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罗马之路   作者:vallennox   文案:   他们经由同一条路去往不同的罗马   不在罗马   1942年,纽约。两个人从同一条路,去往不同的罗马。   ————   你们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同负一轭。义和不义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通呢?   哥林多后书 6:14   原创小说 - BL - 中篇 - 完结   正剧 - 现实主义 - 欧美 - 西方 第1章   衣服铺在床上,很普通,白色衬衫,毫无特征的灰色毛衣,灰色长裤,深灰色羊毛袜,浅灰色风衣,灰色帽子。全是灰色,和窗外的冬季天空一模一样。神父倚在油漆剥落的窗台上,看看外面,又看看那些便服,打开窗,关上,瞥了一眼手表。   远远地,一艘船拉响汽笛。   神父转过身,背对着窗户,深吸了一口气,先摘下手腕上的玫瑰念珠,绳子有点太长了,他一直没时间更换,平常总要留神减小动作幅度,免得把它们甩出去。接下来,他拆开罗马领,脱掉黑色上衣,飞快抓起铺在床上的衬衫,这一瞬间的裸露已经足够让他打寒颤。这是他在这个房间度过的第三个冬天,暖气片从来都是半温不热的。   套上毛衣之后,他感觉好多了,可以坐在床沿慢慢绑好鞋带。皮鞋不是他的,但竟然十分合脚,他站起来,从房间这一边走到另一边,测试鞋子的舒适程度,思忖到底是谁负责购置这些衣裤鞋帽,为什么会知道他的鞋码。还是说,这栋建筑物的某个隐蔽之处储存着大量款式统一的衬衫和皮鞋,垒在架子上,尺码齐全,安静等待取用。如果真是这样,很可能是克莱门神父安排的,那是本地枢机的私人助理和心腹。   像是隔空听见了他的想法,敲门声突然传来,两下,轻轻的,与其说是“敲”,还不如说是用指节摩擦门板。没等他回答,克莱门神父就推门进来了,只要是白天,这栋楼里所有门都开着。   “你已经换好衣服了,不错。”克莱门上下打量他的衣着,“车在路上了,迟了一点,桥上堵住了。三辆车追尾,收音机说的。”   他点点头,恭顺地站着,双手放在身侧,略微低着头,但也没有太低,大概把目光放到年长神父胸口的高度,甚至放慢了呼吸,学生时代的老习惯不容易改掉——或许不需要急着改掉,这就是他的角色:听话的鸽子。通常这种鸽子活得更久。   克莱门神父拉开写字台旁边的椅子,坐下,抚平袍子前襟:“你不紧张吧,安东尼奥?”   “我不紧张。”穿了一身灰色的年轻神父侧了侧头,“只是没想到需要去第二次。”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昨天我和主教谈到——”克莱门突然停住,再次用手抚过黑袍,拉拽一道没完全熨开的皱褶,最终没把断开的句子补完,“我的意思是,情况每天都在变化,也不受我们控制,令我们不得不和一些意料之外的……人们合作。”   人们,安东尼奥想,再没有比这更委婉的说法了。汽车在楼下按喇叭。两人一言不发站起来,安东尼奥扶着门,让年长的神父先出去,跟在后面走下楼梯。他以为克莱门会和他一起上车,就像上一次那样,但克莱门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站住了,伸手抓住年轻人的前臂,示意他弯下腰,凑到他耳边。   “主教希望你态度坚决。”枢机的私人助理悄声下令,“我们遵守了约定,但他们没有。安东尼奥,你得让他们明白,要是他们做不到他们承诺的事,那么纽约州政府也会收回早前谈妥的奖赏。态度强硬,好吗,安东尼奥?”   那你们不应该派我去。他想,低下头:“好的,克莱门神父。”“去吧,上车。”   他滑进乘客座。车里有一股臭袜子和脏地毯的古怪气味,应该是租来的,主教断然不会同意用教会名下的车送他去目的地,倒不是和安东尼奥的资历有什么关系,仅仅是这个任务的一部分。天主教会绝不能让人发现他们鬼鬼祟祟派人到曼哈顿港去,更加不能泄露实际委托人的身份。枢机主教当然不介意在私人鸡尾酒会上承诺为联邦政府扮演中间人,到头来在冷冰冰的阴天里坐车到码头去的反正不会是主教本人。   出于习惯,他伸手去摸玫瑰念珠,想起自己穿着一套完全不同的“戏服”,放下手,搭在大腿上,盯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建筑物:餐厅,洗衣店,灰暗的熟食店,地铁站口,待租的空商铺,报摊。车往右转,哈德逊河突然出现在街道尽头。码头仍然如他记忆中一般繁忙,但占据泊位的不再是货船和远洋客轮,换成了运兵船和战列舰。以往乘客等候上船的地方空空如也,稀稀落落站着几个士兵。珍珠港袭击才刚过去三个月,感觉就像三年。   和上次一样,车停在离码头还有一两公里的小巷里。安东尼奥快要迟到了,不得不一下车就开始跑。经过88号码头的时候,他不由得放慢脚步,看着侧翻的“诺曼底”号运兵船。大火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这庞然大物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张由灰烬、咸水、柴油和结冰淤泥组成的硬床上。安东尼奥站在寒风里,喘着气,眺望这艘已经报废的船。这个港口的一切突然之间都变得和他有关,要是他稍后能做到主教期望他做的一切,再也没有船会像“诺曼底”号这样被大火吞噬。   他继续跑向约定地点,按紧头上的毡帽,后悔没有从衣柜里拿一双羊毛手套。几个搬运工挤在工具棚后面抽烟,分享冒着热气的咖啡,疑惑地看着这个灰扑扑的年轻男人跑过。午餐时间来了又去,安东尼奥彻彻底底迟到了。   ——   “你迟到了。”   “是的。”安东尼奥表示同意,但并不道歉,在长椅另一边坐下,与对方保持距离,“桥上堵车了,交通意外,收音机里也说了。”   “是吗?”戴着深红色围巾的人点点头。他看起来在户外坐上五个小时都不会有问题,帽子,围巾,手套,大衣的厚毛领看起来像半只梳洗妥当的狮子。安东尼奥回头张望,想看看是否有车或者保镖等在路边。并没有,就算有,他们也躲得很高明。   “我是走路过来的。”对方显然察觉到他的动作,“今天刚好在码头上谈生意。”   “那你一定留意到88号码头了。”   “哦,无法不留意,我在报纸上看了起火那天的照片。”   “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和你的……组织承诺曼哈顿港不会再有船遭到蓄意破坏。”   戴围巾的人侧过身,面对安东尼奥,一只手搭在长椅椅背上:“神父,没有人‘蓄意破坏’这艘船。和报纸上写的一样,是一个粗心的焊工引燃大火。如果不是指挥海军的白痴坚持往同一侧灌水,船现在还会好好地浮在泊位里。”   “科斯塔先生——”   “马可,我是马可。等我父亲死了,你再叫我‘科斯塔先生’不迟。”   安东尼奥拒绝用对方的名字:“我只是个信使。你需要说服的是教会和教会的‘朋友’。他们期待码头风平浪静,你和你的组织却让他们在报纸上看到了着火的船。”   “哪种朋友?”   “许多朋友。你和你的组织——”   “‘黑手党’这个词非常难发音吗,神父?才三个音节。”   “科斯塔先生,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委托人认为你们的服务不如预期,你的父亲就必须返回联邦监狱,不管他的‘肾结石’有多么严重。”   马可·科斯塔托着下巴,盯着神父看,一言不发,直到后者略微抬起下巴,针锋相对地瞪回来,才移开视线,看向港口:“所以,委托人是哪位?”   “你的父亲知道,你应该问他。”   “所以你知道委托人是谁。”   “我只是个信使。”   “这不是否认也不是承认。”   “正是我想要的效果,科斯塔先生。”   戴着红色围巾的男人没有接话,眼睛仍然看着港口,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像是在仔细欣赏咸水和油污的气味。安东尼奥的鼻子已经和手指一样失去了知觉,他把手塞进外套口袋里,弓起肩膀。   “仔细听着,神父。”科斯塔忽然开口,凑近安东尼奥,“‘诺曼底’号和我们无关,也和这个码头上的其他帮派没有关系,确实是一场意外。但我可以告诉你德裔帮派在谋划新的袭击,我甚至可以供出名字、地点和物证,前提是教会或者教会的‘朋友’给我提供支持。”   “哪种类型的支持?”   “我不会拒绝你把手放到我头上,让我接受圣灵电击之类的,但最好是财务支持。”   “你在问教会要钱?”   “太对了,神父。”   “我看不出我的上级和委托人为什么会同意。”   科斯塔摊开手,露出笑容,像个完全无辜的六岁学童:“这我就不知道了,但请你一定原话转告我的提议。等你的痴肥主教在报纸头版见到港口有什么东西爆炸了的时候,就不会再派一个冻得半死的神父来骚扰我。”   安东尼奥觉得这听起来像不太聪明的骗局,但他不能确定,也许不应该由他来判断。信使,他提醒自己,你只需要把信息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我会转告相关的人。”他说,不再掩饰寒颤,双手拉紧外套,站起来,准备原路返回,然而科斯塔抓住了他的手腕。安东尼奥实在太冷了,甚至无法判断皮肤上的刺痛是来自寒意、压力还是粗糙的羊毛。   “你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毕竟我们至少还要再见一次面。”   “你可以称呼我‘神父’。”   “你的名字是什么,神父?”   神父此刻只想回到那个灰色鸟笼一般的卧室里去,想摆脱这个港口,这种寒冷,还有这个令人不安的对话者,马上。他扭了一下手腕,但对方攥得更紧。名字不见得是什么秘密,他没有什么好隐藏的:“安东尼奥。我的名字是安东尼奥。”   马可·科斯塔冲他微笑,松了手。安东尼奥大步走开,发着抖,从海上来的冷风推搡他的后背,帮他走得更快,只是不怎么稳妥。等他说服自己回头看一眼的时候,长椅上已经没有人了。 第2章   和父亲截然不同的是,马可·科斯塔并不虔诚。   母亲认定这是美国的错,马可是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孩子。马可的长姊到纽约来的时候已经八岁了,始终被保护在不大不小的意大利移民圈子里,时至今日还是不太会说英语。姐姐用快如野马的那不勒斯方言和父母谈话,马可勉强能听懂,但这终究不是“他的”语言,仅仅是一片陌生大陆的微弱回响。科斯塔家的儿子在港口长大,早在会读写之前就学会用五种不同的语言说“操你”、“屁股”和“婊子”。可以想象,父母并不欣赏这种早熟的语言能力,赶在儿子彻底变成水手之前把他送进了天主教学校。马可很可能就是在那所学校里和教会彻底决裂的。   不过,人们也找不出马可反感教会的真凭实据。从他会走路开始,每周日都和家人一起去同一个教堂。根据大门上贴着的手写告示,上午九点意大利语弥撒,十点半英文弥撒。科斯塔一家总是八点四十五到达,连父亲被捕的那周也不例外。马可坐在母亲右手边,靠近走道的那一侧。长椅剩余的空间都被姐姐、她的皮革商人丈夫以及逐年增加的外甥占据。从表面上看,科斯塔家的儿子总是打扮得体,无论布道多么冗长也不显得厌倦,弥撒结束互道平安的时候也都面带笑容,整个教区的女孩——可能还有几个男孩——都至少一次在回家路上回味过马可·科斯塔的酒窝。   况且,从逻辑上也难以论证科斯塔家的儿子厌恶教会。这个家族难道不是像喷淋草坪一样往天主教会撒钱,把神父收进口袋深处了吗?这不是什么秘密,1932年洪水季节过后,科斯塔一家慷慨为本堂神父翻修住所,补了屋顶,还承担了两扇新花窗的费用。次年为教堂更换了所有电灯,购置管风琴,顺便雇来了管风琴师,因为“科斯塔先生喜欢管风琴的声音,让他想起故乡”。自1935年起,每周日装饰圣坛的花束、圣经讨论会的酒水餐食、唱诗班孩子们短途旅游的费用,全都是记在科斯塔一家账上的。就算有任何人对这些钱的来源有意见,也都不好意思开口。   在码头上看着神父逃跑的时候,马可相当确定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教会就像一条吝啬的年老巨龙,时不时剥一小块光闪闪的鳞片来糊弄崇拜者,同时不允许哪怕一个小硬币从爪子缝里滑落。既然父亲不愿拒绝教会的请求,那马可就只能诱导教会拒绝他们。不会太难,从神父的措辞听来,天主教会也并不享受和科斯塔家的“组织”有过多牵扯。   安东尼奥,他回忆这个名字,思忖对方有没有可能也是意大利裔。他走路回家。自从曼哈顿港各个帮派之间的气氛变得紧张,他就不再开车了。遭遇街头枪战尚且有逃生可能,但马可从没听说过有谁能从汽车炸弹袭击中存活。   步行需要四十分钟上下,正好在路上编排台词。马可从不撒谎,至少从不对家人这么做,只是有时候需要稍微调整事实的形状,抹平尖角,引入不同的光影,仔细安排出场顺序,令爸爸更容易接受。老科斯塔上周二刚刚出院回家,和肾结石没有任何关系。枢机主教布伦南动用州政府里的关系,那些关系又拉动了另外一些丝线,一轮连锁反应过后,狱医出了一份证明,允许囚犯暂时出狱“接受必要手术”。老科斯塔在有警卫看守的病房里呆了一个星期,中途转了一次院,找了另一位愿意收受贿赂伪造手术记录的主治医师,最后回家“休养”。警察自然而然转移到家门外,理论上来说是日夜看守,防止犯人逃逸,但从功能上来说和装饰性盆栽松树差不多。   马可跳上门前台阶,分别和那两个制服警打招呼,承诺稍后为他们送来点心和热咖啡。所有前来值守的警员,无论日班夜班,马可都叫得出名字,这让他们很高兴,觉得受到了尊重。这才是驱使人们效忠的动力,爸爸的看法如此,尊重,如果还有钱就更好了。父亲在楼上卧室里。自从他入狱,人们就默认楼下的书房兼会客室已经属于马可,老科斯塔不打算干预这个新安排。马可脱掉大衣和围巾,从厨房拿了一盘拿波里泡芙,请母亲把剩下的甜点连同咖啡带给门外的警察,自己走上楼,敲了敲卧室门。   甜食消失得很快,两个科斯塔都喜欢加了榛子的奶油。父亲打开窗,切掉雪茄末端,点燃,终于问起了码头。马可逐一交待运货和仓储的细节,还有大西洋航线的变化,所有美国和加拿大船只都饱受威胁,北大西洋挤满了德国人的U型潜艇,对依赖海运的家族生意来说,今年绝对不是一个好年,也许接下来十年都不再有好年份。   “还有,教会派人来见我。”马可最后说,拿着甜点盘子,站起来又坐下,假装临走前才突然记起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父亲从鼻子里呼出雪茄烟雾:“因为‘诺曼底’号。”   “是的,因为那艘船。教会认定是我们没有好好当曼哈顿港的守护天使。”   “你成功说服他们放弃这个想法了吗?”   马可摇摇头。   “他们派了谁来?”   “还是上次的那个。我问了名字,安东尼奥。”   “从没听说过。”   “我也没有。”   “城市太大。”父亲心不在焉地评论,“今天是星期几?周日去问问我们的神父。当然,不要——”   “不要打探得太明显,我知道。”   雪茄烟雾飘散在冷风里。窗尽管只开了一半,房间里的温度下降得很快,最多再过三分钟,寒意就会穿透毛衣和衬衫。马可走到父亲的写字台边,从放雪茄的抽屉里翻出装烟丝的铁盒,给自己卷了一支,借父亲的雪茄点燃,两人沉默地抽了一会烟。   “爸爸,教会背后是谁?”   “除了天主,还有别人吗?”   “不是教理问题,爸爸,政治问题。”   “你会发现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很小。”   马可呼出一口烟,看着楼下,他们没有花园,一排修剪成方形的灌木便是外墙和街道的唯一间隔。突如其来的刹车声让他紧张,但那不过是街口一辆不守规矩的货车。冷风拉扯窗帘,他不由得微微发起抖来,就像一小时前码头上那个神父。   “爸爸,谁委托布伦南主教来找你?”   “谁要保住码头里的船?”   “海军?国防部?”   “有时候我觉得你需要多一点想象力,小马可。”父亲把雪茄放到烟灰缸边缘,吻了吻马可的额头。年轻的科斯塔冲他皱眉,摁熄卷烟,关了窗,跟在父亲后面离开卧室,半途折返,取回忘在桌子上的甜品盘子。   “是白宫吗?”他追着父亲跑进厨房,把盘子放进水槽。   “洋葱番茄汤!”父亲高兴地喊道,像是根本没听见儿子的话,把长柄勺伸进热气腾腾的深红色浓汤里,“你要一碗吗,小家伙?不要?那请帮我切两片面包,谢谢你。你妈妈烤的普切塔就像一个用面粉做的美梦,有一天我会为她写诗。”   ——   当父亲说“我们的”神父。他的意思是乔·柴尔德神父,七十三岁,住在科斯塔家出资翻修的住宅里。柴尔德神父为马可施过洗礼,接下来又为姐姐的每一个孩子施洗。因为两年前的膝盖手术——科斯塔家理所当然支付了术后疗养费用——柴尔德神父不像以往那样经常主持弥撒,最近一年几乎都交给更年轻的司铎了。   马可知道要去哪里找柴尔德神父,不会有人阻拦。弥撒结束之后他悄悄离开人群,快步走向神职人员的住处,为了抄近路,偷偷踩过插着“禁止横穿”牌子的小花园。一般来说他会避开花床,但今早下了雪,根本看不出花圃的边界。   他摘下帽子,准备敲门。但门自己开了,从里面出来的人差点撞上马可。他后退了一大步,准备道歉,但对方先说话了。   “科斯塔先生。”   是码头上那个神父,不过今天没有穿一身灰色,黑色大衣下面是黑色袍子,帽子和围巾拿在手里,深棕色头发乱蓬蓬的,好像顶着大风跋涉了很久。马可还没来得及回答,柴尔德神父拄着拐杖出来了,站在两人之间,像一尊褪色的花园小矮妖摆饰。   “早上好,马可。我不知道你今天想来找我。”   “早上好,神父。”马可瞥了一眼安东尼奥,后者没有看他,“只是来打个招呼,我有好多个星期没见到你了。你的膝盖感觉怎样?今天很冷。”   “能站起来,能走路,没有什么要抱怨的。”老神父用手背碰了碰马可的脸颊,自马可有记忆以来,柴尔德神父就一直用这种方式和他打招呼,“我来向你介绍,这位是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神父。安东尼奥,这是马可·科斯塔,他的父亲多年来都是本教堂最慷慨的捐赠人,一位模范基督徒。”   马可转向安东尼奥,直视对方浅蓝色的眼睛,这是他见过最接近灰色的蓝色:“很荣幸认识你,佩里格里尼神父。”   “你好,科斯塔先生。”   两人握了手,神父的手冷冰冰的,和马可预想中一样。   “我以前从没在这里见过你,以后会经常来吗?”   “很遗憾,不太可能。今天是为了一些无聊的行政事务来的,你大概不会感兴趣。”   “当信使,是吗?”   安东尼奥看起来快要笑了,但最终垂下视线,除了真假参半的谦卑,看不出其他表情:“神父不都是信使吗,科斯塔先生?也许柴尔德神父也同意我的说法?”   老人看着他们,眼神温柔,双手搭在拐杖把手上:“是的,安东尼奥,当然。”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柴尔德神父。”马可说,“我妈妈和姐姐都想见你,恐怕我姐姐又要和你谈孩子的事。不知道你是否记得小布鲁诺,我最小的外甥,他也到了上主日学的年纪了。”   “雀斑很多的那个。”   “那是我第二小的外甥,神父,布鲁诺是有哮喘的那个。”   “当然,当然。”   三个人走回教堂,在“禁止横穿”的花园里留下更多脚印。柴尔德神父在薄薄的积雪上缓慢挪动,两个年轻人礼貌地落在后面,保持一步的距离。   教堂中殿里人更多了,都是等十点半英语弥撒的。意大利移民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侧门和耳堂,分享咖啡和在纸盒里压扁了的甜点。柴尔德神父马上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就像磁铁吸引铁粉。马可在侧门外停下脚步,假装点烟,慢慢挪到空无一人的树篱旁边。安东尼奥跟了过来,戴上帽子和围巾,双手收进大衣口袋里,一只安静站在雪里的瘦削椋鸟。   “真的有‘行政事务’吗?”马可问,冲他的脸呼出烟雾。   “没有。就是来见你的,科斯塔先生。我们知道这是你的堂区。”   “深感荣幸。柴尔德神父知道吗?”   “他是一位……可爱的好人,甚至不需要很复杂的借口。”   “你贬损人的方式非常温柔。”   “你和我对‘贬损’有非常不同的定义。”神父盯着他,眼睛眨动的次数太少,马可不由得想起蛇,或者某些生长在深水里的活物,“主教同意了你的提议。他想知道你需要多少‘支持’。”   这完全在马可意料之外。他如此肯定对方会拒绝,甚至没有事先想好数额。他把烟扔到地上,用鞋跟碾了好一会。“两万五千美元。”   这笔钱足够在曼哈顿买下一间公寓[*01],马可希望对方至少退缩一下,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希望如何收到我们的‘支持’?我相信你在秘密转移金钱方面比我们更有经验。”   高估了我,大大低估了天主教会,马可想,“绝不要送到我的住处,也不能是我家经营的任何店铺。零钞,不要大额钞票。送到这个教堂来,伪装成别的东西,葡萄酒木箱,面粉袋子,随便你。”“我能问问这笔钱会用在什么地方吗?”   “要是你知道了,等事情败露的时候就很难推卸责任了。”   “我们更希望事情不要‘败露’,科斯塔先生。”   “记得祈祷。”   神父侧过头,一个介于点头和逃避之间的动作:“那我祝你度过愉快的周末,科斯塔先生。”   他动身离开,马可又抓住了他,这次是手肘。安东尼奥回头看他,又看了看他的手,叹了口气,并不试图挣脱。   “科斯塔先生,也许下次试试通过言语而不是动作让人留下来。”   “你们的委托人是罗斯福,对吗?椭圆办公室里面那个,不要装傻。”   “你父亲是这么说的吗?”   “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当人们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们往往是不希望直接承认。”   “难怪你们这么大方,最终支付账单的是联邦政府。”   “我不了解财政上的细节,科斯塔先生。我只是——”   “一个信使,你说过了。”马可松了手,出于一种突如其来的恶作剧冲动,用力拍了一下神父遮盖在大衣和长袍下面的臀部,安东尼奥惊异地瞪着他,呆立原地,过了好久,才僵硬地环顾四周,看有没有人察觉这可怕的一幕。教堂侧门已经关上了,并没有人站在那里,麻雀围在石阶上,啄食蛋糕碎屑。   “我也祝你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安东尼奥。放松点,你的教会已经有足够多紧张得痉挛的屁股了。”   马可率先走开,母亲和姐姐等在正门外,一看见他就挥起手来,马可加快了脚步,雪渣在鞋底喀喀作响。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 1940年初曼哈顿岛平均房价12美元一平方英尺 第3章   这天来接安东尼奥的车换了一辆,旧,不起眼,没有令人不适的气味,但是乘客座凹凸不平,好像坐在不停滑动的鹅卵石滩上。安东尼奥一路上都不自在地挪动,躲开凹陷处,但汽车不时颠簸,一次次把他推回去。   他神经质地按揉手肘,好像科斯塔的手指还在那里似的。安东尼奥从来不喜欢碰触,倒不至于尖叫着逃跑,但也足够让他焦虑好一阵。临近毕业时,教务长曾经私下评价他“不适合布道,没什么别的好说了”,安东尼奥是意外从另一位神父嘴里听说的,后者自感难堪,隔天过来道歉,但安东尼奥并不觉得受到冒犯,他实际上同意教务长的看法。   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去神学院的理由,和他来纽约的理由一模一样:一场缓慢的、持续的躲藏之旅。用他父亲的话来说,是“退缩”,像鼹鼠往下挖洞,越过树根,越过不规则的岩石,越过地下湖,直至在听不见人声的黑暗处蜷缩起来。安东尼奥认为这是家庭生活引致的自然后果:他的父母都是新移民,父亲辗转从都灵来到旧金山的时候还不满十七岁,两年之后匆匆和一个在餐厅兼职的爱尔兰姑娘结了婚,婚后不到五个月就生下了安东尼奥的哥哥。有了一点积蓄之后,这对年轻夫妇补上了拖延两年的蜜月旅行,不久之后有了第二个儿子。第三次怀孕之后,两人都同意,女儿将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孩子,但天主显然有不同的看法。1908年,安东尼奥降生在厨房地板上。   佩里格里尼一家六口挤在餐馆楼上的狭窄公寓里,长兄率先出逃,在本地堂区的资助下读完学位,随即去了罗马。二哥在汽车装配厂找到工作,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就搬走了。唯一的姐姐嫁给兽医,搬到帕萨迪纳。安东尼奥整个少年时代都在苦苦等候属于他的逃脱机会。纽约原本只是跳板,只待一年,然后他就出发去梵蒂冈,那里有一份助理图书馆员的工作等着他,哥哥为他找来的,并非长期工作,但安东尼奥希望在罗马安顿下来之后,会有别的机会出现,也许凭借天主眷顾,别的档案馆某天会突然需要一个会英语、意大利语和希伯来语的沉默美国人。在不见天日的档案室里,安东尼奥终于能找到他的鼹鼠洞,在里面度过余生。   现实是,到纽约的第二个月,战争撕裂了欧洲,一切都搁置下来。   车停在门前。安东尼奥低声道谢,不管司机有没有听见,下车,两步跨上台阶。克莱门神父想必特意吩咐留一个人在门厅守候,因为安东尼奥还没碰到电铃,门就开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接过他的外套,示意他直接上楼去克莱门神父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咖啡和录音机,没有克莱门神父。坐在沙发上的是布伦南主教,正借助老花镜低头阅读摊开在肥厚大腿上的一份文件。鲜红腰带紧紧绷在肚皮上,令枢机主教整个人看起来像码头上用绳子捆扎好的雪利酒桶。“痴肥”,马可几天前的评价忽然跳进脑子里,安东尼奥把这个词推回脑后,清了清喉咙。   主教抬起头,把文件推到一边,摘掉眼镜:“啊,佩里格里尼神父。”   安东尼奥低下头,看着地毯:“阁下。”   “见到我们的朋友了?”   “是的,阁下。他给出了数额。”   “多少?”   “两万五千,阁下。而且他要求收到小额——”   “可以,可以。”布伦南主教扬了扬手,戒指在灯光下短暂闪烁,“不要告诉我细节。你全权负责这件事。钱和其他任何你需要的东西,克莱门神父都会安排好。口头告知,不要列清单。任何书面痕迹都不能留下。”   “我明白,阁下。”   “谢谢你,佩里格里尼神父。”   “我的荣幸。”   “坐下,安东尼奥,咖啡要多少糖?”   他犹豫了一会,没有预料到称呼的突然变换,更不想要咖啡。主教艰难地从沙发一边挪到另一边,从大壶里倒出咖啡,揭开糖罐,看着他。安东尼奥把靠背椅从办公桌旁边拉过来,坐下:“两颗方糖,谢谢,阁下。”   两颗方糖掉进半凉的咖啡里。安东尼奥接过杯子,抿了一口。   “你的哥哥还好吗?你们有互相写信,是吗?”   “他——我们上一次通信是一年前的事了,后来邮船就不再去欧洲,现在就更不能了。他在上一封信里说一切都好,他住在梵蒂冈城内,我想应该比罗马安全一些。”   “确实。城内暂时不受打扰,只是暂时,我们当然希望这个情况能延续下去。”主教把手搭到鼓胀的肚子上,“你肯定十分想念你的兄弟,安东尼奥。在这一点上,教会能帮上忙,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你的信放进外交邮袋,请大使转交。”   咖啡尝起来像泥土和烤焦树皮混合物,但安东尼奥还是多喝了一口,拉长思考时间。不能把布伦南主教的提议理解为善意,一个人仅靠善意是当不上红衣主教的。而且他十分确定要是长兄不在梵蒂冈,主教绝不会关心他是否想念任何人。唯一的解释是美国天主教会,又或者,临时委托人罗斯福,有话想对梵蒂冈说,但又不想通过正式外交渠道这么做。为什么?想说什么?不想让谁知道?不想冒犯什么人?或者什么国家?   “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感激。”安东尼奥回答,“如果你不觉得我冒昧,阁下,我知道基里安曾经有幸和你一起工作过,也许我可以帮你传达简短的问候?”   基里安是他哥哥的名字,母亲坚持为长子取一个爱尔兰名字,也许是想向外祖父母示好。并无用处,外祖父母得知女儿未经许可结婚之后就彻底断绝了来往,安东尼奥从未见过他们,连照片也没有。   主教向他微笑,一种了然的笑容,为不必把话全部挑明而感到满意:“谢谢你,安东尼奥,我保证我只需要占用信纸上很小的一部分,两行,最多。事实上,”他冲办公桌扬了扬下巴,“既然你的咖啡还剩一大半,不如就在这里写?”   好的,当然可以,非常乐意,还能有别的答案吗?安东尼奥起身走到桌子的另一边,信纸和钢笔也都准备好了,一叠空白信封放在桌子右上角,台灯下面。他从两支钢笔里挑了一支,随手在白纸上画了几个圆圈,确保墨水流畅,换了一张纸,在主教的目光下着笔写“亲爱的基里安……”   并非兄弟之间的问候,纯粹是层层伪装的公文。他逐一把主教口述的内容写上去,中途只停了一次,轻轻沾走墨滴。他记得基里安去罗马的第一年,自己曾经在信里问起梵蒂冈,要求哥哥详细描述教会的心脏和大脑。基里安·佩里格里尼随信寄回一张空白明信片和一张短笺,明信片上是圣彼得大教堂的回廊。“我在这里只发现了一种永恒的事物,”哥哥在短笺上写道,“政治。”   ——   两万五千美元。   安东尼奥直起腰,靠在墙上喘气,打量塞满小面额旧钞票的木箱。他已经清点了这笔巨款三次,确认没有漏掉一美元,并且十分确定下半辈子不会再有接触这么多钱的机会。   他原本以为这么多零钞至少要一个星期来筹措,但克莱门神父只用了两天。安东尼奥考虑过红酒箱子和面粉袋,最终决定听从克莱门神父的提议,把钱伪装成远途运来的家具。又过了一天,来源不明的空木箱送达门前,印着某个荷兰海运公司的名称和商标。   贿赂,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铁锤,逐一钉紧木箱盖子,必要的罪孽。昨天傍晚他又和科斯塔见了一次面,敲定了交接钱款的细节。安东尼奥不会开车,所以由教会雇佣的司机负责把“家具”运到曼哈顿港的某个偏僻仓库前面。“停下就可以了。”科斯塔告诉他,双手都插在口袋里,没有碰他的意思,安东尼奥稍稍感到宽慰,“深夜某个时候,我的人会把这辆车开走。顺利拿到钱之后,我会给你留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   “你到时会知道的。”   “留在哪里?”   “你到时也会知道的。”   科斯塔叮嘱他不要再到码头上去,尤其不要接近“家具”货车停靠的仓库。但在杳无音讯一周后,安东尼奥还是去了一趟码头,远远眺望仓库。没有货车的踪影,闸门紧闭,邻近的码头泊位也并没有船。他犹豫要不要走近一些,但很快就遇上了铁丝网,几个装卸工模样的男人在附近徘徊,全都盯着他看。安东尼奥识趣地后退,快步走开了。   “信号”终于送达的那天,安东尼奥像往常一样冻醒,房间里比平时更冷,超出了暖气故障的范畴,更像是开着窗吹了一夜。他动作迟缓地爬起来,裹着毛毯,拉开窗帘。玻璃窗紧紧关着,他拨弄了一下木栓,摸了摸玻璃,耸耸肩,重新拉上窗帘。   一个牛皮纸包裹躺在写字台上。安东尼奥站在包裹面前换好了衣服,才突然注意到原本不属于这个房间的物件。他冲包裹皱起眉,先检查了卧室门锁,然后才回头拿起纸包。里面的东西是软的,可以轻易弯折卷曲,像布料。他花了几分钟找剪刀,或者别的什么锐器,未果,只好打开台灯,坐下来拆绳结。   一条围巾从打开的纸包里滑出来,羊毛,深蓝色。一张硬卡纸折在里面,写了三行字,用的是蓝色墨水。   “家具运抵并安装完成。”   然后,“附必要的礼物”。   稍往下,最后一行:“衬你的眼睛。”   短笺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安东尼奥揉皱纸片,丢掉,很快改变主意,捡回来,从抽屉深处翻出火柴,推开窗,在砖砌窗台上焚毁。冷风迅速撕碎灰烬,把它们吹向晨光初现的城市。   他犹豫不决地掂了掂“必要的礼物”,把它卷了起来,塞进衣柜深处,用两件旧毛衣压住。这不算书面痕迹,大概可以留着,暂时。   家具货车再也没有出现,可能早已沉没在河底。生活恢复了安东尼奥所习惯的单调节奏,除了报纸头版每日被战争的消息占据。布伦南枢机消失无踪,就算哥哥回信了,安东尼奥也并不知晓。偶尔,他在走廊或者楼梯上撞见克莱门神父,两人互相颔首打招呼,礼貌避让,谁都不提起货车、码头或者马可·科斯塔。   四月初一个阳光和煦的中午,克莱门神父突然把安东尼奥召进办公室,拉他坐在收音机旁边。音量不知为何调得很低,安东尼奥凑近喇叭,播音员的故事已经讲了一半:联邦调查局在霍博肯逮捕了十六个人。和匿名线报说的一样,这十六个嫌犯在一座废弃修船厂里藏匿了炸药、雷管和枪支。FBI探员还发现了一份手写的清单,列出停泊在纽约各港口的盟军船只,并详细写明它们的损毁情况,勾出了其中三艘:两艘英国驱逐舰,一艘加拿大货船,想必是警备松懈,容易得手的目标。   “根据本台得到的消息,”播音员解释道,“这些嫌犯属于同一个帮派,绝大多数成员是德裔。地检正在衡量指控罪名,提堂时间未定,但预计将在——”   克莱门神父伸手关掉收音机,转向安东尼奥:“谢谢你,佩里格里尼神父。”   “我只是充当信使。”   “这就足够了。”克莱门神父短暂微笑,额头和眼角出现斧凿一般的皱纹,“顺带一提,你的哥哥很好,也许比‘很好’还更好一点,今年之内有希望授职主教。他很高兴知道你在……实务方面为教会服务。”   实务。稍后,躲回房间之后,安东尼奥才允许自己发出嘲弄的哼声。措辞太过委婉,反而变得不委婉。克莱门神父甚至没有让他看一眼基里安的回信,这让安东尼奥感到失望。他原本很肯定那封信被榨取了“实务”价值之后能够回到他手上。但他不打算抱怨,小插曲到此为止。科斯塔做到了他承诺的事,阴谋挫败,港口里的船逃过一劫。安东尼奥短暂的信使职务得以解除。他在写字台旁边坐下,从一堆没读完的书里随便抽出一本,看了两页,对着窗户发呆,想着罗马。   七十二小时之后,就在这个房间,这张桌子旁边,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将与死亡擦肩而过。 第4章   马可第二次检查子弹,把枪套扣在皮带上,穿上西装外套,下楼。   这个星期天不同往日,门厅静悄悄的,没有母亲的野餐篮,没有三百个吵吵闹闹的侄子侄女,也没有人催马可快点。早在联邦调查局突袭霍博肯修船厂的新闻见报之前,马可就把母亲和姐姐一家远远送出纽约市,在靠近美加边境的地方订了一家舒适然而偏僻的度假木屋,安排各类远足、观鸟和拜访威士忌酿造厂行程。即使在最坏情况里,马可知道妈妈和姐姐至少能逃入森林。不过要是上述情况发生,他大概也不会活着听到她们的结局了。   如常参加弥撒是父亲的主意。马可更乐意留在家里,或者到自家经营的酒吧去,请码头工人喝酒,听听有什么新消息在街上流传。但父亲认为要是科斯塔一家忽然全部缺席弥撒,反而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马可只好一早前往教堂,表演一切正常。   这天的会众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没有显眼的陌生人,全都是本教区的意大利移民家庭。马可独自坐在第一排,机械地唱歌,站起,坐下,聆听,微笑,时刻留意着出入口。如果德裔帮派决意报复,他们知道要到哪里去找马可。科斯塔一家的周日行程这么多年来从未变更。   圣体领受完毕。之后还有一首歌,不过年纪太小的孩子已经不耐烦,靠近大门的人们开始默默挪动,把随时准备哭叫的幼童拎到外面。马可从侧门出去,抽了一支烟,观察散落在门前台阶上的人们。没有人过来和他搭话,似乎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马可瞥了一眼树篱,安东尼奥当然不在那里。   他回到教堂里,特意找了一个方便所有人看到他的位置,假装祈祷,思忖der Seefahrer究竟知不知道是谁为联邦调查局提供了匿名线报。对一个码头帮派而言,取名“航海家”实在不太有新意。父亲认识Seefahrer的前一任领袖,认为他残忍大于聪明,马可对现任领袖布鲁赫也有同样的评价。老航海家去年三月中风去世,但直到去年八月,布鲁赫才终结了漫长的内斗,踩在众多尸体背上,抓住了帮派的缰绳。也许布鲁赫还没能重建在夺权厮斗之中被他自己亲手破坏的情报网,也许他想象不到意大利人和教会的关系,也许他此刻正忙着折磨某个倒霉的水手,一一剪断他的手指,质问是谁走漏了风声。看看我为你冒的风险。马可睁开眼睛,看向圣坛后面的苦像,盯着荆冠下面低垂的头。但我打赌这些小小纷争引不起你的兴趣。他开车回家,一路顺畅,甚至没有碰上红灯。没有人驾车把他团团围起,扫射成筛子,今天暂时还没有。   ——   科斯塔家经营的酒吧开在码头工人聚居处。是父亲从一个落魄爱尔兰移民手里买来的。要是那个爱尔兰人还活着,他会发现酒吧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小而旧,名字仍然是“麦克尼尔”,招牌、大门和门框还是原来那些品质不好的杉木,经受多年海雾侵蚀,膨胀,扭曲,发黑,和周围的灰暗公寓融为一体。桌椅也没有换,只是变得更旧更脏。前几年冬天,一个抽烟斗的水手不知怎的引燃了圣诞装饰,于是进门右侧的天花板留下了永久的灼烧痕迹。   即使算上吧台,酒吧顶多只能提供十八个座位。不过顾客很少逗留,一般都直接站在吧台旁边把酒灌进喉咙,戴上帽子,一言不发地离开。每逢发薪日,威士忌销量会猛增,其他时候售出最多的是淡而无味的廉价啤酒。   珍珠港之后,马可接了新电线,把收音机安到吧台上,它像磁铁一样吸来了比平常多三倍的水手和码头工人,尤其是播出总统“炉边谈话”的时候。不过这个傍晚播的是战时国债广告,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兴趣。几个搬运工聊起了不久前发生的纵火案,猜测是谁半夜三更放火焚烧纽约大主教公馆的大门,而且往临街的房间里扔了燃烧瓶。其中一个搬运工的叔叔经营玻璃工厂,接到了为主教住所更换窗户的大订单。损坏还不止这些,泥瓦匠也被请到现场,还有医生,有一个神父差点被烧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马可原本在吧台后面懒洋洋地喝今晚的第二杯金汤力,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抬起头,看了一眼说话的那个搬运工,马上移开目光,假装寻找柠檬片,免得让人看出他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安东尼奥就住在其中一个“临街的房间”里,三楼,不算低,但也没有高出燃烧瓶的投掷范围。那房间看起来纯粹是为功能,而不是舒适而设计的,马可早前偷溜进去送“信号”的时候就察觉了,没有盥洗室,没有地毯,连椅子也是硬邦邦的木头,没有坐垫。他把牛皮纸包留在写字台上,那上面没有连一个相框都没有。   侍应用肩膀顶开厨房门,端着烤香肠和热腾腾的炸薯条,走向搬运工那一桌。马可拦住他,接过托盘,翻出几包薯片,在酒吧里转了一圈,把免费零食分发给熟客,逐一和他们闲聊,最后才把食物送到目的地,问顾客是否需要更多的盐和胡椒,作势要到厨房去,搬运工大声挽留,大张旗鼓为他找来椅子,马可耸耸肩,摆出“那好吧”的姿态,坐了下来。   他们聊了一会老科斯塔的健康状况,期间没有任何人提到“监狱”这个词,大家都假装马可的父亲不过是到出外旅行了一趟。然后马可聊起了共同认识的神父,自然而然问起近日的“教堂纵火案”。搬运工们急忙纠正那不是“教堂”遭到纵火,是主教的住处。察觉到自己竟然比马可·科斯塔消息更灵通,三位码头工人很是骄傲,争相提供各种细节,都想显得比其他人懂得多。   火警警报在四点左右触发,三个人都给出了一致的时间。消防员赶到的时候,还以为整栋房子都没救了,不过踹开大门之后,走廊和楼梯都没有烟。其他起火点在楼上。担心有人被困,消防员马上上楼。   讲到这里,叙述产生了分歧,一个搬运工说厨房里也有人穿着睡衣跑出来,另外两个坚称公馆实际上是办公场所,而且枢机主教近日在州外,不应该有人住在里面。好吧,也许有一两个厨工或者清洁工,但他们有自己的住处,晚上不会出现在那里!马可任由他们争执了一会儿,偷了一条薯条,咬下一半,慢慢咀嚼。最后,那位声称叔叔经营玻璃生意的搬运工抬起手,制止了其他两个人,转向马可。   “总之,楼上居然真的住着人,在三楼,一个神父。抬着出来的,也不知道死了没有。送到医院去了。”   马可吃掉剩下的半条薯条:“倒霉的家伙。”   搬运工们喃喃表示同意。   “而且他为什么会在里面过夜?”离马可最近的那个人问。   “可能从别的地方过来,需要免费住宿。”另一个搬运工猜测,啤酒泡沫在胡子上颤动。   “也可能是秘书之类。”   “不能是厨工吗?神父可以当厨工吗?”   “一个神父为什么要当厨工?你这傻瓜。”   “你的臭鱼脑袋能好到哪里去?”   “可是为什么有人想要破坏主教公馆呢?”马可适时嵌入一个问题,阻止对话落入毫无意义的脏话漩涡,“如果我是一个激进的无神论者,好不容易找到一点汽油,我更愿意去点燃教堂,也更容易上报纸——并不是说我想以这种方式上报纸。”   搬运工们忽然不说话了,互相交换眼色。马可假装留意不到,但偷偷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就在他思考该怎样自然地逃回吧台的时候,胡子上沾着啤酒泡沫的搬运工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压低声音。   “都是从街上听来的,看在你老爸份上才告诉你。听完之后——”   “听完之后,我们从来没谈论过教会和纵火,我过来送餐,顺道打了个招呼,偷了点薯条,如此而已。”   搬运工冲他眨眨眼,用手掌抹掉胡子上的泡沫:“你知不知道前几天在霍博肯有十几个德国佬被抓了?”   岂止是知道,马可耸耸肩:“收音机里说了好几次。”   “码头流言,天主教会买通了好几个帮派,让他们对付‘航海家’。”   “教会!”马可假装惊讶,故意提高声音,马上压低,“他们怎么会和我们这种港口老鼠混在一起?”   “你也不知道这件事?”   马可摇摇头。   “可以想象,布鲁赫气疯了。但是没有人知道那群神父串通了哪几个帮派,什么时候谈的,怎么谈的,有没有找中间人。如果真的有,”搬运工清了清喉咙,移开视线,“有人也许会怀疑是意大利佬,当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能确定。”   “这么想也不是没道理。”马可接话。   桌边的三个人都盯着他看了一会,也许很奇怪他为什么没有生气。马可摆出认真思索的样子,然后笑起来,拍了拍络腮胡搬运工的手臂:“不得不说幸好我爸爸当时在‘里面’,不然要洗清嫌疑就太难了。”   三个码头工人争相表示自己一秒钟也没有怀疑过科斯塔家族。尽管他们也不喜欢布鲁赫和他手下那群罹患狂犬病的“航海家”,但协助“外人”干涉码头事务,终究是一种背叛,老科斯塔一定做不出这样的事。   忠心言论比听起来不太顺耳的言论糟糕得多,父亲一直这么认为,但不要当面拆穿,这是礼貌问题。马可免了这一桌的啤酒钱,额外送了三杯威士忌。他回到吧台后面,埋头擦了一会儿杯子,确认谁都没有留意他,才推门走进厨房,从后门离开了酒吧。   这是好消息。他在漆黑的车里坐了一会,看着港口,海水在夜色之中变成涌动的沥青。布鲁赫根本不知道老鼠在地洞的哪一头,就胡乱放火,指望能熏出什么猎物来。这非常好,本来就是教会的委托,就让教会处理他们自己惹来的疯狗。我的合约已经终止了。他发动了引擎,车头灯亮起,竟然照出了一对正在树丛里互相抚摸的男女,那两人惊讶大叫,继而大笑,抱着衣服躲进阴影深处。马可翻了个白眼,踩下油门,汽车颠簸着冲过一片碎石地,转上被路灯照亮的马路。十一点前他就能到家,要是父亲还没睡,他就拿一瓶威士忌,找他聊聊今晚听来的一切。   但是,一个念头在脑海里轻轻颤动,像雨天过后迅速窜起的蘑菇,在此之前,也许可以去看看安东尼奥,不难猜出是哪家医院,教会向来喜欢把自己人送进同一家靠善款运营的医院里。就一眼,不会花很久。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在上桥之前又改变了主意,借着路灯瞥了一眼手表,转向医院的方向。   二十五分钟后,马可·科斯塔往一个清洁工手里塞了一张一美元钞票,从工作人员入口走进了静悄悄的露德圣母教学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酒吧及医院纯属虚构 第5章   巡房护士检查了绷带和敷料,推着小车离开了,车上的药瓶和金属器具发出细微的叮当声,往走廊深处移动,不一会就听不见了。   护士关了最亮的那盏灯,只留了门边一盏小的。床周围的布帘遮住大部分光,制造出落日般的光晕。安东尼奥半梦半醒地在毯子下面挪动,换了个姿势。   灯光轻微闪烁。   他既没有听见开门声,也没有听见脚步声,但当他睁开眼睛,马可就站在那里,布帘里侧,病床左边,握着一束萎蔫的花。安东尼奥皱起眉,用手肘支起上半身,靠在枕头上,盯着不速之客。   “偷来的,别说出去。”马可晃了晃花束,几片萎蔫的花瓣掉了下来,“护士站空着,花像垃圾一样堆在桌子上,拿走几枝估计没人发现。我猜这一束还有救回来的希望。”他把花放到床头柜上,突然想起什么,又拿起来,远离安东尼奥,“你没有花粉过敏吧?”   安东尼奥张开嘴,合上,摇摇头,沉默地看着马可翻转倒扣在塑料托盘里的玻璃杯,倒满水,整理花茎,让它们滑进清水里。更多花瓣脱落,安东尼奥捡起落在床上的一片,盯着看了一会,用食指和拇指揉成深紫色的浆液和碎渣。病床边有一张木椅子,马可坐了下来,略微往前俯身,手肘支在大腿上,掌心相对。   外面,护士站的方向,电话响了起来,久久无人接听。   “你是准备自己说明为什么来这里,”安东尼奥不得不停下来清喉咙,火场浓烟留下的灼烧感还在,连带胸口也隐隐作痛,他看了一眼玻璃水壶,但唯一一只杯子已经被垂头丧气的花束侵占了,“还是我必须开口问?”   “普通探望。”马可摊开手,“我听说了纵火案。”   应该不只是“听说”,你多半还知道主谋。安东尼奥没有把想法说出来,纯粹是因为呼吸道不适,而不是谨慎。他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摸索枕头,想坐得高一些。马可让他自己挣扎了一会,终于伸出手,堆起两个枕头,扶着安东尼奥的背,帮他坐直。“谁?”安东尼奥挤出一个单词。   马可耸耸肩,没有假惺惺地问“什么意思?”,安东尼奥觉得可以算作尊重。   “当然是你们要求我去得罪的那些人。”马可回答,“FBI把他们的十六个兄弟关了起来,这就是他们表达不高兴的方式。”   “‘他们’的名字。”   “Der Seefahrer,意思是——”   “航海家。”   “是的。我现在还不清楚布鲁赫是怎么——”   “布鲁赫?”   “掌舵的那个航海家。”   “噢。”   “我不知道他通过什么途径怀疑到教会头上。我留的线报不但匿名,而且转了三个中间人,不可能——”   “我可能知道为什么。”   马可冲他皱起眉。   安东尼奥拨弄覆盖在右手臂上的绷带,回忆起偏僻仓库前面的铁丝网,还有面目不善的装卸工,转头看着马可:“后来我又去了一次港口。”   “‘后来’?你是说把货车送到码头之后?”   安东尼奥点点头。   “有人看见你了吗?”   再次点头。   马可深吸了一口气。安东尼奥认为他不可避免要说些讥嘲的话,随时准备反驳,但对方的语气并没有很大变化:“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去那里吗?比如主教给你下了难以拒绝的命令?”   “没有。只是想确认……只是需要确认一切顺利。”   “你想看看我有没有卷款逃跑。看在天主份上,神父,托教会的福,我家门前日夜站着警察,你忘了吗?”   “恐怕不能阻止你卷款逃跑,如果你想的话。”   “如果我想的话,确实。”马可往后靠在椅背上,交抱双臂,“但我不想,从来没想过。”   安东尼奥本想说“谢谢”,马上打消了念头。他不会因为科斯塔信守承诺就开口致谢,这是任何一个正派普通人都能做到的事。烧伤的右手臂隐隐作痛,止痛药的功效快要退去了,他本应在睡觉的。神父心不在焉地触碰绷带,把已被遗忘的花瓣残骸蹭到上面。   “你不该偷这些花的。”他看了一眼玻璃杯,马可一动不动地坐着,安东尼奥只好把话说清楚,“我需要喝水。”   床头柜的抽屉空荡荡的,下面的木制小储物柜也是。马可站起来,声称要再犯一起窃案,走出门外,寻找杯子。安东尼奥陷进枕头里,闭上眼睛,几乎立刻就顺着困意的滑溜斜坡翻滚下去,但没能滑很远,突然之间有人猛摇他的肩膀,把他从安静甜蜜的黑暗里硬拽出来。安东尼奥盯着马可的脸看了很久,逐渐意识到对方在说话。   “你能走路吗?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安东尼奥!醒醒!我们没有时间了,安东尼奥!”   “我能走路。”他迟缓地回答。   “起来。”再一次,马可的动作比他的言辞来得快,一下子把安东尼奥从床上拉起来。神父踉跄了一下,脚趾踢到床脚,疼得倒抽了一口气。科斯塔没给他找拖鞋的时间,半拖半抱地把神父搬出病房,快步走向消防出口。配药室里传来隐隐的谈话声和低笑声,但走廊和护士站都空无一人。   “为什么——”   “嘘。”马可把安东尼奥拽到一边,拧了拧一间病房的门,锁上了。他让神父靠在墙上,试了试其他的门,也都开不了。只有储物间没有上锁,两人挤了进去,肩膀贴着肩膀,在黑暗中呼吸着刺鼻的漂白水气味。   马可小心把门推开半英寸,从缝隙里往外张望。安东尼奥不得不把头靠在储物间门上,才能刚好看见自己的病房。不到十秒,一双厚底工装靴出现在视线里,穿着这双鞋的是一个壮硕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样貌,手里拿着一卷绳子,从颜色看来是麻绳。他抬头确认了病房号码,四处张望,确认周围没人,蹑手蹑脚走进了房间里,不一会又出来,重新看了一眼房间编号,试了试其他病房的门,凑到配药室的小窗前往里张望,突然匆匆忙忙转身逃走。人刚消失在走廊尽头,两个护士就从配药室出来,聊着天,走向护士站的弧形桌子。   “那个人。”安东尼奥开口,嗓音嘶哑,最后一个单词像腐木一样断裂,他不得不清了清喉咙,“他打算杀死我。”   “肯定不是打算替你盖被子的,神父。我能猜出你在这里,那么其他人也能。我们必须赶紧从这里消失。”   “去哪里?”   “我完全不知道。”   ——   马可的车停在工作人员出入口前面,违规占用了保留给医生的停车位,不过警卫已经下班,无人追究。空荡荡的岗亭旁边还停着另一辆车,安东尼奥无从判断那是不是杀手的交通工具。马可猛踩油门,加速驶过岗亭。神父扭过头,眯着眼睛去看那辆一动不动的深蓝色福特,驾驶室一片漆黑,玻璃映着路灯,看不清楚有没有人。   不管护士早前喂给他的是什么药,此刻都随着冷汗消散了。安东尼奥在副驾驶座缩成一团,紧攥着自己的左手腕。玫瑰念珠不在那里,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也许遗留在医院某个上锁的储物柜里,也许已经随着房间里的其他东西一起烧掉了。   “有朋友能让你借住一晚吗,神父?”   “没有。”   “你的意思是‘在这附近没有’,还是‘没有朋友’?”   安东尼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为你感到伤心,神父。”马可对挡风玻璃说。   “没有必要。”   “修道院?肯定能为你腾出一张床来。州里有这种地方吗?”   “修道院不是旅店,科斯塔先生。”   “神父,可能你没有彻底理解你的处境。如果没有选择,我就只能把你扔在公路上了。我个人很希望这件事不要发生。”   “你可以把我送回教堂,我相信教会能——”   “他们不能。”马可立即评判,这一次安东尼奥无意反驳,“也许去一个真正的旅店比较好,第一晚先在新泽西,天亮了继续往北,越远越安全,市里太多眼线——无论如何,你要先换掉这套衣服。”   “我们为什么停在这里?”安东尼奥问,看着窗外已经关门的洗衣店。   “新衣服,神父,你总不能像个带条纹的靶子一样跑来跑去。”   马可关上车门,钻进漆黑的窄巷,很快传来玻璃碎裂的哗啦声。安东尼奥缩了一下脖子,等着什么人大喊大叫,也许还有恶犬狂吠,甚至警笛尖啸。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周围的公寓窗户没有亮起灯,也没有人撩开窗帘。马可抱着赃物重新出现,回到车里,把套在防尘袋里的衣裤推给安东尼奥。   现在提出异议太迟了,但安东尼奥认为有必要把话说出来,代表象征性的良知:“我们为什么不能等到早上,或者找一家还开着门的救世军商店?”   “我喜欢砸玻璃。把衣服穿上,安东尼奥。”   象征性的良知之声终究只是象征性的。安东尼奥一言不发地拆开防尘袋,脱掉硬邦邦的条纹睡衣,小心翼翼地让裹着绷带的右手臂穿过衬衫袖子,再穿上左边。长裤比较艰难,他在副驾驶座上挣扎,一度因为汽车转弯而撞上变速杆。马可发出笑声,显然十分欣赏这台好戏。   大约午夜前后,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马可关掉车头灯,悄悄滑进一条冷清的街道,停在邮局的阴影里。除了两条街之外的的小旅馆,所有建筑物都乌灯黑火。   “编个故事,进去要一个房间。”马可数出几张钞票,递给安东尼奥,“借款。有机会就尽快还给我,不收利息。”   安东尼奥忍不住发出嘲弄的哼声。   “怎么了?这是我作为好基督徒对神职人员的特别优待。”   “我要编什么故事?”   “普通的那种?小而无害的谎话,就说遇上抢劫了,或者被老婆赶了出来,后面这个主意比较好,避免有人过分热心替你报警。”   并不存在“小而无害的”谎话,所有谎话都是冰面的裂痕,一条再一条,突然之间,人们来不及反应就淹死了。安东尼奥推开车门,回头:“我应该给克莱门神父打电话吗?”“我不知道,取决于你。有什么理由让你觉得不能打吗?”   “比如有人窃听?”   马可沉默了一会,耸耸肩:“也不是没有道理。先不要打任何电话,好好睡一晚,我明天会再过来,希望你活到那个时候。”   谢谢。这个词还是说不出口,安东尼奥点点头:“我也这么希望。”   他赤脚站在人行道边缘,看着汽车开走,怀疑地打量周围打烊了的商店和小餐厅。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算知道,也没什么实际帮助。一块金属招牌在头顶前后摇晃,嘎吱作响。旅店的灯光突然变得非常吸引。“三州旅馆”,霓虹灯拼出这个名字,顺带照亮了木制招牌上的一行油漆小字:“提供大量停车位,价格详询前台”。神父拖着脚步往那边走去,在心里练习一个关于长途旅行和夫妻口角的谎言。   安东尼奥并未奢望酣睡,但也没有预料到这个漫长的夜晚尚未结束。凌晨三点五十五分,就在他清醒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三小时之后,电话铃声骤然响起。神父打开台灯,披着毯子,任由铃声响了五六次,才犹犹豫豫地接起来。   “先生?你的朋友来找你,我能让他上去吗?”   “现在?”   “现在。”   “他有说名字吗?”   “他没给我名字,他说你认识送蓝色围巾的那个人。”   安东尼奥叹了口气:“让他上来。”   电话挂断。三分钟之后,马可·科斯塔走进了客房,脚步踉跄,带来一股烟灰的味道。他的右手藏在外套下面,按着腹部。在黄色的灯光里,安东尼奥刚好能看清楚滴在地毯上的血,黑色的,就像小小的弹孔。 第6章   “冷静下来。”   马可大声说,半是安抚安东尼奥,半是命令自己。他坐在床角,用力按着伤口,强迫自己深呼吸。只是轻伤,弹头没留在里面,但是操他妈的,这太疼了。