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应许之期》作者:笼中月   文案:   失忆后找前任复合惨遭翻车   这是一本狗血虐文。   *   要风得风的二世祖陈觉意外失忆,将这三年间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睁开眼,母亲不在了,包养过的小明星们已另觅金主,唯有亲妹妹和她新交的男友宋珂陪在身边。   玩女人,开跑车,他纨绔更甚从前。渐渐却发现,看似疏离的宋珂其实很在意他,甚至危险时不顾性命也要救他。   他问:“从前我们是不是朋友?”   宋珂却换了副冷淡的面孔:“我哪有资格做陈总的朋友。”   陈觉不甘心,某天酒后将人摁倒,想要撕碎那副得体的假面具,扒开衬衣的那一刻却突然动弹不得——   宋珂肩上竟然纹着一个名字。   *   失忆的是攻   妹妹从头到尾都知情   排雷:洁 党慎入 第1章 他不再是我的陈觉   从公司出来,城市灯影霓阑。   经过门口的仪容镜时,宋珂停下来看了眼自己的样子。   为了拉到那六千万投资,这周他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两边的黑眼圈深得发青。尽管挺拔的架子还在,但身形相比从前清减太多,又因为嘴紧紧抿着,所以下颏曲线看上去十分僵硬。   待会儿以这副尊容见着陈觉,想必他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吧?   正值十一月末,天气又冷又潮。宋珂提着公文包站在路边,寒风贴着皮肤吹过去,颈间的毛孔跟着微微收紧。   没过多久,有人降下车窗喊——   “未来宋总!”   回过神,一辆银色沃尔沃停在路边,“拼命二妹”陈念娇俏地望着他。他笑笑坐上副驾,空调的暖风呼呼地吹拂到脸上。   “下午相亲战况如何?”   “别提了,那位大哥像清朝遗少,开口闭口就是女人应该相夫教子,跟他吃饭简直像坐牢!”   宋珂淡笑:“我看你也缺乏诚意,要不怎么会连衣服都不肯换?”   陈念还穿着上班的职业套装,看起来俨然是位初出茅庐的女强人。   “哪有那个美国时间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那个人……”声音渐微。   “他那个人怎么了?”   “打住打住。”回过神来,她慧黠一笑,“谁不知道你们俩是一条心?我要是说了他的坏话,待会儿你到他面前告我一状,我可没有地方说理去。”   “就你精。”宋珂把头转向窗外,“开车吧,别让你哥等。”   刚才那抹笑容还停留在脸上,虽然没有多少温度,隐隐约约却多了些期待。两侧的法国梧桐渐渐开始倒退,枝蔓的影子从车窗上掠过,他那双清澈的眼珠仿若深潭,静静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   半小时后,车在宅院外停下。   树林掩映的别墅里透出朦胧的灯光,陈念偏过头,隔着玻璃迫不及待地望过去,双颊红扑扑的像个孩子。   “哥哥真的在家。”语气也难掩惊喜。   这次陈觉出国半个多月,据说跟几个朋友在海边冲浪,被陈念几番劝说才勉强同意回国。   家里的佣人顾阿姨正在收拾客厅的烟蒂,见他们来了,笑容满面地放下活计:“正想打电话你们就到了。外面冷吧,我这就把空调打开。”   “我哥呢?”   “刚才还在沙发上坐着啊,可能是去花园抽烟了吧。哎,他这烟瘾现在是越来越大,成天到晚的烟不离手,脾气性格也变了很多……”   陈念不想听这些,借口换衣服避开了。宋珂在客厅略坐了坐,顾阿姨拜托他请陈觉过来吃饭,他只好起身往外走去。   花园里几株笔直的香樟,高虽不高,胜在枝繁叶茂,掩映着庭院深深。   越过几棵树,终于看到那个模糊的背影,宋珂却近乡情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是他吗?   像是,又像不是。他在淡灰的夜色下坐着,头发短了些,烟抽得慢条斯理。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什么,所以总也看不清。   以前陈觉老说自己高大俊朗,说“你看咱这堂堂十几亿身家又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的,配你怕是绰绰有余吧,这么好的桃花你就不考虑去庙里还个愿?”宋珂觉得他无聊,往往回他一句:“我是命犯太岁才会撞到你手上。”   如今这样连轮廓都模糊的夜晚,忽然觉得他说得对。   “陈总。”   喊了一声没人应,走近才发现他在打电话。   “出去一趟刚回来,连我妹妹都还没见上面,哪有功夫应付你。”他微侧着身,一边说话,一边低头往烟灰缸里掸烟灰,“下回吧,下回带你一起去,省得你一天十通电话打得我心烦。”   宋珂攥了下裤管,手心全是汗。   “陈总。”   这次陈觉总算听见了。撇见后面有人,他将话收住,彻底掐熄了烟:“先这样,我妹妹他们回来了。”   两人总算面对面。   陈觉好像的确是玩累了。他以前就喜欢懒洋洋地胡说八道,到哪儿都呼朋引伴,光是吃喝玩乐就能把自己累得够呛。现在坐姿还是懒洋洋的,可是举手投足始终有种少年气,所以不大看得出已经三十岁了。   “来了?”   “嗯。”   借着昏暗的夜色,宋珂近乎贪婪地打量他。   三周不见他晒黑了,头发随意地抓过型,鬓角有些不羁的凌乱,高高卷起的袖口露着里面劲瘦的臂膀。   “陈念呢?”   “在楼上换衣服,很快就下来。”   “她今天又去公司了?”   “嗯。”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几句,餐厅方向飘来诱人的食物香气。   这片别墅区入住率还行,陈觉坐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位于二楼的客厅。邻居家布置得很有生活气息,阳台搁着闲置的婴儿车,落地窗上贴着幼儿拼音挂图,偶尔还会有两条古牧笨拙地跑进跑出。   望了一会儿,他又点了支烟,不过夹着没抽。烟头上那点火星忽明忽暗,淡白的烟雾围绕着他,看不清他的脸。   烟快燃完的时候,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事忘了做,他起身拿起旁边的外套:“你帮我跟陈念说一声,我有事出去一趟,晚饭不在家吃了。”   这个举动来得很突然。   “陈总——”   宋珂不由自主地叫住他:“刚回来就走?”   陈觉转头,停顿片刻后忽然朝宋珂走过来。宋珂心底一颤,担心自己的表情露出端倪,只好匆忙把脸朝旁边撇开。可是陈觉只是越过他,拿走了桌上的烟跟打火机。   “说过多少次叫我陈觉就行,这么见外我会认为你怕我。”   宋珂声带微僵,半晌浮起一丝笑纹:“陈总说笑了。”   陈觉停在咫尺距离,手里的烟盒慢慢转着圈,看过来的双眼既冷峻又有神。时间一长,宋珂几乎都怀疑他是想起什么了。   谁知陈觉却哧一声笑出来:“逗你呢,别紧张。”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向上微斜,唇线牵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张扬中透着一种无所谓的感觉。   宋珂松了口气,目光自然而然地垂下去。   陈觉抽烟只抽一种牌子,白色烟盒上印着一簇浓翠的君子兰,据说是从云南那边运过来的云烟。每回出差路过云南宋珂都会在街上逛一逛,只可惜从来没有找到他抽的这一种。   见宋珂这样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把烟随手递来:“抽么?”   从前宋珂最烦他抽烟,两人同居后一犯烟瘾他就会躲到厨房去,猫在抽油烟机下面偷偷摸摸地抽。   “谢谢陈总。”宋珂拿了一根,没有抽,只是拿着。   陈觉眉尾微动,似乎是不大懂他不抽拿着做什么,不过并没有深究。收起烟回到客厅,恰好碰上妹妹陈念。   “哥你又要出去?”   “有点事出去一趟,正好留你们二人世界。”   陈念过去拦住他:“又是跟那帮狐朋狗友出去喝酒吧?你怎么这么不讲信用,电话里答应得好好的今晚一起吃饭,一回来就反悔,难道他们比我这个亲妹妹还重要?”   “听话,我去去就回。”他态度看起来很敷衍,一点也不像之前那样重视兄妹之情。   “可是——”   她求助般看向宋珂,宋珂却很淡地摇了下头:“让你哥走吧,一顿饭而已,以后有的是机会。”   她只能无可奈何地松开手,眼看着她哥过去换鞋,负气一般背过身。   陈觉大约想哄她,放低声音:“给你带了礼物,在我房间。”   “谁稀罕?”都有了哭腔。   客厅就此安静下来。   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下,宋珂走开,沉默地坐到沙发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调刚开不久,屋里的温度还没有升起来,他的脸苍白细腻,颈窝在衬衣下深深地凹陷进去。   “对了宋珂。”   忽然听到陈觉叫他。   他心一怔,匆忙抬起头,只见陈觉已经穿好鞋,鞋头漫不经心地抵在门边,身体是一种随时要走的姿态:“礼物忘了你的份,别跟我生气啊。”   宋珂还没有怎么样,陈念却簌簌地落下泪来,背对着大门喊:“你滚吧!”   “妹妹——”陈觉脸色变了。   “滚啊,快滚!”陈念尖声,“我们没有你也活得好好的!”   陈觉身体蓦地一震,静立半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没多久外面就传来跑车的轰鸣。   陈念捂着脸哭了半晌,口中一直在喃喃地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是什么样的?   谁能把原来的陈觉还给他。   宋珂隐隐约约觉得胃痛,强撑着吃完饭,才发现自己搞错了地方。那里哪是什么胃,那是怦通怦通、跳得有条不紊的心脏。   只要心脏还在跳,人就死不了。   吃完后他也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留下来就地加班。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跟陈觉谈谈,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管公司也不管妹妹,整天浑浑噩噩地浪费生命。   猜到他是在等哥哥回来,陈念在旁边陪着看书,时间久了眼睛却越来越肿。   宋珂说:“你先上楼休息吧,我等他回来打声招呼就走。”   她强打精神:“我陪你。”   “不用,你在这反而干扰我。”他无奈地敲敲屏幕,“我手头的工作多到做不完。”   就这样送走了陈念。   墙上的挂钟从十点走到十一点,又从十一点走到零点。期间顾阿姨来倒过几次水,见他熬得眼圈都微微泛青,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气。   等到连她也回房后,宋珂起身关闭客厅的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工作的确很多,只不是想要集中精神也很难。隔一阵他就会抬头看时间,接近一点时实在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大概是仰躺的姿势不太舒服,所以接连做了几个很混乱的梦。可奇怪的是,梦里全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他梦到某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自己忘了关窗,夏末的风把窗帘鼓蓬蓬地吹起来。深夜,大门被人砰砰、砰砰地砸响,他急匆匆起身,衣衫不整地去开门。   刚打开门就被人猛地抱住。   跑得气喘吁吁的陈觉,带着满头的热汗用力吻他:“总算找到你了,这段时间你跑哪去了?我想你想得都快活不下去了。”   是他的陈觉,这回错不了,呼吸、触感、语气全都跟从前一样。   本该是千回百转的场面,自己却因为没睡醒而发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分开的日子里那些痛苦的日夜,那些想远走却又不舍得离开的辗转反侧,那些怨恨过的、原谅过的,一桩桩一件件足够向陈觉讲上大半夜,可事到临头他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好像那些也不重要了,只要陈觉回到自己身边。   空白半晌,他只是本能地紧紧抓着陈觉,看着那双眼睛傻傻开口:“你可回来了。我一直在原地等你,你怎么现在才来啊?咱们说好的——”   应许之期,谁也不能忘的。   可惜没等说完人就醒了,因为门口传来换鞋的声音。   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走到三点,别墅的空气冷冷清清。宋珂怕自己失态,赶紧坐起来揉了揉脸,昏暗的光线中哑声问:   “陈觉?”   客厅忽然沉寂了两秒。   “谁。”嗓音很警惕。   宋珂怔了怔,随即意识到自己叫错称呼:“陈总,是我宋珂。”   “你?你怎么还没走。”   尚未靠得太近,香水味已经扑鼻而来。开灯的瞬间光线太刺眼,宋珂眩晕了好几秒才适应,仿佛从梦境陡然跌回现实。   “有点急事需要处理,忙着忙着就睡着了。”   “怎么不去陈念房里睡。”陈觉解着扣子,并不过火地调侃,“难道有我这个大哥在你不敢?”   宋珂疲倦地压低声音:“只是怕敲键盘的声音影响她休息。”   “她还在生我的气?”   “陈总,其实——”   陈觉脱下外套往沙发上一扔,没有扔准,外套眼看就要滑到地毯上。宋珂话说到一半想帮忙,伸手却拿倒了,有什么东西从口袋里不经意地掉出来。   他近视度数比较深,没戴眼镜的情况下看得不清楚。见那东西方方正正的,浅色包装像是烟盒,就撑着沙发蹲下去摸。好不容易摸到了,拿到近处才发现,那是盒开过封的避孕套。   刹那间宋珂的身体僵了一瞬,全身肌肉都绷紧了。紧接着就觉得头疼,胸口隐隐作痛,胃里翻江倒海,喉间更是腥甜得不敢开口,唯恐一张嘴便吐出一口血沫。   这种感觉不陌生。   出事时很长的一段时间,躺在床上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牙齿咬得自己满嘴血泡,身体也是这种感觉。那时唯一的一点念想就是陈觉某天能突然想起来,想起他是谁,想起他们曾经历过的那些事。   也不是到今天才知道不可能,只是怎么都不愿意承认。   过往的时间被磨成了灰,扬在风里根本无从找起。宋珂不信邪,一点一点地去拾、去捡,拼拼凑凑,心神耗尽,却只拼出一个失忆的陈觉。   那不是,再也不是他的陈觉。 第2章 晚安,想你,我爱你   回家后宋珂想要闷头大睡一觉,所以将手机关机、窗帘合紧,可一闭上眼就是陈觉跟别人在床上的画面。   他也那样抱她吗,也那样咬她、进入她吗?光是想想就头痛欲裂。   从前宋珂对那方面的需求很淡,可陈觉却精力旺盛得要命,刚在一起时几乎每晚都会将他压在床上折腾到后半夜,无论他怎么发火痛骂都无济于事。   不过陈觉虽然天性爱玩,那方面花样却并不很多,而且第一个姿势永远都是正面来,因为那样能看到宋珂的脸。有时候仅仅只是一个沉溺的表情,他就会被宋珂刺激得连做好几次,身体里的热情用也用不完。   做的时候他还喜欢连亲带掐,动作粗暴又不懂克制,常常把宋珂掐得手脚发抖,腰杆青紫一片,口中断断续续地吸着气。   他是易出汗体质,两人赤身裸体贴在一起,汗就随动作砸到宋珂脸上。宋珂尝到咸味,只能咬紧牙关侧开脸,可是没多久又会被一只手用力扳回来。   “看着我。”他扳正脸,“乖,叫出来。”   “下辈子也别想。”   一说完下巴就被狠狠掐住,强烈的压迫感窒息般扑面而来。睁开眼,松开唇,仅剩的羞耻心却促使宋珂极力地忍耐着,死也不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不管是愉快的还是疼痛的。   回想完这些,宋珂劝自己这样也好。   陈觉尽管去花天酒地,再也不会有人来烦自己了。他潇洒他的,我会过好我的生活。   情绪的消极和身体的疲惫却令人困意全无。宋珂侧过身,睁眼看着漆黑的窗,一直看到窗帘透进朦胧白光。   三天后,某家高档酒店的宴会厅里正在举办招商引资会。   作为睿言的企业代表,宋珂跟师兄程逸安一道前去参加。与会的四家资方他们各负责两家,宋珂在第一家碰了壁,另一家叫品格基金的却表示有兴趣。   品格今天派的代表姓何,何为,是位颇为资深的投资人,只是私生活风评不太好。   “这是睿言上半年的经营状况,请何总过目。今年我们的主要发力点还是在人员产能提升跟合规质检两方面,这也是未来各大快消跟金融企业的一个效率提升重点,您可以看看这份案例介绍,有任何问题——”   “小宋啊。”对方慢悠悠打断,“今年多大了?三十不到吧。”   宋珂一顿:“三十了。”   “正好三十?那还是很年轻嘛,难怪身材保持得这么好。人家都说搞技术的都是书呆子,我看你就不像,气质独特得很!”   感觉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宋珂脸上微微变了色:“不好意思何总,我那边还有朋友,先失陪了。”   “欸!”姓何的把他手腕一拉,“刚聊到感兴趣的地方你就要走,难不成是看不上我们品格基金?这交流、交流总得有个过程,你要是说话做事这么潦草,将来遇见同行我可是要如实相告的。”   听出话里话外的威胁,宋珂心里升起一阵强烈的反感。可他并没有当场发作,反倒慢慢镇定下来。   “好,我再给何总做个详细介绍。”   他坐回原位,侧首笑了一下。   今天他穿的是件淡蓝色衬衣,下摆随意地扎进黑色西裤里,皮带将薄而紧致的腰向内束紧,一张戴着眼镜、书卷气浓郁的脸,两条修长的腿舒展地交叠着,灯光下看起来既禁欲又冷淡。   聊着聊着姓何的魂就飞了,眼珠子肆无忌惮地往他身上打量,简直恨不得贴到他皮肤上。宋珂却云淡风轻,聊到中途甚至还笑出来好几次,完全一副觉得对方非常幽默风趣的表现。   到后来,姓何的胆子大起来,遮遮掩掩地把手往他屁股上放。宋珂从容躲开,侧过头低声道:“这里人多眼杂,洗手间等你。”说完就起身朝外走。   何为显然深谙此道,不到半分钟也起身整理好西服,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宴会厅在三楼,上面几十层是正常的客房,顶楼则是个观景花园。今天时间比较晚了,卫生间鲜少有人进出。   进去以后何为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听到最里面那个隔间敲了两下门,这才心领神会地走过去。   咯嘞——   门打开,宋珂果然在里面。   “何总。”   他笑了笑,温和的嗓音中有着不同寻常的危险,可惜何为没有察觉。   何为被他拉着领带拽进去,神魂颠倒地坐到马桶上,还没回过神来,宋珂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   十分钟后,宋珂捏着眼镜走进电梯。   到地下一层,叮的一声——   外面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借过。”宋珂低着头。   面前的男人却没有让开:“宋珂?你怎么在这儿。”   这声音是……   宋珂错愕地抬起头,眼前出现两个重影,依稀能辨认出是陈觉的样子。   在别人面前他或许可以做到泰然自若,可是在陈觉面前,他的情绪总是轻易失控。空白了两秒,他才把声音低下去:“陈总。”   陈觉盯着他:“你脸怎么了?”   刚才揍何为的时候他自己也挨了一下,短短几分钟时间左颊就青了一块。   “不小心摔了一跤。”   陈觉半信半疑:“顺便把眼镜也摔碎了?”   支离破碎的眼镜还攥在手里,他只好接着应:“对,我正要去找地方修。”   “难怪你会跟陈念走到一起,两个人一样的冒失。”陈觉说,“我看你别乱跑了,这样开车相当危险。你把眼镜交给我,我找人给你配一副送过来。”   “多谢陈总,不过不用麻烦。”宋珂唇线微抿,“现在时间不算晚,街上应该还有眼镜店开着。”   “麻烦什么?”陈觉走进电梯按下顶层,然后抬腕看了眼表,“你现在开车出去验光配镜,没有两三个小时下不来。正好我朋友在楼上订了位,跟我上去坐一坐,闲聊几句眼镜就配好送来了。”   这样的他跟那晚的他,仿佛又不像同一个人。   宋珂不知道是难以拒绝他的好意,还是自己内心深处就想跟他相处一会儿,总之最后是随他上去了。   没想到上面居然有一大帮人,男男女女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旁边光是倒酒的服务员就有三个。   一看见他们就有人怪叫:“天哪陈觉,你居然这么快就又换了一个,畜生不如啊你!”   陈觉只是笑,坐下后才慢条斯理地解释:“这是我妹妹的男朋友,你们说话注意点,得罪了我不要紧,得罪了他我妹妹可得拿着刀杀过来。”   在场的虽然大多是新朋友,拼命二妹陈念的厉害许多人却也有所耳闻,听完纷纷抱臂装抖。   很快有人小跑过来取走眼镜,什么度数什么品牌连问都没问就说办得成。   宋珂平时工作看书都会把眼镜戴着,取掉后难免觉得不太习惯,看人的长相也看不清,所以并没有主动跟谁打招呼。但有位姓魏的公子哥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端着酒走过来问:“你好,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周围马上冒出骇笑:“魏子豪你也太过分了,连人家陈念的男朋友你都要抢?况且还是用这么老土的搭讪方式,我都替你寒碜!”   宋珂想不起他们是否见过,保险起见便直接否认:“之前没有机会认识魏总,以后一定多多交流。”   魏子豪一听也就不好意思再聊下去,打量两眼后讪讪地走开了。   他们聊他们的,宋珂跟师兄程逸安发短信,脸低得几乎快要贴到手机屏幕上。程逸安正奇怪他怎么突然不见了,他只好说周一见面再详细解释。   发送键刚按下去,脸侧忽然多了一道鼻息,是陈觉。   “他们就这个样,开起玩笑来没什么底线,你别当真。”   宋珂凝神,眼观鼻鼻观心:“放心陈总,我明白。”   接着也没有别的话了。   喝过酒后陈觉渐渐放松下来,外套一脱,右手搁在桌上拿着烟。宋珂正坐在他的右面,风一吹白雾全跑到这边来,忍不住就咳了两声。   一边跟人说话,陈觉一边把烟不动声色地换到左手,手臂垂下去搭在身侧。   宋珂低声:“谢谢陈总。”   陈觉微微皱起眉斜睨他:“你怎么总跟我这么客气,叫我一声陈觉能要了你的命?”   停了一会儿又说:“算了,我跟你生什么气?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愿意怕我就怕我。”   以前他的脾气就不好,昏迷苏醒后看似有所好转,结果一喝酒就原形毕露,而且还比以前更加难应付。   宋珂妥协地想,何必让他不痛快?刚开口叫了个“陈”字,服务生却领过来一个客人。   “陈觉——”   这一声直接让现场炸了锅。顺着大家的目光,宋珂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生,小小的瓜子脸,又瘦又白的脖子,清峻的长相配上一对灵秀逼人的眼睛,嘴角仿佛每时每刻都在笑。走到近处,那晚的那股香水味扑面而来。   宋珂没能立刻回过神,直到有人嚷嚷:“好家伙,说了不带家属陈觉你又他妈犯规,老子最烦跟你们俩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   原来不是“她”,是“他”。   陈觉不说话,只是懒懒地笑,人都走到跟前了才掀起眼:“能给我一点自由的空间吗钟文亭,说了我跟朋友喝完酒就过去,你又找到这里来碍我的事。”   在场的包括宋珂,没有谁听不出他包容的口气。   钟文亭没急着回话,只是目光在陈觉左右打量,看到宋珂时露出了疑问的神情。   陈觉没有替他们引见的意思。   停顿好几秒,宋珂开口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宋珂,是——”   “就是你啊!”钟文亭表情惊喜,“你好你好,我听陈觉提起过你,你跟陈念快结婚了吧?到时候别忘了通知我啊。”   “没影的事,”陈觉淡淡的,“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钟文亭上前唰一下抽掉他的烟,扔地上两脚踩灭:“让你说我胡说八道,让你说我胡说八道!”   周围的朋友看戏一样哄堂大笑,陈觉像是觉得丢人,双手盖到自己脸上:“祖宗我真是怕了你了……”   宋珂也笑,心里却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烙烫,五脏六腑通通疼得绞到一起。   他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痛苦逼得缩紧骨,正想找个借口尽快走掉,钟文亭却眼波一转,俯过身来很小声地对他说:“能不能把位置让给我啊?我跟陈觉是一起的。”   其实谁都看得出他们是一起的,不过他还是愿意强调一下。   于是宋珂起身,知趣地退到后排。转身之际听到陈觉说:“叫你不要胡闹听不懂话?他坐得好好的凭什么和你换。”   “我想跟你挨着嘛,再说是他让给我的,又不是我抢的。”钟文亭抗议完轻轻撒娇,“出来之前我刚洗过澡,你闻闻我身上好不好闻,你闻闻嘛。”   是啊,是我让给你的,不是你抢的。在余光瞥见陈觉有所行动的下一刻,宋珂狼狈地转开了头。   眼镜送来是两小时后的事,现场好多人都已经喝大了,满地东倒西歪的酒瓶子。   只有宋珂滴酒未沾。   戴好眼镜,他想要道声谢,结果里里外外都找不到陈觉。   算了。   “今晚多谢陈总,我先告辞了。”   编辑完这条短信,刚好走到花园出口。一侧眸,看见遮阳伞后两个人吻得难舍难分。   不用想也知道是在场唯一一对情侣。他们隐在黑暗里,所以吻得旁若无人,钟文亭整个挂在陈觉身上,陈觉一手扳着他的脸,一手托着他的臀。   眼镜来得真不是时候。   夜晚的街道拥挤缓慢,宋珂开着自己的二手广本,就像是坐在纸折的船里,被城市的河裹挟着随波逐流。   不想回家,家里有太多陈觉的痕迹,不想去公司,就连睿言两个字都是陈觉取的。   有的时候他觉得哪里都找不到陈觉,有的时候又觉得,天大地大,竟然找不到一处没有陈觉的地方。   到无人的路口,车靠边停下。   胸腔破了个大洞,里面空泛泛地只是疼,似乎再不停车人就要一命归西。想起没能叫出口的那两个字,他伏在车上,鬼使神差地叫了声“陈觉”。   车内寂静昏暗,两秒后某处却蓦地亮起,手机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回应——   “我在。”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车子都没有移动。远远的开过来几辆车,车灯在挡风玻璃上一掠而过,照出方向盘上那个微颤的身影。   睿言是做智能应答程序的。两人刚刚在一起的那年公司事务繁多,天南地北地忙碌着连见面的时间都少。后来陈觉熬不住相思之苦,设计出一款独一无二的机器人程序。   某次做到中途,他大汗淋漓地将它介绍给宋珂。   “我录了好几天,你也不夸夸我。”口中咬紧锁骨,他用牙齿重重地挫,说话声也变得含混,“这么久不见想我么?后天我又得走了,这次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想我的时候就和它说话。”   宋珂被咬得闷哼一声,拒绝的话全堵在腹腔中,半小时后才随某样东西一起流出去。   可不管怎样,自此手机里便多了一款问答机器人。陈觉将它命名为“小兔子乖乖”,实在有够恶趣味。宋珂替它改了程序,就叫它“陈觉”。   有时早起睁开眼,他会顺便把它也叫醒。   “陈觉?”   “我在。”   “没什么。”他说,“早。”   里面预设的对话有限,有些问题会有回应,有些问题没有回应。陈觉不记得的这段日子宋珂翻来覆去地听,周而复始,那些仅有的答案已经倒背如流。   有时晚上回到家,就是他跟机器人的独处时间。   他说:“晚安。”   机器人啵的一声:“来个Kiss。”   他说:“想你。”   机器人啧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把脸埋进枕头:“今天上班很累。”   机器人嗓音低沉:“让我抱抱。”   他眼眶湿润:“你人呢?”   机器人静了几秒,抱歉地说:“对不起,这个问题太难了,我想我还需要学习。” 第3章 吻我直到分手那天   周一去公司上班,宋珂的样子把同事全吓了一跳,可都不好意思直接问。   程逸安气势汹汹地把他拉进办公室:“你去哪里搞得鼻青脸肿的?还有这个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先别大惊小怪的。”   他放下公文包,转身把门窗拉紧,借此隔开外面那些八卦的目光。   “简直是胆大包天!”听完那晚的事程逸安又惊诧又后怕,指着鼻子痛骂他不知轻重,“亏我之前还以为你成熟了,结果呢?还是那么莽撞。万一你打不过他怎么办,万一他记恨你报复你又该怎么办?!”   “打都打了,后怕也没用。”宋珂反应很淡薄,“现在只希望他能有些廉耻心,别去报案也别找人报复我。”   “你呀你,说你什么好。”程逸安仰天长叹,“有时候稳重得让我都佩服,有时候又疯得让人瞠目结舌。然后呢,然后跑到哪里去了?打你电话也没人接。”   宋珂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望着磨花的木地板。   程逸安心里咯噔一下:“你又见他了?”   跟聪明人聊天就是这么简单。   清晨的阳光照在宋珂沉默的脸上,让他异常平和,却也异常脆弱。   假如从头算起,睿言的创始人其实是三位:宋珂、陈觉、程逸安。三人当中程逸安学历最优、实力最强,但做事好瞻前顾后,因此专攻技术。陈觉性情外放、长相英俊且见多识广,业务和融资就由他负责。剩下一个宋珂,沉稳果断,有勇有谋,一直是睿言的灵魂人物。   “嗯。”拆开他带来的早餐,宋珂忍着颧骨的酸疼缓慢咀嚼,“见他了。”   “糊涂啊你。”程逸安语重心长地搬出那套说过无数遍的话,“之前你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要跟他们陈家划清界限,从此以后他陈觉是死是活都跟你没有关系,现在又去见他,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咽下一口油条,宋珂笑了笑,“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不过师兄你能不能坐远点,唾沫都喷到我早饭上了。”   程逸安瞪他一眼:“我听说陈觉那小子现在压根儿不去公司,整天光想着吃喝玩乐不说还一周换一个女朋友,这跟混蛋有什么区别?”   宋珂吃得太快呛着了,喉咙里的食物咽不下也吐不出,拍着胸口要水。程逸安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将豆浆递给他,说:“至于这样吗,我说他两句坏话你就这么吓唬我。”   灌豆浆的时候宋珂想起一件事来:陈觉最讨厌吃油条,说油乎乎的看着脏,可每逢冬天的清晨,睡到迷迷糊糊时总能感觉到某个冰疙瘩的靠近。   是陈觉用冻得发木的手搂紧他,哄小孩一样哄他:“豆浆油条给你买回来了,亲我一口。”结果往往招来他在心里骂,陈觉你这扰人清梦的混蛋,趁早有多远滚多远。   其实他对陈觉一直不够好。有次连陈觉都说:“宋珂你是不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为什么不管我多生气,总是不舍得离开你。”   当时两人刚吵完一架,宋珂被他按在床单上,两只手屈辱地绑在一起高高举着,身体筛糠一样簌簌颤抖,不是怕,是屈辱,是情难自已。   说自己气他,他为什么不反思反思自己都干了什么?宋珂只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酣畅淋漓地做完之后,陈觉又会把人抱在怀里,用从狐朋狗友那儿学来的方法安抚他:“乖,下回让你,下回一定让你。”   对于陈觉的这一套,宋珂简直避如蛇蝎。警告过、较量过、可有人天生一副浑胆就是不买账、不退让。   想到过去的那些时光,他放下豆浆吸了口气,说:“我呛着不是因为你说了坏话,是因为你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   “他不是一周换一个女朋友。”   程逸安刚想说你还维护他做什么,宋珂却笑了:“他是一周换一个男朋友。”   “你脑子出bug了吧,都这样了还笑得出来?”程逸安砸了他一拳,把他拳得眼泛泪花却仍在咳着笑,笑累了,才渐渐停下来,仰靠在沙发上,睁眼望着天花板。   那一片空白像是极具吸引力,值得他一盯再盯,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程逸安也随之默然,大哥一样守在旁边。   过了一会儿,宋珂也许倦了,忽然用小臂挡住眼睛,不过仍然没有任何声音。程逸安起初没有动他,后来实在于心不忍,伸臂抱了他一下,“好了,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   秋风夹杂着刺骨寒意,从关不严的窗缝钻进来,吹得宋珂手指不起眼地颤抖。身体里某个地方酸得发胀,酸得发疼,刚喝下去的豆浆一股劲似的往上涌,嗓子、眼睛,没有哪一处是干燥的。   他不敢告诉程逸安,自己已经连着两天没有睡着过,一闭上眼就是当年第一次见到陈觉的场景。   也是一个冷得人发抖的深秋。   那时睿言尚未成立,程逸安还在宾夕法尼亚为论文发愁,剩下一个宋珂抱着项目企划书四处碰壁。   为了得到第一桶金,他参加了一个创业大赛,全称是铭途杯青年创新创业大赛。当时他还不知道,铭途集团姓陈。   决赛地点在省会,到会场后他坐在过道边,争分夺秒地调试自己写的程序。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语义建模部分出了一点小小的故障。   满头大汗地调了半天,一试还是卡顿。正犯愁呢,身后有人出声——   “嘿。”   宋珂一直记着那一眼。陈觉从两排之后,微微挑眉看着自己。   座位是台阶状的,越往后越高,所以那是一种俯视的角度。他的西服比所有人都合身,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眉眼之间压不住的张扬。   “看你半天了。”语气不咸不淡,可是莫名有种多管闲事的欠揍,“你跟那儿调来调去闹着玩呢,阈值设得不对纯属白费力气。”   一句话就令宋珂茅塞顿开。   注意到他胸前的工作证,宋珂怕节外生枝,没有过多交谈。可是余光却看见他从过道走下来,个子很高,一股薄荷烟味靠近又远离。   当天比赛宋珂拿了个二等奖,奖金足足有六万块,傍晚的庆功宴上又看到陈觉了。   陈觉一个人坐在角落,没跟谁讲话,手里慢慢转着一个白色烟盒。按理说自己应该过去跟他说声谢谢,可不知怎么的,宋珂最终也没有过去。   后来有人过来敬酒,宋珂顺应气氛喝了一点,只是酒量不好,喝完不仅反应迟钝许多,平时冷冷淡淡的脸也变得格外柔和。   旁边年纪轻的扎堆划拳,年纪大的到处敬酒攀关系,就只有两个人哪也没去。宋珂独自静坐,旁人都以为他清高难接近,只有陈觉发现他右手垂在桌下,手指有意无意地,来回拨动着桌布的流苏,活像小孩子。   吃完饭一大帮子人坐大巴回临江,宋珂特意挑了最后一排的位置。车窗一推开,寒风立刻灌进来,呼一声将单薄的外套吹得翻飞。   不知道是得奖的缘故还是喝了酒,他心情前所未有的好,看什么都顺眼。双手扶着窗边,不远处广场舞的音乐喧哗,眼睛望出去外面是郁郁葱葱的树,停满大巴的停车场,朗朗明月,瞳孔里映的全是美景。   “窗户开这么大就不怕感冒?”旁边的位置多了个人。   扭头发现是陈觉,宋珂眼睛微微地亮起来。他一喝酒就这样,内敛的性格会发生一点细微的变化,只有最靠近的人能发现。   陈觉伸手越过他,唰一下把窗合上:“吹一会儿就行了,别像个傻子似的顶着吹。”   宋珂说:“你怎么骂人呢。”   大概这副较真的模样很可笑,陈觉低声笑了:“还说不是傻子。”   宋珂脸色淡下来,强打精神看着他说话,其实眼前只有他口中呼出的一点白雾。   “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谢谢也不说一声?”   “那谢谢。”   接得倒痛快。   陈觉低嗤:“没见过你这么敷衍的人。”   那还要自己怎么样?他大脑迟缓地运转着,吐字却还算清楚:“请你吃饭行吗。”   陈觉还真的考虑了一会儿。就这眨眼工夫,宋珂的头已经垂下去,前额昏沉沉地抵在椅背上,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   “我说什么来着。”陈觉气焰嚣张,“果然吹感冒了。”   宋珂缓慢地摇了下头:“是你身上有烟味,我受不了。”   简直是一记绝杀。陈觉马上剑眉紧蹙,脸色难看地换到过道另一边。   看着空出来的座位,宋珂呆了一秒。   明明没有反感到那种地步,可是莫名其妙的,鼻腔比情感先一步有反应。是不是身体已经知道,将来自己要栽在这个人手上,因此不顾一切地提醒他:小心,千万小心,不要轻易陷进去。   终于人齐发车,司机把灯光调暗,聊天的声音也渐渐熄沉。外面夜风如割,车里的暖风作用有限,大巴载着青年们哆哆嗦嗦地蜿蜒向前。   再后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响起,男的女的睡倒一片,每人塞着一对听音乐的耳机。   陈觉碰了壁,依然不由自主地注意宋珂。   宋珂也在听歌,只是没有睡觉。他大概有点晕车或是有点冷,四肢始终不是很舒展。他的睫毛很长,头发很柔软,窗外橘红色的路灯在他脸上一晃而过时,间或带来一种奇异的效果——   陈觉会有种心脏被舔舐的感觉。   那种感觉丝丝麻麻,爬上他的背,抽紧他的神经。   起先陈觉不懂得,也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只是觉得心神不定。时间一久却渐渐开始管不住自己。   他脱下外套,过去不由分说地披到宋珂身上。   宋珂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反应呆滞。又因为喝了酒,眼角眉梢都是不设防的错愕。   他给他穿上,他又强行脱下来。   “穿着。”   “不用,真不用。”   “赶紧穿着,别到时候感冒了又说我们主办方照顾不周。”   当然没有这一回事,但这套说辞足够唬住一个半醉的人。   宋珂披着衣服继续听歌,陈觉重新坐到他旁边,见他没再打喷嚏才摘下一只耳机,波澜不惊地塞进自己左耳。   宋珂转头,看了他一眼,可最终只是把左边那只换到右边,好让线足够长,长到够他们两个人听。   连姓名都还不知道,他们就开始共听一首曲子。   或许陈觉早就忘了,但那首歌直到今天宋珂都还记得,歌名就叫《应许之期》:   亲爱的你,   别把爱想得太轻易。   在分手之前,   每一晚的时间,每一次想念,   吻我直到天明。   也许终有一日,你将忘记我姓名,   忘记我声音。   假如那天来临,盼你施舍我怜悯,   怜悯我爱你已无药可医,   怜悯我寻你却无处可去,   应许之期。   亲爱的,   能否别将我忘记。   ——   这首歌伴着他在大巴上入眠。   梦里一直有薄荷烟的气味,淡而冷冽,车厢渐渐升温,温暖的空气包裹着他,淡薄的烟味萦绕着他,令人心安至极。   再醒来,旁边已经空了,衣服却还披在自己身上。   上面留有淡淡的体温,同时也沾染了另一个人的气息,短绒的里衬摸上去舒服又暖和。   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似乎是这次比赛唯一的遗憾。   回到家,宋珂大睡特睡,第二天日晒三竿还没有起。室友早起跑步锻炼,跑完回到家,搜罗脏衣服的时候发现了那件外套。   “珂!”听见外面扯着嗓子喊,“你的衣服我也帮你扔洗衣机了?”   宋珂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空白三秒后,从床上一跃而起。   “等等!”   他冲出去抢救下那件衣服,把室友吓得一愣一愣。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回过神来,只好故作镇定地解释:“西服不能水洗。”   “喔。”室友拍着胸脯顺气,“我还以为兜里有东西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   等室友走开他才去翻兜,没想到真的有。有人在右袋留下纸条,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水笔字,漆黑的墨迹洇透纸背:   “我的号码:139********,名字见面告诉你。”   差一点就错过了。   当时觉得庆幸,三年过去,他只觉得凄凉。开始像一场梦,眼睁睁看着自己沦陷,结束更像一场梦,再多不舍终有醒来的那天。 第4章 别把它抢走   打从铭途杯初见,掰着指头数完一周他们才联系上。   宋珂发短信给陈觉说寄外套,陈觉提出见一面,顺便把欠的那顿饭还了。思来想去,最后宋珂还是咬牙答应了,不好意思说不请。   你这人就是单纯,人家诓你还帮着数钱,事后陈觉曾这样评价他。   第二次见面他是骑自行车去的,不到两公里距离脸都快被风吹裂了。   把车锁到路边的铁架子旁,他抬眼打量这间路过好几次都没舍得进去的火锅店,想到空空的荷包,不免觉得乌云罩顶,脸上一副不走运的模样。   结果一进门,镜片直接起了雾,人倒显得呆了。   刚把眼镜取下来,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出声:“犯什么傻呢,这儿!”   哪儿?   扭过头有片刻离神,陈觉一直在侧角看着他。跟初见时的冷淡傲娇截然不同,此时的宋珂脸上写着三个明晃晃的大字:好欺负。   戴好眼镜他才找到陈觉在哪。   那天陈觉穿了件机车夹克,领口横钉着三颗锃亮的金属扣,头发还短得直贴头皮,整个人看起来既精神又有棱角。   旁边的椅子也是空着的,不过宋珂最终坐到了对面。   “干什么,怕我对你不利啊?”   “我不习惯跟人坐得太近。”宋珂说。   陈觉冷哧一声,把菜单扔过来:“我就点了两三个菜,要加什么自己写,反正是你掏钱。”   知道知道,不用时时提醒。   看架势他来了有一阵子了,可手机显示五点一刻,离约定时间才过去十五分钟而已。想必这人是打定主意狠宰自己一顿,所以才提前过来找个好位子的吧?   陈觉的字不算难看,就是总不肯好好写。菜单上潦草地列着:毛肚、黄喉、肥牛x2、手切羊肉、腐竹、油面筋、糖蒜,外加啤酒四瓶。   这叫两三个菜?   宋珂只加了两个绿叶菜,奇怪的是对面这人也没表示反对。他好像单纯就是来吃饭的,守着咕嘟冒泡的红汤锅,埋头吃了半晌也不说一句话,当然更不自我介绍。起初宋珂还悬着心,不久也慢慢放松下来,调了碗料汁吃到满头冒汗。   没过多久,推门进来两个彪形大汉,问门口的自行车是谁的。   宋珂放下筷子:“我的。”   “你一辆破自行车跟那儿堵着,其他人的车怎么停啊?赶紧出去挪挪。”   宋珂没多说:“我穿件衣服。”   外面就是三不管的大马路,按理谁先来的谁就能停,不过这种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曾想刚起身,外套却从后面被人拽住。   回过头,陈觉满脸不悦地看着他:“说你傻你就傻给我看?”   宋珂都被问愣了,自己什么时候傻给他看了?就胡说吧。结果外面那俩人不耐烦了,冲里面吼了一嗓子:“磨叽什么呢你们!”   陈觉视线旁落,挑衅般扬了扬眉,“大哥,你们开的什么车?”   “丰田,怎么了?”   他懒洋洋地笑了一下:“我开的保时捷,要不然我给你们让吧,我的车宽。”   这么明显的讽刺要还听不出来那对方就是傻子。那俩人当时就气坏了,凶神恶煞地过来找他们俩麻烦。老板怕真闹起来砸坏东西,两边劝着充当和事佬,拱着推着将宋珂推到门外,说劳驾您把自行车挪一挪,这顿饭我给您打个八折。   八不八折无所谓,主要老板做生意也不容易,宋珂欣然同意。没想到那俩人大概气不过,看他在外面落了单以为正好收拾他,所以刚走到马路对面就开始揍他。   可他们没想到,宋珂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好欺负。   别看他瘦,从初中开始就练散打了,一个人对付两个流氓居然不落下风,一招一式脆得令人犯怵。打着打着那俩人就觉得不对劲,嘴里喊着“别跟他耗!”,手上左右开弓摁住他的肩,梆硬的鞋头狠命往要害部位踢,登时让他体会了一把男人最痛。   “嘶……”   他疼得弓下腰,下一秒耳边却嘭的一声——   从店里跟出来的陈觉站在他们身后,手里的半截啤酒瓶还在哧哧地往下滴血。   “你……”   被砸的那个显然是懵了,拿手往额上一摸,满手殷红。宋珂同样没反应过来,陈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而且眨眼工夫就给人开了瓢。   “愣着干什么,跑啊!”   关键时刻还是陈觉惜命,一嗓子把人全喊醒了。在对方开始找棍子的时候,他们俩后退几步,接着拔腿就跑!   “操!”   “别让这俩兔崽子跑了!”   身后两人紧追不放,他和他玩命一样在路上狂奔。   深秋的临江很冷,整个城市的色调都是灰蒙蒙的,空气里像浮着一层冰箱的霜。凛冽的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肾上腺素跟血压一起飙升,一种许久未有的释放把神经末梢都烧得滚烫。   疾速的奔跑中口鼻间全是白雾,跑到后面路已经不认识了,两人你扯我一把我拉你一把,一直到某不知名的工厂区才停下来。   “不行了……快断气了……”   陈觉手撑膝,弯腰大口喘气,扭头看了眼宋珂后却开始笑。宋珂的眼镜严重起雾,两块镜片像两片白布一样遮在眼前,原先的斯文冷淡变成了真正的呆滞傻瓜。   他越笑越放肆,四面八方都是砂土砖墙,中气十足的嗓音就从墙面折返回来,带着胸腔的共鸣。   宋珂忍不住怒斥:“你还笑得出来?谁让你那么冲动的?我告诉你要是他们报警我不会管你,你自己惹的事自己担!”   陈觉喘匀气,抬腿一脚踢上他大腿根:“到底是谁惹的事?过河拆桥是吧。”   男人谁不紧张命根子,何况宋珂那儿还疼着呢。他气得还了一脚,直踹得陈觉退后半步。   陈觉这才翻了脸。   刚跟地痞流氓打完架,两人又开始拳拳到肉的互殴,宋珂的眼镜都差点被陈觉打掉……直到被闻声赶来的民警抓个正着。   被押进派出所,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宋珂再是沉稳也难免紧张,可陈觉倒好,丝毫没有当回事的意思。   这人不会也是个流氓吧,宋珂偏头瞅他,来派出所都这么气定神闲。陈觉回眼:“你看什么?”   宋珂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   民警吹着茶替他们登记:“行了别相互仇视了,都到这份儿了,赶紧握手言和吧。来,把姓名报一下。”   “宋珂。”   “陈觉。”   居然这时才互通姓名。   这场面实在滑稽又诡异,宋珂低头写字,写着写着,无声地笑出来。陈觉瞪他,示意他严肃一点。宋珂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可是心里就是温温凉凉的,舒服极了。   好在被打的那两个也奇怪,接了个电话忽然就同意和解,而且只要了八百块钱的医药费。民警看都没受什么伤,顺理成章地放人。   走出派出所已经十点多,天黑得像露天电影院,远处几盏路灯温暖如炉火。   地上没有雪,但陈觉穿的是改良军靴,橡胶鞋底踩上去会发出沉稳厚实的微响。   他把只抽了一半的烟踩灭,横眉找宋珂要说法,“我为了救你可是连案底都留下了,你就没什么表示?”   “什么表示,”宋珂还在记那一脚的仇,“我没让你救我。”   “你——”陈觉恶狠狠地盯着他。   “是你自己多管闲事。我跟你连朋友都算不上,我是死是活跟你没关系。”   陈觉一张脸黑得像锅底:“我发现你这人根本不知好歹,早知道真该让他们踢死你。”   他不知道,那八百块钱是宋珂半个月的生活费。之前的奖金已经花在成立公司上了,付过医药费的宋珂连明天吃什么都没着落,怎么可能还会感激陈觉的冲动?   可是等冷静下来,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后,宋珂还是跟他说:“今天谢谢你。”   陈觉侧首,见他低头看着脚下。   他下巴上沾了点血,拿手一蹭,晕开的浅红更衬得肤色自然白皙。这么温润如水的长相,怎么会配上这么倔强跟不知好歹的性格?   两个鼻青脸肿的人走在大街上,难免引来其他人的侧目。后来他们只好专挑小路走,寂寂的街道上两个颀长的影子紧挨着,谁也没有先提出分道扬镳。   后来不知道是谁先想起来,下午那顿火锅没给钱,以及可怜的自行车还停在原地呢。于是两人又中途改道,跋山涉水地去拯救那辆破二手自行车。   路途远,不能不说话了。   宋珂问:“你真开的保时捷啊。”   陈觉嗤了声:“这你也信。”   果然是信口胡说的。   陈觉问:“你公司办得怎么样了?”   宋珂摇摇头:“不怎么样,刚起步,你呢,你是干什么的?”   陈觉顿了顿,低声说:“我也正想创业,不过没什么头绪。”   宋珂就轻轻点了点头:“那咱们算同病相怜了。”   “你是做什么项目的来着?”   “智能问答机器人。”   “什么意思?”   “就是你在网上买东西的时候,那些机器人客服,我们主要帮企业定制这个服务。”   这么通俗的一解释陈觉就明白了。他的计算机成绩虽然不算拔尖,但也不是混吃等死的废物。   “那你挺厉害啊,这事不是一个人能干下来的。”   “厉害谈不上。”宋珂说,“有个师兄过完年可能会回国跟我一起干,我现在主要是找找门路,看有没有人肯支援我们一两百万前期启动资金。”   “才一两百万?”   宋珂斜了他一眼:“你以为呢。”   种子基金一般也就这么多。   “聊了这么久,还没问你是做什么项目的。”   陈觉随口编了一个:“手游。”   宋珂心想难怪他看不上一两百万:“游戏类项目很难做,没有五百万启动资金办不成事。”   “是啊,”陈觉拍拍肱二头肌,“就差卖血喽。”   宋珂深表同情:“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再找找看呗,到处求爹爹告奶奶,过了年还不行就换赛道。你呢?”   “我不换了,一条路走到头,是死是活都认。”宋珂笑了一下。   就这么一个短暂的瞬间,一阵轻微的悸动在陈觉体内蔓延开来,可蔓延不久,另一种势在必得的情绪便追赶上来。   两人不打不相识,没想到认真聊起天来居然很投机。一谈工作宋珂有说不完的话,陈觉对于智能对话虽然知道得不多,但一来见多识广,二来专业相同,一个多小时聊下来竟连五秒的空白时间都没有。   回到火锅店人家早就关门了,他们俩把钱从门缝底下塞进去,然后宋珂推车,陈觉陪着他继续往租的房子走。事后连陈觉自己都奇怪,到底哪里来的耐性,竟然在凌晨时分顶着寒风陪人轧马路。   到公寓楼下,宋珂把车停进车棚,跟陈觉说自己该走了。车棚的空气有股铁锈味,陈觉却觉得自己闻到了宋珂身上的男香。   “你喷香水了?”他直接问。   宋珂怔了怔,然后很认真地摇了下头:“下午路过商场,香水店在门口搞促销,店员非拿着小样往我身上喷。”   “不用解释,”陈觉看着他,“好闻。”   宋珂顿在那儿,沉默了三秒后说:“我上去了,认识你很开心。”   陈觉要笑不笑地:“都被人打了,还开心?”   “也揍了你几拳,总体不亏。”   生意人凡事讲究盈亏。   两人就此告别。   以为不会再有下文,所以进楼道后宋珂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陈觉还在原地,抬了抬下巴。   宋珂挥挥手,然后走上楼梯。感应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到五楼,门打开,他按亮客厅的灯。   合租的室友已经睡了,桌上摆着吃剩的泡面。他把外套脱了,洗手的时候冰凉的水流过指缝,手指却忽然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几乎就在下一刻,大脑支配着双腿,不由自主地走向卧室窗边。   墙很凉。   他没开灯,倚靠在那儿,用两根手指掀起窗帘的一角。   香樟树下果真站着一个人,指间烟头火星明灭,领口的金属扣熠熠反光。陈觉轮廓很模糊,神态却奇异的精神。   原来挨过打的男人也可以这样从容不迫,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种不羁的感觉。   时至今日,那一幕还在宋珂脑海中打转。   如果没有那一眼,也许后来的许多故事都不会发生,后来的许多高兴、难过也不会发生。   可生活跟生意某些方面很类似,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认定了一件事会做到底,认定了一个人也会爱到底。   —   晚上下班,程逸安要求宋珂坐他的车,宋珂笑着拒绝。   “本来没有危险的,坐你的车反倒有危险了。”   程逸安忍受不了这种污蔑,差点把驾照扔他脸上:“我驾龄比你都长,别说护送你了,就是护送一车祖国的花朵都没问题。”   宋珂把他推上车:“好了园丁,快回去照顾你家那些花花草草吧。何为要下手一早就已经下手,不会等到今天还没动静。”   “那你自己小心点。”   送走了唠叨的师兄,他开上自己的二手广本,半途接到陈念的电话。   “还没下班?”宋珂问。   “下了班也得做事。”她随口抱怨,“我跟秘书刚才换了家酒店,先前的那家游泳池居然不开。”   “出差还惦记着游泳。”   “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锻炼啊。”她笑得无奈,“运动赐予我好心情,要不一早让哥哥给气死了。你还有多久到家?我想看小九。”   小九是宋珂的猫。   “二十分钟左右。”宋珂说,“最近它忽然黏我黏得厉害,今天早上出门前还一直抱着我的脚,饭也不肯好好吃。过两天有空我想带它去医院做个检查。”   陈念夸张地批评他:“准是你陪它太少,宠物也是会得抑郁症的你知不知道,快快快,今晚给它开个它最喜欢的罐头,就说是小阿姨奖励给它的。”   挂了电话才想起家里没有罐头了。   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有家24小时宠物医院,把车开到那儿,他下车去给小九补货。谁想到刚关上车门,转身的一刹那从车后冲过来一个人,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抢走了他的手机。   其实事后想想,应该意识到不对劲的。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可当街明抢却连辆摩托都没开,徒手抢完撒腿就跑。   但当时宋珂来不及思考,第一反应是手机绝不能被抢走,那里面有陈觉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   “别跑!”   那条路不是主干道,晚上行人也不多。前面那人跑得很快,宋珂在后面紧追不舍,连追了足足三五百米。那人闪身从路口蹿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宋珂想也不想就跟进去,直到巷子内越跑越静,越跑越暗才察觉不对。   那是条死胡同。   抢匪跑到尽头蓦地停下,转身掏出一把尖刀对准他。   “你想干什么?”   宋珂想后退,可是身后突然冒出埋伏着的三个人来,几人一齐将他围住。   这根本是个拙劣的圈套,抢手机只是为了引他到没有人、没有监控的死角。按常理来说也许成功机率并不高,可他们误打误撞,抢走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以后做人老实点,你得罪人了知不知道?”引他来的那个恶狠狠地晃了晃手里的刀,“有人花钱买你半条命,算是给你长点教训!”   紧接着手机就被啪一下摔在地上。   “不要!”宋珂扑过去想捡,被人从背后一脚踹倒在地。膝盖猛地磕到冰凉的地上,他疼得登时身体缩紧,可还是急切地将手机捡过来护在怀里。   连反抗的时机都没有,紧接着就是狠狠一刀,扎在他左肩后方。霎那间一阵钻心之痛侵入骨髓,他疼得喊都喊不出,伏在地上只是剧烈喘息。   “把他嘴捂住,别扎得太深!别让他死了!”   那四个人显然要速战速决,拿手把他的嘴一捂,大拇指长的尖刀直进直出,在他肩背上连捅三四刀,直到发现他疼得昏死过去才作罢。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周围归于沉寂。   巷子很黑,他一个人躺在那儿,温热的鲜血从后背涌出,缓慢流到地上然后迅速变得冰凉。   幸好,手机还在。   它被他用血肉之躯挡着,一点伤也没受。 第5章 手机里的秘密   宋珂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在医院。   睁开眼,入目是柔和的墙,温暖却充斥着消毒水气息的空气。外面天还是黑的,病房的门开着一条缝,有几个人在门外低声说话。   护士端着药进来检查状况,一见他就惊喜地朝外喊:“人醒了!”   交谈声随即暂停。   应该是师兄程逸安吧。宋珂做了个深呼吸,尽力端出一副“我很好”的表情,没想到进来的居然是陈觉。   他怎么来了?   陈觉的表情很肃然,身后还跟着两个警察,“醒了?感觉怎么样。”   宋珂动了动唇,嗓子却干哑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将双手用力攥紧来汲取一点力气。   “陈总……”   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别乱动。你刚缝完针没多久,虽然伤口不深但失血量不少,这两天尽量听医生的卧床静养。”   看着一贯最注意形象的他穿着满是褶皱的衬衣,发型也因为来得太急而稍欠打理,宋珂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和安慰。   “陈总你怎么来了?其实你不用过来的,我没什么大碍。”   “有没有大碍你说了不算,得听医生的。”陈觉语气不软不硬,“知不知道你把陈念吓坏了,她半夜着急地打电话给我,说你在路上遭人抢劫还受伤昏迷进了医院,让我无论如何要过来看看。”   宋珂心口微颤:“抱歉。”   “这话留着对她说吧。”   后面的警察轻咳一声:“两位,方不方便让我们问几句?”   发现宋珂的路人报了案,民警是来询问事发经过的。他们一个人问,另一个人记录,过程中陈觉一直在沙发那边回复手机消息。   “对方一共几个人?”   “四个。”   “请你描述一下他们的身高长相。”   安静的病房里只是谈话声跟写字的沙沙声。   “抢你手机的是哪一个?”   “额头上有疤的那个。”说到这里宋珂突然回神,想起醒来到现在还没见到自己的手机,就问护士,“请问我的手机在哪?”   护士啊了一小声,抱歉地指了指:“民警同志把它收走了。”   民警总是公事公办的:“你手机上或许留有犯罪嫌疑人的指纹,我们需要带走检验。”   “那什么时候可以还给我?”   “这个不好说,要看具体的办案进度,一般庭审后会还给你的。”   不用问也知道过程会很漫长。   宋珂怔了一怔:“麻烦你们把它拿给我看看。”   民警虽然觉得奇怪,可还是将手机递给了他。他忍着疼勉强直起身,隔着无菌袋按了几下,发现屏幕不亮了,顿时急得脸色发白:“怎么没反应?”   “坏了?哟呵,不是摔坏了吧。”   正着急的时候,忽然有道沉稳的声音:“怎么了?”是陈觉终于舍得起身走过来。   宋珂转头,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先是动了动,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可是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民警也只能表示同情:“也许是屏幕的问题,到时候还你了你拿去找人修一修。”   宋珂咬牙:“我不想追究了,可以现在就把手机还给我吗?”   “那恐怕不行。这是公诉案件,不是你想不追究就不追究的。”   “可它是我的啊。”   民警抱歉地笑了:“到了我们手里,它就不能算是你的私人物品了,它是证据。”   刹那间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在宋珂体内蔓延。之前是人,现在是手机,他阻止不了陈觉从自己生活中离开,很快也许就会连最后一点蛛丝马迹都不剩。   缄默半晌,他强打精神,撑着身体坐起来:“陈总……”   刚说了这么两个字,声音陡然哽咽。   “怎么?”   “请你靠我近一点。”   陈觉拧起眉盯了他几秒钟,不过最终还是依了他的要求,把身体微微附低:“你说。”   “别让他们把它拿走。”宋珂哑声恳求,“我知道你有办法,请你帮帮我。”   请你帮帮我。   这几个字像一只无形的爪,霎时将陈觉的心狠狠攫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起身来看着宋珂,看着这张苍白无助的脸,只觉得宋珂脆弱得就像一张纸,随时都可能被撕碎在自己面前。   沉吟半晌,他对其他人摆摆手:“病人需要休息,劳驾你们先去外面等。”   这个面子还是应该给的。民警跟护士对视一眼,一声不吭地出去了,顺手还帮他们带上了门。   陈觉这才再度看向宋珂。   宋珂嘴唇紧抿,额头凝着虚汗,视线落在床单上空白的某处,漆黑的睫毛在眼下投映出一小片阴影,鼻翼两侧还含蓄地泛出一点点红。   他在紧张,有什么秘密害怕被人知道。   “想让我出力可以,告诉我手机里有什么。”陈觉看着他,“我没理由糊里糊涂帮你。”   “没有什么特别的……”   过度失血跟疲惫令宋珂一时想不出可用的借口,只能尽力敷衍过去。   “那我帮不了你。”陈觉说。   宋珂疲倦地动了一下,动作牵扯到肩上的伤,眼底闪过一丝痛楚的神色。   “陈总……那不是什么秘密,我只是不想给别人看。”   “为什么不想给别人看。”   “是我私人的东西,我想没有向陈总解释的必要。”   私人的?   什么样的东西能称之为私人。是工作文件,还是私密视频?从宋珂的反应来看,明显不是前者。可如果是后者,那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是跟谁拍的?   私密视频,私人的……   忽然一个猜想闪过陈觉脑海。   会不会是跟陈念?   他下颏收紧:“难道是你跟我妹妹?”   宋珂心底一缩,抬头空洞地望着他。   跟……跟妹妹?   两道目光直直对视,陈觉的脸色已经变得冷厉:“宋珂你敢。”   “我……”宋珂微张着嘴,没有说话,看着他像看着陌生人,“我敢什么?”   这个人真的是陈觉吗?   他的眉头蹙着,表情像冻结的冰,两只手在床边半攥成拳,好像要跟自己动手一样。   宋珂看着他,眼底微湿,可是几乎都想笑了。喂,不是不让你皱眉头吗,你怎么总忘。不让你皱眉头,不让你吃那么多汉堡,不让你穿着外套往床上坐,你怎么总忘。   你真是陈觉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自己仍然觉得熟悉。如果是,为什么丝毫找不到从前的影子?   看着看着宋珂忽然想到以前,他们两个拌嘴、互相拆台,偶尔也搞冷战,可是陈觉从来一句重话都没有。唯一的一次不联系,也还是因为在乎,因为想逼他承认一些事情。   那个时候他们还是朋友,公司的注册手续已经办完,名字也由陈觉拍脑袋想出一个。   “聪明人说漂亮话,干脆就叫睿言,简明易懂。”   就这样一锤定音。   陈觉当时整天在他面前哭穷,一会儿说自己没钱吃饭,一会儿说自己没地方住,成天赖在他那个租来的单间不肯走,逼得他常常没好气地说:“把你那些行头卖一卖,我看就够吃好几年的了。不行你到大街上去看看,哪有穷人穿得像你这么好的?”   不过调侃归调侃,陈觉干起活来还真不错。因为专业基础扎实又见过世面,跟人交流时就显得特别稳健自信,最重要的是还会一口流利的英文跟法文,多厉害啊。   元宵节刚过,卡了很久的芯片计算资源终于取得很大突破,他们俩欢天喜地地拿着这个突破点去寻找下一轮投资。   找投资这事跟参加海选差不多,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所以被一口回绝时他倒没有太失落。   那天太冷了,陈觉不知从哪弄来了一辆车,就停在那家创投公司的地下停车场。两人坐电梯下去,半路被人叫住。   “陈总!哎哟,陈总,真是你啊!”   想想自己当时真是傻得冒泡,还以为对方认错人了。对面两个人比他聪明得多,一眼认出他旁边就是鼎鼎大名的铭途集团陈总,围上来毕恭毕敬地问:“陈总,好久不见您母亲身体还好吗?您妹妹是越发能干了,前两天刚跟我们开过会!”   原来那些天太子在耍着他玩。   对方西装革履,看上去很有身份,可对陈觉特别的假以辞色,一直到最后还反复询问他们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顿便饭,就去旁边的希尔顿,只是陈觉拒绝了。   当时他说:“你去啊,我一个人回去。”   陈觉一言不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了一路。他坐在陌生的副驾,手心摸到身下柔软的真皮座垫,想起一个小时前自己还在担心租车费用,简直是傻得透顶。偏头望着远处那一抹橘色的黄昏,心里空落落的,形容不出的感觉。   最后开到小区楼下,他开门下车,陈觉在后面提着打印好却没派上用场的那些业务介绍材料。   “宋珂。”   “宋珂——”   陈觉拉住他:“生我气了?没想故意瞒你,就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从小到大我身边那些虚情假意的人太多了,我怕你也跟他们一样因为我姓陈才跟我结交,所以我才——”   话没说完他就把手抽了出来。   “我跟你交朋友是因为聊得来,不是谁都想图你点儿什么,别那么自以为是。”   大概是因为自己有错在先,所以陈觉并没有和他吵,只是面沉如水地盯着他。   当时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心里既生气又难过,生气的是陈觉骗他,难过的是他们自此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在那种复杂的情绪下,他控制不住说了一些绝情的话。   “以后你别来找我了,咱们俩不是一路人。这段时间还是谢谢你的帮忙,我会尽快找人顶替你的工作,工资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说完也没再给陈觉说话的机会,匆匆地就上了楼。   一连两个礼拜,他们谁也没找谁。   两周后那家创投公司打来电话,忽然表示愿意考虑投资睿言,过几天法务跟审计就会过去驻场。   当时他心里一紧,还以为是陈觉找关系把事情摆平了,没想到对方却主动提起来:“你那个姓陈的合作伙伴不错。这周他天天来我们这儿报到,一待就是五六个小时,啧啧,这么冷的天还陪我们总监的小女儿去公园滑轮滑。我们总监见他心诚,这才答应给你们一个机会的,你可得好好把握啊。”   他只好连声称是,挂了电话心还在一阵阵发酸,酸得几乎想要放声痛哭一场。   当然,他既没有哭,也没有主动联系陈觉。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加班加点整理资料,困得几乎睡过去。   电话响了。   看到陈觉的名字,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谁知接起来却半晌没人说话。   电话那头久久的沉寂,只能听到似近似远的呼吸,好像是陈觉在抽烟。   最后还是他打破沉默:“有事么。”   过了几秒陈觉才说:“没什么,跟你说句对不起。”   说完那边传来跺脚的声音,像是冷得受不了。   他问:“你在哪里?”   陈觉却又沉默了。   这样的陈觉最让人受不了,好像这种沉默是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一颗心喘不过气。一种莫名的冲动之下,他说:“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咱们俩扯平了,你还是回去当你的太子爷吧,别再出来微服私访了。”   “宋珂。”   陈觉声音沉了些,沉得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唯恐听到什么自己招架不住的话。   陈觉说:“宋珂,谁都可以讽刺我,唯独你不行。除了没跟你坦白身份,我没有对你说过哪怕一句假话,我对你是真心诚意的。”   哪会有人对朋友说这种话。   他听得心乱如麻,当下把窗户推开,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才说:“我也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难道我对你说过假话?反倒是你从一开始就拿有色眼镜看人,你——”   陈觉忽然翻脸:“行了行了,打来向你道歉没有指望你服软,有必要每句话都这么咄咄逼人?我告诉你宋珂,你别觉得我少不了你,我身边朋友多得是。”   他记得自己当时血都凉了。   认识以来陈觉从没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但凡闹一点不愉快或是工作上意见相左,先让步的那个总是陈觉。陈觉对他永远有绝对的耐心跟恒心,润物细无声地攻占着他的情感。   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值得陈觉发这样大的火?   电话突然挂断,只剩下孤单的忙音。   短暂的不知所措过后,他决定不去想了,工作堆积如山哪有空去伤春悲秋。可是眼前那一行行的小字全都化了形,澄黄的灯光下长出翅膀四处飞,就是不肯留在他的眼睛里。   他坐着发呆,好长时间后才意识到自己把手机捏在手里,力气太大捏得都关了机。   重新开机,手机里蹦出一条消息。   几分钟前陈觉发来的,冷冰冰的一行字钻进他瞳里——   “除了跟我装傻你还会什么?是不是哪天我真走了,你才会承认你是在乎我的。”   何必等到那一天,当时自己无措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   装了那么久的朋友,触碰到真心的那一秒心脏都快要蜷缩起来,所以他才本能的选择了逃避。可是陈觉不同意,陈觉就是要把窗户纸捅破,逼他承认自己的心意。   那时的陈觉跟现在这个陈觉,长相身材并无二致,壳子里装的却是不同的灵魂。   宋珂半倚在病床上,望着眼前这个冤枉他的陈觉,迷惘地发着怔。   怎么又是秘密。   那次吵架就是因为他们各有秘密。陈觉隐瞒家庭、身份,而自己隐瞒内心真实的想法,一味地和他装傻,终于把他激怒了。   那现在呢?   现在他们之间还有秘密,自己想告诉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告诉他。 第6章 叫一声陈觉   有人推着小车路过病房,车轮滚过走廊的水泥地面,宋珂就在这种令人牙酸的动静里认清了,眼前的陈觉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   “那东西到底是不是和我妹妹有关,我警告你宋珂,你最好说实话。”   陈觉目光骁悍地盯着他,审他像审犯人。   宋珂揪紧床单,终于可以声音不再颤抖:“陈总真把自己当成关心妹妹的好兄长了?一个连家都不肯回的人,有什么资格关心陈念的事。”   这种反应陈觉显然没有料到。他嘴角微沉,眉心紧紧攥在一起:“至少我比你有资格。”   “这是当然。陈总是她的亲哥哥,想关心的时候可以关心,不想关心了也能随时把她抛诸脑后。”   “你以为你知道得很多,可以为她打抱不平?”   “我一个外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过问。”尽管身体疼痛难忍,宋珂却仍然能做到话里藏针,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他,“不过就算我这个外人跟她做过什么拍过什么,那也是我们的隐私。而且我要提醒陈总,关心妹妹可以,不要认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龌龊。”   “你——!”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陈觉。他一把攥住宋珂的肩,力度大得简直像要把骨头捏碎,“你说够了没有?”   宋珂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紧接着猛地将人一推,可是力气不够根本就推不开,脸色反倒疼得更加惨白,喉间涌动着腥甜的气息。   “咳咳、咳咳咳——”急怒之下他偏开头咳嗽起来,动作大得连床都跟着震颤。   肩头的那只手蓦然松开。   外面的护士听出不对劲,叩了两下门后小心翼翼地探进头:“陈总,病——”忽然顿住,喊,“陈总你怎么了,你头疼吗陈总,要不要叫医生过来瞧瞧?”   陈觉撑着桌子掐紧额,两侧的太阳穴青筋暴出,呼吸都变得格外沉重。   “陈总……”护士刚一张嘴他就摆摆手:“出去。”   “可是陈——”   “出去!”   护士吓得立即关门。   宋珂坐在那里静默半晌,最终还是没有问他怎么了,只是看着他脸色难看地坐到沙发上。   “陈总不用激动,手机里的东西跟陈念无关。”   陈觉打火机都已经拿出来,听到这话又慢慢放下,将手里尚未点燃的烟揉掉了。那样艰难的动作,蹙得那么紧的眉,好像受刀伤的是他而不是宋珂。   宋珂强忍下心悸,用一种最平淡无奇的语气对他说:“烟酒伤身,陈总大病初愈应该少碰。”   半年前陈觉昏迷不醒,在病床上躺了足有八九天。宋珂永远忘不了那时的恐惧,守着那个叫不应、动不了的陈觉,一秒都不敢松懈,唯恐眨眼工夫他就会离开自己。   陈觉看着手里那截烟,自嘲地笑了一下,随即起身把病房的窗推开。再转过身来,脸色已经恢复如常,目光落在刚才被自己攥过的肩上:“刚才我一时失控,没有真想把你怎么样。”   宋珂移开目光,不肯接话。   他就拿上外套走了,走到门口回身看过来:“手机的事我会想办法,有消息再联系你。”   —   第二天,程逸安急急忙忙地来到医院。   “宋珂啊宋珂,你想吓死我!医生是怎么说的?伤得要紧不要紧?”   陈念一边整理桌上的鲜花,一边笑容满面地跟他打招呼,“他还好,倒是逸安哥你,来看病花也不买一束。”   宋珂靠坐在床头,慢条斯理地捧着粥喝。   听到“还好”两个字,程逸安心头大石终于稍稍落地:“还买花?我都想买个锤子把他脑袋敲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被代码糊住了,怎么就连怕都不知道怕。”   “哪里不怕?我来的时候他还抱着我哭呢。”   “真的假的,”狐疑地扭头,程逸安上上下下打量他,“他抱着人哭?他不是钢铁心顽石胆吗?”   宋珂不温不火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是连这个都信,被代码糊住大脑的就不是我。”   “小念说得那么真,谁知道是真是假……”   陈念扑哧一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扭头笑吟吟地:“你跟我哥是不是闹别扭了?今早我回家撞见他,那脸色难看得很呢。”   宋珂捧碗的手一顿,没有立刻回应。   “我都好久没见他这种样子了。你做得对,就该治治他,他现在太不像话了,居然还问我有没有跟你拍过那种见不得人的东西,还告诫我要洁身自爱,不能太轻信你的花言巧语。”   他居然还在怀疑。   宋珂恍惚一瞬,目光静静地落在粥上:“你怎么回的?”   “还能怎么回,当然是痛骂他一顿。”她清清嗓,惟妙惟肖地表演起来,“我说省省吧你,花花公子一个,自己没有做好表率还有立场来教育我?不要让人笑掉大牙了,我就是去拉斯维加斯跳脱衣舞也不关你的事。我哥当场气得脸都绿了,说我没有女孩样,我说没有又怎么样?起码比你强,不像你那么龌龊、肮脏!满脑子黄色思想!”   想到当时让哥哥吃瘪的情景,她闷头忍笑个不停,程逸安却听得直冒汗,扭头发现宋珂表情似乎隐隐有些担心。   “怎么了?”   宋珂摇头说没什么,心里却想不要让他真的误会了才好。   笑够了,陈念过去把插好的百合花放到床头。坐下来,却又轻摇宋珂的胳膊,眼神中充满期盼:“快老实交代。”   “交代什么?”   “你们到底为什么闹别扭?”   “真的没什么。”   她抿嘴一笑:“不说我也知道,你肯定是吃钟文亭的醋了。”   听到这个名字,宋珂淡淡地偏开了头,“别开这种玩笑。”   程逸安一脸茫然:“那是谁?”   葱白似的手指捻住一片枯叶,陈念脸上浮现出反感:“还能是谁,我哥身边的人。”   程逸安顿悟,鼻间轻哼一声:“那必定不是什么好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马上把她惹急了:“我看你才不是好人,以前你跟我哥也是好哥们儿,那他学坏是不是你教的?”   程逸安被她驳得无话可说,尴尬地扶了扶眼镜:“自己说得,别人说不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陈念瞪他一眼,身体转了个角度,只对着宋珂说话:“那个钟文亭难对付得很,一年前我就在慈善募捐会上见过他,当时他还在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富商呢。”   宋珂眸底微缩,程逸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这人还有底线吗?”   “为了往上爬,什么底线不底线的。”   宋珂低声:“陈觉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第一时间就告诉过他,可他不在乎。”陈念抬眸,很无措,“他说无所谓什么目的,能陪着他就好。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哥哥他到底在想什么?”   如今陈觉的心思就像海一样深。宋珂目光错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好了好了想不通就别想了。”程逸安出来打断,“别苦着一张脸宋珂,今天行政提醒我你的生日就快到了,到时候有什么打算?除了假期其他要求你尽管提。”   这个问题令他有些错愕。   都快忘了,再过半个月就是自己的生日。   母亲走得早,他是父亲辛苦拉扯大的。当爹的总是比较粗枝大叶,何况他们家境困难,想糊口已经不易。从小他就只能背地里羡慕那些同学,生日时会收到崭新的漫画书,会跟朋友们在快餐店大吃一顿,会有足够大的蛋糕分给许多人。他什么也没有,只好到书店去看免费图书。   后来父亲也走了,生日彻底没人记得,直到遇见陈觉。陈觉每一年都会为他庆祝,每一年的惊喜都不重样,他三十岁生日那年甚至带他回家,正式介绍继母、妹妹给他认识,一意孤行地宣布往后就是一家人。只可惜活到三十一岁,他又成了一个人。   宋珂出了会神,低头看向手里这碗粥。绵密的、稠白的粥,一熬就是一两个钟头,那些经历的过往要是经火慢熬,大概也会这样越熬越浓,越熬越稠,堆积在一起分不清是新的还是旧的,好的还是坏的。   住院的两周时间流逝异常得慢。   因为不愿换手机,宋珂将读研时的旧手机翻出来暂时应急,一次被陈念看到她惊呼:“睿言发不出工资了吗?你怎么用这么旧的老人机。”   他笑笑:“还能接打电话,出院后再去挑新的。”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假如真的找不回那部旧手机,也许电脑里还能找到程序的备份。可每次想到这里心都会一阵阵疼,时间久了,他知道那叫不舍,何况那天陈觉答应帮自己想办法。   抱着这点渺茫的希望,一直等到出院前的那个周五。   晚上护士来替他换药,覆好纱布后欣喜地告诉他:“伤口愈合得不错,养得好的话也许疤痕不会太深。”   宋珂道了声谢。   护士端着药笑了一下,大大方方地问:“对了,陈小姐是你女朋友?”   他低头扣衬衣纽扣,没有立刻回答。   他跟陈念虽然对外宣称是男女朋友关系,但天知地知,彼此也心知肚明,这只是一种托词而已。   这种反应在别人眼中约等于默认。   护士小姐姐有些失落:“好吧,不过其实第一次给你换药的时候,我就有心理准备了。”   宋珂抬眸,她朝他左肩努努嘴:“你的纹身是个名字吧,陈什么什么,我没看清。”   他下意识用手揪了一下领口:“不是。”   否认的声音太低了,谁也没有听清。   护士走后他一个人坐在窗边,借着窗外一盏盏路灯的微弱光线,解开领扣露出伤痕累累的左肩。   瘦得凹陷的锁骨上方,一行简短的汉字纹在那里。字体很特别,既不是常见的那些书面体,也不是纹身师常常推荐的花体字。   它像是谁的签名,龙飞凤舞,漫不经心,落笔还有一个极细、极小的点,像签完文件后笔尖在纸上重重的一戳,算作收尾。   半年来纹身被藏得极好,就连程逸安跟陈念都不知道它的存在,更不知道这道纹身下还藏着一道伤。   轻轻闭上眼,他伸手抚摸纹身中央,指腹不意外地感觉到扭曲的肌理。那是一道刀伤,不过不是这一次留下的,是跟陈觉分手时他自己用水果刀扎的。   回想起最不愿回想的过去,他前额钝痛,头一下下侧磕在病房冰冷的墙上。   咚   咚   咚——   身体的疼痛暂时取代了心里的痛楚。他就那么呆坐在黑暗的病房,许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床上的手机微微震动。   起初是不想接的,可电话那头却锲而不舍,老旧的手机暗一会儿又会重新亮起。   终于慢慢走回床边,摸到床单上的手机,结果竟是陈觉。   “陈总。”   或许是他声音太沙哑,陈觉顿了两秒,低声问:“你已经休息了?”   居然是意外的好语气。宋珂趿上拖鞋回床边坐下,眼睛垂下去看着露在外面的脚背:“陈总有什么吩咐。”   他自己没听出声音里隐约的冷淡和不快,陈觉却听得一清二楚。   “还在记恨我?”   “不敢。”   陈觉忽然笑了:“你不敢谁敢。以前是我小看你了,没想到那个何为摸了你一下,你就能把他打得下巴脱臼。”   原来他已经知道缘由,可似乎并不在乎。这样的鬼天气,宋珂低着头,白雾就慢慢浮到脸上,眼前模模糊糊看不清。   “陈总打来就为了取笑我吗?”   “这不是取笑,宋珂,我只是觉得重新认识了你。”   他总是这样字正腔圆地叫他宋珂,仿佛关系疏远到下辈子也不可能成为朋友。真奇怪,明明从前他也叫他宋珂,可那时的这两个字却代表着亲密无间,此志不渝。   “以前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宋珂淡声问。   “以前觉得你清高斯文,现在觉得你有胆识,出手也够狠。”   他说得一本正经,宋珂却不痛不痒地回了句:“是么,我只觉得陈总目下无尘。”   陈觉无可无不可地笑了:“虽然我听不懂这个成语,但听得出你在骂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珂也已经笑出来,停在这里想不出该接句什么。   因为打小出国念书,陈觉的语文一直很差,差到经常听不出宋珂拐弯抹角的贬损。有时他急了就会一把掐住宋珂的腰,用最原始的办法——挠痒,来逼宋珂笑着求饶,“再敢嘲笑我就家法伺候。”宋珂让他滚,他理直气壮地说:“我为什么要滚,这里是我家,你是我的人,我滚了好让你改嫁啊?”胡言乱语一气。   半晌没人说话,好一会儿才听到陈觉叫他:“宋珂。”   宋珂应了声:“嗯?”   这声音过于温和,以至于那端的陈觉蓦然失语,静静看着面前那部托人拿回来的手机。   那天在病房,看见宋珂难受他忽然头疼欲裂,自那刻起心里的疑问就越来越大。为什么宋珂的脸好像在哪见过,为什么宋珂说话的口气好像在哪听过,太多的为什么。   “听我妹妹说你们刚交往不到一年,是么?”   宋珂不假思索地回:“当然不是,我跟她从小学起就暗度陈仓了,你这个大哥当得很失职。”   陈觉第一次在他面前开怀大笑,浑厚的嗓音隔着信号擂动他的耳膜。   “看来你的口味很刁钻,她小时候黑得像煤球,连我这个亲大哥都不爱带她出去。”   假如此刻陈念在这,恐怕第三次世界大战会就此爆发。两个大男人合起伙来调侃一个小女子,你们也真不觉得害臊!她一定这样讲。   宋珂笑了笑。   抬头看向窗外,医院的住院楼宁静温和,寒风的影子褪得干干净净。真的入冬了吗?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   “你后天几点出院,我去接你。”陈觉敛声,“有话想跟你说。”   有话要说?   什么话。   宋珂嘴唇动了动,一颗心悠悠荡荡地悬起来,半晌才说:“不敢麻烦陈总,我自己开车回去就行。”   “你有事?”   “嗯。”   “饭总是要吃的。我在君悦订了位,后天六点不见不散。”   拒绝的话刚到唇边,宋珂蓦地想起一件事,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有话要跟自己说,会不会他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   别的不奢望,只要他能想到自己,送一份表达心意的小礼物,一条领带、一支笔、哪怕只是一张祝福卡片——   甚至这些通通都没有,只要一句生日快乐,就足够了。   静了一会儿宋珂想起问:“对了陈总,手机有消息吗?”   陈觉忽然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已经拿到了,见面再说吧。”   宋珂点了点头,想起他看不见,于是又嗯了一声,“那陈总,后天见。”   本以为会就此挂断,没想到电话里静了静,陈觉嗓音忽沉:“我的名字有那么难叫出口么。”   宋珂的心猛地一跳:“嗯?”   “你好像很反感我这个人,怎么,我以前得罪过你?”   “陈总言重了,我——”   “不用解释,我感觉得到。”陈觉淡漠打断,“先这样。”   “别挂!”宋珂心口微窒,在电话断开的前一秒叫道,“别挂陈觉。”   叫完,攥着手机的指节紧得发白。   接着就是好几秒空白。陈觉既不表示满意,也不表示不满意,只是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宋珂莫名其妙地想到敌不动我不动这个词,心酸中竟想发笑,脑子也跟着发僵。   正想问问陈觉最近忙不忙,忽然听见那边传来一阵动静,仿佛是有人扑过来一把抱住陈觉:“你又给谁打电话呢?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都不专心。”陈觉压低声音:“去把衣服穿上。”那人嘻嘻地笑:“就不!”“听话。”“那你抱我到床上去。”   静默片刻,陈觉对宋珂说:“你稍等我一分钟。”   宋珂僵硬地嗯了一声。   接着就听不清了。   他举着手机,傻傻地等。也许并没有过很久,可忽然之间,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   过了好一阵子陈觉还是没有回来,宋珂手臂很酸,酸得再也拿不住手机,心知不礼貌可还是挂了。   病房寂静一片。   他坐在床上,良久的静默后忽然觉得脸上发凉。伸手一摸,居然满脸是泪。   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这有什么好哭的?   该不会是眼睛出了什么毛病。   回过神来,他后知后觉地移动到卫生间,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还好,眼睛没事,也许是脑子出了毛病。   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想起自己忘了道谢,于是倚靠在床头,慢慢地编辑了一条消息发过去:“手机的事谢谢陈总,周日我做东,陈总一定不要跟我客气。”   陈觉没回复,想必是做别的事去了。 第7章 难忘的生日礼物   周六一天忙得不可开交。   先是拜托程逸安替自己去接小九,被问到原因,宋珂支吾回答:“我有事去不了。”   “什么事比接你的心头肉还重要?它可在宠物店蹲了两周大牢了,最想见的人肯定是你啊。”   他只好敷衍了事:“回去我一定好好亲亲它。”   “你不饿死它已经是谢天谢地!”   到底它是谁的猫,为什么所有的朋友都比自己还要紧张?撂下电话宋珂便跟护士请了假,开车直奔附近商场。   很长时间没有逛过街了,尤其还是一个人。   印象中这座名叫金茂的综合商场新开不久,没想到来这儿一看,人家已经在搞三周年大狂欢。   现在商场也流行过生日吗?   车停到地下二层,等了好几趟电梯始终人满为患。恰逢周末,这里大多是一家人倾巢出动,推婴儿车的、情侣手挽手的、甚至连大着肚子的也来血拼。   宋珂孤家寡人一个,不好意思拆散人家任何一对,便自己乘扶梯一层层慢慢上去。到一楼时,怀里被人塞进一张传单——   储值五千赠五百,凡带星标的商家均可消费,另享双倍积分和十次免费停车。   忽然想起有次跟陈觉吃完烤肉来商场遛弯。那时还是夏天,在外面走几步就热得汗流浃背,两人冲进商场犹如找到再生父母,赖在这里面转啊转,转啊转,从夕阳西下一直转到月亮初升。   记得那晚银月如盘,远远地挂在天边只是无声。   陈觉在一楼某奢侈品店试穿皮鞋,不知以前曾花过多少冤枉钱,店员竟然一眼认出他,端茶倒水送小饼干忙得不亦乐乎。   宋珂对这些没兴趣,于是就在休息区捧着杂志看。试到后来陈觉没有买,拉着他的手从容不迫地离开那家店,店员还在后面鞠躬话别。   走远了,宋珂才哧哧地笑:“头一回见送客还带鞠躬的,别说,有点儿不吉利。”   陈觉捏紧他的脸:“你就咒我吧你。”   两人在扶梯上差点打起来。笑闹完了,宋珂问:“刚才怎么没买?我看你穿第二双还挺合适的。”   陈觉把手往裤兜一插,微扬下巴睨过来:“何止第二双,你男朋友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哪双哪双就合适。”   宋珂笑着撇开头不理他,却又听见他懒洋洋地解释:“其实也就那样吧,我觉得不太好看,再说就咱那小破房子买多了也摆不下。”   后来才知道,他跟他爸坦白了两人的关系,被他爸一怒之下冻结了副卡。睿言那点微薄的利润,付完办公室房租后就捉襟见肘,可公司运转每一天都在烧钱。他怕宋珂担心,早就卖了两辆车用来发工资,哪还有余力添置什么行头。   回过神来,已经在收银台充完值。   拿着价值五千元的会员卡,宋珂有点无所适从。太大手大脚了,这么多钱够自己买一年衣服的。   可是不由自主地走进那家奢侈品店。   不止是店员,里面的陈列都换了不知几拨,只有烫金Logo还醒目地贴在门额。   进去后他缩手缩脚地挑了双鞋,一问价格,贵得咂舌。可店员营销话术了得,翻来覆去地劝他买单,一会儿说“您穿着简直是咱们家的活招牌”,一会儿说“今天正好有折扣,错过了只能再等一年”。   无奈,他乖乖结账。刷卡时才发现,所谓折扣也不过95折,倒是包装讲究又华贵,让人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从前陈觉就是这样的冤大头吧?   宋珂不习惯这样张扬,正好用卡里的积分换得一个保温杯,又送了一个纸袋,就顺理成章地扔掉了附加价值极高的购物袋。   时间还早,他又逛到三楼订了个蛋糕,将近九点才踩着月光回医院。   那晚一夜无梦。   翌日早上护士最后一次来替他检查伤口,推门进来时眼前忽地一亮。   “哟呵,看你穿病号服看久了,猛地一换打扮都有点不习惯。”   宋珂笑了:“恐怕不是不习惯,是不适合。”这衣服是他昨天刚买的,价格高昂到超出平时的消费水准。   “哪有?适合适合,特别精神。”   浅灰色高领毛衣打底,外面套上麻灰的中长款风衣,深深浅浅的灰,明明是很朴素的打扮,却衬得他清峻挺拔,尤其是颈项到肩膀的那一段,线条瘦削优美,气质卓然不俗。   “晚上有约?”   “嗯。”   护士戏谑地喔了声:“又是陈小姐吧?”   宋珂淡笑:“不是陈小姐,是陈先生。”   “陈总啊……”   一副不敢造次的表情。   “我有点怵他。”   宋珂嘴角微抬:“怎么,他凶过你?”   她却爽利否认:“那倒没有,不过他以前在我们国际部住过院,这你知道的吧。”   就是出事的那段时间。   “我有同学在那边轮勤,据说他刚醒那几天接受不了现实,动不动就在病房里摔东西砸杯子,弄得医生护士谁也不敢进去。”   “没有人能轻易接受失忆的现实。”宋珂温声。   护士却努了努嘴,否定地把头一摇:“这你就搞错了。陈总不是接受不了不记得,是接受不了他妈离世。说来也真奇怪,明明都是近三年的事,为什么他记得他爸的死,就偏不记得……听说那还是他继母,想想陈总也真是重情重义,继母都看得这么重。”   她说的这些宋珂当然知道,只是已经许久未曾想起。经人重新一提,记忆排山倒海一样袭来。   护士走后他独自留在病房中,收拾好的行李包就摆在一旁。久久回神,看见脚上那双新鞋,心头忽地一痛,很快默不作声地换了下来。   不要这样了,宋珂,你答应过陈念的,永远不要让他想起。   枯坐到黄昏,暖气吹得人昏昏欲睡。他抱膝安静地等,等得犯困,脑袋不住地往下点,都不知道过了多久,额头忽然被一只手扶住。   蓦地清醒过来,陈觉就在面前拧眉看着他。   “这样也能睡着?”   窗外黄昏的霞光照在陈觉脸上、大衣上,温暖如壁炉的火光,把宋珂心底最深的暗角也照得透亮。   “你怎么来了?”   语气太亲昵,一说出口他就自悔失言。陈觉也愕然一瞬,眼神陌生地盯着他。他匆匆起身:“抱歉陈总,我刚才睡糊涂了。”   “没事。陈念说你的车今天限号,让我过来接你一趟。”   宋珂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同他走出去。   东南角的停车场,黑色迈巴赫安静蛰伏。   上车后才发现车竟然没熄火,狭小的空间被暖风吹得犹如春日。这暖风像是也吹进了宋珂心口,他舒服得五脏六腑都舒展开,脸色也不像之前那样苍白了。   华灯初上,街景繁华明亮。   “何为那边你不用担心。”陈觉说,“证据确凿,警察不会放过他。”   宋珂嗯了一声:“我没担心。”   陈觉笑了:“你现在住哪里?”   问得宋珂怔了一怔。   是啊,他不记得了。   不记得他们曾在那个房子里度过多少时光,不记得他做饭时曾经差点火烧厨房,不记得夏天半夜起来打蚊子,冬天睡觉前给自己捂手,这一切的一切,他都不记得了。   “我住在城南,第四小学附近。”   只是一个很笼统的方位,可陈觉默了片刻,忽然不温不火地应声:“我去过那里。”   宋珂透过后视镜,错愕地看着他。   “有天晚上我开车兜风,兜着兜着就到那了。”他直视前方,语气有些自嘲,“撞了邪一样。”   宋珂的心几乎停跳,身体僵直得无法动弹。   陈觉没有发现旁边的异样。前面一段空隙出现,他看准机会超过两辆车,然后才接着说:“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在那儿住过,那儿的路我好像熟得很,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   空气滞涩又安静,静到连呼吸都听得见。   “市区就这么大,也许陈总以前真的去过也说不定。”   陈觉笑了下:“或许吧,算了,跟你也说不清。我只是觉得过去三年好像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重要到我脑子忘了身体却没忘。”   那些琐碎过往对陈觉来说是否重要,宋珂的确说不清。他沉默着,心脏却阵阵抽搐。   沉寂了一会儿,陈觉突兀地问:“宋珂,你爱我妹妹吗?”   宋珂侧目,陈觉又笑了:“别紧张,我不是要考验你,只是想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陈总怎么会不知道……”   “说实话我的确不知道。”今天他仿佛心里有事,误打误撞碰上了宋珂,于是没头没尾地倾诉出来,“像我这种人,要得到一份不掺杂质的爱情比登天还难。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要不是我兜里还有几张钞票,谁会愿意陪在我这种人身边?一点保障也没有。”   你这种人?哪一种?   宋珂说:“陈总,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指不定哪天我就断了气,永远不在这个世界了。”   他语气是开玩笑,听着却让人觉得真切。宋珂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只能竭尽所能地看着他,想要把他心里的想法通通看清楚。可是天色已经黯淡下来,车里没开灯,最后一点夕阳照在他脸上,他的轮廓模糊不清。   或许死过一回的人,内心的感悟总是会比别人多。   抵达餐厅,服务生将他们领到靠窗的位置。店内多是情侣或一家人,像他们这样两个男人结伴而来的不常见。   坐定后送来菜单,陈觉看也没看就说:“我吃什么都行,你看着点吧宋珂,今天这顿我买单。”   宋珂取下围巾:“说好我请的,陈总别跟我争了。”   陈觉没有说话,端起水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   往常他要是弄出这副表情,要么是挖了坑给人跳要么是憋着坏等人发现。果不其然,很快宋珂就看出端倪。   菜单上虽然全是清粥小菜,什么艇仔粥、蟹粉云吞、辽参玉米糊,可价格却一点也不亲民,不要说鱼翅捞饭,就是一碗小米粥竟也敢开价三位数!   眼看他眉头越皱越紧,陈觉在对面懒洋洋地打趣:“说了我请客,要不要考虑这么久。”   俨然还是当年讹他火锅时那种狠毒作风。   宋珂脸都绿了:“要不换一家吧,我知道附近巷口有家煲仔饭不错。”   陈觉朗声大笑:“行啊,走,事先声明我的车国内没得修,要是在小巷子里蹭掉了漆,光返厂路费就要两万多。”   听得宋珂心里阵阵滴血:“好好好,就吃这个。”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   这地方敢收高价自然有它的好处,服务先不提,菜的口味的确算得上乘。蟹丝现剔,云吞现包,表皮筋道外加馅料鲜美,吃进嘴里简直齿颊留香。   宋珂大伤初愈吃不了多少,陈觉却仿佛胃口不错,两人边吃边聊,到后来光蟹粉云吞就叫了两遍。   第二次上云吞时热腾腾的汤冒着袅袅白烟,陈觉一接过来就不由自主地摸耳垂。   以前同居的时候两人都不爱做饭,晚上饿了他就总是煮泡面。不过他这人的挑剔体现在方方面面,泡面必须用锅煮不能用水泡,还要加午餐肉、太阳蛋跟汆过水的鸡毛菜。煮好后他爱把雪平锅端到客厅,边吹边吃,边吃边吹,偶尔被锅边烫到就会马上捏捏耳垂,和现在一模一样。   大概被注视得太久,陈觉握着筷子抬起头,半真半假地调侃:“我吃个两碗云吞,把你心疼成这样了?”   宋珂回过神,低下头无声地笑:“陈总买单我心疼什么?你自己都说了,兜里还有几张钞票。”   “行啊你,开始拿话激我了。”陈觉嘴角微扬,筷尖威胁般指了指,“我不上你的当,今天这顿必须你买单。服务员,再来碗海参鲍鱼粥!”   “欸——!”宋珂慌忙阻止,一着急把他筷子都碰掉了,两人又笑着去捡。在桌下忽地四目相对,陈觉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心怦怦直跳。   捡到筷子直起身,陈觉脸上的笑容已经收起来了。宋珂直视了他一瞬,总觉得他有话想对自己说,只是还在等待开口的时机。   “要不要再加点什么?”陈觉问。   “不用了,已经很饱了。”   陈觉点了下头:“吃饱了就行。”   最后还是宋珂先挑明:“对了陈总,那天你说有话有说,不知道是什么话?”   “不急,吃完再说。”   可是已经吃了这么久……   不知为什么,宋珂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就此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陈觉见他不肯再动筷,慢慢地也把筷子放下了,拿出烟捏在手里。烟盒上的手指修长有力,虎口却有一道明显的疤,那是当年陪资方的小女儿玩轮滑时伤到的。   宋珂看得出神,直到陈觉叫了他一声:“宋珂。”   “嗯?”   “手机的事对不起。”   他眼眸微颤,不明所以地看着陈觉拿出那部手机。接过来一看,屏幕居然可以亮。   “你拿去修过了?”一瞬间他喜出望外,发自内心地表示感激,“这次真的太感谢了,我还担心到时候修不——”   话说到一半才发现不对劲。   手机空空如也,就像新买的一样。翻来覆去地找,怎么也找不到原来那些程序。   他抬眸,眼睛里也是空空的:“这不是我的手机吧,是不是搞错了陈总……我手机里有很多东西,有我装的那些软件,还有——”   “我删了。”   他惊愕地看着陈觉。   陈觉靠着椅背,低着头,看似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烟盒:“今天见你就是想当面把话说清楚。陈念从小到大被我们宠坏了,做事总是随心所欲不计后果,我是她大哥,难免要多替她考虑一些。”   宋珂声音忽然轻得像线:“所以你就删了?”   陈觉目光始终沉淀在手上的动作:“你可以放心,删的时候我没有看,你的隐私始终是你的隐私。”   宋珂像是没听到他的解释,下一刻起身:“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   嗓音又颤又高,仿佛原先的线一下子绷断了。陈觉大概没预料到他会反应这么大,抬起眸来额头压出几道冷厉的纹路,“听我把话说完。”   “我问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   两个服务生围过来,想劝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讪讪地站在一旁。   陈觉仍旧坐在椅子上,神色却越来越锋利。宋珂急火攻心,越过桌子一把揪住他领口,动静大到椅脚都磨出锐响:“你有什么权利动我的手机,有什么权利不和我商量,私自删掉我最重要的东西?”   “区区一部手机你用不着这样。”陈觉忍无可忍地甩开他的手。   宋珂本来就没完全恢复健康,跌倒的前一刻十指堪堪扶住桌边。可他头一拧,眼底尽是倔强的坚持,只有微颤的嗓音暴露了激动的内心:   “区区一部手机,陈总说得真轻松啊。知不知道它对我意味着什么?为了它别人拿刀捅我我都可以不躲,到陈总这儿就是区区一部手机而已……何况我早就告诉过你,没有,里面什么也没有,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是不是在你心里只有家人是重要的,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牺牲?”   陈觉不是没有风度的人,可被这样咄咄逼问也还是变了脸色。他拧紧眉,声色俱厉地反问:“难道不应该这样?”   几个字就问得宋珂哑口无言。   是啊,那是他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我算什么?   宋珂面如死灰地站在那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周围的客人听见争吵声回头,有意无意地朝这里看过来,远远地对着这个失态的男人议论纷纷。   “买单。”陈觉沉声。   “您稍等……”   放下单据服务生想去扶宋珂,刚一伸手就被他推开。目光离开洁白的桌布,宋珂的视线恍惚又缓慢地移到陈觉的脸上。   陈觉冷着脸,一眼也没有往他这里看。   那一瞬间宋珂感觉很疲惫。他头颅眩晕,身体只觉得冷,几乎无法再多看陈觉一秒,只好松开桌子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一次又一次下过的决心,总被一些自以为是的臆想推翻。他从来以为自己不贪心,以为只要还能再见到陈觉,还能再听到陈觉跟自己说话,生活就还有继续下去的勇气。   今天这种臆想再一次被现实打破。   他终于走了,餐桌的气氛却仍几近凝固。陈觉面色铁青地坐在原位,直到服务生催了第二次才有所反应。   “您还需要看看账单吗?”   “不用了。”   陈觉低下头,手都还没碰到大衣侧兜,门口就忽然传来尖喊:“不好了!有人晕倒了!” 第8章 第一次求婚   刚奔到门口陈觉就看见了宋珂。   宋珂晕倒在台阶下面,身边或站或蹲围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正在试图要把他翻过来。   “别碰他!”   他想也没想就冲过去,一把将那人推到一旁。那人吓了一跳,退到旁边大吼:“你干什么啊?我们都是想救人的好吗?你是他什么人?”   陈觉没有精力回答这些问题,直到把宋珂紧紧抱到怀里他的心脏还在阵阵发紧,血液毫无头绪地在身体里狂奔乱涌。他甚至感觉自己呼吸都因为紧张而极为不畅,紧张到好像怀里抱的是最重要的珍宝,是用性命去呵护还嫌不够的挚爱。   宋珂被他抱在怀里,双眼紧闭着,脸色白得像纸,浑身上下冷得像冰,满脸湿滑不知是汗还是什么,可是此刻并没有下雨。不过才拿手背挨蹭了一下他的脸,陈觉的心顿时就像被刀狠狠扎了一下,疼得几乎快要直不起背。   大堂经理边跑边喊:“陈总、陈总!先别动他,我们这就打120!”   因为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所以经理的反应是正确的。陈觉明知道这一点,可胳膊却僵得像是灌了水泥,无论如何也不愿将人放下,好像担心一旦放下就会彻底失去这个人。   “陈总——”那人过来摇撼他,“您让我看看人怎么样了,我们酒店的医生马上就赶过来。”   臂弯里的宋珂眉头紧皱着,身躯又瘦又轻几乎像片枯叶,虚弱的脸色,漆黑的发,凑近才能感觉到低缓的呼吸。   “宋珂,宋珂?”   陈觉尝试叫了两声,没叫醒,正想转头把人交给大堂经理,可刚一松手头皮就疼得瞬间抽紧,太阳穴底下像有把锯子在狠狠拉锯神经,逼得他条件反射一样握紧宋珂的手。   究竟怎么搞的……   就像是陷入了痛苦的泥沼,除了怀中尚有温度的关节和身躯,其余什么也不能让他安定下来。   就这眨眼功夫大堂经理已经把人接过来,颈下垫了个座垫,身上也盖上了毯子。闻讯赶来的医生大致检查后说:“心跳血压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保险起见还是送到医院去看一看得好。”   救护车闪着红灯呼啸而来,载着陈觉和昏迷不醒的宋珂驶离。   在车上医生问病人有什么既往病史,陈觉说不知道,又问病人多大年纪、刚才有没有接触过敏食物,他也说不清楚。   医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看你这么紧张我还以为你是他家属,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叫他家里人来,人来不了起码也要打个电话。”   翻出宋珂身上的手机,陈觉发现那简直不能再称之为手机。它旧得几乎快散架了,连锁屏密码都没有设,功能更是简陋单一。点进去翻通讯簿,寥寥几十位联系人,收藏夹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叫程逸安,另一个没有名字,只是一串号码。   打第一个程逸安的电话关机,打第二个,那串号码,系统提示是空号。   空号?   陈觉蹙紧眉,望向宋珂的目光深不见底,宋珂却只把漆黑的眼睫闭着,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心里的疑问。   好在到了医院检查过后证实没有大碍,只是一时气血不平外加后背的伤还没有好全,所以体力不支晕倒了,吊瓶葡萄糖休息休息就会醒。   才刚离开医院几小时,又回到了那间病房,就连之前照顾他的那位护士都吓了一跳,“怎么搞的呀,怎么刚出院又回来了?”扭头一看陈觉黑沉的脸色,又悻悻地不敢再问。   把人安顿好以后陈觉去外面抽烟,簌簌的冷风从颈间穿过,吹得他两颊肌肉收紧。低头拿出烟跟打火机,但或许风太急,打了几次都没打燃。   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会心悸成这样?从宋珂晕倒的那刻起,脑子里的疼痛感一阵重过一阵,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疯狂地在身体里叫嚣着。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早在很久前就抱过宋珂,他对他的身体是那么熟悉,紧紧箍着他的时候又是那么安心。宋珂的眼睛,宋珂的唇,甚至是耳后不起眼的那颗小黑点一样的痣都让他发昏,让他近乎贪婪地想要汲取记忆中的气息。   旁边的空调外机轰隆隆地响着,路灯下零星有几只蚊蚋在飞,有路过的人好奇地往这里看了一眼然后赶紧加快步伐匆匆离开。   走回病房,护士正好在,看见他以后犹犹豫豫地说:“那个,陈总……”   “他醒了?”   “不是,是那个手机……”护士指了指桌上,“响了好几遍了,要不然您帮他接一下?”   这间单人病房本来就很空旷,一旦安静下来,震动的声音就变得更加明显。   是个陌生号码,不是那个程逸安。   “喂,我是送蛋糕的!”刚一接通对面就噼里啪啦地开始了,“家里没人吗?!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啊,打你电话打了七八遍都没人接,你的蛋糕到底还要不要啊?”   陈觉耳膜刺痛,拿开片刻后才道:“你是不是打错了,这是宋珂的手机。”   “打错了?”那边顿了一下,像是去确认了什么,紧接着变得更加气急败坏,“哪里打错了?没打错!收件人写的就是宋珂,这个蛋糕你是不是不想要了啊。”   “什么蛋糕?”   “你自己订的生日蛋糕还问我?”   谁生日?   陈觉眉心越拧越紧:“他人不在家,我给你加两百块钱,你把蛋糕送到我这里来。”   “现在?”   “对,现在。”   对面一听,立马阴转晴,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至于生日的事就更容易,他不过是到护士站去问了一句,护士就开始大呼小叫:“今天!系统里登的居然是今天!难怪我看他昨天大包小包地买回来,原来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啊。”   说完发现面前的铁面神脸色黑得更明显了,护士小姐还以为是自己太吵,立马讪讪地收小嗓门:“陈总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楼下挂个号看看……”   大概自己真该挂个号看看,陈觉摆摆手离开。   回病房的路上钟文亭打来电话:“喂,你怎么还没过来,我澡都洗好了。”   声音里三分埋怨七分撒娇。   “我有事,今晚不过去了。”   “什么事比我还重要啊?你说不出来我可不信。”   “宋珂病了,我现在人在医院。”   钟文亭在那边轻吸了口气,十分不满地嘟哝:“他病了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死了也不要你管吧。”   陈觉本来微低着头,闻言把头抬起来,肩膀落下一道凌厉的弯度。   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过,钟文亭讪了一会儿,讨好地开口:“生气啦?”   陈觉侧过身,透过探视窗往病房里看去,只一眼就发现宋珂像是醒了,身体朝里侧卧着。   他神思微凛:“先挂了,以后再说。”   “喂喂——!”   电话直接成了忙音。   收起手机他推门进去,藏在被中的肩随之微微一动,但很快就恢复沉寂。   “醒了?”   宋珂一动不动地卧在那里。   除了刚才在餐厅门口,这好像是陈觉第一次把目光放在宋珂身上这么长时间。他的身体随呼吸微微起伏,搭在外面的手背一点肉也没有,除了骨节就是泛青的血管。他的颈也瘦得惊人,白皙光滑的一截,仿佛轻轻一拧就会折断。还有他的背,薄得像纸板一样,空有棱角却没有伤人的本事。但他的头发却柔腻又黑亮,灯光下发梢泛着软和的微光,不必触摸就知道一定像绸缎一样温润。   “为什么不告诉我今天是你生日。”陈觉定了定神,“生日快乐。”   这四个字来得太轻易,明明期盼了整整两天,真听到的这一刻宋珂却一点开心的感觉也没有。他无声而缓慢地攥紧床单,闭着眼睛面无表情。   “我请你吃饭本意是想跟你道歉,没想到弄巧成拙。”陈觉在他背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膝骨顶在冰凉的床架上,微微有种鲜明的疼痛,“今天搅黄了你的生日,我会想办法补偿你,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   宋珂吸了口气,动静很低微,但陈觉还是听到了。   “任何要求都可以,只要我能力范围内办得到。”   屋里太静了,灯光颜色惨白,消毒水味道刺鼻。   宋珂躺了一会儿,忽然撑着坐起来,背对着他慢慢把衬衣扣好:“我想要的陈总办不到。”   陈觉皱眉:“你要什么?”   跑车,别墅,甚至是为宋珂的公司注资,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亟需做点什么来缓解内心的愧疚,因为这愧疚来得突兀又汹涌,坚石一样压在心头沉重锐利。   宋珂穿好衣服站起来:“你能把手机里的东西还给我吗?”   绕来绕去又绕回原地。   陈觉拧眉:“那东西对你就那么重要?”   宋珂没有再回答他,穿上外套又开始穿鞋。陈觉心里一凛,忽然意识到他是要出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不劳陈总操心。”   刚刚才晕倒过一回,连脸色都还没有回暖,眼下他居然就要冒着寒风出院。陈觉拉着胳膊将人拽回来:“你疯了?身体差成这样还想到哪去。”   宋珂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陈觉只好像堵墙一样挡在他面前。   “你让开。”   “让开!”   正在僵持不下时,病房的门却被人砰砰拍了两下:“送蛋糕的,宋珂是不是在这儿?”   宋珂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陈觉沉着脸推回沙发,“坐好。”   陈觉打开门。   “给个好评啊!”快递员接过钱扬长而去。   望着那个墨兰色的纸盒,宋珂的身体彻底动弹不得。   那是昨天他在店里挑的,蛋糕一共两层,下面是深绿色,上面是浅浅的薄荷绿。当时看到样品他就想到陈觉烟盒上的君子兰,所以最后才不由自主地选了它。   沙发只有一排座,陈觉拖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拿出蛋糕推到他面前,“你本来想和谁过这个生日?”   宋珂偏开头,两片嘴唇隐忍却又倔强地抿成一条线。   “不想说?”陈觉自嘲地笑了笑,“看来不是和我。不过有时候生活就喜欢开这种玩笑,最想去的地方去不了,最想做的事做不成,最想见的人往往也见不到。”   以前他很少说这种丧气话。他总是张扬得近乎嚣张,总有一套自己的处世逻辑,不听任何人的支配,只在宋珂面前露出那么一点柔软的部分。   现在他变了,变得有些陌生。   他在盒子里找了找,没有找到蜡烛,低头默想片刻才问宋珂:“你今年满多少岁?”   宋珂转过头来,目光颤了颤。   “怎么了?”   他觉得这目光似乎很绝望。可静了片刻,宋珂只是摇了下头:“没事。”   “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他坐在对面,后背懒洋洋地靠着椅子。尽管极力伪装,脸上却还是残留着之前心悸过的痕迹。   但宋珂不知道。宋珂只是看着他,像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直到看见他从上衣里掏出烟盒,又从烟盒里掏出四支烟,才终于变了神色。   “没蜡烛不要紧,我有办法。”陈觉说,“打小我爸就教我这么干。”   他把烟倒过来,过滤嘴那头朝下插进蛋糕里,低头无声地笑了下:“你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吧,三十,三十一?就用四根烟代替怎么样。”   插完抬起头,发现宋珂正错愕地盯着自己,不禁怔了一下。   “怎么,不喜欢这样?”   宋珂摇摇头,仓皇地避开视线。可他就直挺挺地坐在对面,房间又只有这么大,还能避到哪儿去呢?   半晌静默,宋珂颈一软,妥协地看向那忽明忽灭的火星。不知何时陈觉已经起身把灯关了,房中漆黑沉寂,空气中的薄荷烟味却渐渐弥散开来,即使屏住呼吸也无法拒绝它的靠近。   陈觉静静地坐着,过了好久才说:“宋珂,对不起。”   漫长的时光过去,他们之间竟只剩下一句对不起。   原本不是这样的。   原本一年到头,宋珂的生日是仅次于除夕的大日子。   二十九岁那年陈觉蒙着他的眼睛,带他去了一个刚落成的创业园:“看这是什么。”   手一松,宋珂就被眼前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震撼了一把,扭头惊喜万分地盯着他:“你租的?”   “废话。”   宋珂都想哭了。   陈觉揉揉鼻子,挺不好意思地低头笑起来:“行了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自己挺牛逼的,你心里明白就行不用表达出来。”   话音未落宋珂就朝他猛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埋头只是不撒手。   “哎呀哎呀哎呀,”他只好低声哄人,“好了好了,知道你爱我了,来,咱俩糟蹋这个房子一把怎么样?”   宋珂想歪了,抬头狠狠瞪他一眼,他双手举高以示清白:“天地良心啊,我说的是吃蛋糕。”   这才把准备好的蛋糕拿出来,一本正经地放到未及装修的水泥地上。两个人盘腿而坐,结果发现什么也没准备,不要说刀了,连蜡烛都没带,这还怎么吃?   没办法,宋珂只好说带回去。   “那怎么行?这是我头一回给你过生日,没有刀就用嘴啃呗,大不了吃完了把脸洗洗。”陈觉坚决反对。   可是蜡烛真变不出来。   最后还是他出的馊主意,用香烟当蜡烛,一根代表十岁,点三根勉强算二十九。过滤嘴朝下,烟点燃以后袅袅地冒白雾,那场面简直像极了烧香拜佛。   两个人起先还绷着,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在空房子里笑得不能自已。   后来又是陈觉喊停:“赶紧许愿,别浪费咱这三炷好香。”   许就许。   宋珂掐掐脸强迫自己严肃起来,而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跪在地上许了个傻瓜才会许的愿——   神明在上,只愿白首不离。   许完睁开眼,陈觉一个劲儿地问他许的是什么愿,他说当然是请求菩萨保佑自己发大财!陈觉气得抱起他的腰就呵,说:“你就知道钱钱钱,我怎么就爱上你这么个傻得透顶的财迷?现放着一条发财致富的好路不走,偏要自己去苦哈哈地创业,真当自己是那个巴菲特乔布斯再世是吧。”   “什么路?”   “嫁给我啊。”   “滚吧你。”   宋珂被呵得又麻又痒,就这样又抑制不住地笑起来。笑到后来他都开始流眼泪了,身边又没有纸,只好拿手拼命地揉眼睛。   陈觉把他的手拿开,说:“别用手揉,我去车上给你拿纸巾。”   就这样身边一空。   他站起来,边等边打量这几间平平无奇的办公室。这就是今后他们俩要奋斗的地方,等装修好了把桌子椅子全搬过来,再花时间招几个人,在大门口挂块牌子,睿言立马就会变得像模像样。   可惜就是离住处远了点,但那有什么关系?坐坐地铁而已,一点也不苦。上下班长长的路,长长的地铁铁轨,长长的日子,长长的夜,他跟陈觉,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打不完的瞌睡,设想不够的未来。   正在发呆,门口有了动静,是陈觉返身回来。   宋珂抿唇一笑:“你可真行,拿个纸巾去了这么久。”   陈觉却没有笑。   短短几分钟时间他不知在哪儿换了身西服,领带打得平整又严谨,嘴角绷得还有点紧张的意思。他从办公室的白色大门走进来,顺手打开所有灯的开关,然后走到宋珂面前单膝下跪。   “宋珂。”   吓得宋珂几乎跳起来。   那样仰着头,陈觉眉眼间每一点细微的表情都很清楚,说话时喉结轻微的震颤也很清晰。还有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戒指,一粒钻也没镶,却那么好,那么亮。   “愿不愿意一辈子跟我在一起?”   那是陈觉第一次跟他求婚。 第9章 他最钟情的味道   宋珂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戒指也不肯收。他觉得这样求婚分明是儿戏,一辈子的事哪能开玩笑?   可陈觉当时就急了,说你是不是还得家长同意才肯点头啊?行!我这就回家告诉爸妈去,我跟他们说你早就是我的人了,我三媒六聘要过你!谁要想把我跟你拆开,办不到!   想想也真是好笑。那时他们还不懂得,有时命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一对深爱的人分开,赌咒发誓根本不管用。   求完婚不到一个月,陈觉的爸爸陈宗义就死在牌桌上,是脑瘤,从感觉半身麻痹到彻底咽气前后不足十小时。陈觉回家治丧那两周宋珂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担心他会离开自己回铭途去,担心他们自此被隔开在两个世界。所以后来陈觉顺利留在睿言,宋珂大大松了口气,以为最难的难关已经度过,此后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的。   时过境迁,他跟他又坐在一起过生日,虽然一切纯属偶然,但听到一句“对不起”也好过听到一句“永别”。   宋珂缓慢地吸了口气,薄荷烟的冷冽气息顿时充盈肺叶,让人感到一种值得回味的踏实。无论如何这是陈觉的味道,别的任何人都给不了他。   他十指交叉,无言地垂在膝间:“陈总不用放在心上,我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   陈觉盯着蛋糕上的烟,感觉它们一闪一闪的很有趣,于是身体往前凑近,低声跟他开起玩笑:“假如把我换成陈念,这场景也许还挺浪漫的。”   宋珂静了瞬,伸手将烟拔下来。   陈觉问:“怎么就拔了?”   “我怕有人等不及。”望着面前的风衣兜,他语气淡然而平静,“陈总的手机已经亮了很久了。”   陈觉脸色微变,起身到窗边去接电话。那是一个有些生硬的侧影,背很阔,身形硬朗又挺拔,额鬓棱角分明。   “干什么?”他压低声音,“是我表达得不够清楚还是你理解能力出了毛病,钟文亭,我已经非常容忍你了,不要挑战我的忍耐极限。”   宋珂挪开视线,目光落在杯子里的烟蒂上。几根烟都还剩很长一截,留着无用扔了又觉得可惜,他就把其中一根尝试着送进嘴里。   烟草的苦跟奶油的甜,交织在一起形成复杂难言的滋味,淡淡地在舌尖弥漫开来。   陈觉侧过身,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   宋珂坐在沙发上,背深深地凹陷进去,嘴里咬着一截剩下的烟蒂。他抽烟的动作比较生涩,夹烟的手指弯曲得也不够自然,把烟拿出来的时候嘴唇会微微张开,然后慢慢呵出一团淡白的烟雾。   房间里没开灯,所以照明只能靠窗外那点微薄的月光。他坐在那里仿佛身处静潭中,五官眉目分明,神情却颓废而冷淡,周身散发着一种麻木的疼痛感。就好像被人用刀缓慢地割开静脉,血淅淅沥沥地淌下来,人却因为失温、麻痹而忘了呼救。   他甚至不像是在抽烟,而像是在体会一种感觉,一种使人沉溺到不可自拔的感觉。   看着看着,陈觉神经又开始抽痛。   “陈觉你行!”电话里在吵闹,“真够可以的你,宁愿在医院陪那个姓宋的都不来陪我,你是不是变心了,是不是想跟我分手了?”   话说得又响又急,不远处的宋珂也能听见。宋珂把烟掐了,披着衣服来到走廊,伏在尽头的窗子那里吹风。他想,要是昨天没有订那个蛋糕就好了。要是没有,也许就能下定决心忘了陈觉。   不知道站了多久,再回去病房里已经没有人。桌上的蛋糕一口未动,杯里的烟蒂却又少了一截。   翌日出院,宋珂回去上班。   马上就要到元旦,睿言陆续收到不少供应商的贺礼,都是一些应季的小礼品或是来年的日历。按惯例他们也得给对方回礼,不过最近公司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接洽B轮融资,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折腾这件事。   某个稍有空闲的周末,程逸安将他生拉硬拽到某高档商场地下一层。   “这都好几天了,你整天闷在设备房里捣鼓什么呢?我怎么没听说公司最近取得了什么重大科研进展。”   宋珂充耳不闻,眼睛盯着那个长长的购物清单。上面又是西洋参又是虫草又是瓷器,单价还全都不低,看得心一阵阵滴血。   “问你话呢,别企图用沉默逃避啊。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你这样子公司怎么能招得到新人嘛,人家还以为咱们这儿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血汗工厂……”   恰好旁边有个造型古朴的紫砂摆件,他目不斜视地拿起来:“这个送给王董应该合适。”   “你——”   一抬头,不远处出现两个眼熟的人。   大庭广众下钟文亭挽着陈觉,导购小姐正在向他们热情地介绍真丝四件套。钟文亭右耳的钻石耳钉尤为夺目,脖子上围着一条细糯的羊绒围巾,里面麻花毛衣露出一小圈衣领,看起来就像一只清秀又骄傲的孔雀。陈觉还是老样子,只是换了件宋珂没见过的外套。   竟然遇见他们两个,这算什么,冤家路窄吗?不过想想也是,这种高端商场和进口超市自己来得少,但有钱人也许当后花园逛。   一旁的程逸安低声鄙视:“伤风败俗。”   宋珂将车推向相反的方向,可有时老天爷也爱看热闹,结账时他们四人又相遇了,并且恰好排在相邻的两个通道。   倒是钟文亭先注意到他们。   隔着半人高的货架,他越过陈觉看到后面的宋珂,目光轻轻一挪,朝陈觉努了努嘴:“再买两盒那个吧,家里的都被你用光了。”   陈觉问:“哪个?”   “就你后面那个啊。”   身后是放避孕套的货架,陈觉转身,伸手去拿才看到咫尺之隔的宋珂。   两人四目相对,宋珂朝他微微点头:“陈总。”   陈觉静了一瞬:“嗯。”   自上周过完生日,他们整整一周没有联系,就连文字消息也没发过一条。   “一个人来逛街?”   “还有朋友,拿东西去了。”   “身体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多谢陈总关心,已经好多了。”   很公式化的几句问候。   “珂!”远远地看到这一幕,程逸安拎着牛奶紧赶慢赶地跑回来,“没有你常喝的那种了,这个行吗你看看。”   宋珂接过来放进购物车。   陈觉目光扫向程逸安,结果程逸安十分不友好地背过身,推着小车往前走了两步。陈觉眯起眼,刚想开口问话却被身边的人打断,“走吧,还没吃饭呢,我都快饿死了。”   因为收银员动作比较麻利,很快隔壁队伍就甩开宋珂他们一大截。快排到的时候钟文亭又挤回来,拿起两盒避孕套后朝他们笑着扬扬手:“走啦,拜拜。”   “再见。”宋珂温声。   结完账出来,程逸安对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大发感慨:“他找新人我可以理解,找一个这样的我是真不能理解。”   宋珂在寒风里做了几个深呼吸,牵起嘴角朝他笑了笑:“也许他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好处。”   “我是看不懂这社会了……走吧走吧,上车我送你回家。”   宋珂却婉拒他的好意:“师兄你先走,我想打车回趟公司。”   程逸安说:“又回公司?你都连着熬了好几宿了,今天非告诉我到底在忙什么不可。是不是技术上的事?有事你要说,两个人商量总强过一个人瞎琢磨。”   宋珂笑着摇了摇头:“我想自我磨炼行不行?”   其实他在想办法恢复手机里那套语音程序。跟预想的一样,旧电脑里有陈觉留下的半成品,加以修复后就可以再次移植到手机里。   拗不过他,程逸安只好眼睁睁将他送上出租车,临走前还反复嘱咐:“晚饭一定要好好吃听见没有?别又在里面坐到废寝忘食。”   他在车里挥挥手。   夕阳拖着影子斜行,车渐行渐远。回到公司他就一头扎进设备间,从晚霞漫天一直忙到华灯初上。   晚上八点,街头的路灯跟霓虹灯交织在一起。   跟钟文亭吃完晚饭后,陈觉开着那辆迈巴赫往自己的公寓驶去。   那房子是他爸留给他的,美其名曰男人就得有个完全自由的空间。苏醒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那留宿,连陈念也没有那个房子的钥匙。   从餐厅出来钟文亭的嘴就没停过:“那个宋珂跟你妹妹分手了?逛超市不跟你妹妹逛反倒跟一个大老爷们儿逛,他到底是直的弯的,不会是骗婚的吧。还有,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俩买的东西?居然还有杯子跟碗,他们俩不会是同居了吧?”   这些话完全是故意说给陈觉听的。说完他把眼角一挑,仔仔细细地盯着陈觉的反应,没想到陈觉直视前方:“我妹妹的事你少管。”   他心里气不过,也不管危不危险,直接就伸手去捏陈觉的眉毛。   下一秒手就被拂开:“别动我。”   “干嘛,不想跟我死在一起啊?”他半真半假地抱怨,“每回让你带我跟你妹妹吃顿饭你都推三阻四的,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还有啊,上回跟你说想进铭途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啦?”   也许被他缠磨得分了神,车的行进方向渐渐偏离目的地,只是两人都没有察觉。   “我就不明白了,那么大个公司凭什么就让你妹妹去管?她年纪比我还小呢她懂什么?将来哪天她要是翅膀硬了把你一脚踹出公司你就——”   “我就什么?”   陈觉眼锋扫过来,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两秒。他心里犯怵,后面的话没胆子再吐出来。   “我再说最后一遍。”陈觉把目光正回去,“铭途将来是我妹妹的,也只会是我妹妹的。你要车要房我可以给你,要插手铭途的事,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两排细白的牙齿咬住下唇,钟文亭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极为不甘地提高音量:“你是不是就瞧不起我?凭什么我只能陪你睡觉,我也是男的,就不能有点自己的野心?”   车里的气氛就此降至冰点。   陈觉连反驳的兴趣都没有,只是说了句:“你那不叫野心,叫贪心。”   