主的讯息。任姝涵对自己失败的试镜一笔带过,之后紧跟着接了一句“薄迟昨晚在哪”。 这话他不该询问夏之竹,但除了夏之竹,他似乎确实也无人可问,而在思索之后,夏之竹还是把薄迟前一天已删除的朋友圈定位告诉了对方。整整一个晚上过去,他最后收到了一条最简单不过的“好的”。 他们几人的工作都太繁忙,任姝涵在试镜后不久便进入了新剧组闭关,而宋瓷给旗下的两名艺人一起签了一期户外综艺节目,那日从度假山庄离开,夏之竹就是去机场与席岳会合的。 难以置信,同事竟成小叔子。 更难以置信的是,明明已经和小叔子他哥确定关系半个多月了,但二人见面的次数却一只手便可以数得过来。 ——刚恋爱就异地,这是分手的前奏。 席招眼底毫无波澜地将杂志角落的这则无用小贴士翻了过去,片刻后又翻回来,折起来,没有一个偏旁部首可以幸免于难。 席招满意了。 席家离市里香火最盛的慈兰寺很近,这座独栋带小花园的红砖洋楼在席家父母结婚之前曾一度濒临拍卖,直到付郁带着嫁妆走进那扇雕花的大门,席家老大方才坐稳了自己摇摇欲坠的长子之位。 今天是工作日,连席招的父亲都还在公司做着混日子的老板,而真正的大忙人席招却被母亲一道懿旨召回,此刻仍未能参透对方的用意。 付郁人如其名,馥郁端丽如一株红芍。她杯中的红茶与大不列颠的女王是同款,而她本人也如同那立宪国的君主,骄傲完美得像一面永远不倒的日不落旗帜。 “我听说你最近在公司的处境有些为难?” 席招终于翻到财经杂志的正经报道,支着下巴一目十行:“听谁说的?” 新染的蔻甲扎入不合时节的橘子皮,付郁平淡地转移话题:“何家的大小姐,你抽空去见一下。” 采访专栏中那位何家大小姐父亲的照片突然变得有些碍眼,席招同样平淡地回答她:“没空。” 付郁像是没有听见,自说自话:“你小时候见过何莳,她刚从美国回来,之前住在奥斯汀,你们应当很有共同语言。” 纽约和德克萨斯相距2400公里,他母亲可真是当世自欺欺人第一人。 席招耐心地再次回复:“我说,我没空。” 付郁的脸色骤然绷得难看无比,下一秒,小几上的精致茶器被狠狠掼到了地上。 “你是不是还想逼我死?”女人的声线尖利非凡。 她这么威胁过家里的男人们无数次。 从前都是席家父子一直顺着她,席招的第一次反抗,是在高考后填志愿的最后一天。他掐着时间在学校里将那被母亲已经改过一次的志愿在最后一刻重新改回了T大数学系,而回家的路上,付郁就在慈兰寺外的大马路边等着他。 江城夏日的傍晚,在看到儿子背着书包在街对面等红灯时,付郁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落到了车来车往的马路上。 若不是少年瞳孔紧缩的同时身体先于理智快步冲了上去,他的母亲也许就会在自己的面前因为那辆来不及刹车的红色的士当场身亡。 而在更早以前,有条因为胆小从警犬职业退役的狗妈妈为了保护他,就是那样被车撞死的。 两个血色的夕阳重叠起来在观者心里留下太深的阴霾,不久之后的毕业演讲,席招第一次毫无预兆地在台上发病,从此之后,他便对原本就不喜的暮色彻底厌倦透顶。 席招以前觉得,世上应该没有第二个母亲会做出特意等着孩子回家掐着时间寻死的举动,但前几天从夏之竹那里听说他姨母也是,虽然本质略有不同,但就此看来,他家的事情在这人世间也确实非常的稀松寻常、不足挂齿。 席招甚至笑了一下:“逼你的人从来不是我。” 僵硬只有一瞬,付郁的目光转眼又柔软下来:“你去见见她吧,我是为了你好。” 席招依旧置若罔闻:“恐怕不行。” 付郁缓缓蹙起眉头:“为什么?” 现在是下午两点零五分,星言上下已进入工作状态五分十四秒。 席招瞥了眼手表,抬眸看向她,语调平稳。 “我喜欢男人。” “我哥啊,坏起来真的很坏的。” 席岳冲夏之竹挤了挤眼睛。 江城大雨袭城,载客归乡的航班被迫延误,他们留置在中转城市的机场贵宾室,看着窗外的烈日想象鹭江之岸的涨潮。 席岳正在讲小时候他哥为他开家长会时是怎么不动声色把讨厌弟弟的老师怼得哑口无言的故事,夏之竹尽力听得专心,但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飘远。 他想起前不久卫洺熙发来的那条没头没尾的“到此为止”,他在看到后回复,但收到的却是自己已不是对方联系人的红色惊叹号警告。 还没有到约定的九月,但席先生似乎已经提前为他准备了一条平坦的秋天。 卫洺熙,以后不会再纠缠他了吗? 被湿滑的毒蛇锁颈太久,骤然获得一线喘息,夏之竹摸着脖子上并不存在的勒痕,甚至有些迷茫。 真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结束了吗? 度假山庄的夜晚,男人在入梦之际轻声哄他的话语重新回到耳边。 ——以前是不是有很多人欺负过你?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而直到今天,夏之竹才朦朦胧胧地知晓,后面原来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过去的事,我会为你一笔一笔讨回来。 原来被护短的感觉是这样的。 生出这句感叹时,席岳的故事刚刚好终结在“从那以后我在我们学校就横着走了”。 现在他也可以在星言横着走了吗? 夏之竹想了一下没嘴竹子笨拙学螃蟹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下。 “你笑话我啊?” 小他半岁但高他半头的男孩似乎是想捏一下身边人的脸蛋,但考虑到两人如今的关系,席岳还是十分自觉地把欠扁的手指头收了回去。 Sean的中文新专已经筹备完成,数字专辑要走的流程相对简单,预计在三日后就会开始全线宣传预售。 这是他和夏之竹的第二次合作,才华仿佛不会枯竭的Sean似乎有些上瘾,甚至还在试图建议夏之竹要不要干脆单独写一首歌再由自己为他编曲,但这不着调的想法最后还是被宋瓷以“管好你自己”为由冷漠地打了回去。 ……他哥到底什么时候给他换经纪人啊! 至于那首他和夏之竹正式合作的新歌—— /我用一条命 去换一朵花 /我的尸体不会烂在泥里 /我会像鸟儿一样 /长眠于青空 《夏天去死》被夏之竹写得像是《我去死》,但席岳一开始想写的确实就是一个被晚风、恋爱、脆西瓜过度营销而在真正到来后却被大家疯狂辱骂的“夏天”的自白,而夏之竹灵气十足,甚至在此之上又加了个如夏天般炽烈的“我”的化身。 男生闭着眼睛靠在舒适的座位上,舌尖无声滚过夏之竹写的歌词,淡淡道:“你真的不打算再唱歌了吗?说实话,我觉得你的音乐才能比演技更加出众。” 席岳打听过,夏之竹当年考上的是京都市立艺术大学——日本最古老的艺术大学,没有之一的名门——而这人甚至连第一学期都没有念完就辍学了。 学音乐从来不是省钱的活计,有些席岳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换在别人身上也许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就是因为这样无奈又现实的原因,夏之竹的人生就此转折。 虽然不能说他如今过得不好,但作为一个旁观者席岳尚且为之扼腕,也不知夏之竹当年散尽积蓄赔偿完母亲家的“亲人”和他的养母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接受自己也许永远也无法再像别人一样坐在大学课堂学习的事实。 从前是他没得选,但现在,他似乎终于有一些选择的余地了。 他还想选吗? 席岳睁开半只眼睛:“你就没想过回去念书吗?我哥之前其实有过让你回去完成学业的念头的。” 夏之竹的目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顾虑有很多,他选了其中的一个:“我不确定大家会不会喜欢我的音乐。” “也对,”席岳耸了耸肩,“和文字一样,能够写出让所有人都能听懂并且为之产生触动的音乐是非常了不起的笔法功力,才华与努力缺一不可。” 说得很对,夏之竹若有所思,但他没有想到,席岳的下一句话就是:“但我早就已经放弃和所有人交流了。” 没有人从一开始就想走小众路线。 纵然那些卖座的被捧为大师,赔钱的被称作艺术家,但他们的初衷都是一样的——无论嘴上怎么说,人们用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时,心底深处永远都在期待共鸣。 但这个世界上的人太多了,有人会与你共鸣,绝大多数则不会。 为了获得更多人的认可而努力的确是一条很好的路,但就此破罐破摔,单纯只表达自己想表达的那一部分自我,难道就不是另一条出路吗? ——你进娱乐圈,是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夏之竹忽然想起了两个月前的暮春时节,他给席招的答案。 ——我想做一个被部分人喜欢、被其中少数人最喜欢的人。 这个初衷原本就很简单,但他好像迷失在“夏之竹”的名声之下,居然不知不觉就忘记了。 “你给了我一些灵感,我最近在思考下一首歌的命题。” “我有幸提前知道吗?” 席岳重新闭上眼睛,嗓音极具蛊惑之能事:“爱上一个人,就好像创造了一种信仰,侍奉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 夏之竹回答得很快:“博尔赫斯?” 广播里传来温婉的女声播报。 席岳佯作无奈地叹了声气,双臂伸到脑后拉伸了个舒展无比的懒腰,起身时慢悠悠道:“跟在我哥面前一样,一点文化优越感也没有。” 夏之竹眨了眨眼:“但你难道没有在期待共鸣吗?” 席岳笑着向他勾了勾手指:“走了,了不起的小嫂子。” 有人在等他们回家。 Sean与夏之竹的行程在这几天参加综艺录制时便已经公开,航班抵江,两人拿上行李与助理会合,果不其然在接机口遇见了等待已久的粉丝。 今天是工作日,人相对来说还不算多,左右接下来的行程只剩回公司报备这一项,夏之竹干脆戴着鸭舌帽一个一个耐心地给递上来的海报、手幅、相片挨个签上大名。 席岳的粉丝不比他多,但这人笑起来的时候没有人能拒绝,在为硬糖和她们家竹子合了几张照后,Sean装模作样瘪了瘪嘴,小姑娘们便不好意思地举起手机也要为他俩合个影。 猝不及防地被男生揽着肩膀贴在一起,四下皆是压抑的尖叫声。 夏之竹有些无奈地对着摄像头弯起唇角,耳边是只有他能听见的“我‘竹席子’今天势必要为我哥将‘薄荷塘’从超话榜单上打下去”。 但这人估计是没想过他哥很有可能只会觉得有这个弟弟真是多余。 室外早就停了雨,但地面仍然散发着潮湿的清香。 自己亲笔写的信件在刚才亲手交到了想要交予的人手中,特意换课从大学城远道而来的小姑娘眼中喜悦经久不消,在的士接客区排队时心中的小鹿仍在蹦蹦跳跳。 司机师傅意外地看向上车后仍然兴奋不已的女孩:“你没带行李呀?” “没有呀,我来接机的。” “啊,那你接的人呢?” 后视镜里的女孩在司机一头雾水的注视下笑着弯了弯眼睛:“他也有司机的!” 一位在误工五分钟时决定不如干脆误工一下午的总裁兼职司机。 VIP通道的出口,刚刚被通知司机就在门外的夏之竹抬眸对上了席招的目光。 这座城市被大雨冲刷得彻底,灿烂的暮色在那道远山一样的影子与他倚靠的车身后铺展开来。 有人正站在雨过天晴的日落大道上等着自己。 “对了,”刚把助理单独哄走的席岳不紧不慢地开口,“《夏天去死》太粗暴,没过审,我们的歌经我哥的手改了个新的名字。” 夏之竹与他哥安静地对视着。 “叫什么?”他轻声问。 席岳揣着兜,在夏之竹的身边抿起了与不远处的兄长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唇线。 “《夏日寂》,寂静的寂。” 晴日不过暂时,但此刻已是永恒。 在与你相遇时,寂静的夕阳便成为了我心底最钟情的天色。 42 “做过了,大哥” “你好猛啊!!!X是大猛男!!” ——十几分钟前,当席招轻描淡写地告诉上班摸鱼的俞见一自己在家里对他妈说了什么话后,小俞总做出如上回复。 光发感叹号还不算,掌中的手机振动不休,点进去便能发现一见俞钟情给X一口气砸了五六条语音过来。 “你竟然出柜了!我帮你设想了那么多次你出柜的场景,没想到你就这么出柜了!” “你不害怕你妈吗,我可是看见阿姨的眼神就害怕呢。” “阿姨什么反应啊,你没受伤吧?” “猛啊席招,是我之前小看你了。” …… 未读消息太多,就算不是社恐也一条都不想点开,席招直接打字回复:“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看起来不打算相信。” 有交流才会有反抗,但付郁似乎连交流的机会都不打算给他。 席招的一句话将女人的眼底堵满了“……”,而他随后用一句客气的“还有什么问题吗”给了付郁台阶,女人留下“我会尽快安排你和何小姐的见面”就苍白着脸色转身上楼了。 若不是动作着实有些迟缓,她的背影瞧不出外强中干的半点端倪。 “您说这样的话,夫人是会生气的。”一旁默不作声的保姆阿姨忽然作了声。 付郁大小姐、好面子,打小习惯了被人伺候,但她难以相处,家里的帮佣隔一段时间就会被辞退一个——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她们自己想走,而付郁总会先一步掌握主动权。 如今这位保姆阿姨来家里工作的年月和席招入职星言的时间差不多,是公司一个总监推荐给他的远房亲戚,席招当时只想找个能做得久一些的人,而这位阿姨的确厉害,不知如何得了付郁的青睐,住进席家都快有一年了。 席招原本觉得对方可用,但没想到却是招进了一个家贼。 他把手中的杂志随手搁到一边,缓缓起身:“是你和她说的星言的事。” 她是靠什么让付郁留下她的?源源不断的来自儿子公司的监控吗? 保姆仍旧垂着眼皮:“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席招:“你觉得我刚才说的是问句?” 保姆:“……” 席招揣着西裤兜绕开方才的碎瓷片:“收拾一下……” 保姆条件反射地抬头着急道:“您不能扣我工资!夫人会非常生气的!” 怎么突然就演不下去了,她家亲戚没教过她要喜怒不形于色? 席招抬了抬眉,满眼写的都是“那我试试”。 保姆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席招点头:“好啊。” 然后他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把保姆当场开除了。 比起席家,俞见一租给自己的那栋空荡荡的空中别墅还要更有温度一些,但席招还是会定期回来。 原因也很简单:付郁或许不算好妈妈,但她是席招的妈妈。 在某种程度上,他和夏之竹或许是唯一可以互相理解的人。 阿斯顿·马丁太惹眼,席招在午休出门时和Lily小姐交换了她最近新买的那辆奥迪的车钥匙。 车是二手车,方便全款拿下,但车的性能倒是比席招想象中要好得多,便是开惯了跑车也没觉出多少不便。 俞见一还在给他发消息。 一见俞钟情:“你家保姆不是艺人总监他什么表姑吗???那家伙原来一直在搞你啊?” X:“。” 一见俞钟情:“你就这么当人面出柜还把她辞了 封口了没” X:“。” 一见俞钟情:“你今天还回不回来上班 不上我也早退了” X:“。” 一见俞钟情已被老板培养得打字必带标点符号:“你再发一个句号我就当你同意。” X:“刚才手机没锁屏,不小心碰到的。” 一见俞钟情:“你吗的。” 一见俞钟情:“你到底干嘛去了?” 一见俞钟情:“夏之竹下午的飞机,你不会接你对象去了吧?” 一见俞钟情:“做过了,大哥?” X:“做过了,小弟?” 一见俞钟情:“……你怎么知道?” 席招对窥探别人的隐私没有兴趣,将俞见一的破嘴堵回去便将手机收了起来。 这回原因更简单:他看见了夏之竹。 在和哥哥打过招呼后,当弟弟的就自觉主动地快速爬到了车后座上。夏之竹走得慢了一点,到达已被打开的副驾车门边时,甚至没有犹豫——他转身给了手臂搭在车门上的席招一个非常轻柔的拥抱。 虽然只一瞬就分开了,但脸颊的火烧云与来自后座的闷笑声还是让他非常不好意思地把鸭舌帽又向下压了压。 副驾车门被关上的动作似乎迟缓了一些,夏之竹的脑内小电影还在循环播放席先生烟灰色衬衣上熏的檀香和男人温热身躯的触感,直到听见身边的车门再次打开,他才诧异地抬起头。 下一秒,有人用拇指沿山根鼻骨拨下他的口罩,而后,他扶着夏之竹的后脑,俯身与对方接了个蜻蜓点水的短暂轻吻。 ——用亲吻来回报拥抱,这还是席招从夏之竹那里学来的。 席岳在他哥咬了一口竹子起身投来不咸不淡的目光时就躺倒在后座上开始装死了,司机归位,引擎发动,但他们却仍然没有出发。 怔作一团的呆竹子漆黑眼珠水润明亮,凑近了方才瞧得出底色其实是更纯净的深褐。 席招为一脸茫然的小朋友系好安全带,没忍住又抬手揉了揉那被摘下来的鸭舌帽压得乱七八糟的发丝,在掌心欲要下落到对方的脆弱颈部时,他及时收手,较为不舍地重新摸上了触感瞬间变得冰凉不适的方向盘。 Lily小姐青春靓丽,歌单品味却与小俞总有的一拼,《1812序曲》《月光》《听!听!云雀!》,一首接一首折磨得最恨古典乐的席岳终于忍不住从后座爬起来,咬牙切齿地指挥着夏之竹将车内蓝牙连上了他的手机。 窗外风景高速闪过,夏日天长,晚霞尽染空际,惊心动魄的美丽。 夏之竹在《California》的迷醉中打开了他握了一路的粉丝信件。 粉红色的信封,竹子图案的火漆,印着可爱糖果的信纸,以及用特意甄选的钢笔墨香逐字书写的圆润字体。 每一个证据都将之指向“情书”。 席招也收到过这种信件,不过他只拒绝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了,他以前以为是自己的冷漠让人知难而退,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来自他母亲的警告将那些幼稚但真诚的情意掐死在萌芽之中。不过他后来在弟弟那里见过更多,同学的情信、粉丝的倾慕……Sean的家里有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五彩斑斓的爱与诅咒。 夏之竹也是这样吗? “等会儿进市区就把我放下来吧,我自己打车回。”席岳说。 夏之竹转头提醒他:“但小瓷姐刚才让我们回公司一趟。” 席岳忽然无奈地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道:“我们的工作的确还没结束,但至少在今天,只是你的工作还没结束。哥,还不能告诉嫂子这会儿在星言等着他的到底是谁吗?” 夏之竹茫然地转过头看向席招的侧脸。 他说:“都良,你认识吗?” 夏之竹难以置信地、缓缓睁大了眼睛。 “他今天下午突然出现在星言,和宋瓷姐说他看上你了,”席岳真诚地望着夏之竹,“而那首以你为灵感的新歌,幸运的话,会被我们经纪人用三寸不烂之舌为我打包成为大导演新电影的先导宣传曲。” 夏之竹:“……” “看上你了”是席岳自己在曲解导演的原话,他永远学不会怎么做个好的传声筒,席招平静地予以纠正:“都良提前一天到了度假山庄,在餐厅观察过你们。比起任姝涵,他更中意于你。” 席招顿了顿,说出了他认为夏之竹会在意的部分:“但在都良今天到星言找上宋瓷之前,没有人知道他的想法,我想,你的朋友并不会计较这些。” 而且夏之竹和任姝涵一样,其实也只是多了一个试镜的机会而已。都良赶时间,今晚就会离开江城,原本是想和经纪人确定后到机场直接堵夏之竹的,但考虑到自家艺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宋瓷还是尽力将对方留在了星言,至少给夏之竹一个回程的准备时间。 但是,“理智的疯子”与夏之竹,有一丝一厘的关系吗? 夏之竹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往角落里缩了缩。 “这是你的工作,没有人可以为你做决定。”席招的视线依旧放在前方的车道上,语调平稳得在任何时候都能让人无条件地突然心安。 “都良的确是很好的导演,但未必所有人都适合他的行事风格。今天是你与他之间的双选,不是审判,压力不必太大。” 席岳在后排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要是让那在国内国际被千万人几乎捧成神的大导演知道他哥是这么想的,现在会作何感想。 不过他哥没有留给弟弟太多惊奇的机会,如席岳之前所言,汽车一开进市区,席招立刻停车让他下去了。 “嫂子加油,淘汰都良!”席岳嬉皮笑脸地关上了车门。 市区刚刚迈入晚高峰,席招选了最近的路线,预计在二十分钟后到达公司。 加州的少年音线与席岳一起离开,车厢内重新回荡起舒缓人心的舒曼。 “席先生,”夏之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工作的时候,你是怎么调整心态的?” 他太紧张,席招不与夏之竹计较称谓。 男人稳声回答:“他人认可你时保持自我审视,他人否定你时建构自我认同。” 真厉害,不愧是席先生。 只是迫切地想要听他说些什么而没话找话的夏之竹抿了下嘴角,绷紧的心跳忽然间竟也被那只不存在的虚拟大手松开。 他眼神柔软地垂目看向腿上摊开的那些不同笔迹的“给竹子”。 时至今日,夏之竹仍然时常觉得席先生的气质疏离而凌厉——这是席招的本色,不会轻易为任何人而改变,而分离开那些独属于自己的温柔,这冷淡的一面同样令夏之竹为之着迷。 他喜欢的是一个非常、非常优秀的人,无论哪一面都是。 奥迪停在了司勤大厦地下停车场原本的车位上。 “你先上楼吧,我等会儿再上去。” 席招从置物箱里取出他已经送给夏之竹的帽子:“借我用一下。” 星言今天果然出了点事,俞见一刚才发来消息表示差不多已经应付过去了,而席招在简单思考后还是决定召开紧急会议。 既然人人都说星言迟早要分家,那他今天先简单地宣个战应该也没什么。 不过在此之前,席招还是很有资本家体恤情怀地给那些各自心怀鬼胎的高层们留了一点用晚饭的时间。 夏之竹接过黑色基础款的鸭舌帽,认真地为席先生戴好,顾虑着他的发型,男孩子的动作非常的谨慎小心。 他目光太专注,看得席招都有些招架不住,在对方即将离开时,男人又握住夏之竹的手指,垂首在他腕上落下了不留痕迹的一吻。 “Good luck.”他为他祈祷。 43 “我有您” 江城国际会展中心是本市规模最大、规格最高、配套最完善的会展商业综合体,每年除各类官方博览会外,各类小有名气的漫展、签售会等都十分乐意选择将这里作为最佳举办地点。 本周,江城终于一脚迈出了缠绵的梅雨季节,七月十七日,《中暑》上映七周年,而这座入了伏的城市的确也让不少人中了暑。 手机上有线下应援会的具体楼层地点,身着深v卡其色T恤与修身高腰牛仔裤的女性戴着渔夫帽与口罩出现在会展中心门口时,被抽检的片警拦下要求出示身份证件。 对方长得还不错,Lily从随身的名牌小挎包里取出证件的时候顺手也抽了一张写有自己私人手机号的小纸条,正准备一起递给对方,不远处忽然飘来一只扎着丸子头的小花蝴蝶。 “您就是D小姐吧!”小蝴蝶声线还挺甜。 Lily“嗯啊”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小纸条收回掌心,仅向帅哥递过自己的身份证。 夏之竹官方后援会今天派来负责活动的小姑娘正在放大二的暑假,她已经是个追星老油条了,参与举办过的线下应援不计其数,对最近声名远扬的D姐也景慕神交已久,根据对方提供的衣着描述一对上号,立刻被这位姐姐比许多模特还出色许多的身材迷得神魂颠倒。 “叫我小a就好啦!活动还没开始,您早到了二十分钟!今天有很多姐妹从各地赶来,我们筹备组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相信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追星的小姑娘最有活力,说话跟蹦豆子似的可人,Lily上大学时也追过星,这会儿瞧着人家像是看见以前的自己,怜爱又感慨,从警察手里接过身份证就准备跟着人走。 但这身份证竟是一时之间没抽回来。 她掀起眼皮,对上帅哥微微抬眉的目光,听见对方低笑着对自己说:“美女,我刚才似乎看见你还想给我些别的什么?” 小a皱了皱眉。 前几秒还有一星半点的心动骤然间烟消云散,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的Lily弯着眼睛笑了笑,松开僵持不下的手,从包里取出她其中一张官方名片递了过去:“远远看着觉得您挺敬业的,想邀请您下岗后去我们公司门口返聘站岗再就业。” “……” 女人一手抽回自己的身份证件,拉着满脸怔愣的小姑娘沿一楼立牌指引的方向走去。 Lily小姐的衣柜里有适应不同场合的穿搭,平时上班的知性ol风占据多数,剩下的便是今天这样百搭的休闲优雅风和另一部分实实在在的夜店性感风。 虽然对于老板用秘书的小号追星而且还要拿秘书当挡箭牌这件事理解无能,但与老板对话框中的收款金额是实实在在进了自己腰包的,对此,Lily小姐真诚地表示:下次再有此类好事,请老板提高效率直接下达指示。 “姐姐,你好帅啊。”小a还在感慨。 Lily笑着转移话题:“夏先……竹子已经到了吗?” 小a回过神来,换了一副故弄玄虚的语气:“是秘密哦。” Lily优雅地弯了弯眼睛,心想:装什么蒜?我老板今天送他对象上班开的还是老娘的车。 此刻,还没到上班时间的夏之竹正在会展中心二楼的vip接待室里,接待一位特别的“粉丝”。 今天出门前夏之竹全副武装,进门时连被他扶了一把的硬糖本糖一时之间都没认出自家正主。而十分钟前,在他登上电梯时,身边一直不言不语的路人却突然温和地说了句:“你是夏之竹吧。” 在夏之竹迟疑地抬起目光与他对视时,青年笑着自我介绍:“你好,我叫程昼回,是席岳的朋友。” 程家是江城有名的世家之一,他们家每年举办的慈善晚宴,各方各界想要出人头地的人士打破了头都想挤进去。 上一次夏之竹沾了同事的光,被席岳带着进去转了一圈,与宴期间祸福参半——他差点被动过手脚的吊灯砸伤,而之后,席先生为他赎回了那块意义特别的古董手表。 “那个私生粉因为故意伤害罪前两天刚刚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程昼回的笑意有些无奈,“当日是我疏忽,差点牵累到你,我还没有见过席岳那样生气。” 青年生得很好,虽然算不得一见惊艳的长相,但是浑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透露着优雅,整个人柔和得恰到好处。 夏之竹摇了摇头:“我没有受伤,这件事也怪不到您。” 程昼回注视着端坐在沙发上的男孩,似由水墨画作的眉眼温柔弯起:“欠席岳的那天晚上我就还给席招了,程家还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难处,尽可以到雁清山上找我。” 雁清山在江城城郊,山顶有座雁清寺,寺里供着位神女娘娘,夏之竹没去拜过,但他此刻看着程昼回,心中却不无冒犯地想着:也许神女娘娘就长成程昼回这般好模样。 听席岳说过,他这位好朋友的先生和大导演都良交情不浅,而夏之竹前几日的试镜到现在都没有出结果。 季柏岑总说发小好运气,遇事常有贵人相助,但夏之竹这回却像没听懂对方的暗示,只是问道:“请您带我去拜神女吗?” 程昼回笑了起来:“也可以。” 夏之竹若有所思:“我听说雁清寺很灵,是真的吗?” 程昼回想了一下,措辞严谨而温和:“我许过的愿望距离实现期限还有太长,灵验与否暂时无法为你打包票,但光论景致和历史,也许我可以为你做做导游。” 实现期限太长,想必求的与天长地久有关。 夏之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去的。” 门外有敲门声,二人循着声源一同望过去,甚至无需由守在门外的下属在电话里告知自己访客是谁,程昼回已经礼貌地笑着起身告辞。 门锁打开,程昼回与来客互相点头示意,席招取代他稳步向夏之竹走来。 房间里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程昼回方才说过,他今天是来参加一个会议的,席招也在受邀名单之列,程家的人在外面看到他后会将人带过来。 “你们刚才聊了什么?” 席先生的语气情绪莫测,听不出有没有因为程昼回的自作主张和夏之竹的警惕心低下感到不悦。 男人在休息日的正装比工作日的版型要更休闲一些,那头精英专属的发型也比平时随意了许多,柔软刘海落下,倒是让夏之竹想起了他在大阪第一次见到的席先生,冷漠透顶,可爱透顶。 男生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语调:“聊雁清山上的神女娘娘。” 席招微微挑眉:“你有信仰吗?” “如果指的是宗教,那没有的。” 席招点了点头,似是在肯定他的唯物主义。 “我不会求神佛。”夏之竹注视着他,忽然弯了弯眼睛。 “我有您,不是吗?” 也就是在这一刻,席招忽然意识到,夏之竹不知何时已经主动走到自己早就为他建好的小花园里了。 而男孩的语调如此平静,仿佛并不觉得将席先生与漫天神佛作比有哪里不合适。 太有底气,无法反驳。 44 “我暗恋你很久” 而夏之竹似乎也并不打算获得答案,仍然笑着问道:“程先生说欠席岳的在那天晚上他就还给你了,是怎么还的?” 席招保持着站在夏之竹面前的姿势,大手覆上小明星今天早上花二十分钟自己做好的造型,很轻地碰了碰,语气平淡道:“我让他把你进门时送上的拍品竞拍次序后移,并保证Lily可以拍到。” “……” 虽然在程昼回特意提到此事的时候已经有了大致猜想,但真的从席招口中听到事实,夏之竹的心跳仍然忍不住更快地蹦跶了两下。 那个时候,他才刚刚和席先生签订“互助协议”不久。 “没错,”席招用食指轻轻点了点夏之竹的额头,“我暗恋你很久。” 明明暗恋更久的那个人是自己吧,他是怎么有底气说出这种仿佛一见钟情的话的。 夏之竹的掌心落在膝盖上,仰头望着垂眸与自己对视的席招,心软得一塌糊涂。 “试镜结果什么时候出来?”席招问道。 那日傍晚他送人回星言见都良,夏之竹在充作临时试镜间的会议室里呆了足足三小时,连星言的高层们甚至都要比他更早下班,而席招在地下车库的那辆奥迪里又等待了半个多小时,方才看见对方疲倦地从楼梯间里走出来。 “今天,”夏之竹眨了眨眼,“确切地说,是在你走进来的时候,小瓷姐给我发了消息。” 席招勾起唇角:“很紧张?” 夏之竹点了点头。 实话实说,都良是当今国内他最喜欢的导演,没有之一。 早在十几岁还没有出演《中暑》时,阮塘便将都良的电影反复看过许多遍。他有超忆症,按说一部电影、一本书只消看过一遍这一辈子就不会忘记任何细节了,但都良导演的那些电影却在当时莫名地令自闭青少年的内心大受触动,而夏之竹几乎养成了习惯,隔一段时间就会找出曾经看过的某部影片再次重温。 在那个试镜结束的晚上,他第一次去到席先生位于江城城市上空的房子,在睡不着的夜晚,夏之竹就窝在他心上人的怀里,两人一起在影音室里重头看了一遍那部有关罪人与圣徒的电影。 更早以前,在度假山庄被任姝涵拉着临时抱佛脚时,夏之竹看着对方准备的那一沓厚厚的“面试材料”,还为对方纠正了几个非常细节的错误,令长公主惊叹不已地拉着他问明天要不要与自己一起见导演。 夏之竹那时没有接受,一是觉得不合适,二是觉得自己确实也不适合。 后来真的突然间得到试镜机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错愕之后,夏之竹在上楼去见导演的路上就平复好了心情——他总是这样——夏之竹从小就习惯了不对任何事物抱有期待,这样不仅不会失望,很多时候还会拥有额外的惊喜,次数多了,连季柏岑都开始称赞他的运气。 但是……哪怕在面对不苟言笑的大导演一次一次重复试镜时内心也无比平静的夏之竹,此刻却真的生出了些许紧张忐忑的心情。 这很正常——对于其他人来说。 但一直以来都是因为不太正常而获得优待的他现在突然有了渴求,命运之神也许不会再眷顾这样一个变得世俗的小孩。 那夏之竹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世俗的呢? 大概就是在那天与迎接自己的导演经纪人寒暄后准备走进试镜间时,突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一些动静不一的脚步声时。 西装革履的人们面色不一地端着笔记本电脑、钢笔抑或空着手心情复杂地走进会议室,而在人头济济的房间门口,十分钟前还在戴着鸭舌帽亲吻他手腕的席招正姿态高傲板正地立在那里,仗着身高优势,男人的视线散漫地越过人群,单单只向远处的夏之竹眨了一下右眼。 而后,他转身神色淡然地在所有人身后走了进去,像是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在笑什么? 导演经纪人好奇地看着这个对接下来的考核似乎一点也不紧张的小明星。 夏之竹背过手,弯着眼睛摇了摇头。 ——没什么。 只是在奔赴各自的战场之时,突然体悟了办公室恋爱的奇妙动人之处。 席招保护他,教他,爱他。 而除了如席先生所期望地那样更加爱他,夏之竹似乎没有太多能够报答对方的选项。 但既然只能做这一件事,夏之竹会做得非常好。 而席先生在之前就已经告诉过夏之竹了,更加爱他的第一件事是要更爱自己。具体怎么爱自己的方法席招没有教他了,而夏之竹自己想了想,他觉得……他至少要先拥有一颗积极的心。 永远不抱期待也许是一则自保的良方,但已经不再适合想要站在席先生身边的自己了。 夏之竹要试着成为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不敢看吗?”席招问他。 夏之竹摇了摇头,坦白道:“完全不敢。” 他这个老实巴交的样子很有几分稚拙的无邪,席招瞧他可爱,语调也不由自主地放缓:“你知道星言娱乐守则第一条是什么吗?” 那个被俞见一传出去后被大家当了真的笑话。 夏之竹点了点头:“席先生永远都是对的。” 调侃的句子被他说得板眼正经,生动无比。 席招“嗯”了一声,说:“我赌你成功,赌注是把这句话里‘席招’的名字换成‘夏之竹’。” 好大的豪赌。 夏之竹将自己的手机屏幕向下递给席招,用眼巴巴的目光示意由总裁来当荷官。 席招顺从他心意地接过那只不属于自己的手机,用夏之竹的出道日解锁密码。他的手势不紧不慢,眼神也平静无波,夏之竹抿住嘴唇望着席招,心里的紧张不亚于初次获得影帝提名的薄迟。 而后,他听见席招轻声宣布结果:“我说过你是最好的。” ——夏之竹是都良的男主角了。 紧绷的胸腔脉搏在这一刻方才彻底放松自我,不要命地狂跳起来,夏之竹的瞳孔微微失神,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嗓音却在同时发涩:“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演好。” 夏之竹喜欢音乐,但他不确定别人是否会喜欢他的音乐。夏之竹也在慢慢学着喜欢演戏,可这一次他同样缺乏自信。 席岳教导夏之竹不要太在意他人,但席招却反问他:“那你之前为什么可以演好?” 夏之竹眨了眨眼。 “盲人,书生,窃贼……你演的都很好,”席招说,“因为那些角色就是你。” 夏之竹的共情能力令人惋惜,他学不会演戏的技巧,一次次因为面对镜头的呆木被他人嘲讽,但是那些夏之竹演得好的角色,无一例外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本质中有与夏之竹贴合的特征,而一旦夏之竹抓住这片钥匙,记忆宝库中相关回忆带来的情绪会瞬间席卷识海,在那一刻,他会成为非常出色的沉浸式演技派。 席先生的语气总是这样笃定,仿佛这世上没有可以困扰他的难题,当然,如果确实遇到人类至今未解的黎曼假设等世界难题,席先生也会底气十足地告诉你:我不会。 男人说出口的句子像是富有言灵的魔力:“相信自己与角色的联系,你不是很有想象力吗,奇迹汤汤。” 夏之竹似有所感,又似有所觉:“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他昨天才在录果改了这个id。 “……” 席招缓缓起身,不动声色道:“我暗恋你很久,让Lily查了下你的小名。” 而夏之竹的微信id就叫“奇迹竹子”。 ——“我暗恋你很久。” 听来不可思议,但也十足动听。 夏之竹被哄得不好意思,果然不再纠结于此,但却歪着脑袋换了个问题:“那如果刚才的结果是我失败了,夏之竹还永远都是对的吗?” 亲密关系果然有益于性格的正向发展和蹬鼻子上脸,夏之竹现在就已经学会怎么利用讨价还价来进而讨人欢心了。 竹子会撒娇,席子心会飘。 席招点了点头:“当然。” 因为第一条在很久以前就永远地变成了另外一句。 他俯下身轻吻男孩的额角,连呼吸都像在说一生与一世。 席先生永远都是对的,而现在—— “席招永远听夏之竹的。” 45 “你喜欢吃果冻吗” “这么说吧,如果以后我当了明星,我素人时期说过的话能被当作黑料扒出来环绕地球两周半,分分钟滑跪道歉永久退圈,但夏之竹不会。” “我们竹子就是这么争气!喜欢上一个乖仔的感觉好好哦呜呜!” 距离《中暑》上映七周年纪念应援会入场只剩下最后两分钟,身后的小姑娘们仍在叽叽喳喳着互相安利,Lily排在队伍里刷新手机页面,精神同时也在警醒着耳听八方。 “唉,宝贝之前在日本长大,人生地不熟的,回来以后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好心疼他啊。” “谁说不是呢。对了,那个卫洺熙最近好像都不怎么蹦跶了,很久没看到他消息,是不凉了啊?” “那可太好了!我当时追选秀的时候就觉得他假,还老爱蹭我们糖糖的镜头,早看他不顺眼了!” 选择进娱乐圈需要一颗强心脏,因为你即将抛弃大部分自我,且一切都可能被暴露在公众视野中供人饭后消闲。 Lily身后这几个小姑娘对事实的真相了解得虽不算完整,但七七八八的倒也拼凑出了个大概——可这也仅仅是因为她们更喜欢夏之竹。但凡她们喜欢的是卫洺熙或者仅仅是路人,刚才的这段内容就完全可能会颠倒成另一番模样。 人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 虽然老板今天并没有给自己安排额外的工作内容,但出自职业修养,Lily还是经过短暂评估后给夏之竹的粉丝忠诚度一栏后评价了四颗星。 拥有狂热的粉丝团体对于艺人来说是一柄双刃剑,利益之处不必多说,星言新签的那个何路林平时就为此有不少媚粉之举。虽然钱是挣得不少,但一旦你因为各种原因崩了向镜头展现的人设,即通俗所说的“塌房”,那随之而来的、来自曾经最热爱你的群体所能施加的回踩是路人想象不到的残忍与致命。 一个完美偶像形象的树立超乎寻常的困难,十年才可能出一个薄迟。 夏之竹尚且年轻,前路道远。 后援会本次组织的线下应援与过往的活动流程相似,大致就是布置好场地,为远道而来的粉丝朋友们分发夏之竹相关周边,大家一起喝茶谈天,交流“夏之竹完美的100大证据”和“我追星的那些年”。 Lily今天以D姐的身份过来,是后援会特别邀请的vip,而她提前表示过自己不愿意将身份暴露在公共视野中,后援会在表态理解的同时也表示属于她的惊喜大礼包会在过程中被低调神秘地奉上。 对此Lily小姐倒是没抱太大期望,毕竟夏之竹那天跑到星言顶层老板办公室签那些“惊喜”海报的时候,还是自己给他开的门。 所以,席先生到底是怎么做到亲眼看着人家给自己写to签时忍住不说,甚至当对方落笔词穷无辜地抬头求助时还能面不改色列出一二三条建议的? dshdjhajjshd,感谢你的喜欢! dshdjhajjshd,我会继续努力! dshdjhajjshd,你喜欢吃果冻吗? …… dshdjhajjshd,这就是你们资本家不同于常人的情趣吗!? 距离排队进场只剩下最后不到十秒钟了,而这里的大多数人现在还不知道她们等会儿进去后会看见谁。 Lily看了一眼腕表的时间,发自内心地双手合十虔诚祈愿:她还要早点回家化妆更衣,希望dshdjhajjshd不要把今天的主角在某个犄角旮旯扣下太久耽误她外出蹦迪。 “最近的工作安排很多吗?”席招在休息间问道。 夏之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试镜结果刚刚出来,意味着接下来他有一个月的时间调整状态研究剧本,之后就要进组拍摄了。 都良是夏之竹的偶像,但大导演真正的工作状态夏之竹非常陌生,除了网上流传的那些故事,他只在之前听别人问过薄迟一两句,而大影帝当时的回应只是一种不想再次陷入回忆挣扎的礼貌微笑。 说不紧张是假的,这一个月里除了之前就定好的工作安排,夏之竹大约要把他高考前那段时间头悬梁锥刺股的努力再次拿出来了。 席招想了想,说:“离开前可不可以挑一个休息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神神秘秘的,夏之竹脑袋瓜不好使,想不出来席先生能带自己见什么人。席岳没有特别去见的必要(席岳:?),公司的其他人在星言就能见到,那……总不能是去见席先生的爸爸妈妈吧? 夏之竹忽然开始紧张,不过席招并没有为他提前揭露答案的意思。 距离夏之竹出场还有一小段时间,男人伸手帮他理了理额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电影内容大概有关什么,可以给我讲讲吗?” 那天走进试镜间,夏之竹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台电脑,而都良就坐在电脑桌对面,微微颔首向他示意。 ……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的试镜内容也是在导演面前打够二十七局森林冰火人。 “我演的是一个视频博主。” 夏之竹语言功能告急,手指笨拙地比划了几下,先是模拟敲键盘的动作,之后又伸手挡住了眼睛:“就是打游戏、剪视频、发在网上获得订阅的那种,很厉害,备受推崇,然后因为一些事情被抵制,甚至机缘巧合被当做了外国间谍。” 细白掌心在他眼前摊开,将那双干净的瞳孔遮得严严实实。席招没有回应,夏之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他悄悄歪了歪脑袋,不好意思地露出自己垂下的长睫:“我是不是讲得很无聊?” 但故事本身其实是很有趣的,剧情环环相扣的黑色幽默,没有多余的废镜头,光是一版草草的手写初稿,已经让夏之竹被吸引得看了很多遍。 手掌被另一只手心相贴,夏之竹的指缝被属于另一个人温暖干燥的五指有力地穿过,紧紧相扣。 “很有趣,你打游戏那么好,这个角色很适合你。” 席招勾起唇角俯身贴了贴他的额头,又靠近夏之竹顷刻间红透发烫的耳尖,低声蛊惑:“我家的影音室也可以打游戏,你要不要来试试戏。” 这……这是不是潜规则呀。 夏之竹眼睛睁得圆圆的,心里想什么,嘴上问什么。 席招锢住他的腰,脸埋在小明星的颈窝里,不紧不慢地回应:“嗯。” 底气十足。 夏之竹鼓了鼓嘴巴,也用另一只没有被攥住的手臂环住席先生的脊背,认认真真地开口:“席岳总让我抓紧时间快点潜规则你,不然你就会跑掉了。” 他那个弟弟到底背着自己向夏之竹胡言乱语了多少疯话。 席招懒洋洋地靠在夏之竹身上,淡淡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怎么做?难死他了。 夏之竹鼓足勇气侧首亲了亲席招的下巴,在察觉到对方僵了一瞬后立刻重新缩回去做鸵鸟,但眼睛仍然瞪得大大的,讲话正经得很:“我们不是潜规则的关系,我会对你好的,席招。” 很好很好的那种好,所以你不要跑。 胸腔里像是灌满了不健康的可口可乐,快要溢裂的气泡在他说出自己名字的一刻忽然消弭了滋啦滋啦奋勇鼓舞的声响,转而平复为余韵更加悠长的清色涟漪。 席招安静地将夏之竹纳入到自己更深的怀抱之中。 他极少有被冲动驱使的时刻,但真是见鬼,他竟然在这一瞬间脱口而出:“你要搬来和我一起住吗?” 夏之竹眨了眨眼。 席招反应过来,再次补充:“我去和你一起住也可以。” 夏之竹还是没有回答。 席招想得更远了。 他想到夏之竹似乎已经习惯了独居,他喜欢的人并不是念书时那些恋爱后轻易同居的同学,他们的身份或许并不容许夏之竹随意出入自己家的小区,便是不为夏之竹的事业考虑,他也该为这段感情的循序渐进负责。 刚才又没发挥好。 席招面无表情地懊恼道:“我在车库等你,结束后送你回家。” 嘴上说得挺豁达,手臂却箍得牢牢的,似是一点也不准备松开他。 只差一点就准备答应的夏之竹抿着嘴唇,靠在席招的肩上笑了起来:“Lily小姐这几天不需要用车的吗?” 席招恹恹地吸着怀里的竹子,淡淡道:“嗯,她有别的事情要忙。” 别的事情是什么事? 十五分钟后,当夏之竹在尖叫声中惊喜出现在应援会现场,坐下开始为排队的大家一一签名时,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温柔女性和她怀里捧着的眼熟到不得了的海报大礼包,夏之竹抬起头,迷茫又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dshdjhajjshd,原来是你啊。 在众目睽睽之下,女人眉眼弯弯地对他挤了下眼睛,像任何一个有备而来的硬糖姐姐那样,她向夏之竹递出了自己的“情书”。 信封上没有任何笔迹,只有一只简单的小狗掌印。 谢谢你的喜欢。 我会继续努力。 每签完一个名字,夏之竹就会向支持他的硬糖笑着留下一句问候,而这一次,词穷的夏之竹干巴巴地开口说出席招教给他的句子:“你好,你喜欢吃果冻吗?” 听着耳机里又一笔奖金到账的提示音,Lily小姐发自真心地喜笑颜开,对暗号似的回答:“最喜欢的就是席之郎!” 46 “我可以对你好吗” 投票:Sean(原名席岳)x夏之竹的cp名 A.席之郎 B.竹席子 感谢您的选择,网友当前票选结果如下: A占比19%(什么鬼,太硬了吧!) B占比81%(什么鬼,但这是正主官方认证的哦~) 在等待水烧开过程中随手选了A的席招默默地硬了拳头。 他现在非常怀疑这条投票是星言公关部总监俞见一闲得没事干让下属在网上搞的幺蛾子,而所谓的“正主官方认证”,便是在昨晚刚刚播出的某档综艺中,席岳搂着夏之竹的肩膀大喇喇向全世界人民公开作出的自我介绍:“大家好,我们是——竹席子!” 回想起弟弟出发前信誓旦旦向自己发的那条“哥你放心,我这回一定亲自下场以正视听!”,席招不紧不慢地点开微信,把上午才向自己问过安的弟弟再一次拉黑了。 比起其他通告形式,参加综艺的回报率极高——曝光高于院线,录制时间与录播间隙相对也短得多,作为一种超低成本的赚快钱方式,一旦在节目中立出讨喜的人设,明星整个人的商业价值便会获得大幅提升。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艺人要将自己“生活”中的一面暴露在大众视野之中,举个例子,特别是对于演员来说,一旦在节目中跳脱可笑的形象深入人心,虽然受众面与此同时变得更广,但当你再去潜心投入于一部影视作品中饰演与前者大相径庭的角色时,观众的入戏程度将大幅下降。 演员要学会爱惜自己的羽毛。 薄迟从业至今几乎没有上过任何综艺节目,夏之竹走的路虽然与他大不相同,但宋瓷对相关节目的邀请筛选仍然非常严格,除了之前作为任姝涵飞行嘉宾的那档《friends》,她目前只为自己的艺人接了一档音乐类的综艺。 在参加都良导演的试镜之前,夏之竹和席岳一起飞到欧洲,在他们两个都籍籍无名的街头,两人和节目组邀请的乐队共同进行了一场隐匿摄像头的街头表演。 他们没有演唱任何原创作品,而是将当地耳熟能详的民谣重新改编。 在中世纪的广场上,一个抱着自己不离身的小提琴,一个坐在简陋的麦架前,当夏之竹的第一声清唱响起,周围悠悠哉哉逛街的游人们便渐渐停下了步伐。 男孩歌唱时的音色与平日里差别很大,原本清稚温和的嗓音像是被同伴的乐器逆转了什么开关,在开口的一瞬便忽然变得渐哑撩人,和他干干净净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反差。 越来越多的人驻足在他们身边停留观赏,而在Sean也加入到演唱中的时刻,藏匿在人群中的乐手们也抱着自己的乐器纷纷加入了演奏。 白鸽、广场、阳光与不同语种的惊叹,在昨晚的节目中,他们为所有人奉上了一场非常惊艳的演出。 而就在前不久,两人合作的那首《夏日寂》在发布之后便一跃登上国内音乐榜单前列,众人在探讨夏之竹是否有意由演员转回歌手的同时,也对Sean签约后这两人近乎“绑定”的出现提出了各种猜测。 其中最受赞同的答案就是星言未来或许有意再度推出双人组合,但这消息很快就被Sean本人辟了谣。 “夏之竹的队友只有一个,我是他的朋友。” Sean在公开场合随心所欲讲话不是第一次,昨晚的一句“我们是竹席子”官方认证得cp粉们心花怒放,而任姝涵也很懂行地隔空转发喊话,令近日略有沉寂的BOY2粉丝空虚的心里也小小地复了一波春。 说是吃cp红利也好,互相炒作也罢,网上的各类风起云涌在夏之竹下班之后便会被他本人彻底抛开。 此刻,鹭西区的高层空中别墅,一楼,凉爽惬意甚至还铺了草地的室外露台上,男生正坐在野餐布上和杜宾犬莉莉人眼瞪狗眼。 夏之竹今天是第三次见莉莉。 第一次在草场,席招说他是被牧羊犬牧的羊。 第二次他窝在席招的怀里看电影,被一边趴伏的牧羊犬和牧羊犬的主人同时看护。 而第三次,“小羊”夏之竹终于翻身当人了。 上次来的时候席招教了他一些与狗子交流的语句和手势,夏之竹尝试着抬起手再放在地上轻轻拍两下,杜宾犬果然听话地侧卧倒在了他的面前。 夏之竹礼貌地说了句“打扰了”,然后非常绅士地轻轻握住了莉莉女士的前掌。 席招端着两杯水从室内走出来时,看见的就是夏之竹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握住狗子两只前足仔细观察的模样。 他将夏之竹今天带来的成套杯子递给了对方一只:“在看什么?” 水杯有一对,是季柏岑前几天寄给发小的。图案是非常简笔的卡通小花,只有蓝黄白三色,白底蓝花的属于夏之竹,蓝底白花的属于席招。杯中装的是柠檬蜂蜜水,补充维C。 夏之竹松开和莉莉玩耍的手接过杯子,不好意思地弯了下唇角:“那天Lily小姐给我送了一封信,信封上有狗狗的掌印。” 席招没有想到这个答案,坐在他身边张开了手臂:“信里写了什么?” 夏之竹挪过去坐到男人怀里,乖乖地回答:“东南西北。” 席招:“嗯?” 夏之竹抬起头看他:“就是小时候折的东南西北,每一面都被写了‘竹子加油’。” 秘书小姐还挺入戏。 席招低下头蹭了蹭他的额角:“看样子她很喜欢你。” 夏之竹点了点头:“我和Lily小姐很有缘分。” 席招顿了顿:“……怎么说?” 有关录果和岛遇游戏的部分听起来太像笨蛋才会做的事,夏之竹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席招讲,他想了想,换了个角度回答问题:“小任有一个大粉,叫做水蜜涵。他之前告诉我他不记得这个人了,但我知道,他其实记得很清楚的。” 早在选秀时,水蜜涵便是任姝涵的粉丝,纯为爱发电地为他产出了很多站姐精修图,后来BOY2出道,水蜜涵也没有被扭转为团粉,仍然奋战在一切与任姝涵相关的话题前列。 粉丝们有时候觉得自己离偶像太远,一辈子也不可能会被看到,但其实他们不仅可能会被看到,还可能被牢牢记住。 任姝涵很喜欢水蜜涵,或者说,以水蜜涵为寄托,他非常喜欢自己的粉丝群体。 但是后来,水蜜涵脱粉了。 那段时间任姝涵过得很不开心,夏之竹看在眼里,哪怕是后来任姝涵调整好状态、水蜜涵又突然重新回粉,长公主心里仍然梗着一道刺,将他与自己的粉丝似远似近地隔开了一堵空气墙。 听起来似乎很矫情,但任姝涵并不是唯一矫情的那个人。 “我记得住所有喜欢过我的人的ID,”夏之竹的笑容很无奈,也很温柔,“一开始我很努力地与他们互动,希望对方可以因为喜欢我而获得哪怕微不足道的开心。但后来就渐渐没有这么做了。” 不是因为后来喜欢他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他回复不过来了,只是因为夏之竹已经习惯了人们的来去匆匆。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追星只是这一生中占比很小的一件小事,在网上随口许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愿望,转头便会因为生活中的柴米油盐抛之脑后。 这样的许诺分量可以很重,但大多数时候都轻得微不足道,一阵风过去就吹散了。 评论区里眼熟的ID来来往往,他们有的换了新的名字,有的换了新的偶像,那些“永远陪伴你”的诺言转眼便送给了另一个人,夏之竹没有立场也从没有想过去控诉对方。 可如果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去,那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在意——很不健康也很不积极的想法,宋瓷批评他对粉丝态度的症结也许就在于此。 而夏之竹的确也并没有自己所期望的那样豁达。 他一边不看夏之竹的评论区,一边在录果近乎病态地盯着那只有两位数字的可怜粉丝。他用“汤汤”武装自己的懦弱,用“不在意”掩饰自己的在意,甚至都快要忘了最最开始的时候,阮塘意识到自己正被人喜欢时于心中萌出的那棵名为雀跃的新芽。 “但我最近想通了一点点。”他在席招怀里歪了歪脑袋。 想通了夏之竹和阮塘就是一个人,他们并不是彼此在虚拟舞台与真实生活中的不同投射,夏之竹的软弱也是阮塘的软弱,夏之竹的坚强也是阮塘的坚强,他从前不喜欢这些名字,但现在这些名字都是他自己。 在这条望不到尽头的星途之上,他还有太多的路要走,但既然已经选定了方向,而且决定好要为了自己好好地去走这条路,夏之竹就不会再逃避了。 “我小时候玩过一个游戏,”他看向远处偏向暮色的城市风景,“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热情投入,但后来列表里的好友们就渐渐都不在线了。” 那之后阮塘也离开了,而就在前不久,那个游戏最终还是在历史的浪潮中宣布永久停服。在看到消息的一刻,他非常后悔,自己后来竟然真的没有再去游戏里他最喜欢的那处山崖看一次日落。 但阮塘现在长大了。 dshdjhajjshd对他来说的确意义重大,但就算夏之竹不知道ta是谁,甚至是ta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今天的夏之竹或许也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这一切。 既然有人喜欢他,那他就努力回应对方好啦。 无论他们是不是只会喜欢他短暂的一瞬间? 嗯,哪怕只有一瞬间。 终于说完了自己近日的心路反思,夏之竹悄悄松了口气,又揉了揉耳垂,这才想起来自己此番抽空过来的主要目的:“今天要带我去见那个人吗?” 那天在休息间,席招说要带他见一个人的。 但席招却在沉默后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道:“先不见了吧。” “嗯?” 席招的拇指落下,按了按夏之竹的眉心:“本来是打算解开你某个心结的,但你现在好像自己走得很好,再见面的话,可能会适得其反。” 神神秘秘,好在竹子不是被好奇心害死的竹子。 夏之竹笑了笑,忽然道:“我马上就要进组了。” “嗯。” “薄迟哥说他当时进组整整拍了大半年。” “嗯。” “我们可能很久不能见面了。” 席招不置可否。 夏之竹眨着眼睛望向他:“那份协议还有法律效应吗?” 在《社交恐惧症患者互助协议》的末尾,最后一条契约内容是甲乙任意双方皆有权利在任何时刻以任何理由结束这段关系,但如果换做恋人的纽带,或许会变成不一样的情况。 像是察觉到夏之竹接下来要说的话,席招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的手腕。 而夏之竹顺势靠近了他,姿态纯然地邀约:“我可以对你好吗?” 他的眼睛很清澈,像伊甸园里的小鹿一样漆黑纯洁,刚刚好映得出亚当最真实原始的欲望。 我会对你好的,席招。 夏之竹身无长物,只晓得诚挚而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的一切。 席招深邃的目光定定地望着他,似是不满对方将此事视为讨好自己的工具,也像是被这从竹林里走出来的小妖怪勾引得彻底。 理智与欲望在他的心头拉扯不休,而将那岌岌可危的天平彻底碎化成屑的是属于夏之竹的另一阵清风:“你可以对我好吗?” 两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是一样的。 席招在日落的光辉中捏着他的后颈吻了上去。 “好。” 47 “最近流行大义灭亲” “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伴着背景中淡淡清雅的少年音,黑色的屏幕上缓缓浮现出这样一行字。 盛夏的蝉鸣是一种非常具象的意象,当它在你耳边如浪声般响起时,属于酷暑的潮热和与之相关的风景会顷刻间席卷心室。 在这样纯粹的鸣声后,钢琴键被流畅敲下,斑驳的日光从密叶缝隙间下落,画面渐变,踩着单车的少年在轻扬的乐声中朦胧现身。 画面晃晃悠悠的,像是由初次摆弄摄像机的高中生拍摄,直到主角近前时方才成功完成对焦,而在乐声的第一个小高潮,少年干净俊朗的笑颜特写不讲道理地骤然降落于观者的心中。 这是薄迟在一部青春影片中的镜头。 在最好的年纪留下的最好的画面,哪怕十几年过去,带给人的心动仍然是如同柏原崇在《情书》中立在光与纱帘之中缓缓抬头时的恒久经典。 在网上搜索“薄迟”两个字,在正经八百的报道新闻中,他的形象永远温文尔雅、高大可靠,而一旦换一个平台,在这样一个用户上亿的视频播放网站,薄迟拥有的剪辑类别着实超乎了大多数人的想象。 安利向、台词向、舔颜向、CP向……特别是最后一个,未免有些太多了。 此刻正在平板电脑上播放的就是“薄荷塘”词条中点击量很高的一条剪辑,以《中暑》和《糜鹿》为主,集合了两人入行以来的诸多影视画面,用完整的故事线串成了一条极美的前世今生。 视频标题名为《罪徒与圣人》,与都良曾经拍过的一部同性电影同名,故事框架也非常类似,而那句任姝涵曾经问过夏之竹的“你相信因果报应吗”,便是薄迟在这部影片中说过的台词。 夏之竹在上周就进都良的新组了,虽然目前选角还保密,但可想而知届时官宣后又会在各大平台掀起怎样的风浪。别的不说,到时至少会有很多cp粉慕名来到这条视频下打卡。 不过这样的剪辑任姝涵其实看过很多。 除了夏之竹,还有其他人,很多和薄迟有过合作,更多压根没有与他有过真正的同框,纯靠网友脑洞拉郎。而任姝涵此前翻遍了薄迟的各种考古,也找不出任意一条“任姝涵”或“任因”的相关内容。 当在人人互联的互联网上都没有任何联系时——我们真的认识过吗? 音乐声戛然而止,画面被暂停到了非常动人的一幕。 年轻的男孩面容精致冷淡不似凡人,火红碎发张扬,色泽夸张的人鱼紫丝绸衬衫包裹住他单薄美丽的身躯,而萦绕在台上的光星星点点落在观众席上,唯独只照亮了那一个人眸色专注的脸庞。 我嗑了我前任队友x暗恋对象的cp。 任姝涵扯了扯嘴角,无聊地将视频上滑,iPad摊在腿上,仰头阖目假寐。 视频中的画面来自不久前秋鱼的那场成衣发布会,任姝涵当时没有去,后来从网上看了完整的回放。而便是朝夕相处了好几年,他仍然为夏之竹在那场走秀中的表演惊艳。 都良没有选择自己,任姝涵并不觉得不舒服。人各有命,虽然从前一直没有人看好夏之竹,但长公主心里一直觉得他非池中物。 BOY2尚未解散时,他二人在任姝涵爸爸的暗中操作下一直糊得出不了头,而果然,才离开自己不久,队友就开始闪闪发光了。 夏之竹和薄迟都是天生的明星,那自己是什么呢? 下午的拍摄还没轮到自己,临时搭建的休息棚闷热非常,但任姝涵裹着戏服歇在躺椅上,倒是心静自然凉——直到经纪人老李走进来,瞥了眼他腿上的屏幕,随意道:“你在看薄迟?他好像要和星言解约了吧。” 任姝涵一身冷汗地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你确定不续约了?”俞见一翘着二郎腿问道。 薄迟微笑颔首。 宋瓷大学一毕业就跟在傅尹微身边,薄迟的经纪人最早是他的母亲,而十六岁正式签约星言后他便成为了宋瓷的第一个艺人,星言是两人唯一的老东家,合作了超过十个年头。 俞见一耸了耸肩:“也对,毕竟如今外面都在风传星言马上要撕巴撕巴分家了,你想另谋出路完全可以理解。” 总裁办公室很大,除了能容下三个平均身高187的男人,刚刚好还能在原来的摆设之外再容纳一张新的会议桌。 席招最近多了个做手工的爱好,自夏之竹进组后,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工作效率如此之高以至于空闲时间如此之多,为避免一有空闲就拿着手机像个笨蛋,席招开始研究自己的新爱好了。 而此刻,他们三人便四散着围在散落一桌的乐高零件周围。 俞见一懒骨头,走哪坐哪,哪怕附近唯一的那张椅子正在老板身下,他也要避过已被分类好的各种零件将自己的尊臀大喇喇搁上桌角。 薄迟更有教养些,揣着休闲裤兜身量笔直立在一边,温声答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俞总要是觉得前路艰难,也不妨考虑他路。” 刚刚给乐高城堡铺完地基的席招礼貌地问道:“你们不觉得这种话背着我说会更好吗?” “不不不,”俞见一严词拒绝,“我们可不兴在背后说人坏话啊!括号不是人的东西除外括号完。” “玩笑而已,”薄迟仍然笑眯眯的,“我相信席先生在我正式‘背信弃义’之前可以解决眼下的乱局,只是我需要为自己接下来的事做些准备了。” 他看了眼一旁闲置的乐高包装盒上的成品图片,似真似假道:“想迎回真正的公主,代价可不小。” 玩具城堡华丽不足,薄迟需要编一个更大的金丝笼。 俞见一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薄迟心思太深,连刚才那句似乎内涵缱绻的自白事实上也几乎不掺任何情感色彩。 而席招将那旁人根本看不出区别的小零件安置到正确位置上后,方才淡淡道:“虽然近年流行大义灭亲,但我不认为任姝涵会同搞垮自己父亲的人在一起。” 华仕影业可还蒸蒸日上呢。薄迟背过手,优雅反问:“谁说我要把任先生搞垮了?” 席招嗤笑一声。 “我说的,”俞见一抬手打断他俩的胶着,“而我满嘴放屁大家可以忽略不计。” 薄迟与星言的合约将于年底失效,而他今天已与老东家约定好在来年第一天共同宣布这个消息,体面地结束这段合作关系。 托付经纪公司与经营独立工作室对艺人来说是不同的出路,而事实上薄迟很早就有了脱离星言的资质,只是他在自己当老板这件事上一直表现得兴趣缺缺,直到近日回国后方才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起了上进心。 从前那些艺人离开时宋瓷没有跟着走,但这一次换做薄迟,没有了傅尹微的星言对瓷禧娘娘来说归属感也许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强了。 更何况,席招今早才把她的死对头——何路林的经纪人卢斯聪突然提拔为新的艺人总监,让两派人都大吃一惊,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离间还是打算向对手低头的前奏。 薄迟方才已告辞离开,席招还在对着图纸寻找自己需要的玩具零件,不紧不慢,一点也看不出他近日正被竞争对手和操戈同室双重夹击。 “你今天过来是为宋瓷抱不平?” 留下来的俞见一向后撑着上身,心不在焉地回答:“那倒没什么必要。” “哦,”席招勉强做出一副恍然的表情,“你们还只是……‘朋友’?” 俞见一咬牙切齿地笑了笑,强行转移话题:“你刚才那句‘最近流行大义灭亲’,是哪里的流行?” 席招用镊子捡起细小的零件,平静回答:“言情小说。” 具体一点,是网页上那种“总裁不好了!夫人她——”的言情小说广告。 千金大小姐的父亲是个为了利益无恶不作的大坏蛋,为此甚至不惜伤害女儿的爱人,而多年后男主功成名就归来,报复的第一步就是将旧情人虏到身边,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爸爸高楼倾颓。 “……” 俞见一诚挚地建议:“也不是每种书单你都需要涉足,我亲爱的、完美无缺的老板。” 任姝涵他爸的确是个商人,但不是唯利主义者,曾经他或许的确对年少成名的薄迟说过些什么,但那两人也绝未到血海深仇的地步。 不过如今的大影帝野心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俞见一倒是不敢打包票了,薄迟城府太深,席招的猜测虽略显离谱……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你觉得薄迟真的喜欢任姝涵吗?”小俞总若有所思。 “与我无关。” 真是从头到尾遵循“毫不关心他人”人设的家伙啊。 俞见一感慨地扯了扯嘴角:“你要是薄迟同行,他地位恐怕不保。” 席招想了想,肯定道:“那他真是幸运。” 空巢男性怼天怼地,俞见一叹息着问道:“你对夏之竹也是这样吗?” 像是说了一句咒语,席招冷淡的神情突然就软了许多。 今天是夏之竹离开江城的第七天,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联系,但定时定秒发送“早午晚安”的闲人换成了席招。 而在昨夜,听惯了睡前故事的夏之竹终于想起了他们的“互助”关系,在片场休息时,男生带着浓重的睡腔为恋人默诵了一段三岛由纪夫。 他竭尽全力学着待人好的模样很动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分别之前,在那张如云一样柔软的床铺上发生的一切。 夏之竹生涩、笨拙,但无比配合。 席招忽然放下手上的东西向座椅后背靠了靠,在两人对视的一刻,不爱笑的席先生撑着脸颊,突然就那么懒洋洋地笑了一下。 空气静谧,在俞见一无奈到同样笑出来时,办公室外及时播来一通内线电话。 铃声一起,小俞总立刻火烧屁股般从桌上跳下来,蹓跶到窗前拿起听筒,回来后非常专业地以特聘管家的姿态俯身端到席招耳边。 Lily:“席先生您好,卢总监正候在门外。” 无事上门,非奸即盗。 席招心情上佳,看着俞见一皮笑肉不笑做出的“让他去死”口型,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回话。Lily怀疑自己没有听清,入职以来第一次在得到具体指令后困惑地憋出一个:“……嗯?” 席招不再作声,而秘书小姐已经快速调整回工作状态,稳声回答:“收到。” 挂断电话,看着特意登上顶楼的新任艺人总监卢斯聪先生整洁的西装三件套与面上以斯文强掩忐忑的神情,Lily小姐一脸歉意且无比真诚地开口:“不好意思,我们席先生一看见您就社交障碍呢。” 48 “吸烟有害健康” 镜中人有一头中长凌乱的卷发,颜色夸张——以中分为界,左半边漂了浅色的被别到耳后,而另一边的黑色则在日光灯下隐隐约约地泛着闷青的光泽,伴随着男生微微低头的姿势随意散落下来。 