“只是轻伤,子弹不在里面。”他把刚才的想法告诉安东尼奥,“神父,请给我毛巾,还有酒精。”   安东尼奥钻进浴室,把里面所有的纺织品都搜刮出来,堆到马可大腿上,然后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地盯着伤口。   “安东尼奥,酒精。”   “对,当然,我会……我马上回来。”   神父匆匆开门出去。马可脱掉上衣,把毛巾卷成一团,用力摁在枪伤上,咬紧牙关,用所有的意志力控制呼吸,慢,深而长。疼痛永远令人恐慌,这不可避免,和勇气无关,但恐慌毫无用处。毯子沾上了血,床单也是,意味着明天还得花钱让旅店员工闭嘴,编一个意外摔倒之类的借口,让双方都有台阶可下——这稍后再想。枪声幽灵般的余音仍然在马可耳朵里嗡嗡作响,布鲁赫的人想必认得他的车,绝对认得。很可能是从医院停车场开始就察觉了马可的行踪,然后直接赶到科斯塔家附近蹲守,很合理的战略,换作马可自己也会下同样的命令:两辆车,四个人,四把枪,看准目标下车就密集开火,随即加速逃离。投入少,极为灵活,动静比爆炸案小得多,效果良好。   如果不是在开车门的那瞬间恰巧碰掉了钥匙,马可现在已经躺在市立停尸房的检验桌上了。子弹击碎了后视镜和车窗,玻璃飞溅,他下意识趴到地上,爬到车的另一边,喘着气,然后趁着伏击者换弹夹的那瞬间打开副驾驶座的门,爬回车里,重新发动引擎。枪声重新响起,后挡风玻璃哗啦碎裂。马可紧贴着座椅往下滑,借助椅背掩护,免得被击穿脑袋。变速箱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嘎声,齿轮不情不愿地咬合,车颠簸着蹿了出去,像只后腿受伤的野兔。从仅剩的后视镜里,他能看到火焰突然从房子后方窜起。周围的住宅纷纷亮起灯光,不知道什么人在大喊大叫,人影在橘红火光里跑来跑去,警笛声传来,很远,也不知道是不是往这边来。马可差点掉头回去,冲进燃烧的房子确认父母安危,但这个举动只会让所有人陷入更大的危险。他往上挂了一档,飞速绕过空荡荡的街角,直到确定无人跟踪,才稍稍松开油门,坐直一些。腰侧隐隐的疼痛终于变得不可忽视,他试探着摸了摸,感觉像擦伤,但是非常深,食指几乎能完全陷进去,血把衬衫布料浸得滑溜溜的。   安东尼奥回来了,拎着一个看起来像一百五十年前生产的急救箱,木板又脆又薄,只要拇指稍稍用力就能按断。里面有三卷绷带,一卷拆开过,已经发霉变黄,布满虫卵似的可疑颗粒。另外两卷看着还可以。酒精装在大玻璃瓶里,塞子卡住了,拔出来的时候直接裂成两半,再也放不回去。马可冲洗了伤口,在安东尼奥的协助下包扎起来,直接躺倒在血迹斑斑的床单上,长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能听见神父在床边不安地挪动,走到这边,回来,移动椅子,摆弄破旧药箱里的瓶子,碰掉了什么东西,捡起,再次搬动椅子,坐下。很快安静下来,安静得如此彻底,马可不由得思忖神父有没有呼吸。   “别让我妨碍你休息,请。”马可睁开眼睛,拍了拍床单相对干净的那一侧。   “不,谢谢。很快就天亮了。”   “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规定禁止你和我躺在一起吗?”   “据我所知没有。我只是不喜欢太靠近其他人。”   马可大笑起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伤口闪过一阵锐利的痛楚,他只好拼命控制呼吸,把莫名其妙的笑声压下去。他想象安东尼奥是一条盘曲在河底岩石下面的水蛇,冷,湿,覆盖着鳞片,怕光,可能有毒,也可能没有,需要抓起来仔细观察才能确定。   “可以理解。”他最后挤出这句话,手小心地覆在纱布上,重新闭上眼睛。   窸窣声,然后,轻轻地,“马可?”   “我醒着,神父。”   “发生了什么?”   于是马可简略复述了前两个小时的一切:伏击,子弹,火,逃亡,血,恐慌。说话的时候,他要不看着天花板,要不闭着眼睛,食指轻轻在纱布上画圈,血应该止住了,纱布一直是干燥的。   “你把你的父母留在起火的房子里?”神父问了第一个问题。   马可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转过头去看安东尼奥:“看来我们有非常不一样的家庭教育,神父。在我家,谁都不准逞英雄,先活下来,再设法重聚。第二,爸爸多半刚听见第一声枪响就带着妈妈逃走了,我没有‘把父母丢在着火的房子里’,因为父母不在房子里。”   “可是你怎么能确定呢?”   “不能。爸爸同样不能确定我是不是身中十五枪,趴在人行道上等死。我们都得信任对方有本事自行逃脱,之后我们总会见面。总得有人活下来,你明白吗?所有的‘航运生意’,必须有人接管。”   他等着神父对“航运生意”表示质疑,拒绝粉饰“走私”一词,但对方并没有说话,只是同情地看着他,点点头,像是真的能理解。为什么同情?他在想什么?   “讲讲你自己,神父。”马可打破逐渐延长的沉默,“既然今晚我们谁都睡不着。”   对方皱起眉:“你想听什么?”   “还能有什么?‘你是谁,来自什么地方,喜欢的死亡方式’,哲学问题。人们首次见面时都会聊到的。”   “我相当肯定人们首次见面谈的不是这些。”   把你拽进一场谈话,就像独自一人把货轮拉进港口,还正好撞上飓风季节。马可决定直接跳入下一个话题:“‘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意大利名字?”“是的。”   “母亲也是?”   “她是爱尔兰裔,所以我哥哥的名字是基里安,你可以想象我家的气氛。”   “不太能。”   “第一代和第二代移民同在一个屋顶下,那种气氛。爸爸住在加州三十多年,但实际上还是个意大利人。我和哥哥们小时候混着说英语、意大利语和盖尔语,上小学之后才慢慢改过来。”   “金州来的阳光男孩,意想不到。”   “加利福尼亚有各种各样的人,科斯塔先生。”   “我家来自那不勒斯,准确来说,父母和我姐姐是那不勒斯人,我从没去过意大利。我只能是‘码头人’,要是有人问起的话。”   “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意大利。”   “你想去吗?战争结束之后?要是德国人没把纽约炸上天的话。”   “当然。”安东尼奥毫不犹豫,“我会去罗马。”   “去那里干什么?”   安东尼奥看着他,仿佛马可刚刚问他为什么需要水和空气:“梵蒂冈在那里。”   梵蒂冈当然在那里,但它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的童年梦想该不会就是成为神职人员吧,阳光男孩?”“面包师,这才是我第一个童年梦想。当时有两个法国移民在街区里开了一家面包店,很贵,两三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还要走很远,四条街开外。”   “我记得我想成为邮差,因为我以为邮差负责开火车运送包裹,后来才发现搞错了。”   安东尼奥笑起来,看起来终于比较像个活人,而不是伪装成人的水生爬行类动物。马可眨眨眼,也跟着微笑,在乱七八糟的床单里挪动,寻找一个对脖子和腰侧的伤口都更友好的姿势。   “所以,从面包师到神父,中间发生了什么?”马可问。   安东尼奥清了清喉咙,笑容消失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过了许久,目光才重新转向马可:“能让一个人离开贫穷街区的方法不多,科斯塔先生,教会就是其中一条路。碰巧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路,我很幸运。”   幸运?马可至少能想到三种不同的嘲讽方式,但没有作声。窗外传来汽车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车头灯短暂掠过窗帘,从缝隙里透出刺眼白光。床头柜上的小座钟显示凌晨四点半刚过。马可示意安东尼奥关灯,忍着疼痛从床上爬起来,凑到窗边窥视。刚才开进来的是一辆大型运煤车,司机提着脏兮兮的帆布包穿过停车场,短短一段路打了好几次哈欠。布包看起来轻飘飘的,司机一边走,一边随手把它卷了卷,夹在腋下,不太可能装着枪械,不是杀手。   “夜班卡车司机。”马可说,艰难地挪回床上,尽力不牵动腰侧,“没事,看起来我们两个至少能活到天亮。”   “然后我们怎么办?”   “然后大概就没有‘我们’了,神父,你要想办法回到亲爱的教会手里,他们应该能安排你回去西海岸避风头,免得过早拜访耶稣。我要去找我的家人。”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他没有重新开灯,马可在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辨认出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影子。   “晚安?”马可说。   “你介意我花几分钟祈祷吗?”   “完全不,花多少分钟都可以。给自己留点时间睡觉,安东尼奥。明天也许会比今晚更漫长。” 第7章   前台接待员来回打量站在面前的两个可疑住客,良久,什么都没有说,接受了马可给的丰厚小费和关于“玻璃割伤”的虚假托词,并毫无怨言地按照马可的要求从住客登记薄里撕掉了一页。察觉到安东尼奥看起来像个流浪汉,前台职员接着钻进昏暗的储物间兼失物招领处,翻出了一双被重物压得略微变形的皮鞋,放到接待台上,没有袜子。   “谢谢你。”马可抢在安东尼奥前面开口,冲旅店员工微笑,这让安东尼奥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叫什么名字?”   “肯尼,但是人们叫我‘大K’。”   “好的,仔细听着,大K,转过身去,面向墙壁,没错,脸对着墙壁。这样保证不会看到我们的车开往哪个方向,要是有人问起也不必撒谎,我从来不喜欢强迫别人为我说谎。要是你以任何方式把我们的样貌和去向告诉别人——我不管这个‘别人’是警察还是拿着枪的大块头——我会亲自回到这个破地方,割掉你的舌头,往你脑后开一枪,然后把切下来的舌头寄给你可怜的父母。”   肯尼一动不动地对墙站着,没有作声。安东尼奥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他在发抖。神父想说点什么,也许道歉,或者安慰一下这个吓坏了的前台雇员,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开口,拿走鞋子,快步跟着职业罪犯出去了。   在阳光下看,车子损坏程度比安东尼奥想象中的更严重。左侧后视镜和车窗都碎了,后挡风玻璃已经不存在,乘客座洒满尖锐的碎片。驾驶座有干了的血迹,方向盘和仪表板上也有。安东尼奥小心扫掉座椅上的碎玻璃,关上门。马可动作缓慢地滑进驾驶座,紧皱着眉,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发动引擎。   “你还好吗?”安东尼奥问。   “好得就像一个挨了一枪的人。”马可瞥了他一眼,“我没事,神父。”   看起来不太像没事,安东尼奥打量马可的侧脸,试图判断到底是光线太强,还是对方的脸色确实比昨晚苍白。可以肯定的是马可非常疲惫,眼袋很明显,像是炭笔画上去的。旅馆连同无名小镇很快消失在树林后面,马可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公路,没有再说一句话。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在一个荒僻的加油站停车。操作汽油泵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女人,四五十岁,黑上衣套着污渍斑斑的橙色工装裤。她弯腰凑到缺了玻璃的车窗边,大声宣布今天没有汽油。   “都拿去打仗了!”她喊道,不知道是她自己耳朵不好,还是认为顾客听力不好,“连续第四天没有了!油罐车根本不来!你们要不要早餐?有咖啡,培根和鸡蛋!一起买打折!咖啡是热的!好咖啡!不是别的地方卖的恶心玩意儿!”   马可问她是否有电话。   “有!有!”她吼道,“过来!”   两人下了车,走向油泵后面的低矮平房。皮鞋太大了,就像踩着两艘皮划艇在走路,安东尼奥尽力用脚趾顶住鞋头,希望自己不会太像一只鸭子。平房没有地板,里面和外面一样是沙地,是一个糅合了客厅、临时汽车修理铺、小商店、仓库和餐厅的奇怪空间。炉子上热着一个白色珐琅大壶,安东尼奥不需要揭开盖子也能闻到里面装着什么。热咖啡的气味温暖浓烈,像烤榛子和新鲜砍下来的树枝,比主教公馆长期提供的热泥水好多了。   马可买了两份食物,但并没有和安东尼奥坐在一起吃,而是直接奔向电话。一块褪色的布帘分隔开电话机和临时拼凑的柜台,安东尼奥能清楚听见拨号转盘的咔咔声,不过听不清楚马可在说什么。等待接线员连通线路的间隙里,马可在布帘后面来回走动,用手指敲打油腻的玻璃窗。他至少打了四个不同号码,转盘嘎啦响了四次。   直到安东尼奥开始喝第二杯咖啡,马可才掀开布帘,到桌子对面坐下,灌了两口冷掉的咖啡,没有碰盘子里的煎蛋。   “轮到你了。”马可说,挑起眉毛,像是在质疑安东尼奥为什么还坐着不动。   安东尼奥差点开口问“轮到我什么”,随即意识到马可指的是电话,于是机械地站起来,到布帘后面去了。窗台上放着一本拨号及公共服务指南,安东尼奥并不需要。   “是的,他们会接我的电话,我叫佩里格里尼。”他告诉那个声音高亢的接线员,等了几分钟,把电话线缠到食指上,松开,再缠上,等线路终于接通,他接着说:“早上好,韦伯神父,我是佩里格里尼,对,不是,这有点复杂,我可能没有太多时间解释,我能和克莱门神父说话吗?”   电话线另一头传来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好像有人用手捂住了话筒,过了好久那只手才移开,还是韦伯神父的声音:“恐怕克莱门神父不在。”   “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如果你想留——”   “我需要留口信,谢谢。如果有可能,请他尽快回电话,就是这个号码,我会在这里等着。告诉他,”安东尼奥闭上眼睛,斟酌措辞,“请告诉他这和家具货车有关,非常紧急,而且我和收货方在一起。”   “家具货车?”对方的声音充满怀疑。   “克莱门神父会明白的。”   “好的。”   “谢谢你,韦伯神父。”   他挂上电话,回到餐桌边,察觉到马可只吃了一点点鸡蛋,培根油凝固了,把肉和几颗罐头豆子封在里面,像一团半透明的蛛网。安东尼奥担心他的伤口,正想开口询问,但穿着橙色工装裤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往他们的杯子里添咖啡,神父只好把问题吞回去,抬头微笑,感谢加油站主人的服务。   “一切顺利吗?”马可问,把一支香烟放到唇间,掏出火柴。中年女人大步过来,夺走了可燃物,嚷嚷着“火花”、“烟”和“爆炸”。马可把烟插回软纸盒里,冲安东尼奥做了个鬼脸。   “等纽约那边回电话才知道。”神父回答。   “真巧,我也是。”   他们等着。三十分钟,一小时,一整个上午。九点左右,一辆皮卡车送来了当日的报纸和一篮新鲜蔬菜。之后又有两辆车停下来,被告知没有汽油,掉转车头往小镇的方向去了。马可和安东尼奥凑在一起仔细研究报纸,把所有文章都看了一遍。几乎全是战争的消息,而且离美国越来越近:洛杉矶海岸发现可疑的侦测气球,大西洋航线有更多军需品运输船遭到袭击,联邦通信委员会把电视台的节目播出时间调低到每周4小时。接下来是各类评论文章,半页征兵广告,最后才是纽约市内的新闻。   “这里,看,‘枪击事件,蓄意纵火’。”安东尼奥把自己正在读的那行字指给马可,“没有提到你,也没有说伤亡人数。”   “没有伤亡就不需要谈伤亡人数,不是吗?”马可揉了揉太阳穴,把报纸推开,“我给餐馆和酒吧都打了电话,他们都没见到爸爸,这很正常,爸爸不会躲到那种地方。领班说今早已经有记者在门外嗅来嗅去了。我让他们正常营业,而且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打过电话,尤其不要对记者说。”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安东尼奥跳起来,两步跨到布帘后面,满怀希望地抓起听筒。但电话是打给加油站的,询问今天有没有汽油,没等安东尼奥回答就开始抱怨生活的诸多不便,连校巴都快要耗尽燃油。神父用手捂住话筒,冲柜台后面的工装裤女人打手势,把电话递给她,逃回餐桌。   之后再也没有来电。马可出去了一次,在远离油泵的地方抽了一根烟,回来之后脸色显得更不好了。安东尼奥说不清楚是因为情绪还是枪伤。下午两点过后,他再次给主教公馆打了电话,接线员告诉他对面没有人接听,问他是否希望再试一次。安东尼奥回答“不用,谢谢你”,挂断了电话。   “我必须走了。”柜台后面的挂钟敲响五次之后,马可宣布,“你可以跟着来,但如果你更愿意留在这里等电话,我没有意见。”   “去哪里?”   “我家有个可以短暂休息的地方,爸爸也许已经到了。”马可故意转头看了一眼在叮叮当当修车的女人,示意不宜在陌生人面前多说。   “我想我还是在这里等电话比较好。”   “随便你。”马可耸耸肩,“再见,神父,祝你好运。”   “你也是。”   门轻轻关上。穿工装裤的女人钻到车底盘下,用力敲击某种金属物,低声咒骂。安东尼奥走到电话旁边,透过结满尘垢的玻璃窗往外张望。马可离汽车还有十来步的距离,从他走路的姿势看来,明显感到疼痛。安东尼奥把手放到电话听筒上,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动作有何意义,他真的相信克莱门神父会回电话吗?在安东尼奥寄住公馆的三年里,克莱门神父离开办公室的次数屈指可数,连午餐也会在里面吃。   他飞快冲出门外,脱掉碍事的皮鞋,跑过压实的泥地,追赶刚刚开上公路的汽车。马可很快刹车,停在路边等待。   “对天主没什么信心,嗯?”马可问,看着安东尼奥气喘吁吁地滑进副驾驶座。   “和信仰没关系,天主不抛弃任何人。”安东尼奥扣好安全带,长长呼了一口气,“但教会就不一定了。”   马可冲他眨眨眼,短暂露出一对酒窝,重新发动了汽车。   剩余的汽油没能支撑这台受损的机器开出十公里。确认引擎彻底点不着之后,两人合力把车推进树丛里,折下多叶的树枝,遮住暴露在外的尾灯和车顶,然后在暮色之中沿着公路继续往前走。马可的状况恶化得很快,刚开始每走一百来米就要停下来休息,慢慢变成每两三步就停下来喘气。安东尼奥提议扶着他,马可摇头拒绝,蹒跚着离开公路,钻进一条几乎被灌木吞没的狭窄泥路。   “不远。”马可承诺,走在安东尼奥前面,“是间木屋。”   天快要全黑了,一切都浸泡在墨蓝色微光里,影子叠着影子,什么都看不清楚。安东尼奥举起双手,挡住脸,免得被树枝刮伤。马可忽然发出低叫,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安东尼奥在黑暗中摸了好一会儿才碰到他的手肘,继而往上找到肩膀,轻轻摇晃:“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马可也没有爬起来。安东尼奥又叫了几次他的名字,毫无回应。神父往旁边挪动,摸索马可的脸和脖子,确认他还有呼吸和心跳,稍稍松了一口气。安东尼奥接着摸了摸他腰侧的枪伤,血已经浸透了绷带,粘乎乎湿漉漉的。   树林一片寂静,甚至没有夜鸟鸣叫,可能太稀疏了,没有太多动物。安东尼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拉拽马可,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时不时低头去听他的呼吸,祈祷这声音不会突然停止。   月亮出来了,银光从毫无遮蔽的夜空倾泻而下,稍稍稀释了树丛之间过于浓稠的黑暗。安东尼奥突然察觉到不远处烟囱的剪影,以及下面的三角形屋顶。如马可承诺的那样,一间木屋,嵌在一小片林间空地上,不过完全没有灯光,如果没有烟囱的轮廓,混在树林的影子里根本看不出来。   “好吧。好吧。”安东尼奥悄声告诉自己,“来吧。”   一个失去意识的人比安东尼奥想象中沉重得多。他不得不用上烧伤的手臂,咬紧牙关,一英寸接一英寸地把马可拖往木屋的方向。也许用了二十分钟,也许三小时,月光的角度无声无息地移动,现在清楚照亮了通往大门的木台阶。安东尼奥把马可留在车道上,枕着卷起的外套,自己跑上台阶,用力敲门。   当然没有回应。他掀起门前地毯,检查窗台和花盆,寻找藏起来的备用钥匙。最后他跑回马可身边,搜他身上的所有口袋,找到了好几把钥匙。就在神父用发抖的手逐一尝试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木板嘎吱作响的声音,一只猫头鹰在树林里发出低沉而悠长的悲鸣。 第8章   木头在火里裂开,噼啪一响。   马可盘腿坐在壁炉前面,在黑暗和火光的交界处。熄灯时间早就过去了,大厅里只剩下这堆燃烧的松木。光线触不到高耸的天花板,大约两公尺开外就是彻底的黑暗,马可想象自己藏身山洞,左侧墙壁的高窗就是洞口,一块长方形的深蓝夜空,飘着雪。   远处传来脚步声。马可手脚并用爬到扶手椅后面,躲进阴影里。大厅的沉重木门开了一条缝,一道细细的灯光切开黑暗,不知道什么人把头探进来,四处打量了一会儿,又把门关上了。   炉火继续哔剥燃烧。   大多数学生都不知道大厅是最好的躲藏地点,入夜之后遍布阴影,即使开了灯也无法照亮全部角落。马可已经不是第一次半夜溜出宿舍,准确来说,他被关进这所糟糕学校的半年里,总共十一次深夜游逛,被抓住三次,这三次马可都确保自己不在大厅,免得让神父们知道他的最佳藏匿处。   今晚他不打算闲逛,他准备逃跑。   外面很冷。因为学生一般不外出,雨衣、雪鞋和厚外套都存放在门厅右侧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不上锁,方便学生户外活动的时候取用。这家天主教寄宿中学实际上是修院的一部分,只不过互不相通。非常偶尔,某个老师请病假的时候,会有一个或者两个修士过来看管学生,像苍蝇一样嗡嗡讲解《教理问答》。要是当日运气非常好,遇上了本杰明修士,学生们就可以逃出课室,跟修士到温室去看植物。马可喜欢本杰明修士,但本杰明毕竟只是这所学校无休止的沉闷折磨之中偶发的奇迹,不可复制,也不可持续。   他顺利拿到了外套,对着雪鞋犹豫了一小会儿,把鼻子贴到小气窗上,观察雪的状况。雪根本没有积起来,枯死的草坪仍是黑漆漆的,大门上方的吊灯照出了泥地上的车辙,边缘有少量的碎冰。马可拉好厚外套拉链,取下挂在墙上的钥匙,打开门出去,躲开灯光,紧贴着墙根下的阴影。   从修院走到最近的公路大概需要十分钟,途中经过一小片树林。马可没有想好要去哪里,但无论如何不能回纽约,爸爸只会再一次把他拎回这个监狱。也许他可以搭便车到康涅狄格,甚至去加州,成为一个邮差,或者火车锅炉工,实在不能选择的话,渔民也可以。他已经十五岁了,没理由不能工作养活自己,父亲的餐厅雇用的厨工甚至有年纪更小的[*1]。   小雪不停地落在肩膀和头发上,马可这时候才想到应该拿上毛线帽。在室外还不够五分钟,他的手和脸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不过他认为这不要紧,只要一直往前走,保持速度,很快就会暖起来。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围墙破损的地方,踩住砖块,然后——   尖锐的哨声响起,马可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栽到地上。手电筒的光落在他身上,不止一个手电筒。狗在脚下狂吠,守门人养着两只黑灰相间的杂种狗,一只叫“矿工”,另一只叫“胡椒”,马可不知道这是哪一只。他继续往上爬,手搭到围墙上沿。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右脚,把他拽了下来。马可重重地摔在冻硬的泥地上,三个手电筒正对着他的脸,除了白光,他什么都看不见。狗凑了过来,湿润冰凉的鼻子蹭过马可的脸颊,嗅来嗅去。   接着就是例行公事了。校长被叫醒,披着睡袍到办公室来,黑着脸,听守门人和两个修士复述马可·科斯塔的深夜冒险,最后点点头,转向低头缩在扶手椅里的十五岁男孩,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马可摇头。   “站起来,把手伸出来,科斯塔先生。”   他站起来,平举起双手,掌心向上。校长取下挂在墙上的短鞭——这可怕的东西专门为捣蛋的学生而设——高举起手臂,鞭子像蛇尾一样晃动,然后落下。   马可猛然惊醒,整个人在床上抽动了一下,脚踢到墙壁,一阵钝痛。玻璃窗高悬在左侧墙上,仿佛挂画,没有雪,只有一片呆板的夜空,被树枝切成不规则的小碎块。玻璃映出隐隐的火光,他清楚听到木头燃烧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到睡在旁边的安东尼奥。   神父躺在床的边缘,毯子上面,盖着外套,头扭向壁炉的方向,像是想尽力和马可保持最远距离。马可这才发现自己紧攥着神父的手腕,很可能会留下一圈瘀青,不知道是什么噩梦的副作用。他马上松了手,悄声道歉,但安东尼奥并没有醒来。   马可想到靠近火的地方去。但这个想法仅仅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就淹没在再次翻涌而上的倦意里。火光缓慢消失,他听着安东尼奥的呼吸,远远地,在梦中,一辆火车在雪夜中轰隆前进,朝着太平洋的方向。   ——   他白天醒来一次,喝了安东尼奥喂给他的水,又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仍然明亮,也许是同一天下午,也可能已经过了好几天。这次马可能够吃下一点带汤的罐头番茄,并清醒地盯着炉火看了十几分钟,在安东尼奥用冷毛巾给他擦脸的时候再次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安东尼奥似乎有和他谈过话,但马可不记得内容,只记得神父的语气,温和而耐心,同时心不在焉,仿佛对话者是不能理解人类语言的生物,比如遭遇车祸的小狗,或者后腿骨折的驼鹿。马可有一次清晨醒来,神父再一次睡在旁边,背对着马可,裹着一张此前没见过的毛毯。马可伸手触摸毯子的菱形花纹,观察毛线的缠绕方式。安东尼奥转过身,轻轻拨开他的手,问他感觉是否有好一点。   “我不知道。”马可诚实回答,忽然想起一个不相关问题,对他混沌的大脑来说,这个问题似乎非常重要,“为什么有那么多番茄汤?”   神父低声笑起来,也许是因为距离很近,或者清早的暧昧光线,他的眼睛现在是水蓝色的。马可好奇对方乱糟糟的头发是什么触感,伸出手,安东尼奥再一次抓住他的手腕,推开,并不粗暴,但拒绝的意思非常明显。   “储藏室里不是罐头番茄汤就是罐头豆子,难以置信。我找到了一些菠萝罐头,不过我打算留到以后吃,万一我们需要在这里待很久。”   “好的。”马可闭上眼睛,他不打算睡觉,只是需要稍微缓解干涩的感觉,“我们在这里多久了?”   他没有听到安东尼奥的回答就睡着了。   昏沉睡梦和发烧在傍晚某个时候离他而去,如此突然,就像紧锁的牢房大门砰然打开。马可坐起来,等了一小会儿,以防头痛重新发作,并没有。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地板上散落的玻璃药瓶、空罐头、毛巾和汤勺,打量了一会熊熊燃烧的炉火和砍得乱七八糟的松木,迟缓地察觉到安东尼奥不见踪影。   马可披着毯子下床,推开木屋的门,树林的味道涌了过来,一种苔藓、泥土、松脂和腐叶混合的气味。