真正的野心应该是眼前有目标,脚下有行动,从无到有一步步达成所愿,长城再长也坚信自己可以一砖一瓦地垒成,而不是把眼光放在别人口袋里,妄图靠旁门左道一步登天。   沉默了一阵子,车被陈觉开出高速,最终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发现外面不是自己去过的公寓,钟文亭冷着脸回头:“这是哪啊?来这儿干嘛。”   陈觉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只是心里烦,开着开着就到这里了。   他掐紧额一言不发,钟文亭却以为这是在给自己摆脸色,心里的怒火顿时烧得更旺了:“什么意思啊你,刚才对着宋珂还嘘寒问暖呢,到我这儿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要是烦我了你趁早说,我不是那种缠着你的人!”   陈觉静了静,说:“你最好适可而止。”   语气很淡漠,就像从来没对眼前的人上过心。钟文亭在羞愤与恼怒的夹击之下瞬间就要下车离开,可是手刚一碰到迈巴赫特有的门把手,五指又立刻退缩回来。   不能走,一旦离开陈觉,再想找到一个这么强大的靠山就几乎不可能了。他闭了闭眼,咬牙调节好自己的状态,背对着陈觉问:“你就不留我?”   陈觉没有应声。   静默片刻,他转身将人猛地抱住:“说话啊,我数一二三,再不吭声我就真走了。”   陈觉还是没说话,只是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钟文亭嗡声:“骗你呢,你赶我走我也不走,我哪离得开你啊。其实我知道……你说得对,我是有点儿贪心了,可我也是想让自己长点本事,好长长久久地留在你身边啊,难道这样也有错吗?”   说着说着,就缠上去亲他的喉结。   “这半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应该心里有数吧,别生我的气好吗?你一生气我就慌。”   陈觉微微蹙眉,脸向另一边侧开。钟文亭却又把上半身俯到他胯间,用鼻尖轻轻地、近近地嗅那里。这种动作他们亲热的时候常做,是一种明确且积极的暗示。   “够了钟文亭,这是在外面。”   “你不想要吗?”抬起头来,钟文亭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看,右手却伸到旁边去摸随身带来的香水,“我想要,陈觉,我想让你消气。”   宋珂想得没错,钟文亭有别人都比不了的好处。相处的这半年,他练成了一个绝活,一个能让陈觉无限包容他的绝活。   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随身携带一支小小的香水走珠,那是陈觉最钟情的味道,也是最把持不住的味道。他不知道陈觉为什么那么喜欢,也许跟初恋情人有关,也许跟最爱的人有关,那都不重要,可以为他所用就好。   就像现在这样。   他把香水走珠涂到右手手背,然后低下头,嘴唇印到上面轻轻地抿。剂量小,不会有事,效果却立竿见影。   他就用这样带着香味的嘴去为陈觉服务。   安静的车厢里,嘶拉的声音,那是他在用牙拉拉链。   车停得突然而随便,两人都没注意过这是哪里。其实旁边就是一个创业园,只不过因为今天是周末,所以附近几乎没有什么人。 第10章 “可是我爱你”   “陈觉。”   “陈觉?”   “陈觉——”   换着语调喊了好几遍,手机里的机器人还是没有反应,哪怕是宋珂这么有耐心的人也难免觉得灰心。   不止灰心,他还开始怪自己。   怪自己之前没有想办法把语音包弄下来,弄得现在想听也听不了。也怪自己学术不精,一个并不复杂的程序竟然修了好几天还没修好,简直是丢母校的脸。   查是查不出什么问题了,也许只是跟系统的适配还不够完善。将排异软件打开让它自己跑着,他走到窗边活动坐得酸麻的腿。   适逢周末又是元旦,好多人都提前请假或者翘班,所以今天整个园区显得格外空旷。他把窗推开,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淤塞愚钝的脑子才总算清醒了一些。   睿言所在的这栋办公楼离侧门最近,平时那里就只让行人通过,此刻更是冷冷清清。目光眺望出去,景色还是那么乏善可陈,法梧所剩无几的树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小路上寂静得可以听到麻雀的叽喳。   刚想关窗,忽然看到一辆黑色迈巴赫。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眼花,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根,再戴回去迈巴赫仍然在与后门一街之隔的位置。   这里没有多少开得起这种车的大老板,有也是老款。但那辆迈巴赫造型非常新,四个轮毂还喷的是哑光银漆,停在那里就跟在医院停车场时一模一样。   是陈觉?他怎么来了,他不是和钟文亭在一起吗?   宋珂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他是来找自己的,可记得那天陈觉在车里说过,他曾去过他们那个家,“撞了邪一样”。   会不会他潜意识里还有印象,所以今晚同样撞了邪一样兜到这里来?想到这里宋珂再也按捺不住,外套也顾不上穿,匆匆关门下楼。   呆在暖气房里时还不觉得,一出来发现天气真是冷。单薄的毛衣四处钻风,他只得抱起双臂夹紧上身,短短距离跑得脑袋呜嗡直响。   一路上既想打喷嚏又想咳嗽,冷风还一直往鼻腔里呛,可心里不是不期待的。   想起下午在超市那匆匆一面,陈觉脸色不大好,说不定是换季冻感冒了,宋珂就后悔没有把办公室里的药带下来。   这么冷的鬼天气,来这里干嘛呢?不如留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吹空调。   从后门刷卡出去,保安在亭里笑着同他打招呼:“还没下班哪,出去拿外卖?”换来他微笑点头:“就走了。”   外面杂停着几辆单车和电摩托,但行人是一个也没有见着。他拢紧毛衣放慢脚步,过程中一直在尝试调匀自己的呼吸。走到只剩十来米的时候,隔着人行横道已经能看到车里模糊的轮廓了。   是陈觉,真是陈觉。就坐在车里微微侧着头,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等红绿灯的那几秒简直煎熬。宋珂抱紧双臂,脚在地下不停地跺,一是因为太冷了,二是因为有点急切。很着急地想要见到陈觉,让他记得保重身体和注意安全,大晚上的最好不要到处乱跑。   快步跑到车门跟前,天啊,陈觉真睡着了。他在座位上闭着眼,面朝马路的另一边,不细看都能发现眉头皱得很紧。   不冷吗?   宋珂想要敲敲窗把人叫醒,可是手刚一抬起来,猛地发现车里怎么——   怎么还睡着一个人。   他屏住呼吸将目光微微探近,这才发现那人不是睡着,是面朝下,在陈觉大腿上趴着。   看不见脸,但看耳钉分明就是钟文亭。他们谁也没睡,只是忙得无暇睁眼而已。钟文亭后背微弓,陈觉右手插进他发间,揪着他的头一起一伏,喉结也跟着缓慢地上下滑动……   宋珂怔了怔,身体剧烈抖动起来,车窗上映着一张苍白惊愕的脸。几乎就在下一秒陈觉似有所感,头慢慢偏过来。宋珂立刻后退两步,不顾红灯还亮得刺眼,仓皇地朝园区后门跑去。   睁开眼,远远地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陈觉试着抽神,大脑却没有多少余力可以分出去。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失控边缘,于是手指拽紧手里的头发:“停一下。”   停?   钟文亭抬起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便将口腔猛地收紧……   —   今晚睿言最后一个下班的是小铃。   她把东西收拾好,茶倒掉,拎起包袅袅婷婷地走去等电梯。数字从1蹦到3,梯门叮一声打开,宋珂在里面侧倚着扶手。   “还没走啊宋总。”   笑着问完好,忽然觉得不太对。走近一看,宋珂浑身打着战,嘴唇莫名的呈青紫色,整个人像是冻透了一样。   “宋总你、你怎么了?”   以为是生了什么急病,她赶紧过去把人扶住,结果又被他冰凉颤抖的身体吓了一跳。   “没事,我没事……”宋珂上牙磕着下牙,磕磕绊绊地说出一句,“回去路上小心点。”   小铃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走进设备室。两分钟后她乘电梯下楼,走到门外却仍然不能完全放下心,回头若有所思地望了眼亮着灯的办公区。   自己的上司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像要支持不住了一样?   推开设备室的门,扑面而来的暖空气让宋珂直激灵。他几乎是无知无觉地走到桌前,倒了杯热水,双手紧紧捂着,身体在椅子当中蜷成狼狈的一团。   太冷了,从身到心一点温度也没有,房间里静得人发慌,除了无序的呼吸就只有主机运转的声音。   那声音提醒着宋珂,十分钟之前他还在试着恢复陈觉留下的程序。   在他离开这段时间软件没有停,屏幕上进度显示已经到95%,也许再过几分钟就可以彻底复原。   宋珂缩在那,空洞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把右手慢慢伸出去。   焐得滚烫的掌心一接触到冰凉的鼠标,身体又是重重地一个激灵,仓促间差点将水打翻。想要狠心点下停止键,手指却僵硬到动弹不得。   哪有彻底解脱的可能,那些记忆早已在他身上打下烙印,纹身还在记忆就还在,记忆还在感情就还在。   就这么一时半刻的犹豫,良机已然错失。屏幕上跳出提醒:“排查完毕,开始尝试运行程序。”   手机亮起,熟悉的画面随之映入眼底。朴素的外观,简单的交互,程序依然是那个粗糙的半成品,可是每处细节都是那个人亲手弄的,一点一滴全是心血,叫他怎么忍心毁掉?   看着看着,宋珂身体产生麻痹的感觉。   他几乎不能相信,几乎认为之前看到的那一幕是幻觉。怎么会呢?陈觉连给他做个解闷的软件都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怎么可能会和别人……   可是那一幕太真切了,陈觉那种动情的神态,眉眼间的沉溺,那么熟悉。多少次在他们俩的那个家,躺在那张两人亲手钉装完成的床上,陈觉也会露出一模一样的神情,反复亲吻他的眼睛、鬓发、耳垂。   如今这一切已不属于他。   宋珂趴在桌上喊:“陈觉。”   两个字出口,眼前已经模糊。   屏幕一闪一灭,发出稳健却有活力的一声:“我在。”   他终于崩溃:“你在?在哪里?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留我一个人陈觉……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不知道每天每天找不到你我有多害怕,你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去哪里找你?我上哪找你?上哪找你去啊?”   这一连串的质问太急太深奥,程序反应了很久很久,连那句道歉声明都说不出来,只是笨笨地卡着壳,笨笨地答着一句又一句的我在。   “我在。”   “我在。”   “我在!”   可你在哪儿?   长久的寂静无声,办公室里只有压抑的呼吸。宋珂伏案发抖,连句痛骂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悲哀。   他想要说“我会忘了你”,想要说“永远不再爱你”,可那都不是真的,说出来也不当真。漫长的时间里他只能茫然地期待复原,每个晚上都像今晚一样,靠骨子里的那点勇气尽力振作身心。   他甚至没有人可以指责。   陈觉没有错,只是忘了而已。陈念没有错,那是她最亲的哥哥,她的一切考虑都合情合理。就连他自己也没有错,他坚守着那句承诺不去告诉陈觉,坚守着公司,坚守着自己的一点尊严,谁也不能说他错了。   可他就是失去了陈觉。   陈觉不再爱他,做的一切事情都不为伤害他,只是不小心伤害到他而已。   恍惚地抬起头,他凑近手机,声音沙哑中带着哭腔:“陈觉,我恨你。”   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今晚是第一次。   没有想到,程序静了一静,忽然语音凄凉:“可是我爱你。宋珂,我爱你。”   宋珂睁大眼,身体簌簌发抖。   这也是第一次,以前程序从来没有回过这句话。之前还以为是陈觉不想太肉麻,所以并没有在里面录入过这三个字。   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他抓起手机把耳朵贴过去,声带剧烈颤动:“陈觉,我恨你!”   机器人又说:“可是我爱你。宋珂,我爱你。”   那么认真,那么诚恳。   “我恨你。”   “可是我爱你。宋珂,我爱你。”   “我恨你……”   “可是我爱你。宋珂,我爱你。”   爱的份量那么沉,可以压过恨,压过绝望。爱人的声音又那么暖,可以抚平他的伤,擦干他的眼泪。   陈觉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不止恨的答案是爱,所有负面问题的答案通通都是爱。以前宋珂从没试过,他傻到只会说喜欢、想你、想要你,傻到把所有坏情绪深藏在心里。   可是陈觉知道。   陈觉猜到他的隐忍,猜到他也会绝望,所以早早等在悬崖边拦住他。也许一直到死,陈觉都会是挽回的那一个,不在乎丢了面子。   深夜无人的办公室里,宋珂一遍又一遍地寻找所有未知答案,声音微弱但清晰。   “我们分手吧。”   ——“想得美,你永远是我的人。”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可是我会想你,想亲你,想睡你。”   “我不爱你了。”   ——“不可能。”   “真的,我爱上别人了,我移情别恋了。”   也许是这句话太复杂,也许是关键词太模糊,总之这一次手机沉默了许久,久到宋珂以为这句话没有答案,才勉强听到声音:“那我愿意祝福你。”   宋珂一怔,手脚蓦地冰凉。   可就在下一秒,陈觉笑场了:“骗你的。” 第11章 去哪找寻他的回忆   那晚过后,宋珂请了两天病假,再回到公司一切如常。   “既没有资方闹着撤资,也没有竞品找我们打侵权官司,这个元旦过得我都有点不习惯……”程逸安在他办公室坐着闲聊,“欸你近视度数又涨了?之前戴的好像不是这副眼镜吧,新配的?”   得到可有可无的一声嗯:“换了一段时间了。”   “看着不错啊,哪配的,多少钱?”   宋珂握着笔,身形微微一滞:“忘了。”   “喔好吧。”程逸安这个笨师兄也没深究,“你啊平时注意用眼健康,别老连续盯着屏幕两三个小时。对了,下午的会面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不过也没有十成把握。对方对被投企业的要求一向苛刻,希望到时候我能应付得过来。”   “你办事我放心,相信肯定没问题。”程逸安起来伸了个懒腰,顺便给他倒了杯水送去,“不过就算有也无所谓,这家不行就找下家,睿言是有营利空间跟前景的,看不上咱们那是他们的损失。”   他接过水道了声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顺手握住他的肩,程逸安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以前的宋珂虽说也瘦,但身体匀称健康而且干劲十足,从不像现在这样,好像骨头里是空的,空到让人产生一种怀疑:这样平静从容的外表全靠一口气强撑,其实要不了多久人就会出大问题。   “宋珂……”   宋珂从屏幕前抬头:“嗯?”   程逸安收起玩笑的语气:“工作要紧身体也很要紧,忙完这一阵彻底放空几天吧,出去走走也好。”   “知道了,谢谢师兄。”他淡淡一笑。   下午跟资方管理层见面,其中一位姓刘的业务负责人对睿言很感兴趣,当时就约定几天后亲自去公司看看。   没想到进展会这么顺利,下楼时宋珂一直在低头盘算要准备的东西,直到快要出楼了才发现身边的人纷纷拿出了伞。   站在檐下,他抬头看天。   虽然正在落雨,但此刻天空却是晴朗的淡蓝色,就这么静静站着,心情其实并不很坏——   要是忽略叫车软件已经排位一百多号的话。   算了,坐地铁吧。   刚想迈步冲出去,身边忽地出现一道娇俏的声音:“西服不打算要了?”   回过头,陈念在一步之遥含笑凝视。她一身藕色职业套装,手里拿的却是把墨黑的雨伞,一柔一刚融合得极为脱俗。走到近处挽起宋珂手臂,笑吟吟的只是不作声。   宋珂也笑了:“大小姐亲自驾临,想必是来谈大生意的。”   “那当然,人家还说要专车接送呢,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拒绝掉。”   笑完两人信步朝她的车走去,背影看来活脱脱一对璧人。上了车收起伞,她问:“你车呢?”   “坏了。”   她双手一摊:“我说什么来着?二手车根本就是坑,省下来的钱全赔给修车行了。”宋珂好脾气地不反驳,只是用纸巾擦去手上的雨水。   望了他一阵,她忽地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了,前段时间你不接电话,我还怕你再也不肯理我。”   前些天几次打电话都无人接听,发消息约着吃饭,宋珂也推说有事。陈念猜到必定是他跟哥哥之间出了什么问题,然而莫名其妙的,她也产生了一种回避心理。   宋珂系上安全带,脸上淡淡的:“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哥那种宇宙超级大混蛋,把你惹毛了可不就殃及我这条池鱼?”   宋珂不接话,只是在她的注视下闭目养神。结果车身半晌没动,他听见她小声问:“你真的没事吧?”   他眼皮不掀:“你看我像有事的吗?”   的确不像,可是陈念隐隐的不踏实,而且她自己的心情也很不好。车驶到某处咖啡厅,她又将宋珂挟持进去,央求他分吃一小块芝士蛋糕。   “这家店的甜品都是当日现烤,老板的手艺非常过得硬,以前吵完架我哥就会来这儿买给我吃。你尝尝,好吃得很。”   热情到宋珂没办法拒绝,只好牺牲下班时间舍命陪君子。   蛋糕送上来,她喜滋滋一分为二,自己那半用手托着囫囵吞下,简直像是两天没吃过饭。宋珂哭笑不得:“慢点吃,我这半也是你的。”   她噎得说不出话,就着热咖啡生生咽完,半晌方才拍着胸脯缓过气来。可是坐在那里,人陷在松软的墨绿色单人沙发中,脸色忽然现出悲伤的神色。不一会儿,捧着脸哭出来。   宋珂问:“出了什么事?”   她双手托腮,小声啜泣许久才终于透露,今天这股悲伤源于那位宇宙超级大混蛋。   原来大混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前几天忽然再次人间蒸发。电话短信通通联络不到,钟文亭只好找上门来要人,可陈念也是若干天没见过自己大哥,哪里给得出什么线索?两人一言不合便吵了几句。   “这个吸血的臭蚂蟥,”她恨得牙根痒痒,“改天我哥非把他一脚蹬了不可。”   宋珂听得既心酸又想笑,无可奈何地啜饮一口咖啡,挺苦的。   “所以你哥人呢?”   “不知道上哪逍遥去了,昨天下午居然又自动出现,呵,后脑勺还受了伤,活该。”   难得的半小时闲暇时光,就在她絮絮叨叨的吐槽中度过。喝完咖啡她拿出小镜子补妆,宋珂坐在她对面静静等着。窗外雨已经停歇,冬日暖阳无声照出木窗的纹理。   回公司的路上,陈念情绪明显稳定许多,甚至还想起邀请他一起过年。   “对了,春节来家里过吧。”   “你们兄妹俩难得吃顿团圆饭,我去凑什么热闹。”   “哪有热闹?哥哥多半不回来,顾阿姨也要放假回老家去照看孙子,到时候家里要多冷清有多冷清才对。”   宋珂手指微微收紧:“他连过年都不在家?”   “我没问。”她脸侧开,“不想跟他说话,除非他先为无故失踪道歉。”   这想必是不可能了。万事就怕不在乎,一个不在乎你生不生气的人,怎么会主动向你道歉?   当下宋珂只说自己过年有别的安排,并没有答应陈念的请求。   又过了一段时间,先前那笔投资谈定,协议也顺利走完所有流程。   签约那天宋珂挽留刘总吃晚饭,本来是句客套话,没想到人家欣然同意。于是程逸安也出来作陪,三人一道去附近餐厅要了个包间。   因为体谅宋珂不太能喝,席间程逸安是敬酒主力,背好的客套话一轮轮狂轰滥炸,直接把刘总炸得半醉。打了几个酒嗝之后,刘总半眯起眼睛,忽然开始掏心掏肺:“小宋啊,知道我为什么看好你们睿言吗?”   宋珂当然只好说洗耳恭听。   “其实咱俩以前见过面。”刘总瞅着他,开始酒后吐真言,“不过你不记得也很正常,那个时候嘛我还只是上家公司一个小小的项目经理,说话也没什么份量。不过我可记得你啊,不止你,还有你那位搭档,叫什么来着?陈觉对吧。”   这下连程逸安都露出惊愕的神色:“您连他都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我最有印象的就是他。”刘总端起酒杯,“那个傻小子,当时为了哄我们老板高兴天天陪他女儿,手都摔伤了还在楼道里等他下班,毅力惊人呐。后来我不是还给你打过电话嘛宋珂,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仔细回想他的声音,宋珂终于记起:“您就是那个打来通知我的人。”   一个电话结束了他跟陈觉长达两周的冷战。   刘总拍响桌子:“对!就是我。当时我就看出他是个好苗子,这几年你们睿言的发展我也一直看在眼里,要不这次怎么会谈得这么顺利?对了他人呢,怎么没见到他,难不成你们这么快就拆伙了?”   一说起这个宋珂的目光就旁落在桌上,程逸安只好出来解围:“刘总有所不知,他回家继承家业去了,没办法,人家家底雄厚瞧不上我们这座小庙。算了不提了,来刘总我再敬你一杯。”   刘总也很会意,只感慨了一句“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自此没有再提这件事。   酒精入喉,微微有些辛辣刺鼻。席散后两人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沿街边慢慢地散步。   天冷夜又深,满街都是枯黄的落叶。   程逸安业已微醺,手拍大腿打着拍子,低声慢慢地哼着曲,尽管调子悠扬,表情却似乎并不那么高兴。宋珂半低着头,静静看着地上的人影,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   五百米走出去,路口出现一个烧烤摊。想起以前加班出来买夜宵的日子,程逸安止住声,取下眼镜放进公文包里。他平时只要醒着都会戴眼镜,经年累月间眼眶已经开始凹陷,又因为年长宋珂几岁,那样侧首看过来更显得沧桑跟木讷。   他问:“宋珂,你想他么?”   不用指名道姓,彼此都知道说的是谁。宋珂没有和他对上视线,只是一味地沉默以对。   他又说:“我有点儿想他了。”   三年的奋斗岁月,彼此扶持着走过来,明明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关口,如今却只剩下他们两个。走到路边程逸安将公文包一放,甩手就坐到那上面,也不去管会不会将电脑压坏。宋珂只好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你知道么,”他闷头发懵,“其实一开始我有点瞧不上他,觉得他技术不行臭讲究倒是一大堆,那小子……你、你还记得吧?刚认识的时候我让他叫声师兄,简直就跟、跟要了他的命一样!”   平常内敛的人喝了酒激动起来,效果显得有些滑稽。宋珂垂眸无声微笑:“记得。你跟他打赌谁先发现bug谁就赢,结果他惨败给你,被迫帮你洗了一周的袜子。”   “这小子表面大方,其实特别爱记咱俩的仇,背地里不知道骂了我多少回。”程逸安也笑,笑完了眼底却微微发红,“有时候我都在想,那次打赌要是我让给他,他会不会就不走了,会不会咱们三个还是好哥们儿、好搭档。”   宋珂摇头:“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这种事不能强求。”他胸腔里慢慢呼出一口气,大团大团的白雾飘得哪都是,“可我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咱们过去的日子。我老想着要是哪一天他醒过来,回到咱们身边就好了,要是真能那样,让我加多什么班写多少代码都行。”   只可惜万事无法强求。   兴许是情绪太糟,兴许是心存侥幸,回家路上宋珂破天荒做了件蠢事。   酒后驾驶。   其实他只喝了一杯,可车里空间局促,暖气呜嗡呜嗡地发出杂音,几乎令他昏昏欲睡。快到小区路口时,忽然听到嘭的一声,车子追尾了。   顷刻间清醒。   做好了杀头谢罪的准备,下车却发现撞的不是别人,是那辆最怕最怕的迈巴赫。他以为是缺觉缺到眼睛出现幻觉,可是车上下来的不是陈觉又是谁?   陈觉穿着扎实的棉服夹克,手上还戴着皮质手套,见到宋珂就问:“怎么会是你?”说完又醒悟过来,“对,你说过你住这附近。”   宋珂欲哭无泪。怎么越穷撞的车反倒越贵,越不想见到某个人反倒越碰见这个人。赔不起,只好连声说对不起,说自己是不小心,内心分明没有胆怯,可就是不愿将头抬起来直视眼前的人。   视线中,陈觉静默地站着,手套取了下来。宋珂不肯看他,他也不发火。   过了好一阵子,他抽出一根烟,背过身躲开风点火。吸了两口就拿在手里:“怎么走哪都能碰上你。”   以为我很想碰上你?   迈巴赫的屁股撞凹进一小块,宋珂看在眼里,心开始呼哧呼哧地滴血。疼啊,疼得很,都是钱,于是没好气地说:“陈总大晚上不睡觉,开着车到处闲逛什么?”   话里已经有几分醉意,只是自己听不出。   陈觉笑了,手指轻轻地弹烟灰:“就是睡不着才到处逛,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好去处,可以让我舒舒服服地睡一晚。”   “市区那么大,干嘛偏偏逛到这里来?”   陈觉呵了一声:“你那天还说市区小。”   哪天?喔,生日那天。   “你就住这里?”   他慢吞吞点头:“是。”   “这里挺破的。”   “当然不比陈总的豪华公寓。”   话音一落,陈觉眼底忽然闪过一丝诧异。宋珂并不清楚自己哪里说错了,可是明确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只好傻傻地站在那里任人宰割。   陈觉敛声:“你怎么知道我有公寓。”   他张了张嘴:“陈念告诉我的。”   “她怎么会告诉你这个?”   “我们——”没办法了,只好胡编,“我们无话不谈。”   陈觉静了静,嘴角微微下沉:“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样子很明显。”   他抬眸,陈觉看着他,像要看到他心里去。   再也招架不住,他只好双手交握用力地搓,又低下头朝手上呵气。没想到陈觉居然明察秋毫,忽地靠近嗅闻了一下:“你喝酒了?”   他顿时傻眼。   “你有没有基本常识,喝了酒怎么还敢开车?”陈觉似乎生气了,声音也变得有些严厉。   他不言不语,跟个木头似的。   “算了。”陈觉掐掉烟,“外面冷,你快回去。”   “你呢?”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他一口气提不上来,掉头往自己的车走。可是才走两步就蓦地顿足,静立片刻,再次转身走到陈觉跟前:“那车呢,车也不用我管了?”   陈觉看着他:“你管得了吗?”   是是是,这么贵的车我怎么管得了。   他不识好歹地说:“那我就不管了。你那么多车,应该也不在乎这一辆两辆,等哪天你一命呜呼,你的车就都变成陈念的了。陈念的就是我的,所以你的就是我的。”   绕口令一样,把陈觉都气笑了,笑过之后又问:“有没有人说过你喝多了挺傻的?”   他摇头又点头。   “到底有还是没有。”   “……有。”   “有就有,你躲什么?”   原来我在躲啊,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宋珂自知失态,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陈觉对他说:“你还是走回去吧,车就停在这里明天再说,这种状态下开车我不放心。”   他又问:“你呢?”   “我还有事。”   “什么事?”   陈觉看着他的眼睛:“我要找找我的回忆。”   这句话从耳朵进去,在心脏里打了个转,变为武侠小说中势急力猛的暴雨梨花针。宋珂忽然疼得酒都醒了,匆匆将视线避开:“那我就先走了。”   “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他嗯了一声,提着公文包往家的反方向走,一直走到陈觉再也不可能注意到自己,才停下脚步慢慢回头。   陈觉还在原地,后背倚着车门,也许还在想该往哪里去。可是曾经的家就在一步之遥,甚至抬起头,远远的就能够看见。那是他们朝夕相处、日夜相对的地方,陈觉就站在那里,短短几百米距离就是回不去。   不敢再多看一秒,宋珂取下眼镜匆匆向前,寒风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很久。   那晚开始他变得有些不对劲,别人不知道,但他自己知道。睡到半夜他会恍惚听见有人敲门,砰砰砰,极其真切,可是真把门打开外面又什么也没有。在路上见到相似的车他会错认成陈觉的车牌号,真的追上去又会发现没有一位数字对得上。甚至就连工作的时候也是,好几次他都以为陈觉还在,直到发出去的邮件被退回,显示邮件地址无效时才会惊醒。   他知道自己病了,可他不想告诉任何人。 第12章 真想揉揉你的脸   为方便路远的员工买票回家,睿言的春节比国家法定要求多放一天,所以公司大年二十九就没人了。切断所有可以切断的电源后,程逸安提着行李和买好的年货问:“真不跟我回去?”   他知道宋珂家里已经没什么亲人,一个人过年难免孤单了些。宋珂却催促他赶紧出门:“我哪也不去,难得能清静几天,不用开会也不用接供应商的电话简直轻松得很。”   “那你自己给自己做点好吃的。”   “知道了……”   “千万记得啊!”   送走师兄,宋珂开车回家补眠,睡得不分白天黑夜。   “砰砰砰——”   “砰砰砰砰——”   第二天中午,急促的敲门声跟催命一样响起,可怜的大门被拍得直颤。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隔着门低气压地问:“谁啊。”   “查水表的!”   大年三十查什么水表。   拉开门一看,陈念裹得像个年画娃娃,喜气洋洋地双手叉腰:“懒惰的人是没有未来的,快起来快起来!”   他掐紧额,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小姐,大过年的可不可以放过我一天?”   “正因为大过年的才更要振作,一年之计在于除夕,今天过好了来年才会一顺百顺呢。”她振振有词,年轻姣好的面容带着促狭跟捉弄,挤进他家就开始毫不客气地翻查冰箱。   “哇!过期牛奶。”   “咦……烂掉的苹果。”   “嚯,发霉的饭团!”   总算让她逮到机会,翻完立刻义正言辞地说:“我就知道!这样子怎么能算过年嘛,快点穿衣服,今天就勉为其难让你当一天司机兼挑夫。”   那还真是谢谢了。   等他换好衣服出来,沙发上的大小姐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哎呀色调太暗了,不符合节日的欢乐气氛。算了算了,一会儿咱们直接出去买吧。”   于是脚踩油门杀到购物广场,一条红围巾加一双红手套,硬是将他也打扮得热闹喜庆。下午四点大包小提地鸣金收兵,光是吃的就足足三大袋,更不要提还有对联和猫玩具等等,把他累得腰杆酸痛,大小姐却直呼过瘾。   回到陈家,又是一通忙活。贴福字对联窗花,挂灯笼彩带气球,里里外外全都焕然一新。忙完太阳已然落山,两人饿得前胸贴后背,谁都不愿从沙发上起身弄吃的。   “去。”他扒拉陈念,“给我煎块牛排吃,要七份熟的,煎得不好我立刻打道回府。”   害得陈念敢怒不敢言:“像你这样又懒又刁,以前我哥到底受了多少苦啊?”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快去快去。”   他微笑看着她苦不堪言的背影。   二十分钟后,煎得喷香扑鼻的菲力牛排端上了桌。吃西餐不可能不喝酒,陈念又不知从哪变出一瓶红酒,右手将瓶子敲得铛铛响:“事先说好,今晚咱俩不醉不归喔。”   “不喝了,我酒量不好。”   “管你酒量好不好,今晚必须舍命陪君子。”   宋珂淡笑着摇了摇头。   转眼间到了八点,热热闹闹的联欢晚会终于拉开帷幕,空荡荡的大别墅也因此显得没有那么寂寥。陈念吃得高兴,一下又一下地跟他碰杯:“你也喝呀,别光看着我喝。”   到后来他都得拦着她:“你少喝点。”   “哎呀过年嘛。”   过年是一切出格行为的理由,也是最好用的免罪金牌,这一点宋珂深有体会。   那么大一瓶红酒见底后,陈念醉意熏熏地窝进又宽又软的大沙发,没坐多久身体却开始往下滑,后来干脆拖着宋珂一起坐到地毯上。   “不用上班的日子好爽啊。”她惬意地喟叹,“自己做饭自己吃,吃完了就在客厅看电视,没人催你回邮件也没人骂你坐没坐相。我看哥哥不用回来了,他不回来我们俩反倒更自在。”   “我还以为你喜欢上班。”宋珂说。   她呵了一声:“谁会喜欢上班?我那是没办法,谁让我摊上那么个不在乎荣华富贵的哥哥呢。”又用肘杵杵他,“欸你知道吗?爸刚走的时候我哥死活不肯回铭途,几个叔叔伯伯背地里全都说他失心疯了哈哈哈……”   宋珂被她没骨头似的依偎着,沉默地不发一语。手中的遥控器有一搭无一搭地换着台,可换来换去都是那些无聊的歌舞表演,很难提起兴趣。   没想到刚换到某台,忽然引来陈念大叫:“停停!就看这个,这个男明星我最喜欢了。”   这个?   银幕中的男星长相出色,算是时下正吃香的小鲜肉类型,可是唱歌方面就有点不敢恭维。   他说:“你都什么欣赏水平。”   她白他一眼:“那你说谁唱得好听?”   他想了想:“你哥。”   “救命啊!”她大喊,“情人眼里出西施也要有个限度,他那个破锣嗓子也能叫好听?”   “没那么差吧。”   起码能算声情并茂。   见他正儿八经的样子,陈念又压抑不住调侃的心,凑过来笑嘻嘻地问:“他什么时候给你唱过歌啊?说来听听。”   宋珂笑了:“为什么要告诉你。”   “告诉我吧,告诉我吧告诉我吧,求你……”   宋珂被她缠得无力拒绝,可又一时想不起那么久的事了,只好对她说:“那你去给我剥个橙子,回来我再慢慢地告诉你。”   她噌一下站起来,三下五除二剥好一个,橙皮的甘香与酸涩顿时在空气中弥散开来。自己留下两牙,剩下的全都递给了他:“现在可以说了吧。”   今晚不听足八卦看来是不肯睡了。   宋珂掰下一瓣橙子,吃到口中并非想象中那么酸得倒牙,起码不像他跟陈觉的过去那么酸溜溜的。   那时他们处在漫长暧昧期的尾巴,还没有正式确定关系。像所有刚刚创业的年轻人一样,他们每天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春节假期才能喘一口气。   可是春节意味着两个人要暂时分开。   临别那天陈觉不知为什么很生气,也许是因为宋珂不肯告诉他家庭住址,也许是因为宋珂不同意每天晚上都视频聊天,只答应空闲时会给他打电话。   抵达大巴站他还在生闷气,宋珂也懒得理,提着行李就上了车。本以为他一定就走了,没想到几分钟后,又见到那个穿黑羽绒夹克的身影提着一兜子零食上来。   “给你。”   旁边的位子空着,陈觉径直坐下,零食袋哗啦扔到他脚边,之后就继续板着脸一声不吭。   宋珂塞着耳机装听不见,并且还把头默默地转向窗外,气得陈觉当场脸红脖子粗:“你是不是早就觉得我烦了,能回去过年开心坏了吧?!”   前后左右纷纷侧目,更让宋珂觉得丢脸。   “好!算我自作多情。”陈觉在旁边挫着后槽牙放狠话,“这段时间咱俩干脆别联系了,我也要去开心个够,谁有空等你那个破电话。”   不联系就不联系,谁稀罕?   在矛盾进一步升级之前,边上的人来了:“小伙子这不是你的座位吧?”   “我送人的。”他没好气。   “送人的你还不赶紧下去?这眼看就要发车了……小伙子,小伙子?”   “我听见了!”   起身的那一刻他趁宋珂不注意,粗鲁地摘掉耳机塞进自己耳中,结果发现里面根本没有音乐。   “宋珂,你真行。”   说完就下了车,没给宋珂解释的机会也没问为什么。隔着车窗,宋珂只看到那道背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巴站。   算了,走就走吧。   起初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听着身边的人给家里打电话,看着窗外景色渐渐变得陌生,尘土飞扬的省际公路越走越偏,心里还是会空泛泛的没有着落。   翻开脚边的塑料袋,有自己最爱吃的饼干,有矿泉水、话梅,甚至还有防晕车药跟满格的充电宝。霎时间宋珂只觉得一阵心酸,想要跟陈觉说几句话,可是碍于自尊又几次将手机放下。   到站时天都黑了,大家提起行李匆匆出站,外面接人的、跑黑车的把路全堵上了,灯火通明的广场倒比白天还要热闹好几倍。   宋珂拖着行李独自走出去,打车打不到,黑车又要价太高,只好坐上一辆旧三轮一路颠簸着到了家。   说是家,其实只有他一个人。   老式住房既没电梯也没有灯,行李箱一级级拎上去,楼下的赵阿姨听见动静跑出来帮忙:“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回来了!早知道我让你叔接你去。”他摇着头说没关系,回来几天而已,很快就又要回城里去。   爸爸去世后一直是赵阿姨一家在照看他,平时有什么人情也是她代为去送份子钱。这趟回来宋珂给他们带了礼物,到家后一样样拿出来,旁边的赵阿姨却控制不住地开始抹眼泪。   “跟你说过不要乱花钱的呀,你一个人在外边挣钱那么难,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谁要你买东西?”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那种空空的感觉却愈发强烈。   再三答应她第二天过去吃饭,赵阿姨才放心他一个人住在家里。空荡荡的房子,拢共不到五十平米,窗户锈得推都推不动,只会呜呀呜呀地往里吃风,地板上积着陈年的灰尘,打扫的时候呛得他不住咳嗽。   明明很累了,可那天他还是失眠到很晚。第二天早上艰难地爬起来,外面居然白茫茫一片,远处的瓦房、近处的枣树、面前的窗檐上,到处覆的都是雪。   下雪了。   打从去年十月算起,临江已经十四个月没下过雪。他撑在窗口望着外面,入目一片银装素裹,往日坑坑洼洼的老路全部盖上了厚袄,枣子也挂上冰变成了大白果,一颗一颗地在枝头晶莹剔透。   可是比起美,还是觉得遗憾多一些。因为从没跟陈觉在一起看过雪,好不容易下一场彼此却在赌气不讲话。   终于放下面子拿出手机,上面却一个未接来电也没有,只有一大堆运营商恭贺新年的制式短信。陈觉在干什么?也许在跟那些哥们儿逍遥快活吧。他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消遣和找乐子的方式,钱能买到无穷快乐。   宋珂不想看到那些群发短信,于是一条一条地删,结果越删越难受,几乎都要想把手机从窗口给扔下去。正要把手机丢开,眼前却忽然蹦出一条新消息:   “来接老子。”   来自那个最熟悉的号码。   他傻在那里,好几秒后才一个电话打过去。陈觉接起来先是一声不耐烦的“喂”,紧接着就呼哧呼哧地呵气,仿佛已经被冻得哆哆嗦嗦。   他问:“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喝酒了吗?”   “我倒是想喝,冻死我了……”陈觉没好气地说,“快点来接我,我在你家这儿的大巴站,什么鬼地方连暖气都没有。”   他一下子活过来,什么伤感孤单通通消失无影:“你、你来了?”   “你家是龙潭虎穴啊我不能来?”   “为什么没告诉——”   “我去哪还要跟你打报告?”   “那你怎么不打车?”   “你告诉过我具体地址吗?别废话了,快来接我。”   说一句顶一句,说一句顶一句。老虎的胡须摸不得,可是老虎生起气来居然是那么可爱,那么的让人想揉一揉他的脸。   宋珂以最快的速度穿上外套,箭一样冲出了家门。 第13章 “你就从了我吧”   陈觉站在广场中央,不仅穿得特别帅,手里还拎着个硬挺有型的托特包。   宋珂远远地看见他,心脏漏掉一拍后开始剧烈跳动,强行平静了好几秒才吭哧吭哧地跑过去。跑到,两人对视一眼,某人板着脸耍酷,宋珂要替他拎包他死活不让。   “少来这套,我还在生气我告诉你。”   宋珂扑哧一笑:“那我不跟你说话了,等你气消了再说。”   “宋珂你故意的是吧!”   “是你让我少来这套的。”   陈觉拿他没办法,一瞥眼瞧见他外套里的浅格子薄衫,不禁微挑眉毛,两根指头慢条斯理地撩开外套襟口:“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宋珂急忙躲开:“睡衣啊,看不出来吗?”   因为出来得急,他还穿着在家的那套蓝白色旧睡衣,款式确实是挺土的,可是洗得次数多了面料反而变得软和又舒服。   陈觉说:“赶明儿给你买身好的。”   宋珂背过身:“你有病吧,谁要你买。”   两人肩并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冰天雪地里。   路边随便拦了辆黑车,上去以后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他们俩就只好一前一后分开坐。宋珂操着方言熟练地跟司机师傅砍价,砍得后排的陈觉心惊肉跳,生怕司机一个不高兴把他们俩撂雪里。   下车以后陈觉眯眼瞅他:“看不出来你还挺勤俭持家的,倒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宋珂假装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目不斜视拎起包就走,陈觉在后面拉拉扯扯不让他拎。结果在楼道底下碰上买菜回来的赵阿姨,宋珂停下打招呼:“赵阿姨。”   陈觉刚还动手动脚呢,闻言登时立正。   “欸。”赵阿姨笑眯眯答应,然后就好奇地打量起陈觉,“这是你的……”   “阿姨好。”他模样本来就周正,这样煞有介事地一喊更是招长辈喜欢,“我是宋珂的朋友,过年没地方去,所以来他家跟他一起过年。”   赵阿姨惊奇又喜悦地看向宋珂:“你在城里认识的朋友啊?好呀好呀,看着就是懂事的小伙子,怎么没有地方去呢?”   “爸妈都在国外,没人管我。”撒谎不打草稿,却引得赵阿姨格外疼惜,“可怜见的,那正好,好朋友在一起过年也是一样的,一样热闹。”   宋珂走开也不是,不走开也不是,杵在那里挺尴尬的。倒是陈觉一点不认生,帮着人家把菜通通拎回家,一路上还有说有笑的,哄得赵阿姨心花怒放。   到家门口宋珂掏出钥匙,陈觉却猛地把他一拦,头发薅一薅,上衣拉拉平整,靴子上的泥也擦擦干净,然后才说:“开门吧。”   宋珂觉得好笑。   进了门,陈觉左右张望:“怎么……你家人都不在?”   “不是不在,是我家就剩我一个了。”他把钥匙挂到墙上,外套脱下来,脸上倒是没有多少伤感的情绪,“不好意思啊,家里没有空调,大概得让你挨冻了。”   出于某些心照不宣的原因,宋珂并不过问陈觉家里的事,相对应的,陈觉也就不问他。所以到那时陈觉才知道,原来宋珂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之所以不想让自己来他家,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不想让自己觉得他可怜,一个人住在这样破的老房子里。他宁愿一个人度过最孤单的春节,也不想要别人的同情,尤其那个人还是陈觉,拥有良好出身、从小被家人疼爱的陈觉。   可是陈觉不在乎这些,不是自我说服后的不在乎,是打心眼里就没在乎过。他甚至很高兴,高兴宋珂原来这样把他放在心上,高兴宋珂会在意自己对他的看法。   之前的阴霾一扫而光,陈觉顿时喜形于色起来。他先是支使宋珂给自己找了套舒服的衣服,对着衣服挑三拣四再假装勉为其难地穿上,接着又边吃昨天剩下来的饼干边假装冻得发抖,借此支使宋珂给他烧水灌热水袋,气得宋珂说:“你回去,现在就回去。”   “回去行啊,你给我出车票钱?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来的路上我把车撞坏了,就那辆保时捷。”   说着话呢,还特别臭讲究地用筷子吃饼干,结果碎末掉得满地都是。宋珂将灌好的热水袋往他怀里狠狠一塞:“你到底会不会开车。”   “我的车你心疼什么,还是说你觉得我的就是你的,所以你才心疼的?”   斗嘴这方面两人本来难分伯仲,可因为陈觉更没脸没皮,所以宋珂偶尔就落了下风。   反正人都来了,不用白不用。午后宋珂拉着他一起大扫除,从换床单被罩开始,擦窗户、扫蛛网、修桌脚,脏活重活全让陈觉干了。三小时后陈觉累得瘫地不起:“不能再干了,我耳朵眼都快被灰给堵死了。”   说完不久,宋珂走到他身旁蹲下,抱膝观察他的脸。他被看得毛骨悚然,正要问这是干嘛呢,左耳朵忽地麻痒。   是宋珂俯身吹了一下。   他心脏骤停。   “好了吧。”   几乎就在宋珂站起来的下一秒,陈觉豹子似的一跃而起,从后面死死勒住了他的腰:“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可是耳根红了,“你说有灰,我就帮你吹吹。”   陈觉一时之间有些语塞,胸腔里怦通怦通地乱响乱跳,手臂紧得像钢条一样,嘴巴却忽然变得笨拙:“你……你……”   你来你去,你不出个名堂。   丢人啊丢人,驰骋情场二十八年未尝败绩,陈某人今天却败在区区一口气上。被宋珂挣开逃掉之后他恨得捶胸顿足,呔,刚才就应该直接——!   “喂。”宋珂在厨房叫他。   他噎了一噎,乖乖应声:“啊?”   “还吃不吃饭了?”   “喔。”   于是垂头丧气走过去,见到空空如也的冰箱和只剩半把挂面的抽屉。   “大过年的你不会让我吃面条吧?”   宋珂背过身,斜倚在老旧的水池旁边,低头捋着几根都快秃顶的小葱,“又不知道你要来,没有提前预备吃的。”   “你一个人也不能这么凑合啊。”   堂堂太子岂能吃挂面,起码也得是两块钱一包的泡面吧,加肠的那种。可今天毕竟是大年三十,楼下的小卖部都关门歇业了,天气那么冷,又不想走两公里到超市去。   想来想去,他跟变魔术一样从包里变出一瓶珍品茅台,拎着就去了楼下赵阿姨家拜年。人家赵阿姨他们是本分人,逢年过节走亲访友也就送箱牛奶送包糖,收到这种档次的酒简直就有点惶恐。   换来几道现成的年菜后,陈觉心满意足离开,倒是全程旁观的宋珂哭笑不得。以为那酒是他带来自己喝的,宋珂逗他:“这么好的酒送人了你不心疼?”   他不以为然地说:“这酒本来就是给你爸带的,送给赵阿姨他们也合适,我还真挺感谢他们把你照顾得这么好。”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宋珂声音渐轻,“谁要你感谢。”   “有本事你别吃!”   没本事,因为刚出锅的花卷暄软得过分,蒸好的扣肉喷香扑鼻,炸好的鱼块金黄焦酥,就连用来解腻的腌酸梅肉都令人垂涎欲滴。   条件简陋到没有正经的餐桌,两人就用冰凉刺骨的水洗净手,然后支起折叠桌坐着小板凳,在客厅的白炽灯泡下卷起袖子大快朵颐。陈觉吃得尤其快,简直可以说是狼吞虎咽,宋珂都怕他把自己噎着。   “你慢点吃行吗,没人跟你抢。”   他争分夺秒地抬起头:“我饿啊,饿死了,一天都没吃东西。”   也不想想他多不容易,前一天根本没睡好觉,今早爬起来就冲到大巴站,长途奔波后又干了好几个小时的苦力。宋珂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疼,可是不懂表达,于是默默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别的其实已经记不真切,只记得那晚的春节晚会特别有意思,歌舞魔术样样新奇,小品相声也很精彩,两个人各抱一个热水袋笑得直冒汗,陈觉更是兴致高涨到跟唱了好几首歌。   其实他歌唱得算不上好,嗓子生愣愣的,可是宋珂很喜欢听,喜欢到不想让他唱给别人听。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半他才嚷嚷着要洗澡。   洗澡的确有点不方便,可陈觉是天天要洗澡的,这点宋珂知道。又因为今天他坐过车、干过活,所以身上出了汗,更是不洗不行。   于是宋珂就去给他烧了两大壶热水,拿塑料盆兑上凉的,用手试过水温才叫他过来。陈觉这辈子第一次洗盆浴,可是并没有什么怨言,反而拿话安慰宋珂:“这回我妈可不能再说我没吃过苦了,回去我就跟她说,吃过了,不苦啊。”   宋珂闷头走出卫生间,关上门了还是久久没有离开,心里甜一阵酸一阵,痴痴茫茫的,总觉得这不是陈觉该过的生活。   里面哗啦啦、哗啦啦的轻响,那是他拿毛巾蘸水搓身体的声音,不一会儿又有小调子悠悠闲闲地飘出来,那是他在里面哼歌。   晚上两个人缩在一床被子里,热水袋塞在脚底,客厅的电视机却没有关。   十二点倒数完毕,五、四、三、二、一,主持人提高音量欢庆新年的到来。陈觉将穿着旧睡衣的宋珂搂在怀里,咬住他的耳朵含混表白:“我是真喜欢你。”   这种肢体语言大约等于:你就从了我吧。   宋珂脸红得如同火烧,额头阵阵发烫。被动地翻过身,陈觉的目光直直看进他眼底,没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   “陈觉,我——”   跟你不合适。   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陈觉的唇已经欺上来。   有些蛮横却又很温柔的吻,不容拒绝地吞噬了理智。窗外烟花一蓬一蓬地绽开,黑夜忽地亮如白昼,眼前的面孔清晰可见。   认识已经十四个月了,终于表明心迹。即使到了这一刻,陈觉的耐心仍然好得令人吃惊。他将宋珂压在怀里,唇齿间那股牙膏的清香慢慢渡过来,身体的暖意也慢慢渡过来。四瓣嘴唇贴在一起,明明该是陌生的,可宋珂就是觉得熟悉,觉得这是陈觉应当给予他的,也是应当从他这里拿走的。   他们喜欢彼此很久很久了,久到刚在一起,感情就深得不敢想分开的事。   吻了一会儿,陈觉松开他,低低地喘息:“第二次见面你就把我迷住了,你在窗帘后面偷偷看我,以为我不知道吗?还有那香水明明是自己买的,小票都没扔就想蒙我,什么意思,怕我觉得男人喷香水矫情?你不矫情,你就只是可爱。”   烟花怦怦地放,宋珂的心也怦怦地跳,身体跟着微微发抖。不能再听陈觉说下去,再听就要把持不住了,于是揪紧衣服开始用力回吻。 第14章 爱我也好,恨我也罢   在老家那几天日子格外快乐。   不知是不是认识太久的缘故,关系升级成恋人后两人的相处方式也没什么改变,该拌嘴时照样拌嘴,只不过踩着夕阳的尾巴买完菜,回家的路上胳膊总是挨得特别紧。   假期很珍贵,可他们宁愿在一起浪费。早上两个人都起不来,不约而同地关掉闹钟赖床。睡饱了顶着鸡窝头晃悠出去,找到中学附近那种最地道的早餐铺子,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配上碗口大的油饼,吃完直到下午一两点也不觉得饿。   躺得懒了他们也动一动,比如下楼跟邻里街坊打打羽毛球。两人水平都不差,配对打双打还有默契优势,然而小区里也是卧虎藏龙,战况经常激烈到陈觉在后场嘶吼着飞奔。   宋珂纳闷:“玩玩而已你这么认真干什么?”换来他一本正经地解释:“不认真不行啊,我是你的搭档,凡事都不能拖你后腿。”真是个较真的性格。   不过除了这些,也就没有什么了。   那边没有什么所谓的名胜古迹,仅有的几个景点也都是唬游客的,只有一个竹雕作品展出馆还称得上特点。宋珂问陈觉感不感兴趣,陈觉说无所谓,只要跟你一起去哪都行。   于是某天午后宋珂就把他领到那儿,指着潦倒破旧的大门口说:“是你自己要来的,要是感觉无聊可别怨我。”陈觉笑了笑:“无聊了我就亲你。”宋珂不再理他,低头快步走进去。   虽然正值春节,这里依然冷清得过分,连卖票的工作人员都在打瞌睡。买完票穿过前院,两人沿碎瓦小路慢慢往里逛,最终走进一小片人工栽种的楠竹篱。   澄净的阳光自疏密错落的竹叶间筛下来,两个年轻人瘦而凛,身形也像竹子一样清峻又挺拔。   走到竹林中央,陈觉忽然停下来,不打招呼就亲他。   他想躲:“在外面呢。”   陈觉却越吻越过分:“可是我想亲你了。”   他还是有点不自然,一边接吻一边左右观察,生怕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个人来。陈觉中途停下,右手将他的腰杆握得很紧:“这样不行,你得赶紧习惯。”   “为什么?”   “因为我以后每天都要亲你。”   玩到夕阳西下,出馆才发现雪下得纷纷扬扬。两人没有带伞,只好在路边拦车,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一辆。   冷得哆嗦,陈觉就用手给他焐耳朵,捂起来的时候其实他什么都听得见,听得见陈觉说“喜欢你”,听得见陈觉说“想咬你”,可是一味地装听不见。   终于拦到一辆出租,赶紧找到救命恩人一样钻进后座。司机师傅笑呵呵地把暖风调大。陈觉只不过道了声谢,就被听出他那一口外地口音。   “来旅游的啊小伙子?”   谁也逃不过给出租车司机捧哏的命运。查问完他们的个人情况,师傅又讲自己雪天拉车多么多么不易,讲现在过年多么多么没有年味,讲了一路。下车后陈觉说自己嘴都聊干了,宋珂笑了笑,说:“我爸以前也是跑出租的。”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聊起自己的爸爸。   “他不爱跟乘客聊天,可是为人很热心,也很正直,开车七年多从来没跟乘客红过脸。”   他说得很慢,陈觉就陪他在雪地里慢慢地走,身后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小的时候他不放心我自己在家,跑生意的时候就会把我带在身边,教我叫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后来不用他教,客人一上来我自己就会喊。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个乖小孩,这样才能在不影响生意的情况下呆在爸爸身边。”   想到宋珂那时又乖又听话的模样,陈觉的心就软得像棉花一样,于是笑着问:“后来呢?”   “后来……”他轻轻呵了口气,呵出一团模糊的白雾,“后来出了一点意外,我爸爸的上岗证被吊销了,人也病了。我没想到他会那么早就离开我,真的,我以为他还能陪我很多年,能一直看着我出人头地,让他过上好日子。”   说到后来声音有点哽咽,脸上却仍是淡淡的。陈觉就此沉默,可是进楼道以后却牵起他的手,不管他怎么挣扎都不肯放。那时的手心很暖,所以那些过去好像也没那么令人难过了。   三年过后,大年夜再也不见那种暖意。   明明都是一些开心的事,可陈念听完后一直在宋珂身边无声地流眼泪。他只好笑着安慰她:“干什么,怎么忽然变得多愁善感了?这可不太像你。”   陈念慢慢将头靠到他肩上,嗓音干哑而又迟滞:“宋珂,对不起……”   她从来不叫他“哥”,大概是心里边只认一个哥哥。她像她哥一样对宋珂说对不起,因为只有这一句话可以对他讲。他们都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可是都选择继续对不起他,选择继续让他伤心难过。   电视的声音嘈杂温馨,地毯上的红酒瓶静静地散发着酒气,浓郁深沉的夜色被厚厚的布窗帘隔在别墅外头。   后来陈念没哭了,可依然那么靠着他,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宋珂用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调低了两格,抬头一看时间,已经快11点。   “你上楼休息吧,我也该走了。”   她闷着把头摇了摇:“你今晚别走了,就在楼上客房休息吧,外面肯定冷死了。”   他有他的分寸:“开车冷什么。”   “真别走了,明早我想去识微寺抢头香,陪我一起去吧?”   “那有什么可抢的?”他笑着摇头,“我不信佛。”   话音刚落,电子门铃忽然刺耳地唱起歌。陈念起身走过去,只看了一眼屏幕就奔出门外,衣服都没来得及披。以为出了什么事,宋珂赶紧也跟出去,结果看见陈觉被一个朋友从门口的轿车上扶下来,不用靠得很近就能闻到浓重的酒气。   他俩急忙把人搀住,没想到陈觉醉得比想象中还要厉害,身躯沉沉地往宋珂那边倒。   陈念平时就对这帮狐朋狗友没有好感,一看她哥喝成这样就没好气地说:“年三十晚上喝这么多,你们一个两个的是都没有家吗?到底想干什么啊。”   送陈觉回来的人满脸尴尬,可是碍于情面又只能忍气吞声:“陈觉非要喝,我们想劝也劝不住啊。”   “你们真的劝过?我看是劝酒的劝吧!”   眼见快要吵起来,宋珂出声制止:“陈念,先把你哥扶进去,他连外套都没有穿。”   陈念这才不甘心地停下争执。   陈觉身体本来就沉,这时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刚拖进客厅陈念就摆手说弄不动了,就把人放到沙发上吧,别往二楼弄了。   不仅沉,他的骨架还很大,手臂像铁架子一样压在宋珂肩头。宋珂两只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搂孩子一样搂紧他上半身,支持不住的时候还往后踉跄了几步,直接把背靠在沙发扶手上。   可是这么一来眼前的光线就快被遮完了。陈觉闭着眼睛,头半低,呼吸粗重又滚烫,身体沉沉地压着他。他微微侧开脸,那道呼吸就径直落在耳边,耳道里都是麻的。   “算了别管他了,把他扔地毯上吧。”陈念叉着腰调整呼吸,“这哪是大哥啊,简直是来讨债的。”   宋珂就一个人把陈觉弄到沙发上躺好。   陈念嘴上说着:“以后他再喝成这样我们谁都别管他,就让他在外面挨冻,也好让他长长记性。”可是说完又上楼拿了被子下来,不由分说地盖在她哥身上,“今晚就让他睡这儿吧,我看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过会儿我再下来看看。”   宋珂声音敛低下去:“我睡楼上的客房,有事你就叫我。”   陈念闻言怔了一怔,突然问:“你不是不肯在这里歇吗?”   宋珂一时语塞,回答不出她的这个问题。陈念直视了他好一阵子,那种眼神让他无地自容,可是双脚就像生了根一样站在客厅动也不动。   “好,”陈念最终妥协,“那你早点休息,也让我哥早点休息。”   她的房间在二楼,客房也在二楼,共用同一个走廊。进房间后宋珂没有换衣服,直接合衣躺在床上,静静听着别墅里的声音。其实也没有什么声音,只有腕上的手表指针喀嚓喀嚓、有条不紊地蹦着格。   临江城里早就禁了烟花爆竹,所以今晚窗外也只有一点零星的动静。应该是从郊外传来的吧,很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红酒的后劲绵长有力,可他还是睡不着,甚至连眼睛都不想闭。他身体沉静地躺在被子里,面朝窗外,不由自主地怀念起从前的日子。   以前陈觉因为负责销售,所以隔三差五就要去赴各种各样的酒局,经常凌晨一两点才醉醺醺地回家来。不过那个时候他很识时务,喝多了压根儿不敢进房间,通常都是老老实实地在沙发上将就一晚。   有一次冬天夜里,宋珂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找水喝,经过客厅时被地上的大个子吓了一跳!   打开灯才发现是陈觉,可能是喝得实在太多了,居然躺在地板上睡得人事不省。没办法,只好帮他脱衣服、脱袜子,勉强拖回沙发上又抱出一床厚被子来,盖好以后没来得及走就被陈觉搂怀里不撒手。   原来他早就醒了。   宋珂气得咬牙:“放开我听见没有。”   陈觉低喘:“我头晕,真的,头晕,你别动我。”   宋珂被唬得不敢动,结果陈觉趁机把被子往上一拉,脑袋闷在里头朝他大口大口地哈酒气。   “离我远点。”宋珂屏住呼吸踹他,他疼得嘶嘶嘶地抽气,可双臂还是跟铁铸的一样怎么掰都掰不开。   新鲜的氧气不够用,两人闹了一阵就缩在被子里喘息。陈觉循声找到宋珂的嘴唇,试探一瞬,接着就咬住不松口。宋珂慌慌张张地躲,可是怎么躲也躲不开,两只手被他捉去摁在胸膛上,触感踏实又厚重。   过去这么久,他的酒量不知是长进还是退步了,喝醉了还会不会头晕。   想完这些没意义的事,宋珂翻了个身,睁眼望着黑寂寂的墙面。时钟渐渐走向零点,门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不知道陈念是不是睡着了。思来想去,他终于起身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还好,陈觉还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儿,既没消失不见也没把地毯吐得乱七八糟。不过走近能发现他把眉头皱得很紧,可能是喝多了不舒服吧,眉心几道深深的纹。   蹲在旁边看了会儿后,宋珂伸手替他展了展眉心。他似有所察,身体缓慢侧过来,无意识握住了额上的手。   这可是你主动的。   宋珂僵在那里,有点不想走了。回头看墙上时钟,离零点还有一两分钟,马上就是新的一年。   默数着时间俯低身,本来想说句新年快乐,结果话未出口陈觉就醒了,吓了宋珂一大跳:“你……”   两人四目相对,很是滑稽。   陈觉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一开始像是不认识,后来仿佛认出他是谁了。宋珂有点窘迫,又有点无地自容,想找个法子逃掉,手却不舍得抽出来。奇怪的是陈觉也没把手松开,更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头还晕吗?”   他用另一只手去探陈觉的额,陈觉却像没听见,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清明又坦然地看着。   宋珂张了张嘴:“我……”   话还没有说完,另一只手也被攥到掌心,握得又紧又暖和。   “我有点想你了宋珂。”   宋珂一怔,五脏六腑全不像自己的了,恍恍惚惚地出了神。像是有什么感情冲破了坚固的闸口,胸口激荡着,神经拉扯着,好长时间才缓过一口气:“只是有点吗?我特别想你,真的,我特别想你陈觉。”   陈觉温声:“我知道。”   宋珂眼眶一热,身体伏低靠在他胸膛上,下巴微微地抬起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及时?昨晚我还在想,再不见你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我想找你去,不管结果是好是坏,我要找你去……你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宋珂。”陈觉忽然打断他的诉说,“我这么久不回来,你生我气了吗?”   他怔了一下,用力摇头:“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没关系,我等你就是了。而且我也没生气啊,就是特别想你。你回来就好了,没事了……”   听见动静的陈念下楼来,眼前却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她看到宋珂轻轻握着哥哥的手,目光空白地望着哥哥紧闭的双眼,俯身小声地自言自语。   “我特别想你,真的,我特别想你陈觉。”   哥哥没有反应,因为根本就醉得人事不省。宋珂说一句休息几秒,说到后来声音已经有点激动跟哽咽,双手将哥哥的虎口紧紧握着:“而且我也没生气啊,就是特别想你,你回来就好了,没事了。”   哥哥仍然双眼紧闭,冷淡无比地躺在那里。宋珂微微吸气,嘴里反复重复着那几句话。   陈念在楼梯上捂住嘴,愣了片刻后冲下去,双手重重地摇晃他:“宋珂、宋珂!”   紧握不放的手就这样松开。   宋珂身体猛地一栽,如梦初醒般回头,空洞又错愕地望着她。   “你……”陈念面白如纸。   宋珂慢慢站起来,半晌方才找回理智。   也许只是魇着了。   面对被吓坏的陈念他有些难堪,僵直地站了一会儿后,羞愧地低下声:“我以为你哥哥醒了,有话想跟我说。” 第15章 请原谅我的自私   翌日清晨,陈念跟宋珂不约而同地错过了闹钟。下楼去,陈觉已经不见了,只有那床被子还在沙发上。   识微寺在二十多公里外,一切顺利也要四十分钟才能到。一路上宋珂开车,两人并没有什么话,直到陈念看够了窗外的景色,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说:“今年真奇怪,临江到现在还没有下雪。”   宋珂已经不觉得遗憾:“不下也好。”   他不太喜欢雪天,因为跟陈觉分手就是在雪天。   也许是现代人的欲望太多,求仙拜神的队伍竟比想象中还要庞大,没到寺跟前已经大排长龙。   传说中最灵验的主殿需要爬上半小时,来得这么迟头香当然也不可能抢得到了,于是他们俩索性就当是放松。两人缓步而行,呼吸着清新空气,听着山间鸟儿的清啼,感觉也格外的心旷神怡。   不过有人比他们虔诚。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台阶路,有对中年夫妇彼此搀扶着,每隔一段台阶就要停下来对袖珍佛像磕头。   “不知道他们求的是什么。”陈念看得有些感慨。   宋珂没有说话,她又说:“我知道你不信这些,不过很多事是宁可信其有的。”   也是出于这个说法,她每个殿都要进去拜一拜,上山的进程变得更加缓慢。在她进去叩拜的时候宋珂离开了一会儿,原本只想四处走走,可是鬼使神差的,最后去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法器流通处。   金漆所书的五个大字,嵌在朱红发暗的乌木匾额上,莫名使人觉得庄严。可是跨进去,忽然又跟其他纪念品商店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售货员是穿黄色僧袍的僧侣。   里面人很多,摩肩接踵的。好不容易挤到柜面跟前,周围都是请手串或者护身符的,满脸虔诚地低头挑选着。   兴许是宋珂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有所求,一位慈眉善目的僧侣站在里边问他,想请什么法器。   他想了想,虽然觉得难以启齿,还是一五一十地说:“请问有没有可以招魂的法器?”   “招魂?”僧侣打量着他,“你是有过世的亲人需要招引魂魄吗。”   听着倒挺瘆人的。   “不是。”宋珂愈发觉得无地自容。他头微低,双唇抿紧又分开,像是做错事的孩子:“算了,抱歉,我只是随便问问。”   正打算空着手离开,僧侣却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件东西,“这个你请回去,避邪定神的,把它挂在亲人生活过的房间。”   那是一件巴掌大小的风铃塔,遇风而响,就像在呼唤最挂念的那个名字。宋珂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带走了它。   抵达香火最旺的主殿,陈念手里的香刚好全部用光。出来以后她问宋珂:“你不求点什么吗?”   宋珂说:“我没有可求的。”   她却望着脚下洁净的青石砖:“这句话我不信。”   宋珂困惑地看着她。   周围路人皆行色匆匆,空气里飘浮着宁神的檀香气味,他们俩站在那里像一对貌合神离的怨侣。她终于抬起头看向宋珂,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想起昨晚他那副神思恍惚的模样,心里一阵无言的难受。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你有没有后悔当初答应我?如果不是我在里头拦着,你应该早就把真相告诉哥哥了吧。”   宋珂任何时候都是从容不迫的,此刻听完她的话,神情却有些回避。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说:“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忘,更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   “那我就放心了。”她也把目光避开,“我替哥哥谢谢你,谢谢你愿意保守秘密。这段时间你过得很不好,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宋珂,我……我对不起你。”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你放心,”她又说,“如果你想见哥哥随时都可以见,我绝不拦着真的!等到你哪天愿意开始新生活了,我会跟哥哥说我们俩已经和平分手,绝对不会给你造成一丁点麻烦的。”   宋珂惨淡地一笑:“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   “当然不是!听说这里灵验,我是真心实意想来拜一拜的。”她低下头,“刚才我向菩萨许愿,希望她能保佑你好起来,保佑你永远都健健康康的,然后……然后尽快忘了哥哥。宋珂,别再往回看了,你这样放不下过去,未来怎么办呢?你要知道就算——”   “够了别说了。”宋珂终于彻底变了脸色。   再多的设身处地,再多所谓的“为你着想”,陈念对他好依然只是为了她哥。宋珂不觉得悲哀,只是觉得困惑,凭什么其他人可以要求他忘了陈觉?他跟陈觉之间的事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哪怕将来远隔千山万水,回忆也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谁也没有权利要求他忘记。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匆匆离开。陈念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他,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讲。   燃香的三尊铜鼎前跪伏着一排人,想要下山必须绕过他们。他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出殿门,走上生着青藓的台阶,仓皇中险些跌下去,双手却紧紧护住怀里的东西。   陈念紧赶慢赶地追上来:“我帮你提,你买了什么?”   “不用!”宋珂神情恍惚却坚决,“不用你帮忙……”   陈念强忍住落泪的冲动,双手牢牢扶住宋珂的手臂,生怕他一个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去。宋珂双腿僵直地站在原地,眼睛看着前方某处,没过多久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我落了东西……你在这里等我。”说完就推开陈念的手,返身重新往大殿跑去。   “宋珂!”   陈念在身后叫他,他也没有应,只是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从来时到山顶,十二个偏殿他一个也没有拜,所以手里的香还是那一整把。点香的时候他急得手都在抖,几十根香同时燃起,缭绕的烟雾跟炙烫的热气扑面而来,握在手里呛得人直流泪。他排到队伍最后,长长的队伍,什么都在阻止他达成所愿。可是他咬着牙,好几分钟时间只是簌簌地发着抖,直到排到了,跪到黄垫上,才嘶哑地哭出来。   没有人在意他。   在这里流泪是最可被饶恕的,众生皆苦,人人心中皆有所愿,谁也不会对这样一个男人的出现感觉惊讶。他们只是同情地看着他,看着他整个身体都伏在垫子上,心想,又是一个走投无路的苦命人。   可宋珂没觉得苦,他早就已经麻木了。他只是伏在那儿,对着满殿神佛剖开鲜血淋漓的心脏。   “神明在上,我想请求你们的原谅……原谅我对陈念说了假话,原谅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有我自己的私心。就让陈觉想起来吧,行吗?求求你们让他想起来。只要他能够想起来,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付!我想让他重新记得我,爱我,我再也不能过这种没有他的日子了。”   再也不能过这种日子了,再也不能没有陈觉。三年间所有温暖的来源,上天赐给自己孤单人生仅有的慰藉,既然已经给了,为什么又要收回?   “把他还给我吧,求求你们把他还给我。我发誓不再说违心的话,发誓忘了从前的事,我……我再也不能没有他。”   其心至诚,可是神明没有回应,除了山顶忽然敲响的巳时钟声,其余什么也没有。在那一刹那宋珂几乎想要长跪不起,然而身后是长长的队伍,等着敬香的人还有很多,比他苦的人也还有很多,多到似乎连他的悲伤都不值一提。   他终于站起来,回到下山的台阶去,只是走到陈念身边时回头又望了一眼殿门,然后整个人仿佛一下子缓过劲来,多了一种无望的希冀。   那天回家后风铃塔被他挂在卧室的门梁上,偶尔经过会听到它叮铃叮铃地响。   后来程逸安来他家做客,见到以后还问:“哪来的风铃啊,造型真够奇怪的,干嘛用的?”   他一本正经:“驱鬼的。”   把程逸安吓了一跳:“什么?你家有鬼?!”   “有啊。”他云淡风轻地恐吓,“不仅有,还不止一只,专吃好奇心重的成年男性。”   程逸安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好啊你,连师兄都戏弄上了!”   他这才往外赶人:“怕了吧?怕了就少登门,你这样一周三趟的过来小九都快被摸秃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   程逸安也是怕他有事,不过这种关心对他而言更多的是负担。   接下来的日子算得上平静,睿言接到一些大单,其中还有当地久负盛名的人寿保险公司,两人每天除了加班就是加班,连闲聊都是抽空进行。好不容易工作告一段落,时间已经飞快跳到元宵节。   这段时间他没接过陈念一个电话,不过陈念依然坚持打给他、发短信给他,虽然只是几句关切的问候。   程逸安起初没觉得异样,直到元宵节那天陈念买了外卖送来可宋珂不肯下楼拿,只让前台下去的时候才意识到不对。   “你跟她吵架了?”   宋珂起草着文件,头也不抬:“没有。”   “那你干嘛把她晾在下面,我还以为你俩闹别扭了呢。欸说真的,你们俩之前走得那么近,连咱们的一个客户都在问你们俩的关系。”   他停住手:“那就更没必要让人继续误会。”   程逸安想了想,无奈地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咱们没有那种攀附权贵的心思。小念虽然人不错,但毕竟生长环境跟咱们完全不同,何况她又不像她哥那么——”本来想说陈觉没架子,可刚说到一半就发现宋珂脸色变了,于是急忙收住后面的话,“算了算了,你忙吧。”   或许因为可以阖家团圆,节日的上班族们显得格外有生气,就连收工时间也比平时要早。经过办公室时,处得比较熟的员工主动和宋珂打招呼:“宋总还不下班啊?早点回家吧,天气预报说晚上大风黄色预警呢!”   “嗯,”他停下笔笑笑,“就走了,元宵节快乐。”   “元宵节快乐!”   等人差不多走光,办公室就变得格外安静。工作其实已经基本收尾,但回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如等下班高峰期过去了再走。   冬天黑得早,七点左右外面的路灯就已经亮了。回完最后一封邮件后他把电脑关机,把桌面整理干净,穿上外套下楼走进寒风里。   果然是要降温了。他把外套裹紧,手摸进荷包找门禁卡,指尖却意外触到微微震动的手机。   是陈念发来消息:“我哥又消失了,你见过他吗?”   又消失了?   大概又去哪里逍遥了吧,不想被人打扰,所以干脆连电话也不肯接。静默片刻,他打算刷卡出闸,结果居然在马路对面看见那个传说中的失踪人口。   还是上次那个位置。陈觉面朝大门,背靠一辆低调沉稳的奥迪,微微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来干什么?又像上次那样……   想起那晚在车窗外看到的那一幕,宋珂攥紧掌心,转身想从园区的另一个门出去,可是刚走两步又蓦然顿住。我跑什么,事情还会更糟吗?已经够糟了,何必逃。这样一想,他又挺直腰杆走出去。   “宋珂。”   结果陈觉叫住他。   隔着一条马路陈觉叫他,叫完见他傻傻的没有反应,又直起身朝他招了招手:“宋珂——”   宋珂不觉一滞。   走到跟前,陈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今天降温,你怎么穿这么薄。”   人人都像是天气预报,见面第一句就是播报温度预警,并且大声批评他不够知冷知热。宋珂侧开脸:“陈总穿得也不算厚,有什么立场教育我?”   陈觉说:“你哪能跟我比,我的身体素质比你好得多。”   有吗?未必吧。   明明自己只是看起来弱不经风而已,真正动起手来陈觉从没从他这里讨过什么好。宋珂把两只手紧紧地揣在兜里:“所以陈总好几天不露面,是去哪里提高身体素质了?”   陈觉望着他,微微笑:“我妹妹跟你告状了?”   “哪有人敢告陈总的状,”他一不做二不休,“陈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爱消失多久就消失多久,关心你的人生气着急和你也没什么相干。”   陈觉“喔”了一声,眯着眼:“所以和你又有什么相干?”   宋珂没有办法,只好装聋作哑。   “批评我……”陈觉一副大少爷口气,慢条斯理地予以还击,“没见过你这种人,把我的车撞坏了说话居然还这么硬气。”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人穷志短,人穷腰杆软,前任易躲债主难逃。宋珂发现这全是至理名言。 第16章 你哭了   终于坐上车,宋珂半是心虚半是无奈地沉默着。   元宵节的临江万家灯火,交通堵塞到一塌糊涂,奥迪恨不得每走一米都停下来喘口气。就不知道那大风橙色预警到底准是不准,明明都已经七八点了,一点刮风的苗头都没有。   等红绿灯的时候陈觉似笑非笑地撇了他一眼:“行了,瞧你怕的。那辆迈巴赫已经修好了,今天来找你不是因为车的事。”   那是为了什么事?   不过宋珂可不傻,他没问。他把头转向窗外,默默地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直到从车窗上看见陈觉的脸才闷不吭声地正回身。   后视镜里陈觉在看他,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开口说话。宋珂感觉到莫名其妙,于是就和他对视了一小会儿,嘴角绷着,眼珠子却较劲一样跟着动。   几秒钟后陈觉笑出来:“以往见你总是不大高兴,今天倒不一样,是有什么好事?”   宋珂迅速收回目光:“哪有什么好事,只不过谈成了几个大客户,公司上下的年终奖终于有着落了。”   “我就猜到,你准是因为钱。”他调侃。   宋珂忍不住反唇相讥:“缺钱的人当然高兴是因为钱,发愁也是因为钱,我要是像陈总一样含着金汤匙出生,估计每天都快乐无边。”   陈觉挑起眉:“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牙尖嘴利。”   “现在发现也不迟。”他没好气,“所以如果陈总来找我是为了修车费用,那还是趁早停车让我下去吧,要知道牙尖嘴利的人都是属公鸡的,天生的一毛不拔。”   陈觉爽朗地笑起来,胸腔共鸣的声音在车厢里回响,听得宋珂心脏都跟着发颤。半晌他才渐渐停下来,盯着前方堵成麻花的马路说:“都说了不是因为车。我想请你去家里吃饭,顺便谈谈给你那个公司注资的事。”   宋珂吓了一跳:“注资?”   “嗯。”   从他嘴里说出这两个字就跟谈论天气一样云淡风轻。   “我想从信托基金里拿出一部分投资你的公司。你的人品和能力我都信得过,往后又是一家人,早投资晚投资都是一样的。不过这件事是我个人行为,暂时先不用告诉陈念。”   其实说来说去,他连公司的名称都说不出来,显然不是真因为信任宋珂的能力。   宋珂静默了一会儿,偏头看向他:“也许陈总误会了,睿言现在运转得还算可以,而且我们并不是什么投资都接受。”   陈觉喔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问:“那你们愿意接受什么样的投资?”   “志同道合的,明白我们在做什么的。”   陈觉不置可否地笑了,最终没有解释为什么突发其想要注资。过了会儿,他忽然问:“你会做饭吗?”   宋珂噎住。   “看来不会。”他断言。   不会又怎样?岂不闻君子远庖厨。   结果还是去了超市。   宋珂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他推着车,无可无不可地说:“顾阿姨放假还没有回来,家里连颗土豆都没有,陈念又不会做。”   宋珂万般无奈:“我也不会做。”   “我会。”   你?   宋珂不忍心拆穿他,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已经快要到闭店时间,超市放出许多包装好的特价菜。陈觉像感到很新奇似的,跟着前面的阿姨拣了好几袋放进车里,搞得宋珂要在后面阻止:“陈总,小葱不用买那么多……包饺子都够了。还有那个土豆,一袋子是五斤,吃不完是会发芽的。”   陈觉停下脚步,挑起眉来盯着他。   宋珂叹完气,过去将多拿的菜一一放回货架,顺便选了几样简单易做的放进推车。他今天穿的西服并不贵,可是剪裁很贴合身形,弯腰的时候背那样弓着,肩颈会显出一个斯文的弧度。又因为微微的不满,所以下颌线是轻轻绷紧的,嘴唇抿起来,双眼专注地看着蔬菜上的价签。   看着看着,陈觉有片刻失神。   “这些够吗?”选好菜他回头,没预料到陈觉正盯着自己,不觉一呆。   陈觉也静了一瞬,直到推车被人从旁边撞了一下才回神,眉心迟疑地展平。   走到近处,宋珂默不作声地放下一颗卷心菜。还没有把背直起来,就听见上方传来陈觉的声音:“我昨天又见到魏子豪了。”   魏子豪?那是谁。   他一头雾水,直到陈觉提示道:“那次喝酒你见过他。”才总算惊醒。   是那个姓魏的公子哥,那天在场那么多人只有他说自己很眼熟,还问他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说他确信以前见过你,而且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宋珂目光落在地板上的滚轮印,双手紧紧地把着小推车:“是吗?我没有印象。”   “真的?”陈觉紧盯不放。   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要是见过一早已经和他攀关系了,何必刻意装作不认识?”   超市的灯光又暖又亮,照得所有回避跟掩盖无所遁形。陈觉将信将疑地盯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宋珂手心都攥出了汗才问:“不认识他,那你认识我吗?我们以前是不是朋友?”   今天这次见面的目的,这些看似突然的好意,终于因为这个问题而变得明了。   宋珂默然半晌,摇了摇头,五指因为用力而缺血泛白:“我哪有资格当陈总的朋友。”   陈觉眉心一点一点地重新蹙紧:“我不是想逼你说什么,只是心里对你总是很熟悉,每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会觉得——”   觉得自在。   还没有说出来就被宋珂急匆匆打断:“陈总真的误会了,就算你逼我我也说不出来什么,因为我们以前根本就不认识。”   周围在放那种最常见的音乐,环境也嘈杂得过分,可是他们俩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或许以后还有机会,又或许这就是他们两个最后一次一起逛超市,宋珂无法确定。他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陈觉略带薄怒的目光扫遍自己全身,任由刚刚的好气氛消失殆尽。   再开口陈觉声音已经低下去:“都说不认识我……”   宋珂掀了掀唇,想要对他说点什么,可他却面无表情地摆摆手:“不认识我就不用费心敷衍我了。”   那一瞬间宋珂几乎觉得陈觉什么都明白,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他什么都明白。他明白自己被最亲近的人骗得团团转,明白自己生活在善意的谎言里,他什么都明白,只是没有办法拆穿。   这样糟糕的氛围一直延续到下车。   别墅里空无一人,陈觉边脱外套边往楼上走,脸色很不好看。宋珂只好把买的东西通通提到厨房去,分门别类地放到该放的地方。   四周都空荡荡的,预报过的寒潮姗姗来迟,狂风把玻璃窗刮得嘭嘭直响。   陈觉下来的时候宋珂正在切西红杮。   他换了身家居便服,站在厨房门口不冷不热地看着宋珂:“不用弄了,我让人从酒店送点吃的过来。”   宋珂右手顿了一下,眼睛却仍然看着案板,只有头轻轻摇了摇:“没事,我就快弄好了,煮个番茄鸡蛋面很快的。”   “我让你不要弄了。”陈觉语气忽地严肃起来,宋珂却充耳不闻,仍然自己切自己的,砧板上发出沉闷又迟滞的响动。   陈觉从旁边看了一会儿,忽然走过去粗暴地制止:“叫你不要弄了你听不懂?”   他的动作来得太突然太急,宋珂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两人的胳膊一碰,锋利的刀就那么斜斜地切下去,鲜血顿时从指尖涌了出来。   “嘶——”   宋珂疼得缩回手指。   陈觉显然没料到他会受伤,眼见殷红的血接连滴到案板上,眉头紧紧皱到一起:“怎么样?我看看。”   宋珂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向后退,退到腰背都抵到水池边又把手藏到身后,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肯说。   “给我看看!”   陈觉急得吼起来,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冥冥中大脑好像被什么东西操控着,只要宋珂一受伤那根神经就疯狂报警、疯狂叫嚣,连他自己都不能阻止这种紧张和在意。   宋珂沉缓地深吸一口气:“不劳陈总,我自己包扎一下就好。”   陈觉眼睁睁看着他转身冲洗伤口,看着鲜红的血液被水冲到到不锈钢水池里,然后变成浅红色薄薄的一层。宋珂背微弓,冷淡又疏远,可是陈觉偏偏觉得这样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近,因为他是脆弱的,就跟那晚在病房抽烟时一样。   冲完了伤口宋珂走到客厅,发现之前的创可贴跟纱布被顾阿姨移过位置,电视柜下面没有了。正在想要不要就这么离开,陈觉却把药箱提过来放在他面前。   “谢谢。”他说。   陈觉只坐了一会儿,接着就起身走开了。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深冬的夜色沉闷而又沉默。   宋珂把自己左手的食指包成了一根萝卜,站起来以后就傻傻举着,傻透了。原打算就这样静悄悄离开,谁知道还没有走到玄关,就发现厨房里有动静。   陈觉居然在厨房。   明明外面寒风凛冽,他却不怕冷似的脱了外套跟毛衣,单穿一件衬衫。案板上码放着切好的胡萝卜丝、包菜丝、火腿片,旁边还放着两包开了口的方便面。也许是怕沾到油,他把袖子高高地卷起来,就跟以前一样。   以前他嫌宋珂买的围裙太难看不肯系,每每做饭时总是穿得正儿八经。宋珂说他装模作样,连煮个面也要讲派头,换来他斜睨一眼:“你知道什么?我那些衣服全是名牌,满衣柜就数衬衫最便宜。”   谁说不是呢,一件T恤都要好几千的富家子弟。宋珂走过去狠狠地回瞪他:“我看你就是想让我动手煮,别以为我读不懂你的潜台词。让开让开,少在这里碍手碍脚。”   陈觉乐得当甩手掌柜,于是双手抱臂指挥起来:“水多了,舀出来一勺,对,先放面再放料,欸别先放火腿啊,煮久了就不香了!”气得宋珂差点把热水泼他脸上:“要么你来,要么闭嘴。”   总算安静,结果煮着煮着又被人从后面抱住。陈觉揽着他的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用筷子挑面:“等咱公司哪天上市了,我请所有人吃顿最正宗的怀石料理去。”   宋珂闷着头:“你就知道吃。”   陈觉不同意:“谁说的?我还知道爱你。”   宋珂躲开他的吻:“别乱动,小心烫到。”   陈觉却越抱越紧,两具身体几乎贴到火上去。已经快要不记得陈觉的吻是什么感觉,只记得很热,很烫,手心手背,前胸后背,里里外外都是滚烫的。   回忆的甘甜使人头晕目眩,现实却只剩紧紧缠起来的伤口。   过了好久好久,陈觉终于出声:“宋珂。”   面饼已经被丢进滚水中。   宋珂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他。   陈觉却面无表情地看着筷尖:“你哭了。” 第17章 一定会想起来的   宋珂觉得难以置信,然而用手一摸,脸上果真是湿的,只好转过身去拿袖子拭泪。   陈觉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子才平淡地问:“是因为我吗?”   “只是想到一些过去的事,抱歉陈总,我今晚有点失态了。”   尽管嗓子还是哑的,但宋珂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保持镇定。   可陈觉仍然面朝灶台,既不看他也不再追问什么,只是用筷子将锅里的面挑散。沸水蒸腾起大片白雾,陈觉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如果我以前伤害过你,那我代以前的自己向你道歉。如果没有,那就全当我是在自言自语。”   “陈总言重了,当然没有。”宋珂用微笑掩饰杂乱的情绪,“刚才我仔细想过,魏子豪说见过我也是有可能的,毕竟睿言跟铭途一直有生意往来。”   陈觉“嗯”了一声,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你去客厅坐着吧,面煮好了我会端过去。”   “好,谢谢陈总。”   魂不守舍地走到客厅,回头看向厨房,陈觉的侧脸很冷淡,目光也很久没有从沸水里移开。   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这个宋珂实在莫名其妙,一个大男人好端端的竟然哭起来,真是矫情。   随他想吧,也许自己原本就是个矫情的人。   等面煮好陈觉的神色已经恢复许多。他用隔热板将两碗面端到茶几上,给了宋珂一双筷子一把瓷勺,“今晚害你受伤,这碗面就当是我向你赔罪。”   “小伤而已,陈总不用放在心上。”   宋珂觉得烫,用受伤的左手扶住碗,还是烫,抬眸发现陈觉一直没有动筷。   “陈总怎么不吃?”   陈觉背靠沙发,就像是坐在一辆随时可能消失的车里,坐了很久才终于开口:“吃不下。”   宋珂低下有些模糊的视线,筷尖插进那碗好不容易煮熟的面条里,只是沉默着。   “你吃你的,不够我再去煮。”陈觉起身,拿出一瓶药,熟练地倒出两枚药片。   “陈总身体不舒服吗?”   陈觉说没什么,宋珂不信,放下筷子过去看。   是止疼片。   “我总是头疼,疼得睡不着觉。”语气很没有所谓,仿佛身体全不是自己的,“兴许脑子撞坏了都会有点后遗症,时间久了自然就会习惯。”   宋珂只好看着他吃下去。   陈念回来的时候陈觉正在洗碗,家里的场景将她吓了一跳,马上冲到厨房兴师问罪:“你还回来干什么,干脆在外面安家不是更好?反正我这个妹妹你也不在乎了。”   陈觉关了水,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忽地用湿手朝她脸上弹了两下。陈念躲都躲不及,只能捂着脸大喊大叫:“脏死了全是泡沫!”   他却低沉地笑起来,乍一看仍是那个面冷心热的陈觉、那个喜欢捉弄妹妹的哥哥,从来也没有变过。   “宋珂快帮我!”陈念躲到宋珂身后,扯紧衣服朝哥哥飞踢一脚,“这人一回来就挑起战争,我们二打一,杀他个片甲不留。”   宋珂人被扯得团团转,两边劝着:“好了吧?不要闹了,小心不要把东西打碎了。”   直到出了一身汗,她才终于肯上楼换衣服。陈觉心情大好,坐在沙发上独自转起烟盒,看似懒洋洋地在休息,过会儿却忽然转头喊:“宋珂。”   一惊一乍,害他手里的玻璃杯都险些砸了:“干什么?”   “你真的不会抽烟?”   宋珂没好气地说:“不会,但是很会抽二手烟。”   陈觉看着他,先是板着脸,很快又忽然笑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生气:“可我见你拿走过我的烟,有一次我午睡的时候。”   有一次……   午睡的时候……   宋珂大脑飞速地运转,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哪一次蠢成这样,居然会在陈觉午睡的时候偷偷拿走他的烟。可是半晌都没想出结果,当下有点手足无措,只能用沙沙的嗓子辩驳道:“我只是好奇,外面买不到你那种烟。”   “瞧,被我试出来了。”忽然间距离拉近,陈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果然拿过我的烟。”   原来根本是蒙他的!   宋珂气得要命,可是拿他没有办法,因为他眼底隐隐含笑,好像头顶的灯瞬间通通打开,亮得人睁不开眼。而且宋珂也不知道,陈觉怎么会突出在自己面前露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搞得自己一时想不出应对之策。   见他表情乱七八糟,陈觉挑眉:“你不会拿我的烟去卖吧?烟草未经允许在市面上流通可是违法的。”   宋珂恨声:“我只是穷,不是法盲。”   陈觉轻飘飘地喔了一声:“其实你喜欢完全可以找我要,我那里还多得很,国内不能倒卖你可以私运到非洲去。”   宋珂咬牙:“谢谢提醒。”   陈觉偏开头,忍笑忍得极为辛苦。   换好衣服的陈念走下来,看见他们聊得这么开心就问:“聊什么呢你们?”   陈觉起初还在笑,很快却偏头咳嗽起来,边笑边咳嗽,弄得陈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到底是难受还是开心啊?”   陈觉摆摆手,半晌方才止住笑跟咳嗽,宋珂已经快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明明什么也没有变,可是空荡荡的客厅忽然温暖许多。陈念脱了鞋双腿盘到沙发上,依偎在她哥身边收看无聊的综艺,没几分钟就笑得前仰后合。宋珂头一回相信兄妹基因高度一致的说法,否则难以解释他俩的笑点为什么会低得如此统一。   没多久陈觉的电话响了。   他接起来:“怎么?”   嗓音有种懒懒的亲昵。   宋珂立刻就猜到那边是谁,于是转开脸静静地看着电视。陈念却一骨碌爬起来,拿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调小后,贴过去大大方方偷听。   陈觉淡笑着推开她,对电话那头说:“在家,还能在哪……不信我也没办法……”   “周末的事周末再说,我不一定有时间。”   那边不知道在说什么,总之一定是很不高兴,因为陈觉把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再开口,他嗓音多了一点安抚意味:“别跟小孩子一样,早点睡,周末我尽量……”还没有说完,就起身朝花园走去。   陈念对着他的背影暗骂三字经,宋珂一言不发,只是平静地盯着综艺画面。节目里几个人脸上涂满了面粉,手脚并用地穿行在各种各样的充气障碍物之间,一不小心就摔得四脚朝天,模样滑稽极了。他想笑,于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双手摸到膝盖骨的棱角,觉得手心很疼。   过会儿陈觉回来对陈念说:“周末我有个朋友的度假山庄开业,你跟我一起去玩玩吧,带上宋珂。”   陈念问:“钟文亭去不去?”   陈觉头也不抬地卷着袖子:“就是他要去。”   客厅里沉默了一阵。   时间不早了,宋珂起身告辞,出了门才发现,大风橙色预警已经成真。   这一带本来很干净,可是风把树叶树枝刮得哪都是,空气闻上去一股尘土的气味,眼睛只能半眯着。   他的车还在公司,眼看也难打车,只好认命地往地铁站步行。路上用双手裹紧厚外套,可寒风还是从脖子的缝隙钻进去,吹得皮肤冷冰冰的。   没走多远就被迫停下来,站在一面墙的墙角想等风小一些。可是很快,远远的忽然看到一个身影跑过来,像是陈觉。他艰难地睁大眼睛,确认就是陈觉的那一秒心突兀地跳了一下。   陈觉没有看到他,径直就跑了过去。   他用尽全力大喊一声:“陈觉!”   声音被寒风吹得发颤,幸好陈觉听见了。见到缩在墙角的他,陈觉很快就奔了过来。   “你在这儿。”   就这么一句,宋珂竟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他想说:“我还能到哪里去呢,我一直就在这里等你。”可是静静地忍住了。   陈觉把手里一件厚实的长羽绒服递给他,说:“我想起你没开车。”   其实开辆车出来不就好了?何必眼巴巴送件衣服来。宋珂这样想着,手上却把羽绒服很珍惜地接过来。   这应该是陈觉的衣服,因为又宽又大,穿到身上空空荡荡的但又暖和极了。宋珂抬起头说谢谢,陈觉抬抬下巴:“把拉链拉起来。”   宋珂点点头,拉好拉链揣紧手。   陈觉又说:“不要在墙根站着,当心楼上的东西吹掉下来。”   宋珂又木讷地把头点了点,随他一道慢慢地朝地铁站走。风还是那么大,刮在耳边连话都快要听不清,刮到脸上又像刀子一样锋利,人不由得摇摇晃晃。陈觉从后面扶住他的肩膀,身躯牢牢地护着他,终于走到地铁站口身上都出了一层汗。   入口等着好多人,都是被大风给困在这儿了,想等风小一些再往家走。他们俩挤进人群,走到一个人少的角落,宋珂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你也在这里等等吧,这么大的风走回去不安全。”   陈觉嗯了声,没有别的话。   宋珂说:“那我就先走了。”   陈觉又嗯了声。   “周末你们好好玩,我就不过去了。”   陈觉这才看着他的眼睛:“你有约?”   “我可能要加班。”   “不要加了,大家出去放松一天,最近我实在过得很头疼。”   这语气是当真的。宋珂完全没有意料到他会这样讲,抬起眸来只是发愣,忽然有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   就这么对视了几秒,宋珂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你这几天去哪儿了,为什么陈念说找不到你?”   风把发丝吹得翻飞,碎发贴在脸上,毛绒绒的很痒。   陈觉一开口就把人吓一跳:“我在医院接受治疗。”   宋珂马上问:“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上上下下地看,眼前却还是那个全须全尾的他。   等了一会儿陈觉才说:“我只是在治疗失忆。”   什么?   宋珂从没听说过失忆可以治疗,松了一口气后傻傻地问:“怎么治?”   “催眠,电击。”陈觉云淡风轻。   宋珂心底某处疼得不像是自己的,耳听见呼啸的烈风,神情更觉得恍惚。   “先不要告诉陈念,免得她大惊小怪,况且暂时还没有什么效果。”   连陈念都不想告诉的事,干嘛告诉我?宋珂有些耳鸣发晕,也许是冷风吹得太久。周围的人或是在打电话或是刷着无聊的社交软件,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都跟他没关系,他的眼中就只有眼前这个人。半晌,声音木木的:“要是一直想不起来呢?”   陈觉笑了下:“别咒我,我想我不能糊涂一辈子,不能到死都不明不白。”   宋珂鼻子发酸,膝盖发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怎么这么看着我。”   宋珂声音变了调:“你一定要想起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把心底最深的想法说了出来。明明知道不应该,明明知道要是为了陈觉着想,就不应该让陈觉想起那些事,可是他没有办法再装下去。他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再骗自己,他在矛盾中祈求陈觉一定要想起来,哪怕恨他也好,永永远远不要再忘记。   陈觉被他的话触动,定定地看着他,说:“宋珂,你是第一个希望我想起来的人。”停了一停,又说,“所以我总愿意和你待在一起。”   总愿意和我待在一起。   听到这句,宋珂不觉滞住。心里茫茫然,失重一样,脚下却很踏实。   “你路上小心,周末见。”   “好。”   走到十米开外,陈觉又回身,摆摆手意识他赶紧下去。他点点头,目送陈觉离开后就站在那里,好一阵子才转过身,轻拍旁边一个陌生人的肩膀。   “你好。”   对方扭过头。   “请问你看到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个男人了吗?个子高高的,穿一件黑色夹克,手里还拿着件羽绒服。”   对方摘掉耳机, 奇 书 网 w w w . qi su w a n g . c o m 狐疑地看着这个说话很冷静礼貌,问题却有些神经兮兮的人,“他不是刚走吗?喏——”还朝陈觉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   不是幻觉。   宋珂点点头,说了两遍谢谢。   转过身下台阶,高高的、数不尽的楼梯,一阶又一阶,顺着冰冷的瓷砖墙一路砌往灯火通明的站台。地铁进了站,片刻停留过后,往他们曾经的家疾驰。他在地铁里一时哭,一时笑,直到走进家门才停。 第18章 我只跟你   也许是过分期待的缘故,这一周时间过得特别快。好像只是睡了几觉,回了几封邮件,公司所有人就开始欢庆周末的来临。   临下班前程逸安问:“周末有什么安排?”   宋珂把桌上的电脑装进包里:“打算去一个度假山庄,来回要两天时间。”   “这是终于想通了,舍得出去走走了?”   “很奇怪吗。”宋珂微微笑。   “太奇怪了。”程逸安啧啧,“之前喊你爬山你说没兴趣,这回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换来宋珂慢条斯理的一句:“我不是对爬山不感兴趣,是对跟你一起爬山不感兴趣。”   程逸安很气愤:“我招你惹你了?”   宋珂没说话,提包的拉链拉上,抽屉柜子锁上,临走前才拍了拍他的肩:“有空多练练体能吧。”   “……”   走廊遇到下班的同事,全都发现自己的老板似乎心情不错,就只有宋珂自己不知道。晚上回家他把猫砂换好,把两天的猫粮跟水准备好,收拾完行李就早早的上床休息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屋外暖得像春天。   度假山庄在一百多公里外的近郊,宋珂开着陈念的车载她,天刚擦亮就从市区出发,一路上畅通无阻。   驶到郊野公路,陈念在呵欠中睁开眼:“呀,怎么都到河边了呀。”   道路依山傍河,远处山峦叠翠云遮雾绕,明明望之令人心旷神怡,她却说:“这是什么鬼地方?一下车高跟鞋保准废掉一双,你看你看,还有山羊!不会还有蛇吧?”   听得好笑又无奈。宋珂目光偏过去,一句话就成功将重点转移:“把妆重新化一下,花了。”   “啊!”她惨叫一声,马上翻开镜子仔仔细细地修缮妆容。   毕竟是郊得不能再郊的地方,周围人少车稀,生活配套约等于没有。可不适合生活不代表不适合玩乐,附近又是高尔夫球场又是马场,高档消费场所简直比比皆是。   开这个山庄的人叫吴嘉谦。起初宋珂以为这种大老板起码有四十岁了,结果到那儿一碰面,居然是个比自己还要小三岁的年轻男人。   他跟陈念好像很熟,远远的从大厅跑出来就笑着喊:“二姐!车不要停在那里,停到地下去免得淋雨。”   陈念呸道:“少来占我便宜,我可不是你二姐。”   “打小就这么叫的嘛。”他挤挤眼,“拿行李那位是你的什么人啊?”   最近他们已经有结束“恋爱”的打算,所以陈念也没有多费口舌:“我一个朋友。”   换来吴嘉谦喔了一声。   宋珂从车尾提着行李走过来,早有一只手伸到他眼前:“你好你好,我是这山庄的老板,叫我嘉谦就行。”他礼貌回握:“你好我是宋珂。”   因为知道是出来玩,所以他今天穿得既保暖又休闲,下面直筒裤配白色板鞋,鞋带系得一丝不苟,上面高领针织毛衣配尼龙厚外套,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饰品,就连腕表都没戴一只。平时吴嘉谦见的要么是跟他一样的纨绔子弟要么是攀附权贵的势利眼,本来以为宋珂会是后者,可是刚刚一对视,忽然愣了一下。   宋珂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明明看着也是工作多年,脸上却一丝商人的市侩与精明也没有,只有一种平常少见的清瘦斯文。而且他一开口,声音透着一股沉稳的书卷气,脸上的笑容若有若无,看上去客气端肃,莫名让人不敢亵渎。   吴嘉谦慢慢松开手,扭头问陈念:“二姐,你朋友读书一定很厉害吧?”   陈念挤兑他:“干嘛,还想让他给你辅导功课啊?我怎么记得你早八百年就被大学劝退了。”臊得他挠挠头:“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陈念以不想等电梯为由要了一楼的房间,宋珂住三楼的观景房。分开之前她小声对他说:“你可别当他是不懂事的小朋友,他这人,脑子厉害心眼又多。”   宋珂一笑置之。   放好行李休息了一会儿,吴嘉谦就来叫他下去玩。   “我们这里网吧酒吧什么都有,你们就看想玩什么吧,要是不喜欢喝酒唱歌还可以打牌打球,总之保准让你们不虚此行。”   这里说是度假用的,其实就是吃喝玩乐大荟萃,里面KTV、酒吧、无边泳池样样都有,更不用说台球厅、球类馆、卡丁车场地这种基本配置了。陈念身为坐办公室签文件的高知女性,到了这儿居然被抓娃娃机的魅力折服,端着一百个游戏币玩得不亦乐乎。   来捧场的朋友到得差不多了,楼上楼下全是吴嘉谦的熟面孔,走哪儿都能招手打招呼。宋珂跟他们不认识,但是吴老板盛情难却,只好在众多活动中挑选了一项可以参与进去的——   打羽毛球。   羽毛球、乒乓球这种东西是深植在中国人基因里的,无论男女老少穷的富的,谁都能上场比划几下。球场上也没有什么尊老爱幼,毕竟小的不一定打得过老的,高的也不一定打得过矮的。   起初他也只是坐在旁边看,后来吴嘉谦输了一场,跑过来求助于他:“宋哥你替我打两局吧。”   宋珂说:“我没带运动服。”   “这个简单,我把我的外套借你。”吴嘉谦说,“而且你千万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大家都是熟人,输赢都无所谓。”   宋珂笑了笑:“打球而已,有什么负担。”   陈觉到这儿已经是二十分钟后了。   刚走上二楼,就听见场馆里叫好声此起彼伏,杀球的声音又快又狠。他问旁边的朋友:“谁在里面玩?”   那人也是刚来,笑着摇了摇头:“不清楚,听声音是个狠角色。”   进去才发现是宋珂。   馆内原本是三块场地,此刻大多数人却都围着中间那块,观看他跟一位公子哥捉对厮杀。   宋珂脸上出了汗,表情却还是从容不迫的,前场挑球擦网后场跃起抽球,动作既漂亮又流畅。吴嘉谦那把一万多的碳纤维球拍握在他手里,拍头又重杆又硬,可他用得游刃有余,打起球来风声猎猎。反观对面就显然不是他的对手,脖子额头上青筋暴起,每接一球都要大口大口地喘气。   “看样子实力悬殊啊……”朋友对陈觉感叹。   四周也都是熟人,扭头见是他们就说:“你们再来晚点儿就错过好戏了,快看,这人好像是嘉谦请来的外援。”   陈觉静静看向场地中央。   宋珂穿一件白色拉链款运动服,跑动中呼吸微微急促,脸颊的皮肤温润又细腻,抬手击球时胳膊显得很细长,上身还会露出一截紧致又有弹性的腰线。   一个人说:“玩个球还请外援?估计这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另一个道:“嗨,不在酒的又不止他一个。”   在场不少人眼睛根本不在球上。   左右两边你一言我一语,陈觉却始终一言不发,沉默的神情有些冷峻。旁边的朋友压低声音对他说:“就你不解风情,也不看看多少人眼睛都直了,光我站这儿的这几分钟,就有不下三四拨人找吴嘉谦打听他是谁。”   陈觉移开眼,脸上有不明显的愠色。   又是一个后场压底线的好球,场边一阵喝彩,对面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摆摆手:“不打了不打了,老子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宋珂收起拍子,往场边的长凳走。   吴嘉谦从人堆里冒出来,屁颠屁颠地跑到他身后,笑容满面地夸他:“宋哥真厉害,这场赢得太过瘾了,旁边好多人看得都直拍手!”   “真的宋哥,要不我给你办一个我这儿的VIP会员卡吧,以后你想玩的时候随时过来玩。”   宋珂放好东西坐到凳子上,接着从地上捡起一瓶水递给他:“渴不渴,喝口水吧。”   潜台词明摆着就是“安静一会儿吧”,可吴嘉谦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的,笑呵呵地拧开又还给他:“你喝吧宋哥,运动完要多补充水份。”   “……谢谢。”   吴嘉谦毫无客气地挨着他坐下:“宋哥你平时都怎么练的?教教我吧,我这个发球啊一直都……”   耳边的人絮絮叨叨,宋珂握着水瓶侧开视线,下一秒却看到陈觉。   陈觉就在几步开外,跟几个朋友站在一起。余光也许见到他了,也许没有,表情很冷淡。   “宋哥、宋哥?”   见他出神,吴嘉谦叫他,可他不由自主地起身朝那边走过去。   在近处站了好几秒,陈觉才仿佛终于注意到他,身体都不愿侧,只把眼皮淡淡地抬起来:“来了?”   他嗯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语气也很冷淡。   他把手里的矿泉水瓶轻轻攥紧:“陈念在一楼抓娃娃。”   陈觉点了下头,并不感兴趣,转头跟其他人说话去了。   安静了几秒,宋珂打算知趣离开,吴嘉谦却领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走过来:“宋哥这是我朋友,他说想跟你玩一局,你看这……”   “你们玩吧,我已经打累了。”他走到一旁收拾东西。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可他说你这样的高手难得一遇。要不咱们玩双打吧,你跟我组队二打二,好歹我也能帮你分担一点火力不是?”   毕竟今天是吴嘉谦做东,宋珂不想扫他的兴,最终没有强硬地拒绝。但二打二对面还少一个人,正在到处物色的时候,不知道哪里冒出一句:“陈觉你不是也打得挺好吗,干嘛不上场跟他们玩玩?”   这么一提大家仿佛通通想起来了,视线不约而同地看向某处,就连吴嘉谦都开始顺杆爬:“陈哥你也来吧,活动活动晚上玩得更high。”   宋珂也看向陈觉。   陈觉分明看见了,可是并不回应他的视线,只是问那个提议的人:“你也会打,为什么不自己上场。”   “我没你打得好嘛,”对方乐呵呵地,“再说我还得保存体力晚上打牌呢。”   吴嘉谦说:“对啊陈哥,以前我老是输给你,今天终于找到个好帮手,你可别不给我赢你的机会啊。”   言语中已经自动分好阵营了。   陈觉抬起头,不温不火地看了宋珂一眼。   宋珂轻声:“一起玩吧。”   陈觉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是平淡地问:“你跟谁组队。”   宋珂更加把声音低下去:“当然是跟你。”   其他人傻眼了。   在场谁看不出来吴嘉谦就想和他组队?这个回答摆明了不给吴老板面子。何况他这句话还说得那么简简单单、蜻蜓点水,好像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的一样。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觉终于嗯了一声,大发慈悲似的。 第19章 羞耻的梦   组好队,马上就有人起哄:“单玩没意思,干脆来点赌注吧,输的一方把这次费用全掏了怎么样?”   宋珂想反对,但其他人纷纷附和,想来全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至于陈觉,当然更没有所谓。   尽管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这比赛吴嘉谦还是得硬着头皮打下去,跑一边认认真真地二次热身去了。宋珂走到陈觉身边,见他在系鞋带就静静站在一旁,结果听见他头也不抬地问:“谁的?”   弄得宋珂一头雾水:“什么?”   “你手里的球拍。”   他只好如实以告:“吴嘉谦借给我的。”   陈觉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么问,只是到场边另取了两把拍子过来:“用我的。”   “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的打坏了你赔不起。”   宋珂心想,你的我也赔不起,可最终还是依言换了过来,然后心事沉沉地说:“你待会儿打得认真点,我粗略算了一下,这两天的费用不是个小数目。”   话里话外直指搭档是个拖后腿的。   陈觉气得想笑:“你这是默认输球全是我的原因?”   宋珂一声不吭。他没好意思说,一向就是自己打得比较好,技术比较全面。   少顷比赛正式开始,一上来两边就杀气十足,后场球抽得飕飕的。二人的分工是宋珂拼网前,陈觉守边线,尽管都不像当年那样可以满场飞了,但是莫名其妙的,就是配合得非常默契,几乎没有出现撞到一起的情况。   一局下来连场边的几个朋友都开始交头接耳:“这哪像是刚配的队啊,他们俩不会是扮猪吃老虎吧。”   不管是不是猪,反正老虎快累趴下了。吴嘉谦本来就水平欠奉,之前又已经玩过几局,体力成了最大的问题。最后一局他连着两个发球不过网,自己都懊恼得直跺脚。   宋珂弓身守网,左手从背后给了陈觉一个手势,示意他专揍吴嘉谦一个。两人同心,打得吴嘉谦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输掉比赛后,吴嘉谦气得差点摔拍。看热闹的一哄而散,陈觉走到场边收拍子,宋珂在后面看了他一会儿,只觉得他意气风发、锐不可当的模样跟当年没有任何不同。   趁着休息的时候宋珂去了趟楼下卫生间,回来时没留神踩进水坑里,鞋袜湿了大半。回到场馆他也没吭声,拿了包就想回房间。   结果陈觉问:“脚怎么回事。”   他只好说:“踩到水坑里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丢脸。   陈觉说正好:“我也回去换衣服。”说完像是忽然领悟到什么,撇了眼他尴尬的神色,“你是不是没带鞋?”   宋珂觉得陈觉简直不食人间烟火:“我又不像陈总日子过得那么奢靡,出来过周末当然只有一双鞋。”   “奢靡……”陈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我荒淫?”   宋珂心里想,那也还不至于,行动上却保持沉默。陈觉懒得再和他争执,拿上东西叫他下楼。   他问:“干什么去?”   陈觉不冷不热地:“买鞋。”   原来这个度假山庄周围还是有商店的,就开在高尔夫球场里。两人并肩下楼,宋珂觉得好笑,居然会有人专程去球场买鞋,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   回旋的木制楼梯,胶底运动鞋走在上面嘎吱嘎吱,宋珂的右脚却咕噜咕噜,因为里面全是水。陈觉低头撇一眼,又抬头撇一眼,说:“你怎么什么事都笑得出来。”   他感到冤枉:“不笑,难道哭吗?何况马上要拥有新鞋。”   陈觉打击他:“你是不是不知道高尔夫球鞋的价格。”   他被噎住一瞬,稳着表情装阔:“喔,总不至于上千。”   陈觉快要绷不住笑出来,摇了摇头:“你有时候真是傻得让人受不了。”   话里有格外的包容,听得人鼻子发酸。   “你发现得晚了。”宋珂侧首对着白墙,一字一字的,“早就有人这样说过我。”   “那个人是谁?”   他仍然侧着身。   陈觉叫他:“宋珂。”   这一声却被楼梯下的声音盖过。   “陈觉!你在这儿啊,我找你半天了。”   差点忘记,钟文亭也在这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露面。   他三两步走上来,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宋珂一样,只对着陈觉说话:“刚才你到哪里去了?电话不接消息也不回,我还怕你不认识路走丢了呢。走啊吃饭去,餐厅有你最喜欢吃的广式点心,连芥蓝都是今天早上刚刚空运过来的。”   陈觉不温不火地说:“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你有什么事?”   “我要带宋珂去买双鞋,他的鞋脏了。”   钟文亭这才看过来,然后有点惊讶的样子:“啊?这是宋珂啊,抱歉抱歉,你穿着嘉谦的衣服我就当成他了。”又说,“你的鞋脏了?我看看,唔,好像跟我的码差不多,正好房间有双还没穿过的可以送你。”   “不用了,我回去换双拖鞋就好。”   他却忽然变得很热络,再三要求宋珂跟自己上去一趟:“没事!不用跟我客气,反正也是陈觉给我买的——”   一扭头,陈觉已经独自下楼:“我去抽根烟。”   钟文亭喊:“陈觉?陈觉!”回头朝宋珂嘟囔,“又犯病了,整天这样……”   宋珂望着那个冷淡的背影,感觉球场上的温暖好像一晃而过,快到像是一种错觉。   也是这时才发现他们就住自己隔壁。   走进陈觉的房间,地毯上摊着两个大箱子,里面又是睡衣又是剃须刀、漱口水,真是来度假的没错。钟文亭把鞋子拿给他,又执意跟着他回到房间。   “你换吧,我就是来聊聊天,不影响你。”   钟文亭一屁股坐到床上,眼睛轻眯着,从后面似笑非笑地盯着宋珂。   哪怕从他这种带着敌意的角度,也得承认宋珂跟其他人都不同。这种特别不体现在长相或者身材,体现在气质。宋珂好像对任何事都不关心,但又好像任何事都能做好,骨子里头的自信跟强韧似楠竹内锋,饱经痛苦的打磨,心志不改其坚。   他由衷感叹:“哎,你气质真好。”   镜子里的人脸颊清瘦,眼睫低垂着,洗手的动作慢条斯理。   “以前跟男的好过吗?”他抱起双臂。   宋珂的手微顿:“你想说什么,不用浪费彼此的时间。”   钟文亭笑了:“你喜欢陈觉吧。”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流水哗啦啦轻响,清水从指缝淌下去。宋珂停在那里,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不说话就是默认咯。”   出乎意料的,钟文亭没有挑衅,反而仍然维持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喜欢没事,别插队就行。这就跟从银行取钱是一个道理,金库里的钞票多得是,我来得早,排在你前头了,那你就得让我先取。只要你守规矩别闹事,我取完了你取,大家就都能满意。”   这番话很有些惊世骇俗,可他却说得异常轻松,甚至有种理直气壮的自豪感。   宋珂静静看着水池:“你舍得?”   “你说什么?”距离太远钟文亭没听清。   他的表情在镜中模糊不清:“我问你,舍得吗?”   钟文亭一骨碌爬起来,从床边慢悠悠踱到卫生间:“舍得不舍得,难道是我说了算吗?我可没有那么天真,银行就是取钱的地方,谁也不可能在里面住一辈子。”   宋珂忽然偏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卫生间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下这一眼并不深刻,可是钟文亭却从中领悟到一种冷厉,甚至……甚至是警告。   他心里有点发毛,嗓子干巴巴地说:“你别不识好歹啊,我这叫先礼后兵,先礼后兵你懂吧?而且我实话告诉你,他打算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他妹妹,我要是继续跟着他往后可能一分都捞不着,你就更——”   话音未落,身体已经被宋珂推到墙上,肩胛骨在瓷砖上撞出砰的一声。   他痛得大叫,两只手反射性伸出来,不管不顾地掐住宋珂的脖子:“你干什么啊?放开我、放开我!你、你敢打我一下我叫陈觉弄死你!”   宋珂牙关紧咬,手臂将人死死抵住不松。有那么一个瞬间钟文亭都怀疑他会把自己脑袋打开花,因为他两眼通红,胸腔沉重地起伏着,呼吸声也是又粗又重。可是等了好久想象中的拳头也没有砸下来,只是等来一句带着哑腔的:“你不能这样对他。”   说完力气就卸了下去。   别人不明白,宋珂也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明白,陈觉绝不是表面上那样的。   “他不是一样东西,”终于他松开手,撑住洗手池的边缘,“不是你的摇钱树,更不是一件被你利用的工具。”   “我利用他又怎么了?他喜欢我惯着我那是他自愿的!”钟文亭退后两步狠狠地道,“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说这个话?”   宋珂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可是奇怪的,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半晌沉默,再开口连嗓音都透出嘶哑来,语气有种绝望的坚持:“我比任何人都有资格。”   这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陈觉,爱得没有条件,爱到守着一片废墟不肯走,爱到将快乐跟痛苦的回忆照单全收,那个人一定是宋珂。   可惜陈觉不知道。   那天宋珂没有再下楼吃饭,因为脖子上有掐痕,不想费口舌向其他人解释。   傍晚陈念发来消息:“休息好了吗?下来吃饭吧。”   她以为他只是打球累了。   “你先吃吧,我刚起,想冲个澡。”   阳台上也有暖气,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只是坐着,什么也没有想。温热的空气烘得人困意渐生,他倚在椅子上,对着窗外那一片赤橘色的暖溶霞光,慢慢的就睡着了。   做了个很羞耻的梦。   梦见三十岁生日那天,睿言被一个大客户投诉了。那晚所有人留在公司加班,一直忙到凌晨两点多,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对方才答应给他们修改封包程序的机会。   得到特赦令后所有人松了口气,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去睡觉,办公室只剩下宋珂跟陈觉两个人。宋珂觉得这个客户跟了很久,最后关头出了问题,应该明确到底是谁的责任。陈觉却觉得事情解决了就好,谁都不是圣人,谁都有可能出错,没必要揪着不放。   两人争执了几句,彼此不肯让步。走的时候宋珂把东西都收拾好了,陈觉却连外套也没有穿,懈怠地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走了。”   陈觉摆摆手:“你走吧,我今晚就在这儿歇,免得又被你横挑鼻子竖挑眼。”   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宋珂气得肝直颤,想问他: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可是最后也没有问出来,只是转身带上门,一个人去坐电梯。   外面真冷啊,寒风森厉又凛冽,把园区里的法梧和香樟吹得东摇西晃。短短一段路宋珂走得很慢,边走边在心里咒骂陈觉。一开始骂“不得好死”,觉得太重了,又改为“冷血无情”,觉得太轻了,走到大门口还是没定下来骂什么。   结果车才开出去三公里,冷血无情太轻的人又给他打电话。   看着手机上的名字宋珂还犯傻呢,怎么搞的,骂他被他听见了?刹停在路边接起来,赌气不说话,就等着对方先说。   没想到陈觉根本不是打来道歉的。人家漫不经心地说:“走远了吗?没走远的话回来加班,客户又打电话来了。上来的时候捎两瓶矿泉水啊,办公室水喝没了。”   宋珂气得直跺脚,可是没办法,该做的事情要做好。回到园区,到自动贩售机去买水,水还卡住了,咣咣砸了好几下才掉下来。拎着水瓶像拎着手榴弹,噔噔噔上楼,预备将某位陈姓男子炸个魂飞魄散。   可是一上去,工区竟然熄着灯。   他喊:“陈觉?”   没有回应。   人呢,跑到哪里去了?   打开手机照明,一路找到办公室去,推门就怔在那里。   前后也就半小时时间,里面完全不同了。地毯上是气球海洋,黑色跟金色的气球胖胖地挤在一起,连块落脚之地都没有。墙上贴着金色的气球字,当然是生日快乐的英文,个个都硕大堪比电脑屏幕。桌上摆满了散枝香槟玫瑰,花瓣淡雅,枝叶嫩绿,只有温柔没有俗气的品种。   陈觉就站在海浪一样层层叠叠的气球里,西装笔挺,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傻了?过来啊。”   宋珂鼻一酸,走过去,还没到跟前就被陈觉伸手搂近。   “让我抱抱。”   就那么静静地抱着,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宋珂鼻子塞住了,呼吸沙沙浅浅的,头渐渐软塌下去。陈觉抱起他的身体,他双脚悬空,慌了一下,可是也没有问,因为知道有陈觉在的地方很安全。   两个人倒到沙发上。陈觉压在他身上,慢慢缠绕他一小缕头发,眸色深沉地看着他:“生日快乐。”   他嗓子都哑了:“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陈觉却笑:“对我这么没信心?”   “不是。”   他摇摇头,匆忙拿袖管捂脸,不想叫陈觉看到,可是陈觉已经看到了。总觉得自己在陈觉面前脆弱得可怕,动不动就会鼻酸到想哭,高兴到发昏。也许只因为知道,陈觉会无条件地包容他。   像过去的许多次一样,他把自己完全地交给陈觉。   可是陈觉却比之前要放肆一些,不仅想法放肆,行为更是放肆,比如把蛋糕上的奶油涂进某个隐秘的位置,完全改变了它的用途。宋珂羞耻又难以启齿,气极了恨声骂他:“你怎么一点廉耻心都没有,怎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差点忘了,可以骂他不知廉耻。就是仿佛把自己也骂了,因为他这样不知廉耻自己竟也全盘接受。如果他是不知廉耻,那自己岂不是明知廉耻还要犯,实在糟糕得很。   “今天准备得太匆忙了,下周跟我回家里吃饭,我让我妈跟我妹妹给你补过生日。”   宋珂差点吓软:“跟你回哪里?”   陈觉咬了他一口,仿佛觉得他可爱极了,揉着耳垂说:“回家。”   迷迷糊糊的也就依了,但心里不是不慌的。越来越深的撞击中他居然开始分心,一会儿想该带什么礼物去,一会儿想该穿什么衣服去,一会儿又想,真奇怪,距离上次求婚已经一年,按说今晚陈觉该把戒指拿出来了吧,怎么不拿?   转念一想,又宽慰自己,也许他只是想先见过父母长辈,那样更显得郑重一些。   假如那晚收到戒指,宋珂知道,自己是会接受的。有时候错过就是一个念头的事,阴差阳错的,他们错过了。假如那晚确定下来,也许后面的事就还有余地,只可惜事事无假如。   一边觉得浑身酸麻,一边听到耳边有节奏的撞击声,是家具撞上墙壁的声音。宋珂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竟然抽离一瞬,觉得这梦异常真实。   头越垂越低,侧额挨到椅子扶手上,他才猛地惊醒。   怎么睡了这么久?   天都黑尽了。   揉揉鼻根坐起来,后背热得全是汗,于是推开落地窗想去洗个澡。   结果一只脚刚迈进去,撞击声就从一面墙隐隐约约传来。嘭,嘭,嘭,嘭。一下一下,强而有力,间或还伴有柔软的呻吟。   宋珂站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想明白声音来自何处的那一刻,身体支持不住向旁边倒,栽倒在冰凉的落地玻璃上,两只手仓皇地扶住。   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感到走投无路的绝望,只感到手足冰凉。   嘭,嘭,嘭,嘭——   隔壁的动静还在继续。   慢慢的,他也把额头往墙上磕,嘭,嘭,嘭,嘭,一下一下,无知无觉。   不是真的想伤害自己,只是没有办法,太疼了,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筋,身体不受自己控制,清醒不过来,分不清幻觉和现实,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这样伤害自己。   而且这样伤害自己,反倒让他好受一些。 第20章 也给我一片药吧   卫生间的流水声哗啦啦轻响,钟文亭在哼歌。他今天晚上卖了大力气,骨头都差点被陈觉撞散架了,心里却很舒服很得意,因为觉得还了宋珂一点颜色。   陈觉坐在阳台抽烟,神色很淡漠。   远处晚霞早已散尽,火红又绚丽的天空变得黑沉沉,零散的几颗星缀在那里。没有坐多久,陈念就发来消息:“哥,我在酒吧,要不要过来坐坐?”   低头看向屏幕,他过了会儿才回:“你跟宋珂?”   “就我自己,他没接电话,估计睡了。”   后来陈觉换了件深黄色的飞行员夹克出门,因为连他也觉得郊区的夜很冷。   这里的酒吧一点不比城里夜店差,因为DJ是花大价钱招来,一周就工作那么两天,热情饱满,灯光师也是大场子经验丰富,带动气氛很有一套,舞池里男男女女扭得格外起劲。   陈觉进去的时候吴嘉谦跟陈念在一桌坐着,见他来了,还抻长脖子往他身后望:“宋珂没跟你一起来啊陈哥?”   已经开始直呼其名。   不知道为什么,陈觉听得微微蹙眉,直接忽略了他的问题。   陈念问:“你找他有事?”   “也没什么,就是我有件衣服借他穿了还没拿回来。”   “一件衣服也值得你挂心?”她扫了他一眼,“宋珂在房间休息呢,晚饭都没下来吃,改天再还你就得了。”   “啊?不吃饭哪行啊?”吴嘉谦关切到夸张的程度,马上走到旁边去打电话。   望着他的背影,陈念若有所思地扭头:“哥,你们下午打了很久吗?宋珂没受伤吧。”   陈觉偏开头,点了根烟夹在手里,等它静静地燃了一会儿才说:“没有。”   没多久有人提着透明塑料袋过来,里面四四方方的像是餐盒。吴嘉谦接过后起身跟一众朋友赔罪:“我今晚还有点事不陪你们了啊,你们好好玩,随便喝,别跟我客气。”   大家纷纷笑着表示理解,陈觉表情晦暗不明,手上掐了烟没有再抽。   一出酒吧吴嘉谦就往宋珂房间打电话,可是连打了好几通,始终没有人接。他也没客气,径直找前台拿了备用钥匙闯进去,结果居然还是一无所获。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宋珂不知道去了哪里。   “操。”他站那儿暗骂一声,“真他妈难搞,没见过这么难搞的。”   宋珂不知道有人在找他。   