这并不是一款大众化的发型,一不留神便会给人留下不修边幅的非主流既视感,但镜中主角的五官太过好看,常人难以驾驭的造型放在他身上便将人打造成为了一个看起来似乎刚刚睡醒不久的艺术家。 夏之竹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眼皮半垂,抬手将打火机举到了面前。 “烟可不是你这样抽的。” 倚在门口的宋瓷终于看不下去了,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已经从烟盒里随手磕出一支烟递到唇边,一个眼神示意,刚刚从排演中醒过神来的夏之竹立刻很懂行地举起手中的火机给老大点燃了烟头。 “先点火,端部整个圆面都要点燃。头一口烟吐掉,然后将烟气吸入口腔,稍作停留后吸入空气,烟气到达喉部时闭嘴,咽下烟气,最后由鼻腔缓缓呼出。” 她教得细致,夏之竹听得专心,但很快他就走神被宋瓷在镜中的模样转移注意力。 大波浪,长卷发,散漫的眼神,清冷而艳丽的五官轮廓——都在女人懒懒吐出的烟圈中被氤氲着染上迷离的色彩。 太漂亮了,夏之竹配合地做出了“哇”的惊叹口型。 “吸烟有害健康,拍完这戏回去就别抽了。” 宋瓷轻笑着熄了烟,抬手摸了摸小艺人新染不久的发色,略有感慨道:“回去之后也好好养养头发吧,又烫又染的,真没想到大导演审美还挺时髦。” 女人的手指下落到男生柔软的脸颊上,没忍住捏了一把:“要不是这颜值确实能打,你得被他弄成流浪汉。” 夏之竹:“我演的角色就叫流浪汉。” 宋瓷:“……what the fuck?” 说流浪汉也不准确,具体来说是vagabond(流浪者),而电影中的粉丝们习惯将他叫做V。 V是个很复杂矛盾的人,在现实中冷漠、自闭,同时又在网络上极尽张扬肆谑之能事。 这一次很难得,所饰角色的职业在生活中有具体的参照对象,夏之竹在进组之前特意回燕城向资深游戏博主季柏岑先生请教了一段时间。但进组之后,无论是日常的拍摄还是对剧本的体悟,都让夏之竹深深地觉得……这段时间真是和他在拍摄《慕丝客》前在何均导演那里学习的时光一样,几乎毫无用处呢。 夏之竹擅长背台词,但都良的剧本却几乎只有大篇幅的情景描写,台词更多需要演员在片场自由发挥。虽说V也是寡言的类型,但都良的拍摄模式还是大大限制了夏之竹于演技一行唯一称得上擅长的记忆优势。 而且自他进组后,身处的拍摄环境几乎就一直没有变过,每天就只是在这栋剧组租来的公寓楼27层中的某个房间里,一遍一遍、麻木机械地拍摄他在显示屏前打游戏、剪辑视频的镜头。 从睁眼到闭眼,夏之竹每天都要花大把时间窝在那电脑桌后的方寸之地敲击键盘鼠标。 V不是从头到尾保密外貌的博主,他的日常工作所需设备除了顶配的主机和三台显示器,还有与明星拍摄一样的补光灯、摄像机。 而摄像机外又是剧组的摄像机。 他像一只鸽子,在狭小的笼中被困太久。偶尔失神从液晶屏幕上转移视线看向窗外时,他几乎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夏之竹还是V。 是夏之竹的话,他最近好像过得太混沌了,不似之前那般难以入戏,反而几乎快要走不出这囹圄之间。 而如果是V的话,那他又是现实中寡言如机器人般没有感情的V,还是在网络中、游戏里野心勃勃肆意拼杀的V呢。 入行以来,夏之竹第一次对着镜头拍得如此迷茫,而本该指导他的导演通常情况下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监视屏外,从早到晚,然后离开。 直到宋瓷今天终于处理好手头事务赶来,察觉到夏之竹状态不对试探着说了几句,都良方才勉强算是提点地询问男主角:“你觉得我为什么会选你?” 这题可太难了。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没有得到答案的都良冷淡地留下这么一句话,抛下全剧组的人转身走了。 由于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经费,影视剧拍摄的每一天都极其珍贵,但都良拍电影总是很慢。 最夸张的一次,他有一部电影断断续续地拍了五年,之后又经过两年的剪辑方才磨出来。虽然那部影片最终还是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不凡的成绩,但对于参与的工作人员来说,这却是一场成本过高的付出。 夏之竹这次获得主演的机会,星言其实喜忧参半。都良不会搞砸自己的招牌,但急于冒头的小明星和他身后的经纪公司却不一定有耐心等到那个时候。而且就算导演保证不搞砸,演员也能保证吗? 夏之竹靠在墙边盯着夹在指间未被点燃的那根烟身,轻轻地叹了口气。 至少从进组到现在,他好像一直没有表现出导演想要的水平。为了打破这个僵局,夏之竹在下戏之后也没有搬进舒适的酒店,而是住到了拍摄公寓的楼上,这里的场景布局几乎与楼下一模一样,非常方便超忆症患者在结束工作后仍然保持紧绷的工作状态。 但效果似乎还是不佳。 夏之竹的失落很危险,宋瓷看在眼里。 她家小艺人的演技上下起伏不定,多数时候能够维持在平均值,偶尔超常发挥,但现在却好像有一头扎进谷底的危险趋势。而那个都良简直就是业界PUA大师,演得好没鼓励,演得差也没骂声,从头到尾冷酷彻底,别说夏之竹,便是经验老道的演员都很容易被那数十次几乎一模一样的重复拍摄逼到崩溃。 能够帮助夏之竹振作起来的方式不多,而宋瓷近日刚刚掌握核心科技。 “对了,”女人装模作样地看着手机理了理卷发,“星言在这儿有个新项目,江城有领导过来了,Lily告诉我,她刚在我下榻的酒店订了一间总统套房。” 立竿见影的——夏之竹一下挺直了腰板。 令人痛苦不已的拍摄困境被抛之脑后,男孩子不由自主地抬了抬眉,礼貌而期待地望向他伟大的经纪人:“今晚可以邀请我去你的酒店吗,小瓷姐?” “……”倒真是个非常坦率的小朋友。 宋瓷侧过脸抿了抿笑意:“可能没这个必要。” “?” 她轻咳一声,以指掩唇,回眸对上夏之竹清澈而困惑的目光。 没有必要的原因很简单——那间套房今晚大概率无人入住。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房中那张夏之竹自来临城后一直蜗居的狭小床铺,似真似假地叹息一声,忍笑道:“总而言之……注意安全,宝贝。” 49 “下雪了” “呃,师兄,你说什么?” 徐杰青瞪着眼前的大影帝,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薄迟笑着重复:“我说,邀请我参加你的聚会吧。” 戴眼镜的男人眉头紧皱的同时十分好笑地挑了挑眉:“你不会真要转行了吧,最近很闲嘛。” 徐杰青和薄迟是同一所戏剧学院的前后辈,虽然专业不同还差了两级,但在校内时就因为学生会交集不少。 毕业后徐杰青做了职业编剧,平时习惯了隔一段时间就和相熟的同行朋友小聚一下,喝茶聊天、头脑风暴,令长期高强度创作的大脑保持灵感高度活跃。 出于一些合作,今天他和薄迟在素菜馆吃了顿午餐,两人关系近,随口便聊到了下午的聚会,而出乎徐杰青意外的是,薄迟竟然提出让自己邀他同去。 虽说自己的朋友们在业内都有些名气,但下午的场合仍然算不上正式。就算大影帝主动申请参加,可一旦他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还真是让人很……爽啊。 徐杰青笑嘻嘻地比了个ok。 “没有问题,不过你要小心点,那群家伙里说过要为你量身打造剧本的人可不只有一两个。” 薄迟仍然在笑:“那不是我的荣幸吗?” 徐杰青耸了耸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你等会儿还能这么说哈。” “!!今天有个你绝对想不到的客人” 对于故弄玄虚的短信,任姝涵一向采取已读不回的态度。 工作日的午后江城的二环线上不算太堵,任姝涵今天没有拍摄行程,难得准备回家看看老爸,不过好友却提前截胡,邀请他来参加一个聚会。 任姝涵和徐杰青是同一所戏剧学院的前后辈,虽然专业不同还差了三级,但在校内时就因为学生会交集不少。 在学生会工作第一年的年会上,时任会长的徐杰青还感慨颇深地对小师弟讲过:“我有个已经毕业的师兄,上上任学生会长,我和他的关系就跟咱俩一样铁。” 任姝涵当时也不无触动地回答他:“你放屁呢。” 他和那个假人才不一样哈。 徐杰青的编剧朋友和他一样,平日里一个比一个自闭,但一聊到剧本就都疯得不得了。 任姝涵演员出道,托师兄的福,平日里和编剧们交道打得也不少。长公主性格好,虽然毒舌又傲娇,但该谦逊的时候连最古板的老派头子也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徐杰青时常招呼他和自己圈内的那群人一起玩。 这些人聚会的地点通常选在静轩区的一个别墅区,任家在那里也有房产,任姝涵开车路过自己家门的时候还顺便进院子停了个车。 徐杰青家离得不远,步行五分钟就到,任姝涵玩着游戏走过去,还没到门口就被扒在院门外的师兄一嗓子嚎得差点摔了手机。 “都跟你说有客人了,还这么慢腾腾的。” “客人在哪?” “被大家缠着呢。” 男人斯斯文文的眼底写满了幸灾乐祸,任姝涵瞥了他一眼,丝毫不感兴趣地伸了个懒腰。 “你能不能给卖关子的人一点面子呀。” “不能呀。” 休息不足的长公主走到别墅门口打了个哈欠,抬手握住了门锁。 在按下去的前一刻,似是察觉到什么,他掌下的动作一顿,房门却没有停息地在他面前打开。 世界的仰息忽然在他眼前变成了一连串的慢动作。 屋顶拍着翅膀飞过的白鸽,被风吹过的落叶,还有从里面按下门锁的那只苍白骨感的大手。 他依稀记得,那个人的钢琴水平过了十级,指腹间全是薄茧。 门开了。 任姝涵顺着那只衬衫袖口被扁起两折的修长手臂缓缓抬起了头。 而门后的人在他抬头看清自己的表情之前便优雅地俯下身,用只有他们两人方能听清的音线在任姝涵耳边轻声问好:“好久不见,因因。” 慢动作戛然而止。 濒临骤停的心跳顷刻间如擂鼓般过速地将他敲得耳鸣,在猝死之前,任姝涵果断后退一步,把门大力甩了回去。 比谁先吓死谁呀?你输定了! 夏之竹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临城靠北,一年中冬长夏短。 宋瓷刚走,离开前提醒他今日天气有变,某人的航班未必能准时到达。 失落或许有之,但夏之竹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在经纪人新为他填充了一轮的衣柜里找出了一件冬天的外套。 正是八月的尾巴,夏天才刚结束,而这座北纬偏北的城市便好像已经提前步入了冬天。 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会下雪。 全球变暖的风潮似乎并没有波及到这座安静收缩的城市,听说临城去年的初雪在十月中旬,没人想到今年这么快就可能要见到雪天了。 季柏岑刚刚才给他发来消息,拜托发小为自己拍摄一张秋日的雪天,好让他晒到网上一举完成本月的发博KPI。 这栋公寓楼年代已久,离拆迁重建时日不远,整栋楼的住户都已经在他们到来之前搬了出去,而剩余存活的日子则被剧组完整地租了下来。 除了夏之竹,还有许多其他的工作人员住在这里。 电梯只有两台,通常情况是挤不进去的,虽然大家一定会很热情地给他让出站位,但相对来说,夏之竹还是更倾向选择独自爬楼梯。 ……社交恐惧症是不是真的会传染啊。 楼梯间没有暖气,夏之竹一推开防火门便被冷风灌了一脖子。 岁寒三友松竹梅,但夏之竹这款竹子明显是不耐寒的那一种,从30楼往下走时,除了嘴里碎碎念念地背着那两三句可怜的固定台词,他一会儿一步一跳,一会儿并着双腿下蹦,下十二层楼的工夫换了能有三十七种步伐。 夏之竹最后在第六层停了下来。 因为累了。 因为这一层的窗外可以看得见楼下光秃秃的树了。 也因为……有人在这一层听见竹子蹦蹦跳跳的声音后,停下脚步正等着他。 戴着毛线帽的夏之竹站在老旧公寓楼的楼梯间,看着揣着大衣外兜立在台阶之下抬头看他的席招,不好意思又非常温柔地弯了弯眼睛。 “下雪了?”他问。 肩上落雪未化的席招向他勾起了唇角。 “嗯。” 下雪了。 50 “因因” “薄迟是不是” “薄迟” “你同事” 任姝涵深吸一口气,彻底移除了与夏之竹的聊天对话框。 “哎你知道吗,薄迟居然信教欸!” 徐杰青从楼下跑上来,咋咋呼呼地向一反常态窝在房间里休息的师弟开腔八卦。 任姝涵正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吹风,本不欲理他,想想自己正在人家的地盘上方才懒散至极地回了句:“撒旦?” “……”徐杰青翻了个白眼,“天主教,谢谢。” 早知道答案的任姝涵撇了撇嘴角,随口敷衍:“不客气。” “难怪啊,”徐杰青自顾自地啧了一声,“他脾气确实有够好的,你刚都把门摔他脸上了,大影帝也没生气。” 任姝涵不以为然:“那不是他人设吗?” 温和有礼,温文尔雅,温柔动人……他怎么不叫弼马瘟啊。 “我怎么感觉你对我们大师兄意见很大啊,”徐杰青敏锐地挑了挑眉,“瞅瞅你,自打见了薄迟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说就说,他还动手,扯任姝涵的脸,揪任姝涵的鼻子,弹任姝涵的脑门,玩任姝涵…… “你们在干什么?” 被任姝涵看不顺眼的人打断。 得亏任姝涵这张脸上的每个部件都是他爹妈亲自基因配对组成的,不然得被这混蛋捏出个好歹。 “玩呢。”徐杰青回过头,对不知何时出现的薄迟龇牙咧嘴地笑了笑。 在听到第三个人声音的一刻,任姝涵的表情就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但他反应很快,借着揉自己脸的工夫很快就垂眸调整好了表面上的情绪。 “你怎么也上来了?”徐杰青走过去问道,“终于受不了那群人的折磨了?” 薄迟轻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仍然停留在任姝涵冷漠的侧脸之上。 “……”察觉到什么的徐杰青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 “咳,喂?啊!你找我啊?我现在就下来!” 杰出青年徐杰青带着他压根就没解锁的手机麻溜滚了,任姝涵更加不作停留,转身就想跟在师兄的身后一起离开。 “因因。” 但薄迟在二人擦肩的一刻叫住了他。 不是任姝涵,也不是长公主。 因因,是任因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喊过的小名。 任姝涵紧皱着眉抬起头,但眼前突然靠近的身形却将他吓了一跳。 脚下有不知名的物件,任姝涵后退时被绊了一下。 其实可以自己晃晃悠悠站好的,就是狼狈了一点,但赶在他狼狈示人之前,薄迟却主动上前揽住了他的腰。 门在二人身侧落锁。 信天主教的大影帝垂下脑袋,温和的嗓音含着从来不轻易示人的狡黠笑意,哪怕在被长公主狠狠踩了一脚时仍然面不改色,亲昵又温柔地对他说着这个世界上最讨人厌的话:“又胖了哦,因因。” 因因想咬死他哦。 夏之竹快缺氧了。 “你不是……” 中场休息,夏之竹气喘吁吁地伏在席招的肩头,有气无力地提出了心中的困惑:“你不是有社交障碍吗?” 早在几个月前签完那个协议之后夏之竹就回去仔细了解过了,社交恐惧症患者对一切亲密行为都表示排斥和抵触。 他们两个身高差一头,席招双手捧着夏之竹的下颌,低头追寻着他的唇瓣又碰了一下,漫不经心地回答:“医生说这样有助于脱敏。” 远在江城的赵初和打了个喷嚏。 夏之竹歪了歪头:“真的?” 他对眼前的人太过信任,哪怕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明显在敷衍鬼扯的答案,但只要席招的回应是yes,夏之竹就会相信。 “假的。”席招摸着他的后脑将人揽进自己暖洋洋的怀中。 是我自己说的。 男人的大衣外套很温暖。 席先生虽然看起来冰冰凉凉的仿佛夏日里能冻人一哆嗦的凉席,但其实他和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胸腔身躯里汩汩流淌着38-39摄氏度之间的恒温血液。 夏之竹向后仰着从他怀里挣出半个脑袋。 男孩子的异色卷发被黑色毛线帽遮盖,只剩下发尾落在外面,虽说之前两人视频时席招已经见过这个新造型了,但在现实中看时还是有些新奇。 像奇怪又可爱的洋娃娃。 当夏之竹仍然眷恋地在他怀中蹭着取暖时,暖气本人也正垂着眼皮一本正经地研究他漂过色的发梢。 席招身高191,两人相差刚好十厘米。依理说夏之竹并不算矮个子了,但他面相嫩,身量常年纤瘦,看起来才总是年纪很小。而且镜头除了吃妆外还会压缩身高,很多时候,当夏之竹和同行的艺人站在一起身高一下得以凸显之时,大家才会意识到他其实一点也不矮。 这么说来的话,夏之竹其实也不能算是小美人了。他和自己的妈妈一样,长成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美人。 而且……他下午才刚刚学着和妈妈更像了一点。 席招垂首在他的颈间嗅了嗅:“你抽烟了?” 真不愧是杜宾犬莉莉的大哥哥啊。 夏之竹忐忑地缩了缩脖子,又是害怕被教训,又是更加主动地将唯一可能教训他的席招抱得更紧了些。 “……角色设定。”他弱弱地解释。 上学的时候,阮塘一定是班里面最乖的那个小孩。风纪扣永远一丝不苟地系到最后一粒,无论老师安排的作业有多么让人头痛,他都会在草稿纸上演算到最后一步方才揪着头发气泄认输。 他们相识太晚,席招错过了那样青涩笨拙的小阮塘。 但所幸也不算太晚,还好,他没有弄丢那个曾在庙会上跟了自己一整晚的小尾巴。 “帽子很好看。”席招习惯性地轻轻摩挲着夏之竹的后颈。 楼梯间其实并不算什么安全的地方,但此间气氛和暖,无比适合有一搭没一搭地没话找话。 “小秋姐送给我的,”夏之竹拽住席招的衣角,弯着眼睛向他分享自己的愉悦,“小鱼姐说这是拉拉帽。” 只要在街上看到女孩子戴这种毛线帽,那她至少有七成概率同样喜欢女孩。夏之竹不知道这个概率是聂子瑜从哪里得来的,但既然这是她的同性恋人秋冉送给自己的,那就姑且当做这是个无错的概率吧。 “那另外三成是什么人?”席招问道。 夏之竹笑着踮起脚蹭了蹭男人的鼻尖。 “是和我们一样的凡人。”他回答。 长公主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天生的琥珀色,又圆又大,眼尾上翘,粉丝们都很喜欢将他和猫猫作比。 长公主出生后没多久,妈妈就去世了,爸爸独自一人将他带大,给了他这世间最疼溺的父爱和最忙碌的背影。 作为后者的补偿,任先生后来又给了孩子一个玩伴。 那时任姝涵还叫任因,第一次见到薄迟的时候,小朋友正在幼儿园的门口和老师闹脾气。 一道阴影在眼前落下,背着小书包抱胸静坐示威的任因抬起头,看见了某个刚刚从片场赶回来的小学生。 我的妈啊,现在的小学生都长这么好看的吗? 好看的小学生蹲到了他面前。 “你是因因吧?任叔叔太忙了,从今天起我来接你放学,因因接下来愿意和哥哥一起去补习班吗?” 愿意死了,任因想。 “不愿意。”任因说。 “好,”薄迟笑眯眯地牵起了小朋友的手,“因因愿意死了。” 他是鬼吗? 长大的路途中,任姝涵无数次这样想过。 无论自己怎么嘴硬,薄迟永远都能猜出他的真实想法。 可是从“无话不说”到“无话、不说”,也就只需要更短的那几年光阴罢了。 任姝涵抬起头,浑圆的猫眼已经迅速被红血丝包裹。 他盈着泪水,咬牙切齿地盯着这个让自己无法不喜欢上他后又头也不回转身离开的全世界最坏最糟糕最混账不过的……他最钟情的心上人。 而薄迟竟然还敢问他:“我有说过我喜欢你吗?” 没有说过。 但现在的你又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任姝涵流着眼泪狠狠甩开了薄迟的手臂,对方徒劳地伸出指尖却不敢再次触上他的衣角,只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明明在长公主醉酒的时候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差一点就做过了,但当两个人都清醒着相对而立时,薄迟却忽然拿出了自己最后的一分自持与尊重。 他的确是个只会趁人之危的伪君子。 很小的时候,当意识到自己是个比心口不一更加过分的人时,薄迟第一次去教堂向天主忏悔。 为了不变成太过糟糕的人,薄迟默许主搬进了他的心里,数十年如一日地虔诚信奉。 可就连任姝涵也不知道,在敬爱天主的同时,他也在爱着凡人。 薄迟终于说出了那句最简单的实话:“我很想你,因因。” 51 “我塌房了” “你真这么说的?” 夏之竹咬着雪糕点了点头。 随着单元剧《糜鹿》的热播,主演们的各种采访在网络上层出不暇。夏之竹在来临城之前接受的某个视频专访也于今日上线,记者准备得充分,采访也很有趣,但当天的最后一道问答却没能被选入剪辑之中。 那个问题很简单,只是询问夏之竹新一年的计划是什么。 标准答案很多,想要天天向上地水过去非常容易,可以的话还能为大家预告一下接下来的发展方向,但夏之竹当时却只是无波无澜地回答:“希望互联网的疯子离我远点。” 任姝涵捧着自己的杯子乐不可支:“虽然这话完全不像你能说出口的,但仔细想一想,由你说出来也完全不奇怪啊。” 几乎从出道开始,夏之竹就一直在被迫接受各种莫名其妙的嘲讽攻讦,哪怕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之下全网黑如今已成为过去,但他曾经所接受的网络暴力却不是简单一句“没关系”就可以略过的。 甚至今天采访一出,就有营销号又开始敲锣打鼓地造谣炒作了。虽然那些谣言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很快就会被大家遗忘,但总被狗咬还是不好。 从前夏之竹忍得很好,大家都以为他并不在意,可没嘴的竹子如今渐渐地有了嘴也在慢慢尝试着开口说话了。 虽然不知道由头是什么,但他正在变得有形状。 而直到现在大家才知道,原来被狗咬得次数太多,哪怕早就打过狂犬疫苗,也还是会再一次感觉到钝痛的。 “我是不是回答得不好?” 虽然那位记者姐姐人很好,小瓷姐也告诉他可以放平心态随心回答,但夏之竹还是在今天后悔了。 他没什么表情却又异样认真地看着远处的风景,淡淡道:“我塌房了。” 任姝涵要笑死了。 “无所谓啦,那个问题不是没有登刊吗?而且既然你经纪人说了她可以相信,那你从心地作出回答就很好。” “你更好。” “嗯?” 夏之竹转过头认真重复:“你做得最好。” 真诚、狡猾、打趣、剖白,长公主都会。 任姝涵抬了抬眉,弯起嘴角随意道:“近墨者黑嘛。” 就算最开始不会,但看那个人看得久了,也该知道猪是怎么跑的。 任姝涵的剧组最近短暂停工,令他的假期又延长了两天。长公主闲着无事,或者说他闲着但被找了事,于是马不停蹄地立刻就逃跑了。 江城夏热冬冷没有暖气,一入冬便阴湿非凡冻得人骨头生疼,小时候一入冬,任姝涵就会立刻跑去温暖的地方避寒,直到不听老爹的话一头扎进娱乐圈,工作后身不由己方才开始吃严冬的苦头。 夏之竹已经算不耐寒的了,但豌豆长公主似乎还更甚些。都良这两天终于暂时放过男主角开始拍其他人的戏份,正午时分,两人坐在院子里向阳的角落晒太阳,夏之竹只在戏服外披了件长羽绒,而任姝涵却阵仗颇大——别说狗仔,就连他亲爹现在出现也不一定能认得出眼前这个球就是自家宝贝儿子。 夏天已经结束了,有人的单身却还没有。 而尽管距离秋天到来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属于任姝涵的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好像到现在才被他握在掌中啊。 虽然只是夏之竹拿速溶奶茶粉为自己冲的,但暖洋洋捧在掌心时却成为了天下第一的美味。 拿起手机拍照发博炒cp的职业素养被寒风消磨殆尽,任姝涵缩着脑袋吸了吸鼻子,认真地感慨:“如果你再矮一点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移情别恋了。” 现实太残酷,夏之竹这个笨蛋竟然比自己高三公分,有没有搞错呀。 “我有对象了。”笨蛋语气平板地打断他的思绪。 我们是没有结果的,公主殿下。 任姝涵咬着牙剜了他一眼:“我!知!道!” 他不仅知道夏之竹有对象了,还知道他对象是个男的。 老李当年给他们取的什么垃圾组合名,“BOY2”?“GAY2”还差不多。 夏之竹歪过头说起陈述句:“你也可以有。” 不知道他之前究竟把自己的暗恋想象成了什么地狱级的难度,自打成功之后,世界上的任何困难仿佛都不足为道了。 鹊桥不管用?自己跳过去不就好了。 任姝涵撑着脸看了他一会儿,无奈地拧着眉笑道:“要是真可以,我们早在一起了。” 他与薄迟相差五岁,从有记忆开始,对方很少会缺席任因人生中的重要时光。他以前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亲密下去,但薄迟离开他们一起长大的地方去上大学后,明明比起从前颠沛在片场和补习班之间的忙碌更加轻松,但薄迟愿意分给任因的时间却更少了。 长公主不是矫情的小孩,哪怕是在看到薄迟在自己学校门口被女生强吻时也能气势汹汹地跑过去把人拽到自己身后,再用眼神把“情敌”瞪哭。 但二人分离之后,薄迟突如其来的冷漠却足以将他击穿、后退、退到退无可退之处。 明明早就想好了一放假就去找他的,但一直到薄迟毕业、自己考入那所学校,任因才第一次走进那人曾经上过课的教室、做过社团活动的操场。 时间可以轻易地抚平一切,伤痛和爱意在它面前没有区别,都是同样微不足道的渺小。 夏之竹仔细想了想,试探着开口:“他是天主教徒。” 在基督教的所有流派中,同性相恋似乎都是非常严重需要做告解圣事的罪行,薄迟也许是因为纠结这个…… “那都是过去了。”任姝涵无聊地咬了咬吸管。 教皇方济各在2016年就说过:当一个人到达耶稣面前时,耶稣肯定不会因为你是同性恋而让你走开。 夏之竹看着他,悠悠道:“你了解得好清楚。” “……巧合。” 任姝涵从小就对薄迟身边的一切如数家珍,唯独在信仰这一层面没有投过太多关注。无论夏之竹信不信,任姝涵对天主教的认识很长一段时间都限于《达芬奇密码》里的那个白化病人,有关教皇的部分也只是他之前刷手机的时候无意瞥到的。 说句实话,他从未在意过薄迟究竟信什么。 “只有你们才会相信那种鬼话,”任姝涵忽然笑出了声,“我看他是薄迟教徒才对。” 什么主啊佛啊的,都只是那人敷衍世人的幌子罢了。 薄迟最爱也只爱他自己。 “他解释了吗?”之前的一切。 “嗯,解释了。” 突然少了联系是不想干扰因因的学业和未来的选择。 知道因因考入自己的母校很开心,但行程原因没赶上参加他的入学和毕业典礼。 突然去了美国,不想把自己的压力也传递给因因,所以逢年过节才终于忍不住问候。 好话都被他说尽了。 夏之竹咬下了最后一块雪糕,哈着寒气问道:“你不相信他吗?” 任姝涵反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他呢?” 夏之竹不假思索:“你喜欢他。” “喜欢也不一定就要毫无保留地相信对方呀,”任姝涵无奈地看着他,“你这样会吃亏的。” 夏之竹眨了眨眼,好像没有听懂。 “算了。”任姝涵叹了口气。 与其期待笨蛋夏之竹学会保护自己,还不如寄希望于他喜欢的真的是个好人。 所以夏之竹的对象到底是谁呢? 他们平时接触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绝不算少,只是大多数都只是面子上看得过去的泛泛之交。夏之竹暗恋那人已久,一个多月前告诉自己他暗恋成真,对方是主动找上门来的还是意外碰上的? 任姝涵好奇得抓心挠肺:“你刚才是不是说你对象等会儿要过来?” 夏之竹看着手机信息点了点头:“他已经过来了。” 任姝涵期待地攥紧杯子,看着那个从远处走来的戴着黑色鸭舌帽个子高大的男人,探头探脑地询问:“是那个吗?看着像保镖!他是你保镖吗?” 夏之竹跟他一起望过去,想了想道:“算是吧。” 虽然这两天才刚刚应聘上岗。 原来是保镖啊!难怪呢,看夏之竹弱不禁风的样子,找个保镖好啊! 近视眼长公主的笑容在眯着眼睛看清“保镖”五官的一刻僵住了:“你老板怎么也来了?” 夏之竹吸着鼻子对席招摆了摆手,缩回怀里不以为意道:“他们是一个人啊。” 保镖,老板,男朋友。 “……” 任姝涵的脖子像亟待润滑的齿轮一样僵硬地转了转:“我、操?” 你再说一遍,你泡到谁了? 52 “FOOL2” 周围没有外人,工作人员正在远处忙碌。 他们选择会面的地点偏远,便是刚才那句感慨是由导演专用小喇叭喊出来的也未必有人在意,但夏之竹还是在任姝涵做出更多感慨之前飞速捂住了对方的嘴,不仅如此,他还神经颇为紧张地在长公主耳边小声提醒:“Language.” 这种时候还让他注意用词啊?! 任姝涵想要一巴掌把笨竹子的爪子拍开,但笨竹子马上就要走过来的对象却是他亲爹特别指定的“见到后要好好谦卑讲话”的名单前三。 怎么……偏偏……是这位呢。 长公主握住夏之竹的手,泪眼汪汪地咽下了这口哑巴气。 对方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你好,我是席招。” 直到最后一秒,任姝涵心里仍然环抱着无用的期待。 而席招却在向他打过招呼后便将目光平移到一旁捂住别人嘴巴乖乖抬头看他的男孩子身上,弯起嘴角补充:“是夏之竹的男朋友。” 任姝涵条件反射地弓了一下脊背。 他姿态夸张地俯身捂住心脏,似乎是要被这俩人合伙给吓死了。 哪怕在过去几年中已经见过长公主这样表达震撼134次,但夏之竹还是在第134次的当下再一次为他感到忐忑。 狼来了或许是夏之竹最无法理解的故事,哪怕他记得住人们在他面前每一次装模作样求救呼喊被拆穿后又继续循环作态过程中的全部细节,但只要对方是他在斟酌后愿意小心翼翼打开心门放进去的人,夏之竹就会无条件地在下一次选择继续相信对方。 任姝涵说得没错,他就是个笨蛋。 席招牵起夏之竹手足无措停在空中的指尖,在旁好心提醒:“心脏在左侧靠中间的位置。” 你捂错了。 “……”任姝涵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来,“我的的确就在右侧。” 席招合上嘴,做出了恍然大悟的谦逊表情。 我的天啊。 任姝涵强忍着肩膀的颤抖飞速侧过了头。 席招应该真的很喜欢夏之竹吧。 所以才会千里迢迢地伪装身份探班,会配合地参与男友展出仪式,放下身段在自己并不相熟的人面前尽力做出友好的姿态。 虽然这姿态真是牵强生硬得令人头痛,不过只要他们两个人不觉得就好了。 似是察觉到任姝涵的思绪渐渐飘向了远方,夏之竹问道:“你在想什么?” 一句话也没……不,刚刚和他说了几句话的高高在上的星言总裁现在正和笨蛋站在同一排,任姝涵对天才资本家的敬畏之心被天才的另一“保镖”身份击溃,他扯了扯嘴角,再一次表达了对笨蛋竟然能把老板泡到手的震撼。 夏之竹对小任态度很好,这种时候仍然发自真心地鼓励:“只要你想,你也可以。” 任姝涵意味复杂地抱胸看他:“我老板是我爹。” 夏之竹转头看向席招:“你渴了吗?” 席招和任姝涵一起笑了。 “好啦,本次探班到此结束。” 任姝涵揣着兜从花坛边起身,慢悠悠话别:“我今天就回去了,好好加油,未来影帝。” 似是没有想到他的来去都这么匆匆,夏之竹眼里流过一丝或许可以名为“不舍”的情绪,但他很乖,一边说着“再见”,一边对任姝涵摆了摆手。 他还真是通晓怎么才能让人心软。 任姝涵走出几步,又转过头,叫了一声仍然站在原地望向他的人。 “喂!笨蛋。” 夏之竹在席招善解人意的松手下笑着跑了过去:“在。” 任姝涵拼命地压下唇边的弧度,帮笨蛋理了理异色的卷发,神情严肃地小声批评:“这次就算啦,但是你‘好朋友’的身份特殊,以后不要随便介绍给别人认识。” “你才是好朋友。”夏之竹纠正他。 “嗯?” 夏之竹一字一顿地看着他说:“你是我最信任、最喜欢的好朋友,之一。” “……” 任姝涵弯下腰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的笑意要靠这样才能勉强藏住不被暴露出来。 不加最后那两个字也可以啦,他前队友可真是个让人招架不能的—— “……笨蛋呐你。” 任姝涵正在等车。 他的行程不对老爸保密,任先生老来得子,对儿子的疼爱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平日里给长公主开绿灯时完全不在乎旁人目光。 任姝涵人才刚到临城,他爸派的专车司机已经候在机场,他说一句自己要去探朋友的班,他爸紧跟着便发来消息让他报一声定位自己派人去接他。 老人家表达父爱的方式很单调,而任姝涵孝顺亲爹的方式也是一样朴素。 他爸给什么,他就要什么。 司机还没到,裹成球的任姝涵站在凋敝的路边发呆,又想起自己刚才随意瞥到的一幕——余光里,“保镖”先生动作小心地将夏之竹从花坛边拉起来。 明明天气很冷,席招今日却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同色的棒球帽稍许柔化了他高贵冷艳的气质,但这人天生一副冷淡相,连脑袋上都用“X”刻着拒人于千里之外,肩线的弧度更是凌厉得似由刀锋劈出。 可那一刻他垂首揽着怀中的人,姿态和神情却专注细致得仿佛这一生他只需做好这一件事。 夏之竹不像自己那样有心机,笨蛋起身时的趔趄不掺水分,但趔趄的结果却比任因从前绞尽脑汁换来的拥抱要更加真实、温暖。 哪怕是在网上看到“薄荷塘”的各种糖点集锦时都没有产生过太多波动的心忽然颤了一下,任姝涵意识到,他现在好像是有点羡慕夏之竹了。 “滴——” 老爸提到的北京现代停在路边对他短促地鸣了声笛。 任姝涵回过神来,揉着几乎要冻僵的脸走过去拉开了车门。 他习惯性地坐在后座,脱下厚厚的武装,给老爸发消息报备。 司机意外的沉默,倒是颇得他心,任姝涵抬起头,一瞬间便被后视镜里那双写过无数故事的眼睛惊得肝肠寸断。 “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话语中的冰渣着实比这八月的临城更加令人冻彻心扉。 薄迟收回自任姝涵出现在自己视野中后便不由自主变得寂静无声的注视,淡淡笑道:“来做代驾啊。” “你几岁了?”长公主皱着眉,不开心地说出自己质问他人时的口头禅。 “29,翻过年30。” 薄迟懒洋洋地靠在座位上,后视镜里的那对曾风靡大江南北的燕翘眼尾弯弯,明明长着一副顶顶斯文优雅的模样,嘴上却说着最不要脸的话:“正是可爱的年纪。” “……”任姝涵隐忍而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那么,乘客先生现在要去哪里?” 薄迟温柔地开口:“让我送你去吧。” 也不知道是家教太糟还是家教太好,虽然长公主平时脾气无法无天糟糕透顶,看谁都不顺眼想呲得儿两句,但一旦对方主动示弱,任姝涵便会立刻为自己此前的不善感到万分抱歉。 就连这次他也不自觉地放缓了语调:“送我到酒店就行。” 但话还没说完他就后悔了。 在这个世界上,最懂任姝涵脾气的人恐怕不是他自己,而另有其人的那个人此刻就坐在眼前,刚刚再一次拿捏了他的性情。 任姝涵不高兴,但他的不高兴却不只因为时隔多年自己仍然被薄迟牵动着喜怒哀乐,而是他在为自己感到不争——为时隔多年,明明一次次劝说自己放下,却仍然在薄迟转身向他伸手的一刻察觉到心底最深处的土壤竟一瞬间该死地结出了欢欣雀跃的幼芽而感到万分痛苦。 任姝涵,任因……你是没有自尊的吗? “要听音乐吗?”薄迟打破沉默。 任姝涵没有回答。 薄迟似乎已经飞速适应了如今由他来负责喋喋不休的颠倒相处,哪怕任姝涵已经闭上眼睛做出再也不愿与他说话的架势,薄迟依旧可以噙着笑意面色不改地向他介绍车内的音响效果。 但在混响极佳的车厢被电子音乐彻底占领之前,任姝涵却听见了他被淹没在乐声中的叹息。 “相信我一次吧,因因。” “只要一次就好。” 那声音太轻,几乎让人无法轻易确定他是否出了声,而任姝涵是如此无奈地发现,他对薄迟的了解也已经到了哪怕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仍然能猜出他会说些什么的地步。 不应该相信他的。 哪怕至今仍然喜欢得不能自已,也不该毫无保留地相信。 但是……但是他和夏之竹的组合名也许不该叫BOY2,GAY2也离谱,他们应该叫FOOL2才对。 任姝涵睁开眼看向窗外缓慢移动的街景,在心里无奈又酸涩地叹了一声气。 全宇宙少有的两个笨蛋,也有他一份。 53 “睡不着” 夏之竹光着脚从洗手间走了回来。 凌晨四点钟的临城仍然漆黑一片,星星在这个人口流失的旧工业城市查无踪迹,只有月光还在尽力无差别地普度人间。 两张床的标间不算小,但如果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便显得有些局促了。夏之竹坐在靠窗的那张枕被整齐的床铺上,毫无睡意地注视着对面沉睡的男人。 席先生的睡相不似他平日工作时一丝不苟,被子也习惯盖得很高,几乎只露出上半张脸。睫毛和棉被随着呼吸均匀地一起一伏,若非藏住鼻子容易导致呼吸不畅,也许他要把自己整个埋进被窝里方才会觉得安全。 夏之竹缓缓起身,无声地蹲到了床边离男人更近的地方。 他想起自己刚刚起身下床时回头看到的席招的睡颜。 搞反差是明星炒作时常用的手段,而如果让那些平日里被席先生一个眼神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的人看见他此刻蚕宝宝一样乖乖趴在床上的样子,大约也会一瞬间感到心间无限柔软吧。 入秋后的临城尚未供暖,暴露在空气中一会儿的工夫夏之竹便感觉自己已经从脚底上冻到了头顶。 他不敢轻易回到席招怀里令寒气激醒对方,而明明该回到身后的那张床上,但脚底却同时像被冰水冻住结了霜,一步也挪不动。 席招来临城已经第五天了。 夏之竹本来住在自己片中住处楼上格局布置一模一样的那间公寓里,席招来之后,他不想让二人在一起的回忆成为自己在相同环境下难以入戏的阻碍,正好这几日的拍摄场景也有变更,夏之竹便索性和席招一起住进了片场附近的一家酒店。 虽然环境比不上Lily小姐订的套间,但干净整洁,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两人适应能力都很好,席招甚至第二天便在床头添了一株兰花。 或许是席招和花的陪伴有效,夏之竹这几天的拍摄进展得意外的顺利,从每个镜头至少要拍几十次到十几次,昨晚的最后一幕他甚至是一镜过的。 哪怕有空调制热,入夜后依旧很冷,夏之竹舍不得挪窝,尽管过去二十四个小时他一共才睡了不到三个钟头,大脑却依旧保持着异样的清醒。 这种情况已经断断续续陪伴了他快二十年,直到席招开始在睡前给他念故事后方才有所好转,但进组后,许是压力太大,夏之竹再一次犯了毛病。 不过不同于从前失眠时被乱七八糟的记忆折腾到头痛欲裂的痛楚,此刻他虽然连呼吸都带着寒气,但因为目之所及便是心上人的睡颜,夏之竹觉得心里很平静。 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躺回去多半再睡不着,夏之竹最终还是决定蹲在原处,在脑海中整理一下他明天要记在备忘录里的东西。 夏之竹的记忆力很好,但真正需要记住的东西却不一定每一样都能及时浮上脑海。席招前段时间建议他把重要的事情像普通人一样记录在看得见的地方,那样他就只需记住记得看备忘录这一件事。而事实证明,虽然有超忆症,但夏之竹似乎比其他人更加需要备忘录。 备忘录是一个纸质的笔记本,席招从家里的书柜上给他抽出来的。 除了签名,夏之竹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动过笔。他的字体偏圆润,像小学生,席招的笔迹则从少年时代开始便凌厉又好看,而对于夏之竹执意要席招将他念书时没写完的那本语文笔记本送给自己做备忘录这件事,席招表示:里面的错别字都是通假字。 备忘录中,“短期项目”最新一条,记得提醒小郑吃感冒药已完成。 “长期项目”第五条,“将男朋友介绍给最信任最喜欢的朋友们”这一行字下面有三个手画的符号,但只有代表长公主的小王冠明天将被画上对勾。 “未来项目”中,他参演的电视剧《慕丝客》提前定档在了9.12播出,比想象中快很多,而那天也是杜宾犬莉莉的生日。 夏之竹悄悄许愿,虽然可能很难,但还是希望自己可以回去亲眼见到满10岁的莉莉。 他搭在床角的手指忽然被牵住了。 “睡不着吗?” 席招的眼睛还没睁开,嗓音也有些哑。 冰凉的指尖被温暖的掌心包裹住,犹豫大概有两秒,夏之竹心脏砰砰跳,最后还是决定坦诚。 “睡不着。” 说不上好是不好,他近来入戏更快,出戏更难,能睡着的觉也越来越少了。 席招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就醒了,一直闭着眼睛本是等待观察夏之竹回来后会做什么,但没想到对方竟只是傻傻地看着自己,什么也不做。 又呆又惹人怜惜。 他起身靠坐在墙边,裹着棉被张开双臂,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夏之竹乖乖上床膝行着靠过来。 而席招已经从他攥紧的掌心里摸出了一张被塑封的照片。 照片的年代不算近,画面也不算清晰,看着更像是从哪张大合照里特意截取出来放大的人像。中间有一道裂痕,似是被撕开后重新粘好又特意塑封保存起来的。 席招锁着夏之竹着急要抢回来的手对着稀弱的月光望了望,只需一眼,他便通过主人公身上的和服认出了这是五年前自己在室友婚礼上的剪影。 当时的他刚刚辞掉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席招很看重在那家事务所的经历,但走的时候却毫无留恋。 离开大阪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不会再想起这里,但后来上千个睡不着的夜晚,那些一合上眼皮便出现在眼前的绚烂焰火却无数次烧得他心头空落,一边嘲笑他的求而不得,一边哄着他于梦中相会。 夏之竹不好意思地放弃挣扎,坦白道:“婚礼结束后,主家给我寄了一些照片,客人们应该都有。” 席招面无表情:“他为什么不给我寄?” 夏之竹歪了歪头:“没寄吗?” “好像。”寄了…… 夏之竹弯了弯眼睛。 婚礼后时隔几个月,在埋首于更加繁忙的新工作时,席招突然收到了一件来自日本的包裹。 他回忆着那被自己随手丢到书架里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的相册,微微蹙眉问道:“照片里有你吗?” 夏之竹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吧,我收到的没有。” 好吧。席招把夏之竹重新抱回怀里。 没有问他照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带在身边的,没有问他照片是被什么人撕坏的,也没有问他半夜睡不着觉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地拿着照片去洗手间里看着发呆。 俞见一很久以前就说过,宋瓷从接手夏之竹后便知道了,小明星的手机壳后一直放着一张背面向上的证件照。而直到今天,席招才知道原来那张照片的主人就是他自己。 他闭上眼睛,和星星一起藏起了心中所有的思绪。 男孩子身上的气息很特别,哪怕经历过那么多不开心的事情,只要镜头从身上一离开,夏之竹便可一秒恢复到安宁的状态。 月光落在床脚,席招将呼吸埋在男生的颈窝,生平少有地,忽然只想陷入此间温柔乡,一去再不自拔。 54 “《V》” 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夏之竹会把席招难得的无赖自动理解为失眠后的撒娇,可就算理解能力再天马行空,一时之间他也无法立刻从脑中检索出最适合当下的睡前故事。 夏之竹想了想,最终也只是轻轻抚过挂在身上的大型宠物弓起的脊背,再一次为席招讲起了他的剧本。 因为天才的竞技操作和分镜叙事能力,V的视频播放订阅量在极短时间内便完成破亿,他被所在网站的用户奉为“the King”,近乎屠榜般占据了全世界观众的首页前排。 但这只是个起步。 随着日益增长的名气和镜头后出众的外貌,V被看中引入了娱乐圈。从前巴掌大的工作间里围绕自己的显示器和镜头变成了更加宽阔的片场、更晃眼的闪光灯与更加疯狂的关注,而网络上粉转黑不理解的骂声也盖成了更高的高楼。 路人跟风攻讦,对手群起围攻,而他只是视若无睹地将那些让大家看见他、爱上他的全部彻底锁入积灰的房中。 世人都叫他V,但已经没有人记得V最开始的由来是什么。 当“vagabond”变成“victory”,人们似乎终于接受了V身份的转变,甚至开始为他短暂却耀眼的人生添上新的符号。 他们说他是个黑客。 而后来,V似乎也真的变成了一个黑客。 这几天拍的多是傍晚和入夜后的戏,画面也从室内转移到了室外的街景,夏之竹饰演的“V”在老城里将追踪他的记者和警察耍得团团转。 男孩戴着姐姐送他的那顶毛线帽,熟练地踩着滑板穿梭在狭窄逼仄的巷子里。“高智商IT罪犯”这一次放弃了将键盘和鼠标作为自己的武器,而只是用着最普通不过的小孩子捉迷藏使的把戏,便让满城追踪自己的人栽进了一个又一个搞怪的恶作剧。 那些人没有看过他曾在游戏里自由穿行的身影,自然也就瞧不出这些把戏究竟是来自何处的复刻,但再调皮聪慧的小孩最终也还是会被冷漠的大人捉住脚踝高高吊起。 在没有星星的天际之下,无人的江岸堆满了建筑废料,层层桥柱如暗夜下的鸟居,罗生门般伸向远方。 抬手响指的瞬间,遥远的烟花骤然在V与礁石的身后升起,蒲公英般炸开,无声地照亮了异国与此乡的江岸。 当现实与V在网上发布的最后一个视频中的游戏画面重合,轻轻哼着歌谣的V在警笛声中被逮捕了。 他们推举他为王,仰头朝奉以最崇高的敬意,而后又以同样的初衷将他的王座狠狠砸碎,低下头高声指责掉到废墟里的他是最最残忍的暴君。 在制作精致的游戏画面中,亦正亦邪的角色在甩脱成功或者被淘汰时脸上或多或少总会出现各种提前预设好的神情,但V的人生却从一开始便是一场低成本的劣质像素游戏,从头到尾,他的表情都非常、非常的虚无。 他看起来像是掌控着至今为止的一切因缘巧合,甚至连此刻的被捕也仿佛在他意料之中,可只有V自己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昨夜的咸湿江风似乎又回到了二人的鼻腔,夏之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起几个小时前他在江边拍的最后一幕。 周围都是摄像机的闪光灯和红蓝灼目的警灯,他被看不清人脸的“警察”捉着手臂锁上冰凉的手铐,生平少有的、大脑竟忽然间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按照导演说的那样,回头看向某个大概方向的机位。 纷乱的思绪和天上飞的无人机一起由近推远至城市的高处,将罪犯与审判者渺小成世间同样的蝼蚁。 而后,他看见了席招。 在特写镜头中,男主角眼中的湖泊应当是在那一瞬动荡了一刻的,但导演没有因此叫停,而夏之竹也继续作为V长久地望着那个方向。 他不知道在V的记忆里会不会也同样有着那么一个穿着一身黑色隐匿在遥远人群之中的男人,挺拔出众得遥遥一眼便能认出,但那一刻,尚未让V离开自己的夏之竹却好像真的和故事里的自己心意相通了一瞬。 夏之竹想,与自己一样,那个看起来像由无机质组成却总是行为乖张的V心里也许也有着一弯月亮,当晚风吹去阴翳的乌云,明亮的皎白光芒便会降落大地。 而V一生苦苦求索的,大约就是那阵晚风。 不知道都良有没有后悔过选择夏之竹作为自己唯一的主角,但至少夏之竹昨晚的表现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听起来可能有点离谱,但这一次好像真的是超忆症帮了我的忙。” 席招回想着昨晚在镜头中看到的夏之竹那最后一眼平静悲悯的目光,垂首示意洗耳恭听。 “你说过我有想象力,”夏之竹把脑袋靠在了席招的肩上,“第一次总是困难的,但在那之后,我可以不停地在脑海中模拟。” 从前他的大脑总像是被替换成了另外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夏之竹现在开始试着将那些破碎的镜头摆到眼前,一幕幕重新预演,每次都谨慎地一点点更换不同的情绪、动作、微表情——虽然这法子仍然笨拙且效率低下,但却好像真的让他钻到了超忆症的空子,第一次反过来利用了已折磨自己近二十年的病症。 夏之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也许我可以试着和它友好相处?” 说这些话的时候,男生的双腮凹陷,五官的阴影在夜色下显得更加突出。 他又瘦了。 可明明是那样没有说服力的判断,却因为他眼中的光芒让人无法开口说不。 席招不知道这种角色为什么总会找上夏之竹,他正在最好的年纪,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尽力留下美好的胶片,哪怕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纯情校园剧也好。 但比起饱满盛开的花,人们好像总是更喜欢将那朵花被摧残凋落的一刻完美定格。 这么想着,席招忽然伸手捏了一下“花”的脸。 夏之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你喜欢什么花?”席招问道。 夏之竹一懵,下意识转头看向床头的兰……席招捏着他的下巴把人掰了回来:“说实话,不用逢迎我。” V彻底跳出了房间的窗,无法施展功力的小马屁精夏之竹本人陷入思考。 他是男孩,对花的兴趣不大,但洋子喜欢。无论是出租屋的窗台还是夏目宅邸的后院,她总能用各种各样的花盆将其装点得满满当当。 夏之竹帮洋子操持过花苑里的工作,但在他不小心浇死了那盆最坚强的克劳德莫奈之后,洋子便委婉建议他以后只用做赏花者便好……夏之竹终于想到了。 “我不知道那种花叫什么,花瓣纯白,花蕊鹅黄,花叶很大,昂扬向上。” 这样的花有千百种,但就算他形容的再抽象,席招还是一秒就读懂了夏之竹的钟情之花。 “木芽花。” 夏之竹愣了一下:“什么?” 席招又重复了一遍。 虽然最近不再像之前那样每日登录岛遇收菜,但席招偶尔还是会回去视察一下自己的疆土。 而那在全游戏中通用的登录奖励——夏之竹最喜欢的、猫和小熊曾在游戏里互相赠与对方的小白花——制作组曾在最初的最初向投资方老板申请赐名,而席招当时为它随口取名叫做木芽花。 夏之竹对心上人的信赖仿佛天生,虽然知道符合自己形容的花有千百种,但他还是无条件信了席招说的就是自己想的那一种。 “花语是什么?”他问。 席招看了看他,垂眸在男生耳边轻轻说了四个字。 夏之竹怔怔地开口:“……真的吗?” 席招重新靠回墙上,慢悠悠反问:“不知道,你觉得呢?” 夏之竹仔细想了想,抬头看着他答:“我觉得你说得对。” 当呆瓜呆到一定程度,再狡猾的猎手也会在他的反客为主前缴械投降。 席招勾着唇角将额头贴上男孩漂了浅色的发顶,低声问道:“哦,为什么?” 席先生可真严谨,亲热之前也要写可行性报告……但他让人写报告的时候可不可以专心一点呀? 夏之竹被他揉得头晕,看东西都转向,躯干软韧的竹子被失眠的坏心人意味缱绻地摆弄成无法自主的姿态,要想活下去,他只能变身成柔弱无骨的藤蔓,寄生在席招怀里、席招掌中。 夏之竹忽然想起了昨夜V在警笛声中随口哼的曲调,巧合的是,那首歌他很久以前就在录果翻唱过。歌名叫做《Gravity(引力)》,而夏之竹和V都将它哼得仿佛这个地球上的引力只有很小的样子。 Let‘s take our space ship out in the sky 让我们在空中乘坐宇宙飞船 Fly to the moon and take out a slice 带上一块果派,飞向月亮 Space Bonnie and Clide 成为宇宙中亡命天涯的伴侣 Riding into the night 冲破寂静的夜晚 床头的建兰花在素色的墙纸背景下姿态雅如水墨勾成,床上的夏之竹盛开在洁白柔软的床铺中,与另一个人交颈纠缠的影子落在月夜的工笔画布之上,在秋日摇曳成一池摇摇晃晃的春景。 木芽花的花语是:等到木头发了芽,就会结出我和你的花。 听不懂,通俗一点呢? 我也爱你。 55 “你不用上班吗” 世界上存在一些截然不同但却可以给人带来相同感受的事物,比如突然喷墨的钢笔,丢失气泡的常温汽水,延误的航班,以及工作日的周一。 今天就是周一。 虽然对于连晨昏都快颠倒的剧组人员来说,工作日和休息日与别人有着完全不同的概念,但都良在再一次确认了手机上的日期后,还是对坐在一旁悠哉看书的某保镖表达了自己的困惑:“你都不用上班的吗?” 保镖回答:“我在上班。” 大导演抽了抽嘴角,冷笑道:“难怪外面都说星言快完蛋了,我看也是。” 保镖面不改色地又翻了一页。 昨夜收工太晚,第二天的开工时间安排得比较靠后,以供大家修整。不过这也只是因为今天的拍摄场景在不见光的室内,天色如何完全没有影响。 要是拍的是室外白天的戏,折磨人第一名的导演可能昨天直接就让大家一起通宵到今晚了。 都良喜欢拍多条支线并进共同推动剧情的故事,演员们从前压力虽大,但因为戏份有分配,压力相对的也会有分配。现在拍的这部电影也有几条叙事线,但主角的戏份占比却大大提升,光看名字就知道了——这电影就叫《V》。 席招问过夏之竹V的结局是什么,但得到的回答却是:不知道,导演还没写到那里。 听着真是不靠谱,但换个角度,当一个导演只拿着半纸虚无缥缈不知想讲什么故事的剧本梗概,便能招来如此多的投资和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团团转时,相信他或许也不算是一件太过愚蠢的事情。 “你不觉得你该走了吗?”不蠢但不通人情的导演问道。 “V又瘦了,这很符合片中的形象设定,但他现在还不该这么瘦。” 席招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抬了起来。 都良的神情很严肃:“夏之竹是体验派的天赋型演员,一旦入戏,他的沉浸程度已经超过了我见过的大多数人。你的到来对他的演技提升很有帮助,但每次和你度过一段时间后,他总要付出更多努力将现实中的夏之竹驱出自己的身体,再重新浸入到V的精神世界之中。这很痛苦,也很危险,我敢打赌,他头上的白发现在可不止有我当初让他染的那么多。” 和夏之竹说的差不多,但又更加残酷真实。 纵然席招对此早已有过猜测,听到后仍然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睫毛。 都良说得很不客气:“他吃的苦头比你看见的要多得多,席先生。这个时间和地点,你不该出现妨碍他。” “或者说——”都良眯起眼睛,“其实你根本无所谓他拍什么、拍成什么样,来到这也只是为了拿他当挡箭牌做自己的事?” 星言如今的局势很复杂,只有夏之竹才会什么都不知道,仍然相信他的席先生无坚不摧。 而明明有那么多人正在仰着脑袋期待席招从高座上掉下来,但他却竟然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混成了某个小明星的“保镖”。 席招对向外人剖心自证毫无兴趣,只是垂下眼皮回答:“我不喜欢输。” 从小到大,付郁教给他的也是只能赢,输的念头一旦诞生萌芽,剩下的便只有死路一条——扭曲又极端,但因为陪伴他太久,早已成为了席招的人生信条。 他的前半生像是一直奔跑在千米竞赛的中途,短暂地越过从起点线冲出一刻的轻松,席招从回国之前便开始感到呼吸艰难、双腿灌铅。 前路遥不可及,身后又是群狼环伺,他处在最痛苦的极点和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斗争。这个时候如果气泄会很可怕,因为他会彻底松开心中那道弦,永远地、再也跑不下去。 他努力坚持,脚步一步比一步更加深陷……直到夏之竹来到他身边,情况方才开始有所转变。 都良挑眉:“你可以接受输了?” “不,”席招说,“我会为了他赢。” 都良还想说话,紧闭的房门却突然被敲了两下,他噤声回头,说了句“进”,夏之竹便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 给你们休息时间是让你们谈恋爱的吗! 都良闭上嘴,再不想多看这二人一眼,丢下一句“只给十分钟”就脚不沾地地走了。 夏之竹毕恭毕敬地目送老大离开,转身坐到席招身边,小声问道:“导演生气了吗?” 席招放下书牵起夏之竹的手,淡淡摇头:“他可能也想家了。” 夏之竹笑了笑,将没有被牵的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们交握的双手之上。 “你不用上班吗?”他再一次好奇地问出了所有人最好奇的问题。 “我在上班。” 一样的答案,但态度比方才第一次回答时好了不止一千八百倍。 夏之竹有些为难:“我是说本职工作。” 席招撑着下颌歪头看他,辨不清是逗人还是认真:“如果我说,我想放弃本职工作呢?” 夏之竹眨了眨眼:“你不喜欢当老板吗?” 席招垂眸捏他的指尖,模棱两可:“这是我第一次当老板。” 难怪他压力那么大,夏之竹想。 但我却当得这么好,席招想。 “你想做什么都好。” 夏之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席先生总是对的。” 呆到没边,可爱没谱。 席招想笑,可一垂下眼皮,言语中的情绪便演技极强地低了下去:“但那样我就没有收入也没有住处了。” 还有谁不知道星言总裁是租房一族的,现在再大喇叭在你耳边强调一遍。 夏之竹不假思索:“跟我一样欸……” 话还没说完,他就察觉到了自己的不解风情,而且不只是他,连席招也为他的木讷再一次沉默了。 夏之竹窘迫道:“不是的,你不是我的、我的……吗,我可以给你开工资的。” 说出来他又忽然觉得没底,小声问道:“租金多少钱呀?” 席招在他耳边报了个数。 夏之竹眼睛都圆了:“这是租金吗?你房东不是小俞总吗?” 俞见一不会胆大包天地在让老板帮他还房贷吧? 席招:“很有可能。” 夏之竹苦恼起来。 他现在还在事业二次起步阶段,小瓷姐给他接的通告少而精,虽然按照目前的收入水平可以给席招发几个月的房租,但其他便所剩无几了,如果…… “骗你的。”席招屈起食指敲了下他的额头。 “总是这样,说什么都相信。” 夏之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也想说一句“只对你这样”的情话,但事实却好像并非如此。 夏之竹放在心上的人不多,但他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好。笨蛋人情世故只通一半,不会说谎,他只觉得自己对席招的确特殊,但具体特殊在什么地方,夏之竹说不出。 而还没等他纠结出结果,席招便忽然道:“我要走了,订了今晚的机票。” 意外的,夏之竹对此事竟然没生出太多意外。 他只是歪过头和席招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便与男人肩并肩一起看向前方的壁画,十分平和地开口:“你能来,我很开心。你不要多想,我会想你的。” 他好像是猜出导演在自己来之前说了些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想告诉席招放心去做自己的事就好。 无论哪种答案,呆竹子也许都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呆。 席招攥紧了夏之竹的手。 “我要短暂地离开星言一段时间。” 其实什么都不告诉夏之竹也没什么,席招习惯了单枪匹马作战,无声无息解决一切,若非傅尹微当初将他请来便是为了收拾眼下的残局,席招连之前向高层们的宣战都不会做。 他不习惯倾诉,而这是第一次,席招觉得他或许可以和另外一个人分享自己的一切狡猾与不狡猾。 “知道星言为什么叫星言吗?” 夏之竹回想着从前听过的传闻,试探着答道:“因为傅女士的先生叫顾言,儿子叫顾晨星?” 席招点了点头:“那颗星星,现在正坐在我的椅子上。”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那里马上就是他的椅子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自然界的很多动物非常擅长预知天气,个别植物也是。哪怕无窗的砖砌墙壁和混凝土钢筋将室外的天光遮蔽得严严实实,让人根本瞧不见天上厚积的乌云,夏之竹仍然像察觉到什么,轻声问道:“要下雨了?” 席招“嗯”了一声,忽然被小学生附身了一般,举起双手在夏之竹额顶搭了个三角形的“伞”。 他眼底含着浅浅的笑,说出的似是一句情话,又更像一句承诺:“但愿夏之竹永远不被打湿睫毛。” 夏之竹的脸突然红了。 他想起昨夜他红着眼眶泫然欲泣,席招俯身吻他眼睫,温柔地安慰他,但哄着哄着,这人便心猿意马地失了初心。 夏之竹被他磨得难熬,难得生了报复心,嘴唇贴上对方紧阖的眼皮,抿住那长到离谱的睫毛,凶巴巴地扯了一下。 幼稚且毫无用处的报复,而且因为力气太小都不知道席招察觉到没有。 但无论席招记不记得此前,他此刻望着夏之竹,眼底的温情都毫无促狭之意,只余温暖。 距离十分钟结束还有五分钟。 “伞”落了回去,被夏之竹主动握住,十指相扣。 鼻尖贴着鼻尖,搭作新的伞,以供他们在伞下唇齿相依,私语爱意。 换句话说,就是抓紧时间牵手亲亲。 56 “今天是个好日子” “要下雨了!” 从总裁专用电梯间上到顶层的俞见一对着坐在笔记本电脑后的Lily小姐咧开了自己的一口白牙:“您今天下班怎么回呀?” 从面无表情打字到抬头勾起温婉笑容,Lily只花了0.57秒。 “我再也不会开您的车了,请放心。” 之前席招和Lily交换过一段时间的座驾,俞见一不知情,下班看到自己借给老板开的车即将启动,立刻凑过去开门坐副驾上了。他没想到席招有一天会嫌阿斯顿·马丁太惹眼,更没想到自己和Lily同乘一辆车的画面会刚好被下到车库的宋瓷撞见。 后面就不说了,反正Lily最近天天坐地铁。 俞见一耸了耸肩,将怀中道歉用的进口糖果罐放到秘书小姐桌边,转身捏着文件夹大步迈进总裁办公室。 他脸上谑意满满,直到走到那张从德国空运来的豪华办公桌后,方才悠悠站定,对着背对自己面朝落地窗外黑云压城的“老板”笑道:“太子爷登基的感觉怎么样啊,顾先生?” 五秒钟后,坐在椅中的人似乎终于在大脑内处理完信息,慢吞吞转了过来。 此前,俞见一见这张椅子上坐过精明干练的傅尹微和精明干练的席招,这是第一次,他瞧见坐在其中的男人竟然懒懒散散,很勉强才哑着迷蒙性感的睡腔撑着下巴道:“如你所见。” 二人异口同声:“非常糟糕。” 大刀阔斧的野心家席招在星言搞封建一言堂,好好的娱乐公司今天收购音乐软件,明天开发手机游戏,哪怕业绩蒸蒸日上,欲加之罪却多得让对手跳着脚说他是在把大家当猴耍,恨不能立刻揭竿起义靖国难。 而面对如今董事会上近半数人天天参他的现象,席招表示:我不干了。 但他不干了也轮不到别人干,名为顾晨星的男人像是刚从度假村被捉过来,神情散漫没正形,闭眼就打哈欠:“你老板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俞见一把手上的合同放在桌上,用力一推便滑了过去。 文件抬头那几个“股份”“法人”“转让”的字眼显眼又灼目,俞见一挤了挤眼睛,语调暧昧:“现在你才是我老板。” 顾晨星也笑:“真他妈见鬼了。” “怎么体温这么高?” 小陈对着台灯读了读温度计的刻度,不放心,又从抽屉里取出测温计,对着任姝涵的脑门反复开了好几枪。 “不耐寒还要去临城,一回来就发烧,被老板知道了……” “别絮叨,”任姝涵皱着眉头用被子蒙住脑袋,“我饿了。” 小陈撇了撇嘴,将温好的热水搁在床边:“小的这就去给您买饭。” 江城今日下了第一场秋雨。 在助理打着伞走出小区大门时,薄迟刚好走进地下车库的电梯间。 他近来很忙,今天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在临城他与任姝涵不欢而散,虽然早有预料,但当真的一次次面对小公主冷漠的背影,心里果然还是会不受控制地生出一些暗色情绪。 不过好在薄迟别的不怎么样,耐心倒是很够。 电梯门上倒映的人影瘦长,黑色的帽子与同色的口罩将人脸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淡漠的凤眼散漫无落点。 薄迟官方身高185,但实际上为了方便接bg剧很久以前就少报了两厘米。那时任因还笑话过他,人假就算了,竟然连身高也作假。薄迟天天捉弄小朋友,俯身凑到人家耳边笑:只是为了方便以后与公主一同拍戏。 “长公主”的名号是粉丝给的,但薄迟从小就叫任因“公主”,后者为此闹了很多次,混蛋都不为所动,今番又变本加厉,拿任因与他的女搭档作比。说出来的时候薄迟就做好了要被狠踩一脚的准备,但没想到,任因那一次竟破天荒被逗得哑口无言,红着脸剜了他一眼就转身跑了。 那一年他们都才只有十几岁,高中生薄迟站在树下无措地看着初中生任因落荒而逃的背影,眼底难得生了几分迷茫,很快又被笑意覆盖。 回不去的好时光。 那之后薄迟再没有长高,任因倒是长了些,第一次在选秀节目里看见他,薄迟还目测着比较了一下,推断公主大概已经长到他的肩部了。 电梯在4楼停下,薄迟垂眸往边上又靠了靠。 他的打扮不算惹眼,但夹在臂弯的花束却不是,走进来的小情侣借着倒影打量了他好几眼,薄迟只装作没看见,不动声色地取消原楼层按键,到21楼就走了出去。 楼梯间有窗,看得见被雨水打湿的玻璃和玻璃后被扭曲成抽象派油画的城市背景。 薄迟很喜欢这种天气,刚刚走了半层便没忍住驻足在窗边观景,直到手机铃声突然打破寂静方才令他拾回一魂半魄,心不在焉地接通电话抬头看向望不到尽头的楼梯。 还有14层。 任姝涵坐在35层的飘窗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在哈出一片雾气的玻璃上画了个很土的爱心。 他小时候不太喜欢雨天,后来才喜欢的,喜欢的契机大概是在他突然意识到那个不确定会不会来接自己的人一定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外的唯一场景就是下雨天时。 虽然后来这个场景失效,任因也学会了自己带伞,但少年时代留下的期待却一直存活到了现在,真是顽强又固执。 短信提示音在这一刻响了起来。 心跳几乎同时被拔到了嗓子眼,任姝涵猛地回头看向飘窗软垫上亮起的手机。 明明从回来后便一直在潜意识里隐隐期待着什么,但消息弹出的一刻,他却下意识立刻按下了锁屏键。 怕什么啊。 任姝涵拍了拍微微颤抖的手指,咬着牙根吞了吞口水,抿住嘴以最快的速度解开了手机锁屏。 小陈:“我马上到!!!快给我开门!!!!” “……” 任姝涵把手机静音后随手丢到一边,吸着鼻子将脑门贴在了冰凉的窗上降温。 他想装作睡着了看不见,但很快从卧室外面传来的门铃便连声不止成为噪音。