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倦春归   作者: 尽余杯   简介:   落魄温润公子攻× 病弱敏感小倌受   被赶出家门的落魄公子裴敏知,囊中羞涩,身上仅有的一点盘缠还被乱坟岗中一个状如饿殍的少年给偷了。   纵使这个气若游丝的少年又聋又哑,   纵使发觉他是拼死逃出男馆的绝色小倌,   裴敏知心说,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不成想,一语成谶。   从此往后,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行行重行行。   他当真一辈子再也没有放下过他……   直到时隔多年再见之时,他不远万里寻觅而来,身上却尽是猜不透的迷……敛着灼灼目光,挂着痴痴的笑,却不肯走近一步。   裴敏知才终于明白,有些人的真心,从来不敢奢望相守。只盼成为,守望他每日归途的一缕魂一座冢。   有道是,浮云落日,终有归处。   公子,当我倦了,你可愿意终结我的漂泊? 第1章   青空朗朗,人心惟危。   几日前病故的户部尚书谢大人,尸骨尚未寒透,府上方及弱冠的庶子敏知就被一脚踹出了大门。   朱门紧闭,前路茫茫。谢府正牌夫人施舍给他的,唯有一位年近七旬的蹒跚老仆和个一只被扔在地上的干瘪包袱。   公子敏知心说自己虽然长相文弱,却绝非唯唯诺诺任人宰割之辈。此番隐忍,不过是出于顺水推舟,求仁得仁的考量。如此一来,既可以平息继母的怨妒避免引祸上身,又能获得期盼已久的自由,何乐而不为?   于是当即对天起誓改随其生母裴姓。颇有志气地从地上爬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和年迈的忠仆谢伯彼此搀扶着,踽踽远去了。   也许是因为在勾心斗角的环境里摸爬滚打了这许多个年头,裴敏知对家产名分早已不报念想,对功名利禄更提不起丝毫欲望。只盼自由自在,在世间走上一遭。   为了能让谢伯叶落归根,也为了远离应天这个是非之地,主仆二人用为数不多的盘缠雇了辆马车,决定暂且回到谢伯的老家安顿下来,再慢慢从长计议。或许当个乡野村夫,平淡此生,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裴敏知拍了拍眼前毛色灰败,牙齿稀疏的老马屁股,感慨道:“当真是不可多得的良駒!”   瞥了眼一旁愁眉不展的谢伯,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咳,跟您一样老当益壮。”   谢伯忿忿道:“公子口下积德罢。”   已是日暮十分,老马哧吭哧拉着二人,打从华灯初上的市集上经过。当红的男风青楼象姑馆刚刚燃起大红灯笼开门迎客,就见几名伙计把一个衣衫褴褛之人从里面抬了出来,扔在马路边上。那人气若游丝,被重重摔在地上也没什么反应,不一会儿就被一群看热闹的人重重包围起来。   裴敏知立即勒停了老马,下车去凑热闹。   透过人群缝隙,那人被披散的头发和破烂的布料遮掩着,裴敏知只看清了他垂在一旁的一只手。一只惨白的不似活人的手。肮脏不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骨相却极为玲珑,乍看之下竟分不清是男是女。   待到定睛细瞧之时,他脸上的嬉笑之色却腾然收敛了。这人瘦骨嶙峋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木镯子,用料和打磨都十分粗劣,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唯一的亮眼之处恐怕要数镯子表面雕刻着的那一小截折柳,枝叶婆娑,春意盎然,虽是简单几笔勾勒而成却颇有几分灵动。   裴敏知心中震动不已,因为这只木镯,正是他儿时亲手雕刻的!   小时候谢府买过一名小厮,名叫阿诚。因为是庶出,生母又早已过世,公子敏知自小备受冷落。阿诚的出现和陪伴让他体会到了绝无仅有的快乐。两个年龄相仿,同样孤苦伶仃的小儿,颇为惺惺相惜。可惜好景不长,谢夫人看不过阿诚对公子的忠心,故意找茬将其赶出了府邸。   年幼懵懂的感情,往往比成年人更为真挚。临别在即,泪湿衣襟。因古时文人骚客有临别赠柳的习俗,何况两人隐约有所感知,自此一别,恐难有再见的机会。于是小公子敏知也照猫画虎在自己亲手打磨的木镯上又刻上了一小段折柳,送给阿诚留作纪念。不出所料,阿诚离开后的这漫漫十载光阴,果真再无半点消息传来。   待敏知回过神来,当即要推开人群一探究竟,却被年迈的谢伯给拦下了。他们好不容易从虎穴狼巢里脱身出来,如今两只脚还没踏出谢家的势力范围,实在不宜在这个节骨眼上轻举妄动平添是非。   公子深谙其中道理,只好暂且忍耐。   *   裴敏知一路挥鞭,催赶着老马又走出了几里路去,眼看着那马连气儿都喘不匀了,仍然不肯罢休。   谢伯无奈叹息道:“公子,手下留情吧。”   裴敏知连忙接道:“谢伯,出城之后就是荒郊野岭,再想找落脚之处恐怕就难了。眼看日头就要落尽了,这马也走不动了,不如我们找个客栈住下,等天亮了再继续赶路吧。”   谢伯从善如流。   “咳咳咳,公子说得极是。”   主仆二人奔波了许久,确实早已疲惫不堪,寻了间便宜客栈,将车马安置妥当就住下了。简单用过晚饭,裴敏知搀扶着谢伯早早回房歇下。   他心里始终记挂着戴木镯子的那个人,在黑暗里按捺了许久,终于等谢伯睡熟之后才悄悄溜出房门,借了匹客栈的快马重新朝南馆的方向折返回去。   相较之前,象姑馆的生意愈发红火了,灯红酒绿,恩客盈门,好一番热闹景象。可是被扔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却已不见了踪影。裴敏知心有不甘,上前跟旁边做买卖的老百姓逐一打听。   自古以来市井之地皆是各路消息最为灵通,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裴敏知这一趟去而又返至多不过两三个时辰,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已经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那小倌啊,又聋又哑,是个废人,还发着高热。从象姑馆这种地方出来的保不准生了什么腌臜病,没人敢管啊,就被官吏给拖走了。”   裴敏知眉峰紧蹙。   “怎么会是个废人?”   几个糙汉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嗤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有些客官老爷就好这一口,又聋又哑办起事来说不定更得趣味呢。”   裴敏知急火攻心,又急着确认那人到底是不是阿诚,只得忍过那阵粗鄙的笑声,继续问道:“此人是天生残缺吗?”   “那倒不是,据说当初进馆子的时候也是个囵囤的, 这里边的腌臜事儿谁不知道呢,没过几年就被折腾的不成样子了。”   “我听里面伙计说啊,真是没见过骨头这么硬的。被折磨到半死也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嗓子被弄废了出了不了声就发了疯地咬人,身上动不了了还想着咬舌自尽,血流的满身都是。哎呀呀,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客官,挨了多少毒打。这不眼见着这人是真不想活了,三天不吃不喝还发了高热。龟公见人实在是不行了,说不准啥时候就咽了气,怕死在馆子里头晦气就让人给扔了出来,让他自生自灭。哎,也是个苦命人吶。”   “这世道谁的命不苦?我看他就是蠢。做这一行有几个是心甘情愿认命的?人家最后不都被盘顺了,好歹活有命活着。非要用胳膊杠大腿,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各位可否告知在下此人的姓名?可是叫作阿诚?”裴敏知抱拳大喊一声,方才打断了愈加热烈的争执之声。   “公子啊,入了这一行都讲究一个花名,谁管他原来叫的什么啊?”   “那他被拖去何处了?”   “这种染病的八成是扔到乱坟岗了。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也说不准吶。”   裴敏知谢过众人,立刻打马朝那乱坟岗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喜欢的小天使还请不吝收藏,翘首期盼大家的支持,谢谢啦! 第2章   树影凄迷,山路崎岖。   裴敏知周身裹挟了一股肃萧之气,与平日的云淡风轻判若两人。明知在这阴森寒夜只身前往乱坟岗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却也别无他法,只得浑浑噩噩地朝前飞驰。   因为人迹罕至,林中残枝枯叶愈发浓密,骑马再也无法顺畅通行。裴敏知只得只身牵着马匹,在黑暗中缓缓徒步往前。   兜兜转转之时忽然觉得疾风佛面,袖中一空。拿手一模,因置办车马本就所剩无多的盘缠不见了!裴敏知立刻集中精神,朝着眼前一晃而过的黑影追了出去。   虽然自小父亲从未给他请过师父教他武艺,但凭着自己的胡乱摸索和勤学苦练,制服区区一介小贼尚且不在话下。更何况这个小贼胆子虽大,身手却透出几分僵硬笨拙。   裴敏知嗤笑一声,飞身上前,抽出贴身佩戴的短刀,一下抵住了那人的脖子。另一只手直接扣死对方手腕,拽致眼前,自己的钱袋子果然正被他死死攥在手心里。   人赃俱获,裴敏知却轻松不起来。因为除了钱袋子,顺着那只触手冰凉,细得麻杆一般的胳膊,他还看见了将他引来此地的那只折柳木镯。   他急忙松了几分力道,借着朦胧月光凝眉打量眼前的小贼。近看之下才发现此人身材极为瘦小,状似孩童。那身肮脏褴褛的衣衫,那副长发披面的模样,不正是白天遇见那个将死之人?   只一眼心中就有了答案,此人不是阿诚。裴敏知与阿诚虽是幼年相识,但是阿诚孔武有力的身形已初露端倪,与眼前人的娇小羸弱有着天壤之别。   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裴敏知不知自己该觉得庆幸还是惋惜。庆幸阿诚没有沦落至此,惋惜的却是所遇非人。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或许尚有转机,既然木镯在小贼手上,定然可以从他身上打探出阿诚的消息。   裴敏知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小贼身上,没想到,彼时奄奄一息的一条命,到了晚上竟还有力气埋伏在此偷人钱财。想必此人就算不是诡计多端之辈,也绝非看上去那么楚楚可怜,脆弱不堪。   手里的短刀不自觉加了几分力气,逼得小贼抬起下巴。肮脏散乱的发丝滑至脸颊两侧,露出了一张巴掌大的白脸来。   裴敏知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这男子长相极为年少,如果没猜错,他应该还只是个半大少年。那瘦得几乎脱相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空洞得吓人。纵然双颊潮红,面色灰败,却难掩五官的秀美。虽说此人当下一副状如饿殍的惨状,裴敏知却十分笃定,若是那双眸子里多一分灵动,少一分死寂,配上那身玲珑的骨相,用明艳动人来形容他这个人也毫不为过。   “你究竟是谁?”锄强扶弱之心人皆有之,何况长这么大裴敏知从未见过如此落魄又如此俊俏的少年,乍看之下险些乱了心神,缓了缓才沉声问道。   少年却丝毫不曾留意他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只是一味地瞪着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死活不肯开口。   公子还紧握着他的腕子没放,那手腕细得一用力就能折断。而且能感觉得到他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可裴敏知觉得自己看透了他那副淡漠的伪装,铁了心要问出些什么,刀锋划破肌肤,淬了鲜血,逐渐逼近咽喉。   “这镯子是从哪儿来的?你认不认识阿诚?”   不只目光所及的那只镯子燃起了他的求生欲,还是终于被疼痛惊醒了,少年总算有了反应。他摇了摇头,吃力地抬起没被钳制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你当真不会说话?”   少年紧闭双唇一言不发,眼中的惊恐在迅速褪去,苍白的脸孔上再次笼了层茫然的神色。裴敏知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在他身上撼动的那一个缺口,马上就要再次合拢,将人封死在里面。   又聋又哑。   看来这市井传闻也并非全是道听途说。   裴敏知忽然觉得身上软绵绵的,使不出任何力气了。他叹了一口气,彻底把人松开。少年的身子却像失去了支撑,晃了两晃才勉强稳住。许是知晓逃脱不掉,他连忙把手里的钱袋递还给裴敏知,狼狈却乖巧的模样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裴敏知毫不迟疑地伸手接过,没了这些盘缠他和谢伯恐怕是要饿死在半路上。思及此处他忽然记起,有人曾经说过,这小倌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他偷钱莫非是因为走投无路,实在饿得极了?   “是想吃东西吗?”裴敏知用手比划着对他说。   少年这次终于有了回应,轻轻点了点头。   裴敏知不禁后悔自己对他的妄加揣测。若不是迫不得已谁又愿意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呢?何况此人拼上性命才从勾栏之地脱身出来,如今想要拼了命地活下去,有何之错?   月光斜坠,少年的身子也仿佛力竭一般摇摇欲坠。裴敏知忍不住伸手搀扶,少年却连连后退好几步,避开了他的触碰。之后似是再也无力顾及裴敏知的反应,自顾自地将身体倚靠着树干慢慢滑坐在地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   裴敏知将已经失去意识的少年抱到马背上,自己从背后支撑着他,一路颠簸,赶回了客栈。   谢伯早被这动静惊醒,连忙起身帮着将人抬到床榻上。老人家打眼一看就明白了裴敏知的心思。他这位少主子虽然年少,待人忍让随和,却心思缜密,极有主见。此番既然已经将人带回来了,心中定然已有了定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不过之前精打细算,所带盘缠也只能勉强维持他们主仆二人一路的开销,如今又多了一个病秧子。这一路下去,他家公子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了。   谢伯心疼得轻轻摇了摇头。   “谢伯,这人应该是饿极了,麻烦您跟掌柜的讨碗粥来。”裴敏知一边拿了沾水的巾子给少年擦身,一边对谢伯说道。   谢伯很快拿了些吃食回来,看到少年裸露的肌肤之后不禁大惊失色。满腹忧虑皆那一瞬间化作了对这素不相识的孩子的疼惜。那孩子瘦得皮包骨头不说,身上更是青青紫紫,纵横交错的伤痕不计其数,有几处甚至已经化脓溃烂了。   “老天,这脸上好好的,身上怎么……这是遭了什么罪呦!造孽呀……”   裴敏知救他回来本来存了私心,想等他清醒过来,好询问阿诚的下落。此时此刻瞧见他遭遇非人折磨,心里也颇为不是滋味,不觉动了恻隐之心。继续着手上动作,半晌才道:“谢伯,不如我们带他一起走吧,一路上也好多个照应,盘缠的事容我再想办法。”   “不瞒公子您说,我也老了,不中用了。倒是希望以后能有个知根知底的人陪在公子身边,我也能放心不少。只是这孩子的出身和身体……”   “那又如何呢?我们三个一道,一个老一个弱一个招人晦气,可不正是绝配么!”裴敏知不等谢伯说完,脸上便挂了个讥讽的笑,语气故作沉痛地说道。   “公子万万不可如此轻贱自己!”谢伯闻言,果然乱了阵脚,心疼也不是,着急也不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劝解裴敏知,只得兀自沉默下来。   关于少年去留的争论只得暂且作罢。   勉强擦拭妥当,裴敏知从包袱里拿出唯一一件换洗的长衫给少年换上了,又喂了些粥水进去,这才和谢伯才一同挤在榻上和衣而卧。没过多久,少年又发起了高热,裴敏知仔细照应着,合计着等天亮寻个郎中过来瞧瞧,如此这般总算勉强熬过了一夜。   郎中一早就请来了,一番诊断过后也是连连叹气。   “年纪轻轻,怎么把身体搞成这样的?”   “可有办法医治?”   “发热是因为外伤加风寒引起的,开个方子外敷内服很快就能好个七七八八。只是这小子看骨龄应是年满十八了,却发育得如此迟缓,体质极弱。恐怕是长期食不果腹,再加上气滞血瘀伤了根基。除非长期慢慢精心调理,否则恐怕难以长久啊。”   裴敏知唯恐谢伯听了多心,连忙打断郎中,插嘴说道:“那麻烦您先开个方子,先把急症医好,其他的我们日后自当给他好生调理。”   送走了郎中,裴敏知让谢伯在屋里照应着,自己去药铺抓药,回来又借客栈的厨房亲自熬好,给少年喂下。   如此这番,虽然烧渐渐退了下去,但少年仍没有转醒的迹象。二人心知少不了又得在此处多耽搁几日,心中皆有几分惶惑。 第3章   美目盼兮,搅人心神。   第三天晌午裴敏知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进屋,就对上了少年郎那双轮廓美好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像极了水中的倒影,清澈又脆弱。尽管里面满是戒备和不安,顾盼之间依然熠熠生辉。裴敏知从小受尽白眼,自觉一张脸皮早已被磨炼得刀枪不入,此时仅仅被这漂亮的少年盯着瞧了一瞬,竟觉得浑身燥热起来。   “你醒了?感觉怎样了?”裴敏知不自觉用了最温和的语气上前询问。说完才黯然记起,少年根本什么都听不到。只好抬手指了指手中的药碗,放慢速度,用夸张的唇语试探着说道。   “该喝药了。”   少年的目光终于从裴敏知的脸上移开。当他注意到那只缓缓朝他靠近的药碗时,脸上勉力维持的平静突然被彻底粉碎了。他煞白着一张脸,猛地挣扎起身,跌跌撞撞蜷缩到了床榻角落里。   日光透过窗楞正好斜斜打在他身上,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肤以及应为惊惧愤怒而扭曲的五官让他看起来如鬼似魅。   裴敏知也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只得栖身上前不断尝试同他解释,却全然不起作用。混乱之中,药碗终于被少年打翻在地,滚烫的液体大部分都泼到了裴敏知的一条手臂上。   谢伯闻声赶来,大惊失色。   “公子!”   谢伯连忙颤颤巍巍地上前帮他清理擦拭,小心掀开衣袖,发现皮肤已经红肿一片,顿时心疼不已。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知好歹!公子为了给你治病,又是请郎中,又是亲自抓药熬药。为你耽搁了多少时间,花费了多少银两暂且不提。两天以来公子始终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你,这份苦心你就算不知感恩,也不能这样恩将仇报吧?瞧瞧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咳咳咳……”   不论谢伯如何苦口婆心,如何声色俱厉,少年脸上惊惧迟疑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他始终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瑟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目睹此番情景,裴敏知心底蔓延的抽痛,甚至盖过了肌肤上火辣辣的刺痛。于是连忙上前劝阻。   “谢伯,您本来身体就差,小心气坏了身子。而且我相信他并非故意如此。您看他这反应,像是对喝药这件事有很深的阴影。恐怕是之前有过什么不好的经历吧。”   公子说的隐晦,谢伯一听便懂了,这之前定是指的他在象姑馆那些时候。虽然那种风月场所不是他们这种老实人能踏足的地方,但对其中种种骇人听闻的行事还是有所耳闻的。小倌被恩客龟公折辱打骂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被逼着吃药助兴也是常有的。那种药吃多了,身子也跟着一并毁了,也难怪他的身体被糟蹋成这样。   思及此处,当下心便软了。   “哎,造孽啊!那当下又该如何是好啊。”   “硬逼他喝怕是行不通,得先想办法让他平静下来。有个方法倒是可以一试,就是不知道……”   “公子啊,别光顾着别人,还是先让老奴帮你清理一下伤口吧。”   “我自己来。谢伯,劳烦您帮我取些笔墨纸砚来。”   “哎,好。”   “对了,麻烦再热一碗粥来。”   *   跃跃欲试的心情颇有几分按捺不住,所幸裴敏知把屋里一地狼藉简单收拾一番,又胡乱用凉水冲洗伤口的功夫,东西已经准备齐全了。他立即提笔在纸上写到,   “可读得懂我写的字?”   写好后,立刻举着指给少年看。   少年盯着这白纸黑字瞧了半晌,又迟疑片刻,方才极为轻微地点了点头。   裴敏知大喜,继续挥笔写到,   “别怕,我们并无恶意。”   “在下裴敏知,这位是谢伯,我们皆是普通百姓。前日在乱坟岗我们曾见过一面,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晕到之后,一直昏睡不醒,我便将你带回此处养病。郎中说你染上了风寒,刚才给你的便是治疗风寒的汤药。”   少年紧蹙的眉头逐渐平复,但脸上仍然没有多余的波动。裴敏知一边仔细观察少年的神色,一面下笔不停。找到一个能与他顺利沟通的方法,令他颇为欣慰。   “别怕,如今没有人可以再逼迫你。如果不想喝药,至少喝点粥吧。好不容易逃出虎口,定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没毒的,我先试给你看。”   裴敏知拿起汤匙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随后慢慢把碗伸到少年跟前。又舀了一勺,递到少年嘴边。   谢伯在一旁看不过去,开口劝道:“公子,还是交给老奴来吧。”   “不妨事。”   如此僵持了片刻,少年终于动了动身子,小心翼翼地张嘴把汤匙含进嘴里。   裴敏知和谢伯都松了一口气,趁机多给他喂了些粥水进去。见他吃得差不多了,裴敏知再次提笔写到,   “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伸出极为细瘦的手腕接口毛笔,因为力气不足,笔尖在宣纸上微微颤抖。   “在里面他们都叫我云哥儿。”   裴敏知的心仿佛也跟着那几个字在颤抖。   “若是不喜欢日后不叫这个便是。可还记得自己原本的姓名?”   少年摇了摇头。   “不妨事,前尘往事莫要再提,我帮你起个新的如何?若是无处可去,以后你可以跟我和谢伯一起生活。”   少年漠然地低下头,垂落的发丝令他神色莫辨,半晌过后纸上只落下两个墨黑的字。   “多谢。”   毛笔在两个人的指尖传递,裴敏知本想趁机询问木镯之事,斟酌了片刻,终是按捺住了。一是云哥儿对自己仍然心存戒备,此时开口并无十分把握,反倒容易适得其反。二是裴敏知不想当着谢伯的面提起阿诚之事。谢伯年事已高,本就思虑过重,若是让他知道自己一直在设法寻找阿诚的下落,只会徒增不必要的忧虑和烦恼。如此一番思量,终于提笔写到,   “起名之事非同儿戏,待我拟好了再来同你商议如何?如今你大病初愈,当务之急是安心修养。切莫胡思乱想,待你好了,一切再从长计议也无妨。”   “多谢裴公子。”   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终于被逐渐打破,裴敏知和谢伯脸上皆有喜色。云哥儿毕竟是大病初醒,身体仍然极为虚弱,刚才又耗费了不少心神受了惊吓,苍白的脸上尽是疲惫与不安。裴敏知和谢伯二人安抚他躺重新躺下以后,很快便再次昏睡了过去。   裴敏知不曾想到,此番犹豫,差点令他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第4章   风帘微动,春睡沉沉。   裴敏知和谢伯趁他睡着,忙又重新备了碗药回来,小心翼翼给他喂了进去。见少年郎睡得昏昏沉沉毫无所觉,又继续为他擦身,换药。等到将那些狰狞的伤口一一细致温柔地处理妥帖,一老一少皆出了一身薄汗,不约而同坐在塌边稍事喘息。   “谢伯,您说方才我是不是有些唐突了?”   裴敏知很少露出这种犹疑的神色,谢伯连忙正色道:   “公子何出此言?”   “许是我太心急了些,未曾询问他自己的意愿如何,今后的打算如何,就自作主张邀他与我们同行,还大言不惭说什么要帮他起名……”   “公子多虑了。老奴觉着但凡这孩子有地方可去也不至于沦落风尘之地。若非公子好心收留,他有没有命活到现在都未尝可知啊。能遇上公子重获新生也算是他的福分。”   看着床上少年安静的睡颜,眉目如画,裴敏知思绪万千。   谢伯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只不过公子心善,万事为别人考虑周全,可曾为自己打算过? 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孩子毕竟是从那种不堪的地方出来的,带他同行怕是有辱门庭有辱斯文吶。何况他这种长相,一看便知极易招惹是非,带他上路恐怕后患无穷,望公子三思而后行啊。”   “我一个被赶出家门,漂泊无依,前途渺茫之人,还有什么门庭和斯文可言?做自己喜欢的事,救值得拯救之人又有何不可?”   “公子莫气,老奴只是担心公子,毕竟这孩子的身份实在是……”   “谢伯,他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要清白许多。”   “何以见得?”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不瞒您说,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怕落下什么地方,我特意留心过。这孩子伤得这么重,身上几乎不剩一块好皮肉,唯独那要害之处,却完好得很。这对一个受尽折磨的小倌来说,实属不合常理。”   “确实不同寻常,老奴也察觉到了。”   “照说他这种长相,恩客定是不会少的。可龟公老鸨之辈但凡能从他身上捞得半分好处,断然不会轻易舍弃。除非他们根本没能把他调教出来!”   “你是说他没被……”   “您想,若不是性子极为刚烈之人,怎么会用那样极端的方法从南馆脱身呢?甚至报了必死的决心……”   “难道说他为了保全身子的清白,宁可连命都不要了?”   “我也只是猜测。”   “如果当真如此,这孩子心念之坚绝非寻常之人可以企及啊。”   “如果当真如此,他身上这股宁折不弯的狠劲儿着实令人钦佩。看在他年纪轻轻吃了这么多苦的份上,日后若是他愿意同随我们同行,麻烦您对他多担待一些。”   “这是自然。只盼他莫要辜负了公子的一番苦心。另外老奴还要多嘴再提醒一句,不管他身子是不是清白,在这个地方终究应该是已死之人。不论对他还是对公子来讲此地都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要尽快动身为妙。”   “谢伯言之有理,不过还是要等他的身体略有起色之后才能经得起路上奔波。”   “公子,实不相瞒如果再耽搁下去,别提顺利返乡了,我们怕是连客栈的钱都要付不起了……”   *   “笃笃笃”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客官,您的阳春面好了。”门外的店小二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知道了,这就过去!公子,老奴刚才下去顺便要了两碗面,忙活了大半天,咱们先下去垫垫肚子吧。”   听谢伯这么一说,裴敏知方才觉得腹中饥饿难耐,又看了眼少年郎平静的睡颜,便随谢伯下楼去了。   竹门轻掩,脚步声尚未远去,床榻上那个本应在熟睡的人,那双紧闭的眼却在无声中起了变化。腾然有一颗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纤长的睫毛剧烈震颤,再也遮掩不住瞳仁里因极力隐忍而泛起的猩红。   云哥儿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才勉强忍住了呜咽之声。方才裴敏知和谢伯的谈话全被他一字不落听进了耳朵里。   原来他做小倌之时,确实因为不肯屈从被打坏了双耳。不过彻底聋掉的唯有一只右耳,左耳有幸余下几分听力。只是每当身体极度虚弱之时往往耳鸣阵阵,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如今随着身体慢慢好转,左耳的听力也有所恢复。加上二人谈话一时恰巧坐在他左手边上,那些让他痛不欲生的字眼便悉数落进左耳,扎在心上。   正如裴敏知所言,他本就性格极为刚烈,根本无法承受自己沦为供男人享乐的玩物的事实。当初被困于象姑馆之中便恨不得早日死了才好,可恨那些丧尽天良之人总有办法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同日日在地狱之中煎熬,苟延残喘却不得解脱。如今他大梦初醒,只觉得一切如梦似幻又皆是茫然,已经分不清身处人间还是炼狱,眼前的一幅幅面孔更是人鬼莫辨。本就深陷屈辱的泥沼不能自拔,方才又被人当面议论自己的身体,清白,当真是字字诛心。   既然遭人不耻,何苦赖在这里让人家嫌恶呢。暂且不提这些年见自己惯了人心险恶,已经再也无法信任任何人。就算是天上掉馅饼,让自己碰上了万年难得一遇的大善人,人家也没有义务费时费力救治他这样一个废人。自己的存在不过是肮脏的,碍事的累赘而已。   云哥儿当即支撑起乏力的身子,草草把整个客房打量了一遍。从唯一的房门出去是万万不能的,剩下就只有那扇对着客栈后院的木窗了。窗子离地算不上高,就算一跤摔下去,也顶多受点皮肉之苦。   他一步步朝窗边挪去,轻轻将其推开,探着身子向外查看。春寒料峭,身上又只穿了裴敏知帮他换上的一件雪白色中衣,云哥儿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忽然从窗下伸进一只力大无穷的手,一把将云哥儿从窗户边上捞了出去。 第5章   薄雾浓云,忧恨暗生。   黑衣人力壮如牛,又似乎早有预谋。他从身上摸出布料和粗麻绳,手脚麻利地堵了云哥儿的嘴,绑了他的手脚。然后一把将人扛过肩头,消失在了日暮十分的荒僻街角。   尽管黑衣人浑身透着鲁莽,耐性倒是过于常人。身上扛着一人奔走竟也不觉吃力,一路马不停蹄行至一极为僻静之处才终于停下脚步。   云哥儿不知自己一条贱命怎就兀自招惹出这许多事端。唯独一件事,心里倒是敞亮得紧,那就是或早或晚自己终究逃不过荒唐一死。因此在最初的惊惧逐渐平息之后,根本连挣扎的心思都没提起一分一毫。   一路上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狠狠摔在了潮湿的土地上。因为他身材极为瘦小,身上又带着伤,这一跤摔得浑身剧痛不已。神智再也难以维系,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直到再次睁开眼睛,视线缓缓恢复清明,云哥儿才发现自己被扔在了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山野林。泥土中深藏的寒邪之气早已顺着潮湿的衣物渗入骨髓,他头脑昏沉,只觉得牙齿在止不住地打着颤。   夕阳落尽,林子里阴冷的极快。不远处的空地上拢了一堆篝火,枯枝败叶在烈烈火光中噼啪作响。一个矮矮胖胖的黑衣人就坐在旁边嘟嘟囔囔地烤着火。   矮胖黑衣人瞧见他醒了,竟咧嘴朝他笑了。   “小美人儿,你醒了?别着急,一会儿等大哥回来俺就带你走。”   这般邪淫的笑容瞬间将云哥儿炸醒了,顿时觉得腹中翻江倒海。 男人如此丑态虽说在南馆里见得多了,仍然忍不住阵阵作呕。他心中又气又恨,浑身气血翻涌之间,没想到几乎冻僵的身体竟因此得到了一丝缓解。之前从容赴死的那点念想也随之产生了裂痕,他暗暗决心这一次就算难逃一死,也绝对不能被男人折辱而死。   云哥儿咬紧牙关努力平复呼吸,极力忽略脑仁里的阵痛,拼命思考着从这家伙手中脱身的办法。既然那家伙还有同伙,等那人回来他就真的插翅难逃了。可惜还没等他想出什么眉目,林子里就响起了咔嚓咔嚓的脚步声。   一个更为健硕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矮胖男子一看就来了精神。   “大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已经把人绑来了。”   高大蒙面汉子闻言径直走到云哥儿面前,一把钳住了他的脖子,迫使他扬起脸来,面对着自己。结果只瞧了一眼,男人就愣住了,下意识地避开了交会的目光。   “你确定是他?”他沉着嗓子朝矮胖男人问道。   “大哥,绝对错不了,他们一进那客栈落脚就被我牢牢盯上了,我可是不眠不休修地整整在外边守了两天两宿呢。看他这穿着打扮跟那婆娘的描述一般无二,另外那一老一少都把他当主子似的伺候着,他不是谢家公子又能是谁?”   “你当真是谢敏知?”蒙面男人再次转过头来,凝眉盯住了他。   *   云哥儿呼吸不顺,脑海里却猛然闪现客栈里那位公子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勾勒而成,指给他看的那个名字:裴敏知。   同样跃然纸上的还有裴敏知带着浓浓书生气的淡雅眉眼,以及嘴角上那一道被温柔光芒笼罩着的涔涔笑意。   虽然不知其中有何隐情,黑衣人提到的是谢家公子,谢敏知,而他告诉自己的名字却是裴敏知。   但很显然这两个黑衣人要下手的对象就是救他的这位公子,如今却阴差阳错地把自己当成了他。   “说话!是也不是?!”蒙面大汉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掐得云哥儿原本苍白却明艳的脸上又泛起了一层酱紫色。   命悬一线之际 ,云哥儿脑海中的思绪仍旧千回百转。   那天若不是碰巧遇上了他,自己兴许根本爬不出那乱坟岗,早就成了一介孤魂野鬼。既然自己本就是该死之人,自己何不将错就错,用自己这肮脏不堪的性命助他躲过一劫,也算还了他这几日救下自己,百般照顾的恩情。如此活过一遭也不算百无一用。   于是云哥儿吃力地对黑衣人点了点头。   他被掐得几乎昏死过去,脸上的表情却相当平静。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黑衣人,眼神空洞至极却像透着蛊惑。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被这安静赴死的凄美震慑住了,手下的力道几乎把持不住。   “大哥,你,你悠着点儿! 这人长得这样好,我这辈子都没遇上过这么俊俏的人儿,就这么掐死了着实太可惜啊。反正他落在咱哥俩手里也是拆翅难逃,不如大哥留他一条小命,把他赏给我做个压寨夫人吧。”这时矮胖男人见云哥儿奄奄一息,连忙上前劝阻。   “别忘了咱们的任务就是杀了他!”   “大哥,别看我是个粗人,这点事还是能想得明白。谢家那个婆娘有权有势,在府里有的是机会解决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她却大费周章花重金雇我们这种杀手行事,目的就是让咱们哥俩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外面解决掉他。回去把他身上的东西交给那个婆娘,就说他死了尸骨无存,这事儿算就算了结了,咱们皆大欢喜,又有谁会知道真相? ”   说着就伸着一双肉手在云哥儿身上肆意摸索起来。   云哥儿本来已被掐得意识模糊,矮胖黑衣人这等轻薄行径生生将他恶心地清醒过来。正想拼了最后一点力气,把最后的办法给使出来,咬舌自尽。没想到那家伙当真从他身上搜了件物事出来。   两个黑衣人凑近火光一瞧是一块温润的羊脂玉,当中端端正正刻着三个大字:谢敏知。   “有了! 就是这个。只要把这个给那个婆娘她还能抵赖不成?”   “他可是个男人,你当真想要他?”   “是男人又如何?他比女人长得还勾人。嘿嘿嘿嘿,弟弟我是真心喜欢,求大哥成全弟弟吧。”   黑衣人沉默半晌,终是把手松了开来,拿走了玉佩。   云哥儿伏在地上大口喘息。   作者有话说:   云哥儿自己也不知道衣服里藏着玉佩…… 第6章   此夜目不掩,屋头乌啼声。   不过离开短短片刻,裴敏知便觉心中惴惴难安。在谢府度过了将近二十载的岁月,虽然对谁都笑脸相迎,客客气气,实际从未对任何一人真心关切过,甚至他一度怀疑自己生性凉薄。因此遇到云哥儿之后的种种表现让自己都觉得讶异古怪得厉害。许是那种任人拿捏的窝囊样子装得久了,苦涩难当,遇见比自己更不堪的人便忍不住拉上一把。思前想后草草吃过一餐回来,等待他的却是更大的惊讶。   客房里早已空空如也。   裴敏知的心也跟着空了。   谢伯也瞧见云哥儿不见了,而裴敏知就呆立在门前良久未动,于是赶忙设法劝慰道:   “看这屋子里的情形与我们离开时一般无二,那孩子不像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兴许是他自行离开了。依老奴看来这孩子戒心太重,难以敞开心扉信任任何人。就算勉强留在身边,也不是长久之计。既然他去意已决,我看咱们不如成全了他去罢。”   裴敏知默默无语。   “可是,咳咳咳…”谢伯喘了片刻,接着说道:“那孩子孤苦无依身无分文的,还带着一身伤病,离开了我们又该如何过活啊?”   “他身上有我的玉佩。”这回裴敏知回答得倒是十分干脆。   “什么?公子你这是什么话?那可是老爷留给你唯一的东西,好不容易从谢府带了出来的,怎能如此草率送与他人?哎,你怎得比我这老头子还糊涂啊,糊涂啊 !”   “不满您说,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我便把那块玉佩仔细包了,藏在了长衫里,本想留作不时之需。原本想着,离开谢府之后,日子混得再不济,也能靠它置办一处宅子给您养老送终。   可是不知怎得,那天替他更衣时却存了私心,想要试探他一二,就没将它拿出来。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的本事竟然这样大。闷不吭声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拿着玉佩跑了,当真是好算计。”   谢伯听他这么说更是不胜唏嘘,几乎要老泪纵横,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裴敏知不愿相信几日来的悉心照料终究没有打动他一丝一毫。更不相信之前他难得表现出的配合和乖巧都是逢场作戏。却无法回避残酷的现实,他急火攻心,当即冲出门去,将客栈和附近之处里里外外寻了好几遍,可哪里还有云哥儿的半分踪影?   直到四下漆黑一片,睁大双眼连对面之人都看不真切之时,裴敏知才寻着客栈的点点烛火,面无表情地折返回来。   谢伯在房间里等得焦急,好不容易盼回那个熟悉的身影,连忙将人迎进屋来。寒夜归人,公子身上裹挟了满身的凛冽与凉薄。谢伯佝偻的身躯禁不住瑟缩了一下,使劲儿把叹息往肚子里咽。   裴敏知除了比以往更加沉默,不见了嘴角眉梢的嬉笑,收敛了那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之外,看起来一切如常。梳洗,更衣,歇下,也一如既往瞧不出什么异常。谢伯看在眼里,却是心痛难当。   谢伯一忍再忍,还是担忧地开了口:“公子,我们今后该如何打算?”   “我等他一宿,明天天亮若是他还不回来,我们就驾车上路。”公子回答得毫不迟疑,似乎这个问题在腹中千回百转,早已斟酌了千千万万遍。   一夜无话。   一夜未眠。   *   同样熬了整宿的还有沦为阶下囚的云哥儿。   两个凶神恶煞的黑衣人商量好饶他一命之后就分道扬镳了。高个儿大汉说是要去谢府找谢夫人交差,离开之前,目光森然地叮嘱了好几句。   “二弟,我离开之后你也务必马上上路。我们做的本就是见不得光的生意,天亮之前要尽量赶路。收起你那俺攒心思,一路上务必谨慎行事,莫要招惹是非。一切等我回寨子之后再做定夺。”   矮胖这个也不是个笨的,当即领悟了大哥的意思,点头应道:“大哥,您放心。俺也是有分寸的人,保证不会乱来。我还等着大哥回去给我做个见证,堂堂正正把这小美人儿娶进门呢。”   大汉又撇了眼云哥儿,语意不详地说了句:“千万把人看好了!”   矮胖子胡乱附和道:“大哥放心,大哥放心。”   高个大汉刚一消失在密林深处,矮胖子果真踩熄了篝火,再次将云哥儿扛上了肩头,摸黑在山林间奔走起来。   云哥儿心道,这倒是个听话的。虽然浑身上下的骨头被颠簸得几乎要散了架子,难受至极,心里还是稍稍松快了几分。高个大汉走了就好,少了一个人盯梢,这一路上不愁找不到机会做些手脚。   勉力维持的清醒损耗巨大,云哥儿为了给关键那一刻积蓄力量,缓缓阖上了沉重的双眼。他不敢真的睡去,任凭料峭的寒风鼓起单薄泥泞不堪的衣衫,沙沙的脚步声像隔着一层薄膜不断敲击着他的左耳,始终绷着一根神经。   透过密密匝匝的枝条,东方现出了鱼肚白。矮胖子体格再好,也禁不住整宿在崎岖山路上负重前行。他的喘息逐渐加重,步伐明显慢了下来。   云哥儿悄悄动了动手指,感觉身上似乎有了些力气。眼睛半睁半阖地随着身体的晃动转了两转才看清了此时他们所处的地形。这是一条在半山腰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山势陡峭,踩错一步就可能滚落山崖。   云哥儿对这个地方十分满意,他猛地发力,垂在矮胖黑衣人左胸位置的脑袋往左一偏,挺起脖子张嘴狠狠咬住了矮胖子的肩膀。黑衣人吃痛,大吼一声,使劲儿把他的脑袋往上推,试图让云哥儿松口。云哥儿接力讲被捆绑的双手套在了黑衣人的脖子上。使出全身力气往后勒住,直接从背后挂在他的身上。   矮胖黑衣人疯狂摇摆身躯,企图将他从身上摔下去。云哥儿勾着他的脖子,拼了命地朝悬崖那侧栽倒过去。两个人重心不稳,终于随着山石骨碌碌滚落下去。 第7章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裴敏知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索性早早起来整理行囊,打点马匹。等谢伯收拾妥当出得门来,俩人便马不停蹄地驾车出了城去。   二人轮流驾车,饿了就拿随身携带的干粮充饥,一路向北快马加鞭,似是恨不得将这几日耽搁的路程全部弥补回来。谢伯暗自庆幸他们的行程总算步入了正轨,心底却轻松不起来。   裴敏知本就少年老成,心思细腻,这几日下来更是沉默寡言。自从那天晚上遍寻无果之后,谢伯便再也没听他提起过云哥儿那个孩子。   如此行了将近一整日,路边的景色愈发荒凉,视野中好不容易出现了一条潺潺小溪。裴敏知和谢伯决定下车休整片刻。走近了才发现溪边还蹲着一个樵夫打扮的少年,正挽着袖子在溪水中清洗什么东西。随着少年的动作,原本清澈的水中竟然有暗红色的东西扩散开来。裴敏知不由得定睛一瞧,是鲜血! 而那不断向外扩散血迹的源头竟然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   折柳木镯!   “这镯子,你从哪儿得来的?”   少年似乎被他严肃的语气惊着了,连忙将手里的东西攥紧了。   “这……这是别人给我的!”   “别怕,是不是一个比你大一些的哥哥给你的?”   少年见裴敏知温文尔雅不像什么坏人,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他浑身是血地倒在那里,我还以为是个死人……”   裴敏知听得心惊肉跳。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声音不自觉敛了寒霜之气。   少年不自在地伸手朝背后的荒山指了指,说道:“就是那边的山脚下,我砍柴回来,看见两个人倒在路边上,像是从上坡上滚下来的。我以为他们俩个已经死了,忍不住过去看了一下眼。没想到那个穿白衣服的竟然还活着,只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朝我比划了几下,我看那意思是让我拿走他腕子上的镯子,然后帮他把手上的绳子解开。我这才发现他手脚都被人捆了,看着怪可怜的,于是就按他说的做了,临走还把身上的水和干粮都留给了他。不过他伤得颇重,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   说着说着,才还风度翩翩公子哥儿竟面上竟失了血色,唇色惨白,唯独眼眶慢慢红了。目光凄然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镯子,良久未动。见此情形,砍柴少年的心也不自觉跟着提了起来,生怕这好不容易得来宝贝就这么被眼前人抢了去,忙将它塞进怀里。   “我知道的就就这么多了,若是不信你自己过去瞧瞧便是!”说完就忙不迭地背起柴火跑远了。   裴敏知悔恨交加,憋着一口气寻到山脚下。果然如砍柴少年所说,一个矮胖黑衣人就倒在山路不远处的血泊中,肢体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早已断气了。裴敏知沿着蜿蜒血迹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半大的石洞前,云哥儿正一动不动靠着石壁蜷缩里头。   他浑身上下全部污浊不堪,分不清是泥泞还是血迹,衣服被枝条,石头剐蹭得千条万缕。唯有一张苍白如画的脸不染凡尘,澄净如初,明显是用水仔细擦拭过。   裴敏知见到这一幕心酸不已,因为自己突然读懂了他的心思。   这是他为了体面地迎接死亡能做的最后的努力。   *   云哥儿的身体瞧不出一丝活气儿,裴敏知遍体生寒,慌乱中,一时竟不敢上前。蹒跚赶来的谢伯见到如此模样的云哥儿更是六神无主,乱了方寸。   “公子,云,云哥儿他……”   “谢伯,是我错怪了他,是我只顾着计较埋怨,只顾着懊恼失望,早早就放弃了寻他。是我害他……”   一向从容淡定的裴敏知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只不过话音未落,一直毫无反应的云哥儿竟似有所察觉,缓缓睁开了双眼。湿润的睫毛轻轻抖着,凤目尽睁,目光却似没有焦距,相当涣散。   裴敏知豁然上前,急切地想要握一握那只垂在身侧,纤细的伤痕累累的手,以示安抚。抬起的手指, 却硬生生在半空撤了回去,放弃在即将与那苍白肌肤碰触的前一刻。只因那日云哥儿对他人碰触表现出的极致恐惧,似乎也成了他的梦魇,每每回忆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云哥儿!”   云哥儿不知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是努力将模糊的视线凝聚在眼前人的脸上。又在混乱的思绪中沉浮了片刻,才总算记起了这张温润如玉的面庞。   没想到死到临头出现在眼前的竟是这个人,这个本来与他毫无瓜葛,却是这辈子待他最好的人。奈何短短几天的相处,自己留给他的却尽是丑陋与不堪。   可悲,可笑。   他勉强扯出半个微笑,用唇语说了句对不起,   便再次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裴敏知当即在谢伯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将人驮在自己背上,背至马车当中。因云哥儿伤势紧急,承受不住车马颠簸,必须尽快找地方安顿下来并进行医治。   裴敏知和谢伯二人只得再次放弃了原本的行路计划,架着马车偏离了原本的主干路,转而在岔路口拐入了通往荒野的一条小路。一路急行,终于在太阳落山之际发现了一小片屋舍,似是一个小小的村落。   裴敏知托谢伯在车里照顾云哥儿,自己跳下马车,往村子里求助去了。尽管心中焦灼,他仍没有盲目行事,快速观察一番之后,裴敏知选择了屋舍较为齐整,院落归置井然有序的一户人家。不是为了住得舒服,而是为了劲量节省时间,毕竟较为宽裕的人家方能更有希望,也更有能力接纳他们一老一少,外加一个重伤之人。   果然不出所料,开门的正是该村的村长,郑叔。   郑叔也颇有村长的风范,简单询问了几句缘由便满口答应下来。不但为他们腾出了一间屋子歇息,招呼饭食,听说有人受了伤还特意将家里治外伤的止血药草拿出来供他们使用。   然而当他亲眼见到血肉模糊的云哥儿时,仍禁不住面露担忧。   裴敏知顾不上其他,满心都是云哥儿的伤势,连连声询问村长此地可有郎中居住。   郑叔摇头叹气道:“哎,不瞒公子,我们这地方苦就苦在没有郎中。因为地处偏僻就连行脚郎中也鲜少至此。老老少少病了就只能胡乱用些药草,听天由命啊。   不是老身不留你们,说句不中听的,老身看这位公子伤势凶险,若是不想耽误了病情,老身劝公子还是尽早另做打算的好啊。”   “多谢您老提点,在此叨扰也实非我们本意,还请您容我先查看他的伤势再做安排。”   “公子你懂得看病?”   “略懂些皮毛而已。”   “好,好,你们住下便是。”   裴敏知忙着着手查看云哥儿的伤势,未曾察觉一旁瞧着的郑叔眼中慢慢透出了喜色。 第8章   残灯无焰影幢幢,暗风吹雨入寒窗。   裴敏知将云哥儿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结果却令他大为惊异。一直在一旁紧张打下手的谢伯自然发现了他的反常,连忙问道:   “公子,云哥儿他……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敏知微微摇了摇头,盯着昏迷的少年略微沉吟片刻方才答道:“这些外伤看起来凶险,所幸并未伤及骨骼及肺腑。”   谢伯还没来得及大松一口气,就被村长郑叔打断了。   “诶呦不得了,这位小公子当真是从村外悬崖上摔落下来的?竟然连根骨头都没伤着,定是洪福齐天之人吶!”   听到这话,裴敏知不禁轻轻蹙起了眉头。云哥儿身旁那黑衣人的惨状重又浮现眼前。同样是从山崖坠落,黑衣人当即丢了性命,云哥儿却只受了皮外伤。对于被绑了手脚,根本无法维持身体平衡及自救的人来说,这样的结果不可不称之为一个奇迹。许是云哥儿身体瘦小,那黑衣人又恰巧给他当了人肉垫子,才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   思虑良久,裴敏知觉得他能想到的这唯一的可能细思起来也有些牵强。个中缘由或许并不简单,只得等云哥儿清醒过来再一探究竟了。   “既然没有大碍,为何人还不见转醒?”郑叔的关切打断了裴敏知的沉思。   “多半是失血过多,身体虚弱所致。”裴敏知不欲对外人透露过多,避重就轻地转开了话题。   “郑叔,这位朋友需要卧床修养,怕是还需在贵宝地叨扰几日,还请您尽量设法通融。”   “好说,好说,你们尽管放心住下便是。只不过老身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郑叔笑意盈盈的脸上显出几分为难之色。   “有什么需要之处在下自当尽力,您但说无妨。”   “裴公子,老身看你年纪轻轻却医术了得,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啊。此地借住这几日,可否请公子抽空为病痛缠身的老老少少瞧瞧病啊。”   裴敏知一听便觉得不妥,虽然他此时的确急需寻一种谋生之法。在谢府备受冷落那几年,他的确曾醉心于研读各种古籍。府中所藏的医书更是被他设法翻得滚瓜烂熟,对各种药材也颇有研究。但治病救人非同儿戏,没有亲自实践过,岂能盲目行事?   思及此处,只得如实回答道:   “郑叔所托乃是积德行善之事,在下本不应推脱。只不过在下所学仅限于年少时读过几本医书而已,虽是兴趣使然却并未从师系统研习过。治病救人非同儿戏,在下不才疏学浅实在敢贸然行事,还望您老见谅。不过,在下对草药有几分研究,若是不嫌,用药方面倒是愿意帮大家指点一二……”   “如此足矣,如此足矣! 那明日我便将他们带至此处让你瞧瞧。”   耽误了许久功夫,裴敏知不欲多言,草草应下之后便着手处理伤口。他自觉照顾云哥儿已是轻车熟路,擦洗,上药,包扎,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又迅速又利落。看得一旁的郑叔不住点头称赞。   *   万籁俱寂,疲倦如潮水一般侵袭四肢百骸, 裴敏知却固执地不肯睡下。谢伯苦劝无果,只好由他去了。   郑叔家里也不算宽裕,只有两间屋子能住人。一张床又容不下三个人, 谢伯便去鳏居多年的郑叔屋里歇下了。   长夜漫漫,伤势凶险。云哥儿的情况依旧未见起色,裴敏知丝毫不敢懈怠。为了便于夜间照应,他兀自枯坐在病床前,一边偶尔拨弄膝下药炉,一边默默想着心事。他们一行三人虽然暂时有了落脚之地,但之前为云哥儿抓的汤药所剩不多了,当务之急是要设法寻些草药回来。此地群山环抱,上山采药或许值得一试。虽然此时正值初春,万物刚刚萌发,在山间仔细搜寻说不定能有所收获。不如天亮就上山瞧瞧。   裴敏知刚想出一些眉目,忽然觉得衣袖被轻轻拉了一下。抬头望去,竟是云哥儿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眼波在烛光中摇曳。不过分别了短短一个昼夜,两人之间却几乎横亘了茫茫生死。裴敏知似乎也同云哥儿一般失了言语。再看云哥儿,精神明显比山洞再遇时清明了许多。见到裴敏知也并未见得如何惊讶,明艳的脸庞上倒像是生出了一种几经生死的淡然。竟是他先朝裴敏知扯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裴敏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拿起早已备好的纸笔,飞速写道:“云哥儿你瞧,这次竟又让我遇见了你,看来我们当真是有些缘分的。”   云哥儿轻轻点了点头。   “身体感觉如何?我来帮你服药,这次莫再怕了。”   云哥儿没有力气坐起来,裴敏知犹豫再三,说了句冒犯了,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到,这才小心翼翼拖起他的后脑,慢慢把温热的汤药灌了进去。接着替他擦拭嘴角,盖好被子,见云哥儿一直定定地盯着自己,便想提笔嘱咐他尽早睡下休息。   还未提笔,竟觉耳畔的呼吸粗重起来。刚刚还乖巧平静云哥儿忽然神色大变,面露焦急。口中不断重复着什么,却苦于发不出丝毫声息。   “笔?你想要笔?”裴敏知忙讲纸笔递了过去。   泛黄的纸面上很快落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墨迹。   “黑衣人死了?”   裴敏知点头回应。   “尸身可还在山脚下?”   裴敏知面色凝重起来,接过纸笔接着写道:“仍在原处。可是有什么不妥?”   “那黑衣人还有同伙。”   “你是担心那人发现尸体之后,会寻至此处报仇雪恨?”   云哥儿在他的问号后面又添了四个字:杀人灭口   “你是说,他们本来的目的就是杀人灭口,不想半途出了意外,自家兄弟死了,你又失踪了。如此一来,怕是不能轻易善了,当真后患无穷啊。”裴敏知自顾自的喃喃道。   “你可知当初他们究竟为何绑你?”   云哥儿握笔的手指僵住了。稳了下心神,才在宣纸上落下两个字。   “不知。” 第9章   凉风吹夜雨,萧瑟动寒林。   裴敏知何等聪颖,当即领悟了此事的紧要之处。思及夜深人静之时正是处理尸体的最佳时机,事不宜迟,当即起身便准备出发。   此事纵然十万火急,云哥儿却比谁都清楚,裴敏知绝对是最不适合插手的那个人。黑衣人原本的目标便是他,如果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后果不堪设想。当下见他打定了主意只身前往,如何放心得下?只恨自己被这羸弱的皮囊所累,百无一用,别无他法。   甚至,连一句叮嘱他小心的话都说不出口。   裴敏知见他的愁容堪比窗外夜雨缠绵的惨淡天色,心中不忍,微微一笑,不自觉开口宽慰道:“放心,我去去就回。”   云哥儿耳中阵阵轰鸣,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好焦急地拽了拽他的衣袖,飞快地拿笔在纸上写到:“公子此行千万小心! 若是遇上什么可疑之人,务必要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 请公子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绝对不可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姓名身份! ”   裴敏知以为黑衣人凶狠残暴,害云哥儿吃了颇大的苦头,至今仍令他心有余悸,才会如此谨小慎微。又见他面色颇为凝重,不似寻常,便一一点头应下了。   在屋里寻了个斗笠,一盏提灯, 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那人苍白着的一张脸,裴敏知迎着漫天细雨,出得门来。   虽说是当春乃发的时令好雨,雨势却缠绵不绝,似有声势渐大的苗头。用斗笠护住怀里的灯火,又从郑叔院子里寻了一把铁锹,终于赶着老马深一脚深一脚地在湿滑泥泞的小路上奔驰而去。所幸赶来得还算及时,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仍在原处,尚且没有被其他人发现的迹象。   裴敏知决定就近挖个深坑,将其掩埋起来,好歹也算是让这个客死他乡之人入土为安。好在天公作美,经过雨水的浸润涤荡,不仅附近蜿蜒的血迹变得浅淡了许多,土壤更是变得松软潮湿,挖掘起来比平日省了不少力气。   一阵埋头苦干,不多时一个一人来高的大坑就挖好了。黑衣人虎背熊腰颇为壮硕,裴敏知连推带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其推入坑中。不成想,尸体滚落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从那人胸口衣衫里滚落出来。沉甸甸的,砸在地上哗哗作响,似是一个装钱的荷包袋子。裴敏知觉得晦气,刚想将其一并丢入坑中,给黑衣人陪葬,却忽然愣住了。   荷包上的血迹被不断滴落的雨水冲刷,晕染开来,露出了些许原本的颜色质地。伸手将它从地上捡起,手中的物件虽然几乎被血污浸透了,裴敏知却笃定自己认得此物。因为此时此刻他自己身上,就带着一个与之一模一样的荷包。精致云纹牡丹,背面还绣着一个谢字,正式谢府的绣娘在年关之际给府上所有人赶制的吉祥物件。   *   谢府人才有的东西,如何会出现在杀人越货的黑衣人身上?排除偶然因素,多半是这家伙和谢府里的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而黑衣人为何没有对自己下手,转而绑走了跟谢府毫无瓜葛的云哥儿?   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浸透了,黏在身上冰凉一片。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如同即将燃烧殆尽的引线,点点火光在一寸一寸蔓延,不可抗拒地带来震慑性的后果。裴敏知在内心的震颤中惊讶地大睁了双眼。   只因黑衣人赶到时,云哥儿恰巧被自己在带到客栈中救治。因为伤病的关系,他和谢伯二人几乎时刻都在云哥儿身前照顾,而那天他身上穿的正是自己的衣服!   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黑衣人被谢府收买,要杀自己灭口。却阴差阳错认错了人,将云哥儿绑走了,最终却不知怎的竟在半路上丢了身家性命。   震颤的余韵经久未熄,裴敏知这才惊觉自己从头到脚被淋了个透彻,遍体生寒,连指尖都在止不住地打着颤。   没想到谢夫人心狠手辣到了如此程度。回想自己在谢府寄人篱下多年,早就知道谢夫人容不下自己,处处隐忍,步步退让。更是一朝将身份,家产,前途统统舍弃,配合着干干脆脆被扫地出门。如此卑贱,不堪,谢夫人竟然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人心之狠毒,着实可怖。   深渊终有底,人心不可测。   可是云哥儿呢?云哥儿的心朝向的确实另外一个极端。那里是裴敏知从未涉足过的领地,存了太多令无法预料的变数。裴敏知一时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来解读他。   若不是今天无意间发现了黑衣人身上的荷包,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云哥儿竟是因为自己才遭此横祸,险些丢了性命。被绑途中他不仅没有设法澄清自己的身份,而是宁愿去当一个替死鬼,用自己的性命替他消解这无妄之灾。在九死一生,艰难转醒后不仅对自己的牺牲只字不提,竟还惦记着处理尸体,就是为了杜绝后患,护他周全。   他病弱不堪的瘦小身躯里面,蛰伏着惊世骇俗的力量。七分决绝,三分孤勇。相识不过短短几日,裴敏知再次为这种力量震慑不已。   反观自己,一开始对云哥儿出手相助的目的便不够纯粹。然而云哥儿的一举一动,逐渐牵动了他的心神。自小的磨难告诫他无法抑制的关心,克制不住的吸引是淬了毒的蜜糖,不可碰,不能尝。所以他刻意保留,谨小慎微,不肯将百分百的信任轻易托付。甚至在云哥儿毅然替自己去死的时候仍然被怨念蒙蔽。   脸上交织着冰凉的雨水和滚烫的热泪,心头交汇着苦与涩。人生的悲悲喜喜似乎在这个雨夜,一股脑倾泻而下,将他颠来倒去地冲刷了一个彻底。   裴敏知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自知今晚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只好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将尸体掩埋妥当。又将四周的痕迹仔细清理,遮掩,最后牵着老马在此处来来回回踩了几遭,才算作罢。 第10章   萧萧孤月冷,沉沉暮天冥。   顶着风雨个疲惫深夜归来,裴敏知尽量将动作放轻,唯恐惊扰了床上的云哥儿。然而缓缓开阖的门扉,仍旧卷起了一阵带着凛冽潮气的夜风。   屋中烛光未息,摇摇曳曳地,似是在倾诉着长久的等待。微风将一拂过纤长的睫毛,一双玲珑的眼睛便悄无声息地睁了开来。   “公子!”   裴敏知读懂了他的唇语。   本来琢磨了一路的话,要倾诉的,想刨根问底的,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终是欲说还休。那些尖锐的情绪,落在澄静又写满关切的眼眸深处,便随那些纠缠了他一路的寒气,一起消散殆尽了。   见云哥儿想要撑起身子,裴敏知连忙上前阻止。急急走了几步,又怕云哥儿孱弱的身子经不住自己身上这份凉意,只好远远地停下了,转而去拿了纸笔。   “都处理好了,放心吧。”   云哥儿点了点头,细细的手臂从被子里钻出来,指了指他的衣服。   裴敏知低头看了看身上那身被雨湿透,被血水污泥弄得一塌糊涂的长衫,这才觉出满身的狼狈。寒冷和疲惫如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他僵硬地笑了笑。   “我这就出去换洗。”   云哥儿朝他比划了一个睡觉的动作,瀑布一般的墨色长发随着他微微歪头的动作自肩膀垂落,为他的一举一动平添了一丝温柔的情态。   裴敏知愈发不忍去破坏这一刻的温柔。既然云哥儿打算守着这个秘密,既然是他想要的,自当成全了他去。   “好,明日再同你细说,你也赶快睡吧。”   