半小时前他刚刚出门,因为心里清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出去走走,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时间已经很晚了,能去的地方不多,他只好往附近那个高尔夫球场走。因为下午没能去成,估计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来,不如过去碰碰运气。只是手机地图不准,绕来绕去,绕了很久才绕到目的地。又因为球场跟山庄之间隔着一条没有修好的小路,害他险些摔了一跤,真的很险。   进去的时候他揣着手,门口的保安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天都黑了,干嘛去?”   他说:“下午在这里打球,钱包落在里面了,经理通知我来取。”   小的时候不管哪个公园,总是用这一招混进去,什么也不干,就在里面静静地坐着。   漫无目的地走,居然也让他找到那家商店。就在离休息区不远的位置,几面落地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全副武装的假人模特、搁在架上的球杆和手套,还有摆在墙上的球鞋,款式不算多,但都很结实。   他沿着玻璃窗坐下来。   靠坐在那里,身体是冷的,思维也很迟钝。幸好没有人发现他,没有人来赶他,没有人来质问他为什么坐在那里。他这个擅入者当得很孤僻。   也许当小孩的时候他就算是孤僻吧,不一定,只是也许,因为没有人会当面这样评价一个孩子,不过他自己心里有数。   冬天最冷的那几天爸爸就不出车了,留在家里陪他做寒假作业,那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父子俩在客厅烤那种炭盆,黑黢黢的木炭,用从木材厂捡来的碎木屑一引就能点燃。烤的时候窗户要开一尺缝,要不容易头晕,犯恶心。   还会在炭盆边吃橘子。隆冬的橘子最甜,一剥开满屋里都是那种清香。剥下来的橘皮不要撕断,花瓣一样的整片皮放到盆边去烤,甘酸的气味并不强烈,但会一点一点慢慢地被火烘出来,然后沁进鼻腔里,沁到心里。   小时候的他把两只手伸出去,一边翻着面烤,一边小声跟爸爸汇报:“楼上胡伯伯家来了远房亲戚,一个小弟弟一个小妹妹。爸爸你说过,我是大哥哥,应该照顾弟弟妹妹,所以我把自己的口琴借给他们玩了。”   爸爸微微笑:“有没有教他们吹?”   “没有。”他摇了摇头,“他们不喜欢,不喜欢跟我玩。”   小小的小孩,内心却敏感细腻得像大人,也许是因为很小就没有母亲。   爸爸听完,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把手里那半橘子给他吃。   “也许他们只是不喜欢吹口琴。”   是吗?   他凝眸,渐渐地觉得,爸爸说得有道理。小朋友不一定是讨厌他,只是不需要他给的喜欢而已,不需要他的好而已。   那时他就变得很安心。   有爸爸在,别人喜欢与否讨厌与否,都变得不再重要。他有爸爸,爸爸有他,他们陪着彼此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冬天,直到大雪完全融化,露出里面湿润的泥。   后来爸爸离开了他,他觉得很怕,可是怕没有办法。   他得要处理后事,得要吃饭,得要学着自己去木材厂捡碎木屑,买炭,把窗户打开一条缝,以免烤着烤着火昏过去。   那些青春的岁月里他很少笑,看起来更孤僻了。没有拍过什么照片,毕业照洗出来他也不要,因为要就得交钱。   这一切的一切,直到遇见陈觉才改变。   陈觉明明可以过最好的日子,可是因为他,一直过得不太容易。他们两个人挤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夏天打蚊子冬天灌热水袋,躺在床上对着发黄的天花板做白日梦,发下宏愿要把睿言做上市,要发大财,要参加大胃王比赛,一口气吃十二个牛肉汉堡,中途一口可乐都不要喝。   说好不再想的,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怎么说都说不听。   就那样坐在那里,直到保安觉得不对,循着监控探头找到他将他“请”出去。临走时保安看着他直摇头:“这么冷的天气,跑到这里来坐这么久图的是什么?”   他讪讪地,难堪地一笑:“只是想买双鞋。”   想给自己买双鞋,不想再穿脚上这双。   里外都冷透了他才哆嗦着回去。白色希腊建筑仍然不土不洋地伫立在那儿,走进去,电梯不少人在等,于是只好从步梯上楼。   说真的,这希腊建筑要是真的有档次,起码步梯该装个感应灯吧?可是没有,足见设计师是在糊弄事。   心里默念着不要撞到人,摸黑走到三楼,右脚刚迈出去又立刻像踩了电门一样缩回来。   自己房间对面站着一个人。   宋珂以为自己看错,呆呆地怔在那,半晌没能回过神。可是无论怎么看,无论定睛看几次,那都是陈觉。   真是陈觉。   他一手插袋,另一手好像拿着什么东西,背靠墙壁,脊柱微微弯曲。走廊昏暗,他那样低着头,侧面看去只有一个疏朗模糊的轮廓。   大概没想到宋珂会走楼梯,所以他没往这边看,只是在沉默一段时间后,会抬头扫一眼电梯。   他是在等我吗?   两个人绕来绕去,这个问题居然也像这希腊建筑的档次一样难以琢磨了,真是无奈又好笑。   不过其实,以前陈觉常常这样等他的。在家,在公司,大多数时候都是陈觉等他。偶尔等得没耐性,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逼得他直接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有一回开会开忘了,晚上八点多才想起跟陈觉约好去某个地方吃饭,掏出手机一看,一长串未读消息简直能够编纂成书。   “我到了,12号桌,你吃什么?”附带菜单照片。   “出发了没有。”   “接电话啊,又给我拉黑名单了?”   “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你到底在办公室磨蹭什么呢。”   “宋珂,再过十分钟你要还不到,老子今天跟你没完!”   紧赶慢赶开车过去,餐馆里就剩三桌客人了。陈觉窝在角落,早就已经等得没有脾气,面前的烟灰缸里七八个烟头,菜却一个都没有点。   不等到自己他是不会走的,早该知道。   宋珂走过去,拉不下脸道歉,只是站在他面前生硬地说:“你傻吗,等不到我不会先吃?”   陈觉用力把烟灰缸一推,半个字都不肯敷衍。   宋珂转身往外走。没走两步,陈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今天你要是走了,咱俩以后就别联系了。”   他不常说这种话的,说了就是当真。   宋珂迈不开步子,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折返回去。陈觉头侧着,一脸怒意全让墙看见了。   走到跟前,宋珂喊他:“陈觉。”   声音不大。   陈觉抬起眼,一种隐忍的,拿他没有办法的表情,不知道是生他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   那种表情直到今天宋珂还记得,每每想起,总觉得陈觉有很多话没有跟他说,很多话,高兴的,难过的。   眼睛里终于蒙上淡淡的雾气,宋珂攥了攥掌心,鼓足勇气走出去。   听到动静陈觉转过头,眉心微微地拧了一下,然后才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走近了,有些察觉他额上的伤,想要看得再仔细点,宋珂却把脸微微侧开。   “陈总怎么还没休息。”   片刻沉默中,陈觉眉头终于拧紧。   “你跟吴嘉谦出去了?”很没有耐性的语气。   “跟谁?”宋珂慢慢地搓着手,比平时更迟钝了,说话时口中呼出雾气,看得人莫名揪心。   “喔。”他声音发哑,“吴嘉谦么?没有,我一个人出去的。”   陈觉盯着他,感觉他神情有些恍惚。   “你怎么了?”   他身体微微侧开,无所适从地笑了一下:“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   陈觉顿了顿,将手伸过来:“给你带的东西,白天忘了给你。”   宋珂目光下移,这才看清那是一条烟。   不过就是随口聊过几句,陈觉竟然记得,并且还专程带到这里来。何必呢?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能接过来捏在手里。   “谢谢陈总。”   总是一句轻飘飘的谢谢,因为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可讲。然后他扭开头,讪讪地看着地毯。地毯的花纹真新颖,将土不土洋不洋贯彻到了极点。   正在发呆,陈觉又问:“脖子上又是怎么回事。你今天到底怎么搞的,怎么全身都是伤。”   忘了系围巾。   宋珂下意识摸了一下,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于是不在意地说:“喔,没什么,打球的时候球拍抽的。”   “谁抽的?”   “我自己。”   陈觉愣了一下,样子像是忍无可忍:“自己把自己抽成这样,你不是自诩球技过人吗?”   宋珂笑得比哭还难看:“过不过人不知道,反正比你强。”   本意只是想开个玩笑,可惜语气把握得不够好,而且笑容太莫名其妙,感觉就像是顶撞。陈觉脸上浮现薄怒,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往房间走去。   宋珂叫住他:“陈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叫他陈觉已经不觉得奇怪,在他身上依稀可见从前的影子。   陈觉停下,头都不侧,只是在房门外等着宋珂开口。   宋珂先是安静,仿佛觉得难以启齿,可最后还是低头笑了笑:“能不能给我几片止疼药?我这两天也有点头疼。”   陈觉静止片刻,说:“我忘了带。”   “那……没关系。”他只好说,打开门回房间去了。   那天晚上陈觉做了噩梦。他梦见自己掉进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里,湍急的水像拳头一样往他身上砸,用力地砸,他疼得透不过气,全身上下动弹不得。最后一下疼醒了,人像是在濒死关头走过一遭,一身的冷汗,然后才意识到只是头疼而已。   走到阳台去抽烟,身后的钟文亭晚上跟他吵累了,正在熟睡。外面灯火寂寥,白天热闹喧嚣的山庄业已沉寂,只剩下酒吧的霓虹招牌还亮着。   他点燃烟,倚在栏杆边慢慢地抽,烟草的冷冽从口腔进去,直贯入肺,人立刻清醒过来。   侧过头,忽然发现隔壁房间亮着灯。   已经凌晨三点了,宋珂竟然还没休息。也许是睡不着,也许是不愿睡,不知道为什么。陈觉抽着烟,后悔自己没有把止疼药带来,因为在这样一个晚上,那瓶药好像成了他们两个人痛苦的出口。   自己的痛苦源于缺失的记忆,那宋珂呢,源于什么?陈觉不应该猜到,可偏偏隐隐约约猜到,宋珂的痛苦源于他。   第二天一早四个人一起回城去。坑坑洼洼的郊区小路上,两辆车相隔不足十米,陈觉在前面带路,宋珂跟陈念不远不近地跟着。   冬天亮得晚,天色还有些灰蒙蒙的,寂静的马路上只有山雀的清啼。   后面那辆车里很安静,因为陈念认床,前一晚睡得不好,而宋珂几乎就没有睡。陈觉他们那辆却不是这样。   “你怎么就不相信呢,”钟文亭盯着陈觉,继续昨晚的话题,“我都跟你说了他没安好心,再让你妹妹跟他在一起有你后悔的时候。”   陈觉手把方向盘,没有说话。   钟文亭去扳他的脸:“我问你一句话,你看着我。”   “别动我。”   “不行,你看着我!”   钟文亭最喜欢在陈觉开车的时候动手动脚,尤其此刻还满腔不忿。他强行把陈觉的下巴正过来,看着那双冷峻的眼睛一字一顿:“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他?”   陈觉皱了皱眉,头忽然又开始疼痛,就像是昨晚的后遗症,来得突然又剧烈。   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起初还很近,渐渐的却越来越远,他赶紧推开钟文亭:“坐好。”可是弯一转,面前霍然就是来时那条河。   后车里,宋珂扭头看了一眼陈念,陈念歪头睡着,本来盖在身上的羽绒服已经滑到腿上。   他推推她:“把外套拉起来。”   陈念迷迷糊糊地应了声,拢起羽绒服继续睡,眼睛都没睁开一下,“还有多久到啊。”   “一个小时吧。”   话音刚落,车外忽然传来一声骇人的闷响。   两人几乎同时凝眸,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亲眼目睹陈觉的车直直地冲进河中。刹那间巨大的水花飞溅,山崖两侧惊起无数飞雀。 第21章 到死也不会忘记   “哥——!”   陈念直接在车里尖叫出声。仓皇地奔出车外,那辆奥迪已经半截扎进水里,巨大的冲力将车头都撞得变形。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根本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第一要务就是救人。但面前的河道正处在湍急地势,滚滚河水激冲在车门两侧,加上两岸全是尖锐的礁石,不要说到水里去救人,就连走到岸边都很困难。   “怎么办……”她急得脸色全白,正当要不顾一切地跳下去,身后却有一只手死死地拉住了她,“等等!”   回头一看,是宋珂。   “你别去,我去。”   连外套都没有穿,宋珂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但表情却是异于常人的冷静。眼见水就要没过车顶,他想也不想就从马路边翻下去,沿礁石手脚并用地往河边爬。   “小心啊!”   陈念竭力的嘶喊传到耳边,跟清寒的冷风一起。宋珂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爬到河边,他脱了鞋扎进去,刺骨的河水立刻打湿全身。水温连零度都不到,整个人犹如钻进冰窟窿中,无数小针肆无忌惮地扎进皮肤毛孔,寒冷又疼痛的感觉顿时在全身蔓延开来。   河里的车越发下沉,起初还能看到后视镜,现在连天窗都没入水中。游到副驾他往里探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翻车过程中车身撞到礁石已经变形,车头向内挤压呈一个凹进的角度,两边气囊通通撞出。   “陈觉!陈觉!”   喊声当然不可能传下水去,但他拼尽全力砰砰地拍砸玻璃,试图叫醒在里面昏迷不醒的陈觉。可上天似乎有意跟他开玩笑,先恢复意识的不是陈觉,而是近侧伤势较轻的钟文亭。   隔着玻璃钟文亭惊恐地睁大眼,口型一刻不停地喊救命,双手拼命向外推车门只是无济于事。   宋珂用手势示意他退后,然后举起石块狠砸车窗!只听砰砰几声,玻璃从四个角完全裂开。钟文亭躲闪不及脸上扎进碎屑,可他连血都顾不上擦,挤出气囊后立刻蹬出水面大口换气,一时间水面上只有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差一点就死在水里了……   喘够了气,他心有余悸地扭头,周围却没有宋珂的身影。   人呢?沉下去了?   正在发怵的时候,水下忽然又传来砰砰的敲击声。钟文亭钻到水里一看,身体顿时重重打了个寒战。   或许是因为陈觉身体冻僵了,腿被卡在气囊跟仪表盘中间拔不出来,宋珂竟然赤手空拳在砸方向盘。他脸颊如同苍冰,双手却满是鲜血,胸前的水都是淡淡的红色。他甚至像是已经没有感觉了,只是凭着一口气很执着地想要救出陈觉,一举一动全靠本能。   钟文亭咬牙游过去,还没近身就已经冷得坚持不住,只好浮在水面上颤着牙问:“怎么、怎么样?还有救吗?”   也想去试着帮忙,可是双手僵得像木条一样,内心更是充满对死亡的恐惧。半晌见宋珂没有回答,他磕磕巴巴地喊:“快走吧,别管他了,生死有命。”   水下浮起一小串气泡,那是宋珂肺里的空气被向外挤压,身体缺氧的前兆。很快宋珂腿一蹬,迅速浮起来喘息了两口气。出于感激,钟文亭用冻僵的手指轻碰他:“快、快走吧,真的,再这样下去——”   “滚开!”宋珂嗓音里满是绝望的坚持。   他嘴唇发乌,脸色也愈发脆弱苍白,可是这样声嘶力竭地喝斥一声,仍旧让钟文亭无地自容。那一刻钟文亭忽然意识到,也许宋珂跟陈觉,他们两个死也会死在一起。   风穿过山涧,树丛沙沙轻响,水下却只有拼命砸车的声音。短短一两分钟宋珂硬是用手里那一小块石头砸穿了前面的挡板,砸掉了方向盘。感觉坚持不住他就浮上去呼吸两口气,然后又一个猛子扎进水下,来回两三趟,终于硬生生将人从车里拖了出来。   “陈觉?陈觉!”   就在离开水底的那一刹那,陈觉忽然急促地呛咳了几声。宋珂明知道他这是在车里呛了水,肺部接触到空气才会这样,听到咳嗽声却还是几乎落泪。剩下一点体力还要咬紧牙关带着陈觉往岸边游,最后跟陈念一起将人拖到岸上时,他肺里呛吸的全是血沫的腥甜。   “哥、哥?!”   “陈觉?”   顾不上手上的伤,甚至顾不上喘匀气,宋珂把人平放在腿上,冰凉的河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一滴滴落到陈觉脸上。   “陈觉醒醒!”   “陈觉?”   没有反应。   陈念在一旁吓得快要离魂,用力摇晃昏迷不醒的哥哥。宋珂一点办法也想不出了,要等救护车,是要等救护车,可是心里几乎觉得已经失去陈觉,情急之下居然俯身去为陈觉做人工呼吸。   其实根本没学过,只会一口接一口地渡气。贴上唇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一个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傻瓜,也来不及去想陈觉会不会突然醒过来,只知道笨拙地喊“陈觉”,笨拙地握紧陈觉冻僵的手,心脏急得忘了跳动,耳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直到某一刻,手指被人无力地回握。   “陈觉——”   仓皇地松开唇,虎口却被人掐紧。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一起,十指交缠,紧扣,奇异又莫名的温暖。   就这么一刹那,忽然感到心脏猛烈的跳动,感到劫后余生和失而复得。   陈觉也感觉到了。   他面颊冻得无知无觉,眼皮睁不开,唇上的触感却格外清晰。也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克制却急切,也知道身体被人紧紧抱着,皮肤在回暖,五脏六腑却仿佛没有重量,大脑像是摆在广场中央的一台放映机,黑暗中,凭空闪过几个并不流畅的画面。   都说濒死时人会看到印象至深的画面。所谓印象至深,即使不荡气回肠,也应当不同凡响吧?   他没有。   他只看到一些再平常不过的东西。恍惚中出现那座从小住到大的别墅,他走进去,抬头就是熟悉的吊顶灯,少时顽皮曾打碎过一盏,挨了父亲一顿皮带鞭打。餐厅里有聊天声,他循声找过去,看到柔光下日夜挂念的继母。   “妈!”他喊。   可是母亲恍若未闻,只是在含笑给人夹菜。   “妹妹!”   妹妹也没有注意到他,仍旧坐在母亲身边,低头舀起一勺虫草鸡汤送进嘴里,然后抱怨:“真烫!哥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这是什么时候,为什么熟悉得就像曾经发生过?还有,自己呢?家里饭厅里难得坐得这么满,满桌子美味佳肴,偏偏没有陈觉自己,倒是另外有两位客人,肩并肩坐在母亲跟妹妹的对面。   这是谁,怎么会在自己家?   走到那两个人背后,陈觉赫然发现,他们竟在桌下悄悄牵着手。   看背影是两个年轻人,一身的锐气,感情却很好。   “不吃了?”   “不吃了。”   右边那个有别的话要说,扯了扯手指,左边那个就把耳朵凑过去。默契,亲昵,却也有点不好意思。   “没蒙你吧,我妈和我妹妹都很好相处。你还担心,我真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你小声点行不行,别让她们听见。”   “听见就听见呗,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想要过去拍拍他们的肩,问问他们是谁请来的客人,谁知没等走近就已天黑,桌椅菜肴全不见了,继母跟妹妹也不见了,只剩下茫茫大雪中一个孤单的人影。   有个年轻男人像是发了疯,不要命一样躺在冰冷的雪地里,嘶哑无助地痛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辆保时捷陪他。车顶已经落了一层雪,两道车灯直光似刃,他的轮廓惨白,五官也很模糊,只有从胸腔里发出的哭声听来是那么绝望。   他怎么了?   陈觉想要过去叫他起来,问他有什么大不了的难关。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流血不流泪,居然还跑到冰天雪地里来哭,也不怕把自己冻出毛病。可是走到近处,俯身一看,顿时惊得忘了呼吸——   那竟然是他自己。   泥灰的皮衣夹克,深黑的机车手套,至今仍在他的衣柜里存着,只有相貌青涩些许。那辆保时捷也是自己的?一人一车,躺在雪中犹如丧家之犬。   他几乎不敢认,因为想不起自己竟有这样走投无路的时候。   是谁对他说过有钱万事不难,梦想就是这辈子能发大财。是谁说的,谁说过这样的蠢话?叫他也来试试,来试试躺在冰天雪地里的滋味,来试试万念俱灰的感觉。   他摊开双手,车灯照出掌心几个烟头印。什么时候留下的,不疼吗?为什么要用烟头烫自己?想不起了,通通都想不起了,可忘记也许不是坏事,因为痛苦有时也会超过阈值,就像自己曾经看过的某个电脑程序。   再醒过来,睁眼看到的不是雪地,是病房。   零星的碎片记忆如潮水退去,留下的只有那一眼的惊愕,发现躺在雪地里的人是自己时的那种惊愕。   陈觉一身的冷汗,睁眼看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缓过气。摊开手掌,左掌心的确有几个伤疤,只是不深,以前也没有放在心上过。   病房的门打开,陈念走进来,发现他醒了连手提袋都掉到地上,马上大声叫大夫。   医生来检查完,宣布一切正常,只要养好骨折的右臂即可。可是人走开后陈念还是伏在他身上哭:“哥,我好怕你扔下我走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陈觉躺在那里,左手做了一个推开她的动作,只是没有使劲。这个动作就像是深植于潜意识中,无须思索,到这个时候就自然做出。陈念先是一怔,紧接着身体就簌簌发抖,像是很害怕他这样,更害怕他从今往后都是这样。   “你昏迷了三天,医生只知道说没事。”她声音发哑,“这里的医生怎么这样不负责任?”   如此素净的一个房间,只有自己跟妹妹两个人。妹妹柔顺细腻的长发铺在他手臂上,就像小时候一样,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怀念。   因为两人很早就没了妈妈,继母是两年后才进家门的,那两年他就独自带着还是小婴儿的妹妹。那时候陈念头发黄黄的还很稀疏,害他曾经暗暗担心过,妹妹长大后会不会是个难看的秃子?幸好慢慢的,她变得长发披肩,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   “谁把我救起来的?”   陈念不敢说,趴在他身上只是哭,哭了很久,头顶却慢慢多了一只手。感觉到哥哥在摸自己的头发,她哭得更厉害了,几乎可以说是泣不成声。   会这样哭,一方面是因为心有余悸,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愧疚。他们家欠宋珂的已经太多,假如宋珂愿意,陈念什么都可以补偿给他,可是宋珂什么都不肯要。   明明没有得到答案,但陈觉一个字也没有问,只是把脸侧向窗外。这份沉默反倒令陈念更害怕。   当天晚上她是十点走的,十点一刻病房的门又被人推开。   钟文亭扑到床边抱住人就哭:“陈觉你不要紧吧?我想来看你陈念不让,看到你没事就放心了。”   护士紧赶慢赶地追进来:“抱歉陈总,我们跟他说过您不见任何人,可他……”   两个人四只手都拉不动他,他死列拽着床架不肯离开。陈觉起初一言不发,静静地看了半晌才对护士说:“你们先出去,让我跟他说几句话。”关门的前一刻又说,“把灯也关了。”   护士并不问为什么,只是依言闭灯,并将房门虚掩,以便随时都能进来将人“请”走。   寂静的房间只剩下一片漆黑。   尽管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来到这儿,钟文亭仍然有点怕:“陈觉……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连我都不见了?”   陈觉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看着。   钟文亭疑心他什么都知道了,惶恐又可怜地被他凝视,少顷大着胆子将脸靠过去,轻轻摩挲他打着石膏的右臂。   “你是不是怕我担心啊,其实我——”   “文亭。”陈觉忽然打断。   “嗯?”钟文亭抬眸。   “过来。”   就这样两个字,瞬间燃起他的希望。他像往常一样凑过去与陈觉含情对视,昏暗的光线下眼眸定定地闪烁着。   陈觉看了一会儿,抬起手,轻轻拨开他的额发,然后手臂微一用力——   相隔数日,两人的唇贴合在一起。   钟文亭满足地呼吸,伸手想要与他十指紧扣,陈觉却慢慢地手一松,将他不动声色地推开了。   “怎么了陈觉……”   病房里静得发闷,陈觉的目光仍旧熟悉,只是里面已经没有了包容。   他侧首,没有再让钟文亭看到自己的脸:“我们断了吧。”   钟文亭的心脏坐了趟过山车,满脸写着难以置信:“你……你说什么?”   “这段时间谢谢你陪我,今后我们不用再见了。”语气淡然而决绝。   “可是、可是刚刚你还亲我了啊,你敢说那不是舍不得我?”   他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然后稍作停顿,嗓音愈发变得陌生,“刚才我只是想再确认一次,那个人真的不是你。”   钟文亭膝盖发软,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几分钟后就被人请走了。   走出医院他遥遥回首,望着灯火通明的住院大楼咬牙切齿地懊悔,懊悔在河边没有豁出去救陈觉一命,错过了一辈子荣华富贵的机会。   可他的确误会了,陈觉说的其实不止这一次。   曾经的许多次,蓦然回首都是错的。陈觉耻于承认自己的怯懦,因为怕找不到,所以不敢承认自己在找,因为怕对方已经放下,所以不敢承认自己陷在过去的泥沼里,只装得毫不在意。因为茫无头绪,所以黑暗中无数次摸索,想要找到那个让自己不甘心忘、不甘心死的人,终究一无所获。一次又一次,眼前总隔着一层雾,没有人能够告诉他,那个人究竟是谁。   终于,临死关头终于浓雾稍散。   爱过的人,爱过的时间,一颦一笑,一分一秒,哪怕这些通通都不记得,陈觉都可以原谅自己。可是所爱之人的吻,假如记错,还有什么颜面继续去找? 第22章 想见你   从山庄回来宋珂就病了,高烧不退。坚持了三天实在坚持不住,第四天拿着病历去了医院。   在门诊处取号,人工窗口大排长龙,只好去排自助取号机的队伍。可是机器也有许多人不会用,一会儿是卡出了问题,一会儿是手机支付出了问题,半晌没有前进几个人。   好不容易排到,想着来一趟不容易,他决定顺便把另一个毛病也看了。结果心理科只剩下午的号,所以要在医院干耗两个小时。   这个地方其实宋珂常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是三天前也还送陈觉来过。那天救护车把他们从郊外直接拉到这里,不必任何人吩咐就知道是去国际部,因为陈觉是那地方的常客。   当初出事受伤时,陈觉就是在那里住了整整一个月的院。起初是昏迷,后来醒了又不肯接受治疗,每天都有新状况。作为唯一的一名亲属,陈念那段时间忙得人仰马翻,几乎没有办法兼顾公司跟医院两头。宋珂也不好受,可是不像陈念可以每天去见他,宋珂那个时候只能一周去看他一次,还是和陈念一起。   一开始当然不是。一开始宋珂日夜守在那里,结果陈觉醒了,问他是谁,他答不上来,只好傻傻地对陈觉说,自己是陈念的男朋友。   “男朋友?”   陈觉盘问他:“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把自己的名片递给陈觉:“自己创业,做智能语音机器人。”   出于礼貌陈觉接过去扫了一眼,然后不温不火地对他说:“我不懂这个。”   宋珂只能笑,除了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后来去的次数多了,也让宋珂撞上好玩的事。有一次陈觉想去卫生间,身边没有别人,宋珂就扶着他去了一趟。他让宋珂在外面等,出来以后先是对宋珂说谢谢,慢慢地走回床边坐下,又自嘲地说:“人真不能生病,一病就没有隐私,没有尊严,行尸走肉一样的。”   宋珂仍想笑,只是笑不出来。就因为自己陪他上了个厕所,他居然觉得没有隐私和尊严了,这是世上最无聊的笑话。可到最后,也只是哭笑不得地对他说:“不用谢,陈总。”   再后来,陈觉看起来好多了,起码看起来是那样。他不再追问自己为什么不记得,甚至不再试图弄明白继母是怎么死的,只是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一整天。   那天陈念满世界找他,宋珂也急得没法工作,开着车无头苍蝇一样在城里打转。电话打了无数个,朋友能联系的都联系了,就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结果等到半夜,陈觉又自己开车回到医院,并没有受什么伤。陈念问他去哪了,他说他哪也没去,只是去墓地给继母磕了几个头,让她不用再担心自己。   那天晚上陈念哭了很久,陈觉却只是对她说:“妹妹,往后你也别再担心我,我自己的生活自己会过好。”   可是怎么能不担心呢?   从前的陈觉总是一副自信心过剩的模样,玩车,玩表,性格看着沉稳其实很拽的,尤其在宋珂面前,话又多又密,精力旺盛得像是永远没有用完的那一天。如今陈觉却像变了一个人。他依然玩车,玩表,只是再也不跟任何人倾诉内心的想法。他很少说话,不爱回家,也不爱笑,偶尔回家也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抽烟。宋珂知道,他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一直到现在宋珂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拿着手里的病历本,不知怎么就走了很远。茫然地抬起头,人已经站在国际部住院楼的门口。宋珂觉得自己来这一趟很没有必要,可是不由自主地走过来,也许内心还是想知道陈觉究竟怎么样了。   结果在一楼遇上要走的陈念。   陈念看到他,先是一怔,然后才走到跟前问他:“上去过了吗?”   宋珂摇摇头:“放心,没有。”   陈念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昨天哥哥醒了,我以为是他打电话叫你来的。”   宋珂当然还是只有摇头的份:“没有。”顿了一顿,又说,“醒了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塞了几天的鼻腔忽然通畅,人也安心许多。   看到他手里拿的病历本,陈念问:“你生病了?”   “有点感冒,不是什么大毛病。”   陈念猜到他是为救哥哥冻病的,一言不发半晌,接着拉起他就走。   他问:“干什么去?”   心里还以为她是要拉他去见陈觉,很着急地要拒绝,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结果陈念只是想领他去国际部看病,因为那里不用排队。   他一边应付着,一边想办法脱身,走出医院了陈念还以为他在卫生间。   只是可惜了那两个号,好不容易排到的。不过能知道陈觉醒了也不错,至少不算白跑一趟。   地铁站在八百米外,他慢慢地擦着鼻涕,夹在人潮中安静地往那边走。一号线的人无论何时都很多,线路老旧,但途径城市各处核心地带。   报站的声音开始让他恍惚,因为听得不清,每一站都是家的名字,身边仿佛还有陈觉的手。他疑心是自己的病情加重了,起先不当回事,几站后才渐渐地知道害怕。   算了,下次再去看吧。   终于到站,挤出车厢,出来发现路边有卖那种现爆的爆米花。商贩熟练地操作着,铁机器里砰砰的响声,很是热闹,像过年一样。   “多少钱一份?”   “八块。”   涨价了。以前是六块,陈觉常吃。   想起以前常笑话陈觉没见过世面,看到什么都是好的。不止爆米花,路边卖的铁锅炒饭、炸串、麻辣烫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好的,因为从小没有吃过这么重口的东西,不卫生却极有诱惑力。下班路上这些东西总能轻易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走,花上几块钱,买上一小份,两人你一口我一口能吃一路。   有的时候宋珂甚至会想,是不是自己对陈觉来说也是这种东西,因为新奇所以才有吸引力,其实根本就不适合他,而且哪天要是尝多了保准也会腻。   结果今天宋珂自己也忍不住买了一份。因为陈觉醒了,没有事,忍不住高兴。硬纸卷成蛋筒状,爆米花装在里面,八块钱就能尝到当初那种快乐,贵一点也值得。   后来还是忙得没有去看病。   几天后陈念提了吃的去看宋珂。宋珂才刚刚好一点,可是仍然没办法去公司上班,只能勉强在家远程办公。   “随便坐,家里有点乱。”   陈念换了拖鞋,蹑手蹑脚地躲过地上几个猫玩具,直奔厨房的冰箱放吃的。她买了满满两大袋子,牛奶水果蔬菜什么都有。小九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一个不留神直接跳到冰箱上头,吓得她差点一莴笋将它拍死。   宋珂在沙发那边办公,头也没往厨房抬一下:“帮我做个粥。”   “就吃粥多没营养啊。”   “你不会做个鲍鱼海参粥?”   她恨声:“宋扒皮。”   宋珂笑了笑。   隔了一阵子,叮叮光光的声音停下来,陈念把小九抱到怀里,站在厨房门口远远地看着他:“哥哥提起你。”   他手一顿,静止片刻,目光才重新回到屏幕上。   “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陈念说了这么一句,房间安静下来。   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她就去打电话叫餐厅送粥了。对方动作倒快,不出半小时便送达,满满两大碗海鲜粥,里面海参干贝花胶瑶柱鲍鱼,恨不得搞出个海洋馆花名册来。   居然恰巧是生日那天陈觉请客的那家,宋珂一口便尝出来,半低着头:“这家还做外卖?”   “哪儿啊。”陈念一手挽头发,另一手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别说外卖了,堂食的位置都很难定,要不是报哥哥的名字我哪来那么大面子。”   “他爱吃?”   “嗯,不过没带我去过。”   想起那天在餐厅闹得不欢而散,宋珂咽下一口粥,简直觉得味道也不复从前,真是神奇。   陪着吃完饭陈念就走了,没有再提起过陈觉一句。宋珂也不知自己是想听还是不想听,只是觉得日子还要过下去,多思无益。   初春多雨,晚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他坐在房间里发呆,眼望着窗户上雨丝缠绵,玻璃朦朦胧胧的,心里也很潮湿。   想起那次在老家过年,两个人因为踩了雪,回到家以后袜子都湿了,可是因为一路上说了不少话,所以心口又暖又熨帖,捧着一杯热茶喝下来,毛孔也舒服地微微张开。烧了水帮陈觉洗头,一瓢一瓢的热水慢慢淋下去。陈觉那么一个大个子,瑟缩在镜子前面,背弓得像只虾米,头上全是绵密的白色泡沫,后脖颈的皮肤却烫得红红的,很是可爱。   就这样出着神,渐渐地觉得心脏发麻,鼻子也不通气。以为是度数又烧起来了,正想去拿体温计,低头却发现握着的手机在震。   原来不是心脏麻,是手指麻,十指连心。   对方用的是座机,所以没有名字。   他接通,哑着嗓子说了声“喂”,彼端却格外安静。把手机拿下来,时间显示已经晚上十点多,综艺节目都播完下期预告了。   号码是本地区号,中间四位却很陌生。   他又问:“哪位?”   那边仍然没有开口,只有缓慢低沉的呼吸。以为是恶作剧,他只好平淡地道:“不说话我就挂了。”   也许是鼻塞得太明显,静了两秒,听筒中传来沙哑的嗓音:“你病了?”   他一顿,忽然领悟到是谁,心脏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一紧张反倒说不出话,额头又昏又重,恨不得往桌子上磕几下。   那边忽地风声呼啸,像是在外面。他傻傻地忘了回答,只是问:“你在哪里?”   这个时候陈觉应该在医院才对。   没人说话,他急得站起来,椅脚磨出吱的一声:“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雨滴滴答答的,声音像被一团雾气包裹着,只有雨的声音,没有伞布的沙沙声。   “为什么不要命地救我。”陈觉问。   宋珂握紧手机,明知看不见还是从窗户看出去,茫茫的雨雾中无措地寻找着陈觉,可是一无所获。他当然知道他不会来,可是心里免不了担心他真的来了,没有带伞怎么办。   于是沙着嗓子:“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就是见义勇为而已。”说完,居然还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是么。”   陈觉缓慢地呼吸着。   宋珂觉得难受,连一个“嗯”都说不出来。   “陈——”   一声名字还没有叫完,陈觉就把电话挂了。   把手机拿下来,许久都没能挪动寸许。回过神来,宋珂身体都冻得僵硬了,可是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腔子,于是急忙去穿衣服、戴围巾,冒着夜雨出了门。 第23章 吻   出来得太急,忘了带伞,到医院时大衣已经一层薄雨浮在上面,湿的地方深一些,用手去摸才能摸出来。   早就过了探视时间,国际部的病房静悄悄的,病人几乎都休息了。   宋珂不知道陈觉住在哪间,又不好电话打搅陈念,只好到护士站去问。今晚值班的是位年轻护士,奇怪的是并不阻拦这位深夜不速之客,只是在查询后温声告知他,402。   于是他走过去,轻手轻脚的,因为每个经过的房间都是熄灯状态。感觉自己像做贼,内心不由得想笑,走到门口才知道担心。   万一陈觉已经睡了呢?人家又没请我来,这样贸贸然地闯了来有什么理由?   可是来都来了,总不好事到临头才打退堂鼓,没这个道理。况且电话里陈觉像在外头,说不准又跑出去歌舞升平了,这样的事他不是做不出,白跑一趟也不是没可能。想到这里才鼓起勇气,站在病房前用手敲门。   叩叩——   四周静得人发慌,哪里有人应?   都快十一点了,病还没好全他又往哪里去,不要命了吗。想打电话痛骂他一顿,对着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却迟迟按不下通话键。   算了,等吧,总不至于不回来。   又走到护士站去问:“402的病人呢?”   护士抱歉地表示不太清楚:“我们这里比较注重病人的隐私,晚上不查房的。”   怎么听都觉得滑稽,跟病人还要讲隐私,那么隐私部位要开刀怎么办?他却只好颔首,装作完全可以理解:“那我去房间等他。”   结果走进房间,没好意思开灯,因为这里是陌生的地方。   可是空气里到处是陈觉的气息,若有似无的。而且陈觉仿佛在这里抽过烟,淡淡的薄荷烟草气味还没来得及散尽。于是他过去把窗子推开,坐在窗下,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如奏乐,一点也不觉得冷。   不留神就快零点了。   到底坚持不住,打了一个电话给陈觉,可是没人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觉得无措,肩膀都坐僵了,陈觉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不是说非得见这一面,只是担心他的安危,毕竟他还是个病人。   只好又去求助,没想到那边多坐着一名护士,看样子像护士长,见到他以后站起来问:“您要走了?”   “不,还没有。”他避开目光,“对不起,打扰你们工作了。402的病人还没回来,想劳驾你们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去哪了。”   她像是有所顾虑,迟疑片刻才说:“402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晚上有位姓钟的访客来找,他们俩一起出去了。”   姓钟的……   原来如此。   宋珂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摸右边胳膊,摸到突兀的肘关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好这里的护士也出奇好脾气,既不催促也不提醒,只是用目光无声询问。   半晌他才点点头:“知道了,谢谢。”   转身慢慢地往楼梯那边走,走到一半,护士长起身喊他:“先生、先生?”   他回头,听见她说:“外面还在下雨,你拿一把伞再走吧,病房里就有。”   又指指402。   “好,谢谢。”   他步伐迟滞地走回去,也不是有多需要伞,只是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失魂落魄。推开病房的门,里面的空气还是那么熟悉,只有温暖不复从前。   没有找到伞在哪里,莫名其妙又重新坐回椅中,好像需要缓一缓才有下楼的力气。他闭着眼睛脱力地抵在窗棱上,门没关,走廊上空荡荡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后背寒风夹雨,冻得他想打哆嗦,所以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还恍惚以为是错觉。直到人走近了,声音越来越清晰才慢慢意识到什么,睁大眼睛错愕地盯着门口。   外面的人走路很快,很着急,急到不像是陈觉。   可的确是陈觉。他右臂打着石膏,左臂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现在门口。   宋珂倒吸了一口气,想要笑,眼眶却蓦地湿润。因为陈觉样子狼狈得出奇,颓废得出奇,一点往日威风都找不到。   看到宋珂的那一刻陈觉就停下了。他嘴角下沉,几秒钟后绷着脸走进来。   宋珂赶紧过去扶他,手却一把被他甩开,“不用。”   “你去哪里了?”又是这么一句。   他样子很厌烦,坐到沙发上拿开拐杖:“跟你没关系。”   想到他是病人,脾气大一点也很正常,宋珂没有跟他争执,只是把他打湿的外套挂到衣架上去。回过头,他垂首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才几天不见他就憔悴了好多,整个人陷在沙发里,胡茬都长出来了,眼下灰青一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宋珂看到茶几上的拐杖,就问:“腿怎么样,大夫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好一点?”   他不说话,只是从湿漉漉的西服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来,结果烟似乎被雨淋过,点了几次才终于点燃。他脸色铁青,抽了几口忽然像是不想再抽,直接用手指掐碾烟头。   宋珂吓了一跳,立刻上前拔下扔掉,强行打开陈觉的左手想看看有没有受伤,没想到居然看到几个褐色的疤痕印。   这是?   以前没有的,他可以肯定以前没有。困惑地看向陈觉,陈觉却显得比他更不明白。   “这是谁烫的?”陈觉居然问他。   他觉得奇怪,为什么问我?又觉得难过,因为陈觉受过这种自残一样的伤,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我问你这是谁烫的!”   嗓音又重又沉,逼得他身体轻微发颤,然后空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甚至没有见过,因为分开后再也没跟陈觉牵过手,而且陈念也一次都没有提,也许连她都没有注意到。   “你不知道?”陈觉突然抬脚踢开茶几,力气那样大,大到茶几砰一声退开好远,“不知道你救我干什么?不知道你跑来关心我干什么?”   宋珂沉默不语,想要逃避,陈觉却用完好的那只手扳过他的肩,在咫尺距离紧紧地盯着他,眼睛既深又湿润:“知不知道我今晚去哪了?”   宋珂缓慢摇头。   陈觉说:“我去找你了。”说完居然发笑,“但我找不到。”   找了一整晚,全身淋得湿透。   “那天撞车以后你是往南走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但是顺着那条路只觉得越走越陌生,越走越不认识,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我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能找到你,结果我错了。第四小学附近的几个小区我都转遍了,就是没有任何印象。”   “就好像这些烟头烫的疤。那么疼,我总该记得为什么,可偏偏就是不记得。”   宋珂被陈觉握着肩,忽然落泪。   大颗的眼泪从他眼睛里掉出来,径直砸到陈觉腿上,无声无息。   陈觉怔了一瞬,左臂迟缓地松开他:“你不想说我不逼你,只想问你一句,我们以前到底是什么关系?”   宋珂其实不是在哭,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只是觉得凄凉。心猝不及防地绞紧,却仍然咬紧牙关哑声道:“我告诉你的就一定是真的吗?我告诉你我们是仇人,你就一定相信?选择忘记的人是你自己,不肯想起来的人也是你自己,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自己根本就不该记起来。”   陈觉倒吸一口气,拧紧眉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我们不可能是仇人。”   宋珂心里大雨滂沱,脸上却几乎发笑:“我说的是真的,可你不信。”   命运的戏剧性有时候由不得你不信。   起身拿了外套想走,陈觉却从后面追上来将他抱紧,单单一只手臂就勒得他喘不过气。   “我不信。”陈觉说,“你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   他艰难地转过去看向陈觉,眼前模糊一片。下一秒陈觉却用力吻上来,双唇湿漉漉的像还沾有未干的雨水,其实是泪,分不清是谁的。   他吓坏了,拼命拼命地挣扎,可又怕伤到陈觉的右手,就连抵抗都显得那么力不从心。   “你——”   剧烈的僵持中嘴唇稍离片刻,他惶恐地问:“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是陈念的男朋友,我——”   “你不是,陈念都告诉我了。”   宋珂倒吸一口气,又一次傻傻跳进他的圈套:“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陈觉的目光变得深不见底:“你们果然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根本就不是她的男朋友,你只是宋珂,会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的宋珂。”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身体就像是被人从中间剥开,头一回这么软弱。静寂的夜里只有雨声滴滴答答,陈觉从背后箍着他,胸膛犹如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全身打战。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陈觉吻他。   这个吻来得这样迟,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宋珂没有来得及问为什么,陈觉也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已经跟钟文亭断了,可是明白地知道,自己爱他,而他也爱着自己,爱一个人没有错。他们从很久以前就只有彼此,走到今天依然是这样,不需要问,不需要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吻到最后宋珂已经满脸是泪,连陈觉的五官都看不清。陈觉力道很大,抵着唇珠重重地碾还是觉得不够,干脆将他下唇咬出了血。淡淡的铁锈味在两人唇舌间弥漫开来,呼吸急切又仓促,一次没结束就开始下一次,肺里的空气完全不够用。后来陈觉把他舌尖都咬破了,却仍然在贪婪地吮吸他的滋味,箍得他的肩都痛。   终于放开,宋珂急促地喘息,胸口剧烈地起伏,苍白的脸颊上透出一抹摄人心魄的红。陈觉用手替他擦净泪,拇指下移,轻轻摩挲他破了口的嘴唇:“被我一个电话招之即来,疼成这样也不推开,还敢说不认识我?”   宋珂无地自容,陈觉却目光沉郁,表情认真。   “宋珂,告诉我一句实话。”   他把头侧开:“你要听什么呢?”   “我们不是仇人,是爱人。我爱过你,是不是?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我会去查,哪怕查到我死的那天也要弄明白。”陈觉明明白白地看着他,声音里透着异样的笃定。   “不是这样的,不要查了……”   “为什么不?”陈觉提高音量,左手攥紧他的手臂,“你知不知道我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我要记得我自己的事,我要清楚自己该爱谁,该恨谁,你知不知道?”   爱谁,恨谁。   一句又一句的知不知道,惊雷一样叩击宋珂心门。他全身力气都在刚才耗尽,剩下一点本能,两只手无力地抓着陈觉的衬衫,依赖着陈觉。他不敢想象,哪一天陈觉真的醒了,说恨他,他该到哪里去找一副后悔药吃下去。   就这样沉默着,闻着空气里的烟草淡香,心里只剩煎熬。终于他推开陈觉,嗓子哑得自己都听不清:“其实一辈子还很长,过去的三年忘了也不要紧。陈觉,相信我,不要查了,假如真相对你有好处,我跟陈念不可能不告诉你。忘了吧,忘记是最好的选择。”   风铃塔还悬在那里,只是似乎没有发挥作用。大年初一那天向满殿神佛祈求过的话,终于因为胆怯,因为说不出口而放弃。宋珂日夜盼望陈觉能够想起来,可是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却不忍心。   听完之后很长时间陈觉没有再开口,手也慢慢松开了。直到护士来敲门他才起身抹了把脸,穿上外套送宋珂下楼。   外面雨还没有停,宋珂打着伞走进雨里,走出一段距离,回身叫了一声:“陈觉。”   陈觉好像明白他要说什么:“你不用怕。”   不用怕我会知道,也不用怕我永远不知道,不管怎么样,有我在你不用怕什么。   宋珂恍惚地点了点头:“你进去吧,我这就走了。”   刚才那个吻仿佛是种幻觉,也许从没发生过,一切都只是臆想。可是陈觉依然固执地站在廊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固执地目送他离开。   宋珂转身往外走,走出去好远好远,再回头陈觉依然站在廊下,连位置都没有动过。   他停下来,站在那里远远望着。   没有多久,陈觉就打来电话。接通后听筒传来雨打在玻璃廊檐上的声音,有点嘈杂。他看着陈觉,陈觉也远远地看着他,静了很久,才微微吸气:“宋珂,也许我的一辈子并不长,也许要不了多久我就不在了,忘记的那三年对我来说比任何时间都重要。”   说这话的语气跟那句“可是我爱你”,如出一辙。   宋珂慌了神,又傻又固执地说:“怎么可能?你会长命百岁的。”   陈觉惨淡地笑了:“但愿。”   那晚回到家,宋珂做着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梦的开端就是他到陈家登门拜访的那一天。 第24章 一辈子是我的人了   那年在公司给宋珂过完生日,第二天陈觉就回了趟家。   继母许冬云当时在翻译一首俄国散文诗,两天后就要向出版社交稿。听见敲门声她应了声“进”,一抬头,只见陈念将哥哥一把推了进来。   “什么事?”   “咳咳。”陈觉清了清嗓。   镜片后面是一双慈祥的眼睛,微笑时眼角有些自然的纹路:“又闯了什么祸?”   她年逾五十却依然耳聪目明,加上退休前是外文老师,身上自有一股卓然的书香气,任何时候讲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陈觉上前:“您怎么也跟妹妹一样,找着机会就数落我。作为家里目前硕果仅剩的一名雄性,我也算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吧,好歹给我一点尊重行不行。”   他一贫就是有事相求,这个规律许冬云早摸清了,于是笑着把眼镜摘下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为的什么,说来听听。”   “……”   见哥哥一时不言语,陈念急得不行:“你不说我说,他周五要带人回来吃饭!”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他——”   “就是那个谁!”又被陈念抢先了。   陈觉扭头瞪了妹妹一眼,示意她赶紧把嘴巴给闭上,陈念知错就改,笑嘻嘻地比了个OK。   原来不是普通朋友。许冬云了然:“是之前跟你爸爸提起过的那一个?”   上一次出柜以父子俩差点断绝关系告终,当时继母跟妹妹没少从中调停,所以大致也了解一些。   陈觉平常在家里总是耀武扬威的,一提到自己的那个“他”,表情却有点不好意思,客客气气又支支吾吾地表示:“你们不是一直说想见他吗?这回我好不容易把他说动了,答应这周末来咱们家。”   许冬云是极早一批留过洋的,思想本来就很开通,加上一向把陈觉当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当然只有为他操心和高兴的份。   “你们俩处了这么长时间,借这个机会要是能安定下来当然很好。既然是来咱们家,一应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我跟你顾阿姨会帮着张罗好,你只管把人带回来让我们瞧瞧就行。”   “谢谢妈。”他立马笑逐颜开,“放心吧,你们准会喜欢他。”   这样愣头青一样的哥哥不是不滑稽,就连陈念都瞅着他乐,又在书房里絮絮叨叨半晌才打闹着出去。   回到出租屋,陈觉把敲定的时间通知宋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反应。其实昨晚冲动之下答应完,今天早上起来宋珂就后悔了,心里打了好几个小时的退堂鼓。   “要不算了吧,这几天公司这么忙。”   “宋珂!”陈觉一点就炸,炸完又把语气缓和下去,“别怕,有我在你怕什么呢?迟早是要面对的嘛。”   宋珂把身体转开:“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我就是觉得没必要。”   陈觉急了:“难道你还想哪天跟我分开?”   这倒是没有想过,只是内心仍然会对那样的家庭有些抵触,担心自己融入不进去。要真是这样,最后失望的还是陈觉。   可是陈觉又很会安抚人心:“凡事总要尝试吧,你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再说了我以人格保证,保证我妈跟我妹妹她们都会特别喜欢你。只要过了这一关,往后逢年过节咱们就能在一起过了,难道你忍心看着我每回春节都两头跑?”   最后终于是把人给说动了。   宋珂的性格是很务实的那种,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情就会做好。隔天他特意给自己本科时认识的俄语系老乡打了一个电话,请教对方有什么书是适合送给长辈的,得到几个答案后拿纸誊抄下合适的版本跟译本,为此还专程跑了趟书店。   买来的书带回家拿牛皮纸包严,外面用细细的麻绳捆好放在鞋柜上。给陈念的礼物相对简单一些,是一条丝巾,但也花去他整月工资。包装照例是自己来,包好后跟俄语书放在一起。   当天早上十点钟,陈觉开车来接他,见到他手里提的东西很诧异:“你准备的?”   不是我准备的,难道还会从天而降?   宋珂不言不语,默默地就上了车。   陈觉在后面笑得见牙不见眼,上车以后亲自给他系安全带,低声对他保证:“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这一辈子我就爱你一个,就算我爸活过来掐着我的脖子反对也不管用。”   “谁怕了。”   宋珂笑着撇开脸,再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好,十二月的气温居然暖得像春天。从他们俩租房子的小区往城西走,一路上都很通畅,道路两旁的悬铃木高大茂密,地面的方砖上满是树叶的阴影,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陈觉没有说什么话,可是心情一直很好,甚至还在轻声地哼歌,直到把车开进树林掩映的别墅区才停。   “马上就到了。”   他捏捏宋珂的手。   寸土寸金的市区竟有这样的地方,宋珂从不知道。这里的绿化奢侈,层高奢侈,空气也很奢侈。宽阔的林荫道笔直向前,每家每户都是高门独院,远远望去面积仿佛无边无际。高大的梧桐树浓翠如盖,月牙状的碧波湖里还养着几只天鹅,戏水的姿态伸展自如。   “这湖不算深,冬天湖面冻结实以后业主可以上去玩。”   陈觉说完,宋珂转回头,一开口就冒傻气:“玩什么?”   鼻尖被刮了一下:“滑冰。”   原来在小区还可以滑冰,这是宋珂头一回听说。   他的沉默一直保持到下车,陈觉牵起他的手,被他有点别扭地挣脱出来:“自己走自己的。”   空气里都是自然的花香跟草味,阳光像碾碎的金箔纸,有人从天上飘飘扬扬地洒下来,只有住在这个地方的人有资格与之不期而遇。   一进院门,宋珂注意到半开放的车库,里面八辆车分两排停得整整齐齐。宋珂扭头看陈觉,陈觉有些心虚地解释:“两辆是我爸留下的,两辆我妹在开,还有一辆是我妈的,剩下的才是我的。”   就差再分给保姆一辆。   不过宋珂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他喜欢的是陈觉这个人,又不图陈觉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况且陈觉从来没有显露出什么优越感。   这样一想,也就从容起来。   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没想到陈觉妈妈跟妹妹都非常客气有礼。尤其是陈觉的妹妹,自打一开门眼睛就没从宋珂身上离开过,脸上一直是笑嘻嘻的。   “我叫陈念,”她站在陈觉身边,揶揄哥哥的时候表情顽俏生动极了,“这是谁呀,你也不给介绍介绍?”   陈觉这才含糊其词:“这是宋珂。”   她笑着伸出纤纤玉手:“幸会,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态度又极为大方。   宋珂跟她握了一下手,然后才向许冬云问候:“伯母您好。”   许冬云也是微笑的:“人来就行了,带东西实在太客气,我们事先也没有什么准备。”   陈觉脑子不转弯:“妈你昨天不是说准备了金子吗,没买到?”   许冬云啪地打了他一下:“就你多嘴。”   这下不止是他们,就连端茶出来的顾阿姨都笑了。   整座别墅坐北朝南,一楼的客厅更是大而敞亮。通铺到底的地毯绵密厚实,脚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沙发也软得惊人,一坐下去人就不由自主地往下陷,不过宋珂的坐姿依旧很挺拔。   顾阿姨回厨房切水果,陈念打着帮忙的幌子跟着溜进去,边偷吃切好的梨边小声说:“又有学问又有气质,难怪我哥整天牵肠挂肚的。不过我哥也太没出息了,你瞧瞧他,眼珠子都恨不得贴到人家脸上去。”   “不怪他,”顾阿姨笑呵呵的,“这孩子连我看着都喜欢。”   “那是当然,毕竟是我哥嘛,眼光绝对是一流的。”   客厅里聊得没有厨房那么热火朝天,不过气氛照样很好。   “喝茶。”   “谢谢伯母。”   隔着杯盖,上好的雨前龙井就芳香扑鼻。宋珂端起来,先只尝了一点,烫,可是舌尖已经感到回甘。   许冬云没有喝,只是说:“早就想请你来坐坐,陈觉怕打扰你,一直推三阻四地不肯答应。”   陈觉推三阻四当然是因为他一直不肯点头。宋珂心里有愧,只好垂眸看着茶汤里扁平饱满的茶叶。芽叶在热水里轻轻地打着转,慢慢的,悠然自得,他也就看得沉静下来。   “你们两个年轻人在一起,比我们有共同话题。说是在创业?”   “嗯,一个互联网企业,规模还很小。”   “小不要紧,”她温和地道,“创业难,守业更难。你们创业我是很支持的,一开始家里叫他出去打拼他还不愿意,现在这样我看很不错,正好叫他这位大少爷知道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以后也不至于把这点家底败光掉了。”   陈觉赶紧说:“我什么时候败过家了,妈你别在宋珂面前诋毁我啊。”   许冬云微笑:“好,不说了。”   越聊宋珂越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很多余。陈觉的妈妈温柔知性,妹妹爽朗热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难相处。   午饭就是在那里吃的,晚饭前宋珂本想告辞回去,无奈陈觉家人热情难却,只好又继续留下来叨扰。   单从家常菜的角度来讲,顾阿姨的手艺比五星酒店的大厨还要好,六菜一汤做得色香味俱全。   席间许冬云一直给他俩夹菜,到后来宋珂碗里堆得冒尖,只好偷偷将几块排骨夹给陈觉。陈觉反正是个能吃的,不管什么都照单全收,结果被陈念调侃:“哥你饿死鬼投胎啊?难怪宋珂这么瘦,原来饭全被你抢去吃了。”   陈觉说:“你是哪门子的妹妹,胳膊肘往外拐。”   她笑着做了个鬼脸。   宋珂吃好后静静坐在一旁,陈觉趁大家不注意,在桌下悄然牵起他的手:“没蒙你吧,我妈和我妹妹都很好相处。你还担心,我真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有点得意却又傲慢的语气,听得宋珂想笑,然而还得端得一本正经:“你小声点行不行,别让她们听见。”   “听见就听见呗,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一块心头大石落地,今晚陈觉已经开始放肆。   晚饭后许冬云派他带宋珂到楼上去参观。从楼梯慢慢踱上去,他又牵宋珂的手,这回宋珂没躲了。   陈觉的房间在三层,准确来说,是整个三层都被他霸占了,光是游戏房就比他们俩那套小房子的客厅还要大。   先走进书房,里面挂满了他的墨宝,被宋珂观赏他还有点难为情,说:“都是以前练字的时候瞎写的。”   其实看得出他在这方面下过苦功,遒劲又洒脱的笔锋跟他这个人很相似,可是宋珂故意问:“写得挺好的,怎么现在成这样了?”   刚刚还在谦虚的陈觉此刻又不甘示弱,挑起眉自夸自擂道:“平常写字当然是怎么省时间怎么写,我要认真起来起码也是书法协会候补的水平。”   宋珂笑着摇头。   “你还不信?等着。”   陈觉一副要现场展示的架势。宋珂觉得麻烦,让他省省力气:“别写了,又要调墨又要铺纸,待会儿不是还要去你卧室看照片吗?”   的确有一些小时候的照片想给宋珂看,包括自己亲生父母的模样,陈觉也想让宋珂看一看。不过这口气不争不行,来不及写毛笔字那用钢笔总可以吧。他将一张白纸铺开,将要落笔却缺乏灵感,顿了片刻后,抬头看见宋珂的背影。   宋珂早已决定不跟陈觉一般见识,走到书架前观摩藏书去了。他的背影淡漠、沉静,甚至有点不易接近,可因为头微微地低着,下巴那样收进去,翻阅书册的动作又很斯文,所以举手投足之间都让人觉得舒服温和,绝非表面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后,陈觉将钢笔吸饱墨,凝神慢慢书写一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满意才松了口气。   然后他低声:“宋珂。”   “怎么?”宋珂没有回头。   他笑了笑:“没什么,叫叫你。”   语气莫名的深刻。   宋珂放下书,转身走回去,见到那张写满自己名字的纸。   印象中陈觉似乎从没有这样认真地写过什么东西。他非必要不写字,要写也总是龙飞凤舞、漫不经心,从不像纸上这些,这么端正凝肃,刻骨铭心。   “别的都可以写得潦草,唯独这两个字不行。”像是自己也觉得太过郑重,他又往语气里加了一些调侃,“谁让这两个字关系到我一辈子的幸福呢。”   楼下的母女俩在看电视,书房里安安静静的,窗外月色浓郁。宋珂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作为回应。   他不说话,陈觉就把他拉过来圈在怀里,柔软的腰肢抵在书桌边缘:“很久没像今天这么高兴了。”   他们的关系得到长辈的承认,假如顺利,走完一生也不是不可能。   “你呢?”   尽管心里已经有答案,陈觉还是希望听到宋珂亲口说。宋珂轻轻偏开头,右手无所适从地拿起纸上的笔,下一刻却被宽厚的手掌包住。   “你也写一遍我的名字,行吗?”   钢笔温度仿佛灼人,心口烫得快要失去知觉。这样被陈觉抱着,握着,宋珂哪里说得出“不行”。   灯光温和地投映下来,宽大的白纸静静框着两个交叠的人影。他的右手被牵引着,一笔一划,一撇一捺,一切都顺着陈觉的意思走。   潇洒恣意,行云流水的走势,张弛有度的字型,再加上落笔时一个极细、极小的点,像签完文件后笔尖在纸上随手一戳,算作是个含蓄的收尾。   还不错,只是不如陈觉写的那些。   “不好看。”宋珂认输,“没你写得好。”   “但是我喜欢。”陈觉依然从后面抱着他,“活到三十岁,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喜欢自己的名字。”   现在他们两人的名字出现在同一张纸上了,极郑重的。   宋珂低着头,没有办法不去凝视它们。陈觉默然片刻,半真半假地懊恼:“我忘了带戒指,否则今天婚书一签戒指一送,你就一辈子是我的人了。” 第25章 谁的错   陈觉说起情话向来是这种调调,玩世不恭里带着真心。   宋珂并不反感这样的他,只是觉得“谁是谁的”这种说法有些不妥,于是将声音尽量放得温和:“陈觉,我不是任何人的。”   他觉得他们首先是自己的,然后至少也得是父母的,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到了最后,他们才是彼此的。   可是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因为觉得太肉麻。他愿意是陈觉的。   陈觉闻言怔了怔,然后慢条斯理地松开他,半开起玩笑:“别这么郑重其事地提醒我,你这样让我很挫败。”   也许这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差别,陈觉总是爱得热烈,爱得毫无保留,宋珂却总是顾虑良多,爱得隐忍。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相爱,至少陈觉是这样认为的。   看完了书房,宋珂被带到卧室去。   本以为一定是极尽奢侈跟舒适,没想到一走进去,发现房间布置得意外简单。除了一把单人沙发、大床、一排墙柜外,里面什么家具都没有,就连装饰画都没有挂一副。   “你平时就在这里睡?”   陈觉挑起眉:“这算是什么问题,我哪天晚上不是睡你旁边。”   宋珂不会傻到理会他这种话,只是背靠墨青的窗帘坐下:“不要贫了,把你小时候的照片拿给我看看。”   “一上来就看照片,这么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我?”   笑过之后陈觉还是去拿。照片在抽屉里,厚厚的三大本装帧精美,可见从小就是殷实家庭长大的。   相册都搁在宋珂大腿上,沉甸甸的很有份量。陈觉没有挤他,只是懒散地坐在沙发扶手上,与他靠在一处。   翻开第一本,还是金箔片包边的呢,很是贵气。照片里的小婴儿头戴小皮帽,看着也很贵气,脸蛋圆嘟嘟红扑扑的,被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妇抱在怀里。   陈觉说:“这是我妈妈。”   没有多余的解释,可是宋珂听出是指亲生母亲。他轻声称赞:“伯母真是美人。”   换来一句意外的谴责:“这是当然,我妈年轻时是电影明星。瞧,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可见一点也不关心我。”   这事宋珂倒是头一回听说。扭头仔细打量陈觉的眉眼,仿佛陡然标致了几分,于是满脸求知地问:“伯母演过什么电影?”   陈觉得逞地微笑:“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我妈不是什么明星,而且她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上镜被人评头论足,只有为我庆生的时候才肯赏脸。”   害得宋珂只好在心里贬损自己:墙头草,两边倒,假的真的不知道。可是又忍不住由衷地说:“她一定很爱你。”   陈觉笑了笑,沉默了一阵才回:“我很幸运,身边的人都很爱我。”   在爱意中长大的小孩才不会吝啬给予爱。宋珂觉得自己也足够幸运,遇上这样一个慷慨的陈觉。   浓浓的夜色从帘缝里透进来,两人面容愉悦而亲昵,轮廓像是溶在温暖的光晕里。   小时候的陈觉明显很皮,哪怕在影棚的镜头前也停不住顽皮,拍出来的照片非常活泼灵动。从满月照片一路看到小学,毕业典礼那天陈觉头戴英伦草帽,怀里抱着一大捧向日葵,旁边站着的中年男人眉眼间与他有几分神似。   “这是你爸爸?”   他“嗯”了一声,“是我爸爸陈宗义。”   这名字宋珂如雷贯耳,可是不知为什么,本人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而且陈觉跟他爸爸关系一向不算融洽,平时也很少提及。   看着照片里相貌阴沉的男人,宋珂想把这一页翻过去。可是手指不小心在边角的金箔上勾了一下,指腹瞬时被刺破。他嘶的一声缩回,指甲盖轻轻一掐,指尖冒出极小的一滴血珠。也许正因为小,所以颜色更显得鲜红。   陈觉问他不要紧吧?他说没事,低头去看膝上那张照片,父子俩背后停着一辆跑车。   再往后翻,竟没能找出更多陈宗义的,除了再婚时拍的那些西式婚礼照。   “伯父好像也不喜欢上镜。”   “嗯,他不爱抛头露面。”陈觉拎来医药箱,坐在地毯上替他处理伤口。   其实已经不痛了,可是宋珂也没有说不用。   陈觉的手指微凉,俯过身来离得很近,轻暖的呼吸喷在宋珂指尖。宋珂不知怎么的,有点招架不住,也许是因为他一米八六的大个子盘坐在地上,看上去有一点强势和压迫感。   只好将目光轻轻挪开:“父母为人都这么低调,怎么生出你这么张扬的一个儿子?”   陈觉低着头笑了,撕创可贴的动作很利落:“我爸又不是性格低调,他是有私人原因。”   “什么私人原因?”问完才觉得不妥,腿暗暗地微收,不允许自己显得那么骄纵,“不方便说也没关系,我只是随口一问。”   “别乱动。”陈觉却固定住他的腿,弓下背,极仔细地包裹伤口,“他右腿天生残疾,平时走路都要拄拐,所以基本不出席公开活动。”   天生残疾?   见他愕住,陈觉放开他,淡淡地同他开玩笑:“这毛病不遗传,我的腿目前为止一切良好。”   “谁问你这个了。”   宋珂收回手跟腿,心里拨开了一层云雾。可是关上那本相册,忽然之间心头一悸,像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又将它静默地往前翻,一直翻到有跑车的那一张。   陈觉收起医药箱,走到床边去放东西:“其实我爸当年在你老家当过区域经理,不过后来提前调回总部了。要是他还在,你们今天应该会有很多话题可聊。”   这句话说完,房间里忽然就安静了,只剩下抽屉开合的轻微响动。放好东西陈觉回过头去,发现宋珂正看着自己,原本透亮的眼眸中浮了一层薄雾。   “怎么了?”   直到他走近宋珂才抬起头,灯光下定定地看着他:“右腿残疾的人可以开车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陈觉默然一瞬才说:“几乎不行,驾照申请很困难,但是我爸可以。”   “为什么你爸可以?”   卧室空气凝结不畅。   陈觉感觉到宋珂的口气变了,变得冷淡又生硬,变得有攻击性。凭借对宋珂的了解他猜到这是对特权阶级的反感,放低声音道:“腿脚不便还开车的确不应该,但他开得很稳当,这些年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事故。”   他只是在尽力替父亲解释,宋珂明白,可是手指不受控制地发凉,心里慢慢产生一种离奇的猜测。为了证明这种猜测是错的,他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尽量控制着语气:“没有出过什么事故?”   “对。”陈觉安抚他,“而且他去哪里都配的有司机,要出事故也——”   说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犯了糊涂。   宋珂觉得自己的预感像一把刀,悬在离颈项只差毫厘的位置,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要出事故也什么?”   陈觉已经明显察觉到气氛不对,可是宋珂的性格他太了解,假如此刻拿话搪塞恐怕后果会更糟。何况那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普通人,不是什么完人,一点小小的道德瑕疵应当被谅解。   所以他还是选择坦诚:“我爸没有出过事,但我爸的司机出过。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开车撞倒一个人,跟我一样是个初中生,伤得太重了没能救过来。我承认我爸尝试保过他,但那是念在他为陈家工作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我想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值得苛责的。”   “后来呢。”宋珂凝声问。   “交通肇事致人死亡,又有逃逸情节,判了十年。”   “才十年……”   因为在里面表现良好,所以早早就已经减刑出狱。在陈觉无声的注视下宋珂低着头,表情模糊不清。   “宋珂。”   长久的寂静,甚至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宋珂双手慢慢摁在相册上,盖住了陈宗义那张脸。再抬起头,他眸色疏离,一点一点打量陈觉的脸,五官轮廓上的相似一眼就看得出。陈觉不是陈觉了,是陈宗义的儿子。   “你是不是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声音冰冷,身体也处在陈觉的对立面。   “我没有这样讲,宋珂,我们不要聊这个了。不管怎么说死的那个学生很可怜,但司机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连我爸都没能保下他。”   保?   这个字眼用得何其可笑。   宋珂抬眸凝视陈觉,忽然开始厌恶起这张爱了三年的脸。他说:“也许可怜的不止那个学生。”   “宋珂——”   陈觉还想再说什么,他却没有心情再听。起身放下那几本相册,他走到卫生间去替自己订了张明天一早回老家的票,然后回到卧室对陈觉说:“我家里有点事,明天要回去一趟,公司的事情可能要耽误两天。”   陈觉拧眉:“回家做什么,你家不是没人了吗?”   话说得没有恶意,只是陈述客观事实,但宋珂却蓦地转过身,凌厉又冷漠地扫了他一眼:“所以呢,所以我连回去的资格都没有了?就因为我是个孤儿,我就只能留在你身边任你摆布?陈觉我不是天生就是孤儿的你知不知道,我有爸爸,我爸陪了我十几年。”   这样的反应过于激烈,陈觉当然没有预料到,脸色一下就变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没有回去的资格,什么时候强迫你留在我身边了?你要去哪儿随时都可以去,我从来就没有摆布你的想法!”   他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争吵打懵了,既愤怒又不解地盯着宋珂。宋珂却根本无意再与他谈下去,就连一句敷衍的道歉就没有给他。   直到听到走廊的脚步声,陈觉才如梦初醒般追出去。可宋珂脚步极快,下楼拿了外套就走,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一直追到院外陈觉才把人拦住:“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   宋珂躲瘟疫一样躲开他的手:“我今晚回去住,你别跟过来。”   天黑了气温也降下去,陈觉没来得及穿外套,寒风里冻得禁不住哆嗦,两手夹臂插在西裤兜里:“至少回去跟我妈打声招呼。”   已经是妥协得不能再妥协,宋珂却只是一句:“没这个必要。”   “宋珂,宋珂——!”   望着前方离开的背影,陈觉气得几乎发狂,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可是宋珂始终没有回头。   回到别墅,妹妹陈念已经察觉不对,趴在窗户那儿看了老半天。   见他失魂落魄地走进来,她过去戳他肩膀:“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看个照片还看出火了?”   陈觉站在那里,手脚一片冰凉,但最后也只是低声说:“是我不对。”   陈念点点头:“知道是谁不对就好,没关系的哥,我看宋珂很通情达理,你向他道歉他准会原谅你。”   争吵,冷战,再好的恋人也避免不了,重要的是有人肯低头。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陈觉因为心里赌着一口气,当晚果真没有回他们的家。他留在别墅过夜,明明是睡过二十几年的房间,可是因为身边少了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   起初拉不下脸,后来起床抽了两根烟,冷静下来以后决定让步:“睡了?”   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回音。   心里忽然就很不踏实。没有任何明确的原因,只是直觉宋珂这次生气跟以前都不同。走到阳台去拨电话,一遍又一遍,自己都数不清打了多少次,那边才终于接起来。   烟蒂掐在手里,他很着急地喊:“宋珂?”   电话那头先是沉默,很久才应了一声。   他终于松了口气:“吵醒你了?”   宋珂却不肯再开口。   陈觉齿间发涩,抽过的烟都变成苦的。他说:“原谅我,宋珂。我今天不该跟你吵,更不该说你没有家人了。你有,你还有我。”   彼端有微弱的风声,宋珂似乎也没睡。   “不是你的错。”   陈觉说:“不,我错了。只要你觉得不幸福,不管什么事都是我的错。”停了一停,又说,“原谅我。”   宋珂的呼吸极其低微:“睡吧。”   “宋珂。”   陈觉扔了烟蒂,刻意把语气放得轻松:“要不要司机小陈明天送你到大巴站去?”   “不用了。”这次宋珂答得很快,“我自己有车,会开。”   之后就挂断了。 第26章 不后悔   第二天清晨宋珂踏上回家的大巴。   整整一晚的失眠,他反而在车上睡着了,也许是因为很快就能见到爸爸。一想到爸爸他就觉得安心,觉得难过。   出租车是爸爸下岗后拿经济补偿款买的,自己的车,开得万分爱惜也万分小心。结果开到第八年时接二连三地出问题,先是遇到小偷偷车,把玻璃通通砸烂了开到很远的地方去卖,后来又遇到蛮不讲理的客人,一点证据都没有,硬说在车上丢了钱包,里面整整两万块钱。   记得那天下着雪,天很黑,别人家已经在看新闻联播,爸爸却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身上只穿着薄得不能再薄的脏棉衣,袖子上沾满了机油。   “车被扣了。”爸爸的脸冻得发青。   宋珂想问清发生了什么,可是有一件事不能不马上说,因为整整三个小时他连厕所也没有去,只在客厅的椅子上蜷缩着等父亲回来。   “爸爸,我到家的时候门口有一个箱子。”他的嘴唇苍白,轻轻的,不起眼地哆嗦着,“里面有两万块钱,还有一把这么长的刀。”   从小到大只拿过笔的他,头一次用两只手比划一把刀的长度,因为一只手不够长。小臂一般长度的尖刀,开过刃,锋利得让人胆寒。   当天晚上爸爸对他说,只有搬家一条路可走了。宋珂不想搬,因为很喜欢这个地方,可是爸爸连夜就开始打包要带走的东西。   很小的时候他们搬过一次家,最早是住化肥厂的平房。后来化肥厂改制,已为人父的宋光远跟着下岗,没日没夜地跑了三年车才带着儿子搬进了楼房,因为这里离学校近一点。   那时家里大小事情全由他一个人来弄,可是他性格细心又为人谨慎,尽管一边赚钱一边照顾宋珂的生活起居,却把样样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隔壁邻里也知道姓宋的男人又当爹又当妈,常常在生活上帮衬着这父子俩,不叫他们把日子过得太粗枝大叶。穷是一定的,但他们穷得很快乐,直到意外发生的那晚都很快乐。   终于还是没能等到搬家宋光远就病了,惊吓过度,没有撑太久。   直到现在宋珂也不知道爸爸究竟被什么人、以什么方式恐吓过。   爸爸走后很多次他做梦,梦见的都是冬天出车最忙的时候。那时天还没亮爸爸就早早起床,煎一颗鸡蛋,煮熟的玉米一掰为二,一半留给儿子一半留给自己。宋珂被闹钟叫醒时爸爸已经在穿外衣了,膝上戴好自已拿旧袜子改的棉护膝,双手的冻疮涂好药,硕大的保温杯里泡上枸杞、大枣,满满一杯子开水。   爸爸叫他自己检查书包:“盒饭水杯带上,晚上我去校门口接你。”   他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地套上帽子围巾,挂上书包下楼去。昏暗的老楼梯很窄很陡,墙壁两边贴满了开锁的小广告。爸爸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打着一个小小的手电筒,里面装两节五号电池那一种。   车子在楼下冻了一夜,刚坐进去时跟冰窖一样。爸爸先进去开空调,叫他在外面等。里面的灯打开,黄白色的出租车透出橘色调的暖光,他在外面跺脚,搓手,听话地等着。   等车子预热好了爸爸探出头来喊他:“上来吧儿子。”他心里欢呼一声,表面却像个懂事的大人,上车以后一声不吭地擦拭满是雾气的挡风玻璃。那时爸爸就笑,摸摸他的头,感慨又窝心地笑。   总是梦到那晚爸爸忘了来接自己,没有提前打招呼。晚自习后他在校门口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快要错过夜班公交才搓着手离开。最后一班公交车上只有三个人,投完币他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一边听音乐一边觉得有点害怕。   没有生气的感觉,因为知道爸爸不会无缘无故把他扔在学校,不来接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可是因为没有手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寄希望于爸爸只是忘了。   结果还没有到家,就在楼下看到楼上没有亮灯,心里那种害怕更加明显。上楼匆匆拿钥匙打开门,他喊:“爸爸?”空荡荡的房间里连回音也没有一声。   爸爸人呢?   他又放下书包跑下楼,站在漆黑的楼道口傻等,每呼出一口气眼前都会飘起一小片白雾。那时的他已经在戴眼镜,成天光长个子不长体重,人瘦得像竹竿,一副最愚笨孤僻的书呆子模样。他戳在那里等,手上戴着爸爸给他做的厚手套,针脚拆开了重新塞过棉花的,所以格外暖和。   等了好久好久,远远的才看到一辆出租,黄白相间的。他急急忙忙跑过去:“爸爸!”   车刹停在雪地里,熄了火,爸爸推开车门朝他走过来,平时最宝贝的大水杯都忘了拿。黑灯瞎火的,看不清爸爸的样子,只觉得爸爸脸色发白,步履也有些蹒跚。当时明明已经认清是爸爸,可他心里那种害怕还是到了顶点,跑过去将爸爸扶住。   爸爸的手不仅冷,还很滑很湿。低头看清上面全是血,他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可是爸爸却镇定下来,紧紧攥了一下他的手说:“快上楼去,快跟爸爸上楼去。”   直到进了家门他才问出声:“爸爸你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   没想到爸爸第一件事却是走到厕所去洗手。不止是手上,两边护膝上也都是血,鲜红的颜色,可是反而安慰他:“这是别人的血。”   那天晚上父子俩久违地睡在同一张床上,宋珂怀里抱着一个热水袋。爸爸把当晚发生的事一点一点告诉他,因为当他是个男子汉,什么都不瞒他。   “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吗儿子?”   他缓慢地点头,心里既惶恐又茫然,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任何人,后来听着听着,什么都明白了。   跑出租的人最知道什么地方可以休息,那晚宋光远就是把车停在一处僻静的路边,想要眯半小时再去接儿子放学。深更半夜的小城又冷又寂静,他闭着眼,放倒车座,双腿搭在前挡上,迷迷糊糊的就快要睡着了,又被一声急刹跟撞击惊醒。   是那种车头撞上肉体的闷响,没有惨叫,也许是来不及。   反应了好几秒,宋光远才把腿慢慢放下,转头向窗外看去。马路中央横躺着一个穿校服的年轻人,扎着马尾,大大的书包,应该是女孩子,躺在地上双腿还在痛苦地抽搐,显然是还活着。   撞人的是辆光面漆黑的长轿车,没来得及熄火,撞懵了一般停在旁边。宋光远喉咙发紧,右手摸到冰凉的车把,就在推开门的前一刻车里的人却下来了。   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长相,只看到那个人很瘦,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右脚却不大方便,手里拄着那种很细的金属拐杖,杵到雪中传来沙沙的笃、笃、笃、笃。   他在女孩身边蹲下来,拐杖被一只抬起的手握住。   那只手那么瘦弱,腕子又白又细,毛衣袖口空荡荡地晃着,颤抖着,像是恳求,像是求生的最后一点力气。宋光远听不见他们说话,甚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就觉得喘不过气。   路灯下男人侧过身,影子将女孩挡住了。他背影静默片刻,而后抬起头,看了看周围。   那个人的长相宋光远就只看到了那么一眼,很模糊,很警惕的神情。那个人也没发现宋光远,因为他没有出声。假如那个时候他能够下车问一句,也许后面的事就都没有了。可是他没有,因为一时的胆怯,又不清楚对方车上究竟坐着几个人,是不是对手。况且那时最重要的是打120,救人要紧。   眼看那人又返回车上,步子又快又急,宋光远这才松了口气。以为那个人是去拿手机的,没有想到几秒钟后,轿车两个前灯却唰地亮起。   听到这里宋珂马上警觉,黑暗里急声问爸爸:“他要跑是不是?”   “不。”宋光远把头侧了过去。宋珂翻了个身,摇着手臂紧张地追问:“后来呢,他到底跑了没有?”   宋光远静了一会儿,然后才感觉到一阵寒凉,是房间里的窗户关得不严,漏着一条缝。于是他将身体重新侧回去,拿背挡住外面的冷风,又把宋珂的被子往上扯了扯。   “他没跑。”   只是将车重新启动,后退两米后突然加速,径直朝地上的小女孩撞去。整个过程重复了两次,直到小女孩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宋珂听完,呆了一呆,双眼惊恐地盯着爸爸。爸爸将他尚未长大的身体抱在怀里,声音嘶哑地说:“别怕。”   后面的事爸爸没有再讲,可是宋珂已经隐约猜到,他身上的血是那个女孩的。   “爸爸……”宋珂双眼通红,“她死了吗?”   宋光远不让他再问,只是说:“爸爸是个没用的人,你不要学爸爸,以后遇到这种事一定要第一时间站出来。”   宋珂只好不再问,那晚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学校里就有了流言,说有个初二的女生回家路上被人撞死了,开车的本来想逃跑,后来大概知道跑不掉,所以事后又回到现场投案自首。之后的一段时间宋光远想办法打听过,也把车开到派出所附近蹲守过,回到家,吃不下也睡不着。   宋珂问:“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晚开始阴云来到他们这个贫寒的家,迟迟不肯离开。爸爸烤着火,脸色难看又悔恨:“警察抓到的不是那个人。”   “什么?”   爸爸仍然只是这样一句:“警察抓到的不是那个人。”   他始终记得那根拐杖,可是据女孩的父母说,凶手腿脚没有任何不便。   宋珂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然后慢慢地放下了这件事。可是爸爸没有放下,他从那时开始总是只出半天车,另外半天去干什么不肯说。宋珂很担心爸爸,可是连事情都弄不清楚,只能趁爸爸不在的时候偷偷打开他的抽屉,看到里面一大堆尚未寄出的匿名上访信。   “尊敬的各位领导,我是本市一名普通的出租车司机,有件人命关天的事情想跟各位领导反映。上个月23号晚上十点多,我在xx路亲眼看到一场车祸,一辆黑色奥迪撞倒了一名xx中学的女学生,肇事司机不仅没有及时抢救还对她进行二次伤害,奥迪总共起码撞了她三次。当时天色很暗,车牌我没看清楚,但是我敢肯定被抓的不是那个司机,我敢拿人格担保。对方大概一米七五到一米八的个头,很瘦,右腿有残疾……”   信写得语无伦次,里面还有很多错别字,因为爸爸的文化程度不高。末尾那一段纸被泪水打湿了,不是宋珂的。   “普通家庭培养一个学生不容易,希望各位领导能够替枉死的学生伸张正义,尽快把杀人凶手绳之以法。”   宋珂一直都不知道,爸爸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些字的,又为什么没有去警察局报案。或许爸爸早就去过了,没用,也就没有告诉宋珂。   可他猜得到,爸爸有多悔恨,恨自己那天没有挺身而出救下学生。   宋珂曾悄悄去过那名女同学的丧葬酒席,筵席间有人吹拉弹奏,在场的人有说有笑吃吃喝喝,跟红事一样热闹。   真的有人像爸爸一样放不下这件事吗?他不禁怀疑。可没等离开筵席,就听见几个亲戚模样的人议论,说孩子妈妈出事以后已经割了两次腕,家人日夜看着才没让她想到去死的办法。   一个说:“再生一个吧。”   另一个说:“再生也不是这个娃娃了。”   是啊,谁也救不回这一个了。   坐大巴回到家,从下午走到天黑,尘封已久的往事已经在宋珂脑中重演无数回。   拧开家里的大门,他浑浑噩噩地走进房间,从床底摸出一个用过许多年的旧书包。   那是迈入初中那一年,爸爸送给他的入学礼物。深蓝色的防水面料,样子已经过时了,可是很结实,陪他走过一年又一年,陪他避过风、淋过雨、躲过雪。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礼物,也是爸爸买过的最贵的一件礼物。平时他的爸爸,袜子破了都舍不得扔。   书包里装着那些举报信,信纸已经泛黄。还有那两万块钱,至死爸爸也没让他动。   其实根本也用不上那些钱。   那些年宋光远身体透支得厉害,出租车一天跑十二个小时是常事,肝和胃都有问题。小地方的医生也不懂治,问他怎么突然就不舒服了,他不能说是吓得,只好说是熬夜熬的。宋珂请了长假守在医院,白天往返于缴费处、化验处,夜里守在走廊间。因为爸爸睡的是加床,始终没能住进最差的八人病房。   晚上宋珂就趴在爸爸床边睡,周围全是酣眠的鼾声,可他仍然时常惊醒。   他常常梦到爸爸走了,家里永永远远只剩下他自己,再也听不见爸爸的声音。夜半无声的走廊里,他连哭都不敢哭,唯恐让旁边的叔叔阿姨听见,教训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只会让爸爸担心。他咬牙忍着,手背都咬出了血,心脏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推不开,跑不掉,只有咬牙承受的份。   终于有一天爸爸走了。睡前还在跟他说话,说几句就咳一口痰,人也没了人样,两颊深深地凹陷进去。已经没有什么能说的,只是说:“不后悔……”   就这样,半夜撒手人寰。   爸爸留给他的最后三个字,就是不后悔。 第27章 给你我所有的   在老家的第二天宋珂去派出所查阅了当年的档案,手机整天关机。晚上回到家才收到陈觉傍晚给他发的消息,没有歇斯底里的发泄,只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回。   自此手机始终安静,直到第三天很晚才收到简短的一句:“我有点胃疼,胃药在哪?”   陈觉的胃喝酒喝伤过,不按时吃饭就会犯毛病。   当时宋珂在收拾行李,看到的时候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顿了一会儿,蹲在地上表情晦暗不明:“橱柜里。”   没想到陈觉仿佛守着手机:“已经找到了。”   原来已经找到了。   放下手机的前一刻,指尖微微震动:“不问我为什么会胃疼?”   对话框安静得就像在屏息。   “为什么”这三个字宋珂缓慢地敲进去,又逐个逐个删掉了,上方的“正在输入”随之慢慢消失。   过了很久的时间,陈觉才说:“今天在大巴站等了一天,没等到你。”   因为一直等着,一步也未曾离开,所以没有时间去吃饭。   宋珂轻轻地吸了口气,低下沉重的额头,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鸵鸟一样。   这条消息他也没有回。   翌日黄昏回到临江,车站人流如织,出口并没有陈觉的身影。坐地铁回到家,推开门却看到陈觉就坐在沙发上。   “回来了?”声音很低哑,屋里有没能散尽的烟味。   宋珂只看了他一眼就转开脸,轻描淡写地点了下头:“嗯。”   放好行李出来,陈觉已经去厨房煮面。窗外最后一抹阳光斜掠过他的侧身,他像一道随时都会消失的剪影。   “煮了你的份。”他低头看着面,没有看宋珂。   “我没什么胃口。”   宋珂进房间休息,窗帘拉得很严实,只能透进微弱的一点光。其实他也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胃里很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并不觉得饿。   空调早就已经打开了,很暖和。他脱了衣服躺进被子里,很快睡过去,又很快开始做噩梦。他梦到自己拿着书包里那把刀把陈觉杀了,表情凶狠又狰狞。陈觉被他捅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倒在冰凉的血泊里,连问为什么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双眼惊愕地看着他。   他爱了三年的陈觉,人生永远一片坦途的陈觉,最后死在最爱的人手里。   宋珂吓坏了,满身冷汗地醒过来,发现陈觉就在床边看着自己,眉头拧得很紧。   “做噩梦了?”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进来。他只是那样看着宋珂,一种隐忍又心疼的眼神,深不见底。   房间里的光线已经完全暗下去,宋珂滞在那里,陈觉也不说话。很久之后宋珂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头慢慢地依偎到他肩上,胸口血管反复地挛缩着,觉得缺氧。   “我梦见你走了。”   陈觉愣了一下,说:“你还在这儿我能走到哪去。”   语气在尽力地轻描淡写,放在宋珂背后那两只手却很用力,就像是怀里的人失而复得,除了将人攥紧其余什么也做不了:“我哪也不去,你赶我走我都不离开你。”   宋珂说不出话来,很想要放声痛哭一场,心脏疼得根本没办法顺畅呼吸。   陈觉却只以为他这是服软,沉默地抱着他,一直抱到他身体不再颤抖才说:“你身上全是汗,起来冲个澡吃点东西,面我再帮你煮一碗新的,加一个太阳蛋,好不好?还有,我买了你最爱吃的牛肉干。”   句句不提想你,可是句句都是想你。   宋珂仍然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摇头,然后寻着陈觉的唇吻上去。起初也只是想要找一点安慰,可是碰到的那一刹那思念就像洪水一样涌出来,这两天的煎熬、进退两难通通化成他身上最后一点力气,让他飞蛾扑火一样地去吻陈觉,吻得既绝望又坚决。   这最后一次他愿意毫无保留地去面对,因为没有办法就这样离开陈觉,真的做不到,今后这漫长的一辈子他需要一点回忆慢慢咀嚼。   未及深夜,两人在房间里做得大汗淋漓。陈觉意识到宋珂不对劲,格外得热情,沉沦,像是把自己从里到外地剖开了,释放了一次又立刻缠上来要求再来,要求他用力,尽管再用力一点。凶狠的冲撞中床板嘎吱嘎吱地响,空气里情欲的味道裹着一点烟味,陈觉发着狠占有宋珂,中途忽然发现宋珂在无声地流泪,于是俯身问:“疼?”   宋珂自己动手将套摘掉,一双眼睛却模糊地凝视着他,仿佛要从他身上留住什么,镌刻下什么。宋珂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陈觉给过他的东西,那些最纯粹的感情,最温柔的呵护,最赤诚的真心,这些都是别人再也给不了他的。   那天陈觉一直做到精疲力尽,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宋珂就躺在旁边。身体里的东西还没去清理,他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好侧过身去细看陈觉的眉眼。   陈觉的眼眶很深,睁开时冷峻又有神,闭上时却很听话很温顺似的。他的鼻梁像小山一样,上面有块很小很不起眼的疤,据说是小的时候调皮叫父亲给揍的,幸好没有揍塌,看起来还是很挺。他的嘴唇很薄,咬人的时候疼,接吻的时候却又很动情。他个子那么高,有的时候却爱驼背,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说不听。他脾气不好,所有的耐性都给了自己一个人,所有的包容跟体谅也都给了自己一个人。   以后就再也没有了,今晚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这样看他。   假如他们两个没有遇见,是不是事情还会好一点。自己永远也不知道世上有个叫陈觉的人,永远也不会爱上他,永远也不会迷茫地想,该不该恨这个人。   那天开始宋珂借口工作忙,整天在公司待到很晚。可是陈觉不介意,总是在楼下等他,给他发消息:“你又在磨蹭什么呢?”   宋珂说:“你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做。”   陈觉给他发哭泣小人的表情:“一起回家吧,我想抱抱你,几天没有抱过你了。”   宋珂一字一字敲下去:“能不能别来烦我。”   手机就开始静默。   可是陈觉仍然在楼下等他,那么冷的天气,一等就是一夜,天都亮了还在楼下。宋珂下楼时看到熟悉的车,看到陈觉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满脸疲惫,车门外一地的烟头。可他仍然硬起心肠,绕过那辆车回家去。   陈觉醒来发现都已经到了上班时间,只好给宋珂打电话。他以为他还没有走。   “不是让你别烦我了吗?”宋珂语气很淡漠,“刚睡着就被你吵醒了。”   陈觉微愠:“怎么没有等到你?我还在楼下等着接你回去。”   宋珂说:“我没有让你等。”   “你行。”陈觉气极了,在电话里放狠话,“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等你。”   可是过不了几天,依然心甘情愿地等他。   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打到手机没有电,可是陈觉从不上楼打扰宋珂,因为知道他最不喜欢两人在员工面前争执。   宋珂没有办法了,找到一点小事就跟陈觉发脾气。怪他吃完了泡面没有及时把垃圾提下去,怪他学术不精,甚至怪他谈不下来大客户。吵起架来宋珂什么都说,说他们不是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说他们没有未来,说让陈觉回自己家去。   陈觉有的时候会道歉,有的时候也会发火,会当着宋珂的面摔门离开,然后半夜再一声不响地回来。甚至有的时候,陈觉还会带一份宵夜回来,宋珂不肯碰,他就会把宵夜放在饭桌上,静静地在沙发上坐一夜。   那段时间陈觉烟抽得很凶。没有人告诉他,他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终于一次激烈的争吵后他心灰意冷,主动要求去东南亚出差谈生意,连机票都是当天现买的。   到那边的第三天陈觉染上了疟疾,起初没有告诉宋珂,后来是程逸安打过去问谈判进度,电话里听出陈觉声音不对,再三逼问之下才问出原因。   程逸安被吓得不轻,立刻敲开宋珂的办公室,问他知不知道陈觉病了。宋珂当时正在回邮件,闻言只顿了一下手,摇了一下头。   “连你都没告诉?这小子主意怎么这么大,疟疾那是小事吗,闹得不好是要死人的!在异国他乡要真出了事怎么办?”   宋珂几乎无法把头抬起来,只能低着头,生生将嘴唇咬出血痕。也是那一天他决定跟陈觉一刀两断,因为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   陈觉回来那天是个雪天,城里到处银装素裹,路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厚。   那天下午宋珂就在窗边坐着,眼睛盯着外面枯黄的香樟树,看着叶子大片大片地掉落到地面,又被小区的邻居们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中多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三周不到陈觉瘦得脸颊都凹下去。   他拖着个黑色的拉杆箱,穿着一件中长款的风衣,人几乎只剩下以往的一半,踽踽走在漫漫的冰天雪地里。   宋珂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他,看久了,冷得直激灵。   终于还是披上衣服走下去。   远远的看到人,陈觉以为宋珂是来接自己的,立在原地愣了很久,因为他们还在冷战,已经整整十七天没有联系彼此。   很快他就扔下行李箱跑过来,握起宋珂的手,边搓边低头呵气:“你下来干什么?赶紧上楼去。”   宋珂紧紧抿着唇,唇间都出现一道血线,看见他口中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看了许久才抬起头,正视他熬得通红的眼睛。   “我们分手吧陈觉。”   一刹那陈觉就愣住了。   “你的东西我已经寄给你妹妹,以后别再来找我了,公司那边我在给你办退股,你不用管。”   陈觉起初是僵硬,后来身体剧烈地震了一下,拧紧眉握着他的手:“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让你滚。”宋珂心一横,“我让你滚。”   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尽可以用一切恶毒的词语来形容他。他像是这世上心最硬的人,任凭陈觉如何愤怒、如何质问,就是不改口。他和他就站在白茫茫的雪里,膝盖冻得发软,手脚却硬得像冰。   到后来陈觉没办法了,声音嘶哑得近乎哀求:“是不是因为这段时间我没联系你?我是在住院,宋珂,我只是病了没有告诉你。你不能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宋珂,再给我一次机会。”   无论他怎么说,得到的回答就只有两个字:腻了。   一段感情行至末路,因为有一方玩腻了,厌了,想要去爱其他人。   陈觉不肯走,宋珂决定抽身离开,腰却被他从后面拖住。   宋珂从来没见过他那样,从来都不可一世的他,一个大男人声音里充满绝望:“宋珂我错了,不管什么事都是我错了。你要什么你告诉我,只要我有,只要能给我都会给你。”   宋珂的心已经疼得麻木了,哀凉地笑:“我想要新鲜感,你给我?”   陈觉却把他肩膀紧紧握着:“咱们再试试,宋珂,你不明白新鲜感这种东西——”   “行了!”宋珂转身干脆利落地抽了他一耳光,“别没完没了,别让我瞧不起你。”   “你——”   陈觉气极了右手扬起来,宋珂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是那只手就那么僵在那,陈觉整个人也僵在原地。   “好聚好散吧。”宋珂嗓音冰冷,“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没什么感觉,是你死缠着我不放,还说要出钱给我开公司。坚持到今天我也算对得起你了,你说是不是?”   陈觉慢慢收回手,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脖子上的青筋一条一条,像是被人活生生抽了出来。   宋珂走了。   回到卧室还能看到陈觉站在树影里。月光冷得像开过刃的刀片,大雪惨白,他单薄的身体千疮百孔。   为了不让自己心软,那晚宋珂拿水果刀扎了自己一下。伤疤如今已经被纹身盖好,伤口却至今没能愈合,每到雪天总是隐隐作痛。 第28章 只是太想你   说来奇怪,每回做梦宋珂都只梦到分手那里。也许是因为后面的太残酷,就连潜意识都让他停在悬崖边,不放他继续往前走。   可事实上,生活已经过去太远太远。   那晚离开医院后宋珂很久没有见过陈觉,也不算刻意逃避,只是没什么必须要见的理由。不过从陈念口中听说他在找人调查自己,请了律师和朋友帮忙,不知道具体在查什么,只知道大概瞒不了多久了。   这一点陈念清楚,宋珂也清楚。可他近来愈发的像鸵鸟,不知道是因为年岁渐长还是病情日渐严重,心理上不像以前那样强大。不过他去看过病,也开了一些药,就是效果暂时还不明显。   三月伊始去上班,地铁拥挤更胜从前。因为总是分神,他已经不能靠听来识别每一站,只能用眼睛看,当然也更无法开车。到了园区那站,被人从里面用力推出去,差点被迫跟自己的公文包分离,西服也被挤得满身是褶。   边往园区走边想,一定不能忘记吃药,因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已经开始影响个人生活。   刷卡进园,里面的职员脚步匆匆,脸上带着双休返工后的疲惫跟不情愿。拐过一个弯,C座门口驻足不少人,跟周围的忙碌身影不太一样。   走近才发现是物业负责人领着几个下属,正在给什么重要的客人介绍园区情况。   “咱们这是引进先进创办理念的示范科技园区,总规划建筑面积共有120多万个平方,前后分两期开发……”   站在只有四层的办公楼前,那位重要的客人背影更显得高大和沉默。   宋珂怔了一下,停在那里。物业的负责人扭过头来看到他,抬手与他打招呼:“宋老板!”   他却只是看着旁边那位。   怎么陈觉会在这里出现,而且还是跟物业公司的人在一起,要租办公室吗?   没有办法装作不认识,他朝对方和陈觉点头。可是陈觉却像不认识他似的,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脚下一动不动。他觉得尴尬,只好勉强笑了一下,低头走进办公楼。   一早上过得谈不上魂不守舍,总之有些浑浑噩噩。几次推开窗呼吸新鲜空气,外面都找不到陈觉的身影。   大概已经走了。   中午程逸安约他吃饭,他说:“师兄你先去,我还有一点工作没处理完。”程逸安就跟其他人去了食堂。   锁好办公室的门,他拿着外套下楼,想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吃东西。   是一家过去常常光顾的煲仔饭,在三条街外,步行起码二十分钟。从前工作虽然忙,午饭时间偶尔还是有空闲的,赶上兴起陈觉便会拉着他在大街上漫步,穿街走巷找吃的。   有时宋珂觉得浪费时间:“手头一大堆活儿呢,食堂凑合一口不就行了?吃完还能在沙发上眯一阵子。”   陈觉却充耳不闻,一副虱子多了不痒的赖皮样。   结果倒真让他找到一家可口的,就是那家阿辉煲仔。店主是地地道道的沿海同胞,操着一口夹生的普通话讨营生。 第一回 去的时候店里位置不够,两人只好坐门口的矮桌矮凳。凳子是塑料的,薄薄一层胶皮,陈觉这大个子坐上去有点憋屈,可是因为空气里都是米饭和腊肠的咸香,心情实在不坏。他把领带甩到背后,卷起袖子替宋珂拆开碗碟,再用滚烫的热茶水细细地烫过。   宋珂揶揄他:“都来这儿了,还在乎干净不干净?”   “吃广东菜就得这么烫,跟干净不干净没关系。”   “多此一举。”   “这叫仪式感。”他顿了顿,不温不火地转过头来,“就好比咱们两个不能领证,但求婚的环节照样不能省。”   那你倒是求啊?   可是陈觉许久不提这事了。宋珂很想知道戒指去了哪,碍着自尊又不愿主动问,只是静静地吃完了那顿饭。   今天中午想要再奢侈一次,浪费整整一中午的时间,就不知道那家煲仔饭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好吃。   乘电梯下楼,出门就看到陈觉。   高大的法桐已经长出新叶,陈觉就站在树下等人,一身很硬挺的黑色羊毛大衣。   原本是想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可是陈觉却叫住他:“宋珂。”   只好停下了。   “什么事?”   “中午一起吃饭。”   居然真是来找他的。   宋珂就这样原谅了早上陈觉对他的忽视。因为想一想,谈事情的时候是不该牵扯私人感情,谈完以后再跟朋友见面才是对的。   两人并肩往园区外走,宋珂将手揣在兜里,觉得很暖和。走了一段路后,他问陈觉:“你今天来这里是谈生意?”   陈觉身旁有两个人路过,狐疑地扫了宋珂一眼,然后又扭头走开了。不过宋珂没有在意,因为陈觉望着他,说:“找个借口来看看你而已。”   居然还挺坦诚的。   宋珂看着浅灰色的水泥地砖,看着砖缝里顽强存活的杂草,心里像沸腾起来的一锅汤,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你想吃什么?”   “这周围我不熟,你定。”   “我定可以,陈总别嫌弃地方破就行。”   陈觉慢条斯理地笑:“前面带路,让我开开眼界。”   宋珂也就笑了。   二十多分钟的路程,两人竟也没有什么话,尤其是陈觉,沉默得出奇。一路走宋珂一路在想,是不是该找点话题来聊聊,打破一下这种尴尬的气氛。可是走着走着,又觉得这样安静也很好,因为陈觉在他身边低低地咳嗽,偶尔拿出手机回复一两条消息,让人觉得格外踏实温暖。   终于能看见窄巷入口,宋珂不好意思地表示歉意:“就到了。”   陈觉点点头,也没说累不累。   远远的,“阿辉煲仔”的招牌嵌在墙上,因为是白天所以没有亮灯。   走近却发现卷帘门闭得很紧,玻璃上落了一层灰,桌椅板凳也通通不见。宋珂“啊”了一声,有点遗憾地说:“没开门。”   见门上贴着闭店通知,他想过去看看,陈觉却走在他前面了,“我去看,你在这等我。”   他只好停足,看着陈觉走到卷帘门跟前,停了一停,然后回来告诉他:“咱们运气不好,碰上老板今天休息,明天才会开门。”   休息?今天不是工作日吗。   两人煞有介事地站在门口,人来人往的倒显得有点傻。眼看时间不早了,宋珂顿觉无计可施,怕是要饿着肚子回去。陈觉却说:“不如到附近的便利店买点吃的,你介不介意?”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以前加班不是常常吃便利店的东西?饭团、泡面、关东煮,买得到什么就吃什么,能填饱肚子就行。   于是又往回走。   西门对面就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陈觉在外面抽烟,宋珂就一个人进去。里面人很多,他拿了两罐热咖啡,然后排到点关东煮的队伍末尾。   从玻璃门看出去,陈觉侧身站在外面,身姿很沉默也很潇洒。过了一会儿,他似有所察,侧首朝宋珂看过来。   两人视线撞到一起,宋珂笑了一下,用口型对他说:“等我。”   陈觉点了下头。   好不容易排到了,店员问他要什么。想着陈觉爱吃辣,宋珂说:“每样都来一点,要辣的。”   “这么多您吃得完吗?”   “我跟我朋友两个人,他今天正好来找我吃午饭。”   好像跟一个陌生人说不着这些,可他很愿意告诉每一个人,陈觉今天来找他了。   最后一算,居然买了四十多块钱的。   结账的队伍不短,不过黑色的身影还在,还在等他。宋珂觉得安心,也顾不上烫不烫手,很想付完了钱马上走。   结果快排到时手机震了,是陈念。他只好双手抱着食物跟咖啡,用肩膀把手机夹在耳边:“什么事?”   陈念那边挺吵的,大约在餐厅:“没事,问问你在干什么,周末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最近挺忙的,周末的事说不准。”指尖被碗底烫得通红,可是眼中含笑,“对了,猜猜今天中午我跟谁一起吃饭。”   难得语气这么轻松,把陈念都听乐了:“谁啊让你心情这么好。”   宋珂但笑不语。   陈念猜了好几个人都不对,最后忽然一怔,说:“不会是我哥吧,不可能啊?他人在国外呢。”   宋珂心里空白两秒,笑容僵硬在脸上。接着肩膀被人一碰,手机摔到了地上。   “怎么了?”陈念的声音变得很遥远。   撞他的人替他拾起来,一看屏幕碎了一个角,只好自认倒霉表示愿意赔钱。宋珂从对方手里接过手机,听见陈念喊他:“宋珂、宋珂。”可是他再也不想开口。   迟滞地走出去,门外没有人在等他,地上连一点烟灰都找不到。   “欸,欸!东西不要了?”收银员也在后面喊,喊不听,就骂他,“神经病。”   那个撞掉他手机的人低声笑:“兴许脑子是有点问题,赔钱都不要。”   也许陈觉只是一时走开了。   等吧。   就在便利店门口等着,红绿灯反复交替变换,身边人来人往,可是陈觉始终没有回来。   宋珂觉得不对啊,不应该。他们一起走了那么远的路,说了那么多的话,甚至还差点一起去吃那家煲仔饭。   怎么会?   他逆着人流疾奔,一口气穿过三条街,初春寒凉的冷空气透进肺里,头颅却一阵阵发烫,跑到店门口已经满身是汗。   门的确是关着的,那张歇业告示也还在,上面的话却变了:家人急病,归期未定。   归期未定,残酷又现实的四个字。许多人和事都是这样,一次意外就能将苦心经营的一切打得七零八落,什么时候会好起来谁也说不准。   他力气用光了,只好靠坐到店门口,撑着膝剧烈地喘息。眼前亮一阵暗一阵,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楚。头晕目眩中觉得荒唐,连自己都开始骗自己,拿出手机,找出程序来。   “陈觉?”   “在。”   瞧,他在。   可是心里也明白,他其实早已经离开自己。只是仍然愿意听他说话,愿意在忙碌的工作中自己耍着自己玩,自己把自己骗得团团转,大不了就像他们说的,说——   “陈觉,我病了。”宋珂苦笑,“他们说我是神经病,我不是啊,只是太想你。”   程序回他:“这个问题太难了,我想我还需要学习。”   他早猜到答案,不由自主地微笑。因为觉得自己的预判准得可怕,陈觉的智商就是不如自己。要是自己来录,保准会往里面录一句:“我看你是脑子有病。”   笑累了他把额头低到手背上,握着手机打瞌睡。这里又没有什么人,其实很适合睡午觉,就是冷了点。   睡到迷迷糊糊,被程逸安一个电话震醒:“你跑到哪里去了?开会了,快回来。”   忘了还有这事。   只好咬牙站起来,饿着肚子往回走,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眼冒金星。一边走他一边想,低血糖对人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到公司第一件事一定得是吃东西。   结果一回去就是开会,开完会又面试,回过神来太阳都快落山了。   见他精神欠佳,程逸安让他早点回去休息:“好不容易今天不忙你赶紧溜吧,明天不是还要跟人事谈职级变动?”   显然又是一场持久战。   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多休息,拿上东西告辞:“那就辛苦你了师兄。”   程逸安却说:“谁告诉你我要加班了?我就不能享受享受是吧。走,把你捎回去,正好过去看看小九。”   “小九在美容院,约的是晚上九点过去接,现在太早了。”   其实知道师兄是见他没开车,专程要送他回去,不是顺路。   走到半途天色阴下来,程逸安自言自语:“今年这天气真是怪,冬天一粒雪都没下,春天倒是隔三差五像要飘雨。”   前窗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车内倒影模糊不清。   没听到回应,程逸安将脸侧过去,发现宋珂睡着了。他头倚着车窗,面容脆弱又沉静,两只手却把安全带攥紧,眉心微微皱着,好像梦里都过得不大顺心。   说起来他们俩认识也有七年了,读书的时候宋珂可以称得上是胸中有丘壑,长得又帅成绩又拔尖,追他的姑娘见天在宿舍楼下喊话。现在倒好,被个陈觉折磨得觉都睡不踏实。   不过倒也不能完全怪陈觉,折磨他们的不止感情,更多的是生活。程逸安无奈地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当初回国是抱着大展拳脚的想法,如今却已被生活摧残成庸庸碌碌、因循守旧的中年人。但是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能帮宋珂跟陈觉留下一些棱角。   车停在小区楼下,坐了一会儿他才将人叫醒:“到了,回家早点休息。”   宋珂起来揉了揉眉心,道过谢后推门下车。   天色已晚,楼道里很寂静。   踩着楼梯走上去,墙壁上有些小孩子留下的脚印,感应灯上月坏了一盏,只剩下两盏还是好的。   宋珂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下巴缩进毛衣领,一边走一边心疼中午摔坏的手机,还崭新崭新的呢,屏幕就碎了。又想明天要跟HR谈人事变动,公司那几个老臣没有全部晋升,恐怕又是好一场折腾扯皮。又想到过段时间得去外地参加一个融科交流会,走之前要是能抽空再去趟医院是最好的。   想来想去,觉得真没有时间再耽误了。   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走到拐角处,忽然听到很轻微的一点响动,好像是打火机的声音。   来不及停下,脚已经迈上去。   今天第三次看到陈觉,这一回他出现在家门口,他们曾经的那个家。   就连宋珂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想象出来的。因为陈觉人在国外,而且也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不可能来。   可是陈觉的样子仍然很真,甚至比中午更真切。他倚着墙点烟,站得不直,像是等累了。点不着,又将身体背过去,手拢着火苗挡风,指缝间的幽蓝火光是楼道唯一的亮处。   是真的就好了。   宋珂呆了一会儿,忽然被烟味呛得直咳嗽。   “咳咳……咳咳咳……”   听到声音,陈觉背影顿了一顿,收起打火机转过身来。 第29章 我是你的第几任?   两个人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彼此,很长的一段时间你不上来我不下去,直到陈觉慢慢地皱起眉:“怎么,不认识了?”   一个激灵过后宋珂终于走上台阶,借助头顶的感应灯仔仔细细打量陈觉。眉毛还是那道眉毛,鼻子还是那个鼻子,就是头发又短了一些,胳膊上的石膏拆掉了,目光中多了一点凌厉的感觉,少了那晚在医院的脉脉温情。   难不成这是真的?   宋珂吸了口气,壮着胆子去捏他鼻尖,还没碰着就被挡开:“你疯了?”   天啊,活的。   惊得宋珂险些从台阶上跌下去,马上缩回犯罪的右手,打起十二分精神:“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说,“何况是查我妹妹的前男友。”   话里有话,听得宋珂刺耳兼心虚。想装得若无其事,又不敢随便放他进去,怕他想起什么不该想起的事。   “唔,你不是在国外吗?”   “下午刚回来。”   只好干笑两声:“那你还挺忙的。”   这对话简直怪极了,要是可以,宋珂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永生永世不出来。   陈觉站在一旁冷冷地掐灭烟:“不欢迎我?”   现实和幻觉最大的差别就是这样了,陈觉哪会像想象中那样纡尊降贵?脾气分明差得要命。秉持着和平至上的原则,宋珂勉强端出笑容:“来找我有什么事?”   本来是想称呼他陈总,问他为什么大驾光临,想想还是换了说法。吻都接过了,再那样装不熟未免显得虚伪。   “是有事,可惜你的手机好像是个摆设,什么时候打都是占线。”   果真是时时被人哄着的大少爷,打不通电话也要生气。宋珂故作茫然地拿出手机,给他看了一眼,然后又默默然收起来:“摔坏了。”   其实是他把陈觉的号码拉黑了,免得自己总是守着出神。   “什么时候摔坏的?”   “今天早上。”   结果陈觉看着他,目光如炬:“昨晚我也打过。”   “……太晚了,睡了。”   “我在国外,你这边是白天。”   宋珂心里惨叫一声,然后保持沉默。   冲动之下跟前任接吻已够他悔恨,要是再加上与前任藕断丝连,光是想想就足够他鄙夷自己。可是想到这里也觉得好笑,心里坦然地用前任一词称呼陈觉,仿佛那些过去早已成为前尘往事,真应了那句:苦哈哈苦中作乐,乐呵呵乐极生悲。   他很不诚恳地道歉:“可能忽略了,我以后一定注意。你今天来就为了问这个?”潜台词大约是,不如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没别的事就快快走人吧。   想想也怪,没见面的时候做梦都想见,真见到了又只想逃。   陈觉却不给他留情面:“不敢让我进去?”   他只能又好声好气地解释:“太晚了,再说家里也乱得很,改天再招待你过来坐吧。”   谁知道陈觉并不买账,身体一动不动地抵在门上,没有一点要让开的意思。   “是么。”   不然呢?   过了一会儿,低沉的嗓音却从头顶传来:“你跟人同居了?”   什么?   没料到他会这样讲,宋珂第一反应是傻眼。同居?   “刚才我看见他送你回来。”   甚至都不是疑问句。   呆了一阵后,意识到他是在说师兄程逸安,宋珂简直有点哭笑不得:“拜托你讲讲常识,要是我们在同居为什么他不上来,而且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不管爱不爱都可以保持肉体关系?”   话的意思太直白,而且语气太尖锐,轻易就能听出私人恩怨。   陈觉拧紧眉,沉默了一阵子才问:“你在生我的气?”   宋珂请他让开:“这里是我家,我家不欢迎你。”胳膊却被他握住不松:“你是指我跟钟文亭?”   宋珂急得脸都白了,不光是被冤枉,更多的是丢脸,觉得羞耻。因为陈觉早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可是自己仍然忍不住在意他跟别人的事,忍不住出言讨伐他跟别人的关系,自己凭什么?   “宋珂。”   陈觉的声音缓和下来,只是眉心仍然皱得很紧:“我们谈谈,我有事要问你。”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你快点走吧,不要再在这里站着了。”   说完宋珂就挣脱他的手,进门落锁。   外面起初安静,后来有隐约的脚步声,想必是离开了。   宋珂靠在门上平复了一阵子,胸闷气短的感觉好不容易过去,饥肠辘辘的感觉又杀了个回马枪。   刚才光顾着跟陈觉争执,忘了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难怪这么饿。家里没有什么食材,翻箱倒柜也只找出一点挂面和两枚生产日期不明的鸡蛋。   算了,将就将就吧。他洗过手就进了厨房。   煮面得先烧水,老旧的燃气灶一点火就有那种难闻的气味。他把厨房的门带上,然后才去卧室换衣服。   结果接到程逸安的电话:“你没发现自己把包落我车上了?我现在给你送过去,过五分钟小区门口见。”   包?   啊,是电脑包。他急匆匆穿衣服:“麻烦你了师兄,我现在就下来。”   头昏脑胀地跑到大门口,程逸安从车窗把包递出来,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一句:“明天早上九点开会啊,别忘了。”   最近他是忘性大,同事们全发现了。他只好抱歉一笑:“记住了,我一定准时到。”   提着公文包往回走,一边低头躲风,一边自嘲自己如今活得像个累赘。快要走到楼下,远远的忽然发现自己家窗口在冒烟,这才想起忘了关火。   他拔腿就往回跑,到楼下听见砰砰的撞门声,好像有什么人企图撞开坚硬的门锁。跑上去一看,竟然是去而复返的陈觉。   “你怎么——”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陈觉听见声音看过来,眉心的川字纹紧紧拧着:“你去哪里了?我以为你还在里面。”   既担心又紧张的语气。   宋珂愣了一瞬,也来不及再细想,当着他的面把门打开了。进去的刹那陈觉怔了一秒,然后双腿像留有肌肉记忆一样,径直朝厨房冲过去。   幸好离开的时间不长,里面还没有大面积烧起来。推开厨房的门,里面呛人的浓烟直扑出来,开了灯还是什么都看不清。陈觉脱下身上的大衣扑火,正要拿毛巾拧燃气阀门,忽然察觉身后的宋珂要过去关,一把就将人拉住。   “退后!当心烫!”   危急时刻他的力气尤其大,宋珂被他拽得险些栽倒在地,急得不分青红皂白地吼他:“这个时候还管什么烫不烫的,赶紧挽回损失才最要紧。”   陈觉表情暴怒:“你就知道钱!到厨房外面去打几盆水过来。”   不是不滑稽。都到这步田地了,两人还在各执一词。   一番折腾下来陈觉满身是水,名牌衬衣成了脏兮兮的乞丐服。宋珂身上虽然没打湿,可睡衣袖子却被火苗燎焦了,看起来也没好到哪去。   很快邻居们循声赶来,假借关心之名行看热闹之实。宋珂弯腰又点头的,一个一个表达自己的歉意,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全部送走。   回到客厅,发现陈觉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原本英俊的脸颊蹭得全是灰。他在打量这个狭小的出租屋,蹙着眉。   宋珂紧张了一瞬,随即意识到他也许想不起什么,因为这里跟以前已经截然不同了。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早就被收好,两个人共同生活过的痕迹几乎什么也不剩,连同自己也变得面目全非。   “那是什么。”陈觉问。   顺着目光看过去,宋珂见到挂在卧室门口的风铃塔。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简言之:“辟邪的。”   陈觉拧起眉,严肃又不解:“你一直这么迷信?”   “宁可信其有啊。”不知怎么的,宋珂没忍住笑了出来,因为觉得他煞有介事的模样有点可爱。   陈觉面容浮上愠色:“怎么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知不知道刚才差点出大事,人不在居然敢不关火跑出去,要是今天我不在——”   “要是今天你不在我也不会有事。”   迎着那道冷厉的目光,宋珂意外发现他颈下好长一道红印子,应该是灭火时不小心烫的,心脏顷刻间柔软下来:“抱歉啊,害你受伤。”   陈觉左手往脖子上摸了一下,眉头顿时拧得更紧。   “很疼吧?家里没有烫伤药,要不要现在去趟医院。”   倍加小心地盯着他,还是只换来满脸不快。他起身,语气不善地说:“带件干净衣服。”   带就带,何必生这么大气?   宋珂匆匆忙忙地随他出了门。谁知到了外面陈觉也不肯拿外套,谱很大,脸色也难看得要命。   “你穿啊。”   “我让你穿。”   “我不冷。”   “少废话。”   他的脾气真的差了很多。   上了车两人就没再交流。晚上九点的临江城灯火通明,路上车流缓慢地向前移动,两侧的高楼大厦止不住地后退,周围的一切如同千帆过尽。   渐渐的,宋珂察觉不对,因为行车路线很陌生。   “我们去哪家医院?”   陈觉面无表情,目光直视前方,“去我家。”   宋珂一下子坐直:“为什么是去你家?”   陈觉没有解释,而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想去就跳车。”   跳……车……?   再傻的人也知道惜命,宋珂只好任凭司机将自己带到某处环境不错的公寓,一路上三关两卡,安保格外严密。   他猜想这就是陈念提到过的,她哥的秘密小公馆,从父亲陈宗义那里继承来的。   自地下一层坐电梯上去,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身上穿着那件厚实宽大的外套,密闭的梯厢里能闻到淡淡的薄荷烟味,宋珂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这里一梯只有一户。走到五层公寓门口陈觉脚步骤停,害得宋珂差点撞到他背上,“怎么?”   陈觉起初不接话。宋珂以为他是后悔带自己来这儿了,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见他低声问:“以前来过这里吗?”   宋珂完全没有意料到,滞了下才说:“没有这个荣幸。”   “我连你都没有带来。”陈觉似乎不信。   “你秘密那么多,谁知道在这里藏过几个人呢,不带我来有什么可稀奇的。”宋珂越来越佩服自己,这种境况下也能开得起玩笑。   