任姝涵压着怒火光脚踩上木地板,非常……非常虚弱地飘到了玄关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带钥匙了嘿嘿。”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任姝涵刚拉开大门,便被突然占据视野的大束花朵吓了一哆嗦,向后连退……太虚了,就退了半步。 小陈提着蟹黄粥走进来,换着拖鞋将手里的花束递给一脸发懵的任姝涵:“喏,我在门口捡到的。” 任姝涵皱着眉头从花瓣上捡起一张小卡片。 小陈八卦地凑过来:“谁这么有心呀?知道你花粉过敏,送永生花。” 任姝涵瞥了一眼卡片上的落款,把花又丢回了助理怀里:“不是说了不要随便收礼物吗?” “没有随便啊,”小陈挠了挠头,“你俩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吗?” “半路遇上算什么竹马?” 任姝涵眉头蹙得更紧,指向墙上的日历:“再说没乱收,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 星言新任执行总裁(临时)顾晨星先生郑重宣布:“所以我要下班了。” 他又点兵点将地点了点站在面前的男女:“你、你,现在都可以下班了。” 俞见一激动地握住了新老板的手:“我希望您能留在这里长干。” 一旁的Lily捧着厚厚的文件,公式化地笑道:“还没到下班时间,二位总。” 顾晨星挑眉看了看对面严谨的她,又转头看回面前狗腿的他:“这里谁做主?” 俞见一:“老板。” 顾晨星:“这是谁的地盘?” 俞见一:“老板。” 顾晨星:“老板是谁?” Lily抢答:“是坐在这张椅子上的责任心满满永远不给员工添麻烦兢兢业业为公司抛头颅洒热血的每一个人。” “……” 顾晨星小声问道:“她说谁呢?” 俞见一心虚答道:“好像是你。” 顾晨星开始撰写离职报告了。 57 “等到木芽花开”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该乱捡东西。” 小陈卑微求饶:“正好外面现在也没人,我要不再原封不动放回去?” 任姝涵盘腿坐在沙发上,鼻音浓重地打了个哈欠:“拉倒吧,送花的人脑筋也不合适,一声不吭放我家门口是想吓死谁。” 小陈头更大了:“那这花和卡片怎么处理?” 任姝涵肿着眼睛弯腰从茶几上捡起遥控器:“你拿家玩去吧。” 华丽祝福突然变成烫手山芋,小陈苦恼得把永生花抱得像是自己的牌位。 任姝涵翻到《friends》的最近一期综艺,余光瞥见一脸懊悔到死的小助理,叹了口气:“就放那吧,我自己处理,你可以回家了。” “但李哥让我……” “你顶头上司是我不是我经纪人更不是我爸,now,go away,不要让我……啊嚏!” 只有喷嚏才能打断长公主的饶舌,小陈颇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把今天的食物和药统统摆在桌子上安排好,这才再次嘱托:“记得吃饭,记得吃药,多喝水,多睡觉,有事联系我。” “快走啊阿姨!”任姝涵头痛地摆了摆手。 屋子里又只剩他一个人。 世界安静,除了耳鸣外的唯一声响来自电视上正在播的两个男孩坐在度假村的湖边钓鱼的画面。 任姝涵倦意上涌,闭着眼睛侧身栽在了沙发软垫上。 他意识朦朦胧胧,依稀听见夏之竹在节目里问他:“为什么没有鱼上我们的钩?” 任姝涵蜷缩得更紧,无声地与电视里的自己一同有气无力地回答:“因为它们不是笨蛋。” 已经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再钓到鱼了,浅浅的梦境和模糊的回忆在舒缓轻快的背景乐曲中渐渐重合了画面。头顶渔夫帽的夏之竹一声惊呼,钓到了一个他老板模样的美人鱼,而任姝涵则在一边…… 静音的手机掉到了柔软的地毯上,柔和的光芒毫无预兆地亮起,在距离主人咫尺之遥的角落不停地闪烁起新的来电提醒。 任姝涵睡着了。 35层的楼梯口,在听了十几秒无人接通的忙音后,坐在目的地最后一级梯阶上的薄迟终于放下了手机。 任姝涵的房子在江城数一数二的地段,价位很高,这里是任先生送给儿子的成年礼物,但薄迟却在更早以前就已经来过。房子里面的许多布置,实际上都是他上大学后陆续为屋主添置的。 小公主活得细泛,但从来不耐烦自己收拾,为了让他住得舒心,薄迟从前很是花了一番心思。 玄关脚凳对面的油画是薄迟母亲生前的遗作,他花了很大的价钱从画廊经理人那拿回来。 客厅的灯光有银河与夕阳的不同效果,任姝涵最喜欢拉紧窗帘独享人造的天光。 …… 任姝涵有时会在网上发一些假期的vlog,薄迟基本没有漏过,但长公主拍酒店、拍民宿、拍其他任何地方的任何背景,却从来没有在这座35层的住处拍过任何物料。 任先生当年话说得决绝,作为他的儿子,任姝涵不会知道这里的一切其实都有薄迟的痕迹,而薄迟更加无从追寻那些痕迹如今是否依然安在。 薄迟又想起刚才在房门口看到的那束花,眼熟得很,蓝色无尽夏绣球永生花搭配半透明的鹅莓浆果。 和他当年委托任因同学送给任因的花束一模一样,除了卡片上的落款。 HLL,何路林。 薄迟记得这个名字。以前给任因开家长会的时候,何路林有段时间做过任因的同桌,后来,那人跟着任姝涵一起参加选秀节目成功出道,组合解散后如今又签了星言。 听宋瓷说,何路林好像还霸凌过夏之竹的,但长公主被保护得太好,对此似乎毫不知情。 他总是幸运地毫不知情。 那束花被任姝涵的助理拿进去后再没有拿出来,越发显得此刻薄迟与他身边同款的永生花束自作多情。 楼梯间不暖和,雨声在空旷的密闭环境里被回荡得更加震耳。 薄迟俯身捡起方才掉下几层台阶的卡片,拇指压在落款之上,举起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对着落地窗外的天光挪开。 ——你的名字缩写很无聊欸。 ——好像是,怎么办? 穿着衬衫校服的小少年在图书馆里捡起薄迟笔袋中的水笔,神秘兮兮地在自己掌中画了几个字母,又抬头向对面支颐以待的竹马哥哥举起手心晃了晃。 ——a bc 任因压低的嗓音含笑:“看,一个薄迟。” 在我掌中。 一个薄迟,在他掌中被揉成废纸。 薄迟静坐良久,终于捡起地上的花束,在迷蒙的雨幕前缓缓起身,下楼走向角落里的垃圾间。 这是个寻常又不寻常的周一。 不务正业的席岳在雁清山上好友家里的花田挑挑拣拣一整天,终于在太阳下山前自己绑好一束鲜花,哼着新歌demo心情大好地准备下山借花献佛。 傍晚,顾晨星忍辱负重终于完成了上任总裁甩锅积累的繁重工作,一边踱步至窗边给女朋友打电话告状,一边听着电话那端女友签收玫瑰花后的尖叫,得意地扬起眉梢。 旷工的俞见一最终出现在了江城国际机场,正戴着墨镜仰头研究大屏幕上滚动的航班呢,手里突然被某路过的女性塞了根行李箱的拉杆。他勾起唇角回头,几步外同样戴着墨镜的宋瓷昂着下巴微微示意,俞见一便跟上去,顺便再一次摸了摸兜里那条他上周才从他奶奶家摸出来的珐琅彩釉流苏花苞古董手链。 夕阳在傍晚19:49落了下去。 错过了晚饭时段的任姝涵终于在天彻底黑下去的一刻,口干欲裂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他睡得太沉,一个午觉破天荒睡了快五个小时,肚子饿得咕咕叫,骨头也像散了架,好在烧终于退了下去。 电视上的《friends》不知道循环播到第几次,手机掉在地板上也早没电了,任姝涵随手找了根数据线插上,又回来坐到茶几前,开始吃已经冷掉的饭菜。 综艺这会儿正在播他去夏之竹家路上的片段,任姝涵综艺影视什么都玩得来,二十分钟的车程被他拍得精华满满,没播的全被后期剪进了VIP花絮。 但依照节目组最初的设定,这一段其实应该是由夏之竹来完成的,只是任姝涵从来不愿意暴露私宅,这才托了经纪人去商议修改台本,如今看播出效果,也算皆大欢喜。 冷掉的粥比热的时候更难吃,任姝涵吃了两口就放弃去煮泡面了。 一期综艺有一个半小时,长公主欣赏自己欣赏得津津有味,收拾垃圾的时候都要暂停一下,免得自己错过零点零一厘秒。 这栋商业住宅每一层都有垃圾分类间,但任姝涵暂时懒得去。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茶几马马虎虎整理一新,立刻期待满满地重新打开了视频。 正好进入190秒的广告。 “……”这综艺还做不做得下去啊? 短暂腹诽过小陈竟然忘记续会员,任姝涵终于磨磨蹭蹭地起身拾起垃圾袋,心不甘情不愿走向玄关的路上还记忆力非常清晰地把那束何路林送的花夹在了臂弯里。 任姝涵换鞋,任姝涵开门,任姝涵走出门外,被倚在墙边不知站了几个钟头的人惊得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薄迟像是睡着了,又或者冻木了,听到声响好半晌才反应迟钝地抬起头,目光虚浮地瞥过任姝涵惊愕的神情,最后落在他手中和垃圾为伍的花束上。 那仿佛被霜蒙住一般的眸光转了转,终于又恢复了柔软的清明。 “我来这里做什么吗?” 薄迟弯了弯眼睛,笑着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任姝涵晃了晃他手心里崭新的棉花花束,自问自答。 “为了确保花可以准确送达。”他说。 这是个寻常又不寻常的周一。 大家都在今天忙着送花,但也总有人别出心裁,与众不同。 临城,只剩一人的酒店双人标间里。 洗漱完毕的夏之竹擦着头发从淋浴间走出来,刚刚好看到桌上还没收回去的那张相片。 不是五年前的某个人,而是五年后的两个人——临走之前,席招拉着夏之竹在夕阳下拍了两个人的倒影,回酒店拿行李时顺便打印了相片留在房中。 拍立得相纸的色调偏浓郁,不像之前那张被塑封起来的席先生,英俊,但因为已经褪色的模糊画质显得十分冷淡禁欲。 不过无论是看不到脸的席招,还是看不清脸的席招,夏之竹都很喜欢,喜欢到忍不住要头顶毛巾湿发滴滴答答,一手一张对着暖色的壁灯欣赏。 “X”的通话邀请在这个时候响起。 明明胆大包天地把暗恋对象的照片在自己的手机壳后藏了那么多年,但当真的梦想成真,夏之竹却只敢傻乎乎地在通讯录里存男朋友的代号。 与他对比,席招就显得坦荡许多,备注直接就是“夏之竹”。而仔细想想,席招好像也只叫过他的大名。 夏目,阮塘,夏之竹。 那些更加亲昵的竹子、汤汤、糖糖,甚至是薄迟的“小塘”都与他们两个相隔很远。 夏之竹想不到席先生像别人一样亲昵称呼自己的情景,但想一想,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为数不多的包括自己在内的几个人会直接以大名称呼席招,那么当对方也是如此称呼自己时,彼此的名姓便成了世上最简短有力的一句咒语。 电话接通,背景音略嘈杂,听得出其中一道来自机场的女声寻人播报。 “要上飞机了吗?”夏之竹问。 “嗯。”席招答。 通话那端清冷的男声顿了顿,突然柔软了几分:“虽然有些迟了——夏之竹,七夕快乐。” 这是他们共同度过的第一个情人节,却在即将结束时以分离作为尾章。 夏之竹揭过相纸的背面。 那里有离开前的席招用钢笔写给他的第一封情信,并在此刻托付给了即将登上飞机的席招在人海中央念给他听。 “等到木芽花开,我会在秋天的家里等你,小夏老师。” 周一永不迟到,木芽花期也是一样。 58 “他会喜欢的” 清晨出门,夏之竹打碎了一只酒店的杯子。 磨砂半透明的漱口玻璃杯,在掉地的瞬间立刻四分五裂,夏之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来接他上工的助理小郑已经冲过来高声唱起吉祥话:“碎碎平安!” 上午拍戏,夏之竹正念台词,头顶的灯泡突然炸了。 此意外纯属意外,但夏之竹却意外地没有受到任何波动,仍然在所有工作人员震惊的目光中平顺地念完了自己的台词,可因为语气太平静,这一条最终还是被导演弃用。 中午休息后补妆,夏之竹口干舌燥地看向桌上的水杯。 小郑:“……哥,要不咱就不碰这些了?” 夏之竹收回手点了点头。 小男孩端着戳了吸管的杯子凑到夏之竹身边,在化妆师强忍的笑意里心有戚戚地蹲着问道:“小夏哥,你刚才怎么一点也不害怕啊?” 夏之竹吸了口温水润喉,顺着他压低声音回答:“没有啊,我怕死了。” 越害怕,大脑越空白,他表面上看起来越冷静。 小郑忍不住歪着脑袋笑了起来,一脸男妈妈的怜爱:“哥,你好可爱。” 镜中的男主角换了新的造型,纯黑的短发预示着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将无法自由烫染。夏之竹以前也是黑发,但他的发色天然偏浅一些,不像此刻黑得似由墨染,配上同色的瞳孔,竟在戏外也自然生出了淡漠不驯的气质——只不过一开口气质就崩了,竹子还是那个竹子。 这样的造型便是搭配简单的衬衫都像贵公子,偏偏夏之竹现在却穿着件亚麻色的囚服。 上午在“看守所”接受审讯的戏份夏之竹卡了许久,休息时仍然在无声地默念那自戏剧中摘录的台词。 “谁能脱得了身呢……” 化妆间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化妆师和小郑应声望去,瞧见似是要来给演员讲戏的导演,二人赶忙轻手轻脚离开,而都良已经走到了夏之竹的身后。 “我看过你之前拍过的那些东西,说实话,我很看不上。” 夏之竹的眼睫微微晃动,他睁开眼睛,与镜中神色平静的导演对视。 “你想好了吗,那个问题?”都良问他。 关于那个他为什么最终会选择自己的问题。 夏之竹只沉默了两秒便答:“V是我吗?” 镇定得很,一点也不像个正向教导主任口出狂言的小学生。 二人对视片刻,都良忽然笑了一下:“倒还不算太笨。” 夏之竹在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我很早就注意过你,这剧本起初以你为原型,但如今无论是剧本走向还是你,好像都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想太多。” 都良坐在了化妆师的转椅上,那面对监视器时永远沉默严肃的目光此刻竟意外地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怜惜:“V,我一直叫你V,是希望你真的入戏。但如今我却希望你既是V,也是真正的夏之竹。” 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但夏之竹还是听懂了导演想说什么。 都良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在了夏之竹面前的桌上。 “我是没什么好指导你的了,剧组请了赵先生来做心理方面的相关指导,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联系他。” 都良没有停留太久,夏之竹在他走后捡起那张设计简洁的名片,除了联系方式外,上面只有一行字: 心理医师 赵初和 “你今天看医生了吗?”夏之竹问道。 席招握着手机“嗯”了一声。 通话那端男孩子的声线不由自主地轻缓了些:“那你去看妈妈了吗?” 席招顿了顿,虽然幅度很轻,但还是点了下头,轻声回答:“去了。” 突然间“辞掉”星言的工作,一瞬间由总裁变成“无业游民”,席家上下很是为长子长孙震了一震。 席招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今天一家人聚餐,父母也意外地没有询问,只是在一片死寂的午餐之后,付郁再一次提到了何家的大小姐。 上一次她想让儿子与何莳相亲,席招直接把家里的阿姨开了,那之后付郁很是消停了一阵,如今约是觉得席招四下无援,她心思竟又活泛了起来。 但得到的答案还是一句“没空”。 丈夫打哈哈建议不妨让席岳去见何家小姐,误触雷区,二儿子还没来得及表态自己对冯珈的忠贞,付郁已经掀了碗筷转身离开。 她总是这样,闹得天翻地覆,理一理被争端弄乱的发梢,转身又可以留下优雅娉婷的背影。席招坐在楼下第不知多少次目视她头也不回上楼,再一次如往昔沉默地垂下眼皮。 离开后,他久违地又去见了赵初和一面。对方还是老样子,十句话里只有一句和正经事有关,剩下的除了八卦患者恋爱就是八卦患者恋爱,逼得席招终于忍无可忍问出了困惑自己已久的“你的行医资格证是从天桥下办的吗”。 没想到的是,这句话换来的却是对方愉悦至极的哈哈大笑。 赵初和说:“恭喜你,会挖苦人的席先生,你找到的解药比这间屋子里进行过的所有脱敏疗法都要更加有效。” 席招以前也会挖苦人,但通常只针对故意招惹的俞见一,且字数极少。他没兴致也从心底抵触与他人发生非必要的交谈,但在刚才,这位社恐患者很明显地进行了一次嘲讽,并且为此获得了医生的大加赞赏。 他似乎好了很多,也好像没怎么好,席招不通医理,不知自己的状态是否真如赵初和说的那样乐观。 一直以来,席招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看起来“心不在焉”,秘书、下属、同学、朋友……甚至在和母亲讲话的时候,他都习惯要先拿点什么带字的东西在手边翻看。 这是赵初和尽力却一直没能矫正的患者的坏习惯:席招从很小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当他不愿意交流时,通常可以用一些间接的方式令对方知难而退,代价也很简单——让他看起来既没礼貌又欠揍就是了。 可唯独在面对夏之竹时,席招愿意也倾向于去主动直视对方的眼睛。 都良说的话,席招一直记在心里,离开临城后,他也始终谨慎地与夏之竹保持着联系。 他们仿佛又恢复到了刚刚签订互助协议的状态,每日三次问候,偶尔语音,从不视频。若非今天想起来登陆了一下岛遇,刚刚好在游戏中撞见“汤汤”,同时又在现实中接到夏之竹主动拨来的通话申请,席招还可以隐忍更久。 “我和你说过吗,D在游戏里是我的好友。” 夏之竹坐在地毯上,下巴搭在床沿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手机屏幕里共同立在梦幻花海中的动物角色。 他今天回来后想了很多,想等到电影杀青,他或许真的应该联系一下那位赵医生。 夏之竹最近很明显地感受到,他开始有些无法准确判定自己身体中究竟哪些部分是V,哪些剩下来是夏之竹了。 这个以他为原型的剧本令夏之竹第一次陷入如此深的沉浸式体验,但却也似乎正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夏之竹自己。 对于演员夏之竹来说,这或许很好,但对于超忆症患者夏之竹来说,他近来的表现好像已经在让人担忧了。 试着在工作结束后找回自我的夏之竹想了又想,最终也只想到了给席招打电话和打开岛遇两个办法,而此刻,那位第一个喜欢“汤汤”至如今的人,就站在夏之竹的面前。 刚刚充值后换了一身金光灿灿装扮的小熊站在猫猫的对面,默认动作里,小熊仿佛知道操作它的人此刻心思如何,竟同时手足无措地背过手,紧张地踮了踮脚。 D是特别的,夏之竹想,但我却不知道要如何报答她。 席招看着iPad上呈挂机状态的两只小动物,轻声道:“也许他并不需要你的报答。” 夏之竹似乎笑了一下:“但这并不影响我想为她做些什么,对吗?” 真糟糕,又离谱,但席招好像真的如薄迟先前所言,竟然开始有点吃dshdjhajjshd和Lily的醋了。 可比起这些,他似乎要更加为夏之竹的温柔感到心动。 “他会喜欢的。”席招说。 无论什么报答,哪怕什么也不做,他都会喜欢。 夏之竹弯了弯眼睛。 “导演说下个月可以给我放一天假,也许到时我可以回去给莉莉过个生日。” 他的声音很小,刻意压低,像是那些初为家长的大人,怕轻易许诺后无法兑现令孩子伤心,却又忍不住向自己的伴侣提前分享可能的佳音。 席招回头看了一眼乖巧伏在地毯上注视自己的杜宾犬,脑袋跟着狗子同步地歪了歪。 房间的地上还摊着他从星言唯一带回来的东西——Lily从夏之竹后援会那拿回来的签名海报们。 海报上的字迹是席招看着夏之竹坐在自己面前认认真真写完的,明明早就知道内容,但当真的亲自收到,心底深处却还是亮起了那仿佛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只在孩子闭眼吹生日蜡烛时才会燃起的期待。 这是他的礼物。 他太喜欢夏之竹了,席招想。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另一个人的一举一动牵动心魂至此地步,这听起来如此危险,却又如此令人沉沦。 “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他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 夏之竹坐在床边,又为席招念起上次没有讲完的三岛由纪夫。 正对着自己的房间角落有一面落地镜,V突然出现在其中,对着注视自己的夏之竹轻轻弯了下唇角。 恍惚之际,夏之竹已分不清后来究竟是由他们两个之中的谁占据灵魂首位,轻声为失眠的月亮启唇念出侯爵夫人的独白。 “你们看见兔子说可爱,看见狮子说可怕。 “你们不知道,暴风雨之夜,它们是如何流血,如何相爱。” 59 “忙着做坏事” “原来您爱看这些?” 薄迟从桌上摊开的书页挪开目光,礼貌地询问屋中另一个人。 这间办公室比起司勤大厦顶楼少说小了一大半,桌面更加朴素,上面只放着一本雨果的《玛丽·都铎》。 席招转着指尖捏的金丝眼镜看了看,架在鼻梁上,丝毫不拐弯地结束客套寒暄:“我从你书架上拿的。” 薄迟笑了出来:“虽然肯定比不上星言,但这里也是我请设计师花大价钱设计了的,您还满意吗?” 他这间金屋刚竣工不久,还没来得及藏娇,先藏了招。 席娇点了点头:“多谢。” 薄迟的修养不露破绽:“公司的未来还要靠您搭救,星言怎么说也是我老东家,能帮到您我很荣幸。” 对方没有作答,薄迟微微挑眉,果然瞧见席先生支着下巴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反问:“谁说我是来救星言的了?” 他在面不改色地说什么虎狼之词。 被询问的人想了想,顺势做出惊讶的表情:“确实没人说过呢。” 如果硬要选一个,席招倒是更愿意和俞见一打交道,至少对方不会给自己这么智障的虚假回应。 此间,两人。 一人为另一人与影帝相差甚远的专业演技无言,另一人为一人与总裁相差甚远的职业道德无言,两两相对,沉默的无言终于在某人悦耳的来电铃声中被悄然打断。 这个薄迟熟,BOY2出道曲。 席招接通了电话。 中国人打电话最爱问候,忙吗干嘛吃了吗,拥有日本留学经验的夏之竹也不能免俗,而从美国回来的席招回答得也十分得体:“忙着做坏事。” “……” 您好,席先生,110接线员的嗓音和夏之竹一样甜美,有机会的话,麻烦您记得主动和人家联系一下。 上午十一点,任姝涵准时到达了婚礼现场。 饭店门口有新婚夫妇的婚纱照立牌,新郎是某实力派三线演员,新娘在马上播出的献礼电视剧里饰演女一——任姝涵也在其中客串了个角色,对对方有些印象,但那稀薄的印象完全无法解释自己收到请柬一刻的震惊。 事业上升期的花旦突然隐婚,这八卦传出去可不得了,但人家不但办了,还请了不少圈内人来为自己做见证。 递上礼金,任姝涵转头看向门外阴郁的天色。 又要下雨了。 司勤大厦30层,灯光明亮的1号会议室,员工们正在雷声中挨个上台表演展望星言未来。 新来的总裁是公司正儿八经的太子爷,之前被席招截胡,最近才登基。和不苟言笑的席先生比起来,这位顾先生眉眼天生带笑,亲和力十足,一看就是个好糊弄的对象,大家都很喜欢他。 在再一次为进行PPT演说的员工微笑鼓掌之后,顾晨星终于无聊地耷拉下眼皮,熟练地在腿上安放的手机上盲敲了几个字。 “他怎么这么能吹牛逼?” 微信群里目前只有四个人,俞见一坐在顾总裁斜对面,很狗腿地提问:“那我刚吹的牛逼您喜欢吗?” 顾晨星:“?啊?你刚上台了?” 一见俞钟情:“……” Lily:“上班时间,不要闲聊。” 顾晨星发了个一千块钱的指定红包,题为“封口费”。 Lily火速收款,并且发了一个“谢谢老板”的谄媚表情包。 俞见一抬头瞥了一眼对面一心二用的老板和对着电脑一本正经打字做会议记录的秘书小姐,强忍着笑意轻咳一声。 一见俞钟情:“这群里为什么还有别人啊 X不是辞职了吗 进群就没见过他说话 不会在窥屏盗取我们公司商业机密吧[愤怒][愤怒][愤怒]” 一见俞钟情:“@X 请出来解释” 一见俞钟情:“@X 请出来解释” 一见俞钟情:“@X 请出来解释” 一见俞钟情:“如需退订请回复‘sbdsahgdashgdhaczhxgdawadhzdghdsg’谁复制谁是大sb” X:“sb” 一见俞钟情:“????你原来还是活人啊?” 好不容易逮住活人,Lily立刻将最近一周的工作总结打包发到群里,拍了拍席招并且开始汇报工作。 顾晨星又不爽了,打字飞快:“这里谁才是老板,X?” X大约在忙,敷衍至极:“老板说的对。” 顶着背景音里慷慨激昂的“星言建设计划”,顾晨星忽然想起什么,坐直了些,兴致勃勃地询问:“星言毁灭大计进行得怎么样了?” X/一见俞钟情/Lily:“……” 一见俞钟情:“傅尹微确实是你亲妈吧?” 顾晨星“哈哈”笑出声来。 正口若悬河讲到公司下季度发展方向的员工顷刻间住嘴,跟着所有人一起齐刷刷看向突然捂着嘴一脸娇弱咳血样的老板。 Lily端庄地坐直了些,微笑着为笑点极低的老板解围:“换季感冒,大家注意身体。” 今天的婚礼地点选在了山间,建筑柱式采用欧式,新婚夫妇估计挺迷资本主义。 薄迟来得晚,门口没什么人在,只剩下星言新任艺人总监卢斯聪先生立在外面抽烟。 闲着无聊出来透气的任姝涵坐在门廊较为隐蔽的一侧,心不在焉地看着薄迟上前与对方搭话,过程中还不负完美人设地婉拒了卢斯聪递烟的动作。 没过一会儿后者就摆摆手回去了,薄迟立在原地也不急着进去,取出手机拨了一会儿,任姝涵的衣兜便开始震动。 “……” 他无言地拿出手机,果不其然发现对方刚刚给自己发来一条短信:“这里不够私密,换个地方坐坐吗?” 谁要跟你一起坐坐。 任姝涵看着薄迟转身离开的背影,动都懒得动一下,但没过一会儿,天上便劈出一道惊雷,豆大的雨点紧跟着落下来湿了他的肩膀。任姝涵攥着手机起身,沿柱廊走到拐角下意识停步,薄迟果然正靠在墙边等着。 任姝涵懒洋洋地问:“你有病啊?” 薄迟笑着歪了歪头:“对啊。”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赖了。 任姝涵打着哈欠向前走了两步,察觉到身后没有动静,主动回头问道:“不走?” 若不是身上没穿校服,任姝涵此刻不耐的神情简直像极了以前在校门口等人的模样。 真奇怪,像梦一样,但真是梦的话也没关系。 今天下了雨,这是他们相见的密码。 薄迟追了上去与他并肩。 任姝涵随口问道:“你是男方的亲友吗?” 想不起来薄迟有没有和新郎合作过,但他应当不认识女主角。 “都算吧,新娘的哥哥也是我的旧识。” 任姝涵有些惊讶,新娘在外可一直是独生女的形象。 “那你来了不和人家打个招呼?” “刚才已经打了。” “……” 任姝涵睁圆了眼睛:“卢斯聪和她是一伙、是一家人啊?” 薄迟眼底笑意愈深:“嗯,他们是一伙的。” 任姝涵想了想星言如今乱七八糟的派别与薄迟方才同那人和谐相处的画面,有点好奇:“卢斯聪不是坏人吗?” 公主已经长大了,但有的时候还是那么天真。 薄迟顺着任姝涵的架势也侧过头,贴近他耳边不答反问:“你觉得什么样是坏人?” 任姝涵条件反射避他远了些,简单思索后回答:“司法判定是法官的事,世俗来讲,对我好就是好人,对我不好就是坏人。” 任姝涵和夏之竹好,夏之竹和席招好,四舍五入任姝涵和席招便在一个阵营,真有什么事,就算做不到两肋插刀,至少也会善意旁观。 任姝涵如此坦率,薄迟也忽然来了兴致:“那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长公主压根儿不理他。 薄迟也不气馁,兀自笑了笑,回答对方最初的问题:“如你所说,善恶相对,席先生既然抬举卢总监,至少不会拿星言的未来开玩笑。” 任姝涵挑眉:“真的?” 薄迟点了点头,心想:假的。 那人好像巴不得星言越乱越好,这会儿可能也正在自己为他腾出来的办公室里琢磨怎么把星言一举搞垮。席招琢磨的事通常都能做到,比如一击命中捉住卢斯聪藏得最深的软肋,威逼利诱迫得对方不得不与自己合作。 席先生怕不是个反派啊。薄迟原本觉得自己的心机已经十分沉重了,但和肮脏的资本家一比,他还是显得稚嫩了些。 二人走到一个柱顶很高的亭子坐了下来,任姝涵面对着迷蒙青山出神,连鞋面沾了落雨也没注意。 薄迟坐在一旁瞧着,半晌,姿态十分自然地弯下腰,用拇指揩去了长公主皮鞋上的水珠。 任姝涵被他突然为之的动作吓了一跳,撤回脚,脑子里同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驱使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薄迟配合地将耳朵凑了过来。 任姝涵憋着气音问道:“新郎不会是你爸吧?” 薄迟:“……?” 今天的新娘是初婚,新郎可不是,八卦里新娘可是插足了人家婚姻,隐忍多年后瞒不住了方才奉子成的婚。 薄迟的目光突然变得深沉起来。 “他是我爸——的同学。” “你爸?”任姝涵惊得挑起眉梢。 “一个小商人,”薄迟伸手接了几滴飞洒的落雨,“才艺是用爱尔兰哨笛吹海绵宝宝片头曲,并靠这个成功骗到了我妈。” 薄迟的妈妈在儿子高二时去世,生前是位画家,任姝涵小时候跟着薄迟回家写作业总会遇见她,也很喜欢她,但他从来没见过薄迟的爸爸。 薄迟漫不经心地解释:“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出意外死了。” 任姝涵不由自主地将声音放轻了些:“你从没说过。” 薄迟回答:“你也从没问过。” 气氛陷入困境,任姝涵却眼神清明:“不要这样和我讲话,用话术让我感到愧疚的当我可不会上。” 这种时候最明显——任因和任姝涵的区别。如果是任因的话,听到刚才那句话肯定要手足无措了,但任姝涵一眼就能看出薄迟的心思。或者说,其实一直以来任因也可以看出一切,只是那时他还愿意哄着对方。 薄迟垂眸愉悦笑道:“只有你一个人会这么和我说话。” 任姝涵表示诧异:“为什么,他们都没长嘴?” 薄迟低下头,笑得更开心了。 60 “我不怕的” “所以说,薄迟多多少少还是沾了点病症在身上的吧。” 长公主中午发给自己的信息,夏之竹下午才有空看见,寒风凛冽冻手指,他吸着鼻子缩在避风处打字:“然后呢?” 任姝涵秒回:“然后我就让他滚了。” 夏之竹发了六个句号过去。 和过往一样,任姝涵在临别前告诉薄迟,以后不要再靠近他了。 和过往一样,薄迟没有答应,也没有作声。 天还落着雨,男人有一双多情丹凤目,藏得下时光中流转的一切痕迹,注视着什么时总会给人温柔又正直的错觉。但很多时候,更早以前,任姝涵便总觉得薄迟的瞳孔是张画布,有时什么颜料都染得上去,有时又什么都染不上去。 这种时候就是染不上去的。 他的眼睛像被雨水洗过了,变得和打湿的玻璃一样朦胧,疲惫得仿佛独自穿行了几千个世纪。 走之前任姝涵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但只一眼,他便心尖狠狠一颤,再也没有回头望去。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但也就那样吧。 上句话色厉内荏太明显,任姝涵飞快撤回,换了话题:“拍摄还顺利吗?” 夏之竹又发了一个小猫点头的表情过去。 九月份的临城更冷了,剧组近来工作效率极高,少了都良动辄三十几次重拍的魔鬼cut,拍摄进度简直突飞猛进。 照这样下去,或许还没到莉莉的生日,夏之竹就可以杀青回家了。 “对方讲话中”了十几秒,任姝涵发来一条语音,听起来挺高兴的:“那好呀,等你回来我给你接风!” 还真是距离产生美,以前做队友的时候,傲娇长公主才不会这么直白地表达他对夏之竹的喜爱。 投桃报李,夏之竹趴在老房子的旧窗前,轻轻哈了口气,先用冻得没知觉的手指画了个爱心,又在里面加了“B2”——本来想写“BOY2”的,但桃心肚子太小,不够发挥,只好凑活着2B一下。 赶在涂鸦流眼泪之前,夏之竹抓紧时间拍了张照片发给任姝涵。 这举动太肉麻,夏之竹还是从长公主那里学会的。七夕那天,任姝涵在朋友圈发了张照片,雨天玻璃窗上的桃心,画得还挺好看,但发出来刚过半分钟就给删了。 夏之竹看不透任姝涵与薄迟的关系,也不敢瞎掺和,很偶尔的时候才会好奇地问席招:他们会在一起吗? 席招对他永远耐心得像在教小朋友,哪怕说着事不关己的冷漠话也能咬字温柔又温柔:等到四月飞雪,应该会吧。 除了工作和休息,夏之竹最近最忙的行程还是做梦。 梦的内容很简单,除了V,便是阮觅。 那两个人都不是爱说话的性子,通常只会在梦境的各个角落随便寻张椅子坐下抽烟。夏之竹在戏里借位抽假烟,在梦里还得吸二手烟,想和他俩搭句话,又不知要怎么开口,犹犹豫豫,转眼闹钟就报了天明。 助理小郑爱交际,托他的福,夏之竹和剧组的工作人员相处得不错,平日里吃饭都不怎么落单,一大帮人侃天侃地,期间还不忘时不时把他也拉进话题。 “对了小夏,你那个保镖呢,怎么干一段时间就不干了?” 席招来的时候,除了和都良说了一声,对外的形象一直是个包得比明星本人还严实的保镖。夏之竹不知道原来席先生故意隐匿踪迹的时候可以看起来那么不起眼,就算身高出众得不得了,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站在人群中却不被发现。 不要小看一个社交恐惧症患者的自我保护机制。 就连席招离开,也是到了今天才有人注意到,那个成日跟着夏之竹的影子突然不见了。 “回去做别的工作了,”夏之竹回答,“我在这里也不太需要保镖。” 这两句都不算说谎,他说得很流畅,提问者不做怀疑,一旁的人却摇了摇头:“那也不一定,明星不是比正常人更容易遇到麻烦吗,多安几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夏之竹不知道要回答什么,礼貌地笑了笑致谢,低头继续扒自己的饭。 奇怪的感觉从很久之前就有,越临近杀青的时候越明显。 某场戏的休息时段,夏之竹裹着外套在躺椅上睡着,迷迷糊糊的梦中,阮觅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女人的声音和想象中一样清冷,许是因为在梦里,听起来竟然感觉是香的。 夏之竹不知道她说的走是要走去哪里,想了想,还是顶着巨大的诱惑摇了摇头。 “真的吗?”阮觅的语气好像有些惋惜,“我看见你之后要吃苦头诶。” 夏之竹还是摇头:“我不怕的。” 梦中的女人容貌模糊不清,夏之竹只能凭借潜意识给出的暗示辨认出眼前站着的是自己的妈妈。 妈妈看着他,突然蹲下来,捏了捏变成小阮塘的夏之竹的脸颊。 “原来你……” “小夏哥!” 小郑一嗓子把夏之竹从梦乡中嚎了回来。 方才的梦境一瞬间烟消云散,连只字片语也没留下便飞速离开了记忆的浅层表皮。人很少能记住梦境,超忆症患者也不能幸免。 郁积在胸腔中莫名的惆怅还未散去,夏之竹眯瞪着眼睛抬起头,听见男孩俯身叫他工作。 夏之竹点了点头,脚步虚浮地站了起来。 这一场往后推了挺久了,是V跳水的戏,剪辑时会用在他闭眼在脑内自缢时的画面。 小郑忧心忡忡地扶了他一把,小声道:“等工作结束,我们和小瓷姐说一下,让你多休息一阵吧。” 夏之竹揉了揉眼睛,随口答道:“只是有些累了,你不用担心。” 能不担心吗。 小郑看着他那靠化妆才能勉强有副人样的漂亮脸蛋,心里把导演都扒皮骂了一千零一遍。 不过事实证明背后最好不要骂人。 两人走到泳池边,还没来得及试试水温,来自工作人员似有若无的目光已经将他们射了个对穿。 夏之竹看着导演坐在椅子上被递过一只手机,皱着眉头滑了两下,而后便与旁人一起抬头看向夏之竹的方向。 似曾相识的感觉。 察觉到不对的小郑立刻掏出自己的手机,当看见那铺天盖地拥有相似标题的热搜时,他手抖得差点没将自己摔出去。 这回这么严重啊。 夏之竹好奇地接过助理握不住的手机看了一眼。 漆黑无星的夜晚,湛蓝泳池旁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和冷冰冰的机器,红色的录制灯光像怪物的眼睛,一闪一闪。 “夏之竹身世”后深红色的“爆”字就像是一颗炸弹被投入了眼前死寂的池水中,轰地一下,将他在水中炸得四分五裂好来庆贺又一场网络世界中千万人同时参与的虚拟狂欢。 夏之竹出神地想,等会儿正式开拍,他照这样演应该就不会出错了吧。 “你需要多久的假期?” 但都良却走过来主动问他。 三天,半个月,还是永远? 夏之竹摇了摇头,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他此刻的平静:“我可以继续拍摄。” “好,”都良点头,“回去收拾东西吧,接下来我们回江城拍。” 泳池边的机位都搭好了。 “导演,我们是不是应该缓……”追上来的副导眉头紧蹙,似乎还想再商量一下。 都良忽然发问:“你们入行多久了?” 副导愣了一下:“我……” 夏之竹:“七年。” 小郑鼓足勇气大喊:“五个月!” 都良看向最后一个人。 “……五年。” “都够久了。” 都良转身对着所有人,高声做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做好自己的事。” 61 “我来接你回家” 9月中旬,一直没有曝光过任何卡司剧情的电影《V》突然注册官博并且发布了一支全新的预告片,短短数秒,点击量便迅速破万。 故事的主线很简单,围绕名为V的视频博主成名后遭遇的一切铺开,明明该是现实题材,但都良却意外地将这支预告的背景音乐配成了莎翁的史剧。 那些点击起初为了文案中简单的“导演:都良 主演:夏之竹”而来,网虫们如蝇见食,群起围攻,视频还没来得及播放便已在其下迅速积累了模样千奇的评论高楼。 侮辱、谩骂、支持、旁观、质疑……而这现象级的画面却像是预告片中未被剪辑展示出的另一部分,在无数人隐藏在手机屏幕后疯狂打字的冷漠面孔中得以完整地勾勒成形。 “你相信他吗?” 社交平台上的一则匿名提问在键盘敲击声中揭开了故事的序幕。 “你相信他吗?” 年轻的男孩在华美阴暗的游戏中称王,他推开宫殿镶嵌着宝石的窗,画面却跟随振翅的白鸽迅速跳转至北方旧城破败灰蒙的老窗框。 真实的飞蛾落在苍白纤细的指尖,染着异色长卷发的男主角叼着半只烟头,淡漠地向晦暗的灰色天空扬起下巴,根本不屑也懒得去问:你相信我吗? 相信他可以在混乱的盛世中创造数据奇迹,成为全新的完美偶像。 拥抱他。 相信他和世上所有半路成名的家伙一样虚荣无耻,终有一日会抛弃初心,迷陷于声色张扬的无限财富之中。 唾弃他,爱戴他。 相信他展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象,相信这个游戏博主出身的人果真如口口相传那般,能做到将要命的机密如他键盘下操纵的角色一样,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中。 畏惧他,崇拜他。 最后也相信,他可以像游戏里的boss一样,为这烂透了的虚拟世界中短暂燃烧的几小时狂欢献祭自己的全部灵魂,期待着、鼓舞着,从无声的跟从,到狂热的盲从。 向他一次次大声地匿名喊出“去死”。 中世纪暗潮汹涌的灰暗战争曲目戛然而止。 屏幕上依次跃出了四个燃烧的词语。 先是“谣言”,而后是“盲从”,最后是“暴力”。 古往今来一以贯之的套路,但他们如今已不再用刀剑向受刑者行刑,因为他们已经学会了拿起更加趁手的制裁兵器。 “网络”。 画面在江边的警笛声中拉高,钻进灯火通明的玻璃高楼,钻进狭小格子间显示屏中弹出的广告小窗,钻进上下班车厢中拥挤的手机屏幕,从游戏的特效中破窗跳跃而出,最后缩进了一间密不透风的牢房。 急切欢快的小提琴协奏曲从走廊外的喇叭中响起,绑着电子脚铐的人坐在太阳照不到的角落,踩着乐声的节奏,轻笑着背诵起第三日的玛丽皇后。 “谁能脱得了身呢?拥护的就吊死,反对的就烧死。既不拥护也不反对的人……” 名为V的男孩抬起头,对着角落里的监视器懒洋洋地咧开了嘴角。 “不是吊死,就是烧死。”① 谁是下一个被罢黜的君王? 音效和所有画面瞬间消失。 手写的片名《V》缓缓浮出,又渐变成了V张开的双臂。在没有星星的夜晚,男孩仰头望着月亮,而后毫无留恋地直直坠入了身后的水中。 咕嘟咕嘟。 画面骤然陷入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蔚蓝。 夏之竹有超忆症。 听说在没有超忆症的人中,也有30%的孩子会记得自己在母胎中的感受,这种记忆的学名叫做“胎内记忆”。 夏之竹早就不记得自己四岁以前的事情了,应当不属于那30%,但他也不属于另外的70%。可无论有无超忆症,婴儿对母体的依赖仍然大约刻在了每个人的基因序列之中。 场务的action,导演的指挥,助理的呼唤……耳边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远了。 江城的水没有临城那么冷,为了方便他演这场戏,工作人员还提前为水加热升了一波温。 困意如山海袭来,夏之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在羊水里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他在水中试着像婴儿一样蜷缩在一起。 在夏之竹为数不多失去的记忆中,他曾经在妈妈的肚子里睡过七个月的觉。阮觅试过放弃他,但最终还是留下了他。 她喜欢在午后的窗台边晒太阳,一边咬清脆的红萝卜片,一边给洋子写不会寄出的信件。胎动时,她通常会装作没发现,但很偶尔的时候,她还是会隔着肚皮摸一摸那只名为“汤汤”的小怪物。 是的,小怪物。 阮塘是只小怪物。 肺叶结成树脂,氧气是被凝固在其中的昆虫,气泡从他的唇鼻吐出,与水底的浮游生物交换异世界的信息。 月光怎么这么晒,晒得他都要显出原形了。 夏之竹将头埋得更低了。 清澈的泳池不知怎么忽然漂满了浮萍,将灼热的月光隔绝在暗色之外,但若仔细端详,便可以发现浮萍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汉字和表情符号。 一篇篇文章,一条条惊呼,处处都看得见“乱伦”“强x”“小三”与“兄弟阋墙”……真是不容易,竟然能在一个词条中同时集合如此多博人眼球的猎奇字眼。 他们在阅读我,夏之竹想。 一本书从诞生开始就不属于作者了,它会被交到拥有不同审美的人手中被自由评判。 那我现在还属于我自己吗? 想不出,在水里的时候好像也不应该思考这么复杂的命题。 他开始想一些更加简单的问题,比如导演为什么要把跳水的戏从临城挪到江城? 因为这里夏之竹更习惯,更容易演出濒死时放弃挣扎的绝望? 夏之竹配合地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是V。 V是vagabond(流浪的),victory(胜利的),也是virtual(虚拟的)。 他是从未真实存在过的英雄与暴君,人们为了满足心理需要将他杜撰成神明,转头又以相同的理由将他毁灭。V无法质询任何个体,因为他们所有人团结成了一个群体,为了获得群体的认同,个体愿意无条件地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倍感安全的归属感。② 而V唯一的错,就是他不属于他们。 布满浮萍的水面忽然炸开了一道烟花,月光再一次被波纹涟漪洗成碎片,一片一片向他袭来,但在被月光中伤之前,一条鱼却先一步向他游来。 或者也不是鱼。 二月春风似剪刀,他可能是这寒冷秋日里的一阵春风吧,将浮萍剪开、将池水剪开,最后扶住落难的人鱼,没有痛感地剪开了他的鱼尾,托着他浮出这片蔚蓝色。 好奇怪,明明被剪的是他,剪刀却流了眼泪,剪刀的眼泪也会结成珍珠吗? 夏之竹试着伸手去接,却被对方将指尖狠狠攥在掌心,大声地向他喊道:“张嘴呼吸!” 肺部的疼痛如针刺般袭来,夏之竹痛得瑟缩在一起,鱼尾化作人类的双腿,终于踩回了地面。 原来这才是他们回江城的理由。 导演为他找了个救生员。 夏之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问道:“我可以回家了吗?” 他们两个的头发都湿透了,发梢的水结成珠,像人鱼的眼泪不停滴答。 席招垂着头,连肩膀都在发颤,只能凭借本能的驱动不停回答:“可以。可以。可以。” 零点已经过了,今天好像刚好是9月12日,是席招为莉莉刻在狗牌上的生日。而夏之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天也是席招自己的生日。而刚刚好,dshdjhajjshd在录果登记的生日也在这一天。 但他们不是在拍戏吗? 夏之竹好奇地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席招将男孩抱在怀中,揉搓着他湿透的发丝,用尽全力地尝试着去温暖这具快被冻透的身躯。 “V走了,夏之竹,我来接你回家。” V是谁,夏之竹是谁,他快分不清了。但无论是V还是夏之竹,此刻的小怪物都还记得要靠在席招耳边,向他说出新岁的第一声祝福。 “生日快乐,D。” 生日快乐,网上的席招,席招的莉莉,和此刻的席招。 席招没有回答,紧紧地拥住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泳池边没有导演,没有摄像机,空空荡荡,只剩下方才慌乱时被丢在一边的手机。 屏幕亮了一瞬,上面写的是9月14日。 62 “Only for you.” “这种情况出现多久了?”赵初和在电话中问道。 身后的卧室亮着一盏微弱的床头灯,有人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嵌进了被窝里,只剩下几缕乌木一样漆黑的柔软发丝被留在外面。 远处城市灯火喧嚣,头顶夜空却星光黯淡,席招站在与他相隔一面玻璃门的阳台上,尽量平静地为求助对象做出答案的叙述:“九月十日他从剧组杀青回到自己家中,一切都很正常。我弟弟和他住在上下楼,十一日晚突然打我电话,说发现夏之竹无意识地梦游出了房门,而后我接夏之竹回到我家,本来很正常,但今晚他就……去跳水了。” 通话那端的呼吸沉吟了似乎不算短的时间,伴随心理医生异样的沉默,席招开始在逐渐加速的心跳声中,借玻璃栏杆的微弱反光仔细地端详起屋内那只被他刚刚打捞上来不久的搁浅人鱼。 在席招以为度过了大约半个世纪的五秒钟后,赵初和最终谨慎地得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确定的答案:“依照我目前的推断,夏先生应该是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他清了清嗓子:“你看过《初恋50次》吗?好的席先生,我知道你不喜欢看这种爱情喜剧,但既然不是单身了,有的时候看一看也无妨OK废话略过,剧情略过,女主角在某天出了意外,以那天为节点,之前的事她全部记得,但之后的事每到第二天就会被全部忘记。这种情况在现实中也极为罕见地存在过,通常是由外伤致脑部受损从而造成的瞬时性失忆症……哦不不,你不用担心,这是最坏的情况,夏先生的状况与他们不同,病情也未必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察觉到通话对象愈加消沉的气息,赵初和非常无奈地为自己的习惯性掉书袋再一次做出了诚挚的道歉。 他的这位病人在自己看诊时永远都是一副“I am the boss”的拽样,可当病人的身份一转变为病人家属,那些平日里足以撑起矜贵自持的冷静便通通消失不见了。 最新消息:伟大的席先生有了软肋。 这根软肋的功效是帮助他变得更像普通人,而普通人嘛,快乐欣喜自然有之,但有的时候,忧虑伤心会更多。 赵初和经验老道,为了避免让一位潜在病人的病情令另一位已知病人的病情加重,他立刻温声安慰道:“别这么低气压,席先生,明天有时间带他来我这里喝杯茶吗?如果他喜欢奶茶我也有条件制作。” 席招顿了顿,破天荒地犹豫了一下才答:“他不喜欢去医院。” 今天从游泳池上岸后,夏之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讳疾忌医可不是好事情,”赵初和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笑意,“而且我认为他也未必真的讳疾忌医。” 席招没有回答,赵初和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提出建议:“方便的话,明早醒来让我和他电话沟通一下吧,如果他愿意来喝奶茶自然好,不愿意的话我们再想新的办法,好吗?” 席招:“……” 赵初和:“我的奶茶很健康,锡兰红茶现煮加鲜奶与蜂蜜,不是速溶包。” 席招:“成交。” “非常好喝。” 夏之竹捧着杯子,坐姿端正如小学生般认真评价。 “那太好了,”对面的男人做出松了口气的架势,“我可是为席先生提供了所有原料产地与生产日期合格证书的原件,他才勉强答应让我见见你。” 夏之竹羞涩地从嘴边攒出两颗笑涡,语调无比温柔地说着无比气人话:“他很细心。” 赵初和失笑地向他举杯:“Only for you.” 夏之竹和席招很不一样,夸张一点,他们甚至不像是一个维度的人。 席招像一个设定完美、备受观众青睐却在设定之初就被制作者忘记设定为“可攻略”类别的2D纸片人。 夏之竹要更加生动立体一点,但虽然升级到了3D,画风却是卡通的,4399休闲吃豆豆小游戏和隔壁需要氪金的乙女卡牌恋爱手游天生就隔着一层壁垒。 赵初和对面的那张长沙发上,席招以前时常闭眼躺在那里接受脱敏治疗,哪怕是在周末来看心理医生,男人也总是包裹着一身正经禁欲的外壳,连陷进柔软抱枕的海洋中时也能保持身姿笔挺如松。 而此刻,这里却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坐姿完全不同的年轻男孩。 夏之竹和席招说的一样,像小蘑菇一样,总喜欢窝在角落,小心谨慎地只占据一小片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但事实上他已经被席招惯得大胆了很多,属于夏之竹的一席之地,已经从片场背阴处的小板凳变成了和莉莉一起奔跑的整片草场。 在丁达尔效应出现的某一瞬间,当那两个气场完全不合的身影近乎完美地重合于被隔着纱帘的阳光造访的软沙发时,赵初和忽然就明白了他们能走到一起的原因。 ——毕竟那位纸片人不是一般的纸片人,他甚至愿意为了心上的小熊撕开自己厚厚的壳,转而变成一只笨拙的小猫,就地投降。 赵初和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线:“你知道自己可能生病了吗?” 夏之竹乖乖地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今早醒来接完电话决定前来的原因之一。 他最近的记忆很混乱,此刻当下也不是非常清醒,但大概还有可以自主思维的能力。想起今早自己从房间里拿着电话出来告诉席招他想去赵医生那里时,对方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模样,夏之竹体内的夏之竹成分忽然就又多了一些。 V,你好哇,今天请你先回家睡觉吧,可以吗。不可以也请可以一下吧。 “你害怕吗?被剧中的角色影响至此。” 夏之竹想了想,回答:“不算非常。” 他能察觉到V的到来没有恶意。 但是…… 夏之竹歪了歪头,眼神清明:“但是我并不害怕这件事才更令大家害怕,是吗?” 63 “他们是一个人” “也不能这么说。” 赵初和在本子上画起抛物线:“假设阮塘是A,夏之竹是B,一直以来AB良好共存,那再多一个C问题也不大。” 对面的沙发上又换了一个人,席招纠正:“是V。” 赵初和假装没听见:“那再多一个V也没什么。” 席招皱了下眉:“这不是……分裂?” 赵初和轻咳一声,不答反问:“V会和A对话吗?他们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吗?” 席招摇头。 “那A和B,B和V?” 席招依然摇头。 赵初和点了点头:“无论哪个字母,这只是一个名字,而非一个分身,阮塘、夏之竹、V……” 他看着席招,认真地得出定论:“他们是一个人。” 很清晰简单的事实,但席招关心则乱,之前甚至都联想到了精神分裂的层面。 但赵初和的下一句话立刻又让原本放松一口气的席招再一次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 “他有超忆症,对吗……”赵初和柔弱又无辜地捡起抱枕挡在了自己身前,“别这么看我,席先生,是小竹子自己告诉我的,‘小竹子’也是小竹子说我可以这么叫他的,我是不会为了写篇sci论文就把小竹子送去什么神秘机构研究的哈,我一点也没有这么想过,真的,你要相信我!” 好一番来自精神科医生的精神污染。 席招闭上眼睛用力地按了按太阳穴。 “那么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愿意过来喝我的奶茶吗?很遗憾,不是因为我的红茶原产地是印度,当然它们真的很好……好的!他答应过来与奶茶原料和我本人的人格魅力毫无关系。” 胡乱扯皮五分钟,赵初和终于正了正色,正式切入正题:“夏先生说导演在拍摄期间给了他一张我的名片,而他在苦恼角色与自我定位时联系‘我’求助了一次。名片上的联系方式完全没有问题,但我并没有接到类似的电话求助,而今早他在接通来自我的电话后,也意外地发现,那个他求助过的‘赵医生’与我的声线非常不同。” 然后的事情就很明显了,那个完全错误的人,给了夏之竹非常错误的引导。 如果夏之竹是普通人,那么这一次将他往死胡同拽的引诱也许算不了什么,但他拥有的独一无二的超忆症却在很大程度上误打误撞成为了对方助纣为虐的武器,帮助他一次次加深了那场“引导”的余震效应,最终于昨晚,将夏之竹成功地困在了九月十二日凌晨的死循环里。 席招像是被这个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定格了,一动不动,而在他的身后,那张磨砂的玻璃门外,此刻也正安静地坐着一尊植物雕像一般的呆竹子。 秋日降温,此刻尤其。 门外,忠诚的杜宾犬正在代替主人安静地守着自己的另一位主人,猎犬曲线优美的头部枕在瘦长有力的前掌上,漆黑的眼珠意外地和原本该扼于它齿牙下的猎物一样柔软温顺。 席招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在临城开始,他一直只看得见夏之竹在自己面前的笑容轻松愉快得毫无虚假之意,却一点也没瞧出他始终在心里穿着监狱的囚服,无时无刻不在戏里戏外拍着某个煎熬至极的长镜头。 他觉得很…… “但你不用担心。” 赵初和在出神的席招面前打了个完全不响的响指:“他在自己脑海里留了一把安全锁——D,他不是一直知道ds、那个,呃,后面是什么来着,你们字母圈的记忆力都是真的了不起……总之,他一直知道他的网友就是你,对吗?” 他一直知道,而且出人意料地一直装作不知道,若不是昨晚梦游意识不清楚,夏之竹也许永远不会先表明他对“席招=D”这件事的了解程度。 而当赵初和问及此事时,夏之竹的答案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席招不是很擅长伪装这种事”。 了不起,了不起。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个你就自己去问吧,但我问了他为什么要一直装作不知道,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有关“知道不知道”的命题被赵初和说成了绕口令,席招仍然没有说话,赵初和却已弯起了眼睛:“他和你的原因一样,席先生。” “我想保护席招。” 夏之竹不好意思地捏住了心理医生特地为他准备的小熊抱枕。 “虽然可能有些不自量力……好的,谢谢你,我会更加自信。不知你是否知道,我和席招的接触始于一纸协议,但与其说是答应他的请求,不如说是我的私心更大。” 夏之竹像是陷进了这几个月的回忆中,他想起电梯里他站在席招身边时的忐忑,想起月夜下悦江华庭的小孩与乐队、星言顶层的生日蛋糕和宛城的太阳雨……他可以在任何时候无比清晰地将所有回忆一幕幕事无巨细地调出来重温细节,自然也可以在复盘时发现席招很多次的口误与Lily小姐近乎明示的暗示是在提醒他什么。 D是特别的。 无论是阮塘、汤汤,还是夏之竹,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刻。 坦白说,在想明白原来席招和D就是同一个人时,夏之竹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有原本就该如此的念头产生。 他无暇去想“假如D另有其人”的命题,而这也可以套用在席招对待阮塘/汤汤/夏之竹/V的答案之上。 他们原本就是一个人,哪怕错过了一千一万一亿年,仍然可以以陌生的面孔毫无迟疑地再度相认。 而夏之竹也想为席招做点什么。 哪怕微不足道,哪怕他并不需要,但这并不影响夏之竹爱他,对吗? “席先生。”赵初和说。 “你的爱人,他比你想象得要更加坚强,也更加爱你。” 你呢? 赵初和的诊室在江城旧时的租界区,独立的小洋楼被红砖的围墙一栋又一栋地连在一起。虽然入了秋,但绿蔓还没有到枯黄凋败的日子,仍然在九月里努力昂扬着今年最后的蓬勃生机。 席招这会儿还在和赵医生聊天,护士小姐方才和夏之竹说他可以先去外面晒晒太阳。 今日午后的室外阳光难得的明媚,有孩子在街边欢快地喊着口号奔跑。 一二。 一二。 一二。 奔跑着撞进了夏之竹牵着莉莉散步的怀中。 小孩的笑容很甜,仰头时眼睛弯得像两弯月亮,道歉的语调清亮得像刚刚吃过脆西瓜。 好像庙会上遇到的男孩辻。 夏之竹扶他起来,在围墙下和男孩们挥手再见。 在走出巷口的时候,夏之竹摸了摸自己的衣兜,甚至没有意外地从里面取出了一张多出来的纸条。 在这个世界上,夏之竹有两个妈妈。 阮觅给他生命,洋子教他成人。 但他又好像没有过妈妈。 幼时晚开蒙,在阮觅离开之前他似乎还没有学会说话,后来有了洋子,阮塘没出息,在离开夏目家时方才鼓起勇气,非常非常小声地在心里呼唤了对方一句,“妈妈”。 万事不患寡而患不均,万事也包括妈妈。 夏之竹也是在那之前不久才知道,原来中国的尊卑称呼还令他在名义上拥有另外的“母亲”。 根据纸条上的地址,夏之竹和莉莉一起打车来到了郊外的一扇大门外。 他今天出门没有装备太多,此刻也只有一只口罩勉勉强强包裹住巴掌大的小脸。而在来的路上,夏之竹很乖也很不乖地给手机静音的席招发了一条自己暂时离开一下的短信。 有些事情也许需要他自己去面对,但也好在他不止有他自己。 夏之竹低头看了一眼几天前刚刚年满十岁的莉莉,它还是那么的温柔,值得依靠。 但几天究竟是几天呢?是一天还是三天?又记不清了。 夏之竹蹲下来抱住大狗狗的脑袋蹭了蹭,小声说:“对不起记错了你的生日,谢谢你陪我。” 莉莉也蹭了蹭他,很轻地嗷呜了一声。 究竟它是在说没关系、不客气还是你闻起来好香,我们人类就不过度解读了,但在夏之竹闭上眼的一刻,他却不能自拔地解读到了来自席招才能给予的心安。 勇敢竹子,不怕困难。 疗养院的环境很好,看得出来院子里种满了一年四季都有不同风景的植物。狗狗不能进入建筑,夏之竹把莉莉留在了院子里扑今年最后的一波蝴蝶。 这里的工作人员似乎长久居住在这里,也不大关心外面的新闻,夏之竹做访客登记的时候都无人关注他的落款。 这里的走廊也很明亮,墙壁上刷着奶黄色的暖漆,看得见不同样式的雕花,很有趣,夏之竹还在想,等会儿可以拍张照片,回去给席招看。 而在走到目的地的那扇房门前时,手机屏幕亮起,属于某人的专属铃声忽然打破了此间的寂静——好在隔音效果很好,屋子里忙着倒水的卫洺熙一点也没听见。 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拿起手机在耳边接通电话的了。 夏之竹看着一窗之隔的病房里背对着自己的那两道瘦削的影子,听着席招在通话那端,温柔得仿佛是在说一句谎话。 “夏之竹,你的姨母,她还活着。” 64 “你好黏人哦” 听说世界上的大多数家长都会做一件共同的事——在家中的某面墙壁上刻下孩子逐年增长的身高线。 小小的刻度像竹子一样渐渐伸长长高,某一年可能一口气长一大截,某一年也可能令人惋惜地只长一点点。 但无论是多少,随时间流逝而留痕不一的刻度都可以清晰地将一切印显出来。 不过这些夏之竹也都只是听说而已,他的身高测量与记忆法都要更加科学一些。如果你要问他,四岁的阮塘、十四岁的夏目塘和二十三岁的夏之竹都有多高,那他一定可以凭借当年接受的体检数据精确到毫米地告诉你答案。 夏之竹的记忆比刻度线更加可靠。 后者可能被新的装修油漆覆盖,被人们以不同的原因忘记延续,但夏之竹不会。 可一旦被问及没有体检的那些年,便是超忆症患者也别无他法了。 那我们换个问题,十岁的莉莉有多高呢? 夏之竹和狗一起蹲在了墙角。 他想用自己和莉莉作比,但自己蹲下来究竟有多高,夏之竹也不大清楚,歪着脑袋和狗对视了一会儿,男孩回过头,看向刚好捏着铅笔走过来的席招。 男人居家的服饰很休闲,但他身材好,隔着T恤都看得见肌肉骨架的轮廓,膝盖半屈着抵在地板上时,刚好比抱膝窝在角落的夏之竹高上大半头。 他这个垂眸的样子很好看,刚刚沐浴后洗去造型的刘海柔软地落在额头上,有些日子没剪都快有点遮眼睛,看起来比梳到脑后的成熟模样年轻了……至少和夏之竹同龄了。 同龄人夏之竹歪过头,眨着眼睛看见席招先是伸出一只手平放在莉莉挺直的脑袋上,而后便用铅笔在掌下的位置利落地划了一道线并且非常顺手地在旁边标记了一个简笔的小狗头像。 而后,席招转过头来,目光平静地转移到了夏之竹的身上。 这就是要轮到他了。 夏之竹正色起来,挺直了背……仍然蹲着。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忘记了该站起来,但席招竟也没提醒他,只是伸出手放在男孩的头顶——本该和面对狗狗时一样速战速决,但这回他却私心很重地没忍住轻轻揉了一下掌下柔软的发丝。 动作太轻了,夏之竹都没发现,但一旁目不转睛瞅着的莉莉却为这差别待遇没忍住嗷呜了一声。 夏之竹条件反射要去看狗,但却被席招摸着脑袋动弹不得,只好老老实实地睁大眼睛等着测量师正式工作。 不知道身高测量师算不算一种职业,如果算的话,席招一定非常专业。 那无论面对什么物种都能面不改色的表情就不多说了,除了偶尔会对个别被测量者有些不合身份的小动作之外,他的手法实在太过完美。 轻轻拍一下脑袋,确定你没有垫脚尖。 掌心水平如器械,在墙上的落笔稳健非凡,最后还会附赠一颗代表你的独一无二的小图案。 测完了。 夏之竹好奇地从目不转睛盯着席招的状态中回神,想要回头去看自己同莉莉的身高差距,但席招却随手丢开笔,先一步抚上夏之竹的后脑,低下头轻轻地、缠磨地蹭了蹭男孩的额头。 他好像想做这个动作很久了,只是刚才一直忍着而已。 夏之竹顺从地向前偎在男人颈边靠了一会儿,直到莉莉在旁边无聊地趴下来打了个哈欠,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头,看清了墙上的铅笔痕迹。 席家的草场上有一间席招亲手搭的小房子,以前专门供莉莉和它的家人们居住。那间小房子的四面墙壁上有好些刻度线,从莉莉的妈妈开始,一直到莉莉,每一年,只要席招在江城,他总会过去为又长大一年的小狗记录身高。 这间位于江城制高点的房子实在太新了,屋主从未造访,租客搬进来也不久,墙上此刻出现的这两道刻度都是初来乍到,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有长进了,但是…… 夏之竹抬手摸了摸属于自己的那道刻度线后、席招方才一本正经画下的卡通小花,好半晌才回过头,微笑着开口:“我比莉莉高哦。” 席招“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亲了亲他已经泛红的耳尖。 他最近总是喜欢亲夏之竹。 自打后者从郊外的疗养院回来后,席招几乎很少出门,除了必要的工作时间需要在书房解决事务,更多时候,席招总会像个影子一样跟在夏之竹的身后。 其实本来没什么的,精神不济也好,意外的家人也罢,夏之竹好像已经拥有了一颗强心脏,几乎马上就要完全不在意任何事了。 或许是药物的副作用,他近来变得有些迟钝,就像一个入不了戏的局外人,可以做到心静如水地看着网上那些至今喧嚣不止的舆论,偶尔再回想一下那天看到表哥和姨母后最终灰溜溜什么也没做的转身离开。 夏之竹变得沉默,而席招更加。 不知道是不是赵医生又教了他什么蒙古医术,席招最近越发喜欢用肢体语言替代嘴巴,当然了,从某方面说,肢体也包括了嘴巴。 有的时候被抱得久了,夏之竹都有些无奈,只能在喘息的空档侧首看向窝在一旁司空见惯打盹的莉莉,心里苦恼又甜涩地想:席招,你好黏人哦。 但其实他们也才黏了不到一周而已,之所以感到仿佛已经度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二人世界,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之二就是会让病人感到时间的流逝速度变得非常、非常的缓慢。 相对而言,被席招黏着都算过得非常快的了,而一天中最最漫长的时刻,大约就是席招去书房工作的时候。 席招会提前和夏之竹约定好,他预计在几点钟完成工作、走出房门。值得心安的是他虽然极少早到,但从不迟到,准时的美德像是被刻进了基因里,当秒针越过“迟到”门槛的前一二秒,席招总能如约从那扇将掩未掩的门后走出来,再一次从精英席招变成黏人鬼席招。 小的时候,洋子也会和阮塘约定放学后来接他的时间,虽然她总是没办法和其他小朋友的家长们一样按时抵达,约定的时间也大多模糊未知,但在夕阳掉下去之前,女人总会及时地出现在窗外,俯下身等待拥抱他。 席招和洋子不一样,但某种程度上又有些一样,依照不靠谱的心理医生赵初和先生可以忽略不计的说法,有些时候,比起爱人,夏之竹和席招好像都要更加把后者当做前者的监护人。 “如何爱人”是他们两个成长过程中共同丢失的必修课,而光论监护人的部分,席招好像表现得也并不算十分理想。 ——“为什么到现在仍然不作回应?” 宋瓷质问俞见一。 粉丝质问星言。 星言总裁友好询问上一任总裁:“你会后悔吗?” 把夏之竹牵扯进来确实是席招准备不足,但他对此却并非毫无预料。就算在网络中他可以藏于D的皮下,但现实中,席招对夏之竹的偏爱实在太过明显,根本藏不住。 从下定决心追求夏之竹的一刻,他就自私而自负地做好了准备。夏之竹会被作为自己的软肋受到攻击是预料之中的事,席招没有保护好夏之竹,可在他受伤害之后,席招似乎也并没有额外的回击手段。 通话中,顾晨星不无感慨地问道:“虽然对方一看就是早有准备来势汹汹,意图是要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回击一次必然有更多的后招等着我们,但——你不觉得自己眼下的行为很让人寒心吗?” 回答他的是另一段长久的沉默。 某人的电话会议还没有结束。 两人分居在这套大房子的两间屋子里,一个废寝忘食地工作,一个无所事事地玩游戏。 