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泥菩萨》作者:月光下的恩底弥翁   文案:   纯情病美人x风流商人   病弱美攻 最漂亮的那个就是攻   “千万不要碰泥菩萨的金身,只要一碰,金粉就会沾在手上。”——《包法利夫人》   尼贝尔作为当地小有名气的贵族,沾花惹草,一身风流债,片叶不沾身。   伯努瓦生来体弱多病,从小泡在书堆里长大,天真温柔,不谙世事。   一个孤独的溺水者抱住浮木,最后一起得救的故事 第1章   “老爷,该起床了。”女仆穿着厚厚的长裙拉开窗帘,对着床帘里说。   阳光打在淡黄色的床帘上,这个床帘像个小帐篷,滚着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床下摆着一双紫色法兰绒鞋面的拖鞋,鞋跟大概四五厘米高,鞋里垫着丝绒。床头摆着一台橡木做的床头柜,带着两个抽屉,每一个角落都被擦拭得发亮。女仆走过去把柜子上的烛台拿起来擦拭,顺手把蜡烛揣进兜里。   一只手拨开了床帘,揽住女仆的腰往里带。这只手没有什么特别的,既不粗也不细,既不长也不短,旁人见了常称赞这手白皙如雪,而为了这句恭维都得抓耳挠腮半天。不过这双手的主人显然不在乎这点,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没有手,身边的人也会想办法给他列出断臂的几个美学特点。这只手没怎么用力,但是女仆显然也不太抗拒,顺势倒进了床里,还没忘把床前的小碗带进去。   “狡猾的小松鼠,又往口袋里塞了什么?”尼贝尔漱了漱口后把碗递还给女仆。   “一小截蜡烛头而已。您向来只用完好的蜡烛,我就顺便带下去给厨房里用用。”女仆接过碗,手撑着尼贝尔的肩膀站了起来:“今天您要穿哪套衣服?棕色的风衣还是这件深蓝色的?”   “前几天我从巴黎订的外套呢?翻领的那件。”   “我带下去给您熨一熨——那些粗野的乡下佬向来不知道怜香惜玉,竟然把那外套揉成一团收起来。”   “乡下人?”尼贝尔愣了一下,穿好拖鞋坐在床边:“你是说前几天管家新招的那个——”   “巴西勒。”女仆已经带着外套准备下楼了:“哼,明明是在乡下长大的,还附庸风雅地起了个法国名,真是虚伪。”   “听安妮说他是个孤儿,说不定真是从法国来的呢。”   “老爷,您是没接触过这些乡巴佬,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学过一个字儿,就指望着一个好名字装腔作势呢。”   “好了,温妮,你这张嘴简直没个把门。”一个女人端着盘子出现门外,她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金发在脑后简单地盘起,发根已经发白,显得她的发缝有点宽。她穿着轻便的裙子,袖口扎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说得对,安妮。快拿个锁来,把温妮的嘴好好锁上。”尼贝尔笑眯眯的。他看起来也就三十岁,柔顺的黑发像是浓密的海藻。他的脑门饱满,连接着高耸的眉弓,使他看着很精神。眉毛下面是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裹着一圈浓密卷曲的睫毛。他有着英国人常有的蓝眼睛,总是含着水似的,眨一次眼就是一阵秋波。温妮哼了一声,带着他的外套下楼了   “今天的早餐是蓝莓派和羊奶,请慢用。”安妮没接茬,把早餐放下就下楼了。她眉间的竖纹暗示了她在幽默这方面的无能。尼贝尔喜欢在卧室吃早餐,并且吃完再去洗漱,为了防止嘴里有什么怪味儿。   楼梯间传来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家里大部分人走路都很轻巧,偶尔发出脚步声只是为了提醒他人有人来了,而这个上楼的人,简直像是背着什么很重的东西似的。   “不会走路就不要走了。”尼贝尔听着这声音有点烦躁。他觉得今天的羊奶很膻,准确来说每次的羊奶都很膻,正打算拿它去浇花。   那人总算走到了尼贝尔房门口:“老爷……”这人顶着一头红色的头发,虽然被梳得还算整齐,但是发质看起来挺差劲。这声音惴惴不安的,不知道是不是尼贝尔刚刚那句话造成的效果。尼贝尔转头看着这人,他低着头看脚,手指绞着,嘴巴闭得很紧。   “你绣花呢?”尼贝尔不耐烦了。虽然对面这人手指还挺好看,但是他着实没兴趣看着一个大男人在面前扭扭捏捏的展示自己的发旋。那人被这句话吓得头更低了,佝偻着腰,又不敢继续玩手指,只好把手放下,悄悄捏着裤缝。   “老爷,我……”这个可怜的男人脸变得通红,快要赶上自己的头发了。   这几个字好像要了他的命似的,尼贝尔漫不经心地想。面前的可怜虫没得到回答,几乎要跪在门槛上。   “抬头,巴西勒。你总得允许你的老爷知道你长什么样吧。”   巴西勒这才抬头,只不过眼睛还盯着地面。他长着一对秀气的眉毛,鼻尖微翘,嘴唇饱满,虽然算不上美貌,但也清秀可人。   他打量了一下手里的羊奶,招呼巴西勒把它喝了。巴西勒也许没想到老爷会大发慈悲,赶紧接过羊奶,一口就给它闷了,然后握着杯子不知所措。尼贝尔看着眼前红发男孩紧张的样子发笑,叫他蹲下,揉了揉那红色的脑袋。巴西勒抬起头看他,尼贝尔注意到他那双浅黄色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像小狗一样可怜。   尼贝尔伸手抵着巴西勒的下巴,用拇指带过他嘴边的奶渍。这只手顺势往上捏住了他的鼻子。巴西勒不敢反抗,张着嘴喘气,尼贝尔觉得他更像小狗了,决定给他打个项圈什么的戴戴。   不过他今天有更重要的事,便打发了巴西勒,顺便叫他把温妮拿去熨烫的外套带上来。   这件来自巴黎的外套果然很衬他,显得他腰细腿直,花花公子的气派足足拿捏了十分。尼贝尔很满意。今天他要去见米尔太太,那是一位温柔的太太,当然了,也十足美丽。他们已经好些日子没见了。米尔先生病了,米尔太太陪着丈夫在郊区修养。   米尔先生是镇上还算有名的医生,长得很寡淡,看着他和看一瓶白开水一样,令人兴趣缺缺。不知道他走的哪门子运,娶了一个美娇娘,还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刚搬来那天他们来拜访尼贝尔,尼贝尔坐在沙发上听见两人的谈话声在门口停住。他根本没注意米尔先生长什么样,就记得米尔太太抿着嘴,有点紧张得打量着他的家具。   那天晚上他和米尔太太聊文学,聊马赛,聊巴黎流行的时尚,米尔先生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听,偶尔插两句没什么意义但无伤大雅的闲话。   米尔太太的手一开始使劲揪着裙子,过了一会儿,它们慢慢地放松下来,细长的手指搭在大腿上,后来兴高采烈时还在空中比划。临走时尼贝尔站在门口送米尔夫妇出门,米尔太太脸颊发红,鼻尖微微冒汗,好像刚刚参加的其实是舞会似的。尼贝尔拿出手帕,叫米尔太太擦一擦汗,她躲闪着眼神,和米尔先生一起离开了,手挽着手像是刚来时一样,只不过米尔太太手里多了一张手帕。   --------------------   没校对 第2章   “罗斯威尔先生,我的尼贝尔,我们实在太久没见了。你没有收到我的信吗?”米尔太太一把门打开就迎上来,抱住尼贝尔的手臂。   米尔家分为两部分,一半用来接诊,一半负责生活起居。一进门就是诊室,窗户上板板正正写着“米尔诊所”,大概是米尔先生亲自写的,字体和他的人一样规规矩矩,有气无力。诊室正中间摆着一张方正的桌子,大概有两米多长,上面摆着助听器以及一些药盒,右手边堆积着一些文件,尼贝尔觉得那应该是病例或者什么的。桌子后面是一个大书柜,放着一整套全新的《人体解剖学》,整整四十多本,也许它的装饰作用要远大于实际作用。   “看来米尔先生已经出门了?”尼贝尔收到了那些信,里面无非是些倾诉衷肠的甜言蜜语,他早就看腻了,自然懒得回复,又不想当着米尔太太的面伤她的心,索性转移了话题。   “对——城里前两天来了个新客人,染了风寒还是什么的,不是什么大病。瑞姆现在大概快到了吧。倒是你,若不是我托人传消息给你,你怕是都不打算来见我了吧。”   “我怎么会不来见你呢?”尼贝尔回想起刚和米尔太太在一起时,米尔太太每次见面都很紧张,好像良心受到了什么折磨似的,总是无意识提到丈夫。但是自从米尔太太愈发依赖她,她变得与尼贝尔曾经的情人并无不同,每天就缠着他互诉衷肠,把那些老套的情话一遍又一遍背诵。   偶尔米尔太太还要给他念诗,可怜这些诗没来得及进入读者的脑子就辗转从嘴里吐了出来。每次念完诗她都要评论两句,抒发一下见解,尼贝尔无论她说什么都附和。每次他点头,简都觉得他敷衍,说他是榆木脑袋,然后环住他的脖子吻他。   “我最近晚上照镜子,常常觉得自己憔悴了,每一道皱纹都让我心惊胆战……”   尼贝尔轻轻捏住米尔太太的下巴,把她的脸庞抬起:“让我瞧瞧,宝贝。这脸庞与以前有何不同?一样的紧致,一样的迷人。”   “哼,甜言蜜语你嘴上倒是会说,我给你的信却都石沉大海。你可真是铁石心肠。”米尔太太嘴上这样说,手却握得更紧,把他往起居室里带。   “不好意思,是米尔先生吗?”门口传来一道声音,米尔太太脸色一白,把手一松。   “我看你们的门没有关——”一个青年探头往里看。尼贝尔和他目光相遇,青年蹙眉,重新问了一遍。   “哦,是的——不是,这里是米尔先生的诊所,但是他出去了。”米尔太太把耳边的碎发挽到耳后,足足挽了三四次才成功:“我是他的太太。”   “那这位——”   “他也是来找米尔先生的。可惜今天他不在,不好意思。”   “那我改日再来拜访。”青年把手里的帽子戴上,转身走了。   尼贝尔回想起刚刚那一眼,青年虽然眉眼锋利,但是病容难掩。他的嘴唇和脸一样苍白,头发却红得惹眼,像是西班牙斗牛士手中的红布。   青年的五官并不女气,但是毫无血色的脸庞与过于鲜艳的长发使他看起来娇弱又易碎,反倒显得有些雌雄莫辨了。那双眼睛没有什么神采,显得恹恹的,睫毛懒懒的搭着,在眼睛上投下一片阴影。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个当之无愧的美人,而那份病态更是锦上添花,令人想把他捧起来好好呵护。   他理了理外套跟简告别,在她脸颊上落下轻轻一吻。简似乎也有些心烦意乱,没有多挽留。   尼贝尔大步出门,试图追上刚刚那个青年。米尔诊所位于路口,门外车水马龙,根本找不到青年的身影。他掏出一叠钞票,向路口等待着的车夫询问青年的踪迹,车夫告诉他往市场的书店街去了。尼贝尔道了谢,把那笔钱往车夫身后的座位上一塞,转身朝市场走去。   书店街是市里读书人最多的地方,也是尼贝尔不太愿意去的地方之一。那里虽然叫做书店街,却没有店,只不过是一条小巷,书贩子们每天起早占好位置,铺上毯子,把书往上面一扔就开始叫卖。   这些书贩子虽然也是商人,却总觉得自己卖书就比卖鱼的卖菜的商贩高人一等,脾气古怪得很。这年头卖书的人把自己看得跟读书的人一样高贵,尼贝尔想不明白。他跟其中一些书商有些龃龉,不过不提也罢,大多都关于女人。   青年果然在书店街。他穿着一套灰色的套装,布料是没钱的读书人的最爱,样式好看又耐脏耐磨,不容易洗坏,关键是价格很亲切。这种套装尼贝尔见得多了,在青年身上倒穿出一种高级定制的感觉。那个青年个头挺高,人很苗条,背挺得很直,头发在脑后扎了个随意的低马尾,像是红色的藤蔓。   尼贝尔看见他的时候他站在一个书摊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尼贝尔悄悄凑过去,发现他手里的书是法文的,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您是行家啊。这本书最近在巴黎可紧俏着呢,我也是好不容易抢购到这几本,现在卖得就剩这一本了。”书贩子看见了尼贝尔,撇了撇嘴无视了他,转头对着青年说。   “确实不错。帮我包起来吧。”青年点了点头,把书递过去。小贩掏出牛皮纸,报了个数字。   尼贝尔正偷摸看着青年的侧脸,发现青年人眉头微蹙。做生意是尼贝尔的老本行,他们家就是靠经商富起来的,因此尼贝尔很快猜出他是囊中羞涩。他向来是慷慨大方的,此时看着青年人又喜欢得很,便掏出一沓钱往青年手里一塞。   青年低头瞟了一眼,把手往回推,不愿意要,嘴上跟小贩说算了,下次再来买。   “今天没带够钱,不好意思。”青年抿了抿唇,感受到旁边的人还在一直给自己塞钱,直接把手握成了拳。尼贝尔正低着头和那只手较劲呢,那只手手指葱白,指甲修得圆润,透着淡淡的粉色,握起拳来手掌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凸起,骨节分明起伏有致。   尼贝尔把钱塞给小贩,把包到一半的书抢过来,拉着青年就跑。青年没什么力气,挣扎了一下无果,只能被带着跑了出去。还没跑出巷子青年就气喘吁吁的,脚步虚浮,尼贝尔只好停下。   “给你。”尼贝尔把书塞进青年人手里。   “你这是——我不需要。我之后会来买的。”青年扶着他的手臂直喘气。   “买都买了,你给我的话我可不要。我知道你们读书人把书看得比什么都重,我也乐意看你们看书。我是指学习什么的……你懂吧,虽然我不擅长,但是你们学起习来看起来就很幸福。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你——”青年意识到眼前人认为自己是个没钱又渴望知识的读书人,并且已然沉浸在了做慈善的成就感中,也懒得去争论了:“我把钱还给你吧。”   “用不着,我最不缺的就是钱。如果能用钱买来你的快乐那说明它值了。”   青年叹了口气:“我是伯努瓦·居伊。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尼贝尔·罗斯威尔。你是法国人?”对方的名字显然不是英文。   “嗯,算是吧。”伯努瓦站直了,脸上因为刚刚的“剧烈运动”变得青白交加,感觉马上要咳血了。他眼角有点微红:“那么罗斯威尔先生,择日我会上门拜访道谢的。”   --------------------   米尔先生的诊所参考了包法利夫人,算是致敬吧 第3章   在街上遇见伯努瓦已经是三四天前了,尼贝尔常常回想起他修长的手指在自己面前握成拳头的样子,还有他扶着自己的胳膊气喘吁吁时眼角的微红。   月亮已经高高挂起,照着安静的城镇。尼贝尔的窗户传来咔哒一声,一根小树枝砸了上来,只轻轻叩了一下就掉了下去。   尼贝尔本来应该已经睡了,但今日他正好因为睡前宵夜犯恶心,那份炸鱼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吃下去令他的胃像着了火似的。   银色的烛台被放置在他手边的窗台上,蜡烛烧得歪歪扭扭,暖黄色的烛光照亮了尼贝尔身前一小块区域,在窗户上打出一个朦胧的剪影,尼贝尔就着这光线烦躁得翻着书。   米尔太太站在楼下看着窗上的侧影。那头微翘的黑发,优美的眉骨,挺直的鼻梁以及微微上翘的上唇,她曾经用手轻柔地抚摸过它们。她能想象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盯着书时,睫毛在饱满的脸颊上落下的阴影。这个人和她曾经是多么亲密啊,可是马上就会变得——变得如何呢,简也不知道,但那一定是不可挽回的可怕的局面。   把书往窗台上一扔,尼贝尔看向窗外。简站在花园里,看不清面容。这不是简第一次来找他,曾经有一次尼贝尔把简忘在了脑后,整整一个月没有联系她,于是简在一个清晨偷偷跑来,用石头把尼贝尔的窗户砸了个对穿。   他看到简向他招手,便披上外衣拿上烛台走下了楼。家里的佣人都熟睡着,他把脚步声放得很轻。到了花园里,简箭步冲了过来拥住了他。   “尼贝尔——”   “怎么了?我的小鸟。”尼贝尔用没拿烛台的那只手环住了简的腰,简的腰比往常似乎细了些。他把烛台往上移了移,正好照亮简的面容。简的眉毛以前修得很整齐,现在却有些乱。那双眼睛又红又肿,尼贝尔能看见她眼下的泪痕,在烛光下微微发亮,有点像是他床帘上的金线。   “尼贝尔,如果我要你帮个忙,你一定会答应我的,对吗?”   “嗯……那要看是什么忙了。你碰到什么麻烦了?”尼贝尔微微松开简,简却贴得更紧了。   “哦,尼贝尔,如果你答应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真的愿意帮我吗?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毕竟你爱我——你爱我,对吗?你知道的,毕竟我是那么爱你!”简抬起头寻找尼贝尔的眼睛,试图和他对视。烛光照在了他的下巴上,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显得冷漠又深邃,往日多情的眼神似乎变成了冰冻的湖面,没有一点波澜。简被这眼神吓了一跳,又低下了头,盯着尼贝尔胸前的纽扣。   “我陷入了一个大麻烦,如果你不对我伸出援手,我一定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一定会!”简的嘴唇抿了又抿。   “你直说就是了。”   “你不耐烦了,是吗?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这样,每个人,每一个人!”简紧紧攥住尼贝尔的外套,无意识地撕扯:“我向来识趣,没错,你们最喜欢我乖巧的样子。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多么听话啊!没有人爱我,没有人——”   “别这么说,简。”   一阵响亮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当然能听出这脚步声的主人已经尽量收敛了,但显然没什么成效。简松开了尼贝尔,仓皇失措地往一边的花架后躲。   “谁在这儿?”巴西勒睡眼惺忪,披着一件外套,手里提着一盏灯。花架显然是藏不住人的,巴西勒手里的灯明晃晃地照在了简花容失色的脸上。   “没什么事,米尔太太来给我送点东西。吵醒你了吗?”   巴西勒疑惑地看着这两人:“没有,老爷。米尔太太怎么了?她正在发抖呢。”   “哦,没什么。你先回去吧。”尼贝尔把巴西勒打发走了,转身看着简。巴西勒说的没错,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跪坐在了地上,正挨着花架瑟瑟发抖,眼睛瞪得很圆。尼贝尔叫了她好几次,她才反应过来,什么都没说就落荒而逃。   尼贝尔回到房间时,月光透过窗户正好照在他的床帘上,原本淡黄色的床帘显得灰蒙蒙的。他把蜡烛吹熄,躺上了床。   被温妮叫醒时尼贝尔才陷入梦乡没多久,他把温妮搂进怀里温存了好一会。温妮拿帕子给他擦脸,说新买的口脂都蹭到了他脸上,自己嘴上倒是没剩多少,叫尼贝尔好好赔偿。   “味道挺香,下次叫他们给你买一整套,每种颜色都来一个。”尼贝尔在她嘴上啄了一下,温妮眼见着尼贝尔的手往她腰带上去了,才出声制止:“老爷,有客人来了。”   “谁来了都不行。你每次到了这种时候就找借口。”说着他就把温妮的腰带解了。   “是一个红头发的漂亮少爷,估计是个法国人。他正在底下坐着呢。”   尼贝尔听了,把温妮松开,叫她给自己换衣服。温妮把腰带系上,站了起来走到衣柜跟前。   “听说前两天修道院那里开了个女子学堂,请了个老嬷嬷在那教书。你想去吗?”   温妮手里的动作停了,她没有回头:“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嫌我烦了想赶我走?”   “我倒是觉得那里挺好的,还能为家里省点蜡烛。”尼贝尔把掉在床上的蜡烛头拿出来,似笑非笑:“那里还提供食宿,女孩子读点书倒是也挺好的。”   温妮转过身,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尼贝尔坐在床边上,正对着阳光,那头黑发显得有些发黄。空中一些小小的灰尘在她眼前飘荡,她想起刚来罗斯威尔家时的样子。   那时她十二岁,尼贝尔八岁,老罗斯威尔收留了失去双亲的她,让她帮忙照顾尼贝尔。尼贝尔小时候很瘦削。他的颧骨有些突出,下巴很尖,一双眼睛出奇的大,显得不怎么协调,像是街边买的夸张的小木偶。小尼贝尔温柔又懂事,但是温妮常常对这点保持怀疑。他总是什么都不在乎,当然这么说又太过绝对,因为他对任何事物都小心呵护。   温妮知道他有一个喜爱的小把件,那是个花瓶,正好够装一枝花。小尼贝尔总是亲自去花园里挑选当天的花朵,把它小心地放进花瓶。他每天都耐心地擦拭它,直到那天他失手把它打碎。   “天哪!”温妮拍了拍小尼贝尔的肩,怕他像别的失去心爱玩具的小孩一样哭出来。她不擅长哄小孩。   结果小尼贝尔根本没哭,他抬起那双圆葡萄般的眼睛盯着温妮:“你不去收拾一下碎片吗?”   很快一个新的花瓶就放在了小尼贝尔桌上。后来很多次都是这样,无论什么东西,无论小尼贝尔表现得多么喜欢,如果不慎丢了或是坏了,他也满不在乎,从不努力试图去寻找或是挽回。甚至是老罗斯威尔去世时,尼贝尔也只是掉了几滴眼泪。温妮觉得他的眼神是热的,心却是冷的。   “您说的对,老爷。只可惜女人读了书也做不了什么。”   “为什么?读了书的男人可以做的事,有什么是读了书的女人做不了的吗?”   话赶话到这里,温妮也应下了。   去读书,温妮以前从来没想过。她小时候确实喜欢读书,她父母在家里给她念诗,读小说,讲历史,她都记着,来到尼贝尔家的每个夜晚,她都从记忆里把它们翻出来反复咀嚼。后来尼贝尔当家后,他嘱咐温妮每天都换新蜡烛,她坚决拥护着尼贝尔这个有点浪费的决定,每天早上她把尼贝尔只用了一点点的蜡烛都收集起来,晚上点着蜡烛看书到深夜。   偶尔她从书里抬头,能听到有女人和尼贝尔私会的动静。这些女人有不同的脚步声,但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温妮听着她们的脚步声总会想起尼贝尔当年的那些摆件,被小心呵护再弃之不顾。 第4章   今日伯努瓦的气色看起来比前几日好些,起码脸颊旁边能说的上是红润。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揣着什么东西,尼贝尔定睛一看是个小暖炉。这才十月份,伯努瓦应该是全国用暖炉的第一人。   见到尼贝尔,伯努瓦把手里的暖炉放了下来。它看起来是中国货,由炉身和炉盖组成,像个小瓜,蓝绿色的珐琅材质,包着金边,手柄两端是金子打的两条写意的鱼,提手也镶了金。盖子是镂空的,雕着鸳鸯和荷花。尼贝尔看不太懂,不过这种颜色显得伯努瓦更白了。他伸出手:“居伊先生,好久不见。”   伯努瓦眼神落在尼贝尔下颌处,轻轻握了下尼贝尔的手便松开了:“看来我来的不巧,打扰了罗斯威尔先生的雅兴。”   尼贝尔蹭了下下巴,手上什么都没有,不过他猜应该是温妮留下的口脂印子。伯努瓦也没继续提醒,把放在茶几上的盒子拿了起来。   “想必罗斯威尔先生不缺钱,所以我为您准备了一份礼物,还请您笑纳。”   罗斯威尔正拿着帕子擦脸,见状赶紧推脱,伯努瓦却已经拿起暖炉准备离开了。尼贝尔出声挽留,伯努瓦笑着拒绝了,说车夫还在外面等着他,他等会儿还要去诊所一趟:“前几天也是因为身体原因耽搁了,要不然不会现在才来。”   这个理由尼贝尔无法拒绝。他不能拦着一个病人去看病,只好看着伯努瓦的身影在门外消失。尼贝尔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觉得这人着实有点难以接触。那份礼物留在了茶几上,他本想叫人把它收起来,想了想还是打开了。   盒子里是一罐茶叶以及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比前几天的书费要厚不少。茶叶包装上印着方块字,估计是从中国来的。尼贝尔对茶了解不多,如果有行家来看就知道这是蒙顶甘露,在英国也算是千金难求。   至于那叠钞票,尼贝尔把他们拿了起来,哭笑不得,也看出伯努瓦对他没什么兴趣,一点儿人情都不想欠他。   客厅里空空荡荡,尼贝尔叫巴西勒出来把茶叶收起来,顺便把手里的钞票塞进了巴西勒的口袋。巴西勒差点儿跳起来,不愿意要那笔钱,直到尼贝尔摆出主人的威严。   尼贝尔把茶叶递给他之后上了楼,并且叫巴西勒弄完了就去他房间。巴西勒进门时,尼贝尔坐在床边,手边放着一个打开了的小铁盒。   铁盒里面是一些信件,一朵枯萎了许久的小花,一张手帕,沾着一些褐色的痕迹。   那些信件来自米尔太太,字迹娟秀可人,诉说着甜言蜜语,尼贝尔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大约是爱呀想呀之类的词,还有一些誊抄的情诗。那朵花是某次米尔太太来时戴在耳边的,尼贝尔叫不出名字,简可能告诉了他,但他不记得了,现在枯萎之后更看不清面貌,无法再辨认了。他轻轻碰了一下,这朵花就彻底碎了。手帕来自某次两人在郊外森林的约会。骑马时尼贝尔的马受惊,他从马上跌落时摔伤,米尔太太蹲在他身前用自己的手帕帮他包扎伤口。手帕的角落里绣着“简·罗斯威尔”,他把它带回来后自己洗了下,但是那些血迹洗得不是很干净。尼贝尔看着这些他和简的过去,试图回想当时自己的心情与简的面容,却感觉分外模糊。   巴西勒上楼的脚步声一直很重,尼贝尔等他走进来之后把铁盒收好,看着巴西勒在自己面前蹲下,露出发旋,这种自觉的行为让尼贝尔心情有些许好转。从上面可以看见巴西勒窄细的鼻梁和小巧的下巴,尼贝尔摩挲着巴西勒的头发,像是摸一只小狗那样乱揉。   抽屉里有一只简约的项圈,黑色的皮质细带,中间是一个铁质的活扣。你若是说它是个装饰品也没有人会怀疑。   尼贝尔穿着拖鞋,巴西勒就盯着紫色的鞋面。他感觉到尼贝尔在给自己戴什么东西,一条细长的带子带着凉意落在他脖子上。   “你是孤儿?”尼贝尔一边帮他戴项圈一边问,听起来很随意。   “是的,老爷。”   “你没有姓什么的?”   “没有,老爷。”   尼贝尔轻巧地给他扣上项圈,又问他名字是谁起的。   “偶然听到一对夫妇商量给孩子取名的事儿,正好听到这个词。我觉得很好听,就当作自己的名字了。您不满意吗?”   “我不满意又怎样?”尼贝尔的手指拨弄了一下那个活扣,欣赏着手里细长的脖颈。青蓝色的血管透出,他轻轻按上去,感觉到脉搏微微跳动着。   “那老爷可以给我重新取一个。”   半天没有得到回答,巴西勒快要忍不住抬头,听到尼贝尔哼了一声:“以后别剪了,留长吧。”   尼贝尔的鞋面动了一下,巴西勒眨了下眼。拖鞋里那双脚没穿袜子,白皙的脚踝各有一个突出的骨节。直到尼贝尔叫巴西勒帮他换衣服,巴西勒才反应过来,赶紧从地上起身。   让他把头发留长吗?巴西勒一边帮尼贝尔解开扣子一边走神,他现在的头发刚到肩膀。   巴西勒第二天下午的时候看到温妮在收拾行李。她的脸色很白,但是手上动作很快。   “你要去哪?”   “要你管。”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温妮没回答,摆了摆手叫他滚开。   到了晚上巴西勒在门口又看见了她。她仍然白着脸,但是神色很轻松。看见巴西勒她居然笑了笑,平时她看巴西勒可是哪哪都不顺眼。   盯着巴西勒脖子上的项圈,温妮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保重。巴西勒看着温妮转身离开,她穿着最简单的那种长裙,没有再穿女仆的围裙和外衫。   直到这天巴西勒才发现温妮的头发很卷,脸上有几道浅浅的皱纹,好像今天他才看清楚对方长什么样。   “她已经三十二岁了。”   巴西勒慌忙转身,发现尼贝尔正站在他身后,目送着温妮。   “她很有自己的想法。”黑发的男人嘴角微微勾起,眼睛低着,好像在怀念什么。温妮小时候照顾他,总是借着给他读书的名义读一些他听不懂的书,那个时候的温妮出奇的安静温柔。   尼贝尔走上去把门关上,有点意兴阑珊地在沙发上坐下。巴西勒什么都没说,站在旁边。尼贝尔出了好一会神,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巴西勒去把昨天那个茶叶泡上。   茶汤很清澈,黄中透绿,入口很温柔,留下一股淡淡的甜味在舌根回绕。尼贝尔一口一口地抿,直到喝完了一壶。巴西勒中途把灯点得更亮了些,看着尼贝尔一言不发地喝茶。   --------------------   伯努瓦是攻,暖炉参考了广东省博的铜胎掐丝珐琅花卉纹瓜棱形手炉 第5章   安妮这一天端来的早餐是樱桃烙和牛奶,尼贝尔觉得牛奶很好,至少比羊奶好。   昨天晚上那壶茶让尼布尔一晚上没睡着,他翻来覆去,眼睛迫切地想合上,大脑却被迫清醒着。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起来了。他想起伯努瓦的鲜红的头发,苍白的手指,挺直的背。他想起伯努瓦把盒子递给他时手腕内部的青筋,想起他捧着暖炉时手指交叠,袖口松松地包住手腕。奇怪,他不记得自己当时看得这么清楚。他又试图去回忆伯努瓦的眼睛,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呢,好像也是黄色的?尼贝尔看着床帘顶,觉得自己好像被装在了什么袋子里,无法呼吸。   “果然应该换个颜色的。”他想着。   吃完早餐安妮说城西的居伊夫妇晚上要来访。他今天其实没什么兴致待客,只想好好补一觉,但想到来人是伯努瓦的父母,还是同意了。伯努瓦倒是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面子,尼贝尔想到这,莫名有些得意,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罗斯威尔家里整整安静了一个白天,到了晚上巴西勒上来叫醒他时已经将近六点。尼贝尔换好衣服就下楼了,不知道为什么巴西勒没有跟上。   楼下坐着两个人,右边那位是老居伊,他面容冷峻,嘴角有深深的皱纹,连到下巴。老居伊有一头浅棕色的头发,鬓角微白,发尾修剪到了耳后,看起来不太好相处。黑色的毛呢西装料子很厚,显得他肩膀很宽厚。他在里面搭了一件白色的立领衬衫,不抬头的话下巴刚好埋在领子里。旁边的女士头发鲜红,发型很优雅,像是画报上的模特。她斜斜戴着一个小帽子,帽檐别了一块黑纱,堪堪挡住左眼。不过最显眼的还是那条蓝绿色的真丝长裙,配上一双黑色的长手套,这身装束对于会客来说难免有些过于隆重了。   “您好,您好。”尼贝尔赶过去,坐在他们对面。   “久仰大名,罗斯威尔先生。”老居伊微笑着,他笑起来也很公式化,好像一个机器人似的:“本来应该刚搬来就来拜访您的,但是不知道是因为换季还是什么的原因,一来我就感冒了。”   “不不,应当由我去拜访您的,可惜前段时间我事务繁重。”尼贝尔和两人寒暄了一番,互相关心了一会对方的身体,这是陌生人没话聊时的必要程序。   “我们今天来是为了给您这个。”老居伊掏出一张邀请函,封面是硬质的,湖蓝色的底,上面有烫金的孔雀羽纹样,正中间用花体写着居伊的姓氏。拥有家徽的家族不多,更何况用孔雀尾羽的。这张邀请函明明白白展示了居伊家旧贵族的身份。   “伯努瓦,就是我们的儿子,下个月就要生日了。”居伊夫人双手交叠:“也许您已经认识他了,他身体不太好,每次生日我们都尽可能过得隆重。”   “谢谢,我一定会如约而至。”尼贝尔收下邀请函,居伊夫妇已经站了起来准备走了。尼贝尔把他们送至门口:“再见,祝愿年轻的居伊先生身体健康。”   “承您美意。”居伊夫人微微点头,像是刚想起来什么了似的:“街那边的米尔诊所是不常营业吗,似乎总是关着门。”   尼贝尔挑了挑眉,上次见面后他没再和米尔太太联系过,也不太知道那儿怎么了:“应该不会吧,也许是米尔先生出差了。”   “这样,那看来他确实很忙。”   “如果您们需要,我认识一位医生,就在邻市,他的医术也很高明。”   “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居伊太太听完喜上眉梢,但很快又垂头丧气起来:“不过医生不在身边总是会有些不便的。”   尼贝尔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心里想着的全都写在脸上。她这样更像小女孩,而不是一位儿子都二十多岁了的妇人。   “为什么不请个家庭医生呢?”尼贝尔觉得这种老贵族应该都会有家庭医生什么的。   “以前有一个,但是那个医生前段时间辞职了,我们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车夫已经来了,驾着车等在一旁。尼贝尔也不再多问,送居伊夫妇上了车。   回到房间,尼贝尔把邀请函打开,里面写着:   尊敬的罗斯威尔先生   诚邀您参加伯努瓦·居伊的二十四岁生辰舞会。   时间 十一月十五日下午三点   地点 城西翡翠大道霞云山庄   尼贝尔把邀请函拿上楼,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他又看见了那个小铁盒,不过他的视线没有在上面停留,只是把它往里推得更深了。   门没有关,尼贝尔准备下楼了才发现自己卧室门口还站了个人。   “老爷,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巴西勒说。   尼贝尔叫他过来帮他更衣,从待客的套装换成宽松的居家服。   今日的晚餐尤其丰盛,安妮站在桌子旁把盘子端上来,旁边的小车上还放了不少碗碟。   “怎么做这么多菜?”他拉开椅子坐下。   “居伊夫妇晚上来访,我们以为您们会一起用餐,所以做得多了。”安妮把餐巾为他铺好。   看着小车上的樱桃鹅肝、炸鱼牛排和南瓜奶油汤,尼贝尔也有些无奈:“他们看起来没有那个意思。这么多也吃不完,你们把这些拿去分了吧。”   安妮坚持让尼贝尔每道菜都吃一些,吃到一半他忍不住把裤子系带松了又松。晚餐结束后下人照常给他上薄荷水漱口,他漱完口后问安妮:“米尔诊所这几日怎么了?”   “没什么吧,我没听说。不过米尔医生前段时间去修养后名声又大大提高了,我一个表妹住在那边,上个礼拜跟我来信说米尔医生在那边办了个什么手术,极有创新。而且他还没收任何医药费,简直是做慈善了。”   “手术?什么手术?”   “我也说不上来,好像是脑子里有个瘤子还是怎么样的。”   尼贝尔擦了擦嘴。他对于米尔医生的医术没什么认知,毕竟他很少生病,这么一听居然还是个高明医生。他想起米尔先生寡淡的五官,看起来更像个打字员或是银行的一个小科员,怎么都不太像一个绝佳的大夫。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了。他让巴西勒准备一辆马车去邻市,全国最有名的裁缝店,也是他最常订购衣物的裁缝店就在那儿。他打算为下个月居伊的生日好好准备准备,顺带挑个礼物什么的。   这天晚上尼贝尔睡得不怎么安稳,可能因为白日睡得太足。他觉得自己做了梦,但是这个梦又断断续续的,毫无内容。   第二天下午,一辆四轮马车停在了罗斯威尔家门口。这辆马车由一匹纯黑色的马拉着,马的鬃毛被绑成麻花辫搭在脖子上。马车的车厢四四方方,两边的小窗上搭着灰色的窗帘。   “你还没去过邻市吧?”尼贝尔看着巴西勒的头顶,巴西勒正低着头给他整理领结。   “没有,老爷。”   “那你今天跟我一块去,怎么样?”   巴西勒猛地抬头,眼神亮晶晶的。尼贝尔正以为他要答应,结果却听到他的拒绝。   “我不去了,老爷。今天要给花园锄草,我要去帮忙。”   “那活儿有花匠去干,不缺你一个。”尼贝尔嗤笑一声,伸手拽住巴西勒的项圈:“跟我去,嗯?”   感受到项圈一紧,巴西勒似乎抖了一下:“好的,老爷。”   马车里铺了软垫和地毯,还放了一个小桌几,下人提前放好了熏香。尼贝尔从座位底下拿出一双拖鞋换上,钻进去坐下了。马车里的软垫是貂毛制的,清洗起来很麻烦,他不想踩脏了。巴西勒没有拖鞋,就要直直往车厢里钻。尼贝尔叫住了他。   他本想叫巴西勒回去拿上一双新的,但是看见巴西勒无措的样子又觉得很有意思,索性叫他把鞋脱了光脚进来。巴西勒不敢把脚踩在地垫上,跳进了马车,把脚悬在空中,怀里抱着鞋子。   其实车里有放鞋子的架子,就在座位下面,尼贝尔见巴西勒紧紧抱着鞋子不敢动弹,大笑起来,也不再提醒他,只留巴西勒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脸和耳朵红得跟头发似的。 第6章   到了裁缝店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尼贝尔打发巴西勒把马车停到画眉旅馆去,他在那儿长租了一间套房。站在裁缝店门口,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没觉得那件就不显气色了。”   尼贝尔走进去,伯努瓦站在立台上,穿着简单的衬衣和裤子,一个裁缝拎着两件颜色与款式稍有不同的外套。伯努瓦的头发有些乱,可能是试了挺多次,衣服穿了又脱。   伯努瓦和两天前比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与那天客套时模式化的微笑不同,眉眼间多了一点不耐烦。这时候的伯努瓦终于体现了符合他家境的性格,更像个被娇纵惯了的小少爷。   “打扰了。恕我冒昧,我觉得这件深蓝色的更衬你。”尼贝尔靠在门边上,抱着手臂。   “确实有点冒昧了。”伯努瓦心情似乎确实不太好,他眯着眼看向尼贝尔:“您的自知之明倒是值得称道。“   “这两件您穿想必都很合适,虽然我没看见,但我能想象您的风姿。”尼贝尔被夹枪带棒地嘲讽了一顿也没生气,反倒认真地给伯努瓦分析两件衣服的区别。   “油嘴滑舌。”伯努瓦在那两件外套里犹豫了会儿,特地把头转过去,背着尼贝尔,跟裁缝说把那件深蓝色的包起来。   “您一个人来的?”尼贝尔走到伯努瓦身边,看着伯努瓦正准备重新披上挂在门口衣帽架的外套。   “我想我已经过了需要父母陪同逛街的年纪。”伯努瓦微微蹙眉,往后退了一步。   “我倒觉得很寂寞。如果有机会的话,能和他们一起散散步也好。”尼贝尔轻叹了口气:“和父母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伯努瓦知道尼贝尔的身世,他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后就去世了,父亲也在前几年撒手人寰。他怀疑自己刚刚那句话有点太过火了。   尼贝尔见伯努瓦表情有些松动,也往后退了点,和伯努瓦拉开了距离:“不知道您是否有空,如果有的话,我很荣幸能有您作伴。我选衣服很快,待会儿选完了咱们还能去吃顿饭什么的。算我的。”   伯努瓦想拒绝,但是他想起自己似乎刚刚惹了对方伤心,有些愧疚,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谢谢您。我就知道居伊先生向来是最温柔体贴的。”尼贝尔把伯努瓦还没来得及穿上的外套挂了回去。伯努瓦看着他咧嘴笑时露出的小虎牙,感觉自己好像被骗了。   尼贝尔选衣服的确很快。与别人翻布料书挑选不同,他直接转头吩咐裁缝把最贵的布料拿上来,裁缝转身进了库房,笑得牙龈都要飞出来。   “你选衣服就这样选?”伯努瓦眉头挑起,笑得很隐晦,尼贝尔觉得伯努瓦为了掩饰嘲讽之意应该用了一番心思。   “最贵的布料配最新的款式,从来不会出错。”   “确实是个好主意。”   “有时候你想省力,就无法省钱。这个世界最方便的一点就是,你可以用钱买到一切东西。”   “金钱可不是万能的。”   “比如说?”   “比如说金钱买不到时间,买不到健康。”   尼贝尔感觉伯努瓦话里有话,他斟酌了一下措辞:“起码金钱可以买到续命的药物,可以请到好的医生。”   “倒也是。”伯努尔愣了下,不再开口了。   裁缝拿出了两匹布。一匹深紫色做底,洒着银粉,随着布料展开,光线流转,像是一条柔软华贵的银河。另一匹是黑色的布料,蓝色的条纹,看起来很低调,但是只要上手一摸就会发现布料很扎实,是纯羊毛的。裁缝说这种羊毛来自北方一种极为少见的羊,手感细腻,有种特殊的光泽。   “这匹紫色的适合做衬衫,不需要太繁复,简单的立式圆领即可。这布料不能再适合您了。黑色的做外套和裤子,您的身材本来就好,穿上这个,整个大英的少女都要被您迷倒。”裁缝唠叨着,在尼贝尔身上比划。   “那就这样吧。劳烦您量一下尺码。”尼贝尔跳上立台。   “您的身材和上次应当没变,仍然像雕塑似的完美。”作为裁缝店的常客,尼贝尔的尺码早被登记了。但是尼贝尔主要是想在伯努瓦面前展示自己的好身材,强硬地要求再量一次。   伯努瓦看起来不怎么关心尼贝尔的开屏行为,只是看着尼贝尔量尺寸付定金,不知道在想什么。尼贝尔忙完之后示意可以走了,他便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尼贝尔瞧见他又掏出了那个暖炉捧在手上。   “您今晚是回家还是住在市里?”   伯努瓦好像刚回过神似的,回答得很慢,告诉他今晚在旅馆住。   “哪间旅馆?”外面有些冷,风直往脸上扑。尼贝尔觉得伯努瓦这身子骨估计吹不得风,便转身挡在他身前,面对着伯努瓦,倒着往后走。伯努瓦的鼻子被风吹得有点红,他看着尼贝尔的头发被身后的风吹得很蓬松。   “画眉宾馆,就是第三大道那家。”   “那可太巧了,”那件旅馆是市里最好的旅馆,尼贝尔觉得伯努瓦会选择那家很正常:“我也是。”   伯努瓦点点头,轻轻把他拉到身边:“不用为我挡着,我不至于这点风都受不住。”   尼贝尔反手抓住伯努瓦的手:“你刚刚在店里为什么不高兴?”   路上没什么人,石板路被月光照得很亮。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头挨着头。伯努瓦把手轻轻挣出来,又捂上了暖炉。   “没什么。我不该对你迁怒。”他无意识地在镂空的盖子上摩挲,月光给他的帽子和红发渡上一层莹白的光晕,显得很温柔。“我只是在想,旁人的评论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你还会为这个发愁?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只会收到别人的称赞呢。”   “我这样的人?”   “你这样的人。总之不像我,我知道总有人骂我,说我风流成性什么的。不过这没什么关系,被骂两句掉不了几块肉,更何况我不觉得那是什么贬义词。”   伯努瓦停住了脚步,表情变得有些严肃:“男人被骂两句风流确实没什么影响,但是这种事都是两人一起挨骂。这种事里女人往往更容易受伤,别人的评价很有可能会毁掉一个女人的一生,你若是怜惜她们就该保护好她们。”   尼贝尔也停下了脚步,他吞了口口水,尴尬得笑了笑:“怎么突然这么说?”   伯努瓦沉默了一会,他哪怕皱着眉五官也显得很柔和,尼贝尔乘机转移了话题,伯努瓦也没有多纠缠。   两人找到一家印度餐厅,尼贝尔其实很喜欢咖喱以及那些重口味的食物,伯努瓦的表情看不出喜恶,但是没有拒绝。两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般是尼贝尔起头,他总觉得伯努瓦明明就在他身边,却离他很远。   他想起小时候偶然看见佛教集会,安妮带着他和温妮看那群人抬着轿子,上面放着金身的佛像,后面跟着罗汉啊菩萨之类的。他们跟着那群人往前走,小尼贝尔正好走在抬菩萨的人旁边。那尊泥菩萨和人差不多高,慈眉善目,身上沾着的金粉随着抬轿子人的脚步往下掉,风一吹就落在了尼贝尔身上。   在餐厅里,尼贝尔点了飞饼以及咖喱饭,还点了一份坦肚喱。坦肚喱做法很简单,就是把鸡用香料腌过后,用印度特有的炉灶去烤,吃起来香气四溢,肉汁饱满。伯努瓦大概是没吃过,虽然没说出来,但是上菜的时候他的眼神很是期待。尼贝尔在他身上看到了居伊夫人的影子,是那种莫名的天真。这种偶尔的天真出现在美丽的成年男人脸上,显出高级的性感。   “你没吃过印度菜吧?”   “以前在书里看到过。”伯努瓦好像有点害羞:“我不常出门,这种刺激的食物父母也不怎么允许我吃。”   “你不会不能吃这种味道大的食物吧。”尼贝尔有些自责,觉得自己没考虑周全。想到对方的病,他打算点些清淡的甜品。   “没事的,少吃一点就行了。我也很期待。”   “好吧,那我再点两道甜点。”   上了菜后,尼贝尔帮伯努瓦把鸡肉切好,挑出几块最嫩的,特地把上面沾着的调料刮干净了放进碟子里给他。尝了几口,伯努瓦眼睛一亮,又挑了些咖喱饭和飞饼吃了。他吃饭速度很慢,一口要嚼很久。   “不好意思,我吃的太慢了。”看到尼贝尔已经吃完了,伯努尔抿了抿嘴:“我吃饭一直都很慢。”   “细嚼慢咽挺好的。你们贵族吃饭都有一套自己的规矩,我懂的。”   “没有,我小时候天天都很无聊,无非是看书吃饭睡觉,所以我做什么事都很慢。习惯罢了,不是什么规矩。”   吃完之后,尼贝尔本想着一起散步回旅馆,但伯努瓦看起来很疲倦,脸色比两人刚见面时还白了些,他便让伯努瓦坐着,自己去路口叫车。车夫是最勤劳的人群,无论白天黑夜,总能看到他们守在路口等待着生意。   人力车更好找,但是他们的车身没有挡风的东西,尼贝尔怕给伯努瓦被夜晚的风吹坏了,转了好几圈才租到一匹小马车。回到餐馆门口,尼贝尔透过马车上的小窗看到伯努瓦揣着暖炉站在餐厅门口,长身玉立,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像是等着家长的小孩,莫名的乖巧。见到尼贝尔来了,他把暖炉往下放了放,快步走了过来,那一刻尼贝尔很想张开双臂迎接他。没来得及思考,他就跳下车给了伯努瓦一个拥抱。   “等久了吧?外面太冷了,怎么不在里面等?”尼贝尔抱着伯努瓦,感觉到怀里的人有点僵硬,马上放开了他:“我以为你们法国人喜欢这样和朋友打招呼。”   伯努瓦不置可否,笑了一下,上了车。   尼贝尔回味着刚刚那个短暂的拥抱,伯努瓦比他高一点点,他能闻到伯努瓦发间的香味,带着一点点中药的气息。虽然他很快松开了,但是伯努瓦手炉的温度好像还留在他肚子上,有一点点灼人。 第7章   画眉旅馆坐落在河边,与其说是旅馆不如说是一个占地颇大的庄园。两扇大大的铁门上用铜丝缠出了蔷薇和猫头鹰的纹案,方正的门房坐落在门口,茂盛的爬墙虎快要盖住窗户。往里走是一条只能容两三人通过的小道,两侧种着叶子宽大的树木遮阴,在大理石水池前分开。水池里立着阿弗洛狄忒的雕像,石头做的鸽子停在她的肩膀上、手上。马车只要停在门口,就会有专人帮忙停在旅馆对面的院子里。   尼贝尔两人到旅馆门口时,路上已经不见人影。伯努瓦抢先付了车钱,还给车夫塞了不少小费,车夫朝着他们鞠了好几个躬,道了好几声谢才走。   “你房间在哪儿?”尼贝尔问。   伯努瓦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借着月光打量了一下上面的标号:“3304号。”   这倒是有点远了。数字的房间是普通的包间,尼贝尔住的套房是以古希腊十二主神的名字命名的,在单独的一栋楼里。这个方式说实话有点附庸风雅,但显然大家都很喜欢,因为那些套间大受欢迎,很少有空闲的机会。   “那你的房间应该是在西南方向的那栋楼?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伯努瓦把钥匙揣进兜里:“您应该定的是套间吧,咱们离得挺远。现在很晚了,您也早点休息为好。”   “没事,多走两步路正好消食。今晚我可吃的太多了,你最多只吃了三分之一吧?我可是把剩下的都扫光了——”   听到“剩下的”三个字,伯努瓦眉毛跳了下,有点心虚地转移了视线。按照他的教养,断没有让同伴吃剩菜的道理。但是当时尼贝尔的态度太过理所应当,十分体贴地给他布菜,他一时不察居然真的享受起了这种“服务”。   “总之,为了防止下个月我定的衣服都穿不上了,今晚就让我送你回去吧。”   也不知道送他回房间和穿得上衣服有什么关系,红发青年抿了抿嘴不再推脱,知道反正拗不过对方。   两人走在小道上,都没怎么说话。尼贝尔打量着那座阿弗洛狄忒的雕像,月光下雕像的表情很柔和,似乎怀着几分憧憬。