安东尼奥坐在最高的那一级台阶上,同样裹着毛毯,手里拿着冒出热气的杯子。   “咖啡?”   安东尼奥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马可好几遍才开口:“是茶,今天在储藏室发现的。”   “我也很需要一杯。”   “茶壶在里面。”   马可在台阶上坐下,从神父手里拿走了杯子,尝了一小口测试温度,然后灌下一大口。茶温暖浓烈,有点过苦,但在荒郊野外也不能要求更多了。马可把茶杯还给神父,对方摇头拒绝,让他自己喝完剩下的。   “你在外面干什么?”   “想看看红尾隼,你说这附近有红尾隼出没。”   马可对此全无印象:“是吗?我说过?”   神父侧过头盯着他,皱起眉,看起来并不相信马可在说实话,最后放弃了这个话题:“我来做晚饭,过来帮忙,要是你确定自己短期内不会再昏倒的话。”   “又是番茄汤?”   安东尼奥冲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回到木屋里去了。马可继续在外面坐了一会,看着夕阳下沉,阴影一英尺接一英尺吞没原先照在林间空地上的灿烂红光。他喝掉迅速变冷的茶,也回到四面墙壁的保护范围里去了。   晚餐当然还是罐头番茄汤和罐头豌豆,不过他们开了一罐糖渍菠萝,以示庆祝。马可讨厌罐头菠萝,但在番茄汤的陪衬下,菠萝变得美味非凡。木屋里没有餐桌,两人把食物放在倒扣的罐头箱子上,坐在壁炉前面。马可试着闲聊,但神父越来越沉默,也不欣赏他的笑话,仿佛不知道如何和一个清醒着的马可共处,于是拼命下潜,躲回河底的石头下面。   马可决心抓住他的尾巴。   “帮个小忙,神父。”他扶着木箱站起来,在安东尼奥疑惑的目光里脱掉上衣,然后是裤子,“我需要洗个澡。”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美国在1924-1938年间逐步修法限制童工,各州施行新法案速度不一,因此在马可的少年时代,童工仍十分普遍。 第9章   我太了解这一类人了。安东尼奥想,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衣服,目光重新转到马可·科斯塔脸上,并停留在那里,拒绝退缩。“这一类人”在神学院里十分常见,又或者说,在任何自成一体的组织或机构里,“这一类人”都会像蜘蛛一样四处横行,每天就想着怎么织网,绊住那些毫无戒心从他们面前路过的人,以供取乐。安东尼奥十九岁的时候很可能会满怀恐惧地绕路,祈祷“那一类人”不要注意到自己,但他已经不再是十九岁,超出十九岁很多年了。如果马可以为自己抓到一只可以随意吓唬玩弄的小飞虫,安东尼奥现在就准备让他改变主意。   “我不能不帮忙,你看起来什么都做不了。”他回答。   马可盯着安东尼奥看了一会,挤出一句半真半假的“谢谢你”,转身走向浴室。安东尼奥叫住了他,指了指壁炉。   “就在这里更好一些。浴室没有淋浴,而且冷得要命。”   马可走了回来,动作很慢,手放在绷带上,下意识地保护受伤的地方。他在安东尼奥面前站住,非常近,毫无必要:“就按你说的办,神父。”   “坐下。”   “如果我继续站着的话,你会打我的屁股吗?”   安东尼奥此刻非常不想思考任何身体部位:“坐下,闭嘴。”   对方没有坐下,但至少闭上了嘴。安东尼奥拎着巨大的铜水壶飞快逃离客厅,到室外的水泵那里取水。木屋和它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卡在1920年不动了,没有自来水,也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厨房,灯只有一盏,连接在不可靠的单缸柴油发电机上,所以灯泡亮了一段时间就会闪烁,况且柴油的存量也不多,耗尽之后两人就会被迫倒退到十九世纪。储藏室里食物种类不多,老式猎枪和弹药倒是不少,也许科斯塔们从来就不打算靠番茄汤过活,而是指望树林为他们提供新鲜肉类。   炉火上方有一个固定在砖墙里的铁钩,用于烹饪。安东尼奥等着水烧热,倒进铁桶里,过去这几天里,他就是用同一个水桶蘸湿毛巾,给伤者擦脸的。安东尼奥希望马可不记得这件事。   “太热。”马可评价,用手背试了试水温。   “我相信对你来说不是问题。”安东尼奥拧干毛巾,终于抬头看着马可,“别动,科斯塔先生。”   “‘科斯塔先生’?”马可学舌,提高了声音。   神父没有回答。这也是他学生时代积累下来的经验之一:不要响应“蜘蛛”们的挑衅、怪叫、荒谬的问题和看似友好的劝诱。他跳过马可卧床这几天蓄起来的乱糟糟胡子,从脖子和肩膀入手,热毛巾擦过锁骨,肩膀,手臂,清洗拧干,接着擦胸口和后背。他不想碰到马可裸露的身体,但这根本不能避免,他的手指总会蹭到温暖的皮肤。马可和他差不多高,但肌肉的线条清晰得多,只有几条疤痕打断这些流畅曲线,是那种令人自然联想到“打群架”、“体育”和“户外活动”的身体。   直到马可评论他就像按小时收费的擦窗工,安东尼奥才发现自己咬着下唇,并且紧皱眉头。神父把毛巾丢回热水里,漂洗,再次拧干,仍然保持沉默。   腰部也可以略过,环绕在上面的绷带现在还不需要更换。他也跳过了内裤覆盖的部位,直接弯腰去擦马可的大腿,对方轻轻发出不同意的哼声,抓住安东尼奥的手腕:“我想你漏了一个地方,神父。”   “我们都不是十四岁了,科斯塔先生,不太适合恶作剧。”   “神父,我十年前就厌倦了恶作剧,这是个测试。”   他停在这里,显然在等安东尼奥问“什么测试”,神父直视着他,假装并不感兴趣。马可于是补完了上一句话:“看看你和我是不是同样的人。”   “我和你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人生选择上确实没有。”马可仍然攥着他的手腕,安东尼奥不禁思忖两人为什么总是回到这个姿势上来。湿毛巾落到地上,他的手被拉着继续往上,滑过马可的大腿,隔着内裤,紧贴着阴茎的温暖轮廓,“但我猜我们可能有类似的爱好。”   他是对的,这也不是安东尼奥第一次被“认出来”。第一次是在中学里,第二次和第三次都在神学院。头两次他都极力否认,飞快逃跑,并且再也不和提出这件事的男孩说话。第三次他回答“是的”。安东尼奥以为自此之后承认“是的”会变得越来越容易,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所以在唾手可得的快乐和躲藏之间,他更倾向于选择躲藏。他猜想马可是那种从不为自己的罪行感到抱歉的人,不由得感到一瞬间的羡慕。   马可还没有完全硬起来,这不难解决,安东尼奥想象着握住他的阴茎,从根部往上抚摸,轻轻地,不需要很急,甚至不需要脱掉内裤。也许留着更好,在他极为有限的经验里,那些在厕所隔间偷偷见面的学生们大都不脱掉裤子,即使被意外撞破,也不至于袒露出令人尴尬的部分,而且就算射在裤子里,人们仍然可以在袍子的遮盖下照常参加下一堂课。安东尼奥上一次如此接近另一个“有相同爱好”的活人,可能已经是五六年前了,甚至更久。安东尼奥一向满足于半隐居的规律生活,那种对人群和亲密关系的厌恶意外地帮他成为一个更好的神父。马可的手搭在安东尼奥的手背上,从控制变成等待,只要安东尼奥愿意,可以现在就挣脱,或者,把另一只手伸进裤子里,照顾他自己的勃起。   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人,错误的时间。神父想,抽回手,捡起地上的毛巾,重复了一遍清洗拧干的机械动作,把纺织品塞进马可手里:“剩下的我想你可以自己来,科斯塔先生。”   “你知道我不是在向你求婚,对吧,神父?人们不需要事先宣誓‘永恒的神圣联结’也可以上床,而且经常这么做。”   “我不这么做。”安东尼奥回答。   “不宣誓,还是不上床?”   “都不,如果我是一个好神父的话。”   “你是吗?”   谁能说得清楚呢?至少我不能。“水冷得很快,我建议你不要一直站在这里。”神父告诉他,“我需要出去……多拿一些松木。”壁炉前面就堆着一大摞木头,但马可接受了他的借口。安东尼奥关上门,松了一口气,在楼梯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冷得受不了,才站起来,绕着水泵转圈,跺着脚,企图恢复快速流失的体温。他不知道马可有没有在窗户旁边观察他,应该是没有,因为安东尼奥每次看向木屋,窗帘都一动不动。   为了消磨时间,他到储藏室去看了一眼,那是个半地下的方形空间,入口在房子外面。没有电灯,门前的一个吊篮里放着火柴和两盏风灯,老式海船上用的那种。储藏室比室外还冷,安东尼奥发着抖,匆忙拿了几罐番茄汤和豌豆,快步走向楼梯,半途折返,多拿了一罐切片菠萝。   安全回到炉火的暖意里之后,安东尼奥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拿木柴。不过没人来嘲笑他糟糕的借口,马可已经睡了,仰面躺在靠窗的那一侧,毯子略微有点短,于是他用外套盖住小腿以下的部分。安东尼奥锁上门,蹑手蹑脚抱着罐头走向壁炉,每一块地板都嘎吱作响,但声音都不大,他把罐头和锅子堆在一起,原地站了一会,犹豫是该在椅子上对付一晚,还是到唯一一张床上去。但他为什么要没来由地剥夺自己一晚的舒适?如果今晚睡在椅子上,明晚是不是要继续?公平而言,马可也并没有挥舞斧子砍掉他一只脚,只是提出邀请,而他拒绝了,对方也没有坚持。如此而已,没有陷阱,也没有地雷,再说,他们不会永远在这个地方待下去的。   安东尼奥往壁炉里加了两块比手臂还粗的松木,指望它们烧到早上,然后悄悄走到床边,展开那张整齐叠好的菱格花纹毛毯,裹住自己,躺下,朝着炉火的那一边。马可在睡梦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但并没有动弹。火舌懒洋洋地舔舐刚刚放进去的两根木头,树皮先冒烟起火,形成新的舌头,缓慢啃食干燥的松木。   马可忽然把一只手臂搭到安东尼奥的腰上,把他抱紧。安东尼奥低声叫他的名字,没有回应,马可的额头顶着他的后颈,悄声说着梦话,大部分都没有意义,但安东尼奥听见他用意大利语说“可是葆拉拿了饼干”和“我不游泳”。葆拉是他姐姐的名字,安东尼奥忽然想起,仿佛一个世纪前,教会第一次支使他去和“一些不那么光彩的合作方”见面的之前,克莱门神父给他讲过这件事,港口地头蛇的两个孩子:葆拉·科斯塔,婚后姓法比阿诺,马可·科斯塔,继承人,“我们的谈话对象”。安东尼奥思忖克莱门神父是否早就知道马可的“爱好”,所以才从纽约教区那么多比他更聪明、更擅长周旋的神职人员里挑出了不善言辞的自己。可以肯定克莱门神父知道安东尼奥的“爱好”,神学院和教会对外遮遮掩掩,但内部没有秘密。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个信使,还是个潜在的诱饵,如果事情不顺利的话。   他应该到椅子上去睡,但安东尼奥还没有暖起来,不想离开毯子和马可的体温。是马可把他留在床上的,神父在心里一一列出论据,我没有主动接触他,到了早上,可以把责任全部推在他身上。安东尼奥小心地挪动,贴近另一具身体,闭上眼睛。 第10章   下雨了。不是几周前那种雪比雨多的雨夹雪,是货真价实的春季小雨,细细的水滴覆盖在玻璃上,令灰色的晨光变得更暗。木头已经烧尽了,马可虽然看不见壁炉,但是能闻到火焰濒死时散发出的那种辛辣烟味。他最好起来打开窗户,然后清理一下灰烬。   随后马可意识到了是什么挡住了视线。他在深夜某个未知时候抱住了安东尼奥,神父也许没有察觉,也许无法挣脱,此刻还熟睡着,背贴着马可的胸口。马可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仔细听了一会儿安东尼奥的呼吸声,试探着抬起手,慢慢收回来。他的左侧是墙壁,右侧是尚未醒来的临时室友。马可抓住窗台充当支撑,坐起来,腰侧的疼痛还不算不能忍受。他小心翼翼地向床尾挪动,右脚先踩上冰凉的地板,然后是左脚。地板在马可的重量下发出旧木板常有的尖细声响,他看了一眼安东尼奥。   没有动静。神父没有睁开眼睛,搭在枕头上的手指也没有动弹。马可站着琢磨了一会儿他的脸,把另外一张毯子拉过来,盖在安东尼奥身上。   他勉强清理了炉灰,因为没有力气拖出去倒掉,就这样整桶放到一边。马可借助残火引燃干苔藓和纸片,慢慢劝诱火焰重新燃起。安东尼奥显然没有任何野外生存经验,把松木砍得乱七八糟,很难砌出便于燃烧的塔形。马可不得不花了好些时间筛选这些棱角古怪的柴火,设法把它们垒在一起。   等他泡好茶,把开了的豌豆罐头放到火上的时候,安东尼奥醒来了。也许他早在马可失手碰翻茶叶罐的时候就惊醒了,不过此刻才选择披着毯子过来,凑到炉火旁边,一言不发地接受了马可递给他的浓茶。   罐头里的汤汁微微冒泡,马可被烫到手指,低声咒骂,胡乱把豌豆倒进汤盘里,粗略分成两份,把其中一个盘子推给神父,后者也接受了食物,耐心地用生锈的叉子追逐汤汁里四散逃逸的豌豆。马可等着他谴责昨晚的非必要肢体接触,但神父似乎并不急着提起这件事。雨变大了,尽管太阳升得更高,光线反而变暗,雨水噼啪抽打屋顶,风在树林里流窜,摇动湿漉漉的松树和刚出芽的嫩枝。   “下雨了。”神父忽然开口。   “我以为你永远发现不了这件事。”   “看来今天回不去市里了。”   “确实不能。”马可接口,不太能确定对方是在严肃考虑回到纽约的可能性,还是在笨拙地尝试开玩笑,如果世界上存在与俏皮话绝对不兼容的人,那安东尼奥肯定是其中一个,“也许等到夏天吧。”   神父笑了笑,拿起茶杯,目光转向了炉火。马可认为他露出笑容的时点总在意料之外,令人无法判断他是真的觉得好笑,还是暗暗认为马可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马可心不在焉地用勺子压烂剩下的豌豆,看看茶杯,又看看安东尼奥,再看看壁炉,想不到该说些什么。马可以前当然被拒绝过,但通常是在嘈杂不堪的酒吧里,他和他的捕猎对象互相都有台阶可以下,一个假装挑选新品种啤酒,另一个消失在舞池里,绝不会双双被困林中小屋,对着一个破旧壁炉和一堆罐头。   “我想我们应该把收音机找出来。”马可丢下叉子,打破了沉默。   安东尼奥的注意力立马转到他身上,如此快速,就像察觉老鼠声响的猫头鹰:“这里有收音机?而你现在才决定提起这件事?”   “没必要用激烈谴责的语气,神父,你也知道我前几天并不在最佳状态。”马可对他微笑,纯粹是为了惹恼对方,而不是安抚,“而且这个地方信号很差,收音机从来都收不到任何东西,你会发现这里最棒的娱乐还是我。”   “收音机在哪里?”   马可举起左手食指,对着头顶上方,安东尼奥站起来,仰头去看木梁之间的阴影。马可任由他自己漫无目的地找了一会,才打了个响指,把神父的视线引向屋顶和墙壁交接处的小木梁。榫接处塞着一个布包,安东尼奥踩在椅子上,踮着脚尝试了几次,勉强把它拽了下来。   “小心我的脑袋,神父。”马可抱怨。   “根本不可能碰到你。”安东尼奥心不在焉地回嘴,把布包拿回炉火边,打开。马可知道里面是什么,爸爸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因为每个频道都只有白噪音,气得用扳手砸了收音机好几下,然后把扳手扔进袋子里,连同螺丝刀、钉子、卷成一团的电线和这台百无一用的机器。他看着神父从布包里掏出扳手,困惑地看了一会儿,放到一边,双手捧出外壳开裂的收音机。   “也许你应该学会控制你的脾气,科斯塔先生。”   “什么?不是我,是上一次来的时候,爸爸原本打算,不,我没必要向你解释。你凭什么马上就认为是我——算了,我猜它还没有彻底损坏,你可以试试。但我告诉过你了,什么都收不到。”   十五分钟后,收音机接上了柴油发电机,不过毫无反应,电源灯拒绝亮起。神父拔掉插头,逐一拧出螺丝,拆开外壳,就着火光捣鼓了二十分钟,没有理会马可那个关于无线电和神父的笑话。重新接上电源之后,收音机活了过来,安东尼奥露出微笑,但是笑容没有维持很久,和马可预计的一样,无论怎么调整天线和频段,喇叭里只有白噪音和更响亮的白噪音。神父拖着电线,把收音机抱到木屋的四个角落,举高,放在地上,放在桌子上,放在窗台上,最后捧出门外,毫无改善。   “看吧,没有信号。”   “因为天气不好。”安东尼奥关掉收音机,放在大腿上,一只手护着天线,像是担心马可会冲过去掰断它,“明天我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试试,或者走到靠近公路的地方。”   “棒极了,举着收音机站在路边看起来一点也不可疑。”   “你不想听听新闻吗?我们已经在这里……”安东尼奥嚅动嘴唇数数,“九天?应该是的,最多相差一两天。”   “我当然想听,但是听了新闻又做不了什么,比什么都不知道还糟糕。”   安东尼奥审视着他,马可不知道他到底想从自己脸上寻找什么,正想丢出一句俏皮话。神父忽然伸出手,轻轻搭在马可的手臂上:“我敢肯定你的家人平安无事。你们都是逃脱专家,按照你的说法。”   俏皮话从脑海里消失了。马可清了清喉咙,临时想了一句新的:“按照纽约警察的说法也是。”   “这不是赞美,科斯塔先生,不要为此感到骄傲。当别人试着安慰你,你要说‘谢谢’,否则别人会后悔和你说话。”   “谢谢,神父。”马可嘲讽地拖长声音。   “你以前一定是个可怕的学生。”   “很有可能是学校历史上最可怕的那一个,挨了不少鞭子,但作为回报,我也操了好几个修士。”   安东尼奥收回手,皱起鼻子,像是闻到发酸腐坏的牛奶:“你刚才使用的动词是比喻意义,还是字面意义?”   “一小部分是比喻意义,大多数是字面意思上的‘操’,也就是我把我的阴茎顶进了——”   “我知道这个词的定义。”   “我觉得你需要练习某些词语的发音,神父。就从‘黑手党’和‘操’入手,当然还有‘屁眼’,或者你更愿意说‘肛门’?不要整天躲在代词和隐喻后面,你看,我也知道不少文雅词藻,只是选择不用。”   安东尼奥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屋顶,仿佛希望某种掌管礼仪的六翼天使突然降临,把他从马可制造的这个微型低俗地狱里拯救出去。马可喜欢这种效果,脏话犹如小型炸弹,扰乱社交场合,掀掉人们的面具,让人们局促不安,甚至抱头鼠窜,露出真正的尾巴。不过神父并不显得慌张,只是无奈,好像马可·科斯塔属于无法人为控制的自然因素,就像从海上来的飓风,或者莫名其妙追着垃圾车狂吠的大狗。   “马可,听着。”神父把收音机挪到地板上,交握起双手,“不管你说或者做什么,我都不会和你上床,所以你可以停止这种幼稚的……”安东尼奥咬了咬嘴唇,花了好一会儿寻找合适的词汇,“停止幼稚的挑衅。不过,考虑到我们短期内不得不共处,而且这是你的房产,我不能提出‘互不接触’之类的无理要求——”   “简单来说你的意思是?”马可打断了他的官腔。   “简单来说,我的意思是,我建议我们暂时像室友一样相处,分享食物和同一张床。我可以接受一些不可避免的肢体接触,所以你不需要清早偷偷摸摸溜走。与此同时,你承诺停止不合时宜的调情,像个文明人一样沟通。这样我们不会再把时间花在毫无必要的口角和玩笑上。”   “我要求保留开玩笑的权力。”   “而我保留假装没听见这些‘玩笑’的权力。”安东尼奥伸出手,“成交?”   所以你知道今天一早发生了什么,只是压到现在才说。“住在一起,但是不调情。睡在一起,但是不做爱。世界上最糟糕的交易。”马可握住了神父的手,和记忆中一样,那只手并不温暖,“成交。” 第11章   安东尼奥最终放弃了把收音机带到公路附近的计划,搬动柴油发电机实在不切实际。翌日天气晴朗,他设法用尽每一英寸电线,把收音机移到林间空地上。那小机器躺在树桩上,仿佛某种异教祭拜仪式的残留物,一刻不停地吐出电流噪音,拧调频旋钮的时候噪音会变调,时高时低,但终究还是白噪音,安东尼奥忍受了十五分钟,希望这些噪声里会奇迹般出现可辨别的音乐或词句,最终认输,关了收音机。   马可坐在门前阶梯上看好戏,披着毯子,茶壶放在手边,就像个真正的剧院观众,全程保持礼貌的沉默,甚至在安东尼奥被电线绊倒的时候也没有抓住机会大加嘲笑。神父不禁思疑对方是不是以这种方式来履行昨天谈妥的交易条件,也许减除莫名其妙的调情和蹩脚笑话之后,马可的词汇储备就不剩下多少了。   “你是对的。”安东尼奥大声说,着手收起电线,抱着收音机走向木屋,“完全没有信号。”   “至少你现在亲自尝试过了。”马可站起来,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我有更好玩的事情要做,你想跟着来吗?”   “什么事?”   “看看你,神父,马上就警惕起来。别紧张。”   “我不紧张。”   “你焦虑的时候,这里会有些小皱纹,很明显。”马可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用食指画了个圈,“你不怕血吧?”   神父重重放下收音机,哐的一声:“不怕。”   三十分钟之后,两人跋涉在树林深处的泥泞小路上,马可走在前面,挎着附有皮肩带的猎枪,安东尼奥跟在后面,背着一个有搭扣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备用的子弹,火柴,绳子,还有大小不同的猎刀。布包散发出浓烈的怪味,又像漂白水,又像稀释了的血腥味,还隐隐有点发酸,神父一下子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但油然而生一种不太令人愉快的预感。   树林某处有非常明显的流水声,忽远忽近,安东尼奥甚至能从声音的位置变化听出小溪在什么地方弯曲,但因为植被遮挡,看不清流向,溪水忽然从脚底冒出,忽然又钻进树丛后面消失了,他以为有水的地方落满枯叶。这一带乱石密布,石缝间冒出翠绿肥壮的羊齿和瘦弱的无名小树,无论视线投向哪里,都只有树叶、苔藓、泥土、石头和树根。因为昨天下过雨,混着土腥的水汽浓稠得几乎能用手掰下一块。   “你确定你能走这么远吗?”他对着马可的背发问。   “谢谢关心。”   “我其实不关心,只是如果你再昏倒一次,我可能没有力气把你拖回去。”   “我保证我不会昏倒。”   “我不是医生,但我知道这不是人们能保证的——”   “安静。”马可突然停住脚步,把安东尼奥拉到灌木丛后面,示意他蹲下,“别出声。”   安东尼奥屏住呼吸,透过枝叶的空隙四下打量,担心出现棕熊或者郊狼。不过马可看见的并不是食肉动物,他把猎枪架在一块长满地衣的岩石上,瞄准右前方某处。有那么几分钟,神父什么都没看见,然后,也许是风摇动了某根树枝,也许是阳光的角度发生了微小的变化,他突然察觉到流水的粼粼闪光,小溪深藏在蕨类植物后面,附近还长着落羽杉。神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留意到这些两栖杉树,它们就像路标一样,清楚指出水源的位置。   落羽杉在浅滩边缘最为密集,一群水鸟在小石笋似的呼吸根之间觅食,可能是加拿大雁,或者某种野鸭,安东尼奥其实不太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他能听见马可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枪响。   鸟儿惊飞,嘎嘎大叫。树林里的其他无名鸟类也吓得逃往天空,在树林上方盘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安静下来。中弹的水鸟漂浮在树根旁的浅水里,一只翅膀张开,另一只耷拉在水里,血像稀薄的雾气一样缓缓散开。   “晚餐。”马可拍了拍安东尼奥的背,“岸边很滑,小心点。”   “你想我去把……”他考虑了几个名词,猎物,食物,鸟,“把它拿回来?”   “显然。”   安东尼奥一点也不想碰触死去的动物:“为什么你不——”   “有点同情心,神父,我受了枪伤,请尽责照顾我。”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责任。安东尼奥在心里反驳,不情不愿地拨开羊齿,走向小溪。这附近肯定常有动物来喝水,柔软的淤泥上有一串清晰的蹄印,靠近草丛的地方还有爪印,大小不一,互相重叠,想必是松鼠或者野兔,很可能还有狐狸。他踩进水里,俯身去够一动不动的死鸟。羽毛又冷又湿,子弹击中了胸骨稍稍往上的地方,几乎彻底炸断它的脖子。安东尼奥把猎物拎起来的时候,血和水一起滴答洒落。   转身往回走的那一瞬间,也许是浅水掩盖了无处不在的杉树树根,也许是淤泥作怪,安东尼奥重重摔倒在浅滩上。水出乎意料地冷,他的膝盖和脚都在泥浆里打滑。死鸟扑通掉回水里,血肉模糊的脖子彻底和身体分开了。安东尼奥好不容易抓住树干,喘着气,把自己拉起来,捡回一浮一沉的无头鸟。马可赶了过来,神父抓住他的手,让他把自己拉到岸上。   “脱掉湿衣服。”马可把帆布包放到地上,打开,掏出猎刀和火柴盒,“不然你会得肺炎的。我现在生火,过来,把那只鸟放在这里。”   安东尼奥发着抖,把滴着水的衣服从身上撕下来,接过马可递过来的外套,裹住自己,松了一口气。外套有柔软的内衬,更重要的是有另一个活人的体温。他坐在石头上,双手环抱着自己,看着马可动作娴熟地生火。干燥的腐叶和地衣很快被火柴引燃,马可把树皮掰成小块,喂给初生的火焰,最后架起树枝,让篝火燃烧得更旺。安东尼奥凑近火焰,慢慢停止颤抖。   “你和你的‘好主意’,科斯塔先生。”   马可忙着把湿衣服挂到刚刚折来的长枝条上,架到火边烤干,听到这句话,似乎想笑,但又忍住了:“我确实警告过你岸边非常滑,佩里格里尼神父。”他踩实泥土,确认临时衣架不会塌进火里,坐到安东尼奥身边,“你还好吗?”   “就和一个四月份在野外落水的人一样好。”   “你记忆力很好,也很爱讽刺,这我已经知道了,不用再证明一次。安东尼奥,我需要知道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失去知觉,有时候人们不知道自己体温过低,登山途中时常发生这种事。”   “我们不在登山。”   “还是值得问一下。”   “我感觉还好。”   马可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点点头,起身走开,捡起湿淋淋的水鸟尸体,从布包里翻出一把小一点的刀,着手清理头尾、爪子和内脏。   “你看起来经常打猎。”安东尼奥说,看着马可血迹斑斑的双手。   “好久没有这么做了,不过有些技巧一旦学会了就不容易忘记,自行车,撬锁,接吻,宰杀小型动物。”他举起小小的鸟心,让安东尼奥看一眼,然后扔进草丛里,“野雁不好吃,我本来希望能打到兔子,不过什么肉都比番茄罐头好五倍。”   “我不得不同意。”   马可眨眨眼,冲安东尼奥展示一对酒窝,把挖空了内脏的野雁塞进帆布包里,所以这就是古怪气味的来源,反复浸透血污,反复用漂白水清洗。“需要热水才能拔毛,回去再处理。我个人喜欢烤熟,能够去掉那种味道。”   安东尼奥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味道,但不打算问。架在火上的湿衣裤缓慢冒出水蒸汽,马可低声哼歌,回到浅滩上,洗干净双手和猎刀,发出哗啦水声。神父拉紧外套,抬头去看树冠空隙里的天空,放松下来。在这片树林里,在这个没有明显出口、也没有成文规矩的境况里,他意外得到了此前只有图书馆和档案室能给他的感觉:安全,不是来自什么人的保护,而是来自不可见性,鼹鼠所熟知的那种安全,远离喧闹的地表和别人的目光。   “在想什么?”马可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出现。   “家。”他撒谎,同时偷偷在心里为这个行为道歉,“夏天。”   “迷人的想法。”   火熄灭的时候夕阳已经染红了浅滩。马可踢散火堆,从小溪舀来水,彻底淋湿灰烬,免得引发森林大火。神父穿上烤干的衣服,仍然裹着马可的外套,跟着他返回木屋。小路仍然泥泞,神父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一心只想回到壁炉边,烧点热水,好好洗一个澡。   