岛遇最近又更新了礼包,夏之竹上线的时候下载了很久的补丁,过程中还有些担心更新后的画面会不会差别太大,但幸好,在进入游戏的一刻,打心眼底回避“变化”的夏之竹便松了口气。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游戏上一次更新时,开通了邻居之间的“打通围墙”功能,现在汤汤和D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小熊的树屋和小猫的蘑菇屋就在可以看见彼此的位置摆放。 虽然席招昨晚建议他们只要放一间小屋就可以降低容积率并提高家园绿化面积,但夏之竹还是委婉地拒绝,并搬出了发小季柏岑之前教他的道理:哪怕是情侣之间,也要适当地拥有个人世界。 席招说不过,只能默默地用锄地来无声反抗。 正好那会儿夏之竹正被莉莉缠着玩耍,顾不上他,过了一会儿席招去工作,他回来拿起iPad,意外又无奈地发现,连在游戏里都始终尊奉产能第一的席先生竟然在他们的花园里非常破坏绿化面积地铲出了一大片种满樱花树的爱心。 虽然最终夏之竹还是没有同意让小熊和小猫同居,但作为补偿,他还是在席招回来拥抱自己之前在院子里镜面对称地种了另一片爱心地以作回应。 举一反三,夏之竹要是想抗议席招无故加班的话,或许也可以适当地参考一下? 夜已深,人类合眼入睡,夜行动物却在疲惫地养神后睁开眼睛,跳下老板椅走出了书房。 猫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像过往的几个夜里一般,他轻车熟路地绕到男主人的卧室门口,直起身子轻轻推开没有上锁的门,宛若夜行的登徒子一般摸进了美少年的深闺。 和夏之竹清醒时的情态完全不同,一心致力于纠缠他的成年猫此刻忽然变得谨慎而深沉起来。 他近乎无声地坐在深灰色的床尾,背对着另一个角落里、那一团缩在一起的夏之竹,轻轻阖目,似是打算就此进入沉沉梦乡。 下一秒,借着夜色掩护一直坐在柔软地毯上等待他的莉莉便无声而乖顺地靠近,仰首将呼吸枕在了席招的腿上。 墙上的钟表滴答,席招睁开眼睛。 看着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杜宾犬的身影,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伸手捡起了膝上那朵用丝巾折出的小花。 ——你喜欢什么花? ——花瓣纯白,花蕊鹅黄,花叶很大,昂扬向上。 小狗才折不出来的花。 丝巾上还沾着制作者和传递者的体温,只触碰的这一下,温热便从指尖一路沿至心脏,抚平了连日来的痛苦焦躁。 缩在角落里的夏之竹躺在枕衾中,安静地听着身后于长久压抑后终于得以释放的泣声,专注地望向窗外十六圆的月亮。 ——等到木芽花开,我会在秋天的家里等你。 竹子在中秋夜开出了木芽花,席招,我来爱你。 65 “这很正常” 游戏岛遇中的NPC公主是一只很漂亮的波斯猫,不像白猫D的形象那样呆滞,她说话俏皮傲娇,举手投足间处处都是被娇惯长大的痕迹,和她讲话的时候,夏之竹忍不住都要怀疑制作者是不是偷偷拿了任姝涵做原型。 “任姝涵我认识啊。” 赵初和笑眯眯地问道:“他是你队友吧?” 夏之竹:“对。” 赵初和:“你很喜欢他?” 夏之竹点了点头:“小任很可爱。” 赵初和毫不吝啬夸奖:“你也是。” 夏之竹礼貌回答:“谢谢,你也。” 赵初和:“你更……不好意思,我这该死的礼貌胜负欲。” 看着屏幕上由夏之竹操纵的小熊先是在村镇门口的公主那里领了一盒中秋礼包,紧接着又骑着自己的小电车在地图上到处忙着做起任务,赵初和忽然有些感慨:“上一次我也是这么看着席先生在游戏里被你送了一朵花。” “……” 游戏里的小熊笨笨地从小电车上摔了下来,夏之竹窘迫地抬起头:“什么时候的事?” 赵初和很新奇,但他新奇的点和别人很不一样:“你记不清了?不是只送过一次吗?是超忆症失效了还是你不好意思了?” 夏之竹:“……后者。” 赵初和为他的诚实竖了一个大拇指。 好友列表里亮起的头像示意着门外的席先生此刻也正在地图的另一端——他们共同的家里勤勤恳恳地做着家务。 熊主外,猫主内,他们两个倒是分工很明确。 但夏之竹不像席招那样厚脸……那样淡定自如,做不到在另一个人的注视下旁若无人玩游戏,很快就结束了今天的登录任务。当然了,门外那个社交恐惧症估计也没有强到哪里去,此刻估计也是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嵌进了内置的茶座里,拉着帘子,一个人对着发亮的屏幕认真“工作”。 今日诊疗前的热身活动完成,夏之竹收起iPad,抬头与赵初和对视。 医生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生席招的气吗?” 夏之竹似乎有些意外:“当然不。” 赵初和的语调变得莫测起来:“他没有保护好你。” 夏之竹摇了摇头。 他想说保护自己并不是席招的义务,他愿意依附席招,从来不是为了求一把保护伞,只单单因为他喜欢席招。但如果席招能够从照顾自己的过程中获得安全感,夏之竹当然也愿意做那只蜷缩成一团的小熊。 可看起来柔弱无依的他其实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只脆弱易折的玩具竹子,需要与不需要的时候,他都可以为撑伞的人也踮起脚尖撑一把伞的。 清醒状态的夏之竹意外地看起来非常聪明,因为目光过于柔和平静,有时甚至会给赵初和一些究竟谁才是医生的错觉。 “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夏之竹说,“而且现在已经比我曾经想象过的画面好了很多了,虽然个别用词有些偏颇,但他们说的基本都是事实。” 连阮觅可能是性少数群体的事他们都扒出来了,现如今投射在夏之竹身上的目光,除了鄙夷外,更多的还是异样的怜悯。 当然了,这两者对夏之竹来说差别也并不算大。 他回答得很镇静,富有条理,比起说服自己,他似乎更加像在安慰关心自己的医生。 赵初和从笔记本上刚刚写下的“过度防御”字样抬起头,注视着他,温声询问:“你会难过吗?在这整件事情当中。” 夏之竹配合地点头:“当然。” 他想了想,努力措辞:“其实无论他们如何说我,我都可以装作不知,事实上,一直以来我也都是这么做的,但……” 夏之竹顿了顿,似乎说到了一个费力的话题,他眨了眨眼,条件反射就要捏着指尖换一个话题,但却被赵初和反应很快地追问:“但?” “……”夏之竹抿住嘴,垂眸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终于撕开了那层漂亮精神的伪装,他疲惫地抬手捂住了眼睛。 “但当他们说到我妈妈的时候,我无法装作看不见,甚至忍不住会不停地去看更多,心里感觉……愤怒而无力。” 真稀奇,夏之竹也会用到“愤怒”这样情绪强烈的词语,真稀奇,但也—— “这很正常。”赵初和回答。 夏之竹放下手,认真地点了点头,又咬字清楚地重复了一遍:“嗯,我很正常。” 我很正常。 “醒了吗?” 席招睁开眼睛,看见了坐在自己身边的夏之竹。 夏之竹每周要比席招多过来一次,今天就是多出来的那一次,席招牵着莉莉送他过来,但今天聊的内容过长了些,他都等睡着了。 “其实我自己来也可以,”夏之竹说,“媒体找不到我的,赵医生刚才也说我康复得很好。你回去是不是还要开会?” 席招避重就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他们没有我也做得很好。” 惊,席招竟也学会虚情假意。 夏之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席招面无表情地妥协:“好,他们没有我做的就是一团莉莉的排泄物。” 夏之竹忍着笑把他从位置上拉了起来。 “有句话不是我说你哈。” 戴着渔夫帽的男孩轻轻地哼着某首歌的demo,牵着杜宾犬走在绿藤开始枯败的红墙巷间,席招不紧不慢地走在他们身后,揣着衣兜接通了心理医生的电话。 赵初和又在气人:“席招,你真幼稚。” 席招以冷漠回应他。 以朋友的身份抒发完感慨,赵初和立刻又进入了工作状态,温和地安抚起病人的家属:“我想竹子已经和你说过我对他病情的看法了吧?你不用有任何担心,那是完全真实的、出自我十年专业的肯定诊断。” 他很好,他在慢慢变好。 席招的步速放慢了些。他本不想这么做,但他突然就忍不住集齐浑身上下全部心力,专注地只为听清赵初和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通常情况下心理医生不会这么肯定地给予病人如此斩钉截铁的诊断结果,但考虑到你们两位都不是我通常情况下会碰到的人,我还是胆大包天一次,赌上我全部的人品和医德,认真地告诉你一句答案吧。” 像是察觉到身后少了人跟随,夏之竹牵着莉莉在前面停了下来。 他驻足的那面墙后有几枝绿蔓还没来得及凋败,枝端甚至还盛开着一朵鲜艳的月季。 但席招不知道的是,夏之竹回头笑着看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他的身后也是这般如一的明媚。 赵初和说:“他很好,你也很好,你们会很好很好地走下去,席招,永远不需要怀疑这件事。” 永远是怎样的时间维度? 席招的父亲会回答“到死为止”,席招的母亲会回答“到钻石湮灭为止”,席招的弟弟会回答“到没有人记得我为止”。 席招的答案是什么呢,他想了想,觉得大约是到明天为止吧。 永远的尽头永远在明天,但他们永远都活在今天。 天桥下的心理医生终于让人第一次由衷地肯定了他的医术,虽然依托的仍然是一套玄乎的近乎忽悠人的说法,但被成功忽悠的席招已经在轻轻松开一道心弦的同时为医生四处打量着张望起诊所扩张的下一个选址地点。 不然就选在夏之竹这会儿向他招手的那面红砖围墙后面的院子吧,看起来很旺财的样子。 “但我想还有一件事情值得注意。” 通话里,赵初和的语气突然正经了许多:“在小竹子参加选秀节目的时候,这种心理控制,他已经经受过一次,你知道吗?” “席招,过去与现在伤害他的,也许出自同一批人。” 席招脚步不停地向夏之竹和已经迫不及待向自己奔来的莉莉走去。 “现在知道了。”他说。 “好的。”赵初和满意退下。 席先生说知道了,那么他们大约马上就要完蛋了。 “席招是什么意思?” 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门外的人不顾秘书小姐阻拦,大步冲进来质问正站在屋子里打室内高尔夫的年轻男人。 顾晨星伸展四肢,对着球洞试探地挥了挥球棒。 “什么什么意思?”他心不在焉地回眸看了一眼,咧了咧嘴角。 原来最先沉不住气的是这位啊。 傅女士留下的CFO——几乎从一开始就站在席招身后的那位笑面“太子党”眉头紧蹙:“他新注册了一家公司。” 顾晨星耸肩:“这不是很正常吗?” 这位看着顾晨星长大的叔叔脸色越发阴沉了:“岛遇毁约了。” 顾晨星挥棒:“这不是很正常吗?” 男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失了风度:“他、完、全、在、和、我、们、对、着、干。” 球入洞中,顾晨星欢呼一声,笑着回头:“这不是很正常吗?” 几乎都能听见对方的磨牙声了。 “……顾晨星,星言是你妈妈一手创立的!是她的血汗!” 顾晨星直起身来,仿若诧异地回答:“哦?您不提醒我都忘了,我还以为这里已经是‘太子党’的了。” 对方没有回答,顾晨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大家把我们这形单影只的几个可怜人统称为‘太子党’,但本太子环顾四周,‘太子党’,好像只有您一人啊。” “……” 皮已撕破,倒是没有再继续伪装的必要了。 仿若变脸般,男人飞快收回走进门后的恼羞成怒,他抬手整了整领带,再抬眼看过来时,神色已然浸满了阅满风沙的锐利和十足的傲慢:“晨星,你们斗不过的。这里有的不只是我。” 顾晨星谦逊地弯起嘴角:“拭目以待?” 男人遗憾地叹了口气:“希望你不要后悔。” 顾晨星扬起下巴,眼尾倨傲地耷拉着:“原话奉回。” 人被气走了。 茶被气凉了。 Lily把人送走,回来看见了坐在老板椅上捧着前老板遗落在办公室的kindle爱不释手的现任老板。 秘书小姐见势不妙,转身欲走,老板却已兴致勃勃念起了他的学习资料。 “三分讥笑,四分凉薄,还有五分漫不经心,嘴角要笑,眼尾要垂,路遇挑衅不要慌,一句‘反弹’大杀八方。” 他笑眯眯地挥了挥席招从未真正翻阅过的那几本总裁小说的封面。 “有一说一,秘书小姐,书中自有黄金屋,古人诚不欺我。” Lily:“您猜怎么着?” 顾晨星:“怎么着?” Lily:“您刚才统计溢出了,3+4+5是十二分。” 顾晨星:“所以席招的辞职报告到底存在哪个盘了?” 66 “正常的小孩” 一见俞钟情:“虽然目前的样本量还是比较少 但现在我们基本还是可以走近科学看出‘星言总裁’的职业标准是什么了” 一见俞钟情:“会装逼” 一见俞钟情:“敢装逼” 一见俞钟情:“随时随地勇于装逼” 一见俞钟情:“却能化装逼于无形之中” 五分钟后 一见俞钟情:“?” 十分钟后 一见俞钟情:“怎么没人理我啊???” 独角戏把他的标点符号都给憋出来了,群里另外几个人连忙也陆续表态支持了一下。 星言年度优秀员工Lily:“[动画表情/表面微笑背后流汗]” X:“[动画表情/表面微笑背后流汗]” XX:“[动画表情/表面微笑背后流汗]” 一见俞钟情:“老板您好,您这个群昵称是个什么东西?” XX:“看不出来?X二代目啊” 一见俞钟情:“[动画表情/表面微笑背后流汗]” 名为“星言四枝花”的群聊总是在上班时间水个没完,一到下班,每个人都恨不能立刻关机与诸位同事彻底割席。 夏之竹帮席招发完表情包后又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聊天记录,过了半天,也不知又看到什么了,忽然小声感慨了一句:“顾先生好有趣。” 原本戴着眼镜坐在电脑后工作的席招闻言一顿,立刻结束打字的动作起身走过来,礼貌地示意夏之竹将手机赶紧还给自己。 “他有女朋友了,”席招想了想,又自顾自帮人家把关系升级了一下,“大约马上订婚。” “马上”咬字略重,生怕晚订一秒钟夏之竹就要马上对新老板移情别恋。 但这话好像有些耳熟,之前劝他不要喜欢席岳的时候,席招基本也是这么个路数。 而与那时相比,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夏之竹对于打扰老板工作这件事似乎也做得越发纯熟了。 管他什么时候订婚。夏之竹伸出双臂,闭上眼睛依偎在了席招的怀中。 订婚。 听者无意,说者有心。 席招揽着夏之竹,目光投向了橱窗的某个隐蔽角落。 “小瓷姐今天给我打电话了。”夏之竹打断了他的思绪。 席招下意识揽他紧了些,但夏之竹却仰着头先一步安慰似的拍了拍席招的脑袋:“《慕丝客》重新定档了,10月12,晚了一个月,我和小瓷姐说了,如果剧组需要的话,我随时可以配合去参与宣传环节。” 星言今早终于发了声明和律师函,造谣生事的营销号齐齐道歉,而果不其然,所有人,包括之前“怜爱”着夏之竹的路人都纷纷刷起了所谓的“资本终于下场了”。 资本下场,大家总是这么说,但若真的让他们说说“资本”的具体指代对象,恐怕也无人说得分明。 资本大约就是一块砖吧,哪里需要就搬到哪里。 “没关系的。” 夏之竹帮席招摘下没有度数的防蓝光眼镜,伸手在人家眼前调皮地晃了晃,手被捉住,他便微微笑着顺势摸了摸席招的睫毛,无比认真地陈述事实:“你的确是我的资本啊。” 他表现得太好了,席招想。 哪怕错误的心理暗示一度让夏之竹陷入过不止与V相关的挣扎,可一旦建立起另一个积极的心理暗示,夏之竹便可以迅速地从彷徨中自己走出来。 席招垂下眼皮,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或许是一直以来夏之竹在自己面前留下的印象太过温和无欺,他几乎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人忍心一次又一次地伤害这样一个干净得像是一张白纸的人。 好在夏之竹真的和他的艺名一样柔韧,哪怕被蹉磨成了一团,展开时仍然永远是平软舒展的。 他们都是刚刚才知道的吧,原来这枝竹子造出来的不是白纸,是白绢。 而建立在竹子心中的那道积极的心理暗示,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 夏之竹拿起刚刚从橱窗里取出的那只狐仙面具,在脸上玩闹似的放了一下,又拿了下来。 “V来的时候,我并不害怕,但我潜意识里知道,‘不害怕’是一个危险的同化趋势。” 夏之竹告诉席招:“而在意识到危险、在原本理所当然的一切变得陌生的一瞬,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周围都是气泡在咕嘟嘟,只有席招拉他出水,告诉他,张嘴呼吸。 他抬手将面具歪歪斜斜地戴在了席招的头顶,向后靠了靠,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又笑着低下头,环抱双腿,侧脸搭在膝盖上,自言自语般开口。 “而且啊,我有这个病,很正常吧。” 他的身上同时流着受害人和施暴者的血液,作为不该诞生的幸存者,他若是真的健康才…… “超忆症的病因尚未被科学家探索出来。” 打断他的席招用指尖轻轻弹了下夏之竹的额头,又郑重其事地吻了上去。 “你只是个正常的小孩。”席先生宣布。 上班时间又到了。 席招意外地迟到了。 线上会议那端的黑色头像还保持着闭麦的状态,任由星言另外三枝花如何呼唤都岿然不动。 俞见一最先放弃:“看样子君王今日不早朝了,不如我们先聊?” 顾晨星打了个哈欠,把笔记本举到头顶,眯着眼睛勉强辨认了一下今天的会议议程一。他近日学会了端老板架子,还没看清便已严肃开口:“所以说——现在的问题之一很严峻啊。” 俞见一严肃地点了点头。 Lily严肃地把他俩的废话速记到了Word上。 问题之一来自于他们正在和星言竞争的何氏集团的支持,说到何氏各位可能不大了解,但席招他妈妈付郁到今天还在一直尝试着怎么才能和人家攀上亲家。 “好刺激,”俞见一说,“入职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坐在星言的地盘上和老板商量怎么扳倒星言。” 顾晨星咧着嘴角把笔记本抵在桌角:“各位在装什么矜持,这不就是我们现在聚在这里的目的吗?不破,不立。” 俞见一配合地海豹鼓掌起来。 好不容易(半)原创了一句顾氏总裁语录,顾晨星一直在用眼神示意Lily小姐务必在会议记录上把每个标点符号都记下来,遇到困难的话他不介意再说一遍。 Lily举手:“记好了。” 顾晨星点了点头,言归正传:“何家的支持可没有那么好拿,不过呢,我还是有一个想法。” 俞见一:“您请。” 顾晨星来了几分精神,人也坐正了些:“何徵恺每年都会去雁清寺拜神女,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家族是不是都迷信这个哈,不过他看起来算比较虔诚的那一种。雁清寺我不熟,但雁清山嘛……山上住的那两位不是和席家兄弟俩都有交情吗?打个招呼,让住持师父说点……” 俞见一:“装神弄鬼的话?” 顾晨星点头。 俞见一略有怀疑:“这能行吗?” 顾晨星一脸遗憾:“不知道呢,业外人士只会出馊主意。” 俞见一摸了摸下巴:“操作性还行,没有其他法子的话也只能说服席招去欠人情了。” 这山路十八弯的作战计划绕得会议记录者Lily小姐眼晕,记着记着她索性不记了,抬起头,困惑的模样看起来要发表什么意见,两位男士注意到,立刻尊重地停止对话看了过去。 Lily试探道:“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吧。” 俩男的意外地挑了挑眉。 顾晨星斟酌着开口:“你可能不太清楚情况,秘书小姐,何先生和我妈是死对头,路上撞见都恨不得能在对方身上踩几脚的那种不合。” 曾亲眼见识过那种不合的俞见一连忙点头附和。 他们纠结着确有其事的困难和如何说服席招,而Lily则纠结着他们为什么要纠结这种纠结。 半晌,她忽然想起什么,明了。 面面相觑之后,女人抬手示意暂停,一边从身边的通勤包里取出了两张印刷不一的名片,不紧不慢地开口:“您二位好像也不太清楚我是怎么在席先生手下拿到年薪百万的。” 两张名片被同时放在桌面上,由纤纤玉指抵着边角,向前推到了两位上司的面前。 两张拥有完全不同的公司logo和ui设计风格,但无论是哪一张,印在不同职位之后的名字都一模一样。 何莳 Lily Lily,不,何莳小姐:“何徵恺是我爸。” 顾晨星:“……” 俞见一:“……” 俞见一深呼出一口气,又吸了一口凉气,半天过去,在连顾晨星都觉得这位反应是否有些过度夸张转头看过来时,他终于憋不住了似的脱口而出:“……闹了半天席招的相亲对象就是你啊姐?!” 顾晨星:“……啊?” 何莳:“……啊。” 顾晨星:“啊????” 67 “是我先送的” “啊?”席岳睁大了眼睛。 “我哥今天去相亲了?” 夏秋换季,席岳的鼻炎比日历更加准时地预测到了立秋的到来,而反复的病情也以月份为单位,在第二个疗程的后半段进展到了只是早晚喷嚏满天的地步。 可鼻炎还没送走,转眼他又感冒了。 感冒诱发鼻炎愈发严重,这位以“甜酷”出名的天才歌手此时已经将鼻涕流到了必须用纸卷堵住以至于再也耍不了酷甚至有点咸的程度,滑稽的外表令他的演技随之浮夸了许多,轻而易举便被夏之竹拆穿表演。 夏之竹:“你不就是因此被派来监管我的吗?” 席岳:“……哈哈,你原来知道啊。” 或许在在座的两人心中,离开星言的席招仍然是席招,但在更多人心中,离开星言的席招几乎不值一提。 那些人本不该、但此刻却真实地包括着席招的父母。 上一次回家之后,席招意外地终于服了软,同意了付郁叫他去见见何家大小姐的建议。 她像是早就知道了夏之竹的存在,意外地没有发难不说,为了让席招更好地接受这一切,女人甚至主动提出那一天不如就由席招的弟弟来替他陪——或者说糊弄住夏之竹。 她的态度不依常理,但也很好解释:在付郁眼中,这个只有脸蛋一项优点的小明星不过只是儿子漫长成长经历中的一次微不足道的叛逆,迟早会被抛弃,甚至没有高考志愿重要。 席岳心虚地揉着脑袋解释:“对不起啊,你千万千万千万别放心上啊!我可是为了你特意去提前卧底了,你能猜到吗?我哥竟然找来了Lily充场!” 雁清山上的风景如想象中一样美丽,虽然还未到最好的红叶观赏期,秋分时节依然有独一无二的景致。不过意外的是这里在江城一众旅游景点中的热度并不高,而他们此刻所在的雁清寺虽人丁稀落,香火看起来倒十分旺盛。 来之前,夏之竹听席招说,这里一半的香火来自住在后山上的程家,另一半则由各路达官贵人常年供奉。 这些人也包括何徵恺。 夏之竹试探着询问:“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的相亲对象其实就是Lily小姐?” 席岳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啊。” 夏之竹一脸“这样啊”地被枝上的小鸟吸引走了注意力。 席岳:“……” 席岳打了个喷嚏。 席岳大惊失色地喊了起来:“不会吧???” 前几天又往脖子上换了只金属耳机的男生猛地转头看向遥遥于市中心之外的方向,又猛地回头看向面前一脸无辜的夏之竹,往复几次,终于令他败倒在感冒的症状之下。 席岳按着太阳穴迷惑地询问:“什么情况啊?Lily就是何小姐?何小姐为什么要给我哥当秘书?何小姐她爸知道这件事吗?” 问题太多,看出来是个配角了,而答疑解惑的不知何时也换成了原本最该一头雾水的人:“他们在美国就有过业务交往,Lily小姐是作为双方的沟通桥梁入职星言的,所以何先生当然知道。” 槽多无口,震撼难言,但上位圈的事情和员工们隔着次元,想也没用,席岳直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我哥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很早了吧,”夏之竹在席岳意外的眼神中点了点太阳穴,“而且是我先发现的哦。” 或者说,席招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刻意隐瞒什么。 所有上过司勤大厦顶层的人,他们每一个都收到过Lily递出的名片,但那么多人里,只有夏之竹一个人认真地看完、收起来,记住每个细节,并在很早以前无意中从席招家里看到何徵恺报道的时候就联想出了大部分事实。 不笨的时候,夏之竹还是挺聪明的吧。 席岳兀自感慨了一会儿,忽然挑了挑眉:“你不生气吗?顶不住家庭压力也好,出于大局考虑也罢,无论我哥的相亲对象是谁,哪怕他肯定事先征求了你的意见,但他在你们确定关系后去相亲了是事实。” 在问出口之前席岳已经基本预设出了夏之竹的答案选项,他或许会神伤,或许会摇头说自己不在意,但他一定…… “气死了,很伤心,想分手。” 席岳睁大了眼睛:“你……” 原本仰头望着枝端小鸟的夏之竹转回了侧脸,神游恍惚的表情令他从未有过地一瞬间极富距离感,但很快,那距离感又被他的温软气质轻易覆盖。 “你是想听我说这些吗?” 夏之竹弯了弯眼睛。 “说得好啊……你今天的台词念得很好。” 躺在沙发上的人睡意朦胧地咕哝出这几个字便没了声,好像又睡了过去。 镜中的男主角妆还没卸完,小丑的油彩勉勉强强擦去大半,剩下小半和他精致的五官织合成诡丽的动人。 任姝涵借着镜子的反光瞥了一眼徐杰青要死的模样,手下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放轻了些。 如果娱乐圈也有劳模奖,就算和老一辈艺术家们没得比,但在新生代偶像里,长公主或许也能获上几项提名。 前段时间刚刚结束古装剧的拍摄,任姝涵暂时停下了继续接新的工作,转头便又抱着刚拿到的剧本走进了大学毕业后再未认真踏足过的话剧舞台。 这出话剧的编剧兼导演是薄迟和任姝涵共同的大学校友徐杰青先生,故事发生在马戏团,有点《黑天鹅》的味道,但要比后者更加浅显和荒诞一些。而最与众不同的是,这场话剧巡回演出的地点非常特殊,很正式,但又不那么正式——是在孩子们的课堂中,且第一站就是编剧的母校,位于燕城的信雅中学。 任姝涵科班出身,又有天赋,哪怕中间因为组合男团“荒废”了几年,可一旦走上大荧幕,仍然是不可掩盖星光的璀璨熠熠。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甚至还拒绝了一部大导演的商业巨制。 二十分钟前,徐杰青看着这张老天赐赠表现力的脸蛋,还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坐在任姝涵身边啧啧感叹:“你怎么想的啊,竟然放弃了那么好的机会来给我做男主角?” 任姝涵对着镜子卸着脸上的妆容,不以为然道:“不是你请人来问我的?” 徐杰青点了点头:“是我问的啊,你也确实是首选,但我们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在你之后,还有五个性价比极高的选择。” “……” 任姝涵把手中的卸妆巾攥成了一团。 赶在沾满油彩的湿巾被丢在自己脸上之前,徐杰青笑着靠近揉了揉师弟的脑袋:“能回我的母校做点什么,哪怕不要钱我都非常情愿,但你竟然真的愿意答应无片酬出演,我是真的很意外。” 为什么会来? 因为不知道是怎样的中学才能教得出徐杰青这样的杰出青年,而能够组织孩子们专门观看这样一场讽刺意味极足的戏剧,想来的确也不会是什么一般的学校。 而抛开可有可无的外部条件,这次的剧本也足够富有吸引力,对于此次演出机会,任姝涵很期待,更加珍惜。 房门从外面推开,助理小陈抱着一捧花走了进来。 蓝色无尽夏绣球永生花,搭配半透明鹅莓浆果。 坐在镜前卸妆的男主角扬着下巴擦去脖颈上的油彩,瞥了一眼走进来的人和他怀中的花束,下意识蹙起眉头,但还记着压低声线:“不是说了以后不要再收。” 如果暗恋圈也有劳模,作为长公主曾经的队友,夏之竹怎么着也能和任姝涵一起双双荣获桂冠。 但除他俩之外,曾经和他们一起参加过选秀的何路林或许也能跻身登上颁奖台一角。 高中毕业时,任因收到了很多礼物,作为知名花粉过敏者,他的礼物中有一束永生花惹眼得紧。 HLL,何路林,在此之前,任因甚至从未真的注意过卡片上落款的这个不起眼的同班同学。 他们考上的是不同的大学,而长公主身边从来不缺仰慕者,很快就忘记了这个人,后来在节目里碰见时也几乎没有认出对方。再后来,对方成功从节目中出道,自己则和夏之竹组合BOY2,成为了对方名义上的真正对家。 那个时候,除了队长的光环外,何路林在长公主的对家清单里也只是平平无奇地标注了一条“唱跳尚可”。一直到前段时间突然送到家门口的熟悉花束……说实话,比起感动,任姝涵更多的感受竟是尴尬。 从来不相熟的同学,仿佛暗恋他,但从未告白,只突然送一束花来在他眼前乱晃,甚至连拒绝的机会都从来没有留给过任姝涵。 很不自在的感觉。 任姝涵甚至自嘲地想,自己可能就是适合单相思,不适合被人喜欢吧。 “但这回换人了呀。”小陈把没有花粉的花束递给了老板。 任姝涵挑眉看过去,伸手抽出了最上面的卡片。 越过废话,落款是“abc”。 a和b之间还有意无意留了一小段间隙,是“一个薄迟”送他的。 “是我先送的。”一个薄迟说。 “神经病啊他。”一个长公主评价。 “那这花咋办?”一个小陈手足无措。 “扔掉。”长公主不留情面地命令。 “别介啊。” 席岳压低了声音:“你这话让我哥听见得揍我呢,我就有点好奇嘛。谈恋爱的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他暗恋姐姐已久,至今仍未修成正果,对暗恋成功的人的精神世界有所好奇也是正常。 夏之竹配合地垂首靠近趴在桌上的同龄人,用气音回答:“可能会吧,如果他们不是只是换了个地方开会的话。” 席岳眨了眨眼睛:“什么?” 夏之竹从耳边摘下来一只蓝牙耳机递了过去:“你要听吗?” “……” 他难道正在和席招或者Lily通话中吗? 席岳吞了口唾沫,试探着向耳机伸了伸指头,又缩了回来。 往复几次,他终于狠下心咬着牙跺了跺脚,一把接过来戳进了自己的耳蜗里。 但代替想象中的电话会议滑进他耳中的却是流畅动人的乐声。 夏之竹仍然在笑:“好听吗?” 莫名被逗着玩了一圈的席岳松了口气重新趴回桌面上,笑着眯起了眼睛:“你对我哥很信任啊。” 夏之竹微微颔首,重新看回树枝高处,轻声回答:“这不是最基本的吗?” 这是最基本的,任姝涵看着镜子想。 但我根本不相信他。 落难于山谷的小鸟再一次于枯枝端头振翅,这一次,它头也不回地飞向了空中。 68 “我真是男同” 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死尸”突然动了一下。 在进门后压根没注意到他存在的小陈惊恐的眼神中,徐杰青打着哈欠徐徐坐了起来,近视眼被泪花子模糊成一片:“你好拽,影帝的花也说扔就扔。” 任姝涵心不在焉:“很难理解?” 不相信他的话=丢掉他的花,有什么问题? “没啊,”徐杰青摸到眼镜架回鼻梁上,懒洋洋地笑着看了过来,“我还要表扬你呢,做得真好。” 时至今日,薄迟仍然在锲而不舍地追着长公主,而无论内心挣扎与否,任姝涵表面上仍然在不动如山地不为所动着。 藏在手机中的网络小世界里,全国人民似乎都在祝贺薄迟昨日于国内电影节上刚刚获得的“最佳动画配音奖”。 过去一年薄迟几乎没有影片上映,唯一出现在大荧幕上的作品便是那部提名获奖多项的神话体裁国漫。这人很少会参与拍电影以外的商业工作,第一次尝试配音就出色到拿了这样正式的奖项,真是为自己“永远完美”的伟大形象又增添了一层黄金壁垒。 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任姝涵为什么会来这里? 换做以前,他大约还会嘴硬,“他都去给动画片配音了,我为什么不能给孩子演戏”,但这一次,薄迟似乎已不再成为任姝涵任何的前提。 徐杰青伸了个懒腰:“扔不扔是你的自由,但反正要扔,你不如转手赠我,还能手留余香。大影帝送的花欸——等正式演出,我去定个‘薄迟祝一切顺利’的横幅和花一起放门口,效果必然一流。” 任姝涵白他一眼:“你磕不磕碜?我到时送你两排顶级花篮,一流中的一流。” 徐杰青嘿嘿一笑:“浮夸了,但我笑纳了。” 被这两人打了个岔,小陈更糊涂到底要不要把花丢掉了,但糊弄学大师总有办法——他把花留下来自己跑了。 “你这小助理可真能耐。” 目送小孩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徐杰青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向任姝涵走了过来。 “你以为这就是全部了?”任姝涵对着镜子抹掉夸张的口红,“BOY2还没解散时,他就一直是我们对家的粉丝,最早还是看错了报名信息才来了我们这里做助理。” 徐杰青:“?” 任姝涵看了一眼镜中的痴呆傻人,没忍住笑了一下:“但他的本职工作做得很好,我和夏之竹都很满意。” 若是换个老板,小陈的下场大约只有被辞退这一项选择,但任姝涵对此事却好像格外的不在意。 工作之余喜欢谁,与你工作时的敬业程度,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只要可以不掺多余情感地将二者区分开来,就完全不会有任何影响。 “但真的能区分开吗?”徐杰青有些好奇。 “不能,”任姝涵扯了下嘴角,“他后来打不过就加入BOY2粉丝了。” 徐杰青耸了耸肩,做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任姝涵拿起来看了一眼,是夏之竹刚刚回复他的表情包。 和队友在《V》杀青后的那一饭之约,被对方经历的一切将这场约会不得不无限向后推移。 但夏之竹肯定会走出来的,或早或晚——在这个世界上,任姝涵或许是为数不多从一开始就最相信这件事的人。 比起旁人,他显得更加不在意网上的纷争,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在网上搜索任何与自己和自己亲近的人相关的词条了。 薄迟……? 薄迟不算,薄迟不是他亲近的人。 “所以你现在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啊?”徐杰青八卦地眨了眨眼睛。 任姝涵把他的脑袋推远了些,拒绝沟通:“不知道。” “的话不如听听我的看法?” “……” 任姝涵挑眉看向接话很快的学长,半晌,丢笔、抱胸、颔首,示意对方可以发言了。 徐杰青问他:“这花你很眼熟吗?” 任姝涵漠然:“这是第三次,我收到一模一样的永生花。” 何路林送了两次,可能被薄迟看见了其中某一次,这次竟然完全复刻了一束,无不无聊。 “你是这么想的啊,”徐杰青摸了摸下巴,“但你就没想过别的可能吗?” 任姝涵挑起眉梢:“什么意思?” 徐杰青拿起了男主角的手机,无声示意对方为自己解开锁屏,点开搜索引擎打了几个字,又重新递回到任姝涵的面前。 “借花献佛”,现代成语,出自《过去现在因果经》。 “你的手机在振诶。” 席岳指了指夏之竹新换的防水手机。 原本阖目养神的男生睁开眼睛,眨着眼睛反应了一会儿才拿起手机解锁,点进昨晚刚被拉入的微信群。 刚刚小俞总又拉了个新人进来,是宋瓷。 群聊名不知何时被群主顾晨星改成了“星言六枝花”,一个群的男男女女,上至公司两任总裁,下至总裁唯一秘书,第二身份囊括了星言太子、清贵氏族、前朝遗少、集团千金。 就连她带的小明星,背地里都曾是大阪和服世家的继承人候选对象。 在经典玫瑰花盛开表情的夹道欢迎后,宋瓷的头像缀在众人之后,轻飘飘发送了一只微笑小黄豆。 宋词三百首:“我开始感觉到无所适从了” 一见俞钟情:“我才发现咱俩是情侣网名” XX:“@X 那你看咱俩” 一见俞钟情:“老板我劝您别瞎撩” X:“我真是男同” 勇敢竹子:“他真是男同” 星言优秀员工Lily:“我可以作证” 一见俞钟情:“你们不是在相亲?” 一见俞钟情撤回一条消息 XX:“吓死我了 再见” 半分钟后 XX:“@X 你不要自卑啊 我最好的朋友也是gay 我对你们没偏见” 一见俞钟情:“感人 收获了一些同事” 宋词三百首:“同时也收获了一些同情” 半分钟后 X:“?” “你在笑什么啊?”席岳表示好奇。 夏之竹看了一眼被席招修改为“X(开会勿扰版”的备注,把手机屏幕往席岳那边挪了挪:“一些领导们的笑话。” “哦哦那不用分享给我了,”席岳伸出两只食指把夏之竹的手机尊敬地抵了回去,“健康生活,从远离领导及其八卦做起。” 听起来还挺有道理,但下一秒他便发问:“薄迟最近在干什么啊?来无影去无踪的,你们那个网剧播完以后我都没见他赶过什么通告。” 夏之竹:“健康生活——” 席岳一脸正色:“他不是我领导,他是我同事。” 没立刻得到答案,席岳竟撒起娇来:“说说嘛。” 夏之竹拿他没什么办法,无奈道:“我也不知,如果你十分好奇,不如直接去前面问……” 席岳把刚刚被自己推走的手机又拉了回来:“不如你还是给我讲讲领导的笑话吧。” 薄迟正在前面拜神女。 虽然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今天的任务会一早便被识破,但席岳来之前还是准备得相当用心,为了真的顺利“骗”过夏之竹,他今天是同时邀请了夏之竹和薄迟两人一起来雁清山团建的。 尽管无人在意,但他们三个拥有的是同一位经纪人,在学校里,这种关系差不多算隶属于同一工作室的同门,平时交流交流感情实属正常。虽然席岳对薄迟能否答应自己的邀请完全不抱有期待,对方却答应得十分爽快,令人意外。 但来了之后,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正经拥有信仰的人,薄迟明显要比剩下的两个人对雁清寺的主体更感兴趣一些。 薄迟和去世的母亲一样信仰天主教,作为一个出生后甚至受过洗的孩童,在耳濡目染之下有了自己的信仰,这似乎是非常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虽然在大环境下显得有些异类,甚至有人觉得他也许是在作秀,但薄迟从未觉得自己在此之上和其他人相比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 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刚升上高中的暑假,他与任因一同出游欧洲时,对方第一次陪他去教堂做弥撒。结束之后,两人走在林荫道上,被爸爸保护到几乎没怎么见过郊野景致的小学生好奇地在路上跑跑跳跳了一会儿,忽然回过头问他:“迟哥,你是真的相信有上帝存在吗?” 那么简单的一个问题,薄迟当时却立在原地,一时忘了要如何作答。 他相信吗? 当然应该是相信的吧。 每次祈祷时,读福音时,在额上、口唇及胸前划三个十字时,他都会将上主的话印在脑中,刻在心上。虽然很少将教义宣之于口,但小时候给任因念床头故事时,薄迟都习惯性地像自己的妈妈对待自己一样,多数时候都会选择为小朋友念《马太福音》。 但这就算相信吗? 任因问他:你相信有上帝,和我相信有圣诞老人,是一样的吗? 薄迟反问他:因因,你原来还相信过有圣诞老人呀? 因因攥拳狂怒,薄迟成功转移话题。 可他转移话题,是因为他答不出来任因的问题。 而且即便相信,薄迟信仰的程度或许也的确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真实。 至少,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此刻大约并不应该这样站在一位异教的神灵塑像之前定定地出神。 “施主想求什么?”身后突然有僧人出现发问。 薄迟回过神来,迷蒙的视线重新聚焦,斟酌后方才对着神女娘娘慈悲的面孔做出回答:“平安健康吧。” 僧人似是笑了笑:“你之前求的也是这个。” 薄迟眨了眨眼:“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人家都说愿望成真后要年年回来还愿,许成的心愿方能长久。 那他这种没能成真的又该怎么说? 薄迟想了一下,没成真,可能是因为他的信仰太杂了。 神和人的区别大约也不算太大,薄迟将同一件事同时交给上帝和神女两位,获得的最有可能的结果不是效率加倍,而是两位都觉得这件事可以推诿给另一位,自己这边做不做都无所谓,于是到最后就没人管他的愿望了。 可见人还是不能太贪婪。 薄迟垂眸笑了一下,换了个轻松一些但似乎更加贪婪的愿望:“那就希望有人可以正在想我吧。” 叮,叮铃铃。 话音刚落,电话响了。 69 “去见他” 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薄迟会怎么追求对方? 每次采访的时候,记者最想、也最不敢问的问题大约就是这一个。 从业二十余载,翻遍薄迟接受过访谈的链接、纸媒……只有当年《中暑》上映之后,一家比较小众的媒体刊登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时薄迟二十二岁,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也是和任因分离之后的第四年,他在被别人问到“会怎么追求对方”的时候回答:“去见ta。” 十七岁的任因偏执又骄傲,看到这一行字,差点没把杂志捏烂。 去见他。 二十二岁的薄迟没有做到的事,二十九岁的薄迟回来践诺了。 他时常会来见任姝涵。这人在国外那么久,回来本该被工作砸死,但或许是因为和公司已经商定好了年初和平分手,虽然有时仍然很忙,但和任姝涵比起来,薄迟简直清闲得不像话。 三天两头地送些小玩意儿都不算什么了,任姝涵以前还会反应颇大地叫小陈把这些赶紧扔掉带回家送人怎么都好反正就是别放在他面前,现在则已麻木地任由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公寓的角落里堆成小山——若非今日那束花太碍眼,任姝涵大概率也不会再一次说出“丢掉”。 薄迟也时常来剧院坐一坐,就在观众席无灯的角落里,也不做声,只是安静地做观众。很多时候,直到徐杰青提起,沉浸在舞台光束中的任姝涵才恍然醒神,听说薄迟已经赶时间走了。 他和他口中的心上人始终保持着恰当又微妙的社交距离,既不至于太靠近要直面任姝涵的拒绝,偶尔也会“刚刚好”地出现,笑着问公主,要不要和他一起晒晒太阳。 有时候任姝涵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一次翻开他们的聊天记录。 今天遇到的猫妈妈叼小猫,天边红得像柿子一样的夕阳,他从编剧那里听到的新故事……聊天框白色多、绿色少,他像是拿自己做了备忘录,一天中遇到的任何小事都可能抽空分享。 一天也就算了,但一天、两天……那些藏在简短的、虚情假意的节日祝福中的不甘与思念已经完全被这些碎碎念念淹没,彻底消失不见了。坦白说,如果当年薄迟就拿出这个劲头追自己,任姝涵估计早就沦陷了。 他暗恋薄迟已久,酸涩成了惯性,任姝涵甚至从来没有设想过,有一天这份暗恋会获得回音。薄迟做的这一切,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温存到了让人难以察觉出异样的程度。 他总是这样,连从来没有尝试过的追求也做得游刃有余。 任姝涵最讨厌他的游刃有余。 可若非今日温水忽然升沸,鹿死谁手的确还并不好说。 当手机铃声于话音刚落之际极具戏剧性地响起来时,雁清寺殿内两个人的信仰大概都剧烈地动荡了一下。 僧人双手合十,虔诚地向神女塑像拜了几拜,又情深意切地注视了娘娘许久方才后退几步转身谦卑地退了出去。 薄迟和他一起退到殿外,捏紧手机,认真地盯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在对方不耐烦地挂断之前放到耳边接通。 任姝涵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在哪里?” 薄迟的喉结滚了滚,嗓音依旧温和:“在拜神女。” “……”对方似乎有点无语:“你也不怕被钉在十字架上烧?” 薄迟弯了弯嘴角。 他看不见任姝涵,但透过呼吸声,他却仿佛真的看见了某个逞完一时口头之快便在心里“呸呸呸”的长公主。 薄迟看着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轻声安慰沉默不言的通话对象:“没关系,神女娘娘和上帝都不会在意这些。” 哪怕并不位于同一个神话谱系,他们诞生在神话中的由头也都是一样的。薄迟刚刚勉强想通了一部分:他有信仰,但他信仰的更多的可能是一种希望,而非厚厚的教义。 明明任姝涵没有说任何话,他却自动脑补出了任姝涵的歉意,自作多情地先说了“没关系”。 总是这样令人心生恼火,但却完全无能为力。 因为他判断的的确就是正解。 他总是这样,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理解的样子,就连任姝涵至今仍然不接受自己,薄迟仍然看起来态度非常良好地接受了,并且如他所说地还在坚持不懈中。 可这样的好态度却更加气人,明明知道任姝涵想要的是什么,薄迟就是装作看不见。换做以前长公主或许还会费心揣测他的意图,但如今那为数不多仅供薄迟使用的耐心也几乎快被他消磨殆尽了。 “你很喜欢送花吗?”任姝涵问道。 薄迟还在笑:“你收到了?喜欢吗?” 任姝涵完全不理会他的“虚情假意”,语调一瞬间冰了下来:“薄迟,你想说什么,能不能直接告诉我,总是拐那么大的弯子,你都不会累的吗?” “……” 薄迟生得好看,但不似长公主那般惊艳,也不像夏之竹灵透,这位童星出道的影帝继承了画家母亲秀美的五官轮廓和韵味气质,作品之外,他总是以教养极好的优雅形象出场,眼中的笑容更是在明知只是客套的场合下仍然能让人心觉如沐春风的温润。 但任姝涵一句话就把那温润彻底打碎了。 沉默了不知有多久,再开口时,薄迟的嗓子忽然哑了些:“你知道了?” 任姝涵语调中含着讥讽:“你不是故意让我发现的吗?” “你曾经给我送过永生花,只是被他人借花献佛。你似乎试图回过头,但是被他人占了名分。你可能真的喜欢我,但总有事情阻碍你无数次错过时机。你今天又一次送永生花是在期待什么?等我发现这一切,为你曾经施舍的稍许爱意感动到痛哭流涕,恼恨自己的不懂珍惜,竟敢到现在还胆大妄为地吊着你不上不下?” 明明薄迟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懂得试卷上所有数学题的最简单解法,但为什么每当面对任姝涵的时候,他却总是非常擅长把原来可以直接沟通解决的问题无限复杂化,让本该自己占理的场合也变得只会叫人大感没劲甚至失望透顶。 任姝涵的语气听起来像疲惫到了极点:“薄迟,你到底明不明白,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总是不能亲自把花递到我的手里,确保它正确送达?” 从小到大,无论是任姝涵还是任因,这似乎是第一次,他向薄迟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失望和不解。 哪怕在薄迟回国后一次次温吞的告白攻势之下,他似乎真的有了松动的趋势,但这束花和它身后藏的所谓秘密却像是一颗真正的定时炸弹,在徐杰青扯开它的一瞬便将任姝涵残存的柔软尽数轰得干干净净。 “我明白,”薄迟闭上了眼睛,费力地挤出几个字,“可……” 对方结束了通话。 “……” 胃部久违地重新烧灼起来,薄迟弓下身子,总是挺立得如松一般的脊背突然像从中间断了一样。 “施主!”僧人向前一步扶住了他。 “我刚才许了一个愿望。”薄迟打断了他的问候。 僧人愣了愣:“什么?” “不是平安健康,也不是有人想我。” 薄迟忍受着沸腾欲裂的痛感,迟钝地抬起头时,清白的眼眸已经结满了触目惊心的红色纹路。 “前年夏天,我在洛杉矶的集市上看到了一枚红宝石的胸针,很漂亮,是玫瑰的形制。” 任因小的时候就很喜欢玫瑰,但他花粉过敏,而在世俗眼光下,玫瑰似乎也并不是男孩子应当心许的事物。 他藏得很好,但薄迟总能看穿他的伪装。 在看到那枚胸针的一刻,薄迟几乎已经在心中想象出了任因戴着它的模样。 高傲,精致,亮闪闪的,背着手向他懒洋洋地扬起下巴,长睫下垂的眼眸里满满都是热烈的笑意。 他的玫瑰到底是怎么被他弄丢的呢。 “我是不是什么时候冒犯过你的神女娘娘?” 当泪水从眼角不受控制地滑下来时,薄迟甚至对僧人笑了一下。 “我明明只是许愿,希望他收到玫瑰,可以开心。” 70 “我不是好人” “你觉不觉得你这样很不道德?” 安静的病房里,站在窗边摆弄花束的女人用修剪得宜的指甲弹了一下花瓣上的露珠,心不在焉道:“一般的影视剧里,得了病的主角都会隐姓埋名地消失在爱人面前,而不是再三地跑去招惹人家。这些套路你应该比我更熟吧,影帝?” 倚在床头的病人面色很苍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一贯挂在唇边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薄迟眼皮都没抬道:“我没得绝症。” “那也差不了太多了吧,”宋瓷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都快把我那俩孩子吓死了。” 当席岳在雁清山上鼻音颤抖疯狂咳嗽地拨通经纪人的语音时,看着屏幕那边挤成一团面色一个比一个煞白的大小明星,宋瓷一时之间都没能分清,到底是哪位不幸人士于当下犯病了。 薄迟再一次强调:“只是胃溃疡。” 宋瓷补充:“让你一年住五次院的那种。” 薄迟噤声了,宋瓷满意地扬起下巴,但再开口时语气还是不由自主地又委婉了起来:“我真的不懂你,既然那么讨厌任总,逼得人家答应你的要求,也成功报复到了仇人的儿子这么多年,为什么你现在还要回来,继续招惹……” “我没有想报复他。” 宋瓷眨了下眼睛:“什么?” 薄迟认真地、一字一顿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任因。” “……”宋瓷不自在地侧过了头:“知道了,对不起。” 哪怕是到了这种地步,薄迟依旧可以教养很好地回答“没关系”,顺便还纠正了一下经纪人的用词:“说‘仇人’有些夸张,我的‘仇人’和席招他们对付的是同一群人,任先生是那些人的‘帮凶’而已。” 宋瓷期待地问道:“那就是说你可以原谅他咯?” 薄迟:“不能。” 宋瓷:“……” 宋瓷又翻了个白眼,继续掐花去了。 娱乐圈有干净的人吗? 或许有,薄迟自认不是,而他在这圈子里沉浮这么多年,仍然只觉自己唯独见识过夏之竹与任姝涵两人清清白白。 “干净”是个怎样的词,薄迟无法做出明确的定义,但其中至少应该有一条:一路行来,问心无愧。 这个圈子的利益实在是太多,也太少了。 多得让人前赴后继地拥挤着、互相踩踏着向上攀爬,少得只够那为数不多的二分上流独占八成利益,剩下更多的人为了那些上流眼中的“蝇头小利”无限暴露放大出太多太多不可考验的人性丑陋。 第一次知道为了给自己谈资源,母亲竟然不止一次地被各路牛鬼蛇神暗示过陪睡,薄迟是回家吐了很久很久方才打开反锁的房门,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告诉一脸忧虑的母亲:我只是有些中暑。 中暑。 薄迟的前半生好像一直在没有休止地间歇性持续中暑。 头晕口渴、四肢无力,面色苍白大汗、皮肤灼热又或湿冷,血压下降、心率增快……在过去的年间,薄迟曾不止一次地拥有过这些症状,最严重的两次都在十八岁,间隔时间也很短,分别就在他母亲去世之后不久与他忽略掉任因的短信准备登上去大学的飞机时。 “我觉得……”宋瓷谨慎地措了措辞,借着余光打量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艺人,“你心理负担不要那么大吧,你知道的事,你妈妈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她没有打算告诉你,也许就是不想看到你这样自苦。” 很久以前,薄迟的爸爸也曾跻身于那群手握权势之徒的身边,他和别人不一样,娶了青梅竹马为妻,两人举案齐眉,若不是后来他在妻子十月怀胎时仓促间客死他乡,薄迟后来未必会走上这条从影之路。 他以前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流亡海外生下自己,依靠贩卖画作和捡洋垃圾为生才勉强养活自己和小儿子。薄迟从小就被母亲教育“不要问为什么,只想怎么解决”,而事实证明这类毒鸡汤骗小孩很管用,他几乎从来没有问过任何母亲答不上来的问题,小小年纪就老成懂事得让人心酸。 后来,或许是老天终于看不过眼了,突然间竟有富商表示欣赏艺术家的画作,花大价钱买下薄夫人的作品乃至之后的版权不说,甚至还主动邀请他们母子重新回到自己的故土家乡。 那个时候薄迟还真的以为自己遇上了好人,没有怀疑便在好人的建议下走上了他为自己铺好的路,甚至将好人家的孩子也当做是真正的小天使那样爱护。 当然了,“没有怀疑”只是假象,小时候的薄迟也只是比长大后天真了一部分而已,骨子里仍然是多疑自私的。 他对任因……无论最开始看着任因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后来薄迟的确走入了任先生狡猾的陷阱,近乎纵容地任由起小孩在自己的安全区里没有顾虑地奔跑。 可他好不容易保护好了妈妈,保护好了任因,但却在母亲去世后意外地得知,原来当年害得他家破人亡,任先生也有一份苦劳。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只是被算计的其中一环而已。 薄迟怎么可能不回击。 宋瓷:“你对自己性格缺陷这一部分的剖析实在是诚实得令人欣赏。” 薄迟反唇相讥:“一颗棋子的自我修养,你不也是一样?” “……”宋瓷无力地按了按太阳穴:“你如果把呲儿我的劲头用在诸位当事人身上,此刻一定不会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 无法反驳。 他又不说话了,依这个状态下去,宋瓷真是十分忧心自己的艺人在胃溃疡痊愈之前会不会先患上忧郁症。 这年头什么情况啊,没点病症在身上当不了艺术家吗?为了给后勤人员减轻负担,大家以后进娱乐圈之前能不能先体检一下啊? 宋瓷想了想,又把话题切了回去:“我记得你说过,本该负责善后的任先生当年没有对你们下狠手,是因为他太太习惯性流产,想为妻儿积点福。后来好不容易怀了孩子,医生又诊断大概率难产,任先生求神拜佛,最后竟又想起你们。” 说起来薄迟可能还要感谢他,在他妻子大出血去世后竟然没把报应算到他们母子头上。但他欺骗薄迟、利用薄迟,甚至直到今天仍然在用薄迟来给儿子铺后路是事实。 “所以我其实可以理解你……” 薄迟抬起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出神而安静地再一次回答了宋瓷最早的问题。 “我不是好人,但我也没想毁掉任因。” 干干净净的任因,嘴硬心软的任因,任性的时候永远有他娇惯的影子存在身后的任因。 薄迟小声地、像是害怕稍微大声些就会被别人惯常当做谎话那样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喜欢因因的。” 71 “晚上好,美杜莎” “爸爸,我回来了。” 任姝涵输完密码锁,一把推开了老宅的大门。 往常这个时候,他爸爸任先生一定会立刻从各个角落闻风先至,用洪亮的声线问候自己的宝贝祖宗,但今天屋子里却空荡荡的,一丝人气也无,甚至连帮佣阿姨都没一个在的。 任姝涵一扇一扇推开一楼的房门,又扶着栏杆跑上了二楼。 “爸爸?老爸?老爹?老任?!” 转了一大圈却是无功而返,任姝涵不由地皱紧眉头——老头子见天儿变着花样叫他回家,今天好不容易抽空回来,现在又上哪去了。 长公主没耐心,但“没耐心”通常只限于在家之外的地方。 他家教好,从小父亲就告诉儿子,家庭之外的情绪不要带回家里。虽然在外看起来无法无天,但其实任姝涵在家在外都极有分寸,甚至可以说在家的时候他还要更有分寸些,熟练到精通地掌握着撒娇与懂事的力度天平。 只剩下最后一间屋子了。 任姝涵走到顶层,看见了没有掩紧的书房大门。 “爸爸?” 仍然没有人回应。 任姝涵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里有些意外,原来平平无奇的书房也会在某种氛围之下突然变成潘多拉的魔盒,故意似的从缝隙向外散射惑人的暖色光芒。 他敲了两下,犹豫之后还是顺势推开了将掩未掩的房门。 手机铃声约好了似的同时响起,任姝涵没有看来电显示便在耳边接通了电话,他听见好像有女人在自我介绍她叫“宋瓷”,但任姝涵却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桌边有一只精致小巧的陌生礼物盒,他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魔盒里的潘多拉魔盒。 “任先生,你在听吗?”宋瓷耐心地询问。 “在。” 任姝涵站在桌前,盯着空白卡片看了很久,直到电话挂断,他才捏起桌上的钢笔,在纸上复刻了赠送者的签名。 “a bc” 全天下最好造假的名字。 薄迟是个美杜莎。 在少年任因的日记里,他这样中二但一本正经地写道。 不可以看他,在瞳孔被注视的一刻,你将被智慧女神诅咒,失去理智,永远堕入坏家伙的迷魂陷阱。 那些年少时的日记早已被当做黑历史被封存进了箱底,但长大后的任姝涵……还是这么想的。 在太阳落山之前,任姝涵开车去了郊外,一步一个台阶地和月亮一起登上了雁清山上的雁清寺。 任姝涵的信仰不纯粹,只逢年过节才在父亲的督促下想得起来要去向神女娘娘求一个心安。 通常情况下,他其实都不会来到这些宗教神话色彩浓厚的地方,而这一次比藏在寺门后神隐的神女娘娘更早出现在他眼帘中的,更是一个从方方面面出发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真神奇。 任姝涵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心想原来那天他没骗人,原来除了上帝和他自己,薄迟也真的会有其他的精神寄托。 天天搞封建迷信,他在大学一定没有好好学习辩证唯物主义价值观。 任姝涵没有作声,薄迟竟也没发现他,只是披着外套倚坐在柱廊上,脸色苍白得甚至有些透明,不知道是不是又是一场精心演绎的苦肉计。 这招大影帝用得很熟。 之前的时候,薄迟偶尔仍然会执意要送排练结束的任姝涵回家,车就停在地下,发送的信息无师自通的委屈,仿佛只要任姝涵搭了别人的车,他就会在那里一直枯坐到天明。 吓唬谁啊他。任姝涵一边翻白眼,一边坐上了小陈的副驾驶。 回家洗澡、吃饭、通读剧本,吃零食,看电影……凌晨两点,任姝涵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拧着眉毛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决定去饭后消一下食。 但这决定一闪也就过去了。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任姝涵想。 但我至少可以控制自己的自尊。 他相信薄迟比他更为爱惜自己的尊严,做不出在注定无人归来的车库里枯等整夜的傻事,甚至没准他只是随口哄人压根儿没去都说不准。而为了彻底不再想起这种傻事,任姝涵决定当下立刻马上就去睡觉。 但在走到窗边的时候,他却命中注定般垂下眸子,看见了楼下那一道似要被凝在夜色中的身影——在此之前任姝涵都不知道,原来他已经对薄迟熟悉到了这种相隔这么远都能一眼认出来那个王八豆是谁的程度。 但也可能是幻觉,是他错认,任姝涵自我安慰。 他忘记了自己后来在窗边又坐了多久,而第二天清晨被朝阳晒醒眼睛,任姝涵第一反应便是回过头,刚好、又或仍然只是错觉地看见窗外那道背影转身离开。 任姝涵几乎从一开始就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拿薄迟根本没有办法。 就算那晚他没有看见薄迟或者看见的根本不是薄迟,就算任姝涵是个瞎透了的近视眼,他迟早有一天也还是会彻底投降抑或心灰意冷——二者的区别只在于薄迟能、或者说愿意骗他多久。 爱情不该这样,他们的关系不对等,可任姝涵能做的却也只是背对着薄迟装作看不见他。 都怪他们一个个非要叫他公主,古往今来,又有几位公主能真正做到把控自己的命运。 雁清寺里,薄迟像是终于从意识到此间非梦的恍惚中醒过神来,他缓缓抬眸,瞳仁在意识到自己被注视了不知多久的情况下颤了颤,半晌才沙哑着嗓子开口:“你来……” “来看你。”任姝涵抢答。 “晚上好,美杜莎。”他小声补充,没有叫美杜莎听见,但看美杜莎痴傻的情态,看样子是胃溃疡的时候把脑子也伤到了。 而他竟然还在笑。 “你又这样。”任姝涵看了薄迟一会儿,忽然打破沉默。 “开心时笑,不开心时笑,无所谓开心不开心的时候也是笑。我以前觉得,无论在外面什么样,至少你在我面前笑得是非常自然的,但后来,连我也不确定这个曾被我确定甚至坚信的认知了。” 任姝涵注视着笑意渐渐减淡的薄迟,认真道:“你看,你演太久了,我都不知道,你现在不笑了,会不会也是在演。” “……” 薄迟垂下眸子,许久又低下了头。 他没有解释什么,但仿佛在无声地表达什么。 “你生气了?” 薄迟不讲话,任姝涵先发制人:“你敢生气?我还没生气。” 薄迟又笑了出来,但这次他保证是真心诚意地想笑。 “没有生气,你也不要生气,”薄迟像是被风吹倒了嗓子,“我刚才在许愿。” 虽然我许在这里的愿望好像从来没有成真过。 “什么愿?”任姝涵问。 薄迟答非所问地说着胡话:“因因,他们丢掉了我给你的玫瑰,你是不是也要把我丢掉了?” “……” 任姝涵也哑了:“你没有听见徐杰青说的话吗?” 他生薄迟的气,不想同薄迟讲话,于是学习薄迟,找中间人转告。 “听见了呀,你不要我了嘛。”薄迟弯了弯眼睛。 “可以理解。”他说。 但我不想接受,他在心里说。 ——我再也不要喜欢薄迟了! 十几岁情窦初开,朦朦胧胧尚且对自己的心思毫无认知的任因在看到薄迟的最新绯闻后大声宣告,但还没来得及在日记本里更新这则意味不明的心情,任因便在气冲冲下楼喝水的时候看见了他决定再也不喜欢的人。 是单方面地看见,隔着楼梯和隔断,远远地,一眼就从背对着自己的那道白衬衫认出了客人是谁。 有的时候吧,视力和听力太好也不是好事。 薄迟和任因的爸爸在客厅里说话,任因缩在二楼拐角的楼梯上,听见爸爸问道:“你想好了吗?” 薄迟回答:“想好了。” 任先生:“他已经很生气了,以后知道这些事,只会更加生气。” 薄迟:“我不会让他知道。” 任先生一直都很欣赏薄迟,这是唯一一次,任因听见爸爸用那样嘲弄的语气和薄迟讲话。 任先生:“有自信是好事,但在感情上却极有可能迎来死路。” 薄迟依旧淡定:“总比任先生处处皆是死路要好。” 那一天,任因等了很久,但除了关门的声音,他没有等来两人的任何回复。 任姝涵一直知道,薄迟和自己的爸爸有秘密,但最终只是选择转身回到楼上的他却从来没有试图向任何一个人求过答案。 长公主总是期待可以用信任来换坦诚,用真心来换真心,但等了这么久,却仍然等不来任何人的剖白。 等不来就不等了。 任姝涵走过去,将攥了一路的拳头伸到了薄迟面前。 喂,坏家伙。 任姝涵问:“你送的花是这个吗?” 月光洒下来,红宝石玫瑰安静地躺在男孩翻过来摊开的掌心里。 72 “坏家伙” 坏家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任姝涵把玫瑰重新收起来,也不看他,兀自走上台阶坐在了薄迟身边。 因因总是聪明的。 童星薄迟上学的时候,总会因为各种原因请假,一年中出现在校园里的时光和他出境的频率比起来着实屈指可数,和他比起来,任因算是非常优秀的好学生。 但他的学习成绩还是没有薄迟好。 真见鬼,任因想,那就只好等鬼回来了辅导自己。 可当真正辅导的时候,举一反三都是小意思,有时候任因甚至还会给薄迟一个完全没有想过的思路。 即使是被当做金枝玉叶那般真正娇惯着长大,任因也长成了薄迟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模样。 哪怕最开始的确是因为感性过度才走进了这一行,哪怕时至今日仍然没有真实地爱上这个圈子,任姝涵至少也已经把自己从事的一切真切地作为自己的事业,无时无刻不在一门心思研究怎么认真地向前走。 他说不出“某种程度上我能走到今天还要感谢薄迟”这种酸话,但很多时候,当他演戏和面对各种镜头的时候,薄迟的确总会像一个无形的精神导师,站在他的眼前,向他无数次地演示正确答案的解法。 薄迟的答案总是标准的,但有的时候,任姝涵还可以在他之上再做出一些出彩的附加答案,走到今天,当真实的任姝涵表现得越来越好,幻象中的薄迟也出现得越来越少了。 见不到他的大多数时候,长公主心里总有无数劝诫自己的道理,而且它们的效果通常都很好。 有时忙得狠了,他甚至可能在那连轴转的几天里都不会想起薄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任姝涵心中方才会生出一点淡淡的或许可以名为“不舍”的东西,就好像看见了他即将彻底放弃初恋的不远之后的未来。 ——这些徐杰青都曾完整地转告给薄迟过。 他以后应该也不会被任何人欺骗的吧。 任姝涵其实、可能,并不需要别人保护,一切不过是薄迟和任先生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其实是不是不应该回国的啊。 怀念又遗憾地闭上眼睛时,薄迟忽然听见了一句“我可以接受你”。 我可以接受你。 ……谁,接受,谁? 像是突然失了聪,薄迟好半晌过去才非常迟钝地缓缓抬起目光。 没反应拉倒,任姝涵自顾自地又退回去一档:“我可以给你个机会,薄迟。” 明明说的是最最令人心动的句子,任姝涵的语调却冷静得丝毫不加缱绻之意。 “但你能先和我说句实话吗,你为什么总是那样对我,我看起来幼稚到了可以被随意对待的程度?” 摇头是下意识的举动,薄迟答话的声音很轻。他像是害怕惊醒任姝涵,让眼前人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胡言乱语,更像是害怕他在意识到之后彻底离开这里,再也不回头。 任姝涵没听清他的答案。 “你不幼稚。” 薄迟认真地、第一次这么努力地试着将胸腔中为数不多的所有诚实拼在一起,可撑到最后,仍然只能拼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想相信的“因为一些我自己的事”。 “那你挑一个告诉我吧,”任姝涵想了下,又做出补充,“可以是最无关痛痒的,但必须是真实的。可以做到吗?这已经相当放宽条件了吧。” 很久,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薄迟终于从被定格的石化中醒过神来。 