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夏日过客   小仲   文案:   回头草真好吃   温柔冷静大帅比乐队主唱攻(姜信冬)x 敏感孤傲摄影师受(贺听)   几经波折,破镜重圆。   ——   作者是个文案废,扫雷:   1. 现实中有抑郁症别看这篇文,请去看医生,好好吃药,别放弃生命。   2. 没有原型   3. 攻受都有缺点,不是完人   4. 文笔尬苏,狗血老套,随便看看     虐恋 娱乐圈 情投意合 破镜重圆    第1章   三天前的某个上午,贺听正在工作室里给模特拍照,突然接到了他爸的越洋电话。贺听心中奇怪,自从四年前那件事之后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已经下降到冰点,几乎没有任何缓和的可能。这几年贺文滨也从未主动联系过他,他甚至都以为他们下半辈子就这样了。   贺听接起手机,贺文滨沙哑疲惫的声音透过电磁波从大洋彼岸传过来,说贺辰星前几天被诊断出白血病,恳求他回国做一下骨髓匹配。   电话这头的贺听愣在原地,脑子还有些懵,再反应过来时眼眶蓦地红了。工作室的助理从来没见过他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急忙问怎么了。   贺听皱眉,开口时声音微颤:“我弟生病了,我要回国。”   今天的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和四年前他离开那天一模一样。   贺听刚下飞机,宗故的电话就直接打了进来,说是好久不见,问他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   “除了明天都成。”贺听一身简单的浅色休闲装,拖着行李箱走到机场打车道,七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带着点潮湿炎热的味道。   出租车到了,他打开后备车厢,把一个28寸的大箱子塞了进去。一天前,他在纽约的公寓里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把行李收拾完了。四年,最后只带回来一个箱子,东西少得可怜,跟他离开时比有过之无不及,可能他这个人注定带不走什么东西吧。   司机正想下车帮忙搬行李,发现客人已经搬好了,于是转头打量他。二十出头的青年,后面的头发被随意绑起来,两侧有几缕零碎的刘海,墨镜下的鼻梁笔挺,五官白净,打扮长相都很像她女儿最近追的男明星,但具体是不是她也不确定。   司机正想搭讪,贺听刚好把墨镜摘了,眼底透着疲意,整个人散发出生人勿扰的冷漠气息,她只好把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   出租车在交叉路口汇入长长的车道,车上冷气很足,贺听不长不短地睡了一觉,醒来后透过窗外细细打量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四年前破破烂烂的楼房早已被拆得干干净净,许多高楼凭空拔起,钢化玻璃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光。那条他和姜信冬常去吃麻辣小龙虾的老街似乎也变了模样,然而还没来得及细看出租车就带着他一晃而过,再回头又被一辆公交车挡住了视线。   司机放着嘈杂的交通广播,女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响起:“那么我们来看看下一个听众会点什么歌呢?”   “这位是来自浈江的吴女士,她想点一首当红乐队Crush的新歌《喜欢》送给男朋友,希望他能感受到歌词中的爱意。了解Crush乐队的听众肯定知道,他们近几年的歌都比较悲情,但这首新歌节奏欢快,不知道是不是与主唱姜信冬最近的绯闻有关呢?不过在这里,我们要先祝吴女士……”   贺听听到姜信冬这个名字的时候心猛地跳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捏紧,微微溢着汗。他自认为记忆很糟,想着都分开这么多年了,很多感情总会随着时间烟消云散,可是没想到再从旁人处听到与他有关的一切,心跳还是来得剧烈。   绯闻,新歌,欢快。   贺听靠在座椅上,眉头不由得皱了一下,随即想到什么又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当初说分手的是他自己,现在哪有资格去介怀人家是不是传了绯闻。   就算明天姜信冬公布要结婚也跟他半毛钱关系没有,排队的人太多,轮不到他来嫉妒。   广播里放起抒情的摇滚音乐,姜信冬磁性温柔的嗓音在耳边萦绕不去。贺听闭上眼睛唇角紧抿,Crush所有的新歌他都听过,单曲循环,百听不厌,唯独这首歌他只听过一遍。因为从3分12秒开始,会有一个甜腻腻的女声和姜信冬合唱“喜欢你”,像极了两个热恋中的情侣互诉爱意。   而那个甜软的女声,就是现在和姜信冬传绯闻的新晋女歌手戴若蓓。   正思及此,目的地到了,贺听像弹簧一般“嗖”地坐起来支付车费,赶在那腻人的和声开始前下了车。   贺辰星住在一个私家医院里,位于望市经济发达的东区,环境优雅自然费用也高昂。贺听拖着行李箱走进医院里的小花园,一个穿着白色病服的少年坐在摇椅上玩手机,下午的夕阳斜斜照在他漂亮的脸上,一只蜻蜓在他身旁的粉色鲜花上飞飞停停,画面很是美好。   贺听停下,仔细端详着摇椅上的少年,头发还在,精神也还不错,不太像是生了病的人。他一路上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吐了口气,还好,情况没他想象的那么糟。   “哥!”贺辰星看清来人之后激动地站了起来,一路小跑过去抱住贺听。   兄弟两上次见面是去年暑假,贺辰星飞去纽约找他玩,一转眼一年就过去了。贺听揉了揉贺辰星的头发,打趣道:“小子还挺有精力啊,医生准你晒太阳吗?”   “准的准的,”贺辰星连忙辩解,因为兴奋双手还上下比划着,“我不是听说你今天要来吗,特意来这里等你。”   贺听笑着从背包里掏出两盒巧克力丢给他,贺辰星非常喜欢这个牌子的巧克力,但是国内不好买。   贺辰星笑眯眯地拆开包装,一口喂进了嘴里,眉毛弯得像月亮一般,少年气十足,没有一点病人该有的样子。吃着甜甜巧克力的人,嘴巴也变得很甜:“哥,你越来越帅了。”   “花言巧语。”贺听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高兴的,至少贺辰星还能和他贫嘴。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太阳落了一半下去,凉爽惬意。两人坐在花园里聊天,贺听故意绕开生病的话题,说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贺辰星却是不以为意,主动提起诊断当天发生的事情,并很惋惜明天不能去看Crush的演唱会。   回国不到三个小时,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与姜信冬有关的事情,贺听有些无奈,避也避不开,怪只怪如今人家太红。   “你这次回来,”贺辰星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向贺听,“会和冬哥见面吗?”   他每年都会飞去纽约见他哥,却总是觉得贺听不开心,即便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可眼底总是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能是忧愁,也可能是惆怅。   而且这种情绪在旁人提起姜信冬的时候尤其明显,比如现在。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贺听的神采飞扬永远留在了四年前的那个夏天。   贺听低下头,两颊的刘海在双眼处落下一道阴影,没有犹豫:“不会。”   哦,手机里全是Crush的歌,纽约公寓里画的也全是冬哥,现在却又矢口否认了。   贺辰星坐在椅子上嘟起了嘴:“我的演唱会票可惜了,还是VIP座,”,说完悄悄抬头望着贺听,意有所指,“要是有人能替我去看就好了。”   “问问你其他同学,”贺听知道他的意思,并没有松口,脸立刻冷下来,拿起行李就要出门,“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贺辰星这小子什么都好,唯一的毛病就是喜欢在他面前提起姜信冬,还总是不死心地问这问那。   “哥……”贺辰星站起来压住他的行李箱,想说什么,几滴豆大的血水忽然从他鼻子里流出来,“啪”地一下打在贺听手上,贺听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贺辰星的鼻血越流越多,像水龙头一样止都止不住,白色的衬衣上瞬间就粘上了触目惊心的红。   贺听吓了一跳,急忙带着贺辰星去做处理。医生很有经验,贺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鼻血好歹是止住了,贺辰星扬起一张大花脸冲他笑得爽朗,云淡风轻地说没事,习惯了。   贺听用指腹抹掉他鼻子下面的血迹,心中难受,又不想影响他的情绪,压抑着,跟医生咨询了贺辰星目前的情况,直到听说贺文滨马上要到医院时才拖着箱子离开。   几年前,贺文滨在市中心给他买了一套价值不菲的商品房,不过贺听没打算去住,他回来前自己租了一个房子,不大,但干净清爽。   洗完澡,贺听走到阳台上眺望风景,城市的楼群隐在深蓝色的夜空中,远方有微弱星光。   人总喜欢做一些没有意义的忏悔,贺听也有这个毛病。   他开始有些后悔,如果不是一走四年,会不会多一点时间陪伴贺辰星?又或者,如果他在,会不会贺辰星根本不会染上这个病?   可是来去由不得他,如果不是这次贺辰星的病,贺文滨是绝对不会开口让他回来的。   正思考着,裤兜里的手机震里一下,是贺辰星发来的短信:哥,我把演唱会票塞在你背包里了,实在不想去就扔了吧。   这小子……   贺听蹙着额打开背包,里面果然有一张Crush乐队的演唱会票,蓝色的纸质票根,工人体育场,VIP座第二排,时间就是明晚八点。   再打电话回去,贺辰星那边已经关里机。贺听无可奈何,只好把演唱会票收起来,回屋查了一些与白血病有关的资料,再拿出一个橘黄色的圆形塑料盒子,取出几颗药,吃了准备睡去。   却是一晚上的心绪不宁,回想起太多往事,辗转难眠,半夜从床上爬起来,黑眼圈明显,握着演唱会票发呆,最后把票根放在枕头底下,才缓勉强睡去。   梦里模模糊糊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夏天,姥姥还在,贺辰星还没有白血病,他也还不认识姜信冬。在乡下的小河边,阳光明媚,岁月静好,姥姥耐心地给贺辰星解释如何钓鱼,他在一旁支着画板画画,画笔一甩,纸上立即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颜料……    第2章   第二天贺听一早就去了医院,贺文滨也在。贺听本以为他们父子两一见面就会吵,没想到贺文滨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说话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强势,句句顺着他,还关切地追问他昨天怎么自己就飞回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贺听听完冷淡一笑,回答得都特别敷衍:“没这个必要。”   没人比贺听更清楚,贺文滨态度突然软化下来,只是为了他的宝贝二儿子贺辰星,听说能做骨髓匹配的人都做了,全部配不上,现在贺听是贺辰星最大的希望。   贺文滨爱贺辰星,可以为了他交心憔悴低身下气;贺文滨不爱贺听,于是把他丢到千里之外不闻不问。原生家庭与生俱来的无情与冷漠,对于被忽视那个孩子来说几乎无解。而贺听选择的解决方式,就是不再对亲生父亲抱有期待。   李曼是贺辰星的亲妈,贺听的后妈,一见到贺听就开始哭,一会儿说对不起以前没太关心你,一会儿又抱着他的手求他一定要救救星星。   贺听对李曼其实没啥太大的感觉,虽然以前是个冷漠不关心他的后妈,但至少也没在他面前做过妖,再加上贺辰星亲妈滤镜,实在说不上讨厌。   只是被哭得很烦,贺听找了个借口从病房溜出去,简单和医生讨论了一下骨髓匹配的事情。大概所有人都觉得他冷血又薄情吧,李曼和贺文滨的忧心和紧张是刻在脸上的,相信但凡有别的办法也不会来求他。   贺听觉得好笑,贺辰星是他最重要的亲人,是他还想活在这个世界的原因之一,就算没有人求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献上骨髓。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下午,贺听在医院附近随便逛了逛,有些无聊,但又无处可去。早上出门时他顺手捎上了Crush的演唱会门票,现在从兜里掏出来,翻来覆去地看,指腹在票根上细细摩挲,磨到光滑的纸面有些发涩,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去。   他害怕在现场听到姜信冬的声音,害怕自己再次纵入深渊、痴心不改。   捏着票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时间越临近八点,贺听越觉得焦虑不安,好像有什么想要去完成的事,却又不得不使劲压抑住。   走到一个公交站牌处,刚好憋见姜信冬拍的男士香水广告。他一袭合身的西装,随意坐在白色甲板上,长腿不经意一放,领带被拉得很松散,五官深刻,锋利的眉角微微挑起,眼神疏漠地抬眸看着镜头的方向。   黑白基调的照片没能使他身上的锋芒黯淡一点,反而更具层次感和冲击力。   纽约没有任何关于Crush的宣传,贺听是这几年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姜信冬,眉眼还是四年前的眉眼,只是多了许多距离感。对上那双疏离的眼睛时贺听还是不由得心中一颤,分手后又见过一次,姜信冬当时看他的眼神比海报里的还要决绝和冷漠一百倍。   想到这,贺听心里涌起一阵刺痛,他抬手想要触摸那张梦里面出现过千百遍的脸,手到了半空中又停下,收回来插回裤兜里。   过去的没必要再提起,因为对于现在的姜信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八点整,城市中心的大钟撞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天色渐晚,街边陆陆续续亮起了霓虹灯。贺听转身,在街角处拦到了一辆车,报的是回家的地址。   城市的灯火在后视镜里飞快后退,时差作祟,贺听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很困,却被出租车司机一口粗嗓子震醒,说是前面特别堵,问他愿不愿意去三环外绕一下。   贺听憋了一眼司机手机地图上那条红红的线,不在乎地点点头:“无所谓。”   祸不单行,车才刚到三环,前方又出了车祸,司机焦虑地拍着方向盘,嘴上念叨着一会去接小孩肯定要晚。   “那……”贺听顿了一下,问,“现在去工人体育馆堵吗?”   司机在手机上划拉几下后转头看着他:“不堵,20分只能到。”   贺听纠结了一下,最后看着前方叹了一口气:“那去工人体育馆吧。”   “好咧。”司机求之不得,连忙打下方向盘,踩下油门,一骑绝尘。   到体育馆的时候快九点,演唱会已经进行了一半。贺听刚下车,就听到前方传来的欢呼声和音乐声。入场前,他特意在门口买了一个粉丝应援的棒球帽,按理说只是光明正大的看场演唱会,并且被认出来的可能性趋近于零,不知为何还是心虚,不敢直视台上那个人的眼睛。   现场刚好唱到一首快歌,观众席是一片红色的海洋,粉丝手中的荧光棒有节奏地随着旋律晃动。贺听越过人海,花了几分钟才走到座位上。左右两边都是年轻妹子,尖叫声已经快盖过音乐声,震得他耳膜疼。   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第一时间找到姜信冬,这是贺听自带的天赋。舞台中心最高那个,清新的中分头,白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匀称的肌肉线条流畅地从锁骨滑到腹肌,高挑的双腿落在合身黑色西装裤里,走路带风,活脱脱一个衣服架子。   贺听盯着台上的人,骄傲又欣慰。第一次在酒吧里被姜信冬声音震住的时候,他就知道总有一天姜信冬会像这样在舞台上发光发亮,万众瞩目。只是如今的他更加意气风发,难以企及。   一曲结束,大屏幕上印出姜信冬锋利俊朗的眉骨,还有脸颊浸出的细小汗珠。他把衬衫袖口翻转到手肘处,一只手握着麦克风架微微喘了口气:“接下来,我们把决定劝交给场下的观众,由你们来点歌。”   这是可以和偶像直接对话的机会,场下观众热烈地欢呼起来,摄像头在各个观众席上快速扫来扫去,贺听身边的观众都纷纷把手举得高过头顶,只有他压低帽檐,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   他没看过Crush的演唱会,不知道还有这种环节,要是早知道的话,他至少要戴个口罩才敢进来。   几秒过后,摄像头停在VIP第一排一个白色长裙的姑娘身上,大银幕上瞬间出现了姑娘的脸,贺听正好坐在姑娘后面一点,中间只隔了一个人。他猛地一抬头,发现自己的脸也出现在大银幕边缘。   幸好摄像头是调好景深的,重点在姑娘脸上,后面的画面都有些糊,看不清脸,贺听松了口气,迅速把自己从大银幕里移开。   姑娘先是激动地拿着话筒对Crush一阵表白,再说自己喜欢他们好多年了,最后软软地问了一句:“我想点一首你们只在早期唱过一次的歌,叫《听听》,可以吗?”   话音刚落,不仅是贺听,连台上的姜信冬都是一愣。这首歌对于Crush来说确实算早,四年前他们还在酒吧里驻唱的时候唱过一次,姜信冬亲自写的,后来也是因为他,再也没有唱过。   那时候Crush没什么名气,即使唱过也没在互联网上留下什么记忆,没想到今天竟然还有歌迷记得这首歌。   Crush的老成员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姜信冬,这首歌其实是有伴奏的,但是想不想唱,得看他。   “……”姜信冬短暂地犹豫了一下,随即咧嘴轻轻一笑:“太不巧了,我们刚好没带这首歌的伴奏,而且时间太久,我也有点忘记怎么唱了。”   说着他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得温柔又认真,仿佛真的如他所说,没带伴奏,不太会唱。他深色的眼眸里有蛊惑的味道,让人无法拒绝,姑娘也不再坚持,立刻换了首歌。   贺听低头垂目,不自在地扣了扣手指,说不出是难受还是解脱。   好像是上天为了让他认清一个事实,特意在他离姜信冬最近的地方,找了个人点了这首歌,明明白白告诉他:你们再无可能。   音乐响起,观众席变暗,一束白光打到舞台正中间,姜信冬抱着一把黄色吉他,坐在高脚椅子上,开始低吟浅唱。是缓慢抒情的新歌,贺听抬眸看向舞台,耳膜边响起的却是几年前的另外一首歌。   那天是周四晚上,酒吧里观众不多,姜信冬也是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抱着吉他站在舞台中间,他在人群中找到贺听,眼神热切又满含爱意,四目相望时他在台上笑了:“有一首新歌,要送给我爱的人,《听听》。”   听听,是歌名,也是对贺听的昵称。   说来也是讽刺,那是贺听第一次听到这首属于他的歌,也是最后一次,字字真切,句句温柔,如今再想起来却是阵阵钝痛。   想必姜信冬是真的生气了,所以再也不唱这首歌。   馆内的灯光美轮美奂,各色射灯穿梭交替,粉丝还在点歌,姜信冬又唱了几首,除了那首《听听》,其他都有应必求。唱到耳熟能详的几首,万人合唱,热烈的气氛回荡在会场上空。   当戴若蓓穿着一袭热辣的红色短裙作为嘉宾出现在台上的时候,场内气氛被推至最高潮,尖叫声不绝于耳。   又是那首像初恋一样清新的《喜欢》,甜美的和声穿过耳膜,音响声很大,每一下都震得贺听不舒服。   他开始相信姜信冬的最新桃色绯闻,炒CP可能是媒体自作多情,但姜信冬这个人坚持又骄傲,明明传了绯闻还请到演唱会上同台表演,多少是带着欣赏的。   台上的两人握着话筒相视而笑,一首欢快的歌,贺听却听红了眼,五六分钟而已,竟然无比难熬。   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最后还是没有挑战成功,贺听在他们唱到第四分钟的时候转身离开了会场。   歌曲结束,观众席上再次亮起了灯,姜信冬不自觉把目光落到VIP席第二排的某个座位上,那里却没了人影。   本来应该是由他来介绍嘉宾的出场,一瞬间却望着观众席失了神,旁边的戴若蓓只好拿起话筒自己打圆场。   场馆外面,贺听走到街角,被夜风吹起乱发,点了根烟,才将翻江倒海的情绪压下去了些,摸一摸心脏的地方,还是痛的。   大概姜信冬是他的心魔,心中有情,时间一久,便成了魔,欲除心魔,必先忘情。   有时候贺听想,这辈子也算幸运,虽然他们最后还是没能逃过俗气的分离,但至少拥有过一个美好夏日,后劲大到刚好够他记一辈子。   场内又响起了音乐声,好像是另外一首歌。贺听蹲下吐了一口烟圈,转头看了一眼音乐声传来的方向,鼻子有点酸,心想,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来看姜信冬的演唱会了。    第3章   孟思是跟了Crush乐队三年多的助理,她觉得今天的姜信冬有些怪。   先是在本该介绍嘉宾的时候走神,随后演唱会结束大家要聚餐他也一改常态地拒绝了,孟思一开始以为是最近连轴工作太累,于是叫他早点回家休息,谁知道观众都走光了他还站在舞台上发呆。   孟思拿不准该不该问,只好先陪他在舞台上干站着。此时馆内的灯已经被关得七七八八,姜信冬双手插进裤兜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观众席,孟思侧头看他,昏黄的灯光刚好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颜如冠玉,现在却带着几分落寞。   她很诧异,平日里的姜信冬冷静克制,做事极其有分寸,很少会把这一面露给别人看。   场馆里的灯又被关掉一盏,偌大的会场显得冷清,姜信冬忽然转过头问她,表情认真:“有VIP观众席的名单吗?”   “啊?”孟思被问的一愣,“演唱会门票都不是实名制的。”   这是个常识问题,开过这么多场演唱会姜信冬肯定也知道,而且要观众席名单有什么用?   孟思想到一个解决办法:“说不定可以联系票务网站,也许能查到观众的购买身份信息。”   姜信冬眼神飘在远处若有所思,片刻后收回目光,低头对她笑笑,“不用了,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说罢,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了台,走得潇洒自如,好像刚刚那个一脸愁容的人不是他。   如果不是刚好捕捉到姜信冬转身一瞬间黯淡下来的眸光,孟思差点以为之前是自己想多了。   姜信冬走了以后,她最后还是决定和大部队一起吃火锅。   Crush现在一共四个成员,姜信冬是门面担当——主唱兼吉他手,今年27岁。其余三个成员年龄都在26岁左右:队内话最少的键盘手易凡,气氛调节器兼贝斯手庄高阳,后来加入的年轻鼓手陈开云,据说在他之前Crush的鼓手是个妹子。   保姆车上,陈开元在八卦戴若蓓是不是对姜信冬有意思,另外两个人又困又饿,只有孟思接他的话:“不知道,不过她跟冬哥最近走得挺进的。”   陈开云是乐队里最年轻那个,性格也最活泼,对什么都好奇:“啊对,冬哥今天怎么突然不来了?”   “我觉得他好像心情不太好。”孟思回他。   “为什么?”陈开云不理解,开场前还好好的,演唱会也很成功,没道理突然心情不好。   在前排闭目养神的易凡突然插进来一句:“可能是见到不想见的人了。”   “谁?”这下连庄高阳都感兴趣了,他仔细搜索了一遍今天在后台见过的人,实在想不出来哪个会是姜信冬特别不想见的。   易凡淡淡回他:“贺听。”   观众点歌的时候他在大屏幕上瞄到一个与周围观众格格不入的人影,始终埋着头,似乎总想努力躲开镜头,所以他多看了几眼。不看还好,一看就愣住了,这个相貌这个轮廓,像极了贺听。   “什么?”庄高阳瞪大了眼,难以置信,“他不是定居国外了吗?”   “我也不确定,”易凡一只手撑在额头,打了个哈欠,“也可能是我眼花看错了。”   陈开云:“贺听是谁?”   庄高阳:“今天天气不错。”   易凡:“一会儿要点嫩牛肉。”   陈开云:“……”   那天晚上贺听睡得很糟,断断续续醒过好几次,梦里面姜信冬灿烂地对他笑过,也在人潮涌起的街边拥吻过他,后来忽然在某个十字路口放开手,最后消失得再无踪影。   贺听清晨六点从床上惊醒,枕头是湿的,脸上好像还带着泪痕。   他用了半个小时在镜子前收拾好自己,换了一身稍显正式的衣服,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出了门,去参加工作上的面试。   面试的公司叫HOH,是一家时尚摄影工作室,以独特的风格和敏锐的视角在一众工作室中脱颖而出,最近一两年和许多当红的明星模特都有过合作。   面试官叫余俊贤,三十出头,人如其名,一身干练得体的西装,端坐在敞亮的办公室里,一只手优雅地搅拌着杯里的咖啡。   “我看过你发来的作品集了,很特别也很有感染力。”余俊贤毫不吝啬地表达了一番赞赏。   其实今天本应由专业的HR来面试,但是他看完贺听的作品集后,突然就想要亲自会会这个人。   “谢谢。”贺听淡淡一笑,语调平静。   他的作品集里有一张照片让余俊贤印象深刻。夜深之时,一个女子穿着奢侈华丽的礼服站在脏乱的贫民窟街边,抬头茫然地看向对面耸立入云的高楼大厦。强烈的对比,夸张又细腻,张扬又沉静,饶有深意。   余俊贤拿出这张照片问贺听:“找模特拍的?”   贺听头往前伸了些,看清是哪张照片后语气平淡:“抓拍的。”   “那你很幸运。”余俊贤扬头。   贺听飞快地皱了一下眉,声音有点冷:“那天我在那里站了四五个小时,前后拍了一百多张。”   确实运气是种不可多得的天赋,但是贺听讨厌别人说他幸运,因为他真的不够幸运,否则重要的人也不会一个个离他而去。   余俊贤挑挑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拿起桌上的资料:“来我们这面试的摄影师多多少少都拿过些奖,而你的简历上这一栏是空的?”   “哦,奖拿过一些,但是我以为作品集会更有说服力,”贺听不卑不亢,没有半点紧张,“就没写上去。”   在获奖栏什么都不写的人分两种,一种是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奖项,一种是对自己的能力有绝对信心,贺听年纪轻轻,却属于后者。   余俊贤勾起嘴角,饶有兴致地打起量他。面前的青年把头发束起来,山根和眉角连成一条精致的线条,眼神始终坚定,还带着几分傲气和自信。有天分却很散漫,一般余俊贤会自动把这样的年轻人划进盲目自大的范畴,但贺听是个异类,让他讨厌不起来。   兴许贺听说的没错,作品集比奖项更有说服力,而他看到贺听作品集的时候已经决定要录取这个人了。   又问了几个问题后,余俊贤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站起身来对贺听伸出手道:“恭喜你,被录取了。”   贺听从办公室里出来,还有些恍惚,虽然对自己很有信心,但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HR第二天就带他办好了入职手续,贺听进公司后才知道那天面试他的人是公司CEO,几年前从国外回来创业,说起来还是他的半个学长。   第一份工作就是重活,飞到泰国普吉岛给一个二线女团拍杂志封面。本来这份工作轮不到贺听,但原本要来的摄影师突然生病,其他摄影师手上又都有活,余俊贤对负责人说,给贺听吧,他可以。   阳光沙滩,泳装美女,对于很多男生来说是天堂,而贺听唯一的感受就是热,热得真他妈的不讲道理。   趁着休息的时间,他找到水龙头洗了把脸,水直接从头上浇下来,头发湿了一半,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白且通透。   女团小姐姐们没少见过帅哥,但还是纷纷感叹贺摄影师皮肤好得过分。   贺听其实很郁闷,男生皮肤白有什么好,娘们唧唧的。他一直想晒黑点,但是每年夏天晒完一脱皮,秋天就白回来了。   不想要什么偏偏给他来什么,生活就是任性。   拍完已经是晚上七点,贺听太累,直接回房间休息了会儿,再出门时天黑透了。本想独自在海滩吹风,却被女团队长高妤捡了漏,拉着他去酒店酒吧喝酒。   包间里坐着二十几个人,有一些是今天拍摄的人员,还有几个隔太远,看不清。   兴许是贺听有一副好皮囊,拍照时也会照顾模特情绪,女团成员对他印象不错。唯一的问题是女团经纪人李震似乎不大喜欢他。   酒过三巡,高妤有些醉了,把手搭在贺听肩上,身体微微朝他这边倾斜,李震脸色很糟糕。贺听不动声色避开,高妤又再次把手放上去。   贺听讨厌与陌生人身体接触,即便是美女也不行,随便喝了几杯就想告辞。   “别走啊,”贺听今天的助理赵星按住他,“一会儿Crush要来,打个招呼再走。”   赵星也是为了他好,时尚圈不好混,在有绝对实力之前应该多拓展人脉。   “你说谁要来?”贺听大脑突然一阵空白,差点没握住手上的酒杯。   “Crush,”赵星想起贺听刚刚从国外回来,可能对国内娱乐圈不太了解,又加了一句,“一个乐队,现在在国内特火。”   话刚说完,包间的门就被推开了,上方闪着明明灭灭的光,贺听仰起头,门口进来一个模糊又熟悉的人影,被光斑拉长的鼻影罩在半张脸上。来人逐渐清晰,黑色的眸子扫过众人,最后紧紧落在贺听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凝固时间停滞。   贺听原地僵住,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任人潮涌动,任乐声嘈杂,他的眼里只剩下姜信冬。   回忆也来得猝不及防,那些在蝉鸣夏日牵手走过马路的岁月,那些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过往,连着悲哀的、欢喜的情绪,如同放映电影一般在眼前飞快地掠过,抓不住也停不下来,匆匆一晃,如梦初醒时,时空竟已经悄无声息地划过了四年。    第4章   四年,足够贺听大学毕业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足够姜信冬从小透明变成大歌星,也足够两个相爱的人分崩离析,相忘人间。   刚分手那段日子,贺听悲观又厌世,却常常忍不住幻想与姜信冬重逢的场景,可能是在熙熙攘攘的街角,也可能是在大学城外的小吃店,或惊喜,或遗憾。   只是没想过再次相遇会是在这种乱糟糟的酒吧,和周围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人。   姜信冬一身黑衣,背脊挺直,五官还是迷人。   贺听愣愣看着,从脚趾到发梢每一处神经都被他牵动,握住酒杯的手遽然抖得厉害。   三年前的某日,他差点从29楼的公寓阳台上纵身跳下去,当时拉住他的,是记忆里穿着白色短袖逆光对他笑的少年。明媚夏日,少年总喜欢拿圆珠笔敲打他的头,然后温柔又细心地在草稿纸上写下数学题的解答步骤,最后噙着笑问他会了吗?   而今少年早已蜕变,放下纸笔,拿起话筒,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乐队主唱。而贺听也不再是那个叛逆又孤傲的问题少年,被生活磨去了些棱角,也开始学着工作赚钱。   都说爱人最珍贵是陪伴,他们之间隔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再灼热的温度也变冷却,再无话不说的人也变陌生。   姜信冬在门口失神,脚下像生了根,一动不动。   紧随其后的易凡差点没刹住一头撞上去,开口埋怨道:“你怎么……”然后在认出贺听的时候立刻闭上了嘴。   下一秒,姜信冬皱眉盯着高妤架在贺听肩上的手,眼里的厌恶一闪而过,随即很快把目光从贺听身上移开,波澜不惊地扫向别处。   仿佛他只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贺听被那个厌恶的眼神刺中,脸上血色褪去,心脏裂开一道口子,密密麻麻地痛。   门口姜信冬抬腿走进来,和很多人打招呼,唯独不理他。贺听静静看着被人群簇拥的前男友,听着那个低沉磁性的声音说话,四年后第一次那么近的聆听,亲切又生疏。   电影里的人最幸运,久别重逢后还能解开误会再续前缘,而现实里的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见面也只是各自站在聒噪人群的两端,遥遥相望,不会上前。   贺听举起手中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冰凉的酒水流进血液里,炙热的情愫被浇透,心脏的钝痛也淡下去。   姜信冬的目光再也没往他这边移动哪怕半秒,或许是喝得够了,贺听反而无所谓了,自觉今晚也算值得。他了了一个心愿,现场看到姜信冬神态自若地与人谈笑风生,确认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再无遗憾。   喝完第九杯酒,他打算就此打住,然后消无声息地溜掉。   可是天不遂人愿,高妤喝得上脸,瞥了一眼李震的方向,手上就拉着贺听往人堆里去,对Crush几个成员激动道:“师兄,给你们介绍我们今天的摄影师,技术特别好,下次你们有拍摄考虑考虑他……”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引得众人相向。   姜信冬也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透着几分不经意和淡然。   “见过。”易凡主动抬起手。   高妤感叹:“原来你们认识啊!”   兴许是灯光太晃眼,贺听忘了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机械地和易凡打了招呼,呆滞地碰杯,埋头喝酒。   他终于走到姜信冬身边了,却不敢抬头。   “冬哥!”高妤指着贺听问,“那你们以前也认识?”   “嗯。”姜信冬凝眉,墨色的眸子盯着贺听,闪着冷光。   贺听微微颔首,对上英挺鼻梁和沉沉目光,心尖没来由的皱缩了一下,细小的疼痛迅速扩散开来,弥漫到血液骨骼。   他费力扯了扯嘴角,掩下万千情绪,淡淡一句:“好久不见。”   酒杯摇曳,觥筹交错,他们望着彼此,仿佛电影慢镜头拉开,每一寸光打到对方肌肤上映出的纹理都清晰可见。短暂的沉默后,姜信冬很轻很淡地抬了一下嘴角,礼貌又生冷地回他:“好久不见。”   迷离的光影下,再无一话。   那个充满着薄荷西瓜味道的夏天一去不复返,最后他们成了彼此流年里的匆匆过客,再见面时,只剩最普通的寒暄。   尴尬中李震走上来,让人把高妤送回房间,抬起酒杯就要和贺听喝:“这么优秀的摄影师我可要敬一下。”   话是好听的,眼里却有很多敌意,贺听没心思琢磨他和高妤可能有什么关系,见到姜信冬脑子就糊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旁的庄高阳也加了进来,斟满酒要敬贺听。   姜信冬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按道理说人家两个人谈恋爱分手与他无关,可是他一想起姜信冬分手后那段颓废萎靡的日子,就觉得贺听这个人太不厚道。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肯定是要整一下他的。   于是李震这边敬完,庄高阳那边立马接上,白酒混着啤酒,一来二去,贺听再好的酒量也是晕了,白皙的皮肤上腾地染上几层红晕,笑起来眼睛细细弯弯的,像含着一汪春水。   看得庄高阳都愣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当初姜信冬对这个人一片痴心了,是挺招人的。   贺听也不傻,知道两人都是有意灌他,想让他出洋相。而姜信冬就这么冷眼旁观,每一眼都像一把刀子,刮在他身上,硬生生的疼。   他想着如果出丑能让姜信冬对他的恨少一点,那么他愿意喝,于是别人敬一杯他回两杯,就差没直接对瓶吹了。   头顶的光一会儿黑一会儿亮,姜信冬的脸色越来越暗。他不理解,像贺听这种一身傲气的富二代,混时尚圈应该也只是为了好玩,大可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灌成这样。   可是今天的贺听像中了邪,低眉顺眼,半个不字都没说过,完全一副我敬酒你随意的架势。   他始终沉着脸,手掌不自觉握成了拳,骨节分明青筋爆出,终于在贺听不支往赵星身上倒的时候冲着庄高阳重重咳了一声。   庄高阳抬头撞上姜信冬紧紧皱起的眉,明白他生气了,毕竟是以前放在心尖上宠的人,再分手还是看不得别人糟蹋。   叹了一口气,他把李震拉开,冲赵星说,你朋友喝多了吧,赶紧送他回去休息。   贺听被赵星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到外面,抱着垃圾桶吐了一通,他本来酒量就不差,海风一吹,眼睛清明了些,转过头对赵星说:“你先回去吧,我吹吹风。”   这个酒店自带一片海滩,即便是晚上也有零星几个人影,赵星看他吐完人确实清醒了,反复确定没事后才回到酒吧。   包间里庄高阳见赵星进来,当着姜信冬面问他:“送回房间了?”   他清楚这是姜信冬想问的,但肯定又碍于面子开不了口。   哪知这个赵星是个不靠谱的,居然回他说:“他想吹海风,死活不回去,我看他也醒了,就把他放沙滩上了。”   庄高阳内心一句操,把醉成那样的人扔海滩上,出事了算不算谋杀?   他正想说什么,回头一看,包间的门大大敞着,姜信冬人影已经不见了。   海和天连成黑漆漆的一片,左边有一对情侣点起了两根冷烟花棒,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们脸上的笑意,笑声混着海浪声缭绕耳旁。   贺听坐在沙滩的一角细细听着,想起了18岁那个春节。他本以为会独自度过,没想到凌晨一点的时候,姜信冬披上一件大衣风尘仆仆地跑到他家楼下,带的也是这种冷烟花棒。   他们到楼顶点烟花,外面下起了雪,贺听穿的是居家睡衣,鼻子冻得通红。姜信冬脱下围巾和大衣给他套上,顺便轻轻拍掉他头上的雪花。   烟花闪烁的时候,贺听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姜信冬低下头,不咸不淡地扬起嘴角,微微笑道:“有点儿想你。”   雪花和寒风,都融化在那个笑里。   金黄色的烟火里,姜信冬俊逸的面孔若隐若现,贺听看得心跳加速,体温升高。   他十岁的时候就觉得这种烟花棒太弱智,那天却玩得不亦乐乎。后来想来想去,只因为是姜信冬带的吧。若是能和他一起,玩什么都乐此不疲。   然而那个会裹着寒风在深夜赶去见他的人,现在连一个简单的问候都不愿意给。他眼里的厌弃和轻视像一堵厚重的墙,生生横在他们中间,无法跨越。   天边有几颗星,忽闪忽闪,贺听看得失神。浪花哗哗卷走地上的沙石,也一道卷走理智,他站起身,穿着运动鞋直接踩进了海水里。   这几年他常常会觉得很累,喝水很累,呼吸很累,想念很累,活着也很累。   望着前方的一片深黑,他想如果径直走下去,应该是一种解脱。   那么这颗不知道碎了多少遍的心,不知道哭过多少次的黑夜,和那些喘不过气的、绝望的、爱而不得的感情都可以就此结束。   从此不再有痛苦。   他抬腿又往前走了几步,冷冰冰的海水没过了膝盖,唤醒了身体里的某些自卫细胞。脑海中冒出两个声音,一个安抚他说走下去吧,走进去就不会累了;一个用力拽着,想把他拉扯回来,大喊着你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漫长的犹豫,好像连时间也静止住。   忽然手腕被一个人抓住,贺听恍然转过头去,来人是刚刚那对情侣中的男方,面色紧张地问他:“你还好吧?”。说完看贺听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又换成了英文:“Are you ok?”   “我没事,”贺听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拍了拍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编了个借口,“我戒指掉里面了,谢谢。”   说完又觉得自己编的理由很糟,便垂下头不再说话。   “嗯。”男子仍旧狐疑,目送贺听离开海滩才作罢。   酒店里,贺听慢吞吞地走进电梯,运动鞋还在滴水,他想着刚才的事,抬手使劲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肉色的肌肤瞬间变红,还留下个血印子。   疼痛终于让他醒悟过来,贺辰星还在等着他的骨髓检测结果,他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酒店外面,姜信冬半张脸隐在黑夜里,幽深的眼眸直勾勾望着贺听的背影,面色复杂,直到对方上了电梯才肯收回目光。    第5章   要说姜信冬最让庄高阳佩服的地方,是克制有毅力。大学时期他就是那种把一天安排得妥妥当当,做事有条不紊的人。   刚和贺听分手那会儿他的确萎靡了一阵,不过没多久后就恢复了,学习乐队两手抓,进入娱乐圈后更是活得有模有样。   这几年他从来没有主动提过贺听,大家都当他过去了,这事儿早翻篇了。   今天本来他们只是来酒吧打个招呼的,贺听走后,姜信冬却一反常态,把酒当水似的,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庄高阳把人拉到走廊的阳台,抢过杯子,揶揄道:“至于么?为了一个四年前甩了你的人?”   姜信冬把酒杯夺回来,自我嘲谑,一边笑一边叫庄高阳别管他。   庄高阳终于后知后觉,原来他从来没忘记过贺听。   从进门看到贺听的那一刻姜信冬就乱了方寸。之后他佯装镇定,假装无事,余光却从来没离开过那个人。   贺听很冷静地坐在人堆里,和他很有默契地装作不相熟。   一夜彼此相安无事,气定神闲。   酒吧里人声嘈杂,他竖起耳朵,听女团成员说贺听如何谦逊有礼貌,如何难撩。姜信冬轻笑一声,难撩是真的,但是谦逊有礼貌?他实在是无法想象。   风吹起发梢,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挺贱的。   他记起分手那天,贺听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其实我喜欢的人是宗故”,心尖还是没由来地骤缩了一下。   然后今天,贺听又潇洒自如地牵着高妤的手出现在他眼皮底下。   或许这对于玩世不恭的贺少来说,只不过是又一次的逢场作戏,就像当年和他一样。   当初贺听把他当猴耍,玩够了,一句干净利落的分手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国。   他想着人总归是要长记性的,不能在一个人身上栽两次,没想到听说贺听被扔在沙滩上时,还是忍不住跑出去找。   贺听走进海里,他在后面看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潮水拍打在漆黑岸边,像一个无底黑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和冷静吞没,差点就要走上去把人拉回来——幸好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他有很多疑问,比如和宗故怎么样了,为什么回国,为什么心甘情愿让人灌酒,为什么大半夜要走进海里,还有那天演唱会观众席上的人是不是你。   可是很多事情一细想就没了下文。他对于贺听来说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加上这四年的空白,再面对面时恐怕连句你好都说不出口,那些私密的疑问只能随着时间烂在心里。   夏日的风裹着海腥味,姜信冬眺望远处乌黑一片的夜空,感觉黏着湿热的空气死死压着他的神经,透不过气。   第二天还有拍摄,Crush和女团都是欣娱传媒旗下的艺人,今天拍摄的地址是公司订的,在同一片区域,一抬头就能看见。   高妤酒醒了,听同团妹子说起昨晚的事,自觉对不起贺听。   她和李震在谈地下恋爱,前几天吵架,李震一直没有哄她。昨天她也确实喝多了,看着贺听长得不错,就故意做了些亲密动作想要李震吃醋,哪知道会害他被灌成那样。   早上她一边给眼睛消肿一边把手里的零食递给贺听,其实她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单纯想道歉,但旁人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陈开云眼尖,一只手搭在庄高阳身上,小声八卦:“你说高妤是不是对那个摄影师有想法?”   庄高阳瞥了一眼旁边沉着脸的姜信冬,一把拍在陈开云头上:“别瞎说,好好化妆。”   孟思瞅了好几遍贺听,觉得这个人太面熟了,但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   旁边的化妆师一直在姜信冬耳边叨叨,明明知道今天要拍MV,昨晚还喝那么多,脸都肿了一圈。   说完又端起姜信冬脸,发现他今天表情十分难看,连忙补了一句不过肿了还是帅的。   陈开云和孟思昨天没去酒吧,都很好奇像姜信冬这么有自制力的人怎么会在拍MV前一天喝多了。   庄高阳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别问,问就是量子力学。”   易凡则是不动声息地插开话题:“一会儿吃啥?”   ……   休息的时候。贺听偷偷打量姜信冬,宽肩长腿,手臂上的肌肉匀称结实,薄荷色短袖衬衣罩在白色牛仔裤里,清爽干净。   MV女主是个美艳的混血,穿着轻薄的长裙,一脸娇羞地靠在姜信冬肩膀上。而且这个动作因为姜信冬表情不到位,来来回回拍了好几次。   即便知道这只是工作,贺听还是嫉妒,紧紧握着相机的手有些发白,半天都没把镜头取下来。他只敢在四下无人时放肆想念的人,别人轻而易举就可以触碰,并且理所当然地当众拥抱。   醋吃到一半贺听自己却笑了,还好是当众拥抱,要是私底下拥抱那他今天光喝醋就管饱。   赵星把遮光板搬回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问他:“你和Crush那几个成员很熟吗?”   “为什么这么问?”贺听觉得莫名其妙,难道昨天他们打招呼时尴尬得还不够明显?   赵星打开一瓶冰过的矿泉水:“昨天你不是说要在海滩上吹风嘛,然后他们那个主唱,就跑出去找你了。”   贺听愣了会儿神,再仔细回想昨晚的事,他虽然醉了但都记得,姜信冬看他的眼神分明充满了厌烦,而且海滩上哪出现过他的身影。   他拿起相机对准天空中的海鸥,拍了一张蓝天白云,悠悠道:“你搞错了吧,昨天是我自己回酒店的。”   大清早就开始工作容易犯困。   而且姜信冬昨晚没睡好,迷迷糊糊中梦到十八岁的贺听,走路的时候风会灌进白色衬衣里,锁骨分明,总是插着无线耳机懒洋洋看周围一切,追他的时候却很张扬很热烈。   失眠的结果就是拍MV走神,别人说话他左耳进右耳出,一个上午过去,他闭上眼,只记得贺听挂着相机的模样。   七月的泰国很热,他们拍一会就要回来吹电风扇,而贺听却一直端着那个重重的相机摆各种姿势拍照。李震提了几个无理的要求,他也不发脾气,只是淡定地与他理论。   某个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看到贺听额头上浸出细细密密的汗,突然有一种被现实狠狠撞了一下的确切感。   也就是那个刹那,他才意识到贺听是真的回来了,做着他喜欢的工作,身上的刺被拔得圆溜干净,四年也是真的过去了,他们在那些没有彼此的时间空间里,各自有了新的生活。   手机震动将他拉回了现实,屏幕上弹出一条短信,是戴若蓓。   她是欣娱最近强捧的歌手,公司让Crush带带她,谁知一带就带出了绯闻,后来两人演唱会同台还上了热搜。姜信冬一向注意和女明星保持距离,但是和戴若蓓相处太像兄弟了,所以没有防备,反而走得近。   要说她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自来熟,不知道从哪了解到姜信冬前任是个男的,硬是要把亲弟弟介绍给他。   手机屏幕上亮着光,戴若蓓问他这几天有没有时间,出来吃个饭,还有她弟。   换做以前,姜信冬会毫不犹豫地回绝,可是现在,他抬头扫了一眼正和女团成员相谈甚欢的贺听,突然有了别的想法。   他琢磨着能让自己快乐应该是种能力,而他要学会锻炼这种能力。世上道路千千万,条条通罗马,他总不能一辈子堵在贺听这条路上。   于是他打开手机,敲出两个字:可以。   作者有话说:   友情提示:未成年人别去酒吧    第6章   那天女团的拍摄只到下午,拍完就飞去赶下一个场了。   贺听回到A市,刷微博才知道Crush第二天去参加了一个颁奖典礼,姜信冬一身笔挺的西装走在红毯上,庄重洒脱。   手机有微信进来,他默默给Crush的照片点了一个赞,从APP里退出来。   贺文滨发来的语音,声音激动喜悦,说他和贺辰星的骨髓匹配结果出来了,完全匹配,以后会安排手术。   贺听吐了口气,悬了好久的心也终于放下来,回他:“好”。   过了会儿那边又发来一段语音,语气倒是很小心翼翼:“你怎么不回家看看,还在为当年那件事生气?”   贺听心想我回来这么久你也没邀请过啊,冷笑着在输入栏打出一行字:“我哪儿敢啊,您有权有势,说一不二。”打完又觉得没意思,都过去这么久了,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一个人计较,索性全删了,换成“工作太忙”。   “有空回来看看,你李阿姨说给你做红烧肉。”贺文滨留下这句话就消失了,贺听也不分不清他是真心的,还是随便说说而已。   和宗故的见面终于提上了议程,约在一家高档日料店里。   日料店在城西的一个小巷子里,菜式精致价格高昂,只接受提前预约。   店里面摆着很多假山和绿植,每桌之间隔了老远。贺听先到,听着耳旁假山上的静静流水声,泡了壶清茶。   一杯茶见了底,宗故才悠悠现身。他是半年前回国的,所以算算时间,他们有半年没见了。   贺听扬头看他,发蜡把整个刘海都梳上去了,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挺直的鼻峰。淡蓝色西服贴身合寸,本应该是儒雅深沉的打扮,他却把西装外套随意挂在肩上,领带也被拉得松松垮垮,一股子痞劲。   “怎么着?”宗故见对面的人盯着他看,微微挑眉,“见着初恋情人移不开眼?”   “傻逼,”贺听白了他一眼,“我是看你为什么迟到。”   “哎,参加了一个项目剪彩,”宗故坐下来,把西装外套随意往旁边椅子上一甩,“刚结束,差点给我热没了。”   说完宗故就要服务员上酒,之后很熟稔地点了一堆菜,多到贺听觉得两个人根本吃不完。   不过他知道说了也没用,宗故这个人向来随心所欲,不受束缚。几年前在纽约常常开着一辆骚气的玛莎拉蒂到处跑,约会的伴一个接一个。   两人扯了些日常,向对方更新了最近的状况,饭吃到一半,宗故突然问他:“你回来和那个姓姜的联系过吗?”   “没有,”贺听笑容收敛,眼神黯淡下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人家现在是大明星,风光无限,我就别去凑热闹了。”   “真的就这样了?”宗故皱眉,想起来什么,有几分不爽,“你丢在我纽约家里的那堆东西,我妹不小心看到了,不全他妈是……”   全他妈是贺听画的姜信冬,他这四年画了好几百张吧。回国的时候,不想带又舍不得丢,想着宗故家大,就一股脑全搬过去了。   宗故没说完,因为说到一半看见贺听埋下头去,脸上像是被抽干净了血色,眼神惨淡无光。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那句“真的就这样了”,还是单纯因为他提到了姜信冬这个人。   这种爱一个人铭诸肺腑却又不可得的痛苦他宗故也不是没试过,于是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随便聊了些别的事。   饭快吃完的时候,有人叫宗故名字。   来人鹅蛋脸,眉目清秀,眼神剔透,是个干净漂亮的年轻男子。他后面还站了个黑衣男人,戴着白色口罩,头顶的棒球帽帽檐被压得很低。   昏暗的灯光下,那人乌黑的瞳孔发着亮,眼神意味不明地看向贺听。   贺听感受到那股灼热的视线,歪过头去,心跳蓦地漏了半拍。   分开这四年,他临摹了几百张他的画像,一颦一笑,早已刻骨钻心,即便这人再怎么遮掩,也不妨碍他在人堆中一眼认出来。   是姜信冬啊。   一个不经意的对视,贺听三魂六魄丢了一半,直到对面的漂亮男子把手伸到他面前才恍过神来。   “你好,我叫戴若池。”男子主动和他打招呼,精致的脸笑起来像个瓷娃娃。   贺听眼皮一跳,伸出手碰了一下:“你好,贺听。”   宗故半倚在屏风上,瞪着戴若池后面的人,眉头微微皱起。他和姜信冬四年前就不对付,如今再见,还是觉得对方碍眼。   想着贺听在现场,不要把场面搞得太难堪。宗故收回目光,问戴若池:“跟朋友出来玩?”   戴家和宗家近几年在生意上有很多往来,宗故和他关系还行。   戴若池刚想回什么,后面的姜信冬冷不防接了一句:“约会。”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透亮、平静,不带任何过激的情绪,只像是在陈诉一个事实。戴若池显然有些惊措,不过脸上很快浮出几丝红晕,望向姜信冬的眼神明亮又柔情。   贺听骤然僵住,约会简简单单两个字像一根重棒,狠狠在他脑后伦了一道,太阳穴突突地跳,大脑嗡嗡作响。   如果不是宗故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顺便遮住他难看的表情,可能他今晚会在姜信冬面前出乖露丑。   宗故眯着眼睛看贺听,似笑非笑道:“巧了,我们也在约会。”   “那就不打扰你们啦。”说完戴若池欢天喜地摆摆手,跟上已经大步流星离开的姜信冬。   目送完两人离开,宗故一肚子气,坐下来猛地拍桌子:“不就是个旧情人吗?有什么过不去的,明儿我就给你介绍个优质男人。”   贺听默默看着宗故,眼眶遽然浮出一层湿润的水汽,半响,吐出来一句:“那秦子然,你过去了吗?”   “你他妈……”宗故闭上眼,刚刚还竖起满身逆鳞的人突然像个焉了的气球,再睁眼时,一身锐气全失,只剩颓丧。   仔细算起来,贺听和宗故从小学就认识了。他看宗故桀骜不驯,宗故觉得他一身反骨,哪想过有一天对方会被另一个人收得服服帖帖。   感情就是用来降人的。   那天下了雨,雨水稀稀落落地散了一地,像极了失恋人的心绪。   后来宗故在店里喝吐了,贺听也没好到哪去,走三步晃两步。回去的出租车上,宗故握着手机,一直在打电话,那边只剩冷冰冰的英语女声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他锲而不舍,挂了又拨过去。   城市的夜晚灯火酒绿,贺听不想回家,让司机送他去A大东门,那边是学生宿舍。   宿舍区新修了两栋楼,原来的寿司店没了,换成了一家超市。贺听在超市旁的一个木椅上坐下,刚下过雨椅子还是湿的,很快他的牛仔裤上就浸透了。   他抬头望对面五楼往右数第二个窗口,灯是亮的,那是姜信冬的大学寝室。   有人影在昏黄的窗前走过,和几年前没什么两样。贺听有了错觉,好像一分钟后姜信冬就会穿着球鞋从楼道里出来,还背着吉他,然后走过来拍拍他的脑袋,笑着说走吧。   酒意上了头,贺听想起戴若池那张俊秀的脸,胃里面堵得厉害,难受,想吐。   宗故说他是戴若蓓的亲弟弟,贺听恍然大悟,姜信冬不怕绯闻和戴若蓓合作是因为她这个弟弟。   既然是在约会,那么他们认识多久了?发展到哪一步了?很喜欢戴若池吗?今晚会在一起睡觉吗?   空中有一团黑沉沉的乌云,似乎重如泰山,满脑子疑问压得贺听喘不过气。体内好像长了一个怪兽,在撕扯着五脏六腑,想要破皮而出,疼得厉害。   压抑太久了,贺听自觉已经到了极限。时间是晚上11点12分,他趁着酒意,掏出手机,输入一串电话号码。   四年没打过了,号码他还倒背如流。   “嘟——嘟——”   贺听愕然,竟然打通了,难道他这几年没换过号码?   紧握着手机的指节发白,他屏住呼吸,心脏随着话筒里的嘟嘟声时上时下。   半分钟后,那边的人接起来喂了一声,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磁性、干净。   这时贺听冒出来一个古怪的想法,他比宗故幸运——至少电话打通了。   姜信冬见没人说话,又喂了一声,等了会儿,还是没声音,准备挂断。   “咳,是我,”贺听清了清嗓,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勇气,一股脑说了下去,“贺听。”   那头是良久的沉默,久到贺听以为自己是做了场梦,刚刚那两声喂只是梦里的幻觉。   夜风吹过,湿了的裤子变得冰凉,贺听哆嗦了一下又道:“喂?”   “有事么?”姜信冬声音沉静。   “我……”贺听心跳得极快,手指触到椅子上冰冷的雨水,搓了几下才镇定下来,“我之前有一些画留在你那了,不知道还在不在,最近工作上要用。”   姜信冬沉默片刻说:“不记得了,你把地址发给我,如果找到寄给你。”   “别寄,”贺听尴尬地咳了一声,因为紧张说话断断续续,“那些画比较……比较重要,我怕寄的过程弄坏了,你找到我亲自去取。”   几年前他确实留了几张画在姜信冬那儿,心血来潮随便画的,跟工作一点关系没有,只不过他厚颜无耻,想要找个借口见见姜信冬罢了。   “我不保证能找到。”姜信冬不冷不热地回他。   “嗯。”贺听吸了吸鼻子,在这边很乖的点头,虽然对方也看不到。   “还有事吗?”姜信冬问,逐客令下得明显。   贺听还不想挂断,抿了抿唇,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一个人吗?”   他嫉妒戴若池,想确定一下现在他是否和姜信冬在一起。   姜信冬失笑,戏谑道:“这好像是我的私生活问题,跟你的工作也有关?”   “没有,”贺听说得磕磕巴巴,“那,那晚安。”   那边很快就把电话挂了,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用温柔醇厚的嗓音回他晚安。    第7章   挂了电话后,姜信冬心绪烦乱。   今晚本来该是他和戴若蓓姐弟两的饭局,但戴若蓓吃到一半就先走了,做媒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戴若池是个作词人,和他有许多可以聊的,长相出众,性格也温柔平和,横看竖看都挑不出毛病。   但他就是没什么感觉。   碰到贺听的时候,那句约会确实有几分赌气的意思,不过后来细想,他说的也没错,他们本来就是在约会。   没人规定要确定关系的两人才能约会。   贺听要的画他还留着。分手后也想过扔掉,但是搬到一半他又犹豫了,或许是想起贺听画它们时专心致志的模样。   于是扔在地下室角落再也没拿出来过,估计已经蒙了好几层灰。   听电话里的声音,贺听大约是喝多了,说话支支吾吾的。突然大半夜打电话来,兴许真的就是想要那几幅画,又或许是和宗故吵架了怄气联系一下旧情人。   姜信冬自我嘲讽,不管是哪一个原因,其实都与他无关,犯不着他在这儿心神不定。   兜里的手机在震动,他打开屏幕,是戴若池发给他第一条微信:“今天很开心,谢谢你,晚安”,后面接了一个颜文字。   一个Gay给另外一个Gay半夜发晚安和颜文字,三分是礼貌,七分是暧昧。   大家都是成年人,这些话不需要挑明。   姜信冬随即进入戴若池的朋友圈扫了一眼,最前面十条状态有一半都是在分享Crush的歌。   他琢磨着一见钟情本来就可遇而不可求,既然不讨厌对方,再接触几次又何妨,索性退回聊天页面也回了那边一个晚安。   虽然和贺听分手时不算愉快,但姜信冬不是个睚眦必较的人,贺听说要,画就一定会还给他。   录了几天综艺回来后,他和贺听约好了取画时间,周五晚上八点。   那天贺听正好给一个三线女演员拍杂志内页,女演员名叫秦欢,最近演的一部网剧小火,但是据说团队难搞,公司里没人愿意接她的活。   最后皮球踢来踢去,踢到了贺听这边。   拍摄理应在下午两点前结束,结果秦欢当天迟到了三个小时,来了之后又把确定好的方案改来改去,最后硬生生拖到晚上七点半才收的工。   贺听慌慌张张地打车,其实就二十分钟车程,顺利的话能赶上,没想到又遇上前方路段出车祸,堵得水泄不通。   堵车后他打电话给姜信冬,那边却一直无法接通,也不知道是不是手机没电了。   车像蚂蚁一点点往前爬,八点后的每一分钟都特别难熬。姜信冬最讨厌别人迟到,贺听欲哭无泪。   就好像一朝回到四年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感情如同沙漏一般慢慢流逝,却毫无办法。   这种无力感压得贺听胸闷气短。   八点三十八分,他终于到了约好的地点,一个露天停车场。姜信冬说他的车是黑色奔驰SUV,车牌号XXX。停车场不大,贺听跑着找了两圈,半辆奔驰都没看到。   姜信冬走了。   贺听突然觉得颓丧,也顾不得脏,直接坐在停车场的楼梯上,抹了一把脸上的细汗,从裤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点燃。猩红的火星在黑夜里亮着光,白色的烟雾很快被风吹散。   他花了几年的时间练习精准手动对焦,但在现实中,似乎永远抓不住清晰的姜信冬。   他们两就像中了什么诅咒,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迫不得已地分开,阴差阳错地错过,每次他想不顾一切奔向姜信冬的时候,必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街边走过零星几个路人,贺听叼着烟,又给姜信冬播了一个电话,还是无法接通。   昏沉的路灯下,许多飞蛾绕着灯扑哧。晚风佛面,他豁然清明。他放不下姜信冬,就像飞蛾扑火,飞蛾趋向温暖和光明,但火根本不需要飞蛾。   姜信冬现在事业爱情双得意,无需他莫名插上一脚。   左思右想,千头万绪,头皮又开始隐隐作痛。最后他摁灭烟头,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抱歉,今天被工作上的事耽误了,后来又遇到堵车。打你的电话关机,画你寄给我吧,地址是:XXXX。   姜信冬白天在录歌,忙了一天,路上才发现手机落在录音室了。他没有录音室的钥匙,录歌一结束其他人消失得比风还快,根本找不着影。   他还有一个手机,不过在家里,看了看时间,也来不及取,只好先去赴约。   在停车场等了很久,贺听一直没出现。他怀疑贺听把取画这件事忘了,又或者,只是单纯想耍他玩。   毕竟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先例。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后视镜里姜信冬锁住眉梢,眼角尽是压制的怒意。八点三十分,他失了所有耐心,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回到家已经快九点,他没吃晚饭,饿得胃疼。家里冷清,冰箱里只剩几个番茄和鸡蛋,他煮了碗简单的鸡蛋面,坐在客厅打开电视,广播腔的男声传了出来:   “今天晚上七点四十分,在我市北川南路和新河北路的交叉路段发生了重大车祸,目前是三死五伤,请记者带我们到现场去看看……”   姜信冬眼皮骤然跳得厉害,心里头七上八下,他记得出车祸的那个交叉路口离他和贺听见面的停车场不远。   手中的碗筷没拿稳,汤洒出来淌在地上,他也没心思管这个,忙不迭拿出家里的手机给孟思打电话,让她去打听贺听的手机号码。   孟思又听到贺听这个名字,心生奇怪,上次易凡说姜信冬不想见的人,好像也是叫贺听。   不过她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说上次在泰国给高妤他们拍照那个摄影师吗?”她只好再确认一遍,“你要问他的手机号码?”   “对。”姜信冬肯定。   “好。”   十分钟后,贺听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这时候他已经在回家的出租车上。   车上信号时好时坏,电话里偶尔有断断续续的电磁声,贺听靠在后椅上,喂了两声那边都没人说话。   他皱眉,拿起屏幕又看了一遍,确定电话还处于接通状态。   姜信冬听到贺听平静绵长的呼吸声,紧攥电话的手才松开,混乱复杂的思绪得以理顺,冷静下来后沉声问:“你在哪儿?”   贺听曾干过一件事,就是把姜信冬说的话录下来当成起床铃声,就这么听了半年。所以哪怕这个人在电话里只说一个字,他也能识别出来。   窗外霓虹闪烁,贺听愣住,本以为他和姜信冬今天在停车场那儿就结束了,没想到还会接到这个电话。顿了顿,他说:“回家的车上。”   姜信冬听那边挺安逸挺自在的,想起刚才惊慌失措的自己,气得笑了:“你是觉得耍我好玩么?”   “我没有耍你,”贺听觉得疲惫,拇指抵着额头,动了动嘴想解释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对不起。”   姜信冬没想到贺听会这么干脆爽快的道歉,语气缓和了几分:“不是耍我?”   “不是,”贺听垂下眼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语气陈恳认真,“我给你打过电话也发过短信,刚刚才离开停车场。”   姜信冬沉思片刻,问他:“画还要吗?”   “要。”贺听答得很快,没有犹豫。   上车前他用了快一个小时找了几十个理由下定决心,不再见姜信冬了,然而在听到对方问他的那一刻,所有的理由土崩瓦解。   他想说,你给的我都要。   姜信冬言简意赅:“那现在去停车场等我。”   “嗯。”   贺听在停车场等了十五分钟,那辆黑色大奔缓缓来迟。   姜信冬从驾驶座上下来,穿的是白色帽衫,贺听紧紧盯着那张埋在宽松帽子里的脸,不想错过每一个细节。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单独见面了。   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直接打开后备车厢,拿出贺听的四幅画,每一幅都装在沉甸甸的木框里,连他这么高大的人搬起来都费力。   “你车呢?”他转身问贺听。   他们之间距离很近,贺听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水味,呆了一瞬,低声道:“车?我没有车。”   贺听的家庭条件,肯定不缺给他买辆车的钱。   黑暗中姜信冬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不过最后他什么都没问。   他把手上的画递给贺听,四幅画,重得像有四十斤,死沉死沉的,贺听差点没接稳直接掉地上了。   姜信冬两手插兜,有点不放心,凝眉瞧他:“你行不行?”   “行,”贺听咬牙点头,“我打车回去。”   “好吧。”姜信冬也没坚持,二十多岁的年轻男性,不至于搬不动几幅画。   况且他来之前跟自己做了个约定,送完画就走,绝不和贺听有其他接触。   他素来说一不二,画送完了,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上车掉头就走。   冷风骤起,可能是要下雨了,贺听头一次觉得夏天的风也可以那么冷。他抱着四幅画从空荡荡的停车场出来,望着大奔扬长而去的方向,心里像是被针扎过,又像是被车轮碾过,总之不是滋味。   以至于旁边冲出来一辆自行车时他都没有注意。   “叮叮叮!”自行车的铃声很大,但是贺听没来得及反应,转头的刹那径直就撞上了。   人仰马翻。   几秒过后,贺听全身酸痛地爬起来,大腿抽着痛,手上好像破了皮,画倒是完好无损。   骑自行车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被吓着了,呆愣地坐在地上。   最后反倒变成了贺听去问他:“你没事吧?”   “对不起对不起!”小男孩这才如梦初醒地爬起来,跑过去扶贺听,脸上表情快哭了,“我没事,但是你……你还好吗?”   贺听动了动腿,虽然疼但是还能走,手上破了块皮,但不碍事。   他安慰了小男孩几句,让小孩先回家,以后开车注意点。   前方路口刚好是红灯,黑色大奔在倒车镜里全程目睹了这一撞。绿灯亮起,大奔突然调头。   两分钟后,姜信冬摇下车窗,对抱着画站在路口等车的贺听说:   “上车。”    第8章   贺听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坐副驾驶,但为了抬头时能看到姜信冬的侧脸,他选择了副驾驶后面那个座位。   姜信冬在舞台上光鲜耀眼,但私底下沉闷低调。车上这一溜黑色装饰就是个很好的列子。   贺听跟他恰恰相反。他从小画画,后来接触摄影,对他来说色彩是生命,而平日寡淡的姜信冬刚好又是他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是个奇妙的逻辑关系。   车上的味道和姜信冬身上的香水味如出一辙,贺听靠在后座靠背上深吸了口气,荷尔蒙作祟,一丝轻微异常的心悸蔓延至五脏六腑。   他很没有骨气地想,四舍五入也算他靠过姜信冬了。   空气安静得诡异,姜信冬在后视镜里找到贺听的双眼,睫毛低垂,双目像玻璃珠一样闪着微弱的光,但是无神。   像是注意到额外的视线,贺听双眼倏地上移,目光也落在了后视镜上。   四目相接的时候,空气中似乎起了火花,如触电般心尖都颤了一下。姜信冬骤然挪开目光,抵着鼻子咳了一声,打破沉默:“要去医院么?”   贺听弯腰看大腿受伤的部位,青了一片,随便碰一碰还会疼,不过没有伤筋动骨。倒是手背上那块破皮面积有点大,血肉都露出来了,该处理一下。   “不用,都是皮外伤。”他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嘴角上扬,如果说姜信冬倒车回来让他意外,那么现在的关心让他欣喜。   姜信冬打开车内的背景音乐,枪与玫瑰的November Rain,具有遥远的年代感。   时间是九点二十七分,窗外刮起了猛烈的风,抒情摇滚跳进耳朵,贺听问他:“为什么不放你们的歌?”   姜信冬把车开回停车场,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熟练地倒车:“听腻了。”   他转头过来的时候,鼻梁和下巴连成一条巧妙的伏线,贺听想起美术课上老师讲解的精美艺术作品。   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他把车停好,从后备车厢拿出一个急救医药箱丢给贺听:“先处理一下伤口。”   贺听小声说谢谢,打开急救医药箱,拿出碘酒和棉花。白色的棉签沾上碘酒变成了棕色,刚涂了一点在伤口上就开始有了强烈的灼烧感。   太特么痛了!   贺听眉头皱得很深,握着的棉签犹犹豫豫,没敢再碰皮肉一下。   姜信冬站在车外,双手叠在胸前,低头打量贺听——宽大的白色T恤被修长的脊背撑起,似乎比以前瘦了许多,短发变长了些,发尾随意扎起,露出紧致流畅的下颚线。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眉宇间的傲气淡了,换成几分顺从,和漠然。   他见贺听迟迟下不去手,身子倾斜低靠,一只手抢过棉签,一只手紧紧抓住贺听的手腕,表情认真严肃,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压沉声道:“忍一下。”   他的手宽厚有力度,掌心滚烫,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奇异的热流涌向贺听的四肢百骸。   棉签小心翼翼地在伤口处反复擦拭了几次,皮肤像要烧起来一般灼痛。贺听不由得“嘶”了一声,手下意识往回缩。   “别动。”姜信冬按着他的手,凝神专注地擦拭伤口,喉结不经意间上下滑动,贺听的心也跟着咯噔了一下。   此时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姜信冬呼出的温热气息拍打在贺听手上,就像细小的羽毛轻轻挠,酥软发麻。   他忍不住想再靠近一点。   极其短暂的失神后,贺听陡然把手抽出来,别过脸去,不正视对方的眼睛。即便心里刚起了一道涟漪,说话语气还是平静的:“擦完了,走吧。”   姜信冬点头:“你住哪儿?”   贺听简短的报了地址。   或许是刚才的肢体接触让两人破了尴尬,回去的路上,他们开始像普通朋友一样闲聊。   当然,有些话题被默契地避开,比如四年前突兀的分手。   车转过一个路口,姜信冬问他喜欢纽约么。   贺听觉得这是个很难三言两语回答清楚的问题。   纽约是个包容多元又有活力的城市,他理应喜欢那里。   可是,谈及对一个城市的喜欢,常常会涉及当事人当时的心情,以及遇到的人和事。贺听回想起刚到纽约那一年,几乎每天都萦绕在无奈和思念中。   他把汹涌的感情塞在狭窄的空间里,想要视而不见,想要赶尽杀绝,但从来没成功过,以至于后来连他这个人都出了毛病。   即使接下来几年这样的心情平复了许多,也只是从不甘变成遗憾。   他常常一边学色彩原理一边想姜信冬黑白灰的衣柜,一边拿相机扫街一边思考如果姜信冬在该怎么构图。   他从没在纽约遇到过姜信冬,但是那个城市充满了关于这个人的许多白日幻想。   车窗外灯火斑斓,挡风玻璃透出的光刚好勾勒出姜信冬轩昂的侧影,贺听默默看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还是更喜欢B市。”   因为这里有真实的你。   姜信冬挑起眉梢:“所以这是你回国的原因?”   “不完全是。”贺听垂下眼,郁郁不乐。   他把贺辰星得了白血病的事告诉姜信冬。姜信冬握住方向盘的手明显晃了一下,表情诧异:“白血病?那……严重吗?”   “找到匹配的骨髓了,所以存活率还算高。”贺听看向窗外,眉心微皱,其实他也没底。   以前他两约会偶尔会带上贺辰星,小孩儿懂事不瞎闹,挺招人稀罕的。   姜信冬静默了几秒,余光憋了一下后排的人:“他在哪个医院?”   “崇光,”贺听开玩笑道,“问这个做什么,你总不会要去看他吧?”   话音落了好一会,前排的人始终没有回答,贺听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姜信冬是认真的!   “等把这阵子忙完,”姜信冬一只手撑在额头上,拧着眉心,不冷不热道,“别误会,我就是单纯挺喜欢他的。”   “嗯。”贺听点头,像贺辰星这样聪明乖巧颜值又高的小孩谁不喜欢。   窗外下起了雨,雨水啪嗒啪嗒落在玻璃窗上,车外的世界被水珠切割成一个一个或绮丽或琉璃的空间。   等红灯的时候,姜信冬又问他:“宗故跟你一起回来的?”   “不是,他因为工作早就回来了。”贺听摇头,手心拽得很紧,目光闪烁,他想说其实他和宗故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和他……”   姜信冬打断他:“遇到喜欢的人不容易,好好珍惜。”   贺听有些艰涩地顿住,尴尬地扯了一下嘴角,偏头紧紧望着姜信冬:“那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红灯结束,姜信冬一脚踩下油门,神色淡淡道:“有吧,正在接触。”   正说着,放在导航架上的手机跳出来几条微信,贺听看清发微信的人名字是戴若池。   他感觉喉咙有些发紧,嘴上突然像灌满了铅,半响才挤出一句话:“是上次日料店那个人吗?”   “是。”姜信冬在后视镜中憋了贺听一眼,幽黑的眸子宛如流动的海,深不可测。   贺听艰难地吞下口水,心上的旧疤似乎又被刨开,血肉扯着新鲜的痛感,瞬间传遍全身。他转过头看向窗外,硬生生抿出一个微笑:“挺好。”   雨水还在肆无忌惮地往下砸,彼此沉默,只剩下刺耳的金属音乐在撞击着耳膜。   回家后,贺听抱着头在漆黑的玄关蹲了很久。他捧着画说再见的时候,姜信冬在拿着手机回复戴若池。   他难以抑制地去网上搜与戴若池有关的信息,除了知道他是个作词人之后再无其他。   最后他在姜信冬的微博新关注那一栏看到了一个叫“池”的人,点进去,有戴若池的几张自拍,还有一些简单的日常分享。   他跟贺听一样,给姜信冬的每一条微博都点了赞。   不同的是,他光明正大,而贺听是用小号偷偷摸摸。    第9章   贺听心头卒然生出些不爽,凭什么戴若池的喜欢可以被看见,而他的喜欢就要被淹没在洪流中?   也就是十来分钟的时间,他翻出这几年在Ipad里画过的姜信冬,一口气PO了十来张到微博小号上并且@Crush姜信冬。   姜信冬一天会被艾特几千几万次,自然没注意到他。但他的粉丝们很快就攻陷了贺听的微博。   贺听早上醒来,像往常一样打开手机看时间,猛然发现平时冷冷清清的微博小号上新添了三位数的粉丝,还多了将近一万条未读信息,有留言,有私信,也有人在姜信冬的微博评论下艾特他。   他先是懵了一会儿,再粗略扫了一遍大家的留言。几乎都是太太好厉害,冬冬好帅一类的,私信里还有问他接不接插画单的。   最受欢迎那张是他两年前画的,有两千多条评论。   那一年是Crush出道第二年,老天爷赏饭,姜信冬嗓音得天独厚,写词作曲一个不落,乐队其他人又各有千秋。重组后的Crush如同乐坛里杀出来的一匹黑马,高高排在各种音乐排行榜,扫荡了华语乐坛各大音乐奖项。   那一年纽约的冬天特别冷,时代广场的雕像都结了厚厚一层冰,贺听刚从重度抑郁症里面缓过来,圣诞节他抱着电脑坐在暖气旁边画了一天。   画的是姜信冬在演唱会上的回眸一瞬,双目淡淡憋过来,鼻尖正好顶起身后的一道光束,半张脸罩在舞台的光晕里,面部肌肉的线条干净立体。   有点酷。   画完后,贺听坐在椅子上喝了杯热茶,觉得这个冬天也没有那么冷。   这张画大火主要是因为里面姜信冬头发是蓝灰色的。他从没染过这个颜色,在舞台上常常是黑宗灰,最多也是挑染几缕。但那一头蓝发给本来单调的画面平添了几分生机,俊朗的五官也跟着焕然一新。   粉丝们拿着这幅画疯狂在微博上艾特他:   小小小十多岁:太太是什么神仙,被蓝头发的冬冬撩到!!@Crush姜信冬 @Kdfskswibb   信Winter:冬哥求求了,染一下这个颜色好吧@Crush姜信冬   ……   周末对于火了的Crush来说和工作日没什么区别,周六又是要录歌的一天。   中午吃饭,孟思把手机递到姜信冬面前,屏幕上正好是这幅画。   “你粉丝们要求你把头发染成这个颜色。”孟思说。   庄高阳凑过头去看,眼睛亮了一下:“哟,还挺帅。”   姜信冬目光扫过去,立刻被那头蓝发吸引。他没来由想起很多年以前,贺听说如果他染蓝色头发一定很好看。   愣了会,他拿过手机,放大图片细看。   这个画手的笔触,和贺听的确有几分相似,但贺听会在每幅画的右下角写下姓名首字母——HT,这幅画没有。   姜信冬找到这个画手的微博,简介处空白,头像是一个黑色字母T,名字叫“Kdfskswibb”,敷衍得就像是滚键盘滚出来的。微博主页里所有的点赞记录都与他有关。除了那十来张画,只有一条在三周前发过的微博,简简单单三个字:回来了。   定位是首都机场。   昨天在车上贺听说他刚回国三周。   姜信冬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掌心有些烫,好像昨天握着贺听手腕的余温还未褪去,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喉头。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这是贺听画的,甚至还能想象出贺听时而凝思时而握笔,两边碎发轻轻搭下来的画面。   但他没有任何证据,并且大概率是自作多情。   上一次在日料店遇到贺听和宗故有说有笑,感情甚好,人家总不至于无聊闲到天天画他。   大抵是老毛病又犯了,带着点执迷不悟的顽固,看谁都像贺听。   正想着,陈开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用力拍他的肩膀,怂恿道:“下次演唱会我们一人一个色儿,炸翻全场。”   “表演七彩葬爱家族是么?”易凡嫌弃地瞅了他一眼,表示不干。   陈开元不服,和他争辩了起来。   房间里吵吵嚷嚷,没人注意到今天的姜信冬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午饭都没有吃完就一头钻进了录音室。   上次日料店见过之后,戴若池的主动超出姜信冬的想象。每天都给他发信息,从简单的问候,到偶尔几个视频分享,还有很多次主动邀约。   一天十几条微信。   他有时候回,有时候不回,约会全部婉拒。一方面他是真的忙,另一方面他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和对方继续发展。   他确实想重新开始一段感情,也不讨厌戴若池,但对方太过急切的接近反而让他只想躲。   戴若池说话做事都和气温顺,看上去人畜无害。骨子里却有几分韧劲,被冷落也不负气,第二天仍旧兴高采烈地去找姜信冬。   昨天在车上他又发短信过来,说有个画展,问姜信冬有没有兴趣。   姜信冬握着手机,连画展链接都没有点开,直接回复他抱歉,不去公共场合。   那边简单回了句好,还附带一个笑脸。   下午戴若蓓来与他们一起录歌,录到一半戴若池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饮料来了。   没人会和美食作对,Crush的其他成员和这个年轻作词人很快打成一片。戴若池视线全程牢牢锁住姜信冬,目光灼灼,什么心思一看便知。   稍微眼明点的都心知肚明,陈开云除外。   他大脑缺根弦,一边往嘴里塞盐酥鸡,一边挑眉看着戴若池:“若池,我发现你对我们冬哥很特别啊,为什么他的饭里加了肉而我们的没有?”   “因为我一直是冬哥粉丝啊,”戴若池摸摸头,笑得天真无邪,“下次,下次一定给你加肉。”   陈开云瘪嘴,抄起筷子想从姜信冬碗里抢肉,结果被庄高阳一筷子打在手上,疼得嗷嗷叫。   姜信冬并没有吃戴若池带来的东西,全部给了陈开云。   录音快结束,戴若池跑到姜信冬面前,问他待会儿要不要一起看画展,说他爸和馆长很熟,可以闭馆之后再进去。   一旁的戴若蓓笑而不语,心想熟个屁。她今天早上听戴若池打了几十个电话,才把这事搞定。   “我也要去!”陈开云嚷嚷道。   自从Crush火了之后,他们几个别说看画展,偶尔戴着口罩走夜路都会被认出来,完全没有隐私和自由。   易凡狠狠在他脑袋上一拍,一把抡过陈开云的脖子:“别打扰人家,单身狗和我去打排位不好吗?”   戴若池眨眨眼,见姜信冬不说话,于是把陈开元拉过来,笑嘻嘻道:“大家一起去。”   画展是夏加尔特辑。戴若池这么执着要来,因为姜信冬早期的微博里发过几张夏加尔的画。   但是他并不知道,姜信冬之所以发,是因为贺听。   贺听最喜欢的画家是夏加尔。   周六上午贺听去医院做了检查,测试结果还是中度抑郁,跟之前在美国一样。医生给他开了药,建议他同时咨询心理医生,必要时可以考虑辞职。   贺听拿着检查结果,没什么感觉,至少比起三年前的重度抑郁要好。   他也没打算辞职,一是没钱,二是闲下来他可能会更想不开。   下午他带贺辰星去看了夏加尔的画展,一如既往的浪漫璀璨,如梦似幻。   回医院吃完饭,他发现微博上又多了不少粉丝,有网友留言说他是“追星小能手”,多翻了几页才知道是因为姜信冬关注了他。   贺听拿着手机有些恍惚,他点进姜信冬的主页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次,又掐了大腿一把,最终确定这是真的。   他的微博小号只关注了一个人,然后那个人在他默默点赞四年后回关了。   好像他离对方更近了一步,也更像是空欢喜一场。   因为默默躺在对方关注列表里并不能促使他们重新谈一次恋爱。而贺听发现自己面对姜信冬时有很多贪婪的盻望,他想要拥抱、接吻、做/爱,也想要永远。   不过盻望就是用来打碎的。   准备走的时候,贺辰星激动地拿起手机给他说,好像今天冬哥也去看画展了。   贺听偏过头去,手机屏幕上是一张Crush全员在画展门口被拍到照片。他放大图片,姜信冬旁边站着一个白且清瘦的男子,是戴若池。   姜信冬身着简单的黑白运动装,帽子口罩一个不少,看不清表情,戴若池站在旁边看着他笑。   好像一盆冷水从头淋到尾,七月盛夏,贺听感觉呼吸都冒着冷气。   以前姜信冬说过,要带他去看夏加尔的画展,今天他却带着别人去看了。   贺听忘记自己是怎么跟贺辰星告别的,只记得自己回家前在小区超市买了一箱冻过的酒。   回家后坐在阳台上一瓶瓶接着喝,湿漉漉的瓶身沾得他一手水,几次打开手机盯着姜信冬的手机号发呆。   贺听掌心有痣,算命的说他是天煞孤星,一开始他是不信的,但直到身边重要的人相继离开、贺辰星患病,他也慢慢信了命,开始有意无意间厌恶自己。   他也很冤枉啊,谁想祸害至亲至爱之人,拿这孤独一生的剧本。   明明他爱姜信冬爱进了骨子里,爱得固执疯狂,偏偏生活给他撕了个血淋淋的口子,要他亲自结束这段关系。   最后还要残忍地让他看着姜信冬和别人好。   凭什么啊?   夏风迷了眼,好像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出来。贺听又丢下一个空瓶罐,走在阳台上的身体有些晃,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凭借本能掏出手机,拨下那串念念不忘的数字。   那边的人没过多久就接起了电话,用贺听熟悉无比的嗓音说:“喂?”   听到这个声音时贺听委屈得想哭,有好多好多话想倾诉,他动了动嘴唇,眼尾发红,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最后顿了顿,哽咽道:“姜信冬,下周是我生日。”   姜信冬被贺听这莫名其妙的台词搞懵了,但是对方像哭过的鼻音撩得他有些酸涩难受,沉默片刻才继续问:“所以呢?”   贺听喝得忘乎所以,再顾不上什么面子,皱着眉头,语气低得像是祈求又像是撒娇:“你以前说带我去看夏加尔的画展,还作数么?”    第10章   电话里安静了好几个刹那,过了会儿,才传来姜信冬平静简短的概括:“你喝多了。”   贺听手搭在阳台上,头脑晕眩,说出来的话也毫无头绪:“确实酒和你都很难戒。”   “贺听,”姜信冬提高了音量强调:“我不是宗故。”   贺听望向远处零星的灯火,舔了舔唇,轻轻笑出了声:“我知道。”   他这个人从来都罩着一层保护膜,也算认识好多年了,有时姜信冬还是分不清他话里的真假,只好用愠怒和坚决的语气警告:“你不要发酒疯。”   贺听能想象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皱着眉头,平日温文尔雅的面孔下涌动着烦躁。   “我没有发疯,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贺听极其努力地组织好语言,因为他有一个预感,这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头很沉眼皮很重,他按揉着太阳穴,用几乎卑微的语气继续补充道:“我生日那天画展门口见可以吗?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我会一直等你。”   “贺听……”姜信冬的话里带了几分无奈,“你不要……”   “你听我说,”贺听本想从容理智地对话,但对方的犹豫恰好刺中了他敏感的神经,声音听起来就变得急切和不耐烦,“你要来,哪怕你现在对我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喜欢,你都要来。除非……你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话筒里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姜信冬半天没出声,像是在考虑。   