进去以后不出所料,眼前这个“钻石王老五公寓”显得相当凌乱,客厅里穿过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厨房里还有喝过酒的杯子,没来得及处理的烟蒂,幸好地上没有什么避孕套之类的私人物品。   陈觉并没有带他参观,只是找了双一次性拖鞋给他:“先去洗手间把脸洗一下。”   宋珂依言去洗脸,一照镜子方才吓了一跳。自己脸上又是黑灰又是墙灰,耳后一整片头发都烧焦了,模样可以说是不堪入目。   刚才自己还笑陈觉,原来更没形象的那个是自己,而陈觉竟然也没提醒他。   处理完手上跟脸上的污渍,他出去找剪刀,结果房子太大了茫无头绪。只好走到主卧门口去问:“陈觉,剪刀在哪。”   “等等。”   过了半分钟,陈觉从里面的小卫生间走出来,赤裸着上半身。   宋珂其实不会觉得尴尬或者什么,就是毫无准备,看到的比较突然。于是背过身:“你怎么把衣服脱了?”   “领子都烧烂了还不脱。”陈觉口气不算好也不算坏,只是穿上T恤,走到外面找到剪刀,“你拿它干什么。”   “我想把头发剪一下。”宋珂微微侧身,给他看自己的耳鬓。   陈觉笑了一下,很低的。   这好像是他今晚第一次笑。   宋珂想质问他:“还说我,你又笑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决定不要自讨没趣,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去卫生间剪头发,整个过程很小心,剪得也不多,就是不知道效果怎么样。一回头发现陈觉在门口抱臂看着,似乎对这件事有点兴趣但是兴趣不大。   宋珂也不吭声,目不斜视地往外走,结果被陈觉伸手拉住:“我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想避避不开,身体被他禁锢在胸前。   呼吸靠近的瞬间宋珂确信自己还算从容,只是心跳有短暂加速。陈觉看了几秒,慢慢地将手放开:“明天记得找专业人士修一修,你这样不能见人。”   明知他是刻意夸张,宋珂心里还是猛地一咯噔。因为第二天九点就有会,即便自己想剪理发店也不可能那么早开门,到时候这副尊容恐怕叫人笑掉大牙。   没想到陈觉忽然说:“你还有一个选择,请我替你修。”   宋珂迟疑了,因为压根儿不知道他还有这项技能。而这样温和的语气更不像真的,只恐怕又是什么幻觉。   “放心,不会太难看。”   啊?   “毕竟现在已经足够难看。”   好,是真的陈觉。   人在屋檐下,宋珂只好忍气吞声。   最后被带到客厅,把名家手抛的大理石茶台当板凳用,活脱脱暴殄天物。陈觉找了件衬衫给他,叫他自己围在脖子上,又找出个带握把的椭圆镜给他拿着。   在陈觉家有面小镜子已属神奇,更神奇的是这东西似乎还不是平面的。宋珂左看右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张口问出一个很没营养的问题:“哪来的镜子?”   “你有没有常识。”陈觉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语气也不太耐烦。   宋珂急火攻心,下意识踢了他一脚,完完全全的下意识,“不会好好说话吗?”   踢完才晓得后悔。   三年前刚认识的时候可以揍他,三年间相爱的时候也可以揍他,偏偏就是现在,自己没有资格再这样对他。   两人目光无遮无挡地对视,陈觉两道剑眉紧紧地皱到一起,手肘撑膝,慢慢倾身。   “抱歉,”宋珂微微吸气,“我一时气极了。”   陈觉像没听见,忽然问:“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很好?”   意思不言而喻。   宋珂愣在那,忍住强烈的心悸攥紧手,嘴角艰难地往上抬:“是很好,不过你对每一任都不错。”   “每一任?”陈觉身体退开,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你是我的第几任?”   “第五任吧,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骗我。”宋珂嘴角几乎抽搐,笑着说违心的话。   “那我呢,我是你的第几任。”   时间无声地流逝,周围是一种虚无的平和。过了很久他都答不上来,陈觉看着他,看着他表情一点点失去控制,看着他笑得比哭还难看许多。   “这么难回答吗?”   宋珂笑了笑,实在开不了口。   陈觉意识到什么,微微皱起眉:“第一任?”   目光已经近乎怜悯。   宋珂侧开脸,无声地吸了口气:“好了,放过我吧。”   陈觉终于不再问,身后慢慢地后退,重新靠到沙发上。   “你拿的是汽车后视镜。我以前应该有过一辆保时捷,车不见了,车库里只找到这些零件。” 第30章 世间若有灵丹妙药   那辆车早就在意外中撞毁,这件事宋珂当然知道,可他只能沉默。好在陈觉也没有再问,只是履行承诺替他修理烧焦的碎发。   很长的一段时间客厅里没有其他动静,只有剪刀的咔嚓声和两个人浅淡的呼吸。其实陈觉也不会理发,只不过他剪总比宋珂自己要来得顺手,所以那些豁口到底还是被修得平整了。   终于完工,他叫宋珂自己看,宋珂内敛地微笑:“我看不到,你说行就行。”   “还行。”   一些细细的碎发掉进脖颈间,有点痒,宋珂想要自己摸出来,可是弄来弄去总是不得其法。陈觉说:“不要抹了,去洗个澡。”   “还是不了吧。”   因为觉得在前任家洗澡是件逾矩的事。可陈觉仿佛有读心术,找出睡衣跟毛巾给他:“只是让你洗个澡,没说要跟你发生什么,不用这么大戒心。”   这激将法对于要强的人最管用。宋珂马上说:“什么戒心?我只是怕这衣服你穿过。”   陈觉不咸不淡的:“新的。”   怪道人家都说逞强斗狠要不得,进了浴室宋珂就开始后悔。何必争这口气?真没必要,弄得现在骑虎难下。   不过眼前的浴室比想象中干净。其实陈觉这个人只是乱,东西爱乱放,个人卫生却挺注意。就比如没用完的润滑剂他一定会盖好,只不过随手往柜子下面一扔就算了事。宋珂顺手一样样摆好,包括全新的避孕套在内,合上柜门的刹那忽地一顿,静默两秒后,又哗的一下把里面全弄乱了。   这点动静浴室外当然听不到。   陈觉坐在沙发上,翻看今天收到的那些文件。其实在飞机上已经看过一遍,这个时候又拿出来,只是方便待会儿盘问宋珂而已。   没多久茶台上的手机微微震动,是宋珂的,屏幕上跳出一条新消息,来自一个叫程逸安的人:“明天早上想吃油条吗,我给你买。”   陈觉望了一眼,伸手拿起来。   浴室里蒸气氤氲,宋珂站在热水均匀的花洒下,一边冲去身上的污渍一边想今天这一整天发生的事。三次见到陈觉,只有一次是真的,可以算是病入膏肓了。   这个词令他在心里自嘲。   又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干嘛这样自己吓自己,看一两次医生兴许就好了。不过还是别让陈觉知道,万一他知道以后跟其他人一样指着自己说:“这个人脑子有问题。”那场面一定令人哭笑不得。   简单地冲洗过后他穿上陈觉的衣服出去,边走边卷起过长的袖口:“毛巾我放在脏衣篓里了。”   陈觉在沙发上滑手机,没有应声。   “我说我把毛巾——”   两人视线撞到一起,陈觉目光生硬,宋珂迟疑地止了步。   “我在你的黑名单里找到了自己。”他把手机举起来。   宋珂困惑地盯着他,好几秒才意识到他动过自己的手机。   “你……”   以前的陈觉多好啊?手机就摆在眼前都不会乱瞟,要是洗澡的时候请他帮忙回复消息,他还会半开玩笑地拒绝:“我不中你的计,万一看完你要求看我的怎么办?”把浴室里的宋珂气得牙痒痒:“谁像你,秘密那么多。”   他就隔着一道门表演唱歌车祸现场:“我有一个小秘密,一直不敢告诉你。很早以前爱上你,你一直在我心里。越不想你越想你,我想你意乱情迷……”   如今的他只是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不仅没有丝毫愧疚之情反而满眼审视,好像在说,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陈觉。   宋珂手足发僵:“你怎么知道密码的?”   陈觉不回答。   宋珂感觉自己赤足站在火上,头脑一味地发木。   那是没有任何难度的六位数。有经验的技术员大概需要五分钟时间破解,如果是陈觉,大概只需要五秒,因为那就是陈觉自己的生日。   “这是我的隐私,你怎么能不经我同意就看?”   “你的隐私?”陈觉模糊又平淡地反问,“那我的隐私呢。”   视线微垂,他将桌上几页A4页纸推了过来,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银行流水。   过去三年他只给一个对公账户打过钱,前后共计两千三百多万,每年最大的那笔支出都备注着“房租”两个字。至于这个对公账户,全称叫睿言智能科技有限公司。   “这些是我的隐私。”他说,“你知道,我妹妹也知道,只有我本人不知道,因为你们把它销户了。”   “还有我名下的两辆车,在你们创业园一共停了七千多个小时,记录一条都找不到。”   他下颏锋利,目光沉静地看着宋珂:“你们做这些事之前有没有想过这是我的隐私,你又有没有资格跟我谈隐私?”   他从来不是这种咄咄逼人的性格,也许是真急了,真的被瞒得太久,所以才会毫无风度地发泄。宋珂前额钝痛,喉咙发紧,脑中有什么东西在不停撕扯,疼痛之余又开始觉得恍惚,只好在失态之前转身走开。   没想到陈觉却站起来:“你聋了?我在问你。”   墨绿色的窗帘漏着丝丝缕缕的缝隙,月光跟这里也就一墙之隔。他的声音又沉又厉:“从一开始公司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所以我才会不由自主地把车开过去,是不是这样。难怪铭途的办公室看起来很陌生,原来我一直有自己的事业。”   这些话从宋珂一边耳朵钻进去,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他仿佛听到自己回了一句“不是”,可是嘴唇翕张着并没有什么实感。   感觉陈觉的手把他往回拉,他急忙后退,身体却已经抵在陈觉腿上:“你干什么?”   “豁出命把我从河里救起来,转头就不肯再接我电话,你跟陈念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瞒我一辈子?”   肌肤贴近的感觉简直像场荒唐的白日梦,宋珂都疑心自己是在家睡着了,头颅眩晕得几乎快要栽倒在地板上。可是一张口,声音居然很流利清楚:“陈觉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我不太舒服。”   陈觉丝毫没有理会,反而将他的胳膊握得更疼:“你们让我感觉自己很蠢。这么长的时间,好几次特意过去兜圈子,竟然没猜到自己在那里工作过。”   其实不是他蠢,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到,堂堂铭途集团的大公子会甘心蜗居在那个偏僻的创业园,没日没夜地加班,没日没夜地奋斗。   挣扎中手机掉进沙发的缝隙里,宋珂很着急地想去捡,结果膝盖磕到茶几尖锐的边角上,当时就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今天一天他都没有吃过东西,开始还在臆想见到陈觉之后可以一起吃顿饭,现在想想真是迟钝得可怕。每一次陈觉来找他都是有目的的,即使偶尔流露出温情,大多数时候也只是为了撬开他的嘴。陈觉把他“请”到这里来只为逼问,别的任何目的都没有,更不需要叙旧。   陈觉摔开那沓流水,银行单据就那样散落一地。宋珂咬紧牙关不看他,他也不看宋珂,两个人仿佛还像以前那样冷战,只不过现在陈觉不会再松口说一句对不起。   沙发缝隙里传来震动声,是宋珂的手机。他将手机摸出来,见是宠物店,只好撑着扶手走到一旁去。   “您今天还过来吗?”   “实在抱歉,家里出了点事,明天晚上我再去把猫接回来。”   都是熟客了,宠物店连忙表示没有问题,还问他要不要跟小九视频:“它刚吹好毛,漂亮着呢。”   一般猫都是极少洗澡的,小九是个例外,每个月都会去彻底地清洁一次。究其原因,大概是把它捡回来那天太脏了,宋珂没忍住直接在家给它来了套大保健,就此将它培养成了一只不怕洗澡的怪猫咪。   那边笑呵呵地将镜头对准笼子:“它解决个人卫生呢。一会儿我再陪它玩玩球,估计很快就会去乖乖睡觉。”   见它正惬意又欢快地刨着猫砂,在这样难受的时刻,宋珂竟然也没有缘由地笑出来。   其实小九连可爱都算不上,只是很普通的那种黑白奶牛猫,左眼一圈黑毛特别像蒙着眼的独眼龙。可是宋珂一直很在乎它,因为捡到它的那天陈觉恰巧苏醒,他觉得是种天生的缘分,后来连带着程逸安跟陈念都将它视如己出。   挂了视频,才发现手机上有通来电提醒。是运营商发来的,询问他是否要接听黑名单打来的电话。   看时间就在洗澡的时候。   他忽然一下明白过来,自己误会了陈觉。陈觉并没有私自查看他的手机,只是试着打了电话,见到手机上没有任何来电提醒,推断出是被拉黑了。   宋珂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过去道个歉。没等想清楚,玄关忽然传来悦耳的音乐。   回过头,陈觉早已不在客厅了,主卧的房门紧闭。   他看看大门又看看主卧,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陈觉出来。可是那门铃更加锲而不舍,不仅没停反而唱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一直要唱到天边破晓雄鸡打鸣。   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到玄关,结果在屏幕上看到钟文亭的脸。钟文亭头戴一顶酷酷的线织帽,满脸期待地冲镜头摇手。   这场面真是热闹非凡。   他到卧室去敲门:“陈觉,快出来,你的第六任来了。”语气竟然还很镇定自若,自己都非常佩服自己。   陈觉换了衣服出来,依旧冷着脸。宋珂万般无奈地问:“我怎么办?”   现在走只会更尴尬。   “你想怎么办。”   “要不我先躲一躲吧,叫人看见了又要误会。”   陈觉终于撇了他一眼,表情深沉的不悦,可是最终没有告诉他为什么。   直到躲进主卧宋珂才觉得不妙,钟文亭这么晚过来难道会不过夜?那样自己岂不是要在里面躲上一整晚……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很快就听到有人进门,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宋珂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回身,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钟文亭是来干什么的,陈觉叫他来的吗?刚才陈觉好像并不意外他会来。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跟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叫谁来都是陈觉的自由,自己没有资格阻拦,更没有必要去在意。   这间卧室就跟别墅里的一样,装潢简洁,没有多余的家具。起初宋珂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那里,只是发呆,目光无所依傍地在房间里游走,过了很久才注意到床头的一个透明小摆件。   这不像陈觉的风格。要知道他这个人崇尚所谓极简,卧室里连椅子都只摆一张,又怎么可能摆什么装饰品?   正想过去看看,房门忽然咔哒一响,吓得他寒毛都当场竖起来。   还好是陈觉进来拿东西。   宋珂低声问:“你们还要很久吗,或者等他去卫生间的时候你叫我,我穿上鞋就可以走。”   陈觉没有多解释,只是很生硬地说:“待会儿我送你。”   “不用了,我——”   “陈觉?”外面喊,“酒我帮你开了喔。”   陈觉定定地看着宋珂:“不想等现在就走,没有人拦着你。”   没料到他的态度会这样强硬,宋珂不觉愣了一愣,眼睁睁看着他拿了一口箱子出去。   那酒应该是钟文亭从外地带回来的,听上去很难得。他出去旅游了,一回来就来找陈觉,大晚上的,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近况,讲到愉快处朗朗地笑,后来还有点骄矜地说:“为了来找你好好的话剧票都被我浪费了,人家程总特意送我的!不行,你得赔我。”   陈觉想必很吃这套欲擒故纵,不过不知道是他没说话还是声音太低,宋珂听不见。   听不见最好。   宋珂觉得有点冷,又不想走过去开空调,只好将两只手揣进兜里。结果一揣,手指摸到医生开给他的一板药,不知道什么时候顺手放在大衣里的。   没有水,他拿出四粒干咽下去,歪在沙发上打瞌睡。内心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可是奇怪的,以往总能迅速起效的药片忽然不灵了,时间的指针磨磨蹭蹭,慢得好似龟爬。   模模糊糊的,他做梦,梦到陈觉跟钟文亭接着吻推开房门,而自己的身体变成了透明的,魂魄一样,谁来也看不见。   “陈觉!”他喊,“陈觉,你让我在这里等你,说要送我走,忘了吗?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我等得很辛苦。”   陈觉看不见,也听不见,忙着做自己的事。   “陈觉?”宋珂在梦里喘不过气,“放我走吧,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伸手想去拉陈觉的胳膊,结果扑了个空,额头砰的一下磕在墙壁上,就此惊醒过来。   原来又是假的。   他靠着扶手坐在那,平复下来以后只觉得啼笑皆非,怕成这样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可是再试着去听,外面的动静已经低下去,一时间听不见人说话,又觉得有点心慌。   钟文亭走了?   还是陈觉也走了。   他觉得手脚麻痹,因为这药其中一条副作用就是这个。想要起来活动活动,可是房间就这么大,实在找不出什么可做的事。   无奈之下想起之前那个摆件,决心去看一看,看看是什么东西让陈觉摆在那,日夜相对竟也不觉得腻。   走到床边蹲下来,视线与之平齐的瞬间却呆住了。   那是他们的戒指。   因为太久没有见过,做梦都梦不出它的样子,只记得它很普通,因为是陈觉拿自己那点微薄的工资换来的。   那时陈觉说:“宋珂,你别嫌弃。我只是想让你感觉踏实一些,让你相信其实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凡事靠自己。”   今晚它又出现了。   两枚素圈扣在一起,中间一根铂金细链穿过,静静地垂挂在透明玻璃框里。 第31章 属于我的终是我的   最后一次见到戒指也是这样透亮的晚上,这样安静的夜。只要想到那一晚,宋珂的心就不由得揪成一团。   那时肩上受了伤,本来不该急着去上班,可他硬是一天假也没有请。   一开始没觉得有多难受,直到走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收到邮箱地址无效的退信,看到系统里再也不会亮起的灰色头像,才恍如隔世般醒悟:啊,原来陈觉已经走了。   陈总监去了哪里?   同事们起初也会打听,可是每一次问,宋珂都是沉默。次数多了大家也就有了默契,两位老板看来已经翻脸,那个出手大方,衣着潇洒,常常请大家喝咖啡的陈总监再也不会回来。   宋老板真是人不可貌相,大家在心中腹诽。好歹也是一起创业的伙伴,分开了居然半点伤感的样子都没有,活脱脱一副铁石心肠。就只有程逸安那几天格外沉默,半个字也没提过陈觉。   宋珂笑着说:“不用这么小心,我跟陈觉每天都还在联系。”   “真的?”   “当然。”   陈觉的确还在联系宋珂,白天打电话,晚上发短信。他为人向来惜字如金,就偏偏为了宋珂犯傻,长长的文字消息发过来,不知道宋珂根本就没有读过。   每天晚上睡不着,宋珂就躺在床上看那些消息。那么长,比屏幕还长,他把手机放得很远,模糊地看着那团字,怔怔发呆,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不敢看清。   后来终于在园区门口见到陈觉。凌晨五点他在西门外拦住宋珂,拉胳膊的时候十个手指头冻得通红,不知道已经傻子一样等了多久。   “你怎么又来了?”   “家里没有人,你又不肯接我的电话,我只好到这里来等。”   宋珂暂时住到酒店去了,而陈觉被蒙在鼓里。他像是几天几夜没有睡过觉,满眼都是赤红的血丝,下颏遍布青色的胡渣,曾经的意气风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从家里搬走了?”他还把那里称作家。   宋珂肩伤未愈,咬牙拂开他的手,痛得前额一阵阵眩晕,“别再来骚扰我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躲你才成。”   “宋珂!”   天色未明,寂静的马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宋珂的胳膊被他牢牢攥着,走不掉,只能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往外掰,恨不得把他的十根手指通通掰断。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要我怎么说你才肯放过我?”回身指着他的眼睛,宋珂恶狠狠地指着,“陈觉你真自私!我都说了对你没感觉想要开始新生活了,你还死缠烂打的干什么!口口声声说什么爱我,就是这么爱我的?”   陈觉被他骂得不会还嘴,木然地站在那里,半晌动弹不得。他狠心扭头就走,昏黄的路灯下只有自己颀长的影子。可是身后的脚步也很快追上来,陈觉的影子又瘦又高,通红的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肩:“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听到耳朵里,每个字都像是淬过血。   宋珂咬紧牙关攥紧手,迎着身后那两道车灯直视他的眼睛:“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非得闹得没法收场才肯罢休是不是。”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宋珂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要来,明知道只会受到侮辱而已。可是陈觉就这么孤注一掷地来了,面子、架子通通放下。   静了一瞬,就一瞬,他当着宋珂的面掏出戒指盒。   “这次去印尼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们两个的成长环境不同,所以你对我一直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你说我脾气大,不讲理,工作能力也不如你,这些我都承认。我知道我这个人毛病多,从小到大被我妈给惯坏了,她也经常说我少爷脾气不懂事,但是我在改,真的,你相信我。”   他嗓音哽咽又郑重:“我仔细想过了,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身家背景,家里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要。我愿意陪你一起奋斗,哪怕过一辈子苦日子我也愿意。只要跟你在一起,是睡木板床还是睡席梦思对我来说都一样,那些车子、房子我通通送给我妹妹,我可以蹬自行车,可以一天三餐都吃泡面,可以跟你租一辈子房子住,从今往后咱们两个白手起家,我不让你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平等,只要你肯再给我一次机会。”   不远处那两束车灯照过来,宋珂咬牙睁着眼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那样坚硬地看着陈觉,他脚下虚浮,人像在水里飘着,一点真实的感觉都没有,可是一开口吐字仍然清楚:“你怎么那么天真呢,我就是不爱你这个人,就是不想再跟你一起奋斗了。”   陈觉看着他,表情痛苦又错愕。   “这个世界上谁会讨厌钱。”宋珂侧身,指向旁边的创业园,“这里面的每个人都在做发财梦,我也不例外。你动动脑子想一想,但凡能忍受我会跟你分手吗?我会放着好好的一座金矿不要?对不起,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一天都忍受不了。我宁愿自己从头再来也不想再跟你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真是受够了你那么高高在上,受够了你抽着那种来路不明的烟,在我面前摆架子、抖威风,受够了你整天那副自以为是的姿态。实话告诉你,要不是你姓陈,我根本正眼都不会看你一眼,也不想想把姓拿掉你算什么东西?”   这些话都不知打了多少遍腹稿了。分手以来整夜整夜睡不着,想的就是这些绝情的话,逐字逐句,一点一滴,把心剜开来想,只希望陈觉能早一点放下,早一点开始新的生活。宋珂的语气铿锵有力,四肢却麻木到快要失去知觉,就只剩一颗心还在用痛苦提醒自己,还活着,死不了。   死不了,可是从今往后,没有你的日子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习惯……   陈觉听得脸色青紫,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抬起头,他满脸绝望,可是竟然在宋珂面前单膝下跪。   地上都还有雪呢,不知道多冰。   他一只手托着盒子,另一只手打开它,将戒指送到宋珂眼前:“就当是纪念咱们这三年的感情,留下它行吗?”   “有意思吗,”宋珂反问,“搞这一套有意思吗。”   陈觉声音低哑暗沉,透着一股压抑到绝境的自嘲:“我就是没办法想象以后你接受别人的求婚。留下它,我们的感情好歹算是有个结果。宋珂,就当是可怜我,别让我这三年活得像个笑话。”   那样朴素却无暇的两枚戒指,车灯的照耀下熠熠生光。宋珂想也不想就取出来,当着他的面随手抛开,“小孩子过家家的东西就别拿出来恶心我了。”   陈觉几乎是扑进草丛去找。   昏暗阴冷的角落没有光,他在里面弓着腰,高大的身体蜷缩着,手机照出的光跟手一起微微发抖。   宋珂掉头就走。   再多看一秒都怕自己会心软。   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漫漫的长街寂静寒冷,地上薄薄的冰雪未消,到处都是灰蒙蒙一片。而陈觉再也没有追上来,只记得身后那两束车灯,沉默又坚决地照着他的路,就好像陈觉依然怕他摔跤,依然在尽一切努力爱他。   临江曾经是个很温暖的城市。   二十七岁的时候他们在这里遇到彼此,一开始一味地较劲,针锋相对,谁也不肯先开口说喜欢。他们一起去工商局登记注册,一起缩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取暖,一起到电子城淘二手电脑,一点一点把公司的架子搭起来。   二十八岁的时候他们老为小事拌嘴,因为太在乎彼此,一次又一次试探彼此的底线,唯恐对方少喜欢自己一点。直到过年那次陈觉去老家找他,才总算彻底敞开心扉,开始秘密恋爱。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他们的三年时光啊,一晃而过,像小时候跳房子,背着手一蹦就是一格。三年里日夜相对,不是没想过会有分开的那一天,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是以这样肝肠寸断的方式。宋珂还以为哪怕分手他们也会是朋友,想见的时候还可以见,还可以在陈觉笑的时候陪在身边。   他就那样一直往前走,灯柱一盏盏向后退,头晕目眩,两边的高楼大厦在模糊的视野中向后倾倒,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害怕,只好扶着树,回到家才发现伤口重新开裂,肩膀上全是冰凉的血。   后来再也没有收到过陈觉的短信,直到出事那天,陈念用他的手机联络宋珂:哥哥在医院抢救,过来见他最后一面吧,要快。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路过西门时宋珂总会不由自主地往草丛里看。有一回公司聚会程逸安还笑话他:“草丛里面能捡着钱吗?平时没见你对我那些盆栽表示出什么兴趣。”   辛辣的火锅咕嘟嘟冒泡,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宋珂只顾吃饭,头也不抬地说:“你那些盆栽养得实在没有观赏价值,不如种点生菜小葱,起码还能当盘菜。”   程逸安轻叹一声,表情怅然若失:“不是我养得不好,是你不懂得生活情调。要是陈觉没走就好了,他也跟我一样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去年还送我一盆顶名贵的君子兰。这小子……好好的怎么说退股就退股了呢,真不讲义气。”   宋珂被烟呛得直想流泪,却握着筷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君子兰都被你养成豆芽了,还说顶名贵呢。”   程逸安不再开口,只是看着他,无言地看着他。   那天聚会他破天荒喝多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默不做声地跑回园区西门。那一小片地方都被他翻遍了,指甲缝翻得全是泥,浑身上下脏兮兮的。   一直找到深夜,才胡乱擦了把脸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恍惚地想,再也找不到了,戒指,陈觉,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今天老天爷打了个盹,又给他一次机会,让他重新见到这两枚戒指。他蹲在床边近乎贪婪地盯着它们,额头一阵烫过一阵。   就像是水中的月影,摆件一拿起来戒指就在里面轻轻摇晃,波纹一样的铂金链泛起涟漪。   外面的谈笑忽然又开始了,原来时间根本才过去半小时,只是他觉得度日如年而已。   钟文亭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的,嗓音轻盈犹如撒娇。宋珂听得头痛,咬牙站直身体,半晌才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   至少今晚不要……   不要把陈觉让给任何人。   他心里一会儿是过去,一会儿又是现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情绪已经失控。   推开房门的刹那吓得钟文亭差点跳起来:“你——你从哪冒出来的?!”   宋珂被喊得神情愈发恍惚,说了句“打扰你们了”就停在房门口,许久才想起来对钟文亭解释:“喔,我刚才在里面睡着了,抱歉,忘了和你打招呼。”   客厅陷入一片寂静,钟文亭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陈觉半靠在沙发上,双眼直直地审视着他。他被盯得发怵,脑子混沌,可还傻傻地给自己打气:敌不动,我不动。敌不动,我不动。   “不想被人误会还出来做什么?”   “呃,屋里太闷了。”   非常苍白无力的解释,说完喉咙就干得要命,“我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陈觉。”   陈觉调子冷冷的:“什么话。”   他默了会儿,转向一旁瞠目结舌的钟文亭:“那个,你们聊完了吗?聊完了就走吧,再晚不好打车。”   说完几乎灵魂出窍,因为自己也意识到这是怎样的蠢话。   陈觉察觉不对,轻轻拧起眉:“你怎么了,哪不舒服?”   他说:“没有啊,我就是有话想跟你说。”   来来回回就是这么一句。   钟文亭神色微愠,只是碍于水下相救的恩情不好发作:“我前天就跟陈觉约好了,再说聊聊天而已,为什么你在我就不能在?”   “我知道你们约好了,不过是我先来的。”   明明他嗓音轻微又平和,可钟文亭却从中听出一种慑人的孤勇,甚至还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宋珂指的不是这一次。   也的确不止这一次,是这一辈子,宋珂来得比任何人都早。尽管陈觉偶尔不着调,可是有一句话他说了,宋珂就信。他说过:“我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明白爱是什么滋味,就是因为你。”   钟文亭侧首看向陈觉,可陈觉一眼也没看他,只是面色沉肃地看着宋珂。   宋珂一整天没吃东西,晚上又吞下好几粒抗抑郁的药,此刻惊讶于自己竟还撑得住,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卧室门口。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想把手往后藏已经来不及了。陈觉走到他面前拽出胳膊,看清以后嗓音骤然变得凌厉:“谁让你动的?”   “你听我说——”   陈觉动作粗暴,力气大得几乎将他掀翻在地。宋珂被拽得手腕生疼,胃里也一阵阵挛缩着,可还是透支最后一点力气支撑在原地,双手将摆件牢牢攥在手心。 第32章 真的是你   “你听我说陈觉——”   “又想骗我什么?”   陈觉山一样挡在面前,宋珂被逼到门框边连保持直立都很困难,面容却仍是倔强跟不服输的:“让他走,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不要跟任何人分享他们的过去,尤其是陈觉的另一任。   “否则我就把这个摔了。”   “你敢?”   狠狠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扯起来,陈觉的表情勃然大怒,宋珂却寸步不让地跟他对视:“你应该知道我什么都敢。”   人无刚骨,安身不牢,这是宋珂骨子里的东西。其实他从来就没变,只是让生活折磨得锋芒黯淡。陈觉对这样的他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极力忍耐着脾气,沉下脸让钟文亭先走:“东西拿齐,我不送你了。”   “可是——”   “话剧票我会找人寄给你,不用再给我打电话。”   意思显然是要两不相欠。钟文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终于没有再垂死挣扎,拿上东西就走了。   大门砰的一响,公寓就此安静下来。陈觉气压极低地睨着宋珂,一双深邃的眼睛更显得冷峻:“现在可以说了?”   但宋珂还是很长时间没开口,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   一想起白天那些臆想出来的场景,那张贴在卷帘门上的歇业告示,他就忍不住鼻腔发酸。想说这一年来自己的难过、煎熬,想说这一年来自己有多么后悔、想念,想告诉陈觉自己的病,话到嘴边却只觉得难以启齿。   陈觉伸手去拿他手里的东西,拿不出,终于发火:“松手,别把我对你的纵容当成是理所当然。”   “你先回答我。”摆件被攥得纹丝不动,宋珂凝望他,口中微微吸气,“你还记得多少,记不记得它是买给谁的,记不记得它的来历?”   陈觉指节微一用力,掐得宋珂手腕像要折断:“不用试探我。我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它对我很重要。”   因为整间公寓里只有它最熟悉,因为午夜梦醒见到它,心脏总是隐隐作痛,因为不愿让任何人碰它。   “真想瞒我就别再来招惹我,哪怕一辈子想不起来我也不需要你可怜。”   “对不起。陈觉,对不起。”   宋珂有些头晕耳鸣,全靠倚着门板才没有倒下去。   “对不起什么?”   “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件东西是我的。”   周围就此陷入突兀的寂静。陈觉僵硬的身体震了一震,看着宋珂把它拿到眼前,微微地低着头,像是失而复得,目光里却没有欣喜,只有淡淡的哀伤。   “这是两年前你买给我的。当时你跟我求婚,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想清楚。”   “所以你就拒绝了我?”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说需要时间考虑。现在我考虑清楚了,想把它拿回来,可以吗?”宋珂瘦削的颈项上青筋微凸,那样恳切地看着陈觉,陈觉却目光沉冷。   “但我现在并没有向你求婚。”   “这我知道。”顿了一下,他答得干脆,“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把它拿回来做个纪念。”   指腹割在玻璃的棱角上,他清晰地感到痛楚,同时也感觉到自己如此的需要它。假如跟陈觉永远无法再回到从前,那么留下这点回忆也是好的。   “有什么可纪念的。是你说一辈子还很长,重要的是未来而不是过去。”   客厅空旷压抑,陈觉的声音带着沉闷的回响。这样刻意把医院的对话拿出来说,刻意嘲讽,无非是觉得宋珂莫名其妙吧。   宋珂也知道自己莫名其妙。他仰起头,想要把陈觉的面目看清楚,可是陈觉根本不肯正眼看他,更不肯透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忍。身体越来越不舒服,他只好将玻璃框握得更紧,靠疼痛来维持所剩无几的清醒。   “你怎么以为都好,我只想拿回这一件东西,之后可以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陈觉眼一敛,目光很有压迫性,“不出现?”   “嗯。”他说,“不会再来打扰你。”   “你——!”陈觉凌厉地盯着他的眼睛,可他只是淡淡避开。看了很久终于拳一松,“算了。”   像是拿他没辙,只能算了。   陈觉神情疲惫地仰倒到沙发上,右臂挡住眼睛:“随便你,东西是你的也好不是你的也罢,你愿意拿走就拿走。我已经被你们骗了这么久,多一次少一次无所谓。”说到这里,嘴角自嘲般下沉,“说到底只是件寒酸的装饰品。”   怎么会寒酸呢?它是世上最光彩夺目,无可取代的。宋珂没有再替自己申辩,只是笑了笑,努力缓和僵至谷底的气氛:“算你不识货,其实这是稀有金属,拿去卖掉能换好几个亿。”   陈觉也笑了,头生硬地侧向另一边:“你只在乎钱。”   他看着有些醉态,脸色一如往常可是耳后隐隐发红,是酒精上头的表现。他半躺的样子很倜傥英俊,鼻梁挺直,鬓角微乱,衬衫袖口沾了一点红酒渍。   应该很累吧。   想了很久,宋珂还是决定告辞:“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小区门口应该不难打车。还有……要是你不反对,戒指今天我就先带走了。”   没有回应。   他凝声:“陈觉?”   陈觉闭着眼:“等等。”   “嗯?”   “帮我倒杯水来。”   看来是真的累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走到一旁拿玻璃杯倒满水,“给。”   隔着一段距离递过去,陈觉的胳膊也抬起来,像是要接,下一秒却忽地用力,径直扯过他手腕。   一声惊呼过后,那杯温水全泼在陈觉身上,玻璃杯也滚落到茶台下面。宋珂整个人失去平衡,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砰地砸到坚实的胸膛上。   然后陈觉睁开眼定定地看了两秒,一仰脸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来得太突然,宋珂迷惘又惊诧地瞪大眼,感觉陈觉双手紧攥着自己,力气大得像要把他的胳膊折断,可是接吻动作却前所未有的温柔。那两片嘴唇还带着酒气,脖颈上湿漉漉的全是水珠,湿透的衬衫勾勒出坚实有力的胸肌轮廓,呼吸时一起一伏,整个上身那样紧紧贴着他的身段,肌肤是很凉的,炙热的气息却在齿间流动。   陈觉在想什么,喝醉了吗?   他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咬紧牙关才勉强撑起来:“陈觉你看清楚,我是——”   “宋珂。”   陈觉目光清明,哪里看得出一点醉意。   “我求过婚,忘不了的那个宋珂。”   说完不等他同意,抬起下颏就重新吻过。   两人面对面侧卧在一起,身体贴在一起,感觉到密不可分却又暧昧不清的炙热。宋珂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恍惚着,心脏只顾发麻。   有多久没有这样过了?医院那次不算,那次只是乍然惊醒后的确认。像现在这样只为表达喜欢、需要的吻,整整一年,陈觉没有再给过他。   宋珂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虚弱,不是因为生病,仅仅是因为在爱的人面前不由自主地卸下防备。   渐渐的就不再逃避,因为心里明白这辈子也避不开。吻得忘情,嘴唇微微地麻痛,很长时间连呼吸都忘记了。直到实在需要喘一口气他才仰起脸,背着光凝视陈觉的面容,鼻间闻到淡而清冽的酒气,口中也尝到红酒的回甘。   陈觉松开他,一双眼灼然又直接:“你敢说自己不是爱我?”   他快要像鸵鸟一样把头埋下去,停了好久才温声道:“爱是爱过,就是忘得差不多了。”   陈觉发了狠吻上来,像要将他生吞活剥,用力撬开这张口是心非的嘴。他被禁锢在陈觉怀里,眼前一点光也没有,耳边充斥着低喘跟唾液的交缠,心脏怦通怦通的只是乱跳。   上衣被扯开的瞬间他神志抽离,匆忙用双手攥住领口。   “你还要躲我?”   陈觉沉着脸盯着他,他避开目光,没来得及解释一句就只感觉左肩一凉,那道纹身清晰地暴露在灯光下。   一瞬间客厅静得连呼吸都完全停滞。   这时宋珂才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做了这么件蠢事?竟然将爱着陈觉的铁证留在身上,而且将来还要带到坟墓里去,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陈觉看着那个部位,很快就认出是自己的名字,两道剑眉紧紧地蹙到一起:“你——”   宋珂故作镇定地把衣服扯回来:“之前头脑一热就纹了,过段时间会去洗。”   结果扯到一半手就被人拽住。   “留着它。”   温厚的嘴唇带着湿润的触感,陈觉俯身吻在那上面,一寸一寸从纹理上吻过,弄得人又痒又麻。一边吻他还一边拷问疤痕的来历:“我干的?”   宋珂腰肢塌下去,整个人陷在松软的沙发里,连摇头否认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用左手去挡,试图将这种热情攻势挡在外面,可是陈觉捉过那只手就吻,从手心吻到手腕,咬住细细的脉管磨牙齿。   从前陈觉都没有这么过,再怎么放纵也会留有分寸,急起来顶多就是用手掐几把。但是今晚完全不同,因为像第一次一样很有新鲜感,他的攻势格外猛,诱导性格外强,把人咬疼了也不松口。   宋珂手腕上一排深深的牙印,锁骨下更加不堪入目,尤其是纹身,都被咬得模糊不清了。他瘦得凸骨的脚踝不住颤抖,恍惚中还在想,真是陈觉吗?   这一回应该不是假的,因为触感如此熟悉。   “把灯关上吧。”   他用手腕挡着眼睛,陈觉却不声不响地拿开,“让我看看你,好不容易找到你了。”   找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每一次都要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天花灯没有动过,可是宋珂头晕目炫。他感觉顶灯一直在来回晃,晃得厉害,只好紧紧地抱着陈觉,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仍然不敢松手……   结束后陈觉去洗澡,他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梦里头还在晃,像是某种余震,也许因为安全感三个字已经离开太久。直到陈觉洗完出来他仍然睡得很沉,低微的咳嗽也没能将他吵醒。   不过很快他就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因为身体摇摇晃晃的有些失重。起初还以为自己在坐车,后来在黑暗里摸到劲瘦的胳膊,才明白自己在陈觉臂弯里,被抱着往卧室走。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挺沉的吧。”   陈觉却说:“你一定瘦了很多。”   他身体微僵,差点又一次当着陈觉的面落泪,幸好周围没有什么光。   屋里的灯已经关得差不多,只剩卧室一盏台灯恬静地亮着。陈觉把他放在床上,柔软的鹅绒被瞬间将他淹没,连带着独属于卧室主人的那种气味。   他也不知为什么,有点手足无措,明明早就不是第一次:“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陈觉躺在他身边,转过脸来看了他一阵子,然后将头埋进他的颈间吻了几秒,低声含混地说:“我不用上班。”   他觉得痒,只好头往后撤,脖子抻得长长的,身体毫无招架之力,就连嗓音都变了调:“可是我要,我九点就有会。”   陈觉闷声笑:“你自己定闹钟。”   不帮忙就算了。   结果半夜宋珂饿得睡不着。   想想他今天这一天,腹中空空又经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没饿得两眼发昏已经算是毅力顽强。凌晨时分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隐约的幸福感愈发勾出十足饥饿。   再三再四地考虑,终于还是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跑到餐厅去找吃的。一看手机,凌晨两点,明早怎么能够起得来?只能在心里默念自作孽不可活。   小心翼翼地打开高档冰箱,刺眼的光线叫他微微眯起眼,隔了好几秒才凑近仔细打量。嗬,再高档也没用,因为完全是空的。   陈觉过的这是什么日子,水果没有,牛奶没有,就连从前最最常备的鸡蛋都没有,平常莫非喝空气?   他心里哀叹一声,正要灰溜溜地回去躺下挨饿,肩膀却忽地被人一拍,吓得简直要原地跳起来!   “你在干什么?”   陈觉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宋珂拍着胸脯:“出点声啊,你吓死我了,我来找点吃的东西而已。”   “我平时不开伙,家里没有吃的。”   “......”宋珂瞪他,“看出来了。”   陈觉微微笑,因为觉得这样的宋珂格外可爱,而且这一面只有自己能看得到。又挑起眉,指挥他烧水煮面。   凌晨两点了啊,苍天,宋珂嫌麻烦:“干脆不吃了,回去接着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陈觉说不行:“你不饿我饿。上次是我煮给你,这次轮到你煮给我了。”   好啊,原来是打着这个算盘。   可是也的确饿得头晕眼花。人在屋檐下,宋珂只好老实照办。先是在他的指点下找到泡面,然后又去拿小锅烧水,连筷子都要现拆现洗。   “幸亏你家里有燃气,要是连燃气都没有,我们就要钻木起火了。”   宋珂声音轻微,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陈觉从后面看着他。   睡衣不合身,他整个人愈发显得瘦,下面两条腿光着,赤足踩在绵软的拖鞋里。那样站在水池边,他像是长在那里的楠竹,身形凛凛的,目光却偶尔像在放空,也许是因为近视。   宋珂什么也没察觉,只是安静地洗着筷子。   之后的事情很突然,连火都没来得及关,甚至没有一句话。陈觉始终沉默,没问他愿意不愿意,也没问他想不想。   昏暗的厨房里火光跳跃,两人的影子叠在墙上,热水在一旁咕嘟咕嘟地响。陈觉把宋珂压在水池边,沙着嗓音,皱起眉,低声反复地喊“宋珂”,确认找到的是他。   宋珂一开始应:“是我。”   后来没有力气了,嗓子也是哑的,只好艰难地侧过身来看陈觉。   大理石瓷砖冰凉,台面湿滑。陈觉嘴角微沉,表情很隐忍,太阳穴几条青筋牵扯至鬓角,看着跟从前一模一样。   宋珂觉得自己的病好了,不药自愈。有陈觉在自己身边,什么都不用怕,什么事都不难,哪怕死亡就在眼前,他也可以平静地面对。 第33章 惩罚你的孩子气   面是吃不上了,觉又睡不着,两个人躺在一起说了许多话。   “把我们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   陈觉总是想多了解一些从前的自己。   宋珂侧过身微笑:“你好奇心也太重了,这有什么好讲的?不就跟其他情侣一样,好了一段时间之后开始吵架,吵了一段时间就处不下去了,只好一拍两散咯。”   话说得轻描淡写,然而一听就知道绝没有这么简单。被陈觉把肩扳过来,捏着下巴追问,他笑容愈发明显。   “说清楚点。”   “故事太长了,不知道从何说起啊,你问吧,你问我答。”   凡事都要讲究策略。   陈觉问:“咱们两个谁追的谁?”   “当然是你追的我。”他不假思索,“你在创业大会上遇见我,回程的大巴上立刻就给我留了电话,还因为怕我冷,把自己的外套给我穿。”又微笑,“名牌的。”   想到那时的陈觉,热烈,直接,还有些防人之心,真是让人无比怀念。   “我们是冬天认识的?”   “嗯,冬天认识,冬天在一起。”   也在冬天分手。   “所以我对你一见钟情?”   “我不知道啊,”他狡猾地眯起眼,“不过据你自己说,第二次见面就喜欢上我了。”   陈觉停了一停,不以为然地挑起眉:“我怎么觉得是你追的我。”   这个指控是彻底的颠倒黑白了。   宋珂只悔恨当时没有录音,想了半天才说:“信不信由你,不过我还留着当时抄电话号码的条子,白纸黑字你别想抵赖。”   那些相爱过的证据一桩桩一件件全留着,今天算是派上了用场。见他这么笃定,陈觉总算肯勉强相信,过会儿又问:“我们平时在一起做什么?”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宋珂细数他们生活中的小习惯,“一般是加班,逛商场,再不然就是窝在家里打游戏,我是说你。”   “你呢。”   “睡觉。”   陈觉只是笑,不再开口。   没有多久,窗外落雨了,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并不吵,只是恬静。   也许是因为睡到一半被宋珂搅醒,陈觉久久没有入眠,头枕着手臂,缄默地听着雨声。宋珂翻身看见,问:“怎么不睡?”   “睡不着。”   宋珂只好认错:“都怪我,但我真的太饿了,对不起。”   陈觉就没有再说什么。   宋珂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他把头侧过来,结果被子下面的手被人握住。宋珂的手很凉,明明已经焐了这么久,还是很凉。但陈觉的手很暖,掌腹覆着一层薄茧,是长年握方向盘留下的。   他没有把手抽出来,任由宋珂握着。在他掌心摸到几个浅浅的疤,宋珂静了一瞬,头靠到他肩膀上。心里觉得难受,因为这些痕迹都是为着自己。   “分手是谁提的?”陈觉问。   “没有谁先提谁后提,就是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我变心了?”   宋珂很想答“是”,可是嘴唇动了两下就是说不出来,只好笑了笑:“你怎么不猜是我变心了?”   陈觉转开头,看向窗外的雨:“你不会。”   不管记得不记得,他总是这样的信任着宋珂,就像分手时死也不信宋珂的借口一样。   宋珂双眼发胀,微微地仰起脸:“不要说这些了,你不是想听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吗?我告诉你。”   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以前两个人之间的琐事那么多,随便挑出几件都够讲上一天一夜,何况那些事早已在宋珂心里面摩挲过无数遍,每一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第二次见面你就讹了我一顿火锅,就在咱们家附近,去年倒闭了。”   不知不觉又称之为“咱们家”,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陈觉只是看着他,并不提醒。   “你就爱吃辣的。”他说,“而且专盯着肉点,蔬菜一口都不沾,当时那顿真把我钱包伤到了。”停了停,说,“喔对了,那天我们俩还跟人打了一架,最后赔给人家的八百块医药费还是我出的。”   有这事?   陈觉感到不可思议,因为打伤人怎么可能才赔八百。他不记得是自己主动找到朋友,一个电话就摆平了,对方差点吓得倒贴八百。   正想着,只见宋珂伸出手,笑眯眯的:“还我四百。”   他拂开手不予理会:“原来你一直这么爱财如命。”   “那当然,以前我比现在还穷,一分钱都要掰成两瓣花。你这种衣来伸手的大少爷当然不会懂,你连皮带都是你妹妹买包配货配来的,哪像我啊……”宋珂恨恨的,“穷得都快当裤子了还要被你敲竹杠。”   “敲竹杠?”   “一开始你跟我装穷,说自己没工作没住房非要赖在我家,亏我还以为你生活上真有什么困难,吃泡面都想着匀你一口。”   自己以前也太舍得下本了,居然为了追宋珂使出这种拙劣的伎俩。陈觉撇开脸微微笑:“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你是为了钱特意接近我,我不就中计了。”   宋珂“咦”了一声,凑近瞅他:“难道你以为自己没有中计?实话告诉你吧,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身家几十亿的太子爷,咱们俩的相遇都是我设计好的。钟文亭那样的算什么?我不光要钱,还要你爱上我,要你彻彻底底地离不开我。”   刚刚说完,嘴已经让人堵上了。   陈觉脸上微微有些愠色,揽住他的那两只手却很用力,仿佛唯恐一松手他就会从自己眼前消失不见。   “你真的是……”   想要惩罚他的孩子气,除了吻他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宋珂十分地克制着自己身体才没有颤抖,就只有眼眶发红,嘴唇轻轻用力。他很想对陈觉说,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再也不要扔下我一个人,可是知道说了没有什么用,一切得看天意。   一直聊到天色蒙蒙亮,雨才停。   许许多多过去,可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剩下的就是不能说的。陈觉实在是累了,在旁边沉沉睡去,宋珂就撑着额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哪一样都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有嘴唇上面破了口,是被自己咬的。宋珂俯身轻轻地吻他,尝到伤口上淡淡的血味都觉得甜,从唇面一路吻到喉结,不愿将他吵醒,只好尽最大可能收敛力气,慢条斯理地吮着喉结的凸起。   真的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一天。没有什么第三者,没有什么过去,也不去想未来,只是安静地拥有此时此刻。他用指尖一点点描摹陈觉的眉骨,沿着眼眶的边缘移下去,最后停在眼角那一点浅淡的纹路,小心翼翼地亲上去。   他用最小的声音对陈觉说:“谢天谢地,你总算舍得回来了。”   因为再迟就来不及了。   又说:“除夕那天我以为是你,高兴得昏了头,对着那个人说了一大堆的话,后来才发现那不是你。你怎么这么残忍?大过年的居然耍着我玩,害得我失眠了整整一夜。”   声音渐渐哽咽,可是没有眼泪流出来,因为内心深处还是高兴的。   静了一阵子,又说:“啊,有件事没跟你说实话,咱们家挂的那个风铃塔不是辟邪的,是招你的魂的。”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当时我还在庙里许了愿,希望你可以快点想起来。我对殿里的神仙说,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只要能让你想起来。本来也是觉得死马当活马医吧,没想到这么灵,才两个月你就回到我身边了。”又笑了笑,“可是我什么代价都没有付啊,这样还要不要还愿?”   说了这么多,并不觉得陈觉能懂,可是已经非常满足。   侧过身去睡觉,被窝里暖意温和,没多久陈觉就翻身将他搂住。他睁眼看着窗外,清冷的夜色退去,微弱的霞光从云层里透出来,这一刻的时光显得格外奢侈,连闭上眼睛都舍不得。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躺到天光大亮,外面渐渐开始有狗吠,有晨练者相互打招呼的声音,有汽车声。   闹钟一响宋珂就关掉了,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又在边上守了陈觉一阵子才下床。   这里到公司不近,八点起来已经太迟。   紧赶慢赶地出了门,进地铁才想起手机还在陈觉家,又来不及回去拿,只好到公司借用程逸安的给陈觉发消息。   “陈觉,我是宋珂,我手机是不是在你家?”   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有回音:“中午给你送过去。”   唔,这么主动。   正在想怎么回复,两分钟后又来一条:“想吃什么,我买好带去。”   宋珂坐在电脑桌后发呆,觉得从昨晚到今天的一切都很神奇,莫名其妙的就这样了。不过还是正事要紧:“我吃什么都可以,你现在方便吗?帮我把手机打开读一条token。”   开会要用到。   陈觉直接用视频打过来。屏幕中的他只着一条长裤,样式素朴但质地垂顺,不晓得是不是定制的,抽绳部位束住的腹肌有型得恰到好处,尽管发型有些凌乱,整体看着依旧风流倜傥。   宋珂急急将屏幕捂住:“你怎么又不穿衣服?”   唯恐身边有人占了陈觉的便宜,可是哪有人啊,只有他自己能看见。   “正要去洗澡。”陈觉问,“什么token?”   居然一脸正经从容,倒显得是他大惊小怪。只好镇定下来:“你先找到我手机里的OA软件,点进去以后首页有个六位的动态码,报给我。”   结果招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   陈觉如是操作,片刻后忽然问:“这个软件是做什么的?”   以为在说OA,宋珂就老实讲:“是我们公司的办公软件,平时打卡请假用的。”   “我不是问那个,我是问这个叫陈觉的。”   一瞬间,宋珂噤声。   “又不能说?”陈觉语气不大高兴,“你怎么这么多秘密,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结果他一时无措,“啪嗒”就将电话挂了。   “……”   算了,就将这鸵鸟当到底。   开会时他几次分神,搞得程逸安和一众职员频频侧目。会后程逸安抓住他,忧心忡忡地催他赶紧请假休息,他心中有愧,又不好说自己昨晚究竟干了什么,只能囫囵保证今晚一定早睡。   心不在焉地等到中午,工作总算告一段落。正想打个电话问陈觉到哪里了,要不要自己去门口接,行政助理忽然一脸兴奋地推开办公室的门。   “老板,铭途的陈总来了!这是他的名片。”   反应了好几秒,宋珂才看清上面印的字。曾经陈觉的名片上印的是“睿言销售总监”,很普通,不值一提,不如现在这个“铭途集团执行总裁”看着唬人,将公司这帮新来的唬得一脸向往。   “人呢?”   “在门口。”   创业公司流动性大,许多人并不知道陈觉跟睿言的渊源。宋珂一走出去,工位后好几双眼睛就一路跟随他,大概都是好奇想一睹陈总风采,看看这位公子哥是否有三头六臂。只有极少数知道过往故事的,端坐在工位眼神复杂。   “宋总。”   “嗯。”   路过的人知趣散开,八卦的目光却依然如芒在背,毕竟他跟陈念的关系曾是公开的秘密。   程逸安站在打印机旁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宋珂。宋珂安抚一般朝他笑了笑,像是在说:“没关系,他迟早是要回来的。”   迟早是要回来的。   时隔一整年,陈觉再一次踏足这里。他就在自动玻璃门那里站着,身姿挺拔,目光无声地打量这个奋斗过三年的地方。 第34章 覆水难收,却偏偏想收   “请坐。”   宋珂将陈觉请进办公室,又对行政助理说:“泡杯茶给陈总。”   虚伪透顶的语气,听得陈觉皱起眉,“还要装作不认识?”   “没有啊,公是公私是私而已。”   从前陈觉爱穿夹克、西服,如今却多穿大衣,更显得成熟稳重。他眉尾微微挑起来,像是不满又像是天生坏脾气,带着十分不易接近的距离感。宋珂望了一眼,泰然自若地端起水杯。   “看来我不该给你送手机,毕竟这是私事。”他将手机掏出来,递过去之前却忽地一收,“你还没解释那个以我命名的程序。”   “里面只是一些你给我录的语音,闹着玩的。”   结果被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我都录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什么我爱你、我想你、想要天天见到你之类的。”又吓唬他,“要不要我放给你听?”   陈觉立刻面露难色:“这种东西也要留着,不怕让人笑吗?趁早删了。”   宋珂笑不可抑。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看到他带来的午餐时仍觉得夸张。一顿午饭而已,有必要五菜一汤吗?甚至还有烤乳鸽这种费时又费力的东西。   “两个人买这么多菜,这不是摆明了浪费吗?”   他答得倒轻巧:“想让你都尝一尝。”   恰好助理进来送水,宋珂暂且忍下,等人离开才接着理直气壮地发表意见:“园区里面有食堂,外面也有不少小餐馆,没必要这样大张旗鼓地铺张浪费。”   说完忽然发现陈觉冷了脸,又疑心自己说重了,只好借分碗筷的契机求和:“喏,你的。”   他却不接。   可见的确是生气了。宋珂有点着慌,凑过去坐得近了些:“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是批评你,就是心疼你花钱。”   陈觉侧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很久才说:“因为不记得你爱吃什么,所以就多买了几样让你挑,不领情就算了。”   哦,原来是这样。   两个人沉默地坐在一处,宋珂捏着他递来的竹木筷子,指腹温润,心里又酸又胀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说:“我领情的。”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也吃。”   陈觉仍旧不动筷:“你吃吧,我没什么胃口。”   “怎么总是没有胃口,头还是疼?”   “还好。”他云淡风轻地侧开脸,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宋珂只好不再问。   也的确是饿了,一掀开盒盖就食指大动。那道黄泥烧鸽做得干香可口,吃到嘴里肉质鲜嫩不柴,剩下的四个菜也有荤有素搭配得宜,尤其是那道芦笋炒虾球,简直可以排进他吃过的粤菜中前三甲。   “你去哪家买的?”袋上没有店名。   “朋友开的,私房菜。”   “唔,味道挺好的。”   “下回带你去店里吃。”   宋珂唔唔颔首,有人请客哪有推辞的道理,何况陈觉还欠着自己四百块,当然应该找到机会狠狠吃回来。他守着那几道菜风卷残云,消灭食物之迅猛终于让陈觉起了疑心:“你怎么像两天没吃过东西一样。”   “不是没吃过东西,是没见过世面,陈总带来的美味真是稀世罕有。”   陈觉笑了一下,起身打量四周。   很没有个人风格的一间办公室,四面白墙,顶多算得上朴素明亮。木窗朝西,推开来咯吱咯吱地响,窗棱上还落了一层薄薄的白灰。唯一可取的大概是风景尚可,视线眺望出去没有高楼遮挡,窄窄的路旁种着葱茏的法梧,树下长椅是谈天与抽烟的绝佳去处。   “我对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很陌生。”   听见这话宋珂抬起头,见陈觉站在窗边,背影有些沉寂。   他只好将语气放得轻松:“想找个熟悉的地方还不简单,改天陈总一声令下我就带着部下搬到铭途大厦去,吃你的喝你的还能省下一大笔房租,陈总您看怎么样?”   陈觉斜睨过来,双眼更显得清峻有神。宋珂扑哧一笑。   又过了很久才听见他问:“我的工位在哪里?”   语气很平淡,可是宋珂却听得有些难过,大概因为他努力地想要想起来,可是始终徒劳无果。   “在隔壁,很早就改成会议室了。”   “看来你们是把我踢出局了。”他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来拿在手里,过了一会儿却又静静地揉掉了,“原因是什么?”   “理念不合。”   他笑了一下,将烟盒收起来:“你这个老板当得真是独断,理念不合宁愿踢掉创业伙伴,宁愿不要投资。”   宋珂并不诚恳地抱歉:“难道你不知道有的人只适合当朋友,不适合一起工作?”   “是么。”   “当然。你不知道自己工作起来有多固执,有时候就连师兄的意见都不肯听,老觉得自己比我们都强。”   陈觉挑眉:“师兄?”   “喔,就是程逸安。他是我大学师兄,你也跟着这么叫他,我们三个从开始就一起创业的。”   “睿言三剑客?”   宋珂就笑:“这是你说的。”   午休时间过得很快,还没有回过神分针就转了一整圈。他把垃圾用袋子装好,穿上外套:“我送你下去。”   陈觉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随他一道走出去。   外面的办公区灯光明亮,那些八卦的目光已经消失,员工们埋头工作,打印机勤恳地吐着纸。   走到门口陈觉侧首看墙上的公司名称,前台行政以为是在看自己,笑着起身跟他打招呼:“陈总这就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亲切。   他转身,又看向办公区。忙碌的身影中有几个人抬着头,目光殷切地望着这边,仿佛是认得他,很想跟他说话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也许以前自己曾和他们共事。陈觉想到一个词,覆水难收,可他偏偏想收。   “宋老板欢迎我再来吗?”   宋珂怔了一下:“当然,随时欢迎。”   两人的对话听得前台一头雾水,然后看到陈总朝自己微微颔首,更是不知所措。她听见陈总说:“今天就不打扰你们工作了。下次来提前联系你们,带甜品咖啡给你们吃。”   结果走出去很远还能听见身后在火热地聊天。   宋珂低着头,黑色的垃圾袋绳在手心勒出红痕:“你这样大家要误会睿言傍上铭途这棵大树了。”   解释跟陈念的关系已够他焦头烂额,现在又多个陈觉,叫他还怎么撇得清?   可是陈觉说:“不算是误会。”   宋珂一时怔在那里,陈觉将袋子接过来,走到前面的分类站去扔。冷风将他的大衣吹起来,里面西裤的口袋微鼓,那是烟盒揣在里面的缘故。   看着看着宋珂就眼眶发热,想起他手上那几个疤,已经猜到他为什么会那样做。   无非是因为自己当时说受够了他抽烟,受够了他在自己面前摆架子、抖威风。他想戒,只是方式极端了一些。   当一个人不再爱你的时候,你走路是错,呼吸是错,连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错的。陈觉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又为了宋珂犯傻,犯糊涂,以为戒了烟宋珂就会回到自己身边。   两人安静地往大门口走。   分手后与前任睡上一两觉不算稀奇,何况彼此单身。昨晚的事宋珂只字未提,反而是陈觉先开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宋珂两只手揣在大衣里,想了想:“周末吧。”   “周五一起吃饭,我来公司接你。”   他还没有任何察觉:“好啊,正好把陈念也叫上。”   “叫她做什么?”   “她前两天给我打过电话,说周末想找个时间聚一聚。”   陈觉声音微沉:“那你跟她聚吧。”   这个反应大大出乎宋珂预料,又走了好一段路,见他不再说话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把人给得罪了。   “陈觉,你是不是想跟我单独吃饭?”   陈觉没有回答,宋珂微笑着走到他身边去:“可以,地方你挑吧,下次我再跟陈念吃。”   换来审视的眼神:“你每次恋爱都这么直接?”   原来是恋爱啊,刚知道,不过定性了就好。宋珂只是笑,随口问了一句:“我们的事要不要告诉你妹妹?”   陈觉说:“随你心意。”   就这样安下心。   虽然跟前任复合是最蠢的人才会干的事,可是这一路走来陈觉已经为他犯过太多次傻,如今也该轮到他了。何况他不想只跟陈觉睡一个晚上,他想要今后的每时每刻都能够一起度过,想有资格跟陈觉煲电话粥,有资格要求陈觉准时回家,独占陈觉的空闲时间,不再和任何人分享陈觉的目光。   他是傻,但傻得甘愿。   从办公楼走到西门短短五分钟,周五吃什么已经定好。本来宋珂以为要去吃那家私房菜,可陈觉却说两周后要带他去一个地方,结束后再顺路去那里会近一些。   宋珂不疑有他,只是提要求:“周五能不能不吃太辣的?我最近上火。”   “听你的。”   陈觉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可是有些本能的东西总是太容易找回,刻在骨子里想丢也丢不掉。他甚至记得陈念说过宋珂的车总是坏,问:“需不需要把我的车给你开。”   宋珂开玩笑:“那太感谢了。不过不止车,鞋子我也要,凡是钟文亭有过的东西我都要。”   陈觉拿他没办法:“你怎么这么能记仇。”   “不应该吗?我记一辈子,谁让你——”   回过头来陈觉就吻他,他的声音低下去,所有吃醋的话湮没在唇齿之间,直到路过的行人都微微侧目才分开。   把人送出门外,隔着闸机挥手告别。   陈觉说:“太冷了,进去。”   宋珂点点头,还是站在原地不走。   车停在马路对面,陈觉在红绿灯杆下逆着风点烟。宋珂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追到他身后:“陈觉!”   烟差点烫了手。   回过身,正对上宋珂充满歉意的脸:“我突然想起两周后在外地出差,到时候恐怕不能赶回来跟你见面了。”   陈觉微微皱眉:“出差?”   “嗯。早就定好的,去参加一个融科交流会。”   一边说,一边又被风吹过来的烟味呛得微咳。   陈觉把烟收到掌心,包着它,外面一点都闻不见了。可是表情很不明朗,看得宋珂一颗心悄悄沉下去。   生气了?   “等我回来再找时间行吗?”   “不行。”陈觉的语气淡然而坚持,“你已经答应我了。”   宋珂哭笑不得:“可我真要出差。”   “那是你的事。”   恰好绿灯变红灯,好几个人在他们身边驻足,讲话并不方便。宋珂又走近了些,从他手里拿走那半截烟,到垃圾桶旁一声不吭地掐灭。转过身,陈觉已经坐进车里,踩下油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一定没碰过这样的钉子,没准儿要气得一整天不跟自己说话。宋珂低下头笑了笑,觉得像这样,自己很了解他的秉性,可他却摸不准自己的脉,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回到办公室,程逸安就在里面坐着。   他脱下外套挂起来:“中午连面都不肯露,我还以为你为了躲陈觉回家去了,原来还在啊。”   “躲?”程逸安抬了下眼镜,“我看应该他躲我才对吧。这小子离开这么久,回来了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他人呢,听说又走了?”   宋珂转身倒水,低着头嘴角微抬:“你们两个可不可以不要斗气了,他不记得我们,不是故意不去见你的。”   “他不记得我们,那来这里为的什么?”程逸安赌气似的站起来,说,“我就不信他真的一点都不记得,臭小子贼着呢,兴许早就想起来了特地耍着我们玩。”   好说歹说才把人安抚下来。   送走了程逸安,他坐回电脑桌前。找文件时看到特意放在公司的药,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把抽屉合上了。总觉得没有必要再吃,因为病已经好了。   晚上带着猫回到家才觉得腰酸背痛。   明知是昨晚纵欲过度,可他还自欺欺人地给肩上贴了两片膏药。接着就是收拾被烧得乱糟糟的厨房,给小九添粮,最后才把自己洗干净。   忙完躺到床上都凌晨了,他给陈觉发消息:“睡了吗?”   陈觉没回,倒是陈念也给他发:“睡了吗?”   “没有。”   “我也没呢。”她直接打来,“我哥在家看纪录片,什么智能语音的发展史,无聊透顶。”   “他回家了?”   “回了,下午回的。不知道谁又惹了他,脸拉得老长。”   一点小事就拉长个脸,难为以前钟文亭肯忍让。宋珂唔了声,心虚地催她:“去睡吧,经常熬夜会让皮肤变差,忘了之前那个相亲对象怎么叫你的了?”   陈念惨叫一声:“他叫我姐!”   之后果然乖乖去睡了,因为再给陈觉打电话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只有英文的旁白声。   “喂?”宋珂轻轻的。   没人说话。   宋珂又喊:“陈觉。”   电视的音量随之减弱。   “怎么还没有睡?熬夜看电视对眼睛不好。”   感觉自己今晚像个老顽固,逮住一个人就开始传授养生之道,不由得无声笑起来。可电话那头只有浅淡的呼吸,听上去是在抽烟。   “你少抽一点吧,抽得太狠对肺不好。”   陈觉终于开口:“戒不掉。”   宋珂笑了笑,傻傻地说:“明晚我去找你好不好?”   回应他的语气却愈发冷淡:“既然定了周五那就周五见,其余时间我都有约。”   这样真让人觉得无法沟通。宋珂躺在床上,只觉得有心无力:“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就因为我说要出差的事。工作是工作,没办法,交流会的时间不是我能改的。何况只是见一面,早一天晚一天不都一样?”   “当然不一样。”陈觉沉沉地出了口气,“我已经说了,那天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35章 介意你迷过路   去一个地方,什么地方?   想了半晌,宋珂只想把自己的脑袋敲开,因为实在不明白那天有什么特别。匆匆忙忙地翻手机,日历上竟有节日标注。   他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问:“你是要,跟我过白色情人节?”   从来不知道陈觉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居然连这种小节日都要过。可是陈觉也没否认,只是静了一阵,说:“你回不来就算了,不强求。”   “对不起,最近公司事情太多。”   一边这样诚恳地解释,一边在脑中飞速转过几个解决办法。要么彻底放弃出差要么连夜赶回来,因为师兄程逸安也有别的事,没办法代替自己去参加。   然而陈觉什么也没有再说,电话那头只有低沉的呼吸,后来索性连电视机的声音也完全消失了。   “你要睡了?那我——”   “你挂一个试试。”   “不挂,我不着急,就是怕影响你休息。”   陈觉语气这才有所缓和:“我在国外作息一直很正常,昨天是有你在才睡得那么晚。”   宋珂脸一热:“以后不那样了。”   “那我岂不亏了。”   简直拿他没有办法:“你怎么变得这样油嘴滑舌的?”   过了一会儿陈觉才问:“我变了么。”   宋珂靠坐在床上轻微摇头,想起他看不见,只好又开口解释:“其实变得不多。你以前说话就经常不着调,尤其在我面前,有事没事总喜欢贫两句。”   绷了一天的嗓音终于放低,陈觉认真又玩笑地说:“也许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我一点也没变。”   从前的事他依然不记得,失忆的前因后果他也依然不知道,可是宋珂总觉得他放下了,不再像之前那么执着。这是好事情,因为只有放下过去才有可能活得轻松一些,不管是他还是自己。   “你回房间了?”   “嗯。”陈觉说,“宋珂,再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不会离开我。”   天气不好,窗外没有一颗星。可是宋珂的心早已经回到老家那一夜,除夕,漫天的烟花,漫天的欢喜跟希望,仿佛未来还有数不尽的日夜。他说不出话,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让陈觉知道,自己为了找回他走过多远的路。   他听见陈觉说:“宋珂,你玩过拼图吗?我自己现在就是一副拼图。它无缘无故少了十分之一,不管怎么努力,到咽气那天也是不完整的。它不可能是件艺术品,甚至不可能是件装饰品,因为它的存在毫无意义。”   这种从心脏最深处挖出来的肺腑之言,听到耳中反而温和,也许是因为陈觉语速不够快。   “宋珂,我经常觉得很孤独。大家都怕我想起来,你,妹妹,顾姨,还有很多人。你们好像很怕我问一些你们回答不了的问题,所以总是有意无意地躲我,但是没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也没有人在乎我需不需要那十分之一。”   “陈觉……”   “你不用说是为了我好。”他语气沉下去,可是并不绝望。他说:“我也已经认命了。现在能够把你找回来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你是那十分之一里最重要的部分。有你就够了,只要你别再离开我。”   很奇怪,明明才过了一天,明明这一年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可是有件事他们两个好像从来就没有生疏过,那就是爱着彼此。宋珂呼吸困难,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才对着电话那头说:“真想抱抱你。”   这句话陈觉曾对他说过不止一次,今天轮到他来说了。   陈觉听完笑起来:“我去找你。”   可是这么晚了,今天天气又冷,宋珂不想让他跑来跑去的。   “算了,周五再见吧。周五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吃晚饭,吃完饭去看电影怎么样?你以前爱吃爆米花,我们到南城那家电影院去买现做的,那家的口味你最喜欢。”   陈觉答应了:“随你安排,我的时间都是你的。”   错过的时光哪怕只有一年,也足够令人唏嘘和可惜,因为许多人的生命并不长,就像陈觉说的,也许他的一辈子并不长,眨眼就会过去。可是现在他很庆幸,因为把宋珂找回来了。   两人抱着手机煲电话粥,背板都烫了也不肯撒手。后来宋珂从公文包里将那件摆件找出来,凑到灯光下好奇地端详:“你当初是怎么把戒指封进去的,花钱找人弄的吗?”   “不记得了。从医院回到家它就在,一直摆在我床头。”   宋珂就“喔”了一声:“也许是为了哪天再向人求婚的时候二次利用。”   陈觉哭笑不得:“我还没有穷到这种地步。”   “跟穷没关系。人家都说越有钱的人越抠,要不你怎么连那八百块医药费都让我一个人出?”   陈觉无奈地扶额:“绕来绕去就是想要回四百,不如这样,你把戒指卖了抵债。”   “凭什么你说了算?它是我的。”   “我再给你买。”   宋珂微微吸气。   静了一阵,陈觉说:“以后我给你买更好的,这对太不像样。”   宋珂把摆件握在手里:“谁说的?我只要这一对,别的再好那都不是我的。”   别的什么东西再好,什么人再好,那都与他无关,他只认定这一个。   挂了电话,睡了又沉又长的一觉。   第二天到公司,趁午休时间向程逸安坦白:“嗯,就是这样,就是又在一起了。”   也没什么好瞒的。   程逸安哀叹一声,压着额倒到沙发上:“冤孽。我就知道昨天他不会是无缘无故过来,我就知道。”   宋珂坐在旁边削一只苹果,刀很锋利,可他削得很仔细,果皮一直没有断开。   “但他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你就不担心?”   “担心也没用吧。”他看着苹果的果肉,声音不高却很清亮,“只要他愿意再振作起来,这样就足够了,记不记得没什么所谓。”   实在很诙谐,前两天自己还精神恍惚呢,今天就替别人振作起来由衷高兴。   可是程逸安心里仍然很不踏实,说不出什么缘由,就是觉得陈觉那里像个定时炸弹,一旦想起来就会把宋珂的平静生活全毁了。   “要不要挑个时候全告诉他?”   宋珂想了想,最终摇头。   不管怎样他们已经在一起。就算以后可能会有差池,眼下开心一刻算一刻,就让他把这只鸵鸟当到底吧。   一晃到了周五,手头零碎的事却始终做不完。   “老板,要签的文件给你放这里了。”   “嗯。”他头也不抬,“跟其他人说我晚上六点以后就不在了,有要紧事提前说。”   助理“喔”了一声,古灵精怪地跑出去报信:“老板今天晚上有约会!你们要签字的要开会的都请早啊,今日营业时间就到六点,过时不候。”   同事们纷纷表示诧异:“约会?他跟陈小姐又和好啦?”   许久不见陈小姐过来了,还以为他们两个已经告吹,想不到居然背着大家悄悄和好如初。难怪那天陈小姐的哥哥会突然出现,原来一切并非偶然。   同事们联想力惊人,到下班时间这件事已然传为宋珂与陈念好事将近,睿言铭途很快就要成为一家。   紧赶慢赶地收好尾,宋珂提起公文包离开公司,电梯里冷不丁听到旁边有人向自己道喜:“老板听说你准备要结婚了?恭喜恭喜。”   回头一看,对方是位人高马大的年轻程序员,关键还笑得一脸诚恳加腼腆。   “结婚?”   “对啊。老板你真牛,年轻有为不说还找了个那么般配的女朋友,真让人羡慕啊。”   还没来得及解释,门外又进来几位拿外卖的同事,张口就是:“恭喜老板、恭喜老板!”   直到走出园区宋珂还在觉得好笑,一抬眸,看见某辆熟悉的轿车停在西门外。   陈觉的确是天生的衣服架子,那样简简单单的一件大衣也让他穿得玉树临风。他靠着车门在想事情,一脸的沉稳淡漠,等到宋珂过来就把手里的烟掐了。   “等很久了吧?”   “没白等。”   扬起手,是他的聊天软件界面,上面赫然两条新好友申请,看来是被人当成园区里的潜力股了,想来个先下手为强。宋珂忍不住微笑:“你自己到哪都开豪车戴名表,人家把你当金龟钓有什么稀奇?”   “吃醋了。”他慢条斯理地收起手机,“满口酸味。”   “觊觎你的人多了,我哪吃得过来。”   说得没错,的确是满口酸味。   上了车宋珂仍旧表情愉悦。   “到底什么事这么高兴?”   “猜猜看,跟你妹妹有关。”   陈觉轻踩油门,轿车平缓地汇入车流。   “她能有什么有趣的,无非又在你面前说了我什么丑事。”   宋珂不觉好笑:“你怎么能这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陈念一向最维护你,从来不说你半个不字。”   除了点评他唱歌难听似干嚎。   “到底什么事。”陈觉手指敲打方向盘,“现在不说我就留到晚上拷问。”   他的拷问方法很早以前宋珂就见识过,那真叫一个招架不住。宋珂故作镇定,直视前方说:“也没什么,就是我们公司的人以为我要跟陈念结婚了,还祝我们两个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滑稽。   陈觉却没有笑。外面夕阳渐沉,温暖的橘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轮廓比从前要柔和得多。往主路上开了一阵子,他问:“当初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是陈念的男朋友。”   “不这样说,怎么能常常见到你?”宋珂反问。   车里忽然没有什么话,也没有什么声音,只有淡淡的霞飞和明净清澈的目光。   穿街走巷,最后停在一个僻静的路口。   “这家餐馆是我无意中发现的。”陈觉说,“那天我下车抽烟,走着走着就闻着很香的米饭味,馋虫都被勾出来。”   是家没有招牌的小店,就开在自家院子里,屋里屋外总共八张方桌,里外各四张。老板是位上了年纪的伯伯,显然也认识陈觉,一见他便笑着迎出来:“带朋友过来?”   “嗯。”陈觉转头问宋珂,“就坐外面怎么样?今天没那么冷。”   两人就挑了张靠边的桌子。   “居然配的是板凳,太少见了。”宋珂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而且是真正的旧板凳,不是新的充旧那种。”新奇完又问,“这家店是吃什么的?”   陈觉说:“煲仔饭。”   宋珂嘴唇微张,半晌只知怔怔看着他。   “怎么这种反应。”   好久才把头低下来,静静地看老板手写的菜单。其实仔细想想连巧合都算不上,陈觉还是陈觉,吃东西的口味当然也不会变,可是这样透彻地领悟到他就是过去的他,仍然叫人心神微荡。   后来陈觉点了份腊味饭,宋珂要了排骨煲。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才上上来,热气腾腾的米饭上铺着绿油油的青菜,腊香扑鼻。   他分了两勺给陈觉:“每回吃这个你都是一份不够两份太多,喏,提前匀给你。”   陈觉微笑:“原来这就是有爱人的好处,从前我总一个人来,吃个半饱。”   他觉得心酸,可是也笑起来:“钟文亭呢?陈总不带他来是舍不得他坐硬板凳吗。”   自己也觉得自己很没意思。   陈觉低头替他淋酱油、拌米饭,说:“你跟他不同,不要老是记他的仇。”   “人与人当然是不同的,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陈觉求饶:“好了,是我错了。”伸出手来,与他十指交扣,静静地平放在桌子上,“我总得想办法让自己的生活过下去,宋珂,请你体谅我。”   假如放任自己沉溺在过去跟痛苦中,结果一定是惨烈的,这一点宋珂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他已经尝到苦果,所以更不会这样去要求陈觉。况且,在自己不在的日子里陈觉曾经快乐过,难道这不是好事一桩吗?   他不能自私到那种地步,不能要求陈觉像自己一样,把痛苦绑在身上,直到病入膏肓也不肯撒手。   可他仍然介意,介意陈觉曾经迷过路。 第36章 “我也爱你”   吃完饭开车到附近那家金茂商场,光是找车位就花了十来分钟。陈觉觉得浪费时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早知道就该去星光天地,那里人少。”   宋珂不以为然:“那里是人少,可是冤大头多啊,一杯饮料都是五十块起步。”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从前他们两个就常来金茂逛。   走到一楼,他指着那家卖奢侈品的,说:“有段时间你很喜欢这个牌子的东西,皮鞋、领带全买它家的。”   陈觉睨了一眼,像是并不十分相信他的话:“我以前品位这么差?”   “不信你进去,没准儿店员还认识你呢。”   陈觉不信邪,脱了外套和手表给宋珂拿着,车钥匙也让宋珂拿在手里,自己单穿一件看不出品牌的衬衫进店。结果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人家三个店员围着宋珂团团转,反倒是陈觉遭受冷遇,问什么对方都爱答不理。   他拎起一双漆皮的手工皮鞋:“给我找双44码的,要黑色。”   “不好意思没货了。”   “没货了不能去调来?”   “这款是春季限量秀款,黄金码每个店就一双,想调也调不来的啊先生。”   其实态度还是挺正常的吧,不过陈觉脸色真不大好看,大概从没被人这样直接地拒绝过。   宋珂在旁边看热闹,看够了才对身旁两个店员说:“快去招呼我老板吧,我只是他的司机。”   “司机?”   “是啊,不像吗。”他比比手臂上的西服,“司机兼跟班,负责给他拿衣服拿表的。”   那两人倒吸一口凉气,团团地围上去,态度顿时就截然不同了。陈觉倒也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并不同他们计较,照样还是另挑了两双能入眼的坐下来试穿。   有人端来小饼干,宋珂说了声谢谢,目光始终停留在陈觉身上。   上一次自己逛到这里,鬼使神差地买下单价四千多元的鞋,生日过后却再也没有穿过一次,现在回忆起来仍觉得肉疼。   想一想,也许并不是真的喜欢那双鞋吧,只是想重温跟陈觉做过的那些事。现在又逛来这里,可是不再是一个人,什么皮鞋、领带就都不重要了,陈觉去试,自己等着就好。   结账时他站起身,一看小票险些昏过去:“你居然为两双鞋花了四万多?”   “有一双是给你的。”   他微愕,结果陈觉云淡风轻地眯起眼:“下次想让我刷卡直接说,不用拐弯抹角地哄我进这种地方。”说完就微微地笑起来。   宋珂也笑,拎起鞋就走,“早知道就该哄你去售楼处,看你到时候还大方不大方。”   陈觉追上去:“你跑什么?”   “快走快走,他们又要鞠躬话别了。”   一扭头看到店员在门口的送客动作,他终于领悟。往回一看,宋珂已经走到扶梯上头,左右手各拎着一个四四方方的购物袋,因为瘦,所以看着有些不稳当。   只不过这样一个画面,陈觉就没来由的觉得幸福。也许是因为宋珂这样机敏可爱的一面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见,也许是因为宋珂远远地停下来等着他,脸上带着很淡却很真切的笑容。   电影院在顶层,两人像所有情侣一样,一个去换票另一个去买爆米花跟饮料。   因为是晚场电影,周围全都成双成对,有的甚至还穿着校服背着运动背包。换完票宋珂回过身,只见陈觉仍旧在购物台站着,柜台里一边是原味的一边是巧克力味的,可叫他犯了难。   宋珂走过去,背后灵一样努努嘴:“原味的吧,巧克力的吃完手指黑黢黢的。”   陈觉不知怎么想的,最后还是选了巧克力味。   电影倒没有特别好看,只是普通文艺片,画面唯美然而情节乏善可陈。厅里坐得稀稀落落,看到一半角落还隐约传来鼾声。   男女主重逢时宋珂抱着爆米花轻微地嚼,尽可能没发出太大的动静。陈觉转头,昏暗的光线里静静地看着他。   真的很心动。他这样坐着,鼻梁上架着眼镜,目光专注又温和,就像是研究所里专心致志、攻坚克难的青年才俊,一辈子不染凡尘。   自己以前的眼光怎么会这么好?在芸芸众生里遇到宋珂,一见倾心,辗转多年他仍然在自己身边。   宋珂没有侧过脸,可也察觉到陈觉的目光,安心之余又觉得有点疑惑:“怎么了,我吃到脸上了?”   结果脸被扳过去,无声无息地吻。   总觉得感情比以前还要深。   巧克力味太淡,陈觉就用大衣把宋珂的身体罩起来,在完全黑暗又安静的环境里细细地尝。宋珂想要反抗可又不能出声,使不上劲的双手把人往外推,反而像是欲拒还迎。   “陈觉……”他声音都抖了,“专心看电影。”   “不看了。”   将人带出影厅,陈觉全程一言不发,走楼梯直奔地下停车场。   上了车宋珂就被摁倒在后座,几乎没什么反应时间。陈觉像是要把错过的次数全补上,没有余力挑时间场合,想要宋珂的时候就马上要。   外面要是有人路过一定就会看出来。   摇摇晃晃如同坐船,宋珂在车里恍惚地想,人家一定觉得他们两个很无耻。可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太想太想陈觉。   多少次梦到陈觉还在,什么都没有忘记。卫生间里水漫金山,那台二手洗衣机呜嗡呜嗡地响。陈觉上完厕所出来就嚷嚷:“下个月必须得换台洗衣机,再这样下去我估计水能漫到客厅来你信不信?”   沙发上的宋珂在查存款数字,心里盘算着下月够不够发工资,并没有听清他说什么。陈觉过来取下他的眼镜:“你现在连我说话都不听了?”   宋珂抬起头,眼中薄薄一层恼意,视线却略微有点呆滞样:“谁让你整天那么多废话。”   陈觉就笑:“怎么,讨厌我了?”   “眼镜还我。”   结果他一个箭步就搁到冰箱上面去,气得宋珂指着他的鼻子训:“你精力过盛是不是,少捣一次乱会怎么样?去,把衣服晾了。”   陈觉皮糙肉厚的也不怕骂,哼着歌就去了阳台,一边晾还一边低声调侃:“高兴的时候是刀子嘴,不高兴的时候也是刀子嘴,我当初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可是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他偏偏爱着这样的宋珂。他要那一张好胜的嘴,要那一颗柔软的心,更要那一副坚毅的骨。   那个时候陈觉做那些事无非是为了引起宋珂的注意。如今他什么也不用做,宋珂的全部注意力就在他身上。   车里面昏暗不清,陈觉看着身下的人。大约因为累,宋珂的样子很清瘦,脸色也被折腾得有些泛白,目光却很清明地定在陈觉脸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陈觉替他擦汗,吻他的眼睛却很轻:“疼要说。”   又去吮他的指尖,是甜的,巧克力味。   宋珂喘息着点了点头,可是直到结束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舒服的时候忍着,难受的时候也忍着,只有最最沉溺时会叫陈觉的名字。   后来他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腿一直抖,因为身体状况太差了。陈觉不知道,以为他冷,就把大衣盖在他身上,自己开车,让他睡在后面。   停车场出口是个斜坡,外面就是空旷的施工地,曾经的一座写字楼被拆空了。临江这地方一天一变,除了记忆,其余什么都不复从前。   过减速带时车身颠簸,人就颠醒了。   宋珂模糊地睁开眼,看到银盘一样的月亮挂在天边,那座写字楼亮着灯。   从前跟陈觉看完电影步行回家,也是这样的夜晚。月光明净,皎洁,无声地呵护着他们,他们的手在羽绒服的口袋安静牵着,并不担心会被谁发现。   那时陈觉掌心还没有烟烫出来的疤,只是温厚暖和,揣在兜里焐着宋珂的手。宋珂一边走,一边回味着电影里的情节,心里隐隐约约有些怅惘,因为陈觉过几天要去南方出差,那是他们头两年分开最久的一次。   “我不在的时候尽量不要自己去见客户,就你那个酒量上了桌准吃亏。”   “还有师兄呢。”   “他?”陈觉嗤之以鼻,“我十岁就比他有量。”   宋珂很怕他在酒桌上争强好胜,所以并不表扬他,只是说:“你到了那边记得要涂防晒霜,海边的太阳到冬天也很毒的,别不当回事。”   “知道。”   “别光顾着玩,正事一定要谈妥。”   “知道。”   “也别乱吃当地的东西,万一吃坏了肚子身边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一个人到医院去不方便。”   陈觉不再说知道,只是将他的手捏紧:“是不是舍不得我?”   宋珂低下头,看见路上两人并排着的,长长的影子:“我是怕你谈不拢生意。”   “放心,”陈觉舒展开眉眼,“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对方签字。”   拿下那份合同,公司下个季度的收入就有着落了。可是宋珂仍然难过,因为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让他答应好好照顾自己。   走的那天机场人满为患,头顶广播一刻不停地播报着航班信息。陈觉把行李放到托运的传送带上,宋珂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办手续,看着他入关,看着他转过身来朝自己挥手告别。   回家以后难受得饭都不想吃,因为刚一分开就很想陈觉,可是又不愿表现得像是离不开他,不愿总是给他打电话。   当天晚上理所当然地失眠,后来连着好几天都睡不好,因为陈觉仿佛脱缰的野马,去了就不晓得回来。直到原定返程的那天深夜,宋珂要睡了,才忽然打了电话回来。   “睡了没有?”   南方的夜风很大,他的嗓音像是离得很远,可是有点兴奋。   宋珂没有说话,他就又问:“宋珂,能听见吗?”   宋珂把手机握得很紧,听筒贴着耳朵,只是埋头生他的气:“听得见。”   他在那边沙哑地笑,一听就是喝多了:“拿到合同了,预算比之前谈的还多百分之二十,分三期付款。”   宋珂心里难受,啪的就把电话挂了,可是没过几秒钟又急忙拨回去。   接起来以后陈觉粗重地喘气,呼哧呼哧的,听上去有点难受。他说:“晚上喝多了,想吐。”   宋珂闷声:“喝死你。”   他并不生气,只是沙着嗓子叫了一声:“宋珂。”   “干什么?”   他不说话。   宋珂的心毛毛的,问他:“哪天回来?”   他却说:“我爱你。”   很少听到他说这三个字,尤其那晚,格外认真和郑重。过去这么久了,宋珂只觉得遗憾,当时没有回他一句:“我也爱你。”   那时只是分开七天,却感觉天都塌了。谁又想得到,之后他们会分开这么久,久到快要将离别视为常态,久到再在一起看电影吃饭,宋珂会迟疑,迟疑这是真的还是幻觉。   陈觉的大衣上有浅淡的烟味。宋珂把衣服拉上去,一声不吭地盖住自己的脸,静静地流了一会儿泪。   晚上他留在公寓过夜,因为精疲力尽所以睡得很熟,没有发现陈觉半夜起过身。有人给陈觉发短信,说查到一些有关宋珂父亲的事,需要他尽快听一听。 第37章 不孝子   临睡前陈觉头疼难忍,趁宋珂去洗澡的时候找止疼药。结果药没有找到,却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张合照,是多年前陈家的全家福。   也许是父亲留下的。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是一家四口。继母许冬云抱着妹妹,自己则一脸不情愿地站在父亲身边,手里还提着书法学校的制式宣纸袋。   陈觉把照片拿起来,过了很久也没有放下。   从小到大他对父亲陈宗义的印象就是严厉。不光对自己严厉,对继母也一直不够体贴,就只对妹妹陈念要好一些。因为陈念无论相貌还是行为举止都最像早早去世的母亲,父亲爱屋及乌,打小就对她无限纵容。   那时自己多大?应该是小学六年级。每周都要到辅导老师家去练毛笔字,在一个教师家属院,很无趣的地方,一坐就是一下午,春夏秋冬,风雨无阻。虽然字写得一直不怎么样,可他为此不知道牺牲掉多少玩耍的时间,夏天打着瞌睡听蝉鸣,冬天撑着脑袋看落雪,屁股都险些坐成两瓣活化石。   有一回他实在闲得发慌,趁老师打盹带领着几个同学翘了课,地铁转公交,公交转三轮,一溜烟跑到城郊的窑厂看人烧砖。   至今记得那场面,成山成海的瓦楞砖堆在空地上,五层楼高的烟囱徐徐地冒着烟,烟囱下面有一口手压的水井,那么丑,打出来的水却冰冰凉凉的,喝到嘴里还泛着甜味。   因为没有见过,所以什么都非常新奇。厂门口有辆摆满新砖的长板车,他们几个小孩争着抢着去推,弄得人家工友哭笑不得地轰赶他们:“快回家去,这可不是玩的地方,在这儿是挣钱,是讨生活。”   “那你每天能挣多少钱?”   有人咧嘴一笑,比出个“耶”的手势。小孩们都笑了,不是因为他动作滑稽,是因为他门牙的牙缝特别大,看着漏风。   “两百吗?”   “二十。”   几个小孩又哄堂大笑,因为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一天只挣二十块钱。对于他们而言钱来得太容易,一双鞋、一个足球,哪怕是一顿饭都不止两百,二十块够干嘛呢,能够请得起保姆司机吗?   就只有陈觉没有笑,因为看到那人的指甲缝黢黑黢黑的,胸前、后背全是白色的汗渍,觉得心酸。   就这样,一直玩到太阳落山才回去,不知为什么,心里沉甸甸的。结果刚走到家附近就被爸爸的司机找到,着急忙慌地打电话说人找到了,没受伤,就是身上沾了不少泥。   回到家免不了一顿胖揍。父亲问他去了哪,他被抽得皮开肉绽也不肯说,躺到床上恨不得拿小刀在手臂上刻:我恨陈宗义。   晚上听到继母的脚步声他佯装睡着,侧着身一声不吭。继母上楼跟父亲上楼非常好辨认,因为父亲的脚步永远伴随着金属拐杖的声音,笃,笃,笃,笃,沉闷,冷硬。   继母走进房间,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长时间维持不动是很累的事,他背都僵了,只想让继母赶紧出去。可是继母一直没有走。   她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温,“光跟大人赌气,长身体的时候饿着怎么行?起来吃点东西,你顾姨给你做了不少好吃的,听话。”   “饿死算了。”他咬牙切齿,后背还一阵一阵地疼,“下手这么狠,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啊?”   继母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他:“谁让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去的?到处都找不到人,你不知道我跟你爸爸多担心,生怕你在外面遇到坏人有什么危险。”   “能有什么危险。”他嘟囔,“我同学他们到水库去游泳爸妈都不管,就我一个人走哪都有司机跟着,没劲透了。”   “我们也是为你好。咱们家情况特殊,尤其你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当然要像祖宗一样供着。”   她语气诙谐,听得他绷不住笑出声:“妈你少逗我了,还祖宗呢……我爸在家说一不二,我妹又是你们俩的心头肉,算来算去家里就我地位最低。”   “谁说的?你也是我的心头肉,要不我眼巴巴地上楼来干什么。好了,起来吧,再迟饭都凉了。”   小小年纪,又因为不是亲妈,陈觉听得很不好意思,半晌方才磨磨蹭蹭地爬起来。一边穿外套一边疼得龇牙咧嘴,嘴里咝咝地抽气:“妈你也真是的……我爸揍我你也不知道拦着点儿。明天我不去练字了啊。”   “不行。”继母语气淡然却坚持,“得去,还得给老师赔礼道歉。”   “道歉?没做错事我凭什么道歉。”   “你今天一声不吭地领着几个同学逃课,害得老师到处找你们,还说没有做错事?”   他憋着火,坐床边一声不吭。   继母搂着他的肩,很温柔地劝服他:“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了事就要认。犯错不可怕,敢于认错,敢于承担后果才是真正强大的人格。”   拜一直视他为男子汉的继母所赐,陈觉从小就明白何谓强大,何谓人格。他不服气,攥着拳头申辩:“上次爸爸把我的手柄砸坏了,凭什么他就可以不认错?他连对不起都没跟我说。”   继母稍稍愣了一下。   “就只会要求我,你怎么不要求爸爸去?我不相信爸爸从来不犯错,可我一次也没听他说过对不起。”   安静的空气里,许冬云很久没有说出话来。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陈觉身边,想起跟老公在一次校外舞会上相识,她高跟鞋坏了,陈宗义又腿脚不便,两个人坐在场边,他将自己的西服借给她搭腿,她不好意思地道了谢。后来才知道他是赞助商的老板,而自己傻傻的当他是年轻教授,讲了许多校园里的趣事给他听。   陈宗义有陈宗义的好,例如才华横溢,例如杀伐决断。可他毕竟身有残疾,而且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所以父母反对有他们的道理。只是她听不进去,义无反顾地与他结合。嫁给陈宗义,等于是背弃了清寒家庭与书香门第的背景,可她不后悔,因为坚信自己的眼光。   看一个人准与不准,爱一个人对与不对,时间会给出最真实的答案。后来许冬云已经隐约知道答案,只是还不愿意承认。面对继子一句高过一句的质问,她静了一会儿,疲惫地安抚了一句:“不能这么说他,他是你爸爸,孩子这样说父亲是不孝。”   再往后,连继母也很少再评价父亲。   收起照片,陈觉没有再去找止疼片,因为跟宋珂在一起的时候不吃也不碍事。   结果半夜被持续的震动声吵醒。   电话那头是他花大价钱请来的人,以门路广、办法多著称,很早就替他查过母亲的死。这回十天半个月没有动静,还以为再无下文,没想到今晚突然来了消息。   “陈总,您交代我的事有眉目了。”   对方语气严肃恭谨,开口就把声音压得很低。   昼夜温差大,陈觉只穿一件家居的便服,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外感觉微寒。他把烟点起来,夹在指尖让它静静地燃着:“查到宋珂的身家背景了?”   “是。”   彼端纸张哗啦哗啦地响,陈觉就站在那里。他看见遥远的夜幕中有两个白点,挨得很近,光芒暗淡,当你以为它再也不会亮起时却又微弱地闪动。这让他想起宋珂的目光,内敛,温和,却比许多人的都要坚定。   “这个人不简单,陈总。他从小住在两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小县城,按说这辈子都不会跟您家有什么交集,可您猜我查到什么?去年他到派出所去报过案,检举您父亲交通肇事致人死亡。”   黑暗里陈觉的轮廓还带着倦意,目光却已经完全清醒。   “好像跟十几年前的一桩旧案子有关,具体情况派出所有记录。不过您宽心,这事后来不了了之了。我去问过,他手头没什么证据,只有他爸当年写的一封检举信。信跟笔录已经扫描发到您邮箱,请您过目。”   笔录很简短潦草,整件事都在检举信里述清。陈觉手里的烟灰已经积了一大截,手机的白光照到他脸上,他盯着屏幕,看到那句“右腿有残疾”时面容凝肃,瞳孔渐渐收紧。   忽然就想起家里那个司机,那个坐了十年牢,父亲十分想保下来的司机。一瞬间,几乎痛恨自己能把事情想得这样透彻,甚至不需要再质问任何人,所有的前因后果就已经通通串联起来。只是他并不知道,宋珂的父亲曾经为此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不瞒您说,刚查到的时候我也不太敢信。事情过去十几年了居然还揪着不放,哪有这种道理?刑事案件也得讲究追诉期。”电话那头感叹,“再说了,当事人都不追究的事,他一个目击证人有什么立场来充英雄好汉?我估计多半还是为了钱。而且退一万步讲,您父亲人都不在了……”   陈觉却置若罔闻:“后来呢。”   “什么?”   “我问你后来呢。”手指用力捏紧了那截烟蒂,“后来宋珂去报案,没有结果就放弃了?”   “具体出于什么原因还没问到,不过从结果上来看,他的确没有坚持到底。”   这不像是宋珂的性格。明知对方已经去世还是要把事情捅破,这份坚决跟意志绝不可能轻易消除。可他为什么不坚持到底?是心软了,还是已经有了另一种结果,另一种足够惨烈、足够令他满意的结果。   没有更多证据,但陈觉心底已有不好的预感。那是种直觉,就像他直觉自己爱过宋珂一样,不需要任何证据就可以肯定。想到走得不明不白的继母,陈觉忽然头痛欲裂,胸腔像是被人从中间剖开,疼得只能用手死死撑住阳台边缘。   一直都不知道继母是怎么死的,陈念说是高血压,他不信,因为她生前一向健康。可是尸骨都已经化成灰,陈念宁愿跟他决裂都要守口如瓶,根本无人可问。有的时候他都在想,要是继母会托梦就好了。   他一直希望继母能托梦跟他说说话,可是奇怪的,梦里永远只有继母的背影。她坐在床边,不知道为什么在生儿子的气,悄悄地掉眼泪,说他是个不孝子。   “陈总,还查吗?如果您担心拔出萝卜带出泥……”   “查。”   倒让那人愣了一下。   “查清楚。”他嗓音忽然变得缓慢又压抑,“我母亲死前有没有跟他见过面,有没有起过冲突,每个疑点都要查得一清二楚。”   “陈总,这件事做起来有一定难度,您何不直接去问问当事——”   “让你查你就查!”他瞳孔急速收缩,凶狠地瞪着眼睛,“不用告诉我怎么做,你只需要办好你该办的事。”   “知道了陈总。”   声音就这样消下去。挂了电话他久久不能回神,右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栏杆,冰凉冰凉的。   后来回到卧室,被子里很暖和。宋珂穿着长袖长裤睡在里面,睡衣太大,显得他格外小只,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鼻尖还睡出了一点汗。   陈觉躺进去,宋珂温热的身体就向他靠过来,无意识地依偎着他。   他却将宋珂推开。   查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这道理他当然懂得。只是一闭上眼就是奄奄一息的学生,关在牢里、戴着手铐脚链的父亲,还有不肯托梦给自己的母亲,除了他们,就剩浑身是血的自己。   像是有谁在自己身上乱捅,专挑要害处,心脏捅得尤其深,他大声呼救,让父母救救自己,母亲听见了,扑到他身上挡下几刀,然后就倒在了血泊里。   这不是真的,只是过于思念母亲的缘故。   后半夜有冷风灌进来,他睡得不安稳。有人替他掖好被角,又拿冰凉的毛巾来给他敷额头,手指轻轻拨开汗湿的额发:“叫你不要和他们去游泳,怎么就是说不听呢?现在好了,把自己折腾病了,上不了学还是小事情,全家人都替你操心。”   他浑身乏力,想睁眼睁不开,只能懒腔懒调地回一句:“打我一顿就好了。”   “还在跟你爸爸怄气。”毛巾翻了个面,烧得滚烫的额头重新舒缓了些,“打你那是为了让你长记性,其实你爸爸比谁都心疼你。”   他翻过身,背影沉默又倔强。   “好了好了,不说了。”温和又充满关爱的声音渐渐靠近,两只手搭到他肩头,“下回游泳不许再先斩后奏,跟妈妈说,妈妈腾出时间陪你去,你们几个小孩子去水库不安全。”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他终于回过头,露出一双顽劣得逞的眼睛:“妈,一言不定。”   “一言为定。”   “你一定陪我去啊,不能蒙我。”   “妈什么时候蒙过你?一定陪你去,你想去哪里妈妈都陪你。”   自懂事起父亲就是那样严厉,只有继母,疼爱他如同亲生。父亲说慈母多败儿,继母说不会,咱们陈觉是个好孩子。他听得不屑一顾,可是心里也曾暗暗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继母,让她安度晚年。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继母终究是走在了他跟陈念前面。 第38章 很爱这样的你   出发那天临江又在下雨,没完没了地下雨。   飞机延误了,宋珂坐在候机大厅给陈觉打电话,打了两遍一直没通,不免就有些沮丧。陈觉在做什么?十点钟按说也应该起床了,难道手机不在身边?   旁边坐着一位二十出头的男生,西服板正,塞紧蓝牙耳机同女朋友通电话。   “正等着呢,你跟你爸妈说先别急着出发,等上飞机了我再告诉你。”   “C出口?我没去过我哪知道……肯定找得到,你别把我当傻子成不成?我长着嘴还不会问呐。”   “带了,全带了,一瓶酒两条烟外加两斤点心,还有给你们家狗准备的衣服跟玩具。”   语速稍微有点快,听得出兴奋之余也在紧张。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坏了!我忘了打领带!”马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眉心挤出一道深深的川字纹。   这样的心诚令宋珂觉得有趣,过去拍他的肩,表示可以把自己的借给他。   “这怎么好意思?”男生挠起后脑勺来一脸的生涩,也许刚毕业不久。   “没关系,你用完寄给我就好。”他把名片递给对方,“就寄到这个地址。”   “谢谢谢谢。过两天她爸生日,我说不去吧,非让我过去一趟……”   宋珂笑笑:“人生大事,当面聊更妥当。”   男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知注意到什么,轻轻地“啊”了一声:“您已经结婚了吗,看着好年轻啊。”   “嗯?”   这才想起自己右手戴着戒指。他微顿,慢慢地收起手:“戴着玩的,不是婚戒。”   可是分明在无名指上啊。疑惑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仿佛并不很相信,只是不好意思再多问。   “CAxxxx的旅客可以登机了。”   幸好地勤人员来得及时。周围人迫不及待地跑去排队,长椅上一时空了。宋珂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围好围巾,拖着行李箱朝队伍的最末尾走去。   他是最后一个登机的,坐到位置上以后就握着手机,直到空姐过来催,“麻烦您手机关机。”   这才回神:“抱歉。”   换来得体的微笑:“没关系,您开飞行模式也是可以的。”   一整个礼拜陈觉都神出鬼没,消息回复得慢,电话更是几乎不接。难道这就是所谓得到了就不珍惜?生起气来宋珂也会想,算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叫你尝尝被我冷暴力的滋味。   可是真见着面,又不忍心。   前天到公寓去是见到人了,但陈觉脸色不大好,问他怎么回事只说休息得不够,宋珂也就不好意思再多问。晚上两人睡在一张床上,陈觉背着身,不知道在想什么。宋珂起初睁眼望着天花板,手搭在小腹上,后来慢慢地睡着了,感觉到有吻落在自己眉梢、眼角、耳垂,糊里糊涂地原谅了他。   早上七点出门打上车,天还没完全亮透,遥远的天际满是倦意。   宋珂把头靠在窗边打瞌睡,手里攥着手机,始终觉得很不安稳。一是因为陈觉这样的忽冷忽热,二是因为病情时好时坏,已经到了记不清事的地步。医生开的药是算好日子、算好份量的,可是莫名其妙就攒了一大堆,全部静静地躺在抽屉里。   真没想到天气变得这么快,昨天还像要回暖,冷空气一来就又将整座城市打回原形。他坐在出租车后排,眼前一幢幢高楼大厦渐渐后退,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   不由自主地想,这算是自己的报应吗?所有加诸在陈觉身上的痛苦最终都会回到自己身上。   可他没有怨言。因为始终记得自己跪在殿前许过愿,只要陈觉回到自己身边,别的一切都不再强求。   不应该再奢求陈觉像从前一样爱他,反而是自己,该学着洒脱一点。   “降温了注意保暖,一周后见。”   发完这条就关机了。   抵达目的地以后直奔酒店,放下行李出门。融科交流会的地点比较偏,出租车绕了几圈才找到。又因为活动场地是旧体育馆改的,里面四处钻风,傍晚结束时已经觉得头疼鼻塞。   大概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吧,工作和生活通通遭遇瓶颈。   散场人多,怎么也打不到车。他浑身乏力,实在没有耐性再在寒风中苦等,于是一步一步地往地铁口挪。结果挤回酒店就开始发烧,烧到四肢无力,只好穿上衣服去挂急诊。   医院倒并不远,就是输液室人满为患。   找不到座位,他一手拿着新买的病历本,另一手推着架子,倚墙站在角落。点滴流进身体里,右臂的温度比左臂要低一些,人昏昏沉沉的。   中间护士来过一趟,问要不要给他找个折叠凳。他本想说需要,无奈身边不是老弱就是病残,又感觉开不了这个口,最后还是咬牙挺着。   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从输液室的窗户看出去只有一片漆黑。在陌生的城市生了病,总感觉要比平常的自己脆弱一些,却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的缘故。   恍惚中身体滑下来,迷迷糊糊地趴倒在折叠床边,听到沉闷又压抑的咳嗽声。他一下惊醒,睁开眼,爸爸竟就在白床单上躺着,又细又尖的针管扎在瘦得皮包骨的手背上,血管青紫凸出,肺像风箱一样抽着气。   “爸爸?”   脚踢到床下的痰盂,咣的一声。   爸爸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脸上露出艰难的微笑,像是有话想跟他说。他俯身去听,两只手攥紧了薄薄的被单,鼻腔闻到浓重的药水味,心里空落落的只知道害怕。   可是凑得再近仍然听不清。他把那只枯瘦的手握紧,喃喃如同自言自语:“爸爸,我好想你。”人却软得像面条一样,身体止不住地往床底下滑。可是仍不敢松,双手用力到自己都觉得痛,想要把爸爸留在自己身边,直到十根手指头都流出了血才终于听见低微的声音。   爸爸是在说:“保重身体。”   最后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上病床,摇了半晌才醒过来。心脏犹在怦通怦通地跳,一身的冷汗,手背上的针都被他挣掉了,护士又过来重新扎:“刚才你晕倒了,人家好心把床位让给你。”   他睁眼望着白墙,浑身上下一点知觉都没有。   “你的手机一直震我就替你接了,说是你朋友,叫陈觉。喏。”   听见这话才像是突然活过来,伸手将手机抓到手中,放在胸口紧紧压着,温度就从那个地方丝丝缕缕地透进身体里。   不要紧的,还有陈觉在自己身边。   把电话拨回去,接通的一瞬间就恍惚发昏,沙着嗓子叫那个让自己安心的名字:“陈觉。”   周围到处都是人,电视里在放家庭调解节目。陈觉的声音仿佛离得很远:“你病了?”   他哑声:“发烧了,在输液。”   “怎么搞的。”   “这边天气太冷,衣服又带得不够。”   听着那边的沙沙雨声,看着电视机里花花绿绿的画面,被子轻薄凉寒。   “你在哪里?”他迟疑地问。   “在家。”   “跟陈念在一起?”   “她在加班。”   “吃了晚饭没有?”   “嗯。”   回话来得很慢,贴在耳侧的听筒微微发烫。他抑制着冲动,假装无所事事地东拉西扯,渐渐地又听到陈觉的脚步声,又听到打火机的声音,又听到浅淡的呼吸。   他问:“你在抽烟啊。”   陈觉顿了一下,忽然失去耐性:“是又怎么样,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管?”   可他并没有批评的意思,只是关心。一时间浑身冰凉,思维也变得迟钝,愣了好久才撑着床站起来,慢吞吞地扶着架子走到墙角去。   角落灯光晦暗,地上有一片不知谁落下的纱布,没有来得及清理。   他蹲下去,后颈贴着墙:“你是不是后悔了?”   陈觉沉默不语。   他艰难地抬起嘴角:“没关系的,没关系,你要是后悔了只管跟我说,做回朋友也没关系。”   陈觉说:“不要胡思乱想。”   可是怎么可能?   他把头侧在墙上,太阳穴突突直跳,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心酸难抑,“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你让我怎么可能不胡思乱想?”   “我有我的事。”   “我也有啊。”声音抬起来,尾音在微微发颤,“我也很忙,要工作还要抽时间关心你,难道我的时间是凭空多出来的?”   “那就算了,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话说得淡漠又轻易,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气得他啪就把电话挂了。晚间空气寒冽,他穿得又薄,蹲在墙角打哆嗦。等了快五分钟陈觉还是没有打回来,只能又好脾气地拨回去,幸好还是通了。   “喂?”   陈觉深深地吸了口气:“既然挂了,何必又打过来?”   “因为话还没有说完啊。”   “什么话。”   他笑了笑,固执又轻声:“我爱你。”   电话随之陷入寂静。   “我爱你,陈觉。”他抱着膝,滚烫的额头贴在上面,“这句话欠了很久,今天还给你。我爱你,很早很早就爱你了,一直没有跟你说是因为心里没把握。我没把握能跟你走多远,而且也觉得我们不太合适,所以一直不愿意去面对自己的感情。”   “我很懦弱吧。”不得不承认,“又想跟你在一起又怕失去你,怕你跟我只是玩玩儿,新鲜感没了就会变心。但你比我坦荡,想我的时候总会给我打电话,总会跟我说你想我了。有的时候我都觉得你挺傻的。”静了一瞬,自顾自微笑,“不过我很爱这样的你。”   声音低得像是喃喃自语,脸上湿漉漉的,屏着呼吸。   “这一年来我经常害怕,怕你想起来,又怕你永远也想不起来。每次见完你我都在想,以后再也不见你了,可是下一次又忍不住去见你。我也知道这样不对,就是忍不住。”他吸了吸气,“那天你说要跟我重新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跟老天爷说,这次一定尽自己所能去爱你,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自从你回到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了,真的,你现在这样对我,我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清楚自己对你的感情,我们不可能会分开的。”   不害怕。   这三个字不知道是说给陈觉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等了很久都没回应,还以为电话断了,他就把手机拿下来看了一眼。结果屏幕上的时间还在一秒一秒地延长。他索性换了一边拿手机,目光低下去看着无名指的戒指,微微地吸气,“你别不信,陈觉,我爱了你整整四年。”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四年,又可以怎样丈量。假如没有遇见陈觉,宋珂也许会独自创业,也许会想办法出国,也许会一事无成,向现实妥协,找到一份不上不下的工作,开始一段不疼不痒的关系,度过平淡又庸庸碌碌的四年。可他偏偏就认识了陈觉,稀里糊涂地坚持到今天。   他抵着墙等陈觉说话,等得膝盖发软,四肢发僵,最后只等来四个字:“回来再谈。” 第39章 冒名顶替,傻瓜如你   想了又想,宋珂还是给陈觉发了自己回程的航班。   落地时没下雨,引擎的轰鸣伴随呼啸的气流,客机在跑道滑了很久才听到叮的一声。所有人穿上衣服就走,就只有宋珂磨蹭,一点行李仿佛怎么也收拾不齐,不是忘了这个就是落了那个。   终于起身,机舱里就剩他一个了。空姐笑吟吟地同他道别:“慢走,欢迎回临江。”   是回来了。   拖着行李步出舷梯,迎面便是巨幅的商业海报,铭途投的。临江这个地界到处充斥着铭途集团的影子,对宋珂而言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太容易想起陈觉——   明知不该,还是期待他来。   结果真走出去,接机口没有那个熟悉的人影,反倒不再忐忑。不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打车一样可以回家不是吗?   机场高速堵得水泄不通,二十几公里路开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到。接到电话时他正昏昏欲睡,浑身上下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看也没看就说了声“喂”。   没想到是陈觉。   “到了?”   立马撑起身掐了掐鼻梁:“嗯,到了,在出租车上。”   “你的车呢。”陈觉忽然问。   怔了一下,他有些迟缓地答:“还在修。”   “修了这么久还没修好?”   “毕竟是二手的,毛病比较多。”   结果陈觉静默片刻,说:“下午我去接你。”   “不用了,把地址告诉我,我自己打车过去。”   他坚持:“我去接你。”   回到家什么也没有想,拉紧窗帘补了几小时眠,再起床精神仍旧不济。不知相由心生还是怎么的,一照镜子黑眼圈重得吓人,脸颊红红的,看起来倒像还没退烧。   衣柜里拿得出手的装束不多,好在还有之前陈觉送的那双贵价皮鞋,不过衣服就只有旧的了。   五点五十分到楼下,陈觉已经在等。一周不见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个他,还是那样微弓着背,静静地靠在车上抽烟。可是宋珂走近,又觉得什么都变了。   “你送我的鞋子挺合脚的。”   “是么,”他淡声,“合脚就好。”   上车以后他的视线也始终看着前方。轿车驶出老旧的小区,两侧的法梧慢慢向后退,车窗上几根树枝倒影斜掠过那张沉寂的侧脸。   黄昏时分堵车依旧厉害,车子顺着高架桥慢慢深入城市腹地。路程长,宋珂又感冒了,中途低头去抽纸巾,结果看到挡格里放着的礼物。   “这是……”他微愕。   “给你的。”   包装得很精巧,看不出里面是什么,然而凑近一闻宋珂就知道了——   是香水。   曾经他用过这一款,不过自从跟陈觉在一起后就不再用了,因为不想让陈觉认为自己矫情。时过境迁,没想到今天会收到它。   “谢谢。”这是意外之喜,他精神慢慢提振起来,“你怎么想到的?”   “逛商场顺手买的。”   陈觉没有告诉他自己一直记得这味道,很早以前就想过要送他,只是一开始觉得往后日子还长,等到生日或节日时再送也是一样。   现在只恐怕来不及。   “谢谢。”   这几天的坏情绪一下子消掉大半,宋珂再也没在心里痛骂陈觉三心二意、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只是温声说:“我会用的。”   一直驶到较偏的一处洋房区附近才问:“咱们去哪里?”   陈觉说:“带你去吃那家私房菜。”   不是去完某个地方再吃饭吗?不过现在也的确到饭点了。   原以为私房菜地方一定不大,环境也应当一般,谁曾想到地方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据说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那家店就开在老板家里。装修过后上下三层全派上用场,一楼改造水电做成厨房,二楼三楼层层打通算下来共有近三十张桌位,这还不包括露天的天台。   陈觉预定的位置在三楼,是个靠窗的景观位,一眼望出去全是树木掩映下的洋房,朱红的房顶,椭圆的钢窗,灯火温婉。   “临江居然还有这种地方,我以为这样的洋楼只在南方有。”   大约是他目光太向往,陈觉点完菜,用温热的手帕擦拭双手:“最喜欢哪一幢,我叫人去问主人家卖不卖。”   宋珂微微笑,眯着眼睨他:“陈总口气真大,难道我想要哪一幢都可以?”   “嗯,”他低着头,擦得很仔细,“哪一幢都可以。”   宋珂随手往外一指:“那就门口停着白车的那幢吧。”   本意是开玩笑,谁料陈觉竟然当即拍下照片发出去,好像真要托人去问能不能买,害得宋珂急忙阻止:“干什么?我说着玩的。”   陈觉却说:“我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想要送宋珂一份大礼,无论付出多少金钱和人力。宋珂只当他发疯,照他从前的样子一般替他烫餐具。桌布是绿白相间的格子布,长长的鸡翅木筷淋了水后颜色渐深,上端雕着复古花纹,格外有一种儿时的温馨与家常。   刚才光顾着看房子,忘了问陈觉点了什么菜,直到服务生端上桌才惊觉太多。   “不是说好咱们两个吃饭不铺张的吗?”   “想让你都尝一尝。”   宋珂就笑:“何必非得一次尝完,留几样给下次也好啊。”   陈觉没有接话。   宋珂望了他一会儿,夹起一根绿油油的菜心送进口中,看上去鲜嫩可口的青菜竟然锋利如刀,割得人喉咙疼似流血。   “不喜欢吃的就放那。”陈觉说,“挑喜欢的吃。”   静了一静,宋珂慢慢将筷子放下:“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吃完再说。”   于是他就在心里做好了准备。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陈觉提出分手,两人退回朋友关系。他不是死缠烂打的性格,不会揪着陈觉的衣领不放,更不会在陈觉面前失态。他已经做好准备要表现得洒脱一点,做好准备要对陈觉说“我不后悔”。自始至终,爱过陈觉他不后悔。   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吃到最后陈觉忽然发现:“你穿的是上回那身衣服。”   热水一下子呛进喉咙里,烫得宋珂两眼发昏手足无措。他说:“你还记得啊。”   “记得。那天你生日,穿着这身衣服跟我去吃的饭。”   宋珂觉得丢脸,笑了笑说:“是不是因为我晕倒了所以印象深刻。”   陈觉看着他,一句一句竟然说得很平静:“从地上把你抱起来的时候我在想,从来没见你穿得这么好看过,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我。”   为一次见面花掉大半个月的工资,人犯起傻来其实不分年纪,只有程度深浅而已。宋珂一味地强忍着笑起来:“我只是想着一年才一次生日,应该买套像样的衣服送给自己。就像你说的,我也得让自己的生活过下去,不是吗?”   “你一向坚强,比我强。”   陈觉不知为什么会这么说。以前他们从来不说这种话,也许是中途走过太多的辛苦路,就连曾曾最最熟悉的人也不再百分百坦诚。   结完账天就暗下来,两人步行下楼,木板在脚下咯吱作响,身后柔软的光线越离越远,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融进黑暗里。   上了车,陈觉点火。踩下油门,车身往前轻轻蹿了两下,忽然熄了。   他坐在驾驶位,又试了一次。   点火,给油,一切都跟平常别无二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车子移动两三米后再一次熄了火。   “用不用叫人来修?”   “来不及了。”陈觉闭上眼睛沉默了几秒钟,头靠着车座,表情阴晴不定,“还有一个地方没去。”   “哪里?”   后面的车已经不耐烦,一刻不停地按喇叭催促。陈觉不肯说话,宋珂喊他:“陈觉?”   “你应该知道是哪里。”他忽然沉下声。   宋珂微怔:“我不知道,你没有告诉过我。”   静了一瞬,陈觉砸了下方向盘,眼中明晃晃的质问对着他:“难道还需要我提醒?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为什么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可以不记得。”   其实到此刻宋珂就应该记起来的。早就应该警觉,会让陈觉提早两周定好的行程非同小可。可他这段时间病得太厉害,日子过得又实在太混乱,一年前的那些痛苦就这样被埋在记忆深处。   长久的沉默后他看着陈觉,开口打破僵局:“今天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试着去握方向盘上的手,还没有碰到就已经被挡开。   “宋珂。”陈觉盯着他,“你真冷血。”   宋珂猛吃了一惊,没有作声,被后车按响的喇叭震得发懵。   已经有好几位探出身来骂脏话,还有人下车来拍他们的车门。陈觉置若罔闻,沉着脸第三次发动这辆车,这一次终于没再熄火,轿车头也不回地沿林荫道飞驰而出。   “到底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他微微地抽气,声音也变了调,可陈觉始终一言不发。起初两侧仍高楼林立,渐渐的楼宇渐稀,树木也越来越茂密高大。