云哥儿为了等他,已经兀自强撑了许久。此刻终于亲眼见到他平安回来,神情一松,眼前便朦胧起来。   裴敏知简单把自己收拾妥当,一进屋便看到了云哥儿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身子斜倚着床头,人却已经睡得熟了。他轻轻放平他瘦弱的身体,又仔细帮他掖好了被角,这才轻手轻脚在他一旁躺下。   这一觉没睡多久,天光便大亮了。晴空如洗,鸟语花香,当真有了几分盎然的春意。枕边人还在安睡,裴敏知揉了揉发酸的臂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头到脚将自己周身感觉了一番。昨夜随着雨水渗入肌理的疲乏虽未一扫而空,挤压在心头的阴霾却消散了不少。称得上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唯一的不和谐因素便是,断断续续有些许压抑的人声从窗外传来。   裴敏知推开窗子,探头望去。这一看之下,惊得非同小可。院子里老的老,少的少,已经排了长长一只队伍,外门外翘首以待。有眼尖的孩子,几乎是立刻发现了裴敏知的踪迹,肉乎乎的小手一指,大喊道:“裴公子,他醒了!”   裴敏知大惊,险些跌下床去,连忙朝着人群胡乱比划了一个禁声的手势,把窗子关上了。   转头盯着云哥儿毫无所觉的面容,才傻傻地记起自己大可不必如此心慌。云哥儿如何能够听得到这些声音呢?不管外面如何喧闹,都惊扰不了他的寂静无声的梦境。   裴敏知摇头叹息着胡乱梳洗一番,忙不迭出去看病去了。   *   云哥儿其实刚刚就醒了,是被门外小娃那一嗓子声声喊醒的。不用看就知道身上的伤被处理得十分妥当,虽然这点皮肉上的苦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毕竟他也是疼习惯了的。最开心的要数左耳清明了许多,他能听见声音了。   感受到裴敏知落在他脸上的目光,云哥儿继续闭眼假寐。这样既可以免去四目相对的尴尬,又免得他为自己耽搁了时间。一直等到他轻手轻脚出得门去,云哥儿才躲在被子里动了动发僵的身体。   他长这么大遇人非淑,没学会跟任何人亲近。可裴敏知一再对他出手相助,百般悉心照料又似与常人不同。   既然读不懂他,那就尽量保持距离。   云哥儿支撑着身子慢慢起来了,换上床边早已备好的粗布衣衫,寻思着出门找点活儿干。他不是娇生惯养之人,之前伺候不了人就只能靠干活混口饭吃。什么粗活累活都不在话下,不论受了多重的伤都照干不误。如今更是不能白白承认恩惠。   没想到刚一出门,就被赶来送饭的谢伯给拦下了。谢伯虽然心眼儿好,却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早就看出小主子对这位小郎君非比寻常。忙着给村民们号脉诊治之余还不忘嘱咐自己过来照顾这位的起居饮食。   此时见他脚步虚浮,摇摇欲坠的模样自然不敢懈怠,当即连喊带比划地把人又劝回了床上。   “小郎君,使不得使不得啊。”   云哥儿也有些急了,拿起纸笔唰唰写到,   “我什么活儿都能干,让我出去帮您吧。”   “不急,不急,等你的伤大好了再去也不迟。”   两个人一个着急地写,一个胡乱比划,鸡同鸭讲,竟也接得下去。所幸裴敏知端着药碗进来解了围。   裴敏知忍着笑,狐疑地看了看云哥儿写的字,刚想把笔接过来再写。没想到云哥儿避开了他的动作,把笔藏到了自己的身后。   裴敏知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以为自己的动作过分亲密了,又惹得他不舒服,于是连连后退几步。   云哥儿见状微蹙了眉头,在纸上写到,   “裴公子不必再写了,当下我的左耳能听得到了。”   “能听到了,你的耳朵……”谢伯和裴敏知激动地异口同声。   “当初并未全聋,这几日幸得公子和谢伯悉心照顾,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太好了,太好了,这回跟云哥儿说话可就方便多了!”谢伯跟着操了一路的心,也难得露出了笑脸。   裴敏知眼睛忽然就有点湿润,兀自沉默了一瞬。才想起来把手里提的纸包给大家看。   “很多乡亲听说我们需要草药,把家中存货倾囊相赠,这些都是他们亲自上山采的。”   “这么说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啊,我这就去多张罗几个小菜,咱们爷三个一起乐呵乐呵!” 第11章   雨落春生,云间初霁。   谢伯一走,屋子里的空气都凉掉了。   “咳,云哥儿,先把药喝了吧。”   裴敏知走到床边,不自觉朝左侧偏了偏身子。   “身子没养好之前,你不必急着起来。毕竟我们在此地落脚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你能好生休养尽快恢复,我们也好快些启程赶路。嗯……之前一直没机会问你,等你病好了,你可愿意与我们一路同行?”   云哥儿微微仰着头,一字一句听得颇为仔细。听到最后一句,他瞳孔微微放大,澄静的目光从裴敏知的唇瓣缓缓向上落在他温润的眼睛上。似是在确认着什么,迟疑着什么。好不容易等到他手起笔落,纸上却只留下了短短四个字。   “不必如此。”   裴敏知的心被这几个字狠狠撞了一下。他从没想过,云哥儿愿意为自己放弃生命,却不愿意跟在自己身边?他以为共同经历了风雨,云哥儿便理所应当像他那样放下芥蒂,放下世俗的成见,彼此坦诚以待。   云哥儿却拒绝了他。   他以为的,统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有何不可?你只需回答愿还是不愿?”   云哥儿没有被他眼中的寒意吓到,继续摇头。他这个人看似脆弱得不堪一击,骨子里却别有一番倔强的劲头儿。   “我不配。带着我这样的人,有辱公子清白。”   “我早就不是什么贵公子了,何须受那些世俗所累?而且我相信你,知道你虽出身烟花之地,却极有骨气,从未向那肮脏之事低过头!”   云哥儿脸上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回想这些时日,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昏睡,面容安静乖巧。偶尔清醒过来虽然少言寡语脸上的表情多是淡漠的,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满脸嘲讽,浑身戾气。   “相信妓院里沦落多年的小倌的清白?当真是个笑话!公子莫不是被我迷昏了头了?你不会真的天真的以为我一个人能抗得过所有那些畜生?实话告诉你,我早就被吃抹干净了! 被折腾得魂都不剩,可惜还是学不会卖乖。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傻的,没想到如今又碰上了一个。”   云哥儿写完最后一个字,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一气之下把毛笔狠狠摔了出去。墨汁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有几滴甚至甩到了裴敏知新换上的袍子上。月白色的布料被那些斑驳的污点弄脏了,分外刺眼,格外讽刺。   刺得裴敏知的心漏了一个洞。心头对未来的那点希冀也慢慢漏尽了。   他浑浑噩噩地拾起地上的毛笔,在桌上放好。浑浑噩噩地走出了门去。   房间里终于彻底安静了。   云哥儿笑着抹了把眼睛,任凭绵软无力的身体重新栽倒在床铺上。   *   谢伯想不明白,为啥自己离开了那么一会儿的功夫,这俩人的画风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前凡事抢着操心,照顾这个又照顾那个的公子如今只顾闷头吃饭,竟连一句话都没说。床上那位呢,本来就是个哑的,性子又古怪,如今直挺挺地在床上躺着,更加不能指望什么。   就这么别别扭扭打发完了午饭,裴敏知又被门外守着的村民拉去看病了。   石井村的村名自从听说村里来了一位看病不要钱的贵公子,恨不得倾巢出动蜂拥而至。裴敏知一开始还担心自己学术不精,怕是辜负了乡亲们的厚望。不成想此地荒僻落后,村民们向来缺医少药,像他这种半吊子也颇有用武之地。再加上他儒雅俊秀,性情温和,很快就得到了全村人的热烈拥戴,恨不得将他比做了活神仙去。   一天下来尽管口鼻生烟,疲乏得紧,裴敏知心里还是有小小的满足的,这证明他真的可以凭自己的能力照顾谢伯和云哥儿。   可是一想到云哥儿,浓重的挫败感如同当头泼下的一盆冷水,心中将将燃起的希望登时熄灭了。   虽然一下午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云哥儿还是不顾他的劝阻下床来了。他白着一张脸在院子里洒扫收拾,没动几下就要停下来喘息一阵儿。裴敏知就坐在一旁给人看病,见他这样,心里更加有气,所幸不去管他。   如此熬到夕阳西下,裴敏知瞥见云哥儿消瘦的背猛地晃了两晃。当时他正帮着谢伯生火做饭,这一晃险些把脑袋磕到灶台上去。   裴敏知霍然起身,当即打发了剩下的村民,走到云哥儿身边,一把将人抱了起来。也许是人眩晕的厉害,云哥儿的身体猛然一僵,却并没怎么挣扎。裴敏知瞧着怀里轻飘飘的那个人儿,梗着脖子避开他的目光,大眼睛眼里却一下子蒙了一层雾气,心里的火气登时便消了,忙将人放到床上裹好被子。   云哥儿立刻转过身去不看他,微微抖动的肩膀却没有逃过裴敏知惊异的目光。裴敏知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脆弱猛然惊醒了。   原来这个人远比他们以为的要脆弱敏感得多。而自己一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同情他,怜悯他。一味把他就在身边也不过是他这个所谓的正人君子一厢情愿的施舍。这跟那些困住他多年的禽兽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从来没有站在对等的角度,设身处地为云哥儿着想过。他想要的,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一定是自由吧。   “是我错了,云哥儿。我不该对你忘加揣测,也不该强迫要求你做任何事情。我知道你当时听到了我和谢伯的对话。这么些年来我虽然吃的苦远不及你多,但也并非是个不谙世事的傻子,怎么会如此不懂世间疾苦呢?我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希望引导谢伯,让他对你多生出几分怜悯和爱护。既然明知道你的出身,还是决定带你回来,就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勉强你了。如果你定要偿还这几日的恩情,那就在这里好好把伤养好。这是我唯一的条件,只要你把伤养好,不论今后你决定是去是留,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听着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脚步声,云哥儿的心收紧了,泪却干了。 第12章   扫石共看山色坐,枕书同听雨声眠。   吃罢晚饭,屋里照旧就只剩下他们二人。虽然气氛依旧沉默,但是想通了,说开了,盘踞在心头的那些别别扭扭的小情绪不见了,两人之间的相处变得平和了许多。   裴敏知习惯了替别人操心,刚一清闲下来,又记挂上了云哥儿身上那些伤。忙取出一堆瓶瓶罐罐,摆弄着上前帮他上药。   直到走到床前,对上那双清丽的眼睛,他才猛然察觉,自己以前多是在云哥儿昏迷的时候帮他上的药。 这次人清醒着,事情就比较难办了,裴敏知心里不由泛起一阵嘀咕。   云哥儿对身体上的接触相当抵触,也相当敏感。现如今他们之间僵持的关系才稍稍有所缓解,若是自己一意孤行,怕又会惹得他不舒服。可是伤口也不能放着不管,揣着药的双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裴敏知咬了咬牙,心想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咳,云哥儿,该擦药了。”   裴敏知看都没看他的神色,闷着头一鼓作气地说道:   “别担心,我只给你擦后背,那里你自己够不着。一会儿等我走了,你自己再擦剩下的地方。如果不愿意让我来,我也可以帮你去叫谢伯或着其他什么人……”   云哥儿觉着裴敏知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同以前一样温柔,却比以往更加以礼相待了。客气礼貌得令人心酸。   云哥儿很讨厌自己不温不凉的思虑过度,敏感过度,对什么都怀疑过度。明明狼狈透顶,却还张着一身的刺,不分青红皂白伤害所有靠近他的人。   “也许我真的是个坏人。”云哥儿想:“就让我在这温柔里沉溺片刻,不计后果吧。”   于是他摇了摇头。默默把长衫褪下,露出大半个脊背背对着裴敏知。   裴敏知熟悉他身上的每一道伤口,哪些是陈年旧伤,哪些是最近新添的。既有慢慢愈合消失不见的,也有那些依旧狰狞触目惊心的。他的手指在云哥儿背上轻轻勾勒着每一处痕迹。不论是怎样的伤,每每看见,还是会觉得心里堵得慌。   云哥儿低垂着头,后背绷得紧紧的,因为极瘦,突出的蝴蝶骨,脊椎骨隔得人手掌发疼。裴敏知只能看见他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的鬓角,他的疼痛,无法发出任何声息,无法被任何人知晓。在漫长的无望岁月里,一个人的对命运不公的呐喊,对痛苦的抵抗统统被恶意摧毁了,只能混着血泪默默吞进肚子里。裴敏知无法想象这是一件如何残忍的事情。   那些恶劣的小脾气,倔强的逃避,敏感和怀疑,都是他未曾妥协的小小证据,是他的无法说出口的挣扎和不妥协。如此的坚强和勇敢值得他用尽全力去包容,温柔以待。   裴敏知说到做到,料理好后背之后便把剩余的药放在云哥儿身边,转身欲走。云哥儿连忙伸出手将他拽住了。   “怎么?不需要我回避吗?”裴敏知平静地注视着他苍白的面孔。   情急之下,云哥儿也顾不上纸笔了。用干枯的双手比了个睡觉的动作,又指了指自己另一侧的床铺。   “让我在这儿休息?”   云哥儿点头。   裴敏知轻轻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在宽衣躺下。转过身,背对着云哥儿,便没了动静。   云哥儿窸窸窣窣地给自己上好药,连忙吹熄了摇曳的烛火,和衣而卧。房间便彻底陷入了黑暗,左耳边传来裴敏知平缓绵长的呼吸声,不出片刻功夫,这人已然睡得熟了。   *   一夜好眠。   白天时候趁着天气晴好,裴敏知把云哥儿搬到院子里晒太阳。自己就在另一边支了张桌子给村民们看病聊天。   云哥儿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靠在躺椅里,显得颇为拘束。但自从听了裴敏知发自肺腑的那番话之后,他似乎变得乖顺了不少,不怎么违抗他的话了。   早就有按捺不住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跟裴敏知打听上了。如此俊俏的少年对他们来说实属罕见,大伙无不用惊艳的目光盯着他瞧。裴敏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笑着跟人介绍云哥儿是他自家的堂弟,那态度在自然不过了,笑容里仿佛还带着一种宠溺。   云哥儿见状更是坐立不安得紧。裴敏知看在眼里,却忍着没去管他。   渐渐地裴敏知发现,云哥儿的注意力被自己给人看病这件事吸引了。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一直都安静地仔细听着,神情格外专注。   裴敏知便托郑叔设法找人从外面弄了几本医书回来。既然云哥儿识字,想必也能读懂其中的内容。云哥儿果然很高兴,经常抱着书看个不停。他看书的时候,裴敏知经常会偷偷观察他的表情,见他愁眉不展的时候便会耐心为他讲解。白天看病的时候也会故意将他带在身旁。   云哥儿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学到的知识一天比一天多。常见的药草都被他认得差不多了,抓药,熬药之类的也是一学便会。为了替裴敏知分担一些,便自告奋勇地给他当起了助手来,一干琐事都被他抢着做了。   村民们打心眼儿里喜欢裴敏知。别看这小公子年纪轻轻,医术却是十分了得,很多折磨大伙多年的顽疾竟真的都被他给看好了。更难得的是这人不仅模样好,性情也好。年纪大些的恨不得将他当亲儿子看待,年轻的姑娘一提起他就先红了脸蛋儿,小孩子们见着了大老远就喊他神医哥哥。   大家伙不好意思让裴敏知白白看病,经常从家里带些吃食,野味之类的送给他们。需要什么药草,也有人争着抢着上山帮他们采回来。   闲来无事的时候,裴敏知又在后院洒扫出一小块儿石台。为了让云哥儿多休息片刻,多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经常强迫他坐在这石台之上。两人煮酒烹茶,不需要言语,静静面对着不远处空濛的山色。就这样,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又忙碌,却是裴敏知从小到大从来未曾体会过的舒坦和自在。 第13章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一天晌午,门外来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少年。那孩子的身影在篱笆外徘徊良久,却如何都不肯进来。裴敏知早就看出来,这人正是当日在溪边偶遇,拿走云哥儿折柳木镯的那个砍柴少年。   裴敏知寻了个闲暇的功夫,迎着少年走出了门外。   “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裴敏知微笑着问。   “神医哥哥……”男孩子却显得颇为紧张。   裴敏知只得尽力对他表现得随和一些。   “我不是什么神医,你叫我裴哥或者敏知哥就行。”   “不,不,那怎么行?你治好了我妹妹的病!我娘说要不是你,她差点儿就死了。你就是神医哥哥。”   “所以你是特意跑过来称赞我的?”   “也不是,我是为了把这个还给你。”少年朝裴敏知伸出手来,他粗糙的掌心里躺着的正是那只镯子。   “这是你弟弟的东西,还给你好了。你那天看它的神色那么紧张,我知道这一定是他很重要的东西。我娘要是知道我拿了你们的东西一定会打断我的腿的。求你千万不要对她说。”   少年不由分说地将东西塞进裴敏知手里。裴敏知接过木镯,细细摸索着它上面深深浅浅的纹路,心里却有些犹豫。   “放心,我自然不说。其实那天多亏了你我才能找到我弟弟,而是也是因为你我才能猜到在这荒郊野岭还藏着一个可以落脚的村落,帮他治伤。仔细想来,你还应当算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这个镯子本就是你应得的,既然是它的主人做主把它送给了你,我也没有权利妄自收回。   只不过,这镯子对我们兄弟俩来说确实意义重大,我暂且代他收下。若是你喜欢,我另外再雕一个送你可好?”   少年听罢,忙不迭地摆手。   “不用不用,只要你肯继续留下来,为大家伙儿看病就好。”   裴敏知笑了笑,却不知如何回应才好。这几日他听村民们说的最多的话便是恳求他留下来,甚至有人在郑叔的授意下为他们在村子里拾掇出来了一间房舍,为的就是规劝他们能够在此地安家落户。平日里裴敏知客气随和,不论什么都能跟大伙儿侃侃而谈,独独在这件事情上,每每沉默以对。   这里民风淳朴,山清水秀。日子虽然清贫闭塞了些,却正是裴敏知梦寐以求的样子。若是心无旁骛,他倒是愿意在这里当一个山野村夫,看病,采药,避世而居。然而他现在心里却生出了许多旁的牵挂。   他许诺带谢伯叶落归根的。还有云哥儿,云哥儿伤好以后是去是留目前还是个未知数。裴敏知本能地逃避那一天的到来。仿佛若是不去想,就可以延缓未来的分别,就可以把这怡然自得的小日子继续下去。   *   云哥儿帮谢伯忙乎完了午饭,就瞧见裴敏知一动不动地杵在大门外。   谢伯见状叹气道:   “哎,这孩子,不知道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人都想得痴了。我这就叫他进来吃饭。”   云哥儿连忙拦住谢伯,比划到,   “您歇着,我去叫他。”   相处了这么多天,他比划什么大家如今也能懂得七七八八。谢伯见他聪明伶俐又极为懂事,向来舍不得狠心为难他,当下自是由着他去了。   云哥儿走到裴敏知身边,继续朝他比划,   “ 人都走得老远了,你还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   裴敏知见到是他,忽然忍不住逗弄一番。于是装模作样地唏嘘了一会儿才说道:“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我自然要多看上两眼。”   云哥儿的脸色当即变了变,转身欲走。   裴敏知忙拉住他的衣袖说:“你别气,说笑而已。还没问你为何过来寻我?”   “谢伯担心你,让我叫你吃饭。”   “谢伯担心我,那你呢?你有没有担心我?”   话一出口,裴敏知自己先惊着了。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如此轻浮的调笑话。更何况面对的是云哥儿,这种话简直称得上是虎狼之词。他不知道的是自己何时竟对他动了那种心思,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脱口而出。   震惊的余晕险些让他回不过神儿来,连忙对着云哥儿摆手解释道:“瞧我今儿个胡言乱语的,怕不是着了什么魔,你别介意。”   没有人回应他。   裴敏知这才惊觉,云哥儿早已经转身离开了。也不知刚才那句话他究竟有没有听到。   中午吃饭的时候,裴敏知心绪不宁,不停地为谢伯和云哥儿添汤加菜。平时这人就对每个人照顾有加,谢伯只说自己年纪大了,吃了不多少就撂下筷子,回房歇息去了。   云哥儿饭量也很小。以前在南馆里,被逼着维持娇小玲珑的体态,几乎都处于半饥饿的状态。久而久之,胃口倒当真小了。他吃不下什么了,却一直在桌旁陪着裴敏知。一如既往地安安静静,神色也瞧不出什么异常。   裴敏知一直盘算着找机会把木镯拿给云哥儿,给他一个惊喜。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裴敏知却因为刚才的无心之语懊恼不已。自己在飘飘然然之间胡言乱语,但愿云哥儿不要多想才是。   如此胡思乱想之间,不知不觉也放下了筷子。   “公子神色不安,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云哥儿突然对他比划了一句。   裴敏知顿觉心虚:“什,什么话?”   “自从见过刚才那个孩子之后,你就一直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就是我坠崖那天遇到的那个孩子吧?”   裴敏知暗地松了一口气。   “那天你受伤颇重,没想到竟还记得。”   “其实人之将死的时候,很多东西反而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我还记得你找到我时那副慌张的样子。”   云哥儿见裴敏知微微瞪大了双眼,良久不语,以为他没看懂自己的意思。于是起身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妥当,又拿来纸笔,一字一句写给他看。   “当时你急得双眼通红,表情严肃得让心脏都跟着抽紧了。可是我看着却觉得欢喜,前所未有的欢喜。   我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我的生死,会有人为了我的安危着急到这种程度。   那个人竟会是你。   可是如何我想不明白,我这样满身泥淖之人,何德何能被你这般翩翩佳公子百般照拂。究竟是为什么……” 第14章   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裴敏知觉得那不断落下的细细笔锋,实际上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正在一点一点割开他血淋淋地胸膛,要将他的心挖出来公开处刑。   又像是在拨弄心底最紧绷的那一根弦。迫使他吐露内心深处,那些悄然在理智背后落地生根,暗地里滋长膨胀的,那些后知后觉却未曾坦然面对的隐秘念想。   莫非有人当真生了一双剔透眼,一颗玲珑心,比他自己察觉得更早,看得更清?   或者是,他果然还是听到了那句话!   裴敏知戚戚然地想,无论如何自己必须阻止他说下去。按照云哥儿的性格,接下来不是要跟他划清界限,就是做出了他最担心的那个决定。说不定,一转眼,眼前这个人又会像上次那样,从自己面前消失不见了。   裴敏知急切地伸手握住了云哥儿手中的毛笔,阻止他继续写下去。笔尖重重地划过纸张,一行行娟秀的小子之间突兀地留下了一团漆黑的墨痕。   云哥儿不解地抬头看他,雪白的小脸儿不论看过几次,仍然让人觉得惊艳。   “云哥儿,我,我只是想把这个还给你!”   裴敏知忙从怀里掏出折柳木镯,很想亲手为他戴上,又担心云哥儿会拒绝如此亲昵的动作,只好将它珍之重之地递到云哥儿面前。   万万没想到,云哥儿只轻飘飘看了一眼,便偏过了头去。不仅没显露出丝毫惊喜的表情,甚至根本连镯子都不打算伸手去接。   “公子,其实你一开始出手相救,就是因为这只木镯,对不对?”云哥儿重新掌控了手中的毛笔。   事到如今,裴敏知只得放下所有顾虑,坦诚道:   “云哥儿,所有的一切的确是因这只木镯而起的。但我绝非有意欺瞒……”   云哥儿不等他说完便埋头写字,垂眸时,虚弱又焦急的神态,久久映在裴敏知的眼底,久到双眼酸涩显出了微红色。   “我早知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像我这样的人,身边更是不会无缘无故冒出来一个如此至纯至真的大善人。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只镯子。   恕在下愚钝,事到如今才总算想明白了些。那天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偶遇,是为了这只镯子,你才不辞劳苦到深夜乱坟岗寻我。只怪我当时神志不清,耳朵又聋,没弄懂你当时究竟说了什么。想必就是在追问我关于镯子的事情吧?之后又第二次被你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归根结底还是托了它的福。这个木镯对你来说意义匪浅吧?你同它之间究竟有何渊源?”   云哥儿奋笔疾书,身体几乎伏到桌子上,老半天才抬起头来微微喘息。他深深地望着裴敏知,琉璃般的瞳仁清澈得让任何欺瞒隐藏都无处遁形。   “云哥儿,你竟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敏。”裴敏知惶然笑了笑,他设想过无数种对云哥儿坦诚相告的情景,唯独没有想到竟是云哥儿自己当面揭开了所有的真相。   “裴公子谬赞了,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若是你看中这只手镯,何苦如此大费周章,随便将其取走便是。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昏昏沉沉的的病秧子,难道还能阻拦你不成?就算你为人君子,不齿做这些小人行径,就算是阴差阳错一再错过了时机,日后我们日日相处,你亦有大把的机会提及此事。可为何,之后你一直对它绝口不提,反而对我照顾有加?如今既然那孩子将它给了你,你完全不必告诉我,为何又偏偏将拿出来还我?”   “因为,这镯子是我幼时亲手做的。”   *   云哥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开阖。虽然没发出任何声音,裴敏知却一如既往地顺了他的意,继续说了下去。   “为了把它送给我曾经唯一的一位朋友,我花了整整好几日才终于完成了它。不分昼夜地打磨,雕刻,手上弄出了好几道口子,刻刀也弄坏了好几根,还害得我被管家大骂了一顿。可是这些统统比不过我心里的难过,因为朋友要永远离开我了。很多时候,我都是流着眼泪,却笑着在刻。因为我只想把美好的祝福深深地雕刻进去。我明明只刻得出一小段折柳,却渴望雕琢出整个春天,伴他一生一世。   遇到你的那一天,我一眼就看到了这只木镯,所以追着你不放,一定要弄个清楚。虽然很快就发现了你并不是他,可这镯子毕竟是我寻找阿诚下落的唯一线索,我没有打算放弃。   你清醒以后我没有马上询问木镯之事,是担心你对我有所提防,不愿如实相告。本以为有的是时间同你慢慢磨合,寻求那个最佳的时机,却没想到无故生出了之后的那许多变故。更没想到的是,其中最大的变数竟源于我自己的内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把你看成了自己的朋友。我这个人漂泊无依,凉薄惯了,算来算去这辈子也就有过阿诚那么一个朋友。其他教会我朋友意味着忠诚和守护。可是最后,就因为我的软弱无能,还是把他弄丢了。   这一次,你却不知不觉占据了我心中最珍重的那个位置,我控制不住地想拼尽全力维系住这份感情,守住我想守护的人。   因为了解你的敏感,了解你受过的那些伤害,所以我时刻小心翼翼。甚至宁愿放弃阿诚的消息,也不愿意让你因为当初的事情产生误解,受到伤害。   既然这只折柳木镯现在属于了你,它又在冥冥之中指引着我,两次救你于危难之中。我相信,这便是命运使然。   这便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开始我的确有所隐瞒,救人之心也并不纯粹,因此,不论你能不能接受我的解释,都不怪你。还是之前的那句话,如果你决定的未来里面,不愿有我参与,我也无话可说,唯有成全而已。”   裴敏知恨不得将整颗心剖出来,让云哥儿看个明白。此时只觉得心力交瘁疲惫至极,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灰心丧气。   “公子好生糊涂,春如朝露,如何能持续得了一生一世?”   听云哥儿这么说,裴敏知瞠目结舌。自己一番肺腑之言,心绪激荡。这个人竟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旁的事情,不由凝眉问道,   “你说什么?”   “阿诚,他死了。”   “阿诚死了。”裴敏知喃喃重复着,如遭五雷轰顶。 第15章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究竟发生了什么!?云哥儿你是如何认识阿诚的?”   裴敏知情急之下双手紧握云哥儿的双臂,扮正了他的身子,迫使他抬头面对着自己。   云哥儿的眼眶竟也有些红了,但他对自己一向狠得下心。紊乱的呼吸,灼热的泪水,难以压抑的悲伤转眼间便被他生生伪装起来,只留下一副空洞精致的躯壳同这茫茫世间漠然相对。   他勾了勾嘴角,似乎是在笑,用唇语缓缓说道:   “公子忘了,我是一个哑巴?”   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给你答案?   无论是刚才他片刻真情流露时的惊鸿一瞥,还是此刻的浑浑噩噩,都让裴敏知觉得难以面对。   他颓然松开了手,放云哥儿自由。   云哥儿铺了一张崭新的宣纸,神色凝重地提笔。一行一行晕染开来的是他比这墨迹更为暗淡的过往。一向沉默的他,此时此刻似乎有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要讲。   “公子当真想听,我便如实相告。只不过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不如一无所知。   我和阿诚自然是在象姑馆里认识的。当年我被卖到里面之时,阿诚哥已经在了。我们两个,还有其他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每天一同被逼着接受龟公的调教。虽说同样是食不果腹,动辄遭人打骂,但或许是因为我生得娇小,很符合客官们的胃口,龟公对我便比其他人更加看中一些。结果招来了其他小倌的排挤和刁难。   那时候我孤立无援,只有阿诚哥一个人愿意理我,帮我。我的饼被人抢走时,他把自己一半分给我。大冬天被人故意关在门外,快要冻晕时,他拉着我跟他挤在一张草席上取暖。   他哪里都好,就是啰嗦极了,整日拉着我说这说那,讲的全部都是他以前侍奉过的一个小公子的事迹。在他口中,那位小公子漂亮善良,对他又极好,是我们这种人做梦都想象不出的神仙般的人物。   一开始我总不愿信他,可是后来……   后来随着身体逐渐发育起来,阿诚哥越发显得高大壮实起来。龟公嫌他粗手粗脚,对他的态度也一日不如一日。龟公骂他不是做小倌的料,罚他去干最苦最累的活计,他还是整天乐呵呵的。说再苦再累,也好过出卖身体。因为他家公子告诉他做人要坚强。   有的时候,他自己明明被打骂得最厉害,却还傻乎乎地愿意出手帮我。他说因为他家公子告诉他做人一定要善良。   有一天,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客观故意招惹是非,偏偏让阿诚哥给碰上了。那老家伙在二楼回廊里同阿诚拉扯起来。客官教训小倌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众人见他财大气粗,没有一个愿意上前规劝。没想到不多时,那人竟然发狂将阿诚哥从楼上推了下来。阿诚哥从栏杆上重重跌落,脑袋在台阶上磕个正着。   我听到消息跑过去看他,他已经躺在了一摊血水里,神智竟还是清醒的。他让我别哭,说自己死了也好过被逼着做那些下流勾当。因为他家公子告诉他做人要清清白白的有骨气。   他用最后的力气,把手腕上的木头镯子摘下来戴到我的手上。说这是他这辈子最珍重的东西,让我好好留着它,当个念想。他说这木头是死的,刻出来的折柳却是活的,是春天的意思。他让我一定好好活着,因为他家公子说过就算是枯木也能再次遇到春天。他说自己已经遇到过春天了,所以把这镯子留给我,我也一定可以遇到。   那时我终于愿意相信他了,愿意继续听他说那个神仙公子了,可是他却死了。”   *   故事听完了,裴敏知的眼泪也流干了。朦胧的目光中他又看到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阿诚,睁着好奇的眼睛,在他身边左摇右晃地问个不停。   “公子,这镯子当真是要送给我的?”   “公子,这上面上刻一段柳条是什么意思?”   “公子,歇歇吧,小心伤了手。我觉得已经很好看了,你怎么还一直刻个不停?”   “阿诚,你不懂。这是一段折柳,它意味着春天。我想把它刻得再鲜活一些,这样就算以后我们分开了,我的思念和祝福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公子,就算我们分开了,阿诚一会一直想着你的。”   小阿诚纯真的笑脸渐渐模糊远去了,裴敏知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木镯上那一截细细的柳条,弯弯的柳叶。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重复着。   “千雕万琢间,枯木又逢春。”   “就是这句话!”   云哥儿急切地碰了碰裴敏知的手臂,飞快地提笔写道,   “那位公子教给阿诚哥的就是这一句话!”   阿诚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了,云哥儿那双极美也极为淡漠的眼眸换回了裴敏知的神智。因为那双习惯了淡漠的眸子里,罕见地漾出了惊喜的神色。   “没想到,你就是他整日念叨的那位神仙公子!   阿诚哥的神仙公子,那么好的人,竟然真的被我遇到了。”   “神仙公子?好人?可我连护他周全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带走,去送死……口口声声说记挂着他,可是虚度了这许多光阴,我仍然没有能力找到他!你告诉我,什么样的神仙公子会像我这样懦弱无能?”   裴敏知再也写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手指抖得厉害,而是因为一种冰凉的,坚定的触感帮他分担了内心的慌乱。是云哥儿纤细苍白的手指,覆上了他青筋凸起的手背。   指尖透出坚定的力量,两个人的温度在紧密贴合的肌肤间流转,互相抚慰着彼此。   这是自从认识云哥儿以来,他第一次主动的触碰。   裴敏知的泪水滴落,把字迹弄糊掉了。   云哥儿索性接过他的笔来。   “我明白那不是公子的错。在这世上,步步维艰,一个人活着尚且不易,何况是保护其他人呢?譬如我,别说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了,甚至连这只小小的镯子都保护不了。”   裴敏知闻言,紧紧回握住了云哥儿纤细的手指。   “云哥儿……如果阿诚知道这镯子曾在最无望的时刻帮助到你,定然也是欣慰的。”   “公子,对不起,我不懂什么是信任,长这么大都在想方设法提防着所有人。但如果你当初不那么心软,设法逼问我阿诚之事,或许我们之间就会省去这许多磕磕绊绊的猜忌与误会。”   “正所谓好事多磨吧,只要你还愿意去相信,我便觉得值得。”   “云哥儿,你愿意试着去相信我吗?”   云哥儿睫毛轻颤,雾蒙蒙的眼睛直望进裴敏知的心里。   “如果是你,我愿意试试……”   裴敏知见他写的这句话,胸口积郁的悲痛竟似消解了大半,不由激动地站起身来。   谁知,身子还未站稳,只觉头晕目眩得厉害,腹中更是一阵翻江倒海。   情急之中裴敏知推开慌忙上前搀扶的云哥儿,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去,吐了个昏天黑地。 第16章   雨过天晴,云去风平。   这一回折腾出的动静颇大,就连在里屋休息的谢伯也给惊动了,满脸焦急,颤巍巍从里屋寻了过来。   “公子,你怎么了?老奴刚刚就瞧着你的脸色不太对。你说这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病了?”   裴敏知恨不得将胆汁都吐了出来,浑身上下阵阵发软,哪里还有力气回应。只好在谢伯和云哥儿两个人的搀扶下勉强回屋躺下。   云哥儿给裴敏知端了些清水漱口,见他唇色苍白,脸颊上起了不正常的红晕,不自觉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公子发热了。”他下意识地比划着。   谢伯本就担心得厉害,见他这么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这可如何是好啊?发热可不是小事儿! 之前公子就不听我劝,从早到晚光顾着给别人看病,配药,一忙起来根本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如今倒下了,谁来给你医治?这地方如此荒僻,叫老奴上哪儿去请郎中回来?”   “谢伯,我不过有些受凉而已,不碍事,休息一会儿自然就好了。”裴敏知忍着阵阵头晕,勉强劝慰谢伯道。   “那好,你老实躺在这儿休息,老奴便这里守着你。”   云哥儿知道裴敏知不忍让年迈的谢伯为自己操劳,便自告奋勇地对二人比划道。   “谢伯,我学了些医术,我来照顾他吧。”   裴敏知连忙附和道:   “谢伯,今日怕是不能继续看诊了,还得劳烦您去跟乡亲们知会一声。这里让云哥儿帮忙照应便好。”   “哎,罢了,罢了。云哥儿心细,照顾起人来总比我着糟老头子强些。其他的事公子不用担心,只管交给我便好。”   云哥儿送走了谢伯,回来就看见裴敏知将一只手臂搭在额头上,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睡着,似乎真的只是累极了而已。只是那因为难耐而微微蜷起的身子,以及被汗水打湿的鬓发却没有逃过云哥儿的眼睛。   云哥儿在床前坐下,默默地帮他擦拭汗水。   忽然,他细弱的手腕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手掌中。云哥儿狠狠吃了一惊,却努力忍住了把手抽出去的冲动,因为拉住他的人是裴敏知。因为裴敏知刚刚还禁闭的双眼已经无声无息地睁开了,正深深地望着自己。平日里总是带着七分温柔,三分笑意的眼睛,此时此刻竟全然不同了。许是因为发热蒙上了一层水汽的缘故,竟让人瞧出了一丝软弱。   “公子!”   云哥儿无声地喊他。   “云哥儿,我其实挺开心的,刚刚你说愿意相信我,还愿意留下来照顾我……真的,明明是高兴的,可为何,为何这心里还是难受得厉害??”   “公子,你教过我的,情志太过之时,则损伤五脏。最近你太累了,本就思虑过重,今儿个又为阿诚之事伤透了心才会如此病倒。别多想了,我这就去给你熬些汤药来。”   云哥儿试着收回自己的手臂,可是裴敏知将他握得死死的。病成这幅虚弱的样子,不晓得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可你知道吗?这些都不是我真正在乎的。”   “什么?”   “阿诚死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我很难过。可是只是难过而已,仅此而已。我一直以为自己生性淡漠,此生唯一记挂之人便是阿诚。可是这唯一的记挂消失之后,我才发现让我担心的,纠结的,畏惧的根源不止是这个。”   “是什么?” 云哥儿张了张近来有了些许颜色的唇瓣,用唇语问道。   “是你。”   “……”   这一次,云哥儿睁大了眼睛,迎着裴敏知深沉的目光没有退缩。裴敏知的手仍旧紧抓着他不放,两个人在沉默中僵持。云哥儿觉得手腕的肌肤几乎快要被他的温度灼伤了。   “公子,你想要吗?我的身子……”   “住口!”   裴敏知反应了半晌才明白云哥儿说的是什么,他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子,背对了他。   “你就是愿意这样相信我的?”他单薄的背影瞧不出异样,尾音却是抖的。缓了片刻,他才又轻飘飘地补充了一句,兴许是卸掉了全身的力气,那语气让人感觉疲惫至极。   “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云哥儿被他甩得后退了几步才终于站稳了。他垂下眸子,对着裴敏知的背影兀自说了一句   “只要是公子想要的,我愿意去试。”   只可惜,那一刻的真心,却没有机会被那个人倾听。   *   云哥儿一走,裴敏知的肩膀再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可眼泪早已流得干了。他握紧拳头,狠狠捶向床铺,憋着的那口气却尽数被绵软的床铺化解掉了。   裴敏知终于认输般放弃抵抗,彻底昏沉睡去。   这一觉真可谓是颠倒了黑白,裴敏知一直睡到第二天晚上才幽幽转醒过来。   刚一睁开眼睛,他便下意识地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直到看到云哥儿就坐在离他不远处的桌边,捧着一本书看得认真,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夜已深了,云哥儿只穿了件月白色的里衫。雪白的肌肤,配上月白的衣衫,趁得他整个人清俊异常。不知道是看得入了神还是离得比较远,云哥儿没察觉裴敏知已经醒来。明灭的烛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颜,一缕青丝随意用木簪子绾在脑后。裴敏知险些又看得呆了。   裴敏知一向身体不错,这一觉又睡得彻底,来势汹汹的高热已经退了下去。他缓缓起身下床,拿了件外衣轻轻披在了云哥儿肩头。   “夜深了,小心着凉。”   云哥儿见他醒了,不仅自己下了床,精神看起来也好了许多,眼中也显出了惊喜之色。又心疼这人大病初愈,傻乎乎地杵在这里难免又受了凉,于是连忙起身,半推半拉着裴敏知重新回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   “公子,对不起,我不该那般想你。许是在污浊之地浸淫得久了,看什么都是脏的……总之,就算我留下来,怕是学不会讨人欢喜!”   “你说什么?你愿意留下来了?”   “这样,是留下来的意思吗?”裴敏知激动地模仿云哥儿刚才的手势。   云哥儿忍不住笑了,露出了一颗隐藏得颇深的小小犬齿。   “公子,可还记得当初允诺我的事情?”   “什么事?”   “当初你说要给我起个名字。”   “名字早就起好了,只是是怕你不愿意要它。怕你不愿意留下来,是怕你随时准备离开。”   “不会的。我愿意。”   “好! 帮我取一下纸笔来。”   裴敏知郑重地接过纸笔,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埋头书写。细看那两个大字,力透纸背,说不出的灵动流逸。   “冯春。”   “冯春。”云哥儿从他手中接过毛笔,在裴敏知写的名字下面仔细临摹了一遍。   “冯是我外祖母的姓氏,从今往后你便堂堂正正是我娘家表亲。冯春谐音逢春, 正可谓千雕万琢间,枯木又逢春,希望你的未来苦尽甘来,温暖如春。怎么样,喜欢吗?”   “冯春,阿春,小春。喜欢我如何叫你?”   云哥儿眼里有了光,还未来得及回答,脸颊就先红了。   “都喜欢。多谢公子。”   想说这些话很久了,如今终于如愿以偿,裴敏知心情大好,他仅仅盯着羞涩不安的云哥儿,舍不得就此放过他。   “怎么还叫公子,忘了我刚才的话了?”   “多谢哥哥。” 第17章   幽幽几番梦醒,脉脉情难诉。   裴敏知仍带着些许病容的脸上爬上了喜色。   冯春从外面端来了粥水,汤药。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进他嘴里。   裴敏知难得乖顺地被人投喂着,最后又就着冯春的手将满满一碗汤药一饮而尽。尽管他的味觉仍然残留着高烧过后的麻木迟钝,却觉得那些汤汤水水不烫不凉,皆是刚好适宜入口的温度,也不知这些究竟花了冯春多少心思。   “我睡了多少个时辰?”   冯春动作利落得将那些碗碟收拾好了,重新扶裴敏知在床上躺好。这才抽出手来,对他比划。   “一天一宿。”   裴敏知吃惊地看着他,   “竟然这么久,你肯定没怎么休息吧?”   冯春摇摇头。   裴敏知早猜到他会这样,不管这个人为自己付出了多少,操劳了多少,绝对不会向他吐露一星半点儿。兀自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里侧空余的大半张床铺。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今晚不必再守着了。夜深了,过来睡吧?”   冯春又是一阵摇头。   “公子还没好,我会影响你休息。”   说完他又指了指地上,那意思是他自己睡地铺就好。   “地上寒凉得紧,你那身体如何受得了?之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你那一身旧疾调理得略微有了一些起色。现在你又这般不爱惜自己,难不成又想病倒不成?我之前的心血岂不都白费了?”   “如今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还愣着作甚,赶快上来!”   裴敏知的语气强硬,态度一次比一次坚决。   可他越是这么说冯春就越发不自在起来。明明两人自从认识以来,几乎都是挤在一张床榻上,相伴而眠的,现在的心境竟与以往截然不同了。别说当真依言躺下,就连听一听这种话,耳朵尖就不自觉的烧红了。   裴敏知看他窘迫的样子,觉得娇小可爱极了,忍不住还想继续逗弄他。   “呆愣着想什么呢?快些来呀,我连被窝儿都给你捂好了。”   “公子别拿我取笑了。”冯春恨不得当场逃走,可是在裴敏知如春风拂面一般的宠溺笑容里,他连动一动手指的能力都丧失掉了。   见冯春还是傻傻地站着不动,裴敏知正色道,   “睡地上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若是你不愿与我同睡,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去找谢伯交换一下,跟在郑叔那里凑合一宿?”   “不不!”冯春急得连连摆手,比画道,   “那我睡外面,方便照顾公子。”   裴敏知见人已经妥协了,便不再为难他。兀自眉眼弯弯地裹着被子往里侧使劲儿挪了挪,闭上眼睛侧身睡下了。   可是耐心等了半晌,依旧没等到冯春上床歇下的动静,就在他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忽然感觉手臂被人隔着被子轻轻戳了几下。   “公子,有件事我还是想当面告诉你……”   “什么事?小春儿,你尽管说。”   冯春略显局促地站在裴敏知面前的一小块儿昏暗里,此时此刻他身上流露出的小小的迟疑和忐忑,让裴敏知不禁裹着被子一骨碌坐起身来。   “公子,之前被黑衣人掳走时,他们从我衣服里摸出了一块玉佩。后来其中一人拿着玉佩回去交差领赏,连夜离开了。   那是你的衣服,你的玉佩!他们,他们应该是被人收买来杀人灭口的,却把我错当成了你。   我当时没想能活下来,只想用自己的一条贱命还了你的救命之恩。后来,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开口对你讲,是不想让你知道以后觉得有负担。   可是我心里一直隐隐不安,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把实情告诉你。毕竟有人要害你,而且另外一个人黑衣人还活着,他应该记得我的脸,我们留在这里会不会……”   眼见着冯春越比画越着急,脸色也越来越紧张,裴敏知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从被子里松开双臂,按着冯春单薄的肩膀将人转了个方向,按坐在床榻边沿上。然后从背后贴近他,将宽大的被子撑开,一同裹在冯春的身上。   两个人的身体将一床棉被撑得圆鼓鼓的,这不是一个实打实的拥抱,却比拥抱更加温暖人心。   裴敏知将头贴近他的左耳,柔声宽慰:   “小春儿,你不用说,我都知道,公子全都知道……其实那晚去掩埋尸首时我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大概。   是谢府要害我的,自从父亲入世后,我便改了姓氏同谢府断绝了关系,没想到他们仍要将我斩尽杀绝。写着谢敏知的那块玉佩本就不该属于我了,让他们知道我已经死了自然是最好不过。   那黑衣人不过是拿钱办事唯利是图的江湖杀手,既然交了差赏钱拿到了手,这庄买卖就算是成了。少了一个同伙钱就可以自己独吞,你以为他真会为了什么兄弟情,不辞劳苦千里追杀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来了,也不足为惧。尸体我掩埋得很仔细,而且天公作美,那天的大雨也帮忙掩盖了一切,况且这村子地处偏远人迹罕至,料他很难发现什么。   现在你和谢伯都需要修养身体,尽管安心在这里住着,日后我多加留意便是。”   冯春点点头,身体却因为他们此时过于亲密的姿势僵着不敢动。   “小春儿,从此以后你身边有我了,我来保护你,我们都不会有危险的。”   “好了,安心上来睡吧,难道我们两个要这样坐一晚上不成?”   裴敏知忍下悸动,不再去看冯春染上红晕的秀美侧颜,从他身边退开一些距离,重新裹着棉被笨拙的躺倒在床榻上。然后不容拒绝的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   冯春乖乖躺下之后,裴敏知也安静了下来。虽说这两天睡得着实足够多了,当下半点儿睡意也无,但他更心疼身边这个人,心疼冯春苍白小脸上遮掩不住的浓浓疲倦,现在只想让他好好休息。   冯春身子瘦小,躺下来也只占了不大的一小块儿地方,但是对于两个人来说,这张床铺确实显得小了。裴敏知看着冯春尽量蜷缩起的手脚,心里想着,就算此地暂时安全,老是这样借住再村长家也不是个办法,或许真的应该解决一下去留的问题了。   *   郑叔听说裴敏知醒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赶过来探望。   老人家虽然话多了些,心急了些,却是古道热肠。而且处处实打实地为村民们着想,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裴敏知也对他愈发敬重起来。   “裴公子,大伙儿听说你病了都很过意不去。寻思着你是因为给大家看病受了累,这心里过意不去啊,又不敢贸然过来打扰你休息。这不,把我家的门槛都要踏破了,送来了好些鸡蛋,蔬菜之类的东西,托我过来探望你呢。”   “郑叔,替我谢谢乡亲们。我只不过是受了些凉,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大家愿意让我看病,是看得起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快别让大家多想了。”   “好好,公子帮了大伙儿那么多,大家关心你是应该的。咳,不过公子啊,其实老身这次来找你,还有一件旁的事情想同你商议。”   裴敏知心说,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最近因为心绪不宁,他多多少少有些躲着郑叔。现在郑叔既然直接朝他开了口,这回怕是无论如何也搪塞不过去了。   “虽然你们在老身这儿住着,我这脸上特别有光。可这地方狭窄,生活上诸多不便,实在是委屈了你们。   其实啊,村东头那个空下的宅院早已翻修好了,只等公子一个准信儿了。只是以前乡亲们百般规劝,也没摸准公子的意思。老身一天不得到公子的回复,便一天心中难安吶。   今个儿请公子很老身知会一声。若是你们肯留下来,就此在村中落脚,我这就安排人帮你们帮过去住。”   “郑叔,此事非同儿戏,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容我再同谢伯和表弟商量一番可好,今日之内定会给您一个答复。”   “好好!不急,不急!只要公子肯只会老身一句就好。”   裴敏知也想借这个机会,尽快把事情解决掉。郑叔一走,便立即叫来了谢伯和冯春。把郑叔的话原原本本对他们二人说了。   “谢伯,我曾应允您要陪您回老家的,如果你觉得留在此处不妥,但说无妨,我直接回绝郑叔便是。”   谢伯沉吟片刻,语重心长地说道:“公子,不瞒你说,当初我之所以对你提及老家之事,是怕你被赶出家门心灰意冷失了所有念想。其实我孤身一身出来这么些年,都到了这把年纪了,哪还有什么亲人健在呢?就算回去所谓的故乡也没有多大意义。   老奴这辈子唯一的牵挂就是公子你了。只要公子觉得合适,只要公子高兴留下来,老奴自然乐意。”   得一忠仆如此不只是谢家老爷几世修来的福分。   裴敏知情不自禁握住了谢伯那双苍老的手,   “跟您说了多少次了,我早就不是什么公子了,我们之间也不是什么主仆关系。从今往后,您和冯春就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   谢伯闻言也动情地拍了拍裴敏知的手背。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小春儿,你可愿意留下来?”   这是二人进屋以来,裴敏知头一次看向冯春。但冯春觉得有些受不住那目光,他的眼睛里光芒太盛。   冯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裴敏知。   “我跟着公子。”   “好,其实谢伯这么大年纪,还要因为我遭受这长途奔波之苦,我心里一直不好受。这里远离俗世喧嚣,难得的清净古朴,我觉得到像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不如我们一家人在这里品味一番乡村野趣的小日子。”   “好,老奴这就去跟村长说去。”   冯春突然拉住谢伯,对他比划了一个等等。转身拿纸笔写到,   “公子大病初愈,不宜操劳,不必先急着搬过去。这两天我先去新宅子收拾收拾,等公子大好了,再过去也不迟。”   谢伯看了欣慰不已,说道:“公子你瞧,还是云哥儿,啊,不,是小春儿考虑得周详。老奴这就去很村长商量,等过两天公子大好了咱再搬过去。”   裴敏知什么都不用说,笑容已经甜到了心里头。 第18章   大地回暖,春心萌动。   没过几天,他们就正式从村长家搬了出去。小小的宅院半新半旧的,条件一般,却胜在古朴简洁。裴敏知满意极了,因为这是真正意义上属于他自己的第一个家,漂泊的旅人从此也有了归宿。   房子的结构很简单,两间对称的卧房四四方方,连接在中间的窗户地里砌着烧火做饭的灶台子。进门一个小院子,屋后还有一块可以种菜的园子。   裴敏知住进去的头一天,村里来恭贺乔迁之喜的老老少少几乎把家里的门槛都要踏平了。东家一把菜,西家一碗粮,很快把他们的小家置办得充满了烟火气。   谢伯和小春儿为了招待大家房前屋后地忙得团团转,迎来送往,添茶倒水,最后又为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位长辈做了一桌子的菜肴。   裴敏知年纪轻轻却颇有一家之主的风范,在席间热情地照顾着每一位乡亲朋友,真可谓礼数周全,宾主尽欢。唯一的变数却出在他自己身上,他有些烦躁地发现,自己的视线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追逐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完全不受理智的掌控。屋子里纷乱嘈杂,那么多来来回回的身影,哪怕冯春的出现仅仅只是露出了长袍的一角,也毫无例外地被他的视线在第一时间捕捉到。   冯春今儿个穿了件淡青色长袍,细腰腿长的少年人挺拔的身姿挺拔,格外惹眼。柔软的发丝在阳光下拢上淡淡的金色,垂落在肩头耳畔,与洁白细腻的肌肤相得益彰,衬得他整个人清冷出尘,仿佛谪仙。他身上那些可怖的伤口慢慢都消失不见了,脸色不再是初见时的灰败,走到哪里都要叫人眼前一亮,也许只有裴敏知还替他记得那些他从未说出口的伤与痛。   裴敏知恨不得将他按下来休息片刻,却碍于礼数无法脱身。好不容易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走了,裴敏知忙拉着谢伯和冯春坐下,为他们揉肩布茶。   “谢伯,小春儿,今天辛苦你们了。”   “公子,你又说这种话。咱这日子过得越是热闹红火,老奴才越是开心吶。咳咳……”   “谢伯,我知道您疼我,为我操心这么多年,现在您也该为自己的身体考虑了。以后什么事儿尽管交给我和小春儿,您那,就安心享享清闲罢。”   “好,好孩子啊。”   “谢伯,我扶您回屋休息?”冯春摆手对谢伯比划。   “好。对了,公子,咱这东西两间屋子端的是一模一样,老奴不知道你喜欢哪间,就没敢随意安排。不去咱一同过去看看,你也好选出来一间,剩下那间我便跟小春儿住了。”   “您跟小春儿住一间?”   裴敏知闻言一惊。   “是啊,还是小春儿过来提醒的。以前确实是因为没有条件加上小春儿又受了伤,这才一直委屈公子……”   “小春儿,你自己跟我说,是你想要搬出去吗?”   裴敏知的语气忽然就冷了下来。   “我怕影响公子休息。”   冯春指了指裴敏知又合十双手比了一个睡觉的姿势。   “那你就不怕影响谢伯休息?他年纪大了,睡眠质量本来就不好。”   冯春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圆了,嘴唇微微张开。他每次不知所措的时候都是这幅表情。   “对不起,那我,我可以去睡柴房……”   “人人口中的神医公子,竟然让自己的亲表弟睡柴房,你是想让别人看我笑话不成!?”   “咳咳,公子,老奴乏了,这就先去休息了。至于房间如何分配,等你们商量好了,再通知老奴一声就成了。不过小春儿啊,别怪公子语气不好,他说得的确在理啊,如今你的身份跟老奴一起住确实不太合适。你也再考虑考虑啊。走了走了……”   经谢伯这么一说,裴敏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的恶劣。   “小春儿,我不是要强迫你,只是不想看你处处委屈自己。”   “公子,别生气,我仍和你同住便是……”   “听我把话说完。我们两个一张床上同住了这么久,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没发觉吗?你半夜辗转难眠却因为害怕惊动我连翻个身都小心翼翼。你不习惯有人睡在身边,偶尔梦中转醒,总是会满头虚汗地惊恐无比地盯着我看上好久,方才能够惊魂稍定。明明害怕与别人同睡,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肯讲出来?既然让我发觉了,如何还会强迫你跟我同住?我生气着急是因为我以打算好去和谢伯同住,将另一个房间让给你,没想到你却要变着花样的为难自己。”   “这如何使得?”   “我说使得,便就使得。别忘了如今我可是一家之主,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你就想违抗不成?”   冯春脸上震惊的表情一直未曾变过,眼睛湿漉漉的,逐渐蒙上了一层水汽。   裴敏知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臂,柔声劝慰道:“好了,别担心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们也不会一直这样住下去,以后我们还要一起盖一座大房子,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间住,好不好?小春儿?”   “自然是一家之主说了算的。”冯春极力掩饰住了外露的情绪,心里暖得连身上习惯性竖起的尖刺都是软的。裴敏知带个他的意外太多了,全部都是他从来不敢肖想,未曾奢望过的真情实意。   裴敏知听他这么说,再也绷不住眼底的笑意, 笑得像个孩子。   “早这么听话多好。去吧,去休息,这里我收拾一下就好。”   *   人逢喜事精神爽,天公也用一个个明媚的好天气帮他们锦上添花。谢伯闲不住,很快拿起了自己种地的老本行,叫冯春帮他把房山屋后的土地都开垦了出来,准备种些瓜果蔬菜自给自足。   冯春十岁到南馆不久便生了一场重病,对之前的的记忆模糊一片,像是从来没干活这些活计,对什么都倍感新鲜好奇。   谢伯见他有兴趣,自然高兴,恨不得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两个人经常在院子里比比划划,像是在探讨什么了不起的大计划。   裴敏知整日忙着坐在屋里看诊,无暇参与,偶尔也会忍不住侧耳倾听。谢伯的大嗓门里如何藏得住秘密?很快就被裴敏知得知他们要把前院打造成花园果园,后院种满各式蔬菜。   种子种下以后,冯春望眼欲穿,每天不知道要往院子里跑上多少次。一大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确认种子有没有发芽,做饭之前要看,吃饭之后要看,连去解手都要在院子里多转上一圈。最初的几天,土地里毫无动静,冯春便整日心事重重,有时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光秃秃的土壤瞧。裴敏知就一起跟着着急,恨不得将那些种子挖出来质问,为何如此沉得住气。   终于有一天,稚嫩的小芽接二连三的破土而出,院子里一下子充满了勃勃生机。裴敏知从来没有见过冯春对什么事情如此痴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够真正地从禁锢自己的牢笼中解脱出来。