贺听握住手机的骨节突出泛白,另一只手勾开易拉罐的拉环,大口喝下半瓶,抢在姜信冬开口前又强调了一遍:   “那天我会一直等你。”   姜信冬叹了口气:“那天我有工作,要看情况。”   酒精分子躁动,贺听咧嘴笑了,带着几分欣喜和放肆:“你没忘记我生日。”   姜信冬:“……”   易拉罐里的酒喝完了,电话也打完了。最后姜信冬没说来,也没说不来。   贺听没有说定准确的见面时间,因为确切的某个时间太短,姜信冬选择不来他也毫无办法。   他愿意赌,赌姜信冬还对他有那么一点点感觉,赌姜信冬不会狠心真的让他等一整天。   挂了电话他舒了一口气,长久堵在心中的石头落下,关在体内暗室里的小怪兽终于不再张牙舞爪。   他和它都想温顺的睡个好觉。   孟思家里突然有事,明天要走。今天去完画展她便在车上和姜信冬沟通下周的工作安排。   姜信冬习惯上车就把手机放在导航架上,电话响起的时候她随意憋了一眼,是个陌生来电。   不过姜信冬似乎和对方很熟,刚接通就知道那头是谁。   让她感到很诧异的是,电话那头的人叫贺听。   好像是在泰国遇见的那位摄影师。   她直觉姜信冬和那人的熟悉程度在她之上。   接完电话的姜信冬像换了个人,不停扣动着指节似乎很烦乱,一件事情孟思讲了两遍他还是记不住。   明显的心不在焉。   上一次孟思在姜信冬脸上同时看到无奈和烦乱这两种表情,还是他父亲过世的时候。   回家的路上她忍不住遐想,像姜信冬这么骄傲又理智的人,究竟对方是什么身份才会让他感到无奈和烦乱呢?   这些年她一路跟着Crush从业界小透明爬到一线的位置,中途经历过各种风波,也被全网黑过,她自认为了解每一个成员,说起来姜信冬的性格是最不像搞乐队的。   他的激情和热烈只限于舞台上,台下完全是另一副面孔——冷静自持,很少生气,剖析事情时一针见血,解决问题时头脑清晰。   像一个内心强大的理科生,不过他本来就是。   刚出道时姜信冬去参加某个号称最考验智商的解密游戏综艺,据说嘉宾完成率只有40%左右。   结果节目设置两个小时的关卡他不到一个小时就做出来了,中途还不忘停下来帮帮别的嘉宾。大多嘉宾到最后都弄得满头大汗,他却是不疾不徐泰然自若。   节目播出当天这事就上了热搜,换别的明星会被观众说拿了剧本,但网上有人扒出来姜信冬高中是拿奥数奖牌进的A大,就是那个全国综合排名前三的A大,并且Crush里面的成员都是A大高材生,个个是学霸。   于是当晚热搜从“综艺表演剧本”变成了“学霸乐队”,Crush就势圈了一波路人粉。   偶尔孟思也会思索,如果Crush的成员们当初在学业和乐队里选择了学业,想必现在也都在各行各业发着光。   正想着,庄高阳的电话进来了,问下周工作谈得怎么样,她把姜信冬不在状态这事说了,顺带问了一嘴贺听到底是谁。   庄高阳在那边顿了会儿,最后叹了口气,只说了两个字:   克星。   孟思一边开车一边思考这句克星是什么意思,联想起在泰国拍MV前一天喝到脸部浮肿的姜信冬,忽然第六感开窍,冒出一个大胆但符合逻辑的推测——该不会是前任吧?   作为姜信冬的前任,贺听最近在工作上遇到了些不顺。   他回国后拍过的片子在市场上反应不错,开始有明星与HOH合作的时候指明要他掌镜。   余俊贤早会宣布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工作,六个一线大牌明星的拍摄,两个在贺听这里。   这本来是件好事,但一个在职场上不怎么喜欢交际的新人太锋芒毕露容易招惹非议,比如今天。   会议结束,贺听在卫生间隔间听到两个同事在谈论他。   “新来那个贺听,才来一个月怎么连隋小含都点名要他拍了?”   “我之前也好奇,我一朋友是他高中同学,说他爸是贺文滨,知道是谁不?”   “谁啊?”   “千盛集团老总,漾心娱乐和欣娱传媒的大股东,据说还有点红色背景。”   “我就说,怎么可能刚毕业没多久就拿这么多奖项,都是钱砸出来的吧?”   “害,奖是不是钱砸出来的我不知道,但人家坐着就有一堆资源是真的。”   ……   贺听拧起眉,他对不在乎的人一向没什么耐心。而且是非都说到他耳边了,没道理忍气吞声。   他一把推开门,从隔间里走出去,直面两人,眼里满是戏谑:“长见识了,原来花钱还能买奖。哎,我给你们钱,去帮我买几个怎么样?”   “还有,羡慕我有个好爹啊?要不哪天我给他说说,看他还想不想多收两个干儿子?”贺听一边说一边悠哉地在洗手台洗手吹干,顺便理了理碎发,动作一气呵成。   被当事人抓包的两人陷入了无限尴尬的境地,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脸涨成了猪肝色。贺听看了半天也没想起他两的名字,肯定不是公司里撑台面那几个摄影师,应该是助理之类的。   走的时候,他转头微笑,留下最后一句话:“下周给隋小涵拍照时我会留出时间,你们亲自来问她是不是因为我爹才选上我的,怎么样?”   两人自知理亏,没想到贺听平时看上去清高冷漠,怼人技术却如此炉火纯青,毫无回旋余地,只得干巴巴站在原处。   贺听那几天心情不错,满门心思期待着和姜信冬的见面,出公司没多久就把这事忘了。   他开始在微博小号上分享日常,有时候是PO一张新买的绿植,有时候是分享喜欢的饮料,因为说不定姜信冬刷微博的时候偶尔会看见。   他已经想好了,生日那天他会把所有事情都坦白,包括这个微博小号。他很期待到时候姜信冬脸上精彩的表情。   他特意买了一件浅蓝色西装外套,订了一束鲜花,有很多话要说,但首先要对姜信冬道歉,所以要穿得正式一点。   生日前一天,他把西装外套规规整整挂好,并选好了明天的香水味道。就像小学时知道第二天要去春游一样,满心雀跃和激动,但还是强迫自己睡了觉,因为黑眼圈太重会不好看。   那个晚上的梦都是明晃晃的甜,梦境中他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    第11章   说起四年前贺听与姜信冬的相遇,也算得上光怪离奇。   贺听亲妈走得早,亲爹常年周旋于事业和新家庭中,很少陪他。   童年也不算遭,因为姥姥还在。每年夏天都是和她一起过的,在空气清新的郊外钓鱼写生,吃上一顿可口的平常菜肴,有特殊的家的味道。   初三那年姥姥过世,贺听难受了很久。后来贺文滨在学校旁边给他买了套价值不菲的公寓,请了做饭的阿姨,从此他们父子开始了几个月见一次的生活。   贺听偏爱“无用”的有趣,比如画画、摄影,对理科无感。贺文滨年少时期是天之骄子,人到中年又位高权重,无法接受亲生儿子没在学校里出类拔萃这种事。他从没真正教育过贺听,父子俩见面时间少得可怜,却对贺听的学习成绩有着偏执的控制欲。   某次他砸坏了贺听的几十幅画作,之后二人矛盾频频爆发,都不用见面,打个电话就争吵。   在这场分不清胜负的拉锯战里,姜信冬出现了。   那一年贺听17岁,和许多叛逆纨绔的高中学生一样,逃课撒谎,数学从来没及过格。   姜信冬21岁,就读于A大数学系,父亲常年被疾病困扰,家境普通,虽然玩乐队,但从没想过会以此谋生。   透过贺听继母李曼和姜母的这层关系,姜信冬成了贺听的第N个数学家教老师。   首次见面是在贺听升高三暑假的某个早晨,并没有上演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相反还有些剑拔弩张。   第一堂课他睡过了,让姜信冬在门外干等了二十分钟。   开门的时候姜信冬脸明显有些垮,但还算克制。   贺听承认自己见识浅薄,说起数学系学霸,他总想起戴着厚厚黑框眼镜、老实简朴还有些宅的男生。   没料到姜信冬完全不一样——他眉眼周正,鼻梁高挺,一米八几的个头,穿得简单干净,背着黑色琴袋,戴着耳机两手插兜靠在门边,看上去有几分随性。   再简单总结一下就是,比贺听想象的要好看。   不过贺听讨厌所有贺文滨给他做的强制性安排,姜信冬也不能幸免。   他在上课时间刷牙洗脸,课上发呆打盹,找张试卷找二十分钟……   姜信冬好脾气用尽,课没上完就站起来收拾东西,对着贺听戏谑道:“你怎么年纪轻轻的却慢得像八十多岁的老头?”   十几岁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听不得不顺耳的话,贺听黑着脸骂了回去:“你是不是有病?”   姜信冬见他动怒的样子反而笑了,双手叠在胸前,悠悠道:“不想被人说,就活出点年轻人的样子来。”   话不中听,却是事实,贺听气闷了一整天。   到最后他都分不清究竟是气姜信冬还是气他自己。   贺文滨固执地认为贺听应该去国外学商科。为了和他作对,贺听致力于破罐子破摔,交了一堆酒肉朋友,抽烟泡吧,纵情娱乐。   人一旦懒散下来,什么梦想斗志都成了白日大话。那天晚上贺听走进画室,恍然发觉画架上蒙了厚厚一层灰,自己已经一年没画过画了。   这几年,他确实活得没个人样。   和姜信冬的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贺听以为他不会再来了,没成想第二天人又到了家里。   贺听倒不会因为姜信冬曾经说中他的痛处就另眼相待,仍旧执拗,坚决把做坏学生这件事贯彻到底。   事情的转机是贺听捡到一条流浪狗,二个多月大的边牧,被主人扔在垃圾堆里,全身脏兮兮的,腿上还有伤。   这条狗让他想起自己——都是被忽视的个体,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把狗带去医院检查,带回公寓养,小狗在家随地大小便,咬天咬地,半夜哼唧,弄得他一度很崩溃。   姜信冬并不是受虐体质,他坚持来给贺听上课主要是因为他母亲欠李曼一个人情。   听说这条狗是贺听捡来带的时候,他略感意外。他从李曼那儿听说的贺听是个娇生惯养,不懂感恩,浑身是刺的富二代,这几天一见果然也没让他失望——不尊重老师,不认真学习,还特别欠揍。   可是他看着贺听对边牧悉心呵护的样子,第一次觉得其实对方没这么讨厌,也不像别人口中那么无可救药。   他想起贺听板着脸收拾尿迹又不忍责骂的模样甚至觉得好玩。   在第四次上课的时候,他很认真地对贺听说:“你得训它。”   贺听昨天才尝试过,或许是方法不当,总之收效甚微。他眉头拧得很深,手撑在下巴,一副你行你来不行闭嘴的表情。   姜信冬家里有条金毛,对于驭狗之术驾轻就熟。他去厨房拿来一些肉,没几分钟就教会边牧做一些简单的口令。   训狗的姜信冬耐心又温柔,早晨稀疏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折射到他和狗身上,修长的侧影勾出一道暖阳。   贺听眉毛飞快地向上挑了一下,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屋子里感受到温馨恬静。   须臾之间,他心口冒出来一个极其离奇的冲动——想要永远留住这个画面。   后来贺听收寻他爱上姜信冬的蛛丝马迹,发觉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动心,微不可察,细小到像是一滴落到矿泉水瓶里的柠檬汁。   只是从此矿泉水就变成了柠檬水。   第二次动心更是来得蹊跷,和猛烈。   是在一个叫音朝的酒吧。   其实音朝离他家很远,贺听大老远跑过去,主要是许铭说他失恋了。   许铭是他的高中同班同学,他们两都有厚实的家底和常年倒数的稳定成绩。   一楼是表演台和舞池,二楼是卡座。许铭提前订好了卡座,在最前面最中间的位置,刚好能将楼下的表演一览无余。   十七岁少年的心事,是难以启齿的秘密,必须守口如瓶,藏得比海还要深。   喝了半小时,贺听什么都没打探出来,不知道许铭到底喜欢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个失恋法。只能埋头陪着喝,连着几杯下肚,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晕了。   酒吧里人越来越多,楼下暖场的乐队刚出来,在调整音响和乐器。   “你先坐着,我去趟卫生间。”贺听站起来朝外走去,去的路上就听到一阵欢呼声,好像是暖场乐队要开始唱歌了。   两分钟后,聒噪的人群声渐渐平静,轻缓的音乐声响起,贺听擦干净手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主唱低沉婉转的声音毫无防备地滑进了他耳朵里:   When the sun comes up in the morning   When the wind blows up in the alley   ……   富有磁性的声音,干净却有力量,像流水一样缓缓淌进了贺听的四肢血液,寥寥数句,就将他怔在原地。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这种感觉,好像倏然间心被某种东西抓住了,融进了温柔旖旎的夜色里,随之颤动。   耳边的音乐还在响,旁边有人摇摆律动,有人驻足细听。   这是一首细腻的慢歌,主唱声线独特,好像春风细雨,温柔中带着酸楚,唱的人用心,听的人动情。   贺听转头朝舞台上望去,只在朦胧的灯光中看到几个黑色的背影,其他什么都看不清。   五分钟的曲子,不长,跟一些大段大段的表演比起来还有些短,听歌的人却觉得自己似乎经历了一轮悲欢离合。   曲毕,观众响起热烈的掌声欢呼声,贺听还站在走廊上沉浸在尾音中。   “请让一下。”身后有人冲他喊。   “哦。”贺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过道正中心挡住了后面的人,连忙让开,走回座位上的时候还有些晕乎。   座位上许铭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伤心,还是喝多了。贺听找了个离舞台最近的地方坐下,手中拿起一杯酒,朝暖场乐队在的地方望去。   三个年轻的男生,一个键盘手,一个贝斯手,一个主唱兼吉他手,还有一个女生,是鼓手。   酒吧里闪烁着昏暗的霓虹灯,舞池里有人在晃动着身体,主唱在低头调吉他。舞台上一束白光打到他身上,黑色宽松衬衫扎进黑色牛仔裤里,显得身材过分高挑颀长。   “接下来,是首快歌,”主唱握着麦克风架,轻快地扫了一遍观众席,“一首《不会》送给大家。”   据说声音经过电子的传播会稍微变质,但当声音传到贺听耳里时,他还是难免有些惊讶。   这声音……总觉得,在哪儿听过。   半秒过后,主唱抬起了头,看向二楼的卡座。   忽红忽蓝的霓虹光斑在姜信冬脸上滑过,头发从中间分了叉,用发蜡抓得细碎弯曲,刚好露出挺直俊俏的鼻峰。   贺听看清台上的人,遽然间觉得心脏跳漏了一拍。   姜信冬再开口,歌声里俨然有了和上首歌不一样的东西,依旧是干净的声音,不过多了几分野性,狂放还有少年人的血气。   歌唱到一半,姜信冬放开麦克风架,抱着吉他表演了一段Solo。他低着头,细碎的刘海挡住了眉峰,右手熟稔有力地在琴弦上扫荡,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贺听不懂音乐,听不出来好坏,只知道每一个音符都好像弹在了他的心上,耳膜随着鼓点一下一下震动着,心脏在剧烈的跳动,停不下来。有那么几刻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飞到了台琴弦上。   舞台上的姜信冬就好像一个有引力的发光体,熠熠生辉,贺听根本没办法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   表演结束,姜信冬和乐队其他人一起在台上鞠躬,台下有女生在尖叫,身旁的许染也跟着大部队一起喊了好几声“Crush”。   直到下一个乐队上场了,贺听的耳边还缓缓回荡着姜信冬的声音,有个词叫摄人心魄,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他觉得自己的心和魄已经不在自己这儿了。   “你怎么了?”许铭见贺听魂不守舍的样子,很是奇怪。   贺听怔怔抬头,发现手中的酒还没动过,表情有几分古怪:“没什么,喝多了。”   说完,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也许是今晚真的喝了太多,也许是酒吧里灯光太暧昧,贺听抬手摸脸的时候,竟有些发烫。    第12章   接下来的一周姜信冬请假没来上课,贺听总是无缘无故想起他。   早上起床想,中午吃饭想,路过A校大门想……   在被这种古怪的不可控的想念折磨了三天后,他终于投降,通过电话号码搜索到姜信冬的微信,主动添加。   添加好友信息是早上发出去的,他仿佛着了魔,一整天心思都在手机上,时不时拿起来看一眼。   屏幕偶尔会亮起来,贺听充满期望地打开,发现是推送信息,再次失望地关上。   直到晚上九点,姜信冬才通过他的好友验证。   姜信冬的朋友圈内容少得可怜,全部是一些音乐分享,微信头像是盛年时期的约翰列侬,无任何简介。   除了这些,贺听无法从他的朋友圈了解更多。   通过好友验证后姜信冬并没有主动说话,贺听一时也不知道该聊什么,毕竟主动搜对方微信并添加这件事已经足够怪异。   所以两人默契地躺在对方的好友列表里,鸦雀无声。   第二天边牧咬坏了一双球鞋,贺听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奇异的兴奋——终于找到了主动和姜信冬说话的理由。   简单一句话,他打了半天的腹稿才发出去:狗总瞎咬坏家里的东西怎么办?   姜信冬似乎很忙,过了少时发过来一条语音,声音低沉,背景音杂乱:给他买磨牙棒,还有你每天至少要遛他一个小时以上,玩够了才不会乱咬。   接着贺听问了个不太聪明的问题:哪种磨牙棒好?   他并不是不能自己去查,也拥有决断能力,只是想和姜信冬多说几句话。   没几分钟,姜信冬发来一条链接。贺听点开,屏幕直接跳转到百度搜索主页。   贺听:??   姜信冬:去问百度。   贺听:……   第一次主动找话题失败,似乎还给对方留下了懒惰的印象,贺听有些沮丧。   百无聊赖之际,他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输下了“Crush乐队”这几个字。   搜索结果很多,但是都和姜信冬没什么关系。贺听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把关键词换成了“A校Crush”,才找到了相关网页。   点开第一个搜索记录,是Crush乐队在学校里表演的视频,被人录下来发到了视频网站。   上传时间是一年前,贺听点开视频,姜信冬依旧一身黑衣握着麦克风架在中间低歌。他那时候留的还是干净利落的寸头,视频画质不太好,但是声音没变,独特的嗓音与流畅的音乐融为一体,若轻若重,像空中的悬磁。   贺听听了两遍才关掉,并且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声控。   第二个搜索结果是A大的BBS,标题干脆直接——Crush给我原地出道!楼里面有一半人在讨论Crush的歌和台风,另外一半在讨论成员的八卦和颜值:   电风扇豆腐: 姜信冬,我要怎么才能泡到你!!   云撒MI: 楼上别想了,人家喜欢的人是艾思怡,没你的事了。我甚至觉得他俩已经在一起了,只是还没公开……   电风扇豆腐:楼上是真的吗?我的心碎了(心碎.jpg)   云撒MI: 大家都知道的事……其实我更喜欢易凡啦,他属于越看越帅那种。   Asois: 高阳也挺可爱的!   ……   贺听看了一圈评论,确定艾思怡就是Crush的鼓手。鼠标继续往下滑,有人Po了一张图,是舞台上姜信冬转头与艾思怡对望的照片,姜信冬侧脸俊朗,咧嘴笑得很温暖,艾思怡穿着酷酷的机车皮衣装,与他对视的时候却有几分少女的羞涩感。   据说好看的人看什么都是含情脉脉,贺听偏偏不信这个邪,“啪”地一下关上电脑,明明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事,心情却莫名烦躁起来。   喜欢上直男是许多男同最恐惧的事情,贺听也不例外。   之后的几天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姜信冬,甚至准备用最狠心的方式来杜绝后患——发短信叫对方不要再来上课了。   可是短信编辑了好几遍,删了改,改了又删,最后都没能发出去。   因为他很明白,一旦短信发出去,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见到对方了。   思来想去,他下不去这个手。   周日晚上,他跑到河边遛狗,走到一半天空忽然雷霆大作,下起暴雨。   他没找到躲避的地方,结结实实淋了一身雨,回家就发烧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姜信冬来敲门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贺听费力地爬下床,走到玄关开了门。他头痛发热,不停咳嗽,说话也有些含糊:“我好像发烧了,不太能上课。”   姜信冬原本以为他故意拖延的老毛病又犯了,没料到门一开,面前的人没精打采,模样着实憔悴——脸色苍白如纸,眼尾红红的,平日里的傲气全无,看着很好欺负,还有点可怜。   他顿了顿,语气软下来问:“吃药了吗?”   “睡睡就好了。”贺听舔了舔干裂的唇,有气无力。   那就是没吃的意思。姜信冬很轻地皱了一下眉,推开门扫了一圈,又问:“你一个人?”   贺听点头“嗯”了一声。   姜信冬的眉头仍旧没有舒展开,他一直对贺听家人让一个高中生独自居住这件事不大理解。   更何况贺听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那种能把自己照顾好的人。   “你先回床上躺着。”姜信冬说完合上门,没几秒就消失不见了。   贺听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他听见关门声和门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认为姜信冬走了。   念了一周的人,匆匆见一面就走了,对生病的他也并没有特别关照。   失落感与发烧的病痛感叠加,贺听麻木乏力地坐在地上,半身倚在冰凉的墙上,有些冷漠地想:“走吧,以后都不要来了。”   其实自生自灭才是他的生活常态。   姥姥去世以后,再没人照料过他,有次半夜得了急性肠胃炎,他打不通贺文滨电话,最后还是自己叫的救护车。   虽然多年来习惯了家人的不管不顾,也早就适应了独来独往,但脆弱的时候偶尔也会奢求一点点嘘寒问暖。   不过这些都不是姜信冬该尽的义务。   想通这些,贺听像以往一样快速收敛起失望,打算找到手机把那条编辑了一周的短信发出去。   手机还没找到,门铃又一次响了起来。他疑惑地开门,看见姜信冬手里拿着一盒药站在门口喘气,几滴汗水顺着瘦削的下颚线滑到深陷的锁骨处,闪着精光。   七月的天委实有些热,走几步就出汗,他应该是跑回来的。   贺听睁大眼,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怀疑这只是高烧下的一场幻觉。   “快吃药,”姜信冬把药放在他手上,像移交什么贵重的东西一样,表情认真,语气严肃,“一会儿还不退烧就去医院。”   指尖的触感骗不了人,热度开始变得具象化,手上每一寸肌肤的升温都有迹可循。幻觉不会如此真实。   贺听短暂地懵了一会儿。   “发什么愣?”姜信冬弹了一下他脑门,淡淡道,“赶紧吃药。”   姜信冬的眉眼锋利,郑重其事的样子带着几分不容辩驳的气场,贺听不由自主地点头,转身去拿杯子。   “先吃两颗,睡一觉,看有没有退烧。”姜信冬弯下腰一边逗边牧一边说。   “嗯,”贺听吞下两颗药,看着走进屋里的人问,“那你?”   “我等你睡起来,烧退了就走,没退就去医院,”姜信冬从包里掏出一台平板电脑,很自然地坐在客厅沙发上,随意道,“反正今天我没事。”   “哦。”贺听点头,瞄了一眼沙发上专注凝视着电脑的深刻轮廓,忽然觉得心悸不已。   那一觉他睡得还不错,因为知道有人在客厅,就算病情恶化也不用自己爬起来打120。   就像一匹常年流窜的狼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暂时安心的窝。   四个小时后,贺听从床上起来,似乎是高烧退了些,头脑清晰了不少。   客厅里,姜信冬正在给边牧揉肚子。边牧懒洋洋地靠在他腿边,四肢朝天,满脸享受。   见贺听起来了,他问:“好点了吗?”   其实贺听特别想抱着侥幸的心理说“没有”,试试看姜信冬能陪他多久,但他又怕太贪得无厌会招来恶果,只好干巴巴地回了个“嗯”。   姜信冬几步走过来,撩开他前额的刘海,轻轻用手背碰了一下额头,凝眉感受温度。   这么近的距离,贺听闻到他身上清新干净的洗发水味,像薄荷混着西瓜,甜而不腻,是夏天的味道。   心跳得剧烈,耳根连着脖颈都烧得厉害。他很庆幸今天发了烧,对方无法分辨这份灼热因何而起。   背景是家里乳白色的墙纸,衬得姜信冬黑硬的头发都变温柔。窗外照进一缕阳光,光斑散漫地落到他们两人半重叠的影子上,贺听用眼神抓住那些光,小心翼翼地收藏进心里。   这样柔软的时刻,他不确定以后还会不会拥有。   姜信冬没想到生病的贺听如此听话——一动不动地垂着眼,睫毛很长,旋绕的阴影印在白净的肤色里,让他想起小时候摸过的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温顺讨喜。   他对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诧异,明明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动作,此时却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于是他很快把手伸回来,握拳轻咳了一声:“是好了些,你今天好好休息,别遛狗了,我带它回家帮你养一天。”   “哦。”贺听反应迟钝,过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谢谢。   没几分钟,姜信冬就带着边牧走了,贺听望着一人一狗离去的背影,摸了摸耳根,还是很热。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会羡慕一条狗。   晚上和许铭语音开黑,对方莫名其妙蹦出来一句:“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贺听立刻想起姜信冬,手一抖,被对方英雄砍倒,电脑屏幕秒变黑白。   “算了,”许铭听着游戏提示语,叹了口气,“问你你也不知道。”   两人专注地操作着鼠标,耳机里只剩嘈杂的游戏背景音。过了半响,贺听忽然开口:“像发烧。”   “什么?”许铭不明所以。   “我说,喜欢一个人,”贺听半睁着眼,声音低得似乎在自言自语,“就像发了一场高烧。”    第13章   周二是没有课的,临近中午时分,贺听去姜信冬家取狗。   出门前他认真洗了把脸,选了最白净的那双球鞋。   此时大片乌云堆积在高空,滚成一团厚厚的棉絮,天色渐暗,只觉阴沉。   姜信冬家住在西城边上,落在一堆最不起眼的民宅里。贺听下了出租车,穿过一个小巷,走了五分钟才找到。   小区绿化零星,房子颇为老旧。小巷里有三两早餐店,热气腾腾,旁边水果店老板一早就开了张,偶尔吆喝。   纵目四望,满是烟火味。   姜信冬穿着最简单的T恤短裤,牵着边牧在小区门口的一颗榕树下等他。   灰蒙蒙的天色里,榕树下的青年戴着白色耳机,发梢微垂,双眸漆黑明亮,笔挺地站成一条线,成了最耀眼的风景。   贺听在远处顿住,一股离奇的难以言喻的心悸再次涌上心头。似乎只要能捕捉到对方的半个影子,他都会感到莫名的窃喜和满足。   “这边。”姜信冬的头发被风吹起,几缕发丝落到干净的额骨上,抬起手腕冲他招手。   贺听小跑过去,接过来边牧。边牧一只爪子往姜信冬身上蹭,似乎有些不舍。   “哎?”贺听蹲下去看这个忘恩负义又或者见色忘义的家伙,心生不爽,“二七,到底是谁把你救回来的?”   二七是边牧的名字,贺听捡到它的那条街叫二七北路。   “听话,”身旁的人也蹲下来揉着二七头上的绒毛,笑得很好看,“下次再带你玩。”说完他抬头望贺听,“今天早上遛过它了,饭也吃了。”   “谢谢。”贺听平时不是个恪守规矩的人,所以每次郑重说谢谢都略显别扭。   “没事,它很乖。”姜信冬爽快地挥手,站起身来准备要走。   贺听没有理由可以留住他,只好顺应局势小声说再见。   前方的人迈出了几步,忽然又转过头叫住贺听:“下次生病可以给我打电话。”   “嗯?……嗯。”   暗沉的阴天因为姜信冬的最后一句话镀上了绮丽的色彩,贺听牵着狗一路嘴角上扬,连天边刮起狂风也没太在意。   也就是几分钟的功夫,风雨大作,沙水飞溅。贺听把二七抱在怀里,在小巷里找了个破旧的屋檐躲避。   雨是斜着下的,贺听裤脚全湿,檐上不时砸下几滴偌大的雨水,正中鼻梁,再散开跳到胸前。他怕二七淋湿生病,转去面对墙壁,于是雨水啪嗒落入后劲,顺着背脊线滑到腰间,冰冷入骨。   也不知站了多久,在漫天风雨的喧嚣里,他听见有人喊他名字。   “贺听!”   一声,两声,混着雨水掉进水泥地里的声响,清晰可闻。他察觉这不是幻听。   遽然间后背不再落水,脚下一分地成了净土。贺听转过身,只见姜信冬举着伞站在离他不过一尺的地方,背景是粗暴得不分丝缕的雨水,像灰蒙蒙的水幕,但是来人的眼里却发着光,贺听挪不开视线。   “雨太大了,”姜信冬说着又把伞举得离贺听近了几分,一只手掌有力地握住贺听肩膀,把人往伞里带了带,沉声道,“先去我家。”   “方便么?”贺听头发被淋得半湿,睫毛湿润,细小的水珠顺着两颊滑下,在他光洁的皮肤上反射出微弱的细腻的光泽。   护着二七的眼神倒是十分坚定。   姜信冬心尖没来由地软了一下,把人揽过来:“方便。”   雨依旧哗啦啦地下,伞沿的水串坠得飞快。两人撑着同一把伞,并肩而行,贺听心里飘起许多璀璨的星星点点。   一扭头,视线正好对上姜信冬挺立的鼻尖,再往下就是轻抿的唇角。   有那么一个须臾,他只想要吻上去。   在雨水连绵,空气沉闷的夏日,他想吻上去。   “看路!”   旁边人的提醒声刚落,贺听脚下碰到一块凸起石子,没稳住,一个踉跄崴了脚。   幸好姜信冬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肩膀,人没倒下去。怀里的二七也是一惊,蜷缩成一团。   “……”贺听自觉得很丢脸。   “没事吧?”姜信冬还握着他的手臂,坚实炙热的温度透过棉布摩挲在皮肤上,弄得贺听心有些痒。   “没事。”   “小心点,”姜信冬收回手,再次提醒他,“这条路很多碎石子。”   “嗯。”   走进电梯,贺听才发现姜信冬大半个身子都湿了,想必刚才伞是偏向贺听这边的。   他自己半条裤子也在滴水,整个电梯里只有二七没淋着雨。   两人对视,再一齐望向二七,笑意在脸上敛开。   “谢谢。”贺听又重复了一遍。   平日里他可以和许铭怼来怼去,也可以和宗故开些不着四六的玩笑,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姜信冬说得最多的却是这两个字。   “小事,”姜信冬轻描淡写,突然想起什么,半开玩笑似的扬起嘴角,“真想谢我,平时上课少发呆多动脑。”   “哦,”贺听撇开头,回答得十分敷衍,“再说吧。”   姜信冬:“……”   孟半梅和一条金毛站在门口等他俩。她手里握着两条毛巾,一见人回来就赶紧寄给他们,嘴上叨叨着:“淋湿了吧,赶紧擦擦。”   二七一见着金毛就激动得不行,两条狗在门口玩到了一块。   “我妈。”姜信冬冲贺听使了个眼色。   “阿姨好。”贺听难得主动和陌生人打招呼一回。   “我家狗,胡豆。”姜信冬蹲下去撸了几把金毛。   “快进来,”孟半梅给他摆好拖鞋,稍微打量了一遍贺听,感叹道,“小贺皮肤真好。”   “哎。”姜信冬无奈,夸什么不行夸皮肤好,人家又不是女生。   孟半梅选择性忽略他,继续和贺听对话:“雨太大了,一会儿就在我们家吃午饭吧。”   “会麻烦吧?”贺听也学着客气起来。   “不麻烦,”孟半梅把门合上,瞥见贺听衣服后背全湿,裤脚也全是水,便冲屋里的人说:“冬冬,拿件衣服给小贺换了。”   姜信冬目光落在贺听脸上,他不太确定像贺听这种住在寸土寸金豪华公寓里的富家子弟会不会有洁癖,不习惯穿别人的衣服。   但是贺听什么表情都没有,更没有拒绝。   姜信冬就当他是默认了,去衣柜里随手拿了一件T恤丢给他。   即使刮风下雨,七月的热度不减,背后的衣服黏在肌肤上,贺听很难受。   其实姜信冬的顾虑没错,贺听挑三拣四,不喜欢陌生人触碰,更不会随便穿别人的衣服。   但是姜信冬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意外,是特例。   窗外大雨滂沱,贺听关上卫生间的门,换上姜信冬的T恤,浑身包裹在某种特殊的洁净清爽的气味里。   就好像……和对方拥抱了一样。   他靠在门边默不作声地合上眼,幸而窗外雷鸣声大作,盖过了心头翻云覆雨的怔忡,有什么汹涌澎湃的感情仿佛要溢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比任何时刻都清楚,他喜欢上姜信冬了。   孟半梅五十好几,头发简单地盘起,面上总是带着笑。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温馨,午饭做了寻常的三菜一汤,使劲往贺听碗里夹菜,说话温和又慈祥。   贺听难免艳羡地想,要是他亲妈还在也该是这副模样。   贺文滨给他很多钱,却从来不给陪伴和关怀。常年活在冷漠和忽视里,人也逐渐变得麻木。   家这个词在他的字典里比千金贵重,比珍宝难得。   因为他没有。稀有的东西价更高。   “想什么呢?”姜信冬察觉贺听心不在焉,一块肉嚼了几分钟,拿着筷子在他面前晃了晃。   孟半梅忙问:“是不是不好吃?”   “没有,”贺听摇头,睫毛微垂,笑得勉强,“我就是,好久没吃过家里的饭了。”   姜信冬从那笑里咂摸出几分苦涩,心里不是太好受。   “以后经常来,”孟半梅面露惋惜,又往贺听夹菜,“阿姨做给你吃。”   “嗯。”   求之不得。   吃完饭姜信冬去切水果,端回来时意外发现贺听和他妈聊得眉飞色舞。   “冬冬小时候数学就特别好,拿过很多奖。”   “厉害。”   “别看他现在稳重冷静,小学的时候还跟别人干过架。”   “是吗?看不出来。”   “他下巴上还有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贺听扬眉,歪头朝姜信冬的下巴望了望,看不清。   孟半梅:“不明显。他以前还……”   “妈——”姜信冬咳了一声,打断她,“你是不是该去医院了?”   “哦!”孟半梅想起重要的事情,忙一阵收拾,端着煲好的汤走了。   贺听这才知道,姜信冬的父亲常年卧病在床,最新的医院床位是李曼找的,所以人家才会来给他补课。   如果没有这层复杂的关系,大概他这辈子都遇不到姜信冬。   他难得对那个联系甚少的继母,产生了一丝丝敬意。   外面天气放晴,得知姜信冬下午要练吉他,贺听觉得是时候告辞。   不偏不倚,准备出门时撞上了前来送水果的艾思怡。   贺听托腮站在玄关,确定这就是和姜信冬传绯闻的女鼓手。   这个人的出现让他无端感到烦躁,简称为吃醋。   “这是我上课的小孩,贺听,”姜信冬指着门口的两人互相介绍,“我邻居,艾思怡。”   邻居这个词让贺听舒心,至少比“女朋友”好多了。   贺听视线落到艾思怡身上几秒,对方也在打量他,短暂的交锋,两人都没有先发话,好像按了静音键,气氛莫名尴尬。   “帮我谢谢阿姨。”姜信冬最先打破沉默。   “嗯,趁新鲜早点吃,”艾思怡思忖两秒,又问,“高阳问我们一会去不去看电影。”   姜信冬倚在门边,语气淡淡:“不去了,练琴。”   “好吧……”艾思怡欲言又止,脸上有细微的失落,最后还是走了。   姜信冬对所有人都客气礼貌,但是对女朋友也是这态度就很奇怪。   贺听起了点小心思,装作不经意间试探道:“女朋友挺好看。”   其实紧张得要命,眼角始终瞥着姜信冬,生怕错过任何微小的细节。   “什么女朋友?”姜信冬支起身,不甚在意,“朋友而已。”   室内吹过一阵穿堂风,清风拂面,吹散细碎的刘海,贺听低着头,眼里闪过兴奋的光。   门依旧敞着,姜信冬扭头过来看站在门口双手插兜的人,疑惑的脸上写着一句话:你怎么还不走?   贺听撇撇嘴,慵散地伸了个懒腰,像小孩耍赖一般说:“回家好无聊。”   姜信冬:“所以?”   贺听扬头,正面迎上对方的目光:“我想看你练琴。”    第14章   “练琴有什么好看的?”姜信冬不解。   贺听指着在地上和胡豆滚成一团的二七,不要脸地推卸责任:“它不想走。”   姜信冬动了动嘴,没说话,最终摆摆手:“随你。”   下过雨后的三伏天阳光很烈,客厅拉了一半窗帘,姜信冬坐在那片隐隐约约透着光的位置,身上好像笼上了一层蜂蜜金色的薄纱。   他反复练几个和弦,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轻轻扫过琴弦,悦耳的音符就蹦出来。   贺听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多年学美术遗留下来的老毛病,开始分析光线构图,想把眼前这一幕画下来。   不过画画太慢,拍照会快一些。   想到便做,他假装玩手机,其实是抬起来,找好角度,偷偷拍下一张。   夏日的午后,静心投入的青年,轻扫在吉他的指尖,成了贺听手机里的第一张姜信冬。   一个小时后,姜信冬站起来喝水,沙发上的人已经仰面睡过去,手机半搭在右腿上。   “姜信冬。”贺听在梦里喃喃了一句。   “什么?”姜信冬以为是在叫他,歪头应了一声,沙发上的人却没有回答。   他走过去,贺听仍闭着眼,眼珠转了几圈,睫毛又长又软地搭在眼皮低下,偶尔颤动,像他小时候在画本里面见过的彩色羽毛。   姜信冬感觉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柔软细细荡开。   平日里贺听眼神很轻,一颦一笑总让人觉得冷淡。睡梦中的他难得褪去了疏离,漂亮的皮囊显得平静美好。   姜信冬略微弯腰,目光定格在他脸颊,半响,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   皮肤是真的好。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姜信冬已经给贺听上了将近十节课。他都忘了贺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性的。   上课听讲,下课还主动发微信问他怎么解题,根正苗红得跟中了邪一般。   孟半梅觉得贺听这孩子怪可怜,又承过人家家长的情,便常叫他来家里吃饭。   贺听倒也不客气,随喊随到,一来二去,和姜信冬混得熟了起来。   某日上完课,姜信冬站在贺听家一面挂满画的墙前,问他:“这些都是你画的?”   “我倒是巴不得,”贺听摇头,“有些是我画的,有些是夏加尔的。”   “夏加尔?”姜信冬对艺术的了解大多在音乐,画家只了解世人最耳熟能详那几位,其余都属于他的盲区。   “一个俄罗斯画家,”贺听指着墙壁上颜色最鲜艳的那几幅,说,“这些是他的画。”   这么一指,姜信冬很快能分辨,贺听的画大多写实,而夏加尔的画更梦幻。   “你喜欢他的画?”姜信冬问,刚问完又觉得多余。   “是啊,”贺听毫不犹疑,谈起热爱的东西话也多了起来,瞳孔微微闪烁,“他经历过两次战争,四处逃窜,理应有许多痛苦可以画,却永远只画浪漫。”   姜信冬双手抱胸细细打量墙上大相径庭的两种画风,沉思片刻,产生了一个疑问:“既然喜欢,为什么你们风格相差那么多?”   贺听下意识拧眉,摇着头,轻描淡写道:“不幸的人很难画出幸福感。”   姜信冬一整天的思绪都绕不出那句话,贺听只是在陈诉客观事实,不带任何矫情的意味,却在无意间坚决地把自己归类为了“不幸的人”。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衣食无忧,看起来离不幸很遥远,可姜信冬努力回想,贺听开怀笑过的场景实在屈指可数。   大抵每个人悲哀的缘由和分量都不尽相同,不可比拟,不好评价。   头一回,他生出些想要插手别人生活的念头,无他,只是心意单纯地希望对方多笑一次。   周末Crush在大学城有表演,贺听知道后自告奋勇要去给他们拍照,姜信冬琢磨这总比他整日在家玩游戏好,顺手就把人捎上。   还是暑假,很多学生回了老家,前来观看的人并不多。表演结束后他把贺听介绍给成员认识,还是那句话:“我上课的小孩,贺听。”   贺听对这个一点儿都不酷的介绍很不满意,眉头轻蹙纠正他的说法:“我不是小孩。”   “行,”姜信冬一边往琴袋里装吉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小孩。”   贺听用力按住他装到一半的琴,神色认真,鼻子都快皱起来了:“真不是。”   姜信冬挑眉,还挺倔。   不过他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纠缠计较,含笑哄道:“那就不是。”   贺听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手。   旁边捕捉到这一幕的艾思怡心脏莫名咯噔了一下,她解释不清那种对贺听无端的排斥感是为什么,总之每次见面都越发强烈。   贺听不是个擅长活络气氛的人,和乐队成员打完招呼就默默跟在姜信冬身后,只在被人提起的时候回几句。   好在他拍的照片的确质量过硬,每一张都像一个故事,连平日挑剔的易凡都忍不住称赞。   于是大家对他的印象从“高冷少年”变成了“会拍照的高冷少年”。   晚上庄高阳提议大家一起吃饭,自然而然也带上贺听。   地点是小吃街,一家平常稀疏的烧烤店。   炎炎夏日,烧烤必须要配上冰镇啤酒。贺听话少,庄高阳怕他认生放不开,主动盛酒搭话。   姜信冬伸手拦住:“未成年小孩喝什么酒。”   贺听又听到那句“小孩”,满脸的不高兴,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喝完抹干净嘴角,不服气地看着姜信冬:“我去酒吧的次数说不定比你还多。”   姜信冬颇为烦恼地皱起眉,最近贺听在他面前太听话了,以至于他都快忘记李曼嘴里那个叛逆贪玩的“问题少年”。   “行了行了,你也比人家大不了几岁,”庄高阳出来打圆场,“就喝几杯啤酒,跟护着什么宝贝似的。”   “宝贝”这个词很受用,贺听展颜一笑,说出的话不再刺耳,倒更像是在安抚:“放心,我喝不醉。”   自称喝不醉的贺听一晚上心情俱佳,不知不觉灌下几瓶啤酒后,又要来几杯白的,成功跨过微醺的阈值,一举越到半醉半醒的状态。   他喝酒上脸,白皙的脸蹭上两片红晕,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庄高阳遗憾地望向姜信冬:“呀,未成年好像有些醉了。”   姜信冬眼神犀利地撇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自个点的火自个解决。   那边艾思怡沉默了一晚,没成想也喝大了,正抓着姜信冬的手说胡话。   因为是上下楼邻居,往常都是姜信冬同艾思怡一起回去,可今天这场面,有些犯难。   “要不,”易凡摸着下巴思索,朝姜信冬抬了抬头:“你还是送思怡,我和高阳把你朋友送回去。”   话音刚落,只见贺听一把抱住姜信冬的手臂,下巴压在肩膀上,嘟嘟嚷嚷:“我要你送。”   姜信冬偏过头去揶揄他:“不是说不会醉么?”   贺听揉了一把眼睛,呼哧呼哧地闪着,小声回他:“没醉。”   他鼻息喷出的热气正好扑在姜信冬的锁骨处,八月的晚风都带着粘稠的温度,弄得人内心徒生一股燥动。   姜信冬不自在地歪过头,抽出被艾思怡抓住的手想把贺听的头推远些,身旁的人却固执地抱得更紧。   僵持几分钟后,他缴械投降:“我先送贺听回去,你两送思怡。”   被紧紧抱住的手臂这才松了些,贺听身子软,姜信冬第一下没捞住,第二下用力搂住他的腰才把人支起来。   和庄高阳他们告别,姜信冬扶着踉踉跄跄的人走到了街角。   B市的小吃街出了名的繁华,尤其是夏天的傍晚,到处是热闹的小吃店,灯火通明,十里飘香。   姜信冬笔直地立住等车,贺听两只手有意无意地搭在他肩膀上,鼻尖不安分地在脖颈处蹭。   他手是握在贺听腰上的,略显别扭,却怕身前的人站不稳,不敢放开。   这个诡异的姿势,从远处看,就好像……情侣拥抱、耳语。   喧扰嘈杂的街边,路灯下的这一对眉目俊朗的青年分外惹眼。一个年轻姑娘盯着他们望了几秒,随即捂着嘴红着脸快步走过。   姜信冬面露尴尬,却拿醉酒的人没办法。他低头轻喊贺听的名字,希望对方能安静点。   “嗯?”贺听扬起脸,睁开眼眨了几下,瞳孔闪着柔光,往日的薄情感顿时消无,看上去无辜又懵懂。   姜信冬对上那双专注明亮的眼睛,竟一时失语,忘了要说什么。   幸好车来得早,他很快回过神,敏捷地把贺听塞进车里。   城市的夜晚仍旧车水马龙,出租车汇入主干道前转了个大弯,贺听又一头栽到姜信冬怀里。   正想把人拉起来,下巴猝然被捏住,怀里的人眼睛好奇似的睁得很大,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疤痕,”贺听大拇指和食指指腹在姜信冬的下颚线上细细摩挲,然后在某处停下来呢喃,“这里。”   姜信冬歪开脖颈,默不作声地按住他的手腕,沉声道:“贺听,起来。”   贺听充耳不闻,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忽然勾起漂亮的唇线,又轻又软地喊了一声:“冬冬。”   这一声下去,姜信冬猝不及防地漏了几拍心跳,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夜晚,空气分子却荡漾起暧昧的气息。   他低下头,怀里的人已经闭眼睡了过去。   车子仍旧平稳地向前开去,窗外流金溢彩的城市灯光在贺听标致的五官上明明灭灭,万般风情。   少年眼尾泛起的潋滟红意有些撩人,姜信冬不由自主地抬起食指想触碰,却又在接触前一刻猛地收回来。   这种不可捉摸的举动连自身都无法解释。   姜信冬懊恼地闭上眼,用力捏了捏山根,只觉得今晚自己也醉得不浅。    第15章   贺听家满是颜料纸笔的味道,客厅中央的茶几被稍微移动过,落地窗前摆着一个画架。   姜信冬从厨房出来,手上端着一碗蜂蜜水,如果他掀开画架上搭着的那半块布,会发现画里的人是他。   不过他没有。   “解酒。”他把蜂蜜水递给在沙发上的贺听,看着对方咕嘟咕嘟地喝下肚,转身就准备要走。   “再等一会儿,”贺听唇边还是湿润的,骤然抓住他的一缕衣角,竖起一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神色认真地强调,“就一会会。”   清水般的月光倾泻到贺听脸上,镀上了几分柔和。   那张脸充满期待,他没办法拒绝。   只好找了沙发上的一块空地坐下,静声等待对方说的“一会儿”到来。   室内光线很暗,屋里的家具都反射着月亮的银光。   这样静谧姣好的夜晚,很适合交心。   “你更喜欢数学还是音乐?”贺听的声音很轻,落到耳膜上像一片蝴蝶的翅膀。   姜信冬认真思考答案,沉默片刻,回他:“音乐。”   “那你以后会当歌手咯?”贺听一只手撑起脑袋,眼睛瞥过来。   “歌手?”姜信冬顿了顿,不咸不淡地说,“会找一份普通工作吧。”   贺听纳闷:“为什么?”   姜信冬嘴角浮现出稍纵即逝的无力感,这种问题在他听来太过天真,只是再次证明了贺听是个不谙世事富二代。   他想说面包和理想是要分开的,不是人人都能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但是思忖一番,贺听可能永远不必了解这些人间真实,那也无须打破人家简单纯真的念想。   所以最后只是囫囵敷衍:“因为找工作不费力。”   贺听眉头皱得很深,借着酒意说出来的话也蛮不讲理:“可是我喜欢听你唱歌。”   姜信冬一愣,顺手弹了下他脑门:“关你什么事?”   手指的触感还留在额头,贺听迟钝地反应着姜信冬的最后一句话,忽然半夜12点的钟声响起,新的一天开启,也是新的一岁伊始。   这就是他让姜信冬等的“一会儿”。   16岁的末梢,17岁的开端,都想和面前这个人一起度过。   他坐直身子,勾起唇角朝姜信冬笑:“祝我生日快乐。”   “你,”姜信冬愣住,“今天生日?”   “嗯。”贺听点头,睫毛也跟着颤了几下。   其实往年他很少过生日,只是今天情况特殊,再加上几分醉态,喜悦的心情难免溢于言表。   姜信冬给足他面子:“那就,祝你生日快乐。”   贺听满意,夜里一双弯起来的眼睛看起来干净剔透:“谢了,你可以走了。”   姜信冬不是个执着于过生日的人,甚至觉得有些麻烦。他以为像贺听这种游戏人间的态度不会在意这种细节,因此半认真半好奇地问:“叫我留下来就为了这句话?”   “嗯,可能是好多年没过过生日了,就想听一听。”贺听在昏暗的灯光中轻垂眼皮,语气平淡,像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可姜信冬心里却不太是滋味。   他发现贺听习惯用淡漠的语气叙述自己的人生,仿佛一个被抽离出来的旁观者,没有丝毫烟火气。   这样的人,好像冷血得连自己都可以随时抛下。   这感觉让姜信冬不舒服。   贺听见他不说话,抬眼望着眼前的人,似有疑问。   他眼里映着稀稀疏疏的月光,额前的刘海微微卷着,分外柔和。   姜信冬忍不住伸手过去在他头发上轻揉了一下,似乎叹了口气,又确实真情实意。他重复道:“生日快乐。”   这次更郑重、用心。   空气中飘着细小的尘埃,贺听似乎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笑得比平时都要坦然和愉悦。   姜信冬觉得这句生日快乐很值。   天色渐晚,他站起来挥挥手:“走了,拜拜。”   “拜拜。”   贺听望着远去的人影,心尖微颤,被触碰过的发梢似乎还残留着余温。   远处黑色的天幕里,亮了几颗星,看得人心情也爽朗起来。   一夜好梦。   醒来时太阳照了满窗,贺听打开手机,看到昨晚十二点叶知明准时发过来的短信,内容是祝他生日快乐。   叶知明是他的同桌。   他们读的一中是B市最好的中学。重点班里大部分人能进全国最好的几所大学,一本率100%。   叶知明中考成绩是隔壁某县第一,来了一中也属于重点班的尖苗子。   贺听跟他完全相反,贺文滨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才把他弄进的重点班,苟延残喘了两年,还是没救,下学期终于要转去人少钱多的国际班了。   说起和叶知明的友谊,也是来的意外。   高一贺听在学校住过几周,某次在走廊时不小心听到隔壁寝室叶知明打电话,大概内容是家里人生病了交不起钱,叶知明在哭。   贺听了解世界上确实有人没钱看病,但是当这种情况真实发生在周围人身上,还是觉得无措和超纲。   同桌一场,可以做的不多,他有时偷偷帮叶知明把学校费用交了,偶尔也会借来对方的饭卡刷刷,顺手再多充点钱进去。   反正这些钱对贺听来说真的不算什么,顶多就够买一两双球鞋。   后来叶知明还是发现了,拿着一叠钱要还他,贺听说什么都不承认,也不收钱。   叶知明无奈,只好主动请缨帮贺听补课,想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帮帮对方。   没成想,人家根本没把学习这件事放心上,怎么教都没用,只好作罢。   但友谊的小船从此就扬帆起航了。   “谢了。”贺听回他。   隔了几分钟,叶知明发过来短信:“我到B市了,要暑假作业吗?”   以前每个假期贺听都借他的理科作业抄。   但是这个假期不一样,有姜信冬。贺听最开始拿作业问他只是想找话题,不过人家好歹拿过奥数金牌,思维缜密,深入浅出,每个题都讲得清清楚楚。   他会认真听姜信冬说的话,一来二去,居然就听懂了。   “不用了,我快写完了。”贺听回。   “你自己写的?”叶知明显然很惊讶。   “那倒没有,我爸给我找了个家教。”贺听提起姜信冬,脸上有了笑意,最后还夸耀似的加了一句:“他很好。”   “好吧。”叶知明也没再多说。   夏日午后,排练室空调不好使,空气闷热得腻人。   后天Crush有一个商场表演,据说当天还会有几个三四线明星到场。   练了四个小时,大家觉得差不多了,也都累了,于是各回各家。   排练楼的商铺有一家蛋糕店,姜信冬路过的时候突然想起贺听。   他总觉得贺听太孤傲,可能朋友很少,不然也不会这么勤快地往他家跑。   今天是他生日,家里人又不太管,不知道有没有人陪他一起过。   他在蛋糕店落地窗前站了一会儿,摸出手机给贺听拨了个电话。   此时贺听正在家里换衣服,许铭约了他和几个朋友晚上去K歌,看到来电显示是姜信冬有点惊讶。   姜信冬:“喂,你在家吗?”   贺听:“在。”   姜信冬:“晚上有安排么?”   贺听记得昨晚的事,心中隐约生出某种期望,犹豫了会儿撒谎说:“没有。”   姜信冬:“一会儿来我家吃饭吗?给你过生日。”   贺听假意推辞:“那怎么好意思。”   实际上嘴角都快咧到太阳穴了。   姜信冬:“你还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贺听:“……”   姜信冬:“那一会儿我家见。”   贺听:“好。”   没什么比喜欢的人陪着过生日更值得开心了,贺听挂了电话,连忙给许铭那边去了短信。   贺听:“我今天去不了了,你们好好玩。”   许铭:“???”   许铭:“为啥?”   贺听:“有很重要的事。”   许铭:“草,今天本来准备给你过生日的。”   贺听就郁闷了,许铭这人向来粗枝大叶的,看不出来还会玩给哥们生日惊喜那一套。   贺听:“啊?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你们先唱着,我吃完饭就赶过去。”   毕竟是放了别人鸽子,不去还是怪难为情的。   许铭:“知明说的。行吧,你动作麻溜点。”   过了两分钟。   许铭:“不是,到底是和谁吃饭啊,这么重要?”   贺听:“秘密。”   许铭:“草,你小子不会有情况了吧??”   贺听:“别问。”   许铭:“!!”   放下手机,许铭朝叶知明耸耸肩:“他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了。”说罢,又一手托腮,小声念叨,“这小子最近奇奇怪怪的,好像有情况。”   叶知明听懂那句“有情况”,蓦地顿住,嘴角的笑意不尴不尬地停在半中央。   “你要是赶着回学校,我可以帮你把礼物带给他,”许铭没注意对方突然转为忧伤的神情,仍旧自言自语,“今晚回不去你也可以留在我家睡。”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有些紧张地望了叶知明一眼。   “嗯,谢谢。”叶知明垂下眼睑,没说要留也没说不留。   街边,姜信冬进了蛋糕店。   和他同路回家的艾思怡瞧他认真选蛋糕的模样,禁不住问:“谁过生日?”   “贺听。”姜信冬不知道贺听喜欢什么口味,只记得他家有很多水果,因此指着柜前一个铺满了水果粒的蛋糕对服务员说,“麻烦包一下这个蛋糕。”   艾思怡心中再次涌出那种古怪的感觉——嫉妒。   姜信冬也给她过过生日,不过每年都是和乐队成员一起,绝不会搞特殊。   说来也是好笑,贺听是男生,姜信冬也是男生,有时候她都不明白自己这种有点儿阴暗的心思从何而起。   或许是姜信冬一直对人礼貌疏远,很少见他跟乐队成员以外的人走得近,所以几分羡慕几分妒忌吧。   艾思怡努努嘴,戏谑道:“你们关系真好。”   “嗯,”姜信冬没有否认,瘦长的手指在手机上按了几下,转过头说:“他其实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艾思怡顶多私下觉得贺听有些傲气,但从来没有当面说过一句他的坏话,不明白姜信冬说的到底是哪样。   只是对方这种略带维护的语气,让她心中的嫉妒感又强烈了几分,所以说出来的下一句话就有些冲:“我们看到的哪样?”   “其实他,”姜信冬边走去收银台边从容地回她,“挺好的。”   贺听这个人,一身刺,初见实在不招人喜欢。但多接触几次下来,一个不懂事的富家子弟形象实在撑不起他。   好像懒散懈怠、没心没肺,其实画画很棒,摄影也不错,还把流浪狗捡回家养。   看起来总带着些不近人情的漫不经心,但也会期待别人的一句生日快乐。   这些都让人没办法真的讨厌他,甚至偶尔还会心软想多照顾照顾。   “他哪里好?”   提问的人声音冷冽,带着几分不屑。   话刚出口艾思怡就后悔了,这样刨根问底让她看起来像个胡搅蛮缠的妇人。   姜信冬没捕捉到她转阴的情绪,又或者是注意到了但不知该作何回应。   他不发一语,冷静地在收银台付完钱,右肩背琴左手提着蛋糕走出了门店,高挑的背影透着凛冽。   街上行人众多,车水马龙,自行车道传来“叮铃铃”地声响。   他们并肩踱步,第一次彼此沉默着走了五分钟路。   走到转角处等红绿灯的时候,艾思怡语气软下来:“抱歉,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没事,”姜信冬紧紧盯着前方的红绿灯,在红灯跳到绿灯那一刻突然开口说,“他哪儿都挺好。”    第16章   就这半个暑假,贺听去姜信冬家吃饭的次数加起来比他今年和亲爹一起吃饭的次数还多。   他不擅长人情世故,但明白孟半梅是真的关心他,所以投桃报李,吃饭前特意绕去商场选了条雅致的丝巾。   路过某潮牌店门口,陈列窗展出的鸭舌帽中间有一个字母“J”,脑子里浮现出姜信冬戴上的模样。   买了两个,黑色的给姜信冬,白色的自己戴。当下就厚颜无耻地默认为情侣装。   孟半梅今天本来只打算炒两个小菜,听说贺听过生日又特意去菜市场多买了些肉,见寿星带了礼物来,忙客气道:“怎么你过生日还给我们带东西 ?”   “经常来蹭饭,”贺听笑着说,“怪不好意思的。”   男生之间就没那么多拐弯抹角的礼貌和客套,姜信冬接过帽子看了一眼,手掌自然地拍在贺听肩膀上,语气淡淡:“眼光不错。”   说完,他进屋去拿了本书递给贺听:“送你的礼物。”   贺听眼里蓦地闪过一道光,没想到姜信冬居然还给他准备了礼物,心中雀跃起了许多小欢喜。   然而下一秒在看到书名的时候差点窒住:   《高考数学基础2000题》   草!   好家伙,他一大堆资料根本做不完,现在又凭空多了2000题。   孟半梅凑过去瞄了一眼,朝儿子投去赞赏的目光:“这礼物好,高三还是学习最重要。”   “哈……”贺听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不过当着阿姨的面只能点头,“您说得对。”   姜信冬看热闹不嫌事大,在贺听头顶悠悠说道:“写完再给你买。”   贺听:“……”   姜信冬:“还有本《决胜800题》值得做。”   孟半梅:“冬冬,你有时间就去买了吧,怕他找不到。”   姜信冬:“好。”   贺听:“……”   夕阳无限好,天上一片片红霞,孟半梅在厨房里忙活,贺听坐在客厅沙发上,心情复杂。   按理说姜信冬送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值得珍惜,或许应该放在床头每天阅读,可是他一看到书名,就……枯了。   姜信冬瞧贺听拿着书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憋着笑揶揄:“怎么,嫌弃我的礼物?”   贺听精神不振地撇了他一眼,神色一半委屈一半无奈:“不是,我五三都做不完……还2000题……”   那样子快哭了。   姜信冬忍不住抬了抬嘴角,决定不再逗他:“其实这是我前几天逛书店顺手买的。昨晚才知道你生日,没来得及买礼物,过几天补给你。”   “哦……”   贺听顿时觉得自己又活了回来,但是静下心仔细一琢磨,姜信冬刚刚岂不是一直在耍他?   少年气上来,立即把书扔回给对方:“你买的题你自己做。”   书在空中划了一个抛物线,稳稳地落到姜信冬手上。   “别闹。”姜信冬走过来把书又塞回贺听手里。   贺听不服,想再把书丢出去,却忽然被人扣住。   姜信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指瘦长却有力地按住他清瘦的左肩,拇指指腹落在锁骨上,有些烫人。   “起开!”贺听挣扎了几下,试图站起来。   上面的人却更用力地把他往沙发上推,双腿抵着双腿,右肩也同时被掐住。   他几乎不能动弹,抬头,撞进了一双又黑又亮的瞳孔中。   两人相对而望,眼波流转之间,连空中的浮尘都荡起涟漪。   姜信冬看他的眼神太过温柔和专注,以至于他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对方也动了情。   他愣了一瞬,才吃完水果的唇瓣还是湿漉漉的,在暖光中仿佛染上了一片柔和。   清新的洗发水味缠着夕阳金黄色的光线,绕出了几分不具名的微弱的电流和暧昧。   气氛一时滞住。   “冬冬,过来盛饭!”孟半梅一声长叫划破了这种怪异的氛围。   姜信冬似乎回过神来,马上松开手,头也不回地去了厨房。   安静的客厅里,落针可闻,贺听坐在沙发上,还有些恍惚。   他似乎从姜信冬刚刚转身的眉眼里瞥见一丝慌乱。   好奇心和期望感挤上心头,贺听尝试找到可以证明猜想的蛛丝马迹,可接下来对方表现得毫无破绽。   “那本习题真是给你买的,”姜信冬端着饭从厨房出来,又恢复了一往镇定的神色,“你基础差,先把那本习题做完了再做别的。”   贺听轻抬眼皮,发现对方的眼里毫无波澜。   “以后要出国的话,不一定会参加高考吧?”姜信冬把饭碗递给他,淡定从容,“那五三不用都做完。”   贺听收回目光,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无所谓地淡淡“哦”了一声。   孟半梅听到“出国”两个字,像大部分长辈关心晚辈一样询问:“贺听准备去哪个国家?读什么专业?”   以前贺听觉得在哪儿读大学都没关系,出国也未尝不可。可当今天这个话题再次被提起,他心里忽然生出些排斥。   直觉出国后他和姜信冬的交集会被拉开,如同一个平面上的两条直线,一旦错开就只会往两个不同的方向狂奔,最后离对方越来越远。   他舍不得。   “都还不确定。”贺听垂下眼,神色里掠过几丝烦闷。   姜信冬精确地感知到贺听的情绪,替他解释几句,顺带换了个话题。   晚上吃完蛋糕,姜信冬要去楼下超市买东西,顺便和贺听一道出了门。   他们这栋楼比较老,电梯行动迟缓,开门关门都像慢吞吞的树懒,有时候要等上十来分钟。   楼道里灯光昏暗,等电梯时姜信冬突然问他:“你不想出国?”   问完他有些后悔,明显贺听今天不想谈这个话题,可他却莫名其妙地难以抑制地想知道答案。   他把这归因于身份。   他算贺听的半个老师,老师想知道学生对于未来的打算并不稀奇。   “以前无所谓,”贺听在朦胧的光线里沉思片刻,视线一寸一寸移到他身上,声音里带着几不可察的温柔,“现在不想去了。”   “为什么?”姜信冬继续问。   头顶暗黄色的灯光创造了些许旖旎。   贺听扬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目光灼灼,似乎想要从他的眼里掘地三尺,挖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可姜信冬始终坦然且不带感情地回望。   有些话像火箭冲天一样几乎要破口而出,却在对方极其平静甚至冰冷的目光中熄了火。   十多秒的静默后,贺听像泄了气的皮球,垂下眼皮,对着虚无的空中叹了口气:“不想学英语。”   “叮!”电梯碰巧到了,缓缓开门。   姜信冬松开不知何时紧紧拽住的手心,抬腿走了进去,用听起来最冷静的语气说:“现在学还来得及。”   “再说吧。”贺听低着头,电梯里浑白色的光在眼睑出打下一道阴影。   过了几秒,他抬头问:“你觉得我该出国吗?”   两人安静对视,姜信冬没有犹豫:“该。”   “为什么?国外一定好?”   “按你现在的成绩,在国内进好的学校有些困难,出国会有更多选择,”姜信冬力图站在对贺听最有利的角度去讨论事情,“我的意思是,永远不要放弃任何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好的机会。”   电梯迟缓地往下降,贺听眼里的烦乱再次浮现,裹着几分失落。   姜信冬说得都对,也是在为他考虑。只是这样纯粹的分析,让他觉得过于理性、没有温度。   离理性越近,就离感性越远。   他希望姜信冬说“随你”,那他至少还有一个跟贺文滨据理力争留下来的理由。   可是对方却极为理智地说“该。”   好像对他这个人也没有多少留念,来去都不甚在意。   可能姜信冬真的只把他当一个普通朋友,或者只是一个没家人管的可怜学生。   不论是哪一种,都让抱有其他幻想的贺听感到失落。   心里生起细小的刺痛,即便后来姜信冬又起了别的话题,他都只是心不在焉地支吾回答。   走到超市门口,姜信冬叫住他:“你好像有心事?”   贺听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地面游移,顿了顿,说:“没有。”   姜信冬点头,目送贺听离开,心中却涌出不畅快感。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贺听在期待什么,这个期待比看一场电影或者吃一顿美食更重要更盛大。   最紧要的是,这个期待似乎与他有关。   从KTV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三更,贺听独自在阳台上抽烟。   二十几度的晚风在炎炎夏日已经算得上凉爽,刘海被吹开,光洁的额头就露了出来。   一起过生日的朋友都说他今晚心神恍惚,不在状态。   的确是,姜信冬在说电梯里话像一记棍棒,敲得他清醒了些。   他一晚上都在思考该怀揣着怎样的心态去喜欢姜信冬。   人是贪心的动物,最初只想跟对方多说一句话、多见一面,但时间一久,就不可避免地想要更多。   但凡把今天电梯里的对话提前两周,他都不会如此怅然若失。   再往细里想,就算姜信冬不喜欢艾思怡,也不代表他会喜欢同性、会喜欢贺听。   今晚出门前他不小心在姜信冬卧室里打开一个抽屉,里面塞满了形形色色的奖状和奖杯。   数学音乐,不乏各种全国大赛。   姜信冬从来不会主动提起过去的荣誉,所以贺听对他的了解也只停留在“聪明”“数学好”“会唱歌”这些片面的字眼。   但一张张奖状撑开,就仿佛他也清晰地目睹这个人从小到大,一直在人群里闪闪发光。   贺听以前不在乎这些,因为与他无关。   不过那一抽屉直观的画面,一瞬间就把他拉到姜信冬的人生赛道上。   让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他们之间的差距。   他禁不住猜想,姜信冬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人情练达?出类拔萃?可能至少也得拥有半抽屉奖状吧。   再看看自己,一身狼藉,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骄傲。   喜欢的人太优秀,头一回,贺听生出自卑,感到自惭形秽。   风吹乱了发梢,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以前才会期待姜信冬也喜欢他。    第17章   贺听脑子很乱,后来几天,他没有主动联系过姜信冬。   上课的时候也不再嘻嘻哈哈、问这问那,又变回那个疏离漠然的贺听。   姜信冬的手机忽然安静了许多,连孟半梅都注意到了,问他:“贺听最近怎么不问你题了?”   “不知道。”姜信冬手上拨弄着琴弦,若有所思。   除了乐队成员,他的朋友不多,贺听算其中一个。   14岁时他父亲出了车祸,落下终身残疾,孟半梅撑起了半个家。   他从小被教育要懂事,要努力上进,要替父母分担压力。   回望前半生,做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做父母眼里的乖儿子,堆积了太多责任和期望,丝毫不敢懈怠。   总是被生活推着走。   遇到贺听,好像窥见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洒脱、自我、慵散。   这些特质在世俗的眼光里不一定都是褒义,但姜信冬羡慕,偶尔他也想要这样的人生。   最重要的是,贺听很真实,笑就是笑,怒就是怒。与他相处不必迂回委婉,总是轻松愉快。   不可否认,他被贺听所吸引,并且不太想失去这份交情。   思忖一番,他摸出手机给贺听发了条短信:   “明天易凡他们订了密室逃脱的票,你去吗?”   其实他昨天已经拒绝了邀请,但是现在又有了别的主意,如果贺听想去,他可以陪。   贺听很快就回复:“不去了吧。”   姜信冬盯着手机上的四个字发了会愣,贺听最近很古怪,好像有意要疏远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他过生日那天。   再追溯得仔细一些,似乎是在那段关于要不要出国的对话之后。   他继续追问:“最近很忙?”   “有点感冒。”贺听回。   这倒是没说谎,昨天他又在阳台上吹了一晚上风,今天一起来就头晕。   姜信冬总觉得贺听照顾不好自己,眉头拧起,细细叮嘱道:“记得要吃药,吃完去睡一觉,有事打我电话。”   “嗯。”贺听的拇指在屏幕上摸了几道,每摸一次都觉得心里暖了几分。   他前几天才决定要和姜信冬保持距离,可现下对方只是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他的决心就开始不争气地动摇。   又过了几分钟,姜信冬问他:“吃药了吗?”   “吃了。”贺听握着手机来回翻转,他想说这次又没发烧,但是短信发出去变成了:“你去密室逃脱吗?”   “去。”   贺听沉思片刻,回:“那加上我。”   密室逃脱在东城边上,用一栋老楼改造成了不同主题的密室。   他们选的主题是豪宅怨灵,时长两个小时。   贺听到的时候姜信冬和艾思怡还在路上,他听见庄高阳问:“冬哥不是说不来么,怎么又要来了?”   易凡回:“谁知道呢,可能在家无聊?”   庄高阳望着贺听叹气,有几分安抚的意思:“昨天没给你说,和冬哥玩密室逃脱,游戏体验不好。”   贺听一脸疑惑:“为什么?”   “太快。”易凡接了一句。   “哈?”贺听没听懂。   “他解密太快,”庄高阳往上推了推眼镜,一边解释一边摇头,“男人就不能太快,不然什么乐趣都没有了。”   贺听:“……”   “不过我这次特意选的这个主题,网上说会兵分两路,进行到快一半才汇合,”庄高阳挑眉,“一会儿我们三个进同一个房间,让他和思怡一个房间吧,反正思怡喜欢……”   话说到一半,庄高阳突然意识到说漏了什么,仿佛吃了一口苍蝇,忙不迭干咳几声闭嘴。   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艾思怡喜欢姜信冬,而姜信冬的态度,没人摸得清。   贺听面无表情地转过脸,装作不在意。   其实心里不痛快。   在这种场合,他好像没什么资格非要和姜信冬在一个房间。   开场前五分钟,姜信冬和艾思怡才到。店员问他们打算怎么分成两组,庄高阳对着刚到的两人抬了抬下巴,说:“就你们两一组吧。”   贺听转头去看姜信冬,对方面无波澜,没答应也没拒绝,而旁边的艾思怡点头同意,于是五个人就这样分成了两组。   贺听突然就有些后悔,觉得今天不该来。   戴眼罩前姜信冬主动和他搭话:“一会儿等我,把生日礼物给你。”   换几天前他肯定会笑着问是什么,可今天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简单说谢谢。   客气又生疏。   姜信冬不舒服地蹙眉,刚想说话,就被店员打断送进了密室。   三个人的屋里,庄高阳和易凡经验丰富,默契十足,咔咔几下就开了两间密室。   时间只过去二十六分钟,贺听对着墙上的计时器喃喃自语:“我觉得你两也挺快的……”   出了房间到了客厅,前方响起了女子高跟鞋哒哒响和小孩笑得诡异的声音。   灯光忽明忽暗,模糊可以看见对面墙边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   庄高阳吓得腿软,抱着贺听肩膀一动不动,易凡也犹豫着没有上前。   这时候,姜信冬和艾思怡正好从走廊进来。艾思怡显然也受到了惊讶,紧紧拽着姜信冬的衣袖。   贺听本来就被抱得浑身不自在,再看到艾思怡和姜信冬像牵着手,只觉得心烦意乱。   姜信冬朝他走过来,贺听烦躁地偏过头,不想多看一眼。   几秒后,庄高阳这个人形挂件被姜信冬卸了下来,贺听一身轻松。   “易凡带你两在这边找线索,”姜信冬不慌不忙,“我和贺听去那边找。”   他说的那边指白衣女子站着的方位。   话音刚落,贺听就被强势地拽了过去。   四周骇人的笑声越来越大,他撇了一眼姜信冬:“我也怕。”   “都是假的。”姜信冬说着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热度透过衣服布料印在皮肤上,原本僵硬的四肢仿佛打通了穴道,骤然畅通无阻。   奇妙的踏实感。   熟悉的洗发水味沁入心脾,贺听鼻翼轻动,脾气瞬间消了一半。   他们找到一个手电筒,贺听尝试照四周墙壁,却不小心照到了白衣女子。   女子忽然仰面,脸色铁青头发凌乱,嘴角还沾着血迹,死死盯着他露出一个绵长的狰狞的笑容。   “草!”贺听差点没把手电筒扔掉,猛地往后一退,直接撞进了后面人的怀里。   姜信冬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语气淡定:“NPC站的墙边好像有字。”   温热的气息从耳侧传来,有点痒,贺听生理性颤了一下,不自然地歪开头:“你怎么一点都不怕?”   他发现姜信冬具有一种能力,总能让他在惊慌中静下心来。   “演员而已,”姜信冬取过手电筒,从容不迫地照墙找字,“说不定人家下班后立马调监控做一个你们的胆小集锦发网上去。”   “哦。”   这么一想确实没那么恐怖了,还有点好笑。   十分钟后,他们找到打开房主卧室的钥匙。   贺听在衣柜旁边摸摸找找,不知促发了什么机关,地面忽然裂开了个口,他径直掉了下去。   下身重重砸在了一堆棉絮上,不痛,但是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骂出了脏话。   半分钟后,似乎有人也掉了下来,就掉在他脚边。   “没事吧?”左边传来姜信冬的声音。   “没事。你怎么也下来了?”   “就……也触发了机关。”姜信冬语速很快,说完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易凡名字,欲盖弥彰一般。   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思考片刻,说:“看来要我们自己想办法出去。”   暗室里没有任何光亮,四处都是墙壁,空间狭小,像掉入了一口方井。   “怎么办?”贺听问。   “墙壁再敲一敲,如果没有扒开下面的棉花,说不定有什么。”   贺听在一片漆黑中摸到了一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他在那只手的指腹磨了几下,确定这是姜信冬的。   他经常练琴,指腹有很多老茧。   姜信冬咳了几下:“你抓的是我的手。”   贺听放开,语气无辜:“我什么都看不见。”   “知道,我也是。”姜信冬说。   “那你怎么知道抓你的是我的手?万一是NPC呢?”贺听追问。   “知道是你,”姜信冬十分笃定,静了片晌又解释:“这里不可能有第三个人。”   暗室里没有窗,空气堵塞,好像把人蒸在热气里。贺听敲了几分钟墙,额头已经冒出了些细密的汗水。   早上他头疼,怕密室冷气太足,出门前把短袖换成了长袖,哪能料这暗室会热得人发晕。   忽然头顶亮起了微弱灯光,姜信冬把手从棉絮里拿出来,拍了拍:“下面果然有开关。”   光线很暗,但足够他们看见门和墙上各种奇奇怪怪的形状。姜信冬本想仔细研究图案,却见贺听靠着墙小口喘气。   他凑过去问:“怎么了?”   “太热。”贺听抹了一把额头,一只手开始解衬衫扣子。   他今天穿的是浅色印花衬衫,式样比较挑人。   不过好在穿的人眉目端正,身材清瘦,撑出了复古的时尚感。   扣子由上至下解了三颗,隐隐露出细腻的脖颈和线条清晰的锁骨。   姜信冬低眸看他,白净的面上浮起一层潮红,沁出细小的汗珠,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染上一层薄薄的水光。   “扇扇风。”说着贺听慵懒地把视线落到前方,眼尾上挑,略微湿润,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有些撩人,一只手把衬衣领口又扯开了些。   姜信冬徒生几分燥热,心跳的痕迹明显加重。   他琢磨着贺听说得没错,这个暗室的温度的确太高了。   暗室约么三平米大,静得只剩彼此的呼吸声。他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专注于找线索。   但是人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很难专心致志,比如说过分闷热,又比如说心生悸动。   十几分钟后,贺听开始怀疑之前他们说的“姜信冬解密很快”是不是带有夸张的恭维色彩。   因为这个密室是他打开的,墙上的每种图形都代表一个数字,加加减减就能算出密码。   不难,答案在四面墙上,但姜信冬始终没往他站的那面墙望。   出暗室的时候贺听脚下都生了风,踩着自信,走着骄傲。   害,说什么数学大神,关键时候还不如他一个学渣。   暗室外又是另一个密室,豪宅书房,他们成功和另外三个人汇合。   庄高阳一只手撑在密室书柜上,作死地嘲弄两人:“贺听怎么衣衫不整?你两到底在里面干啥了,这么久?”   姜信冬正拿着一个道具杯子研究,显些没握住摔倒在地。   一旁的艾思怡怵在原地,心无端往下沉,她很少见姜信冬这么不稳重的模样。   “里面太热了,”贺听倒是很自然,拉了拉领口,轻描淡写道,“又挤又热。”   “我就说,这种机关都是给一个人设计的,”庄高阳撇了下嘴,“冬哥非要跳下去。”   贺听斟酌了这句话两秒,难以置信地截取出重点——所以姜信冬不是触发机关掉下去的,而是主动跳下去的。   他猛地抬头朝姜信冬的方向看过去,对面的人原本也望着他,却在触到突然而至的视线时慌乱地移开目光。   幽暗的光线,错杂的书房,阴森的声响,麻烦的谜题。   这些都不重要,贺听无比清晰地确信,姜信冬刚刚在躲避他的目光。    第18章   暗恋像坐过山车,心情常常随着对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起起伏伏,时而在云端,时而在谷底。   贺听现在悬在半空中。   房内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书架前亮了一串黄色的灯,姜信冬正借着灯光专注地揣摩杯子上的线索。   贺听不想再等,脚步挪过去在他面前站定,漆黑的眼眸闪着光,问他:“为什么要跟着我跳进机关?”   姜信冬顿了顿,缓慢地把视线移到他脸上,片刻后,嘴角抬笑,十分淡定地回答:“怕你脑子不够用。”   “……那为什么要骗我?”   “骗你什么?”   “你说你是自己触发机关下来的。”   “没骗你,你下去后机关自动关上了,我又触发了一次。”   逻辑连贯,毫无破绽。   姜信冬半坐在柜子上,两条长腿曲着,很轻地挑了一下眉:“你纠结这个做什么?”   “我……”贺听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怀疑你对我有别的想法,但我没有证据。   而且不排除是我自作多情,所以也不敢多问。   贺听眼皮垂下去,略微烦恼地摆摆手:“没事,随便问问。”   这个暑假他们几乎隔天见一次,姜信冬带他回家吃饭,带他出去玩。   可仔细算起来,大多时候都是嬉嬉闹闹,走心的交谈少之又少,更没对彼此说过什么掏心窝的话。   姜信冬这个人,可能体内住着一颗不温不火的灵魂,对所有人都礼貌,也都保持距离。   贺听总是猜不透他的想法。   解读他那些镇定的,从容的,又或者慌张的表情,跟做阅读理解差不多。   也许一两个停顿之间的斟酌,就与原意大相径庭。   这让贺听觉得苦恼。   “你两聊什么?”庄高阳凑过来问,“发现什么了?”   “没有,”姜信冬低头说,“找线索。”   庄高阳见他还握着那个杯子,言语中带着几分嫌弃:“不是我说,你盯着那个杯子看了快五分钟了,就算陶瓷里面镶字也该看到了……”   姜信冬:“……”   庄高阳一只手拖着下巴,思忖数秒,蓦地抬头说:“你今天怎么……有点不正常?”   姜信冬下意识看了一眼贺听,对方陷入了沉思中,没注意庄高阳和他的对话。   他把杯子放在柜子上,站起来拍拍手,囫囵答道:“热的。”   暗室之后,姜信冬智商重新占领高地,话变少了,一路埋头解题。   出密室的进度条以两倍速往后拉,像按了快进键。   二个小时的密室,他们用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   工作人员说他们打破了记录,要送一个公仔玩偶,男生对这种小玩意没兴趣,让艾思怡去挑。   趁着那边选公仔的功夫,姜信冬把生日礼物递给贺听。   贺听回家拆开,哑光质地的黑色礼盒,淡雅精致,里面规规整整地摆好几只水彩画笔。   前不久他好像随便提了一嘴,说想换画笔,姜信冬记下了。   长峰貂毛,德国进口,连型号都是精心选过的。   说实在话,生日那天他主动告诉姜信冬纯属意外,压根没想过会收到礼物。   他求的不过一句生日快乐罢了,但是姜信冬好像能洞察人心,做起关照贺听的事仿佛信手拈来,选的礼物也是狠准稳。   贺听起了一点私心,但愿姜信冬不会对所有朋友都这么好。   遛完狗,他还是觉得受宠若惊,点开微信里约翰列侬的头像说:“礼物很实用,谢谢。”   姜信冬一直没回他,倒是贺文滨的电话先进来了。   那边一家三口刚去欧洲玩了一圈,按照李曼朋友圈状态来看应该是前天回来的。   电话那头背景嘈杂,响起的是贺辰星甜甜的声音:“哥,我想去找你玩。”   说来也是奇怪,贺听跟李曼没什么感情,但是贺辰星特别黏他。   或许是因为以前每年夏天他和贺辰星都会去姥姥那住上一阵,住出了感情。   也或许就单纯因为血缘关系。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喜好憎恶是门玄学,谁也说不清。   “现在?”贺听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天快黑了。   “嗯,”贺辰星在那边小声地说:“他们带我来的地方好无聊,我想去找你玩几天。”   除了无聊,其实贺辰星还有别的小算盘,呆在家里天天都要练琴学英语学书法。去哥哥那里不用上课,还有很多好玩的。   贺听说:“那你把手机给我爸。”   贺辰星乖巧地把手机寄给在旁边应酬的人:“爸,哥哥找你。”   他对怎么才能去哥哥家玩已经摸出了些门道。   妈妈一般是不同意的,因为她觉得哥哥学习成绩不好,会带坏他。   但是爸爸希望他们兄弟两多接触,所以直接得到爸爸允许最重要。   爸爸会说服妈妈。   一小时后,司机把贺辰星送到了他家楼下。   临睡前,贺文滨在电话里嘱咐了贺听一堆事,他们父子俩差点又吵了起来。   吵的还是那些陈年旧架,大学选什么专业,要不要继续画画。   贺文滨觉得自己不算专制,儿子不争气,他只是站在一个过来人的角度替他铺路。   他初步替贺听选好了专业,金融或者管理。   国家也选好了,英国或者美国。   其他选项在贺听拿出充分理由之前,一律不予以考虑。   贺听握着手机,只觉得从脚趾到头皮都灌了铅,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对什么金融管理根本没兴趣。   意见他提过,理由也阐述过八百回,但贺文滨有听过一句么?   从来没有。   客厅里贺辰星和二七正玩得开心,月光稀稀落落洒在阳台上,本该是个称心美好的晚上,他却被这通电话搅得一肚子气。   贺文滨还在絮絮叨叨,偶尔附带几句人生攻击,贺听觉得累,赶在他爹说出更多恶语之前掐断了通话。   第二天早晨姜信冬来给贺听上课的时候,发现家里多了个小男孩。   小孩抱着狗坐在客厅地毯上,眼睛水灵,声音软糯,一见他就很有礼貌地打招呼:“你好!”   “你好,”姜信冬茫然地看向贺听:“这是?”   “我弟。”贺听刚起,从厨房拿来一杯牛奶和面包,对贺辰星说:“快来吃早饭,哥哥去上课了,你自己玩。”   贺辰星看了眼面包,撇嘴撒娇:“但是我想喝粥。”   贺听走过去揉他的头发,蹲下来耐心安抚:“听话,现在我没时间,中午带你喝粥。”   贺听脸颊还沾着一分钟前洗漱留下的水珠,在清晨的光线下反射着晶莹的光,在姜信冬的角度看来轮廓柔和,皮肤光亮。   “好。”贺辰星乖乖点头。   早晨的空气还算清新,贺听走到墙边推开窗,外面偶尔传来几声蝉鸣。   回头时发现姜信冬饶有兴致地抱手看着他笑。   他一愣,问:“笑什么?”   “没什么,”姜信冬摇头,“我以为你这种怕麻烦的性格不会喜欢小孩。”   “挺怕小孩的,”贺听下巴对着贺辰星的方向微抬,“但他不一样。”   “哦?”   “他听话,”贺听微微挑眉,“而且他也喜欢我。”   姜信冬颇有兴趣的顺着他的话反问:“是不是只要别人喜欢你,你都会喜欢回去?”   话冲出口后,他才察觉这个问题很蠢。   就像有不少人对他表白过一样,他也不会一个个都喜欢回去。   贺听却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抬眼,有些含混地对着空气说:“没别的什么人会喜欢我吧。”   姜信冬知道贺听不会煽情,更不会故意卖弄可怜。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是真的这么想。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厚轮胎在碎石子路上碾过,不能说扎心,但确实有隐隐的不适感。   他只好望着贺听笃定又认真地说:“那你可能太低估自己了。”   贺听轻笑一声,眯起眼睛,笑意在脸上泛开,恶作剧似的盯着他问:“那你喜欢我吗?”   空气中浮着细小的尘埃,贺听又亮又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他,漂亮的五官在被日照切割过的碎光里熠熠生辉。   姜信冬心脏猛地颤了一下。   他分不清对方是真诚恳切,还是只是随便问问。   他也理不清任何作答的头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只要贺听在身旁,理智冷静就成了不可捉摸的悬影。   上次在密室是,今天也是。   他喜欢贺听吗?   作为朋友肯定是喜欢的,不然不会邀请他去密室,不会为了送个合适的礼物仔细查了一小时资料。   但此刻他望着面前似乎满怀期待的目光,忽然间喉咙生结答不上来——他不确定贺听说的喜欢包不包含别的意味。   三十几度的夏天,风绕过头发的时候都是带着热气的。   姜信冬的犹豫贺听全看进眼里。他瞳孔微微收紧,一点点敛起嘴角的笑意,等得太久了,唇角都有些僵。   姜信冬想安慰他,可是连安慰的人都说不出喜欢他这种话。   那么安慰就会显得多余和廉价。   其实姜信冬可以直接说不喜欢,或者没感觉,都没关系。   偏偏这副欲言又止不愿伤人的模样才叫贺听心酸。   窗外阳光有些刺眼,他忽然觉得这个恶作剧一点都不好玩。   于是自嘲地抬了抬嘴角,转过身往书房里走,低声说:“该上课了。”   他不该问这个问题的,太没有分寸。   没有哪个直男会回答这种无聊又尴尬的问题。   客厅吹进来一场强风,窗帘被卷起来,光影跟随着窗帘变幻的形状在地上跳跃起舞。   风刮过耳边,带着夏日混杂的气味。   不知是过了几秒,他听见身后的人说:“喜欢。”    第19章   窗明几净,晴空万里。   姜信冬低头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背脊略弯,握笔的时候曲起了瘦长的指节,露出四指腹上磨厚的老茧。   两人离得很近,书本的油墨味渐渐被清新的洗发水味替代,微风里混着几丝甜意。   贺听看着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公式,满脑子回想的还是那句“喜欢”。   姜信冬说喜欢他。   看对方说完淡定的模样,肯定不是贺听想要的那种喜欢。   但这四个字,只要是从那个人口中说出来的,就足够让他充满遐想。   “贺听?”   “贺听!”   姜信冬叫了他两次,贺听终于回过来神,却还是一脸迷茫。   对方拿起笔敲他的脑袋:“你有在听吗?”   贺听声音很小不太有底气:“有,吧。”   “吧?”