他从没坐过这么快的车,路灯在车窗上疾速闪过,白光又冷又锐,陈觉一路都在超车,重重鸣笛,仿佛有什么事必须今晚去做,等不及也不能等到明天。   “陈觉?”   “陈觉慢一点!”   陈觉的脸色越来越差,越来越冷,甚至越来越陌生。分开的这几天一定发生过什么,宋珂敢肯定可是无从知晓,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辆车越开越快,越跑越远,最后几乎是在失控边缘一个急刹——   他的心悬在嗓子眼,浑身温度都在刚才的疾驰中失去。转头看向车外那漆黑一片,发现这像是一处空地,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没有人,没有楼,没有景,更加没有声音,有的只是几盏微弱的草地地灯,狭长昏暗、一眼望不到头的石板台阶,像极了大年初一那间伫立在山间的庙宇,清冷寂静。   侧过苍白的脸,他看着陈觉。陈觉十指紧握方向盘,静了一阵,一字一字犹如从胸腔最深处发出来的:“想起来了吗?”   答不出,他只能默坐在那。   “是你们把我母亲埋在这里。”   一瞬间呼吸停滞,心跳停顿,人却惊得险些跳起来!   天啊。   怎么自己竟然忘了,这里是陈觉继母的埋身之地。陈觉把车开到这里,竟是让自己见他母亲,难怪他今天这么——   宋珂忽然手足冰凉。   今天是许冬云的忌日。一年前的今天是他亲手将白布盖到她脸上,亲手替她穿好鞋,再亲手将她抬上殡仪馆的车。   自己怎么会这么糊涂,连这样重要的日子都忘了?可是隔了好久,再开口居然依旧镇定,既没有颤抖也没有结巴:“原来今天是你妈妈的忌日啊。”   一年前就是这样。他在陈念面前强装镇定,看到医生给陈觉下的病危通知也只是“噢”一声,然后说:“大夫,请你们救救他。”   那么悲痛欲绝的时候,那么撕心裂肺,唯恐下一秒就要天人永隔的时候,他也只是“噢”一声,心想,陈觉不在了,那自己也就不在了。   心里并不害怕。   反而是陈念哭得几乎晕厥,披头散发地抓着他两只手:“宋珂,你帮帮我,我忙不过来了。”   帮什么呢?   帮她签字,帮她抬尸,帮她联系殡仪馆的车。这些事宋珂是很有经验的,人走以后该办什么手续,该穿什么衣,该找几个人来抬,他一清二楚。他脚下像踩着棉花,远远地看了眼抢救室的大门,接着就进进出出地忙开了。   要是现在还保有那份沉着该多好。   现在陈觉就站在车窗外面,把窗户拍得砰砰响。宋珂的眼皮跟着这道声音颤动,心里急一阵缓一阵的,人有些眩晕和失重。   怎么就成了这样?早知道不回来了,早知道就逃得远远的,早知道就——   “下车。”   听到这道冷厉的声音,他掰动车门想走,结果失手按到别的按钮。车窗呜呜下降,冷风立刻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可是风越急他反而越把头抬起来,嘴唇绷得很紧。唯一的那点光线照到他脸上,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颊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却坚决地摇头,“我要回去了。”   “下车,我们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   陈觉盯着他,眼中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他依然摇头。   起初只是单纯地拒绝,后来摇得久了,动作竟显得有些木讷。短短几秒钟五脏六腑就开始抽搐,他在心里拼尽全力抗拒:“陈觉!陈觉,我不想留在这里!”张了张口却又只有一句:“陈觉,能不能带我回去?”   随谁来的,随谁去。   胸口仿佛被人凿出一个洞,空荡荡的漏着风,心脏冰凉彻骨。感觉自己像是被缠进蛛网的蚂蚁,喘不上气,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   “带我回去吧。”他固执地仰着下颌,眼前灰蒙蒙的看不清,“我不想去见你妈妈,因为我实在是——”   惭愧这两个字还没能说出口,车门就被蓦地拉开,冷风呼一声拍到脸上,陈觉钳着胳膊将他拽了出去。   这地方真黑啊。   这就是有钱人的身后地吗?光秃秃的一无所有,更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多么寂寞。都说这里寸土寸金,可是孤独得令人望而生畏。   他被陈觉拖到墓碑前,胳膊几乎脱臼,直到看见碑上那张照片。许冬云朝他微笑,仿佛在说“好久不见”,而他只能羞愧地转开头,心里说一句:“伯母,真对不起。”   真对不起……   真对不起。   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窝在黑暗的房间里,心里就只剩这么一句。他想要把这句话说给许冬云,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想要说给陈觉听,可是陈觉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今天竟然有机会再与故人面对面。   他迟钝地发着怵,抬起袖子想给许冬云的照片擦灰,还没碰到就被人拽起来:“不需要你惺惺作态。我问你,出事前你们是不是见过面,为什么她回去就买了安眠药?”   这样的问题让人始料未及,甚至令人错愕。隔了片刻他才正视陈觉,不过其实什么也没能看清,只好将嘴唇艰难地掀了掀:“噢,我们是见过。”   “你跟她说了什么?”   什么都可以查得到,他们是哪天见的面,在哪里见的面,一切事情都不是秘密。唯独他们说了什么这一项,宋珂不说,那就永远都是秘密。   可他不说陈觉也猜得到。   陈觉瞪着猩红的眼睛,瞳孔急速收缩着:“你是不是把我爸当年的账算到我妈头上,是不是让她杀人偿命?”   宋珂想要挣脱出来,可是陈觉手劲那么大,下手又那么恶,那么狠,狠得像是要把他的脖子拧断。他疼得头昏脑涨,这时才隐隐晓得害怕,因为知道自己今晚注定是逃不过了。   此刻真是十足的狼狈,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这地方的确到处都是地缝,只是容不下他,天大地大他没有容身之处了。爸爸,陈觉,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   身后的车灯像是拷问的眼睛,他被拽得蹲倒在墓碑前,手撑着那张笑容慈祥的照片,怎么爬也爬不起来。肺叶不住痉挛,整个人也不停地呛咳,喉咙里转来转去全是血沫的腥甜。钻不进地缝,那就只好攥紧拳,指甲深深地插进掌心,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让自己口齿清楚。   “陈觉,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妈妈。”   可惜嗓音太轻了,陈觉没听见,揪着领子把他翻过来:“你不是很能说会道吗,告诉我我妈到底是不是你逼死的,是不是你?”   活了三十年头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有可能活生生逼死一个人,这么大的本事。   他想说你傻啊陈觉,怎么可能是我?你忘了我连鱼都不会杀。   可是话到嘴边,大脑却忽然开始产生错觉。一年来最怕见到的人就站在面前,他们两个在咖啡厅里大声争执,他恶狠狠地盯着她,用最恶毒的语言发泄自己的怒火跟仇恨。   “我不算在他头算在谁头上?我告诉你,我恨不得他死!他死了我才解气,让我同情他,谁又来同情我?我爸爸不无辜吗?凭什么你们可以这样逍遥法外,凭什么你们就可以肆意践踏别人的命?别再在我面前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你们全家,有一个算一个,你们就是这世界上最无耻的人!”   而她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哧哧地往下掉,手里的纸巾全湿了,弯下腰向他道歉:“做过的事我们认,你有什么怨气尽管冲我发。可我儿子是无辜的,他为了你,宁愿不要这个家。”   谁?   谁这么傻,陈觉吗。   是,陈觉是最傻的,为了他连家也不要。   可我呢?我又做了什么。我把账全算在他头上,我践踏他的感情,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甚至逼得他妈妈去吃安眠药。   时间一长,连宋珂自己也开始在剧痛中怀疑——   是我。   是我害死了陈觉的妈妈。   是我,我罪该万死!   可明明不是那样的啊,明明不是的,陈觉的妈妈不是因为他。他从没想过害谁,更没想过要让无辜的人来承担罪孽,只是替爸爸难过而已……   他的爸爸,到最后都没能住进一间病房,就死在医院走廊。他可以原谅,谁来替他爸爸原谅?   他疼得四肢麻痹,像是被人用小刀割开了经脉,温热的血淅沥沥淌了一地,侧目一看,地上却什么也没有,只有被陈觉踩得支离破碎的枯枝跟树叶。   “回答我啊!”   硬生生被陈觉从地上扯起来,可身体就像是抽掉了筋,根本就没有办法站稳,很快又慢慢地滑到地上去。陈觉的手那么重,他的外套都被扯开了,肩上的纹身若隐若现。他艰难地抬着头,艰难地看着站立在自己面前的陈觉。   从前一幕幕走马灯似的经过,路灯底下眯着眼抽烟的陈觉,办公室埋头加班的陈觉,酒桌上豪气干云的陈觉,沙发上耍赖犯懒的陈觉,一个一个,笑着走过,笑着和他说话,笑着弹他的额。陈觉的肩,一起一伏的胸膛,眼睛、眉毛、鼻子,哪里都还跟从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可是他们的过去都过去了。   “是我对不起你,陈觉。”   说完就想收回。没创意,怎么又是这么一句?   明明不是那样的啊,明明不是的,可是只能对陈觉说对不起,也只有这一句可以说。因为比起那些残酷的过去,对不起三个字是最容易的。 第40章 没有办法再等你了   听清这句话陈觉反而顿住。   “你承认了?”   宋珂在天旋地转中迟缓地喘着气,鼻腔里的血腥气也越来越浓,身体却感觉不到什么痛了。   是啊,一切想要逃避和忘记的通通回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必再担心陈觉知道,不必再担心陈觉猜忌,承认了就什么都好了。假如所有的痛苦必须找到一个对象来承载,那由他来做这个人是最适合不过的。他们的感情结束在这里,好像也已经没有遗憾。   咬牙站起来之后,他竟然觉得如释重负。   口中全是腥甜的铁锈味,也许是把舌头给咬破了。实在没有力气就用手去掐自己的腿,一开始还有痛觉,后来连痛觉也消失,只剩下一种麻痹的快感和轻松。   “就是你想的那样。”嗓音听到耳中奇异地发飘,似乎清楚,又隐隐的很遥远。   “你妈妈让我原谅你们,这话挺可笑的,是不是……要我原谅除非我爸起死回生。什么代价都不用付,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就想解脱,我怎么会这么便宜你们?”   他说得断断续续,声音轻得就像是梦呓,可是陈觉全听见了,声色俱厉地反问:“所以你就可以逼得她去走绝路?”   “没有逼她啊,”停顿了一下,颤巍巍的,意思却很清楚,“那怎么能叫逼?我只是把事实告诉她。”   话音刚落脖子就被陈觉掐紧,尾音像风筝一样断了线。他急促地喘息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化成了模糊的光晕,陈觉就在眼前怒不可遏地瞪着他,手背上青筋凸到仿佛要将他的脖子折断,可是掐了半天,它也还好好地长在那里。   真没有意思,直到这一秒都还是不忍心。   “你没吃饭吗?”他噙着泪笑,“怎么一点劲都没有。”   陈觉发了狠收紧手指,他终于疼得无法站稳,只是仍然正视着眼前的人。就在快要晕倒的前一刻脖子上的手蓦地松开,新鲜空气涌入压抑已久的肺,瞬间就偏开头剧烈咳嗽起来。   “你猜我有多蠢?”陈觉双眼猩红,声调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我以为自己找到了最重要的人,以为可以弥补以前的缺憾,甚至还想再给你买一对戒指……我下了最大的决心想要变回原来的我,宋珂,你怎么能瞒我这件事,怎么能在害死我妈以后,继续心安理得地留在我身边?”   从前陈觉就这样,高兴的时候叫他全名,生气的时候也叫他全名。这样宋珂宋珂的喊,仿佛郑重其事又仿佛格外漫不经心。而他不常喊陈觉的名字,这一年更是,只在万般彷徨和无助的时候,对着手机喊一喊而已。   右手被拽起的那刻他脊背微缩,一回身,瞳孔中映出那张生冷的脸。   “把它脱下来。”   隔了片刻才明白陈觉要做什么,刹那间什么痛苦都忘了,只想拼命想要阻止他剥脱戒指。可是陈觉力气那么大,动作又那么绝情,宋珂急得满眼都是血丝,怎么掰那双手都掰不动,最后只能瞪着那双无助的眼睛惶急地说:“把戒指留给我吧,反正你也不在乎。以前你送给钟文亭那么多东西,我什么也不要只要这一件,留给我,以后我再也不会联系你了,我们一刀两断好吗?”   陈觉却不开口。   他的手那样用力,痛得宋珂几乎没办法反抗,可是两只手仍然紧紧攥着不敢松。还有办法,还有别的办法……掰不开他的手指,只好拼命地提高音量:“你凭什么这样?你没有权利这样,戒指是我的,送给我了就是我的!陈觉你还是不是男人?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礼物,松手!”   真正松开手的刹那脚下踉跄了两步,戒指向旁边滚落。他急急地扑过去捡,捡到后握在手心按在怀里,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地发晕。陈觉在后面凝声问:“如果你真的在乎过我们的感情,怎么会忍心伤害我家人?你躺在我身边的时候会不会做噩梦,想起她的时候会不会良心难安,朝她发泄的时候,逼她去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   静了一瞬,声音战栗而低哑:“有没有想过我,想过将来?”   将来……   这个词太遥远了,遥不可及。宋珂心神激荡,胸腔里积郁着无数的话,可就只是攥着戒指摇了摇头:“管不了那么多了。”   人不可能什么都要。他要了过去,将来就无法强求,要了亲情,爱情就无法强求。   陈觉在他身后看着他:“我好像第一天认识你,宋珂,你比我想象得还要狠。”   这个形容词很新鲜。以前陈觉不是说他傻就是说他矫情,聪明或是狠,这样的词与他无缘。   尽管报复我吧,他想,他是不怕的。   一个人蹲在那儿,旁边就是许冬云的照片,微笑地看着他。他不怕,两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戒指,既不回头也不出声,就那么静静地等着,自己也说不清在等什么。   过了很久才有离开的脚步传来,陈觉走了。   又过了很久,他才咬紧牙关,战栗着,倒在墓碑上放声痛哭。   周围没有别的动静,甚至风也停了,只有呜咽干哑的嗓音。他觉得可惜,爱了陈觉这么久终于还是失去了他,又觉得解脱,等了陈觉这么久终于可以不再等。   陈觉,你在哪里?   为什么还不回来找我。   我没有办法再等你了,因为我已经等了你太久,我的身体快要变成一副骸骨,我的记忆快要变成一缕烟,我快要想不起你的样子,你的声音。不敢说自己辛苦,只是觉得无望,因为痛苦像这山上的台阶一样,看不到头,走不过去,身边又没有你。   他在山上待了将近两个小时,一直待到头晕眼花才站起来,扶着一切可以扶到的东西往山下挪。两旁的地灯光线刺目,他眯着肿胀的眼睛,因为视线模糊不清所以几次险些溜下台阶,仓促中死死地抓住旁边的铁链子,结果虎口剐得全是血,又走了好远好远链子上仍然有血迹。   回程的路始终打不到车,他就沿着山路往下走。弯曲的弧形公路像蜿蜒的河,远处的山影重重叠叠,眼望出去还有灯火霓阑的城市,伸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那份喧闹离他一直很远。   他始终没有出声,身后远远的有车灯就停下来,伸手拦一拦,人家走了也就算了。他也不着急回去。   没有车,总归还有两条腿。   路程那么长,他沿着路边走得很慢,脚下全是日积月累掉落的山石,手上摸得全是岩灰。一边走一边回想自己这并不长的一辈子。翻来覆去,痛苦欢愉,原来也才三十年。   论事业,他算是平庸无成。论出身背景,他更加没有什么过人的,非要说也只有一条——   父亲特别疼自己。   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爸爸早已经离开,留自己一个人在世上闯荡。假如爸爸在天有灵,应该会对自己特别失望吧。要报复,不够狠心,要放下,又不够洒脱。   可是他忘记了,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让他报仇,更没说过让他出人头地,只是让他保重身体而已。   他忘记了。   他以为爸爸会怪他,怪他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怪他这样折磨自己,说好忘掉一个人却始终忘不掉。   爸爸,我去找你好不好?   他从路边捡了一片树叶拿在手里,跑了几步后又一瘸一拐地停下来,学着爸爸从前的样子,把树叶放进唇间,轻轻地吹口琴。   多年没有吹过了,生疏得很,吹不出什么声音。想起爸爸当年说过的:“也许他们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喜欢吹口琴。”眼中有温热的液体涌出来,更加觉得自己不争气。   为什么爸爸那么厉害?一个人可以撑起一个家,不管多大的风浪永远挡在他前面。想到这里,又有点遗憾,假如爸爸多陪他几年,就可以教给他更多的东西。   树叶很苦,只是含在口中也觉得苦,过了一阵只好拿出来。越好的东西越是留不住,尤其是他,从小到大总是很木讷,不擅长表达心里的想法,不擅长表达爱意。   所以直到爸爸离开他也没能说什么,直到陈觉离开他也没能说什么。拖啊拖,拖到现在他也想走了,又总觉得还有遗憾。   好在那天在电话里,已经把想说的话都告诉陈觉了,尽管迟了整整四年。   直走到凌晨一两点才回到家,都已经精疲力尽。拿钥匙推开门,还没开灯小九就喵呜着跑到他脚边打转,小脑袋轻轻地蹭他小腿,像是安慰又像是讨好。   要知道小九可是一只很高冷的猫。一时觉得窝心,他蹲下来,顺着它背上的毛,声音嘶哑得自己都快不认识:“我没事,玩去吧。”   可它还是不走。   他迟钝地微笑,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抬起视线后却怔在那里。   卧室门框上只剩那截红绳,已经四分五裂的风铃塔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再也不可能显灵。原来小九是因为闯了祸,不是因为察觉到主人有什么不对劲。   他先是发怔,后来慢慢地生起气,胸口一起一伏的,只觉得呼吸困难。把猫狠狠地抓过来,抬手想要教训它,可是对着它又怎么都狠不下心。毕竟答应过要照顾它一辈子的啊,怎么可以这样就发火?   何况它是无心的,何况风铃塔原本也无用。   他坐在地上,小九顺着膝盖爬上来向他示好,软软的身体依偎着他,他却无力再将它抱起来。就这样在寂静的家里坐着,四周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依然觉得陌生。   坐了很久才撑起身,走到卧室门口去捡那串风铃塔,又找来一个小盒子,把那些碎片跟身上那枚戒指好好地放到了一起。   做完了这些已经不知道几点。他回到房间,合衣躺到床上,开始做一些遥远而又模糊的梦。梦的主角变了,情节也不再温情。   他梦见那时陈觉的妈妈来找自己,再三地请自己去家里看一看,说:“陈觉这几天东西也不吃门也不出,谁的话都不听,再这样下去我怕他身体熬不住。你们两个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宋珂,你是个好孩子,可不可以说给阿姨听?”   他推开她的手让她少管闲事,她穿着高跟鞋险些摔倒,幸好被跟来的司机双手扶住。司机怒不可遏,抬手就要殴打他,他却只是淡漠地回:“你们家养的司机真像狼狗,忠心耿耿的狼狗。”   她仍旧保持着仪态和教养,只是要求和他谈谈。   的确是想报复她,所以才答应了她的请求。路边随便找了间咖啡厅,没说几句话他就跟她摊了牌。他逼问她知不知道当年的事,她不大会撒谎,眼神左躲右闪,一句假话也说不出来。他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她,羞辱一个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长辈,声嘶力竭地质问她当年为什么要为虎作伥,为什么已经害死一个无辜的学生还要再害死他的爸爸,害得他那么小就成了孤儿。他质问她知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挨过多少饿,受过多少白眼,质问她知不知道那个女学生的妈妈是怎么熬过来的,自己的爸爸又是怎么撑不下去死了的。   当年一切的一切,没有什么人可以宣泄了,他就把火全发在她身上,告诉她自己已经找好媒体,不把陈家搞垮自己誓不为人。而她什么也不申辩,只是恳求他别再大声喊,因为这件事一旦闹大陈觉和陈念会受到牵连。   那是她的孩子,不是亲生的那也是她的孩子。她得想办法保住他们这份家产,保住他们家的名声,更何况——   更何况陈觉还爱他,深爱着仇人的儿子。   怎么办?没有办法。作为母亲只能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后来听说他报案了,她又来找他,在家里向他下跪,希望他不要再继续追究了,他却只觉得她虚伪,因为这份歉意来得太迟。   宋珂疼得醒过来,胸口憋得喘不过气,没有任何原因。静了好久才觉得好一点,扭头一看,外面明晃晃的月光,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一摸口袋,那片树叶还在。   他拿出来吹,吹也吹不响,身体一阵阵发冷。模模糊糊的总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就这样睁着眼睛,一直捱到天亮才起来。   结果走出去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一整夜,他忘了关门,小九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就连它也离开了他。 第41章 一切已经来不及   铭途大厦位于临江的核心商圈,十九层,坐北朝南,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拔地而起。   程逸安今天是第一次踏足,打扮得体又高雅的女秘书领着他上楼,所到之处皆是宽敞的全开放办公区、一桌一盆的绿植,磨砂玻璃的隔音会议室。   叩叩——   “陈总,访客到了。”   陈念亲自过来开的门。两人四目相对,她率先将头半低下去,然后才背身领着他往沙发走:“Evelyn你先下去吧,叫人给我们送两杯咖啡。”   她这样的客气,程逸安的脸色却仍然是冷的,一点暖意也没有。   “你坐。”   “不坐了。”语气也生硬,“话一说完我就走。”   她却仍旧坐下来,一身量体裁衣的精致套装,左胸别着枚胸针,上面的精切水钻在阳光下熠熠夺目。她嘴唇搽了一层淡淡的口红,那样抿起时少了许多从前的娇美,多了一些歉疚跟忧郁的意思。   “难得来一趟,坐下慢慢说吧,中午一起吃个饭。”   程逸安正视着她:“吃饭就省了吧,我今天来找你不是叙旧的。小九丢了,你知不知道?”   明明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可是不知为什么,开口就是这样一句。也许小九的意义绝不仅仅只是宠物,它是宋珂曾经试着振作的开端,也是他们三人关系的纽带。   陈觉坐在那里,始终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他在原地烦闷地踱了几步,转过身来紧紧拧起眉,“我问你,你哥跟宋珂最近到底怎么回事,陈觉这王八蛋又干了什么?”   陈念仍是说:“我不知道。”   “撒谎!”站在她面前,他忽然高大得像一座山,“知不知道宋珂成什么样了?他——”这样急急地刹住,那双总是呆板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一副老实人被逼急了的样子,“你们实在太自私了,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是不是以为宋珂是孤儿就能随便欺负?告诉你,还有我这个大哥替他出头!”   向来是他为人敦厚谦和,她却牙尖嘴利常常损他,认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跟她急眼。送咖啡的小助理站在门口没敢擅动,心想,这是哪里来的野蛮人,怎么陈总会这样好脾气地容忍?   有外人在,两人僵在那里。   午后的阳光像一层纱,薄薄地拢在陈念身上。她姣好的面容微微侧着,整个人藏在那层纱里,过了好久才叫助理进来:“下午的会帮我取消掉,我有点事要处理。”   助理“欸”了一声,走到门口又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才轻轻把门带上,吱呀一声。   陈念低头捧起咖啡杯,杯壁烫手,咖啡入口极涩。可她却捧了好久才放下:“逸安,陪我出去走走吧。”   大楼附近有一条林萌道,两旁尽是装修文艺的咖啡馆和皮具店。平时工作累了她会来这里坐一坐,放空,一个人沿路走走。   自从父母离开后,她的日子是很孤单的。哥哥整天不着家,她又习惯了独来独来,偶尔出去也是跟宋珂。宋珂几乎顶替了亲哥的位置,载她出去逛街,陪她去游乐场看城堡灯光秀,帮她排队买手工甜品,玩累了送她回家休息,在别墅门口与她告别。曾经一度她都觉得宋珂就是她的亲人,可以依赖、可以倾诉心事的亲人。   走了一段,她两只手插在大衣兜里,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对程逸安坦白:“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个很自私的人。宋珂对我那么好,我却总是伤害他,逼他在哥哥面前保守秘密。这辈子欠他的早就还不清了,我也不奢望你和他能够体谅,只不过我真的没办法。”   她面容平静,声音却抖得厉害。   “因为我只剩这么一个哥哥了。你骂我自私也好,骂我无情也罢,我真的没有其他选择。”   左侧有车呼啸飞驰,车轮夹裹着风几乎与她擦身而过,程逸安急忙拉了她一下,“看车!”   她一下红了眼。   程逸安又气又无可奈何,把她拉到自己右边紧紧护着,口气却变得更加严厉:“你只有一个哥哥了,那宋珂呢?有没有想过他从小就孤苦无依。陈觉对他意味着什么,这几年大家都看在眼里,我不要求你对他有多好,只想请你对他公平一点,行吗?公平一点。”   落叶从脚边拂过,陈念不作声,只是慢慢地往前走。程逸安在旁边看着她,想起一年前因为宋珂的关系与她初见,那时的她真可以用目似点漆、光彩照人来形容。他叫她“小念”,她叫他“逸安哥”,看似亲昵,实则活在两个世界。他们的日子要多糙有多糙,她却精致、细腻、美好得如同钻石,可望而不可及的一种奢侈。   时至今日他仍觉得她好。   “如果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把真相告诉你哥。”   她立刻摇头:“不行,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哥好不容易从那件事里走出来,我们不能再逼他想起来。”   “他那是走出来吗?他那是忘了,是逃避。”程逸安坚决地反驳,“我看你真是自欺欺人太久了,缩在你那个蜗牛壳里不敢出来。”   也只有他会这样直言不讳。   陈念心乱如麻地垂眸:“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我不逼你你会面对吗?你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清楚。他当年敢于跟你爸闹翻,敢于放弃几十亿的身家去创业,宁愿卖车卖房也不向家里开口。这样一个有心气、有韧劲的人,要是哪天全想起来了,知道你跟宋珂为他做过的事,恐怕会比死了还难受。”   这些发自肺腑的劝告听得她愈发难以决断,只能停下来,紧紧地握着包带不松手,“我还是害怕。”   程逸安叹了口气:“你在怕什么我当然明白,我也不是逼你现在立刻做决定。但你真的要认真想想我的话,别说宋珂,连你我也担心,这种心事重重、担惊受怕的日子打算过到哪天去?你也这么大了,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再为你哥哥操太多心。”   陈念眼圈通红,实在没有办法否定他的话,过了好久才静静地说:“哪里还有什么自己的生活,爸妈走了以后我就已经看开了,这辈子是好是坏,有哥哥就够了。”   “你呀你,年纪轻轻谈什么一辈子?”程逸安本想将她揽过来,顿了顿,最后也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你哥,宋珂,还有你自己,所有事都会好起来的。”   接着便只有沉默了。   咖啡厅里传来很轻的旋律,是首英文歌,听不清唱的什么,可是调子有些忧伤,水一样缓缓淌过他们二人之间。陈念看着马路中央,偶然驶过的敞篷车里坐着青年男女,薄暖而晴温的太阳照在他们脸上、身上,他们像河一样淌过去。   午休时间也就这样过去。   后来程逸安陪她去吃东西,她胃口小,只点了一小块拿破仑蛋糕配红茶。两个人坐在窗边,没有吃太久她就望着外头的街道出神。想起不久之前撞见宋珂,抓他去吃芝士蛋糕,他把自己的那半也让给她:“慢点吃,我这半也是你的。”   她心酸难抑,双手遮住脸。程逸安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一切都还来得及,找个机会咱们四个好好谈谈,陈觉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他会理解你跟宋珂的。”   她把手放下来:“太晚了。”   “什么?”   “为了不让我哥想起来,宋珂竟然傻到把妈妈的死揽到自己身上,我哥现在恨死他了。”   想起那晚客厅里的那番争吵,至今仍觉得心有余悸。她哽咽着复述当时哥哥告诉她的事,情绪有些失控,话也说得断断续续,直到红茶彻底凉了才总算说完。   程逸安颓然地倒到椅背上:“怎么会这样?”   她不作声,因为自责。   那首英文歌越唱越低,如泣如诉,低得像是梦呓。周围的人来来去去,他们两个却只是坐在那里,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解开这个死结。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起身送她回去。   路上却接到同事的电话。对方声音虚浮地向他求助:“程总监,您让我来宋总家送文件,我来了,可他家没人。”   他停在原地,掐了掐额才说:“可能出去了吧,我给他打个电话。”   “我打过了,关机,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来的时候,他家门是开着的,身份证银行卡全在桌上放着。”   陈念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可见他脸色不对,凝声问:“怎么了?”   他连电话也没有挂,预感很不妙,捂着手机直直地望着她,“宋珂可能出事了。”   挂断后两人就往那边赶。   半小时的路程压缩到二十分钟,一路上程逸安都在拨打那个号码,可惜始终没有打通。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那名同事还很负责地守在门口,见他们到了才长舒一口气。   “人回来了没有?!”   同事摇头退开,身后的门锁完好无损,证明家里并非遭窃。三人一道走进去,下午的阳光从客厅窗帘中间穿过,静静地倾泻在地毯上,一切都还跟宋珂在时一样。   只有小九的笼子空了,逗猫棒掉落在地,桌上放着一大叠寻猫启事。   “应该是找猫去了,”陈念自我安慰,“我这就打给其他朋友问问。”   话音未落程逸安已到一旁挨个打电话去了,十分钟后再回来,仍是满脸的心急如焚:“都说没见过。”   去保安室查问情况的同事却带回消息,宋珂是今天早上离开的,什么也没有拿,空手上了一辆出租车,此后再也没有出现。从早上到现在快五个小时了,手机恐怕早已没有电,无论如何也该回来才对。   想来想去程逸安都不愿坐以待毙,起身在屋里翻找可能的线索。结果进到卧室,一眼就看见被翻得凌乱的床头柜。里面静躺着一模一样的白色药盒,开封的,未开封的,拢共至少上百片。   他又惊又惧,大声喊:“陈念、陈念!”   陈念听见声音跑进来,到他跟前以后怔了一下,然后才把那些药拿过来看。   大段大段的用药指导和副作用,晦涩难懂,骇人听闻。可是治的毛病却清楚得很,重度抑郁,幻觉,幻听。   “宋珂什么时候得的病?”程逸安悔恨万分,“我真是没用,每天跟他共事竟然一点也没察觉,还以为他只是休息得不好!而且我还派给他那么多工作,拉着他加班开会,还让他一个人去出差……要是他这次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能原谅自己!”   陈念抬起眼睛望着他。   忽然想起除夕那晚自说自话的宋珂,那么明显的不对劲,自己竟然就那样放过了。 第42章 是我陈觉   傍晚时分下起雨,陈念费了很大周折才打通电话。那边背景音很嘈杂,有人笑着高喊:“清一色自摸,胡了!”接着就是推牌洗牌的声音。   “哥,我找你。”   没头没尾的一句。   “嗯。”陈觉或许咬着烟,不温不火,“怎么。”   “你在哪?回来一趟,帮帮忙……”   想要表现得轻松一些,可她的嘴角无论如何已经抬不起来,只能有气无力地对他说:“宋珂不见了。今天早上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我跟程逸安到处找他,能想的办法全想了一遍。”   “人不见了就报警,我不负责这种事。”他语气沉下去。   陈念急得快要哭了,可是并没有完全方寸大乱。   “他失踪时间不够长,警察那边不给立案,我想让你帮忙找找关系。”   “警察都不管的事为什么我要管。”   “可是——”   “吃!”有人要牌,“乖乖,这样明摆着的夹张都打出来,陈觉你的魂飞哪儿去了?”   “哥,”她凝住颤抖的声,“你不能不管宋珂,他是因为你才……”   忽然有推桌起身的声音,他的脚步很容易分辨,踹门也是咣的一声。走到静处才发问:“因为我?陈念,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要帮他瞒我。妈生前那么疼你,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哥,宋珂有可能已经出事了,你先帮忙找找好不好?我知道你办法多,先把他找到咱们再谈,之后我一定把所有事情全告诉你。”   陈觉似是懒得接话,始终默不做声。   陈念只好勉强镇定下来:“我们在他家里发现好多抗抑郁的药,他病得很重,你知道吗?”无论如何,她不相信哥哥是这样绝情的人。她吸了口气:“我猜你也不知道。宋珂总是这样,总是把难受的事情憋在心里,时间长了怎么可能不生病。”   “你的意思是他病了,我就该原谅他。”   她却说:“谈不上原谅或者不原谅,因为从头到尾就不是他的错。”   “不是他的错难道是我的错?”   面对厉声质问,她忽然不再回答。电话里静得连呼吸都听得清,除此之外,就只有小雨一点一滴地敲打玻璃,楼下的行人在雾中变得朦胧。   长久的沉默后,她若有所思地开口:“谁都可以指责宋珂,就你不能,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妈的死是意外,如果你非要找个人恨那就恨我好了,就当她是我害死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及时发现她吃药,耽误了治疗时间,送到医院去已经晚了,这个答案你满不满意?要是不满意大可以连我一起报复。你要当孝子,那就当,但我恳求你别再为了死人迁怒活着的人,尤其是宋珂,他——”   明明是在打抱不平,可她声音轻轻的,又很低:“他为了你,已经受了太多苦。”   话音未落,电话便断了。   他们这次是在酒店聚,来的男男女女都是有钱人,牌也玩得十分大,一圈下来能散去普通人数月工资。推开门有人给陈觉让位置:“再不来筹码都快输光了,我正愁赔不起呢!”   他过去坐下,抽着烟,很长时间一言不发。   接着几把总是输。   朋友揶揄他:“今天怎么回事,怎么甘当起散财童子来了?是不是对桌上哪位美女有意啊。”   众人哄笑着撮合他与另一位美丽的女士,只有魏子豪出来制止:“你们见好就收吧,前段时间陈觉刚说过要收心的,别再把人家好好的一对搅黄了。”   “听你这意思是见过?”   早听说陈觉这回动了真格的,结果这几天又开始出来玩,大家不免就多了几分好奇。但魏子豪知道分寸,当着大家的面不肯过多透露:“总之跟咱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说说,难不成多个鼻子多只眼睛?”   “你们就别打听了,我也只见过几次,是很礼貌温和的那种人,待谁都好。”   宋珂的确待谁都好,跟陈觉的朋友来往也从不攀附,仅仅是这一点就已经极为难得。想起之前陈觉托自己帮他找设计师做戒指,魏子豪认为自己的好朋友这回算是栽了,栽得很彻底。   “你们还打不打呀,别聊了,良宵苦短呐朋友们。”   一个两个的注意力又回到桌上,就只有陈觉迟迟未动。有人催:“陈觉,拿牌。”他静了一阵,掐灭烟站起来,“你们继续,我有事先走一步。”   “别走啊,好不容易聚得这么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现在办?”   他什么也没有再解释,拿上东西就走了。   外面天已黑尽,雨下得淅淅沥沥。   车内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膻气,大衣脱下来有雨珠的腥和香烟的呛。弯下腰,拿纸巾擦手,目光却从抽屉里的一样东西上扫过。   是送给宋珂的香水。   那天分开,宋珂没有带走。   他把车开到曾去过一次的地方,结果在入口被保安拦下来:“有没有出入证?现在不让临时车进去,这里今天刚刚走丢一个人!”   他问:“什么人。”   “不好讲的。”对方神神秘秘地指了指脑袋,“听说这里有问题。”   话说得这样耸人听闻,最后依然放行,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刚一进大门陈觉就开始剧烈头疼,脑中像有一把电钻,嗡嗡地响,尖锐地钻,一刻不停地凿穿他前额。雨刷器反反复复地工作,挡风玻璃上一层雾,雾外就是曾经熟悉如今却又陌生的旧楼,好像有什么东西,或许是记忆,或许是情感,已经在冲破坚壁的边缘。   小区里的男女老少通通打着伞,只有他一个人淋着雨往里走。没有走几步,忽然停下来,因为脚底踩到一张纸。   是张寻猫启事,已经脏得全是污泥。   可他还是蹲下去。   明明配了图,上面依然大段描述猫的长相、性格、叫声,就连颈后有块斑秃都讲得一清二楚。看样子仿佛着急,末尾一句措辞却并不煽情,只是写道:因从小收养,感情至深,有任何线索盼联络。   最后印的是宋珂的电话号码,陈觉可以背得出。   他想,用不着捡,前面一定还有。   周围静而空,踏足雨水却闷闷地有回响,抬起眼睛一看,果然到处都贴着那张启事,轻易便可揭下一张来,又湿又塌,不成形。起初他拿在手上,走进楼道却将它用力揉成一团。   真讽刺,自己在找他,他却急着找猫。也许宋珂一直就是这样冷血,不在乎的人或事根本不放在心里。   上楼后发现宋珂家大门紧闭,可陈觉仍然把门拍得砰砰响,雨水顺着大衣和裤腿流到地上,头上脸上到处都是湿的,看起来真有种丧家之犬的感觉。   “别拍了别拍了!”   邻居烦不胜烦,探出头来大声呵斥:“一趟一趟的还让不让人休息?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能丢到哪去,说不定明天一大早就回了,干嘛搞得紧张兮兮的。”   紧张?   陈觉不觉得自己紧张。   他把砸门的拳头收起来,一步紧似一步地往楼下走。半路上却回过身,看到家门前的那对脚印,湿漉漉的,好像还替他固执地留在那里。   宋珂到哪去了,逃之夭夭还是自惭形秽地躲起来了,以为只要躲起来就可以逃避曾经的过错,不用再负任何责任?   内心的怒火越烧越旺,到后来陈觉陷入一种陌生的、失控的情绪中,恨不能现在就把宋珂找出来折磨得生不如死。他把车开进马路,一看到眼熟的人影就停车冲下去,揪着对方的领子逼对方把脸转过来,“宋——”   结果认错了人。他一时失神忘了道歉,对方指着他的脸破口大骂,他就站在车边,紧紧地抿着嘴,目光里透着无法言喻的绝望和愤怒,可是终究又回到车上去。   一直找到夜里十点多,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河堤附近的监控有发现。”   他打过去:“什么发现?”   对方却忽然顿了顿,说:“你先别激动。”   “我没有激动。”   “陈总,你的嗓子在抖。”那边在公检法系统工作多年,说起任何案情都是一副四平八稳的口吻,“冷静点,你是不是已经听到什么风声?那具尸体现在还不能确认是他,只知道是个男人。”   宋珂死了?   不会的,他怎么会死,他还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假如真的恨一个人,那对方死了自己就应该觉得大快人心。可陈觉坐在车里,沙沙的雨声忽然一下消失了,车内静得使人发慌,后视镜里只有自己狼狈不堪的表情。他听见电话彼端的人说:“……还要进一步化验……”还没有听完就把车疯了一样开出去。   赶往河堤的路上几次差点把车开进绿化带,到了附近只能下车步行。结果走到人群外围险些被石子绊倒,有看热闹的伸手扶住他,让他不要再往前面去了:“有人跳河自杀,死了!”   陈觉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眼前一片漆黑。可是心里仍然想,不会的,那绝不是宋珂,宋珂不是那样软弱的人。   以前他总觉得看不懂宋珂其人,此时此刻却忽然惊醒,原来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仍然了解宋珂至此。他一步也没有再往前走,反而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上车就甩上了车门。   不会的,不会是宋珂。而且哪怕是宋珂又怎么样?一命还一命,他害死了母亲是他活该!   可是一口一口地喘粗气,一身一身地出冷汗,湿透的衬衫黏在皮肤上,冰冷彻骨。额头昏沉地往下一磕,不小心砸到正中央的喇叭,尖锐的汽笛声倏然划过耳膜,他疼得无法将身体直起来,又过了很长时间才强撑着将车驶回市区。   都快到零点了,市区车已不多。仅有的车灯汇集在路上,蜿蜒成一条暖黄色的河,尚未归家的行人游荡如同孤魂野鬼。   他驾着车漫无目的地开,想到哪开到哪,任何残存星星点点记忆的地方都没有放过,最后的最后仍是绕回那个似曾相识的住处,头疼得几乎裂开。   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那里,直到找回宋珂才明白,原来那是宋珂住的地方。   自己曾经有没有在那里住过?   那会不会也是他的家?   没有答案,没有人告诉他答案,只是宋珂曾轻描淡写地提起过:“咱们家。”   他们的家……   这一刻陈觉无比痛恨自己想不起来,要是能够想起来,是不是就会多一些线索,找回宋珂的几率就会大一些。   车停在十字路口,一盏红灯静静地候在对面。   他相信自己曾无数次地,无数次地经过这个十字路口。因为闭上眼睛,在心里读秒,睁开眼一分不差,他知道红灯还有多久会变绿。   刚要踩下油门,马路对面出现了一个人,单薄,瘦削,头垂低,脚步有些迟滞。他自嘲地想,连自己也开始出现幻觉了,开始幻想轻而易举地找到宋珂。   车朝前开,斑马线上的人朝他走过来,越走越近。他握着方向盘,余光一瞬带过,忽然惊地一脚踩下刹车!   是宋珂,就是宋珂。   外衣很薄,浑身湿漉漉的,发着抖从车旁走过。   陈觉惊地猛按开窗键,探出半截身体去高声喊——   “宋珂!”   宋珂慢慢地停下,回过头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像不认识。   周围几乎快要掀破车顶的喇叭声,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有毛毛细雨。城市的灯火好像永不会熄灭,河水永不会有流尽的一天,而他们就站在这条河流里,上半身冰冰凉凉的,脸上全是雨,睁大眼睛瞪着对方。   宋珂张了张嘴,好像说了句什么,然后如梦初醒般往前走。起初还只是走,后来几乎跑起来,越跑越快,径直在马路上狂奔。   “宋珂——”   “宋珂!”   陈觉在震耳欲聋的鸣笛中喊他,喊不回,只好不顾危险以最快的速度将车掉头,紧紧地提着一口气去追。   这样冷的天气,简直能把人的脑袋冻僵。   “你跑哪去?!”   宋珂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脸色木木的,身上那件风衣全部被雨淋湿。陈觉甩开车门追上去,可他走得格外快,风衣扑扑地翻开,只有里衬还是浅色的。终于追上他,陈觉如释重负,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竟然没有穿鞋。   这么冷的天气,竟然赤脚踩在水里。   陈觉的脸几乎结冰,伸手拉他:“我在叫你,你耳朵聋了是不是,一整天跑哪去了?”   宋珂被拽得转过身来,头起先仍是侧着的,说了一句:“放开我。”才正视陈觉。   脸上的神情竟极为陌生。   他那对湿润的眼睛瞪着陈觉,嘴唇紧紧抿起,脸颊苍白,眼底却倔强。他的态度不再冷淡谦和,任陈觉拉着,目光却一会儿迎向陈觉,一会儿避开陈觉。   还有他的声音,微微地紧绷,微微地磕巴:“不是说……不是说再也不见了?回你自己家去,我家那么小装不下你这位大少爷。”   这样的他,与平时大相径庭。陈觉一时间忘了发火,只是站在原处,拧眉紧紧地盯着。   也许是太冷了,他哆嗦了一下,可是装作毫不在意地环住胳膊,嘴唇抿成一条线后又慢慢松开:“还有,小九我是肯定要找的。你愿意帮忙就帮,不愿意帮忙就算了,反正它是我捡回来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冷空气呛进鼻腔,陈觉身体一激灵,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他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只停了片刻又磕磕绊绊地说:“我告诉你,道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它都知道定时喝水定点上厕所,你呢?你还不如一只猫懂事,整天袜子脏衣服到处乱扔,说你也不听,光知道摆你大少爷的架子。而且你出去抽烟为什么不关门?现在它丢了,你满意了?”又抬起双手,气愤地推了陈觉一下,“你走,不许再跟着我,我要去把它找回来。”   陈觉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后撤了一小步才站稳,低声喊他:“宋珂。”   “别再跟着我了……说了别再跟着我了……”   “宋珂。”   背影被喊得一顿,他再次深深地打了个哆嗦。转过身,却依然绷着脸:“又干什么?”   陈觉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只能攥紧拳,阻止心脏一阵一阵地发麻发怵。   “是我,陈觉。”   “什么?”   “我说是我,陈觉。”   他先是微怔,怔了好久,然后才像是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侧开脸扑哧一笑。   “有病,我当然知道你是陈觉。”   陈觉双腿像灌了铅,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他身边,他仍只是笑。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盯着他,他看着他。   光线暗淡得很,仅有的一点车光穿过濛濛细雨照在他们身上,彼此却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有那一抹笑容是清楚的。   他在笑,并不看着陈觉,可这笑只给陈觉一个人。   陈觉忽然心痛如绞,弯腰撑住膝盖大口地喘粗气。他发现时间真正残忍,这个笑从前也许曾代表快乐,如今却只代表疼到极点的痛苦。   “陈觉?”宋珂惊慌失措,毫不犹豫地抱住他,“干什么,你别吓我啊,哪里不舒服?”   陈觉艰难地抬起手,缓慢而战栗地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可是远不止那里。   他的这双手,他的这副身躯,他的大脑甚至是他的眼睛,所有曾触碰过、凝望过、保护过宋珂的地方,所有还记得宋珂、在乎宋珂、渴望拥抱宋珂的地方,它们都陷入剧痛,因为它们比陈觉自己还要清楚,他爱宋珂,一天也没有停止过。 第43章 “有我在”   见到陈觉不舒服,宋珂安静地跟他上了车,路上还问:“怎么样,好一点没有。”   可陈觉不说话。   宋珂转过身,极力地仰起脸凝望他的轮廓,然后莫名其妙地打寒战。到后来上牙轻轻磕着下牙,自己都觉得有些丢脸。   开着开着陈觉将车停到路边,脱掉大衣以后又把里面干燥的毛衣脱下来,最后上身只着一件薄衬衫。   “抬脚。”   宋珂不明所以:“你干什么?”顺着他的动作往脚上一看,这才“啊”了一声:“我怎么没穿鞋啊。”   “这要问你。”   毛衣一半铺在车垫上,另一半包裹住冰凉的双脚,这样果然就暖和多了。宋珂虽然没有推辞,可表情还是有些不自然:“又是名牌衣服吧?你这是暴殄天物。”   说完,有意无意地转开脸看着窗外,什么话也没有再说。没过多久,玻璃窗上多了张沉默深邃的脸,陈觉从后面看着他。宋珂没有回头,嘴角无意识地上扬。   陈觉说:“下次出门记得穿厚点。”   “出来得急,再说你上次离家出走不也没穿外套。”   这样不服输却又亲近的口吻,陈觉的记忆里没有,可他知道这也是宋珂。宋珂过去一定是鲜活的,是阳光且积极的,是细腻且温和的,他比谁都知道。   到了小区门口,保安又打着呵欠走出来。宋珂望着前面:“杆子怎么不动?”眼前闪过一丝迷茫。   陈觉说:“我忘了续费。”   他这才慢慢地笑:“你怎么不把回家的路也忘了。”   陈觉仍想恨他,可是抑制不住心里那种疼痛,自己无法控制。保安越走越近,就在车门被敲响的前一秒陈觉侧过身,摸了一下他的脸:“我下去交,你在车上等我。”   因为没有穿鞋,所以宋珂理所当然地答应了。开门的刹那夜风吹动,脸上一丝寒意掠过。他望着陈觉的背影,望了一会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模模糊糊地想,真丢脸,怎么连这种事都能忘?   过了半晌陈觉才回来,顺便还带回一张收据。宋珂拿起来看:“什么时候涨的价?之前是三百一个月。”   陈觉顿了一下才说:“现在什么都在涨价。”   宋珂就侧过脸,眯起眼微笑。   “大少爷也知道人间疾苦了?房东给你打电话了吧,租金要涨到四千。说真的,咱们要不要住得再远一些,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小花园?我们到郊区租个带院子的,一百多平方兴许也就四五千一个月。”   陈觉没有办法看着宋珂的眼睛,只好直视前方:“都可以,你定,我把钱转给你。”   “什么?”   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得不对,只能沉默。宋珂却盯着他,盯得紧紧的,“你工资卡都上交了,哪来的钱?”   以前的自己原来这样没有出息,爱宋珂爱到毫无原则,连工资卡也肯乖乖上交。陈觉的心剧烈痉挛,强撑着回答:“这你不用管,我有我的办法。”   宋珂却把他的手慢慢握住:“你答应过我不再卖车的。”   也许对陈觉来说一辆车不算什么,可宋珂总觉得这样太对不起他。自从两个人在一起,陈觉已经牺牲了太多,付出了太多,不能连最后一点爱好也被剥夺。   车停稳后陈觉绕到宋珂那边:“我背你。”   宋珂说:“行了吧,我自己走就好了,干嘛还搞这一套。”   陈觉固执地蹲下来:“让我背你。”   于是宋珂只好趴到他背上,这才发现他的背都冷透了,大衣也是湿的,一定是找自己的时候淋了雨。进到黑漆漆的楼道,头顶的感应灯有一盏仍是坏的,两人险些摔了一跤。陈觉将宋珂牢牢地护在背后,膝盖磕得生疼也没有出声。   一回到家宋珂就说:“我看看。”   陈觉说不要紧,仍被他扯到沙发上。卷起湿了半截的裤腿一看,青了一大片。那样低着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陈觉受伤的膝盖,陈觉却盯着他,盯着他冻得发白的嘴唇,他的鼻尖和睫毛。   “冷吗?”   他摇摇头:“还好。”   “过来,我看看你的脚。”   他有些拘谨:“真没事。”   可陈觉还是坚持要看,宋珂没有办法,紧紧地抿着唇。他细白的脚背沾满脏水,脚掌心被路上的石子硌出许多小口子,没有出血,看着却也很疼。   陈觉打来热水让他洗脚,他说了声谢谢,又说:“好冷啊,你把热水袋灌了给我吧。”   陈觉站在那里不动,因为不清楚放在什么位置。   他抬起头:“懒得动啊?”   陈觉“嗯”了一声。   “你怎么这么懒。”他擦净脚站起来,嘴里念叨着一些什么话,自己把热水袋找出来灌好了,一共两个,“喏,给你。”   “你真是越来越懒了,以前回家偶尔还做做饭,现在除了睡觉就是打游戏。”   陈觉一个字也没有辩驳。   也许是热水袋的功劳,客厅处处都透着暖意,慢慢地就有些昏昏欲睡。他找到遥控器,电视里还有一些深夜频道在播。   “就看这个。”   宋珂把腿蜷缩在沙发上,斜倚着他,手往前面抬了一下。   “看这个,这部电影上次看了一半,今天正好看完。”   其实这片子早已看过无数遍,《剪刀手爱德华》,基调忧伤至极。可是宋珂很喜欢,里面的台词他倒背如流,每每听到那一句——   “如果我从没有品尝过温暖的感觉,也许就不会这样寒冷;如果我从没有感受过爱情的甜美,也许就不会这样地痛苦;如果我没有遇到善良的佩格,如果我从来不曾离开过我的房间。”   每到这里,总是不由自主地鼻酸,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左手撑着下巴,前额昏昏沉沉的。陈觉把他搂到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两个人两个热水袋,暖得冒汗。   “你今天去哪里了?”   刚问完手上就多了一种力道。   宋珂像数关节一样轻捏陈觉每一根手指,眯着眼睛,困顿地回答:“找猫啊,还能去哪里。找了很久,到处找,有人给我打电话说见过它,结果还是没有找到。”   这些话都很平常,可是说完后他的眼角渐渐湿润,索性将眼睛闭上了。   陈觉侧眸看着他:“明天我去给你找。”   他的脖子一点支撑力也没有,后颈完全歪在身后的胸膛上:“为什么它要离开我?”   “也许它明天就回来了。”   他笑了:“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也许他还不是完全的糊涂。   “它长得和你有点像,你发现没有?眼神也像你,老盯着人看,冷不丁吓人一下。我看网上说宠物养久了会像主人,怎么它不像我?网上那些文章都是乱写的。”   几乎前言不搭后语。   陈觉不愿再听下去,问:“冷不冷,我去开空调。”   他摇了摇头:“回卧室再开吧,这样比较省电。”   呼吸轻轻浅浅的,却让人心碎。   陈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他抱得更紧,“这样是不是就不冷了。”   他又笑:“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他的声音像细长的流苏,拂过陈觉温热的手臂。陈觉没有应,嗓子眼里又酸又疼,眼眶却热得发烫,冰锥对准胸口狠命地凿,除了挨着宋珂的地方,其余什么地方都是冷的。   今晚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再恨下去。   宋珂不再说话,缩在怀里安静得像小朋友,打瞌睡的小朋友。可是陈觉摸到他的手指蜷得很紧,问他,他犹豫了很久才说:“陈觉,要不然咱们把公司关了吧。”   “为什么?”   “太烧钱了,再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   陈觉搂着他,他眼角泛着微弱的光。   “有我在,不会让你的心血白费。”   他却笑了笑:“就是因为有你在我才想把公司关了。每天那样坐在公司里,像坐牢一样,咱们都快两年没出去旅过游了,何必呢?再说也没有多少赚头。”   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因为钱。   陈觉生平第一次装阔:“我有的是钱,要多少有多少。”   他动了动,窝在他怀里笑:“陈总真大方。可是我很小气,不想再花你的钱了。把公司关了,我去找份工作,以后我来赚钱养家,你就不用再出去应酬喝酒。你做你喜欢的事,你的世界不是只有我。”   “那你呢,你的世界还有什么。”   他声音浅浅的:“我也不知道。”   接下来,好久都只有呼吸,直到陈觉忽然倾过身来吻他的额头。   他仍然闭着眼睛,却把身体放平,躺在陈觉大腿上:“陈觉,我想我爸了。过段时间是爸的生日,他给我打了电话,希望我回去。”   “我带你回去。”   “都走了公司怎么办?”   “有你师兄在。”   他把热水袋放到肚子上,“好吧。”   “你在发烧。”陈觉终于说,“回去之前先去趟医院。”   “啊?”他缓缓睁开眼睛,“不去行吗,去一趟太麻烦了,要排队,还要挂号。”   “我陪你去。”   “那我也不想去。”   陈觉坚持:“有不用排队的地方。”   “国际部?”   “嗯。”   他说:“我就知道。”又说,“那里更免谈。”   “为什么。”   陈觉皱眉,宋珂伸手替他展了展。   “万一遇到你爸怎么办?”   陈觉不记得这三年里的事,更不知道陈宗义什么时候在那儿看过病,“遇到他怎么了。”   “怕你们打起来啊。”宋珂开着玩笑,声音涩涩的,“真要是动起手,我的立场会很尴尬。”   “他是我爸。”   “嗯,可他不会同意我们的。”   陈觉呼吸艰难,声音完全地沉下去:“有我在,不需要你操心这些,好好养病。”   “感冒而已。”   他又阖上眼睛,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直到最后陈觉也握着他的手。他的手过了很久才暖和透,手腕那一截总是凉的,嘴唇也白得没有血色。   “陈觉?”他轻声喊。   “怎么。”陈觉学着他的样子,捏了捏他的手。   他倚在陈觉怀里,闭着眼,最后也没再说什么。   察觉他睡熟以后陈觉把人抱进房间,给他铺好床,盖好被子,再带上门。   回到客厅拿烟抽,甘冽的烟草气味直透入肺。漆黑沉寂的客厅里只有那一点红,夹在指间忽明忽暗,朦胧的白雾将陈觉的脸笼罩在里面。   想不出什么对策,只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直抽到烟盒都空了才去给妹妹和医院打电话。   安排好明天的事以后,他脱了大衣,盖紧一床薄被卧在沙发上。那两个热水袋仍有余温,可夜里太寒冷,他望着阳台外边,远淡的星子缀在墨一样黑的夜空里,远远地一动也不动。他的神经犹如被人从脑中抽出来,两边太阳穴疼得青筋全暴,蜿蜒的筋络像山脉起伏连绵。他的脖颈也是青紫色,因为强忍着巨大的痛苦。   此刻无比的需要日出。   新的一天快点到来,才能带宋珂去看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的极为不安,总觉得将要发生什么事,什么撕心裂肺的事,神经末梢突突直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忽然吱呀一声——   宋珂起来了。   神情似乎有些迟钝,经过客厅时滞住脚步,看了沙发上的人好一阵子。   陈觉问:“怎么醒了?”   他先是发怔,嘴角微微地颤抖,像是想要说什么,可是终于忍住了,只从厨房倒了一杯水回来。   原来是渴了。   “晚安。”陈觉说。   他停在房门口,背影微颤,头轻轻点了点,“晚安。”   陈觉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也许是因为周围太静了。   没过太久,房间里有低微的响动,并不算明显。陈觉起初警觉了一瞬,可是仔细听了很久也没再听到更多。   再一次闭上眼,恍惚眯着一会儿,眼前却出现许多模糊的画面。   梦里听见宋珂的声音,听见宋珂痛苦地呻吟,一下又一下地咳嗽,艰难地吞咽着什么东西。   惊醒时手机已显示凌晨三点。   推开卧室的门,房间里安静得出奇。陈觉终于放弃那些无谓的挣扎,脱掉鞋躺到宋珂身边,把人搂到怀里,那种心慌的感觉才如潮水般退去。   “睡着了?”   宋珂身体软绵绵的,尚有温度,手指却已僵硬。   陈觉俯身,不由自主地将唇印上去,原本只想作个告别。一旦宋珂治好病他们就一刀两断。   结果刚一沾上就觉得苦,尝到药味,尝到血,唇面还有细细的粉末。强烈的心悸后他退开身,嗓音低颤:“宋珂?”   没有回应。   他抢身去开灯。宋珂躺在那里像睡着了,只不过脸色发紫,嘴唇发青,地上许多拆开来的铝塑板,里面的药不翼而飞。 第44章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   陈觉头一回知道,什么伤口都没有也会疼得身体发颤。   这样寒冷而又潮湿的夜晚,他给宋珂穿上毛衣,背到身上以后整个人就已经看不清路了。他的眼皮在颤,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胸口痛得翻江倒海,眼前的一切都是天旋地转的,可并不因为什么,只是因为恐惧。   恐惧宋珂离开自己,恐惧宋珂再也醒不过来。   从来不知道人可以痛到这种地步,像是胸膛被刀活生生剖开,剜走一块肉,心如刀割也不过如此。他在剧烈的疼痛中隐忍地吸气,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裂开来,感觉到肝胆剧裂,开始没有缘由地发晕耳鸣。   把宋珂背到自己车上,抖着手绑好安全带。外面来往的车辆和路灯像审判的眼睛,而他只能那样睁大满是血丝的双眼,用尽全力死盯着前路,在一阵强过一阵的缺氧里心急如焚地把车开出去。   快,一定要快。   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出现这样一道声音。   夜空像块沉厚的黑布,把地面罩得漏不出一丝新鲜空气,可是风又冷又潮。宋珂在座椅上蜷缩着,身体完全无意地蜷成了一团,两只手紧紧压着自己的胃。陈觉把车疯狂地往医院开,每一个红灯他都全速闯过去,油门踩到底,周围的大楼几乎都有了重影。   到左转路口本应该等灯,可是宋珂忽然轻微战栗,口边还开始泛起白沫。陈觉偏头看了一眼,就一眼,冰凉的触感忽然像蛇一样爬过脑髓。   不对……   不对。   这一幕似曾相识,可它什么时候发生过?   眼前忽明忽暗,心脏在胸腔里急促抽搐颤动,神经也变得紧张莫名。心里好像很恐惧某件事的发生,只是他说不出来,头顶被乌云笼罩,窗外的霓虹灯与车流骤然变得扭曲斑驳。   不,不能再这样,要保持清醒,要把宋珂——   恐惧的念头还没消失,眼前就突然强光一闪,车身在湿滑的马路上猛打了一个旋!   砰得一声,与另一辆车迎面相撞。   下一刻挡风玻璃砰然爆开,他用尽全身力气侧扑过去,将宋珂牢牢地护到怀中。   最在乎的人昏迷不醒,失控的车身,还有无能为力的自己。一切细节犹如重演,熟悉得仿佛一场从未离开的梦魇,狂风暴雨一样从记忆深处汹涌喷薄而出。陈觉额头被尖硬的玻璃片扎破,鲜血顺着额角往下流,双眼更是糊得完全睁不开,可他仍然抱着宋珂,双臂如同铁铸,死死抱着怀里瘦骨嶙峋的身躯不肯松手。   脑海里仿佛有一个人在告诫他,不能松,千万不能松,因为一松手就再也抱不到了。   是谁?   耳边嗡嗡直响,不知是刮进来的冷风还是什么。他全身冷得直抽搐,血渗到眼睛里,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无力徒劳地挣扎:“没事,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仿佛穿过了遥远的距离,很久的时间,却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回应。   眼前血色如雾。他听到自己胸膛里怦怦的心跳,闻到那股隐约的药味,闻到浓烈的血腥味。撑着座椅无论如何也直不起身,直到手背忽地湿了一小片,烫得心口一缩——   “陈觉……”   有人在喊他,声音低弱。   他急得全身打颤,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尝试许久才勉强睁开眼。结果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的却是母亲。   怎么是母亲?   竟然是母亲。   很大的一颗眼泪落在他手背上,是妈妈在哭。她被安全带束在车座上,身体侧不过来,脖子上、手上,到处都是血,平时总是柔顺的头发显得很蓬乱,毛衣的袖口都被浸成鲜红色。   “陈觉……”   妈妈在叫他。   他急得五脏俱焚,冲过去解开安全带,把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抱到怀里:“妈、妈!没事的,你别害怕,有儿子在,儿子会救你。”   翡翠镯子碎了,母亲的右手腕鲜血直流,伏在他肩膀上微弱地喘气。他吓坏了,双手搂着她摇撼:“妈,醒醒,别睡!别离开我。”   母亲的眼皮格外沉重,脸上也流了好多血。他拿衬衫袖子去擦,怎么擦也擦不完,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深,最后只能两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妈……是我啊,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她手心还攥着一团半湿的纸巾,那是因为吃药前还在为了他的事哭。想到从今往后陈觉和陈念又一次没有了妈妈,她就禁不住心酸。怎么她的孩子这样好,命却是这样苦?她左手用纸巾擦眼泪,右手抓起一大把安眠药吞下去,一点也不害怕,只是舍不得。   陈觉抱着她,在车里放声痛哭,因为这是他第二次失去母亲。   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来了又走了,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竟是被自己害死的,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他的妈妈,一辈子没有害过人,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嫁给他爸爸,成为他妈妈,最后还死在去医院救命的路上。   原来是他自己,亲手将母亲送上黄泉路。   原来是他。   最后一次睁开眼睛,妈妈只是看着他,怔怔地看着他,落下两行眼泪。想要把手抬起来摸摸儿子的脸,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他只好慌张地把脸凑到她手心。   “妈、妈!”   结果她只替他把额角的血擦了擦。   原来他自己也伤得很重,头破血流,眼珠子里充的全是红血,可仍然嘶哑地喊:“妈,儿子害怕……”   她是不怕,但他怕,只是她没办法。   其实她吃药就是为了替丈夫赎罪。可是到了最后一刻又有些不想死了,想留下,因为怕陈觉想不开。   她微凉的手指按在他额上,躺在那里只是吸气,可惜声带已经僵了。张了张嘴,呃呃呜呜,舌头打不直,百般努力还是不行,最后只能不甘心地睁着眼,凝望已长大成人的陈觉。   手柔软地溜下去,再也握不住。   失去母亲的那一刻陈觉恨极了自己,身体极痛,灵魂却是茫然的。他都没有意识到妈妈走了,没有意识到妈妈就死在自己怀里,他软弱得像刚出生的婴儿,直到昏过去前一秒也还在说:“妈,我错了,我好好吃饭,我回公司上班,你不要离开我们……”   他是错了,错在太执迷,错在太重感情。他是爸妈的儿子,学到的也是爸妈的优点。他像陈宗义一样优秀,又不像陈宗义那么冷血,他像许冬云一样真诚,又不像许冬云那么内敛。他热情,直率,果敢,聪明。他性格懒散,偏偏做事认真,出手阔绰,偏偏又体恤赚钱的辛苦。他是这世上最最独一无二的陈觉,他很好,只是很好的人也会犯错。   他应该像宋珂希望的那样当断则断,可惜他没做到。“忘不掉”这三个字害了他,也害了他母亲,所以他就逼自己忘掉了。这个诅咒梦魇般跟着他,时隔一年,再一次布下天罗地网。   往事在眼前一页页翻过,他看见母亲死在保时捷里。   想起来了,保时捷。三百多万买来的,价格倒不算惊人,不过当时全临江找不出第二台来,这被他引以为豪许久。   当时将车一运回家就遭到父亲训斥,讲他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整一派败家作风。继母却在晚餐时笑着替他作保:“真要是能开上三年,平均下来也不算奢侈。况且陈觉今年表现很好,出去玩还晓得给家里人带礼物。”又朝他爸腕上努努嘴,“之前还说不喜欢儿子送的这只表,现在不也戴得不肯取下来。要我说,儿子只要懂得孝敬咱们,买几辆车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是妈最懂我。   当天晚上他去献殷勤:“新车坐着特别舒服,改天我带您出去兜风,想去哪都成。”   中式书房看起来不甚豪华,然而布置得温馨宽敞。母亲端坐在红木深漆的书桌后,笑容温和,气质雍容大方,用手里的书脊轻敲他的头。   “少说漂亮话,你买这车难道是为了载我?趁着最近天气好,赶紧跟朋友开出去玩吧,我年纪大了不爱坐车。”   “妈你年纪哪大了,你信不信,哪天跟我一起出去没准儿还被人当成我姐。”   两人坐在书房里,地暖烤得脚底热烘烘的,桌上的点心瓷碟镀着淡淡金沙,桌椅漆面光滑明净,背后的书架散发着文雅的香气。   后来聊起他成家的事,她不免唠叨了几句。他不爱听,板着脸站起来:“妈你能不能别老催我,我都说了不结婚。现在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想着留后,没有孩子怎么了,实在不行我到孤儿院领养十个八个的。”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一晃养子竟长这么大了,个子高得像能顶破天花板。   “领养的毕竟不比亲生的。”   他不以为然:“不用说了,我不迷信血缘,谁让我是你养大的?要怪就怪你对我太好了。”   “好什么?”她拿儿子没有办法,静静地坐在那里,心里却是极妥帖的。   然后陈觉就认识了宋珂,为此与父亲僵持不下,直到父亲离世前才经由继母从中调停说了几句软话。再然后就是平静无波的几年,就是在家里见的那一面。宋珂没有一句交待就走了,许冬云是怎样明白剔透的人,当然知道事出必有因,可是孩子的私事她向来不插手,直到很晚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去找过宋珂一次后,她回到家里,问顾姨:“吃过东西没有?”   顾姨端着托盘只是摇头。   她也没有说话,只是进卧室拉紧窗帘,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一些东西。有陈宗义写给她的情诗,有他们第一次约会时舞厅的门票,也有他们拍的一套婚纱照。   陈宗义腿脚固然不便,跳舞却很有一点风采。第一次正式约会他就带许冬云去舞厅,他个子高,里面灯光又暗,慢三步的节奏可以跟得上。起初她是很拘谨的,因为多年只待在校园里没怎么接触过社会,这种地方于她而言相当陌生。可是陈宗义为人绅士,话也不多,搂住她的腰跳得很从容。她却总是踩他的脚,笨得很,不住地向他道歉,他说没关系,以后多来几次就学会了。   “学会也只是学会,我跳得不好。”   “你肯来已经是最大的面子。”他说,“你这样的舞伴,一般人没有福气遇上。”   她平时不常看新闻,交往三个月后才知道他结过婚,甚至还有两个孩子。顾忌当然是有的,可是难以下定决心和他分开。再后来跟两个孩子也见了面,发现孩子们都很可爱懂事,妹妹还小,尤其是哥哥,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许多道理,从不与她这位“外来客”为难。   甚至哥哥面对她,偶尔还会主动地示好。头一回在家过年,他送给她一辆亲手拼的汽车模型,里头开车的乐高小人有点像他。她很喜欢,一直保存至今。   走的那晚她把遗书整齐地叠好,上面压着的就是那辆小汽车。   她说,儿子,妈妈走了。   你别内疚,事情总要有个了结的,妈妈只是不想再这样下去。   刚才你说我不是你妈,这话虽然是真的,可妈妈还是有点伤心。想起你小的时候因为一个超人玩具在街上跟我发脾气,也是这样瞪大眼睛冲我喊:“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早就死了!”当时我一气之下真想把你扔了,可又怕你爸骂我,只好灰头土脸地将你领回去。其实你不明白,父母之间总要有一个唱红脸的。你爸爸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就数对你跟妹妹还有点愧疚之心,凡事都愿意迁就你,所以这个坏人就只好由我来当了。   这次的事也是一样。你爸爸命好,自己闯的祸撒手不管,留下咱们孤儿寡母来替他收拾。可是怎么办?你叫我一天妈妈,我就得管你一天,直到你不需要为止。思前想后,妈妈决定成全你。咱们欠人家一条命,那就还给他一条命,这样才最公平。   下了这个决心,妈妈反倒踏实了。人做错事就得认,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爸爸逃了一辈子,到死还在担心事情会有败露的那一天。他懦弱,咱们不能跟他一样,尤其你还是个男子汉,更要懂得昂首挺胸比什么都重要的道理。   我走以后你们不要有思想包袱,要敢于追求幸福,把日子过好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还有,要把妹妹照顾好,她性子傲,可她比任何人都在乎你。   儿子,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咱们母子缘分已尽,往后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了,记得要坚强一点。 第45章 那个消失的陈觉   被救护车连夜送到医院,这是宋珂人生中经历的第二次,上一次也是因为陈觉。   还好这次他只是服药过量,洗完胃以后就被医生护士簇拥着推了出来。守在外面的陈念和程逸安急忙围上去:“大夫,他怎么样?”   眼前这位是院里的权威,一个电话就连夜过来加班。他疲惫地脱下眼镜:“没有上麻药,正常情况下很快就会醒。不过你们也太马虎了,明知他的精神情况还这样刺激他,弄得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语气严厉,训得陈念在一旁缄默不言,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走廊的另一边。最后还是医生想起来问了一句:“我听说陈总也受伤了,怎么样,还好吧?”   程逸安转开脸不置一词。陈念眼一红,小声道:“不大要紧,都是些皮外伤,外科的大夫说休息几天就好。”   对方点点头,走了。   “晚上哥哥给我打电话说人找到了,明天就带他来看病,我还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找到他了为什么不马上通知我?”程逸安气得口不择言,“你们兄妹俩一样的自私,一样的自以为是。我拜托你们以后离宋珂远一点,因为这份好意实在让人消受不起!”   陈念脸上粉黛不施,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样子格外憔悴。   过了一会儿,她想要去看看哥哥,临走前低声说:“你怎么想都好,我相信哥哥不是有意的。刚才医护人员对我说,宋珂是有他护着才没受什么伤。”   换来程逸安冷笑一声:“所以他醒了,看都不来看一眼,是在等宋珂过去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他自诩读书人,向来不做这种冷嘲热讽的事。可被逼到这份上,陡然一说,倒显得口齿锋利,叫人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空气安静又滞涩,陈念提着手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开口,声音沙沙的:“等你气消了我们再谈吧,我先去看看我哥。”   他不说话,她也就走了。   一阵轻轻的高跟鞋响,越走越远,越来越低。直到快要听不见了程逸安才抬起头,默然地望了一眼她的背影,那是很遥远的,比从前还要远。   今晚依然有护士值班。   其中一名看见陈念的身影就迎上来,还没开口忽然注意到她眼红红的,不禁一愣:“陈小姐您没事吧?”   她忙侧开脸,右手握紧肩头的包带:“我没事。”   “担心陈总吗?”护士极有职业素养地安慰道,“您放心,陈总没事。不过他让我转告您一声,今天太晚了,请您明天再来看他。”   “明天?”   “对,陈总是这样交待的。”   陈念愣了一愣,茫然地望着房门,已经快要伸出的手慢慢收了回来。   哥哥休息了?   是有一点疑心,可她就此停在那里没有推门而入。想了一会儿,她决定开车去找些吃的东西回来,宵夜、便当,什么都可以。最重要的人现在都在这医院,万一有谁饿了呢?总不好空着肚子。   刚离开护士站,那位专门负责陈觉的教授却给她打电话,请她过去一趟,她就去了。   老教授也负责过陈宗义,算是他们家的熟人了。他请她坐下来,对她说:“陈小姐别害怕,今晚请你来没有什么要紧事,就是跟您通通气。”   到这时陈念还一头雾水呢。   结果对方语重心长地开了口,告诉她,陈觉从半年前起就在治疗失忆,能用的手段都用了,过程也很痛苦,可惜一直没有什么起色。   “我劝过陈总不要太激进,太激进容易出问题,可他不听。”老教授叹了口气,“父母离世对他的打击可不小,你别看他表面不在乎,其实心里也是会多想的。他怕哪天他走得不明不白,留下陈小姐一个人……”   父母皆走得突然,陈觉心里不可能风平浪静。可内心的那些想法他不告诉陈念,不告诉宋珂,一个人偶尔放纵,偶尔颓废惰怠,偶尔又积极地挣扎,拼命想要把世界走遍,把能享受的全享受了,把能想起来的全想起来。   真是俗人一个。要是宋珂知道,准这样说。   “您平时最好多劝劝他,劝他看开一点,凡事不可强求。”   陈念听得浑浑噩噩,走出医院才隐约有点想哭。并不是伤心,只是觉得哥哥很不容易,心里装着许许多多的事过了这么久,又因为不被人理解,不肯说给任何人听。自己一个人反复地挣扎,结果只是徒劳无功,不知该有多失望。   与此同时程逸安也还没离开。   今晚他决定守在这里,要不然实在难以安心。他搬了把折叠椅坐在病床边,起初静静地望着宋珂,后来觉得困了,把外衣披着趴下去眯了会儿。   结果再醒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   直起酸痛的背,他缓了半晌才戴上眼镜,不经意听到一声沙哑的:“师兄。”真吓了一跳。   这才发现人已经醒了。   宋珂躺在病床上,除了脸色苍白,其余竟看不出什么异常,除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很空洞,看似平和,深究却没有什么内容。   程逸安心一酸,忍着难受假装平静:“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叫大夫过来看看。”   他慢吞吞地把头摇了摇,“我怎么来医院了?”   “不记得了?”   隐隐约约有点模糊的记忆,不过的确记不清了。宋珂觉得胃疼,喉咙也疼,记不清是因为什么,只能茫然地望着师兄。   结果程逸安吸了口气:“你傻到把药当饭吃,医生说要不是发现得及时小命都没了。”   谁?   我吗。   “我……我吃了多少药?”   “起码三十几片。”   宋珂瞪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程逸安,过了很久很久却轻轻地掀起唇,“啊”了一声:“吓到你了吧。”   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而是安慰别人。   “最近总是忘了吃药,也许就一次性多吃了几片。”   程逸安听完脸色微变,忽然起身倒水。那样背对着病床站在房间角落,高瘦的身躯阴影投映在白墙上,微微显得有些驼背。   “对不起啊师兄。”宋珂在他身后努力张开嘴,“害你睡不成觉。”   他端着水壶,没有立刻将身体转过来:“不要说话了,大夫让你多休息。”   宋珂却仍是说:“对不起啊……”   再也没办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他转身凝声问:“对不起什么?”   本已提高音量,可看见宋珂那样躺在病床上,忽然又一口气接不上来。比起从前宋珂又瘦了许多,眼睛深嵌在大大的眼眶里,白被单上的手背被针头扎得青紫。   “不用跟我道歉,我没有立场生你的气,只是觉得很心寒。”他终于垂头,眼镜滑到鼻梁中央,看上去书呆子到近乎老土的地步,“一起经历过这么多,我还以为你我之间已经无话不谈,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没想到你连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   宋珂大约没料到他会这样想,不觉滞住。过了好长时间手上一凉,低头看,是师兄给自己拿了杯水过来。   “记不记得当初你是怎么劝我回来的?你说别人都信不过,就只相信我,相信我是跟你们志同道合的人。其实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是说我技术过硬,是说我比别人都傻。”程逸安苦笑了一下,“我这个人是傻,做事情一根筋,认定的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不过我不觉得丢人,跟你和陈觉在一起的时候我特别满足,每天有活干,有钱赚。我就只要研究好算法,其余的事都交给你们,相信你们不会让我吃亏。”   他抬起头看着宋珂:“或许这是傻吧,可我知道朋友两个字的意思。”   “师兄,”宋珂声音全哑了,“我一直当你是朋友,最重要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事情全都憋在心里?知不知道今天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有多慌,我多怕你一时想不开——”   却被打断:“我不会的。”   声音微弱但清晰。   程逸安一愣,抬眸看向他。他静了很久才喝下一口水,眼望着透明的玻璃杯,杯中水面在微微晃动。   “不会的。”   仰起头,尽量努力地微笑:“我就是又看到陈觉了。”   程逸安怔在那里。   宋珂依然望着他,眼中薄光闪烁:“为什么我总是看到他?师兄,我觉得很丢脸,总也忘不了他。”   “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冒出来,越想忘就越忘不掉。我可能有点着急了,想快点好起来,再也不用看见他。”   程逸安鼻酸难忍:“别犯傻,爱一个人不丢脸,知不知道?”   不丢脸吗?这样懦弱的自己实在难堪。   “你可以不把病情告诉任何人,这是你的权利,但你必须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不能做傻事。”   忽然想起有谁说过一句:“人一病就没有隐私,没有尊严,行尸走肉一样的。”原来是真的。人一病,连你最亲近的朋友都会怀疑你,怀疑你会傻到放弃生命。   宋珂默了片刻,而后才慢慢地答:“我知道。”   他也不会,的确不会那样做。无论如何得好好活下去,草率地结束生命是对过去的一种否定,哪怕失去了很多东西,总还有很多东西留下来,比如童年,比如那三年。   他跟陈觉,至少他们还有过去。口袋里怀揣着过去,哪怕两手空空,他也是一个富有的人。   想好以后就轻松了很多。正是这个城市最静谧沉睡的时候,对面的住院大楼仍有房间亮着灯,远远的只是模糊的一团亮光,分不清是几楼。他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程逸安在旁边陪着他,没有能够聊太多就又昏睡过去。   慢慢的天就快亮了。   陈念把吃的买回来,护士仍端坐在那里。她分了一些给她们:“就是一点小零食,困的时候可以磨磨牙。还有,这袋麻烦你们帮我拿给那边姓宋的病人,就说我已经回去了,请他们放心。”   护士接过来道了声谢,她转身朝病房走,结果被犹豫着叫住:“陈小姐,陈总交待过……”   “我知道,”她说,“看一眼我就走,不会吵醒他的。”   见阻拦不住,护士只好由她进去。   这是整间医院最大的一间病房,有卧室、有卫生间,甚至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阳台。陈念进去以后没有开灯,脱掉高跟鞋,放下食品袋,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结果病床上并没有人。   “哥?”   不知为什么,心一下悬起来。   黑暗里她满屋摸索,一时情急没摸准灯在哪,小腿在床边撞得青痛。可是也因此注意到窗帘后的轮廓,注意到阳台有人。   拉开厚厚的绒布窗帘,隔着落地窗看到陈觉。他衣着单薄地坐在外面,头歪着,耳后的血都还没有擦净,地上全是抽完的烟蒂,半晌,一动也不动。   她在里面吓得静止,打了个寒噤才推开滑门:“哥——”   她扑倒在哥哥膝上,抬起头。过了许久,陈觉才睁开眼睛望着她,目光很疲倦,眼底分明有薄光。   她把他左手小心地握住,感觉哥哥的手掌仍像从前那样温厚有力,感觉到他手腕血管的脉搏,一颗心怦怦直跳。她看着哥哥抬起右手,指间夹的烟早就燃尽了,手指头都灼成黄黑色。   “哥,进去吧,外面这么冷。”   在哥哥面前她像一只小小的雏鸟,缩在黑暗里,缩在壳里,缩在树枝搭就的窝里,全身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觉得害怕,因为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了。   陈觉挣扎着坐起来,神情很惘然又很疲惫,右手掐紧了自己的鼻根,“几点了?爸妈回来了没有。”   “哥……”   答非所问,别的再也说不出来。   他把手抬起来,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忽然之间,似乎意识到什么,垂眸看了她一眼,问她:“你什么时候剪的头发?”   一年前,陈念长发及胸,现在却刚刚过肩。   她跪在地上,双膝冰冰凉凉的,心里一阵一阵的只剩恐惧。   可是陈觉似乎已经想起答案。他撑着椅子边缘站起来,身体直打晃,很不容易才走回房间。陈念起初想要扶,伸过手去却被他推开:“我自己可以。”   的确伤得不重,他甚至还能自己把床摇平。陈念倒了杯水给他,他“砰”一声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甚至溅在他脸上,渐渐变得冰凉。   掀开被子躺进去,侧身对着墙壁,没多久就昏睡过去,记忆潮水般汹涌而至。   什么都想起来了。   想起那年出发去宋珂家之前,打电话先斩后奏:“妈,我今天不在家过年了啊,替我应付我爸。”继母说这怎么行?哪有孩子不在家过年的,你又不是还在国外上学,没有正当的理由看你爸不揍你。他笑着答:“有啊,有正当的理由,我忙我终身大事去。”   就这样只身跑到陌生的地方过年,回来以后又向老妈汇报:“成了。”   “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家里人瞧瞧?”   “过段时间吧。好不容易哄到手的,鲁莽不得,万一把人吓跑了我上哪找去。”   心肝宝贝一样的护着,一直护到有记忆的最后一天。   他头疼欲裂,半夜里发癔症,身上一阵一阵地出冷汗,口中喃喃地喊着妈,喊爸,喊妹妹,喊:“我错了,我错了……”陈念要去叫医生,他却抓紧她的手,拧紧眉,眉心间全是大颗大颗的汗。   她只好在病床边握着他的手,吃力又艰难地回应着,一刻不敢停,小声如梦呓。   她说:“哥,是我错了,对不起。”   又说:“妈妈的死完全是意外,别责怪自己。你昏迷了几天几夜,醒过来就全忘了,这说明老天爷都不想让你背负这个思想包袱。哥,你要听我的,不要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头上,好好活下去,真的,真的,妈妈也从来没有怪过你,她一向最疼你,你一直是她的骄傲。”   他眼角的湿意模糊而浅淡,悔恨的表情却如此清晰,清晰到像某种烙印,永远不会再消失。   望着他的样子,陈念忽然想起小时候捉迷藏,哥哥藏在柜子里面,藏到她慌了神才猛地跳出来,头戴一顶狮子王的头套朝她大喊:“丛林之王!”   傻得可爱,坏得烦人,把她吓得哇哇大哭。   “好了好了,别哭鼻子了,哥给你扎辫子。”   她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哥哥笨手笨脚的,扎出来的羊角辫总是很难看。不过最后还是任由他乱梳一通,因为哥哥坚持。   最后顶着蓬乱的鸡窝头出门玩,果不其然,走在街上有人悄悄指着她笑。她憋屈得要命,回去以后痛骂他:“看你给我扎的!丑得要死。”   哥哥却丝毫不感到抱歉。   他痞痞一笑,伸手摸摸她的头,简明扼要地表示丑小鸭才要乖发型呢,像我妹妹这样的白天鹅用不着。把她哄得美滋滋的,脑袋里幸福地直冒小泡,仰起脸问:“真的啊?”   “当然,天鹅小姐。”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个称谓成了陈念的外号,直到她成年才渐渐在家里销声匿迹。曾经那个风趣又健谈的哥哥也像这个外号一样,渐渐在家里销声匿迹。 第46章 与安静为邻   因为这场意外,宋珂将剩余的年假一口气全请了。   程逸安叫他踏实休息:“我已经对同事们说你要做一个小手术,最近一周不能来公司办公。”   “什么小手术?”他起疑,换来一句吱吱唔唔:“总之是一种很常见,很难被戳穿的手术。”   他还问是不是割扁桃体,后来得知真相简直哭笑不得。   不过这几天精神状况真正好了一些,虽然四肢仍然提不起劲,但食欲慢慢回来,平时的活动范围也从走廊延伸到楼下。   住院楼附近有座小花园,面积不大但绿意盎然,只可惜常常是很萧条的。普通院区的病人进不来,国际部的病人又少,一园子的美景就那样空置着,偶尔有按天计价的园丁进去打整。   住进来的第五天宋珂下楼散步,转着转着就转进那里面。曲曲折折的长廊在树林掩映里,石子路围就的鱼塘喂养着几尾肥硕的小金鱼,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经常有人揣着一兜子硬币前来许愿。走到近处弯腰一看,池底的钱币金灿灿、银晃晃的,温热的太阳照着水面,金鱼们游在中间显得很是生动。   他就停下来,坐在石栏边发了会呆。   以往忙的时候总想闲下来,现在真闲下来又不踏实,很想要快一点回去工作。不知道那个保险公司的项目谈得怎么样了?突然之间没了联络,客户不会生气罢谈了吧。   想着想着就有点悬心,正想掏出手机打个电话问问,余光却见到不远处的人影。   陈觉坐在长椅上,背对池塘,抬头望着住院大楼的某一处,动作缓慢地往地上掸着烟灰。   宋珂第一反应这不是真的。   顺着他的目光往楼上看,什么也看不到,玻璃窗通通反着光,只看一会儿就觉得眼酸。可陈觉仍然固执地望着。他的三庭五眼极标准,两道剑眉那样微微地抬起来,眼角几乎横斜入鬓,看上去很英武神气。又因为沉默,轮廓更显得深邃。那一点明媚的阳光照在他额头,温暖跃动。   宋珂屏着息,站了一会儿后转身离开了。   回到楼上,他去问能不能换病房。护士遗憾地告诉他:“普通病房都满了,要不您就再在这里将就两天?”   将就?这样好的条件怎么能叫将就,分明是享福吧。   只是他消受不起。   银行卡插进一楼的提款机,他戴着眼镜看余额,心里默默地盘算着一些事情。拐到二楼去交费,没想到又被人一口回绝:“已经有人替您预缴过一大笔款。”   一大笔是多少钱呢,对方说,十万元,唬得他差点跌坐在地。   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决定认下这个闷亏,回房给陈念转了过去,附言:住院费用。   这几天陈念从没有出现过。隔了几小时她才回复一条短信:“好好养病,其他的见面再聊。”钱没有收。   他低头看着短信,并不知道她所指的见面是何时,可是也不再期待。   下午去看医生,刚一坐下就被医生摇头痛批:“你这病最忌胡思乱想,说了好几次凡事想开一点,怎么每天进来都是这样心事重重的,愁什么呢?”   呃。   如果什么都不愁还来看你做什么?   他心里是这样想,嘴上却如实地答:“愁钱,住院费太贵了。”   被他噎得沉默半晌,医生幽幽地来了一句:“你不是开公司的嘛,还会缺钱?”   开公司的也分穷和富,像他这种属于赤贫,彻头彻尾地赤贫。他一声不吭,对方大概也看出此人手头真不宽裕,大笔一挥道:“行了,这回先不给你加药,还是吃上次那几种,不过你得自己多加努力才行啊。”   “呃,怎么个努力法?”   “可以换个环境试试。”   他有些惊讶:“嗯?”   “当然我不是说必须,只是建议你,最好是能够换个环境。你在原来的地方住得太久,换个居住环境或许对病情会有帮助。再说临江这么大,好房子有得是,换个差不多的也不难嘛,别又跟我说你没钱啊。”   现在这些医生大夫,哪里有个严肃的样子嘛。宋珂笑了笑:“好,我一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   就这样道完谢离开。   晚饭时他把这事跟师兄商量,没想到程逸安也很支持:“换个环境好啊,你现在住的那个小区我早就觉得不妥,又远又破的图什么……”   他只好装哑巴。   “怎么,舍不得啊?”   他否认:“搬家太麻烦。”   “我来帮你打包还不行?”   “找房子也麻烦。”   “公司附近还有青年公寓,现在我就打电话去问。”   再也找不出理由推辞,只好闷头应下,答应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   没想到程逸安效率惊人,不出两天就带他去看好一套一居室,而且与公司只隔一条马路,慢悠悠地步行过去也才七八分钟。   其实开始新生活也没什么不好。有些东西怀念即可,不是一定要守着不放。   打包行李这事宋珂不擅长,少了程逸安的帮忙还真不行。两人从网上买来一大堆便宜的纸箱,物品分门别类。   后来翻到许多陈觉的东西,程逸安说,扔了吧,宋珂笑了笑,没有理他。最后全都归拢到一个极少用到的塑料箱里,等着搬去新家以后,放到平时看不见的地方去。   真正搬走是个周日。   小区的寻猫启事贴了半月有余,至今毫无消息,他几乎已经放弃。不过临走前仍然又去张贴了一批新的,因为旧的那些已经在风吹日晒后遗失了。   当天程逸安在公司加班,本来说要来帮忙,不过宋珂让他就在那边等着,正好搬家公司的车上也只能多坐一个人。   叫来的搬家车是个小的厢式货车,两位师傅身着统一服装,看起来是可信任的。他们井然有序地把东西一样样装车,全程没有让身体尚未复原的宋珂出力。   箱子搬完以后,家里一下就空了大半。师傅站在客厅问:“哪些家具是您的?”   他指:“贴了便利贴的都是我的。”   “嗬,真不少。”   是啊,真不少。   当初租下这个家的时候里面还什么都没有呢,空空荡荡,差不多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后来慢慢的,什么都在添置,房东那些坏掉的家电一样样被淘汰。洗手机虽然是二手,可好歹也是全自动滚筒的。电视机是趁打折时购入,50寸的,看电影一点也不费眼睛。沙发是顶平价的布面,不过用料扎实又够宽,两人在上面盘腿坐着尺寸刚刚好,把靠背放下来又是一张简易的床。   就这样离开当然舍不得,不过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就像陈觉说的,总得想办法让自己的生活过下去。   搬电器时师傅们都很小心,丝毫没流露出瞧不起他这堆破铜烂铁的意思,倒是他自己感觉抱歉,搬好后送了两瓶水下去。   师傅让他再上楼确认一次,确保没有东西落下。他拿着钥匙,从积满灰尘的台阶走到家门口,打开门站在那里。   想起当年陈觉第一次来的时候,还说,这么小的房子也能住两个人啊?换来他白眼一枚,你都无家可归了还挑三捡四。   结果一住就是四年,到如今已经是四年零三个月。   房子现在空了,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两部空调、一张床,还有就是一些带不走的旧餐具。他过去把窗户关好,水电气阀门统统拧紧,又把角落的逗猫棒捡起来拍了拍灰,准备一道带到新家去。   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仅存的一点希望就是陈觉能够回来,再回到这个家。他一个人孤单地留在这里,唯一所盼的就是有生之年还能够回到从前,能够和陈觉一起坐在沙发看电视,随便看什么都可以。如今才醒悟过来,这样的想法有多傻。陈觉再回来,也不再是原来的陈觉了。   是到了放下的时候,折磨了自己这么久,还不够吗?   掩上门,很多事就再不去想。   师傅在车旁问他:“都看好了?”   他嗯了声:“看好了。”   出小区的时候遇到邻居,从来都有些刻薄的老头竟表现得异常亲切,特意停下脚步同他聊天:“就走啦?”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他微笑着点头:“嗯,这几年打扰您了。”   “都是左邻右舍的说这些干嘛?不过那天我……”他失踪那天邻居在家门口见到陈觉,回到家后怎么想怎么觉得熟悉,可陈觉当时狼狈到难以辨认。   “好像什么?”   邻居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终只笑了笑:“没什么,有机会回来看看啊。”   从前的一些小摩擦在告别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下午的太阳很猛,坐在副驾宋珂有些头晕目眩,于是静静地闭上了眼。微热的风从他脸上拂过,师傅把音箱打开小声地哼起歌。后来脸晒热了,脸颊也红红的,昏昏沉沉中打起了瞌睡。   小货车行驶在市区,路人行色匆匆地走在川流不息的街,偶尔有年轻人在斑马线上打闹,两辆并行的自行车之间也有欢声笑语。迷迷糊糊的,他听见师傅们说话,说最近搬家的人不少,下午送完他还要去城区的另一边跑生意。又听见导航轻声细语,说前方有学校,注意减速慢行。   就这样一直眯到车子停稳,师傅们下车卸东西。   也许是太阳晒得太久,睁开眼仍觉得模糊。眼望出去四周都是陌生的公寓楼,整整齐齐,饼干格一样伫立在宽阔的马路两旁,有些拥挤。刚抽芽的悬铃木浓翠如盖,遛狗的年轻人塞紧耳机从身边经过,青年情侣挽着手的背影渐行渐远。比起以前的老小区,这里样样事物都生机勃勃,越发显得一种不真实的恍惚。   宋珂望着,发了呆,直到听见搬家师傅喊自己,才慢慢地回神。   东西一样样搬上楼,黄昏时分总算是清点完毕。师傅们拿了报酬离开,宋珂就一个人坐在堆得满满当当的客厅里休息。没来得及挂窗帘的客厅采光很足,蟹黄色的夕阳从阳台斜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着许多的灰尘,像河流中的数叶扁舟,而他就坐在岸边,看千帆过尽。   本来想着犯个懒,吃过晚饭再收拾东西。结果晚上公司就冒出件紧急事,需要有人尽快跑一趟沿海某省。程逸安想让他散散心,他自己也想换个心情,一个电话,一拍即合——   这一走就是半个月。   东西怎样来的就怎样放着,只把出差要用的行李箱清出来,几件衣服、剃须刀等等用品打包,剩下的继续堆在那里,静静守着陌生的地方。   沙发、电视、冰箱、洗衣机,它们会觉得孤独吗?   假如会,也习惯了。因为在从前的那个家,它们已学会与安静为邻。 第47章 两个人,一座城   坐上飞机宋珂才想起忘了跟医生报备。或许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是正常人,没有病,所以老是记不住那些所谓的注意事项。   窗外的天空碧蓝如洗,机身盘旋上升至云层,轻微的震颤后渐渐变得平稳。   熬过最初的眩晕以后他找空姐要了杯水,翻出药,就着温水老老实实地吞服下去。在他面前有一块小小的液晶屏,显示着整趟航班的模拟路线。也就是这几秒钟时间,飞机恰好经过老家上空。   那里也是晴天。   下大巴的那一刻陈觉感觉很陌生,因为说到底他也只来过一次。   不知是他如今看起来脸沉沉的不易接近,还是那些黑车司机通通都已“改邪归正”,总之广场上再没有人拉住他,对他说:“上车就走,不骗你!”也不再有那个穿着睡衣、裹着羽绒服的人,站在广场尽头搓手等他,惊喜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   招手叫停一辆出租,司机听他说普通话,也就用普通话与他交流。   “老板去哪里?”   手机里的那行地址对方一听就知道。   “喔,那里啊,就在实验小学旁边,这个点过去恐怕还很堵呐。”   “是么。”   “可不是?”后视镜里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也许是觉得这样衣着的人物来这里,怎么看也不像走亲戚串门子的,“现在小学放学都早,接孩子的车能堵出去好几百米,路口啊挪都挪不动。”   陈觉没接话,降下车窗,缄默地看向窗外。   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变得很陌生,乡音不再,曾经的瓦房也变成座座住宅楼,蜂窝一样整齐地排列在一起。街上开了许多超市,房屋中介和网吧,路上私家车多,出租车更多。   假如宋珂的父亲还健在,或许也是这其中的一员,也会跟眼前这名司机一样,操着并不熟练的普通话与乘客闲聊,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时脸上常常带着笑。熙熙攘攘中陈觉看着那些黄绿相间的车从眼前经过,看着那些出租车司机一张张勤勤恳恳的脸,越来越沉默不语。   果然像对方说的,路口很堵,到处是接人的家长和背着书包的学生。司机将车停在一间文具店前,陈觉说:“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他不打算逗留太久,只想看看那家人如今的生活状况。   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递过去,对方却坚持只收来程路费:“回去的钱得送您到地方以后才能收呢。”小镇人有小镇人的诚信和淳朴。   眼前这片应该是新建的,临街住宅全都是紧凑的户型,也许专卖给留在镇上工作的年轻人。陈觉走了不到五分钟,很快找到那家人如今的住处。   幸福佳苑五号楼,二单元,一楼。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院子连在单元楼外,应该是买房时赠送的。院子里有藤架,藤下摆放着四个白色泡沫箱,里面种了几样菜,瓜果、辣椒,薄荷叶等等。   尽管有窗帘,院外仍然隐约可见屋里的轮廓。客厅墙上有台壁挂电视机,最朴素的圆形时钟,还有一排木色矮柜,矮柜上搭着遮灰用的浅色纬布,靠墙的玻璃花瓶里插着几枝鲜百合。   陈觉就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始终没有进去。   小时候他被继母带到大学校园,也见过这样一个小小的院子,继母说那是她曾经的教师宿舍。也许热爱生活的人都一样,走到哪里都要种几样能吃的蔬菜,这样才算是过日子。   后来他决定离开,有个略显年纪的女人却从远处走来。她左手拉着个刚及肩膀的小朋友,右手提着两袋子菜,到他身旁慢慢地停下来:“你找谁?”   陈觉望着她,没说话。   “老远我就看见你在这里站着,有什么事吗?”   一点点防备心,听得出来。幸好他穿得不像小偷,否则或许就没有这样好的态度了。   他说:“我找住在这里的人。”   她把孩子藏到身后,可孩子好奇心强,又露出一对明亮聪慧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陈觉看。   陈觉的目光落到孩子脸上。是个女孩儿,长得格外可爱,脸上两个酒窝比蜜还甜。   “这是你的小孩?”   她终于警惕起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不说我就叫人了,我老公就在屋里睡午觉。”   说完她就把头转过去,张嘴要喊老公出来,陈觉阻止了她:“别紧张,我只是来看看你们。”   院子的铁栅栏上挂着几只大牌购物袋,里面是陈觉带来的见面礼,有烟,酒,保健品,唯独少了给孩子的,因为没想到她又生育了。   她看了一眼,眼中满是迟疑,因为搞不清楚他的意图。他也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沉默了半晌,说:“你认识宋珂么。”   “宋珂?”   态度顿时转变。他们显然常有联络,女主人很惊喜地往四周看:“原来你是宋珂的朋友啊?好久不见他了,他也回来了吗?”   “他托我来看看你们。”   陈觉承认自己很卑鄙,到今天仍然只能打着宋珂的幌子来看他们。对方坚持要请他回家坐坐,进门以后就张罗开了,又是叫老公出来招呼客人又是泡茶切水果。陈觉说:“不用忙了,我坐坐就走。”两口子却盛情邀请他留下吃晚饭,还把孩子推到他面前:“叫叔叔,问叔叔好。”   “叔叔好……”   女孩的声音怯怯的,充满童稚,问完好就又躲回妈妈身后。   “孩子几岁了?”   “五岁,快上小学了。宋珂最近怎么样?上一次跟他通电话还是过年的时候,当时他咳嗽得特别厉害,现在全好了吧?”   他只能说一切都好。   初次见面毕竟拘谨,主人家不住地请他吃水果,“尝尝这个,应季的。”“尝尝那个,我帮你剥一个。”   陈觉在橙皮的芬芳里坐了一阵子,终于问:“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宋珂让我关照你们。”   “没有没有!”   话音未落已经被女主人打断:“我们过得就是平凡日子哪会有什么困难,你叫宋珂不要操心我们了,他开公司创业才是处处都难呢。”   说完,起身拿来一样东西。   “正好,劳驾你帮个忙,帮我们把这个带给他吧。”   是个薄薄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张银行卡。   “从我拿到以后就没动过,上个月查了一下里面已经有十多万了,麻烦他替我们还给那个人。”   陈觉抬起头看着她,她径直把卡往他手里塞:“宋珂是一片好心这我们都知道,不过那个人的钱我们不想用,也用不上。”   表情并没有太深的怨恨,更多的反而是辗转于生活的那种平淡与满足。   “哪个人。”陈觉问。   女人将孩子搂到怀里摸了摸脸:“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姓陈。宋珂说那个人想替家里赎罪又不敢来见我们,所以就拜托他把工资卡交给我们,还说他挣得不少,每个月的工资全在这张卡里,让我们有需要的时候尽管用。”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们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用了,一辈人有一辈人的债,毕竟我们当年……”   她丈夫拉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当年,当年什么?当年他父亲想必曾花过一些钱,摆平过一些事,其中就包括他们一家人。他们有他们的难处,钱也未必能抹平几分仇恨,只不过很多事都在时光中淡去了。   还在坚持的只有宋珂。宋珂的一颗心剔透如冰,却温暖至极。   陈觉坐在沙发上,手里的卡比任何东西都要沉,沉得他几乎拿不起。过了许久,手背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刮了一下,痒痒的。他低下头,看见手背上的糖。   小姑娘嘴里也含着一颗,右边腮帮子鼓鼓的,眼睛也圆鼓鼓的,瞳孔里映着陈觉的脸。她冲他笑,他也只好抬起嘴角,还了一抹笑容。她把那颗糖又往他手心推了推,示意他剥开尝尝。   许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吃过一颗糖,青苹果口味的,不全然是甜,也不全然是酸,淡淡的水果香气在舌尖弥漫开来,一直沁到心底最苦涩的角落里去。   “喜欢爸爸妈妈吗?”他低声问。   她冲他点头,糖果从右边含到左边,眯起眼笑,像同他捉迷藏。   他说:“对不起。”   她微微地发呆,抿着糖傻傻望着他。   他低下头,看着地板不说话。她走到他跟前,轻推他的膝盖,又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未刮净的胡渣。   刺手。   她缩回去偷笑。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怜悯他们,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请求原谅,因为他们失去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而他在漫长的岁月里毫不知情,毫无负罪感地长大。   很多事情都是别人替他承受了。   他不肯留下吃饭,夫妻俩就一路将他送到小区门口,再三让他代问宋珂好,让他有空常来玩,要带他转一转这个小地方。   其实他们不知道他早就来过,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跟宋珂。   天色渐晚,夕阳温暖如往昔。   无尽的霞光绵延万里,小镇的黄昏比起临江更显得温馨宁静。   那个出租车司机还在等他,等得都睡着了。他敲车窗,司机醒过来,连忙打开车门:“老板忙完了?”   “嗯,有劳你等我。”他说,“今天你的车我包了,带我四处走走。”   出租车载着他从最南端出发,一路慢慢地开回热闹的商业区,途中又经过那座大巴站。他叫师傅停一下,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留作纪念。对方笑道:“我拉活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人拍这里,这地方连墙皮都破得掉渣。”   他把车窗降下来抽烟,又听对方问:“老板抽的什么烟?”   宋珂的爸爸应当也一样健谈吧。   他把烟递过去,师傅拿来瞧了瞧,觉得很新奇:“这烟好抽?”   “您试试。”   “不了不了,不能要客人的东西……”   一直转到城北,他转过脸去看窗外,忽然认出对面的这个旧小区。   一座小城,再怎么变,总有一些角落跟不上脚步,被遗忘在岁月的长河里。这片住宅楼就几乎没变,拥挤的小马路,粗糙的水泥墙面,晾满衣服床单的阳台,一楼窄窗上贴着的“超市”二字,这里的一切像从筛网中漏下的沙石,没有人再去细心捡起。   下车时他把烟留在出租车里。站在似曾相识的街口,楼上厨房飘出的炊烟隐约可闻,他却停在那里,很久没有上前。   这里并不是他的老家,他却对这里有种特别的感情。明知早已经物是人非,还是不由自主地来了。   他在路口站了很久,始终没有办法走进熟悉的院子。   他是来了,可是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两手空空,找不回也带不走。有人提着一桶油从旁边的小路过来,从他身边经过,走出去十几米后忽然又回过头,迟疑地冒出一句:“你是……”   抬头看到那张苍老的脸,他没有认出来这是谁。   “小陈?你是不是小陈啊,好几年没见都已经不敢认了。”   记忆蜂拥而至,他终于想起这是住在宋珂楼下的赵阿姨,当年曾用一瓶茅台从她家换得好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赵阿姨。”   他上前帮忙提东西,赵阿姨喜出望外:“真的是你啊?怎么突然回来了?招呼也没打一声。宋珂呢?”   每个人见到他都问起宋珂,因为他与这座小城的唯一关联就是宋珂。没有了宋珂,他连出现在这里的理由都没有。   她坚持留他在家吃晚饭,他再三推辞,最后她直叹气:“你们总是这么忙,来了又马上就要走,坐都不肯坐一会儿。”   他只好说自己是来替宋珂检查房子。   可赵阿姨一下就愣住了,说:“房子早就卖掉了呀,难道宋珂又另外买了一套?”   他也僵在那里。   窗外经过几个人,几辆车,他望着赵阿姨,说不出话。赵阿姨红了眼圈:“去年就卖掉了。当时我们都劝他不要卖,我们说你在这里长大的,根在这里,卖掉以后再想回来看看,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可他说没办法,公司周转不开,现在卖了以后赚了钱再买回来,让我们不用太替他操心。可是怎么能啊,那可是他爸爸留给他的……房子出手的那天我看他眼睛都是红的……”   赵阿姨跟他说了好多的话,问了他好多关于宋珂的事,一直坐到月悬正空。他答应她有空一定回来,跟宋珂一起,她这才不舍地放他离开,离别时嘱咐他们要注意身体,别只知道为工作拼命,要按时吃饭,好好休息。   他只能点头。   对面几幢小楼远远地亮着灯,窗隙里人影疏离,可惜他拾级走到楼上,再也敲不开那扇门。曾经他们一大早出门吃早餐,傍晚踩着夕阳的尾巴买了许多菜,在巷口悄悄地牵手,在楼道里无声地亲吻彼此,在卧室里拥着看烟花灿烂。   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   他不能想象宋珂遇到过什么困难,不能想象宋珂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房子卖了,更不能想象宋珂是怎样矛盾地,矛盾地替他将工资卡交给那家人。   他想宋珂一定是恨过他的,恨他的出身,恨他不记得。可宋珂仍然选择坚守着他们的公司,坚守着过去,哪怕他什么也不记得,哪怕为了他们之间那一点薄弱的联系,连最后的家都失去了。   而他,他的承诺从始至终没有兑现。   说过要一辈子在一起,说过要把睿言做成大公司,要带同事们去吃怀石料理,说过此生此世不辜负宋珂,他一样也没有做到。   过去这一年那么多次的见面,宋珂那么多的欲言又止,他一次也没有明白。他不能想象宋珂面对钟文亭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不能想象宋珂一次又一次的跟自己见面,跟自己回家,躺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反反复复直到绝望,那是种什么心情。   还有他录的那些录音,宋珂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听?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自己亲手插到宋珂身上,还被宋珂当成宝贝一样的纪念品。   还有那个纹身,宋珂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纹下的?明知“陈觉”两个字代表仇人的儿子,明知他们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在一起,明知再也不可能……   自己用了那么多的力气,那么长的时间去忘记,宋珂却始终记得。转过身,宋珂就一直在那里,一直在原地等着。   以前以为长久地爱一个人,不变心是最难的。发生了这么多事,走到今天才明白,等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要难得多。无望的等待,无尽的折磨,宋珂就那样没有动摇地等到如今。   哪有那么多的天长地久,不过是有一方还在坚持。   他在夜风里走了很远,一直走,想到宋珂也在这样的路上走过很久,走得很孤独,心里就说不出的疼。   他是把宋珂弄丢了。   宋珂一直在等他,他却忘了回去的路。 第48章 天意难违   晚上陈念破天荒没有在公司加班,因为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坐在办公室也不能踏实。客厅里小小的一盏落地灯,她窝在沙发里打瞌睡,听到换鞋的声音立刻醒过来。   “哥?”   自从知道哥哥要去见那一家人起,她就开始悬着一颗心。陈觉走近,身上沾着很淡的酒味,眉眼间有些疲惫,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你喝酒了?”她问,“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些资料。”他随手扔到茶几上,半躺到沙发。   陈念往那上面扫了一眼,然后才重新看回他的脸。他用胳膊挡住眼睛,胸膛微微地一起一伏,呼吸伴随着薄凉的酒精气息。   “事情办得顺利吗?”   他没接话。   “他们没要?”   “我没给。”   专程跑这一趟,结果该给的补偿又没有给,这是因为什么?   陈念望着他,过了好一阵才听到他的声音:“他们现在日子过得很平静,又有了一个孩子。而且宋珂一直在照顾他们,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又有孩子了?”   她吸了口气,有些出乎意料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地点头:“这是好事情,能走出来就是好事情。”默了片刻又说,“宋珂自己都过得那么难,还想着去帮别人,他真傻。”   是,真傻。   明明自己也痛苦不堪,却一声不吭地做着这些事,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想到这些陈觉就心如刀绞,他仰面躺在沙发上,起初也只是面无表情,后来两颊肌肉却绷得越来越紧。   “我们以后就不管了吗,”陈念轻声,“那家人。”   “你想帮他们。”   “当然。”   陈觉躺在台灯的阴影下,面容模糊不清。   “要帮,但没必要让他们知道。”   一遍一遍提起只会让对方回想起当年的痛苦,搅乱本已宁静的生活,这样太残忍。陈念静静地点了点头。   “好,哥,你放心,我会让人悄悄地关照他们,不会……”   话还没有说完,忽然间停下了,因为注意到陈觉掌纹间的几个疤。疤痕的颜色较淡,看上去已然经年累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也许是因为他藏得好。他那样躺在灯光里,侧着脸,那种深刻的伤感总会隐约浮现在眉宇间,让她觉得他其实从未有丝毫好转。   过了很久,她问他:“所以你呢,你是选择继续活在痛苦里,还是忘记当年的事?出院这么久没听你提起过宋珂的名字,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行了。”陈觉却打断她的话,“我自有分寸,你别再去打扰宋珂。”   说完他就起身上楼换衣服,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陈念将茶几上的袋子打开来,发现是房屋中介给的几页购房说明,地址在宋珂老家。   还说什么别再打扰宋珂……   你几时放下过?   后来陈觉在房间里翻以前的工作电脑,翻不到,下来问她,她也记不得。   “你找那个做什么?”   “想看看以前的一些文件。”   他想找到以前的注资凭据,然后向律师问清楚自己是否还保有睿言的股东资格。   “你不如直接问宋珂。”陈念望着他,轻轻抿唇,“你的事情他永远最清楚。”   陈觉坐回沙发上,冷着脸不肯再开口。   陈念也知道他还在生自己的气,所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厨房角落望了望:“对了哥,寄给宋珂的东西都被退回来了,快递员说对方拒收。你别着急,我再想想办法。”   其实没有什么贵重的,只是一些吃的和补品,前几天陈念以她的名义寄去的。   陈觉脸都没侧:“不收就算了。”   等妹妹上楼后却仍在沙发上躺着。   回来路上他喝了酒,不多,只是因为大巴里太冷。明明已经春末,还是冷。他半阖着眼,虚无的目光瞧着窗外出神,恍惚中竟觉得窗外在下雪。   昏暗的夜晚雪花如飘絮,隔着玻璃窗的薄雾纷纷扬扬飘落到眼前。一恍神又回到那个冬天,刚刚认识宋珂的时候。宋珂的脸洁白中透着微醺的红,头靠在车窗上,偶尔轻轻地往下点。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过道,很窄,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柔软,起身脱下外套给宋珂披上,只想换来一句谢谢。   真的,宁愿一路冻回去,只想听到宋珂对自己说谢谢。   宋珂却是那样吝啬。   “不用了。”他很固执,也很内敛,“我不冷。”   很傻的一个人。   从一开始就是自己主动,那件沾了烟味的外套宋珂本来不想要。可是他逼着宋珂穿,逼着宋珂爱上自己,逼着宋珂听那首歌。   也许从一开始宋珂就不想认识他,可他固执地闯进庆功宴,固执地坐进那辆大巴。   那里本没有他的位置。   如果从一开始就推翻,那他不会认识宋珂,伤害宋珂,继母也不会死。也许愧疚就是这样的,不管想什么事总会归因到自己身上,总会归结到悔恨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完全明白妹妹为什么不肯让自己想起来。   因为一旦想起来,等待你的就不止是失去的痛苦,还有悔恨,还有无法挽回的绝望。你能怪谁?谁也不能怪,只能怪你自己,怪你自己不配拥有幸福。   你从生下来就活该是一个人,活该没有母亲,没有爱人,你活该。该死的那个人是你,母亲有什么错,宋珂又有什么错?他们错就错在太在乎你,错在太为你着想。你活着要背负痛苦,死却不敢死,因为母亲希望你活着,因为宋珂拼死也要救你,宁愿被你伤害也不愿告诉你真相,只为让你活得轻松一些。   没人问你愿不愿意,但他们都在竭尽全力地为你好。   那就活着吧,遂了他们的愿,活着才能弥补过错。你是一个有用的人,能照顾妹妹,能守着宋珂,你不是孤魂野鬼,你曾有过家,很好的一个家。   你要认真活着,活得比谁都久,把伤害过的全都还清,把忘记过的镌刻于心,把这一生过完,然后在墓碑上刻几个字——   “无事一身轻。”   你不再亏欠,可以长埋于此了。   陈觉将手机打开,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歌。那声音低低哑哑,轻轻缓缓,像极了宋珂的声音。仿佛是宋珂在他耳边唱:也许终有一日,你将忘记我姓名,忘记我声音。可是亲爱的,能否别将我忘记。   他望着窗外,深深打了个激灵,身体忽而一凛,张嘴叫了声宋珂。嗓音是很平静的,心脏却在抽搐。叫完,他抬起眼睛看着房顶,感觉天花顶摇摇欲坠几欲倾覆,块块砖垒砸到自己脸上、胸膛上,砸得自己喘不过气。   片刻后回过神,起身四处找手机。拨号时指关节都发僵,默想许多种可能,谁知道最后等来的却是一句——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一瞬间他愣在那里,难以置信地拧紧眉。   好像潜意识里没想过这种可能,总觉得宋珂永远会守在原地。结果打了一遍又一遍,得到的答案永远都一样,世界上仿佛没有这个人。   第二天陈觉出现在原来的小区。   他到的时候已经快十点,因为宋珂下班总是很迟,来早了也没用。抬起头,卧室里微弱的灯光从窗帘透出来,一切都还跟以前一样。   但他没有上楼,只是站在墙根抽烟,抽完了两根后拿鞋踩灭,转身往大门口走。   小区的一切也还跟从前一样,就连路灯都还是那样忽明忽暗。住户却多了不少生面孔,有一家人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小孩子指着某处问妈妈:“小猫还没有找到呀。”   当妈的笑了笑:“是呀,还没有找到,可能到什么地方流浪去了吧。”   小孩撇嘴:“好可怜。”   听完,陈觉蓦地顿足。   不远处的电线杆上贴着寻猫启事,这也没变。但他想到一件事,一件应该已经变了的事。   走到跟前抬起眼,上面的号码果然是新的。   —   “你手机响了。”   海边某酒店,来接宋珂出去宵夜的秦彬凯秦总监正等得无聊。见搁在床上的手机已经亮起许久了,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句,于是朝浴室方向喊:“宋珂?电话。”   沐浴声即刻暂停,一道有些潮湿的嗓音传来:“麻烦帮我看一眼是谁。”   “我看?不好吧。”他似笑非笑地说完才施施然拿起手机,瞥了眼屏幕说,“没名字,不过打了好几遍了,要不然我帮你接一下?”   “好,谢谢。”   抱着八成是推销电话的预期,他接起来。与此同时,浴室的水声也重新响起。   “喂,哪位。”   虽然已年近四十,秦彬凯讲话仍中气十足,是多年在谈判桌上锻炼出来的。   那边静默许久。   “哪位?”   “我找宋珂。”是个男的。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怎么称呼?我让他洗完澡回给你。”   再没人说话,过了片刻,电话径直挂了。   十分钟后宋珂从浴室出来,衬衫西裤已经换好。秦彬凯回过头将手机递给他:“我们这儿热吧,一般人都受不了。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一天恨不得洗八回澡。”   他笑了笑:“那岂不是洗脱皮了。”接过手机低下头,电话正好打过来,笑容就此凝结在脸上。   秦彬凯问:“怎么了?”   短暂的静默后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劳驾你再等我几分钟。”   秦彬凯说当然。   酒店阳台可以吹得到海风。   夜晚的风咸腥温凉,铁艺栏杆握在手心也是凉的,水汽蕴在掌纹当中无从蒸发。还有海浪的声音,从远处涌来时急,到近处却变得平缓,柔和地卷过礁石后再慢慢褪去,如此周而复始。   宋珂站在那儿,两颊皮肤被吹得微微发紧。   “喂?”   这个“喂”字很平静,并没有丝毫挣扎的意思。   陈觉说:“是我。”   “我知道,我认得你的电话号码。”   跟他比起来,宋珂总是显得格外磊落。   “陈总找我有什么事?”   “你在哪。”   宋珂顿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这么晚了,陈总有什么事吗?”   陈觉的声音低下去:“宋珂。”   仿佛是在谴责他这样的态度。   宋珂的声音却愈发淡:“是不是陈总又想起什么,又想要来找我的麻烦?”   相隔太远,信号断了一阵,陈觉那边断断续续。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说……”陈觉叫他的名字,“宋珂……我想……”   “算了,真听不清。”宋珂说,“你想什么跟我没关系,我能说的都说了。如果觉得那晚折磨得不够过瘾,还想要继续报复我,大可以再来一次。”   陈觉声音陡变:“我不是要报复你,只是担心你的病。”   “不需要。”   宋珂微微地吸气,抿紧嘴。他的病是心病,怪不到任何人身上。那天晚上的事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他在按时看医生,也不会再胡乱吃药。   “我已经好多了。”   “是医生说的?”陈觉却不信。   这样熟悉的语气令他静静地滞住片刻,过了很久才抽离出来:“谁说的不重要,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电话里沙沙地响,或许是风的声音,陈觉没有再说什么。又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秦彬凯在后面敲落地玻璃,提醒宋珂该出发了。   陈觉仿佛预感到他快要挂断,忽然问:“你之前那个手机号码呢?”   “手机丢了,顺便就换了个号。”   “丢了,”陈觉声一沉,“丢哪了?”   宋珂的回答就此多了层疲倦:“陈总,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这些。”   要是以前他说出这番话,恐怕自己都要大吃一惊。手机里有他们俩最重要的回忆,是他曾经不惜用命保护的东西,可是现在丢了,他也只是失眠了一两天,并不再满世界去找。   或许这是天意,天意难违。   陈觉凝声:“告诉我在哪丢的。”   他一言不发。   “你是丢了还是不想要了?”   他还是不说话。   “宋珂!”   陈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无法忍耐。   宋珂终于说:“我真的该挂了。我的病不怪你,但你如果真觉得抱歉就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别再联系,也别再见面,我会很感激你。” 第49章 我们的家   挂断电话,宋珂返身回到房间里。   “打完了?”   “嗯。”他点了下头,“咱们走吧。”   秦彬凯是鹤鸣集团的区域总监,也是这一次与宋珂对接的人。虽然年纪离四十只差两岁,可他为人极为自律,身材保持得不错举止又有相当的风度。   “咱们从海边那条路走,你没来过,正好带你看看风景。”   宋珂莞尔:“不怕你老板他们等急了?”   “等急了我就推到你身上。”秦彬凯食指隔空朝他点了点,“好了,快走吧,那条路越晚越堵。”   海滨城市生活节奏慢,人人都有赏月和夜钓的闲情逸致。宋珂换了件衣服随他出去,坐上车才问:“我听说方总最近很少在国内,这次怎么会这么凑巧,恰好让我遇上。”   “他是陪我们贺总过来看望朋友,抽空玩两天。”   说完秦彬凯转过头来看着他。   宋珂面朝前方,侧脸溶进车外的繁华夜色,许多斑斓细碎的光影在他脸上跳跃。他眼尾仿佛带着笑,可那笑容又是有一点疏离的,带着距离感,带着挑战性。   秦彬凯问:“这次来打算待几天?”   “那要看生意谈得顺不顺利。”   “你这么说我突然不想帮你引见了。”他把着方向盘,但笑不语。   虽然知道他是开玩笑,宋珂仍然转过脸来:“秦总何出此言?”   “谈成生意你就走了,我岂不再也见不到你。”   飞机落地时就是他去接的宋珂。起初也只是公事公办,可这几天接触下来,他对宋珂渐渐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说是喜欢还谈不上,更多的是投缘,好感,愿意进一步的发展。   刚才这话意思都快点破了,可没等到宋珂表态。宋珂将头转回去,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曲折的海边公路仿佛没有尽头一样。   后来赶到某间海鲜大排档去。   时间已经很晚了,门口却依然热闹鲜活。许多人身着短袖拖鞋,手里端着不锈钢盆自行挑选喜欢的食材,坊间店里到处洋溢着临海地区独有的夜间烟火气。   服务员问他们有没有预定,秦彬凯说:“方邵扬方总定的。”很快就被一路领到最里面的包厢。   打开门,鹤鸣最年轻的董事已经在里面等候,身边还有几位经理、总监作陪。他站起来与宋珂握手,个子高高的,比传闻中还要年轻的脸庞带着爽朗阳光的笑容:“总算把你等来了,宋总。”   “不好意思方总,路上有点堵我们来晚了,你多包涵。”   “来了就好。”   众人一一见过后,服务员开始斟茶倒水。方邵扬说:“这几天一直听凯哥提起你,让我无论如何抽出时间见你一面,我说不见吧他就跟我急,好好好,我说见,一定见。”说完,似笑非笑地看了秦彬凯一眼。   秦彬凯也不言语,低头含笑倒酒,站起来敬了大老板一杯。   “是我开车来晚了,理当自罚。”   “干什么,堵我的嘴啊?”方邵扬笑完还是接过来喝了,“坐,叫人点菜,让宋总先点。”   论起这桩生意,其实还轮不到让他亲自来谈,睿言不够资格。今天能见到他,宋珂是实打实的运气。不过这位方总真正开朗健谈,待谁都很平等,且没有什么上下级观念和尊卑感。   一晚上的饭吃下来,生意没有谈几句,酒却喝得很尽兴。方邵扬酒量不错,喝得越多双眼反倒越发明亮。他问宋珂:“我听说最近智能语音市场很吃香,好几家互联网巨头都有涉水的打算,睿言呢,睿言怎么样,有没有跟哪家接触过?”   这些话也就是他会这样大大方方地问,丝毫不像在窥探什么商业秘密。宋珂喝完酒脸颊微热,耳根后面也有一点红,但坐姿依旧挺拔。   “是有过接触,不过我们暂时没有投入哪家麾下的打算。”   “噢?”一下勾起他的兴致,“不是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吗,我看好多小而美都会主动寻找大股东,找靠山,一旦解套创始团队就能实现财富自由,这么好的事情宋总居然不动心?”   宋珂还没有想好如何解释,旁边的秦彬凯率先说:“我的小方总,不是人人都只为了钱,很多人创业凭的是一腔热血。再说这个钱哪是那么好拿的?人家给你钱买你的技术,意味着其他的事情你都得听人家的,什么公司管理,什么人员配置,说白了,人家是大股东,你创始团队只是个打工的,是孙子,爱干干不干滚蛋。”   “哟,你怎么说脏话啊。”方邵扬拿筷子扔他,“粗鲁。”   众人哄堂大笑,连宋珂都觉得格外有趣。坐在对面,这样的方邵扬令他想起一个人,一个曾经也是这样俊朗阳光的人,只不过那个人开玩笑时喜欢把眉尾微微地挑起来,有种挑衅的感觉,自信心爆棚似的。   看着看着他就出了神,直到碗里忽然夹进一只虾。   “你已经盯着邵扬很久了,不怕被人注意到吗?”   秦彬凯声音不大。宋珂深吸一口气敛紧目光,脸色逐渐冷凝,借口去卫生间起身结账。   刚到前台就有人跟了过来。   打出来长长的一张小票,前台小妹想递给宋珂,秦彬凯却径直接了过去。被宋珂侧身避开手他也并不生气,目光落在小票纸上说:“这顿饭吃得值,不到三千块搞定一单两千万的生意。”   宋珂置若罔闻:“帮我开张发票,谢谢。”   小妹抬头瞟了他们俩一眼,接过名片默默敲字。付完钱,等发票的那几分钟宋珂就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与惊慌。   “宋总打算怎么谢我?”   “你想让我怎么谢你。”   秦彬凯眉一展,笑了:“总算没再叫我秦总,不错。怎么个谢法我现在还没想好,容我想几天,想好再告诉你,到时候宋总不要忘了我这个功臣就行。”   回到包厢,推开门的瞬间大家都看着他们。明明没有做什么,宋珂的心底却生出一丝厌倦,只是表面上仍维持着风度。   又聊了一阵,众人才打道回府。   秦彬凯叫了代驾顺路送宋珂。宋珂无法推辞,可他一路上都很沉默。后来车经过渡江大桥,他把车窗降下去,海风将发丝吹得往脸上贴。   不过酒醒了三分。   扭头看了他一会儿后,秦彬凯很坦然地问:“你怎么好像不大高兴,我得罪你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如果是前者,之后的沟通我可以叫其他人来接手。”   宋珂并不想表现得过河拆桥,况且吹过风后心情的确畅快了些,就摇了摇头:“秦总言重了,我只是有些私事没有处理完,所以觉得烦心。”   “因为晚上那个电话?”   车厢静默。   “当时我就觉得你不太对。”秦彬凯支着额,一副将人看透成竹在胸的姿态,“一般人接电话表情和声音都是一致的,但你不是。你的表情很低落,语气却放得很平淡。”   他说:“你在掩饰,掩饰内心的不安。”   宋珂将脸转向窗外:“我不知道秦总还兼修心理学。”   “只是特别关注你而已。”   “秦总——”   “好了,我开个玩笑, 奇 书 网 w w w . qi su w a n g . c o m 希望没有冒犯到你。”   又老练地收住,让人无从发火。   玻璃窗上凝着宋珂冷淡的脸,还有秦彬凯看过来的眼睛。两人在车窗对视一瞬,宋珂还没有来得及把目光移开,秦彬凯就已经靠得很近。   呼吸都可以感觉到的距离。   “你是不是?”   宋珂眉眼间顿时多了防备,想要躲开却没有空隙,只能一动不动地侧着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退开,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宋珂:“给你打电话的是个男人。”   “那又怎么样?”   “你看邵扬的眼神不对劲。”   短短两句话就把今晚的异样全点明了。说完不等宋珂反驳,就又接着道:“我得提醒你,邵扬不是一般人,别看他年纪轻轻其实城府深得很。下一次你要再用那种眼神看他,他估计就该防着你了,到时候生意做得成做不成还是两说。”   “秦总这话我听不懂,”宋珂仍然波澜不惊,“难道我看他一眼,他就吓破胆了吗。”   “揣着明白装糊涂。”   秦彬凯神态半醉,从旁直言不讳地点拨他:“你那是吓人的意思吗?你那双眼睛简直会说话。信不信由你吧,邵扬打心眼里瞧不上走捷径的人,谁要是在他面前耍心机动歪念头,下场一定是非常惨烈的。”   这口气,只差没勒令他别去爬床,小心被人给踢下来!宋珂听得想笑,可是静静地忍住了。   “谢谢秦总提醒,我一定谨记你的忠告。”   这位秦总监人倒还不算坏。   快要到分叉路的时候,秦彬凯斜睨他:“直接回酒店?”   “嗯,路口把我放下就行。”   “明天有什么安排没有,要不要我开车带你转转。”   宋珂微微笑:“好啊。”   “这么爽快?”   “但愿秦总还能带我转出两千万的生意。”   反倒让秦彬凯哭笑不得:“你这出场费也太贵了,一天两千万,大明星都没你高,明抢啊。”   话虽如此,第二天两人果真一起游览起沿海风光。   这座城市的天气说是热,其实还是潮湿的感觉更多一些,洗过的短袖两天也干不了。路上宋珂去商场买衣服,秦彬凯就跟在一旁,偶尔参谋个几句。最后结账的时候店员都犯糊涂,直接将账单递给他。   等宋珂换完衣服出来,单已经买完了。   “你怎么把钱付了?”   “你难得来一趟,这样也算我尽地主之谊。”   但宋珂坚持将钱转给他,他无法可施,说:“那等你走的那天我另送你一份礼物,到时候一定不许再推辞了。”   中午在一间当地餐厅吃饭,透过落地玻璃,整个浅白色沙滩尽收眼底。海面波光粼粼,沿着岸边的木板栈道许多人在挖沙玩水,远处渡轮拖着细碎的波纹缓缓驶过。   上菜间隙宋珂侧眸欣赏美景,秦彬凯坐在对面拍下这副画面,画面中心的剪影平和而又细腻。   远在两千公里外的临江,睿言销售部门平地起了一声惊雷。   “这不是咱们老板吗,鹤鸣的秦总监怎么会发他的照片?”   圈子拢共这么大,许多人都互加过好友。有人一手捏着筷子,一手举着手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刷到的社交“新闻”。   “我看看我看看。”   一群人围上来抻长脖子,看清上面的照片后也都大吃一惊。不光发的人奇怪,配的文更是奇怪:美食,美景,美不胜收。   “……”   短暂静默后,一名同事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他还少说了一个词啊……”   美食,美景,还有一个美什么?   没来由地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到两小时消息就传遍了公司,最后在下午四点时分传进程逸安的耳朵。   翌日傍晚两人通电话,程逸安拐弯抹角地嘱咐宋珂:“不用急着回来啊,公司没什么大事,玩够了、晒黑了再来上班就好。”   弄得宋珂一头雾水:“你要谋权篡位?”   程逸安哈哈大笑:“看来你身体好多了,都知道开玩笑了。”   其实他在熟人面前一向就不严肃,不过这个熟人的范围比较小就是了。他在酒店倚杆欣赏夜景,远处有人在沙滩上求婚,阵势摆得很大,烟花鲜花吉他齐齐上阵。   看了一会儿,他把身体背过去,不想再看。   “合同定好了没有?”   “快了,昨天已经把初稿发给鹤鸣,对方答应这一两天就给回复。”   他轻轻应了声:“不回复我就到机场堵那个姓方的去。”   程逸安意外于他恢复神速,不过半个多月,语气已经与从前无异。   所以有件事就没告诉他。   这段时间陈觉在公司附近出现过两次,没进园区也没通知任何人,只是静静地守在大门对面的马路边,守在车里。   头一回见到的时候,程逸安还以为自己眼花。走到近处发现真是陈觉,头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那天程逸安没有叫醒他,因为心底早已认定,陈觉不配再做自己的朋友。没想到不出两天,夜里十点多又见到那辆车。   以前的陈副总座驾是何其高调,整个创业园没人能开得起,远远的,锃亮得惊人。如今他却换了一辆极不起眼的,也许仍然价格不菲,可是已不再引起任何人注意。   他坐在车里望着园区大门,嘴里咬着一截烟,起先还没看见程逸安,直到人都已经走到跟前才回神。   嘴里的烟拿下来揉进掌中,他即刻下车,原来根本没点燃。   “师兄。”   “你来做什么。”   “宋珂还在公司?”他问。   “这与你无关。”   一个在前面走,一个跟在后头,两个高大的身影隔着半米。陈觉说:“放心,我不找他,只想知道他在不在。”   程逸安冷着脸:“那就更奇怪了,你不找他还问什么?”   陈觉脚步微顿,过了很久才说:“我没有等到他。”   有时候一等就是一夜,远远地看着卧室的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就是见不到人。   “陈总那么神通广大,死人的坟都能叫你刨得一清二楚,区区一个宋珂难道会找不到?”程逸安一路往前走,一路挖空心思,用自己所知晓的最狠的话来应对他。   陈觉却不发火也不反驳,只是脚步发沉。一直走到路口去,程逸安停下来打车,身后的脚步声才跟着停下。   “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家里有别人,我不方便上去。”   程逸安侧过头来,厚厚的镜片遮不住敌意。   “家?那是你的家吗陈觉,你有什么资格上去?”   一刹那陈觉的表情真令他觉得大快人心。   “你们这种人就是一身臭毛病,越是不待见你的你越待见。是不是现在宋珂不理你了,不出现了,你又对他有点兴趣了?告诉你,要是再敢接近宋珂我第一个饶不了你。还有,以后也别再叫我师兄,我当不起,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我跟宋珂我们就是最最普通的普通人,一辈子就是老实工作,踏踏实实地活着,跟你早就在两个世界了。”   这么一大车的话,他说得气也不喘。从认识到今天他还从没对陈觉发过这么大的火,哪怕是以前陈觉养死了他的花还不认错,偷着把他抽屉里的零食全吃光的时候也没有。在他眼里陈觉是有点小毛病,可陈觉同时也是上进的,是招人喜欢的弟弟。他没想到有一天会对陈觉说这么重的话,重到推翻他们之间的友谊,推翻那些曾经奋斗过的日日夜夜。   车来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车身在路口打了一个转,掉转头往另一条街驶去,那一瞬间后视镜里仍有陈觉留在原地的身影。   他在车上取下眼镜揉眼睛,许久许久还觉得鼻酸。不是因为气愤,而是因为想明白了一件事。哪怕刚才许许多多的话都是气话,唯独那一句“早就在两个世界了”是真的。 第50章 慈悲即是残忍   其实宋珂也有一件事没告诉程逸安。   他的病起色不大,这几天仍然会看到陈觉。不过陈觉再没跟他说过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而已。   所以他养成了睡前反锁门窗的习惯。   窗一关,房间里就静多了,可是热,热得晚上总做梦。   昨晚还梦到陈宗义刚走的那段时间,陈觉特别忙,常常要熬夜处理跟铭途之间的事情。陈觉把笔记本电脑搬去客厅,替他把房门关起来,只开着一盏台灯做事。陈觉在家是不抽烟的,因为知道宋珂受不了烟味。冬天的临江总是下雪,窗户上常年冻着一层结实的冰晶,宋珂被电热毯热得满头冒汗,醒过来的时候身边还是没有人。   他隔着门喊:“陈觉?”   很快就会有旧椅子吱呀的响动,有拖鞋的声音。陈觉推开门走过来,满眼都是血丝,可是作弄般端起他的脸亲,胡茬微微地扎人,扎得他不舒服。   “你先睡,我就快忙完了。”   后来宋珂醒了,睁眼望着天花板。眼中有浮光晃动,手指也觉得麻,半夜又起来喝药。这药的副作用很厉害,吃完就犯恶心,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浑身出虚汗。   可不管怎么样,他对谁都没讲。   回去那天他采购了一大堆当地特产,主要是茶跟糕点,份量很扎实。送他到机场后秦彬凯下车替他拎行李,结果一提起来差点摔一跤。   “你这里面装着哑铃啊,这么沉。”   “我自己来吧。”宋珂接过,换来一句感慨加调侃:“年轻几岁到底不一样,这么瘦还能这么有劲儿。要我说,这样的好身体用来跑业务太浪费了,应该留在机房加班。”   宋珂只是笑。   办完行李托运的手续,秦彬凯将他送到关口,叫他等一下。   “这是?”   “说好送你一份礼物的,忘了?”   是枚小巧的打火机,其貌不扬,看着倒并不贵重。只是宋珂觉得有些莫名:“我不抽烟。”   “我知道。”他说,“所以一定没人送过你打火机,我是第一个。”   这样郑重的语气,礼物也跟着变得沉重,让人不好推辞。幸好宋珂在怔了一怔后,又想起一件事来:“你还是拿回去吧。”   “怎么,不肯给我面子?”   “我肯给海关也不肯给。”他将礼物盒放回袋中,“打火机过不了安检。”   秦彬凯当场扼腕。光顾着新意忘了这么重要的一环,这下倒好,只能灰头土脸地收回去。   上飞机后宋珂睡了个囫囵觉,下机已将这件事忘得差不多。   回到公司,一切步入正轨,除了每周都要去看医生。就是程逸安颇为遗憾,吃午饭时暗暗地探查情况:“听说那位秦总监是方邵扬跟前的大红人,之后没准儿要跟着他跳去荣信的,前途不可限量啊,我要是有妹妹非得撮合撮合不可。”   宋珂不觉好笑:“幸好你没有妹妹。”   “这话怎么讲?”   见他一副你自己体会的表情,程逸安会错了意,心里断定真的有问题。瞧瞧,都不肯介绍给别人了。   不过玩笑归玩笑,很快两人就又投入紧张的工作当中。就在记忆快要褪色的时候,宋珂收到一份快递。拆开来,竟然是那枚打火机。   真够执着的,他暗觉吃不消。   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秦彬凯字迹端正严谨,颇有誊抄作文的感觉:“不日抵达临江,别忘了欠我的人情。”   是份用心的礼物,但他的确不抽烟,只是喜欢看人抽烟而已。明知那是一种很傻的行为,可他就是喜欢。点燃打火机时幽蓝的火苗跳出来,簇簇的,有人低头拢着它,咬在嘴里的烟凑过去。就那一个画面他可以看很久。   想将那枚打火机收起来,抽屉拉开看到里面许多散烟,一支支地散落在抽屉角落。这是他花了许多时间才集到的。每一次那个人给他烟他都会留下,不抽,就是收集在一起,偶尔打开来看一看。   结果那天晚上接到一个电话。   是个陌生号码,有人说在某某地方见过他的猫,已经捉进笼子,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过去辨认。他千恩万谢,结束工作后立即就动了身。   约定地点离原来的家不远。   想来也合理,也许小九并没有跑远,只是觉得附近新奇所以到处转了转。   气喘吁吁地跑过去,结果还早到了一刻钟,只能在路口干站着。   路边停着几辆车,街道两侧还有几间咖啡厅和便利店开着门。他将空的航空箱提在手里,心里想的全是带小九回家的事,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有人在注视着这边。   后来远远地有人拎着猫包过来,大学生打扮,左顾右盼地像是在找人。宋珂马上主动跟对方打招呼:“你好!这里。”   “我是宋珂,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吗?”   “对,对是我。”   来人架着副眼镜样子蛮普通的,不过说话时眼神总是乱飘,包里的奶牛小猫轻轻叫唤着,黑白相间的毛发和爪子上都沾了许多泥。   “我就在家门口捡到的,看样子挺干净不像是流浪猫。”   宋珂正蹲在那里,闻言也顾不上细看就仰起头:“是我养的,它小时候流过浪,不过五个月大的时候就被我收养了,我有它好多照片。”   可那人好像也并不感兴趣,不愿费事去确认他是不是真正的主人,顺势就把包往他怀里一塞:“既然是你的那你就拿走吧,给。”   “真的太感谢你了。”宋珂只差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跟他握手,赶紧放下包想要将小九转移到箱子里,结果刚一抱出来就愣在那。   不对……   这不是小九。   抬起头,他微微睁大眼:“这不是我的猫。”   对方夸张地啊了一声,眼睛仍然左顾右盼的,两只手紧张地搓在一起:“是吧,哪不是啊?明明跟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   霎那间宋珂心里失望极了。   仿佛是坐了趟过山车,一整晚的期待和焦急,真的看到一只极为相像的猫,可又不是他的小九。他定了定神,掩饰住满心的失落:“谢谢你,不过这的确不是我的猫,我的猫是左眼有一圈黑毛,不是右眼。”   或许对方只是看照片弄错了左右,愿意打电话叫他过来辨认已经十分感谢。   听完他的话,眼前的大学生满脸尴尬:“喔,那是我搞错了,不好意思啊,那……那这猫你要不然带走吧,反正我也不收养它。”可是马上又像拿不定主意,说,“你等等,等等,我打个电话问问看,我也搞不清楚要拿它怎么办。”   接着就到一旁打电话去了。   马路对面的车仍没有开走,沉寂地停在路灯下。宋珂心里空落落的,一时间不知该往哪里去,只好蹲下来看那只小猫。   他背对马路,背上落了一道目光自己却不知道。   真搞错了。   或许是之前灯光太暗,第一眼看时觉得跟小九像足十成十,可此刻认真端详起来却并不很相似。眼前的小猫体型比小九要苗条些,脖子后面没有斑秃,性格也要活泼得多。他拿手指去逗它,它立时龇牙咧嘴地还以颜色。   大概这真正是流浪猫的性格,像小九那样温温吞吞,平常对什么都爱搭不理的样子才叫少见。   那人打完电话回来说要把它带走,宋珂就将它还回去,心里淡淡的依依不舍,因为总归算有一面之缘。没想到一打开航空箱的盖子就被挠了一爪子,唰的一下!   他疼得缩手,那个大学生也慌了神,慌慌张张地凑过来看他伤得怎么样。   “没关系,没有见血。”   “那就好那就好……”   一无所获只好回家。   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远处暖黄色路灯像夜的眼睛,碎银一样的寒星点缀在天上。他沿着人行道一路向前走,不知不觉就走得忘了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捡到小九的那天。   陈觉醒了,谁也不认识,连他也忘记了。躺在床上望着宋珂,他第一句话是:“你是我什么人?”   宋珂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他又问妹妹:“你哭什么?”   陈念说:“你醒了我高兴。”   是该高兴。   本来觉得他醒了就好,真等到他醒了,又祈求更多的东西。后来陈念特意出去了一会儿,留给他们一些私人空间。   宋珂坐在病床边,只能那么看着他。他还动不得,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   “你怎么称呼?”   宋珂替他调输液管,手都在抖,管子也跟着抖:“我叫宋珂。”   他精神很不济,可也嘶哑地说了声谢谢。   “你坐,叫护士来弄。”   宋珂点点头,再一次坐下来。   他问:“宋朝的宋?”   “嗯。”   “那珂呢?”   怎么搞的,刚认识时就故意不告诉我你叫什么,现在又装作不记得我的名字。宋珂心酸到想笑,默默地攥紧了床架。   “王字旁一个可。”   陈觉忽然明白:“阿珂的珂。”   韦小宝痴迷于阿珂,可惜阿珂身世凄惨人又糊涂,不仅几次报错了仇,还险些失手杀死韦小宝。小的时候看鹿鼎记宋珂就觉得,故事终归是假的,现实中这是很没有缘分的一对。   等红绿灯时他才回过神。   红灯闪烁像眼睛在眨,有人在注视着他。一转头,他看见不远处一辆黑色轿车,里面开车的人仿佛是陈觉。   怎么回事,自己又犯病了?   从来没想过这病这么难治,眼看已经好了一些,回到临江又一夜退回解放前。他站在路口耳鸣发晕,赶紧停下来吃药。   低头去翻自己的包,结果越忙越乱,矿泉水从手里掉下去,顺着地面骨溜溜滚到马路中央。   有人打开车门弯腰捡起,朝他走过来。他却没有余力再去管那瓶水,只翻出两粒药,就那样闷头干咽下去。结果药片呛在喉咙里下不去也上不来,拍着胸口咳得惊天动地。   不知道为什么新生活刚开始就变成这样,变得这样糟糕,这样让人啼笑皆非。   陈觉皱着眉过来阻止他,用很大的力气拍他的背。触感很真实,痛觉也很真实。四面八方的喇叭声全响起来,因为陈觉的车停得不是地方。宋珂意识到这是真的,实在没有办法这样下去,想要赶紧走开。   结果陈觉不说话,拖起他的手就走。   他急问:“你干什么?”   可陈觉的力气总是这么大,拽紧他的手腕就不松开。宋珂使出吃奶的劲挣扎也无济于事,前额一阵阵地发晕,不知道是呛得还是病得。   最后被拽上车的时候他已经呼吸困难,躺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陈觉的态度又忽然缓和下来,盯着他的脸说:“你在发烧。”   又拧开矿泉水瓶,将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他喝。   其实哪里是发烧,就是呛得脸色发红,这会儿又急得发昏。他吃力地撑起身体,把面前那瓶水推开。   陈觉却仍然看着他,仿佛怎么都看不够。   曾经有多么想见这个人,现在宋珂就有多么怕见这个人。其实也不是怕,就是想要重新开始,想把过去的事全忘了。他不希望自己再像那晚一样万念俱灰,连生命都不管不顾了。   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拿袖子把嘴唇上面的水都沾干,又慢慢地拧紧瓶盖:“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陈总。”   瓶身是凉的,掌心却又热又湿。   结果陈觉仍是静默。   他只好神色更加冷淡,伸手去推门,陈觉却不肯把车门解锁。他嘴角微沉:“我要走了,你——”   实在想不通,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我们谈谈。”陈觉说。   “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我想回家休息了,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我还要上班还要生活,我不像你,我——”   “我想起来了。”   陈觉忽然告诉他。   宋珂身体一僵,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余光却可以从后视镜看到陈觉。   天色已经很暗了,车里没有开灯,路边的一点灯光映在陈觉脸上,他的脸实在实在看不清。可他的声音是很嘶哑的,嘶哑又清晰。   “以前的事我全都想起来了,宋珂,我想起自己爱过你,想起你也爱过我。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过去?我一想起来,就几天几夜都想不完。宋珂,我们怎么办?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他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年,想起他们说过的那些话,发过的那些誓,想起戒指,想起手机录音,想起和宋珂吃过的那些饭菜,想起一起看过的那些电影,逛过的那些超市,甚至想起宋珂最爱吃的那种柚子,想起宋珂洗澡会把水烧到多少度,想起他们上班、下班坐过的那段地铁路线,想起宋珂靠在他肩上打瞌睡。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宋珂穿走的那件外套,想起第一次接吻那晚差点忍不住,想起第一次向宋珂求婚时紧张到腿发僵,想起第一次吵到闹分手宋珂叫他滚,结果又守在窗户边上偷偷看他是不是真的走了。   太多的过去,太多的话,太多太多在一起的时间。   求神拜佛,终于如愿。   可是有什么用?让他忘记又让他想起,慈悲即是残忍。除了悔恨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也没有人懂他在想什么,除了宋珂。可是就连宋珂也不再见他了,他要见宋珂一面需要绞尽脑汁,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找来一只相似的猫,然后才能得到这样短暂的几分钟。   他甚至不能坦然告诉宋珂更多的话,更多的心里话,因为害怕连这几分钟都失去。他的时间被人偷走了,他和宋珂的时间。 第51章 留着最后一点力气   几天后为犒劳三军,宋珂自掏腰包请大家去吃火锅。   好像公司每一次聚餐都是火锅,因为人多热闹,也方便照顾不同的口味。宋珂本来食欲并不好,可是那沸腾的锅底红油仿佛有魔力,不知不觉就撑得站不直。   后来他跑到卫生间去吐,吐得昏天黑地,从外面听声音简直惨烈。一出来就被程逸安扶住:“要不要紧啊?不能吃就别死撑嘛,还是说最近胃出了什么毛病?”   他却笑了一笑,表情有气无力的。   “我这样真是浪费粮食,早知道不如请大家去吃怀石料理,横竖吃不饱倒好。”   听到那四个字程逸安怔了一下,蹙紧眉头望着他:“又怎么了?”   很久他都没有说话,一直到散步到饭馆外面,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来还是觉得心里很堵。   其实也没有怎么,就是乱。   程逸安给他叫了杯热热的柚子茶,侧目对着他。他捧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就不再喝了,因为涩。低头看着杯中柚子皮轻缓盘旋,不由得拢紧杯壁。   “陈觉想起来了。”   短短几个字将程逸安惊得不轻:“什么时候的事,想起什么了?”   “半个月前,所有的,全都想起来了。”   “他去找你了?”   “嗯。”   “我就知道。”程逸安砸了下桌子,杯里的水面也跟着晃荡,“我就知道他有问题。前些天他老是在公司外面出现,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没事老来我们这儿晃什么?原来……原来是全都想起来了。那他现在是什么态度,跪下向你认错请求你的原谅还是?”   陈觉去过公司?宋珂不知道,只是很尴尬地笑了笑:“你不如少看一点电视剧。”   陈觉是何许人也,怎么可能会向谁下跪认错?就连当年分手,他也只是在公司外头等着而已,从来没有当着大家的面说过什么。   “他只是对我说对不起,说自己这一年来做了很多不应该的事,以后会慢慢弥补我。”   那天在车里,宋珂的双腿像被人焊在车上,大脑也变得很僵硬。   一千次一万次祈祷过陈觉想起来,如今真想起来了,他第一反应却是不相信。手里的矿泉水瓶捏得都变了形,他过了很长时间才转过身去,慢慢看向陈觉的眼睛。   “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   “都这么久了,怎么才想起来告诉我?”   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聊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可是心里的惊涛骇浪只有他自己知道。想起上一次通电话还以为陈觉又要来报复,他觉得胸口又闷又疼,心酸却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害我还跟傻子似的……”   陈觉不知是什么意思,终于将他抱到怀里。可跟从前相比宋珂瘦了很多,肩胛骨突兀地耸出来,触感也完全不同了,像陌生人。   “我想了很久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过去一年发生的很多事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你跟陈念,我跟钟文亭,还有我妈的事,我一直在辜负你冤枉你,对不起宋珂,给我一个机会补偿行吗?”   宋珂觉得悲哀,爱得那么辛苦那么艰难,结果到现在只剩下一句对不起了。可是他的声音不仅没有发抖,甚至还有点平和与镇定。他说:“恭喜你啊。”   陈觉愣住了。   “其实我之前猜到一点,因为你说话的语气变得不太一样,不过还是不敢肯定。”他从陈觉僵硬的手臂里挣扎出来,好长时间不作声,很久才说:“你一直那么想要想起来,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恭喜你,我替你高兴。”   “宋珂——”   他打断,抬起脸来努力地微笑:“可是陈觉,对我来说那些事已经过去了。”   “的确就像你说的,我们是相爱过,可是这都已经过去了。当初选择和你分手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对我来说有些东西比爱情要重要,甚至要重要得多。我下定决心要和你分手,不管有多辛苦那都是我的选择,我要承担这样做的后果。所以后来你出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就觉得是我的错。我觉得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突然和你分手你也不会受到刺激,你妈妈也不会出事。我觉得过去这段时间的煎熬都是我应该承担的后果,而且我也的确……”   他吸了口气,语气终于开始变得不稳:“一时间接受不了你忘了我这件事。人都是有惯性的,你出事以后我老觉得你还在,有一天会突然推门回家想起我来。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迟,迟到我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了你才回来。太晚了,那个家连我都已经搬走了,它现在是空的。”   陈觉紧紧地又抱住他,紧到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他心脏空了一瞬,然后才低哑地继续:“你说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没办法告诉你该怎么办,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还自顾不暇呢,哪有余力帮你?”   这话是发自肺腑的,真得不能再真了。   陈觉身体发颤:“我不是想让你帮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全想起来了,我回来了宋珂。我们错过的那些时间可以一点点找回来,以后还有很多年可以修补过去的伤痕,我很想要弥补你。”   宋珂当时心乱如麻,人也糊涂,事后忘记自己有没有挣扎了,只记得脚下的那个航空箱很硌,箱子的四个角硌得小腿生疼。   “你是回来了,但我已经在往前走了。”他只记得自己说了这么一句。   “过去这一年我过得浑浑噩噩的,为了你把自己身体搞坏了,工作也没有百分百用心去做。你说我们错过了很多时间,这是真的,可我要找回来的不是和你的时间,是我自己的时间。我要找的是我自己啊,陈觉。”   他抬起头,陈觉或许终于听懂他的意思,双手慢慢地松开了。   他们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太久,这时停下脚步也已经看不清彼此的脸,听不清彼此的声音。弥补什么,又找回什么?都不如再无瓜葛来得干净。   最后分别时陈觉并没有挽留,而且从头到尾陈觉也没有说过还爱他,想要继续和他在一起。可这就是陈觉,这才是陈觉。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甚至于他跟自己说话的语气,他隐忍时微微抽动的脸颊肌肉,他颈侧两条微凸的青筋……   跟从前相比他只是又成熟了一些。   终于找回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宋珂仍想流泪。在路边等车,眼望着那辆车渐行渐远,尾灯终于消失在滚滚的车流当中,宋珂低下头,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话。   陈觉,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爱你了,因为我得留着最后的一点力气爱自己。   这也是我的决定。 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完这件事,捧了半晌的玻璃杯已经不再烫手。宋珂将柚子茶喝下去,胃不知不觉地舒服许多,脸色却仍然没有缓和。   程逸安沉默,他也沉默,灯下的玻璃杯壁反射着莹黄的光,杯底的柚子皮也沉了厚厚一层,看起来格外得涩。   过了很久,程逸安终于问:“你能做到吗?”   “什么?”   “忘记他,你能做到吗。”   宋珂就笑:“正在努力。”   看得程逸安连连摇头:“真是缺心眼,都这幅田地了还笑得出来,看来脑子的确坏了。我要是你我非找他要笔精神损失费不可,好歹也把咱们公司的硬件设备升级升级……”   宋珂抿起嘴:“好啊,那你去找他要,你去找他他一样会给。”   立时将程逸安噎住:“我——我可不去,我缺他那几个臭钱?”   刀子嘴豆腐心,外加一条清高迂腐要面子,师兄弟俩谁也别说谁了吧。   回到新家,心仍旧不定。   窗外的风一宿没停,他打开音乐软件放那种最没内容的白嗓音,又把被子拉上去遮住脸,沸水一样的思绪很久才渐渐平息。   陈觉像他要求的那样,再没来找过他。   那个月加班太累了,有天程逸安啜着热茶无限唏嘘加感慨:“招人吧,赶紧招人,再这样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点私人时间都没有。”   的确,公司业务越来越多,人手却极其不够,尤其是管理人员。想想以前三个人管都有些不够,现在只剩下他们俩,怎么可能轻松得了?程逸安得留在公司抓进度,宋珂如今就被迫要出去喝酒应酬,一天天的,简直苦不堪言。   员工们倒是个个干劲十足。鹤鸣的门店遍布全国各地,对定制化客服的需求繁琐又复杂,可一旦做好了就是整整两千万,这可关系到公司上下的年中奖金。   忙,忙得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这样紧张的日子里就只有一个小插曲。自从寄来打火机后秦彬凯消失了好久,再度出现是在某个清晨,果真是地头蛇一样神出鬼没。   宋珂顶着黑眼圈去上班,前台远远地看到就冲他招手:“老板,鹤鸣的秦总监亲自过来了,正在办公室坐着等你呢。”   呵,还亲自,真是稀客。   推开办公室的门,秦彬凯正站在窗户边上看程逸安养的花,听见声音扭过头来:“早啊。”   气定神闲得像东道主一样,让人觉得头疼。   “秦总监怎么有空过来?”   “这么久都不见你主动联系,那我只好亲自过来讨要人情了。”   其实是到鹤鸣总部来做个人述职,顺道视察一番乙方的工作进度,这在业内也算是寻常事吧。   宋珂坐下开机,率先叹一口气。   “不欢迎我?”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秦总监光临敝司是我们的荣幸,也是三世修不来的福气。不过上门做客一般都会带见面礼,像秦总监这么有身份的人,想必也一定是带礼物来的吧?”   秦彬凯被他逗得大笑:“你这张嘴真比我想象得厉害。还说礼物,我之前送你那个打火机呢?收到没有。”   他哦了声:“收到了。”   “在哪里?”   他敲敲抽屉。没有来得及反应呢,秦彬凯站得近,伸手就把那抽屉拉开了。低头一看,马上露出一副人脏并获的表情:“被我捉到了吧,还说你不抽烟。”   “真不抽。”他百口莫辩。   “那这些烟是哪里来的?”不仅拿起来仔细端详上面印的君子兰,还凑到鼻下闻了闻,“好烟啊,怎么没牌子,名字叫什么,哪里买得到?”   一连串的问题简直叫人无法招架。   他不吱声秦彬凯就斜瞥着他,慢慢地笑了笑:“看来这段时间宋老板有情况。”   他将抽屉合上,不去理会那道饶有深意的目光。   “不是让我还你人情?怎么还,你说吧。”   “怎么个还法,说简单也简单。”   秦彬凯转过身,朝办公室角落的银色大行李箱抬了抬下巴:“这趟来我得在临江待一周,可我这人有个毛病,住不惯酒店。宋老板收留我几天行不行?”   宋珂脱口而出:“不行。”   秦彬凯似笑非笑的:“干什么,家里藏的有人?”   “人倒没有,鬼魂有好几条,我新租的房子闹鬼。”开始胡言乱语,逗得秦彬凯哈哈大笑:“那敢情好,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阳气重,正好替你过去压一压。何况我不白住,我的为人宋总是知道的,礼多人不怪。宋总之前不是眼馋荣信的线上商城客服生意吗?收留我一周我就试试帮你。”   哪有这种的,讹人简直明码标价。   可他开的条件又的确诱惑,宋珂想了想,问:“你真有办法?”   秦彬凯坐到沙发上,慢条斯理地抬起二郎腿,斜撇了他一眼:“你先说你家有几张床。”   宋珂没好气:“一张。”   “那我办法可就有限。”他收回眼,“让我睡沙发我只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让我睡床就不一样了,怎么样,考虑考虑?”   宋珂恶狠狠的:“睡地板呢。”   秦彬凯大笑,笑完却又恢复礼貌绅士的态度:“得了,我开玩笑的,沙发就行。荣信的这些事都有既定的招标流程,之后我再慢慢告诉你,结果怎么样不能保证。另外我这周的局已经约得满满当当,不会太打扰你的,放心。”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七天的借住就此敲定。   下了班宋珂顺路带秦彬凯回家,暗自庆幸今天一整天程逸安都待在机房里没出来,要不然就真是乱套了。   一进门秦彬凯就发现宋珂家里整洁又简单,连双多余的拖鞋都找不出来,不禁啧啧感叹:“你真是孤寡作派。”   “……这里有一次性的。”   先凑合吧。   并且约法三章:“洗完澡要把浴室收拾干净,内衣裤自己手洗,不要扔进我的洗衣机更不要把袜子乱扔,刮完胡子要把脸盆清洗干净,洗完脸以后手上的水不要到处甩,不要穿着湿拖鞋到处跑,不要在沙发上吃东西,带油的外卖盒及时丢下楼。”   听得秦彬凯皱紧眉,一针见血地说:“这些规矩都是比着你前男友立的吧,听上去他不太讲究啊。”   宋珂已经开始头痛:“都是最基本的要求,你照办就是了。还有,进我的房间要敲门,我让你借住是感谢你之前对我的照顾,也是想交你这个朋友,不要想歪了。”   “交朋友?”秦彬凯边参观边拆穿,“我看你是想交我这个生意伙伴。”   不过这事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有什么可说的。况且彼此单身,就算发展下去又怎么样?人生苦短。   后来秦彬凯出门见朋友,回来时宋珂正在房间收拾东西。家搬得太仓促,至今很多衣服和书还没有归置好。   他顺口说:“怎么你们这栋楼这么多新住进来的,我刚在电梯里还遇见搬家公司的往上运家具,就你家隔壁。”   难怪隔壁一晚上进进出出,动静不小。宋珂听完也没有多想,洗完澡就睡了。睡前照例还是那套流程,吃药,锁门,关窗,积蓄自己那最后一点力气。 第52章 那些中途停止的故事   有一晚宋珂回家,隔壁邻居的大门没有关严。他犹豫了片刻是否要去提醒一句,最终还是没去。因为这位邻居有些神秘,永远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没有露出过庐山真面目。   一进家门就见秦彬凯倒在沙发上大睡,又是醉得不轻。宋珂叹了口气,上前替他把毯子扯上去了。   算了,这位秦总监倒也没做什么太不招人待见的事,每天出门呼朋会友,晚上回来倒头就睡,搞得他这个房东都开始反思自己之前太小人之心。   不仅如此,秦彬凯还从中间牵线搭桥,将睿言作为优秀乙方介绍给了荣信。   眼见新业务有希望,宋珂眉开眼笑了好几天。那晚秦彬凯开着租来的车接他,见他神采飞扬的,便忍不住调侃了一句:“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多谢你啊。”他诚心感谢,“方总那边派人跟我联系了,让我先着手做前期调研和竞标准备,这个月就可以开始。”   等红灯时秦彬凯瞥了他一眼:“瞧你这样,一看就没见过世面,刚获得竞标资格就乐得不成人形,要是之后真中标了还不得乐疯?”   宋珂并不搭理他的揶揄。   周五的临江城里人多车也多,他们要去的餐厅又在市中心,行进速度慢得跟龟爬一样。秦彬凯感叹:“难怪你不肯开车,你们这儿跟我们那儿是太不一样了,都堵成麻花了还在往高速上挤。要是在我们那儿?掉头就下高架了。”   宋珂说:“是你挑的地方太繁华,我们现在正从最空的地方往最挤的地方挪。”   秦彬凯笑了笑:“不过堵一点也好。”   “为什么?”   “能跟你多相处一会儿。”   这几天他都表现得像个正经朋友,此刻突然来这么一下,宋珂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正静静地坐在那里扮演聋哑人,秦彬凯却忽然坦白:“我这一趟其实是专门为你来的,想见见你,问问你礼物收到了没有。”   其实两人都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哪里需要不远千里坐飞机呢,纯属浪费钞票。   “我说话是不是太直接了?”   宋珂想跳车也不可能,只好侧开脸否认:“秦总监快人快语,没有什么不好的。”   从侧面看他睫毛很长,刘海比较碎,风一吹显得有些凌乱。他嘴角微微地绷紧,下颏微收,神色却并不慌乱,只是淡淡地坐在那里而已。   “我没有什么不好的,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联系?”秦彬凯说,“你走之后我一直在等你电话,主动打给你你你也不爱接,什么意思,利用完我就把我丢开了?”   “秦总监言重了,有事其实可以发邮件给我,24小时之内我一定会回。”   秦彬凯被他气得啼笑皆非,可又拿他没有办法,因为觉得他这样子居然有点孩子气,看起来是很可爱的。   后来宋珂终于还是对他说了实话:“我现在不想考虑感情的事,上一段结束得很糟糕,还需要时间恢复。”   前行缓慢,繁忙的车流夹在两排灯火之间,城市夜景璀璨纷繁。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宋珂在一起秦彬都觉得很沉静,也许是因为宋珂实在是个很静得下来的人。他告诉宋珂:“其实我之前有过一个交往对象,我们交往了近八年,可以用刻骨铭心来形容。”   宋珂把脸慢慢地转过来,静等后面的转折。   他笑了笑,有些无奈:“前年他出轨了,跟一个小他十五岁的男生。刚分手的时候我动过自杀的念头,追到他家去闹,到他单位去闹,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欢男的,而且还辜负了我对他的感情。”   说到这里不再说了。   宋珂等了许久才问:“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他换了工作又搬了家,据说现在还跟那个小男生在一起,供人家上大学呢。那八年我就当喂了狗,时间长了也就过去了。”   话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可是其中究竟度过了多少个暗无天日的夜晚,只有他自己知道。过了一会儿他恢复如初:“别这么沉重啊,出来吃饭高兴点儿。”   宋珂到底没忍住,问出一句:“吃什么?”   秦彬凯骇笑:“你真行。”   抵达餐厅,里面已经提前热闹起来。   秦彬凯在临江朋友众多,今晚这顿是替他送行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吃完饭,一群人上楼开了个可以唱歌的包间,有玩筛子的也有打扑克的。   几杯黄汤下肚,宋珂脸颊微微泛红,外套也热得脱掉了。不过语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慢条斯理的。   有人问他:“会打牌吗?”   他婉拒:“你们玩吧,我不太会。”   对方瞧他戴着眼镜挺斯文的样,看起来也的确不像会吃喝玩乐的,也就没有勉强他。   秦彬凯说:“不打牌那就唱歌。”   可惜宋珂也不爱唱歌,他就只喜欢听人唱歌而已。   有人好不容易抢到麦,站在台上用最直白的嗓子干嚎,破音都破到太阳系外去了。可是唱着唱着却有点哽咽,一个大老爷们儿无端端地眼睛发红。众人哄堂大笑,笑他没出息,笑他莫名其妙,笑着笑着却又都沉寂下去。   而立之年,谁能没有一点过往。   宋珂知道自己也喝多了,因为眼前已经出现重影。于是他一个人静静地挪到角落去坐,手里拿着外套,无意间摸到里面的那枚打火机。   点燃它,咔噔一声,幽蓝的火苗噌一下腾起。   他拿手拢着,昏暗吵闹的房间里指缝间有红光轻轻跳跃,仿佛回到大年初一那天,他跪在大殿之外,双手捧着那一把香。   “神明在上,我想请求你们的原谅。原谅我对陈念说了假话,原谅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有我自己的私心。就让陈觉想起来吧,行吗?求求你们让他想起来。只要他能够想起来,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付!我想让他重新记得我,爱我,我再也不能过这种没有他的日子了。”   那时的自己多么傻。其实谁离了谁都可以,现在这种没有陈觉的日子,过着过着也已经很习惯了。   收起打火机静静地出神,身旁却多出一个人。   秦彬凯热得衬衫解开三粒扣,两边袖口高高地卷起,整个脸跟脖子红得像被水煮过。   “一个人在这儿想什么呢?不会是想我吧,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送你的打火机。”   宋珂就笑了:“别再喝了,你连手背都是红的。”   “说真的,你在想什么?”秦彬凯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你怎么总是这样心事重重的,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样容易生病?”   这道理谁还能比宋珂更懂得。他稍稍压低了音量:“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有精神病。”   秦彬凯极其无语:“这种玩笑是对精神病的不尊重。”   他闷头大笑,过了许久才摇摇头,心中怅然若失。   等他笑完了秦彬凯说:“今天我跟你说了我的事,你也得说件你的事才算公平。”   “我没什么可说的。”   “敷衍我。”   “真的。”   “那你的纹身是怎么回事?”   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领口微敞,里面的纹身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小片。   “如果我没猜错,是个人名吧。”   秦彬凯用一种惋惜,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这样太蠢了,简直不像你会做的事。”   “嗯。”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他轻轻地点头,“过段时间就去洗。”   “是谁?”   他缄默不言。   “在一起多久,这总可以说吧。”   静了一会儿才答:“三年。”   “讲一件你们最高兴的事给我听。”   宋珂抬起眼睛,撞上秦彬凯醉得不轻的目光:“这回荣信的事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讲个故事来听就算抵了。”   可是真没有什么好讲的。   想了很久,久到秦彬凯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的时候,宋珂才说:“睿言第一个大单是他谈下来的。那个月发奖金他拿了一万多,带我去游乐场玩那种投币的抓娃娃机,一口气抓了二十多个。后来走的时候带不走,他就站在商场门口扮圣诞老人,见到小朋友就送,人家叫他哥哥他就送好看的,叫他叔叔他就送难看的,一直快到商场关门的时候才送完。结果回家以后他又从包里变出一个,说是送给我的,因为我也是个小朋友。”   他把头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人无力地陷进去,说着说着就眼眶发热:“是只长颈鹿,后来太脏了,他扔了,扔之前没有问过我。”   秦彬凯说:“我是让你讲高兴的事。”   他说:“这就是高兴的事。”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所有中途停止的故事都没有后来。   接着又喝了许多酒,宋珂好几年没有这么醉过。站起来以后身体摇摇晃晃的,脚下如同踩着棉花,想去趟厕所都做不到,只好叫秦彬凯架着自己。   两人一步一顿地往卫生间挪,到门口秦彬凯本想陪他进去,可宋珂坚持不让。   “我自己……自己……”   他不大能说清楚话了,挣扎中领口露出一截漂亮的锁骨,衬衫下摆也从又细又窄的裤腰当中跑出来,平滑的小腹若隐若现。   秦彬凯呼吸愈发浑浊,低声问:“你确定自己可以?”   话音刚落,卫生间里走出一个人来,身材高大,西服敞着襟,看上去倜傥风流。他与秦彬凯和宋珂擦身而过,走过去两三米又慢慢地停下,回过头来。走廊亮着金黄色的灯,他半张脸在灯光的阴影里,目光晦暗不明。   秦彬凯仍在注视着眼前的人,两手扶着宋珂的肩,“真的可以?”宋珂微微颔首,混沌地走进卫生间去。   秦彬凯就守在外头抽烟。   其实干了这么多年市场,这点酒应当是小意思,可今晚莫名其妙就醉得不轻。他眯眼听着四面八方传出来的鬼哭狼嚎,眼珠转了半圈才注意到不远处的目光。   走廊又长又吵,刚才那个男人一直没走,沉默的轮廓莫名透着压抑。秦彬凯以为自己见过他,没准儿是在生意场上,因此就朝他微微颔首:“认识?”   他没说话,一直一直看着。   后来宋珂洗过手出来,秦彬凯赶紧过去搀住,再回头人已经不见了。   “多谢。”宋珂嗓音都发飘,脸颊红得像冻过的柿子,下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应该是用冷水激过脸,“我还是……我还是先回家吧……”   秦彬凯扭头看他,真正懂得了什么叫躁动。可握着他腰杆的两只手掌却不敢太使劲,因为宋珂的皮肤又细又滑,自己的掌心却有些粗糙,怕把他弄疼了。   回去将外套手机等通通拿齐,又搀着他出去打车。他的肩膀很直很瘦,看似挺拔得像支箭,身体的触感却很柔软匀实。他的呼吸很轻飘,颈间若有似无的酒气微微流转,脖子到耳根通红一片。他的眼睛还微微近视,看什么都看不清,眼底偶尔有点茫然,偶尔又挺精明。   这样的他很复杂,让人很有征服欲。   夜色漆黑,秦彬凯架着他走到娱乐城外面,等了很久,手机动都没动,却对他说正在打车,打车需要排队。   他只好等在那儿。   风有点大,秦彬凯给他把外套披上,搂着他往后面慢慢走:“到后门再试试,也许这里打车的人太多。”   他听不明白,神情很模糊。   本来就是深夜,周围没有几个人。到后门巷口附近,秦彬凯借口躲风往里走,一进去就把他带到最暗的角落,背靠砖墙。   冰冰凉凉的石灰墙壁,坑坑洼洼的地面,宋珂被抵在那里。   “我们试试吧,我很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话,宋珂没有听清:“嗯?”   “你要是同意我可以长期来这边出差,稳定交往之后还可以申请调回集团,怎么样?”   “嗯?”   “我说我喜欢你。”   其实宋珂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是本能地仰起头,想要听得更清楚。   秦彬凯就吻了他。   一个浅尝辄止的吻而已,算不上很冒犯,顶多是试探。宋珂的眼镜被摘下来,下颏被一只手固定,眼前一点光也看不到。   漆黑的小巷里两道影子重合,呼吸也纠缠在一起。唇面被触碰后宋珂清醒过来,流露出不愿意的意思。   他开始在秦彬凯双臂之间挣扎,可是醉得厉害,脚步踉跄间踩着鞋跌下去,身体失去平衡,还将秦彬凯也带倒在地。两人在地上叠在一起,宋珂屈起膝盖,感觉到有双手游离在脖颈间,立刻紧紧地捂住领口,另一只手抵住秦彬凯的胸膛把人往外推。   “你——”   “今晚你无论如何要答复我,”秦彬凯借着酒劲向他表白,“给我个机会,我会对你很好的。”   如果是以前,此刻秦彬凯的手臂应该已经脱臼了。可如今宋珂身体大不如前,人又喝多了,脑中的神经噼啪直响,双手双腿使劲,死活就是推不开他。   “你先放开我,起来再说……”   宋珂咬紧牙关摸到地上的石块,还没有下定决心撕破脸,身上却忽然一轻——   秦彬凯被人猝不及防地拽开,仰面掀倒在地。漆黑中有具高大的身影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一声不吭地朝他挥拳。   梆硬的拳头雨点一样落下,力气大到仿佛要将他脸骨直接打碎。秦彬凯攥着宋珂的眼镜,剧痛中以为遇到抢劫的,含着一口血沫喊:“宋珂!帮忙啊!” 第53章 隔着另一个人   又黑又深的小巷里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只听声音都觉得疼。宋珂的酒完全醒了,可是眼前一点光线也没有,眼镜又不在,实在看不清对方的长相。   何况那个人没出声。   他发狠一样地揍秦彬凯,下手重得惊人。秦彬凯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眼睛也睁不开,只能趴在地上痛苦地闷哼。   宋珂这才回过神来。爬起来仍然脚步打晃,冲上去死死抓住那个人的肩,结果那人像是打红了眼,丝毫没有理会他。他心想,完了,哪里来的亡命徒?惊怒间攥紧手里那块石头,想也不想就往那人背上砰砰砸了几下!   石块棱角尖锐,连他自己都手掌生疼,更不用说被打的人。那具高大的身体被砸得猛然前倾,还没能起身,宋珂又铆足劲踹到他脊椎上,直接将他踢倒在地。   “没事吧?”这才赶紧过去扶起秦彬凯。秦彬凯一边用袖子擦鼻血,一边摸索到他右边五根手指牢牢攥紧,手腕还有一点抖,“我没事……”   这么晚又是这么偏僻的地方,谁知道是劫财还是害命?遇到这种事谁的反应都会是恐惧和紧张。宋珂紧紧护着秦彬凯,两眼警惕地盯着那团漆黑的身影:“你想干什么?”   那人的背伤应该很重,因为他尝试了好几次才站起来,但背始终是弓着的。   也就是他站起来的这一秒,宋珂心跳骤停。因为忽然觉得眼前的轮廓很熟悉,尤其是这样微微驼背的模样,熟悉到不需要辨认也知道是谁。   宋珂瞪大眼睛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转过身来,侧影越来越清晰。巷子口驶过一辆车,车灯倏地一晃——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陈觉站在自己面前,肩膀深深地垮塌下去,背上仿佛背着千斤重的东西,右手却紧紧攥着一副眼镜。   宋珂手脚发凉,心脏阵阵抽搐,可是竟然又回过头去望了秦彬凯一眼,因为想确定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秦彬凯却脸色徒变,仿佛看到什么危险。   回头一看,陈觉沉得发青的脸就近在咫尺。   “你干什么?!”   他把被攥住的手强行抽出来,陈觉静了一瞬却又来拉他。他急得眼前发黑,手腕固执地往外钻:“你松——”还没有说完,掌心忽然多出一样东西,是眼镜。   原来陈觉只是想将眼镜还给他。   就这样呆了一秒。   可是忽然之间左手又有动静,是有人在伸手摸那个石块。他浑身一激灵,不及细想手指已经松开了,眼睁睁看着秦彬凯把仅剩的劲全使上,棱角分明的石块重重砸向陈觉。   陈觉躲了一下,没有能够完全躲开,鬓角边鲜血唰一下流出来,连耳廓都划出好长一道口子。   “走!”秦彬凯扯起宋珂,“快走,到外面咱们再报警。”   没来得及再看一眼,宋珂脚下虚浮地站起来,心里茫然然不知身在何处,心脏却又疼又麻,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跑到巷口秦彬凯警惕地回头看,尽管后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没跟上来。”   拦到出租车,开车的师傅也吓了一跳,气愤地催促他们赶紧报警。   “这年头抢钱的也太猖獗了,市中心都敢下手简直没有王法!不过你们放心吧,附近到处都是摄像头他跑不了。”   回过神来秦彬凯已经觉得不对,因为想起卫生间外的那一面。他拿出手机拨打110,三个键还没有按完右手忽然被人摁住。   抬起头,宋珂看着他,脸色发白,目光却异常清明。   “别报警。”   秦彬凯拧眉:“什么?”   “别报警,我认识他。”   车厢顿时陷入一片沉寂。手机冷色的光照在宋珂脸上,他嘴唇紧紧抿着,瘦削的下颏显得格外生硬。   当着司机的面秦彬凯什么也没问。   后来到了医院,走进明亮处宋珂一低头,发现自己衣襟上多出许多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上的,白衬衫上斑斑点点,红色已经渐呈深黑色。   他停住脚步,缓了好几秒才继续往前走。   护士来替秦彬凯拍了片子,也上了药,让他休息半小时再离开,以免有什么隐形伤势没检查出来。   人来人往的走廊,灯光清明,两人一起坐在角落等时间过去。   秦彬凯问:“君子兰?”   没有等来回应。   于是他撑着膝低头自嘲:“果然是岁月不饶人,要是年轻十岁他不一定是我对手。”   宋珂实在疲于应付,连敷衍的心思都没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秦彬凯又说:“放心吧他没事,我跟他伤得半斤八两,顶多他比我多挨一针破伤风。”   宋珂说:“我不担心。”   只是觉得无力,为什么这么久不见陈觉,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面?倒不如不见。   后来两人打车回去,夜风微凉,出租车里混着一股消毒水味。远处灯影霓阑,大多数人都窝在家里看电视、逗小孩,享受难得的周五,偌大一座城仿佛只有他们的心是不踏实的。   秦彬凯不踏实是因为犯了那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他在车里极诚恳地道歉:“今晚我喝多了,抱歉,不是有意要冒犯你。”   “就当扯平了。”宋珂将脸淡淡侧向窗外,“不过再有下次我跟秦总监就不是朋友了。”   语气认真,秦彬凯也听得出,只好再一次保证:“绝不会再有下次,你放心。”   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暂时调到临江来怎么样?”   宋珂说:“千万别。”   秦彬凯苦笑:“回答得太干脆了。”   可这种事对他而言实在是很大的负累,太多的好意,太真的真心他暂时承担不起。   到公寓楼下,车子熄火后秦彬凯还替他拿衣服,他说不用:“我自己来吧。”   态度在礼貌之余已经多了层防备。   秦彬凯深深地看着他:“明天我就走了,今天你就不能给我个表现和赎罪的机会?”   宋珂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又喝了不少酒,听完这些话额头开始轻微地眩晕。可是他仍表现得很平静,拿过自己的东西就往电梯间走。秦彬凯在后面叹了口气,然后才关上车门跟过去。   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吃药,接着又进房间换衣服。脱下身上那件斑斓淋漓的白衬衫,照镜子才发现脖子上和脸颊上都有血,当然也不是自己的。   或许是药劲上来了,他隐隐觉得胃痛,可又像是位置不对,拿手去揉也没有丝毫好转。真正疼的仿佛不是胃,是胸口,隐隐约约又无法忽视的疼痛从某处弥散开来。   脸一转,恍惚看到陈觉斜靠在床头,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口中哎哟哎哟地呻吟着。他一下子简直涌出眼泪,怔了下问:“你不要紧吧,伤得怎么样啊?”   “你说呢。”   他欲言又止:“我怎么知道。”   陈觉掀起半截眼皮看着他,张开双臂:“过来让我抱抱,抱一下就不疼了。”   他啼笑皆非:“你还装。”   “真的,真疼,都是因为你。”   他不由得走过去,慢慢地坐下来,不说话了。   “我这一身的伤全是因为你。”陈觉的目光那么漫不经心,抱住他的动作也那么慢条斯理,语气却有些强打精神,“背上是你打的,你踹的,脸上是因为你挨的。”   看来是打疼了,这么计较。   陈觉的身体有点凉,骨头很硬,靠在头上硌得慌。宋珂静静地靠上去,没有办法抑制心底丝丝缕缕的愧疚,可仍然只是说:“不是我让你来的。”   “我自愿来的。”陈觉说,又笑了笑,“我自愿来挨打,自愿看别人亲你,心脏难受得要命还是想再多看你一眼。”   宋珂眼睛酸得睁不开,勉强抬起来望着陈觉:“所以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好长时间陈觉没有说话:“真的?”   “真的。”他轻轻吸气。   陈觉一动不动地倚靠在那里:“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原谅我?”   他答不上来。   陈觉就又对他笑了一下:“是我自作自受,把你推给别人。”   卧室里一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连窗外枝头的鸟叫都可以听得清。有细密的气泡从宋珂心底泛起,酸涩难言,难受至极。   陈觉久久沉默,又叫了他一声:“宋珂。”   宋珂动了动嘴唇,正想要说话,眼前光与影忽然明灭。是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秦彬凯在门口问:“你在打电话?我想煮包泡面你吃不吃。”   他猛地定魂,再回头人已不见。撑在床头,心里惨淡得像身处冰天雪地,语气却比之前更加淡然:“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后来走到客厅,地上摊着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秦彬凯正在一边吃面。他就到厨房去把垃圾归拢好,独自一个人提到楼下去扔。   夜里十一点,小区已经很安静。   刚到垃圾站附近,远远地忽然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又瘦又高,背却微微地弓着。   怎么这样阴魂不散?   宋珂手脚冰凉,双手攥进掌心想让自己清醒过来,身体里的痛觉却越来越明显。   可是那个人也越走越近,后来竟然还跟他对视了一瞬。   他赶紧转身往回走,身体直打晃,胃部挛缩着。那人却在短暂停顿后跟过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宋珂。”   他焦急地按电梯,开门后灯光亮得刺眼,眼睛有片刻不适应,只能摸索着去按楼层数。   下一秒,一只手扳住即将合上的梯门。   抬起头看到陈觉还留有血渍的脸,霎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发软,人几乎要倒下去。陈觉扶住他,满脸焦急。   “宋珂、宋珂?”   这嗓音仿佛隔得很远,轰隆轰隆的听不清,仿佛是在问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电梯一层层升上去,他看着那个楼层的数字一次次地跳,心脏也怦通怦通地乱跳,最后只能咬住舌尖,靠疼痛来恢复清醒。   口中尝到淡淡腥甜的时候,终于到了家门口。陈觉扶着他掏钥匙,他把头微微侧开:“你放开我。”   “什么时候了还跟我犟?”陈觉似乎很生气,“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在家休息,要是我没有搬过来,你一个人晕倒在外面怎么办。”   他已经分不清真假,只能用尽全力喊秦彬凯出来,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陈觉身体骤僵,手蓦地松开,他趁机咬紧牙关靠到旁边的墙上。   头顶的感应灯照着他们俩,一个脸色铁青,一个面容苍白。   陈觉问:“今天晚上他差点强迫你,你还要跟他在一起?”   宋珂却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不要再自以为是了陈觉,下次再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我们就报警了。还有,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你这样真的让我很困扰。”   像是用极快的刀一刀斩下去,痛虽痛,伤口却极为平整,或许这样愈合的速度会快一些。说完他的声带还在微微颤动,仿佛用力过猛,一时之间难以平静。   片刻的沉默后,陈觉沙着嗓子:“我没有跟着你。”   多余的没有再解释。   冰凉的墙壁像是他们之间的某种隔阂,捂不暖也推不开。宋珂屏着呼吸一动也不动,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秦彬凯开门走出来。   “怎么了?”   眼前的场面令人很意外,可他毕竟阅历丰富,过去面不改色地架起宋珂:“还好吧。”   “没事,就是有点胃疼。”   说话时两人的余光可以看到陈觉。   陈觉没有看他们俩,只把钥匙紧紧地攥在掌心。他头发上还有凝固的血痂,一侧咬肌突兀地绷紧,太阳穴下的青筋蜿蜒暴露至耳后,相比从前当然是狼狈的。可是相比起这份狼狈,好像眉眼间更多的是不甘心。不甘心他与他之间终于隔着山长水阔,隔着另一个人。   秦彬凯将宋珂双肩搂紧,低声提醒他回神:“胃疼肯定是喝酒喝的,进屋再说吧,我给你拿药。”   陈觉的脸色难看极了。宋珂忍着身体里那点疼痛感,再也没有去看他,在秦彬凯的搀扶下进了家门。 第54章 给我最后一个晚上   进门后宋珂喝了点水,然后就在厨房慢慢地洗杯子,一直没有歇。   秦彬凯却神色严肃地让他休息。他觉得窘,洗完杯子又去擦橱柜:“你去收拾行李吧,我没什么事,刚才就是有点低血糖。”   “我看你不是低血糖,是心病。”   被交情不深的人看到刚才的一切,真是尴尬得无法形容。回到客厅,两人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秦彬凯问:“看他长得有点眼熟,穿着打扮也不像是一般人,什么来头?还有,你们不是分手已经有段时间了吗,怎么他还住在你隔壁?”   宋珂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故作轻松:“也许他看中这里房租便宜。”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不怕他天天这样上门找你麻烦?这小子太生猛了,要不是我还算扛揍,今天晚上鼻梁都得让他打歪。”   借着客厅的灯光宋珂看到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的确是很狼狈不堪的,只好真心实意地道歉:“对不住啊,今晚是我连累你了。可惜明天你就要走,下回再来临江我一定请你吃饭赔罪。”   秦彬凯半真半假地说:“我也可以不走。”   宋珂马上回:“还是走吧,机票不好改签。”   秦彬凯只好无奈苦笑,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你别真生我的气。下回见你我不喝酒了,咱们平心静气地说话。”   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宋珂连连点头,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好不容易催促秦彬凯先去洗澡,他才有时间一个人坐在客厅。   陈觉什么时候搬过来的,为什么搬来?心里隐约有个答案,只是并不想真正坦诚去面对,于是很快就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今晚在巷子里自己狠踢了陈觉一脚,还拿石头砸了他的背好几下,这应该是真的?想想不是不滑稽,认识以来陈觉常常挨自己的打,说出去大约没人会信。   正心乱如麻,电话响了,接起来是程逸安。   程逸安不知从哪收的风,火急火燎地打过来:“陈觉在你家隔壁租了套房,你知不知道?”   “刚知道。”宋珂支吾了一下,“你消息也太灵通了。”   “不是我灵通,是他今晚上莫名其妙地被人给打了。他一受伤多少人跟着鸡飞狗乱,医院那边马不停蹄地去跟陈念通风报信,可陈觉的电话又关机,陈念迫不得已才找的我。”   宋珂觉得奇怪,忽然想起陈念已经有许久不曾联络过他。他不知道是陈觉下了严令,不让妹妹再私下与他联系。   程逸安也觉得奇怪:“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好对他坦白今晚的事,中间许多细节含糊带过,然而还是把他给吓得一惊一乍。   “你们……算了……”简直认命,“我现在就过来看看他,你不要再去跟他见面了,免得进一步激化矛盾。”   宋珂点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顿了片刻才说:“好。”   让他过来一趟也好,即便是出于一份正常的同理心,也应该有人去看看陈觉的情况。只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自己。   “接下来怎么办?你们两个这样挨着住。”程逸安忧心忡忡,“我担心你的病好得更慢。”   宋珂笑了笑:“大不了我搬走。”   心里却也很疲倦,因为刚刚搬来不到两个月,再搬一次又要大费周章。   程逸安赶到时已经凌晨十二点半。   这公寓是他陪宋珂租下的,当时明明记得隔壁住着一对小夫妻,不知道怎么这么快就转了手。   站在门口,程逸安自下而上地打量陈觉。陈觉脸上带伤,眉眼间隐隐的不快:“你怎么来了。”   “要不是陈念拜托我,你以为我愿意三更半夜出门?”   他语气不善,进去却是一番错愕。眼前这套公寓布置得跟从前那地方一模一样,就连家具都像是比着买的,只是看着要新一些。   陈觉从他眼前走进厨房倒水,后背姿势不太对,肩膀也倾斜得厉害。   “跟我就少来这套虚的了,我要喝水自己会倒。”   陈觉置若罔闻,倒完水面无表情地拿出烟,每次肩膀一动脸侧的青筋就疼得凸出来,可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还抽?跟我装没事人是不是。”程逸安气得只差把那烟给扔了,强行扯开他的衣服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大片,颜色还这么深的淤青。陈觉背上几乎一半面积都有伤,深深浅浅的紫青色遍布皮肤,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一下子站起来:“那姓秦的打的?你以前那股子狠劲儿呢,他打你你不知道还手啊。”   陈觉说:“跟他没关系。”   他愣了一下,半晌回过味来:“宋珂打的啊……”   陈觉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一口气说下去:“你活该,没人同情你,谁让你那么对宋珂的?要我说打你都是轻的,他就是对你太好才会这样,早看穿你的本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当初我就跟宋珂说过,你这种公子哥要本事本事没有,讲人品人品也不行,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见异思迁,他不信,现在好了,被你伤得体无完肤。”   “还有之前那个姓钟的,那是个什么人?在超市撞见你们那次简直把我气笑了,你找个这样的那是对宋珂的侮辱。”他越讲越气,极力地平复下来,说,“宋珂明明什么都明白,可他什么都忍着。你跟别人在一起他也忍着,你对他忽冷忽热的他也忍着,忍来忍去终于把自己给忍病了,这么久都没有治好。”   话说到后来都有点沙哑,因为实在替宋珂不值得。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该是有多难受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可他在乎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也许知道也不在乎。   陈觉依然一言不发,一味地沉默。   程逸安一股脑发泄完,进屋翻找晚上睡觉要盖的被子,结果在房间看到里面一张小小的工作台。   两台曲面显示器并在一起,下面连着主机,前面连着笔记本电脑,桌边堆着许多文件跟工具书。   陈觉抢先进去将机器关掉了,程逸安起疑:“那是什么?”   “没什么。”   “你在看睿言的标书?”他眼尖得很,“谁给你的,这是商业机密。”   “我只想看看里面的财报。”   “看到了又怎么样?”   陈觉坐到床上,不言也不语。   程逸安忽然顿悟:“难道你还想回来?”见他不作声像是默认,马上说:“别自作多情了,你不在的这一年我们过得挺好,大家照常发工资按时发奖金,何况宋珂现在根本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这番话似乎真切地戳痛了陈觉。他表情有些厌烦,不肯再听下去,起身从冰箱里拿了瓶酒出来。   “伤成这样你还喝酒?”程逸安觉得他简直乱来。   可陈觉是个不听劝的人。   一看到手里这瓶酒他就想起来了,那回在宋珂家过年,他们曾经喝过这个牌子的酒。他喝得多,但宋珂只喝了一点点,脸色就红扑扑的,像小孩子。   那天晚上天色灰蒙蒙不明朗,风裹着灰尘拍在玻璃窗上,远处的瓦房高低错落。两人坐在又旧又破的小房子里,身上冻得直哆嗦,心里却很快乐。   宋珂从来不主动的,那晚却给他夹菜,愿意陪他喝一点酒。宋珂不爱吃辣,可是为了他也愿意吃一点,辣得一直喝水,脸上却带着笑容。洗澡那样不方便,宋珂也愿意为他烧水,一桶一桶地兑凉水,用手替他试水温。   都是为了他。   想起那个时候的宋珂,就没有办法不去想今天晚上的宋珂。有别的人在抱他,亲他,得到他的一切。一想到这些,陈觉的身体就痛不可抑,心像被钻了个洞,没有办法停止憎恶自己。   他问自己,你把以前的宋珂弄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宋珂再也不肯回头看一眼。   他喝了许多酒仍然睡不着,浑浑噩噩地躺在沙发上。程逸安起初没有理他,后来见他拿出手机,也许要给宋珂打电话才过去阻止。   “不要打了,宋珂已经睡了。”   陈觉不相信,半醉不醉地说不会的:“宋珂还在等我。”   程逸安一改往日的温和:“没有人等你了,醒醒吧陈觉,宋珂已经走出来了。他现在正跟另一个人在一起,他们才是一对,你确定还要去打扰吗?”   有另一个男人把宋珂抱在怀里,做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说情侣之间才会说的话,那些已经跟你陈觉没有关系。陈觉坐在沙发上,垂着头,两肘撑在膝盖上,很久很久都没能把背直起来。   程逸安说:“迟早要面对现实的。你总是这样,遇事总不肯面对,可是这样又能改变什么?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陈觉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试过了,忘不掉就是忘不掉。   宋珂让他知道原来房子不用那么大,够两个人住就很好,原来每月底发工资后出去打牙祭才是最香的,原来鞋子脏了要刷,原来家电坏了可以自己修,原来晚上逛超市可以买到很实惠的东西。宋珂不肯说喜欢他,可是会攒钱给他买很贵的领带,会在他开车犯困的时候一直一直给他打电话,很长时间都不肯挂。宋珂是爱过他的,毫无保留地爱过他,甚至想过要和他过一辈子。   可是他们的一辈子怎么这么短,好像车灯一晃,一切就过去了。   此后好几天,陈觉再没出现在宋珂面前。   宋珂每天早出晚归,工作之余忙着一点自己的事,却还跟秦彬凯保持着相当的联系。   秦彬凯每天都会发消息问候,哪怕他爱答不理也坚持打电话过来,有时还会不远千里给他点杯咖啡。一来二去,就连公司里都开始流言纷纷,传说宋老板有位执着的爱慕者,目前正在疯狂追求的过程当中。宋珂不在意这些,也就没有刻意去解释。   脚踏实地工作和生活总能给人安全感。   这段时间上下班步行回去不大方便,有天宋珂终于试着把自己那辆二手广本给开回家去。   结果上了路,居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这才想起早上收到过预警短信,今晚有台风过境。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又出师未捷身先死,连他自己也觉得无奈。于是只好尽可能地慢,慢慢地穿行在城市脉络中,听着冷雨潇潇拍打车窗,看着雨丝细密擦过座座高楼。   他想,今天能够顺利开到家,明天也许就能彻底好起来。   走过许多遍的街,经过许多次的路口,因为车开得慢忽然有了欣赏的机会。道路两旁的老房子带着岁月的痕迹,红色屋顶掩映在悬铃木的枝丫之下,他想了很久终于想起,这是之间陈觉曾允诺要买下一幢给他的地方。   那天真是冷,现在想想还是冷。   最后他到底还是淋了点雨,因为如今这个小区没有地下车库,只能把车停在路面再跑回去。   到家以后饥寒交迫,赶紧脱衣服洗了个热水澡,又随随便便炒了个很难吃的炒饭吃完,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   时间紧迫,每晚都得收拾。   叠衣服,打包餐具,一直忙到夜里十点才觉得累。正靠着沙发休息,大门却忽然被人敲响。   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走过去,在门口静静地等了一阵。外面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脚步声,总之敲门声停了几秒才再度传来。   “宋珂,是我。”   果然是陈觉。   他略一犹豫,转身坐回沙发上。陈觉一直等了很久也没放弃,隔着门对他说:“打扰你几分钟,我有话对你说。”   他硬起心肠没有理,因为不想再继续拖泥带水。分开了就是分开了,何必再不清不楚的?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吃剩的饭放在那里早已凉掉,天色也渐渐黯淡。雨越下越大,半点收势都没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拍响窗户。陈觉的声音夹杂在雨声里:“宋珂,真的只是几句话而已,说完我就走。你也不想有人一直站在你家门口,对不对。”言辞极尽恳切。   抬头看了眼客厅的这些箱子,宋珂终于过去打开门,冷空气呛进鼻腔里很酸。   陈觉裹着一件深色风衣站在门口,头发微湿,上一次的伤口还隐约可见,脸颊也瘦得凹下去。   宋珂退开:“进来再说吧。”   陈觉怔了一秒,满脸错愕:“我以为你会让我在门口说完就滚。”   宋珂没有再看他,只转身往里走:“家里有点乱,不用换鞋了。”   陈觉这才回过神。   他迈步进来,站在客厅没有坐。宋珂给他倒了杯热水,搁在茶几上,请他坐。他说不用了:“我衣服上有水,别把你沙发弄脏了。”   宋珂说:“没关系,你尽管坐。”   坐下之后他一直看着宋珂,目光既真切又坦诚,也许是宋珂的态度让他燃起了一些希望。他把插在风衣袋里的两只手拿出来,结果右手还攥着打火机,马上低声解释:“对不起我不是要抽烟。”   宋珂又说没关系:“你想抽就抽吧。”   陈觉愣住了,把打火机紧紧地收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不在家?”   其实是明摆着的,算没话找话吧。宋珂起初却没能反应过来,静了静才意识到他在说谁,只好点了点头:“对。”   两人讲话的声音都不大,如同恋人之间细语喁喁。陈觉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侧目注意到茶几上的剩饭,眉头微微拧起来:“你就吃这个?”   “回来得比较晚,来不及做别的了。”   “这样不行。”他掏出手机,“你是病人,病人得吃点有营养的。港汇那家粤菜离这里不远,老板我也认识,以后你什么时候下班知会他们一声,想吃什么让他们送到家里来。”   那三年他们总吃粤菜,最近这一年也吃过几次,只是并不总是愉快的。   宋珂静了一阵,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了。”   陈觉说:“别跟我客气,我不帮你付钱,只是替你跟老板打个招呼而已。你留一个老板的电话,就说是我——”   还没有说完,宋珂再次轻声推辞:“真的不用了。”   两人四目相对,宋珂站在灯光下面,手往旁边抬了抬:“我就要搬走了,等安定下来也许会有时间做饭。”   顺着他指的方向陈觉看到两口纸箱子,表情立刻变得很僵硬,沉默良久之后站了起来:“是因为我?”   宋珂避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宁愿搬家,宁愿一搬再搬也要躲开我。”   水都快要凉了,陈觉一口也没喝,嘴唇都冻得发青。宋珂想不出还能再说什么,只能问:“你今晚来找我,是想跟我说什么事?”   陈觉面容惨淡,答非所问:“别搬了,我搬。我只要这最后一个晚上,今晚过后我会离你远远的,再也不来打搅你。”   打开门的那一刻风呜呜地灌进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陈觉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走出去,宋珂在后面喊他:“陈觉?”他没有应,很快就消失在电梯间。   宋珂觉得他不对劲,走到阳台的位置往下看,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往雨里走,走得很快,冷风吹起他的大衣,灰色衬里纷乱地翻开来。 第55章 都是我不好   宋珂想不通陈觉所说的最后一个晚上究竟是指什么。   终于回过神,自己还站在三面透风的阳台,扶在栏边的两只手又冷又湿。东西是没有心情收拾了,回到客厅去暖和了一阵,他开始在手机上看房子。   又要在公司附近又要价格适中,选择并不是很多。看来看去他渐渐失去兴趣,而且心里总是惶惶的,老觉得不踏实。   不过并不是因为担心陈觉。   他自认为对陈觉是有一点了解的。刚醒过来那一阵都挺过来了,如今陈觉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事。然而打起精神洗漱完,进到卧室到底忍不住往窗外张望了一眼。   窗缝里在淌水,外面的悬铃木摇晃得厉害,路上全是残枝败叶。过一会儿又开始电闪雷鸣,雨像是有人径直往地上泼,地面都溅起大泡,人在外面只要站几秒钟一定就会全身湿透。   又滑开手机看天气预报。   这部新手机花样很多,至今宋珂也没有完全学会使用,摸索半晌才找到天气栏。结果一点开,从现在到凌晨三点雨势一路变大,三点后有所减缓,一直要下到明早七八点才会停。手机还贴心地提醒他,道路积水严重,如非必要最好不要出门。   想了又想,决定给陈念打个电话。   响了好多声陈念才接,接起来便问:“哪位?”   她没有他的新号码。   “是我,宋珂。”   她啊了一声,又惊又喜:“宋珂?你换号码了?”   “嗯,换了有一段时间了。”他坐在窗前,微微感到一点寒意透进屋来,“最近在忙什么,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这话本该陈念问他的,他却先问了。陈念安静片刻,说:“忙公司的事呀,千头万绪的。你呢,听哥哥说你最近也很忙。”   “一样,工作的事。”   跟他的平静相比,她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其实这段时间我有点想你了,但怕打扰你,所以一直没有跟你联系。”   指腹触碰到笔记本电脑,本该冰凉的金属外壳却略带一点温度。他说:“没关系,回消息的时间还是有的,就是见面比较困难。”   她默不作声。   他笑笑:“怎么不说话了?”   又隔了好久,她才语带沙哑:“我没脸见你。”   恰好他起身找了件抓绒外套穿上,回来以后陈念还在静静地等他,等他开口谴责她无用的忏悔,却不知道他压根儿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陈念鼓起勇气,一股脑地说下去:“宋珂,我没脸见你。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自己自私。以前你对我那么好我却不知道感激,反而一直拿你对哥哥的感情绑架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都太自私了。哥哥让我不要再来打扰你,说你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可我心里一直很愧疚,很放不下。不过我不奢求你原谅,只希望你可以保重身体,偶尔……偶尔跟我们一起吃顿饭,让我们知道你过得好就够了。”   话说得很慢,不像以前那样明采飞扬。宋珂想起从前的她极爱笑,又馋嘴,可是吃一点就容易胖,所以总是嚷嚷着要减肥。她被父母和哥哥娇惯着长大,工作起来却很拼命,性格又好强,一门心思想着要维护陈家的基业。她眼睛长在头顶上,十个追求者中有九个半都不满意,可是一直对他很好,有点依赖他,遇着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他也买一份。   他把左手藏进袖子里,柔软的衬里让人倍感温暖。   “过段时间吧,过段时间我请你吃饭。”   她默了一会儿,终于静静地哭出来。手机信号像条细细的线,串起她流出的那些眼泪,从那头湿到这头。   “多大了还哭。”   半晌她才收起低泣,有些不好意思:“到时候我请你,这顿饭怎么说也该由我来请。”   他微笑:“怎么,相亲相到大帅哥了?”   “哪儿啊。”她破涕为笑,“早就放弃相亲大业了,打算去庵里剃了头当姑子。”   “记得挑个近一点的庵,见面方便。”   这样子一说开,话匣子也就打开了。陈念絮絮叨叨地同他说了好些事,说程逸安埋怨她,两人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前两天才刚刚和好。说顾姨的孩子考上了研究生,这个暑假要到临江来玩,所以顾姨不用回家了,她也不用担心饿肚子。又说她的头发长得很长了,上上周去烫了一个韩式大卷,效果却不尽如人意,下次见面要请他点评。   宋珂沉默地听着,偶尔往窗外看一眼,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问她。   后来终于说到陈觉。说他让她买补品寄去原来的家,结果样样都被退了回来,后来厨房都快堆不下了。她悄悄告密:“你都没有看见他当时的样子,脸拉得老长,跟个黑脸包公一样。我说‘你去给宋珂打电话呀’,他又不肯打,怕碰钉子,只能自个儿生自个儿的气。”   宋珂压根儿不知道这回事,更不知道什么补品,半晌才顺着问:“他在家吗?”   陈念愣了一下:“不是搬去你隔壁了吗?他都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每天除了给爸妈扫墓就是找医生问你的病情。”说完才意识到会造成误会,赶紧解释道,“不是打探你的隐私,只是拜访一些专家,请他们帮忙把把关而已。”   宋珂没心思去深究这些,无声地顿住了。   “你找他啊?”   “不,随便问问。”   挂断电话就躺下了,本以为注定失眠,没想到喝过药后入睡很快。   就是睡梦中思绪仍旧混乱。   梦见某个雨天自己坐在已经关门的公园里,一直等,一直等,不知道在等谁。长椅上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衣服穿得不够,外套里也没有手机,只剩烟和一枚银色的方形打火机。他冷得直呵白气,没有忍住点燃一支咬进嘴里。淡淡的苦涩,淡淡的薄荷气息,就那样压下寒冷和孤独的感觉。快要燃尽的时候终于从远处传来声音,有人喊他:“宋珂!”仿佛是来接他的。他急忙站起来,张开嘴想要答应,喉咙却突然间发不出声。   公园的长椅是铁艺的,椅腿差点将他绊倒。他踉跄了一下,就那样急得醒过来,结果却听到外面有人拍门。   窗外滂沱大雨依然没有停,门板被拍得砰砰地响。那声音很闷沉,隐隐约约仿佛离得很近,就拍在他心口,令他心房直颤。   他没有动,缓了一会儿才起身穿拖鞋。   “来了。”   拉开门,陈觉不知道去哪弄得浑身湿透,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干燥的地方,嘴唇也冻得乌青。他抬起眼看着宋珂,但头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所以眼睛只能半睁着。   “吵醒你了……”   他声音沙哑,背微弓,双手紧紧地裹住风衣,不知道为什么。   宋珂只愣了片刻就把脸绷住了,抿唇深吸一口气:“这么晚了你又来干什么?有什么话改天再说吧,我要睡了,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陈觉却伸手将大门扳住。   宋珂心乱如麻,冷下脸请他离开。他高大的身形却在宋珂面前投下一片阴影,直到感应灯完全变暗也没有动。   宋珂用力推他,推不动,急得想要骂人:“你到底想干什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又一声不吭地跑回来,我有什么义务等着你?我凭什么等你?滚开,我要休息了。”   “你听我说,听我说……”   陈觉急忙从风衣里掏出一样东西,一个大男人动作却很小心,仿佛手足无措,生怕碰坏了哪里。   低头的一瞬间宋珂就怔住了。   他手上抱着一只猫,一只脏兮兮的小猫,脏得几乎快要辨认不出它的样貌。可宋珂还是一眼认出它。   “你在哪找到的?”   陈觉什么也没解释,只是看着宋珂惊喜的样子松了口气,声音低哑地提醒他:“仔细看看是不是它……”   递过猫的两只手遍布抓痕,指甲缝里全是泥,袖口也又湿又脏。霎时间宋珂什么都明白了,眼一热,接过来说了句谢谢。陈觉却低声对他道歉,说:“找了这么久才找到,都是我不好。”   一个多月没见小九不仅没瘦反而胖了,就是眼角积了好多脏东西,毛也脏得打结,两只圆鼓鼓的眼睛盯着主人滴溜转,嘴里喵呜喵呜地浅叫。宋珂低头看着它,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石头,咽不下去,咳不出来,直往眼睛里反酸,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该对陈觉说点什么,只能紧紧抱着小九不撒手。   陈觉脸色红得异常,全身上下到处都是湿的,嘴唇却又白又干,所以每句话都说得很慢,“它身上可能有跳蚤,你当心点。”   小九在宋珂怀里轻轻地拱,像是被抱着不舒服。宋珂终于觉得不忍心,说:“你也快回家去吧,冲冲热水会好一点。”   他一定找了一晚上,就像当年在草丛里找戒指一样,费尽力气才找到它。   他忽然咳起来,咳得惊天动地,腰一弯下去就直不起来。宋珂没有手去扶他,只能开口催促:“真的,你快回去吧。”   “再等我几分钟,我回家拿样东西给你。”   宋珂吸了口气想要拒绝,陈觉却不管不顾地转身开门,拿钥匙的手都急得发抖:“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宋珂说:“真的不要了。”陈觉没有听见,径直打开家门走进去。   望着他家那一片漆黑,宋珂无所适从地坐回沙发上,不知道是该继续等还是该把门关上。   幸好不过两三分钟陈觉就回来了,走到他面前,手里多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盒子。宋珂一边说:“你请坐。”一边将小九关到房间里,关门之后深吸一口气才转过身去。   陈觉坐在沙发上,那盒子就搁在面前。   宋珂问他:“要喝水吗?”   他说不用忙了:“你也坐,就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宋珂看了眼窗外,又看向他,只觉得他冻得脸色都不对劲,就说:“我把空调打开吧,你这样容易生病。”   陈觉却坚持说不用:“你知道我几乎不生病。”   宋珂当然知道,他身体一向很健康,大冬天里手脚也永远是暖的。晚上他们两个缩进被子里,他会把宋珂的手抱得紧紧的,然后低声抱怨:“你的手怎么又跟冰疙瘩一样,明天我去找物业,让他们再来看看咱们家的暖气片。”宋珂就说:“别去为难物业了,这么老的房子有暖气片就够惊人的了,还指望它管用吗?”   如今宋珂却只能说:“再健康的人也会生病。”   陈觉微微颔首:“你放心,我一直很注意,哪天你要是能好起来我就什么病都没有了。”   其实他从来就没有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过。他抬起头,双眼满是血丝,鬓角边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被雨水泡得通红,眼看已经发炎。不过他不在意,只把那个盒子往宋珂膝盖前推了推。   “送你的。”   宋珂强颜欢笑:“还送我礼物啊,这么客气。”   陈觉也想笑,嘴角却似乎怎么摆都不对,仍然显得既紧绷又生硬。他说:“你愿意的话可以看一眼,别直接扔掉。”   宋珂想要快点结束对话,好让他回家去,就轻声允诺:“这次我会看的,不过下次不要破费了,我不想欠你人情。”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就看。”他却说。   宋珂只好配合地把它拿过来。盒子的外壳很坚硬,但是很空。打开盖,里面孤零零地放着一部手机,最新的款式。   “应该包得再漂亮点,可惜时间不够了。”他低头抹了把脸,“你别介意。”   宋珂强忍心痛:“何必呢。”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裂痕已然存在,这样又能改变什么?   他却很固执。   他说:“我想再抱你一下。”   说完也不等人回答,伸臂将宋珂抱到怀里。他的怀抱又冷又潮,颈挨着颈,可以听到他上下牙齿轻微地打战。   “我录了好几天,还没录完,我知道来不及了。你要躲到一个看不见我的地方去,没关系,我接受,我再也不去骚扰你。”   他力气很大,宋珂被抱得喘不过气,只好用力挣扎,哑着声劝他别傻了:“不用这样想尽办法地弥补我,我不需要啊,就算你把程序修好我也不会因此感激你,因为我不再需要它了,你明不明白?”   陈觉却仍旧箍得很紧,仿佛这就是最后一条路了,松手就是悬崖。他说:“我明白,宋珂,我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把你找回来。我只希望你再想起我还能想起一点开心的事,哪怕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见面,有这部手机你还能听一听我的声音,还会愿意梦见从前的那些回忆。”   冷风从窗缝里吹进来,把他的声音吹得模糊又低微。宋珂从没有见过他眼眶这样红过,就连当年分手,也是因为想不通,所以不愿放手的意思要多一些。可现在他眼睛里没有不愿意,他愿意,只是舍不得而已。他说:“我只要你心里的一个角落,你可以再也不见我,只要你偶尔还能想起我这个人,想起陈觉这个名字就够了。”   宋珂被他抱着,几乎不忍再听下去,用尽全身力气才推开他:“回去吧陈觉,好好睡一觉,别再想起过去那些事了,没有意义。”   陈觉说:“我知道。”嗓音透着无法抑制的悲哀。   他力气比宋珂大,宋珂想把手机还给他却做不到,最后终于只能急急起身往卧室走,一直到走进房间才用脚踢上房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   心里边很混乱,并不觉得难过,只是一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小九在腿边打转,宋珂却一直没有弯腰去抱它。他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雨声比之前小多了,脚步却依旧听不清。   直到陈觉来敲门,他才无声地一个激灵。   陈觉说:“宋珂,等你走的那天我去送你。我有车,再说你是病人,病人不能搬太沉的东西。”   宋珂不想再纠缠下去,只好应了:“那麻烦你。”   门外静了很久,陈觉的语气才变得轻松一些,可惜一听就知道是强装出来的。   他说:“这都是小事,我就不知道你走了,我到哪里去找你?” 第56章 没有你的生活   房间里仿佛一下子静下来,打在玻璃上的雨点和窗缝里的风,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宋珂忽然心慌,无所适从地笑了一下:“不找了吧,大家都那么忙。”   陈觉像没听清:“嗯?”   只好凝声重复:“我说就不见了吧。”   陈觉这才慢慢地“喔”了一声:“也好。”停了一停,又说,“那等你搬走后,咱们就再也不见了。”   猫蜷在门后的角落打瞌睡,很晚了。宋珂手握在门把上,没有开灯,心里也觉得看不清:“小九的事多谢你,有机会我一定还你这份人情。”   其实彼此心知肚明,哪里还有什么机会。   可陈觉也还是说:“好。”说完就再没有什么声音。   宋珂松了口气。   “宋珂——”   又把心提起来:“嗯?”   “手机放客厅了。原先的那个程序还能用,不过我给它取了个新名字,你看了别嫌我无趣。”   宋珂也不知道怎么回应算是合适,仍旧“嗯”了声。   他笑了笑:“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随传随到。”   宋珂也只好笑了笑:“好。”   “不早了,你休息吧。”   说完也没有等宋珂回应,好像也知道宋珂不会回应,一阵沉缓的脚步声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   宋珂在原地站了许久,一直站到雨势渐停才扶着酸麻的腿出去。客厅一片漆黑,应该是陈觉顺手把灯关上了。他目不斜视,走到卫生间去放水。   想给小九洗个澡,它太脏了。   蓄起一脸盆的温水,小九两只脚站在水里抻起脖子,浑身的毛使劲乱抖。他没有躲开,只是一声不吭地替它搓洗。低头看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看到自己被水打湿的前襟,想到陈觉跟他说了那么久的话,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心里一阵一阵,忽然觉得没有力气了,最后终于还是停下动作。   后悔自己没把话说得再狠一点,后悔没表现得再厌恶陈觉一点,这样一再地放不开手,将来一定是害人害己。   当晚他将小九放在自己房间睡的。   第二天理所当然醒得很迟,起来倒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眼睛有一点肿,都不知道是该夸自己生命力顽强还是熬夜已成习惯。   赶到公司去上班,开会时程逸安也直打呵欠。忙完两人一道去吃午饭,一个握紧加浓热美式一个抱紧保温杯,好长时间一句话都懒得讲。   结果路上碰见同事,得到好心提醒:“食堂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会儿人多得要命,你俩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点外卖?”   想到外卖都是料理包加热的,程逸安说什么都不肯屈就。没办法,宋珂只好带他去吃那家阿辉煲仔,算是……算是碰碰运气吧。   前一天刚下过瓢泼大雨,路面留有小坑,许多地方不小心踩进去就是一脚的水。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幸好,老远就见到小店开着门。   挑了张背风的桌子坐下来,空气中满是扑鼻的香味,耳边不时传来老板夹杂粤腔的吆喝。很快砂锅就上了桌,包着抹布的手一揭盖,晶莹的腊肉和绿油油的青菜齐整地码在白米饭上,中间磕着一枚金黄半透的鸡蛋,光是看着就很有食欲。   程逸安吃得满足喟叹:“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才想起带我来,太不够意思了。”   “前阵子关门了。”宋珂低头把饭菜拌匀,“我也是很久没有来。”   “喔,所以以前和谁来的?”   本来也是顺口一问,没想到宋珂不吭声了,转头就去倒水喝。程逸安心领神会,对着米饭大发感慨:“我真该好好地谢谢陈觉,他要是不走,今天我还吃不上这煲仔饭呢。煲仔饭啊煲仔饭,你我本无缘,全靠陈觉牵。”   宋珂一口水差点喷出去,哭笑不得地找纸巾:“师兄,别逗我了行不行,吃饭呢。”   又过了一阵,程逸安到底没按捺住,放下勺子语重心长:“听说你明天要提早下班,有约会?不是跟陈觉吧。我跟你说啊,做人不能三心二意,更不能脚踏两条船,你既然已经跟那个姓秦的——”   “打住打住。”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不用试探我,我跟陈觉没什么,明天晚上是要带小九去驱虫。”   程逸安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大喜过望:“小九找到了?”   “嗯,昨晚刚接回来。”   “在哪、怎么找到的?”   一整个早上,硬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开口时机,此刻才乱糟糟地起了头:“陈觉帮我找到的。”   其实好多细节他也是猜的。比如陈觉一定把寻猫启事上的电话号码换掉了,昨晚第一次来敲他的门是想要告诉他,有人打电话提供了什么线索。   程逸安愣了一会儿,然后才说:“行啊,厉害啊陈觉,丢了这么久都能让他找出来,看来有钱还是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你说是不是。不过不管怎么说找着就好,找着就好,改天我给咱们小九带罐头去。”   可以听得出话里刻意的轻松。宋珂却沉寂下去,许久才说:“不知道怎么谢他比较好,我不想欠他的。”   昨晚到今天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不知道要不要谢,怎么谢。   程逸安像是有一些想法,可直到往回走也始终保持沉默,并没有把陈觉想回睿言的事告诉宋珂。   很多事情旁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第二天晚上宋珂提前下班,将小九带到附近的宠物医院去,又是打针又是驱虫又是美容,一直忙活到九点多才算完。   回家路上阴雨绵绵,他打着伞走得很慢。幸好小九还算乖,没准儿是在外面吃了苦头,打从回来就不跟他闹腾。   他在心里盘算搬家的事,接连路过两辆豪车都没有发觉。直到上了楼,看到隔壁家的大门口留着许多杂乱的湿鞋印,心里才隐约感觉有点奇怪。   回到家把小九安顿好,肚子已然饿得咕咕叫。结果前一天的剩饭都还没有吃完,大门就被人敲响了。   他跑出去开门,心里自然在猜是不是陈觉,所以就问了声:“谁?”   谁知却是陈念。   她的声音极有辨认度,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听来有点疲惫:“是我陈念,你开一下门。”   许久不见,陈念仍是那副知性温柔的打扮,一看就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但她的表情却欠缺一点明朗,甚至还有些有气无力的样子。   她冲宋珂勉强笑了笑:“还以为你会回来很晚呢。”   “找我有事?”   她摇摇头:“没事,就是之前那些补品给你带过来了。既然你在家那我下去拿一趟,就在我车子的后备厢里。”   想着她穿高跟鞋不方便,宋珂拿上伞与她一道下了楼。   “今天怎么来了,来看陈觉?”   “嗯。”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有些生分,她手里提着一只小巧的手提包,下颌微收,并不与宋珂对视。   宋珂主动寒暄:“吃过饭了吗?”   她微微点头:“吃过了。”   “吃的什么?”   “粥。”   答案都很简短,像有不小的心事。   “光吃粥?”宋珂笑笑,“你够瘦了,别只顾着苗条。”   她也笑笑,却不再说话。   后来走到不远处的停车位,她的车就停在一辆黑色SUV后面。打开后备厢,里面大大小小七八个提袋。   “这么多,你一个人居然弄过来了。”   她弯下腰去提,长发松松地垂到肩下:“大部分是给你的,也有给哥哥的。”   同往常一样,好东西总是一人一份。宋珂并没有细看,却也知道价格必定不菲,往回走的时候就和她开玩笑:“以后别破费了,这些我都不知道要吃到猴年马月,万一补得流鼻血了怎么办?”   她却慢慢地踩着水往前走,并不作声。   两人打一把伞多少有些局促,尽管宋珂尽可能地把伞往她那边偏,到头来她还是淋了一点雨。   到家后宋珂问:“要不要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她并不坐,只站在客厅的灯下:“不忙了,我这就走,明天一早要出差,晚上我还要赶着回去收拾行李。”   宋珂觉得惊讶,既然一早就要出发今晚又何必专程过来一趟。   “这次是去哪里?”   “加拿大,一周以后才会回来。”   “那你路上小心。”他说,“现在加拿大什么天气记得自己查好,别到了那边冻感冒了,去医院也不方便。”   她缓了一缓才说:“好。”   送她到门外,关门之际宋珂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把头低下:“真的没事。”   宋珂静静地看着她。她被看得垂眸不语,隔了好久才从提包里拿出一把钥匙:“你能暂时帮我保管哥哥家的备用钥匙吗?”   宋珂问:“你这是干什么?”   她马上解释:“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你帮忙保管几天。我想我远在国外,这几天万一发生什么事你们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宋珂声音淡淡的:“他会有什么需要我照应的,关心他的人太多了。”   陈念微微一怔,抬头错愕地看着他,半晌才松开紧绷的嘴角:“你说得对……他朋友一向很多,谁都愿意和他来往,因为他有钱。”停了一停又说,“钥匙你留着吧,他这两天有点发烧,你要是有空可以去看看他,没空也没关系。”   话说得很云淡风轻,仿佛真的只是顺口闲聊,并没有什么目的。   可宋珂真没想到原来陈觉病了。   站在楼梯间,微凉的夜风一径往脖子里灌,忽然想起楼下那辆SUV已经两天没有动过地方。   他知道,陈觉是为了他才生的病。   犹豫到十一点,到底是遵从本心去敲门,结果大出所料——   没人应。   这么晚了,一个生病的人没在家待着,能去哪儿?多半是吃喝玩乐去了。   宋珂觉得自己白担心一场。站在两道门之间,捏着手机静静地站到声控灯变暗,身后的电梯却发出轻微响动。   回头一看,只见红色数字正从“1”往上蹦。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是有种直觉,一定是陈觉回来了,于是想也不想就回家关上了门。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听见叮的一声,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伴随着低微的咳嗽。脚步声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仿佛是停在了宋珂家门口,不过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敲门。   大约静默了一两分钟左右,隔壁门响了。又过了一会儿,宋珂才去把门拉开,发现门口多了两个又大又深的牛皮纸袋。   里面塑料食盒摆放得整整齐齐。盒里的饭菜都是搭配好的,是半成品,只需要自己炒一下或者蒸一下即可。   宋珂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直到看见便签上的字才醒悟,喔,陈觉买的。   “保质期七天,吃不完记得冻起来。”   陈觉的字还是那样不工整,墨迹也被雨水泅透,变成了模糊的一团。   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给陈觉退回去。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去叩门,一连叩了好几分钟始终没有人应,打电话也没人接。   宋珂不免就有点担心。   毕竟陈觉病了,一个人在家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转身拿了钥匙过去。推开门的刹那怔了怔,因为眼前的一切太熟悉,恍惚中有点分不清这是想象还是现实。   怎么这个地方跟以前的家那么像?   手心出了汗,因为攥得钥匙很紧。没有来得及关上的家门就在身后,夜风从外面吹进来,吹到他颈间,一层一层地起鸡皮疙瘩。   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画面,忽然之间出现在眼前,像放电影一样。那些当年他们两个一起挑选的家具,攒钱买的床,到批发市场做的窗帘,每一样都还是从前的样子,比他自己租的那套房子还要像。   他微微觉得眩晕,傻瓜一样杵在玄关,半晌方才回神。   这不是幻觉,可这跟幻觉一样,都是假的,不能当真。钥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喉咙滚动了一下:“陈觉?”   客厅亮着灯,但目之所及没有人。   他把东西放下,径直朝卧室走去,结果卧室也没人。就只有床头摆着的合照提醒他,这的确是陈觉的家。   那是他们在竹雕展馆拍的,疏密错落的楠竹篱,澄净的阳光,两个年轻人身形也像竹子一样清峻而挺拔。   那是最好的时候。   就这样望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脚步。转过身,看到陈觉从浴室里走出来。灯光很暗,他又离得不近,宋珂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他很高,黑乎乎的一团影。   他先看到的是客厅的牛皮纸袋,愣了一下,然后才看到宋珂。   “宋珂?你怎么来了?”   宋珂从恍惚中艰难地拔出来,“喔”了一声,朝纸袋抬了抬下颏:“来还这个。”   陈觉手里还拿着毛巾,反应了一下才请宋珂坐,一边往卧室走一边问:“我是不是又忘了拔钥匙?”   他用惯了密码锁,从前就老是把钥匙忘在门上,怎么骂都改不过来。   听着卧室的咳嗽和开合柜门的声音,宋珂始终没有说话,直到陈觉出来才把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   陈觉换了件毛衣和休闲裤,脸色更显得潮红,发梢半湿。他进厨房,问宋珂要喝什么,宋珂说:“热水就好。”   结果他家连热水都没有,只能现烧。他拿出一口热牛奶的锅,倒了一大瓶矿泉水进去,打开燃气灶等水烧开。隔着门,仍然在低声咳嗽,怎么都止不住。   宋珂不忍心,起身走过去:“要不算了吧,我不喝了,这就回去。”   “来了连水都不喝怎么行,你去坐,马上就烧好了。”   他侧过身看向宋珂,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不提起食盒的事,也不问宋珂为什么不收,反倒很沉寂:“家里乱,你多担待。”   话说得轻巧,眼底却全是通红通红的血丝,久久不肯移开视线。过了好久,宋珂轻声提醒:“水扑出来了。”   这才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去关火。   他一直都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来也没有什么长进。找到两只玻璃杯,立马就要把滚烫的热水倒进去,宋珂忙忙地阻止他:“先倒一点点进去,倒得太急杯子会裂。”   他偏头压抑地咳嗽,背直颤,侧颊肌肉紧绷,一边咳却一边很费劲地低语:“看来没有你我真没法活了。”   宋珂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他说,“我在逗你笑。” 第57章 方便的话打给我   回到客厅陈觉的脸色更差了,灯光下黑眼圈重得惊人。   宋珂问:“看过医生没有?”   他不以为意:“这么点小病就不去麻烦医生了。”   “既然病了就好好养着,那些吃的东西以后别再买了,我公司有食堂,很方便。”   曾经那也是陈觉的公司,可惜现在不是了,他连踏足的资格也没有。   空气安静了一小会儿,他两只手握着自己的膝盖,指关节用力凸出且泛白,不过最终也只是颔首:“今天我是出去办事,顺便去了趟餐厅。你要是觉得负担以后我就不买了,这些东西我留着自己吃。”   都病成这样了,还能出去办什么事?   可宋珂并不拆穿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面前的那杯水袅袅冒着热气。等待的过程中觉得拘谨,随口问了一句:“你吃饭了么。”   “还没有。”   “那你不如吃一点,正好饭菜都有。”   陈觉说:“好。”   于是宋珂趁机起身告辞:“那我——”   “你一个人在家?”   一时间大脑短路,宋珂没来得及反驳就嗯了声。陈觉抬起头,发梢已经全干了,顶灯下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平时很忙?”   宋珂没办法,又说:“嗯。”   “你们怎么认识的?”   “工作认识的。”   陈觉点了点头,客厅就此静下来,空调的出风口咝咝作响,玻璃窗的雨声也滴答可闻。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笑:“宋珂,我也想重新工作。”   这句话像玩笑又像认真,他的态度依然有些散漫,可是说完就静静地等着,也许是怕碰钉子。   宋珂假装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侧开脸,平淡如水地说:“那还不简单。你学历也有能力也有,要找一份工作易如反掌。”   久久沉寂,陈觉说:“承你吉言。”   说完他像是放弃了什么,起身拎起那两大袋东西进了厨房。宋珂一个人在客厅又坐了会儿,终于决定安静离开。   结果刚走到玄关,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宋珂。”   他只好停在那:“嗯?”   陈觉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你要走了?”   “嗯,”他说,“时候不早了。”   陈觉说:“好,我送送你。”   这么近,送什么?   宋珂终于转过身去,发现陈觉手里正拿着那个食盒。陈觉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走之前能不能教教我,这个要怎么热?”   “很简单,放锅里炒一炒就可以了。”   结果陈觉仍然不确定:“先放哪样?”   “先放油。”   陈觉说:“这我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放多少盐合适。”   这方面他格外没有常识。最后拿出一瓶子橄榄油,在宋珂的指导下忙乱地做了两个菜出来。   “要不要一起吃一点。”   宋珂摇摇头:“我吃过了。”   “都是厨师现配的,很新鲜。”   明明糊的糊焦的焦,哪里谈得上新鲜?宋珂客气地推辞:“我晚饭吃得不少,现在想吃也吃不下啊。”   “尝一尝也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显得很固执,听不进别人的话。同他吃饭的时候宋珂坐立难安,因为心里总想回去,吃也吃得不踏实。但他也没吃多少,每样只简单尝了尝。   “太浪费了,”宋珂又强调,“以后不要买了。”   陈觉没有抬头,眉心微微地拧着,似乎是有点不舒服。宋珂没有注意到,直到他起身去卫生间吐了一回才察觉不妥。   “你是不是难受?”   他的声音更沙哑了,可是故作轻松:“也许是我没做熟,食物中毒了,你小心也中招。”   宋珂哪里还有心思跟他开玩笑:“量过体温了吗?”   他随口敷衍:“36度5。”   “温度计呢。”   结果他竟然答不出。   宋珂从自己家拿了电子温度计来,陈觉已经又吐过第二回 ,满脸虚汗地半躺在沙发上。宋珂替他量了量,几乎烧到39度。   “你都这样了还出门?”   终于明白陈念为什么那样忧心忡忡了,因为陈觉根本就不听劝。他眼睛半阖着,刚换的毛衣已经汗涔涔的,触感有点潮。   “不出门怎么看医生?你别跟陈念一样,遇着一点事就大惊小怪。”   “那你去看医生了吗,医生怎么说?”   “感冒。”他低低地咳嗽,手背挡在额头上,不让宋珂去碰。   宋珂实在觉得很无力:“病历呢。”   “忘了拿。”   宋珂说这样不行:“穿衣服吧,你得去趟医院,我帮你叫车。”   陈觉收敛起那些微弱的笑意,强睁着眼,深深地望着他:“这么晚还辛苦你陪我走这一趟,我心里过意不去。”   宋珂怔了一下才说:“不,我不陪你啊。明天还要上班,今晚我不方便熬夜。”   说完才想起明天是周六。   陈觉脸色顿时沉下去,很长时间没说话,隔了许久才站起来穿衣服。宋珂进卧室给他拿东西,手机钱包身份证通通拿齐,出来陈觉却反悔了。   “你回家去,”他说,“我感觉还好,不用去医院。”   宋珂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卦,他却面无表情地请人离开:“赶紧回去,今天耽误你够久了。”   口齿都已经不太清楚,神情也很混沌,却仍竭力表现出一副强硬的架子。望了他几秒钟,宋珂转身就往外走,换鞋时又听见剧烈的咳嗽,咳得很深,仿佛肺都要跟着咳出来。   算了,别管他了。   心里这样想,脚下却迟迟未动。手摸到冰冰凉凉的金属门把,掌心全是汗,不知道是陈觉的还是自己的。   最后到底忍不住,又回到客厅去。   陈觉已经难受得坐下了,人陷在沙发里,眉头也蹙得很紧。宋珂走到跟前问他:“还好吗。”   他始终沉默。   “不说话我就走了。”   话音刚落,手腕就被他用力拉住。   客厅的节能灯亮得刺眼,陈觉把眼勉强睁开,收敛起刚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别走。”   长久的寂静无声,宋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地绷着。   他呼吸沉重,眉心凝得全是汗,就连鬓角都是湿的。他说:“宋珂,对不起,我不该对你那种态度。”   身体冷得直打颤,语气也有点发抖。   宋珂不愿跟这样一个病人计较,语气就此缓和下去:“没关系,身体是你自己的,我也只是建议你去趟医院,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这句话不算重,甚至听着很和气。可陈觉却就此停顿,转身往沙发深处躺进去,面容更加灰败。   宋珂想找一点冰的东西敷到他额头上,谁知他的冰箱空空如也,最后只找出几小瓶威士忌。用毛巾包好以后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平常光喝酒就饱了?”   陈觉一味地沉默,态度很消极。   宋珂让他把头正过来,包好的冰酒瓶搁在他额头上,因为怕摔,只能用手扶着。陈觉睁着布满血丝的眼,一言不发地看着宋珂。   过了一会儿,宋珂说:“你自己扶着吧,我得走了。”   他却固执地握紧宋珂的手腕,腮边的肌肉微微收紧,仿佛是很用力,很用力才让自己没有说什么,做什么。   时间静静地流逝,他们谁也没有先说话,直到陈觉支持不住把手松开。后来宋珂去把客厅的灯关了,让他能睡得安稳点,自己却困意全无。   想起陈觉在印尼得疟疾的那次,他们两个正在冷战,他没把病情对任何人说,一个人在国外病得上吐下泻,整整两周才将将能够起身。那时的他该是有多无助,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回的国,听到自己跟他说分手的?   又想起自己出差发烧那次,一个人昏倒在医院里,梦见爸爸,梦见爸爸对自己说保重身体。那时自己给陈觉打电话,说爱他,说爱了他整整四年,最后却只换来他冷冰冰的四个字:“回来再谈。”   他们的确爱过彼此,可是爱过又如何呢?痛都快要比爱还多了,怎么还能够坚持下去。   宋珂低下头,看到陈觉不安的睡颜,看到他的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没有忍住往虎口握了一握。   很轻,谁也不会察觉。   然后他起身走到厨房,开始清洗先前用过的那几个碗跟盘子。一切似乎都还是从前的样,他们两个吃饭总是两只碗、两个碟,日子过得很简朴。其实陈觉明明可以过挥金如土的生活,可是依着他,能节省就节省。   站在水槽前,他把水开得很小,动作也尽可能地轻。他想,自己能够为陈觉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再多,给不了,也不能给。   厨房的灯光不够亮,他低着头,眼前模模糊糊的,应该是因为没戴眼镜。   没想到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宋珂吓了一跳,盘子从手中跌落到水槽里,摔得七零八碎。   可是陈觉固执地抱着他,死死地抱着,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陈觉将脸埋进他颈间,呼吸既炙热又急促,混乱得很,听不出因为什么,半晌也不说话。   宋珂扭头,被陈觉仓皇地阻止,滚烫的液体接二连三地滴到颈后。   这时才明白陈觉哭了。   总说男儿流血不流泪,无形中是层枷锁,从小陈宗义又对他寄予厚望,不允许他流露出这种脆弱的情绪。陈觉仅有的几次流泪全都是因为宋珂,因为痛苦,忍耐到极点才会发泄出来。   今晚却突然且无声。   宋珂的蝴蝶骨瘦得高耸,背上一点肉也没有。陈觉抱进怀里,一切就不再受自己控制。   “宋珂,我为我父母向你道歉,为我妹妹向你道歉。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伤害你,包括我在内……你不该认识我,我没给你多少快乐,反而让你吃了那么多苦。要不是我,你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得多。可是我应该怎么向你道歉?我连请求你原谅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嗓音听上去支离破碎,宋珂任由他抱着,心里空得像间空房子。身后的人是陈觉,这件事绝对绝对错不了,因为陈觉的呼吸,陈觉说话的语气,就连陈觉身体的温度都还停留在记忆深处,就像锁骨上的那道纹身一样,不去想不代表它不存在。   陈觉实实在在就在这里。   “宋珂。”他烧得喃喃自语,“我一直都在骗你。我骗你说饭菜是顺便买的,其实我在餐厅等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就为了买这些你爱吃的东西。我说我只要你心里的一个角落,其实我没那么大方,你跟别人同居我连觉都睡不着。我说我可以再也不见你……其实这也是假的,宋珂,一想到以后的日子再也没有你,我就觉得很绝望。”   两人瘦长的影子投映在地板上,窗外的雨被月光照得发白。   宋珂一个字也没有说,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算是合适。他想对陈觉说别提以前了,我不太记得,可是觉得一再强调也没有意思。   到最后陈觉烧得昏昏沉沉,脸颊烫得惊人,反反复复叫他的名字。宋珂把人弄回卧室去,盖好被子,又等了一会儿才走。   回到家,他自己也像是发烧了,额头很重很闷。   他把书架上的手机拿下来,看到还剩一格电,躺在床上静静地滑开。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寥寥几个软件。   陈觉把那个机器人放在最醒目的位置,取了一个很无厘头的名字,司机小陈。   “要不要司机小陈明天送你到大巴站去?”   “不用了。我自己有车,会开。”   就是从那一天起,关系开始走向决裂,也许陈觉只是用这种方式来怀念曾经的他们。   点开程序,宋珂喊:“陈觉。”   手机里传来熟悉的嗓音:“在。”   相比从前只是又成熟了些。   宋珂想了很久要说什么,想不出。爱是没得可说了,恨又不至于,想来想去说了一句:“保重好自己。”   陈觉没有反应。   这是意料之中的,他没觉得沮丧。无论付出多少心血,总有力所不及的事情,就好比这个程序。哪怕不吃不睡,录进去的对答也有限,不可能句句有回应。静了片刻,他决定关机睡觉,手指还没有碰到屏幕,低微的呼吸却从声筒传出来。   “宋珂——”   他怔住。   陈觉微微吸气,声音有点沙哑:“今天是五月十七,星期六,方便的话打给我。”   宋珂傻子一样抬起头,眼望着对面的白墙,隔了好久才醒悟过来,喔,零点过了,真的是周六。   不知道为什么,很觉得鼻酸,明明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   反反复复,分分合合,时间过得飞快,谁也没有等到谁。他静静地躺着,手机放在胸口的位置,幸好,是热的,丝丝缕缕的暖意从那儿渗进身体里。   陈觉,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他翻来覆去地想,最后到底没有忍住,把时间往前调了一天。   前面即使是悬崖峭壁,今晚这一步,他也是不后悔的。   “陈觉?”   “在。”   他胡乱道了声晚安。   陈觉叫他“宋珂”,然后有些愚钝地报时:“今天是五月十八,星期天,方便的话打给我。”   也许觉得这样还算有点用,还算有点价值,不至于被他反感。一天又一天,一句又一句,不厌其烦地重复:“方便的话打给我。”   可明明就有他的电话啊,为什么不打?也许是因为过去被拉黑过好几次吧,傻瓜也懂得吃一堑长一智。   宋珂彻夜未眠,听了又听,一直听到自己生日的那一天。   那一天从开始就很特别。   “陈觉?”   陈觉连“在”也没说,或许是时间不够。   他的嗓音已经录得完全沙哑,可是语气却透着一点高兴。他说:“又到你的生日了,宋珂,生日快乐。以前总是我给你过,今年不能陪你过了,记得给自己买个大点的蛋糕,跟同事分着吃,别一个人窝在家里。另外,收到生日礼物了吧?我想了好几天,不知道应该准备什么,重了怕你不收,轻了又没意义,最后才选定的这个按摩椅。比较多余吧这份礼物,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就是想送给你,让你偶尔用一用。”   他笑了笑。   “今天就不让你给我打电话了,知道你忙。其实我也忙,真的。我要到当年租过的办公室去看看,看看我跟你求过婚的地方,还要回家看看小区那几只天鹅,记得你说你没看过,我替你看看。还要到你老家去一趟,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到处走走,消磨完这一整天的时间。没有你在身边我也要去看看,看看我们的过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在你坐过的椅子上坐一坐,在你住过的地方睡一晚。   分开以后我发现时间过得特别慢,你不在的每一天都过得很慢,慢到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打发。不过这样也好,慢点儿好,我怕你忘了我。就是可惜,我再怎么想也没有用,一晃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也分开这么久了。你都已经把我忘了吧?没关系,我还在爱你。” 第58章 再也不是你的唯一   宋珂没有告诉陈觉,自己已经将录音听到了两百多天以后,也没有告诉陈觉,自己已经知道他的心意。   因为他给不了陈觉什么答复。   