那几只石头鸽子在阴影中,好像真的生出了毛发,要展翅高飞。   伯努瓦到楼下后,坚持不让尼贝尔再送上楼。尼贝尔也不是那么死缠烂打的人,挥手告别后就往自己那边走。他的房间叫做赫尔墨斯,作为商人,住在商人之神的房间显然很吉利。   还没走到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推开门。那道身影跑得很快,像是一只昏了头的鸟,刚好撞在尼贝尔身上。   尼贝尔扶住怀里的人,定睛一看:   “米尔太太?”   米尔夫人一头的冷汗,刘海湿淋淋的,歪歪扭扭地贴在她额头上。她的头发平时都梳得很整齐,正中间分出细细的发缝,把头发分成两块,在脑后盘着,边缘推成波浪形状,盖着耳朵尖。偶尔她还会戴点鲜花或者小巧的装饰。今天她的头发乱蓬蓬地扎着,估计连梳子都没用上。   听到尼贝尔的声音,她甚至开始发抖,什么都没说就踉跄跑了,像是不认识他了一样。   已经很晚了,米尔夫人大半夜出现在邻市的旅馆显然不正常,更何况这个点对于一个独身的女人来说也不安全。尼贝尔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奇怪的是米尔夫人很快就不见了。尼贝尔发誓他甚至追到了旅馆的大门门口,还左右张望了好一会,确定她确实消失了。   他敲了敲门房的窗户,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卫抬头。如果不是他嘴边闪闪发亮的口水,尼贝尔一定会相信这个警卫在认真值班而不是埋头睡大觉。   “你看到一个女人跑出去了吗?”   警卫有些为难,眼神转了转,挠着头皮:“没有,先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如果你待会儿看到了请联系我。她的头发是黑色的,长得挺漂亮,脸颊上有一颗痣,可能病了。我是赫尔墨斯的房客。”   面前的警卫像模像样地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个小本子,可惜没有笔。他找遍了口袋,和尼贝尔面面相觑。   “别看了,我也没有。”尼贝尔猜测这人估计是旅馆主人的亲戚,否则这么高级的旅馆不会找这么一个呆瓜来看门。这种脑子倒也只能看看大门了。   回到套间的时候尼贝尔已经过了那种困乏的劲头,倒是出奇的清醒。   套间分为客厅、卧室、洗手间和浴室,客厅外面是一个小阳台,卧室里隔开了一个小书房。这里隔音很好,在浴室关着门唱歌,保管客厅里的人都听不到。推开门是用博古架隔出来的窄小玄关,鞋架在右手边。博古架上摆着一些诗选文集,还有一些贝壳做的小雕塑。布置房间的人留了很多空余,以便于客人能够摆自己想摆的东西,不过尼贝尔什么都没放上去。   房间里灯还亮着,巴西勒在沙发上像小狗一样缩成一团,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手放在脑袋旁边。   尼贝尔坐到旁边的单人椅上,把脚往脚凳上一放,头仰着放在椅背。这个姿势有点难受,但是他现在不想让自己太舒服。沙发上挂着一副赫尔墨斯的肖像画,穿着带翅凉鞋,拿着一根神杖,尼贝尔盯着那个手杖出神。   他觉得米尔夫人的状态显然不对劲,甚至有点儿精神失常了。伯努瓦跟他说,谣言可以把一个女人害死,米尔夫人又说她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老实说他有点怕米尔夫人会想不开。如果是一个茶杯,一把椅子,一本书,那么坏了就坏了,但是米尔夫人是个活生生的人。   于是米尔太太的脸浮现在了他眼前,一会儿是曾经笑语盈盈的模样,一会儿是今天惊慌失措的模样。曾经很模糊,现在却很清楚,连她脸上的汗毛他都能记起。这会儿想起米尔太太,尼贝尔的心中再也没有当时约会时那种柔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许有点厌烦,又有点自责。的确,在这段关系中他拍拍屁股就能走了,但是米尔夫人却会被留在原地。那个可怜的女人确实爱他。如果她来找他帮忙的话,他不会吝啬自己的帮助。但是若是她想从他这里要一点爱情,那就只能空手而归了。   一段关系的开始是多么甜蜜,结尾却是一团乱麻。   耳边传来巴西勒细微的鼾声,尼贝尔也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他梦里看见伯努瓦一丝不挂地站在贝壳上,伴随着泡沫从海中诞生,红发飘荡在空中。   “赫尔墨斯,你愣着干什么?快去给他穿衣服呀!”有人把一团柔软的东西塞到他手里,那是一条白色的长袍。   传说中阿弗洛狄忒是乌拉诺斯的生殖器化身,而赫尔墨斯有时候被看作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尼贝尔忘了自己在哪看见的,但是这让他觉得自己和对方很相配。他走过去帮对方披上袍子,伯努瓦却怒视着他,斥责他冒犯。一眨眼尼贝尔发现自己变成了鸽子,唧唧叫着落在了伯努瓦肩上。伯努瓦眼睛低垂,美艳不可方物。   不同于伯努瓦本人,此时尼贝尔眼中的对方没有那种疏离感,而是随意且放松的。如果说平时的他是月下修竹,那么此时他就像任君采撷的玫瑰,艳光四射。   眼皮一阵刺痛,尼贝尔感觉到阳光照得他脸上发烫。   原来已经天亮了。沙发上画中的赫尔墨斯嘴角上扬,笑眼微眯,手中的神杖直直指着尼贝尔。 第8章   十一月份的时候彻底入了冬,尼贝尔从马车走下来,嘴上呵着热气。他今天穿的很气派,尤其是那件深紫色的衬衫,动作间闪闪发亮。   “老爷,把大衣披上吧。”巴西勒胳膊上挂着一件黑色的大衣。他的头发长长了一些,披在脖子后,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格子套装。尼贝尔不想穿,他身上正是那天定做的外套,在外面再套一件会显得臃肿。巴西勒坚持让他带上衣服,一直啰嗦个不停,尼贝尔眉头一皱,挥了挥手,让他带着衣服滚蛋,找地方把马车停了,然后在里面老实呆着,或者去附近找点乐子也行,总之不要再出现在他眼前。   霞云庄园的名字起得很贴切。它背靠一座小小的山丘,每到傍晚时上空都会聚起一大片晚霞,颜色有黄有粉有紫。伯努瓦有时候吃完晚饭会坐在花园的摇椅上看书,抬起头就能看到头顶的彩色,低低垂着和山丘连接。   门口有不少凌乱的车辙,一道压着一道。入门就是前院,面积很大,甚至还有一个简陋的亭子。那是个巨大的遮阳伞,罩着一张长桌和两张长椅。椅子上坐着一对夫妇,尼贝尔定睛一瞧,正是米尔他们。   米尔先生今天戴着一个礼帽,时不时用手帕拭着头顶的汗。他的衣服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样式有些过时,肚子那块绷得很紧,两个扣子的间隙中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米尔夫人把头发高高盘起,在天灵盖上扎成一个发髻,活像一个茶壶盖。她穿着一条浅紫色的裙子,袖口和腰间洗得有些发白,攥着一把扇子。   尼贝尔确信米尔夫人看见他了,她却装作不认识,扭过头去,手上无意识地摇着扇子。米尔先生倒是站起身向他走来,用手把帽子摘下,行了个摘帽礼。他这个动作学得很拙劣,显得有些轻浮。   “好久不见,罗斯威尔先生。”他摘下帽子的头顶冒着白烟,发顶有些稀疏,显得很滑稽。那张平淡的脸有点浮肿,像是刚熬过夜,或是喝了一晚上酒。尼贝尔客气地笑了:   “好久不见。”   米尔先生眼神有点涣散,花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尼贝尔脸上。他好像第一次见尼贝尔似的,仔细打量了他很久:“您还是那么英俊,罗斯威尔先生。”   他的手被米尔夫人拉住。她的嘴上涂了鲜红的口脂,颧骨那块儿透着淡淡的粉色,似乎那块皮肉太薄,马上要崩开了。这一个月没见,她瘦的很厉害,几乎快要脱了相,眼睛深深地凹进眼眶,原本棕色的眸子因为见不到光变得有些乌黑。   “罗斯威尔先生,幸会。”她看着她丈夫的脸,眼神落在他鼻子上:“时间快到了,我们进去吧。”   大厅里传来音乐声,一支小型室内乐乐队在演奏四重奏。这首曲子来自当时大热的一部戏剧,美丽的女主角嫁给木讷老实的丈夫后一次次出轨,最后堕落成妓女,凄惨死去。尼贝尔虽然看过这部戏剧,但是对其中的配乐毫无印象,只记得女演员长得确实不错。米尔夫人捏着扇子心神不宁,没注意到丈夫饶有兴趣地看向尼贝尔:   “罗斯威尔先生,这部戏剧想必您已经看过了。”   “啊,确实看过。老实说,相当不错。”   “确实。里面那位玩弄了女主感情又把她狠狠抛弃的男配角,声音真够好听的,长相也着实不凡。就连我也这个大男人也差点被他的甜言蜜语诱惑了,以为他才是女主角的真爱呢!不过我觉得那位男演员还是不够帅气,他那两撮胡子有些滑稽,发型也不够时髦。那张脸缺了点男子气概,过于阴柔了。要我说,若是像您这样,把胡子打理干净,再把头发梳得背过去,才完美呢!”   尼贝尔表情凝住了,米尔夫人用扇子捅了一下丈夫的腰,他哎呦大叫一声。   “不好意思,我的丈夫他一向不太会说话。”   “没关系。”除了没关系尼贝尔还能说什么呢?他若是真的和他追究下去,岂不是对号入座,落人口实。他摆出一个相当官方的微笑,努力放松面部肌肉。   乐团已经换了个曲目,此时是小提琴独奏。这是《如歌的行板》,节奏舒扬,有宾客轻轻跟着节奏摇头。   这些客人大多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穿着精致的礼服。有几位客人还带着他们年轻的女儿打算来钓一个金龟婿。他们把女儿打扮的时髦漂亮,自己穿的衣服虽然不太昂贵但也还算体面。   人人都知道居伊家的少爷是个病秧子,条件好又爱女儿的家庭不会考虑让他做女婿;多是日子有些煎熬的贵族,空有名头手里却没有余钱,才会考虑卖女求财。   没有人注意到这儿的小摩擦。   一首行板结束,乐团奏响了亨德尔,居伊夫妇带着儿子从楼上走了下来。   “不好意思,女士们和先生们,希望没有打扰你们的兴致。”居伊夫人快步走到了大厅。   伯努瓦在家中也裹着厚厚的斗篷,手揣在狐裘的暖手皮套里,居伊先生在一旁扶着他。哪怕穿得比谁都厚,他看起来仍然十分单薄,脸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像是女人抹多了胭脂。他嘴巴微张,露出一部分洁白的门牙,眼睛因为生病蒙上几分水汽,我见犹怜。   见到他,宾客都忍不住替他担心,怕他再多走两步就要昏倒过去,由于主人迟到产生的不快也烟消云散。他们围着居伊一家,又是关心又是鼓励。   尼贝尔在门口远远看着。伯努瓦撑着他父亲的手臂,挤出一个微笑应付众人。斗篷的帽檐缝了一圈厚厚的动物皮毛,他的脸陷在里面,大厅的顶灯打在他面中,那两团潮红变得浅淡,仿佛他只是陷入了微醺,而不是一个病得要死的可怜人。   突然伯努瓦转过脸来,一双眼睛直直看向尼贝尔。他的眼神很柔软,尼贝尔却感觉被一条鞭子抽中了面门似的,紧接着有点发烫。   音乐声没有停,此时是优雅的中提琴占据主旋律,音色很醇厚。伯努瓦朝他点了点头,尖细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又落下就没了下文。大厅的音乐声在尼贝尔耳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嗡嗡作响,简直就像有一千只蜜蜂在他耳边飞舞似的。他觉得脸上的热气一路往下,钻进了他的胸腔,在里面熊熊燃烧。   他想回以一个微笑,或是招招手,但是他的指尖有点酥麻,整个人有点动弹不得,只好也点了点头。回过神时伯努瓦已经转过头去了。   宴会照常进行着,伯努瓦打完招呼就回了房间,尼贝尔百无聊赖,挑了些蛋糕点心一边吃一边看着大厅中间翩翩起舞的客人们。   “今天怎么没有女伴?”   问话的是罗宾逊太太,她丈夫前几年死了,给她留下了不菲的遗产。她一直没有改嫁,用丈夫的钱投资了尼贝尔的好几家酒庄,靠着分红过着富足的生活。   “偶尔觉得一个人也不错。”他勉强打起精神应付着她。罗宾逊太太估计也是无聊得紧,给尼贝尔递了一杯香槟,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说话。   一杯酒下肚,他不想再继续无聊的对话,把杯子放下,随手拦住一个路过的下人,询问卫生间在哪儿。下人告诉他在楼上,他顺势与罗宾逊太太告辞,她又些遗憾,扬起酒杯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识趣地和他告别。   楼梯扶手用一种拥有短短绒毛的布包裹住,手感极好。上了楼梯首先是个佣人间,此时门微微敞开,露出角落的一些洒扫工具。左转是个长长的走廊,能从左边看到大厅里的场景。往前走几步,右手边是红木的双开门,门口两侧摆了两个高高的架子,上面摆着尼贝尔叫不出名字的盆栽。他猜那是居伊夫妇的房间。最尽头是卫生间,尼贝尔走过去。   他其实不怎么想上厕所,便靠在走廊扶手上看着楼下。居伊夫妇正和米尔医生说着什么,面色有点严峻,米尔夫人挽着丈夫的手臂。   突然一阵浓烟从角落的博古架下面冒了出来,楼下没人注意到,尼贝尔正好瞥见了。他走下楼,遇见一个端着盘子的伙计。   “那里怎么有烟冒出来?你快去看看。”   伙计快步走到餐桌边上,把碟子放了下来,赶过去瞧了眼。   “不知道谁的烟头,烫到了墙角那个架子,已经熄灭了。”   见浓烟消失了,尼贝尔也没再多想。居伊夫人结束了和米尔医生的谈话,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绕到他面前和他攀谈起来。   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居伊夫人身后一看,原先冒浓烟的地方居然窜起了更高的火苗。尼贝尔高喊着“救火”,把居伊夫人往自己身后一推,让她带着客人快走。再回头半个大厅已经陷入了火海,火焰顺着脚下的地毯已经快燎到他的脚后跟。   “快走!”大厅里传来尖叫声和玻璃瓶碎裂的声音,女士们纷纷把裙摆卷起,抱在怀中。   “伯努瓦!伯努瓦还在楼上!”这个可怜的母亲花容失色,不断喊着儿子的名字。   尼贝尔护在居伊夫人身后,往楼上看去。此时火焰已经顺着楼梯扶手爬到了二楼。原本火势不应该蔓延得这么快,但是裹着楼梯的布料显然是火上浇油,众人只能站在院子里,眼看着火舌舔上去。   居伊夫人感到自己被一把推了出门,原本护在自己身后的黑发男人喊着伯努瓦的名字冲上了楼。   --------------------   就是很喜欢狗血 第9章   仿佛一道闪电击中尼贝尔的脊梁骨,他向楼上奔跑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尾椎微微颤栗,手脚酥麻。他从来没有这么勇敢过,这种必死的决心使他觉得自己格外像个男人。他微微挺起胸膛,感觉心脏在狂跳,微微发烫。   这种勇气是由某种名为爱情的东西带给他的,尼贝尔惊讶自己竟会如此着迷甚至痴迷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人。   居伊夫人想要冲进去拦住他,但是一楼已经被大火吞噬,她尖叫着,告诉尼贝尔伯努瓦在三楼。她的身躯颤抖着,心里莫名的期盼。很快她意识到这份期待背后隐藏的自私,一阵羞愧涌上心头,若不是居伊先生扶住她,她定会瘫坐在地上。有人说要把门关上,防止火烧出来,居伊夫人张开双臂挡在门口,眼睛通红,瞪着说话的人,骂他没良心、畜生。   “赶紧叫人救火!快去接水来!”米尔先生意外地镇静,仿佛早已见过这种大场面。他把礼帽拿在手里,露出滑稽的头顶。但是火太大了,众人只能在门口往里不断泼水,那灼热的魔鬼刚被削弱一点很快又东山再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三楼只有一个房间,栏杆上燃着火焰,尼贝尔不敢停下喘口气,直奔房门。房门与二楼的材料相同,可能是刚上了釉没多久,或者是常常有人擦拭,泛着崭新洁净的亮光。   “伯努瓦!快出来!”尼贝尔拍了拍房门。这扇沉重的木门非常华贵,同时也非常稳重,他手掌都拍红了,它也只是发出轻轻的闷响。无奈之下,他直接拧开门把闯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点灯,一个人影躺在床上靠着床头,手里的书倒在被子上,竟然已经睡着了。尼贝尔冲过去,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向门外冲去。伯努瓦很轻,身体软绵绵的,只穿着一套淡蓝色的睡袍,像是一个幽灵,尼贝尔本想至少为他套上一件外衣,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跑到楼梯口,二楼也完全沦陷在火海之中,伯努瓦已经醒了,睁着眼有些迷糊。尼贝尔又抱着他跑回房间,把门紧紧关上。感受到伯努瓦的挣扎,他放开了手。伯努瓦皱着眉去找斗篷,问他发生了什么,这么慌张。   尼贝尔四下打量了一番,三楼整层都装修成了伯努瓦的房间,所以书房、卫生间等都在这里。他抄起书桌上的花瓶,把水泼到沙发上放着的毯子上,塞在了门缝里。   “着火了,居伊先生。着火了!”   “你说什么?”伯努瓦刚把斗篷披上,转过身看着尼贝尔。   “一楼二楼都烧着了。”尼贝尔从阳台往下看,三层楼的高度说高不高,说矮不矮。他估摸着从这儿跳下去活下来的几率,想到伯努瓦的身子骨,又放弃了。虽然不一定会死,但是这么跳下去,伯努瓦估计得摔个半死不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个肉体凡胎,这么摔一下也有可能半死不活。   他走过去探了下门板,发现还是凉的,放下了心,转身跟伯努瓦说:“他们应该已经在救火了,咱们等等看。”   伯努瓦急得原地转圈,他问尼贝尔有没有受伤,尼贝尔告诉他没有;他又问尼贝尔自己的父母在哪儿,尼贝尔告诉他已经出去了。到这伯努瓦似乎稍微放下了心,但是没多久他又走到尼贝尔旁边。   “谢谢你来救我,但是你上来做什么?太危险了。这太危险了。”   “你不是说了?我上来就是来救你的。”尼贝尔坐在扶手椅上,感觉自己的心脏缓缓回到了原位,像往常一样老实巴交地跳着。   “这太危险了,这太危险了。”伯努瓦很为难似的,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重复着。尼贝尔闭上眼睛,听着他把这句话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地说,声音越来越小。突然伯努瓦声音又变大了,声调很高,尾音往上飘,居然显得有些清脆:“你和我只见过几面,只见过几面!”   尼贝尔睁开眼,瞅着对面着急的青年,想起第一次见面那天对方站在书摊前为难的样子。   他坐直了些:“嗯,也许火就是我放的。我制造这么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想要赢得你的好感。”   “你说什么呢!”伯努瓦瞪着尼贝尔,眉头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很像中国的龙舟手划着的桨。他有些为难,想要斥责尼贝尔的轻佻,又觉得不该这么对待救命恩人。而刚刚尼贝尔的话他是一点儿都不信。   “你不信?”   “别拿我开玩笑了!”伯努瓦裹紧了斗篷,在他对面坐下,接着说道:“你好歹是个君子,我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突然尼贝尔站了起来,走到伯努瓦面前,像是一朵乌云靠近一座山脉。伯努瓦抬起头看着他,睫毛的上端快要碰到眉毛。   “君子。”他品味着这个词,足足念了好几遍,食指屈起,食指搭在拇指的指甲盖上,用指节挑起伯努瓦的下巴。“我可不是什么君子。相反,我的的确确是个挟恩图报的小人。”   伯努瓦感到面前的黑影猛然凑近,一阵鼻息打在他的人中上。他不敢说话,室内也只有浅浅的呼吸声。这份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尼贝尔一直没有动作,直到一阵烧焦味传来,那只手才从伯努瓦下巴上撤离。   他走到门口,探了探门的温度,手被烫得一缩。   “不行,来不及了。”尼贝尔检查门缝里的毯子,发现已经干了。他用花瓶去洗手间接了一瓶水,把毯子再次泼湿,又用它擦拭了一下门板。“咱们得赶紧走,不能再留了。”   伯努瓦也站起身,保持着尴尬的沉默,看着尼贝尔把床上的被子带到洗手间打湿。   “你换件短点的外套。拿这个包着身子,尤其是把鼻子和嘴挡好。”他拎着湿透了的被子走过来。   伯努瓦迅速换好衣服,见尼贝尔没有动作:“那你呢?”   “没有水了,可能是水管出了问题,剩下的水只够一张被子的量,再勉强打湿我的衣服。”他不由分说,把被子往伯努瓦身上围,把那张小脸挡的严严实实,让伯努瓦自己把被子抓好。“我用毯子就行。”   那毯子已经半干了,尼贝尔拍了拍灰,用它捂住口鼻,拿着还剩一点水的花瓶走到门口,猛地打开门。他把花瓶里的水泼出去,那点儿水落进火里发出了滋滋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突然背后一凉,原来是伯努瓦张开被子,把他一起罩进去了。尼贝尔来不及争执,干脆也抓着被子往下冲。感谢幸运女神的眷顾,被子湿的很透,两人顺利冲下了楼梯。一楼浓烟滚滚,温度高得吓人,热浪一阵阵涌上来,把被子烤得半干。   伯努瓦眼前一黑,身边的人用毯子捂住了他的脸,带着一些轻微的湿意。他感觉唇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力道很轻很柔,一触即分。那是尼贝尔的双唇,被热气熏得干燥发硬。   “这就算是报答吧。”他听见尼贝尔模糊的声音,像是呢喃,然后就感到自己被抱着往外冲。那双有力的手臂紧紧围着他,不让他把被子撑开。   一声尖叫,那是居伊夫人的声音。伯努瓦身上的被子落下,居伊夫人紧紧抱住他,有人拿着一盆水猛地泼上他的身后,定睛一看正是米尔先生。此时院子里的客人几乎都走了,只剩下居伊夫妇、米尔夫妇还有一些善良热心的客人守着他们。   尼贝尔的脸黑乎乎的,是火场里浓烟和灰尘的痕迹,此时被水一冲露出一半俊秀的面容。他的头发末端被烧焦了,眼睛紧紧闭着,手腕和脖子上被灼伤了,一道形似菱形的伤口从他耳根连到锁骨,外套和裤子都有烧焦的痕迹。   米尔先生蹲坐在旁边喊他的名字:“罗斯威尔先生!”他翻开尼贝尔的眼皮,又去按他的颈侧,尼贝尔像是布偶娃娃,任人摆布。   “还活着。”米尔医生下了定论,院子里传来一阵欢呼,但听见他的下半句话后又陷入了沉寂。“但是眼睛可能……”   “起码保住了命。”罗宾逊太太叹了口气。   “都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居伊太太说不下去了,掩面哭泣。居伊先生搂住她的肩膀:“我们一定能为他想到办法的。”   罗宾逊太太想着自己投资的产业,看着尼贝尔出神:“想什么办法,如果他真的瞎了,你们难道能养他一辈子?”   “有什么不行?”伯努瓦微微颤抖着,回答道。 第10章   最终尼贝尔的眼睛被认为是浓烟所致。米尔医生不确定他能不能康复,勉强回忆起学生时代的知识,又第一次把他书架里崭新的医书拿出来反复斟酌,给尼贝尔开了一些没有什么用但不会吃坏身子的药,顺便从居伊家赚了一大笔诊疗费。   霞云庄园已经被烧毁得差不多,至少短时间是不能住人了。居伊一家商量之下,决定移居到自家在普绪克的城堡,带上仍然昏迷的罗斯威尔先生。   在他不省人事的这段时间,罗宾逊太太咬着牙替他打理着手下的生意,勉强维持正常。她以前最爱的是辗转于各文学沙龙,与青年才俊会面,还养了好几只猫狗,都被打理得皮毛光亮。接手生意之后这些乐子都离她远去了,猫狗也托女仆照顾着。   一开始她觉得有些棘手,处理事务的速度很慢,甚至需要参考尼贝尔留下的生意记录才能勉强解决问题。虽然罗宾逊太太总是在别人面前怀念亡夫,说他多么多么好,但是她保证只有这段时间她是真情实意地想要她亡夫回来。   从市里到普绪克不算太远,但要穿过一片不太茂密的树林,再翻过一座小山。山路又细又弯,像一根巨人的头发丝落在地上。   两个农民在地里割着麦子,太阳挂在山头散发着独属于黄昏的温柔光线。一阵慢悠悠的马蹄声从路上传来。打头的是一匹马拉着的小篷车,前头坐着一个车夫,地上有个跟着走的小厮。后面几辆都相同,直到农夫看到高大的四轮马车,由两匹马拉着,车厢外面包了一层布,空出被帘子盖住了的小窗户,离小马车有一段距离。   “这可真气派啊!看来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了。”   “我要是有一天能坐在这里面就好了。”   “嘿,你别说,这车队人这么多,结果行李就带了这么一点,可能是出了什么变故,比如说破产了什么的。”那个高点儿机灵点的农夫指着缀在高大马车后的板车说。那个板车由一头毛驴拉着,走的很慢。   “也可能前面的都是他的下人,不需要什么行李。”矮点儿的农夫又低下头去,嘟囔着:“快点干活吧,再不抓紧天就要黑了。”   车队继续往前走着,消失在了高个子农夫的视平线里,他用袖子把头上的汗抹去,继续着手里的活。   又是一阵蹬蹬声,一辆马车停在他们旁边。这辆马车和之前那个车队的大马车长得一模一样,要不是因为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两个农夫都要以为这是之前那辆了。   帘子被里面的人撩开,探出一张脸。两个农夫都有点看呆了,他们生在乡村,遇见过的女人都是强壮有力的,就算脸很清秀,也能用一只手轻松提起饲料桶。面前这个女人戴着大大的皮草帽子,露出一点鬓角的红发,脸色苍白,脖颈纤细,看起来弱不禁风,再配上那双忧愁的眼睛,好像刚出生的小牛似的,让人觉得风一吹都会倒在地上。   “小姐,怎么了?”傻乎乎的矮个子把手里的镰刀一放,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清了清嗓子才跟他搭话。   马车里的人皱了皱眉:“小姐?”   这声音虽然不粗壮低沉,但也不至于会被误认是个男人。矮个子表情如同被雷劈了:   “你是男人?”   高个子一把把他推开,语气很夸张,像是蹩脚的咏叹调:“哦,俊美的先生,有什么事可以为您效劳么,在下必定万死不辞。”   那人眉头皱得更深了,眨了好几下眼才问:“这儿有水么,能洗手就行。”   “啊,先生,往那边儿走一点点就是一条铲铲的小河。”车夫下了马,听到这滑稽的错别字笑了一下,看了眼伯努瓦,被他的眼神制止了,又板起脸来。高个子不明所以,紧张地咬着后槽牙。   “谢谢了。”戴着帽子的美人笑了笑,看向马夫:“乔瑟夫,你去弄点水来。”   “不用,我这儿就有水。”矮个子掏出一个布套子套住的铜水壶,还有个背带可以背在身上。   “哦,太感谢了。”伯努瓦接过来,倒出一点水沾湿帕子,给车里一个躺着的人擦脸,一边擦一边问矮个子:“这个布套是……”   “我老婆给我缝的,说这样干活的时候方便带,不用老放在地上,要喝的时候找半天。”   “挺不错的,很好看。”他把盖子合上还给农夫,把帘子放下道别了。   太阳又往山下掉了点,那辆孤独的马车消失在远方,变成一个小黑点。两个农夫各自回了家。   “乔治!”矮个子农夫的老婆帮他收拾东西时惊叫:“这里面怎么有五十英镑!”   矮个子农夫正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剥毛豆,被他老婆吓了一跳,手里的毛豆一扔。   “今天遇到好人啦!”他把那五十英镑拿在手里看来看去,把事情讲给老婆听,计划着要新买几头猪。   他老婆听完提着他的耳朵:“这怎么能收?那一点儿水怎么可能值五十英镑!到时候打听一下这一家人住在哪儿,这钱非得还回去不成。”   伯努瓦当然不知道这笔钱差点让好心的农夫挨一顿打。之所以塞了五十英镑,是因为他手头没有零钱,随便抽几张就放进去了。   为了防止尼贝尔不舒服,伯努瓦在车里垫了好几层毯子,还嘱咐车夫走慢些平稳些。结果走到半路尼贝尔突然吐了。他这几天没醒,也没法吃东西,全靠伯努瓦把他的嘴掰开,把药粉拌在水里喂进去,所以吐出来的也是清水。   还有一半路程,他总不能看着尼贝尔的呕吐物干在脸上,哪怕那是水。正好路边有人,他便停下临时借了点水。   伯努瓦把手帕扔在马车的角落,靠在椅背上。一路上尼贝尔横放在对面的椅子上,由于马车不够宽,腿只能委委屈屈地弯起来,脚抵着马车背。还好马车没那么窄,他只需要弯一点点膝盖。伯努瓦有点怀疑尼贝尔会吐是因为头在椅子上磕着,虽然毯子够厚,也没什么颠簸,但是毕竟病人——他叹口气,坐过去把尼贝尔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剩下的路程尼贝尔没有出什么意外,仍然闭着眼睛,像是睡得很安稳。天色渐晚,伯努瓦也产生了困意,像小鸡啄米一样打瞌睡。他一只手搭在尼贝尔靠外侧的胳臂上,半搂着他,防止他掉下去,另一只手搭在尼贝尔眼睛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就是鬼使神差地把手放了上去。尼贝尔此时很安静,他能感受到手心里属于眼球的微微凸起,鼻尖抵着手掌。   这双眼睛就算睁开,也看不见了。他盼着尼贝尔醒来,又不想他那么快醒来。伯努瓦在路上组织了很多次语言,打了很多遍草稿,还是不知道怎么跟尼贝尔通知他失明的这件事。   怀着矛盾的心态,他头慢慢低下去,下巴抵着领子的皮毛睡着了。 第11章   伯努瓦他们赶到城堡时,已经是深夜了。下人们已经把这儿打扫干净,点好了大厅的火炉,又准备了热粥,摆在餐桌上。   他们为尼贝尔单独留了一个房间,但是伯努瓦想了想,让他们在自己的房间又支了一张床,把尼贝尔安置到自己房间。下人们抬着尼贝尔上楼,伯努瓦就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地看着。   “少爷,您先去下去喝点热粥吧,要不然晚上您又得胃疼了。”女仆提着裙子走在他身后。   伯努瓦摇了摇头:“没事儿,我一会儿再下去,先把他送过去。”他怕尼贝尔在客房的话突然醒来身边没人不方便。   “床还得等会才能支好,少爷。”扛着几个床腿的小厮说。他瘦瘦高高,眼睛总是转得很快,看着很机灵。“要不然直接把客房的床搬来吧?”   “少爷的房间哪放的下两张双人床?”后面的女仆推了他一把。   “那就先放在我床上吧。”伯努瓦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那您晚上睡在哪?”   “你这床难道一整晚都支不好?”他拢了拢领口。   这个城堡是伯努瓦小时候的住所。二楼是他的房间,里面有一面大大的书架,占了整面墙,正对着一道屏风。屏风后面是挂着床帐的双人床,伴着一个木头的三层床头柜,上面放了一盏油灯。   左边靠墙的窗户下摆了一张书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旁边放着一个双开门的立式衣柜。挨着床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肖像画,画面中的男孩怀里搂着一只卷毛小狗,下面写着“永远的朋友”。   这儿毗邻一座农场,从窗户往外看是被分成一块块的田地,远方连绵无垠的草地变得很淡,此时泛着田野在冬天里特有的黄色,连着夜空。   伯努瓦看着尼贝尔被放在自己的床上,找了个下人替他擦手擦脚,自己走下楼去了。   桌上放着两碗燕麦粥,上面还撒了些坚果碎。居伊夫妇应该已经睡了,他们之前搬去城里是因为生意往来,这次回到普绪克一是因为暂时没找到合适的房子,二是不放心儿子的身体以及尼贝尔,过几天还得回去。   而这燕麦粥应该是居伊夫人做的,做两碗可能是觉得尼贝尔有可能会醒。这段时间每次做饭家里都要多准备一人的,并且厨房常常热着一碗粥,这样起码尼贝尔醒来能吃上热乎的。   尼贝尔的伤没有伤及要害,但是他脖子上那块烧痕却很显眼,像一块布盖在上面。   米尔医生用纱布包扎那块伤口时伯努瓦在一旁帮忙。他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在隐隐作痛,但他强迫自己不要转头,盯着那块暗红色的血肉,直到自己的脚步有些不稳,甚至眼前天旋地转。   那个吻是怎么回事呢?还有当时他在楼上和他对峙时那个举动算什么呢?   伯努瓦坐在桌前,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他感觉火灾后这几天过得很快,那个热气蒸腾的吻好像还是昨天的事。那天的事情在他那如原野般平坦的人生里压出一道很深的辙痕,就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把地面砸出一个深坑似的。   他苦思冥想着怎么面对醒来的尼贝尔。   是该先说“您好”吗?这样好像有点太生疏,显得不够真诚。尼贝尔可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理应对他十分热情。那该说“罗斯威尔先生,太感谢您了”吗,好像又有些过于虚假浮夸了,要不就说:“太好了,罗斯威尔先生,您醒了!”?这又太普通了,更何况尼贝尔的情况显然不值得多么高兴。他搜肠刮肚想找出一些好词好句,但是要么太朴实,要么太华丽,似乎都不适合。   他想用面对朋友的方式去面对尼贝尔,却发现自己以前根本没有朋友,连尼贝尔在他枯燥乏味的生活中都算排得上号的亲密人物。而尼贝尔的那个吻改变了一切,就像往水里滴了一滴颜料一样,这瓶水再也不会变成原来的水了。   伯努瓦把半凉的粥往嘴里倒,结果狠狠呛到了,咳了半天,女佣们赶紧上来给他送水,拍他的背。他脑子都快要咳出来了,手攥着衣领,居然对尼贝尔产生了点抱怨的心思——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呛成这样呢!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天已经蒙蒙亮了。伯努瓦喝完粥就去了房间,见下人在自己的床边搭了个小床,尼贝尔被搬了上去,缩在上面。想着这人估计不愿意在这么委屈的地方醒来,也不想让他觉得居伊家苛待了他,伯努瓦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回了自己的床,然后从衣柜里找出一床被子,自己躺到了小床上。   太阳越爬越高,屋里此时处于一种朦胧的光亮之中。伯努瓦听着外面隐约的鸟叫声,睁着眼瞪着天花板,感觉身下的床又窄又小,连翻身都难,很不舒服。身上的被子可能放了很久,虽然很干净但是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混杂着他常用的熏香。   还好尼贝尔没睡这张床。他想。   熬了一会儿,发现睡意对他没有半分光临的意思,伯努瓦从床上起身,过去坐在尼贝尔的旁边,打算守一会儿他。   万一他马上就醒了呢?刚失明的人身边不能没有人。昏迷着的尼贝尔变成了一种责任,落在他肩上,他有责任好好挑着。   像这样安静守着对方的事情,他已经做的轻车熟路。有时候他会拿一本书在旁边坐着,边看边等。伯努瓦借着这样的机会看完了一部之前一直看不下去的小说。有时候他就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尼贝尔出神。看着他紧闭的眼睛,脖子上的纱布,看他微微起伏着的胸膛,安静曲着的手指。   他发现尼贝尔的脖子上有一条特别明显的青筋,左边锁骨靠近内侧的地方有一颗小痣,右手手背上的血管有点像一个小爱心。   此时房间里还很昏暗,尼贝尔的头发散着铺在枕头上,领口因为伯努瓦粗暴的半拖半抱有些歪,正好露出锁骨上的小痣。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眉毛舒展,嘴唇像两座连绵小山朦胧的侧影。   伯努瓦和他第一次见面后拿着他的名字去打听,不少传言说他风流成性沾花惹草。   男人们说他有生意头脑,为人热情慷慨;女人们说他冷酷无情,玩弄你后又把你抛弃。不过也有男人说他古怪,因为他从不上妓院去。那些男人面色古怪地说:“还以为他多贞洁呢,居然觉得那里不干净,怕染病!每次叫他去,都扫兴极了。”   还有女人跟他说,尼贝尔荤素不忌,有时候也会玩弄漂亮的男人。她们说这话时盯着他,眼神很微妙。联想到他帮自己付书钱,他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图谋不轨。但他又觉得传言不可尽信,自己不应当这么去猜想一个向他慷慨提供过帮助的人。   本来拜访别人家是要提前投帖子的,但是他父母平时不让他乱跑,他只能找机会偷偷溜走。上次出门正是因为他是偷溜出去,才没有带够钱。去到罗斯威尔家里时他也是趁着父母都不在,女佣正在晾衣服,才跑出来的。   他坐在楼下的沙发上等了半天,尼贝尔才穿的人模人样走下来,而且大早上的就和女人厮混,脸上还带着胭脂。他觉得这人很靠不住,传言八成也是真的。   伯努瓦从小读书,向往的都是纯洁无暇的爱情。他相信有个人会和他互生情愫,如同中毒一般,爱得要死要活,轰轰烈烈,把他从那个充满药味的苦涩世界拉出来。   他们会牵着手走向婚姻殿堂,每天早上在对方怀里醒来,直到某一天在对方怀里死去。将死之时,爱人会紧紧抱住他,在他发间落下最后一吻——小时候没有人陪伴,他只能依靠幻想中那个未来的大救星过活。   后来他养了一只狗。那只小狗听话聪明,他每天的活动从睡觉吃饭吃药看书变成了睡觉吃饭吃药遛狗看书。   卷毛小狗很爱撒娇,身体暖烘烘的,总往他怀里凑。每次散步,没走几步就扒着他的裤脚,央着他抱。但是它没过几年就病死了。小伯努瓦抱着它,哭了整整一晚上。那一个月里,他几乎哭干了身体里的水分,昏昏沉沉地病了一场。   在那之后他就放弃了恋爱与结婚的幻想。失去爱人比他想象的痛苦太多,他不愿意那不存在的人也像他一样以泪洗面,心如刀割。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应当增添她的快乐,让她远离所有痛苦。   尼贝尔对于爱情的处理方式实在荒唐,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些风流韵事,结果那些想法直往他脑袋里钻。   第三次见到尼贝尔时那些烦人的念头卷土重来,又攻克了他的思绪。他当时已经试了好几个小时衣服。裁缝以前在他家干活,和他很熟,一直啰哩啰嗦的。这时尼贝尔走进来,精神看着不是太好。   面对这个明明不怎么熟悉却一直盘踞在他脑海里的人,他忍不住说话不客气了点。但是对方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温柔地回答他,他不小心有些蹬鼻子上脸。等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和对方已经坐在餐厅里吃饭了。   尼贝尔又是帮他叫车,又是拥抱,还把他送到楼下,他有些忐忑,不知道这算不算交了个朋友。他觉得这个朋友和他三观不合,书里说这样的不适合长处,但是尼贝尔似乎和别人说的又不一样,对他很好,和他呆在一块很舒服。而且对方相貌堂堂,看着他时眼睛比月光还亮,这样迷人的绅士有那么多风流事儿似乎也合情合理。   他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为尼贝尔的行为找借口,觉得自己品德败坏了,和以前看过的书背道而驰了,被子一盖,生起了闷气。那天晚上他染了严重的风寒,在家休养了将近一个月。   就好像一根木头一旦从山上落下来,中途就不会停。他一边指责自己同情那个感情骗子,一边忍不住回忆起在邻市的见面,贪图那一点陪伴,那一次短暂的拥抱,那一声短促的“朋友”。   他的脸烧得通红,眼前一会儿是尼贝尔走在他前面帮他挡风,一会儿是尼贝尔从马车上下来,在风中抱住他。他像只可怜的飞蛾,从那一点回忆中,向那个花花公子要一点温暖。   房间里越来越亮堂,尼贝尔的面容越发清晰,伯努瓦伸手把他的领子扶正。那双因为缺水而起皮干裂的唇暴露在空气中,突然动了一下。 第12章   “水……”   尼贝尔嘴里一股药味,又苦又涩。伯努瓦早就准备好了水,送到他嘴边。   “我这是在哪?”那两口水勉强滋润了喉咙,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看到嘴一张一合。   伯努瓦看着他睁开眼睛,眼珠子茫然地转了转,把他扶了起来方便喂水。   “你……”他说完又闭上了嘴。尼贝尔接过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也很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杯子放下来:“我的眼睛出问题了,是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是手中的杯子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期放在床头柜上,而是落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接着碎掉了。他的手在空中凝住了,慢慢缩了回去。   伯努瓦又想去抓他的手,又想去捡杯子的碎片,最后蹲了下来,把地上的碎片一片一片捡了起来。他心神不宁,不小心划破了手指。   房间里玻璃相碰,有点像妇女叠戴的镯子碰撞的声音。尼贝尔靠在床上问伯努瓦现在在哪里。   “这是我们家在普绪克的城堡,这段时间你受伤了,就住在这里吧。我来照顾你,要不然你……也不方便。”伯努瓦很小心地组织语言。“城里的生意罗宾逊夫人帮您照看着。可惜我对这些不太精通,否则就能帮上你的忙了。”   床上的人仍然沉默着。   尼贝尔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不知为何连带着他听声音也雾蒙蒙的。脖子上传来隐隐的阵痛,他轻轻碰了下,碰到一块手掌大的纱布。在极端的安静之下他的感官被放大了,能听见脖子上血流奔涌,随着脉搏发出咚咚的声音。   他听出来伯努瓦的声音,想告诉他不用那么小心翼翼,自己没有那么脆弱。   这是实话,他确实没什么感觉。刚刚醒来他就发现眼前一点光源都没有,换了几个方向打量四周,发现面前简直是一块毫无漏洞的黑布,无论哪里都没有任何起伏,把所有能照进来的光线都吞噬了。   哪怕是再深的夜里,无论把窗帘拉得多严实,都会有一丝光明,给物体提供一个影影绰绰的外形,而不是一片彻底的黑暗。尼贝尔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问过之后更确定了。   他刚出生时就不怎么爱哭,后来也不爱笑。他父亲说他是个怪物,下人也偷偷议论他。   一开始上学,班里同学一起讲鬼故事,他无动于衷;奶妈给他讲感人的故事,自己都泪流满面,他却早沉沉睡着;高年级的同学弄坏他的东西,拿石头砸破他的头,他也不多做反应,从来不会生气。大家抱怨古板的老师,他觉得还好;仁慈友善的神父被绑架,残忍地被当众伤害,他就只是站在旁边看着。   校长的妻子不喜欢他,觉得他没有人类的情感,无论是爱还是恨,说他是一块木头,还是空心的那种。   意识到自己的古怪后不久,他开始模仿周围的人,试图融入进去。   有人讲了一个蹩脚的笑话,他也跟着大家笑;有人发表一个感人的宣言,他也跟着振臂高呼。很快他对于模仿就得心应手起来,能够准确地辨认一个笑话该不该笑,是忍俊不禁还是捧腹大笑。他该哭的时候哭,该嘲讽的时候嘲讽,该鼓掌时鼓掌,比一个正常人还正常。   他给自己捏了个壳子,像是操纵木偶一样操控它,自己缩在里面。   那天为什么要去救伯努瓦呢,他也说不明白。他说不准自己心里的是不是某种爱情,但是他见到这人时总想起小时候看到游神时的那个菩萨。伯努瓦宽厚善良,仁慈正直,天生情感充沛,和自己截然不同。他知道若是和伯努瓦比起来,自己就好像地上的阴影,空洞又淡漠。   如果要做影子,他想做神像的影子。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渴望。那天在霞云山庄,他怀着几分近乎虔诚的心态走进火中。   他想,自己可能会死。伯努瓦脸上冒着一点虚汗,披着被子,和他记忆中的神像有几分重叠。他抱住伯努瓦,像是真正的影子抱住镀金的菩萨。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叫嚣:他想供奉神像,也想拥有他。   在楼上他捏住伯努瓦的下巴,在昏暗的光线里打量他美貌的眉眼。那时的伯努瓦没什么表情,更像是一座雕塑了。在楼下他落下一吻,怀着必死的心态,渴望在他身上留下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他那时才意识到,他竟对于分离与死亡生出了一点不甘心。就像伯努瓦点一下头,一个眼神的垂怜就能点燃他的心一般,那一吻似乎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他所有的感情都来自于眼前这人,就好像第一眼他身体里就被种下了一颗种子。他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可能像是一个游魂,突然遇见了一个契合的身体。   尼贝尔把这一切归为命运。他说不清楚这算不算爱情,但是他显然陷入了一种对于伯努瓦狂热的崇拜中。这番能活下来,他已经感到了荣幸,更何况现在的伯努瓦对待他是如此体贴温顺。   直到听到伯努瓦下楼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手底下的被子很柔软,还绣着柔软的蕾丝花纹,尼贝尔又躺了下去。   他摩挲着手下的花纹,听到伯努瓦又走了上来:“既然醒了,就吃点东西吧。”   “好。”一出声粗哑得吓人,他又坐了起来,伸出手想去接碗,感到身边下陷了一点。   “你现在不方便,我来喂你吧。”尼贝尔能听到勺子撞到碗檐的声音。“好几天没进食了,你先吃点粥,比较好消化。”   入口的是白粥,没什么味道,只有一点点米甜味。伯努瓦一边喂一边说:“你的眼睛可能是因为火灾的烟熏,也许是中毒什么的。米尔医生拿不准能不能治好,我们已经请了其他郡的医生来,一定能想到办法的。”   尼贝尔笑眯眯的,似乎看不见并不影响他的心情。他小口吞着粥,向伯努瓦央一点小菜。   “这没什么味道。”他的话很简洁,意思也很明确。   “你刚醒,嗓子还不舒服,一会儿喝完了我再拿点梨汁上来,要不然你嗓子受不了。”   尼贝尔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居然觉得有些自由,以前的假壳子也被他丢了,这是健康的他无法想象的。他不再觉得自己是那个完美的绅士,而又成为了那个不讲道理的古怪小孩。   “没关系,反正已经这样了,嗓子又有什么关系?这也许就是破罐子破摔。”他把自己逗乐了,伯努瓦手上动作却停了,眼神有点暗淡,似乎尼贝尔的话像是刀子一样刺进了他的心。   尼贝尔是看不见,他要是看见了一定会发誓自己毫无讽刺的意味。   两人都不再说话,伯努瓦把剩下那点粥喂完就下楼去了,留下尼贝尔坐在那里。后来他喝梨汁的时候是自己拿着的——他坚持不让伯努瓦再喂他,因为那种感觉别扭得要命。   伯努瓦没事做,只好坐在一边跟他说那天之后城里发生了什么,说到这家太太那位先生,又说自己已经为他找来了某位医生,那位医生不日就到,接着开始絮絮叨叨地说那位大夫的事迹。   