姜信冬皱起眉,指着草稿纸上的图形,“我刚刚说了什么?”   贺听回了他一个呆滞的眼神:“几何?”   “……”姜信冬放下笔,抱着手问他,“走神走到火星去了?”   贺听又回了他一个愣神,正想说什么,书房的门被敲了几下,屋外传来贺辰星疲软无力的声音:   “哥哥,我肚子痛。”   “你怎么了?”贺听皱眉站起去开门,只见贺辰星捂着肚子蜷在地上,唇色苍白,额角有汗,二七在他旁边嘤了一声,担心地走来走去。   “吃了点……冰淇淋。”贺辰星的声音越来越小,偏开头不敢看贺听。   客厅茶几上的牛奶面包没动过,却放着一罐被吃了大半的冰淇淋。   贺听有些生气,昨天他买的时候贺辰星明明答应他下午才吃,而且不会吃多。   “昨天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他神气严厉,蹲下身一只手覆在贺辰星肚子上,小心摸了几下。   “先别怪他,”姜信冬也走过去蹲下,抚贺辰星的额头,抹下一把汗,温声询问,“能站起来吗?”   贺辰星摇头,眼睛湿润还有点红,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贺听凶了一句吓的,只敢委屈巴巴地缩成一团:“我错了,哥哥。”   贺听心脏莫名一软,抱起贺辰星,声音也柔和了许多:“现在带你去医院。”   他转身朝姜信冬耸肩,意思是现在这个情况,没办法继续上课了。   姜信冬意会,几步走到玄关替他开门,说:“我陪你去。”   医院里人流嘈杂,幸好有姜信冬帮忙排队缴费,贺听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诊断结果是受凉引起的胃痉挛,取了药,陪着贺辰星在病床上打点滴。   之前贺辰星在出租车上就吐过一回,疼得哭了,现在虽然平静下来了,但两眼湿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   姜信冬从外面接了些热水回来,一口口喂进他嘴里。   贺听也不好再责备他,拿纸巾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水,坐在床头小声给他念手机里刚搜出来的儿童故事。   “一望无际的非洲大草原上,羚羊成群结队,熙熙攘攘……”   贺辰星对儿童故事似乎没什么兴趣,倒是对非洲大草原充满了好奇。   “哥,羚羊为什么长这样?”   “草原上除了羚羊还有什么动物?”   “动物大迁徙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要迁徙啊?”   贺听只是想敷衍讲个故事而已,哪料到小孩有这么多问题。他不算有耐心,早上又被贺辰星吓得不浅,此时心里还有火气,于是捏捏眉心,叹了口气:“你干脆改名叫十万个为什么好了。”   话不重,但小孩都是敏感的,一听就知道大人情绪好不好。   贺辰星垂下头,撇嘴不敢说话。   贺听后悔,不该和小孩生气,却一时口拙,动了动嘴,说不出话。   气氛顿时凝滞下来。   “其实不同地区不同物种迁徙的时间都不一样,”姜信冬脸上带笑,认真又温和地接过话茬,“准确点说,一年365天都有动物在迁徙。”   贺辰星闪着亮亮的眼睛,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愉快,继续追问他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里夹杂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各种药水的气味。贺听一只手撑着后脑勺,安静听姜信冬给病床上的人科普非洲大草原。   他发现姜信冬有种魔力,不管在多么喧扰的环境下,都能让人从或烦乱或不安的情绪中跳出来,安定心神。   艳阳似火,夏天的闷风吹过来,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贺听微微偏头,余光瞥到姜信冬一动一合的优美唇线。   好像和这个人相处越久,他越觉得心动。   没辙,不论长相、才华还是性格,姜信冬无一处不打动他。   贺听背贴着靠椅,一言不发地闭上眼。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这次自己会陷得很深。   半小时后,贺辰星心满意足地喝了口水,看姜信冬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多了许多崇拜。   他拉了拉一直没有说话的贺听,眼里有小星星:“哥,你以后带我去非洲大草原吧,我要看动物大迁徙。”   说罢,他又指着姜信冬补充道:“叫上这个哥哥,他也一起去。”   贺听心道我倒是想,可是人家不一定愿意。他捏了一下贺辰星的小脸蛋,悠悠说:“我可以带你去,这个哥哥去不去,你自己问他。”   “你去吗?”贺辰星转头问姜信冬,眼睛睁大稍带水润。   好像贺家人都有双让人难以拒绝的眼睛,姜信冬对上面前的瞳孔,脑海里浮现的是喝醉酒眼尾略红、巴巴望着他的贺听。   倏忽之间,心中泛起一阵柔软,顿了数秒,他答:“有时间就去。”   李曼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半小时后。她哒哒的高跟鞋声在病房门口响起时,贺辰星脸上堆满了失望。   因为他知道,李曼会带他回家。   李曼一身名牌,妆容精致,但头发奇怪,一半卷起来,一半还焉着,像个造型失败的玩偶。   早上在她理发店里头发烫到一半,接到贺听电话,说儿子进医院了,忙不迭赶过来,头发没顾上。   人也还在气头上。   冷着脸和贺听打招呼,见着贺辰星就是一顿数落。   贺听觉得她的某些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有指桑骂槐的嫌疑。比如“明明知道肠胃不好还要买冰淇淋”,“大早上为什么不先吃早餐”。   不过人确实是在他这出的事,而且忙活了一早上,他也累,懒得解释。   不想叫姜信冬尴尬,所以在确定贺辰星有人接管后,他便拉着人告辞出了医院。   刚出来没几分钟,贺文滨的电话就来了。   上来对贺听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从贺辰星进医院这事扯到贺听选专业的事,总之能翻的旧账都翻一遍。   贺听估摸着这电话短时间内结束不了,捂住话筒转头对姜信冬说:“你先走吧。”   电话那头还在劈里啪啦输出,他头疼,怀疑他们父子俩上辈子是仇人,这辈子是互相讨债来的。   不然怎么会每次说话都像点炸药似的。   “昨晚才跟你说最近他肠胃不好,你转身就去买一盒冰淇淋?”   “我说了,昨天买的时候他答应我每次只吃一点。”   “那他为什么吃这么多?”   “我怎么知道,我那时候……”   “你要是多关心一下他,怎么可能吃进医院?”   “操……那你怎么不多关心一下我?上次我住院,你他妈人在哪?你小儿子重要,我就不是人?”   ……   几分钟后,贺听挂了电话,脱力地蹲在人行道上,一手烦躁地揉发,一手捂面,任凭人来人往,他也顾不上。   太累了,他跟贺文滨像是活在两个不相干的世界,彼此有结界,无法沟通。   人人都羡慕他投了个富贵胎,可是没人知道在二婚家庭里被冷落的苦楚。   这些年贺文滨毫不掩饰的偏心,贺听以为自己可以假装看不见,慢慢遗忘,但此刻那些往日里被忽视、被遗忘的糟心的大事小事,忽然打破记忆的牢笼,一瞬间蜂拥而至。   贺文滨每年会给贺辰星举办生日派对,却总是记不住他的生日;   贺文滨有时间会去接放学的贺辰星,却从来没有接过他,一次都没有;   ……   很多画面涌上心头,委屈感无力感也随之而来。每一个小细节历历在目,纷明是在说:贺辰星是贺文滨最爱的儿子,贺听你只是可有可无。   他期待过,但早就失望透了。   他以为他不在乎的,其实是不敢去在乎。   烈日炎炎,空气粘稠,他只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   手机再次震了起来,贺文滨的电话锲而不舍。贺听犹豫一瞬,还是接了起来。   那边并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依旧来势汹汹。   贺听已经厌倦了这样没有结果的争吵,抬起拇指准备挂掉,手机却蓦地被抢走。   姜信冬力气很大,一把夺过手机,放在耳边开始和贺文滨对话。   “叔叔你好,我是贺听的家教老师,姜信冬。”   “他弟弟吃冰淇淋的时候,我正在给他上课,书房门关着,所以他没有看见。”   “我看贺听一大早就给他弟弟准备好了早餐,也怪我,没等小孩吃完就上课。”   “没事儿,贺听很听话,最近成绩进步了不少。”   ……   阳光耀眼,贺听蹲在地上看姜信冬身上像是罩上了一层光,恍惚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在替他打抱不平。   姜信冬的声音清透冷静,礼貌真诚。如果贺听没有捕捉到他紧紧蹙起的眉头,会以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带感情。   有那么几瞬,贺听甚至觉得,姜信冬神色冷冽,似乎比他还要气电话里面的人。   几分钟后,姜信冬挂了电话,从头上把手机递给他。   贺听听见他轻松地说:“搞定。”   手机上还沾着姜信冬的余温,贺听不舍得放回口袋,于是紧紧拽在手心。   温度好像成了会传染的液体,一点点扩散到四肢百骸,消沉悲观的心也能感受到暖意。   贺听一早上没吃饭,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有点发晕。   姜信冬走过来,在骄阳下,在流光中,稳稳握住他的手腕,坚实有力,恳切又笃定地说:“走,跟我回家。”    第20章   许铭最近很苦恼,他总是约不到贺听。   一中万年不变的惯例,高三会提前两周开学。算一算,他们还有不到一周就得返校上课,按理这时候贺听应该跟他在家里抄叶知明的暑假作业才对。   可最近别说抄作业了,连晚上开黑都找不到人。   今天游戏连跪了八局,他忍无可忍,发了长串语音质问贺听还认不认这份兄弟情。   此时贺听正坐在避风港姜信冬家沙发上撸狗。   每次与贺文滨激烈争吵过后,他都会经历一个郁郁寡欢的情绪缓冲期。不想同任何人说话,缩进一个壳里,试图与外界短暂隔离。   大概姜信冬会读心,一开始聊了些稀疏平常的家常话,见贺听兴致不高,索性闭口不言。   给足了他冷静和思考的空间。   胡豆性格随它主人,安静躺地,任由贺听上下其手。   坐了也就十多分钟,贺听觉得自己从壳里爬出来了,仿佛憋见一缕阳光,外面空气也不错。   这可能是他恢复得最快的一次。   那边手机震了一下,贺听看见许铭发来的另人头大的60秒语音,本想点转换成文字,结果手一抖,开成了公放:“贺听你丫老实交待,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话筒音响挺大,许铭的声音突兀地盘旋在姜信冬家客厅上空。   正巧姜信冬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番茄鸡蛋面:“家里没别的菜了,将就吃。”   贺听赶紧关掉手机,还是阻止不了空气中留下许铭的最后一句话:“上次送你巧克力那个……”   姜信冬把番茄鸡蛋面放餐桌上,竖起耳朵听八卦,末了还挑挑眉问贺听:“交女朋友了?”   胡豆“汪”了一声,也端坐在一旁似乎很感兴趣的认真聆听。   “没有。”贺听一口否认。   姜信冬素来对别人的隐私没什么兴趣,但是今天好奇心出奇的旺盛,他一只手拖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继续询问:“有女生喜欢你?”   “没有,”贺听摇头,顿了顿,貌似想起来什么,又改口,“可能有吧。”   姜信冬很轻地笑了一下。   贺听骨相干净,高鼻薄唇,穿着白色衬衣站在路边像早晨的阳光,清亮但不会过分炙热。   虽然行为做事总带些散漫的痞劲,但人聪明有趣。   有女生喜欢他很正常。   姜信冬沉默了会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那巧克力呢?”   其实这个问题过于细节,也有点唐突,但是他控制不住,话不过脑,直接脱口而出。   贺听满不在乎:“没要。”   姜信冬勾起嘴角,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答案让他浑身舒畅。他把碗推到贺听面前,嘱咐说:“吃吧,一会儿面软了。”   红色番茄被切成小丁,嫩黄色的鸡蛋上点缀着几粒葱花,贺听喝了一口汤汁,鲜香入味。   “哦,忘记加香菜了。”姜信冬转身要去厨房。   “别!”贺听叫住他,“其实我不喜欢吃香菜。”   姜信冬诧异,他妈做什么都喜欢加香菜,贺听来他家吃过这么多次饭,从来没提过。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不想麻烦阿姨。”贺听埋下头狼吞虎咽。   他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没多久碗就见了底,对着姜信冬竖大拇指夸赞:“厨艺精湛!”   “这点出息,”姜信冬收起碗筷,瞧贺听心满意足的样子,忍不住调侃,“你也太好养活了。”   贺听在心里笑道那你倒是养呀,不过话嘴上不敢这么说,只好变成:“那以后你多做几次。”   还真是不客气。   姜信冬突然改变了主意,把碗筷重新放回餐桌上,目光锐利地对椅子上懒散的贺听抬了抬下巴:“去,把碗筷洗了。”   下午易凡在微信群里说乐队团建的事,恰逢父母出差,邀请大家去他家在郊区的别墅玩两天。   除了姜信冬,其他人都兴趣盎然。艾思怡说要带上一个漂亮姑娘,冲这句话庄高阳立马就去理发店烫了个头。   过了两小时,姜信冬的头像跳出来,在群里冷冷回复:“有事,不去了。”   庄高阳觉得扫兴,私信易凡:“冬哥又不去,还劝不?”   易凡握着手机沉思片刻,点开贺听的微信头像,发过去一段话:“后天来我家玩吗?在五岭那块儿,可以烧烤,唱歌,钓鱼,骑车……叫上冬哥一起来呗。”   附带几张环境图片。   正在姜信冬家沙发上打盹的贺听反复看了几遍这条微信,还是觉得懵。   这亲疏关系不对吧?   明明他们才是一个乐队的……   易凡邀请姜信冬为什么发信息给他,还说什么“叫上冬哥一起来”?   贺听又斟字酌句读了一遍,确定易凡是发给他的,只好一脸茫然地朝椅子上正在练琴的人挥手。   “怎么了?”姜信冬停下来问他。   “易凡问我后天要不要去他家玩,”贺听指着手机屏幕顿了会儿,哭笑不得地继续念,“叫我带上你。”   姜信冬轻描淡写回了一句“你去吧,我不去”,又开始弹琴。   “不是,”贺听走过去,手覆在琴弦上,自上而下看着他,“你不去我怎么好意思去?”   琴声戛然而止,姜信冬犹豫数秒,抬头问他:“你很想去?”   “多好玩啊,”贺听翻出易凡发给他的图片,一边滑一边憧憬地说,“我好久没骑单车了。”   ……   五分钟后,易凡私信庄高阳:“搞定,冬哥去了。”   庄高阳:“你怎么做到的??”   易凡:“凭借一些你没有的东西。”   庄高阳:“??”   易凡:“智商和直觉”   庄高阳:“靠!”   易凡家的别墅在离B市开车两小时的地方。这儿的住户一般在市区里也有房,家底至少是小康往上。   路上风景不错,碧水蓝天,贺听和姜信冬并排而坐,开了点儿窗,混着青草味的风迎面扑来。   贺听从兜里掏出无限耳机,递了一只给姜信冬:“听歌吗?”   “你都听什么歌?”姜信冬接过耳机,扣在左边耳朵上。   “老歌,”贺听点开一首皇后乐队的波西米亚狂想曲,“新歌很难找到合心意的。”   手机里的音乐放了几首,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音乐,聊生活,聊理想。   聊着聊着贺听就睡着了,一开始头还是靠窗边的,车一转弯就磕到玻璃上,怎么都睡不好。歪头瞄见一个结实的肩膀,稍近一些能闻到清爽的柠檬洗衣粉味。   这种时候贺听不会委屈自己,毫不客气靠上去睡了一个好觉。   车到了站,贺听昏昏沉沉从姜信冬肩膀上扬起头,摸一摸嘴角,还好,没流口水。   刚下车,手机就震了几下,贺听点开屏幕,庄高阳在出游群里发了一张照片——他头枕在姜信冬肩膀上睡得仰面朝天,嘴唇半合。姜信冬好像也不觉得这个亲近的姿势别扭,戴着棒球帽刷手机刷得悠然自得。   庄高阳的配文是:基情时刻。   艾思怡带来的姑娘叫简芯,在群里跟着回了一个爱心。   那个爱心闪了闪,接着蹦蹦跳跳出一个粉粉的单词:KISS。   光天白日下,贺听握着手机脸“腾”地一下红了。   可能人家只是开个玩笑,但他自己心里有鬼,就好像隐藏多日的秘密骤然被窥见一般,手心捏得都是汗。   姜信冬盯着手机看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关上,群里也再没有人接庄高阳这茬。   一切风平浪静,只有贺听自己暗潮涌动。   姜信冬走得很快,贺听回过神,低头默默把照片存进手机里,快步追了上去。   一行人吃完中饭,到了租自行车的地方。老板说只剩两辆单人自行车,其余都是两人及以上的。   庄高阳盘算着让姜信冬带艾思怡,这样他才好正大光明地载简芯。   可惜姜信冬不理会他,只是清清淡淡地说:“我跟贺听一起吧,剩下的你们自己安排。”   以前他不爱出来玩,其实不是真的忙,只是不喜欢庄高阳明里暗里撮合他和艾思怡。   假如当面拒绝,女生会没面子,但他确实又对艾思怡无感,时间一长,只会觉得尴尬。   索性就推掉一切可去可不去的活动。   和贺听在一起就没有这种烦恼。   而且贺听大喇喇的性格,无需小心翼翼的照料,更没有拐弯抹角的猜测,让他倍感轻松。   一旁的庄高阳徒生些怨气,多年兄弟关键时刻居然不帮他一把,眉头皱得老高:“你两一定要这么基吗?”   “既然你都说我们基了,”姜信冬不以为意地拍拍手,“那就一基到底吧。”   说罢,他拎过贺听衣领径直去选车。   艾思怡正在吃冰棍,听到姜信冬的话难掩失落,但很快调整好状态和简芯沟通。   她确实喜欢姜信冬啊,但抵不住这些年人家不冷不热的态度。   虽然不想承认,但结局她大约也可以预见,就是没戏。   两个女孩子先选了一辆双人车,贺听眼疾手快,直接跳上一辆单人的,朝庄高阳眨眼:“对不起了阳哥,我想骑单人的。”   姜信冬也跟着跳上另一辆单人车,脚放在踏板上,轻轻一蹬就冲了出去。   两辆车一前一后,扬长而去,只留下两道风驰电掣的背影。   林间小路上,清风渡耳,身后的小树林在沙沙作响。   车碾过泥土,开过闪着星芒的湖边,开过绿油油的田野。山里的风不像城市里那样闷,凉飕飕地灌进衣服里,夹杂着香樟树的气息,难得清凉。   贺听望着前面的人,一双修长的手握着车柄,从头到弓起的背脊连成一条好看的伏线。   “姜信冬!”他在后面大喊了一声。   前面的人放缓了速度,微微转头看他,意气风发的侧脸被阳光勾勒出一层柔和的光晕。   贺听冲他笑笑:“没事。”   就觉得有几分钟没见到你的正脸了,有点想念。   以及,这个青山绿水、阳光跳跃,还有你的日子,我可能会记一辈子。   几分钟后,姜信冬在半路停下车,喊他的名字:“贺听!”   “啊?”贺听也跟着停下。   “好像下雨了。”   姜信冬话音刚落,一滴滴雨水就砸到贺听脸上、身上。   雨下得像注射过鸡血,只是须臾,便茫茫连成一片,千丝万缕。   天边亮起惊雷,贺听有些无措:“怎么办?”   “不能躲树下,”姜信冬拉着他朝山里跑,“那边好像有山洞。”   跑了一小段路后,他们躲进了山洞里,洞口很窄,勉强能容下两个人,里面黑漆漆一片,不知道是否有什么牛鬼蛇神,两人也没打算进去。   面对面站着,彼此只有一个手掌的距离,姜信冬稍一低头就看见全身湿透的贺听,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下巴、脖颈,水珠在白皙的皮肤上闪着晶莹的光。   贺听不知道高兴什么,傻乎乎地看着他笑。   姜信冬禁不住问:“笑什么?”   “今天太开心了。”贺听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湿润,唇红齿白,眼睛亮得剔透。   姜信冬盯了几秒,无端生出一个想法——如果吻上去一定会很柔软。   冒出这种荒唐念头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心脏像踩空了阶梯,悬出一头冷汗。   他艰难地把视线挪开,体内仿佛有什么奇怪的欲望需要抑制。   贺听还是一脸无辜,笑得纯粹,睫毛湿湿的,微凉的指尖碰到他的发梢说:“都湿透了。”   姜信冬嗯了一声,不自在地歪开头看向外面。   雨水像帘子一般在洞口洒下来,气温不算高,他却被贺听触得一身燥动。   好像每次与贺听单独呆在狭小的空间,他都会产生这种感觉,今天尤为强烈。   贺听似无察觉,依旧看着他说话,说些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   雨还哗哗下着,姜信冬用余光瞥见贺听漂亮的唇线张张合合。   心忽然跳得很快,呼吸像黏着在空气里,不太顺畅。   只期望雨快点停下来,不然他不确定之后会不会做出什么荒诞的事。   夏日的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就停了。   空气里充斥着淋过雨水后泥土的芬芳,姜信冬松了一口气,快步离开山洞去骑车,贺听始终跟在他后面。   半路上遇到在双人自行车上吭哧吭哧走得艰难的庄高阳和易凡。   两人似乎合作并不顺利,庄高阳遇到他们连忙嚷着要换车,易凡也嫌弃地瞅了后座的人一眼,说:“重死了。”   贺听歪头问姜信冬:“换吗?”   姜信冬没有表情的点了一下头。   换车前,贺听去旁边杂货铺买了一个冰淇淋,悠哉地坐上双人车的后座。   回去的路上姜信冬一直沉默,贺听觉得奇怪,下车后问他:“你不舒服?”   “没有,”姜信冬挠了挠发梢,吐了口气说,“有点累。”   “那回去休息吧,别感冒了。”贺听咬了一口冰淇淋,上唇沾了一层薄薄的白沫,又伸出尖而红的舌头舔了一圈。   姜信冬直勾勾望着他的嘴唇,失神一般,愣了好一会儿。   贺听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抬头的时候,正好碰上姜信冬眼睛,似乎……饱含情欲。   四目相交,空气中好像过了一道电流。   姜信冬飞快挪开目光,机械地把视线移到地上,静默片刻才干巴巴地问他:“什么味?好吃吗?”   贺听愣了愣,不确定刚才一瞬间的怪异是否只是错觉,没来得及理清头绪,只是怔怔点头:“好吃。咖啡味,又甜又苦,你也应该尝尝。”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    第21章   六人被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雨淋湿全身,骑完车准备去易凡家换衣服。   易凡分配房间,看了眼姜信冬,又望望贺听,指着二楼客房说:“房间不够了,既然你两要基,就住一个房间吧。”   庄高阳在旁煽风点火:“你两晚上小声点。”   姜信冬正在喝水,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他一脚踹在庄高阳小腿上,绷着脸说了一句“滚”。   简芯看到这一幕抱着肚子笑得很开心。她眼尖地指着姜信冬的棒球帽问:“诶,这个帽子贺听是不是有一个白色的?”   好巧不巧姜信冬今天戴的棒球帽正是贺听送的。   贺听确实给自己留了一个白色的,但只在早上戴了会儿,上车后就放包里没拿出来过。   颇有种把柄被人拿捏在手上的窘迫感,心虚地撒谎:“哦,我买的,商场买一送一,不要白不要。”   简芯捂着嘴笑:“随便问问,别紧张。”   贺听少见的局促起来,越过人群径直往二楼走去:“咳,我先去换衣服。”   能和姜信冬住一个房间自然是好,但和喜欢的人躺床上一晚上什么都不能做,也是一种另类的受罪。   不过谢天谢地,客房是上下铺。   他掂量着自己睡相不雅,绝对不能让姜信冬看见。一进屋就毫不犹豫地把私人物件甩到上铺,先占好地盘。   换好衣服大家一起烧烤唱歌玩游戏,按理说应该是完美的一天,只是姜信冬有点怪。   但具体哪儿怪,贺听又说不出来。   晚上十点半,零零碎碎的星辰铺满天幕。   易凡搬来一箱啤酒,领着大家到顶层小花园喝酒聊天。   最开始还是言笑晏晏,其乐融融,几杯下肚后,贺听瞅出了一丝火药味——乐队的内部矛盾。   易凡面色不悦地提了几句“签约”,也没细说,但姜信冬和艾思怡听后冷着脸。   大家坐成一片死寂,易凡忽然把剩一半的啤酒瓶猛地拍在桌上问:“以前说要一直唱下去,为什么现在说放弃就放弃?”   无人应答,气氛瞬间僵了下来。   贺听哪见过这种场面,不敢插话,只是侧耳倾听。几分钟后,他从乐队四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有公司想要签下Crush,但姜信冬和艾思怡不签。   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不过贺听想起姜信冬练琴练出的那一手老茧。   说他不想继续唱下去,谁信呢?   庄高阳出来圆场子:“算了,大家立场不同,都没有对错,今天别聊这事。”   易凡没再说话,拿酒独自去了楼下。   简芯是个擅长活跃气氛的人,起来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几个玩笑后弄得艾思怡哈哈大笑。   夜半时分,气温又下降了几度,她拿酒杯碰了碰贺听问:“贺听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大家听到问题,不自觉朝这边投过来目光,包括姜信冬。   “额。”贺听挠了挠后脑勺,这怎么回答?   说我喜欢坐你对面那位帅气有才的男士?   算了,突然出柜怪吓人的,估计姜信冬也承受不住。   但面前几双视线还齐刷刷停留在他身上,逃不过,只好给出一个万能答案:“看感觉。”   “哈哈瞧你害羞的,”简芯笑着问,“不会没谈过吧?”   “谈过。”贺听咽下去一口酒,下意识看了姜信冬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夜晚温度骤降的缘故,对面眼神有点冷。他一个哆嗦,立刻补上一句:“但很快就分了。”   简芯挨个儿问了一遍,最后轮到姜信冬时,庄高阳抢答:“他喜欢肤白貌美大长腿。”   姜信冬眉头皱成一个问号,一副“我就静静听你瞎说”的表情。   “他两个前任都是这一款的,”庄高阳剥了一粒花生,扔进嘴里,“一个系花,一个隔壁艺校从小跳芭蕾的。”   姜信冬并没有否认,贺听一边听一边往嘴里大口灌酒,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流到五脏六腑,夜风在耳边呼呼地吹,顺带听见自己心脏七零八碎落地的声音。   果然,姜信冬是直的。   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错觉都是一厢情愿。   人家喜欢美女,没他什么事。   “都是漂亮妹子怎么就变成了前任?”简芯抓住重点。   “这就要问冬哥了,都是没谈两周就说分手,”庄高阳恨铁不成钢,“就莫名其妙的,人家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地跑来问我。”   “对啊,”贺听刚喝完一瓶,从地上捡起一瓶又用拇指叩开,一面往嘴里灌一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姜信冬问,“为什么要分手啊?”   姜信冬避而不及地对上了贺听的灼灼目光,愣了片刻,说,“没感觉。”   大概是酒精上头,贺听不管不顾,问题开始有些咄咄逼人:“没感觉为什么要开始?”   姜信冬直视贺听醉眼朦胧的双目,在那一瞬间直观地感受到了他的不爽,烦闷,还有另外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   他怔了片刻,几乎就要找到贺听这些复杂情绪的源头,但刚才还严肃认真的人忽然收敛了一身凛冽,细长的眉毛弯起来,脸色薄红,望着手上喝了一半的酒瓶,认输一般小声嘀咕:“我今天喝多了,你不用回答。”   说完,贺听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好像对答案也不再感兴趣,只是在夜风中心不在焉地喝酒。   姜信冬本想实话实说,却又觉得贺听现在不想听,最后抬了抬嘴唇,什么也没说。   易凡家的顶层花园精心装修过,三三两两的植株上挂了几行璀璨的小灯泡,到了晚上星星闪闪。   庄高阳带起了别的话题,大家聊得高兴,贺听安静地连着喝了几罐酒,抱着手机发呆。   其实对于姜信冬是直男这事他早有准备,只是直面现实的时候多多少少有些怔忡。   他收到过一些情书和当面告白,初中就意识到自己并不喜欢女生。   曾经困惑并且自卑过,幸好不大在意别人的眼光,接受真实的自己并不是一个漫长艰难的过程。   第一次谈恋爱是和宗故,高一,那时他个头还没冒出来,皮肤白得跟小姑娘似的,脾气又倔,总被欺负。   宗故一直罩着他。   恰好两人都在性取向觉醒期,发现对方是同类,把谈恋爱当成了小孩子过家家。谈了不到一周,双方都觉得别扭,于是一拍即合原地分手。   后来随着宗故高二出国,这事就成了他不太愿意提起的黑历史。   贺听从不认为宗故是他的初恋,因为他两压根就没恋过对方。   他想象中的初恋绝不是像他和宗故那样回想起来满是尴尬的过场。   理应像包着漂亮糖纸的果糖,甜蜜愉悦、温软绵长。   但这个假期对姜信冬的好感疯狂生长,打破了他以为初恋应该平静延绵的幻想。   体内仿佛翻过一场凶猛激烈的潮汐,涨潮和退潮,只由引力控制,凡人只叹无能为力。   姜信冬,似乎就此成为了他的万有引力。   而他对姜信冬而言,大约和千千万万个可以被吸引的个体没什么区别,平淡无奇,都很快会被忘记。   万千情绪无人诉说,他想起了在大洋彼岸的宗故,掏出手机发过去一条微信:“我喜欢上直男了。”   其实只是想找个树洞发泄情绪,没指望对方立刻就回。   但那边正值中午,很快就回过来:“多直?”   贺听:“至少交过两个女朋友。”   宗故:“Gay界第一准则不知道?直男碰不得,不然以后有你受的。”   贺听:“哦。”   宗故:“能入你眼的,人不错?”   贺听:“什么都好。”   宗故:“啧,来,跟着故哥念:再好也是直男,不是我的。”   贺听:“哦,拜拜。”   贺听心烦地关上手机,以困了为借口先独自回了房间。   他琢磨着现在知道姜信冬是直男也不算太糟,否则一颗心总是挂在弦上,悬而未决。   反复揣摩人家的心思,又不得要领。   时而满心欢喜,时而悲观丧气,患得患失要人命。   看清事实后反而是难得的坦然和轻松。   他收拾好衣服去卫生间洗澡,磨磨蹭蹭半天,回房间时姜信冬已经躺床上睡了。   他记起姜信冬喝酒前就洗过澡,想必现在已经入睡了吧。   走上前去,细细打量,目光从眉眼一寸寸揣摩到唇角,朦朦胧胧的灯光给英俊的轮廓蒙上一层不真实的美感。   贺听有些难过的想,姜信冬日后必定事业有成,日理万机,说不定这是他们此生最近的距离。   也是他唯一一次机会可以做些忘乎所以的事情。   空气中夹杂着酒精,沐浴乳,和只属于姜信冬的柠檬薄荷气息,每一个分子都极具诱惑。   顶着不太清醒的脑子,贺听低下头,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姜信冬紧闭的唇,两片干燥的嘴唇相触,像蝴蝶挥翅,像羽毛下坠。   鼻尖抵着鼻尖,姜信冬温热的气息打在他脸上,有些痒。   灯光旖旎,仿佛经历了一场最美丽的坠落,然而姜信冬岿然不动,坠落的只有他,内心排山倒海的也是他。   千百情愫,最后只化成一个卑微的轻盈的吻,贺听已经知足。   不敢逗留太久,深吸一口气就离开。   上床睡觉。   几秒后,姜信冬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睁开眼,唇边熨帖的热度还在。   一路入侵到胸腹,心跳加速,呼吸混乱。   惊愣半响,他伸出拇指指腹抚过贺听嘴唇停留过的地方,好像还能尝到几小时前咖啡味的冰淇淋。   甜。   作者有话说:   周一愉快。    第22章   临近中午,贺听从床上醒来,下铺的人已经没了踪影,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微信群里易凡说他和姜信冬出去打篮球了,叫其他人自己去冰箱里拿吃的。   洗漱一番,贺听去厨房取食物,正巧遇到刚起的庄高阳,于是两人坐在一起吃饭闲聊。   谈及昨天,贺听顺藤摸瓜,问起了乐队的事。   庄高阳叹一口气:“哎,其实大家能组成乐队这么些年,肯定都是真心喜欢的,不然谁有病天天练啊。这不是喜欢不能当饭吃么,有些时候不得不做出取舍。”   贺听问:“昨天不是说有公司要签你们吗?”   “是有,”庄高阳正色道,“但现在的经济公司,随手签百来个人,一签就是五年八年,到最后可能一个能火的都没有。合约到期能干啥去干啥,公司也懒得管,但大好青春就耗在上面了。”   “乐队这口饭,要才华要人捧,都有了还要机遇和观众缘,哪是随便能吃上的。我们四个都不是科班出身,要门道没门道,要背景没背景,说句实话,够呛。”   贺听想了想:“但不去试你们会甘心吗?”   “不甘心啊,但不甘心有啥用?我跟易凡家里是没什么压力,熬得起。但思怡和冬哥不像我两,家里差点,在人生重大选择上容错率没那么高。而且思怡学法律冬哥又是疯人院的,不愁找工作。”   “疯人院?”贺听不懂。   “就是数院,学业压力特别大,容易挂科,你我要是进去学四年出来可能会疯掉那种,”庄高阳咬了口包子,慢悠悠地搅了搅碗里的粥,“他要是想为科学献身可以去研究所,想赚钱努力点进投行证券公司,以后创业投资做什么不好,不用非往娱乐圈挤。”   “而且冬哥爸爸现在住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一大笔钱,他真的耗不起。签经济公司对他来说才是下策。”   贺听问:“那你们一定要签经济公司吗?现在不很多人通过网络走红,做成地下或者业余乐队不行吗?”   “说是这么说,”庄高阳喝了一口粥,转头看贺听,“但是以后大家都会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一上班就996,007,没时间,很多乐队做着做着就散了。”   跟庄高阳聊完,贺听坐在厨房里陷入沉思。   他缺爱缺心眼,唯独不缺钱。   以前从没考虑过这些,经庄高阳提点,好像终于窥见了姜信冬的一部分内心世界。   他琢磨着贺文滨在娱乐圈有资源,是不是能替Crush牵桥搭线。   正想着,姜信冬和易凡抱着球从客厅进来了。   贺听走上前去打招呼:“你也打篮球啊?”   他这话明显是对姜信冬说的,但对方似乎心不在焉,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嗯”便走了。   最后还是易凡接下他的话茬,礼貌性聊了一会儿。   贺听估摸姜信冬是早上打球遇到不爽的事了,谁都会有一两个心情不好的时候,没往心里去。   打球回来的姜信冬一直魂不守舍,和贺听说话不是磕到茶几就是碰倒椅子。   更多时候是看到贺听转身就走。   贺听开玩笑:“你早上打球头被撞坏了?”   易凡在一旁接嘴:“我觉得也是,各种横冲直撞,我估计他今儿把上半辈子没犯过的规都犯了一遍。”   姜信冬轻捏眉心:“我昨天有点失眠。”   贺听道:“我带了褪黑素,可以匀你……”   话没说完,姜信冬已经大步流星走开了,空气中只留下冷飕飕一句“不用。”   贺听:“……”   回程的车上,姜信冬绕过贺听,自然而然坐到易凡旁边。   易凡:??   贺听:??   没人规定谁该挨着谁坐,贺听不能逼着姜信冬选座位,只是觉得好像莫名其妙被嫌弃了。   冷静想一想,今天姜信冬都没怎么主动跟他说过话。   憋不住,在车上就蹙着眉给姜信冬发微信:“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姜信冬:“没,别瞎想。”   贺听握着手机上下翻转,在对话栏输入“那为什么不跟我坐”,食指在发送键上停留半刻钟,最后一股脑全删了。   两个大男人之间发这种问题,似乎太过……亲密?   不,作为直男的姜信冬,大概只会觉得他小家子气。   车子已经启动,阳光晃眼,贺听关上手机,眉头皱起,扣下帽子睡觉。   一觉醒来,车已经到站。   走之前他把二七寄养在姜信冬家,现在起身去取。   一路上姜信冬少见的沉默寡言,不管贺听说什么,他都只是嗯嗯啊啊的搪塞了事,神情疏离。   走进电梯里,姜信冬一反常态地低头玩手机,贺听终于察觉不对,一整天,姜信冬对别人还算正常,唯独对他,异常冷漠。   他在心里反复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是昨晚吵着他睡觉了?又或者是今天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   昨晚……姜信冬说他失眠……   贺听想起什么,忽然猛地睁大瞳孔。   昨晚他偷亲过姜信冬!   他心头蹿出一个念头,只觉心惊肉跳,呼吸都不太顺畅。   如果那时候姜信冬没睡着……   但是……不会吧?不会吧?当时贺听还特意试了试他的鼻息,明明已经睡了!   越往深处想越心神不宁,贺听焦躁不安,决定先试探几句。   “你昨天,”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偏头望向姜信冬问道,“几点睡着的?”   姜信冬稍作思考,没有看他,随口道:“不记得了。”   “那你,”贺听忐忑,心里的小鼓咚咚作响,“知道我几点回屋的吗?”   姜信冬的手不经意间抖了一下,紧紧盯着手机屏幕,文字仿佛变成了一堆乱码,什么都没看进去。   半响后,他才抬头:“我妈说二七鼻子太干了,你该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看。”   电梯门打开,姜信冬举步走了出去,周身的冷感足够在他和贺听中间竖起一堵坚实厚重的高墙。   刹那间,贺听心沉到谷底,有种耗子马上就要被猫抓住的惊慌感,不敢再问下去。   第六感作祟,他几乎在这一刻确信,姜信冬知道了。   知道他喜欢他。   姜信冬多聪明啊,刚刚的问题,他本可以敷衍说“忘了”,却顾左右而言他,一是为了让贺听明白他不想谈论这件事情,二是给贺听留个面子,意思是彼此不要戳破那层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相安无事。   不到50米的走廊,贺听觉得像走了半个小时,气氛缭绕着微妙的沉默和尴尬,脖子上像吊着绳子,每走一步都艰难喘气。   姜信冬平时照顾他,大约是出于好心,但这不代表人家会委屈自己,去喜欢一个……Gay。   还能若无其事的继续交往,或许是姜信冬留给他两最好的结局。   直到进了家门,两人都没再说话。二七和胡豆激动地摇尾迎接主人,见两个主人都兴致不高的样子,讪讪回狗窝咬玩具。   孟半梅前段时间很忙,好几天没见着贺听,热情地留他在家里吃晚饭。   “不了,阿姨,”贺听垂下目光,难得拒绝她一次,“今晚我约了朋友。”   其实没约什么人,只是姜信冬态度明确,一整天对他都爱答不理,拒绝的意思就差没拿笔写在脸上。   他琢磨着做人不能太恬不知耻,不能总出现在人家膈应人。   于是很知情识趣地牵着二七准备走。   “贺听。”姜信冬叫住他。   贺听在门口回头:“啊?”   姜信冬神色复杂,顿了数秒,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缓缓开口:“明天的课,我请个假。”   贺听喉头有些紧,却强颜欢笑:“好啊。”   其实如果你不想来,以后都可以不用来。   不过这句话最后他没说,因为嗓子好像被堵住了,有点哽。   他早就该准备好会有这一天的。   但当姜信冬真在他面前露出不近人情的一面,心是……真他妈的疼。   贺听头也不回地走了,笑得很难看。   空气干燥,外面的蝉鸣聒噪又无聊,姜信冬望着被关上的门,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一种不可遏制的酸楚涌向胸口,这是他头一回意识到,原来滴水不漏地拒绝别人也会让自己难受。   孟半梅听完他和贺听的对话,坐在沙发上一边换台一边疑惑地问他:“你明天早上有什么事?”   姜信冬脑子太乱,愣了一会,深吸口气:“没什么事,就想休息。”   说完回卧室砰地关上门。   贺听回到家,在游戏里杀红了眼,走位凶猛,98K在手,枪枪爆头。   许铭今天亲自跑到他家开黑,一进门就觉得这货今天有事:“嘿哟,你这上头的劲,贼像失恋时的我。”   “别贫,”贺听紧紧盯着屏幕,又爆掉一个对手,鼠标往桌上一砸,“我烦。”   “靠!”许铭反应过来,“我不会说中了吧?”   身旁只有键盘声啪啪作响,贺听没回话。   许铭一拍脑袋:“我去,哪个女的这么没眼力啊,开学我给你介绍几个?保证肤白貌美大长腿!”   贺听只听见最后那句话,想起姜信冬的两个前任,一气之下把电脑关了。   去你妈的肤白貌美大长腿!   这群傻X直男,一个比一个俗!   “不是,真失恋了啊?”许铭认识贺听两年了,从没见过他这样,眼里不仅有杀气,更多是满到快要溢出来的……颓丧和痛苦。   是要多漂亮的妞才能让贺小爷这么伤心啊?   许铭蹭了一下他肩膀:“哥几个陪你去酒吧嗨一顿?”   贺听摇头:“不去。”   许铭:“去打台球?”   贺听:“不去。”   许铭:“夜店?”   贺听:“不去。”   许铭:“……”   真的,搞对象都没伺候贺听麻烦。   许铭自认嘴拙,不会安慰人,最后叫来了叶知明,两个人陪贺听在家里喝酒。   叶知明喝不了酒,半杯下去脸就红了。   有时候连贺听都觉得神奇,像叶知明这种乖巧听话的三好学生怎么会喜欢跟他和许铭混在一起。   “你别喝了,”许铭去冰箱拿了一罐可乐叩开递给叶知明,“心意到了就行。”   叶知明接过可乐自己先喝上一口,“失恋没关系,我会陪着你。”顿了顿,他又补上:“还有许铭也会。”   “不就是失恋么,谁年轻时遇不上几个眼瞎的,”许铭举起杯子,“来来来,干了这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干杯!”叶知明凑过去碰了一下贺听的杯子。   贺听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瞬间流遍全身,是舒畅了些。   电视里播的是天气预报,主持人说今天立秋,理论上夏天已经结束,但是有些地区暑气难消,炎热依旧。   贺听听后默默感叹,是啊,夏天结束了,他和姜信冬也该无疾而终了。    第23章   日上三竿,贺听从混浊的梦境中醒来,昨晚许铭和叶知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只有阳台上还残留着一股浅淡的酒味。   还没来得及吃早餐,贺文滨的电话就跳了进来。   看清屏幕里的来电人,贺听头皮仿佛被针扎过,脑海里回响起在上次医院门口剑拔弩张的争吵,从心理到生理上都是拒绝。   手机就放在茶几上,铃声响了又灭,灭了又响,他也没有接。   几个来回后,屏幕上跳出一条短信:XX银行到账提醒,备注是“生日快乐”。   一笔不菲的数额。   贺听才反应过来,贺文滨打电话是要他注意收钱,这是每年的惯例,他爹对他虽不上心,但是该给他的钱一分不会少。   显然贺文滨又把他生日记错了,不过他也懒得计较——就算今年提醒了,明年还是会忘。   想想也挺讽刺,明明是血浓于水的父子,现在说句生日祝福还要靠银行机械的到账短信传达。   确定贺文滨不是来找他吵架的,贺听才把电话回拨了过去。   嘟了几下,贺文滨的声音响起:“儿子,今天满十七了啊。”   “嗯。”贺听心想,谢谢您咧,没把我年龄给记错。   贺文滨问:“钱收到了吗?”   贺听:“收到了。”   贺文滨继续说回主题:“你李阿姨帮你签了出国中介,还请了教你托福的老师,今天会跟你联系。”   贺听愣了愣,想起姜信冬也说过支持他出国的话。   他寻思人家早就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了,之前一厢情愿的不舍和顾虑实就显得多此一举。   那就出呗,皆大欢喜。   他干巴巴地回:“好。”   贺文滨颇为惊讶地拿着手机屏幕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拨的是贺听电话。   以前贺听处处和他唱反调,尤其是扯到出国读书的事,恨不得当场掀桌子,今天竟然答应得如此干脆。   “你……”贺文滨一时失语,想了片刻才说,“早这么听话你我都省事,你老爹我又不会害你。”   “嗯,但是专业我想自己选。”贺听没完全清醒,回答的时候还带些鼻音。   贺文滨许是今天心情不错,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做出退让:“你先好好学,多咨询老师,专业以后再说。”   “好,”贺听没有反驳,犹豫了一下,才说,“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   吃完午饭,贺听想起姜信冬的嘱咐,带二七去了宠物医院,医生说它有点感冒,开了单子。   取完药贺听也没走,坐在候诊室看人来人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姜信冬请了今天这节课的假,贺听开学前都不会再见到他。   或许以后都不会。   这家医院离姜信冬家很近,胡豆的疫苗绝育手术都是在这儿做的。   仅凭借这些信息,贺听抱着二七跨了半个城市,在这儿漫无目的地等了两个小时。   他不想承认,但其实很清楚他在等什么。   每一个从拐角处走出来的人,他都幻想着会不会是姜信冬。   他觉得他是疯了。   人家态度明确,他却还在这做一场须臾渺茫的梦。   像个偏执的傻子。   直到店员走过来询问他是否还有事的时候,他才讷讷出了门。   终究是没等到。   假期过得飞快,一转眼已经开了学。   贺听和许铭因为成绩不达标,被重点班踢了出来,转到十六班。   十六班是公认最难带的班,学生鱼龙混杂。班主任老周约么四十左右,教数学的,身材瘦小,戴一副小眼镜,摘了眼镜十米以外人畜不分,外号瞎子。   第一堂课就开始讲题,贺听趴在后排睡得很香。   老周食指曲起,使劲在桌子上敲了几下:“倒数第二排靠窗那个新同学,上黑板来做题。”   贺听是被同桌摇醒的,醒来发现有四十多双眼睛直刷刷地盯着他,比梦到鬼还恐怖。   老周身板虽小,看着他的目光却如刀:“你上来做题!做不了去门边站着。”   贺听晕晕乎乎地看向黑板,数列求和,姜信冬前几天才讲过。   他说,这些题看起来千奇百怪,但解法万变不离其宗。   国际班对数学要求没那么高,黑板上的题难度适中,贺听回忆起公式,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写了起来。   老周小眼镜下的眼睛越睁越大,待贺听写完,冷冷拍桌子说:“下去,再睡觉就出去跑操场!”   中午食堂吃饭,许铭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讲给叶知明听:“你不知道,最后贺听还特别欠的问‘那我还要站门边吗’,当时老周脸都绿了。”   叶知明笑道:“看来贺听这个暑假进步很大啊。”   许铭转头问贺听:“你那什么家教,这么牛逼?给我介绍介绍?”   “就……”贺听顿了一下,眼神渐渐黯淡下去,“一男的。”   特牛逼一男的,搞得他这几天失魂落魄,没法介绍。   “开个玩笑,我才不学。”说完许铭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到叶知明碗里,悠悠道:“早餐吃多了,帮我分担一下。”   叶知明糯糯点头:“嗯。”   贺听眉梢微挑:“我也想分担。”   许铭眼疾手快拦住准备夹鸡腿给贺听的叶知明,指了指正面9点钟方向:“那边请,自个儿去排队。”   贺听:“……”   一中周六上午也是要上课的,姜信冬的数学补习课锐减为一周一节,之前订好的时间是每周日上午。   但是周五那天,姜信冬给贺听发了微信,说周日乐队有表演,早上要彩排,这周的课应该上不了了。   贺听没精打采,觉得自己第六感应验,姜信冬真的在故意疏远他。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失望屁用没有。   毕竟不是每个直男都能泰坦自若地面对喜欢自己的基佬,还每周一次,一次两小时。   应该挺折磨的吧。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不会让姜信冬反感,最后只是简单回了个:好。   姜信冬:抱歉。   贺听:没事。   关上手机,贺听思索其实每周都要找借口不来也挺累的。   他决定下一次姜信冬再提的时候,他就主动点,结束补习关系。   姜信冬不想当那个恶人,那就让他亲自断了这份念想。   周六下午,一中附近的台球室。   许铭没打招呼带来一个女生,一本正经地介绍给贺听:“听儿,这是陈琳夕。”   贺听正握着台球杆瞄准,轻抬眼皮看了一眼。   陈琳夕短袖热裤,烫了一头金发,妆容精致。   在一中没人会想不开烫头,烫了第二天就会被家长带回去,或者被班主任拖去后门那家理发店强行剃掉,那手艺叫一个惨烈。   她肯定不是一中的。   “贺听。”贺听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屏气凝神,一击入洞。   “那你们先玩,”许铭意味深长地冲贺听挑眉,“我去接知明。”   贺听:“……”   台球室分很多种,有一个房间只有一个台球桌的,也有一个房间四五个台球桌的。   这家虽然在学校附近,但偶然也会来些乌烟瘴气的人。   贺听讨厌一屋子烟味和吵嚷声,每次都是直奔包间。   此时包间里只有台球碰撞、落入球袋的声音,陈琳夕技术不错,但比起他还差点。   一局结局,陈琳夕半靠在台球桌上撩了一下头发:“许铭说你话少。”   贺听扯了扯嘴角,没回话,抓起手机给许铭发短信:“赶紧麻溜地给老子滚回来。”   那边不回。   贺听又说:“你不回我现在就走。”   “来了来了,”许铭忙答道,“人姑娘多漂亮,这不给你创造机会嘛。”   漂亮是漂亮,只不过不是他的菜。   没有哪个女的会是他的菜。   贺听冷冷回复:“先操心你自己吧。”   这边许铭和叶知明刚回来没多久,包间门就被几个人推开了。   三四个男的,其中两个是一中出了名的问题学生,成天跟几个社会人混在一起,打群架收保护费招惹小姑娘,特坏。   后面跟着的就是那两社会人,一个头发染得花里胡哨的胖子,另外一个戴着鼻环,穿紧身的带钉皮裤。   贺听好久没见着这么明目张胆的非主流装扮了,真的,特别想问他热不热。   他估摸是走错了,没理,低下头继续打球。   几秒过后,为首的刺头对着房内的人大喊了一声:“宝宝!”   贺听鸡皮疙瘩立刻就起来了,心里一颤,谁他么是你宝宝?   “你别缠着我了!”身后的陈琳夕痛苦地皱眉,“说了对你没兴趣,我有男朋友了!”   刺头嗔怒:“谁是你男朋友?!”   “关你屁事!”陈琳夕不理他,走过去准备赶人关门。   手却被刺头紧紧抓住,腕部拧出一个红印。   “放手!”陈琳夕挣扎了好几下,扯着嗓子喊,“疼!”   刺头无动于衷,还死死盯着她问:“到底是谁?”   贺听最看不得这群人欺负女生和弱小。正好这几天他气不顺,火气大,走过去,推了一下刺头:“干嘛啊?人家说了对你没兴趣!”   刺头哪听得进去这些,脸上横肉抖了抖,一只手抓住贺听的衣领,怒道:“滚开——”   话还没完,许铭上去一拳狠狠落在刺头右脸上,打得刺头往后退了几步。   打完许铭朝地面吐了下口水:“妈的,口真臭。”   刺头旁边三人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对着许铭一拥而上。   贺听连忙冲上去。   六个人打作一团,拳来脚往,面红耳赤。陈琳夕在旁边大喊,叶知明在拉着无用的架。   许铭学过格斗,虽然学业不精,但可以应付两个人。这边贺听干趴下一个,正转身,忽见皮裤男握着半个锯齿状的玻璃酒瓶朝他走来。   凸出来的深绿色玻璃刺在空气中散发出冷光。   贺听试图闪躲,身子却被胖子牢牢抱住,难以动弹。   皮裤男高举起酒瓶,重重往他肚子上砸下去……   贺听闭上眼等了几秒,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   他睁开眼,混乱中,瞥见一个人影挡在了他身前。   那个人背脊曲起,用力咬着发白的嘴唇,表情痛苦。   是叶知明。    第24章   叶知明背上被玻璃瓶划了两道大伤口,医生说要缝针。   贺听缴费回来,病房门轻掩,透过缝隙能看见叶知明坐在椅子上,微垂着头,白色的衣服上染着深红色的血。   病房里灯光惨白,许铭紧紧握着他的手,表情沉重,不停呢喃:“都怪我……”   叶知明动了一下头,额角的发梢落下来,挡住了视线。许铭抬起食指,轻柔地替他把发梢挪开。   贺听的目光在那缕发梢停留了须臾,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奇异的直觉。   许铭这人平常没个正经,爱说骚话,其实骨子里挺正义的。所以从前贺听一直以为他照顾叶知明,是出于朋友的立场,是出于对弱势一方的关照。   现在,贺听突然不这么想了。   他从来没见过许铭看别人的眼神这么……温柔。   不仅仅是温柔,还糅杂着更多东西,比如担忧和关切,那种目不转睛的眼神,像极了对爱人的……凝视。   许多过往的细节在贺听脑海里一一闪过,贺听心中一震,难道许铭这货不是直的?那前不久他说失恋又是怎么回事?   正想着,病房门敞开了些,叶知明看到他,歪头避开了许铭热切的注视,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来了?”   贺听还沉浸在震惊中,站在门口反应了数秒才“嗯”了一声。他推开门走进去,把缴费单递给许铭:“钱交了。”   “嗯。”许铭全部注意力还放在叶知明身上,自始至终都没转过头去看他一眼。   贺听对心中的猜想又确定了几分,犹豫片刻说;“我去趟卫生间。”   出门后,他小心地帮他们把门掩好。   并不是真的想去卫生间,而是不想打扰屋里的两人。   走廊上几个穿着白衣大褂的医生来来回回,贺听随便找了个公共座椅坐下,脑子有些乱。   今天的事,他要负最大责任,千错万错怪他太冲动。一个热血上头,完全没考虑后果。   当时是台球店的几个保安服务员过来,才把他们分开的。皮裤男后来被许铭揍到右手脱臼,这会儿指不定也在哪家医院。   不过按照那伙渣滓的德性,这事估计还没完。   贺听不怕和他们杠上,他最大的顾虑是好学生叶知明。   人家从来不惹事,有大好前程,不该陪他们蹚这趟浑水。   所以这事绝不能再把他扯进来了。   三人从医院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贺听本想邀请叶知明去他家住一阵子养伤,不过许铭先开了口,贺听看了看许铭,又看了眼叶知明,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独自回到家,贺听已经饥肠辘辘,随便吃了点东西,打开手机胡乱刷了一圈,恰好刷到庄高阳发在朋友圈的周日乐队演出信息。   行吧,原来姜信冬没骗他,周日真有表演。   想到这,他不争气地点开了微信里的约翰列侬头像。   姜信冬的朋友圈还是始终如一的干净,上次更新是两个月前,发了一张胡豆的照片。   贺听无法从这样不显不露的朋友圈中得到任何关于他近期生活的信息。   点开对话框,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姜信冬说周日不能来上课了,贺听说好。   单恋这破玩意儿就是意志的最大天敌,情绪总是反反复复,可能早上才下决心再也不见,晚上就没脸没皮地主动贴上去了。   距离两人上次相见已经过去了九天,贺听已经尝到了见不着人的痛苦。   思念就像不倒翁,每扑倒一次它又很快冒出头来,生生不息,不断吞噬掉他的理智。   他很想和姜信冬随便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你好,都会让他舒服许多。于是犹犹豫豫在对话框里打了几句话,最后又一字字全部删掉。   网络给了人一种假象,好像不管离得多远的人,只要动一动手指,隔着屏幕都可以找到。   确实可以找到,但是屏幕那面的人,若不是真心想搭理你,回复的也只会是冷漠和不屑。   他觉得姜信冬并不想理他。   贺听常常失眠。   今天前半夜也没睡着,隐约记得是半夜才昏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   贺听遛完狗顺便在楼下吃了早餐,回到家无所事事,想起此时大约正在彩排的姜信冬,一个冲动,就打车直奔庄高阳昨天分享到朋友圈的地址了。   没辙,他无法压抑心中那个持续闪现出的想法——想见姜信冬。   也不敢奢求太多,不需要见面说话,只要能远远地望上一眼就够了。   如果早上运气不好碰不到人,那么晚上正式表演他会再去试一次。   就两字,卑微。   庄高阳发的地址在A大附件的一个小型体育场,临时搭建的露天表演台。   因为不断有乐队来彩排,贺听走进去时没人拦他。   他从小到大抽奖从没中过,今天运气一如既往的差,台上彩排的并不是Crush。   场馆里有三五十人,他扫视了一圈,没找到熟悉的身影,便随手抓住身旁一个工作人员问:“Crush彩排结束了吗?”   “那几个大学生啊,”小哥挠挠头,说,“十分钟前就唱完了。”   “哦,谢了。”贺听眼睛瞬间黯淡下去,转身准备要走。   “等一下,”小哥叫住贺听,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问,“你是歌迷还是?”   贺听摸了摸鼻子:“找朋友。”   “那你去后台,”小哥指指舞台背后的一个通道,说,“也许还在。”   贺听立刻追进通道,与往来的几个工作人员交臂而过。走到拐角处时,正好听到有一个女声在喊姜信冬的名字。   他一抬头,一个颀长挺拔的背影立在离他几米远的前方,那人双手插兜,背上背着一个黑色的琴袋。   不是姜信冬是谁。   贺听全部视线都被他吸引,虽然只见着一个背影,但是好像今天就值得了。   “我……”这个软软的女声又响起,从贺听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一个面容羞涩的姑娘站在姜信冬面前,双手握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   姑娘缓缓递出手上的礼物,紧张得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我喜欢你。”   这踏马……偶遇情敌表白现场?   贺听抹了一把冷汗,生怕自己如疯如魔跑了大半个城市,是来亲自见证姜信冬脱单的。   空气短暂的沉默,对于他和情敌来说都是折磨。   大概姜信冬也愣住了,过了几秒才开口说:“谢谢。”   语气生硬,并没有伸手接礼物,贺听甚至能想象出姜信冬冷漠的正脸,估摸着和疏远他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还真是……不近人情。   情敌并没有放弃,想努力表现得自如但说话还是结巴:“如果……你还没有女朋友……”   “对不起,”姜信冬打断她,“我有喜欢的人了。”   贺听心尖跳了一下,面前的情敌也是难掩失落,她很快抬头问:“是……艾思怡吗?”   姜信冬并没有回答,而是绕过她径直走了。   贺听这才将视线投向走廊的尽头,Crush其他三个成员站在一个角落里,在等姜信冬。   趁着没被发现,贺听一个转身,快步走了。脚下越走越快,后面几乎跑了起来。   跑到一颗大树旁停下,他一边喘气一边大笑,满脑子就一个想法,原来姜信冬心里有人了。   嫉妒?失落?难受?   都有一点,更多是认了。   说到底姜信冬也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有喜欢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贺听就是特别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能让姜信冬说出喜欢这两个字。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他站在树下点燃一根烟,郁闷地吸了几口。身边三三两两的人陆续走过,忽然听到身旁传来熟悉的一声大喊:“贺听!”   他转过头,瞥见庄高阳在几米外朝他招手。   当然,姜信冬也在,目光直勾勾落在他叼在嘴里的烟杆上,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   姜信冬不喜欢他抽烟,之前贺听都是躲着他抽。   贺听愣在原地,下意识想要掐灭烟头,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似乎没这个必要,便抬手夹住烟,熟稔地吐了口烟圈,朝庄高阳点点头。   就是这个刹那,他感觉姜信冬眼里的光变得冷冽、尖锐,像一把刀,刮得他浑身不自在。   显然庄高阳没注意这两人一来一回的眼神,依旧兴奋地和贺听打招呼:“你也在这。”   “我……”贺听卡了几秒才想出一个勉强合理的理由,“等人。”   易凡问:“你朋友也来彩排?”   “没,”贺听不是很擅长撒谎,顿了半天,才说:“来打蓝球。”   听完这话,对面的姜信冬眉头很轻地挑了一下:“这边没有篮球场。”   “……”贺听装作没听到,偏过头看着庄易凡知故问:“你们来彩排?”   “晚上有表演,”易凡手搭在庄高阳肩上,问,“你来听么?”   “我?”贺听不由自主望了姜信冬一眼,对方没有任何表示。   风吹得前额的刘海立了起来,贺听摁灭了猩红的烟头,低下头说:“不去了。”   庄高阳和易凡又说了些什么,贺听机械作答,姜信冬走远去接了个电话,直到离开,都没有再和贺听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皮都再没为他抬一下。   仿佛彼此并不熟,那模样冷酷极了。   贺听心里有些堵。   他不管不顾跨过大半个城市只为了看姜信冬一个背影,可人家压根不在意他。   好一个避之不及。   脚下踩着咯吱咯吱的落叶,贺听狠狠踹了一脚,有些气闷地想:管你喜欢谁,爱谁谁,关老子屁事!   作者有话说:   三次元跳了个槽,上周净忙工作的事了。   补更三章。    第25章   怕皮裤那伙专挑软柿子捏——找叶知明报复,这段时间许铭直接让叶知明住他家了。   他父母长期出差不在,出入有私家司机接送,是比住校安全。   叶知明一开始不去,但嘴皮子太实诚,说不过许铭和贺听,最后只好妥协。   台球室那出似乎在陈琳夕心里种下了种子,她算是黏上贺听了。   ——每天放学都守在一中门口等着,又是约吃饭又是送礼物,就差没拿个喇叭当街喊我喜欢你了。   贺听应着一副不错的皮囊在一中小有名气,一个外校美女天天在校门口晃来晃去等他,辨识度太高,没几天这事就传得人尽皆知。   周六这天中午,陈琳夕又来了,见着贺听出来就凑上去说话。   许铭冲贺听意味深长地一笑:“我陪知明回寝室取个东西。”   贺听快烦死了,转身瞅了他一眼:“滚!”   放学的人潮冲不散陈琳夕的热情,贺听走到哪,她都紧紧跟着,像个狗皮膏药,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求你了,”贺听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别跟着我行么?!”   陈琳夕不以为然,回应得有理有据:“这路是你家买的?”   “……”贺听服了,停下脚步,主动让出路来,“你先走。”   陈琳夕倒又不走了,停下来看着他笑。   贺听:“……”   笑毛啊?!   瞅着前面有一个小巷,贺听猛地转身绕进去,迈开步子疯跑起来,陈琳夕追不上,在后面大喊他的名字。   贺听风驰电掣地跑了一大段路,直到后面的声音逐渐模糊,才停下来靠着墙喘气。   他从来没被女生这么明目张胆地追过,怪吓人的。   吓得他差点连自己喜欢男的这事都招了。   远处没了陈琳夕的声音,世界一片清净,贺听松了口气,甩了甩手上的蓝色校服外套,搭在肩上,慢悠悠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没走几步,后背突然被人用力推了一下,贺听没站稳,操了一声。   转头一看,黑黝黝几个男的站他身后,有纹身的,有带棍子的,那眼神,一看就来者不善。   中间的刺头挺面熟,贺听飞快地思考了一秒,想起来了,不那天在台球室张嘴喊宝宝的傻叉么?   “你挺能啊,”刺头手搓在他肩上,歪着脑袋眯起眼睛道,“招惹我女人!”   你女人??   谁啊?陈琳夕?   人不说了跟你不熟么?八字还没开始写就成你女人了?   贺听被这臭不要脸的话恶心坏了,“啪”地一下打掉刺头没规没矩的手,冷冷道:“出门忘记照镜子了?人家连脚丫子都没看上你。”   刺头被挑起伤心事挂不住脸,暴戾地大吼起来:“看老子今天打断你的腿!”   后面一肌肉男接了一句:“今天就要教训一下这傻逼!”   贺听听明白了,冲他来的。   他又不是傻,面前敌多我寡,逞威风不是这么逞的,转头猛地推了一把刺头,拔腿就跑。   后面几个人立刻一窝蜂追了上来,没跑多远,贺听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脚,身后露出膀子的肌肉男抓住时机,拳头照着贺听后背就要捶下去。   好在他反应快,一个侧身躲开了。   但就停了这么两秒,身后一伙人全追了上来。   刺头脸上全是得意和嚣张,冲贺听站的方向吐了口痰:“孬种!你妈多贱才会生出……”   话音未落,贺听“嗖”地冲过去,照着刺头脸上硬生生就是一拳,还未说出的话全部碎在嘴里。   这一拳快狠准,刺头抬头,对上贺听狠戾阴冷的眼神,莫名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心虚地把头往后一缩。   这踏马,和刚刚掉头就跑的是同一个人?!   刺头再也说不出话了,因为贺听又使劲一拳挂在他另外半边脸上,疼得他眼泪立刻就出来了。   嘴里有血腥味,牙齿被打坏了。   尽管身旁的人试图拉扯,贺听还是疯了一般地把拳头往刺头脸上砸,不要命一样。   两男的使劲抓住贺听衣服往后拖,才勉强把刺头解救出来,但已经晚了,这时他脸已经肿成熊了。   贺听被这两人架着,眼里猩红一片,像失了理智,抬头一见着刺头又饿狼似的地往上扑。   那话怎么说来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刺头彻底怂了,吓得直往后退。   也就是不到两分钟的功夫,贺听背上狠狠挨了几下,痛意很快扩散开来,一个失神,右腿上不知被谁重重一踹,当时就跪下去了,头上拳头如流星般落了下来。   他死死护着头,在昏过去之前好像听见了陈琳夕的尖叫声和陌生人的拉架声。   他做了个梦,梦里他在找一个玩具机器人。   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有天不小心丢进洗衣机里,搅碎了。   贺听抱着机器人的残骸哭,有一只温暖的手轻柔的抚摸他的头发,轻言细语安慰他:“明天我再给你买一个好不好?”   贺听睁大眼睛扬起头问:“真的吗?”   “真的,”女人小心抚掉贺听眼角的泪水,笑着说,“妈妈最爱你了,不会骗你。”   母亲诚然没有骗他,第二天就买来了新的机器人。她可比贺文滨靠谱多了。   可惜她死得太早,贺听关于她的记忆少得可怜,印象深刻的只有那么几件。   但不管贺听怎么回忆,都记得母亲是爱他的,是温柔的。   爱贺听的人不多,就这么几个。   他不能容忍别人辱骂她,这是他的底线。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的天花板和刺眼的灯光,随便动一动,浑身上下痛得不行。   先传入耳里的是贺辰星清澈的童声:“哥哥醒了!”   接着就是贺文滨压抑着愤怒的讽刺声:“还活着?”   贺听微微转过头,只见他爹坐在椅子吹胡子瞪眼,明显气不顺。   他思忖几秒,大概弄清了现在的情况,张了张嘴,口间干涩,略带沙哑道:“还行,没死。”   “还行?!”贺文滨忽然猛地一拍桌子,把旁边的贺辰星也吓了一跳,怒道:“腿都骨折了还行?!你一天正事不做,净招惹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做什么?!”   “好了好了,”一旁的李曼过来帮他顺了口气,“这是医院,人没事就好。”   贺听稍微抬头,发现自己右腿被高高挂起,上面打了一圈石膏。   操,骨折了?   “要在医院躺多久啊?”贺听选择忽视他爹的怒火,张口只问最关心的事情,“还有,今天还是周六吧?”   说完他转头望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约么怎么也是晚上八九点了,他不会整整睡了24小时吧?   贺文滨鼓着腮帮,指着他打着石膏的腿吼道,“管他周几,别想再出去惹事!”   贺听没力气吵架,干巴巴的“哦”了一声,又侧过头喊了一句:“星星。”   “嗯?”贺辰星凑过来小脑袋问,“怎么了?”   “今天周几?”   跟他爹没法好好说话,还是问贺辰星吧,星星最乖了。   “周六。”   那还行,他没睡太久。   “喂哥哥喝水。”他现在口特别渴,更希望他爹闭嘴。   “好!”   贺辰星端着杯子走过来,贺听伸了伸脖子,想坐起来又怕扯到筋骨。   李曼过来扶了一下他说:“你上半身没事,手也没事。”   “哦。”贺听动了动手腕,还真灵活。   他这才放心坐起来,接过水闷头喝了一杯。   贺文滨并没有呆太久,数落完贺听就忙应酬去了,走的时候留下一位徐叔,专门照顾贺听的起居饮食。   不多久,许铭和叶知明也来了一趟,带来一堆零食和补品。   许铭全程黑着脸,说要削死那群杂碎,人在气头上也听不进劝。贺听怕他真搞出什么事来,说等我出院再从长计议,一起干死丫的。   在旁提议报警的叶知明插不上话,只能一个人干着急。   两人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过了。贺听让徐叔也回家去休息,明天再来。   窗外月色朦胧,大片黑云罩在无边的夜空。   VIP病房就一个床位,墙上的电视在放无脑偶像剧,吵吵闹闹的声响显得房间不至于那么——孤寂。   贺听不停摸出手机翻看。   明天有数学课,他在等姜信冬新的借口,任何,只要那边说不能来,他马上会回好。   可现在半夜12点了,手机上连个广告推送都没有。   不应该啊,是忘了明天有课?还是在忙别的事?   贺听绞尽脑汁,罗列出N种可能性,越想越头疼。   索性不想了。   反正他这副样子,明天肯定上不了课。   点开对话框,给姜信冬发过去一条短信:“明天我不在家,你别来了。”   二十分钟后,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姜信冬或许已经睡了。   电视里的偶像剧刚好放到最狗血的一幕,男一拒绝女二追回女一,女二在雨里哭得梨花带雨。   贺听玩着手机游戏,偶尔抬头看一眼,男一总让他想起姜信冬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是了,人嘛,对不喜欢的人总是特别无情。   但贺听不想做那个被抛弃的固执的女二,也不想独自在雨里哭泣。   姜信冬优秀、聪明、长得好看,对陌生人也充满善意,哪哪都好,只是不属于贺听。   关于这个夏天的一切,就当做过一场好梦,梦里得到过短暂的关心、实在的照顾,就够了。   梦醒了,要回到真实的世界。   十二点三十分,游戏结束,他在和姜信冬的对话框里又补上一句:“还有以后都不用来了,我不补数学了。”    第26章   早晨贺听是被痛醒的,昨天吃了止痛药感觉还行,今天那股劲全上来了的,腿疼背疼全身疼。   妈的,那群败类下手挺狠啊。   贺听勉强撑着腰坐了起来,点开手机,在陈琳夕一番狂轰滥炸的短信中找到了姜信冬回复他的短信,发送时间是一小时前,就三个字:   为什么?   贺听拧眉,这太虚伪了吧,明明心里面门儿清,还装不懂。   你怕是不知道我是个基佬,还是想泡你那种?   算了算了,把话说得太直白没意思,得,找个能让双方都能体面下台的借口吧。   贺听思索一会儿,回了过去:“我爸想让我补英语,出国。”   短信发出去,贺听感觉冥冥中可能有一条牵着他和姜信冬的线,在那个瞬间被他剪短了。   那头再没有回复,贺听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失落,心情就和今天的天气一样,看不见太阳。   吃了徐叔带的早餐和止痛药,他尝试了七八种姿势,终于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埋头玩起了游戏。   其实想的远没有做的那么潇洒,还是有些怅然若失,所以要更投入更使劲地玩游戏,最好一刻都不要停。   就这么玩了一个早上,到中午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游戏里正是团战的激烈时刻,贺听劈里啪啦地按着手机。忽然病房门被推开了,徐叔说了声:“你有朋友来了。”   病床前好像多了个身影,贺听忙着走位放技能,眼皮都没抬一下,极其含糊地回应:“嗯。”   来人立在床前,沉默片刻,喊他:“贺听。”   那声线低沉,磁性又温柔。   只一瞬,贺听就顿住了,手像施了法,停在半空中再没有按下去。   屏幕很快黑了,游戏角色死了,贺听愣愣地抬头。   姜信冬今天穿着白色T恤,鸭舌帽挡住了大半张脸,帽檐下方的鼻峰稍微隆起,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他的胸口还在上下起伏,微微喘着气,似乎来得很急。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看到这个人贺听鼻子有点酸。   几个小时前他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了。   “你怎么来了?”贺听难掩诧异。   姜信冬把背上的琴袋放在墙边,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坐下,眉头凝起:“我打电话给你爸了,他说没有让你取消数学补习,还说你打架住院了。”   贺听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小声“哦”了一下。   乌云散开,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衬得他打了石膏的腿特别白,姜信冬盯着看了会儿,轻声问:“腿怎么样?”   “还行。”贺听说。   最简单的一问一答,却让姜信冬不太舒服,他明显感受到了今天贺听若有若无的疏离。   可能是想让气氛放松一点,他抬起嘴角揶揄:“长出息了,学会跟别人打架了。”   贺听垂下眸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还记得前几次见面对他冷冰冰的姜信冬,好像有了PTSD,没办法立刻热络起来。   姜信冬见贺听半天不吭声,很轻地皱了一下眉,两个人各自沉默,都没再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来,喝水,”徐叔不知是否察觉了两个年轻人的异样,端了一杯水寄给姜信冬,颇为老道地替贺听解释,“他浑身上下都是伤,现在估计还没睡醒。”   “……谢谢,”姜信冬接过水,再看向贺听时眼里夹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怎么弄成这样?”   贺听抬头时正好撞进了对方的视线里,短暂的对视,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姜信冬看他的眼神似乎充满了怜惜和无奈。   他估计自己真的没睡醒,揉了揉太阳穴,不在乎地作答:“小事。”   姜信冬正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徐叔走过去打开病房门,转头冲贺听委婉一笑:“你女朋友来了。”   “女朋友?”贺听满头问号。   “昨天就来过了,小姑娘呀吓哭了,说什么都怪她,当时你爸也在,我安慰了半天她才先走了。”徐叔会意似的一摆手,意思是大家都懂,你不用装了。   姜信冬听完动作一僵,一种说不清的怪异的情绪弥漫到四肢百骸。   门嘎吱被推开,陈琳夕探进来一个脑袋,看看贺听,又打量了一番姜信冬,才推门走进来。   她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桌上,激动地望着贺听:“你终于醒了!”说完再转过头和姜信冬打招呼:“你好啊!”   姜信冬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熬了鸡汤,”陈琳夕从桌上一堆东西里拿出一个保温盒,打开递到贺听面前,“趁热喝。”   鲜香的浓汤味瞬间充满了整个病房,不饿的人闻着都饿了。   贺听却不为所动,瘦长的手指把保温盒推开,皱着眉对陈琳夕说:“你拿回去吧。”   “不!”陈琳夕倔强地把保温盒又推向贺听那边,“你都是因为我变成这样的。”   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半天,姜信冬呆滞了好一阵才沉着脸接了起来:“喂?”   “我说,你在哪啊?”电话里庄高阳提高了音量,“不你说的要排练吗?人呢?”   “啊……”姜信冬忽然想起什么,静默片刻,小声说:“遇到点事,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他又抬头看了贺听一眼。   病床上的人穿着白色病号服,腿上手臂上都缠着胶布,整个人没什么血色,阳光洒在他脸上时候显得他过分的白。   旁边漂亮的女生叽叽喳喳在和他说些什么。   是挺配的。   但是说不清是不习惯还是什么,姜信冬心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叛经离道——他不喜欢这个画面。   到了排练室,乐队其他三个人都已经等他半小时了。   艾思怡一脸不解:“你遇到什么事了?迟到这么久。”   乐队四人,姜信冬向来是最守时那个,也是最讨厌迟到的那个。   姜信冬打开琴袋把吉他拿出来,若有所思地摇头:“没什么。”   “没什么……”庄高阳摸着下巴思索一番,说,“就怪了!”   “是么?”姜信冬坐下抱着吉他调了几声琴弦。   其他三个人齐刷刷点头。   姜信冬没有回话,继续弹琴。   得知贺听住院的时候,他就一个反应——着急,排练什么的当场就忘了,只想打车去医院。   看不到人放不下心。   即便他清楚,贺听对他或许抱着超出朋友的情感,他也无法说服自己不去。   看着病床上憔悴又充满距离感的贺听,再也无法装作漠不关心。   这种奇异的强烈的被另一个人牵动情绪的感觉以前从未有过。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是否会改变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贺听对他来说,比普通朋友重要得多。   作者有话说:   两人都没正经谈过恋爱,需要一点时间    第27章   灶台上杂乱地摆着许多调料,锅里的汤毫无章法地洒落在地上,还噗噗地冒着泡,残汁溅到灰色墙壁上,仿佛粘了一层恶心的黏液。   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抓住陈琳夕的头发用力往后扯,艳红色的嘴唇凑到她耳边狞笑道:“汤熬给谁啊?”   陈琳夕眼眶略红,额头紧绷着,猛地一个翻身,使劲推开了女人,大吼道:“别喝了酒就找我发疯!”   女人的后背被灶台突出的棱角狠狠撞了一下,吃痛地直起身,眼光变得凶狠,抬起手在陈琳夕脸上甩下一记耳光:“贱货!”   陈琳夕捂着被打红的半边脸,憋见女人的脖颈处有一大块淤青,嘴角突然扬起,大声笑了起来:“我是贱货,生我的人也是贱货!心甘情愿给别人做小三,被打得鼻青脸肿也只敢拿亲生女儿撒气,哈哈哈……”   女人精致的面容开始扭曲,扬起手又给了陈琳夕重重一耳光,满带恨意的声音又尖又细:“还不是都是因为你!和你那个杂种爹!都是你们!!”   名牌包里的手机闪烁起来,女人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呼吸,才接起电话娇嗔又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老公”。   数秒后,高跟鞋哒哒的声音逐渐走远,陈琳夕脱力地靠在墙边,捂着脸小声呜咽了起来。   医院里,贺听觉得陈琳夕今天不大对劲。   首先她来得比平时晚,其次她没带煲汤,最重要的是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脸还有些肿。   贺听正嚼着口香糖,有些含混地问她:“你脸怎么了?”   “没怎么,”陈琳夕别过脸,顿了顿,支支吾吾道,“今天……没来得及熬汤。”   这个弯曲的角度正好暴露出她耳背上细小的抓痕,是早上在厨房争吵时留下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那条抓痕细又长,血色鲜红。贺听眼皮一跳,皱起眉头问:“那傻逼玩意儿又找你麻烦了?”   他说的是那个张嘴就喊人宝宝的傻逼玩意儿。   “不是他,早上和我妈吵了一架。”陈琳夕低下头,眼里忽然涌起一层水雾,但她很快就憋了回去,又恢复一贯的神色。   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贺听看出了些苗头,只觉得大概女孩就是爱哭,没当回事,不冷不热地回复:“我还天天和我爸吵呢……”   陈琳夕深深看了一眼贺听:“你爸是关心你,”说着她勾唇苦笑,“我妈恨不得我死。”   贺听想说“不至于吧”,可陈琳夕的目光太过笃定,藏着许多无奈和愤怒,还有绝望。   这种眼神似曾相识,就好像和别人解释微妙父子关系的自己。   父与子,母与女,理应是世上最亲密最重要的羁绊,很可惜,它并不适用于所有人。   贺听明白这个道理。   他稍微停滞,最后把原本调侃的话吞了回去,换了个相对轻松的话题——问她怎么一天到晚那么闲。   这是他认识陈琳夕以来,第一次主动问她话。   这也是他对陈琳夕唯一存在的好奇,人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却天天在他面前晃,没点正经事?   “我早不读书了,”陈琳夕说,“在酒吧工作,晚上才去。”   “你几岁了?”贺听接着问。   “十九,”陈琳夕一只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问,“姐弟恋喜欢吗?”   “……”   怎么话题又绕到这上面了……   贺听倒回枕头上,冷冷道:“无聊。”   陈琳夕大概以为这是个玩笑,脸上露出了浅淡的笑容:“不试试怎么知道?”   贺听盯着惨白的天花板,忽然想起某张脸,心紧作痛。   这玩意要可以随便试试那姜信冬怎么不跟他试一下?   他静默片刻,沉声道:“我不会喜欢你的。”   陈琳夕怔了一瞬,在短暂的不动声响的凝视后,终于确定了贺听不是在说笑——他很严肃。   她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平静地看着窗外:“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你……”   微风佛面,吹起了几缕碎发,她垂下眼睑:“是想找个寄托,觉得生活难的时候想找个人寄托。”   贺听面无表情地用舌头卷起口香糖吹了个泡泡,没说话,主要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你吃穿用度,家里不差吧?”陈琳夕目光落在贺听身上,背靠着墙壁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就没这么幸运了,我爸妈都是疯子,恨不得我死的疯子。”   她冷静地叙述着一切,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仿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早已经置身事外,贺听却在某个瞬间捕捉到她脸上微不可察的失落——可能是对父母的憎恨,也可能是对生活的悲哀,也可能都有。   不是每个人都生在云端,有的人要越过重重荆棘沼泽,才能活得像个正常人。   贺听不知道她的生活有多难,只是这一刻,他好像透过她看到了比自己更糟糕的人生,他突然有点懂这个只比他大两岁的女生。   “那天在台球室,你帮我出头了,所以我对你有那么点好感,可能都谈不上喜欢,”说着陈琳夕叹了口气,“放心,我不会一直缠着你。”   贺听眼皮轻轻抬了一下,冷漠的眼里似乎多了些东西。他犹豫了一会儿说:“其实……做朋友是可以的。”   陈琳夕还是会来医院,她说贺听是因为她受伤的,放着不管过意不去。   贺听也不再对她冷冰冰,两人慢慢熟稔起来——反正贺听觉得话说清楚了,现在是朋友,以后也只会是朋友。   叶知明也经常来看他,比许铭来的次数还要多,偶尔会带上一些吃的。   但有的人再也没来过,比如贺文滨,比如姜信冬。   有时候贺听会望着病房的门发呆,他想不通上次姜信冬为什么要来。   要说是不在意他,何必特意跑一趟医院?要说是关心他,那为什么走得那么匆忙?   来时毫无缘由,走了再无音讯,永远看不透这个人。   直到某次聊到社交,陈琳夕说有的人会把礼仪做得面面俱到时,贺听才恍然大悟,原来姜信冬来看他是出于社交礼仪。这种行为不需要重复完成,自然也更不需要后续进一步的沟通。   姜信冬给足了他面子,但也只能止于此。   那天晚上,庄高阳在朋友圈发了一张Crush演出的照片,流光四溢的舞台,姜信冬站在正中央,神态轻松又飒爽,整个人会发亮。   好像姜信冬越耀眼,就越发衬托出贺听的黯淡。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只带了竹篮的打水人,而姜信冬是天山上的清泉,任凭他如何奋不顾身地盛水、不知疲惫地堵洞,最后都只会是一场空。   能捧手喝到一口甘泉,大抵就是恩惠,再多就属于痴心妄想了。   把这层关系思虑通透后,他终于停止庸人自扰。   在医院躺了十来天后,人徘徊在发霉的边缘,再睡几天身体或许会长出蘑菇也不一定。   某日早上贺听醒来无所事事,还好陈琳夕带来了一碗汤,以及几个可以打发时间的冷笑话。   其实他不太需要聊天,大部分时候都是陈琳夕在说,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   姜信冬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正好碰上了这样一幕——贺听坐在病床上喝汤,那个被称作他“女朋友”的女生坐在旁边冲他笑,露出一对好看的小虎牙。   隐约中,他听到了女生问贺听好喝吗,贺听清清淡淡地说了句不错。   正巧那天天气明媚,叶子开始变黄了,阳光懒洋洋地洒进病房里,照到屋里两人的脸上,连笑容都闪着金光。   姜信冬的脚僵在了门口,不知道是身体那部分机制出了错,无法再往前迈一步。   他开始怀疑,在易凡家那个夜晚,贺听恍恍惚惚落下的那个吻,是不是只是一场错觉,又或者只是酒后失智。   有些事,他突然不敢笃定了,因为贺听本就是一个不着四六的人,做出些荒诞不羁的事也无可厚非。   病房里姑娘咯咯的笑声传出来,刺激着姜信冬的耳膜,连心脏都跟着狠狠抽了一下。   他活了二十多年,很清楚什么样的人他不喜欢,却分辨不了怎样算爱。   只是在这个刹那,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身影,喜欢穿T恤牛仔裤的瘦削的少年,白净的面上总带着些对世人的不屑,却对一条流浪狗露出百般怜爱的表情,也会在醉酒微醺的时候眼含水光地喊他一声“冬冬”。   糟糕的是,这个人常常让他的心脏异于寻常地跳动。   以前从来没有人带给他这种微妙的感觉,像是牵挂,又更像是偏爱。   只有贺听。   他不擅长撒谎,关于感情的答案几乎要呼之欲出,可惜显然来得不是时候。   病房里两人相处的画面看上去过于温馨美好,他愣在门口,感受着体内破壳而出的奇怪的失落感,还有鲜见的嫉妒感。   半晌后,他没有推开病房的门,而是转身离开了这里。   