每隔半个月都还要去看一次医生呢,他连自己也没治好,怎么去爱别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和陈觉保持普通朋友的关系。   陈觉的病一直拖拖拉拉没有好,连着两三天没能出门。到第三天程逸安听说了,嘴上没讲什么,晚上却主动要随宋珂回家看看小九。   小九还是一如既往地懒洋洋,既不上前迎接也不叫唤,只是闲庭信步地从角落的猫爬架踱过来,到他们脚边转了两圈就算了事。   程逸安边揉它的毛边四处打量:“现如今把它找回来了,阳台不封不行吧,打算什么时候叫人来装不锈钢窗?”   宋珂正在里屋换衣服,回话没经过大脑:“下周吧,下周末不加班,这两天先把阳台锁上。”   “不搬了?”   一下子令他滞住,半晌没吭声,站了一会儿才去做饭。   家里还有一些菜,都是从超市买回来囤着的。炒了个西红柿鸡蛋,云豆炝五花肉片,煎老豆腐外加一个最朴素的蘑菇素高汤,总共只花了四十分钟不到。   做好后,程逸安说:“这么多两个人吃不完吧。”   其实并不多。   宋珂知道他的意思,就无可无不可地说了句:“你要是愿意叫他就叫他,不用顾忌我。”   得到这句允许他才去敲隔壁的门。   宋珂到厨房去盛饭,并不是很着急,边盛边在想搬家的事。过了一会儿,微凉的手指忽然按上他手背,把他吓了一跳。   “我来吧。”是陈觉碰了他一下。   他这才回神,急忙往后退了一步,结果又踩到了陈觉的脚。   “对不起……我刚才在想事情。”   “没事,我应该提前出声的。”   他们俩已经有两三天没有见过,如今这样倒真像普通朋友了,客气且疏远。   兴许是穿衬衫西裤的缘故,陈觉看着精神比那天要强一些,就是脸色依然不大好。宋珂看着这样的他,想象不出他是怎么录下那些话的,心里头无所适从,嘴上也就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安静地站着,互相避开视线。程逸安在外面大声叫他们俩:“快点出来,菜都要凉了。”等他们坐下以后又接着瞪了陈觉一眼,“就怪你动作慢。”   陈觉嗯了一声,没辩驳。   眼看已经晚上九点了,简直可以当宵夜。席间三人的话都不多,尤其是陈觉,几乎不怎么开口。吃完以后他自动去洗碗,程逸安在客厅问宋珂:“他怎么了?怎么蔫儿了。”   “可能是病的吧。”   “病了也不至于——”   话还没说完,两人的电话几乎同时响了。原来是之前鹤鸣那个项目出了问题,刚上线不到两天,五分钟前却突然彻底当机,对方的IT工程师打过来求助。   作为外包商睿言当然责无旁贷,可事出紧急也来不及回公司,两人只能就地打开工作电脑排查故障。   那半个小时几乎是打仗,听清情况以后陈觉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后就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看着他们默契十足地交流、配合、跟其他同事远程开会,一个调控人力一个安排排查步骤,忙中也不出错。   终于找到故障原因,宋珂仍不敢怠慢,要到对方贺总的号码以后忐忑不安地打过去,本来已经做好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了,因为毕竟耽误了人家一个小时的正常生意。   没想到对方的态度却很正常,没有过多苛责,只是说下不为例,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会依合同约定拒付尾款。   挂断电话,宋珂终于松了口气。程逸安擦着脑门子上的汗对他笑,说:“真险。”   的确有惊无险,所以宋珂也笑了一下。   看着他们这样陈觉忽然一阵头痛,他以为自己是妒忌,其实是怀念。因为曾经自己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现在却不是了。   坐了一阵子,他起身往自己家走,刚走到玄关程逸安却从后面叫他:“陈觉?”   他顿足。   “你干嘛去啊?”   他没有说话,程逸安笑容满面地望着他,“无聊了?”又扬了扬下巴,“去,从你冰箱里拿瓶酒过来,我跟宋珂要庆祝再一次难关险过。”   宋珂没有抬头看他,凝神在工作。   “怎么,舍不得你的酒啊。”程逸安催他,“快去快去,拿好的听到没有。”   陈觉告诉自己不能贪得无厌,能够陪在宋珂身边已经是很难得的事了,人不能什么都想要。   取完酒回来他们居然把大灯都关了,程逸安正在调台,想找个合适的电视节目看看。他站在客厅中央,宋珂从他身后往沙发去:“怎么不过去坐?”   手里拿的是三只杯子。   陈觉终于迈步过去坐下。他跟宋珂盘腿坐在地毯上,分处茶几两边,程逸安跟土地公公一样坐在沙发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   起初程逸安要看自然科普栏目,宋珂觉得闷,伸手拿遥控器又被“为老不尊”的师兄抢走,弄得宋珂无法可施。最后还是陈觉拿回来,调到电影频道,里头正在放下映已久的超英电影。   “你们俩又合起伙来排挤我。”程逸安气愤地扶了扶眼镜,“算了算了,我也习惯了。来,都把杯子端起来,为我们有惊无险的一千万尾款。”   宋珂哭笑不得,不经意转头看向对面,与陈觉深沉的视线正正好好撞到一起。   好像许久没有这样平心静气地坐一起聊过天了,他们俩人在一起时,不是伤心痛苦就是相对无言,因为能够说得话都已经说得差不多,剩下的全是一些客套,比如“请坐”、“不好意思”、“没关系”、“打扰你了”。   最后还是宋珂先将视线移开。   超级英雄们在磅礴的钢琴曲中一一登场,颇有架势地站成一排,他们也在影影绰绰、忽明忽暗的灯光中久违地碰了一下杯。辛辣醇厚的红酒从喉咙间冲下去,呛得程逸安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   陈觉放下杯子,宋珂却还没有喝完,嘴唇抿在杯口慢慢地饮,小巧的下巴高高地仰起来,喉结微微滚动。   他皮肤很白,红酒液从嘴角流下一点点,挂在下颌边缘要掉不掉的,像雪地里盛开的腊梅,既顽强又美好。他脖子很细,那样把头仰着,肩颈细条显得尤为流畅,锁骨在薄薄的家居服下若隐若现。陈觉看得出神,许久才克制住自己澎湃的内心。   程逸安的酒量并不好,没过多久就开始有点迷糊,开始追忆往昔。他们两个静静地听着,听他说到以前跟陈觉打赌的事,还说陈觉吐槽他袜子臭,说到这些连宋珂也笑起来,嘴角弯得像月牙。   再多不高兴的过往,开心的回忆始终是开心的。   望着这样的宋珂,陈觉想起了另外一些事。他想起他们在公司为了避人耳目通常不多交流,可是晚上加班会凑到一间办公室,椅子挨着椅子坐。他总是忍不住偏过头吻宋珂,打扰宋珂工作,有几次还差点被助理发现了。等助理出去以后宋珂埋头工作不理他,他又凑过去一遍又一遍地吻。他让宋珂反身坐在自己大腿上,两只手挂在自己脖子上,吻得很深。   宋珂的声音好听,喘息也很好听,那时所有的一切都是给他一个人的。宋珂允许他在办公室,允许他在客厅,也允许他在浴室。宋珂的很多习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很多表情也只有他一个人见过。   想着想着他觉得心如刀割,因为这些现在已经有另一个人知道。可他能怎么办?他不能怎么办,只能想办法等着宋珂,希望这辈子自己还有机会。   后来程逸安喝到大舌头,混混沌沌地问陈觉:“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陈觉靠在椅上,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空杯子。程逸安就说他,口气恨铁不成钢:“没出息,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敢争取。”   最后把程逸安送下楼,两人站在孤零零的路灯下吹风,站了好一会儿出租车也没有来。   程逸安撇眼看他:“难得啊,你居然没掏烟。”   他说:“戒了。”   程逸安嗤之以鼻:“晚了。”   后来陈觉的病终于恶化,兴许是拖得太久,那晚又喝酒加吹风,要是早去打吊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周五晚上宋珂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到处求情,因为鹤鸣那个case又出了大问题。一个项目连出两回错,这在睿言是绝无仅有的。为此他专程跑到鹤鸣集团请罪,对方的大老板却不肯见他。不能怪别人,因为那位贺老板早就讲过的:下不为例。   站在熙熙攘攘的红绿灯路口,他一阵阵觉得无力。假如一半尾款收不到,这个窟窿真的没有办法能够补上,全公司的年中奖金也会因此泡汤。   沿人行道慢慢地走,身后跟上来一辆黑色SUV。陈觉降下车窗叫他:“宋珂?”   不知道怎么会碰上陈觉。   他回头,脚步就此顿住。两人四目相对,陈觉也把车停下:“真巧。”   上了车夕阳霞光似雾,他心情却几乎跌到谷底。陈觉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发生什么事了?”他勉强地应付了几句,并不想多谈。   陈觉沉默了一阵,说:“公司内部或许应该整顿了,技术部门出了问题。”   他嗯了声,头转向窗外,没有听进去。   “你挑几个得力的人明天过去驻场,成本现在已经不是重点。”   他心烦意乱,态度不自觉变得很差:“这我知道,我也不是没有人,是客户现在根本不接我的电话也不肯见我,摆明了对我们很失望。”   陈觉却说:“你只要负责挑人,其他的交给我来解决。”   宋珂愣了一下,转过脸,看到他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就问:“你真有办法?”   “起码比你有办法,我跟那位贺总一起打过网球,还算有点交情。”   这句话无异于黑夜里的一点光亮,一下子让宋珂振作起精神。转身想要再同他讨论几句,一定眸,忽然注意到他的面容。几天不见,陈觉的胡子像是刚刚刮过,深灰色西服配浅银色领带,本应很倜傥精神,可惜脸色却极差,嘴唇干枯发白。   “怎么这么看着我?”陈觉仍旧目视前方。   宋珂终于想起来问:“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觉笑了笑,不太在意地说:“打算去医院看看。昨晚在浴室摔了一跤,不知道怎么搞的,眼睛半天都看不见,今早起来头又疼得厉害。”   他轻易不喊疼的,这样说一定是坚持不住了。宋珂心一紧:“那你赶紧去,别耽误时间了。”   “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陪你去医院。”   街道上车行缓慢,远远的一抹夕阳在天边,许久没有共乘过一辆车的他们突然变得安静。   “真陪我去?”   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宋珂只能应下:“嗯。”   陈觉似乎很意外,脸色都缓和了一些,正偏头想要说点什么,宋珂的电话却忽然响了。他对陈觉说了声道歉,侧首接起来,结果竟然是秦彬凯。   电话那边环境很嘈杂,秦彬凯神神秘秘的,上来就是一句:“猜猜我在哪儿?”   宋珂随口应付:“不会是火星吧。”   “什么啊,敷衍我也不至于这样。”他声音似笑非笑的,“我在空港派出所,刚到临江就跟人碰了一下,被人揪到警察叔叔面前不让走,让我赔个十万二十万的。”   宋珂隔了好几秒才听明白他的意思,立马坐直了身体:“把人给撞了?你不要紧吧?”   后视镜里陈觉把脸微微地侧开,夕阳下表情晦暗不明。   “我没事,你别着急啊。我撞的那个老大爷也没什么事,就是被人家给讹上了,倒霉呗。”话说得云淡风轻,“换作我们那儿这事好解决,在临江我不知道分寸,又没熟人,给人扣这儿了想走也走不了,人家年纪大,占理。”   宋珂略有迟疑,最后还是说:“先别跟对方起冲突,你把具体地址报给我,我这就过去找你。”   挂了电话,久久的沉默。   陈觉问:“他?”   宋珂心有愧意,可是并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吧,我自己打车走。”   车慢慢停在了路边。   就此拿齐东西下车,往前面的一个公交站走去。   陈觉把车窗降到最低,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脸像被刀割过,手肘撑在窗棱上,坚硬的玻璃硌得骨头生疼。   天都快要黑了,前面的背影也很模糊。走着走着,却忽然顿足,快步折返回来。   陈觉打起精神,心想,假如宋珂担心他的病,那就安慰他:“没事,去吊个水而已。”甚至自己可以不去医院,陪他去趟派出所,只要他想要,只要我能给。   那几秒钟陈觉想了很多。   结果宋珂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匆匆对他说:“陈觉,鹤鸣的事你别忘了。我手机24小时不关机,有消息第一时间打给我吧,多谢。”   他微微怔了怔,皮肤在风里收紧,然后才慢慢地答:“你放心。”   “有劳你了。”   说完宋珂就转身离开。   正是一个城市白天与夜晚的交点,路灯已经亮起来,最后的一点阳光却迟迟眷恋着地面,不肯把它交到别人手上。 第59章 我不爱你   宋珂没怎么去过派出所,到那儿一看,发现那地方比菜市场还要热闹。扫黄的,抓小偷的,喝酒打架的,大厅灯光通明不说,还挤得人满为患。   找到秦彬凯,他并不像电话里表现得那样轻松,一看到宋珂如同看见亲人:“你可来了,我都快被讹得焦头烂额了。”   见他这样儿宋珂心里忍不住想笑,行动上却很帮忙,又是找本地律师又是咨询熟人,最后得到的一致建议是先让老人去验个伤,验完伤再谈赔偿的多少。   有派出所出的委托书事情挺好办,医院都是照流程办事,看到秦彬凯的额头医生还贴心嘱咐:“这个伤记住也要去看看的,小心脑震荡。”   秦彬凯自己不以为意,倒是宋珂说:“来都来了,不如去急诊看看。”   两人一道从鉴定中心往急诊大厅走,路上宋珂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秦彬凯说:“宋珂,今晚耽误你时间了,我还真有点儿过意不去。往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也绝不会推辞。”   宋珂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到咨询台挂队的时候,余光忽然看到一个人,侧面轮廓长得很像钟文亭。   大晚上的,怎么会在这里撞见他?   早前听说他跟一位地产小开关系暧昧,前段时间还上了这里的娱乐版,什么跑车幽会什么球场并肩,闹得是沸沸扬扬的。   宋珂没有敢认,因为那人在自动贩卖机前裹着件外套打呵欠,形象有点欠佳。最后还是钟文亭往回走的时候注意到他,抱着饮料同他打招呼:“宋珂你怎么在这儿?好巧啊。”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跟他说好巧了。   再度见面钟文亭态度倒热络,就是眼珠子往他身上不住打量,又指着秦彬凯问:“你朋友?”   宋珂答完一个“对”字才认出,他披的这件西服外套应该是陈觉的,深灰色,下午刚刚见过。   钟文亭喔了声:“陪你朋友来看病啊。”   “嗯,对。”宋珂客套了一句,“你呢,身体不舒服?”   “哪儿啊。”他往门外努努嘴,“陈觉在老地方看病呢,你不知道?我们俩也是正好碰上,你说巧不巧。我看他孤家寡人一个怪可怜的,所以就来替他买个喝的,以前他就爱喝这个,小孩儿口味。”   又亮了亮手里的饮料。   宋珂下意识回头,往门外看了一眼。外面空洞洞的,漆黑一片,只有不远处的“国际部”三个字亮着灯。   也是这时才想起来,被自己抛诸脑后的是陈觉。今天差一点,就差一点,陪他来看病的就是自己了。   等人走远秦彬凯才说:“好家伙,他身上的香水味差点把我腌入味儿。”   宋珂“哧”地一笑,心里却有一种惨淡的感觉。   秦彬凯不是懂他的那个人,还望着他说:“这就对了,你就应该多笑笑,怎么一见到这个行走的香水瓶就不高兴了呢?”   “我没有不高兴。”   “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打从他一出现你的眼神就不对,干嘛,以前的情敌?该不会这么久还没忘记你前任吧。”   宋珂静了一瞬,才轻描淡写地说:“早就忘了。”   秦彬凯并不相信,还要再追问点什么,宋珂已经侧过身,指了一指分诊台的小护士,“喏,还不快去,人家看了你好久。”   秦彬凯不由得大笑,压低声音问他:“吃醋了?”   他淡淡地摇头,脸上内敛平静的笑意,看起来倒像是真的忘记了。   看完急诊,秦彬凯又提出去吃宵夜。   “我知道一家馆子特别棒,连我们贺总都觉得好,走,我带你去尝尝。”   一听到这个名字宋珂就愁云惨雾:“我把你们贺总给得罪了,今天刚吃完闭门羹呢,恐怕项目尾款也要跟着泡汤。”   简短地讲完前因后果,两人将将步出急诊楼。秦彬凯皱起眉替他犯难:“我们贺总这人出了名的严厉,哪怕是公司元老犯错都没有多少情面可讲,何况你一个外包商?你们公司的技术也太不上心了,项目做好起码应该多测试几遍。”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宋珂病急乱投医,“他有没有什么偏爱让我投其所好?”   秦彬凯想了想,暧昧不明地笑道:“他就偏爱邵阳,别的都不在意,这个好你怎么投?不过你也别太灰心,没事多跑两趟鹤鸣吧,要是赶上他心情好兴许能给你开口的机会。”   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就是:爱莫能助。   不过宋珂也知道,这件事上秦彬凯有心无力。他只是个鹤鸣的一个大区总监,立场不同,也没那个义务对自己施以援手。   外面繁星如斗,夜色沉沉。   医院的晚上跟其他地方不大一样,也许是因为人人心里都装着事,经过时个个都行色匆匆。就只有他们两个不着急,慢慢地往大门口走。   路过那片小花园,远远的树影婆娑,一望即知造景颇费工夫。秦彬凯有模有样地逗他笑:“临江人民就是不一样,住个院还能享受这种诗情画意的地方。”他果真给面子地笑笑:“里面还有池塘呢。”   “你进去过?”   “嗯,托别人的福在那边住过几天。”   秦彬凯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住院还叫福啊。”   “那里不是什么人都能住的,进门得刷门禁卡。”宋珂也同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完静静地扭过头,透过隔开两个院区的铁门栏杆,目光忽然触及里面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就这样怔了一下。   看背影应该是陈觉吧,另一个不用猜。   他们一个坐在长椅上,一个坐在对方身上,正吻得难舍难分呢。陈觉的深灰色外套披在钟文亭肩头,又大又宽,保护罩一样保护着下面纤细的身躯。   天都这么黑了,怎么还这么清楚?明明没有戴眼镜,可像是近在眼前,就连陈觉的喉结都看得一清二楚。   像在脑海中反复演练过无数遍一样。   看着看着,宋珂心里有个地方在隐隐发疼,人也有一点恍惚,可是他今天吃过药了。   吃过药了……   站了半晌他才回过神,一言不发地朝前走。他觉得自己还是有长进的,起码不会像以前那样手足冰凉,嗓子眼儿直反酸。   “怎么不说话了?”秦彬凯问,“不是什么人都能住那是谁能住?”   他也还是不吭声。   他就那样一直走一直走,不小心一脚踩进水坑里,袜子都湿透了,又冷又潮。秦彬凯不免就担心起来,紧紧地跟着他。   结果走到出去的必经之路,远远地有人靠在树边等他们,嘴里咬着一根烟,只不过没有火星明灭。   宋珂经过那里,没有注意,秦彬凯也没有注意。   直到那人出声:“宋珂。”   回过头,宋珂看见陈觉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身上穿着那件深灰色的外套。他慢慢地睁大眼睛,心脏蓦地紧缩又蓦地松弛开来,血脏泵向身体的每一处,手脚也骤然发麻……   忽然醒悟过来这才是真的陈觉,刚才那两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他忽然醒悟过来,一切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怕,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望着陈觉他醒悟过来,不是,他不是怕,只是又想起以前那种痛苦的感觉了。那些痛到骨子里的回忆其实从没有忘记过,顽疾难愈,急不得。   仓促之间他想要后退,结果一脚踩到石头上险些失去平衡,幸好被一只手从后面把他的腰扶住。   “你怎么了?”陈觉掌心摸到衬衫的潮湿。   “我没事。”   短短几秒宋珂就出了一身汗,也许是药物的副作用,也许是爱过一个人又疼到极点的副作用,痛苦在提醒他别忘了自救。可他这样的反应令陈觉误解了,陈觉很紧张他:“宋珂,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解释。”   他脸色苍白地背过身去:“不用了。”   “就几句,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   “真的不用了。”   他们俩关系匪浅,羁绊很深,这点眼力秦彬凯还是有的,早就自觉退到一边。剩他们两个人站在路边,灯光暗得发闷,地上影子长长的。   陈觉低声对他说:“我跟钟文亭只是偶遇,走之前他说他见过你,你们打过招呼。但我去晚了,你不在急诊厅,我只好到这里来碰碰运气。”   他的脸近在咫尺,宋珂觉得心慌气短,而且累,累得不愿再跟他纠缠,听完他的话好久都没有反应,只把脸深深地侧开。   “这是你的私事,没必要告诉我。”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误解我。”陈觉的嗓音有点僵,或许是在这里等得太久,“你不想听我也得告诉你,我跟钟文亭断得很干净,平常也从来没有联络。”   宋珂听完,站在树影里没有回应,样子很冷淡。陈觉或许是觉得难堪吧,习惯性地含上那支烟,刚一咬住又反应过来,拿下来揉掉了。   “还没问你怎么来医院了,哪里不舒服?”   宋珂手抬了抬:“不是我,是他。”   顺着他手臂的方向陈觉看到秦彬凯,然后半晌没有说话。宋珂问:“我可以走了吧,我和他还要去吃宵夜,晚了没有位置。”   陈觉抬起眼,目光很陌生地望着他,他的脸色却依旧是淡淡的,仿佛刚才说得话很平常。   “宋珂……”   “怎么?”他的语气不大耐烦。   两人一阵沉默,陈觉说:“宋珂,我们不要这样,我们好不容易……”   他想说他们好不容易才能够做朋友,好不容易才能够有一点相处的时间,可宋珂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   “别再说了,没意义。”   那样抬眼盯着他,宋珂强装镇定,眼中一点温度也没有:“有时候我真不懂你在想什么。过去的就过去了,何必呢?陈觉,别这样了,你这样拿得起放不下很没意思。”   其实他在说自己呢,很多句违心的话里夹杂着一点真心。他想说,陈觉,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很糟糕的人,你让我发现自己拿得起放不下,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陈觉知道自己一定是做错过什么,可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这段时间所有事他翻来覆去地想,就是想不明白。他说:“宋珂,我们好好说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告诉我。至于钟文亭,我们真的已经断了,你相信我。”   宋珂抬起眼来看着他,心里空落落地只是酸,实在是没力气再掩饰了,只能直白地告诉他:“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重要的不是你们现在怎么样,是过去,过去我亲眼看到你们两个在车里——”就此刹住,深吸了一口气,“那种事亲眼见过了,你叫我怎么忘得掉?每多看见你们一次我就要难受一次,折磨我的是过去,懂了吗?”   就这样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心里瞬间轻松了一大截。想起曾经看见过的,听见过的,刺扎进肉里今天才算是狠狠心试着去拔,真痛,真痛快。   不是因为报复了陈觉,仅仅是因为坦诚,不光是对陈觉,更是对自己。   那么深的一道伤,也许愈合从此刻才真正开始,能够直面痛苦的这一刻。   陈觉站在那里,过了好久才终于出声:“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当时宋珂就在外面,哪怕他们重新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宋珂说起他跟钟文亭也是调侃的意思更多一些,看上去很大度。他不知道宋珂曾经看见过什么,听见过什么。   “我——”他一时心悸,“我真的不知道,宋珂,相信我。”   宋珂不再看他,挣扎着站直身体:“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现在想忘掉。”   陈觉眼中有路灯的倒映,也有宋珂的轮廓,冰冷而沉静。他想起自己失忆的那段时间,反反复复总做同一个梦,梦里面有人吻他的唇,柠檬的酸,薄荷的凉,一路沁到心底里去。他想起这是宋珂的味道,这是宋珂给予他的感觉。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弄错,怎么能弄错?连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就那样站着,他感觉自己已经无计可施。抬起手又僵住,想要碰一碰宋珂的脸,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最后只能像老朋友一样拍了拍宋珂的胳膊。   一刹那间,拿出十二分的勇气来显得光明磊落。   “是我对不起你,宋珂,你想忘就忘,忘了我也行。”   说完他才把左手从西裤兜里拿出来,手背上的止血纱布都还没来得及撕。   他递给宋珂一张名片。   “这是鹤鸣的刘副总,明天你派三到五个人过去,他会负责接待你们。我也会过去,你放心。”停了一停,稳住了声线,才又说,“你别误会,我不是还爱你,只是不喜欢欠别人的。” 第60章 如果它会说话   陈觉转身走了。   长长的一条笔直的道,一点点路灯的光照在他后背上,看起来有点茕然。这不像他,从前他走到哪里都呼朋引伴。讲义气,为人又有个性,他总是很受欢迎。   看着看着宋珂心想,刚才他来得一定很匆忙,因为西服背面皱巴巴的没有穿好,领带也没有系。这一刹那宋珂不知道自己还想再看见什么,又或者看不看得见也无所谓,因为周围寂静无声,脑中只回荡着陈觉最后的那句话:“我不是还爱你。”   他的声音有一点抖,他的嘴唇微微泛白,他的……他的一切,根本就不需要看,都是刻在脑子里的。   后来还是秦彬凯过来提醒:“走吧,他都已经走远了。”   宋珂收回目光,转头吸起小腹笑了笑:“走吧走吧,那间宵夜铺子在哪里?快带我去,我饿得下一秒就要断气。”   “哎呀,慢点儿,慢点儿走……”   他们都不知道陈觉今晚要住院呢,还怕撞上,特意选了另一条路,绕到侧门冷冷清清地打车。   暮春的晚上应该不算冷了,宋珂还是微微地打哆嗦。秦彬凯把外套脱下来披到他身上,他却倔脾气地还回去,不愿意接受。   “我不冷。”   秦彬凯就斜睨他:“身上不冷,心也不冷?见到他和别人在一起。”   话酸得要命,宋珂止不住地发笑,笑得肩直抖:“我错了,能不能别逗我。”秦彬凯却不言也不语,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上了车才把目光收回。   那个夜宵摊排着老长的队伍,环境也相当一般,胜在拥有大城市少见的热闹生活气息。两人也不知算倒霉还是幸运,最后拼桌拼到一对情侣。人家你侬我侬的,搞得他们俩都不好意思聊天,闷头对着一碗热热的牛杂汤粉,吃得脸上头上直冒汗,直到对方走了才齐齐长舒一口气。   “到底年轻啊,吃一口喂一口的。”秦彬凯说,“到我这年纪他们就知道了,浪漫都是假的,平平淡淡才是真。”   宋珂决定专心吃饭,不理会旁边这位中年男性的感慨。结果他又半真半假地问:“你会不会介意我马上四十岁了?咱们的年龄差摆在这里,往大了说也算半条代沟吧。”   终于,宋珂放下筷子。   “介意啊。”   秦彬凯瞪眼,回应他的却是宋珂平淡如水的目光:“所以还是当忘年交吧,眼光放长远一点,多个朋友比多个前任强。”   这么明显的拒绝要是再听不出来,他就白活这么些年了。眼前的牛杂粉依旧喷香扑鼻,可他却忽然没了胃口,同宋珂一样放下筷子,无言地想了一会儿。   周围人声嘈杂,喝酒的聊天的把他们俩包围在中间,小小一个四方桌犹如一座孤岛。他说:“今天你一接电话就立刻赶到,我以为你起码对我有点兴趣。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不过咱们两个继续保持朋友关系怎么样?你迟早要找到下一任的,我不介意先排队。”   这是阅尽千帆过后,属于中年人的独一份洒脱。   汤粉辛辣刺激的气味直往鼻腔里冲,宋珂低下头,夹起一筷子吹了吹:“难道你不觉得及时止损才算明智吗?”   “心脏虽然长在你身体里,但它有时候不归你管,这道理你应该比我懂啊。”   说完,秦彬凯挑起眉来看着他。   宋珂连连点头:“是是是,是,秦总说得对……”   话说得云淡风轻,可想来想去,到底忍不住苦笑起来。   心脏是身体里最最神奇的器官,它是你的,却不归你管,真让人无可奈何又觉得可悲。   后来真像陈觉答应的那样,由他亲自坐阵,带着几名工程师在鹤鸣驻场。   宋珂只去了一天,剩下的日子再也没去,因为公司也有许多事等着自己拿主意,千头万绪忙不过来。   渐渐地陈觉回睿言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谁也没有问,但谁也无须再问,行政助理自动自觉地替他划好办公室,里面的布置是程逸安亲自弄的,光盆栽就准备了三四盆。   也像陈觉答应的那样,他再也没有主动靠近过宋珂。   他像是想通了,又像是放弃了,可以为宋珂做一切事,却再也不奢望能够求得什么改变。他会这样,也许是因为那晚宋珂的话,也许是因为秦彬凯主动申请调来临江,日日与宋珂出双入对。   宋珂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结尾款那天下午最后一次去鹤鸣,正好撞上贺峤贺总从楼里出来,宋珂与他迎面聊了几句。   贺峤对人的态度一向有些冷冰冰的,不过待宋珂倒还好,也许是因为陈觉的面子。他问宋珂:“今天最后一天了吧?”   宋珂点点头:“对,多谢贺总关照。”   贺峤却拍拍他的肩:“别谢我,谢陈觉吧,状态那么差还要约我打球,我以前不知道他原来这么讲义气。”   话的意思点到即止,不轻不重的一句,却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推开楼上办公室的门,里面四名下属已经在做收尾工作了。见到宋珂他们抬头打招呼:“老板。”   他轻轻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转了一圈:“陈总监呢?”   “买咖啡去了。”   办公室并不大,里面没有多余的椅子,宋珂只好暂时坐到陈觉的位置上。   也许是不爱用一次性纸杯吧,陈觉自己带了一个黑色马克杯来,是他念的那所国外大学的纪念品,上面印着烫金的校徽。其实陈觉是个挺念旧的人,说起母校总是诸多不满,落到实处却能将一只普普通通的杯子保留近十年。   桌上还有几本书,都是讲智能语音相关技术的,近一两年刚刚出版。宋珂拿起来翻了翻,刚看了几页陈觉就回来了。   他匆匆起身,放下书。   陈觉大概没料到他会来,在门口怔了一下,然后才往里走。   当着员工的面,两人不知该说点什么。宋珂想要为自己私自动他的东西道歉,还没有来得及张口,陈觉就已经把手里的咖啡放下,“我去帮你搬把椅子。”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陈觉没有看他:“你不知道地方,还是我去吧。”   自从那一晚在医院见过面后,陈觉对他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好当然是好的,可也不再像从前那样。   跟所有相关部门都打完一圈招呼,这个项目就算是正式完结了。员工们个个松了一口气,宋珂也觉得解脱,紧绷的弦终于能够松一松。   所有东西带齐下楼,电梯里只有睿言一行人。陈觉与宋珂站在后排,宋珂觉得这样的沉默很难熬,就抬头看着上面的数字,10,9,8……那样子一层一层低下去。   终于到了1层,下属们一涌而出,剩下他们两个在后面。陈觉低头看了眼表:“要不要一起回去。”   宋珂提公文包的手紧了紧:“我自己开车了。”   “我没有开。”陈觉说,“只是问问,不方便我就打车。”   宋珂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现在天黑得晚多了,坐上车外面仍亮着。车门一关,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沉闷。陈觉把车窗降下来透气,宋珂也没有说话,慢慢将车驶入主路。   正是下班高峰期,城市里最拥挤的一个时间段,白色广本夹在几行车中间,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如同纸折的小船置身汪洋大海。   等红灯的时候陈觉忽然问:“听陈念说你跟她去寺庙里上过香?”   宋珂“嗯”了一声。   “求的什么。”   “没什么……”   陈觉把头转过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求到了么。”   宋珂似乎觉得躲不开:“求到了。”   陈觉就没有再继续问,因为知道求到了的愿望一定与自己无关。   很不容易才回到小区楼下,把车停稳,两人一道上楼。站在走廊里,陈觉对宋珂说了句“早点休息”,宋珂却想起有一句话忘了对他讲:“鹤鸣的事多谢你,多谢你帮忙。”   陈觉说:“不必客气。”   宋珂低头从包里拿钥匙,听见背后开门的声音,手不由得停住。   “陈觉——”   门没打开,陈觉也没有回头:“嗯?”   “陈念又寄了东西来,给我们两个人的,你稍等,我进去分给你。”   陈觉说:“多谢。”   “应该我谢你才对。”   他们好多天没有说过什么话了,在公司也不交流,这样各自对着自己家的家门,就连嗓音都听着生疏。   陈觉不进去,只等在门口。   一直走到卧室门外宋珂才发现,回过头来望着他:“你进来坐,我要找个袋子出来装,没那么快。”   “不坐了,我就在这里等。”   宋珂有些为难:“我是怕猫跑出去。”   陈觉明显怔了一下,然后才迈步走进来。   他今天穿的是藏蓝色的西服,头发也剃得更短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饰品,反而多了几分沉稳跟成熟。进屋以后他坐在沙发上,没有多久,小九从窗帘后面跑出来,嘴里叼着一串东西叮叮当当的。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它。   也许救过它一次也算是缘分吧,他爱屋及乌,它也不像自己主人那样厌恶他。   厨房里堆满了陈念寄来的东西,有即食红参,有成箱的奇异果,还有五花八门的维生素片。宋珂把它们分门别类,去掉冗余的包装后放进环保袋里。   “奇异果你记得放冰箱。”提出去没忘记嘱咐一句,“其他的慢慢吃不要紧。”   陈觉隔着一段距离应了一声,然后把小九稳稳当当地放回地板上,“它好像胖了。”   “该减肥了,它比较贪吃。”顿了一下,宋珂又说,“陈念也给它买了好多东西,吃的用的都有,你跟她说让她不要寄了吧。”   其实只是觉得太多了,人和猫都吃不完。陈觉却像是打算告辞了,站起身:“以后她会少寄一部分。”   宋珂不明所以:“为什么?”   “我很快搬走,搬回家住。”   宋珂心脏空了一瞬,抬起头,勉强地对他笑:“那很好啊。”   陈觉没有搭腔。   宋珂仍自顾自地微笑:“陈念高兴疯了吧,她经常跟我说一个人很无聊,想你回去,现在总算如愿了。以后就是上班会远一些,不过你也不打卡,不着急。”   说完低头慢慢地搓手,明明不觉得冷,就是有点无所适从。   陈觉答了个“嗯”,经过他身边,走到了卧室门口。他回过头,见陈觉在往门梁上挂东西。   是那串风铃塔。   小九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连宋珂自己都忘记把它扔在哪了,或许是床底下,或许是床头柜里。陈觉的个子很高,手一抬就够着了:“绳子我修了一下。”   明明当初还认定这是迷信,现在却肯修它,全是为着他。宋珂没有办法阻止心脏的紧缩,移开眸随便看着哪里都好:“没关系的,坏了就坏了,你扔着吧,别管了。”   “挂着也好,记得你说是辟邪的。”   “其实我就是瞎买的,”他胡乱地解释,“头脑发热,被人家坑了而已。”   陈觉反倒坦诚:“我只是想走之前替你做点事。”   宋珂只好不住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最近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这点小事不好再麻烦你……”   “没关系。”   陈觉终究还是系好了。   风铃塔遇风作响,声音很浅很轻,可是足够让两人听得一清二楚。宋珂看了它一眼,心口忽然微微地发烫,就像从前他在卧室睡觉,听到陈觉在客厅敲键盘的声音一样,不需要说话,只要知道他在就心安。   陈觉半晌没有说话,后来喊他的名字:“宋珂。”   他如梦初醒:“嗯?”   “你的病最近怎么样了?”   他尽力表示得轻松:“好多了,就是有时候吃完药会头晕。”   陈觉说:“那就好,这样我也走得比较安心。”又说:“头晕的时候记得不要走动,躺一会儿或者坐一会儿,实在觉得难受就给医生打电话。”   不再说“给我打电话”,是一种无奈的妥协。   宋珂再一次点头:“好,我知道。”   好像明白一旦走出这道门就又是许多天说不上话,他们俩谁也没有催促,把脑海中那些想说的都过了一遍。宋珂先觉得没有什么了,站着没有作声,陈觉一开始也觉得没有什么了,走到门口才想起忘了件事。   “手机你看过没有?”   宋珂抬起眼,愣了一下:“没有。”   几乎是本能地否认。   陈觉眉眼之间浮起些许难堪,不过更多的是解脱:“不如你还给我。”   站在有一点昏暗的玄关,两人之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宋珂茫然地看着陈觉。   陈觉又提醒了一遍:“手机。”   宋珂问:“怎么想起来要拿回去?”   陈觉左手提着环保袋,右手插在西裤兜里,没有看他:“留着对你也是个负担,何况还是半成品。”   其实这话有道理。   其实宋珂也没觉得舍不得,只是觉得有点意外吧,所以就转身进去拿。卧室里面没开灯,手机盒子又放在书架最高的那一层,他踮起脚去够,尽量仰起头,稍微有一点头晕目眩。   不过后来还是拿到了。   他连外包装一道交给陈觉,陈觉接过来放进环保袋里,很小心。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可是手机响了。   “喂?”他走远了一点,“嗯,刚到家。现在太晚了,我不出去了吧……”   等到接完这个电话回来,陈觉早就已经走了。 第61章 伤害自己的权利   不晓得是不是最近太忙了,忙昏了头,陈觉搬走宋珂竟然不知道。   那天天气预报说有雨,也的确从中午就有些阴沉沉的,到下班时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玻璃。   “下班吧,收拾东西。”   程逸安最近迷上了水箱造景,一到点便催促着两位好友一起离开公司,然而三个人只有两把伞。   “要不这样,你俩打这把大的,小的留给我,反正你们也门对门。”   他看着他们俩。   宋珂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陈觉说:“我们不顺路,我回自己家。”   “哎呀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嘛,明天又不是周末。”   “你们拿走吧,我开车。”   说完陈觉就把伞递了过来。宋珂当这是客气所以没有接,他把公文包顶到脑袋上冲出去,回过头来对他们笑笑:“就这么几步路你们还争,再争我都到家了。”   转身便往停车场跑。   结果跑到一半头顶又忽然没有雨了,是陈觉撑着伞跟上来。   “你跑什么?”   这样并肩而行令宋珂觉得尴尬:“不是说不顺路。”   “我也去停车场。”   只好“嗯”了声:“那一起走一段吧。”   说是一段路也只有两百多米而已,很短,彼此并没有什么话。走到那辆黑色SUV跟前,陈觉的肩膀已经湿了很大一片,宋珂全身上下却没沾一点雨。   “拿着。”   伞递过来,伞柄上留着一点湿润的印子。宋珂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又看到陈觉手背上好几个针眼,顿时有些迷茫地抬起头:“你又去医院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之前的肺炎总也没有好,三不五时就需要去输液。   “拿着。”   陈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伞已经被塞进手中。宋珂迟疑了一下,说:“到小区你等我一下吧,咱们一起走。”   没有地下车库总归是不方便的。   结果陈觉却说:“伞你留着,我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   宋珂愣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搬走同搬来一样,没有让他知道。   宋珂“喔”了一声,心里空空荡荡的,周围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小,小到几乎听不见。陈觉拉开车门上了车,问他怎么还不走,他说:“忽然想起有件急事忘了做,你先走吧,我得回趟公司。”   其实哪里有急事,只是忽然不想面对陈觉而已。匆匆转身往办公楼走,雨水溅到裤腿上也顾不上,因为怕被陈觉叫住,那样他也不知道还能再说点什么。   回到办公室,宋珂把百叶窗和窗帘通通合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落雨。   外面的员工陆陆续续都下班了,脚步经过走廊,时高时低的笑声和交谈声,少有的热闹,后来也归于沉寂。   肚子饿得叽里咕噜乱叫,他也不想站起来,直到秦彬凯打来电话:“还没下班?”   他有气无力地敷衍了一句:“打算饿死在公司这边。”   “那你死不成了,”秦彬凯一如既往能开玩笑,“给我发个访客码,我和你的晚餐在园区外头。”   也不知这个人在哪儿埋的眼线,连他在公司加班都知道,眼巴巴地提了吃的赶过来。人一到,宋珂再没力气也欢喜起来,因为人家好歹不是空手来的,有吃的还嫌弃什么?   披上外套,拿着伞跑下楼去,这才发现雨已经下得很大了。屋檐前雨帘如串,行车道上的水被车轮卷起足有三四十厘米高,站在旁边稍不注意便会打湿鞋袜。   他沿着步行道,小心翼翼地往大门口走。余光里的一切都是潮湿的,水痕斑斑,心里也跟着泛潮。   道旁的排水渠被树叶和残枝堵住了,水流在渠口悠悠地打着旋,雨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往水面上砸,水面大口大口地鼓着泡。   像这样的雨,临江一年也遇不上几回。   最后接上人时两边袖口湿透了,秦彬凯看到还误以为他是着急,调侃他道:“急什么?我又不会跑。”   他只是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拎着两盒日料回到工区,公司的人几乎已经走光,唯一一点动静就是电脑的风箱,还有饮水机咕噜咕噜地烧着水。   宋珂实在饿了,坐下后狼吞虎咽,袖子高高地卷起来。秦彬凯看得大开眼界:“你这一天都干什么体力活了饿成这样?”   他口齿不清地应付:“是秦总监挑的寿司太可口。”   “别给我戴高帽了,我也不懂日料,全靠价格区分好坏,十颗寿司花去我三百多。”   “三百多啊……”他大为遗憾,“知道得晚了,早知道我一定细品,细到一粒一粒米嚼下去。”   秦彬凯瞪起眼:“行,我给你数着!”   两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宋珂被逗得呛着了,一边顺气一边还绷不住笑。秦彬凯说:“慢点儿慢点儿喝口茶,我给你倒。”倒来水又无奈地批评他,“你怎么什么事情都笑得出来?真有点傻。”   这样的对话与笑声远远地传出去,让半途掉头回公司的陈觉停住了脚步。   他手里还拎给宋珂买的晚饭。   “陈总?”   助理刚去卫生间补完妆,回来看到陈觉非常错愕:“陈总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已经下班了吗?”   陈觉问:“谁在宋总办公室。”   她笑了一笑,露出一点暧昧不明的表情,声音轻轻柔柔地告诉他:“鹤鸣的秦总监啊,还送了吃的来。”   “秦总监?”   以为他初来乍到不知情,又好心向他解释:“嗯对,秦彬凯秦总监,我们老板的好朋友,常常来接我们老板下班的。”   说完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也拿不准他听懂了没有,于是点头微笑着告辞:“那陈总我先走了。”   陈觉回了一个“好”字,站在原地没有动。   接待处的灯管熄灭,公司的名牌与登记用的电脑也都暗了,是助理关的。她一走刷卡闸机也不再亮,走廊的声控灯渐次地暗下去,最后只剩下办公室的百叶窗缝透出的那点光。   那像是陈觉生命里的最后一点光,尽管此刻只照在别人身上,一分一毫也不属于他。   地上铺着地毯,他走过去,意外听见秦彬凯说:“老实交待吧,今天到底怎么了?”   又听见宋珂装傻:“什么怎么了。”   “是不是又不开心了?”   这句话收起了玩笑的语气,问得郑重其事。不过不知道宋珂作何反应,又或者什么反应也没有,总之屋里沉默了一段时间。   后来秦彬凯不知怎么就明白了:“又是因为陈觉?”   听到自己的名字,陈觉的脸不自觉往外侧了一下,像是不愿听。   宋珂仍然没有回应,好像一提到陈觉的事他就难以启齿似的,无法顺利地开口。他沉默着,起身走动了几步,身形的剪影从百叶窗上慢慢地路过。   秦彬凯说:“打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就是这样闷闷不乐的,我也算看明白了,都是为了这个陈觉。这样吧,如果实在觉得开不了口,那我去替你跟他说,让他尽快搬走。你不要怕,我知道他来头不小,但再厉害的人物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我没怕。”   宋珂笑了笑:“况且不用你说,他已经搬走了。”   “已经搬走了?”   “嗯,就昨天晚上,他亲口告诉我的。”   秦彬凯听完像是松了口气,连嗓音都低沉下去:“幸好。”   宋珂也说:“幸好。”   紧接着就又是一阵沉默。隔了许久许久,秦彬凯才问:“他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像是谈论一名忽然改邪归正的坏人。   “我也不知道。”宋珂重新笑起来,“不过不管怎么样,搬走就好,你说是不是。”   语气里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然而经门一隔,能听出来的就只有解脱。   陈觉听得很沉默,始终没有惊动他们。   就像大学时那位最憎华人的教授,每每评到他的主题作业总会用最不感兴趣的姿态,最消极负面的英文单词。可他仍旧听得很沉默,站在台上,背挺得格外直。   活到现在,三十年人生不算短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这样使人憎恶,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使人厌烦,使人想要远离。可是现在知道了,他也不难受,因为那是宋珂。   真真正正地爱一个人,等于给了他伤害你的权利。   “不聊这些了。”宋珂说,“聊聊你的工作吧,上回那件事情解决了没有?你不是说那个刘总……”   陈觉听到一半就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半晌什么也没干,只是静默地站在空荡的房间里。   外面雨下得愈发大,遮雨布哔哔剥剥直响,那是楼下的自行车棚。他撑着沙发扶手站了一会儿,被雨打湿的外套一阵一阵钻心凉,半晌才支持不住坐下,后背松松垮垮地靠在沙发上。   其实不光他跟宋珂,很多改变都是不知不觉的。   以往的夏天炎热而闲散,没有这么多雨。别墅花园里那一张躺椅,晚间他常常躺在上面乘凉,旁边摆上移动风扇,既能驱蚊又吹得人很凉爽。   那个时候他心无挂碍,活得很潇洒。父亲整天不着家,偶尔倒也知道给他打个电话,训斥他几句。继母喜欢窝在书房做喜欢的事,有时候是翻译一首散文诗,有时候是听外文电台,跟着轻轻地哼歌。妹妹比现在更娇气也更活泼,没完没了地给自己染头发,又要漂又要上色,工序相当冗长。染到半夜还染不完,她就到阳台喊他:“哥!你来帮我看看上色了没有,我没戴隐形眼镜看不清。”他却在下面装作听不见,一味地睡他的大觉。   他和妹妹是不剩什么亲人了。   可他曾有过一个完整的家,最重要的是,有过宋珂。那三年他们几乎一天24小时都在一起,奇怪的是从来也不觉得腻。   当然也会吵,偶尔也会吵得不可开交,但大多睡一觉就忘了。有一回加完班晚上去打球,回家路上他硬要背宋珂,宋珂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了他的气,踹他小腿,喊他滚远一点。   他没有为此发火,因为知道宋珂让他滚是气话,气过了还是要一起回家的。   那天晚上宋珂穿着宽宽大大的白T恤,背着球拍,甩开他匆匆地走进夜色里。偌大一个球场仿佛就只有那么一个瘦削的背影,那么高那么瘦,他紧紧地盯着,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是踏实的。   那是他的宋珂,是他要用一辈子去呵护的人,也是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一个人。   现在宋珂就只是说了一句:“幸好他走了。”却令陈觉难受。   分不清哪个部位疼,也许哪都疼。他用手背盖着额头,盯了窗外很久才挣扎着爬起来,打开电脑给自己找一些事情做。看合同,回邮件,随便什么都好。能为睿言再做一点事,为宋珂再做一点事,随便什么都好。   后来雨渐渐小了,另外两人结伴离开。   顺路将秦彬凯送回家,分别时宋珂没忘记表示感谢:“今天谢谢你的寿司,改天有空我再回请。”   本来也只是客套一句,没想到秦彬凯居然爽快地答应:“好啊,那我就等你电话了,回见。”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回到小区都好晚了。   把车停好后他撑着陈觉的伞往家走,半路上抬起头,远远地往隔壁房间望。黑漆漆的没有人,没有灯,看了好一会儿才想来,陈觉已经搬走了。   上楼后把伞用水浸透,在阳台找了一块地方撑开来晾,因为据说这样子晾过的伞没有褶,跟新的一样。   结果因为雨声的搅扰睡得太晚,第二天近九点才醒。以最快的速度出门上班,到公司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坐到位置上许久才彻底缓过来。   然后才想起忘了把伞带来。   算了,也不急在一时,迟早可以还给陈觉的。   中午去敲隔壁的门,没敲开,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陈觉是吃饭去了。如今他们各吃各的已经很平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午休时在桌上趴了一会儿,意外睡了个囫囵觉,还做了梦,梦里只有一把伞。最后被程逸安一个电话叫醒了,抱着笔记本电脑赶到会议室。   “抱歉……”   除了他,其他人基本到齐。他快步过去落座,余光注意到旁边的椅子还空着,自然而然地问:“陈觉呢?”   “陈觉?”   旁边的语气已经有了疑惑,他却还没有意识到,傻傻地说:“是啊,他人呢,就等他了吧。”   程逸安转过脸来看着他:“陈觉出差了,你不知道?”   口气仿佛是在说,你怎么连这件事都能不知道。   可宋珂的确不知道。   他脑子直发木,迷惘地看着程逸安。程逸安说:“今天早上临时决定的,听说是区域大客户那边邀请。我以为怎么也不用他去,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下来,这会儿应该已经上飞机了吧。”   居然已经上飞机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觉连这种事也不再知会他。   半晌回神,宋珂把目光移回电脑屏幕上,说了句:“先开会吧。”就没有再问其他的。 第62章 倘若它灵验   宋珂一直不知道陈觉去了哪里,要去多久。   明明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办公室相隔不到十米的一个人,就这样招呼也没打一声就消失了。   偶尔早上来公司,看到隔壁敞开的门他会恍惚一瞬,以为是陈觉回来了。结果慢慢地走近,又看到助理小铃拿着喷壶从里头出来:“老板早。”   “早。”   原来助理只是进去给盆栽喷水。   这样一连过了五六天吧,事情还是繁杂又紧张。周三晚上想着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所以就在公司又留晚了些。结果外面某台座机电话一直在响,响了许久也没有人听。   是小铃的,她早已下班了。   担心有什么急事,宋珂出去接起来:“喂?”   “小铃。”   工区静而空,灯光也暗,他的声音几乎有回声。螺旋的电话线有一点硬度,得要微微用力才能拽紧。   是陈觉。   宋珂怔了一下才说:“我不是小铃,我是宋珂。”   那边也就静了一瞬。   “宋珂,怎么是你。”   显然陈觉从没想过要给他打电话,更没想过他会接这个电话。宋珂侧身站在过道里,腰杆前面的那块骨头紧紧地贴着桌沿,一时之间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上不上下不下的。   “让小铃来听电话吧。”   宋珂说“她不在”,简要将她今晚去约会的事讲了一遍,然后问陈觉:“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遇上台风了,我需要改签回程的机票。”   不知道是怎样恶劣的天气,笔记本与手机通通连不上网,航空公司服务台又因为成片延误而大排长龙。无奈之下陈觉想到找人帮忙联络总机,谁知助理又在电影院约会,私人电话打不通。   “我帮你改吧。”宋珂坐下来,心脏因为太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而奇异地发胀,“你想改哪一班?告诉我。”   抬眼扫到便利贴,匆匆撕下一张准备好,笔都拿起来了却听见陈觉说:“帮我改成open。”   这个单词明明是极常用的,宋珂却有一点迟钝:“那是什么?”   “就是行程待定。”隔着信号陈觉低闷地咳嗽,嗓音却依然沉稳好听,“我还有点私事,办完再走。”   宋珂“噢”了一声,说不清什么感觉。   “那我帮你定吧,就按你说的,改好后告诉你。”   “嗯,多谢。”   四四方方的一张黄色便利帖,他在上面慢慢写下陈觉的名字,又无声地划掉了,然后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   电话里静了一阵,陈觉问他:“怎么还没下班。”   他坐在不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心里觉得空,却很平常地笑笑:“谁知道?忙着忙着就到这么晚了。”   “注意身体,别熬得太晚。”停顿了一下,陈觉又说,“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好,你也是。”   刚说完电话那头就有推搡和冲撞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混乱,陈觉仿佛被谁给撞倒了。宋珂怔住:“你那边怎么了?”   隔好久陈觉才回答他:“没怎么,被人推了一把。”   “没事吧?”   “没事。”   明明这样说,可那边却有人喊:“小伙子你怎么了?要不要坐一下。”   分手后这段时间宋珂的病的确好多了,对陈觉的感情也淡然许多,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风平浪静的基础上的。刚才那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里,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微微揪起来,连呼吸也短暂地屏住。   他问:“陈觉?”   过了一会儿才得到答复:“我在。”   “到底怎么了?”   结果陈觉说:“摔了一跤,就在候机大厅里。”   “摔得不要紧吧。”   “小事情。”   他这才松了口气:“刮台风那你今晚在哪里休息?”   “贵宾休息室。”   起码算有个地方睡觉。   到这里能问的也就问得差不多了,可他心里还是隐约觉得不踏实,其实他不知道,只是太久没见到陈觉了而已。   陈觉想起来:“需不需要我带点什么回去,这里的烟酒比较便宜,可以买回去送人。”   “不用了,多谢。”又回到客气礼貌的态度,“你给自己买就好。”   “我也不买了。”   “为什么?”   陈觉言不由衷:“家里红酒还有很多。”烟的事却只字不提。   宋珂这才想起他只抽那一种烟,其他的一概不碰。于是无声地笑了笑,笑自己居然还问为什么,真是显得很傻。   不知怎么的就说了一句:“你的伞还在我那儿。”   其实不过一把伞而已,扔了或是忘了都无关紧要,可他愿意提一提。陈觉听是听到了,但沉默好久才搭腔:“先放你那里,改天我再去取。”   “改天我带到公司去。”宋珂说,“放家里小九容易乱抓乱咬。”   陈觉缓慢地呼吸:“它喜欢就给它玩。”   “那怎么行,你的东西想必很贵重。”   好像这样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一根长长的电话线,隔着虚无缥缈的信号,他们两个反而更加小心翼翼。也许是因为珍惜吧,珍惜这难得的几分钟,连看一眼彼此也不能够,只能听一听对方的声音,所以必须更小心地维系这份安宁。   结果最后还是被迫结束,因为宋珂的手机一直震一直震,震得连电话那头都听见了。陈觉说:“秦彬凯吧,你接,我先挂了。”   宋珂想要说不是,来电提醒是个陌生号码,可喉咙动了几下硬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难能可贵的那最后几秒钟,陈觉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宋珂。”   “嗯?”   “没什么,就是觉得很久没有叫过你,叫你一声。”   很久吗?他有点茫然不清,那样静静地滞住片刻,通话就已经断开了。   放下听筒去接手机,不意外是推销骚扰电话。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无法忍受,半晌缓不过来气:“可以不要再打来了吗?拜托不要再打来了。”   然而很快也就恢复如常,因为知道这样也改变不了什么。   后来陈觉竟一直没有回来。   OA系统里的头像都是员工姓名,有时候上着上着班,“陈觉”这个名字会从宋珂的屏幕右下角出现,使他怔一怔神。不过陈觉一般并不是和他讲话,而是在群里追项目进度,开晨会等等。   抛开身份背景不谈,陈觉也是让人信任的同事跟伙伴。交给他的事情永远可以很放心,因为他总是自信沉着的,哪怕搞砸了也绝不推诿。所以这一次他离开这么久,有人私底下问过程逸安:“陈总监不会忽然离开咱们睿言吧?上一次就是这样。”   程逸安把这话转述给宋珂,语气还挺嫉妒:“离开几天而已大家就这么想他,真让人不平衡啊,这小子。不过他到底办什么私事去了,为什么这么久还不回来?”   很长时间宋珂不说话,他又自问自答:“连你也不知道,看来只有陈念有可能知道。”   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心灵感应,那天晚上陈念给宋珂打电话,邀他周末来家里聚聚。在此之前她已经提过好几次,都被宋珂以工作忙为由婉拒。这一回鹤鸣的项目也已然结束,他没有办法,最终应下了。   如今距离比以前更远,宋珂没有选择开车去。打车到别墅区以后下来步行,暮春初晴的太阳从树叶间洒下来,碎金子一样。沿湖漫步,蓦地一抬眸,看到湖面上一群天鹅悠然戏水。   就这样想起陈觉曾说过,要替他看一看它们,也不知看了没有。   走到别墅按响门铃,顾阿姨来开的。多日不见她并未见老,反而因为换了发型而更显得容光焕发。   “顾阿姨,好久不见。”他把买的水果递过去。   “欸——”她忙忙地将人迎进来,又喜笑颜开地回头喊,“小念快出来。”   “来了!”   宋珂第一次见陈念穿得这样漂亮,一身细腻的藕白,手工钉缝的香奈儿套装既文雅又别致。换鞋时她守在一旁,他不免对她微笑:“在家打扮得这么好看,今天是什么大日子?”   她也微笑,可是默默无言,仿佛找回一点女孩子家的含蓄。   后来才想起今天是她生日。   中午开始“信鸽”们就川流不息,送礼物的送礼物,送花的送花,更有人亲自登门送一句生日祝福。陈念一趟一趟地出去接,又把东西一趟一趟地抱回来,到最后客厅地毯都快堆不下了,愁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宋珂难免惭愧。   现在出去买也来不及了,想来想去,只能抱歉地对她说:“我的礼物过两天补给你,你别见怪。”   好在她压根儿也不在意这个,转头就开始拉着他一起组装台式电脑,并且十分自豪地告诉他:“最近熬夜看完好多教学帖,配件都是我自己挑的。”   好家伙,散热器还是分体水冷的,看得宋珂忍俊不禁:“难怪这么华而不实。”   “喂喂喂。”她笑着横起眉,“你怎么这么苛刻啊,人家都说对待初学者要以鼓励为主,我哥还说我选得不错呢。”   “那你找你哥帮忙去。”   “不去,我就找你。”   她在地毯上灵动地翻了个身,赖皮一样远远地去够沙发上的手机。最后还是宋珂看不下去了,伸手替她拿过来,“铭途的人知道你这么懒吗?”   她眯起眼,倚着宋珂的肩膀滑手机,无非看一些商业前沿动态或是竞争对手八卦。   后来天色渐晚,顾阿姨叫他们两个过去吃饭。本以为这一餐必定奢侈豪华,没想到出乎意料的简单质朴。整个餐桌最贵的就属一条东星斑,其余全是家常小炒,配上自制芝士蜜薯和手工酿制的白葡萄酒,很有种温馨感觉。   “寿星要求的,”顾阿姨给他们盛饭,每碗都压得特别实,“说是做得太多吃不完,不如简单点好。”   宋珂却觉得可口极了,吃到后来都有点舍不得停筷,直到被陈念拉着去打扑克才意犹未尽地起身。   战场转移至客厅。   “输了的贴条。”陈念兴致勃勃,意欲大杀四方。就连顾阿姨也变得活泼起来,跑到楼上拿来了新牌跟固体胶。   起初宋珂还想让着点寿星,后来发现自己想多了,寿星哪用得着他让。打了十盘他输了总有五六盘吧,不到一小时就被贴得满脸白纸条,看牌都得先把条给掀起来。   陈念瞅着他直乐:“宋珂你好像白无常。”   他干脆伸起两只手扮僵尸,逗得她哈哈大笑,自己却只能笑着无奈地摇头,“洗牌吧,我的运气也该触底反弹了。”   这栋颇有岁月的别墅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又是欢声笑语又是捶胸顿足,以至于外面门铃响了都没人听见。   直到一楼的门被推开,他们三个还在复盘刚刚结束的那一把。陈念同宋珂互相指责对方牌技臭,顾阿姨笑呵呵地在洗牌,偏过头,最先看向门口,愣了一下后欢喜地站起来。   “啊呀,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念跟宋珂双双一怔,不约而同地回过头。顾阿姨已经忙不迭迎过去了:“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快,快换鞋进屋。”   陈念也马上起身跑过去。   就宋珂还傻坐着。   他眼前贴着十多条手指那么宽的白纸,眼睛从夹缝里艰难地往外看,看到一个提着行李、又瘦又高的陈觉。   也许是他这样子太丢人了吧,陈觉也看着他,微微地皱着眉。他反应了一下才站起来,匆匆背过身去扯自己脸上的那些,结果陈觉大步走过来,替他把掉到颈后的两条摘掉了。   陈觉的手指有一点冰,鞋也没来得及换。宋珂赶紧说了声“谢谢”,走到卫生间去洗脸上的固体胶。   开着水仍可以听见外面在聊天,陈念问她哥怎么突然回来了,陈觉说回来给她过生日,陈念高兴极了,大声问他“礼物呢”,他仿佛也笑了笑,不过不知道答了什么。   后来宋珂还是硬着头皮回到客厅。   陈觉已经换好衣服,一身便装仍很倜傥,就是人又瘦了。陈念把她哥送的一套首饰捧到楼上去,顾阿姨进厨房弄夜宵,沙发上只坐着他们两个人,气氛有些沉默。   “特地来替陈念过生日?”   “只能算误打误撞吧。”宋珂轻声解释,“我一开始不知道,她也没有跟我说。”   “没关系,你能来她就很高兴。”   接着又没有话了。   陈念放好东西下楼来,还惦记刚刚的扑克活动呢:“正好,四个人可以打升级,太晚了你就在这里睡吧宋珂,反正明天你们也能一起上班。”   宋珂却找借口推辞:“还得回去给小九添粮。”停顿了片刻,又往窗外望了一眼,“我看我先告辞了,太晚不好打车。”   陈念“啊”了声,眼巴巴地转头,想让陈觉帮着留一留人。宋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匆匆起身穿外套。   “我送送你。”陈觉说。   “不用了,不用了,你留步。”他低头穿好鞋,远远地朝厨房方向说,“顾阿姨我先走了,下回有机会再来打扰。”   顾阿姨哪里想得到?从厨房跑出来的时候还在擦手,结果宋珂已经出了门。   的确是很晚了。   小区的人行路静谧无声,一幢幢别墅藏在树木掩映之后,偶尔有声狗吠,偶尔又有点遥远的谈笑。宋珂沿着湖边那条道慢慢地向外走,心里盘算着到外面再打车,并不急在一时。   没想到陈觉会追出来。   “宋珂——”   夜风轻拂,回身见他从路灯深处快步走过来,影子斜斜地拉长。   到跟前才发现他连外套也没来得及穿:“有样东西忘了给你。”   宋珂掀了掀唇,到底什么也没问。最后是陈觉主动将那样东西递过来:“前两天台风停了,陪客户去普陀山顺路求到的。不如你拿着,我不信这些。”   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他给宋珂求了一枚小小的护身符,样子很拙朴,不知是否灵验。 第63章 纪念品   宋珂接过来,一时无措。低头看向这枚绣着金线图案的小荷包,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轻轻揉过,微微疼麻的感觉。   “谢谢。”   别的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送你出去。”   “好。”   两人绕着人工湖转圈,走得很慢。湖心有一轮弯月,又大又亮,那几只天鹅正好歇在月亮的银钩里,湖面的波纹一圈一圈,岸边的树枝倒影也跟着影影绰绰。   “今天过来一趟有没有耽误你时间。”陈觉语气十分礼貌,完全把他当作客人对待,“以后陈念要是再烦你可以直接拒绝,不用给她面子。”   宋珂摇了摇头:“我还要谢谢她的款待,反正今天休息,也很久没尝到顾阿姨的手艺了。”   “你喜欢随时可以来。”   就这么絮絮地聊了几句,声音轻飘飘的像树叶。   这趟回来陈觉仿佛晒黑了一点,可宋珂一直没有怎么看他,所以也不很真切。那样子微微低着头,宋珂走在陈觉身旁,可以看到湖面上陈觉的倒影。陈觉靠近湖边,两人的影子是挨着的,肩膀却隔了不止一点距离。   “最近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的病。”   “喔,好多了。”宋珂停顿了一小会儿,“再过一两个月应该就可以停药。”   陈觉不紧不慢地说:“那就好。”说完就把两只手收回裤袋里,仿佛已经没有别的词,搜肠刮肚找不出第二句。   最后还是宋珂想起来问:“普陀山怎么样?”   陈觉想了想:“景色怡人。”   很少听他这样形容一个地方,想必很喜欢。宋珂偏头躲开右边旁出的树枝,微微地笑了一下:“那有没有拍照留念?我记得你有段时间很迷摄影,走到哪里拍到哪里。”   问出这话倒并不是想看,只是顺口闲聊而已,因为陈觉的确曾短暂地迷过摄影,光是单反镜头就入手好几台。可不知为什么,陈觉听了这话只看着前方,像没听见一样。宋珂以为他不想说,所以也就没有继续问。   湖边的风是有点冷的,不过宋珂穿得多并不觉得,反而是陈觉看他一直夹着臂,问他:“冷么。”   他说:“不冷。”   其实只是不想碰着陈觉,觉得尴尬。   陈觉望着他:“我应该拿件外套出来。”他一怔,微微摇头:“真不冷,再说我自己穿着外套呢。”   言下之意当然就是不需要,陈觉“嗯”了一声,收回目光没有再搭腔。   两人默然地向前走,走了好长一段路,别墅和路灯都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宋珂才觉得陈觉似乎沉默得有点过分。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陈觉忽然开口:“普陀山更适合两个人去,风景好,住宿也方便。以后有机会你可以跟秦彬凯一起去走走。”停了一停,又说,“假期的时候。”   说完他依旧往前走,走了一段身旁却空了,回过头才发现宋珂还停在原地。   两人隔着清白的月光对视一眼,宋珂慢慢跟上来,不再看他,也不开口说话。时间长了陈觉明白他不高兴了,只不知道为什么。   “宋珂?”   宋珂均匀地呼吸,侧开脸。   陈觉将手僵硬地抬起来,本想要碰一碰他的胳膊,看懂他拒绝的神色后终于还是插回长裤里。   湖心那几只天鹅扑扑地翻开翅膀,把水面波纹扇得一圈圈漾开,一直漾到他们面前。相对无言半晌,宋珂说:“时候不早了,留步吧,不用送了。”停顿片刻又反应过来,拿出护身符还给陈觉,“这个你也拿回去。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用不着,下回去普陀山的时候我自己会求。”   话里或许有点赌气吧,只是陈觉也听不真切。他明显怔了一下,不知该将这个小小的荷包怎么办,或者说,不知该将宋珂怎么办。宋珂硬塞回他手里,说:“拿着啊。”口气也很生硬。   他终于接过来。   宋珂冷着脸扭头就走,快步往湖的另一端走,亮着灯的地方。陈觉跟上去,起初步伐也很快,声音有点急躁:“宋珂——”   宋珂听见了,并不回头。   渐渐的不知为什么,身后的脚步却慢下去,陈觉仿佛跟得有些吃力。   拐弯时余光看到他已经落后自己一二十米,就停在湖边撑着膝,后背一起一伏。宋珂狠下心,咬牙往前走。结果没走多远就听见砰通一声,仿佛有什么人沉重地栽进水里,这才猛地停下脚步。   “陈觉!”   幸好湖边水浅,陈觉又是向右侧倒下去的,只有腰往上在水里。宋珂飞奔过去扶起他,他尚有意识,半边身体湿透,却艰难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刚才腿有点疼,”他说,“没站稳。”   宋珂觉得不安,因为他两只手死死撑着自己的手,但自己却并没觉得有多疼,可见他根本使不上劲。   终于直起身,他眼睛勉强睁开着,对宋珂吃力地笑了一下:“吓到你了吧,我自己也吓到了,不过没事。”   说话声音已经有一点哑。   他的膝盖在石头上磕伤了,一时站不住。宋珂伸手扶住他胳膊,心里忽然感觉害怕,说不出的害怕。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宋珂一路扶着他,慢慢往家那边挪,慢慢的他显得好多了。   走到家门口,他才对宋珂低声解释:“之前肺炎一直没断根,医生说应该住院,我没听。”   话说得比较慢,不过表情还是松弛的。宋珂吸了口气,抬起头空茫地望着他:“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凭什么不听医生的?”   陈觉说:“我知道分寸,你放心。”隔了片刻又说,“待会儿当着陈念的面你替我打个圆场。”   宋珂心里像是揣着一面鼓,那种不安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演越烈。   两人进家门,理所当然把她们吓了一跳。   “怎么搞的?”   陈念跑过来把陈觉搀住,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沙发坐下。他上半截身体还在往下滴水,连带着头发一起:“天太黑,送宋珂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语气却是自嘲和轻松的。   面对陈念错愕的目光,宋珂转身去洗手,没有替陈觉解释一句。在卫生间听见顾阿姨匆匆忙忙地下楼来,应该是取来了药箱,陈觉却说他自己来就好,就是一点小伤口。   宋珂双手撑在陶瓷洗手台边,掌心冰冰凉凉的,慢慢地闭上眼睛调整呼吸,眼前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后来回到客厅,陈念央求他:“你要是不着急能不能上楼看看再走?我哥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精神恍惚,今天倒好,干脆摔水里去了。”说着说着就眼眶泛红,“成天就知道往外跑,也不懂得爱惜自己,真让人操心。”   这番话并没有谴责谁的意思,只是担心陈觉,宋珂心脏却模模糊糊地难受。   客厅一路蜿蜒的水渍,湿答答的。沿楼梯上去,三楼走廊开着灯,白色墙面上也有几个很浅的湿印子。   走到卧室门外,宋珂抬手轻轻敲了几下,没人应,干脆拧开走进去。   陈觉在里面洗澡,水流声哗啦啦地响着,显然开着浴室门。但因为房间大,所以外面感觉不到什么热气。站在空荡的这间房里,踩在绵软的地毯上,宋珂的心脏一阵紧一阵松,呼吸一阵快一阵慢,难受,生气,却说不出原因。   那个小小的药箱就摆在床边,衣服,长裤也都在床上,绀灰的四件套表面有一块颜色特别深,起初他以为是水,用手一摸滑腻腻的,才知道是血。   浴室里传来吹风机的声音,也许陈觉在吹头发吧,很久很久没停。   宋珂就坐在沙发上等着。房间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只有那道呜呜的响声,热风源源不断往空落落的心腔里吹,把他整个人都吹得缩起来,连皮肤都紧巴巴的。   后来陈觉穿着浴袍走出来,头发仍是湿的,根本没有吹过的痕迹。看见宋珂坐在那里他微微地怔住,反应了两秒,右手才将什么东西攥进掌心:“你怎么上来了。”   “我来看看你怎么样。”宋珂说,“陈念很担心你。”   不知道是不是洗了热水澡的缘故,陈觉的脸色好多了,就是声音仍然有点干燥。他走到床边放下某样东西,又将药箱和衣服拿去一边,语气平常地说:“我没事。你要是不急着走就等我换套衣服,干脆我开车送你回去。”   看起来他的确是没什么事了,还能够逞这种能。   宋珂觉得有点疲惫,本想直接起身告辞,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说:“抽空最好再去医院看看吧,看看医生怎么说,肺炎也不是小事情。”   陈觉笑了笑:“好。”   他开始背对着宋珂穿睡裤,宋珂想避开,转脸之际忽然注意到他腰胯某处,视线就此停了一瞬。   “你身上是什么?”   陈觉背一僵,身体更加侧过去:“没什么。”   可宋珂分明看到了。他走过去想要看清楚,陈觉不愿给他看,挣扎间他直接将陈觉推倒在床上,睡裤往下一拉,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陈觉右侧腹股沟纹了两个花体字,连在一起足足一掌长,极深极浓的纹身印,皮肤周围都还没有完全消肿。   “这是什么?”   陈觉挡了一下,宋珂径直拂开他的手,伸手触摸那里。   被纹身针刺过的地方微微隆起,肿胀的笔锋有些变形,字型却很清晰,细看能认出是“宋珂”。   过了许久宋珂抬起眼,不解地望着他。   “解释。”   他嘴角微沉,表情很模糊。   浴室的水蒸气终于慢慢散出来,空气变得潮湿,吸进鼻腔有种叫人心酸的清凉。宋珂看着他,再一次提高声音:“解释啊。”   偌大的房间里这几个字显得孤零零的,没有什么依傍,却沉沉地叩在陈觉心口。他转开脸去看了一眼窗外的树,隔了好一会儿才正回来,静静地看着宋珂,眼中有种隐晦的疼惜。   “没必要向你解释,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纹的是我的名字,而且纹在这种地方,还说是你自己的事?”宋珂嗓音微微有点抖,不是觉得被冒犯,就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觉却说:“当年你纹的时候也没有问过我。”   宋珂神色恍惚了一瞬,继而凝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那只是一份纪念品。”   “那你就当这也只是一份纪念品。”陈觉定定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替他拨开眼前的一点碎发,“之前做过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我最后悔的一件就是曾经跟别人在一起。我知道你不可能再原谅我,没关系,你忘不掉我就陪着你。任何时候,跟任何人,只要我脱了衣服都会想起那件事,想起我曾经有多让你伤心。”   这辈子他永远都会带着这种负罪感,哪怕今后时间拉长,长到有一天他真的放弃宋珂,尝试去接受别人,这份负罪感也会伴他度过余生,度过跟其他人的每一次。他需要这份负罪感来提醒自己,再也不要忘记宋珂,不要忘记宋珂曾经对自己的感情。 第64章 都过去了   宋珂听懂了,陈觉是想要赎罪。   可是没人要求他这样做,因为说到底,很多事根本没有谁对谁错。它只是发生了,造成的伤害再也无法逆转而已。陈觉以为自己亏欠宋珂的,靠着这种方式可以赎罪,宋珂却并不需要他赎罪。   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却又没有结果的感情,人的第一反应是忘记。假装它没有发生过,假装它从你的生命里路过,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两个人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陈觉问:“宋珂,我可不可以抱你?”   他的眼睛里有灯光的倒影,奇异的明亮,奇异的温暖,却也饱含一种无声的不确定。宋珂没有说话,结果他的呼吸忽然靠近,温热的嘴唇紧紧地贴上来。   触碰的瞬间理智如雪山崩塌,过去的那些回忆排山倒海般袭来。宋珂脑中空白了一瞬,呼吸都停滞,全身上下的感官只剩下贴合的唇,还有陈觉握着自己的两只手。   好几秒过后才回过神,用力将人推开。   陈觉的脸颊一侧,耳际到鬓角那片还带着伤,发梢半湿未干。宋珂起身站到远一点的地方,溺水一样重重地呼吸着,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他说:“对不起。”   以为他是为刚才的事情道歉,宋珂深吸了一口气,刚想开口质问他他却停了一停,眼眶里泛起血丝:“对不起,宋珂,我真的没有办法再骗自己。”   太辛苦了,他做不到。假装不再爱宋珂,假装不在意宋珂跟别人在一起,强迫自己跟宋珂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就此放手,他就是死也做不到。   宋珂把目光移开,听到陈觉的嗓音缓慢却清晰:“你知不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今晚的一切都很不真实,就连陈觉的话也很不真实,宋珂以为自己又犯病了。转过身去站在沙发旁边,看见窗户上凝结着一点水汽,看见外面那挂月亮,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再一开口,声音哑得自己都快不认识:“可是我已经可以没有你,你又知不知道?”   这话是真是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也许就是赌一口气,也许就是还没放下之前的一切,谁知道?可他偏偏知道一点,他跟陈觉之间仍然隔着一段不可跨越的距离,关乎仇恨,更关乎一个人的自尊,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抹去的。   许多东西,无形,无状,却比爱情甚至是性命都重要。假如因为这些东西他们两个再回不到从前,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陈觉静默良久,终于说:“我知道,你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   “所以以后再不要那样了。”宋珂面无表情地凝视他,“我们两个只可能是同事,是朋友,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再有刚才那种事,咱们两个就再也不要见面。”   陈觉手指微微地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的时候楼下灯已经暗了,客厅没有人,地板的水也已经擦干净,仿佛今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到玄关,宋珂扶着鞋柜穿鞋,陈觉从后面将外套递给他,两人甚至没有对视一眼。   “不用送了。”他说。   陈觉就那样停在门口。   一直到走出别墅,走出庭院,走进外面那条寂静的马路、昏暗的夜色里,依然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   宋珂觉得有点儿冷,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薄风衣。   那天晚上他梦到爸爸,爸爸躺在医院的走廊里,身上照样裹着一件薄薄的衣裳,冷得瑟缩。爸爸的手那样枯瘦,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却没有一张属于他们父子俩的病床。   这一切都是陈宗义造成的,而这个人甚至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如今爸爸已经离开多年,老家的那些人几乎都已经把他给忘了,忘了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热心肠,忘了这样一个寂寂无闻的出租车司机。可是宋珂还记得,记得那么多的父爱,记得那么多的痛,记得睡在医院走廊,哭都不敢哭出声音的许多夜晚。   这一生能不能忘得掉,谁也不知道。他只能固执而顽强地活着,把对爸爸的思念和对未来的希冀藏在时间里,慢慢地去适应。   从小到大就是这样过来的,他总是在适应。   紧接着那个周一陈觉上班很早,一个人开车到园区,连助理小铃都还没有到。公司里静悄悄的,零零散散几个同事在吃早饭、喝咖啡,见到他笑着扬手:“陈总,来这么早。”   像老朋友一样。   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里面被助理打扫得纤尘不染。他坐过去开机,听着风箱启动时嗡嗡的细响,看着屏幕画面一点点亮起。   小铃不知道他在,拿着喷壶进来还吓了一跳:“老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说给你擦桌子呢,吃早饭了吗?”   他瘦了很多,也许是因为今天阳光充足,看着精神倒还好,只是眼圈下面有淡淡的青色。回了几封电邮,吩咐助理帮忙安排行程,行为举止也依旧干练。   开会的时候他跟宋珂位置相近,彼此却没有什么交流。程逸安觉得奇怪,会后私下问他:“你跟宋珂怎么又不讲话了,这才好了几天?周五出去团建好好缓和一下吧。”顿了一顿又有点郁闷地讲,“不过宋珂要带秦彬凯一起去。要不你还是别去了,省得起冲突。”   陈觉却似乎不在意:“没关系,我去。”   周五的那天,宋珂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坐了秦彬凯的车。没想到路上会堵成那样,春暖花开时节所有人都想着出去散散心,城里往郊区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后来塞得一动不动了,宋珂跟秦彬凯终于下车透气。走到马路旁边,陈觉正在车尾打电话,好像是在安排铭途的什么工作。   回过身来,陈觉握着手机看到他们俩,微微点了下头。   走开以后秦彬凯问宋珂:“他还在管铭途的事?”   宋珂嗯了一声。   “精力真够旺盛的……”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就不怕把自己累出个好歹来吗。”   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身边却停得像停车场,难免叫人无言。   到目的地山庄时已经近中午了,睿言那些坐大巴的同事早早抵达,玩桌游的玩桌游,搓麻将的搓麻将,就连程逸安也在远远的地方钓起了鱼。   宋珂和秦彬凯停好车后略坐了坐,然后就决定去爬山。没走两步秦彬凯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拿水,就说:“你等等我,我回去拿一趟。”   在原地等的时候宋珂看到陈觉,他从水库那边走过来,步子迈得很慢,右腿似乎仍有点不便。走到宋珂身边他顿了下,仍然是微微颔首。宋珂主动笑了笑,问好:“没去玩?”   他说:“回来拿钓竿,你呢?”   “我跟老秦去爬山。”   “注意安全。”   宋珂就把头轻轻点了点。   走远后陈觉停下来,回头看了宋珂一眼。宋珂穿着一身蓝白色的运动服,双腿很直,身形很修长,两只手插在外套兜里背对着自己的方向。   太阳很烈,陈觉看得微微眩晕,眼前白茫茫的,灰白的一片,只有宋珂是一抹亮色,再多的青山绿水都不如他的样子来得显眼。   等来秦彬凯后两人肩并肩慢慢向山脚走去。陈觉收回目光,过了好久才走回程逸安身边。程逸安从座椅上回头瞟了他一眼:“你是现砍树做竿子去了吗?去这么久,鱼都快被你饿死了。”   陈觉坐到他身边一言不发,下完竿也只看着水面。   太阳烤在头顶,烤得身体都快要蒸发在岸边,心里面始终是没有什么着落的。程逸安也没有再说话,过了好久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助理来叫烧烤,大家就都聚到遮阳棚下的烧烤架周围去了。架势拉开,菜跟肉也通通端过来备好,忽然有人想起来:“怎么没见宋总跟他朋友?”   “他们好像爬山去了吧。”   “这么久还没回来?要不要等他们啊。”   一个电话打过去,结果是秦彬凯接的,说宋珂的脚在山上崴了一下,让他们先吃不用等。挂了电话大家都笑得挺暧昧的:“咱们真是多此一举,没准儿老板还嫌咱多事呢。”   程逸安坐一旁听着,全当不明白。   有女同事自告奋勇去做“主烤官”,陈觉起身去帮忙,添炭的时候只听女同事“呀”了一声:“陈总监你的手……”   陈觉的手指被炭烙了一下,不过他说没事。女孩子见不得这个,劝他还是去附近的小诊所处理一下,起码也消消毒,买张创可贴包上。后来陈觉就把外套拿上,开车走了。   等他走了,那位女同事私下问小铃:“你老板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刚才那炭那么烫,他的手碰到了连缩都没缩一下,表情也冷冰冰的。”   小铃不爱议论这些,对着桌子轻轻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老板人挺好的,早上还问我家住哪里,回去要不要搭他的顺风车。”   她甚至想过哪天老板要是回铭途,自己要不要跟他一起走。她知道老板在这里待不长了,也没什么缘由,就只是有这种第六感。   快到五点时宋珂跟秦彬凯回来了,几名员工自觉地挪到旁边去,把桌子留给他们跟程逸安。宋珂问程逸安:“师兄你吃完了?”程逸安抬了抬下巴:“桌上这些是给你们留的。”   “谢谢师兄。”   “脚怎么样?”   “还好,就是崴了一下。”   程逸安看着他:“去诊所看了么?”   宋珂微微一怔:“这么点小伤有什么可去的,回家拿跌打药膏揉揉就好了。”   停顿片刻,程逸安说:“陈觉去诊所了,我还以为你们会碰上。”   “他怎么了?”   话音刚落秦彬凯就对着宋珂笑了笑:“他是去找你的?宋珂,难怪你一直不肯接电话。”   桌上就此静了一瞬。   这段时间程逸安一向跟秦彬凯话不投机,此时却转过脸,面无表情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直到秦彬凯微微挑起眉对视过来才收回目光,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玩到日落西山,大部队开始回撤。   开车的先走,其他人大多怎样来的还是怎样回去,就小铃站在公司包的大巴前没上去,因为没有看见陈觉。快开车时司机忍不住探出头:“到底上不上来?”   她犹豫再三,坐上车后给宋珂发了条短信:“老板,陈总监去诊所后一直没有回来,不知道他跟您联络过没有?”   看到这条短信时宋珂已经在回城的路上。   也许是今天爬山太累了,他连回消息的想法都没有。见他放下手机,秦彬凯从后视镜望着他淡笑:“今晚方不方便借宿?”   他把脸侧开,摇了下头。   结果都快要到城里了,手机又开始震动。低头看到是陈觉,他真不太想接,可是陈觉锲而不舍地打,他没办法,终于还是接起来。   “宋珂——”陈觉的嗓音有点着急。   他嗯了声:“干什么?”   “我没有找到你。”陈觉说,“他们说你脚崴了,我去山上找你,没有找到。”   宋珂将头侧靠在车窗,心里头很乱,面容却一直很模糊:“不要找我了,我早就已经不在原地。”   陈觉沉默不语。   “还有没有事?没事我挂了。”   陈觉终于吸了口气:“宋珂,你对我真的没有……”   话还没说完宋珂就匆匆挂断。   秦彬凯把车开得很快。眼前的红绿灯重重叠叠,车灯跟高楼大厦不断向宋珂倾倒过来,飞也似的闪过,匆促地倾轧。宋珂狼狈地侧着脸,低着头,很长时间一点声音都没有。   快到家的时候手机才又震起来。   他以为是陈觉不肯放弃,想要关机,却发现是老家的赵阿姨。   “赵阿姨。”声音还有一点微抖。   幸好赵阿姨没有察觉,如常地关心他的工作,他的身体,聊了好一会儿才略为犹豫地告诉他:“你那个姓陈的朋友前些天找我,要走了你爸的出生年月日。我问他做什么,他说不做什么,只是想在庙里给你爸爸供一盏长明灯,让你爸可以走得亮堂些。他还把你爸生前工作的那个出租车公司给告了,让他们恢复你爸的名誉,登报道歉。”   宋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静静地听着。赵阿姨却像是什么都看见了,安慰他:“别难过,别难过,小珂,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那些噩梦。   宋珂把两只手揣进外套,摸到一样东西,忍不住微微用力攥进手心……   那天晚上不欢而散,陈觉把护身符放进风衣袋里,他不知道。陈觉一直在浴室用吹风机吹那个护身符,他也不知道。   都是洗衣服之前才发现的。   一起生活过,陈觉记得他的习惯。要不是他有这样的习惯,当初那个纸条不会留下来,当初他和陈觉也不会再见面。   护身符里也有张纸条,笔锋矫健,一丝不苟,都有点不像陈觉写的了。   “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第65章 我们的   长假到来之前,秦彬凯邀请宋珂回海边。   “临江这个地方虽然好,赶我们那儿还是差远了。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回去走走?正好我也回公司把调职手续办了。”   借调来集团这么久,正式的手续却一直拖着没办。倒不是因为宋珂一直没有答应,主要是秦彬凯自己还在犹豫,临江这边生活压力大,他一直不大适应。   宋珂考虑了几天,没能下定决心。   入夏那天是个周五,早上还很晴朗,到下午却响起闷雷,坐在办公室就能够听见外面轰隆隆的。将屋里的窗户推开,他闻到大雨来临前那种泥腥的气息,心里边才想起一件事。   这么久都忘了把伞带来。   不过陈觉大概也忘了。这一个月他几乎没有正经坐过班,不是在外面谈生意就是天南地北飞,有时候回公司不到两天就又走了,别说宋珂,就连程逸安都没怎么见过他的人。   傍晚时分,晚霞被浓浓的乌云盖住,同事们大多决定早点下班,以免被大雨给拦截在路上。宋珂跟程逸安也想早走,忙忙地将工作收尾,到底没有能够来得及。   六点左右大雨开始下起来,灰白的沥青地面经雨水一浇颜色变深,悬铃木的树叶也被打得七零八落,雨点砸得窗户噼里啪啦直响。   “快走快走,”程逸安抱着盆花过来叫宋珂,“我听交通台说现在已经开始堵了,再晚肯定水泄不通。”   宋珂嗯了一声,收好东西随他一道下楼。   这段时间宋珂的病几乎没有发作过了,精神也好了很多,每天都能够正常地开车上下班。程逸安今天没开车,正好可以蹭他的。   两人同撑一把伞跑到停车场,肩膀简直就打湿了。园区外已经塞住,车开到出入口排队,排了近五分钟还没能出去。   “看这架势今晚恐怕又要积水,临江这排水系统做得是真差劲,一点暴雨就能涝上大半天。”   听着程逸安的抱怨,宋珂把着方向盘侧眸,意外看到一道大步迈进园区的背影,高大挺拔。   宋珂直起背,人怔了一下。程逸安很快也注意到了,降下车窗朝外喊了一声:“陈觉!”   陈觉双手举着公文包在二三十米外停下来,回头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大雨纷纷,车内外像两个世界。   “陈觉?”程逸安几乎将头探出去,大声地喊,“陈觉?这儿!”   可是雨声太大了,听不清,车身又夹在队伍里动弹不得。程逸安只好掏出手机打过去,宋珂透过层层雨雾看着陈觉,陈觉却没有看他,只是腾出一只手来接电话。   “我回来拿样东西,拿完就走。”信号不好,陈觉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们不用等我,快回去吧。”   程逸安问:“你办公室有伞没有?”   “不用等我,你们走你们的。”   “可是——”   手机被宋珂抽走了:“你没开车?”   电话那边忽地沉默片刻,也许是因为听到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陈觉才说:“车送去保养了。”   “我们在出口对面等你。”   不等听到拒绝宋珂就挂了。   程逸安愣了一下,耐人寻味地看着他。宋珂将脸移开,看着外面那些漂浮在水面的树叶,心里面明明什么也没有放,却是满满当当的透不过气。   近一刻钟陈觉才跑出来,浑身几乎湿透。程逸安扭过头,盯着后座的他仔仔细细打量:“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半夜。”他用袖子擦拭颈后的水,低着头,嗓音还有一点哑。   程逸安“噢”了声:“没听你说啊。”又把放在前面的纸巾递过去:“头发也擦擦,这样湿着当心感冒。”   “多谢。”   最近陈觉的态度转变是显而易见的。程逸安默然半晌,不无心酸地嗤了声:“跟我们还这么客气。”   陈觉擦完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中撞到一起,宋珂怔了一怔,总觉得许久许久没有见过他了。陈觉却对宋珂说:“待会儿把我放地铁附近就行,不用特意送我一趟。”   宋珂说不出话,勉强回了他一个笑容。心脏像被炙火烘烤过,变得脆而薄,稍稍一碰就会决口。   玻璃窗外暴雨如注,雨刷器甚至来不及将水刮走,车内却很安静。车子在高架桥上慢慢地腾挪,愈发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看不清前路,不知道该往哪去。   见气氛这样沉默,程逸安只好随意起了个话题:“小长假你们都去哪玩,想好了吗?我先说我,我是哪儿也不去,专心在家陪我的花花草草。”   扭头看向身旁的宋珂,宋珂的嘴唇却微微抿起,双手握着方向盘:“我可能去趟海边。”   程逸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笑着说:“旅游啊,好事啊,出去走走放松放松不错。跟谁?”   问完才意识到有多糟。   宋珂静了一瞬,喉咙像吞过胶水。陈觉的声音从后排传来:“去海边记得多涂防晒。”   就像那时在机场,他曾对陈觉嘱咐过的那样。   “你到了那边记得要涂防晒霜,海边的太阳到冬天也很毒的,别不当回事。”   “知道。”   “别光顾着玩,正事一定要谈妥。”   “知道。”   “也别乱吃当地的东西,万一吃坏了肚子身边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一个人到医院去不方便。”   陈觉不再说知道,只是将他的手捏紧:“是不是舍不得我?”   那时没有答“是”,宋珂后悔至今。此刻他只能无声地调整呼吸,在后视镜里对陈觉点点头:“好,知道。”   “哪天出发?”   “还没有定。”   陈觉微微颔首,不再往下问。   “你呢,假期去哪?”   不知道是不是宋珂声音太轻了,这一句陈觉好像没听到,慢慢地把目光移开了,宋珂想了想还是没有问第二遍。   后来把程逸安送到家,车子掉过头,开上了那条熟悉的路。   只剩下他们俩。陈觉在后排一直没有怎么说话,车厢里静得像是只有宋珂一个人。路上终于堵得挪移不动,彻底停下来,两人不得不交流。   宋珂抬起眼:“一会儿你在车里等我,我去给你把伞拿下来,省得你淋着回去。”   陈觉说:“多谢。”   “本来就是你的伞,应该是我多谢你。陈念最近怎么样?看她朋友圈也没空更新,是不是最近比较忙。”   陈觉声音淡淡的:“公司有点事。”   这句话当然指的是铭途。   宋珂静默片刻,言不由衷地开口:“其实现在睿言的日子还算好过,你暂时不用这样两头跑,就留在铭途也没关系。”   陈觉没有马上接话,一味地沉默。宋珂怕他是误会了,又匆匆补充:“我不是说要过河拆桥赶你走,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你兼顾不过来。”   他这才“嗯”了一声,静静看着窗外的雨。好一阵子后,从湿漉漉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纸质文件,伸手放到副驾驶座椅上。   “最近实习生都是两个人共用一个工位,再过一段时间春招的人到岗,到时候地方更紧张。所以我找物业把楼上那层也盘下来了,过几天桌椅插排就会送到。”   宋珂一面开车,一面抬头看向镜中的他,目光很错愕迷惘:“怎么没跟我商量?”   “时间不够。”他解释得很短。   “可是……”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预付了三年的。”他视线移向窗外,“这笔钱算我借给公司的,无息,什么时候有能力了你再还我,债转股我也接受,怎么样都随你。”   许多细密的雨泡从心底冒出,撑得心脏极酸涩,难受极了。宋珂想要停车可又没办法,人同车子一道被雨裹挟着,慢慢地向前挪。   陈觉的口气还是很客气:“你应该知道,我回铭途是迟早的事。在这之前只要我能想到的都会为你做,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接不接受,你当我独断也好,随便怎么都好。”   宋珂眼眶一热,无法言语。   “这次你走我就不送你了。”陈觉却从后视镜里看着他,静静地,“以往总是我送你,这次有别人陪你,我就不送你了。”   往后的路没有我陪你,你会不会不习惯?其实想问的是这一句。可是等着等着,坐着坐着,后来又不想问了,改为一句:“他对你好不好?”   宋珂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不觉一滞。过了好半晌,嘴角才无奈地上扬:“你怎么也变得挺八卦的。”   他也笑笑:“大家都好奇,我就问问。”   “大家?”   “同事们。”   宋珂装作毫不在意,尽力地笑着,喉咙却紧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心里是很绝望的。因为他明明跟秦彬凯没有什么却不能告诉陈觉,怕陈觉多想,而自己却无法给予更多。   四年来,他们明明是彼此最亲密的人,可是没有告诉公司这帮同事,以至于到现在,他们都已经分开了,同事们还在好奇他跟别的人。   “吃过饭没有?”陈觉又问他。   他摇摇头,说:“不饿。”   因为怕陈觉邀他一起吃饭,可又不愿意说吃过了。最近他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瞻前顾后,变得不像他了。   好在陈觉很识趣,一句让他为难的话也没有说,只是嘱咐他:“别吃那些不健康的东西,实在不知道吃什么可以选速冻饺子。”   他“嗯”了一声,微微地笑起来:“你也一样,别拿烂厨艺为难自己,做不好就出去买。”   “你不在的时候我不做饭。”陈觉面色平静,“都是买着吃。”   宋珂终于沉默。   到小区楼下,雨已经小了很多,风却不知何时刮起来,把路边的法梧刮得微微摇晃。   陈觉说:“伞不用拿了,我自己打车走。”   宋珂张了张嘴:“这不行吧,我也没有把你送到家,你——”   “见到你就够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坐着,宋珂甚至不敢回头,陈觉的声音仿佛离自己很远。   他说:“这趟回来能见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有件事忘了跟你说,之后我想请几天年假,有点私事要处理,公司的事情暂时不能管了。不过最近顺利签下来几份大合同,荣信的单子也拿到了,你只管放心去做。技术上有师兄在,记得多听他的。”   天一点一点地暗下来,雨明明还在下,却看不清了,像停了一样。   他说:“宋珂,我比任何人都相信你,相信你能把我们的睿言做好。等你请大家吃怀石料理的那一天,别忘了叫我。”   他说,我们的,可他的意思是要走了。   宋珂僵硬地坐在驾驶座上,手把着方向盘,不知所措:“我去把伞给你拿下来。”   说完就开门下车,匆匆地跑上楼,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又跑下来。幸好陈觉还在,就站在雨里等着他。   他跑到陈觉面前急急忙忙地撑开伞,陈觉微微地低着头,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刚才明明还有很多话的,现在一句也没有了。   今晚宋珂需要仰起头才能把陈觉看清,看清陈觉的眉毛、鼻子、嘴唇,看清陈觉的眼睛。他在陈觉眼中看到自己,孤零零的一个自己。   宋珂叫了声陈觉,陈觉朝他笑,样子还跟四年前一样,可是失去了许多锋芒。   “听见了。”   陈觉身上一点烟味也没有了,宋珂身上也早已没有那种淡香味,他们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可是叫彼此,彼此还是听得到。   “上去吧,”陈觉说,“想我了就打电话。”   伞给他,他拿着了。   宋珂不得不转身离开。走进楼道回过头,他还在原地站着。两人对视的一瞬他又笑了笑,抬手比了一个接电话的手势。   宋珂心里惶惶的,不明白为什么。   上楼打开家门,只在玄关静了一秒就跑进卧室,鞋都没来得及换。   挑开窗帘的一角,路灯下仍有陈觉笔直的身影。地方变了,人没变,陈觉像当年一样在楼下看着他的窗户,只不过多了一把伞。   也许陈觉还在等他下楼吧,最后一次,可他终究还是没下去。 第66章 有求必应   那之后一直到放假,陈觉再没出现在宋珂面前。   对于他们两个这样的收场程逸安很遗憾,却也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只能在开晨会时不厌其烦地问其他人:“你们陈总监呢,今天又没来公司是不是。”   对方往往抱歉地表示总监在外面陪客户呢,回不来,有什么重要的事可以帮忙转达。气得程逸安吹胡子瞪眼:“这小子跟我们玩‘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那一套,不来公司不知会也不请假,造反嘛这不是。”   可是心里明明很清楚,陈觉不肯回公司的真正原因。   幸好宋珂也一味地装糊涂,顺着他说:“明年一定要求他打卡,不打就扣工资。”   语气听上去好像挺轻松,只在回到办公室后才会卸下防备,拉开抽屉看一看那些烟,夜深人静时偶尔抽上一两支。   他以为他们一直就这样了,不好也不坏,不远也不近,想见的时候见不到,想得受不了了才会绞尽脑汁地找借口,在公司或是在陈家见一面。   结果有一天跟程逸安在外边办事,经过商场时远远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提着大包小包从旋转门里出来。宋珂拍拍身旁的肩膀,向那里指了指。   程逸安大喜过望:“小念!”   艳阳当空,陈念却穿得很素净,脸上一点妆也没有。她停下脚步匆匆回头,一双清水眼顾盼生辉,看到是他们两个却怔了一怔。   “这么巧。”   然后主动朝他们点头微笑。   “可不是?”程逸安也由衷笑起来,“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在忙什么?今天怎么有空出来的,来逛街买东西?一个人?”   一连串的问题,迫不及待似的。陈念挽起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你问这么多我怎么答。”   “对不住,我说话快……”程逸安推推眼镜。   陈念笑笑,没有在意:“出来逛逛而已。”   见她提的东西似乎不轻,宋珂说:“你车停在什么地方,我们帮你拎过去。”   “不用了,不用麻烦你们,其实挺轻的。”   可那挽口分明已经深深地勒进指间。程逸安见状主动伸出手去:“就几步路的事你还跟我们客气?给我吧,哪能让你拎这么沉的东西。”   陈念只好移开目光:“那多谢了。”   这样客气生疏的表情极少出现在她脸上,宋珂看见了,不免往袋里留意。里面有几套像是贴身衣物、内衣裤一样的物品,包装盒上印着某男士品牌。   难道恋爱了?   可无声地打量过去,发现陈念不仅没有化妆,项链耳坠也一样都没有戴。假如真的交到新男友,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状态?不过这毕竟是她的私事,女孩家不愿说他当然也就不会问。   放好东西后陈念提出捎他们一段,程逸安在车上问她:“你哥最近在忙什么?这么久也不来公司,是不是又找着什么新的消遣了。”   她开着车,头没有稍侧一侧,只是静静看着前方的车水马龙:“他不是还在帮睿言做事吗?”   “做事是做事,可他人不在啊。”   “心在就好了。”她声音很淡,没有太多波澜,说完这句简短的话后就闭上唇,仿佛不愿意再聊下去。   到一处十字路口,两人道过谢下车。   往地铁站走的路上程逸安问宋珂:“你觉不觉得陈念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咱们,情绪也不大好。”   他总是这样暗暗关心着陈念,关心她的一举一动。宋珂静默半晌,无言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觉得也没有说不觉得。   后来离开临江是在一个大晴天。   因为计划的旅行时间不长,宋珂没有带太多行李,一口24寸的行李箱还有富余。到机场汇合后秦彬凯调侃他:“这次去不买土特产了?”   他笑笑:“怕你拎不动。”   两人一道去人工柜台托运,队伍弯弯曲曲地排得很长,候机厅的玻璃穹顶拱起一个半圆,晌午暖洋洋的阳光从上面洒下来,晒得人微微冒汗。   排到一半秦彬凯觉得渴,离开去买水,剩他独自守着三件行李。   结果后背被人拍了拍。   回过头,眼前这张脸有些眼熟,却又记得不分明了。还是对方先自我介绍:“魏子豪,忘了?”   才想起这是陈觉的朋友,过去算有过两面之缘的。   “出去旅游?”   “是,魏总呢?”   “出国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宋珂应声,想当然地问:“也在这里排队?”   魏子豪笑了:“朋友包了机。”   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租一辆车那么简单。宋珂听完在心里大呼资本主义,脸上却还得尽力表现得自己见过世面,朝他轻轻颔首:“大家一起走比较热闹,路上有说有笑的。”   “是。”魏子豪往后指了指,不远处一大群人聚在休息室门口,“瞧吧,热闹得我都耳朵疼。”   顺着他指的方向宋珂看到好几张熟面孔,心底微微一动。又同他来往几句客套话后,已经说无可说了,才问了一句:“陈总去不去?”   想着他们毕竟是好友,又是一个圈子的,平时本就玩在一起。结果魏子豪却反应迟钝,满脸迷惘地看着他:“你说谁?”   “铭途的陈总,陈觉。”   “他怎么会去。”魏子豪眉头微微拧起来,“他在住院。”   宋珂听见自己的心脏嘭通一声,像是在哪儿栽了一下,磕得青痛。脸上却保持着微笑:“不能吧,前两天我还看到他。”   “我骗你做什么。”   魏子豪收起了客套,口气很当真:“你前两天见到谁了?别管是张觉还是王觉,肯定不是陈觉。他住院好多天了,我们几个要好的朋友去探视过,走路都困难。”   偌大的出发大厅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周围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像照了层纱,看不分明,只有魏子豪的脸和他说的话是清楚的。   哑了好久,宋珂才把嘴唇张开:“他得的什么病?是不是肺炎,我听他说过一点。”   魏子豪瞧着他,本想要说点什么,却看见他身后的秦彬凯大步走过来,心里面顿时什么都明白了。犹豫了几秒说:“不算很要紧的病,名字我也不记得,不算要紧。”   说完,摆摆手就走了。   心里那块悬着已久的石头砰然落地,砸得宋珂头晕目眩,直到肩膀被秦彬凯搂了一下才回神。   “怎么了?”   他扭头望着秦彬凯,一句话也答不出来。站立片刻,仍然惶惶不安,几乎都能够感觉到脉搏里的紧张。   “我去趟卫生间。”   从队伍当中退出来,抓着手机进卫生间迫不及待拨电话。没想到两声过后电话就通了,他脱口而出:“陈觉?”   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嘴角绷得很紧,一张脸微微发白。耳边听到那边有手表走针一样的声音,嘀嗒,嘀嗒,嘀嗒地响……   “宋珂。”陈觉叫了他一声,停了一停,声音平淡而温和,“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有事可以留言,12小时内答复你。”   竟然是录音,给他一个人的。   宋珂呼吸停滞片刻,走回大厅仍觉得恍惚。秦彬凯远远地朝他招手,快排到他们了,叫他过去。他停在柜台前,望着秦彬凯。   地勤对他们礼貌微笑:“请出示您的证件。”   秦彬凯也唤他:“宋珂,身份证。”   他吸了口气,左手扶住值机柜台,摸到上面略有斑驳的漆面和坚硬的棱角,心里头十分抱歉,可是仍然开口:“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了。”   惭愧是惭愧,然而真不能够再骗自己,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离得开?   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秦彬凯起初是错愕,后来慢慢变得平静,再后来,说:“理解。”   是否真的理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宋珂的选择。分别时他站在候机大厅门口亲了一下宋珂的脸,对于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来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为爱奋不顾身。   宋珂站在车前再三对他道歉:“老秦,对不住,拖了你这么久。”   他却笑了笑:“没有我前任拖得久,可能我就喜欢蜗牛?谁知道。去吧,没关系,再见面还是朋友。”转过身却抑制不住地眼圈通红,只能扬手故作潇洒地挥了挥,拉着行李箱大步朝登机口走去。   宋珂跳上出租车就往市区赶。   路上给程逸安打电话,除了把那边吓得一愣外一无所获。又给陈念打电话,连打好几遍也没有人听。心里边惴惴不安的像揣着一面鼓,一会儿胡思乱想,一会儿又自我安慰,就是没有一刻能平静下来。   他催促:“师傅,快一点。”   司机从后视镜撇他:“这么着急?是不是火车票记成机票了,要去赶火车啊。”   “是我朋友住院了。”   “什么病?”   他怔了一下,无力地摇头。   “嘿,这都不知道就去。”司机笑笑。   匆匆赶往熟悉的医院,进门差点与一辆呼啸飞驰的救护车相撞。勉强定下神,赶到国际部的住院大楼,进电梯后心脏还在怦怦直跳,喉咙干得说不出话。   结果上了三楼,走廊却静得很,两位值班护士坐在那里看专业书,台子上搁着馨香的鲜花。   他走近:“你好……”犹在喘气。   毕竟曾经在这里住过院,其中一名护士很快认出他,微笑着站起来:“是你啊,来看病?”   “不是,我来找人。”   “找谁?”   “陈觉。”   听到这个名字对方却愣住:“陈总不是早就出院了吗?和你前后脚。”   心简直像被人掏空了。   没想到陈觉竟然不在这里,换了间医院。可是一时之间让人上哪找去?既不知道魏子豪的电话号码,又联系不上陈念,甚至连陈觉是不是在临江都不确定。   路远迢迢地从机场赶过来,一路上无心多看外面一眼,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此时宋珂傻傻立在那儿,回眸看向走廊外边,原来晚霞都已经渐渐暗淡,对面的住院楼病房一间间亮着灯,像儿时路边的商店橱窗,里面盛满他想要却无法拥有的那些玩具。   后来他终于慢慢地下楼,既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心里头很乱。   坐在那个小花园里,周围静默无声,风也没有,天色介于蟹青与橡灰之间,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不清的。   他静静地坐了半个钟,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自己像傻瓜一样。因为分明记得那天陈觉说过,有事就打电话,可是真的打过去,又压根没有人听。   手机握在手里,微微震动的时候他还以为是想象。   低头一看,是陈觉。   那一瞬间脑中有什么东西啪地断开,心里面那种空泛深切的无助感顿时烟消云散。他敛起神,过了好几秒才接。   “宋珂,你找我?”   陈觉嗓音竟出乎意料的清楚,沉稳,一点病人的意思也没有。   他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陈觉就又叫了他一声:“宋珂?”   他这才“噢”了一声:“是我。”   陈觉像是觉得他傻,就笑了:“我当然知道是你。你在做什么,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他忽然面颊滚烫,因为浪费一张机票急匆匆跑来,结果却扑了个空。于是只好稳住声线,静静地答:“还能做什么,在收拾行李。”   陈觉默然一瞬:“明天的飞机?”   “嗯。”   “记得把药带上。”   “好。”   刚才肚子里明明还一箩筐的话,真把电话打通了又无言以对,只能是问一句答一句。   也许是觉得他态度平淡,又实在没有什么可聊的,没过多久陈觉就主动结束:“那你收拾吧,我不打扰了。”   宋珂这才问:“你在哪儿呢?”   一下子电话里就没声了。   宋珂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池塘里几尾金鱼游来游去,池面泛着清淡的月色波光,心里不自觉沉静下来。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住个院而已,有那么难以启齿吗?”   陈觉顿了片刻,嗓音低下去:“你都知道了……”   “嗯。”   其实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可是兵不厌诈。   陈觉说:“一点小病,不想喊得满世界都知道,来的人太多我也懒得应付。”   宋珂“嗯”了一声:“你放心,我跟师兄不会去烦你。”   陈觉匆匆解释:“不是这个意思,你们来我当然欢迎。”   “所以你在哪儿住院呢。”   陈觉却又卡住壳,静默半晌才开口:“暂时别来。”   树叶沙沙地响着,远处患者扶着输液架蹒跚经过,身影孤零零的又很晦暗,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宋珂问:“为什么?”   陈觉嗓音有点无奈的笑意:“不想告诉你原因。”   宋珂嘴唇微微抿起,手也撑在长椅上,一手心的汗,沉默了许久。   那边有人来叫陈觉的名字,他把话筒捂住,过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打给我是不是公司有什么事?”   宋珂静静摇头:“没有,你好好养病。”   手机里一阵嘈嘈杂杂的电流声,或许是信号不好。   “挂了吧。”   “好。”陈觉并不纠缠。   这样一通毫无意义的对话,什么也没问出来。宋珂却踏实了一点,连病也没犯,简直像是奇迹。手机都已经从耳边拿开,又听见陈觉轻描淡写的:“玩得尽兴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他心脏微感麻痹,没有应。   半晌终于抬高音量,有点咄咄逼人地问:“既然要躲为什么不干脆彻底消失,何必还来接我的电话,还放录音?”   扶着长椅的左手指尖微微发颤,不仅仅是生气那么简单,可这种浓烈的情绪却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陈觉慢慢地解释,似乎有点吃力:“我好着呢,只管过你自己的生活。而且我也不会一声不吭地消失,你放心,我跟自己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能让你找不到我。” 第67章 爱这个字   挂掉电话宋珂才想明白,陈念的那些男士衣裤是给谁买的,那个雨天陈觉又为什么会说时间不够了。   推着行李慢慢往回走,晚间微风习习,树丛中蝉鸣阵阵,心里是种无力又解脱的感觉。无力是因为陈觉那句“不想告诉你原因”,解脱是因为再一次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也是因为陈觉时时有回应。   没有跟秦彬凯走,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并非偶然。   回到家他很晚才睡着,直到第二天家门被人砰砰敲响,睁开眼已经日晒三竿了。   “来了。”   程逸安在门口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你还睡得着觉啊。我找了一圈没找到陈念,给你打电话又一直是关机,吓得差点直接报警。”   “进来再说吧。”   宋珂倒了两杯水,将昨晚医院那通电话讲给程逸安听了,然后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坐回沙发上:“他不想让我们知道肯定有他的理由,没有必要逼他。而且我相信陈觉,他有分寸,真要有事不会不告诉我们。”   话说得很平静,其实心里怎么可能不紧张。可总得想办法镇定下来,不能什么事都还没有呢就先乱了阵脚,毕竟紧张解决不了问题。   过了许久程逸安才有些犹疑地直视他:“你确定陈觉没事?”   宋珂苦笑:“我怎么确定。”   “所以还是得找到人。”这话说得很有师兄风范,“陈念那边我去搞定,不行就一天二十四小时跟着她,我不信她不去看她哥。”   宋珂想了想,忽然问:“前段时间她过生日你知道么?”   把程逸安问愣了:“什么时候?”   “就上个月。”宋珂把水喝了,嘱咐他,“跟踪之前在后备厢准备一份礼物,要是被她发现了就说想给她惊喜,补过生日。”   “……”程逸安大为震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其实他也只会给人家当军师,轮到自己头上就什么都不会了。明明想给陈觉打电话,昨天睡前和今早醒来都想打,可是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打。   后来换好衣服一道出门,程逸安问他去哪,他说:“回趟老家。”   踏上那趟熟悉的大巴,一切如同往昔。靠窗的座,灰扑扑的窗,颠簸的省际公路。不同的只有他的心境,还有坐在身边的人。   路途中又吃了一次药。   最近两次去复诊,大夫对他的病情很乐观,建议可以考虑适时停药了。其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总觉得病好得不明不白,仿佛一回过神,就已经许久没出现过幻觉。   要说是因为陈觉回到身边了,想必也不是,最近他们两周都不一定见得上一面。可心里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没有了,那种举目无亲,哪里都找不到人的感觉也没有了,偶尔的情绪波动跟从前比起来简直无关痛痒。   也许这是安全感吧,他也说不清。   在大巴站广场前伸手拦到一辆车,坐进去后他才扭头,一路上出神地望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地方。   老家的面容已经大改,市中心架起座座高架桥,瓦房也被楼房替代,只有乡音如故。   抵达墓园时是下午三点。光秃秃的墓地每一方面积都很窄,像经济适用房,紧巴巴地挤在一起。拾阶而上,两边零星散落着一些枯萎的菊花,纸钱跟水果也不多,萧条得令人心底泛酸。   当年安置时缺钱,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父亲安葬的位置自然也很偏。这几年宋珂想过迁墓,然而每当要下定决心又怕父亲责怪自己,怕父亲不愿离开从小长到大的故土。   到半山腰时他微微气喘,停下来歇了一阵。   虽然是下午,山林间仍旧雾霭蒙蒙,空间也带有湿润的凉意。回头望向来时路,慢慢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又走了很久才终于找到。   墓碑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上面的字也快要看不清。宋珂跪下来用一件棉衬衫细细地擦,把父亲的墓碑、照片、拓刻的碑字全都擦得很干净,又把周围的树叶和绿苔打理了一遍。   忙完这些,累得出了一身汗。靠坐在碑旁看着山下的城镇,想起小时候爸爸牵着自己的手上学,戴着那种白色的线织劳保手套,有些粗糙的触感,却温暖宽厚,那就是爸爸的手掌。自己明明一路上都很乖,到校门口却偏偏要犟开,因为觉得丢人。爸爸往往笑着摸摸他的头,说:“不牵就不牵了,下课爸爸来接你,等爸爸听到没有?”   如今再想要牵一次爸爸的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了。   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跟爸爸讲,一时之间却不知道从哪句开始,只能静静地坐着。远处的云霞层层叠叠,夹层缝隙间透出金色的霞光,小城唯一一座火车站孤单地坐落在山脚下,站台被照得透彻清明,那是童年记忆里的故乡。   一直坐到夕阳薄晖,落山只剩下浅浅的一牙,他才把身上的护身符拿出来。   这几天时时带着,表面却还很干净,因为爱惜。打开荷包,里面那张纸条皱巴巴的,毕竟打湿过又吹干过,墨迹仍在已是万幸。   他给爸爸读了一遍,没有读完就已经哽咽。   “爸爸你瞧。有人跟你一样,希望我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心里又酸又胀,一点暖洋洋的感觉从胸口漫开。   “爸爸……”   火车哐啷哐啷地从站台驶出,穿过山林,驶过居民楼,窗户里面有孩子雀跃的身影。   因为声音被盖住,他停顿了一会儿,轻声重复:“爸爸,我想你了。”   说完了想说的话才终于下山。   从山脚回头,上面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记忆永远鲜活。   打车到曾经的住处,敲开楼下的门。赵阿姨见到他高兴得不知怎么好,拉着他问长问短,又要给他做晚饭吃。他说不吃了:“回来还有点事。”   “什么事?”   “我想把原来的房子买回来。”   赵阿姨坚持要陪他去问,两人一道找到门口的中介去,幸好人家还没下班,不过也有点爱答不理的了。   “真是奇怪,这套房怎么还成了香饽饽。可不是我不想帮你问,是几个月前刚成交过一次,哪有这么快就愿意转手的?”   “劳你帮我问一问对方的意愿,”宋珂声音温和,“价钱方面可以谈。”   “不是钱的事。”业务员嘟囔了一句。   以为对方是嫌麻烦,赵阿姨一时情急:“要不然把他电话号码给我们吧,我们娘儿俩直接跟他联系。”   “那哪行?”对方嗓门一下子提起来,“你这老太太真是……人家业主那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能让你们电话骚扰?”   宋珂伸手将赵阿姨护到身后:“算了,我们下次再来,多谢你。”   “还是您儿子讲道理。”   那业务员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想了想还是说:“实话告诉你们吧,这房子肯定没戏。当初住着的那户人家不愿卖,我这业主硬是出钱又出力,亲自登门好几趟才把人给说动了,还给人家儿子在城里安排了一份工作,就是、就是就是那个叫……”他结结巴巴,顿了下才终于想起,“叫铭途的大企业。”   宋珂几乎反应不过来,半晌方才抬起头,感到耳鸣发晕:“业主是不是叫陈觉?”   对方瞪大眼:“你怎么知道。”   一片寂静无声后,连赵阿姨也明白了,握紧他的胳膊哽咽许久才说:“真好,真好……”   原来陈觉早已替他把房子买回来了,只是没有告诉他。他破碎的童年,孤单的过去,陈觉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他们之间的深仇大恨,彼此辜负过的这些日夜,陈觉也知道,无力改变了。   可是有些事依然来得及,比如给睿言租办公室,帮他买下旧房子,成全他的幸福。只要能够为他做的,哪怕是要离开他,陈觉也愿意。   自从找回记忆起,陈觉就完完全全属于宋珂,可宋珂连他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赶到大巴站,只剩最后一班回临江的车。   坐在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里,宋珂心里有点难过,口中淡淡的苦涩,却也说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后来程逸安打来电话,车已经开了。   他把额头抵在玻璃上,静静地问:“找到了吗?”   “还没有。”程逸安的嗓音略有些哑,“陈念真是个狠心的丫头,一整天愣是没去看她哥一眼,就光坐在办公室加班。你呢,哪天回来?”   “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怎么这么急?”   “不是急,”他也不知如何解释,言语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只是忽然有点想家了。”   故乡是家,跟陈觉一起打拼过的临江也是家,分不出谁轻谁重。   到站后径直打车去了公司。   因为有些资料还在那里,拿回家去做事,让自己忙起来才不容易胡思乱想。   假期的园区很萧条也很安静,保安趴在小屋子里打瞌睡,两只流浪猫闲适地走在无人的马路上。宋珂蹲下来逗了逗它们,然后才起身朝办公室走,身形看起来有点寂寞,其实心里并不觉得。   拐过一个弯,远远地看到机房透出微弱的光。   这时节竟还有人在公司加班,没开大灯,也许是不想浪费电。   上楼发现工区又静又黑,除了饮水机那点咕噜的动静,就只有走廊方向隐约传来声音,像是有谁在敲键盘。宋珂沿地毯慢慢走过去,透过虚掩的门,看到角落的台式电脑后坐着一个人。   对方侧着身,轮廓挺拔清峻,鼻峰眉眼也很熟悉。宋珂恍惚间又以为是想象,否则他怎么会这么晚出现在公司?   可陈觉的样子格外真实,因为他在敲字,在低声咳嗽。他工作得很忘情,面容甚至有一些严肃,手边摆着水杯却许久没碰,只把眉心微微地拧着,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宋珂站在那里,思维几乎凝固了,直到听见他喊了一声“宋珂”。   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又大脑空白,惊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正想要硬着头皮进去,却发现陈觉根本没往门外看。他的眼睛仍旧牢牢盯着电脑,身体却略微侧移,凑到一台不起眼的设备前。   巴掌大,黑色的,自带小小的支架立在桌上。   应该是收音设备。   陈觉看着精神尚可,一开口宋珂才发现他是真病了。他右手食指敲下一个键,尽管话很短,声音却怎么听都没力气。   他说:“新年好。”   每个新年对他们俩而言都值得铭记,因为那是交往纪念日。   陈觉似乎很疲惫,说完了,低下头去,掐紧鼻梁揉了揉。他的眼睛像是不舒服,怎么揉也不舒服,半晌没能把头抬起来。   过了很久,才抹了把脸。   他再没出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点声音也没有。   