尼贝尔耐心地听着,他听到伯努瓦不时变换坐姿,脚上的拖鞋和地板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送你的礼物,你收到了吗?”   那天生辰宴会所有客人的礼物都被送进了伯努瓦房间,火灾后烧得七零八落。   “收到了,”伯努瓦回想着抢救出来的那根拐杖,哭笑不得:“感谢它外面镀的那层金,让它在火灾中幸免于难。不过你怎么会想到送我拐杖?那根拐杖说实话,造型有些特别。”   “拐杖?”尼贝尔挑了挑眉:“我送的明明是一把阳伞。”   那根拐杖下半截确实连着一些小支架似的东西,但是他无暇细看也没注意。   “不过如果能做拐杖的话也不错,说不定正适合现在的我用。”尼贝尔喝完了梨汁,把杯子递给伯努瓦的方向。“哦,我没有要回来的意思。真的。” 第13章   居伊夫妇已经回城了,他们走之前在尼贝尔床头坐了很久,说了很多。这两天有医生进来,尼贝尔能闻见那股独属于医生的冷冽气息,好像在冰窖里待了很久似的。   那人撑开他的眼皮,在他脑袋上摸了又摸,又拿着冰凉的小圆片贴在他胸口,然后站起身,两道脚步声一起走向门外。   再过一会儿,伯努瓦回来跟他说:“没关系的,过几天还会来一个更厉害的医生。小时候我还认识一个中国来的医生,他的医术非常特别,我们已经在联系他了。”   尼贝尔在床边伯努瓦坐下的位置摸索,直到那人轻轻握住他的手。   后来医生来的次数多了,他已经能猜出大部分医生诊断的步骤。他无聊的时候喜欢通过触碰自己的手指猜测来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通过口音猜那是哪里人。等到医生走了,他就等着伯努瓦坐到床头,握住他的手。这时他就靠过去,絮絮叨叨地发表自己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测。   一次来了个手指很细长,没什么茧子的人。那个医生脚步很重,且很有节奏感。尼贝尔就等他走了跟伯努瓦说,这人也许是个踢踏舞演员,后来干不下去了才转行当医生,但是当着医生还是不愿松懈了练习。“他的脚步太笨重了,这是踢踏舞的大忌。”他最后下定论。伯努瓦听着就一个劲地笑,什么也不说。   不看医生时伯努瓦就待在他旁边。原本他想找人给尼贝尔洗澡,但是尼贝尔坚决不同意。他让伯努瓦把自己扶到洗手间,再自己把衣服脱光。伯努瓦把花洒塞进他的手里,调好温度,再关门出去——关的不太严,防止有什么意外。   不消一会儿,房间里就传来摔倒的声音,伯努瓦冲进去的时候尼贝尔已经扶着东西站起来了。他的伤口都已经结痂了,皮肤很光洁,肌肉的形状很完美,像是外头阿波罗的雕塑一样,不过这次火灾后消瘦了些,显得人有些单薄。   他听到伯努瓦进来,赶紧把花洒按在胸口,防止淋到那个病秧子。他可不能保准病秧子会不会因为淋了点水就枯萎了。   伯努瓦是个老好人,就提出帮他举着花洒,让他自己打肥皂。尼贝尔蹬鼻子上脸,让伯努瓦好人做到底,反正花洒用不着一直举着。伯努瓦只是叹气,然后就乖巧地拿起肥皂。   肥皂打出来的泡泡很绵密,泛着微小的泡沫。他搬来一个板凳,让尼贝尔好好坐着,自己蹲在后面,把袖子拢得老高,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臂和泛着粉色的胳膊肘。   见尼贝尔脖子上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又帮他把头发也搓洗一番。其实他觉得尼贝尔也许更想让一个美娇娘来,但他一是觉得那样会影响女孩的名誉,二是莫名不想叫别人来。   帮忙洗澡应当是极亲密的事情了,他私心里有点享受这种时候。尼贝尔因为看不见,只能依赖他,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偶尔能听见楼下厨房做饭的声音,有女仆在院子里一边吆喝一边踩着盆里的衣服,每一分钟都被无限拉长,像是拉长一根毛线一样,越来越细,最后化成很多肥皂泡泡。   “把眼睛闭上,小心别进到眼睛里了。”他拨弄着尼贝尔的头发,轻声说。   后来尼贝尔在城堡里每次洗澡都由他帮忙,偶尔尼贝尔还会哼歌。伯努瓦问他这些是什么歌,他就笑,说是他自己闲的无聊写的。   洗完澡吃完饭,伯努瓦就带着尼贝尔去散步,扶着他在田里到处走走,把脚下的花草,远处的树木都讲给他听。这是树冠透下来的光影,那是田鼠挖的洞,伯努瓦成了尼贝尔的眼睛,乐此不疲。   偶尔伯努瓦还会给他摘一些冷风中还顽强开着的野花,拿到尼贝尔手里让他去摸。尼贝尔能感受到柔软的花瓣,像是记忆里伯努瓦温柔的唇。伯努瓦从来没有这么活泼,又是爬山又是跋涉,每天晚上都累得呼呼大睡,连带着气色都好了不少。   伯努瓦一直在等他问起他的那些工作,家里的情况,还有眼睛什么时候好,尼贝尔却好像伤的不是眼睛而是脑子,把前二十八年忘了个精光一样,一直没提,两人就保持着奇怪的默契,一个不问,一个不答。   这天又来了个医生,尼贝尔很快察觉出那人的不同。这个人进门后先抓住了他的手腕,两根手指搭在他脉搏上过了很久。这是中国的医术,他有所耳闻。那人摸完他的手腕又去撑开他的眼皮,让他把嘴张开看了看舌头,之后就走出去了。   他听到伯努瓦轻快的脚步声回来,跟他说:“这个医生有法子了!”   据伯努瓦说,这个孙医生是中国来的,穿个白袍子,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每一个都刻得很精致,但看起来是很普通的木头。他总是眯着眼睛摸他那长到胸口的有点稀稀拉拉的白胡子,很高深莫测。孙医生说他需要定期针灸,就是拿针去扎他身上的穴位,同时还开了几帖药。   针灸要等冬天过去了再开始,药却要开始提前喝。很快城堡里热闹了起来,每天都弥漫着一股中药的味道。据女仆说,伯努瓦小时候也常服中药,所以大家都轻车熟路了。   尼贝尔是不愿意喝的,他喝第一口时就被苦的不行。伯努瓦显然是喝药的行家,捏着他的下巴把药一灌,然后迅速塞一块糖进他嘴里,整套动作风驰电掣。   这时,尼贝尔才确切地体会到“轻车熟路”是什么意思。   最近伯努瓦总是喜气洋洋的,跟他说话时都轻松很多。由于开始下雪了,两人减少了外出,他开始给尼贝尔念书,挑一些时兴的连载小说读。   尼贝尔窝在被子里听他读书,只能听进去一半,到后半部分就呼呼大睡了。伯努瓦也不恼,下一次又接着读。   一个女仆在院子里高呼埃里克河解冻了时,他才意识到冬天彻底过去了。城堡底下传来马的嘶鸣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上了楼。   “尼贝尔!春天来了,我带你去外面逛逛吧!”伯努瓦推开门。“我给你定制了一个轮椅,这样你去哪都方便,也不用担心摔倒,我推着你就行。”   “哪有盲人坐轮椅的,我又不是腿脚出了问题。”他有点无奈。   “这样方便嘛。”伯努瓦咂了下嘴,把尼贝尔扶了起来,带着他下楼了。伯努瓦只在起初的那几天住在楼上,后来有了外出散步的习惯后他就搬到了一楼,但没住几天就因为太过湿冷又搬了回去。   虽然两人已经一起下过很多次楼,伯努瓦还是特别小心。他一只手贴着尼贝尔的胳膊肘把他的手臂夹起来,另一只手松松环着他的腰,有点像在跳华尔滋。   尼贝尔第一次下楼的时候是扶着扶手的,他让伯努瓦不要扶着他,说自己总得习惯。伯努瓦只得站在一边虚虚扶着他,看着尼贝尔一步一步下楼,走得很慢。每次他踉跄一下,伯努瓦都倒吸一口凉气。   “为了我的心脏考虑,你还是让我扶着吧。”他抓着尼贝尔的胳膊,“这有什么好习惯的,大不了我就扶着你走一辈子。”   后来孙医生来过后他对尼贝尔照顾得更细致入微了,成了现在依偎在一起下楼的姿态:“反正你也会好起来,现在扶着你更方便。你没必要去学那些盲人的技巧。”   到了楼下,尼贝尔被扶上轮椅。轮椅上垫着好几层软枕,还铺了毯子,把手处包着珊瑚绒,力求舒适。   “咱们去哪?”他问   “去看雪花莲。最近正好开了一大片,就在那边的山头上。”伯努瓦把尼贝尔的领口掖了又掖,推着他出门去了。   初春的空气还是有些冷,冲进鼻腔里让人想打喷嚏。冰雪初融时空气中总有种清新的甜味,很提神洗脑,让尼贝尔想来一碗甜蜜的牛奶布丁。伯努瓦一边推着他一边给他介绍雪花莲,给他讲雪花莲的故事,尼贝尔感觉自己真成了小孩。 第14章   “雪花莲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圣经》里。亚当和夏娃被驱赶出伊甸园,周围寒风凛冽,冰雪覆盖,一个天使飘然而至,从半空中抓住一朵雪花递给夏娃。落在她手里时那片雪花已经变成了一朵洁白无瑕的花,再抬头天使已经飘然而去。”   伯努瓦推着他,走得很慢,沉默了一会儿,喘了口气继续说:“天使走的时候告诉她,要对明天怀抱希望,冬天很快就会过去了。”   尼贝尔在椅背上探伯努瓦的手,伯努瓦顺从地握住他。他们此时都套着熊皮手套,两人感知不到对方的温度,只是轻轻握在一起。尼贝尔本来是不愿意戴手套的,他觉得没那么冷,但伯努瓦坚持要防患于未然。   “虽然你现在看不见,但是马上就可以了。”伯努瓦没说完,他还想说雪花莲的花语就是希望,但是张了张嘴这番话就被他吞进了肚子里。他觉得说出来就有点幼稚矫情,犹豫了一会补充道:“一定可以。下次来就能看见了。”   “我怎么看不见?”尼贝尔笑起来,抓紧了伯努瓦的手,手套和手套紧紧相贴,恍惚间他感觉对方手心的温度顺着厚实的毛皮传了过来。“你看见了就是我看见了。”   要不是因为太冷了,伯努瓦准会脸红。虽然初春已至,但是对于伯努瓦来说这天气还是不算温暖,他还穿着厚厚的外套呢。   他莫名有点不自在,想紧一紧领口,但是两只手都不得闲,一只手要牵着尼贝尔,一只手要推轮椅,他哪只手都不想松开,最后什么都没做。   “不知道记错没有,雪花莲的故事也是我很小的时候听的了。”他扭着头看向路两边,没话找话地转移话题。   “我倒是第一次听。”   “啊?你没有听说过安徒生的那篇童话吗?那篇《雪花莲》。”   “没有。”尼贝尔往后靠了靠,“你晚上讲给我听。”   面对对方有点蛮横的命令式口吻,伯努瓦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附和着他,告诉他一回去就读给他听。   “你到时候别又听到一半就睡着了。”   “我尽量。是你之前读的太无聊了,整日就是一些你爱我我爱你的风花雪月,老掉牙了。”   这些“老掉牙”伯努瓦偏偏还挺喜欢的,他下意识反唇相讥:“那是,反正这些风流事对你来说再正常不过,那些个男主甚至还得向你学习呢。”   说完他才意识到不妙。最近的日子两人都对过去缄口不提,他有些惶恐地站着不动了,像是潘多拉第一次打开那个魔盒一样。   “我没有那个意思……”伯努瓦抿了抿嘴。   “没事儿。论到那些事,我也是向他们取的经。”尼贝尔松开了手,把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伯努瓦弯着腰,压在尼贝尔的肩膀上去捉尼贝尔膝盖上的两只手。尼贝尔感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特别纤细,失去了熊皮手套的粗糙感。   “你把手套脱了?”他是知道伯努瓦身子有多虚弱的,赶紧把手翻过来包住那只手,伯努瓦修长的手指就被他拢在手心。   伯努瓦不置可否,哼了两声,有点小得意。   “赶紧戴好,外面挺冷的,你平时这个天气还得抱着暖炉呢。”   “我戴上了你是不是又要松开?”   “这不是松不松开的问题,你能因为我会松开就不戴手套吗?这么冷的天气,真是的。”尼贝尔捂着伯努瓦的手。   “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   “就是,我提起你以前的事。”   尼贝尔叹了口气,松开一只手向后摸索。伯努瓦顺势把另一只手也落下来,塞进尼贝尔手中。现在他就像从后面搂着尼贝尔似的,整个人倒在他身上。   “别闹了,让人看见多不像话。”尼贝尔的语气像是刚冒出的草芽一样柔软。他向来不正经,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说这话的一天。   他确实不想让别人看见这样的伯努瓦。伯努瓦在别人面前总是冷淡疏离的,像是一座神像。此时的伯努瓦却如此鲜活热烈,虽然他看不见,但他能够想象到。那张饱满的双唇会勾起怎样的弧线,那双形状优美的双眼会弯成怎样的月牙,他都能想象。   他看不见,那么别人也不能看见。就算他看得见,别人也不许看。尼贝尔知道自己这样想有些不讲理,但他觉得这样很好。反正伯努瓦也不会说什么,自己的不讲理,伯努瓦总是纵容的。   “不会有人看见的,这儿根本没有人。再说了看见又怎么样,谁还没有个朋友了?”   “朋友?”   “难道不是吗?你在我们第三次见面的时候就说了,我们是朋友——朋友!”尼贝尔感到抱着自己的双臂收紧了点。   我还以为我们会有点别的关系。尼贝尔很想这么说,但是最后从他嘴里出来的那句话却截然不同:“嗯,朋友。”   伯努瓦松开了手,站起身,继续推着他前行了。   地上冰雪融得差不多,露出黑褐色的土地,零星点缀着一点嫩芽。两人走得很慢,走走停停,像是水里的一架小舟,慢悠悠地漂着。   太阳越挂越高,尼贝尔感到轮椅停了下来,伯努瓦说:“到了。”   这时候没那么冷了,他把熊皮手套脱了下来放在腿上。伯努瓦松开轮椅,扶着尼贝尔站起来。   “雪花莲有点矮,你得蹲下才能摸到。它们好不容易开了,我不想就这么摘下来。”   两人缓缓蹲下去,站起来时熊皮手套掉到了地上,伯努瓦看了一眼没去捡。   “手套掉了。”   “我一会儿去捡。你就在这蹲下先。”他引着尼贝尔的手去抚摸花朵的位置。   “它们是白色的,小小的,花心向下。这是它们的叶子,细长形状。”   尼贝尔慢慢摸索着,伯努瓦过去把那副手套捡了起来,连带着自己的放到轮椅座位上。两人的手套是一起打的,颜色和材质一模一样,像是两兄弟,此时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   尼贝尔就这么蹲着,慢慢地向前摸索。伯努瓦看见了赶紧凑上去,抓着他的胳膊。   “怎么自己往前走?我扶着你。”   “我想往前走走看。前面是花海吧?我以前好像是看过的,但是用手摸还是第一次。”   “感觉很不一样吧?”伯努瓦也蹲着,斗篷摊开在他身后,他又回头去把斗篷抱着,防止刮倒了那些不太高大的娇弱花朵。   “确实。它们比看起来柔弱很多。”   “那是当然,花朵都是这样,手指一捻就会掉下来。”他用手开路,尽量避免两人踩到花草。又得抱着斗篷又得扶着尼贝尔又得开路,他显得手忙脚乱,不一会儿脑门都开始冒汗了。   “咱们站起来吧。”尼贝尔拍拍他。   伯努瓦正在和自己的斗篷作斗争,此时他的斗篷下摆已经皱巴巴的了。“哦,行。”   “前面是一个村子。这个村子里人不是很多,大部分以种田为生。这片雪花莲长在这个小山坡上,好多人都不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点狡黠,表情很孩子气。“还是我发现的。我爸妈小时候总是不让我出门,好像我被风吹一下就会病倒似的。在家的生活太无聊,十岁那年我就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你?”尼贝尔站在他旁边,胳膊肘被伯努瓦抓着。   “那当然,没想到吧。那天我走出了很远——也许没有很远,但对我来说很远很远——来到了这里。那时候是夏天,没有雪花莲,这里开着的是玫瑰,稀稀拉拉的,没有雪花莲茂盛。”   “你胆子真挺大的。”   “夏天嘛,没什么的。我就坐在这里看着周围,看远处的山,看身边的花,看头顶的云。看什么都新鲜,都漂亮。”   “毕竟是第一次出门。”   “可能对常人来说,这些都很普通。每天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女人在河边洗菜洗衣服——哦,山下有一条河——日出月升,云卷云舒,春风秋雨,都太平凡了。可是对我来说,我从来只能在书里看到那样的场景。偶尔从我房间的窗户往外看,什么东西都装在那一个小框里,像一幅壁画。有时候我真分不清是否我才是一张挂在墙上的画像。可能对你来说这些有些腻味了。”   尼贝尔的胳膊在他手里动了一下,轻声开口:“不会,”尼贝尔转头,一双眼睛虽然无神但是仍然波光潋滟:“我从没看过这样的风景。”   “你什么都看不见嘛。”   “不,”尼贝尔笑起来:“我什么都看见了。往常我用眼睛看,今天我用鼻子闻,用耳朵听,用手摸,我看到的不比你少。我甚至敢说我看到的比你还要多。”   伯努瓦松开尼贝尔的胳膊:“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这些风景独属于我。它们可能属于很多人,属于那个割稻草的农民,属于这个晒衣服的农妇,属于这座山,这条河,这片土地。但是在那一刻,它们属于我,从一个小框里走了出来,走近了我。”   “不,”尼贝尔抓住伯努瓦的手:“农民只拥有手里的稻草,农妇只拥有那几件衣服,山川土地只拥有花草鱼鸟。而只有你目睹了这里所有的风景,这里自始自终都属于你,从你看到它们起。”   “照你这么说,我看到的都属于我咯?”   尼贝尔点头。   “那我现在看到了你,你也属于我了?”   尼贝尔笑得很开心,伯努瓦盯着他那颗调皮的小虎牙。   “对。我也属于你。此时此刻,我是你的,而且远不止此时此刻。”   伯努瓦觉得一阵眩晕。他感到尼贝尔正站在他面前,视线里却只有那颗小虎牙。那颗牙齿似乎散发着柔和的光,他的灵魂在这圣洁的光辉中慢慢苏醒,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深处燃烧着。   他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的心软成了一块橡皮泥,对方每个字都在上面捏出一块指痕。   耳边传来远方的吆喝声,那是农夫们在唱歌,他腿有点软,觉得那阵歌声特别响亮,心里却是一阵寂静。   尼贝尔站在原处一句话都不说,嘴角带着笑意。 第15章   尼贝尔感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微微冒汗,有点潮热。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伯努瓦低头看着脚下的雪花莲,手指在尼贝尔掌心中微微挣扎,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鸟在哆嗦翅膀。   过了好一会儿,尼贝尔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放开,转而塞进了一个东西。这东西不过巴掌大,能摸到硬而小的花蒂,下面散着三片花瓣,里面还夹着三片更小的,触感很柔软。   “雪花莲?”他改为双手捧着,转过来问伯努瓦。   伯努瓦应了一声,拉着他坐下。   “现在不怕压到花了?”   “谁管他呢。”尼贝尔听到他小声嘟囔,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现在自己都顾不过来,我又不是菩萨。”   “你怎么不是?”   伯努瓦没回答,把头扭到一边。他现在一看尼贝尔就心脏直跳,砰砰砰地像要从胸腔里飞出来。 尼贝尔坐在旁边,手里轻轻摩挲着那朵花。仗着对面看不见,伯努瓦偷偷把头靠上了他的肩膀。   “怎么?累了?”   “没有!是胳膊而已,又不是头。借我搭一下。”   尼贝尔又笑起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撞在伯努瓦额角。伯努瓦没说话,又坐直了,小臂交叉抱着膝盖,仰起脸来。现在天还很亮,他一直往上看,明晃晃的太阳刺着他的眼睛,在他视线里烫出一块黑斑,使他忍不住分泌出泪水。   太近了,他能闻见尼贝尔头发上的香味,那是他亲手打的泡沫,亲手搓洗的。阳光晒得他暖洋洋的,他低下头,又靠在了旁边人的肩膀上。   这次尼贝尔没有笑,而是把背挺直了点,好让伯努瓦枕得舒服些。   伯努瓦看见山坡下面,不远不近的地方,三两农民结伴背着锄头走着,后面跟着几个嬉戏打闹的小孩。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到几只狗,懒洋洋地沿着小路散步。   “这太阳可真大啊。”伯努瓦说着,解开了自己斗篷的扣子,把手当扇子用。“你说,那狗怎么不跑?”   “狗?可能它们没遇见坏人。”   “它们遇见坏人才跑么?”   “嗯,也许遇见主人也会跑。”   “那它们是没遇见主人咯?我觉得它们应该互相不认识。”   “那你要看它们尾巴摇不摇。”   “好像在摇,”伯努瓦眯着眼睛:“可惜,看不清。”   “可惜了。”   两人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聊着,伯努瓦觉得自己说的话声音很小,其实尼贝尔在他旁边耳朵快被震聋了。   伯努瓦心里想:我要问问他我是怎么了。他嘴上说:“这花不怎么香。”   尼贝尔说:“我觉得这样刚好。”   伯努瓦没法知道尼贝尔心里在想什么,觉得很气闷。他揪着身旁的草叶,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花?”   “都行,我平时关注这些很少,不是很有兴趣。”   伯努瓦揪叶子的动作更用力了,他把那句话在心里反复咀嚼,颠来倒去地拆开重组,最后得出结论——不是很感兴趣你。   他站起来,扶着尼贝尔的胳膊肘说:“走吧。”   “回去了吗?”   “当然,再晚点天黑了怎么办。”   尼贝尔也不再推辞,跟着他走。伯努瓦走到轮椅前面,看着上面的两副手套犹豫了下。   “我们的手套长得太像了,分不清了,随便给你一副,这副给你吧。”   “好的。”尼贝尔从善如流。虽然他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伯努瓦情绪有点不对。   回去的路上伯努瓦没有再主动说话,但偶尔尼贝尔抛出两句话题,伯努瓦又好像无事发生似的接话。   突然,尼贝尔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啊,我忘了!”伯努瓦从轮椅后面挂着的小包里掏出一袋点心,声音很懊恼:“准备的点心忘了吃。”   “现在吃也不晚。”   “都压变形了!”   “变形又不会影响味道,再说了我根本看不见啊。给我尝尝看吧。”   “不行。反正不行。”   “可是我现在很饿了。”   沉默了好一会,尼贝尔嘴里被塞进了一块酥饼。不算难吃但也不怎么好吃,非常中规中矩的一块饼,不过这个时候刚好够他垫垫肚子。   “怎么样?”伯努瓦把袋子收好,挂了回去。   “嗯,还可以。”   轮椅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很快又继续向前走。走了好几步,伯努瓦又问:   “只是还可以吗?”   尼贝尔心生不妙。这点心看来八成是伯努瓦亲手做的,而他的回答很明显没让他满意。正组织着语言打算重新回答,伯努瓦脚步加快了:“好了,别说话了,路上风大。”   到达城堡时将近黄昏,这个时候的光线很温柔,像是夜晚燃烧着的火炉散发的光芒。   “少爷,罗斯威尔先生,你们回来的太及时了,瞧,饭菜刚刚准备好。”   尼贝尔因为看不见,饭菜都摆在碟子里特定的位置。   刚来的那段时间,他的饭由伯努瓦喂。但是尼贝尔终究是个有手有脚的成年男性,哪怕没有了眼睛也不想被当作婴儿喂饭,便坚持自己学习吃饭。他从用勺子舀土豆泥开始练习,三四天之后他就习惯了。   碟子里分区很明确,右下角是主食,主要是土豆泥或者燕麦,旁边是切成丁的火腿、牛排类,餐后会上小份的沙拉和水果。对于一个自己用餐的盲人来说,这可以说是非常照顾了,但不妨碍尼贝尔觉得得意。   这次他照常拿着勺子准备用餐,突然听到女佣问:“少爷,您怎么不吃饭?”   “我不是很饿。”   “这些点心不是您上午带出去的吗?您一天就——”显然她的话被伯努瓦制止了。   伯努瓦瞪着女仆,脸上红得厉害,比着口型让她退下。   “居伊先生,我可不敢辜负您的美意,既然这是您做的,就通通给我吃吧。”尼贝尔放下勺子,眉头皱着。   “你吃你的饭就行了,不需要管我。”   尼贝尔还是没动,伯努瓦看着他无神的双眼,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吃饭吃饭。”   一个农妇站在床头,拎着蜡烛掀起床垫,又把那几张钞票数了数,才放心地上床,把蜡烛吹熄放在床头。   “乔治,咱们得赶紧找到那人,把钱还回去。这钱一天在我这里,我心就一天不安。”   床上胖胖的身影转了下身:“咱们都找了这么久了,是不是找错方向了啊。”   “你不是说看到他们往路那边走?”   “对啊,可是那条路遇到一个路口又分了叉。咱们上次去的时候只去了一边。”   “要不是出了意外,咱们还能赶在下雪前把两个方向都找找。”   乔治从床上坐了起来:“我看他们也不缺钱,要不然就不还了吧。咱们为了凑这笔钱,可是买了仅剩的那头猪,还有那只下蛋的老母鸡——孩子今年该去读书了,学费还没着落呢。”   女人眉头紧锁,躺了下去,让男人闭嘴。   月亮挂在天上,冷冷清清地照着这户小院。小院的栅栏里面空空荡荡的,靠在栅栏门口的锄头也有了锈斑。一个女人抱着空荡荡的襁褓,躺在农夫隔壁的房间,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仔细看还能看到一滴眼泪挂在她眼角,像是一小颗玻璃珠。   乔治夫妇是在下雪前的一个礼拜发现这个自称夏洛特·林顿的女人的。她那时已经不省人事,昏倒在田野旁边的林子里。乔治和几个农夫把她抬回了村庄,他的老婆艾米才发现这女人怀了孕。   艾米收拾了一个房间出来把她安置在里头,刚醒来时她几乎说不出话,握着艾米的手就要下跪。   “不行不行!”艾米赶紧把她扶了起来:“你现在身子骨太虚弱了,你得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   那个女人苍白着脸,听到那句话滑倒在地上。   “什么孩子?”   “你不知道?你已经怀孕了呀,看着情况大概怀了有两个月了。”   女人不仅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反而更加惊慌失措起来:“不行,不行。这不是我的孩子,这不是我的孩子!”说完就昏倒了。   再次醒来后,她除了介绍自己的名字就不再说话了。休息了一段时间她甚至开始帮乔治夫妇干活。虽然她手指很娇嫩,也没什么力气,但是帮起忙来很认真。大雪纷飞的天气,乔治夫妇把她往房间里赶,她就坐在厨房帮忙洗米切肉。   乔治夫妇看着她一天天好起来也很开心,艾米甚至开始为没出世的孩子准备襁褓和小被子。   直到那天夏洛特倒在雪地上,双腿抽搐不停,腿间的鲜血落在地上,仿佛一颗颗红豆落在白纸上,乔治夫妇才意识到原来她在做什么,并且总算得偿所愿。   夏洛特流血很严重,两人不得不冒着大雪赶着牛车去城里的医院。那头老牛本来就快要退休了,在那个夜晚被冻死在雪地。好不容易赶到城里的医院,又是治病开药又是住院,折腾了小半个月,眼见着春天都来了,夏洛特才好转起来。   知道夏洛特没有钱,两人也没说什么,把那五十英镑拿了出来,又凑了凑钱给她垫付了医药费。   夏洛特病一好,大哭着又跪下了,喊着要认乔治夫妇当父母。   那是乔治夫妇第一次听见她说那么多话。“我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在这个世界我无依无靠……我可以替你们干活,以后照顾你们,赡养你们,让我陪着你们吧!不然我的良心实在不安!”   她瘦弱的身躯在地上直发抖,额头磕得青了一块。艾米叹了口气,把她扶起来:   “你也没处去,我们把你当女儿看也不是不行。你不需要认我们当父母,不需要的。”艾米知道自己嘴笨,连跺了好几次脚,重复着:“不需要的!”   乔治提起要送她去修道院,艾米看着默默哭泣的夏洛特又不忍心了:“让她和我们一起住吧,我看她也是个勤快姑娘,还能帮忙照顾咱们的汤姆。” 第16章   孙医生已经开始为尼贝尔针灸了,每次针灸时伯努瓦都在旁边陪着。   一开始尼贝尔以为会很痛,但是不知道是孙医生医术高超还是他病得巧妙,痛感居然奇异般地能够忍受。   “是你自己吓自己,这能有放血什么的痛吗?”孙医生很不屑地摸摸胡子。   俗话说春寒料峭,初春的气候也并不温柔。这儿地方挺偏,连教堂的钟声都听不见,偶尔会有一些小动物比如野猫,在黯淡的月光下溜进后院散步。   虽然气温没有多么回转,人们的活动却渐渐增加。冬天的时候城堡里总是很暗,光线透过结了霜的玻璃投射进来,像是被蒙了一层雾,有时候下午就得开始点灯,现在却不一样了。   当然这些变化尼贝尔都感受不到,对他来说白天也好,黑夜也好,都是一片漆黑。伯努瓦却能真切地体会到天气的变化,鼻息间都是独属于春天的希望的气息。他每天推开门,都感觉眼前的空气分外澄澈透明。   那天雪花莲地的约会,像是一阵被风卷起的灰尘落在房顶,被他高高挂起,偶尔午夜梦回,雪花莲的浅淡气味才会萦绕在他身边,默默翻腾。然而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知道有一股被点燃了的灰烬,正在缓缓地持续燃烧。   女仆告诉他,那次他穿出去的麂皮靴子被刮了个弄不掉的印子,他让他们把靴子收起来,坐在窗边发了好一会儿呆,又找出那双鞋端详,却想不起来是怎么弄上去的了。   伯努瓦不知道尼贝尔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孙医生说也许明天就好了,也许是后天,又或许是明年。他吩咐下人再买点儿书来,想了半天,让他们再搞一台留声机,买几张好碟。   他觉得尼贝尔好像一直没变,和刚认识一样,爱开点小玩笑,喜欢随便撩拨人。但是现在不管他做什么,都给伯努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尼贝尔靠在床头听他念书也好,倒在他腿上睡着也罢,甚至偶尔跟他说些没边没际的揶揄,或者只是靠在沙发上安静地听音乐听到睡着,都让他觉得心怦怦跳。他说不上来哪里特别,但就是觉得尼贝尔的一举一动都令他看了十分愉快。   这段时间他闲来无事,常常自己下厨。他不敢处理生肉,主要是做些甜点什么的,身上总是泛着甜甜的牛奶香气,混杂着小麦和黄油的味道,闻起来很温暖。每次他进门,尼贝尔都能第一时间发现,他很惊讶,其实就是靠这股点心味道。   开始做点心后尼贝尔变得更黏人了,喜欢往他怀里钻,伯努瓦以为是点心的功劳,其实是因为尼贝尔很喜欢这股芬芳的香味。   失明太久,伯努瓦的面容渐渐在他心中淡去了。但是看不见那秀丽的眉眼丝毫不影响尼贝尔对伯努瓦的眷恋,相反的,那份神圣的、虔诚的爱反而更加具像化。那张柔美的面孔被甜点的幸福香味取代,偶尔混杂着肥皂、沙拉、苹果或者梨子的味道,沉甸甸地落在尼贝尔心头。   一个早上,外面已经有一阵一阵的鸟叫了,窗外的栎树已经开始抽枝发芽,缀着浅浅的绿色。   “伯努瓦,”孙医生喜气洋洋地走出来,眉毛扬得老高:“快进去看看吧!”   伯努瓦正端着早餐往上走,闻言加快了脚步,粥都差点洒出来。   “尼贝尔!”他把粥往床头一放。   床上那人缓缓转头,对着他微微一笑。   “你能看见了?”   对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尼贝尔尽量把眼神聚焦到那块红色色块上:“能看见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伯努瓦手上洒了点粥,一时间找不到手帕,索性举着那只手,用空余的那只胳膊去抱尼贝尔:“太好了!这样你很快就能看见了!”   “只能看见人影,能区分出颜色,但是还是很暗。”   伯努瓦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点湿润,他把头埋在尼贝尔肩膀上闷声说:“太好了,尼贝尔,我差点买了盲文教科书。”   “嗯,太好了。”尼贝尔合上双眼,现在的他睁眼久了眼球会有些酸涩。   “好了,我得去擦擦手。”伯努瓦站了起来,“你赶紧把粥喝了。”   夏洛特坐在院子里给鸡拔毛。她没问这鸡是哪里来的,大概是乔治夫妇买来给她养身子的。也不知道那两夫妻从哪里挤出来的钱,她叹了口气。   “夏洛特姐姐!”小男孩从屋里跑出来,扑到夏洛特身边。“姐姐,你在干嘛啊?”   “我在给鸡拔毛。”   眼前的小孩就是汤姆,大约十二岁,个子很小,站起来也就比坐在小板凳上的夏洛特高一些些。他的刘海顺着前额剪的很齐,显得很乖巧,又由于太过整齐多了几分死板和拘谨,和小孩脸上机敏的神情格格不入。事实上这刘海是夏洛特剪的,原本打算齐眉来着。   “我当然知道你在给鸡拔毛,我又不瞎!”汤姆撅起嘴,从背后掏出一小块饼。   “这是苏珊阿姨给我的,我给了爸爸一块,给了妈妈一块,这块给你。”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我都分好了,一人一块!你吃吧,苏珊阿姨这个饼做的可好吃了。”   夏洛特看着汤姆傻乐的脸,叹了口气,觉得这一家同情心过剩毫不设防的特性大概是遗传的。   “我现在没手。”   眼见着汤姆垂下眉毛应了声,她才转过头继续干活,汤姆却突然一把把饼塞进了她嘴里。   “吃吧,真的很好吃!”汤姆蹲了下来,手撑在膝盖上看她。   “你洗手了没啊?”夏洛特无奈地嚼了嚼。   “没有。”   “汤姆!快去把你的手洗了!”她手没空,就转头瞪他,但是眼神里也没什么力道,并没有多少责备。汤姆跑开了,进门前还扒着门槛对她喊:“骗你的啦!我洗了!”   “讨厌的小鬼。”夏洛特啧了一声。   处理好鸡之后她把盆端到厨房里去,艾米正在灶台前烧饭呢。   “这次不错嘛!教了一次你就会了。”   夏洛特摸着后脑勺应着:“没有没有,也不是很难。”,说完才想起来没有洗手,又慌慌张张去舀水往手上冲。艾米的笑声回荡在厨房里。   洗完手后夏洛特回了房间,不一会儿又捧着一套折得整齐的衣服走了出来。   “听说村长家的小孩之前也在城里上学,我就想着去要一套旧校服。村长很慷慨,说这套正好小了,他孩子没法穿……”夏洛特把衣服展开,见艾米愣住了,又赶紧补充:“缝补算是我的拿手活,我修改了一下衣服,现在它看起来和崭新的一样!而且我保证,穿上去也会和新的一样。”   艾米看着眼前的女人,这段时间夏洛特的身体勉强恢复了些,虽然还是很瘦削,但是面色没有那么苍白了。她温柔的眼睛像是棕色的湖泊,十分清澈,中庭有些短,但是高挺的鼻梁又中和了那股幼态,可以看出她健康时有多么美丽迷人。   “辛苦你了。”艾米哽咽着,眼里闪着泪光,夏洛特把衣服抱在怀里,久久没说话,直到艾米走过来抱住她。 第17章   尼贝尔的眼睛逐渐好转,孙医生又顺便给伯努瓦开了些药。   “你最近身体倒是好了不少。”孙医生摸着胡子说,“你自己也有感觉吧?”   伯努瓦将生活中的起色归功于那次去看雪花莲。   “尼贝尔,等到你眼睛好了,我们就再去看看雪花莲吧。”   “那个时候雪花莲还没有谢吗?”   “应该不会吧,我觉得你很快就会好了。”他捧着脑袋:“你现在不是能看见一大半吗?”   “还是很模糊,总有虚影。”尼贝尔揉揉眼睛:“应该还要些日子。”   伯努瓦撇撇嘴:“我说很快就很快,最好明天就能好。”   “是,承你吉言。说不定我明早一睁眼就全好了,以后坐剧院最后一排都能看清演员有多少根胡子。”   伯努瓦听了就锤他肩膀,他笑嘻嘻地往伯努瓦身上倒。   厨房里两个下人坐在锅前面看着火。   “少爷最近心情真是好得不得了。”   “不仅救命恩人的眼睛好了,自己身体也健康了,能不开心吗?”   “照我说就是小时候老爷他们管得太严了,搞得少爷以前总是孤零零的,也没有朋友。现在有个人陪着了,心情好,身体也好。那位恩人真是大福星啊。”   “不过那位罗斯威尔少爷也是艳名远扬,”下人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不知道怎么跟少爷认识的。当时着火他可是直接冲上楼把少爷带了下来——”   “咱们少爷长得跟神仙似的,什么人对他情根深种都不奇怪吧。”   “我觉得我们少爷也……你瞧今年圣诞,往年圣诞节好不容易会有客人来拜访,他都可喜欢了。今年居然因为医生说尼贝尔情况不好,就发脾气不过了——”   突然门铃响了,一个下人推另一个:“快去开门去。”   “你怎么不去啊?”   “都坐下了就不想动了,你离门更近,快去快去。”   门外是一对老夫妇,穿着朴素的布衣。男人矮矮胖胖,裹着一件皱巴巴的过时外套,女人戴着围巾和毛帽子,上面的毛掉得像是斑秃的猫。   “你们找谁?”   “你们这儿的主人,是一个身体不太好的俊青年吗?”   下人点了点头,看着女人摘下帽子,从里面掏出几张钱,数了数交给他:“这是我们欠你们主人的五十英镑,请收下。”   五十英镑对于居伊家不值一提,就算借出去也不会指望着还。看着眼前夫妇寒酸的模样,下人猜到是这是伯努瓦在外面做慈善的结果。   “不用了,您就收下吧。这是少爷的一番心意,本来就不需要还。”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艾米把钱塞到下人手上,下人赶紧拉住她:“我去叫少爷下来。”   转身前,他又补了一句:“对了,我们少爷身体好着呢!”   夫妇俩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四周。他们坐着的沙发上都铺上了棕色的绒毯,把手上有精心雕琢的纹路,茶几对面是一个和人差不多高的壁炉,此时正噼里啪啦地发光发热,上面摆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四周贴着象牙色的墙纸,上面用银箔装饰出壁画,十分典雅。靠着墙放着好几个高架子,摆着中国瓷器,墙上挂着一些航船模型。   没等多久,一阵不徐不疾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艾米一抬头就看呆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又有气质的男人,那头红发被随手扎在脑后,像一朵玫瑰。   “先——先生,哦不,老爷!”艾米手忙脚乱地拉着乔治站起来。   “别紧张,请坐吧。”红发男子嘴角噙着笑意,转头吩咐下人:“怎么不端点点心水果来招待客人?”   艾米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乔治呆呆站在一旁,用手捂着腹部。   “先生,胃不舒服吗?”伯努瓦见他们实在不自在,率先坐下了,乔治夫妇才跟着坐下。   乔治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这件外套很久没穿了,腹部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蘸上了一块油渍,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他看着穿着随意但不失精致的伯努瓦,却感觉那块污渍一直在发烫,下意识伸手挡着。   对面的人坐姿很端正,背挺得很直,和记忆里那天很像,柔软又坚定。   “我是乔治·威尔顿,这是我太太艾米。”   “威尔顿先生,威尔顿太太,幸会。我是伯努瓦·居伊。”   “您是法国人?”   “啊,我是在英国长大的。”   “这样啊,那居伊先生,您是有个弟弟什么的吗?”   “弟弟?”伯努瓦摇头,“我是独生子。”   艾米没说什么,眨了下眼,突然意识到自己跑题了。   “对不起居伊先生,是这样的。我丈夫之前在地里干活,遇见了你……”她的声音吞吞吐吐的。   “我记得。这是谢礼,不必还的。”   “一瓶水怎么可能值那么多钱!”   “当时手头没有零钱,您的丈夫也是为我解了燃眉之急,不用介怀。”   艾米很想再争执一下,但一看向伯努瓦就舌头打结。   “这样,这样,那也太多了,不需要给这么多的。”   “威尔顿太太,您不必跟我客气了,收下吧,要不然我良心也过意不去。”伯努瓦把那五十英镑塞了回去:“想必您用钱的地方也不少吧,不必客气。”   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巨响,像是什么东西在房间里落地。伯努瓦脸色一变,对威尔顿夫妇点了点头,道了声歉:“不好意思,威尔顿先生,我这可能有点急事。”他又抬头看了眼窗户:“天色暗了,正好是饭点,要不然您们留下吃顿饭吧?”   “这怎么好意思!”艾米推着丈夫,把那五十英镑留在茶几上:“咱们这就走了,家里还有小孩得照顾呢!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了。”   伯努瓦也并未多留,一直往楼上瞧。   “对了,您认识一个女人吗,黑头发,棕色眼睛,长得挺漂亮。”艾米走到门口又回头问。   男人细细回想了一下:“我没有什么印象,怎么了?”   艾米看上去有点失望,转身走了。下人拍拍她,递给她一盏手提灯:“拿着吧,回去路上怕是要天黑了。”   走在路上,乔治问她:“你怎么老问他奇怪的问题?”   艾米若有所思:“捡到夏洛特那天,她外套口袋里揣着一张相片和两封信,那张照片上是一个红头发的男人,长得也挺秀气,就是不如居伊先生那么漂亮。”   “那信里写了什么?”   “我没看。”艾米耸耸肩:“每个人都有秘密,她要是想说的话会告诉我们的。”   直到回到家,艾米发现自己口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出五十英镑。   “唉,看来真是遇到大善人了。”她也不再执着于要还钱。   伯努瓦送完客就匆匆回到楼上,脚步声有些凌乱。一开房门发现床头柜被撞歪了,尼贝尔正坐在床边。   “发生什么了?”伯努瓦走过去,蹲到尼贝尔面前。   “没什么。”尼贝尔面色苍白,目光有些空洞,看到他时好像吓了一跳,又渐渐平静下来。   “是摔倒了吗?快让我看看受伤了没,没磕到头吧?”   “没有,我刚刚想站起来走走结果没看清,小事而已。”   伯努瓦松了口气:“下次想走走叫我一声就行。”   尼贝尔乖乖地点头,伯努瓦觉得尼贝尔在看着自己,又好像在透过自己看别人。他把这归为尼贝尔眼睛看不清导致的。   “刚刚是客人来了吗?”尼贝尔伸手把伯努瓦拉起来。   伯努瓦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给他讲刚刚楼下发生的事。   “她居然问我有没有弟弟,我怎么可能有嘛,吓我一跳。”   尼贝尔听完这句话怔住了,直到伯努瓦推他的肩膀,问他认不认识一个黑头发棕眼睛的漂亮女人。   “你肯定认识吧,漂亮女人什么的。”   “黑头发棕眼睛?”尼贝尔回过神,想起了那个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顿了顿:“是不是米尔太太?” 第18章   “米尔夫人?”伯努瓦愣住了,又说:“是那位医生太太?”   “嗯。”   “好像第一次遇见你,你就和她在一起。”   尼贝尔点点头,样子很心神不宁。这时楼下女仆摇铃,示意饭菜好了,伯努瓦就牵着尼贝尔下楼。   坐到餐桌上,今天准备了奶油土豆汤,主食是牛肉,摆在桌子上冒着热气。伯努瓦进了趟厨房才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杯子,装着些热茶。   “你怎么状态这么不对,刚刚真的没磕伤吗?如果受伤了一定要告诉我。有的茶喝了让人清醒,这个茶却可以安神,你喝一点儿吧。”   “啊……好。”   伯努瓦坐到位置上,把餐巾铺好,看着尼贝尔:“你到底怎么了?”   “有点头晕,不是什么大事。”   “是吗,那你赶快吃完饭去休息休息。”   坐在桌前,尼贝尔回想起刚刚那一幕。当时伯努瓦下了楼,没过一会儿窗户传来一阵响动。   “伯努瓦?你这是干什么,快进来,太危险了!”他只看到一个人顶着一头红色的头发趴在窗户上,于是摸着墙过去开窗。“你这样真的很危险,又不是没有门。”   等到那人站在他面前,凑近他,他才发现不对。   “老爷,好久不见,你这就连我都忘记了吗?”那人抓着脖子上的一根细带子,展示给他看。   尼贝尔眯起眼睛:“巴西勒?”   “看来您还没有忘记我。”巴西勒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此时他的头发已经可以扎成低马尾,发尾扫在肩膀上。   “你来做什么?”尼贝尔后退了两步。   “您不问我这段时间都去哪了吗?”巴西勒皱起眉,往前走了一步。   “烧毁了的又不是我的家。”尼贝尔面上没什么表情,手却揪住了自己的衣角。这么一段时间没见巴西勒,巴西勒的气质变得很之前不太相同。说话变得轻佻了,动作也很放肆。   “这段时间,您可让我好找啊。”红发男人把脑袋凑到尼贝尔耳边,尼贝尔这才发现巴西勒站直后居然比他还高上一些。“当时着火了,我可是十分着急,四处寻找您。等到我再听闻您的消息,您已经被居伊家藏了起来,还变成了一个瞎子——”   顿了顿,他直起身又接着说:“为了给您找一个好医生,他们可是费尽了心思,现在看来,还是小有成效。”   “你到底想干什么?”尼贝尔闭上了眼睛。长时间的睁眼会让他感到难受,因此在不面对伯努瓦时他一般都闭着眼。   “不干什么。”巴西勒走到尼贝尔身后,站在房间正中打量着。“我倒是没想过您是这么勇敢的人,为了一个只见过几次的男人冲进火海。”   他笑了一声,又道:“有的人日夜陪伴您,您却对他们弃之不顾,将他们的好心糟践,像你倒掉一瓶热腾腾的羊奶一样,毫不留情。您的心是多么坚不可摧啊,多少柔情蜜意都无法进入您的心房。”   “至于现在——现在您的心,总算和我们一样柔软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尼贝尔转过身。   巴西勒把脖子上的项圈取下,在尼贝尔面前晃了晃,见尼贝尔闭着眼,啧了一声,走过去捏住他的下颌骨。   “请睁眼,老爷。”他把项圈拿起来,逼着尼贝尔睁眼看它。“您是多么爱掌控他人啊!掌控一切的感觉一定令你感到十分愉快吧?”   “没有。”   巴西勒加大了手上的劲道,恶狠狠地瞪他,但语气还是那么恭敬。这种虚伪尼贝尔觉得十分恶心,想要转过头去又被掰了回来。   “您说的对,也许不是掌控,而是玩弄。”巴西勒看向尼贝尔身后,但是没有聚焦:“您享受着这种凌驾在别人之上的快感,玩弄他人。你随心意撩拨他人,不管后果会如何。当您厌倦了,您就离开,无论那人多么心碎。”   “闭嘴,不要随便揣测我。”   “揣测?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你他妈懂什么?”尼贝尔开始烦躁起来。   “我不懂,谁懂?您觉得只有居伊先生是真的懂您,是吗?”   尼贝尔不说话,闭上了眼睛,巴西勒松开了手。   “您确定吗?您真的觉得他没听说过您那些风流轶事,或者说听过还能对您报以信任?还是说您觉得他会相信你玩弄别人的感情是有苦衷的?”   尼贝尔走到床前,巴西勒跟着他,喋喋不休。他听累了,想要坐下。   养病的这么些天,他是没想过以前的小跟班变得这么咄咄逼人,令他十分火大。   “老爷,您错了。对于感情的不敬没有任何理由,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踏进爱河后完好无损地抽身,哪怕那河水只沾湿了您的一点儿衣角!”巴西勒见尼贝尔想坐下来,一把拽住他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   “哦,当然,也有可能您是单恋着居伊先生,毕竟他那样美丽。”见尼贝尔表情松动,他又洋洋得意地说:“他好心收留您,怀着感恩的心对待您,您却对他有着那样肮脏的心思。您用虚情假意敷衍别人的同时,没有想过会有一天,你会奉出真心吧?