他转过头,在月亮下注视着任姝涵明亮的眸子,认真道:“我希望你记住我。” 美杜莎念什么咒呢。 任姝涵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懂:“你说什么?” 薄迟扯了下嘴角,被冷风吹着轻轻咳嗽了两声,无奈地小声解释:“我希望你忘不掉我。” 像是被愚弄了似的,任姝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抬头看向夜空,半晌,又睁大眼睛看回来,连声音都变了调:“我为什么会忘掉你?” “你还记得何路林吗?”薄迟问道。 任姝涵眉头紧皱。 薄迟自顾自地开口:“你们从幼儿园就认识,比你我相识更早,你们曾经是彼此最好的玩伴,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注视你、跟随你,但你现在还记得、在乎这些事吗?” 任姝涵几乎要气笑了:“你是想说我没心没肺吗?” 薄迟摇了摇头:“因因,没心肝的是我。” 我不敢亲自去看你,是因为我期待、但也根本不敢知道,没有我你似乎过得也很好、更加好,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需不需要我,你还……愿意回头看我吗? 因为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爱我,因因。 任姝涵忽然之间冷淡极了:“你知道这个答案极有可能让我更加排斥你吗?” 薄迟可恶但真诚地点了点头:“所以我并不想告诉你。” 想包括其他的答案一起瞒他一辈子,但又知晓任姝涵是怎样非黑即白的性格,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但迟迟抗拒面对事实,一拖再拖,最后变成这样难看的局面。 薄迟捏了下指节,忽然决定一口气说完:“其实也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别骗我,”任姝涵打断他,“如果不能保证对我说的每句都是不敷衍的实话,以后你还是不要再同我说话了。” 任家的小公主若是学医应当很有出息,总是一针见血命中穴位,医死人肉白骨想来都不在话下。 薄迟在老中医面前放弃了这次坦白的机会。 任姝涵笑了。 你看,他总是这样,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仍然有所保留,惹人生气,却又总能有意无意留下些蛛丝马迹教人心软。 任姝涵的语气中有很明显的无奈,眼神却格外清明。 “薄迟,我的确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不要面子地说,我以前还挺吃你这套的。但坦白说,我仔细想过,继续喜欢你对现在的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任姝涵早就说服自己了,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薄迟对任因没做过任何逾矩的举动,对单相思的自己也不具有非解释一切不可的义务。 任姝涵和夏之竹说过,我早已接受他不会喜欢我的事实。 有“但是”吗?夏之竹问他。 有吧,任姝涵回答。 但是,这一切假设的清醒不是建立在我没有看见他的前提之下吗? 如果看见了薄迟,那就只能灵魂出窍一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飞蛾扑火,哪怕知道获得圆满结局的可能性如此之低,仍然不要命地想要去试一试自己会不会是那万分之一的例外。 薄迟说他喜欢自己欸。 在听到的一瞬,比起荒谬,他更为心底最深处那颗即将枯死却于当下忽然生出雀跃的花芽感到酸涩无奈。 若薄迟的喜欢是真,任姝涵当然开心,但归根结底他仍然不相信薄迟,而信任是一段感情中最珍贵的东西,没有地基便贸然筑城不啻于一场不考虑后果的冒险。 任姝涵不喜欢冒险,但他却总在为了薄迟冒险,而无论最终结局是什么,他现在想要一个结局了。 “我可以接受你,薄迟。” 任姝涵重新看向美杜莎的眼睛。 “认真是最好,耍我也无所谓,但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只要结束,就是永远结束,你接受吗?” 游戏还没开局,任姝涵已经翻开了自己的所有底牌,赌场上你我胜率瞬息万变,赌注是不知属于何人的一颗真心。 薄迟垂下眼皮,靠近了他。 明明该表态忠诚,他却鬼使神差地得寸进尺。 “我可以吻你了吗?” 任姝涵嗤笑一声,贴近他的嘴角,讥讽般回答:“那天晚上,你可没有这么绅士。” 薄迟一愣,任姝涵却已拽住他的领口,主动向自己拉去。 偌大的雁清山盛不下一再而三的骗子和装疯的醉鬼的心愿,不高尚的人各怀心事地相拥在一起。 任姝涵捏了捏薄迟埋于自己颈间的柔软发丝。 真心换真心是童话里的故事,而他们置身的圈子里遍地都是在逃的男女公主在卖弄风姿、哗众取宠。 我们从未真实地身处于童话世界之中,这只是个“王子公主”浓度过高的光怪陆离的虚假名利场。 但那又如何,任姝涵傲慢地想。 我生来就是执笔的那一位。 73 “你抱紧一点” “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便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童话故事书翻到最后一页,当一板一眼地念完结尾的最后一行字,夏之竹抬起头,和坐在枕头上一动不动的金渐层猫咪对上了目光。 猫的名字叫小呆,脑袋瓜也是真的有点子弱智,一不留神就会变成斗鸡眼。为了避免它恍恍惚惚撞上家具,季柏岑几乎每天都要把自己拴在宠物身上。 就连平时出差在外他都要把小呆带在身边,幸好这几天夏之竹回来,小呆有了新的绑定对象。 虽然忍不住要怀疑小呆到底能不能看懂自己刚才在干什么,但夏之竹其实也没有真的在给傻猫念睡前故事。 “它刚才又对眼了欸。”夏之竹小声地告诉视频通话那端的人。 像是怕被小呆听见伤心,他说猫坏话的时候还特意背过了身,只差用嘴型腹诽。 对面的镜头晃动调整了一下,原本只拍到男人手腕的视角上移,席招……把夏之竹的手机扣到了床上。 “……你该睡觉了。” 夏之竹坐在沙发上抽回手机无果,只能抬头看向席招,委婉地表示:“你现在应该在另一个房间里。” 这是柏哥专门留给他的房间,席招应该住在客房。 “睡不着。”没收了夏之竹手机的席招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卧室的壁挂电视,刚好这会儿电视台正在播《慕丝客》的预告片片段,夏之竹很快就被屏幕上流畅的古装剧画面吸引了注意。 席招坐在他身边,不甘示弱似的丢出一句关怀:“冷吗?” 夏之竹还在感叹后期制作的精良和眼花缭乱的打斗场面,顺口回答:“不冷呀。” 席招:“。” 夏之竹从电视机屏幕上转回了目光。 席招一言不发,看起来不大高兴。 夏之竹好像有些懂了,试探道:“好像又冷了。” 席招垂下眼睑,唇角轻轻勾起:“嗯?” 夏之竹还在眨眼睛。 席招支颐以待,好整以暇。 终于,养熟的小熊凑过去,伸开手臂主动环抱住了男人的腰,偎在他的肩上眨眼睛:“我好冷,席招,你抱紧一点。” 心头像是被小呆的猫尾巴挠了一般,有点痒,但很柔软。 席招低下头:“嗯,抱紧了。” 距离《慕丝客》播放只剩下最后半个月,在剧组的邀请下,夏之竹终于结束了悠长到近乎漫长的休假,计划去参加一档宣传综艺的录制。 但在此之前,却是公司那边先邀请他为Sean的单曲录制MV。 还是那曲《夏日寂》,而共同作词的夏之竹则是夏日的唯一饰演者。 久未正式出镜,造型是聂子瑜带着家当亲自跑来给他设计的。纯白色的深V西服,仿佛出自他身一般真实的白色短发,为了完美,聂子瑜甚至把夏之竹的眉毛和睫毛也暂时地染成了无暇的白色。 太过极致的纯色,唯一的异彩便是珍珠项链上挂的那一颗水蓝色的宝石。 这样干净又夸张的修饰很少有人能出色地驾驭,可夏之竹天生有种奇妙的气质,纵然暴露在空气中的单薄肌骨惊心地透着脆弱的血色,但当夏之竹背着手心不在焉地立在池畔,当金色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洒在身后砖红色的深墙高院上时,他却又真的就地变成了一枝柔韧向上的植物,没有人可以对这种透明奇异的美感说不。 /我用一条命 去换一朵花 /我的尸体不会烂在泥里 /我会像鸟儿一样 /长眠于晴空 乐曲的最后是一段风吹海浪的声音。 Sean在画外音里采访在MV中被世人同时爱慕与痛恨的夏日:“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个问题没有预告,没拿到剧本的夏之竹想了想,最后回答:“没有吧。” 于是画面便戛然而止。 重感冒的席岳熬夜剪了几个晚上,最后在给如花一般的诸位领导审核完毕之后便上传到了社交网络,文案就四个字:分享视频。 他和夏之竹一样,没什么话好对大家说的。 爱听不听,爱看不看,爱怎么理解,全都随你们去吧。 具体后话不表,当这份工作完成,夏之竹紧跟着就去了燕城准备新综艺的录制。 行程保密,住酒店不方便,当夏之竹拉着席招出现在季柏岑家门口时,刚刚通宵工作补完觉的男生整个人都被吓到了云里雾里去。 直到席招先说了一句“你好,我是夏之竹的男朋友”,夏之竹的发小方才抱着傻猫一脸麻木地将手伸到夏之竹面前,梦游似的请求:“掐我一下呢,汤汤。” 于是夏之竹立刻不客气地掐了他一下。 恰赶上这几天鲸意TV要举办主播盛典,季柏岑也拿到了邀请函,在美美地获得了前任大老板的亲笔签名后,季柏岑大大方方出行,出租屋便刚刚好地借给了发小和发小的男朋友暂住几天。 当然了,报酬就是帮他看好猫。 “你困了吗?”夏之竹抱着小呆问席招,“我可以再给你讲一个故事。” 席招和男生怀中的傻猫对视了一会儿,忽然道:“换个故事吧,其实我不是很喜欢童话。” 给小孩子看的童话故事,最终总会完结在“王子和公主结婚了”。但结婚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辛德瑞拉会不会被王后要操持的王宫事务磨成性格古怪的老妖妇,白雪会在和王子吵架后搬回七个小矮人的娘家吗,睡美人……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欸。”夏之竹伸手在席招眼前晃了晃。 因为众所周知的超忆症,他也总是容易想太多,晚上睡不着失眠的时候,夏之竹也思考过很多有的没的东西。 但季柏岑安慰他:你就把他们都当做偶像好啦,作为粉丝,只用喜欢偶像展示给你的人设,不用过度追求了解对方真实的生活。 很有道理,但这更有可能是柏哥在经历过数次塌房之后看破红尘的自我安慰之语——要知道,白鸽使者的粉丝们在直播间里可都尊称他一声“五塌房王世子”的。 “你很喜欢他吗?”席招忽然问道。 夏之竹没反应过来:“谁?” 席招指向已经将肚皮摊得朝天的小呆:“你的发小。” 说起季柏岑的教诲,他总是头头是道。 夏之竹弯了弯眼睛:“当然啦。” 席先生一言不发,好像吃醋了。 夏之竹有些为难,但好在有经验,上一次任姝涵吃他和席岳的醋,夏之竹也曾成功解除过危机。 “但我对你们的喜欢是不一样的。”夏之竹说。 席招捉住他的手腕,皮肤饥渴症似的低头靠近男生温热的脸颊:“哪里?” 他又在为难夏之竹,好在最近小明星赋闲在家看了许多书,也学了一些修辞。 “我喜欢柏哥,觉得他像一棵和我一起长大的树,从小树苗逐渐变得高大,”夏之竹眼睛睁得大大的,开始类比,“我喜欢你,一开始觉得你像星星。” 只可仰望欣赏,不可靠近触摸他的冷光。 席招循循善诱:“后来……” 夏之竹:“也觉得你像星星。” 席招又不开心了。 但夏之竹却张开手心,做出了放烟花的动作。 “但是是落到我心里的流星,在降落到夜晚的草坪上时,倏而炸开烟花,变成了我手中的一把伞,陪我一起看接下来的流星雨。” 听起来还可以。 席招没什么特别反应地看了夏之竹一会儿,忽然道:“重来一遍吧。” 夏之竹:“什么?” 席招把夏之竹的手机又拿了出来,十分熟练地点开与自己的聊天界面,指腹停在了语音键之上。 “刚才没录上。”但现在他已做好录制准备。 夏之竹侧过头笑了。 好吧,原来席先生只是假装吃醋顺便撒娇。 幸好他撒娇的对象记忆力十分强悍,接下来,夏之竹一字不差、原封不动地将这段13秒的小作文永远地留在了席招的2GB微信收藏内存中。 即将在燕城录制的综艺是一档生活类纪实真人秀,常驻嘉宾是圈内德高望重又有梗的两位知名前辈,节目每一期都会邀请一些嘉宾好友来到他们守拙于繁华之外的田园小屋做客,聊聊吃食与人生之类的小事。 来之前,席招问过他:你到时想和谁住在一起? 夏之竹回答:我想和你在一起。 可以吗?不可以吗? 席招顿了顿,说: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小学生级别的对话,而夏之竹随即便做出了诸如“啊”“真的吗”“我这么幸运呀”的惊讶表情。 其实知道他是在哄人安心,技巧也生涩得很,但席招还是没忍住垂首蹭了蹭他的鼻尖,顺势又吻了一下夏之竹软软的唇瓣。 他咬得很用心,力求在属于自己的每一寸领地上都留下禁止他人冒犯的气息。 好不容易被松开,莉莉又有样学样凑上来做了一整套——不过到底席招和莉莉是谁在学谁,这件事几位当事人/狗仍然持保留意见。 夏之竹也想起了即将在综艺里遇见的同事。 私心里,他最期待与任姝涵重逢,但长公主最近虽然也同在燕城,话剧巡演却很忙,未必能抽得出时间参加录制。 当年参加那档选秀节目,夏之竹整体过得并不开心,但可以借那个节目认识任姝涵,夏之竹感到非常开心。 席招问他:“没能在那里正式出道,你难过吗?” “还好吧,”夏之竹捏着小呆的肉垫和小猫玩起了伸懒腰的动作,“我本来会的东西也不太多呀。” 但他样貌好,会创作,声线特别也愿意努力,在那个最终出道的团里,比不上夏之竹的人实在有太多。 作票强捧、恶意剪辑、提前锁定出道位都不是稀罕事了,席招看着夏之竹,第无数次想,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被霸凌了啊。 席招忽然伸出手指点住了夏之竹的太阳穴。 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男孩子一动不动地定住了。 “可以动的。”席招提醒他。 夏之竹眯了眯眼睛,被小呆附身了一般好奇地与席招对视。 席招想问夏之竹,以前是不是被欺负过,但这个答案根本都不需要对方告诉自己。 席招也想问夏之竹,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欺负他的,但他又害怕会就此撕开夏之竹的伤口,毕竟我们呆竹子和别人不一样,天生缺少记忆的白血球,疗愈能力非常弱小。 席招爱慕夏之竹,一般人都会在爱人时更加强大,但他却在爱人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真的无所不能。 于是席招最终只好更加怜惜地抱住他的竹子。 席招竟然是脆弱的。 但伟大的人不都是这样的吗,比谁都脆弱,也比谁都勇敢。 而他现在就正在做一件大家都没有做过的事。 夏之竹祝福一样吻上了爱人的眉心。 “不要怕,席招。” 你可以成就一切,我最亲爱的。 74 “《慕丝客》” 十月初,各大电视台与视频转播网站正式播出了《慕丝客》的完整预告片。 和时下热门的改编IP不同,这部古装剧的剧本是导演何均从他工作邮箱的垃圾桶里捡出来的,在此之前,编剧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业余选手。 故事是古装群像,有武侠,有权谋,有恣意潇洒的儿女情仇,也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大爱大恨。元素很多,但主题鲜明,围绕男主角宁王殿下的鲜衣怒马少年时、隐忍朝堂求复仇与最后为国“牺牲”终而隐世于江湖的半生展开。 不算创新的剧情,但胜在人物刻画极为丰满,男主角在落于最深的困境时仍然可以挣出仇恨嬉笑洒脱,而除了诸位主角,便是一个后院里的管家、扇子铺的老板也都有着生动起伏的形象与故事。 而尽管戏份不算重头,夏之竹也很喜欢他在《慕丝客》中的角色。 在最初拿到的剧本里,夏之竹饰演的六一是宁王殿下贴身侍卫的小师弟,自小被送到山上,几年前师父辞世,他下山寻兄长时顺道入了王府,年纪轻轻便做了府中的管家,将这一院子的五大三粗、孤儿寡母与人情琐事处理得样样停当。 后来换了新剧本,其实也是最早的那版剧本,六一的身份一下有了巨大的转折,而为了剧情衔接,何均又加拍了两场重头戏。 一是先帝辞世之前委派年轻的皇弟悄悄找寻一对隐居民间的母子,在江南水乡僻静的小院里,宁王与皇兄此生最爱慕却也唯一得不到的女子对谈。 二是一路沐血杀回城中的少年王爷在后臣“先帝驾崩”的哀唱中从大殿内走出,攥着手中不知真假的遗诏,看大雨中在长阶下跪得浩浩汤汤的满朝文武。 夏之竹参演了第二幕,但镜头是另外一场。 他还记得拍摄那天宛城的雨的确下得很大,他手中打一把油纸伞、怀中抱一把油纸伞,在王府门口焦急地翘首以盼他的殿下归来。平日里最最讲究的人,此刻连披风上沾了泥点也不关心。 他是身居高院的书生,不晓门外的血雨腥风。 宁王在入城时亲自斩下舅舅的头颅,六一在游廊上追逐砸了古董满王府撒欢的京巴。 宁王一步步走向隐于层层帘帐后的杀父仇人,六一在后厨嘱咐小丫头为王爷备好姜汤。 宁王看着只差一口气等他的皇兄,欺骗他他爱的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六一正忙着给后苑里娇贵的兰花们支上雨蓬。 宁王在大雨中用前所未有的萧杀语气念出皇位的最终归属引得满庭哗然,六一在王府门口撑着伞回头向催他避雨的嬷嬷笑着眯眼。 隔着望不尽的雨幕与高院宫墙,宁王淋着雨走到人群散去后铺满青砖的大殿广场,弯腰捡起了临行前小管家去庙里为他求的平安符。 有人重重叩门。 六一撑着伞跌跌撞撞地跑去启门,欣悦的一句“殿下”,被门外密不透风的宫廷禁卫卡死在了喉间。 他们竟然叫他“陛下”。 小皇子终究还是没有瞒过他最想骗过的人。 故事里的六一前期比夏之竹本人要更加爱笑,小书生偶尔狡黠,更多时候温柔。 后来被锁进深宫的那把龙椅里变得不爱笑了,当望着那个曾笑眯眯带他跑马追蝶的小王叔只剩疏离恭敬的背影,明明早就身居其位地学会了为君者的喜怒不形于色,但在寂寞深宫的酒醉之后,少年天子却仍然只敢凄惶地小声命令眼睛像他的宫妃:“你不可怕我。” 相比起故事后半段形象更加复杂的皇帝六一,夏之竹拍摄时却要觉得骨子里依旧存着天真的小书生六一演绎起来要更加困难些。 灵动的、柔婉的、稚嫩但也可靠的,那个时候,这些形容词似乎离真实的夏之竹很有一段距离。 席招来探班的那一次,夏之竹刚好卡在宁王第一次带六一出外踏青泛舟的情节,明明是很简单的画面,何均却叫了好几次“卡”。 他说夏之竹笑得不好,叫他自己去悟,夏之竹还没悟出来,先等来了席先生。 宛城的一场太阳雨,借着影视城里人们七彩的伞面漫射,浇亮了席招心中蒙尘的角落,也在某一瞬间让夏之竹懵懵懂懂半悟了何谓“真心地想笑”。 想笑的时候,嘴角不一定是非要高高上扬的,先是心跳想笑,而后是眼睛想笑,最后才是不由自主地唇畔轻弯。 送席招离开之后,夏之竹一次就过了那场戏。 前段时间有媒体采访何均时,故意挑了最近话题略微敏感的夏之竹,询问导演对男三号的看法。 做为夏之竹第一位正儿八经、曾被他笨到怀疑自己专业的演技老师,何均此次的回应也很简单:“他能来演六一,我很荣幸,更加庆幸。” 这段采访播出之后,有人感激,也有不少人质疑导演是否有借机炒作立人设的嫌疑,何均没有直面作答,只是建议大家从剧中获得答案。 正式预告片中,夏之竹作为六一杀青的那场戏被完整地剪了进去,下山的小书生在喧嚷的街市上伸手揭开帷帽的轻纱,眼中有谨慎,有平静,更多则是清清冷冷的好奇。 当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少年倏而揭开冷情、回眸安静一笑的那一幕动图,在当天就获得了十几万的热转并轮入了各大二创视频剪辑者的必选素材。 这盛世如颜狗所愿。 此次录制综艺,剧组一共派来了七八个人,一二三番齐上阵,扎扎实实地来了一期《慕丝客》专场。 通常情况下,这种综艺一般都会把镜头主要分给主角和热度较高的明星,而一直以来夏之竹的热度虽然并不算小,但正面情况的占比就比较微妙了。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老老实实做绿叶陪衬的打算,但才刚从将他送到目的地的赞助越野车上下来,夏之竹就被人结结实实地抱住了。 是席岳的心上人——女一号冯珈。 在镜头下,香香的大姐姐久违地揉了揉夏之竹的头发。 而在镜头捕捉不到的地方,女人笑着和他说小话:“宝贝不要怕,我是被派来保护你的硬糖代表。” 虽然其实应该是由他来保护粉丝的,但不得不说,席岳,你眼光可真好啊。 “那可不。” 席岳勾起唇角,超级得意地扬起了下巴:“珈姐是最好的。” 上午的拍摄工作刚刚结束,最近几乎要与同事绑定的Sean和夏之竹在村中阿婆家里又带孩子又编竹篮忙活了半个白天,闹了不少笑话,给后期创造了丰富的剪辑素材。 当然,剧组的其他人也没清闲到哪里去,下午两点终于吃完午饭,一大帮人各自回了卧房休息。 席岳好像总是“姐姐”“珈姐”,没完没了。 《慕丝客》拍摄时,Sean以“为制作电视剧插曲采风”为由赖在剧组不走。虽然平日里总是一副拽得二五八万谁也不爱搭理的样子,但每次冯珈路过时,他总会从躺椅上瞬间弹起,摘掉耳机,老实乖巧又甜蜜地唤一声:“姐姐。” 每次看到这一幕,夏之竹总会想起小郑提过的最近影视圈大热的“美艳笨蛋姐姐x温柔腹黑弟弟”cp类型,虽然夏之竹在长公主的教育下从不真情实感嗑圈内cp,但看冯珈回回被呼唤后歪头微笑的模样,他偶尔也想过,没准这两人的确是双向…… 席岳伸了个懒腰:“别了,我现在看到‘双向奔赴’四个字就牙酸。” 就在上个月,一向没有绯闻的冯珈忽然爆出了与圈外竹马的恋情。是她高中未果的初恋,如今又重新在一起了。 双向奔赴的自始至终都是别人,席岳单方面地失恋了,但他表现得却好像完全没有一个失恋者该有的神伤。 上午在阿婆家,在他们两个男生对着哭泣不止的小朋友手足无措时,冯珈路过进来帮了忙。 当女生抱着小朋友眯起笑眼逗他玩时,席岳就捏着竹篾倚在镜头外的门边看她,眼中的光芒仍然是温情的。 那一瞬间,他们置身的小屋之内的时间好像都被拉长结了丝,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编织出了一首短短的小诗。 席岳似乎依旧在喜欢姐姐,但他的确也在真心诚意地祝福姐姐,而尽管爱慕人如此令人心动,但恋爱对我们歌手来说,似乎也的确并不是非有不可的事物。 也许以后他会一直喜欢姐姐,也许会移情别恋,更有可能的是他这一生都不会被任何亲密关系束缚——已经心甘情愿投身这场束缚的夏之竹对此不是完全地理解,但表示完全地尊重。 人类对待情感的多样性丰富,夏之竹仍然在不断地学习中。 午后田间寂静,连工作人员都去轮着午休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小年轻还趴在院子里遮风避雨的凉棚下不知做些什么。 席岳有些好奇地趴在桌上往好像在玩手机的夏之竹那里凑了凑,问道:“你在做什么?” 夏之竹戴着蓝牙耳机在备忘录里又打下两行字,轻声回复他:“写歌。” 席岳“哇”了一声,配合地期待道:“我可以听听吗?” 夏之竹也很正经地抬头看他:“还没有写完。” 席岳痛快点头:“行,那就等你。” 十一假期人家都出去玩,他们却出来工作。 但这真人秀拍的本来也基本就是他们玩的过程,来的大多数人都把这当做能躺着赚钱的休假,只有夏之竹还在一板一眼地投身工作。 离开江城的时候,他和席招坐的是可以看到夕阳的航班,那时候,看着飞机舷窗外城市万家灯火的风景,夏之竹忽然做了一个决定,而在将这个决定公告给大众之前,他想先试着做点什么。 比如,写一首歌。 本来是打算捡起曾经写过的那些半成品的,其中有一些他在录果分享过,席招甚至还是通过那些歌才再次找到了他。 但夏之竹已经很久没有登录过那个平台了。 前不久听宋瓷说,好像终于有人从Sean热度极高的新歌里摘录出夏之竹的part和冷门软件里那个籍籍无名的小透明“汤汤”做了比较,结合夏之竹好友白鸽使者在直播间里曾不小心随口提到的发小“汤汤”,以及汤汤在录果发布的第一条动态里的猫咪与白鸽使者在微博po过的宠物照片的对比,他们终于不知该说是敏感还是迟钝地将这两个人画上了联系的约等号。 大量粉丝与路人涌入录果,那个曾经只有两位数follower的汤汤一瞬间变成了热门音乐人,而偶尔的时候,小郑也会给夏之竹看一眼录果和微博后台的私信。 大多数都是好的,不知道是不是小助理已经提前筛选过,但有没有其实都没关系,夏之竹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怕了。 他以前不相信有人会真的喜欢负责扮演夏之竹的阮塘,于是只能借录果披上“汤汤”的马甲求一份认同感。 他对粉丝的态度曾经病态到经纪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夏之竹听他们的话装点自己的造型、接他们想看的综艺与剧本,几乎丧失个性地予取予求。而当他在“宠粉”与“媚粉”的天平上跌跌撞撞时,那枚刻度盘上摇摆不定的指针实际上代表的却是夏之竹自己的迷茫。 曾经的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站在镜头前的意义是什么,只能牵线木偶一样由着公司在大众变幻的审美中博一份生机,但如今,甚至在更早的以前,夏之竹便已经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心态。 夏之竹也好,阮塘或汤汤也罢,就像赵医生说的那样,他们从未真实地分裂过。 硬糖们喜欢夏之竹本人抑或他借由公司包装展示出来的人设都可以,他都理解、都能接受,而无论他们会喜欢他多久,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刹那,夏之竹也会为了那一瞬间努力地成为一座小小的灯塔。 这就是这份职业的意义吧? 夏之竹还记得那些塞满后台的评论和私信。 “那个汤汤真的是你吗?” “宝贝唱歌好好听啊啊啊啊啊!!!!” “感谢xzz不吝赐图,我又看到内娱的希望了[合十][合十]” …… 很多很多,夏之竹最后选了出现频率最高的一条,自己用账号密码登录微博,发了一条回复大家的动态。 配图是席招在季柏岑家为他拍的,在汤汤最早在录果发布第一条动态的阳台上,夏之竹在秋天的金色夕阳下,抱着小猫,面对镜头在笑。 嗯,就是他从六一那里学来的,发自真心的、开心的笑容。 硬糖们:“嗨,竹子,你过得好吗?” 夏之竹:“很好哦。你呢?” 时隔七年,夏之竹终于再一次试着完全独立地开始写一首自己的新歌。 主题无聊,还有些过季,“summertime”,夏日时光。但和《夏日寂》的挣扎重生完全不同,夏之竹这回想表达的东西有点多,没准在秋天编竹篮的Sean也会被他写进去。 现在已经是深秋,过段时间就要入冬了,但夏之竹这一次的心态很好。 他想,就这么慢悠悠地写下去吧,虽然想不出明年夏天会发生什么事、变成怎样的人,但等到明年summer的时候,他也许真的可以将这首歌写完,发布在某个他刚刚喜欢上的平台上——以“夏之竹”的名字。 围墙外有行李轮子在石板路上滚动的声音。 二人坐在附近的制高处,回头向下看去,刚巧瞧见有人远远向他们摆了摆手。 当走到离他们直线距离最近的位置上时,任姝涵仰起了头。 长公主神情依旧散漫,但是挑眉在笑:“干嘛?看到我很失望?” 74 “《慕丝客》” 十月初,各大电视台与视频转播网站正式播出了《慕丝客》的完整预告片。 和时下热门的改编IP不同,这部古装剧的剧本是导演何均从他工作邮箱的垃圾桶里捡出来的,在此之前,编剧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业余选手。 故事是古装群像,有武侠,有权谋,有恣意潇洒的儿女情仇,也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大爱大恨。元素很多,但主题鲜明,围绕男主角宁王殿下的鲜衣怒马少年时、隐忍朝堂求复仇与最后为国“牺牲”终而隐世于江湖的半生展开。 不算创新的剧情,但胜在人物刻画极为丰满,男主角在落于最深的困境时仍然可以挣出仇恨嬉笑洒脱,而除了诸位主角,便是一个后院里的管家、扇子铺的老板也都有着生动起伏的形象与故事。 而尽管戏份不算重头,夏之竹也很喜欢他在《慕丝客》中的角色。 在最初拿到的剧本里,夏之竹饰演的六一是宁王殿下贴身侍卫的小师弟,自小被送到山上,几年前师父辞世,他下山寻兄长时顺道入了王府,年纪轻轻便做了府中的管家,将这一院子的五大三粗、孤儿寡母与人情琐事处理得样样停当。 后来换了新剧本,其实也是最早的那版剧本,六一的身份一下有了巨大的转折,而为了剧情衔接,何均又加拍了两场重头戏。 一是先帝辞世之前委派年轻的皇弟悄悄找寻一对隐居民间的母子,在江南水乡僻静的小院里,宁王与皇兄此生最爱慕却也唯一得不到的女子对谈。 二是一路沐血杀回城中的少年王爷在后臣“先帝驾崩”的哀唱中从大殿内走出,攥着手中不知真假的遗诏,看大雨中在长阶下跪得浩浩汤汤的满朝文武。 夏之竹参演了第二幕,但镜头是另外一场。 他还记得拍摄那天宛城的雨的确下得很大,他手中打一把油纸伞、怀中抱一把油纸伞,在王府门口焦急地翘首以盼他的殿下归来。平日里最最讲究的人,此刻连披风上沾了泥点也不关心。 他是身居高院的书生,不晓门外的血雨腥风。 宁王在入城时亲自斩下舅舅的头颅,六一在游廊上追逐砸了古董满王府撒欢的京巴。 宁王一步步走向隐于层层帘帐后的杀父仇人,六一在后厨嘱咐小丫头为王爷备好姜汤。 宁王看着只差一口气等他的皇兄,欺骗他他爱的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六一正忙着给后苑里娇贵的兰花们支上雨蓬。 宁王在大雨中用前所未有的萧杀语气念出皇位的最终归属引得满庭哗然,六一在王府门口撑着伞回头向催他避雨的嬷嬷笑着眯眼。 隔着望不尽的雨幕与高院宫墙,宁王淋着雨走到人群散去后铺满青砖的大殿广场,弯腰捡起了临行前小管家去庙里为他求的平安符。 有人重重叩门。 六一撑着伞跌跌撞撞地跑去启门,欣悦的一句“殿下”,被门外密不透风的宫廷禁卫卡死在了喉间。 他们竟然叫他“陛下”。 小皇子终究还是没有瞒过他最想骗过的人。 故事里的六一前期比夏之竹本人要更加爱笑,小书生偶尔狡黠,更多时候温柔。 后来被锁进深宫的那把龙椅里变得不爱笑了,当望着那个曾笑眯眯带他跑马追蝶的小王叔只剩疏离恭敬的背影,明明早就身居其位地学会了为君者的喜怒不形于色,但在寂寞深宫的酒醉之后,少年天子却仍然只敢凄惶地小声命令眼睛像他的宫妃:“你不可怕我。” 相比起故事后半段形象更加复杂的皇帝六一,夏之竹拍摄时却要觉得骨子里依旧存着天真的小书生六一演绎起来要更加困难些。 灵动的、柔婉的、稚嫩但也可靠的,那个时候,这些形容词似乎离真实的夏之竹很有一段距离。 席招来探班的那一次,夏之竹刚好卡在宁王第一次带六一出外踏青泛舟的情节,明明是很简单的画面,何均却叫了好几次“卡”。 他说夏之竹笑得不好,叫他自己去悟,夏之竹还没悟出来,先等来了席先生。 宛城的一场太阳雨,借着影视城里人们七彩的伞面漫射,浇亮了席招心中蒙尘的角落,也在某一瞬间让夏之竹懵懵懂懂半悟了何谓“真心地想笑”。 想笑的时候,嘴角不一定是非要高高上扬的,先是心跳想笑,而后是眼睛想笑,最后才是不由自主地唇畔轻弯。 送席招离开之后,夏之竹一次就过了那场戏。 前段时间有媒体采访何均时,故意挑了最近话题略微敏感的夏之竹,询问导演对男三号的看法。 做为夏之竹第一位正儿八经、曾被他笨到怀疑自己专业的演技老师,何均此次的回应也很简单:“他能来演六一,我很荣幸,更加庆幸。” 这段采访播出之后,有人感激,也有不少人质疑导演是否有借机炒作立人设的嫌疑,何均没有直面作答,只是建议大家从剧中获得答案。 正式预告片中,夏之竹作为六一杀青的那场戏被完整地剪了进去,下山的小书生在喧嚷的街市上伸手揭开帷帽的轻纱,眼中有谨慎,有平静,更多则是清清冷冷的好奇。 当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少年倏而揭开冷情、回眸安静一笑的那一幕动图,在当天就获得了十几万的热转并轮入了各大二创视频剪辑者的必选素材。 这盛世如颜狗所愿。 此次录制综艺,剧组一共派来了七八个人,一二三番齐上阵,扎扎实实地来了一期《慕丝客》专场。 通常情况下,这种综艺一般都会把镜头主要分给主角和热度较高的明星,而一直以来夏之竹的热度虽然并不算小,但正面情况的占比就比较微妙了。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老老实实做绿叶陪衬的打算,但才刚从将他送到目的地的赞助越野车上下来,夏之竹就被人结结实实地抱住了。 是席岳的心上人——女一号冯珈。 在镜头下,香香的大姐姐久违地揉了揉夏之竹的头发。 而在镜头捕捉不到的地方,女人笑着和他说小话:“宝贝不要怕,我是被派来保护你的硬糖代表。” 虽然其实应该是由他来保护粉丝的,但不得不说,席岳,你眼光可真好啊。 “那可不。” 席岳勾起唇角,超级得意地扬起了下巴:“珈姐是最好的。” 上午的拍摄工作刚刚结束,最近几乎要与同事绑定的Sean和夏之竹在村中阿婆家里又带孩子又编竹篮忙活了半个白天,闹了不少笑话,给后期创造了丰富的剪辑素材。 当然,剧组的其他人也没清闲到哪里去,下午两点终于吃完午饭,一大帮人各自回了卧房休息。 席岳好像总是“姐姐”“珈姐”,没完没了。 《慕丝客》拍摄时,Sean以“为制作电视剧插曲采风”为由赖在剧组不走。虽然平日里总是一副拽得二五八万谁也不爱搭理的样子,但每次冯珈路过时,他总会从躺椅上瞬间弹起,摘掉耳机,老实乖巧又甜蜜地唤一声:“姐姐。” 每次看到这一幕,夏之竹总会想起小郑提过的最近影视圈大热的“美艳笨蛋姐姐x温柔腹黑弟弟”cp类型,虽然夏之竹在长公主的教育下从不真情实感嗑圈内cp,但看冯珈回回被呼唤后歪头微笑的模样,他偶尔也想过,没准这两人的确是双向…… 席岳伸了个懒腰:“别了,我现在看到‘双向奔赴’四个字就牙酸。” 就在上个月,一向没有绯闻的冯珈忽然爆出了与圈外竹马的恋情。是她高中未果的初恋,如今又重新在一起了。 双向奔赴的自始至终都是别人,席岳单方面地失恋了,但他表现得却好像完全没有一个失恋者该有的神伤。 上午在阿婆家,在他们两个男生对着哭泣不止的小朋友手足无措时,冯珈路过进来帮了忙。 当女生抱着小朋友眯起笑眼逗他玩时,席岳就捏着竹篾倚在镜头外的门边看她,眼中的光芒仍然是温情的。 那一瞬间,他们置身的小屋之内的时间好像都被拉长结了丝,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编织出了一首短短的小诗。 席岳似乎依旧在喜欢姐姐,但他的确也在真心诚意地祝福姐姐,而尽管爱慕人如此令人心动,但恋爱对我们歌手来说,似乎也的确并不是非有不可的事物。 也许以后他会一直喜欢姐姐,也许会移情别恋,更有可能的是他这一生都不会被任何亲密关系束缚——已经心甘情愿投身这场束缚的夏之竹对此不是完全地理解,但表示完全地尊重。 人类对待情感的多样性丰富,夏之竹仍然在不断地学习中。 午后田间寂静,连工作人员都去轮着午休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小年轻还趴在院子里遮风避雨的凉棚下不知做些什么。 席岳有些好奇地趴在桌上往好像在玩手机的夏之竹那里凑了凑,问道:“你在做什么?” 夏之竹戴着蓝牙耳机在备忘录里又打下两行字,轻声回复他:“写歌。” 席岳“哇”了一声,配合地期待道:“我可以听听吗?” 夏之竹也很正经地抬头看他:“还没有写完。” 席岳痛快点头:“行,那就等你。” 十一假期人家都出去玩,他们却出来工作。 但这真人秀拍的本来也基本就是他们玩的过程,来的大多数人都把这当做能躺着赚钱的休假,只有夏之竹还在一板一眼地投身工作。 离开江城的时候,他和席招坐的是可以看到夕阳的航班,那时候,看着飞机舷窗外城市万家灯火的风景,夏之竹忽然做了一个决定,而在将这个决定公告给大众之前,他想先试着做点什么。 比如,写一首歌。 本来是打算捡起曾经写过的那些半成品的,其中有一些他在录果分享过,席招甚至还是通过那些歌才再次找到了他。 但夏之竹已经很久没有登录过那个平台了。 前不久听宋瓷说,好像终于有人从Sean热度极高的新歌里摘录出夏之竹的part和冷门软件里那个籍籍无名的小透明“汤汤”做了比较,结合夏之竹好友白鸽使者在直播间里曾不小心随口提到的发小“汤汤”,以及汤汤在录果发布的第一条动态里的猫咪与白鸽使者在微博po过的宠物照片的对比,他们终于不知该说是敏感还是迟钝地将这两个人画上了联系的约等号。 大量粉丝与路人涌入录果,那个曾经只有两位数follower的汤汤一瞬间变成了热门音乐人,而偶尔的时候,小郑也会给夏之竹看一眼录果和微博后台的私信。 大多数都是好的,不知道是不是小助理已经提前筛选过,但有没有其实都没关系,夏之竹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怕了。 他以前不相信有人会真的喜欢负责扮演夏之竹的阮塘,于是只能借录果披上“汤汤”的马甲求一份认同感。 他对粉丝的态度曾经病态到经纪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夏之竹听他们的话装点自己的造型、接他们想看的综艺与剧本,几乎丧失个性地予取予求。而当他在“宠粉”与“媚粉”的天平上跌跌撞撞时,那枚刻度盘上摇摆不定的指针实际上代表的却是夏之竹自己的迷茫。 曾经的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站在镜头前的意义是什么,只能牵线木偶一样由着公司在大众变幻的审美中博一份生机,但如今,甚至在更早的以前,夏之竹便已经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心态。 夏之竹也好,阮塘或汤汤也罢,就像赵医生说的那样,他们从未真实地分裂过。 硬糖们喜欢夏之竹本人抑或他借由公司包装展示出来的人设都可以,他都理解、都能接受,而无论他们会喜欢他多久,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刹那,夏之竹也会为了那一瞬间努力地成为一座小小的灯塔。 这就是这份职业的意义吧? 夏之竹还记得那些塞满后台的评论和私信。 “那个汤汤真的是你吗?” “宝贝唱歌好好听啊啊啊啊啊!!!!” “感谢xzz不吝赐图,我又看到内娱的希望了[合十][合十]” …… 很多很多,夏之竹最后选了出现频率最高的一条,自己用账号密码登录微博,发了一条回复大家的动态。 配图是席招在季柏岑家为他拍的,在汤汤最早在录果发布第一条动态的阳台上,夏之竹在秋天的金色夕阳下,抱着小猫,面对镜头在笑。 嗯,就是他从六一那里学来的,发自真心的、开心的笑容。 硬糖们:“嗨,竹子,你过得好吗?” 夏之竹:“很好哦。你呢?” 时隔七年,夏之竹终于再一次试着完全独立地开始写一首自己的新歌。 主题无聊,还有些过季,“summertime”,夏日时光。但和《夏日寂》的挣扎重生完全不同,夏之竹这回想表达的东西有点多,没准在秋天编竹篮的Sean也会被他写进去。 现在已经是深秋,过段时间就要入冬了,但夏之竹这一次的心态很好。 他想,就这么慢悠悠地写下去吧,虽然想不出明年夏天会发生什么事、变成怎样的人,但等到明年summer的时候,他也许真的可以将这首歌写完,发布在某个他刚刚喜欢上的平台上——以“夏之竹”的名字。 围墙外有行李轮子在石板路上滚动的声音。 二人坐在附近的制高处,回头向下看去,刚巧瞧见有人远远向他们摆了摆手。 当走到离他们直线距离最近的位置上时,任姝涵仰起了头。 长公主神情依旧散漫,但是挑眉在笑:“干嘛?看到我很失望?” 75 “提问在沙漠”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秋天,那些春天躲在泥土里玩捉迷藏的稻谷种子,如今也一个个放鞭炮似的开了花。” 秋日的稻草堆上,小孩子在背课文,任姝涵和夏之竹肩并肩躺着在看晚霞。 前辈分配给他们两个卖东西的任务已经提前完成,离回去交班还有段时间,在骑着电动车在乡野小路上慢吞吞行进的半途,乘客小夏忽然看到天边的风景,拍了拍司机小任的肩膀。 黛青的远山,橙色的中调,晕染着与将离的青空渲出奇妙的粉紫色。 长公主的性格比他骑车更加风驰电掣,简单和跟拍的摄像大哥打了几句招呼,对方竟然就答应了接下来让他们自由活动。 任姝涵经验老到,端着工作人员给他们的GoPro一路上取了不少素材,但一爬上稻草堆便立刻关了机器,在反复检查完藏在两人身后收音的麦确定关闭之后,他立刻放松地带头躺了下来。 他们两个——特别是任姝涵的工作太忙,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余暇,离开镜头之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地只是躺在某处发呆。 也没人说话,大约他们都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 远处有小孩子的打闹,鸟鸣,风声……再近一些,好像还有一对男女在附近窃窃私语。 声音不算大,像在调情,任姝涵或许听不出,但夏之竹记得男人的声线——本期节目嘉宾之一,电视台另一档综艺的新晋代班主持,年纪轻,俊朗爱笑,妈妈粉不少。 《慕丝客》女二号魏斯闵前段时间不顾经纪公司的阻挠官宣了与这位的恋情,虽然她自己还挣扎在三四线,但感情上头的小花在珍贵的综艺资源上也不忘了提携男友,可惜男友此刻调情的对象却似乎并不是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导演组的一个实习生。 男女间暧昧的对话令人脸红心跳,夏之竹接过任姝涵随手递过来的纸卷塞住耳朵,心里忍不住想,爱情原来也不是总是那么美好。 便是双向的爱慕都有那样多的烦恼,若这一切只是其中一人单方面的心动与感动,怕是再精明的头脑也容易落入愚钝自欺之境。 这么一想,席岳真是难得的聪明人。 男的和女的终于走了,夏之竹闭上眼,忽然想起了魏斯闵之前对他不动声色的诸般示好。 虽然那些好一看就是在发现自己和有利可图之人关系不菲之后的见风使舵,但对方确实给他行过不少方便,也从没有害过他。 像是察觉到夏之竹在想什么,任姝涵忽然抽走两人的耳塞,慢条斯理开口:“这种事,旁人只能旁观,不要做多余的事。而且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以后遇到事儿,期待她少在互联网上号丧。” 明明都是害怕隔墙有耳的小小气音了,听起来依旧尖牙利齿得很,夏之竹甘拜下风,也不再去想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人事,他侧过身靠近长公主的耳边,小声问道:“所以你真和他在一起了?” 公众人物的身份令他们在很多事前都很难做出随意官宣的决定,影帝和前爱豆共同出柜与魏斯闵恋爱脑在舆论上能产生的爆炸程度完全不属于同一量级,任姝涵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夏之竹也只是在某个晚上看见薄迟发了一张夜空的照片后猜出来的。 任姝涵:“……?” 他有些无语,转头看向福尔摩夏:“怎么猜的?完全没听出来。” 夏之竹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编辑自己的推理过程:“bc的朋友圈内容只有纯文字和风景照两类,前者一般都是得奖、生日时对大家祝福的统一感谢,后者多街景、以不同的人物观察为主。那天他发的夜空之下有道圆圆的拱门,没认错的话应当是雁清寺的禅院,说明他从医院回来后竟然又回去了,而且这张风景照里没有人这一点也不算非常特别,因为两个月前他也发过一张被雨打湿的玻璃,那天是七夕节,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去找你了吧?” 任姝涵:“……” 任姝涵:“…………” 任姝涵:“你是女孩子吗?!” 任姝涵和夏之竹头挨着头看完全程,深呼吸了好几次方才勉强调整好“夏之竹打字好快/夏之竹脑筋是麻花吗/夏之竹要是做狗仔薄迟早滚去电子厂打工了/夏之竹…夏之竹……夏之竹我靠啊”的震惊,不受控制地伸手捏住了队友的脸颊:“你其实是个女孩子吧?女扮男装作为男团成员出道这种桥段不是韩剧里才会发生的吗?你们日剧也有这情节?” 本来还只是揉脸,揉着揉着就恶作剧心思上来开始到处乱摸。夏之竹被他上下其手地挠到了痒痒肉,一边笑,一边躲,一边没有力气地喘着碎息回复:“不要欺负我。” 像团毫无招架之力的棉花糖。 以前没和他这么打闹过,但以前这么打闹的话,夏之竹也会如此自然地做出这种软乎乎的回应吗?和人同居过的气质就是不一样啊。 任姝涵红着脸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接过夏之竹的手机,在呆竹子的推论之后干脆利落地附上了最终答案:“是。” 任姝涵想了一下,又补充了两个字:“在试。” 但其实补充也没用,夏之竹早就被席招教育得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了。 试不试,都是“是”。 如今,明面上,薄迟和夏之竹、夏之竹和任姝涵都在炒cp,背地里,薄迟却和任姝涵在谈恋爱。 试问,究竟是谁在偶像失格?谁又是那天天贴在一起背地里却笔直笔直的筷子兄弟? 任姝涵选择冷酷到底:“我不会号丧,你可以放心。” 这么说着,他自己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任姝涵拿起来看了一眼,是宋瓷发来的薄迟的病历,经纪人隐私意识很强,病人的姓名被马赛克得马都不认识。 病例略长,任姝涵转发给自己的私人医生后向下看了两行就没忍住皱起了眉,小声道:“我以前总说他有病,结果他真有病了。夏之竹,我不信神佛,但我相信祸从口出的言灵。你说我要是从今天开始只说他没病,他以后会不会都很健康啊?” 当然了,夏之竹和席招就是这么互相欺骗……互相治愈的。 夏之竹点了点头,认真道:“那你以后也不要说我是笨蛋了。” “你是不是笨蛋?”任姝涵异口同声,“我逗你玩呢。” 夏之竹:“反弹。” 任姝涵:“?” 任姝涵新奇地撑着手臂半坐起来,凑过去,对着夏之竹这张脸仔仔细细观察了好半天,忽然笑了出来:“反弹加一。” 太幼稚,夏之竹不与他玩反弹乘方,脑袋歪了歪,遮遮掩掩地在手机上又打了一句问话,方才重新将屏幕翻过去展示给长公主: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呀? 夏之竹喜欢席招,是因为大阪的烟花迷人眼,因为手腕伤处的喷雾疗效沁入他破风的心间陋室,养出了一朵素色的小花悄悄摇曳。 那长公主呢? 就算是日久生情,但量变到质变,总还是有一个契机的吧。 任姝涵将手掌撑在身后,盘腿看向田野尽头的炊烟。 和记忆中想象出来的画面完全不一样,但却又好像在这一刻身临其境般真实地共了情。 任姝涵的声音很轻,眼睛也微微眯了眯,像是近视眼,在尝试看清另一处稻草堆上不存在的风景。 “他有一次去沙漠拍戏,那里信号不好,走之前我们约定好要保持联系。但其实我只是习惯性无赖,说说而已,本来都没抱什么期待的,没想到他却真的在半个月后寄了一封信给我。” 薄迟将信寄到了任因的学校。 学校门卫室的窗台上总是放着不同的来信,少年们从未向那个角落投过目光,直到某天放学,有同学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任因,窗边那封信是不是寄给你的? 寄信人的地址不详,但笔迹熟得几乎被他烂在草稿本上。 任因在门卫室紧张忐忑地撕开信封,恨不得一口气读完,却又吝啬珍惜地只敢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地阅读过去。 从沙漠寄来的当地稿纸,前言不搭后语,似乎是在为数不多的碎片时间里握着铅笔头垫在各种你能想到与想不到的地方写的。 连样式古老的邮戳上都好像裹着沙子,在抽出薄薄信纸的一刻,将西北迟来的风沙与柔情同时寄给了他身居象牙塔的公主。 早安,因因。 凌晨5点12分,天依旧黑,我踩着星星上钟。 …… 这里的天气变幻莫测,生命总好像变得很长。伐木丁丁,大漠明驼,我已快要记不起长安月①。 但我还记得你明早要去买猪柳蛋堡和脆薯饼。 …… 狙击手真是寂寞的职业。 我时常伏在沙丘后一动不动几个小时。 偶尔有蜥蜴路过,也不知它们会否有登上大荧幕的机会。 看见它们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想:因因,你觉得它们又在想什么? ——a bc 提问在沙漠 任因,动心在蜥蜴不曾造访的、无人知晓的小小角落。 76 “回答在枫叶里” 任姝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转过头问躺在身边的人:“是不是很无聊?” 明明只是一个寻常到不能更加寻常的放课后,但却因为一封那人也许只是随手好玩寄来的信,从此变成了他人生里最难忘的某个傍晚之一。 夏之竹摇头,认真回答:“很动人。” 都让他开始想念席招了。 远处的夕阳像一颗橙红色的生蛋黄。 夏之竹望着那散发着奇异柔软之感的完美圆轮,也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大脑就像是一座被施了魔法在有限空间里无限扩容内存的图书馆。 夏之竹不知道住在其中的巫师是谁,从前的很多时候,他也只能眼睁睁地任由那位从不露面的巫师在自己的图书馆里bug百出地修习霍格沃茨与阿兹卡班的非全日制双学位。 被狂风吹得满屋子碎纸是常态,便是在需要的时候按目录索引走到正确的书架前,很有可能触发的也是另外毫不相干的碎片记忆。那些记忆烈火烧不尽、冰封冻不住,巫师好像还有个贪玩的小宠物,乐此不疲地将他书柜上的标签一次又一次地调换位置。 麻瓜夏之竹一直都在非常、非常努力地在巫师的魔杖光晕下试图求生。 在和V混淆不清跳了泳池的那一次,或许是随后由药物产生的副作用,或许是他图书馆的书页们都因此受了潮再也飞不起来,倒霉的巫师很是消停了一阵,甚至还可能有了些微的反省。夏之竹似乎都能感知得到,一向念咒施法无所顾忌的巫师,好像正和他的宠物一起,慢吞吞地将那些被洪水冲得乱七八糟的记忆之书一本一本地在阳台上自然晒干、放回原位。 他的图书馆终于迎来了一位迟到的工作人员。 虽然工作人员依旧常常忍不住恶作剧的念头,偶尔仍然会让夏之竹在被席招从身后拥住的夜里,仍然整晚地睁着眼睛陷入那些不知名的琐碎回忆。但夏之竹想,迟早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和解的吧。 毕竟在每个睡不着的夜晚、做噩梦的午后,席招总会牵着他的手将他吻醒。 冷笑话、八卦、奇幻故事……伟大的席先生将这些编成传单、广告、故事会,慢慢在图书馆的每个角落里都塞满了自己的身影。像是一颗颗柔软的铆钉,他将那些总忍不住飞扬到天花板上的书页留在了自己该存在的类别之下,作为席招的分身,这位高傲而散漫的席猫猫天生也极具领导力与猫格魅力。 当那卧伏在书架上的白猫向每一位路过的试图独立的记忆片段发表自己的图书馆管理员竞选宣言时,巫师抱着自己的宠物,除了眼睁睁地瞪着,再别无他法。 隔着角落里一扇紧闭的矮小木门,自始至终一直瑟缩着躲藏在橱柜里假装听不见外物的图书馆的真正的主人——小小阮塘,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在白猫耐心的喵喵呼唤之下,推开他的门,抱着他的猫,自由地奔跑在他的书架之间吧。 哪怕这一天在很远的未来之后也没关系,毕竟夏之竹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了,不差余生。 任姝涵从稻草堆上捡起了一朵不知被谁遗落下来的狗尾草。 像是无聊,像是假借无聊悄悄关怀,长公主看似随意地提到:“我听说有媒体一直在试图找到卫洺熙,让他发声。” 同父异母的兄弟共同逐梦娱乐圈,母亲还是一对双生的亲姊妹,想也知道在曝光之后会引发怎样流量的社会舆论,但自始至终,竟然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另外那一对母子究竟姓甚名谁。 在席招的安排下,卫洺熙和他的母亲几乎过着销声匿迹的生活——在知道这件事之前,夏之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卫洺熙最开始剥削他的初衷,除了真情实意的诅咒,更多的竟然是在预料到“夏之竹必死无疑”这一天终将到来之际获得足够逃离一切的资本。 过程中那些或许曾陷于纸醉金迷里的暂时迷航都是不重要的事了,在卫洺熙心里,比起摇摆不定的星途,终究还是安稳无忧占据了最重要的上风。 他答应席招永远远离夏之竹,席招也答应他,哪怕在“夏之竹”这个身份被毁掉的那一天,对方也能保证自己的生活不受打扰。 虽然不知道那些诱导夏之竹找到他们的人究竟为什么捏着把柄却净做些看起来无用的事,但明知此事也亲眼去见过那两个人、回来后却将一切都当作没发生过的夏之竹似乎也同样的令人不解。 “我不敢再去看她,我的姨母。” 夏之竹抬起手臂,放烟花一样在眼前的天空幕布之上张开了手指。 “比起看到她时的全无想法,我更为我对自己全无想法这件事全无想法感到微不足道的愧疚。” 上一辈的往事曾像移动的火山,险些几次将他的图书馆烧毁。从前之所以会答应那些无理的要求,不是因为夏之竹认同卫洺熙的妈妈或卫洺熙也是受害人,而是他太害怕面对阮觅经历过的所有痛苦细节,想要逃离,但又无比愧疚于他对阮觅的“不忠”,不断折磨自己,最后到了无暇在乎自己的地步。 卫洺熙说自己欠他的,那就当是真的吧。 但现在,在夏之竹似乎终于有了一丝获得平静生活的权利时,比起报复与真正的和解,夏之竹作为一个普通的正常人,再一次天然地选择了趋利避害的远离。 “是不是像一只自私的鸵鸟?” 没等到任姝涵回复,夏之竹又自言自语似的做出了回答:“鸵鸟也没关系。” 听说现代人都爱追求一瞬之间的刺激心动,比起被细水长流的温存消磨棱角,他们更喜欢站在风浪处看花。 但夏之竹和他们不一样。 事实上,如果这种漫无目的的平淡时光能一直过下去,夏之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哪怕只是风暴之下暂时的避风港,哪怕只是假象,夏之竹也可以将假象消失的前一秒当做最普通的一秒平常地度过。 这是记忆与身世教给他的生存智慧。 任姝涵问他:“你那个生物学父亲,死了吗?” 夏之竹点了点头:“病死的。” 真正的施暴者一个一个在获得更大的报应之前报应离场,剩下另一对似乎与自己同为“受害人”的对立方存活于世。 给他疗养院地址的人是在期待夏之竹因此受到刺激、报复卫洺熙、与席招反目吗? 他也许的确该为阮觅做些什么,但不是通过那种被别人精心安排好的手段,而是以阮塘自己的、笨拙但真诚的方式。 任姝涵犹豫了半秒,还是将掌心覆上夏之竹柔软的发丝,认真地揉了揉。 “你很好,夏之竹,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的哦。” “那就好……你笑什么啦!” 远处的田埂上好像有人在喊他们的名字。 任姝涵回过头去,瞧见出来遛狗的席岳蹦着高地在向他们挥手:“喂!你们两个要在那里发多久呆!” “看起来假期结束了。”任姝涵伸着懒腰对来找他们的笨蛋摆了摆手。 “走吗?” 夏之竹握住了任姝涵向他伸出的手。 骨节纤长而韧坚,软的,暖的,和藏在冰凉肌肤之下生生不息的血液汩动。 他曾经无数次被这样陌生的手拉上岸过。 所以啊,虽然落水的时候,推他的、看戏的人很多,但其实想要拉住他的、不断呼唤他名字的人要更多吧。 “想什么呢?”任姝涵在稻草堆下扬着眉毛问他。 “没什么,”夏之竹弯起眼睛,“只是突然也想写首情诗。” 阮觅随手给他买过唐诗三百首,洋子有一本写满俳句的文集,薄迟的想象力充满平淡而动人的力量。 但夏之竹却只会在备忘录上记些流水账。 树上有鸟结伴偷果子,田间有狗与阿公。 莉莉/辛巴交给Lily小姐暂时照顾了。 柏哥在刚刚给我发来了小呆咬玩具的照片。 大家好像都有人陪伴。 17:29,夕阳之光如此美丽。 暂时分别的席招,你吃过晚饭了吗? ——竹子 提问在秋天 晚霞与夕阳的光芒已经铺满了他们所能看见的所有天边。 无人慎行,众人皆在虚掷光阴。 任姝涵重新打开并高高举起了GoPro的镜头,Sean嘻嘻哈哈地向他们描述起晚餐的丰盛,近期为了舞台一直在身材管理的长公主立刻配合地在镜头外抱怨:“别说了,我从今天开始就要闭关锁胃!” 这么有默契,干脆他们三个重新组个组合出道好了。 这回叫什么?任姝涵的英文名是Egan……S.X.E? 他们离侵权被告好像越来越近了。 在踩着田埂走到S.X.E的另外两人身边之前,夏之竹如预知般停下脚步,并在两秒后便感受到了源自衣兜一路向上传导至他心室的振动。 “叮。” 到底是短信提示音,还是他的图书馆门外又来了客人。 “喂!慢吞吞的夏之竹,你不饿呀?” 任姝涵忽然转过身,将镜头转向了他。 活泼的中华田园土狗和男生们都在前方等他,夏之竹傻乎乎地弯着嘴角,抬起脚步——越来越轻松地走着、跑了过去,剩下还没熄灭的手机屏幕在他背过手去的身后,闪烁着那短而一目了然的情深。 我也在想你。 ——X 回答在枫叶里 77 “永远的爹” “你在做什么?” 副驾座上,俞见一非常八卦地把脑袋凑到了司机身旁,可惜人家不仅贴的是防窥屏,锁屏还飞快。 手机又振了一下,微信提醒和手机桌面一起重新亮了起来,在点进去之前,席招随口回复:“与房东聊天。” 席先生的手机桌面是他和夏之竹在岛遇游戏里看到的日出截图,那游戏他当时花了大价钱投资,美术效果没得说,这么久过去在同类型市场中仍然处于佼佼领先的位置。 但还没来得及对此做出感慨,俞见一忽然反应过来:“你的房东不是我吗?” 席招抬眸瞥他一眼:“二房东,你的房东不是银行吗?” “……”俞见一嘿嘿一笑,凑过去装傻:“你原来知道啊?” 席招没理睬他,倒是一直在后排处理工作的Lily小姐顺口接话:“我想席先生就算再日理万机,也不会忙(傻)到看不清自己签的不是租房合同,并且对自己每月向朋友缴着和贷款同量级的房租却真的毫无怀疑的程度。” 俞见一扭过头来,一脸不满:“秘书小姐,我们可是来接老板的,你怎么还帮外聘司机说话?” 外聘……司机。 胆子还没那么大的秘书小姐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司机”席招专注打字的模样,决定还是就此闭麦。 俞见一又将炮头转回席招:“房主,你和银行聊什么呢?” 席招:“二次抵押贷款。” Lily/俞见一“……” 席招补充:“也在考虑直接卖掉。” 俞见一深吸了一口气:“你已经穷到这个份上了?” 席招点了点头。 “不是吧!你真要把房子卖掉吗?” 俞见一不死心,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曾经的“租客”:“为了迎接你回来,我之前可是都快变成职业中介了,跑遍江城房地产市场,最后才甄选出来这等符合您高贵气质的豪宅。” 或许是成长环境所致,席招从来都不喜欢居有定所。 哪怕社交障碍让他下意识地逃避陌生环境,席招在国外时仍然维持着一年搬一到两次家的习惯。他的东西少得两个箱子就能装下,除了床铺、衣柜、冰箱与微波炉,家具几乎没有任何使用痕迹。 席招回避陌生环境,但他更回避真的将某个地方当做自己的“家”。 他要回国,托朋友帮忙租房,俞见一为了把他留在这里,费了许多心机。 燕城国际机场,地下停车场。 在确定信息最终发送成功后,席招捏着手机一端,任凭其依托自身重力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弧后重回掌心最后被流畅地反手揣入风衣的衣兜。 好一串目不暇接。 席招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人,问道:“看见我刚才在干什么了吗?” 俞见一连连点头,鼓掌欢呼:“耍杂技!” 席招摇头:“在多此一举,和你一样。” 俞见一:“?” Lily:“噗。” 停车场的灯光明亮,来往的都是接送的人家,席招看着他们,语气平淡地解释:“制高点风景很好,但太冷了,想买别处。” 若是从前,他还可以对俞见一精准命中个人喜好的安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席招和从前不一样,现在有家了。家里有一条狗、一枝竹子,只要有草坪,狗就可以奔跑,而竹子到哪里都可以落地生根。 他们可以去到一个阳光更好、没那么空也不用坐那么久电梯的地方,让夏之竹在那里继续写他的诗。 对,写诗。 虽然夏之竹发给自己的句子都琐碎寻常,但也许是情人眼里出李白的过度解读,席招总觉得这些白话的句里行间藏着诗话的影子。 也想回首诗给他,但席招是理科生,语文学得一般。现在回去翻汉语词典遣词造句怕是来不及,奉信“信达雅”的席招最后也只是将他解读出来的、想回答的,凝在了一套最简单的主谓宾里。 俞见一眨了眨眼,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席招的侧脸,半晌,忽然笑了起来:“好啊,那我帮你脱手,但那些有钱人都迷信,要是知道你住在那里的时候失了业,肯定卖不出去,你还是等一等吧。” Lily没忍住提醒小俞总:“您好像比我们都有钱。” 席招补充:“我缺钱,你买吗?” 俞见一:“你俩缺的其实是德吧?” 为了搞垮星言,星言几枝花把自己的家底都给压上了,俞见一也不例外。而正好先前以“房租”为名每月定期转缴的贷款已交付大半,就算抵押还要将评估价格打个骨折,席招还是能借自己的不动产填补上最后的缺漏。 席招毫不吝啬欣赏地看向前房东兼下属:“你洗钱真是一把好手。” “怎么能这么说呢,”俞见一还在装模作样,“我可一直是为了你好,而且你不觉得‘租房一族’听起来比‘贷款一族’确实要酷多了吗?” 席招:“我觉得你听起来比较像个傻瓜。” Lily:“咳……” 俞见一恼羞成怒地将头转了过去:“秘书小姐,想笑就放声大笑,我忍你很久了!” 后门的车窗玻璃被敲了两下,有人打开车门坐了进来,是总监、秘书与外聘司机共同等待的老板本人。 顾晨星生了张笑脸,在看见席招的一刻,他的笑脸表现得尤为真诚:“呀!男同性……男同事也来了呀!” 男同性恋同事把手边的文件递给了他。 顾晨星只翻开看了一眼便喜笑颜开起来:“X,yydd!” 俞见一一脸好奇:“淫荡就淫荡,为什么还要叠词?怪恶心的。” Lily一脸真诚:“不是吧,不是劝席先生‘要有担当’吗?” 顾晨星一脸无语:“席招,永远的爹。” 懂了。俞见一恭敬地看向席招。 “爹。” “有人欺负我。” 小的时候,任因听到过这话无数次,但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听别人说的。 因为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那个“有人”。 当然,长公主从来不做坏事,他只是把说他“小娘炮”的小混蛋反过去非常阳刚地揍了一顿罢了。 长大以后,任姝涵有一本不成文的从业守则,上面记载了他在旁观与亲历之后精心总结的处事原则。 第一条 不要对同事真情实感 第二条 不要管闲事 第三条 不要提老爸 …… 但很明显,他的行为守则最近正在逐步塌陷。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夕阳快要掉下去,乡野林中的无人小路上,女人在质问男人,而后者刚刚好就是方才在稻草堆那里给任夏两人直播乡村爱情的主角之一。 本来只是想抄近道走走小路,没想到东窗事发的速度却这样快。 魏斯闵的眼圈已经红了,但还在忍着不让眼泪弄花自己一早起来精心打造的妆容。 “你是想让所有人看我笑话吗?” 男生笑了下,抬起手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动作温存至极,语气却毫无悔改之意:“闵闵,你不说,我不说,哪里会有人知道?” 当“我和她只是玩玩而已”的口型都被躲在树后的席岳完美对上之后,任姝涵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你没有爱过我吗?”女人们总爱问这个问题。 “当然爱啊。”男人们总是这么敷衍。 年轻的男孩贴在魏斯闵耳边,暧昧地说着凉薄话:“但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姐姐,都这么大年纪了还非要我直说,我们难道不是各取所需吗?你给我物质的方便,我给你爱和肉体……” “住嘴!” 魏斯闵尖叫着抬起手便要扇他,但却被男生眼疾手快地在中途一把攥住腕子,力道大到令女人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现出一片死灰之色。 “妈的给脸不要脸是吗?” 在他即将反击之时,夏之竹一个没拦住——先前劝他“别多管闲事”的任姝涵便一脚把鞋旁的石头踹到了另一棵树干上。 “谁?!” 那还想打女人的男主持猛地转过头,刚好瞧见任姝涵举着相机慢悠悠从树后转出来,将两人——特别是男生惊恐的表情完全收进了镜头里。 哇塞。 席岳惊叹地和另一棵树后的夏之竹对视了一眼,做口型问道:“他原来是这种人?” 夏之竹点了点头。 是会真心诚意地冷漠发表“离这种事越远越好”观点的人。 是会在路遇不平后面不改色地路过,但却在拐弯后默默做些什么的人。 而在别人完全避之不及的场合,任姝涵大约也是唯一那个会毫无犹豫地走出去的人。 那个时候,阮塘不就是这么被他从选秀节目里救出来,改名为夏之竹后才走到今天的吗? 你们还真当是长公主闲的没事非要拉“情敌”出道呀——还不是看某个呆瓜太可怜。 夏之竹已经扶着几乎要随时脱力摔倒的魏斯闵先行离开了,被席岳笑嘻嘻捏住手腕的男主持抖着嘴角,还在外强中干:“大明星偷听情侣说话还偷拍,这话传出去可不好听吧。” “好啊,你去传吧,我也要回去告我爸了。” 任姝涵心不在焉地抬起眼皮,一字一顿地睁眼说起瞎话:“告诉他,你骂我,日夜封杀你,年年爬回家。” “有些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个独立男性,背地里却是个爹宝。” 席岳将两指在唇边并拢,做了个不能播出的吸烟动作,表情沧桑道:“谁懂?” 