但至少他脸上的空洞淡漠越来越少了, 淡淡的绿色给冯春的笑容染上了春天的气息,那是裴敏知从来没见过的鲜活明媚。   那是心怀希望的样子。   村民们打心眼儿里心疼这个柔弱秀美却身有残缺的男孩子,见他这么喜欢花花草草,也会偶尔带个他一些漂亮的花苗。每一次冯春都会深深地鞠躬跟他们道谢,然后迫不及待地将他们种到土里。每一次见他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模样,裴敏知都忍不住想,其实他播种下的并不是单纯的一草一木,而是对生的渴望,对未来的期寄。   这样的好事裴敏知自然也不能缺席。   一天晌午吃过午饭,裴敏知趁二人午睡休息,一个人跑到山上砍了几根粗壮的竹子回来。又叮叮当当在院子里捣鼓了一下午,做了张桌子和几把小凳子出来。虽然说不上多精巧,但胜在简洁雅致,置于满园的花花草草之中别有一番意趣。   谢伯见了赞不绝口,冯春则是默默地将他们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自此之后,三个人每天总会找机会烹一壶粗茶,坐在园中小憩片刻。不管是侃侃而谈一些茶米油盐,家长里短,或只是微笑沉默,都是一样的惬意舒坦。 第19章   夏日炎炎,草木繁茂。   裴敏知和冯春换上干净利落的粗布短打,每人各背了一只竹篓子,结伴上山采药去了。   因为一直恪守着免费为乡亲们看病的承诺,他们这一家里面三个大男人一个比一个囊中羞涩。虽说如此自给自足的乡野生活,再加上村民们的热情照拂,基本上没有什么花销和开支。裴敏知却不得不为日后,那些充满未知的生活着手做些打算。他们至少应该储备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一个被生活千雕万琢之人,走一步看三步的小心谨慎早已成了深入骨髓的处事习惯。   别人眼里的裴公子整日里嘻嘻哈哈,悠悠哉哉,看似胸无大志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小日子。有谁知道,这个人自觉肩负起来的,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郎远远不该承受的重担。不论是曾经的苟且偷生还是如今的兜兜转转,为了身边交付真心的那些人,他的心里从来不敢存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思前想后一番,唯有炮制一些草药去城里售卖,是当下最行之有效赚钱的法子。   植根于大山深处的野生药草,质量上乘。自从他们搬了家,天气迅速转暖,裴敏知和冯春两个人已经去往山上跑过几次。虽然收获不算丰富,多少也给他们摸出了些许门道儿。只要胆子肥,往那大山深处荒僻陡峭之处扎,总能有所收获。谢伯年纪大了,上不了山,也很乐意帮他们把采回的药草整理晾晒,再托村长帮忙叫脚夫送到城里卖掉。   这天,日丽风和,趁着日头没那么烈,裴敏知早早拉着冯春出了门。他们轻车熟路地进了山,两个人干劲儿十足,走起来便不肯轻易停脚,一直闷头往山势陡峭,人迹罕至的地方行去。一路上鸟语花香,风景如画,身边又有美人相伴。裴敏知同冯春说说笑笑,只觉得身轻如燕,脚下如生风一般,随便翻过几个山头那都是易如反掌,不在话下。   可是,不比裴公子正值年轻力壮,冯春的身子这些年亏损得厉害。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一直强迫自己跟上裴敏知的脚步,但是内里的气息早已乱了。幸亏他不能出声回应裴敏知,裴敏知也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安静沉默,否则一张口那些浑浊粗重的呼吸便能让人察觉出异样。他垂头戴着草帽,遮掩虚汗连连的苍白脸孔,也遮掩住了跟自己着虚弱残破的身体较劲儿的那点倔强表情。   是啊,之前再多的苦也都吃过了,眼下这点疲乏根本不值一提。   一重山,两重山,行行重行行。虽然裴敏知处处体贴,一路上始终互在他半步之前。替他砍断拦路的藤蔓,替他驱赶恼人的蚊虫,更是悉心提醒每个险要之处,想法设法地走在他身畔护他周全,冯春脚步却愈发虚浮。   如此又艰难前行了一段路,裴敏知再次转头提醒他。   “小春儿,小心前面有石头。”。   温润的声线鼓动着冯春虚弱的耳膜,演变成了嘈杂的嗡嗡声。明明近在耳边,冯春却如何都听不真切了。   看来身体的极度虚弱导致耳鸣地老毛病又犯了。   冯春急切地仰起脸,盯住他的唇,企图弄清裴敏知究竟说了什么。结果避无可避地被石头绊得一个踉跄,疲软的双腿再也不受控制,眼看就要一头栽倒在地。裴敏知眼疾手快地侧身上前,单手搂住了他细细的腰肢。冯春的脸便直接扑到了裴敏知温热的胸膛上。   *   一阵眩晕过后,冯春发觉自己的后腰被紧紧扣着,从那双手中传来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熨帖着他的肌肤。冯春整个人情不自禁地抖了抖,慌乱地抬头,与裴敏知四目相对。   “小春儿,没事吧?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草帽掉了,又被人将他的虚弱和疲惫看了个彻底,冯春死命地挣脱出去。   裴敏知心疼不已,只恨自己光顾着赶路,忽略了冯春的身体状况。只好连忙卸了他肩上的背篓,寻了一块还算平整的,被日光晒得暖融融的石头,将人按下来休息。   冯春在心里不断怨恨着自己的没用,可是如果以这种状态继续走下去,反而可能更加拖累了裴敏知。倒不如先坐下来想想应对之策。   两个人并肩而坐,举目远眺密密层层的林木,重重叠叠的高山。   直到冯春的喘息平息下去,裴敏知才将水壶递给他,开口问道,   “小春儿,你不舒服直说便是,为何要咬牙硬撑?跟我在一起,难道你仍是如此处处顾忌吗?”   冯春一边喝水,一边急着摆手,险些呛到。   “慢些喝。”   裴敏知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宽慰自己还是在开导别人。   “慢些来罢,什么事都急不得。”   冯春休息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此时正值药材生长的旺季,他们好不容易上山一趟,争分夺秒地采药尚不为过,若是不趁机会多走几里路,多收获一些回去,岂不可惜?先不说在这儿休息这一时片刻根本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以他对裴敏知的了解,自己若是停了下来,裴敏知定然会不管不顾地留下来陪他,这样一来他们这一趟就彻底白跑了。   冯春捡了根树枝在泥土上写字。   “公子,你这样陪我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两人分头行动吧。我体力不行,就留在附近采药,公子大可以去其他地方寻寻看。回头我们再在这石头处汇合便是。”   “你走不动了,我们就在附近采药便是,我不会丢下你的。”   “可是附近我们之前已经采过了,很难有更多收获了。”   “采不到就不采,你以为我在乎这个?”   “公子之前不是说想卖了钱给谢伯去城里置办一身新衣服吗?不是说要带我去城里逛逛吗?有些草药的采摘季节就这么几日,错过了我们就只能等明年了。”   裴敏知刚想开口,又被那根在地上刷刷舞动小树枝打断了。   “若是你不同意,我就自己往前走。”   写好之后,他扔掉手里的枝条,拍了拍双手,好整以暇地等着裴敏知的回答。   裴敏知心里纵然有一百个放心不下,一千个不舍得,心底也明白冯春说得在理。与其自己留下来惹得他心急,不如牟足了力气加把劲儿,多采一些回来,也好早些带小春儿回去休息。   “如此也罢,那你万万不可走远了。千万以身体为重,等休息好了就在这附近找找便好。采多采少都没关系,一切都有我在。等我回来尽快同你汇合。”   “别啰嗦了,快些去罢。”冯春微笑着朝他挥手。   “小春儿,如今你也学会嫌弃我了?”裴敏知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眼中却藏着温柔的宠溺。   裴敏知背上竹篓,转身上路。他身形矫健,只几步出去,便走得远了。   “公子!”   冯春着急地喊了一声,明明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裴敏知却当真听到了一般,立即回过头来朝他张望。   “什么?”   “!”   冯春心头震颤,足足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小跑着奔向他,把多一半的水和干粮塞进了他的怀里。   “公子,一路小心。”   “好,等我回来。” 第20章   风云变色,险象环生。   冯春坐在石头上不断朝裴敏知挥手。直到确定他的身影完完全全没入丛林深处,视线再也无法捕捉自己为止,才背着篓子起身了。   他们已处于大山腹地,本就人迹罕至,此刻身边忽然少了裴敏知的陪伴,冯春冷不丁回想起了那日他被黑衣人掳至荒山野林的情景。好在现在青天白日,日头正,阳气足,冯春很快赶走脑海中的阴霾,打起精神,埋头寻找起来。既然体力跟不上,那就更要比别人多几分仔细与耐心。他弯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膝高杂草中一步步前行,一寸一寸地缓缓搜寻。   为了方便干活,一头柔软的长发被他在头顶绾了个发髻,修长纤细的脖颈在阳光下白得晃眼。额头发迹处散了一层细碎的发丝,半遮半掩他被晒得微微发红的脸蛋。纵然是再普通随意的装扮,也影响不了他清冷出挑的气质。这个少年郎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只可惜裴敏知没有机会欣赏到这般令人赞叹的好景致。   聚精会神做事的时候,时间过得格外快。冯春抬头动了动酸涩的肩背,发现日头已经有些偏斜了。正担心不知不觉走得远了,裴敏知会找不到自己,就听见身侧一人来高的荆棘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稍片刻功夫,果然有一道身影从密林中钻了出来。   冯春受惊一般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来人竟不是裴敏知!   出现在冯春惊恐的视线中的,是一个长相油腻的中年男人。   那个皮肤黝黑,身板厚实的农家汉子,乍一看到冯春之后的反应还要更加强烈。指尖那人双目尽睁,视线愣怔地黏在冯春脸上,良久没能移开。显然完全没料到,在这等深山老林之中,还能让自己遇上一个如此秀色可餐又弱不禁风的小美人儿,而且这小美人儿还是自己的一个熟人。   慌乱初歇之后,冯春也将来人认了出来。原来这人也是涌泉村的村民,而且是村长的本家亲戚,因为排行老四,被大伙习惯性地称作郑四。冯春之前借宿村长家时与其有过几面之缘。此人正值三十左右的壮年,尽管油光满面胡子拉碴有些不修边幅,长相还算是中规中举,至于为何迟迟未曾成亲就不得而知了。   这郑四平日里瞧着老实巴交的,今天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眼神也跟着格外大胆起来。   一直被人盯着瞧,冯春有些不知所措,身体不自觉得紧绷着,连手心也被汗水浸湿了。自从遇到裴敏知之后,他许久没有这样心慌过了。待在裴敏知身边的时候,就算也有过误会,有过伤心难过,可从来不像现在这样恐惧,脆弱又无助。原来离开了谢敏知的身边,自己简直就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废物。   为了尽快打破这尴尬的对视,他强迫自己尽量平静地弯腰朝来人拱了拱手,以示招呼。   中年男人总算反应了过来,有些尴尬地用粗糙的大手抹了两把满头的热汗,忙上前两步陪笑道:“小郎君,怎么是你?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大山上来了?裴公子怎么没同你一起?”   冯春口不能言,不晓得此人是否识字,更不想花时间同他周旋,于是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   不知这男人是不够聪明,还是心肠耿直,竟完全没有瞧出冯春的敷衍之意。兀自向前又走了好几步,热络地要同他继续攀谈。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和你同村的郑四,郑大哥啊!之前我还在郑叔家见过你几次呢。当时人怪多的,也没机会同你攀谈几句,没想到今儿个咱们这么有缘分,竟然在这里遇上了。”   *   冯春耐着性子等他把话说完,可这人嘴上似乎没有把门的,兀自叨唠个不不停。   “这么巧,你也是来采药的罢?今年这药材的确是长得旺,可你也不应该一个人来这种荒僻的地方啊。像我这种粗人,山路走得久了有时还会觉得瘆得慌呢。 别看你小小的一个人,胆子倒是大的很。”   “你若不嫌弃,不如跟大哥我一路同行罢。”   这人嘴上说着,脚上也不闲着,直直朝冯春走了过来。他每走近一步,冯春便紧张地后退一步。姓郑的有些疑惑地抬眼看去,只见方才打招呼时他脸上现出的那淡淡笑意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怀疑以及浓浓的警惕。   见他对自己如此提防,张四的脸色有些变了。风云变幻只在一瞬之间,如同刚刚还倾泻在他们身上的那道明媚光线,转念之间就被斑驳暗沉的树影吞噬掉了。   “小郎君,你怕我作甚?我是好心关心你呀。   你看这日头也偏西了,山里不如外边,黑得极快。若是趁着亮堂赶快走出去,就只有迷路的份儿了。   我看你人生地不熟的,不如随我一同回去罢。”   冯春连连摇头,却止不住郑大哥逐渐逼近粗壮身躯。千钧一发之刻,他扔下背篓,狠狠推了来人一把,掉头就跑。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抬举?”   郑大哥气急败坏地伸手一抓,扯着他的肩膀,轻而易举把冯春揪到了自己面前。被这样大力蛮横地一拽,他头上的发髻一下子散了,柔韧的长发倾泻而下。上衣也被扯破了,雪白的肌肤,深深的锁骨一同暴露在空气中。   郑大哥一时看得呆了。只觉得眼前人肤若凝脂,腰身比村里任何一个黄花闺女都要窈窕几分。   “你怎么,怎么生得比女子还好看?”   冯春一听这话,顿时遍体生寒。再看那郑大哥,   果然撕破了刚才热络到近乎谄媚的虚伪嘴脸,被色欲支配的面孔油腻得令人作呕。   他一手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冯春,另一只手对着他的脸蛋儿就摸了过来。在冯春拼命挣扎之下,那肉手突然变了力道,一记耳光猛拍在他的右脸上。原本细腻的肌肤立刻出现一道紫红的印子,脸颊快速红肿起来。   俗话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有时候善恶不过一是念之间的事情。更何况这郑大哥在村子里本就口碑不好,如今的情形当真是应了这句古话。   “原来还是为了这个啊。”   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冯春反倒镇静下来了。将满腔的嘲讽和鄙夷化作一个魅惑的笑容。他伸手往胸前用力一扯,领口处刚刚已经破损的衣角,嗤啦一声又被扯了一大片下来,露出整整半边消瘦白皙的胸膛。   他将一只手轻轻抚上郑大哥粗壮结实的臂膀,用唇语魅惑地说道:“郑大哥,你来呀。这边好办事。”   这姓郑的光棍哪里经得起这等撩拨,当即松了手中的力道,乖乖被冯春牵引着,朝前走去。   前面不远处是一处陡峭的石头滑坡,遮掩在茂密的杂草灌木之后,冯春也是方才采药经过才偶然发现的。   如果攻其不备,他是有机会将这家伙推下去的。此处虽然不似悬崖峭壁那般险峻,但散落满地的尖利石头也能令他吃够了苦头。再加上这一面斜坡寸草不生,无处借力,人若是随石头滑落下去就算不摔个七荤八素,一时半会儿也很难爬将了上来。 第21章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谁知这姓郑的色欲熏心,比想象的还要猴急。刚走到半路,就忍不住扑将上来撕扯冯春的衣服。这人力气何等蛮横,不等冯春反抗,短打上衣几乎被从他的肩头剥离下来。   当看清冯春裸露的脊背,郑四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十分的扫兴。如果说刚才冯春露出的那小片胸膛还能蒙混过去,没让人瞧出多少异样,那现在这整个瘦削的后背可以说是大煞风景了。上密密麻麻遍布着数不清的疤痕,来路不明,扭曲可怖。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身上怎么这么多伤??那些伤疤是如何了来的?”   冯春暗暗咬紧牙关,抖着手勉强拢好了衣衫,抬头又是一个极暧昧的笑容,朝他伸手比划道:   “郑大哥,问这作甚,咱们只管快活就好。你不是想要我吗,继续跟我来呀。”说着便作势继续去拉他。   郑四迷迷瞪瞪又被拉着往前了几步,忽然凶相毕露,爆呵一声:“臭小子,你竟然想阴我!”   没想到,这姓郑的在关键时刻被冯春满身的伤痕惊得回了片刻的神儿,好巧不巧地被他发现了前面仅仅相隔几步之遥的滑坡。   他眼中升腾起歇斯底里的怒气,说话间已经伸出大手揪住冯春的衣领,直接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另一只肉掌狂挥劈开灌木荆棘,死命将冯春往前一摔。哐当一声重击过后,那个瘦小的身体毫不停歇地在满地碎石的裹挟下朝着谷底滚落而下,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石头接连滚落的声音不绝于耳,尘土弥漫,刚刚还鲜活的一个人儿,转眼就没了踪影。郑四一通发泄过后,呆呆地盯着自己这双罪魁祸手,良久才觉得后怕起来。他慌忙拾起冯春掉落在地的背篓,一并朝山谷中一扔,慌慌张张下山去了。   话分两头,自从与冯春分开之后,裴敏知一个人翻山越岭。功夫不负有心人,奔波良久之后,当真让他寻到了一个绝佳的采药之处。不过,到底是记挂着冯春的安危,他不敢耽搁太久,只采了多半篓,就开始急不可耐地往回赶了。一路上他仔细记着行过的路线,想着下次带冯春一起过来,便可以让他少走许多冤枉路。   凭他对冯春那倔强脾气的了解,自己走后,他定然不肯多加休息。因此当他赶到他们约定好的汇合处,发现大石头四周空无一人时,完全没有料想到事情的严重性。   裴敏知放下背篓,开始四下寻找冯春的身影。   “冯春!”   “小春儿!”   尽管知道他发不出声音,裴敏知还是漫山遍野地呼喊着。原本就不需要冯春给出任何回应,只是想让他知道,一个人,一颗心在朝着他的方向奔赴而来。   天色迅速转暗,他的声声呼唤在空谷中回荡,逐渐变了腔调,仅仅惊起了一只只刚刚归巢的倦鸟。胡乱扑棱的翅膀搅得满眼纷乱,一颗心也随之高高悬了起来。   *   在不远处一块儿地势平坦的坡地,裴敏知发现了大片被人踩踏过的野草。长势正盛的杂草大片大片地倒伏在地,有几处甚至被踩得裸露出潮湿的泥土。裴敏知暗暗心惊,冯春很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否则仅凭那孩子一人之力,绝不可能造成如此大的破坏。   裴敏知卸下背篓,匆匆沿着蛛丝马迹一路寻去,没几步又从地上拾起了一枚细细的木簪。冯春手巧,平日里仅凭这简简单单的一根簪子,便能轻松绾起一头柔顺浓密的长发,时常令裴敏知赞叹不已。如今手上空余此物,那画中仙一般玲珑不染凡尘的人物却已经不知所踪。   裴敏知几步奔至石头滑坡边缘,极尽目力向下眺望。滑坡之下的山谷幽暗一片,深不可测。   “小春儿!你在下面吗?”   “小春儿!听得到吗?”   “当当当……”   “小春儿?!是你吗?你再敲一次!”   “当当当……”   石头撞击的声音幽幽从深谷中传来。又轻又脆,声声敲击在一人的心脏上。   “我听到你了!小春儿,别怕,我这就下来找你!你尽量离滑坡远一点儿,小心被石头砸到!”   冯春的情况不明,为了抓紧时间,裴敏知攥紧了手中的簪子,慌不择路,直接沿着陡峭的滑坡冲了下去。他的脚被无数碎石裹挟着,脚底生风一般,飞身向下陷落。他虽然极力将身子向后倾斜,咬牙维持身体的平衡,还是在飞速滑落的过程中失了控,双腿接连被巨大的落石磕碰。谁知即将落地之时,眼角飞出一道月白人影,直直朝自己的方向迎了上来。   下坠速度过快,裴敏知来不及言语,只在千钧一发之际,张开双臂,将那瘦弱的身影牢牢裹入自己的怀里。之后二人彻底扑倒在地,在巨大的冲击下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最后重重摔落在碎石遍地的坚实土地上。   裴敏知紧紧拥抱着冯春,替他承受了绝大部分撞击。顾不上被摔得七荤八素,裴敏知落地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爬将起来,查看冯春的情况。不想右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豆大的冷汗瞬间湿了鬓角,裴敏知再次扑倒在地。   “公子!”一句无声的惊呼。   披散着一头长发,形容狼狈的冯春急切地从晦暗的阴影中摸到裴敏知身边,吃力地搀扶他靠坐在老一旁的老树之下。他伸手轻轻指了指裴敏知的腿,似乎怕极了,根本不敢贸然触碰。   裴敏知顾不得疼,用力握住他脏兮兮的小手,将他整个人盯紧了。   “没事儿,别怕,可能是扭伤了。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快让我瞧瞧!”   冯春整个人像是在泥土中滚过一般,满身污迹。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裸露的肌肤以及脸上肉眼可见的有许多擦伤划伤。好在经过一番仔细检查,裴敏知确定他虽然形容狼狈了些,肉眼可见的外伤并不严重,精神也算尚可,那颗悬可大半日的心总算稍稍稳定下来。   冯春被他盯得不自在起来,摇摇头,指了指身上那些细小地伤口,张嘴无声地说道,   “只是这些。”   “原来那些旧伤呢,有没有碰到?再让我检查检查……”   裴敏知刚欲伸手撩开他的衣衫,又被冯春用力按住了。他垂眸,从身上撕扯了一片布料,又捡了几根笔直的树枝,不由分说地帮裴敏知将右腿固定住。   刚帮他将伤腿固定好,冯春又急急地朝他比划起来。   裴敏知疼痛不已,见他狼狈又着急的模样,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春儿,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你说的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两块火石,又从身侧摸了几根干燥的树枝,很快便升起了一堆篝火。两个人的脸颊都被映得红红的,他又将火往冯春那边笼了笼,让冯春那张苍白的小脸染上更多生气,才接着说道:   “好了,现在说吧。”   冯春拾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到,   “公子,平日里你那么精明谨慎,如今怎么想也不想便自己下来了?现在你又受了伤,我们两个都被困在这里,如何脱身?” ”荒野夜行,极意迷路。就算我的腿没有受伤,我们怕是也得在山中熬上一宿了。”   “公子何必陪我遭这份儿罪。”   裴敏知虚虚叹了一口气,   “谁让一涉及到你的事情,我便由不得自己了。”   冯春左耳听得真真切切,火光中薄薄的耳朵尖都跟着红了。 第22章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裴敏知面色越来越白,忍痛问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若不问,你是不是又打算瞒我?”   “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在那灼灼目光的逼视下,冯春的眼神又状似不经意地移开了。   裴敏知蹙起眉峰,将目光向下,扫过他如何拉扯都遮盖不住的裸露的白皙肩头,又重新落回那双躲闪的,惊惧未消的眼眸上。心思玲珑如他,不难猜出事情的原委。冯春性格坚毅,若非被狠狠戳到痛处,根本不会被人捕捉到方才那种魂不守舍的情态。哪怕仅余的那一丝恐惧与脆弱,须臾一瞬又被他伪装了起来。   裴敏知将自己的外衫扯下,裹住冯春的肩头。下手的力道之大,根本容不得丝毫抗拒。冯春瘦弱的肩膀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像一株被狂风席卷的脆弱植物。裴敏知一向细致温柔,极少有如此霸道强势的一面。连这仅有的几次失态也都是为着自己的缘故,冯春怎会因此曲解了他的心,怎么舍得拂了他的意?于是连忙伸手接过那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拢紧了。   冰凉的手指划过裴敏知的手背,温热的肌肤上炸起一片温柔的颤栗。   “告诉我是谁干的!”   裴敏知忍不住开口,他的声音是勉力压抑过后的暗哑苦涩。痛惜和怒意在他的心尖上点起了一把火,身体上的疼痛则是淋到烈火上的热油,残存的理智被一路焚烧殆尽,化作飞灰无数。   见裴敏知果然没打算轻易揭过此事,冯春只好顺从在地上写下两个字: 郑四。   这简简单单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字,久久陷入裴敏知黑沉沉的眼眸中,被解读出的是欲语还休的阴郁,沉默。   冯春见状连忙继续写道,   “公子,他没伤到我。”   “把你推下山谷,任由你自生自灭,这还叫没有伤到?你知不知道,不合时宜的的隐忍和你那些泛滥的善良,只会让这些无耻的家伙越发猖狂无耻?万一你受了伤,万一我没有找到你,万一你被困在这荒郊野岭遇上什么不测,我……”   裴敏知越说越气,说到最后,连尾音都是抖的,抖得不成样子。   冯春被他这样子惊着了,连忙安抚着松开他紧握成拳的右手。小心翼翼牵引着他将那只手放在自己温热的胸口上,让他感受自己鲜活的心跳。   既然无法言语,不知如何言语,就让心跳替自己来诉说情意吧。   你能感受得到吧?那些鲜活,悸动与热忱。   “公子,我在这儿,我真的没事。”   那些感受太过强烈,裴敏知急促的呼吸骤然歇止,语气也跟着软了下去:“可我身边的人,岂是别人随意欺侮的?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公子,这种事我不想被其他人知道……”   裴敏知心中一痛,再多的不甘也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我们以后敬而远之便是,何必为了他一个伤了邻里的和睦? 而且他是郑叔的侄子,看在郑叔的面子上也不宜闹得太僵。公子成长不易,想必比我更懂得隐忍的重要。之前在谢府二十多年都忍下来了,如何为这种小事乱了分寸?”   “我只是见不得你受委屈。”   “得公子怜惜,乃冯春此生大幸,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   一个虚弱的笑爬上了裴敏知汗涔涔的脸,盛怒过后的万分倦怠蚕食着他的精力。可他那双眼睛仍然舍不得从冯春狼狈的小脸上移开,只管乌溜溜地盯着他瞧。   冯春紧挨着就坐在他身边,一边不动声色地用自己的力量支撑着他疲软的身体,一边用手轻柔地按揉着他腿上的几处穴位,替他缓解疼痛。   “公子,休息一会儿吧。”冯春朝他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小春,我想听你喊我一声。”   裴敏知喃喃回了一句什么,气息减弱,冯春没有听清。   裴敏知动动上半身,双手轻轻攀过冯春的肩膀,整个人微微伏在他左耳边说:“喊我一声哥哥。”   那姿势像极了一个拥抱。   “我想听你喊我一句哥哥。”   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熟悉的气息侵吞了冯春的呼吸。他瞳孔惊得微微张大,经年形成的条件反射,让他本能地想要逃开。裴敏知的双手稳稳匝牢了他,眼神却湿漉漉的像个耍赖要糖吃的孩童。小心翼翼,又娇嗔又热烈。   冯春受了蛊惑,两片薄薄的唇瓣微微开阖,两股小小的热风拂在裴敏知的耳尖上。那是他的灼热,他的温柔,他无声的呼唤。   “哥哥。”   裴敏知的眼睛亮了,太亮了,以至于眼中的一切都被那倒光芒侵蚀,如梦似幻,相当不真实。他怕冯春被自己着魔般的样子吓坏,拼命将胸膛激荡的欲念往下压,往下压。因为用力而僵硬发腾的手指让他略微恢复了一些神智神智,懊恼便如潮水一般席卷全身。自己这种强人所难的做派跟那个该死地郑四有何区别?   谁知下一秒,他连懊悔都做不到了。   冯春些许干裂的唇在他的唇瓣上轻柔一贴,蜻蜓点水般稍触即离,献上了十分青涩的一个吻。   冯春在感情方面异于常人的敏感决绝,只有把自己缩在壳子里,不去感受,不去回应,对他来说才觉得足够安全。自从看清自己的心意之后,裴敏知对这人愈发心疼得无以复加,给渴望得到回应的心理也慢慢释然了很多。如果他不愿意从壳里钻出来,只要自己在一旁,守护好他就好。如果他不敢走近一步,自己再多花一份力气朝他奔赴就好。   万万没想到, 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被动接受的竟然是他自己。像个孩子似的惊慌失措的,面红耳赤羞涩难当,心脏狂跳鼓震耳膜的到头来竟然是他自己。   裴敏知猛然松开冯春。   冯春也如梦初醒一般慌忙转过头去,又慌乱地转过来朝他比划,眼看就要从他身边逃开了去。   “你饿了吧,我去找些吃的来。”   这一次裴敏知不愿再放任他逃走了,在他重新缩回壳子之前,伸手拉住了冯春的衣袖。   “小春,谢谢你!今天这个晚上我会铭记一辈子。”   冯春还想解释,也顾不上裴敏知能不能看得懂了,两手跳舞一样胡乱挥舞。   “不是的!公子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想必是发烧了。我本想试试你的体温,不知怎的……”   “得此一吻,此生足矣。”   冯春红了眼眶。   “好了,不逗你了。先别走开,肩膀借我靠一下,我真的有些累了。”   冯春又乖乖坐了回来。   “小春,别担心。所幸仲夏的夜晚不至于太凉,除了提防着一些蚊虫猛兽,我们这样将就一晚也不算什么。只是谢伯等不到我们回去,不只会急成什么样。谢伯本就身体不好……”   冯春知道裴敏知细细碎碎说这些,都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和羞涩。他愿意说下去,他就愿意听。直到感觉倚靠在自己肩头的身体越来越沉,疼痛渐渐耗尽了裴敏知的体力。   他把裴敏知的外衫脱下来,盖在他们俩紧紧依偎的身体上。摇摇篝火光芒是有限有限的,冲不破浓重的夜,冯春心头的黑暗却被撕开了一角。 第23章   风雨施虐花落去,踩踏如泥留清香。   裴敏知睡得昏昏沉沉,紧紧抓着冯春的手却始终并没有松开。   冯春帮他擦汗,喂水,观察了好一阵,直到见他的状态逐渐稳定下来,没有持续发起高热,才略微放下心来。本想趁着他睡着起来去寻些吃的东西,又担心把熟睡裴敏知一个人留下不够安全。正在思前想后,犹豫不决之间,整个漆黑的山谷忽然被一簇簇火光照亮了。   冯春寻光抬头望去,只见沿着谷顶边缘密密麻麻站了一圈儿高举着火把的人。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便响彻了整座荒山。   原来谢伯在家左等右盼不见他们二人回来,心急如焚,越想那荒郊野岭越是危险重重。直至夜半十分实在是待不住了,便连夜敲开了老村长家的门,求村长帮忙找人。村长本就对裴公子青睐有加,一听他夜半未归,极有可能发生了什么不测,极为重视,立即发动全村人上山寻找。一时间整个沉睡的村庄都被惊醒了,火把接连点起,人心惶惶纷乱嘈杂。   这郑四混在人群之中见动静闹得如此之大,不免心虚起来。若是那二人被一众村民抢先救起,揭发出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凭村长对那姓裴的热络劲头,必定会六亲不认,让自己吃尽苦头颜面扫地,到那时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再在村中立足?更何况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叔叔原本就不待见自己。若是自己先找到他们,在事情败露之前见机行事,先下手为强,将冯春落在自己手上的那点把柄好好利用一番,事情兴许还能来个天翻地覆的大反转呢。郑四飞快在心头盘算了一番,当即自告奋勇打起了头阵。   话说郑叔一行人在郑四的带领下顺利发现了二人的行踪,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困于谷底的裴敏知和冯春搭救上来。裴敏知右腿折断,陷入昏迷。冯春亦是形容憔悴,守在裴敏知身边寸步不离。   冲在最前面的郑四见裴公子不省人事,冯春又口不能言,放心不少。现在,只需把握住机会先发制人,把这小子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不愁自己不能趁乱全身而退。   正想着,满脸关切的郑村长急急越过众人,朝冯春迎了上来,激动地紧紧握住冯春的双手。被裴敏知以外的人如此碰触,冯春的脸色白了白,还是强忍着将喉头翻涌的浓重不适感生生压了下去。   “小郎君,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两个孩子可真是把大伙儿吓坏喽。你们谢伯更是吓得不轻,要不是我看他年纪太大,硬生生把他按下了,他还非要跟着上山来嘞。你说说你们两个老大不小的,好端端怎就掉到那山谷下面去了?究竟怎么回事儿,快跟你郑叔说说。”   *   冯春有些动摇。他早就发现了冲在人群最前头,神色有异的郑四。   他们二人此番平白遭受的无妄之灾,以及裴敏知的断腿之痛皆是拜此人所赐,叫人心中如何不恨,如何不怨?想不到这人竟然还敢厚颜无耻地出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冲在人群的最前头,也不知肚子里究竟打得什么鬼主意。   可是想到不久前自己还劝说过公子,他们老少三人若想平平静静地在此地长久地生活下去,就必须将苦水吞进肚子里。 冯春咬牙沉默,告诫自己绝不能声张此事。裴敏知费尽心力为他们换来的宁静生活,万万不能因一时的委屈怨恨,一时的感情用事被自己亲手毁了去。   谁知冯春沉默的这几秒,却让郑四如临大敌。他生怕冯春会在全村老少面前揭穿自己,当即抢先一步,冲出人群,指着冯春破口大骂。   “郑叔,乡亲们,你们大伙都被这哑巴给骗了!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斯斯文文的,背地里就是一个让男人玩弄的小倌!”   湛湛长空黑,密林深处的山谷重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被这不堪入耳的话语惊得呆了。   “郑四,你莫不是又喝多了,跑到这里胡说八道?”   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笑着打趣了一句。   这郑四见有人应和,胡搅蛮缠逢场作戏地更加卖力了。   “我胡说八道?听我说完你们这些家伙就得对我感恩戴德了!这脏东西阴险得很,我今天特意冲在最前边拼了命想抢先找到他,就是为了当中揭穿他的真面目!不然你们大伙还不知道要被他诓骗到什么时候!   你这不要脸的腌臜东西,有本事就把今天你干的勾当说出来啊!事到如今还敢如此惺惺作态,真是既当表子,又立牌坊,也不怕说出去让人笑话!大家千万别着了这家伙的道儿!”   听他这么说,众人万分哗然。   被人当中揭开伤疤,冯春如遭晴天霹雳,踉跄了几步方才稳住身体。   郑叔面色陡变,厉声呵斥道:“阿四,你发什么疯?!”   “叔,侄子这也都是为了您老着想。侄子知道您掏心掏肺对待这几个外乡人,全是为了全村的老老少少。可是您也得擦亮眼睛啊,别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还奉为座上宾,实在是污了所有人的眼伤了咱村子的风化。”   郑叔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扑上去撕扯质问,又被一旁村民给拦下了。   “你,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这冯春就是一个做皮肉营生的小倌儿!今儿个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脱衣服勾引老子,要不是老子意志坚定差点儿就着了他的道儿。你们大家仔细看看,他哪有一丁点儿正常男子的样子?正值青壮年的男子,生得这般柔魅娇小,整日里深居简出,不是狐狸精又是什么?回头大家都看好自己家的男人,小心都被这狐狸精勾走了魂魄,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叔,不是当侄子的说您,您老人家也不不仔细想想。若不是为了遮掩这等腌臜之事,裴公子那般医术高超的世家公子,明摆着有大好的前程等着,怎么可能甘心在我们这种荒僻山村落脚……”   “我的老天爷呦!”   “听他这么说确实有几分道理嘞。”   “我早就说他长得太妖了,你们还不信。”   议论纷纷的村民有的连忙用手捂住了年幼孩童的耳朵,有些心思不正的趁乱将冯春从头到脚上上下下视奸了好几遍,有几个对冯春芳心暗许的小姑娘甚至惊得掉下了眼泪。   郑村长到心烦意乱,不过底是见过些世面的,试图控制住混乱不堪的局势。   “空口无凭!大家休要要听他信口开河!”   “对啊,证据呢?你这么说人家,总得拿出证据来吧?”   “叔,都到这时候了您还是不相肯相信侄子,侄子好生心痛啊。我郑四就算再不着调,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证据,我早就亲眼确认过了,就在他自己的后背上。只要脱下他的外衫,你们就都能看到了。要是大伙不相信我说的,不如亲自去确认一番。”   此话一出,人群又是一阵喧闹,人人心怀鬼胎暗地里面蠢蠢欲动。   “叔,他是什么样的人,扒下他的衣服一看便知。人是您领进村子里来的,如今无论如何都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吧。”郑四继续煽风点火。   “对啊,村长让兄弟们扒了他给大伙看看!”   “让大家看看!”   “扒了他!”   “让他说清楚!”   此起彼伏的声讨声,响彻了整个山谷。 第24章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见冯春根本没有要辩解什么的意思,众人群情激愤。不久前还忙着嘘寒问暖的村们,转眼间全部变得面目可憎,凶神恶煞起来。冯春顷刻被一群吵吵嚷嚷的村民团团围住,推搡着,拉扯着。身体如同丢失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在猛然席卷而来的狂风中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勉强苟活了这十几个年头,冯春经历过多少比这更残酷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对他来说,生活越是致暗无边,他就越是决绝孤勇。 自己一条贱命横竖不过一死,只要豁得出去,没又什么是值得畏惧的。   如果不是遇到了裴敏知和谢伯,如果不是自己情不自禁沉溺温情,轻易尝试依靠。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立无援,冷到了骨子里。   耳中轰鸣,胸腔震动,想说的话被封死在喉咙中,毫喊不出声息。   可是即便是说得出来,他又能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呢?   颤抖的目光,始终寻不到归处。   冯春跌跌撞撞茫然四顾,四周人影憧憧,火光冲天,这里莫不是人间地狱?   肩头忽然一凉,他本就破烂不堪得外衫不知被哪只手扯了下去了。随着身上最后一块儿遮羞布被撕开,他本就再也经不起折辱得尊严打碎了满地。有些痛原来永远不可能痊愈,丑陋的不堪的伤口被一遍又一遍地当众剖开,供人唾弃。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也不过如此了吧?   冯春裸露着上身,双腿跪地。他布满伤痕的后背上赫然刺着男娼两个字。   那是他最初被卖进象姑馆时,因为百般不肯认命而被迫刻下的标记。是他这一生洗刷不掉的屈辱。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看他这样子,不知道伺候过多少男人呢。这表子今天敢勾引我,明天指不定又会打上谁家的主意。   那裴公子看起来一表人才,谁知竟为了做这种事伤风败俗之事利用我们大家的善心,哄骗我们好心收留,供他吃哄他住。要不是我,大家不知该要被欺瞒到什么气候呢。”   “把他们都带回村去。”事已至此,郑叔再也说不出旁的什么话。他面色难堪至极,一个甩手,负气下山去了。   *   裴敏知醒来的时候,已是暑气最盛的正午十分,窗外知了叫得正欢。他躺在自家柔软干净的床铺上,折断的右腿被仔仔细细重新包扎固定过。虽然还是会痛,心里却觉得熨帖。只是这屋子似乎安静得过分了,定是一番和冯春为了让自己安心养伤,婉拒了各位相亲朋友的来访。裴敏知并没怎么多想,一心盼望着那个熟悉的秀色可餐的身影快些出现。一想到昨天蜻蜓点水一般的那一个吻,脸颊又烧了起来。   有些迫不及待要看看那个人,只有把他一刻不离地放在眼睛里才能稍稍心安。可是左等右等,冯春始终没有过来看他。   小春儿难道还没起来?昨天折腾得不轻,不仅体力透支受了惊吓,身上也挂了彩。可能不比自己好过到哪儿去。确实应该让他好好休息,自己不该如此心急的。   可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小春儿从来不肯贪睡的,不舒服的时候也从来不肯说出来。以前两人人同床而卧,自己还能随时查看他的状态。时间久了,只需看一眼他的脸色,他的神态,便什么都知道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门扉咿呀一声轻响,裴敏知嘴角勾起温柔笑意。   “小春儿!”   “公子,是老奴。”   “谢伯?”   “公子醒了怎么不叫老奴,也好早些给你送些吃食。”   谢伯说话气息不稳,略有些喘,似是刚从外面奔波了一番。   “谢伯,您刚才出门去了?小春儿呢?”   谢伯忙不迭伸手抹了把额头的薄汗,上前扶裴敏知坐起来。   “其他的事公子就不要操心了,只管好好养伤便罢。”   裴敏知心头异样的感觉更强烈了。他点点头,伸手接过汤匙,状似不经意地问:   “小春儿怎样了,他不在家里吗?”   “他能有什么事?刚才出门去了。”   裴敏知当的一声把汤匙搁下,正色道:   “谢伯,您别瞒我了,您平时素爱洁净,小春儿平日也从不会自己一个人出门!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小春儿究竟在哪儿?!”   听他这么说,谢伯长叹一声,脱力般地瘫坐在了裴敏知的身旁。   “公子,老奴早就知道瞒不过你。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叫我眼睁睁看着你也一起去跟着遭罪吧?那孩子那样我这心里也是难受得紧吶……”说着说着,老人家眼中竟然涌出泪花。   “他现在人在哪里?”   “在村长家门前……”   “谢伯,求您告诉我,昨晚我昏睡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晚老奴一直等到后半夜,门外终于有了动静。谁想到,你们两个模样一个比一个让人心惊。你是被抬回来的,折了腿,不省人事。而小春儿他……他竟然裸着上身,不停被人推推搡搡指指点点。他们嘴里的那些话,简直是不堪入耳啊!这孩子素来心思重,怎受得了这等羞辱,老奴连忙拿衣服将人裹了,护进屋子里。可门外那些人叫骂不止,天快亮才逐渐散了。   不管我怎么问,那孩子只是朝我笑笑,硬是一个字都不讲。你没见他那个笑,直叫老奴心里发毛啊。让他去休息他也不肯,直到将你身上的伤料理妥当了才罢休。   后来他又写了封长信,揣在怀中出门去了。   老奴实在拦不住他又放心不下,只好在后头一路跟着。谁知,谁知那孩子到了村长家门口,竟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过去拉,他死活不肯起。你也是知道他那个倔脾气,一旦打定了主意,那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老奴实在没有办法,又不能将你一个伤员自个儿留在家里,只好赶回来照应。这不,想着等你好些了再做打算……”   说到这里,谢伯竟是无论如何再也说不下去了。   裴敏知当即便知大事不妙,也顾不上安抚悲痛难抑的谢伯,拖着伤腿便要前去寻找。   谢伯心知事态严重,不敢多加阻拦,只好在一旁搀扶着。这一老一少,一步一挪,直奔郑村长家而去了。 第25章   粉骨碎身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间。   冯春跪在郑村长家门口,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听闻这个消息,感觉自己发泄得不够彻底的村民,没有赶上深夜的声讨急忙赶来表明态度的村民们再一次将聚集起来,将村长家前前后后围了个水泄不通。比起上一次事发突然准备不足,这一次众人皆是有备而来。   一些人七嘴八舌,指着他的鼻子开骂。可惜逞了一阵口舌之快之后,没有得到冯春的任何回应。   “跟一个聋子废什么话,砸他!”   “不知廉耻的脏东西,滚出涌泉村!”   “滚出俺们村!”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朝冯春头上扔了一枚鸡蛋。   他刚刚仔细梳好的发髻被打散了,脏污顺着发丝滴落了满脸。   “臭不要脸的东西,骗我们那么久!枉费大伙儿那么掏心掏肺地对你!”   石头落在他头上,划破了额头,渗出豆大的血珠子,他仍然毫无反应。   石头,鸡蛋,垃圾,随即接连不断地朝冯春身上袭来。   衣服脏了,脸也花了。如今这副样子,似乎比初遇裴敏知的时候还要狼狈。   可是不管村民如何叫骂,身上被砸得如何疼痛,冯春连躲都不躲一下,似乎打定了主意承受这一切。   郑村长憋了一肚子火,可是人毕竟是他费尽心思留下的,再这样闹下去,最后恐怕难以收场。从一开始的闭门不出,到无奈心软三番五次出来规劝,冯春始终不为所动,已经在这里跪了将近三个时辰。村长气归气,暗地里也不禁被这孩子的执拗折服了。   裴敏知心急如焚,被谢伯搀扶着艰难前行。不单要忍受着腿上传来的剧痛,一路上还受尽了众人的指指点点。堪堪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以往深受众人爱戴的神仙哥哥,转眼成了千夫所指的过街老鼠。   虽然简单听谢伯说了事情经过,裴敏知还是不敢想象,在自己昏迷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冯春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指责羞辱与非难。   裴敏知不明白,为何磨难总是不肯放过这个美丽的少年。为什么自己明明就在他的身边,却如同一个死人一般,放任冯春任人宰割。他曾经信誓旦旦要保护好冯春,说服他留在自己身边,可结果却让他陷入可更加绝望的境地。为什么每当心头厚重的城防刚刚松懈一块儿,总有更残酷的现实击得人鲜血淋漓。此时此刻,他有多渴望见到他,就有多恐惧见到他。   长路漫漫,终有尽时。那个于紧闭的门扉前长跪不起的瘦小的身影,面色惨白,脊背挺直。深深刺痛了裴敏知的心。   见到他,裴敏知牙关紧咬,什么伤痛都抛到脑后,拼命扒开拥挤的人群一个箭步朝他冲了过去。谢伯拉扯不住,眼看着他踉踉跄跄,很快因无力支撑的右腿而跪倒在地。   “公子!”   除了那个人,裴敏知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进了。   “冯春!”   “冯春你给我起来!”   顾不上将将爬起又再次跌倒,跌倒了再爬起来。顾不上被弥漫而起的阵阵尘土模糊了双眼,裴敏知盯着那个倔强的身影不放,跌跌撞撞朝他的方向冲过去。   “我让你起来,你听到了吗?!”   最后几步,裴敏知几乎是匍匐着爬到冯春的身边,他双手拽紧冯春脏污的衣衫,拼命拉扯,摇晃。拼命朝他嘶吼。   冯春跪在那里,丝毫未动,像是根本听不到他撕心裂肺的呼喊。   裴敏知陡然泄了力气,在他对面跪下来,双手捧起他低垂的头,望进他苍白的眼。   柔声在他左耳边呢喃:“小春儿,一切有我在呢,我们起来说好不好?”   *   不知何时木门早已无声地开启,露出郑村长苍老无奈的面庞。   “裴公子,快些将人带走吧。老这么跪在这儿,这叫什么事儿啊?!”   谢伯扶起裴敏知,朝村长走去。   “郑叔,究竟怎么回事?冯春为何如此?”   “哎,想必谢伯已跟你说过了。这冯春昨天在山中勾引郑四,男娼身份被当众揭穿了。不是郑叔我不通情理,你们毕竟是我请来的客,谁承想你们不仅隐瞒身份,还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我也是颜面扫地啊。”   “我问的是他,他为什么跪在这里?”   “老身也是无奈啊!昨晚明明将你们二人送了回去,并没有为难之意啊。本想等你伤好一些再同你商议此事,谁承想这孩……这人天还没亮就跑过来,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   我一个孤老头子,哪里受得起这个?你快些想想办法罢。   哦,对了,这个是他写的。你自己看看罢。”   裴敏知看着手中薄薄的信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的确是冯春的字迹。   原来昨晚回到家中,帮谢伯料理好裴敏知的伤势之后,冯春便取出笔墨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将自己被卖进象姑馆,沦落风尘的经历,连同与裴敏知邂逅同行的前因后果一一写了。平淡的语句,道不尽一生的侮辱坎坷。冯春神色如常地奋笔疾书,唯有写到最后的请求时,墨汁浸透了纸面,握笔的手因过于用力而逐渐颤抖。   “郑叔,裴公子品行高洁,宅心仁厚。尽管一开始就知晓了我的身份,仍勉力搭救,使我不至命丧荒野。公子仁义,不忍将我这无家可归之人舍弃,便相邀一路同行。为了帮我洗心革面,不仅帮我更名改姓,又将我认作表亲兄弟。   偶然落脚贵村之后,公子为了照拂我的颜面,对前尘往事闭口不提,绝非有意欺瞒。他尽心尽力医治村中老少,与我的关系亦是清清白白。   一切皆是因我而起,隐瞒身份,有辱风化也是我一人所为。冯春一人之事,不敢连累旁人。如今据实奉告,未有丝毫隐瞒。如果村长为难,贵村难容,冯春甘愿只身离开。离开之前唯有一事相求,恳请村长在众人面前澄清事实,恢复公子清誉。   如今公子腿伤,郑伯年迈,万望郑叔念在公子殚精竭虑救死扶伤的情面上,网开一面,不要让清白之人无辜受到牵连。   郑叔若不应允,冯春便在门前长跪不起。” 第26章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将冯春的亲笔信一字一字看完以后,裴敏知将浸透着血泪的薄纸轻轻叠了,仔细收进了长衫里侧贴近心口的位置。   没说一句多余的话,裴敏知让谢伯径直搀扶着走到冯春身边。和他肩并肩,一起跪下了。   受伤的右腿再次受到残酷的摧残,难以言喻的疼痛令他汗湿重衫。   “公子!使不得啊!咳咳咳……”   谢伯哪里看得了裴敏知如此作贱自己?但见他面色凝重非常,心知自己绝不能忤了他的意,霎时急得咳喘不已。   裴敏知朝谢伯摆摆手,示意老人家无需再劝。   “冯春,你既然要跪,我便陪你一起。今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与你共进同退。你要跪到地老天荒便大可以一时试,看我裴敏知究竟能不能说到做到坚持到底!”   裴敏知说完看也不看冯春,兀自在众目睽睽之下,挺直了脊背。   “小春儿,快快起来,快快起来!你就听谢伯一回劝罢!你瞧瞧公子那腿,这么一直跪下去他可怎么受的住啊?你们两个若是都倒下了叫我这个老头子如何是好?你们这是在要谢伯的命啊!”   冯春僵硬的身体像一面风化的墙,现出片片龟裂。他的视死如归,他的心如磐石,在裴敏知和谢伯面前难以遏制地土崩瓦解。他茫然地回过神,抬头看向裴敏知大汗淋漓的侧脸。   裴敏知的牺牲和痛苦,裴敏知的信任与维护一点一点凝结成了冯春眼底的绯红。   “啪”一声碎裂的轻响,瞬间彻底击垮了冯春的坚持。   一颗鸡蛋打在了裴敏知的后背上。黏腻的汁水玷污了那身素白的长衫。   见他如此维护冯春,先前多少有些不忍心对裴敏知下手的村民,开始放弃了报复的底线。有些人直接掉转矛头,不分轻重地朝裴敏知进攻起来。   “不要!”   他那神仙一般的公子是绝对不能允许任何人玷污的。   冯春放弃了最后一丝倔强,急忙去拉裴敏知。这才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站起不来了,双腿因为跪得太久早已失去了知觉。他干脆伏在裴敏知的后背上,将他的头护在自己的双臂之中。   “大家不要打啊,不要打了,不能打啊!”   心如刀割的谢伯颤颤巍巍地奔走在人群中挥臂阻拦,几次都险些被失去理智的村民推得跌倒在地。   场面越来越混乱,眼看就要失去了控制。   裴敏知积攒了全身的力气,反身一把将轻飘飘的冯春拉进了自己怀里。用整个身躯紧紧地圈住他,替他抵挡所有的袭击。   冯春惊恐地摇头。   “不要!不要!”   “住手!都住手!”   郑村长实在看不过去,生怕事情闹得太子,最后自己也难辞其咎。值得勉为其难地出面调和道:“大家不要冲动,听我这个老人家说一句。先不管这冯春身份如何,可裴公子毕竟与我们有恩吶。大伙想想,我们多少人的病是裴公子亲手调理好的?大家不要被谣言冲昏了头脑!   今天大伙就先散了吧,日后老身一定给大家一个说法。都先散了吧。”   热闹也看过了,发泄得也差不多了,众人自然乐得卖老村长一个面子,喧闹声逐渐轻平息下去。郑叔叹了口气,又语重心长地面向了裴敏知。   “裴公子,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这小郎君说要我当众恢复你的名誉,这可真是难为老身了。就算我有心,也没有这个资格啊。虽说自然是信得过公子的品行,不然也不会促成你们留下来,可咱们毕竟萍水相逢……   我们涌泉村这个小地方偏僻鼻塞,不比外面的大千世界。村民们更是世世代代在此处繁衍生息,心思极为质朴单纯,从未沾染过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凡事在他们眼中非黑即白,揉不得沙子。有些事情,对我们这些乡野村夫来说,实在是无力承受啊。还请公子体谅我的难处。”   裴敏知心乱如麻,脑子里被愤怒屈辱疑惑不甘塞得快要爆裂开来。郑村长的每一句话萦绕在耳边,他都听得真真切切,却没有办法去思考一二。   他已经丧失了以往的沉着机敏。   *   怀中的人难耐地动了动。   裴敏知凝神看向他的唇,他的眼。   “公子!公子,我们走吧。”   冯春在无声地呼唤他。   谢伯见状,连忙过来帮着一同规劝。   “公子,小春儿他同意回去啦!咱们快些离开这里,一切等我们回去慢慢从长计议罢。小春儿,来,谢伯背你回去。”   冯春拼命摇头,指指他的腿,意思是那双腿已经慢慢恢复知觉了。   裴敏知沉默着将人松开。   青天白日,三个清瘦的背影终于踏上了归途。老得老,伤的伤,残的残,彼此搀扶着,走得异常缓慢又坚定非常,不卑不亢。   冯春这两天一夜的经历已经超过了他这幅孱弱身躯所能承受的极限。意志力再如何得顽强,也有用尽地那一刻。他刚同谢伯一起将裴敏知搀扶进门,就一头栽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一回彻底苦了谢伯,整日里为了照顾二人操劳不已。为了方便照顾这两位病人,他又将冯春的床铺搬回了裴敏知的房间。   几日过后,二人的情况终于渐有起色。   经历了这场磨难,两个人变得异常沉默。尤其是冯春,因为虚弱,有时连抬手比划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裴敏知便也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找他看病的乡亲一个都不来了,腿也不便走动,强行下床只会给谢伯增添麻烦。裴敏知乐得清闲,所幸整日整夜地陪冯春待在屋子里。   他们沉默着凝望,沉默着诉说心事,沉默着紧握彼此的手。   直到一日清晨,冯春多少能吃进去一些东西,有了些许力气。他靠在床头,仔细听裴敏知读医术给他。听着听着,忽然就不对味儿了。   裴敏知盯着医书,眼皮都没抬,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你又想一个人一走了之?”   冯春睁着一双大眼睛,许久没有回应。   “是不是?”   “只要我走了,你和谢伯就可以……”   不等他比划完,裴敏知碰的一声将书随手掷在了木桌上。   “公子,好好的,为何生气了?”   “冯春,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爱一个人不是单方面的牺牲或成全,而是互相承担,是彼此力量的给予。” 第27章   乡路几时尽,旅人终日行。   泪水决堤似的从琉璃一般的瞳孔四周飞速涌出,晶莹的泪珠从苍白秀丽的面容上坠落,碎裂,美得触目惊心,分外凄然。   裴敏知惊呆了。他从来没见冯春哭过,冯春从来不会哭的。饿的时候,疼的时候,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受尽委屈和屈辱的时候,都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   此时此刻,却在他面前生生哭成了泪人儿。   无声无息,泪水长流。   裴敏知的心也跟着一起碎了。   他不由自主地贴近冯春,一一吻过他潮湿的脸,温热的唇。霸道地握紧他不安的指尖,禁止他继续轻贱自己。   “别胡说,我不许你胡说。以后什么都不要听,不要看。只看我一个人,只听我一个人就好。   如果要走,我们就一起走。”   冯春抬眸,泪眼婆娑地看着裴敏知。又被他轻轻拥进怀里,拍着脊背温柔安抚。   “公子,只要跟我在一起,这种事情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公子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谢伯考虑。”   “放心,谢伯最开心的就是看到我们两个好好的。只要三个人在一起,我们就有家,何来漂泊一说呢?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冯春的泪水止住了,门外赶来送药的谢伯闻言却偷偷摸了几把眼泪。手中的药逐渐凉了,老人家终是不忍打断他们的谈话,静立片刻之后,默默转身离开了。   裴敏知的柔声细语仍旧断断续续从门缝中飘出,散播着抚慰人心的温热。   “等你好些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继续朝着谢伯的故乡走。一路上游山玩水,说不定还能了了谢伯的心愿呢。”   “可是公子的腿……”   “我这腿多少有些累赘,一路上你可得好好侍奉哥哥呦。”   “我们还是等你腿伤好了再走吧。”   “说实话那帮迂腐顽固透顶的家伙如此对你,这地方我早就待不下去了。我们不欠他们什么,既然解释不通,又不能拿他们怎样,何苦平白在这里受人白眼?早一日离开,我这心头便能早日畅快几分。”   “好,冯春全凭公子做主。”   *   几日后,一切收拾妥当,一行三人告别了涌泉村,重新踏上了迢迢红尘路。   乘坐的自然还是来时那辆破旧的马车。马匹老马得了这几个月的悠闲自在,吃得肚子滚圆,竟比来时壮实了许多。   临行前几日,裴敏知邀郑村长来家里详谈了一次。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郑四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讲了。   冯春遭遇的一切不公正待遇必须对众人彻底澄清,不奢望旁人的改观,也不求得到任何补偿,只求内心坦坦荡荡。   郑村长听后也是唏嘘不已,是是非非有苦难言。但冯春的小倌身份终究是不争的事实,有些裂痕一旦发生,早已无法弥补。郑村长见裴公子去意已决,也不好多说什么,多少准备了一些干粮送与他们。也算是相识一场,仁至义尽了。   他们在炎炎烈日下正大光明地离开,尽管没有一个村民出门相送,但躲在阴影里的那些不舍与伤心又有谁说得清呢?   谢伯照旧要坐到车头赶车,被冯春坚决地赶回车厢里面。路上奔波本就是辛苦之事,对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家来讲尤为吃力。谢伯这些日子咳嗽得愈发厉害了,自从身体状况好转之后,冯春就坚决不肯让谢伯操劳了。   裴敏知心疼得看着他,没说什么。随手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系在了他的头上。   “太阳越来越毒了,小心着些。”   冯春从来没有赶过马车,最初那一阵难免行驶得磕磕绊绊,略嫌颠簸。裴敏知和谢伯没有一句怨言。行过了曲曲折折的羊肠小路,终于遥遥望见了他们要走的那条笔直的官道。   路面被烈日晒得白晃晃的,冯春汗如雨下,挥鞭不停。他忍着头晕目眩,不敢稍作停歇,恨不得一口气赶到下一座城中。生怕在也太阳落尽之前,寻不到落脚之处,不能让裴敏知和谢伯安心休息。可惜荒郊野岭,路程漫漫,行了大半日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境地。   “小春儿,我看前面有一片浓阴,车上坐久了,我也有些乏了,不如我们停车休息片刻吧。”   冯春闻言连忙勒停了车马,将临行前为他帮他打磨的拐棍递过去,和谢伯一同将人小心搀扶着下了车。   路边有一片桦树林,枝叶扶疏,青翠挺拔。走近了才发现竟还有一条小溪从林中潺潺流过。溪水在阳光下明亮得耀眼,叮咚的水声光听着就能给人增添几分凉意。的确是一个消暑休息的好去处。   谢伯去照料老马去了,裴敏知和冯春二人在溪边大石头上坐了,环顾四周,心旷神怡。   冯春一路上又急又热,脸颊红扑扑的。不过是比平常的苍白多了几分血色,他整个人便平添了几分明艳动人。   裴敏知看得移不开眼睛,心中不忍,拿出手帕用溪水浸了,凑近了仔细替冯春擦拭额头鬓角的汗水。一边擦一边柔声宽慰,灼热的气息接连不断地喷洒在他通红的耳朵尖上。   “小春儿,慢些赶路吧。以后在路上奔波的日子还长着呢,难不成你想整日都急成这样?何况沿途的风景这样好,我不介意多停几次,下车透透气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冯春难耐地低头,斗笠的边缘一下子磕在了裴敏知的鼻梁上。   冯春手忙脚乱地将其解了,要给裴敏知戴上。   “你戴着罢。我一会儿还要回车里,用不上这个。”   裴敏知重新将斗笠帮他整理好,有从包袱里掏出干粮,将最大个的分给他。   “这地方山清水秀的,让人一时都不想走了。咱们在这儿吃饱了再上路吧。来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   冯春点头,示意裴敏知叫谢伯过来一起用膳休息。   “谢伯,小春儿喊您吃饭了!”   “来嘞,咳咳……”   “小春儿啊,下午换谢伯我来赶车罢。老奴赶车习惯了,这光让我在车里坐着还觉得怪闷得慌。下午换我来,权当活动活动筋骨,你也顺便进去休息一会儿。”   冯春放下手中的干粮,突然起身,面对着谢伯个裴敏知扑通一声跪下了。不由分说,当当当在地上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第28章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裴敏知和谢伯受惊非常,忙不迭想要将人拉起来。   冯春哪里肯从?他用手指占了些溪水,在一面平滑的石面上写道,   “公子和谢伯多次搭救冯春于危难之中,不仅给我新的身份让我有机会重新做人,还如此善待于我。这份恩德,冯春铭记在心没齿难忘!   然而冯春性格固执,目光短浅。不仅从未回报过你们的善意,反而一再辜负你们的苦心,心中实在羞愧。   今日冯春在此起誓,从今往后你们二位就是我至亲至敬的家人。冯春愿意穷尽此生,结草衔环,报答二位的恩情!”   写完,趁他们二人还来不及反应,又要继续磕头。裴敏知和谢伯连忙一左一右将人拥住了。   冯春情难自抑,将头伏在两位亲人宽厚的肩膀上,脊背不住地起伏颤动。   谢伯也忍不住用衣袖抹了抹眼眶,拍着冯春的肩膀宽慰道:“傻小子,咱们在一块儿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跟我们客气?老奴早就把你当自家孩子看待了。   之前老奴确实因为你的身份规劝过公子。可是,说句实话,后来不知不觉地咱们这心里开始真是打心眼地心疼你喜欢你。   还是那句老话,一想到我日后走了,剩公子一人在这世上无依无靠的,我……我放心不下啊……   如今公子身边又有了你,了了我的心事,我是真的高兴。以后若是你们两个能够相亲相爱,相互扶持,我这辈子也算没留下什么遗憾。所以说,小春儿,是老奴应该谢你才对啊!”   裴敏知伸开双臂将二人都搂紧了,压抑着哽咽说道:   “青天白日的,一个个哭啼啼得像什么样子。谢伯,冯春他不懂事,整天小题大做,您又跟着掺和什么?   我们三个早就是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如何要说两家话?什么报恩啊,感谢啊,通通给我收起来!我只要我们三个人,平平安安的,就够了,这就够了……”   三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夏日青空下紧紧相拥。   今年夏天得雨水似乎格外丰沛。只是那些雨露没能滋润渴望疯长的植物,而是滋润着人的心田。   自从三人彻底掏心掏肺一番之后,冯春的状态明显不如之前那般紧绷了。虽然还是事无巨细忙里忙外地照顾着谢伯和裴敏知,苍白着一张小脸儿,却少了几分诚惶诚恐小心翼翼。   三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走走停停,经过了许多地方,看过了许多风景。风餐露宿的,竟没尝出多少奔波之苦,心头反而溢满了甜蜜。   心里的负担轻了,冯春变得一天比一天能干。以前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郎君,将一路上大大小小的琐事全部一手包揽了。大到驾车御马,住店打尖,小到裴敏知的衣食住行一律亲力亲为。他的性子本就极为认真细致,对待裴敏知和谢伯更是实打实地用心。   只不过出门在外,免不了与旁人打交道。放在以前,这些抛头露面之事全是裴敏知一人张罗操持。冯春只管躲在他的身后,一切便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如今,裴敏知不良于行,有些事情不得不落到了冯春的头上。他本就是哑的,又在骨子里恐惧与人接触,对这种事情显得格外抵触。别人易如反掌的事情,到了他这里就是举步维艰。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了裴敏知和谢伯冯春攥紧了拳头,唯有咬牙硬上了。   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勉强自己,同懦弱的自己周旋抗争。尽管每一次都要消磨掉巨大的心力和体力,仍然乐此不疲。   *   这一天,他们途径一个小县城,准备寻一间便宜的酒家备些吃食。冯春解了斗笠,跳下马车,一边擦拭汗水,一边独自走进店里采买。刚一掀门帘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热气以及嘈杂的人声激了个措手不及。不成想小店虽小,里面却纷乱嘈杂人满为患,其中更是不乏许多光着膀子,大口喝酒吃肉的莽汉。   冯春的出现,他惊人的美貌,立马吸引了一屋子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吆五喝六,酒气熏天老不正经的家伙们,一看到他眼里就射出了惊艳玩儿味的精光。冯春觉得自己又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被那些直白的,露骨的目光活生生剖开,待价而沽。   他的后背发了一层冷汗,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裴敏知有时比冯春自己还要了解他。有时候见他因为与人交际,难受得紧,自然是一百个于心不忍。   可是能够真正保护自己的唯有自身的不断强大,终有一天冯春也会真正的成长起来。自己要做的必须狠下心来,帮助他迈出这一步,跨过这道坎。有些时候,冯春真正需要的是有人守护在他的身后,而不是事事替他冲在前头。   其实,每一次冯春单独去和其他人接触,裴敏知都觉得分外难熬。这一次,冯春进去的时间比以往更久,裴敏知在马车上坐立不安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用力挥动拐杖,大步走近客栈里。   冯春正被满屋子直白的目光钉在原地,他越是惊慌失措动弹不得,那些目光就越是肆意猥琐。甚至有人朝他吹起了口哨,有的人不怀好意的哈哈大笑。有人伸出油腻的大手朝他举起了酒杯。   “小美人儿,过来陪哥哥们喝一杯。”   冯春攥紧了手指,试图用疼痛的感觉抵抗无尽的恐慌,可他觉得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让公子失望了。   忽然,清风浮动,驱散了周身包裹着的污浊的空气。   “小春儿,你忘记将它戴上了。”   “公子!”   裴敏知轻笑,将斗笠在他头上重新戴好,轻轻压下帽子边缘,将冯春不安的小脸掩进了阴影里。   随即,那几根被冯春自己用力攥到扭曲发青的手指落入了一只温热柔软的掌心里。裴敏知在众目睽睽之下,暗暗牵住了他的手。   “小春儿,别怕,有我在呢。”   裴敏知护在冯春身边,堂堂正正地环视四周,目光坚定又透着一股狠劲儿。刚刚那股充斥整个房间的躁动瞬间消退了大半,喧哗再起,多数人重新开始吃起酒来,不再理会他们。   裴敏知让小二包了冯春买了他最喜欢的几样吃食,拉着他扬长而去了。   “公子,谢谢你。”   “以后在遇到这种不正经的,拿出气势不理会他们便是。人人欺软怕硬,你越是发憷,他们就越是猖狂。实在不行,也不要一个人咬牙硬抗,别忘了你身边有我。有我在,断然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   作者有话说:   恳请小天使们不吝收藏,在此拜谢啦~ 第29章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接连辛苦奔波了几日,这一晚,裴敏知让冯春寻了家条件略微舒适一些的客栈落脚。至少让大家沐浴一番,祛祛连日累积的疲乏。等谢伯和冯春都洗完了,裴敏知才最后一个走进了浴堂里。   没想到刚一进门,就看到了一个安静美好的身影,裴敏知只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等在那里的不是自从腿伤之后惯常帮他洗澡的谢伯,而是冯春。   冯春明显刚刚洗过,脸上的红晕未消,头发还濡湿着,披散在肩头。刚刚换上的米白色里衫趁极了他洁白如玉的肌肤。裴敏知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那个形容:面若凝脂,口若含丹。透过房间里氤氲的蒸汽,他整个人身上似是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如何叫人移得开目光呢?也难怪先前饭馆里那些臭男人像失了魂一般盯着冯春瞧。   “小春儿,你怎么在这儿?头发还没干,快些回屋去罢,小心着凉了。”   冯春摇摇头,朝裴敏知轻轻比划。   “我让谢伯回房歇着了,今天就让我来帮公子洗吧。”   “这怎么行,平时你不是很介意这种事情吗?”   裴敏知靠近他,故意笑得有些坏,   “你洗澡的时候绝对不让别人帮忙,别人洗的时候你又决计不肯靠近。今儿个太阳怎么打从西边出来了?”   冯春浓密纤长的睫毛止不住地抖动轻颤,裴敏知知道那是他开始觉得不自在亦或在害羞的表现。   “公子,别取笑我了。我们已经是亲人了,冯春自然愿意帮你。”   说着便着手开始帮裴敏知宽衣。两个人离得很近,裴敏知清楚地听到他喘息了一声,像是下定了什么重大的决心,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似的,竟有一般视死如归的悲壮。   裴敏知暗觉好笑,忽然握住了他在整理衣服的手,将人更近地拉进自己。不由分说地将那只手贴上自己赤裸光洁的,剧烈起伏着的胸膛,逼问道:   “亲人?可我想要的可不仅仅是亲人……”   “公子想要什么?”冯春低着头,手指努力同裴敏知的衣衫做着斗争。   “我想要的是伴我一生一世的爱人。”   “你可愿意?”   冯春慌忙将手抽了回来,薄唇紧抿,羞得不敢看他。转身摸了摸木桶里的水,嗔怪地瞧了眼裴敏知。   “公子再胡说下去,水就要凉了。”   “好,扶我进去吧。可是我刚才说的可不是玩笑话,你可要仔细考虑。”   冯春坐在木桶旁边,拿了布巾,一边轻轻擦拭,一边不停将温热的水舀在裴敏知消瘦的后背上。裴敏知身影消瘦,肌肉却匀称有力。光滑的肌肤虽然不敌冯春的白皙,但是看起来充满了健康活力。   被这样一个年轻漂亮,温柔又强大的人呵护着,喜欢着,冯春总觉得不真实。他从来不敢奢望长久,一生一世对他来说实在太长了,太过遥远。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连当下都把握不住,萦绕耳边的句动情的话语,残留在指尖的那温暖和悸动,多想将他们统统留住。一遍一遍地体味,一遍一遍地沉迷其中。   他害怕回应,却渴望将片刻的温情据为己有。   *   这一边,裴敏知已经兀自沉默良久。他感受着冯春轻柔的力道,一下一下擦拭着自己的身体。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与自己心爱的人近距离坦诚相对,如何能够岿然不动呢?   就算他的为人再正人君子,他的意志力再超乎常人,也禁不住这种香艳的场面。一言不发是因为隐忍得辛苦,肌肤渐渐红透,像煮熟的虾子。   “公子?”   见他良久未动一下,冯春轻摇着他的手臂,侧头朝他望来。   那双深情暗涌的眼睛,别黑夜还要深邃,叫人如何察觉不到呢?   冯春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这方面的事情甚至比裴敏知更为了解。只看了一眼,便全然明白了。   “公子,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怕自己撞破了他的心事,会让他觉得尴尬,冯春试着转移话题。   “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睡得着?”   裴敏知侧了侧头,避开他洞察人心的目光。为了努力掩饰窘迫,照例轻笑着同他打趣,只是那笑容让冯春尝出了一丝苦涩。   “公子,想要吗?”   冯春一手贴紧他的脸颊,将他的头回正,迫使他面对着自己。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   那意思再明确不过。   “不!”   裴敏知负气地咬牙,想要拍从他的手中逃脱。可是冯春这一次出人意料的坚持,他的手在他耳畔贴得紧紧的。   “我准备好了。公子想要的,我都愿意给。”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裴敏知裸露的胸膛上写字。胸腔剧烈起伏着,那些字一笔一划却刻得格外清晰。划过之处,甚至让人感受到一股刺痛般的战栗。   裴敏知迟疑地,探究地望向冯春的眼睛。那双琉璃色的浅淡瞳孔,在朦胧的水汽仍然澄净通透得令人心惊。   “小春儿,我怕你……”   “我不怕的,因为是公子。”   裴敏知闻言瞳孔都缩紧了,他猛然伸出双臂调转身体,将冯春扯进自己怀里,蛮横地吻住了那双薄薄的唇瓣。   冯春浑身都湿透了。   旖旎缱绻的气氛随着波动不止的水花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   这一吻不知道究竟持续了多久,二人勉强回过神来,放开彼此,大口喘息的时候,每个人身上都已经冷透了。   裴敏知怕人着凉,用一条腿支撑着,连忙将人从水里捞出来,擦拭干净。   如此折腾了一番,等二人更衣收拾妥当,窗外的天色已经黑透了。   “赶快回房休息吧 ,把然谢伯又该急吼吼地寻过来了。”   冯春轻笑着点点头。   那双薄薄的唇瓣被裴敏知欺负得有些狠了,红红的软软的,至少比之前肿起了一大圈。看得裴敏知又是开心又是心疼。   这人刚想推门出去,又被裴敏知拉回了自己身边。   “小春,我的心意瞒不过你。我想要,有时候想你想得快要发狂了。可是现在,至少在这种地方还不是时候。这辈子,也许我能给你的不多,但是我绝对不允许自己委屈了你,辜负了你。   我想,我想再等一等。等我们以后安顿下来,有了自己的家。等我们以后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只有那样,才算对你有个交代。   所以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勉强。只需要好好地陪在我的身边,陪我一路走下去。   好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很甜吧,希望大家喜欢,多多支持多多收藏 谢谢~ 第30章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第二天早上,冯春早早备好了车马,只等裴敏知和谢伯收拾妥当出得门来,他们就可以马上启程出发。   可是直到冯春搀扶着裴敏知在车中坐好了,仍旧不见谢伯的身影。冯春又折返回二楼的客房,隔着厚厚的木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冯春心中一惊,刚要推门进去,谢伯刚巧将门打开,从里面走了出来。   “小春儿,你是来叫老奴的罢。抱歉我起得晚了,咱们这就走罢,别让公子等得急了。”   谢伯的声音里面难以掩饰剧烈咳嗽过后的嘶哑。   冯春留心观察了一下谢伯的状态,只见他脸色蜡黄,一双凹陷的眼睛下面裹着浓重的黑眼圈儿。像是经年累积的浓到化不开的疲倦风干在了苍老的皮肤上。   “谢伯,您咳得利害,不如我去跟公子说,咱们在这儿多休息一天吧。”   “咳咳,那怎么使得?在客栈住一晚上的吶,都能赶上咱们爷仨吃一星期了。何况我这是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碍事的,不碍事。”   不等说完,就颤巍巍地抢先一步,下楼去了。   冯春留心观察观察了一番谢伯的脸色与神态,浓重的黑眼圈覆盖在他凹陷的双眼下,更加凸显了老人家的苍老与病态。   到底是心中难安,冯春想将此事尽快告诉裴敏知。可是谢伯装作没事人一般,根本不给冯春说话的机会,自从上了马车之后就一个劲儿地催促他赶车上路。   结果颠颠簸簸还没走出几里路去,谢伯的咳嗽就怎么也止不住了。一阵厉害过一阵,胸腔里像是拉着风箱一般阵阵嘶鸣。裴敏知急得又是替他拍背递水,又是按摩穴位,方法都用尽了,也未见丝毫起色。谢伯的咳逐渐演变成粗喘,眼瞧着一口气都快上不来了。   冯春早已勒停了老马,心急如焚地站在一旁。眼看着裴敏知的手忙脚乱,越来越慌了阵脚,连忙伸手制止他徒劳无用的动作。   “公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赶快将谢伯送到医馆吧!”   裴敏知回过神来,点头应道:   “掉头,回去!找一个最近的医馆!”   冯春点头,立即调转马头,朝着他们来时的小城镇打马飞奔。   马不停蹄赶到医馆,又是用药,又是施针,这一阵来势汹汹的咳喘才总算被勉强压制了下去。按照郎中的说法,谢伯这病耽误得久了,已经没有什么好办法医治了,能做的也只有服药勉励维持。除了药不能断,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老人家奔波操劳。   郎中所说的这些,裴敏知如何不晓得,只是心底不愿意接受不愿意相信罢了。如果还有丝毫医治的可能,凭他的医术,怎会放任病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谢伯自小看着他张大, 年复一年,他也自小听惯了谢伯的咳嗽声,几乎那就是谢伯的一部分。不管如何规劝,他老人家永远是那句不碍事,不碍事。裴敏知便误以为,即使伴随着那恼人的旧疾,谢伯也可以陪伴他长长久久。   谢伯终于还是在这一天倒下了,在他还没来得及踏上故乡土地的时候,倒在了漫漫漂泊路上。   *   谢伯的突然病倒,可谓彻底打破了一行人原本的计划。   这一回猛烈的发作之后,谢伯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起不来床了。裴敏知没办法让重病的老人家奔波赶路,只得找个客栈暂时住下。等谢伯情况好转以后,再考虑上路的问题。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面对一个更为紧迫的问题。本来就捉襟见肘的盘缠,因为这个变故一下子几乎所剩无几了。未来一行人衣食住行的费用以及为谢伯抓药治病的费用都亟待解决。住店是其中最大的一笔花销,也是最为紧迫,最让人头疼的难题。   关于这些,裴敏知没对冯春提起一个字。   晚上,为了节省开支,三个人挤在一间下等的通铺客房里睡下。   裴敏知帮冯春和谢伯掖好被角,吹熄了烛火。   自从谢伯病倒以后,裴敏知紧皱的眉头就再也没有松开过。临睡前,他仍不忘安慰冯春。悄悄将手伸进冯春的被窝里,握紧了他微凉的手指。   “小春儿,谢伯的事你也受了不少惊吓吧?我也没顾得上照应你,还让你忙前忙后折腾了一天。你放心,一切有我,谢伯也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们出事的。”   冯春闻言不知该摇头是好还是点头是好,能做的唯有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   “你今天一定累坏了,好好睡一觉。”   “公子也是!”   冯春朝他比划,怕他在黑暗中看不清,又拉了他的手指覆盖在自己的唇上,用唇语接着说:   “一切都会有办法的,公子,让我帮你。”   “好!这阵子若是我顾不上照顾你,你就替我照顾好自己,听见没?”   裴敏知久久没再言语,冯春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着。   他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听着耳边裴敏知故意放得很轻很轻的呼吸声,睡意全无。   第二天晨光微熹之时,冯春便悄悄起来了。关于挣钱的事情,他想了整整一个晚上。这些事情,就算裴敏知瞒着他,舍不得让他跟着发愁担心,自己也绝对不能坐视不管,任凭他一个人苦苦支撑。   还有他的腿,他的腿本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耽误治疗,伤势好得极慢,现在又要如何肩负起如此沉重的负担呢?   思前想后,冯春决定还是像之前那样上山采药,换钱贴补开支。药材的销路很好,现在他们在城里落脚,采回来之后他可以直接卖给医馆或是药铺。而且只有这一样是他自己有把握能够做好的。   他没跟裴敏知知会此事,拿了一些干粮,一个人悄悄上山了。   裴敏知醒后,身旁的床铺早已经冷了。他手里攥着客房桌子上留下的一张字条,指甲都掐进了肉里。上面那些令人百感交集的字迹,却没有因为疼痛减少一个。   “公子,我上山采药去了。   你的腿伤仍需好生休养,谢伯也需要有人时刻看护,赚钱之事交给冯春便是。   我已经知会了店小二,到了饭点给你们送饭过来。   抱歉没办法在身边尽心照顾了,冯春定会在天黑之前赶回,还望公子莫要记挂担心。”   作者有话说:   道路险阻漫长,但一路前行终将到达。希望大家的明天也一样都是美好的~ 第31章   用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   酷暑难当,山中鸟儿的叫声都热得有些发蔫。只有一个瘦小的身影不为所动,在连绵的群山之中来回穿梭,未见丝毫停歇。   有了之前郑四带给他的血泪教训,冯春甚至偷偷在身上藏了一把小榔头。为了避免与人接触,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背着竹篓子,径直往无人的地方走。越是山势险峻,越是没人愿意去的荒僻之地,冯春越是走得起劲儿。   他在心里早就已经盘算好了,在这种陌生的地方才不用担心有人认识他。就算听到了其他人的动静,自己还可以借着密林浓阴的遮挡立刻远远避开,绝对不会重蹈之前的覆辙。   有时候运气不错,草药长得比比皆是。冯春便一步一步地走,一点一点地采。他的耐性极好,能够不停不歇地翻遍一整座山头。遇上运气不佳的时候,就算一连翻越了好几座山,收获依旧少得可怜。   今天不幸就是那运数不佳的一天。   已经跋涉很久了,竹篓里仍旧空空如也。冯春只得咬紧牙关,继续向前。因为体质虚弱的关系,他走得颇为缓慢,这样才能勉励维持体力。可是缓慢的步伐完全抵抗不住焦急的内心。   冯春为了节省时间,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说是午饭,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干巴巴的馒头。就着水,咽进肚子里就算是完成了一餐。可他连这点时间都舍不得留给自己。   又艰难搜寻了一座山头,总算有所发现。冯春心头一喜,顾不上拦路的荆棘,快步上前采摘。直到把一整片林地挖了个干干净净,缓缓直起酸痛僵硬的腰身,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被锋利的藤蔓、荆棘划出了好多血道子。不经意有汗水渗入,浑身如同被蚂蚁啃噬一般,难受得厉害。   因为在路上耽搁了太久,等冯春终于对自己的收成满意之时,夜幕已经开始降临了。夏日的天道格外长,每天可供多采一些时候,这让冯春十分庆幸。可一旦日暮西山,天便黑得格外快。   夜黑风高,鬼火狐鸣。来时仔细记过的路都分辨不清了,森森树影之中偶然能窥见一两颗星。冯春归心似箭,也顾不上害怕了,凭着斑驳星光艰难地辨别着方向。不知耽搁了多少时间,总算是跌跌撞撞下得山来。   一身狼狈地赶回客栈时,大门前的灯笼招牌早已熄了。比寂静无边的夜色更家孤独的,是杵在门前那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冯春停住脚步,努力睁大双眼,想要透过夜幕看清他。   “你还知道回来?”   裴敏知声音暗哑,不知压抑了多少难耐的情绪。若是寻常时候,冯春怎能听不出他的焦急和担心?可此时此刻,冯春已经什么都无法做到了。   去找公子,回到公子身边,是他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躯,坚持走下去的唯一动力。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公子就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一盏明灯,迎候夜半归家的旅人。一身的疲惫和空落落的一颗心终于有了归处。   “公子,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冯春,突然径直栽倒,昏然睡去。   至于裴敏知拥住他的臂膀将他抱得有多紧,裴敏知凝望着他的那双眼睛里的痛惜有多深,痛到几乎滴出血来,冯春再也不会知道了。   *   昏天黑地地睡了一个晚上,冯春第二天又早早地醒了。只要心里实打实地惦记着什么事情,身体上的疲惫酸痛再如何兴风作浪,也起不到丝毫阻碍作用。   可是,冯春刚刚翻过了一个身,就被一双通红的眼睛盯在了床铺上,动弹不得。   冯春狠狠地吃了一惊。   “公子?!”   裴敏知单手支着头,侧着身子,正脸无表情地看着他。   “公子,你怎么醒了?天色还早,你再躺下睡一会儿吧!”   惊魂稍定,冯春连忙坐起身子,嘻嘻笑着朝他比划。可是那笑容还没落到实处,就被四肢百骸放肆叫嚣的酸痛弄得扭曲了美好的弧度。   “你还知道痛啊?”   裴敏知紧绷的面孔总算是出现了一丝松动,他嗔怪地说了一句。他坐起身来,为冯春披了件衣衫,与他面对着面。   “趴下,我给你按按。”   冯春连忙一边摆手,一边用唇语拒绝。   “不用,不用,我真的不用!公子你再歇歇,我还要去……”   “你还要去做什么?冯春,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   裴敏知终于爆发了出来,自从一觉醒来看清了他脸上的神色,冯春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接下来是免不了被他数落一顿了。   裴敏知正在气头上,果然很配合地开了口。憋了一个白天,外加一个晚上的火气不是轻易就能消解的。   “我觉着你最近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一个人也敢往那深山野林里跑!   也不看看你自己弱成什么样子,是嫌之前的教训不够彻底吗?   你自己留了张字条就走了,你走得倒是挺利落洒脱。你有想过我们会有多担心吗?谢伯醒了就问你去哪了,你说我敢告诉他吗?”   说到这里,他才猛然想起谢伯还睡在里边,只好勉为其难地将声音压低下去。   “我这一天是怎么过的?什么都做不了,可还是止不住地心惊胆战!   怕你像上次那样跌落悬崖了,怕你迷路,怕你晕倒,怕你被野兽叼了去连个尸骨都寻不着!   你呢?你还好意思在这儿给我笑?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公子,别担心,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吗?”   冯春小心翼翼摸了摸裴敏知因为情绪激动而不自觉暴起青筋的手背,努力宽慰他。   “我没有坠崖,没有晕倒,没有被野兽叼了去。只不过回来的时候稍稍迷了一小段路,耽误了时间。不过现在我已经彻底把路记清了,以后再去绝对没有问题!”   “你还想再去?!冯春,这些又苦又累的活儿要做也是我来做。你这个样子只会让我更加难堪……”   “公子,你看我采回来这些,若是卖了差不多能顶一天住店的钱呢。我若是能多去几次,谢伯就能安心地就在这儿把病养好了。   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我一个大活人有什么不能应付的?不过是熟能生巧,只要我去得多了,自然就熟练了。说不定连身体也能给锻炼结实了。”   裴敏知将他来不及逃脱的指尖牢牢握在手心里,面露欣喜地说:   “不,小春儿你听我说,你不用这样,不用这么辛苦的。其实我已经想到办法了!昨天我去找了掌柜的,他们这店里如今正巧缺一位账房先生。我如今没有条件给人看病行医,在这里算算账也不算难事。   只不过那掌柜要求必须在这里干满一个月,也好让他们物色新人。若是我不要月给,这一个房间便可以供咱们免费住上一个月。”   冯春听着听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愈发明亮了起来。   “那太好了公子!你怎么没早些告诉我,害我白白比划了大半天。”   裴敏知忍不住轻笑出声。   “谁让你害我白白担心了一天一夜!所以冯春,我们有办法了!你只管替我照顾好谢伯便好,不要再偷偷出去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客栈的温馨小日子开始了,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32章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冯春白皙细腻的脸颊上隐约透出几分红润。   裴敏知几乎笃定自己势在必得,知道他的小春儿根本抵抗不了自己的温柔攻势。   没想到冯春只是目光闪躲了一瞬,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   裴敏知气息微乱,佯装恼火地提高了声调:   “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听裴敏知这么说,冯春恬静的面容上也显出焦急的神色。他张了张嘴,动了动手指,挣扎了片刻还是欲言又止。最终窸窸窣窣地动作起来,看样子是准备起身下床去。   “你去哪儿?”   裴敏知一把环握住他细瘦的手臂。   “去拿纸笔。我怕比划多了,公子看着会累……”   “不必麻烦,小春儿如今尽管放心比划。只要你说的我全都能懂。”   冯春愣了愣,一双带笑的温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敏知瞧。   “别这么看我……”裴敏知难耐地伸手敲了敲他的额头。   “不信你尽管试试看。”   冯春揉了揉发疼的额角,使劲儿点了点头,神色颇为郑重地比划开了。   “公子,你不说我也清楚。如今虽说住宿这个燃眉之急算是解了,但我们老少三人的吃穿用度,还有给谢伯看病抓药的钱还没有着落。   不如让冯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公子一起渡过难关。若是让我什么都不做,看你一个人操劳,我这心里着实难安。   说实话,上山采药不算什么重活儿累活儿。比起待在人多嘈杂的地方,我更喜欢山里的清净。在那种风景如画的地方,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又能贴补家用,岂不很好?   就让我帮你吧,公子!”   “好了好了,小春儿,容我喘口气儿。就算我都看得懂,你也不能太欺负人了。”   “那公子这是答应我了?”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还能绑住你的腿不成?只是千万不要像昨天那样拼命了,嗯?”   “我知道了。”   “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必须把你身上的伤养好了之后再去。”   身上的伤?冯春证愣的片刻,便被裴敏知推着肩膀重新躺下了。   “好了,趴好别动。让我看看伤口如何了,昨晚黑得厉害也没看真切。”   说着裴敏知便不由分说地解开他肩膀处的里衫。冯春细皮嫩肉的,格外容易伤着。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划痕就不用说了,两处肩膀上那层薄薄的布料也早就隐隐现出了淡淡的血色。   裴敏知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   撩开之后但见血淋淋一片,是生生被粗糙的竹篓磨出的一连串水泡。好些已经破了皮与衣衫布料粘连一起,渗出新鲜的血迹。   裴敏知倒吸了一口冷气。   “傻子,你都不知道疼吗?”   冯春趴在那里,艰难地回过头来,朝他好脾气地笑。   “伤成这样还想接着去呢,我看你真是被钱财迷了心窍!”   冯春伸手拉了拉肩膀处的衣衫,作势要起来。   “别动,等我给你上些药,多少好得快些。”   裴敏知手里当真变出了一小瓶药膏,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虽然动作足够温柔细致,冰凉的药膏刚一碰到冯春的肌肤,还是将人弄得一个激灵。   “疼了?”   裴敏知给他处理过的伤口数都数不清了,比这状态严重的,比这触目惊心的比比皆是,哪一处不是稳稳当当地处理妥当了?如今,面对小小的水泡,竟然有些下不去手。   冯春摇摇头,告诉他自己只是有些凉而已。   “我自己来吧。”   冯春伸手朝他讨要那瓶药膏。   裴敏知没理会他,平复了一下呼吸,继续手上的动作。   “小春儿,这些伤是你为我受的,是你为我和谢伯肩负起的沉重负担。你的每一分疼都是我亏欠你的。所以你要赶快好起来,快点让他们消失不见,别再让我这样心疼。”   冯春整个人一下子就软了。双手安分地垂下去,乖乖趴好了。   身子软软的,心头暖暖的。   任凭裴敏知在他身上上下其手。给两只肩膀抹好了药膏之后,又开始按揉起他的后背,腰身以及四肢上酸疼不已的肌肉。   一开始他疼得龇牙咧嘴,没一会儿功夫,就觉出舒服的滋味来了。冯春长这么大,何曾被人这样好生伺候过?心里又是慌张,又是感动,又根本抵抗不住这种舒服的感觉。渐渐地,竟然闭了眼睛再次沉沉睡着了。   *   又放轻动作按揉了一会儿,见冯春睡得熟了,谢伯也没有转醒的意思,裴敏知换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裴敏知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杖下楼,木质楼梯又陡又窄,每一个台阶都走得万分艰难。如果有人看见,都会情不自禁替他捏上一把汗。可是这大清早的,天不过蒙蒙发了些鱼肚白,店里面还空无一人。   好不容易找下了楼梯,裴敏知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他去的方向不是账房,而是经由后门连通的客栈后院。   门刚打开了一条缝,便有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   好几位妇人家围坐在院中的水井周围,人人面前摆着两三个宽大的木桶。里面装满了各色衣物和客栈需要换洗的床单被罩之类。   正埋头搓洗的妇人们见门口走来了一位年轻俊逸的公子哥,都以为他走错了地方。   “这位公子,这里是客栈专门进行浣洗的后院,你来这里可是有什么事情?”   “各位大姐,我是来洗衣服的。”   裴敏知迎着惊异的目光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礼数周全地对众人拱了拱手。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在下姓裴,并非什么贵公子,姐姐们叫我敏知便是。今后有什么繁重的活计尽可以叫我帮忙,身为男子,力气毕竟大些。”   “可是客栈掌柜的让你来的?”   “没错。”   “像你这般一表人才的公……那个,小伙子,干点什么不好呢?何苦来做这些女人的下贱活计?”   裴敏知闻言一怔,一直挂在嘴边的柔和笑意慢慢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两个孩子都挺让人心疼的,嗯~ 第33章   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一位大姐见气氛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尴尬地笑着对裴敏知说:   “小伙子你别嫌大姐们说话直白,我们也是好意。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定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这洗衣服吧,看起来简单,实在是老少爷们眼中的下贱活计,又苦又累的,一般人谁稀罕干?我劝你还是再想想,随便去找个别的什么营生,别跟着遭这份罪的好。”   裴敏知很快恢复了神色,闻言和和气气地点头称是。   “大姐说得在理,不过晚辈倒 是觉得劳动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如今我断了这一条腿,举步维艰,能有一份力所能及的的活计以供养家糊口实属不易以,还请大姐们莫要见怪才是。”   众人这才恍然注意到裴敏知手中拿着拐杖,不由得又是一阵唏嘘。裴敏知眉目俊郎,文质彬彬,身着淡青色的长衫站在那里,任谁看都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翩翩佳公子。若不是他自己说破,那出挑的模样,超然的气质几乎能让众人忽略了他的腿伤。   裴敏知知道大姐也是出于好意,并没有显出丝毫的不悦,诚恳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对众人解释了一番。   原来做账房先生的事情远不像他对冯春说的那般简单。   昨日,正为了盘缠的问题以及冯春的不告而别愁眉不展的裴敏知,偶然撞见客栈的账房先生因为家中突生变故,正急着和掌柜的辞行。   一个急着要走,一个不愿放人。裴敏知便毛遂自荐,主动恳请掌柜的给个机会,让自己接替这位先生做上几日账房的活计,也算解了众人的燃眉之急。他自小博览群书,学识广博,应付这些活计自然没有任何难处。   只是那掌柜的老奸巨猾,疑心他来路不明不看重用,又见他阅历尚浅便于拿捏,便揪着他没有经验这点不放。任凭裴敏知好说歹说,最后只肯免了他一半的房费。而且,等原来的账房先生回来后,裴敏知还是得乖乖让位走人。   裴敏知答应得很痛快。   为了凑够令一半的房费,他又厚着脸皮说尽了好话,求掌柜的在另外指一个挣钱的路子。   掌柜的无奈,随手指了指后边的院子。   “你这腿脚,这只能去后院做活儿了。我这儿洗衣服的还空缺一个人手,你若接受得了,明早边去干活儿罢。记着动作麻利些,别耽误了去柜台算账。”   裴敏知千恩万谢地应了。为了让冯春放心,不让他再把所有的重担都揽到到自己的肩上,裴敏知在对他说明的时候便稍稍夸大了一些,这才有了一个月住店费用全免一说。   冯春向来对裴敏知的话深信不疑,他如何想象得到,他眼中完美得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正置身于满地横流的污淖之中,脏了自己的衣衫?   *   虽不是寒冬腊月,一早打上来的井水仍旧寒凉得彻底。裴敏知卖力地搓洗,不多时一双手便起了变化,皱巴巴的泛着青红,不见了先前细腻白嫩的模样。   男子天生力气就稍微大些,裴敏知自告奋勇地帮几位大姐将浆洗好的衣物拧干了水份,热火朝天的一个早上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估摸着冯春差不多也快醒了,裴敏知要了些热气腾腾的早点,让小儿帮着一起送到他们三人的客房里。   房间里,冯春正在帮助谢伯更衣。晨曦的静谧依旧残留在他柔润的脸庞上。裴敏知的出现,让他脸上那孩子气的笑容,一瞬间产生了质的蜕变。在热烈中盛放的是如水的温柔。   “公子,我怎么又睡着了……你起来怎么也没叫醒我?让我一直睡到了这个时候。”   裴敏知轻柔一笑,应和道:   “你本来就该好好歇歇,若是能再多睡一会儿那才让人高兴呢。”   “可你的腿不方便,这些事情等我醒了再做也不迟。”   冯春一边比划着,一边急急地走上前,接过热气氤氲的清粥和几样简单小菜,布好餐具。又忙着过来搀扶裴敏知在桌前稳稳坐好。   裴敏知手上寒意未消,猛然接触温热的肌肤定会将人激起浑身的颤栗。为了避免冯春追问,裴敏知忙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将双手使劲儿往袖子里面收了收。   “公子,今天谢伯的精神似乎比前两天好些了,刚刚醒了还说想喝些清粥,没想到公子心细,已经帮我们置办好了。”   冯春见到裴敏知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眼睛亮亮的,定在裴敏知的脸上。一边给裴敏知和谢伯盛饭一边兴奋地朝他比划个不停。谁知一个不注意,险些将面前的粥碗碰翻,只好手忙脚乱地补救。   裴敏知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一碗水粥妥妥地保住了,裴敏知冰凉的手也稳稳地包裹住了冯春的,再想如何遮掩都已经为时已晚。   冯春的手在炙热的粥碗与冰凉的手掌之间,体会了一把冰火两重天的销魂滋味,立刻疑惑地抬头看他。   “公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不等裴敏知回答,便将他的另一只手也牵了起来,用自己的双手捧了,不住地来回揉搓。比起寻常男子,裴敏知的手算不上大,可与冯春一比,便显得格外宽厚,让人觉得稳重踏实。   裴敏知怎舍得让冯春承受这股寒意,连忙将双手抽了回来。   “不碍事,刚才洗漱时用了些井水而已。”   “就算是夏天,公子也该谨慎着些。就算是三伏天,因为贪凉生病的还大有人在呢。”   “我体格好得很,就连小时候也没少拿井水玩闹。我看要小心谨慎的怕是你自己这个小病秧子吧。”   裴敏知故作淡然地笑着同他打趣。   “好了,小春儿,你要唠叨到什么时候?谢伯可还饿着肚子呢。”   冯春闻言,面色一赧,逃也似的照顾谢伯用饭去了。   作者有话说:   期待大家的支持,晚安~开心每一天! 第34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裴敏知狼吞虎咽,几口就把早餐咽下了肚。   一早上的体力活,早就让人饥肠辘辘了,可是裴敏知只吃了五六分饱就停了筷子。他想让自己的食量看起来和平时无异,也想给冯春和谢伯多留一些。   又给冯春夹了些菜,嘱咐了谢伯几句便要起身出门。   “公子,时间还早,怎么走得这么急?”   冯春关切地问。   “今儿个毕竟是我接替人家的第一日,积极一些,也好给人留个好印象。”   裴敏知目光暖暖地看着冯春,笑容比遥遥天际线生出的朝霞颜色还要柔和几分。   “嗯。”   冯春帮他整了整衣衫,随他一同走出门来。又仔细搀扶着他走下楼梯,一直送到柜台前边才停住脚步。   “小春儿,我先去忙了。你别光顾着照顾谢伯,自己也要好好休息。中午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吃饭。”   冯春乖巧地应承着,生怕再依依不舍地耽搁下去当真会误了他的时间。 正准备主动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急忙伸手,一下拉住了裴敏知的衣袖。   “怎么了?”   裴敏知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坏笑着转过身来,一步两步凑近他,忽然伸手宠溺地在他头顶轻轻敲了一记。   “就这么舍不得我啊?”   “公子!小心别人听见!”   冯春闹了个大红脸儿,连忙松开了抓着裴敏知的手指,忿忿地用力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好了,不逗你了。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冯春比划的速度比以往慢了些,似乎是在斟酌着如何措辞。   “公子,谢伯的药不多了。我一会儿想要出门一趟,再去之前那个医馆配些药来。可以吗?”   裴敏知听后微微皱了皱眉头。   “你确定自己一个人去可以吗?如果觉得跟别人打交道比较勉强,不如等我忙完之后陪你一起去。”   “没关系的。”冯春断然摆摆手。   “那条路我已经走得很熟悉了,而且那位姓刘的郎中待人也颇为和善。我自己真的可以!公子不要担心,只管安心忙你的活计,我抓药马上就会回来。”   裴敏知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又不愿意让冯春觉得自己的行为受到限制。看他问得那样小心翼翼,心里止不住一阵难受。打着保护的名义,将人禁锢在自己的身边,那并不是爱,而是令人不齿的一己私欲。   “好,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只不过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见他同意了,冯春精致的小脸上立刻迸发出雀跃的神情。   “多谢公子!”   “小春儿,以后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只是想尽可能地护你周全,而不是要剥夺你的快乐和自由。如果以前我……”   冯春不等他把话说完,猛地撞进他的怀里,双手环上他劲瘦的腰肢。然后扬起绯红的小脸,用唇语对裴敏知说道:   “公子对我的好我都知道。”   说完也不等裴敏知狂乱的心跳平息下来,兀自结束了这个飞快的拥抱,轻笑着转身跑走了。   *   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今天的回笼觉睡得人格外舒服,刚刚那个拥抱也令人喜不自禁,冯春神清气爽地出门帮谢伯抓完了药。   回程路上,小镇的街道两旁逐渐热闹起来。一想到盘缠有了着落,冯春的脚步愈发轻快起来。他头上戴了一顶硕大的斗笠,躲在帽檐投下的宽大阴影里,不住地左顾右盼。许久不曾在街上闲逛了,看什么都倍感新奇。   路边有位大娘摆摊在卖青团。绿莹莹,圆滚滚的青团看着就让人心生喜爱。冯春心里犹豫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不住,用自己买药剩下的几文钱买了两个回来。   他自己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将青团包裹了揣在怀里,想等回去给谢伯裴敏知尝个鲜。   回来后,谢伯看到青团果然很高兴,一口一口吃得格外香甜。自从病倒以后,谢伯老人家一直没什么胃口,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冯春怕这东西不好消化,守在旁边端茶递水,不住地提醒谢伯慢些吃。谢伯让他尝尝,他却死活不肯,说自己在外边是吃过一个回来的。   刚想将剩下的那颗青团给裴敏知送去,见谢伯换下的衣服还没洗,外面又是难得的晴好天气,冯春又拾掇了几件裴敏知和自己的换洗衣物,准备顺道一起拿到后院里浆洗。   裴敏知远远就瞧见一个瘦小的人儿抱着高高一大摞衣服下得楼来,那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都快被遮得瞧不见了。他每走一步,裴敏知的心就跟着瑟缩一下,生怕他不小心踩空跌倒,于是连忙迎上前去,替他抱了过来。   “小春儿,你拿这些衣服作甚?”   “我看今天天气好,想将包袱里的衣衫全都拿出来洗洗晒晒,去去晦气。”   “交给我吧,等我忙完这阵儿抽时间去洗,一会儿就能洗完了。”   冯春听裴敏知这么说,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   “那怎么行?公子你细皮嫩肉的,怎么干得惯这种粗活?”   裴敏知唇角微微一抿,黯然道:   “有什么做不惯的?”   他忍住那些欲语还休的心事和一个人固守的苦涩,状似漫不经心地转开了话题。   “你还真是一会儿都不愿意闲着,想让你休息休息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以前在……这种活儿做得比吃饭睡觉还要熟练。后来谢伯疼我,什么都不让我动手,我还觉得挺不习惯的。公子尽管放心交个我就好了,手头做点什么事情,总好过着闲得无趣。”   冯春比划完才发现裴敏知面色不佳,以为自己不经意提起的以前的事情,惹得他心里不痛快。连忙将怀中揣了多时的东西献宝一样掏了出来。   “公子,这青团可好吃了,是我特意给你留的,你快尝尝。”   说罢将仍然残留这温热的翠绿色小团子塞紧裴敏知的手心里,将衣物抢回来,抱着去后院浆洗去了。 第35章   心中又暖,何惧岁月苍凉。   在外借宿不比自己家里,要洗衣服也要借客栈的后院一用。只是冯春万万没想到,后院与后院之间也有天壤之别。此处完全不比他们在涌泉村曾经拥有的那方小院子,不似那般僻静安逸,而是欢声笑语,热闹肆意。   冯春刚抱着衣服刚一推门进去,就被几位浣衣大姐充满八卦精神的眼神儿从头到脚好一番打量。   冯春最怕引人瞩目,恨不得登时找个地缝钻进去。难怪方才裴敏知知道他要来后院之时,神色有异,似乎是有什么话将说未说。   可事到如今,落荒而逃是万万不能了。冯春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像之前裴敏知教他那样,拿出自己的气势出来。不过是几位大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怕了就是输了。不管她们说什么看什么,只要自己稳住心神岿然不动,便能以不变应万变。   于是冯春面无表情地对着众人点了点头,自顾自找了个犄角旮旯,坐下来埋头开洗。本以为,这样坚持一会儿,说不定大家对他的兴趣就淡了。没想到,大姐们热情高涨,对他的关注竟然超乎意料的持久。   不仅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瞧,有的人还不住地啧啧称奇,不住地嗤笑调侃。   “啧啧,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大清早竟然让咱们见识了两个俊得跟神仙似的小郎君。稀奇,当真稀奇。”   “要我说啊,看美男子洗衣服这事儿才叫稀奇。”   “是啊是啊,如今这世道当真是不同了,男子竟一个个地挣着抢着来洗衣服!”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不定现下又吹了一股什么风气,男人也不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是我们老了,少见多怪罢了。”   “管那么多作甚,我们只管饱饱眼福就好。我觉着这个比刚才那个还要好,看看那小脸儿嫩的,跟个姑娘似的。”   那些话从冯春的左耳钻进去,火辣辣的刺痛,真恨不得此时彻底聋了才好。   只是其中偶然夹杂的一句两句,冯春一只耳朵不经意地听了,心头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冯春只当是自己敏感多疑的老毛病引起来了,到底没有深究下去。   *   八月份的天气,骄阳似火,酷暑难当。谢伯这一病,反倒是免除了他们老少三人在路上忍受烈日的炙烤之苦。随着谢伯身体状况的逐渐好转,除去裴敏知和冯春身体上的劳苦不说,接下来的日子反倒过得风淡云轻,平安顺遂。   这天,冯春照例早早地起床上山了。殊不知,今天出门运气格外得好。刚刚走到山脚下,冯春就眼尖得在满眼的杂草中发现了一个圆滚滚的大西瓜。小心翼翼地敲一敲,西瓜里面咚咚作响,显然已经熟透了。   冯春抱着西瓜爱不释手,高兴得不得了。虽说西瓜是夏日里最常见的水果,不见得有多么金贵。但是为了尽量节省开支,整整一个夏天,他们三个人从来没有舍得买过一个。   冯春决定先把西瓜抱回客栈去。他不可能抱着这么个大家伙爬山赶路,更加迫不及待得想让裴敏知和谢伯跟着高兴一番。于是将西瓜放进背篓里装了,飞也似的原路折返回去。   谁知,冯春兴冲冲地赶回客栈里,却没见到裴敏知的影子。他既不在帐房里忙碌,也不在所有平时他惯常会去的地方。   冯春遍寻不见,只得拉住一个活计打听。   跟别人说话完全没有公子那样的默契,他伸着双手费力地比划了半晌,那人才抓着脑袋似懂非懂地问:   “裴公子?你是找裴公子吗?”   冯春连连点头。   可是那活计却显得更加云里雾里了。   “这个时间裴公子自然在后院里啊。你不是整日跟他住在一处,连这都不知道吗?”   “后院?”   冯春不明所以地追问。   “公子这个时间去后院做什么?”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你自己过去看看就清楚了。”   伙计神色不明地摇着头走了。   冯春呆立了片刻,才缓缓朝着禁闭的后院大门走去。   他明明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不可以胡思乱想,可是伸手推门的时候,他恨不得出现在这里的,并不是自己。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两门打开,裴敏知果然正坐在一群身穿桃红柳绿的大姐之中,将袖中高高挽起,卖力地搓洗着成堆的衣物。   见着裴敏知的一瞬间,冯春心疼难过自责,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裴敏知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慌张,那点情绪不出片刻就释然了,眉眼弯弯地看着冯春,兀自笑得坦然。   “小春儿,你怎么回来了?”   冯春还是不说话,只是气呼呼地走上前,眼神儿凶巴巴地瞪着他看。   有眼尖的大姐喊了一句。   “呦,这不是那天来洗衣服的那个小郎君吗?敢情你们两个认识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闻言,都跟着凑起热闹来。   裴敏知大大方方地对众人介绍,   “这是我自家的弟弟,单名一个春字。”   “原来是裴公子的弟弟啊,怪不得也生得这样好看。只不过这弟弟看起来比你要腼腆许多,那天在这里洗了半天的衣服,硬是一句话都没对姐妹们说。”   “实不相瞒,令弟幼时生过重病,口不能言。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大家见谅。”   “原来是这样啊,实在是太可惜了。不然凭小郎君这俊俏模样,说媒的怕是都要踏破你家的门槛了。”   “是啊,我们还说如今的男子怎么一夜之间改了性,突然变得勤快起来了。原来你们是一家子啊,谁能养育出你们这样的兄弟两个,当真是天大的好福气!”   “多谢,多谢。”   众人七嘴八舌的同裴敏知聊得起劲儿的当头,冯春已经默默卸了背篓,蹲在裴敏知腿边,抢了他手里的活计,替他用力搓洗起来。   裴敏知也不想听由众人继续议论他们兄弟两个,可是不管自己如何示意,冯春就是不肯起来,不肯离开。无奈之余,瞧见他背篓里的西瓜,裴敏知连忙陪笑对众人说道:   “我弟弟这是来给大伙儿送西瓜吃的,他说多谢各位姐姐平日里对在下的照拂。”   此言一出,院子里的欢声笑语更甚。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呢!你们兄弟两个真是太贴心了。”   “诶,你们大家发现没有。这乍看之下,觉得他们兄弟两个长得不怎么像。可是吧,越是细看,越是越品就越是有那种味道。”   “什么味道啊,别卖关子了!”   “就是那种夫妻相的味道……”   “张三家的,快别胡说。人家好端端两个公子哥被你说成什么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调侃。   冯春一言不发,也不去看裴敏知,将头埋得更低了。   裴敏知用力按了按他单薄的肩头,简单的一个动作蕴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脉脉情意。   说说笑笑见,两个人的心头温情涌动不已。   作者有话说:   人间有味是清欢~ 第36章   执子之手,厮守年华。   进入农历八月份,裴敏知的生辰就快到了。   这个日子还是他软磨硬泡,好不容易从谢伯嘴里问出来的。听谢伯说,裴敏知打小儿从来没过过什么像样的生辰。小时候不懂事还巴巴地盼望过,可谢府里哪有一个好心替他张罗的。后来慢慢大了,就再也没听他提过生辰这个词了。   所以,今年的生辰冯春打算给为敏知好好过一次。   他一连琢磨了好几天。   其实过生辰这种事他自己更是半点儿经验也无。   准备一桌好饭?可惜条件不允许。   买礼物送他?贵的买不起,能买得起的那些廉价小玩意儿,似乎完全不够表达自己的心意。   冯春低头凝视着早已重新被裴敏知戴回自己手腕上的那个折柳木镯,闷闷不乐地想:   亲手做一个纪念品给他也不行,先不说自己有没有那个手艺,就算勉强做了出来,在裴敏知面前也无异于班门弄斧。到最后就算裴敏知不嫌弃,跟自己手上这个镯子相比,恐怕也只有相形见绌的份儿。   倒不如,不如为他准备一些最实在,也是他最需要的,最想要的……   裴敏知生辰的头一天晚上,估摸着到了他往常收工回来的时候,冯春忙将前几日藏好的,从店小二儿那里寻摸回的一瓶桂花酒拿出来,同特意多点的两个菜一起在桌子上布置好了。   裴敏知伴着夜色进门,连日累积的疲惫经由扑面而来的饭香,酒香抚慰,立刻消减了大半。 ”小春儿,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准备得这么丰盛?”   “不是什么日子,只是觉得公子这些日子太辛苦了,所以就稍微多准备了一些。”   裴敏知了然于胸地点点头。   “小春儿这是再心疼我呢。”   “自然心疼的。”   冯春悄悄用唇语答了一句。   无声的柔情没有逃过裴敏知带笑的眼睛。   “好!谢伯,小春儿,今天我们就好好吃一顿!谢伯最身体这么不舒服,小春儿整天上山采药也辛苦得紧。我裴敏知虽然都看在眼里,却没办法在物质上补偿你们。没办法让你们吃得更好一些,穿得更暖一些,住得更舒服一些。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陪着我一道受苦,我心里有愧……”   “傻孩子,本来高高兴兴的,怎么又说这种伤感的话?若是追根究底,到底是老奴拖累了你们两个。公子你这么说,叫老奴情何以堪吶!”   “是啊,谢伯的身体有了很大起色,公子和我也成功地把盘缠问题解决了。这些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啊!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再苦再累我都不觉得有什么难以忍受的。”   “小春儿说得对,难得今天有兴致,我们就开开心心地痛饮一番。”   冯春早已经乖巧地为裴敏知倒好了酒,为谢伯填好了茶。三个人一起开怀举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   之前在象姑馆时没少被逼着饮酒,冯春多少算是有些酒量,能陪裴敏知喝上几杯。   可是裴敏知上一次喝酒还是他们老少三人决定在涌泉村安家落户,搬家之后宴请村民的那一回。那时裴敏知在桌上作陪,自然免不了要喝酒。只不过那天裴敏知究竟喝了多少,冯春不得而知。只记得直到满院子的人都散尽了,裴敏知还是清醒的。不仅极力劝说他和谢伯回房休息,还自己把杯盘狼藉的院子拾掇干净了。   在冯春眼中,裴敏知是相当自律的一个人,自制力也异于常人。以至于相处了这么久,对于裴敏知的酒量究竟有多少,冯春心里依旧全然没有把握。   谢伯身体还是虚得厉害,吃了不多就回床上歇下了。   其实老人家早就知晓了冯春的计划。他感念冯春的一片良苦用心,这一次见裴敏知喝酒喝得肆意,不仅没像往常忧心忡忡地出言劝阻,反而借口身体虚得厉害,早早地离席回床上歇下了。   烛光摇曳中,映出两张言笑晏晏的年轻面庞。   见裴敏知高兴,冯春的胆子也肥了一些。为了明天的计划能够顺利完成,他打起十分的精神,表现得格外殷勤,不停地为他倒酒夹菜。   一连喝了许多杯,裴敏知地面色依旧如常,冯春心里不由得开始打起鼓来。莫不是这一瓶酒对公子来说根本就不在话下?   老这么喝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稍微试探一下。   冯春举了一杯酒,再次递到裴敏知面前。眼神乌湛湛的,看得人心头发痒。   “公子,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裴敏知垂眸细细解读他的唇语,在伸手接过酒杯时,顺势轻轻按了按冯春纤细的手指。   “想要小春儿。”   冯春的脸攸地一下子红了。他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回答,却万万没想到想到裴敏知竟然答得如此直白。   “公子莫不是喝醉了?”   冯春不好意思地将手缩回来,下意识地在他刚刚按过地地方来回摩挲着。   裴敏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羞红的小脸,眉眼弯弯,嘴角也是忍不住的微笑。   “也许是有些醉了,谁让小春儿今天给我喝了这么多酒?”   冯春心头漫上一股被人识破诡计的忐忑,觉得他那双多情的温柔眼几乎要将他洞穿了。本想继续为他斟酒的一双手,伸到半空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裴敏知就着冯春手中的杯子,用筷子沾了些酒水,在木桌上写到,   “想抱你,想吻你。”   冯春飞速瞥了一眼在床头背对着他们而睡的谢伯,伸手忙将桌子上那些烫人的字句抹花了。   “小春儿,你有胆子问,怎么没胆量面对我的回答?”   裴敏知抢走了冯春手中的酒杯,一仰头,将余波未消的大半杯酒水再次一饮而尽。   “公子,别再喝了……”   “小春儿,我没有骗你,我说的句句属实,每个字都是我的心里话。你不知道我有多想……”   冯春看出裴敏知是真的醉了,急忙伸出一根食指,点在裴敏知火热的双唇中间,制止他继续说出什么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来。   裴敏知捉住他的手,用力吻了一下。忽然收住笑容,深深地望着他,凝眉正色道:   “小春儿,你再等一等我。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家,我们就可以……等我们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一定不让你再受苦了。”   “公子,只要在你身边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我不想看你勉强自己。”   “这些都做不到,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嗯,好吧。”   小春儿又说:“好吧。”   “好吧?”裴敏知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表达对这就句答的不满。   “我相信公子。”   裴敏知终于满意了,眉头跟着舒展开来,脸上的醉意更明显了。   “公子,时间不早了,我们也早些睡吧。”   “好,明天还要早些起来去……去后院。”   冯春吹熄了烛火,将裴敏知扶起来,用身子支撑着他那条受伤的右腿,一步一步搀扶着送到床上躺下。   裴敏知右腿使不上力气,人又喝得头重脚轻,一时间没有掌握好平衡,连同冯春加上自己一同载倒在了床铺上。   冯春被压在他身侧,有些吃痛,刚想挣扎着坐起来。忽然又被裴敏知大手一捞,跟着一起翻了个身,被他侧着身死死地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冯春用力挣了挣,奈何那温热的怀抱像是铁打的一般,纹丝不动。