更何况,到了现在,谁还会相信您的真心呢?”   尼贝尔猛地推了巴西勒一把,巴西勒撞到床头柜,坐到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与其在被发现真相后狼狈地离开,不如早日回来吧,老爷。”巴西勒拍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把项圈扔给尼贝尔,从窗户跳出去前对尼贝尔说:“外面可是已经变天了。”   他走后,尼贝尔坐回床上,把项圈塞进口袋。他试图把床头柜归位,结果听到伯努瓦上楼的声音,便放弃了。   伯努瓦会不会发现他的感情,他其实不怎么在乎,毕竟他从来没有隐藏过。   机械地吃完晚餐,尼贝尔放下勺子,见伯努瓦还在吃着,便说要先上楼。   “你等等,我扶着你!”伯努瓦说着就要把餐具放下,尼贝尔摇摇手拒绝了。   “我不是完全看不见。”   他扶着扶手,走得很慢。   若说巴西勒完全没说到点子上,也不至于。他清楚地知道眼下的生活之所以能继续进行,是因为他和伯努瓦都保持着奇怪的默契。   自从他醒来后,两人都假装过去的事情没有发生过,整个冬天躲在城堡里。他从不问,伯努瓦也从不答,外界的事情似乎都成了两人的伤疤。   伯努瓦是否会相信他,他也不确定,所以对于爱,他一直都表现得很隐晦。   他抬起一只手,摸着脖子上凹凸不平的疤痕,一下子腾空了,摔倒在楼梯上。   伯努瓦穿着拖鞋跑过来,那双拖鞋是墨绿色的绒缎做的,边上镀着金线,在他眼前一闪一闪,在模糊的视线里像是两只蝴蝶。   尼贝尔清楚伯努瓦的身体虚弱,但是在记忆中,无数次伯努瓦走近他时,步伐都坚定有力。只要他需要伯努瓦,伯努瓦就会来,从来不迟疑。   那么,他想,也许伯努瓦会相信自己的真心呢?   一阵悔恨的滋味侵袭上他的心头,最后变成好些模糊不清的面容。 第19章   尼贝尔倒在楼梯上,索性翻过身,正面看着伯努瓦。伯努瓦已经蹲在了他身边,伸手要去扶他。   “居伊先生,”尼贝尔眯着眼睛:“伯努瓦。”   “嗯?”伯努瓦已经拽住了他的胳膊。   尼贝尔环住了伯努瓦的脖子,把他往下拉,身下的楼梯硌得他脊椎生疼,但是他没去管。他抬起脸,让伯努瓦再靠近一点:“我看不清。”   伯努瓦什么都没问,乖巧地把头低了下去,眼见着两人的脸越来越靠近,鼻尖都快碰着了。   “伯努瓦。”   “嗯。”   尼贝尔扬起头,把嘴唇轻轻贴了上去。伯努瓦即没有张开嘴顺从他,也没有推开他,只是静静地垂着眼。   “你怎么不推开我?”尼贝尔靠着伯努瓦紧闭的唇,很小声地问,气流扑在他的唇间。   伯努瓦看着尼贝尔,把头往后靠了点,拉开了距离,微微纠起眉头,问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是说,你是不是不舒服?”   “什么不舒服?”尼贝尔一阵烦躁:“如果我告诉你我不舒服,是不是我对你做什么事都可以了?”   对方没有回答,但是尼贝尔懂得了对方的意思。他松开了伯努瓦,把他推远了点,站了起来。   “包括上床,也可以是吗?”   伯努瓦还蹲在楼梯上,抬头看着他。“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以牵手拥抱甚至接吻,不可以上床?看来你还挺有底线的。”   “我只是不明白……尼贝尔,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你管我怎么了?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不舒服,我生病了,我病的快要发疯,如果你拒绝我,我就会死,这样可以吗?”   伯努瓦站了起来,神情不解。尼贝尔气得脸都发红了,微微颤抖着,语气很脆弱,像是蝴蝶濒死时扇动着的翅膀。   他上前拉住尼贝尔的手,又被一把甩开。尼贝尔转过身,说自己要上楼了,让伯努瓦继续回去吃饭。   “尼贝尔,你到底怎么了?”   “这段时间很感谢你的照顾,我知道你也辛苦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是指生意什么的,你说是吗?”   “你要走了吗?可你眼睛还没好,需要人照顾。”   “照顾我的事,我的仆人也会做。”尼贝尔扶着扶手上楼,走得很慢但很坚定。   伯努瓦从后面猛地抱住尼贝尔,差点害得尼贝尔摔了一跤。“可是他们不会比我做得好,是我做的不够好吗?”   “不,你做的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回去?”   “起码我要求他们跟我上床的时候他们会乖乖张嘴。”   话音刚落,尼贝尔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捏了捏山根:“抱歉,我在气头上,有点口不择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伯努瓦抱着他的手松开了,表情很茫然,可惜尼贝尔看不见,只顾着继续上楼。   “尼贝尔,你看看我。”他声音近乎哽咽。“你回头看看我,答应我不要走好不好?”   尼贝尔心脏剧痛,伯努瓦的声音像是刀子一样刮着他的心房,虽然轻得没什么力度,但是带来的痛苦丝毫不减。他抓着栏杆的手指紧了紧,没有回头。   “你现在还需要照顾,你走了谁来照顾你?我们不是朋友吗,能有一个下人做得比我还体贴吗?”伯努瓦很执着地问。   “我说了,总会有人。再说了什么是朋友,你懂什么是朋友吗?”   “我为什么会不懂?你说你要走,我感觉很难过,好像有什么东西劈开了我的大脑一样。”   “朋友是常常见面,但不会日夜相伴的人。朋友是虽然知道对方要离开,但是不会心痛,而是挥起手为他送别的人。朋友是你知道和对方相隔两地,虽然不舍但仍希望对方独自安好的人。”尼贝尔背对着伯努瓦:“你呢?你是这么想的吗?”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怎么知道。”尼贝尔不愿再多谈。他觉得眼睛发烫,脑袋发晕,再不走就要站不住了。伯努瓦没有跟上来,他听见伯努瓦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也许就到此为止了吧,他想。   那个晚上伯努瓦不知道去哪了,一直没有回房间。也许是去客卧了吧,他一晚上没睡,眼睛酸涩得要命。   真的该离开了,毕竟哪有客人把主人逼到客卧的道理。   第二天早上,孙医生照常来给他针灸。   “怎么这么憔悴?我给你多扎一针提提神吧。”   “多谢了,孙医生。”   “唉,昨天晚上是怎么了,你看起来一晚没睡,居伊少爷也病倒了。怎么,吵架了?”   “什么?”尼贝尔猛地起身,吓得孙医生赶紧把他按住。   “我一来,他们下人就跟我说居伊少爷发热得厉害。他的身子弱,正常人发烧一两天就好了,他发起烧来可是没完没了。”孙医生叹了口气:“对我们来说普通的感冒都能要了他半条命。”   尼贝尔抓着枕巾,低下了头没说话,听着孙医生絮絮叨叨地说话。   “居伊少爷小时候我也来给他看过病,用我家乡的话来说他是生来就气血两亏,所以一直弱不经风的。那个时候他是个又懂事又孤僻的小孩,陌生人来了都不敢正眼看,但是习惯了医生。”孙医生笑了笑:“小孩子大多都怕看医生,但他不怕,甚至有时候比我们还熟悉看病的流程。”   怯生生躲人的伯努瓦,尼贝尔想象着,感觉很可爱。   “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也能交到朋友,还以为他会在家里待一辈子呢。”孙医生点燃了一根艾草给尼贝尔熏,尼贝尔下意识屏住呼吸。   “好久之前,居伊少爷偷偷问我自己还能活多久,吓了我一跳。我说你要是好好保养,也能活很久,问他怎么了。他说他身体不好,如果有了朋友或者爱人,可能没法陪他们一直走下去,他很害怕。他害怕那些人会忘掉他,又害怕那些人忘不掉他。”   尼贝尔眼眶湿润了,轻轻笑了一声:“他有时候真的挺让人惊讶。”   “确实,这孩子心一直很软。”   那天巴西勒问尼贝尔:“现在,你的心也一样柔软了吧?”,尼贝尔没有回答。他想,他的心不是变软了,而是伯努瓦把自己的心塞给了他,于是他的心现在和伯努瓦的一样软。   偶尔夜深人静,他也会思考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喜欢伯努瓦。后来他总算想通了,也许他生下来就在等待着伯努瓦,等待这么一个人去填满他空虚的胸膛。如果说每个人生下来都带着某种任务,那么他的任务就是找到伯努瓦然后爱上他。   从见到伯努瓦的那个瞬间,命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他是在尘世间沉浮,苦苦挣扎的浮木,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流,直到遇到某个命定之人。   命运,奇妙的命运!他闭上眼,枕巾上凉凉的,是他眼泪的痕迹。 第20章   针灸完成后孙医生走了,留下了两个人的药量。尼贝尔披上外套客卧去找伯努瓦,伯努瓦正躺在床上。   “伯努瓦?”他坐过到床边。客卧比主卧小上一圈,但是衣柜梳妆台什么的一应俱全,装修不输主卧。   橱柜上摆着几只海螺壳,擦的很干净,应该是天天都有人打理,风吹过似乎还能发出海潮的声音,如果有风的话。   窗户紧紧关着,紫绸帐子从天花板上挂了下来,在床头束紧。床是一张榉木的四柱床,配着灰色的被褥,被罩上有重重叠叠的蕾丝。伯努瓦躺在其中,穿着脖子袖口收紧的睡袍,脖子被睡衣领子牢牢包着,红发像海藻一样垫在脑后。   尼贝尔坐过去时他闭着眼,不知道醒了没有。床头栏杆上的圆铜花饰和精心雕刻的玫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没人应答,尼贝尔就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伯努瓦。对他来说伯努瓦只是模糊的色块,所以他只能把眼睛眯了又眯。他好不容易辨认准确,轻轻把手覆上伯努瓦的额头,发现这家伙果真烧的厉害,便起身打算退出去。   “你去干嘛?你要走是吗?”   伯努瓦的声音哑得像是嗓子被砂纸打磨过。   “都这样了就别说话了。”尼贝尔叹了口气,转身坐了回去:“我不走,就陪着你。”   “你不生气了?”他半睁着眼看尼贝尔,眼里水雾弥漫。   沉默了一会,尼贝尔点头:“本来也不是生气……唉,不说了。”   “为什么不说了?”   尼贝尔探身,把床头备好的温水端了过来:“喝水,别说了。”   “我就要说。”   “先喝了再说。”   于是伯努瓦被尼贝尔扶着半坐起来,靠在他怀里。   “我看不清,你能自己端着么?”   “不能,我没力气。”   尼贝尔哭笑不得,问他那怎么办。   “你扶着杯子我去喝。”   于是最后变成尼贝尔微微斜着杯子,在伯努瓦的指导下摆好姿势,由伯努瓦凑过去小口喝水。喝到后面,由于倾斜的角度不够,伯努瓦也不出声,像小猫舔水一样,从两行细白的牙齿间探出舌头去够杯底。   尼贝尔眯着眼,虽然看不太清,但是还是能够窥见一点伯努瓦的小动作的。他清了清嗓子,把杯子收回。   他细细回味着刚刚的画面,虽然他的视野朦胧得像是莫奈的画,但是想象力随即为它增光添彩,使这幅画变得具体生动,活色生香。   “快休息吧,一会儿吃完饭还得吃药。发烧了就得发发汗才好。”尼贝尔说着就要把伯努瓦放倒。   “等一下。”伯努瓦靠在尼贝尔肩上,仰着头看尼贝尔的下巴:“看这儿。”   尼贝尔低头,伯努瓦让他把领子往下扒扒,他细长的脖子戴着一根细长的项圈。尼贝尔昨天才见过这东西,哪怕看不清也能一眼识别出。   “是你的吗?”伯努瓦语气很平静,哪怕发现尼贝尔的手微微颤抖。   停顿了一会,尼贝尔点头:“是。”   “你昨天落在楼梯上了。”也许是因为发着烧,他的语气很虚弱,咬字有点含糊。   “不好意思。”他伸手就要去为伯努瓦解。   “为什么道歉?”伯努瓦闭上了眼睛,扭过头往床上一躺,不让尼贝尔动手:“昨天我在楼下的时候,有人来过了,是吗?”   风吹着窗户发出咻咻的声音。   “你送给他这个。”   “嗯。”   “他是谁?翻墙来找你,是你的朋友吗,还是……你的旧情人?”   尼贝尔刚要开口,被他打断。“但是他把这个还给你了,说明你们不欢而散了。”   “不是,我们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不欢而散,还是没有那种关系?我昨晚查了很久资料,翻了很多书,普通的关系不会送这个。”伯努瓦说话很吃力,声音越来越含糊。“我是不是太聪明了?”   “聪明点也很好,但是我跟他——”   “我不在乎。反正这个他不要了,你和他就没有关系了。是他不要了。”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哭了,你能帮我擦一下眼泪吗?”   “啊,啊……好。”尼贝尔扯着袖子胡乱擦着,但是很轻柔。   “你还没送过我这种东西呢。你送过我一本书,还送给我一把雨伞,那把雨伞还坏了,对不起。”   “不用道歉。”   “我昨天想着,会被你送这种东西的人是什么样的呢?想着想着,我觉得很烦,又想给你一拳,又想找到那个人把他打一顿。想着你要是能只看着我就好了,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   尼贝尔说没有。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说话很肉麻啊,有点讨厌。”   “没有。”尼贝尔拍了拍伯努瓦的肩膀:“我跟他没有那种关系,当时送他这个是一时兴起,那时候还没有遇见你。如果送你的话,你值得更好的。”   “我觉得这个就很好。”   尼贝尔非常无奈,又伸手去扒伯努瓦的领子:“这是别人戴过的,而且款式很普通,如果给你的话,要是新的,独一无二的才好。”   “别人戴过的也好,普通也好,总归是我没有的。”这次他没有抗拒尼贝尔的动作。   “你马上就会有,而且以后都不会再有人有。”   伯努瓦直勾勾盯着尼贝尔,直到尼贝尔把他脖子上的项圈解开。“我要一样的。”   “你是说款式?”尼贝尔随手把项圈放在床头柜上,打算一会儿把它扔了,“那不行,这个款式不行。”   “怎么不行?”   “这个比较特殊。”   “我知道,这是项圈。”   “所以我会送你别的,珠宝项链什么的,和你比较配。”   “我说了,我知道项圈的意思。”   “你……”尼贝尔揉了揉山根。   “你是我的。对吗?”   “啊?你是说项圈的意思吗?”   “算是吧。”   “确实差不多啦……”   “所以我也要一样的。 奇 书 网 w w w . qi su w a n g . c o m 你那天不是跟我说你是我的吗?去看雪花莲那天。”   “那也不应该是你戴吧。”   “我就要戴。”伯努瓦耍起脾气来,用杯子蒙住头。他的脸很红,分不清是烧的还是害羞的,闷闷地说:“一定要送我满意的,我不满意你就不准走。”   直到尼贝尔磕磕巴巴地说好的没问题,他才勾起嘴角。   看来,最近连载的小说之所以卖座是有原因的!他想。这招以退为进,真的很好用。 第21章   在楼梯上尼贝尔净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伯努瓦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生气,但听到他说要走,下意识就眼眶发酸。   相处了这么久,伯努瓦对尼贝尔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依赖感。除了父母,他觉得就数尼贝尔和他最亲近了,因此在他面前常常会露出天真幼稚的本性。   与别人不同,他唯一接触世界的方式是书本和幻想,因此虽然在外面表现得很体贴成熟,但本质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很难想象居伊夫妇是用多大的心力为他筑起围墙,将他剔透的心保护得完好无损。   所以当尼贝尔背对着他,不管不顾要离开,他就像要离开父母的小孩那样感到崩溃。在尼贝尔面前,他是全然放松的。尼贝尔面对他也几乎从不违抗,洗头发时泡沫进眼睛也好,靠着打闹时不知轻重也好,问些幼稚的问题也好,尼贝尔都顺着他。就算尼贝尔不愿意的事情,他语气软一点说两句尼贝尔就会同意。   有一次他给尼贝尔念书,尼贝尔听困了,倒在他大腿上睡觉。他闲的无聊,就抓着尼贝尔的手把玩,玩着玩着也睡着了,醒来时看见尼贝尔还枕着他的大腿,手还在他的掌心搭着。伯努瓦第一次对一辈子这个概念这么明确,他很想和尼贝尔这么握着手,握一辈子都行。   他实在不明白尼贝尔为什么突然生气,明明今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他们没有吵架,连小小的争执都没有。直到转身看到脚下一条细细的带子,他捡起来,发现是一根项圈。   尼贝尔一直以来都由他照顾,连衣服都是他帮忙选的,尼贝尔有什么没有什么他都一清二楚。这个项圈很明显是突然出现的。   在看到这个项圈的时候,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伯努瓦看过的风月小说也不少,这个东西代表什么他自然知道。   怪不得尼贝尔突然生气,看来是找了个借口借题发挥。什么上不上床的,伯努瓦脑子气得嗡嗡的,尼贝尔就只是想搬走而已,肯定是去找这个项圈的主人去。   他去后院的长椅上坐着,紧紧攥着项圈。此时太阳在山头上尽可能地散发最后的影响力,但是还是渐渐西沉,湮没在天边。最后一丝光线被昏暗吞噬,伯努瓦就这么抬着头,看着那光线交替之处。   项圈被丢下,应该是两人发生了争执。伯努瓦在脑内设想着无数可能,例如项圈的主人由于尼贝尔迟迟未归吃醋了,或者只是太久没见来跟他恩断义绝。   虽然有些阴暗,但他很喜欢第二种可能。   忽略了心里微微的抽痛,他尽量避免去思考“情人”之类的字眼。嫉妒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身体,就像一只蚊子围着他转,虽然不会置他于死地,但是实在令人不厌其烦。   在这种烦躁中,他不断回想着两人相处的情形。但是一些幻想中的,尼贝尔与不认识的人人牵手、拥抱甚至亲吻的画面却像是一些讨厌的,横穿马路的人,使他回忆的车马数次刹车,在他脑海惊起一片尘土。   他苦苦地回忆,试图操控那记忆的马车回到正轨。思来想去,最后尼贝尔的脸定格在不久前在楼梯上,在他身下轻轻吻他的时候。他突然后悔自己刚刚的毫无反应。   当时为什么不张开嘴呢?明明他也数次想要亲吻上去。他记得尼贝尔看着他时迷蒙但温柔的双眸,记得尼贝尔勾着他脖子时的有力双臂。于是他又寻思,他要是更进一步会怎样呢?   更进一步?伯努瓦吓了自己一跳。更进一步,做什么呢?像尼贝尔说的那样上床吗?他羞红了脸,想到小说里那些“被翻红浪”“春宵帐暖”之类的词。他把项圈塞进口袋,冲回房间。到了主卧门口又犹豫了。现在一想到尼贝尔,他就头发晕,脸发烫,脑子里都是些不正经的东西。   最后他打开客卧的门,坐在床上,那个蚊子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吵个不停:“要是更进一步呢?要是更进一步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项圈,想着尼贝尔是怎样为那个人戴上这项圈。他也会伸手勾住那个人的脖子吗?那个人戴,能比他戴好看吗?   伯努瓦把灯点亮,走到梳妆台前,给自己戴上项圈。他很少自夸自己的长相,虽然他知道自己长得不错。这是第一次他对于自己得天独厚的外表感到得意,因为他敢肯定自己戴着这项圈完美极了,不会有人戴着这个比他更漂亮。但是打量了自己一会儿,他又失落了起来——如果那人戴着这个不比他好看,为什么尼贝尔不送他,而是送给那个人呢?   他知道尼贝尔喜欢美人,那么他不应该最喜欢自己吗?伯努瓦趴在桌子上,手枕着胳膊,埋怨起尼贝尔的眼睛,怎么正好这时候瞎了呢。   天已经全黑了,他突然觉得热得慌,喉咙发干,渴得要命。客卧没有水,他又拿着烛台下楼去找水罐。下人都休息了,厨房里没人,他就自己倒水,然后把窗子打开,靠着窗户往外瞧。外面很安静,远处有狗吠声,天边点缀着几颗黯淡的星星,头顶上的月亮倒是亮堂堂的,照在他眼前。   他觉得自己有办法了。   不过发烧不在计划之中。下人第二天早上去叫醒尼贝尔时没在主卧看到伯努瓦,就到处去找。在客卧找到他时,他已经烧得不轻。   尼贝尔一叫他他就醒了,但是他还烧得晕乎乎的,不想说话,结果尼贝尔居然就打算走了。   后来尼贝尔果然按照他的计划,同意了留下。他又觉得高兴又觉得难过。   小说里的男主角,都是靠个人魅力俘获女主和观众的芳心,他作为男子汉居然像个女子一样,靠一张脸去留住喜欢的人。他觉得自己很肤浅,完全忘记了尼贝尔现在是个半瞎,什么都看不清,会留在他身边大抵不是因为脸。   只难过了一小会,他就又傻乐起来,觉得好歹有一张脸可以留住尼贝尔。   尼贝尔去掀他的被子,让他不要闷着自己。伯努瓦的头发翘了起来,脸上的笑容还没收住。   “你真是……”尼贝尔叹口气,把被子给伯努瓦牢牢掖好。   “我问你个问题。”   “别问了。”伯努瓦的嗓子令人听不下去,感觉让他说话和虐待他无异。“等到你好起来了再说。”   想了想,他又补充:“我不会走的。”   下人端上来一碗冰糖梨子:“还好之前存了点梨子,孙医生说喉咙不舒服最好吃点这个。”   那人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尼贝尔伸手碰了下,感觉挺烫的,就说等凉一凉再吃。   “孙医生说最好热着吃。”   “这样吗?”他皱眉,拍了拍伯努瓦,叫他坐起来点去吃,问他要不要让下人喂他。伯努瓦摇了摇头,出声屏退了下人。   伯努瓦包着被子在床上一点点挪着,尼贝尔看不下去,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   “闻起来好甜。”伯努瓦去端碗,耸着鼻子闻了闻。计谋得逞的喜悦让他看起来更孩子气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伯努瓦一口一口吃着,也不知道尼贝尔在看什么。他的目光很散,感觉没有什么焦距。   尼贝尔正发着呆,嘴里被猛地塞了块梨,甜得有点齁。那块梨温度刚好,在他舌尖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意,口感又软又滑。   “好吃吗?”   “挺不错的。”   伯努瓦看了他半天,把碗里剩下的汤一饮而尽,然后凑过去亲亲在尼贝尔唇上啄了一下,像小鸡啄米一样。   尼贝尔觉得自己看不见伯努瓦的表情实在太可惜了,怔怔说不出话。伯努瓦把碗往床头一放,又贴上去,抵着尼贝尔的嘴唇又舔又咬。   舔得尼贝尔唇上亮晶晶的,他用额头抵着尼贝尔的,小声说:“罗斯威尔先生要跟我一起感冒。”   尼贝尔捏捏他的脸:“那我怎么照顾你?”   “本来你这样也没法照顾我嘛。你要是也生病了,咱们就可以住一个房间。”伯努瓦拱了拱脑袋。   “赶紧休息吧,明明是你自己跑来客卧。”尼贝尔叹了口气,扶着伯努瓦的脑袋亲了亲他的脸颊,直到重新帮伯努瓦掖好被子才走。   路上他舔了舔嘴唇,觉得甜滋滋的。没有梨子那么甜腻,而是刚刚好的清甜。伯努瓦的舌头让他想起被送进嘴里的梨块,他忍不住抿了抿嘴,笑了起来。 第22章   伯努瓦在床上养病,尼贝尔就叫了个下人,打算去城里挑挑珠宝。那个项圈被他拿剪子剪碎,扔到了厨房的火炉里。   碎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真皮在火里慢慢蜷曲,缩小,碳化。真皮烧起来,比木柴要慢很多。火舌一点点地舔舐着,皮子发出鸡蛋煎焦了的味道。在灰烬中,最后只剩下烧红了的金属扣子,忽闪忽暗,像是一只红色的蝴蝶。   换好衣服过来的下人叫查理,瘦瘦高高,看起来挺机灵。他穿着灰蓝色的便服,皱巴巴的,有些过于宽松,使他看起来像根挂着衣服的晾衣杆。由于脸上的雀斑过于多了,他的脸色有点晦暗,金黄色的短发像被狗啃过似的。尼贝尔对他有印象,因为他善于插科打诨,并且很有一些幽默的天赋。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您今天需要轮椅吗?放心,如果您需要,这次出门回来,保准您鞋底连一粒尘土都沾不到。”   “你推着我?”他斜睨了查理一眼。   “虽然我知道您对于推轮椅的人另有一番要求,但我在这方面也算是行家。有时候您不得不承认心想事成是成年人最不切实际的梦想。”   “我说一句你能有十句是吧?”尼贝尔被他的话戳中痛脚,又觉得不值得跟一个下人计较,更何况他说话还挺好玩的,有时候幽默感往往踩着冒犯的底线徘徊。   “放心,先生,这次出门我会把我的嘴像是城堡的大门一样牢牢锁好。”   “你最好是。”   “有人敲门的话除外。”查理笑眯眯地把尼贝尔扶到门口,眯起眼睛时他脸上的雀斑更显眼了,感觉像是雀斑上长了张脸。对于看不清楚的尼贝尔来说,查理的脸就像是一团模糊的乌云。   上了马车后,查理还是把轮椅带上了,尽管尼贝尔说不需要。他正想展开长篇大论,尼贝尔一见他张嘴就赶紧抬手制止他,无奈地容许了他把轮椅带上。   “老爷,咱们去哪儿?”车夫问。   “去亨氏珠宝阁。”   今天天气很晴朗,艳阳高照,在乡间的小路上,一架大马车稳健地行驶着,前头的马匹身形俊美,四肢矫健。   乔治又在地里劳作,这次夏洛特也跟来了。因为在冬天失去了牛,为了不错过播种的时机,夏洛特和艾米都赶去帮忙了。   “这天气,要是能吃口小牛肉,喝个苹果酒就好了。”   “是,最好用艾米婶婶特制的酱料煨上半个钟,煨得香酥软烂——”夏洛特知道乔治夫妇不愿让她真的喊爸妈,便用叔婶称呼。   “再加点腌菜,别提多美味了!”乔治接话。艾米扶着腰,让乔治赶紧干活,别带着夏洛特一起幻想。   “你可别沾上他爱做梦的毛病。”她叮嘱夏洛特。   “这辆车是居伊先生家的车!”乔治看见远处的马车,指着大叫:“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他!上次我见到他就是在这儿——夏洛特,他也算是你的半个恩公。要不是他,你当时的医药费可没有着落。”   夏洛特原本欢笑着的小脸冷却下来,十分僵硬地看着那驾马车越来越近。乔治已经开始向着那边招手,大叫着:“居伊先生——上午好——”   马车在他们旁边经过,速度慢了下来,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那张脸长得挑不出什么毛病,比剧院里那些男主角还要正点。但是仔细一瞧,就能发现他那双无神的眼睛,空有眼波流转,却没有焦距。   男人微微笑了起来,对他们点点头,旁边那个麻子脸也凑过来,对乔治招手:“老爷子,上午好!”   “你是?”乔治仔细回忆起上次摆放居伊家,并没有见过这个麻子。   “昨天我本来正和艾伦,就是给你开门的人,和他聊天。我当时在厨房,你没看见我。”   “哦!我挺好的!希望你们主人也好!这位想必是他朋友吧,也是仪表堂堂呢!”   “谢谢。”尼贝尔笑起来,挥挥手:“再见,女士们,还有这位先生。”   他们走后,艾米捂住心口:“他比我见过的男演员都要帅气!又那么温柔,不知道结婚了没有。可惜了,那双眼睛应该耽误了不少事吧。”   “这年头不知道怎么了,好心的人总是有些缺憾。居伊先生身体不好,这位先生又眼盲。”乔治叹着气说:“我突然觉得咱们挺幸运的,起码健健康康。”   “说什么呢!”艾米推了乔治一把   夏洛特没说话,低着眼睛,仔细看能发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不过她的面容很平静,既不悲伤也不惊恐,准确来说像是放弃了什么东西,和她那天腿间流着鲜血一样,显得很坚定决绝。   她叹了口气:“也许他做错了什么事。做错了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艾米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没有接话,而是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尼贝尔坐在马车里,问查理那几个人是谁。   “就是昨天来的那对夫妇。”他给尼贝尔做了个简短的解释。   昨晚上伯努瓦问他认不认识一个黑头发棕眼睛的女人,就是在接待了这对夫妇之后。他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个矮胖农夫和两位女士的身形。其中一个女人身材挺壮,另一个细条条的。   若要问他认不认识,他记忆里只有米尔夫人最符合描述。上次见米尔夫人时,那个女人已经疯疯癫癫的,这次遇到的这个女人却很冷静,像个正常人。   “先生,路上还要好一会儿,您要不先休息?”查理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条毯子:“这是少爷平时盖的。”   毯子是白色的,很轻,里面大概是塞了鹅绒,蓬松得像一朵云。尼贝尔虽然不太疲乏,但并不抗拒休息,便盖上毯子靠在椅背上。   他能闻到毯子上淡淡的熏香味,和马车里常用的熏香一致,是那种很温柔缱绻的花香。   虽然车夫尽量驾驶得平稳,但是马车总还是颠簸的。尼贝尔颠着颠着就昏昏沉沉睡着了,处于一种轻飘飘的半梦半醒状态。   整个田野被这一条较宽的路分成两半,田里还有一些农民走出来的小路,细细窄窄,把农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   马车沿着中间的道一路行驶,走到尽头,迎面就是长满了橡树的阿尼斯森林。查理把帘子扒开一条细缝,小心不让光线漏进来打扰尼贝尔的休息,全神贯注地往外瞧。   他很少出去,小时候在城堡里照顾伯努瓦,伯努瓦走后他又一直被留在城堡里。进城的机会不多,他十分珍惜这次旅程。对于城里的五光十色、纸醉金迷,他向来都只能从别人口里听说,因此这次他下定决心要好好体验一番。   森林里也修了一条路,主要是运送木材的工人使用。马车很快驶出森林,再过不久就到市里了。查理轻轻拍拍尼贝尔,叫醒了他。   “到了吗?”尼贝尔揉着眼睛。   “马上就到了,老爷您先把外套什么的穿好,要不一会儿下车会冷。”   “城里和普绪克也没什么区别吧,难道城里会更冷些?”   “嗯,城里是冰冷的小资生活,有冷酷的资本家。”   尼贝尔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逗笑了:“你要知道其中一个冷酷的资本家就在你面前。”   “那完蛋了,您到了之后城里又要更冷一分了。”查理双手合十,对着市里的方向拜了拜,摆出一份愧疚的样子。 第23章   “罗斯威尔先生,下午好。”珠宝店老板站在柜台后面,调整着手上的手套。那副手套是绒面的,很薄,亨利拿取珠宝时才会戴上。看到进来的尼贝尔,他很惊讶,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您这是……”   查理在前面推开门,又转过身推着尼贝尔走进店里,亨利把手套摘了,过去搭着尼贝尔轮椅的椅背。他身材瘦小,穿着一套衬衫马甲,头发用发胶仔细地梳了个油亮的背头。   尼贝尔今天穿的很简单,或者说很有伯努瓦的风格。一件白色的短外套,配上一条布料挺括的西装裤,显得年纪很小。   “没事,老板。至少我的腿没事。”他像往常一样说:“把你这儿最贵最新的项链款式拿上来瞧瞧。”   “好的,没问题。”亨利笑眯眯地钻进库房,假装没注意到尼贝尔无神的双眼。   不一会儿,亨利端出几个盒子,把里面的珠宝拿出来,挨个放在尼贝尔面前的垫子上。   第一件是一条细链子,坠着一颗沉甸甸的蓝宝石,仔细一看链子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钻石。亨利指着它说:“最近巴黎流行的简约款式,但是在灯光下,那叫一个璀璨夺目!”   接着是一串珍珠项链,每颗珍珠间串着一颗小小的绿玛瑙,各被一圈小小的钻石抱着。第三条是一条不规则的水晶项链,上面的水晶有大有小,形状浑圆,晶莹剔透,间隔缀着长短不一的的流苏。   “这串珍珠的,什么衣服都好搭,再普通的衣服戴上它都会光芒四射。这条是伦敦的大设计师做的,据说灵感来源于肥皂泡,耗时两年之久!”   尼贝尔眯着眼睛端详了一会,实在看不出什么,问亨利最贵的是哪个,亨利指了指第三条,他就点点头。   “那我给您包起来了?”   “等等。”他叫住亨利,摸了摸鼻子,打发查理去外面等着:“帮我打条项圈吧。”   亨利微微一笑:“什么样的?”   “多镶点珠宝,皮子选软一点的,不能太勒得慌。”   “您是——自己戴?”   尼贝尔皱了皱眉,十分疑惑:“不是。”   “哦,那珠宝多的款式可能不是那么受欢迎,而且会很重。”   “那就镶一块吧。你这有什么材料?”顿了一会儿,他问:“红宝石有吗?”   “有的有的,您跟我来。”亨利把他推进旁边的小房间。“您有什么要求跟我说,包您满意。”   查理站在珠宝店门外,靠着墙,搓着手左右张望。   珠宝店左边是一家面包店,散发着温暖的奶油香气,右边是美发沙龙。好些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用发带扎在脑后的男人往里走。   沙龙的招牌上用花体字写着“良夜”(Frisk Night),前一个单词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把“夜”字包圆。玻璃门上贴着个海报,挡住了店内的风景。海报上用时兴的画风画着一个妙龄女郎。   查理不太识字,只认得清一个“夜”,就低着头盯着那张海报看。海报上的美女挤眉弄眼,穿着紧身的裙子,戴着珍珠项链。   没有刚刚见到的那条好看。他撇撇嘴。想起刚刚进去的男人,他觉得城里果然不一样,连男人都这么热衷于美容。   他摸摸自己乱蓬蓬的脑袋,从衣服内侧的口袋掏出一个小荷包。这个小包是很久之前,跟他共事的女仆送的,不过那个女仆很快辞职回家了,据说是钓到了金龟婿。不过那是查理第一次收到女人送的礼物,便一直留下来用着。他从中掏出几张钞票数了又数,打开珠宝店的门瞧了瞧,发现里头空空荡荡的,便把钱往手里一团,走进了旁边的沙龙。   推开门,里面人挺少,查理正纳闷刚刚明明看到人只进不出,怎么这会儿大厅倒是空空荡荡。说是美发沙龙,也没有几个理发师。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查理听见一道沙哑的女声,像是在娘胎里就开始吸烟似的。   “您好。”他回应着,扭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一个又高又壮的身影从内间走出来,那女人本就肩宽,穿了个一字领的低胸连衣裙,显得很魁梧,胳膊上被勒出一道痕迹,好像把一个中国包子用皮筋捆着似的。   “需要什么?”   “理头。”   那个女人靠着最近的桌子,眉头一皱,看起来有点凶恶:“理头?”   查理有些畏缩,缩着头应着。   面前的女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查理觉得站直对于那个女人来说都是个很大的工作量,因为她要先把头轻轻抬起一点儿,然后往后稍稍,再把胳膊抻直,扶着桌面,最后把膝盖直起——先是那条远离桌子的腿,再是靠着桌子的那条。   “行吧。”女人转过头去,朝里间喊:“理头!”   一个纤细的女孩推开门。那女孩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橄榄色的皮肤,眼眶下面乌青。她的头上戴着个羽毛夹子,这个夹子显然与她鸡窝一样的头发不太协调,只让人觉得想替她摘下来。   她让查理坐下,从旁边的抽屉抽出一张毯子,问查理要剪什么发型。那毯子很薄,材质有点像窗帘。上面有点灰,艾米丽拎着它抖了抖。   “整齐点,精神点就行。”查理想起尼贝尔那头柔顺的黑发,最近留长了点,他就把眼前耳边的头发夹在耳后,很斯文的样子。但查理要干活,注定留不了长发,能利落点最好。“动作快一点。”   那个女孩把毯子塞进查理的衣领,往里掖了掖。她细长的手指很凉,查理觉得像是被蜘蛛什么的碰了下。   她端来一盆水帮查理打湿头发,查理闲得无聊跟她搭话:“你多大了?”   “十七。”   “是吗?不太像。我以为你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那个女孩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谢谢。”   “你叫什么?”   “艾米丽。”   “好名字。”   “谢谢。”   “你头上那个发夹是你买的?”   “不是。”艾米丽突然笑了一下:“是一个……朋友送的。”   “挺好的,和你的头发很配。”可惜的是,和你不太配。查理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面对女人时他引以为豪的幽默感总是失灵,但是幸好他的脑子会超常发挥。   “谢谢!”艾米丽又笑了笑。   “送你这个的人一定是你的好朋友吧?”   艾米丽拿起剪刀,在手里挥舞了几下:“我也不知道。”   和女人说话,就像撕开奶油袋子。一开始若是没找到开口,那么费半天劲都打不开,如果暴力破坏,奶油只会撒得到处都是,让你一无所获。可一旦你掌握了方法,只需剪开一个小口,奶油就会轻松地全部流出,落在你想要的地方。   朋友的话题很明显就是那个小口,艾米丽一边给查理剪头发一边倒豆子般说:“其实我跟她不太熟,她只在我们这待了一小段时间,而且不经常和我们在一起。后来她很久没再来,嬷嬷说她不会再来了,她溜了。这个发夹是她之前落下的,一并还有其他的手链项链什么的。”   “那你怎么只拿到了这个发夹?”查理有点喜欢“溜”这个词,因为用在这显得像是什么秘密职业。   “稍微值钱点的都被姐姐她们拿走了,这个没人要,就给我了。”艾米丽抿着嘴。   “你说你跟她不太熟,怎么还管她叫朋友?”   “她走之前我见过她。那是一个深夜,没有月亮,到处都很暗,我看到她从嬷嬷房间翻出来。那天我吃坏了肚子,一直往厕所跑,正好看见她。她叫我不要跟嬷嬷说,因为她把我当好朋友。”艾米莉一边剪头发一边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似的停顿了一下:“好朋友就要互相保守秘密。”   “所以你没告诉嬷嬷,但是告诉了我这个陌生人。”查理点了点头,觉得这女孩有点缺心眼,在镜子里发现艾米丽居然也点了头后,乐不可支:“你真是全天下第一大傻瓜!”   “大家都这么说。”艾米丽有点垂头丧气,扶住查理的头不让他乱动:“所以我才会给你剪头发。”   “像你这样的傻瓜才能来剪头吗?”   “像我这样的傻瓜才会来剪头。”她把剪刀放下,把查理的脖子上的毯子解开。查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还算满意,干脆地付了钱。   出了沙龙,尼贝尔还没出来,查理这次没靠着墙,而是站得笔直,昂着头像是一只骄傲的公鸡。然而由于他过于瘦弱的体型,这姿势显得很滑稽,配着他过于宽松的外套,像是一把伞直愣愣地伫着。但查理对此浑然不知,有的路人看向他,他还把背挺得更直,几乎要把胸腔顶到马路中间。   剪个头,荷包全空了!他想着那几张钞票,好像离大城市的繁华更近了点。这时他身后的门从里面被打开,门板在他背上狠狠一推,他踉跄两步,脸朝下摔倒在地。   “查理?”尼贝尔低着头,眯着眼睛:“你没事吧?” 第24章   “先生,你,你,”查理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这门不是向内推的吗?”   “哦,这是双向的。”亨利站在尼贝尔身后,从上而下看着他,脸上带着各种店里常见的虚伪的假笑。“你没见过吗?”   对方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查理低下了头,感觉自己身上由理发带来的那一点时髦消失了,又变回了土气的乡下小子,好像双向推拉门是最常见的事情,只有土包子才不知道。   “上车先吧。”尼贝尔抬了抬手,让查理赶紧去备马。   城里的路比普绪克的平稳得多,马车也没那么颠簸。   查理不断摸着头发,掏出自己的怀表,对着其背面的反光金属照来照去。   “剪头发了?”尼贝尔问他。   “剪了,就刚刚剪的,在隔壁那家沙龙。”   “沙龙?”   “对,是一个精瘦的小姑娘给我剪的,手艺还行。那家的老板娘倒是凶得要死,虎背熊腰的。不过有一点好处,比如说她不用再另雇一个保安。”   尼贝尔转过头,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头发。查理的头发颜色挺浅,现在剪得很短,在他眼里有点像秃子。   查理又接着说,好像半辈子没说过话似的,嘴皮子一张一合要擦出火星子:“那个小姑娘傻得很,而且有点儿营养不良。我一开始看样子,以为她应该只有十五岁,结果居然告诉我十七了。除此之外,作为一个理发师,她的头发乱得好像在娘胎里就结成团了似的,燕子看了都忍不住要在上面安家。不过俗话说医者不自医,理发师可能也不好给自己理发。这又很奇怪了,难道她们理发店就没有别的理发师了?艾米丽,就是那个小姑娘,还戴着一个羽毛夹子,说是朋友送的。我一问,什么朋友,就是个利用她的女表子。”他叹了口气:“天真是高尚的,但落在一个愚蠢的人头上就会变成灾难。”   “羽毛夹子?”尼贝尔皱眉:“什么样子的?”   “白色,挺大挺长,尾端挑染了一点儿蓝色。说实话有一点儿俗气,在她脑袋上倒是刚好合适,好像做窝的小鸟刚从他头上振翅飞走一样。”   尼贝尔会这么问是因为他刚好见过这么一个夹子。温妮有一年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看了本书,学到了个做夹子的方法,就到处找小东西往头上戴,这个羽毛夹子就是其中之一。   “她那个夹子怎么来的?”   “艾米丽说是她的一个朋友溜走之前留下的。瞧瞧,溜这个字,指定不是什么好职业!那女人留下了挺多东西,我猜说不定是留下来抵债什么的,结果值钱的都被瓜分了,最后她就落得个羽毛夹子。”   尼贝尔把马车的帘子掀开,瞅了眼外面的天色,发现还没多晚。于是紧锁着眉头,让车夫去修道院一趟。   现在将近二月,吹过的风有点像是小孩射出的细细窄窄的箭,从天边往人身上飘,落到肩上时又卸了力气,只落得叹息一声。   推开修道院的栅门是一个小院子,边边角角是一些精心打理的花圃,像交际舞会的女客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   有一些小孩扒在栅门上向外看,试图把脑袋从栅栏之间探出去;有几个孩子坐在地上玩弹球,弹球砸在石头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还有些孩子穿着软底鞋,互相抓对方的衣角,玩着追逐游戏。   “好了孩子们。”一个嬷嬷拍这手从门里走出来:“晚餐时间到了。”   于是栅栏上的孩子们把头缩回来,玩弹珠的孩子们拾起地上乱响的球,追逐着的孩子们都停住,紧紧挨在一起,相视一笑。   那个嬷嬷戴着副金丝眼镜,夕阳的光辉落在她脸上,显得她的皱纹被抹平了似的,倒像年轻时刚来修道院的样子了。虽然尼贝尔此前没见过她,此时也看不太清对方的模样,心里却生出几分熟悉感。   她的手放在胸前十字架的附近,捂着头巾下端,小孩们乱糟糟地挤进房间。   等到孩子们都进去了,她才走近尼贝尔,询问他们是谁,来这儿做什么,要不要吃顿饭。   查理看着这位嬷嬷,也觉得亲切。这嬷嬷有两道深刻的笑纹,他忍不住想象对方拎着那种修女常用的草篮子去四处筹款的样子。   如果他遇到了这样和蔼的女人对他说“先生,请”之类的话,怕也是会忍不住掏钱的。想着想着,他又想到自己空空的荷包,叹了口气。   “我是尼贝尔·罗斯威尔,这是查理。”   “罗斯威尔先生?”嬷嬷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叹了口气,在胸前比了个十字。她虽然老了,动作却很灵活,比十字时的手很柔软,姿势很标准。“也许您不是来找我的。”   “我想来找温妮。但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叫这个名字。”   “是的,先生。”嬷嬷转过身为他们带路:“先进来吧。”   这儿的修道院不是特别豪华,但是圣坛之类的一应具有。天花板由两道拱门支撑着,木质的拱顶很高,中殿左右有两个通道,窗户向着院子,此时昏昏暗暗,莫名有些凝重。   圣坛上摆着一些大蜡烛台围着一群小圆柱,砂锅面摆着鲜花和神龛。圣母像捏着手指看着大厅,周身围绕着淡淡的香烟,像是披了一层纱。   有几个修女来到走廊,点着墙壁上挂着的玻璃盏,站在中殿里看,里面的灯点亮起后,朦朦胧胧地乱跳。   “温妮!你的客人。”嬷嬷叫住其中一个修女。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安静的中殿里显得很响亮。   那个修女往这边扭头,快步走过来。她把手里的东西往旁边的修女手里一塞。   还没转身尼贝尔就认出她来了。温妮没有戴修女的帽子,而是把头发披着,穿着男士的衣裤,十分干练。   “老爷!”她走到尼贝尔面前,迟疑了半晌,想张嘴又闭上了。嬷嬷走过去,拿起点灯的工具继续工作了。   “好久不见。”尼贝尔出声。   “确实,确实好久了!”   “你……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挺好的。”   “一直待在这儿?”   “对呀。”   尼贝尔皱眉:“没出去过?”   “哦,有一次我生病了。”温妮先是有点生硬,但很快自然地接过尼贝尔的轮椅,把他往另一边的会客室推。“说到这,老爷,您还不知道吧,米尔一家跑啦!”   “什么?”   “我那次去看病,发现他们那儿换了个老板,正撕着玻璃窗上的海报呢。搞得我只能去大医院了,拖着个病体走那么远实在是为难人。”   温妮现在说话慢条斯理的,咬字很温柔,用词很考究,查理专注地听着,把她的每个词儿都咀嚼咀嚼,暗地里模仿着。   “现在米尔诊所没有啦,那里变成了一个药房。”   “他们去哪儿了?”   女人狡黠得笑了笑,如果尼贝尔看见了一定会觉得亲切:“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米尔医生之前做了个开颅手术,在他去郊外修养的时候,你记得吗?”   “安妮跟我说过。”   “就是那个手术害了他。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他怎么就不懂呢?那个病人刚做完手术后几天,确实活蹦乱跳的,但很快脖子就歪了,天天吐着个舌头流口水,变成了大傻子,傻了半个月后就死了。他死的时候吐了一地的血,他老婆给他收拾遗体时才发现,他头顶做手术的地方根本就没好过,一直流脓呢,据说还有虫——”温妮把自己说恶心了,皱了皱眉,接着道:“那个女人不是好惹的,一路撒泼打滚闹到城里,找上法官,要米尔医生要么赔命要么赔钱。很快全市人都知道米尔医生把一个人治死了。”   “然后呢?”   “据说那女人很早就找上了他们要钱,但米尔一家左拼右凑都凑不齐那笔款子。闹上法庭后,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到的钱,勉强把钱还上了。不过解决之后,他们名声差了,城里也没人愿意去找他看病。”   “他们什么时候搬走的?”   “就是你被居伊少爷带走后没多久,这事儿说起来复杂,但是发生起来跟闪电一样快。”   “我记得你之前做过一个羽毛发夹,很久之前,你还在做吗?”   “早没了,做那个就图个新鲜。”   “那你之前做过的那个呢?”   “怎么,你要学?”温妮看了眼尼贝尔:“不知道丢哪里去了,我的已经过了往头上戴粉色的年纪。”   “除了你还有人会做吗?”尼贝尔听她说粉色,放下了心,觉得那应该不是同个夹子。   “会的人多了去了,那个方法是我从书里学来的,只要看过这书的人自然都会。那本书这儿就有,你想要吗?”温妮殷勤地往外走,尼贝尔说不需要她也没听。   “先生,您是对那个夹子感兴趣?回去问问艾米丽不就好了。”查理小声问他。   “不是。我不喜欢去那种沙龙。”   “我看有好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进去了呢,虽然说我没看着他们。”   尼贝尔不置可否,手搭在轮椅扶手上,陷入了沉思般闭着眼睛。   “真奇怪,我明明记得有呢,怎么不见了。难道别人借走了?”温妮嘀咕着回来了。   “没事儿,本来我也不那么需要。”   “你今天来干什么?”   “就是来看看你。”   “你身体好吗?”温妮踌躇半天,还是问了出来,放下心似的呼出一口气。   “挺好的。”   “唉,巴西勒那小子就是靠不住。吃个饭再走?”   “不了,”他半睁着眼,嘴角勾了起来:“有人在等呢。”   温妮瞅他半晌:“你回去看过吗?”   “没有。”尼贝尔知道她在说自己的宅子。   “那现在家里不就没主人了!安妮也很长时间没和我联系了,本来我们偶尔还会送信,但是上次送去她也不回。巴西勒呢?您可得好好惩罚他。”温妮絮絮叨叨地说。   尼贝尔顿了一下:“等我好了再说吧。”   “也是,也是。”温妮讪讪地笑了下:“现在不是时候。” 第25章   马车停在城堡前时天已经全黑了,伯努瓦搬了个椅子坐在门口,提着灯往外看。   “怎么在外面坐着?”   “谁叫你回来得晚。本来我可以只等一小会,结果现在饭菜都凉了。”   “你身体好了?”尼贝尔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伯努瓦把头往一边扭:   “我还以为你就打算留在城里了。”   “没有,因为一点儿事耽误了。”尼贝尔轻轻拉住伯努瓦的手,摇了摇。   “想必你已经在市里吃过了吧?”   “先生说有人等着他,一口都没吃!”查理推着尼贝尔的轮椅,随口接话。“我们本来去了修道院,修女说要留他吃饭,先生果断拒绝了。”   “修道院?”伯努瓦站起身,牵着尼贝尔的手往餐厅走去。   “嗯,我有个侍女在那儿上学。”   “哦,那儿之前开了个女学堂,我听说过。”接着,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哪个侍女?”   “你应该见过,之前跟在我身边的那个。”   尼贝尔感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用了点力:“女孩子多读点书确实不错,那家学堂不知道是谁开的,是件好事。”   “确实,做这个的人是费心了。”   “我觉得应该是位成功的女士资助的,因为男人,大部分男人都想不到这个层面。他们并不期待像男人一样读书上学的女人。你那个侍女仅仅是在那儿上学?没有做修女什么的吗?”   “没有,我看她没穿修女的衣服。”   “那挺好的,做修女应该会很累吧。”两人在餐桌旁坐下,下人把热着的菜端上来。   “你发烧这么快就好了?”尼贝尔还是不放心。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很少恢复得这么迅速。”伯努瓦捧着脸看尼贝尔,他坐在尼贝尔左边,右手放在桌上,左手伸过去牵尼贝尔,从右胳膊和大腿的空隙中伸出去,显得很别扭。   “你现在身体素质比以前好了不少。”   “有点儿吧——”伯努瓦转了转眼睛:“我调养了这么多年,倒不如你陪我这两个月的效果好。”   尼贝尔还是不放心,又用手去摸伯努瓦的额头。他默契地没有抽开被伯努瓦紧紧握着的左手,而是微微向伯努瓦那边扭过身子,用右手去碰他的额头。   伯努瓦从善如流地转头向着尼贝尔那边凑,两人的膝盖在桌子底下碰在一起。伯努瓦轻轻去撞尼贝尔的膝盖:“真的已经好了。”   “好像确实不烧了。”尼贝尔犹豫地缩回手,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放心。   “什么好像不好像,我说好了就是好了!要不我现在去请孙医生给我诊断一下?”   “等明天他来了让他看看。赶紧吃饭,吃完好好休息休息。”   伯努瓦又撞了尼贝尔的膝盖一下,左手仍别别扭扭地去牵他,就这么吃完了饭。   晚上伯努瓦搬回了主卧。主卧支起来的小床一直没人睡,双人床反正够大,因此伯努瓦一直都和他睡在一起。   刚进房间,伯努瓦就把被子掀开,往里一滚:“有点冷,应该叫他们准备个暖炉放进来的。”   尼贝尔背对伯努瓦,脱着衣服准备去洗澡。鉴于伯努瓦发烧了,他就没让伯努瓦帮他。   一开始伯努瓦只能看到尼贝尔的大臂在轻轻摇动,那是他正解着胸前的纽扣。慢慢的,尼贝尔的胳膊肘开始向外展,像刚出生的小鸟扑腾翅膀,扣子越解越往下。接着尼贝尔的肩膀往后扩,把衬衫脱了下来。他背后的蝴蝶骨耸动了下,好像要长出翅膀。   他的视线像水一样,从尼贝尔肩部滑到腰间,最后在他腰上缠缠绵绵地停住。   尼贝尔的腰不算特别细,但很紧实,让人想起牛奶布丁一类的东西。   “尼贝尔,我那天看到一个东西。”   “什么?”尼贝尔没回头,开始解皮带。   “腰链。就是类似项链一样的,但是是戴在腰上,不是戴在脖子上。很好看。”   “你喜欢?”   “本来不是很喜欢,但我觉得和你很合适,又觉得有点喜欢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抓着被子:“我给你买一个吧!”   “那是年轻小女孩戴的吧。”   伯努瓦光着脚走下床,从后面搂住尼贝尔的腰。他抱得很紧,用左手抓住右手手臂,像是拉紧一个锁圈。   “怎么了?”尼贝尔心跳突然加速,轻声问。   “没怎么,我给你量下尺寸。尺寸正好戴起来才好看。”他说完就松开了手,然后在尼贝尔面前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臂,给他展示:“你的腰有这么细。”   尼贝尔哭笑不得,见他是光脚,催他赶紧到床上去。   “这两天我就去打一个。”   “哪有大男人戴这个的?别人看了不得笑话。”   “别人?”伯努瓦往床上一坐,眉毛皱起来:“别人怎么看得着?”   “戴上了别人怎么会看不着?”   “那个是戴在衣服里面的,要光着戴,或者露着背戴才好看。它的装饰都在背部,刚好落在脊椎末端。”   尼贝尔好好打量了一下伯努瓦,可惜自己看不太清。男人果然是天生的色胚,哪怕是不谙世事的伯努瓦。   “你都从哪儿看的这些?”   伯努瓦脸红了:“碰巧看到的。”   又问:“你还洗不洗澡了?”   等尼贝尔关上浴室的门,伯努瓦就窝进被子里,捂着脸,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实在太不矜持了。抱住尼贝尔的时候,他差点松不开手,甚至还想上手捏一捏。   可是尼贝尔的身子温温热热的,还很有弹性——他握了握拳,又把手张开,盯着自己的手心开始胡思乱想。那股蚊虫般嗡嗡的声音又出现在他耳边:“要是更进一步呢?要是更进一步呢?”   伯努瓦长叹一口气,把头伸出被子,听着浴室的水声,坐了起来。   尼贝尔洗完澡走出来就看见伯努瓦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怎么又出来了?”尼贝尔身上泛着水汽,钻进鼻子里感觉凉凉的。   “太早了还不想睡。”伯努瓦知道尼贝尔看不清,也不遮挡。   他正在设计自己要给尼贝尔定的腰链。这是他第一次画画,画得很抽象,除了他谁都看不懂。   一开始落笔时他只想着腰链,画着画着他就想到尼贝尔的腰,想到他的肩胛骨,想到他的手臂,他的眼睛和嘴,想到他的笑容。最后腰链没设计出来,抽象尼贝尔倒是占了好几张纸。   尼贝尔催他赶紧睡觉,他把纸折了又折,往抽屉里一塞,关上灯小跑着跳上床。   房间里很暗,但是两人的眼睛闪闪发亮。尼贝尔的眼睛是瞎亮,落不到实处。伯努瓦看着它们,看了半天,倦意上涌,才闭上眼睛睡着了。   --------------------   每天最大的错觉:马上就能完结了 第26章   三天过去了,尼贝尔盘算着上次打的项圈已经做好了,便叫下人准备好马车去市里,正好把项链一块拿上。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他的视力突飞猛涨,已经能勉强辨认出查理的五官了。   “我也要去。”伯努瓦没等尼贝尔同意就小跑到衣柜前翻找。   “等我回来带给你不就好了?”尼贝尔抱着手臂,但是没有去拦他的动作。   伯努瓦转过头,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怎么不让我去?上次你自己去,就‘顺路’去看个侍女,拖到大半夜才回来。这次又不让我去,怕是还有好几个妹妹等着你去看吧!”   “什么大半夜,什么妹妹?”尼贝尔失笑,看出伯努瓦之前装着不在乎,心里还是有芥蒂,就等着一个机会借题发挥呢。   “你自己心里有数。”伯努瓦抱着挑好的衣服转到屏风后面。   “我哪里有数,大人可真是冤枉了我。”尼贝尔还站在原地,等到伯努瓦换好衣服走出来,又说:“我心里有什么你自然知道。”   伯努瓦把尼贝尔看了又看,嘀咕了句:“油腔滑调!”   他穿着件白色的立领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浅色的毛衣背心,手里拿着一顶灰色的帽子,有短短的帽檐,胳膊上挂着一件格子毛呢大衣。   “不会热吗,你穿这件大衣?”尼贝尔过去掂量了下,那件大衣很厚实,下雪天穿都没问题。   “不会。”伯努瓦梗着脖子。他对着镜子试过了,这套衣服这样搭配才最好看,再说了模特就是这么穿的。他穿起来比模特也不差,显得肩宽腿长,书生气但不显平庸,强势又不失温柔。总的来说,就是非常好看,谁看了都离不开眼。   尼贝尔点点头:“你身体不好,确实应该穿多一点。”   “我已经好很多了,现在也没多不好!”   马车停在门口,伯努瓦像往常一样牵着尼贝尔的手。他现在已经不需要轮椅了,但是伯努瓦还是叫查理把轮椅推过来,觉得有轮椅更方便。   “我眼睛好了不少,现在不需要轮椅也能走得很好了。”   伯努瓦伸出食指,悬在尼贝尔嘴前,示意他我意已决,不要再说了。尼贝尔愣了下,凑过去亲了口他的手指。伯努瓦手一缩,血色涌到脸上。   “别耍流氓。”他目不斜视,把手背在身后。听着尼贝尔的轻笑声,他脸越涨越红,连带着脖子都泛起粉色。   上了马车,伯努瓦让查理不用跟上了,于是马车里只有伯努瓦和尼贝尔两个人。   马蹄声响起,他们缓缓开始移动,但是马车是向前走的,二人却是向着对方走。   伯努瓦的手还背在身后,双手交叉握着,尼贝尔就去伸手去抓,伯努瓦就扭身去躲。抓着抓着,两人越靠越近,伯努瓦几乎到了尼贝尔怀里。   “别动。”尼贝尔的声音在伯努瓦头顶响起,声音很低沉。伯努瓦乖乖地停下了,把头往尼贝尔肩上一埋。   尼贝尔抓住他的手,慢吞吞地揉他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按他的手掌,像是在摸一只小猫小狗的爪子。他像耐心拆开一个蝴蝶结一样,耐心地把伯努瓦的手分开,引到身前握着。伯努瓦钻进尼贝尔的怀抱,头发蹭着他的脖子,他就松开一只手去摸他的头发,另一只手牵着他。   马车沿着土路走着,踏着泥土的马蹄声有些许沉闷,但是很有节奏感,像是在打拍子。两人的心跳在这规律的节拍中渐渐稳定,甚至融为一体。车轮碾过地上的小石子,偶尔发出一些噪音,但两人充耳不闻。   静静地拥抱了好一会儿,尼贝尔突然低声哼起歌来。伯努瓦靠在他肩上,觉得这声音简直是挨着他的耳朵响起的。那歌声很温柔,像是低低掠过水面的风,而伯努瓦就是泛起涟漪的湖面。   唱着唱着,伯努瓦抬起头,用脸颊去蹭尼贝尔的脖子。尼贝尔的喉管轻轻震动着,频率很低,但仍然让他感觉脸上的血管都在共鸣,那一小块皮肤又酥又麻。   等到脸颊上的热度冷却,他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被尼贝尔包着,尼贝尔的手骨节较粗,指甲宽方,不如他的手指,每一处长得都恰如其分,就连指甲都是白里透粉。但是他就是喜欢眼前的画面,自己的手被尼贝尔的捏着,像是一对依偎着的情侣。   这一刻他找不出比尼贝尔还适合握住自己的手了,以前见过的画像、雕塑里人物的手,都被眼前尼贝尔的手替代。   于是他把手挣出来,去捏尼贝尔的手指,从指根到指尖,一路捏过。捏完了又把手指从他指尖穿过,牢牢扣住。尼贝尔的歌已经唱完了,马车里又陷入了寂静。   “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伯努瓦和尼贝尔十指相扣,把手举到眼前打量。   “少了什么?”   伯努瓦松开尼贝尔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用拇指和食指搭了个圈,套在尼贝尔无名指上:“少了这个。”   尼贝尔没说话,任由伯努瓦的手指圈着他的,垂眸看着伯努瓦。伯努瓦还倒在他肩上,因此他只能看见伯努瓦的头顶。   伯努瓦见他不理自己,又摇了摇他的手。还没得到他的回答,就感觉尼贝尔另一只手绕到了他的下巴处,轻轻把他的头扶起来。   他只听见尼贝尔叹了口气,然后被尼贝尔的嘴唇封住了口。   以前他们的亲吻都是浅尝辄止,伯努瓦没有经验,只会乱舔一气。这次由尼贝尔主导,就显得他的反应幼稚又拙劣。   尼贝尔先是贴住伯努瓦的双唇,见伯努瓦没有反应,就轻轻捏了捏他的下巴,咬了口他的下唇。伯努瓦微微张开嘴,他便把舌头从他齿间挤进去,顶开他的牙齿,使得伯努瓦不由自主把嘴张得更大。   探进去后他先是碰了碰伯努瓦的舌尖,一触即分,然后便缩了回去,不再动作。伯努瓦就有样学样,不满地伸出舌头去勾。尼贝尔拍拍他的后脑勺,伯努瓦就像得到了鼓励,动作更卖力了。   没过一会儿,伯努瓦就喘不上气,脸憋的通红。尼贝尔轻轻把他嘴角的口水揩去,手指上湿淋淋的。伯努瓦赶紧掏出手帕帮他擦干净:   “我自己会擦。”   “嗯。”尼贝尔应了声,笑眯眯的,十分愉悦。“当然最好还是不要流出来比较好。”   马车此时到了森林,伯努瓦玩着尼贝尔的手,眼睛还盯着他淡色的唇。   “说起来,之前你在这遇到的农夫,你还有印象吗?”尼贝尔突然问。   “有啊,他们家人挺好的。”   “那那位黑头发棕眼睛的女人,你见过吗?”   “没有。他们只是问了问我。”伯努瓦回答完,瞪着他:“问起她干什么?”   “就是想起来了,我可能认识她。”他顿了顿:“她也是个苦命人。”   “她是,我就不是吗?”伯努瓦嘟囔着,又觉得他这样有点不尊重那位女人:“你为什么这么说?”   尼贝尔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是,是我失言。你先说她吧。”   尼贝尔端详了一下伯努瓦的神情,确认他不是在闹别扭:“我也不太确定她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那你是要帮她吗?”   “也许她并不需要我的帮助。”尼贝尔叹了口气。   又说:“你不是苦命人,我不会让你是的。”   伯努瓦又去看他,没有回答,而是按着尼贝尔的肩膀吻住他。他的吻仍然没什么章法,尼贝尔松松的环着他的腰,被吻着的同时还能有心思去打量伯努瓦的眉眼。   “你得多教教我,不然我老流口水。”过了会儿,伯努瓦推开他,擦着嘴角说。 第27章   马车在街口停住了,伯努瓦先把轮椅搬下去,尼贝尔戴上帽子下了车。   这时正是中午,但是天气阴沉沉的,天空被密云笼罩着,光线很吝啬地落在地上。   街上有几个推着小车的商贩卖卷饼或是冰淇淋,有些伙计拎着抹布和小桶擦着玻璃橱窗,还有些戴着高帽的绅士坐在咖啡店外的凉亭里,面前摆着刚烤好的抹上果酱了的面包片,身边放着手提包。   此时的街道人不算多,但是比起普绪克显得繁华极了。人人的脚步声、对话声、吆喝声放射出一种烟火气息,萦绕在伯努瓦心头。他还沉浸在马车上暧昧的氛围,此时心正砰砰跳着,周围人们热闹又模糊的声音时大时小,他的视线落来落去又落回尼贝尔身上。   等到两人走进亨氏珠宝店,一个人从马上跳了下来。仔细一看,那正是查理。金头发,麻子脸,又瘦又高。   他左右张望了下,把身上马夫的粗布外套脱下,扔给坐在马上的真马夫,露出里面那件上次的灰蓝色外套。捋了捋头发,他小小吹了声口哨,扬长而去。   尼贝尔进了珠宝店,亨利正指使着一个女工趴在柜台上擦玻璃。那个女人一头金发,发根白的像秃了一样,和头皮融为一体。她戴着灰色的袖套,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听到有人进来,她抬起头:“欢迎光临。”   亨利走上前,扶了扶外套:“罗斯威尔先生,您要的东西已经备好了。”   后面那个女人手上还在擦玻璃,眼睛却盯着尼贝尔。她的目光像是街边被主人丢弃的流浪狗,委屈又不敢上前,透着不知前往何处的茫然。   尼贝尔看不清,伯努瓦却注意到了。他向来见不得这种场景,又觉得那女人很面熟,便开口问:“老板,你后面擦桌子的那个太太是?”   “哦,昨天她上门说要找个工作,正好我这缺个打下手的,她手脚利索我就把她招下来了。”   “这样,她……”伯努瓦话说到一半,女人朝着他摇了摇头。“啊,没什么,我冒昧了。”   尼贝尔抬头,眯着眼睛去看那女人。他觉得那女人有些熟悉,但是无奈离得太远看不清楚。等他再想看看,女人已经背过头去了。   “她年纪不小了吧,也挺辛苦的。”尼贝尔随口说道。   “这年头,为了一口饭钻破脑袋,谁都辛苦。”亨利叹了口气,伯努瓦跟着点头,被什么触动了似的红了眼圈。   尼贝尔跟着亨利进了内间,叫伯努瓦在外面稍等:“保留一点惊喜感。”   于是外面只剩下伯努瓦和那个女人。女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向伯努瓦。   “居伊先生,好久不见了。”   她的脸被深刻的皱纹划分成好几个区域,一双眼睛浮肿着,被眼皮压成三角形。   “这位太太,我在哪儿见过你?”   “居伊先生,我是安妮,我之前是老爷的管家,您说不定有印象。”   “尼贝尔的管家?”伯努瓦眼睛瞪圆了,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安妮:“我记得您,您——您怎么在这里?一段时间不见,还衰老了这么多?”   “我本来年纪就不小了。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活着就靠一口气。有这口气挺着,就能挺直腰杆。某天早上起来,这口气送出去了,就会像轮胎一样瘪下去。”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伯努瓦叹了口气:“您为何在这儿?”   “说来话长了。老爷还不知道呢吧?”   “知道什么?”   安妮摇了摇头,把抹布收了起来,转身进了一个小房间,任由伯努瓦在后面小声叫她。   很快亨利推着尼贝尔走了出来,尼贝尔怀里抱着两个盒子。   “一共是二十七万英镑。”亨利对着伯努瓦说。   “我来结账。”尼贝尔点了点桌子。   “罗斯威尔先生,您……”亨利的表情很为难。   “怎么了?”   “罗斯威尔先生,是这样的。往常我们都是先记账,接着我月底上门去收钱,对吗?”   “一直是这样。”   “对,但是先生,现在我们收不着您的钱了。”   “你在说什么?”   “您还不知道吗?”亨利惊讶地看了看尼贝尔,又瞅了眼旁边的伯努瓦。   “知道什么?”   “您受伤之后,很快大家都知道了。之后您消失不见,您的事物都由罗宾逊太太接管了。”   “我猜到了,她是个能干的女人。”   “确实是这样,她很快习惯了处理业务,也做得很不错。但是可惜的是,她很快也病倒了。”   “什么?”   “罗宾逊太太原本只是有些头痛,然后去了米尔医生那儿开了点药——不知道您是否知道米尔家那点事?”   尼贝尔点了点头,亨利见了又接着说:“当时大家还不知道米尔医生徒有其表,内里是个草包。罗宾逊太太吃了药后也不见好,很快头痛越来越严重,就闭门不出了。”   “然后呢?”   “先生,要么您回您自己那儿看看,就知道了。”   尼贝尔深深看了眼亨利,沉默了。伯努瓦把手放在他肩上:“没关系,尼贝尔,我们先去看看。”   “那您的这个还要吗?”亨利追问。   “先放着吧。”尼贝尔伸手拦住伯努瓦的手,示意他不要去买单。   “这个项链还好说,这个可是您定做的,退不了。”   “先放着吧,我会回来取的。”尼贝尔握住拳,眉头皱起。   “那您最好快一点。”亨利也坐下了:“我可不想把这个砸在手里。”   伯努瓦把店里的木地板踩得咯吱响,推着尼贝尔出去,把门重重一甩。   上了马车,伯努瓦吩咐车夫去罗斯威尔庄园。马车迟迟不动,伯努瓦锤了一下车厢,喊着让他快走。   尼贝尔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伯努瓦砸墙的那只手,吹了吹。   “尼贝尔,刚刚那个人,瞧他那个嘴脸!”他阴阳怪气地学亨利说:“我可不想把这个砸在手里。”   瞧着伯努瓦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尼贝尔居然笑出声来:“确实讨厌。”   “你还笑?”伯努瓦锤了他肩膀一下:“气死我了,刚刚我真想把外套脱了,给他一拳!”   他那件毛呢大衣确实过于厚实了,此时伯努瓦额头冒了点汗,脸颊红扑扑的,即是生气也是热的。   “做生意么,本来就那样。”   “那也不能太不尊重人吧。”伯努瓦忿忿地说,一边想把外套脱下来,又想起出门前说自己这么穿不热,于是手摸了摸扣子就放下了。   查理对于马车已经走了这件事毫不知情,因为他正在隔壁的沙龙醉生梦死呢。   上次回去之后,他跟一起烧火的下人聊起这个沙龙。那个下人以前在城里,是这次被伯努瓦一起带回来的,因此见识比他多多了。   当听查理说自己剪头的事情,他不由笑出声来:“像你这种土包子,去剪个头发就觉得开眼界了,殊不知里面的事情才叫享受呢。”   查理一听,也不管自己被叫土包子的事儿了,于是缠着朋友给自己讲如何享受。   这次,他也算是有备而来。他来之前跟伯努瓦预支了一个月工钱,装在那个小荷包里。一路上他把钱数了又数,坐在马上跟烫屁股似的,左扭右扭。   不过由于是骑马来的,他的大腿内侧磨得慌,走到良夜门口还觉得打抖。   进了门,他按照那人教自己的,说了句:“办理入住。”   推门出来的还是那个胖女人,她打量了一眼查理,问他要住几天。   “一个晚上。”在这儿,一个晚上就是最便宜的等级。   “进来吧。”她打开门,示意查理往里走。   等走了进去,先是一条细窄的走廊,左右有几个走廊不知道通向哪里。   走到尽头,查理才发现这儿有多大。里头香喷喷的,充斥了女士香粉的味道。刚走进去,他的腿也不抖了,腰也挺得笔直,攥着那笔钱跟在老板后面。   老板从腰上拿出钥匙,把里面的房门打开。   房里有好些女人,有的站着,扶着腰聊天,有的坐在桌前补妆,更多的找了个地方躺着,闭着眼睛不知道睡着没有。里面很暖和,火炉烧得劈劈啪啪地响,最里面有几个还没脸大的小窗户透气。   靠右边是一个简易的台阶,通往楼上。有个小女孩坐在台阶上,靠着扶手打瞌睡。   “要哪个?”老板娘问他。   查理觉得周身被香粉的气氛环绕,脑袋熏得晕乎乎的,随手指了一个,正是那位坐在台阶上的。   “朱莉。”老板娘抬手抄起桌上一个刷子就要往小女孩身上扔,离她最近的女人赶紧把小女孩推醒。   “十五。”老板娘向查理张开五指。 第28章   朱莉从台阶上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纱裙。她被叫醒了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对着查理招手。   上了台阶是一个又矮又窄的房间,里面摆了一张床后就几乎放不下任何东西。房间里有一股霉味和淡淡的腥膻味,查理忍不住捂住鼻子。   门被女孩关上,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昏暗暗的灯,散发着黄色的光,给人一种末日将至的恍惚感。   “坐吧。”女孩把肩带往胳膊上一拨,裙子从她身上溜下来,堆积在脚踝附近。她踮着脚甩开那条裙子,白花花的胸脯还没发育完全似的,像两个小鼓包。   查理站着没动,咬紧了牙。女孩还是笑着,拿手腕把嘴上的口脂蹭掉,往查理身上贴。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完全赤裸的女人。他看着女孩睁大的眼睛,她的睫毛扑闪着,涂着劣质的睫毛膏,结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黑色斑点。查理感到她贴近自己,心底却油然而生一种濒临绝境的胆怯感。   “等等,”他出声叫住女孩的动作:“你多大了?”   “十九了。”女孩推了查理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别说这些废话,我困得很。”   “如果困的话,你就睡吧。”查理有点结巴。女孩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一边嘴角抽动了下,又嫌弃又嘲讽。   她说:“你花钱是来看我睡觉的?”   “不是,我只是……”   “哦,第一次来?”   查理把她推开,坐了起来:“我是说,如果你困了,你当然可以睡一会。”   “等你完事了我也能睡。”朱莉支起一条胳膊撑着头:“你不会是想赖小费吧?”   查理把包里的钱全掏出来,放到朱莉面前:“睡吧。”   “那我真睡了?”   “嗯。”   头顶的灯闪了下,照着床头柜上的钟,反射出一道弧形的光,印在朱莉脸上。朱莉低着头,把面前的钱拿起来数了数,一共二十五镑。她抽出五英镑,把剩下的钱塞进查理的皮带:“不要把我当作骗子了。”   “你怎么不睡?”   “突然不想睡了。”朱莉拽着查理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旁,凑近他。查理闻到朱莉身上便宜的香粉味,但哪怕这香粉都比朱莉贵。   他本来有些反感朱莉的触碰,但随着朱莉的呼吸,以及她缓缓逗弄着自己的手指,他还是像一个酒鬼见到好酒那样,浑身变得软弱无力。他感觉自己像一团面团,朱莉则是擀面杖,把他压平了,随意摆弄。   灯闪了好几次,钟上的指针转了大半圈,两人气喘吁吁。   “你年纪这么小,怎么来干这个?”查理问。   朱莉从床头柜底下翻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问查理要不要。查理摇摇头,朱莉就自己点燃了。   烟头明明暗暗,朱莉的表情晦涩不明:“不干这个,我还能干什么呢?”   “我上次来的时候,在你们这剪头发,遇到一个小女孩叫艾米丽。”   “她啊。”朱莉吐了口烟。   “她还好吗?”   “那你得去问她了。”   “你不知道吗?”   “她昨天被嬷嬷打了一顿,然后她就跑了。”   “什么?”   “嬷嬷说她是时候工作了,不能老在店里吃白饭。”   “她还那么小!”   朱莉把烟夹在指间,翘着二郎腿,手搭在膝盖上:“是啊,她还那么小。”   “她年纪那么小,跑了能去哪里呢?”   “是啊,跑了能去哪里呢?”朱莉又问:“怎么,你对她有兴趣?”   “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了。我还记得她那个羽毛发夹。”   “发夹?是那个尾端沾点蓝色的吗?”   “是的。”   “那是米尔太太留下的。”朱莉抿起嘴笑了笑:“她确实是个美人,而且运气很好。”   “米尔太太?”   “就是我们这儿一个医生的老婆,她人挺不错的。来这儿估计是缺钱,但是没接过几次生意就跑走了。”   “医生的太太——”   “来这儿的女人都有难处。”   “那所有人不就都知道了?”   “原本应该是的,但是我们很少往外说,她又有人保着。”朱莉一支烟抽完,站起了身:“时间到了。”   两人一起下了楼,朱莉看了眼,说嬷嬷不在,打开了一扇暗门,让他从那儿出去。   暗门通向一个小巷子,没有光线照进来,查理差点以为自己厮混到了晚上。   刚走出去,他就看见一个有点秃头的男人躺在地上,一身酒气,身边还堆了好几个酒瓶。他用一顶破帽子盖着脸,帽底脱了线,像是大张着的嘴。查理绕过他,往外走去,听到那个男人一边打酒嗝一边叫喊着:“简!简!”   马车所在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查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旁边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拍拍他的肩:“赶车的人叫我帮忙告诉你,他们去罗斯威尔庄园了。”   查理赶忙跟她道谢,见她篮子里摆着香喷喷的烙饼,顿觉腹中饥饿,跟她买了块。妇人见状,指点他:“转个弯过去有游览车可以坐,比人力车便宜得多。”查理就点头,小步跑了过去。   栅栏前有五六个人在等着,没过一会儿三匹马拉着个挂皮帘子的游览车来了。车身长宽,能装得下十来个人,但是速度挺慢。   车上没有地方坐,他就一路站着,听周围的乘客唠嗑。   “听说今天罗斯威尔先生回来了,有人在亨氏那儿看到他了。”   “总算回来了!这可有点儿晚了吧。”   “确实,再早点回来,庄园还能保住。”   “唉,罗斯威尔算是个好心的,可惜捡回来个白眼狼!”   查理皱着眉头,扭过头去看说话的那两人。但他回头时他们已经转移了话题,就着怎么不把孩子教育成白眼狼大谈特谈。   他拽着篷子上的皮带,随着马车摇摇晃晃。阳光透过褐色的皮帘子,投射出深红色的阴影。   等到了罗斯威尔庄园门口,车夫正在给马梳毛。   “乔,幸好你们还没走!”   乔看了眼查理,闭着嘴,用鼻子叹了口气:“只是我没走。少爷和罗斯威尔先生都走了。”   “什么?”   “他们进去之后,逗留了一个钟头,又出来了,不过没叫我跟上。”   查理和乔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庄园。庄园里空空荡荡的,既没有女仆洗衣服晾衣服的声音,也没有厨房下人干活的声音。半开的大门落了灰,院子里杂草丛生。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等着吧。”乔紧了紧外套:“感觉要下雨了。”   查理换上马夫的衣服,也靠着马:“这么干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到底怎么了这是?我在路上也听说——”   乔白着脸:“我一直在外面等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出来时,罗斯威尔先生看起来没什么,倒是少爷一副动了怒的样子。”   “少爷身体不好,动了气不会出事儿吧?”   “不知道,但罗斯威尔先生想让少爷先走,两人还僵持了好一会儿呢。”乔嘬了嘬牙,又问查理:“你呢,今天怎么样?”   查理低下头,小声和他嘀咕起来。天色越来越暗,附近的人家都开始准备晚饭了,两人肚子都咕噜咕噜叫起来。   “怎么还不回来呢?”乔叹气。   “怎么还不吃饭呢?”查理叹气。 第29章   西街只有一家赌坊,一家饭店和最里头的典当行。典当行是由宾利家开的,从他们爷爷那一代开始经营,到现在规模已经不小。   推开大门走进去,面前用一块玻璃隔着顾客和老板,中间开了个半圆形的小洞,老板就坐在一张窄长的桌子后面,隔着小洞和顾客说话。如果客人带来的是大件物品,就会有员工推开下面的暗门,绕出来取。   此时尼贝尔和伯努瓦正站在这典当行门前,听着旁边赌坊里传来的吆喝声,看着头顶上“宾利典当 有来有回”的字样,下面还讽刺般地刷上一行小字:珍惜生命,远离赌博。   店里正有男人拿着条项链,为几便士跟老板争得脸红脖子粗。尼贝尔两人走进去,伯努瓦抱着胳膊等着前面人完事。   很快,老板从里面递出一笔钱,男人虽然不满意,但数了数,眉头又舒展许多,把钱往兜里一揣出去了。   “您好,”老板从玻璃后面抬起头:“居伊先生,罗斯威尔先生!”   “您好。”伯努瓦点头。   老板打量了下空着手的两人,笑着问:“两位先生今天是来……”   “找您打听一个东西。”尼贝尔按着伯努瓦的手。   “您尽管问。”   “一个珐琅彩的花瓶,鱼嘴形开口,大约小臂长。”   “您稍等。”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翻找起来。半分钟后,他把本子反过来,点着一行记录展示给尼贝尔看:   “这儿,罗斯威尔先生,有人在一个月前把这个花瓶卖给咱们了。”   记录上没有登记名字,只显示了时间与物品名称。于是他又问老板:“你还记得卖这东西的是谁吗?”   “不好意思先生,这需要保密。”   “就算卖这东西的人是个小偷?”伯努瓦忍不住插嘴。   “这……先生,您得有证据证明那人是小偷才行。”   “那个花瓶是当初我父亲找工匠定做的,很多人都知道。您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没必要扯谎。”   “对不起,罗斯威尔先生,这是行业规定。今天我告诉您了,那么以后我生意也难做了。”   “那我给你钱呢?”伯努瓦走近柜台,压低声音:“你要多少有多少。”   “居伊先生,您就算把这块地都买下来,我也不能告诉您。”   “好了。”尼贝尔拉住伯努瓦的手,摇了摇:“走吧。”   “可是……”   “那您认识一个叫巴西勒的男人吗?红头发,瘦高,比我高一点儿。”尼贝尔从怀里掏出一块金色怀表,递给里面的人。   “不好意思,我们不能透露客人的隐私。”老板顿了下,把金表塞进口袋,左右张望了下,小声说:“你说的人我见过,但他并不叫巴西勒。”   “那他叫什么?”伯努瓦问。   老板摇了摇头,把嘴抿的像个蚌壳。   “没事儿,走吧。”尼贝尔向老板点头示意了下,拉着伯努瓦离开了典当行。   当时两人到了罗斯威尔庄园,发现庄园里荒凉一片,似乎好段时间没有人住过了。尼贝尔没带钥匙,摇了半天门,才从房里走出一个用人。   那人曾经是庄园的马夫,年纪挺大的了。他的年纪本该退休,但他一是对老罗斯威尔怀着感恩之心,二是舍不得那些马儿,于是尼贝尔就把他留在了庄园里。   他以前是个精神抖擞的老头,白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眉毛又粗又长,嘴巴埋在络腮胡里,总是笑眯眯的,不照顾马的时候就背着手在花园里散步,给园丁搭把手。但今天他佝偻着背,脸上像是刚落雨的土地,被淋出好些斑点。   “罗伯特?”尼贝尔扶着门,直到老人凑过来把门打开了,才勉强靠着那头白发和茂密的络腮胡辨认出来对方。   “老爷,”罗伯特把门拉开,扶着门柱说:“您总算回来了。”   “您别急,老爷子。”伯努瓦扶着罗伯特:“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了?”   三人走进大厅,里面弥漫着一股久未通气的霉味儿。罗伯特颤颤巍巍地拿来一条毛巾拍了拍沙发,才让两人坐下。   “罗伯特,你的腿是怎么了?”尼贝尔按着罗伯特,示意他也坐下。   “可能是这个冬天冻到了。”罗伯特揉了揉膝盖:“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一会儿找个毯子裹裹腿——怎么不生火?”   “您不在,这儿也只有我一个人,生火的话太浪费了。”   “其他人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走之后,一开始大家只当你去修养了,都做着手头的事。我还像以前一样养养马匹,弄弄花草。巴西勒说您把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他处理,因为那次是他陪您去参加居伊先生的生日会,只有他最后见到了您,我们就都相信了他。”   “我并没有交代他替我管家。”尼贝尔皱了皱眉。   “当时我们都相信了他,后来才发现不是那回事。”罗伯特长叹了口气,眯着眼睛:“他一回来,一开始是和安妮一起管家,但很快他找了个借口,说安妮年纪大了,干活不利索了,让她好好休息,改去厨房干活。”   伯努瓦见罗伯特一边说话一边揉腿,站了起来去火炉那边查看,却发现柴火都潮了。   “再之后,”罗伯特接着说:“他去找罗宾逊夫人,说你吩咐由他来接管生意。罗宾逊太太跳起来骂他居心叵测,我们才知道您在舞会开始后就没见到过他。”   “我听说罗宾逊太太病了。”   “是啊。我们都发现巴西勒是个狼心狗肺的骗子之后,就把他赶出去了。但没几天,罗宾逊太太就病倒了,头痛得厉害,后来她说是闭门修养,其实——”罗伯特气得胡子都在微微发抖:“其实已经昏迷不醒了!一天她约莫只能醒几个时辰,还吩咐说必须要巴西勒来替她处理生意上的事。”   “那她现在在哪?”   “不知道,不知道巴西勒把她安置在哪了。”   “那那些下人呢?”   “巴西勒管家很严格,还让下人用对待您的方式对待他,有的人受不了就走了。后来他抓到安妮偷东西,还从她那儿翻出一张宾利典当行的收据,正是典当了那个花瓶。人赃俱获,安妮被他赶了出去。”罗伯特佝偻着,像是一只虾:“我相信安妮不可能做那种事,但是当时她有个弟弟生了重病,正需要钱,可能是走投无路了……”   “那她现在去哪了?”尼贝尔身体前倾,着急地问。伯努瓦拍拍他的手背。   “我们也不知道。”   “她在亨氏那儿干活,我今天看到她了,但我问她,她什么都不愿意说。”   “那个擦柜台的女人?”   “是的。”   “起码她还好好的。”罗伯特说:“我们起初都担心她会做一些极端的事。因为她弟弟似乎并没有治好,在那个冬天还是病死了。”   伯努瓦叹了口气,掏出手帕时刻准备擦泪。   “安妮走之后,和她关系好的几个女佣也走了,各自回老家了。我们剩下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个礼拜上门的人越来越多,巴西勒不知道去了哪里,让我们应付客人。很快园丁被辞退了,然后是洒扫的女仆也被劝退,渐渐的人越来越少。巴西勒告诉我们您的眼睛治不好了,米尔医生也这么说,于是大家都说这儿再靠不住了,要另谋出路。”   “所以现在就剩你一人了?”   “离开这儿,我能去哪儿呢?”罗伯特眉毛耷拉着:“大家都走了,可我在这儿待了待了一辈子,我想着这儿是您的家,您总不可能不回来吧?您也没带钥匙,我得留下来给您开门。”   “巴西勒现在在哪?”   “我们也不知道,他早走了。”   “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伯努瓦说:“顺便弄清楚安妮的事,我相信她是被冤枉的。”   “那就先去典当行吧。”尼贝尔上楼转了一圈,又走下来:“我看家里少不少东西呢。”   从典当行出来,伯努瓦问尼贝尔:“干嘛不问下去?”   “没必要了,再问他也不会说什么的。”   “那我们去哪儿找那个巴西勒?”   “他不告诉我们,说明去典当的那人不是安妮。”   “为什么?”   “因为如果是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女佣,是不会拥有隐私的。”   “倒也是。”伯努瓦叹了口气:“她一个女人,也不容易。”   --------------------   猛猛推进剧情 第30章   画眉旅馆的门卫从小门亭里抬起头,伸长耳朵,眯着眼往外看。远处传来滚滚的车轮声,马蹄铁打在地上,咔哒作响。很快马车停在门口,车门一开,走下来两个人。   查理和车夫在原地等待侍从来赶车,天已经黑全了,落下几点雨。伯努瓦把外套脱下,撑开顶在两人头上。   “早知道看天阴着就带把伞了。”伯努瓦嘀咕着。   “有的事谁也料不到。”尼贝尔也去撑头顶的外套,两人的小臂碰在一起:“你这外套能淋雨吗?”   “这么点雨应该没事。”   “总的来说,咱们可能得跑跑了。”尼贝尔这么说着,却丝毫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伯努瓦也没有,两人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像散步一样往旅馆里走。   等到进了大厅,伯努瓦的外套薄薄湿了一层,一抖就落下一层水。   “干了之后不会缩水吧?”   “应该不会。”伯努瓦眉头都没皱,随手挽了下外套,夹在腋下。   尼贝尔经过柜台时,想起自己的钥匙不在身上,便转身回到柜台:   “您好,赫尔墨斯的钥匙。”   柜台后站着一个男孩,穿白衬衫黑裤子,衬衫太过宽大,肩线快要掉到他胳膊肘,袖口挽了好几下才露出手指,棕色头发,有点拘谨的一双眼睛瞅着尼贝尔。尼贝尔一开口问,他的肩膀像是被谁往后掰了一下,站得更直了,摆出客气的微笑,让尼贝尔稍等。   翻找了一会,他有点紧张地抬头:“先生,请问您是?”   “尼贝尔·罗斯威尔。”   “先生,我们这儿显示赫尔墨斯已经被订走了……”   “什么?”尼贝尔手抬起来,撑在柜台桌面:“谁订的?”   “呃,上面登记的是居伊先生——哦,不好意思!这个不能透露!”男孩猛地闭上嘴,左右张望了下。   此时伯努瓦正在不远处等着,眼都不眨地盯着尼贝尔,生怕他出什么事儿似的。   “伯努瓦,你来看看这个。”   “什么?”他走过来:“这个外套把我的毛衣都弄湿了——”   “谁让你把他夹在那儿呢?”尼贝尔无奈地摇摇头,凑到他耳边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在这儿订过房。一般我都是住普通的房间,那样比包间有意思点,毕竟包间跟在家里没什么区别。”   “你去问问吧。”   伯努瓦敲了敲柜台:“您好,我是伯努瓦·居伊。你刚刚说赫尔墨斯是居伊定的?”   “居伊先生?”男孩神情很为难:“这……”   “你去叫你们经理来。”伯努瓦说。   男孩点了点头,如释重负,小跑着进了内间。马上经理就出来了,搓着手,手上戴着大金戒指,汤姆跟在后面。   他身子很胖,肚子像怀胎十月,几乎能把身上的薄羊毛衫撑破。伯努瓦第一眼就看到那个大肚子,那块地方把原本灰色的羊毛衫撑成浅色。但是与这大肚子极为不相配的是经理那过于小的头,他还留着两撇山羊胡,活像只老鼠。   “居伊少爷!”经理揪了揪胡子,快步走过来。   “您好,康奈先生。”伯努瓦客气地笑了笑。   康奈看着伯努瓦,笑着“哎”了一声,像个水壶。接着他又转头看向尼贝尔:“这,罗斯威尔先生,好久不见啊。”   “嗯,是挺久没见了。”   伯努瓦等着两人寒暄完:“康奈先生,刚刚前台的小伙子说居伊订了赫尔墨斯,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我父亲吗?”   “赫尔墨斯?”康奈皱了下眉,过去翻了翻记录:“上面登记的是瑞希·居伊,不是您的亲戚吗?”   “瑞希?”   “那天值班的是亚当,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您可以找他问问看。”   “他什么时候值班?”   “他前几天辞职了,”康奈又摸了摸胡子,指了指柜台后的男孩:“不过汤姆知道他住在哪儿。”   “汤姆?刚刚那个小孩?”   “是的,他俩关系不错。”   “他年纪挺小吧,怎么就开始工作了?”伯努瓦问。   “他跟我说他十四岁了,虽然他看起来就不像。我说不招他,他就赖着不走。”   “他看起来顶多十一二,这年纪应该在上学才对吧。”   康奈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不好说什么。正好亚当辞职了,我这缺人,就让他来帮帮忙。这儿是个闲职,小孩子也累不到哪儿去。”   伯努瓦点点头,把汤姆叫过来:“汤姆,你能带我们去找亚当吗?”   汤姆转头看着康奈,康奈对他点点头,汤姆又转过来:“可以。”   眼见着汤姆要往外走,伯努瓦叫住他:“我们明天再去,现在还有空房间吗?”   “这儿没有了,普通套间应该还有,就在隔壁楼。”汤姆回到柜台,翻了翻本子。   “好的,那我们先休息一晚上,明天见,汤姆。”伯努瓦又把外套抖开:“再见,康奈先生。”   “等等,居伊先生!”康奈小跑着回了房间,肚子和胡子一抖一抖的:“拿上伞吧!”   普通套间没有包间那么豪华,但是装修也不错,自带一个客厅、一个卧室和一件浴室。   伯努瓦抖了抖伞上的水,把灯打开。   “早点休息,尼贝尔,我怕你的眼睛受不住。”   尼贝尔拿着伯努瓦的外套,站在伯努瓦旁边,点点头。   “怎么不说话?”伯努瓦接过外套:“心情不好?”   “没有。”尼贝尔摇头:“有点丢人。”   “哪有。”伯努瓦拉着他坐到沙发上,把外套往边上一丢。尼贝尔又站起来,找了个衣架帮伯努瓦把外套挂好。   “你觉得那个人是谁?”伯努瓦看着尼贝尔的背影。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巴西勒。”   “为什么?”   “他和你长得有点像,红头发黄眼睛。还记得在普绪克时那家农夫问你有没有弟弟吗,我怀疑可能就是碰上了他。”   “我没有弟弟。”伯努瓦把头发解开,披散在脑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尼贝尔快坐:“他和我长得像吗?”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散发的伯努瓦在客厅柔和的灯光下,显得脸更小,下巴更尖。世界上再找不出一个面孔能比这张脸更完美,鼻如悬胆,唇如丹朱,睫毛的阴影使他看起来欲语还休。   尼贝尔坐在他旁边,离他的脸很近,哪怕视线有点模糊,还是被惊艳地说不出话。   领子遮住了伯努瓦一半脖子,尼贝尔看着那立起来的领口在脖子上投下的暗色色块,仿佛看见了他形状优美的锁骨。他想起落在亨利那儿的项圈,由衷地感到可惜。   房间里只有呼吸声,尼贝尔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放大,像在他耳膜上擂鼓。他还听到自己回答伯努瓦:“不像。只是头发颜色相似。”   伯努瓦的呼吸扑在他的人中上,眼皮半开半闭地瞧着他。尼贝尔的眼睛显得清澈透明,像是两块水晶。   两人的呼吸交错,年长者的是颤悠悠的,绵长又温柔,年幼者的稍显急促与躁动。情愫在这难舍难分的呼吸中越拉越长,不断扩张,往外散发着热气,使两人脸越来越红。伯努瓦有些坐立不安,手指扣着沙发。   尼贝尔抬起手,拢住伯努瓦的头往自己这边带,接着仰头在伯努瓦鼻尖落下一吻。   “我想起一件有些扫兴的事儿。”伯努瓦脸热热的,拿自己手背去贴。   “什么?”   “查理他们好像没地方住。”   尼贝尔笑起来,鼻息扑在伯努瓦右眼,气流很轻微,但是伯努瓦忍不住闭上眼睛。   “那怎么办呢?让他们睡大街吧。”   “这不太好吧。”伯努瓦皱了下眉。   “放心,画眉有专门的佣人房,此时他们应该已经住进去了。”   “哦,哦,好,佣人房也不错。”   “你之前来都没带用人?”   “我以前一般,”伯努瓦红润的眼皮下垂:“一般都是自己偷偷溜出来。”   尼贝尔眯着眼细细打量伯努瓦,没有做声。接着尼贝尔凑上去细密地吻他。先是饱满的额头,往下是眉骨,上挑的浓眉,深邃的眼窝。