他调侃的指向性太强,任姝涵把碗筷往水池中一放,捧了一把水便向那并不存在的烟雾连同真实存在的席岳本人一同泼了出去:“我不懂,也不想懂,穿上你的衣服现在立刻马上go away from my house。” 戴上卫衣帽子的席岳忙着乱窜:“我靠,你是不是练过说唱?” 任姝涵白眼都快翻累了:“谢谢你的肯定,我曾是BOY2的rap担。” 席岳还在震惊,但任姝涵已将他逐出门外。 晚餐如Sean所言,十几个人整整一桌的菜量在本季节目中应该都能拔得头筹,他们几个小的晚上回来得晚,没赶上做饭帮忙的浪潮,晚餐后便留在了半露天的厨房里洗碗。 这会儿大多数人都去屋子里喝茶聊天消食了,乡间小屋住宿环境不差,但淋浴间楼上楼下只有两间,床位也不够,大多数人今晚就会坐车回家或赶下一个行程。 他们三个都明早走,今晚刚好凑一间睡觉,白天的镜头也有很多是在一起,等到节目播出,大约又要有一堆人开始嗑Sean和任姝涵这一对小学鸡cp了。 夏之竹抱着洗干净的碗筷放回橱柜中,转过头眨了眨眼:“我们没唱过rap。” 任姝涵一边洗碗一边点头,不假思索:“所以你也可以是rap担啊。” 好强大的逻辑,夏之竹又学到了。 但是长公主的碗洗得实在太烂了,夏之竹教也白教。 通向庭院的窗户敞着晚风,两人肩并肩地小声研究多少剂量的洗涤液才算合适时,木制的窗框突然被人敲了一下。 是魏斯闵。 “需要帮忙吗?” 她像是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吹得全干,卸妆后的素颜与白天精心打造的妆容相比又是另一种风格的好看。 厨房里外还放着不同机位的几个摄像头,任姝涵没说话,夏之竹看着好像在强撑着令表情更自然些的魏斯闵,弯了弯眼睛:“我们就快结束了,外面有风会吹得头疼,你先回去和他们……” 屋子里大家都在,那个男主持好像也在。 任姝涵接话:“姐姐你去把头发吹干找珈姐玩吧,她在楼上护肤,一护就是一夜。” 夏之竹配合地笑了起来,魏斯闵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前,又再次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飞快地丢下了一句“谢谢”。 傍晚时夏之竹和魏斯闵先走,剩下三个男的又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任姝涵在把GoPro里拍的素材仔细检查过后方才把机器还给了摄像大哥——其实他也没“偷拍”,但吓唬人是足够了,而席岳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在那种时候竟然还能记得录像存证,最后也找机会把视频发给了魏斯闵并且当着她的面把原件删除了,此事到他们这里就此结束,之后就看她自己决定要怎么处理了。 不过依照经验,她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处理。 一点计划都没有的、完全无意义的莽撞行事,愚蠢至极的见义勇为——虽然是由任姝涵带头做的,但任姝涵还是这么评价。 他好像又没忍住惹了麻烦。虽然已是马后炮,但任姝涵还是把这事完整地给自己和夏之竹席岳三人的经纪人共同报备了一下。 后悔是无意义的,与其联想假如时间可以倒流,还不如去想想之后要怎么保险应对。 厨房里好半天只剩下水声。 在一人递碗一人洗碗这一流水线默契地完成后,任姝涵终于单手搂住夏之竹的腰,侧耳在他耳边小声道:“你现在很厉害了嘛。” 都能这么自然地照顾同事的心情了。 夏之竹点头:“近朱者赤。” 任姝涵怀疑地挑眉:“X……这么温柔?” 他在说什么啊。夏之竹笑着将还沾着潮湿的指腹按在任姝涵的眉间:“是在说你,小猪。” 我的天啊,“月夏老任”还真是名字在前面的才是1吗。 任姝涵愣在原地,又是被夏之竹刚才前所未有的“攻气”震惊,又是好笑于自己反应迟钝竟然让夏之竹先溜了。刚想追过去继续打闹,院落的侧门方向突然传来敲门声。 屋子里吵吵嚷嚷的好像在玩聚会游戏,没人应声。 屋子外的工作人员在摄像机后表情一个比一个更像工具人。 难道有什么隐藏任务? 任姝涵扬了扬眉,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逐渐沦为监控死角的角落,短暂的犹豫之后,他抬手抚上老旧的木栓,一把拉开了吱呀作响的院门。 门外的确有人,还是熟人。 踩着星星来的薄迟摘下口罩,俯下身平视任姝涵骤然泛起涟漪的眼眸,笑着和眼前人压着气音打招呼:“晚上好,因因。” 眼前人是心上人。 78 “来见你啊” “我们玩游戏吧。”在座最有资历的常驻主持建议。 十月的乡间夜晚气温很低,但室内暖风给得很足,众人披着毯子围坐在厚厚的毛绒地毯之上,肩并着肩对这一提议表达了热烈的欢迎。 “真心话大冒险?” “太土了点?” “那你说。” “我说……真心话大冒险。” “切。” 有人拿出刚才大家一起喝干的酒瓶放在了桌面上,兴致勃勃地发问:“谁先来?” “从最小的小朋友开始吧,”前辈笑眯眯地看向坐在角落里三心二意逗狗玩的两个小孩,“你俩谁更小?” 夏之竹和席岳一起抬头,面面相觑两秒,后者无奈地举起了右手:“是我。” 在国外念书时天天混夜场的乖小孩跪坐在茶几前,一点犹豫都没有地将瓶子熟练地转了起来。 “等着看吧,绝对不是我。”他小声地和夏之竹咬耳朵。 欢呼声中,酒瓶最终还是转回了Sean的方向。 席岳:“……” 夏之竹咬了回去:“这里是中国。” 新中国不讲迷信。 “快选吧,Sean,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被点到名字的男生撇了撇嘴,一脸委屈:“大冒险。” 他抽到了“唱一首歌”的牌。 “太无聊了吧!!” 席岳笑嘻嘻地从前辈那里接过自己的吉他,对着众人俏皮地眨了下眼睛:“谢谢大家给我机会打歌。” 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在这种场合唱歌的。 最想唱歌的对象此刻也不在这里。 但是…… “这首歌,唱给我的初恋。” 背景都是惊讶的欢呼声,不知此间隔音效果如何,是否也能令他收获楼上那朵真正属于他初恋的意外。 但是,其实都无所谓吧。 男生将指尖抚上和弦,单单只望着离自己最近的镜头,用后来让无数女孩陷入瞬间心动的眼神简单地笑了一下。 “虽然你还未来便已结束,但我将永远为你心动。《crush on》,送给各位。” “是席招的弟弟在唱歌吗?”不怎么隔音的楼上,有人问道。 “好像是吧。” 任姝涵侧耳听出那句“Like a dream you come light up my life”的前奏,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又很快醒过神来,从床边起身——被薄迟拉住。 “你要去哪?”无师自通的可怜语气。 任姝涵无语地指了下角落的烧水壶:“给您倒热水。” “这样啊……”薄迟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纤细的手腕,温声又小声地叮嘱:“快去快回,因因。” 大影帝又犯胃病了。 楼下的人们在谈天说地地玩着游戏,任姝涵却因为一个意外此刻只能以“卧病在床”为由在床边剥橙子玩。 薄迟捧着任姝涵端给他的热水,在沉默中不甘心地开始没话找话:“我听说你今天和同事起冲突了?” 小陈这个大喇叭还能不能行。 任姝涵专心致志地剥着橙子,心不在焉道:“一点小事,别大惊小怪。” 听着怪耳熟的,小时候在学校和同学打完架,任因也是这么和被老师叫来的小家长解释的。 那时候薄迟就惯着他,现在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不仅如此,他还靠近任姝涵,煞有介事地压低声线问道:“需要我找人打他吗?” “……”任姝涵一脸难言地抬起头:“你能找谁?” 薄迟想了一下,把水杯放到床头,伸出骨感修长的左手,在他们两人的目光注视下——完全没有说服力地攥了攥拳头。 救。命。啊。 任姝涵下意识地想让他停止这种人设崩坏的行为,但直到把橙子塞到薄迟嘴边,他才突然想起这人现在好像最好别吃水果。 任姝涵连忙又把手指挪开……好吧没挪成功。本来倚在床头的薄迟反应很快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在垂首将橙子叼进口中时,他甚至还有意无意地轻轻啄了一下任姝涵的指尖。 从哪学来的这些手段! 皱起的眉头掩不住红了的耳根,任姝涵没好气地问道:“你难道不应该教育我不要这么冲动吗?” 小时候他不是最喜欢装老师,这也不许因因做,那也不许因因干。 “但你现在长大了呀,”薄迟配合地好声讲话,“你是一个自然人,我也是一个自然人,我们是平等的,因因。” 而且以前薄迟管着他,更多的难道不是因为因因太孤独,想方设法地调皮捣蛋去讨取别人对自己的关注吗? 最重要的原因薄迟没说,但他俩都心知肚明。被这样一双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能包容的目光注视,真是一件令人不爽的事。任姝涵和薄迟对视了一会儿,不客气地把头又转了过去。 今天这事能顺利解决,归根结底在于魏斯闵的小男朋友没有什么名气。若是换个人,比如换成任姝涵正儿八经的对家,此事怕是没那么好得善终。 想到这里,任姝涵突然有些厌倦。 说实话,虽然时常被迫配合表演,但他一直不太理解如今被大家习以为常的某些互联网战争。 你喜欢一个人,视他为偶像,为的难道不是这个人展示给你的某些特质吗?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大家总要通过其他手段来主动或被迫地证明这份喜欢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纯粹没有杂质的?当撕对家、争番位、证粉籍这些事成为资本运作下大众内耗的常态,未来,这个行业还可以积极地发展下去吗? “对娱乐圈从业人员来说非常难得的思路,”薄迟笑了笑,“果然还是拥有得最多的人更有闲情逸致去与劳苦大众共情?” 他少有的尖锐,任姝涵听着微微扬眉,而薄迟披着衣服坐在床头,眼神依旧是温柔的:“我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是因因,你从来不缺少这些,所以可能无法理解同行们想要获得更多关注与资源的渴望究竟到了何种程度。资本的恶意引导会带来‘战争’,也会折现来流量和金钱,这一切背后的运作规律极端的理性和残酷,成王败寇,能被你在公开场合看到的某个小人物,在整个行业内,已经算是取得了非常大成就的那极小的一部分人了。走到这一步,自始至终怀有赤子感恩之心的人有很多,但人性复杂,更多的也许还是自愿陷于洪流中推动滚滚浪潮的其中一员。” 这个行业也许在某一天真的会发生什么变革,但眼下被任姝涵视为“不健康”的常态,也是在不断波纹变革中趋于平稳的一小段真实的历史。 他们很久没有就某个问题发表过这样深入的对话,任姝涵态度很好地点头:“或许你说的有道理,易地处之,我未必能比他们表现得更好。” “我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薄迟认真地纠正他,“我是想说,但这就是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因因。” 生于罗马,长在阳光下,心似朝阳,永不熄灭。 任姝涵的英文名是他小时候的外教老师为他取的,Egan,词源与“火”相关,寓意浪漫热情和善于表达,薄迟一直觉得与他很是相配。 与任姝涵相比,薄迟应当更像是一道被火焰投映到墙上的影子吧,任何人——包括火焰本身——大家都看不清薄迟的真面貌,但他却无耻得只能依靠光明生存。 薄迟小心地试探着在被子下牵住任姝涵的指尖,语调突然低落了下来。 “这么久了,因因,你还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这也需要问? 任姝涵想要把手抽出来,但薄迟明面上一脸柔弱,背地里却捉着他的手指死也不松,甚至就在刚才,他还得寸进尺地与长公主十指相扣了! 失去一只手臂自主权的任姝涵冷漠配合:“哦,你为什么来这里?” 薄迟立刻又弯起了嘴角:“来见你啊。” ——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你会怎么追求对方? ——去见他。 毫无意外的答案,但真见鬼,迟到了这么多年竟然甜蜜功力依旧,在心中掀起的潮汐不亚于第一次看到这个答案时任因在胸膛中生出的勃勃怒火。 但这一次薄迟的答案终于变成了自己。 去见他。 去见任姝涵。 心里忍不住为之生出一份感慨的酸意,但很快又被更大的、从遥远南方赶来的欢悦情绪冲刷殆尽。 他们现在还处于“试一试”的阶段,薄迟还没有做到完全坦诚,任姝涵也没有真正地与他约定永远。 这个时候也许应该再酷一点,吊着薄迟,让薄迟没有安全感地只能在跟在自己身后团团乱转才好。恋爱的潜规则有成千上百条,网友们一人一句,薄迟就能对他欲罢不能到下下辈子,但是……但任姝涵自己的规则才最重要,没错吧? 任姝涵现在就有点想笑。 嘴边的想笑细胞可真是全身上下最不拽的细胞,为了掩饰这份不拽,任姝涵只能装作刚好抬头研究天花板上的纹路。 这一研究,还真让他研究出来了一点名堂。 有个没被挡住的漏网之鱼。 想笑细胞溜走了,任姝涵严肃地抿住嘴巴,轻轻皱着眉,和隐蔽至极的摄像头缓缓地一起歪过了脑袋。 薄迟与他一起看过去,片刻后又看了回来,半天过去,像是终于欣赏完了任姝涵难以置信自己疏漏的反应,他捏了捏公主的指尖,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没关系,那个是坏的。” 明明是任姝涵先来的,但薄迟却连这个都知道,不过知道也正常,大影帝为人处事滴水不漏,恋了爱也不是那种会轻易上头的傻蛋,要不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他此刻大约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等到节目播出,薄迟仍然是从未公开上过综艺、片叶不沾身的影帝薄迟,口碑绝佳,情史清白,没有人会知道他曾专程跑到这个能看见星星的夜晚,只为和心上的小朋友偷偷约会。 任姝涵在很久以前也曾期待过,或许有一天他可以和薄迟登上同一个大荧幕,演什么都好,他都会拿出自己一百二十分的努力,留下供世人评说的画面——他曾经将这当做是自己也许永远无法达到的暗恋之旅终点,但如今薄迟将他拽到了另一条路上,终点看起来仍然没有改变。 任姝涵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快息影了?” 薄迟:“……你听说什么了吗?” “只是听说你明年要和星言解约,”任姝涵又百无聊赖地撕起了橙子皮,“更多的是感觉吧。” “感觉什么?” 任姝涵的目光轻飘飘地放了回来:“感觉你心思没放在演戏上。” 薄迟被他教导主任般的语气逗笑,握着任姝涵被自己温暖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地呼了呼热气。 看样子是准备要说肉麻话了,任姝涵抓紧时间抢先开口:“我不清楚你和席先生他们在做什么,未来能不能共同登上大荧幕也无所谓,薄迟,我只是希望你可以不要违法乱纪,好好做人。” 而后,好好陪在我身边。 不算非常过分的要求吧? 薄迟垂下了眼眸。 像是有羽毛落在他的心上,最后化作一道轻轻的叹息,重新落回到任姝涵的指尖。 “因因啊。” 我仍然有事瞒着你,你很介意吗? 当然。 但我还能怎么办呢。 就当在写一篇结课论文吧,提交时间在有限时间内不限。我不清楚我到底是你人生的必修还是选修,也拿不准你在这门课上投下的心意又有多少,我背对着观众在黑板上书写有关“任姝涵想要的爱情”的板书,播放PPT时从不抬头看台下唯一的学生是否在认真记着笔记。 我的耐心不够,但还可以再等你半个学期,在你想要获得我这门课程的最终成绩时,你可以到那个时候再正式提交你余生的全部诚实。 以上,就是《任姝涵》这门课的全部课程简介。 薄迟都快笑不出来了,真可怜。 任姝涵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再次开口:“你见过水母宝宝吗?” 没头没脑的,男孩子忽然伸出手,在二人面前一张一合地开始“游动”,慢动作放烟花似的。 “很小很小,半透明,靠小触手一下一下不停收缩着向前游泳。” 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按捺住冲动不去牵他的指尖。 薄迟试探着问道:“你在哄我?” “……” 任姝涵抬手在空中打死一只苟活至今的蚊子,在用薄迟递来的纸巾扒拉时,长公主的嘴硬得依旧像是被电镀了铜镍合金:“只是忽然想起海绵宝宝的相关片段。” 他怎么这么可爱。 “薄迟。”任姝涵又叫了他一声。 “嗯?” 任姝涵转过头凑近了些,他注视着薄迟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得像在念咒:“你没有病。” 你的胃痛会好,你会健康平安,你会像个真正的祸害一样,长命百岁。 “……” 薄迟的嗓子忽然哑了:“什么?” “没什么,”任姝涵拍了拍裤腿上不存在的灰尘,站了起来,“有事先走了。” 闹得也够久了,他该出去研究一下怎么解决之前一时头脑发热把人带到这里的麻烦了。不过薄迟这么有头脑,也许等任姝涵出去转移一会儿注意力,他自己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吧。 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下辈…… 薄迟拉住了他的手。 任姝涵没防备地跪倒在床上,下一秒,他便被人握着下巴被迫仰起了头。 眼泪打湿了交缠的睫毛,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失火。 下次见面就是这一刻。 窗外有人飞快地蹲了下去。 夏之竹一脸紧张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小小声地问道:“我们这样,真的好吗?” “我们这可是在帮他们望风!”席岳同时捂住了自己和怀中小狗的嘴,“而且是哪对胆大包天的狗男男让我们有家不能回的啊?” 今晚他俩难道就要露宿走廊了? 无所谓吧,夏之竹想。反正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像是参加了一场秋令营,席招很快就会来接他。 真要命啊,席岳想。恋爱的人果然都是疯的,我哥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接我回……哦我哥也在恋爱呢。 席岳心怀戚戚地从衣兜里摸索出手机准备打局游戏,片刻之后,不知从手机上看到什么,他突然搂住小狗低声爆了一句粗口。 夏之竹还在仰头数挂在夜空中的星星。 席岳咽了口唾沫:“夏之竹,你要看一下手机吗?” 夏之竹缓缓转过了头。 上一次见到席岳这么震撼的表情好像还是上一次,但现在应该没有什么更大的事能把夏之竹吓坏了吧。和今夜的上千万网民一样,他在身边人的催促提醒下拿出手机,轻轻滑动页面,发现自己已被无数软件相继转发的终于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词条刷屏。 但相比起热搜的精彩程度,更吸引夏之竹的却是几分钟前刚刚弹进来的一条最新的短信内容。 “汤汤,我回燕城了,你愿意来见见我吗?” 是洋子啊。 79 “所以没关系” 夏目洋子第一次确认自己喜欢的是女孩子,是在中学,当喜欢她的男生故意当着她的面与其他人接吻,洋子却发现,比起那个眼睛还在不停偷瞟过来的家伙,自己好像更在意另一个女生。 她的性意识启蒙不早不晚,但洋子生平第一次真的想要与一个人接吻,却晚在几年后的江城,在一棵远离她家乡的樱花树下。 洋子在日本国内念的是和服专业,交换期没有意外地来到了服设学院,而阮觅则是同学们从隔壁理学院请来拍宣传照的模特。 后来洋子想过,也许阮塘进入娱乐圈并不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她和他的妈妈第一次见面时,阮觅也是穿着那被外人看来的奇装异服,站在花树下,被众人的目光与闪光灯围簇。 隔着人与花,模特小姐散漫抬眸,冷艳撞入她心,炸出一片惊艳。 阮觅和她的名字一样,像首不容易被读懂的诗。 她走路的姿态天然曼妙,气质是迷人的冷淡,连摄像头都只敢仰视于她懒洋洋半垂的目光。这样的女孩也许更适合纯黑色的直发——就像洋子那样……不,也不一样,洋子的发色总像是营养不良——总之,女生当时披到身后的褐色卷发丝毫也不显违和,比起魔法电影里的疯贝拉,她的卷发弧度夸张稍减,但几分钟后她就自我介绍:“我叫Bella。” “她在逗你玩,”同学好笑地拆学姐的台,“卷发烫直之后她就又会叫Hebe了。” 那是第一次见面。 洋子到最后也只是简单地交换了自己的姓名。她心里惶恐,不敢多看,急着逃离这里,又心有不甘,只好躲在角落。 侧过头,闭上眼,眼前又一次浮现出模特小姐甜蜜的果冻色号。 但她还是被捉到了。 “喂,大阪府来的小丫头。” 女生的日语发音不算非常标准,但关西人的散漫倒是拿捏得非常到位。 阮觅柔软的手臂从女孩的脑后环过,在洋子几乎以为她要揽住自己的时刻,那只柔荑又变成白鸽,飞快地离开了。 取而代之的是停在洋子耳边的花香。 “拿去玩吧。” 鸽子小姐在女孩发间簪了一捧早樱。 门边的风铃响了起来。 洋子从回忆中醒来,回身望了过去。 是陌生人。 她抿了下嘴,柔软的指腹无意识地抚上了泛暖的茶杯壁。 女人的穿戴很有品位,容貌是辨不清年纪的秀丽,比起曾经的内向甚至自闭,阅历为她增添了许多风韵,多的是人匍匐于她的不怒自威之下。但此刻女人眉间轻轻蹙着,倒像是有些心神不宁。 身侧的落地窗突然传来两声响动。 洋子眨了眨眼,转头看过去。 这回不是陌生人了。 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的夏之竹就站在与她相隔一面玻璃的街道上,非常温柔地弯了弯眼睛。 多神奇,竟然是永远先吓自己一跳这点和她最像。 唇角弯得比自己来之前的想象更加自然,洋子抬手与他打招呼,目视他走到门边,在风铃声中推开那扇快被望穿的大门,一步一步走过来,最后坐到自己的面前。 他竟然还给她带了礼物。 色彩缤纷的花束被交托到女人的怀中,洋子低下头,忽然忍不住有些想笑。 她爱好养花,从前带着小阮塘四处漂泊的时候,也习惯在窗台的玻璃瓶中放几枝路口花店折价售卖的花朵。 那些花总有各种各样的瑕疵,五颜六色地搭配在一起也未必和谐,但自小受过专业教育的名门大小姐总能将那些残次品插出别样的风致。一旁的小朋友有样学样,但或许是天赋不足,阮塘的插花作品总像是被上帝打翻了颜料桶……又被丢到垃圾桶里的那一部分,就像此刻的这束花一样,几乎毫无美感,但却生机十足。 他好像变了很多,连名字都不一样了,但好像也一点都没变。 眼眶忽然有些酸涩,洋子装作低头闻花香,尽量语调平稳地问道:“我们就坐在这里,没关系吗?” 虽然角落的雅间还算僻静,拉上帘子后从外面也看不到他们了,但夏之竹现在好像并不是可以自由出行在公共场合的人。 想起来这里之前席招告诉他的话,夏之竹摇了摇头,轻声回答:“没关系。” 外面的世界都在为了两天前突然曝出的有史以来最大的选秀节目黑幕事件震荡不休,剧本猫腻、投票造假、内部欺凌、性暴力、洗钱……再扯远一点,还有不知哪里来的被屏蔽删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匿名消息,暗示着也许那些人的手上甚至沾着人命。 关键词涉及到犯罪和悬疑,比夏之竹的都市情感乱伦故事要精彩得多,但因为夏之竹也参加过那档节目,他原本以为会被不怀好意地再一次用无数博取眼球的标题将好不容易归于宁静的他重新拉入漩涡。 但是没有。 这一次席招把他保护得很好。 程序员们眼神空洞地一次又一次抢修着社交平台的服务器,记者们端着长枪短炮奔波在高楼小巷,无数网友在当事人们最新的一条动态之下反复地询问乃至质问。 但夏之竹只是说了一句“没关系”,不仅如此,他还当着洋子的面摘下了帽子和口罩。 “等等……” 下意识察看四下是否有人关注他们的动作,在看清男孩容貌的一刻停了下来。 在伸出手的一刻,洋子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不妥,但还没来得收回,夏之竹已经垂首将脸颊贴上了女人柔软的指尖。 不过也就只是轻轻地碰了一碰,像是小动物在示好,只可怜巴巴地主动一下,随后便是对那不知会不会得到的爱抚长达一个世纪的漫长等待。 但一个世纪未免也太长啦。 洋子抬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你到底在想什么?” 付郁在镜头的那端又摔坏了一个杯子。 就某准得不得了的星座公众号在月初所言,本月对十二星座来说,注定繁忙而动荡。 程序员、记者、网友、诸位当事人……而作为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之一,席招更是忙到了日夜奔波寐不合眼的程度。 他没有时间回家看望父母,但信息时代,远距离也打不破亲情的传递。当然,前提是付郁终于通过娱乐社会各大版面的近期新闻,后知后觉地知道了席招瞒着她做的一切。 他竟然蠢到想要做一个英雄。 女人精致的妆容被歇斯底里的情绪涂抹上了一层戾色。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瞒着我做这种事!我难道会害你吗?席招,我是你的母亲!” 控制他、锁着他、监视他、命令他,砸碎他从国外运来讨她欢心的艺术品。 永远也不相信他。 但她是他的母亲,原来她还知道这件事。 “你不会害我,”席招抬头看她,“但你也不会爱我。” 视频通话被对方结束。 天气预报说江城今日有雨。 席招转头看向窗外燕城的万里晴空。 这里的窗户比不得他从前的落地窗宽敞,但胜在干净明亮。 笔记本电脑屏幕重归系统自带的纯色桌面,视频里的一地狼藉只需一秒便可以在他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也不知道艺术品的碎片和寻常玻璃的碎片会有什么两样。 席招走到窗边,将指尖停在完整无辜的窗上,轻轻地扣了扣。 大约都是凉的吧。 不真实的感觉终于消隐于肌肤相触时产生的生物电流。 在抚摸上男生脸颊的一刻,洋子忽然哑然地意识到,比起分别的年月,她和阮塘,原来他们竟然已经有更久、久到她记不清的时间没有这样地相处过了。 阮塘离开她的时候才刚刚成年,洋子当时摔了腿,心理也被突然间得知的阮觅生前的境遇惊骇到振作不得。 她想不通。 想不通为什么阮觅会遭受那样来自骨肉家人的背叛和折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更加想不通,她到底为什么竟然会离开阮觅。 她不记得自己浑浑噩噩了多长时间才重新走出屋门,看着室外的阳光,忽然意识到一夏又过,而自己的院子里好像很久没有一个小朋友,假借来扫落叶为由,只为悄悄在门外问候她一声。 阮塘长得像妈妈,但其实也没有那么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洋子养大的,他的性格和容貌竟然都在成长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像养母。 不特意提起的话,便是说他们两个是亲生母子也许都没有人会怀疑。 但亲生的母子也会始终这样生分吗? 同性恋人与她分手多年后突然多出来的小孩,生父不详,模样与性格也难寻出与阮觅的相似之处,只有那双偶尔出神发呆时不自觉流露出超脱这个年纪应有的冷淡的眼睛,在某个瞬间能完美复刻阮觅的侧颜。 她尽力待他好,但却只让他称呼自己“洋子”,她为了给他提供稳定的教育和生活环境回到本家,但却让他被迫在陌生的环境里变得寡言孤僻,被陌生的“家人”们视作她的私生子、他们的肉中刺。 这一切她看在眼里,却无力解决,当阮塘主动提出要走,洋子的第一反应竟是替他松了一口气,庆幸他终于有机会扯断这段畸形的纽带。 “你过得还好吗?” 最是无用“还好吗”,永远的解“很好的。” 换做以前,这句“很好”也许还会掺着安慰彼此的水分,但现在夏之竹却可以保证自己的答案至少有八成真实。 真好,夏之竹悄悄地松了口气。 他本来也一点都不想欺骗洋子。 我也不想。 我也不想再有砸碎的杯子了。 楼下在几分钟前停了辆低调的轿车,后车门打开,有人先走出来同坐在后面的人说话,而后那个人也下了车,和助理简单告别后,他仰起头,视线刚刚好对上了二楼的那扇窗户。 夏之竹回来了。 顾晨星借给他们暂住的是他自己长大的地方,位于军区大院的二层小楼,自从老人家回乡下养老以后这里就和旁边的房子一样被闲置了,但时不时还是会有某颗星星定期上访,出于无聊,出于固执,尽量为这里维系一份人气。 席招和夏之竹好像总是借住在别人家里,唯一属于自己的那套还要被卖掉了。 不过没关系,他们很快会拥有新的房子,像这里一样,有藤蔓植物攀爬上外墙的那种。 门锁打开,灯从玄关亮起。 快要消失的生命力在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中一格一格地缓慢蓄满,并在那目的地方向毫无迷航直接一路走来给予他的拥抱中,骤然化成了一棵被秋日暖阳照耀着微微摇曳的枫树。 像是外冷心热的大猫猫,席招躬身将脸埋在夏之竹的颈间。 “你们还聊了什么?”他问。 眼前似乎还播放着他们坐在茶馆里时,第一视角下洋子的一颦一笑。 夏之竹细细地回想结束,总结回答:“我的工作,我的生活。她的工作,她的生活。” 夏目家如今终于拥有了正式的下一代接班人,洋子渐渐放下那些她曾经不熟悉也想要逃避的责任,重新坐回染布的房子,安静地剪裁缝衣。 她计划在自己彻底不被需要的那一天去远方看一看,像她曾经和阮觅约定却再也没有办法实现的那样。 夏之竹也谈起了他还没有告诉任何人的、自己有关未来的小小展望。 茶馆的老板喜好武侠,在大厅的墙上无声地投影了一部电影。 那部电影夏之竹也参演过,虽然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小配角,但那已经是他在遇到宋瓷之前接过的最好的资源和故事。 一个死在黎明前的小人物。 投影离他们很近,偶尔几个侧目,洋子忽然也认出了夏之竹的角色。 这其实很难,因为他在片中是个学艺不精的游侠,总是蒙着脸,死的时候才被人扯下伪装,露出一张被风沙雕琢得清秀不复的面孔。 还没看到那里的洋子向夏之竹询问后续的剧情,但氛围这样好,夏之竹几乎不忍心告诉她,电影里的小角色在最后被吊在城墙外,整整七个日夜后才被只见过一面的故人救下了几乎流干鲜血的尸首,带着他的簪子,回了他们的家乡。 他第一次欺骗洋子,小人物最终还是和大漠里的花魁一起回了江南。 “那六一呢?” 在听到洋子用生疏的语调念出熟悉的名字时,夏之竹微微恍惚,惊讶于她对自己的了解,忽而又感怀于他在剧中投入的情思。 一回生,二回熟,他弯着眼睛告诉洋子:啊,六一最终还是等回了他的小皇叔。 “但我还是被拆穿了。”夏之竹坐在窗边说。 他没有想到洋子会看过那部电影。 ——我听说,你们在剧组里若是演了不幸离开的人,依照传统是要拿一个压惊红包的。 ——嗯。 于是在走之前,洋子也给了他一个红包。 夏之竹在席招面前摊开了握了一路回程的掌心。 红包里面是平安符。 夏之竹仰起头看向席招:“有句话我忘了和她说。” “哪一句?” “你告诉我的那一句。” 但其实也不是忘了,只是他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心里的话可不可以就这么说出口。 ——我们就坐在这里,没关系吗? ——没关系。 ——是来见妈妈,所以没关系。 ——我难道会害你吗? ——你不会害我,但你也不会爱我。 ——但因为是妈妈,所以没关系。 夏之竹和洋子温和地问候、聊天、祝福,在电影的中段、在小人物的面罩被扯下来之前,他们向彼此道了再见。夏之竹目送女人的背影先行离开,并在她再一次转身看过来时,笑着和她挥手。 但他却始终没有说出那一句话,那两个字。 席招也忘了说。 妈妈。 席招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用掌心揉了揉夏之竹的后脑——或者说是“蹭”也可以,他们是抱团取暖的小动物,用体温温暖彼此。 夏之竹伸出手臂,主动地将自己的耳朵贴在了席招的腰间。 他之前一直不理解席招喜欢将脑袋埋在自己肚子上的举动,但现在好像有些理解了。 虽然锻炼得宜的席先生有比自己更加傲人的腹肌,但在将耳朵贴上去时,我们听到的是一样的、来自身体和宇宙内部、像火车轰隆隆一样从先祖那里沿袭而来的声音。 那份最初的互助协议其实没有错。 甲乙双方都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病症,但夏之竹在最早签下乙方姓名的时候并未想过,他们两个人有一天会真的这样坐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 把伤口翻开寻找掺杂在其中的砂砾非常痛苦,甚至可能再度流血,但是只有如此方能更好地愈合,以免裹着长在肉里的砂石濒死度日。 “下次说吧。” 席招像是在哄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明明该见好就收,夏之竹却还是不甘心地没忍住追问:“还有下次吗?” 席招低下头蹭了蹭夏之竹的鼻尖,语气平淡却笃定至极。 “我说有,就会有。” 席先生从来不骗漂亮小孩。 80 “但他要结婚了” 任姝涵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江城今日暴雨,雷声从午后时分持续到了黄昏,室外的天色太暗,他醒来辨不清时间,迟钝地看向墙上的钟表,辨认了半天才发现早已过了天气预报的日落时分。 任姝涵从燕城回来已经第三天了,在薄迟来找他的那个晚上,当年、乃至更早以前的数十位选秀节目参赛者集合起来,联名在网上发表了一份长达上千字的完整陈情与另外一份正式的起诉书。文件中起诉的对象数量庞大,几乎囊括了大半个娱乐圈的企业相关高层与员工名单,其中有星言,也有任家的华仕影业。 在看到这条几乎轰炸了楼上楼下的新闻时,任姝涵立刻拨打了他爸爸的电话。 本来以为在起诉书中被直接点名的任先生当下应该会很忙,会占线,会拨不通,任姝涵甚至已经做好了挂断电话就改签回去的准备,但没想到对方竟然第一时间就接通了电话,安慰他没关系,还和任姝涵说让他和薄迟好好相处。 “你其实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件事吧。” 挂断电话,任姝涵用陈述的语气看向刚刚还在与他温存的薄迟。 “所以掐着时间过来哄骗我,对吗?”任姝涵的质问很平静,方才他也是这个样子和薄迟说好听话的。 他以为自己掌握了让薄迟哑口无言的诀窍,但没有想到这一次对方竟然回答了他。 “我来不是为了骗你。” 薄迟握住任姝涵的手腕,将他拉进怀中,揉着他的脑袋,温柔又强势地去吻任姝涵瞬间崩溃决堤的眼睛。 他说:“因因,我来这里,是为了给你一个肩膀。” 就算是谎话也好,感谢它这么动听。 但谎言之后,薄迟竟然还是没走。 任姝涵眼睁睁地看着他为自己打点好一切,完全不在意他人目光地以自己“工作人员”的身份出现在剧组的所有人面前,礼貌地为他向大家道再见,提着任姝涵的行李,做任姝涵的司机,接任姝涵回到自己的家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影帝余威了得,节目录制结束之后,竟然到现在也没有什么相关的八卦爆出,就连魏斯闵那个小男朋友都没有乱讲过话——或者其实有,但薄迟把它们藏起来了。任姝涵懒得分辨这些,他只是以一种接近新奇的眼光看着这部《当薄迟真的围着我团团转》的纪录片播出。 而事实证明他之前的眼界还是太小了,就算是最疯的时候任姝涵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薄迟真的会整整24个小时都黏在他的身边,真烦人。 ——烦人……因因讨厌我了吗? ——有点……非常……超级……喜欢你。 差点就被他骗到失去自我了,好在黏人也有终点。 今天午睡时,任姝涵朦朦胧胧地觉得薄迟好像抱着他亲了一下。对方的漱口水是柠檬味的,差一点便酸涩得任姝涵睡意全无,但他只是悄悄地亲了一下就离开了,不知道是去做什么,到任姝涵醒来也没回来。 爸爸也不在,家里没有别人,原来他们说的没有错,午睡睡得太久,醒来以后会有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任姝涵想要看一眼手机,突然又想起自己从在燕城登上飞机的一刻便一直维持着关机状态。 原来他并不是那样一个坚强的人。 “因因,你在吗?” 任先生回来了,在门外问他。 任姝涵从床上坐起来,披着衣服沉默了两秒,高声了些:“在的。” “出来一下吧,爸爸想和你聊聊。” “小任还好吗?”夏之竹问道。 “我打电话他没有接,给他发的消息也没有回。” 任何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间,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一样。夏之竹试着想要找到自己出事的时候,任姝涵安慰他的分寸感,但他在这种事上实在是太笨了,最终也只是给长公主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那日薄迟突然出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明明该为他们两人比想象中看起来更加动人的情深放心,夏之竹心底却仍然不受控制地维持着一丝惴惴。 席招握着他的手心揣进了自己的大衣兜里,一心二用地回答:“他们之间很复杂,不只是他们两个的故事。” 那些上一辈的恩怨,薄迟从来不敢告诉任姝涵,任姝涵的爸爸也不敢,哪怕他们都知道那是一只定时炸弹,仍然在死期将至之时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固执地用着自己的方式试图对任姝涵“好”。 夏之竹以前也是这样,但好在他是唯一的那只鸵鸟。 听席招说,洋子离开大阪后的第一站其实并不是燕城,而是夏之竹也去过的那个江城郊外的疗养院。 不知道她与阮觅的姐姐聊了什么,又问过什么,只听说那天从病房里传出了像是压抑了几十年后终于得以释放的女人的哭声,也不知道究竟是属于来访者还是被访者,又或兼而有之。 总之,那天过去之后,那张病床就空了,很快,那里又搬进了新的人和故事。 原来席招一直在尝试联系洋子,说服她来面对自己曾经不敢面对的一切,真正地和夏之竹一起与过去和解。 比起那些公关上的手腕,他大约比任何人都更加知道如何才能真的安慰与拯救夏之竹。 而至于他最近做的那些胆大到几乎快被算作妄为的事情……原来只是一个想法,但在傅尹微把她那看起来相当不着调的儿子派来之后,席招忽然决定何不放手一搏。 当然,这其中还是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前提的: ——怕什么?你们可能也不知道,我妈傅女士纵横娱乐圈,从业几十年,从不偷税漏税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顾晨星笑着微微扬起头,故意似的对曾吓过他们一跳的Lily小姐眨了眨眼:我爸是人民警察。 夏之竹:“哇。” 法治社会,真是令人安心。 “但他要结婚了。”席招再一次强调。 夏之竹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啦!” 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会作为一个异性恋被列在你的潜在情敌名单里啊? 这个问题席招以前从来没有回答过,但今天他沉默了片刻,竟然破天荒地忽然开了口:“顾晨星提过的那个喜欢男生的朋友,不是你发小的哥哥吗?” 夏之竹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啊。” 世界这样小,顾晨星从小一个裤裆长到大中间还害怕过对方会不会喜欢上自己的发小,正是季柏岑那患有颞下颌关节综合紊乱症的表哥。而小时候季柏岑常带阮塘回的姥爷家,就在他们如今暂住的顾晨星爷爷家那早已无人居住的隔壁。 夏之竹有些愧疚、更加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没有想瞒你,只是顾先生好像不太记得我,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口。以后不会这样了。” “没有关系,也没有应该不应该,”席招帮他系紧了围巾,语气特别地放轻了些,“你做什么都可以的。我只是觉得,他们好像都比我更早认识你。” 爱情的力量真可怕,竟然让席招在这种事上变成小心眼。 “来得早或来得晚都不好,”夏之竹将下巴贴近席招的胸膛,认真地解释,“只有你来得刚刚好。” 席招垂眸看他,夏之竹歪头不过半秒,立刻很懂地捉住男人的衣襟,踮起脚尖亲了他一口。但不过一个瞬息,被动的人便反客为主,握住夏之竹裹着外套仍然盈盈一握的细腰,在无人的江边与他交换起彼此的鼻息。 爱情的力量真可怕,竟然这样就把席招哄好了。 幸好现在应该没有狗仔有闲心跑来蹲文章已被做尽的夏之竹,而且就算此刻有人点名道姓地立刻爆出知名前爱豆现二线演员夏之竹先生不仅搞同性恋,还搞到了自己的前老板,估计经历了这两日风波的观众们除了一声“哦”,估计也没有人能继续拿出更大的震惊了。 选秀节目的腐败只是一个引子,从那封详细陈诉了多年来娱乐圈混乱常态的文章开始,舆论和事态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再能被任何人轻易掌控走向。 而不容置疑的是,在司勤大厦顶层看小说、做蛋糕、拼乐高、打高尔夫的先生们在休闲之余没有被展示出来的那些工作时间里,相当敬业地完成了他们所能做的一切工作,搜集到的证据也远远超出了那些人所能想象的缜密完善。 事实上,从走进星言的那一刻开始,席招就不曾简单抱有来做傅尹微接班人的心态。 在过去的时间里,他评估过星言的腐败,试图拯救过星言的未来,但最后还是决定如星言的星星顾晨星所言,不破不立。 他没有想做一个愚蠢的英雄,最开始也不过只是为了逐利,但当真的身居其位、眼见其真,席招忽然想做一些他认为对的事。 证伪并不难,但证真却难上加难,这场仗接下来还有得打,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做,但在整个行业都在鸡飞狗跳的今夜,席招却牵着他的恋人在燕城的汶江边悠闲地散步。 席招好像做了一些很了不得的事情。 但或许是因为他在夏之竹面前总是表现得太过淡然,哪怕明确地知晓这件事背后潜藏的风险和利害,夏之竹仍然像是对待席先生往日最寻常的一件工作一样,虽然无法做出真正有用的实际支持,但小熊汤汤会努力地在D身旁挥舞加油的小旗。 输了也没关系,大不了他们一起逃到国外去,这事他俩都熟。 “也有实际支持的。”席招又哄他。 夏之竹困惑地看向他:“嗯?” 席招俯身在夏之竹耳边说了两句话,后者的眼睛渐渐睁得大了些。 “……洋子,这么厉害呀。” 席招的眼底终于浮出一丝笑意,他用温暖的掌心捧住夏之竹冰凉的小脸,拇指轻轻按了按夏之竹冻到微红的鼻尖,认真得不得了地没忍住又捏了捏夏之竹的耳垂。 “你也很厉害。” 而且是你厉害在先。 幼稚又真诚,仿佛夏之竹才是他真正的英雄。 如果他执意这么说,那夏之竹也没有办法。 但准备接受这份褒奖的夏之竹才刚刚抬起头,对上席招的眼睛,便被对方柔软到令人心陷的目光定在原地。 “你现在愿意给我讲讲,以前在节目里都发生了什么吗?”席招问他。 “宝贝。”席招叫他。 81 “你愿意吗?” “被假好心的‘朋友’卫洺熙欺骗、威胁,因为我与他说过一句话,就被何路林带头在镜头之后放肆霸凌。如果当时的投票没有造假,他大约也是可以末位出道的……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窗外暴雨不歇,依父亲所言换好正装的任姝涵缩在角落,像个病弱的贵公子那般恹恹地垂下眼皮,嗓音也接近喑哑:“但肯定不止吧。” 不知道任先生时隔这么久为什么突然关心起儿子的前队友。 是知道了夏之竹的“后台”,担心招致报复,抑或只是单纯地好奇和愧疚? 一道闪电从天上劈过,随后又是雷声。 任姝涵想不明白这些,但却忽然忍不住去想:作为旁观的受益者,他是否也是那些施暴者中的一员? “其实也还好。” 夏之竹说:“我以前从来不敢看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在公开场合,因为只要看到,那些回忆就会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 然后像钉子一样扎得他体无完肤、动弹不得,彻底在镜头与成千上万双眼睛前变成一个一无是处连嘴巴都没长好的呆瓜,平白无故惹人厌弃。 但没等席招回复,夏之竹忽然牵着他的手转过身来,眨着眼睛向后走了两步:“但你看,现在就没关系了。” 他甚至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席招过去发生的一切细节,因为他是真的不在意了。 以牙还牙也许的确是好手段,但也的确并不适合夏之竹。 他的图书馆并不是这样的鬼屋主题,比起让那些记忆一次次被加深加厚,占据更多的书架,夏之竹更期待让他们蒙尘在角落的小黑屋里,给更加温暖的回忆让让位置。 人各有志,比起基督山上的伯爵,他显然选择了更加轻松的活法。 就像从前面对那些像是臭虫一样源源不断、不把夏之竹搞臭搞烂誓不罢休的谣言时一样,如果不想害人害己,对这种事情最好的回应就是不作回应。 虽然听来颇像忍气吞声,但网民们的记忆从来只有三秒,有时真相才是真正让舆论沸腾的导火索。有谁在乎公正,大家只会吃瓜,这种公关手法不失为一种性价比极高的方式,当下也有人正在尝试着如此解决眼前的舆论难题。 而且就算这世上根本没有夏之竹,他们仍然也找得出其他看起来更加柔弱可欺的植物。 在这里,夏之竹并不是唯一的那个受害者,而且或许他还更幸运些,至少他有席招。 任姝涵也有薄迟。 但他们还是不太一样。 “薄迟的爸爸是被那些人害死的,任家也有一份。”所以他绝对不会罢休。 从很早以前开始,薄迟应当就是真的喜欢任姝涵,但他却还是在那之后选了一条更加艰难的路。 为具有生恩的父母谋得公道,任姝涵,薄迟都想要。 太过贪心的人总会不容易拥有好结果。 他会有吗? “我不想审判他们,我也没有那个资格。” 薄迟对着镜子将领带推到了最合适的位置,语气平静:“但我希望他们能站到台上,接受来自公众的审判。” “那你呢?”宋瓷挑了挑眉,“你交给谁来审判,任姝涵?” 薄迟没有回答。 还是老样子,问到不想听的问题就假装听不见,但他是把他最亲爱的经纪人也当作记者来敷衍吗? 宋瓷无奈又无语地从兜里取出香烟盒,想了想,还是放了回去并提醒道:“胃药吃了吗?等会儿怕是要淋雨。” “没吃,会困。” “……” 宋瓷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从前时常意外薄迟竟然能和诸位仇人们多年来做到这样言笑晏晏,但她现在差不多能理解了——这家伙压着一肚子的火,压出自己的胃病,如今身边有了任姝涵,他不舍得伤害对方,也想好好活着,就来伤害无辜民众! “气什么,”薄迟转身笑着接过她的打火机,“只能抽一支,小心胃病。” 宋瓷撇了撇嘴,勉强接受了影帝的服务,看似随意地问道:“如你所说,你和任先生两个人水火不容,他为什么敢把儿子送到你手上?” 甚至早在薄迟答应帮助席招他们之前,任先生就已经主动示弱了。 “以前应该是不敢的,但他应该已经提前看到自己的今天了吧。” 任先生不是个好人,但他生养了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但任先生还是最可恶。 让薄迟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允许任因钻进了他的保护圈,又在知道真相后因为任因畏葸犹豫,甚至在今时今日仍然深陷于时时刻刻担忧任姝涵也许会永远离开自己的惊怖之中。 若论算计人心,薄迟自认还是赢不过他。 “那你现在做好准备面对这一切了吗?” 薄迟又一次忘了回答。 门外有警笛声。 任先生用指腹认真地抚过自己的衣襟与袖口,平静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任姝涵也跌跌撞撞地立刻起了身:“爸爸!” 或许是聪慧太过,事实上任姝涵对今天发生的一切其实早就有所预料。 他很清楚任家无法从那些被曝光的事件中完全逃开干系,任姝涵的眼中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多意外。但当预感成真,他却仍然是慌张、无措、害怕的。 安慰,解释,又或询问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到了这个时候,再说更多的都没有意义了。 “因因,不要怕,”任先生揉了揉他的额角,笑得非常坦然,“保护好自己。” 十月中旬,江城迎来百年一遇的暴雨,华仕影业老板于当夜批捕。 大量记者闻讯火速赶到华仕公司与任家的楼下,只为抢得有关其独子任姝涵回应的第一手新闻。 眼看他起朱楼。 宴宾客。 楼塌了。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水晶鞋失效,从今天开始,“长公主”的名号就只是个笑话了。 感谢任先生的万足准备,让任姝涵此刻穿得至少还算体面。但他的父亲自负太过,教会了儿子那样多的道理,从人情通达到世故规则,但却唯独没有教过任姝涵应当如何应对可能到来的落魄。 眼前的镜头、话筒、狂热与迫切的眼神,与他第一次获得最佳新人奖、登上最高领奖台时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但真是奇怪,或许是淋了雨的缘故,生平第一次,任姝涵竟然在提前便有腹稿的情况下,忽然间,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说不出话? 他在等待什么? 难道他以为,真的有人会来救他吗? 有的哦。 那人还为他撑了一把伞。 雨水隔着伞面,和周围一句又一句应接不暇的问题混杂着敲出交响,任姝涵迷茫地抬起头,只觉得撑伞的人掌心如此冰冷,仿佛仅有的一星温暖也被全部传递给了自己。 薄迟牵住他的手,将任姝涵挡在了身后。 影帝先生从前告诉过他的其中一任老板席招席先生,想要迎回公主的代价太大,简单的城堡并不足够。 而在没有说出的部分,他们都心知肚明,对薄迟来说,最大的代价大约就是在大仇得报的一刻,他也许将在他亲手营建的城堡里,永远失去任姝涵爱他的可能。 但他也做不来强制的事情,一报还一报,既然薄迟让任因的父亲失去了自由与荣光,未来他也将把自己的一切都赔给任因。 哪怕他要你一命换一命呢,也没关系? 嗯。没关系的。 被雨水打湿的正装西服依旧妥帖地撑在薄迟的身上,他站在数不清的媒体话筒之前,顶着晃眼灼目到几乎让任姝涵快要站不直的闪光灯,冷漠、镇定、赌上所有地敛目宣布:“华仕的发言人从今天开始就是我,一切问题,请各位找对人问。” 江城暴雨,燕城晚晴。 这是黎明前的一夜。 无论是爱情还是人生,席招、薄迟、任姝涵,他们都尚未知晓自己即将面对的胜负因果。 十月的晚风清凉,特别是江边,需要与身边的人紧紧依偎,方能获得一份尚处人间的温暖与真实。 “顾晨星要结婚了。”席招忽然又一次说道。 夏之竹后知后觉地看向他。 除了顾晨星,俞见一虽然看起来毫无计划,但也已经把他奶奶留给他传给长媳的古董镯子偷偷戴到了宋瓷的手腕上。 而虽然绝无可能,何先生还是曾有意让Lily与席招的“相亲”成真,不过,当然,在这件事后身价即将再一次骤涨的他现在又换了更好的新目标。 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声明的提前举例,席招把星言几枝花从头到尾八卦了一遍,方才转头看向身边人,轻声问道:“夏之竹,你相信我吗?” 这个答案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但夏之竹却在此刻忽然有了些不确切的预感。 他很安静地坐在江边的长椅上看着席招,等待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 滨江路的对岸辉映着半座城市的红绿夜景,他们的身后有来自南方的棕榈树在风中轻摇,而在夏之竹面对的方向,近岸的礁石上不知又是否停过一只迷路的鸥鸟。 “我的家庭、我所看到的一切,曾让我对婚姻制度拥有强烈的厌弃与质疑之心。我不相信人与人之间会产生有益的亲密关系,笃信只有和他人保持距离方能获得生理与心理的长久健康。 “但在遇到你后,我的信仰不知何时开始潜移默化地崩塌转变,无数次在我拥抱你入睡的夜晚、在你坐在房间的任何一个地方呼唤我的名字时,催促我去打开藏在柜子角落里的那只盒子,去向你讨一个许可,让我可以从此之后做一个被现代文明约束的寻常男人。” 席招弯下腰,将披了一路的大衣裹在了眼前人的身上——终于,夏之竹知道了他今夜执意在外套之下穿上那套西装的用意。 明明是想笑话他的,但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最重视仪式感的席招看着这个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眼中唯一能映见的人,在夜色中,在江边,在前前后后的铺垫之下,没有意外地在都市夜景的背景中单膝跪地,魔法一样地从指尖变出一只他用棉线悄悄丈量尺寸后藏了许久的戒指。 “也许明天之后我会真的赌输一切,变成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光蛋。但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向包括命运在内的任何人认输。” 席招垂首吻了吻爱人手足无措搭在膝上的手背,抬起头对上他清澈的目光,轻声问道:“夏之竹,你愿意考虑和我结婚吗?” 不是“要我送你回去吗”,是“你愿意让我送你回去吗?” 不是上下级的命令潜规则,是甲方与乙方的互助契约。 不是“你要和我在一起吗”,是“你愿意做我的恋爱对象吗”。 不是“你要嫁给我吗”,是——“你愿意考虑和我结婚吗?” 最古板的席先生也最讲求平等与尊重。但其实他小心思也不少,事实上,那纸他诓骗人家签订的协议,里面标注的那些夏之竹根本看不懂的繁文条约,含义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那是一张完全由乙方占据主导优势的甲方献祭之约,只要夏之竹愿意,他完全可以用那笑话一样的契约威胁着席招被束缚余生。 哪怕在最开始出于谨慎与不确定,席招将自己的倾慕表达得过于晦涩,但事实上,他做出的决定便从未后悔过,即使晦涩难懂,即使挂着可笑的名头,那仍然从很早以前就是一张他送给乙方的、夏之竹想不要都不可以的卖身契书。 可时至今日,在席招已经彻底抛弃犹豫的今天,夏之竹竟然自始至终仍然没有学会使用它的真正方法,于是席招也只好撕掉自己过于复杂冗余的礼物包装,再一次向夏之竹献上那藏在包装之后最最简单不过的内核——他为他而跳动的一颗真心。 明明早就在日程表上规划出了这段恋情发展前后大大小小的一切重要节点,即使时不时天不遂人愿地打翻一两个计划,整体仍然维持着可以安稳走向共度一生的稳定步伐,可在单膝下跪之后,在他握着求婚对象的手微微颤抖的此刻,夏之竹才忽然间惊讶地发现,席招竟然还是紧张的。 原来当摘下上帝赠予的王冠,解下金丝织就的披风,当一步一步从高阶之上走下受人仰望的王座,传说中伟大神秘的教皇陛下实际上也不过只是一介凡人,以爱之名将他想要陪伴一生的恋人单方面送上需要仰望的云月之巅。 他可真是个笨蛋,对吧? 被凡人视作神祇的夏之竹俯下身,双手捧住席招的脸颊,虔诚至极地将唇贴上他的眉间,久违地念出了那个与最初相比意义已经变得截然不同的称呼。 “荣幸之至,席先生。” 82 “十次机会” 十月的汶江之岸凉风习习,相比起只是看起来温暖的金色阳光,会场的暖风此时送得要更加宜人。 下午一点三十分,在工作人员专业温柔的指引之下,挤破了头方才拿到今日发布会邀请函的媒体记者们在迎宾处完成签到后,还算有序地抱着笔记本电脑和录音笔坐到了对应的席位上。摄影记者来得更早,会场还未开门,他们已经提前聚集到门口,等待第一时间冲到最佳位置上摆好本社的独家摄像角度。 距离发生在十月五日当晚的选秀门新闻已经过去了三天,在长假结束之时,“105事件”的余韵仍未结束,甚至有着愈演愈烈的态势。 当事人、工作室与不同公司各种各样的法律声明层出不穷地被甩在大众平台之上,有关的时间线甚至在热搜之下被细致地整理到了将近三十年前的一场“意外”。巨头毫无预兆地率先落马,新秀为了不知会否真正到来的全新时代铤而走险,人人自危之下,潜藏的是不可估量的巨大机遇。 在工作日恢复后的第一天,十月八日的下午两点,作为“新秀”中的那只出头鸟,在近日舆论中被揣摩了数以上万次的席招即将在离开星言之后,第一次面向公众召开新闻发布会。 上一次来燕城出差时,在夏之竹的T台首秀前夜、也是他初次向对方告白的前夜,席招曾与自己如今的爱人于江逸酒店顶层偶遇。或许是当时与夏之竹在17层水族馆中邂逅的水母太令人难忘,几乎没什么犹豫,席招便将今天的发布会地点再一次选在了江逸的五星级宴会厅。 十几分钟后,这场新闻发布会将通过网络直播的形式向大众予以公开,各家媒体之前为了直播权曾向席先生端足了真诚合作的姿态,但在他们彻底打得头破血流之前,席招最终却意外地选择了他作为星言总裁时投资的那家鲸意TV。 和付了违约金后如今独立运作的游戏岛遇不同,曾经由席招主导收购的鲸意和录果现在仍然隶属于星言旗下,而为了在贵公司的平台上获得有史以来最独一无二的宣传与首页推送,前老板付给老东家的钱几乎足够让他再收购一次鲸意。 不过虽然代价不小,但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星言势必将为这场发布会独家转播的顺利进行付出其所能及的全力,而由双方微妙关系引发的巨大流量也并非其他任何平台所能轻易达到。 双方用他们的“大度”,再一次为大家证明了:商场之上,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 还未开篇,场面已经足够的戏剧化,这场发布会从昨日突然官宣以来便饱受了巨大的期待和关注。 提前更早于“105事件”之前受邀的各位媒体在近日也敏锐地咂摸出了一丝不同寻常,记者们此刻在笔记本电脑上罗列的采访提纲中,出现的是大量有关近期新闻事件、当事人和星言龃龉之类的尖锐问题。 他们的目标过于明确,甚至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今天的主题究竟是什么——明明是新公司面向媒体与投资者的第一场正式推介会,但却在众人团结一致的攻讦之下变成了一场专属于主角的庭审围猎。 但作为被告和猎物的席招看起来却那样轻松。 当会场紧闭的大门再一次打开,门口拥挤的媒体区忽然间如滚水沸腾,此起彼伏的快门声敲响战鼓,闪光灯像狂热的拥趸,专一而集中地追随着从门外走入会场的青年依循自己的节奏稳步登上主席台。 在过去的新闻中,从不接受专访的席先生总是以不通人情的冷峻形象为世人注目。作为新身份的第一次亮相,大家无数次猜想过他将以怎样的全新面貌出现。 他生于贵族,从华尔街归来,曾因亮眼的背景和跨行登顶的跃升饱受关注,最终却因为与高层的不和从星言离职,而几个月后,为了实现白手起家的第一步,他在上周才刚刚与银行签订了自己豪宅的抵押合同。 孤注一掷、丢弃后路、蔑视行业规则、不成功便成仁的人,应当是怎样的? 在席招出现之前,人们想过千百种模样,但在他出现之后,那些形象跟随他的步伐一页一页烟消云散,他们才忽然哑然地意识到,原来就是这样的。 他几乎一点都没有变。 冷静、挺拔、风度翩翩,仿佛他生来便于举手投足间具有强大的控场力。就连耳侧标志性的“X”青纹也分毫未改,在也许即将面临“一无所有”的当下,依旧映射着他始终不容置疑的权威。 但与此同时,仍然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席招的身上悄悄发生了转变。 或许是来自大阪的西装面料清奢柔软,令男人高大的身形在从容气质之下不再显得压迫感十足,当席招站在话筒之后,当镜头刚刚好将他低垂的眉眼与襟前的口袋巾同时框于画面之中,他看起来甚至只是一位前来准时赴约的绅士。 “请各位遵守秩序,发布会即将正式召开。” 最后一次提醒结束,手握对讲机的工作人员将目光再一次放到了席招身上,只要对方一个轻轻的手势,会场的灯光便会配合地为他的演示文稿柔缓的黯淡下去。 演讲台上的幕布此刻仍然投影着一幕银河星空,那是席招大学徒步旅行时于山间偶遇的风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作为他的电脑桌面,陪他度过过无数个需要镇定的时刻。 那之后的内容是新公司理念和构架的介绍,过去的时间里,席招曾在影帝转售给自己注册办公地址的商业公寓、空中别墅的影音房、争取合作伙伴的会议室、顾晨星家的花园里排演打磨过无数次,甚至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才刚刚在17层的水族馆,面向夏之竹,背靠一池蔚蓝,在海底生物的配合之下对唯一的观众做了最后一次预演。 薄迟、俞见一、何徵恺、Lily……每一位曾有幸听过他演讲的人最终都向他表达了由衷的敬意与喝彩,但在终于该交卷的此刻,看着眼前骚动不止的会场、从未停歇过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闪光灯与记者眼底比闪光灯更加游离的闪烁……从未真正治愈神经性恐惧症的席招在心跳与耳鸣声中,忽然决定临时更换一个思路。 他放下了准备演示PPT的翻页笔。 酒店的自助餐厅有发布会的实时转播,液晶屏幕依循机舱中的格局排列。 下午茶的时间,夏目洋子坐在餐厅不起眼的角落,看见屏幕上的席招在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口时,忽然于腕间露出了一块她再熟悉不过的古董手表。 她有些惊讶,眨了眨眼,半晌又垂下目光,没忍住发出一声叹息、一声轻笑。 属于她爸爸的、老人家曾期待她送给自己爱人的那块手表,她以前传给了夏之竹,而兜兜转转,如今又交付到了这个人的手上。 “自毕业工作以来,我从未有幸参与过任何路演。” 席招轻轻弯唇,在大家了然的笑意中说出答案:“毕竟在多数情况下,如诸位一样,我都是坐在席下冷冰冰评估路演者项目价值的人。” 便是为数不多的那几次特邀发言,他也只是讲完就走,从不参与互动环节——在半分钟之前,包括席招本人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这也将成为今日的固定流程。 但意外的,当首次身处于等待被评估的位置之上,除了优越的外型和阅历背景,今日的发言人同样拥有着足够清晰明确的语言、倾听和反应能力。这很正常,但却仍然令人意外,甚至有人已经为这从未想过的画面瞠目结舌地在文档里编辑出一行注定被舍弃的标题:天!席招也会侃侃而谈? “像各位在昨晚与今早的通稿里写的一样,今日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究竟会不会成为一场现象级的狂欢前奏仍未可知,也许我接下来所说的一切只能维系两天热度便被遗忘,也许有幸,有一两句能在当下的全民讨论中贡献微不足道的力量。 “我不确定我今日的表现将获得怎样的效力,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今天站在这里面对各位,将长久列入我回国后个人正确选择之中仅次于第一名的位置。所以,现在不如先将时间交给各位媒体朋友,有什么想知道的答案,诸位尽情提问。 “一共十次机会。” 席招微微仰首,漫不经心地再一次掌握了全场唯一的主动权。 “您为什么将发布会地点选在燕城?这其中是否有回避与星言正面碰撞的考虑?” “请问您成立的是一所怎样的公司?与星言有何不同?昨夜您的前员工影帝薄迟宣布自己已经正式接手了华仕影业,未来你们会成为竞争对手吗?” “席先生,您对于您的老东家星言是否有些过于赶尽杀绝?” 连着三个问题,都提到了同一个名字,不知情的还以为星言是受访者的老情人。 席招很大方,给了媒体不设限制任意质询的十次机会,但他又吝啬十足,在一开始就表示自己将会把个人认为相同的问题统一归为一个答案作答。 当他在第三位记者坐下后终于抬手叫了暂停时,有那么一瞬,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屏住已久的呼吸,但随即,众人又立刻再一次更加紧张地提起了心弦——除了等待将这三个问题的答案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接下来的七次机会,他们再没有任何可以浪费的余地。 “看得出来,大家都对我与星言的二三事最感兴趣。” 站在演讲台后,席招依旧从容。他眼底的色温很清白,没有闪过任何一丝与讥诮或愤懑相关的情绪。如显微镜般试图放大他所有微表情的记者在镜头后端详许久,最后还是疲惫地决定放弃自己的过度揣摩,如身边的同行一样,开始仔细地倾听发言者的下文。 “人们都说,‘星言’的名字来自于创始人之一——傅尹微女士家人的名字,当然,这并不算错。而另外那一层更深的意思,我想应该也非常浅显易懂——作为星言成立的初衷之一,创始人们曾无限期待,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颗可以勇于发言的星辰。而作为一名冰冷的评估者,我曾因为星言官网上的这句极其容易被忽视掉的自白中的温度,最终决定放弃我的所有,回到我长大的地方,希图去开展一份全新的事业。当然,我相信,直到一秒之前,仍然会有人觉得这个决定愚蠢至极。” 会场稀稀落落地为他的调侃响起一些笑声,而席招眉眼舒展地立于原处,脊背依旧挺直如青松。 “但我从未后悔过加入星言,实际上,我将第一次面向公众的地点选在燕城,也是因为这里曾是星言孵化和诞生的摇篮。” 江城,司勤大厦星言总部会议室,高层们正神情凝固地盯着投影屏幕上那侃侃而谈的主角。 