幸好,他们现在的姿势同谢伯背对而卧,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想必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冯春悄悄放了心,任凭裴敏知地呼吸喷洒在自己的额头,一遍一遍地书写着炙热。那呼吸逐渐绵长,不多时操劳了一整日的裴敏知就睡得熟了。   紧紧箍着自己的力道松了松,冯春却舍不得从他的怀里抽身了。所幸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伸着细弱地双臂,拥这裴敏知的胸膛,一并甜甜睡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含情脉脉的一天 第37章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因为心里藏了事儿,如同绷紧了一根弦,连梦都做得断断续续不踏实。于睡睡醒醒之间徘徊良久的冯春,鸡叫头一遍时就彻底清醒了。   见裴敏知果然如他预料的一般宿醉未醒,冯春小心翼翼地地从他怀里钻出来。摸黑用簪子绾起一头柔软青丝,胡乱换了件衣服就直奔客栈后院了。   不出意外,浣衣大姐们一个都还没到,四下一派寂静,冯春当之无愧地成了整座客栈里最早出工的一个。他乐得清净,一连打了好些井水,直到帮大伙儿将几个硕大的木桶都灌满了,这才埋头做起活儿来。虽然时辰尚早,也挡不住他争分夺秒地卖力搓洗。   随着冉冉升起的旭日,后院晾衣绳上也飘动起了各式衣物,五颜六色的轻柔布料随风缓缓而动,彩霞一般映衬着冯春鲜活的眉眼。   这如画般美好的一幕让陆续赶来的大姐们惊艳不已。一时间赞叹与感慨的美好字眼充斥着整座小巧的院落。   经过冯春的不懈努力,一群人早早地收了工。   冯春与大姐们一一辞别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计划中的第二站:客栈后厨。   在客栈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在客栈进出的人都逐渐同裴敏知和冯春熟识起来。   因为性格恬淡乖巧,长得讨人喜欢,人又格外勤劳能干,冯春很招人喜欢。大家慢慢都把他当成了自家弟弟看,口不能言的缺陷更是让人们对他多了一丝怜惜。   冯春不再像以前那样怕人了,甚至鼓起勇气求了客栈厨娘教他做月饼。   转天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了,厨娘正要在今天将客栈过节要用的糕点准备好。也不介意给这可怜见的孩子行个方便,便爽快地邀请冯春一早来厨房跟着观摩学习。   冯春学得极为认真,不一会儿就自己上手,揣摩着做了几个月饼出来。厨娘没想到他学得这样快,显然是个极为聪明伶俐的孩子。再看出自他手的那几个月饼,亦同眼前人一样玲珑精致,不由得连声夸赞冯春极有灵气。   冯春连连道谢,又主动帮着厨娘烘焙了许多出来。临走时厨娘死命将各色馅料的月饼都给他包了几个,冯春推脱不过,笑着满载而归了。   经过一个早晨的忙碌,重新在客房门前站定时,冯春不禁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自己似乎已经在俗世中浮沉了很久很久,唯独此处,他的公子所在之处,依旧一派岁月静好。   *   踏进门去,却见裴敏知面色不佳,正在手忙脚乱地更衣洗漱。见他进来,开口的语气已经不复昨夜醉酒时的温情款款,甚至带了些责怪的意味:   “小春儿,你醒了怎么也不叫我?这回洗衣服和账房的活计可都得迟到了。”   见裴敏知着急,冯春立刻有些慌了。   “公子别急,我都替你跟掌柜的说好了,今日稍微晚去一些也无妨。”   冯春高高地抬着手臂朝他比划,这才发觉隐没于宽大衣袖中的臂膀一直在抖,因刚才搓洗揉捏过于卖力而酸疼不已。   “胡闹!替人做事的怎么能不讲信用呢?你是如何同他讲的?”   “就说你身体不舒服,稍微晚去一会儿,掌柜的很痛快地答应了……”   “你这样说人家怎么能不答应呢?可是这样次数多了,谁还会找我帮忙做事?”   裴敏知心急火燎地要将自己收拾妥当,又要分出心思去理解小春的意思,伤腿磕磕绊绊,反而越忙越乱,越乱越忙。   失败透顶的情绪当头浇下,裴敏知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屁股颓然坐到了椅子上。   冯春没想到裴敏知为这种小事跟自己发了脾气,心里委屈得厉害。他难过得低下头,无声地张了张嘴巴,   “公子,只是今日,只是这一次而已。”   裴敏知没看清他的唇语,被莫名烦躁操控的他无暇顾及其他,继续头脑发热地宣泄着情绪。   “给人做事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累了,病了,身不由己……你自以为是的理由充分,在别人眼里统统不过是随口胡编乱造的借口而已。   不要指望着有人能够体谅你的苦衷,更不要随随便便祈求别人的怜悯通融……   你知道吗?要我裴敏知怎样都无所谓,唯独不想凭白欠下这种人情!   小春儿,我原以为,原以为至少你是懂我的。可是你……”   冯春咬紧嘴唇站在那里,花了全部的力气与这汹涌而来的委屈无助对抗着,以便维持表面上的体面。   “咳咳,公子,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床上的谢伯听不下去了,费力地支撑着坐起身来。   “小春他对你一片苦心,谁人不知?你怎么忍心这样说他?你再这样伤人家的心,老奴我第一个不饶你!咳咳咳咳咳……”   冯春以为自己可以忍住的,听谢伯说了几句,眼底迅速涌上了一层湿意。   “我去给谢伯倒些热水来。”   他随便寻了个借口,忙不迭地冲出了门去。   裴敏知惊觉自己的语气恶劣,说出口的那些话格外伤人。心头肆虐的那股无名之火霎时被后悔个愧疚熄了个彻底,残余一片冰冷荒芜。   “傻小子,谢伯知道你现在这份活计得来得不容易,知道把这些看得有多重。可是你一直把自己绷得这么紧,弄得这么累,我们看了心里难受。谢伯也不懂得讲话,但老奴也晓得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就得放下来歇歇,这样才能走得稳当,走得长远吶!”   裴敏知双手用力抹了把脸,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重新扶着谢伯躺下。   谢伯拍了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道:   “既然这么担心, 还不敢紧出去看看?”   冯春平复好心情,端着一杯温水回来,远远就瞧见裴敏知站在房间门前等他。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依旧有些阴郁。   离得近了,冯春忽然有些紧张,脚步越走越慢。   裴敏知抬眸,平静地看着他一点一点靠近自己。   终于伸出手来,温柔地将冯春拉近自己的胸膛。   冯春这才看清了他满眼的歉意,惊得险些把水都打翻了。   “是不是伤心了?小春儿?”   裴敏知轻轻点了点冯春微微撅起的唇。   冯春摇了摇头。   裴敏知的手指继续向上划过他软软的脸颊,停在耳畔,温柔地替他理好了耳边垂落的凌乱发丝。   他想补偿给他拥抱,热吻,可是他们之间隔着摇晃不止的一杯水,隔着坚硬的木质托盘,隔着整个客栈那些有意无意投来的探究目光。   “对不起。”   最终他只是揉了揉他的发顶。   作者有话说:   没事没事,感情难免有磕磕绊绊嘛 第38章   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公子,你只是太累了,思虑过重。”   冯春眼中是柔柔的笑意。   为了加重语气,他一边比划,一边用唇语诉说,始终将裴敏知圈在自己的眼眸深处。   “我没有怪你。”   裴敏知闭了闭眼睛,几乎承受不住冯春澄澈的目光。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自己贪杯贪睡,没胆量承担,反倒把怒气发泄在你身上。”   “公子,其实你说得那些话句句在理,你说得都对!可是,能不能请你允许我自私这一次?我是真的只想要这一次而已,只是今天而已,只想让你休息一次,放松一次,开心一次……”   裴敏知捕捉到字里行间的不同寻常。   “为什么只是今天?小春儿,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裴敏知眉峰再次隆起川字,他又朝前逼进一步。冯春消瘦的脊背几乎尽数贴在坚硬的门板上,冰凉一片。   他紧张起来。   这份紧张不是源于裴敏知不怒自威的态度和语气,而是源于在众目睽睽的客栈走廊里他们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   “因为,今天是你的生辰……”   冯春难耐地错开头,他倔强在裴敏知面前总是不堪一击。   可是没想到全都因为我搞砸了,害你生了这么大的气……”   “我的生辰?”   这个稍显陌生的词汇在他脑海里转了几转,才终于牵引出无数漫长凄清的成长岁月和五味杂陈的复杂情绪。   裴敏知倒吸了一口冷气,直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无力地将头抵在冯春的额头上,嗓音暗沉。   “小春儿,怎么办?我真是……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对不起,对不起……   “你要我怎么办?”   “要不你打我一下出出气吧!不然我没办法原谅自己。”   “呵……”   耳边捕捉到了轻微的呵气声,像是一个笑,轻轻的,软软的,摄住他的要害。   裴敏知连忙抬头看他。   冯春果然在笑,眉眼弯弯。   “打在你身上,我还不是要跟着心疼。”   “那你想怎样?怎样我都答应你。”   “公子,你先离远一些……”   用手臂将裴敏知轻轻推离,冯春的呼吸终于顺畅了一些。   “公子,老夫老妻还天天拌嘴呢,一起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若是说我几句能帮公子疏解心中积郁,冯春反而觉得庆幸。   何况,以前……这些年我早就练得刀枪不入了,公子不必如此紧张。”   “冯春!”   “好了,我保证不再提以前的事情。时候不早了,公子若再耽搁下去,掌柜的怕是真要急了。”   如此这般,终于将裴敏知送下楼去。   *   临近中秋,漂泊在外的旅人大多归心似箭,往来住店的就更少了。离傍晚还有些时候,街上已经渐次热闹起来,各色花灯早早地点缀了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的人群虽说比中秋节当天还是少了一些规模,也已颇具欢度佳节的气氛。   与外面的热闹相比,客栈里难得的清净。为数不多的几个伙计小二也不住地偷瞟着窗外,蠢蠢欲动,盘算着何时也去街上凑凑热闹。   冯春在客房里心急如焚地等裴敏知忙完一天的活计。   往常,势必要等天黑透了,这人才会挂着疲倦的笑容出现在门口。冯春本来还想着央求掌柜的通融一些,让公子今天早些收工回来。可早上只是起得比平时稍晚了一些,裴敏知便格外懊恼紧张。   冯春没想到,他把这份工作看得这样重。如果不是昨晚的宿醉令他袒露了内心的脆弱焦虑,他面前的裴敏知永远是那样谈笑风生,举重若轻。   眼看着一天的时间就快过去了,他给公子庆祝生辰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可是任凭心里着急万分,冯春都不愿再让他的公子承受丝毫心理负担。   正在坐立不安的当口,一身月白的裴敏知竟施施然推门走了进来。   冯春难掩喜色,轻快地迎上去。   “公子,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裴敏知笑而不答,先是朝床榻方向张望了一番。   “谢伯怎么不在?”   “谢伯今天精神不错,午睡后他说躺得乏了想起来走动走动。我搀着他刚走到门口就遇上了住在隔壁房间的刘大爷,非拉着谢伯去隔壁同他吃茶聊天。谢伯怕我觉得无聊,就让我一个人先回来了。”   “呵,谢伯躺了这么久估计也憋坏了,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回来了。”   一听谢伯不在,裴敏知一改翩翩公子的沉稳矜持,欺身向前勾了勾冯春的手指。 十分亲昵的动作,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   冯春的感官全部凝聚再两人紧紧缠绕的食指上,心里酥酥麻麻的,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公子,还没说你为何提早回来了?”   “小春儿,我仔细想了想。今天既然是我的生辰,光顾着替别人算账挣钱岂不可惜?”   裴敏知眼中有光,引诱着冯春不自觉地开口回应他的热切。   “所以呢?”   “所以,处理完今日紧要的事,我便同掌柜的告了假。”   “那公子接下是来如何安排的?”   “这自然要问小春儿了。”   “问我?”   “你昨天就蓄意将我灌醉,又早早起来替我浣洗了衣物,不是早有预谋又是什么?”   “原来公子已经知道了……”   “可惜知道的还不够早。若是能早些察觉,就不会害你伤心难过了……”   “好了,公子再愧疚下去,我们今天真的什么都做不成了。”   冯春松开裴敏知依依不舍的纠缠,取了件略厚一些的淡青色长衫过来,仔细帮他换好了。   “夜里风开始凉了,公子多穿些。”   裴敏知难得配合,一动不动任凭一双嫩手在他身上细细游走抚弄。   “外边那么热闹,不去我们也出去逛逛吧。来到这里之后,我们还一次都没出去过。”   “好,从现在起,一切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马上迎来美妙的夜晚 可以期待哦~ 第39章   悠然天地内,皎洁一般心。   冯春换了件鹅黄色的飘逸长衫,极衬他的肤色。   这是裴敏知带他做的最贵的一件衣服,平日里几乎舍不得穿。   装扮一新的翩翩少年,唇红齿白。站在裴敏知的面前,将他眼中的光统统吸走,令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裴敏知看得痴了。   “公子,傻愣着作甚?我们走吧。”   冯春看他证愣的神色,既觉得好笑又有些羞赧。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   裴敏知将将从惊艳中回过神来,立刻拉着他朝屋里走去。   “公子,做什么?我们不是要出门吗?”   “不能这样出去!”   “什么?”   “街上人多眼杂,我不放心……”   裴敏知拉着冯春在屋里翻箱倒柜,终于寻了顶带薄纱的帷帽帮他戴在头上。   “你这么美,不能便宜了旁人。”   害羞让冯春更加沉默,身体却乐得配合公子难得的幼稚小心机。   只不过戴上帷帽的冯春依旧难掩钟灵毓秀。走动间薄纱轻拂,姣好的面容隐隐绰绰,煞为灵动可爱。   两个人肩并着肩,在人透攒动的长街上走走停停。   冯春没怎么出来玩儿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裴敏知寸步不离得伴在他的身旁,忙不迭为他介绍这个讲解那个。   见他盯着满街各式各样的彩灯目不转睛,裴敏知便不厌其烦地一一为他介绍:这是芝麻灯、蛋壳灯、刨花灯、稻草灯、鱼鳞灯、谷壳灯、瓜籽灯及鸟兽花树灯……   他们被人群裹挟着来到江边,听隆隆的潮声,看上下起伏的红色光点,随波逐流,漂往天际。   裴敏知说人们管这河灯叫做一点红。中秋时小孩子们最喜欢的便是将这灯放入江中漂流玩耍。   冯春望着茫茫的河水有些出神。   “看得这么认真,想什么呢?”   “公子,美景难得,还不专心欣赏。”   “嗯,我倒觉着有些东西比今晚的夜色更难得。”裴敏知轻描淡写地附和了一句。说完也安静下来,循着他的目光向远处眺望。   冯春心中溢满了柔软,又担心这份恬静会出卖自己悸动的心跳声。   好在身边恰好有一艘小船经过,几个小孩子在蹦蹦跳跳地拍手叫喊着,一只只惟妙惟肖的莲花灯顺着他们的小小手掌落入水中,摇摇曳曳随波远去。远远地看,飘满莲花灯的长河像天上的银河一样美丽。   冯春总算找到机会岔开话题。   “公子,快看,好漂亮的莲花灯!”   裴敏知微微一笑,忽然朝着船头喊到:“船家!麻烦给他也拿几个玩玩儿。”   “不不,”冯春忙不迭笑着比划,“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船家已经将船摇近了,遥遥朝他递了好几盏灯过来。   见冯春傻兮兮地似乎不知所措,裴敏知鼓励地朝船头扬了扬下巴。   “怕什么,接着!只要你喜欢就好。”   冯春连忙伸长了手臂,将几盏精巧可爱的小灯捧了满怀。   裴敏知付了钱,拿香烛帮他把抱在怀里的莲花灯一一点燃。烛光乍亮,温暖的火光耀动不已,将两个人凑得很近的面庞都染上了旖旎的光彩。   *   放过了河灯,两人继续漫步于灯海人海。   更多的时候冯春依旧沉默,薄薄的白沙却藏不住他眼中流动的华彩。   裴敏知沿路买了好几样先吃,塞进冯春手里。   他说今天还不算热闹,等到了明天,人们会倾巢而出,把酒赏月。可谓是“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   冯春听完,忽然站住不动了。   “小春儿,怎么了?”   “公子,尽然这样,不如我们也来应个景吧!”   他突然拉住裴敏知的手,牵引着他穿过嘈杂的人群,拐上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路。   流光溢彩的热闹繁华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轻快的脚步,轻轻的喘息,逐渐热烈地心跳,证明着黑夜重新寻回的静谧。   方才还侃侃而谈,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裴敏知,在夜色中逐渐迷失了方向。只能任凭冯春牵引着向前,步履不停。   最后在冯春的带领下,他们爬上一座小小的山丘。   谁能想到,荒草弥漫,人迹罕至的地方竟然坐落着一座视野极佳的小亭子。   “公子,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冯春摘下帷帽,率先走进去,将手里一直提着的灯笼在高处挂了。倾泻的灯火将冯春点亮,在他的发丝睫毛上铺了一层闪烁的金色。冯春在这束温吞的光晕中回身朝裴敏知招了招手。   裴敏知欣然接受这美妙的邀请。   “小春儿,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我也是平日里上山采药的时候偶然发现的。看这里是个赏月的好地方,便提前几天过来收拾了,想着在公子生辰这天,带公子过来看看。”   别人能占酒楼玩月,我们就在亭中赏月。”   “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   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   裴敏知情不自禁吟了句诗。此时此刻,若是有把折扇在手,翩翩姿态不输任何一位名门贵公子。当真是淡辉夕烟,公子如玉。   冯春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准备多时的月饼。   “公子,这月饼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裴敏知细细品味着手中的甜蜜。眼前如画的少年美好得如梦似幻,带给他的幸福温暖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对幸福的期盼。   两人互相依偎着坐在石凳上,与天上的明月遥遥相对。   “公子,生辰快乐!”   “小春儿,以后我不要再过生辰了。因为再怎么过,也没办法超越今天这个夜晚了。”   “谢谢你,小春儿,中秋快乐!!”   中秋前夜,天清如水,月明如镜,可谓良辰美景,美不胜收。   满城灯火不啻琉璃世界。   作者有话说:   甜甜的一章,能不能求些海星评论收藏啥的,需要大家给予动力和支持~ 第40章   梦靥沉沉,汗湿衣襟。   盛夏将尽,秋闱的日子便迫在眉睫了。   因为是每隔三年才在在各省省城举行一次的考试,挣扎在漫漫科举之路上的书生们,自然是万万不肯错过此次机会。   裴敏知同冯春落脚的这家客栈正巧位于前往省城的必经之路上。随着秋闱日期的临近,过路的应考书生络绎不绝,大多会选择在此处投宿修整。得益于此,客栈的生意一日赛过一日的红火。   连日下了几场雨,裴敏知怕山中道路湿滑,极易发生危险,无论如何都不许冯春上山采药了。   冯春反抗不了一家之主的权威,只得乖乖待在客栈里。奈何这忙碌惯了的人,冷不丁清闲下来,反而如坐针毡。这几日冯春不仅一手包揽了浣洗衣物的活计,见客栈伙计们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主动出来帮忙。   因为秋老虎的关系,暑气尚存余威。也为了洗衣服更方便一些,冯春进进出出的时候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天早上的活儿格外多,等身穿玄色裋褐的冯春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从后院出来时,正赶上客栈开门营业后的第一批客人进店。   刚来店里不久的小二忙得晕头转向,仍然被冯春露出来的两截白到发光的手臂晃了眼。   “小春儿,又替你家公子洗衣服啊。”   冯春抿嘴笑了笑,颊边的两颗小梨涡若隐若现。瞥见柜台前等着住店的客人已经排起了长队,冯春忙对小儿比划,   “小二哥,需要我帮忙吗?”   小儿立刻对冯春投来感激涕零的眼神。   “小春儿,麻烦你顺路帮我把这位客人带到二楼上房吧。”   说完又格外殷勤地招呼眼前的客人。   “这位贵客,烦请您跟这位小哥移步二楼天字号房间。”   二楼天号房是整座客栈最上等的客房,对他们这种档次一般的小店来讲,平日里鲜少有人贵客光顾。没想到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个冤大头,也难怪八面玲珑的小二都难掩脸上的激动。   这位客官身材十分高大,与冯春站在一处更是差距悬殊。冯春目不斜视,只能看到此人的肩膀以下的结实身形。单是那身不经意落入眼眸的薄如蝉翼的纱衣,就不是寻常人家享受得起的。   因为对这种财大气粗的纨绔子弟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冯春不敢多瞧,对客人微微行了个礼,示意客人跟他上楼便转身带路了。   冯春领先几步走在前面。他素来不会主动与客人攀谈,到今天身后的客人尤其的安静。身后的嘈杂都掩饰不了充斥在两人短短距离之间的这份突兀的寂静。   这不是冯春第一次帮忙给客人带路了,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如芒在背。不用回头也感受得清清楚楚,背后那道目光赤裸裸的,一直焦灼在自己身上。   冯春觉得自己的呼吸乱了。   “小春儿?”   冯春的脚步顿住,心脏像被人狠狠攥紧了一般抽痛,冷汗瞬间打湿了里衫。   这个声音他做鬼都记得!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象姑馆的常客,京城中有名的浪荡子张金权张二公子!   背后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似乎对冯春的一切异常反应无知无觉。   “我没记错吧?刚才那个小二儿是这么叫你的吧?”   脚下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恍惚间变成了象姑馆新漆的大红色,四周灯红酒绿,靡靡之音不绝于耳。自己正被那龟公逼着带客官去楼上的客房寻欢作乐。身后那个衣冠楚楚的纨绔子弟,浪笑着亦步亦趋,断绝了他所有的后路。那张沉湎淫逸的脸孔面目模糊到扭曲。可那赤裸的目光,淫邪大笑却清晰得令人作呕。   “小春儿,怎么不走了?是不是这个新名字叫着不习惯?”   冯春蓦然回神,一时分不清是过去的经历令人恐惧还是重叠的现实更令人心惊。   噩梦般的过往,噩梦般的人,对他穷追不舍,拼命拉扯,企图让他重新堕进那肮脏的人间地狱。   不能停下来。   不能回头看!   不能让他认出自己!   他勉力支撑着自己继续一步一步向前。如果对过去妥协,如何对得起公子的深情厚意?   *   “客官,就是这间客房。”   冯春稍稍侧身,朝房间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为了尽表现得低眉顺目,冯春将头颅垂得很低,极尽所能地将脸孔隐藏到阴影里。暗暗捏紧了手指,祈求这种谦卑的姿态能够将他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尽快脱身出去。他们老少三人的通铺房间就在二楼的不远处,只要回到那里就好,只要回到公子那里就好。   “将房门打开给本公子瞧瞧。”   张金权命令道。   冯春只好上前一步,将房门打开。   “屋子里什么味儿啊?是人住的地方吗?去,吧窗户也打开。”   冯春站着没动。   “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张金权突然发力,在冯春背后用力推了一掌。逢春瘦小的身体哪里经得起这等蛮横之力,整个人一下子踉跄着被推进了屋里。紧接着,耳边传来咔哒一声,房门在背后被人锁上了。   冯春不再一味躲闪,转过头来,对本性暴露的恶霸怒目而视。   “哈,云哥儿,果真是你。”   “我就说长相如此勾人的小哑巴,除了你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人了。”   张金权淫笑着一步步朝冯春逼近。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害得老子听到消息还替你惋惜了好几日。虽说你性子烈得不像话,可是那象姑馆里终究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出挑的了。   谁知道那龟公竟然轻描淡写地说你死了?   你说死就死了?有问过老子同不同意吗?   当初老子在你身上花费了那么银子,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还没等好好享用一番,竟然全都打了水漂!   你说我这心里能舒坦吗?能咽得下这口气吗?真恨不得掘地三尺,将你从黄泉路上给抓回来。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没想到竟然真的让老子给你找了出来……哈哈”   张金权咬牙切齿地捏紧冯春的下巴,迫使他抬头面对着自己。那张脸张狂得近乎癫疯。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会会有一丢丢虐,是为了突显破镜重圆的甜哦~ 第41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   冯春迎着那狰狞的目光毫无惧色。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美目被深恶痛绝的憎恶与心如死灰的淡漠蒙蔽了光华。   两个人力量差距悬殊,无法挣脱张金权的魔爪,喊也喊不出声响,冯春只能一边勉力挣扎,一边疯狂挥舞着手指宣泄自己的不屈与愤怒。   “放开我!你派人跟踪我?”   可惜他的反抗加剧了张金权的暴虐,他凶狠地眯起眼,猛地一掌挥开冯春指着自己的手指。   “你再用手指老子试试!”   见冯春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忽然又扯出一个癫狂的笑来。   “美人儿,你刚才比划什么?跟踪?呸,晦气!就凭你这个下流痞子也配让老子如此兴师动众?   不过,你这张脸还真是让人魂牵梦绕吶!看惯了你这样的,其他的都让老子倒胃口。是你害得老子欲火难耐,只得派人四处搜罗你这种长相的小郎君。   没想到这一找,竟然把正主儿给找出来了。   小春儿?啧啧……不好不好,要我说还是云哥儿更符合你的身份气质。你说我们名动京城艳绝一方的云哥儿,怎么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还改了花名?这种破地方你能拉到什么像样的恩客?嗯?当真是浪费了这副好皮囊。   既然我们有缘再次相遇,不如好好陪本公子共赴云雨之欢,让本少爷好好享受几日,也不枉本少爷之前在你身上砸的那么多真金白银呐。”   “呸!”   冯春朝张金权脸上狠狠啐了一口。   张金泉当即暴怒,双手揪住冯春,嘶吼一声,用尽全力将他掼在地上。   经受猛烈的撞击,冯春头晕目眩,一时爬不起来,额角更是立刻有鲜血流出。   张金权脏话连连地从怀里掏出帕子将脸上的口水抹了。   “不要脸的东西!你别不识抬举。你以为你从象姑馆跑出来老子就拿你没办法了吗?别忘了你的卖身契可还在妓院龟公手上。一个死人的东西,对他们来说一文不值。若是我肯出些银两,将这卖身契买了过来,你说他们会不会愿意呢?或者凭他们那股精明劲儿,会不会发现些端倪,派人出来寻你回去呢?   到时候,不论是哪种结果,你都插翅难逃,苦了的不还是你自己?   不如如今就乖乖从了本少爷!你若伺候得舒服,我还可以考虑考虑网开一面。”   冯春头晕得厉害,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耳中嗡嗡作响,已经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可是卖身契这三个字却像一把利剑,呼啸而来,正中他的心脏。   他伸手抹了一把头上不断落下,几乎蒙住了眼睛的温热鲜血,才发现手臂颤抖得厉害。   肉体的疼痛却让理智越发清明,既然没办法大声呼救,就制造声响引起旁人的注意。冯春撑着身子不住地向后退去,直到反手握住身后的摆放的细口瓷瓶,猛地起身朝张金权砸去。可惜他身体摇晃着站立不稳,带血的瓷瓶带着轰然巨响在地板上化为碎片,并未伤到张金权分毫。   冯春额头洒落的斑斑猩红令张金权的变得更加癫狂了。见冯春事到如今竟然仍旧执迷不悟,妄图反抗,他就像嗜血的猛兽一般,朝头重脚轻的冯春猛然扑去。   *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门外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   “当当当。”   “谁?!”   震怒未消的张金权转头朝门外怒吼。   “这位爷,小的刚才听到房间里有什么声响……”   “没你什么事儿,滚开!”   冯春觉察到门口有人,瞪大了双眼,更加拼命地挣扎起来,试图制造出更大的声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张金权将他扑倒在地,用身体的重量制住冯春的反抗。一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直到感觉身下的人手脚逐渐软了下去。   可没想到,门外的人似乎格外坚持。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呵呵……爷,小的还把您的早膳送上来了,麻烦您给我开个门儿。”   “老子没点什么早膳,我让你滚开,你听不懂人话?!”   “爷,是小的冒昧打扰了,您消消气。可是您是本店的贵宾,掌柜的吩咐小的务必侍奉好您。这早膳是特意吩咐厨娘为您单独准备的,您就赏个脸尝尝合不合胃口。不管什么事儿,吃饱了才有精气神儿不是?劳您大驾,给小的开个门,行个方便,若是送不进去,小的回去没法跟掌柜的交代呀……”   见小二儿跟狗皮膏药似的,一时半会儿没有消停的意思,张金权骂骂咧咧地将冯春松开。拍了拍身上沾上的尘土,凶神恶煞地转回身,将房门打开。   “东西给我,现在可以滚了吧?”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爷,您身骄肉贵,这种事儿怎么能劳烦您亲自动手呢?小的过来就是为了侍奉好您。”   说着也不顾张金权黑掉的脸色,格外殷勤地端着托盘进了屋里。   小二儿刚一进门像是被里面的情景吓住了。连忙将手中吃食放到桌子上,跑上前去将在地上挣扎不起的冯春拉了起来。   不等身后的张进权发作,就抢先一步,大着嗓门喊到:   “呦,小春儿,你怎么还在这里?掌柜的刚才还在找你!做事这么磨磨蹭蹭的看一会儿下去了,掌柜的不说你!   咦,你这额头怎么流血了?是不是你毛手毛脚地又惹了什么祸出来?”   “这位公子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别看他没来这地方多久,做事可是出了名的笨,我都快被他给烦死了。   要是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还请多多见谅,我啊,在这儿替他给您陪个不是,您可千万别因为这小子脏了您的手,气坏了身子。我回去就把这事儿告诉掌柜的,让他替您收拾这小子出出气。”   张金权竟被这店小二的一通快言快语点醒了了残存的几分理智。这云哥儿如今毕竟算是客栈里头的人,这里不是自己的地盘儿,在摸清楚状况之前贸然把这种事情闹大,自己恐怕讨不到什么便宜。任凭自己再怎么猴急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贵公子的脸面。何况急于这一时片刻呢,人既然已经找着了,谅他再怎么扑腾,也他逃不过自己的手掌心去。   如此这般略一思量,张金权强忍住心中的怒意,脸色阴森地让店小二当着自己的面,将冯春拉走了。 第42章   人心僅一寸,日夜风波起。   小二拉着冯春一路猛走,一直把他拉进了楼梯下面空无一人的小小储物间才将手松开。他仔细关好了门,有些欲言又止地将冯春上下打量了一番。   “小春儿,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受伤了?你们在里面……那家伙是不是想要欺负你?”   冯春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他面色极为苍白,紧抿着唇,眼神飘忽没有定处。   “小春儿?”   小二拍拍他的肩膀,又叫了他一遍。   冯春空茫的眼神终于落在满脸担忧的小二身上,突然伸出冰凉的手指握了握小二的双手,急急地朝他比划。   “小春儿,你慢一些,我,我怕看不懂你的意思……”   冯春一愣,才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像他的公子一样能完全读懂自己。跟公子相处得久了,他们之间太过顺畅的沟通,几乎令他忘记了自己身体上的缺陷。   他只好收敛情绪,放慢速度,寻找最简单易懂的方式朝小二比划。   “小二儿哥,谢谢你救了我!”   “谢我吗?不用,不客气!毕竟是我让你帮忙带路的,你若出了什么事,我也有责任。我也是偶然瞧见那家伙在你身后鬼鬼祟祟,又突然关上了门,觉得不太对劲儿。   后来你一直没出来,里面又传出那么大的动静。我实在放心不下,便想了个法子混了进去。   没想到那家伙看起来人模狗样儿的,竟然是个流氓!还好被我发现了端倪,赶过去得还算及时……”   “今日多亏小二儿哥救了我。”   冯春心中焦灼,无奈打断了对方滔滔不绝的讲话,   “小二儿哥,能不能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嗯,什么?帮忙?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说!”   “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谢伯和裴公子,拜托!”   “不告诉他们?可是你这次算是跟那个流氓结下梁子了,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若是他找你麻烦,谁在身边护着你?你长得这么瘦小,怎么可能是那家伙的对手?”   “我不想连累他们……”   “那你想怎么办?难道你有办法应付他?”   “我还没想好……”   冯春默默摇摇头。   不知何时他眼中的惊惧早已彻底平息下去,小二儿忽然惊觉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胆小脆弱。   “小春儿啊,你冷静点儿,千万别做傻事!我跟你说他们那种人不光有几个臭钱,背后的势力更是不容小觑。凭你自己可是很难跟那种人周旋,我劝你千万别做傻事……”   “我会小心的,不会乱来。”   “那好,我会替你保密的。那家伙财大气粗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善茬儿,有些人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小春儿你听我一句劝,这几天你可千万留心躲着那家伙一些,最好不要出门,不要被他撞见!要不然,我怕自己能力有限,想帮也帮不了你。”   “谢谢,你帮我很多了。下次,千万不要为我出头了,容易惹祸上身。”   “嘿嘿,我没事儿……”   小二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对了,让我看看你额头这伤,严重的话还是需要处理一下。”   冯春微微侧头,躲开了。   “小二儿哥,我没事,你快去忙罢!万一被掌柜的发现你不在就不好了。”   店小二没有因为冯春下意识的回避产生丝毫不悦,依旧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嗯,今天店里忙,我是得赶紧走了。可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出去不太妥当。   楼上那流氓估计正在气头上,你出去就等于往枪口上撞。不如你先别回房间了,出去找个地方躲一躲。等差不多那家伙消气了,你再回来!   对了,我想起来了,刚才他跟我付了三天的房费!要我看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你在外面躲上三天。只要熬过这三天,等他人走了,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可是……”   “你还犹豫什么?还有比这更稳妥更保险的办法吗?只要你不出现,他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也不可能发现你跟公子的关系,没办法为难他们。”   说完,小二儿从怀里摸出了几文钱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冯春的手心里。   “听话,拿着这个,足够三天食宿了。等会儿见外面人少的时候,赶紧出去。”   冯春犹豫再三终于点了点头,将手心攥紧了。   “小二儿哥,我走以后麻烦帮我跟公子转达一声,说我三天之后必定回来,让他不要担心。其他的就不必说了。”   “好!我一定替你转达!你千万等三天以后再回来,知道没?千万千万!那我就先走了……”   冯春点头,感激地将店小二送了出去。   小二走后,冯春才觉得后怕起来。如果不是这位小哥机智地化解了危机,自己今天怕是凶多吉少。这小二哥刚到客栈不久,除了礼貌上的客套之外,冯春之前并没有跟他有多深的接触。没想到这个人不仅机灵聪明,而且生了一副古道热肠。   可是冯春做梦也想象不到,正当自己感叹小二地古道热肠时,这人出了储物间转头就堂而皇之地回到了楼上张金权的房间。   *   “少爷,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   店小二奴颜婢膝地候在张金权身旁,一脸的唯唯诺诺。   “东西呢?”   张金权神色恹恹地翘着二郎腿坐在客房里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说话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已经趁人不注意,放在他身上了。”   “好!既然把云哥儿支开了,接下来,可以按计划对那个姓裴的下手了。”   “公子,既然您的目标是那个小倌儿,为何舍近求远去对付姓裴的?我看那小倌儿弱极了,您若叫他往东,他断然不敢往西……”   “你懂个屁,那是你没见识过云哥儿的脾气!”   张金权豁然起身,凶神恶煞地逼近小二儿身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奸诈一笑,双手叉腰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方才继续说道:   “再说了强摘的花不香,还会伤了自己的手。这回,我定要让他心甘情愿回来找我!”   “是,少爷当真好算计。”   小二已然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点头附和。   “行了,看在方才你演得也还算不错的份上,暂且放过你小子。等我将那小美人儿弄到手了,少不了赏你的,哈哈哈哈!”   “是!是!”   房间里,一个笑得谄媚,一个笑得奸诈。   作者有话说:   快端午了,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43章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裴敏知停了笔,从一本本高高摞起的账簿中抬起头来,揉了揉发酸的肩膀。   已经将近晌午了。   因为谢伯行动不便,自从在客栈落脚之后,他们三人的一日三餐都是在客房里解决的。   每天的这个时候,如果冯春没有进山采药,就一定会早早地将吃食准备妥当。只等他进门,只需净一净手,五脏庙即可得到安抚。   想着想着,裴敏知似乎当真闻到了浓郁的饭香,仿佛看到了氤氲热气遮挡不住的那双灵动的温柔笑眼。   他的小春儿,眼神清亮,对自己满怀期待。   这些画面裴敏知在做活儿的时候从来不敢多想,他怕一想便会忍不住沉迷,连这短短半日的分离也会变得难以忍受。   “客栈里的人都听好了!衙门办案!所有人出来集合!”   门外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惊散了裴敏知那些刚刚爬上嘴角眉梢的脉脉温情。   “衙门办案!把客栈大门关上,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所有人到一楼集合!”   又一声暴喝,响彻整座二层小楼。   “哎呦,各位官爷,这是为何啊!我们小店一向做的是正经生意啊!”   掌柜的神色慌张,不住地苦苦哀求。奈何身着黑色劲装的衙役毫不理会,开始大张旗鼓地在店里肆意搜查起来。很快,猛烈的敲门声此起彼伏,整座客栈鸡飞狗跳陷入混乱。   “咚咚咚!开门!出来!”   此时谢伯正躺在二楼客房里闭目养神,猛然间被这粗鲁至极,如同声催命一般的叫门声吓得不轻。   “谁啊?咳咳咳……等等……”   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支起身子,本就疲软不堪的身子,因为惊慌失措愈发的不听使唤了。正在着急的当口,房门已然被人一脚踹开。   “老东西,磨蹭什么呢,赶紧给老子下楼去!其他人,进去搜!”   领头的衙役朝谢伯背后重重地推搡了一把,谢伯踉踉跄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所幸被及时冲上楼来的裴敏知稳稳扶住了。   “老人家还在病着,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向温文尔雅的裴敏知眼中有怒火燃烧。   “呦?敢跟老子叫板?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领头的衙役手里把玩着一根粗重的铁尺,缓缓朝他走近,神情暴虐又阴狠。   “妨碍巡捕勘验现场,小心我这铁尺不长眼。”   谢伯趁一阵猛烈的咳喘好不容易平息的当口,使劲儿捏了捏裴敏知因愤怒而紧绷的手臂。   裴敏知太过了解谢伯的意思。   遇事要忍,明哲保身。   正是这八个字让裴敏知得以从虎口狼窝中从容脱身,有命活到现在。也正因如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谢伯对这句话奉为人生信条,在裴敏知身侧耳提面命了小半辈子。   “官爷息怒,官爷息怒。都怪老奴笨手笨脚耽误了时间,我们这就下楼!”   “公子,算了算了,我们下楼去罢。”   裴敏知不愿在这个时候违抗谢伯,他低垂眉眼,收回了忿忿不平的目光,一言不发地搀扶着谢伯,一瘸一拐离开房间,下楼去了。   “呦,原来是个瘸子!瘸子的脾气还挺倔,哈哈哈哈……”   “很快他就倔不起来了,嗤……”   忍过背后的哄堂大笑,裴敏知面色凝重地小声在谢伯耳边询问。   “谢伯,小春儿不在屋里?”   “不在啊,咳咳咳……这大半天都没瞧见那孩子的影子,老奴还以为他去了公子那里。怎么,公子也没瞧见他?”   裴敏知摇了摇头,眉头蹙得更紧了。   “公子莫急,兴许那孩子又有什么事情出去了。眼瞅着也快到饭点了,依我看就这一时半刻的人也就回来了。你放心好了,这孩子晓得轻重,不然他不会不知会老奴,自己出门的。”   *   说话间,二人相互搀扶来到了一楼厅堂。   里面已经乌泱泱地站了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诶,听说有人丢了东西。”   “丢个东西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丢这东西值不值钱还在其次,关键是丢东西这人吶,那可是大有来头。”   “难不成是什么皇亲国戚?”   “嘘,我听说啊,他可是京城鼎鼎有名的张家二公子!”   “那个权势滔天的张家?”   “可不是嘛!”   “咦,快别听他胡诌,他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金贵,怎么会住这种寒酸的地方?”   “哼,信不信拉倒,不信你就等着瞧!”   “都给我闭嘴!”   搜查完房间的衙役们鱼贯而出,气势汹汹地将众人围拢起来。为首的那个衙役头头身边站着的,正是今天早上为难冯春的那个纨绔公子张金权。   “本县衙接到举报,有位张公子在这家客栈里丢失了一枚价值连城的玉佩。目前犯人已经锁定,正是在这家客栈投宿的帮工,姓冯名春!此人如今已经畏罪潜逃了。”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   “冯春?谁是冯春?”   “就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长得特别好看的那个!”   “他说的是小春儿?怎么会啊,那孩子明明那么乖巧……”   “哎,知人知面不知心吶!”   “什么?咳咳咳,公子他们在说什么?”   谢伯面色铁青地看向裴敏知。   裴敏知薄唇紧抿,用力搀稳了谢伯。   “安静!”   “目前本案基本情况我们虽以掌握,但犯人仍处于在逃状态,为了将其尽早缉拿归案,还需要在场各位提供线索。凡是协助破案之人,重重有赏!凡是知情不报之人,必将严惩不贷!”   经不起煽动的众人,开始将目光犹犹疑疑地落到裴敏知和谢伯身上。   裴敏知不惧那些猜忌探究亦或是鄙夷惊异的目光,义正言辞地质问道:“你们凭什么说东西是冯春偷的?人证物证何在?难道身为官吏就可以这样血口喷人,随意抓人吗?”   “又是你,你是什么人?公然阻挠衙门办案,后果你担当的起?”   作者有话说:   节日快乐~感谢大家看文! 第44章   世事常悲难顺畅,尘间总叹易无常。   “不过,既然你有胆子问,本大爷就让你死得明白些”。   裴敏知目不斜视,任凭衙役头头朝他挤出一个嘲讽的笑。   “人证自然是有的。你,过来,把之前说的再说一遍!”   衙役头头的目光瞥向一旁站着的一道身影。店小二立即唯唯诺诺地上前,将他让冯春带客人上楼的事情一一说了。并且信誓旦旦地强调,一上午的时间,他只见过冯春一人进过张公子的房间。   “都听清楚没?”   衙役头头话音未落,就有禁不住诱惑的伺机开腔了。   “官爷,小的有事禀报。”   “说!”   “官爷您有所不知,这犯人冯春正是此人的弟弟!他们一行三人就住在楼上那个通铺客房里面。他们兄弟之间素来亲睦,之所以在此地逗留正是为了凑钱给那老头子治病的。说不定他同那玉佩被盗也脱不了干系。”   “此话属实?”   “句句属实!”   “好,等着领赏吧。”   “谢官爷,谢官爷!”   “来人,搜身!”   立即有阴气森森的衙役上前制住裴敏知,在他身上上下其手。   “公子,有了!”   不多时,当真有一枚玲珑剔透的玉饰从裴敏知身上搜了出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谢伯惊得几乎站立不住。   衙役头头斜睨着裴敏知,阴阳怪气地文道:   “如今人证物证皆在?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初见这玉佩的震惊,被他迅速掩饰掉了。裴敏知面容平静,回答得不卑不亢。   “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下无话可说,只求在公堂上与这位张公子当面对质,以证清白。”   “既然如此,就遂了你的愿。”   “来人,将此人押回县衙,以待堂审。”   “是。”   “张公子,也烦请您一并移步吧。”   一众衙役押解这裴敏知浩浩荡荡朝门外走去。   “冤枉啊,公子!公子冤枉啊!”背后传来谢伯声嘶力竭地哀嚎。   裴敏知神色平静地回头,对谢伯喊到:   “谢伯千万保重!等小春儿回来告诉他,我定会洗刷冤屈,也还他清白!”   *   冯春自打从客栈脱身出来,一路心神不宁地朝前奔走。他跌跌撞撞,不敢走那人多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躲到哪里去。只知道那恶霸耳目众多,如果在这县城里再找其他客栈落脚,说不定很快便会被发现踪迹。   他出来得急,也没有遮挡面容的东西。只好匆忙间将一半披散在剪头的头发绾了,换了个发髻。   他用店小二儿塞给他的几文钱买了些饼,当做这几日的口粮,便加快脚程,往自己不熟悉的方向去了。   就这样不停不休地行走了大半日,周边的环境早已不再是热闹喧哗的县城街道,取而代之的是密集排布的成片树林与农田。   他想了想,最后舍弃了沿路往前,拐进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里,往树林深处走去。不知又走了多久,余晖掩映间,不远处竟然出现了一座破庙。   冯春失神的眼中现出了些许微光。他使出所剩无几的力气,走进破败不堪的庙里,蜷缩在了积满灰尘的角落里。   他凭借着夕阳最后一点余光,瞪大眼睛,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破败,荒颓。然后慢慢地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紧闭双眼。可是任凭他如何挣扎,昔日象姑馆的淫香媚红,那些淫糜肮脏的颜色仍旧残存眼底,挥之不去。   耳中的嗡嗡轰鸣声演变成了污言秽语的谩骂,恬不知耻的挑逗纠缠,危言耸听的百般威胁……张金权为首的无数恩客恶魔般的淫荡大笑,还有助纣为虐的龟公的尖声嘲讽……   他缩紧了身子,咬紧牙关去抵抗不断朝身上袭来的鞭挞折磨。如同忍受凌迟,不论意志如何坚定,身体却是抖的。不受控制的瑟瑟发抖。   “小春儿?”   “小春儿?”   突然,裴敏知的温润的声线驱散了冯春身边所有纠缠不休的肮脏糜烂。   “小春儿,别怕,一切有我在呢。”   冯春蓦然抬起头来,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显出了裴敏知温润如玉的眉眼。他的嘴角一如既往地勾着浅浅的笑,朝他伸出手来,以拥抱的姿态,再一次用无限的温柔与包容抚慰他满身的创伤。   “公子……”   冯春拼命想要抓住虚空中的影子,徒劳地挥舞着双手,无声地泪流满面。   冯春在过去与现实中挣扎。一会儿被过去的梦魇扯向地狱,一会儿又被现实的光明抓住着不放。他的身体一会儿被无尽的业火炙烤,一会儿又被清凉的雨露滋润。   终于所有的感官都渐渐离他远去了,冯春的身体维持着蜷缩的姿态慢慢倾倒,激起了大片大片的尘灰,肆意弥漫,经久不息。   作者有话说:   今天好像写得有点少,以后多补一些~ 第45章   一身尘灰,满脸泪痕。   不受破败窗棱阻挡的阳光在满屋断壁残垣中一寸寸游走,终于定格在那个倒伏在地的瘦弱身躯上。   发了一夜的高烧终于缓缓退了下去,冯春睁开酸涩眼睛,发现世界如同换了一副天地。耀眼的日光终于将连日的阴雨晦暗彻底驱散了,雕梁画柱声色犬马良的迷乱幻象也随之褪去。现出本色的颓败庙堂虽然又狼藉又陌生,在冯春眼中却显得格外质朴亲切。   冯春猛然从地上坐了起来,咬牙忍过一阵高烧遗留的眩晕和头痛,整个脑海中只剩一下了一个念头。   要回去!   回到公子身边去!   他的公子曾经无数次在自己耳边呢喃:“小春儿,不要怕,有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的公子曾经无数次用自己的血泪向他证明,只要他们信任着彼此,黑暗中就有光。就可以共同面对,共同克服任何难关。   所以这一次,他不想一个人躲掉了,不想再让公子失望了。   他要回去,把所有的一切,把所有的烦扰心事都说给公子听。只要同公子在一起,只要他们信念一致,不论那个张金权再如何刁难,都不足为惧。   回程之路依旧漫长,可是却充满了希望。不久之后,冯春被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拦住了去路。昨天走得实在是浑浑噩噩,他竟然对这么宽阔的一条河没留下什么印象。冯春站在河岸边,有些茫然地四处眺望。忽然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就坐在河岸的不远处。   冯春心头一喜,连忙走过去朝老人家问路。   没想到走得近了,才发现其中的异样。这位老婆婆既没有在浣洗衣物,也不是在河边做什么其他的活计。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滚滚河水,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冯春口不能言,所走过去的时候以尽量发出足够大的动静,提醒老婆婆,让他不至于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受到惊吓。然而并未奏效,冯春只好伸手轻轻拍了拍婆婆的肩膀。   那饱经沧桑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冯春身上。   “婆婆,打扰了,请问这是回县城的路吗?”   冯春尽量简单明了地对婆婆比划。没想到老婆婆神智格外清明,立刻看懂了他的意思。   “是啊,孩子,这是去县城的路。”   “多谢婆婆。”   两个人的短暂偶遇本应该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是冯春终究没忍住,比划着继续问道:“婆婆,您一个人坐在这河边做什么?需要我扶您过河吗?”   “哈哈,小郎君,多谢你的好意。可我这老太婆还不至于没用到那个份上。”   “抱歉……”   “你是好奇我为啥对着这河水发呆吧?我呀,是要跟着条河和解呢。”   “跟这条河和解?”   “小郎君,要是你愿意不妨坐下来听我这个老婆子念叨念叨,你听听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就在前年,这里发了场大水,河水决堤将我家的房子冲毁了,把我的女儿也给冲没了。从那以后我就恨上了这条河!发誓再也不喝它的水,不用它的水,再也不踏近河边一步,甚至都不能听别人提起它。   可是有什么用呢?结果我一个人对它的痛恨恐惧什么都解决不了,反而给这日子增加数不清的麻烦。后来我就寻思,既然这条老命留了下来,就还得活下去。病弱的老伴儿还等着我去照顾,女儿留下的奶娃娃还等着我去抚养。既然要活下去,每天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这条河。   所以我决定同这条河和解,同自己的过去和解。   我就整天坐在这儿,等着它瞧。什么时候我不恨了,不怕了,我就去继续去过日子。   只有迈过心里那道坎儿,才能真正向前看,往前走。”   听完老婆婆的一席话,冯春茅塞顿开。   如果一味地沉迷于过去的悲惨,一颗心被愤恨喝恐惧填满,就永远没办法真正地接纳新的开始。   那样对公子并不公平。   冯春站起来,朝老婆婆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郎君,你也快回去,好好过日子罢。我这个老太婆都能做到,你也一共可以的。”   冯春点点头,大步朝前跑去。   向前看,往前行。   公子还在等他,一起好好过日子。   *   冯春重新回到那扇厚重的木门前时,夜已经深了。头上高挂的灯笼招牌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熄了烛火,凉透了,客栈显然早已打了烊。   之前有过几次深夜归来的经历,独独今晚,站在一派沉沉暮色之中,冯春与扑面而来的凄清与寂寥撞了个满怀。也许是因为门前少了那个久久等候他归来的清俊身影吧。   知道他不会回来,公子已经睡下了吗?   “当当当。”   冯春轻轻叩响了门扉。   很快,木门打开了一道缝隙,里面露出店小二写满警惕的脸。   “小春儿?!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小二儿哥,对不起,我……”   之前店小二对他出手相助,好言相劝,可惜自己终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善心。冯春觉得心中有愧,正不知如何解释。店小二却相当急切地抓了他的手臂,将人一把拉进门来。   “先进来再说吧。”   冯春被拽得踉跄,刚稳住身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客栈厅堂里面空空荡荡,确燃满了摇曳的烛火。一个身着华服的贵公子正懒散地斜靠再一方桌子前,摇着扇子,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闪烁的火光将他奸计得逞后,表情夸张的一张色脸映得如鬼似魅。   此人不是张金权又会是谁?   店小二在他们身后将门重新关死了,不顾冯春充满讶异的眼神徐询问,自顾自退了下去。   “你要做什么?”   这不同寻常的气氛,让冯春如临大敌。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张金权瞪起一双蝌蚪小眼儿,色眯眯地打量着冯春。冯春身穿的深色短谒上布满了灰尘,头上的发髻早已散得差不多了。曾经被高烧弄湿透,又被风吹干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勾勒着那张疲倦憔悴的小脸。   “啧啧,云哥儿小美人儿,两天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你这个样子让本少爷好生心疼,不如过来,让我好好疼疼你罢。” 第46章   寻好梦,梦难成。   “你住嘴!”   冯春忿忿地朝他比划。他抿紧了苍白的薄唇,决定不再一味地退缩隐忍了。这里毕竟是做百家生意客栈,不是这姓张自己的一个人的地盘。楼上还有公子在等,何况如今自己早已是自由之身,没必要在这里任人胡言乱语轻贱自己。想到这里,冯春转身便朝楼梯走去。   “云哥儿,别急着走啊!你可是让本少爷好等,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多寒人心吶?   啧啧,你回来的倒是比我预想的要早上一些。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那个姓裴的能少吃些苦头。”   冯春脚步一顿,茶色的瞳孔骤然放大。   “你说什么?公子在哪儿?你们把公子怎么了?”   张金泉摇着折扇,斜睨着他惨白着一张脸,手指翻飞惊惧交加地比划了一通,才施施然地开口说道:   “那小子偷了本少爷的玉佩,已经被县衙抓走关进大牢,大刑伺候了。而你,就是那家伙的同伙共犯!要不是本少爷好心在这儿侯着你,还没等你踏进这家客栈就被抓走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冯春拼命地摇着脑袋。   “胡说!你血口喷人!”   想喊喊不出声,纤细的手指心因为剧烈的颤抖失去了应有的力度。   “我有没有胡说,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如果你肯乖乖配合,从了本少爷,以后留在我身边好生伺候着,那我就可以大人有大量,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姓裴的很快就能被放回来。   否则,你就等着给那小子收尸吧……”   冯春不等他说完便跌跌撞撞地跑上楼去,惶惶然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房间里一片晦暗萧索,哪里还有公子的半分影子?   冯春揉了揉酸涩到发疼的眼睛,抖着手指点燃了桌上残留的半截蜡烛,床榻上终于现出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苍老身影。   谢天谢地,谢伯还在!   可是谢伯对他一连串莽莽撞撞的动作毫无所觉,似乎已然陷入了沉睡。直到走近了冯春才发现,谢伯灰色中衣的前襟上,挂着零零星星的褐色斑点,像极了已经干涸的血迹。   冯春再也顾及不了许多,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拼命摇晃谢伯干枯的手臂。   “谢伯,谢伯您醒醒!求求您睁开眼睛!”   许是听到了冯春内心的呼唤,谢伯当真缓缓睁开了眼帘。昏黄的光晕如何都照不清他那双浑浊的眼眸。   “咳咳,是谁?”   冯春连忙拿蜡烛照亮了自己的脸。   “小春儿?!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快跟谢伯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公子他……咳咳咳……”   冯春连忙拍着后背帮老人家顺气。   “谢伯,是我,我回来了。”   “公子被衙役抓走了!咳咳咳……小春儿,这可如何是好啊?”   剧烈的咳嗽,粗重的喘息让谢伯的话断断续续,说得格外吃力。   “谢伯,谢伯,您放心,公子会平安回来的!我一定让他平安回来……”   谢伯喘得说不出话,拼了最后的力气握了握冯春仍在不住比划的手。   “谢伯,谢伯!”   任凭冯春再如何摇晃,谢伯都无法回应他了。   *   冯春四处奔走,一只鞋子跑掉了,敲遍了二楼所有房间的门,想求人帮忙设法请郎中回来医治谢伯。