伯努瓦的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在尼贝尔唇下颤抖着,像是拥有细碎羽毛的雏鸟振翅欲飞,让他嘴唇痒痒的。   真有意思,尼贝尔想,看不见的人睁着眼,看得见的人反倒闭着眼。 第31章   昨天晚上两人睡前都忘了拉窗帘,阳光像一条缎子盖在伯努瓦脸上,使他早早就醒了。   伯努瓦睁着眼看尼贝尔,尼贝尔面朝着他,脸离他一个小臂远。此时尼贝尔背着光,头发被光打出一个浅棕色的轮廓,散发着淡淡光晕。他起身想去把窗帘拉上,但他的头发被尼贝尔压住,抽出来时把尼贝尔弄醒了。   尼贝尔微微睁眼:“孙医生来了吗?”   “没有,咱们不在普绪克。”伯努瓦一边说,一边想,还好现在尼贝尔针灸改成了一周三次,一天不回去也不打紧。   外头的梨树冒出了一些小花苞,放出懒洋洋的暖气。伯努瓦看着尼贝尔半睁着的眼睛,觉得他的脸比平时还要白皙,睫毛比平时还要长。他想了想,又开口问:“昨天晚上忘了问你,咱们为什么来邻市?你是知道这里可能有巴西勒的线索吗?”   尼贝尔翻过身,正面朝上躺着,用手盖住眼睛:“不全是。有一部分是不想被人发现我罗斯威尔家里连住处都没有。”   “那另一部分呢?”伯努瓦起身准备去洗漱。   “之前,就是我们在裁缝店见面那次,我是跟他一起来的。”   “我记得,咱们都住这儿。但是我那次没见到他。”   “一般来说下人都是住在佣人房,除非主人声明了让侍从一起住。但那次我回来时他就在沙发上睡觉。”   “他自己上来的?”   “嗯,我后来问他,他说来帮我打扫卫生。因为那时候他一直表现得很乖巧怯懦,我也没多怀疑。”   “然后呢?”   “那天我上楼前在这儿遇到了米尔夫人。她从楼里冲出来,慌慌张张的,我追出去,门卫睡着了也没看见她的身影。但是她一个弱女子,能跑得比我还快吗?我一路上连她的影子都没看见。”   “米尔夫人?她一个人来的?”   “在那之前她有来找过我,求我帮她一个忙,我问她什么事,她也不说。那天她遇见了巴西勒,吓得坐到了地上,我当时以为她只是被有人来吓了一跳,现在看来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你的意思是她和巴西勒互相认识,或者巴西勒有她的把柄?”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所怀疑。我昨天突然想起,画眉旅馆之前的老板是一个法国人,但两年前就去世了。有传闻他把产业传给了他的养子,当然我们都心知肚明那是他的私生子。”   “勒罗伊先生吗?前几年我还见过他,他年纪和我父亲差不多。当时我们都没想到他这么突然就……”   “对,但是他的私生子从来没有公开露面过,我们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你不会觉得……”   “我只是猜测,毕竟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只能瞎猫撞死耗子了。”尼贝尔把手放下来,往被子里又钻了钻。继续说道:   “我本来是想着跟这儿的员工打听一下,想着老板总不可能永远躲着员工吧。”   “那你昨天怎么没问?”   “我的房间被人订走了,而这个人用着你们的姓氏。”   “我倒是觉得瑞希这个名字很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是一款香水的牌子,这人估计是随便起的假名字。如果是巴西勒订的房间,去问接待他的员工自然就知道他是不是这儿的老板了。”   “用假名说明他不想被认出来,那用居伊的名义定房,又感觉他想被我们发现。这个人好奇怪啊。”   尼贝尔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能帮我把窗帘拉上吗?我还有点困。”   于是伯努瓦起身把窗帘拉上,外头横着一支梨花,只开了一点点。他想了想,又躺回床上,钻进被窝。   被窝里暖烘烘的,一晚上过去,散发着伯努瓦常用的香水味,让人忍不住放松下来。伯努瓦往尼贝尔身边凑了凑,透过薄薄的睡衣感受着对方身上透出的热气。   “赶紧睡吧。”尼贝尔迷迷糊糊地闭着眼。伯努瓦看着尼贝尔的侧脸,抿着嘴没回答,一个劲地笑。   没睡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还好伯努瓦没睡着,他跳下床去开门,看到汤姆站在门外。   “怎么这么早?”伯努瓦站起身,给汤姆让了个位置。   “早吗?”汤姆有些惊慌,小心翼翼地去看伯努瓦,生怕他生气,手揪着袖口:“我还特地等了一会……”   他今天穿的不再是过大的衬衫,而是一套合身的校服,使他看起来很有精神。   “你今天要上学?”伯努瓦问,“等久了吧,不好意思,随便坐。要吃点什么?”   “不用了,我来的路上吃了个鸡蛋。”   “一个鸡蛋怎么够?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伯努瓦进了卧室想去叫醒尼贝尔,但看他睡得正香,还是没说话,进了浴室去洗漱。洗漱完走出来,他意识到房间里也没有吃的,尴尬地朝汤姆笑了笑:“忘记了,早餐还没来,不好意思。”   汤姆还站着,伯努瓦叫他坐他也不动,直到门又被敲响,侍者把早餐送上来,他才转身跑到门口,帮忙把早餐端进来。   盘子里放着两人份的早餐,两碗燕麦粥和两块三明治。伯努瓦把自己的三明治掰成两块,分了一半给汤姆。   “居伊先生,我真的不用!”汤姆着急得脸都红了:“我不饿,先生!”   刚起床,伯努瓦脸色不好,唇色有点白,汤姆觉得自己怎么能跟这种病人抢食,赶紧推脱。   见状伯努瓦也不再强迫他,自己端起燕麦粥,拿勺子舀着喝,一边喝一边问汤姆:“你不用上学吗?”   “今天不用。”   一看汤姆躲闪的眼神,伯努瓦就知道这小孩在撒谎。但他只是笑了笑,让汤姆坐下,语气有点强硬。汤姆这才坐在沙发边边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扎马步。   正好尼贝尔醒了,走出卧室,眯着眼看客厅,发现多了一个人,开口问:“汤姆来了?伯努瓦,你怎么不让他坐下,半蹲着多累。”   伯努瓦笑得赶紧把燕麦粥放下,生怕洒了。汤姆脸一红,往里坐了点:“罗斯威尔先生,我是坐着的,居伊先生没有不让我坐。”   “行吧。”尼贝尔转身进了盥洗室。   三明治里夹着培根和火腿,还有一大片生菜叶子。伯努瓦知道尼贝尔不太爱吃生菜,就帮他把里面的生菜夹了出来放回去。   “你家在哪?”伯努瓦问汤姆。   “普绪克。”   “普绪克?”伯努瓦把三明治放好,又把挑出来的菜叶子塞进嘴里:“你姓什么?”   “威尔顿。”   伯努瓦动作停了:“你父亲是不是叫乔治?”   “啊,对,对。”   尼贝尔从盥洗室出来,看着被握住手的伯努瓦,又看着握着伯努瓦手的汤姆,陷入了沉默。他走过去,站在伯努瓦旁边:“你们在干什么?”   伯努瓦把手松开,揉了揉汤姆的脑袋:“这小孩就是乔治他们的儿子。上次他父母还来拜访了我们。”   “是他?”尼贝尔打量了一下汤姆:“怎么不去上学?”   “今天不用上。”汤姆回答。得知伯努瓦和自己是老乡后他显然放松了很多。乔治他们没在汤姆面前提过伯努瓦,所以一开始并没认出他来。   尼贝尔哼了一声:“不用上?我看是你不想上吧。”他把三明治拿起来,塞进嘴里:“不过没事。上学没什么意思,不想上就不上,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汤姆坐回沙发,胳膊撑在大腿边上:“今天真不用上。”   “你怎么跑这么远来邻市上学?咱们市里也有不错的学校吧。”   “这儿的学费便宜一点。”汤姆回答。   尼贝尔坐在伯努瓦旁边,没说话。两人吃完后,汤姆就带着他们出门了。   --------------------   感觉真的快结尾了,其实也没什么大起大落的剧情,就是普普通通的恋爱故事罢了,如果大家看到这里应该也都猜的差不多了吧 第32章   此时街上的人稀稀拉拉的,只有零星几个妇女挎着篮子卖早餐,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黑影。   汤姆带着他们拐进一条又一条巷子,最后走进一条小路。这儿似乎与阳光隔绝了,比外面都冷一些。空气中的湿气渗出来,像一块毛巾盖在行人身上。但是眼前的小屋却显得与这阴冷潮湿的氛围格格不入。   墙似乎刚被粉刷过,散发着淡淡的粉尘味道。门看起来年久失修,但是锁却崭新,虽然在阴暗中失去了金属的光泽,有些黯淡,远着看好像门上缺了一块。   汤姆拍了拍门:“亚当!你在家吗?”   一个小女孩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她的头发是深棕色的,扎成两束,像两根麻绳落在肩上。   “你们是谁?”   “这两位老爷来找亚当!我是亚当的好朋友。”   小女孩把头缩回去,过了一会儿尼贝尔他们听见下楼的脚步声。这座房子的墙壁不太厚,他们甚至感觉木质楼梯的嘎吱声从屋里传来。   “您好。”吱呀一声,门被打开,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亚当,这两位老爷找你。”   亚当点点头,侧身让开。他长相很普通,头发留到锁骨,随意披着,八字的眉毛,乌青的眼圈像是描了眼线。但如果不看他的脸,他的身材可以说十分健美,简直是画报上的模特。   屋子里有摆着一个小方桌子,摆了两把椅子,没有沙发。墙壁上贴着一副铅笔小像,位置很低,看不出画的是谁,笔法很秀气。伯努瓦本想站着,尼贝尔硬让他坐下,自己站在他旁边。   “喝点水吧,先生们。”亚当找了两个杯子。杯子就是外面买的六便士八个的那种便宜货,但是被擦拭得很干净。   “谢谢。”伯努瓦把其中一杯放在尼贝尔面前,自己端着一杯但没喝。他笑了笑:“也没什么事儿,不用麻烦了。我们就是来找您打听一个人。”   亚当动作一顿,抬眼看着伯努瓦,抱着手臂靠在墙上:“我不认识什么人。”   之前在窗户那探出头的女孩拖着两个板凳走进客厅:“坐,先生们。”   亚当接过椅子,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侧身想挡住她的脸:“不用麻烦了,现在还早,你回去再睡会吧。”   女孩看了客厅里一站一坐的两位客人,挠了挠脸。伯努瓦发现对方脖子上,胳膊上都是淤青。伯努瓦皱起眉:“不好意思,请问这位是?”   “啊,我妹妹。”亚当说着,下意识把女孩往身后藏了藏。   “恕我冒昧,是我多管闲事,但是她身上的伤——”   “她前天晚上在外面摔了一跤。”   “摔跤会摔成这样?”伯努瓦把杯子放下,走过去想仔细看看,对着亚当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责备和警惕。“这一看就是被人打了一顿。先生,虐待儿童是违法的。”   汤姆微微咬着牙,感受到伯努瓦气压低沉了下来,眼睛紧张地在他和亚当身上打转。   “我是罗斯威尔,这位是居伊。不用紧张,我们是想问你关于瑞希·居伊的事儿。”   “瑞希·居伊?”亚当明显松了口气,眉毛都舒展了不少。   “是的,你值班那天,他定下了赫尔墨斯。”   亚当想了一会儿:“我也不太记得了,他长得挺秀气,有一头红发,又瘦又高。”   “你见过画眉旅馆的老板吗?”伯努瓦问。   “老板……”亚当挠了挠头:“没有,他一般有什么事就直接告诉经理。但据说经理也没见过他。”   这时他身后的小女孩探出头:“画眉旅馆的老板?我好像听说过。”   亚当赶紧出声:“她开玩笑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听说过他呢?”然后转头低声对女孩说:“别乱出风头。”   伯努瓦没觉得小女孩在开玩笑,他微微弯下腰,平视着她的眼睛,问她叫什么名字。   一靠近,女孩看着眼前那双微笑着的眼睛,脸瞬间红得像是地里熟透了的西红柿,说话声音都轻了很多:“我叫艾米丽。”   尼贝尔眯着眼睛去看小女孩,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你好,艾米丽。”伯努瓦笑了起来:“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艾米丽歪了歪头,摸了摸自己的辫子:“不是她吗?”   “你说什么?”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女人呢。”   “你在哪儿听说的?”伯努瓦赶紧问。   “我以前有个朋友,每次去见他,其他姐姐们都说她是去找那个娘们了。”   “每次去见他?”   “对呀。我也是偶然发现她每次出去都是去找那个旅馆老板的。”小女孩看了眼两人:“不过不是我故意的,是我那次打扫卫生,她的日记正好落在桌子上,而且还没有合上……”   “那个人长什么样?”尼贝尔也走了过来。   “黑头发,棕色眼睛,人挺瘦。”艾米丽挠了挠脸蛋:“我画给你们看吧,我画画可好了。”   她走过去,指着墙上那幅画:“这就是我画的。”   伯努瓦站起来,手扶着腰。因为刚刚一直弯着腰,他头有点儿发晕。尼贝尔见状赶紧扶住他,带他坐回椅子上:“我就说你之前生病没完全好,现在好像比之前虚弱了点。”   “可能是早上吃少了。”伯努瓦叹了口气,看着艾米丽跑上楼去拿纸笔。   “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尼贝尔问亚当。   亚当叹了口气:“她是我前天晚上捡到的。”   “捡到?”   “是的,就在车站,她躺在那儿的长椅上。这个天气,晚上挺冷的,她穿的也单薄,就那么直挺挺躺在那,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死了。过去一看才发现她睁着眼睛,看到我就喊疼。她说她叫艾米丽。我问她从哪儿来的,她也不说。”亚当又叹了口气:“多么冷的天啊,她就躺在那里,什么都不盖。”   “我倒是有点印象,但也不太确定。”尼贝尔低着眼:“我倒希望我记错了。”   艾米丽蹬蹬蹬地下了楼,把纸压在桌子上,三位大人停住了嘴,都低头看着。   画上的女人逐渐成型,黑色的头发被细细的发缝分成两半,像是乌云一样盖住耳朵尖。她秀眉微蹙,鼻尖小巧,一张嘴似张非张。   “这是……”伯努瓦瞪大了眼睛。   “米尔夫人。”尼贝尔揉了揉山根。他感到心脏似乎被一只大象踩住了,万分沉重。他虽然大概能猜到米尔夫人为何落入风尘,但是还是感到负罪感像他袭来。   他确实算是情场高手,但是与女人向来好聚好散,也从不吝啬金钱,往往分开就会给大笔的补偿费。但是米尔夫人没从他这儿要过钱。   这到底算不算他的错,他不知道,但是四周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抓着他的喉咙。   “这不是夏洛特吗?”汤姆凑过来,也盯着桌上的画。   “夏洛特?”伯努瓦低下头,看着汤姆。   “今年冬天,我爸妈在林子那捡到她。她说她叫夏洛特·林顿。”   “夏洛特·林顿?”伯努瓦轻笑了声:有意思的名字,但听起来像假的。”   “你仔细说说。”尼贝尔语气有点生硬:“说说她,夏洛特·林顿。”   汤姆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遍,中间花了很大篇幅渲染她的美丽温柔,还扯起身上的校服给两人展示夏洛特的手工。   听到夏洛特流产的事儿,尼贝尔脸色霎时白了,白得艾米丽都出声问他没事儿吧。   “没事儿。”尼贝尔勉强笑笑。   “真的吗,你现在脸色差得像僵尸。”艾米丽皱了皱鼻子。   伯努瓦起身,从怀里掏出一笔钱,留在亚当桌上:“今天谢谢你们,我们先告辞了。”   说完,他就拉着尼贝尔出去了。汤姆发现两人脸色很差,一个是病态的苍白,一个是暗藏怒气的铁青。于是他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不说话。尼贝尔一直跟着伯努瓦,虽然看不清路但一直看着伯努瓦。伯努瓦加速他就加速,伯努瓦停下他就也停下,汤姆差点因为急刹车摔了好几跤。   最后回到旅馆,伯努瓦叫门房去准备马车,但还是一句话都不跟尼贝尔说。等车的时候尼贝尔就不断瞟他的脸色,伯努瓦一感到他的视线就转过头去,最后尼贝尔站到了伯努瓦正面,伯努瓦就侧着头,一眼都不愿意看他。   “伯努瓦,你在生气是吗?”   “没有。”   “那你怎么都不看我?”   “我脖子疼,必须侧着头才行。” 第33章   已经快中午了,街上的店面基本都正在营业,人流熙熙攘攘,一辆马车由两位车夫赶着,慢悠悠地走着。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两位车夫中只有一位在认真工作,另一位只是坐在马上走神。   “伯努瓦?”尼贝尔坐在马车上,看着靠着另一边的伯努瓦,去拉他的袖子。   看见尼贝尔的手靠过来,伯努瓦马上把手抬起,开始假装梳理头发。   “别生气了,伯努瓦。”   “我说了我没生气。”   “那你怎么离我这么远?”   “靠太近的话,空气太稀薄了,我会呼吸不过来。”   虽然觉得很不合适,但尼贝尔还是靠着椅背笑了起来。他已经尽力憋着了,但是伯努瓦听到笑声后显然更不满意,把头扭向窗外。   窗外人声鼎沸,蹄铁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都变得微不可查。伯努瓦把窗帘掀开一丝小缝,看着外面人来人往。路边有些盘着头发的妇女,挎着小篮子,篮子上盖着白布。还有几个戴着印度式帽子的男人,推着小车摊煎饼。   马车走得并不快,所以伯努瓦能看到那人是怎么做煎饼的。那个印度人先用瓢舀起面糊,往锅上一倒,接着快速颠着手里的锅,很快面糊变成一张薄薄的饼。伯努瓦觉得这看起来挺简单的,想着下次可以做来尝尝,尼贝尔眼睛不那么好,吃饼也很方便。   想到这他又烦躁起来,觉得自己现在还想着给尼贝尔摊煎饼,实在是蠢到家了。他把帘子一甩,却感觉马车停了下来。车厢稍微晃了一下,尼贝尔弯着腰往他这儿走过来。车厢不是很高,他站起来的话必须得稍微弯腰,否则会撞到头。   伯努瓦很想问他要干嘛,但是他忍住了。他把腿往旁边收了收,让尼贝尔下车。   “你不问我下车干什么吗?”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伯努瓦撇开视线。   “好吧。”尼贝尔耸耸肩,转身走了。   居伊家的马车一向是很阔气很引人注目的,此时停留在街角,路过的行人都纷纷讨论着。伯努瓦靠着椅背,眯着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心情该如何形容,这种情绪十分陌生,以至于他看过那么多书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一个人思想混乱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如何去形容一个人的思绪万千,却着实考验人。   若说他生气,也许是有点,但他也没有那么生气。他以前不知道米尔太太和尼贝尔的关系,但是今天尼贝尔对着她的画像态度那么奇怪,让他忍不住揣测猜疑。他又气尼贝尔不告诉他,又觉得尼贝尔本就不必告诉他。   他早知道尼贝尔有那么多风流情史,但是如此直接地面对还是让他感觉十分难受,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似乎都有点锈了,转动得很艰难,唯独关于尼贝尔的方面上了油,一刻不间断地胡思乱想。   米尔夫人和尼贝尔是什么关系呢?他和尼贝尔又是什么关系呢?伯努瓦说不清。他和米尔夫人之间有什么不同呢?他一开始只是嫉妒,但现在变成了恐慌。伯努瓦觉得自己这一瞬间格外讨厌米尔夫人,但是米尔夫人的经历如此凄惨,他却不同情她,而是怨恨她,这让他感觉良心万分痛苦。   也许最该讨厌的是尼贝尔,但是一想到尼贝尔,他又觉得自己的心格外柔软,无处竖起防备的毒刺。或者说,只是那些毒刺对准的不是尼贝尔,而是他自己。   他又开始回忆和尼贝尔相处的日日夜夜,一句一句把尼贝尔说过的话恢复原状,冥思苦想地琢磨其中每一个字。他迫切地想证明尼贝尔到底爱不爱他,有没有像小说里那样的山盟海誓,有没有像戏剧里那样的甜言蜜语。   没有,都没有。   但如果说不爱,尼贝尔当时为什么要奔赴火场来救他?他又想说服自己尼贝尔是爱的。但是对于爱人的怀疑,或多或少都会疏远感情。   尼贝尔打开马车的车门,看到伯努瓦闭着眼睛,头靠着椅背。他手里拿着卷饼,用油纸包着,热腾腾的,冒着热气。   “下了车才发现我没带钱,还好你的车夫带了。”他想起穿着车夫衣服的查理,看见他就诚惶诚恐的,主动帮他付了卷饼的钱。“回去还得记得还。”   见伯努瓦还是不说话,他就把卷饼塞到伯努瓦手上:“你在亚当那儿不是头晕吗,回普绪克还要好一会儿,你多少先吃一点。”   伯努瓦这才睁开眼睛看着他。尼贝尔站在马车外面,伯努瓦得抬着点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好像刚刚尼贝尔短暂的离开加速了他的衰败一样,嘴唇发白,脸色却发红,眼神有点木讷,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被落在泥地被践踏过了的花瓣。   “谢谢你,尼贝尔。”伯努瓦慢慢拆着油纸,让尼贝尔上车。   “你怎么了,伯努瓦,哪里不舒服?咱们现在就去医院看看。”   “我没有不舒服,”伯努瓦回答他。他一开始小口小口咬着卷饼,但很快他就张大着嘴去咬,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费力地吞咽。他低着头咀嚼,一颗硕大的泪珠划过他的鼻梁,从鼻尖落到饼上。   “你怎么了?”尼贝尔着急了,抓住伯努瓦的手腕,伯努瓦被噎得喘不过气直咳嗽,尼贝尔就把饼接过来,拿在手上,环住伯努瓦,另一只手拍他的背。   尼贝尔一把把窗帘拉开,对着车夫喊:“去医院!”   马车调了个头。伯努瓦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饼咽下去,又拉开窗帘:“不许去!往回开!我要回家!”   尼贝尔按住伯努瓦:“别闹脾气,咱们去医院看看。”   “我不需要,我没有病。”伯努瓦打开他的手。   “不是说你病了,咱们就去检查一下。”   “我说了我不需要,”伯努瓦不耐烦地又喊了一遍:“给我掉头回去!”   于是马车又转了个弯,回到了原来的方向。尼贝尔抱住伯努瓦,慢慢拍着他的背。   “吃饱了吗?”尼贝尔问他。   “饱了。”   于是尼贝尔自然地把剩下的卷饼塞进嘴里,将油纸揉成一团。   伯努瓦看到他的动作又开始哭,两道眼泪滑过潮红的脸颊,一路流到小巧的下巴。他的眼皮变成了淡粉色,睫毛被打湿,粘成一绺一绺,像是用了女人劣质的睫毛膏。   “到底怎么了,伯努瓦。告诉我吧。你是怀疑我和米尔夫人吗?我们确实有过这么一段——”   “你们不仅有过一段,还有个孩子。”伯努瓦抽噎着给他指出。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尼贝尔纠着眉:“汤姆说她当时怀孕了两个月,是在十一月底,可是十月份我和她几乎没有联系,而九月份她和米尔先生去疗养了,我也没有和她见面。”   伯努瓦冷笑了声:“别给自己开脱了,我以前居然不知道你是这种不愿意承担责任的人。”   尼贝尔愣住了,身子往后稍了稍,沉默了。伯努瓦也重新闭上了眼,头靠在椅背上。他嘴唇紧紧抿着,手放在小腹位置,一动不动。   出了市里的大路,人瞬间变得稀少。在夕阳下,在乡间的小路上,马车加快了速度,碾过石子路,碾过地上的石子落叶,一路狂奔。   虽然尼贝尔没再说话,但他一直盯着窗外,直到快到乔治夫妇家。   “停车。”尼贝尔说。   马车渐渐停住,他拍了拍伯努瓦的肩:“我知道你没睡着。”   伯努瓦睁开眼睛看他。尼贝尔见状松了口气,只要伯努瓦还愿意理他就好。不过他也知道,伯努瓦一向心软,是断然不会不理他的。   两人下了车,从乔治夫妇的屋子里传出来脚步声,院子里有个女人在洗衣服,尼贝尔便叩了下大门。   “来啦!”院子里的女人站起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小跑到门口。   尼贝尔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虽然看不清五官,但他知道这就是米尔夫人。她穿着乡间农夫最常穿的粗布长裙,腰间围着围裙,围裙上还有两个大口袋。她身形圆润了些许,不再薄的像纸片,看着健康了不少。   “你好。”尼贝尔点点头。   米尔夫人看到两人,也没表现得多惊讶,隔着门问他:“你来了?”   “你早就料到了吧。”   “没想到会隔这么长时间。”她看起来有点遗憾。   “如果我的眼睛没出事,应该早就能找到你了。”   “世事无常,但是老实说看你变成这样我挺开心的。唯一可惜的是你没有真的彻底瞎掉。”   “你和巴西勒是什么关系?”尼贝尔不愿再继续跟她废话。   “巴西勒?”   尼贝尔眯着眼睛看她:“别装傻,他就是画眉旅馆的老板吧?”   米尔夫人把门打开,走了出来,看着尼贝尔:“凭什么告诉你?”   “因为你想让我知道。”   “你说什么?”   “我遇到了一个叫艾米丽的小女孩,虽然过程特别凑巧,但是我相信那不完全是巧合。”   “什么艾米丽?”米尔夫人又开始装傻。   “她说在你的日记里知道了你和画眉旅馆老板的事,而她又正好会画画,且画的很不错,能够让见过画的人都认出你。本来我没怀疑,但是——我从未听说过你有写日记的习惯,米尔太太。”   “所以呢?”   “正经人谁写日记呢?只怕是你刚好想让她看见吧。”   米尔夫人咽了咽口水:“你想象力挺丰富的。”   “不过目前这个不重要,我更想知道你失去的孩子是谁的。”   “啊?”米尔夫人对于话题的突然转变有点费解,表情都有些僵硬了。   “虽然说这不是什么关键问题,但是不解决了的话,我会挺难办的。”尼贝尔没去看伯努瓦,但是伯努瓦就是感觉自己被他盯着一般,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反正不是你的。”米尔夫人翻了个白眼。   “谢谢你的解答,”尼贝尔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真的谢谢你。”   米尔夫人没说话,他一时间也没出声。乔治家的厨房传来做饭的声音,烟囱里直冒黑烟。   “好了,我得去帮忙了,我衣服还没洗完呢。”   尼贝尔点点头:“再见,米尔夫人。”   “叫我林顿。”   尼贝尔愣了愣:“再见,林顿夫人。”   “别说漏嘴了。”夏洛特转身回了院子。尼贝尔往前追了两步:“对不起,林顿夫人。对不起,如果当时我帮了你——”   夏洛特回过身关门,好像没听见似的。门闩嚓地一声合上了,她才笑了下:“别说没用的,罗斯威尔先生。” 第34章   孙医生这天回到城堡时,里面乱哄哄的。女仆守在门口打开门,抓着孙医生的手腕就往楼上跑。尼贝尔守在床边,发抖的手扶着伯努瓦的肩膀,伯努瓦正微不可查地发抖,像是被冻到了,牙齿不停哆嗦。   “这是怎么回事?”孙医生把外套脱下,走过去攥住伯努瓦的胳膊。   “昨天晚上回来时还好好的,只是话少了点。今早上我一醒来,发现怎么都叫不醒他,又等了会后他睁了眼,只清醒了一小会,便又晕了过去,整个人直哆嗦。”尼贝尔焦急地盯着孙医生为伯努瓦把脉的手。   “先烧点醋,放几片姜,摆在墙角。”孙医生皱着眉:“可能是气急攻心。昨天发生了什么?”   “我和他之间产生了点误会。可他昨天还是好好的,怎么会——”   “他身体底子差,撑不撑得住有时候就是一转念的事。他这个人性子其实挺拗,八成是钻牛角尖了,现在与其说是昏过去了,不如说是不想醒。”   “那该怎么办?”   “调养着先吧。”   房间里很快弥漫着醋味和姜味,有些刺鼻,下人们都下去了。   “这次来本来是想通知您针灸疗程结束了,以后只要服药就行。”孙医生叹了口气:“我会开点药留下,但劝您还是另寻一位医师为伯努瓦诊治,因为我马上就要回国了。”   “实在麻烦您了,不能多留一会吗,这……”尼贝尔紧紧握住伯努瓦的手。伯努瓦满头虚汗,眉毛纠结着,眼皮紧闭。   “不好意思。”   “是我唐突了,还希望孙医生不要和我计较。”尼贝尔站了起来,向孙医生鞠了个躬,孙医生也走下了楼:   “年轻人,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呢?”   等到醋味越来越浓,呛得尼贝尔直咳嗽时,伯努瓦醒了。但他醒来时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尼贝尔,看着看着,两行眼泪从他眼角落下,流进发间,只剩两道浅淡的水痕。尼贝尔看着那两滴清泪,觉得那仿佛两块石头,而他的心就像一块玻璃,被它们砸得粉碎。他坐在床边看着伯努瓦,弯着腰,额头互相贴着。   伯努瓦躺在床上,像一座蜡像,一动不动。   “先生,有人送来了您的信。”一个下人在门外敲门。尼贝尔拿着信坐在伯努瓦旁边看。   这封信很简陋,就用最简单的信纸折了三折,装进一个空白的信封,连火漆都没有。信中的字体尼贝尔万分熟悉,正是出自米尔夫人,现在的林顿太太之手。   “罗斯威尔先生:   敬启   想不到最后一次给你写信,我的语气会如此官方正式。若是在数月之前,我是意料不到的,但今日的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你昨日向我道歉,实在让我惶恐,因为仔细想来,你并不欠我什么。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是我跟你要你却没给过的,那就是爱了,但爱情不能强求,这一点我现在比你更深有体会。   我之所以说你并不欠我什么,是因为你在这整件事里是最无辜的,请容许我细细说明。   我父母是普通的酒商,日子不温不火,但还算挺阔绰。他们在我小时候把我送去修道院上学,我得以读书认字。修道院里的日子挺无趣,每天要做的无非就是侍奉真主,然后学学那些乏味的圣史摘要之类。   在那时,我最大的消遣就是看小说。那些恋爱的故事让我对绅士的恋人,甜蜜的婚姻充满了向往。我遇到了一个俊秀的少年,他身世凄惨,我偶然帮助了他,这个故事我就不赘述了。总之,我满心欢喜,以为小说中的浪漫情节即将降临在我身上。但是不幸永远是人生的主色调,我的家庭突遭变故,父亲意外去世,母亲也伤心欲绝,病入膏肓。   我没有钱为母亲治病,在那时我遇到了我的丈夫,米尔先生。他温柔地安慰了我,还为我垫付了我母亲的医药费。我又是感激又是愧疚,这些感情在我心里燃烧着,闪烁着,晃花了我的眼睛,我竟然觉得那就是爱情,晕头转向地嫁给了他。   抱歉,我说的有点多了,希望你能原谅,因为这么多年了,这些事情烂在我的肚子里,一直发酵,搞得我脑子乱糟糟的。   婚后的日子与我少女时憧憬的生活大相径庭,接着你恰好闯进了我的生活。一定有人说过你是个极其有魅力的,女人无法抗拒的男人吧?你确实是的。于是我又把对爱情的向往寄托在了你身上,这是我又一次的失败。当然了,这些经历并非什么都没给我留下,起码我学会了不再将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   我向来无法揣测命运的安排。你以为你对我的敷衍我感受不到吗?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不爱我吗?如果你这么想,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女人对爱情,就像纸张对火,敏感至极。   在我心灰意冷时,我遇到了巴斯蒂安,就是你身边的巴西勒。他就是我当年帮助过的少年,而且与我记忆里一样敏感又多疑。巴斯蒂安问我爱他吗,多么荒唐!他在我记忆里只是一个空白的背影,是一个微不可查的小点,我怎么会爱他呢?然而我没意识到那正是我的噩梦的起点。他强迫了我。   瑞姆当时正好身体不适,于是我劝他去乡下疗养。那段时间我也浑浑噩噩的,陷入了绝望的境地。我给你写信,都石沉大海。尼贝尔,我当时多希望你能看看呀!   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说了,我们家欠了一大笔钱。我本想找你求助,但是我的自尊不允许。无论如何,我必须承认,我的心里仍然留下了一个圣坛,供奉着爱情的火,我不想玷污它。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筹钱呢?瑞姆把家里的能卖的都卖了,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他开始酗酒,流连欢场,凑到一笔钱就扔进赌坊,希冀着能赢来一笔巨款。   雪上加霜的事发生了,瑞姆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他以此要挟我,把我送去了那个地方。这是我的报应,我不忠的报应,我认了。   谁想到在那儿我又遇上了巴斯蒂安。我多想杀了他,或是自杀了事。那样的事情毁了我,我不再把自尊看得那么重,终于拉下脸来找你。这个时代想要毁掉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太容易了。但是我没想到,他居然就在你身边!我吓得落荒而逃。   罗斯威尔先生, 奇 书 网 w w w . qi su w a n g . c o m 我敢肯定我并不笨。我很快发现瑞姆的堕落,甚至是那场失败的手术,都跟巴斯蒂安有关系。我意识到他想毁了瑞姆,但我也无力回天。这是我第一次直面小说里那样热烈的爱情,但我已经不想接受。我没有想到拒绝的代价竟然如此致命。   那场致盲的大火,是瑞姆的手笔,或者说是巴斯蒂安的。总的来说,他们合伙,一个想要钱,一个想要命。   瑞姆只是想纵火,接着救人,以此获得巨款医疗费。但是巴斯蒂安更想你和他一起死在火里。(当然了,巴斯蒂安的动机是我猜的,但八九不离十。他就是一个恶魔!)   其余的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你是聪明人,估计也能猜出来。不过那本日记,你犯了聪明人的毛病——把别人也想的太聪明。那确实是一个巧合,我没有那么多心计。你要容许一个绝望的女人找一个地方倾诉。   以及,巴斯蒂安确实是画眉的现任老板,不过你知道了这点估计也没什么意义,我只是附带提及。   坦白地讲,我将事情和盘托出,是因为我想要彻底摆脱巴斯蒂安。他毁了你的产业,还毁了你的眼睛,我想你不会介意在报仇的同时,为我解决这个小小的困扰。   我在银行还有一笔存款,是我母亲当年留下的,如果你能找到瑞姆的话,请把这笔钱交给他。我对他还是有几分愧疚的。   再提及:以后请叫我夏洛特·林顿。   真诚的   夏洛特·林顿”   尼贝尔把信看完,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他现在毫无心情去管这些爱恨纠葛,只顾着病中的伯努瓦。   十二天以来,尼贝尔没有离开过伯努瓦。伯努瓦偶尔会醒,醒了他就赶紧叫下人把粥端上来喂给伯努瓦吃。他几乎不睡觉,只是不断给伯努瓦摸脉,喂药。   如果感受到伯努瓦体温不正常地高了,他就马上给他敷上冷水浸过的纱布。他让下人准备汤婆子,若是感受到伯努瓦手脚冰凉就放去捂着,汤婆子稍微凉些就叫下人去换,然后把他的脚放到自己的肚子上捂着。   病了这么多天,伯努瓦没怎么瘦,倒是尼贝尔憔悴了不少,每日担惊受怕,食不下咽,变得形销骨立。   每天早上下人上来时都能看到尼贝尔半跪在床边,头抵着伯努瓦的脑袋。   当没事做的时候,尼贝尔就坐在床边看着伯努瓦。他的眼睛因为最近用眼过度,时好时不好的,有时候状态好就能看清伯努瓦的脸。   只要能看清,他就一直盯着伯努瓦,好像要把伯努瓦的脸刻在脑子里。看不见的时候他就低着头,捧着伯努瓦的脸,眼泪落在伯努瓦脸上,在他深邃的山根三角区形成一小块湖,直到装不下了,才顺着伯努瓦的脸颊流下,好像是他自己哭过似的。   “快好起来吧,伯努瓦。”尼贝尔小声祈祷着:“我很想你。”   他找来了十字架,甚至还托人买来了佛珠,闲时就坐在伯努瓦旁边像各路神佛请求保佑。   佛说因果报应,他便信了,觉得他以前欠下太多感情债,现在是在还那份因。那些女人伤过的心,流过的泪,他现在一一去还。   他听说爱神惯会惩罚轻视爱的人,又信了,觉得自己以前太过傲慢,又弄来一尊爱神像每天供奉。他虔心地许愿,希望爱神若真要惩罚,只罚他一人就好,让他推石头也好,被鹰吃肝脏也好,他都愿意。他不明白既然是他的错,为什么要让伯努瓦来承担痛苦。   等到了第十三天,伯努瓦醒来时居然撑着床坐了起来。尼贝尔扑上去抱住他,肩膀微微发抖。伯努瓦感觉颈窝凉凉的。   “你的胡子很扎。”伯努瓦轻轻说。   “我忘了剃,你别看我。”尼贝尔的声音闷闷的。   伯努瓦的声音有点哑,声线很轻,好像浮在空中:“我就要看。”   他往后一仰,扶着尼贝尔的脸。尼贝尔眼圈通红,伯努瓦帮他揩泪,用大拇指擦,发现根本擦不完,就用手掌去拂。   “别哭了,尼贝尔,我这不是醒了吗?” 第35章   “我差点以为——”尼贝尔把剩下的字吞进肚子里。   “以为什么?以为我醒不过来了?”   “别乱说话。”   “如果我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那我就一直等你,等到你醒为止。”尼贝尔眼泪好不容易停了,此时眼圈通红,平日里波光粼粼的眼睛浮着碎光,像是波浪下的火焰。   伯努瓦听了直笑,但因为病了,他的笑容也有气无力的:“为什么要等我?”   房间里很安静,蒸腾着醋味和药味。尼贝尔的脸泛着激动的红晕,伯努瓦的脸却很苍白,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唯有鲜艳的眉毛是脸上唯一的亮色,此时微微蹙着。没等尼贝尔回答,他又问:   “为什么要等我?你等我醒来做什么?”   尼贝尔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只一个劲盯着伯努瓦。   “你为什么不说话?”伯努瓦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像是落叶一样轻飘飘的在地上打旋。他捧着尼贝尔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尼贝尔又回想起了伯努瓦生日宴时的心跳声,伸手握住伯努瓦放在自己脸上的手。   “你不知道吗?”尼贝尔慢慢凑近伯努瓦的脸,声音低得近似耳语:“我为什么要等,你不知道吗?”   随着他的靠近,伯努瓦低下了眼睛,淡色的眼皮透出青蓝色的细细的血管:“我该知道什么?你不说的话,我怎么知道?”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万里无云,整片天空泛着灰白色。太阳像一个模糊的小点,周边模模糊糊像是被晕开的颜料。楼下的用人们正忙碌着做饭熬药,查理坐在火炉边,用一张随手拿来的纸壳在脸边闪着。仔细看他脸还圆了点,因为最近没什么活儿要干。   如果从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后院里园丁正蹲在地上,拿大剪刀修着花圃。他的徒弟蹲在旁边,拎着毛巾水壶和小剪子。这十几天里,好像每天都是这样。伯努瓦的病只在第一天让仆人乱了阵脚,但他们毕竟已经习惯主人的体弱多病,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只有尼贝尔,在这十几天里乱了阵脚,憔悴得像干了十几天苦力。   伯努瓦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度,两个人都一动不动,简直成了两尊石像。   “我为什么要等你……”尼贝尔终于开口了:“因为我爱你啊。”   说完这话,他轻轻松了口气,好像一直扛着一个大包袱,现在终于落地。   听到这句,伯努瓦抬起眼睛看尼贝尔。他的脸如同外头的天空,愁云被风吹散,只留阳光肆意地放着光芒。   尼贝尔不等他继续说,迫切地吻上伯努瓦,好像生怕他说出一个他不爱听的字眼,好像这样就能把他想听的词句吞入口中。   他的吻很急迫,像是夜晚突如其来的骤雨,猛烈地投身地下。伯努瓦的头被他拱着,微微往后仰。尼贝尔闭着眼,伯努瓦却没有。他垂着眼,能看到尼贝尔的颧骨和鬓发,还能看见他脸上细细的绒毛。   伯努瓦默默配合着尼贝尔的动作,耐心地等待着。此时他的手已经放下,胳膊搭在尼贝尔的肩上。尼贝尔的手放在他的腰上,颤抖着不敢用力。   吻着吻着,尼贝尔舔到了一些带着凉意的水珠,落在舌尖散发着咸味。   “你哭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伯努瓦微微笑着,歪着头看他:“可能因为我也爱你吧。”   一吻过后伯努瓦的双唇如同粉色的蔷薇,露出里面洁白小巧的牙齿。他凝视着尼贝尔,黄色的眼睛澄澈透亮。尼贝尔的眼睛仿佛做梦般,睁得很大。   无视了尼贝尔的怔愣,伯努瓦收拢搭在尼贝尔肩上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拉着他倒在床上。   屋子里光线很柔和,尼贝尔两手撑在柔软的被子上,看着身下的伯努瓦,伯努瓦倒在枕头上,虽然面无血色,却凭空让尼贝尔想到艳丽的玫瑰。伯努瓦两手抱着尼贝尔的头,印上他的唇。   两个人都没有进一步,而是静静贴着对方干燥的唇瓣。尼贝尔感觉自己的灵魂顺着两人紧紧贴合的地方被抽了出去,然后尽数流进伯努瓦的双唇。   过了一会,伯努瓦皱着眉开口:“你的胡子真的很扎。”   “对不起,我现在就去剃。”他说着就要起身,又被伯努瓦拉回来。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害得我胡思乱想,担惊受怕。”   “我……”   “早知道早点问了。但是我那天一回来就病了。病来如山倒,没来得及。”   “你怎么会突然就大病一场?”   “不知道,当我伤心过度就会这样。当年我养的小狗死了,我整整病了一个月。”伯努瓦怕尼贝尔一直撑着会累,往旁边挪了挪,示意尼贝尔和他并排躺下。   “米尔夫人的孩子并不是我的,如果是我的我也一定会负责,不会逃避。”   “这不是重点,尼贝尔。”伯努瓦侧过身和尼贝尔面对面,慢慢地说:“重点是我不知道你爱不爱我。”   “我爱你。”告白只要有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开了个口之后爱意就如同泄洪,可以轻松从口中倾吐而出。   “你没说过,我怎么知道?你在马车上不理我,我以为是我说错话了。我想找个由头和你道歉,但你看都不看我。”他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说?”   尼贝尔叹了口气:“别哭。我不说,是因为我怕你不想听。”   “你少自以为是。”   “我不知道你分不分得清什么是爱。你以前总说我是你的朋友,说我是君子。但我从没那么想过。我向来是居心不良的小人。我怕你对我只是感激,以及你孤单的慰藉。我怕你把我当做朋友。”   “我可不会吻一个朋友!”   “前一天我们刚因为接吻的事吵架,第二天你就来吻我。我以为这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挽留朋友的手段。”   “那也不见得你躲开。后来那么多次,你也都没拒绝。我看你还享受得很。”   “我说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当时想着这样哄着你,有一天算一天。”   “你把我当小孩子来骗?”   尼贝尔认真想了想:“没有,我没有把你当小孩子。”   “所以你承认你在骗我咯?”伯努瓦恶狠狠地瞪他,伸手去拧他的脸。   “我不是故意的。”尼贝尔也不躲,躺在床上笑着。   “所以我生病都是你的错。”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尼贝尔把手伸上来,攥住伯努瓦的手腕。   “你手上挂的是什么?”   伯努瓦问的是尼贝尔手上的佛珠。这佛珠很漂亮,每一串都泛着均匀细腻的光泽。   “是我欠的债。”他叹了口气,转动了下手腕。佛珠上还缀着一束流苏,被一小块玉石束着。   话音刚落,这串佛珠就被伯努瓦抢了过去,戴在自己手上:“现在是我的了。”   像是生怕尼贝尔去抢,伯努瓦又补充了句:“这个戴在我手上好看多了。”   “确实挺好看,”尼贝尔点了点头:“但是……”   “好了别说了,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了。你快点去刮胡子吧!”说完,他又顿了顿:“我是不是也该剃了?”   “不用,我每天洗脸的时候都顺手帮你刮了。”   伯努瓦挥了挥手,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好了,你快去吧。”   等到尼贝尔出来时,伯努瓦正躺着看尼贝尔丢在床头的信,哭得一抽一抽的。   “看什么呢?”尼贝尔走过去,捏了捏伯努瓦的鼻子:“躺着看对眼睛不好。”   “太可怜了。”伯努瓦抖了抖信纸:“她太可怜了。亏我,亏我还——”   “她确实不容易。”尼贝尔拍了拍伯努瓦的脑袋,伯努瓦往里缩了缩,让尼贝尔躺进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可恶的巴斯蒂安,必须狠狠教训一顿。”   “对,他不是个好人。”骤然的放松让十几天的疲倦都一股脑涌上来,尼贝尔从来没有这么困乏过:“我们狠狠教训他一顿。我还得先去挣钱,要还很多很多债。”   “挣什么钱,我不是都有吗?我有很多。”伯努瓦又低声嘟囔着:“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等看到尼贝尔以及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缓下来,他叹了口气,把信纸放下,躺了回去。他觉得自己好可怜,明知道尼贝尔不是什么好人,还是那么喜欢他。   但是他又对自己那么好。伯努瓦转过来,看着尼贝尔的侧脸,伸出手轻轻又戳又捏。对自己这么好的话,勉强相信一下他也不是不可以吧。   他伸手抱住尼贝尔,也睡着了。在梦里尼贝尔告诉他自己不爱他,然后四周突然着火,尼贝尔护着他,但这次两人没能逃出生天,而是一起葬身火海。   被这个梦吓醒后他睁开眼,看着怀里的尼贝尔。尼贝尔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伯努瓦不知为何害怕起来,一把把尼贝尔摇醒。   “怎么了?”尼贝尔问他,丝毫没有因为被吵醒生气。   “你转过来面对着我睡。”伯努瓦摆弄着尼贝尔的手,让他环住自己的腰:“这样抱着我。”   尼贝尔从善如流,转身抱着他,很快又睡着了。 第36章   第二天早上叫醒伯努瓦的是肉粥的香气。   “起床了,伯努瓦。”尼贝尔拍了拍被子,把肉粥放在床头,顺势坐在他旁边。   “大早上不是很想吃肉。”伯努瓦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耳根红红的。声音从枕头里透出来,有点含糊,每个音节黏腻地拖连着。   “那想吃什么?”尼贝尔扶着伯努瓦的肩膀,手钻到他额头底下:“总感觉还是有点烧。”   伯努瓦拿额头压住尼贝尔的手:“我觉得还好,没有烧。”   “好吧。