看见林中空地的时候,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躲到茂密的树丛后面。马可小心拨开多刺的树枝,两人凑到一起,从缝隙里窥探。   一辆车停在木屋前面,驾驶座和乘客座的门都开着。一个男人靠在车身上打哈欠,一只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拿着枪。木屋大开着门,唯一一盏灯也亮着,有人在里面走动,搬动家具,也许在寻找不存在的暗格和夹层。一个光头男人在门口出现,冲抽烟的那个人喊叫了几句什么,后者叼着烟走向储藏室,踹开门,举着枪走了进去。   “保持安静。”马可耳语道,轻轻碰了碰安东尼奥的手腕,“跟我来,动作慢点,留意脚下,尽量不要踩到树枝。”   安东尼奥屏住呼吸,紧抓着马可的手,和他一起潜进逐渐被暮色吞没的树林之中。 第12章   他不敢再生火。那只可怜的野雁仍然塞在布包里,冷,僵硬,覆盖着湿答答的羽毛。气温在凌晨跌到最低,为了保暖,两人互相搂抱着,缩在两棵互相紧靠着生长的松树下面,折下长着茂密针叶的树枝,一层层盖在身上挡风。马可整夜没睡,并且很肯定安东尼奥也醒着。临近天亮的时候神父短暂地睡了过去,很快就从某种噩梦中惊醒,抱紧了马可,呼吸又快又浅。马可把嘴唇贴到他耳边,低声安抚,轻轻拍打他的背。不过对方很快就挣脱了,顺带把松树枝踢到一边。   “来吧。”安东尼奥说,声音沙哑。   “去哪里?”   “寻求帮助。”   “什么?哪里?谁的帮助?”   “公路在哪个方向?”   “那边,大概走十五分钟就到了。安东尼奥,谁会帮助我们?你想去哪里?”   没有回答。安东尼奥埋头往公路的方向走,弓着背,就像马可第二次和他在码头见面时那样,沉默,充满戒心,每一块鳞片都对外封闭。他大步追上安东尼奥,一只手按着腰侧的伤口,试图缓解逐渐变得明显的钝痛。   公路寂寥无人,一条灰色的水泥线,缝入树林,破坏了荒野的天然纹理。两人走在路边,朝着缓慢变亮的地平线。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才见到第一辆车,从相反方向来的,全速驶过,车头灯撕破灰蒙蒙的晨雾,很可能根本没留意到他们。直到天亮之后才来了一辆卡车,引擎噪声如同雷鸣,安东尼奥侧过身,打了个要求搭便车的手势,卡车一度减速,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隆隆驶过,把他们撇在一股难闻的柴油废气里。   第二辆卡车比上一辆友好,司机很快停到路边,打开副驾驶座的门,示意两人进去。安东尼奥坐在马可和司机之间,一路上和后者闲聊,声称两人和一起打猎的朋友走散了,被迫在树林里过了一夜,现在必须赶快到最近的小镇去和朋友会合。   “现在是打猎季节吗?”卡车司机质疑。   “哦,我不知道,我是被硬拉来的。”安东尼奥露出羞怯的笑容,马可不由得转过头盯着他,惊讶于对方编造谎言的能力。稍早时的阴郁现在彻底消失了,更确切地说是被藏起来了,神父扮演着开朗的游客:“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是加州人……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来东海岸,不是很愉快,老实说。不过等我回到家之后,至少有精彩的野外生存故事可讲。”   “独一无二的酒桌故事!”从司机的笑声能听出他烟抽得不少,“我叫卡尔,顺带一提。”   “我是安德鲁。”神父愉快地接口,看了马可一眼,“这是我的朋友尼克。”   “你好吗,尼克?”   “好极了。谢谢你让我们上车,老兄。”马可无精打采地回答。   “乐意帮忙。”   树林在车窗外飞掠而过,一个路牌出现在小土坡上,指向马可从未听说过的城镇。公路在一片枫树林前面分岔,司机驶向右侧出口。很快,路两旁的树和荒地被房屋取代,餐厅冒了出来,然后是各式商店,早早出门遛狗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卡车开过。马可扭头去看尚未营业的报刊小摊,眯着眼睛辨认报纸头版写着什么,不过车速太快,而且旧报纸皱巴巴的,完全看不清楚。   “那就是我们的旅店。”安东尼奥说,仍然使用那种虚假的快活语气,把一家顶着巨大霓虹招牌的汽车旅馆指给司机看,“棒极了,我想我们在这里下车就可以了,天哪,我现在非常需要咖啡。”   “别再走丢了。”司机打趣道,停在一家宣称供应“美味松饼,热咖啡,各式三明治”的餐厅前面。   “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卡尔。”   司机扬了扬手,示意没必要,重新发动了引擎。安东尼奥慢慢向汽车旅馆的方向走,留意着卡车,直到确认它从视野中消失,才转过身,折向另一条路。   “科斯塔先生。”   “每次你这么叫我,我都觉得我有麻烦了。”   “我也许需要请你实施一宗微小的窃案。”   “有多‘微小’?”   “前面的加油站,偷一张地图,随便哪一种都可以。”   确实微小,马可想。尤其是这么早的时候,加油站小杂货店的雇员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睛,根本不想多看马可一眼。等他回到安东尼奥身边,不仅手里拿着卷起来的地图,口袋里还塞满了水果糖,外加两大块巧克力。神父接过地图,责难地看了他一眼,拒绝了其他赃物,开始图上琢磨弯弯绕绕的线条和色块。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安东尼奥侧过身,把地图上的一小块空白指给他看。   “这里什么都没有。”   “是的,他们特意付了钱,请出版商从地图上去掉标记,免得鲁莽的度假者要求留宿。我猜我们还要走三四十分钟,途中还有一段山路,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我没事。‘他们’是谁?”   “你上一次说‘没事’之后不久就在树林里昏过去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经历过你的温柔照料。”马可回答,也许讥讽的口吻太重了些,但他忍不住,“你真的是个神父吗?这该不会也是你的独家表演吧,‘安德鲁’?或许你的真正身份是一个具有谋杀倾向的图书馆员。”   “别装得好像你从来没有撒过谎,科斯塔先生。”   “我不一定有你这么出色,神父。”   安东尼奥看了他一眼,没有表情,像是戴上了某种不可调节的木雕面具。神父仔细折起地图,放进口袋里,走向小镇东面成片的待垦农田。马可咬了一口巧克力,跟在后面,小心控制脚步的节奏,免得拉扯伤口。疼痛始终还在,但是相当轻微,他认为这是好兆头。   神父对路途长度的估算大约有二十分钟误差,两人最终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短暂迷路,在同一条木桥附近转了两圈,安东尼奥才发现那条蜿蜒爬入树林的白色碎石车道。车道尽头是一排灰暗的石砌建筑,钟塔和礼拜堂覆盖着长青藤,和马可以前的中学如此相似,他甚至产生了隐隐的逃跑冲动。嵌在门边的铜牌表明这是一座修道院,神父拉响门铃,低声和前来开门的年轻修士说了些什么,后者短暂消失在建筑物内部的重重阴影里,很快又回来,邀请两人进去。   “你还告诉我修道院不是旅店。”马可悄声说。两人跟在陌生修士后面穿过幽暗的长廊,这地方仿佛就是由无穷尽的走廊和柱子组成,分岔处各不相同,但上了锁的门每一扇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确实不是。”安东尼奥低声回答,“只是,我本来不希望……简单而言,我有些私人关系,但是——”   安东尼奥被打断了,年轻修士停下脚步,示意他们走进一间办公室。从昏暗的走廊踏进这个有宽阔窗户的房间,马可不由得眯起眼睛。办公桌后面那个戴着罗马领的人径直走向安东尼奥,直接叫他的教名,把神父搂进怀里,吻他的左右脸颊。安东尼奥并没有回礼,不过也没有挣脱对方的怀抱,当他转向马可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   “西奥,这是马可·科斯塔,我的……教会的短期合作方。马可,这是西奥多·昆恩,我们同一届毕业。”   “西奥多”看起来就像马可小时候最厌烦的教理老师,有一张适合电视广告的脸,搭配空洞的、然而特别受老年人喜欢的笑容。“‘私人关系’,我看出来了。”马可摆出最好的笑容。安东尼奥瞪了他一眼,马可假装没留意到,往前一步,和西奥多握了握手。   “无意冒犯,但你们看起来都糟透了。奥利弗修士会带你们去浴室,然后准备午餐。”“私人关系”先生说,冲安东尼奥微笑,“也许我们可以找到几分钟空闲时间叙旧?回到这里来,好吗?”   “待会见,西奥。”   那个名叫奥利弗的年轻修士坚持拿走“随身行李”,马可交出了帆布包,叮嘱他不要打开,顺便把口袋里的糖果都塞给了修士。在狩猎木屋里蜗居那么久之后,热水和松软浴巾就像神迹,尽管肥皂看起来和摸起来都像矿石。安东尼奥在淋浴间多待了十分钟,马可猜想他要彻底清洗掉林中小溪的寒冷记忆,并且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神父。安东尼奥笑起来,推门出来,除了水珠和热腾腾的雾气,什么都没穿。马可递给他干净浴巾,吹了声口哨,安东尼奥翻了个白眼,笑容仍然没有消失。   奥利弗给他们准备了一样的衣物,毫无特征的黑色长袖衬衫和黑色长裤。立起的领子和扣到喉咙的纽扣令马可浑身不自在,但安东尼奥正好相反,就像找回了他最喜欢的第二层皮肤。   “所以,这位‘私人关系’。”马可开口,音节拖得长长的。   神父瞥了他一眼:“只是一位朋友,故事完毕。”   “你们睡过。”   “没有——也可以说有,其实也不算有,取决于你的观点和定义。他当然提议过,不止一次,非常婉转,不像你。但我一向不喜欢……人际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不想到这里来。”   马可伸手帮他整理衣领,站得很近,顺带抚平衬衫上不存在的皱褶,手掌滑过安东尼奥的胸口和腹部:“幸好我只是教会的‘短期合作方’。”   “对。”神父悄声回答,马可能感觉到他逐渐变快的呼吸,“临时的,没有长期责任,幸好。”   短暂的停顿,好像两人都在等舞台幕布升起,等某种灯光信号。马可试探着侧过头,吻了安东尼奥的嘴唇,确认对方不打算拒绝,再把他往后推,按到墙上,膝盖挤到神父的双腿之间。安东尼奥喘息着,张开腿,隔着裤子磨蹭马可的大腿。   “我可不想破坏我们的‘木屋协议’,神父。”马可揶揄道,解开裤子纽扣,把两人的勃起握在手里。   安东尼奥仰起头,对天花板发笑,马可忍不住凑过去舔他的脖子,皮肤温暖,有肥皂的气味。   “我们也不在木屋里,科斯塔先生,我想我们都没有破坏承诺。”   “很高兴知道你是个容易变通的人。”   神父的手碰到了马可的,和他一起寻找能够触发最多快乐的角度。马可握紧了手掌,往前挺腰,想象着进入对方的身体,想象汗淋淋的赤裸皮肤互相摩擦。神父紧闭着眼睛,呻吟起来,马可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吻了安东尼奥,感觉到精液滴落在两人交缠的手指上。   一个拧不紧的水龙头在滴水,发出持续不断的答,答,答。   “午餐。”安东尼奥沙哑地说,扭头躲开亲吻。马可握住他的手腕,不愿意中止这个吻,用力咬了一下他的嘴唇,安东尼奥倒抽一口气,低声抗议,踩了马可的脚,两人都不可自抑地笑起来。走廊某处忽然传来惊恐的大叫,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他们吓得马上分开了,把头探到浴室外面。   “可怜的奥利弗修士发现了我们昨天的猎物,”马可摇摇头,“我告诉过他不要打开袋子的。”   安东尼奥笑得更厉害了,捡起用过的浴巾,丢到马可头上。   ——   午餐很简单,但如果说野雁比番茄罐头好五倍的话,那新鲜面包、火腿和奶酪就要好上三十五倍。安东尼奥餐后就不见踪影,估计是去了西奥多的办公室。奥利弗修士像鬼魂一样出现在门口,拦住正打算四处嗅探的马可,固执地带他去“休息”。马可问起帆布包,年轻修士的耳朵顿时变得通红,语无伦次地咕哝道“已经处理好了”,并且“洗干净之后会马上归还”。   这个修道院的全盛时期已经一去不返。马可估计宿舍区域至少可以容纳二百人,现在大约只有十一二个房间有人居住,每个卧室有两张单人床,不知为何整个走廊都散发着洗衣粉的气味。奥利弗刚刚关上门,马可已经跳窗出去了,到花园和更远处的墓地逛了一圈,顺便窥探了厨房和礼拜堂,觉得无聊至极,原路返回卧室睡了一觉。   傍晚时分安东尼奥仍然没有出现,也没有到餐厅来。马可这次被请到厨房里吃饭,跟园丁和厨工坐在一起。“避免打扰其他修士。”奥利弗解释,“不是针对你本人,科斯塔先生,只是我们不希望和外人有过多往来。”   我也不想和你们有过多往来。马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往自己的那份马铃薯泥上多浇了一勺肉汁。   熄灯时间过后安东尼奥还是没有回来。马可盯着空荡荡的另一张床,思忖“私人关系”先生是不是直接把安东尼奥安排在了别的地方。就在他决心溜出去寻找的时候,门突然打开,差点拍到他的脸。安东尼奥走了进来,看见马可手里拿着外套,挑起眉毛。   “要去什么地方吗,科斯塔先生?”   “现在不需要去了。”   “抱歉,打电话花了点时间。西奥帮我联系上了克莱门神父,你知道这个人吗?他是布伦南主教的私人助理。显然,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但这个稍后再说。马可,我有你父亲的消息。” 第13章   “他还活着。”安东尼奥说,决定先把最重要的事实摆出来。马可显然松了一口气,甚至露出了微笑,令神父不太忍心解释细节。他把手放到马可的肩膀上,让对方坐到床上,把写字台前面的椅子搬过来,在逐渐变得担忧的听众面前坐下。   “你的父亲活着,你的母亲也很好,他们两个目前都被转移到受监视的安全住处。你父亲的状况比预想中复杂一些,直到今天还没有醒来,医生也不清楚昏迷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如果你想看诊断意见,我可以请克莱门神父想办法转寄一份副本到这里来。你一定很想联络你的母亲,但克莱门神父让我转告你,很遗憾他不知道安全屋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们不能违反警方保密规定。你可以把口信告诉我,教会很乐意通过警方转告你的母亲。”   马可盯着安东尼奥,许久没有说话,然后,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就是早前他给西奥多的那种笑容,既不愉快,也不友好,是一种攻击的前兆,令人想到准备扑咬的鬣狗。安东尼奥不由得往后靠到椅背上,拉开距离。   “哦,我敢向你保证克莱门神父知道地址,而且这和保密规定一点关系都没有。”马可说,用一种哼歌般低柔的语调,这让安东尼奥更不自在了,“他还想继续控制我,想让我明白教会把我的父母攥在手心里。方便以后支使我去干更多的脏活。”   “我敢肯定克莱门神父没有这个意思,再说,教会从不胁迫——”   “神父,我和你都明白你没有这么天真。”   安东尼奥抿了抿嘴唇,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感到没有必要继续否认。克莱门神父在电话里首先问起的就是马可,再三确认科斯塔家的儿子在修道院里面,并且要求安东尼奥“用任何方法”确保“短期内”马可会留在原处。   主教的心腹并未说明“短期”具体是多少天。   “我们……他们安排了一位医生,明天就会到,最迟后天,最好让他看看你的伤口,免得有什么并发症。”   “我不需要医生。”马可冷冰冰地回答,站起来,“我需要回到市里去。”   “现在?走路?”   “我自己会有办法。”   “你甚至不知道你的父母在不在那里。”   “我不需要你代我担心这件事,神父,谢了。”   “马可——”   马可甩开他的手,打开门,安东尼奥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肘,喊了一句:“听我说!”声音如此大,整条走廊肯定都听见了。他突如其来的怒气似乎暂时吓住了马可,安东尼奥顺势把他拽了回来,踢上门。   “我不知道你的父母确切在哪里,相信我,如果我知道,我会告诉你的。教会有太多房产,大部分都没有公开登记,加上有钱信众出借的私人场所,即使只在纽约一个市,你花上三年也找不到。再说,万一克莱门神父把你的父母藏在康涅狄格,甚至加州,你打算怎么找?你根本不想认真找他们,马可·科斯塔,你像个六岁小男孩一样,只想满足自己扮演骑士的梦想,当个傻乎乎的英雄,哪怕死在半路上。”说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安东尼奥发现自己的食指几乎戳到马可的鼻子上了,而且藏匿多年的爱尔兰口音很可能露出了一小截尾巴,他不能让马可离开这里,“你有计划吗?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连夜回到纽约,然后?你家被纵火之后,还有多少地痞流氓愿意听你的话,陪你去对付布鲁赫?”   马可沉默不语,胸口起伏着,说不清楚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安东尼奥瞪着他,甚至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两人差不多高,马可也许有体型和经验的优势,但安东尼奥打算直接攻击他腰侧的枪伤,不太光彩,但打架本来就没有荣誉可言。马可用力把他压到门上,安东尼奥的后脑撞上了木板,他胡乱挥出一拳,但是马可牢牢攥住了他的双手。   “你的主人还说了什么,小木偶?你为什么想把我留在这里?你们的计划是什么,把我也关起来?”   “根本没有什么计划,马可,你疯了。”   “我有时候会忘记你是他们之中的一员。”马可低声说,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足以接吻,但马可的嘴唇始终没有碰到他,“你们这群人,撒谎,算计,拉帮结派,互相踩踏,就为了满足自己的小小野心。永远不能相信你们说的话,我很久以前就发现了。”   “什么‘野心’?我根本不想参与这件事,我甚至不想认识你,我只是个——”   “你只是个信使,利用完科斯塔一家之后,你就可以去梵蒂冈了。如果这不叫野心,我不知道什么才是。”   安东尼奥想说“这是两回事”,也想辩称“我和他们不一样”,最终没有开口,毕竟人们很难“反驳”一句实话。如果不是“野心”把他从暮气沉沉的旧金山小公寓拖出来,一路拽到大西洋岸边,往他的双眼和大脑灌注对罗马的渴望,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科斯塔先生,我没有权力也没有意愿阻挠你离开。”安东尼奥扭动手腕,好不容易摆脱马可的钳制,打开门,对走廊扬了扬手,“我担心你的安全,因为我不是你所说的那种狡诈怪物,你不欣赏这种好意也不是我的错。去吧,西奥会愿意把汽车借给你,他现在可能睡了,不过他的卧室就在办公室隔壁,就说是看在我的情分上。”   马可往前一步,不过不是出去,是为了关上门。安东尼奥被抓住衣领,摔到左边那张单人床上。不,这可不是计划的一部分,这个想法短暂在安东尼奥脑海里闪过,迅速在接吻的时候熄灭了。他们互相撕扯对方身上的衣服,指甲刮过裸露的皮肤,然后是嘴唇和牙齿。安东尼奥的衬衫被扯开一道长长的裂口,只剩下袖子还缠着手臂,他骑在马可身上,解开袖口的纽扣,甩掉那块无用的布料,喘着气,一丝不挂,俯视着马可。   “我敢打赌这也是你设计好的。”马可的手指爬过他的大腿和臀部,探进他的身体里,不深,但安东尼奥仍然颤抖起来,“这个方案不太聪明,神父,我操完你之后,还是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不关心,再见,旅途愉快。你应该明白我和我的教会并不围绕着你运转——”   马可翻过身,把安东尼奥压进床垫里,分开他的双腿,以便把手指捅进更深处。安东尼奥往后仰起头,抓着枕头,尽力不发出声音。他们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修道院历史上最糟糕的客人,深夜摔门,争吵,然后上床。这些两人一间的卧室原本是为互相监督而设的,防止神职人员手淫,但人们总会找到各种各样绕开障碍的方法。一些人选择互相“帮忙”,另一些人,比如安东尼奥,变得很擅长保持安静。   马可肯定发现了这一点,于是着手测试这种沉默的极限。他把安东尼奥翻过去,让他趴在床上,双手抓紧他的髋部,用力往后拉,配合每一次粗暴的撞击。安东尼奥能听见马可的喘息和低吼,这声音很可能比性爱本身更令他兴奋,他的阴茎硬得发疼,但他没法把手伸到腿间,也没有力气收紧膝盖。   “马可。”他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名字,脸埋在枕头里,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他试着用手肘支起身体,马可用力顶进他身体里,一只手按住安东尼奥的后颈,又把他压了下去。安东尼奥听见自己发出呜咽,然后是断断续续的低叫。马可俯下身,胸口紧贴着他汗淋淋的背,埋在深处,懒洋洋地往前顶,直到安东尼奥发出窒息似的声音,才终于握住了他的勃起,用拇指揉弄湿润的顶端。安东尼奥没过多久就射在他掌心里,发着抖,大脑一片空白。   这次没有亲吻,不像上次。两人别扭地挤在在狭小的单人床上,一个看着天花板,一个看着床边的椅子,呼吸过了好久才平复下来。神父一言不发地下床,在扔了一地的衣服里翻出勉强还能穿的裤子,他自己的衬衫已经彻底不能穿了,马可的只是掉了几个纽扣。他披上衬衫,把外套搭在手臂上,瞥了一眼床伴。马可枕着自己的手,专心致志研究天花板,对安东尼奥丝毫不感兴趣。   神父开门出去,借着昏暗灯光走向浴室。在黑夜中,走廊不知为何显得比早上更宽阔高耸,给人一种火车隧道的错觉,即使左右两边都有壁灯,阴影还是徘徊不去,好像附生在砖块上的真菌。安东尼奥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着冲进浴室,打开灯。因为刚才的动作,他能感觉到马可的精液顺着大腿内侧往下滴,神父拧开水龙头,等待老旧的锅炉把水烧热,靠在墙上,疲倦地揉着鼻梁。   他匆匆淋浴,时不时被墙壁里水管震动发出的怪声吓到,然后原路逃回卧室。开门之前他犹豫了一小会,担心马可已经不在里面。他站在那里,深呼吸了一次,想好了应付克莱门神父的借口,拧动门把手。   马可还在原处,看起来已经睡着了,腹部以下盖着毛毯。安东尼奥小心翼翼关上门,走向另一张床。   “安东尼奥?”   他僵住了,清了清喉咙:“是我,我去洗了个澡。”   “过来,室友,现在才分开睡未免太伪善了。”   你过度降低了伪善的门槛。神父想,原地站了一会,走了过去,背对着马可躺下。马可搂住他的腰,赤裸的大腿紧贴着他的臀部,叹了口气,很快就睡了过去,洒在安东尼奥脖子上的呼吸变得缓慢而均匀。这是什么意思?安东尼奥差点开口质问,又把问题吞了回去。无论是怎样的答案,他都不想知道。 第14章   至少,安东尼奥在医生的事情上没有说谎。奥利弗修士次日一早前来敲门,把一位五十岁上下、谢顶严重的小个子男人请了进来。马可坐在床上打哈欠,没有穿上衣服,暂时也不打算穿。这似乎让奥利弗修士非常不安,眼睛左右转动,扫一眼马可,看一眼衣着尚算整齐的安东尼奥,又瞥一眼右手边那张没人睡过的单人床,最后盯着来客的提包,咕哝道“这是奥布莱恩医生”,退到门边,紧贴着墙,像一只不高兴的黑猫。   奥布莱恩医生花了一分钟寻找适合放置提包的地方,量了马可的体温,然后请他站起来,检查腰侧的伤口,询问受伤时的情形。马可诚恳地告知,这是被狂奔的美洲野牛撞伤的。奥布莱恩医生冲伤口皱起眉,似乎在努力把创面的形状和大型野生动物联系到一起。   “我认为更像是子弹擦伤,边缘烧伤的痕迹——”   “是子弹擦伤,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这位先生有不说实话的习惯。”安东尼奥插嘴,马可给了神父一个无辜的微笑。   头发灰白的小个子医生对此不予置评,埋头在牛皮提包里翻找。他消毒了马可的伤口,重新包扎,在枕头边留了一小瓶止痛药。矮个子医生接着检查了安东尼奥的右手,宣布烧伤愈合得不错,并不需要额外干预。奥利弗修士干巴巴地道谢,把医生带出去,折返,悄声跟安东尼奥说了几句话,最后瞥了一眼马可,脚步匆匆地走了。   门刚刚关上,马可就打开窗,闭上一只眼睛分析角度,像掷铁饼运动员一样把小玻璃瓶甩了出去,药瓶划出一条平滑的弧线,消失在荒草之中。   “你不能用更普通的方法来表达你对药物的意见吗?”安东尼奥问。   “那不是很无聊吗?”   “穿上衣服,你看起来可笑极了。”   “奥利弗修士几乎不能把眼睛从我身上移开。”   “那是因为震惊,而不是欣赏。把衣服穿上,科斯塔先生,西奥邀请我们一起吃早餐。”   “他有考虑过我不一定想和他吃早餐吗?”   “你有考虑过他只想和我吃早餐,不过碍于社交礼节,不得不邀请你吗?”   马可双手捂住左侧胸口,皱起眉,假装疼痛难忍。   “这很幼稚。”   “我只是生动地指出你说话很伤人。”   “不,我的意思是你的嫉妒心。”   “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马可换上严肃的语气,伸手把神父拉近,圈着他的腰,让两人的胯部紧紧相贴,“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以为我嫉妒了?我甚至不很喜欢你,当然,我喜欢操你,但这不是同一件事。”   “不得不说我也有同感,科斯塔先生。顺带一提,稍后在餐桌上请不要使用这样的言辞,‘操’,‘黑手党’,‘阴茎’之类。”   “是哪几个词?请再说一遍,我要做笔记。”   安东尼奥拒绝踩入这个明显的陷阱,挣脱了,着手翻出衣柜里所有的黑色衬衫和长裤,凑出尺寸合适的一套,丢给马可。布料散发出一股闲置多年产生的霉味,马可皱起鼻子,穿上,任由脖子以下的两颗纽扣开着。要是他非得套上这层棉布盔甲不可,那他至少要保证自己能正常呼吸。   早餐地点是一个难以确定主要功能的房间,既像起居室,又像餐厅,又像不太正式的会议室,窗边有咖啡桌和两张单人沙发,不知道为什么也放着一把铁锹和一把鹤嘴锄。南侧墙上还有一块黑板,就是中学里用的那种,甚至配有粉笔。椭圆形会议桌上铺了餐巾和三套刀叉,当日的各式报纸堆在桌子中间,一壶咖啡诱人地冒着热气。“私人关系”先生邀请他们坐下,亲昵地碰了碰安东尼奥的肩膀,给他倒咖啡。西奥多显然知道安东尼奥的口味,什么都没问,直接往热咖啡里加了两块方糖,不放牛奶。   “谢谢,西奥。”   马可在桌下轻轻踩了一下安东尼奥的脚,神父往后挪了挪椅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马可给自己取了薄片火腿和面包,抓了一份报纸,弄出很响的声音。另外两个人都没有理会,把头凑在一起,低声谈论马可没听说过的事和不认识的人。他们看起来不再需要热饮了,马可于是把一整壶咖啡收缴到自己面前,展开报纸,1942年4月21日,星期二,战争仍然占据了大量版面。昨天又有一艘货轮被德国潜艇击沉,帝国德莱登号[*01],听名字就猜得出是英国船。专栏文章盛情赞美上周六的杜立德空袭[*02],马可一边吃一边读完了那些溢美之词,也还是没看出来具体袭击了什么。“科斯塔先生?”   他放下报纸。安东尼奥和西奥多都充满期待地看着他,等他回答,但马可并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抱歉,我以为这场对话永远不需要我参与。”   “关于克莱门神父。”安东尼奥提示。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在听,所以我们最好从第一句开始复述。”   “我们刚才在说,也许你愿意在这里休息两三天,直到克莱门神父过来和你商讨关于——我的意思是,过来谈一些你一定非常想当面解决的事。”   “两三天?”   “两三天。”   “字面意义,还是‘虽然嘴上说两三天,但其实你要被关押三个月’。”   “科斯塔先生。”西奥多温和地插嘴,脸上挂着商店销售员的笑容,“你看,我们没有权力‘关押’你。如果你坚持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安排车辆送你回纽约,或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在你走之前,克莱门神父很希望和你谈一谈,他特意打电话来,请我转达他的简单愿望。如果有可能,他肯定今天就到了,但很不幸,他的职位令他无法摆脱繁多公务。克莱门神父——教会恳请你等候三天左右。”   如果马可曾经认为安东尼奥的官腔很夸张的话,那这位拥有推销员笑容的修士完全就是另一个等级,把废话堆砌变成了一种技艺。他看了神父一眼,安东尼奥也在看他,不过面无表情。马可移开目光,冲西奥多微笑。   “好吧,我会等。”   “谢谢你,科斯塔先生。我明白这个修道院不如预期,但我和安东尼奥会在能力范围内保证你的安全和舒适。”   安全,一个有意思的词,马可想,听起来几乎就像人身威胁,要是我坚持离开,就算布鲁赫不把我解决掉,教会也会动手。他点点头,看向安东尼奥:“我敢肯定我会感觉很舒适。”   “好极了。那我现在给纽约打电话,转告你的决定。享受你们的早餐,咖啡什么时候都可以加。”西奥多打开门,转过身,又补了一句话,“科斯塔先生,这里的修士过着一种简单的生活,希望你能尊重这种生活方式。你可以自由进出除了图书馆、公共餐厅和花园以外的任何地方。如果你想安静祈祷,礼拜堂也为你开放,只要里面没有其他修士。”   “我会尽力记住所有这些规矩。也许佩里格里尼神父稍后会愿意为我提供一份手写的备忘录。”   修士笑了笑,出去了,没有回应他的讥讽。门一关上,马可就转向安东尼奥,挑起眉毛。   “如果你有话想说,那就直接说。”短暂的沉默之后,神父开口。   “我不能相信你和这种人睡过。”   “你不久前才吹嘘过‘睡了好几个修士’,听起来没有比我好很多。”   “不一样,那是对教会残酷教育系统的反抗。”   安东尼奥叹了口气,看起来又准备要说“科斯塔先生”了。马可敏捷地溜到桌下,手脚并用爬到对面,神父吓了一跳,接连问了两次“你在干什么”。马可按住他的大腿,阻止他跳起来逃跑,然后继续往前挪动,着手解开神父的裤子。   “这也是对教会的反抗吗,科斯塔先生?”   “不,只是普通的口交,张开腿。”   “我们至少应该把门锁上。”   “为什么?”   “显然,我不希望再为奥利弗修士增添新的创伤。”   马可笑起来,把安东尼奥的长裤拉到膝盖以下,然后扯下内裤,亲吻阴茎顶端。神父已经半硬了,不错的迹象。马可抓着他微微发抖的膝盖,分开他的腿,低下头,含进三分之一,又让阴茎滑出来,转过头,亲吻大腿内侧。安东尼奥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犹豫不决,好像不知道是否有权把马可按下去。   “你得给我指令,神父。”   “好吧,继续。”   “继续什么?”   “继续完成你单方面发起的‘普通口交’,科斯塔先生,谢谢。”   “我本来希望你会说得更脏一些。”马可抬头看了他一眼,“坐好。”   “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你就是没法不回嘴,对吗?马可想,终于把对方的勃起完全吞进嘴里,舔舐,然后轻轻吮吸。安东尼奥攥紧了他脑后的头发,张嘴喘息,很快就忍不住往前挺腰,一开始幅度很小,然后彻底放弃了礼貌,假如这种状况有礼貌可言的话。椅腿刮擦地板,吱嘎作响。神父现在双手扶着马可的后脑,急切地操他的嘴,发出短促的低叫。马可匆忙解开裤子,握住了自己的勃起。就在安东尼奥发出长长的呜咽,把马可抓得生疼的时候,他也跟着越过了那条咫尺之外的界线,射在自己的手指和地板上。许久没有人说话。神父靠在椅背上喘息,看着天花板,裤子滑落到脚踝。马可仍然跪在地上,头靠着安东尼奥赤裸的大腿。不知道什么地方响起铃声,也许是要提醒修士们做日课,安东尼奥轻轻推开马可,整理衣裤,从桌子上拿了一张餐巾,擦干净椅子和地板。   “幸好再过三天我们就能互相摆脱对方。”安东尼奥丢掉揉成一团的餐巾,“否则我会被迫和你一起下地狱。”   “如果那里允许口交,那就是个值得去的地方。”马可拍了一下他的臀部,“想一起洗澡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 Empire Dryden,英国货轮,1942年4月20日在大西洋遭德国U型潜艇击沉。   2. 1942年4月18日的Doolittle Raid,也叫Tokyo Raid,是二战期间美国对日本本土进行的首次空袭,造成的损失并不大,主要目的是提振士气。 第15章   马可最后当然还是溜进了图书馆、公共餐厅和花园,并且就是按上述顺序进行的。对这种资深麻烦制造者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禁令更有诱惑力。如果西奥什么都不说,马可根本不会对图书馆这种地方产生兴趣。餐厅就更无聊了,四面光秃秃的石墙,并排摆放的两张长桌,空气散发着一股煮马铃薯和馊啤酒的气味。马可偷了一个银餐巾环,安东尼奥发现之后没收了赃物,赶在晚餐之前偷偷放回餐具柜里。   花园更有趣一些,也大得多。劳作是日课的一部分,修士们自己耕种马铃薯、甘蓝、番茄和各式香草。他们甚至搭了一个温室,照顾怕冷的可食植物。角落的一张小桌上养着一盆孤零零的兰花,充满希望地展开肥厚的叶子,朝向玻璃外面的惨淡阳光。两人在这张桌子旁边做爱,躺在防水布上,被温室里的假造夏天闷得大汗淋漓。玻璃顶棚看起来很久没有清理过了,许多场大雨留下了干涸河床般的痕迹。安东尼奥枕着马可的手臂,和他一起看着脏兮兮的天空。   歌声从礼拜堂的方向传来,是合唱,额我略圣咏[*1]。单调乏味,几乎没有起伏,安东尼奥把歌声想象成一根无限延长的黑色羊毛线,在水磨石地板上弯弯绕绕,末端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洞穴的黑暗并不令人恐惧,而是像一池不受打扰的温水,像睡眠,或者死亡,或者高潮之后的平静。   “这也是你到罗马之后想过的生活吗?”马可问,“祈祷,唱歌,种罗勒?”   “差不多。”安东尼奥转过头,“但也不完全是。”   他在这里停住,突然后悔接话,他不想说出那个关于梵蒂冈图书馆的梦想,仿佛只要转换成言语,哪怕只有一次,它就会像灰烬一样随风飘散,再也不能实现。更可怕的是,图书馆似乎已经退出了他的梦境,安东尼奥现在想要枢机主教的戒指和鲜红长袍,也想别人在称呼他的时候加上“阁下”[*2]二字。马可侧过头看他,等待着,在沉默超出预期之后追问了一句“是什么?”。安东尼奥又看了一眼天空,收回视线,凑过去吻了他,马可发出惊讶的声音,手掌轻轻扶着他的后颈,接受了这个吻。   “如果你经常用这种方式逃避问题,我想我也不会介意。”马可说,用鼻尖轻轻蹭他的脸颊。   不是我的本意,安东尼奥在心里为自己开脱,是因为光线的角度,毫无意义的瞬间冲动,还有这个地方实在太热了。还会有更多的和煦天气。四月慢吞吞爬向五月,草地一夜之间绽出成丛的野花,窗台上出现浣熊爪印,非常新鲜,边缘沾着的泥水还没干。狐狸袭击了圈养在外的鸡,这起血腥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安东尼奥和马可清晨散步时察觉到两只狐狸幼崽在争抢一块啃干净了的禽类胸骨。就在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快看”的那一瞬间,幼兽猛地抬头,耳朵高高竖起,丢下鸡骨逃跑了,两条小尾巴在爬满地衣的墓碑之间一晃,消失不见。   他们花在户外的时间越来越长,半是因为天气,半是因为遭到彬彬有礼的驱逐。某次晚餐时,西奥忽然提到墓园往北大约一英里的地方有条登山小径,并且“现在就是远足的最佳季节”,如果这还不够明显的话,修士接下来的那句“要是你们想去,厨师会给你们准备简单的三明治”就彻底不留任何误会的空间了。安东尼奥感谢旧友的“好建议”,说自己一直想看看红尾隼,也许在四月底的山野里能幸运目击。西奥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感激地冲安东尼奥笑了笑。   被用作借口的红尾隼最后竟然出现了。当时两人刚刚在树林边缘铺开那张从温室偷来的防水布,马可一边找石头压平防水布边缘,一边继续讲码头轶事,安东尼奥不停发笑,以至于花了十分钟才吃了两口咸牛肉三明治。马可原本挥舞着手臂,扮演狂怒的巴拿马籍船长,忽然停了下来,趴到防水布上,拽了一下安东尼奥的袖子,示意他跟着做。   “为什么——”   “嘘,小声点,看。”马可指着山坡下方,“左边,在红桦树林里,最高的那棵,应该不难看见。”   相当显眼,以野生鸟类的标准来说。安东尼奥很快就找到了那只停在红桦最高处的红尾隼,树枝柔软,今天的风不小,鸟儿随着树冠轻轻摇晃,即使隔了这么远,还是能看清楚标志性的棕红尾羽。   “它真美。”安东尼奥悄声说,看了一眼马可。   隼展翅飞起,盘旋了一小会儿,突然半折起翅膀往草丛俯冲,抓起一个扭动着的小黑点,重新拉高,带着猎物飞远了。   “是的。”马可低声回答,握住了他的手,“迷人的小型杀手。”   安东尼奥看了一眼两人的手:“这里太冷了。”   “我们带了毛毯。”   “你知道我指的不仅仅是温度。”   马可一脸困惑,要是安东尼奥并不了解他,肯定会相信那是真的:“不,我不明白你确切想表达什么,神父。”   “不要紧。”安东尼奥把手抽了回来,“当我没说。”   马可大笑起来,凑过来吻他,一点点往旁边挪动,直到整个人压在安东尼奥身上。神父颤抖起来,并不完全是因为寒意。马可摸索着把毯子拉了过来,这条毛毯并不比普通浴巾更大,只能盖住两人的头和肩膀。安东尼奥指出毯子的用途错误,马可又笑起来,仍然没有中断亲吻,并不急着像平常那样撕开安东尼奥的衣服。这让安东尼奥觉得不安,一度想开口抗议我们不是情人,快停下,如果你打算操我,那就直接动手。过于亲密的举动总让他产生逃跑冲动,直截了当的性爱比亲吻好得多,更像是一份互惠互利协议,协议总是可控的。不过马可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安东尼奥也并不十分想挣脱,逃跑意愿没有他设想中那么强烈,暂时还没有。这一次他们做得很慢,面对面,互相搂抱着。两人都还穿着薄毛衣和衬衫,布料滑动摩擦,沙沙作响。马可贴着他的颈窝喘息,阴茎完全退出去,又慢慢滑回来,他重复这个动作,直到安东尼奥叫他的名字,指甲用力刮过他的背。马可抽出来,让两人的勃起紧贴在一起摩擦,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两人至少过了十五分钟才察觉这个错误。留在毛衣上的湿润痕迹相当明显,擦拭也不太有用。马可提议用一个坏主意来掩盖上一个坏主意,往毛衣上倒啤酒,制造更大的水渍,这样在陌生的眼睛看来,这两个人更像是不慎摔进水坑里,而不是刚刚在松鼠和鸟儿面前表演了交配技巧。   “你指望别人相信我们同时滑进同一个水坑,不知为何没有弄湿裤子,但是毛衣上沾了一块差不多的水渍。”   “对,非常准确。”马可从野餐篮里找出装啤酒的无颈玻璃瓶[*3],晃了晃,“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事实上根本没有人留意他们的衣服。安东尼奥和马可远远见到修道院的钟塔时,太阳已经触到树梢了。等他们鬼鬼祟祟穿过花园,天已经彻底黑下来。马可带他从厨房进去,自然而然地和厨工打招呼,安东尼奥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些人的。厨房热气蒸腾,所有人都在忙,肉类刚刚下锅,架在炉子上的蘑菇汤还没煮好,估计再过十来分钟晚饭铃才会响起。他们归还了野餐篮,跑过无人的走廊,像小男孩一样傻笑,安全躲进卧室里,换上干净衣服。   “让我想起中学时代少有的好日子,尤其是那些偷到酒的日子。”   “恐怕我没有类似的愉快盗窃经历。”   “你的损失。”   必须小心,不能太习惯这种日子。翌日早上,又一次在马可怀里醒来之后,安东尼奥告诫自己。这是四月的最后一天,窗外灰蒙蒙的,雨水在玻璃上流淌。很快,克莱门神父会到这里来,他们会谈妥交易,而我不会再和马可·科斯塔来往。“雨。”马可忽然口齿不清地吐出一个词,抱紧了安东尼奥,下巴轻轻磨蹭他的头顶。   “是的,科斯塔先生,下雨了。”   “你觉得奥利弗修士会把早餐送到床上来吗?”   “他不是旅馆雇员。”   “幸好不是,否则第一周就会被开除。”   安东尼奥短暂想象了一下奥利弗修士身穿门童制服,在昂贵酒店接待宾客的景象,在快要笑出声的时候按捺住了,免得马可受到鼓励,继续言语攻击可怜的修士。马可又闭上了眼睛,显然打算再睡一会。就在安东尼奥盯着窗户,思忖晨祷的钟声是否响过的时候,敲门声突然响起,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安东尼奥马上爬起来,套上衬衫和毛衣,走向门口,半途想起了什么,走过去弄乱了右边那张没睡过的床,用手在枕头中间按出凹坑,这才打开门。   奥利弗修士站在外面,当然没有早餐。和安东尼奥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小心地看着自己的鞋子。克莱门神父今天清早从纽约市出发,年轻修士宣布,十分幸运地,是在天气变坏之前走的,最多还有半小时就会到达。   “请转告科斯塔先生。”奥利弗修士看着安东尼奥,尽管马可就在不到六英尺之外,“克莱门神父希望和他共进早餐。”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 Gregorian Chant,一种无伴奏天主教圣歌。   [2] “Your Eminence.”   [3] 禁酒时期结束后(1933往后),啤酒公司使用无颈玻璃瓶(称为stubbie)或短颈玻璃瓶(称为steinies)灌装啤酒,我们熟悉的长颈玻璃啤酒瓶到1950年代才开始流行。 第16章   克莱门神父就像——马可从坐下的那一刻就在思考适合的比喻,借助第二杯咖啡,他终于认定最恰当的意象是衰老的狐狸:尽管毛发已经全白,但还是能一眼看出原本的英俊和狡黠。克莱门大约在六十岁和七十岁之间,很可能更靠近七十那一端,白发精心梳理过,没有任何一根擅自逃出梳齿的管控。即使不说话,神父嘴角的皱纹也非常深,仿佛是特意拿凿子沿着事先画好的线敲出来的。尖鼻子和间距略窄的眼睛给了年长神父一种肉食动物般警惕的神情,也许这不是天生的,而是被经年累月的教会生活塑造的,永远在嗅探,永远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微小声响。   “我并不仅仅代表教会到这里来,这你已经知道了。”白狐狸先开口,每一个元音都发得很漂亮,太漂亮了,听不出口音,马可本能地抵触这种把面具戴得非常贴合的人。这个既像起居室又像会议室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要是安东尼奥不参与这场谈话,可以推断接下来的计划里也不会再有他的角色,信使的任务到此结束。他们会有机会道别吗?或者说安东尼奥此刻已经在返回纽约的路上了?不过现在不是思考安东尼奥的时候。   “我想见我的父母,面对面,不是照片之类的。”   “当然可以,我们稍后就会谈到这件事。”克莱门神父冲他微笑,双手交握,放在桌子上,马可留意到他没有戴戒指,也没有任何其他饰品,连苦像挂坠也没有,“科斯塔先生,我们的朋友兼委托人——”   “请直接说‘总统’,缩短我们的谈话时间。”   “总统先生知道并且感激你提供宝贵的情报,但是在霍博肯码头抓获几个流氓并不够,我们的船还是一艘接一艘在大西洋沉没。要堵住码头的漏洞,我们不得不采取多种其他手段。”   “绑架还是谋杀?”   “逮捕。”克莱门神父的手指轻轻敲打咖啡杯边缘,“不过整件事必须从头到尾看起来像帮派冲突,联邦政府不能以任何方式参与,至少表面上不可以。我们要用某种方法引出布鲁赫,把他推进一个能够被合法逮捕的境地里。”   “怎样的‘方法’,什么‘境地’?”   “这就是我们今天在这里谈话的原因,科斯塔先生,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很希望借用你的经验和智慧。如果你同意,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发去和他们会面,他们就等在你父母暂住的那栋房子里,商讨完方案之后,说不定刚好来得及和你的母亲一起吃晚饭。”   “现在就去?”   “是的,科斯塔先生,现在出发。”白狐狸看着他,笑容牵动了嘴边的皱纹,但是眼睛冷冰冰的,也许不是狐狸,马可意识到,一条更老、更擅长偷袭的蟒蛇。克莱门神父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下去:“我明白这里的生活非常无趣,而且你一定十分担心父母,我和西奥多都不想无端延长这种心理折磨。不用担心行李——一个帆布包和一把猎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在我们聊天的这几分钟里,已经有人收拾好送到车上了。”神父在这里略作停顿,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笑意,但并不是善意的那种,“或许你想和什么人道别?”脑海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大喊大叫“安东尼奥!”,但马可掐掉了这个声音。克莱门神父知道他们这几天在干什么是一回事,直接把床伴关系摆上台面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想以任何方式成为安东尼奥的麻烦。   “相信这里没人会挂念我。”马可站起来,“我准备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   雨势在十点左右转小,到了中午,忽然又恶化成雷暴雨。一切都隐没在铁灰色的雨幕之中,雷声在树林和山丘之间回荡,仿佛巨石不断滚落,砸在红桦树林里。安东尼奥从礼拜堂走到厨房,拿了一点面包和冷火腿,独自坐在回廊上吃简陋的午餐。回廊环抱着一个精心打理的方形花园,不过此刻植物被暴雨揍得弯腰曲背,花瓣落了一地。大理石鸟浴池里的水满溢而出,顺着石雕的纹路拆成三道微型瀑布,哗哗落进浑浊的积水里。   他等着,缩在木制长椅一角,躲避飞溅的雨水。和马可谈完之后,克莱门神父下一个要见的人应该就是他。安东尼奥对此早有准备,已经在脑海里编排好了一整套故事,并不完全符合事实,但绝对合乎逻辑。他祈祷马可在克莱门神父面前管住嘴,不要在这套仔细雕琢出来的说法上撕开太大的破绽。   钟声响起,几乎被雷雨淹没。中午一点。   最后出现在回廊里的是西奥。修士悄悄走近,在安东尼奥旁边坐下,往前俯身,手肘支在大腿上,和他一起看着暴雨之中的花园。   “我有种预感。”安东尼奥开口,看着一丛委屈地站在泥水里的毛茛,“你准备告诉我的事情并不那么令人愉快。”   “根据个人经验,超过十五岁之后,人生之中的大多数事情都变得不愉快。”西奥直起腰,对他笑了笑,好像感到遗憾,“克莱门神父两小时前离开了。”   这确实在意料之外,安东尼奥抿了抿嘴唇,没有作声。西奥直接回答了他没问出口的问题:“科斯塔先生和他一起走了。”   “去纽约?”   “克莱门神父没有告诉我去哪里。”   “他有没有给我留什么口信?我的意思是克莱门神父。”   “科斯塔先生没有。”西奥温和地回答,没有揶揄的意思,安东尼奥为此感到感激,“克莱门神父让我转告你,你的‘差事’结束了,随时可以回到市里,他已经为你安排了别的住处,司机知道地址。”   “好的。”安东尼奥呼了一口气,设法隐藏汩汩冒出的失望,同时竭力禁止思绪流向马可的方向,免得点燃更多其他不可控的情绪,“好吧,这很好。”   又是沉默。雨完全没有减缓的意思,花园里的碎石小径被一寸一寸往前爬的积水吞没了,一只蜘蛛顺着长长的草叶逃亡,蹦进了回廊,沿着柱子一路往上爬,钻进砖块的缝隙里,消失不见。   “安东尼奥。”   “问吧。”   “教会给你指派的‘差事’是什么?你有危险吗?”   “你知道我不能告诉你。”安东尼奥揉了揉鼻梁,“但我想危险已经过去了,那是科斯塔先生的麻烦,不是我的。”   “那就好,我的意思是,我很高兴你摆脱了这件事。”   安东尼奥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了,他需要躲起来,藏进毛毯或者旧书里,直到“马可”这个名字彻底从脑海里消失。“对,我也很高兴。听着,西奥——”   “克莱门神父没有设期限,你知道的。”修士打断了安东尼奥,显然担心他找借口逃走,“我觉得你应该继续在这里住几天,直到确定外面一切安全为止。也许我们今晚可以一起吃饭,然后……聊聊天?就像以前那样?”   以前。安东尼奥想,那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五年前?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时间能过得这么快。西奥多是他离家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安东尼奥清楚记得他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讨人喜欢的圆脸,爱笑,而且远远没有今天那么圆滑。两人自毕业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安东尼奥晋铎之后曾经想过写信给他,但始终没有动笔。或许西奥想念的也是二十一二岁的安东尼奥,可是那个安东尼奥已经消失了。“我想我最好尽快返回纽约。”安东尼奥回答,语气温柔,人们给出坏消息时常常用这种语气。   “当然。”西奥多清了清喉咙,站起来,“我去给你拿一把伞,车在侧门,司机在厨房里,奥利弗修士会去通知他。”   安东尼奥轻轻握了一下朋友的手,放开,“谢谢你,西奥。”   修士弯腰吻了他的额头,如此突然,安东尼奥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没来得及思考避开。这个兄弟般的吻刚开始就结束了,西奥多快步离开了回廊,没有道别,也没有回头,多半不会真的去找雨伞。   “再见。”神父对空无一人的花园说。远远地,在不可见的云层深处,低沉的雷声又响了起来。   离开修道院的路湿滑危险。即使看不清楚外面,安东尼奥也能从司机不时发出的低声咒骂里推断出这一点。驶上公路之后不久,雨云突然像幕布一样打开,露出了透亮的天空,路还是湿的,但风雨已经过去了,抛在身后,往西偏北方向缓缓移动。   临近日落的时候他总算看见了曼哈顿岛的天际线,等汽车在一栋老旧公寓楼前面停下,路灯已经亮起来了。门房看了一眼汽车,什么都没问,伸出一只干瘦的手,递给安东尼奥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两把钥匙。“大的用来开大门,小的开信箱,我不负责把信送上楼。”门房干巴巴地解释,砰地关上了门。   公寓很小,地板凹凸不平,但比想象中干净,冰箱里竟然有新鲜的食物。第一晚安东尼奥抱着毯子睡在沙发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潜意识里认为这是别人的家,房主随时都可能回来。从第三晚开始他才搬进了卧室,仍然睡得不好,反复梦见暮色沉沉的森林,很多人躲在树后朝他开枪,他不停逃跑,最后总是摔落悬崖,或者踩进突然出现的冰湖,气喘吁吁地惊醒。   他去了科斯塔一家以前的住所,警察拉的警戒线还在,屋顶塌了一小块,露出断骨似的木梁,大火熏黑了每一扇窗户。有时候他去码头,远眺去往英国的货轮,还有停泊在更远处的护航舰队。其余时间他都在主教公馆等克莱门神父,尽管他现在没有任何职务,但反正没人赶走他。克莱门神父一直没有出现,报纸上也始终没有爆炸、帮派火并或者警方围捕码头黑手党的消息。这个灰蒙蒙的五月悬吊在时间之中,像个意外卡住的小齿轮,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模一样。   只有战争还在继续,罗马依然遥远。 第17章   汽车刚刚驶出修道院的大门,坐在旁边的陌生男人就悄声道歉,声称因为“安全需要”,他不得不蒙起马可的眼睛。尽管这个人态度礼貌,似乎是真的感到抱歉,但别在腰间的枪表明马可并没有其他选择。在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他只能听见雨声和引擎发出的噪音。车偶尔颠簸,很少转弯,中途短暂在某个地方停了一会儿。马可以为目的地到了,抬手去解布条,但另一双手马上阻止了这个动作,“抱歉,科斯塔先生,我们还没到。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水?饼干?或许去一下洗手间?”   他摇头拒绝。靠在皮质座椅上,仰着头,试着最大限度利用眼前的黑暗,仔细听周围的声音。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驾驶座的门开了还没关上,从外面吹进来的微风有一股松脂混合湿泥土的气味。所以他们还在郊外,目的地显然不是曼哈顿。   司机回来了,他们又回到了路上。第二段行程短一些,马可估算在三十分钟到四十分钟之间。车轮碾过碎石,咔咔作响,转了个角度和缓的弯,停了下来。黑色布条被拉开了,马可下了车,在阳光之中眯起眼睛。五株茂盛的苹果树减缓了光线的冲击,采光最好的那棵树已经早早开出白色小花。那栋有着A形屋顶的房子一半在树荫里,一半在阳光下,外墙泛出温暖的奶黄色。克莱门神父示意马可先进去,为他扶着门。   客厅里竟然隐隐约约有烤普切塔的温暖香味,这座陌生房子闻起来一下子就像家。一个裹着羊毛开衫的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盯着马可,脸色苍白,还没说话就开始擦眼睛。马可大步冲过去,和母亲抱在一起,轻轻拍打她的背,告诉她一切都好。   “妈妈,”他悄声问,用意大利语,暗自希望克莱门神父听不懂,“他们没有威胁你吧?你受伤了吗?”   “没有,没有,葆拉和孩子们已经到加拿大去了,就像我们谈好的那样。卢比奥留在纽约暂时照看生意。你爸爸……来吧,过来看看你爸爸。”   “科斯塔太太,我不想显得粗暴无礼。”克莱门神父插嘴,也用意大利语,同样把每个元音发得圆润标准,同样没有明显可辨的口音,“恐怕我们只有五分钟左右的时间。探员们等着和您的儿子谈话,之后,我保证,马可想陪着科斯塔先生多久都可以。”   “好的,神父,五分钟。”   “十分钟。”马可讨价还价。对母亲来说,神职人员全都是闪闪发亮的圣人,随便哪个神父的某一句蠢话都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可不这么认为,“时间到了我自己会出来,不准进来打扰。”   “二十分钟,作为善意的证明。”白狐狸语气温和地回答。马可既惊讶又恼火,原本设想好的尖酸回应一个都用不上,对方脸上的笑意于是更明显了,“我们会在走廊尽头的房间等你,咖啡和酒的供应都十分充足。