可是所有的房间都门窗紧闭,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心急如焚。   悲伤,恐惧,愤怒,焦急……所有的情绪似乎同时离他远去了。极致的痛心过后,是彻头彻尾的心如死灰。他失魂落魄地重新走下楼梯,另一只鞋子什么时候丢掉的也全然无知无觉。脚下传来的阵阵寒凉如何敌得过心头肆虐的凄凉?   “云哥儿,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上除了本少爷,还有谁能帮你?只要你一句话,不论是楼上那个老头儿,还是那个姓裴的小子就都能得救。   我知道你骨头硬不怕死,可是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冥顽不灵。本少爷疼你,舍不得动你。可是对那两个家伙,可就没有这种好耐性了。那个老头子在等着你救命,那姓裴的公子哥看起来也是身娇肉贵的,想必肯定没尝过牢房里面大刑伺候的滋味吧? 你在这儿多浪费一分钟,他们就多遭一分钟的罪。”   “好,我答应你。”   冯春面无血色地点点头。   “此话当真?”   张金权几乎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云哥儿这块硬骨头他啃过很多次了,最后每一次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碰了一鼻子的灰。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当真不枉自己这一番苦心孤诣啊。   “拿纸笔给我。”冯春比划了一个写字的动作。   张金权一改脸上的谄媚讨好之色,立刻凶神恶煞地对手下呵斥道:“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冯春提笔写到:   “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张金权摇头晃脑地盯着那几个娟秀的墨迹,嬉笑道:   “云哥儿,你这就见外了,跟了我还讲什么条件呢?只要你成了本少爷的人,以后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是你想要的本少爷自然全都依你。”   “你究竟答不答应?”   “答应答应,自然答应。你说你说,别说是三个条件,就算是三十个我都答应。”   “第一,找郎中给谢伯治病。   第二,把公子放出来,还他自由。   第三,让他们两人安全离开。   什么时候看到公子回来了,我就什么时候跟你走。”   冯春收住笔锋,抬头,眼神不躲不闪,不畏不惧,等着他最后的回答。   “好,一言为定。”   张金权眼中精光一闪,啪的一声合拢了折扇。   作者有话说:   最虐的几章到了哦~ 第47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人生长恨水长东。   冯春腿软得站不住,只好在厅堂凳子上坐了。   张金权颇废了几番功夫策划的奸计终于得逞,整个人飘飘欲仙,好不得意。见那云哥儿铁了心要等姓裴的回来才肯罢休,便良心大发地由着他去了。客栈里出了这等大事,投宿的众人哪还敢待?现下除了张金权布下的人手,整个客栈早已人去楼空了。张金权沉吟片刻,料定那云哥儿如何也逃不过自己的手掌心,这便悠哉悠哉地回房稍事歇息,等着冯春自己送上门来。   将近子时,夜深人静。   店小二探头探脑,见冯春披头散发地呆坐着,良久未动一下,让人完全分辨不出他脸上的神色。其实小二儿自己心里也心知肚明,他家主子的龌龊行事他见得惯了,就连自己也没被逼着少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差事。   在他看来冯春此人美则美矣,却过分孱弱,更是愚昧单纯,不识时务。对他那心狠手辣的主子来说,拿下这种人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他想不明白的是,主子为何竟然肯在这个人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为了这么一个拿不上台面的小倌儿,不辞劳苦特意赶到这个地方不说,为何又如此大费周章地布局设网,非要等人家主动送上门来?   如今,看着这个岿然不动的身影,小二儿方才察觉自己小看了眼前这个人。   这人被他家主子逼到这种程,竟没有声嘶力竭的反抗,没有痛不欲生的寻死觅活。他的离开,他的归来,他的妥协,都是为了另外一个人。他将自己放得很轻,任人弯折,却把另一个人,一份情看得很重,宁可用自己的破碎去成全。   不知为何,明明是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将要面对他的时候心里竟忽然生出一股莫大的紧张。也许是心里有愧吧,小二儿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神色不自然地上前搭腔。   “小春儿,我们爷已经派人去请裴公子了,想必不久人就能平安回来,你也别在这儿杵着了。我们爷心疼你,嘱咐我伺候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呢。”   冯春从散乱的发丝中抬起狼狈的小脸,认出是他,也没表现出什么起伏的情绪。只是一如既往地轻轻摇了摇头,很快将视线从他的脸上转来,继续朝朱红色的大门方向瞧。   店小二觉得那双玲珑的眼睛,平静得让人心生怯意。   “对不起,小春儿,你别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小二哥,这些事不是你做,也会有别人做,我不怪你。如果你心中有愧,就帮我最后一个忙吧。让我一个人等公子回来,可以吗?”   店小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给把守在门边的其他几人使了个眼色,默默退下了。   *   蜡烛的泪几乎都滴尽了,冯春终于像被什么咒语唤醒一般,陡然睁大了双眼。他匆忙地动了动,想伸出双手拢一拢遮挡住脸颊的纷乱发丝,拍一拍沾满灰尘的衣衫。可是双手竟疲软得一丝力气都没有,最后只是将细瘦的手指在衣角绞紧了。木门尚未开启,冯春已经感受到了裴敏知的气息。   没过多久,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两个辨不清面目的汉子将一个清瘦的年轻人拖进屋子,一下推搡在了地上。   “公子!”   冯春跑过去,却没有力气将人接住,两个人一起滚落在地。   冯春来不及站起来,用手臂撑着裴敏知,心惊肉跳地打量。房间里烛光晦暗,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是隐约觉得他地神色病恹恹的,身上似乎有哪里不太妥当。   裴敏知似乎有意无意躲避着他的目光,他用沉稳的大手将冯春拉近自己的身体,捧起他的小脸,阻止他焦急的四处查看,仔细帮他把散落在额前的鬓发别过耳后。冯春还没将担心的心事问出口,却被裴敏知抢先了。   “小春儿,你回来了?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冯春苍白的小脸溢满了悲伤,用唇语对他说道:。   “公子,我不该走的,不该回来得这么晚…… 那玉佩不是我偷的!”   “我信你,小春儿,我都知道!我们中了那个姓张的奸计!可是他突然让人将我放了出来,我担心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可是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谢伯,你先告诉我谢伯他怎么样了?”   “张金权答应找人医治谢伯……”   “小春儿,先扶我上楼看看!”   冯春一手撑住他的手臂,一手扶着他的后背将人搀扶起来。刚一下手,裴敏知后背上传来的湿湿凉凉的触感便验证了他心中的不安。冯春趁他先一步上楼,眼睛一个劲儿往他后背上瞄。平日里让人百看不厌的挺拔脊背,此时布满了一道道深褐色的鞭痕。   冯春知道他一定被用了刑,腿上的旧伤又复发了。以至于右半边身子完全使不上力气,整个身子左倾得厉害,又不愿意让自己看出来。一步一步向前,走得异常努力。   离谢伯的房间只剩几米远时,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个郎中打扮的中年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位先生,谢伯他情况如何?”   郎中面色凝重地摇头叹气,说道:“若是你们信得过我,就赶紧给老人家准备后事罢。若是信不过,就另请高明好了。”   裴敏知听后脸上骤然变色,慌慌张张往房间里冲。紧紧跟在他身后,用力支撑着搀扶着他的冯春却没能如愿走近谢伯所在的房间。守在门口的两个仆从一把将冯春拦了下来。   “这位公子,我们爷在天字号房间等你。”   冯春的心像被什么蜇了一下,狠狠的刺痛,双手猛然将裴敏知松开了。   失去支撑的裴敏知,摇摇欲坠。他努力稳住身形,惊疑地回头张望。眼看着冯春露出满脸的悲伤,眼看着他停下了跟随自己的脚步。   “小春儿?”   裴敏知艰难地转过身,热切地朝他伸出手,渴望重新拉住那个曾经答应他,要陪他走到天涯海角的那个人。   冯春却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兽,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小春儿,你做什么?你真的要去找那个色坯?”   冯春沉默不语。他眼中的苍凉,他的无动于衷让裴敏知感到彻头彻尾的恐惧。   “你是不是同他做了什么交易?可是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小春儿!我们说好了要一起面对的。只要你回来,拉住我的手,就算是死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冯春几乎忍不住眼泪了,几乎控制不住要走向他了。他艰难地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公子,我不想你死。   这句说不出口的真心话被他同血泪一起封死在千疮百孔的心脏里。   他用唇语继续将自己出卖得彻底:   “公子,我是自愿的。以后替我照顾好谢伯……” 第48章   为怜芳洁姿,忍受红尘触。   冯春转头朝张金权的房间走去。   “冯春!你给我站住!”   裴敏知发狂一般朝他的背影扑过去,又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根本来不及再爬起来就被房门前把守的两个仆从按住了挣扎的身体。两人下手毫不留情,咣当一声将裴敏知的头按压在冰凉肮脏的地面上。   冯春停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看他。   “冯春,我只问你一句!你当真是自愿的吗?”   他拼了命从两个仆从手中挺直脊梁,嘴唇被自己咬破了,眼睛被灼热的液体刺痛了都全然不顾。只是拼了命去看眼前正在离他而去的那道清丽背影。   像是拼死的罪人等待最终的审判。   冯春点了点头,断绝了一切希望,重新迈步毫不犹豫地走远了。   裴敏知气力尽失,额头再次重重砸在地上。他紧闭双眼,肩膀不可遏制地无声抽动,失控的情绪良久才逐渐平息。   “哗啦!”   一个袋子重重地砸在裴敏知的面前,带着银两独有的清脆声响。紧接着店小二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裴公子,这是我家爷让我交给你的。虽然之前多少伤了和气,但是我们爷毕竟是个本分的生意人,既然要了你的人,就不会让你做亏本买卖。玉佩的事爷大人有大量不打算追究了,这是那小倌儿的卖身钱,识相的就赶紧拿着钱离开。否则,可别怪我们爷翻脸不认人。”   “你们两个撤了吧,到爷门前把手。”   “是。”   施加于裴敏知身上的蛮横力道消失了。他后背的伤口尽数崩裂,有新鲜的血色从斑驳的长衫中渗透出来。   “裴公子,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跟你说句实话,小春儿被我们爷看上也是他的福气,只要他将我们爷服侍好了,日后大富大贵的日子少不了他的。何苦受穷受累,跟你过这种苦兮兮的破日子呢?   你若是还有力气,我劝你还是赶紧进屋去看看罢。回头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别怪罪在我们头上。”   小二的话音未落,当真从房门中传来一阵气若游丝的咳喘。裴敏知睚眦欲裂,忍下喉头翻涌的腥甜,摇摇晃晃地挣扎起身,朝屋里奔去了。   小儿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嗤笑一声,将脚边的钱袋子朝他们的房间门口踢了踢,悠哉悠哉地转身走了。   这边,冯春毅然决然地走进了张金权的房间。不过隔了短短两日,这个房间竟与他最初踏进来之时大相径庭了。里面显然被精心布置了一番,床榻上铺了上好的绫罗绸缎,桌案上熏香,点心,茶水一应俱全,数名环佩叮当的侍女左右轮番伺候着。   见冯春进来,立刻有几人迎上前来,引着他去里屋沐浴更衣。   冯春像个精致的木偶一般人人摆弄。头上戴的尖细的木簪被取下了,衣袖里装的一把小匕首被拿走了,另一只衣袖里装的一小捆药草也被侍女拿了出来。   一直纹丝不动的冯春突然有了反应,他安静地伸出一只手,向侍女索要那一小捆杂草一般的东西。   侍女有些迟疑,少爷吩咐了要把他身上所有东西都取走的。可是柔弱乖顺的冯春此时却出人意料的坚持。他伸着细细的手臂,一个字一个字地朝她比划。   侍女不明所以,只能拿纸笔给他。   “这是舒筋活血的草药,姑娘让我用它泡个澡吧,不然我怕一会儿体力不支伺候不好你家少爷,惹得少爷发脾气。”   小侍女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直白的将这种事写出来给她看,脸颊上迅速染上绯红,觉得手中毫不起眼的药包烫手得厉害,忙不迭将它塞进了冯春的手里。   冯春接了药草,继续提笔写到:“多谢姑娘,剩下的我自己来吧,不劳姑娘费心。”   “那我就在外间侯着,郎君若是有事就敲敲木桶喊我。”   冯春点点头,在小侍女离开后果然将自己连同那一小捆药草一同泡进了热气腾腾的木桶之中。   *   沐浴过后侍女为冯春仔细擦汗,梳理好一头柔软浓密的长发,只在鬓角两侧编了两缕发丝,用翠绿的珠子坠了。又帮他换上了一身早已备好的华丽丝质长衫,大红色的面料边上细细镶了一圈银色刺绣。冯春露出原貌的肌肤吹弹可破,整个人被身上明亮的颜色,奢华的质感衬托得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早已等得心焦不已的张金权见了眼神发直,赞不绝口。   “云哥儿,这个样子才像原来的你嘛!这些日子跟着那个姓裴的当真是明珠蒙尘,委屈了你!来来来,让本少爷好生瞧瞧……”   说着便色眯眯地迎上前来,将人半揽在怀里。他伸手撩起冯春瀑布一般的长发,将脸埋进冯春的修长脖颈里。贪婪地深嗅着他身上残留的温热水汽与淡淡的青草香。   冯春难耐地颤栗,将手在宽大的衣袖里攥紧了。   “云哥儿,别动,让我好好闻闻你。之前我就喜欢这样闻你,可你总不愿意。害得我连做梦都想好好闻你,吻你……”   浓重的酒气涌入冯春的鼻腔,让人觉得窒息,冯春微微喘息。这喘息更加激发了张金权的色欲,他大手一捞,一把将冯春瘦小的身体抱了起来。急吼吼地朝床榻走去,头也不回地朝一众侍女分度道:   “你们都给我退下!”   “是!”   张金权欺身将冯春压倒在绵软无边的床铺上,应声合拢的门扉掀起一股夜风,一连吹息了好几根蜡烛。   正在兴头上的张金权不满地皱了皱眉,停下了手上不安分的动作,一个翻身下了床,重新拿了一只烛台回来。他将摇曳的火苗靠近冯春玉石般莹润的脸,色眯眯地撩拨。   “美人儿,差点就看不清你了。你是我千辛万苦赢回来的战利品,一定要好好欣赏才对得起这春宵一刻。”   他将冯春拉坐起来,与自己面对着面。一只手缓缓剥开他身上的艳红长衫,一只手举着烛台一点一点随着坠落的绸缎向下,照亮他逐渐裸露的肌肤。精致锁骨,小巧的肩头,白得晃眼的胸膛……   “金丝帐暖牙床稳,怀香方寸。轻颦轻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润。”   张金权眼中欲火中烧,口中喃喃不已。   “宝贝儿,给爷笑一个应应景。”   冯春乖乖弯起了嘴角。   此情此景,张金权哪里还能把持得住?放下烛台,猛然拥住冯春,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狂吻起来。   作者有话说:   大家放心,小春儿不会让恶霸得逞的 第49章   枕上夜长祇如岁,红绡三尺泪。   “当当当!开门,给我把门打开!”   陷在温柔乡中,亲吻得忘情的张金权陡然惊醒,气急败坏地朝门外吼道:   “怎么回事儿?”   门外立刻响起仆从为难的声音。   “少爷,那姓裴的发了狂要闯进屋来,小的们快要拦不住了!”   “冯春,你给我出来!你要跟谁我可以不管,我也管不着……可是你扪心自问,谢伯他老人家一向对你不薄。如今他口口声声想要见你,口口声声念叨着你!你给我出来去见他一面!”   “今晚你给我出来见他最后一面!我们的恩怨就算一笔勾销!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我再不相干!”   “把门打开。”张金权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阴森一挑,心怀不轨地说道。   “什……么?爷当真放这小子进去?”   “你聋了不成?我说把门打开!”   “是……”   “冯春,你给我出来!谢伯他……”   下一秒,裴敏知破门而入,一句话尚且没有说完,便再也不能向前一步了。   眼前的景象,令他心如死灰。   冯春赤裸着上半身,依偎在张金权怀里,任凭他在他身上肆意揉捏,亲吻。   他仿佛对裴敏知的闯入浑然不觉,甚至主动伸出白皙光洁的手臂,风情万种地环住张金权的腰肢,眼波流转媚态横生地迎向他的唇……   红绡拂动,喘息连连……   裴敏知心如刀割,泪如雨下,慌不择路地夺门而出。   门被重重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裴敏知的气息。   冯春脸上伪装出来的魅惑情态登时消失不见了,他拼命后仰的脖颈几乎快要折断了,背部线条像绷紧的一张弯弓,如同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张金权头也不抬地讥笑了一声,继续埋头在冯春温热细腻的肌肤中发狂般啃噬吸吮。对冯春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丝毫没有察觉。   就在张金权忍无可忍,开始胡乱拉扯自己身上衣服的同时,心脏忽然传来强烈的钝痛!紧接着四肢麻木,呼吸困难……张金权双眼大睁,来不及开口质问冯春,竟眼前一黑,朝前栽倒,连同冯春一起重重砸在了床榻之上。   *   冯春等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人彻底没了动静,这才积聚全身的力气从他身下挣扎出来。心悸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他手忙脚乱地拾起自己的衣衫将裸露的肌肤裹上了,从那张奢华的大床上爬下来。忍着眼前的阵阵眩晕,摇摇晃晃地重新回到了方才沐浴的里间。   之前所用的药草水不见了,侍女早已周到地为主子重新换好了事后沐浴的热水。冯春连忙忍着席卷周身的不适,将自己浸泡在水中。蒸腾的热气将他整个人重重包裹了,冯春拼了命地揉搓自己的身体。恨不得连同皮肤一起,将被那张金权亵渎过的地方,留下的那些令人作呕的痕迹从自己身上彻底清除干净。   在那激烈的动作中一并被清除干净的还有残留在他肌肤之上的川乌之毒。   原来冯春对侍女说用来活血化瘀的那一小捆药草,正是带有剧毒的生川乌。此物外用虽然毒性不大,如果直接内服,严重者甚至可以叫人一命呜呼。   冯春从裴敏知那里学到过相关药理。他深知自己手无寸铁,势单力薄,根本不可能同那姓张的硬拼。于是在回程的路上,仔细寻了一些剧毒的药草。趁着沐浴的机会,将自己全身在毒水中快速浸透,再将毒素慢慢风干在皮肤上。   只要引诱那姓张的亲吻自己的肌肤,那毒素就能进入他的身体。虽然利用这样的方法,摄入的剂量不足以要人性命,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让张金权这种奸诈多疑的人都毫无察觉。   只不过毒素渗入肌肤,多少也让冯春吃了一些苦头,他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现在只差洗去这满身余污,再想办法从这屋里逃出去,找到公子,和他一起远走高飞……   想着想着,冯春恍惚觉着浴桶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了。还是洗得迟了一些……挂在嘴角的微笑还没来得及消散下去,他的手渐渐失去力气,头也随着低垂在了一边。   “当当当!”   “当当当!”   冯春在一阵敲门声中陡然惊醒。自己竟然在木桶中昏睡了过去,桶里的水早已凉透了,直到清醒过来才感受到从头到脚彻骨的冰冷。   可是千钧一发之际,如何还顾得上这些?锲而不舍又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冯春神色一凛,飞速起身将自己擦拭一番,披了衣服,重新躺回了纱幔重重的大床上。   “少爷,少爷?您起了吗?”   敲门声许久没有得到回应,门外紧接着传开了仆从压低了音量的小声询问。   冯春不动声色地在床榻上躺了,在熹微的晨光中调整呼吸,静观其变。   没等多久,门外的人终于按捺不住将房门推开了一道缝隙。紧接着就看了满眼的活色生香。只见凌乱的绸缎衣衫散落在地,令人浮想联翩。床上一个纤瘦匀称的身影,裸露着大片肌肤,隔着层层纱帐都白晃晃得刺眼。模糊的两具身体紧紧交缠在一起,喘息,伏动……   如此香艳的一幕,令仆从登时面红耳赤,血脉喷张,惊觉自己看了万万看不得的东西。一边忍不住感叹自家少爷的好体力,一边又因为自己差点坏了主子的兴致后怕不已。忙不迭地退出去,将门关死了。   见人终于走了,冯春连忙松开缠绕在张金权身上的手臂,仔仔细细将衣服穿好。张金权仍旧昏迷不醒无知无觉,可笑那昔日里飞扬跋扈的泼皮,此时此刻也成了任人摆布的小丑。   冯春深知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他动作利落干脆地从二楼窗户翻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勇敢的小春儿,能不能期盼一下小天使的海星投喂呢 第50章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冯春半个身子悬在半空,踮着脚尖沿着客栈二楼窗外狭窄的窗沿向前急走。若是被人瞧见定会失声惊呼,冯春却走得有惊无险。   身上的生川乌水被彻底洗净之后,经过这几个时辰的昏睡,体内残留的余毒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冯春没练过什么身手,虽称不上身轻如燕,不过因为一身玲珑骨相的关系,行动起来却是比常人灵活许多。   然而看他的动作,并不像慌不择路地光顾着从张金权的魔掌逃脱,而是方向明确,别有归处。   只是他心心念念向往接近的那扇窗,透出来的并不是救赎的微光,而是令人心碎的哽咽声。   冯春轻轻敲了敲窗棱,哽咽声戛然而止。   “谁在外面?”   冯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渴望能够开口回应。   竹窗在沉默中缓缓开启。   冯春心跳加速,不论刚刚经历可怎样的黑暗时刻,仍然习惯性地朝来人报以微笑。   他有太多太多的委屈,亟待同他倾诉; 有太多太多的苦衷,期望让他知晓; 还有满身满心的惊魂未定,渴求得到他的安抚。   但是下一秒同他四目相对的却是一双红肿不堪的眼,一张毫无生气的脸。   裴敏知透过肿胀不堪的双眼艰难地凝望着冯春,那疏离的神情,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的脸上多了一分怨恨,少了三分柔情。   “公子?”   冯春不愿意相信,不过隔了不到一个晚上的时间,裴敏知的样子竟与之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平日里令冯春倾慕不已的温润气质被晦暗阴沉的脸色,疲惫至极的神态消磨殆尽。与一根根胡茬一同肆无忌惮冒出来的还有冷漠,以及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   “公子?”冯春再一次用唇语喊他。   “是你?进来吧。”   裴敏知后退几步,为他留出足够大的空间。   冯春敏捷地跳进房间,确认没有被其他人发现踪迹之后,连忙将窗子关紧了。   他身上那身大红的衣衫,在满屋的悲凉之中显得格外扎眼。   裴敏知嘶哑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再次自他背后响起。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跟那姓张的走了?”   “公子,我逃出来了,从张金权那里逃出来了!我还是想和你和谢伯在一起……公子,张金权被我毒晕了,趁他的手下还没发现,你赶紧带着谢伯离开,不然,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冯春急切地朝他比划。因为裴敏知的身体陷在晨光的阴影里,始终看不透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双眼浸透了他身上的猩红,令人胆寒。   “已经晚了,谢伯死了。”   *   “你说什么?”   冯春伸出手指,拉住了裴敏知残留着不明血迹的衣袖。   裴敏知突然爆发,一把挥开他的手。   “我说太晚了,已经太晚了!谢伯已经死了,哪还有什么在一起?!”   裴敏知明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他嘶吼,怎奈他早已哭哑了嗓子,根本发不出多大的声音。   “不,不会的……”   冯春惊恐万分,一张玲珑小脸一瞬间变得煞白。   “谢伯昨晚还好好的,他不是说还想见我……”   裴敏知胸膛起伏着朝他逼近一步,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冯春彻底慌了神儿。   “昨晚,是啊,昨晚他自己都快不行了还想着见你最后一面!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你头也不回地走了!现在又回来说什么要在一起……”   “公子,你说的最后一面,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意思……我以为,我以为你说的是气话,以为你们再也不愿意见我……”   汹涌的泪水从他茶色的大眼睛中奔腾而出,将他的全世界都冲刷得模糊了。冯春悔得无以复加,呼吸不畅,再也比划不下去。他抖着手臂拼命去抹糊了满脸的眼泪,腿更是软得一下子跌坐在地。   这幅楚楚可怜伤心欲绝的样子任谁见了都要心疼到骨子里去。   可裴敏知的心已经痛到麻痹,轻飘飘的一个人似乎已经失去了灵魂,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冯春令人肝肠寸断的无声的恸哭,也只是让他挪了挪脚尖,让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冯春立即跌跌撞撞地朝床榻上那个已经冰冷僵硬的躯体冲了过去。他双膝跪地,瘦弱的颤抖的身体伏在谢伯身边,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天越来越亮了,竟没有一丝一缕照到冯春身上。他的眼前黑暗无边,身体被无形的巨爪拉扯着坠入深渊,失去一切反抗的能力不住地向下沉沦。   有那么一刻,冯春甚至觉得,就这样被黑暗吞噬掉也好。就这样在忏悔隐中悄无声息地死去,总好过在无尽的悔恨中苟延残喘地活着。可惜造化弄人,上天竟然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   “裴公子?我是掌柜的,方便给我开下门么?”   门外突然而至的不速之客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   危机十分,房间里的两个人本能地寻找彼此的视线。   “躲起来!”裴敏知断然对他比划道。   冯春也即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迅速爬起来,躲进了床榻旁边的大木柜里。   他不能被发现,不能被抓回那个恶棍身边,不能再连累裴敏知为他承担任何后果了。不能让这几天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第51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刘掌柜。”   柜门缝隙里隐约透出二人交谈的声音。这家客栈的掌柜是个唯利是图的精明商人,也不知大清早过来敲门究竟有何居心。冯春放心不下,轻手轻脚将柜子打开一道缝儿,将耳朵凑近了,屏气凝神,仔细听下去。   “裴公子啊,嗯咳,我一早听说谢伯过世了,就想着过来看看……”   “多谢刘掌柜关心。”   裴敏知收敛所有情绪,支着伤腿淡淡对来人行了个揖礼。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也不要太过悲伤,节哀顺变罢。”   “刘掌柜可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好歹你也在我这儿住了这么些时日,我就想着过来提点你一句。那张公子既然答应放你一马,我劝你赶紧趁机脱身另寻他处吧。免得夜长梦多,这公子哥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呐!”   “在下的安危就不劳刘掌柜操心了。”   “那个,你看我这个小店,本来就是小本买卖,自从出了你们这档子事那客人更是走了个一干而净。如果再这么下去,当真要支撑不下去了啊!你,你们的事整个县城里都闹得沸沸扬扬,这账房先生的活计恐怕不能再让你做了。另外,我劝你还是尽快让这位谢伯入土为安吧,一直这么停在我们这店里也不是个事儿啊。”   一听到掌柜的提起谢伯,裴敏知原本淡漠的脸上逐渐有眉峰簇起。他抬起头,用肿胀的双眼直直地注视着眼前那张不断开阖的嘴。   掌柜的在他的逼视下心虚地搓起了双手。   “裴公子,你别多心,不是我有意刁难,你说这种事谁遇上了不觉得晦气?这要是传了出去,谁还敢来住我们这店吶……”   “您不用说了,等我收拾好了就带谢伯离开。”   “啊,那就好,那就好……对了,因为你我这小店一个月来损失惨重,这月给怕是……”   “一个月之期我并未做满,但每一天都兢兢业业,未曾出过分毫差错,自认做到了司其职,尽其责。这么多日子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掌柜您是明事理之人,如何能苛扣至此?”   “可是,可是因为你我赔得血本无归啊!我还没朝你要赔偿,你还好意思要月给?”   “如何是因为我?如何不好意思要?我行的端做的正,却被奸邪谋害,无故蒙冤。如今既然已经被衙门放了回来,自然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你身为客栈掌柜,趋炎附会,放任他人为非作歹,在我们清白蒙冤之时袖手旁观,如今又落井下石苛扣月给。你当真以为我会一味忍耐,认人宰割吗?”   “你,你!”   “拿不到我应得的那份银两,便无法安葬谢伯和继续赶路。我和谢伯恐怕只能留在贵店,多叨扰几日了,还请掌柜的三思。”   “裴敏知!算你厉害!”   掌柜的气急败坏地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用力甩在了裴敏知的脚边上。   裴敏知艰难地弯下腰,将扑满尘土的荷包拾起来,细细拍打干净,仔细收进了怀里。   “拿了钱,赶紧给老子走人!呸,真是晦气!”   *   不等刘掌柜把话说完,裴敏知当着他的面重重甩上了房门。   他一瘸一拐地径直走到板柜跟前,想在第一时间伸手将柜门掀开。可是那修长的手指将将碰触到坚硬的木板就触电一般顿住不动,随即缓缓抽离开去。   “出来吧。”   他沉声说道。   柜板立即被人从里面打开,冯春从里面钻了出来。蜷缩得久了,他身上再也没有了不久前飞檐走壁的那股灵活儿劲儿。麻木的肢体让他看起来有一丝笨拙,整个人都变得呆呆的。   他那张苍白的小脸上面泪痕未干,眼眶红得吓人,还残留着许多撕心裂肺痛哭的痕迹。明明伤心欲绝,在面对裴敏知时还要刻意摆出一副讨好的神情。   “公子?”   裴敏知觉得很累,累极了,累得不能再累。   替冯春觉得累,也为自己累。   “公子,你要走?”   冯春神色惶惶地盯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活像一只迷途的羔羊。   裴敏知木然地转开视线,轻声回答:   “是啊,我要走。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说完也不管冯春的反应,径自拖着伤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毫无章法地胡乱收拾包袱行囊。   冯春将地上凌乱散落的几件长衫捡起来,递到裴敏知面前。这些全部都是之前公子为他置办的衣服。   “这些是你的东西,如果不嫌弃,你就带走吧。”   冯春本来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可当他听裴敏知说出这句话,还是有一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眼中极速坠落,粉身碎骨地砸在地板上。   “公子不要小春了?”   裴敏知猛地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可是冯春不依不饶,再次固执地走到裴敏知面前,用力比划。他朝裴敏知伸出的手,握着自己衣衫地手一直没有放下。   “公子你说过,要永远陪在我身边的!”   “那句话,你就把它忘了吧。我裴敏知无能,是个食言而肥的小人,没有能力护你周全。别说是你,就连谢伯我都留不住……如今我要带谢伯回他的老家安葬,你不用再跟我受罪了。你以后一定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归宿……”   冯春的手臂无力地垂落,衣衫终于还是散落了满地。   他仓皇地转身,拖着长长的红色衣摆朝门口走去。他的步伐狼狈至极,被奢华的猩红丝绸加持的玲珑身影却艳丽无边。   裴敏知终于还是没忍住,一个箭步上前,堪堪将人拉住了,身体却晃了两晃,险些失去平衡。   “你要去哪儿?现在出去了不是等于去送死?我没说让你现在走!”   “对不起,请问公子想要冯春什么时候走?”   “至少,至少等我带你从这个地方脱身……”   冯春微微一笑,对裴敏知比了一个他熟悉得再也不能更熟悉的手势。   “多谢公子。”   那精致的五官和柔美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勾人夺魄,可是裴敏知清楚的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从他身上汲取一丝一毫的脉脉深情了。 第52章   山穷水复,柳暗花明。   裴敏知让冯春退到自己身后,他重新打开了房间里唯一的那扇窗子,凑近窗边,格外专注地凝眉打量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老僧入定一般一言不发,睥睨着芸芸众生。   冯春忐忑地等待着。   此时的每分每秒对他们来说都格外紧迫,虽然不明白裴敏知究竟想做什么,可是裴敏知身上那股严肃的气场,任谁都不敢贸然上前打扰。   空气里涌动着令人窒息的紧张,不知道如此僵持了多久,裴敏知终于有了下一步的动作。只见他两手指在嘴边聚拢,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冯春吃了一惊,危险当前,如何低调行事都不为过,怎能如引人注意?虽然张金权亲口答应放过公子,可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可恨他自己口不能言,想要上前阻拦时已经为时已晚。   裴敏知不知对楼下的什么人朗声喊到:   “这位小哥,可否请你上来帮我搭把手,搬些东西到楼下马车上?”   楼下立即有一个清朗爽快的声音响起。   “有银子赚吗?”   “十两银子。”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接好了!”   裴敏知数出十两银子,连同荷包一起隔空扔下楼去。   “好嘞,公子你是个爽快人,我这就上去!”少年郎笑得眉眼弯弯,飞快冲进了客栈里。   “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冯春趁人还没到,连忙朝裴敏知追问。   “一切我自有打算。记住,一会儿务必听我安排行事!”   冯春还没来得及回应,门外便有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裴敏知抢先走过去将门打开,一个身高体格都和冯春相差无几的少年郎出现在了冯春面前。   似是猜到了什么,冯春的瞳孔微微震颤。   “公子,需要搬什么,您尽管吩咐!”   “好,东西都在屋里,先进去再说。”   等人走近屋里,裴敏知立即在他身后将门关死了。   *   不出一会儿功夫,裴敏知便带着方才从街道上喊来帮忙的小哥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裴敏知咬紧牙关,背着谢伯一瘸一拐地向前急走。头戴硕大斗笠身着粗糙布衣的小哥,低眉顺目地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手扶着谢伯的身体帮裴敏知分担重力,一手拎着裴敏知匆忙收拾出的一大包行囊。   客栈已经照常开门营业了,除了几位零零星星的客人不明所以,对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以外,更多的则是那些在暗地里或监视或窥视已久的阴森目光。   “嘁,真是个傻子,找人干活该找个这么弱不禁风的,真是白瞎了那十两银子。”   “嗨,可不是么,他要不是个傻子能这么灰溜溜地被人赶走?听说就连他身边那个小白脸都被人掳了去当老婆,他连屁都没放一个。”   一道道尖锐的,讥讽的赤裸目光,一句句剜心窝子的话纠缠着他艰难前行的每一步。   裴敏知坦然地承受着一切。   好不容易将一切都在门外侯着的马车上打点好了,裴敏知又朝身旁的少年郎客客气气拱了拱手。   “小哥,真是辛苦你了。只是在下这腿脚多有不便,不知可否请你再行个方便,帮我将这马车赶出城外?到时候银子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少年痛快地点了点头,当即跳上马车,娴熟地将鞭子甩得啪啪作响,载着那裴敏知往城外方向去了。   老马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那灰砖青瓦的城墙再也瞧不见了,周围景象一片荒芜,过路的行人都没有一个,仍然不肯懈怠。   “慢些吧。”   马车里传出的一道声音让赶车少年郎握着皮鞭的手猛然一顿。   那道声音虽然低沉沙哑,却似乎带着某种魔力,让人禁不住去想象它以往是何等的柔情似水,温润如玉。   少年人也不出声回应,只是不声不响地勒紧了手中的缰绳。马车吱呀吱呀地慢慢停了下来。   赶车少年深呼了一口气,终于对着头顶正中的艳阳缓缓抬起头来。一直隐藏在硕大斗笠之下的一张小脸暴露出来,那赫然正是冯春的脸。   原来自从那少年郎被裴敏知请进客房之后,便被屋里两人凝重的神色以及突如其来的凄冷紧张的气氛来了个下马威。连忙收敛了脸上大大咧咧的笑容,迟疑着问道:   “公子,你这是……”   “别怕,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强迫你。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要不要帮忙你自己说了算。”裴敏知朝少年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自己也压低了嗓音耐心同他解释。   “实不相瞒,我们只是过路的旅人,不成想被歹人所害困于此地,必须借助你的力量方能脱身。我保证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定然不会伤你分毫,不知小哥是否愿意仗义相助?”   那少年倒是颇有几分胆识,性格更是爽快得紧,闻言不假思索地小声答到:   “我打一眼就知道公子不是坏人,定然不会欺瞒于我。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裴敏知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错,他早就笃定这少年是可用之人。见他同意,连忙把手中已经准备好的一件淡绿色长衫递给他。那衣衫正是裴敏知前几日刚为冯春新添置的一件衣服,冯春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穿上一回。   “只需要你将身上的行头脱给他,然后换上这件衣服。等我们走后,你找个人少的当口,离开这客栈便是。这件衣服是新做的,你穿上应该正好合身,以后便送于你了,权当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就……这么简单?”   “对,如果离开时有人问起,你便说是打算来这里看房住店的客人,咬定从未见过我们便是。想必他们定然不会为难一个陌生人。”   “好,明白了,你们放心,我定然不会对任何人泄露你们的行踪!”   “好,多谢小哥!你今日的救命之恩,我裴敏知来日定将涌泉相报!”   裴敏知对冯春点了点头,冯春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同裴敏知一起对着少年郎深深鞠了一躬。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观阅 第53章   既相逢,却匆匆。天涯流落思无穷。   “怎么不走了?”   裴敏知伸手挑开车厢一侧的竹帘,微微朝外探着身子,目光习惯性地追寻那个清瘦的背影。   冯春闻言跳下马车,走到裴敏知眼前,端端正正地对他行了个揖礼。这才有条不紊地伸手朝他比划。   “公子,我仔细打探过了,你沿着这条官路一直往前,约摸再行个一两日就可以到谢伯的老家了。”   裴敏知看着他手指翻飞的动作表情依旧淡漠,唯有凌厉的眉峰不知不觉高高隆了起来。   “你不跟我走了?”   冯春的脾气硬,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旁人对他的态度再蛮横恶劣都不足以让他产生畏惧。唯有眼前这个人是个例外,也是一个意外。他的一颦一笑都左右着他的喜怒哀乐。此时此刻,他紧蹙的眉更是像一把铁钳,绞紧了他的心弦。   可惜走到这步田地,他已经不能再朝他走近一步了。   不能再伸出指尖轻轻抚上那道眉,抚平他的怒与伤,抚平他的欲言又止,抚平他的无措彷徨。   冯春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通往密林深处的另外一条岔路。道路的尽头密不透光,树影重重。他甚至恍惚觉得这条路就是他初遇裴敏知的那个晚上走过的那一条。   那一天,他刚从乱坟岗里爬出来,浑浑噩噩沿着这条路朝前飘荡,没想到竟遇上了足以温暖自己一生的光。   他微微摇了摇头,不,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他弥留之际做的一个春秋大梦。当光明熄了,梦也醒了,就会发现自己仍然置身于那个臭气熏天,遍地尸骨的人间地狱。   眼睁睁等着恶鬼分食他痴心妄想的卑贱灵魂。   “小春儿?”   裴敏知花了一些时间拖着那条伤腿下得车来,却看见冯春的视线飘得越来越远,裴敏知忍住所有的情绪开口唤他。   小春儿这三个字的功效堪比一颗还魂丹,冯春急急地回头,他已经好久没听到裴敏知这么叫他了。   可惜现在不是回味缅怀的时候,冯春知道,裴敏知还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他努力朝裴敏知笑了笑,想让最后一次占据他瞳孔中心的自己看起来是体面的。可是他衣服粗糙破旧,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唯一能看得过去的怕是只剩这笑容了。   他努力笑得开心,嘴巴上翘,露出那颗难得一见的可爱虎牙。不出片刻就因为笑得太过用力,眼眶都跟着酸了。不过临别时的模样若是能在他脑海中多停留一刻,一切便都是值得。   “公子,以后小春儿不能帮你赶车了,不能搀扶你走路了,不能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了,你自己一路上多加小心……   *   秋水长天,残阳如血。   裴敏知突然记起自己从来都看不够冯春的笑容,漂亮,灵动,带着一股孩子气的顽皮。 哪怕是现在眼前这个人,明明笑得比哭还难看,裴敏知却还是移不开自己的眼睛。   他明明在笑,说出口的话依旧全是对自己的关心,叮嘱,裴敏知却觉得字字诛心。   说让他离开的那个人正是自己,冯春再一次毫无反抗的顺从了他。可是他自己却苦不堪言。   很多时候裴敏知都觉得像一株漂亮的安静的植物,茎叶纤细柔软,生命力却异常强悍。暴雨冲不走,狂风吹不折,悬崖上也能开出世上最清丽的花来。   遇上他,裴敏知如获至宝。他珍之重之细心呵护,一心要将他拉出泥沼,为他擦干身上的污渍。为他张开羽翼,护他风雨无忧平安喜乐。不论荣华,不论清贫,往后余生只希望平淡相守。   可是一路上的重重变故一次又一次动摇着裴敏知心中的执念。跌跌撞撞挣扎了这么久,执着了这么久,他终是落得满身狼狈,一身尘灰。原来他的羽翼羸弱不堪,他的力量微乎其微,他的信念不堪一击。   他根本就是那个一无是处的落魄公子,心比天高,不谙世事,空怀着一腔的热忱,结果却惨痛地发现自己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谢伯在奔波的途中无奈殒世,看着冯春在自己面前一步一步走进张金权那个人渣的房间。   房门关死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死了。   他护不住那朵安静美丽的小花了。   不如将自由还给他。   “小春儿,我……”   裴敏知如鲠在喉,说不出口的那些话化作极致的苦涩,腐蚀他的胸腔肺腑。   冯春伸出细长的食指,轻轻碰触他薄凉的唇。   什么都不用说,我的公子。   我还是舍不得你难过。   冯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飞快地收回指尖,去车头拿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回来,塞进裴敏知的怀里。   “这里面是水和一些干粮,你拿好了,留着路上吃。”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赶车时遇见了就顺便置办了一些。公子这几日累坏了,上路不久就昏睡了过去,可能没有发现。”   裴敏知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对了,公子,还有这个,这个你也收好了!”   “这又是什么?”   裴敏知盯着手心中的沉甸甸的精致荷包,看做工个材质就绝非一般人佩戴得起的。   “这是公子一路上的盘缠。我仔细计算过了,虽然不是很多,如果路上节省着些用,还是可以支撑公子走到谢伯老家,将谢伯好好安葬的。”   “我问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裴敏知吃了一惊,没控制住语气,抬眸深深地望着他。   “是我趁那姓张的中毒昏迷,从他身上拿的……公子,我知道我不应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可是他害我们到了这种地步,害得谢伯他……我拿他这些银两不算过分吧。”   冯春见他如此,连忙心急地解释。他一直怕自己惹裴敏知不高兴,可是最近偏偏总是如此。   裴敏知闭了闭眼睛,叹息着呼出了一口浊气。   “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不过小春儿,这钱你自己拿着吧。以后你,你一个人……”   裴敏知捉住了冯春的手,这动作似乎让他本人受惊不小。   灼热与微凉激烈碰撞,两个人的视线躲闪,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文儿~觉得阔以的小天使麻烦点击收藏支持一下哦 晚上还会再更一章 第54章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还是冯春最先反应过来,他反握住了裴敏知的手,小心翼翼地感受他手心的温度。不知道也是不是最后一次了。   “公子,你发热了?!”   裴敏知猛地将手抽回。   “我没事!既然决定要走,就别再管我!这钱我是不会要的,你拿着,赶紧走吧……”   裴敏知的语气十分不耐,冯春听后暗淡许久的眼眸中却闪过了一丝微光。   “公子是在担心我?公子放心,你不是教了我很多挣钱的方法么?我一个人不论怎样都可以安身立命的。可公子还病着,还要拖着伤腿,带着谢伯……”   裴敏知痛到麻木的心脏竟又不合时宜地涌起了可耻的期望,近似自虐般地压抑理性渴望听冯春恳求自己将他留下。可是冯春接下来的话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可怜可笑,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带着谢伯赶路要紧,如今这种天气,必须让谢伯尽快入土为安,实在耽误不得!   我没照顾好谢伯,病重十分还害他受惊难过,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还有你的无辜蒙冤入狱,都是因为我,这些都是我的错……   我对不起谢伯,也对不起公子。   我走以后,公子千万好好保重!别再为了冯春伤心难过。因为不是公子赶我走的,是我自己没有脸面再陪公子走下去……   公子此生的恩情,冯春无以为报。   这些微不足道的银两算是我对谢伯,对公子最后的心意,请公子成全!”   冯春的话越来越语无伦次,可他最后的心愿竟然还是再为别人着想。   “好……好!你想要的,我成全便是!依依惜别,终有一别。”   裴敏知一把将荷包贴身收了,转身蹒跚地登上马车。最后伸出苍白的手将竹帘紧紧合拢,似乎再也不想看冯春继续说下去了。   他究竟耗费了多大气力才完成这几个简单的动作,才将自己送回车里,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竹帘合拢的那一刻,一向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躲在车里泪如雨下。   裴敏知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荒芜,他深深地低垂着头,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脸。仿佛只要自己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就可以隔绝悲伤,不被痛苦压垮掉。可惜那双手同他这个人一样势单力薄自不量力,一阵徒劳的挣扎,既挡不住倾泻而下的泪水,也挡不住双肩痉挛一般剧烈的颤抖。   就这样昏天黑地,压抑着,宣泄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裴敏知总算找回了几分理智。   他很快注意到了马车外面的不同寻常。   马车外格外安静,悄无声息,安静得有些过头了。   冯春一向都是安静的,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安静却是鲜活的,美好的。让人觉得心安,更觉得自在。与现在的一片死寂截然不同。   刚刚自己狠心打断了他最后的叮嘱,连道别的机会都没留给他。恐怕这一次决绝地转身,当真伤他伤得彻底。   他一定是走了。   在自己转身的那一刻,万念俱灰,生生被自己逼走了……   裴敏知慌忙用手指将竹帘挑开了一道缝隙。   冯春还在!   他就在不远处站着,正对着马车车厢的方向,静静的,纹丝不动的,像一颗饱经风霜的树。   视野模糊,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水雾。裴敏知用力揉搓了两下通红的双眼,还是怎么都看不清冯春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那双玲珑秀美的眸子,目光苍凉,让人不忍直视。   突然,像是心有所感一般,冯春突然跪倒在地,朝他和谢伯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那一瞬间,裴敏知瞳孔尽睁。心头热浪翻涌,有什么东西轰然崩裂了,坍塌了。   他呆在原地,浑身酥软,竟似动弹不得。   震颤的视野中,冯春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什么,这才缓缓起身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正可谓,   劳雁南飞,转身离别,不觉泪已两行。   良人背影,渐行渐远,竟无语凝咽。   *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裴敏知看着冯春的身影一点一点从眼前消失不见,才恍然惊醒。手忙脚乱从马车上下来,去看冯春留在地上的字。   对裴敏知来说,那些重于千金的字,却由世上最细小最轻微的尘土沙粒组成。稍一不慎,就会在风中离散了。   腿上传来钻心的痛,脚下来不及站稳,裴敏知狠狠地摔倒在地。   伤腿失去了支撑,试了几次都没办法从尘土弥漫的地上爬起来。情急之下,裴敏知整个人就这么双膝着地,匍匐向前。   直至来到冯春刚刚久久停留过,凝望过的地方。裴敏知双膝跪地,以相同的视角默读他留下的最后话语。   地上那我几行娟秀小字,从此成为了裴敏知灵魂上永不磨灭的烙印。   相遇是缘,永生难忘,两忘心安。   自此一别,山高水长,相逢无期。   公子好去莫回头。   愿往后余生,枯木逢春,苍海明月,天长地久。   裴敏知哽咽着几乎伏倒在地……   就在他觉得天昏地暗,了无生趣之际,隐隐约约地,耳边响起了一道苍老,循循善诱的的声音:   “公子切莫如此伤心。俗话说浮云落日,自有归处。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   痛一时,苦一时,欢一时,喜一时。   一时无解的难题,就交给时间去慢慢消解罢   万望公子珍重……”   “谢伯!”   那声音逐渐淡去越飘越远,裴敏知猛然朝虚空中大吼了一声。   几只乌鸦哇哇乱叫着,从苍劲的枝头惊起。   “不,谢伯,不要走,求您不要走!不要走,求你们都别走……”   回应他的唯有无尽的茫茫暮色, 遍地的荒烟蔓草。   裴敏知擦干眼泪,用力抚去满身的尘土。再抬眸时,眼神决然,已不见了方才的悲戚之色。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处凄凉否?   梦难成,恨难平。   可他裴敏知不能就此停步不前,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要送谢伯回去!送谢伯叶落归根入土为安!   裴敏知撑着伤腿在车头稳稳坐了,打马扬鞭,朝冯春为他指明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奔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每次的别离是为了更好地相遇 第55章   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裴敏知不眠不休地打马飞奔,不出两日便带谢伯进入了故乡的地界---朱家庄。   谢伯随了谢家老爷的姓氏之前,本姓为朱。   可惜他老人家已经离乡多年,家中已经不剩任何亲人了。   几十年前战事不断,民不聊生。朱家庄受到牵连,连年饥荒,人人食不果腹。年幼的谢伯被迫离家万里,独自流落他乡艰难维持生计。   直到谢家老爷见他仁义忠(公众号黄昏给黎明整理)诚,让他在谢府安顿下来,这才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谢伯心善,时刻挂念着故乡亲朋的疾苦。自己的情况刚刚有所好转,就曾想方设法多次接济村里生活困难的乡亲。   曾受过他老人家恩惠的那些人,如今都已经成了村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所幸有他们的主持与帮助,裴敏知才得以顺利在谢伯老宅落脚,并用省下来的银两将老人家体面地安葬了。   他特意将谢伯的坟冢安置在老宅不远处,一个风景优美,安静清幽地方。谢伯生前最担心的莫过于自己,随时有自己的陪伴,谢伯一定会开心的。   裴敏知拎了一壶酒,大大咧咧地在坟冢前湿润的泥土上席地而坐。发髻散了,下巴上的胡茬都冒了出来了也不去理会。哪里还有半点霁月清风雅人深致的影子?再清俊出尘的人物也禁不住如此神情憔悴,不修边幅。   他仿佛对一切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对着虚空自斟自酌,自言自语。   “谢伯,裴敏知终于将您送回家了。虽然晚了一些,总不算是违背了我们的承诺,还请您莫要怪罪。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您家的老宅院还在。虽然破旧了些,但总归是一个家。一想到您小时候在这里长大,就觉得格外亲切。   从今往后我就住在这里,长长久久地的陪着您好不好?这次我送您回来,村里的长辈还以为我是您的儿子呢。呵呵,如果我真的是就好了……   刚才家里来了很多人,争相要帮忙翻新这座老房子。不过我将他们都请走了,我觉得这样就挺好。以后横竖不过我一个人,住什么样的房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何必兴师动众,劳烦旁人?   您放心,房间我已经打扫过了。就像您平时打扰得那样,一点灰尘都没有。这些活做起来原来这么累,您以前怎么从来不说?以前什么都有您和,和小春儿帮我操持着,我都快被惯成一个四体不勤的废人了……   谢伯!如果您泉下有知,能不能帮我去看一看小春儿?看一眼就好,看看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看看他睡在何处,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看看他有没有后悔,   有没有想到过我,   有没有一个人躲起来偷偷抹眼泪?   对了,我怎么给忘了,小春儿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哭?   谢伯,不瞒您说,这几日我觉着自己比那耄耋老儿还要糊涂,暮气沉沉,浑浑噩噩……   说着说着,不只是喝醉了,还是累极了,裴敏知径直歪倒在崭新的坟头前,昏睡了过去。   他的脸上没有了痛与悲的浓烈情绪,安详得宛如处子。唯有额前不知何时生出的一缕白发,静静随风拂动。   *   裴敏知一直睡到太阳落山了,才晃悠悠地起身。一路上将酒葫芦里剩余的酒水喝干了,回屋躺倒在床榻上继续呼呼大睡。   安葬完了谢伯,就像完成了他这辈子顶顶要紧的一项使命。裴敏知脑子里面空空如也,力气也似是用尽了。茫茫然然,得过且过,游手好闲。   裴敏知打算长长久久地在朱家庄住下去。他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呢?   可这个想法却急坏了某些人。   村长和乡亲们一连观察了他好几日。大白天里,见他不是喝酒睡觉,就是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发呆。既不扫洒收拾生火做饭,也不下地耕种进山打猎。这人又省得细皮嫩肉文质彬彬的,也不像怀揣着什么养家糊口的手艺,能吃苦受累的。   总而言之,这人怎么看怎么不像要踏实过日子的样子。   这可愁坏了村中的几位长辈,生怕裴敏知是那好吃懒做,混吃等死之辈。到头来不光成了村子里的累赘,连他自己都养活不起。村民们再好心,如何能平白接济他一辈子?可他毕竟跟谢伯息息相关,大家一时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如此又过了几日,缠绵多日的阴雨天总算彻底退去。风和日暄,天空一碧如洗。乡亲们激动地发现,像冬眠动物一般蛰伏许久的裴敏知总算有了动静。   只见他从昏暗破旧的厢房里拖出一个粗布包袱,颇有耐心地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摊放在院子里的大青石上晾晒。   门外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一本一本的,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不是数不清的经书又是什么?!   朱家庄比之前他们曾经落脚地涌泉村还要落后闭塞蒙昧无知。虽然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头,却苦于求学无门,只能世世代代如此在困顿种挣扎求生。全村人见过的书加起来都没有裴敏知一人拥有的么多。   立即有人将这个了不得的发现报告给了朱家族长。   不多时,一个拄着拐杖的佝偻身影便颤颤巍巍寻上门来。   “小裴啊,我知道你喜欢清静,我老头子今天不是倚老卖老来劝你什么的,也不是来要求你什么的。我只希望你能耐心听我说几句话。   我从小从是跟你谢伯一块儿长大的。我们那时候顽皮,偷鸡摸狗的,时常搅得村子里鸡犬不宁。后来分别多年,本来以为这辈子注定要就此离散了,多亏了你把他送了回来……   客套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老了,眼也拙了,可是这心里头比谁都明白。你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种混吃等死之辈。