那让他们做点青菜的。”   “我想吃你做的。”   尼贝尔试图把手抽出来,伯努瓦就歪着头瞟他,于是他索性不再动作:“也不是不行,但是我不会。你想吃的话我学一学,过两天给你做。”   “你眼睛彻底好了?”   “有时候能看清了。”   于是伯努瓦腾的一下坐了起来,抓住尼贝尔的手:“太好了!那我想吃羊排。”   “好的。”尼贝尔笑着,神色温柔得要命,让人想起晚秋时深红色的枫林,深深浅浅地嵌在山头,像一片云霞,热烈夺目。   伯努瓦的脸也变得通红:“那今天就吃肉粥吧,也不是不行。”   “那先起来洗漱吧。”   等他吃完,尼贝尔把碗拿了下去,又走上来:“你还想睡吗?”   “有一点。”伯努瓦靠着床头,“我想洗头。”   “我帮你洗?”   伯努瓦的眼睛弯着,像两弯明月:“你能洗的好吗?”   “不许小瞧我。”尼贝尔走过去捏了捏伯努瓦的脸。伯努瓦的脸又白又软,被他一捏就留下红色的指痕,像一朵梅花。   浴室里热气蒸腾,伯努瓦坐在板凳上看着尼贝尔,尼贝尔正背对着他试水温,皱着眉,扶着下巴,似乎在做什么重要的化学实验。   好不容易等他调好了,伯努瓦已经快坐在板凳上睡着了。   “好了,伯努瓦。”   由于怕伯努瓦着凉,尼贝尔没让他把衣服脱了,而是又搬了个凳子,让他躺着。   “我可以顺便洗个澡的。”   “我每天都帮你擦,只是洗头不是很方便。”   伯努瓦闭上了嘴,拿手捂着脸,耳朵尖都红了。   过了好一会,伯努瓦才开口:“我……我肚子上有块胎记。”   尼贝尔愣了一下:“啊,我有点印象。”   “是不是不怎么好看。”   “它本身不算好看,但是在你身上的时候我觉得挺漂亮的。”尼贝尔一边帮他把头发打湿一边说。   伯努瓦眨眨眼,抬起眼偷偷去看尼贝尔的脸。   “怎么了?”尼贝尔打量着带出来的香皂和一个小瓶子。那个小瓶他记得伯努瓦会用,但上面没有标签,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什么时候用。   “你是不是分不清该先用哪个。”   “这一小瓶是什么东西?”   “玫瑰水。你不认识?”   “你这上面又没个标签什么的。”尼贝尔把伯努瓦的头发挽起,细细地给他上香皂。   “我昨天做了个梦。”伯努瓦闭上眼睛,感受着尼贝尔的指腹在他头皮上轻轻打圈。   “什么?”   “梦到你跟我说你不爱我。”他细细地讲了起来,由于个人情绪的影响,讲得太急,一会儿颠来倒去一会儿夸大其词,添油加醋的,竟变成了一份对尼贝尔的指控。   尼贝尔无奈地笑起来,玩弄着手里的头发。伯努瓦红色的头发像湿漉漉的海草一样,缠绕在他手指间。   房间里亮堂堂的,窗子开了一条缝,外头的风把窗帘吹得轻轻鼓动,发出簌簌的布料摩擦声音。   伯努瓦感觉眼前一黑,唇上传来微微的凉意。尼贝尔轻轻啄了一口他的唇,眼睛像是桃花花瓣,此时泛着清冽的水光。   “不会的,伯努瓦”尼贝尔轻声说:“我爱你。”   说完他又低头亲了口伯努瓦的鼻尖:“我说过的,我是你的。”   伯努瓦闭着眼睛:“好了,我知道了。”   听到尼贝尔的轻笑声,他头微微动了下:“泡沫要沾到你衣服上了。”   “那我一会儿换就好了。”   直到尼贝尔帮他把泡沫都冲掉,站在他身后拿毛巾裹上他的头发吸水,他才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好像会被一阵风吹散似的:“嗯,我也爱你。”   尼贝尔顿了顿,没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更轻了。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呢,要回市里吗?”   “差不多时候该回去了。顺便还要把安妮——也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把她接回来。还有罗宾逊太太,也得去找她。”   “罗宾逊太太?”   “前段时间生意是她帮我打理的,再怎么说我也得感谢她。”尼贝尔把毛巾收起来:“好了。”   伯努瓦转过身,抱住尼贝尔。尼贝尔正在叠毛巾,见状把毛巾搭在椅子上,回手抱住了他。   “我还想听你说。”伯努瓦把脸埋在尼贝尔肩上。   “说什么?说我爱你?”   说完,尼贝尔就感觉肩上一痛。伯努瓦靠在他肩膀上点头,下巴戳在他斜方肌上。   “好的,我爱你。”尼贝尔轻声说:“我爱你。你想听多少遍都可以。”   “那你每天都要跟我说。”   “好的,我爱你。”   “要说很多很多遍,说几万遍几十万遍。”   尼贝尔歪着头想了想:“如果一天说十遍,那一年可以说三千六百五十遍,假如你活到一百岁,我还可以说二十八万四千四百遍。”   “听起来也没多少,”伯努瓦把脸抬起来,轻轻咬着尼贝尔的侧颈:“那我要活到两百岁,老了以后咱们什么都做不了了,咱们就每天坐在院子里,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跟我说你爱我。”   “好的,等到时候我们死了还埋一起,有人路过我们的墓碑,就能听见我还在地底下喊伯努瓦我爱你。吓他们一跳。”尼贝尔感受着侧颈上伯努瓦湿润的舌尖。伯努瓦连咬带舔,偶尔轻轻地嘬两口,尼贝尔只是歪着头,以便于伯努瓦更好的动作。   “那我们要埋进同一座棺材。”   “好的。”   “可是我怕——”尼贝尔的脖子上出现了一行玫红色的吻痕,像是冬天里雪地上梅花鹿的脚印。“我怕我陪不了你这么久。”   尼贝尔挑着伯努瓦的下巴,直视着他的眼睛,笑容浅淡,如同阴晦的雨天透露出的疏淡的阳光:“我能一直陪着你就够了。”   他印上伯努瓦的唇,带点威胁又似乎在安慰的意味,咬住了他的下唇。伯努瓦就伸出舌头去舔尼贝尔的牙。   只听到啧的一声,尼贝尔松开了嘴:“到床上去。”   伯努瓦坐在床边看着尼贝尔,像个小孩子一样,有点好奇的探究。尼贝尔把床头束着床帘的细带子扯下来,遮住了伯努瓦的眼睛。   “你要做什么?”伯努瓦问他,没有得到语言上的回答。   房间里本就安静,伯努瓦穿着睡裤,很好解开。尼贝尔低着头,等到伯努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脸已经通红。他迫不及待地想把眼睛上的布条解开,被尼贝尔出声制止。   “别动。”   于是伯努瓦就乖乖地把手放下,手握成拳放在腿边。尼贝尔拍了拍脸边微微颤抖的大腿:“放松。”   “这怎么可能放松的下来!”伯努瓦咬着嘴唇,直到最后腰不自觉地耸动。   尼贝尔这才站起来,把伯努瓦眼上的布条解开。他对着伯努瓦张开嘴,把嘴里的东西吐在掌心。   “你……”伯努瓦羞赧地想撇开眼,但是目光却好像黏在了对方手上。尼贝尔用另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倒在床上,自己坐到了伯努瓦腿上。   他低着头看着伯努瓦:“我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你帮我把裤子脱了。”   伯努瓦像个木偶一样,完全呆住了,乖巧地帮他把裤子褪下。尼贝尔穿的是两件式睡衣,上衣盖到了大腿,此时上衣底部被支起,腿间的风景若隐若现。   尼贝尔用沾着伯努瓦的东西的手探向后面,伯努瓦感觉自己已经停止了思考,只听到黏腻的水声和尼贝尔隐忍的呻吟。   看着在自己身上起伏的尼贝尔,伯努瓦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匹马,带着尼贝尔驰骋在草原上。只是这草原仿佛也在翻滚起伏,如同海潮,将他抛起抛落。   尼贝尔弯下腰,倒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轻轻说:“伯努瓦,我爱你。”   伯努瓦眨了眨眼:“还差二十八万四千三百九十九遍。”   耳边的声音颤抖着,又带着笑意:“好吧,我爱你。”   尼贝尔不断喘息着,那三个字也变得破碎不堪,被揉成了毫无意义的音节,翻来覆去地说。伯努瓦一翻身,把尼贝尔压在身下。   “第一次?”在顶撞中,伯努瓦掐着尼贝尔的腰说道。他似乎才开始思考,正在一条条处理刚刚尼贝尔传达的信息。   “我说了,我是你的。”尼贝尔盯着伯努瓦。伯努瓦的头发散了下来,掉在尼贝尔胸前和肚子上。尼贝尔伸手抓着他的头发,如同坠入悬崖的旅人抓住一根藤蔓。   伯努瓦笑了起来,眼圈红了,低头去吻尼贝尔:“你是我的。”   “嗯,我爱你。我会永远陪着你。”尼贝尔在唇齿交缠间含糊地说。   伯努瓦停下了动作:“你再说一遍。”   “我爱你,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听到这句话,伯努瓦腰抖了两下,倒在尼贝尔身上去舔他的侧脸。尼贝尔正打算让他抽出来,却感受对方又在里面挺立。他仰起脖子,腰挺了起来,发出一声叹息,任由对方摆布了。   “你这大病初愈的精力倒是挺好。”尼贝尔抽空掐了掐伯努瓦的胳膊,帮伯努瓦把头发挽着,防止被压到。   伯努瓦埋在尼贝尔胸前不说话,感觉到被掐就报复性地轻咬两口,咬到尼贝尔腰又塌了下去。   --------------------   好可惜不能详细写伯努瓦就是很没有安全感的纯情小孩,于是尼贝尔终于决定要采取行动让伯努瓦相信自己爱他啦 第37章   最后是尼贝尔帮累得睡着了的伯努瓦擦的身子。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帮伯努瓦把睡衣套上,还没忘帮他把下面擦干净。当他想去洗手间洗个澡时,伯努瓦还迷迷糊糊地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   “好了,放开,我要去洗澡。”他轻轻拍伯努瓦的手背。   伯努瓦累得睁不开眼:“我帮你洗。”   “你也不看看你起不起得来。”尼贝尔又上手去捏他的脸,伯努瓦皱着眉,也不躲闪。   “那睡醒了再洗。”   “你弄的到处都是,睡醒了再洗像话吗?”   看着自己身上大片的玫瑰色痕迹,尼贝尔感受到自己后面以及大腿上的黏腻,表情很古怪。他捏着伯努瓦的脸感觉不解气,又上手去掐。   等进了浴室,他坐在盥洗台上,一边清理自己后面的东西一边叹气。照了镜子才发现他背后也有密密麻麻的吻痕,胸前几乎挑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他的身上犹如落满红豆的雪地,红红白白相映成趣。   由于伯努瓦留下的东西太多,他抠挖了半天都没彻底弄干净。没过一会儿伯努瓦推门进来了。他随手拿布条把头发扎了起来,估计连梳子都没用,乱蓬蓬的。   “我来帮你。”他眯着眼睛,确实是累到了,不断打着哈欠。   尼贝尔被他带着一起打哈欠,想了想自己清理确实不方便,就转过身让伯努瓦帮忙。伯努瓦把手指探进去,动作了几下就停住了。   “……你硬了。”伯努瓦说。   尼贝尔虽然背对着他,但是当伯努瓦的手指伸进来时,他还是忍不住想象他那葱白玲珑的手指,连指节都是优美柔和的。想着想着,他下面就不争气地敬礼了。   “你别管它,快点清理完。”   伯努瓦的手指又慢吞吞地挖着,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他才把手放在尼贝尔面前,给他展示手上粘腻的液体:“好了。”   “好什么好,你拿水冲一下,给我看干什么。”尼贝尔咬着牙,下面抖了两下,又出来了。他看着伯努瓦半眯着的眼睛和倍感精神的下面,感叹二十岁的精力就是不一样。   “我也……”伯努瓦眼睁睁看着尼贝尔身寸了出来,由于困倦说话很慢,但意思很明确。   “你也什么也。”尼贝尔一噎:“再这么下去你身体要吃不消了,赶紧把手洗了去睡觉。”   伯努瓦歪了歪头:“好吧。”   看着对方乖巧离去的背影,尼贝尔长长舒了口气。   洗完澡后他再走出去,伯努瓦已经睡着了。尼贝尔躺在他旁边,他就自动往尼贝尔这边靠,搂住了他。尼贝尔回身,看着伯努瓦的睡颜。   对面的人睫毛细长卷翘,有着希腊式的鼻子,此时天色挺亮,他背着光,如同阿波罗的神像。尼贝尔之前看过一部戏剧,主角爱上了自己的雕塑。如果是伯努瓦这样的雕塑,恐怕没有人能拒绝吧。   伯努瓦醒来时已经深夜了,此时尼贝尔还没醒,他身体不好,睡眠质量向来一般,因此哪怕累了也不会睡太久。   他睁着眼看尼贝尔,伸手从他颈侧的吻痕一路滑下去,一个一个数着自己留下的痕迹。他轻巧地把尼贝尔的纽扣全部解开,欣赏着对方胸前的风光。随着时间流逝,那些粉色的玫红色的痕迹已经逐渐黯淡,有的地方开始发青紫。数完胸前的四十三个,背后数不到,他才用手戳尼贝尔的嘴唇。   尼贝尔也累了,还在沉睡当中。伯努瓦就凑过去亲他,像一片羽毛落在身上那样去亲他。   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有点想写点什么的冲动,但是他无法从广阔的辞海中拾捡出一字一句,去恰当地形容面前安静睡去的尼贝尔带给他的快乐。他头脑发烫,血涌上他的脸,他感到一阵气闷,体验着极度满足带给他的欢愉。他感觉自己看到尼贝尔的心脏在跳动,透过温热的皮肉,如同最震撼的乐曲,令他心醉神迷。   接着,他看见伯努瓦肋骨微微起伏,随着呼吸起伏,锁骨的小坑如同风中的马车篷子,有时鼓起有时深陷。他慢慢把尼贝尔的衣服剥光,尼贝尔身上散发着香皂的淡香,令他沉浸在无限的柔情中。   我恋爱了。他想。我爱他,而他正巧爱我。   想到这他又得意地笑起来,像是刚登上宝座,意气风发的国王。想着没错,他怎么能不爱我呢?他从没有爱过别人,于是他倾尽所有的能力,在这一次去爱一个人,哪怕这份感情能够轻易摧毁他体内每一个部分。   尼贝尔赤身裸体地躺在他面前,被他闹腾醒了,也只是在空中拍了拍他,示意他安静一点,便又睡了过去。   伯努瓦低着头去亲他,舌头探进他的嘴里。尼贝尔纵容地张开嘴,如同春天的花苞,满怀期待地迎接雨水。   他舔舐着对方的虎牙,手放在对方胸前,感受着胸脯下、血管中的微微跳动。尼贝尔闭着眼睛,一丝不挂地在他身下,只要伯努瓦张开双臂,不必等待,对方就表现得予取予求。世间所有的愉快、幸福、欢乐都如同河流,而他是终点的湖泊。   这个人的眼神、嘴唇、发出声音的喉舌、脆弱的脖颈、起伏的胸脯、细而结实的腰、搂住他的双臂、握着他的双手、修长的双腿、精致的踝骨和温热的皮肤,总之这个人的全部都属于他。   他想到福楼拜写的:“她就在那里,美丽动人,一丝不挂,带着夜晚的全部快感、爱情的全部优雅和婚姻的全部贞洁。”   过往都烟消云散,满足感与归属感攥住了他的心,令他的不安都随风而去,把他牢牢地钉在面前男人的身上。他恨不得变成一根藤蔓,永远缠在尼贝尔身上。   此时他停下动作,紧紧搂住了尼贝尔。没有性,而是带着单纯的,全部的,满当当的,快要溢出的爱。尼贝尔眼睛都没睁,但是回手抱住了伯努瓦:   “好了,”他含糊地说,拍了拍伯努瓦的背:“别闹了,快睡吧。”   伯努瓦细密地吻他的侧脸,尼贝尔无奈地转过脸亲了他一口:“我还想睡一会呢。”   “好吧。”他拿脸蹭了蹭尼贝尔:“可是我想……”   “等我睡醒了再说。”   “不吃饭吗?”   “你再说话我要掐你。”   于是房间里总算安静下来。   伯努瓦其实有点饿了,但他没有动,而是从尼贝尔身上下来,躺在他旁边,依偎着睡着了。   到了早上,两人黏黏糊糊地洗漱,伯努瓦挂在尼贝尔身上:   “好饿……站不住了。”   尼贝尔看他一眼:“待会吃点好的。”   “吃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比你起得还晚一点。”   “你今天看得清吗?”   “还可以。”   “你这算不算近视啊,要不然配副眼镜?”   尼贝尔仔细想了想:“不算吧。”   伯努瓦说着说着又凑过去亲他,被尼贝尔隔开。“好了,先去吃饭。” 第38章   “你打算怎么去找巴斯蒂安?”吃完饭,伯努瓦和尼贝尔肩并肩坐在沙发上,伯努瓦用脚夹住尼贝尔的脚踝问他。   “直接去画眉吧。他估计都要等不及了。”   “那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夫人——”   “罗宾逊太太要么在他手里要么自己跑了,要等见过他了才能知道。”   查理备好马车等在门外,眼见着两拉着手上了车。   “奇怪,老爷他们以前有这么黏糊吗?”他挠了挠头,翻身坐上了马,和乔并排。   马蹄声单薄而规律地驶去,淡绿色的田野与鱼肚白的天空相接,地平线朦朦胧胧透出远处森林起伏的剪影。   尼贝尔眯着眼靠着椅背,伯努瓦抓起尼贝尔的手把玩,摩挲了好一会突然出声:   “我硬了。”   “你未免也太坦诚了。”尼贝尔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瞥他:“你平日疏离有礼的绅士风度呢?”   “对你不需要疏离。”伯努瓦像一只红毛狐狸,用下目线盯着尼贝尔,可怜兮兮的,黄色的眼睛像两颗玻璃珠。   “不行,忍着。”尼贝尔抽回自己的手:“你身子虚,刚刚我还想着晚上要让他们熬点参汤给你补补。”   “什么参汤——我不需要!”他把声音拉长,声音像软绵绵的棉花。   “再说就掐你了。”   好一会伯努瓦都不再说话,尼贝尔转头就看见伯努瓦手撑在椅子上专心致志盯着他。   “就一次——”和尼贝尔视线相交后,伯努瓦眯起眼睛笑了起来,语气甜得冒泡。   “今天要去做正事,不行。”尼贝尔移开视线:“晚上回来再说。”   所以说,处男最麻烦了。   伯努瓦恹恹地应了声,又往尼贝尔身上倒,头枕在他大腿上。   “要是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就好了。”伯努瓦抓着自己的头发,拿到眼前把玩。   “嗯?”   “我们就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   “你现在有什么做不了的?”尼贝尔不带好气地去捏他鼻子。“不是说了晚上吗?没有不给你做吧。”   听完这话,伯努瓦在他腿上翻了个身,脸朝着尼贝尔的膝盖:“我要睡了,毕竟我很辛苦,醒来之后还要做一个绅——士——!”   尼贝尔伸出手盖着伯努瓦的眼睛:“睡吧睡吧。”   剩下的路程还算安静,现在正是春天,森林里有一股湿润的,由多种花朵混杂而成的香气。拉开窗帘,能闻到宁静的潮湿土地,它们被雨水浸润后,翠绿的草芽不断冒尖。高耸树木被雨水打湿,那股清新的青草气息被放大。   原来昨晚还下了场雨,不过两人都没发觉。尼贝尔微笑着,闭上眼睛轻嗅,耳边传来伯努瓦平稳的呼吸声。   眼见着到了画眉,尼贝尔摇了摇伯努瓦:“醒醒,宝贝。”   伯努瓦揉了揉眼睛:“好的。”   等到了下车,他站定了才反应过来:“尼贝尔!”   “怎么了?”   伯努瓦左右张望了下,见到有人,便只是凑近了他,肩膀顶着肩膀,低声说:“不要随便那么叫我!这样搞得我又有点——”   尼贝尔低头一看,嗤笑了声,狠狠捏了一把伯努瓦的脸:“要不你好好待在马车里算了。”   他把伯努瓦的一边脸掐得通红,眼见着对方冷静下来了才松手。伯努瓦揉了揉被掐的地方,靠近尼贝尔:   “那我也可以这么叫你吗?”   “为什么不行?”尼贝尔向前走去。   “我得有点心理准备,这样叫好难为情。你们做商人的怎么能把这种事说的这么容易。”   “你想叫的时候再叫,我都可以的,不必为难。”尼贝尔侧过头看着伯努瓦。   一路上伯努瓦都落后尼贝尔半步,直到经过那座阿芙罗狄忒雕像时,伯努瓦拉住尼贝尔的衣袖,踌躇了半天却没见开口。   尼贝尔叹了口气,握住伯努瓦的手,拎了起来:“我说过了,不需要为难。你能直接叫我名字,我也觉得很幸福。”   “可是——”   “没关系的。”尼贝尔执着伯努瓦的手,捏了捏他的掌心。   “那这样吧!”伯努瓦终于抬眼,眼睛亮亮的:“以后我只叫你的名字!别人的,我都不叫。”   尼贝尔失笑,扣住他的手:“那真是太好了。”   伯努瓦好像得到了什么莫大的安慰似的,心满意足地笑了,抓着他的手往前走。   到了前台,值班的人不是汤姆,看起来挺面生。   “您好,先生们。办理入住吗?”   “您好。”伯努瓦在柜台下面勾着尼贝尔的手,脸红扑扑的:“我是伯努瓦·居伊。”   “居伊先生!”前台伸手去拿本子:“您——”   伯努瓦微微颔首:“我想来找你们经理。”   “这,居伊先生,是这样的。”前台翻了翻本子:“我们老板说,如果您来,就叫您和您的朋友直接去找他。”   柜台前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尼贝尔点点头:“去吧。”   “请稍等。”前台鞠了个躬,从内间叫出一个人来替他值班,自己出来给伯努瓦他们引路。   三个人走出这栋楼,向前走了点,路边是灌木丛,依偎着高大的乔木。   尼贝尔正纳闷着这是要去哪里,男人却拨开了身边的灌木丛,露出一条铺着石头的小路。   “这是——”尼贝尔惊奇地问。   男人没回答,微微颔首示意,走了进去。   这条路被前面的灌木丛和两边的乔木遮掩,从来没引起过尼贝尔的注意。尼贝尔想起上次米尔夫人的意外消失,应该也是从这条路走的。   没过几分钟,一间平顶的木屋出现在两人眼前。木屋外围着一圈篱笆,窗户上挂着一些刀具枪支。   男人没说话,鞠了个躬跟他们告别。尼贝尔上前,发现篱笆的小门是半开着的,便直接推开走了进去。   刚走到门口,屋子的门就开了。   巴西勒,或者说巴斯蒂安就站在门口,捧着一杯苹果酒,拿宽口杯装着。   “好久不见。”看到尼贝尔的脸,他迫不及待地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尼贝尔点了点头。   “总算等到你了,原以为你不打算来了。”   “说话别这么文绉绉的,不要装模作样了。”   巴斯蒂安一噎:“那我该怎么说话?”   “比如说,跪着。”尼贝尔笑眯眯地。巴斯蒂安捏着杯子的手一紧,眼神沉了下来,冷哼一声。   “今非昔比了,老爷。”他把老爷两个字念的很重。   “确实,这么一段时间不见,你的膝盖倒是硬了不少。”尼贝尔抱着手臂:“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   马上解决 第39章   屋内倒是挺干净整洁,没有什么繁复的装饰,也没有贵重的摆件,一眼望去像是一个普通的猎人的木屋。   客厅里是一张矮几,左右两个宽边各摆着个圆垫子。   “你瞧,我这儿没有什么能坐的地方。”巴斯蒂安没有坐在坐垫上,而是在茶几旁一屁股坐下,盘着两条腿:“起码没有你们这些贵族喜欢的布沙发绒毯子什么的。”   尼贝尔让伯努瓦坐在垫子上,自己坐在巴斯蒂安对面:“有条件的话,追求舒适是人类的本能。”   “懒惰、不能吃苦,竟然被你们美化成高尚的品德。”   “我发现一件事,巴西勒。”尼贝尔慢条斯理地说:“你总是想得太多。恕我直言,你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如果说贵族的缺点是贪图安逸,你的不足就是太愤世嫉俗。”   巴斯蒂安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里面的苹果酒溅出来好些。   “有话直说吧,罗斯威尔先生。”   “我还是更怀念你叫我老爷的时候。”他忍住去注意桌上苹果酒污渍的视线:“那时候你多么乖巧懂事。”   “我有时候真该向你学习。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却敢这样和人叫板。”   “确实该向我学习。你为什么说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点您不清楚么?”   “你是说我的产业这回事?事实上,你能够毁掉我的产业,但是无法毁掉我的才华,因此那点儿东西是动摇不了我的根基的。”   伯努瓦安静地坐着,捧着脸打量着房间里的装修。这儿的主色调是温暖的浅咖色,墙壁是木材做的,不均匀地分布着一些黑褐色的斑点。墙上挂着一些枪支以及弹壳的收藏,窗台上摆着抹布和一个小壶,伯努瓦猜应该是用来给枪上油的,因为他视野里每一把枪都闪闪发亮。   巴斯蒂安的脸色很难看:“你不来复仇什么的?”   “我复谁的仇?米尔夫人,哦不,现在应该叫林顿夫人,确实让我帮忙复仇,不过我觉得没必要。生意上有损失是正常的,赚回来就行了。”   “你不在乎?”巴斯蒂安瞪着眼,大惊失色。   “我不在乎。”   对面的人脸色灰白,咬着牙,脸颊边的咬肌硬硬地鼓起。   “那你既然不在乎,过来找我做什么?”巴斯蒂安捧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我以为是你在等着我呢。要不然也不会特意把赫尔墨斯定下来。”   当着尼贝尔的面,巴斯蒂安打了个酒嗝,尼贝尔眉头都没皱。巴斯蒂安问:“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简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是。”   “那,她有没有说……孩子的事?”   “你不知道她流产了吗?”   “我知道,只是……说了你也不懂,你又不爱她。”他的眉目松动了些。   “那么她爱你吗?”   话音刚落,巴斯蒂安脸色大变:“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不爱你,所以自然不会和你生孩子。你强迫了他,你真是个人渣。”   “你有资格说我?”   “我从来不强迫别人。”   好像被面包噎住了似的,巴斯蒂安脸红脖子粗,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我只是不懂,她和米尔那个软蛋可以,和你可以,和我怎么就不可以?米尔甚至连让她怀孕的能力都没有!我们本来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米尔,如果不是因为你!”   “你这么易怒,很难想象她和你在一起会幸福。”   “我找到她时她拒绝了我,我以为是因为米尔的阻挠。好不容易拿捏了他,我却发现,她背着米尔和你在一起。”   “所以你意识到简并不是迫不得已才不和你在一起,而是因为不爱你咯?”   “如果没有你,她一定会爱上我。”   尼贝尔皱起眉:“我看你是疯了。你根本不尊重她,她既然说了不爱你,那么你就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曾经认识她的时候,比你们都要早。”巴斯蒂安红着眼睛,又喝了一大口酒:“那时候我身无分文,我有着见不得光的身份——”   “所以你真的是前任老板的私生子?”   巴斯蒂安瞪着尼贝尔,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等到我好不容易有了钱,我回来找到她,她却对我弃之不顾。她为了钱嫁给了米尔,为了爱和你偷情。可她连一点留恋或者怜悯都不肯分给我。”   “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了。”尼贝尔叹气:“跟你这种偏执的人说不通。”   “如果你和他都死了就好了,她就只能委身于我。”   “她现在没有你我,没有米尔过得也挺好。”   “我知道。”   “但我今天来的目的不是这个。”尼贝尔站起来,狠狠往巴斯蒂安肚子上踹了一脚,拽着巴斯蒂安的领子问他:“你为什么要烧了霞云山庄?”   巴斯蒂安脸上泛着酒精带给他的浅粉,眼神很清明:“你就想问我这个?”   “严格意义上,这不是个疑问而是质问。”   “因为我想你死。”巴斯蒂安咂了咂嘴:“你死了后我正好把米尔押送到法庭,一口气除掉两个我的心头大患。”   “那儿那么多人,万一牵连了别人怎么办?你大可以直接烧了我的宅子。”   “我才到你家没多久,你的宅子就烧了,而且那儿全是你的人,我不是自投罗网吗?”巴斯蒂安似笑非笑:“至于所谓的别人,我才不在乎你们这些冷血的贵族怎么样呢。大街上随时都有饿死的冻死的穷人,你们在舞会中,在音乐声中被大火掩埋,不正是你们贵族追求的美感吗?”   “你还真是大义凛然。”尼贝尔又踹了巴斯蒂安一脚,把他扯得跪在地上,却发现巴斯蒂安的裤裆处不知什么时候被顶起了。一阵反胃感涌上,尼贝尔狠狠一脚踩了上去。   “不好意思我有点醉了,这个时候的人特别容易兴奋。”巴斯蒂安的语调恢复了巴西勒的那种软弱无力。“一想到你们这样的贵族在火中尖叫,四肢乱颤,跳舞跳到死去为止,我就忍不住——”   尼贝尔那一脚很用力,巴斯蒂安呻吟了一声,却硬的更厉害了。他捂着肚子,咧开嘴笑起来。   “你真恶心。”   “恶心?我这样低等的、下贱的穷人——”   “穷人怎么了?”伯努瓦起身走了过来:“穷人怎么就低等下贱了?”   “居伊先生!真可惜,您居然在那场大火中活了下来。”   尼贝尔又给了巴斯蒂安一脚。   “您一向体弱多病,倒是好运连连。投身富贵之家,结识的都是能人雅士,就连蒙受灾难都有人为你前仆后继。”   伯努瓦皱着眉:“你不想活了?”   “老实说,我以前人生的中心,我的理想,我的至高无上的梦就是简。但是现在她离开了我,我又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呢?”   “你真是个自私到极点的小人。”伯努瓦叹了口气。“你别自作多情了,你要是真的爱她,会强迫于她吗?你最爱的就是自己。否则,照你说的,失去了人生的中心,至高无上的梦想,你为什么还在苟延残喘?”   巴斯蒂安睁着眼睛,盯着地面:“不,我最爱的就是简。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最爱的明明是简!”   “那你即不去找她,也不去死,你在犹豫什么?”尼贝尔冷漠地开口。“不过你就算去找她,她也会叫你去死吧。”   直到走出木屋,走出画眉,两人都没说话。   等马车的期间,伯努瓦终于开口:“我还以为他会反抗,跟你打一架什么的。他有那么多枪,一开始吓我一跳。”   “你说的对,他确实不想活了。他估计等待着我去结果了他,比如说复仇什么的。”   “然后他发现你根本不在乎。”   “估计他觉得自己以前的心血都白费了,毕竟为了讨好我的信任他都跪下了。对着他最讨厌的贵族跪下什么的……”   “那林顿太太,你不帮她复仇了吗?”   “我为什么要帮她?她只是想远离巴斯蒂安,现在巴斯蒂安也没有想去找她。”   “他那么爱她,为什么不去找她?”   “你不是说了吗,他最爱他自己。只要林顿不跟别人在一起,巴斯蒂安就不会找她。”   “真是一个自私的混球。”   马车停在两人面前,尼贝尔报出了一个地址,两人就上了车。   “还好一问他就告诉了我罗宾逊太太在哪了。”   “你这么着急找罗宾逊太太干什么?”   “她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尼贝尔眯着眼,发现伯努瓦转过来看他,又赶忙补充:“我跟她只是生意伙伴的关系。”   “我知道。”   “我的酒庄里有她的股份,她在赚钱这方面还真的有些天赋,很多男人都自愧弗如。我不太相信她就真的把那些东西都全权交出了。”   伯努瓦点了点头,靠着椅背开始闭目沉思。城里的道路很平稳,车厢安静下来后就只能听见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均匀地压过沙土。   “你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伯努瓦眼睛都没睁。   “那你——生气了吗?”   “生什么气。”   “我跟林顿太太那些事……”   伯努瓦半睁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尼贝尔:“有点介意,不过我要是真计较起来,恐怕要直接短寿二十年。”   “别这么说。”尼贝尔赶紧抓住伯努瓦的手。伯努瓦没躲,但也没回应,尼贝尔知道对方肯定还是介意的,一边讨饶一边揉着伯努瓦的手腕。   伯努瓦又闭上了眼睛,尼贝尔抓着他的手腕,亲在透着青蓝色血管的地方。见伯努瓦不理他,就靠过去,抱着伯努瓦的胳膊吻他的肩膀。“从你看见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你的。”   听到这话,伯努瓦总算睁开了眼睛。马车里光线不强,他黄色的眼睛显得很朦胧,晦暗不明。   “你一不理我,我心都要碎了。”尼贝尔一双透蓝色的眼睛望着伯努瓦。伯努瓦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不是油嘴滑舌。只是见了你,就感觉这些话不得不说,不是由我控制的。”   尼贝尔翻身,膝盖撑着椅面,跨坐在伯努瓦腿上,说是坐并不完全,因为他更像是张开膝盖跪在伯努瓦面前,并没有坐上去。   他的胸部正对着伯努瓦的脸,伯努瓦能看见尼贝尔脖子上那一块菱形的烧伤的疤,那块皮肤有点坑坑洼洼,不太平整,于是他又心软了,凑过去将双唇印上。   “早知道准备点祛疤的药。”那块伤疤的皮肤比别处娇嫩些,伯努瓦的气息打上去,尼贝尔的脚趾忍不住蜷缩。   --------------------   希望没有错别字 第40章   尼贝尔垂着眼皮看伯努瓦,浓密的睫毛耷拉着。这不免让伯努瓦想起昨晚的场景。   他伸出手点着昨天尼贝尔脖子上昨天留下的痕迹,问他:“这个不用遮住的吗?”   “没什么好遮的。”尼贝尔回答。   伯努瓦若有所思地抓着尼贝尔的腰,把他按在自己的腿上,仰起头去吻尼贝尔。   在平稳的车轮声、规律的马蹄声之间,在紧贴的唇瓣中,偶尔会溢出零星的呻吟声,像是一颗石子扔进水里溅出的水花。   不算宽阔的空间里,四周的墙壁似乎越发狭窄,最终尼贝尔的感官只能集中在伯努瓦身上,他用腿夹住伯努瓦,用力搂着他。   “我有时候觉得,我和你之间的事情,好像总是进展得很顺利。”伯努瓦啄吻着尼贝尔的嘴角,有些失神。“也许巴斯蒂安说的对,我总有贵人相助。”   “怎么这么说?”   “还以为他会继续为难你呢。”   “他没那个胆子。”尼贝尔摸着伯努瓦的头发,微微支起身子,以免伯努瓦觉得自己太重。“他既愤世嫉俗,又谨慎多疑,成不了什么大事。”   “那他继续开着那个旅馆,万一他以后又……”   “这个嘛,”尼贝尔抿着嘴,微微一笑:“虽然我说不找他复仇,但是做生意嘛,总有风险,今天是我,明天说不准就是他了。”   “你有办法?”   “嗯,你不用担心。”他眨了眨眼,又亲了上去,伯努瓦靠在椅背上,面色潮红,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马车驶进一个小镇,沿着大路慢悠悠地往里走。进去后首先经过一个圆形广场,然后是几家矮房子,漆成五颜六色的,各用篱笆围着。再往里走,路渐渐分成三条小道,其中一条的末端是一座中型教堂,右手边通往菜场,好些人推着小车在叫卖。中间那条路延伸得较远,往里走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三两个宅子。   “就是这儿了,少爷。”乔把车停了下来。   接着尼贝尔先从车上下来,理了理自己的领子,然后回身伸出手,站在车门旁不动了。从马车里伸出一只白皙秀气的手搭住尼贝尔向上的掌心,然后乔就看到自己的老爷低着头下来。   他推了推查理:“咱们少爷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有吧。”查理眯着眼睛:“我倒觉得老爷气色好得很,你看,他的脸红扑扑的。”   乔捏捏自己的下巴:“你这么说还真是。罗斯威尔先生真是了不起,比以前那些大夫灵多了。”   “要我说,少爷以前还是心病,不是什么别的。”   眼见着尼贝尔两人走过来了,乔感觉闭上嘴,捅了查理一下,示意他也闭上嘴。   “你们在这儿等着就行,辛苦了,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尼贝尔朝他们点点头。   “这天色也不早了,让他们先在这儿找个餐馆吃一顿吧。”伯努瓦说。   “也行。”   查理忙不迭地感谢,拉着乔走了。   两人向那几栋宅子走去,这些宅子修在山坡上,各有一个大花园。路过其中一个的时候,院子里传来狗吠,尼贝尔看见两只黑白相间的边境牧羊犬扑在栏杆上。   “就是这儿了。”他上前去敲门。一个女仆擦着手走了过来,见到是尼贝尔,赶紧把狗牵到一边,转身奔回屋子。   尼贝尔抱着手臂等了两分钟,那个女仆又跑了出来,把门打开:“罗斯威尔先生,请进。”   “这位是居伊,和我一起。”   “我知道,”女仆为难地看着伯努瓦:“但是太太说只接待您……”   “他身体不好,不能在外面多待。”   “先生,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你家太太这么大一个房子,连个避风的沙发都提供不了吗?”   女仆挠了挠头:“那您们先进来吧。”   那两只狗被拴在亭子的柱子上,伯努瓦对女仆点点头:“谢谢,不必为难,我坐在亭子那就可以。”   “那我去把狗牵走。”   “不用了,我挺喜欢它们的。”他挥挥手让尼贝尔放心去见罗宾逊太太:“我以前也养过小狗,不过没它们那么大,只有我的小腿长。”   “小狗多好呀,洗澡也方便,也不怎么掉毛。”女仆性格挺天真,有了个话头马上就滔滔不绝地聊了下去,伯努瓦就安静地听着,偶尔捧场地笑一笑。   进了客厅,罗宾逊太太未施粉黛,躺在贵妃椅上。她长相不算出色,眉毛的形状像男人的一样硬朗,脸型的线条很锋利,眼神里透露着坚毅,整个人看起来很干练。   “冒昧打扰。”尼贝尔鞠了个躬。   罗宾逊太太原本抱着一只纯白色的布偶猫,尼贝尔来后,猫咪可能是怕生,从她怀里跳走了。罗宾逊太太啧了一声:“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她打量着尼贝尔,看见他脖子上的痕迹:“看来罗斯威尔先生受了伤之后,是有了什么奇遇,就像基督山伯爵遇到一个神父,你也是——遇到了个贵人。看来真是不破不立。”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没事,也就辛苦了一小段时间,而回报也没有那么少。”罗宾逊太太微笑着:“只不过一想到有的人在过着快活的日子,有的人却为了工作埋头苦干到深夜,我就觉得心里很不平衡。”   尼贝尔嘴角抽动了下:“罗宾逊太太想要什么补偿?”   “事实上,我为你工作是因为我有股份在你的酒庄。”   “是这样没错。”   “那个巴西勒,他打上了你的生意的主意。”   尼贝尔从善如流地捧着她:“是的,我一开始没发现。”   “你当然没发现,但我可发现了。”   “有您的帮助实在太好了。”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尼贝尔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我原本想直接把我的那部分卖了,卷款逃跑。”罗宾逊太太叹了口气:“可惜,我拥有女人常有的毛病——过剩的同情心。所以我动了点手脚,现在那些酒庄在我的名下,而你只是参股。巴西勒没有注意到这点,所以这些酒庄都保留了下来。”   “您的智慧和您的同情心一样,多得令人敬佩。”   “那是当然。我还收集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什么?”   “巴西勒,或者说巴斯蒂安,作为画眉旅馆老板的证据。主要是一些签名、文书什么的。”   尼贝尔抬起眼:“我有时候感觉我实在太幸运了,无论什么事,似乎总有人在帮助我。”   “当时我是个寡妇,所有人都盯着我的遗产。我想要经商,那些男人却告诉我再找个人嫁了就行,女人对做生意一窍不通。”罗宾逊太太站起身:“只有您在那时支持我,肯定了我的价值。有时候一个人只需要一个肯定,就能够定下心来证明自己。”   “主要是您有眼光且有头脑,否则再多人支持您也不会成功。”   罗宾逊太太笑了起来:“您打算怎么对付巴斯蒂安呢?”   “你们似乎都觉得我会好好报复巴斯蒂安。”尼贝尔耸了耸肩:“事实上我并不怎么在乎,因为东山再起对我来说绝不是什么难事。”   “我手上的证据只能证明巴斯蒂安作为画眉旅馆的老板,打扮成你的手下败坏你的产业,这对他其实并不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最多是一些名誉上的损失。”   “但您提供的证据正是关键的一环。”尼贝尔笑着:“米尔太太告诉了我一些有趣的事情,足以把巴斯蒂安送进大牢。” 第41章   罗宾逊太太把文件拿出来,还有一张存折,是这段时间尼贝尔的收入。她瞅着尼贝尔:“我想您知道股份我是不会还给您的了吧?”   “当然。”尼贝尔点了点头。“想必您也不会在乎我要做什么了。”   那只布偶猫又溜了回来,蓬松的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罗宾逊太太把它抱起来:“好了,雪莉,跟这个吓到你的家伙说再见吧。”   话赶话到这里,尼贝尔对着雪莉挥了挥手,向罗宾逊太太告别。   “期待您早日东山再起。”罗宾逊太太又躺回贵妃椅。   走出房门,尼贝尔看见伯努瓦正坐在亭子里逗弄两只边牧。其中一只在伯努瓦脚边打滚,用爪子去推伯努瓦的小腿,另一只用头顶着他的手。他的头发没有扎起来,低下头时总是吹在脸上脸边遮挡视线,只好不断用另一只手去把它们别在耳后。   于是尼贝尔走过去,站在伯努瓦背后,帮他抓着头发。伯努瓦头都没回,手上狠狠撸这边牧脖子上的毛发。   “这是杰克,这是弗朗。”伯努瓦指着面前的两只狗给尼贝尔介绍,弗朗听到自己的名字就翻过身,趴在地上吐着舌头。   “你好,杰克。你好,弗朗。”尼贝尔一手抓着伯努瓦的头发,另一手在他发间穿插,微凉又柔顺的发丝像丝绸一样滑过他指尖,像红色的瀑布。   伯努瓦伸出手:“杰克,握手。”   杰克就把爪子搭在伯努瓦掌心,伯努瓦捏捏他的爪子:“好孩子。”   又说:“换只手。”   杰克又换另一只前掌,赢得伯努瓦一句:“太棒了,甜心。”   亭子里的女仆在尼贝尔来时就离开了,伯努瓦正想让杰克表演一下打滚,尼贝尔突然出声:“再握个手吧。”   没有问为什么,伯努瓦又笑眯眯地对着杰克伸出手:“握手。”   结果尼贝尔上身突然前倾,把手放在了伯努瓦的掌心。他右手还抓着伯努瓦的头发,胸膛顶在他的后脑勺处。伯努瓦感觉自己听见了尼贝尔的心跳声,砰砰砰地,敲打着耳膜,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分明是自己的心跳。   尼贝尔抓着伯努瓦的手,手指扣进伯努瓦指缝,杰克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把前掌搭在尼贝尔的手背。   “好孩子。”尼贝尔说。   在他说话时,伯努瓦感到他抵着自己后脑勺的胸口微微震动,抿了抿嘴。   尼贝尔看着他通红的耳尖,眯着眼睛直笑。伯努瓦本就白皙,此时他的耳朵像是沾了印泥的玉章,通透的白底,暧昧的桃红。   “太棒了……甜心。”伯努瓦低着头,小声嗫嚅。   这次连尼贝尔都愣住了,一时间忘了回答。伯努瓦尴尬地笑了下,抬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尼贝尔。   注意到伯努瓦的视线,尼贝尔低头在他头顶落下一吻,手上扣得更紧:“好了,宝贝,咱们得走了。”   弗朗趴在地上,尾巴轻轻敲着地面,看着两人离开。   沿着小路走出去,乔和查理正捧着鸡腿大快朵颐,聊天的时候肉沫差点迸出来。伯努瓦上前拍了下乔:   “味道如何?”   乔连忙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挺好的,少爷。”   “你们在聊什么呢?”伯努瓦示意他们别急,慢慢吃,查理正忙着把腿骨上的肉剔下来。   “没什么,就是在说进城的事情。”   “对啊,少爷,您打算下次什么时候进城?”查理问到。   “你进城有事儿?”   “也没什么事……”查理想伸手去挠头,但是手上油腻腻的,只好悻悻作罢。   “嗨,还不就是那档子事儿。”乔笑眯眯地拿胳膊肘去捅查理的腰:“少爷,查理也是时候谈个媳妇了,要不然,得天天惦记着往城里跑。”   “这可不太好。”尼贝尔搭着伯努瓦的肩膀:“那种地方最好还是少去。人们把那儿叫做销金窟可不是没有道理的,有的时候进去了就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查理讪笑着:“也就只去了一次,后面就没找到机会了。”   “那种地方容易得病,你最好去查查身体,为了保险起见。”   “没有的,先生,请您放心——”   “你是去的哪儿?良夜?”   查理有些紧张:“是的,先生。”   “伯努瓦身体不好你应该是知道的,一点点病毒对他来说都是很大的威胁。”尼贝尔见查理头快低到地上去了:“不过你也别紧张,我只是说,你可以去医院查查,真的。那种病可不太好受。”   “得了那病会怎么样?”查理纠着眉:“我见到的那个女孩好像挺正常的……我只是想试试。”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会脱发,长疹子,还会影响神经,变得神经失常,最后年纪轻轻就死掉。而且这种病很容易传染——”   “什么?”查理不顾自己泛着油光的手,摸上自己的脑袋:“有多容易?”   尼贝尔好整以暇,为了吓唬一下眼前的小男仆,打算把事情说严重点:“听说你呼吸过他的空气都有可能会染上。”   “那,那——”查理磕磕巴巴地,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先生,请带我去检查一下吧!我那天从那儿出来,就遇到一个人秃顶,喝得酩酊大醉,嘴里乱喊乱叫,他不会把我传染了吧?”   “那你最好检查一下。”尼贝尔蹙眉,确实有点紧张:“那个人是怎么样的?”   “当时光线太昏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他喝得烂醉,用一个破帽子盖着脸,嘴里喊着简什么的。他不会就是病人吧?”   “我也不太清楚,但照你说的可能只是喝醉了而已。”   “我要是染上病了,非得把他找到不可!”查理目送着尼贝尔两人上车,自己忿忿地说。乔拍拍他的肩:“罗斯威尔先生是吓你呢,那种东西没那么容易得,除非你对着那个醉汉兽性大发。”   “真的吗?”查理瞪大了眼睛,羞愤地说:“我怎么可能这么饥不择食?!”   “先生的意思其实就是警告你不要再去了。”乔叹了口气:“平时看你挺聪明的,怎么到这档子事就这么糊涂?”   一上马车伯努瓦就牵住了尼贝尔的手:“那种病哪有那么容易传染,你可把可怜的斯蒂芬斯吓坏了。”   “吓一吓又不会死。”尼贝尔笑的时候,虎牙会抵着下唇,伯努瓦看着就忍不住想凑上去。尼贝尔也不反抗,见伯努瓦的脸靠过来,就顺着姿势亲他两口。   温存了一会儿,尼贝尔又开口:“不过查理刚刚说的那个人,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米尔。”   “米尔?”   “我只是怀疑。”尼贝尔叹了口气:“我都有点怀疑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那你打算把林顿的存折给他?”   “他可不止这一点用处。”尼贝尔撩开帘子看了看:“明天回一趟我那儿吧?”   “没问题,我还没在你那儿住过呢!”   “我那儿少了不少东西,可能没有你平时住的舒适了。”尼贝尔莫名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两人成了私奔的小说主角,伯努瓦就是贵族的娇小姐,而他自己就是落魄的乡下人,只能带着心目中的公主睡稻草。不过他家倒远没有落魄到睡稻草的地步。   不过,在稻草里做似乎也挺有意思——尼贝尔赶紧打住思绪,正好伯努瓦开口:   “怎么会,你家少了什么都无所谓,有你就够了。”   