晚餐时间再见,夫人。”他冲马可的母亲点点头,走开了,从步态看来,一点也不像年逾六十的人。   ——   马可最终没有用完这二十分钟。爸爸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让他焦躁不安。父亲近几年的确逐渐显出老态,入狱之后就更明显了,但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接近死亡:皮肤紧绷在额头和颧骨上,色调和质感看起来都不健康,像是涂了一层蜡,紧闭的双眼下方有瘀血似的阴影。马可试探着松开爸爸蜷曲的手指,握住他的手,那只手不算冰冷,但也不温暖,感觉相当怪异,仿佛躺在床上的是比例精确的仿制品,而真正的爸爸不知所终。他收回手,交抱双臂,呼了一口气,妈妈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没有说话。坐在窗边读杂志的护士瞥了他们一眼,低下头,翻过一页。   整件事已经从普通的委托变成了私人恩怨,马可意识到。他一定要让布鲁赫和他的白痴“航海家”们付出代价,否则科斯塔家的航运生意离彻底垮塌的那一天不远了。然而任何形式的复仇都正中教会下怀,给了他们继续操纵马可的机会。他一点也不想成为别人随意差使的武器,剩下的选项也许只有逃跑,到加拿大去,换一个名字,在新不伦瑞克的寂寥港口重新开始。马可从不觉得逃避有什么不光彩的,逃跑也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   但今天不行,他又看了一眼父亲,这次不行。马可吻了母亲的脸颊,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站起来,离开了这个散发着汗和尿液气味的房间。   走廊尽头的“房间”实际上应该算作一个起居室,长方形,宽敞,足够放下一个书架和五张单人沙发,硬木地板擦得光亮,铺着白色地毯,淡绿色墙纸点缀着苹果花图案。克莱门神父和两个陌生男人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壁炉没有点燃。窗户开了一条缝,放进外面温暖湿润的微风。如承诺的那样,茶几上不仅放着咖啡壶和高矮不一的烈酒瓶,还有冰桶和柠檬片。不过酒杯只有两只,一只在克莱门神父手里,另一只显然是为马可准备的。宽口威士忌杯,底部很厚,要是用力得当,应该能砸穿头骨。不算上老神父,他一个人要对付两个配枪的成年男人,这两个人很可能训练有素,风险远远高出得益。马可坐了下来,掂了掂玻璃杯,选了余量最少的那瓶威士忌。   “不喜欢威士忌?”他问那两个穿着西装的陌生人。   “从不在执行公务期间喝。”左边那个回答,他的额头又高又宽,马可觉得堪比广告牌,“我是休斯探员,这是我的同僚阿博特探员。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想给你简单讲讲目前的计划,还有你在这个计划之中的角色。”   “你们已经给我分配好‘角色’了,多么惊喜。”   “我们稍后可以轻微更改‘剧本’,取决于你的意见。”   可以更改,但不许离开舞台。马可想,往杯子里多加了一指高的威士忌。他预感到自己很快会需要这些额外的酒精。   计划本身并不复杂。如果执行得当,除了马可的自尊心,没有其他东西会受到伤害。“基本上,你需要爬到布鲁赫脚下——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爬,你明白的。”休斯探员笑起来,好像这是个不得了的笑话,克莱门神父和阿博特探员都面无表情,“你要去求和,要求和他坐下来谈谈,重新划分势力范围,放弃一部分船运业务之类的,这个你来决定,科斯塔先生。用什么借口都可以,只要引起布鲁赫的兴趣,把他钓出来。然后我们就会接手。”   “定义一下‘接手’。”   “我们会逮捕他。”   “穿着制服,一大群人涌过去,手铐,记者,相机?”   “穿着制服,不能透露人数,手铐,不准记者过来——至少刚开始不准,之后应该要开发布会。”   “便服,而且不能带手铐。”马可放下杯子,里面的威士忌没怎么喝过,已经被融化的冰稀释了,“要是消息在码头上传开,说科斯塔家的小混蛋串通条子,干翻了布鲁赫。我一夜之间就会成为过街老鼠,而布鲁赫会成为英雄。不论码头老鼠们多讨厌‘航海家’,他们更厌恶的是你们,明白吗?”   “便服也不是不能接受。”阿博特探员回答,这是马可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手铐换成氯仿,然后用无标记车辆把布鲁赫带走。”   “这未免过于帮派作风了,你不觉得吗?”休斯探员哼了一声。   “你们就是帮派。”马可插嘴,“只不过多了一套漂亮制服,有人为你们的暴力行为盖章免责。”   “科斯塔先生的建议非常清楚。”克莱门神父开口,及时踩灭对话中的火星,免得引燃一场争吵,“不穿制服可以避免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在这一点上我同意科斯塔先生的看法。手铐和枪可以藏在外套下面,有绝对必要时才使用。还有,如果你们都不介意,”老神父耸耸肩,仿佛他正准备说的话无关紧要,“教会能够提供候选见面地点——好几个候选地点,事实上。”   总共四个地点。到了晚餐时间,他们勉强划掉了其中两个。又一个不认识的男人送来奶油菠菜汤和烤普切塔,母亲的手艺。从果园吹进来的风变冷了,阿博特探员关上了窗,拉上窗帘。鹅黄灯光照在遗忘已久的酒杯上。座钟指针快触到数字10的时候,休斯和阿博特终于同意把一家空置海鲜餐厅设置成舞台。一个富有的信众生前立下遗嘱,把所有财产赠予天主教会,这家餐厅就是遗产的一部分,十几年来静悄悄地呆在账本里。   剧本和舞台都敲定之后,演员就该出场了。不到二十四小时,马可被运回纽约,关在一辆小货车的货厢里,像等待展出的马戏团动物。他没有去旅店,也没有踏足家里的其他房产,而是住到自家酒吧楼上。没有人比船工和水手更爱流言蜚语,布鲁赫可能一小时内就知道马可·科斯塔重新出现了,并且没有隐藏行踪,丝毫不害怕“航海家”的打手。   一个水手大声问他一整个月躲到哪里去了。   “旅游。”马可回答,笑眯眯的,“但你知道,人总有累的时候,跑太久了。有时候你不得不认输,像我这么年轻的人也不例外。”   这句话,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就像马可回到纽约之后的一举一动,很快也会一字不差地传到布鲁赫耳朵里。   “你应该约他到海鲜餐厅去,你为什么不约他到餐厅去?”七十二小时过去之后,休斯探员在电话里质问,“你甚至没和他的人联络。”   “他的人自然会联络我。”马可回答,挂了电话。运气好的话是联络,运气不好就是直接闯进酒吧扫射。这一次他的运气应该算好坏参半。返回纽约的第四天,电话一早响起,马可在清晨的昏暗光线中跌跌撞撞摸进起居室,取下听筒。   “他知道你想讲和。”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没有交代“他”是谁,“但他也知道你现在是只小宠物狗,有人牵着你的项圈,他想和你的主人谈。”   “我只代表科斯塔家,没有什么‘项圈’,借用你诗意的比喻。”   “把教会叫来,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对方咆哮道,挂断了。   马可用力把听筒砸回去,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拿起,请接线员连通另一个位于曼哈顿的号码。他本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毕竟现在刚过六点,但铃声刚响了一次就接通了,一阵嘈杂之后,话筒交到了克莱门神父手上。   “‘把教会叫来’,他是这么说的吗?”   “对。”马可疲惫地靠着墙坐在地上,揉着眼睛。   “好的。”白狐狸说,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噪音,“他会如愿以偿的。” 第18章   抱着面包和蘑菇汤罐头走上楼梯的时候,安东尼奥听见电话铃声隐隐从上方某一个公寓里传来。到了二楼楼梯平台,他意识到铃声就是从自己的住处传出来的,慌张地加快了脚步,摸索钥匙。一个罐头看准时机逃出了纸袋,哐当滚下楼梯,安东尼奥不得不回头往下跑,捡起罐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开锁。   铃声停了。神父胡乱把食物堆到餐桌上,不由得有些恼火。他走到电话前面,手按在听筒上,等它再次响起。但这件事并没有发生,公寓静悄悄的,安东尼奥又能听见楼上的夫妇在播黑胶唱片,某种爵士乐,音符零零碎碎地沿着墙壁滑落。   也许并不是什么紧急事务。安东尼奥告诉自己,返回厨房,着手准备午餐,切开面包,从冰箱里取出白蜡一般淡而无味的芝士。早上读过的《纽约时报》还丢在桌上,头版刊登着一个站在木筏上的士兵,标题写着“仅凭一艘救生筏 海上存活十二天!”[*01]。照片周围散落着关于珊瑚海海战的零碎报道。神父随手把报纸和空食品包装盒扫到一边,放下餐盘和三明治,着手煮咖啡。敲门声响起。   壶嘴喷出来的滚烫蒸汽灼到手背,安东尼奥低叫了一声,啪地关掉炉子,揉着发红的一小块皮肤,绕过餐桌去开门。   站在外面的并不是干瘪的老门房,而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穿着松垮垮的工装裤和格子衬衫,安东尼奥以为他是走错门的水管工,但这人没带任何工具。门房为什么让他上来?那个老头虽然态度恶劣,但至少在守门这个职责上并不含糊。   “你走错了。”安东尼奥说,准备关门,“你该到楼下去问问——”   “佩里格里尼神父。”   安东尼奥暗自叹了口气,重新打开门。   “克莱门神父想和你谈谈,请换好衣服到楼下来,不是正门,克莱门神父不希望我们太显眼。我把车停在垃圾通道前面。”   垃圾通道,棒极了。“我现在的衣服有什么问题?”“你看起来不像神职人员,我们的雇主希望你穿着‘全套戏服’。”   戏服,听起来就非常克莱门。“克莱门神父不是我的‘雇主’,我没有雇主。神职不是什么普通办公室工作。”   “随便你,神父,不是就不是。车不能在楼下停太久,十分钟换衣服够吗?”   安东尼奥摔上了门。   对这个人发火并不公平,他不是不明白,但是一听见克莱门神父的名字,从四月底那个雨天开始积聚起来的无名情绪纷纷浮出水面,令人恐慌,就像一大群浮肿的死鱼。安东尼奥把自己关进卧室,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他花了那么长时间等克莱门神父出现,暗暗希望能打探到一点关于马可的消息。但当对方真的出现了,安东尼奥又只想躲在这个被人遗忘的小公寓里。怎样的消息需要当面“谈谈”?也许马可去世了,一周前已经办了葬礼。也许哥哥回到纽约来了,又或者他要到罗马去了?   安东尼奥换上黑色衬衫和长裤,走进浴室刮了胡子,对着镜子调整罗马领,然后在洗手台前面站了两分钟,看着自己的眼睛,镜子里的人看起来苍白又忧虑,而且头发稍微有点太长了。安东尼奥最后深呼吸了两次,关灯,走了出去。   停在垃圾通道外面的是一辆货车,白色,车头和车尾都有剐蹭的痕迹,货厢侧面印着一把巨大的扳手,下面是一行蓝色大字:“麦金农父子水电维修”。如果这是伪装的话,安东尼奥不得不承认非常到位,副驾驶座堆放着工具箱和卷起来的软管,几乎无处下脚。车开动之后,货厢里一刻不停地传来金属碰撞的当当声。   车开往布鲁克林,他能看出来。过了桥之后,路两旁的房屋逐渐变矮,挤得越来越紧,疏于修缮的痕迹也越加明显。就在安东尼奥感觉不安,“绑架”这个词开始在脑海里一浮一沉的时候,车驶进了一片坑坑洼洼的空地,紧靠着码头,油腻腻的海水拍打着开裂的水泥。   “进去,门没锁。”   安东尼奥逐一打量蒙尘的木工店,昏暗破败的杂货店,一家脏兮兮的酒吧,还有角落里展示着褪色雨伞的可疑店铺。“进去哪里?”   “酒吧。‘麦克尼尔’,就在——”   “我看见了。”   “祝你好运,神父。”   我为什么需要运气?神父慢慢走向那家破败的酒吧,绕开水坑。酒吧大门是杉木做的,已经明显变形了,门确实没锁,但顶部稍微卡住,需要用力撞开。里面的空间比他想象中小,大概只能放十来张桌子,散发出一股发酵麦芽和酸腐油脂的气味。大门右侧有一大块从墙壁延伸到天花板的焦痕,这地方失火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业主竟然没有重新涂漆。安东尼奥犹豫不决地在门口站着,等眼睛适应了酒吧里的昏暗光线,他才看见吧台旁边有一段狭窄的木楼梯,他走了上去,又推开一扇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起居室里,圆形气窗开着,灰白光斑照亮了地毯和米白色沙发。克莱门神父坐在右侧,手里拿着酒杯。在另一张沙发上,背对着光线的,是马可·科斯塔。   安东尼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甚至不关心克莱门神父会怎么想。马可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看起来两天没刮胡子了,而且睡得不好。他也看着安东尼奥,耸耸肩,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像是感到抱歉,像是在说“很遗憾你又回到这摊脏水里来了”。   我很可能从未离开过,安东尼奥想。“威士忌?”克莱门神父问。   “不,谢谢你,神父。”他机械地回答,找了一个离马可最远的地方坐下,并且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背。克莱门神父开始解释把他叫来这里的原因,什么剧本,什么意外情况,什么会面,好像还提到海鲜餐厅,安东尼奥几乎完全没听进去。直到最后马可忽然插嘴,说“这不是快乐郊游,也许佩里格里尼神父需要更多时间认真考虑”,他才抬起头,看向对方的眼睛。   “没有这个必要,科斯塔先生。我会去教会派我去的任何地方。”这是他此刻唯一能说的台词,专门为克莱门神父的耳朵而设。马可移开目光,给自己倒了更多威士忌,陷在沙发里一口接一口地喝,不再说话。   克莱门神父冲安东尼奥眨眨眼,喝掉杯底的酒,站起来,抚平实际上没有皱褶的衬衫。和安东尼奥完全不同,年长神父今天穿着的是深蓝色长袖衬衫和灯芯绒裤子,比起神职人员,更像个退休化学教授。   “会面时间还没有敲定,让我们祈祷今天之内就会有消息。”主教的私人助理把手放在安东尼奥的肩膀上,“在此之前,也许你愿意等在这里?我们不能让麦金农父子的小货车同一天内跑两趟。”   “如果科斯塔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没有意见。”   “不介意。”马可懒洋洋地拖长声音,“他可以睡在地毯上,最近天气不冷。”   “记得不要弄皱你的‘戏服’。”克莱门神父说,嘴角和眼睛都没有笑意,安东尼奥一时无法分辨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老神父走到窄小的气窗前面,冲外面的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打了个手势,走下楼梯。安东尼奥凑到窗边,正好看见一辆白色轿车颠簸着横穿遍布坑洞的停车场,悄无声息地停到酒吧门前。   马可又给自己加了威士忌,玻璃酒瓶底和茶几相碰,哐的一声,轻轻的。   “无意冒犯,科斯塔先生,但你的地毯看起来会令人罹患多于一种传染病。”   “没关系,我们都明白你不会睡在上面。”   安东尼奥绕过沙发,站到他面前:“也许我更愿意睡在地毯上。”   马可仰头冲他微笑,安东尼奥已经预估到他的下一个动作了,不过完全不打算阻止。马可抓住他的手腕,没有用力,给了足够的逃脱空间,但神父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挤进单人沙发里,紧贴着马可。后者转而握着他的手,用力攥了一下安东尼奥的手指。   “想念我了,神父?”   “显然没有。”安东尼奥简短地回嘴,侧过头,认真审视马可的脸,“你还好吗?”   “考虑到我的父亲昏迷不醒,母亲被教会和联邦政府绑架了,而我和你即将被用作诱饵,很可能过几天就死了。不过我还有足够的烈酒,所以,还算可以,不错。”   “给我。”   “什么?”   “威士忌。”   马可把杯子递给他,安东尼奥喝了一大口,深呼吸了一次,把剩下的也灌进喉咙里,连同融化成花生大小的冰粒。马可笑起来,拿走了酒杯,凑过来吻他,胡茬刮擦安东尼奥的脸颊和下巴。神父抓住他松垮垮的睡衣领子,把他拉近。   “我原本希望你能摆脱这些麻烦。”马可悄声说,额头贴着安东尼奥的。   “只要能保住自己,克莱门神父甚至愿意标价出售教宗,把一个小信使推进火坑里算不了什么。”   马可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靠在安东尼奥的肩膀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感到疲倦。安东尼奥抬起手,抚摸他的头发。公路的噪声从打开的气窗传进来:喇叭,汽车高速行驶的呼啸,不过遥远而微弱,像收音机的电流杂音,深夜,所有节目结束之后。   “安东尼奥。”   “科斯塔先生。”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我也是。安东尼奥想,没有说出来。他把酒瓶拖过来,倒出半杯,喝了一口,把剩下的递给马可。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真实存在,见1942年5月10日的纽约时报头版。 第19章   酒吧晚上九点开始营业,所以八点多就有人走动,拖拽椅子,清洗吧台上的各种容器,叮叮当当。再过了一会儿,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乐队来了,舞曲混着人群的喧哗穿透地板,吵醒了马可。卧室里一片漆黑,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然后花了更长的时间摸索电灯开关。安东尼奥也醒来了,在灯光里皱起眉。马可用手指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往后梳,双手捧着神父的脸,借着灯光仔细审视。   “结论?”等了好几分钟之后,安东尼奥问,仍然趴在他身上。几个小时前,他们第二次做爱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姿势。那套黑漆漆的神职人员“盔甲”放在床头柜上,一颗纽扣也没有少。安东尼奥拒绝让马可染指这套衣服,小心翼翼脱下来叠好,然后才爬到床上参与“游戏”,显然很把克莱门神父的建议当一回事。   马可把手指缠进他的头发里,轻轻拽了一下:“结论,你的头发长了一点,而且你需要一顿正经晚餐。”   “定义‘正经’。”   “到楼下来,厨房能给我们准备烤香肠和薯条。”   安东尼奥皱起眉,似乎认真感到忧虑:“酒吧老板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马可大笑起来,许久都止不住,浑身发抖。安东尼奥疑惑地盯着他,马可对着天花板喘气,仍然挂着笑容。最后他咬了一下神父的嘴唇,翻身爬起来,踢开扔在地上的脏睡衣:“来吧,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但我真的很需要食物。”   “但我没有别的衣服了。”安东尼奥看了一眼床头柜,“我可不想——”   “穿我的。”这个房间没有衣柜,只有胡乱堆在椅子上的一团衣物,干净程度不一,马可拽出一条短裤,丢到一边,从靠近衣服堆底部的地方翻出一件衬衫,扔给安东尼奥,接着找出一条看起来还可以的长裤,也丢到床上。安东尼奥拿起衬衫,犹豫着闻了闻,穿上了。他们身高差不多,马可的肩膀比他宽,但是安东尼奥的手臂比他长,衬衫袖子卡在手腕往上两三英寸的地方。神父走到堆放衣服的椅子前面,拽出一件深棕红色薄毛衣,套上,借助窗玻璃反光整理衣领。   “你看起来足够好了,作为约会对象。”马可评论,扣好裤子,着手处理格子衬衫的纽扣。   “科斯塔先生,你可约不上像我这种人。”   “膨胀的自信心。”   “这不是自夸,我在重申正式立场。”   “那你的非正式立场?”   “晚餐之后告知。”安东尼奥看了一眼楼梯,“你先请。”   马可首先下去,走向酒吧的噪声和灯光。酒保卢比奥已经在同时应付三位顾客,他冲马可点点头,马可举起手,算是回答。酒保好奇地打量安东尼奥,但马可什么都没说,把神父安置在一张靠墙的小桌旁边,走进厨房,和里面的所有活人打招呼,拍了拍厨工的背,熟练地把两人份的香肠和炸薯条码到盘子里,盛了一碗肉汁,回到他的客人身边。   神父显然想假装对乐队和酒吧里形形色色的主顾不感兴趣,但又忍不住四下打量。两个喝醉的水手在桌子上歪歪扭扭地跳起了舞,乐队马上抛弃的原本的曲子,开始给他们伴奏,萨克斯故意吹得怪腔怪调。离他们更近那张桌子,三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在玩骰子,桌子正中的烟灰缸里装着污渍斑斑的零钞。   “这是你的酒吧。”安东尼奥说,听起来不知怎的就像指控。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发现这件事。”   “但是那个名字,‘麦克尼尔’——”   “买来的,从一个破产的爱尔兰人手上。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爸爸刚在纽约下船不久。几乎不要钱。因为禁酒令,他本来想把这个地方改造成意大利餐厅,但后来钱都拿去买船了。幸好没改。”   “最好还是稍微改改,这里看起来就像每晚都会发生凶杀案。”   “只有那么两次,很正常。”   “科斯塔先生——”   “安东尼奥。”马可舔掉手指上的盐粒,“你想玩一个喝酒游戏吗?”   “我们不在喝酒。”   马可转过身,抬手引起卢比奥的注意,然后冲他打了个手势,啤酒两杯。卢比奥做了个“明白”的手势,从架子上取下两个品脱杯。“游戏内容是,”马可把其中一杯啤酒推到安东尼奥面前,“在我们喝完这两杯之前,你可以不当神父,甚至不当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我也不当马可·科斯塔。我们就是两个坐着喝酒的家伙。”   “怎么决定输赢?”   “不决定,喝完了,我们都赢了。”   “有悖喝酒游戏的本质。”   “那你的提议是?”   “谁先变回自己就输了。”   “我接受。”   两人碰了杯,安东尼奥喝了一口啤酒,用手指揩掉沾到嘴边的泡沫:“在这个游戏里,我和你事先认识吗?”   “应该不。”马可清了清喉咙,“是什么让你到这个破地方来?”   “我的旅馆就在附近。”神父回答,眼睛一眨不眨,“我想找个地方喝酒,听听当地人聊天,前台接待员推荐这里,但我现在觉得他大概是撒谎了。”   “旅馆,嗯?不是本地人?”   “从加州来的。”   马可吹了一声口哨,伸出手:“我叫尼克。”   安东尼奥握了握他的手,稍迟了那么一秒才回答:“基里安。你似乎经常来这里?”   “如果你觉得每年两次也算‘经常’的话。”   “我以为你就住在布鲁克林。”   “我住在布鲁克林,也住在‘科德角’号上,在船上的时间更多——至少战前是这样的,现在商船不怎么出海了,我能怎么办呢?只能在酒吧里慢慢把薪水喝掉。你呢,怎么会跑到纽约来?”   “打算把我的面包店扩张到这里。”   “现在考虑扩大生意?你一定是个乐观的人。”   “总得有这样的人。”   其中一个跳舞的水手摔了下来,撞翻了旁边的桌子,一时啤酒、酱汁和炸鸡碎屑飞溅。乐手放下萨克斯,跳下圆形小舞台,扶起了水手,好几双手递来了餐巾。水手的舞伴摇摇晃晃地滑下桌子,帮坐在地上的朋友擦脸和手臂,眯起被酒精蒙住的眼睛检查有没有伤口,然后,尽管血正从上臂的细长割伤往下滴,舞伴宣布朋友完全没有受伤。   音乐继续,洒在地上的啤酒无人清理,油腻腻的鸡骨泡在里面,被许多双脚踩来踩去。   “我希望这不是布鲁克林的常见情况。”   马可冲杯里的酒微笑:“哦,宝贝,你还没见识过真正的布鲁克林。”   “不太确定该不该见识。”   他嗅到了机会,于是试探着发起进攻:“为什么不该?有什么道德准则阻止人们在纽约市内观光吗?”   安东尼奥耸耸肩:“我结婚了,‘观光’的选择有限。”   马可差点被啤酒呛到,抓起餐巾假装擦嘴,掩盖过去。实在不应该低估安东尼奥临时编织谎话的能力,他难道不是在那辆货车上见识过一次了吗?神父显然把他的小小失态看在眼里,露出微笑。   “夫人没有和你一起旅行?”马可勉强挤出一句话。   “不,她留在家里照看店铺。”   “你没有戴婚戒,所以我有点惊讶。”   “哦,戒指。”安东尼奥心不在焉地揉了揉右手无名指,“我旅行时从来不戴,我妻子害怕我在火车上遭到抢劫。中西部有些火车站仿佛还滞留在牛仔时代,你无法想象。还有,”他压低了声音,“你想听一个秘密吗?”   “如果你愿意对酒吧里的陌生人讲,那我没理由不听。”   “当人们在酒吧或者公园角落里‘寻找乐趣’的时候,戒指经常把潜在的玩伴吓跑。也许有些人对已婚男人特别感兴趣,但我本人从来没遇到过,所以我不戴。”   这不像彻底的谎话,似乎包含了一点点经过改良的真实经验。马可的好奇心像嗅到肉味的猫咪一样抬起头,鼻子翕动:“不,等等,你真的试过吗?在公园里?我的意思是,这是你为了赢这个游戏而编造的,还是——”   “你输了。”安东尼奥慢条斯理地切下一截香肠,蘸进肉汁里,“输得太快了,科斯塔先生,我还以为这个游戏可以持续一阵子。”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能赢。”   “这是人们挽回面子的说法,只要出现竞争,参与者都想赢。”   “很高兴见识到你隐藏的攻击性。”   “我没有攻击性,因为我通常会尽一切能力避免卷入任何竞争。但如果它缠着不放,那我当然要设法从中得到最多利益。”   “我也得告诉你一个秘密,神父,这也是码头黑帮的生存哲学。”   “又或者说你能成为一个不错的神父。”   “我可不认为这是赞美。”   神父兀自笑起来,像是想出了一个笑话,但只有他自己能听明白,所以不打算分享。在酒吧的灯光里,他的眼睛显得颜色更深,头发也是,而且因为床单和枕头的摩擦,发尾乱糟糟地卷翘起来。安东尼奥可以宣称自己是无所事事的话剧演员,或者刚下班的银行出纳,这个酒吧里没有人会不相信。   乐队换下一首曲子之前,他们就回到楼上去了,偷偷带走了啤酒。这些啤酒有一大半最终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喂给了起居室的脏地毯,踢翻杯子的声音轻易就被音乐和赌输了大吼大叫的水手掩盖过去了。   这一次性爱就像他们的第一次。谁都没有说话,安东尼奥双手紧抓床头板,汗淋淋的额头顶着墙壁,随着马可的每一次深入而呜咽。马可猜想他也有同样的紧迫感,好像时间正从破损的玻璃容器里哗哗流失,既轻又重,就像一场沙暴,把他们逼进只有光裸岩石的山隘之中,他们只好拼命攥紧剩余的这点小小快乐。   安东尼奥断断续续的呜咽变成了低叫,马可知道这种叫声很快就会变成拉长的呻吟。他放慢了速度,浅浅地顶了几下,突然用力往前挺腰,埋到最深处,用同一个角度来回摩擦。安东尼奥颤抖起来,从声音听来像是感到痛苦。马可把手伸到他腿间,摸到他黏湿的手指,握紧,咬住安东尼奥的肩膀,让高潮像雷暴一样从他身上碾过去。   乐队奏起了新的曲子,大概是第六首了。   谁都没有睡意,担心电话突然响起。