在过去不算短暂的一段时间里,这人曾真实地站在他们现在看到的首席之上,即使前后腹剑重重,仍然用他说一不二的高傲姿态,强硬地把控着此处上下将近数百人的命运。而此刻,在席招早已离开顶层办公室的今天,他们仍然只能坐在这里半是主动地倾听他有关未来的一切规划。 有人在席招主动提起“星言”的名字时便愤而离席,但更多人——包括那曾经去质问顾晨星“席招究竟在做什么”的元老,此刻仍然坐在原地,眯着眼睛等候着他的下文。而那早就被席招策反的、宋瓷从前最大的死对头卢斯聪先生,此刻也正兢兢业业地在Lily小姐不在的时刻,敬业地记录着发生在会议室里的一切细节。 “和各位期待与预想的可能有些偏差,我从未想要创立一所与星言一模一样的公司来与任何人打擂台,和很多人一样,我也仍然在探索文化经济的未来。” 一个独立的、自主的、不受所谓资本轻易操控的、让年轻的力量拥有更多机会站上舞台发光发亮的、干净透明的平台。就像岛遇游戏一样,作为与之关联的APP中的一员,庞大的录果岛屿在游戏不断扩张的地图中只是音乐类别之下一个小小的导航点——席招的野心从一开始就比大家想得都要大,但他的初心也要更加纯粹。 “与其说是成立一所公司,不如说是我想造一座梦工厂,聚拢行业内更多专业或有潜质的演员、音乐人、舞者、画家、游戏制作者甚至是手工艺人,去为他们打造一个完善专业的经纪体系与可循环的‘生物链’。而有关我与薄迟……我想大家担心的事件应该并不会发生,因为我走到这一步,像刚才提到的一样,已经在各个行业进行了非常多不同的尝试,依托星言而生如今独立运作的岛遇只是第一步,而在这个听起来过于天真抽象的空中楼阁的构建过程之中,我拥有的最大的一位合伙人,就是薄先生。” 哗然之下,记者们在巨大的震惊中仍然笔耕不辍地在文档里记载着这天马行空到骇人听闻的构想。 短短的十分钟涵盖了太多的信息,席招用礼貌温和的表皮将最最尖锐的问题拦在中途,令射向自己的利箭在眼前逐渐降速,最后被他从容握在掌中,成为己身自卫的武器。 他太狡猾,而为了戳穿席先生坚不可摧的防御,大胆的记者再一次举起了手。 “您的设想的确堪称‘伟大’,但未来成效姑且不论,请问您为了今天是否有做过任何不寻常的举动?‘105事件’中的起诉对象也涉及到星言的高层,据我所知,那几位都曾在您身居总裁时与您有过不同的冲突,对此您又有什么表示?” 目的突出到席招可以回答“我有权保持沉默”的问题。 为了避免被随时打断,记者到最后一刻都如捏命根一般牢牢攥紧话筒,吐字机关枪一样,但还能做到口齿清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砸在会场之上。 这场戏的高潮来得太快,但直播平台的弹幕还没来得及刷起问号,席招已经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所有人眼中的僵局。 “我的确为他们提供了帮助。”席招回答。 像是水入油锅,在骤然炸响的快门声中,男人面色平静地看向还没来得及收起眼中惊讶的记者:“但作为一家企业的主理者,在接收到有关下属同事涉及原则性错误的投诉举报之时,我认为,无论是出于责任还是人性本初,我第一时间应该做的都不是想方设法公关掩盖,而是竭尽全力去还双方一个公道。至于你所说的知情……” 席招歪了歪头,语气也难得地有了些微妙的起伏:“我想,如果你了解得更深入些就会知道,与我有过冲突的人,几乎可以从江城的鹭江之岸一直排到纽约市的曼哈顿区街道。” 不知当事人们如何反应,但这冷笑话的魅力至少已经折服了镜头内外的大多数人,在比起刚才明显轻松了许多的氛围之中,已经超额完成任务的记者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不甘心地再一次高声问道:“那么,那些在复杂陈情中被匿去姓名的、至今仍然没有证明其真实存在的广大‘受害者’们,您认为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吗?您认为,这整场事件,会否只是那一部分落款者为了利益夸张做大到如今不可控制的一场虚假的盛大真人秀?” 他失态了。 即使席招不表态,在场众多被连续占用了两次提问机会的同行们也为记者最后掺杂了过多个人猜想的不客观质询表达了回身的不满。但很快,他们的录音笔和镜头又再一次对准了从刚才开始便不发一言的席招。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故事,在寂静的沉默之后,席招忽然垂眸笑了一下。 他很少笑,但这并不代表他的笑容毫无感染力,当浅浅的笑纹在男人冷淡的眼尾荡开,在场大多数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起挺直了脊背。 格子间,咖啡厅,公交站牌下,明亮的会议室或是喧嚷的闹市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端着自己的手机,又或坐在显示屏之后开着小窗,在同一时刻,共同听到耳机里席招简单有力的答案。 “我想,可能是因为那些勇敢的落款者们也知道,进了这个圈子,也并不代表就要完全地出卖他人的人格与隐私。” 席招抬眸看向那位提问的记者:“你说对吗?” 他们身处于一个巨大的斗兽场。 高台上的看客手握茶饮,冷眼嘻笑地看着受难者们埋头厮杀。 赌马一样,他们为自己选中的对象投下心仪的筹码。 养蛊一般,佼佼者们会获得常人难以想象的丰厚奖赏,而转过头去,又有多少人迷失身份,甚至忘了自己的初心,转而去以蝼蚁之身剥削践踏更多尚在黑暗中挣扎的无辜者。 斗兽场上永远看不到黎明,但总还是会有人手执火种而上,哪怕要把自己的骨头都当做燃料烧尽,也要咽下眼泪,咬着牙点亮暮霭一瞬。 为什么? 因为即使你不相信,但这金玉堆砌的败絮堆里也不光只有吃人的资本家。 除了冷漠的名利,这里偶尔还会有滚烫的人情。 83 “我不是赌徒” 窗外有几树鸡爪槭,灰白色的树干向天空延伸,红叶在秋日晴空的底色之下鲜艳得如同宫崎骏童话之中的背景。 “夏之竹。”身后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望着窗外树木出神的男生回过头,瞧见同样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俞见一揣着西裤侧兜,一步一步从台阶之上走下来,立到他身边,垂眼问道:“你怎么坐在这里?” 今天的江逸酒店宾客众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席招在楼上为夏之竹专门开了一间房间。 房间里有直播的大屏幕和可口的水果,席招准备得面面俱到,甚至还为他的心肝宝贝贴心地放了不同的碟片,以供他观影中途想要看些别的转换心情。 但夏之竹现在却跑来了酒店楼下的图书室,虽然今天这里全封闭不会有外人出入,但他还是太大胆了些。 俞见一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害怕席招会失误……会失败吗?” 夏之竹摇了摇头,上身微微后倾,露出了被他藏在腿上的小开本诗集。 床前的故事从夏天念到秋天,席招最近忽然有些喜欢日本诗人。昨晚在江边时他们还聊起过那些俳句和短歌,最后席招说,如果夏之竹愿意,今天也可以在这里等他。 江逸酒店的图书室在二层、宴会厅的正上方,落地窗打着白木的窗格,回头时,他们可以看到相近的秋日风景。 俞见一看了夏之竹很久,最后还是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和别人不一样。” 今天这场发布会,只有早已离开星言的席招一人出席。顾晨星带Lily去了星言在燕城的分公司微服私访,薄迟仍然在忙那新砸到他手上的庞大琐务,宋瓷更是不会列席此处,但他们心中都在为一个结果的诞生期待而忐忑,就连此刻看起来悠悠哉哉的俞见一,跳动的胸腔中都隐隐藏着一丝赌博的信念。 只有夏之竹是真的并不在意。 他们筹谋已久、几乎颠覆了所有的大事件,在夏之竹眼里寻常得就像是一个打算今天出去踏青的决定。 赌赢了是最好,但就算他们都赌输了,夏之竹大约仍然会在席招推开图书室大门的一刻,转过身,握住诗集,等待或主动去拥抱对方,仰起头与席招对视,认真地询问他是否感到饥饿,我们晚上要去吃些什么。 日复一日。 俞见一曾经因为这一点觉得这根竹子过于木讷。 清稚干净在他们的社交圈中的确难得,但也许终有一天,席招还是会为自己努力争取与获得的一切无法得到对等赞赏崇拜的回应而感到遗憾。 但他却忽视了他们这段感情中更深的内核。 “收回我之前没有表达过的一切成见——虽然这句话说得有些晚了,但也的确是我刚刚才确认的。” 总是玩世不恭的俞见一定了定神,认真地看向坐在整面花树背景中神情恬静的年轻人:“夏之竹,你的确是那个最有资格……” 门口的高跟鞋落地声打断了俞见一未说完的话。 夏之竹与他一起回头看了过去。 丹唇外朗,袅袅婷婷,盘起的蜜棕色卷发在额前随意而精致地垂下一绺,与裙尾和披肩上同色系的柔软毛边一同稍许和暖了美妇人眼底高傲的冷色。 俞见一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便重新舒展开来,甚至连一秒都不到,他便反应极快地笑脸迎了上去:“付阿姨,您……” “我找另一位。”付郁打断了他的寒暄。 另一位夏之竹从俞见一的身后抱着诗集站了起来。 “你好,”女人扬起下巴,“我是付郁,席招的母亲。”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有关今日发布会主题和大众最关心八卦的问题已经在过去的一小时又二十分钟里被席招一个个完美地解答完毕,当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由星言的老搭档——老牌时尚杂志《风秀》的编辑部记者笑眯眯地抢得了机会。 在记者的暗示下,同行的摄影师立刻将镜头对准了席招左手空空如也的无名指。 “席先生,替广大的观众问一句——您仍然还是单身吗?” 场内一片笑声,席招微微挑起了眉梢。 他和众人一起侧过了头,但视线的落点和大家却好像稍微有些偏差。 从江城到大阪,来到曼哈顿,又回到燕城,他们好像总是喜欢关注他的指节,而席招最终却将目光落在了自己左腕上那只替代了昂贵机械表的古董工艺品之上。 他看得太专注,坐在前排的记者甚至惊讶地发现,连在讲冷笑话时眼底都古井无波的席先生,此刻似乎出人意料地在寂静的眸中蕴出了一丝笑意。 “在昨夜,大约十六个小时之前,我刚刚向我此生唯一的爱人求了婚。”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全场再一次为他的坦诚骤然间鸦雀无声。 明明是这样重要的场合,席招却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上午出门之前,夏之竹踮着脚尖认真研究如何为他打好领带的画面。 在席招的童年世界中,这种场景并不少见,只是在那些壁纸背景华丽如油画一样的场景中,作为主角的父母眼中总是各自带着貌合神离的敷衍与冷淡,不似当下——熹微的晨光之中,夏之竹跪在床尾苦恼温莎结和普瑞特结的区别,身上松软的卫衣和正装笔挺的席招格格不入,但却又在被棉纱窗帘洗过的丁达尔效应中被融成了同一团和煦。 明明夏之竹的记忆力那样好,比席招更加好,但他却竟然时至今日仍然没有搞懂打领带的步骤。想垂首笑话他,但夏之竹神情太认真,让人实在不忍心欺负他,于是席招也只好一本正经地捏起男孩卫衣的帽绳单手打结,最后又坏心地用指尖从夏之竹的锁骨窝里勾出昨晚才戴到那里的戒指链。 感觉他一辈子都学不会如何系领带其实也没关系。 这么想着,席招看着夏之竹,突然开口问道:如果我真的输了,怎么办? 从小到大,哪怕永远都表现得镇定自若、从不失误,但席招在做每件事之前都会询问自己:如果输了怎么办? 他不能问付郁,因为答案只会是更多砸碎的杯盏;他也不能问别人,因为那些人只会向他报以困惑与警惕的目光。 席招习惯了沉默寡言——本来也以为他将永远沉默寡言——一直到有只小熊老实又主动地钻进他的怀里,在席招无声的纵容中,把主人藏在深谷里的懦弱挖出来,呼走锁芯里的尘土,一次次用那双干净的杏眼安静地凝视他,席招才终于鼓足勇气将他最没有勇气的那一部分展露出来,谦卑而真诚地询问对方:如果我真的输了,怎么办? 但那一刻,夏之竹眨了眨眼睛,歪过头,却像是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输就输了,怎么了吗? 即使是神也会犯错,更何况我们都是凡人。输了就重新开始,从头来过,呆小孩的人生里多的是跌跤与跟头,样样都计较的话可太辛苦,毕竟我们还有那么长的一生要一步一步走过。 席招从不缺少可以与他一起站在风浪高处负芒披荆的人。 但在过去的那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夏之竹这样,告诉他:“在我这里,你永远可以输。” 窗外的落叶在院子里铺了一面柔软的地毯,灰白色的树干向天空延伸,向白云舒展赤色的风铃。 比夏之竹此刻正在看着相同的风景读诗更令人心动的,也许是夏之竹此刻是在为他读诗。 席招回过头,当重新看向各位或哑然怔愣或奋笔疾书的媒体记者,他终于勾起唇角,发褐的眼珠含着由衷的笑意:“向他求婚——这就是我最开始所说的,我回国之后,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 “夏先生。” 付郁的眼神冷淡,有点像从前生人勿近的席招。 和那些传闻中的贵妇人一样,作为男主角母亲的她在今天也来找夏之竹说话,但和那些人不一样的是,她竟然直到今天才来找夏之竹。 女人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夏之竹的存在,但却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她曾以为这个漂亮的男孩就像席招从前养过的花草宠物,是少年寂寞懦弱时养在身边的寄挂,终有一天会在新的慰藉出现之时被他舍弃。但时至今日,在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次席招的态度似乎再也不像自己从前所能轻易掌控的那样,付郁终于按捺不住冲动,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 “我听说你们很久以前就见过,在大阪,对吗?” 付郁的目光没有停留地滑过夏之竹怀中的书脊: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石川啄木。 他吸引席招的是什么?平淡安宁的气质? “你很早就认识他,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借此与他有过任何交集,比起韬光养晦,我更倾向于相信你最初的确没有与席招有进一步发展的想法。” 纤长的睫毛在女人的卧蚕之下网出长长的阴影:“我很欣赏你的安静本分,后来与席招的那些交往,据我了解,大多也都是由他主动在先,你身为下属员工,无力反抗,我十分理解。当然,我也愿意抱有对你最初的好印象,去努力相信,在那些交往之中,你的确是看到了席招的好,真实地喜欢上了他。” 真是意外,她竟然能言善辩到了可以把他们的故事用每个字都是真的前提假设编织成另外一段完全不同的过往,可惜付郁习惯了做说一不二的发言者,并没有留给夏之竹反驳的机会,直到即将来到她以为的绝杀痛点,女人方才缓缓抬眸,心不在焉地与夏之竹对视。 “夏先生,我很感动你在席招犯这种蠢的时候仍然陪在他的身边,但我想问的是,如果席招从一开始便一无所有——没有金融街的经历,没有星言总裁等等那些曾经优秀的光环,没有我与他父亲为他提供的生而俱来的优越家世,这样平凡到几乎落入尘土之中的席招,你仍然会喜欢他吗?” 图书室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又一枚红叶在秋风中叶落归根。 “我不明白。” 像是蝴蝶停在瓣尖曳动枝摇,夏之竹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男生的语调很轻,这让付郁想起她让人在网上搜寻到的有关这位小明星的资料。他好像总是这样,只拿出常人五分之一的力度说话、唱歌,若非一次次被外力硬推到台前曝光,他也许永远会在这个不适合自己的舞台上甘于平凡自没。 她以为他是一株柔弱的花草、是只会呜咽的宠物,但此刻夏之竹却看着她,用不高不低的语调无比平静地反问付郁:“您为什么会问我这种问题呢?” 爱意如一阵春风,让夏之竹终于从闭塞的阴影中舒展开身肢,向四季张扬自己能奏出清乐的叶片。 他终于敢随心所欲地向世人表达自己的真心,他不再畏惧地睁着眼睛孤身苦捱到黑夜尽头,当他站在无数双透着红血丝的镜头之后,他不再痛苦、挣扎,更加不会再瑟缩逃避。 他仍然拥有软肋,甚至他的软肋如今已经变得更加鲜明如靶心,但又有谁规定了软肋不能成为勇气的来源,最后挂于藏在锁骨窝的那枚戒指之中。 那些父母与学校没有教会他的有关“爱”的知识,席招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地全部都教会了他。 在席家精致摆布的橱窗里,一面面的相框逐次凝固着席招的过去。 男孩站在领奖台上缺乏兴致的瞳孔,少年坐在钢琴之后苍白固执的脸色,青年面向狂热拥趸冷漠回避的目光……他们是付郁口中被明码标价的“席招的光环”,是席招能够成为她儿子的完美证明,一旦缺少了这些,再不可攻破的亲情也会无声地碎开深深的裂痕。 但席招教会他的、他给予席招的,并不是这样的爱。 “席招就是席招。”夏之竹说。 “他现在拥有的一切,甚至是他也许即将失去的一切,都是他凭借自己的实力真实攥在手中的。为什么我喜欢上了席招,就必须要把他和他的一切分割开来?” 付郁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你这是歪理……” “但就算是歪理,就算和您说的假设一样,席招最后也还是会成为了不起的人。” 夏之竹认真地回答女人:“我喜欢他这件事,永远不会通过首先否定他来证明。” 困在气泡中的美人鱼终于戳破了包裹他的谎言,他纵身游向深海,那里等待他的是另一片倒置的真实天空。 后腮的咬合太紧,牙齿最轻微的啮动也会在骨传导的作用下在耳边掀起一阵飓风。付郁从这阵飓风中回过神来,僵硬地维持着高傲的姿态,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在讽刺我?” 夏之竹摇了摇头。 他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母亲们赋予他的教养也不会让他做出这种举动。 容貌和天性不是他博弈求爱的筹码,能换来真心的,在他这里,从来只有真心。 “席夫人,我不是赌徒。”夏之竹说。 “我爱席招,是没有条件的。” “对了。” 用十个问题的答案将今日主题超常概括的席招忽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新公司的名字,他还没有告诉大家。 席招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操作,但身后的大屏幕却在他话音刚落之后便浮出了原本的演讲开头,也是今日发布会上的最后一行宣言: 我似蜉蝣,骋于塘中之月,立志登陆宇宙。 席招将左臂搭在身后,优雅地向所有人微微欠了欠身。 “欢迎各位加入蝣宇。” 84 “下周末预报是初雪” “当你站上被聚光灯包围的舞台,看到成千上万双注视着你的陌生眼睛时,你通常会想些什么?” “什么也不想。” “……什么?” 屋内没有开灯,通高两层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虽然室外天光大亮,但整个室内现在却连最明亮的角落都蒸腾着昏暗的气氛。 客厅的壁挂电视机尺寸有半面电视墙那么大,此刻在屏幕上重播的节目采访中,少年任因正对着镜头外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再一次重复:“什么也不想。” 画面主角转换,彼时还未来得及改名的阮塘也抬起了总是习惯半敛的纤长睫毛,面对镜头,非常腼腆地、浅浅地笑了一下,小声回答:“嗯,什么也不想。” 与如今比起来,无论是任姝涵、夏之竹还是随便一个其他的被采访者,都可以清楚地从此刻反复回放的年轻面孔中瞧出一丝尚未过度涂抹利欲脂粉的青涩。但和同期的绝大多数选手相比,彼时第一次站在公开镜头前的任因已经表现出了远超越同龄人的镇定和从容。 这是几年前那档选秀节目的先导片,后期当时选取了一些早在最初设定中便预料必有爆点的选手的一公前采片段放了进去,由于任因和阮塘也位列其中,后来这段视频还经常被BOY2的各类粉丝拿出来反复回味——团粉大赞他们早有默契,唯粉们则为了“剧本”“互蹭”和“究竟谁才是学人精”吵得天翻地覆。 不过时过境迁,在BOY2早已解散的今天,当这段视频再一次回炉到大众的视野之中,除了感慨他们两个与大家自己的青春都不再复返,便是连黑粉也很少对这段视频再说些什么其他的酸话了——时间是治愈证明一切的最好良药,当时在节目中唯一拥有相同答案的那两个互不相熟的男生,从他们第一次登上大荧幕开始到之后的这些年,任姝涵和夏之竹自始至终所表现出来的一切,的确就和他们最初展现给观众的“人设”一模一样。 骄傲的和安静的。 同样诚恳坦率的。 但究竟谁才是更加勇敢的,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确定了。 在采访的片段第七次被回放结束之后,遥控器的主人似乎终于懒散地放弃了再一次倒放的念头,视频很快就播到了几十个男生一起入营后的相互认识环节。 剪辑的工作人员很有水平,同样一段从走廊尽头走出来的片段,配合不同的音乐和选手们在初次自我介绍时或游刃有余或尴尬好笑的语音,很清楚地为每个男生都描摹出了一幅清晰独特的画像。当那些早已与自己没有干系的人一个个出场时,记忆力远不如夏之竹的任姝涵也模糊地被调动出了在脑内落灰已久的某些片段,不太确定地想起了自己曾与他们中的某些人发生过的不同交集。 那一年的节目在一座南方的海岛上拍了几个月,从春天到夏天,一起熬夜训练、一起公演、一起等待排名、竞争、安慰……男生们的友情与梦想陪伴了很多人的周末夜,而无论这个节目的幕后到底有多少腌臜,在当时,他们至少的确在网络上掀起了一阵讨论热度不小的狂欢。 但作为其中尚算亮眼的主角之一,任姝涵之前却从来没有看过这个作为他踏入娱乐圈敲门砖的节目,如今第一次翻出来,看了不过一会儿,在越过最初的新奇之后,他很快便也突然失去了兴致。 视频仍然维持着播放状态,音响里流淌着欢乐的背景音乐,其中还间或掺杂着或陌生或熟悉的少年的笑声。 任姝涵从盘踞了一上午的沙发上起身,光脚踩到地面上时,柔软的毯子也随着动作掉了下去,但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只是视若无睹地转身去厨房拿冰箱里的牛奶。 江城地处东部偏南,被鹭江横穿,更远则是入海口,秋冬阴冷至极却并不供暖,但如今虽然还未到冬季,屋子里的空调暖风却已经足到他可以一天二十小时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任姝涵不大喜欢这种感觉,随口提过一句之后,室内的温度从第二日开始便维持在了如今需要穿一层薄薄毛衫的程度。 久坐会冷,不爱好运动的任姝涵却觉得十分宜人——他仍然可以随时陷入睡眠,但睁眼晃一晃,大脑就会立刻清醒很多。 虽然有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清醒。 十一月已经来到,牵扯涉及过广的“105事件”较之上个月热度有了明显的下降,但仍然有很多网民一反常态地对此事维持着相当程度的关注。 作为最先落马的“巨鳄”,任先生的事并没有波及到他的独子。现在想一想,那位深谋远虑的父亲大约对此早就做了充足的准备,除了之前便有意无意地引导任姝涵停止续接通告转而专注曝光率大幅下降的专业舞台,还有任先生与薄迟的约定……他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商量好了? 是薄迟回国之前,还是任因初中时曾在家里遇见过他们两个对坐打哑谜的那一次——甚至是更早,在任先生终于作出决定邀请薄迟的母亲带着年幼的孤子回国之时? 除了任姝涵,他们每个人都有太多的秘密和身不由己,薄迟给他讲了很多,几乎全都告诉了任姝涵,但面对他迟来的坦诚,任姝涵却为思考这些事而感到疲惫。而在短暂的颓靡之后,他很快又“振作”了起来。 之所以“振作”会打引号,是因为他的“振作”的确和之前有些不同。 在经历了父亲离家不知归期、薄迟忽然代替父亲接手公司和任家等等这一系列事件后,任姝涵意外地表现得很平静,非常平静。 作为一个无辜到可耻、被所有人保护的温室花朵,他平静地接受了薄迟与父亲的恩怨、薄迟与他自己说不清到底谁欠谁更多的现状,任姝涵每日平静地晨起午睡、一日三餐,平静地接受薄迟给予他的一切关怀,甚至他还能平静地通过各类纸媒网络报道与电视节目去主动了解如今的事态和舆论走向。 冰箱里的牛奶有些冻牙齿,任姝涵在微波炉边等了一会儿,收在衣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 他吸着鼻子掏出手机,没有意外地看见了薄迟时隔半小时后再一次发来的短信。 Abc:“因因” Abc:“[图片]” Abc:“下周末预报是初雪” 初雪? 任姝涵点开薄迟发来的天气预报的图片,放大后对着周末的骤然降温和雪花符号看了一会儿,挑了挑眉,随手回复:“不可能,江城从来没有这么早下雪。” 薄迟又回了消息,但微波炉同时响起“叮”的一声。男人没有温饱重要,任姝涵捧着热好的牛奶杯不紧不慢地抿了两口,又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嗝,方才在百忙之中抽空重新看了一眼手机。 Abc很固执:“天气预报很准,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Rsh很轻蔑:“少来,你拿的是iPhone。” Abc不说话了,Rsh又胜一次,心满意足地捧着牛奶回去继续看电视。 选秀节目没意思,再扒出点什么过阵子没准儿也就下架了,任姝涵退出播放后在影音库里搜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例外地点播了一部他妈妈生前拍过的电影。 影后张志晶,已经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她的容颜与姓名。那在上个世纪的末尾曾经惊艳影坛最后却在事业巅峰上升期急流勇退的女人在退隐之前一共拍过一十二部影片,其中有七部是女主角,还有一部是反串角色。 小的时候,别人家的小孩都看奥特曼和各种动画片,只有任因一睡不着就翻出碟片反复复习妈妈的笑容。 但他从来没有在任先生面前看过,有一次在自己的卧室里偷看妈妈被意外来找他的薄迟发现,小朋友还为了坏家伙可能会打小报告大惊失色。但薄迟这个美杜莎,当时只是夸赞了一句“因因的妈妈好漂亮,我可以和你一起看吗”,便无条件获得了小朋友年幼无知的信任和依赖,从肩并肩一起坐在床尾到主动分享自己的小毯子,甚至到最后不知羞地当着妈妈的面得寸进尺趴到人家怀里撒娇卖乖…… 真是无语。 任姝涵皱着眉头把脸埋进了另一床毯子里。 85 “出走” 在夜色彻底铺满大地之前,“滴滴”两声,任家的大门指纹锁再一次被打开。 存在那里的指纹并不多,一人只有一次机会,唯独任姝涵少年时离家出走回来之后,被任先生握着手腕在门口一言不发地录满了整整十枚指纹——那是任姝涵整个少年时代唯一的一次叛逆,源自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也许与学业、生活、任先生和早已离开的薄迟都有关,无数琐事拼出一次爆发,但结束得更快。所谓的“离家出走”,不过也只是某天逃课去郊外的山上徒步,中途还意外撞见暴雨,于是只能抱着书包坐在山路边的亭子里听了一下午雨而已。 断断续续、半真半假的,任姝涵最近也在心里计划着另外一场时隔多年的“出走”。 电视上的影片已经不知重播到了第几次,薄迟在走到客厅之前便通过音响里的声音认出了这是他和任因一起看过的第一部影片。对方的影后妈妈在电影中饰演一位身份为剑客的旧国公主,眼底的坚韧和冷淡与后来的任姝涵几乎从一个模子刻出。 如果不说后来,只说当时,薄迟还记得那是小任因第一次真的主动亲近自己,钻到薄迟的怀里,趴在薄迟的肩膀上,软软的嘴巴贴在薄迟的耳边,一本正经、超超认真地在剑客的身份暴露之前小声剧透薄迟:“我的妈妈其实是公主喔。” 那个时候他们年纪都很小,无人识得春心为何物,但当也才在念小学的薄迟环抱着小朋友柔软如羊羔的身体,第一次为这种陌生的亲密手足无措时,那颗过早变得老成的心脏却生平少有地、不受控制地开始猛跳。 原来活着是这样的感觉,小薄迟想。 就像现在一样。 长大后的薄迟站在被电影画面勉强照亮的沙发前,捡起被掉在地上的毯子,俯身靠近了任姝涵沉睡的面容。对方的发间有很清淡的奶香味,虽然听起来幼齿,但任姝涵从小到大只习惯用这一种洗发水,现在薄迟也在用了。 与任姝涵拥有相同发香味的男人轻轻地用鼻尖蹭了蹭长公主的额头,动作不重也不轻,像是还在内心纠结到底要不要闹醒人家,但在纠结出结果之前,薄迟已经将臂弯从任姝涵的身下经过,轻松地抱着他重新站直。 短暂的蹙眉之后,任姝涵迷迷糊糊地半睁开了眼睛。 好吧,薄迟其实还是想闹醒他的。 但也不知到底看没看清抱着他的人究竟是谁,任姝涵很快就又重新闭上眼睛,安然地重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他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毫无防备。 任姝涵不喜欢让不熟悉的人来到自己家里,薄迟细细地回想了一遍任姝涵身边常常出没的人。 经纪人早有家室,助理下班就跑路,夏之竹单薄得连稳稳扶住任姝涵都费劲,其他人应该就很少了——应该没有。 在得出答案之后,薄迟的眉头松了松,但还没来得及开启下一个新想法,原本开始变得轻快的步伐很快又重新凝涩了起来。像是缺少润滑的生锈关节,吱呀呀的摩擦一瞬间便酸倒了他的四肢百骸。 薄迟又想起了何路林。 按说他其实没必要太在意那个曾经拿自己送给因因的礼物借花献佛的小丑,哪怕从幼儿园就认识,但任姝涵对何路林莫要说不喜欢,连在意都没有。而且就算那束永生花果真带着“a bc”的落款姓名真的送到了任因的手上,他们两个如今的关系也未必会发生什么本质性的变化。 但薄迟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他看到过一张狗仔拍的照片,在一次庆功宴的场合,任姝涵曾经醉酒,而同被邀请的何路林也曾穿越人群,亲密地靠近,主动地扶他。哪怕只有一瞬间,但他却得到了任姝涵的依靠——那原本自始至终只该属于自己,但是薄迟自己放弃了独享的资格。 出于妒忌,又或者更多出于对任姝涵的愧疚以及重来一次他也许仍会如此的自我厌恶,薄迟时常会把自己困在一种看起来很可笑的小家子气里。 似乎不应该太便宜那个很久以前就试图冒名顶替他的家伙。 怀中的人落回柔软的床铺,薄迟坐在床边的地上看了任姝涵很久,最后维持着环抱膝盖的姿态,侧躺在了床下铺好的枕被上——自他从燕城带任姝涵回家之后,薄迟主动,任姝涵不提,薄迟便一直只睡在这里。 在男人的呼吸变得匀长之时,任姝涵安静地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而后裹紧被子侧过了身,在夜色中沉默而平静地注视起躺在地上安然沉睡的“枕边”人。 和之前提过的一样,计划“出走”的任姝涵再一次心不在焉地畅想起自杀的可能性。 割腕太疼了,跳楼也做不到,家里所有具有安眠功效的药都不知被吝啬鬼薄迟藏到了哪里,他们家里并不用煤气,任姝涵也不知道浴室里的天然气有没有相同的功效。他对“自我结束生命”一事了解不多,欲望和初衷本身也没有太强烈,之所以会想到这些,除了无所事事之外,也可能有部分原因来自任姝涵的梦境。 他最近的梦里经常会出现几个已经离开的人,他的妈妈、薄迟的妈妈,甚至还有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薄迟的爸爸。 因为没有见过,所以大都出自任姝涵自己的想象。他想象中的薄叔叔个子应该也很高,薄迟的眼睛不像妈妈,那就应该像爸爸了,都是那种乍看满是深情实则冷漠沉底的会骗人的眼睛,只要他们愿意,那眼中缠绕的温柔丝缎便可以将任何过路的可怜虫溺毙。 听说他是在国外被枪杀的,案子在当时归于抢劫,凶手的身份也草草套到了一个在被抓到之前就意外车祸身亡的醉鬼头上。但事实上,薄迟告诉任姝涵,他的父亲死于一场蓄意的谋杀,包括任姝涵的父亲在内,有很多旁观与主动参与的凶手。而谋杀的理由,席招已经帮助很多人揭露出来了冰山一角。 任姝涵没有问过薄迟他究竟想让任先生被置于何种地步他才能满足,这种问题问出来就和女人们尝试去试探一个男人是否忠诚一样,是没有意义的。除了更深的猜忌乃至真正的决裂,你不会获得再多更加美好的东西。 任姝涵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很平静,但事实上,他的心中每一刻都在交替升腾洪水、巨浪与爆发的火山灰。 直到夜深人静,这片狂乱的虚空才会终于缓缓地趋于宁静,最后归于一些无解的思考题——在薄迟忧伤地注视着身边人平静到令人惶恐的侧脸,为一个不知道何时会到来的结局不见终日地感到不安时,任姝涵也在思考。 薄迟他,真的会如故事里那样,狗血俗套地喜欢上仇人的孩子? 任先生洞察玩弄人心的功力了得,他们今日的现状是否早就在他预料之中? 薄迟对自己的喜欢,又是不是另外一场反向的斯德哥尔摩效应? …… 任姝涵平静地评估着这一切,但时至今日,他仍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而事实上,薄迟担心过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 今天早饭时,薄迟为他们两个做了三明治,还煎了爱心形状的鸡蛋,任姝涵洗漱完毕从楼上下来,坐下之后,隔着长长的餐桌,他看着对面的薄迟忽然说了一句:“我不要喜欢你了。” 薄迟反问得很快:“那你还爱我吗?” 短暂的沉默后,任姝涵跳过了明确的回答,但答案却也被藏在了新的答复里:“我也不想爱你了。” 但对方当时只是优雅地咬了一口煎蛋,点点头,好脾气到接近商量般地回答他:“好吧,但我只允许五分钟。” 他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不容置疑的话术,近墨者黑,也许薄迟不应该离独裁家席招那么近。但他要学也学得像些,说话时睫毛还在如丢了鳞粉无法起飞的蝶翼在小心翼翼地颤动,又是在博求谁的心跳为自己的脆弱惊慌失措。 任姝涵闭上眼睛,又想起其他的人。 从小到大,想要做任因继母的人用乌泱泱形容都稍显不够,除了女人,偶尔甚至还会撞上一两个投怀送抱的男的。任姝涵为此从小就学会了伶牙俐齿的毒舌手段,有时懒得说话,甚至都无需特意施放轻蔑,一个路过时的平淡眼神便能击垮大多数心志不坚摇摆不定的捞男捞女。 而任先生倒也难得的坚定,这么多年,真正陪在任姝涵身边看着他长大的人甚至不是薄迟与任先生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从小就照顾他、千百上万次呼唤他“因因”的做饭阿姨。 阿姨攒了厚厚的养老金,如今住在鹭西的巷弄里,任姝涵在想起她的三个小时后就在清晨时分出现在了阿姨的家门口。 老巷子里看不到完整的日出,任姝涵坐在老楼的梯阶上看着被杂乱天线切割的天空碎片由黛蓝色渐渐变粉变橙,在冻到快要麻木的时候,身后终于响起了铁门晃动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但却完全沉浸在了从门缝内溢泄出来的接水、锅碗碰撞、小狗汪呜的琐碎市井声中,几分钟后,他又听见了一声带着迟疑的呼唤:“因因?” 任姝涵回过头,看着阿姨脸上亲切的皱纹,弯了弯眼睛,用江城方言向她问早上好伐。 86 “《马戏》” 薄迟做了一个梦。 或者不是梦,是现实的重映或者一场预言。他在梦中对此分不清明,只觉得任姝涵对待自己的态度格外的好,与这些日子里表面的温从不同,就是最平和自然的那种相处。 他刚到家,心里有朦朦胧胧的意识提醒自己任姝涵此刻正在阳台上睡觉。薄迟沿着楼梯走上二楼,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寻找,在最后一个房间,他发现了裹着毯子懒洋洋歇在躺椅里的任姝涵。 他背对着自己侧躺,柔软的发丝陷在枕垫上可爱地被蹭乱,薄迟小心地靠近,不想吵醒对方,但还没来得及靠近阳台,任姝涵已经转过了头。在看清他眼底的清明时,薄迟终于知道任姝涵其实根本没有睡着。 他在看日落。 今天的日落难得的漫长,任姝涵在余晖中伸了个懒腰,没头没脑地和薄迟说:“我记得你说你爸爸会吹爱尔兰哨笛。” 薄迟小心地站在与他一道门框相隔的暗色地带,轻轻地点了点头。 任姝涵像是笑了一下,又问:“你还记得我妈妈吗?” 他歪了歪头:“我昨天收到了她粉丝组织的生日影音纪念会的邀请函。” 那位曾被公认为“影坛第一美人”的影后张志晶,曾在所有人痛惜的反对声中毅然退圈选择走向相夫教子之路,而在色弛爱衰之前,她又为了将骨肉带到这个世界上,毫无悔意地在丈夫绝望的挽留中阖目离开。 可人们却为此更加纪念她了。 任姝涵重新看向夕阳的方向,轻松的语调中含着不该属于他的只有阅尽太多凉薄方能拥有的透彻:“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妈妈现在还在的话,我爸爸是否仍然会如年轻时那样爱她。” 当任夫人的名字在任家不再只是一个不可说的符号,当那些在无数个夜里被反复摩挲的相片从被定格的光阴中走出来、随着岁月更迭自然老去,当曾经爱慕她容颜与演技的人们转而去喜欢更加年轻鲜活的面孔,她仍然会获得如今这样深刻的铭记吗? 任姝涵回头看向薄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着清晰无比的温柔、哀伤与决绝。 “我不想再爱你了。” 薄迟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天色刚亮,身上很沉,在他意识到原因来自任姝涵将自己的被子也丢给了他之后,像瞬间被浇了一头冰水,薄迟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而后,他发现了被贴在床尾的便利贴。 ——别作怪,我去阿姨家了,晚点回来。 任姝涵的字迹很漂亮,是少年时对着一本本硬笔字帖练出来的基本功。虽然落笔的语调不算客气,但那特意贴在某人一醒来就能看见的位置上的细心和会“回来”的承诺却像是一针镇定剂,缓慢但有力地游进了薄迟惊措凝固的血液,从最细的末梢开始抚慰了不该被他拥有的脆弱。 今天还有很多的事要处理。 薄迟捏着太阳穴缓缓起身,准备洗漱更衣,但在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书架旁时,他突然停下脚步,侧头看了过去。 那里的确放着一张“张志晶生日影音纪念会”的邀请函。 难得出来透气,告别阿姨之后,任姝涵紧接着又去了下一个地点。 自上个月十二号开播以来,已经播完大半剧情的《慕丝客》至今仍然维持着特别的热度和讨论量,观众们的热情反馈让投资方、剧组、播放平台与电视台都开始无比期待起大结局的点击率能否破出新记录。 对了,那天还是薄迟提过但被任姝涵否定的“初雪”之日。 除了本来就抱有期待的各路演员粉丝,现下活跃的还有更多是在宣传或无聊驱使之下点开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的“自来水”们。如今网上各种各样的安利层出不断,连以毒舌出名的评论者都不畏质疑地丢出了一句“剧情、服饰、场景、人物刻画,这是近年来我看过最入味的国产电视剧”。 意外的,剧中属于任姝涵的片段一刀未剪。他在其中饰演的异国世子段玥亦正亦邪的狡黠,虽然舆论很明显被洗过一轮没有出现太多负面评论,但凭借着讨喜的人设和任姝涵更加出色的演绎,如今的确有很多人在真情实感地嗑着世子爷懒洋洋的垂眸坏笑。 任姝涵在回江城之前接的最后一份工作——那档综艺也如期播出了,剪辑师无缝衔接,将迟到早退的长公主拼在了各个地方,其中与夏之竹一起躺在稻草堆上看夕阳的部分更是在首播当晚创造了收视新高。 话剧《马戏》刚刚也结束了在燕城的最后一场巡演,剧组下一步就要去到其他的城市开拓更广阔的天地了,但如今主角的位置却已经被替换成了导演兼编剧徐杰青先生曾经对任姝涵玩笑提过的“性价比更高”的其他专业演员。 虽然薄迟说过,只要任姝涵愿意,随时可以回去演出,不会出现任何他想到或想不到的问题,但任姝涵自己拒绝了。 无论有没有他,这个世界其实都可以无比正常地运行。 不过任姝涵仍然坚持每周都在剧场排练。 鹭西有个小剧场,那是任先生以前买下来送给他夫人做公益用的。在张志晶还在的时候,那里经常被用作一些无力支撑场地高额费用的剧组排练演出的免费场地,但女主人一离开,任先生便将这块场地彻底弃用封闭了。此处就像他自己的内心,曾经花团锦簇,之后却只能在永远不可能被真正遗忘的自欺欺人中无限期废弃。 倒是任姝涵少年时偷偷配了一把钥匙,时不时就会来这里散心、做作业、练习自己喜欢的话剧表演,后来如愿进了戏剧学院,连老师在课堂上布置的题目都被他搬到了这里来排演。 每当站上舞台,即使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任姝涵仍然会在没有聚光灯追随的情况下从容投入地进入表演。和后来“面对千万双注视着你的眼睛时”一样,表演对他来说,是意义重大但也完全可以自然如生活一样的事物,可以说,他的答案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欢迎来看我的小丑马戏。” 任姝涵单手置于胸前,对着荒废的观众席深深地鞠了一躬。 耳边似乎响起了根本不存在的欢呼与掌声,再起身时,纵然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油彩,任姝涵的眼神却很明显地发生了改变。 他曾是给这座城市带来最多欢乐的小丑,受人喜爱,后来却被从异国来的一大帮经历过特别改造的古怪变形人轻易取代。人们忘了他曾经带给自己的简单欢乐,小丑脸上的油彩被视为过时异类的象征,当小孩子好奇地向他跑去,以己度人担心小丑心生恶意的大人们会在中途一把抱起孩子,蒙住孩子的眼睛,教他这是“不可靠近的怪人”。 老套的捉弄把戏敌不过猎奇刺激的全新体验,空无一人的马戏团帐篷渐渐落了灰,长久的沉默之后,聚光灯黯淡地熄灭又重新亮起,场景变换为城市另一端热闹至极的全新欢乐场,小丑卸去油彩,露出年轻清秀的容颜,扮作观众中的一员走了进去。 在人身蛇尾的家伙靠卖弄肢体的怪异博得掌声之时,一阵奇异欢快的笛声响起,源源不断的玩具汇成一条洋流,在人们的惊呼中,在绅士姿态的小丑的指挥下,为整座城市带来了一场最最盛大的表演。 当终于有人认出他的侧脸,大喊出小丑的名字,他的“目的”似乎终于达到。 他打败了人们扭曲的审美,救出了被困在保温箱里改造失败的流浪儿,今天之后,又会有源源不断的观众来到他的帐篷。但当他回到马戏团,对着镜子精心地描摹完小丑的妆容,他却走到台前,在向空空如也的观众席再一次深深鞠躬之后,毫无留恋地一把火烧了这个他长大与赖以生存的地方。 又一年春天到来,曾经门庭若市的喧嚣地如今已变成了一片荒原,钢架暴露生锈,与乱石相依,偶有三两野草顽强地舒展着蓬勃的生机,一只小鸟停在最高的桁架顶端,在这里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轻轻地叫了一声。 剧终。 任姝涵忽然想起在最早读剧本的时候,他曾问过师兄:“你不觉得夜莺和天鹅湖的故事很像吗?” 王子和皇帝都轻易地被虚假的魔王之女与人造夜莺欺骗,当故事走向真正美好的大结局时,任姝涵从小便时常会为故事带给自己的违和感感到格格不入。直到看了《黑天鹅》,看见里面的芭蕾舞剧被改编成了王子被黑天鹅轻易蛊惑、白天鹅最终绝望自杀的版本,任姝涵才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故事的真相。 当时徐杰青也反问了他:“哦,那你觉得自己又是哪只夜莺、哪只天鹅?” 任姝涵的出身和家世都这样好,纵然性情有被娇惯的影子,但极有教养和原则,哪怕先前险要跌下云端,如今仍然被薄迟高高地捧在天上。当这个问题抛出,任何人都会认为他是那只王国里歌声最优美动人的夜莺、森林里最美丽善良的白天鹅公主。 就算是小丑,他也只会是剧中那个拥有奇妙力量可以打败邪恶审美的悲剧英雄。 但任姝涵当时却没有回答。 铃声响起,打破了男主角的上述回忆,任姝涵沿着舞台边缘一丝不苟地继续完成自己最后的几步走位。明明该如他曾经在采访中回答的那样,专业一点,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要想,但那两道铃声就像是一剂病毒,每走一步便往他脑子里植入一道完全无关的想法。 大约是薄迟醒了。但现在几点了。估计是他看到便利贴留言后终于按捺不住要问自己在做什么了。他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别烦我。 不演了。 任姝涵熟练地跳下舞台,踩着半靴脚步不停地走到最前排的木椅前,这里太冷,他从不规则撕边的针织衫里伸出快要冻僵的手指呼了两口热气,终于费劲地弯腰掏出外套衣兜里的手机解锁。 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一条消息来自他曾滥发善心救助过的小鸟。 魏斯闵:“我有办法帮你脱离困境。” 87 “哪怕只有今天” 天气预报说江城今日晴转多云,有一定几率下雨。 出门之前,薄迟未雨绸缪地拿了两把伞,一把黑色,一把透明,分别属于他和任姝涵。 这个习惯他从少年时代养成。 从前,在每一个江城的阴云天,任因总会怀着期待看向教室窗外,悄悄许愿雨可赶紧快点落下来吧。只有那样,在放学之后,某位小家长才一定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外接他。 而同样的,当永远穿行在剧组和补习班之间的薄迟在疲惫的通勤路上忽然发现,天气预报的一周晴天之后突然多出了一个云朵符号,少年心底最深处也总会为此无声地催生出一丝小小的隐秘雀跃。 天上的太阳不见了,但他终于有借口去见他自己的太阳了。 就像今天。 鹭西老楼林立,巷弄幽深,但薄迟穿梭其间时却全无陌生。 他少时也曾住在这样的弄堂里,踩着水洗到发白的帆布球鞋,提着画筒去公用的水池里洗妈妈的画具。 薄夫人身体不好,在异国生产时没有坐好月子更是遗留了病根,那时薄迟靠拍摄一些平面广告已经获得了让他们母子俩搬离这里的条件,但不知为何,薄夫人依旧固执地要求居住在阴湿的城市边角。 或许是因为害怕吧。 藏了太久,总是畏惧见到阳光的。 今日午后已过,天空依旧万里无云,没有温度的阳光直白地掉在地上,几乎有些刺眼,iPhone的天气预报是不是真的又在骗人。 薄迟抬头看了一眼遍布电线的老屋檐,眯了眯眼,心里惋惜天公不作美,甚至吝啬赠予他一个翘班来此的正当理由。 但他想念一个人,也可以算是合法合情的吧? 在方才下车之前,经历了若干抉择,薄迟最终还是选择只带一把伞离开。他的私心太明显,只要任姝涵看见他怀中的花就会明白。 薄迟将伞立在楼道入口,又看了一眼抄在纸条上的地址,在家家户户开着门溢漏的饭菜香中,曾经快步奔跑的橡胶底变成了质地高昂的皮鞋,缓缓踏上老旧的楼梯。 依照门牌号的指引,他停在二楼靠右的门前,几次尝试后,终于将指节叩上了房门。 在等待脚步声靠近的那二十秒里,薄迟想了很多。 他想任姝涵开门后发现是自己一定会皱眉头,虽然最后还是会给他开门,但也一定是耷拉着眼皮不情不愿的。今天本来就是休息日,就算是长公主也应该拥有一天假期不必疲于应对薄迟,但他却连这点自由也不愿意给他。 因因可真可怜。 鳄鱼薄迟虚情假意地自我忏悔了一会儿,低头又打量起他刚才在路过的花店里亲自试着包好的棉花花束,并由衷地为那一点不知是不是只有他才看得出来的瑕疵懊悔,为什么没有交给经验更加老到的店员…… 门后传来了老式锁链晃动的声音,薄迟抬了抬眉醒过神来,下意识地将花藏在身后。 但大门打开,不锈钢的防盗格网后只有妇人谨慎的打量。 薄迟拘谨而礼貌地向长辈躬身问好、询问:“因因呢?” 阿姨的音调里有老江城人的缠软:“他说他去工作啦。” “这样啊,”薄迟弯了弯眼睛,后退一步,“那我就不打……” “等等。”阿姨动作笨拙地把门打开了。 “你要进来坐坐吗?”她问。 太阳雨落下来的时候,任姝涵坐在窗前都没有反应过来。 天空中的那颗大太阳还在无用地闪耀着,但疾雨却落了下来。 街对面的小店前仍然排着长长的队伍。 隔着距离听不见排队的人都在说什么,但看那些顾客一窝蜂躲到屋檐下,或着急从各个口袋与包里掏伞、或仰头用各种神情看天的乱七八糟的情状,大致还是可以猜得出来一星半点。 周末贪一口美味从床上爬起来的白领无用地拍拍衣角,在为打湿的头发和领导刚刚发布的周一要看的文件愁眉苦脸;被家长派出来购物的中学生踩着水,转着伞,满脸都是不知忧愁的喜悦;老人家稳重些,在雨落之前便板着脸在头顶撑好了古旧但干净的大伞……他们的伞的样式也很不一样,颜色千奇,花纹百样,任姝涵甚至还在某个男生的伞面上发现了BOY2的应援logo——但他看样子对此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二手货,那他多半也是在周末被女朋友赶出来买点心的可怜人吧。 观察——演员的基本功之一,虽然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做演员,但任姝涵还是依照习惯这么观察了。 小的时候,他也时常这样,和薄迟一起坐在某个人不多的地方,薄迟观察风、观察叶子和季相的变化,任因就戴着小朋友的水手帽蹲在一边观察蚂蚁搬家。 他们是彼此观察日记的最佳伙伴,即使是现在,任姝涵仍然在将自己观察到的画面定格在相框中后,下意识地想要分享给那有且唯一的对象。 真见鬼。 真无奈。 “因因的朋友,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阿姨为薄迟端了一杯热茶,抱着嘴巴下撇的京巴坐在了他的对面。 作为国民影帝与任因的竹马,阿姨退休前在任家见过的薄迟应当比电视上更多,但她如今却已在不可逆转的阿兹海默症中渐渐失去过往的记忆。 为了避免与她如今的认知对撞,薄迟选了一个不会出错的答案:“我和因因是同行。” 阿姨恍然大悟:“喔,那你也是兽医哦。” 今天的因因是这么哄她的吗?上一次还是幼儿园老师的。 薄迟勾起唇角,耐心地回复她:“嗯,我们在同一家医院。” “那样好呀,”阿姨很开心的样子,“平时麻烦你多照顾因因啦,以后常来家里吃饭呀!” 薄迟点点头,察觉到脚下异动后又低下头,在短暂对视后,他伸手摸了摸从沙发脚下探出一个小脑袋的猫猫。 阿姨一个人住太寂寞,养了狗也养了猫,任姝涵是因为这样才说自己是兽医的吗? “你想看因因小时候的照片吗?我去给你拿相册吧。” 阿姨像是闲不下来,刚坐下没一会儿又把膝上的小狗放到地上站了起来。薄迟还没来得及叫住她说自己有事要先走,电话铃声便响了。 任姝涵的铃声。 他有些意外。像上次在雁清寺里一样,每次薄迟收到任姝涵打来的电话、发来的信息,都会觉得意外。 当一个人的要求变得很低、极低,低到没有下限,他就会为哪怕一丁点的细微收获感到惊喜。 薄迟握着手机走到狭小但被阳光铺满的阳台上接通电话,听见任姝涵不知道身处哪里、永远开门见山的发问:“你在工作吗?” 平和的、自然的语调,当听见薄迟回答“没有”,他甚至还主动询问:“那你要吃枣糕吗?” 江城溪岸街有家牌子很老的糕点店,虽然店面很小也不网红,但每次路过这里,总有本地人排成长龙期待买几块暖乎乎的枣香味带回家。 薄迟竟犯起傻:“可以吃吗?” 任姝涵似乎有些好笑,搬出了薄迟以前哄他的漂亮话:“你不是个自然人吗?有独立的自主意识,想或不想都随你便,当然,如果不想也不用勉强……” “想的。”怕他反悔,薄迟这次抢答很快。 任姝涵顿了顿,“嗯”了一声。 他没有说话,薄迟也没有,而他们两个同样都没有在沉默中看一眼通话是否已被对方结束的意思。 很久了,不知有多久,但除了在梦里,任姝涵已经很久没有与他这样说过话了。 “薄迟。”任姝涵率先打破了这该死的默契。 呼唤的人不客气,被呼唤的人却过于谨慎,除了一声“嗯”,多一个字都怕戳破这现实梦境。 任姝涵:“我记得你说你爸爸会吹爱尔兰哨笛。” “……” 薄迟猛地僵在原地,嗓子一瞬间干涩到疼痛。 “是的。”他回答。 任姝涵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沙哑,若无其事地继续询问:“你还记得我妈妈吗?” ——我昨天收到了她粉丝组织的生日影音纪念会的邀请函。 “我昨天收到了她粉丝组织的生日影音纪念会的邀请函。” 下一句是什么? ——我不想再爱…… “你觉得我在影音会上表演爱尔兰哨笛会显得突兀吗?” 任姝涵打断了薄迟的梦境重映。 “……什么?” 任姝涵的思绪跳得很快:“算了,我回去先吹给你听一下好了。” 梦到底是什么? 是现实的反面,还是预言的前奏。 “因因。” 像是预料到了什么,薄迟站在窗前,努力地弯了弯唇角:“你可以不要急着挂断,再和我说几句话吗?” 任姝涵的态度很好:“好啊,你想听什么?” 正常人被问到这种问题多半情况下都会大脑突然空白,但薄迟不是一般人,紧接着便是一句浅浅含笑的“我爱你”。 但任姝涵才不上这当。 “好的,我知道了。”连语调都敷衍。 薄迟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有些遗憾,但仍然怀着欢欣——比遗憾份额更多的欢欣。 “薄迟。”这次又轮到任姝涵叫他的名字。 “嗯?” 像是经历了短暂的沉吟,任姝涵在通话那端告诉他:“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薄迟谦逊地询问:“你指什么?” 你没必要这样,每日小心翼翼、近乎讨好,连靠近与问候都要提前申请许可。我和你一起长大,知道你是如何骄傲自矜的人,我的尊严曾被我奉为圭臬与至宝,你也不必为了任何人与事将自己生而俱来的气息深深屏住。 想说的有很多,但最后只被任姝涵浓缩为了一句:“我说了我会回来,就不会骗你。” 你不用害怕。 任姝涵被当作君子教习长大,在他们身处的甚至是更大的地界之外,任小公子承诺的分量都比很多人要重得多得多。 只是他这一次会回来、下一次会回来,但是不是终有一日,他还是会在某次离家之后,一去再不复返。 薄迟:“因因。” 任姝涵:“嗯。” “我爱你。”薄迟又一次说。 这次不是在哄骗人家说酸人的情话了,薄迟只是在一个寻常的、没有被附加任何意义的日子里,认真地、坦率地向心上人直抒自己最最赤诚简单的胸臆。 而在沉默之后,任姝涵也拿出了同样郑重的答复:“我知道。” 薄迟像是松了口气,笑着回答:“好。” 你知道就好了。 花束留在了阿姨枯萎的花瓶里,薄迟重新走下了永远见不到太阳的老楼。 风将太阳雨和云朵一起从鹭东吹向了鹭西,助理在楼口便为他撑起了那把被主人随手遗留在这里的深色雨伞,尽职尽责地询问:“对方约任公子下午见面,需要附近跟着保护他的人也过去吗?” 过去听他们试图扳倒自己的筹谋,像薄迟曾经与席招筹谋如何扳倒任先生那样。 过去靠近他们,钳制他们,在他们以为能将任姝涵带离他身边的时候,告诉他们所有人,这并不可能发生。 因因总是聪明的,连韬光养晦和以身饲敌都无师自通。虽然已经无法分辨他对自己究竟爱和恨哪个更多些,但薄迟最擅长的就是自欺欺人。 他又想起了任姝涵刚才在电话中与他的温存。 像是被那些回忆麻痹了双眼,当薄迟摇头说“不”的时候,他心底甚至是泛着一丝沾了血的甜的。 薄迟自幼相信天主,从来都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你要说他真的相信这世上有神存在吗,倒也不尽然。可是当任姝涵在通话中毫无预兆地打破梦境诅咒时,第一次,薄迟忽然真的愿意相信,也许还是有某位神灵在试图努力保护他的寻常一天的。 “没关系,”薄迟说,“我在家里等他。” 因因说过,哪怕只有今天,他会回来。 88 “哪只夜莺”(一) 等待客人到来的时候,任姝涵窝在会客厅的沙发角落,打开了包厢里的电视机。 意外的巧合,屏幕亮起之后,出现的竟然是他最近最熟悉不过的《慕丝客》,但不巧的是,电视剧正会儿刚好重播到片尾曲环节。 为了给赞助商的广告留出更多的空档,卫视上电视剧的片尾通常都会被接近滑稽地以倍速播放完成,但《慕丝客》的导演何均却是个坏心眼的,直接将每一集的片尾剪成了结合剧情的模式,比起有首有尾的正统国内上星电视剧,这种剪辑手法更接近国外一些快节奏的单元剧,非要你从第一秒认真看到最后一秒,一分钟都不错过。但和Sean写的那支受众主要为年轻人的前期宣传曲不同,《慕丝客》正片里的所有曲目都是统一由一间专门制作中国古典乐曲的知名工作室制作完成,很武侠,很权谋,有的时候也很柔软。 有阵子没追过剧,现在好像刚好演到自己快要杀青的部分。 太久没看过自己演的戏,任姝涵几乎有些陌生地看着电视上那个和自己长着同一张脸的贵公子双手揣袖、嬉笑着向座上的皇帝陛下胆大包天地讨赏。黄金雕篆的台阶之上,与他年龄相仿的皇帝六一由夏之竹饰演,而如今他也不叫六一了,他叫李元稹——六一六一,原本就是从“元”字拆出来的。 皇帝冷漠,世子戏谑,两两相对时都在心里互相谋划着最深沉的算计。 而在踏出殿门的一刻,像是落下了什么开关,笑面人段玥世子的嘴角漫不经心地一撇,几乎立刻便撕掉了方才面见圣上时无所顾忌的笑容。在骤然响起的温柔到充满温情回忆气息、和画面上肃杀萧瑟氛围格格不入的男女声合唱中,裹着厚厚雪狐狸毛氅的世子爷神情淡漠地顶着风向前走了两步。 这里的天空很高,不像他的家乡,当骑马站在草坡上时,仿佛都能摸得到云彩。 他的眼前此刻是塑像般坚韧不动的宫廷禁卫与辽阔到看不见边际的宫殿城墙,站在长长的汉白玉阶之上,段玥抬头遥望向那触不可及的云间。 而像是受到指引一般,任姝涵也侧过头,看向了身后窗外的天空。 这是一间私密性很强的高档会所,任姝涵第一次被带到这里时都有些意外,在烟火气那么重的繁华的闹市街后,竟然还存在着这样一处不为人知的地界。 第三次了,他这一周接近频繁地来见魏斯闵。 虽然距离意外发生才过去了一个月,但他好像一个世纪没有和薄迟以外的其他人正常交流过了,除了阿姨以外,魏斯闵是第一个。他们在这里聊天,去附近无人的鹭江段散步,聊的内容从学生时代到戏剧角色,天马行空,无不涉及,但有关薄迟的部分,任姝涵总是保持缄默,一言不发。 有人在外面敲响了房门。三长一短,如她单方面约定的那样。 任姝涵倚在窗边倦意袭来,眼皮耷拉下去,直到对方将门推开走到自己身边,他才在闭目养神后缓缓抬起目光,侧头看了过去。 出现在身边的女人伪装得严实,摘下墨镜后,一双清丽的眼睛满含着恳切坚定的神韵。 若此间此刻在拍戏,名字当为《好人有好报》。 好报也很直接。 任姝涵看向那张被她递过来的东西。 每次见面,魏斯闵总会给他带来一些什么,这次最直白,直接就是一张名片。 女人的嗓音柔和,带着任姝涵自降生后再未曾体会过的源自母性的抚慰魔力。 “或早或晚,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有人会帮你。” 白天鹅会回到自己的城堡,黑天鹅也有属于她的森林。 当其貌不扬的夜莺转身回到花园之中,那另外一只王国的新欢又是否会用宝石雕刻的机械小脑思念自己远在东洋的家乡。 你是哪只天鹅? 你是哪只夜莺? 任姝涵在日落后回到了家中。 屋子里一盏灯都没有亮起,中央空调的暖风在他进门后才开始自动工作,直到任姝涵换好衣服重新下楼,它才将温度将将铺满房子。 又只有他一个人。 自打薄迟接手华仕之后,他总是这样繁忙,特别是最近,男人好像突然变得格外喜欢加班,每次当任姝涵披着星星回来之后,薄迟都要再过很久才会出现。 就像是特意给某人留出将一切复原的时间一样——不知他是否知道,有时善解人意太过,也会招人厌烦。 在任姝涵又看完了一部电影后,大门处终于传来了身份认证通过的滴滴声。 但听见了大门的落锁声,却没有看见玄关处亮起灯。任姝涵侧过头,在心里好整以暇地数满了二十个数,终于有道高挑但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夜色中他注视的方向。 “你回来晚了。”任姝涵说。 薄迟没有回答,任姝涵眨了眨倦目,心不在焉道:“明天还有庭审,今晚早点休息吧。” 不受控制地,薄迟在黑暗中颤了颤睫毛。 庭审是任先生的庭审,薄迟明天将作为任姝涵与华仕的代表去旁听审判。 只是旁听,任姝涵起初听说还有些意外,毕竟他原本可是以为薄迟将会出现在控告谋杀的原告席上。但后来想一想,他也理解了——距离案件过去已经太多时日,早在薄迟出生之前他爸爸就不幸离世了,更不论说这起意外还发生在国外,就算薄迟再有心为父母申诉,如今的条件也很难允许他真正有效地尽孝。 但任先生那里据说却存留着一份可以令这桩无头“意外”重新浮上水面的证据。 他和薄迟的约定也是这样,他们约定了,在任先生离开之后,薄迟会倾尽全力保护任家的一切,而作为代价的,除了那份仍然未被大家知晓将被如何公之于众的证据,还有必将因此落刑更重的任先生的自由。 任姝涵没有想过要去请求薄迟放过自己的爸爸,他们两个人的约定曾白纸黑字地在自己面前展示过,薄迟要求得并不多,只是一个证据而已,为了那一点公正,他的余生都将和任家这艘死沉死沉的大船捆绑在一起,如果连最后的条件都放弃,那他未免也太可怜啦。 谁要放过谁,这并不是属于任姝涵的抉择,而是那两个人的约定,自己无权也无法干涉。 没有去等薄迟的回复,任姝涵转身上楼。 他自幼畏冷,一入深秋就不爱钻出被窝。电热毯烧得人直流鼻血,任姝涵更习惯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枕被,之前的每个晚上,薄迟总会在这个过程还没完成时便躺在任姝涵的身边,但今天,他却花了成倍的时间磨磨蹭蹭,直到任姝涵在暖和的枕衾中缩着身体闭上眼睛,卧室外才终于有人动作极轻地扭开了门锁。 最后一个晚上了。 一步步靠近的人小心翼翼地躺在任姝涵身边的地上,也不盖被子,抱着膝盖,佝偻得比任姝涵更加过分。 他比任姝涵年长五岁,但现在看起来却像是老了五十岁,变得像个老爷爷一样了。 在沉默了更久的时间,久到他确定任姝涵已经睡着之后,男人方才小心地呼唤了一声“因因”。 像是唯恐、生怕会被人听见了似的,薄迟小小声地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我爱你。 任姝涵背对着他,看着月色,平静地眨了下眼睛。 我爱你。 我知道。 但我还相信、还愿意接受你的爱吗? 你知道吗? 长夜漫漫,有人睁着眼睛,有人闭上了眼。 薄迟睡得并不安稳,但就算是做着噩梦难以自拔,他也总是习惯于沉默。 像过去的很多个夜晚中想做但没有做到的那样,任姝涵转过身,在长久的静默注视后,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他从温暖的被窝里缓缓伸出指尖。 冷空气带走了裸露皮肤的知觉,他靠近了薄迟小心搭在床边的手。 靠近了。 但究竟牵住了没有,夜色太晦暗,只有任姝涵自己才知道。 89 “哪只夜莺”(二) 清晨,闹钟响起,薄迟睁开了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一反常态但也在情理之中的,总是喜欢赖床的任姝涵今天很早、比薄迟更早就起来了。 在薄迟坐起来还没有反应过来今夕何夕的时候,房门打开,破天荒系着素色围裙的任姝涵看着似乎还没睡醒的薄迟,很明显为原本计划滴滴起床的对象已经自行起身微微惊讶了一下。 但他也没多话,只是转到衣帽间里将薄迟今天要穿的衣服连同衣架一起端过来,妥帖地放在早已整理好的床铺之上,再一阵风一样绕到洗手间,把挤好牙膏的牙刷递给迟疑困惑地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薄迟,转身下楼,继续煎鸡蛋——把煎糊的鸡蛋倒掉,打开冰箱决定换速冻水饺下手。 饺子有两种馅,香菇和三鲜,任姝涵不爱吃虾,薄迟不爱吃香菇,他规划得很好,但在下锅时一个不留神混成了同一锅水,好在饺子皮薄,能大概辨识得出馅的内容……但不幸再次发生,他把饺子煮烂了,皮肉分离,三鲜与香菇鲜肉共海天一色。 沉默时刻,薄迟及时地出现在他身后,手指小心地握住锅铲的下半段——任姝涵没有触碰到的地方,男人低下头,温声说:“我来吧。” 任姝涵回过头去,侧身时撞上薄迟的胸膛,他有意询问对方昨夜是否安眠,但薄迟却误解成自己碍事,抬手轻轻地捏了捏长公主的肩膀,侧转过身,十分大方地为他留出面积充足的过路通道。 去你大爷的善解人意。 任姝涵对着薄迟假笑一瞬,扯掉和自己一点也不相配的围裙随手丢到流理台上,和往常一样,伸着懒腰准备去餐桌前坐着玩手机。 五分钟后,薄迟端着两碗区分好的水饺从厨房走了出来。他细致,擅长给小蝌蚪找妈妈,每一颗完整的馅都被包在了烂皮里,鲜美的汤汁之上还撒了葱花点缀。任姝涵对着被端到自己面前的汤碗道谢,但直到薄迟落座对面,两人都拿起筷子咬下第一口早餐,他们才不约而同地在自舌尖至头皮一瞬发麻的别扭中,意外地发现薄迟刚才竟然粗心大意到端反了品种。 明明香菇和虾都那么大颗,他们竟然都在吃到嘴边时才发现不对。 “我们要换……” 薄迟抬起头,看见一言不发吞下一整颗三鲜水饺的任姝涵。 他顿了顿,不再多言,也面不改色地将那颗刚才咬了一口就差点整碗放弃的香菇含入口腔。 一个也没浪费。 饭毕,碗筷丢在水池里容后收拾,薄迟重新上楼更衣。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不会打扰已经开始向电视移动的任姝涵,但今天走到楼梯边时,薄迟却回过头,轻声询问察觉到什么看过来的男孩:“因因,你可以帮我吗?” 没有讥讽他年纪一大把还这么不独立,任姝涵点点头,答应得很痛快。 换衬衫、理裤褶、打领带、为西服外套挑选并更换新的袖扣。 在注视着任姝涵认真摆弄那颗和自己赠送他的胸针相同质地的红宝石时,薄迟终于垂首靠近长公主的耳畔,温言软语回归可恶笑意:“因因,扣反了。” 任姝涵的动作和神情齐齐怔了一瞬,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袖扣有个屁的正反,无语地剜了薄迟一眼,速战速决,胡扣两下,大功告成。