他的脸红扑扑的,靠在尼贝尔怀里,声音有点闷。尼贝尔感觉自己胸口热热的。   “对了,尼贝尔。”伯努瓦细声问:“我可以捏一下吗?”   “什么?”   “捏一下这儿——”伯努瓦伸手点点尼贝尔的胸。   “……你还想我说什么?准了。”尼贝尔没好气地点了点伯努瓦的额头,伯努瓦拿额头撞了撞他的手指,用手覆着尼贝尔的胸肌揉捏着。没一会儿尼贝尔脸色就变得精彩极了,皱着眉抿着嘴,似乎在隐忍什么,面上染上一层薄红。   --------------------   希望没有错别字! 第42章   尼贝尔正在洗澡,伯努瓦在他之前就洗完了,此时穿着睡袍,又找出之前画的腰链草图打量,左看右看看不出个头绪,把纸仔细折了回去,打算去找专业的设计师替他分担这甜蜜的烦恼。   其实他本来是想和尼贝尔一起洗的,尼贝尔出于好心,怕伯努瓦着凉,把他赶了出去。这时候天气已经不算冷,不需要伯努瓦去暖床,他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床头。   人是最怕无聊的,一无聊就容易想东想西。伯努瓦坐在床边,想着自己的身体状况。病了这么多年,俗话说久病成医,伯努瓦虽然考不了行医执照去给别人看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却还是了如指掌的。   即使如今他的身体比以前要好了些,之前陪尼贝尔养病时爬上爬下的锻炼大大加强了他的心肺功能,但是前两次生病对他根基的损伤还是不容小觑。若是往常,他向来是活一天算一天,但如今他打从心底产生了一种迫切的求生欲望,能多从死神手中抢来一分一秒都是好的。   他居然开始庆幸尼贝尔已经接近三十岁,虽然这个念头有些卑劣。如果尼贝尔和他同岁,那么自己的身体一定熬不过他,必定会早早将他抛下,但如今尼贝尔长他十岁,一切就都不好说了,说不定他能陪尼贝尔活到七八十岁呢?   想到这,他掰着手指算自己能陪尼贝尔再走几十年,接着顺理成章地开始想象自己要是比尼贝尔先走,尼贝尔未来的生活会如何如何。他回顾着自己的财产,到时候留给尼贝尔够不够用。如果尼贝尔七八十岁了还没有孩子,生意怎么打理,自己能不能留下足够尼贝尔安度晚年的财富?他靠着床头,仿佛看见了垂垂老矣的、孤独的尼贝尔,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眶。   纠结了半晌,他打算多购置一些不动产留给尼贝尔。但万一尼贝尔拿这些财产挥霍,去找新人呢?伯努瓦越想越气恼,觉得尼贝尔实在不是东西,居然拿他的钱给小情人花。   最终他决定要在遗产里留下自己的痕迹。房子要订购他的画像,全部牢牢钉在墙上,嵌在墙里,让尼贝尔拆不下来,想要拆就只能拆掉整栋房子。从今天开始所有他的东西都要刻字,刻上全名,要想去掉就必须损坏物品。还有那些没法刻字的,就拿墨水往上写。总之,要让尼贝尔没有他的生活里还充斥着他的身影。   等到尼贝尔洗完澡出来,看到伯努瓦靠着床头,双眼通红,对他怒目而视。   “怎么了宝贝?”   伯努瓦盯他半晌,直到尼贝尔靠着床头坐下,面朝着他,才开口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死了——”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尼贝尔紧张地捂住伯努瓦的嘴。如果是别人,那么说就说了,无非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伯努瓦身体本就不好,死亡对他来说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能挂在嘴角的乐子,而是常年威胁着他,扼着他喉咙的吊索。尼贝尔向来是不想去考虑一丝一毫这方面的可能性的。   伯努瓦扒开他的手:“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你听我说……”   “那我就跟你一起。”尼贝尔任由自己的手被伯努瓦抓着:“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之前那么多年没有我,你不也过得好好的吗?”伯努瓦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希望你跟着我早早去了。”   “你怎么知道没有你的时候我过得好了呢?”尼贝尔挣开伯努瓦的手,展臂紧紧抱住了对方。“我的前二十八年,都像是一块空心的木头。我不知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不过是一截枯枝,一片败叶,被属于生活的湍急河流挟裹。但是遇到了你之后,我才感觉我落在了地上,长出了活生生的柔软心脏,缓慢地生根发芽。第一次遇见你,就是我的生命发生巨大改变之时。”   “没想到你相当有文学天赋。”伯努瓦被他抱着,感觉血管里温热的液体在缓缓流动,越来越烫,烫得他想站起来喊叫:“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现在是一个幸运的被爱人爱着的人。你把我说的太了不起了。”   “你不是普通人。我是你的伽拉忒亚,原本只是一座石像,由于你的爱才有了灵魂。”   尼贝尔的嘴唇贴在伯努瓦的脖颈,喃喃道。   夜已经深了,外头传来猫头鹰的叫声,穿透了所有障碍物,清澈嘹亮。月光下,田野泛着荧荧的蓝紫色,毫无预兆地,喧嚣的雨声落了下来,发出猛烈的声响。   伯努瓦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靠着床头滑倒,躺在床上,尼贝尔垂眸看他,光线从头顶落下,他的五官一片模糊。   “别哭,伯努瓦。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尼贝尔伸手为他拂去泪珠:“没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   “你总是在这种时候油腔滑调的。”伯努瓦的睫毛湿漉漉的,蹭过尼贝尔的指尖:“不过习惯之后,我还挺喜欢的。”   尼贝尔笑了,露出少年气的虎牙。伯努瓦一阵恍惚:“如果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我小时候没有现在好看。”尼贝尔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   “我又不在乎别人长得好不好看。”伯努瓦撇了撇嘴,又赶忙补充:“我觉得你是非常好看的。”   “那实在太感谢了。”两人在风声雨声中耳鬓厮磨,气温骤降,两人相触的地方却一直在升温。   尼贝尔趴在床上,伯努瓦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腰,细密地吻他的肩膀和脊椎。他听见尼贝尔小声嘟囔着什么,就凑过去听。   尼贝尔已经又些失神,嘴微张着,说话含混不清:“以后别再说那些了。”   “嗯,不说了。我就是开玩笑呢。”   “这种事情不能乱开玩笑。”   “那以后我都不说了。”   “之后要找医生,给你好好调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伯努瓦用手数着尼贝尔的肋骨。尼贝尔的腰塌得厉害,伯努瓦能看见他背部中间的那道凹陷,像是一道细细的闪着光的河道,上面冒着细密的汗珠,微微发亮,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一道奔涌的江河呼啸而至。   随着呼吸,尼贝尔的腹部微微起伏着,吸气时皮肤被绷紧,肋骨也变得明显,呼气时松弛下来,手感又变得柔软。   “好。”尼贝尔听见伯努瓦回答:“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雨下了一整晚,清晨时,檐上的雨水汇成一道道小瀑布,从窗前落下。   “我叫了下人先去你那儿收拾收拾。”伯努瓦等到尼贝尔睡醒了才出声。   尼贝尔睁开眼,看着伯努瓦的面容。他感觉伯努瓦的眼睛出奇的大,嘴唇看起来也异常柔软。   他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去洗漱,伯努瓦就像个小尾巴跟在他身后:“打扫完怎么做?”   “不用怎么做,只需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要住回去就好。”   “所有人?”   “嗯,越多人知道越好。”   “你累吗?”伯努瓦用手扶着尼贝尔的腰,担心地问。   尼贝尔舔了舔后槽牙,拍掉他的手:“这个问题应该问你才对吧?”   “因为你睡很久,看起来真的很疲倦。”   “还不是因为你昨天翻来覆去地折腾我。你是没出什么力,我倒是腰酸背痛的,连这儿,”尼贝尔指了指胸前:“都破皮了,蹭得难受。”   “对不起——”伯努瓦蹙眉,伸手解开了尼贝尔的睡袍,又低头含住了他胸前肿胀之处,舔了舔。   “你干什么?”尼贝尔腹部绷紧,撑着盥洗台。   伯努瓦的舌头打着圈,拨弄着挺起的小粒:“口水消毒。”   这种时候尼贝尔除了忍,还能说什么?最后伯努瓦还算有良心,舔完之后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药给他敷上。   “下次一定让你也试试。”尼贝尔一边看着伯努瓦认真帮他涂药,一边愤愤不平地说。   “好的,好的。”伯努瓦笑着回答,涂完药又凑上来亲尼贝尔。尼贝尔张开嘴,用舌头去勾伯努瓦的舌尖,最后把伯努瓦吻得喘不上气就转身离开。伯努瓦被亲得下腹部冒火,尼贝尔对他的软磨硬泡不管不顾。   伯努瓦只好一边放空自己,冷静下来,一边记了尼贝尔一笔——三十岁男人的自尊心真的很可怕!   --------------------   完结倒计时啦(希望没有错别字)ps:伽拉忒亚是皮格马利翁制作出来的那座雕塑 第43章   回到罗斯威尔庄园的时候,伯努瓦整整选了三驾马车,打头的是高篷的四轮马车,由两匹高大的阿拉伯马拉着,后面是两辆小篷车,选的都是身形修长四肢有力的蒙古马。车队绕着城转了一圈,车窗上的帘子用金色的丝带捆好,露出一张白皙的标志面孔。   没过半天,城里的人就都知道尼贝尔·罗斯威尔又回来了,且仍然健康、优雅。他看起来意气风发,似乎这几个月的病痛并未损害他分毫。   一开始尼贝尔说要先去探望一下伯努瓦的父母,伯努瓦才告诉他父母去新大陆做生意了,但是不日就会返回,不用着急登门。   “说真的我还有点紧张。”尼贝尔抓着伯努瓦的手:“过段时间也好,毕竟现在我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你当是登门提亲呢?”伯努瓦笑起来。   “难道不是吗?万一你的父母对我不满意怎么办。”   “不会的,只要我满意就够了。”伯努瓦靠在尼贝尔肩上。他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搭在肩上,手指搓着发尾。尼贝尔见了就把他的手指攥进自己手里,也不为什么目的,就是单纯想抓着。伯努瓦的手让他想起河边的白鹭,亭亭地,轻巧地立着。   “顺便去趟医院吧。”尼贝尔说:“去做个全面体检我才放心。”   “我觉得我挺好的,不用去。”   “去一下吧,正好我也去。”尼贝尔按着伯努瓦的指关节说。   两天过后,一个尼贝尔意料之中的访客上门了。这个人形容枯槁,颧骨瘦得凸出,像一只猴子一样。虽然闻着酒气熏天,但他看起来挺干净,甚至还梳了梳头。   “米尔先生,请进。”   瑞姆·米尔走了进来。他还揣着一个高帽,帽口被简单地缝补了下,针脚很粗野。他把帽子放在膝盖上,见尼贝尔的目光落在那条刺眼的蜈蚣形补丁,叹了口气:“我实在不太擅长这种事。以前这些事情都由我的妻子代劳,无论碎得多厉害,经由她的手后总能恢复如新。”   “人的一生总是在不断学习新事物的,至少现在你又多了一个缝补的手艺。”   “这也算是手艺么?”瑞姆惨淡一笑。   “日子总要过下去,我猜这就是你为什么要来找我的原因。”尼贝尔给米尔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米尔看了看,没有喝。   “罗斯威尔先生一直相当聪明。我要说的事情有点长了,”瑞姆叹了口气:“希望您不要嫌烦。”   “您说吧。”   “整件事情要从去年,我做的那个手术说起……”   “作为恋人,不解风情也许是一种情趣。简起初觉得我老实正经,简的母亲觉得我靠得住,于是自然而然地,我和她结婚了。那时简不到二十岁,柔软的酮体散发着少女的芬芳。我作为她母亲的医生,每天去她家里为她母亲检查病情。或者说一开始是为了检查病情。其实一周去那么三四次就够了,但是我忍不住天天去。“米尔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越说越远,靠在沙发上,目光无所着落,尼贝尔也没有制止他。   “我不多么擅长医术,资格证我整整考了三次才勉强通过。小病小热,对着书上就能解决,再大一些的,我就无能为力的。不过这儿人都挺健康,少有大灾大病,我也就浑水摸鱼得过了这么多年,甚至小有名气。我讨厌做医生,如果可以,我真想做个诗人、音乐家、画家什么的。但是如果能每天见到简,我觉得做医生也很幸福,只有那时我无比感谢我身上的白大褂。”   “您可能会觉得我卑鄙,去诱骗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她不爱我,我知道,但只要能触摸她,能闻到她发间的玫瑰香气,能听见她悦耳如春莺的声音,我的灵魂就开始瑟瑟发抖,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每次我离开她时,看见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门后,我都想掉眼泪。”   尼贝尔微微凝眉:“请讲重点吧,米尔先生。”   米尔眨了下眼,蹭了蹭眼角:“她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就当是为我当年诱哄她付出代价。去年那段时间——我居然感觉已经过了一个世纪,好像拥有她对我来说是在天国的记忆了——她郁郁寡欢,食不下咽,脸色苍白得可怕。我知道她是病了,但她并不承认。无法,我便称病去修养,将她一起带走。出发时,我竟觉得庆幸,以为我又可以重新拥有她了!多么愚昧的念头!命运给我开了个多么可怕的玩笑啊!”   见米尔近乎大喊大叫,情绪崩溃,尼贝尔把桌上的水往他面前推了推。米尔顺手拿起,喝了一大口,呜咽着,像是破败的风箱,嘶嘶地喘气。   “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阴雨天气,我正在外面买菜。买了六个鸡蛋,一个小羊腿。突然下起了雨,那是个露天的菜场,没有挡雨的地方,那个人路过,邀请我和他共伞。我们就这么认识了。他真诚善良,幽默风趣。我在那里没有家人朋友,十分孤独,于是他慷慨地为我提供一个排忧解难的场所,我向他倾吐心肠,把我被家人逼着学医,医术不精空有虚名,妻子还红杏出墙的事情,全都告诉他了!”   “我毫不设防,像是被魔鬼诱惑了,或是被什么冲昏了头脑,我不明白,我现在也想不通!那时的我好像只是一张紧绷在肉体上的皮,灵魂被*纵着,有什么将我推进深渊。”   他越说越激动,尼贝尔稍微往后靠了靠。   “他给我展示一本法国杂志,上面刊登了一个新报道,一位医生成功完成了一项开颅手术,获得了一大笔奖金,享誉四方。”   “于是你就做了?”   “一开始我有些犹豫……但是他告诉我,眼下正好有个病人,而且和报道里那位病人的情况完全一样。简也鼓励我做,我……”   “追求理想不是一个坏事。”   “是的。一开始一切都正常,然而做完的第二天我就知道自己完了。我的技艺如何,还有人比我自己更知道吗?那几天我过得胆战心惊,事实上那个病人的妻子找上我时,我竟然感觉舒了口气,就好像踩着我心脏的大象抬起了一只脚那样。”   “那个病人是他介绍给你的?”   “是的。”   “这个人是谁?”   “巴西勒。就是来你家做仆的那个红头发。”   “你知道他要来我这儿?”   米尔抬眼看了看尼贝尔,苦着脸说:“他制定了一个计划——这只是其中一环。”   “他是不是跟你说,等到把我除掉了,我的宅子和产业就可以用来抵你的债?”尼贝尔眼角眯着,上下打量了一下米尔:“然后你就信了。全天下找不出一个比你更好骗的傻子了。”   “您说的对,如果我能像您一样这么聪明就好了。”米尔站了起来:“确实,直到今天我一无所有了,我才开始反思我交友不慎,我轻信于人。所以我这儿有个东西,也许您也会感兴趣。”   他有种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心态,表情有些狰狞,脸上的皮紧紧绷着,似乎下面的血管马上就要迸裂开。   “你说吧。”   “手术失败后,那个病人家属找我私了,向我勒索了一大笔钱。巴西勒告诉我他有一个朋友可以借给我钱,我就在借条上签了字。那个女人向我要了两万七千英镑,我借了三万英镑。借的钱赔偿病人家属绰绰有余,剩下的一部分,一开始我打算存起来,但是巴西勒把我带去了赌场——”   “他是押着你去的?”尼贝尔撑着脸,厌烦地看着他:“那你可真够无辜的。”   米尔尴尬地笑了一下:“一开始我手气挺好,三千英镑逐渐变成了六千。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多,在赌场里,我产生了一种幻觉,那就是钱不值钱。我大把大把地把它们砸上赌桌,笃定我能够一口气把那三万英镑赢来。总之,等到临近还钱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手头上所剩无多。”   “然后呢?”   米尔咽了咽口水:“然后我回了市里,我变卖了父母的遗物,还偷偷卖掉了以前为哄简买的首饰。那笔钱对于我的债款来说还是杯水车薪,我想着就一次,最后一次,说不定我就翻盘了呢?”   “你没有。”   “我手上一件没有周转的资金了,我写信给以前的病人检查有没有一分一厘没收的结款,我甚至打起简的嫁妆的主意,可惜她的嫁妆不够丰厚,这是当时结婚我就知道的。这时候巴西勒找到我,他跟我说可以介绍简去一个地方。”   “所以你把你的妻子卖到窑子里去了?”   “不——”米尔梗着脖子:“巴西勒跟我说,那就是做个戏。他说他认识那儿的老板,可以让老板介绍一位特殊的客人。这个客人是个没有性能力的老头,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简不会收到任何伤害。”   这时尼贝尔已经懒得出言嘲讽了,他打住了这个话头:“请说重点吧。”   米尔抓着他那顶破帽子:“我现在说的就是重点!难道你不在乎可怜的简吗?你这个冷酷的伪君子!”   “你都不在乎我在乎什么?”尼贝尔有些不耐烦了:“听起来还是你更冷酷些。”   刚刚的质问似乎耗尽了米尔的力气,他软绵绵地佝偻着:“接着,巴西勒跟我说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就是烧了霞云庄园?”   米尔瞪着尼贝尔:“你知道了?”   微微点了点头,尼贝尔示意他继续说。   “对。这个事情实在是铤而走险,虽然他表面上对我说是帮我的忙,但我也不是一个木头脑袋。”说完这句,尼贝尔嗤笑了一下,米尔红着脸继续说:“那时我已经暗暗对他起了疑心。所以我稍微留了个心眼——”米尔从帽子的夹层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字条,显然是常常被人拿出来反复琢磨的。 第44章   画眉的经理照往常一样,把收到的信件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他知道老板会在某个时间来拿,因为每次第二天他来时这儿都空了。   今天的信件有一份有些不寻常,来自法院。不过他没想太多,把它放在最顶上就走了。   如果他拆开来看了看就会发现那是一张法院传票,经理在三天后后悔不已地想,如果当时他拆开了,就可以早点递交辞职信,另寻东家溜之大吉。   这场官司打得全城皆知,一方面是因为罗斯威尔和勒罗伊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更何况这官司还牵连到了贵族。另一方面是因为勒罗伊从未公开露面,趁着这次机会大家都想去一睹他的身姿。   上法院毕竟是件麻烦事,普通老百姓都没有这个精力财力去纠缠,因此大多人都选择私了。法院受到居伊家族的施压打起了一万分的注意,虽然这种压力不是伯努瓦出面的本意。   开庭的前一天,伯努瓦坐在桌前,手指无意地敲打着木质的桌面。一种不知名的阴郁如同薄云横月,精巧地装饰着他的面容。尼贝尔从后面走过来,环住他,轻轻吻他后颈:   “怎么了?”   “我的父母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来信了。往常每个礼拜他们都会传信来,但是最近都……”他叹了口气,回身搂住尼贝尔的腰:“可能是我多想了,那儿毕竟落后,可能只是没有条件送信来吧。”   听了这话,尼贝尔拍了拍伯努瓦的背:“会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伯努瓦,此时被词穷困扰着,无力感像苦杏仁的涩味在他舌根弥漫着。   伯努瓦静静地靠着尼贝尔,闭着眼睛,隔着薄薄的布料感受着尼贝尔的体温。他觉得这层布料是多么可憎,像一堵墙一样隔开他和尼贝尔,于是不耐烦地把尼贝尔的上衣掀了上去。尼贝尔就用手撩着衣摆,任由伯努瓦闭上眼把侧脸贴紧他的上腹部。   阵阵暖流在伯努瓦的体内上下奔腾,他感觉自己好像泡在温泉里,浑身发热,暖洋洋的。   “一定会没事的。”尼贝尔揉了揉伯努瓦的脑袋。   巴斯蒂安虽然有钱,但是他的私生子身份一直不被贵族认可,加上他不常露面,在人际方面简直是一张白纸,因此他虽然大把大把地给法院送钱,只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在法庭上,巴斯蒂安站在尼贝尔对面,头发凌乱,眼神阴鸷。   一开始尼贝尔担心巴斯蒂安会在法庭上发疯,但是没有,他只是沉默着,听着自己的律师无力地辩护。   其实两人都知道审判的最终结果了。   米尔提供的字条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尼贝尔当时接过那张纸,也小小震撼了一下,除了感叹兔子急了也咬人,还感慨这两人狗咬狗一嘴毛,没一个是好人。   当初巴斯蒂安肯定是想陷害米尔,让米尔一人背锅。米尔则是害怕承担不了后果于是早做准备。   其中一张字条上写着“我会把钱汇给你,但是注意,不是买酒精,而是买燃油。”,另一张写着:“她已经病倒了,很快我就会掌权。”   结尾没有签名,不过纸条上的字迹和巴西勒之前处理文书的字迹是一模一样的。   米尔摸着脑袋笑了笑:“我写信跟他提及时弄错了,我以为是要买两桶酒精。”   尼贝尔拿着纸条,似笑非笑地看了米尔一眼,没说话,又给他倒了杯水。   最终审判的结果,巴斯蒂安数罪并罚,纵火、故意伤害罗宾逊太太以及伙同米尔诱拐妇女,被流放去了大西洋,名下的产业被抵押,兑换成钱款作为对居伊的赔付。法官的锤子落得很快,甚至有点迫不及待,等到伯努瓦微微鼓起掌才松了口气。   当然了,米尔将会拥有短期的监狱体验。   出了法院,伯努瓦还有点恍惚:“这个事情顺利得有点不可思议了。”   尼贝尔笑了下:“是因为有你才能这么顺利,否则米尔自己早就带着证据上法庭了。勒罗伊他以前过的贫苦日子,瞧不起贵族,继承画眉的手段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继承后的举动和暴发户没什么区别。对上普通人也许他还算是豪强,对上像你这样的正经贵族就毫无胜算了。他当时烧你的宅子也是对贵族的势力完全没有深入了解。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怎么能行呢?”   “罗宾逊太太真的是被他害的?”   “我猜的,我也不知道,没想到他就真的招了。”尼贝尔叹了口气。   “他表现得太过平静了,我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有点别的阴谋。他看上去不像这么——我是说,过于平和的人。”   尼贝尔眨了眨眼:“也许吧,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儿了。你还希望他再垂死挣扎一下么?”   “小说里,主角想要打倒什么反派总得经历一些风险什么的。”伯努瓦皱着眉头:“总感觉不放心啊。”   “他又不是什么大反派。”尼贝尔揽住伯努瓦的肩膀:“悲观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最近似乎总有心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我看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大吃一顿。”   他把衬衫的袖口翻折到了胳膊肘,露出藕节似的结实小臂。伯努瓦没说什么,跟了上去。   要不然还是斩草除根吧?他盯着尼贝尔凸起的腕关节想着。两人正坐在法餐厅里,位置挨着窗边,尼贝尔甚至还点了一瓶酒。   如果要斩草除根的话,伯努瓦自己的实力是不够的,他必须要借助自己父母的力量。所以他撑着头看着窗外,又想起自己父母已经很久没有给他寄信的事。   “说起来,体检结果是不是这几天去拿?”尼贝尔等餐的过程中问他。   伯努瓦似乎是被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鹿,眼睛瞪得很大。他白着脸,阳光透过窗户洒到他脸上,显出一种不健康的透明,仿佛一张蜡纸。“应该是吧,不着急,咱们过几天再去拿也是一样的。”   “怎么了?”尼贝尔把手放到桌上,莫名地拘谨:“你不会是偷偷去拿体检报告了吧?”   “怎么可能!”伯努瓦勉强地笑了一下:“结果还没出,我上哪去拿?”   “那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没有,只是有点担心我父母……”   “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了,最近海上也没出什么事,你父母一定不会有事的。”   服务员端着前菜上来,盘子落在桌子上,发出轻巧的咔哒声。伯努瓦下意识拿起刀叉,却不小心把面前的高脚杯扫到了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安静的餐厅里回荡,他几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地上的碎片。   “没事吧,先生?”服务员在空中打了个手势:“我们会问您收拾好的。”   “不好意思。”伯努瓦眨了下眼,回答道。   “没关系。”   伯努瓦又把视线移回桌上,正好撞上尼贝尔的眼神。   “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要和我讲。”   “你怎么对我这么凶?”伯努瓦问。   尼贝尔愣了下:“哪儿凶了?”   伯努瓦低头看着碟子:“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听完这话,尼贝尔眯着眼仔细端详着伯努瓦,半晌没说话。他看着伯努瓦低头磨磨唧唧地咀嚼,站了起来:“咱们直接去医院吧。”   “干什么?”伯努瓦抬头,眼神有点仓皇失措。   “你肯定是偷偷去过医院了。这几天你一直有点郁郁寡欢,我以为是我忙着官司的事儿冷落你了,现在看来我想的太简单了。我相信你和我都不会有什么事,就算有,现在发现了及时治疗也是好的。走吧。”   伯努瓦靠在椅背上,抿着唇一动不动,尼贝尔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结了账直接走了。   “点了那么多还只上了前菜呢!”伯努瓦回过头去看服务员。   “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没什么心情吃?”尼贝尔感受着手里伯努瓦细瘦的手腕,好像握住了一根有点儿凉的竹子。   他随手在广场拦了个马车就直奔医院,一路上伯努瓦抠着手指,视线飘忽不定。尼贝尔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   “到了,老爷。”马夫说。   医院里弥漫着一股石炭酸和氯水的味道,不算浓烈,浅淡地纠缠着人们的鼻子。此时大厅里没什么人,尼贝尔他们很快就来到了领报告单的地方。   伯努瓦见到那个医生,往尼贝尔身后站了站,低着头,露着发旋。   “二位身体都不错,就是居伊先生最好还是注意一下保养,罗斯威尔先生您也是,您要注意不要过度用眼。”医生把钢笔插进口袋,将报告单递给尼贝尔。   “所以说他的身体没有大碍?”尼贝尔问。   “当然了——只是有点虚弱,但是大部分贵族都这样,只是比一般人体弱一些,没有什么影响。”   尼贝尔含笑回头,看着伯努瓦。伯努瓦低声问:“医生,不需要您安慰我,我知道,我那天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   “您说我可惜了,年纪轻轻的,诸如此类。”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伯努瓦偷偷瞥着尼贝尔:“就是昨天,我来的时候,您说前两日来检查的那位红头发少爷……什么的……”   医生哈哈大笑:“居伊少爷,您误会了!当时只是护士感叹您长得实在英俊,然而她却早已婚育,否则定要和你——”他眨了眨眼,没再继续说下去。   伯努瓦羞红了脸,转身走了,走之前还没忘跟医生道谢。尼贝尔忍着笑跟在他身后。   “现在能吃得下饭了吧?”   那天晚上伯努瓦由于吃得太撑,大半夜都没睡着,把尼贝尔摇醒陪他运动了好一会才心满意足地睡着。当然了,还是尼贝尔替他擦的身子。 第45章   巴斯蒂安被押送上船的那天,许多人都在海边看着。其实大部分人都只是去看个热闹,根本不在乎被绑着的是谁,还有一小部分画眉的前员工去看看这位未曾谋面的老东家。   至于尼贝尔和伯努瓦,两人根本就没去,他们正忙着为归来的居伊夫妇举办欢迎晚会。酒宴摆了六张长桌子,开了十几箱香槟,杀了三头牛,五只羊,八只鸭,十三只鸡。   “我们听说那儿有个部落巫医,特别神奇,于是就耽误了些日子。那儿比较荒芜,不好寄信,所以忘记了。”居伊夫人拉着伯努瓦的手,笑眯眯的。伯努瓦红着眼眶,赌气不回话。尼贝尔则是试图和那位被带回来的巫医对话。   那个巫医看起来起码有两米,肌肉虬结,皮肤黝黑,留着一头黑色长发。   “你会英语吗?”尼贝尔问。   巫医看着他不说话。   尼贝尔摸了摸下巴:“你会说话吗?”   巫医还是不说话。   无奈之下,尼贝尔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作出疑惑的表情看着巫医,巫医总算开口了,然而尼贝尔并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正挣扎着,巫医突然把目光放在尼贝尔身后。这次晚会邀请了许多人,连罗宾逊太太、温妮等人都来了。这个巫医直盯着温妮,手上比划着。   温妮愣了下,尼贝尔和罗宾逊太太都看不懂那位土著的动作,还在揣测呢,温妮突然秀眉一竖:“你说谁是男人?我是女人!”   巫医愣住了,温妮又比了个手势,瞪着他。他挠了挠头,看懂了似的。   在过了几天,巫医为伯努瓦看诊的时候,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英语词汇,而这要大大感谢温妮的帮助。在巫医一阵手舞足蹈,外加简单的词语协助后,温妮解释道:   “少爷年轻时,灵魂缺了一块,所以常常恍惚失神,身体不好。但现在已经补齐了,所以没什么大碍了。”   说完,她又去看伯努瓦,伯努瓦说:“现在想来,那场大火倒算是因祸得福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两人回到了普绪克,尼贝尔坐在卧室桌前一边办公,一边等着伯努瓦洗澡出来。手里的钢笔墨水用尽,他下意识拉开抽屉去找自己的墨水,才意识到现在不在自己家。   映入眼帘的是一沓纸,上面有不少写写画画的痕迹,有几张还折得皱皱巴巴的。   浴室的水声还响着,他鬼使神差地把纸拿起来翻看。有的是一些抽象的线条,他看不太懂,但底下的一张却密密麻麻的都是字,上面还有不少涂画,显然落笔的人十分踌躇。   “尼贝尔,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划掉)应该不在了。回首和你相处的这些日子,明明才短短半年,我却觉得回忆无穷无尽,似乎你已经陪我走完了这辈子似的。   我近日苦思冥想(划掉)绞尽脑汁(划掉)灵光一现,为你想了个特别的称呼。之前我想叫你宝贝,显得亲近(划掉)亲昵些,却始终叫不出口,一是因为我觉得这称呼不够特别,似乎是谁都可以叫的,二是我总怕别人也这么叫你,你见过那么多人的情意后,会感受不到我的真心,将我与你以前身边的过客混为一谈。我敢说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对于这个称呼,我颇为自得。我还特地查阅了字典,对这个词难免心生喜爱——Rosy,这个词我觉得实在和你贴近。对我来说,你是有希望的,安逸的,愉快的。当我靠近你,亲吻你时,你是玫瑰红色的。我甚至觉得这个词还不够,如果可以,我要在前面加上一些形容词,例如炫目的,亮丽的,壮丽的,但我怕你嫌我啰嗦。   但是我还是不好意思,所以请允许我只能在信纸上这样呼唤你——我的Rosy,我的Rose。   你之前说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是真的吗?我不希望你对我撒谎,但是如果是这件事,我可以短暂地允许(划掉)原谅你的谎言。我——”   信到这儿就结束了,结尾的那个I字被泪水浸湿,像是长了小刺一样。   尼贝尔哭笑不得,把纸放了回去,桌上的公文也收了起来。没过一会儿,伯努瓦擦着头发走了出来。尼贝尔自然地起身接过毛巾,让伯努瓦坐下。   房间里只剩下擦头发的沙沙声,很微小,但是对于伯努瓦来说却让他的脑袋发胀。好不容易等到尼贝尔跟他说:“好了。”他迫不及待地转身,从下往上看着尼贝尔:   “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他站起身,从自己白天脱下的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轻咬着下唇,勉强忍住嘴角的笑意,眉毛上提,被忍住的笑意从双眼冒出来。他捧着盒子,向着尼贝尔打开。   里面是一条像项链一样的东西,细细的链条中间坠着一颗玫瑰色的宝石,雕刻成雪花莲的花样。   “这是什么?”   伯努瓦眨了眨眼,把链条了拎起来。尼贝尔穿着睡袍,用一根腰带松松系着。伯努瓦把盒子往桌上一丢,轻轻抽开尼贝尔的腰带。“我给你带上就知道了。”   这个链子展开后能看出是三层的。上面两层都是简约的金色细链,泛着阳光下湖面闪烁的铄金似的光泽。那颗宝石挂在最下面的一层链子上,从远处看像一颗水滴。   尼贝尔感到腰间一亮,伯努瓦的头发刮着他的胸口,毛茸茸的。戴好后,最上面的一层链子刚好卡在尼贝尔腰部最细的部位,那颗宝石正好抵着他的尾椎位置,像是要滑进他的股间,他感到那儿凉凉的。   伯努瓦把他的睡袍扒下去,绕到他身后观赏这幅情景。尼贝尔的身体微微发热,泛着浅淡的粉色。   “果然很适合你。”伯努瓦眯着眼睛,脸上红红的。“你仔细看看这个链条。”   于是尼贝尔低头去看,发现那链条是由金色的字母串联而成。   “都是我的名字。”伯努瓦轻轻摸着链条,绕着尼贝尔的肚脐处打圈,轻轻吻上尼贝尔的后颈。“足足重复了四百六十遍。”   他的手向尼贝尔的下腹移动,尼贝尔的声音发颤:“这种哪有男人戴的……我又不像女人的身体那样纤细有曲线。”   伯努瓦稍微离远了点,打量着。尼贝尔的身型是很明显的男人身型,宽肩窄胯,肱二头肌的曲线很优美。他哼笑了声:“可是我觉得很好看,看得我都硬了。”   两人倒在地上时,尼贝尔还记得垫着伯努瓦,怕他着凉。伯努瓦的头发落在他脸上,还带着湿意。他低头叼住尼贝尔的耳垂,细细地吸吮舔咬。尼贝尔结实的腰向上拱着,简直是一座莹白细腻的玉桥,那颗宝石悬在空中,微微颤动着。   伯努瓦扣住尼贝尔的手,十指交缠。尼贝尔渐渐感觉自己成了湖边的垂柳,被风吹拂着,树叶摩擦时咝咝作响,偶尔沾上冰冷的湖水,叶尖便泛着晶莹的亮光。有时候风停住了,树枝就静静垂着,点在水上,荡起一片涟漪。有时候风又强硬地吹起,于是树枝上那些小叶子便又颤抖不已,将身上的水珠尽数抖下,又被不知道哪儿来的湿润空气包裹,凝结成新的水滴。   “我爱你,伯努瓦。”他抱着伯努瓦的脖子轻声说。   伯努瓦咬着牙,掐着尼贝尔的腰,那颗宝石一晃一晃的,偶尔敲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的声音,简直像是有人敲门。   尼贝尔抬眼盯着伯努瓦的眼睛:“我想听你叫我。”   伯努瓦靠近他的耳朵,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只是这样吗?”尼贝尔笑起来,摩挲着伯努瓦的后颈。“我刚刚都看到了哦。”   “什么?”伯努瓦愣住了,反应过来后抿着嘴,脸红彤彤的,目光像春天的芦苇地一样湿润。   尼贝尔扶着伯努瓦站了起来,从桌上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绒面的盒子。拆开后是一条柔软的皮质项圈,正中镶嵌着深红色的,和伯努瓦发色极为相近的宝石,周围包裹着一圈珍珠。尼贝尔小心翼翼地把这项圈为伯努瓦戴上,在他柔软温热的皮肤上流连着。   “我不太擅长设计。”尼贝尔懊恼地说:“但是我保证这个项圈是全世界最特别的。”   伯努瓦摸上脖子上的项圈,眼睛红红的,显得我见犹怜。   “这块宝石是我自己选的,每一颗珍珠我都亲自过目,皮子也是我亲手绞的。”尼贝尔拨弄了一下宝石周围的珍珠:“这个珍珠还可以转动呢。”   伯努瓦就伸手去转,那些珍珠转动中泛着粉色的光泽,触感很温润。   “当然了,还有一点最特别的。”尼贝尔眨了眨眼:“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伯努瓦把他压在桌子前,尼贝尔被身后的宝石硌得有点痛,不过他没说出来,承受着伯努瓦激动的,惊涛骇浪般的吻。在呼吸的间隙中,尼贝尔轻声重复着:“我爱你,伯努瓦。我爱你。”   一滴清凉的泪珠落在他舌尖,又在唇齿交缠中湮灭。伯努瓦的眼皮半开半闭,哭得有点肿,在灯光下像是橙黄色与淡粉色交织的胶质。   尼贝尔的骨盆被伯努瓦的胯骨撞得有点疼,他拽着伯努瓦的项圈,伯努瓦咬着他的侧颈身寸了出来。   他舔着自己留下的牙印喊他罗西,喊着喊着,尼贝尔也不知道自己听到的到底是Rosy还是Rose了。   伯努瓦叫一声,他就应一声,伯努瓦又害羞又激动,眼泪在尼贝尔的锁骨处积成一汪湖。尼贝尔拍拍他的背,帮他把项圈解了下来。   “你干嘛!”伯努瓦捂着项圈不让尼贝尔动,像警觉的兔子,红着眼睛瞪着尼贝尔。   “给你看个东西。”尼贝尔很无奈。   解开之后,尼贝尔让伯努瓦看镜子。他细长白皙的脖子上清楚地留下了一行字:“Noble·Roswell”   伯努瓦眼睛睁得很大,不断摸索着那行被压出来的字母。   尼贝尔凑过去吻伯努瓦脖子上的青色血管,还没忘帮感动得落泪的伯努瓦擦掉眼泪。   “好了,别哭了。”尼贝尔叹气:“明天眼睛不知道要肿成什么样。”   --------------------   终于完结了,这本我没有大纲也没有查太多资料做考证,起初只是单纯想写一个渣男见色起意结果被爆炒的故事,但是写着写着就感觉人物不受我控制了,变成了一个平淡的小甜饼...接下来的日子,伯努瓦就会一直是爱哭又爱打直球的漂亮美人,尼贝尔会一直好好照顾他,两人会幸福快乐地永远在一起。第一次完结一个故事,创作的过程非常开心,写了个爽是真的,也许会有番外比如见家长或者小情侣贴贴。谢谢看到这里的读者们,能够容忍我拙劣的文笔,糟糕的逻辑和平淡的叙事,如果可以的话,下一本再见吧! 第46章 番外:来年春天   又是一年春天,梨花缀在翠绿的叶中,放出懒洋洋的甜腻香气。   “要不要带上酥皮蛋卷?”伯努瓦站在厨房里,头发扎得很高,背对着尼贝尔。   “我们真的吃得了这么多吗?”尼贝尔无奈地抖了抖手里的纸袋,里面装满了蛋烘糕,纸杯蛋糕,马卡龙,还装了半块千层。   “要不带上吧……我好不容易做的呢。”伯努瓦找了个小碗,装了点蛋卷进去,转过身朝着尼贝尔:“就带一点儿,吃不完也没关系。”   虽说是草长莺飞的天气,但是外头也没有多么暖和。门一开,冷气像海浪卷进来,阳光穿过树叶,像白葡萄酒般洒落在地上。   查理把手炉塞进伯努瓦手里,尼贝尔提着两幅薄手套,斜挎着一个包,里面装的全是伯努瓦做的小点心,穿着风衣,戴着副银框眼镜。   “怎么穿这么少?”尼贝尔抓着伯努瓦外套的领子提了提。伯努瓦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翻领大衣,戴着一条黑白灰的格纹围巾。   “不少了,我里面还有毛衣呢!”伯努瓦扬起眉毛,凑过去用肩膀撞尼贝尔,用脑袋顶着尼贝尔出门,像只小羊。   路上的沙子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尼贝尔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走着。伯努瓦双手捧着暖炉,走了两分钟,眨了眨眼,松开一只手探进尼贝尔的口袋。   “怎么了?”尼贝尔看了眼伯努瓦,下意识抓紧他的手:“冷了?需要手套吗?”   伯努瓦捏了捏他的手,轻飘飘地瞪了尼贝尔一眼。“你为什么一路上都不理我?”   “不理你?”尼贝尔愣了一下,忍俊不禁,揉了揉手心里伯努瓦用着力的指尖:“哪有不理你,就是有点感慨。”   伯努瓦没说话,看着尼贝尔。   “你看,”尼贝尔在口袋里把手指插进伯努瓦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吗?我还坐着轮椅,你说我是你的朋友。”   伯努瓦哼了两声,看向别处。   “那时候听你说我们是朋友,我很想说其实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尼贝尔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伯努瓦,伯努瓦的鼻尖透着淡粉色,像是玫瑰在水中的倒影。“早知道那个时候早点说了。”   “说什么?”伯努瓦抿着嘴,明知故问。   “嗯——”尼贝尔眨眨眼,用空闲的那只手点了点伯努瓦的鼻尖,捏着他的下巴让他转过来。伯努瓦的眼睛亮晶晶的,清澈得好像能看见底。“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伯努瓦挣开尼贝尔的手,把下巴埋进围巾里:“我怎么知道。”   尼贝尔凑过去轻轻地吻了吻伯努瓦的嘴角,狡黠地笑了笑:“那你猜一下,猜对了的话也许会有奖励。”   伯努瓦眯着眼,捏紧了尼贝尔的手。“什么奖励?”   “你先猜。”   “不。”   “我的好居伊先生,劳烦您猜一下。”   “你知道你这么说我不会拒绝的。”伯努瓦瞪了尼贝尔一眼,顿了顿,垂下眼,细长卷曲的睫毛微微抖动:“我爱你。”   尼贝尔把伯努瓦的手松开,抱住了伯努瓦。他笑得很小声,胸腔微微发抖,伯努瓦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哭了,赶紧回拥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嗯,我也爱你。”尼贝尔吻上伯努瓦耳后。两人朝夕相处,身上的香气一模一样,此时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出谁是谁。   感受着耳后潮湿温暖的呼吸,伯努瓦闭上眼,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他感觉自己眼眶一酸,一滴晶莹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滑到鼻翼。   “好了,伯努瓦,别哭了。”尼贝尔抬起头,曲起食指用指节轻轻刮掉伯努瓦的泪水。   伯努瓦眼角本就微微向下,此时眼圈发红,像是两片桃花。尼贝尔点点他的眉心,亲了亲他的眼睛。   “我就是要哭。”伯努瓦瓮声瓮气的。   “好吧,”尼贝尔捏了捏他的脸:“咱们就站在这儿哭,哭不出一个湖泊咱们就不走了,怎么样?”   伯努瓦没说话,松开他,揣着暖炉往前走。尼贝尔把手放进口袋,跟在他后面,看着伯努瓦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居然也有点想哭的冲动。   爱哭的特性果然是会传染的,他伸手把眼角的湿意沾掉。   很快走到了那片雪花莲地,伯努瓦站在那儿,回头跟尼贝尔说:“今年的开的比去年的好。”   连成片的雪花莲真如同雪花似的,松松软软的白色盖住浅绿的草地,视觉上显得很凉爽。   尼贝尔从包里掏出毯子,铺在地上,伯努瓦接过他的包,把里面的点心都拿出来,在摊子上一一放好。   天空碧蓝如洗,绵软的白云像棉花一般,伯努瓦坐在尼贝尔身边,把手盖在他手背上。他无意识地拨弄着尼贝尔指节处的骨头,说:“你知道吗,雪花莲的花语就是奇迹。”   尼贝尔没回答,转过头来看他。一阵风吹过,雪花莲的花朵被吹动,就像一地乱雪被吹散。伯努瓦把尼贝尔的眼镜取下,凑上去,印在尼贝尔微凉的双唇上。尼贝尔刚吃了一块马卡龙,嘴里还残留着奶油的甜蜜香气。他闭上眼,任由伯努瓦探出舌尖细细舔舐他的嘴角。   伯努瓦松开双唇,发出啵的一声,尼贝尔睁开眼,勾着嘴角看他,蓝色的眼睛温柔得像是此时的天空。他轻声说:“我爱你。”细微的气流扑在伯努瓦嘴唇上。   他们坐在山坡上,铺着浅蓝色的摊子,从远处看,旁边的雪花莲像一片白茫茫的大湖。伯努瓦听见不远处翅膀轻轻扑打的声音,坡下村庄传来远远的狗吠,阳光平缓地照着大地,却晃得他眼花缭乱。他凝视着尼贝尔的眸子,似乎那才是他的天空,他的海洋,他的河流。每次尼贝尔眨眼,蓝色短暂地消失,他的心里都不由得产生一种恐慌。   尼贝尔垂着眼,伯努瓦轻轻张嘴,尼贝尔便低头吻上去,被伯努瓦的舌头热烈地欢迎。   身下的草地似乎也在散发着温情蜜意,血液在两人皮肤下流动,仿佛是地下暗自沸腾的岩浆。直到伯努瓦不小心打翻蛋卷,两人才回过神。   “好了。”尼贝尔啄了啄伯努瓦的侧脸:“我们可是在外面。”   伯努瓦把手指挤进尼贝尔的指缝,倒在他大腿上。   雪花莲被风吹动,发出细微的哗哗的声音,尼贝尔摸着伯努瓦的头发,似乎脚下的草地在无限地、无尽地延伸,一直延伸到两人生命的尽头。   --------------------   太久没写有点把握不住这个调子了...小哭包贴贴( )希望大家喜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