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也不管你遭遇过什么事情,只是想提醒你一句。   别人都说一辈子太短,可我这老头子觉着人这一辈子,日日夜夜无穷无尽,漫长得很嘞。   管你是腻味了,厌烦了,还是残了病了,还不是照样得一天一天熬着过?   这心里头若是没有一点念想,度日如年的滋味可有的你受。   如果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出路,不如去找点事情做,把心思分一些到别的人别的事身上。   就算改变不了什么,也能填补这漫长岁月。 第56章   竹林归隐,两生不忘。   朱族长说到做到,把话说完,自顾自地走了。   裴敏知从头到尾没开口说过一个字,那个蹒跚的苍老身影却让他始终涣散的视线逐渐有了焦距。   翌日清晨,族长刚打开院门就看到一个沉默高挑的身影等在那里。那人斜斜地倚靠着墙壁,不声不响目光散漫。没有多余的情绪一张脸孔毫不避讳地散发着冷傲疏离,凝结着万年不化的霜。   可是这人一夜之间与朱长老昨日见过的模样确实又大不相同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胡子刮了,头发也仔细梳理过。   原来他竟然如此年轻,族长暗暗心惊。只觉得那种年轻与他身上沧桑郁沉的气质极不相称。   见他走近,那人站直了身体,努力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礼貌微笑。   “朱伯,村里需不需要教书先生?”   “那是自然。我们这些村里人吶,不怕受穷,更不怕吃苦,就怕世世代代这么蒙昧无知下去看不到希望啊。”   族长苍老的眼中难掩惊喜与期待。   “不过,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好,好! 那我这个老头子先替全村人谢谢你!”   说着族长便颤颤巍巍地要对裴敏知鞠躬行礼。   裴敏知哪里肯受,神色一廪,忙将老人家搀扶起来。   族长枯瘦的手指将裴敏知的手握紧了,激动地说:“好孩子,剩下的你什么都不用管,一切交给我来操持……   裴直到敏知走出了好远,还能听到朱伯不胜唏嘘的慨叹。   “从今往后我们村的这些娃娃呦,总算是有希望了!”   族长老当益壮,办事效率极高。不出三日,用村里旧祠堂改造的朱家学堂就正式挂牌了。   因为全部免费入学,村里适龄的孩子几乎都到齐了。小到六七岁的儿童,大到十几岁的少年将宽敞明亮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裴敏知粗略算了算,足足有三十余人。   因为这里的孩子们从没有上学的机会,所以不论年纪大小,统一被临时编排在一个课堂里,接受裴敏知的启蒙教育,重在识字。   一开始全村人都被这天大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脑,可好景不长便发觉这位新来的教书先生脾气古怪得厉害。   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不关心,近似冷漠,随性之至。   既然要开办学堂,却又全然袖手旁观。对一切筹办准备事宜不闻不问,直到正式开课的时辰都快过了,才悠哉悠哉地姗姗来迟。   既然全无任何收入来源,如今当了先生却又不肯收取任何费用。虽然对各家各户送来的麦子,菜蔬等酬劳坦然接受,送多送少也全不在乎,一切全凭各自的经济条件和心意。   怪异的却不只有这两点。   不久人们就发现,尽管这位裴先生年纪轻轻,长了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俊朗面孔。却格外沉默寡言,对谁都彬彬有礼却又拒之千里。就连上课时,面对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们,那张缺乏表情的冰冷面孔上也从未流露出丝毫的暖意。自始至终不苟言笑,十分严厉。   可他对待学问又极富耐心,尽管孩子们的接受能力不同,他却可以做到对每一个孩子都不厌其烦地悉心教导。一个人尽心尽职地管教那么多皮得跟猴子似的娃子也毫无怨言。   总而言之,这人明明长了一副热心肠,不辞劳苦地做着天大的善事,人却像是被寒霜浸透一般冰冷淡漠。   *   孩子们骨子里都有些惧怕这位冷冰冰的教书先生。只有一个名叫陈小根的男孩儿是个例外。   这个七八岁小孩子似乎格外喜欢他。不管裴敏知如何臭着一张脸,如何故意视对他而不见,这小孩儿始终不屈不挠地粘着他。   他长得瘦瘦小小的,个头儿比一般同龄的孩子要矮上许多。身上的衣服不至于破破烂烂,却也略显寒酸。一张小脸上的皮肤粗糙黝黑,一看就是成天长在大太阳底下的野孩子。只不过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孩儿却长了一双玲珑剔透的大眼睛。   当那双眼睛第一次忽闪忽闪地望向裴敏知时,裴敏知的心不了遏制地剧烈颤动了一下。   细腻纤长的睫毛,略带茶色的瞳仁,乍看之下像极了某一个人,某个让他片刻都不敢想起的人……   他听课时的眼神亮亮的, 眼睛一刻不离地追逐着裴敏知。   裴敏知表面上不着痕迹地回避着那道灼灼的目光,暗地里却总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多看上两眼。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了他只能躲在角落里,遥遥凝望着那双眼睛,被吸走了魂魄一般瞠然若失。可那只是一个懵懂的孩子啊,他一边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感到羞愧,却又不可自拔地一次又一次利用那双眼睛让自己坠入自己幻化出的梦境里。   从那以后,这孩子似乎心有所感,彻底黏上了自己。不光在学堂里喜欢追着他,看着他,就连散学了也是如此。他也不像其他孩子,脱缰野马一般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子,不是急着去玩耍就是急着回家,而是乖乖地坐在学堂门口的石头台阶上,耐心等一个人。   每次裴敏知等孩子们全都走光了,将学堂里的书本桌椅都收拾好,这才关好门窗出的得门来,一个人朝自己家的破屋子走去。   这时候小根总会背着一个破布袋子,慢慢腾腾地从他身后冒出来,安静地跟着他的脚步。他不说话,裴敏知也不理会他,就这么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地从村子东头走到西头。   直到裴敏知进了自家院门,再回头时,小根儿已经远远地停住了脚步。没有他的允许,他从来不会擅自跟进门来。裴敏知自顾自地生火做饭,叮叮当当的声响伴随着袅袅炊烟,不多时便置办出简单的一餐。每当他端了碗筷准备吃饭时,院子篱笆外必定会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裴敏知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起吃。   他便开心地跑进门来,也不客气,更不挑剔,端起裴敏知为他准备的碗筷,狼吞虎咽一通猛吃。等自己吃得饱了,就会站起来端端正正地朝裴敏知鞠一躬,再拽着自己的破布袋子跑走了。   下午没课的时候,裴敏知以为他不会来了。谁知,到了饭点,热气腾腾的饭菜刚一上桌,小脑袋又在篱笆外准时出现了。   时间久了,裴敏知便习惯了准备两副碗筷,同他一起吃饭。   两个人默默无言,相处得十分默契。   裴敏知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的相处模式,完全没察觉出什么异样。直到有一天,他偶然听到其他孩子追在陈小根屁股后面,喊他小傻瓜,小哑巴,才后知后觉地恍然惊觉,这孩子从来没有对他开口说过一句话! 第57章   笑看红尘,孤雁成秋。   来朱家庄数把个月了,裴敏知头一次主动找人搭讪,就是为了跟人了解陈小根的情况。   村民们谈起这孩子时怜惜无奈,不胜唏嘘的口吻,印证了自己心中隐隐的猜测。   这孩子不是本地人,是跟着娘亲逃难到这里的。当年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拉扯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流落此地可怜得紧,被村民好心收留。没过几年,那位形容枯槁积劳成疾的母亲还是去世了,家中只留下一个年长他十岁的姐姐,叫陈小苗。姐姐这么多年来一个人拉扯着小根讨生活实属不易,眼看着自己年纪也大了,如果再不寻个婆家嫁了,这辈子恐怕是要耽误过去。本想着自己成了家,也能让小根生活得更好一些,这才在媒婆的劝说下应下了邻村的一门亲事。   当初说的好好的,不介意陈小苗带着弟弟嫁过去。可惜好景不长,婆家人的真面目就暴露了出来。他们嫌弃小苗出身不好,欺负她家里没人撑腰,嫌弃小根是个吃白饭的累赘,对他们冷言冷语百般刁难。   小苗不久就有了身孕,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为了他们姐弟能有口饭吃,只能忍气吞声,咬牙把苦要给肚子里咽。   可是这小根被欺负得狠了,有一天竟自己跑回了朱家庄来。姐姐闻讯赶来,不论如何软硬兼施地劝说小根,他都死活不跟她回婆家去。小苗无奈,只好把他一个人留在老院子里,拜托左邻右舍的亲戚朋友们帮忙照看一二。   眼看着那姐姐的肚子越来越大,我越来越顾不上他。从此以后这这小根整天跟个野孩子似的在村里晃荡,饥一顿饱一顿地吃着百家饭,更加不开口说话了。   “裴先生,这陈小根是不是赖在您家里不走了?哎,怪我们没提醒您,这孩子就这个样子,我们村里人早就见怪不怪了。您若是觉着介意为难呢,直接开口让他离开就行。这种事情他也早就习惯了,不会往心里去的,很快就会去别人家找吃的。”   村民说得坦然极了,脸上那种略带怜悯又事不关己神情神情让裴敏知连礼貌的微笑都维持不住了。   他淡淡地点了点头,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这些,我知道了。”   这汉子见裴敏知满意了,脸上立刻挤出了一个谄媚讨好的笑容,恭恭敬敬地问:   “诶,诶,先生太客气了!小孩子不懂事,您千万别介意。先生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们开口!   嗯……还有就是,那个,我家那个混小子,您看……”   裴敏知本来已经打算离开了,闻言挑了挑眉心,停住脚步,回头轻轻冷冷地望着对方,说道:   “放心,所有的孩子我都会一视同仁。”   说罢,悄悄点了点头以示礼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那汉子瞧着他冷漠的背影,笑容极速褪去,颇有些不屑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嘁,一个破教书的,装什么清高!”   *   裴敏知回到家,照常净了净手进厨房准备晚餐。往常,不出一时片刻他便会从里面端出一两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吃食。似乎吃什么东西,什么味道对他而言全无任何分别。以前有谢伯和小春儿操持着他的一日三餐,他从来没在这方面花过半分心思。如今物是人非,他也早已食之无味, 吃饭的目的不过是填饱肚子这么简单。   今天他却仔仔细细挑了几样食材,又在厨房里来来回回捣鼓了好半天。陈小根出现得依旧准时,早已经端端正正坐在餐桌前翘首以待了。自从他们熟识起来之后,裴敏知教会了陈小根随时主动进出他的家,不需要再像从前那样在门口徘徊,非要经过他的同意才敢迈进门来。   当陈小根看到裴敏知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又一盘精致的菜肴时,兴奋得眼睛不止瞪大了一圈儿,嘴巴张得都快合不拢了。   一顿风卷残云下来,他不出意外地吃撑了。撑到走都走不动,用小手拍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头一点一点地在桌子边上迷糊着了。   裴敏知将睡得哼哼唧唧的陈小根轻轻抱起来,放到房间里唯一的一张破旧木床上。只觉得他小小的身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正如这孩子人在所有人眼中的分量一样,轻飘飘的,可有可无。   像一株默默无闻的小草。   替他盖上一床薄被,久久注视着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裴敏知知道自己能做的不多,不过或许可以一试,试着帮这颗小草多少遮挡几分风风雨雨。   如果他这样做了,在某时某刻某个地方,是不是也会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去庇护他的漂泊无依……短暂相守,却魂牵梦萦,注定牵绊他一辈子的那个人,如今又栖身于何处……   自从在裴先生家睡了一晚之后,陈小根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透着不加掩饰的雀跃欢心。先生让他留下来过夜了!他可以不用回那个死气沉沉的“家”了!   吃过一如既往的沉默的早餐,陈小根竟然破天荒地对裴敏知开口说话了。   “谢谢先生。”   这是裴敏知第一次听到小根的声音。声如其人,软软糯糯的。正准备起身收拾碗筷的他身形一顿,很快掩饰住了心头的波澜。依旧维持着淡漠的表情,口气淡淡地说:   “若是知道感谢就去把碗筷洗了。”   鼓足勇气开口的陈小根正微微低了头,努力隐藏着微微发红的小脸蛋儿。听裴敏知这么说,立刻如蒙大赦一般从他手里接过碗筷,轻快地跑开了。   不出几日,裴敏知如愿见到了陈小根的姐姐,陈小苗。这个憔悴得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年轻女人,身材枯瘦干瘪,却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   见到来人,陈小根似乎笑了笑,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姐姐,就跑到后面院子里去玩了。   可他这含糊的一声,却让愁容满面的女人顿时喜极而泣。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期待大家多多支持收藏评论~谢谢! 第58章   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   “小根儿笑了,小根儿笑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眼泪婆娑地哽咽着对裴敏知解释说:“裴先生,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我已经好久没见小根儿笑过了,更是很久没听他开口叫我了!裴先生,真是谢谢您!”   等人千恩万谢地落座后,裴敏知斟了一碗茶水递给她。   “不必客气。”   “真是给您添麻烦了!这孩子从来没有过什么朋友,就连村里的小孩子也都喜欢欺负他,没想到您能如此善待他……我看得出来他有多喜欢您……”   说着又要起身行礼,声音也越发哽咽起来。   “都怪我这个当姐姐的不称职,可我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把他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如此。”   裴敏知连忙开口劝慰。思索片刻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继续说道:   “我也很喜欢小根那孩子,如果姑娘信得过,在下愿意帮忙照看一二。他若喜欢,今后随时都可以过来。横竖我也是孤身一人,不介意多他一个小孩子。”   裴敏知略带隐忧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色和发青的眼眶, 那是连万分惊喜与感动也掩盖不住的虚乏。又补充道:   “姑娘只管安心待产,切莫来回奔波了,一切等孩子顺利出生后再做打算也不迟。若不嫌弃此处条件有限,近日小根只管交给我照顾便是。”   姐姐千恩万谢地走了。   走之前一定拜托裴敏知帮陈小根起个像样的名字。   “我没有文化,一辈子活得不明不白,既委屈又憋屈,什么也给不了他,就连名字也是随口叫出来的。如今他有幸遇上了先生,先生人好心善,又有学问,遇上您是他天大的福分。恳请先生帮他起个新的名字,让他知道自己不是随随便便来到这个世上的,是带着爱和祝福来的。让他以后可以活得堂堂正正,平安快乐,活得有希望。”   裴敏知心头一动。   让他以后可以活得堂堂正正,平安快乐,活得有希望……   这句话来来回回回荡在脑海里。这又何尝不是他心中对那个人最隐秘最深重的祈盼和祝愿?   他也曾经为他起过名字。   曾经那一刻的紧张忐忑,期待与悸动,仍旧时不时在深夜午夜梦回时搅动他的心扉。   “公子,可还记得当初允诺我的事情?”   “什么事?”   “当初你说要给我起个名字。”   “名字早就起好了,只是怕你不愿意要它。怕你不愿意留下来,怕你随时准备离开。”   “不会的。我愿意。”   “好! 帮我取一下纸笔来。”   裴敏知郑重地接过纸笔,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埋头书写。细看那两个大字,力透纸背,说不出的灵动流逸。   “冯春。”   “冯春。”   云哥儿从他手中接过毛笔,在裴敏知写的名字下面仔细临摹了一遍。   “冯是我外祖母的姓氏,从今往后你便堂堂正正是我娘家表亲。冯春谐音逢春, 正可谓千雕万琢间,枯木又逢春。希望你的未来苦尽甘来,温暖如春。怎么样,喜欢吗?”   “冯春,阿春,小春。喜欢我如何叫你?”   云哥儿眼里有了光,还未来得及回答,脸颊就先红了。   “都喜欢。多谢公子。”   ……   “先生?是不是我唐突了?”   裴敏知目光游离,脸色似眀似暗,亦有怅惋之意,竟呆坐良久一动未动。   陈小苗有些担心地开口询问。   裴敏知这才从排山倒海的回忆中艰难寻回一丝清明。   他淡淡摇头,不觉脱口而出道:   “ 所念皆至安。就叫,陈念安,如何? ”   姐姐喜笑颜开地将小根拉到裴敏知面前,   “小根,先生给你起了新名字,叫陈念安,是不是很好听?还不赶快谢谢先生?”   小根眨了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说了句什么,裴敏知没有听清。只觉得那双眼睛,像是吸饱了日光的清明闪耀,和月光的灵动温柔。   透过那双眼睛,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念安,念安,万望君安……   *   萋萋春草秋绿,落落长松夏寒。   十年光阴,一晃而过。   当面那个瘦瘦小小的懵懂孩童,在裴敏知不苟言笑又细致入微的照顾下,足足体验了十年吃饱穿暖的滋润生活。个头儿终于像喝饱了雨水的春笋一般迅速抽条起来,眼看着一日高过一日,想必不久便有望与裴敏知比肩而立了。   少年的肌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眼睛虽然不如儿时那般大得突出了,却胜在形状美好,目光清澈。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沉稳大气。可谓是一个眉清目朗,朝气蓬勃的好少年。   他眼中曾经的孤单怯懦被裴敏知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填感染着,填补着。虽然仍旧比寻常孩子安静一些,说起话来早已经与正常人无异,心智更是比常人聪慧机敏。   “陈念安,过来帮忙!”   裴敏知的声音自柴房中传来。   “来了,先生!”   陈念安放下手中的书册,一路小跑着来到裴敏知的身边。   裴敏知在柴房中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身形消瘦颀长。昏暗破旧杂乱无章的一方空间,因为他的存在散发出柔和又清冷的的氛围,如同散落了满室的落落清辉。   没等跑得近了,陈念安就急忙收住脚步,屏住呼吸。在他眼中,有先生在的每每一帧画面都美好得让人不忍心去打扰破坏。   裴敏知似乎有所察觉,率先转过头来。   他的容颜俊美如昔,脸上淡漠疏离的神情也没有多大改变。可是十年的风霜终究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蛛丝马迹,眉头淡淡的川字纹和两鬓遮盖不住的几缕雪白发丝便是岁月的遗迹。   可惜陈年念此时还不明白,催生那几缕白发的不仅仅是悠悠岁月,更源于对一个人一段情的无尽忧思。   “还愣着做什么,过来帮忙啊。”   “哦,好的。先生要做什么?”   “趁今日天气好,把这两个箱子里的东西搬出去晾晒一下。”   陈念安朝气蓬勃的脸上露出一丝讶异。   “先生,这两个箱子你那么宝贝,以前从不让我碰的,今儿个怎么改注意了?”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所行皆顺,所念皆安,所遇皆诚~ 第59章   叹十年心事,休休莫莫。   裴敏知沉默了几秒,说:   “念安,你还想不想当我的书童了?”   陈念安一听他提起这个立刻来了劲头儿,也顾不上趁机打探先生小心翼翼固守多年的过往了,忙不迭地上前将两个积满灰尘的大箱子往外拖去。   一边咬紧牙关地用力拖拽,一边滔滔不绝地对裴敏知苦苦哀求。   “先生,我做梦都想当你的书童。先生,我都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了,不想让您再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看了。我一直梦想着留在您的身边帮您做事,以后也像您一样当个传道受业的教书先生。可我岁数这么大了,学堂也没法去了,如果当了您的书童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跟着您,继续跟着您学习,帮您分担压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您就应了我罢,求求您了!”   裴敏知面不改色地看着少年奋力与木箱较劲儿,淡淡说道:   “你姐姐早已给婆家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母凭子贵,想必如今的处境已经大为好转。时过境迁你也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揉捏的小娃娃了。你应该去投奔至亲回到真正属于你的地方,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不是顾念着我的恩情,非要回报我些什么。我没你想象的那样伟大,当初将你留下来也是存了私心,是想给自己找点什么念想。这么多年与其说是我照顾了你,倒不如说是你一直陪伴着我。所以念安,你不欠我什么,何必非要赖在我这里?”   “我才不回去,在那户人家里我就是个多余的累赘,没人正眼那我当个人看。不管是照顾还是陪伴,只要是何先生在一起,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愿意照顾您一辈子,求您别赶我走!”   “我有手有脚,不需要让人照顾。”   “先生,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都跟了您这么多年了,能不清楚吗?这么多年,也没见您有成家的意思,若是我再走了,留您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就连这个家也会变得空空落落的没有半点儿人气儿……”   “一个人才清净。就算你现在不走又能陪我多久呢,谁又能永远陪着谁?你总有一天要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不会的!先生说的那些我从来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想!我只知道先生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我只知道只有在这里我才过得自在开心。如果可以我愿意从此日日陪在先身边,陪先生一辈子!”   不等裴敏知把话说完,陈念安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微微气喘着,拧着眉,瞪着眼,语气异常坚决。   裴敏知神色一凛,这样决绝的目光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可是他终究不过是一个孩子,又懂得什么是一辈子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走近陈念安,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他的语气温柔下来,就像在哄当初那个七八岁的孩童。   “好了,别气了,先生答应你便是。”   “什么?答应我什么?”   “自然是答应你做我的书童啊。”   “哦,好!”   陈念安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挠了挠头。他的心很快被一阵狂喜填满了,但狂喜之余仍然有一个角落被莫名的没落啃噬着。   *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不经意间,十载光阴已过。   陈念安在院中铺了一卷草席,将两只木箱中地书册一本本在上面铺平晾晒。他做事晓得轻重,深知这些书都是先生的宝贝,动作起来自然格外小心谨慎。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先生百般珍藏的竟然全部都是医书。先生平日嗜书如命,涉猎的领域极广,唯独从在没有看过医学方面的著作。   想此种种,其中必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隐忠。   “先生,这些,这些书都是您的吗?”   陈念安还是没忍住开口了。   正在一旁帮忙整理的裴敏知闻言点了点头。   “原来您还懂得医术!为什么从来没听您提起过?”   裴敏知不知听到没有,兀自出神地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些泛黄发旧的薄薄纸张,半晌方才喃喃回了一句,   “略通一二罢了。”   “先生既然通晓医术,当初来朱家庄时为何没当个悬壶济世的郎中,反而要做书堂先生,劳神费心地照顾一群小孩子呢?啊,我知道了,先生,您不会就是传说中归隐山林的神医……您这么年轻,应该叫什么才好呢?神医哥哥?”   裴敏知情不自禁来回摩挲的手指悠地收回,缩进了宽大的衣袖里。眼中的神采肉眼可见地暗淡下去,薄唇紧抿似乎在竭力隐忍着某呼之欲出的痛楚一般。   “先生……”   陈念安立刻察觉了他的异样,万分后悔懊恼自己口无遮拦。   “我累了,先去休息了。你把这些整理完了才准进屋。”   裴敏知的神色很快恢复了一些,他如往常一般淡淡地开口。既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也没有丝毫责备。只是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一言不发地径直回屋去了。空余一院子被岁月斑驳了墨迹的残卷,随风翻卷,沙沙作响。   陈念安奇怪地看了一眼那道消瘦的背影,总觉得今天的先生有什么地方不同寻常,一向沉稳淡漠的步伐,看起来似乎透着几分落寞虚浮。   裴敏知拖着灌了铅一般的双腿坚持着走进里屋,坚持着将门关好就已经用尽了剩余的力气。只觉得自己原形毕露,行将就木。耄耋老人一般佝偻着脊背,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床榻边,一下子跌坐其中。   刚刚一句神医哥哥,勾起了多少痛惜的过往,一时几乎令他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样行医问诊了?   十年了,十年来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十年了,他闭目塞听努力抛却一切前尘过往,把自己伪装得这么好,封闭得这么好,几乎让自己活成了另外一个人。带着副毫不相干的躯壳,游走于苍茫世间。   他把曾经的热爱和信念统统抛弃了。   既然谢伯和冯春都不在了,一个人继续从前的生活,只会徒增伤悲。 第60章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心思细腻的陈念安没有早早进屋打搅先生午间休息。他坐在屋檐下,静静守着一院子的书册经受阳光的曝晒。   可是一直等到日薄西山,还没听到先生起身的动静。   陈念安自己把书重新收回了木箱里,又去厨房熬了一锅粥,简单炒了两样青菜。往常都是裴先生为他准备饭菜,他很少有机会插手。虽然简单的家常菜他看都看会了,做出来的饭菜模样也不差,至于味道却全无把握。   陈念安进屋去叫先生,裴敏知侧身背对着他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不只是睡着还是醒着。平日里他对自己照顾得细致又周全,却连被子都不记得为自己盖上一条。   明明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像一棵树,默默地撑起一片天地。多年来为自己遮风挡雨,给了自己一个像样的家,让自己习惯了依靠和仰望的人。此时却把身体微微蜷缩着,任凭粗糙的衣衫勾勒出身体越来越消瘦单薄的轮廓。有那么一瞬间,陈念安觉得他比自己更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陈念安凑近了喊他。   “先生?”   裴敏知没有回答,陈念安只捕捉到了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虽然他住进这间屋子不久,裴敏知就为他新做了一张木床。但由于老宅子房间有限,他们师生二人仍是一直睡在同一间屋子里。陈念安早已习惯了听着先生清浅的呼吸声入眠,绝对不会忽略掉如此明显的异样。   他连忙伸出手去,试探先生额头的温度。手指拂过肌肤上那些习惯性蹙起的细微纹路落到实处,谁知手中的感觉不似他以为的那般炙热滚烫,反而触手一片湿凉。   他摸到了一头的冷汗。   陈念安心头一惊,连忙打水拧了一条帕子,轻轻替裴敏知擦拭。先生之前发过几次高热,有惊无险地照顾下来,陈念安勉勉强强算是有些经验。可这次的情形与以往全然不同……   又望了一眼窗外的朗朗晴空,应该也不是一到阴雨天便来势汹汹,折磨得裴敏知坐卧难安的腿疾犯了。   陈念安手中的帕子沿着裴敏知汗湿的痕迹一路向下,擦过鬓角,脖颈,锁骨。一时心中不安,没有控制好手中的力道,下手略重了一些。一直在昏睡的裴敏知似有所觉,眼睑轻颤,不出片刻竟睁开了双眼。   他似醒非醒,忽然急切地伸手抓住眼前人,将人用力拉近自己。两个人近在咫尺,漆黑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眨地望进对方的眼。   陈念安望着裴敏知黑沉沉,雾沼沼的眼,和他瞳孔中是惊慌失措的自己撞了个正着,心跳不受控制得猛然加速。   裴敏知凝视的那个人明明就是自己,又好像不是自己。   那目光好似落不到实处,又好似凌厉地要将自己的灵魂洞穿。其中隐而不发的深情万般忍耐让陈年安觉得新奇,陌生。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其他的什么,他急于抽回自己的手,可是慌乱中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先生,你怎么了?”   裴敏知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只盯着陈念安的双眼不放。直到他对着自己沙哑地念出那个名字,陈念安才终于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先生的意识根本不清楚,他看进了眼里的那个人也并不是自己。   “小春儿?”   又是这个经常在梦魇中折磨先生的名字,他会是先生曾经的心上人吗?陈念安胡乱猜想着,心头的烦闷几乎压抑不住。   “小春儿?小春儿究竟是谁,先生?”   也许今天就能够得到答案,陈念安脱口而出,问出这个困了他很久的问题。虽然隐隐的知道有些东西一旦了解了,就再也无法做到坦然以对,但他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   裴敏知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春儿,你为什么要走?   我以为你能明白我的,可你为什么真的走了?”   “那只是,只是一句气话,我……   你为什么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对不起,公子没守住你……”   裴敏知口中喃喃,将陈念安的手越攥越紧。   “先生,你弄疼我了。我不是小春儿,我是念安啊!”   听他喊疼,裴敏知猛然松开手,茫然地瞧了他片刻。紧接着用无措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阻止无声流淌的悲伤被旁人瞧见。   “你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这么多年了,我不敢离开这里一步,不敢去找你,就怕万一哪天你来了会找不到我……”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过得好不好?我,对不起……”   裴敏知说得颠三倒四,陈念安听得懵懵懂懂。可他年纪再小也懂得悲伤的滋味。如果先生眼中的自己不做点什么,眼前的先生似乎随时都要被悲伤吞没了。   于是他重新鼓起勇气,缓缓试探着拉开他的手,迎接他的目光。   “我过得很好,我不怪你。”   裴敏知的眼泪终于不受阻拦地滴落下来。   人一下子变得乖顺安静下来。   在陈念安的搀扶下终于重新躺回床榻上,陷入了短暂的安睡。   这次裴敏知的病来势汹汹,症状又不典型,直教人在病榻上缠绵了好几日,方才极为缓慢地好转起来。   裴敏知自己倒不觉得什么,病痛对他来说不比漫长无望的岁月更难熬一些。何况梦里终于能够再次见到他,哪怕那是一次次揭开经久未愈伤疤的梦魇,只要能再看清他的脸,他仍然甘之如饴。   直到他的视线足够清明一些,看清楚陈念安因为连日照顾他,又是急又是累,折腾得明显瘦了一圈的小脸时,才发觉心头酸楚,生出了对这孩子的一丝愧疚和怜惜。   他撑着身子靠坐起来。   “念安,明日陪先生一起去镇上逛逛吧。”   在他眼里,陈念安再懂事,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一听先生要带自己出去玩儿,眼中光芒大盛,俨然已是迫不及待了。   可高兴之余,心头又生出一丝奇怪。   裴敏知素来不喜欢热闹,平日里鲜少与人来往不说,带着他出门逛街的次数更是少的可怜。除非是,除非是为了每年的那一日…… 第61章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先生是不是想去镇上给谢爷爷买酒了?可现在离谢爷爷的忌日还有些时日。先生莫急,等过几日身子彻底养好了再带念安去也不迟。”   谁知面色仍旧苍白如纸的裴敏知竟摇了摇头。   “这次不是为了买酒。”   “那是为何?”   “中秋快到了。”   “所以呢?难道先生是要带我去看灯会?可是先生以前从来不过中秋的啊,今年为什么突然变了?”   为什么,为什么?   裴敏知也在反反复复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   念安这孩子眼中的突然转变,事实上让他从身到心,经历了整整五年时间的磨砺。   痛苦,悔恨。   思之如狂,求而不得……   他隐忍了整整十年,压抑了整整十年。以为只要对过往的一切避而不见,以为只要将自己变成行尸走肉一般的存在,就可以让锥心之痛变得麻木。   缘木求鱼,终是徒劳。   罢了罢了,如果这一份情,铭肌镂骨,注定难舍难了,又何苦非要将其生生抽离,让自己血肉模糊,痛彻心髓。   罢了罢了,还不如守着回忆,沉湎梦境,了此一生。   裴敏知抬起疲软的手臂,扶住额角,不小心将心事脱口而出。   “罢了,罢了……”   他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让陈念安误会得不轻。   “先生,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我去,我去!我愿意去!”   陈念安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裴敏知的衣袖。   裴敏知重新落到他脸上的目光带着瞬间的茫然,愣了愣才中午说道:   “好,我病了这几日,孩子们的功课也耽误了不少。明日让孩子们都到学堂来,等晌午散学了,我们就出发。”   裴敏知淡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陈念安觉得那笑容一下子驱散了连日拢在先生眉头的病气,温柔得让他凌厉的五官少了一些锋利的棱角。   没听到陈念安叽叽喳喳的回答,裴敏知低头看他。这才发现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孩子,把雀跃和欢心都收敛了起开。大眼睛里有着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专注和平静。   “念安,怎么了?”   “先生,你平时也应该多笑笑的,就像刚才那样。”   “怎么,是不是先生对你太严厉了?”   “不,先生严厉是应该的。但是先生笑起来和平常很不一样,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觉得很好看!”   *   马蹄轻响,裴敏知和陈念安和同村的几位乡亲一同坐在赶往城中的平板马车上。   车上的气氛一度因为裴敏知的存在而些许凝滞。裴敏知身穿一身素淡的长衫, 斜倚在车身最里侧,脸上的苍白尚未褪尽,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   陈念安心里着急,为了不让那些带着十分的不自然又忍不住窥探的目光不再干扰先生休息,强装热络地同众人攀谈起来。   一路颠簸,好在赶到城里的时候正赶上中秋这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大街小巷处处张灯结彩,人头攒动。   陈念安扶着裴敏知下了车,在满天灯火下缓缓而行。他的腿平日看不出什么,毕竟不比常人灵便,于是很快和众人走散于喧哗热闹的长街之中。   过了几年深居简出的生活,如今的一切都让裴敏知觉得恍如隔世。风云变幻几番轮回,转瞬之间物是人非。就连满街的灯笼都比以往式样繁复,质地精良了许多。   不禁感慨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陈念安更是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漂亮的景致,一双眼睛显然已经不够用了。一时间一个沉湎心事,一个耽于美景,谁都顾不上言语。   等陈念安终于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他们二人已经在灯海人潮中徜徉了许久。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去看先生的脸色,怕他触景生情,又被眼前的一幕勾起伤心往事。   眼前地裴敏知却给了他另外一份惊喜。他嘴角带笑,眼中映满了璀璨灯火,脸颊上铺了一层灯笼的红。他觉得此时此刻的先生终于没有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了,让人可以靠近,可以倾诉。   先生现在的心情应该很好吧?   于是他也莫名生出一股勇气。   “先生,这里太美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地方。先生以前见过吗?”   “嗯,我见过一个比这里还美的地方。”   “是和那个叫小春儿的人一起吗?”   裴敏知呼吸一滞,垂眸望进他的眼。   “念安,你是怎么知道小春儿的?”   尽管那双眼里没有丝毫怒意,陈念安还是感到一阵紧张。   “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惹你不开心。只是,只是因为这个名字先生在梦里念叨过太多次,平日里又绝口不提。所以我才忍不住好奇,想知道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陈念安,你一个小孩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心事?”   “先生,我已经不是初见你时那个八岁的小孩子了。我今年都十八岁了!”   裴敏知隔着重重的灯火打量他,当真第一次发现他的眉眼已然褪去稚嫩,有了些许成熟硬朗的轮廓。   “原来念安已经长大了……”   裴敏知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他的头顶,伸到半空,手又迟疑着缩了回来。他已经长大了,不想自己再像小时候那样哄他了吧。   “是啊先生,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有什么事先生可以说出来,让我帮您一起分担。就算我帮不到您,也可以做一个倾听者啊。我不想看到先生心事重重的样子,更不忍心听到先生半夜里不安的呓语……先生,我只是想帮你。”   “谢谢你,念安。他,是我的爱人。”   陈念安做足了准备,仍然止不住慌乱。   裴敏知的声音在继续,没给他平息这份慌乱的机会,他就只能心乱如麻地继续听下去。   “冯春是他的名字,比你大上十岁,如果你愿意倒是可以叫他一声哥哥。”   “哥哥!”   陈念安没忍住惊呼出声,这声音又涩又黏。他心潮翻涌,莫名的躁动,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轮番上涌,将喉咙堵了个结实,最后也只有几分震惊,讶异泄露而出。   作者有话说:   最近极端天气很恐怖,大家注意安全!为了调整字数,这章的开头挪到上一章结尾去了,小天使们需要的话可以倒回去看一下~ 第62章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冯春哥哥……”   陈念安毕竟是个冷静稳重的孩子,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很快便强迫自己冷静下下来。   先生说得每一个字都已经超脱了他的认知与想象,但只要冷静下来略加思量又觉得亦在情理之中。先生身上有很多未解的谜团,如今只稍他方才的一句话,丝丝缕缕的线索串联起来,自动给出了所有的答案。   他为什么对所有女人敬而远之。   为什么每一次有媒人主动登门都被他毫不犹豫地婉言谢绝。   为什么仔细珍藏着许多医书却从来没勇气看上一眼。   为什么总是不经意地凝视自己的眼睛,目光哀伤,却又像是越过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人。   他的一生,虽然尚无半点情爱方面的经验,但懵懵懂懂之中,又发觉自己对这种禁忌的感情似有通感,天生不带俗世的偏见。   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他的先生。   仿佛只要是涉及到先生的事,他总能生出足够的体谅和包容。   裴敏知自然也是体谅和包容的,他将陈念安所有的情绪尽收眼底,坦诚又温柔,不强求也不躲闪,只是给了他足够多的时间平复自己。   “念安,你还想知道吗?”   直到那温柔的声线再次响起,陈念安终于从纷乱错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想也不想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想!”   结果话一出口他突然又后悔了。   先生清隽疏朗的容颜拢了层光辉,似近似远,挑起心中隐秘的不安,抗拒。   他迫切渴望了解裴敏知,但不应该是在今天,不应该是现在,至少不应该在如此良辰美景之下谈论着另外一个人,他站在疏疏明月下有些自私地想。   “先生,你答应我今天是出来玩儿的,可不可以等我们回去……”   裴敏知立刻从善如流地回应。   “好,念安说的对。先生答应过你的,今天我们要玩儿得开心些,其他的什么都不去想。其余的若你还想知道,等回去,等回去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陈念安疑心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落寞,急忙开口解释。   “对不起。先生,我是不是很自私。只是今天难得跟先生一起出来散心,念安不想让过去的回忆惹得先生难过。”   明明是他自己渴望了解,事到如今却又退缩。   “没关系,是先生考虑不周。念安,肚子饿了吧,我们不如先去吃些东西。”   裴敏知领着他缓缓朝街边走去。   “想吃什么?”   陈念安不舍得让先生拖着伤腿奔波太远,指了指一侧街道空地里支起大伞的面摊。   “吃面可以吗?先生。”   “好。”   两人在人头攒动的摊位前坐定,各自点了一碗阳春面。   安顿下来才发现,这面摊地理位置绝佳,无外乎生意异常火爆。正对面的护城河上有顶着大红灯笼的渔船渐次划过,背后街道上门庭若市的茶馆,酒楼,当铺,青楼等鳞次栉比。不时便有暗流涌动的哗哗水声伴着靡靡乐音争相入耳。   *   一碗面还没来得及下肚,身侧突然响起一阵骚动。   “出来了,出来了!走走,赶紧过去看看!”   裴敏知和陈念安抬起头来,寻声望去。灯红酒绿,乐声大作,吸引着大批游人争相而至之处俨然是一座刚刚开门营业的象姑馆。   裴敏知停了筷子。   陈念安也随着先生的目光好奇地向那处张望。   不必开口询问,四周热烈地攀谈声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   “喂,美人要出场了,你怎么还坐得住?”   “一男的,有什么好看的?”   “美人美人,美就够了,还分什么男女啊。”   “得了吧,爷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识过!我就不信了,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能出什么好货色。”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这人可是这象姑馆花重金刚刚从应天请来的。 据说在应天也曾红极一时,那可真是美艳逼人,声名远播啊。”   “这种话你还真信啊?要我看不过是个年纪大地过气小倌儿。应天混不下去了,专门跑到这里哄骗你们这些见识短的。”   “嘿嘿,你这是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这个小倌儿儿年纪大是大了点,可架不住身段好,长得又勾人。前几日我有个兄弟特地去见识过,回来连魂儿都给勾走了,愣是四五日没回过神儿来。据说那皮肤跟煮熟的鸡蛋似的又白又嫩,那骨架子比大姑娘还要纤细玲珑,脚踝细得一手就能握过来……”   陈念安光听了几句已然面红耳赤手心发烫,将头低得几乎要埋进面碗里。却又禁不住好奇,小声嗫嚅着询问裴敏知道:   “先生,当真有男子愿意做这种事?”   许久没有回应,陈念安抬头看去。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裴敏知面色煞白,双手颤抖,拧成深深川字的眉头下瞳孔失去焦点。   陈念安从没在他清醒的时候,在他的脸上看过如此激烈的情绪。   “先生您不舒服吗?”   他伸手去搀扶裴敏知,却被大力甩开了。   裴敏知霍然起身,跌跌撞撞朝仍在大肆谈论的几个汉子走去。   “那人叫什么名字?”   “啥?”几个人似乎被裴敏知狠戾的模样吓住了,一时瞠目结舌。   “我问你他叫什么!”   裴敏知一把钳住那男子的手臂,红着眼,白着脸,表情悚然,如同前来索命阴差。   “哦,哦,你说那个小倌儿啊,好像见什么哥儿来着。你看我这一着急,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呵呵呵……兄弟要是想看你自己去那边看看啊,只要银子够,随便你怎样,何必真么猴急……”   “先生!您先松手!”   陈念安飞奔上前制止。   裴敏知松了手,身影却猛然一个摇晃,挣脱了陈念安的搀扶,一个人朝着被人潮层层包围的男馆门口走去。   “这人是不是有病?!”   “呸,玩儿不起就别玩儿,这幅样子吓唬谁呢?”   在身后此起彼伏的谩骂声音中,陈念安没来得及追上那一抹单薄背影,他已经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摇摇欲坠,在仍旧不断奔涌而来的人潮裹挟下颓然倾倒。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能见面喽 第63章   山水有相逢,来日皆可期。   “公子,公子……”   一个陌生的声音将裴敏知从混沌中唤醒。   清凛干净的声线,从未有过的好听。带着三成愁肠百结的幽怨,七成蚀骨深情的温软。   是谁在唤他?   试问这间屋子他已经住了将近十个年头,自始至终孤身一身。   裴敏知在熟悉的粗糙木质床榻上睁开眼睛,窗外天光大亮,日头正盛。所有景象都被灿白的光包裹着,明晃晃的,让刚从黑暗中挣扎过来的人一时难以适应。   原来是个梦。   他揉了揉昏沉沉的头,挣着靠坐起来,半睁着眼帘缓缓打量四周。屋里空无一人,他依旧形单影只。一切老旧的用品陈设是经年同他日夜相对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不知为何,心头涌起强烈的错位感,恍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口中干渴难耐,裴敏知呆坐着缓了片刻,起身下床找水喝。桌子上的茶壶是空的,他抬脚接着往院子里走。   没等跨过门槛,余光猛然捕捉到,正对着屋门的院门外边,站着一个人。   只一眼,那道清丽的轮廓便令他心跳如鼓,呼吸骤然粗重,手脚筛糠一般颤抖。刚刚准备一脚跨过的矮小门槛,就轻易地将他整个人绊倒在地。   饱受旧疾折磨的右腿重重磕在地上也止不住心头狂喜。   狂喜之余是兵荒马乱的不知所措。   “小春儿!”   “是你回来了吗,小春儿?”   “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裴敏知笑着流泪,磕磕绊绊地迎向那个人。   疲软虚弱的身体不够支撑那颗被急迫疯狂占据的心,为了走近他,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苦涩地想,惶恐地想,自己一定浪费了太长时间。长到足以完成一个久别重逢的漫长拥抱,长到让跨越千山万水长春率先朝他奔赴而来的人心生失望。   可冯春只是安静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点拉进,裴敏知终于可以看清他了,尽管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更加舍不得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他哑然发现,将近十载光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莹白如玉的肌肤,精雕细琢的五官,熠熠生辉的眼眸,无一不跃动着岁月洗不掉的美好。   多年来他的小春儿竟然容颜未改!   “小春儿,你……我……”   来不及问出口的,来不及倾诉的,悔恨,思念,担忧,祈盼,太多太多,全部化作无声地哽咽……   裴敏知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漫长岁月里积压在心底的言语似乎统统化作泪水奔涌而出。   可冯春平静极了,既不像因他失态痛哭有所触动,也没有被久别重逢的狂喜掌控。他只远远地看着他,朝他微笑,却始终不肯走近一步。   *   裴敏知朝他张开双臂,却没有拥住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几乎燃尽理智的疯狂渴望,触碰,抚摸,亲吻,尽数落空。   冯春轻飘飘地退后了几步,躲开他的怀抱,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变淡了。   裴敏知心脏剧烈收缩,苦痛侵蚀四肢百骸。伸出的手脱力般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小春儿,你是不是还不肯原谅我? ”   “我花了整整十年,终于等到了你……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裴敏知近乎哀求地去看他的眼。   冯春琥珀色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   他既没有点头摇头,也没有抬手比划什么。嘴巴闭着,脸上是裴敏知从没见过的陌生情绪,像平静水面下的暗流狂涌,像暴风雨肆虐之前的风平浪静。   是这微乎其微的变化,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也让他的脸看起来不再像一副毫无瑕疵的精致的面具了。   只有一瞬间裴敏知就心软了。   他有什么资格质问他指责他?   “没关系,小春儿没关系。如果不想说,就什么都不用说。”   “是我亏欠你的,是我亏欠你的!我亏欠你那么多,你想怎样都可以,只要你回来就好。”   慢慢来,慢慢来!   裴敏知告诫自己。   这十年来,他经历过的磨难,受过的罪,吃过的苦,尝过的委屈,的确不是简单一个拥抱就能轻易抚慰化解的。   十年了,既然已经苦苦等待了十年,噬脐莫及了十年,思之如狂了十年,还有什么是他给不起的呢?只要他回来,只要他回来……   不论怎样,不管要面对什么,哪怕再花上十年,只要能抚慰他的心伤,只要能消解他身上的苦痛他都愿意去做。   寒风吹透裴敏知脸上的泪渍,刺骨的寒凉。裴敏知回过神来,十冬腊月,冰雪严寒,他跌跌撞撞冲出家门时根本没顾得上披件厚实些地衣服。可冯春不远万里为他寻觅而来,身上连一个包袱都没有,穿的竟然还是从前那种单薄的月白色长衫!   “小春儿,冷了吧,赶紧随我进屋里来!”   裴敏知艰难地忍住了再次上前拉住他的冲动,兀自转身,率先朝屋内会转回去。   身后悄无声息,他微微侧头,见冯春慢慢跟上了他的脚步,这才总算放心下来。   他将冯春带进自己唯一的那间卧房。让他坐在床榻上休息,自己则围着他马不停蹄好一阵儿忙活。又是帮他披上自己唯一的一件棉衣取暖,又是连忙备好火盆放在他脚边,最后又烧了开水倒进茶杯中让他捧着暖手。   冰窖似的小屋里总算因为冯春的到来有了几丝家的温暖。   “小春儿,你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你先在这里歇歇,我很快就好!”   因为激动,紧张,裴敏知走起路来比以往更不利索。他顶着寒风在院子里劈柴,把塞满灰烬的灶堂重新生起火来。一边挑拣着为数不多的食材,洗手作羹汤。可是不论他做什么,都如芒在背。   不大会儿的功夫裴敏知已经回头看了不下几十次。每一次,都会都几乎被那道炽烈地目光灼伤。冯春都睁着乌湛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端坐床头,透过卧室唯一的那扇窗,目光追逐着他,如同在黑暗里挣扎已久的向日葵,贪婪地追逐着救命的光。   他的小春儿是在乎他的,裴敏知心痛地想。   时隔多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想要什么都绝口不提,又把心事全都写在脸上。   没关系,这一次让我来包容你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又到周末啦,大家周末愉快~ 第64章   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   裴敏知心慌意乱勉强煮好了午饭。   冯春没吃几口便停了筷子,没什么食欲的样子。   “小春儿,没胃口吗?还是,我做的不合你口味?你想吃什么,我再去做?”   冯春摇摇头。   裴敏知本来一脸紧张忐忑,见他摇头反而笑了起来。   “小春儿,你终于愿意回应我了!”   冯春闻言双眸微微睁大,随即又默默低下了头。   裴敏知自顾自傻笑着说:   “你为了过来找我风餐露宿的,一路上一定吃了很多苦吧?你不说我也瞧得出来,看你瘦成这幅样子,怎么比以前还要瘦?可惜现在家里头没什么好吃的,等我去河里钓鱼给你好好补补。”   裴敏知一分一秒都不愿耽搁,三口两口将剩下的午饭咽下肚,将碗筷收拾整齐,就背起竹篓准备出发。   走了几步发现冯春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小春儿,你在家等我罢,外边太冷了……”   冯春很快地摇摇头。   “听话,那么冷你身体受不住的,我很快就回来。”   冯春站着不动。   “……”   “好吧,把屋里的衣服穿上跟我走。”   棉袍穿在冯春身上格外肥大,担心漏风受寒,裴敏知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帮他检查。见领口处开得有些大,自然而然地要伸手替他拢一拢。   冯春眼见着朝他伸来的手,仿佛被刺蜇了一下,急忙后退一步,自己伸手把领子胡乱裹紧了。   裴敏知也不气恼,甚至连悲伤的情绪都掩饰得滴水不漏。   “好了,路上滑,如果不想要我搀你,就跟紧我的脚步,小心一些。”   两人结伴出得门来。为了替冯春多挡一些风雪,裴敏知领先几步走在他的前面。曾经年少时,他们也曾一起背着竹篓上山采药。当年风华正茂的裴敏知亦是如此,一路领先他几步,始终留心为他保驾护航披荆斩棘。   前往河边的路上,途经一片无名坟冢,连墓碑都残缺不全。干枯的枯萎簌簌作响,随风狂舞,遍布其中。   冯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块儿荒芜的坟冢,出了好一会儿神儿,连裴敏知频频回头看他都没来得及闪躲。   裴敏知只当他是睹物思人,思念谢伯。   “是想谢伯了吧?别急,你才刚刚回来,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看他。”   听到谢伯两个字,冯春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裴敏知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   “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没放下?谢伯的事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当时,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冯春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眼睫颤抖,却没有流泪。   裴敏知飞快转过身,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两个人继续一前一后地行进在冷酷的寒冬里,任凭风雪声掩盖,吞噬所有。   *   裴敏知用衣服将冯春裹紧了,让他远远地坐在河边等着。自己则在冰面上砸了一个洞,开始钓鱼。   河面很宽,所以他们之间离得有些远。没过一会儿裴敏知就先忍不住地回头张望。   每一次回头,冯春都好像离自己更近了一些。他在冰面上悄悄朝自己靠近,还天真地以为别人察觉不到。裴敏知有点忍不住想笑,放弃了强迫他待在河边的念头。   几个回合下来,冯春如愿坐到了裴敏知的身边,却仍然保持着不被触碰的安全距离,也不说话。裴敏知怕他无聊,怕他觉得冷,便放轻声音,自顾自同他讲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他说其实他自己钓鱼的技术并不好,却隔三差五就要来这儿过过瘾。因为这里安静,风景又好,是小春儿会喜欢的那种地方。一想到小春儿喜欢,自己就觉得欢喜。   讲他从前被宠坏了,连鱼都不会收拾。搞砸了不知道多少次,才终于炖出了雪白浓香的鱼汤出来,看起来足够能帮小春儿补身子。从此他对厨艺有了兴趣,他想趁机把自己的厨艺练好了,给小春一个惊喜。以后他想吃什么,自己就做给他吃。   说话间,果然有鱼上钩了。   裴敏知举着麻木的手臂,有些笨拙地将鱼收进竹篓里。唯一的棉衣裹在冯春身上,他自己冷得牙齿开始打颤,索性不再言语。直到收获的鱼勉强够为冯春炖上一锅,才收起了钓竿。   夜色深沉,裴敏知催促冯春上床休息。房间里只有一张不大的木床,裴敏知原本担心他不愿意同自己同床共枕。没想到冯春听话地爬到床上,眼神亮亮地盯着自己瞧。像是沉默的邀请,也像是大胆的蛊惑。   鬼使神差地,裴敏知躺倒了冯春的身边。   尽管两个人的身体离得很近,裴敏知仍然没有勇气拥他入怀。   强忍着入骨的相思,闭上双眼。   可是十年孤苦换来一朝一夕的相守,裴敏知如何舍得就此睡去?   他静候在黑暗中,捕捉着枕边人清浅的呼吸,仍然觉得一切美好得不真实。突如其来的幸福如同隔着深重的暮色影影绰绰,虚无缥缈。   裴敏知如何有勇气就此睡去?他想念到疯狂,却又害怕到颤抖。   他怕极了一觉醒来,一切会随着梦境烟消云散。   忽冷忽热间,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裴敏知浑身的肌肉绷成了一根弦,却又忍住没动。   只觉得身边的冯春在小心地,缓慢地贴近自己。又过了许久,久到裴敏知几乎克制不住眼睑的颤抖,猛然感觉他柔软冰凉的唇,隔着里衣,吻上了他的心口。   那虔诚的一吻,瞬间将裴敏知的灵魂点燃,将理智燃烧成齑粉。   裴敏知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对上冯春还未来得及让惊慌掩盖住的,隐忍克制深情似海的眼。   他猛地翻身,将冯春压在了自己身下。   “可以吗?小春儿?”   冯春毫不迟疑地点头。   两个几乎溺毙于汹涌情*的人,剧烈呼吸,疯狂流泪,痴缠彼此是他们这一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裴敏知将自己深深嵌入他的蚀骨柔情。   