薄迟端起手腕看过,盛赞完美,肉麻得任姝涵转身就跑。薄迟站在原地笑他也笑自己,在笑意渐淡消失之前,任姝涵重新回来,倚在门边时,手里还拿着一只表。 “你还缺这个。” 任先生的表。 薄迟的喉结滚动,眼珠像是被替换成了另外两颗精致但朴拙的弹珠,生来便注定了凝视不动的方向,完全无法自行从任姝涵身上转移目光。 任姝涵走在前面送他下楼,最后又送薄迟到院子门口,亲眼看着他坐上车。 车窗缓缓落下,任姝涵心领神会地移步靠近,弯腰附耳,听见薄迟问他:“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叔叔吗?” 任姝涵笑着摇头,在助理的特意回避之下,主动用唇短暂地贴了一下薄迟的脸颊,起身,后退,与他挥手告别。 车辆缓缓移动,薄迟仍然在专注地回首望向任姝涵,像是要将他的身影牢牢刻在那两颗无机质弹珠的纹路之上。 直到他们彼此消失在了互相看不到对方的街巷。 十分钟后,接到同事的汇报,助理放下手机,恭敬板眼地报告老板:“任公子出门了。” 十分钟前是他们这一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吗? “他穿得暖和吗?”薄迟问道。 助理再一次检查了保镖发给自己的照片。 “很适合今天的天气。”他回答。 今天是最近冷空气最凶恶的一天,如果今天都不冷,那就应当是很暖和了。 薄迟开始回忆他们的衣帽间。他想也许任姝涵今天穿的是那件米白色的羽绒服外套,小朋友怕冷,冬天从来不在乎外形,只有经纪人和助理跟在身后操心不停。那件外套很保暖,也并不臃肿,明星与后勤人员都很满意,在冬日的街拍里,那是最常出现在任姝涵身上的一件衣服。 近日越来越频繁造访的胃部烧灼感再一次出现,薄迟微微躬身,迟缓地抬手蒙住脸颊,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在美国的时候,他曾经去过佛罗里达的奥兰多迪士尼乐园,那里有只小熊总是爱把头放在栏杆上,像托腮,常被夸奖可爱,但身边的同伴却告诉薄迟,其实只是因为玩偶服太沉重了。 一路上,像那只小熊一样,接近无声地,薄迟再也没有抬起过头。 这次约定的地点还是那间茶室。 等待魏斯闵的时候,任姝涵将羽绒服挂在衣架上,依照习惯再次用遥控器打开了多宝格后的电视。 很巧,今天魏斯闵饰演的宛清姑娘也出场了。 任姝涵以前很少——或者可以说是从来都没有关注过这个比自己长三岁的女演员。在任姝涵的成长路上,除了老师、同学与阿姨,几乎不存在任何女性的身影。但她们都和家人不一样,就连最亲近的阿姨,任姝涵也从来不会对她倾诉自己的心里话。 这段时间,魏斯闵像他不存在的姐姐,任姝涵像她不存在的弟弟。 两人的演技一个用心,一个敷衍,而无论如何,这场戏如今终于还是该到终局了。 任姝涵随意瞥了一眼被女人落座后放到桌上的文件,挑了挑眉,连手都没有从桌下伸上来,只是向后靠了靠,轻佻道:“这是什么?” 魏斯闵的音色绷得很紧:“你看了就知道。” 察觉到对面人的无动于衷,魏斯闵的眼中很快又换上了诚恳而担忧的神情:“大家都在猜,小公子你是不是被薄迟……被薄先生软禁在家里。我们都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哪种人? 狼子野心、忘恩负义,人人得而诛之,杀之,快之。 如同他那早死的父亲。 任姝涵饶有兴致地看向魏斯闵。 甚至都不用女人继续述说,任姝涵也大概能猜出她接下来的讲稿。 ——今天是任先生的庭审,我知你一定心里难受,这才叫你出来。 ——你放心,就算薄迟今日得了逞,这也绝非大家的心之所向。 ——除了我,还有很多人,我们都希望任先生可以回来。 ——我们搜集了很多线索让他不再蒙冤。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想办法帮助你离开江城、让任先生重新归来,但是…… ——你还记得你爸爸临走之前有没有叮嘱过你什么不寻常的话吗? 这个时间,薄迟大约已经坐在陪审席上等待开庭,他还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能将父母之案重新放在公理之上审判的证据正在被他人绞尽脑汁索求。 茶室的音响此刻在放高山流水的雅韵,任姝涵却在被诈骗。 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好像还是自家公司的艺人。难怪华仕如今一年比不上一年,艺人输出远比不上星言,演员技艺这样不到家,竟然这就按捺不住了? 而且……那些家伙的手段还真是单一乏味啊,任姝涵再一次感叹。 之前拿夏之竹威胁席招未果,今天就又试图来用任姝涵拿捏薄迟。鲜活的人命在他们眼里到底是什么?怎么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拿人不当人。 任姝涵看着那份文件,忽然忍不住笑了。 只笑了一声,便令魏斯闵僵在原地,将原本练习了无数次的游说之词卡在喉间,上下不得善终。 “我是不是什么时候给了你一些错觉。” 既然她不说,任姝涵也只好扬起下巴,一字一顿、不紧不慢地讥诮地反问她:“让你误以为你很了解我的是什么?我多余的‘善意’吗?” 任姝涵手肘搭上椅子扶臂,以拳抵住歪过的脑袋,眼中含笑:“而且,你了解中的我,看起来似乎有点像个傻子啊。” 雅座外的电视仍在重播昨晚的《慕丝客》。 一道博古架之隔,当世子段玥在满是恶意的捉弄之后这样傲慢地看向那自恃聪颖无双的宛清姑娘时,任姝涵也向门客小姐的饰演者端起自己的杯盏,轻轻啧了一声,发出了由衷的叹息:“你们未免也太让我看轻啦,魏小姐。” 任姝涵可从来不是那只洁白无瑕的白天鹅。 亲爱的,他是死过一次重新归来的夜莺啊。 90 “哪只夜莺”(三) 少年时代,薄迟曾经在雁清寺里祈福过母亲的平安健康。 之所以选择雁清寺而不是天主教堂,不是因为神女娘娘是本地神仙好说话,而是因为薄迟仔细考虑过,佛教讲轮回,基督高居天堂,唯有自古便一直被帝王家用来求长生的神女在延续性命这一说上更具说服力。为了让心愿成真,他甚至告诉神女娘娘,他愿意将自己的寿数分给母亲,但他的理智与孝心换来的却只是薄夫人过早的撒手人寰。 天主听不到他的虔诚,神女娘娘也不愿意护佑他。他的信仰崩塌后又重塑成一颗刀枪不入的心脏,而在母亲去世以后,薄迟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畏惧回到一个名为“家”的地方。 今天果真还是太冷了。 坐在陪审席上的时候就很冷,薄迟像是一个在冰雪中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眼睛得了雪盲症,低温让他的清醒褪去,他尽力想要听清检察官与辩护律师们都在说什么,但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将自己将将维持在冷淡不动的外皮之下,记得的只有他与任先生从始至终都没有对视过。 审判时间过长,中午短暂休息时,薄迟去空旷的室外透气,一个恍神,甚至还见到了任姝涵的幻象。男孩子果真穿着那件米白色的羽绒服,站在柱廊的另一端踮脚向他挥手。怀着隐秘的可耻期待,薄迟心跳惴惴地向前走了两步,但在身后传来一道意外喜悦的轻声惊叫后,转瞬之间,幻影消失得干干净净。 “薄……薄迟……你是薄迟吧?” 女孩子红着脸想要与他打招呼,但薄迟立在一侧还没有说话,女孩身边的同伴已经说了句“抱歉”,拉着她先行快步离开。她们走得很快,薄迟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那另外一个女生压低声音慰解好友:“人们都有个人时间不被打扰的权利。” 说得很好,但其实也没什么。 薄迟想,反正以后也没有什么人会真正再占据他的个人时间了。 回忆太过漫长,但其实他也早就结束一切回来了。只是薄迟在外面走了太久,始终不愿意真的走进那栋冰冷的房子面对注定空无一人的绝境。可逃避也没用,这附近的每一面围墙、每一个花园,处处都有他少时与任因一起并行过的影子。真是可怕。 这就是我所求的吗。 这就是我明知会获得如此境地但还是孤注一掷博求而来的吗。 薄迟站在今夜看起来格外冰冷的栅栏外,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到刺胃的冷气,抬手推开了这面即将囚禁他余生的牢门。 任姝涵走的时候竟然还忘了落锁。 薄迟依依不舍地将指尖从任姝涵一定触摸过的地方移开。他转过身,看着这栋没有一盏灯亮起的小楼,微微眯了眯眼,柔软的皮鞋底步履丝毫不乱地一步一步落在精心铺造的花园地砖之上,没有什么犹疑,他将指纹按上门锁,并在最后一次允许自己深呼吸后,面色不改地转动开了大门。 客厅里竟然亮着一盏灯,传到玄关处,晦暗朦胧地照亮了挂在门口的那件米白色的羽绒服外套。 薄迟甚至都不敢碰它一下。 怕是假的。更怕不是假的,是他连任姝涵的喜好都猜错。 虽然无用,但还真是懊恼。如果是假的,是幻觉,那他确实是如任姝涵所说,患上了精神上的疾病了;而如果不是假的,那被因因留下来的这件他原本以为人家最喜欢但其实可以被轻易遗弃在这里的外套,又将被自己继续挂在这里多久呢。 薄迟揣着衣兜,像落难于狱中的加缪的局外人一样,在注定了将会变得无限漫长的狱中生活伊始,便在先辈的指引下,尝试着用无尽的回忆与想象来消磨时光。 他想起了自己看过的一部上世纪末的希腊影片,只是借用了亚历山大大帝名讳的虚构的《亚历山大大帝》。片中,亚历山大从小爱慕自己的母亲,长大后也如愿与母亲结婚,但在结婚当天,母亲却因反抗极权政治被枪杀——但亚历山大一生只爱着这一个女人。 他想今后自己也许会和亚历山大一样,打仗归来回到家中,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墙上挂着的沾着血迹的母亲的白色新娘礼服,亚历山大对礼服说“女人,我回来了”,薄迟也看着羽绒服说“因因,我回来了”,然后静静躺下来睡觉。 这么想一想,悲情色彩好像被戏剧错位于现实的滑稽冲淡不少,又好像更多了。总而言之,薄迟在想象中刚刚消磨掉了五分十三秒,了不起的成就。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任姝涵早上拿给自己的手表上的时间,心里接近轻松地想:等会儿路过客厅,就算发现任姝涵躺在沙发上也不用惊讶,这是好事——哪怕因因离开自己了,他仍然能想象出一个因因来陪伴自己。 但想象中的因因最好不要开口说话,一开口就不像真的了。毕竟他心里清楚得很,因因在这世上有且只有唯一一个。 不要说话。 但连想象中的因因都不听他的话。 “你又回来晚了。” 任姝涵转着手中的爱尔兰哨笛,脑袋枕在沙发上,懒洋洋地侧头看向墙边一身寒气的薄迟。 迟疑后袭面的温暖在睫毛上结了水珠,在眼里结了雾,但薄迟却仍然不敢眨一下眼,生怕一个罅隙,眼前的错觉便会永远地跌落深渊。 傻了? 任姝涵把乐器放在一边,光脚踩上地毯,猫儿一样一步一步无声地走到薄迟面前,像是好奇这人的反应,他歪了歪头,又主动靠近,将手从过长的毛衣袖口里伸出,真实无比地贴上了薄迟冰冷的脸颊。 “不冷吗?”他问。 薄迟忽然伸手攫住了他的手腕。 可明明动作这么强势,姿态却这么僵直,手心的颤抖、眼神的复杂无不清晰地暴露出他已过早匍匐于富士山下的谦卑渴望。 任姝涵眯了眯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半晌,忽然福至心灵,笑了出来:“你不会觉得我是假的吧?” 薄迟没有说话,他便像捏住了对方的小辫子,好笑地仰起头,散漫道:“嗯,我是假的,你在做梦,我……” 没说完的话被突然从腰后扣住自己的掌心推举着踮起脚尖,卡在瞬间软了、麻了的脊骨缝隙之间。 薄迟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唇——说是吻都有些客气了,他在咬任姝涵,而任姝涵捏着薄迟仍然未解寒意的外套,嗤笑着,同样的不甘示弱。 像一场战争,他们必将把对方咬得血肉模糊方可罢休。 像亚历山大,他们必将钟于、忠于、终于这自始至终唯一的同一桩永恒羁绊。 91 “哪只夜莺”(四) “三十年前的今天,一个女人怀着身孕,孤身在魁北克的冬日阳光下得知了丈夫远在南半球的死讯。 “我们不得而知当年她听闻此信之后的痛苦,但三十年后,当她腹中的孩子长到了足够高大到为他们沉冤昭雪的年岁,若泉下有知,她当一定会想……” “会想什么?”任姝涵问。 薄迟放下吹风机,顺手拿掉任姝涵举起的手机,垂首吻了吻他的耳尖,近乎敷衍地真诚回答:“什么也不想。” 太过似曾相识的答案,不过任姝涵不屑与他掰扯台词的原创性,只是闭上眼睛向后抓了抓被吹得暖烘烘的头发,心不在焉道:“你律师的辩护词是否过于煽情?” 薄迟在镜中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会提醒他删掉多余的抒情部分。” 一小时前,在“三十年后的这一天”,也是任先生初审结束的这一日,任姝涵送给了薄迟一个意料之外、但也大约是他最想要的礼物。 “很抱歉说得晚了,但我的确是今天下午才确定的。” 嘴角被咬破,说话时一牵扯到就流血,任姝涵随手拂掉薄迟用手帕专注为他擦拭伤口的马后炮,字句清晰道:“有个证人,就是那个真正害你爸爸去世的凶手,他还活着。” 事关重大,任姝涵放弃了任何可能卖关子的磨蹭句式,也顾不上安慰明显僵了一瞬的薄迟,只是尽量条理清晰地加快语速道:“我爸爸之前给我留下过一些暗示,你给我讲完那些过去的事,我就一直在想。前段时间大概猜出来你说的那份‘证据’是什么后,现在也基本确定了那个人的位置。虽然我有把握他短时间内不会被别人找到,但你最好还是现在、立刻,在所有可能的意外发生之前先找到他。” 不知该说薄迟无畏还是愚蠢,连那份证据是什么、甚至是它到底存不存在都没有仔细反复验证便与任先生达成了契约。而狡猾如任先生,更是将那份证据藏在了连他的儿子都无法轻易找到的地方。 他留下的蛛丝马迹有够晦涩,连那份证据到底是什么,都要靠任姝涵完全自己去找。 答应与魏斯闵见面,与她交谈,是为了互相试探,更是为了迷惑对方。 那些人用各种幌子,只是为了从任姝涵口中得知被任先生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并小心庇护的被买凶者的下落之处——但这同样也是任姝涵的目的。 魏斯闵想听的,他不会说。不仅不说,任姝涵还要将她与她背后的人当做试错的工具,去验证那个不断接近真相的自己的推测。任姝涵孤身一人作战,无法求助包括薄迟在内的任何人,但好在任先生的信任的确也并没有被辜负。 他猜出来了,可一切并没有结束,因为任先生还给了他继续选择的余地。 明明任姝涵在最初便被他们排除在了约定之外,但这最后关键的一环,任先生却完全交给了任姝涵来抉择。那份证据是薄迟目的达成的必要条件,转眼间也成了任先生减刑或刑拘更重的关键,而如果任姝涵果真失望透顶,不再期待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也大可以将这一切抛诸脑后,远走高飞。 但任姝涵连这个念头都没有动过一下。 在某些连任先生自己都没想到的地方,他把任姝涵教得太笨也太好了。 薄迟近乎奇异地注视着他,喉头发涩地想:原来因因不是要离开他——他竟然……是为了帮他。 但薄迟表现得还是那样冷静,比任姝涵和他自己想象得都要更加冷静。 任姝涵继续把玩着爱尔兰哨笛,看薄迟冷静地告诉最信任的下属,下个出差地点是一处他曾与任姝涵计划同去但被任先生否决过的乡下,看他联系自己与任先生的律师,三言两语解释后还记得虚情假意地关怀几位,今天太晚了,可以明天再忙工作。而后,他抬起头,询问任姝涵他今天可不可以睡床。 地板太硬,他小声补充。 那你之前一个多月怎么不说……任姝涵的反问在薄迟低头垂目的寂静姿态中消声。 好好好好好。 ……真烦人。 …… 我可以帮你吹头发吗? 可、以。 有人来信息。 手占着,因因帮我。 …… 会想什么? 什么也不想。 你律师的辩护词是否过于煽情? 我会提醒他删掉过于抒情的部分。 …… 我要睡觉。 你干什么? 离我远点。 …… 真的吗? …… 然后。 怎么。 就这样了。 想坐起来,想将手臂架在曲起的膝盖之上,再用手掌撑着自己的脑袋,好让他端足姿态皱着眉头睥睨研究枕边人这几个月……甚至是这些年来难得一至的安眠情状。 但他连第一个动作都无法独立完成。 腰太痛,像是经历了旧时代的腰斩后又被重新拼合起来。就算是从前再不眠不休排练剧目的时候,任姝涵都未曾累到这种程度。 这家伙不是人,是畜生吧。 夜还深,任姝涵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了被窝。 在某一刻,忽然,原本以为早已睡着的薄迟转过身,自背后拥住了他。 因为憋闷,或是其他什么别的理由,任姝涵在这场单方面的相拥中低下头,红了脸颊,红了眼圈。 立冬当天,搭配银杏叶,江城迎来了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雪。 天气预报没有说错,周末的确是初雪,一天都没有迟到,而任姝涵也终于在这天接到一通电话,获得了父亲去探望他的许可。 临走之前,任姝涵又去到自己的书房,打开几乎空无一物的抽屉,安静地看了很久。 抽屉里是什么?或者说,抽屉里以前是什么? 任姝涵以前想要忘记这抽屉中存放之物背后的象征,但在岁月更迭中,思念却渐渐转为执念,到如今也不能说完全做到坦然。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只能像这样坐在这里,望着潘多拉魔盒的遗迹,想一些他也许会永远烂在腹中的秘密。 “因因,”薄迟在门边呼唤他,“我们该走了。” 任姝涵回过神来,将抽屉推回去,点了点头,起身向他走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公诉的顺利,薄迟最近话变得多了很多。 在牵着任姝涵下楼的路上,有关从前、此刻和未来,薄迟几乎翻着花样地与任姝涵回顾与展望了一遍。 他似乎终于已得到了任姝涵完整的、灵与肉皆完全奉献的心甘情愿的爱意,但原来到了今日,尊重与谦卑仍然会是薄迟爱意的基底。当牵着心上人的手回头与他说话时,那双仅限于对他施展真挚温柔的眼睛也仍然一如既往地维持着仰望的姿态。 “因因,其实我之前没有骗你。” 他说:“我回来的初衷,只是因为我过得实在不好——我太想你了。” 自重逢以来,薄迟说过的最像谎言的一句话出现了。 但他不再询问任姝涵是否相信自己,而任姝涵也没有再嘲讽他是个骗子。 事实上,他完全相信薄迟。 他们两人之间的“爱”带有一种“共生性”,萌芽于少年未艾之时,由他们亲自灌溉、呵护、互相给予而成,纵使后来被分别、猜忌和种种误会阻塞、搁浅,但无论曾经、现在、未来被多少不明繁琐的物欲烦恼束缚,越过层层自欺欺人的迷障,他们都深深知晓对方究竟是在怎样地爱着自己。 你能给我什么? 一个信仰重塑的人全部的忠诚。 为此,我甚至不惜以欺骗你、抛弃你作为故事的开端,用尽手段来谋求你对我最难以忘怀的爱意,好让我在这之后献上同样、更加、永恒的虔诚仰慕。 但多么巧啊。 任姝涵想,我们是一样的。 葡萄牙的诗人说寻情逐爱犹如一场高傲的围猎,当森林里久无清啼,事实并非白天鹅伤心冬眠,而是因为他从很早以前就消失了,又或者说,白天鹅其实一直都不存在。 那个单纯的、赤诚的、干干净净毫无秘密的任因,从一开始就只是他面向世人的一张皮囊。 中学的成人礼上,少年任因收到不相熟同学表达爱慕的花束,只是熟练而疏离地报以随意的微笑。但因缘际会,他竟在转身之后,在拐过弯的角落发现了一枚被偷盗者慌张自袖口遗失的罪证。 怀中的蓝色无尽夏绣球永生花还娇艳如新生,任因蹲在走廊上,对着窗外的晚霞举起了食中两指间夹的远渡重洋的卡片。 ——毕业快乐,因因,我很想你。 落款的“a bc”和懦弱的下笔之人不一样,力透纸背,清晰可见。 来自一位我们都心知肚明的胆小鬼。 而在任姝涵凝望的抽屉里,在那枚红宝石胸针之下,还放着另外一张“a bc”落款的卡片。 那并不是最早的那一张,也不是何路林或是其他什么人写的,事实上,那是任姝涵自己无数次在草稿本上无意识涂抹时练就的笔迹。 “a bc”,全世界最好造假的名字。 在任姝涵去雁清寺寻找薄迟的那晚,在他出门之前,他的父亲将儿子曾藏在房间里一笔一划写完又丢掉的其中一枚假签名和薄迟本想送给他的红宝石玫瑰放在书房,等候任姝涵本人发现。 礼物是任先生掉包的,卡片也是。 他等不及这两个人你退我进的试探纠缠,急于在出事之前为任姝涵制造一个可以占据话语高地的契机,让他可以借此逼薄迟认清心思、说出最真的实话。任先生还更想提醒儿子,他的小心思并非没有人知道,任姝涵不该如此粗心大意,留下任何“我可能更离不开你”的马脚。 爱情是场竞技,率先用力过猛的人总是最先暴露自己的渴望与底牌,如果被薄迟发现他们父子两个将他玩得团团转,任姝涵将直接坠落于无法挽回的下乘。 那个时候,任姝涵是默许并配合了这一切的。 我看到了月亮,我试图追求月亮。 而永远获得月亮的方式,我孤身摸索,最后选了最铤而走险的路。 若真心换不来真心,我就用算计来换。 亲爱的美杜莎,我也只是想让你永远把我刻在心里罢了。 但是……他好像还是没有他爸爸那样聪明。 那个他曾在雁清寺里允诺过薄迟的“最后一次机会”,任姝涵想,公平起见,也许他也该给薄迟一份。 在等候室外跟着看守人员同薄迟分离之前,任姝涵回过身,把衣兜里揣了一路的两张卡片一起递给了温柔注视向他的爱人。 薄迟的笔迹,任姝涵的笔迹,他一看就能明白吧。 这回轮到你选。 任姝涵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始至终,机关算尽的是他与他。 一腔真心的,也是他与他。 室外大雪纷飞,但和室内的温度也相差无几。 听说这里的晚上常年不闭灯,犯人们经历着精神与生理上的双重折磨,要很久很久方能勉强适应。任姝涵刚才也询问了任先生有关此项的问题,但对方只是笑了笑,告诉儿子:这样很好,我忙着与睡意拔河,就没机会在漫漫长夜里思念你的母亲了。 人真的可以用一份痛苦去置换另外一份更大的绝望吗? 任姝涵看着没有一张熟悉面孔在等候自己的大厅,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向前走了几步,在走廊上,他忽然看见了立在门边看雪的薄迟。 他没有走。 听到声响转过身时,他还送给了任姝涵一枚被雪打落的银杏叶。 “你相信因果报应吗?”任姝涵忽然问道。 薄迟垂首靠近他的颈侧:“我好像在哪部电影里问过这个问题。” 任姝涵仰着脑袋垂眸看向他:“那你的答案是?” 薄迟与他对视片刻,点了点头,认真地回答:“相信。” 你从来都是我的因,也终将成为我的果。 第一次,任姝涵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我爱你。 我知道。 任姝涵说:“我也是。” 92 “Full of vigor” 圣诞节的时候,薄迟与星言共同官宣了双方十三年合约关系的正式终结。 虽然秋天的时候坊间便早有传闻流出,但当事实真的大大方方摆在众人面前,回顾过去大影帝和老东家互相成就但也龃龉摩擦不断的十数年,还是让人忍不住再次感慨,一个黄金时代不可挽回地逝去了。 但刚刚完成企业高层大洗牌的星言这一次却表现得十分大方得体,官方精心整理了薄迟参演过的各种影片与活动幕后大量未得过公开的精美照片,紧随正式的解约声明与老板们的手写祝福之后一同特别放出。 很体面,很尊重,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连薄迟自己都微微有些意外——星言竟然还藏着这么多照片连他本人都没看过。甚至他们还赶上了好时候,薄迟在美国拍了好几年的那部好莱坞大片刚刚在国内定档,那一套连薄迟自己看了都忍不住陷入回忆的幕后照一经发出,立刻为电影狠狠博了一番预售的热度。 不过最特别的大约还是那些来自老板们手写的祝福,傅尹微、席招、顾晨星……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悄悄准备了这一切,不过薄迟很快就知道了这一套花里胡哨是席招还在星言时亲自批阅过的来自上一任公关总监俞见一的提案。 这并不算意外,意外的是,在他们都相继离开之后,经历过不小风波的星言最终竟还是选择继续沿用这套方案,而那发布在各大社交媒体上的统一文案更是简约而不简单:“分离不是终点,祝君往后可乘长风破万里浪。” 薄迟的转发答复同样的朴素诚切:“与君共勉。” 是为了博好感、赚美名、留余地还是有更深的利益考虑那都是后话了,至少在当下,我们都久违地相信了彼此的真诚。 近日蝣宇很快要迎来创办以来的第一次年会,席招效率惊人,虽然自正式向媒体官宣至今才刚刚过去一个多月,但就像当时他在发布会上向大家画的大饼,蝣宇旗下现在已经快速聚拢了各行各业的精英,而那些尚在观望的大量优秀人才也得到了年会的邀请。 蝣宇不分贵贱,试图为各个文娱行业的独立工作者创造提供一个更加稳定健康的平台,这听起来像在做慈善,但席招商业头脑了得,虽然未来如何他也无法向员工们打包票,但至少最近这些年蝣宇一定会为市场带来一阵春风,而在它之后,还会有更多向往宇宙的蜉蝣从塘中启航。 这些夏之竹都似懂非懂,但以他本人现在在岛遇里操纵小熊汤汤熟练大方地在游戏广场上对来自不同APP的网友小动物开演唱会的热衷度,至少席招不用担心自己会失去这永远的最后一枚拥趸了。 作为另外一位合伙人,薄迟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会参与蝣宇的会议,属于自己的那另外一半决策权通常也都会被他用在肯定席招的决策之上。 意外的,他很相信这个人,甚至他还和任姝涵夸奖过,虽然行为大胆跳跃,但席招的确是他见过的最懂也最遵守市场行业运行规律的人。这句话后来传到席招本人耳中,席先生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还是大方而遵守行业规律地为薄先生的年底分红多划了一笔账。 想加钱不能直说吗,席招都开始想念星言第一财迷Lily小姐的直言直语了。 “您还会继续拍戏吗?” 薄迟现在的身份太多,无论是华仕还是蝣宇,他似乎都已经选择隐匿于高层,不知是否还会再次为观众走下人间成神。 他的气质不知不觉中似乎也发生了一些转变,当媒体采访刚刚结束庭审前来参加年会的薄先生时,甚至都下意识恭敬地用上了“您”这样的尊称。 薄迟:“应该……” “当然会。” 一旁与他同行而来的任姝涵抢答完毕,侧头挑眉,好整以暇地看向被自己一句话推上高台的前前前任影帝。 薄迟就是在这一瞬间真心地笑了出来的。 男人面向镜头勾起唇角,向那拥挤话筒之后期待的目光、也是向无数仍然在等待自己的镜头之外的观众微微颔首,一如往昔般温和而恳切地回复:“当然会。永远会。” 气氛明显轻松下来,媒体又将话筒对准了任姝涵,不过长公主跑得快得像兔子,捉住薄迟的衣角,退后道了句“大家再见”便要快速溜去内场。 任姝涵如今还没有正式接一些工作,媒体们能提的问题也千篇一律,不是未来的打算就是与薄迟的关系,他听得多了心生厌烦,但没想到转身逃离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句呼唤。 “任姝涵!很多人在喜欢段玥!很多人在喜欢你!” 不知到底来自哪个方向,甚至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哄骗他回头而故意为之的言辞,但任姝涵回过头时,还是大大方方地对着镜头笑着挥了挥手,随后才走到特意先行一步为他留出独立空间的薄迟身边,在镜头捕捉不到的角落,小声告诉对方:“我其实真的很喜欢演戏。” 在通向内场的短短的路途中,薄迟牵起了长公主的手,语调温和:“喜欢就去做。” 我会陪在你身边,永远都会。 距离《慕丝客》完结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但那些鲜活的角色和最后开放式的结局带给人们的后劲太足,在近日剧方宣布《慕丝客》已经在国外定档无删减播出时,网络上又再一次掀起了讨论的热度。 段玥的确很好,不过还有更多的角色在等着任姝涵。他最近就新接了个很感兴趣的本子,周末还打算抽空去见一见那位师兄推荐给自己的新人编剧。 周末的时候,任姝涵还是习惯在做完舞台练习后去看望父亲。任先生的公审牵扯太多,战线拉得太长,今年连年都要在看守所里不安稳地度过了,不过律师很自信地告诉任姝涵,他有把握帮助任先生获得最公正短暂的刑罚。 感谢我的妈妈,任姝涵想。 为了给下辈子还能再次见到她积福报,任先生的底线在今天帮助了他太多。幸运的话,等终审结束,应该再过一两年他就可以回来了,甚至他大约还刚好可以赶上自己新话剧的巡演。 到了那个时候,到底任先生和薄迟两个人,究竟是会为了争夺华仕还是互相甩锅不干打破脑袋,任姝涵表示自己会抱着爆米花在一旁拭目以待。 “内娱要完了。” 大家说了这么多年,如今各家重新洗牌,即将又要展开一轮新的博弈较量。 没有人能确保这样一个破而重立的崭新干净的生态环境能保持多久,就连亲手缔造了这个环境前提的席招也没有把握,但至少现在多的是人在共同努力。 而虽然还是会有些老顽固依旧选择固守江山,但也有人早早收了行囊预备好另谋出路。 Lily,不,何莳小姐就第一时间回家了。 其实她本来还是想继续做这份工作的,毕竟她与席招签的合同还有年限没有达成,而席先生契约精神感人,之前甚至依循这个期限为秘书小姐借给自己的微博小号续费了年费会员,为了不占他便宜,何莳大方地用市价十倍的价格允许自己的小号被席先生买断使用权。 她急着回家的理由倒也很简单:她亲爱的父亲为她选了一个新的结婚对象,论才学、论外貌、论家世,都与她合适到不行,除了对方的性取向好像与何莳不大匹配。 “星言退休员工群聊”在因为各位成员的忙碌沉寂之后再次打破沉默,是顾晨星向刚被自己批完辞职申请的前任秘书小姐表达真诚慰问:“你怎么总是在跟gay相亲?” 星言优秀退休员工:“谁知道呢[微笑]” 何家大小姐身份尊贵,这不小的料立刻炸出上班摸鱼的八卦群众。 一见俞钟情:“我去!xx还真是gay啊!!” XX:“你什么意思?我要结婚了,不要乱说话。” 一见俞钟情:“老板我说的不是你,xx只是八卦对象的代称,我要保证就算我们的群聊内容不幸流出也不会有人有公关危机[专业][专业]” X拍了拍一见俞钟情并放了个屁 X撤销了拍一拍 X:“你老板现在是我。@一见俞钟情” 一见俞钟情:“刚才是我秘书拿了我手机乱打字 我打字从来不带标点符号 请老板明察” X:“[图片]” 图片是张财务表格,属于俞见一的那一行备注里刚刚被标红了“年终奖取消”。 一见俞钟情:“尼玛啊!!!” 老板们日常摸鱼,夏之竹对Lily小姐印象好得不行,主动私聊关怀:“你还好吗?需要帮助的话不要客气,席招会愿意为你做很多事。” 小竹子卖人没负担,何莳再一次被他的可爱打动,半真半假地发了个眨眼偷笑的表情,同样真诚地也回复他:“谢谢竹子,也祝你好哇!” “她为什么会给你发语气词?”一旁的席招又看见了,指指点点。 从认识至今,除了自己给她发奖金的时候语气会稍微强烈一些,Lily平时发给他的句子都像AI智能回复,多个波浪号都嫌自己工作态度不专业。 夏之竹歪着脑袋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可能因为她喜欢我吧。” “……” 沉默了半分钟,席招终于在夏之竹期待而好笑的目光中憋出一个语气词:“好哇。” 你还可以再咬牙切齿一点。 另一边,Lily前脚刚递完辞呈,顾晨星后脚也离开了。 他来的时候就什么也没拿,走的时候也是一样,甚至那天最后一次下班前,他还在桌上留了一份自己模仿着秘书小姐的文本自写自批的辞呈——真是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坚持到这一刻是不是就是为了抄人家优等生作业。 顾晨星性格惫懒,对子承母业这项事,他一向表现出最大程度的兴趣全无。不过顾先生平生最爱好的事情就是凑热闹,所以会在局势最乱的时候代替母亲接受席招的邀请前来掺和一脚。如今热闹凑完了,他也终于收拾收拾,准备回家结婚了。 原本大家都以为凭他的性子,这人大约要举办一场盛大至极的婚礼,怎么说也得把娱乐圈的半壁江山都请到,但没想到他最后竟然选择了更加私密的亲友模式——星言那几支花要不是和他一起经历过这段风风雨雨,连邀请函都收不到的。 辞职当天,顾晨星就去未婚妻的工作单位接上人直奔机场。他们计划提前蜜月,自助拍婚纱照,到时再在婚礼上拿出这些照片把各位最亲的宾客吓上一跳,不过由于旅游得过于起劲,顾晨星的婚礼目前仍然在无限延期之中。 俞见一大约是很羡慕他的,毕竟到现在他都没有把兜里的那枚戒指真正地送给宋瓷。 他们两个人没有都离开星言,风波之后,小俞总自然是回到了席招的身边继续做他的左膀右臂,但宋瓷依然还是选择继续留在星言尽职尽责打工。 傅女士、席招、顾晨星,她的老板换了三任,如今马上又要迎来新的陌生一任。回顾过去那些最终都在她手下选择独立门户的艺人,宋瓷就像是一座立在星言的路标,似乎永远都在做着迎来送往的工作。如今在这个原以为会为之拼搏一生的地方,她剩下的最亲的人除了夏之竹之外,竟然只剩下那个被席招硬塞给她的Sean了。 但宋瓷可是宋瓷啊。就算是每天都要和自己的死对头卢斯聪先生结伴工作,宋瓷仍然可以面不改色地将“瓷禧娘娘”的名号继续做实、做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舞台和战场,星言就是属于她的,从迷茫的实习生到如今仿佛什么都处理得来的宋小姐,她觉得自己自始至终都做得非常好,现在的生活她也非常满意。 除了时不时就要应对某位神出鬼没的专车司机。 在第不知多少次换了无数车型之后仍然上车发现司机是同一个人后,宋瓷终于在某个晴朗的日子主动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开车吧。”她对司机说。 俞见一:“目的地?” 宋瓷:“你家。” 俞见一忍着笑意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请乘客小姐系好安全带,我们这就出发。” 每年五月到八月是各大国际电影节最热闹的时候,年末其实也有不少,但都还达不到夏季的权威和国际影响力。 作为国际大奖的常客,在大家都以为大导演会在来年夏天带着《V》去欧洲冲击金奖时,年末的深冬,都良却带着剧组低调地出现在了他家乡宝岛的电影节上。 阴差阳错也好,没有缘分也罢,拿过诸多国际奖项的都良在国内外影坛中都几乎已经封神,但令人遗憾的是,他唯独还没有获得过这样一份来自自己语言世界的最高认可。 出于固执和自负,青年时代的都良曾在三次带着自己的得意作品都与最佳影片和导演奖擦肩而过之后,冷酷决绝地宣布,自己将与此电影节永远割席。但当阅尽千帆归来,青年时未果的壮志还是凝成遗憾郁结在心中,成为了他最深的遗憾和向往。 不过好在都良当时没有立下太毒的誓言——夏之竹从刚进组的时候就知道了,这部影片会作为导演最骄傲的作品,拿去冲金他几十年来最憧憬的认可。 走红毯的造型照例是聂子瑜为夏之竹全套包办的,优雅的黑色西装、漆黑的中长鬈发,落魄的V被设计师小姐装扮成了古老庄园里的贵族少爷。 试装的那一天聂子瑜的爱人秋冉也在,当换好衣服走到门边的时候,像过去一样,夏之竹看着那两个女孩子亲近地靠在一起说话的画面,再一次为自己感受到的独属于她们两个人的磁场而奇妙不已。 他仍然还是会忍不住在两个姐姐的身上寻找他两个妈妈的影子,但夏之竹现在不会再过度遗憾,也学会了单纯欣赏两株并蒂之花的优美。 当然,这一转变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席招此刻正站在她们之间,绷着脸被两个女生肆意地调笑。 在夏之竹用指节扣响房门时,秋冉和聂子瑜惊叹地走过去开始整理他的衣摆,大方地予以最高级的赞美。终于被放过的席招在她们身后悄悄松了口气,刚好瞧见夏之竹被拨弄着转圈时偷偷向他看过来、口中轻启的令人无数次陷入心动的唇语。 这一次看清了,他说的的确就是:“我来救你啦。” 十年磨一剑,三十年磨一念。 在都良终于抱着“最佳影片”与“最佳导演”的双料奖杯站在他错过了很多年的舞台之上,当立在话筒之后,他意外地沉默了很久,最后也只是越过一切的感谢致辞,简单地留下一句“多谢”,走到立麦一侧,对着观众席久久地鞠了一躬。 这世上总有遗憾,但遗憾并非永远都是无可解。 《V》取得的成就大约在今天已经成为了都良事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块里程碑,而更在意料之外的是他随后便作为颁奖嘉宾,紧接着为自己的男演员送上了最佳男主角的奖杯。 甚至都不是新人奖。 镜头切得突然,当大屏幕上出现夏之竹始料未及的错愕神情,坐在他身边的编剧最先反应过来,拉着夏之竹起身给予了他一个热烈的祝福拥抱。 “你值得。” 那些人一一与夏之竹拥抱结束,笑着在他耳边留下这句话。 你值得。 夏之竹抚过衣襟,屏住呼吸,在前所未有的瞩目注视中,一步一步走上舞台,从总是板着脸的导演手中接过了那只比预想中更加沉重的奖杯。 甚至连都良也眼底含笑地在与他拥抱后,轻声肯定:“只会是你。” 耳边像是突然消了音,夏之竹端着奖杯低头看了一眼,在一片无声中走到立麦之前,轻轻歪了歪头,笑着开口:“哇哦。” 听觉归位,台下善意的笑声连成一片,夏之竹注视着正对自己的摄像机位,忽然有些遗憾,席招没能亲临现场。 不过也没关系,他知道的,他的爱人此刻一定会在被这摄像机转播到世界各地的亿万只小小窗框的其中一面之后,安静而温柔地长久凝视着他。 不要怕。 不用怕。 我也不会再怕了。 “感谢各位评审的肯定,感谢我的剧组,感谢我的家人、我的观众。《V》探讨的内涵都在电影中,期待大家在观看时能寻找到哪怕片刻的共鸣……今天能站在这里,我真的是毫无预想,在刚才从座位上走到这里的一百一十三步里,我不停地想,等我站在这里要说些什么。就在刚刚,我想到了。” 这个年轻的男孩初来乍到便拿到了多少人最最梦寐以求的奖项,但除去美丽动人的外表,他真正诚恳的态度才更加令人赞赏。人们为了他“一百一十三步”的小玩笑忍俊不禁,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知道,夏之竹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的诚实温柔。 “我小时候觉得自己很怪,是个异类。现在我二十三岁过半,明年就要本命年了,但我仍然时常觉得自己和他人格格不入。不过和小时候不一样,区别在于,我现在开始觉得这份古怪非常迷人了。” 演播大厅很安静,此刻,在现场、在全世界,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通过转播画面注视着他,但意外的,夏之竹的心态竟然前所未有的平和轻松。 “此刻我站在这里,最想要告诉所有那些和我有着同样感觉的孩子——‘我好古怪’‘我很怪异’‘我不合群’,没错,你就是这样,你可能会和我一样,和这份古怪相伴一生,但请你不要害怕,继续与这份‘古怪’同行吧。 “当你成为下一个站在这里的人,期待你可以将这段话传递下去。” 颁奖的音乐响起,在众人情不自禁的起立鼓掌与欢呼声中,抱着沉甸甸的奖杯,对着他曾经畏缩与恐惧过的一切,夏之竹优雅而平等地躬了躬身。 “谢谢大家,我是V。” Vagabond(流浪的),victory(胜利的),virtual(虚拟的)。 他又加了一个:“Full of vigor.” 生机勃勃的。 93 “春天见” “你的梦想是什么?” 在熟悉温馨的诊室里,赵初和问道。 这个问题来自他的患者夏之竹上周拿到影帝桂冠之后,某位外国记者在庆功宴上的提问:“夏先生,你下一步的工作计划是什么?” 当时夏之竹就站在自己的导演身边,简单思索后,认真回答对方:“好好做音乐吧。” 记者像是没听清他发音标准的英语,迟疑地念了句“Pardon?”又看向一旁的都良,以此来反复确定自己来的确实是电影节没错。 酒会上,无辜的导演挑了挑眉,耸肩示意自己对此也完全没有预料,而夏之竹则在这之后说了句连他自己都没忍住抿住嘴唇笑了场的鸡汤:“It's never too late to realize your dream, is it?(实现梦想永远不晚,不是吗?)” 记者眼睛一亮,继续追问:“那你会觉得自己走了太多的弯路吗?” 夏之竹摇了摇头,答复了一句洋子曾经教过他的道理:“人生没有错误,只有不同的经历。” “你的梦想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出来后,赵初和也自省了一番。他觉得自己的梦想可真是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出息,就只是希望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平活着。 但夏之竹很明显就不是那大多数人中的一员。 “可以在屋顶自由自在地唱歌算吗?”他问。 赵初和学着夏之竹在获奖之后的那句到现在还被人津津乐道的“哇哦”,笑着点头:“当然。像小鸟一样,很浪漫的梦想。” 赵初和很会沟通,夏之竹就是在他身上发现了说话的力量有多么大。 大到……大到让席招卖掉那座空中别墅后,竟然选择又买了一栋和这里环境很像的小洋楼作为自己和夏之竹的新家。不过新居的地点距离此处着实是远了些,但也可以理解,毕竟正常人谁想离医生那么近啊! 我可是正常人,席招面无表情地宣布。 你痊愈了,赵初和一本正经地瞎扯。 超忆症和社交恐惧症在医学界至今仍然都是未解的难题,但这两位了不起的病患却已经相伴着学会了如何与那些曾令他们痛苦不已的病症和平共处。 真厉害——赵初和:我是说我。 这位全江城排名第一的心理医生在把自己的席姓病人狠宰了一顿后,本来是打算把他用来做办公室的这栋小洋楼重新装修一下的。但在那天送走定期前来与他聊天的席招后,赵初和伸着懒腰环视了一圈这乱七八糟地堆满柔软枕垫、针织品、多肉花盆、地毯、四面都是被遮光帘包裹的明亮玻璃窗的圆形空间,忽然觉得,其实也挺不赖的嘛。 “不过,为什么是屋顶呢?” 比起最初句句小心谨慎引导的问话,对待自己的病患,赵初和现在倒更像是在和朋友聊天。 夏之竹抱着小熊玩偶,也自在地将脑袋歪在沙发靠背上,安静地陷入回忆。 关于屋顶的记忆碎片有很多。 夏之竹还记得在去年春天的尾巴,他与席招在悦江华庭的露台上第一次相对而坐,当来自西欧的乐队主唱咬字清晰地唱起中文歌,人们笑着携手走下舞池,而与他一同蜗居在宴会角落里的席先生则在专注地研究远处的城市天际线。 当从侍者的手中接过香槟酒杯,夏之竹悄悄抬眼看向身边人,心跳已乱,感觉自己像是被席招耳侧的“X”迟来标记。 屋顶有时意味着心动。 但在更早以前,少年时代,夏之竹便一直期待可以拥有一个地方让他能够旁若无人地哼一些曲调。 他曾经选择了中学的天台。夏之竹在那里记录了很多自己零散业余的灵感,并且借着租来的录音机录下了自己的第一支完整单曲——也是席招后来也听过的那支在选秀节目初舞台中唱过的、阮塘很早就写给他的歌。 在夏之竹的记忆图书馆里针对“暗恋”、“梦想”这样美好的意象做相关词频分析,真奇妙,“屋顶”竟然是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的短语。 也不知该说他太理性还是太浪漫,但当超忆症的诅咒成为祝福,夏之竹忽然就不再害怕那些过去、甚至是不久以前还被他试图藏起来的回忆了。 卫洺熙、何路林……这些名字背后内涵的晦涩往昔,夏之竹如今已经可以平静地去对待了。 那洋子呢? “你不怨她吗?”赵初和问。 “不怨呐。”夏之竹回答。 第一次来这里时,他像个胆小老实的小学生,哪怕下意识缩在角落,双手也永远都会搭在自己的腿上。而此刻他斜靠在沙发上,臂弯里还抱着毛绒玩偶,但在回答问题时,夏之竹依然还是会下意识坐得板正一些。 赵初和以前觉得这是因为他太紧张,后来才发现,夏之竹的的确确就是这样一个认真到让人心生无奈的可爱性格。 就像此刻,他还在一本正经地眨着眼睛回答医生:“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长大后有能力保护洋子。现在也是一样。” 洋子很好。 夏之竹和赵初和说,妈妈很好。 在刚过去不久的蝣宇年会上,席招官宣了公司与大阪夏目家联合申请注册的恐惧症患者基金会的存在。这是洋子送给他们两个的礼物,在夏之竹启程去电影节发表那一段获奖感言之前,他已经作为宣传大使出现在了基金会官网的首页上。 而在洋子没有告诉夏之竹的部分——她的书柜里其实放着一本很厚的牛皮纸相册,里面粘满的那些夏之竹自出道以来的各种照片与报道,是那原本用来弄花绣衣的手沾了油墨和胶水,一页一页、一年一年剪贴出来的。 在夏之竹从无名走来、绚烂而饱受争议的一路上,她一直在用最古老的那种方式默默地支持着她的小孩。 电话铃声响起,是他们正在思念的人。 “喂。” 在心理医生眼中含笑的无声鼓励中,夏之竹握着手机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飘扬的雪景,腼腆地弯起了唇角。 第一次,他轻轻地说出了自己曾在心里问候过千万次的句子:“妈妈,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不知道那边回答了什么,但从夏之竹下一句的答复中大概也可以猜得出来。 窗外的院子里,有人从伞下伸出戴着皮质手套的右手缓缓推开了木质的院门,当黑色的大伞被人撑起,全世界最漂亮的一双眼睛在雪中与他对视。 夏之竹笑着看向来接他的席招,点点头,温柔地对越洋电话的那边说:“嗯,我也很好。春天见,妈妈。” 除了重逢,人生总也少不了别离。 在春天到来之前,莉莉永远地离开了她的主人们。 在去世的前一天,这只温和忠诚的杜宾犬没有预兆地忽然消失,席招和夏之竹找了很久,最后才在保安的一通电话后焦急地回来,意外又无奈地发现孤身结束完一场旅途的莉莉正悠闲地伏在家门边睡觉。 她身旁还有一只不知从哪里被她叼回来的小奶狗,浑身灰扑扑,歪歪扭扭地试着走路,最后跌在了夏之竹柔软的掌中。 他们给这只小狗取名叫做“夏清侯”,名字怪风雅的,某次席岳实在没忍住好奇询问这名字的来历,席招只是让他自行百度。 夏清侯,竹席的别称。 好啦,你们夹带的私货还可以更明显些的。 在与洋子约定的春天,夏之竹在社交网络上po出了那个他之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决定的结果——一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京都市立艺术大学,他曾经短暂地上过一学期后最终黯淡退学的地方。 虽然如今年纪不小,人生也足够丰富了,但夏之竹还是拾起课本,重新考了一次试。像都良导演那样,他也想趁时日正好,圆一下自己少年时未解的遗憾。 还记得席岳以前曾问过夏之竹,他想不想回去念书,如果他愿意的话,席招会很乐意帮助他。 但那时候夏之竹胆子太小啦,是只缩头乌龟。不过现在也不算太迟,对吗? 去上学,也意味着他要暂时告别舞台了,但对于这件事,硬糖们却出人意料地表示尊重与理解。 乘坐国际航班离开江城的那一天,有很多人从全国各地赶来送机。 夏之竹的发型还是电影节那天的黑色鬈发,但当脱下西装,穿上卫衣,和硬糖们一个一个牵手合影,他又在众人亲密的围簇下变成了另外一副少年气十足的质韵。 在过海关之前,夏之竹抱着那装满写着祝福的纸星星的玻璃罐,回过头,笑着又一次和大家挥了挥手。 “等等我哇。” 第一次,他主动向自己的粉丝表达“不要忘记我”的心愿。 而人们也用力地点头,喊着“汤汤”,喊着“竹子”,喊着属于夏之竹的每一个名字,告诉他:“加油!” 假期的时候,朋友们时常会来看他。 季柏岑最喜欢借邻国之间微不足道的时差鸽掉直播,又突然在某个时间拉着夏之竹一起在京都的街头空降直播间。 日本突然间成为了席招最热爱的出差地点,而夏之竹也是前段时间才突然发现,每天晚上席招总会在压断一个闹钟后,对着手机摆弄一阵又若无其事地放回去。看起来不像是非常重要的事,但他每天都是如此,还真是让人好奇到不行。 几次询问后,席招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向他展示了手机页面——老天爷,D在夏之竹超话的签到竟然到现在一天都没有断过,席招甚至连会员赠送的补签卡都没有用过。 当你与素未谋面的网友聊天时,你在想些什么? 当你被看不见的人点赞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关于这些问题,汤汤和D实在是最有话说。 对了,开学后,夏之竹还收到过一个礼物,寄件的位置落着席家在江城的地址。 换句话说,是付郁送他的。 席招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上大学时,因为录取志愿被母亲不满而自始至终没有送出的钢笔。 “收下吧。”他说。 夏之竹认出他侧过脸时眼底浅淡的笑意,也没忍住笑了笑,捉住席招的衣角,踮起脚尖吻上男人的鼻尖。 说谎不在意,小心鼻子会变长。 时不时的,夏之竹也会在宋瓷的督促下,在社交平台上发一些vlog。 视频的内容不定,时间也随机,全凭课程与学业指挥空闲光阴。在那些旅游与美食主题的vlog中,负责拍摄的夏之竹通常并不会出镜,但有些时候也会有惊喜。 画面中,没有露脸的男生在躬身调整完镜头高低后,突然歪过脑袋,对着摄像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天气很好,夏之竹抱着那把Sean送的吉他走到公寓的窗边,在简单的清嗓后,用他独具特色的明澈音色唱了一首他最近新写的歌曲小样。 关于“夏之竹不是单身”这件事,就是在这些时候开始露出马脚的。 也许是没有准备好,也许是他其实本来也没想要特意掩藏,在唱歌的间隙,从镜头之外偶尔会递过来一只端着牛奶杯的手。 骨节明晰、白皙修长,是属于男人的手。 夏之竹接过水杯道谢,捧着暖一暖手,再递回去换回自己的乐器。 粉丝们捧着手机睁大眼睛逐帧观看,终于在无数次回放之后,彻底折服于夏之竹在歌声中,安静看向某个方向时,眼中那足以令富士山醉倒的柔情。 被这样干净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也很容易可以想象到对方会是怎样坐在镜头之后温柔地凝视着他吧。 歌声暂歇,但乐声未停,当室外的风兜起窗帘的裙摆,像是《情书》里的场景重现,而那画面中缺席的主角,也应当是在放下吉他后,与他的爱人在这喧闹的尘世间热烈地相拥吧。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这世界有那么个人 路人熙熙攘攘,我从云端走下来爱你。 94 “早鸟售罄” 京都的春天开始于四月,当哲学之道两侧的樱花开始凋落,便预示着这一年春天的结束。 脆弱而热烈。 ——夏之竹曾听人这样用形容樱花的词语来形容他的两位母亲。 真神奇,明明那些依靠网络上只言片语的破碎片段来了解阮觅与洋子的网友根本就没见过她们,但在恶意冷漠丛生的流言蜚语之下,有人却仍然能凭借自己的天生浪漫,将那些早已失去时效性与关注度的零散线索织合起来,娓娓向人道出一个掺杂了美好想象的、充满遗憾的故事。 春天的时候,洋子如约从大阪来看望他,在去河源町逛街时,夏之竹和洋子偶然提到了国内网友为她与阮觅编织的前世今生。 女人觉得有趣,将视线投向路过的店面前延伸向上的枝头,煞有介事地柔声说道:“那你妈妈就是这种樱花树吧。” 旁若无人地长在喧嚷热闹的大街上,连夕阳与人类世界的灯火都臣服于她,仿佛自己就会发光的这一种。 “那你呢?”夏之竹问。 洋子眨了眨眼睛,站在花树下,笑着回答爱人那如今也称呼自己为“妈妈”的孩子:“我就看着她就好。” 无论在什么季节,无论阮觅开不开花、是否枯萎,总在树下凝望着她。 安静,长情,就像洋子一直都做到的这样。 夏天时,夏之竹将公寓租在了学校的附近。 他家楼下的黄木香是中介与房东最得意的卖点,盛开时的灿烂像是动画里的场景。每天下楼时,夏之竹总会忍不住驻足观赏,拍一张照片,在快要迟到的路上分享给席招或是巴望着他发些动态的硬糖们。 夏之竹的课业进行得不错,偶尔也会去隔壁的美术学部试一试陶艺和雕刻。不过在手工能力这一项上,夏之竹着实有些糟糕,一个学期过去才勉勉强强烧出两只不大对称的杯子,拉坯时还不小心漏了底,在同学哭笑不得的帮助之下才好不容易挽救成了小小的花盆。 陶艺是考验耐心的工作,夏之竹后来又去了好几次,上釉烧制之后,成品被他拿回去放在公寓的阳台上,种了些猫草,偶尔下楼喂给附近的流浪猫。 夏天能做的事太多了。 梅雨季来临,夏之竹有时还会打一把透明的雨伞去下鸭神社听雨。这个时节的枫叶绿得透明,他坐在檐下,常常一看便是一个上午。 当节日里的鲤鱼旗尽数被撤掉,入秋之后,夏之竹偶尔会去琉璃光院抄经。倒影美景的反光桌面前常有来来往往的游客守着拍照,忘记带手机的夏之竹闭眼坐在枫树下,殊不知自己也成为了他人镜头之中的风景之一。 京都比江城更加四季分明,冬天,夏之竹像被才来串过门的任姝涵传染了畏冷症,出门时总会将自己裹得像身处于西伯利亚平原。 或许是因为大家都穿的很多,过马路在冬天也变成了热闹的事。在人行道上奔跑的小孩子,白领,交头接耳打游戏聊天的中学生……在与他们擦肩而过之时,曾经一个人背着书包低头上下学的回忆一不留神便窜出来耀武扬威,夏之竹忍不住在斑马线上回头,但在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到一个人走路也不会孤独的那一刻,他又没忍住对着瞬间萎靡不振偃旗息鼓的嚣张记忆笑了起来。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分别在他与席招的日程表上占据了更大的比例,但事实上,他们其实也从未离开过彼此的生活。 哲学之道上美到不现实的赏樱季十分短暂,但因为有人可以没有目的地与自己乘坐电车同去左京区只为散步,夏之竹得以见证了樱花从盛开到凋落的全部过程。 猫草的种子是席招作为季柏岑的人肉包裹从国内带来的,而去听雨这件事最开始只是来源于一场意外——那把透明的雨伞太小啦,即使紧紧地挤在一起,也分别打湿了两个人的肩膀,他们相依着快步跑到最近的神社躲雨,无奈地互相擦拭过打湿的额发,转过头便惊喜地发现了夏天青翠的枫叶。 在琉璃神社悄悄用相机为他拍了一张照片的席招,寒冷冬日里在家里等待他一起守在微波炉前烤红薯的席招,圣诞节时匆匆结束工作和他一起前往北海道的席招…… 早鸟从森林中传来歌声,雾气散去,夏之竹依偎在席招的怀里,惊叹地发现冰原上的朝阳原来是那样别致的橙紫色。 长大之后,他好像很久没有拥有过这样悠闲宁静的日子。 当身边没有那么多观众,夏之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也可以大胆一点生活。 虽然作为在业内也算小有成就的演员与歌手,时不时也还是会有人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将他认出来,但夏之竹甚至也已经学会了如何面不改色地骗人。 那天在超市,席招去挑选晚上煮红酒的食材,夏之竹在零食区闲逛,意外遇到了一颗从国内过来旅游的硬糖小姐。 “我不是他哦。”夏之竹眼睛一眨不眨地哄骗她。 “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他,但夏之竹有面中痣,我没有的。” 甚至他还有证据——秋鱼T台首秀那一天,化妆师着急之下拔眼线笔时不小心溅了三滴小小的黑液在夏之竹的眼下与右颊上,本来要立刻擦掉,但被路过的聂子瑜看见及时制止,就作为三颗别致的小痣留在了夏之竹干净无暇的脸上,后来出了一整套的现场相片。 这些发生在后台的小细节就算是再喜欢夏之竹的人也未必能注意到,而且在女孩的认知中,这撒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能力好像并不被夏之竹拥有,一时之间,刚入坑不久的她竟被忽悠得迷迷糊糊,十分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挠挠脸,又鼓起勇气害羞地问:“那我们还可以拍张合照吗?” 她这一辈子也未必真的有机会能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竹子了,但如果能和一个同竹子这样像的路人留影纪念也是很好的。 夏之竹十分大方地点头:“当然。” 在新千岁机场与夏之竹分离之后,在过安检时,席招从大衣衣兜里摸出了一张分别前夏之竹借拥抱悄悄塞给他的信封。 里面有他们两个站在圣诞树下被某位路过的摄影师拍摄并赠送的合照,还有一封信。 在渡洋归乡的路途之中,借着头顶那一盏小小的、温暖昏暗的阅读灯,席招将这只短短的信笺看了无数遍。 “合照是你拍的,记得吧?” 信里,夏之竹为他讲述了这个偶遇的故事,而在问完之后,男生又自顾自庆幸地松了口气:“幸好你戴了口罩,因为那之后我们就牵着手在她面前走掉了:P” 从前在网上聊天,借助颜文字来表达情绪的习惯夏之竹后来一直保留了下来。席招的指腹轻轻抚过那被钢笔画下的豆豆眼吐舌小表情,也没忍住轻轻地弯起了唇角。 “坦白说,我曾太功利。 “到底有多少粉丝,我以前只是以粉丝数、阅读量、观看数这些数目来粗暴地估量,但我却忘记了那每一个数字‘1’后,其实都有着一段鲜活无比的人生。 “而也是在发现其实有那么多和你我一样每天都在努力生活的人在认真喜欢着我时,我终于开始相信自己其实十分富有了。” ——夏之竹自我剖白。 “我并不后悔、甚至很开心自己选择了重回校园,如今,我在这里拥有满月、灯光与思念的人。 “这里很好,但我太想你了。 “真奇怪,明明我还没有离开你,但在你身边看着熟睡的你、写这封信时,我却已经开始在思念你了。 “所以,再等等我吧,席招。 “很快,我会跑着永远回到你的身边。” ——夏之竹向他表白。 舷窗外的金色夕阳曾经是阮塘与席招最厌倦回避的天色,但因为一场初遇和无数次相会,这奇妙的时段如今却早已被重新蒙上了崭新的情绪色彩。 原来当谈论到爱情时,寡言的爱人们也总会自然而然地成为最好的诗人。 无论多少次,席招想。 无论多少次,他将永远为夏之竹独特的柔情惊叹动心。 春天毕业之前,夏之竹的社交平台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消寂的状态,而三月早樱下他捧着花与结业证书的学士照就像是一只烟花,瞬间映亮了大家期待已久的目光。 夏之竹快要回来了。 和秋鱼新季时装发布会迟迟没有公布的压轴模特一起,星言同时也惊喜官宣了夏之竹复出后、也是出道以来首次巡回演唱会的定档信息。 在广大群众的呼声中,夏之竹没有意外地邀请了任姝涵和席岳来做嘉宾,不过作为还未公布具体地点与售票信息的首场神秘演出,在江城举办的这一场显而易见地即将成为一场独属于夏之竹的特别环节。 在聂子瑜的磨砺之下,T台对于夏之竹来说已经并不是陌生的战场了,本季春夏新装更有一半都是她自掏路费跑去京都为夏之竹筹备毕业音乐会的服设时顺带手做完的。 本来该轻车熟路地直接去后台备妆,但在秋冉询问他是否要参与红毯环节时,想到席招给他看的那些硬糖们在超话里自发组织一小支拥有邀请函的队伍去红毯旁为竹子加油鼓劲的帖子,夏之竹却笑着眯眯眼,腼腆地请姐姐到时也为他预留一小段流程。 发布会当天,作为意料之外的惊喜彩蛋,夏之竹在红毯环节进行到一半时,从赞助商的车里走了出来。 惊叹与快门声伴随着他走到幕墙前签名的一路上都没有停歇,简短得体地回答完主持人的提问,久未出席公开活动的夏之竹对着媒体从容地定格了几个留影姿势,便熟练地准备进到内场。 但他却在这个时候看见了那几个举着印有他名字的灯牌一脸要哭出来表情的女孩们。 多有缘,那哭得最凶的一个竟然就是在北海道时被夏之竹诓了一场的小姑娘——她不会是在哭自己喜欢的人竟然是个大骗子吧。 夏之竹忍不住想笑,却发现小姑娘竟然同时抬起手,对自己紧张地悄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害怕自己在红毯上让夏之竹出糗,但今天凑巧又画了两颗泪痣的夏之竹却在记者们意外的目光中主动走过去,站在举着印有他头像的手幅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的女孩子们面前,温柔而耐心地歪了歪头,近乎狡黠地低声询问:“要合照吗?” 这次是真的夏之竹啦。 路人在红毯上调侃艳羡参半的repo几乎在夏之竹去到后台换装时,就和几个月前某硬糖在北海道偶遇夏之竹却被对方忽悠的轶事一起在微博上重新热转了起来,星言如今的公关总监卢斯聪鸡贼得不行,立刻借机又宣传了一笔夏之竹第二场演唱会即将开票的信息。 就一秒钟。 在人们来来往往繁忙奔波的后台,倚在化妆桌前的宋瓷眨了眨眼。 像是叹息,也像是感慨,女人抬起头,对安静看向她的夏之竹挥了挥字体醒目的手机页面。 “早鸟售罄了哦。” 不只是早鸟票,所有价位的票都售罄了。 夏之竹一本正经地问:“我这么红啊?” 宋瓷失笑,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柔声肯定:“红得没谱了。” 两周后,五月三十一日,夏之竹的生日。 晚七点五十分,周末夜,鹭江东岸照例成为世界城市夜景地图上最闪亮的其中一颗星光。 位于中心的明贞广场在几个小时前便在格外严格的安保之后,渐渐簇拥挤满了从世界各地赶来的拥有相同目的的人群,晚八点整,在曾令“Class-A Crook”的香水广告在时尚圈名声大噪的裸眼3D大屏幕上,在无数尖叫声中,又一次清晰无比地出现了男主角此刻身处的画面。 夜空,月亮,乐队,空旷的场地,四周配合着亮起灯光的高楼。 ——夏之竹梦想成真,真的将演唱会开在了屋顶。巡回演唱会的第一站,他免费唱给所有人听。 鼓声敲响屏住呼吸的寂静等待,男生的歌声一秒就带动了整场开放演唱会的狂热气氛。 人群就在百米垂直高空之下的地面,夏之竹看不见他们,但却能听见他们的呼喊与自发的跟唱声。 那曾经发布在录果的一支支未完成的迷幻摇滚,终于在最早的仅仅十几个人的关注中,被夏之竹最终唱给了全世界。 一曲终了。 那曾被人撑着指尖许愿期望永远不被打湿的睫毛缓缓抬起,夏之竹面向正对自己的镜头握住了眼前的话筒。 “我从秋天开始写一首歌,在初雪那天写完最后一个音符,这首歌的第一句歌词有关暮春,但它的名字却叫做《summer time》。” 他的话引来人们的笑声和尖叫,人群骚动,夏之竹忽然忍不住开始想象人群之中立着的某一道高高瘦瘦的、最最显眼的影子,以及那双越过海海人流一定正专注地凝望向他的黑色眼睛。 时至今日,在互联网将万物都编织在一起的语境之中,“summer time”这个词组已经发展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微博上之前流传过一段很美的总结。 除了“仲夏时光”这个词本身所内涵的意象,你还能在其中体会到甜蜜、痛苦、哀愁、年轻、刻骨、清凉、暗恋、孤独、燥热、阳光、河流、皮肤、腰窝、流动的树影、最短暂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余韵,在到达最顶峰的时候迫近死亡。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段summer time,夏之竹也不例外。 电吉他声混入鼓点,口哨与尖叫接连而来,应援棒的光晕、四面高楼投射而来的灯光尽数全落在他一人脸上。 夏之竹的皮肤白皙得透明,眼底的亮片闪烁,像眼泪在他的肌肤上发芽长出珍珠。 他笑了一下。 “这首歌送给特别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对我来说最特别的那个人。You are my summer time.” 其实根本就看不到他,但夏之竹想象着,却仿佛看见席招倚靠在天台边揣着衣兜安静地唯独只看着自己的身影。 夏之竹靠近麦克风,在尖叫声中温柔地告白:“致X,谢谢你带给我自由。” 近乎直白的告白。 藏在颈窝里的戒指被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无比清晰地展示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前奏的间隙,耳返里传来楼下工作人员席岳的笑语:“我看见我哥在笑哦。” 虽然叫过“X”也叫过“D”的席招现在已经在弟弟的恶作剧下将ID改成了“XD”,但他大约还是永远都学不会这个表情符号代表的大笑。 不过,只是每次看过来时眼中盛着的那一份浅淡笑意,就足以让人心动余生了。 夏之竹也弯起了唇角。 指尖抚上琴弦,与柔软可欺的外表大相径庭的澈冽到透明的音色透过话筒与音响,出现在楼下那被上万人共同仰望的屏幕与全世界同步直播的平台之上。 /我是萌芽在春天里的 /最后一颗怪胎 /永远凝视向雨后潮湿的莓苔 /当落叶坠于我由尘埃构作的肩头 /就像宇宙将手停泊在我的身上 /当我被我的生活淹没 /你的灯光跌落在我闪耀的枝上 /你想拥有世界 狄奥蒂玛说 /于是你有了一切 /于是你一无所有 /于是你有了我 /我想过要拥有世界 我说 /我察觉自身古老 仿佛活过多次 /我像大地 沉默驻扎在你的窗外 /看海豚进驻森林 森林游入波浪 /一无所有的我 /同时拥有一切 /在这与郁金香争夺氧气的路上 /神像碎断消陨 /当我吹灭自己 /你是隧道尽头永不逃逸的霓彩 在网络波动延迟的直播中,有人点开视频,却刚刚好只赶上演唱会的尾巴。 但哀叹只一秒,她便定住了神。 还是位于天台的背景,但天色却是更加云淡风轻的白日。 清楚的“咔哒”一声,有人在摆正的镜头画面正中合上了场记板。 “夏之竹,最后一次前采。” 镜头之后的工作人员字正腔圆地播报完毕,一本正经地提问坐在画面正中接受采访的男主角:“有什么话想对演出结束的自己说吗?” 籍籍无名,饱受争议,这一路走来,夏之竹惊艳过无数人,而演出结束,多少人又会将他朝奉为神。 名为《V》的电影让他拿到了“史上最年轻影帝”的沉重王冠,但V的故事从来都没有结束,在未来短暂或漫长的一生里,还有太多凶险与迷人的未知在等待着他与他的爱人。 但那又怎么样呢? 此时此刻,这个说话和唱歌的力度通常只有普通人五分之一的、在命运之神眷顾下拥有二十五年独一无二人生的年轻人透过镜头,看向几小时后来自全世界不同时区的观众,忽然便弯起眼睛,无比灿烂地笑起来,郑重地向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人宣布: “夏之竹,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神爱世人。 我们都是神。 我们都是世人。 ——酒神系列B·愚乐圈·End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