作者有话说:   好希望能够一口气写完啊,但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绊住T.T   分享写这章时听的歌:Velvet Moon - Catch the Wave    第28章   城北的老原巷子纵横交错,路面斑驳。华灯初上,正是烟火鼎盛的时候,辣椒油混着鲜肉的火锅底料味熏染了整条街,隔老远就能闻到。   这里聚集了一批地道的火锅店,是本地人常来的地方。   巷角一处三三两两摆了几张桌子,靠墙边那桌坐着四个年轻人,和往日的欢声笑语不一样,今天他们显得格外沉默。   因为这可能是场散伙饭,只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   一个月前,Crush收到了乐天卫视的综艺选秀邀请,合同上说选出来的冠军会直接和漾心娱乐签约。   漾心娱乐,国内最炙手可热的经纪公司之一,旗下艺人众多,涉及领域广泛,在接连捧红不少歌手演员后,近两年开始把业务扩展到更小众更精细的领域——说唱,男团女团,以及乐队。   据说Crush原本是不在邀请名单上的,但有一支准备参赛的乐队上周聚众吸毒上了热搜,主办方不得不临时更换乐队。   选秀两个月后就开始,时长四个月,如果确定参赛,乐队前期肯定要准备,参赛期间还要大量排练。算一算,半年就没了。   乐队成员早就有了别的计划安排,比如艾思怡签了律所实习,姜信冬有要参加的数学竞赛。   锅里的辣椒油滋滋冒着热气,半天没有人下筷子,还是庄高阳先开了口:“我觉得这事不亏,拿冠军签约,拿不了也没任何损失……”   “我没有签经济公司的打算。”姜信冬声音冷清地打断他的话。   庄高阳不屑地撇嘴:“你以为冠军这么好拿?说不定人家早就内定好了……”   “内定?”姜信冬眼神锐利,似乎在镇定地权衡利弊:“那去参加选秀的意义是什么?”   庄高阳气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旁边的易凡抢了话:“要他妈什么意义!就想让更多人听到我们的音乐,有问题?”   姜信冬不想和激动上头的人争论,扫他一眼,说:“没问题。”   最近大家都为乐队聚散的事积累了太多负面情绪,彼此心里攒着一股劲,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   而今天收到的选秀邀请,就像一把尖利的小刀,在详装平静的堤坝划破了一个口子,于是那些积压已久的怨气仿佛张牙舞爪的洪水般一涌而出。   易凡猛地往胃里灌了许多冰凉的啤酒,抬手抹干净嘴上残留的酒水,余光憋了一眼姜信冬说:“既然没问题还废话什么?报名参赛。”   “我……”姜信冬犹豫片刻说,“没时间。”   易凡气血一点点往上窜,冲到太阳穴烧去了大半理智,眼里只剩下愤怒和不甘。他直勾勾地盯着姜信冬,一字一顿地说:“你,真,自,私!”   九月的风不算凉,姜信冬却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向来不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相对于一身轻松的易凡,他有很多顾虑。病床上的父亲,普通的家境,时时刻刻在提醒他,需要一份快速且稳定的收入,而缥缈不可琢磨的娱乐圈从来不在他的人生计划之中。   “哎,过分了啊,”庄高阳站起来拿过易凡的酒瓶,转过头冲姜信冬打哈哈,“他醉了。”   易凡一把推开庄高阳,瞪眼反问道:“我说错了么?”   “那也不怪他……”庄高阳叹了口气,“当初组乐队的时候咱也没说过要把音乐当成主业。”   当初组乐队的时候,是因为志同道合,是因为纯粹的热爱。   谁也没料到几年后乐队越唱越好,好到可能会发展为一生的事业。   姜信冬心烦意乱地捏了捏眉心,试图解释:“我年底要参加建模比赛,现在说退出就退出,同组的另外两个人怎么办?”   易凡眼睛红了一圈,拍桌子站起来质问他:“他们是你的兄弟,我们就不是?!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主唱没了乐队还搞个屁?”   这番动静不小,引来周围人的注目,身旁开始有人在絮絮低语。   姜信冬抬起头,与易凡怔怔对视,半响后深吸口气,用极低的嗓音说:“对不起。”   易凡把手上的啤酒瓶罐捏成了挤成一团破铜烂铁扔在地上,骂了一句:“操!”   旁边桌的女生吓得赶紧搬椅子换到另一边。   易凡皱眉思索,然后微微扬起下巴问艾思怡:“你呢?要参加吗?”   “我……”艾思怡顿了顿,垂下眸子低声回道,“签了律所……”   “行,行,”易凡用舌头顶了一下腮帮,冷笑道,“散了吧,什么乐队?什么理想?都他妈是狗屁!”   说完他用力踹了一脚地上的啤酒罐,转身扬长而去。   姜信冬坐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易凡那句你真自私始终盘旋在脑海中,如芒在背。   这顿火锅吃得太不是滋味,连平时话多的庄高阳都失了兴致,埋头喝酒。   摆了一桌的菜,却没有人吃得下去,倒是最后三人都喝了不少。   艾思怡不胜酒力,没多久说话就开始颠三倒四。   姜信冬想结账走了,却被艾思怡拉住袖口,她幽幽地看着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知道我进乐队是为了你吧?”   姜信冬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把头弯下去问:“什么?”   庄高阳见状,知情识趣地站起身,说要去趟厕所。   艾思怡打了个酒嗝,继续说:“那时候你说乐队缺个鼓手,我就偷偷去学了。”   “其实我不喜欢打鼓,练了三年多还是不怎么喜欢,就像你还是不喜欢我一样。”   “所以我放弃了,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了。”   姜信冬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时间仿佛静止住了,显得周围酒杯划拳欢笑的人群异常吵闹。   这个晚上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了,他只觉得头疼。   “惊讶么?”艾思怡轻轻笑着叹了口气,“我一直喜欢你啊。”   说罢,她紧紧望着眼前面露震惊的人,这些年压抑在体内的喜欢也好失落也罢,这一刹那全想都宣泄出来,凝聚在眼里。   暗恋太累,今天她想要姜信冬一句准话。   突然被告白的人愕然坐在原处,他确实隐约感受到过艾思怡对他不同寻常的感情,可他也不敢自大狂妄地断定。   他以为有多年的友谊作衬情爱不值一提,他以为平日里已经很注意把握交往的分寸,却从来没有想过,艾思怡连进乐队这件事都是为了他。   三年不是三天,他不可能毫不为动。   但扪心自问,他会期待和艾思怡有未来么?   从未有过。   夜晚的风呼呼吹过,姜信冬张了张嘴,犹豫了几秒钟后,坦诚又认真地说:“你早就该去过你想要的人生,不该因为我去做任何事。”   艾思怡眼里的光消失了。   “我就知道我不会是例外,”她自嘲地笑了起来,手在空气中随意撇了一下,声音却有些哽咽,“我没事,真的没事……”   说完她捂着嘴打了个酒嗝,整个人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颤抖,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   周围是一桌桌热火朝天吃着火锅闲聊吹牛的顾客,没有人注意到她。   姜信冬头一回见艾思怡这样,有些手足无措。   他伸手想去扶一把,却被打开了,艾思怡带着哭腔叫他走。   姜信冬收回手,好像这个时候做什么都不合适。   烦躁。   好在庄高阳回来了,他看看趴在桌上的人,再看看一旁呆愣的姜信冬,挑眉小声问:“结束了?”   姜信冬也不懂他说的结束具体是指哪方面,反正脑子是一片混乱,于是含糊地点了点头,指着艾思怡说:“你送她回学校吧。”   “那你呢?”庄高阳问,“不回了?”   “不回。”姜信冬站起来,酒意上头,这才觉得身子有些晃。他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站了半分钟后去找店员结了账。   庄高阳好像在背后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也不想听。   易凡说他自私,艾思怡叫他走,一夜之间,他被两个最好的朋友厌弃。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能全部都做错了。   学校不想回,家也不想去,或许逃避会让他好受些。   冷风扬起地上的沙尘,他把帽衫的帽子拉起来罩在头上,转身走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小巷中。   贺听出院回了家,脚也恢复得七七八八,落下了十来天的课程,不过他不在乎。   他住院这些天,许铭那货也没闲着。暴脾气还是没忍住,在操场上遇到在台球室闹事人之一,冲上去就是打,两人都被学校记了大过,现在人被扣在家里反思。   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这周末没人陪贺听去酒吧了。   晚上,他百无聊赖地出去遛狗,回家时蓦地发现过道上多了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坐在他家门口,大半张脸隐在帽衫里,两条长腿盘着,目光低落。头顶苍白的灯照在他深邃的侧脸上,透出几分寂寥。   二七见到熟人,激动得挣脱了链子,直直往那人身上扑了上去。   贺听恍惚了一阵,晃了晃头,怀疑自己在梦里。   地上的人身上有浓烈的酒味,抬起头看贺听,干涩地笑了一下,说:“巧啊。”   上次医院匆匆一别后,贺听已经有差不多半个月没见过姜信冬,周末补习这件事好像也随着那条不需要补习的短信石沉大海,再也没了后续。   他知道A大开学了,姜信冬肯定有许多要忙的事,以为很多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记忆中渐渐淡去,从此再无牵连。   可是在猝不及防对视的那个刹那,心还是没有由来地狠狠跳了一下。   过道里异常安静,心跳的声音过分清晰,他颇有种不真实感,盯着姜信冬愣了会儿才开口噎人:“巧个屁,这是我家门口。”   姜信冬“哦”了一声,扶着墙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我想见……二七。”   说完他弯下腰撸了撸二七的狗头,轻声问:“最近有想过我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贺听觉得姜信冬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往这边憋了一眼,并且涣散的目光在落到他身上时开始变得清亮。   这恍惚一眼看得他心猿意马。   他迅速避开姜信冬的视线,问:“你大半夜跑来这就是为了撸狗?”   姜信冬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贺听从兜里掏出钥匙推开门,“想它就领回家去玩几天呗,正好我想休息……”   “贺听,”姜信冬打断他的话,上前挪了几步,端正地站在他面前,“等等。”   贺听扬头:“嗯?”   姜信冬手肘撑着墙,身体往前倾,在几乎快要贴近贺听脸的位置停下,嗓音磁性略带沙哑:“我有个问题。”   灼热的气息打到贺听的耳旁,很快蔓延至五脏六腑,他从姜信冬的眼里望见某种浓烈的情绪,一时间竟忘了该怎么说话。   姜信冬也凝视着他,大脑似乎当机,想了很久才说:“你……还要补课吗?”   贺听怔住:“啊?”   “为什么不想补课了?”   “不为什么。”   姜信冬颇不满意地皱起眉头,目光沉沉地扫过贺听的眼鼻口齿,仿佛要把他看穿:“说实话。”   贺听心里忽然就起了脾气,他觉得这个人明明再清楚不过,却还要问这种难堪的问题。   什么是实话?承认我喜欢你,然后再一次接受你的冷言冷语?   你不懂牵肠挂肚思念一个人的滋味,不懂被冷漠推开后心中的惶恐失落。   所以你无牵无挂,所以你优雅自在,心情不好就来,看完笑话就走。   而我每一次,在分别后总要费劲力气才能想念你少一点点。   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作多情,我认输,我放弃。   “为什么?”贺听垂下眼帘,干涩地勾起嘴角:“你不知道么?”   姜信冬没吭声,仍旧灼灼地盯着他,像要在他脸上看出个洞。   贺听猛地擒住姜信冬的衣领往自己这边带了一把,脸凑上去问:“想知道?”   几乎是鼻尖顶着鼻尖的距离,喷出来的热气瞬间缭绕脸颊,烧得浑身燥动,姜信冬眼皮猛跳,身体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   贺听察觉到姜信冬的不自在,几不可察地皱起眉,随即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因为我想和你接吻,想抱你,想睡你!”   姜信冬似乎被他的话震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贺听深吸一口气,又接着说:“我就是这样龌龊的、对你怀着不干净心思的同性恋!这个理由够了么?”   说完他把紧紧掐着姜信冬衣领的手收了回来,发现竟然抖得厉害。他把二七拉进屋里,准备关门,瞟了一眼面前呆滞的人,沉声道:“你别再一时兴起来找我了。”   轻松,解脱,还有点难受。   管他妈的。   反正结束了。   说着,他反手要关门。   手却被握住。   那手的骨节分明,瘦削有力,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带着奇异的温暖触觉。   下一秒,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后推。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户,稀稀疏疏洒在地板上,或轻或浅。   在光线不及的昏暗角落里,姜信冬将他抵在墙上,一只手掐着他的下巴,野蛮地俯身吻了下来。    第29章   贺听一夜没睡好。   一闭上眼就想起姜信冬抵着他在角落里亲吻的画面。到了凌晨三四点,半梦半醒,唇边似乎还残留着姜信冬嘴里的酒味。   昨晚他们吻了两次。   第一次姜信冬按着他的下颚,毫无预兆地吻了过来。这个吻粗率又激烈,带着沉重的压迫感,仿佛在宣泄一种急切的情绪。   贺听怀疑姜信冬认错了人,又或者只是酒精上头神志不清。   所以等他反应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尽力气把姜信冬推开。   他喘着气,大声骂道:“你他妈疯了?!”   姜信冬似乎被这个“疯”字敲中了神经,身体轻微颤了一下,眼睛在某个瞬间失了神,却又在不到两秒的时间里恢复了平静。   他敛了敛唇,却没有回话,只是专注地盯着贺听,若有所思。   “操!”贺听急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这回姜信冬倒是很痛快地承认,用毋庸置疑的语气,更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架势。   贺听呆愣住,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翻来覆去地想你到底知道什么了。   淡色窗帘随着夜风上下飘动,冷色月光在帘子上渡了一层清霜。贺听因为诧异而微微张开双唇,姜信冬目光落在上面,不自觉地拾起大拇指,指腹在这泛着水光的嘴角反复摩挲了几下。   这个动作的暧昧程度甚至超过上一个意味不明的吻,贺听血液哗地往上涌,耳朵连着脖颈的肌肤刹那间就红了一片,漆黑的睫毛接连眨了好几下,仿佛受了惊的动物,有点不知所措。   姜信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贺听,呼吸节奏似乎也跟着对方乱了拍,眼波流转间,他再次低头吻了下去。   唇瓣再次传来湿热的触感,连着酸苦的酒味也被牵扯入口,唇齿相交,再回味只剩清爽的甜意。   这次的吻明显更温柔、更笃定。   贺听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像惊涛拍岸,声势浩大,不可阻挡。   他记得他在慌乱中拽住了姜信冬的手腕,对方并不像眼神里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竟也是发颤的。   九月初秋,空气清凉,两个人的手却都在发烫,他们牵手相吻,意乱情迷,忘乎所以。   再醒来,天已经大亮,贺听一把扯开窗帘,刺眼的光线毫不客气地挤入房间,也照得他晃了晃神。   家里没有别人。   打开手机,姜信冬仍旧安静地躺在联系人列表里,没有通话记录,没有聊天记录,找不到任何关于昨晚的蛛丝马迹。   贺听胡乱塞了些早餐,每隔几分钟就要神经质般地刷一遍手机,确保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也许那个人会发来的信息。   然而一直等到下午,只等来了一条中国移动的短信,通知他缴费。   他开始质疑自己的记忆,也许姜信冬并没有来过,也许一切都是幻想。   又或许人确实来过,亲也的确亲了,不过人家今天酒醒后,再想起昨晚的事,只觉得后悔和恶心。   贺听还是不敢妄想姜信冬会属于他,并决定不做烦人的追求者。   于是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打开电脑一头扎进了网游世界。   游戏结束后天已经快黑了,他饿得头昏眼花,摸过手机准备点外卖,蓦地看到屏幕上四个未接来电和两条未读微信,全部来自于同一个人。   扫到那三个字时,他心尖猛地跳了一下,人瞬间就清醒了。   打开微信,姜信冬三个小时前问他在干什么,两个小时前又说,记得把作业写了,下次他要检查,接着便是四个未接来电。   贺听先是有些懵逼,细细回想,才隐约记起上一次补课姜信冬好像是给他留了不少作业。   不过……   昨天他们是真的亲了吧?是真的牵手了吧?   他昨晚那一通不留退路的发言,本着要吓走对方从此不相往来的意图,没想到却换来劈头盖脸一通吻。   一个直男比他主动,吻技还比他好,这特么……就离谱!   正想着,姜信冬的第五个电话打了过来,贺听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差点按了挂断键,好在手机屏幕被砸坏过,反应不灵敏,并不能识别它主人点来点去到底想干啥。   他接起来,故作镇定地“喂”了一声。   姜信冬那边很快问:“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贺听说。   姜信冬咳了一下:“信息不回,电话不接……”   贺听打断他:“在玩游戏,没听到。”   “……”姜信冬霎时无语,“你今年真的上高三?”   “周末嘛,”贺听不太有底气地说,“总要休息。”   虽然他平时也没少休息。   姜信冬选择性忽视他的回答,继续问:“吃饭了吗?”   “还没……”贺听转头看了眼窗外,城市灯火已经陆续亮了起来。   “我在你家附近。”姜信冬说。   言下之意就是可以一起吃顿晚饭。   “哦,”贺听顿了顿,好像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试探性地提出建议,“那……一起吃?”   “嗯。”姜信冬脱口而出,没有任何犹豫、纠结,更像是早就在等这句话。   挂了电话,贺听手忙脚乱地洗脸换衣服,镜子里的黑眼圈明显,不够帅气。他突然就有些后悔昨晚没睡好今儿还打了半天游戏。   他们决定去旁边的一家川菜馆,姜信冬今天穿了件纯白色的卫衣,站在路口等他,身型笔挺,整个人走在路灯下像会发光。   贺听每次转头都觉得很难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经过昨晚,事情的发展好像失了控,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没再说话,气氛略显尴尬。   贺听率先打破沉默:“你怎么跑这边来了?”   A大离他家还挺远的,不堵车的情况也要开半小时,坐地铁应该会更久。   姜信冬想了想:“随便逛逛。”   贺听歪了一下头,很是疑惑:“这片有什么好逛的?”   这一水的居民楼,除了超市就是饭馆,连个卖衣服的店都难找。   而且您像是这么闲的人么?   姜信冬沉吟片刻,才语气淡淡地说:“逛博物馆。”   好一个博物馆,走过来不要一小时也要四十分钟。   贺听放缓了步伐,望着对方不大自然的表情,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难道姜信冬从A大跑过来就为了等他回电话一起吃个饭?   但他很快又否决了,因为觉得不真实。   从昨晚的吻到今天的见面,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快得像是幻境,随便一碰就能让它支离破碎。   他甚至都拿不准姜信冬今天叫他出来的意图。   街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偶尔有车辆驶过。他们缓缓在路上走着,踩到黄色的落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时姜信冬转过头问他:“你在家玩什么游戏?”   “Dota,”贺听叹了口气,“但是队友太菜,一直送一直输。”   姜信冬笑笑:“组队呗,帮你赢回来。”   贺听一整天的忐忑和焦虑,紧张和猜测,在见到姜信冬这个笑容时全都消散了。   明明姜信冬只是朝他笑了一下,他却莫名其妙的,好像抓住了什么实在的东西,没有道理地觉得安稳。   忽然心里就有了确凿感,相信昨晚的吻是真的、姜信冬主动来找他也是真的。   路灯一排排亮了起来,路边有几个年轻人在玩滑板,也有牵着小孩回家的父母,这样常见的平凡的场景,却让贺听莫名感到舒适和眷念。   在确认姜信冬的心意前,他甚至想就一直这么走下去。   又走了好几步,姜信冬见他半天不吭声,停下来问:“怎么不说话了?”   贺听回过神来,好奇道:“你也玩?”   姜信冬随口道:“玩得少,但还行。”   贺听想起在密室逃脱里频频开锁的姜信冬,觉得他大概玩什么游戏都不会太菜。   完了又默默感慨上帝不公平,有些人不仅天生长得帅,还特么智商高。   但是输什么不能输气势,他一本正经:“别托我后腿。”   姜信冬眉心一跳:“万一是你拖我后腿呢?”   “不可能!”   ……   川菜馆里的女服务员跟姜信冬对视时好像红了脸,姜信冬毫无察觉地嘱咐她不要加香菜,贺听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有一种奇异的隐秘的喜悦感。   他喜欢的人现在和他坐在一起吃饭,还记得他的喜好。   姜信冬倒好茶递给他问:“笑什么?”   贺听答非所问:“想喝酒。”   于是他们又点了酒。   几杯下肚,快乐的感官好像被无限放大,两人都没了刚见面时的拘束,自然随意地聊起了稀疏日常,只是关于昨晚的话题都被双方很默契地绕开。   贺听不知道姜信冬是怎么想的,他不提起是因为不够自信。   害怕把一切搬到台面上后,姜信冬会犹豫。   他想过,姜信冬至少谈过两个女朋友,前二十多年大概率都是直男一枚,要他忽然接受跟同性接吻这件事,或许需要很多时间。   而且就像现在这样,朋友之上恋人未满的暧昧状态已经远远超出贺听的期盼。   他知道自己想要更多,但不一定非得是今天。   姜信冬说话算话,吃完饭陪他回家遛狗玩Dota,连着赢了三局,时间一晃就到了晚上12点。   他收起电脑,说不玩了,要走。   贺听犹犹豫豫,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约定,没说过下次什么时候见,他不知道要过多久、或者还能不能像这样的……见面。   姜信冬仿佛看破了他的想法,主动解释:“下周我会很忙,如果你周五晚上有空……”   “有空!”贺听抢迫不及待地抢答。说完又感觉自己太过于主动,垂下眼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几下。   姜信冬笑了一下,抬手弹了弹贺听脑门:“好好学习,别一整天就想着玩游戏。”   贺听盯着他的手不太爽地问:“你怎么总弹我脑门?”   学习的事先不说,他一个将近一米八的酷boy,总被人弹脑门十分、特别地影响形象。   但这个人是姜信冬,所以这件事有商量的余地。   姜信冬低头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他几乎是下意识做出这个动作的,至于理由么,因为贺听皮肤过于白皙,每次弹上去都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这样的颜色对比会让他心头生出一种奇怪的爽感。   就是很想,欺负贺听。   “好玩。”说完姜信冬又弹了一次。   贺听:“……”   他决定不和这双能弹出悦耳音符的手计较,起身去玄关换鞋送人。   本来说好只送到电梯门口的,但电梯到了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到了楼下,还是不舍得,又默默跟着走到了大道上。   姜信冬头一回发觉,原来贺听还挺……粘人的。   好像他们下一次见面不是下周,而是一亿年以后。   “回去吧,”姜信冬在十字路口站住,双手插兜,眼角微挑:“再跟下去想和我回寝室睡觉?”   寝室床就那么大,两个男人睡在上面……贺听瞬间有了画面感,耳根一麻,血气上涌。   甭管姜信冬说这话是有意无意,反正他着实被撩了一拨。   于是故意岔开话题:“什么学校宿舍这么晚还开门?夜校吗?”   姜信冬说:“我跟宿管大爷关系比较好。而且学校回不去我还可以回家。”   “哦,”贺听敷衍地点头,仍旧执拗地站在原地,“车来我就走。”   夜风灌进他的衣领里,吹乱了他细碎的刘海,有几缕发丝粘在他白净的额头上,在昏暗的路灯下,凌乱却令人心动。   贺听理了理发丝,抬头时发现姜信冬正安静地凝视他,漆黑的眼眸间流淌着某种浓郁的复杂的情绪。   他不解道:“我脸怎么了?”   “没什么,”姜信冬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就是突然想起你昨晚问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贺听自己都不记得了。   “你问我是不是疯了?”姜信冬逆光站在路灯下,歪了歪头,英俊的轮廓立刻被照得分明。   远处有车辆喇叭鸣响的声音,还有几个路人忽远忽近的笑声,贺听静静望着他,分不清呼呼而过的是风声,还是他自己的心跳。   “是,我疯了,”姜信冬连着点了两下头,目光微微闪烁,用磁性又低沉的声音说,“看到你就疯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更新太慢了,慢得我都快忘了。   写完应该会从头到尾修一遍。   今天还有一章。    第30章   贺听回到家,由于兴奋,并不能马上入睡。   姜信冬三言两语就撩得他心里劈里啪啦地放烟花,知道自己太没本事,可是仍旧无法抵抗。   他翻出手机在朋友圈发了一幅夏加尔的作品。   半小时后,姜信冬发过来一条微信问他:你喜欢那个画家的?   贺听:嗯,夏加尔   画这副画的时候夏加尔穷困潦倒,未婚妻是富商之女,这段感情并不被家人所看好。然而在他生日那天,未婚妻带着花束去看他,他开心得飘起来了,在空中与她接吻。   现在贺听就是这种感觉,磕了药一般,灵魂愉悦得像要飞起来了。   姜信冬原本没指望贺听马上回他,上床前却瞥到那边发回来的微信,又拿起手机问:怎么还没睡?   贺听:睡不着,你明天有事,早点睡吧。   姜信冬虽然嘴上答应,却还是和贺听一发一回,聊到了半夜两点。   也没聊什么有意义的事,贺听给他解释这幅画的意思,他默默听着,做简单的回应。   他不是没交过女朋友,只是从前体会不到谈恋爱的乐趣,觉得闲聊接吻都是枯燥乏味的事,还不如做一道数学题或者写一首歌来的有意思。   但是贺听颠覆了他的这种认知。   他很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他早就想吻贺听了。   可能是从密室开始,也可能是从山洞躲雨开始,或者更早。   贺听的唇很软,绵绵的有些湿润,接吻时会止不住的心脏颤栗、浑身躁动。   除了亲吻,贺听被误解他会心疼,贺听住院他会担心,贺听说不要见了他会难过,贺听不想睡觉,他就可以陪他聊天。   简而言之就是,他想通了也承认了,他确实对贺听动了心。   三天后,在学校寝室,庄高阳拿了个相机丢给姜信冬。   “这什么?”姜信冬问。   庄高阳面无表情:“相机。”   姜信冬:“我不瞎。”   庄高阳点了根烟,指着相机说:“贺听的,你周末不给他补课么,拿去还人。”   姜信冬没否认,也没答应,只是问:“他相机怎么在你这?”   “之前看他拍得好看就借过来用了,现在乐队……这样了也用不着了,”庄高阳吐了一口烟圈,“话说好几万块钱的装备,这小子也不管不问的放我这,心真大。”   姜信冬耸肩:“他相机多。”   “……”庄高阳啧了一声说:“是我错了,人家不是心大,是真有钱。”他用食指抖了抖烟灰,又继续说,“而且我发现,同一个相机,他就能把你拍得玉树临风,我拍出来糊的一逼。”   姜信冬怔了一下:“什么?”   庄高阳:“我拍出来糊的一逼。”   姜信冬:“上一句。”   庄高阳不明所以,但还是重复了一遍:“他能把你拍得玉树临风。”   姜信冬尾音上扬:“拍我?什么时候?”   庄高阳拿过相机,调出里面的照片,大约有几十张是景色,几十张是二七。姜信冬的就三张,一张在埋头解题,一张在家里练吉他,最后一张在舞台上握着话筒唱歌。   确实如庄高阳所说,照片构图干净,光线巧妙,从不同角度捕捉到姜信冬在某个瞬间所展现出来的情绪细节,都是不经意间的抓拍。   “拍挺帅的,”庄高阳叼着烟,用胳膊肘蹭了一下姜信冬,微微挑眉,“要不是你两都是男的,我简直怀疑他暗恋你。”   姜信冬没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相机屏幕,似乎若有所想。   庄高阳还想说什么,却惊讶地发现姜信冬眉毛弯着,双目闪烁发光,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这笑容和他平时的浅笑不大一样,是发自内心的、不由自主的、带感情的。   怎么说呢,庄高阳只在谈恋爱的人脸上见过这种笑。   然而姜信冬很快收敛起笑容,关了相机问他:“还有事么?”   庄高阳拧了拧眉心,怀疑是自己最近太忙了,已经严重到出现了幻觉。他还有课,把烟掐了,走之前提醒姜信冬:“记得还他。”   姜信冬点头说好。   姜信冬把相机这事在微信里跟贺听说了,然后上课做实验,忙得连轴转。   晚上6点半,准备去食堂吃晚饭。   大批学生刚结束最后一节课,通往食堂的天桥上人潮汹涌。   在天桥尽头,立着一个身型单薄的少年,他背单肩包,一手插兜,神色疏淡,因为穿着高中蓝白色校服而异常显眼。   在看到姜信冬时少年漠然的眼神里突然有了光,抬起一只手臂,逆着人群冲他招手。   姜信冬站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中间,瞥见了不远处的那抹亮色和少年脸上轻快的笑容,心一下子变得很软。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去参加奥数补习,姜珅总是穿着灰色的衣服在学校门口等他。家人对他很严厉要求很高,所以即便是放学了他也从不敢放松懈怠。   周而复始,生活只剩下一道道解不完的数学题和应接不暇的责任。   而贺听,好像从出生就走到了和他完全相反的路上。   他从不为物质担心,总喜欢穿明亮的衣服,散漫慵懒,随心所欲。   他们就好像活在两个不同平面的直线,却出乎意料地相交了。   贺听把他拉进了另一个平面,怪诞有趣,满是新奇,然而再进一步,便是雷池,是禁忌。   他感到冥冥之中有些东西不可抑止,在他慢步走进贺听世界的同时,也在与家人的某些期盼背道而驰。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大不了将他千刀万剐,剥皮抽筋,最坏最坏不过一死。   但是是贺听的话,可以。   今天风是柔的,光是暖的,适合做些开心的事。他不愿再多想,迈开脚下,一步一步走向贺听。   走到跟前站定,他问:“你怎么来了?”   贺听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含糊其辞:“拿相机。”   姜信冬挑眉:“不是说周五给你吗?”   贺听偏过头去,支吾道:“明天要用。”   其实就是想见你了,随便找个借口就过来了。   就是这么简单。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姜信冬问。   “打了,打不通,”贺听假意调笑道,“不会跟哪个妹子发信息发没电了吧?”   姜信冬瞅了他一眼,从兜里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没电了。   贺听装作不开心地垂下头:“我就说……”   话没说完,就被姜信冬用力敲了一下脑袋:“别一天没事瞎想。”过了半秒又解释说,“今天只跟你和高阳发过短信。”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贺听勾起嘴角、十分欠揍地调侃:“没办法,谁叫你这么受欢迎。”   姜信冬看出这货是在演戏了,于是毫不犹豫地一脚踹了过去。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贺听清了清嗓,正色道:“其实上次你们彩排遇到我那次,我在后台听到有个妹子给你表白了。”   “哪次?”姜信冬蹙起眉,想了想,接着诧异地转头看他,“抚山体育馆?”   贺听点头:“当时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哦,”姜信冬不以为意,眉目间带着几分慵懒,“这句话我从高中说到现在,省事。”   贺听沉吟片刻,道:“那你,真有喜欢的……”   “没有……”姜信冬很快打断他的话,稍作迟疑后,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看了他一眼,“以前没有。”   “那现在呢?”贺听停在原地,目光灼热,仿佛迫切地等待着某个答案。   其实说完他就觉得自己冲动了。他和姜信冬之间,除了那两个酒后不理智的吻,就只剩一次不知道算不算约会的见面,和一些仅仅存在于只言片语间的暧昧。   情侣间的承诺也好、默契也罢,一概没有。   他发现他比自己想象的要贪心,姜信冬从来没有承认过喜欢他,所以他想听。   亲吻不够,见面不够,哪怕现在只是短暂的浅薄的喜欢,他也想听。   今天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有清新的泥土味,姜信冬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与他对视,专注的眼神显得深情。   贺听无缘无故变得紧张,连呼吸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然而下一秒,姜信冬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有啊,你还没感觉到吗?”   A大的自习室分好多个,离寝室区最远也最旧的东辰楼一直人烟稀少,因为回寝室路上要经过一条小道,所以从来不是女生的首选,但也因如此成了姜信冬的首选。   庄高阳也喜欢来东辰楼自习,因为在这经常能一个人独占一间教室,安静。   他来到最喜欢的1001室,发现后排已经坐了两人,定睛一看,这不是姜信冬么,旁边穿校服那个,不是贺听是谁?   庄高阳见他们两人并排而坐,于是问:“你两上课呢?”   要不他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贺听会出现在这里,以及这么空的教室,两男的为什么要坐这么近。   贺听眼神怪异,倒是姜信冬很气淡神闲地应了一声。   庄高阳没多想,进来就把书包放在第一排。   贺听颇为苦恼地皱了皱眉,“我两说话会不会吵到你?”   “没事,我戴耳机。”说完庄高阳取出耳机戴上,拉出椅子就背对他两坐下看书。   贺听:“……”   姜信冬眯着眼笑了一声:“看书吧。”   教室的白炽灯很亮,贺听看不进去,一只手撑着下巴,觉得姜信冬认真学习的侧脸异常俊朗,于是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姜信冬斜着睨他一眼:“你是不是经常偷拍我?”   贺听用手指关节抵着太阳穴,不要脸地说:“偷拍?我都是光明正大地拍,只是你没发现。”   姜信冬嘴角一抽,忍住把人从椅子上踢下去的冲动,合上书,颇有兴致地说:“拿来我看看。”   贺听从兜里掏出手机,流畅熟练地打开一个叫做“瞬间”的相册。   说是瞬间,主要因为全是抓拍,都是短暂又快速的画面,转瞬即逝。   这个相册里有一些路人,有一些贺听的同学,偶尔掺杂着几张姜信冬。   有全身的,有半身的,每一张的角度和光线都不一样,姜信冬感到诧异,他完全不知道贺听什么时候拍下的这些照片。   现在屏幕上这张,他站在一棵树下无意识回眸,线条高挺的鼻梁被婆娑树影淡去了些棱角,唇角微微抿起,眼神冷静克制,却无端给人一种战栗感。   “去易凡家那天拍的,”贺听指着照片做介绍,“当时树影打到你脸上,我就觉得一定要拍下来……”   贺听在看照片里的人,姜信冬在看他。   他仍旧絮絮叨叨地说着,姜信冬忽然喊了他一声。   “嗯?”贺听抬头。   姜信冬拿走他的手机,俯身就吻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庄高阳:只是想上个自习而已,没想到冷冷的狗粮在背后胡乱地拍    第31章   庄高阳突然摘了一边耳机,转身想对姜信冬说点什么。   就他转头这会的功夫,后排两人仿佛触电般猛地向两头弹开,背后的桌子也“吱”的在地上划了一道痕迹。   教室里针落可闻,贺听心中着实紧了一把,低头坐在位置上,听着自己凌乱的呼吸声,只觉耳根发热。   姜信冬倒是冷静,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把桌子推回原位,边推边问庄高阳:“有事?”   庄高阳纳闷地问:“你两干啥呢?上课还推桌子,上的体育课?”   “物理课,”姜信冬开始一本正经地说胡话,“解释摩擦力和重力。”   贺听原本心眼都提到嗓子处了,此时差点没笑出声,心想我可去你的物理课,你就瞎几把扯吧!   庄高阳仍旧狐疑,思索一会,用试探的语气问:“你两不会有什么争执吧?”   听话这话,贺听才放下心,确认庄高阳刚才没瞧见他两在……接吻。他憋着笑,换了一副无辜的眼神,摇了摇头:“没啊,我两能有什么争执?”   说罢又转头望向姜信冬,在只有他两视野可及的范围内飞快使了个眼色。   姜信冬扬起唇角,附和道:“能有什么争执?”   庄高阳眯起眼睛,细细想来,姜信冬的脾气确实算沉稳——他不会轻易跟别人产生矛盾,更何况那个人是贺听。   白炽灯亮得人眼睛有些晃,庄高阳看不透了,上下打量姜信冬和贺听半天,发现他两嘴角不约而同地上翘,笑得默契又神秘,眼里显然藏着些只有彼此清楚的东西,哪里像之前有过什么争执。   他一恍惚,忽然想起抱着贺听相机笑得情不自已的姜信冬,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可具体也说不上来。   姜信冬已经回到座位上,冲他抬起下巴问:“你要听我们上物理课?”   “物理课?”庄高阳一挥手,赶紧戴上耳机,“我很珍惜我现有的发量。”   贺听不知道他和姜信冬现在这样算不算谈恋爱,他们没正式确认过关系,也不会天天见面。   但姜信冬把自己未来一个月的日程表打包发给了他,并说空闲时间随便安排。   贺听笑得无奈,因为他在这张密密麻麻的表格上只能勉强勾出几个空隙时间段。   之前他还对姜信冬回复短信的速度颇有怨言,看到这张日程表瞬间就释怀了。早上实验连着考试,下午还要比赛,换别人指不定连手机在哪都忘了。   吃惊之余,他不忘发微信调侃:“就你这一天满满当当的安排,不看内容我还以为你是国家元首。”   半小时后,姜信冬发来一段语音:“这学期太忙了,以前不这样。”   背景嘈杂,显然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哪个比赛现场。   第一次听说大四学生比高三学生还忙的,贺听服了。   每周日早上的数学补习还是照常进行,姜信冬把那段时间用蓝色标注,贺听注意到还有一个空格也是蓝色,内容是:“医院。”   他知道这是每周姜信冬去医院看他爸的时间,但不知道蓝色是什么意思。   姜老师说过不懂就问,贺同学立刻截图表示好奇。   那边姜老师很快回来六个大字:表示不能更改。   周五在学校吃午饭的时候,许铭忍不住问贺听:“你跟陈琳夕是不是成了?”   贺听撇他一眼:“成你大爷!”   许铭道:“那你成天搁这儿抱着手机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   贺听一愣,表情欲盖弥彰:“可能吗?”   他只不过白天偶尔跟姜信冬发几条微信而已,姜信冬很忙,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等。   坐对面的叶知明弱弱点头:“可能。”   贺听装聋作哑,故意把话题岔开:“听说上次跟你打架那个,朱什么扬,转学了?”   他指的是台球室闹事人之一,后来在学校操场被许铭抓住,又打了一架的朱晓扬。   这事许铭也听说了,百思不得其解,打一架而已,不至于转学。他撇撇嘴:“问过我家老头了,不是他弄的,可能就觉得惹了我不好在这学校呆了?也可能人就单纯想转学,谁知道。”   听到重点,叶知明放下手中的汤勺,和声和气地规劝:“转了好,你两别再打架了。”   “不打不打,”许铭最近被他念得耳膜都快起茧了,举起双手投降,“我保证,这学期绝对不会再打架了。”   叶知明还想说什么,被迎面走来的班长打断了。   班长是十六班的,见着贺听就开门见山:“老周叫你下午放学去办公室找他。”   贺听:“什么事?”   班长:“不知道。”   许铭趁机转移叶知明视线:“你看,我最近多安分守己!老周都只找他不找我。”   班长立刻转头冲许铭说:“老周也叫你了。”   许铭:“……”   早上一中开了动员大会,高考倒计时的牌子已经挂进了高三的每个教室里。   学校还要求大家拟填志愿,希望学生们能在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加倍努力。   国际班的志愿表和普通班级一模一样,只不过大家在目标院校那里填的都是外国大学而已。   眼见同桌写了个好像挺牛逼的国外大学,贺听拿着志愿表有些懵逼。   如果是一周之前,他肯定会胡乱填个学校上去,反正写不写贺文滨都会给他安排好,并且没有太多协商的余地。   但是现在他突然不想写了,也不想出国了。   因为姜信冬大概率是没有出国计划的,所以他也不想走。   没谁谈恋爱会奔着异国恋去,更何况贺听还固执地想抓住和姜信冬在一起的每一天。   隔着屏幕的交往没有温度,他不喜欢。   跨越几千里国土才能偶尔见面,他不踏实。   所以最后他什么都没填,交了一张白卷。   老周找他也就是为这事。   他和贺听聊了二十分钟,发现事情比他想的复杂。   这小子跟闹着玩似的,进了国际班,却不想出国。这也就罢了,国际班是有些参加国内高考最后没出国的先例。   但是贺听说他想参加全国艺考。   老周推了推眼镜,脸上三条黑线:“你知道艺考什么时候报名吗?”   贺听看看他又看看地上,没吱声。   “11月报名,12月就开始统考!”老周用力敲了敲桌子,“就两个月了,你平时吊儿郎当上课睡觉,拿什么考啊你?”   贺听一副没多大事的模样,懒散地耸耸肩:“今年考不上,明年继续。”   没办法,这事他也是今天才想明白的,准确说,是他拿着志愿表想了快一节课才做出的决定。   今年艺考,确实不像来得及的样子。   “你有几个明年?!”老周几乎被气得血压上涨,按了按太阳穴,不耐烦地挥手,“出去出去,我晚上找你家长!”   从办公室出来,贺听双手架在阳台栏杆上发呆,天空还是湛蓝的,只是太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天上的鸟好像都知道该往哪飞,他高三了,却从来没想过以后的人生。   也不是真的不学无术,以前想过要好好画画,好好拍照,成年后至少要做点喜欢的事情。   可是有贺文滨,擅长高高在上地蔑视他、指责他、碾碎他。   倔是刻在基因里的,贺文滨不让他画画,他也不放半分心思在学习上。   父子一场,十多年了,好话没说过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内耗上。   想到这,贺听自己都觉得好笑——耗来耗去,贺文滨还是过着春风得意的人生,而他,硬生生耗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废人。   放学已经半小时,操场上只剩零星几个同学,许铭刚从老周的办公室出来,和叶知明在他身旁讨论早上填的志愿。   叶知明说他填的是A大,许铭说他也是。   换做以前,贺听会回头揶揄许铭那破烂成绩还想上A大,然后两人狠狠互怼。   但现在,他只是看着天上的鸟,观察它们的运动轨迹。   许铭打量贺听的后脑勺,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忽然豁然开朗:“靠,听儿绝对谈恋爱了!”   秋风一起,操场上的落叶被卷成螺旋状飘到半空中,叶知明用力把校服拉链拉到顶,眼睛垂了下去:“你怎么知道?”   “他没搞对象我把手机吃了。”许铭用手肘碰了一下贺听,笑得意味深长。   贺听嫌他吵,拿出手机,不以为意地在屏幕上按了几下。   “什么?”叶知明凑过去,只看到一张照片,一个年轻男人在树阴下回头,模样颇为英俊。   许铭无感:“这他妈谁?我要看你对象。”   贺听把手机收回来,揣进兜里,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我搞的对象。”   许铭哑然,连同叶知明像是被电劈中,两人原地愣了半天。   半响后,他一巴掌拍在贺听后颈上,愤愤道:“瞎扯什么蛋?”   夕阳染红了天边,阳光暖而绚烂,贺听却转头与他对视,眼神清亮且坚定,坦然自若,毫无掩饰。   也不知过了过久,走廊上才传来他瞠目结舌的问句:“我……操!你认真的?”   晚上八点,厨房里,鸡肉被翻炒成了金黄色,温暖的橘光灯下,皮酥肉嫩,焦皮外裹着一层浅浅的油脂,好像轻轻一掐汁水就会流出来。   贺文滨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贺听正在厨房看姜信冬做菜。   他一看来电显示,忙不迭捂住话筒朝客厅走去。   显然老周告过状了,这次贺文滨对于贺听答应出国又出尔反尔的事极为生气,挂电话前留下狠话,你要是不听话以后不要指望从我这拿到一分钱。   摁了电话,贺听靠在沙发上,既麻木又疲惫。   他毫不怀疑贺文滨对这事的认真程度。他爹是个狠人,小时候罚他在雪地里跪三小时就真的跪三小时,一秒钟都不少。   他说不会给一分钱,就绝对不会给。   事实上贺听觉得这结果已经不算太差,至少贺文滨没有说要用五花大绑把他绑出国。   没有钱,他可以想办法挣,没人管,他也乐得开心。   他只是单纯觉得打这个电话累,每次打完都累。   姜信冬从厨房出来,半倚着门边看他:“跟你爸吵架了?”   “习惯了,”贺听不想多聊,鼻子往厨房方向嗅了嗅,笑道,“菜做好了?”   姜信冬却没有回答,长腿一伸,径直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眼里有话,他也确实问了,“你说,不想出国了?”   贺听不假思索地点头:“我想参加全国艺考。”   姜信冬眼皮轻抬:“为什么?”   贺听眼珠转了一下,似有所想,但答得随意:“我一直都想学美术或者摄影啊。”   姜信冬并不好敷衍,望着他继续追问:“我是问,为什么突然决定不出国了?”   贺听睨他一眼,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了不好的预感。他顿了片刻,强行把这种不适压下去,故意轻描淡写地反问道:“有区别吗?在哪学不是学?”   姜信冬垂着眸子,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地板,并没有说话。   厨房里的鸡肉发出“滋滋”的油炸声,烧焦的糊味儿已经传到鼻尖。贺听拧着眉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厨房走,自顾自地呢喃:“菜糊了。”   却没想经过姜信冬身边时手腕被一把抓住。   陷在沙发里的人再抬头时眼神幽暗,像蒙了层灰色的雾,声线低哑:“贺听,如果是因为我,我希望你重新考虑这件事。”   贺听怔住,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般又重复了一遍:“重新考虑?”   姜信冬沉下目光,回答得缓慢但并不吃力:“嗯。”   油烟味不断从厨房冒出来,贺听蹙起了眉:“我出国了,那你呢?”   那我们呢?   那我们的未来呢?   他双手不自觉握紧,直勾勾地盯着沙发上的人,只见姜信冬克制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晦暗的情绪,随即埋下头,默不作声。   须臾的静默,贺听心尖猛地疼了一下,早上他骄傲炫耀自称为“对象”的人,好像并没有想过他们的未来。   好像以后能不能在一起也无所谓。   真操蛋!   他踉跄着甩开姜信冬的手,仍旧笑着,拖长的尾音却有点抖:“姜信冬,你觉得我们现在算什么?”    第32章   姜信冬坐在阴影里,一时语塞,想了许久才说:“你觉得算什么就算什么。”   贺听看着他,胸中无端憋了一股气,再开口语气很冲:“我说什么就算什么?你自己没点想法吗?”   “有,算……”姜信冬微微抬头,轻声喊他,“男朋友。”   贺听睫毛猛地一颤,站在原地没动。   房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厨房里传来“滋滋”的声音。   片刻后,姜信冬站起来两只手扣住他的肩膀,手心的热度透过衣料传递到皮肤上,带着压迫感,有点烫。   “你冷静点,我没有要否定我们的关系,也没有要否定最近发生的……事,”他抬头平缓地与贺听对视,目光坚定,慢条斯理道,“我的意思是,学生应当以学业为重。出国不是你爸早就和你做出的决定吗?你现在为了我放弃一条出路,将来再后悔就晚了。”   这话说得温声细语,有理有据,贺听刚才还气势汹汹,态度一下就软了,只是对于事实仍旧不肯退让:“是他单方面的决定,他要我出国去读商科,他想我成为像他一样的人,我根本就没兴趣。”   闻言,姜信冬皱眉思索,顿了顿,说:“让你爸知道你在美术方面的能力,去参加比赛,去拿奖,拿成绩堵住他的嘴。”   贺听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没用的。”   这不是拿不拿奖的事,而是贺文滨打心底就看不上他从事这个行业。   他不想解释,因为姜信冬不知道很多事。   比如他小时候报名参加写生夏令营,出发前被贺文滨反锁在家里哭了一整天。   比如他初中时参加了美术社,被贺文滨打电话给老师以学习为主的理由强制劝退。   比如他几年的心血,几千个小时的工笔描绘,堆了一屋子的画,一夜之间,被贺文滨砸成稀碎。   这样的事太多,多到再回忆起来都只是满满的窒息、绝望。   他现在虽然麻木了,却还是为以前的那个自己感到恨。   油烟越发浓烈,烧糊的菜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他被熏得闭上眼,抬手按了下眼睑,忍不住皱眉咳嗽了几声,再睁开眼尾就捎了红。   姜信冬很快注意他情绪里突如其来的低落和烦躁,抬起拇指,骨节微弯,指腹轻轻抹过他细长的眼角,哄小孩一般:“好了,我们今天先不谈这个问题好吗?我先去把火关了。”   贺听几不可察地点头,橘色灯光反射出他睫毛上细小的透明水珠,生动又脆弱。他若有所想,等姜信冬从厨房出来,突然偏过头问:“那我可以用成绩堵住你的嘴吗?假如我考到了国内很好的艺术学校,你还会反对我留下来吗?”   明灭灯光下,姜信冬静静抱手望着他,没吭声。   “也不全是为了你,我是真的想学艺术,”贺听失笑,低声说,“每个人的人生追求不一样,就当是我没什么雄图大志吧,我就想呆在喜欢的人身边,做点喜欢的事。”   那模样是十足的固执和委屈。   姜信冬心生一念,望着面前的人,喉咙里的那些关于人生取舍的大道理蓦地就说不出来了。   他向来喜欢理智冷静地分析问题,但如今才发现有些事一旦掺杂感情就乱了套。   算起来他们认识才几个月,而贺听已经把他摆到了人生天平上重要的位置。   什么人才会把一个段刚开始不久的关系看得如此重要?   要么这个人情根深种,要么这个人从小缺爱缺心眼,遇到一段感情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想贺听大概是后者。   确实每个人对于人生的期盼不一样,有人想富甲四方,有人想权倾天下,然而也有人,只求一生顺遂。   他忽然意识到,贺听没有家,没有父母的关爱,连过生日也只敢在凌晨将近时向别人要一句祝福。   他所认为的人生正确决定,也许对贺听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而他认为可以退让的,却是贺听的无论如何也不想割舍。   他决定不武断地做出任何决定。   沉思片刻,姜信冬把人按在沙发上,居高临下揉了揉头发:“今年尽管拿高分成绩单砸我脸上,在哪学明年再说。”   中秋节来得很快,贺文滨一家三口出国玩了,没贺听什么事。好在姜信冬记得他,大早上就打电话约他吃晚饭。   现在他们的关系不同以往,贺听想起孟半梅三分敬重七分心虚。为了抵消这种抢了别人儿子的罪恶感,拜访前他特意去商场买了一个高档的玉镯子。   反正玉镯子这种东西,多少钱的都有,不是行家看不出来。若是问起来,他只要随口报个低价就成。   这次的晚饭和平时不太一样,因为姜信冬他爸也在家。   他和姜信冬长得有几分相似,贺听很容易就能追溯这张脸年轻时剑眉星目的模样。   和孟半梅的慈眉善目不同,即便是在轮椅上,姜珅也是正襟危坐,气势凛然。如果不是嘴唇的苍白和眼神的疲态暴露了身体状况,贺听根本看不出他是个常年卧床的病人。   姜珅虽然严肃,对客人倒是和善的。他了解贺听的家庭情况后,先是有些诧异,随即很快拍着贺听肩膀安慰说:“以后有事无事,欢迎常来。”   “是啊,千万不要客气,就把这当成自己家,”孟半梅往贺听碗里夹菜,“你来了我们家多热闹,冬冬也开心。”   这句“冬冬也开心”比鲜酿蜂蜜还要甜点,贺听不由得咧嘴一笑。   晚饭前切的月饼是蛋黄莲蓉的,孟半梅切了最大一块放贺听这儿。   电视上放的是某台的中秋晚会,主持人捡出了几个跨越艰难险阻、合家团聚的故事,顶着聚光灯,在舞台中间大肆煽情。   二七和胡豆滚到了一起,有打有闹,好不欢乐。   贺听在这喜庆的氛围里觉察出些“家人”该有的感觉,边点头边往嘴里塞饭,不知怎地,喉头竟有些哽。   这种有月饼有人陪的中秋晚饭,他好多年没吃过了。   忽然有人关心了,倒不适应了。   陌生又久违的踏实感,却不敢太过沉浸其中,因为他知道时间变幻,没什么能一定留得住。   更何况他向来运气都那么差。   得来已是侥幸,不敢奢求太多。   他狠狠往自己大腿上一掐,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了。姜信冬觉出什么,往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对上那双复杂的眸子后轻咳一声:“以后想来就来,我们家养得起你,还有别带礼物了。”   “哦,”贺听失声笑了笑,“好。”   吃完饭,姜珅还要回医院。他们把姜珅弄上了出租车,本来打算陪他一起去医院,但孟半梅不让。   “你陪贺听在家吃吃月饼,看看电视,”她一头钻进出租车关上门,只在车窗露出半个头,“也让我和你爸过过二人世界。”   怼不过最后这句二人世界,姜信冬只好带着贺听回了家。   电视台的中秋晚会已经换成了劲歌热舞的流量小生,闲得无聊,贺听嚷着要看姜信冬小时候的照片。   姜信冬拿出两个影集,一个是他10岁之前的照片,相册封面微微泛黄,老旧且有年代感。   小时候的姜信冬就很沉默,不苟言笑,五岁,凭借一副冷俊的皮囊在幼儿园合照里脱颖而出。   贺听一张张翻看,越看越觉得自己着了魔,居然会觉得一个小孩长得帅。   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从相册夹缝里跳出来一张一寸黑白证件照,看模样那上面的姜信冬也不过六七岁,五官棱角逐渐明朗,嘴角含笑,眼神清亮。   贺听问:“你怎么这么小就拍证件照?”   “谁知道?”姜信冬撇了一眼照片,“你问我妈。”   贺听仔细端详着照片里的人,骤然生出一个想法:“要不把这张送我吧,大小适宜,而且这张照片你居然笑了。”   “大小适宜?”姜信冬抓住重点,很是疑惑,“你要拿它干嘛?”   “也没什么,”贺听从裤兜里掏出钱包,然后把这张照片放进最里层,拿在手里潇洒地晃了晃,“这样就可以随身带了。”   其实就是他从姜信冬年幼的照片中找到了笑得最自然最干净的一张,并自私地想带在身上。   这样就好像他也拥有了一个明媚灿烂的童年。   姜信冬一怔,再看贺听的眼里有了触动。   “怎么了?不舍得给我吗?”贺听面露失落,也不知是真的假的,作势要从钱包里拿出来。   姜信冬很快按住他的手,掷地有声:“拿去。”   下半场时间浏览姜信冬上了初中以后的照片。   可能因为随着时代推进,数码照片泛滥,实体相册里实在没几张,而且几乎都是和别人的合照。   贺听坐在书桌前,很快翻到最后一页,不满意地皱眉:“怎么没有前女友?”   姜信冬:“……”   “别多想,就想看看你的审美,”贺听一手支着脑袋,笑着揶揄道,“庄高阳不是说了么,肤白貌美大长腿。”   姜信冬犹豫了一下,挑眉:“真的想看?”   “那可不,”贺听说,“对现任的前任感兴趣,是对一段感情最基本的尊重。”   “行,”姜信冬懒洋洋地站起来,拉起他的手腕就往外走,一把拽到玄关镜子面前,抱手说:“看到了么?”   贺听迷茫:“哈?”   姜信冬敲了敲镜子,指着里面的唇红齿白、眼神清亮的贺听说:“我的审美。”   贺听顿了顿,忍不住说:“你他妈……”   话是这么讲,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腿么,她两都没你长,皮肤也没你白,”姜信冬一手撑着下巴,认真端详镜子里的人,“至于貌美么……”   贺听连忙打断他:“够了够了,我又不是女的!”   “要聊前任是吧?”姜信冬从旁边拉过来一个椅子,径直坐下,眉毛弯了弯,看好戏似的,“来,说说上次医院那个女生,你怎么为人家打架的,怎么变成女朋友的,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第33章   夜里起了点风,倒也不至于冷。   阳台上,贺听握着一罐柠檬苏打水给姜信冬讲述打架那事的始末由来,当然,自动略过了所有陈琳夕表白、追着他不放的情节。   姜信冬靠着竹椅,一双长腿随意搭在阳台架子上,安静聆听。   “她去医院看我就是内疚吧,”贺听说,“根本没女朋友这回事,是徐叔误会了。”   听到这里,姜信冬歪过头看他,笑意很深:“她喜欢你吧。”   贺听一顿,原来丫早看出来了。他索性也不再掩饰,坦然承认:“是表白过,但后来聊清楚了,就是普通朋友。”   话音刚落,姜信冬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好像与某个数学比赛有关,同学解题遇到阻碍,打电话来请教他。   贺听竖起耳朵,只听见一些复杂的数学用语,什么高斯正态,偏差分析,反正也听不懂。   姜信冬在电话里娓娓道来,没有拿草稿纸,题和解题步骤已经自动生成存在脑海。   电话里的人被题虐得焦头烂额,他这边却轻松得不费力气。   平时也是这样的,不管遇到什么事,姜信冬总能从容不迫地应对。   贺听陷在椅子里,撑着脑袋,怀疑男朋友的字典里根本没有“焦虑”、“无措”这样的词汇。   挂了电话,姜信冬回头向他解释:“一个小学弟,第一年参加没经验,但很聪明。”   贺听点点头,他想连姜信冬都说聪明的人,那是真的很聪明了。   一瞬间,竟还生出点介于羡慕和嫉妒之间的情感。   可能是羡慕小学弟能得到男朋友赏识,也可能是嫉妒他能和男朋友讨论复杂的专业话题。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风更大了,吹进来一阵桂花香,姜信冬稍作犹豫,问:“可以把明天的电影往后推吗?教授希望我明天带大一的新人,下周就要比赛了……”   虽然有些失落,但贺听分得清轻重缓急:“没关系,比赛重要,电影以后再看。”顿了会儿,他问:“刚刚我们讲到哪里了?”   姜信冬说:“医院里那个女生。”   “哦,”贺听转头看他,“你对她还有问题吗?”   姜信冬耸肩:“没了。”   贺听怔然片刻,微微皱起眉,这也……太淡定了吧?   好歹也算半个情敌,就没点好奇?   要知道上次他偶遇女生给姜信冬表白,可是郁闷了一周。   他许久不说话,只是不停往肚子里灌苏打水。   “怎么了?”姜信冬看出他的低落,低头追问,“因为看不成电影不开心?”   “没有。”贺听摇头。   就是偶尔会觉得,在这段感情里,他陷得更早,更深,也更卑微。   如果今天不是他主动谈起前任这个话题,好像姜信冬也不曾主动问过,即便他可能早就看出陈琳夕的心思。   对于感情姜信冬总是游刃有余,更不会像贺听那样,迫切地想要了解对方,迫切地想要确认这段关系。   但这也不是姜信冬的问题,感情里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总不能说“因为我觉得你好像没有我喜欢你那么多”。   那样像个怨妇,一点都不酷。   几滴雨水飘到贺听脸上。他拿手抹过,凉的,抬头看看天,站起身说:“下雨了,你要去接阿姨吗?”   姜信冬起身伸手在阳台上试了试,点头,随即又确认了一遍:“你真的没事?”   贺听舔舔嘴唇:“没事。”   雨声渐大,淅沥沥地,越来越多地落到贺听脸上。   姜信冬抬手替他抹开额前的几缕头发,用指腹轻轻擦拭:“比完赛我们就去看电影。”   贺听颔首笑笑。   灯光微暗,风声作响,雨水夹杂着桂花香在空气中荡过,他们在阳台交换了一个柠檬味的吻。   两人下楼,贺听先上的出租车,在玻璃窗上混浊的雨水中,他看到姜信冬颀长的身影不停往后退。   明明灭灭,带着虚幻感。   不知道是从小成长环境在他基因里印下的不安全感作祟,还是因为男朋友太过出类拔萃,到了现在他还是会觉得姜信冬各方面无可挑剔,仿佛一轮正要升起的新日,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发出万丈光芒。   他不一定能稳稳抓住,但是愿意永远仰望。   中秋一过,姜信冬就去了C城,全身心投入比赛。   贺听对这个比赛一无所知,上网去查,只能从许多专业词汇里拼凑出一个浅显的认知:   全国顶尖数学联赛。   比赛前一晚,姜信冬在电话里给他解释明天可能会考什么,准备到哪一步了,贺听实在无力给出建议,只能说着苍白的加油。   其实他早就明白他和姜信冬之间隔着些什么,只是在那个刹那看得格外清楚。   他浑浑噩噩过了好多年,觉得生活无非就是这样了,还能掀起什么波澜。   可偏偏让他遇到姜信冬这么个自带光环的角色,搞竞赛拿满满一箱子奖,玩乐队随便唱几句就让人喜欢得死心塌地。   交了这样的男朋友,就好像是抽奖中了豪车却不知该怎么进行后续保养。   他不害怕别人对他的大奖虎视眈眈,却忧心终有一天自己难以望其项背,再也追不上对方的脚步。   所以望着讲台上挂着的“距离高考还有253天”几个大字时,散漫随性惯了的贺听终于生出了些紧迫感。   最近几天,许铭惊讶地发现贺听转性了:不仅上课不睡觉了,课间十分钟还会抓住同桌问题。   他仿佛见了鬼,随手抄起一本书直接扔在贺听头上:“你脑子坏了?”   贺听夺回头上数学课本,把笔别在耳边,冷冷说:“书砸坏了拿你的赔。”   许铭:“砸坏了是重点吗?”   重点是你居然要看书!   贺听拿着笔,抬头不耐烦地把他支开:“别挡黑板,我看不见了!”   许铭心想这人怕不是谈恋爱谈傻了,愣了半天,才记起自己来的目的:“不是你等等,等等!我要跟你说黑板报的事儿。”   学校一年一度的黑板报评比开始,作为宣传委员的许铭跑来请贺听帮忙。   至于为什么从不关心学校事宜的许铭会竞选宣传委员,贺听猜想大概因为叶知明也是隔壁班宣传委员的缘故。   抵不住糖衣炮弹,贺听接下这个活,每天放学后都拿着水彩笔在黑板上画画。   某天正画着,突然听到身后有同学对他吹口哨。   他回头,只见陈琳夕穿着他们学校的校服,坐在最后一排桌子上笑眯眯地撑手看他。   他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等我小姐妹呢,”陈琳夕从兜里拿出一盒口香糖,递给他,“给我弄了一套校服说要带我看你们学校的帅哥打篮球赛,结果因为逃课现在人在办公室挨训。我记得你是这个班的就来看看,没想到你还在。”   贺听手指上沾了很多颜料,没接她的口香糖,淡淡道:“你还真闲。”   “晚上才上班,”陈琳夕看着他笑,“有帅哥为什么不看。”   贺听不在意:“你随便。”   陈琳夕话也不多,只是时不时对他的绘画技巧吹捧几句,十几分钟后,果然有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来教室叫她去看比赛。   她跳下桌子,邀着女生高高兴兴走了。   贺听没把这事放心上,却没想到周五她又来了,这次没有小姐妹,她说心情不好,想找人讲讲话。   贺听把紫色画笔放在水桶里涮了涮,转头撇她一眼:“我不会安慰人。”   “没事,”陈琳夕摇头,“你听我说就好啦!”   画画时需要十足的专心致志,贺听其实没太听清背后的人叨念了些什么,只顾着在黑板上涂涂改改。   反正都不重要。   晚上七点,夜色渐临,一群飞蛾在操场的照明灯下面狂欢。住校的学生陆续回到教室里上晚自习,贺听终于在黑板上落下最后一笔,陈琳夕捂着咕咕叫的肚子,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他想起此时应该还在C城比赛的姜信冬,拨了一个电话过去,却是无人接听。   最近几个月陈琳夕约过他几次,但因为各种原因他都推了。   他犹豫片刻,想着自己清清白白,没什么好介怀,于是带人走进学校附近的一家烤肉店,   没成想刚点完菜,姜信冬的电话就回了过来。   贺听接起来问:“比赛完了吗?”   “完了,”姜信冬那头很吵,似乎在某个人流拥挤的地方,“你在哪?”   贺听瞅瞅陈琳夕,报了地址,又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我回B城了,在高铁站。”姜信冬在走路,贺听听到行李箱在地上滑动发出“嗒嗒”的声音。   “今天就回来了?”他扬眉,有些惊讶,“你们明天不是还要参观什么博物馆么?”   “没兴趣,”姜信冬走得很快,“我现在去找你,半小时到。”   挂了电话,贺听不安了半秒,但是转念一想,姜信冬对陈琳夕的存在根本毫不在意,他才没必要庸人自扰。   天冷了,地上铺满了黄色的落叶,半小时后,姜信冬穿着米色毛衣,拖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干净而笔挺地站在落地窗外,清透的眸子含着笑,落到贺听身上的时候目光熠熠。   那个瞬间,贺听想起了早晨和煦的阳光。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那双瞳孔扫到陈琳夕的时候,好像僵硬了一瞬。   服务员加了碗筷,姜信冬进来后,陈琳夕热情地打招呼:“帅哥,又是你啊!”说完,她又转头冲贺听笑:“是不是颜值高的人总是成堆出现。”   贺听自动在脑海里纠正她的错误用词:不是成堆出现,而是成对出现。   姜信冬简单点头,算是礼貌地跟两人打了招呼,贺听主动解释:“在学校遇到,就一起吃晚饭了。”   姜信冬“嗯”了一下,拉开椅子坐到他旁边,没再吭声。   气氛莫名有些微妙,不在贺听意料之中。   他转头瞄姜信冬,对方一副扑克脸,什么表情都看不来,只好接着说:“弄了一下午黑板报,刚刚才有时间吃饭。”   陈琳夕乐呵呵地插嘴:“他可认真了,我看他画了一个多小时不带说话的,画得那叫一个专心致志。”   “看了一个多小时啊。”姜信冬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贺听一眼,眉头飞快地皱了皱。   贺听咽了下口水,明明没做错什么,这无端的心虚是怎么回事?   他手一抖,忙往姜信冬里夹肉:“这家的牛肉特别好吃,尝尝。”   这边肉还没吃上,那边又生了幺蛾子。   陈琳夕把自己的罐装可乐推到贺听面前,小声嘟囔:“帮我开一下,我刚做指甲,扣不开。”   贺听顺着视线找到她的指甲,发现确实长得可怕。   他同桌也是,经常把指甲做得花里胡哨的,玩个手机都要小心翼翼。   只能说女生的世界他不懂。   虽然不太情愿,他还是抬手准备帮陈琳夕扣开可乐罐,没想到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拿过罐子拉开易拉罐,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陈琳夕盯着打开的易拉罐,愣了两秒,才转头对姜信冬说谢谢。   烤盘上的肉滋滋冒油,两个男生都饿了,吃得安静。   陈琳夕话语不断,旁敲侧击,似乎对贺听和姜信冬的关系很感兴趣。   被问的姜信冬眉头拧起,漆黑的双目闪过寒意,明里暗里透出不愿多聊的意思。   任贺听反应再迟钝,也察觉到了男朋友的不悦。   谈恋爱本来就是很私密的事,没有谁会希望被一个陌生人揭开了追根究底,更何况陈琳夕很多问题明显越了界限。   贺听用力咳了一声,用筷子敲了敲烤盘,对她说:“我耳朵累,你安静会儿行不?”   陈琳夕吐舌头“哦”了一声,才停下来。   这顿饭大家吃得各怀心思,好在十几分钟后,陈琳夕接到一个电话,站起来说要去上班,并问贺听:“今天的DJ特牛,还有表演,要不要去看看?”   贺听正想着要怎么拒绝,忽然手心传来一阵温热,还有点痒。   桌子下面,姜信冬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竖起食指指尖,轻轻地在他的手心画圈。   一圈,两圈……像猫爪挠过的轻痒,电流一样,窜到心尖上,耳朵也跟着发热。   那个角度,只要陈琳夕站起来稍微挪点目光,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贺听一个激灵,被撩得丢了半分神智,却不敢动,顿了半天才从喉咙里缓缓吐出个“不”字。   妈的,简直要憋疯了!   好在陈琳夕到走都没往这边多望一眼。   她走后,贺听把手抽出来,转头看姜信冬还是面色如常地吃饭,冷静得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觉得今天的姜信冬有些不一样,竟像小孩恶作剧那般,不够……沉稳。想着他用手肘撞了下对方,声调提高,却也不是责怪:“你疯了?”   刚刚要是被看见,那就是现场出柜。   陈琳夕不像是个能管得住嘴的,这后果过于刺激了好么?   “喝多了吧。”姜信冬莞尔一笑,说着把自己那份一直没打开的可乐罐推到贺听面前。   贺听心想喝多个屁,你丫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沾过半滴酒,尽睁眼说瞎话。但这顿饭的尴尬也算是由他而起,于是不打算追究,遂视线落到可乐上,问:“你不喝吗?”   姜信冬修长的指节在桌上点了点,目光凝视着指尖,很认真似的:“手疼。”   贺听没懂:“所以呢?”   姜信冬几不可察地挑眉:“帮我打开。”    第34章   刚下过一场雨。还没到夜店营业时间,吧台上方只开着简单的照明灯,陈琳夕换了套紧身皮裙,两侧头发分别绑了四五条辫子,化着大浓妆却也不算俗艳,与两小时前穿着校服清新干净的打扮判若两人。   胡小嫤是她的同事,一边整理酒一边问她:“我看你来的时候穿着校服?”   陈琳夕两手一撑坐到吧台上,轻车熟路地点了根烟:“借的,为了追人。”   胡小嫤把两瓶啤酒放桌子上:“谁啊?不会还是你说的那个高中生吧?”   “是啊,”陈琳夕吸了一口烟,几秒后从鼻子里吐出来,“追好几个月了。”   胡小嫤由于惊讶放大瞳孔:“至于么?这个不行换一个呗,你要想谈恋爱,招招手不就一堆人来排队了么?”   陈琳夕扑哧一笑:“那不一样。”   胡小嫤不屑:“能有什么不同?男人都是垃圾。我现在对男朋友就一要求:有钱。”   陈琳夕笑笑,停顿片刻,执拗地说:“他不同。”   离夜场开始还有10分钟,喧杂的音乐已经在耳侧响起,快速闪烁的霓虹灯晃到脸上,红黄蓝绿,盯着看久了容易让人晕眩,陈琳夕灭了猩红的烟头,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霓虹灯也是这么闪着,她站在灯红酒绿的人群中间像被围观的动物,几叠百元大钞硬生生砸到脸上,刮得生疼。   其实仔细追究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一个喝得满面红光的男人在卡座上摆开一排酒,扬起几叠人民币往她头上撒,说着什么只要喝完钱都给你的鬼话。   男人四十出头,来的时候西装笔挺,几杯酒下肚外套不见了,领带胡乱扯了半截。   陈琳夕粗略扫了一眼桌上的酒,四瓶啤的,一瓶白的。   她冷笑,心想好一个衣冠禽兽啊,这喝下去不死恐怕肝也废了吧。   但这种事在夜店并不少见,喝多了什么魑魅魍魉都现了行。有人图开心,有人想宣泄,只要钱给够,不闹出人命都算狂欢。   反正在他们眼里,大概陪酒女的命也不算命。   一群事不关己只看好戏的牛鬼蛇神开始推搡怂恿,作为陈琳夕男友兼经理的赵旭两头规劝说只喝一半,她只觉得厌烦,仍旧固执地站在人群中间纹丝不动。   不记得到底过了多久,周围的人忽然聒噪起来,有人在笑,有人在嚷嚷,她抬起眼皮,看见醉酒男头上也落下一张张人民币。   人群中走出一个身段清瘦的男子,穿着最简单的白色卫衣牛仔裤,估摸也就二十不到的年龄。他背着光,斑驳灯光偶尔晃动在脸上,五官干净清隽。   他握着几沓红色人民币,轻松自如地走到醉酒男面前,漫不经心地笑道:“来!你把桌上这一排酒喝完我的钱也都给你。”   好戏有了反转,周围的人爆发出一阵欢呼,几个喝高了哥们指着醉酒男大喊:“喝!喝!”   醉酒男脸上挂不住,手上杯子一甩想要干架,但那个年轻男子不是独自来的,几个年龄相仿的男生立刻站了出来。   推撞几番,醉酒男收敛了趾高气扬的气势,仿佛乌龟怂蛋一样躲回了自己的壳。   音乐声震耳欲聋,陈琳夕很快被挤出了人群,舞台上扭动着疯狂的人潮,卡座上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   记忆只有七秒的除了鱼还有看热闹的群众,再没有谁记得刚才的那出闹剧。   那天晚上陈琳夕站在吧台边想了很久,最后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和赵旭分手,第二件是去要年轻男子的联系方式。   可惜男子无动于衷,只是稍微偏头,在闪耀的灯光里浅浅瞥她一眼,说:“你换个正常的工作吧。”   陈琳夕觉得好笑,在泥沼里呆久了,常年拖着一身腥臭的人,哪有多少选择。   就她还能换什么正常工作?毕竟从生下来她的生活就没正常过。   全当是荒诞戏码落下帷幕,眼一睁一闭又回到重复枯燥的每日洪流中。   只不过有些东西潜移默化里变了——她常常想起年轻男子的寡淡眉眼,每一次梦见那人在灯光下回头望她,薄唇抿成一条线,心跳总是剧烈加速。   偶尔在夜店里麻木不仁调酒划拳的时候,她会想起那人说的话,说她可以换个活法。   她四处询问,几周后终于打听到那人的名字——贺听。   竟是个高中生,年龄比她还小两岁,可她好像已经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   舞池里零星站着几个人摇曳,胡小嫤手晃了晃,把陈琳夕从回忆里拽回来:“那个老是缠着你男的,叫王什么来着,好久没来了。”   “王齐,”陈琳夕听到这个人,脑海里浮现的是躺在地上嘴角溢血的贺听,厌恶地皱起了眉:“他被人打进医院了。”   “不止,”胡小嫤八卦道,“我听说,他住院时被举报贩毒,判刑了。”   “哦?”陈琳夕只觉得这人臭不要脸,没想到还沾上了毒品,冷冷接了一句“活该”。   胡小嫤说:“还有经常跟他在一起的那几个混混,坐牢的坐牢,搬家的搬家,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陈琳夕偏头想了想,倒是也不意外,王齐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再加上不怎么灵光的脑子,招惹人是迟早的事。   只是这人牢饭还是吃得晚了些,不然兴许贺听能躲过一劫。   “也好,现在没人烦你,你可以安心追小鲜肉了。”胡小嫤说。   陈琳夕看看手机,一小时前她给小鲜肉发了短信,到现在都没回复。说一点不失望是假的,但是越难得到的东西反倒越能激起她的欲望。   她从吧台上下来,把长辫子甩到身后,像是回答胡小嫤又像是自言自语:“慢慢追,总有机会的。”   一旦融入高三生活,时间便快得惊人,贺听发现Crush解散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那天他好不容易从姜信冬给他留下的英语作业里解脱出来,打开手机随便刷了刷,留意到与一个选秀节目有关的信息。   这个选秀他有印象,因为冠军会跟贺文滨的公司直接签约。他过生日那次,难得跟他爹心平气和聊了会电话,顺带推荐了一下Crush。   当然贺文滨贵人事多,估计转头就把这茬忘了,姜信冬最近也忙着参加数学竞赛,显然跟这选秀节目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可是贺听在一个参赛的乐队里看到了易凡。   那个乐队也是A大的,只不过表现平平,第一轮初选因为失误险些被淘汰。   弹幕一水的说“A大的果然还是外行,比不过专业出身的”。   贺听不服,正郁闷着忽然在众多弹幕中瞥见一条“A大的最高水平是Crush好吧,只可惜解散了”。   他懵了一下,陡然想起确实很久没听姜信冬说过排练的事了。   视频里主唱穿着闪耀的演出服,扯着话筒高歌。而此时贺听想起的是那个抱着琴练一个下午都不累的姜信冬,还有那个说“音乐和数学”里更喜欢“音乐”的姜信冬。   明明他唱得更好,更应该站在聚光灯下。   电话里姜信冬冷静地解释,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乐队真的解散了,他会接着弹琴唱歌,只不过不会作为主业。   贺听垂下眼眸,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虽说庄高阳以前就给他剖析过乐队的情况,但他没料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很多人都觉得姜信冬难以捉摸,他总是表现得格外从容镇定,好像什么事都不太能牵扯他的情绪,但贺听明白,其实他只是擅长隐藏罢了。   比如陈琳夕,他表现得满不在乎,若不是那场意外的饭局,贺听根本察觉不了他的在意。   那么现在呢?他是真的放下乐队向前看了,还是只是故作平静地安慰贺听顺便也说服自己?   可能理科好的人都擅长逻辑诡辩,贺听撬不开姜信冬的嘴,最终没能得到答案。   后来他主动向庄高阳问起此事,庄高阳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有一次我去冬哥家玩,医院里突然来电话,说他爸血压飙升要抢救。我就跟着他去医院,当时阿姨在急救室门口哭得晕了过去,冬哥强撑着跑上跑下,忙得团团转,后来叔叔阿姨好了,他病了。”   “叔叔的医药费不少,我们平时演出赚不了几个钱。幸好这几年他拿的奖不少,银行卡里存了些奖学金,能撑过去。”   “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了,冬哥才是他们家的主心骨,他只能选择最稳定的那条路,因为生活根本没给他试错机会。”   挂了电话,贺听去阳台上吹风,刚才的谈话让他感到无力。   虽然他银行卡里的钱有六位数,但他清楚,这些都是他爹的钱。   他自身能力微薄,一旦离了贺文滨这个ATM机指不定连自己都养不活。   而且……他两一起出去过这么多次,明知道他家境不错,但姜信冬什么时候让他付过钱?   没有,一次都没有。   相反,自从他们谈了恋爱,姜信冬就把他捧起来。他嫌整理错题集麻烦,姜信冬就亲自给他抄,他晚上随口说了一句想吃南城的烤面,姜信冬第二天就给他买来。   贺听毫不怀疑,姜信冬有一股骄傲又隐忍的劲,即使他双手奉上,男朋友也也不会接受任何他在金钱上的馈赠。   庄高阳说得对,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随心所欲地做选择,绝大部分人总是要做取舍,而绝大部分人生总是有遗憾。   贺听只是庆幸他和姜信冬的遗憾不是彼此,想着便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在话筒里小声地问:“能不能给我写一首歌?我怕以后你太忙了就忘记怎么写了。”   姜信冬在电话里笑,答应得很爽快,不带片刻的犹豫。他顿了顿,认真说:“你要是想要,我以后每年都可以写。”   傍晚十分,阳光折射角度偏低,天空被夕阳染了淡淡的粉紫色,飞机划过的地方拖起一条长长的尾巴,浪漫安逸,像极了所有童话故事里最美好的结局。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35章   年轻时姜珅在外地务工,据说孟半梅生产那天,他承诺一定会到,连夜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赶到,呆了几个小时又坐火车离开了。孟半梅说他信如尾声,恰好那天是冬至,于是儿子取名为信冬。   今年冬至,空中又飘起了小雪。   庄高阳提着酒到姜信冬家的时候,发现贺听已经到了,屋里除了胡豆还多了只边牧。   他把酒放在玄关柜子上,眼里直往二七身上瞟:“给你家胡豆找媳妇了?”   半年不到,二七长了二十斤,黑耳白颈,一听见有人说它,机灵的眼睛转了转,立马冲上去摇尾巴。   姜信冬把门关上:“贺听的,他高三忙,我接过来养着。”   庄高阳插科打诨:“哟,原来是你自己要当爹。”   姜信冬懒得搭话,扫他一眼:“换鞋。”   庄高阳弯下身脱鞋,二七对他提来的酒很感兴趣,使劲往桌上扒,贺听喊了几声它都装没听见,倒是姜信冬喊一声它就听话坐下了。   小模样还挺乖巧,哪里有一点在家肆无忌惮的狗样。   瞧见这幕的贺听心稀碎了一地,抱手斜靠在墙边叹气:“女大不中留啊,看见帅哥就忘了亲爸。”   姜信冬“嗯”了一声,蹲下去摸着二七的狗头说:“眼光不错。”   二七疯狂摇尾撒娇:“汪汪!”   贺听:“……”   也说不清是更气人还是更气狗。   前几天孟半梅跟姜珅去了C城某个医院就诊,这一周都不在,家里就他们三。   贺听带了游戏机,姜信冬在电视上连线,页面跳到用户主页时他转过头问:“账号密码?”   嘴里正吃着水果的贺听囫囵回道:“我生日。”   接下来几秒,庄高阳直愣愣地看着姜信冬不假思索地输入了四位数,然后屏幕显示登陆成功。   他有些怔住了,因为姜信冬向来对庆生这种事兴致缺缺,直到去年都还把艾思怡生日记错,害人姑娘怨念了好久。   但他居然记得贺听生日?   更奇怪的是,贺听那边神色淡定,好像从他说出“我生日”这三个字时,就已经笃定对方会知道。   这两人自然流畅得仿佛一切就该如此。   庄高阳皱着眉头,总觉得不大对劲,但是还没来得及想,姜信冬就把游戏手柄丢到了他手上。   玩游戏更是如此,姜信冬和贺听配合默契。这边姜信冬面无表情地说“扔”,庄高阳还没反应过来扔什么,那边贺听就迅速敏捷地扔了一个手榴弹出去。   庄高阳跟不上节奏,眼看前方两个人大杀特杀,互相掩护,自己只能躲在角落里无奈望天——这踏马,怎么感觉自己像多余的?   正想着,后门忽然涌入一批僵尸,他站起来试图大显身手,没成想枪还没按下去,天上掉下一个炸弹,正好砸到他头上,因为血量不足,他的游戏角色就这么被炸死了。   庄高阳:“……”   “算了不玩了,”他放下手柄,又气又衰,“我走了。”   姜信冬扭头看他:“这么早就走了?”   “我妈等我回家吃团圆饭,”庄高阳站起来,“我以为你今天一个人过生日,贺听在就好。”   贺听脱口而出:“这么有心,谢了。”   说这话全凭嘴快,也是发自内心,但说完他觉察庄高阳原地愣了一下。   也对,站在庄高阳的立场,他给发小过生日理所当然,贺听跑出来说什么谢谢?   或者说,贺听以什么身份向他说谢谢?   意识到话里的唐突,贺听揉揉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说,冬哥肯定很感谢你。”   “那是。”庄高阳大概没当一回事,撸了几下狗兀自关门离去。   游戏又玩了几把,两人吃饱喝足,到了晚上十一点,贺听才收拾离开。   天下已经簌簌飘起了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姜信冬把贺听送上车后,回家打扫厨房。   也不记得是过了多久,忽然听到门铃声响起。   他走过去开门,只见贺听裹着一身凉意站在门口,鼻尖冻得通红,似乎来得风尘仆仆。   “忘记带东西了?”姜信冬一边问一边帮他拍掉帽子上的白色雪花。   贺听若有所思地摇头,片刻后,蓦地握住姜信冬的手臂,有些紧张吃力地开口:“我后悔了……今天我不想回家。”   姜信冬一愣。   贺听吐了一口气,五指轻巧地插/进姜信冬的指缝之间,微抬眼皮:“今晚,我想和你睡。”   姜信冬喉咙一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贺听捏紧双手,紧紧地、认真地望着他:“知道。”   姜信冬的理智瞬间被这两个字打得魂飞魄散,肾上腺素飙升,心脏开始跳得无法无天。   橘黄色的灯光安逸又温暖,让人不由自主沉浸享受。两人站在玄关处对视片刻,也说不清楚是谁先吻上谁的。   姜信冬按着贺听的头,比任何一次都吻得认真和热烈。   电视里的主持人正在说今天太阳往南到了头,白昼最短,黑夜最长。贺听贪得无厌地想,即便今天是夜晚最长的一日也不够,他想要每天。   外衣被脱到了玄关地上,呼吸炙热,意乱情迷。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进了屋,姜信冬坐在床上,眼睛微微眯起,因为半仰喉结凸起,角度精妙,异常魅惑。   贺听骑在他的大腿上,双手搂住脖颈,伸出湿润的舌头,撩拨似的在喉结处画了一个圈。姜信冬呼吸滞住,下一秒,把贺听甩到床单上,欺身压了上去。   屋里的暖气燥热,贺听面色潮红地轻轻喘着气,长睫毛眨了两下,清亮的眸子已经染上了情欲,欲眠似醉。   原本主动的是他,现在被人控制在身下的也是他。   客厅还在放着电视节目,然而他根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正如他的脑子一样,早就乱了。   姜信冬刚刚落下的吻比二十分钟前落在他脸上的雪花还要多,细细密密,从鼻尖、脸颊、双唇,一直到锁骨。   接着姜信冬的手指揭开衣角滑到他精细的腰腹,不轻不重地掐了几下。他一阵颤栗,感觉自己耳根红了,或许整张脸都烧起来了。   更坏的是,下半身也有了反应。   姜信冬似有觉察,手放在他的裤子纽扣上,喘着粗气问:“要继续吗?”   短短四个字,性感又磁性,落到贺听耳朵里就成了摄人心魂的咒语。   他觉得耳朵痒,抬起眼皮看姜信冬一眼,深深吐气,微微点头。   姜信冬情动地扣住他的手,埋头又吻了下去。   屋外雪更大了,百家团圆的日子,相爱的人无眠。   