两人于是匆匆淋浴,回到起居室,窝在沙发里消耗剩下的威士忌,盯着远处的海湾。以往从这里能看到过路船只的灯光,像漆黑海水上的萤火虫,但为了防止夜间轰炸,民用船只要不就禁止出港,出去了也必须严格遮光。战列舰更加隐蔽,就算有一整个舰队驶出纽约上湾,他们也看不见。   凌晨一点,乐队下班离场。凌晨两点,酒吧打烊,又是一阵拉拽家具的声音,醉汉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厨房里洗洗涮涮的微弱声响。停车场里有人高声唱歌,酒保卢比奥打开窗骂了一句,歌声消失了。最后卢比奥也走了,用力关上卡住的门,上锁。   安东尼奥睡着了,靠着马可的胸口,手臂搭在他的脖子上。马可拽下搭在沙发背上的盖毯,把两人裹起来。电话始终没有响起,外面也悄然无声。凌晨四点,他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又突然惊醒,心怦怦直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楼梯静悄悄的,没有人上来,门闩还在原处。安东尼奥也睁开了眼睛,抱怨背痛,抱着毯子爬到更长的那张沙发上,蜷缩起来,再次入睡。马可站起来,在起居室里踱步,五圈,电话自始至终沉默着。他挤到安东尼奥身边,也闭上眼睛。   天亮了,第一班渡轮拉响汽笛,但没有吵醒长沙发上熟睡的两个人。七点半,码头工人陆续离家。隔壁的洗衣店十点开门,零星几辆车驶进了停车场。十一点,在海湾上空徘徊的云下定了决心,往下湾飘去。和煦阳光毫无阻拦地泼向每一扇窗户,每一个行人和每一寸未被建筑物遮挡的混凝土。   十一点过一刻,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第20章   马可没有复述电话的内容,但安东尼奥也并不需要转述。电话挂断之后,两人在沙发上并肩坐了好几分钟,共享沉默。安东尼奥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他看了马可一眼,伸出手,马上就收了回去,站起来,到卧室去换衣服。   离开酒吧时,他们看起来就像缩减了的葬礼队列。安东尼奥认为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衣着,好像一个人穿着黑色长袍还不够,另一个还换上了黑色长袖衬衫和深棕色裤子。车也是黑色的,一辆福特,有栅格散热板和猫眼似的圆形车头灯,是那种经常在电影里遭到扫射、血溅座位的类型。开车的是休斯探员,穿着便装,但即使是安东尼奥这种外行人也能嗅出他身上那股执法人员的气味。   “整件事很快就能结束。”马可说,声音很低,也许不是说给安东尼奥听,而是安慰他自己,“只需要把布鲁赫引出来,和他说话,把我家的船队吊在他鼻子前面,拖足够长的时间,直到那些由纳税人供养的职业打手们介入。”   “我们不是职业打手。”休斯插嘴,不过无人理会。   安东尼奥碰了碰马可的手背,“会没事的。”   “当然,我知道,这下你也知道了,这很好。”   “会没事的。”安东尼奥又说了一次,用上更坚决的语气,就像他哥哥会用的那种,不是基里安,是二哥尼科罗。在佩里格里尼家四个儿女之中,尼科罗最为稳定,像一块压舱的石头。安东尼奥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守着流水线装配汽车,两人恐怕超过十年没见面了,不是因为情感疏远,纯粹是因为物理距离。此刻,在这辆气氛阴沉的车上,他突然想念起这个敦厚的哥哥,甚至幻想尼科罗奇迹般出现,揪住自己的领子,一路拎回家里,扔到妈妈脚边。尼科罗不像基里安,各种意义上都不像,人们很难想象这两人只差一岁,并且来自同一个家庭。要是长兄知道安东尼奥目前的境况,很可能会大加赞赏,因为“这是随时可兑现的政治筹码,我们必须用这种筹码塞满口袋”。   妈妈说得没错,如果不是贫困家境迫使基里安选择教会,另一条自然路径就是国会。   探员突然猛踩刹车,安东尼奥差点一头撞上前面的座位。一辆明黄色小轿车毫无预兆地从右边压过来,就在休斯猛打方向盘往左躲避的时候,一辆皮卡车从旁边车道挤上来,完全截断了左转的路线。这两辆陌生汽车把他们夹在中间,驱使黑色福特驶入建筑物之间的狭窄单行道。   “别去。”马可大声说,“停车!”   “你不能就在路中央——”   “就在这里停!现在!”   紧急刹车。不过这次安东尼奥早有准备,牢牢抓紧车门把手。跟在后面的一辆绿色道奇慌忙闪避,但还是撞上了福特的左侧尾灯。道奇的司机恼火地下车了,准备冲他们大吼大叫,但是一看到两个面目不善的男人从前面的皮卡车上走下来,马上就改变了主意,躲回驾驶室,发动引擎,驾着前盖凹陷的道奇掉头离开。   “这边。”马可抓住安东尼奥的手,两人跑上人行道,“这是绑架,我们必须——”   一阵惊呼,人们四散奔逃。又一辆车追踪而来,冲上人行道,撞翻了一个报摊,拦在马可面前。安东尼奥下意识地转过身,第四辆车也出现了,截住去路。不到五英尺之外有一家咖啡店,但侍应察觉了外面的骚动,当着安东尼奥的面把门锁上了。马可把神父拉到身后,打翻了第一个胆敢靠近的人,那个倒霉鬼在地上扭动呻吟,抱着膝盖,但这并不能阻止打手们一拥而上,把他们分开了。两个人合力把马可的手臂扭到背后,另一个人踹了他的肚子一脚。安东尼奥扭头想看他们把马可拖到什么地方,但随即有人用枪托砸了他的后脑,把黑色布袋套到他头上,把他塞进汽车后座。   安东尼奥花了很长时间才控制住呼吸,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像一头口吐白沫的驮马。脑后被砸到的地方传来一阵一阵的钝痛,他想摸一摸,确认头骨一切完好,但他的双手被绑了起来。车里始终没有人说话,连呼吸声也不太听得到,也许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也许还有一只鸵鸟和一头科莫多巨蜥,也许他们要去野餐,也许五分钟之后安东尼奥就会被扔进港口,连同一袋碎砖块,确保他再也浮不起来。   车似乎在某个隧道似的地方停了下来,因为引擎噪声激起了微弱回音,远处还传来水在密闭空间来回流动拍打而产生的“咕噜”和“哗啦”。有人命令安东尼奥出来,但他下意识地往后躲,害怕真的要被推进海里淹死。那个人于是把他拖了出来,掀开了布袋,但没有解开束缚着手腕的绳子。   车头灯光柱在水泥墙壁上一晃,又一辆车驶进了这个看起来像废弃隧道的地方。马可也被拽了下来,拆掉蒙眼布条,推到安东尼奥身边。除了左眼眼角一块肿胀的新鲜瘀青,马可看起来没有大碍。两人对视一眼,紧紧挤在一起,打量这个水泥洞穴。   唯一的光线来自灯泡,成排安装在墙上八英尺高的地方,互相间隔四英尺左右,每一个都用带锁的小铁笼保护着。可以推断这地方不是什么私人地下密室,而是普通公众能够进入的地方,也许经常有流浪汉潜进来过夜,否则不需要防盗措施。有规律的隆隆声从某处传来,安东尼奥起先以为是驶过上方公路的重型卡车,很快察觉到震动声来自水泥墙的另一边,多半是地铁。   布鲁赫从隧道的另一边出现,独自一人,而且是走路来的,不慌不忙,好像这是洒满阳光的公园大道。安东尼奥想起自己和马可在冷风呼啸的88号码头见面时的对话,不禁思忖步行出场是不是帮派之间流行的奇特震慑方式,也许是要借此展示某种令人不解的威势或者自信。在他身边,马可往前一步,站直,安东尼奥很确定如果他的手没有被绑起来,肯定会摆出拳击姿势。   在安东尼奥此前的想象里,这个德裔帮派头领应当如同巨怪,膘肥体壮,挥舞着自制斧头,带来一股下水道的臭气。但实际上布鲁赫相貌平平,油腻的金发耷拉着,像个用稻草编织的头盔,唯一吸引人多看一眼的是贯穿右边眉毛和额头的一道伤疤,愈合得不好,像山脊一样鼓凸起来。他也并不高,五尺六寸,或者更矮一些,穿着松垮垮的卡其色长裤,条纹衬衫扎进裤子里。要是走在码头上,人们根本无法从水手和搬运工之中分辨出布鲁赫。   “我就知道你会挨打。”这是布鲁赫的第一句话,他从裤袋里摸出折叠刀,靠近了马可,安东尼奥瑟缩了一下,但谋杀并未发生。布鲁赫挑断了捆着马可手腕的绳子,然后来到安东尼奥面前,花了一小会儿打量他的脸,从喉咙里哼了一声,也割开了绳子。   “原本的设想是‘护送’你们的车到这里来,闹出最小的动静,没有人会受伤。”布鲁赫继续说,双手插进裤袋里,略微往前弓起肩膀,“但是科斯塔可不会乖乖地坐着,从来就不会。神父,”他突然转向安东尼奥,咧嘴一笑,“你好,我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稍微了解我,这才公平。威尔伯·布鲁赫,我在码头上做一些小小的……搬运生意。”   在他们身后,在几辆车周围或站或坐的爪牙们发出同谋者的窃笑声。   “教会知道你是谁。”安东尼奥回答。   “‘教会知道我是谁’!你们听见了吗?我吓得说不出话了。”布鲁赫咂了咂舌头,注意力又回到马可身上,“这就是你的主人,小狗狗?我猜这是你老爸的主意。也就只有你们家还在崇拜这些神神叨叨的喜剧演员。”   “你不配谈论我爸爸。而且你是个言而无信的懦夫,不敢在约定地点露面——”   “谢谢,我宁愿当活着的胆小鬼。是什么让你觉得我真的会去那个废弃餐厅?我敢肯定条子已经像蟑螂一样占领了那个地方,就等着轮奸我。”   马可往地上啐了一口:“让我和警察合作,还不如切掉我的睾丸。”   “这我可不介意代劳。”布鲁赫的犬齿和笑容一起出现,安东尼奥思忖这是天生的还是帮派无休止内斗的副作用,“别装了,科斯塔,霍博肯码头那件事,我和你都知道是你告的密。”   “不是我。”马可咬牙切齿地回答,不仅显得坚决,甚至还带着一点遭到冤屈的愤慨。如果这是昨晚的喝酒游戏,安东尼奥不一定赢得了。神父清了清喉咙,感到有必要为这个谎言添加一根支柱:“那不是他。”   布鲁赫挑起眉毛。   “一个……有一个装卸工去告解,他意外发现了炸药,不敢报警,但又担心自己的怯懦会害死很多人。他非常害怕,不肯说自己的名字,于是那天当值的神父也没有问,神父迟疑了许多天才报告给克莱门神父,因为告解内容理应保密,但是——”   “你有证据吗?”布鲁赫打断了安东尼奥。   “布鲁赫先生,我们不是银行,不会给每一个来忏悔的人发一张收据。”意识到语气过分尖锐,神父放缓了声调,“克莱门神父马上就通知了布伦南主教,之后我就不太清楚了,主教人脉很广,我想他一定是把消息转告给某个合适的‘朋友’了。如果你要报复告密者,那就去找布伦南主教。”   “如果这是真的,你们根本不需要科斯塔。”   “我们当然需要科斯塔先生。”神父叹了口气,“教会不喜欢弄脏自己的手。你看,从某种意义上,我们栽赃了科斯塔先生。”   “有趣。”布鲁赫评论道,忽然搂住安东尼奥的肩膀,把他带到一边,安东尼奥很想扭头看一眼马可,但是忍住了,“告诉我,神父,要是我把你带回家,把你的肠子掏出来,克莱门神父会不会请求FBI把我的十六个弟兄放出来?”   “不会,克莱门神父不到两小时就能找到一个新的神父来取代我。他们会为我的灵魂祈祷,但不会关心我的肠子。”   “假设——只是假设——我想通过教会和FBI谈判,你建议我拿上什么筹码?”   “诚实告诉他们你是怎么和德国人通讯的,并且保证以后远离码头。”   “你知道得真不少,神父,我有点想现在就掏出你的肠子。”布鲁赫捏了一下他的肩膀,安东尼奥下意识地尝试挣脱,但对方摸出了折叠刀,刀尖抵在他的脖子上,安东尼奥僵住了,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布鲁赫懒洋洋地打了个手势,守着隧道出口的“航海家”们举起了左轮,五把,从各个角度对准了马可。   “现在,我们谈谈生意。”布鲁赫宣布。   “你看起来不太有诚意。”马可说。   “你们两个现在还能呼吸就是我最大的诚意。”   “如果你想要我的船队,那就让你的疯狗收起枪,要是我死了,你什么都得不到。”   “告诉我船契在哪里,否则我现在就割开神父的气管,这个条件听起来怎么样?”   “你是认真的吗,布鲁赫?你拿这个傻瓜来威胁我?这人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牵线木偶,跟我毫无关系。你要是乐意就动手,挖掉他的眼睛,扭断脖子,随便。说真的,你既然打算玩这一套,应该先去加拿大把我姐姐抓回来。”   刀刃浅浅地刺破了皮肤,安东尼奥尽力往后躲,不敢作声。   “你的船队换你的命,就这么简单。”良久沉默之后,布鲁赫说。   马可举起一只手,做出安抚的姿势:“我明白,但我刚才就告诉过你,要是我死了,你也不可能得到船,不只是合同的问题,船长和水手只忠于科斯塔家族,他们必须听到我或者我爸爸亲口解释物权转移,才不会半夜杀掉拿着船契的陌生人。”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夸大其词?”   “没指望你相信,无所谓,你可以亲自试试。等你和你的人半夜被绑起手脚扔进大西洋,希望你记得我今天的话。”   “我可以换掉所有水手。”   “一口气换掉十六艘船的船长和水手?祝你好运。”马可往前一步,背后举着枪的人大喊一声,他停住了,翻了个白眼,“听着,让我们现在就到码头上去,不耍花招,一起解决所有问题。我不像你,布鲁赫,我懒得争什么港口之王,你可以拿走我的船队,但必须承诺不再骚扰我和我的家人。”   安东尼奥能感觉到布鲁赫持刀的手略微松开了,这显然是个诱人的提议,但他最终没有听到布鲁赫的答复。汽车轮胎摩擦水泥的刺耳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原本瞄准马可的枪口纷纷转向另一个方向,一辆警车率先冲了进来,然后是第二辆和第三辆。布鲁赫低声咒骂,攥紧了安东尼奥的头发,用力把他的头往后拉,准备刺穿他的脖子。但马可已经趁着刚才几秒钟的分神扑了过来,把布鲁赫撞翻在地。刀刃滑过安东尼奥的肩膀,拉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但是在震惊和恐惧之中,安东尼奥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缩在墙边,浑身发抖,用力按着汩汩流血的割伤。马可和布鲁赫扭打在一起,小刀落在离安东尼奥的脚不到五英尺的地方,他呆呆地盯着武器看了好一会,爬过去,抓起了带血的折叠刀。   就在这时,枪声响了起来。 第21章   枪声在隧道里回荡,被弯曲的水泥壁放大了二十倍。余响还没有消退,又有人开火了,这些互相交叠的巨响盖过了一切。但马可的注意力不在子弹上,还差一点他就能勒住布鲁赫的脖子,他暗自发誓一定要亲手杀掉这只嗜血的码头老鼠,就在这里,就是今天。   布鲁赫发出恼怒的喊叫,乱挥的拳头打中了马可的鼻子,血的气味同时在鼻子和口腔里炸开。马可没有松手,趁机把布鲁赫的手臂扭到背后,总算成功卡住他的脖颈,但对方显然预料到这一招,用后脑勺猛撞马可的脸,挣脱了,踹了马可的膝盖,往前一步,打算在他摔倒的时候继续踢他的脑袋。马可翻滚一圈躲开了,布鲁赫踩住他的手,跪下来,膝盖压在马可的胸口上,掐住他的喉咙。马可揍了他一拳,布鲁赫吐掉带血的唾沫,低头冲他咧开嘴,就像滴着口水的鬣狗,眼睛里满是混杂着疯狂的兴奋,卡着他气管的手一点也没有放松。   流弹打在几英尺开外的水泥地上,擦出了火星。马可徒劳无功地扭动,想掰开布鲁赫的手。他已经无法分辨疼痛来自哪里了,肋骨,膝盖,手腕还是腹部,所有的痛楚都汇集在一起,变成一条巨大的水蛭,咬着他的脑袋不放。他张开嘴喘气,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咯咯声。要是不赶快挣脱,很快就会陷入昏迷,他应该可以找准角度攻击布鲁赫的眼睛,但肌肉比他的大脑更早宣布放弃,手指麻木僵硬,根本抬不起来。   布鲁赫突然发出受伤牲畜一般的嚎叫,松了手,踉跄后退了两步。马可仰躺在地上喘息,头晕目眩,除了救命的空气,什么都顾不上。他试图爬起来,不太成功,只是换了个姿势趴在地上,干呕,然后咳嗽。等呼吸慢慢恢复正常,他才重新察觉到周围的混乱,枪声还在继续,不过没那么密集了。受伤的人在地上呻吟,运气不佳的那些一动不动地躺在逐渐扩大的血泊里。布鲁赫还在吼叫,但不是对着马可。金发“航海家”的条纹衬衫背后出现了一大块血迹,来自一把插进肩胛骨之间的小刀。神父想必捡到了被马可打掉的那把折叠刀,但就像任何一个从未实施过肢体伤害的好人一样,拔不出卡在复杂筋腱和骨头之中的刀刃,而且被自己的暴力行为吓住了,过了许久才想起往隧道深处逃跑。布鲁赫步履蹒跚地追上了安东尼奥,一拳把他揍翻在地,开始胡乱踢打他的胸口和肚子。   马可想大喊“不!”,但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微弱,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他爬起来,在别人的血里滑倒,再起来,大步跑过去。   可是有人比他先一步到达。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拉开了布鲁赫,把他按在墙上,手臂扭到腰后,上了手铐。第三个警察弯腰查看安东尼奥,把他扶起来,也戴上了手铐。不,这不对。这个念头刚刚闪过,马可也被按到隧道壁上,一个警察摁着他的头和背,另一个铐上他的手。我说过不要制服和手铐的,马可想,贴着粗糙的水泥喘气,没有力气再挣扎。隧道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脚步声和无法分辨的谈话声,还有远处某个警官大声要求救护车马上过来。马可被押上一辆窗玻璃碎裂的警车,安东尼奥上了旁边的那一辆,马可喊他的名字,神父抬头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两人的目光对上了,安东尼奥虚弱地笑了笑,脸色苍白,看起来快要吐了。马可也露出微笑,做了个“待会见”的口形。   车开走了,这是马可最后一次见到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   ——   安东尼奥独自在上锁的房间里待到半夜。   他知道是半夜,因为这个上锁的房间是个办公室,不是拘留室,和外面的大办公室隔着一扇百叶窗,正对着挂在柱子上的大钟,这钟看起来就像是直接从火车站拆了搬来的,指针在数字12上重叠的那一刻,安东尼奥甚至以为自己会听见汽笛和列车长的哨子声。   手铐已经解开了,但没人把他放出去,更没有人解释为什么。四小时前,傍晚八点左右,有个年轻制服警送来了滚烫的咖啡和接近冻硬的面包,安东尼奥两样都没碰,呆坐在桌子旁边,隔着窗看外面的人来来去去,偶尔有打字员向他投来不安的目光,不过九点半之后,打字员全都下班了。警探的办公桌也慢慢空了,台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最后只剩下角落里还亮着一盏,台灯旁边有个肥胖的蓝衬衫男人守着电话,不停地用手抓饼干吃,时不时被收音机逗得哈哈大笑。   时针非常缓慢地往前爬动。   肩膀上的刀伤又开始发疼,是一个法医帮他包扎的,从表情看来,那人很不喜欢触碰尚有心跳的人类躯体。安东尼奥摸了摸绷带,还是干燥的,伤口没再流血。他起来踱步,但因为肋骨和腰侧都隐隐作痛,又坐下了,别扭地靠到墙上。他闭着眼睛,短暂陷入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里,没过多久就惊醒了。电话正在响,但蓝衣男人不见了,台灯还亮着。神父以为现在是后半夜,但实际上差四十分钟才到一点。什么地方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安东尼奥跳起来,耳朵贴到门上,那不是收音机的声响,确实有人在谈话,三个人,脚步声往这边靠近,停住,谈话声消失。最后只有一个人朝办公室走来。神父回到椅子上,假装从未离开过。   锁咔嗒一响,克莱门神父推门进来,轻轻关上,走到桌子对面,放下一叠文件,然后拉开椅子坐下,从衣袋里摸出钢笔,放到文件上面。   “签了这些。”   “这些是什么?”   “离开这里的路。”克莱门神父把文件往安东尼奥面前推了推,“读一遍。不过我建议你一眼都不要多看,直接签名。”   那是一份打好的证词,读到第二页,安东尼奥的手已经开始发抖。在这场有书面记录却从未发生的审讯里,“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神父”指证了马可·科斯塔和威尔伯·布鲁赫的罪行:绑架、恐吓、贿赂、走私和未遂爆炸案。安东尼奥摇摇头,合上文件夹:“我不会签名,这是作伪证。”   “是吗?”克莱门神父合起双手,指尖相对,“哪部分?布鲁赫先生没有当街绑架?休斯探员的证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确实有这么做,但——”   “也许你想宣称科斯塔家族品行端正,从未走私?”   “不是这样,你知道我的意思——”   “事实上我不知道,佩里格里尼神父。或许你想修改关于贿赂的指控?我们可以把你的名字加上去,和科斯塔先生放在一起。毕竟款项是你安排的,检察官会很有兴趣知道你把教众的善款用在了什么地方。”   “是你安排了货车——”   “我毫不知情,主教也不知道。哪个陪审团成员会相信你?教会怎么可能和码头黑帮有牵连?”   安东尼奥张开嘴,但没能发出声音。他甚至一时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冷,而且反胃,好像有什么带刺的东西缠在肋骨下方,用力扭绞。你们这群人,撒谎,算计,拉帮结派,互相踩踏。他想起马可在那个狭小的修道院卧室里说过的话,他当时感到不忿,但此刻意识到马可是对的,没有哪一句指控是夸大其词。克莱门神父让他在沉默中煎熬了几分钟,拍了拍他的手背,换了一种表情,在别的情况下可以形容为慈爱,但此刻,在这个办公室里,安东尼奥只觉得可怕。“但是,安东尼奥,我们不可能让你承受不公正的指控。签了这份证词,这里面没有一句话是撒谎,只不过重新安排了事实。就像花艺,我们不改变花瓣的颜色,花也不是假的,但是编排过后看起来变得更……顺眼。”   哪怕是在昨天我都会相信这些说辞,现在不能了。安东尼奥深吸一口气,让声音稳定下来:“我不会签名。”“是时候长大了,安东尼奥,想想你的哥哥,想想他会怎么做。”   我太明白他会怎么做了。“我不会签这份伪证。”他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   克莱门神父盯着他看了许久,出乎意料地笑了笑,没有说话,收起证词和钢笔,离开了办公室。   门又锁上了。   值守电话的胖男人回来了,带着咖啡,一边喝一边翻看色情杂志。到早上七点,他也离开了,路过办公室的时候一眼也没有看安东尼奥。稍后,早上八点,一个警探和一个制服警把神父押进拘留室,重新给他戴上手铐。这里没有窗,只有一个开在天花板的换气扇,嗡嗡作响。他独自在里面等了很久,也许两个小时,也许五个小时,警探终于回来了,带着同一份证词,问他是否签字确认。   安东尼奥说不。   接下来几天都像化开的白色颜料那样糊在一起,分不清头尾。小房间里的灯总是亮着的,有人给他送水和食物,每次都是一样的,一杯冷水,一份干得掉渣的面包,配着黏糊糊的罐头豌豆,或者令人生疑的燕麦稀粥。警探不再问他是否签名,转而盘问他“用什么方法贪污教会公款”,并且警告他“教会给出了确凿证据,你肯定要去坐牢了,伙计。还不如帮自己一个忙,认罪,看看检察官愿不愿意减刑”。   “我没有。”他一遍一遍地重复,我没有,不是,不对,不正确。不,我不签名。   然后,基里安打来了电话。   他们让安东尼奥到一个看似档案室的地方去听电话,把他的左手铐到文件架上,听筒塞进右手。神父缩在凳子上,紧抓着电话,不知道能说什么。基里安也在等他,两兄弟沉默着听了一会电流噪声。   “你还好吗,安东尼奥?”基里安问,从罗马。   他开口想回答“不”,但喉咙堵住了,泪水刺痛了眼睛。这可不是安东尼奥预想中的反应,他想念基里安,但绝没有到这个程度。更合理的解释是连日审讯之后,熟悉的声音刺破了某一个鼓胀的情感脓肿。他颤抖着深呼吸,请了清喉咙。   “不怎么好。”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来。”   安东尼奥没有说话。   “听着,图书馆的职位仍然有效,什么都没有改变,不要担心。把证词签了,对你自己有好处。”   “可是。”安东尼奥停住了,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但这不是计划之内……这和克莱门神父承诺的不一样。马可不应该——”   基里安叹了口气,顺着跨海电缆传来,变成一阵带电的呼呼声:“安东尼奥,亲爱的,这从一开始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不公平。”   “这不是公平问题。所有的帮派都要被控制住,‘化解’了布鲁赫之后,谁能保证意大利裔不会做同样的事?”   “我们也是意大利裔。”   “但我们不是码头帮派,现在不是争论细节的时候。”   “如果我签名了,马可会怎样?”   “你想听实话吗?你如果坚持不合作,对庭审没有太大影响,闭门听证昨天已经开始了,我猜没人告诉你。布鲁赫不认罪,给自己请来了一整个马戏团的律师。至于科斯塔——感谢克莱门神父——地检为他准备了一份协议,如果他愿意参军,就取消所有指控。我猜他会接受协议,如果不,他的律师会把你拽到证人席上,把你们上床的事抖出来,再把你撕成碎片。你没有那么重要,弟弟,把那份该死的证词签了,然后我才能把你捞到梵蒂冈来。”   安东尼奥用力挂上电话,靠着文件架滑到地上,咬紧牙关,阻止自己发出抽泣声。他用衣袖擦脸,一遍,然后再来一遍,眼泪似乎无穷无尽。警探打开门,看了他一眼,脸上全是怜悯。他解开了手铐,把手放在神父的肩膀上,轻轻把他推进了又一间办公室,桌子上放着一玻璃杯水,一个熟悉的文件夹,还有一支钢笔。   ——   1942年5月14日,星期四。佩里格里尼神父离开了编号不便公开的警署,尽管在书面记录上,他早在5月11日傍晚就录完口供走了。一辆黑色福特把他接走,没有人关心这辆车的目的地。   布鲁赫遭到逮捕的新闻上了报纸内页,同一篇报道里并没有提到马可·科斯塔,更没有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不过又刊登了一次88号码头和“诺曼底”号的照片,提醒公众纳粹同情者的危害。司法的齿轮转得很慢,拖进了夏天,然后才敲定九月提堂。那时候战争的消息已经滚过好几轮,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个码头帮派首领了。   初冬,码头和与之相连的街道挂起了彩带,不是因为圣诞节,而是为了即将离港的运兵船。街道拥挤不堪,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吹起了大号,一度还传来不协调的鼓声。在众多新婚妻子和忧愁的父母之中站着一个独自前来的男人,穿着灰色长大衣,帽子压得很低,因为他是偷偷溜出来的,不希望太快被发现,再过三天他就要去罗马了,搭乘往来北大西洋空运线的军机,用另一个名字再次充当信使。后来在教廷之中,那个假名会更为人熟知,不过现在,他还是安东尼奥。人群在港口边缘推挤,丝巾和帽子飞舞,一个女孩差点被撞进海里,安东尼奥一把抓住她,把她拉回来,没有听她道谢就走了,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空隙。   他站上了一个系缆绳的木桩,眺望运兵船,从这个距离看去,甲板上密密麻麻的士兵看上去都一模一样,哪一张脸都不是马可。所有人都在喊叫,挥手,又哭又笑。安东尼奥也举起手,像是挥别,也像是祈求保佑,也许马可看见了,也许没有。安东尼奥更愿意相信他有。   船缓缓远去。去往欧洲,去往战争所在的地方。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