宋珂却在门外背过身,双手捧紧脸,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么辛苦走到今天,连一句爱你都不敢说了,只剩下隐晦而深沉的感情。 第68章 许给你的将来   因为背着身,所以门开的时候宋珂还不知道。   “宋珂?”   陈觉不知何时发现了,从里面喊了声。宋珂身一僵,就此顿住。   手慢慢地放下,满脸湿意没有办法掩饰,只好不由分说地逃到走廊那一片黑暗里去。结果陈觉以为他要走,艰难地追出来:“宋珂?”   他忙忙地停下脚步,可是没有回头:“嗯?”   “你怎么来了。”   声音又低又哑。   宋珂只怕自己会露出破绽,紧紧地攥着手:“来拿东西。”   陈觉“噢”了声,静了一阵才转身回到机房。他语气听起来是轻松的,脚步却慢极了,一步一步迈得很吃力:“我也是来拿东西的,这就走了,你自便。”   他以为宋珂不愿意见到自己,所以开始收拾用过的键鼠和桌椅。宋珂匆匆抹净脸,提着公文包进去将灯打开了:“你别忙。”   灯一亮,陈觉的样子愈发清楚。   才半月不见他就清减得厉害,那样弓着背立在桌后,脸色又差,瘦得只剩一副空架子。宋珂过去放下包,无意将他的手摁住了:“别急。”   明明在室内坐着,陈觉的手却像冰块一样,冷得宋珂心口一缩。本想即刻松开的,一时之间也怔住了。   “不是病了吗,还来公司折腾什么。”   因为情绪还没完全恢复,所以宋珂嗓子听上去有点哑。陈觉的两只手一动也没有动,受宠若惊地看着他,僵了半晌才回过神:“想起录音还差几句,所以过来补。”   “干嘛这么着急?”   “假期人少,清净。”   宋珂不相信,慢慢将手放开了,下一刻却被轻轻地回握住:“你怎么没去旅游?”   他一怔:“忘了东西。”   “什么东西?”   这才把手抽出来,低头望着桌上的水杯,静静地不说话。   陈觉呼吸时有种清凉的气息,像是刚用过漱口水不久。站了一会儿后,他催宋珂快点回去:“拿了东西就走吧,别再耽搁了。”   宋珂抬起头来看着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脸上那种轻描淡写的微笑渐渐散开,过了片刻双手离开苦撑的桌子,说:“失陪一下,我去趟卫生间。”   匆匆地走出去,进了卫生间锁紧门,几乎头晕目眩到站不住。胃里像被一把电钻捣烂了,抑制不住地剧烈呕吐。过了许久才整理好自己,拉开门的那刻却看到宋珂就靠在走廊对面。   因为形容不出的担心跟难受,所以宋珂反倒显得有些迷惘:“还不肯告诉我是吗?”   “宋珂。”   陈觉走到他面前,想要再碰一碰他的手,他却抵触地侧过身。   “我病得不重,就是明早要做一个小手术,个把小时就做完了。不告诉你是免得你担心,再说也没必要。”   “什么手术?”   陈觉保持沉默。   宋珂心里面突突直跳,快被一种无可明状的恐惧压倒,“说啊。”   默了一会儿,陈觉才声音发紧:“开颅手术。”   听得他大脑一空,人都有点木了。陈觉却及时对他笑笑:“说了让你别担心,你看你,胆子就是小。其实就是脑子里长了个瘤子,没什么,良性的,开刀拿掉就好了。我还年轻,开个颅没什么大不了,大夫也说没什么影响。”   一连听到好几个“没什么”,宋珂却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安慰。   陈宗义就是脑瘤走的,最后一次发作到咽气不足十小时,被人抬下牌桌时脸色都发紫。陈觉从样貌到性格没有一处像陈宗义,偏偏这一件事得到遗传。   明天早上陈觉就要接受手术,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所以今晚才执意来这一趟。他想把做到一半的程序录完,以免留下遗憾。可他没想过通知宋珂,从头到尾都没有,还以为宋珂已经出门远行。   一想到差一点就错过了,差一点他就要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手术台,宋珂又急又后怕,问:“你怎么不早说?”   “明早要剃头的,剃个精光。”陈觉一派轻松,“不想让你看见。”   真恨不得打他一顿,可是哪里下得去手,只能心如刀割地看着他。   “还不赶紧回医院去?”   “不要紧,来得及,手术安排在明天早上。”他仍然笑着,稍停了停,又问,“你机票改到什么时候了?”   宋珂一个字也没有再答,拿上他的东西就走,步子迈得很快。陈觉在后面跟得很吃力,走一段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他歇的时候宋珂也就停下来,不远不近地等着他。   上车以后身体都直发僵,在这初夏时节,血液循环不畅。   两人静静地坐在后排,宋珂的头倚着窗,一句话也没跟陈觉说。可路上颠簸,没过多久陈觉就把手伸过来给他垫着。   陈觉的手还是很冷,体温都暖不热。宋珂额角压着他手指,静静的,几乎落泪。   终于开到某家肿瘤专科医院,住院楼灯火通明。   一路上好几位医护来打招呼,说:“陈总可算潇洒完了,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去抓你了。”陈觉指指身旁面色不虞的宋珂,玩笑着比了个“嘘”。   可他越是这样故作轻松,越是表现得不在乎,宋珂就越是揪心。   回到病房稍坐了坐,很快医护人员就过来把陈觉领走了,说有一大堆检查等着做。宋珂一个人坐在病房里,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静得人发慌。   这里陈觉住多久了?   又大又空,白得刺眼的床单被罩,只是看一看就使人头皮发紧。   见陈觉脱下的手表就在被单上,宋珂拿过来搁在耳边听了听。嘀嗒声一下又一下,不急不徐,像陈觉的心跳,惊惶的感觉这才减淡几分。   没过多久走廊传来脚步,他以为是陈觉,转头一看却是陈念。   陈念见到他也有点错愕,在门口顿了几秒才走进来,面容十分憔悴:“哥哥呢?”   “做检查去了。”   她挨着他坐下来,默默不语。手中的手袋沉甸甸的,比心事还沉,后来才把里面的盆栽拿出来。   是一盆君子兰。   宋珂问:“你买的?”   “逸安送我的生日礼物。”   绿油油的大叶微微垂低,红色浆果与团抱的根茎格外蓬勃,惨白的房间也因此多了一缕生机。   许久还没见陈觉回来,陈念就起身收拾沙发上的脏衣服。宋珂望着她的背影,问:“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她手上不停,只是深深摇头:“具体什么时候不知道。哥哥一早就发现了,他主治医生也知道,只不过替他瞒着我们。”   也许早在那次摔倒在浴室,眼前半晌看不见时,又或者比那还早。   “做完活检确定是良性才告诉我。后来他跟医生商量好手术的日子,就把铭途的股份全转到我名下了。我问过他要不要通知你,他说你有自己的生活,让我不要打扰,我只好听他的。”   话说得磕磕绊绊,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宋珂却没有心思再责怪她。   就这样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多。   陈觉回来的时候脸色更差了,单手扶着输液架子,看见宋珂以后勉强打起精神:“还以为你走了。”   宋珂没有接话,他只好看向陈念:“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让你今晚别过来吗,吃晚饭没有。”   陈念说:“吃过了,逸安请我吃了大餐。想起你今晚不能吃东西,所以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好让你羡慕我。”   “逸安……”陈觉慢慢地笑了,“师兄那么抠门,竟然还会请客。”   陈念也跟着弯了弯嘴角:“他还说等你好了补请你一顿,吃什么随你挑呢。”   “好,跟他说一言为定。”   他说话很慢,越聊精神越差,到后来只能靠坐到病床上。陈念给他背后垫了个枕头,看他强撑着想要保持清醒然而眼皮沉重的模样,忍不住背过身去走出了房间。   宋珂守在病床旁,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那样静静地看着陈觉,心里仍是不安的,手脚却一点一点暖和回来。   低头无声端详陈觉的手,哪里粗一点,哪里细一点,哪里有茧,哪里受过伤,闭上眼睛仍然一清二楚。   就只有掌心那几个烟烫的疤有点陌生。   指腹试着抚过,像触碰打火机的火苗,烫得猝不及防缩回手。   陈觉就在这时醒了。   他脸色又缓和许多,不像刚回来时那么苍白,看到宋珂以后挣扎着要坐起来。   宋珂急忙摁住他:“你别动。”   他就有点沮丧地笑了:“我还没有病得那么重。你不用这样,赶紧回去休息,该旅游就旅游。”   宋珂起身走到一旁,背对着他倒温开水:“不去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就说:“对不起,搅了你的假期。”   嗓音相比从前钝多了,声线发闷发沉,额角蜿蜒几条浅浅的青筋,就只有眼神还是跟从前一样,那样执着地看着宋珂。   宋珂在他的注视下坐回去,垂眸望着手中的玻璃杯,眼前一片氤氲。   “道歉的话等你好了再说吧,今晚我留在这。”   声音很轻,却叫他静止。   两人沉默地对坐,过了好一阵子,陈觉说:“你还是回去吧。”   宋珂把眼睛抬起来,陈觉微笑,手伸过去握了握玻璃杯上的手指,“你的心意我明白,不过没有必要搞得这么严肃。这里的大夫个顶个医术高明,怎么可能砸自己的招牌?再说我哪敢死,这条命还得留着赎罪,留着做很多事去很多地方。”   云淡风轻的口吻,每一个字却都说得很慢,每说一句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宋珂感觉他掌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却很冰凉。   可他仍然对宋珂笑,并且停了一停又说:“不过假如,我是说假如,明天我没有醒过来,你跟妹妹也不要太难过了,天塌不下来。让妹妹过她想要的生活,你也过你想要的生活,尽快把我忘了。”   宋珂只想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大声恸哭一场,身体却一动不动,只把头轻微点了点。   陈觉又看向旁边一个抽屉:“要紧的东西都在里面,人名章,还有律师帮我拟的财产分割遗嘱。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就是告诉你一声。剩下还有一些小玩意,手机在我这儿,戒指在你那儿,收好当作纪念就行了。”   宋珂终于忍不住,朝他艰难地挤出微笑:“不会的……”   除了这三个字,其余什么也说不出口。   陈觉也笑,嘴角都笑僵了:“当然不会,我这是没话找话呢,想多留你坐一会儿。出院以后带你去赛车怎么样?我都打听好了,业余拉力赛下个月有一场,顺便还能去看看风景。就是会有点儿热,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就去雪山,那边肯定凉快。要全都不感兴趣,就在家看看专业书也行。这一年我落下你们很多,不加油赶不上了,还得辛苦你平常多鞭策我。”   这么多的话他一口气就说完了,微微气喘,仿佛未来的日程排得很满,做也做不完。仿佛只要不停下来他跟宋珂就还有很长的日子,很多在一起的时间,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   宋珂一边听一边给他整理被子,哑声安抚他:“知道了,一件一件慢慢讲,我在,我不走。”   “用不着,你早点回去。”   陈觉嘴上这样说,手上却无意识地攥着宋珂的手。他躺在那里尽力计划将来,把要做的事急匆匆地讲出来,然而都是些琐事,只字不提喜欢和爱。可这些事,没有一件是和宋珂无关的。每一件他们都得一起去做,所以他才会列成计划,才会讲得费力又期待。   对他们而言,应许之期总是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   最后他看着愈发昏沉,嘴里却还催宋珂回去休息。宋珂起身关掉房中的灯,拉开房门,走廊外一片清明的月光。   陈念就靠在门边。   收拾好情绪,她对宋珂说:“谢谢你肯过来。”   宋珂一言不发地坐到长椅上,满脸疲惫。陈念也挨着他坐下来,可是一直把包紧紧提在手里,肩膀蜷缩着。   “今天我担心得没办法了,几次都想给你打电话,又怕真的打扰到你。”   宋珂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她只好一再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太粗心了……”   隔着探视窗可以看到陈觉平躺的身形,睡得并不安稳。她十根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低声对宋珂倾诉这段时间的不安,内疚,手包的带子都快抻断了。   “有一天下暴雨,他非要出去,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淋透了。问他去了哪也不说,衣服也不换,一整个晚上都不愿意说话,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光盯着一把伞看……当天夜里就给我打电话,叫我下去一趟,说不舒服,让我送他到医院去……”   说到这里,终于哽咽:“路上疼得直吐,还没到医院就昏迷不醒了。”   宋珂心一阵阵地抽搐,身体却一动也不动,就那样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把他跟陈觉的过去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想他们认识的那天,陈觉戴着工牌的样子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想他们出去吃火锅,陈觉拽着他逃跑,路上的风何等劲烈寒冷。想他们在老家过年,陈觉拎着一瓶酒下楼换菜,得逞以后笑得那么温暖恣意。想他们去竹雕馆,在冰天雪地里等出租车,脚下踩出一个大大的坑。想他们一起创业,千难万难,一起回家,像小动物一样抱在一起取暖……   一直想,一直想,过去的每个画面清晰无比,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想到他们最后的分别,陈觉求他回心转意,单膝跪在雪上,两只手冻得发紫,眼睛里全是绝望,终于不忍再想下去。   以后还会有人比得上陈觉吗?   即使有,没有陈觉的宋珂也不再是从前的宋珂了。   后来回到病房,看见陈觉在黑暗里躺着,背对着自己,疼得浑身发抖,不过一点声音也没有。宋珂走过去,慌了神,确定陈念不在才问他:“要不要叫医生?”   陈觉摇头,呼吸因为剧痛而格外混乱,颈后凝着大颗大颗的冷汗。   “宋珂……”他用气声喊。   “我在。”   宋珂绕到床的另一边蹲下来,黑暗里守着他,看见他吃力地朝自己微笑,“你还没走啊。”牙都直打颤。   刹那间喉咙艰涩,只能点头。   “太晚了,没有车。”   “那好……”   他隐忍地缓了缓,缓了半晌,像是还要再说什么。可是宋珂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明,究竟没有等到他解释好在哪里。 第69章 给我一个家   第二天早上宋珂才发现,整层楼只有陈觉一个病人,也难怪那些医生护士全都认识他。   理发师来的时候陈觉还昏迷着,宋珂说自己要出去买杯咖啡,陈念很诧异:“你不送哥哥进手术室了?”   “我待会儿再回来。”宋珂摇了摇头,“他不希望我看到他这个样子。”   心里边有点惨淡,可是依然静悄悄地下楼,一个人在这间陌生的医院里走了走。   这里的房间安排得比较紧凑,每一层也都不高,尤其到处还是全封的磨砂玻璃门,看起来很压抑。   想到楼顶去透透气,乘电梯到五楼才发现最后一层需要走上去。结果一拉开安全门,里面一个女人直挺挺地面朝墙角跪着。   看年纪是位母亲,对方听见动静也没回头,仍然闭眼念经。经过她身后时宋珂停下看了一眼,心里也觉得惊怵。   推开楼顶的铁门,年久失修的锁链吱呀作响,外面装了一整圈铁丝网,防着人从楼上跳下去。面对此情此景,再多的言语都很苍白,只有身临其境的人能够体会到那份绝望。   宋珂站在楼顶很长时间没有动。他想起许冬云走的那天,临江很阴很潮,脸上一抹一把水似的。   许冬云最后穿的是一条厚厚的藏蓝色长裙,神情很平和温柔。如果今天她还在,应该会像楼梯间的那位母亲一样,竭尽所能祈求陈觉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如果她还在,他跟陈觉之间的许多事也不会发生,不会有那么多的误会、煎熬、痛苦。   不过也不怨恨了。   站了很久他才转过身来,拿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并不抽,只是看着。   跟头顶的晴空比起来,烟头这点红光实在算不上什么。可它是属于他的,就这一点点亮,一点点温热,一点点薄荷的气息。它沉默而固执地燃着,像呼吸一样,微弱却实打实地存在,这就够了。   至少他的生命里还有这一点光。   不用去羡慕任何人,不用去怨恨任何事,只要还有这一点是属于他的。   他伸出手去将烟头虚虚地拢住,指腹小心翼翼地一碰,顿时烫得缩回来。这疼痛很真切,使他不自觉微笑起来。   积攒起这点勇气,终于还是下楼去面对。   隔着几道大门,连手术室的墙皮都看不见,更不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肃穆,周围来来往往很多人。陈念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程逸安也来了,给他们带了早饭。   一整晚的等待过后每个人情绪都稳定许多,陈念甚至肯吃一点东西。程逸安给豆浆插上吸管,蹲在她面前递给她:“快吃快吃,一会儿你哥出来肯定跟你抢。”逗得她苦着脸笑出来。   转头看向宋珂,宋珂却靠着墙不说话。程逸安要把吃的拿过去,被陈念拦住了:“他吃不下的,让他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中午时分陈觉被推出手术室,径直进了ICU。宋珂见不到人,只能隔着一条长廊和厚重的玻璃门,看着里面医护们脚步匆匆地进出。   护士来通知下午可以有一名亲属进去探视。陈念急匆匆地进去,半小时刚到就走出来,眼睛红得像兔子,因为陈觉还没有醒。   按照医生的说法,手术算是顺利,但人什么时候会醒谁也说不准。   第二天又是陈念进去,因为前一天她其实也算没见到人,宋珂不好意思和她争。结果等她再回来说陈觉今天是醒了一阵的,可也就一小会儿,没等到见上面就又昏睡过去。   “哥哥不会有什么事吧?”她急得直哭,不知道要不要通知几位叔伯长辈过来一趟,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宋珂心里像深不见底的空洞一样,人显得都有点麻木了,像是回到陈觉车祸后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恐惧到了极点,可是不知道跟谁说。   又过了一天,终于轮到他去看陈觉。   陈觉静静躺在病床上,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嘴唇干枯裂口,样子的确不大英俊。看着看着宋珂心神恍惚,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就搬来一把椅子守在病床边,学着那天楼道里那个人的样子念佛经。   太傻了,他知道。   可是没有办法,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能压住那种无边无际的恐惧。他寂静而吃力地念着,只有口型,没有声音,照手机整整念了一刻钟,手脚都跟着发麻。   念着念着,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   抬起眼,正对上陈觉并不清明的目光。   宋珂心一搐,嘴唇张了张:“你醒了?”   陈觉手脚还不能动,就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开,手指微微地抬一抬。宋珂一时之间又犯起傻,自己也不会说话了,指指陈觉的喉咙,接着右手捏成鸭嘴一样开合了两下。陈觉仍是看着他,很长一段时间只是那么看着。   宋珂终于问:“还不能说话吗?”   陈觉把嘴巴张开,试了几次才发出一点动静。宋珂急忙上前俯低身,耳朵凑到很近的地方,先是听到微弱的呼气声,然后才听到很哑很哑的嗓音:“你是……”   心里咚的一下,人跟着头晕目眩,几乎就要栽倒了。   结果陈觉却艰难地抬起嘴角,根本没有征兆。宋珂呆住,看着他对自己慢慢地微笑,黑长的睫毛上挤满泪,很狼狈的一种笑容,“跟你开玩笑呢……”   宋珂静了一瞬,唰地一下站起来背过身。   陈觉说不了什么话,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宋珂”。   宋珂大步走出ICU病房,一路走眼泪一路往外涌,明明并不觉得伤心,只是松了口气而已。走到楼下,刺眼的阳光恍若隔世,慢慢地又觉得后悔。   后悔没有跟陈觉再多说几句。   可不管怎么样,自此他再也没有去探过病。   假期结束,每天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恢复往日的平静。   陈念从程逸安那里得知秦彬凯已经出局,开始试着每天一通电话,把陈觉的状况报告给宋珂。有时候是晚上,有时候是中午午休抽几分钟空,话题虽然不涉及秦彬凯,但数次暗示他,哥哥已经知道了。   周五打过来的时候宋珂刚开完会,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把电话接起来,喂了一声。   陈念在那边照例和他聊了几句,忽然说:“哥哥和你说话。”就把手机给陈觉了。   宋珂毫无准备,一下子路也不会走了,静静地停在走廊中间。   电话彼端传来熟悉的声音:“还在忙?”   他静了一瞬,才“嗯”了声:“刚开完会。”   半晌再没有开口,只有微微的呼吸。   陈念催促:“哥哥,你倒是说话呀,急死人了。”   陈觉却仍然只是沉默。   晌午的阳光从窗子斜斜地照进来,地毯上一片澄亮,空气里有细小的微尘在跃动。   最后还是宋珂说:“没有事我就先挂了。”陈觉才说:“没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顺便问你今晚有没有空。”   一声门的轻响,应该是陈念出去了。   宋珂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后壳烫得手指灼热:“今晚可能要加会儿班,什么时候能走不一定,有事电话说吧。”   “没关系,多晚我都等你。”陈觉停顿了一会儿,“好久不见你了。晚饭你想吃什么,我叫人送来。”   不给人拒绝的时间。   宋珂扳着笔电的金属边缘,手指生疼,心里边直发酸:“我吃什么都行。”   “那我不打扰了,你忙。”   陈觉就挂了。   晚上回家换了身衣服才到医院去。   特殊病房还是那么安静,长长的走廊静而空,穿行过去只有自己脚步的回响。倒是陈觉的病房摆了许多鲜花,因为开着门,隔很远的路就可以闻得到。   到门口时陈觉就站在窗边,外面还有灿烂的夕阳。从玻璃上看到宋珂出现在身后,陈觉先是微笑,然后才转身跟他问好:“来了?”   “嗯。”   宋珂提着水果,真像客人一样。   “最近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两人坐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儿,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而且大部分是工作。偶尔宋珂会无声地凝视陈觉,陈觉的头发已经重新蓄起来,胡子刮得很干净,就只是瘦而已。   很令人沮丧。   都想要说点什么,可惜胆子变小了,只能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下去。   晚餐送到时还是热气腾腾的,配的有久熬的梨汤,很香糯。但陈觉大多吃不得,宋珂也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一点就放筷了。   后来陈觉问他:“要不要看电视?”   宋珂没有反对。   餐盒摆在桌子上没有人来收,因为他们一直没按铃。起身之后陈觉问他:“脚上的鞋是不是我买给你的那双?”   他微微怔了下,言不由衷地说:“对,出来得急,随便抓了一双。”   当时两双鞋花掉陈觉四万多,只为弥补度假山庄那一次的遗憾,也不知道宋珂明不明白。   不过只要他还愿意穿就好。   因为这双鞋陈觉连精神都好了许多,躺靠在床头光换台就换了五分钟。宋珂陪着坐在旁边,隔了一会儿眼都花了:“随便看个什么吧,现在的电视节目都差不多。”   陈觉顺着他说:“对,不像以前了。以前每周六咱们俩都看的那个闯关节目,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还让我去报名,说给家里赢台双开门的冰箱回来。”   宋珂轻轻点头:“记得。”   陈觉没有告诉宋珂那个节目已经停了。后来他曾经试着去问过,也想要豁出脸面报名,结果人家只要二十五岁以下的大学生,让人啼笑皆非。   电视台调来调去,最后还是调到电影频道。黄金档的时段,正在放威尔史密斯的《当幸福来敲门》,很温情的一部片子。   陈觉没有看过,宋珂却看过不止一遍。一边放,宋珂一边给他讲前面的剧情,讲谁和谁是什么关系,主角先前有过什么遭遇。陈觉听得很投入,听一会儿,转头凝视一会儿宋珂,什么话也没有。   看到父子俩被房东扫地出门,沦落到在公共厕所过夜的那一段,父亲紧紧抱着儿子,害怕他被粗暴的敲门声吵醒,儿子却睡得很香甜。宋珂没有再开口,只像是有点累了,手撑着下巴,头靠在冰凉的床架上。   陈觉用手给他垫着,让他靠得舒服点。   病房里没开灯,电视画面柔和昏暗,鲜花又压过了消毒水味,闭着眼仍像从前家里的客厅那样宁馨。   很长时间宋珂没有把眼睛睁开,眼角却有浅淡的湿意。望着望着,陈觉忽然说:“昨晚伯父给我托梦了。”   宋珂怔了一下,噙着泪不应声。   “真的,宋珂。伯父说他在老家的房子里给你留了东西,让你抽空回去看看。”   宋珂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心酸地摇了摇头。   “何必费事。”   这样一动,温热的液体流进陈觉指缝。陈觉感觉到了,狼狈而固执地承诺:“真的宋珂,你尽管回去,伯父不会骗我。回去看看,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说不定——”   “何必呢,连家都没有了。”   宋珂支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眼前却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   陈觉微微地吸气,僵硬的右手始终垫在他脸颊旁,生怕他有一点不舒服,却又不知所措。又隔了很长时间,才问他:“这辈子你还有没有可能原谅我?”   他不开口,陈觉在朦胧的黑暗里看着他,没有勇气再问一次。后来只能把发麻的手臂抽出来,故作轻松地说:“刚才我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其实我没有梦见过伯父,怎么可能,他不恨我就已经谢天谢地。我就是……我就是……”   重复了好几遍,有些话就是说不出口。   陈觉静默地躺在病床上,自己生自己的气,再也没有颜面看宋珂一眼。   宋珂却忽然慢慢地侧躺过去,头靠在他胸膛上,似乎只是累了,累得没有力气再追究。   他受宠若惊,一下子动弹不得。   “我爸爸还跟你说什么了?”   声音又翁又轻,听得陈觉手脚都快要抽筋,心脏在腔子里乱蹦,脑中却空白一片。   半晌才顺过气来,隐隐约约一点酸麻的感觉在心口:“他说我亏欠你太多,让我一辈子守着你,再也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   “还有呢?”   “眼里心里只能有你一个,再跟其他人纠缠不清就把我腿打折。”   “还有呢?”   “还有……”陈觉停了许久,一直说不出后半句。   宋珂仰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瘦了许多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凝望着自己,嘴唇微微地颤动,“请你……请你给我一个家,宋珂。”   没有彼此的日子,走到哪里都像在流浪。熬着飘着,双脚从没有过踏实的感觉,像没踩在地上。   宋珂注视着他,他却微微侧开目光,像是等待最后的审判。   可是这审判一直没有来。   宋珂只是动了动,更深地蜷缩在陈觉身上。慢慢的陈觉胸前感到一点湿润,可是无论怎么等,等多久,宋珂始终没有回答。   一直到睡着宋珂都没有再说话。   陈觉俯身抱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激烈,脑中却落寞得像冻僵了,总是舍不得放开他。   过了好久好久,才想可不可以吻他?又因为宋珂刚刚没有给出答案,所以并不敢过于冒犯。   “宋珂?”   怀中的人半梦半醒,下意识地发出了一点声音:“嗯。”   陈觉呼吸滞住片刻,只怕他推开自己,伤口一阵阵地疼,一阵阵钻心的疼,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第70章 梦是反的   那之后他们两个像是比以前近了一些,不过生活没有太大改变。   陈觉病好以后仍然在尽力工作,宋珂则照样是家、办公室两点一线,平时交流不多,就只有午饭常常是在一起吃。吃饭这件事上有时是你等我,有时是我等你,不需要约,心里有这种默契。   但下班就不是这样。也许是因为心知肚明回不了一个家,他们下班的时候会互相问候一声,打个招呼,但并不刻意等着对方。   有时候连宋珂自己都奇怪,他们俩究竟算是什么关系?是朋友,是同事,还是差一步的现任?或许都不止,又都沾着一点。所以程逸安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答不上来,只能说:“顺其自然吧。”   七月的某天,手机运营商久违地发来一条台风橙色预警,小学、中学都提前放假了。   睿言也响应号召,清早就发邮件通知在家办公。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准备做得太充分,暴雨有点怯场了,到下午三四点时才开始狂风大作。   也是这时宋珂才想起忘了将一份重要的文件锁起来,心里怎样都觉得不踏实。匆匆地开车出门,倾盆大雨已经起了势,黄豆大的雨点砸得车窗劈嘭直响,路上行人也都纷纷低着头往家赶。   到园区时地面已经一片狼藉。   雨倒并不能算多么厉害,主要是风大,竟把两棵细一些的悬铃木拦腰吹断了。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那些障碍物,路上还差点被刮下来的塑料招牌砸到头。   急急忙忙飞奔去公司锁好文件,回家路上仍然心有余悸。这样的鬼天气,早知就不出门了,不如在家好好地休息。   结果刚进家门,电话就突然响起来。他也没来得及看一眼是谁,直接就接通了:“喂?”   “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在家?”   竟然是陈觉,语气还很着急。   他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才把眼睛不由自主地往窗外张望。外面瓢泼大雨劈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狂风把极粗的树干也吹得东摇西晃,的确是很容易出事的。   不知怎么的就含糊其辞,仿佛自己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我刚到家,出去了一趟,怎么了?”   “电视台说今晚可能要停水停电,你收拾一点要用的东西带着小九下楼来吧,我在楼下接你们。”   即刻跑到卧室的窗户旁边往下看,果然有一辆黑色的SUV等在路灯下,静静地打着没必要的双闪。   怎么回来的时候没注意?   “不用了吧。”宋珂心里一暖,却慢慢地放下窗帘,“停也停不了太久的,我自己在家待着就好。”   “那怎么能行。”说了这么半句之后,陈觉又把语气缓和下来,退了一步,“实在不想去,今晚我就在楼下守着,万一有什么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一场台风而已,能有什么事呢,停水停电几十个小时也饿不死人的。   宋珂静默了一会儿,到底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过了一阵子,认命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和猫厕所等等,临出门时又把护身符带上,大包小提地下楼了。   外面电闪雷鸣,陈觉却早早地打着伞在楼道口等候,等宋珂一出现就伸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肩,匆匆往车那边走。   伞还是上回那一把,两个人撑应当正好,可上车陈觉身上还是湿了大半。   门一关,车内变得安静,风啊雨啊,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小九又细又轻的叫唤,仿佛在声讨他们俩不打招呼就把自己关起来。   “等我一下。”   陈觉说完就又下车,绕到前面清理挡风玻璃上的许多落叶。宋珂也是这时才意识到,他应该已经来了很久了,心里不由得有些过意不去。   “你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打过,没打通,想着你也许在忙。”   所以就没有一直骚扰。   宋珂“喔”了一声,不言不语了。   外面天黑得深邃又厚重,路灯透过瓢泼大雨成了朦胧模糊的灯柱,隐隐约约漂浮在水里。   路况很差,一路上颠颠簸簸,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知从哪飞来的杂物,连桌椅板凳都有。到高架以后又堵得水泄不通,雨刷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车灯像高速路上的眼睛,有些急躁又有些归心似箭。   也许是激了一下冷空气,宋珂偏头打了个喷嚏。陈觉没有问他冷不冷,直接将外套脱下想让他披着,结果一脱下来才发觉衣服上全是水。   宋珂说:“给我吧,暖气打开,我搁在膝盖上帮你吹一吹。”   接着也不等陈觉回答,伸手就把外套接过去,展开平铺在自己膝盖上,拿自己的腿当天然的晾衣架。   陈觉没有说话。   暖风吹到腿上微微有一点凉意,宋珂用手在衣服各处摸索,一边摸一边说:“淋成这样你怎么也不吭声?湿衣服穿在身上多难受啊。”   转过头,窗外澄亮的灯柱照着陈觉的后背。陈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温和又眷恋。   宋珂忽然就低下了头。   小腿前面抵着个硬挺的航空箱,小九在里面睁着大猫眼盯着他,与他默默对视。他就也睁大眼,吓了小九一下。小九先是一怔,紧接着反应过来,懒洋洋地喵了一声,逗他似的,引得他微笑。   “以后这种天气不要出门了。”陈觉说,“我会担心。”   宋珂“嗯”了一声,没和他争。   到别墅后当然万事大吉,多大的风也吹不透这堡垒一样的地方。两人提着东西冲进大门,顾阿姨跟陈念正在客厅看电视综艺。   “呀,小九!”   陈念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满脸笑容,蹲下去隔着箱子逗小九。小九倒给她一点面子,装腔作势地伸了伸爪子。她立马抬起头,就差感动得泪流满面:“哥,宋珂,它刚才跟我击掌了你们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啊?”   到楼上换衣服的时候宋珂仍在笑。   “陈念有时候还像小姑娘一样。”   “你不如说她傻。”   听出他纵容的语气,宋珂不留情面地拆穿:“傻归傻,将来她嫁人你一定是全世界最伤心的大哥。”   陈觉就笑了:“嫁不嫁得出去还是两说。”   找出两套家居服,两人一个留在卧室,一个去卫生间,换好后才出来。   宋珂很适合穿浅一点的颜色,衬得气色很好。这套浅姜的睡衣虽然袖子长了,但抓绒的质地很舒服,使他不自觉挽起一截攥在手心。   “阿姨煮了姜丝可乐,叫我们下去。”   “好。”应完声他走到陈觉身旁,发现陈觉身上这套跟自己的样式一模一样,只是尺寸要大一些,心里忽然一动,不过什么也没有问。   客厅里很热闹,小九正在贵得乍舌的窗帘上练攀爬,而两位女士就在旁边笑盈盈地看着。宋珂心里大呼糟糕,过去想把小九弄下来,结果沙发太软了踩得不稳,抱住小九以后险些向后摔下去,幸好被一双手及时地接住了。   “谢谢……”   “不客气。”   陈觉声音不大,却叫人很有安全感。   姜汤一人一碗,谁也别想不喝。陈念捏着鼻子灌下去,又反过来监督他们两个,尤其是她哥,一碗不够再添一碗,末了甚至伸脖检查他们碗底有没有剩。   他们聊天时顾阿姨回房了,宋珂不好意思在这里白吃白住,主动将几个碗收到厨房去洗。   “我来吧,你去休息。”   知道是谁,所以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弯下身,试探着把手伸进一池温水里去。   “说了我来。”陈觉把他两只手握到手里,不由分说地从水里拿出来。指尖的触感湿润柔软,目光却互不接触,如同内心一样犹疑着不肯迈出那一步。   陈觉弓着腰洗得很认真,宋珂就站在旁边帮忙拿布擦干,全程一句话没讲。洗好后回到客厅,陈念已经静悄悄上楼,小九当然逃脱不了暖床的命运。   两人站在柔软的地毯上,忽然不知道应该聊点什么,可是又仿佛不甘心就这样去睡觉。结果站着站着,头顶的灯闪了两下,灭了,电视也哧地一声变暗。   “停电了。”   宋珂“唔”了声,说:“我去看看水停了没有。”   没来得及转过身,腰就被陈觉轻轻一碰,“这里你不熟,在这等着我去看。”   只好等着。   过了一小会儿陈觉才回来,不知为什么嗓音一点烦恼的意思也没有,反倒挺平稳:“水也停了,幸好阿姨事先存了很多,洗澡做饭也够用三四天的。”   热水器的水箱足够大,别墅里又有的是盛水的器皿和提前买好的蔬菜、肉、水果,生活方面根本不愁。两人并肩上楼,步子走得比平常要慢,到三楼的分岔口才停住。   “我睡客房吧。”宋珂往后抬了抬下巴。   “睡我房间,三楼只有我房里的热水器是太阳能的。”   话说得光明磊落,可是宋珂心里仍犹豫,总觉得这样有点不清不楚的。陈觉像是明白他心里在想着什么,隔着袖子握住他手腕:“放心,我睡地上。”   两人在走廊里站了片刻,又没有灯,默默地作斗争。   最后还是陈觉妥协:“实在不愿意就只在我房里洗澡,洗完我带你去客房。”   宋珂终于应允。   回到卧室,陈觉把一个香薰蜡烛点燃了,宋珂笑着问:“你买的?”   “陈念买的,买了一大堆。”   是佛手柑的香味,闻起来并不枯燥。   两人轮流进去洗澡,倒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应当的,洗完铺好床就躺下了,谁也没提客房的事。窗外的狂风暴雨仍然没有停歇,隔着一个阳台却也听不见什么,只觉得空气格外湿润。   宋珂特意没拉窗帘,好让房间里可以有一点光。侧过头,陈觉静静地睡在一床羽绒被上,身体仿佛是陷在里头的,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温暖踏实。   不知为什么,自洗过澡后陈觉的话变得很少。   宋珂问他:“蜡烛要熄掉吗?”他嗯了声,起身将那点幽蓝的火苗吹灭,回来的时候走得很慢。   宋珂终于想起来:“这次复查医生怎么说,都好了吧?”   “还要观察。”   “这是肯定的,开颅不是一般的手术,不可能一下子就全好了,你自己也别太着急。”   陈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躺好以后侧身注视着宋珂,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等我再好一些,咱们两个就出去旅游吧,之前列的那些计划一件一件慢慢地做。”   毕竟是答应过他的事,宋珂怔了一下,大大方方地点头:“是该动起来,拖延症害死人。不过我们都走了公司怎么办?下半年也许还挺忙的。”   “那就只好让师兄多承担一些了,他拿得比我多但干得比我少,没有这个道理。”   宋珂“啊”了一小声:“他比你拿得多?”   “宋老板这是明知故问。”陈觉眉宇间浮现隐约的笑意,“他光月工资就比我多两千,更不要提年终奖。”   宋珂抱歉地抿起嘴,慢慢地却也笑起来:“实在不好意思,让陈总吃了点亏。”   本应该很糟糕的天气,因为两个人在一起而变得不同。躺在那里听着滴滴答答雨珠跌落的声音,喁喁地说着话,心里也长出无数枝丫。   后来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夜里雨势渐小,宋珂却被一点细微的动静惊醒。   昏暗的房间里陈觉没有吭声,只伸手摸索床头柜最上面一层抽屉,动作极其缓慢。即使不开灯也可以看到他满额头的冷汗,牙关紧咬,脸颊两侧肌肉痛苦地牵扯着,好不容易摸到药瓶却又拿不稳,右手颤抖着松开了。   听到塑料药瓶滚落的声音,宋珂心脏停了好几秒,然后才慌忙下床。   把人半抱半扶着弄起来,只感觉他睡衣都被汗打湿了,尤其是后背,又湿又冰,额头却是滚烫的。   什么也来不及问,只知道着急:“去医院吧?”   陈觉却像是习惯了,就在柜子边上靠了一会儿,咽了三片药才开始慢慢地撑起身体,从剧烈的疼痛中缓过劲来。   听着他缓慢的呼吸,宋珂的心还在咚、咚地跳。   “开刀的后遗症,这是最轻的。”陈觉低声解释,“连大夫都说我很幸运,术后没有再出血也没有得癫痫,强过九成九的病人。”   宋珂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上床,听着他在旁边一遍一遍地深呼吸,感觉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被子,颈上全是汗。   不知为什么,自己也跟着嘴唇发白,发了一点虚汗,隐隐约约只觉得难受。   过了好久才把头靠过去,脸埋在他颈侧,一句话也没有说。   陈觉也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问:“我能不能抱你?”   宋珂连头也没有力气抬起来,那样靠着,无法抑制地心慌。陈觉身体偏向他一点,起初抱得很绅士,后来才像从前一样圈着他。   “我刚才做梦,梦到你跟我说:‘陈觉,咱们两个算了吧。’”   语气并不沉重,甚至是哄他。说完以后陈觉迟缓地呼气,吸气,把他蜷缩的手指包在自己掌心里,“然后就疼醒了。”   宋珂静静地滞在他怀里,许久后才抬头凝视他的脸。他近来并没有胖回来,还是那么瘦,发型比以前要短,遮不住右侧那道很深的手术伤疤,脸色也很苍白。   “梦是反的对不对,”他也望着宋珂,“你不会对我说这句话,将来我们——”   还没有说完,宋珂就仰头亲在他唇上。   只一秒就退开,仍然看着他。 第71章 想你   陈觉的唇是苦的,也许因为刚刚吃过药。他僵硬地看着宋珂,刹那间眼中有很多迷惘,不知道宋珂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宋珂也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那个吻只是临时起意,可是揪在睡衣两侧的手指却紧得发白。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句:“宋珂,我是不是在做梦?”   宋珂听得头昏脑涨,眼眶也热得很,不知道怎么去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其实很多事情也还没有想好,但刚刚那一刻就想那么做。   他避开面前这道紧迫的目光,陈觉却将手臂收紧,低下头,低得不能够再低,脸凑着脸,几乎可以感觉到彼此的鼻息。   “是梦吗。”   不过迟疑了片刻没有说话,陈觉就微微吸气,攥着胳膊再一次吻下来。   他的嘴唇很凉,唇面也很干燥,而宋珂的唇却是温热湿润的。之所以触感这样清楚,因为他们一个没有动,一个也没有回应,一直就只是贴着。   后来宋珂觉得这样僵得太久了,不像话,身体稍稍离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陈觉。”意思是停下。   陈觉微微一顿,慢慢直起身体:“对不起。”   也许刚才的举动还是太冒犯了。   宋珂匆匆转移话题:“你的头还难不难受?”   “好多了。”   “那就好……”   接着就没有再说话。   陈觉松开手,过了好久才问他:“我们现在算是在一起了?”   其实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可不知为什么宋珂说不出一个“是”字,只好保持沉默。也许心里的芥蒂并没有完全消除吧,至少陈觉是这样以为的。   他对宋珂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要紧,我可以继续等。你肯给我机会已经很难得了,我不会要求更多。”   离得太近,他面目是很模糊的,嗓音也很哑,带着从胸腔里出来的回响。   宋珂安静了半晌,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陈觉就又说:“我都明白,你不用觉得为难。”   宋珂只好停住了。   那个吻像是施舍,或者说怜悯,陈觉已经这样认定。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失望,却又不愿将话挑明。   可宋珂并不完全明白他在想什么,宋珂只是觉得他们之间又近了一步。仍是像跳房子,单腿蹦,颤颤巍巍的,立得也不稳,可到底是又向前跳了一步。   玻璃窗上一点淡淡的树枝倒影,慢慢在摇晃。   静静地听了会儿雨声后宋珂就那样侧着头,渐渐地睡着了。他蜷在陈觉怀里像小朋友,四肢有一点舒展不开,心里却觉得很踏实。   陈觉却睡不着。   抱着自己最重要的一个人,他不想放下又不能抱得太紧,唯恐宋珂有一点不舒服。抱了很久后手也僵了,腿也麻了,大脑却仍旧无比清醒。   最后终于无声无息地俯身,试探着拨开宋珂前额的刘海,吻在他眉心。宋珂或许感觉到了,忽然皱了皱眉。   陈觉即刻撤开。   他想起自己以前很迟钝,明明整天都生活在一起,对于宋珂心里的痛苦却仍是后知后觉。现在只要跟宋珂在一起他总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点一点去揣摩宋珂的想法,反复回想宋珂跟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今天这两个吻,他不知道自己又要回想多久。   第二天早上宋珂罕见地起迟了。   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匆匆洗漱过后下楼去,还没到餐厅已经闻到扑鼻的香味。顾阿姨笑盈盈地叫他:“醒啦?过来吃早饭,陈觉一早出去买的。”   过去一看,油条豆浆已经好好地摆在桌上,看样子是刚买回来不久。   他脸颊莫名一热,不由得问:“陈觉呢?”   “洗手去了。早上他一起来就去了趟医院,做完检查顺路买的早点,十分钟前才回来,我正要上楼叫你呢。”   刚说完陈觉就出现在餐厅门口,西服笔挺熨帖,看不出什么异样。两人视线碰到一起,陈觉问他:“睡得好吗?”宋珂不太自然地“嗯”了一声,随后就移开了目光。   这顿早饭吃得也异常安静。   吃完后两人去上班,坐陈觉的车。陈觉替他系安全带,他躲了一下:“我自己来吧。”   陈觉就把手放开了。   他觉得不自在,岔开话题:“早上检查医生怎么说?”   “一切正常。”陈觉声音很平稳,直到车在红绿灯停下时才想起来,“我们的事要不要告诉师兄?”   宋珂没有侧眸,只是看着前方抿了下唇:“暂时不用吧,过一阵子再说。”   其实更多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不是不想说,一路走来程逸安是最了解他们的,与他们亦师亦友,向这样的一位师兄坦白两人之间的感情,多多少少有些难为情。可是陈觉没有问,他也就没有解释。   到园区以后他觉得来不及了:“我先过去吧,你停好车再来。”陈觉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两秒才把头点了点,可是等宋珂转过身又叫住他:“等等。”   “嗯?”   “你忘了一件事。”   宋珂弯下腰:“什么事?”   陈觉就把头微微地探出去,偏头亲了他一口。   这样就算开始了吧,大概算是开始。   自此他们常常一起吃晚饭,大部分时候是陈觉等宋珂,有时候等得太晚了,等到凌晨一两点,宋珂过意不去就会陪他回家,在陈家的别墅住一晚。   偶尔宋珂也会想,自己真的已经放下心里的芥蒂了吗?想不出答案,索性也就不想了。   别墅三楼只有陈觉自己住,宋珂常常过去以后就变成了他们俩,客房仍是空着的。顾阿姨给他们房间多准备了一套床上用品,不过他们也很少用,因为夏天热,一床毯子就够了。   虽然住在一起,晚上他们却几乎不做全套。宋珂为人本就内敛矜持,从不主动要求,又想到陈觉术后还没有完全恢复,那方面需要比较少也是正常的,并不感觉奇怪。   但陈觉仍会照顾宋珂的感受。   在这件事上他的体贴更胜从前,晚上尽管只用嘴和手,也常常弄得宋珂咬着被子不住颤抖,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床单湿得都能绞出水来,到第二天早上必须悄无声息地把床上四件套全换掉。   这样的不知收敛,有时候难免就被陈念看出来了。妹妹的眼睛雪亮,笑眯眯地看得宋珂很不好意思。晚上他要求陈觉不要那样了,可陈觉也不听,仍旧还是那样对他,他又无力抵挡。   不过除了陈念,程逸安倒没发现宋珂有什么不对。   大暑节气的前一天陈觉在出差,中午只剩他们两个一起吃饭。在第一百零一次看向自己对面后,程逸安忍无可忍地敲了敲宋珂的盘子:“想什么呢?菜都凉了也不赶紧吃,光知道坐这儿数米。”   回过神来,宋珂说:“我在想给荣信的这版方案,早上虽然过了一遍,我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   因为方邵扬要求高,业内人人都知晓。   程逸安却说:“我还以为你是在想陈觉。他都走了一周了,怎么还没回来?”   宋珂夹起一筷子青菜,细细地嚼了咽下去才说:“临时有点事耽误了,后天就回来。”   “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说的?”   “嗯。”   “这小子……”程逸安口气不无羡慕嫉妒恨,“整天跟你焦不离孟孟不了焦就算了,这种事也搞区别对待,亏我还担心他被人给绑到山里砍树去了。”   陈觉这趟出差地方偏,客户是做电表入户安装的,每晚给宋珂打电话都得跑到山顶,说着说着话还会断线。   昨晚就是,夜里十点多陈觉走到高处给他打视频电话,四处都是漆黑一片,身后的月亮却格外的大,格外的近,星子像一枚一枚的银钻,堆堆挤挤地钉在丝绒一样的夜空。   陈觉问他:“在做什么?”   他还在加班,一边打字一边说:“回邮件。”   陈觉就没有再说话。   电话那头万籁俱寂,隐约只有一点微风跟鸟鸣拂过耳畔。终于回完了一封重要的邮件,宋珂转头看向屏幕,发现陈觉坐下了,就坐在土坡上,手里握着一截细细的树枝,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宋珂忽然觉得抱歉,因为忽略了他。   “不好意思,让你等我……”于是将电脑盖合上,问他,“你呢,你在做什么?”   陈觉笑了笑:“在做一件你没有做的事。”   像一句绕口令。   宋珂问:“什么事?”   陈觉说:“想你。”   宋珂张了张嘴,想要辩白一句什么,信号却寂寂地中断了。   应当郑重其事地解释吗?   他也拿不准。   其实他心里不是不想陈觉,只不过已经得到足够多的安全感,所以才能把注意力放在感情以外的事上。   第二天晚上出发跟荣信那一帮甲方去吃饭,事先没料到会遇上熟人。   进包厢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宋珂还在想是谁,转头才发现是秦彬凯。   这段时间秦彬凯仿佛晒黑了,肤色更加海边,再加上又刚理过发,坐在角落显得很不起眼。他朝宋珂招招手,宋珂于是从一堆不认识的人当中挤过去:“什么时候来临江的?”   “都来了快一周了,每天忙着跑业务办事也没时间找你叙旧。不过有缘分迟早是要见面的,你看,今晚不就碰上了?”   他说话的感觉还跟以前一样,成年人的客套和弯弯绕绕里掺杂一点真话。宋珂笑了笑,不以为意:“照你这么说今晚在场的都是有缘人,那会不会太多了点。”   一个大包两张圆桌,林林总总坐了不下三十人。   在场的许多都是第一次见面,一轮自我介绍下来就已经喝得不少。还好方邵扬不劝酒,秦彬凯在旁边又巧妙地帮他挡掉一些,这对宋珂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晚上九点多从局上全身而掉,走到马路上总算是松了口气。宋珂由衷感谢:“今晚真是多亏了你。”秦彬凯说:“小意思,荣信这帮人多少还算给我点面子,换了别人我也帮不上你了。”   夏天的临江树荫浓密,夜风吹着也凉爽,两人并肩走在街上。   秦彬凯问他:“你跟你的君子兰怎么样了?”   他提着公文包不作声,侧首看到街边有卖小吃的摊贩,自然地岔开话题:“绿豆沙吃过没有?我请你,很解暑的。”   走过去要了两碗,绵稠的绿豆汤配上磨成细粒的冰沙,拿在手里就很清凉,吃到胃口更觉得舒服。五块钱一碗,又划算,又能勾起一点儿时的回忆。   两人边吃边走,没有注意到身后有辆车一直跟着他们。后来塑料碗的外边凝了好多水珠,宋珂吃完想拿纸擦手,刚打开包,纸巾就已经递到他眼前,“包我先替你拿着吧。”   他只好说谢谢,擦完了手秦彬凯又去替他扔,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没有给他拒绝的契机。   后来他们在酒店门口分别,秦彬凯给他拿了些土特产下来,又抱了他一下:“我就要跳槽了,以后来临江的机会估计不多。保重。”   他说:“你也保重。”   上次匆匆一别,这次又是匆匆一面,打到车的时候心里还有点感伤。所以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附近的一个公园转了转。尽管已经不能进去,走一走也算是散过心。   这样一来,回去得就有点晚了。   到租住的公寓楼下,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SUV,车头朝楼道,车里面亮着灯。   一开始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走近才发现真是陈觉。陈觉把驾驶座放平了,闭眼躺在上面休息,手里握着手机。   他愣了一下,赶紧把自己的手机翻出来,结果上面一通未接来电、一条新消息也没有。   正要抬手叩窗,陈觉却忽然醒了,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低头按亮手机。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空落落地一酸。   敲了两下车窗,陈觉转过头来看见他,神色起初很迷惘,过了一会儿才赶紧坐起来,把车座恢复原状,推开门下来。   他问:“提前回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陈觉抹了抹脸清醒过来,接过他手里的包跟土特产:“反正也没有事,没必要催你。”   关车门前又想起一样东西,翻开副驾驶座上压得严严实实的外套,里面是一碗打包好的绿豆沙。   陈觉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装土特产的袋子里,然后才牵着他的手上楼,一直到进家门也没有什么话。   起初宋珂以为他知道了,心里有些忐忑,可是过了很久陈觉也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在看他吃绿豆沙的时候微微地失神。   “冰化了吧。”陈觉问他。   他低着头,“嗯”了一声。   “我尝一口。”   陈觉说完,就着他手里的勺子尝了尝,没有说好吃也没有说不好吃。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不想开空调,因为彻夜开着容易感冒。陈觉就把窗户打开,把客厅的落地扇搬到凳子上,让他睡在外面。   后来到半夜还是有点冷,他刚一缩肩,陈觉就给他把毯子盖上了。 第72章 事不过三   早上醒来的时候身边又是空的。   宋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自从跟陈觉和好以后睡眠质量就异常得好,一点轻微的动静不会醒。但最近陈觉起得比较早,出去买完早饭回来就会留在客厅,边工作边等他起床。   走到外面去,陈觉正在沙发上给小腿涂药。   “起了?”   “嗯。” 看到他腿上好几个又红又肿的疙瘩,宋珂问,“怎么搞的?”   “虫子咬的,住在山上难免。”   鲜红的药水抹上去像血一样,他那样低着头,下颏线条又瘦又生硬。   宋珂犹豫了又犹豫,到底没有忍住,说:“下次让别人去吧,没道理什么客户都让你亲自去对接,你现在还算半个病人。”   陈觉却说不用:“医生也建议我多走走,不能老闷在家里。”   “那你可以和朋友出去见面啊,你那么多朋友,或者可以带陈念出去玩玩儿,别只是——”   话说到一半,陈觉就转过脸来,仰起头亲了他一口。   “放心,我没事。”   嘴唇微微湿润,带着清晨的凉意。宋珂心里那点细小的毛刺就此被安抚下去,被陈觉放倒在沙发上也没挣扎,闭上眼睛与他接了一会儿吻。   一直不愿睁开眼睛,因为陈觉的怀抱格外温暖舒服。直到他低声问:“你真的希望我跟朋友出去?”   宋珂嗯了声,手指触碰到他的皮带,金属扣冰冰凉凉的:“你尽管去,我对你很放心,不过要在外面过夜记得跟我报备。”   陈觉停顿好一会儿才说:“不过夜。”   后来他果然常常出去跟朋友见面,有时是搓麻将,有时是开跑车,有时是钓鱼,每一次都会提前跟宋珂说。   朋友调侃陈觉:“次次出来你都心不在焉的,刚来就想着回去。怎么,家里管得严?”   他自嘲:“哪有人管我。”   “这话说得就不真诚了,陈总想要人管还能没有?我看你是眼高于顶,不肯就范吧。”   陈觉在牌桌上静了静,过没多久就不打了,开车出去沿着河边的路兜风。   从小就在这座城市长大,这里的一砖一瓦按理都很熟悉,最近却发现很多地方不认识。车开到河堤,想起那时以为宋珂想不开,到了这儿也不敢过去看,转身又几乎没有走回车上的力气。   跟宋珂比起来他总是很软弱,就只有爱宋珂这件事,比谁都坚定。他知道自己不能失去宋珂,无论到什么时候。可宋珂究竟还爱不爱他?他不知道。   抱着这种得过且过的想法,他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   连程逸安都发现了他的变化,私下问宋珂:“陈觉怎么了?自打开刀以后我发现他话少得可怜,连赌都不跟我打了,受什么挫了?”   宋珂也觉得陈觉变了一些,可他一直都表现得很好,好到自己挑不出一点毛病,更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就只是话少而已。   或许人的性格总是会变的。   其实何止陈觉,宋珂自己也变了很多。就比如面对师兄程逸安,本来想过要把自己跟陈觉的事告诉他,可是一开始错过了最佳时机,之后就更难以启齿了。   更奇怪的是陈念也没说,一直默默替他们保守着秘密,所以程逸安至今还不知道。   后来有一天,陈觉一大清早就出门谈业务。客户知道他的身份,中午一再地要留他一起吃饭,他却婉言谢绝了。   开车回到公司,工区大半空着,员工们外出吃午饭还没回来。   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静悄悄的。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进来,桌上的电脑屏幕还亮着,衣服架上散挂着两件西服外套。他以为宋珂还在工作,走到桌前回过头才发现原来不是。   宋珂戴着一个眼罩,脱了鞋窝在沙发里睡午觉。有一缕温和的柔光照在他肩上,他的头发微微蓬乱,膝盖蜷曲着。   陈觉坐在茶几上看了他一会儿,后来俯下身去亲他的鼻尖和嘴唇,把他弄醒了。他取下眼罩还有点混乱,看清是谁以后才微有窘意:“我在睡觉。”   这是明摆着的。   “嗯,” 陈觉看着他,“我知道。”   “你干嘛不去休息会儿?”   “看到你就不累了。”   宋珂只好坐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跟头发,又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早上谈得怎么样?”   陈觉在茶几上坐着没有起来:“还算顺利。”   “唔,那就好。” 宋珂背对着他,“你喝水吗?”   陈觉没搭腔。   宋珂就把水给他拿过去,玻璃杯底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跟你说话呢。”   他接过去,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珂又问:“中午吃饭了吗?”   他说没有。   “为什么不吃,太忙了吗?”   “因为你不在。”   宋珂顿时哭笑不得:“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我不在就闹情绪不吃饭。”   陈觉却并没有笑,反而仍然看着他,一直看着。宋珂不知道为什么,仿佛预料到会发生点什么,有些无所适从地站起来:“我抽屉里有零食,给你拿一点。”   陈觉却从后面搂住他的腰。   两只手抬起来,身体却没有站起来,像快要掉落悬崖的人攀住唯一的绳索。   “我们结婚怎么样?”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准备,鲜花,戒指,什么都没有。宋珂怔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陈觉的手臂微微收紧:“我知道现在提出来太快了,但我不想再等。宋珂,跟我去国外登记吧,然后请亲戚朋友来家里聚一聚,我想让大家知道我们的关系,想有一个安稳的家。”   算上这一次,这五年他一共向宋珂求过三次婚,前两次均以失败告终。   都说事不过三,所以他还想试试。   宋珂却怔在原地好久没有动。陈觉没有催他,只是缄默地等着,直到他一再迟疑后转过身来,抱歉地掀了掀唇:“陈觉……”   想问陈觉是不是一时冲动,想问他确定不会后悔吗,可是半晌空白,最后只是喃喃地推脱了一句:“怎么这么突然,都没有戒指。”   陈觉微微蹙眉:“戒指不是在你那儿?”   宋珂抿着唇,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搬家的时候丢了。”   “丢了?”   “嗯。”   陈觉低下头,眉心拧出一道深深的川字纹,两边肘撑在膝盖上,很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好久,再抬起头来嘴角就已经笑着的,尽管勉强又艰难。   “丢了不要紧,我再去买。”   宋珂两只手无措地搭在身侧,直到被陈觉牵过来握着。   “没有戒指就再等等。下周可不可以请两天假?之前跟你说过的拉力赛,想让你陪我去。”   宋珂犹豫了很久,还是觉得不行。   “现在不年不节的,我们两个人都走了不太好。拉力赛年年都有吧?明年再去行不行,明年我们提前做好计划,把时间早早腾出来。”   以往这种时候陈觉一定是要和他生气的,气上三天三夜都有可能,今天却没有。   陈觉静了半晌,松开了他的手:“好,你忙你的。”   等人走后宋珂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着。窗帘拉得再紧也透光,晃得眼睛想睁也睁不开,只能阖着一半。他低着头,轻轻摩挲刚刚陈觉握过的手指,心里酸一阵甜一阵的,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戒指没有丢,只是他还不知道应不应该拿出来。   想到爸爸,想到陈宗义,想到许冬云,想到过去的那一年,总是不能够坦然地重新戴上它。   一晃就是一周的时间。   陈觉请了周四周五两天假,周三晚飞过去,车已经提前运到比赛场地了。傍晚宋珂送他到机场,因为找不到停车位所以只能停在三分钟快速通道。   仅仅三分钟时间,即停即走。   看到陈觉从后面拿出行李箱,宋珂还是有点担心:“那边风沙大,晚上气温也低,只带这么一点东西怕不够吧?”   “晚上我不出去,就住在宾馆,再冷也有空调。” 关上后备厢,陈觉看了眼表,“我走了,你回去开慢一点,晚上记得盖好毯子。”   宋珂顺手把护身符掏出来,想要让陈觉带走,陈觉却将它推回他怀里,“我拿着容易丢,你收好。”   恰好赶上一盏绿灯,转身便走了。   晚上的机场通道有风,风把陈觉的西服下摆吹得扑扑向两边翻开,领带也跟着飘到颈后。他好像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一样,再也不会回来。   只剩最后的三十秒,宋珂坐回车上,降下车窗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想到中途陈觉却停下,大步回到车旁。   “忘了什么东西?”   宋珂话还没有说完,陈觉已经俯身亲下来,像不舍得他。   回去路上宋珂的确开得很慢,很小心,尽管他的病已经全好了。   如今他想要见到陈觉,也只能见到真实的那一个,想象中的那个再也没有出现过。有的时候他会想,这究竟算不算一件完全的好事?就像现在,刚刚分开他就开始想念陈觉,可是怎么样也不可能见到,只能等着陈觉回来。   没有想到当晚会收到一条文字短信。   应该是陈觉在飞机上发的,很长,长到像是分手时发过的那些,比屏幕还要长,一眼望过去看不到结尾。   他说:“宋珂,有些话当着你的面总是说不出口,也许是不敢直面最坏的结果。   那天晚上看到你跟秦彬凯走在一起,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妒忌。你就睡在我身边,我依然害怕你会离开我,害怕某一天你又会跟我说,腻了,要分开。也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你。   早上醒了以后本来想和你谈谈,看你睡得很熟就没有叫你。后来我去找药,在抽屉里看到了我们的戒指,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高兴,高兴到看见你在公司午睡,我坐在旁边看着,晒着太阳,心里就突然想,也许你也愿意一辈子跟我在一起。   跟你求婚的确是一时冲动,但我没想到你会跟我说戒指弄丢了。那一瞬间我好像突然醒了,发现自己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拿病绑架你,在拿我对你的感情绑架你,利用你的心软,强迫你留在我身边。   趁一切都还来得及,我想我不能再这样自私下去。你有权利追求自己想过的生活,即使那种生活里没有我,我也应该接受,而不是去当你的绊脚石。   至于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有什么顾虑。   我在万豪订了位子,下周一无论如何我们再见一面,是好是坏都没关系,多晚我都等你。”   这么长的一篇话,意思却很潇洒,仿佛真的只为见最后一面。宋珂一字一句慢慢地读,慢慢地看,看完愣了好久才慢慢闭上眼睛。   这就是陈觉这段时间不对劲的原因吗?这些话闷在他心里,闷了多久呢?不过比起从前,陈觉是更懂得尊重和爱了,实在叫人刮目相看。   可是为什么他这样体贴温柔,自己仍然眼眶发热?   躺了一会儿,宋珂心里牵扯着难受,像有一堵无形的墙,悬悬的就要坍塌,使他全盘接受某个人、某件事。   头昏,疑心是饿的。他起身想找点东西吃,拉开冰箱发现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是陈觉买回来的,除了鸡蛋牛奶就是牛肉干,自己最爱吃的那个牌子。   他甚至不知道陈觉什么时候买的这些。   回到客厅,哪里都没有陈觉的痕迹,除了玄关的拖鞋摆在那里。忽然发现和好以后陈觉什么都替他准备了,睡衣,衬衫,毛巾,浴巾,剃须刀,别墅里都是全套的,而他什么也没为陈觉准备,就连卫生间的牙刷和漱口杯,陈觉用的都是一次性的。   但从来没听陈觉提过要求。   重新躺下以后身上仍有一处隐隐约约很疼,不知道什么地方,仿佛就在某根肋骨下面。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顺过气,将捂热的手机放到胸口,感觉好了一点。后来小九悄无声息地挪到他身边,伸出舌头轻舔他手背。他把它圈进怀里,头靠到它背上,热烘烘的。   凌晨三点时分又忽然醒来,窗帘严丝合缝,卧室里很暗,身旁蜷着小九软软的身子。他觉得心慌气闷,想过要主动联系陈觉,最后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把电话打出去,只是握着手机和护身符静静出神。 第73章 痴   没有人告诉过宋珂,陈觉是个这样讲信用的人,说给他时间就真的没有再来打扰。   跟往常一样上了整天班后,周五天刚亮宋珂就醒了。睁着眼睡不着,索性起床洗漱,穿戴整齐去公司上班。   没想到路上异常通畅,坐到电脑前也不过才七点半。   早一点也好,正好出去吃顿丰盛的早餐。中途虽然浑浑噩噩地走错了路,好在喝到味道醇正的豆浆,也吃到现炸的油条。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回公司路上仍觉得饥饿,腹中像是空空如也,怎么填也填不满。   后来眼看时间还是早得很,他又将办公室里外全都打扫了一遍。理到书架时看到一本专业书,崭新的,腰封都还在,包装上却落了一层灰。迟钝地回忆半晌,才想起是上个月顺手在网上买的,一直没有来得及给陈觉。   很多事就是这样,拖着拖着就忘了。   中午跟程逸安一起去食堂吃饭,因为是周五,同事坐在他们隔壁交流周末的去处。   一个说要送孩子去上启蒙班,想想就觉得枯燥且头疼。旁边的未婚人士听得直摇头,说就为这些琐事所以一直不敢结婚生子,害怕自己的人生只剩下柴米油盐。   那个人却摆摆手:“我也就是抱怨两句,要是遇到对的人了结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柴米油盐也没那么可怕。比如我现在吧,工作一整天回到家,只要躺在我老婆腿上和她说说话,听她损我几句,笑几声,就什么辛苦都没有了。”   周围所有人直呼酸得倒牙,宋珂跟程逸安静静地听着,脸上也不自觉微笑,为这样平凡却又难得的爱情。   后来宋珂低下头,筷尖在青菜里轻轻地拨弄,像是想数清究竟有几棵。程逸安问他:“又跟陈觉吵架了?”   他没吭声。   回到办公室,一个人静静地睡午觉,期间囫囵地做了个梦。   梦到那次刮台风,陈觉冒着暴雨在原来的住处替他找小九,头发衣服全湿透了,鞋子里也都是泥水,嘴唇冻得发紫。小九藏在草丛深处,警惕地看着他,他却蹲在那里对它张开双臂:“过来,乖。”   可惜小九并不认识他,锋利的爪子将他挠得满手是血。他瘦了很多,脸颊苍白地凹陷下去,人也冷得直打哆嗦,面容却是紧张而欣喜的。他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只是想带你回家。”   他怎么这样痴。   宋珂在梦里翻了个身,蜷身窝进沙发角落。没有多久又梦到他们从前坐地铁,那么长的路,从始发站一直坐到倒数第二站,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自己靠在他肩膀上打盹,他一动也不动,稳得像木头桩子一样。下了地铁还有好远,到处是电线杆和高压线,黑漆漆的荒郊野外,那么一段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完,永远也没有办法回到家……   路上他总有许多话,许多话,笑着对宋珂说:“今天下午没有吃饱,晚上可不可以煮个面?” “工资卡里还有多少钱?我哪知道,我又不管钱。” “周末陪我去看看车?不买,真不买,就是看看。”   他们曾有过一个家的,尽管房子不在了,可陈觉还在。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为什么自己就是不肯答应?   被人拍醒时宋珂眼角还是湿的,匆匆起身拭净,看到程逸安神情紧张地站在自己面前。   “出什么事了?”   “宋珂……”   手机屏幕里是一段午间新闻,长相端正的男主播在画面中央,标准的播音腔和公式化的坐姿。   “下面播放一则突发消息,北京时间今天上午十一点,为期三天的大峡谷汽车越野拉力赛在第六赛段遭遇严重事故,一辆车队保障车与三辆公开组比赛用车连环相撞,目前已证实共两名车手不幸遇难,另有几名人员有不同程度受伤,正在附近医院接受救治。由于事故现场起火迅速,地段较为偏远,救护车赶到时……”   宋珂愣了一下,仰起头看着程逸安,忘了站起来。   程逸安敛声问:“陈觉参加的是不是这个?”   周围的一切像是突然变暗,静下来,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就只剩下他严肃的表情和嗓音。   懵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打电话却压根儿没人听,那边一直是关机状态。宋珂好几次按错了键,没有起身已经前额突突直跳。   程逸安说:“先别慌,参加比赛的那么多人,不一定就是他出了意外,也许正忙别的事呢。”   仲夏的正午时分太阳烈得人头昏,一站到窗前,迎面就是刺眼的光。宋珂开始觉得缺氧,嘴唇都渐渐发白,神情却反倒显得有些木然,像被一根线拉拽着,一刻不停地打电话。   他给陈觉打,程逸安就给陈念打,一直占线,打了近十分钟才通。陈念声线绷得很紧,没等他们开口问就直接说:“我还没联系上哥哥,关机了。”   “那你——”   话刚说一半,手机已经被宋珂抢去:“联系上主办方没有?”   “秘书在打,暂时没打通。”   血管一刻不停地撕扯着疼,嗓子干得快要冒烟。反复拨打那串最熟悉的号码,耳边明明只有嘟声,却轰隆轰隆的像在打雷下雨,仓皇不定的感觉。   心里面除了后悔仍是后悔,早知道说什么也该陪他一起去的,要是他们两个在一起,出了什么事也不用害怕,哪怕是死在一处呢?   总好过现在这样隔着一千公里,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   一整个下午又恢复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直到三点钟陈念突然打电话来说主办方回话了,伤者名单里没有陈觉,陈觉根本就没有去这场拉力赛。   他报了名,但没有签到,更没有出赛。   那他去哪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一刻不停地飞奔到机场,赶到服务台时宋珂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也是这时才发现,自己连查陈觉航班的资格都没有。   “您是他什么人?有没有带他的证件?”   他动了动嘴,哑口无言,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陈觉的什么人。   只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对方也很理解和同情,查完以后遗憾地告诉他:“您朋友的确买过这趟航班,不过他最终没有登机,也没有改签其他机票。”   怎么会这样。   明明一路将陈觉送到机场的,走之前陈觉甚至还亲了他一下。既没去比赛也没换目的地,那陈觉会去哪儿,是不是还在临江?   惴惴不安地打给陈念,跟她和程逸安挨个给陈觉的朋友打电话,能找的地方通通找了一遍,就是没有任何踪迹。   天慢慢就黑了。   寂静深邃的天空罩着大地像个黑箱子,又闷又热,根本透不过气。找了不到三个小时宋珂就快要脱水了,人靠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上,开着窗,风吹到脸上滚烫又锋利,几乎睁不开眼睛……   最后救他的是赵阿姨。   “宋珂,是不是你回来了?我听到楼上有动静。”   收到这条短信他就直奔大巴站,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拿,只带了手机和钱包。   坐上大巴的那一刻仍觉得忐忑,担心那不是陈觉而是别的什么人,中介,保洁,或者别的什么有钥匙的人。他一直自己吓自己,因为不见到陈觉始终是放不下心。   到老房子楼下时已经快十点,还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   走进大门,一轮眉月远远地挂在天边,照得坑坑洼洼的地面像积着水。向前走大概五十米,绕过一个杂草丛生的花坛,再向右一拐,走到院墙最深最高的地方,有一片开阔的空地,那就是以前爸爸停出租车的地方。   想起那一次,也是这么大这么亮的月亮,他一直守在楼道口,手脚都冻透了才等到爸爸。爸爸停好车后脚步蹒跚地走向他,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如往常一样攥紧他的手,爸爸的双手不仅冷,上面还全是又湿又滑的血。   也是那天他忽然感觉到害怕,害怕有一天会失去爸爸。   今天这种害怕的感觉又回来了。   楼道里没有灯,上楼时他把手机拿出来照明,两边阴湿狭窄,到处是灰,是没来得及揭下就又贴上新一层的小广告,是脏兮兮的鞋底印。   依然是没安防盗门的那个家,破旧的木门红漆斑驳,露出里面难看的木头。门缝里没有光,敲了很久也没有人来开。   下意识以为自己没带钥匙,所以他坐在台阶上等着。   身下冰冰凉凉的,后头才是月亮。他分开双腿倚着肘,背深深地弓起来,像只疲惫的虾米,因为实在没有力气了。   要是前天晚上打个电话给陈觉该多好?也许那时陈觉还没有那么心灰意冷,还没有关机。要是那天在公司同意跟陈觉结婚该多好?煎熬了这么久,这辈子除了陈觉难道还会去爱别人?就说给自己听,自己也不信。   再往前想,要是分开的那一次,陈觉拿出戒指求自己回心转意时,索性就把事情的真相全说出来该多好?自己害得陈觉那么苦…… 甚至于、甚至于陈觉第一次跟自己求婚的时候,直接答应了该多好?为什么总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担心不能长久,担心不能得到家人的理解。   明明爱的只是陈觉啊,就只是爱这个人而已,为什么要把别人犯的错迁怒到他身上?   他垂着头,忽然想起曾经在手机里听过的那段话。   “我要到当年租过的办公室去看看,看看我跟你求过婚的地方,还要回家看看小区那几只天鹅,记得你说你没看过,我替你看看。还要到你老家去一趟,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到处走走,消磨完这一整天的时间。没有你在身边我也要去看看,看看我们的过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在你坐过的椅子上坐一坐,在你住过的地方睡一晚。”   原来陈觉早就告诉过他,应该来这里找,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忽略了。   等到很晚还是没有人回来,才想起自己有钥匙,就在钱包的夹层里。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没想到门锁咔嚓一拧就开。   他呆呆地站在门口,摸到灯往下一摁,刹那间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屋里的一切都跟从前不同了,以往那个简陋的家被人重新装修过,尽管面积紧凑,风格却很温馨。地面铺的是最常见的木地板,墙上装着壁挂电视,三人座的布沙发尺寸刚好一墙宽,外加一个搭腿用的绵羊圆凳,摸上去手感很好。角落安了顶天立地的猫爬架,下面放着猫粮盆、饮水机和吸尘器。   卧室的床是双人床,墙壁做了一排简简单单的衣柜,里面挂着几件陈觉的衣服。宋珂双脚僵立,过了一会儿才走到床边,仔细端详柜子上放的两样东西。   一样是他们两个的合照,就是曾经在公寓见过的那张。另一样是辆出租车模型,车身黄白相间,看着跟爸爸以前开过的很像,不知道陈觉从哪里得到的。   宋珂坐在床边歇息,身体像被一剂温热的毛巾包裹着,蜷缩的角落通通舒展开来。   心也一下子定了。   陈觉来过这里,又走了,还把行李箱也带走了,所以今晚应该不会再回来,自己也不会见到他。可是心里已经没有害怕的感觉。因为走着走着他发现,无论到哪里陈觉都会在前面等他。   宋珂感觉自己像只笨拙的蜗牛,循着陈觉的足迹一寸一寸向前挪,总是慢了一步。   晚上他就睡在卧室,窗帘也没拉,就那么敞着。半夜打开冰箱喝了罐饮料,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回到床上电话就打来了。   看到陈觉的名字他一怔,刚喝过的气泡水都从胃里返上来,鼻底眼底通通酸得很。   “宋珂。” 陈觉的声音很低。   他没应。   “妹妹说你找我。”   语气有一点紧绷,大概是怕他生气。他也的确有气,所以一直不肯开口。   陈觉沉默了好久才笑了笑:“我今天摔了一跤。”   他终于问:“怎么搞的?”   “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   想起上次陈觉自己在浴室摔倒了,眼睛好一阵子看不见东西,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他忽然就紧张起来。陈觉却说:“还好你不在。”   他呆了一下:“为什么?”   “手机被我摔坏了,本来打算周一送你的。”   电话里一下子静寂无声,只有微微的风在鼓噪。他听到陈觉尽力藏起沮丧:“宋珂,这是不是天意?我们总是不能好好在一起。”   他一时哽咽,没能立刻开口,陈觉就又笑了下:“我在胡言乱语。不打扰了,你早点休息。”   “等等!”   他匆匆拦住,盘腿坐在床上,看见自己腿上被蚊子叮出好几个包,又红又肿的,很难受,心里却更加思念起陈觉。   陈觉会为了和他打一通电话,不顾身体走到山上,被虫子咬得满腿是伤。陈觉会为了让他安心,即便这样心灰意冷的时候也主动打过来,只为跟他报个平安,不让他挂念。陈觉从来也没变过,又执着又痴。   陈觉叫他:“宋珂?”   他想了很久,终于说:“手机里的话我全听过,坏了也不要紧。你说要给我买按摩椅,还说让我方便的时候给你打电话,是不是?”   陈觉大概太意外,没有出声。   “我都听过,也都记得,陈觉。” 宋珂轻轻地吸了口气,“如果天意难违,起码我们还有记忆。”   天意难违,对他们来说尤其如此。如履薄冰地走过三年,以为苦尽甘来了,其实折磨才刚刚开始。之后的这两年,宋珂过得暗无天日,只有一件事支撑着他,那就是终有一天陈觉能够想起来。   对于他们俩来说,能够彼此记得,已是种莫大安慰。 第74章 再也不能放开你   周日回到临江天色已经很晚,一座城市的白天有多热闹,黄昏就有多寂寥。坐在出租车上宋珂看着窗外一点一点橙黄色的灯,看着高架桥上无数轿车排成等待回家的长队,缓慢而孤独地移动着,心里也忽然觉得想念。   他想家,想爸爸,想陈觉。   第二天在公司程逸安约着晚上一起吃饭,宋珂说自己已经有约。   下班后开车回到家,其实也并没有打算弄得多隆重,就是平常心对待。结果最后莫名其妙还是穿了最贵的一套衣服,最贵的一双鞋。   市区的万豪有好几家,陈觉订的那家在市中心,临着江滩。   工作日的傍晚很堵,宋珂紧赶慢赶还是到晚了。在门口一停,二手广本被这金碧辉煌的地方衬得尤为寒碜,幸好人家服务生并不区别对待,仍然第一时间迎上来:“请问您有预定吗?”   “陈总定的。”   对方显然是特意在这里等他的,很快领着他走向旁边的观景电梯,刷卡直达顶层。   路上宋珂问:“陈总到了吗?”   “一个小时前就到了。”   电梯升得很快,外面璀璨的夜景如同画布,整座城市俯览无余,江水串起一粒一粒明珠般的大楼。宋珂静静地站着,心里也跟夜色一样开阔明亮,过会儿才把荷包里的东西拿出来:“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到了顶层,电梯门打开,外面却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没有透明的玻璃穹顶,更没有什么钢琴、烛光,整个用餐区布置得很素雅,许多洁净的荷箭在纤细的花瓶里亭亭而立,安静中又带点格外的温馨。   虽然桌子不止一张,可全场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陈觉坐在落地窗旁。宋珂放慢脚步,见陈觉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就轻轻地叫了他一声:“陈觉。”   陈觉静了一瞬后把头抬起来,肩微微下沉,像忽然放下什么沉重的石头一样。然后他起身替宋珂拉椅子,走路时腿脚好像还有点不便。宋珂快步过去碰了碰他的手:“我自己来吧。”   他的手背是很凉的,也许等得太久没有活动。   “路上堵么。”   “还好。” 宋珂把西服外套搭到椅背上,“来很久了吧。”   “没有,我也刚到。”   说完就叫服务生来倒水,正好留给宋珂观察他的时间。四天没见,他样貌没变,就是眼下有淡淡青色,不知道是不是睡得不好。   他回过头,意外与宋珂视线撞到一起,宋珂就把下颌收回去,嘴角微微抿起来。   “谢谢你今天过来。” 陈觉口气莫名变得生疏了一些。   “谢什么……” 宋珂看向他,他却落寞地笑了笑,没有搭话。   “我们吃什么?”   “我定了几样,你看看要不要加。”   宋珂将菜单安静地从头翻到尾,最后指尖落在甜品页:“加一个丝绒蛋糕吧。” 并且破天荒要了一瓶红酒。   “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吃甜的,也不爱喝酒。”   “就是突然想换换口味。”   等菜的时候两人默默坐着,彼此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四天没见两人并没有变得陌生,只是心境发生变化,所以反而有些拘谨似的。   红酒一上来宋珂就先喝了半杯,陈觉阻止他:“你喝慢一点,先吃点菜。”   他却将嘴唇一抹,轻轻摇了摇头,并且对陈觉笑了一下:“没事,有你在我就是喝多了也不要紧。”   就这一点笑容将陈觉定在那里,很长时间动弹不得。   为安全起见顶层不能开窗,很快宋珂就开始热得发汗。陈觉见他脸颊微红,问他:“要不要叫他们把空调开大一点。”   他没有回答,反而抬起眼睛问陈觉:“这两天你去哪儿了?”   陈觉一愣:“到处走了走,也没去什么特别的地方,是不是这几天公司有什么急事?”   “没有什么急事,我只是——”   刚要说下去,服务生又来上菜,他只好静静地停住。等服务生走了以后陈觉问:“只是什么?”   他又不说了。   膝盖抵着膝盖,桌子并不宽,所以距离其实很近。陈觉一直看着他的眼睛,等着他说点什么,他却垂眸看着杯壁折射的光,把已经打好的腹稿咽了回去。   陈觉眼中浮现失落的神情:“先吃东西吧。”   刀叉碰着瓷盘发出叮清的响声,两人各吃各的,谁也没有再轻易开口,直到后来,宋珂一个人就喝掉了半杯红酒。   陈觉起初一直拦着,后来见他坚持,就只是沉默地坐到他身边。渐渐的宋珂额头沉重,歪过去靠到他肩上。   “陈觉。”   两人脸颊离得极近,陈觉却没转头:“嗯?”   昏暗的光线里宋珂抬起眼来,盯着他的鼻子、眼睛、嘴唇、喉结,一切一切觉得熟悉的地方,好像分开四天格外想念这个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一直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宋珂醉了,微微呵气:“你包场了?”   “嗯。”   “想跟我说什么?”   陈觉终于将脸侧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是想听你说。”   宋珂露出一截锁骨,纹身若隐若现,看上去活色生香,陈觉却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满脑子只是在猜,今晚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可宋珂却仿佛故意折磨他似的,一直不肯给他个痛快。吃了饭,喝了酒,仍然顾左右而言他:“你带烟了吗?”   陈觉身体微僵:“你想抽?”   “嗯。” 宋珂敛上眼睛,有意掩饰住情绪,“我想抽一根。”   “车上有,我去给你拿。”   陈觉走后宋珂勉强撑起下颌,朝服务生招了招手:“麻烦你把蛋糕上上来。”   服务生礼貌又职业地朝他点头。   不一会儿蛋糕就来了,巴掌大的尺寸,五星酒店最常见的款式,没有什么新意。   后来陈觉回来,远远地看到宋珂。宋珂支着侧颊,默默然地对着一枚小小的红丝绒蛋糕,背影看上去心事重重。   陈觉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一个人坐在阶梯下,苦恼地盯着电脑屏幕,半晌想不出一个最优解。   过了今晚就再也不要纠缠他了,陈觉想。   其实宋珂会抽烟,只不过一直抽得少。今晚两人这样坐在一起,他靠着椅背,把烟跟打火机拿起来,静了一会儿才点燃。   朦胧的火苗被他捧在手里,指缝间漏出一点红光,一跃一跃地在动。他抽烟的姿势跟陈觉不同,陈觉是熟练,他却是生疏。可是也因为这份生疏,他没有一点装腔作势,反而有种纯净的温文儒雅,看久了使人沉溺。   陈觉看着他,看着他半阖着眼睛抽烟,薄薄一层烟雾拢着他,很近又很远的感觉。   他侧过脸来问陈觉:“你怎么不抽?”   神态跟刚认识那会儿一模一样。   陈觉终于坦白:“戒了。”   他有些诧异地动了动唇,过了一会儿却又了然。转而把烟夹在手里,使它静静地燃着:“其实你不用为我改变。”   陈觉说:“我只是想陪你再久一点。”   他听完静了半晌,不作声地把烟掐了,烟蒂留在透明的玻璃杯底。转过头来就亲陈觉,不打一声招呼。   陈觉被他按在椅背上,一时之间竟然还显得有点被动,慢慢地才回过神搂住他的腰,径直加深这个吻。   远处的服务生默默退开了。   陈觉仰着脖,没多久宋珂就反身跨坐到他腿上,闭着眼睛越吻越动情。后来响起吱呀一声,是宋珂伸手将身后的桌子推远,好让自己可以坐得更舒服一点。   陈觉觉得宋珂热情得过分,半晌方才稍稍拉开他,望见他唇面牵出的银丝,伸手擦了,低声提醒他:“干什么?这是在外面。”   “我知道。”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过后,又是一阵猛烈的攻势。陈觉甚至连呼吸都有些仓促,只能用力托着他的臀,生怕他从自己腿上摔下去。宋珂身上的烟草干冽、柔软清香、红酒微醺,一切的一切都使陈觉沉溺,来不及思考,只能深切而长久地亲他的嘴唇,汲取他嘴里的那点养分。   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宋珂才像是醒过来,微微失神地推开陈觉,手指在他喉结上缓慢地划,像引诱又像惩罚。陈觉眼中有熊熊烈火,胸口也还在剧烈起伏,却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继续的想法,哑声问:“今晚到底怎么了?”   其实没有怎么。   宋珂把额抵在他锁骨中间,低声轻缓地喘息:“就是想你了。”   好不容易从失去陈觉的漩涡里出来,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接纳自己内心的解脱,可是宋珂并不擅长口述己心,只好用行动说明问题。   陈觉把人轻轻推起来:“你喝醉了,难受吗?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宋珂这才想起来还有正事没办,双颊酡红地从他身上下来,陈觉就把桌子移回了原位。   “想吃什么?我再叫个水果拼盘。”   “不用了。” 宋珂扯住他快要扬起的手,示意他坐着就好,“我们吃点蛋糕吧。”   “你吃,我没胃口。”   宋珂的唇抿紧又松开:“你也吃。”   陈觉仍很愚钝:“你吃吧,我不吃。”   宋珂只好豁出脸面,凑过去又贴了下他的唇:“想必不难吃,你好歹也试一点。”   这样柔和的态度陈觉还怎么拒绝?终于缴械投降:“好。”   拿起刀叉却也实在没什么食欲,只是从边角切下去,给宋珂盛出一块来,自己象征性地尝了一口。这里的师傅手艺还算过关,红丝绒蛋糕口感很绵密,表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椰蓉,吃进嘴里会有淡淡的芝士味道。   尝到第二口吃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宋珂看见他的表情就放下了叉子。   他把嘴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枚沾满奶油的戒指。正出神之际,被宋珂低头拿走,用餐巾擦得干干净净后攥在手心。   “你先别问,什么都别问。”   宋珂一改平时的沉稳作风,声音听上去有一点抖,耳畔透着红酒的颜色。捏着那枚戒指好像捏着一颗真心,重了怕碎了,轻了又怕丢了,总之不知如何是好。陈觉不能置信地凝望着他,他就把目光移开。   “陈觉,这段时间我常常在想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要在一起,过去那些仇恨全都一笔勾销,父母在天之灵会谅解我们吗?”   陈觉吸了口气想要说点什么,宋珂却把他放在桌上的手背急急地按住,阻止他打断自己。   “可是后来我又想,就算自私一点又怎么了?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想要一点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间而已。”   “宋珂——”   “你听我说,听我说…… 之前你问我大年初一求了什么,我说没求什么,那是假话,其实那天我在殿门外跪了很久。我跟那些不认识的神仙说,我说神明在上,原谅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原谅我不能像陈念那样一心为你着想,我希望你想起来,想起你爱的人是我,不是钟文亭也不是别的什么人,是我,那三年是我和你一起度过的,凭什么我要把你让给别人?我对他们发过誓了,我说只要你想起来,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哪怕是恨我也没关系,你痛苦我也就痛苦,你恨我我就让你恨,怎么样都可以,我就是再也不能过那种没有你的日子……”   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急一阵缓一阵的,说到这里忽然趴到了桌子上。   “宋珂?”   陈觉抱着他,感觉他全身都在颤抖,像是忍耐到不能再忍耐才发泄出来。他双手紧紧攥着那枚戒指,压在身下唯恐丢了,哪怕陈觉去拿,他也不松。   “宋珂。”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他声音匆匆忙忙的,带着哭腔,“可是我现在后悔了。你想起我了我又觉得不够,我明知不应该,就是不想放开你的手。怎么办?我就是不想放开你的手。”   说完这些他就把勇气耗光了,无法抑制地感到难过。陈觉将他揽进怀里,想让他把头抬起来又做不到,他身体软软的,趴在桌上,无力地抓着那枚戒指。   服务生过来低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陈觉摆摆手让人离开,又把自己的外套披到宋珂身上,呼吸浑浊地守着他,心脏又是疼,又是软,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后来宋珂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不过其实什么也不用再说,陈觉都已经明白了。   陈觉把戒指戴上,把人背上,稳稳当当地乘梯下楼。   中途回过头看宋珂,宋珂趴在他肩头睡得很熟,眼角却仍微湿。   “宋珂?”   外面是一座偌大的城市,夜幕繁华也寂寞。宋珂脸往他颈间侧了侧,呼吸贴过去,人还是没醒。陈觉却觉得已经得到回应,仿佛心里叫了宋珂一声,宋珂说:“我在,我不走。” 第75章 理想型   夏天悄悄离开的时候,宋珂也搬去与陈觉同住了。   其实一开始他是不愿意的,因为那边离公司实在太远。但经不住陈念的软磨硬泡,再想想省一份房租也是好的,所以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搬家的那天艳阳高照,他怀抱着热烘烘的小九,坐在车里打了一路的瞌睡。   到大门口却被安保拦下来,告诉他们开了进门条才能进去。他又不知道,没提前准备,只好打电话给陈觉。陈觉风尘仆仆地来接人,身上还穿着满是木屑的工作服。   宋珂看到他,扑哧一声笑出来。   “还没干完啊。”   “还差一点,快了。” 他接过宋珂手里的航空箱,小九隔着箱子瞟了他一眼,认出是谁以后又蜷起来打呼去了。等着办门条的时候他低声解释:“中间一层装反了,拆下来费了些时间。”   陈总监很会谈生意交朋友,做手工却并不擅长,给小九买的活动乐园拼了一下午仍没完工。宋珂含笑 “喔” 了一声,与他静静地站在安保室的廊檐下,面前是两人热烈颀长的影子,挨得很近。   办好以后安保态度和善地送出来,陈觉说 “有劳”,叫人把东西先搬去别墅,自己和宋珂沿湖边慢慢地走回去。   “明天师兄会过来。”   事先没有知会过,所以宋珂有点惊讶:“来做什么?一天时间家里不知道能不能收拾好,到时候没准乱糟糟的。”   陈觉听到 “家” 那个字,垂下眼笑了笑:“陈念邀请的,也许是过来打牌吧。”   自从生日那天开了个头,陈念就迷上了打牌这项休闲活动。平常陈觉不爱玩,宋珂又不常常在,这次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宋珂觉得头疼,因为陈念打起牌来颇像女将军,管它起手好坏先叫上庄再说。   一整个家搬过来,收拾起来的确不易。   晚上两人累得腰酸背痛,躺靠在同一张床上,开着投影看方程式锦标赛的转播实况。   里面各车队的车造型各异,选手也都是陌生的外国面孔。陈觉一边看,一边给宋珂低声讲解选手之间、俱乐部之间的新仇旧怨,如数家珍的程度不亚于程逸安聊植物。可惜宋珂越听越困,头慢慢地垂下去,没多久就歪倒在陈觉肩上了。   半夜是热醒的,因为身上叠着一个人。   屋里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空调,两个人贴得又紧,满身都是汗。陈觉无声地耕耘着,宋珂只好沙着嗓子叫他先停下:“你把空调打开……”   “开着你容易感冒。”   他不放手,闷头继续。可是过了一会儿还不结束,宋珂真有点受不了了,推他他不动,像座山一样,脸上的汗顺着脖子往下滚,锁骨里都是湿的,他还非要尝。宋珂掐着他的腰:“你不去我去,再这样一会儿我该热化了。”   而且是被人拿嘴尝化的,像冰棍一样。   陈觉却只知埋头苦干,根本没有一点应该反省的自觉,也不觉得羞愧。   空调开到 23 度,冷气向天花板吹,横竖只能算比没有强。宋珂摸黑走回来的时候陈觉伸手接住他,温柔地压着他亲吻,幕布上还在重映今晚那场比赛,黄头发的外国人对着镜头喷香槟。宋珂听到熟悉的单词,分神看了一眼,结果陈觉就用左手把他的眼睛蒙上,提醒他:“我在亲你,专心一点好不好。”   陈觉的掌心湿漉漉的,很潮,被烟烫过的地方使宋珂眼皮酥麻,没有一点反抗之力。   这一个晚上宋珂是有点累着了,又发了汗,半夜把自己脱得光光的,陈觉还没注意,就这样一觉起来便感冒了。   早上他模模糊糊听到陈觉叫自己的名字,又拿来温度计给他量体温。他有气无力地睁开半扇眼睛,问:“几点了?”   陈觉不许他多说话,因为他声音完全是沙哑的,明明昨晚叫得并不厉害。   躺在被子里,一直就是赤条条的,也没有力气去管那么多。   后来陈觉下去一趟又上来,捧着几粒药叫他吃。他靠着陈觉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喉咙一直到胃都觉得干得难受,喝下去多少水也不缓解,心里知道自己是发烧了。夏天总是容易热伤风,不过倒并不需要专程去趟医院,就是得养。   迷迷糊糊地躺了两三个小时,陈觉一直在上面边工作边陪他,隔一段时间给他换一次毛巾,擦擦身,晌午时分才下去给他拿粥。   听到关门声他勉强睁开眼睛,慢慢坐起来,硬撑着给自己穿了套睡衣,又拿冰袋靠了靠脸,这才感觉自己好多了。刚要站起来门就开了,陈觉走得很急很快:“你怎么起来了?”   其实也起不来。他就是两手撑住床沿坐着,头抬起来就困难。陈觉在他跟前蹲下,仰起脸与他说话,问他:“额头难不难受?”   脑袋里像有积水,混沌又胀痛,稍动一动就觉得头晕。   “想不想吃东西,我拿了粥和水果上来。”   “不吃了,嘴里苦得很。”   他前额抵过去,热热的呼吸喷在陈觉颈间。陈觉眉心紧拧,脸上格外的阴云密布,又有种自责的神情掺杂其间:“是我的错。”   “嗯?”   感觉到一只大手慢慢摩挲自己的后背,掌心烫得吓人,他就跟软骨动物一样软下去。   直到听见陈觉说:“以前你也是,留在里面过夜就容易生病,也许是体质问题。”   他这才怔了一下,面容一阵红一阵白的,一双赤脚踩在地毯上,毛绒绒的料子刮挠着脚心,心也又热又烧,恨不得即刻打车到南极去冰一冰。   不知道说点什么缓解这种气氛,只好翁声转移话题:“师兄来了吗?”   “来了,陈念在招呼他,就在楼下。”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起来,不能再继续这样躺着。   下楼时才注意到陈觉左手食指包着纱布,说是切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割到了。顾阿姨正在楼下张罗,客厅的空调冷风吹得很足,茶几上摆着几叠各式各样的水果,饮料也配着冰块,就是宋珂全都不能喝,还得穿着长袖长裤。   中途陈觉走开去倒温水,顾阿姨悄悄告诉宋珂:“刚才他下来想给你切柠檬,结果一不小心切着手了,我让他别弄他也不听,光添乱了。”   宋珂听得默不作声,喝到温热的柠檬水时更是不发表意见,只觉得口中有点回甘。后来陈念他们逛完花园回来,一左一右地坐在他旁边喝冰水,问他好一点没有。   他说好多了。   程逸安没有什么眼力劲,张口就问:“怎么感冒的?看着还挺严重,一定是晚上空调吹得太狠吧。” 陈念用手肘碰碰他,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了?”   幸好顾阿姨来送橙子,缓解了这个尴尬的场景。陈觉顺手替宋珂剥了一个,倒不是为别的,只是想让他多补充维生素,结果就被陈念给调侃了:“哥,你也不说给我剥一个,偏心眼。”   一旁的顾阿姨笑逐颜开,说:“小念你净说你哥,你哥体贴宋珂那是应该的,你呢?这么好的大姑娘男朋友也不找一个,找到男朋友还愁没人给你剥橙子吗?”   宋珂只恨自己不能找到一条地缝钻进去。陈念也莫名怔了一下,平常厉害的嘴巴一时失灵,眼睛垂下去像有点不好意思:“怎么没找,只不过一时半会儿还没找到。阿姨你再这样催我我就去外面随便找一个,别说男朋友了,领个丈夫回来也不难,管他阿猫阿狗好的坏的呢。”   顾阿姨知道她是开玩笑呢,笑着没有接话,倒是程逸安半晌没吭声,仿佛这话戳着他什么痛处了似的。   一直到晚饭后,程逸安仍然不怎么开口。   因为是头一次来这里做客,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尤其对于陈家的财力,这是首次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陈念领他去花园逛本是待客的本分,因为知道他中意花花草草,可他看到角落的除草机不认识,看到专为泳池安的循环水处理也不认识,甚至连地下室的台球桌、壁球房也是第一次见到私人的。就只有花园角落随意放着的那盆兰草,他不仅认识,还知道是顶名贵的,寻常家里不会有钱有闲去养。   后来吃完饭,顾阿姨有事要出去一趟,房子里只剩他们四个。宋珂跟程逸安他们在客厅说了会儿话,回过神才发现一段时间没看到陈觉了,就起身去找。   结果陈觉是在厨房洗碗。   五个人的碗不算少,虽然有洗碗机但他不大会用,因为在家几乎就没有自己动过手。水池中浮起许许多多的泡沫,他戴上塑胶手套伸进去清洗,动作还算是有条不紊,就是比较慢而已。其实只要他愿意,很多事情他都可以做得很好。   因为个子高,他需要微微地弓着背,后来也许弓累了,冲碗的时候直起背活动了一下才继续。他腰前挨着水池的部位湿了一小片,贴在小腹上,显得腰杆更薄。弯着腰,半边面容隐在灯光的阴影里,轮廓又沉默又踏实。   宋珂在门口看着他这样子,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想抱他一下,于是就过去抱了。   脸贴在他的后背,温度不低,脊柱凸着一节一节犹如山脊。   陈觉没有回头,只是嘴角抬起来:“站远一点,小心溅上水。”   大概是因为刚喝过药吧,宋珂仍旧不是非常有力气,身体贴着身体,只觉得很愿意依靠这个人,不觉得自己软弱。   以前他凡事总是靠自己,工作是,生活也是,因为习惯了。认识陈觉以后,身边却多了这样一个人。陈觉习惯于替他买早餐,习惯于等他回家,习惯于打伞的时候偏向他那一边,习惯于吵架时放下面子道歉。其实陈觉也可以不这么做,因为宋珂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可是陈觉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他不肯松手,陈觉只好暂时停下来,取下手套转过身。   宋珂仰起脸索吻,陈觉就亲了他一会儿,手掌从睡衣下摆钻进去,摸到他腰身仍旧滚烫。正想收回去,手就被固定住了。   抬起头来宋珂深深地吻他,十指交缠,脑中有些昏昏沉沉的。陈觉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搂着他的背,吻得很忘情,连门外两个人来了又走都没有发现。   一直到走出院外,程逸安才尴尬又无奈地松了口气。   陈念却很从容。   “这也没有什么,你说呢?” 她看向他。   过了一会儿,他才点头:“是,相爱的人其实都一样,无非这些样子。”   两人慢慢走到湖边,他替她拿着防蚊虫的喷雾,她停下来喷了几下。   她弯下腰的样子很美,像诗里写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温柔中又带着点伤感的味道,因为后半句就是,道一声珍重。   走了大半圈后,他终于问她:“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我帮你留意。”   她跟他开玩笑:“不告诉你。”   他也就笑了:“不说我也猜得到,你的理想型一定是你哥那样的。”   她一听,诧异地抬起头,哭笑不得地否认:“你胡说什么?谁说我理想型是我哥了。”   “那是谁?”   “是宋珂。”   这回轮到他错愕。   湖边的风潮湿中带着点池水的腥,吹到脸上却是很舒服的。她挽起一缕被风吹乱的长发,静静地将脸一扬,大大方方地坦白:“真的,没骗你。”   身边有车转过弧线,慢慢朝院落深处开去,只留下一抹很难以辨清的尾灯。程逸安有些不明白地看着她,她朝他微笑,说:“很奇怪吗。”   他匆匆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笑着扭头朝枝节错落的树荫走去,并没有再跟他解释,为什么把宋珂看作自己的理想型。   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宋珂的时候,他给自己送的礼物是一条丝巾,给继母准备的是几本书,用牛皮纸扎着提在手里,细细的一条麻绳。他看起来一身内敛的书卷气,又很沉稳,跟哥哥的张扬外向截然不同。   那天他走的时候哥哥在后面追,他却头也不回。那时她年纪尚轻,只觉得他很有个性,相处久了才明白那不是个性,是骨性。   她向来安静地欣赏宋珂,没有告诉过他。这种欣赏不涉及男女私情,像柔软的荷箭欣赏韧性十足的楠竹,幻想自己终有一日也能像他一样,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依。 第76章 新年快乐   也许陈觉是记仇吧,自从那次拉力赛宋珂不愿陪他后,他就再也没提过任何旅游的要求。所以今年这一整个秋和冬,他们两个哪里也没去过。   虽然没有刻意告诉谁,但两人的关系还是渐渐被同事知道了。一开始宋珂想不通,后来程逸安告诉他:“像你跟陈觉这样从来不保持社交距离,走到哪儿都跟连体婴似的黏在一起,人家想不知道也难吧?”   宋珂回忆了一下,似乎的确如此。   他跟陈觉坐电梯从不会分立两角,而是肩膀挨着肩膀站。在办公室吃外卖也不喜欢坐桌子,就在茶几那儿挤着将就将就,有时候夹起的菜快要掉了陈觉还会下意识拿手替他接一下。   不过知道就知道了,他也没有想过隐瞒。   两场雪过后,临江渐渐年味十足。这个春节一家人打算平平淡淡地过,所以并没有操办得很隆重,就只是菜色比平时预备得要丰盛些。   清早起来陈念就去了趟超市,买回两大包的窗花跟福字合屋贴满,不管是大门、房门还是窗户通通 “见者有份”。等估摸着宋珂他们早上应当起了,她就笑眯眯地跑上楼,要求他们把卧室的两扇玻璃窗也贴上。   “别贴歪了喔。” 细心嘱咐完退出去,顺手悄悄把房门带上。   硕大的一个福字,宋珂拿着倒转过来瞧了瞧,然后透过笔画朝陈觉笑:“小时候上手工课我还学过一次剪纸,课上老师带着我们剪那种圆形的福字。” 拿手画了一个圆,“大概这么大。下课以后我带回家,我爸夸我剪得好,还一直保存到过年的时候用上,省了一笔小钱。”   陈觉伸手将福字揭下来,觉得他刚起床这样脸色红扑扑的,头发又有点凌乱的样子其实很好看,没有忍住吻了他一下。   他说:“没刷牙。”   “我也没有,不吃亏。” 陈觉又吻了一会儿。   穿戴好下楼去,顾阿姨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又是蒸包子又是包饺子,还做了豆沙馅小鱼年糕,整整齐齐地摆在蒸笼上。   “哥你看,阿姨搞主食开会呢。” 陈念坐在角落择菜,笑着抬头朝哥哥眨眼,“把我们当猪喂。”   宋珂走过去:“阿姨,我也来帮你。”   顾阿姨挺高兴的:“行啊,要不你帮我擀皮吧,剂子我都分好了。”   这个活对他来说不算难,如果陈觉不在旁边捣乱的话。没有多余的擀面杖,陈觉就用保鲜膜筒代替,擀出来的皮不是正方形就是长方形,难得有张椭圆的还破了口,看得宋珂连连叹气摇头。   “你出去坐着,再让你帮会儿倒忙面粉都不够用了……”   “不会我可以学。”   陈念告状:“还学呢,小时候我哥连辫子都扎不好,害得我在学校老是被老师和同学们笑。后来再大点去学钢笔字,大院里五个孩子就数他写得最差,学得最不认真,还成天在老师家里调皮捣蛋,爸爸没少拿皮带抽他。”   宋珂就看向他,低声说了一句:“笨手笨脚的。”   陈觉只是笑,并不辩驳。   晚上一家人守岁,窗外的月光明净透亮,雪如扬沙细粒。   以前的大学室友打来问候陈念,她窝在沙发一角仰躺着,对紧手机另一端絮絮叨叨。   “真好,一年不见就生了个这么可爱的奶娃娃,瞧这小脚,还没我巴掌大……”   宋珂和陈觉也在对着手机,不过不是聊天,而是在工作群里发红包,顺便抢一抢对方发的。认真在看电视的就顾阿姨一个,尽管里面的明星她大多不认识,但是不影响凑热闹。   某个歌舞节目出来的时候,宋珂瞟了一眼,说:“小念,你的最爱。”   “嗯?”   陈念扭头,看到画面里的草包大帅哥感觉很陌生,半晌才 “噢” 了声:“他啊,那是我去年的最爱,今年下半年就已经换人了。”   宋珂忍俊不禁:“你这个换人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陈念朝他眨眨眼,大方地坦白:“是啊,我承认我只看中对方的脸,有更帅的就直奔下一个。你就不同啦,你看中的是人家的歌喉,不像我这么肤浅,所以比较长情嘛。”   话里有话,连陈觉都听出来了,转过脸来挑了挑眉,“宋珂喜欢哪个歌星?”   陈念看向宋珂,随后扑哧一声笑出来。宋珂不知是不是暖气烘的,脸颊到脖子那一截有点微红,垂下眼眸拿起遥控器,默不作声地把音量调大了。   一直到守完岁,上楼关上卧室的门,陈觉还在记挂着这个问题。   外面的烟花远在郊区,传到这里声音已经不很吵闹。两人到大床上继续看晚会,宋珂躺在陈觉胸口,陈觉靠在床头,弯腰问他:“你喜欢的歌星是谁?”   宋珂将脸侧向窗外,不予理会:“陈念开玩笑呢,我没喜欢哪个歌星。”   “真的?”   陈觉不信,俯身亲他耳朵边缘的软骨,牙齿微微用力。宋珂痒得受不了,拿手捂住耳朵藏进被子里,陈觉又跟着钻进去,“说。”   “给我唱首歌我就告诉你。”   陈觉唱:“我有一个小秘密,一直不敢告诉你。很早以前爱上你,你一直在我心里。越不想你越想你,我想你意乱情迷……” 跑调都跑到天涯海角了。   宋珂一边笑一边双手捂紧,作出一副不忍卒听的神情,身体弓得像蜗牛。陈觉就把他抱在怀里,扒开他的耳朵唱给他听,唱到后来,才低声说了一句 “我爱你”。   掀开被子,宋珂目光濛濛地看着他,凝视着他的脸,连他脸上几道浅浅的皱纹都数得清。   他的嘴唇落到宋珂额头,许久许久一动不动。宋珂被他抱着,觉得很温暖也很平静,像是狂风暴雨后的一叶小舟,载着自己,飘啊,晃啊,去哪里都可以,去哪里都值得感激。   后来烟花越放越多,遥远的那片天空被照得犹如白昼。   陈觉去浴室洗澡,关着门也能听见哗哗的水声,像是种无声的安抚。宋珂起身穿好衣裤,又加了一件羽绒服才走到阳台去。   烟花绽放像是繁星的陪衬,犹如炙热熔浆飞溅出的火星,璀璨而又生动。   手揣进兜里意外摸到一包烟,一支打火机,才想起是那天在万豪随手放里面的。   宋珂取出一支烟,点燃后靠在栏杆上慢慢地抽。风把薄荷的烟气往他脸上吹,他却不觉得呛,只觉得好闻。   放空没多久就被人抱住了。   因为个头比他要高一点,所以陈觉从后面抱他会微微低头,隐约有点压迫感的姿势,发梢的水还顺着滴进他脖颈间。   宋珂被冰得一抖,烟灰落在栏杆上,嘴不由得抿起:“你属鬼的吗?不出声。”   陈觉从他手里抽走烟,就着抱他的姿势送进自己齿间,咬着烟说:“吸烟有害健康。”   宋珂就笑:“明明就是自己瘾犯了,还教育我。”   陈觉在他耳边轻轻地一呼一吸,熟悉的烟草气息透进肺里,慢慢地吐出来,包围着他们两个人。   “你不冷啊?”   “不冷。”   宋珂不信,转身把羽绒服打开,两个人一起紧紧地依偎在里面,一个捉着一只袖子。陈觉说:“我在国外还有个叔叔,是我爸的堂哥。今天他打电话过来叫我们明年过去做客,把妹妹也带去,正好一起过个热闹点的春节。”   “那顾阿姨怎么办?” 宋珂扭头。   “平常她都是回自己家一家团聚,今年是特殊情况才会留下。”   宋珂眼睛微微睁大:“什么特殊情况?”   陈觉低声:“你刚刚过门。”   宋珂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仰起脸来想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陈觉却把烟拿开,含着一口烟雾渡进他嘴里。这下子宋珂没法说话了,胸膛贴着胸膛,几乎可以感觉得到陈觉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鲜活而热烈,让他觉得心安。   雪花簌簌地落着,尽管不大,远处的屋顶却也渐渐白了,像戴上了一顶一顶袖珍的帽子。   直到今天宋珂依然觉得,睁开眼睛就能够看到陈觉,能够听到陈觉的声音,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其实他不知道,陈觉比他更如履薄冰。   很多个夜晚,他已经睡熟了,陈觉仍睁着眼睛看着他,透过那一点点微弱的月光。他压着陈觉的手臂,陈觉连抽出来都舍不得,因为那种酸麻的感觉可以证明宋珂就在自己身边。   一直到最近,陈觉才觉得踏实了一点。   上个月在路上偶遇熟人,宋珂竟然主动牵住他的手。上个星期看国家地理纪录片,宋珂又主动提出明年可以去某个地方旅游,还顺手查了查机票的价格。   许许多多的小细节告诉陈觉,宋珂的确回到自己身边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载宋珂回家,不用担心被拒绝,偶尔在宋珂面前提起父母的名字,宋珂也并不会有太大的反应,甚至会主动告诉他:“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我分得清。”   吻够了烟也早就熄了,陈觉讲儿时挨揍的事情给宋珂听。   “小时候陈念让我背过不少黑锅,我爸又是个不讲理的,经常不分青红皂白就揍我。有一回我气不过,挨完揍几天没跟家里人说话,一个人闷在屋里拼模型,结果喷漆的时候忘了开窗通风差点儿昏倒在房间里。还好陈念算有良心,晚上偷偷摸摸地来拿吃的给我,这才发现的。   她把我扶起来拖到地毯上,一惊一乍地问我:‘哥哥哥哥,你死了吗?’   当时我心里还有气,所以就没理她。把她轰走之后发现地上有个带蝴蝶结的小包包,心想,估计有不少好吃的,结果打开来一看就几个果冻,气得差点又昏倒一次。”   宋珂被他逗得不住地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藏在羽绒服里全身抖动,肩膀一耸一耸的。陈觉揽住他,深深地凝视着他。   他近来身上终于胖回来一些,不再那么瘦骨嶙峋,脸颊也长了一点肉。他笑起来的时候像孩子,没有什么防备,曾经那种恍惚的神情也再没出现过。他过得很好,再也没有犯过病,再也没有做过噩梦,再也没有流过眼泪,除了看喜剧片的时候笑得腹痛。他需要多少安全感,自己就愿意给他多少安全感,一分一毫也不吝啬。   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宋珂止住笑,抬起眼睛问:“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陈觉把他搂紧,让他贴在自己怀里,很温暖又很安静。过了很久很久才说:“新年快乐。” 第77章 太久太久   故事结束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两人穿戴整齐开车出门,直奔近郊的识微寺。   总共二十多公里的路程,陈觉车开得很慢,因为地上还有厚厚的积雪。一个小时过后车直接停在景区入口,下去就闻到山林与佛香混合的独有气息。   因为来得比去年早,抢头香的人还没有返程,所以景区的人潮看着倒比去年还壮观。   两人进了山门,远处耸立着巍峨的寺庙。   “那是主殿。” 宋珂说。   “嗯。” 陈觉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就把围巾取下来交给他,“你围着吧,我不冷。”   宋珂也没有推让,低下头系好。一路走,一路慢慢转着道路旁的转经筒,脚下踩着厚厚的一层落叶,咔嚓咔嚓地响。   山上的台阶长满青藓,缝隙里杂草丛生,冰冷的石板砌在湿润的泥土里。光是看着就觉得凉,更不用说是跪了。   可是这次仍像上次一样,还是有人边爬边祈愿。每一个平阶,每一尊等身佛,他们都要停下来恭敬虔诚地闭目伏低,将温热的额头贴到又湿又冷的地面。   陈觉很少来这种地方,他跟宋珂一样不信佛。可是看到这些人他依然会停下来,静静地等他们磕完再走,所以上山的进程就变得更慢。   一路上他攥着宋珂的右手,到半山腰时问:“上回你们来的时候也是雪天?”   宋珂匀着气,摇了摇头:“没有,去年临江很晚才下雪,你忘了。”   他说:“那就好。”   感觉他的手指微微收紧,宋珂侧眸看向他:“好什么?”   “我怕你冷。”   起初宋珂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直到抵达主殿时敬香的人太多,陈觉没有去排队,而是直接跪到石板上的那一刻才领悟,陈觉的意思是怕他去年跪着冷。   殿前参天大树镌刻着古朴的岁月痕迹,青色石板上凝着一粒粒水珠,陈觉的背影极静默,跪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把香。   这里什么也没变,只有请求庇佑的人变了。   宋珂在偏廊下驻足,倚靠着红漆木柱而立,一边等着陈觉敬香,一边抬头看向头顶屋檐的雪,斜行的雁。   同样的场景,同一个地方,去年他像是泥潭中挣扎的濒死之人,每一个毛孔都浸透在寒冷又绝望的空气里。今年他却只是来还愿的,尚有闲暇与余力,可以看一看周围温良平和的一切。   再度收回目光,陈觉就已经跪伏下去。他双掌没有合十,而是分开贴着地面,香就搁在手臂中间。尽管隔着一段距离仍可以看到他闭着眼睛,神情很肃穆,肩膀又宽又直,许久没有起身。   宋珂把脸转向别处,闭着眼呼吸了几下新鲜空气,心里头有一种姗姗来迟的笃定:无论陈觉求的是什么,自己都愿意陪他完成。   等他过来的时候宋珂已经在放空了。   “在想什么?”   扭头看是陈觉,宋珂就笑着搓动手里的一片树叶,“没什么,在猜你许的什么愿。”   “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陈觉看着他,目光也像青石板一样有微微的凉意,沁入心脾的温柔感觉。   “讲出来就不灵验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陈觉笑了笑,没和他争。   两人在法器流通处久久逗留。   因为牵着手,有人对他们侧目,不过他们也没有松。玻璃柜台前站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们两个很难得才靠过去。陈觉视力好,不久就发现一样熟悉的物件:“那是不是之前你挂的那个风铃?”   他竟然还记得。   宋珂本来说不是,你认错了,可陈觉依然觉得眼熟。恰好一位僧侣注意到他们俩,主动为他们介绍:“要看哪一样?”   陈觉示意:“这个。”   “这个是风铃塔,有避邪,化煞,保平安的作用,放在家里可以镇宅。” 顿了一顿,又补充,“假如心诚,也可以请回亲人的魂魄,请他们回来看看。”   陈觉慢慢地吸了口气,心里想到别的地方去了。两手空空地走出流通处,抬起眼,外面竟然一片雪白。   下大雪了。   他们两个这样幸运,大年初一竟在山林庙宇间意外赏到一场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炉鼎里的燃香又没熄,白烟袅袅裹在雪里,眼前的场景愈发似幻似真。   下雪的日子对他们两人来说意义非凡。雪天纯净洁白,却也冰冷严寒。就像他们两个一路走来,有过好的时候,也有过不好的时候,有过高兴的时候,也有过痛彻心扉的时候,任何事情总有两面。   因为覆了一层雪,所以下山比上山要难行得多。陈觉始终牵着宋珂的手,两人走得很慢,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话。   快要走到一半,转弯处蓦然开阔,有接待游客的酒店山庄坐落在不远处。陈觉忽然提议:“今晚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   本来也只是随口一提,因为觉得这样的雪景很难得,尤其还是在山间,在求神拜佛的地方,更添了一种圣洁感。没想到宋珂欣然应允:“好啊,过去问问有没有朝着对面那片山的房间。那边山势高,林子也深,晚上雪积起来一定很美。”   过去问前台,房间富余得很。   没有电梯的老式酒店,环境一切从简。两人也没带行李,走步梯上楼打开大床房的门,发现里面装潢得算是很质朴,就连房间里的窗户也都是木框的。   而且非常幸运的是,窗子正对着那座山。   推开窗,外面有个小小的半悬空阳台,很窄,搁着三个废弃的陶土花盆。花盆里没有花,土面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堪堪盖住里头的贫瘠。   天色尚早,他们脱下外衣歇了一个下午觉,起来以后就饥肠辘辘。   到楼下去觅食,老板满脸歉意地告诉他们:“大厨今天病了,饭做不成,厨房的冰箱里有些方便食品,要不我给您烧水您二位将就将就?”   不将就还能怎么办,眼看雪越下越大,下山再吃也不可能了。他们俩对视一眼,苦笑着点头:“好吧,带我们去看看。”   抱着要么来袋方便面要么来把挂面的想法,进厨房以后却惊喜万分。老板实在谦虚,高级火腿、冻黑虎虾、手工水饺、芝心牛筋丸等等这些也能叫方便食品吗?   与老板一番交涉后,宋珂喜滋滋地向陈觉宣布,今天这顿可以涮火锅。   水凉,洗菜、切菜的任务就交给陈觉了,冰箱里白菜、豆腐、平菇等等都有,宋珂负责把电磁炉、汤锅和切好的菜搬到房间里去。   有的吃,爬楼就不算什么。   用菜板来回好几趟东西才搬完,最后一趟陈觉叫他不用下来了,就在楼上烧水,自己把碗跟筷子带上去。   宋珂一个人先回到房间,收拾出一张桌子,两把木椅,椅子上还垫上薄毯,这样就算好了。屋里暖气开得很足,窗户打开也不觉得冷。   等陈觉上来的时候水就已经烧开,他们把老板私藏的火锅底料丢进去,又用剪刀剪出一小碗葱花,紧挨着坐,面朝窗外漫天大雪。   周围很安静,只有电火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   静默地守了一会儿锅后,宋珂忽然转过脸来朝陈觉笑起来,不过并没有说什么。陈觉用冰凉的手摸摸他的脸,问:“这么高兴?”   “有的吃当然高兴。”   陈觉就俯过身亲吻他。先是额头,后来是鼻尖,最后才是嘴唇,像衔到一瓣雪。宋珂想推开陈觉,可是没有太使劲,只是仰着头问:“怎么了?”   陈觉说:“想你了。”   明明一整天都在一起,还是想,想得心口蜷缩。   宋珂把身体转过来,好让陈觉可以亲得更舒服一些,更自如一些。就这样亲吻着彼此,隔着桌子的一个角,嗅到扑出来的热辣香气,摸到对方的脸颊和耳垂,再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餐火锅从下午一直涮到日落,中途没有做别的,就是吃东西,看电视,说话,赏雪。吃完以后宋珂撑得动都快要动不了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陈觉收拾好残局,把餐具和垃圾拿下去以后回到房间,看到宋珂的样子就笑了笑,走过去隔着毛衣摸他的肚子。   柔软温暖的触感,微微隆起的小腹,这两样同时出现在宋珂身上实在令人羞耻。   宋珂翻了个身,不让陈觉摸。陈觉只好脱了鞋躺到他身边,支着肘静静地凝视他,隔一段时间亲一下他的唇。   小小的一间屋子,简简单单,夕阳从木窗洒进来,把他们笼罩在其中。   这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感觉,他们两个经历了那么多的磋磨与考验,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可是什么也不图。他们就只想要这样静静地躺在一起,能够看到对方,跟对方说说话,一起吃东西,过平凡日子。   没有想过轰轰烈烈,也没有想过什么来世今生,就只要跟彼此在一起的这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就很好。   后来陈觉慢慢地睡着了,宋珂还没有。宋珂右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逗他一样亲他额头,他也没有醒。   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很长时间没取过,周围有一圈痕。宋珂低下头,摩挲片刻他的手指,又凝眸去看自己的,静静地出神。   看够了,放空够了,才默无声息地下床,从挂在衣帽架上的羽绒服内袋里拿出一枚护身符。   这是等陈觉的时候求的。   他把它放到陈觉的衣服里,放好以后,又拿手压了压,免得掉出来。其实怎么会掉出来?陈觉在床上都看见了,明天一早自然会收好,一辈子也不会弄丢。   等他关了灯回到床上以后,夕阳已经落幕。昏暗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光,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躺在陈觉身边慢慢闭上眼。   没有多久,身体就被人搂住。   “宋珂。”   “嗯?”   陈觉低声说:“回去以后把那个风铃挂起来吧,既然是给伯父求的,那就要一直挂着才会有效果。”   他不由得怔了一怔,半晌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不是不迷信吗?” 他问。   “偶尔也可以信一点。”   “比如呢。”   “比如我今天许的愿,我希望它能够灵验。”   他依然没有问陈觉究竟许的什么愿,不过其实心里也有数,所以过了一会儿,静静地说了一句:“你放心。”   这三个字就是承诺了。   面对着巍峨的雪山,面对着纷纷扬扬的雪,他给了陈觉一句承诺。他的意思是,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属于他们两个的记忆永远也不会消失,除非他死。   那陈觉呢?   陈觉自然也听得懂。   过去他曾短暂忘记过宋珂,那是宋珂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炼狱般淬过火。可是幸好,幸好,陈觉又想起来了。   对他们而言,或许应许之期已经不再遥远。他们心里都曾有过一座雪山,目之所及,心之所往。曾经宋珂以为他们要走到那座山,要摸到那片雪,要等香燃尽,才算是抵达了终点。   其实没有这么远。   雪山就在那,谁也拿不走。记忆就在那,谁也拿不走。今生今世他们不是要走到哪里去,不是要做成某件事,只是守着彼此而已。他们不要谁谅解,不要谁答应,自己已经答应了自己。   也许他们自私,也许吧,但宋珂愿意做一个自私的人。因为陈觉已经等了他太久太久,他也是。   —全文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