电视节目到了结尾,主持人用温婉清丽的声音说,今夜漫漫,昼短情长。   第二天清晨,贺听枕在某个温暖结实的东西上睡得安稳。手机铃声响得突兀,他像往常一样在床头柜摸到手机,闭眼接起来,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喂”。   半天没人吭声,他拧起眉不耐烦地又喂了一遍,说:“谁啊?”   那头的人略显错愕:“你……是贺听?我找冬哥。”   贺听感到很迷幻,呆滞片刻,睁开眼看看手机来电显示又看看睡在身旁的人,如雷劈一般骤然醒悟,他在姜信冬的床上!手上拿的是姜信冬的手机!   操!完蛋。   电话是庄高阳打过来的,显然已经辨出他的声音。   他的大脑以每秒360转的速度运行,急速思考该怎么解释。   没等他想好,姜信冬已经把压在他脖子下方的手抽出来,拿过手机开始和庄高阳对话。   贺听逐渐清醒,人躲进被窝里,暗自揣摩各种借口。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法解释,譬如说他昨晚喝醉没回家,今早拿错手机,都是可以说得通的。   姜信冬这么聪明,肯定能轻而易举编出一串逻辑严密的事实。   想到这,他就不担心了,裹着被子准备继续好梦。   然而,一分钟后,他清楚地听见姜信冬提到了他的名字,静默顷刻后,姜信冬认真自若地对庄高阳说:   “我们其实在谈恋爱。”   作者有话说:   没有车,因为(懒)他们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第36章   时间过得飞快,上次的数学竞赛姜信冬又拿了奖。   贺听高兴归高兴,却难免焦虑,男朋友好成绩信手拈来,拿奖如数家珍,而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以后也不一定会有。   春节一过,姜信冬进了投行实习,贺听被接踵而至的考试占据了大部分时间,两人聚少离多。   三月,叶知明过生日,他说希望暑假能去一趟海边。许铭偷偷订了八月他们三个去三亚的机票酒店,并让贺听保密。   四月,A大毕业晚会发出节目邀请单,Crush的名字赫然在列,经过庄高阳几番牵线搭桥,几个老成员终于凑齐排练。   五月,空气开始潮湿闷热,姜信冬熬了冰梅汤,虽然很忙但每天还是抽出时间拿书陪贺听复习。   平静的日子转瞬即逝,细究起来,六月高考也就是一晃而过。   贺听记得那天太阳高照,一堆焦急等待的家长把校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五点,太阳依旧不饶人地晒着大地,姜信冬挂着耳机站在离人群不远的街角处,斜射的阳光模糊了他的五官轮廓,但贺听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那个让他踏实安心的身影。   姥姥过世以后,贺听曾想过35岁时要永远沉入海底,因为以前的生活泛善可陈,无所欢喜。   然而姜信冬的出现,就好像是他经年腐烂的世界里破土而出的第一颗新芽,在某种程度上使他打消了这种想法。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孑然一身,可以有所期待,有所挂念,也终于找到了不用沉入海底的理由——海底太冷太黑,他要留在温暖光亮的人身边。   不远处考生逐渐散开,他越过涌动的人流,走上去没脸没皮地抱住姜信冬,然后赶在别人发现前飞快松手。   男朋友身上有种干干净净的味道,像薄荷和西瓜的混合物,清冽冰凉。放手前贺听忍不住多吸了一口,顺着鼻翼,直抵胸中,闷热枯燥的空气好像也随之溶解,只剩夏日的甜味。   街边车喇叭铃声时不时作响,姜信冬惊讶回头,认清来人后短促一笑:“怎么,没考好求安慰?”   阳光太晃,贺听很“自觉”地把姜信冬头上的鸭舌帽摘下来戴在自己头顶:“那倒是没有,考得还行吧。”   借老周吉言,他上半年没来得及参加艺考,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六月的高考。   不过别人寒窗苦读三年学的东西,他也没敢指望靠半学期就追回来,结果只能听由天命。实在不行,就如他最初的设想,复读。   一句话,只要贺文滨不作妖,一切好说。   姜信冬好像有所感应,转头看他:“我快转正了。”   “哦,”贺听面无表情,“然后呢?”   姜信冬掀开他的部分帽檐,如同签约画押一样在他额头正中央按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嫣红指印:“养得起你了。”   贺听眼里带着笑意:“我脾气差,可不好养。”   “那更要养了,”姜信冬懒洋洋地把手搭在贺听肩上,“不然孩子一个人在外面饿死怎么办?”   “怎么办?”贺听低头若有所思,骤然想起以前的自己,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有时候死是解脱。”   姜信冬瞳孔收紧,用力弹了一下他脑门,眼神顿时认真了许多:“瞎说什么?”   贺听望着他愣了片刻,立刻换上嬉皮笑脸的笑容:“我又没说是我。”   太阳余晖洋洋洒洒地铺满了大地,远去的人影被拉得很长,陈琳夕从隐蔽的树荫下走出来,嘴唇发白。   她今天是来看贺听的,却不小心瞥见了刚刚两个男生之间暧昧的拥抱。   遽然记起半年前贺听在医院对她说的那句“我不可能喜欢你的”,一瞬间恍然大悟。   高考过后,叶知明找了一家咖啡店打工,许铭也屁颠屁颠跟着去了。时间忽然停顿下来,有大片大片的空闲,贺听一时不太适应。   他把二七接回来养了几天,无奈这小半年二七跟胡豆培养了坚实的革命友谊,见不着小伙伴的二七整日没精打采,再加上孟半梅也舍不得它,于是贺听就把狗又送了回去。   这年头,连狗都要成双成对的。   贺听在家刷起了A大的BBS,易凡参加选秀所在的乐队因为得到了一定曝光,在论坛里引起不小的话题和流量,但是几乎每一个帖子里都不可避免地提起Crush。   有人惋惜Crush的解散,有人期待毕业晚会的表演,有人拿Crush以前的表演剪了小短片作为纪念,并祝每个成员前程似锦。   短片几乎囊括了Crush所有网络视频,舞台上的姜信冬顾盼神飞,眼里是热情洋溢,是专注投入。   贺听仔细回想,那个总是抱着吉他神采飞扬的姜信冬,如今淹没在日复一日的冗杂工作中,工作起来就好像上了发条的麻木机器,冷静却也冷漠   姜信冬应该是属于舞台的。   他得出这样的结论,越看越伤感,默默把小短片的网址保存下来,退出论坛。   一周后庄高阳找到贺听,请他再劝姜信冬一次。   因为前天Crush在A大毕业晚会上的表演被人传到视频网站,小火了一把,娱乐公司再次抛出橄榄枝,邀请他们参加夏季选秀。   “你知道吗,我觉得玩乐队的时候冬哥才像个真正活着的人,他对音乐的喜欢是刻在骨子里的,骗不了人,”庄高阳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出校园后大家的责任顾虑都会越来越多,想要不计回报全情投入地做一件喜欢的事,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贺听挂了电话,扬头看了一眼墙中央的时钟,中午1点,周日,姜信冬还在伏案加班。   他缓缓走到桌边坐下,从手机里调出网友给Crush剪的小短片,公放出声。   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姜信冬愣住,敲键盘的手机械地停在半空中,偏头问:“怎么突然放这个?”   “我刚和阳哥打完电话,”贺听抬眸看他,“他给我说了娱乐公司找你们的事。”   姜信冬不置可否:“哦。”   贺听凝眉:“你说过你们公司可以申请延迟入职时间的,为什么不试试?”   姜信冬盯着电脑屏幕,头也没回:“思怡也没时间参加吧。”   贺听:“他们找了一个新的鼓手,你们的学弟。”   姜信冬依旧望着屏幕,没再说话。窗外偶尔有夏蝉鸣叫的声音,和屋内持续敲打的键盘声混在一起,像一首奇怪的夏日异曲。   贺听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回复,舔了舔唇角,直直望着姜信冬:“你在逃避么?你怕你去参加后会动心,再也没办法回归正常的工作,因为唱歌搞乐队才是你最想做的事,对吗?”   姜信冬怔然停下手上的动作,垂眸片刻,低声应道:“我不否认这点。”   贺听舒了口气,以往姜信冬对这个问题总是避而不谈,今天总算被他撬开了一道缝。   不过他并没有高兴太久,因为姜信冬很快转头与他对视,用干涩的声音坦然回复:“但是贺听,我不像你,从小生下来衣食无忧,所有随心所欲的选择都建立在有别人替你提供物质条件。我有我必须要负起的责任。确实延期入职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去参加节目,但是那之后呢?让我更深刻地体会到我有多喜欢音乐,但是却不得不选择另一种生活?你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   “我也并没有随心所欲,”贺听并没有被说服,眉头皱得更深了,声调不经意间提高,“我也一直在跟贺文滨对抗,而且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要选另一种生活?”   姜信冬合上电脑,叹了一口气:“那我爸怎么办,如果他突然需要做手术我拿不出来钱怎么办?你怎么办?如果你爸不肯让你学艺术,难道我要无动于衷地看着你放弃喜好吗?”   贺听无法解答这些棘手的问题,却坚持认为事情总不会那么绝对。半响,他固执又笃定地说:“如果不去试,你的人生就永远只有一种选择。”   姜信冬微微一顿。   他跟贺听从来都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贺听是温室里长大的理想主义,干净纯粹,永远有自己的坚持。   而他在尘世里走了几遭,过早地学会了妥协和让步,选择了一条理所应当的人生道路,却总是忘了要让自己开心。   想要得到,必然要付出,没有几个鱼与熊掌可以兼得的故事,他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没有谁对谁错,只有利益取舍。   许久,他拧着眉心,露出疲态:“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姜信冬走得很快,屋里只剩空调嗡嗡作响,房门被关上的刹那贺听的脑子也跟着嗡了一下,就好像年久失修的机器,一时间理不清头绪,忘了该如何运转。   下午他要去接已经一年没回国的宗故,因为满脑子都在想中午发生的事,走错了航站楼,让人等了半小时。   这次宗故是瞒着家人提前回国的,问能不能在他家住一段时间。   贺听性格冷淡,小时候没几个朋友,唯一常去的地方是宗故家,承蒙不少照顾,难得这次宗故主动提起,没有要拒绝的道理。   而且姜信冬明天要出差,一去就是一周。   他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地说:“随便住。”   两人把行李都搬回家,吃了饭,宗故见他一整天魂不舍守,情绪低落,提议出去喝酒。   驻唱歌手娓娓唱着《百年孤寂》,几杯下肚,贺听想起他第一次听到姜信冬唱歌的时候。   那天也是在这样的酒吧里,灯光闪烁璀璨,勾勒出舞台上身形修长的糊影。   姜信冬慵懒磁性的声音响起,像日落黄昏,像初秋光束,像一道烙印,精准地烙在他的记忆里。   至此以后,就再没忘记。   后来他喝了很多,半醉半醒时指着舞台伤感地对宗故说:“我男朋友唱歌很好听,但是他以后可能不会再表演了。”   宗故叼着烟,冷静看着面前为情所困的人,稍稍掀起眼皮:“我劝你谈恋爱就享受当下,别太认真。”   “为什么?”贺听不解。   “同志圈太乱了,能走到最后的凤毛麟角,”宗故淡淡说,“如果你男朋友真像你说的那么好,以后诱惑只会多不会少。”   “你不相信他?”贺听拧起眉。   宗故轻声一笑:“我不相信人性。”   唱歌好听的姜信冬下午独自去了以前乐队常去的排练房,地下室里已经不见乐器,只剩几把散乱摆放的椅子。   他租了八个小时,抱着吉他,把经常表演的几首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执着地等待着厌烦的那一刻到来。   弹到第十五遍的时候,他骤然意识到那一刻不会来到了,至少今天不会。   工作时一个表格重复做第二次就显得无趣,但唱歌不是做表格。   它们不是麻木冰冷的数字,也不是无聊的赚钱机器,它们是承载感情的寄托,是故事,是期盼。   最后一首弹的是《听听》,贺听说这是小时候他母亲对他的昵称,所以取歌名时姜信冬夹杂了私心——想让他每次想起母亲的时候也顺便想起这首歌。   从地下室出来,天已经全黑,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偶尔几辆车闪着光从他身边驶过。   他忽然很想念那个中午才和他有过争执的人,打开手机看时间,贺听两个小时前给他发了条微信:   “对不起,我不该逼你。”   他按下手机拨了电话过去,手机响了很久后才被人接起,但是那声音不是贺听。   “贺听?”他说着又盯着手机屏幕看了看,确认自己没有拨错号码。   接电话的应该也是个年轻男子,用低沉的烟嗓说:“他已经睡了。”   姜信冬顿了顿:“那你是?”   那人回答得十分简短:“他朋友。”   姜信冬眉头微皱:“他手机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我住他这,你明早再打来吧。”那人打了个哈欠,似乎很困,不想再多说。   姜信冬“哦”了一声,想起几天前贺听说过今天要去机场接一个朋友,虽有些好奇,但也没再多问。   第二天早上姜信冬走得很急,孟半梅从卫生间出来刚好看到他落在桌上的钱包。她拿起钱包,里面蓦地滑出一张一寸照片。   她把照片捡起来,认清里面人的时候手指忽然僵住了。   照片里明眸皓齿的年轻人不是姜信冬,而是贺听,十七岁的贺听,笑得很干净,甚至还有一些漂亮,眼神清澈像初夏早上的暖阳。   然而此刻她无法欣赏,她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把贺听的照片放在钱包里。   她又拿起钱包检查了一遍,发现里面再没有别人的照片,连姜信冬自己的都没有。   很多细小的记忆碎片一刹那间涌进她的脑海里,混乱无比。    第37章   姜信冬出门五分钟后又折回家去钱包,还好并没有影响出差行程。待机的时候给贺听打了一通电话,为昨天的离去道歉,两人和好如初。   起飞前,贺听发来一条语音:“最后想给你看个东西。”   姜信冬问:“什么?”   接下来,姜信冬手机铃声连续不断地响了有两分钟,因为贺听连着发了几十张图片。   阳光透过候机室的大落地窗直射到屏幕上,夺目刺眼,他一张一张点开,不知怎地,竟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图片里全是观众对Crush几次演出的正面评论,来自各个不同的网络平台,被贺听一张张截屏下来,发给乐队主唱。   第一张是一年前他们在某个酒吧的演出,有网友在视频下面评价说“好听好听,感觉不像修过音的,主唱有点厉害。”后面跟着的网友说:“给我原地出道好吗!”   第二张是前几日A大的毕业晚会演出,排名第一的网说:“A大的现身说法,姜信冬的现场就是这么好”,接下来也有人感叹:“我刚刚喜欢上他们,MD下一秒给我说已经解散了(摊手.jpg)”   ……   前前后后,大约有五六十条评论,都是五花八门的夸赞。   姜信冬平时不太逛社交网站,更不会主动搜观众对乐队的看法,但他相信不会所有评价都是好话,显然贺听用心筛选过,过滤掉所有不堪入耳的,消极负面的,把这个世界对他的期待和善意都亲手奉上。   他不知道贺听是什么时候开始找这些截图的,找了多久,他只是在这一刻觉得心里一片酸软,不想让做这件事的人和说着喜欢他的网友们失望。   坐在旁边的同事见他一直握着手机发呆,忍不住凑过头问:“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姜信冬回过神,收起手机笑笑:“和对象发短信。”   “有对象了啊,”同事惋惜地瘪嘴,“还想把我亲妹介绍给你来的。”   “啊?”姜信冬诧异过后很快否决了这个提议,“我有人了,你考虑一下公司其他人?”   同事无奈地摇摇头,默默拖长了尾音:“她看脸。”   三个小时后,贺听收到了姜信冬下飞机后发的第一条短信:“你赢了。”   没有上下文,贺听很懵:“赢啥??”   姜信冬:“我决定申请十月入职。”   贺听手机差点没拿稳:“要去参加选秀了?”   姜信冬:“嗯。”   贺听:“!!!”   贺听:“我马上给庄高阳说!”   姜信冬不在的这几日,贺听大部分时间都和宗故呆在一起,偶尔叫上许铭叶知明一起聚聚。   总的来说,宗故是个玩咖,出去两年了回国还是能喊出一堆朋友,几天下来,日日笙歌,挥金如土。贺听有种错觉,仿佛又过上了遇见姜信冬之前的荒诞生活——一群人为了虚度光阴而狂欢,狂欢之后就只剩下无聊和空虚,周而复始,单调乏味。   周五晚上,宗故又说要出去玩,贺听忽然就觉得没意思,躺在沙发上揉太阳穴:“我一把老骨头,蹦不动了。”   姜信冬把他拉回正常生活只是半年而已,但他好像已经没办法再过那种日子了。   宗故无奈,只好提议在家玩游戏。   这边姜信冬原计划是周日中午回来,但项目提前结束,他把机票改到周五晚上。   到达B市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他犹豫是回家还是去找贺听,最终被五天的想念打败,直奔贺听家而去。   贺听的电话没人接,不过他有备用钥匙。   开门换鞋,在玄关处听到客厅有声响,他喊了两声,没有人回他。   他走进屋里,透过门缝看见客厅里坐着两个人,都在玩游戏。   贺听叼着烟,旁边那人约么也就是二十左右,穿的是贺听的T恤,乍一眼望过去头发凌乱,再仔细看侧脸轮廓峻朗,颇具英气。   两人双手都握着游戏手柄按得啪啪作响,眼睛直盯着电视屏幕看得出神,根本没发现有人进屋了。   似乎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候,年轻男子掏出一根烟咬住,点了两次打火机没点燃,之后他很熟练地取过贺听嘴里的烟头,点燃自己嘴里这根,又塞回贺听嘴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两人之间不是第一次这么点烟了。   姜信冬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他推开客厅的门,发现屋内烟雾缭绕,烟灰缸里摆着横七竖八的烟头。   他知道贺听有抽烟的习惯,但因为他不喜欢,所以近半年都很克制。   他说不上来,总之这个瞬间他的表情冷了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满意贺听抽烟,还是不满意贺听在别人面前才做最真实的自己。   他凝着眉叫贺听的名字。   这回贺听听见了,估计没料到屋里会突然多出个人,明显吓了一跳,手上动作停滞。他看着姜信冬反应了几秒,意识到嘴里还叼着烟,立刻慌张地掐住烟头灭了,诧异问道:“你怎么来了?”   说着,快步走到墙边推开窗户散味,那模样像极了做坏事被抓住的小孩。   姜信冬脸色缓和了些:“项目提前结束了。”   贺听指着沙发上的宗故说:“宗故,我发小。”然后指着姜信冬,说:“姜信冬,我……”   他犹豫片刻,因为不确定姜信冬是否喜欢在陌生人面前承认他们的同性恋人关系。   这一瞬间的踌躇让姜信冬再次蹙眉。   “明白,”宗故站起来打断贺听的话,冲姜信冬点点头,然后灭了烟往客房走,“你们慢慢聊,我先去睡了。”   屋里只剩电视屏幕里游戏预告叮叮咚咚的音乐声,气氛微妙,姜信冬顷身过来,抬起手掌用力在贺听头顶用力一按,说:“看来你这几天玩得挺开心的。”   这话像是随口说说,但贺听敏锐地察觉到语气里的些微讽刺和不爽。   他靠过去,握住姜信冬的手臂,眼神肯定:“没有。”   姜信冬的嘴唇嫌薄,微微抿起来,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贺听顿了顿:“怎么了?”   姜信冬静默片刻,注视着他:“刚刚为什么不说我是你男朋友?”   贺听愣了愣,等等,就为这?   差点还以为自己摊上了什么大事……   他舒了口气,抬起冰凉的指尖,顺着姜信冬小臂的肌肤纹理划到掌心,再扣住对方的五指,嘴贴到耳旁小声说:“我怕你不想让不熟的人知道啊。”   游戏进入待机界面,房间暗了下来,姜信冬一直看着他,数秒后很轻地叹了口气:“你啊……”   “你不会,吃醋了吧?”贺听有一双好看的狭长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清亮干净,昏暗的灯光下,棕色瞳孔里仿佛流淌着一层朦胧的水光。   姜信冬凝视着,很快坠落在这涟漪的水光里,再顾不得追究细节,抱着人顺畅地吻了下去。   第二天三个人简单吃了早餐。   吃完饭宗故知情识趣地说要搬去另一个朋友家住,贺听脑子缺根弦,偏头纳闷地问:“我这儿没好吃好喝的给您奉上?”   宗故拍了一下他的头,看了眼姜信冬:“我没有当电灯泡的癖好……”   贺听才明白过来,淡淡“哦”了一声。   宗故的朋友叫杜扬,也是去美国读高中放暑假刚回来,贺听只见过几次。   中午,杜扬电话打过来问宗故要不要开车过来接他,宗故坐在行李箱上说不用。   杜扬笑了笑,在电话那头打趣道:“前几天叫你过来你不来,今天刮的什么风?在初恋情人家住的不开心了?”   屋里安静,话筒声音不小,这段对话被坐在旁边的姜信冬听得一清二楚,他猛然抬头看向在阳台打电话的贺听,指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宗故差点从行李箱上跌下去,等他站起来回头望姜信冬的时候,对方早已经整理好表情,黑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宗故没发现姜信冬有什么不对,放下心,拿着电话走远,没好气地怼了回去:“操,你有病啊?”   姜信冬不动声色地坐在沙发上,刚刚宗故那个略显慌张的回望让他确定电话里说的“初恋情人”就是贺听。   贺听从来没有给他说过初恋这码事,所以他就下意识以为自己是贺听的初恋。   回头想想,贺听不说,也确实不代表没有。   但既然贺听选择避而不谈,总会有他的原因。   姜信冬不打算追究,因为他清楚如果贺听想坦白,根本不需要他今天亲自去追问。   他选择相信贺听。不管之前以前发生过什么,过去已经是过去,他拥有贺听的现在和未来,也尊重贺听的一切选择和决定。    第38章   宗故的十八岁生日是一周后,请了很多贺听不认识的朋友,酒店套房里人声喧哗,烟酒狼藉。   贺听呆了一个小时才见许铭进门,旁边跟着叶知明。他走上前去打招呼,但两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许铭把礼物给宗故,没说几句话就要走。   此时在K歌的人五音不全,音跑到大不列颠岛上去了,贺听揉着耳朵,颇为苦恼地皱眉:“其实我也想走。”   宗故揪着他的衣领把人拎回来:“不行,你切完蛋糕再走。”   十分钟后,服务员推出一个三层的蛋糕,大家欢呼庆祝,贺听象征性地吃了点蛋糕,趁宗故被拉去划拳的时候推门出了包间,今天姜信冬在录选秀节目的第一期,他想问问怎么样了。   电话打不通,他走过长长的走廊,发现尽头有一个露台,打算过去吹风。   人还没走过去,先听到熟悉的声音:“所以你还是喜欢他?”   这声音像是许铭的,贺听向前走了几步,果然看见露台上站着他和叶知明的背影。   “即便我做了这么多,也没用。”许铭的声音很颓丧,贺听顿住脚步,觉得自己不该再往前。   许铭对叶知明的心思,他早就看出一二,只是没想到,叶知明竟然有喜欢的人了。   下一秒,一直沉默的叶知明用微颤的声音说:“是。”   天空中挂着稀疏几颗星星,夏日的晚风吹起了天台两个少年的发梢、衣角,眼前本来该是一幅惬意的画面,贺听现在却只觉得遗憾。   许铭怔然片刻,失笑道:“好,我会如你所愿。”   说罢,他转过身,大步走了出来,迎面对上了贺听,明显滞了一下,但是很快冷漠擦身而过。   就如同从头至尾没见着这个人。   贺听瞥见他猩红的眼眶,心一沉,伸手去拉住他的衣角,喊了一声:“许铭……”   许铭停下脚步,眼尾冷冷撇了他一眼,满是疏离和排斥。他用力拍掉了贺听的手:“别他妈烦我!”   贺听被那个眼神钉在原处,伸回被打得有些发红的手,有些愣住。他知道许铭现在在气头上,多说无用,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对方要拿那样的目光看他。   他本来有很多想说的,犹豫数秒,最后还是决定过几天等人冷静下来再说。   许铭的背影越走越远,露台上没有任何声响,贺听短暂地呆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稍一抬头,瞧见了叶知明的满脸泪痕。   风呼呼吹过,叶知明几乎要将下嘴唇咬破,对上他视线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贺听感到莫名其妙,这三个字跟刚刚许铭留下的那个眼神一样毫无逻辑。   然而叶知明不再说话了,双眼空洞无神,心思全然不在这边。   贺听看着他,有些担心地问:“你……哭了?”   叶知明伸出五指摸了一把脸,看着指尖的泪液,摇摇头:“我……不知道。”   五分钟后,叶知明失魂落魄地走了。   贺听什么都没问出来,也不想回闹哄哄的包房,站在露台上点了根烟,风一吹,燃烬的烟灰便四散而去。   许铭最后看他的那个嫌恶眼神时不时重现在脑海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姜信冬的电话是晚上11点二十分来的,贺听已经坐在露台上郁闷地抽完了第四根烟。   “我到酒店楼下了,你结束就下来。”或许是因为最近紧锣密鼓地排练录节目,姜信冬的声音稍微有点哑。   贺听是提过今天会来这给宗故过生日,但没想到姜信冬会亲自来接他。   早知道就不抽这么多了。   他把剩下的大半包烟扔进了垃圾桶里,好像这样自己身上的烟味就会少一点。   铁了心要自欺欺人。   晚上11点,酒店门口没什么人,贺听出了电梯,看见不远处的削直身影。   姜信冬两手插兜,有几分散漫地站在路灯下,黑色渔夫帽挡住了半张脸,光影在他利落的下颌线处重叠,流畅清爽。   贺听站着看了会,直到对方冲他招手,才缓步走过去。   “你站在门口发什么呆?”姜信冬问。   贺听没回话,有些疲惫地合上眼,径直把脸贴到他的肩膀上。   “……”姜信冬闻到了贺听身上的烟味,稍微一愣,“怎么了?”   贺听两只手绕上他的腰部,以一个拥抱的姿势,叹了口气:“有点累,让我靠会。”   大晚上本没谁注意到他们,但旁边突然有一个喝得半醉的年轻女子看好戏地盯着他两,几秒后发出兴奋的尖叫,引来零星几个路人侧目。   姜信冬目光瞬间冷了下来,不耐烦地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显然今天贺听情绪低落,他不想这个时候有人来打扰。   女子对上他充满警告的眼神,稍微一愣,讪讪转身走了。   世界又安静了下来,姜信冬手放在贺听头上揉了揉,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抱了会儿。   B城的夏天阴晴不定,时而和风煦煦,时而密雨连连。耳旁风声又大了,还不断有细小的雨滴落到手上,他把帽子摘了按在贺听头上,低声说:“下雨了。”   贺听抬起头,直直望着姜信冬,眼尾上挑,有点淡淡地发红,不太自信地问:“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姜信冬不明白他今天是受了什么刺激,拇指轻轻抹过他微红的眼角,心疼又确定地回答:“会啊。”   路灯的暗黄色光在姜信冬的瞳孔里铺下一层柔和的质地,温暖得不像话。   都说相爱时的承诺都只是美好童话,过眼云烟,但贺听有不一样的看法。   人有生老病死,物有生住坏灭,从来就没有谁见过真正的永恒。   既然谈不上永远,那么只要说誓言的人动过真格,也可以算作真实的存在过。   雨水渐大,他松开手站起身,把落到男朋友鼻尖的几滴雨水擦干净,拉着对方衣角说:“回家吧。”   生活并不像热血动漫的主角,不管前期多么落后失败,埋头努力一阵后就总能成功。而千千万万的人生,更像是路人甲、NPC,不够曲折离奇,也不够波澜壮阔,还总是伴有缺憾。   高考成绩是六月末出来的,贺听考得不好不坏,离最想上的学校还有二十多分的距离。   也算情理之中,他谈不上失望,决定明年走艺考。   贺文滨与老周联系,意外发现贺听的高考成绩比他预料的高出了许多,老周在电话里说如果明年贺听再努力点,指不定能上国内顶尖艺术学校。   贺文滨公司这边最近高层出了变动,乱成一团,贺听又坚持要复读,他一寻思,暂时按住了把儿子送出国的念头。   录取的消息陆陆续续出来,叶知明如愿以偿考上了A大法律系,但贺听并没有觉得他很开心。   他们已经将近一个月联系不上许铭了,电话关机,家里没人。   这世界有时候真踏马的很诡异,明明许铭是和叶知明闹情绪,却偏偏要搭上他。   他气归气,还是忍不住四处打听,终于从老周那打探出点风声,说许铭家人准备让他出国,目前正在办手续。   挂了手机,他越想越气不过,又给许铭先发了条信息,就两字,孙子。   三天后,孙子终于回复贺听了。   在微信上,孙子发过来几个附件,和着一条语音:“三亚的票我不退,你们去,就说是你订的。”   贺听点开,附件是高考前许铭偷偷订下准备八月送给叶知明的礼物——三亚的机票还有酒店订单。他眼疾手快,立刻回了一个电话过去。   幸好这孙子还有那么点良心,没挂,还接起电话淡淡向他告别,说出国的机票已经买好,明天走。   一听这话,贺听憋了好久的气直冲天灵盖,劈头盖脸就骂了出来:“你他妈跟叶知明闹矛盾关我屁事!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啊?出国也不说,搞什么鬼……”   “贺听,”许铭打断他说的话,叹了一口气,“你真的不知道吗?”   “知道啥?”贺听一头雾水。   许铭犹豫半天:“算了。”   贺听懵了:“操!你到底要说什么?”   兜兜绕绕的可真够烦人。   许铭还是不回答,贺听也不傻,知道他不想说,只好自己解释:“我发誓我也是那天才知道他有喜欢的人。”   后来两人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些不重要的话题,贺听只记得挂电话前许铭又说了一遍希望他陪叶知明去三亚。   这是那天晚上许铭说得最温柔的一句话,贺听甚至从中觉出了些恳求的意思。   他琢磨着,爱情确实容易让人卑微,他逃不过,许铭也逃不过。   第二天贺听没去机场送人,因为他真的很不喜欢别离。   高考后的夏天是一场巨大的离散,好朋友互道珍重,爱过的人可能会各奔东西,暗恋的人也不一定会有回应。   上课传的小字条,偏心带的早餐,没有送出手的礼物,青春伴着缺憾呼呼而过,像一滴水消逝在湖面的速度,最初以为会很久,真正走过了发现其实不过是眨眼间。   最终许铭没有追到他的月亮,但是曾经碰到过月光,不知道于他究竟算不算值得。   作者有话说:   迟到的新年快乐!    第39章   七月份小学生都放了暑假,按照每年惯例,贺辰星会打包好行李去贺听那住上一段时间。   今年贺辰星升六年级,在李曼的千叮咛万嘱咐下还捎带了一书包暑假作业。   怎么说呢,现在小学生的数学题刁钻起来比高三数学题还叫人看不懂,贺听也不都会做,而且急起来脾气还很臭,于是姜信冬又多了一项工作——辅导贺辰星作业。   除此以外,谈恋爱的两人走到哪儿都得带个小孩,只有晚上才敢亲近。   在某个炎热的中午,贺辰星忽然睁大眼睛问贺听:“哥,昨晚你和冬哥为什么在阳台上抱抱啊?”   屋里空调呼呼地吹着,贺听喝到一半的水当即就喷了出来,顺便还呛了一大口冷气。   他组织了半天语言,找了四五个理由,解释得口干舌燥,最后贺辰星仍旧狐疑地看着他,水灵的眼睛眨了眨:“没关系,我又不会告诉爸爸。”   靠!   贺听头疼,手扶着额:“你赶紧的,去写作业!”   一小孩这么聪明做什么?不可爱了不可爱了。   当晚他就铁石心肠地把贺辰星送回了李曼那里。   七月末,姜信冬选秀节目第一期正式上映,虽然参赛的不乏人气选手,但他们还是凭借出色的表演小圈了一波粉。   贺听去微博随便逛逛,惊讶地发现Crush微博账号粉丝一夜涨了好几万,没见过大世面的他连忙给男朋友发了微信过去。   贺听:火了火了!   姜信冬:?   贺听:快去看你们的微博,好多新粉丝!   姜信冬:我还以为是哪里着火了……   贺听一边发微信,一边点进男朋友的个人微博里去,粉丝都快一万了,但内容实在少得可怜,只有简简单单几条关于音乐的分享,俨然一片没开垦过的荒地。   他全心全意为男朋友着想:你微博得发点自拍,跟粉丝互动吧?   姜信冬:不发。   贺听:?   姜信冬:没那个习惯   劝不动,贺听瘪瘪嘴,选了几张以前给男朋友拍的照片发过去:这个不是自拍,是他拍。   然后那边半天没动静,他看看手表,想起姜信冬应该开始排练了,估计两三个小时内是不会理他的。   他讷讷关上手机,渐渐从激动喜悦中冷静过来。随着选秀的推进,他和姜信冬能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如果乐队能按照这个速度继续吸粉,以后男朋友会更忙,而他们相处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很矛盾,既希望男朋友唱歌事业有成,又奢求对方有更多时间陪他,哪怕只是在同一个空间里各做各的事情。   但他很清楚这不可能,世上哪有这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   就挺快的,夏天还没过去,姜信冬一转眼就从金融从业人员变成了公共人物。   贺听承认是自己内心不够强大,偶尔看着微博上粉丝的留言表白,会觉得横在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扎眼。   说一点不沮丧是假的,但又能怎样呢?   除了全力支持他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   姜信冬思绪敏锐,读心术十级选手,很快洞察贺听的这些小小不悦,开始不动声色地做了些改变。譬如每天主动汇报好几次自己的行踪,录制完会跑去贺听家睡完后半夜,常年荒芜的个人微博主页也开始暗搓搓发点与贺听有关的东西。   能给的安全感都给到极致。   几周后,恍恍中贺听有种幸福的错觉,仿佛就算有天男朋友成了大明星,忙得满世界跑,也仍旧会把他排在第一顺位。   贺听的18岁生日和姜信冬的第一次公演撞到了同一天。这期会有现场观众投票,并且节目组开始大刀阔斧地淘汰选手,根据以往经验来看,本期投票结果基本上能决定以后选手的排名走势,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很重要的一次表演。   18岁成年礼很重要,但男朋友的未来更重要。   贺听不想姜信冬有任何愧疚感,主动把庆生日往后移了一天。   生日当天晴空万里,窗户缝透过来的光线在眼前晃荡,他迷迷糊糊醒来,枕头另外半边已经空了,隐约记得姜信冬走得很早,只留下一个印象模糊的告别吻。   他摸出手机粗略刷了几下,意外发现微博特别关注有了更新。   姜信冬前几天把微博头像换成了贺听小时候的某幅信手涂鸦,画手本人说这是帅气的自画像,但不知情的粉丝纷纷表示这肯定是只会直立行走的小王八。   至于为什么要拿小王八当头像?偶像特立独行呗。   屏幕显示那个花花绿绿的小王八头像在几个小时前更新了一条微博,四个字——生日快乐。   评论里夹杂着各种猜测,有人说应该只是为好友庆祝罢了,也有人直觉姜信冬肯定有对象了,总之众说纷纭,没个准。   贺听笑着退出微博,油然生出几分甜蜜和得意。   手机屏幕暗了下来,他有些臭不要脸地想你们就猜吧,反正生日快乐是给我的,连同账号主人也是我的。   空气咸热,贺听接贺辰星去主题乐园玩了一下午,虽然是他的生日,但显然贺辰星过得比他还要开心。   晚上乐园里亮起了璀璨光影,贺听站在快速穿梭的过山车下方接到了姜信冬的电话。   电话那头没比乐园这边安静多少,姜信冬喘着气,说他们表演完了。   贺听咬了一口冰淇淋问:“怎么样?”   “还行,”姜信冬说,“后面还有几个节目,结果估计12点前能出来吧。”   贺听听见那头隐约传来观众忽高忽低的叫喊声,疑惑道:“那你怎么能给我打电话,你在哪啊?”   “厕所,”姜信冬淡淡道,“隔音不好。”   贺听眯起眼睛:“一下台就给我打电话啊?”   “是吧,”姜信冬笑了一声,“这不今天有人好不容易成年了,怕他一个人无聊么。”   “那倒没有。”贺听说完就发了张他和贺辰星刚刚在过山车上被机器捕捉到的丑照过去。   照片里他跟贺辰星龇牙咧嘴的肆意笑着,头发被吹得糟乱,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姜信冬见他玩得相当开心,似乎觉得自己愧疚了一天有些多余,嘴唇动了动,说:“18岁生日快乐,男朋友。”   贺听低头望了一眼在旁边认真买玩具的贺辰星,小声笑道:“心意已接收并且成功生成快乐剂,药效足够撑到晚上见你,哦不,是明天凌晨。”   赤裸裸地暗示加明示——让男朋友表演结束就去找他。   姜信冬微微挑眉,拖长磁性的声音:“知道了。”   主题乐园晚上九点停止营业,司机小吴老早就在停车场等他们兄弟俩。贺听刚上车就发现手机上有四五个未接来电,全是贺文滨半小时前打来的。   还附带着一条短信:一会儿你跟着你弟回来。   贺听回了个电话过去,却一直没人接。   心想难道他爹终于在他18岁这年记对他的生日了?还兴致突起决定要好好给他庆祝一下?   神奇!简直可以说是受宠若惊。   贺听玩了一天太累,上车后就睡着了,一觉睡到贺文滨的别墅门口。   屋里并没有什么要庆祝的痕迹,倒是李曼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嘱咐他在客厅等他爸回来,然后转身催促贺辰星赶紧洗漱睡觉。   独自等待的时候,贺听眼皮无端跳得很快,既然不是要给他过生日,那贺文滨这么着急让他回家,肯定是有事要说。   想来想去,他觉得只能是聊出国的事了。   虽然高考成绩刚出来的时候,贺文滨勉强应下他复读的请求,但他也知道他爹那几天是顾不上,不是真的同意。   俗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还是要来。   贺听几乎要在沙发上睡着了,贺文滨才姗姗来迟。   夜色昏暗,他晕晕乎乎地一抬头,憋见贺文滨阴沉着的脸,忽然就清醒过来了。   因为他爹发脾气很有原则,繁琐小事叨念几句,西瓜大点的事能吵起来,直眉瞪眼,甚至暴跳如雷。   但以贺听多年经验,这些来得快去得也快,谈不上让人心惊。   他最怕的反而是贺文滨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眼里透着狠意,每当空气中弥漫出诡异肃杀的安静,贺听就知道接下来他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这种时刻他总共就遇过三次,一次是因为他离家出走一周杳无音信,一次是因为他在贺文滨新婚当天把李曼弄哭了,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客厅光线晦暗,贺文滨一身西装笔挺,进门连鞋都没换,径直走到他面前说:“你这几天准备一下,下周去美国。”   “去干嘛?”贺听皱起眉头。   贺文滨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带,冷冰冰道:“读书!”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这种不容反驳的口吻让贺听很不爽,他也顾不上现在贺文滨心情如何,直愣愣地怼了回去:“不去。”   贺文滨紧紧盯着他,目光透着几分彻骨的凉意,半秒后抬手给了贺听重重一个耳光,打得人差点没站住。   “行,”贺文滨闭眼凝眉思索,很快又睁开,一把扯下领带粗暴地扔到地上,厉声质问道,“为了他?”   他?   哪个他?   贺听大脑嗡了一下,忽然生出某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客厅铺的是大理石地板,像一个苍白冰冷的背景板,他半边脸被打得发红,太阳穴更是突突地跳,30度的夏日一股始料未及的寒意迅速窜上心头。   “谁?”他舔了舔嘴角,抬头直视贺文滨,但眼里的桀骜不驯已经收敛起了七八分。   贺文滨难得见他服软,蓦地笑了,只是这笑冷森森的,若是鬼怪见了也觉得渗人。他咄咄逼人地指着贺听,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不去,老子就把他搞到身败名裂!”    第40章   客厅墙上的木制时钟匀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相比之下,贺听的心脏跳动得太过频繁和慌乱。短暂的停顿后,他故作镇定地说:“我听不懂。”   贺文滨冷笑一声,摸出手机打开一个视频,“啪”地扔到贺听旁边的桌角:“自己看!”   贺听垂眸,视线触到手机里相拥的两人,心瞬间跌到了谷底。   那个又高又挺拔的侧影,是姜信冬   而那个靠在姜信冬肩膀上的男生,是他自己。   这个视频应该是半个月前在他家楼下拍的,那天B市暴雨,他带着雨伞出去接刚参加完录制的姜信冬,当时夜已经很深,趁着四下无人,他们还站着接了吻。   视频的像素并不太高,大概率没用什么专业设备,就是用手机拍的,但是足以认清里面的两个人。   贺听手微微颤着,扫了一眼视频的进度条,立刻按了停止播放,因为再往后他两就该接吻了。   再否认也没什么必要,显然贺文滨什么都知道了。   他脸上再无血色,喉咙堵得难受,半响后才张了张唇:“你想怎样?”   “想怎样?”贺文滨嫌恶地看了一眼手机,“你马上给老子出国,保证以后再不见他,保证以后再不做这种恶心的事!”   贺听仍旧低着头,紧握在手心的拇指陷进皮肉里,搓得生疼。   空气中出现了许多噪点,大脑一度处于当机状态,他条件反射地想拒绝,可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   下一秒,贺文滨证实了他的直觉是准确的。   “一个猥亵未成年人的同性恋,爆出去你看哪家公司敢签他?”   贺听猛地抬头,气得嘴唇发抖,一时间说不出话。   同性恋,猥亵未成年人。   不管真真假假,摊上这种黑料对一个新人来说约等于社会性死亡,以后别说娱乐圈了,可能连金融圈姜信冬都混不下去。   贺听攥紧手心:“他没有!是我先喜欢他的!”   贺文滨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横眉怒目,眼神狠戾:“我是你爸,我说有就有!”   屋里空调呼呼吹着冷风,他死死盯着贺文滨,牙关紧紧咬着,嘴唇发白,全身都在止不住的发颤。   他清楚贺文滨不是说说而已,但是却别无他法。   时光仿佛倒回到了他的绘画被全部砸碎的那个夜晚。   绝望,窒息,让人喘不过气。   这些年他始终尝试逃脱这个被血缘困住的牢笼,也曾以为自己长出了锋利的可以逃窜的爪牙,可是如今回头,发现一切如旧,什么都没改变。   他还是那条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鱼长出的爪牙毫无用处。   头顶吊灯只开了三分之一,昏沉沉的光线无声地落到地面,晦暗冷清。   他稍微抬头,却觉得这灯光过分刺眼,亮得眼泪都出来了。   贺文滨瞥见贺听通红的双眼,凝滞数秒后收起怒火,放开他的衣领,指着他的鼻尖:“你好好想,想不清楚我这周就联系媒体。”   贺文滨上楼几分钟后,李曼穿着睡袍拿着一杯水递给贺听。   他看了眼杯子,猜到李曼是来当说客的,没接。   李曼坐在沙发上,很随意地说道:“你上楼去睡吧,孟姐说明天要找你说几句话。”   其实她平时不太管贺听的事,但怎么说姜信冬也是她介绍过去做家教的,这事跟她脱不了干系。   其次她年轻时曾受过孟家的恩惠,打心里希望这事能够解决得温和点。   贺听声音沙哑,怔了怔问:“阿姨也知道了?”   李曼点头:“我跟她通过电话了。”   贺听低下头,没再吭声。   李曼看着他:“如果你了解你爸,肯定知道这事只有一个解决方法,就是你和你那位……姜信冬断掉联系。”   贺听依旧沉默。   李曼微微挑眉,继续说:“上次把你打住院那些人,该坐牢的坐牢,该转学的转学,你知不知道都是你爸弄的?他对那些人不手软,对姜信冬也不会。”   贺听苦笑道:“那我真是谢了他了。”   李曼揣摩着他的表情,凝思数秒道:“孟姐算我半个老师,我也不想你爸对她儿子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只要你乖乖听话出国,你爸这边我会劝住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贺听紧攥的手掌松了些。他仰头直视李曼的目光,像在努力判断对方是否真诚。   李曼冲他点了点头:“这对姜信冬来说都会是最好的结果。”   墙上的时钟还在沉闷地响着,她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音,有些困了,准备起身回卧室的时候,衣袖突然被拉住,于是停下脚步往回望。   贺听泛红的双眼罩上了一层水雾,面上哪还有半点骄傲,只剩卑微的祈求:“别让我爸动他。”   李曼走后,客厅一片死寂,贺听思绪混乱,擦干眼泪,呆坐了一会儿想起姜信冬差不多快结束了,摸出手机,发了一条微信过去:“我今天遇到点事不在家,你别来了。”   发完怕对方给他打电话,立刻把手机关了。   因为他不敢听姜信冬的声音。   那声音太温柔了。   可能一听到,眼泪就会止不住。   18岁生日,他独自度过了人生里最漫长的一个晚上。   直到清晨天边渐渐亮起,他都没能入睡,胡渣好像在一夜冒了出来,镜子里的自己双眼布满血丝,模样憔悴。   他实在吃不下早饭,一整天也不过是啜了两口水而已。   十点,李曼带着他去找孟半梅。   这世界有时候就是特别的操蛋。   比如他在18岁生日这天被告知要和姜信冬分手。   又比如此刻姜信冬在满世界找他,而他正在姜信冬家和他妈对话。   孟半梅本来准备了些不太客气的说辞,但见贺听低眉顺眼地站在她面前,红着的眼还有些肿,许多话就堵在喉咙说不出口了。   二七往贺听身上扑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   里面装着中秋时贺听送给她的玉镯子。   “我前几天查了一下这个牌子,”她把盒子放在桌上推给贺听,“太贵了,我收不了,你拿回去吧。”   贺听一动不动,玉镯子被晾在桌上。   孟半梅轻声叹了口气:“我家条件你是知道的,比不上你家,以后你的人生会有很多选择,但是冬冬没有。”   贺听盯着手镯,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吃力。   孟半梅见他半天没反应,情绪遽然激动起来,拍着桌子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现在事业生活刚刚有点起色,容不得任何污点。你们继续这样下去……会毁了他!”   贺听捏紧手心,一阵阵发凉,低声呢喃:“对不起,我没有……”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他。   我比谁都希望他好。   我们只是像别的情侣那样谈了个恋爱,我只是爱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爱一个人在你们眼里会变成要毁了他。   房间里只剩贺听的低喃声,气氛压抑,孟半梅抹了抹眼角,带着哭腔望着他:“你也是个好孩子……阿姨只求你,放过他吧……”   “放过他”仿佛是一个恶毒的咒语,砸在贺听耳朵里,字字带针。   贺文滨说“恶心”的时候都没能刺痛他,这三个字却击垮了他的最终防线。   他听见世界轰然倒地的声音,连同最后一分固执,消失殆尽。   像被吸走了全身为剩不多的力气,他往后退了一步,脱力地靠在苍白的墙边。   一个母亲抹着眼泪求他放过她的儿子,无论如何他也说不出那个“不”。   于是他说:“好。”   说完闭上眼,两行眼泪蓦地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顿了顿,他又哑声问:“冬哥他,知道了吗?”   孟半梅揉了揉太阳穴,摇头失笑道:“他都好几天没回来了。”   也对,这几天姜信冬都住他那。   那就好。   “我只有一个要求,”贺听扬起猩红的眼圈,抿了抿嘴,有些艰涩地开口,“如果可以,您就假装不知道我和他……这事吧,我会找别的理由和他分手。”   长痛不如短痛。   他打算找一个或许卑劣,却可以让姜信冬快速放下这段感情的借口。   相思而不得这种苦,他一个人消化已经足够,没必要把两个人都搭进去。   孟半梅怔愣地看着贺听,一瞬间眼里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半天才说出那个“好”。   走之前李曼坐下来和孟半梅聊了几句,两家人不约而同达成某种默契——以后姜信冬走他的阳光大道,贺听过他的独木桥,从此互不干扰。   二七敏锐地感受到了贺听的悲伤,它很焦急地小声哼唧,时不时贴过去舔舔主人的手,蹭蹭头。   贺听捡回来这么久,这是它最乖最体贴的一天。   孟半梅叹了口气:“这是你的狗,你要带走我不反对。但如果决定不带的话……也忘了它吧。”   边牧太聪明了,贺听总觉得它听懂了,它耷拉着尾巴,焦虑不安的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小声哼唧着,像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胡豆始终紧张地跟在它后面,生怕它一扭头就跟原来的主人走了。   看吧,连两条狗相处久了都会舍不得离开对方。   贺听哪狠得下心分开它们,他蹲下去抚着二七的头,轻声哽咽道:“我要走了,以后你代替我陪他好吗?”   二七眼巴巴望着他,最后凄凉地呜咽了一声。    第41章   电梯里,贺听特意整理了一下仪容,但是哭过的眼角还微微泛着红,怎么也掩饰不了。   来到家门口,拿出钥匙插进去,拧了几下没拧开,倒是里面的人先把门打开了。   姜信冬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衣靠着墙,领口解开了两个扣子,干净脖颈上的面容疲惫,不知道是公演太累,还是昨晚没休息好。   贺听的目光顺着他好看的喉结往上滑,掠过薄唇和鼻梁,最后落进深色的眸子里。   真完蛋,才24小时没见,他已经无比想念眼前这个人。   姜信冬半倚在墙边,压低眉梢揶揄道:“还记得回家?”   “我……”贺听张着嘴,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把在脑海里排练了一早上的狠话死死压住,怎么也说不出。   “你?”姜信冬挑眉,“你再晚几分钟回来我就报警了,昨晚去哪儿了?”   贺听顿了顿:“去朋友家了,昨天他们突然说要帮我过生日,喝多了没看手机。”   “心还挺大……”姜信冬本来心里有气,却在瞥见贺听眼角的时候愣住了,声音也不由自主软了下来,“眼睛怎么红了?”   “红吗?”贺听移开视线,故作镇定地换鞋。   姜信冬掐住他的下巴,凑近盯住那双微红的眼角又看了几秒,轻声问:“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   这声音太亲切太好听了,贺听几乎想哭,紧紧咬住牙关推开姜信冬:“昨晚睡太晚了。”   准确说他一夜没睡。   “我发现你高考完就无法无天了。”姜信冬重重弹了一下他脑门。   贺听没有像往常那样下意识的往后退,而是面无表情地呆站着。   姜信冬很轻地皱了下眉,察觉他精神不好,把人拖到床上,盖上被子,让他先睡一会儿。   贺听实在是太累了,闭上眼睛进入了一个混浊的梦境,梦里他始终追着一个身影跑,好不容易追上了,那个身影却被踩得稀碎。   他在梦里哭得嘶声力竭,醒来后人更累了。   屋里姜信冬已经做好了菜,太阳的余晖洒在餐桌上,色香味俱全。   姜信冬拍拍手:“本来想带你出去吃的,又不知道你会睡到几点。”   贺听没说话,坐下来夹起筷子默不作声地开始吃饭。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吃姜信冬给他做饭了,得吃仔细点。   半碗饭下肚后,姜信冬靠在沙发椅上,眯着眼睛看他:“你今天不太对劲,到底怎么了?”   “嗯?”贺听稍微抬起眼皮,不敢直视对面认真严肃的人。   夕阳西下,玻璃窗反射过一阵强烈的光,晃得他闭上了眼。   那一刻,脑海里又出现了孟半梅哭哭啼啼的声音。   求他放手。   放手。   放开姜信冬的手。   避无可避。   漫长的缄默后,他低着头开口:“我决定要出国读书了。”   姜信冬怔了一下:“什么时候决定的?”   “最近一直在想,”贺听淡淡说:“昨天决定的。”   “你自己决定的?还是你爸逼你的?”   “我自己。”   姜信冬沉默须臾,忽然扬眉笑了:“挺好啊,假期你回来,平时上课我去找你。”   贺听胃里缩成一团,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假期不一定会回来。”稍作停顿,他又说:“你也别来找我了。”   姜信冬敛起全部的笑意:“什么意思?”   贺听薄情寡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字面意思。”   姜信冬明显滞住,觉得这样的对话过于荒唐,昨天晚上他们还睡在一张床上,醒来时贺听抓着他的左边胳膊不肯撒手。   他更愿意相信贺听是突然闹了个脾气。   思忖数秒,他直起身走过去,把贺听拉进怀里,轻轻揉了揉发:“你怎么了?是怪我最近忙没时间顾你?还是昨晚没陪你……”   “都不是,”贺听用力把他推开,“因为,我喜欢上别人了。”   这是今天贺听第二次推开他。   太阳落了一半,光线渐渐暗下去,姜信冬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笑得过于勉强:“这种玩笑很无聊——”   “我没开玩笑,”贺听语气很轻,像在说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昨天他给我表白了,我想了一晚上,发现我喜欢的还是他。”   “他?”姜信冬倏地愣住,“谁?”   贺听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缓慢吐出两个字;“宗故。”   室内刮过一疾风,吹得人思绪破碎,姜信冬半天没有说话,薄唇抿起,眸间尽是凉意。   “其实我跟他以前在一起过,”贺听说,“这次他回国,我……”   “贺听,”姜信冬强硬打断,冷冷注视着他,“你看着我的眼睛。”   贺听的手在桌子底下尽管紧紧握着,仍旧抖得厉害。   他用尽全力抬起头把目光缓缓上移,以一种异常淡漠的神情看进姜信冬的眼里:“对不起,我不喜欢你了。”   “看来你真的喝多了,”姜信冬嘴唇泛白,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要走,“你想清楚了再说。”   “想清楚了,”贺听低头,“我下周就要和他一起去美国了。”   姜信冬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所以你要跟他出国,要和我……分手?”   “是。”贺听点头。   “要是我说我不信呢?”姜信冬眼里带着某种无声的执拗,强硬又固执地抓住他的手。   “信不信都没用,”贺听一根一根把手指抽出来,斩钉截铁,“我等了他好多年,不想再骗自己了。”   姜信冬忽然觉得心紧作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支离破碎了,刺得他哪儿都疼。   他到今天才发现原来贺听这么擅长杀人于无形,能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诛心的话。   他松开手,失笑:“那狗二七怎么办?”   “不带了。”   姜信冬怔怔看着他,不知不觉就红了眼。   光线一点点暗下去,他记起初次见面的时候,贺听让他在家门口等了将近半小时。   好像他从来都拿贺听没什么办法——直到现在这个人说要走了,他还是没什么办法。   这个人是意外,是惊喜,也是命门。   一年后的现在,贺听依旧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而他自己呢,也不过是丢了一个命门。   “真的要分手?”他明明觉得自己是笑着说的,而一开口声音却是颤抖的。   “真的。”贺听语气眉眼淡薄,那种毫无涟漪的表情像一把把冷凛又尖锐的刀锋,狠狠刮在姜信冬的肌肤纹理上。   仿佛皮肉分离。   这是贺听今天第二次说要分手了。   他听够了。   终于在太阳彻底落下去的时候,他把备用钥匙扔在餐桌上,转身离去。   屋内一片漆黑,贺听在椅子上呆坐着,随手抹了一把脸,抹出满手的眼泪。   黑暗中,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来来回回响了好几分钟,他才接起来。   庄高阳在电话里问他:“你跟冬哥什么时候来啊?”   “哪儿?”贺听问。   庄高阳说:“冬哥还没告诉你吧?那我也不能说,你让他接电话。”   贺听恍惚了一阵,喃喃道:“他不在,我们分手了。”   说完挂电话关机,一气呵成。   餐桌上的三菜一汤已经凉了,借着月光他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其实没什么胃口,只是这是姜信冬给他做的饭,他不想浪费。   吃到胃撑得快要裂开,吃几口吐,吐完又吃,如此反反复复。   最后盘子空了,胃也差不多吐空了,嘴里只剩苦涩,他毫无知觉,喝了几口冰水,倒在床上发呆。   他无法睡着,一闭上眼就想起姜信冬。   温柔的,骄傲的,风光无限的姜信冬。   以后再也不是他的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去了好久,天边渐渐亮起,又过了几个小时,屋外有人敲起了门。   贺辰星又背着他的小书包来了:“哥,爸说你过几天就要出国了?我舍不得你走!”   “嗯。”   “那冬哥呢?他和你一起吗?”   “不。”   “为什么?”   贺辰星转头,被贺听狠狠瞪了一眼,立马不敢再说话了。   关上门后,贺听躺回床上对一切充耳不闻,直到贺辰星拉着冰箱门扯着嗓子问他能不能吃生日蛋糕时,他才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起来。   这几天他根本没买过蛋糕,只有一种可能,是姜信冬提前买好放进去的。   蛋糕是两层的,铺了很多水果,因为贺听喜欢吃。   蛋糕盒中间夹着一张小卡片,贺听小心翼翼打开:   “宝贝男朋友,成年快乐!十八岁这天没办法陪你我很内疚,但是以后每一个生日我都会陪着你。二十八岁会陪你看山看海看世界,三十八岁会陪你成长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五十八岁会陪你去一个安静悠闲的地方养老。爱你的冬哥。”   贺听紧紧握着纸条,脚下好像生了根,无法动弹。   要怎么才敢奢望共度五十八岁啊?明明他们连一起过完十八岁的机会都没有。   “哥,你怎么了?”贺辰星小心翼翼拉着他的衣角。   贺听仍一动不动望着那张小卡片,眼里光彩全无。   贺辰星皱起眉头,觉察今天他哥身上肯定发生过世界上最最糟糕的事情。   半小时后,他的这种感觉再一次得到验证。   他哥直接用手抓着生日蛋糕吃,吃得脸上手上都是奶油,毫无形象可言。   两层蛋糕他吃了一大半,去厕所吐了两次,吐完回来又接着吃。   贺辰星急得把剩下的蛋糕抱进了怀里:“你疯了吗?不能再吃了!”   贺听猛地抓住他手腕,空洞的眼皮抬起:“还我。”   贺辰星执拗地摇头:“不!”   贺听没了好脾气,上手就抢,一番拉扯后,贺辰星栽了个跟头,双气跪地发出“咚”的一声响。   他委屈得快哭了:“哥,你到底怎么了?再吃胃要坏了……”   贺听被这哭声拉回了些许理智,后知后觉有点后悔,弯腰去把贺辰星扶起来,嗓音也带了哭腔:“对不起,我今天没办法陪你,你回家好吗?”   贺辰星傻了眼,捂着眼睛点点头:“但你不能再吃蛋糕了。”   二十分钟后司机来了,贺辰星拿湿纸巾擦干净他哥手上脸上的奶油才慢吞吞下楼,还不忘带走剩一小半的生日蛋糕。   后来两天,贺听没日没夜地躺到床上,没再吃过什么东西。   再后来,贺听接到庄高阳打的电话,说姜信冬生病了,问他能不能去看看。   他紧紧握着手机,声音抑制不住地打颤:“他怎么了?”   “你生日那天回来,话也不说,饭也不吃,”庄高阳说,“昨天排练到一半直接晕了过去。”   贺听眼睛酸得快要落泪,却压抑着,透过话筒的声音让人听不出情绪:“他现在怎么样?”   “醒了,”庄高阳说,“昨天去医院打了点滴,但还是不怎么吃饭。”   贺听沉默一阵,说:“那你好好照顾他。”   庄高阳声音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管吗?”   贺听稍作停顿:“是。”   庄高阳不可思议地吸了一口气:“冬哥说你喜欢上别人了,真的?”   贺听闭上眼睛:“真的。”   电话里只剩沉默,几秒后庄高阳“操”了一声,然后把电话挂了。    第42章   灯光昏暗的房间,庄高阳有些尴尬地侧脸看向半倚着窗台的姜信冬。   刚刚他和贺听对话,姜信冬全听见了。   这全怪他,这一年相处下来,他觉得贺听是个重感情的人。   姜信冬说分手原因的时候,他不信,所以自作聪明地打了这通求证电话。   没想到结果比他想的要惨烈……   贺听比他想的要不近人情……   窗户开了个小缝,姜信冬一手插兜,衬衣领口随意地敞开,头始终朝外,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风吹乱了他额头的细碎头发,露出略显疲态的双眸,玻璃窗户反映出他半张深邃的侧脸,下巴胡渣冒出了一些,给平日里精神的五官舔上了几分冷峻。   庄高阳怔了两秒,一是他从没见过姜信冬这么不修边幅的模样,二是尽管姜信冬不修边幅还是帅。   回过劲来,他咳了两声:“你这条件,何必在一颗树上吊死……”   “我没事,”姜信冬打断他的话,嗓音低沉沙哑,像含着沙子,“你回去吧。”   庄高阳犹豫不决,心想就这几天的情况来看,你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不知道刚刚你的表情有多受伤,去照照镜子吧!   “我陪你玩游戏?”他还是放不下心。   姜信冬揉着眉心:“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庄高阳无意中瞥见他的眼圈红了一道,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于是慢慢退到门口:“你这几天别来排练了,好好吃饭,再晕一次阿姨又要担心了。”   “嗯。”   出国前一天,贺听和叶知明在咖啡馆见了面。   叶知明递给贺听一张银行卡:“我知道你偷偷帮我交过学费,这些是我暑假打工赚的钱,不多,以后我再慢慢还你。”   贺听抿起唇角:“不是我,我从来没帮你交过学费。”   叶知明愕然:“可饭卡里的钱?”   “是我充的,但我做的也就仅此而已,其他都是许铭交的,可能他不想你有压力,所以从来没有告诉你。”贺听把桌上银行卡推了回去,顺便把打印出来的三亚票根全部给叶知明,“去三亚的机票酒店票,他四月份就订好了,本来说要给你当生日礼物的,订了三个人的,现在他走了,我也去不了了,如果你去的话发照片给我看。”   叶知明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愣愣地摇着头,好久都不说话。   贺听把票根塞到他手里,失笑道:“他怎么就不订六月的机票呢,现在倒好,都去不了了。”   叶知明在咖啡杯里搅着勺子,小声喃喃:“他真的走了吗?”   “走了,”贺听叹了口气,“你们两有想法就说清楚,出国又不是永远回不来了。”   “说不清楚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配不上他,”叶知明捂住眼睛,有液体不断从指缝流出来,“而且他把我的微信删了,是真的不想再跟我扯上关系了吧。”   贺听哽住,说不出话。   这种感觉他懂,因为就在庄高阳给他打电话的那晚,姜信冬也把他的微信删了。   是真的失望了,不想再有任何纠葛了,才会把一个人从联系列表里彻底抹掉吧。   他再也看不到姜信冬的朋友圈,只能和众多粉丝一样从网上获取消息。   他上飞机的那天,姜信冬的粉丝破百万。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姜信冬的唯一,而只是百万粉丝中的一个,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分母。   飞机飞行在蔚蓝高空,他看着天边云层上升起一轮红日,B市在视野里渐渐缩小,最后缩成了拇指般大小。   曾经真切存在的东西,现在抓不住了。   曾妄想过要走到地老天荒的人,现在见不到了。   有些事情他选择烂在心里,未来要一个人走了。   后悔吗?说不上。人生何其无聊,能遇到姜信冬,已经是他平淡生活里最快乐最明亮的事情。   只能说是遗憾,遗憾年少荒唐,力所不及。终究没能和惊艳了青春的人一起走过秋风春月,一起走到暮雪白头。   飞机继续往上,空姐走过来要求贺听把遮光板关掉。   关上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贺听无声无息地闭上眼,心道看不见也好。   毕竟一万米高空下带不走的,除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还有用力爱过的人。   来到美国后,贺听喜欢上了看日升日落。纽约夏令时,和国内的时差是12个小时。   这边日出那边日落,完完整整的昼夜颠倒。   很多时候贺听虽然活在夜晚,想的却是大洋彼岸的白日。   他喜欢一边看一边思考地球另一端的姜信冬在做什么。   他连着看了二十九次日落,第三十次的时候,忍不住给姜信冬拨去了一个越洋电话。   纽约时间是下午6点45分,国内时间是早上6点45分。   还在睡梦中的姜信冬接起了电话,含糊着“喂”了一声。   没有人说话,电话里彼此的呼吸声缠绕,过了片刻,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贺听?”   贺听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是你吗?”姜信冬的声带松弛,夹杂着几分睡梦中的慵懒,也不知道人到底有没有清醒。   贺听心跳到嗓子眼了,他呆住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很快那头的人咳了一声,呼吸由轻到重,像是自嘲地笑了一声:“不是。”   再然后就只剩下电话挂断的“嘟嘟”声。   美国的手机卡是贺文滨托人办好的,当天贺听接到他爸的电话,问他是不是又联系姜信冬了,并下了最后通牒。   贺听气得把手机砸了,立刻用宗故的姓名办了一张新电话卡,却再也不敢给姜信冬打电话。   一个月后,陈琳夕在微信里告诉他说自己换工作了。   贺听淡淡回了一句“好啊”。   陈琳夕后来又说了很多,还给他发了一封很长的邮件。   贺听只看了开头,因为实在没心情。   他一直想等着哪天心情好了再看,可是心理状态却越来越糟,再没有点开过。   来美半年,贺听意外受欢迎,被表白了好几次,他没有心思,全部拒绝。   好笑的是,每次拒绝别人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姜信冬,好奇他以前拒绝别人时是不是也会心怀愧疚?现在还会被很多人表白吗?   但都没机会问了。   后来姜信冬签了经济公司正式出道,人气渐长,写的歌出现在各大排行榜上。   他偶尔也会参加几个综艺,但总是漠然疏离的模样。   有次在一个访谈节目中,主持人问他有没有谈过刻骨铭心的恋爱。   他想了很久说:“有吧。”   主持人疑惑:“有就有,为什么要加个‘吧’字。”   他思索片刻:“因为对我来说是的,但是对对方来说可能不是。”   主持人颇为惊讶:“居然还有你拿不下的人!那你还喜欢TA吗?”   他云淡风轻地笑笑:“早忘了。”   贺听看到这句就关了视频,拉着同学去夜店里蹦了三天,但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丢了一大块肉,偶尔用手捂住,强烈又尖锐地疼。   他尝试跟一个追了他好久的男生谈恋爱,可是越见面越觉得负疚,最终这段感情还没有开始就无疾而终。   渐渐的贺听觉得自己病了。   他好像一直活在过去,对于现实总是旁观,不为所动。   他吃了很多米其林,却始终怀念和姜信冬最常去的大排档;他去了不同的城市旅游,却只眷念B城那些弯弯绕绕的偏僻小巷。   他觉得一切都无趣,还很累。   上课很累,说话很累,吃饭很累,连呼吸都很累。   活着很累。   那年他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   自残过,也有过自杀的念头。   在窗台上戴着耳机感受春风,想跳下去,却舍不得耳机里传来的熟悉磁性的声音。   姜信冬还会再出新歌,现在跳下去以后就听不到了——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从窗台上走回了卧室。   或许是出于自救,或许是对生活还抱有一丝希望——贺辰星的存在也好,姜信冬的歌声也罢。   总之,贺听开始尝试适应新的环境。在宗故和心理医生的帮助下,生活开始有了点起色和盼头。   获得第一个国际摄影大奖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要告诉姜信冬,想说以前光看你拿奖了,我现在也厉害得可以拿大奖了。   可是当他拿起手机的时候,忽然意识到那个人早就不在通信人列表了。   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真的分手了啊。    第43章   四年后。   清晨阳光和煦,窗外树影婆娑。   镜子前,贺听把头发认真绑好,露出干净洁白的额头,穿上休闲裤发现它又空了一些,这几年他个头蹭蹭往上冒,显得更瘦了。   出门后他去花店取了花,老板一边包装一边问他:“送女朋友?”   贺听微微抬眼:“给喜欢的人。”   “表白啊?”花店老板比他还有底气,“放心,你这么帅,女生肯定不会拒绝的!”   贺听笑笑:“希望吧。”   以前姜信冬说会陪他看画展,贺听就一直记到了现在。   他觉得自己胆大包天,选择在22岁生日这天见面,也算掷下一场豪赌。   他堵姜信冬于心不忍,不会在这天置他于不顾。   也堵姜信冬言而有信,舍得践行几年前的承诺。   说完全不忐忑是假的。   他甚至都不敢约定一个准确的见面时间。   怕真正到了那一刻,等的人不出现,那就彻底没了希望。   怕那些旷日持久的想念,复杂又拧巴的感情,再也无法诉之于口。   于是他选择了这种鸵鸟式的约定,把期望感小心翼翼地分配到每分每秒。   只要这天还没结束,希望总还是有的。   画展早上10点才开门,贺听9:50就到了,然后摸出手机给姜信冬发了条短信:我到了。   接着他戴上耳机,在门口长椅上坐了将近两小时,手机没收到任何回复。   夏日午后的太阳过于毒辣,他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很渴,但是又不敢去买水,怕消失一秒都会错过突然出现的人。   他们已经错过四年,生活匆匆忙忙,身边的人来了又去,每次大学同学问起初恋贺听总是沉默,渐渐周围人都知道这是他的死结,不再谈起。   贺听以为只要闭口不提旧事就会被遗忘,却发现在这彼此陌生的几年里,想念已经长成了密密麻麻的电线,无声无息插遍了全身,黑压压兀自一团挤进心口。   独处时无事发生,可是四年后再见到姜信冬的时候电流被激活了,带着强烈的心悸,不可抑止地烧痛全身。   那个瞬间他知道自己完了,大概率这辈子是喜欢不上别人了。   城市车水马龙,人流熙熙攘攘。五点五十,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上方,广播里的女声温柔地提醒大家还有十分钟闭馆。   贺听并没有难过,只是有几分遗憾地想,今天不能和姜信冬一起看展了。   他拿起手机又发了一条短信:   我还在。   在太阳快要彻底落下去的时候,手机里总算进来一条短信。   姜信冬简洁了当地回复:我没时间。   贺听很固执:那我等到你有时间。   隔了几分钟,姜信冬的电话打了进来,话筒里他近乎冷漠地说:“我永远都没有时间。”   贺听感觉眼角泛酸,滞了几秒,强装镇定道:“那我在电话里说。”   那头没再吭声,贺听当做是默许。   “该从哪里说起,”贺听皱眉思索,“事情错综复杂。”   姜信冬不太有耐心:“那就长话短说。”   贺听想了想,模样认真,带着几分虔诚,呼吸加重,声音轻微颤抖:“简明扼要就是,我还喜欢你。”   漫长的沉默,话筒那边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贺听敏感的神经,许久后,姜信冬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如果是四年甚至三年前,也许我会考虑,但现在说还有什么意义?算了吧。”   贺听急得想要辩解,却只听见话筒里的嘟嘟声。   姜信冬毫不留情地挂了。   贺听呆了几秒又拨了电话过去,但是姜信冬已经关机了,不给他任何机会。   他忽然想起上次在车上,他问姜信冬有没有喜欢的人,姜信冬说有。   眼前浮现出一张精致的脸,是那个在日料店和姜信冬约会的漂亮男性,叫戴若池吧。   贺听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每念一次都能听到心脏里电线被一根一根拔起的声音,滋滋冒着火花,烧焦皮肉,味道刺鼻。姜信冬一向诚实,不会和不喜欢的人约会,也没有必要。   贺听难受得要反胃,拿着手机编了几条长长的短信,又都删了。   后来天黑了,天上下起了暴雨,大滴大滴浸进手机里,黑屏后再也打不开了。   手上的花原本很好看,只是被雨水砸到凋谢零落,花瓣散落一地。   路上零星几个人飞奔在倾盆大雨里,他依旧坐在长椅上,全身被淋透。一把长椅从炙热坐到冰冷,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可能是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   那个时候他想起《春光乍泄》里,独自抱着毛毯在出租屋嚎啕大哭的何宝荣。   曾经被偏爱到有恃无恐的人都有一个毛病,总想当然地以为对方会一直在。   所以何宝荣肆无忌惮,可有一天黎耀辉真的带着护照走了,走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再也没有回来过。   很应景,四年前贺听走得有多决绝,今天姜信冬就该有多绝情。   有些事真的没办法从头来过,因为一切都回不去了啊。   贺听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雨水顺着头发贴着皮肤流进衣服里,最后他把湿透的西装外套和零落的鲜花留在了长椅旁的垃圾桶上。   回家后他在床上睡了将近20个小时,头脑晕眩,全身发热,不断干咳。   手机彻底歇菜,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他鬼迷心窍,发着高烧,还是上网查了姜信冬的消息。   他想知道,昨天姜信冬在做什么,是不是真的没时间。   微博有大粉上传了姜信冬昨天晚上出机场的视频,他从B市起飞去东京,据说是参加某个游戏广告的拍摄。贺听注意到其他Crush成员都不在,只有几个同行的工作人员,还有戴若池。   视频里姜信冬戴着口罩走得很快,上车前聚集的粉丝一拥而上,把在旁的戴若池撞了个正着,姜信冬见状,伸手扶了一下。   这个动作很快,没有维持超过一秒,但戴若池脸上的喜悦和幸福溢于言表。   半分钟后,姜信冬和戴若池上了同一辆车,车子扬长而去,连尾气都消失得迅速。   什么都看不见了。   贺听关了视频,思忖昨天姜信冬打电话拒绝他的时候,大概戴若池是在旁边的。   他猛然想起几年前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姜信冬挂掉别人的表白电话,然后若无其事地吻他。   仿佛昨日重现,只不过现在他成了那个被挂掉电话的人。   他感到有些东西在一点点逝去,抓不住摸不着,只能无力任其消失殆尽。不想承认,但事实是那些他烂熟于心的过去,对于姜信冬来早已经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罢了。   他没哭,眼泪在四年前就已经透支完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生了一场病,好像身体里的电线全部被连根拔起,血肉模糊,拔到最后,他都不确定自己心上还有没有肉。   杀人要诛心,现在他力气耗尽,心也死了。   这天他做了一个决定——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好像重要的东西都是在这一天失去的。   十八岁生日失去了爱的人,二十二岁生日失去了希望。   这么没意思的日子,不过也罢。   他发邮件给公司请了假,在床上躺着自生自灭。   宗故联系不到他,亲自上门找人,进门的时候吓了一跳。   床上的贺听额头滚烫,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嘴唇苍白,可以说是毫无生气。   宗故强行带他去医院打点滴,三天后贺听退烧,出门买了一个新的手机。   结账的时候他盯着展示柜里的电视多看了几秒,屏幕里放的剧他没看过,却清清楚楚记得男女主最后那一段对白:  “I love you”  “It‘ll pass”  “ok”   明明灭灭的灯光下,他怔愣数秒,忽然捂着眼睛失声笑了出来。很神奇,跌跌撞撞的四年,求而不得的感情,竟然被路边随意看到的七个单词恰到好处地概括了。   商店里人来人往,音乐嘈杂,他无端想起前几天他和姜信冬的对话:  “我喜欢你”  “算了吧”   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他会对姜信冬说完剩下那句“ok”。    第44章   自生日那天过后,贺听总忘记吃治疗抑郁症的药。   最开始会头晕想吐,时间久了,发现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失眠仍旧是整夜整夜的,头发还是大把大把地掉,索性就直接停了药。   停药的第一周他跟叶知明见了面,叶知明问他最近和许铭还有没有联系。   贺听说:“上次见面还是一年前,他来纽约,送了我一件他自己设计的衣服,有模有样的。”   “还是做了他想做的事,”叶知明笑笑,“他还是……一个人吗?”   贺听咬着烟杆点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说是陆续交过几个男朋友吧,没什么定性。”   他没说出口的,是那些个男朋友照片里看起来都跟你挺像。   只是许铭死活不承认这点。   所以贺听选择不说,这几年的经验告诉他,不确定有结果的事,就不要瞎给人希望。   阳台上的风把烟灰吹了起来,透过细碎飘散的白色烟瓣,他清晰看到叶知明眼里的笑意僵住了。   莫名地,他感到难过,并且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愿意回忆过去了。   有喜欢人陪伴过的高中时代,当时总以为是缓慢悠长的,诸不知一回首早已草草收场。   那个十七八岁的明媚夏天,他们都只是匆匆过客。   留不住的,也终究会过去的。   贺辰星进行了两次化疗,效果并不理想,没有找到更匹配的骨髓,医生要贺听做好准备。   作息向来紊乱的贺听在医生建议下开始每天长跑,锻炼身体,按时睡觉,确保做骨髓移植时身体在最好的状态。   剃光头后贺辰星就不太喜欢照镜子了,贺听给他买了各种各样的帽子和假发,因为最近他好像喜欢上了同院的一个女孩子,每次下楼见面都会仔细打扮。   贺听对那个女孩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她叫倪梦,是因为出了车祸右腿截肢才住的院。   女孩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十四五岁左右,比贺辰星稍长一些。   有时候贺辰星会拿着水果甜点去分给她吃,有时候两个小孩就坐在院子里看平板电脑,边看边笑。   贺听远远望着,偶尔脑海里也会忽然冒出姜信冬的脸,还有四年前的点点滴滴。说一点不难过是骗人的,只不过情绪不再剧烈波动了,更像是一种淡淡的抽丝剥茧的痛。   近来他对很多事情失去了兴趣,唯一在乎的就是贺辰星的病情。   有天下班到医院,碰到医生在给贺辰星做骨髓穿刺,看到约么手掌般长度的针插进他的细皮嫩肉里,贺听眼里忽然涌起一股酸意,忍不住别开头,正好憋见了在角落偷偷抹眼泪的李曼。   那个瞬间贺听禁不住想,要是能拿他的命来换贺辰星的好了,反正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没太多眷念,恰好这个世界也不太需要他。   皆大欢喜。   医院里的护士都说羡慕贺辰星,有一个把他宠上天的亲哥。   李曼看在眼里,每次去医院都会带两份饭,一份给贺辰星,一份给贺听。   贺文滨送给贺听一辆价值不菲的代步车。每天来往于医院和公司很麻烦,贺听图个方便,也没拒绝。   只是开着这辆明显超过当前收入的车去公司,某种程度上坐实了自己是富二代的传言。   不过他也不在乎,因为他已经计划好了,等贺辰星病情好转他就回纽约。   有次在电话里谈起这事,贺文滨难得苦口婆心地劝他:“一家人还是聚在一起好,只要你好好找个女孩子结婚……”   贺听垂下眼,稍抬手指头就把手机挂了。   夏天是B市的旅游旺季,到了晚上灯火通明,车流不息。   贺听有段时间没登微博了,一是忙,二是不想。   今天天气不错,他回到家才八点,就打开微博随便看看。   kdfskswibb这个账号下囤积了几千条信息,私信大多是催他发与姜信冬有关的作品。   也正常,这个账号本来是为姜信冬建的,粉丝也都是为了姜信冬而来。   即便贺听和姜信冬在三次元玩完了,也不妨碍他想在二次元有始有终。   他打开电脑,导出了存储在云端的姜信冬画像,全部十来张。都是在美国的这四年自己拿着平板电脑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抑郁发作的时候,忙于实习工作的时候,从曾想过要停止。   画画和想念,好像已经成为了一种赖以生存的习惯。   贺听打开PS,小心把这些画右下角的名字缩写“HT”抹掉,然后一张一张发到微博上。   有许多憋了四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但这些费尽心力画出来的画还能有人欣赏,也算不幸中的幸运。   发完这些画,已经将近午夜。贺听开了瓶啤酒,坐在阳台上吹风,手机提示音就在旁边不断地响。   不到十分钟,kdfskswibb这个账号发出的图片被疯狂点赞转发。数据最好的那幅画姜信冬站在树阴下回眸,立体五官上印着点点光斑,盛夏在他身上罩了一道朦胧晕影,整个人好像从时光之外走来。   贺听无限唏嘘,这幅画原本是张照片,那年夏天去易凡家烧烤时他偷偷拍下的,当时他和姜信冬还没确定关系,没想到兜兜转转天意弄人,现在他们俩连朋友都不是了。   他盯着画看了几秒,忽然察觉到什么,心口一紧——这张照片他从没有在公共平台发过,但是姜信冬看过。   假如姜信冬记忆足够好,那么是不是会想起那张照片,从而推断出画这幅画的人?   但是很快贺听就推翻了这种想法——更有可能别人根本什么都不记得,就算记得也不在乎,毕竟时过境迁,身边已有新人,谁还要去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他觉得自己的紧张很可笑,稍作犹豫,还是把那副画从微博里删了。   这时微博私信里频频跳出一个兔子头像。   贺听今天已经第三次注意到这个头像置顶,出于好奇点开看了一眼。   兔子:“太太,我每次看你的画都会被惊艳到!实在太喜欢了!我知道你只喜欢冬冬,但是如果你愿意,可不可以麻烦从我发的照片里选一张画成画,卑微的CP党,求求了!”   私信很有礼貌,贺听目光下移,心脏的位置却冷不防被刺痛了一下。   兔子发来的图全是姜信冬跟戴若池的合照,有在颁奖礼后台的留念,也有两人在机场的抓拍。最新一张是姜信冬从车上下来,戴若池站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镜头拉到正前方,恰到好处地略过了周围不重要的工作人员。照片里光影暧昧,两人四目相对,嘴角似有笑意。   任谁看了不说一句好般配。   贺听一口气把酒干到了底,脸上血色褪得十分干净。   他鬼使神差上微博逛了一圈,发觉自己真的是太久不关心娱乐圈了,错过了好多有趣的新闻。   比如最近姜信冬和戴若池共同参加了一个音乐综艺,戴若池写了一首歌,歌名就赤裸裸透着炫耀的甜蜜——This is time to love.   又比如这两人现在已经有了数量可观的CP粉,粉丝给他们取的CP名叫“痴人信白头”,寓意痴心爱人,直到白头。   贺听边看边笑,其实早就清楚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体内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挤得隐隐作痛。   半分钟后,他发了kdfskswibb这个账号的最后一条微博:   画就这些了,以后不会发了,私信不看,今天起此号作废。祝你们磕的CP都能到白头。   按下发送键后,他退出来在手机主菜单上长按微博图标,在弹窗跳出来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删除此APP。   作者有话说:   重要的事情说一下:要是真的得了抑郁症,切记谨遵医嘱,不要随便停药,否则可能会造成很严重并且无法挽回的后果!    第45章   手术前一周贺辰星就开始紧张,背着李曼偷偷问贺听他会不会死。   这个问题贺听从来没想过,不敢想。   那个瞬间贺辰星天真又忧伤的眼神逼着他不得不试想了一下,得到的结论是要是贺辰星不在了,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他留念?   他想不出来。   如果可以,他抽干身上的骨髓打包送给贺辰星也不是不行,或许再亲手掘个坟墓,做完这些自己默默爬进去。   他拍了一下贺辰星的脑袋:“别瞎想,今天我问沈医生了,他说你的情况很乐观。”   贺辰星舔舔嘴角:“真的吗?可是小乐哥最开始也好好的,上个月突然人就没了。”   小乐是隔壁病房的一个十六岁小孩,先天性心脏病,做完换心手术没多久就去世了。   “扯蛋!你们两连病都不一样,你又不是心脏病!”贺听捏着他的脸蛋,手上力气有些重,像是在生气他为什么会说这种丧气话。   贺辰星捂着发红的脸蛋吐了吐舌头,用手肘蹭他哥撒娇:“那等我好了,你带我去非洲草原看野生动物吧。爸说那边太乱,不肯带我去,你带我去!”   “成,”贺听说,“你好了想去哪都成。”   进仓前一晚,贺辰星特别不安,一定要贺听陪他睡觉。   那晚天上星星特别亮,像贺辰星的眼睛。浅淡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贺听侧躺在狭窄的病床上,望着半蜷在他怀里的安稳睡颜,大概向上天祈求了一百次要保佑手术顺利。   网上不少骨髓捐献者都提到移植手术当天会很痛,但是贺听却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是极其平静地躺了几个小时。   年轻的医生很惊讶,赞叹贺听是他遇到过最淡定的捐献者,抽血扎针眼睛都不眨一下,丝毫不紧张。   经验丰富的沈医生却全程凝着眉,手术结束叫住贺文滨和李曼私聊。   大致解释了一下手术结果和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后,他神色严肃道:“接下来我想和你们谈一下贺听的情况。”   “他?”贺文滨疑惑,“他出现不良反应了?”   “不是,”沈医生摇头,“令公子身体好好调整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我想说的是他的精神状态。”   贺文滨不解:“精神?”   “普通人做这种骨髓移植多少都是有情绪的,担忧、焦灼、甚至兴奋,都是正常的,”沈医生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但是他太过于冷静了,我说得可能不太合适,他好像……没有什么求生欲。鉴于他有过三年抑郁症病史,我建议……”   “什么?”贺文滨怔了片刻,有些急切地打断医生,“什么抑郁症?”   “他的病例上写着三年前被确诊为重度抑郁,”沈医生眉头皱得更深了,“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贺文滨像是被平白无故地狠狠打了一巴掌,脑子“嗡”了一下,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和李曼面面相觑。   骨髓移植手术十分顺利,贺听没能立刻出院,被医生留下来休养身体。   贺文滨突然像换了个人,好几次大晚上应酬完还跑来医院看他。有天晚上丢给贺听一张银行卡,说工作累就辞了,去做想做的事。   或许在十四五岁前,这是贺听渴望的,但是现在,他只觉得别扭和多余。   银行卡也没收,大喇喇放在病房的桌子上好几天,最后是李曼偷偷塞进他钱包里的。   在医院这两周,生活很无聊,贺辰星去做检查或者找倪梦的时候,贺听就握着手机发呆。   有天宗故忽然问他:你的Ins下面怎么会有人叫你太太,你他妈结婚了?   贺听:?   宗故:自己去看。   贺听回国后就没玩过国外的社交软件,今天翻了墙,在断断续续的网络下登录了Instagram。   他的Ins账号主要是用来分享摄影和绘画作品的,因为风格前卫积累了不少粉丝,只不过以前都是英文评论偏多,最近突然冒出来一些中文评论:   “太太微博上的kdfskswibb是你吧,画风好像,为什么突然不分享冬冬的画了呢?”   “哇哦,太太真的是大触啊,摄影也这么棒,粉了粉了!”   ……   贺听翻了半天,才明白是因为之前他在微博上发过一个水杯的照片,而那个水杯两年前在他的ins账号出现过。   让粉丝锤定的原因是,那个水杯上的画是贺听后期画上去的,世上仅此一幅。   这就很尴尬了。   贺听感慨姜信冬的粉丝真是牛逼,还特别闲,连他这种透明画手也能扒出来。   私信看了大半,和微博上大同小异,他都没回。   眼睛继续往下瞟,憋见一个熟悉的头像,顿时心脏漏了一拍。那个头像是Crush最近一张专辑的封面,姜信冬昂首站在正中间。如果贺听没记错,Crush乐队官方微博用的就是这张照片,ins的官方账号也是。   那头用很礼貌的语气私信他:   “您好,请问您是微博上叫’kdfskswibb‘的画手吗?我是Crush的助理,我们工作室想和您谈一个商务合作,请问您有兴趣吗?”   确认这不是高仿号后,贺听拿着手机发愣,半天也编辑不出一个字,后来网断了,账号登不上去,索性也就懒得回。   炎日的夏天已经过去了,路边的叶子渐渐变黄,鞋子踩到路边落叶上能听到纤维断裂的吱吱声。   10月底某奢侈品牌与HOH合作,邀请了包括Crush在内的十多名当红艺人拍主题大片。   好巧不巧,贺听在摄影师名单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烦,可真烦,这世界铆足了劲要跟他作对似的。   仿佛清楚遇见谁会让他难过,然后就不遗余力地把那人往他面前塞。   周一例会上,策划部宣布了当天各个摄影师所负责的主题和艺人。   Crush的拍摄由资深女摄影师任悠负责,而贺听资历最浅,被分配到的艺人咖位也最小。   开会时贺听不小心憋见了策划部的手稿,发现Crush的名字旁边有个小括号,括号里面竟然是他的名字,旁边还有一个红色的叉。   贺听指着那个叉问:“这是什么意思?”   市场部小吴面色有些为难,支支吾吾:“没……没啥啊,写错了。”   当时贺听没有细究,直到会后他折回会议室拿落下的咖啡,听到小吴和同事的对话才猛然顿悟。   小吴:“哎刚刚贺听问我这个叉啥意思,我尴尬癌都快犯了。”   清姐:“那你咋说的?”   小吴:“还能怎么说,说写错了呗。但是为啥Crush要特别强调不跟贺听合作啊?他们以前有过节?”   清姐:“这我哪知道,贺听这不才来没几个月么,可能对方团队嫌他咖位不够呗。”   ……   小吴推开会议室门出来的时候,发现贺听静静站在门口,像是失了神,叫了两遍名字才有反应。   他直觉刚才他和清姐的对话被听到了,有几分过意不去:“现在艺人都很难搞,提的要求乱七八糟……”   “我知道为什么,”贺听极淡地扯了一下嘴角,笑得僵硬,“没事。”   空气沉寂下来,小吴望着他垂下去的脸,觉察出几分落寞和苦涩。他思忖半天,也没想明白贺听那句没事究竟是对他说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天贺听没有开车,下班后随便上了辆公交车。坐在最后一排,一路上脸朝向车窗,晚上风冷,吹的他鼻尖有些红。   公交车摇摇晃晃沿着B城转了一圈,沿途经过很多他跟姜信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有的路改道了,有的房子拆了,又有新的楼建起来。   城市还是老样子,道路错综复杂,高楼鳞次栉比。   可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四年前姜信冬走在他的旁边,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牵起他的手,笑是真心的,喜欢他也是真的。   四年后姜信冬出现在城市大大小小的海报LED里,或冷漠或儒雅,还是在贺听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只是他们之间早已隔着人山人海。   听不到真心了,好像还被嫌弃了。   姜信冬对外声明不跟他合作,要划清界限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贺听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理解前男友的选择并且已经暗自计划好了回纽约的时间。   如果姜信冬坚持,以后这个城市甚至这个国家他都可以不回来。   反正一个人过,在哪不都一样。   停在红绿灯时,他拿出手机又翻墙登上了Ins。   Crush的官方账号意外的很执着,又发了一条私信追问他对合作是否感兴趣,只是可能不确定他是否是中国人,这次询问换成了英文。   贺听很难想象如果姜信冬知道这个账号的主人是他会是什么表情,大概会惊掉下巴吧。   他揉了揉发红的鼻尖,几乎没有犹豫地回复对方:   不是我,没兴趣。    第46章   这季奢侈品牌的设计主题是贴近自然,主办方特意把摄影地点选在了城郊外的某片森林里,并且每个艺人的拍摄计划里都有一只动物。   动物种类不尽相同,有蛇和猫头鹰,有白兔和猴子,还听说有艺人会带自家的狗。   贺听拍的明星叫黛青,是刚走红的二线演员,模特出身,拿到的拍摄剧本是秋冬长裙系列和一匹白马。   八点工作室同事和各个艺人陆陆续续到达现场开始拍摄。   早晨林子间罩上了一层稀疏的白雾,光线柔和,是拍人像的最佳时段。   黛青身材高挑,摆pose信手拈来,出片率极高。   拍完第一套,贺听继续测光,数秒后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几声狗吠,混着嘈杂的人声,从森林另一侧穿透过来。   这狗吠有几分耳熟,打开了记忆里的某个音匣子,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循声望去。   一只成年边牧站在人群中懒洋洋地吐着舌头,眼睛又大又有神,毛色发亮,黑白分明。   它的主人慢条斯理从车上下来,修长双腿落在石子路上,神情冷淡地环绕四周,几分钟后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进了化妆室。   原来要带自家狗来的是姜信冬啊。   贺听怔了一瞬,有种说不出来的怅然感。   这几年姜信冬偶尔也在社交网站上晒晒狗,贺听把二七的每张照片都存在手机里。   他特别想走上去撸一下,说声好,问问二七还记不记得他。可他这一走就是四年啊,杳无音讯,不管不问,说实话,他觉得他没那个资格。   拍摄进行了几个小时,中午光线过强,大家停下来休息吃午饭。   黛青邀请贺听一起,贺听心不在焉地往远处瞟了一眼:“你们先吃,我一会儿过来。”   说完人就走远了,黛青只好不管他。   空地上二七被拴在一个桌子脚下,绳子不太长,它只有几米的移动空间。   像是拍摄结束了,工作人员都去吃饭了,没人管它。   贺听拿着一个装了水的小碗和馒头走过去,站在二七面前立住:“喝水吗?”   二七激灵的眼珠子盯着他转了几下,鼻子嗅了嗅,片刻后像意识到什么,突然激动地往他身上扑,一边扑一边嘴上还呜咽了起来。   “还记得我啊,”贺听蹲下去抚摸它的头,垂下单薄的眼睑:“恨我吗?”   二七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可劲摇着尾巴,趴上去舔他的脸。   咸湿的热度,温和的安抚,贺听好像明白了,二七说它不恨。   他压低帽檐,不知怎地,喉咙竟有点哽。   狗不像人,就算被辜负了也只会记住主人的好。   但人不是,人一旦被辜负,就只记得恨了。   二七足足激动了五分钟,之后才慢慢平静下来喝水吃馒头。   馒头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贺听散漫地敲它脑袋:“看来平时他没少喂你。”   有同事路过,诧异地打量着相处和谐的一人一狗,问:“这不是姜信冬的狗么?早上还听任姐说它很高冷,不太理人。”   贺听几不可察地挑眉:“看是谁。”   而我曾经是它爸。   下午黛青又换了几套秋冬长裙和首饰,工作人员把白马拉出来了,说是原本要来的是另外一匹,不巧早上它吃错了东西,今天状态很差。   来的这匹马拍摄经验较少,好在听话。   拍摄还算顺利,最后一套品牌方强调要着墨于黛青手上的丝绒包,贺听拍了几十张都不太满意。   黛青下马补妆,他站在白马旁边思考构图。   天色渐暗,微湿的空中发出了飕飕声和喘气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朝他奔来,越来越近。   贺听刚直起身,迎面扑来一只毛绒绒的二七,兴奋地围着他转圈。   “二七,快回来!”远处传来孟思的喊叫。   长满了灌草树木的另一端,套着栗色秋冬大衣正在拍摄的人微微转过身,冷峻的视线投过来,带着几分探究的味道。   贺听似有感应地抬头,在幽暗潮湿的丛林深处,透过层层叠叠的枝芽树叶,两股视线默契地对上。   在某个瞬间,贺听灰暗的世界骤然照彻,亮起了一缕细微的光,但是很快又灭了。   片刻后,他很有自知之明地移开视线,弯下身子和二七讲话。   然而姜信冬并没有动,薄唇微微抿起,落在贺听身上的目光意味不明。   孟思跑过来抓狗,二七调皮,灵活地绕着白马和她玩捉迷藏。   白马没见过这么皮的狗,被绕得有些烦躁,抬起脚蹄子就往二七身上踢。   幸好这一脚没踢到,因为二七风驰电掣地闪过了。   然而驯马师心有余悸,握住拴马的绳子用力往后拉了拉,试图让马平静下来。   马却更激动了,猛地蹬了一下腿做出要起跑的姿势,驯马师用尽全力拖住他,却还是被往前拖了半米。   贺听见势不对,怕马冲出去伤到二七,或者别人,上前和驯马师一起拉住拴马的绳子。   马身使劲往上蹭,贺听忽然听到手上骨头咔嚓一声,随之袭来的是左手拇指处一阵强烈的痛感。   几秒过后马被稳定住了,但驯马师似乎也受伤了,松开绳子后神色痛苦地捂着手腕。   有人围了过去,高喊了一声:“医生呢?”   没多久驯马师被护士扶着走向急救车厢。   贺听倚靠在一颗树干上,望着微微发颤的拇指,尝试拿起单反相机,却被疼得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左手拿不动相机,片还没拍完,他很想骂人。   “你手怎么了?”低沉的声音从幽深处传来,姜信冬静静站在一颗擎天大树下,若隐若现的日落光线勾勒出他的颀长身影,像一幅青墨色的山水画。   贺听愣住,望着熟悉的眉眼,生出了时空错位的幻觉,仿佛只要他上前一步,说句软话,对方仍旧会无奈又怜惜地笑笑,然后再把他拥进怀里。   否则他想不出,为什么在这人来人往吵吵嚷嚷的片场,姜信冬偏偏留意他。   见贺听不回话,姜信冬很轻地皱了一下眉,转头对孟思说:“带他去找医生。”   急救车厢被驯马师和几个工作人员占满了,孟思带着贺听到了Crush的房车门口,另外三个成员在别处拍摄,此时车里空无一人。   医生给贺听做了简单的包扎,说还得去医院拍片,八成是拇指骨裂。   包扎完孟思跟着医生去急救车厢拿药,二七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一步不离开贺听,还眼巴巴盯着他的手。   车里没别人了,贺听走过去,摸摸它的头:“我手不疼。”   二七:“汪!”   贺听绷着脸:“你胆儿可真肥,那马一脚下去可能你小命就没了,以后要听话,明白?”   二七:“汪汪!”   汪完还伸舌头要舔贺听的手。   手还没舔到,姜信冬先推门进来了,贺听仰头,两人的眸光撞个正着。   这是贺听表露心意过后,他两第一次单独在封闭空间相处,贺听想起生日那天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表白,挺为姜信冬感到尴尬的。   空气安静下来,姜信冬瞥了一眼贺听裹着纱布的拇指:“手怎么样?”   贺听轻描淡写:“说是要去拍片。”   “医药费报给孟思,”姜信冬双手叠在胸前斜倚在车门边,怕他不知道又补了一句,“就刚刚那个女助理。”   贺听心想我好歹也做了四年你的死忠粉,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助理是谁,嘴角肌肉机械地上扬,笑得不甚走心:“那倒不必,小钱。”   姜信冬眼神淡漠地在他身上扫了扫:“是二七造成的,我是它主人。”   这句话中有话,明确把贺听跟二七之间的距离划拉得清清楚楚。   贺听不傻,沉默了几秒,无力地低声道:“算我欠它的。”   姜信冬听到这个“欠”字颇为轻蔑地笑了一下:“所以你才跟它玩了一个中午?”   贺听愣住,他以为姜信冬并不知情。可如果真不想他和二七接触,那中午的时候为什么不阻止?   没来得及斟酌答案,贺听的思绪很快被姜信冬的手机铃声打断。   房车空间狭小,密闭隔音,话筒里温柔的声音清晰可闻,贺听几乎只用了一秒就确定那头是戴若池。   他如梦初醒,大脑自动按下了静音模式,看见姜信冬的嘴在一张一合,说什么却听不清。只是姜信冬偶尔扬起的笑仿佛冰渣刺进他的胸口,顺着经脉一点点扩散到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说是不在乎了,可是真遇着了还是会难受。   他为什么要自虐留下来听一对暧昧的情侣互诉衷肠?   车里空气那么闷,他不想在这里呆着了。   于是他绕过还在打电话的姜信冬,干净利落地开门走人。   二七猛然意识到他又走了,围着关上的门焦急打转,姜信冬挂了电话,望着贺听走远的背影,瞳孔里蕴了些微不可察的嘲讽。   他蹲下来摸二七的头,劝慰道:“还这么没出息?可他早就不要你了,就算偶尔回来陪你玩玩,也只是一时兴起,知道吗?”   四年前他好像也用同样的话告诫过自己。   二七快哭了,长长呜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   几分钟后,姜信冬准备起身去找零食安抚二七,却听见敲门声。   这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上,暖黄色的柔光把门口清瘦的影子在地面拉得老长。   贺听好像是跑回来的,额头还浸着汗,细细喘着气,站在门口认真又虔诚地问:“我今天可以带二七回家吗?”    第47章   姜信冬的表情变得微妙,眯起眼看贺听受伤的手指,默不作声。   贺听原本做好了九成会被拒绝的准备,见姜信冬犹豫了,顿时心中生出些希望。他眼睛亮起来,语气诚恳:“你们公司发的通知我收到了,我知道你不想见我……”   姜信冬不紧不慢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打断他的话:“通知?什么通知?”   “说不想和我合作,”贺听嘴角扬着似有若无的笑,仿佛只是在说件不痛不痒的小事,“明天我把二七送给你的助理,你不会遇到我的。”   姜信冬点了两次打火机都没点燃,不由得蹙起了眉:“不想和你合作?”   贺听目不转睛盯着姜信冬熟稔的点烟动作,怔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以前姜信冬是不抽烟的,不仅不抽,还不让他抽。谈恋爱的时候他在家里买了一大包水果糖,每次见面之前都要偷偷吃好几颗,就是为了盖住嘴里的烟味。   现在姜信冬自己却开始抽烟了,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你的没气了。”他从兜里掏出打火机,行云流水地开盖点燃,再递到姜信冬面前。   姜信冬倒是也没有拒绝,微微俯身,把嘴里含着的烟头凑近摇晃的火星。   远处血红的残日悬挂在水平线,夜要黑了,两人只隔着半只手臂的距离,秋风四起,似曾相识的西瓜薄荷味顺着空气分子扩散进贺听的嗅觉系统。   是属于姜信冬特有的味道。   他一时恍惚,轻抬眼皮,隔着跳跃的火星,在对面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看到了被风吹乱头发的自己。   也说不清姜信冬看的是到底是火星还是他,只是这一眼凝视专注又认真,似乎饱含柔情。   他亲吻过这双眼睛的主人,在动情的时候,姜信冬也曾克制不住意乱情迷。   好像被风迷了眼,他滞住了呼吸,心脏跳得胡乱没有节奏,几乎快忘记他们只是在点烟而已。   下一秒,姜信冬平缓地直起身子移开目光,客气又疏离地说了句“谢谢。”   刚刚还蕴藏在闪烁星火里的情绪即刻消失无影,贺听回过神来,方知一切都只是错觉。   他禁不住又一次在心里自嘲,收起打火机,撇开头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手上的烟雾被风吹散,姜信冬思忖片刻,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忘了。”   回去的车上,坐在狗座旁边的陈开云听说二七被别人带回家了,很是郁闷。   就在上个月,他想领二七回家养几天被姜信冬严词拒绝了,理由是觉得他早上起不来遛狗。   他还以为姜信冬多宝贝那狗子,没想到现在就这么给一个陌生人了?   开什么玩笑?几年兄弟比不上一个摄影师?   他推推前座:“冬哥忒不够意思了吧,上次都不让我带回去养……”   一旁的易凡突然插话:“那个摄影师,不会叫贺听吧?”   孟思:“是啊。”   易凡:“……”   庄高阳:“……”   易凡搭着陈开云的肩:“算了云崽,这波你输得不惨。”   陈开云不是第一次听说贺听这个名字,想起上次队友们欲言又止的样子,八卦之魂熊熊燃起:“这贺听到底是谁啊?”   易凡回:“就这么说吧,二七是他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后来冬哥才接手养的。”   竖着耳朵的孟思惊诧地睁大瞳孔,几秒后感叹:“我就说二七平时在陌生人面前冷酷得不得了,怎么今天非要挣脱我牵的绳子去找他,原来是这样啊……”   陈开云抓住重点:“所以冬哥跟那个贺听早认识了?”不过有一点他还是没想明白,“那这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易凡点头,却不接话,一副我只能透露这么多了的架势。   也不是他们有意要疏远陈开云,实在是因为这个弟弟单纯过头,心直口快,遇到道行深一点的记者差不多能把家底都吐出来。   尽管公司已经在这方面对他再三培训,可他们还是不敢冒这个险。   尤其是姜信冬谈过男朋友这种事,倘若被媒体爆出来大抵只能算捕风捉影,但从自己队友口中说出来那就是妥妥的惊天大锤。   陈开云习惯了,知道今天得不到答案,深感没趣,打了个哈欠摸出游戏机玩了起来。   车停在了机场旁的一家酒店,因为他们要赶明天最早的一班飞机去香港。   姜信冬和庄高阳住在一个套房里的两个分间里。   进了门,姜信冬把行李包放在地上,叫住正准备回房间的庄高阳。   “怎么了?”庄高阳停下脚步看他。   姜信冬随意理了一下领口,问:“我们签这次拍摄合同的时候,附加条件是不跟贺听合作,孟思说这要求是你提的?”   “是我啊,”庄高阳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双手叠在脑后,不以为然地仰头,“我不喜欢他,所以不想跟他合作咯。”   姜信冬沉默须臾,长眉拧起,乍一看形状有些锋利,语气倒还算正常:“如果是因为我的话,那没有必要。”   “你心软了?”庄高阳坐直身子盯着他的面部表情,试图从细枝末节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然后姜信冬始终静默,不给任何回应。   庄高阳双手架在扶手上,气笑了:“你说说我这是为谁不值啊?当年他一脚把你踹了,你病到发高烧的时候在床上喊的还是他的名字,他呢?在国外和别人潇洒。叔叔过世那年,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可他联系过你吗?哪怕说过一句节哀吗?”   门口的穿衣镜映出姜信冬高挑的剪影,在晦暗的灯光下显得有几分黯然,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唯有骨节分明的手掌肌肉绷紧,机械地紧紧扣着,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发出两下清脆的“咔咔”声。   片刻,他抬起头,眼中的万千情绪早已褪去,只留下最平静冷淡的声音:“我和他早没关系了,以后也不会有。商业合作就客观一点,是不是贺听无所谓,有能力就行。”   “……”庄高阳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重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语塞。   他这个发小向来擅长伪装,嘴上说无所谓,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旁人无从得知。   他叹了口气:“那我们聊聊戴若池,你觉得他怎么样?”   姜信冬没理他,挽起衬衣衣袖,拿起行李往自己的房间走。   庄高阳提高音调:“我觉得他不错,至少真心实意。”   姜信冬面无表情睨他一眼:“不关你事。”说完“砰”地关上门。   因为姜信冬出差不在B市,这次贺听带二七玩了整整一周,远足爬山,玩水看海,可没把二七给乐坏了。   姜信冬回来那天,贺听给它准备了一麻袋狗零食和一麻袋狗玩具,两大麻袋加起来比狗身还要沉。   用贺辰星的话来说,就是他小时候都没玩过这么多玩具。   贺听充耳不闻,计划把这些和狗一道交给孟思,没料那天到突然收到姜信冬的短信,问他现在去看贺辰星合适么。   时间是晚上10点,贺文滨出差了,李曼前脚刚回家。   贺听愣了一下,说:“行,我在。”   也对,姜信冬本来就信守承诺,说不定就算是和狗的约定也会努力践行。   但与贺听的所有约定皆是意外和例外,因为现在他有了更需要承诺的别人。   医院里,为了不让贺辰星乱说话,贺听跟他约法三章,反复叮嘱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   分手后得过的病,为姜信冬画的画,听过的Crush演唱会,一个字都不准提。   贺辰星觉得委屈,撅着嘴要表示不满,可话还没出口,已经被他哥一个冰冷的眼神死死钉在了喉咙里。   他第一次见他哥这么认真的眼神,怪吓人的。   四十分钟后,姜信冬裹着一袭黑色风衣匆匆进了病房。   他手上拿着两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和一束粉色百合,简单跟贺听打招呼,之后便专注地跟贺辰星聊天。   贺听安静地坐在窗户旁,像个局外人一样听他们说话。   夜里风大,吹得头发有些零散,他站起来把窗户合上,正好护士敲门找家属,他出去和医生谈话。   下午贺辰星出现了骨髓移植手术后的抗体反应,医生过来询问病人晚上的状况。   几分钟后,贺听回到病房门口,听见屋里的人正聊得开心,不想打扰,索性就站在门口等了。   屋里贺辰星趁着下命令的人不在,试探性地问起了姜信冬:“冬哥,我哥说我病好了陪我去非洲看野生动物,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去?”   贺听站在门口翻了一个白眼。   但他没推门进去,说不清为什么,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或许在潜意识里,他还是对姜信冬抱有那么一点希望。   不过不出意外,姜信冬想都没想就拒绝:“我太忙了,没时间。”   贺辰星连忙接话:“没关系,我们等你不忙了再去。”   姜信冬顿了半秒,很轻一声低笑:“你哥会带别人跟你去的。”   贺辰星沮丧:“那你呢?你不想去吗?”   “我?”姜信冬迟疑片刻,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却字字分明:“确实不想去。”   贺听失笑,突然连门口都不想站了,只想离这里越远越好。   说什么一起去看画展,什么到了五十八岁还要在一起,都他妈是狗屁。   他真的不会对姜信冬再抱有一丁点念想了。    第48章   半分钟后,沈医生从手术室出来,正好撞见在走廊上贺听,嘱咐了一通与贺辰星有关的事,说完突然问他:“你怎么样了?”   “我?”贺听不明所以,很懵。   “上次你爸请我帮你找心理医生,”沈医生说,“但我想先了解一下你的情况,你现在有吃药吗?”   贺听愣住,半响才反应过来沈医生在说他的抑郁症。做骨髓移植手术前他填过一份病历表,当时沈医生看着那张表叹了口气,估摸就记下了。   贺听微微抬眉:“我爸知道了?”   难怪最近态度好得像个假人。   沈医生扶起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我听说确诊的时候你在国外,但是不管多远的距离,这种事情应该要跟父母沟通的。”   贺听笑了笑,心想这跟物理距离没有半毛钱关系。   沈医生见他不回话,继续说:“我认识好几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不过想先确定你目前的情况。”   “谢谢,”贺听毫不在意,“不过不用了。”   沈医生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急忙跑来的护士打断。隔壁病房的病人出了紧急情况,他三步并作两步,没几秒人就消失在走廊上。   贺听在病房门口站了半分钟,推开贺辰星病房的门进去。   房间里似乎已经沉默了有段时间,进屋后姜信冬和贺辰星目光笔直落在他身上,没人做声。   “怎么了?我脸上开花了?”贺听说着拉出一把椅子坐下,“你们继续。”   姜信冬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站起来说:“太晚了,我差不多该走了。”   贺听点头,想起来二七还在家里:“我不知道你今天要来,二七在家,明天我送给你助理。”   姜信冬思忖几秒:“你今天不回家吗?”   “回,”贺听拿起桌边的水喝了一口,“不过还要一会。”   姜信冬又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那我等你。”   兴许是喝水太快,贺听被呛得咳了一声,几秒后抹干净嘴边的水,点头。   陪贺辰星洗漱的时候,贺听从医生的话里捡了些好听的转诉,不好听的都咽回了肚子里。   其实做手术前就知道了,患者在骨髓移植手术后有可能会产生排斥反应,最严重可能会导致死亡,并且死亡率还不低。   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只是贺听没料到这排斥反应真来了,还来得这么快,让人措手不及。   从医院出来,他上了姜信冬的车,琢磨的却是贺辰星的病情,心不在焉。   姜信冬拧动钥匙,提醒他:“系安全带。”   贺听回过神来,侧身拉过安全带扣上,垂目淡淡“哦”了一声。   好歹曾经是最亲密的人,也有过心照不宣的日子。姜信冬心下了然,在发动汽车的时候安慰他:“医生不是说有反应很正常么?”   这话是今天沈医生说的,贺听不记得他对贺辰星说过。   他微怔,想到什么,眼皮猛地跳了起来:“我和沈医生说的话,你们听到了?”   “没听全。”姜信冬打了一圈方向盘,踩下油门,车子上了主干道,汇入夜晚闪烁的流光中。   “……”贺听有些烦躁,不想说话了。   傻逼,他可太傻逼了!   竟然在病房门口和医生聊贺辰星的病情,也不知道那小子到底听到了多少,今晚会不会瞎想。   ……   空气安静下来,姜信冬打开音乐,多年来审美始终如一,还是他最喜欢的英伦摇滚。   细腻磁性的英腔弥漫在空气中,抹去了几分烦闷,贺听找了个最舒适的姿势靠在座椅上,转头看向窗外。   一首歌结束,姜信冬忽然问他:“你为什么要找心理医生?”   贺听忘了还有这茬,愣了片晌,尽量用平静如水的口吻说:“没什么,是我爸大惊小怪。”   姜信冬眯起眼睛,神色里写满疑惑:“什么大惊小怪的病,需要吃药和看心理医生?”   车外的景色在刷刷后退,贺听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倒车镜,像是在思考,又仿佛透过它想起了别的东西。几秒后他舔着干裂的嘴唇,低声自言自语道:“谁知道,可能是抑郁症吧。”   姜信冬骤然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眉头蹙起。   这神情,若不是知道他已经有暧昧对象了,贺听恐怕会误会他是真的在意。   贺听垂下眸光,从兜里摸出一块口香糖丢进嘴里,蓦地笑了:“诓你的。我这不一天到晚挺乐呵么,开着豪车,刷着我爹给的卡,什么都不缺,能有什么心理疾病?”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贺听向来散漫随心,骨子里刻着玩世不恭,爱你时恨不能捧到手心,不爱时一脚踹开连眼神都懒得给。这样的人怎会委屈了自己?   绿灯亮了,姜信冬不置可否地收回视线,眼稍镀上了一层淡薄的冷光,没再吭声。   从医院回贺听住的地方会经过会展中心,再往前就是文森美术馆。   几个月前举办夏加尔画展的地方。   二十二岁生日那天贺听就坐在这个美术馆门口,看来往路人进进出出。   短信发了,电话打了,直到街灯亮起,雨水落下,还是等不来姜信冬。   四年,他熬过了翻江倒海的思念,撑过了痛如凌迟的日夜,以为起码还有一个坦白的机会,结果跌跌撞撞跨过了半个地球,却发现根本无人等候。   原来爱早就散了。   缘分时机这个东西妙不可言,念了四年的人现在就坐在他旁边,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却神奇般地失去了所有倾诉欲。   车子缓缓开到美术馆门口,夜太深了,只有零星的路灯亮着,隐约勾勒出建筑轮廓。   姜信冬若有所思,须臾后问他:“那天你等了多久?”   入目所及正是美术馆门口那个长椅,贺听恍然又记起了雨水浸入皮肤的彻骨和寒意。他慢条斯理地嚼着口香糖,目光逐渐失去温度:“能等多久?半小时最多了。”   姜信冬打方向盘的姿势停顿了一下,挡风玻璃投下来城市里交错的灯光,一道道飞快地在贺听漂亮的五官上流过。   借着或明或暗的光线,他侧目瞥了贺听一眼,几不可察地皱眉:“那你早上就说到了?”   贺听漫不经心地吹了一个泡泡,神情寡淡:“开玩笑的,我根本起不来。”   到了十字路口,红灯亮着,姜信冬踩下刹车沉默须臾,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他:“你到底有几句真话?”   许是忙了一天累了,贺听不愿多聊,揉揉眉心,疲惫地闭上眼:“没几句,你就全当做笑话。真真假假的,反正也不重要了。”   姜信冬动了动嘴角,却见贺听明显皱起的眉头,最终什么也没说。   深秋夜晚是冷的,但车上暖气开得足,贺听靠在座椅上没多久就进入了梦境。   醒来时,已经到了家门口,他还在车上,而姜信冬也还在他旁边。   他掏出手机,发现已经是晚上一点了,按理说他家离医院不远,应该早就到了。   “怎么不叫醒我?”他揉了一把脖子,坐直身子。   “刚到,”姜信冬敛起表情,“堵车。”   贺听打开车门,被迎面一阵冷风吹得脑子清醒了许多:“都几点了怎么还堵车?”   姜信冬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径直打开车门也下了车。   贺听见他没戴口罩也没戴帽子,一步跨到他面前说:“我去拿就行了,你不怕被人认出来?”   姜信冬盯着他还打着石膏的大拇指看了会儿:“一起去吧。”   家里有很多Crush的应援物,贺听也记不清具体都放哪了,为了避免尴尬就让姜信冬在门口候着,完全没有要邀请大明星进屋的意思。   二七好久没见着姜信冬,把脸贴过去使劲蹭,待贺听拿着两个麻袋的玩具食物出来,才意识到自己该回去了,立即颓丧地耸下狗脑袋。   姜信冬接过两个麻袋掂量了几下:“买这么多?”   贺听蹲下身撸狗脑袋:“不知道以后还能见它几次。”   姜信冬:“……我又没有阻止你们见面。”   “不是因为这个,”贺听站起来半倚在墙边,随口道:“我打算等辰星的病情稳定了就回纽约。”   姜信冬眸光顿了一下,无声地扯了扯唇角,语气淡漠:“那保重。”   再无其他。   长夜漫漫,一句轻飘飘的保重后,两人就此告别。   第二天一早,姜信冬把二七送回孟半梅的住处。   胡豆早就在家门口等着了,两条狗刚见面就扭成一团。   孟半梅在沙发上看剧,手上织着毛线,笑着调侃:“你看你,拍照片只带二七,胡豆自己在家委屈得不行。”   “二七喜欢镜头,”姜信冬说着把两麻袋的东西放在地上,下巴对着两条狗的方向一点,“给它买的玩具和零食。”   孟半梅抬起老花镜问:“你朋友买的吗?”   姜信冬点头。   孟半梅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穿针引线:“你朋友太客气了吧,带二七玩了一周,还买了这么多东西。”   “嗯,”姜信冬把外衣脱了挂在玄关处,走进客厅沙发旁坐下,“是贺听,他回来了。”   孟半梅微微一怔,敛起笑意,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停住了,毛线球不知怎地滚到了地板上,无声无息地划拉出长长一条细线。   半瞬的失神后,她抿着嘴侧头问:“他……回来找你了?”   “工作遇到的。”姜信冬说。   “哦。”孟半梅神思恍惚地点头。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气氛莫名有些沉闷,过了一会儿,姜信冬喊了一声“妈”。   孟半梅抬头:“嗯?”   姜信冬说:“你的毛线球滚地上了。”   “哦。”孟半梅弯腰捡起,顺便把织了一半的毛衣收进盒子里,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发现姜信冬仍旧一动不动,于是转身问,“你盯着我看什么?”   姜信冬长腿交叠,右手食指关节抵着太阳穴,意味不明地望着她:“没什么,就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   作者有话说:   这章算甜吗?    第49章   第二天,某个娱乐八卦账号在最新一条微博中附上了几张动图,并在正文打上了#姜信冬和戴若池共度良宵#的tag。微博正文强调,车在小区停了半小时后,两人才不紧不慢出来。   因为时间是晚上并且拍摄距离较远,所以动图像素模糊,只能隐约见着两个男子一起步入居民楼,其中一个身型背影跟姜信冬如出一辙。   粉丝认出偶像很容易,更何况那晚姜信冬穿的黑色风衣在以前的照片里也出现过,只是旁边的男子就值得商榷了。   姜信冬和戴若池的CP粉们兴奋热闹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有人发觉不对劲,首先照片里年轻男子明显比戴若池高,再者人家头发是绑起来的,目测长度是戴若池头发的两到三倍。   CP粉们瞬间失了兴致,顺便把八卦娱乐账号骂上了热搜。   1L: 无良营销号,为了骗流量胡编乱造!这都能说成池妹,答应我,明天去挂眼科好吗?   2L: 我知道这个小区,他们上去的那栋楼应该是只租不卖的,价格还算正常,冬哥朋友应该是个普通人吧。   3L:既然知道是普通人就别扒了,给人家留点隐私。我老公实惨,交个素人同性朋友都被yxh钻空子。   4L: 我被冬哥朋友模糊的侧脸撩到了,帅哥都只跟帅哥玩耍的吗lol   5L: 我的关注点跟大家不太一样,想知道他们在车上半小时到底干啥了?   6L: 这你也信?肯定是营销号瞎写的,散了吧。   ……   孟思盯着动图里的两人看了会儿,转头对在沙发上喝茶的庄高阳说:“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那个叫贺听的摄影师很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庄高阳抿了一口茶,微微皱眉:“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人?”   “冬哥前天晚上去接二七,媒体就瞎掰胡造。”孟思说完把手机递了过去,庄高阳看完整条微博后只说了一句“无聊”。几分钟他把茶杯放下,想了会儿问:“最近好像很少见小池来找冬哥了?”   孟思收起手机:“找的呀,只是最近冬哥太忙,所以没时间见面吧。”   “忙?”庄高阳挑眉,“那他还有时间亲自去接狗?”   孟思顿了下,觉得这话不无道理,上周广告和节目录制接踵而至,姜信冬平均一天飞一个城市。前天她都做好下飞机就去接狗的准备了,结果姜信冬非要自己去。   “可能冬哥那天刚好有时间吧,”孟思笑笑,“昨天若池还偷偷问我冬哥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喜欢的,说是冬哥生日快到了,要准备一下。”   庄高阳点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找我。”   孟思:“好的。”   十来分钟后,公司会议室里Crush全员到场。   经纪人关柔四十左右,一身干练的西装,风风火火拿着资料进了门。   除了Crush,她手下还有两个影帝,一个当红女团和两个新人歌手,平时忙得不见人影,今天难得出现,主要是来商量法律事宜。   最近姜信冬写的一首歌被小网红抄袭了,歌词全改,但歌曲旋律、节奏几乎一摸一样。   对方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倒是也有别的原因——这首歌姜信冬只在公开场合唱过一次,还是出道以前,后来别说唱了,甚至都没有加进专辑里。   不过抵不住死忠粉寻踪觅迹,最终还是把这古老的视频挖了出来。   在这个圈子里,翻唱可以接受,可拿别人的歌冠上自己大名赚钱商用,那就是犯了大忌。   一石激起千层浪,冬粉们怒不可遏,强烈要求公司为偶像讨回公道,还顺便把这首歌推上了各类音乐榜单。   “《听听》,连我都没听过,”关柔翻着手里的资料问:“后来为什么不唱这首歌了?”   姜信冬想了想,平静地说:“不喜欢。”   关柔摸着下巴看他一眼:“可你的粉丝很喜欢。”   姜信冬不动声色地喝茶,也不回话。   反正现在歌也火了,关柔懒得追究,合上资料,阐明公司的意思是要走法律程序,大家三言两语,一致同意。   只有姜信冬,自始至终都在安静的喝茶,好像谈论的事情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回去的路上,陈开云率先上了车,第一时间连上蓝牙放这首《听听》。虽然只有现场版,但旋律轻扬舒缓,歌词字里行间温柔又坚定,已经荣升为了他的年度曲目。   姜信冬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人,原本半只脚已经踏入了车厢,却在听到熟悉曲调的时候轻轻蹙起了眉头,即刻把脚收了回去。   “我开自己的车。”说完这话,姜信冬毫不犹豫关上车门,大步走向自己的大奔。   陈开云并没有想太多,专心低头浏览手机屏幕上的歌词:   我听过你的声音   第一次记忆犹新   我望进你的眼睛   它总是宠辱不惊   指尖划过手心   总怕抓不住光阴   肌肤描摹纹理   最怕留不住此生   听说蝴蝶扇动翅膀 德克萨斯会刮过一场狂风   凌晨三点惦记你 腐朽人间连夜春草丛生   城南街角邂逅你 晦暗星空骤然照亮前尘   后知后觉   原来你就是蝴蝶效应   听说宇宙坍塌初始 引力奇点使物理定律失效   午夜十分拥抱过 三千平行时空只看见你   五分钟前亲吻过 百万散落银河都想给你   后知后觉   原来你就是引力奇点   我听过好多故事   有人说爱只在幻象里   我学过好些定理   却没有一个能解释你   无所谓了   你笑我就坠了   世俗踩着   你堵我就跟了   我听过好多故事   也学过好些定理   可它们都不如你的名字好听   你说对吗   听听   ……   望着歌词若有所思想了几秒,陈开云突然开窍,搓了搓旁边的易凡:“你说这首歌是不是冬哥写给对象的?歌词太细腻了,不像是随便写的。”   易凡不置可否,耸耸肩:“你去问他。”   “肯定是了,”陈开云撑着下巴,“这首歌排行榜上这么能打,冬哥居然提都没提过……一般理智人不理智了,十有八九是为情所困。”   “道理还懂挺多。”易凡说。   “冬哥前任得是个天仙吧?”陈开云单手靠在窗边,“听听是她名字吗?”   车上没有人回复他,舒缓的音乐还流淌在耳边,片刻后,靠着车椅闭目养神的孟思猛然睁眼,像是想起了什么。   四年前的某个冬天,她陪Crush参加赞助商在郊外举办的party,回家路上,姜信冬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又折回去找。   那天下了第一场雪,夜里很冷,她跟其他人先回去了。后来听司机说,偌大的场地,姜信冬翻遍了每一个角落,不管不顾地找,直到天明破晓。   司机开玩笑说,好像丢的不是钱包,而是什么要了命的东西。   第二天下午孟思接到主办方的电话,说钱包被老板的小孩捡到带回家了。   她开车去取,粗略看了一遍钱包内部,打电话汇报。提到银行卡身份证,姜信冬反应冷淡,不禁令她怀疑司机对昨夜的描述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直到快挂电话的时候,姜信冬忽然问她钱包里的照片还在吗。   “照片?”她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打开钱包找了一遍,“没看到。”   姜信冬认真解释:“在最里面的夹层,一寸照。”   孟思打开夹层:“没有诶。”   姜信冬执着的程度超乎想象:“你再找找,最里面。”   孟思又翻了一遍:“真的没有。”   话筒里的空气凝固了,她揣摩此刻对方心情不太好,正低头,见桌面落了一张照片,不知什么时候掉出来的。   她喊道:“找到了!”   那头明显松了一口气,简单一句“好”就把电话挂了。   她恍然大悟,原来姜信冬紧张的不是钱包,而是钱包里的照片。   捡起来看,上面的人年近十六七,不同于姜信冬深邃的轮廓,少年五官干净清新,笑容明艳。   那时候她真的没想太多,全以为姜信冬还有个弟弟。   几年后,在某个灵光乍泄的瞬间,那张脸终于和一个叫贺听的人对号入座。   孟思诧异又唏嘘,谁能想到姜信冬这样骄傲的人,分手后竟然会把前任的照片藏在钱包里。   四年了,或许钱包里的照片早就换了别人,只是在彼时,他是真的喜欢过贺听吧。   医院里,早上贺辰星发了场高烧,用药后稍有好转。   下午贺听请了假在病床前守着,哪都不敢去了。   生病像会传染,晚上回家他也觉得头疼欲裂,躺在床上浑身难受。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多半是抑郁症发作。   邮箱里同事发来明年的拍摄计划,他粗略扫了一遍,兴致缺缺。   摄影曾给他带来的喜悦感消失全无,他现在只觉得索然无味。   考虑到未来一段时间贺辰星的情况可能会更糟,他当晚就写好了辞职信。   余俊贤爱才,第二天劝了几句,可见贺听去意已决,只好作罢。   在正式走人前,贺听还要完成最后两场拍摄,一场是摄影棚里拍平面广告,一场是出外景拍杂志封面。   杂志封面的拍摄对象是戴若蓓,地点选在了城郊的废弃寺庙里,说是要走中国风。   贺听是戴若蓓亲自选的,在杂志上看到黛青那套白马森林大片后,她立刻让团队打听摄影师的名字。   助理一查,刚回国的新人,作品不多,好约,于是便有了今天的拍摄。   贺听有个习惯,提前一小时到拍摄现场研究构图和调整光线。   场地的人慢慢变多,他正专注测着光,忽然第六感发作,觉得背后似乎有股视线牢牢盯着他,莫名其妙地不太舒服。   他皱眉转过头去,见着一个穿白色衬衫的年轻人正目不转睛地看他。那人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回头,稍作怔愣,但很快挂上笑容:“你好,贺先生,上次我们在日料店见过的。”   贺听几乎只用了半秒就认出来面前这个人是戴若池,顿了顿,还算很礼貌地回话:“你好。”   “没想到这么巧,”戴若池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戴若蓓是我姐,我今天没什么事就来看她拍照,晚上家庭有聚餐,所以要麻烦你在六点前结束。”   “可以。”贺听低头调相机,并没有要闲聊的意思。   戴若池仍在原地站着,几秒过后回头轻声对旁边的人说:“对了,晚上冬哥要来,打电话叫阿姨做清蒸鲤鱼和红烧狮子头。”   话音刚落,贺听手上一滞,不知怎地大白天按下了闪光灯,刺眼的白光闪得他眼睛疼。   戴若池漂亮的睫毛眨了一下,眼底微微扬起的笑意:“那我不打扰你拍照了,以后有机会约宗故一起出来吃饭。”   贺听脸上没什么血色,沉默片刻,冷冷挤出两个字:“再说。”   拍摄还算顺利,除了中途戴若蓓的旗袍被瓦砾碎片拉开了一个口子。   助理缝旗袍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抽烟,瞥了一眼在旁边玩游戏的戴若池,问:“你今天到底为什么要跟来?”   “看你拍照啊。”戴若池注意力全在手机屏幕上。   “别逗了……我还不知道你,”戴若蓓掂了掂烟头,思索几秒,狐疑道,“你是不是换口味了,一直盯着我的摄影师?”   “这么明显吗?我来是因为……”戴若池收起手机,目光停顿在贺听所在处,几秒后缓慢开口,“你的摄影师是姜信冬的前男友。”    第50章   “靠,原来他真喜欢男的……”戴若蓓惊讶之余,不忘调侃,“那你不应该高兴?这样你把他追到手的几率又大了。”   “最好是,”戴若池苦闷,“他还为他写过歌。”   “那又怎么样?”戴若蓓吐出一口烟圈,“我跟初恋在一起的时候还想为他生孩子,现在见面恨不得他头拧下来。过去不代表什么,现在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你。”   戴若池叹气:“不知道,我觉得他总是忽近忽远的。”   远处助理正拿着缝好的旗袍走过来,戴若蓓灭了烟站起身:“你不说他晚上要去家里吃饭?你两发展挺快的。”   戴若池憋了一眼贺听,摇头:“他这几天在外地。”   戴若蓓:“……”   庄高阳约了律师谈歌曲抄袭的案子,孟思听说这个律师就是Crush的前鼓手艾思怡,好奇也想跟去看看。   等到见面那天,艾思怡却打电话来说她的一个当事人出了状况,来不了了,组里会有别的同事去和他们沟通。   庄高阳犹豫:“你同事靠谱吗?要不等你有时间?”   艾思怡说:“靠谱,他是我带过最认真的新人。”   “……”庄高阳顿时有些无语,“新人?”   他们几乎每天通告排满,见律师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挤出来的,不至于派个新人应付他们吧?   艾思怡明白他的顾虑,解释说:“你还信不过我吗?这个同事加上实习已经有两年工作经验了,也是A大毕业的,跟过的案子客户都很满意,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庄高阳看了眼最近几周满满当当的行程安排,想了想说:“行吧。”   半小时后,一个穿着熨帖西装的青年出现在公司前台。青年身材纤细,秀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书卷气十足。   前台小姐带他到会议室,除了陈开云在外地参加综艺录制,Crush其他成员都到了。青年目光停留在姜信冬身上几秒,然后礼貌性地朝大家微微鞠躬:“让大家久等了。艾姐今天遇到急事,所以我来替她,我姓叶,叫知明,自知之明的那个知明。”   孟思给所有人倒了水,庄高阳开门见山谈起了案子,叶知明逐一回答他和易凡提出的问题。   等其他人都问完了,姜信冬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虽然他语气平淡,问的问题却专业又刁钻,叶知明莫名有些紧张,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人其实是学法律专业的。   如果要给所有客户分类,那姜信冬肯定会被分到最难忽悠的那一类。这种人会在做咨询前先把所有相关的法律条文甚至过往案例了解一遍,确保谈话高效有用。   生怕逻辑不够严密,叶知明每次回答前都要先在脑中组织好语言,因为直觉告诉他,只要他遗漏了一丝信息,姜信冬都能很快听出来。   严谨的一问一答,二十分钟后,姜信冬转头问大家:“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大家纷纷摇头,庄高阳合上手中的文件开玩笑:“我一会打电话给思怡说我们不需要她了。”   在场的人都笑了,姜信冬也微微抿起了嘴唇。   叶知明总算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表现还不错。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明晃晃地照亮了手中的白纸,他一边整理资料一边想,原来贺听喜欢理性干练这一卦的。   从大楼出来他顺便给贺听发了条微信:我刚刚见到姜信冬了,在他们公司。   那边过了很久才回了一句:你去干嘛?   叶知明:他写的一首歌被抄了,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们公司接了这个案子。   贺听:哦,微博卸了,不太关注娱乐圈。   叶知明:那首歌叫《听听》。   贺听:哦。   叶知明指尖在手机键盘上输入了一行字,琢磨片刻又都删了。   他本想说根据歌曲发表时间和内容我猜测是写给你的,可是仔细一想,贺听难道不比他更清楚?既然对方没有要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的意图,那他也没这个八卦的必要。   路边的梧桐树落了满地的黄叶子,他踩上去,手机输入框里换了另外一行字:你弟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贺听:没。   病房里混杂着消毒水和各种药物的气味,窗外枯黄落败的树兀自立着,像掉光了头发的人。   最近几天贺辰星都在发高烧,中午打了点滴又吃了药,下午烧总算退了。   贺听跟李曼从沈医生办公室出来,两人连着焦虑了几天,脸上都略显憔悴。   病房里多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是倪梦,医院里总爱跟贺辰星聊天的那个小女孩。   透过病房门缝可以看见桌上放着游戏小卡片,两人玩得正开心。自从移植排斥反应开始后,他们很少见贺辰星笑了。   贺听站在门口犹豫了几秒,不想推门打扰。   李曼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偏头对贺听说,她准备回家去拿换洗的衣物,问他要不要一起。   贺听拒绝了,坐在医院走廊上等了半小时,护士进去后倪梦才从里面出来。   走廊上见到贺听,她脸上惊讶:“哥哥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怎么不进去啊?”   贺听站起来:“我刚和医生聊完,你回病房吗?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倪梦轻车熟路地推动轮椅,吐了吐舌头,“我早熟练啦。”   病房里贺辰星又被护士插上了输液针,样子恹恹的。   贺听走进去揉他的头发:“刚刚不还笑得挺开心的,怎么见着我脸又垮了?”   贺辰星看看手上插的针,因为病态而泛青的眉间露出几分厌弃,意思很明显了,谁天天插管打针还能保持微笑?   “你看外面那棵树,现在光秃秃的,但明年春天树叶会全部长回来,”贺听望向窗外,说不清是在说服贺辰星还是在说服自己,“所以明年春天你的头发也都会长出来。”   贺听真的很少也不太会安慰人,贺辰星知道他已经尽力了,苍白的嘴唇往上翘,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就进入了梦境。   今天跟倪梦玩游戏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他需要休息。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突然问贺听:“哥,你会送你喜欢的人什么啊?”   贺听思考片刻说:“会送他我最重要的东西,或者他最喜欢的东西吧。”   “最重要的东西?”贺辰星疑惑:“我的赛车模型吗?”   虽然贺文滨致力把贺辰星培养成精英学霸,可他最喜欢的其实是赛车。他最宝贝的几个赛车模型是用乐高拼的,其中还有两是贺听送的。   “女生到底会喜欢什么啊?”贺辰星依旧困惑。   “啧,”贺听知道他意有所指,眉头微微上挑,“会喜欢漂亮的鲜花吧,可能还有首饰,项链戒指什么的。”   贺辰星盯着发白的天花板,小声道:“那我以后送她。”   这个冬天比往年都要更冷些,凛冽的寒风吹过全城,行人早早就裹上了大衣。   贺辰星的病情恶化比想象中来的更急切、更剧烈。   呕吐腹泻、急骤高烧,也就是一两周的时间,瘦得不成人形。   贺文滨也不敢到处飞了,放下手中的工作,日日在医院守着。   在一个小雨淅淅的夜晚,他跟李曼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认为是医生技艺不精,说要给贺辰星转院,李曼指责他前期光顾着忙生意,根本没怎么关心过贺辰星。   其实两人吵的根本不是同一个架,只不过是找个契机宣泄心中的不满罢了。   贺听把他两轰出了病房,给睡得昏昏沉沉的贺辰星戴上耳机,坐在床边听雨声。雨仍旧淅沥沥的下着,十多分钟后,外面两人在护士的劝解下终于熄了火。   贺听走出去,绕过贺文滨走到李曼旁边说:“你还没吃晚饭,我们一起?”   李曼点点头,站起来陪他出了医院。   深夜九点,医院附近的小饭馆里,坐着几桌客人。   李曼刚哭过,眼眶红红的。自贺辰星病情恶化以来,她消瘦了许多,也不执着于精致的贵妇打扮了,每日素颜运动服来往于医院和家里。   贺辰星的情况很糟,说实话,两人都没有心情闲聊。   菜上了桌,贺听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我倒是觉得,可以多咨询几个医生。”   “我知道,其实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李曼捂着脸,眼睛又红了,“你爸他只知道忙生意。”   贺听没说话,给她递了一张纸巾。   李曼接过纸巾抹干眼泪,看着贺听思忖半瞬说:“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母。”   贺听皱起眉头,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道歉无话可说。   “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你是真的把星星当亲弟弟,”大概是因为愧疚,李曼声音逐渐变小,“即便我们以前那样对你……”   贺听扯起嘴角揶揄道:“你们做的事跟贺辰星有什么关系?”   “当年送你出国,我确实觉得两个男人怎么能……好?”李曼小心抬头问,“你……你得抑郁症是因为这个吗?”   贺听很快闭上眼,摇摇头:“别提了,早都过去了。”   嘴上说着过去了,可李曼分明能感知到他瞳孔间的痛苦和拒绝。她权衡再三,决定暂时不再问了。   贺文滨说到做到,连夜就开始联系国内外顶尖的白血病专家。发去贺辰星的病例,得到的答复却是出奇的一致:很遗憾,现在的情况,我们也不能保证转过来一定会治愈。   其实这个答复并不令人意外,沈医生本就是国内治疗白血病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说无可奈何,多半是真的无可奈何。   贺辰星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醒来的时候都伴随着痛苦,身上还无端出现了一些血斑。   贺听掏出手机查了一下,网上说这是白血病晚期的症状。   那个瞬间他的心猛烈下沉,仿佛掉入一个冰窟里失去了所有温度,愣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怎么就晚期了?   冬至前几天,贺辰星醒过来了,突然态度强硬地坚持要回家。   李曼去咨询医生的意见,沈医生垂下眼睑,神色黯淡:“如果是我,会带他回家。”   言简意赅,省掉的话大家都心知肚明,贺辰星时日不多了。   李曼哭着让阿姨把行李打包好,带贺辰星回了家。   那天晚上下了雪,厚厚的一层淹没了大街小巷。   贺文滨家的别墅里,难得一家四口聚齐,并且气氛融洽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贺辰星下不了床,胃口一直差,但那天李曼喂的他都吃下去了。   吃完他睡了一个长长的好觉,直到第二天也没有醒来。    第51章   漾心娱乐大股东贺文滨儿子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娱乐圈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不多久就有人收到了风声。   陆续有公司艺人到场进行哀悼,灵堂里花圈多得快放不下了,后到的全部摆到了灵堂外面。   灵堂中央挂着贺辰星微笑的照片,白净清秀,眼神灵动,只可惜现在是黑白的了。   贺文滨触目崩心,眼窝深陷,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李曼哭晕过去了两次,在旁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着,形容枯槁。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场景过于残忍。   连鲜少见面的亲戚都泪流满面,相较之下贺听显得格外冷静,始终缄默,不发一语。   中午时分,黛青穿着一袭素雅的黑衣,在人群中吊唁默哀,结束准备离开时,眼神忽地瞟到站在贺文滨旁边的青年。   她打量了半分钟才敢确定这人正是上次在森林里给她拍照的摄影师,贺听。   一来她根本不知道贺听跟贺文滨之间的关系,二来贺听现在的状态与上次见面时实在是大相径庭。   几个月前的贺听是冷淡而专注的,骨子里隐隐带着一丝傲气,相貌气质都出挑,拿着相机往那一站自然就能把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可今天黛青觉得他像是变了个人——始终垂着头,瞳孔里再没了锋利和光彩,如同一个游离在真空中的透明个体,似乎根本不愿和任何人发生交流。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走上前去打个招呼:“贺听?”   被叫到的人顿了一下,抬起眼皮木然看她一眼,又很快垂下去,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团空气。   在那个瞬间,她瞥见了贺听眼底压抑的巨大悲哀和绝望,这种情绪像汹涌海水,不知不觉会感染人的神经。明明她跟过世的人素未谋面,此刻却也禁不住嗟叹惋惜。   姜信冬是在生日前一天知道这个消息的。   乐队结束排练,晚上和工作人员一起吃饭,有人随便提了一嘴,说最近漾心旗下好些艺人都在B市,因为要参加老板儿子的葬礼。   姜信冬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哪个老板?”   “大老板贺文滨,”工作人员感慨,“说是他儿子才十几岁,得了癌症治不好,怪可惜的。”   姜信冬怔住,手里的筷子冷不丁颤了一下,吃了半碗心事重重的饭,随即穿上大衣与众人告辞。   前夜下的雪还没化完,路灯下又飘起了绵绵雪花。   夜里很冷,又黑又长的老街巷子只零星停着几辆车,街上并无行人。姜信冬坐在车里抽完了一根烟,打开车窗换气,有几片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慢慢融开。   很像贺听随手抓一把雪水按到他肌肤上的触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想起来,每一帧画面竟然都还清晰可见。   那时候贺听会在寒冬腊月时去阳台抓一把雪,趁他不注意塞进他的衣领里,最后因为不占据身高优势被他按在沙发上认错求饶。   那时候贺听会压着脾气给贺辰星讲题,脸上满是不耐烦可讲完又会得意地说:星星可太聪明了,不愧是我弟。   那时候贺听对他说,你和贺辰星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你们是我的世界。那模样既诚恳又真挚,像极了在说掏心窝子的话。   雪还下着,震动的手机把姜信冬拉回现实,屏幕上戴若池发过来数条信息,他摸出来草草看了一眼,无心回复,又关掉。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最初细小孱弱,后来越渐明晰,恐怕是此刻他的真心——想听一下贺听的声音,想确定在失去贺辰星后,他还安好。   明确自己的内心后,姜信冬很矛盾,可有的想法一旦生成就在心里百转千回,百爪挠心。   他最终还是播出了那一串号码,虽然从没存过,却也一直记得。   “嘟,嘟——”电话响了将近一分钟,最后被转到了留言信箱。   他揉揉眉心,又点燃一根烟,心里总是不太安稳。   八卦周刊的狗仔队跟着参加葬礼的明星,拍了一些现场照片并发到网上。   照片里的贺听一身黑衣,周身棱角全部偃旗息鼓,眼神憔悴又疲惫。贺辰星的遗照刚被挂出来的时候,他眼眶潮湿,似乎有些站不稳,被旁边的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直。   姜信冬知道他是真的难过了。   雪簌簌落在车窗上,积起一层不厚不薄的白色雪层。姜信冬又固执地拨了三次电话,无一例外,每次都无人接听。   手机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挡风玻璃几乎要被雪花全部遮挡住,他无端生出了些要去葬礼现场的冲动。可发动车后,他蓦然意识到自己连葬礼地址都没有。   这时孟思打电话进来与他核对明天歌迷见面会的细节,挂电话后他看时间已经过了11点,沉默片刻,最后给贺听发了两个字过去:节哀。   第二天是冬至,姜信冬的生日。   白天开完歌迷见面会,结束后和乐队成员一起吃晚饭。孟思已安排好场地,在一家高级西餐厅的二楼包间里。   戴若池老早就等着了,西装革履,打扮得斯文讲究。   姜信冬不知道他今天要来,不过既然人来了,带着礼物,他也不好说什么。   饭吃到一半,窗外的音乐喷泉突然动了,随之响起的是Crush的成名曲《失眠宇宙》。   这首歌带Crush走进大众视野,获奖无数,对于姜信冬和整个乐队来说都意义非凡。   音乐,灯光,喷泉,好像组成了这个夜晚最璀璨的景观。   姜信冬愣住,忽然想起今天他们来包间的时候是从餐厅正门进来的,并没有经过安全通道,当时一楼没有客人,现在才明白是因为整家餐厅都被包下来了。   窗外的音乐喷泉和餐厅都同属于一家酒店,音乐喷泉通常只在有大型活动或者演出的时候才会开启。   而姜信冬现在所坐的靠窗位置,是整个餐厅里欣赏喷泉的最佳位置。   想来组织的人是用了心的。   姜信冬抬头看向孟思,说:“谢谢,费心了。”   “不是我,”孟思连忙摆手,“是小池准备的。”   被点到名字的戴若池温和笑了起来,双眼脉脉凝视着姜信冬。   姜信冬顿住,片刻后才转过头去,礼貌地说谢谢。   音乐喷泉持续了半小时,姜信冬去卫生间的间隙,遇到了戴若池。   戴若池是特意追着他出来的,为了寻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音乐喷泉只是开场,他还策划了更多。   他详装洗手,眼睛却在姜信冬身上打转:“冬哥,喜欢今天的喷泉表演吗?”   “谢谢,很别致。”姜信冬表情淡淡,维持了一贯的风度礼节,却又不过分亲密。   他似乎对所有人都这样,总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在人群里谈笑风生,绅士又成熟,叫人挑不出毛病。   可一旦走进,就会发现其实他设置了一个屏障,把最真实的自己锁在里面,只给寥寥几人权限可以偶尔探望,其他一概视为生人勿扰。   戴若池好奇又不甘心,即便他和姜信冬绯闻不断,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两之间的关系微妙易碎,如履薄冰。   感情里很难谈公平,姜信冬从未主动表达过对他有好感,也从未主动安排过任何工作以外的约会见面。   一直都是他在主动,像一个上了发条的赛车手,追着姜信冬从一个弯道到另一个弯道,丝毫不敢怠慢。   因为直觉告诉他,姜信冬不会等他,只要他一个不留神,对方就会扬长而去。   洗完手,戴若池看着姜信冬:“其实这个酒店顶楼还有些有趣的东西,一会儿吃完饭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大家都是成年人,对方的眼神赤裸,有些话不需要挑明,姜信冬能预料到去了之后的事情走向。   很奇怪,那个时候他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竟是,贺听为什么还不回他短信。   他擦干净手,整理袖口的时候对着镜子里的戴若池说:“不去了,今天大家都累了,你早点休息。”   戴若池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凝滞须臾后说:“如果我说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呢?也不想看?”   “有劳了,”姜信冬偏头看他,瞳孔冷静得仿佛不含感情的机器,“但是不想。”   后半顿饭戴若池吃得浑浑噩噩,有眼力见的人都看出来不对,却又不敢发问。   吃完饭姜信冬并未久留,找人要了贺辰星葬礼的地址,径直开车过去。   自从葬礼第一天有照片流出去后,贺文滨就加强了安保。   姜信冬没有邀请函,在门口被保安拦住,但很快就有另一个保安认出他是当红歌手,放他进去。   灵堂外的院子里摆着密密麻麻的花圈,无人经过的角落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堆。   想是因为很多人是从外地赶来的,灵堂到了夜里依旧陆续来人,长明灯不灭,大香不熄。   姜信冬走到灵堂门口往里扫了一圈,迅速找到了人群中的贺听。   他眉目低垂,面容疲倦,眼神像失去了所有光彩。   姜信冬心脏无端抽动了一下,有些难受。正准备踏进门去,忽然见着有人走上前搀住贺听,给他递水。   贺听只是漠然看了那人一眼,没有接过来。那人无奈,只好把水给他打开,亲自送到嘴边:“我求你了,喝口水行吗?”   姜信冬脚下滞住,因为那个人是宗故。   他猛然醒悟,开始怀疑自己昨晚在饭局上喝的是假酒,醉得失去了理智,也顺带遗忘了过去那些难堪的种种。   从昨夜听说贺辰星的死讯开始,他就动摇了。   他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赴贺听的约,可是控制不住想象当天贺听未对他说出的话,也忘不了贺听在电话里委屈哽咽地说还喜欢他。   目睹贺听在葬礼上万念俱灰的照片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心软过,他想,如果贺听低头,找个体面的理由,说点漂亮话,或许他可以不计较以前了。   于是他在冰雪天风尘仆仆地赶来,想赴一个迟到的约,却没料到过往记忆被盘根错节地拔起,毫不掩饰地摆在他眼前。   他自己先兵荒马乱了。   灵堂里贺听接过宗故的水喝了几口,此情此景,姜信冬只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他怎么能忘了,贺听当年是怎么丢下他的?   贺听,宗故,这两个名字在嘴边辗转滑过,每一次都像踩进了心脏,碾压过他的神经。   风呜呜吹着,他在大雪中恍恍站了两分钟,在被人发现之前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说:   有几年没吃过粽子了,祝大家端午快乐!    第52章   棺材口一盖,逝者长眠,从此阴阳人两隔。   贺辰星下葬那天李曼住进了医院,医生说她伤心过度,需要好生调养。贺听去看了她一次,之后便把自己关在家中,好几天都不出门。   他生了一场感冒。   好像每次失去重要的东西,身体里的防御细胞都会被激活,前仆后继地和病毒做斗争。   感冒是身体本能,细胞想替他把体内症结快速新陈代谢掉,可是这次贺听在精神上不抱有期望了,连带着意志全无。   不吃药不见人,饭也吃得马马虎虎,因为食之无味,后来感冒发展成了高烧。   他在迷迷糊糊中想起贺辰星,只觉得如果他们能早点在另一个世界见面也好。   反正自此以后,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可以微乎其微。   贺文滨处理完贺辰星后事就再没见过贺听,电话打不通,助理前往敲门无人应声。   联想到在葬礼上贺听死灰一样的眼神,他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当晚带人撬开门,发现在床上烧得不省人事的贺听,立刻送到医院去。   医生说贺听只是身体虚弱,并无大碍,他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李曼跟贺听住同一家医院。她还处于极度悲伤中,整日愁苦着脸,眼窝干瘪而深陷。她见到贺文滨鲜少说话,却每天都会去探望贺听。   贺辰星的离世对他两来说都是致命一击,在某些时刻他们能互相理解并且惺惺相惜。   说探望其实也就是坐十来分钟,每次李曼一提起贺辰星就悲痛欲绝,话说不到几句便哽咽不止。   偶尔哭累了她也会说起别的事,虽然含糊不清,但贺听能听懂,她在对几年前的事说抱歉。   其实贺听早就了然,只要有贺文滨在,有没有她都一样。   他不恨李曼,恨一个人劳心劳力,而他懒得费力。   他只是不愿再听那些过去——伤疤频频被接起,一次次认识到他跟姜信冬再无可能,一次次反复心酸作痛。   在纽约的时候他曾抱过一丝侥幸,他虽然把姜信冬弄丢了,但是说不定还能找回来。可是现在他知道了,这次是姜信冬自己不愿意回来了。   回忆再纯粹美好,现实也只剩一片狼藉,再喜欢也不能强人所难,所以他选择自我解脱——早日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任何可能收到姜信冬消息的地方。   从此触目所及处,再也不会有这个人。   贺听出院那天,李曼送他到医院门口,叹气说:“我总觉得下次再见你要好一段时间了。”   贺听把行李搬到后备车厢,轻轻点头,算是默认了。   李曼突然想起什么事:“你走之前回趟家吧,星星给你留了东西。”   贺听蓦然抬头,黯淡无光的眼神难得亮了一瞬:“什么东西?”   “在他的房间,床头柜有张纸条,”李曼回想起贺辰星颤颤巍巍握笔的模样,笑得无奈,没说几句眼中又噙满泪水,“那几天他都病成那样了,非要给你写。”   贺听上车后,让司机调转方向,径直往贺文滨的别墅开去。   管家替他开了门,他直奔贺辰星的房间。   房间被阿姨收拾得很干净,床头柜上确实放着一张纸条,旁边还有一个乐高汽车模型,型号是布加迪42083。当年贺辰星花了将近一个月才把它完整拼出来,摆在屋里最显眼的位置,爱不释手。   这是贺辰星最宝贝的玩具。   纸条上的钢笔字因为写的人体力不支有些歪斜,一笔一划却写得极其认真:   哥,我觉得我可能要先走了,对不起,说好要跟你一起去的地方,我大概都去不成了。你不要生气,因为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最后我还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能替我做到:你把抑郁症治好,喜欢什么就去争取,你值得所有最好的东西。布加迪送给你,以后见它如见我。——不论到哪里都会想念你的弟弟   贺听举着手里的纸条仔仔细细读了三遍。   几周前他告诉贺辰星,要把最宝贝的东西送给最喜欢的人,没想礼物最后兜兜转转送到了他手里。   或许贺辰星本是想送给倪梦的,只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发觉自己最放不下心的人其实是贺听。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几天,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干上积了雪,风一吹就哗哗落下。   来年春天这些树还会长出茂盛的枝芽,可是贺辰星再也长不出新的头发了。   午后玻璃窗户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贺听捂住眼睛,不知不觉抹了满手的泪水。   第二天中午,他买了一束鲜花和一串精巧的手链,开车到医院送给倪梦。   或许是大人们出于想保护孩子的心理,倪梦并不知晓贺辰星的真实情况。   不过她已经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收到花立刻打听贺辰星的下落。   贺听不知道该不该把残酷的现实撕开给孩子看,只是垂下目光说:“这些是他一直想送给你的礼物。”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来送给我?”倪梦追问。   贺听沉默了很久,在倪梦逐渐惊慌失措的眼神里说:“因为他现在送不了。”   其实以后也都送不了。   空气里静默了片刻,倪梦还想问什么,贺听却率先一步告辞,转身消失在医院的走廊里。   他发现自己狠不下心,面对贺辰星喜欢的人,说不出残酷现实。   从医院出来后,他去了一趟墓地。   石阶两旁掉了一些腐叶,地面上积的雪化了一半,脚踩上去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座座墓碑安详地排列着,这里葬着他的母亲。   四周静谧,他在墓碑旁站了两个小时,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大多是报喜不报忧。   走之前天已经黑了,他细致地擦干净墓碑上的照片,声音沙哑:“妈,我走了,希望我还能回来看你。”   出了墓地,当晚他就订好了回纽约的机票。   贺文滨知晓他要走的消息,心中怅然若失。他前半生春风得意,没想到却落得个中年丧子的下场。   儿子倒是还有一个,只是巴不不得离他越远越好,说走就走没有归期。   但倘若要溯本回原,当年贺听是被他强迫赶走的,说到底也是自己种下的孽。   他只好托李曼打电话劝阻,然而贺听态度决绝,把银行卡分文不少地还了回去,连带着几个月前他送的车一起归还,丝毫不留商量的余地。   几天后他亲自上门阻拦,却见贺听已经清空了客厅,门口孤零零摆着一个收拾好的行李箱。   他胸口有气,语气也不算好:“再有一个多月就是春节了,就这么着急走?”   贺听倚在门口也不抬头,盯着手机,漫不经心地回话:“习惯了,每年都是一个人过的。”   那个瞬间贺文滨心中百味杂陈,在贺听冷然的表情中猛然察觉出一个事实——他似乎再也拦不住这个儿子了,从四年前他把贺听送走的那天起,这断父子情就已经有了间隙。   这次贺听肯回来,不是听从命令,也不是害怕威胁,而是因为他发自内心爱着这个弟弟。   现下他无欲无求,与姜信冬已无瓜葛,再没有把柄可被拿捏掌控了。   人铁了心要走是留不住的。   贺文滨怔愣半晌后讪讪开口:“市中心那房子写的是你名字,下次回来别租房了。”   贺听在那住了高中三年,贺辰星每次去找他是在那里,初次见到姜信冬是在那里,分手也是在那里。那套房子积攒了他最珍视的爱情和友情,还有开心的,酸涩的,幸福的,绝望的无数回忆。   那里曾是他的温床,现在却只剩一套空房。   贺听迟疑片刻,轻声说:“卖了吧。”   曲终人散了,都没有必要留了。   贺文滨一顿:“你确定?”   贺听点头。   贺文滨摆摆手,眼角的皱纹显露出老迈的痕迹:“也罢,那套房确实旧了,等你回来买套新的。”   贺听敷衍点头,其实他都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回来,或者说还会不会回来。   走前贺听跟叶知明宗故吃了一顿饭,三个人点了一桌酒。   宗故和贺听酒量不错,叶知明喝到最后走路都是晃的,被其余两人按上出租车先送回了家。   冬夜里路边的长凳上,一说话空气里立刻凝成白雾,还未回家的两个人各自点燃了一根烟。   宗故望着手里亮着的火星说:“听兄弟一句劝,回纽约好好看心理医生。你就这么走了,我真的挺担心的。”   “担心不至于,”贺听不咸不淡地笑,“我多大人了,知道以后怎么生活。”   “你最好是。”宗故皱起眉头用力吸了一口烟,不知为何,这次他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思索良久,他转头看贺听:“要不你别走了,我入股你开个画室,或者摄影工作室?随你。”   贺听摇头,眼里的坚决从未动摇过。   宗故知道劝不了他,不再说话。   两人在接近午夜的时刻告别,贺听打了一个漫无目的的出租车,让司机载着他在B市随便转,从一中到A大,从城南到城北。   这个充满回忆的城市,他想最后再好好看一遍。   午夜司机带着他绕到了市中心,他曾经住了三年的地方。   他在这里下车,回到了四年未进去过的住处。   屋内家具摆设几乎和四年前一模一样,兴许是因为每年贺文滨的助理都会差人来打理,桌上落的灰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他揣测这几年贺文滨肯定没来过,不然不可能让他找着当年姜信冬留给他的纸条。   阳台上的花早已经枯死,桌椅上堆了一层薄薄的雪。   曾经新年伊始,盛大烟火满天绽放的时候,他和姜信冬在这里接过吻。   兴许是睹物思人,他想起来姜信冬前几天给他播过的几个未接电话,还有那条只有“节哀”两字的短信。   那段时间他忙着葬礼丧事,过得浑浑噩噩,根本没有心情看手机,等反应过来已经是三天以后。   那几日他收到的哀悼短信接二连三,连久未谋面的高中同学发的内容都要比节哀两字看起来真诚许多。他琢磨着如果姜信冬真的在意,大抵会来一趟葬礼现场,亦或是托人送个花圈,可是都没有。所以他只好把对方的关切归咎为成年人之间的客套礼仪,最后回了一句同样简洁的“谢谢”。   出发那天早上贺听去了趟快递公司,取出钱包里珍藏了五年多的照片。   这些年,钱包换了几个,这张照片却始终在。贺听把它放在最贴身的地方,开心了,伤心了,都拿出来看看,全当是活着的慰藉。   一寸照上的人从小就很好看,高鼻,深眸,眉眼如画。   这是当初贺听厚着脸皮从姜信冬相册里拿来的,现在他全数归还。   贺听把照片塞进一个信封里,寄往姜信冬的公司地址。这应该是他送给姜信冬的最后一份礼物,也可以称之为物归原主。   之后贺听踏上飞机,在一万英尺氧气稀薄的高空,飞向灯火璀璨的大洋彼岸。   与四年前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的心中再无牵挂。   作者有话说:   久等,我一直用的码字软件今天挂了,这章排版可能有些问题,之后会改,今天讲究一下。    第53章   纽约哈德逊区新建了一个类似蜂巢的建筑,因为颜色形状酷似松果又被人叫做“大松果”。这座被媒体争相报道的网红打卡圣地,曼哈顿新地标,却在开放后的一年里陆续传出游客自杀的新闻。   贺听去过大松果,他理解在那里选择结束生命的人。站在顶层自上往下望,交错层叠的阶梯,不太高的护栏,耳边呼呼的风声,下午六点朦胧的余晖,的确会让人产生错觉——仿佛纵身一跃跳下去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但是他没有,因为贺辰星在过世前不止一次说过,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可以,可以怎么才算“好”,他不知道。   他尝试过,可无奈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这是他擅自停药招来的后果——这次抑郁症来势汹汹,已经严重影响到日常生活了。   他没法全职上班,那会让他身心疲惫。长期失眠,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只能偶尔接些散活,好在之前作品获奖留下一些存款,能够支撑他渡过这段时间。   大年三十那天,微信大大小小的群里都在抢红包,朋友圈那头热闹非凡,而贺听独自居住的公寓十分冷清。   他盯着手机发了会儿呆,潜意识里一直在期待着什么。等到叶知明突兀的新年微信发进来的时候,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贺辰星不会再像往年一样在今天给他打电话了。   今天国内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但都跟他没关系。   贺辰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难免沮丧,他机械地煮了一包泡面,吃了没几口就倒了。   说到吃饭,他已经好几天没认真吃饭了。   确实病得不轻,该去看医生了。他这么想着,不紧不慢地预约了心理咨询时间。   在美国念书时,他会定期去看一个叫做米娅的心理医生。米娅热心善良,已经快五十岁了,有个跟贺听差不多大的儿子,因此会格外关照他。   当年米娅用了半年时间取得贺听信任,又用了半年时间才让贺听主动开口。如果现在她不能帮助贺听,那别的心理医生大概也不可能。   这回贺听在她的咨询室里沉默了一个小时,对回国后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米娅从他黯淡的眼神里推断出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她思忖着慢慢来,贺听本来就是一个慢热的病人。   可是之后几周贺听没再去过她的咨询室。她四处打听,才知道贺听去了非洲。   非洲没有熟悉的朋友,也没有更好的心理医生,但是有贺辰星想看的大草原和野生动物。   三月是坦桑尼亚的雨季,贺听到的那周总是早晨间断性下雨,中午放晴回温。曼尼拉亚湖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火烈鸟,残阳落下的时候粉红一片。   他带着相机拍了很多照片,一部分寄给地理杂志,一部分发进贺辰星的微信号。   发到微信里的自然是石沉海底,但寄给地理杂志的收到了一些回音,同时还有稿费。   贺听忽然觉得就这样也好,他不再需要稳定的生活,也不必总是朝九晚五,在哪个城市都一样。   于是他停停走走,一个月后,停在了墨西哥的坎昆。   坎昆的海岛极负盛名,五月炎热,他花了几天考下潜水证,几乎每天都会下水一次。   细腻的海水贴紧皮肤,水里与世隔绝的静谧会缓和他混乱的情绪。   他曾经在开玩笑的时候说过“不如死在海底”,其实这话也不全假,在某个瞬间它是发自真心。   与此同时,Crush的抄袭案正在一审中,艾思怡忙,姜信冬更忙,于是叶知明自然就成了中间跑腿的。一来二去,他和孟思就熟了起来。   某次取完资料,孟思让他搭顺风车回家。   孟思的手机导航到一半没电了,在十字路口红灯时,换成了叶知明的。   她盯着叶知明的背景图看了两秒,图片是一个年轻男子站在滑板上的潇洒背影,延伸至前方的道路连着大片蓝天。   “这张图我好像前几天才见过。”孟思说着发动了车。   “真的?”叶知明眼睛亮了起来,转过去很认真地看着她,“在哪?”   孟思只是闲聊随便找话题,没想到对方表现得如此在意,她只得认真想了想,说:“应该是某个摄影账号吧,至于在哪想不起来了。”   “哦,这照片是我朋友拍的,他确实是专业搞摄影的。”叶知明转回头,目光轻轻落在手机上,带着几分温度。   照片是贺听拍的,照片里的人是许铭。这是两年前的照片,那年许铭去纽约找贺听,贺听在朋友圈发过,于是叶知明偷偷存在了手机里。   贺听拍的照片也没少登过杂志,被人喜欢也很正常。   “你朋友拍的?”这回换孟思感兴趣了,“那照片里的人是你?”   “不是我,不认识,就觉得这照片挺酷的。”叶知明别过头,因为说谎声音逐渐变小。   “是,”孟思笑笑,“这张是拍得不错。”   两人又闲扯了些有的没的,回到家后孟思一边喝酒一边泡澡,刷手机的时候突然想起在哪见过叶知明手机里的照片。   在Instagram上。   Crush的ins官方账号是她在打理,但因为翻墙麻烦,所以她也不常登录。   最近唯一认真浏览过的账号只有一个。   之前微博上有个画手因为发了几张姜信冬的图火了,姜信冬让她去谈合作。于是她去微博联系,等了一周发现人家根本没看私信,最后一条微博还说不再更新了。   她以为这事到这就结束了,谁知道过了几天姜信冬又让她去ins发私信,说是找到了疑似这个画手的ins账号。   这事挺奇怪的,世上画手千千万,她不懂为什么姜信冬执着于跟这位画手合作,更奇怪的是他一搞音乐的,找一个画手来合作什么?合作拍MV么?   不过既然老大发话,她去做就是了。结果呢,人家ins回复了,简单粗暴地拒绝了。   叶知明的手机背景图她就是在这个ins账号里见过的。   孟思寻思了半响,为了年底领到更多奖金的可能性,给叶知明发了这个ins账号的截图,问:小叶,这是你那个摄影师朋友的账号吗?   叶知明看了一眼,回:是他。   贺听前年换过一次微信头像,跟这个ins账号的头像一模一样。虽然叶知明不上国外网站,但年前吃饭时宗故刚好提过贺听的这个ins账号,当时他还翻看了一会。   过了会儿,孟思接着说:好巧,你这个朋友会画画吗?   叶知明:会。怎么了?   孟思:我们这边想跟一个画手合作,不知道是不是你朋友,要是的话可能要麻烦你牵线搭桥了!   叶知明:这个我可以问问。   孟思:那就先谢谢啦!   年中抄袭案的一审判决书下来,Crush胜诉。庄高阳订了时间地点说要聚聚,艾思怡顺手带上了叶知明。   地点是一家坐不了几桌的私房菜餐厅,庄高阳包了场。   这些年艾思怡谈过几个男朋友,最后一个最喜欢,也分得最痛苦。现在回想起以前对姜信冬的执念,只觉得云里雾里,早就记不清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喜欢的时候都觉得牵肠挂肚,其实时间最真实,四五年一晃,是刻骨铭心,还是昙花一现,真心总会露出马脚。   相识一场,所幸现在大家在饭桌上还能谈笑风生,坦坦荡荡地叙一次旧。   喝到兴头上,易凡问出了心里话:“哎思怡,说真的,你退出乐队后悔吗?”   “我又不是真的喜欢打鼓,”艾思怡摆摆手,“而且搞艺术这行太讲究天赋,一旦我发现我积年累月的努力比不过别人一瞬间的灵感诈泻,就会非常折磨,还是条条框框的东西更适合我。”   “感谢艾姐,”陈开云听完站起来笑嘻嘻地敬酒,“没有当年你的成全就没有今天的我。”   大家笑了起来。   叶知明向来话少,从上桌到现在就只安静听着,庄高阳擅长搞气氛,不想冷落了他,主动问起了问题:“小叶是本地人吗?”   叶知明摇头:“不是,我家是察县的,后来高中在B市读的。”   庄高阳:“哪个高中啊?”   叶知明:“一中。”   “巧了,”易凡接过话,“我也是一中毕业的。你哪一届的?”   叶知明说:“五年前毕的业。”   “哦,你们这届我也认识一个人……贺听。”易凡刚说完,突然发现正对面姜信冬的眉头皱了一下,表情不算太好,大约是因为他嘴里提起的人,于是他赶紧闭嘴。旁边的庄高阳见状接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一中挺好的。”   叶知明点点头,很平静地喝了口饮料:“认识,贺听在我们学校挺出名的。”   说完他飞快地看了姜信冬一眼。对方眉梢轻挑,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话聊到这里,屋内安静了几秒,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只是单纯喝多了断片。   这话题是易凡起的头,也由他圆场。他站起来找人喝酒玩游戏,热热闹闹,很快大家都忘了这一茬。   聚餐结束,孟思再次捎上了叶知明,同车的还有姜信冬和艾思怡。   艾思怡家最近,第一个下车。   车上只剩他们三个人,沉默了一阵,孟思想起上次和叶知明聊过的事,问道:“对了,小叶,你那个摄影师朋友有没有给回复?”   “唔,他最近不在国内,可能时间不太对的上。”叶知明转头看向窗外,他不擅长撒谎,其实前几天贺听回复他时只说了三个字:没兴趣。   但在这样的场合,直接把这三个字搬出来似乎不太礼貌,所以他选择了一种委婉的说法。   “那有点可惜,但是冬哥说不定能等,”孟思打了个方向盘,说,“对吧,冬哥?”   “等什么?”姜信冬完全听不懂他们两在说什么。   孟思说:“之前你不是让我私信一个ins摄影博主吗,说要谈合作。刚好那个博主是小叶的朋友。因为对方还没给答复,所以我没给你说。”   “朋友?”姜信冬愣了片刻,转头看向叶知明,若有所思地问,“你的?”   “嗯,但他恐怕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国,”叶知明有些为难,“可能你们要找别人合作了。”   姜信冬收回目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久到叶知明以为他不会再问了。   车里放着慵懒的歌声,前面就是叶知明的家了,他拿好手里的包准备下车,在扣开车门的瞬间,忽然听到姜信冬用有些哑的嗓音问:“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叶知明舔了舔嘴唇,犹豫半瞬后停下手上的动作,意味深长地看了姜信冬一眼:“贺听。”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了。    第54章   姜信冬瞳孔皱缩,眼神复杂地重复了一遍:“贺听?”   “嗯。”叶知明无比确信地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在片刻后闭上了嘴。   姜信冬眸光微动,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不少,可叶知明神情笃定,好像不用解释便清楚他所指的是哪一个贺听。   他心里无端涌出一种奇异的直觉,叶知明不仅认识他,还知道他跟贺听的过去。   难怪他第一次见这人就觉得面熟,或许是因为以前在贺听的手机相册里见过。   只是他不太喜欢对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仿佛洞悉了一些他与贺听的事情,却又决定不说。   在姜信冬还没来得及完全理清思绪前,空气中响起了突兀的喇叭声。他们的车停在了小区入口,后面的车见他们半天没动静,等得不耐烦了。   “小叶,”孟思赶紧提醒叶知明下车,“到了。”   叶知明回过神来,推开车门走下去,站在路边朝车里的人鞠躬挥手:“谢谢!你们早点回去休息。”   “快回去休息吧!”孟思冲他挥完手,踩下油门一路上了高速。   听到“贺听”这两个字时,孟思恍然大悟,姜信冬让她发私信的奇怪行为也终于有了解释。   也不难猜,从姜信冬分手后还把人家照片藏在钱包里就可以窥见一二。怎么说呢,认识这么些年了,她老板总是理智冷静,唯有的几次不太正常,都与贺听这个人有关。   她只觉得唏嘘。   去年她还和陈开云讨论过为什么画姜信冬的粉丝这么多,最后却只有一个火了。   那时她认为是因为画手技术精湛,陈开云坚持还有别的原因,说是这位的画里藏着一种诉不尽的微妙感情,像在画一场盛大的告别。   孟思自认没什么文艺细胞,当时对陈开云文绉绉的解释嗤之以鼻,现在回想竟有几分合理。倘若画画的人真是贺听,那一切都更说得通了:因为描摹的是曾经的恋人,倾注的是实打实的感情,所以惟妙惟肖,所以让人动容。   十多幅画啊,她都一一看过,笔触细腻,行云流水,仿佛早已将画中人的一颦一笑刻在了灵魂里。若没有爱过,何必如此劳心费力?   可是她也疑惑,有几幅画明显是姜信冬出道后演唱会的场景,就她所知那时候姜信冬是单身。如果两人分手后都还惦记着彼此,那又为什么不把话摊开讲清楚?   好奇心蠢蠢欲动,可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问。   姜信冬那边车窗开了一半,夜晚的风呼呼地灌进来,清凉透骨。   车上流淌着缓慢的粤语歌,孟思借着风声打破了沉默:“世界好小,那个账号居然是贺听的。”   后座没有声响,她透过后视镜偷偷打量姜信冬,发现他眉头紧锁,深浓的情绪在瞳孔间发酵,沉沉望向不确定的某个远处,根本没听进去她的问话。   姜信冬遇到事情就会是这副表情,可是这次又不太一样,孟思觉得他静默的目光里似乎有什么在暗流汹涌。   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冷静。   于是她住了嘴,叹了口气继续开车。   夜半一点,姜信冬家的客厅灯没有开,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整个屋里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亮。   几个月前他粗略浏览过那个主人疑似贺听的ins账号,虽然照片构图跟贺听的风格相似,可是整体色调太暗了,甚至在某一段时间内的所有照片都是黑白的。   他记得贺听喜欢鲜艳明亮的色彩对撞,讨厌沉闷的暗系作品,所以当时让孟思去私信,也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顺便掐断看到这些照片时心里冷不丁冒出的熟悉感。   这次他仔仔细细翻看完了这个账号里的700多张照片,无一落下。   小细节是骗不了人的。   曾经贺听说过,想拍一系列老年夫妻恩爱的照片,这个账号里有;   曾经贺听也说过,要看十个城市的日落,这个账号里也有;   还有最近这一系列在非洲拍下的照片,看起来就像是在替贺辰星完成遗愿。   ……   照片在手里一张张划过,姜信冬潜意识里无端涌现出一丝不太好的预感。然而这种预感从何而来,他很难说清。   其实从听到叶知明说出贺听二字时,他的思绪就已经混乱起来了,像一脚踩了空,怎么也踏不回实地。   他有许多疑问,譬如这个ins账号究竟是不是贺听的?   倘若这是贺听的账号,那微博里发的画呢?   分手后还要画前任,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种悬而未决的感受很糟糕,姜信冬不想再想了,偏偏每次遇到跟那个人沾边的事他都像着了魔,思想行为总会偏离正常轨道。   第二天早上八点他还要赶飞机,人到了凌晨两点还没睡,行李也没收。   喝了三瓶啤酒,正处于微醺且稍微亢奋的状态,不完全清醒的大脑可以让他做出一些不平常的举动。   其实如果真的想知道原因,直接问贺听就好了。   虽然当初分手时他把对方的所有联系方式都删了,但是贺听的微信号很容易记,容易到五年了他都还没忘。   他没心思陪贺听玩愚人游戏,打开微信,选择添加新的朋友,很快输入并搜索记忆中的微信号。   然而在看到跟ins账号一模一样的微信头像时,他好像就已经得到了一半的答案。   坎昆虽然是度假胜地,物价却没有纽约高,所以贺听并没有急着要走。   海蓝得很彻底,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   有时候他会握着一杯冷饮在海边一个下午,在海风与嘈杂的人声中恍恍忆起前半生的过往,只觉得遥远得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坎昆有不少中国游客,大多是从美国各地飞来度假的。有天贺听在酒店用餐时,猝不及防听到隔壁桌的几个女生在讨论Crush的新歌,以及姜信冬的八卦。   其中一个显然是姜信冬和戴若池的CP党,张口闭口就是“他两太配了”,“这眼神甜死我了”。   贺听怀疑他得逃离地球,才有可能屏蔽与姜信冬有关的一切。   他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却还是在那个瞬间生生难受了一下,就好像一把钝刀在心口上划拉,因为刀不够锋利所以没有割开血肉,却还是疼的。   肯定是因为分手时间还不够长。   他自嘲地笑笑,从兜里掏出耳机戴上,反正听不见就与他无关了。   吃完饭收到崔朗的短信,问他今天要不要一起下水。   崔朗本来是跟女朋友来旅游的,中途吵架分手了,后面的行程也没心情去,索性就留下不走了。   贺听跟他在考潜水证时认识,因为同组就他两会中文,一聊发现都混同一个圈子,几天下来就熟了。   准确说崔朗是中英混血,身上白人的基因更多,轮廓深刻,本职模特,初次见面自我介绍时一口浓重的英伦口音,瞧着挺绅士,后来单独和贺听聊天时就切换成大碴子味的东北话,偶尔还夹杂着几个英文单词。   “我寻思你这么喜欢潜水,要不考个教练当呗,还能整点钱。”崔朗从水里出来爬上船,摘了呼吸管和脚蹼,看着贺听,“你不愁你快没钱了?”   贺听刚潜完水,还有点耳鸣,他靠着船身站了两秒,觉得这逻辑好笑:“我?还是别祸害别人了,我都不能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最近下水他常常会有顷刻的断片,简单来说就是大脑一片空白,停住所有动作,放任身体在海里飘荡,那感觉比努力活着轻松多了。   当然这些都发生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很快他便会清醒过来,往上游去。   “那没钱咋整?”崔朗问。   “没钱……”贺听甩了甩湿发,把刘海往后捋,露出干净的额头,“就回去打工。”   崔朗盯着他的轮廓看了两秒,说:“其实你长得还挺得劲的,我下个月要拍的那个首饰广告缺个亚裔模特,要不refer你?”   贺听摇头:“吃不了那口饭。”   其实这活不是他不想接,而是接不了。一来他没当模特的经验,二来他最近状态不稳定,拍摄这种广告耗时漫长,他不知道他的情绪会不会在哪一刻突然崩溃。   到时候崔朗就该两头为难了。   那边崔朗只当他是不愿意,便没再追问。   两人吃晚饭的时候,崔朗出去呆了一个小时,回来时饭都凉了。   贺听见他面色不是太好,低声问:“你怎么了?”   “见前女友,”崔朗坐下来,喝了半杯啤酒,闷声道,“彻底掰了。”   贺听转头问:“我记得上次你说她回美国了?”   “哦,”崔朗又倒了满满一杯啤酒,“今天是她回来找我,但我这人从不吃回头草。”   “……”贺听挑眉,“看不出来,你还挺狠心。”   “分手是她提的,走也是她自个儿走的,她提出的时候就该做好我永不回头的准备,”崔朗冷笑,“我不是陀螺,她叫我转我就转,让我停就停。”   贺听敛眸,蓦地想起来去年生日,他在文森博物馆门口等了一整天,姜信冬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想必当时他跟崔朗一样的想法吧,他也不是贺听的陀螺。   “分手后就再也没可能了?”贺听叹气,声音很小,小得把一个问句说成了陈述句,像是说给崔朗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这问的,”崔朗握着手上的酒杯,笑里带着几分无奈,“看人。我和她都是彼此的第七八九十任对象了,恋爱谈到最后只剩流程和套路,怪没劲的。”   “你也给模特拍照,肯定知道这个圈子诱惑多,很难踏踏实实定下心来经营一段感情,”崔朗见贺听不说话,将手里的整杯酒一饮而尽,“成年人就现实一点,承认用不了多久我们都会忘记对方,开始新的生活……”   贺听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也是喜新厌旧的,像他这样四五年心只系在一个得不到的人身上的,大概率是个傻子。   但是他一点不后悔,倘若给他千万次时光倒流的机会,他还是希望每一次都能在那个夏天遇到姜信冬。   只是他们不会再确定关系,也不会再次落到黯然分手的下场,他会选择站在远一点的位置,以朋友的身份安分守己地仰望姜信冬,直到对方不再需要为止。   喝完回到酒店不到十点,贺听打开手机,刷了一会才想着看看微信。   他把微信消息提示完全关闭了,因为每次贺文滨找他都直接打微信语音,一打就是好几个,有几次遇到他拍摄,直接把他思路打断了。   打开微信界面,发现多了一条好友添加的请求。   他点开请求,望着屏幕里的约翰列侬头像足足愣了一分钟,是姜信冬从前用的那个头像,连微信名都和过去一模一样。   他恍了恍神,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作者有话说:   久等。    第55章   这次出国后,贺听很少主动联系以前的朋友,使用微信的频率极低。   突然冒出好友申请是件很神奇的事,更神奇的是发这个申请的人是姜信冬。   有那么几秒,贺听怀疑是有人故意装成姜信冬来戏弄他,但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一直有易凡的微信,易凡给那个账号点了许多赞。   浏览姜信冬的朋友圈就像开盲盒,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开出个炸弹,譬如他和戴若池的亲密照片。   还好姜信冬十年如一日,不热衷于发朋友圈,也懒得秀恩爱,每年发的状态就那么几条,不是晒狗就是分享音乐,方便贺听可以一条状态拉到底。   一直拉到五年前,记忆里那年姜信冬发过许多条状态,大部分都与贺听有关,可现在再看空空如也,干净得好像从来没发生过。   真是过眼云烟啊。   添加好友成功后,他两互相在对方的好友列表里安静躺尸了一整天。   傍晚,贺听望着好友框里那句“你已添加了Lt,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觉得微信应该出个功能,可以让他把后半句改成“现在可以开始沉默了”。   他猜不透姜信冬的心思,率先做了那个沉不住气的人,发过去两个字:有事?   姜信冬两个小时后才回他:嗯。   然后就没了。   贺听在脑中打了一连串问号,琢磨半天,认为姜信冬现在只可能因为狗子的事找他,于是接着问:二七生病了?   姜信冬:没。   “……”贺听觉得这段对话仿佛在挤牙膏,挤一句答一个字,还总答不到重点。   今天下午回来的时候船晃得厉害,他上岸就吐了,现在胃里还有点难受。他决定最后问姜信冬一次,要是那边还这么冷淡就算了。   这回姜信冬终于切入主题,发过来一张图,问:这是你画的?   画里的人是姜信冬,在舞台聚光灯下淡淡回眸,一头蓝发衬得轮廓俊朗分明。   贺听怔愣须臾,画的确是他画的,在微博上发过,当时这幅画还上了热搜。但他分明记得他把右下角的姓名首字母“HT”涂掉了,姜信冬怎么会知道这是他的?   神奇。   他摸出根烟点燃,偷摸在心里排练了几十种回答和对方的反应,越想脑子越乱,本来已经在对话框里输入了“是”,顿了一会儿,又改成“是谁画的重要吗?”   他两仿佛在玩一个比谁问题多的游戏,姜信冬也不正面回答他,几秒后又发过来一个微博账号的截图,问:这个微博账号是你的?   微博名叫Kdfskswibb,是贺听滚键盘滚出来的名字,当初为了搜索姜信冬的信息而建的微博小号。   只是这个小号半年前他就不用了,在看到许多张照片里姜信冬默契又温柔地对另外一人笑的时候,他就决定不用了。   凡事都有期限,姜信冬现在把它翻出来有什么意义?   既然对方问得如此直截了当,贺听也大大方方承认了:是我。   姜信冬只是想了两秒,追问道:你什么意思?   贺听:什么什么意思?   姜信冬:你发我的画到网上是什么意思?   这语气并不算客气,贺听坐在床边抽完了半根烟,着实思忖了一会儿,末了,有些无可奈何地回:因为我喜欢。   因为我喜欢你,从来没有放下你,夜里想你,白天想你,最开心的时候念着你,抑郁想跳楼的时候也还记得我爱你。   直到现在再想起你眼里的光彩,还是会觉得猛烈震撼,可没办法再喜欢别人了。   但反正说了你也不会信。   而且你都跟别的男人好到回家见家长吃饭了,必然也不会想听。   你拒绝我的时候很决绝,我也是有自尊的,知道你有别的人了也没再打扰。   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贺听盯着屏幕,半分钟后,手机震动,一条短信冒了出来:你喜欢的事挺特别的,一边跟别人谈恋爱,一边画着前男友还要发到网上。   话很刻薄,贺听皱起眉头猛吸了一口烟,思忖是否要解释,可一瞬间又想起去年生日那天浑身湿透的自己,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事实总是与理想背道而驰,虽然不想承认,但从那天起,他就该明白姜信冬早就不在乎他了。   他再说爱,于姜信冬来说只是负担。   顿了两秒,他叼着烟,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你想表达什么?   屏幕对话框里一会儿显示“正在输入”,一会儿又静止不动,反反复复,好像比他还纠结。   半天,姜信冬终于回了一句话:我羡慕你一颗心可以同时匀给两个人用,还是说你没有心?   屋里烟雾缭绕,呛得贺听眼泪快出来了。屏幕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刀,瞄准他的血肉和命门,一刀刀扎进去。   他把烟掐了,胡乱抹干净不知道什么时候涌出来的眼泪,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心想果然前男友都是狗东西。   他不愿听冷嘲热讽,也没有力气和姜信冬争辩对错,只想缩回自己的空间独自疗伤,宁愿没有过这次对话。   这段感情支撑着他走过太多黑暗痛苦的时光,即便现在面目全非了,他也还想留点念想,所以最后他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简短地回复了一个“。”   疲惫到无话可说,所以给他们的感情画上一个句号。   关上手机,客气散场,希望以后能好好相忘。   第二天吃早饭,崔朗见贺听满脸倦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便主动提出换个岛一起玩两天,因为这片能潜水的地方他们都去过了。   贺听想想,同意了。   两人收拾好行李,下午订了车票出发。   因为这次走的突然,没有提前订酒店,所以最后他们只找到了一个比较偏僻的民宿。   安置好已经下午了,两人饿得紧,放下行李出去找饭吃,再回到民宿已经是两小时以后。   一进房屋里两人都呆了,床上乱糟糟的,明显是被人翻过的样子,行李箱大大敞开,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电脑,相机,镜头……   贺听最最在乎的不是这些,而是贺辰星留给他的布加迪模型。   他翻遍了整个房间,把床底都掀了,却连半个影子都找不到。   崔朗不太理解为什么他要发疯似的找一个汽车模型,明明他的相机镜头看起来才是价值不菲:“乐高玩具?只要不是限量版都好买……”   然而下一秒他立即闭上了嘴,因为贺听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双眼发红,嘴里不停念着“布加迪呢”,声音微颤。   好像丢了全世界最贵重的东西。   他以为贺听对什么都漫不经心,至少在他们相识的几天里是这样的。   而现在他甚至不敢上前多说一句话,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太伤心了,一开口可能就会哭出来。   民宿老板人不在这座城市,他们两是输密码进的门,现在连找人理论都没地去。   贺听昏天暗地地翻了大晚上,手被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他去洗手间冲水,冲了半天,血顺着水流源源不断涌出来,他却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崔朗走过去,被洗手池里那滩红色的水吓了一跳,迅速把手龙头关了,声音也提得老高:“你疯了?这么冲下去会失血的!”   贺听不甚在意,再次打开手龙头,不停把水往脸上波,就这么洗了七八下,才关上水龙头。   巨大悲伤占据了他的所有情绪和理智,他靠着墙,脱力地滑了下去,双手捂着脸,一不留神,眼泪就哗哗冒了出来。   自从患了抑郁症后,他每天都在人前费力扮演情绪稳定的成年人,但是今天他太累了,装不下去了。   运气好差。   好像他真的活成了个诅咒,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重要的东西也留不住。   他把贺辰星留给他的最后念想搞丢了,这是他与这个鲜活世界的最后牵连,然而今天这条线断了。   所以他不在乎了,什么奢念都不剩了。   崔朗一直觉得贺听是那种脾气不太好的男生,随性且骄傲,绝不会随意在别人面前暴露脆弱。   他实在没料到贺听会突然就哭了,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愣了会儿,拍拍贺听的肩膀,安慰说:“哎呀不至于,我报警了,指不定明儿就找回来了。实在不行,再买一个呗。”   贺听埋着头没回话,肩膀仍旧微抖着,过了好一会才勉强抬起颤抖的手摆了摆,意思是你别管,让我一个人呆着。   崔朗叹了口气,瞧着他手指头还在流血,决定还是先去拿工具过来包扎伤口。   当地警察并不高效,第二天中午才做了笔录,说是有很多游客丢过东西,不一定都能找回来。   崔朗丢的东西也不少,从警察局出来就骂了一长串英文。   骂完他转头看贺听,问:“你那个乐高玩具,是不是特重要的人送的?”   “我弟,”贺听点头,声音很哑,“去年白血病走了。”   崔朗有点明白了:“抱歉……”   “不关你事,”贺听用很轻的声音说,“是我没保管好。”   “我有个朋友收集各种乐高玩具,”崔朗提出建议,“假如真的找不回来,我可以去找他……”   “不用,”贺听摇头,“可能就是没有缘吧,注定我留不住。习惯了。”   崔朗愣住,不太懂他说的习惯了到底是指什么。   第二天贺听好像就恢复了正常,收好潜水装备要下水,没事人一样。   崔朗怔怔看着他,一时分不清这个冷淡的人和前天哭得泪眼模糊的人到底哪个是真实的贺听。   又或者是贺听对于在这两种状态之间切换早已炉火纯青?   “你不难过了?”崔朗问,“去中央区?听说那片贼好看。”   贺听:“好。”   两人吃完午饭就上了船,带船的教练介绍了这片海域的情况和注意事项。   听完崔朗提醒他:“去年这出过人命,你小心点。”   贺听点点头,戴好装备跳进了海里。   无尽的珊瑚在幽蓝的水中泛出五颜六色的光谱,隔绝了外界声音的海底世界让贺听沉浸其中,他自得其乐,有点忘了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朗过来朝他比手势,意思是想上岸了。   贺听还没有尽兴,他示意崔朗先上去。   崔朗犹豫了,因为潜水的人一般都会找潜伴,两个人最好一起下水,一起回去,这样好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这也是他每次下水都会找贺听的原因,以往他们都是一起上岸的,可今天贺听却不想跟他一起回去。   每一波船也都有三四个教练会一起下水,但平均分配下来一个教练要照顾七八个下水的游客,不一定能顾得过来。   可能是最初下潜的速度太快,现在崔朗的耳膜被气压压得难受,他想早点上去,扫了一圈,发现在贺听的附近有两名教练,于是比了个“五”,意思是五分钟后,你就上来。   贺听回了一个OK,崔朗转身找引导绳,往上游去。   水中出现了一群黄色小丑鱼,贺听追着它们玩了一会,等他准备上岸时,脸上忽然被一条褐色的大鱼撞了一下,嘴上差点没咬住呼吸器。   就这么呛了一口水,鼻腔刺痛,他很快反应过来,咬住二极管慢慢调节呼吸的节奏。   节奏调整好了,可他却感觉胸腔压力增大,呼吸有些困难。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事故,还是因为他今天在水下呆的时间过于长了。   求生欲让他往上游去。   正午阳光直射过海面,在蔚蓝的海水里形成了无数道光束,直射进海底。   各色鱼群顺着柔软的水波游荡,贺听游到光束最亮的地方突然停住了。   他抬头看,海水在重力与阳光的作用下被折射出千百种形状的水光,脑海里过电一般,过往的种种突然席卷而来。   千万个零碎的记忆一闪而过,快乐,悲怆,喜悦,沉痛,好像在此刻都不过如此。   人生海海,不过尔尔。   呼吸越来越无力,他感到四肢已经有些僵住。   他该要继续往上的,可是那个瞬间他犹豫了,为什么要回去呢?   还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又还有谁会牵挂他?   可能是贺文滨吧。   那么对不起了,爸,我太累了,想要休息了。   可能是宗故和叶知明吧。   没关系的,你们都会有新的美好的人生,无需惦记。   姜信冬   诚然两个人在一起需要运气,而我们没有。   好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才意识到最后悔的事是分手时没能跟你好好道别。   当时为什么要用喜欢上别人这种烂借口呢?   直到今天我才承认,其实相对于死亡我更害怕在平淡生活中被你遗忘。   你在歌词要说送我银河,我姑且信了吧   但其实恒星也会衰落,不过我祝你的世界星河长明   虚无的阳光照在头顶,往上游是光明,往下游是黑暗。   贺听立了半秒,调转方向,往下游去。    第56章   最近一个当红女明星和某集团的太子爷传出了绯闻,两人不仅共进午餐还夜会游艇,狗仔拍的照片还算清晰,新闻很快就爬上了热搜。   娱乐圈的八卦层出不穷,姜信冬起初并没有太在意,直到他发现那个太子爷是宗故。   女明星很快就发了声明,强调两人只是朋友关系,宗故本来就不是公众人物,自然也无需向大众解释什么。   真真假假没人知道,只是通过这则新闻,姜信冬意识到至少在物理距离上,宗故并没有跟贺听在一起。贺听ins账号上更新的照片说明他已经出国有大半年了,而据八卦媒体报道,宗故这半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内打理公司。   晚上拍完广告回到家,姜信冬摸出手机,登录了ins。   两天前贺听发了张新图,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抱着冲浪板,对镜头露出淡淡的笑意。男人脖颈处有一串纹身,长的是欧美人深邃的轮廓,眉目间却也带着亚洲人的清俊,应该是个混血。   那张照片下被顶到最前面的评论来自一个叫Larry的账号,只有一个字:帅。   贺听回了那个人一个“OK”的手势。   姜信冬点进这个叫Larry的ins账号,发现他就是照片本人,从事平面模特的工作,大概十天前就跟贺听在墨西哥旅行,并且只有他们两。   一瞬间他有些想笑,即便贺听没跟宗故在一起,也是可以随时交往新对象的,不知道他自己还在意些什么。   贺听的ins账号叫做“Tino_He”,他也是浏览了几条评论才反应过来,“Tino”应该是贺听的英文名。他以前并不知道,又或许在他们交往的时候,贺听还没有英文名。   时间就是如此冷酷,他们中间隔着空白的五年,别说换英文名,男朋友都够换一打了。   谁都不是五年前的样子了。   正好此时微信发了一条信息,提示“Ting”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   姜信冬望着屏幕上熟悉又陌生的微信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加回好友不是个好主意。   于是他把手机关了,躺回床上睡了一个不太好的觉。   Crush所属的经纪公司今年夏天签一个新人,叫许清如,是创作型歌手,据说才华洋溢,公司高层听完他寄过来的demo立刻就把人签了。   头一回见面是在经纪人组的局上,公司希望Crush在下一张专辑里面跟许清如合作,带带新人。   许清如人如其名,长得干净清隽,坐在人群中沉默寡言,一双桃花眼总是在不经意间抬起来看人,似乎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姜信冬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在对面冷清的眸子里似乎看到了熟悉的剪影,恍惚间记忆被拉扯回到五年前的夏天,那个人的音容相貌再次浮现。   那个人也喜欢这样,眸子也是深棕色,每每眼皮轻轻抬起漫不经心地扫你一眼,就像一颗碎石子划过平静无澜的水面,掀起来细细涟漪,挠得人心痒。   不过两人相较而言,许清如更安静。   “冬哥也是非常厉害的创作歌手,清如以后要多跟他学习,”关柔有意无意地提起这茬,“下张专辑你们试着合作一到两首歌。”   姜信冬收回目光,并没有立刻答应:“先写歌吧。”   言下之意是要先看看许清如的水平。   许清如眼中含了笑意,点头说:“好。”   他对所有人都礼貌疏远,却独独找姜信冬要了联系方式。   下午易凡庄高阳跟孟思在公司讨论他两要参加的某档节目,才刚坐下,易凡就讨论起了今天中午的饭局:“这个许清如,神情太像那个谁了,你是不是也觉得?”   庄高阳有点懵:“像哪个谁?”   “那什么……冬哥前任啊,”易凡压低声音,“你没发现今天冬哥……咳,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吗?”   “有吗?”庄高阳托腮思考,说,“没有吧。”   “……你赶紧的去看个眼科,”易凡鄙夷,“这眼力,我怕你以后在娱乐圈吃亏。”   庄高阳:“滚蛋,我眼睛好得很。”   不过也不意外,当年姜信冬对贺听的特殊照顾易凡早有察觉,而庄高阳,愣头青一样,当了无数次电灯泡都没往那方面想过,还是后来姜信冬主动承认的。   易凡双手叠在脑后:“如果这人对冬哥有那方面的想法,那我估摸戴若池危险了。”   庄高阳搅拌杯子里的咖啡:“我觉得戴若池还是比较有机会吧,毕竟认识这么久了也没被冬哥拉黑。”   “就是因为认识这么久了,要在一起早在一起了,”易凡耸耸肩:“反正我堵许清如赢,孟思你堵谁?”   孟思正喝咖啡呢,差点喷了一口出来。   以前这两位讨论姜信冬的八卦都还会有所顾忌,至少不会当着她的面。自从戴若池对姜信冬一顿猛如虎的追求后,冬哥的性取向昭然若揭,现在大家说什么都直接摆到明面上了,不仅如此,还拉她一起讨论。   她其实两个人都不想赌,因为易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脑子里只想起两个字。   贺听。   姜信冬每次不正常都是因为这个人。   “唔,”她咽了一口咖啡,小声嘀咕,“我赌冬哥前任吧。”   这话说得,连庄高阳听了都吃了一惊:“你知道他前任是谁?”   “不,不知道,”孟思装傻,“我只是觉得,如果赌许清如赢只是因为他长得像冬哥前任,那为什么不直接堵冬哥前任赢?”   “这……”庄高阳顿了顿说,“是个错综复杂的故事,总之他们不可能了。”   孟思放下咖啡杯,无端生出某种失落感。   “他们真的,”易凡坐直身体,表情十分认真跟庄高阳对视,“不可能了吗?”   庄高阳陷入沉思,半天没吭声。   “这几年,越来越少见冬哥笑了,”易凡站起来摆摆手,叹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些,没意义。”   第二天是立夏,孟思递给姜信冬一个薄薄的信封:“从歌迷寄的礼物里翻出来的,觉得有点特别就拿给你了。”   乐队每年都会收到成百上千的礼物,信件数量也不在话下,大部分都是孟思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拆的。   姜信冬关上手里的杂志问:“有什么特别?”   “里面有张一寸照片,”孟思说,“应该是你小时候,我都没见过这张照片,而且纸质很有年代感了,不太像是歌迷打印出来的。”   “小时候?”姜信冬接过信封,摸出里面的照片。   是一张黑白证件照,上面印着六七岁的他,眼神明亮,对镜头微微笑着,自然清爽。   因为年代久远,照片有些微微泛黄。   这是五年前贺听从他家的相册里拿走的,当时把它放进了随身携带的钱包里。   分手后他就没指望过贺听还能留着这种东西,没想到今天竟然诡异地出现了。   姜信冬怔了一会儿,问:“信封里就一张照片?”   “就这张照片,其他什么都没有。”孟思说。   “哦,”姜信冬垂下眼睑,神色难辨,“这封信什么时候收到的?”   “看邮戳是去年年底寄的,我们这每天收到太多封信了,昨天才有时间整理,”孟思颇有兴致地问,“冬哥,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没什么,一张老照片。”姜信冬说着翻过照片的背面,上面只洋洋洒洒写着一个字:   光。   连笔重,最后一笔勾得很高,是贺听的字体。   他并不清楚贺听是什么时候写上这个字的,只是那个瞬间,耳边突然像放电影般闪过许多贺听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你不知道,你这人特耀眼吗?”   “其实遇到你之前我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按部就班,行尸走肉。后来你出现了,就像劈开了灰蒙蒙的天,然后我觉得天亮了,有点奔头了。”   “这句话有点肉麻,但你还是得听,你这人是自带光圈的,像我这种搞摄影的,就总爱追着光。”   ……   回忆猛地蜂拥而至,姜信冬忽然觉得心脏的位置痛了一下。   他曾经以为他懂贺听,但现在却觉得越发看不懂了。   不爱了就果断分手的确是贺听做得出来的事,可是最近一年发生的种种都与姜信冬最初的认识背道而驰。   去年贺听在电话里荒唐的表白,发在微博上的画,还有这张辗转五年才回到他手上的旧照片,似乎多多少少都带着些对过去的缅怀和眷念。   但是不够洒脱,不够决绝,不是贺听的作风。   姜信冬瘦长的食指在那个“光”字上轻轻摩挲,前几天那种落空的不踏实感又再次涌上心头。   莫名其妙地,一整天都不踏实。   明天是巡回演唱会的第一场,彩排的时候他忘词了好几次,连最常掉链子的陈开云都让他先下台休息会儿。   台上是彩排的乐队,姜信冬坐在空荡荡的观众席,莫名感到很烦躁。   微信上和贺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几天前。   他拧拧眉心,觉得那天自己说的话确实不太好听,甚至还有些刻薄。   难怪最后贺听都懒得说话,只回了个句号。   所以晚上回家的时候他拍了那张一寸照,发过去问贺听为什么突然寄这个。   却一直没收到回复。   直到第一场演唱会结束都没收到回复。   第二天是难得的休息日,中午他开车去孟半梅那吃饭。   还没上高速就收到关柔打来的电话,说公司要在两个歌手里选一个签约,并要她带。   她有些犹豫,想听姜信冬的意见。   “夏崇?”姜信冬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名字有点耳熟。”   “今年最火的选秀冠军,”关柔说,“火是火,只是我觉得他不如陈梓有潜力。”   “你说今年那个唱歌选秀?”姜信冬有些疑惑,“那选秀前三不都是和漾心签约,今年改了?”   “今年他们赛前没签合同,”关柔笑道,“而且现在漾心有点乱,大老板家里有事顾不上,下面的人各顾各的利益,总之被我们截胡了。”   “贺文滨?”姜信冬喉咙轻轻一动:“他家里不都是半年前的事了,现在还乱?”   “半年前是他小儿子,”关柔感叹,“今年是他另外一个儿子,我说他也是真挺惨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   姜信冬顿了片刻,再开口声音有些抖:“他另外一个儿子怎么了?”   “据说是出了事故,在医院ICU,贺文滨当晚就飞过去了,”关柔说,“现在什么情况不知道,反正这几天他是没心思管公司……”   关柔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蓦地传来一道尖锐刺耳的声响,像是急刹车时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    第57章   姜信冬的车差点撞电线杆上了,幸好他及时扭转方向盘,不过车身还是被路边的栏杆刮了一道长长的印,只是这时候他没心思管这个。   他把车停在马路旁,脑子里不知是什么嗡嗡作响。   “哎?!你没事吧?”关柔着急地问了好几遍,却没听到回应,她明显吓着了,提高音调大喊了一声,“姜信冬!”   姜信冬在关柔的喊叫中回过神来,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事?”关柔说,“你那边到底怎么了?”   姜信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加重了声调,一字一顿地问:“贺文滨他儿子,什么时候出的事?”   关柔想了想:“应该就这几天……”   姜信冬的声音异常地冷冽:“在哪儿?”   隔着屏幕关柔都能感受到他浑身笼罩着的低气压,她愣了愣:“我不清楚……”   她话还没说完,姜信冬就把电话挂了。   马路边不断有车飞驰而过,姜信冬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脑子里一团乱麻。   贺听出事了。   出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只感到心慌,一阵无法抑制的强烈的心慌,他自己都无法解释来由。   至于当年贺听是怎么把他一脚蹬开的,现在也顾不上想了。   此时此刻,他心底最真实最深切的想法,就是希望贺听好。   然而他们太久没交集了,除去那个等不到回复的微信,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向谁打探消息。   他点了根烟猛地吸了几口,在嘈杂的汽车喇叭声中努力理清混乱无章的思绪,片刻后,他拨通了叶知明的电话。   电话通了却很快被掐断,几秒后叶知明发过来一条短信:“在开会,一会儿回你。”   姜信冬把烟掐了,第一次觉得“一会儿”是那么久,久得他心烦意乱。   之后他打电话给孟半梅说今天有事,不能去吃饭了,然后调头朝叶知明的公司开去。   其实叶知明跟贺听到底有多熟,最近还有没有联系,他都不清楚。   只是现在他迫切地想了解贺听的情况,而除了叶知明他好像别无选择。   二十分钟后,叶知明给他拨过来电话:“冬哥,不好意思,我刚刚在开会,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关于……”姜信冬顿了一下,“关于贺听的,突然找你可能有点冒失,但我……”   叶知明以为姜信冬是为了案子的事找他的,愣了数秒,有些意外地说:“不算冒失,贺听本来就是我的好朋友。”   姜信冬:“我现在在你们公司楼下的停车场,你有时间见面吗?”   “好,”叶知明说,“我现在下去找你。”   他的公司在城市CBD,附近有许多餐厅,是白领们中午会去吃饭的地方。姜信冬不能去人流拥挤的咖啡厅,所以他们找了一家有包间的茶室说话。   姜信冬先到包间,见着叶知明也没心情说客套话,单刀直入地说:“我今天来找你,是因为我听说贺听出事了。”   提起这事,叶知明的情绪立刻低落下去,声音很轻地回:“嗯。”   “我,”姜信冬预感不好,话说得也有点语无伦次,“他到底怎么了?”   “潜水出了事故,不知道是气瓶没气了还是呛水了,总之被人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了,抢救了两天两夜,”叶知明说到这里情绪绷得很紧,“今天早上我打电话问的时候还没醒。”   姜信冬拽紧手心,关节绷得泛白:“那现在呢?”   “我得问问。”叶知明拿出手机,拨通了宗故的微信电话。   第一通没人接,叶知明转头看向姜信冬:“我没有签证,但我们的一个朋友昨天飞过去了,他说如果贺听醒了会通知我……”   但是直到现在都没通知,就是说贺听还没醒。   姜信冬的太阳穴跳得隐隐作痛:“什么时候出的事?”   叶知明说:“五月九号。”   姜信冬僵住了,心脏发紧,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他和贺听的最后一次聊天是在六号。   那天他们的最后一句聊天记录,是他对贺听说过最刻薄的话。   他说贺听没有心。   五年前贺听在他身上割了最深最重的一刀,他养了好久的伤,痛不欲生,所以再见面总是本能地排斥,说出一句句不客气的话。   他以为早过去了,都忘了,不亏不欠了,可他做不到,今天陈年的伤又裂了一道口子,只是因为他听说这个人出事了。   新鲜的灼烧感混着腐肉,痛苦历久弥新。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自己对贺听的感情。   叶知明见他哑然无声,再一次拨了微信,这回宗故接了电话,简单地“喂”了一声。   “喂,”叶知明小声问:“贺听他?”   “没醒。”宗故鼻音有点重,声音哑得像换了个人。   叶知明叹气:“医生怎么说?”   宗故在电话沉默了许久,半响才开口说话:“生命体征微弱,要做好……的准备。”   叶知明并没有开免提,但包间里太安静了,姜信冬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瞳孔猛地皱缩,心一下子沉到底,手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叶知明也滞住了,好半天才说话,带着哽咽:“怎么会……?”   “救他上来的教练说不管遇到任何情况,他在水下都该有自救的行为,但那天他没有,”宗故声音颤抖着,“你懂我说的意思吗?”   “你是说,他……”叶知明大脑嗡地震了一下,“他自己?”   “去年他病得那么重,我他妈就不该让他走,操!”宗故好像踢翻了什么东西,电话那头传来乱糟糟的声音,七零八落。   叶知明安慰了电话里的人几句,挂了电话。   姜信冬怔了许久,一窝蜂涌来的信息好像把他的神经全都缠住了,呼吸也被困住了,思考变成很艰难的一件事。   去年贺听病得很重,什么病?   他在水下没有自救行为是什么意思?   还有生命体征微弱,要做好什么准备?   ……   “冬哥。”叶知明叫他。   姜信冬抬起头,茫然失措地看了他一眼。   叶知明错愕,他从来没见这样的表情在姜信冬脸上出现过。   他犹豫片刻,说:“我知道你跟贺听……以前的事。”   姜信冬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沉默着垂下眼睑,灯光的阴影打在他的鼻梁上,看不清表情。   “有些话我以为会一辈子烂到心里,没想到今天你会来找我。既然你也……关心他,那我就直说了。贺听跟你分手后状态很不好,出国第一年就消失了,我完全联系不到他,”叶知明说到这声音有些颤,“后来我才知道他那一年检查出了重度抑郁症。”   听到这里,姜信冬猛地抬头看他:“抑郁?重度?”   “嗯,”叶知明继续说,“去年他弟弟去世,他的病情又复发了,但他坚持要走,我们也留不住。”   “他为什么会,”姜信冬情绪开始变得烦躁焦虑,他胡乱把左手的衬衣袖口卷起来,眉头皱得很深,“抑郁?”   “我不知道,”叶知明叹气,“本来抑郁症就有很多种诱因,而且他也从来不愿意说。”   “等一下,”姜信冬拧紧眉心,在接二连三的过量讯息中抓住了重点,“刚刚你们说他在水下没有采取任何自救行动是什么意思?”   叶知明怔怔看着他,默不吭声,眼睛逐渐蒙上一层水雾。   姜信冬喉咙一哽:“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叶知明点头,“宗……我们的朋友说,他以前就自杀过。”    第58章   叶知明离开有二十分钟了,姜信冬仍旧留在座位上,像被抽走了一半的魂魄,神情恍惚。   接踵而至的信息已经超出了负荷,此时他仿佛一台故障的电视机,连不上任何信号,眼前只剩下周而复始的雪花噪点。   乱。   太乱了。   抑郁症,自杀,生命体征微弱……   这些词无论放谁身上都太沉重了,像重石千斤,像雷霆万钧,压得他喘不过气。   更何况那个人是贺听。   他很难想象,去年贺听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车上和他开玩笑说自己患了抑郁症。   他也不敢想。   对于贺听,他以为自己早该铁石心肠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想起只觉得喉咙发酸。   还有没来由的心慌,大片大片拥挤在胸口处,轻轻一动就足以扯住全身。   同时无数疑问在脑中闪现,使得思绪紊乱无比。   贺听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仅仅是因为贺辰星的去世?还是跟宗故也有关?   生日那天原本打算对他说什么话?   分手后那些画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完成的?   他疲惫地按着太阳穴,越想越头疼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很想回到去年贺听生日的那天,回到文森博物馆门口,好好听听贺听要对他说的话。   叙旧也好,道歉也罢,亦或者仅仅是开一个恶劣的玩笑都无所谓。   此时此刻他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话,什么样的玩笑,非要选到生日那天才说。   可是很多时候人生和爱情都取决于时机,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有些机会一生只有一次。   很残酷,但也很现实。   现在那个人躺在医院ICU,或许他已经没了机会。   姜信冬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他从茶室出来后,因为忘记戴口罩在电梯里被几个粉丝认出来。有录像的,也有索要合照的,他好像回应了,又好像没有。   回家没多久就收到孟思的电话,问他为什么会大中午出现在人流密集的公共场合,还没戴口罩,粉丝都把视频发到网上了。   他敷衍两句挂了。   再后来的电话都没接。   傍晚七点,太阳落到了地平线左右,城市的灯火陆续点亮,书房里没开灯,电脑屏幕亮着微弱的光,照亮了姜信冬阴郁的脸,明明灭灭。   电脑开了十几个窗口,一半是与抑郁症相关的学术资料,一半是潜水事故昏迷不醒的案例。   他越看越害怕,越看越心惊,万千思绪,五味杂陈。   可能他该去探望探望贺听,可是又以什么身份呢?   前男友?还是几年不见面的普通朋友?   他找不到答案。   街灯夜巷,姜信冬站在阳台接连打了几个电话。   等夜晚彻底暗了下去,他人还站在阳台发愣。   今天在电话里和叶知明讲话的那个人是宗故,即便他们两个人只曾短暂的见过一面,他还是听出来了。   既然宗故在,那很多事就轮不到他去操心。   心里不断翻涌出想要去见贺听的冲动,被他一次次残酷地按回去。   等到欲望逐渐减退,他站在凉丝丝的风里,心底就只剩下空荡荡的茫然了。   晚上意外接到了叶知明的电话,姜信冬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情绪又随着电话里的消息再度起伏。   “冬哥,”叶知明说,“贺听的事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合不合适。”   姜信冬:“你说。”   “贺听还没有醒,不过状态暂时稳定下来了,贺叔叔准备明天把他转去纽约的医院,”叶知明停顿片刻,“但医生说越往后拖醒来的几率越小,也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姜信冬心往下蓦地一沉。   “他们咨询了贺听以前的心理医生,她建议我们联系你……”叶知明稍作犹豫说,“就是在贺听人生中留下过重要影响的人,去看望他,在病床前跟他说说话,说不定他受到刺激就会醒过来了。”   “我?重要影响?”姜信冬失笑,在昏黄的灯光中点燃一根烟,“那你们恐怕要失望了,我对他来说算不上重要的人。”   “啊?”叶知明一愣,说,“你当然是啊,他当年那么喜欢你。”   “喜欢我?”姜信冬沉下目光,酸涩一笑,“可能有过吧。但我也不瞒你,当年我们分手是他提出来的,理由就是不喜欢我了。”   叶知明诧异:“不会吧……”   姜信冬吐了一口烟,声音很冷:“他说他喜欢上别人了。”   叶知明瞬间哑口无言,因为那年贺听确实走得突然,问起他也只说有想去的学校。对于这段感情,没有留下过只言片语的解释,再后来更是不愿多提。   他,甚至宗故,都不知道他们当初分手的理由。   真假对错,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几秒后,叶知明犹疑道:“你们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没有。”姜信冬倚在阳台栏杆上淡淡地吐出烟,身影在冷清的月色中被勾勒出一道萧瑟的弧线。   “对不起,我其实不清楚你们之间的细节,”叶知明声音惆怅,“我知道现在你们早不是那种关系,也清楚你每天都排满了工作,对你提出这个要求很抱歉,是我很自私地不想失去贺听这个朋友,所以想尽可能尝试所有的方法。冒昧地问一下,如果你有时间,可以飞一趟纽约去看看他吗?”   电话里安静了几秒,空气凝困得并不让人感到舒心。   叶知明自顾自地说:“其实我家庭条件不好,高中的时候贺听总是偷偷往我饭卡里充钱,还死不承认,”说到这,他长叹一口气,带着满腔惋惜,“对不起,我太着急了,也还没有问你有没有美国的签证,如果你想拒绝也不必顾虑……”   “有,”姜信冬打断他,“我有签证。”   叶知明呆愣须臾,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那……”   “我去,”姜信冬接着说,“明天。”   叶知明激动地说:“好,好,谢谢……我现在给宗故,我们的朋友打电话,他会派人接应你。”   姜信冬一滞:“他也知道我会去?”   “嗯,”叶知明说,“就是他去联系贺听的心理医生的。怎么,你们认识吗?”   姜信冬不大自然地牵动嘴角:“见过。”   叶知明:“那太好了……”   “……”姜信冬盯着手中猩红的烟头,问:“贺听那个心理医生,还让你们联系谁了?”   “没了,”叶知明确定地说,“她只让我们联系你。”   姜信冬眯起眼问:“为什么?”   “就是,”叶知明小声念叨,“说你是对贺听有重要影响的人。”   耳边风呼呼吹过,姜信冬猛地吸了一口烟,那种不安感再次涌现出来,不同的是,这次异常强烈。   他觉得很奇怪,千丝万缕的事上了心头,说不出是哪,但总觉得不对劲。   恍惚中他有一种感觉,就像沉寂已久的海底卷起了猛烈急促的旋涡,而有些被砂砾掩埋住的经年往事,在奔涌急流的冲刷下渐渐露出了头。   医院长长的走廊上混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延伸到另一端的尽头是重症监护室,几个人坐在门口的座椅上,气氛沉郁压抑。   病房的门开了,医生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西班牙语,贺文滨皱着眉头听完随行人员的翻译,转头对手下人说:“安排飞机和医疗团队,转去美国。”   趁那边忙转院的事,李曼把宗故叫到走廊角落,问:“你那边联系得怎样?”   宗故说:“姜信冬同意过来了,就明天。按照您之前的嘱咐,我没有告诉贺叔叔。”   “那就好,”李曼摸着手上的玉镯子,轻声说,“这个姜信冬,也还算有情有义。”   宗故沉默下来,湛黑的瞳孔微微闪烁:“我想多嘴问一句,不告诉贺叔叔的原因是什么?”   李曼垂下眼,看不清神情:“你知道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接受的。”   宗故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同性恋,心下诧异:“原来你知道……”   “说来惭愧,我对贺听从来没尽过继母的责任,”李曼望着虚空的某处,忆起了某些事,眼角有些湿润,“贺听是个好孩子,星星走的时候最放不下他,所以我希望他好。”   宗故犹豫道:“那明天,贺叔叔那边?”   “这个你不用担心,”李曼说,“明天我会想办法让他离开几个小时,你跟医生沟通好探望时间。”   宗故点头:“行。”   晚上回到酒店,宗故还没来得及躺尸,宗倪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兄妹两小时候总吵架,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宗故进入变声器,人也顺便跟着变成熟了些,不仅会照顾人,还会帮妹妹打架,从那时候宗倪才慢慢开始黏她哥。   宗倪还在美国念大学,兄妹两有半年没见面了。   “贺听哥怎么样了?”宗倪问,“你们明天来纽约?”   “没醒,”宗故疲顿地说,“嗯,明天。”   “那把地址发我,我也去医院看看听哥,”宗倪说,“明晚你回家吃饭吗?我叫阿姨做好饭等你。”   “有本事你自己做。”宗故关了灯,平躺到大床上。   “心疼一下你妹妹,”宗倪说,“下周才final,现在已经掉完半斤头发了。”   “哦。”宗故敷衍应了一声。   “其实吧,我有件事想说,”宗倪顿了顿,说,“但是你先跟我说句实话,你对子然哥还有没有想法。”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宗故心脏忽地紧缩,涌上密密麻麻的酸楚。   他望着头顶漆黑一片,半天没有说话。   “那算了。”宗倪意图挂电话。   “别故弄玄虚,”宗故冷声道,“说。”   “我昨天看见他了,”宗倪故意拉长了声线,“在我们学校附近。”   宗故猛地直起身来:“他不是在国内吗?”   操了,那他这半年在国内等了个寂寞。   “我不知道啊,”宗倪说,“真的就是他,还对我笑了。”   宗故蹙眉:“还有呢?”   “没了,”宗倪声音平静,“擦肩而过。”   宗故拧着眉心:“知道了。”   挂了电话,他蒙头睡了。   夜半被空调声吵醒,他爬起来开了窗,五月炎热的气流直扑到他脸上。   他叫来酒店服务,点了十几灌啤酒,喝得半醉半醒的时候,打开电脑写了一封邮件。   收件人是秦子然的工作邮箱,内容简洁明了:   “贺听出事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明天他转去纽约的医院。”   其实他怀疑秦子然早就不用这个邮箱了,或者已经像删除其他联系方式一样把他拉黑了,否则为什么他发了这么多封邮件都没有回应。   发完他就把电脑关了,全当是醉酒乱撒野,不抱任何可以收到回应的期望。   早晨九点,宗故还在睡梦中,邮箱提示音响了,收到一封回复邮件。   秦子然问他:“贺听出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快乐,祝你们今天吃到的月饼都是自己最喜欢的味道!    第59章   次日晚上十点左右姜信冬到达JFK机场,接他的人开来一台黑色的SUV。   五月的纽约刚刚热起来,姜信冬望向车窗外,左右是两面涂鸦墙,几个戴着大耳环的黑人女性优雅地站在路边抽烟。   夜晚的灯光并不十分明亮,有种现实的乌托邦感。   这就是贺听呆了四年多的城市。   分手后姜信冬只来过一次纽约,呆了不到两天就走了。   这几年并不是没有工作机会,恰恰相反,只是因为那个人在这里,所以他不想来。   顺便把这个城市从世界地图中剔除了,不到迫不得已绝不踏足。   他当然从来没想过,再次来到这个城市竟然也会是因为那个人。   纽约的交通状况跟A市有得一拼,到了晚上十一点还是堵,长时间的飞行让姜信冬感到疲惫,不知不觉就躺在座椅上睡着了。   庄高阳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11:20。   电话一接通他就连环发问:“孟思说你在美国?怎么回事?”   “救人,”姜信冬眉头拧得很深,停顿片刻似乎觉得自己用词不当,换了说辞,“见一个人。”   “见谁啊?”庄高阳还没从震惊中回国神来,“你明天不是还有广告要拍?”   姜信冬冷静地说:“广告推到下周了,商家那边的损失我会赔偿,其他的回去再说。”   “我去,”庄高阳说,“见谁啊这么神秘,一声不响就走了……”   “是很突然,”姜信冬不紧不慢地压下头上的鸭舌帽,靠在座椅上说,“我先补个觉,挂了。”   很快话筒里就只剩下“嘟嘟”的声音,庄高阳望着手机愣了会儿,突然意识到姜信冬还是没说他究竟是去见谁了。   姜信冬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空荡荡的灰白色走廊显得暗沉又萧条。   他以为他会遇到贺听的家人,琢磨着这样的场面多少有些奇怪,不过还好没有。   门口只站着一个助手,还有宗故。   宗故穿着最简单的衬衣牛仔裤,有几分沮丧地坐在门口,见到姜信冬时从座位上站起来。   两个人见面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寒暄,在如此情景下,也没谁会有心思寒暄。   “医生刚刚进去了,先在外面等会儿。”宗故抬起头,嘴角长出来的胡茬显得有几分不修边幅。   姜信冬听到ICU里仪器运作的声音,心跳无端就乱了几拍。他凝视着墙上用红色字体标出来的醒目的“ICU”三个字母,眉梢的肌肉不经意间跳了几跳:“他醒了吗?”   “没,”宗故摇头,坐下沉思片刻说,“其实你会来我挺意外的。”   姜信冬心道你会叫我来我也挺意外的,唇线微微抿起:“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能见死不救。”   “也是,”宗故扬起头,嘴里碾过那个“陌生人”,笑里带着几分嘲讽,“我替贺听谢谢你,谢谢你有一颗拯救陌生人的心。”   这个笑容连着这句话都让姜信冬感到不舒适,他脸色沉了下来,眉梢聚拢成锋利的形状,像冬天没有化开的冰面。   站在门口的助手感受到了两人间尴尬冷峻的气氛,打着哈哈过来递给姜信冬一瓶水:“你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肯定累了,喝点水吧。”   姜信冬站着没动,目光落到水瓶上冷然道:“谢谢,但我不用。”   几分钟后,值班医生从ICU出来,嘱咐完看望病人时需要注意的事项后快步离开。   姜信冬和宗故走进病房,房间最里面,贺听戴着呼吸机平躺在病床上,身体埋在被子里,只露出惨白的脸和两只消瘦的手臂。他的眼睛始终闭着,薄唇极淡地抿成一条线,看不出半点血色,呼吸相当微弱,弱得让人怀疑是不是还存在。   即便来之前姜信冬在脑海中想象过一百次,还是不如真实画面更有冲击力。   他在床边僵住,手心攥得发紧,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宗故叫了他两次他才缓过神来。   “贺听的心理医生说,”宗故看着他,“你可以尝试跟他说一些话,像聊天一样,聊聊以前的事情,最好是你们两都记忆深刻的。”   姜信冬很轻地应了一声,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贺听脸上,从未移开过。   宗故不说话,关上门默默离开了。   夜深了,沉寂的空气中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冰冷的声音,一点一点有节奏地描绘着贺听正在衰弱的心跳。   姜信冬稳了稳情绪,越过众多医疗器械走到贺听身旁坐下。   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清楚看到贺听藏在呼吸机里的干裂唇角,还有手背薄薄皮肤下的数条青色血管。   瘦了好多,脆弱得好像一碰就会断掉。   姜信冬抬起手,很小心地碰了一下贺听的指尖。   极其冰凉的触感从手上蔓延开来,那个瞬间他全身涌起一股前所未有过的寒意。   太凉了。   凉得不像一个生命会拥有的温度。   他想起第一次见贺听的时候,这个人薄情的唇角微微扬起的幅度,很欠揍但也极具朝气,偶尔向着阳光的时候,慵懒的眼尾还会染上一抹明艳。   然而现在,这个人死寂一般地躺在床上,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他宁愿现在贺听从床上爬起来,漫不经心地说这是同他开的一个恶劣玩笑。   “贺听,”姜信冬动了动唇,瞳孔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流淌着暗色的光,“起来,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你寄给我的照片我收到了,我以为你早扔了,怎么又寄回来了?背后那个字,什么时候写上去的?别逗了,如果我是光,那当初你怎么会头也不回地走掉?”   “其实后来我想过,人就是复杂的,移情别恋太正常不过,至少到最后你都很坦诚,所以我就不恨了,也不计较了。”   “只是我也没办法原谅,因为以前是真的喜欢你啊,融到骨髓和血液里的喜欢,恨不得给你摘星星取月亮,把所有最好的都亲手捧给你,可是你够狠,一转身就对着我最脆弱的地方开了一枪。”   “所以我没办法原谅。”   “倒是你,分手的时候那么洒脱,这才几年,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去年你生日那天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有一整个晚上可以说。”   ……   然而房间里回答他的只有心电图机械工作的声音,贺听的心电图尽管微弱,却十分稳定,稳定地不回应任何外界的声响。   姜信冬眼里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贺听清冷的脸上。   一种叫做恐惧的情绪突然爬到了神经末梢,他开始觉得心慌害怕,害怕贺听的气息在他面前一点点消逝,却毫无办法。   良久,他抬起微颤的手轻轻刮了刮贺听的额头,叫了一声贺听的名字。   不知为何,此时鼻尖泛酸,声音发出来带着哽咽。   仍旧没有任何回应,姜信冬颓丧着把脸埋进了手掌里。   漆黑的夜,静得像一滩死水,消无声息地抽走空气中的温度,留下彻骨寒意。   到了医生规定的探望时间,助手过来敲门,姜信冬心神恍惚地出了病房。   宗故已经不知去向,走廊上只剩下助手和一排空荡荡的座椅。   助手对姜信冬说:“挺晚了,您看我现在送您回酒店?”   姜信冬愣了会儿,幽暗的走廊笼罩着他伶仃的身影,眼里泛起的红血丝清晰可见。   他摆摆手:“不用管我,让我再呆会儿。”   助手知情识趣地走开了,说不上为什么,他觉得平时光风霁月的大明星此时看起来不仅疲乏不堪,还有点可怜。   姜信冬埋头坐在离病房最近的那个座椅上,好半天都没动。   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一点。   庄高阳在电话那头喊他,姜信冬很轻地应了声,轻到他都不确定对方到底有没有听到。   庄高阳犹豫道:“你不会是去看那个谁了吧?”   姜信冬:“嗯?”   “贺听啊,”庄高阳说,“我刚听说他出事了。”   姜信冬闷闷地答:“嗯。”   “你……”庄高阳叹了口气,“他现在怎么样啊?”   姜信冬把薄唇抿得发白:“昏迷中。”   “还挺严重的?”庄高阳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姜信冬:“不知道。”   “这不是你该承担的责任,”庄高阳想了想,说,“你这个人就是太好了,当初人家薄情寡义地踹开你,现在你还……哎,生活总要继续,情谊尽到就够了,你大老远地飞过去是能变成药让他吞下去吗?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其实你们早就结束了,你不需要这样……”   “不需要哪样?”姜信冬自嘲地笑笑,“犯贱吗?”   庄高阳支支吾吾,顿了数秒说:“……不是。”   姜信冬不以为意:“随你怎么想。”   空气滞了几秒,庄高阳清了清嗓说:“我知道这时候说这个不太好,但我这烂脾气憋不住。在我眼里他就是配不上你,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走了,但是你现在混出头了,想和你谈恋爱的人可以凑满三个体育馆,也保不齐他哪天眼红了,再回头纠缠你,谁知道呢?”   姜信冬冷笑一声:“你觉得他现在能爬起来纠缠我?”   “不是,”庄高阳说,“我站在朋友的立场最后说一次,保证以后绝不再提。除了贺听,你转头看看其他人,谁不比他值得……”   接着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姜信冬把电话挂了。   这时在幽深的走廊拐角处,宗故两手插着裤兜走了出来,姜信冬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是否听到了刚才的电话。   宗故的舌头用力顶了一下腮帮处,语气里攒着怒气:“你放心,贺听绝对不会纠缠你。”   姜信冬沉默着转头看他。   “他是有抑郁症,但不代表他贱。你现在是红了,名利都有了,你朋友就开始觉得贺听配不上你了,”宗故讥讽一笑,“但是如果贺听想要名利,早就顺着他爹的位置往上爬了,真的,排不到你的。”   “今天是我自作主张请你过来,你能来我很感激,因为我实在没办法了,这几年他唯一没放下的就是你,即便这样,他也从来没有打扰过你吧?”宗故凝视着他,认真说道,“如果你害怕贺听醒来会和你有什么瓜葛,现在就可以走,我保证以后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绝对不会再找你。”   窗外的风灌进过道里,那个瞬间姜信冬的血液仿佛凝住了,大脑停顿,只听到耳旁呼呼的风声。   过了一会儿,紊乱的思绪才得以平复,他站在风里,怔怔问道:“什么叫做他唯一没放下的就是我?”    第60章   宗故冷冷打量他:“字面意思。”   姜信冬僵住,下意识地否认:“不可能。”   宗故走到座椅上拿起自己的矿泉水,皱着眉头拧开喝了一口:“不然我叫你大老远过来干嘛,坐飞机好玩?”   “如果不是出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去找你的,”他坐回椅子上,抹干净嘴角残留的水渍说,“贺听出国前你们就分手了?”   姜信冬想了想,点头。   宗故继续说:“他出国后情绪down到了谷底,不过当时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失恋嘛,正常。我也曾经以为他好了,该玩玩,该吃吃,没事人一样。直到后来我在他手上看到一些刀痕,他自己划的,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姜信冬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随即涌上复杂的情绪。   “你在他那儿好像长成了一根刺,就过不去了,真讽刺,你当时是为了前途跟他分的手吧?”宗故说着说着气笑了,“这几年你倒是活得人模狗样,他呢?也不知道在那些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想死过几次。到现在你朋友,可能包括你在内,你们还要用最龌龊的心思去揣度他。真的,我太他妈替他不值了,太不值了……”   夜晚的冷风从各个角度吹到姜信冬的皮肤上,他打了个寒颤,宗故的每一句话都像锋利的刀片,硬生生刮在他心尖上,酸涩疼痛。   耳边开始出现各种密密麻麻的声音,万千思绪猛烈地翻滚出来,像一出画质低劣又庞杂的刑侦电影,而他需要在里面找到线索和证据。   脑子混乱得快要炸掉,到后面他几乎听不见宗故在说话了。   半分钟过去,姜信冬始终没有反应,宗故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也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他透过玻璃窗户注视着在ICU里面容苍白的贺听,又看了看神色难辨的姜信冬,眼神逐渐冷了下来:“算了,反正你来过了,也没什么用。你明天回国吧,我不会再找你了。”   姜信冬却像是没听到一般,久久站着,目光凝在某个虚空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差不多过了五分钟,他才扬起颤抖的声线问道:“为什么他会抑郁?难道后来你们没在一起?”   “??”这回轮到宗故愣住了,他瞠目结舌:“为什么我要跟他在一起?”   姜信冬转过头看他,一字一顿道:“当初是他要跟我分手的,说因为喜欢的是你。”   “什么玩意儿?”宗故满脸的不可置信,“他当时是这么跟你说的?”   姜信冬点头。   “操,这什么傻逼理由?!”宗故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扔了,又气又无语,“拜托你们两的事不要扯上我。”   姜信冬脸上血色褪了一半,眯起眼睛将信将疑地问:“那你们两个……”   “操,”宗故快疯了,“我们两就是发小!!一直都是且只是朋友!!!”   刹那间,姜信冬感觉埋在潜意识里的某颗炸弹被引爆了,有些东西顺带着崩塌了,被炸得四分五裂。   耳边只剩嗡嗡的轰鸣声,他不得不闭上眼缓了会儿。   许多零散的情节汹涌地闪现在眼前,他骤然从前尘往事中琢磨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是关于贺听与他分手的原因,是某个他曾有过预感,却从来不敢细想的可能性。   他实在不敢往下想,如果那个可能性是真的,那么这些年贺听是怎么过来的。   几分钟后,宗故收到李曼的短信,说一会贺文滨的人要来换班,让姜信冬早点走。   已经过了探望病房时间,今晚谁都不能再进去了,呆着也没什么用。宗故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姜信冬说:“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这次宗故没让司机送,自己上了驾驶座。   路上姜信冬很沉默,宗故见他一副受了刺激的样子,没再多言。   车驶在曼哈顿交错的街头,遇到了很多个红灯,停停走走。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姜信冬突然哑着嗓子问他:“贺听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宗故冷笑道,“一边上课一边吃药,一边在自己身上划刀子一边看心理医生,就那么过。”   姜信冬的瞳孔暗得看不到光亮:“没有人照顾他吗?”   “有个屁的别人,”宗故讥讽地轻嗤一声,“他跟你分手后就没谈过。追他的人也不少,男男女女都有,但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后来算是看明白了,”他顿了顿,叹气道,“因为他从来没放下过你。”   车行驶在城市明明灭灭地灯光里,姜信冬重重地闭上眼睛。一瞬间血液仿佛被抽干了,分手这么多年后,那种久违的剧烈疼痛再次蔓延全身,像被轮胎狠狠碾过,一寸寸扎进他的血肉和骨髓里。   隐藏在余年韵事里的线索终于在滚滚洪流中显露了出来,可他没想到底下埋着的会是这种荒唐的真相。   这几年仿佛黄粱一梦,他努力往上走,费尽力气想要逃离与贺听有关的一切,以为终于要挣脱了,可是猝不及防一转头,发现哪里还有什么人,贺听早就不在了。   在他飞黄腾达的时候,贺听独自坠入了广漠黑暗的深渊。   宗故带姜信冬去的地方是他家,曼哈顿中心,一开窗就能将大半个中央公园尽收眼底的地方。   凌晨二点半,阿姨开门的时候小声说宗倪在楼上,应该已经睡了。   宗故带姜信冬进了一楼的储物间。   房间不算大,窗户旁是两个柜子,柜子右边的木质地板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被白色帆布盖着,上面落了许多灰。   “这些是贺听去年回国前留在我家的。”宗故走过去揭开了帆布,露出一排木框的画,大小不一,有水彩也有素描,唯一相同的是,这里面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这是他这几年最宝贝的东西,”宗故拍拍手上的灰,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两个指头夹着,“我数过了,一共三十九幅,他从大一画到大四,平均一年十幅吧,每幅画上写着完画时间,他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也没停过。”   “我希望他能醒过来,但是万一,”宗故点燃了烟,转过头看了姜信冬一眼,哑声道,“我是说万一,他要是真的再也起不来了,我觉得他这几年的真心该被看到。”   四年时间,三十九幅画,画里全是姜信冬。   帆布上的尘粒还有些飘在空中,姜信冬站在阴影里,只觉得喉头发哽,眼睛酸涩。   他想要看走上前把那些画看清楚些,眼眶却忽然模糊得什么都看不见。   恍惚中,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发现指缝间全是水光。   作者有话说:   短小一章    第61章   凌晨六点,天光乍晓。   姜信冬睁眼躺在酒店床上,双目泛着血丝。   十多分钟后,太阳完全冒出了头,他摸出手机给孟思拨了个电话。   话筒里,他嗓音低哑,带着不太浓的鼻音说:“孟思,你能帮我去查一个监控吗?时间可能有点久了。”   孟思愣了愣,姜信冬很少叫她全名,并且每次发工作任务都是用直截了当的陈述句。   现在这种和善的疑问句有点违和,不像是在工作,更像是在恳求她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监控?”孟思关心道,“冬哥你感冒了吗?声音听起来有点沙。”   “没,”姜信冬闷闷地说,“我想查去年7月12那天文森美术馆门口以及附近的监控,从早上到晚上都要,如果监控视频已经被覆盖了就请技术人员恢复,需要的钱我都会转给你。”   去年7月12号夏加尔在B市画展的最后一天,也是贺听的生日,那天贺听约了姜信冬在文森美术馆门口见。   人自然是没等到,后来再提起,贺听也只是故作平淡地说那天他在门口随便等了一会。   姜信冬这辈子算出了这么多道数学题好像也没什么用,反正总是算不准贺听的真实想法。   贺听把自己藏在了面具里好多年,而他是昨天才知道的。   很遗憾,在许多事情已经注定无法弥补的时候,他才终于触及到贺听的面具,忽然就很想看看里面的“一会”到底是多久,随便等等又到底有多“随便”。   “好,”孟思有点懵,“但是你查这个是做什么呢,丢东西了吗?”   而且还是去年的视频,就算找到视频恐怕东西早就转手好几道了吧。   电话那头的姜信冬滞了下,用挫败的语气说道:“是丢了,我把人给弄丢了。”   孟思没听明白:“啊?”   姜信冬沉吟道:“其实我在找一个人。”   “找人?”孟思依旧疑惑。   “你也见过。一个摄影师……”姜信冬迟疑数秒,说,“叫贺听。”   “哦!我记得他,你是说要我去查有他的视频啊?”孟思恍然大悟,虽然惊讶,但莫名又觉得这事微妙的合理。   姜信冬:“嗯。”   “好,”孟思应完犹豫片刻,清了清嗓说:“冬哥……我能问为什么吗?”   窗外的光斜斜地照进来,夏至又要到了。   姜信冬眯起有些湿润的眼睛说:“因为他很重要。”   早上九点,宗故准时来接姜信冬去医院。   今天宗故看起来情绪并不是很好,一路上都在拨打某个电话,那头没人接,但他锲而不舍。   昨晚姜信冬一直在联系国内的医院,打听与贺听相同的病例,几乎一夜无眠。   他靠在汽车座椅上昏昏欲睡,忽然听到沉默一路的宗故说话了:“你什么时候去医院看贺听?”   他转头,疑惑了几秒才发现宗故是在跟电话里的人说话,便闭上了眼。   “他啊,潜水时呛水,严重缺氧性脑损伤,也许今天就会醒,也许明年,没人说得清。”   “我不知道,可能对他来说也算是解脱吧。”   “为什么?因为他早就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   到了红灯处,宗故踩了刹车,停下来的时候习惯性往右瞥了一眼,发觉刚刚还在睡觉的姜信冬已经醒了,唇角锋利的线条紧紧抿着,眼眶刺红。   他自觉可能说错了话,顿了顿还是换了口风:“不过医生说还有希望……”   医院。   贺听身上被插了几条管子,医生从胃管里给他喂食以维持生命,很多植物人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病房里,姜信冬双手伸进被子里握着贺听的手。   那双手冷得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他想捂热点。   起码得带着点正常人该有的体温。   他已经单方面聊了很久的天,说到喉咙发酸,说到声音嘶哑,但床上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深蓝色的窗帘被拉开了一半,早午的阳光照在贺听苍白的脸上,终于让这个冷冰冰的躯体有了一丝暖意。   姜信冬也不说话了,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人的眉眼,恍然间忆起一些生动的画面。   十七岁的贺听,露出来小虎牙,躺在沙发上淡淡笑着说:“祝我生日快乐。”   干净又纯粹。   十八岁的贺听,薄情寡义地说出最诛心的话:“对不起,我喜欢上别人了。”   淡漠又绝情。   二十二岁的贺听,在电话里紧张又虔诚地说:“我等你。”   认真又执着。   许多场景在脑海中呼啸而过,欢喜,悲哀,心动,结束,好像也不是多久远的事。只是眨眼间,他们就辗转了五年,这些错过的日日夜夜构成了他们现在的关系,脆弱得像层白纸,再经不起任何多余的拉扯。   他忽然很难过,他曾经说过要陪贺听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然而年轻时的承诺总是廉价且易变,认识六年了,他自始至终都没能陪贺听好好过一个生日。   没多久,护士把他喊了出去,在贺听的身上贴了一些电极。   医生说过这是电激疗法,用于很多重症监护里的昏迷患者。   很快ICU里透视玻璃处的帘子被拉上了,姜信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外等待。   几分钟后,里面的护士打开门焦急地喊了一声什么,接着几个医生和护士冲进了贺听的病房。   医生脸上的表情冷峻且严肃,姜信冬心头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宗故见状立刻打电话给李曼,果不其然,十分钟后医院下了贺听的病危通知单。   那个瞬间姜信冬懵了,一颗心沉到了谷底,薄唇抿得发白。   “第二次。”宗故说。   姜信冬怔住。   “这是医院第二次下他的病危通知,”宗故垂眸低叹,“不知道还……”   汹涌的酸意冲到胸腔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姜信冬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这场意外来得过于突然,宗故还没来得及带姜信冬走,贺文滨跟李曼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宗故对于个中缘由并不了解,只是隐约能从李曼尴尬的脸上推断一二。   只不过此时贺听生死未明,贺文滨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人。   他半年前才失去一个儿子,如今另一个儿子的性命岌岌可危,这辈子也算得意人生,却不想在晚年跌了个大跟头,前五十年都没磨下去的棱角在这一年不到的时间内迅速消减。   谁能预料到曾经运筹帷幄的大老板现在头发白了一截,签完病危通知书后站在医院走廊上抹眼泪。   病房里医生争分夺秒地抢救,病房外的四个人陷入了死寂的沉默,一门之隔,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时间一点点流走,门内的人似无察觉,但每一秒钟对于门外的人来说都像凌迟。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ICU的门打开,医生走出来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姜信冬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感觉像劫后余生。   确定了贺听状态平稳后,贺文滨总算分心看了看坐在角落的姜信冬。   他盯着那头的位置,转头嘲李曼冷哼一声:“这就是你早上非要让我开会的原因?”   李曼把他拉到走廊转角处,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皮:“人是我请来的,你客气点。”   贺文滨冷笑道:“你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多余?”李曼轻笑一声,“这是你儿子的主治医生和心理医生共同商量出来的结果,我只不过比你还要心疼你儿子罢了。”   贺文滨很快做出评价:“妇人之仁。”   “贺文滨,”李曼敛起脸上的笑意,“我们在墨西哥的那个晚上,你问我和宗故跟救贺听上来的教练聊什么,我们确实聊了些事。我当时没告诉你是因为怕你受不了,但是现在看来你需要清醒点,”她凝住眉,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贺听这次不是单单出事故,他是自己不想活了?”   贺文滨猛地僵住,像被电击一般,脸上血色尽褪。   李曼目光落在走廊尽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几年前错的人是我们?”    第62章   贺文滨笃信自己的判断力和决策力,生意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小挫折不是没受过,但大方向是绝对正确的,否则漾心娱乐也走不到今天。   刚刚李曼说了一些不留情面的话,此时回旋在耳边的是那句“人都这样了你想再逼他死一次吗?”   贺文滨一生中很少有怀疑自己的时刻,不过这个瞬间他确确实实犹豫了。   他跟贺听争吵了大半辈子,谁对谁错已经说不清了。   从贺听不肯留下来过年开始,他大约就明白这个儿子早就被他推远了。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过,贺听会选择用这样冷酷的方式离开他,最后决绝到连只言片语都不留下。   可是他真的错了吗?至于那么恨他吗?   他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想要贺听好……   阳光散去,乌云爬到头顶,天空裂了条缝,要下雨了。   贺文滨坐在椅子上久久未动,多年来的骄傲和固执摇摇欲坠,像完整平静的湖面被撕开一道口子。   也说不清究竟过了多久,他缓缓从座位上起来,带着翻译进了贺听主治医生的办公室。   半小时后,他面色沉郁地走到姜信冬面前:“聊会儿?”   李曼愣了愣,站起来拉住贺文滨的手腕说:“改天吧,今天大家都累了。”   “不累,”姜信冬整理好情绪从座椅上站起来,抬头问,“去哪聊?”   两个人选在了医院走廊出口的露台上,平时是病人出来晒太阳的地方,但眼见风雨就要来了,现在露台只有他们两个。   贺文滨人到了中老年却没有发福,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老练讲究,只是脸上带着几分操劳和干滞。   贺听的瘦大概是从他这儿遗传的。   他面色沉郁:“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吗?”   姜信冬两手插在裤兜里,语气不卑不亢:“也许吧。”   “这几年你跟贺听有联系吗?”贺文滨问。   “没有,”姜信冬摇头,“几乎没有。”   贺文滨看他一眼:“那你今天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要来,”姜信冬轻轻仰起头,沉默一分钟后很诚实地说,“因为放不下。”   就算过去那么多年了,记忆退却了,感觉模糊了,但骨子里还刻着这个人。   理智说不爱了,但DNA却说放不下。   思来想去,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也有个问题,”姜信冬身子微微弯曲,双手搭在阳台上,目光沉沉落到远方的马路上,“五年前,您知道我跟贺听的事情吗?”   “知道,”贺文滨面无表情,“而且我的想法和五年前一样,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天边极快地掠过一道闪电,阴沉的气流顶上来了,压得人窒息难受。姜信冬唇边的幅度迅速塌陷下去,几秒内,他闭上眼又睁开,眼角红了,站了良久,他重重地叹一口气:“原来如此……”   从昨天开始他就隐约有些预感,但当所有真相悉数裸露在他面前时,原来那种持续不断的遗憾和心酸比想象中来得还猛烈。   “就算您同意他也不会立刻从床上起来和我在一起,”他苦涩一笑,“所以同不同意还重要吗?”   贺文滨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话道:“贺听他亲妈走的早,我一直忙公司,没怎么管过他。他从小成绩差,没野心,哪儿哪儿都不像我儿子。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他最随我的一点就是倔,为了跟我作对,倔到命也不要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开始落细小雨点的原因,姜信冬瞥见贺文滨脸上隐隐划过水光。   “不是所有人活着都是为了权利和钱,他想做的就是画画摄影,还有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仅此而已,”姜信冬的声音又低又哑,“他是一条想在水里自由自在的鱼,但您非要把他带到悬崖边,让他学会飞。他不是跟你作对,他只是做他自己,从来都是。”   “罢了,他要飞要游我都管不了了,”贺文滨咳了一声,眼神里带着几分颓丧,“我很想让你走,但所有人都告诉我不要。所以我现在找你,也只是想问你准备陪他多久,如果他醒来再受到刺激……”   姜信冬打断他的话,执着地说:“我会陪到他不再需要我为止。”   贺文滨盯着他看了数秒,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天色越来越暗了,雨水缠绵地落下来,姜信冬觉得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转身离去。   后来姜信冬去见了贺听的心理医生,一个五十岁出头的亚裔女医生。   她很热情地跟姜信冬打招呼:“我听他提起过你好多次,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   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原因,米娅并没有向姜信冬透露太多贺听治疗的内容,只是提出一些零零散散有助于贺听康复的建议。   快要告别的时候,姜信冬捂着脸,目光颓散地说:“其实我很害怕。”   害怕有些话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害怕那个人再也不醒来。   害怕再也没有机会。   米娅转头看着他:“跟你分手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事情,他带着巨大的恐惧和遗憾一个人生活了五年,光是好好活着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了。如果他真的想走,我们应该学会尊重他的意愿。”   姜信冬很重地闭上眼睛,一股酸涩直抵喉间,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点哑:“要怎么尊重?如果你最在乎的人带着误会永远离开了,要怎么……”   他话说到一半自己停了下来,沉吟片刻眸光凝聚在某处,正色道:“不过我不会让他走的。”   店里缓缓流淌着爵士乐,米娅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那我祝你们好运。”   姜信冬把工作都往后推了,一周下来光是商务就赔了近百万,更不要说各个方面给他施加的压力。   每天电话响个不停,从合作商家到公司上层,再到组合成员。   几乎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甚少往来的人留在纽约,连工作都不顾了。   其中最恨铁不成钢的人当数庄高阳了,一开始他还打电话来劝,但怎么也说不动,后来他也懒得再问。   这几天宗故回国处理公事,贺文滨也时不时参加几个视频会议,呆在医院里最久的人反倒成了姜信冬。   他有时候会放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有时候也会带着一把吉他在病房里弹唱,甚至还把二七的狗叫声录下来偶尔播放。   没几天,姜信冬的粉丝中出现了流言蜚语,有说他跟公司闹矛盾被雪藏的,也有说他跟戴若池分手在美国疗伤的。   直到几天前,海外的粉丝群里有人po出姜信冬出现在美国医院的图,闲言闲语才少了些。不过大家调转方向,开始热烈讨论他为什么会频繁出现在纽约的医院。   【我在这家医院工作,第一天看到冬哥的时候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妈耶这个男的身材也太好了,即便带着口罩也可以看出来很帅,真的好像冬冬啊。后来仔细一看,这哪里是像,他就是啊!!!】   【天啊好羡慕楼主!!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嘛才能撞到这种大运!!】   【呜呜我老公即便在医院随便穿件T恤也好帅好有型~~楼主有没有要签名合照啊?】   【合照没有,签名要了,他给我签的时候还特别温柔地说让我多多照顾病床上的那个男生。】   【楼主楼主,冬哥在医院照顾谁啊,照顾这么久,千万不要告诉我是女朋友……】   【不是女朋友啦,说了人家是男的,看年龄应该是冬哥的弟弟之类的。应该感情很好,因为那个病人下病危通知书那天,我听同事说冬哥眼睛红了。】   【是家人肯定会难过的,不过他有弟弟吗?】   【不知道,没听说过。】   ……   这个消息放出来没几天,医院里开始出现了姜信冬的粉丝,客气点的送个礼物就走了,不客气的直接堵到了病房门口,拉着姜信冬的手求聊天。   姜信冬被私生饭缠得心情烦躁,为了不影响医生工作,他极大地减少了去医院的时间。   后来他不得不请了更多安保,贺听又换了病房,才勉强逃过围堵。   不过几天后,贺听的名字被狗仔队扒了出来。   关注度最高的是一个八卦微博号发的微博,底下有上万条评论。   那条微博开头说姜信冬为了在美国医院照顾人,推掉许多工作引起公司和商家不满。接着爆出贺听的姓名,猜测他跟姜信冬的真实关系,结尾的时候意味深长写着:“仔细想想,去医院照顾朋友并无不可,但是怎样的朋友才值得姜信冬不管不顾地守上几周呢?而且很奇怪,贺听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一首姜信冬很久没唱过的歌——《听听》,没听过的建议都去听一下。”   粉丝:???   【这踏马好像有点道理?听听这首歌,一看歌词就知道是写给对象的。】   【不是吧不是吧,随便一个捕风捉影的消息你们就信了?】   【绝不可能,冬哥永远是我池妹的!】   作者有话说:   我想这个月完结正文,但我不会立flag的,怕打脸。    第63章   清晨,姜信冬吃完早饭,像往常一样去到医院。   晨光透过蓝色的窗帘缝隙洒到病床上,贺听睫毛弯着,脸上细小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姜信冬盯着那张白净的脸愣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天贺听的气色略带红润,比往常好了许多。   好像连平时感受不到的微弱呼吸在今天也变得清浅绵长。   或许会是好运的一天,他抱起吉他一边调音一边问床上的人:“今天想听哪首歌?”   病房里毫无回应,他继续自言自语:“虽不夜?失眠宇宙?The Wilds?”   “还是《听听》吧。”   说着,优美的旋律从琴弦里倾泻出来,他用磁性又朦胧的嗓音开始唱:   我听过你的声音   第一次记忆犹新   我望进你的眼睛   它总是宠辱不惊   ……   也不知道唱了多久,在跳跃又迷离的空气里,忽然冒出了一声突兀又弱小的音节,似有似无。   姜信冬大脑嗡了一下,立刻停住手上的动作,目不转睛地望着床上的人。   病床上的人很快又重复了一遍:“吵。”   血液好像骤然冲进了喉间,连眼睛也跟着发酸,姜信冬猛地站起来,吉他落到地上砸出清脆的声响。   光晕柔软,病床上的人好像缓缓睁开眼睛,对他笑了一下。   他颤着伸出手,试图触碰什么,下一秒,天旋地转。   贺听已经换上了高中时期的蓝白校服,侧身坐在天台上,一条腿曲起搭在平台上,一条腿随意地垂下来。他轻车熟路地点了根烟叼在嘴里,看着前方不语。   姜信冬喊他,贺听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贺听,下来。”姜信冬提高了音量。   贺听指尖夹着一抹暗红,随即吐了口烟圈,用平静却冷漠的声音说:“那天我等了你很久。”   “那天?”姜信冬重复说。   “我真的等了好久,后来下雨我全身都被淋湿了,很冷,准备送你的玫瑰也都被砸坏了,你明明答应我要陪我去看画展的,”贺听在缭绕的烟雾里垂下眸子,眼皮很轻,“为什么不来?”   姜信冬心紧难受,快步走过去想抓住他:“我以后一定陪你去。”   “一定吗?”贺听漫不经心地皱了皱眉,嘴角带笑眼睛里却是决绝:“但是我不需要了。”   话音刚落,他便纵身从天台上跳了下去。   姜信冬猛地从床上惊醒,剧烈的痛感在心中蔓延,额头全是冷汗。   他惊魂未定,连忙往医院打了个电话,医生说贺听生命体征平稳,但似乎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昨夜姜信冬看完孟思发过来的文森美术馆录像,睡得很晚,电脑旁的烟灰缸里全是烟头。   今早精神欠佳,他跌跌撞撞下了床,囫囵洗漱完,便往医院赶去。   街上有游行,格外的堵,姜信冬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做完了例行检查。   主治医生Joe翻着病例对旁边的助手说:“病人昏迷的时间越久醒来的几率越小,他已经昏迷十四天了。”   助手问:“那他有多大可能成为植物人?”   医生说:“老实说,比醒来的可能性要大些。”   医生们的谈话是用英文进行的,但姜信冬听懂了。   这些话听进耳里是沁骨的凉,他僵在走廊上,血液仿佛凝滞住了,一时间忘了该怎么前进。   李曼在旁问:“他们说了什么?   他沉默许久才开口:“说贺听状态不错。”   早晨醒来关柔在家做咖啡,想起下周Crush的演唱会,摸出手机给姜信冬去了个电话:“你朋友怎么样了?不要忘了下周在成都的演唱会,我让孟思和你沟通细节。”   她手下所有艺人里,最让她放心的就是姜信冬。人红但事不多,不仅颜值实力兼具,而且工作起来兢兢业业,处事滴水不漏。   即便这几天姜信冬一声不吭跑去美国,她也能理解,明星也是人,也需要休息。   但是此刻她眼里的模范艺人却在电话里缄默了。   “你不会吧?连这都要考虑?”关柔握着咖啡杯,不可置信地说,“这几天那些广告采访,能推的我都给你推了。但是演唱会,你要是不去那就是放几万人的鸽子,更何况乐队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要考虑其他人。”   姜信冬蹙眉思索半天,艰难做出决定:“如果这边没意外的话,我会去。”   “把如果去掉,”关柔一字一顿严肃道,“你必须回来。”   电话里的空气滞住,姜信冬沉吟片刻:“我今天本来准备给你打电话。今年除了已经签好的合约,后半年我不想接活了,就当我把前几年的假期一起休了。”   关柔眼前一黑,现在Crush风头正盛,姜信冬手上的资源外面多少人虎视眈眈,现在倒好,他直接说不要。   她表情凝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现在我们在谈的资源算起来至少几千万,还有许多有意向合作的……”   “就这半年,”姜信冬打断她的话,“关姐,明年我还想跟公司续约。”   这话说的波澜不惊,意思却再明显不过:如果现在不随了他的意,明年他就不跟公司续约。   关柔沉默了,她没想到姜信冬为了一个连她都没听说过的人,竟然把签约这事拿出来当筹码。   “明年公司绝不会让你轻易走的,到时候各种官司和恶心事都会找上你,”她顿了顿,正色道,“你应该比我清楚,续约是双赢,而且你那个朋友究竟跟你是什么关系?为了他值得吗?”   落日余晖,光斜斜地照进来,姜信冬的声音变得温柔:   “值得。”   姜信冬回国开演唱会那几天,正巧叶知明办好签证飞到纽约去看贺听。   医生建议在贺听面前提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所以叶知明出发之前四处询问,找到高中时他们班的篮球比赛录像并拷贝到电脑里。   他自然是没有参加篮球队的,不过那时候他们三还在一个班级,许铭跟贺听是主力。   那是一场到现在高中班级群里还会津津乐道的比赛:许铭几乎撑了全场,16投10中,拿到全场最高23分,贺听在最后紧要的关头,进了两个三分球扭转比分。   大家对那场比赛记忆犹新,只是很奇怪,两个主力成员却没有加入高中班级群,某天同学们聊着聊着在群里@叶知明,问他许铭跟贺听的近况。   他只能随意说说敷衍过去,比如贺听出国了,在学摄影。许铭出国了,很久都没回来了,也许回来过,只是没找他。   然后群里安静了会,之后再没人问过这个问题。   医院里,叶知明坐在贺听的病床前,抱着电脑放那场比赛的录像。他听从护士的指导,把音量调到贺听能听到却不吵的位置,自己也跟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比赛结束时篮球场上啦啦队的喊声几乎就要盖过裁判的哨声,在长达五分钟的时间里,满场观众都在激烈地喊许铭跟贺听的名字。   大概没有人知道,那天他站在喧嚣的人群里,看了许铭很久。   一眨眼就过去这么多年了,久到他们三个都走散了。   真是恍如隔世。   视频结束,叶知明关上电脑,在幽暗沉寂的夜里,突然很想念许铭。   下午叶知明出去找了家中餐吃饭。   纽约有很多中餐,他选了一家离医院最近的,味道马马虎虎。   吃到一半收到姜信冬的信息,问贺听的情况。   “仍然昏迷,”叶知明看了眼手机上的手机,琢磨着国内应该已经是晚上两点半了,又说,“你还没睡啊,早点休息。”   姜信冬:“嗯,刚开完演唱会。”   吃完饭叶知明回到医院,手机上正好出现姜信冬演唱会的消息推送。   他点进去,在微博上看到一条热搜:#时隔多年姜信冬再唱听听# #姜信冬演唱会动情#   微博广场上有很多粉丝录下这段视频发到网上。   叶知明点开看了几个,在零散的视频中拼凑出一段比较完整的故事线:这首歌没有放在正式演唱曲目里,是第二次安可,姜信冬问歌迷想听什么,前排有个粉丝大声地点了这首歌。   接着其他粉丝应声而起,有节奏地喊起了《听听》这个名字。   姜信冬拿起话筒,清清嗓子:“很多年没有唱过了。”   粉丝以为他又要拒绝,发出遗憾的声音。   “其实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姜信冬抱着吉他,在聚光灯下眸间有流光转动,嗓音低哑,“迟到了五年,现在送给大家,也送给他。”   姜信冬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唱这首的时候尤其温柔迷人,只是唱到后面,声音明显哽咽了,最后两句他没能顺畅地唱下去,而是一只手捂在眼前埋头站了几秒。   最后他在台下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鞠了个躬,然后转身离去。   叶知明在众多视频中选了几个杂音最少的,吃完晚饭后搁贺听的枕头旁边分别放了一遍。   他走的时候,仔细帮贺听把被子盖好,之后又陪李曼聊了几句。   午夜的病房里灯光黯淡,心电监护仪平稳地记录着病床上人规律的心跳,在某个瞬间,屏幕上那条几乎没什么变化的曲线蓦地跳出一个不同以往的幅度。   黑暗中,病床上的修长手指微微曲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如果今天还有错字,一定是因为我最近老加班。   (叶知明和许铭的故事,可能会放在番外吧。)    第64章   贺听终于再次见到了他的亲生母亲。   人跟他抽屉里的那张照片一样,翩若惊鸿,亭亭玉立。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分叉旗袍,头发很长,眉眼间透着秀气端庄。   她喜欢说稀疏平常的事,贺听总是认真听着,偶尔回答几句。   今早给院子里的植物浇完水后,她站在晨光里问贺听:“那头好像有人在等你,还不回去吗?”   “不回,”贺听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平静地否认,“没有人等我。”   傍晚,贺听出门去见贺辰星。   在这里,贺辰星的病已经完全好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问贺听:“你想爸爸吗?”   贺听望着窗外,摇头,沉思少顷,又说:“可能有三分之一秒想过吧。”   “但我很想他,”贺辰星一双眼睛里闪着光,“还有妈妈。”   “他们也想你,”锅里的骨头汤噗噗冒着泡,贺听盛了一碗给他:“喝吧,一会儿凉了。”   不多时,耳边响起朦胧又熟悉的歌声。   听过太多次了,第一个音节响起的时候,贺听立刻分辨出了这是姜信冬的哪首歌。   贺辰星好像也听到了,他没有动碗筷,而是看着贺听问:“冬哥又叫你了,你要回去吗?”   贺听很轻地垂下眼皮:“那是梦,假的。”   过去几年,他曾经无数次梦到过姜信冬回到他的身边,或是坐姿端正地做题,或是投入专注地唱歌。   但每次醒来他面对的只有空落落的屋子。   梦里有多欣喜,醒来就有多失落。   他很清楚这次也一样,不过是场空欢喜。   姜信冬是水中的倒影,他再也捞不到了。   锅里的汤扑腾冒着热气,缭绕在朦胧虚幻的空气中,贺辰星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但我才是你的梦境啊。”   “那又……”贺听话还没说完,眼前的火锅桌椅,还有对面的贺辰星全都化无乌有。   他当然知道这里是梦境,但那又怎样呢,反正他不想醒。   “十八。”他垂头丧气地喃喃。   这应该是第十八次,姜信冬的声音响起后,他的母亲和贺辰星消失不见。   据说一件事情只要重复二十一次,就会变成一种习惯。   所以他真心希望姜信冬不要再出现了。   今天姜信冬的歌声很吵,夹杂着许多尖叫,像是在演唱会现场。   唱的歌也很特别,是《听听》,他最近几年都没唱过。   声音到后面姜信冬似乎哽咽了,这是从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贺听有点懵。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这首歌又被反反复复放了几遍,每次唱到“无所谓了,你笑我就坠了”,姜信冬的尾音都是颤着的。   接下来几句更是抖得厉害,仿佛带了哭腔。   贺听以为自己已经木人石心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还是会难过。   这种难过细细密密地弥散在全身,刺得五脏六腑都生疼,也是在那个瞬间,许多记忆席卷而来,挤得他头昏脑涨。   他艰难地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掉入了广漠的黑暗混沌之中。   他再次醒来,头顶是惨白的天花板。   身上似乎插了点东西,很难移动。   他环视四周,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器械,而他在正中间的床上。   这样的环境他在美剧中见过,是医院病房。   身旁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耳旁开始变得聒噪。   那群医生对他做了一翻检查后,脸上带笑离开了。   大脑艰难地运转了几分钟后,他想起了上次潜水的事情,猜测出了事情大概的发展情况。   看样子他没能死透。   接着他看到了贺文滨,李曼,叶知明,宗故,还有他好几年没见过的姑姑,侄子……   就是没有姜信冬。   他并不意外地想,果然又是南柯一梦。   如今的姜信冬怎么可能会为了他哭。   倒是贺文滨老泪纵横,这是贺听第二次看到他爸哭,第一次是贺辰星过世的时候,第二次就是现在。   他忽然有些后悔,想说点什么,可是嘴里只能发出些支离破碎的声音。   医生叫他多休息,然后把其他人赶出了病房。   接着他又睡着了,等他再醒来,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李曼端来一些流食,想喂他吃下去。   他的头很沉很重,坐起来咽了几口,胃里一阵泛酸,又悉数吐了出来。   医生只好继续给他输营养液。   等反胃的感觉好了些,他发现他已经能顺畅说出长句了。   他说想看电视,宗故替他打开,放的是《老友记》。   其实他完全看不进去,只是害怕贺文滨询问潜水那天的事情,所以假装自己在忙。   一直看到晚上十点,李曼拉着贺文滨回酒店休息了。   他长舒一口气,把电视关了。   叶知明和宗故留在医院陪他。   宗故揶揄:“看来你和贺听才是真爱,我们这些人守了这么多天,他纹丝未动。你才第二天来,他就醒了。”   叶知明笑笑:“昨晚我走的时候他还安安静静地躺着,大概只是时间到了。”   “因为我昨晚做了一个梦。”贺听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叶知明问:“什么梦?”   贺听凝思良久说:“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第二天早晨,医生做了例行检查,把贺听身上的管子拔掉了,鼓励他下床走走。   床是下了,但他四肢还是无力,早上咽了几口流食,几分钟后又全数吐了出来。   贺文滨请来专业的营养师配置食物,不过也没用,他还是吃什么吐什么。   中午他输着营养液进入了睡眠,迷迷糊糊中,手上传来一阵疼痛。   手好像被什么温热干燥的东西紧紧握住,骨头被生生捏得发疼。   他睁开半惺忪的睡眼,恍惚间,瞥见了那张曾在梦中百转千回的脸。   锋利的鼻骨,微抿的薄唇,无论多少次梦见,他都能准确无误勾地画出这个人英俊的轮廓。   对方紧张握着他手的样子,好像把什么贵重的东西弄丢了一个世纪,失而复得后使出全身的力气牢牢拽在掌心。   “嘶……”贺听视线落在手掌肌肤相贴的位置,怔了片刻抱怨道,“手疼。”   对方连忙放开他的手掌,样子有些手足无措。   贺听转了个身,身后的人用极力遏制哽咽的声音喊他,一声声准确无误地砸到了他心脏的位置。   他再次闭上双眼,胸口已经被堵得有点酸胀。   今天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姜信冬颤抖的肌肤和湿润的眼角。   他差点舍不得抽回手,妄想长久地感受对方的体温。   可他也记得,抑郁症最严重的那段日子,他是分不清虚幻与现实的。   虽然已经好几年没出现这样的情况了,但算算停药时间,病情恶化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所以他禁不住又一次提醒自己,明知是假的,何必贪念。   下午贺听是被饿醒的,睁开眼的时候那个人仍旧守在床前,并没有消失。   他有些怔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对方拥入怀中。   姜信冬将脸埋在他的颈弯,灼热的呼吸触在他的皮肤上,声音微微颤着:“你终于舍得醒了。”   这个拥抱炙热又漫长,隔着衣服布料,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体温,熟悉的只属于姜信冬的气息迅速扩散到鼻息,真切无比。   贺听失神,心跳无端加快,几乎就要信以为真。   可是每次清醒后都是失望,次次如此,无一例外。   数秒后,他对着空气叹了口气:“这次你呆多久会消失?”   “消失?”姜信冬顿住,凝思片刻,嗓音哑着问,“怎么消失?”   “我可能会分不清……”贺听说到一半停住,觉得自己不需要对一个幻影解释这么多。   他闭上眼睛,等了许久,对方不仅没有消失,还轻轻拨开他的刘海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吻。   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脸上发热,睫毛在充满了浮尘的空气中眨了眨,眼里尽是茫然。   “分不清什么?”姜信冬和声细语地问他,很有耐心的样子。   下一刻,医生推门而入,说要替贺听做检查,姜信冬被叫出了病房。   贺听望着医生错愕地僵住,从前他产生幻影都只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只有他和姜信冬存在,绝不会出现第三者。   今天这情况,难道是他的病情比以前更严重了?   还是说……姜信冬是真的?   医生走后,房间里没有了姜信冬的踪影,只有叶知明进来。   他帮贺听把床摇起来,喂他喝了几口水。   门口墙边多出了一个黑色琴袋,里面应该装着某种乐器。   贺听早上醒来的时候房间里还没这个东西。   他扬起下巴,对着那个方向问:“那是什么?”   叶知明说:“吉他。”   “你学吉他了?”贺听问。   “不是,”叶知明头摇的跟拨浪鼓,“是冬哥的吉他啊,他听说你吃什么都吐,刚给你做吃的去了。”   “冬哥?”贺听眸光剧烈颤动了一下。   “姜信冬啊,”叶知明诧异道,“难道你们刚刚没有见面?”   贺听怔愣,心跳完全乱了,刹那间脸上相继出现了疑惑,惊异,心酸,无奈等一系列表情。   他百味杂陈,显然用了很长的时间消化这个事实。   半晌,他滚了滚喉咙问:“他为什么会来?”    第65章   “你刚出事那几天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既要尝试医学治疗,也要尝试情感唤醒。后来我们找到你在美国的心理医生,”叶知明说,“她建议我们去找冬哥。”   贺听低头听着,没吭声。   叶知明继续说:“我给冬哥打了电话,问他是不是能来美国看看你,再配合医生做些治疗。他答应得非常痛快,第二天就飞过来了。”   贺听并不太意外:“他就是这样的人。”   道德感很高,心软大过冷漠。   再加上他们两其实没什么深仇大恨,所以姜信冬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这段时间冬哥推了很多工作,每天都会来医院看你,”叶知明说,“不过你醒的时候他刚好在国内有演唱会,不得不回去。”   “每天?”贺听猛地抬头,皱起眉,“那我爸也知道?”   “嗯,”叶知明察觉他表情紧张,问,“有什么问题吗?”   贺听拧了拧眉心:“我爸他,有说什么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叶知明说,“我两天前才来的。”   听完解释,贺听推测出了姜信冬来探望他的心路历程。   大概还是于心不忍吧。   感情结束了,但人命是要救的。   更何况在被贺听的心理医生点名过后,以姜信冬的性格不可能冷眼旁观。   但贺听并不想以此绑架他。   去年出国的时候他就彻底想通了,感情这事,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少不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姜信冬喜欢他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说,等他能说的时候,姜信冬已经有了新的生活。   他们两这辈子终究是没有在一起的运气。   不过刚刚额头上那个吻……   贺听很头疼地猜测那会不会是医生提出的治疗方法之一。   半小时后,姜信冬端着一碗粥进来了。   “饿吗?”他看着贺听,“阿姨说你醒来后不管吃什么都吐,但总是要吃东西的。”   “冬哥刚刚特意回酒店去熬的粥。”叶知明在旁附和。   “嗯,”贺听把床背摇起来,伸手要去接碗,“谢谢。”   姜信冬并没有顺手把碗递给他,而是很自然地坐在病床旁,用汤匙盛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喂到他的嘴边。   贺听张嘴也不是,不张也不是,愣了愣,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很清淡的小米蔬菜粥,青菜被片成细小的碎末,细腻地溶在粥里。   这个味道他并不陌生,以前生病的时候,姜信冬总是熬给他喝。   时隔多年,还是同样的味道。   粥滑到胃里面,暖意弥散,身体舒服了许多。他垂下头,不知为何,眼眶竟有些发热。   一缕头发滑到贺听嘴边,姜信冬抬起修长干净的食指替他挽到耳后,眼神温柔又专注:“头发有点长了。”   贺听有一瞬间的晃神,窗外的知了叫个不停,叶子也绿了,好像下午姜信冬还要去学校准备竞赛,而他第二天也要回一中上课。   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屋内氛围暧昧,叶知明知情识趣地选择离开:“那个,我出去一下。”   贺听回过神,在下一口粥喂到嘴前问姜信冬:“你今早从国内飞过来的?”   姜信冬点头。   “听说我昏迷这段时间你经常来看我,”贺听说,“你工作应该很忙吧?”   “还行。”姜信冬又舀了一勺粥喂到他嘴边。   贺听歪开头,伸手去拿勺子:“我自己来。”   姜信冬手上的动作一顿,蹙眉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贺听和他对视,“你不用这样的。”   姜信冬把碗放回桌子上,微微挑眉:“哪样?”   贺听垂下目光:“你不用可怜我。”   姜信冬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神情黯淡下来:“那你能可怜一下我吗?”   贺听表情疑惑,不懂。   “你当年一声不吭就走了,”姜信冬定定望着他,“也不是一声不吭,你编了一个很烂的理由,不告诉我真相,单方面宣布了我们的感情走到了尾声。而我像个白痴,对自己被分手的真实原因一无所知。”   贺听愣了数秒,不可置信道:“你都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知道了多少,你又还有多少瞒着我,”姜信冬沮丧又心疼地说,“你这个人啊,对自己怎么能这么狠心呢?你看你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差点连命都没了。”   说完他抬手在贺听的额头弹了一下,以示惩罚。   贺听没有躲,额头的肌肤连变红的迹象都没有,力道真的很轻。   多少年了都是这样,姜信冬永远没法真的责备贺听什么。   他伸手握住贺听的手腕,攥得很紧,语气像是质问,但更多是无奈:“为什么得抑郁症的时候不来找我?”   这么近的距离,贺听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姜信冬眼眶发了红。   贺听心绪翻滚,鼻尖酸涩:“也不是没找过。”   只不过后来被贺文滨发现了,而且那时候你的事业正在上升期。   “如果不是这次你出事,他们来联系我,那些事情你准备憋一辈子然后带到坟墓里去对吗?”姜信冬凑过来,一只手掐住贺听的下巴,这次稍微用了点力,白净的皮肤很快红了一圈。   贺听沉默不语,瞳孔间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姜信冬愣住,感到心尖传来持续不断的刺痛。几秒后,他投降似的松开手,长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不问了。”   他把人往怀里抱了抱,温柔安抚:“你先吃东西,然后睡一觉,今天什么都不要想。”   贺文滨下午有事,晚上到病房见贺听精神还不错,半躺着看电视,姜信冬人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却趴在床头睡得天昏地暗。   睡就睡吧,关键是他一只手压在被角下,隐约像是抓着贺听的左手。   简直是伤风败德,成何体统!   贺文滨脸立即沉了下去,咳了两声,见贺听没什么反应,提高音调说:“让他回去睡!”   贺听蹙额,伸出右手食指“嘘”了一声,目光落到姜信冬的脸颊:“让了,但他不回。”   病房里的灯光已经被贺听调到了最弱的那一档,昏黄光线下,还是可以看见姜信冬很深的黑眼圈。   窗外有一阵微风吹进来,他轻轻拨了拨姜信冬额头的发丝,还是觉得这样的场景虚幻且不真实。   如果这又是梦,那么他愿意付出所有,换一次长眠不醒。   贺文滨张嘴又想说什么,贺听打断他的话:“他来之前,三天只睡了十个小时。”   这次姜信冬回去,除了演唱会,关柔还给他安排了两个广告和一个采访,忙得不分昼夜。   本来他是想睡一觉再回纽约的,但拍完广告就收到贺听苏醒的消息,于是立刻改机票飞了过来。   而直飞的机票已经卖完了,他还去阿联酋转了机,足足飞了十九个小时。   这些姜信冬没提过,是庄高阳打电话过来被贺听听到的。   贺文滨面如土色,别过脸去问李曼:“营养师做好饭了吗?”   “我吃过了。”贺听说。   “姜信冬做的。”李曼慢悠悠地补充。   贺文滨不屑地哼了一声。   李曼见状又补了一刀:“这次贺听没吐。”    第66章   第二天早晨医生重新诊断贺听的抑郁症情况,并且开了药。   在贺文滨的监督下,贺听皱着眉头把药放进嘴里,又借着去厕所的机会悄悄吐了出来。   抗抑郁的药很多都是有副作用的,情况因人而异。   之前贺听试了两种药,副作用都是头疼,有时候没日没夜地疼,疼得他睡不着。   所以他在生理上很排斥吃药。   中午姜信冬仍旧熬了粥带过来,喂贺听喝了大半碗。   眼见贺听又有想吐的迹象,他只好放下碗,轻轻用指腹擦干净贺听嘴角残留的汤汁,忧心忡忡地问:“除了粥你还想吃点什么?”   贺听靠着床背想了很久,摇头:“没什么想吃的,倒是想出去走走。”   姜信冬给他裹上外衣,带他到医院的阳台。   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里带着湿润的触感,是清新的。   贺听站在阳台上往下望,有片刻的怔忪。   “想什么呢?”姜信冬温热的掌心覆盖在他的肩膀上。   贺听轻轻动了一下,眼神恍惚地敷衍道:“想抽烟。”   他不会告诉姜信冬,在刚刚那短暂的几秒钟内,他快速估算了一下所在楼层的高度,以及跳下去的难度。   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楼层太矮,跳下去不一定会死,但一定会很难看。   这种行为他在过去几年里重复过许多次,刚出国的那一年尤为频繁。   仿佛楼下有鬼怪,总是张牙舞爪地试图把他拉下去。   但他不会跳,因为现在姜信冬就在他身边,他舍不得。   “医院里不能抽烟。”姜信冬说。   贺听装作很遗憾地叹气。   姜信冬揉揉他的头发,用温柔又醇厚的声音说:“等你出院了抽。”   雨后阳光透过云层直射下来,明亮得刺眼,贺听微微眯上眼睛:“你真的不用忙工作吗?我总觉得你的行程应该安排得很满。”   “没什么行程,”姜信冬喟叹道,“可能已经不红了。”   “……”贺听完全不信:“我认真的。”   姜信冬不甚在意:“工作推了。”   “但我现在已经醒了,”贺听说,“你不用总是守着。”   “你很希望我走?”姜信冬眸色很深地看着他,神色难辨。   贺听愣住,睫毛动了动,最后还是说了实话:“不太希望。”   姜信冬笑了笑,握住他的手:“那就别管了。”   晚上等贺听做完例行检查,姜信冬帮他换了衣服,带他到医院停车场。   “去哪儿?”贺听问。   姜信冬:“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停着的是辆跑车,还是骚气的紫色,不是姜信冬的风格。   贺听打开车门坐上去,问:“宗故的车?”   “嗯,”姜信冬点燃发动机,“他对于你跟我分手时拿他当挡箭牌这事很不满,所以从车库里选了最难开的一辆给我们,手动挡。”   车子启动了,贺听垂下目光,望着倒车镜里不断后退的街景,脑海里浮现出过去的种种。   不知为何,他觉得胸口发紧,沉吟良久说:“对不起。”   姜信冬转头深深看他一眼,喉咙动了动:“是我对不起你。”   空气安静下来,饶是这个话题过于错综复杂的原因,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   目的地也并不遥远,不久后姜信冬把车停到河边,摇下车窗。   不远处立着纽约著名的布鲁克林大桥,桥上灯火通明,稀稀疏疏有些人影。   “来看风景?”贺听转头问他。   “带你来抽烟。”说着,姜信冬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左手修长的两指夹着烟头,娴熟地点燃。   “你以前不是不让我抽?”贺听打趣。   “你现在生病了,病人总有优待权。”姜信冬说。   贺听伸手要去拿姜信冬兜里的烟,却被绕开了。 ?   不是要带我抽烟?   下一秒,姜信冬猛地吸了一口含在嘴里,转过身,右手捏住贺听的下巴把人拉过来,吻了上去。   贺听一怔,在姜信冬深邃幽暗的眸子里瞥见兵荒马乱的自己。唇瓣被含住,微凉湿润的舌尖探入口腔,接着缭绕的烟雾被对方渡过来,舌根弥漫起烟草的苦味,缓缓涌向鼻腔。   心跳得很快,他抬起右手按在姜信冬的胸腔处,隔着布料似乎也能感受对方同样热烈的心跳。   后脑被姜信冬滚烫的掌心牢牢锁在,他稍微往后退了一点,却又很快被按了回来。于是他闭上眼,任由烟味在嘴里消散,任由对方的唇舌肆意扫荡。   这个吻从温柔走向激烈,漫长地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   姜信冬终于停下来,昏暗的光线带来些迷离的虚幻感,贺听睁开眼,瞳孔湿漉漉一片。   他盯着姜信冬手上明明灭灭的那抹橘红,感觉头脑里的晕眩还没有褪去,喘着气说:“我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姜信冬专注地看着他:“哪里不真实?”   “你,我,我们,”贺听低头,指尖摩挲在姜信冬的掌心,轻轻画圈,“还有分手五年后又重新相遇,牵手,接吻。”   “嗯,”姜信冬反手握住贺听的手掌,以十指紧扣的姿势,“但又确实是真实的。”   手上的烟已经燃了一大半,姜信冬抖干净烧完的灰烬,最后吸了一口,又压着贺听吻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姜信冬问贺听:“烟抽得还开心吗?”   贺听想想那根只吸了两口的烟,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还不错。”   “那作为报答,”姜信冬说,“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贺听问。   姜信冬:“好好吃药。”   贺听一愣。   遇到红灯,姜信冬踩下刹车,转头看他:“下午我在厕所垃圾桶看到你扔的药了。”   贺听很后悔:“应该顺着厕所冲下去的。”   “……”姜信冬看着他,眼底无奈的情绪显而易见,但语气还是很温柔,“怎么这么不想吃药?”   “头疼,”贺听蹙眉,“吃完总是头疼。”   “那我们换一种,”姜信冬伸手抚平他的额头,“药是必须要吃的。”   贺听气馁:“已经换过了。”   “那再换一种。”姜信冬觉得自己在哄小孩子。   贺听迟疑。   绿灯亮了,姜信冬踩下油门:“只要你好好吃药,以后我每天都带你出来吹风。”   贺听思忖片刻,觉得这个交易还不错,点头答应。   药确实换了,副作用也从头疼变成了嗜睡。   贺听每天都要睡十二个小时以上,像是要把以前失眠的那些觉都补回来。   吃饭也渐渐恢复正常,虽然偶尔还是会吐。   几天过后,除了李曼和姜信冬,其他人都回国忙工作了。   姜信冬的确每天晚上都开车带他去一个地方,去过码头,去过著名景点,也去过他的学校。   他们聊彼此的工作,生活,却都很默契地不谈那空白五年间的感情。   贺听没问过,因为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纽约是他们的象牙塔,在这里他们远离繁复的生活真相,姜信冬牵着他,眼里只有他。   但他总有一天会出院的,姜信冬早晚也是要回国工作的。   他不知道那天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姜信冬回去了还会不会再来。   他很平静,也不贪婪地想,只要姜信冬现在在他身边,多过一天都算是赚到。   一周后,姜信冬回国去准备下一场演唱会。   他走的时候反复嘱咐贺听要好好吃药,开唱前半小时还在视频里盯着贺听吞药。   第二天,Crush接受了一个网络节目的采访,采访的主题是音乐。   主持人围绕Crush的新专辑问了许多问题,最后回到姜信冬身上:“上次你在演唱会上唱了《听听》,你很多年都没唱过,为什么突然又肯唱了?”   姜信冬说:“因为那天粉丝想听。”   主持人换了一种问法:“这首歌的作词人是你,写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吗?”   姜信冬回答得很爽快:“是。”   主持人笑眯眯地说:“看歌词很像写给爱人的呢。”   姜信冬淡淡扬起嘴角,没有吭声,陈开云在旁接嘴:“那首《Vivid》,是写给我爱的人的,写给我爸妈的。”   主持人没等到答案,又问:“还有两个月就是七夕了,如果你们有对象,会考虑送她什么?”   大家依次作答,轮到姜信冬,他认真思忖数秒:“会带他去看画展吧。”   主持人眼里含着笑:“好文艺。那能简单谈谈如果找对象的话,你们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吗?”   其他人说了一圈,说来说去无非是“善良”,“懂事”,“独立”之流。   姜信冬想了想,说:“皮肤白,可能脾气不太好,不喜欢吃葱,但是对小动物很有爱心。”   现场的空气凝了半秒,摄像头拍到易凡在旁不断睁大的瞳孔,连主持人都愣了。   这哪是会喜欢什么样的人,这分明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主持人还想顺藤摸瓜,可惜被孟思打断了。   第二天这段采访就被放到网上疯传,池信CP粉拼命从里面找糖。   【嗷嗷嗷,冬哥陪池妹去看过画展,我又磕到了!】   【好甜好甜,我就说两人私下肯定是有联系的,现在只是在避嫌。】   【可是,看过《食间》的人都知道,池妹吃葱的……】   ……   与此同时,网上冒出一小撮营销号,就这个采访和姜信冬演唱会失态的视频大作分析,得出结论——那个叫做贺听的人跟姜信冬才是关系匪浅。   一部分池信CP粉炸了,有试图扒贺听黑历史的,有贬低贺听处处不如戴若池的,网上吵成一片。   晚上贺听做完例行检查,摸出手机登上微博,找姜信冬今天的生图。   一进Crush官博就看见刚转发的采访,微博下评论已经好几万。   贺听原本打开想随便看看,没想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贺什么野鸡摄影师,哪哪都比不上池妹,别以为买几个营销号就可以绑着我们冬冬炒作了。】   【CP粉滚好吗?弄得官博评论都乌烟瘴气的。再说人家不是野鸡摄影师,拿过很多奖的。】   【查了,我说多大才华能年纪轻轻就拿到ADN最佳人物摄影奖,原来他爸是漾心娱乐的老总啊,那就没事了。】   【我是央美摄影专业的学生,老师上课时还拿这个摄影师的作品跟我们分析过,如果你们真的看过他的作品,就知道他还是蛮有才的。】   还有粉丝直接在评论里贴出来贺听前年的获奖作品。   底下有人回道:【这种白不白黑不黑的意识流作品谁会喜欢?】   ……   贺听怔愣须臾,第一次直面网上众人的评论和恶意,大脑里杂音渐起。   他知道网络就是这样的,却还是在那个瞬间觉得烦闷窒息,那种认为活着毫无意义的感觉骤然清晰。   看吧,活着就要从那些无聊的人口中听这些讨厌的话。   痛苦,活着就是痛苦。   他盯着手机沉思,突然被屏幕上跳出来的视频邀请打断。   接起来,是一张很帅气的脸。   国内还是早晨,姜信冬刚才床上起来,还有点睡眼惺忪。   “在干什么?”他问。   贺听说:“看手机。”   姜信冬:“看什么?怎么觉得你不是太开心。”   “哦?”贺听逃避似的躲开视线接触,假装拿水喝,“有吗?”   “有,”姜信冬很肯定,“在看什么?”   “在微博看你采访的视频,”贺听揉揉后脑勺,“没有不开心,可能是困了吧。”   姜信冬凝思片刻说:“微博先卸了,以后你要看什么我发给你,等你病情好点再下回来。”   贺听想了想,点头。   姜信冬监督贺听吃完药,一直等到贺听上床睡着才挂了视频。   贺听半夜醒来,在要不要卸载微博这事上左右摇摆。   最后他还是决定听姜信冬的话,不过消息提醒显示他的特殊关注,姜信冬在半小时前发了一条微博。   他决定卸载前去看最后一眼。   姜信冬发了一个和大牌合作的时装广告。   评论里除了一水的帅帅帅还有几个人提到Crush的官博,说向来高冷的姜信冬居然回复粉丝了。   于是贺听又去到Crush官博,打开采访视频下面的评论。   ——这种白不白黑不黑的意识流作品谁会喜欢?   ——Crush姜信冬:我喜欢。    第67章   陈开云坐在酒店游泳池边上,刷到姜信冬上次的采访和微博下面的评论,转头看易凡:“冬哥这个回答,就差没把“我有喜欢的人了”这几个字打在屏幕上了,再配上你那个瞳孔地震的表情,难怪现在网上都在传他和那个摄影师的爱恨情仇。”   “嗯,”易凡说,“前几天那些营销号还在传你和周舒妤的爱恨情仇。”   周舒妤是陈开云长驻综艺节目的主持人,因为经常照顾他两人就传出了绯闻。   “那不一样,我跟妤姐清清白白,”陈开云挑眉,“但冬哥这不仅八字有一撇,我看旁边那一捺也快画完了。还有前天他跟那个摄影师视频你们听到了吗?哎嘛,当时我觉得自己被硬生生塞了十斤狗粮。”   话音刚落,姜信冬就跟庄高阳拿着毛巾走了过来,问:“什么狗粮?”   “你的,”陈开云从沙滩椅上起来,拿起一杯香槟讨好似的递过去,“冬哥,我们这么多年兄弟,有些事是不是比营销号提前知道比较好?而且你前几天那个采访,那个微博回复……”   姜信冬睨他一眼:“说重点。”   陈开云笑着:“想听你和那个贺听……的故事。”   姜信冬接过酒,沉思数秒:“以后我会找机会慢慢给你们说。”   庄高阳在旁摇头叹气:“一句话总结就是你冬哥被人下蛊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姜信冬表情认真,“以前是我误会他了。”   庄高阳不为所动:“随便你吧,反正是你自己的事情。”   “还有以前的事情?!”陈开云俨然八卦之魂上身,激动地抓住姜信冬,“那你两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姜信冬晃着手里的酒杯,想起他跟贺听好像还没有正式确定关系,顿了顿说:“现在是我在追他吧。”   陈开云的嘴诧异地张成了“O”形,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庄高阳用口型悄悄对他说了三个字:   “他疯了。”   姜信冬回纽约的前一天,回家拍了几个二七和胡豆的视频发给贺听。   阴天下着雨,孟半梅一听姜信冬又要走,立刻沉下脸:“他不是已经醒了吗?你怎么还要去纽约?”   姜信冬一边拿着玩具逗狗一边说:“去看看。”   孟半梅停下手上的活,眉头皱得很深:“之前救人命那是该去的,但是现在人醒了,你成天这么飞来飞去的,工作不要了?”   姜信冬站起身来:“推了些工作,我也正好休息一段时间。”   恰好今天阿姨请假,孟半梅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但从上菜到开饭的过程始终寡言,锅碗瓢盆也放得潦草凌乱,姜信冬明显察觉出她情绪不佳。   电视上放着无聊的综艺,两人沉默着吃了一会儿饭,姜信冬给她夹菜:“今天鱼特别好吃。”   孟半梅攥紧手中的筷子,神情严肃:“你别去纽约了。”   姜信冬一顿:“为什么?”   孟半梅冷然道:“我不想你去。”   电视屏幕时明时暗,光线笼罩着姜信冬淡漠的轮廓,他低着头,神色不明。   孟半梅往姜信冬的碗里夹了一些菜,低声说:“工作为主。”   片刻后,姜信冬把筷子放在桌上,眉梢眼角带着几分冷意:“你知道我和他的事?”   孟半梅垂下目光,盯着桌上的饭菜,没有说话。   姜信冬定定望着她,牙关哑得很紧:“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天空劈下一道雷,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孟半梅叹了口气:“很久了。”   姜信冬的表情一点点凝结,房间里影影绰绰的灯光落下来,将他眼底的痛苦悉数映出:“你们所有人都知道,然后逼他跟我分手是吗?”   “我们也是为了你们好,”孟半梅眼睛发红,挂上了泪意,情绪也变得激动,“这个社会是不会接受两个男人相爱的,更何况你的工作就是面对公众,一旦被发现,你要面对的是排山倒海的指责和恶意……”   姜信冬艰涩地揉着眉心,手都在发抖:“你知道他这几年怎么过的吗?他得了抑郁症,重度。这次住院也不是意外事故,而是他不想活了……”   “我……没想过他会这样啊。”孟半梅讶然。   姜信冬冷眼看她:“你们口口声声说的为我们好,结果就是把他的人生逼到支离破碎?”   孟半梅眼泪掉了下来,姜信冬向来孝顺又懂礼貌,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让她操过心,无论学习还是事业都出类拔萃,总是惹来别人艳羡。   她也觉得自己是恐怕修了几世的福气,才能换来这么一个懂事又有本事的儿子,却没想过今天他会为了一个外人对她冷眼相待。   “我没想过要逼他,当初是他不想告诉你真相,”孟半梅隐约啜泣,“他也清楚你们不该在一起,你现在又是着了什么魔?”   “早就着魔了。”姜信冬涌起一阵酸涩和怒意,他从餐桌上站起来,想迅速离开这个满口忠孝道德的地方。   “姜信冬,”孟半梅叫住他,全身上下都绷得很紧:“你跟他断了。”   “断不了了,”姜信冬定身看她一眼,郑重又坚定地摇头,“这辈子都断不了了。”   说完,他关上门离去。   雨很大,姜信冬戴上口罩和黑色卫衣的帽子,在雨里走了一段路,衣服淋湿了,后来风吹进来,头发也湿了。   等到雨停了,他打电话让孟思去家里照看孟半梅。接着他开车到公司的顶楼吹风,那里没什么人,而且可以看到全市的风景。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贺听的短信发过来:“二七怎么又胖了?”   姜信冬立刻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   贺听刚起床,在视频里揉眼睛,右脑勺一小撮头发还翘着,像只傻乎乎的小猫。   怪可爱的。   姜信冬顿时觉得心情好了些。   “你头发怎么湿了?”贺听在屏幕里睁大眼睛问。   “哦,”姜信冬把刘海抹到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刚下过雨。”   “声音也不对,”贺听有所察觉,“心情不好?”   姜信冬:“有一点。”   “怎么了?”贺听问。   姜信冬眼睛微微眯起:“我们的事,我妈说她早就知道了?”   “哦,”贺听恍然大悟,点头,“是啊。”   “是你个头,”姜信冬眼里燃起零稀的火气,语气也比平时生硬,“什么都不告诉我,一个人担了,觉得很爷们?”   贺听面不改色:“那是。”   姜信冬又气又心疼:“等我回去收拾你。”   “别,”贺听喝了一口水,“要不,我唱歌让你开心开心?”   贺听技能点全点在美术摄影了,在唱歌这事上实在没什么天赋,没唱几句调就跑到七里八乡去了,给姜信冬听笑了,忍不住打断:“好歹是我写给你的歌,能不能有几句是在调上的?”   “你今天才知道我唱歌跑调?”   “但这首不一样……”   接下来变成姜信冬的视频教学课,他一句句教,贺听一句句跟着学,教了半小时,成效颇微,贺听也累了,靠在床上开始点歌,点一首姜信冬唱一首。   两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聊了将近两个小时,贺听很不想挂断电话,但是再过几分钟他就该去做检查和吃饭了。   他怀疑跟姜信冬在一起的时间被人动了手脚,像是电影被按下了快进键,总是过得飞快。   常常两小时就像二十分钟。   挂断之前姜信冬忽然问他:“出院了有什么打算?”   贺听认真思考,按照他现在的病情,短时间内是没办法继续工作的。但是要呆在哪里做什么,他确实没有想好。   姜信冬又问:“要不要回国住我那?”   贺听有些惊讶,怔愣片刻说:“不要吧。”   姜信冬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挂了电话。   贺听做着检查,眼前不断浮现出挂电话时姜信冬脸上失落的表情,胸口隐隐生疼。   他不是不想去姜信冬那,而是他不能。   前几天他去参加了抑郁症病人的分享会,分享的病人用“伟大”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伴侣。   因为重度抑郁症实在是一个很糟糕的病,病人的情绪不稳定,反复无常,有时候甚至会做出伤害他人的行为。   贺听愿意在姜信冬面前调动所有正面情绪,但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总是积极向上和正常。   作为病人的伴侣,需要无条件包容,无限妥协,接受病人的所有负面情绪和歇斯底里。   姜信冬的工作很忙很累,贺听不想再把他拖进自己细菌滋生的黑暗空间了。   如果姜信冬愿意,他们可以就这样保持距离谈情说爱,要是有一天姜信冬厌倦了要走了,也不需要太多顾忌。   贺听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事情已经想得很明白了,但吃饭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难受,没什么胃口。   其实拒绝姜信冬的邀请很难,而且可能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过他不打算改变主意。   回到病房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烈日灼灼,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到房间里。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瞬。   他打开,看到姜信冬刚刚发过来的短信:“把你在纽约的住址发给我。”   贺听:“要这个干什么?”   姜信冬:“找你家附近的住房啊。”   贺听:“?”   姜信冬:“既然你不想回国,那我就搬去纽约。”    第68章   贺听在纽约的住房是租的,下个月到期。公寓在曼岛上,晚上会有消防车路过的声音,很吵。   既然不工作了,他想换个安静的地方,其实是在纽约还是国内都无所谓。   他让姜信冬再等等,他还没决定好。   几分钟后,姜信冬拨过来视频,笑里掺杂着几分无奈和落寞:“原来不是回国的问题,只是不想住我那啊?”   “不是。”贺听没有底气地垂下视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没关系,”姜信冬认真看着他,“反正不管你住哪,我都会去找你。”   “嗯。”   屏幕里的瞳孔幽暗而平静,像深不可测的湖面,贺听感觉自己快要陷进去。   他怀疑如果现在是面对面,他会毫无原则地答应姜信冬的所有请求。   崔朗结束了在欧洲的广告拍摄,下午来医院探望贺听,提起潜水那天的事还是心有余悸。   “幸好那个教练眼疾手快,”崔朗说,“我现在已经对潜水有阴影了,”   “我还好,”贺听想了想,“明年还可以下水。”   “你可别了吧,”崔朗按着眉心,“你不知道,你出事那天,你爸从国内赶过来,在医院哭得说不出话。”   “是嘛……”贺听低着头,心里不太是滋味。   “幸好你醒过来了,”崔朗靠在椅背上,“不然老人家得多伤心。”   贺听摩挲着一小块被角,没再说话。   崔朗带来一个乐高模型玩具,布加迪,不过和贺辰星送给贺听的那款略有区别。   “我问我朋友了,你弟弟送你那款是限量款,”崔朗说,“当时发行量就很少,现在很难搞到手了。”   “这个已经很好了,”贺听说,“谢了。”   随后两人又闲聊了一些别的事情,期间姜信冬发了几条微信过来,每条差不多隔半小时:   “睡不着。”   “等你出院我们去这个岛上玩吧。”附上链接。   “这家寿司不错。”   “你们还没有聊完?”   最后一条是五分钟前,国内时间半夜2:54,按理姜信冬应该已经进入深度睡眠了。   贺听看了赶紧回他:“在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你怎么还不睡?”   姜信冬:“乱七八糟的事情可以聊这么久。” ?   这语气,还挺酸?   贺听:“他给我介绍资源,他是模特。”   姜信冬:“知道,在你ins上见过他。我也可以给你介绍资源。”   贺听:“哦。”   姜信冬:“他那张照片拍得不错。”   贺听:“随手拍的。”   姜信冬:“嗯,你ins上有他的照片,没有我的。”   贺听:……   发发发,晚上给你发。   贺听:“聊不了几分钟了,一会儿他要去接女朋友。”   姜信冬:“原来有女朋友啊,那我去睡了,好困,你们慢慢聊。”   贺听:……   见贺听看着手机屏幕脸上表情丰富,崔朗在旁问他:“跟对象聊天吗?”   “差不多吧,”贺听思忖了半秒,关上手机,“他好像比我想象的要粘。”   那天晚上,贺听选了一张最近给姜信冬拍的照片发到了自己的ins账号。   照片是他们去逛SOHO区时随便拍的,很多明星来纽约都会拍照的地点,看起来就像是姜信冬的营业照。   这样就算是被粉丝扒出来这个ins账号是贺听的,姜信冬也很好敷衍过去。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粉丝被这张照片吸引过来,根据比对早期获奖作品扒出贺听就是这个ins账号的主人,并顺藤摸瓜,推断之前那个叫做Kdfskswibb的微博画手也是他。   网上众说纷纭,有人猜测他两就是单纯好朋友,有人脑补了他两之间的爱恨纠葛,更多人觉得贺听想要借机炒作。   遇到这种情况大部分明星会选择避嫌,不过姜信冬没有,第二天他就关注了贺听的ins账号,并且在自己的账号下面也发了张一模一样的照片。   几天后,陈开云常驻的旅行综艺节目刚好录到了纽约站,姜信冬答应他做一天的飞行嘉宾。   为了录制方便,姜信冬提前搬到节目组订好的酒店。   陈开云也到了纽约,约他吃饭,并邀请贺听一同前往。   吃的是海鲜,在码头边上。   刚喝完半杯酒,陈开云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捂着话筒转头对姜信冬小声说:“戴若池约我们吃饭,现在。”   正巧服务员上了第一道菜,贺听没拿稳手上的叉子,碰在盘子上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姜信冬蹙眉,冲陈开云摇了摇头。   陈开云转头对电话里的人说:“太不巧了,今天我们有点事,下次吧。”   等他挂了电话,姜信冬已经不动声色剥好几只虾,很自然地放进了贺听的碗里。   陈开云对贺听解释:“本来戴若池是下一期的飞行嘉宾,但前几天说行程冲突,改到这期了,今天和我一班飞机到的纽约。节目组很想他跟冬哥一起录,他们有一些粉丝,流量不少,不过冬哥怎么都不答应。所以最后就变成了他明天录,冬哥后天录。”   贺听举起手上的酒杯,浅浅尝了一口:“我知道啊,他们的CP粉还发合照到我微博请我画画。”   “……”姜信冬微微挑眉,“所以你把微博停了?”   “一部分原因,”贺听淡淡地看他,“主要是当时你不理我。”   “哪个微博?”陈开云起了兴致。   姜信冬:“就是去年微博上总画我的账号,上热搜那个。”   “靠,那个账号是你的?”陈开云感叹,“画画也这么好,嫂子太厉害了。”   贺听一噎:“??嫂子?”   陈开云连忙捂住嘴巴:“啊,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   姜信冬大概是已经习惯了,毫无波澜地对贺听说:“他就是这样的,口无遮拦。”   主餐是龙虾和螃蟹,姜信冬饶有兴致地看着贺听拿钳子敲敲打打,最后不太耐烦地把两根没剥开的龙虾腿随手扔到一边。姜信冬嘴角浅浅上扬,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然后接过来敲开把肉剥好放进贺听的碗里。   陈开云尽收眼底,摸出手机在Crush的四人微信群里诉苦:一个人生小建议,不要和冬哥他两吃饭,否则不管你吃什么大餐最后都会变成狗粮的味道(微笑.jpg)。   几分钟后,群里有了回复。   庄高阳:你以为我以前没少吃?   易凡:你以为我以前没少吃?   结账的时候,贺听摸出好久没用过的钱包,发现姜信冬的那张一寸照被放回了原本的位置。这半年间照片被保管的很好,没什么磨损,背后那个贺听一笔一划写上去的“光”字也还在,只是在那个字下面冒出了一串用黑色钢笔写上去的小字:   “你也是。”   行云流水,一撇一捺都苍劲有力。   贺听看着照片,扬头问姜信冬:“什么时候写的?”   “上个月,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姜信冬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后颈,“还有账我结了,你钱包收起来吧。”   “我那张照片还在吗?”这个问题一出来贺听就后悔了,当年是他把姜信冬甩了,总不能要求别人时隔多年后还要保留一个渣男的照片。   “丢了。”姜信冬说。   “哦。”贺听垂眸,虽然觉得合理,但难免失落。   “但又捡回来了。”姜信冬打开自己的钱包,身份证旁边放着的正是那张照片,十七岁的贺听笑得清澈干净。   时光都在这两张照片里了。   很神奇,空白的五里年,有人灰心绝望,有人光鲜亮丽,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始终保存着对方来过的凭证。   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最初最好的时候。   饭后,三个人又找地方喝了几杯。   贺听好久没出来喝酒,等反应过来已经有些上头,他侧头微微靠在姜信冬的肩上,伸手还想倒酒。   姜信冬按住他的手,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不能喝了。”   热气吹到耳边,又痒又热,贺听半撅着嘴:“还要喝,今天我高兴。”   “不行,”姜信冬扶着他的腰把人抱起来,回头对陈开云说,“他喝多了,我带他回去。”   从酒吧到停车位也就不到三分钟的距离,他两没走一半,被路边两个白人女子过来搭讪要电话。   贺听停住,正面跌入姜信冬怀里。他两只手绕在姜信冬腰上,非常笃定且霸气地说:“He is mine.”   “Ok,fine.”两个女子扬长而去。   姜信冬眼底藏着笑意,揉着他的头发问:“我什么时候是你的了?”   “早就是了,”贺听扬起鼻尖蹭姜信冬的下巴,像是撒娇,“今晚我不想回医院了。”   姜信冬抬起微凉的指尖点了两下贺听的鼻尖:“那你的检查怎么办?”   “没有检查了,昨天医生就说我可以出院了,阿姨非要我再住两天观察。”   “那你想去哪里?”   贺听舔了舔嘴唇:“你去哪我就去哪。”   姜信冬把贺听带回了录节目住的酒店。   回来的路上贺听吐了,姜信冬帮他清理干净,并把衣服换了,换成了他的睡衣。   正准备上床,门铃响了,他以为是陈开云,走过去打开,戴若池一身休闲装,拿着什么东西站在门口,嘴角带着笑意喊他:“冬哥。”   姜信冬一愣:“有什么事?”   自从去年他生日拒绝戴若池之后,他两几乎就没怎么打过照面,即便在一些活动中遇到也只是礼貌点头。   他完全没想过戴若现在池还会来找他。   戴若池提起手上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本书:“之前你不是说想看《雨中人》的原版,我今天逛书店刚好看到就买了。节目组说你住这个房间,然后我想择日不如撞日,如果你在的话就送给你。”   姜信冬没有接,顿了片刻说:“谢谢,但我已经有了,你可以自己留着。”   “啊……”戴若池站在门口没走,犹豫着似乎想说什么。   这时,房间里传来另一个清亮的嗓音:“冬冬。”   贺听从床上爬起来,头发乱糟糟的,两边脸颊有点红,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走到门口,抓住姜信冬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我困了,想睡觉了。”   戴若池脸色僵住,把刚到喉咙的话又悉数吞了回去。   半秒后,姜信冬转头对戴若池说:“那我们先睡了。”   说完他就关上了房门。    第69章   关上门,贺听拉着姜信冬到了床边,头晕没站住,自己先坐到了床上。   他用指尖勾着姜信冬的手,不太高兴地问:“他以前也会大晚上敲你房间的门吗?”   “第一次,”姜信冬坐下,抬起食指划过他柔软的发梢,“吃醋了?”   房间灯光很淡薄,是橘黄色的,贺听埋着头,隐约露出的轮廓显得阴郁:“你们以前的事情我不在乎。”   表情非常的口不应心。   姜信冬刚洗完澡,半湿的头发全部捋到脑后,高挺鼻梁上还沾着细小水珠。他抱住贺听,肌肤相触的地方温热潮湿:“可我跟他以前也没什么。”   窗户开了一个细缝,冷色月光透过缝隙钻进来。贺听抬起头与姜信冬对视,因为心酸眼角有些湿润:“以前是谁都好,我只想要你的现在。”   “没有别人,”姜信冬轻吻他咸湿的眼角,“这几年我都是一个人。”   一个吻从眼角到脸颊,从嘴唇到锁骨,旖旎的空气中满是清爽洁净的洗发水味道。   温柔厚重的手掌抚过贺听的眉眼口鼻,最后顺着喉结缓缓滑落,引来他的一阵颤栗。   姜信冬压着他,一颗颗解开睡衣的纽扣。他的手心很热,热度透过睡衣的布料传导到贺听身上,仿佛疯长的热带植物那样迅速蔓延。   断断续续的吻,有时候落到唇上,有时候落到脖颈,有时候落到身体更下面的位置。   贺听小声喘着气,细小的哼声撩得姜信冬耳边发热,他们热烈地与对方交缠,无比投入地接吻,好像这样才能弥补空白的五年和汹涌澎拜的感情。   第二天贺听睡到中午十二点,姜信冬已经吃完早饭,戴着黑色降噪耳机在窗前写东西。   贺听只穿了一件肥大的T恤,光着两只长腿走到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凑过脸去看纸张上的歌词:“有灵感了?”   “嗯,”姜信冬摘下耳机,拉住贺听的手问:“饿了吗?”   “饿,”贺听点头,“但不想出去。”   昨晚累得像跑了两个小时的马拉松,全身筋骨疼。   “那我叫酒店送餐,”姜信冬帮贺听按腰,说,“下次我轻点。”   贺听笃定:“下次我在上面。”   姜信冬波澜不惊地挑眉:“这个姿势也可以。”   贺听:“………………滚。”   姜信冬写歌的时候贺听坐在床上玩他的电脑,搜索栏里出现了查找纽约住房的历史记录。   贺听看着那些网页陷入了沉思,看样子如果他坚持要留在纽约,姜信冬真的会搬过来陪他。   可是常驻纽约对于姜信冬来说是件折腾的事,下半年每个月两场的演唱会推不掉,飞来飞去既耗时又耗力。   所以最后贺听还是决定回国,不过要自己一个人住。   他坐在床上找房子,姜信冬写完歌从身后抱住他:“要不要回盛阳国际?”   盛阳国际是贺听高中住了三年的地方。他在那里和姜信冬第一次见面,也在那里和姜信冬分手。   “和你分手后我几乎没去那里住过了,”贺听说,“因为总会想起你,所以后来让我爸卖了。”   “我知道,”姜信冬下巴轻轻抵在他的额头上,“但是我买回来了,你随时可以回去住。”   贺听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吧,”姜信冬嗓音很低,“本来想你生日那天再告诉你的……”   贺听眼尾扬起:“不是吧,生日礼物?”   “不算礼物,它本来就是你的,”姜信冬眉眼稍抬,“以后那里就是你的家。”   “家?”贺听视线缓缓落下来,有些迟疑不决。   姜信冬停顿了几秒,敛起笑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不想去住那就空着吧,那我再给你找别的住处。”   “别找了。”贺听抓住他的手,最后还是点头。   其实这些年辗转多处,没有比那套房子更让他留念的地方了。   他和姜信冬从相遇到相悦,从热烈到破裂,一起用过的杯子,一起睡过的枕头,暧昧的触碰,浪漫的拥吻,相爱时的欢欣喜悦,分手时的苦不堪言,都能在那里找到佐证。   如果这几年他们能一直住在那里,一定会很幸福。   可惜没有。   所以贺听有顾虑——害怕旧事重演,害怕重蹈覆辙,害怕美好的东西再次破碎。   可是比起害怕,他更舍不得姜信冬难过。   无论多少次,只要悬崖对面站着的人是姜信冬,他都会选择赴汤蹈火,哪怕结果是万劫不复。   回国的事情被提上议程,姜信冬在国内替贺听找了一个顶尖的心理医生。   医生需要贺听过去几年的病例,米娅在云盘上存了一个属于贺听的文档,最后一次面诊的时候她把登录账号密码发给了贺听。   贺听没打开看,以为里面只有一份病历文件,就顺手转给了姜信冬。   文档总共有3个G,姜信冬全部下载到电脑,在回国准备演唱会的飞机上打开。   几份文字资料很简单地记录了这几年贺听的精神状态:   贺听刚出国那一年是重度抑郁,有三次尝试过自杀,但因为各种原因作罢,有至少二十次自残行为,多数是在手上。   出国第二年重度抑郁开始转变为中度抑郁,恢复主要原因是药物治疗和贺辰星的陪伴。   ……   去年贺辰星去世后,贺听只回去面诊过一次,当时米娅的记录为:疑似生活遭遇重挫,病情复发,需要密切关注。   米娅习惯面诊时录音,以便之后进行更好的治疗和病例分析。文档里除了文字资料,还有贺听面诊时的录音和文字记录。   姜信冬按照文档标注的日期线一个个打开文字记录,最开始几个月的录音里贺听几乎不说话,一个小时的疗程,他和米娅的对话不超过三句。   接下来贺听渐渐开口,面诊录音基本上也是一问一答:   米娅: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贺听:嗯。   米娅:那为什么要来找我?   贺听:我怕他知道了,会有一点点难过。   米娅:他?   贺听:前男友。   米娅:很喜欢他?   贺听:嗯。   米娅:我看看你的手,没有新的伤口了,最近心情有变好?   贺听:他出新专辑了,很好听。   米娅:有没有想过联系他?   贺听:想过,但是喜欢他的人太多了,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他还会喜欢我。   米娅:不要总是一个人瞎想,有些事要当面问清楚。   贺听:其实我也不奢望太多,他这么耀眼的人,拥有过一个夏天就够我怀念一辈子了。   米娅:有没有打算认识新的人,发展新的关系?   贺听:尝试过,失败了,和别人见面的时候总是想起他。   米娅:继续尝试,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贺听:没办法,如果你见过天空中最闪耀的星星,就会发现其他人都黯淡了,入不了眼。   米娅:可是他现在在天上,你看的是他在水中的倒影。   贺听:是倒影又怎么样呢,我还是会继续看,继续捞。   姜信冬一段段听,心脏好像被拉扯开,裂了道很深的口子,泛着细细密密的疼。与其说这是贺听五年来的病例,倒不如说这是五年来贺听对他的表白。   一段又一段,注定绝望的、无声的、得不到回应的表白。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像贺听那么傻,在无人问津的几年时间里一厢情愿,乐此不彼地反复说着爱,却又不让那个人知道。   这种爱沉默又痛苦,却在被时光碾过的年年岁岁里,安静得令人心动。   “您好,您好,”空姐拿手到姜信冬面前晃了晃,“您没事吧?”   姜信冬拧了拧眉心,嗓音又低又哑,轻得几不可闻:“没事。”   “我刚刚叫了您三次,”空姐笑笑,“您想吃什么?”   姜信冬摇头:“不用。”   空姐走后,姜信冬又打开最近的一段录音,时间显示这段是一周前录下的。   米娅:我真为你和他感到开心,可为什么我总感觉你还有些顾虑?   贺听:我恶病缠身,不是他的最好选择。   米娅:所以你……现在怎么想的?   贺听:他以后随时可以抽身的,我不会让他难办。   米娅:可是你问过他的想法吗?不要低估他对你的感情。   贺听:他值得最好的,但我不是。   ……   下飞机后,姜信冬约庄高阳出来喝酒,喝到位了,把贺听的事也说得七七八八。   庄高阳脸上时而煞白,时而震惊,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话也说得语无伦次:“我操,我操……”   “说这些就是希望你们别对他有偏见了,”姜信冬视线落在酒杯上,目光收紧,“如果你,你们再对他有什么想法,也一丁点儿都不要表现出来,否则我不会像今天这么好脾气了。”   “这他妈……要是有个女的这么为我,我得感动疯了吧?”庄高阳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我能有什么想法?我也就是觉得他够爷们,够狠,够牛逼……”   “行了,演技过于浮夸,”姜信冬懒得听他说废话,正好手机亮了一下,是贺听起床时发过来的微信,他拿起手机转头对庄高阳说,“出去打个电话。”   贺听已经出院,正在公寓里刷牙,电话就震了起来。   他涮干净嘴里的泡沫,打开视频。   姜信冬那边天已经黑了,人似乎站在某个天台上,背景是摇曳的彩色灯光,还有嘈杂的音乐。   贺听揶揄:“看来夜生活很丰富啊。”   “和庄高阳出来喝酒,”姜信冬的头发被夜风吹起,五官轮廓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露出几分低落,“心情不太好。”   “不太好?”贺听问,“为什么?”   姜信冬眸色深浓,望着他的时候眼底柔和,嘴上却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我男朋友好像随时准备要跟我分手。”   “啊?”贺听一愣,眼神闪烁着,“我没有……”   “我在飞机上听了你心理咨询的录音,你分享给我的病例文档里,”姜信冬瞳孔收缩,嘴角虽带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贺听,别想糊弄我。”   贺听手一抖,怔了片刻:“你听了哪段?”   “很多。”姜信冬说。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贺听一时紧张,话都说不利索,“我就是……”   “不管你什么意思,但是下面的话你听好:对我来说你就最好的,谁都比不过你,”姜信冬倚在栏杆上,定定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我不在乎别人反对,也不怕和你一起治病,最让我痛苦的是你因为这些事情选择疏远我、离开我,明白吗?”   贺听停顿了几秒,眼皮垂下,很轻地“嗯”了一声。   恒长的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姜信冬举手投降,站在风中长叹了一口气,声音闷闷,隐约夹杂着几分委屈:   “别离开我,求你。”    第70章   姜信冬有一个心病,因为他,去年贺听过了一个糟糕的22岁生日。   而且无论他再怎么弥补,这已经是既定事实,改变不了。   贺听的23岁生日快到了,最近两天,姜信冬忙着联系人,电话不断。   某天贺听意外发现他在联系各地的博物馆,咨询夏加尔画展的事。   所以回国前,他带姜信冬去了趟MOMA。   MOMA的全称是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坐落在曼哈顿中城,收藏了许多现代杰出的艺术作品。   夏加尔的画展可遇不可求,不是每年都会有,也不会每次都在贺听生日的时候。   但是MOMA里永远有一个位置是给夏加尔的,想看总有机会。   生活里有太多操蛋的事,错过了很遗憾,失去了很痛苦,不过也不一定会是最终定局。   有时候往前走一走就会变好。   “好了,你已经带我看过夏加尔的画了,”贺听站在展览厅里,面前这幅正是夏加尔的《我和村庄》,“别再联系博物馆了。”   “我猜这个你早就已经看过了。”姜信冬笑。   “嗯,”贺听点头,“不过是第一次和你看。”   姜信冬:“明年瑞士有展。”   “其实我没这么执着,”贺听抿着唇,“看不看都成。”   只不过想和你一起找点事做罢了。   旁边有两个小孩子在玩闹,眼见一个小孩要扑过来,姜信冬揽住贺听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神情自若地歪了歪头说:“要看。”   今天是工作日,参观MOMA的人比周末少了些,但毕竟是纽约最出名的博物馆之一,少不了游客。   尽管姜信冬帽子口罩一样不少,但还是被认出来了,有个亚裔年轻女生偷偷对着他打开了手机摄像头。   “你被拍了,”贺听迟疑片刻,“我们回去吧。”   “拍就拍吧。”姜信冬头都没回。   “她好像也拍我了,”贺听皱着眉头,“到时候网上又传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姜信冬已经转身朝那个女生走去。   女生眼睁睁看着姜信冬朝她的方向走过来,而手里的摄像头还对着人家。   心里一慌,手机啪嗒掉地上了。   姜信冬弯腰捡起手机,说话语气绅士又温和:“能把我朋友的照片删了吗?”   女生仰着头看他,脸“唰”的一下红了,说话也结结巴巴:“能,能,我现在删……”   “谢谢。”姜信冬手插在兜里,看女生删照片。   屏幕里闪过一张,正是姜信冬揽着贺听时拍的,乍一看像他们两在拥抱。   气场融洽,贺听安安静静地靠着他,删了还怪可惜的。   姜信冬想,以后要多拍几张类似的存手机里。   删完照片,姜信冬转身要走。   女生支吾道:“你们……不会是真的吧?”   姜信冬定住冷冷看她,没说话。   “哎我在说什么……”女生又紧张又慌乱,一双手无处安放,“我的意思是,祝你们幸福!”   姜信冬微微挑眉,没有被口罩挡住的眼角弯起来,很浅地笑了。   转眼就到了六月末,贺听租的公寓到期,该回国了。   在那之前,姜信冬订了一个小岛上的酒店,和贺听过去度假。岛上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小房子,人不算多,白天他们骑着摩托车吹风,黄昏在海边看日落,晚上在酒店里喝酒接吻。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   一回国他们的照片就被传到了网上。   其实要说真是什么大瓜,倒也没有。无非就是骑摩托车的时候贺听戴不上头盔,姜信冬仔细帮他扣好,顺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而已;又无非是租两个摩托车麻烦,他们只租了一辆,上车后贺听抱紧了姜信冬的腰而已。   这套照片被做成了视频发到网络上,一天不到的时间微博下面就刷了几万评论。   【这这这是社会主义兄弟情吗?我不敢说话】   【我刚问了我男朋友,他说这绝对不是直男做得出来的行为!!不说了,我先去哭会儿】   【前几天有人说遇到他们在纽约拥抱我根本不信,但现在我不得不说一句,原来我老公真的喜欢男的?!】   【我磕的CP好像BE了,但我刚刚好像又磕上了新的CP】   【啊啊啊啊啊,好甜!!冬哥男友力爆了,CP名我已经想好了,叫贺信】   【楼上的,你有没有觉得“动听”更好听?】   ……   这一次掀起的波澜不小,连关柔都打电话过来“慰问”,劈里啪啦说了一堆,核心意思是不管姜信冬什么性取向,都要注意收敛。   姜信冬很散漫地应着,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不多时,孟思也打电话过来,问姜信冬要不要撤热搜。   姜信冬看着在旁边睡觉呼吸清浅的贺听,低声问:“你觉得我们能瞒一辈子吗?”   孟思怔愣:“一辈子?”   姜信冬想了想,说:“先撤吧,他不喜欢被公众议论。”   “那个,”孟思问,“以后这种事情会经常发生吗?我先给我自己打个预防针。”   姜信冬四指伸进贺听柔软的发丝,浅浅揉了两下:“大概会。”   “现在网上的舆论也还处于可控范围,一部分粉丝表示无法接受要脱粉,”孟思说:“不过大部分粉丝还是很理智的,甚至还新增加了些CP粉。但是如果以后你们进一步曝光,我不知道……”   “到时候再说,”姜信冬打断她,“反正我和他不会分手。”   “明白。”孟思挂了电话。   贺听从床上起来,姜信冬已经做好了早餐,不加葱的鸡蛋饼,皮蛋瘦肉粥还有水果沙拉。   全部都是以前贺听最喜欢的。   “还是这么好吃。”他吃的一本满足。   “住这里,”姜信冬收拾餐桌,轻抬眼皮看他,“每天早上都做给你吃。”   昨晚刚回到国内,因为姜信冬的别墅离机场近,所以他们就先在这里住了一晚上。   贺听一边收拾行李箱一边说:“我还是想回去看看,住一段时间。”   “好吧。”姜信冬失笑。   盛阳国际附近建起了几栋高档住宅楼,挡住了一些光,但是贺听家的阳台还是可以俯瞰B市最繁华的一片区域。   屋内摆设几乎跟原来没有什么区别,客厅墙上挂的那些画也跟原先一模一样,连阳台上的两株植物都是相同的品种,区别在于现在的植物是活着的,并且生机勃勃。   不过有几件家具还是换过了,大概是因为姜信冬没有找到完全相同的。   “你画室的桌子换了,”姜信冬修长的身影半倚在门口,“原来那个厂家停产了,不过新的这个桌子功能性更强,方便你画画。”   “看出来了,我知道这个牌子的桌子。”贺听食指飞快划过桌面,一丝灰尘都没有,应该前几天才有人打扫过。   画室的墙上多出了一排表框的照片,是贺听这几年在国外的获奖摄影作品,有几幅是只在美国有知名度的小奖项,他从来没发过,完全不清楚姜信冬是怎么知道的。   “这幅画,还有那幅《老人》,你从哪看到的?”贺听手触上去小心摩挲了一下。   姜信冬瞥他:“在一本杂志上,叫《Dust》。”   《Dust》是北美那边的一本摄影杂志,贺听突然想起来,那上面确实刊登过好几次他的画。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小众摄影杂志?”他问。   “两年前偶然在给我拍照的摄影师那里看到的,”姜信冬抱臂倚着墙,“那本上面刚好有幅画,作者写的是你的名字,学校年级也完全对得上。从那以后,我就每期都订了。”   “?”贺听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姜信冬湛黑的双眸看着他,弯了下嘴角:“不然呢?”   “就,”贺听眨眼,“比我想的还要多。”   画室里还多了一个乐器区,放着几把吉他和一个键盘,贺听问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我写歌的时候你画画,”姜信冬不轻不淡地说,“晚上一起吃晚饭。”   话是这么说的,姜信冬也确实这么做了。   贺听才搬回来不到两天,就收到了姜信冬的求助电话:“我家厕所漏水了,你要收留我吗?”   “我记得你家不止一个厕所。”   “全部漏水。”   “……”   姜信冬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搬进来住了一周,又飞去别的城市开演唱会。   演唱会在7月10号,贺听的生日是12号。   姜信冬买了11号的飞机票回B市,无奈那天台风肆虐,该城市所有飞机高铁被暂停通行。   11号晚上,贺听在电话里安慰姜信冬不要着急:“没事,你就后天回来,晚一天过生日我还比较安心,反正前几年生日都没什么好事。”   贺听说的是实话,从有记忆开始,他的生日过得一次比一次糟,想想真的还不如不过。   反正现在他和姜信冬有大把时光,何必非要在这种被诅咒的节日见面。   “我知道,”夜风佛过,姜信冬深邃的瞳孔一瞬间闪过黯淡流光。他点燃了一根烟,橘红的烟头在夜色里明明灭灭,皱眉思量片刻,又说,“你早点休息。”   这个电话比往常挂得早,贺听不到十一点就睡了。   第二天早晨他没打通姜信冬的电话他以为对方还没起床,就自己先去画室画画了。   大概画了不到两小时,家里的门突然打开了,有东西掉落到地上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走到玄关一看,姜信冬推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贺听呆住:“飞机高铁放行了?”   “还没有吧,我开车回来的。”姜信冬脱掉外衣,挂在衣架上。   “开车??!”贺听声音高的像是在吼,“你疯了?台风天开车?”   “没疯,台风半夜三点停的,我三点半出发的,”姜信冬走过来吻了一下贺听的额头,“生日快乐。”   贺听愣住,眼眶瞬间就红了:“你就为了这个?一个生日而已……”   姜信冬沉默下来,拇指指腹擦干贺听眼尾的水光:“可我已经错过很多个了,多到你都觉得过生日不是什么好事了。”   贺听垂下目光,哑声道:“又不是你的错。”   “是,”姜信冬认真看着他:“去年让你淋了一晚上的雨。”   错到只能用这辈子去弥补了。   当天下午,姜信冬带着贺听去了B市最文艺的那片区,这块常年是卖高价画和古董的,再往前有几个博物馆,和一些小型的商业画展。   两人经过人声鼎沸的主街转到旁边的岔路,姜信冬拿出钥匙很熟稔地开了一家店的门。   贺听跟着走了进去,发现这家店其实就是一个装修别致的展厅。展厅有两层,一层是画,二层是摄影照片。展厅分四个区,每层各有两个区,其中一个区挂着色彩鲜艳的作品,而另一个区则是挂着黑白作品。   这是一个作品展,展出的全是贺听的画和摄影作品,展的名字叫“两个我”。   “23岁生日礼物,”姜信冬把钥匙递给贺听,“属于你自己的作品展。”   一楼墙上挂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画,有被贺听好好保存着的,也有在经年辗转中遗失的,从小学到大学毕业的作品,在本该平淡无趣的日子里,跨越了十多年的时间线,重新与23岁的贺听相遇。   贺听盯着那些画,脑海中猛然冒出许多零碎的记忆片段,有苦有乐,仿佛几十个时空意外重合,前半生的缩影都在这儿了。   他顿住,没有接姜信冬手里的钥匙,也没有说话。   “怎么呆住了?”姜信冬用拇指按了一下他的额头,“我以为你会很喜欢。”   “喜欢,”贺听闭上眼缓了两秒,模糊的视线才逐渐恢复清明,“我就是……没想到,有些画我以为已经丢了。”   姜信冬嗯了一声,淡淡地说:“是费了点劲,有些也不是原版了。”   “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贺听问。   “五年前,你十八岁生日那天就打算送你,后来……”姜信冬嗤笑,“不过那时候没这么多画,没有二楼的摄影作品,我也没钱买下这家店送你,但那天我确实给你准备了一个小型的画展。”   他笑得明净温暖,身上有一股极淡的水果气味,贺听无法将视线从他眼底移开,在明亮的展厅里他们相互对视,满眼都只有对方。   贺听心里微微颤动,奇异的暖流在心脏出缓缓蔓延开来。他牵起嘴角笑,眉毛弯了起来,眼尾却渐渐红了:“原来十八岁的贺听有这么好的生日礼物。”   “是啊,所以过生日真的没那么糟,”姜信冬把他搂进怀里,湿热的嘴唇抵在他耳旁,轻声温柔道,“我打破你的生日诅咒了吗?”   “打破了。”贺听点头。   贺听决定在七夕那天办作品展,因为这个展是他爱的人送的。   日落时分他们回家吃了饭,在城市灯火亮起的时候吃了生日蛋糕,接着两人依偎在沙发上看了一部电影。   睡觉前贺听问:“你家的厕所修好了吗?”   “没,修不好了。”姜信冬从身后抱住他,下颌靠在他的肩膀上。   “哦?”贺听揶揄,“因为根本没漏水?”   “那不重要,”姜信冬并没有正面回答,嗓音里隐约透着笑意,“反正以后我就在这里住下了。”   窗外蝉又鸣了,海风还是咸湿的,空气中有淡淡的柠檬味。   有人情窦初开,有人暧昧隐秘,有人辗转忘情,有人纵情声色。   夏日短暂易逝,却又永远炙热。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这篇文写了太久,久到我作为作者都觉得痛苦,真心谢谢大家不离不弃,一路陪伴!   很神奇,写的过程一直期盼早日完结,写完又有些舍不得冬哥和听听。   中途一度很排斥写贺听的视角,因为要和他共情,太痛苦了。但我很爱他和冬哥,所以想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局。   另外我想对于每个作者来说,在连载文期间追文的读者都很宝贵吧,所以你们也是我写完另外一个原因。   接下来冬哥和听听会有一到两个番外。   最近很想写be,所以明明CP(许x叶)的故事先缓缓,看缘分吧。   宗X秦我会删掉,因为他们的故事线太少,还导致大家看不懂。   最后一章用这首歌来结束吧《Visions of Gideon》   还是那句话,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