自己滚烫的血液滚烫的躯壳,以及无处安放的魂灵,终于在冯春冰凉得不似寻常的肌肤上得到了彻底的安抚。 第65章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精疲力竭的两人仍不愿放弃紧紧相拥,狭小的房间残留着欢爱后的旖旎。   “公子……”   又是那道干净,温软的声线,真真切切,自裴敏知的耳畔悠然响起,听起来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裴敏知惊喜交加地低头凝视怀中的人。   “小春儿?你……能讲话了?”   冯春迎着他的目光悄悄有些闪躲,嘴角最终还是勾起了一抹微笑。   “你的嗓子治好了?你,可以开口了……”   “公子。”   冯春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再一次柔声唤他。   裴敏知的眼眶酸涩,下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冯春朝自己仰起的纤细脖颈,感受着那里因为再次发声引发的微微震动。   “小春儿,你知不知道,你不能开口的时候,我有多心疼?我生怕错过你的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神情。生怕误解了你,冷落了你,委屈了你……小春儿,如今你终于好了,为什么不肯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瞒我到现在?”   “我本来想多陪陪公子的。”   “你说什么?”   “本来不想让公子察觉我变了……”   “什么?什么叫本来想多陪陪我?什么变了?小春儿,你,你是不是又想不声不响地将我丢下?你究竟在瞒着我什么?!”   惊喜很快被狂乱的不安和恐惧吞噬干净,裴敏知将冯春从自己温热的怀抱中放开,从黑暗中坐起身来。他舍不得让冯春承受,只好将所有再难压抑的情绪留给自己。任凭无孔不入的冰冷空气包裹自己,冷却他孤注一掷的一腔热忱以及时刻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消薄脊背,如同冰封的山脊,孤独,脆弱。   “不,公子……不……”   “小春儿,我恨不得把心脏剖给你看!血淋淋赤裸裸地让你看清楚!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一起面对的!”   冯春忽然从背后拥住裴敏知。   他冰凉的,不带一丝体温的肌肤极速地冷缺掉裴敏知周身的燥热,也终于让裴敏知觉察到异常。   冯春将环住他腰侧的冰凉手臂用力收紧,充满留恋与不舍,又是彻底接纳与坦诚的姿态。   “公子,其实小春儿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只知道我盼着再见你一面,盼着盼着就当真出现在了你家门前,还情不自禁喊出了声音……   我知道自己这样子很不对劲儿,不仅能开口了,完全感受不到冷热,身体还轻飘飘的,好像被人碰一下就会消散掉。   不过能见到你,我还是很开心。   我想如果只是静静地看着你,远远地陪着你是不是就能在你身边多留一刻?我做梦都想在你身边多留一刻,所以才瞒着你,不让你发现我身上的那些不寻常……   可是我还是搞砸了,我控制不住……”   *   裴敏知霍然转身,让冯春死命揉进怀里。   “你不会消失的,你不会!”   痛吻接连不断地落在冯春冰凉的额头,光洁的脸颊,殷红的唇瓣。   “我不会让你消失!你怎么可以消失?”   “公子,你听我说……”   冯春艰难地从狂乱的亲吻中挣出片刻喘息,嗫嚅道:“公子,我记得我来这里之前,暂时在镇远城落脚。如果我不见了,你要记得去那里寻我……”   “不,别说了!”   裴敏知流着泪再次用强势的亲吻堵住他的嘴。   “公子,你去钓鱼的那条路很安静,风景不错,我很喜欢。如果可以请把我的坟冢修在那里,这样公子每次从那里经过我都可以看着你……”   “冯春,我让你住嘴!”   裴敏知的下巴狠命抵在冯春凸起的蝴蝶骨上,炙热的眼泪几乎将他融化了。   “公子,你看,从小我的嗓子就坏了,今天终于可以畅所欲言将心里话说给你听。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裴敏知仍旧紧紧匝住他不放,泪流得愈发汹涌,却没再凶狠地开口阻止他。   “其实,这辈子还能重逢我已经很开心了,我知道自己不可以太贪心,公子。   十年前跟你分开以后,虽然很难,很怕,可我没有自暴自弃,没做过一件让你蒙羞的事。所以我才终于有勇气,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谢伯的事我很抱歉,谢谢你没有怪我,恨我……如果黄泉路上能够相遇,我定会好好照顾老人家,弥补此生的遗憾。   公子等我十年,至真至情,我亦感动非常。此情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往后余生只希望公子不要再困于过往苦了自己。给身边痴情人一个机会,相扶相持,总好过孤苦一生,黄泉有知我也能放心一些。”   “小春儿,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让我如何记得?除非你留下来,慢慢说给我听,整日耳鬓厮磨在我耳边念上十遍百遍千遍万变……除非如此,除非如此,不然我一定不会记得……”   “好,不记得也好。如果公子能开心一些,忘了便忘了,忘了我也好。”   “你!”   裴敏知闻言,恨铁不成钢地握住他的一只手臂。却惊恐地发现,他的肌肤上连唯一的寒凉触感都消失不见了,空余一片飘飘散散把握不住。   “小春儿?你可以留下来强迫我记住啊,你可以纠缠着我不放啊?我们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说放手?为什么不再坚持?小春儿,你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   泪光中,冯春的脸也开始变得模糊。   “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公子。其实我真正想要公子此生铭记的,唯有这一句。”   “不,小春儿,不要走!求你别走,不!”   “先生?!先生?!”   裴敏知猛然睁开双眼,泪水仍在不断地涌出,眼前人却已然变了一副脸孔。   “先生,您怎么了?被噩梦魇住了?您抓疼我了……”   裴敏知抬起昏沉的头颅,迟疑地环顾四周。窗外枫叶红遍,哪有什么寒冬腊月白雪茫茫?而他手中死死攥住的也不并是冯春的手臂。   “念安?”   裴敏知凄惶地松开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注视着眼前这张稚嫩的脸庞,只觉得头痛欲裂,恍如隔世。   “是我。”   陈念安焦急地守在床头,照顾着终于从梦魇中醒来裴敏知。   “我这是怎么了?”   “先生,您不记得了?中秋那天我们去城里看灯,本来好好的,结果您突然在长街上晕倒了,是乡亲们帮忙将我们送回开来。我找了好几个郎中过来看过,可他们都瞧不出什么毛病。您一直昏睡到了现在,可把我给急坏了……”   作者有话说:   不只是单纯的梦哦,而且公子马上就要去追妻了~ 第66章   追寻恨无路,唯有梦相思。   昏迷了将近两日,人事不省病骨支离的裴敏知竟奇迹般地好转起来。   可是病好得再快终究还是敌不过心急。   翌日,天边将将泛起鱼肚白,这位面容虚乏苍白作书生打扮的男子便背了只小小包袱,牵着一匹快马走出院门。裴敏知神色凝重,不顾身后少年人喋喋不休地劝阻,一门心思地快步向前。显然去意已决,不留丝毫的回旋余地。   少年人面露焦急,似乎颇为放心不下。他小跑两步,飞快地拉住了马缰绳。迫使一人一马同时停了下来。   “先生,您千万要考虑清楚啊!此地距离镇远路途遥远,现如今世道艰难路况不明,那地方不是轻易便能抵达的!何况您大病初愈,一个人上路身体吃不消的!念安不是要阻拦您,如果您执意要走,就带上念安跟您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裴敏知的眉峰微微隆起,这是他不耐烦时不自觉的小习惯。也许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围在先生身边一天天长大的陈念安却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可是尽管不耐烦到了极点,他的先生开口对他说话的语气仍是习惯性的忍耐和温柔的。   “念安,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这一趟我非去不可。而你必须留下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还要麻烦你代替我去学堂给孩子们讲书。既然做了我的书童就要听从先生的安排,你忘了自己的允诺了吗?”   “可是先生,我心里很慌!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感觉非常不妥,我怎么能眼看着您一个人前去冒险?”   “念安,你想得太多了。先生只不过去寻一个人而已,能有什么不妥?别忘了在来朱家庄之前,你先生我可是在江湖上闯荡了很久。”   “可是先生,那毕竟只是您身体虚弱时陷入的一个梦魇。小春儿哥他不一定真的……”   “念安!那不是梦魇,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一个梦。就算只是一个梦,我也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就算希望渺茫,我也一定要去试一试。   念安,先生曾经对你说过,人这辈子最难能可贵的是身怀孤勇,孤注一掷,勇往直前。小春儿他以前一直都很勇敢,这一次我也要为他勇敢一次。”   话已至此,陈念安心知自己再也留不住眼前这个人了。他默默松开了攥紧缰绳的手指。人这辈子最为难得的是身怀孤勇。可是他的孤勇早在执意牵住缰绳,出口挽留的时候,就已经用尽了。   “念安知道了……先生如果遇到什么难处就传封书信给我,念安定会过去帮您。”   “好。”   “先生,一路保重!”   “好。念安,书堂就交给你了,你也照顾好自己。”   陈念安不等亲眼看着裴敏知离开便折回屋里,掉了几滴眼泪。   等他控制住哽咽再跑出去看时,那道日夜陪伴了他整整十年的清瘦背影已然铺天盖地的晨光中急速远去。   *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接下来的几日,裴敏知打马狂奔,直接在马背上安了家。若不是担心这唯一的坐骑承受不住连日的奔驰,他甚至连睡觉的时间都舍不得留出来。   如此心急火燎,风尘仆仆地在路上奔波了将近十日。满面尘灰,发丝散乱的裴敏知终于遥遥望见了镇远城古朴的石头城门。   远远地能看见城门前人头攒动,好不热闹。等他提着一口气快马加鞭来到近处才发现,那是大批大批神色慌张拖家带口的老百姓,正争相从城门口逃难而出。   裴敏知心头升起一丝恐慌,连忙勒停了马匹,快步过去打探。可是一连问了好次,都被神色灰败凄惶的老百姓忽略掉了。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心中愈发急躁,裴敏知干脆放弃询问,决定直接进城再做打算。他逆着潮涌般的人流,艰难向前,身形有些不稳。   “这位公子,你可是要进城?”   一个声音忽然将他喊住了。裴敏知感激地回过头来,对眼前慈眉善目的大婶拱了拱手。   “是要进城。”   “请问大婶儿,城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婶不由分说地将他往人少的地方拉了两步,又上下打量了裴敏知几眼,看起来竟好像比他还要疑惑。   “哎呦,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事怎么这么不管不顾的,你不要命啦?”   “还请大婶帮忙解惑。”   “想必你是远道而来的吧?我跟你说这城里爆发了瘟疫,已经有段日子了。这几日里头更是死了好些人,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了!再不赶紧走哇,可真要把小命儿搭上喽!   你看看这些人呐,一个个恨不得多生出一双腿来往外跑,哪儿还有一个有胆子进城的?这种节骨眼儿上我劝你别进去送命了,赶紧走罢,赶紧走!”   “多谢多谢!”   裴敏知分外感激这位大婶儿的热心肠,一连朝人行了两个揖礼,才重新牵了缰绳,朝城门走去。不成想还未迈出几步,手臂就被人用力拉住了。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劝啊?都说了不能进城,不能进城,你怎么就是不听?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进去送死不可!?”   裴敏知平静地回答:   “我要去寻一个人。”   “什么人能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他的确比我的命还重要。”   “看你这么紧张,一定是心上人吧?”   裴敏知闻言怔了一下。   “盲目啊盲目啊,真搞不懂你们在想什么。哎,罢了罢了,可笑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资格嘲笑你们盲目,毕竟我连盲目的机会都没有了……你若执意如此,就拿上这个。”   大婶从随身包裹里取出一块儿黑色丝巾,递给裴敏知。   “这是?”   “这是一位神仙郎中想出的法子,他可是一位大善人吶……哦,把这个戴在脸上挡住嘴巴鼻子,多少可以减少染病的几率。我这个老婆子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了,自求多福吧。”   大婶终于放了手,目送裴敏知步履微颇亦是步履不停,逆着人流艰难朝镇远城中走去。   作者有话说:   这次是真的要见面喽 第67章   尸骨遍野,白骨如霜。   直到真正踏进城门,裴敏知才深刻地认识到,正经受瘟疫肆虐的小城,怎一片凄凉了得。   烟尘弥漫,满目疮痍,到处都是大火焚烧过后的残破痕迹。断壁残垣之中,依稀可见破旧床帐之中空空荡荡。   除去城门口逃难人群的熙熙攘攘,以及耳畔隐约传来的悲恸啼哭,城中一派死寂,就连鸡狗的叫声都彻底隐匿了。   路上鲜少有行人的踪影,好不容易让裴敏知遇上,也都如同大婶所说,人人头戴黑色面纱,行色匆匆且面露惊惧之色。   裴敏知素来极为忌讳强人所难,如今却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偶遇之人。   他向眼前的每一个人打探冯春的下落,他在每一个街角巷尾呼唤冯春的名字,又在每一次得到否定回应之后继续固执地向前急行。   一路伴随他的除了每走一步便无限扩张的恐惧,还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一直萦绕心头,是城外大婶偶然提到的那个称呼:神仙郎中。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当初也曾被人如此称呼过。   那些恍如隔世的过往,跨越漫漫岁月,跨越重重山水,跨越这陌生城池的一寸寸土地,朝自己纷至沓来。   恍惚间自己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公子,他身后站着的也还是那个眉眼精致的恬静少年……   在县城里游荡了将近一日的裴敏知,精疲力尽,一无所获。在尘埃与夕阳一同落尽的时分,终于倒在一座破败地庙堂里,昏然睡去。   “喂,醒醒!”   裴敏知感到有人用力戳了戳他的后背,将他从久违的沉睡中唤醒。他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有些茫然地回头张望。同晨光一同入眼的是一个浑身透着着飒爽和英气的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个头却不矮,一双毛茸茸黑漆漆的大眼睛在黑色面纱上转了转,遮不住的古灵精怪。   “你就是那个在城里到处找人的家伙?”   姑娘见他醒了,语气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她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孩般纤细娇弱,是男女莫辨的中性音色。   裴敏知闻言飞快地撑坐起来,急切的动作扬起了大片灰尘。虽然形容狼狈,眼神迫切,仍不减他周身笼罩的温润儒雅之气。   “小姑娘,你可认识冯春?”   “咳咳……”那孩子捂着鼻子,一连后退了好几步,颇为不满地上上下下将裴敏知打量了一遍。   “这城中有谁不认识神仙郎中?只不过没几个知道他的真名叫做冯春罢了。”   裴敏知闻言情不自禁瞪大了双眼。   “神仙郎中?小春儿就是神仙郎中……我怎么这么傻,我怎么就没想到……   “大叔,你不是心急火燎地找人吗?如今还愣着作甚,赶紧跟我走吧。”   *   “姑娘,他,还好吗?”   裴敏知亦步亦趋,拖着微跛的腿努力跟上孩子轻快的脚步。   小姑娘似乎没听到,步履不停地朝前又猛走了一阵儿才闷闷地回答。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裴敏知悬了一路的一颗心只好继续让它悬着。   兜兜转转,姑娘终于带他走进了一座十分荒僻的宅院。这座浸透了岁月沧桑的院子破旧灰败,看起来同他昨日寻觅徘徊过的千千万万个宅院没有半分差别。裴敏知却清楚地知道,这里藏着他这辈子最大的执念与希望,是他这辈子离信仰最近的地方。   见他失神一般杵在门口迈不开脚步,小姑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掀起门帘自顾自进屋去了。   阳光伺机从飘起的布帘往屋里钻,却没能搅动里面的昏暗。   从光明踏入昏暗,其实仅仅需要小小的一步。   只需完成这小小的一步,走进去,找到他,即可抵达经年累月的热望与祈盼的终点,走到遥遥无期的忍耐与压抑的尽头。   他不远万里,跋山涉水,行行重行行,义无反顾朝冯春奔赴而来。眼看着所有的努力终将尘埃落定,没想到会被这微不足道的一段距离逼停脚步。   那里是他从来未曾抵达的朝圣地,裴敏知听到自己体内震动的心跳声,有些不知所措地用手理了理疏于打理的鬓发,拉了拉褶皱的衣角。   终于鼓起平生的勇气走了进去。   眼睛一时无法适应昏暗的环境,心脏又狂跳不已,裴敏知感到一阵眩晕。片刻喘息之后才迟钝地捕捉到小姑娘飘扬的衣角,连忙随着那指引走入里屋。   里屋同样昏暗,安静,不像有人活动的样子。唯独位于房间一角的床榻上鼓鼓的,似是隆起了窄窄一道人影。   “小春儿?”   没有人回应。   裴敏知双膝发软,若不是用手指死死扣住门框,几乎跌倒在地上。   “不用叫了,没用的。他已经昏迷十多日了。”   小姑娘卷起窗户上的草席,让日光将床上的身影毫无隐藏地将床上的身影呈现在裴敏知的面前。   冯春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   裴敏知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跟梦里的样子有些不同。   冯春的面色惨白如纸,脸颊上的肌肤瘦得也像是纸,薄薄一层包裹着纤细骨骼,显得颧骨格外突出。尽管如此,裴敏知还是一眼看出他长大了。   曾经惊艳了时光的少年气,被成熟的,因消瘦而略显尖锐的轮廓中和了一些。却仍然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脸孔。   裴敏知努力将目光从冯春脸上移开,从薄被下面找到他些许失温的手。将一根根冰凉的手指握紧在自己手心后连忙用另一只手去探他的脉搏。   “你会看病?你也是郎中?”   小姑娘看他的眼神儿中似乎多了几分敬重。   “算是吧,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像上辈子那么久远。   裴敏知触碰冯春的手指一直没松,他的动作很轻,表情却惶恐得近似狰狞,似乎是要紧了牙关想拼命握住些什么。丝丝凉意循着冯春脉搏微弱的颤动缠绕上裴敏知的指尖,手臂,顷刻间在他的眉宇间凝结了一层冰霜。   “为什么没给他请郎中?”   “郎中?大叔,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们这里,人都快死光了,跑光了,哪还有什么郎中?何况当初肯留下来为老百姓治病的,也就他这么一个傻子。你叫我去哪儿给他找郎中?”   小姑娘伶牙俐齿地不肯受一点儿委屈,可是说着说着眼圈儿却有些红了。   裴敏知这才注意到她已经除下了脸上的面纱,灵动的五官,白皙的皮肤。是个漂亮的孩子,性子却实在有些泼辣。裴敏知将视线从她脸上转开,沉声道,   “如果你不想让他死,就过来帮忙搭把手。” 第68章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命运并没有赋予裴敏知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沉默的拥抱,深沉的凝视,热烈的亲吻……裴敏知甚至不敢朝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多看上两眼。直面冯春的苍白虚弱令他恐惧到牙齿打颤,可他还有一场恶仗要打,要争分夺秒从死神和病魔手中将他抢回来,锁进自己的怀中。   他从随身携带的破旧包袱中取出银针和几样药草。   “麻烦姑娘帮我把这些药煎了。”   小姑娘有些粗鲁地抓过那些药,像死命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眼里透出迫切的光来。   “你能救他?叔,你一定能救神仙郎中对不对?我早该想到的!不然他不会让特意拜托我等你,特意嘱咐我带你来见他!叔,我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活他!”   “想救他就赶紧帮忙。”   说话间裴敏知已经开始在冯春身上施针了。他神色严峻,下手很稳,唯有每每抬眸望向冯春时,眼里才会透出别样的柔情。   似乎被这种沉默内敛又坚韧顽强的温柔震慑到,小姑娘也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她利落地在卧室外的炉子上架起锅来,一边蹲在地上给炉火扇风,一边忍不住偷偷打量裴敏知,像是忽然对他生出了莫大的好奇。   此时的裴敏知与她初见时的灰头土脸神情倦怠的大叔形象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然这人依旧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眼底是青黑色的,不知究竟累积了多少疲惫,眉间深深拧起的川字纹里藏着经年的冷寂与忧郁。只不过在每次抬眸时多添了一笔专注温柔的神情,整张不修边幅的面孔好像忽然被撕开了一角,在短暂的一瞬里袒露出主人原本的英朗俊逸。   原来他还不仅不老,甚至称得上年轻。   原来他长得很好看。   施完了最紧要的几针,裴敏知缓缓吐出压在胸口的一口浊气,第一次转头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小姑娘。   “是小春儿让你等我的?”   小姑娘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才忙不迭地回答道:   “是呀,神仙哥哥自从昏迷以来只醒过那一次。那天他忽然醒了,脸色也比平时红润了许多。我以为,我以为他终于熬过了最紧要的关头,很快就会没事儿了。可谁知道,他醒来,只跟我讲了两句话,就又闭上眼睛不动了……”   “他怎么说的?”   “一个是谢谢我照顾他。还有就是,说让我帮他等一个人。他说如果有一位神仙般的公子,来城里寻找冯春这个人,一定要将人带来这里。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神仙哥哥的名字,他从来没提过自己的名字。因为他人美心善,大家都叫他神仙郎中……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说的那个人,长这么大也只见过他一个神仙般的人物,没想到他说的神仙般的公子竟然是……” ”竟是一个不修边幅的沧桑大叔?”   裴敏知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不不不,你能救神仙郎中,自然是比神仙还神仙的……”   “小姑娘,你叫什么,多大了?”   “我叫成小酌,小酌怡情的小酌,今年快十五了。对了,那个……”   “我姓裴,确实不年轻了,你就叫我裴叔叔吧。药是不是好了?”   “哦,好了好了!”   成小酌点点头,匆忙将煎好的药端了进来。   “小心烫,交给我吧。”   裴敏知接过药碗,用勺子一下一下地轻轻搅动,他平静之下暗藏深情的面容很快包裹在腾腾的蒸汽中,看不真切了,成小酌却有点移不开眼睛。   “小酌,你刚刚想说什么?”   “嗯?哦,对了!裴叔叔,神仙哥哥让我见到你时把这个交给你,他说你见了这个就什么都明白了。   可是,我知道这是他最宝贵的东西,平时都舍不得拿给我看,怎么能随便交给陌生人呢?再说了没等我拿出来,你就毫不犹豫地跟我走了……”   躺在小酌手掌心的是裴敏知再熟悉不过的那只折柳木镯。   “既然是他最宝贵的东西,小酌,你就仔细替他收好吧。等他醒来,再拿给他。”   “他,真的还能醒过来吗?”   *   裴敏知身子一颤,那些刚刚从冯春身上拔下来的银针,好像一股脑儿扎进了自己的心窝里。   一旁的成小酌没能察觉裴敏知的异样,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我爹娘还有我弟当时有神仙哥哥尽心救治,还是没熬过五天就走了。外面每天都在死人,多到数都数不清……他们都说这种病根本没得治!”   裴敏知几乎听不下去,他的肩膀塌下去,手抖得快要连一碗汤药都端不住了。可他如何狠心迁怒于一个被死亡阴影深深笼罩的小姑娘?   裴敏知沉默了一会儿才有力气开口,   “我不会让他有事。”   不知是因为那低沉温润的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还是那语气坚定地让人不由自主信服。成小酌心中憋着的那股劲儿,那股凭一己之力奈何不了的浮躁气,竟奇迹般瞬间平息下来。   只有裴敏知自己清楚,接下来的几天,不论对他还是对小春儿来说,都将面临一场破釜沉舟的恶战。   “小酌,我想听听关于他的事。可不可以请你把关于他的一切原原本本仔仔细细讲给我听?”   漫长的十载光阴究竟在冯春身上留下了哪些痕迹?他的足迹曾经踏上过哪些陌生的土地,瘦弱的身子曾经淋过几场雨,有过多少次辗转难眠,又曾对谁展露过笑颜?   裴敏知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一度很抗拒去接受和面对因为自己的缺席带给冯春的苦难和悲惨。   可是当真正面对他时,他又恨不得抹平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十年空白,迫切地渴望去经历和了解有关于他所有的细节。那些细节,不论平淡抑或曲折,都是激励他振作起来的动力。那些故事背后的心疼,不舍,自责,难过,抑或开怀,欣慰统统都将化作力量源泉,支撑他,走下去,去弥补,去救赎。   成小酌似乎还有点儿没回过神儿来,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动作并不十分淑女地在椅子上坐了。   “问我吗?你问什么不等他醒了自己去问?”   裴敏知下意识地笑了笑,笑容无比凄凉。   “因为他是个狡猾的小骗子,永远避重就轻,混淆视听,苦的也会说成是甜的,这一次我不能再上他的当了。”   作者有话说:   天气炎热最近比较容易消沉,大家互相打打气吧,加油~ 第69章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低沉沙哑的声线,刻意自嘲的口吻又藏着那么一点委屈,是诉不尽的离合悲欢。   面对如此的裴敏知,纵是顽劣如成小酌也不忍心继续为难下去。她老老实实地坐下来仔细回想,稚嫩的脸庞上头一次露出认真专注的神情。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算多,你听了之后最好不要失望。   神仙哥哥大约是一个半月前来我们这儿的。那时候他自己一个人背着一只大药箱,不声不响地就在城里住了下来。   他来的时候瘟疫已经在城里蔓延开了,到处人心惶惶,更加没人愿意在这种地方开张做生意。可没过几天,他竟面不改色地在城中东南角开了家小小的医馆,整日待在里面坐堂看诊。   很快整个城里都是关于他的传言,说他的医术神乎其神。给人看病时一句话不问,一句话不说,只摸一摸脉门,看一看舌苔,立马提笔开方下药。不管什么病,只要喝了他开的药包管药到到病除。最关键的是,他看诊时若是遇着家境困难的老百姓甚至连银子都不收。   大家对这种不怕死,心肠好的人总是会忍不住多看上两眼,何况神仙哥哥长得还那么好看。   他一直安安静静的,不爱讲话,却特别显眼儿。好多傻姑娘为了看他,总是刻意打扮一番再绕好远的路特意去他的医馆抓药。每次回来她们都兴奋得快要疯掉,说什么神仙哥哥对她笑了,神仙哥哥摸她的手啦,别提有多夸张!   可是后来大家才知道他不是不爱讲话,而是不能开口讲话……   就算这样,还是有很多姑娘还是抑制不住地倾慕他。她们说虽然神仙郎中口不能言,但那双玲珑的眼睛能说出世界上最动听的话。   后来瘟疫越来越严重,他干脆不看诊了。整天背着药箱在城中穿梭,哪儿有病患就上赶着上门给人家救治,日复一日治好了很多人。他还教给大家很多预防染病的方法,神仙郎中的名号比瘟疫更迅速地在城里流传开来。   就这样没过多久,他就到我家来了,因为我们一家四口全都染病了。可是他还是来得太晚了,弟弟,爹,娘接二连三地走了,只有我自己的命硬还撑着最后一口气。我那时候也没想活,亲人都没了,活着也是受罪。可是他死死地抓着我不放,不眠不休地把我从阎王老爷手里拉了回来。   他还答应带我走,让我跟在他身边做他的药童帮他去救治更多的人。可是还没等跨出家门,神仙哥哥就倒了下去。他身体那么瘦弱,又为我们殚精竭虑地操劳了那么久,我早该想到的,却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一句……那时候我以为,我以为他真的是神仙变成的,可以永远神通广大无坚不摧……”   说到最后成小酌的眼圈儿红得不像样子。裴敏知倒显得格外平静,开口轻声宽慰她,   “小酌,谢谢你,你一个人坚持照顾他,叔叔知道这有多不容易,是你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和希望,叔叔真的谢谢你!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叔叔一定不会让他有事。现在有叔叔帮你照顾他,治好他,你好好回屋好好睡上一觉,说不定等你醒了就能看到小……神仙郎中他好起来了!”   *   药凉好了,裴敏知想把冯春扶起来喂给他喝。可双臂虚虚伸到半空,还没碰到床上那个极为瘦小的人,自己就先怕得有些气喘。   躺在床上的冯春气若游丝,那羸弱纤细的轮廓落在裴敏知眼中,像风干的秋叶,颜色和形状依旧是完好的,却脆弱得厉害,经不起轻轻一碰。   他信誓旦旦要治好他,却害怕伸手碰一碰他。   最后裴敏知出去打水洗干净了双手,又换了身干净的长衫这才坐在床边,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小心翼翼将冯春的上半身托起,倚靠在自己的怀中。他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和温度支撑着他。   这分明是爱人之间极为亲密的姿势,被温柔紧拥在怀里的那个人却对分别十载以来这第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无知无觉。   这样的姿势喂起药来并不顺利,裴敏知手忙脚乱了一阵儿才总算喂进去一些汤汤水水。冯春昏昏沉沉的,喝进去的少,洒出来的多。棕褐色带着清苦气味的药汁淋淋沥沥,淌过冯春尖尖的下巴,在洁白的布衫上晕染出一圈圈湿痕。   裴敏知连忙将冯春重新放回床上,就看到方才离开的成小酌去而复返。   “哎,这衣服又得换了。”   成小酌习以为常似的大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拽冯春的领口,裴敏知一把拦下了她的手。   成小酌明显愣了一下,沉默了几秒才撇着嘴说:“怎么了,你没来的时候这些还不是全靠我。”   “小酌,剩下的都交给叔叔好吗?刚才让你去休息,怎么又回来了?”   裴敏知的神色不容抗拒,成小酌愣了一下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   “哦。我肚子饿啦,就过来看看能做点什么吃的,回头再睡。裴叔叔你等着,我这就去弄,很快就好。”   等她青葱般的身影远去,裴敏知将房门轻轻关好,这才重新折回床边。   他嘴巴抿得紧紧的,觉得自己很没出息,空长了这么多年纪,在面对冯春的时候竟然还像毛头小子似的紧张。何况面对的还是昏迷不醒对一切毫无所查的小春儿。   裴敏知怕自己的手指太凉,事先来回揉搓了几个来回才缓缓去解冯春的衣衫。   雪一样白,瓷一样细的肌肤,淡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的肋骨,瘦到凹陷的小腹,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裴敏知不敢再往下看了,他分不清是心慌心疼还是别的什么,他几乎是半闭着眼睛一口气帮冯春收拾好,在给他严丝合缝地用被子裹好。   终于可以坐下来说他们两个人的悄悄话了。裴敏知忽然不甘心他就这样睡着,手上下力气,捞出他尖尖的手指,捏在手里。   “小春儿?”   “你不是让我来接你么,我来了。”   “现在我来了,你怎么不看看我?”   “你醒来,哥带你回家。”   裴敏知将他的手掌翻过来,双手捧着,垂下头,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掌心。深情款款,用下巴上的青茬磨蹭他凉薄的肌肤,虔诚地用鼻子深深嗅他热带植物般丰沛地气息。   这他的温柔乡,是他的一方净土,是他起死回生的药。   裴敏知的头更深地垂下去,连日来强撑着的精神,暴躁焦灼烦闷终于得到安抚。 第70章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冯春吃不进什么东西,裴敏知更是食不知味。好歹对付了午饭,裴敏知一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冯春,一边争分夺秒地钻研起药方来。   他将他们两个人一同关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将冯春之前带来的药箱一一打开,仔细查看研究里面的每一张药方,每一样药材。看一会儿,凝眉静思片刻,接着再伸手去探冯春微弱的脉搏。   自己的医术已经荒废得太久了,这么多年,他一度惧怕回忆,将那些两人一起促膝研读过得医术束之高阁,不敢去看,不敢去想,宁愿失魂落魄般麻木地,空洞地活着。可是,此时此刻,命运连悔恨懊恼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   谁能想得到,时过境迁,再一次重操旧业,面对的竟是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裴敏知额头和手心不停渗着汗,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丧失理智的赌徒,豁出一切,放手一搏,去赌一个人的性命。那是他此生的挚爱,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人。   冥思苦想,慎之又慎。   一方木屋之中明明暗暗,光影交替,埋首于桌前的那个人中枯坐良久,终于提笔在纸上一蹴而就。那是他结合冯春的病症,倾尽毕生所学重新拟的一个新的药方。用那只僵硬到麻木的手写出来的字凌乱又潦草,难看至极,裴敏知却小心翼翼地的捧着它摩挲许久,才宝贝似的藏进了怀中。   药方有了,药材却还是一个问题。方才他已经将能找到的药材来来回回仔细清点了好几遍,他自己带来的那些远远不够,冯春药箱里药材种类虽多可惜几乎都快要用尽了,勉强凑了个七七八八可还是欠缺几味关键的珍稀药材。   裴敏知不敢耽搁,连忙找成小酌商量了此事。虽然此时城中瘴气弥漫民生凋敝,几乎成了一座鬼城死城,他们还是决定去城里的药铺碰碰运气。   成小酌看出裴敏知不放心离开冯春片刻,于是自告奋勇地揣着这张救命的方子,全副武装地奔出去抓药。她走的时候信誓旦旦的,天擦黑时却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裴敏知心头咯噔一下。   *   一进门她就粗鲁地扯下了脸上的黑纱,一张小脸狠狠地垮了下来。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蒙了层雾,委委屈屈的,又像是带着气,还没张口,眼尾又迅速红了三分。   “裴叔叔,药我没抓到!”   裴敏知张了张口,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成小酌半晌没得到他的回应,便憋不住赌气似地控诉。   “城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药房早就关门大吉了,哪儿还能有药留给我们啊?我跑遍了整座镇远城,吃了一肚子的闭门羹!那些碎嘴的还一直嘲笑我,说我白费功夫异想天开……”   “ 是啊,当下城中百姓眼看着连饭都吃不上了,逃命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能有药材卖?小酌,是叔叔让你受委屈了。”   裴敏知明明在对她说话,却握紧了冯春病骨支离的一只手。不住地摩挲,揉搓,恨不得将自己的温度一股脑儿揉进他的血肉之中,只求让它变得不再那么冰凉一些。   “叔,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不能让他在这里等死……”   “什么,你要走?你要带他走了!?”   “明天我带他走。”   成小酌闻言大惊失色,刚刚因为强忍着情绪被憋红了的大眼睛里一下子突兀的蓄满了泪水。   “你们就这么走了,你们不管我了!?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裴敏知连忙站起来,走到不停落泪,仍旧倔强地瞪着大眼睛质问他的成小酌身边。他是不太会哄小孩子的,虽然陈念安在他身边长大,但那孩子一向乖巧懂事,鲜少有让他操心的时候,更别说像成小酌这样感情用事把嬉笑怒骂都写在脸上。   因为她是女孩子,动作不好显得过分亲昵。想了想,裴敏知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没想到刚想开口宽慰两句,腰肢突然被这孩子伸手紧紧环住了。少女稚嫩却略带英气的小脸蹙成一团,十分难耐又坚持地紧贴在裴敏知的胸膛上,泪水将他的外衫打湿了好大一圈儿。   “神仙哥哥答应过我的,要带我走,你不能不管我!”   “好,小酌,跟叔叔一起走。既然是冯春答应你的,我无论如何也会帮他做到。”   “叔叔,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不可以骗我!”   “叔叔是认真的,也希望你能认真听我说。”   裴敏知将她从自己的怀里拉起来,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居高临下地认真看着她,带着家长的威严,同时也带着大人的诚恳。   “小酌,明天我要带小春儿回家去。这一路上路途遥远,风餐露宿,舟车劳顿是免不了的,甚至还有可能面临各种无法预知的危险和变数。你愿意跟着我们,今后就是我们的一家人,叔叔自然会竭力护你周全。只是叔叔是个粗人,还要时刻顾及你小春儿哥的病情,一个人分身乏术怕是难免有忽略你委屈你的时候。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若是跟着我们,是少不了吃苦的。   叔叔不想对你有所隐瞒,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不论别人答应过你什么,未来的路都是你自己的。现在还有一晚上的时间供你好好考虑,答应叔叔,今晚你再好好想想,好吗?”   成小酌瞬间被裴敏知的样子镇住了坚毅的,强大的,沉稳的气场从他略微粗糙的脸孔中透出来,让他的脸孔看起来格外英俊,是和神仙哥哥不一样的美。   成小酌甚至不能继续跟他对视,   “不用再想了,我没什么好想的,反正就算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只要你们别反悔就行!”   她倔强地错开了自己的头。   “好,一言为定。”   裴敏知伸出小指想跟她勾一勾手指,不想却被小丫头嫌弃地躲开了。   “叔叔,你别老拿我当小姑娘看!”   “什么?你不是小姑娘又是什么?”   成小酌忽然住了口,深情颇有些不自然,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言语不详地岔开了话题,   “反正我没那么幼稚……叔叔,一路上你尽管赶路,我帮你照顾神仙哥哥!”   “好。今晚简单收拾一下,明天我们尽早启程出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醒啦~ 第71章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   决定离开之后,余下的是长夜的寒凉与寂静也无法平息的紧张与慌乱。这是两个人重逢后共度的第一个夜晚,也是只属于一个人的紧张与慌乱。   喂饭,喝药,擦身,按摩,裴敏知守在冯春身侧,凡事事必躬亲,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分明是沉稳淡漠惯了的一个人,脸上的表情确是鲜见的谨小慎微,动作起来也毛手毛脚磕磕绊绊。不是不小心撞到桌角,发出轰然巨响,就是打翻了药碗将自己的手背烫出一片猩红。此番情景任谁见了少不了揶揄一句心浮气躁,可床上的冯春一动不动,好脾气地忍耐他的一切,一如从前。   可他越是无知无觉,裴敏知越要动个不停,若守不住这把光,打不破这一片静,他怕自己瞬间就会被黑色的死寂所吞噬。   新开的药方因为缺少药材不得已又进行了几次改动,已经喂小春儿喝过三次了,不论效果如何今晚多少都应该出现一些反应。借着微薄的烛光,裴敏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冯春的脸。他清楚明天还有更加艰巨的任务等着他,为了保存体力,他应该强迫自己休息的,可他万万放心不下,小春儿身上发生的任何细微的变化他都不能错过。   灯花剪了又剪,跳动的暗黄色光晕打在冯春干瘪的脸颊上,中和了他皮肤上不正常的惨白。灯光越来越暗,那道光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般,在他颧骨周围那一小片肌肤上烘烤出淡淡的红。   裴敏知的目光忽悠被那一抹红凝住了,再凝神细细端详,就连冯春一直毫无血色的薄唇也染上了一层血色,让干裂的唇看起来多了几分娇软。   裴敏知不知是惊是喜,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果然发起热来了。   裴敏知不敢懈怠,连忙拧湿了一条帕子,撩起他的额发,替他敷在额头。   听着小春儿逐渐沉重起来的呼吸,裴敏知的手指不自觉绞紧了自己的大腿。肌肤的疼痛强迫他操持镇定,这应该是个好兆头吧?床上的人终于不再如一汪死水一般死气沉沉,了无生息。是他的药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可如果不是……   裴敏知不敢再想。   冯春的体温急剧升高。   忽然,许是受不住燥热,许久未动瘦小的身子在紧紧包裹的被子里动了动,挣开了薄被的一角,露出了锁骨处一小片被高温蒸红的肌肤。   裴敏知对那里曾经雪白的颜色记忆犹新,不自觉地伸手去揩那一小片绯红。   “小春儿?!”   脱口而出的呼唤完全是胸腔压抑不住的情绪使然,并没有幻想得到任何回应。然而,床上的人眉头蹙了蹙,竟然颤悠悠挣来了双眼!   “小春儿,你醒了?!”   裴敏知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腿软得几乎扑倒在冯春的身上。情急之下,他用两只手臂奋力撑在冯春身侧,才避免了一场更大的混乱。   *   冯春颤颤地睁开眼帘,半开半合间,初醒时的茫然目光带着几分犹疑,落在裴敏知近在咫尺的脸孔上。 终于,蝴蝶翅膀一般轻轻翕动的睫毛下,一双美目透出水光潋滟的光彩。   “公子?”   他的唇只稍稍动了动,裴敏知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   “小春儿,你终于醒了……”   裴敏知大喜过望,匆忙将头埋进冯春温热的颈间,不想让夺眶而出地泪水泄露他的软弱。滚烫的肌肤,灼热的眼泪,彼此相容,分不清哪一种更让人心痛。   裴敏知兀自发泄一通,却很快察觉出不对劲而来。他怀里的小春儿除了刚刚那深情款款的一个眼神和唇瓣的微微开阖,再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裴敏知连忙起身去看他的脸,果不其然,冯春已经重新闭了眼,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恍然未觉。若不是他噙着一丝笑意的嘴角,略微急促的呼吸,以及精致锁骨上鞠着的一汪热泪,裴敏知几乎都要怀疑刚才的经历的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梦。   难道小春儿也以为自己在做梦?   裴敏知跪在床榻边没有动,只是在黑暗中凑近他的左耳柔声呼唤。   “小春儿,小春儿!”   冯春没有任何反应。   裴敏知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水,猛然间记起冯春身体极度虚弱时连唯一能听见的左耳也会失去仅存的几分听力。   又是一阵心痛难当。   裴敏知急中生智,低头吻住了那双柔软殷红的唇。用尽平生的温柔痴缠缱绻,甚至将舌尖探进他灼热的口腔,卷走他口中汤药残留的苦涩。   冯春惊愕地睁开双眼。   这不是梦!   裴敏知虽然情不自禁却并未放任自己一味沉迷,见冯春果然有了反应,立即恋恋不舍地退开一些距离,借着烛火仔细打量他。   冯春就那么瞪着一双玲珑的眼,傻傻地看着自己,忘记了迎合或是推拒,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果然听不见了,裴敏知忍下难过,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宠溺地伸手捏了捏冯春干瘪的小脸蛋儿。   “醒了?”   这次换裴敏知朝冯春比划。   “公子……”   冯春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泪珠先一步滚了出来。   裴敏知伸手给冯春抹眼泪,溢出一颗,抹掉一颗。   虽然心疼却不觉得遗憾,他已经听过他的声音了,在那个旖旎的梦境里,那样干净柔软的声线。现在,只要他醒来,慢慢好起来,自己就能够获得圆满。   “是我,小春儿,公子找到你了。   公子来接你回家!   今后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从来没试过这样同小春儿交流,裴敏知比划得有些混乱,但小春儿全部奇迹般地看懂了。他伸出手,抚上裴敏知憔悴不堪的面容。昏迷多日,令他过分虚弱,手臂颤巍巍发着抖。裴敏知连忙用自己的手包裹支撑住他的,牵引着他细细的手指在自己的肌肤,唇瓣上来回游走触摸。   “这回信了吧,真的是我。”   冯春点点头,脸颊红得像是淬了火。 第72章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病弱和羞涩给冯春本就出色的五官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裴敏知忍不住还想低头亲他。   冯春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严峻,极力躲闪,用疲软的手臂不住地推搡他,急得呼吸都紊乱了。   裴敏知觉得不对,停下动作,小心询问。   “怎么了,小春儿?”   “公子,万万不可!当心把瘟疫过给你!”   裴敏知读懂了他的意思,微微拧起的眉头竟一下舒展了。这么些时日以来,裴敏知心中一直惴惴难安。没见到小春时,只怕自己来不及,生怕他遭遇什么不测。见到小春时,又怕自己抓不住,治不好这人身上的疫病。   如今得知自己也有可能染病,心下却觉得松快了许多。染就染了,治不好横竖不过一死,如果他们俩能死到一处,岂不值得那一句此生无憾 。   看着冯春脸上如临大敌般紧张严肃,又残余几分嗔怪羞涩的神情,裴敏知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怕什么,反正刚才亲都已经亲了……”   “公子,这非同儿戏!”   冯春依旧愤愤,他指了指桌上空了的药碗,又指了指裴敏知,意思是让他赶紧喝药。   “不怕,若是当真染上了,我还能跟你做个伴儿……”   冯春急得伸手堵住了裴敏知的嘴。   因发热而滚烫的掌心,熨帖着他柔软的唇,一时什么都说不出了。   “公子,我不要你出事,你答应好的,要带我回家。”   冯春格外坚持,一反从前对裴敏知言听计从的模样。此时捂着他的嘴不愿松开,腾不出手手来比划,就用唇语一字一顿地诉说,喘息声越来越短促了。   “公子,去喝药!”   “好好好。”   裴敏知不忍见他在虚弱不堪中苦苦坚持,忙起身到外间又倒了一碗药,端至冯春面前乖乖仰头喝下。   药不多了,裴敏知狠狠心把难言的焦虑一并吞进肚子里,什么都没有表露。   “这回放心了吧?”   冯春闭了闭眼,睫毛颤了颤,却没有再睁开。   裴敏知心知他是累极了。深深地看了他两眼,没再言语,直接翻身上床,将人搂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冯春勉力掀开眼皮,不堪一握的腰肢在他身边不安地扭了扭,似是仍惦记着同他保持距离。   裴敏知反而将人搂得更紧了,手臂匝着他后背凸起的骨骼,下巴抵住他头顶。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们呼吸纠缠,心跳一个赛一个的剧烈。   “小春儿,乖,让公子抱抱,我好想你。”   裴敏知凑近冯春的左耳,嗓音沉沉地呢喃。   冯春安静了。   他的双耳嗡嗡作响,头脑昏沉,明明什么都听不真切,唯独这一句,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糅合了柔软的力道,穿透混沌的耳道,翩翩坠落在他的心底,蒙蔽已久的世界瞬间清明起来。一星半点的光亮透进来,就足以照亮他的整个世界。   “这样舒服么?”   冯春缩在他怀里乖乖点了点头。   裴敏知没想到小春儿竟然能听到了,脸上惊喜乍现,一手搂紧怀里的人,一手轻抚他消瘦的脊背。   “睡吧,今后的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都有我陪着你。”   冯春眼角擒着泪光,昏昏睡去。   *   裴敏知维持这样亲密的姿势在黑夜里坚持了很久,感受着怀里人灼热的体温逐渐褪去才终于放心地闭了眼,松了手劲儿,一并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光大亮,冯春最先醒了,睁眼就发现自己与久别重逢的公子正以最亲昵的姿势相拥而眠。被人长时间牢牢圈住的身体有些僵硬,还带着高烧过后的酸痛与多日昏迷不醒的虚弱无力。尽管如此,他还是舍不得惊动裴敏知。   他的公子在熟睡中仍旧不安地蹙着眉头。   冯春睁大眼睛,细细地打量他。   昨晚他将将从无尽的梦魇中醒来,视线模糊,四周亦是昏暗不明。唯独一双眼,亮得出奇,深情缱绻。看一眼,就让人沦陷在无尽的温柔里,一如从前。   他知道是公子来了。   透过一个轮廓模糊,面目不清的影子,冯春知道他没有变。   可如今借着晨光仔细瞧来,又觉得他变了太多太多。   眉间有指尖抚不平的纹路和沟壑。   他的眉峰更凌厉了,颧骨往下的脸颊略微凹陷下去,下巴比从前更窄了一些。少年人特有的圆润丰盈从他的脸上彻底褪去了,鲜明的棱角给他的面容添了几分冷硬的气质,以及成年男子的沉稳疏离。   裴敏知在他一瞬不瞬的注视下悠然转醒。   冯春亟不可待地望向他的眼。   果然,就连初醒时的眼神也是疏离的。可是当这人眼中映出他自己的身影时,寒冰消融,铺天盖地的柔情又几乎让他沉溺在里面。   “小春儿,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冯春朝着他笑。   “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的,我能。”   裴敏知一骨碌爬起来,先伸手探他额头的温度,又牵起他的手屏气凝神地摸了一回脉,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小春儿,感觉怎么样?还有哪儿不舒服?”   “我好多了。不愧是公子,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冯春脸上仍挂着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那是自然,也不看你的医术是谁教的。师傅出手了,岂有不好之理?”   “徒儿谢过师傅。”   不知是不是被裴敏知轻松调笑的语气感染了,还是因为他洋洋得意的模样着实难得一见,一向稳重的冯春竟乐得配合,比划完以后还不忘抱一抱拳,颇有江湖气地对人拱了拱手。做完之后又羞得只知道笑,要把这些年缺失的笑容一次性全补回来似的。   “罢了罢了,”裴敏知也有些憋不住笑,佯装潇洒地对冯春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不久又添了一句,   “只求你日后乖顺些,别再让为师寻不见了……”   平淡的一句玩笑话,冯春莫名觉得心酸不已。 第73章   欲道还休,欲道还休,奈何有苦绕缘由。   “小春儿,来,公子帮你更衣。”   冯春的脸刷地一下子红透了。   因为生病昏迷卧床多日,为了方便照顾,此时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纯白褥衣。更衣的话岂不是要……在久别重逢的公子面前如此失态,这可如何使得?   他忙用双臂支撑着自己,努力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不过是这么简单的动作,身上却又密密匝匝出了一层虚汗。   “不,公子,我自己来……”   “害羞了?多年不见,我们小春儿脸皮还是这么薄。”   裴敏知好笑地揣摩着他脸上窘迫的表情,目光追逐着他苍白脸颊上两坨不自然的粉红。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了,只知道在面对冯春时自己简直变了一个人。沉寂已久的一颗心重新跃动起来,暮气沉沉的性子返老还童一般生出许多捉弄人的小心思。此时见冯春窘迫,尽是情不自禁,拿着没羞没臊的话去逗弄他。   “小春儿,你身上哪个地方公子没见过?不仅在现实里见过,就连梦里我也见过,何况我们昨晚刚刚在一起相拥而眠……”   冯春窘迫地咬住了干涩的唇瓣,一双玲珑眼像是浸了水的琉璃湿湿亮亮的又十分易碎,他将头偏向右边不想再听到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字眼儿。   裴敏知怕他咬伤自己,连忙止住了话头。   “好了,公子不说了。不过衣服还是要换,你忍一忍,我很快就好。”   他一边说,一遍伸手去解冯春领口处的盘扣。人还没碰到,却触发了排山倒海的回忆。   冯春对这种私密身体接触的敏感程度大大异于常人。除去他们二人初遇负伤昏迷那些时日,他总是极力避免任何人碰触自己的身体。就连面对裴敏知,就连过去他们最浓情蜜意的十分,也始终保留着最后的矜持。   裴敏知比谁都清楚得懂得,那是他用这种方式固执地坚守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小倌儿出身的他,曾经被胁迫着袒露身体,任人肆意践踏,鄙视唾骂。那是没日没夜纠缠他的梦魇,是糜烂在心里无法拔除的毒瘤,或许是他穷其一生也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儿。   十年前的裴敏知年轻气盛,一头扎进情网里,以为自己一腔赤诚胸怀宽广潇洒不羁,可以对他不堪的过去心无芥蒂,可以对世俗的偏见不屑一顾。   可是当冯春亲口告诉他,他自愿去侍奉张金权时,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从标榜着爱他的那颗赤红的心脏里滋生的怨念是多么漆黑可怕。   那么恨,那么怨!   恨他懦弱不堪轻易屈服,怨他骨子里改不了小倌儿的劣根性。   直到那时他才终于知道,自己对他的过去从来没有做到真正地放开和接纳。   其实最经不起试探,最经不起考验的人正是他自己。   小春儿为了不连累他和谢伯甘愿牺牲自己,重新堕入他当初宁死逃出的炼狱。而他竟然那样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的谎话,亲口说出那样决绝的话,又那样随随便便地   亲手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抛弃了他。   接下来行尸走肉一般的十载光阴就是对这一切错误的惩罚。   可冯春又为何要生生受下着这一切痛苦与不公呢?   *   裴敏知伸到他颈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谁知冯春下意识地紧绷身体,却并未伸手阻拦他。只是把湿润的琥珀色瞳仁小心翼翼地盯住裴敏知的脸。   裴敏知知道他一定花了很大的力气,鼓起了毕生的勇气,来维持此刻的波澜不惊,克制内心的不安恐惧,只为了不让自己难堪失望。   他让他伤透了心,吃尽了苦头,他却又一次不动声色地选择接纳他包容他。   裴敏知的心软成一汪水,轻柔利落地将他的衣物除下,换上崭新的褥衣,复又在外面一丝不苟帮他穿好外衫。   冯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伸手按住了裴敏知一下一下仔细抚平他下摆的手掌,眼神十足的疑惑。   “公子,为何要穿外衫?”   冯春刚刚苏醒不久,显然还没有体力下床行走。而穿着长袍外衫卧病在床不仅不舒服,别人照顾起来也十分不便,像裴敏知如此心细之人定然不会忽略这个问题。   “小春儿,公子答应过要带你回家。你准备好了吗,我们今日就出发。走快一些的话,不出十余日我们便可到家了!”   裴敏知的语气里尽是不住的热切与期待。   “今日?怎么这么匆忙?”   “匆忙?小春儿觉得匆忙?可我盼着这一天已经盼了十年之久,一天也不想再等了!”   “可是我……”   冯春清澈的眼眸中映满了裴敏知的欢欣雀跃,他无声地张了张口,终于没再比划下去。   裴敏知以为他担心自己病着会拖累行程,又不想让他知晓药材紧缺的事,于是避重就轻地宽慰道:   “放心,我答应带成小酌同我们一起回去。难道我们两个人还照顾不好你这一个病患?早一天到家也能早一天让你安心养病,家里的条件总比这里强上一些。何况这里瘟疫肆虐,本就不宜久留。”   冯春目光闪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74章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裴敏知是把冯春放在心尖上疼的,他的一颦一笑哪能逃得过裴敏知的眼睛?哪怕只有短短一瞬,裴敏知还是捕捉到了冯春的迟疑躲闪。仓皇之下分不清是心伤还是恐慌,正绞尽脑汁欲开口再劝,就听见成小酌中气十足又有些低哑的嗓音从屋外响起。   “裴叔叔,我回来了!”   裴敏知拉了拉冯春身上的被子,连忙起身,走过去将房门打开。   “小酌回来了,快进来看看谁醒了……”   成小酌一眼就瞧见了床上苏醒过来的冯春,一张颇有英气却总是被愁云笼罩的小脸瞬间被惊喜点亮了。   不等裴敏知说完便登登登地跑过去,围在床边又是跳又是笑,眉飞色舞大大咧咧的模样终于显露出几分原本的活泼天真。   “神仙哥哥,你醒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你昏迷了这么多天,真的都快把我吓死了!”   冯春在面对小女孩儿时似乎仍摆脱不了生涩,消瘦苍白的脸上露出腼腆的笑意,努力伸着疲软的手臂缓缓朝她打了几个最简单易懂的手势。   “小酌,对不起,谢谢你,照顾我。”   “神仙哥哥你就别谢我了,要不是裴叔叔赶到的及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要谢还是谢他吧!   我跟你说,你昏迷的时候我总觉得门外有可疑的人影徘徊,把我吓得够呛,裴叔叔一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他不仅医术了得,而且太会照顾人了!自从他来了之后我就再没有机会靠近你半步!之前我那便宜爹伺候我娘时也没有这么夸张,难道你们作郎中的都这样尽心尽力吗?你要是再不醒啊,连神仙都快看不下去了……”   成小酌一连串儿的快人快语,听得冯春耳根发热,难耐地侧过头,好巧不巧又正对上了裴敏知一双灼灼的眼,又是甜蜜又是窘迫,一时什么话都不顾上说了。   万幸成小酌是个粗线条的,不仅没察觉任何异样,反倒邀功似的立刻将话题岔开了。   “对了,裴叔叔,我太高兴了差点把正事忘了!今早我去城里转了一圈儿,留心看了看,果真像你预料地那样有所发现!   虽然那些荒废的院子大部分都破败不堪早已被人洗劫一空了,可架不住我有耐心眼睛又尖,最后还真让我找到了一辆马车出来!   应该是逃难离开的人匆忙间丢下吧,反正车我拉回来了,也仔细检查过,没有问题!路上需要的东西我也都打包收拾好搬了上去,只要把你骑来的那匹马套上,我们就可以随时出发啦!”   *   成小酌一直心心念念地想着裴敏知说的今天要带她一起离开的事,稚嫩的脸上难掩兴奋,每根发丝都蠢蠢欲动地,只盼着着裴敏知的一声令下。   裴敏知赞许地点了点头,心里还顾及着冯春方才的犹豫,不敢妄下结论,只把探寻的目光深深地投向他,再开口时语气里明显又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小春儿,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你准备好了吗?”   裴敏知小心陪笑的脸让冯春难过非常。   他怎么忍心拂了公子的意愿?从前不能,现在亦是千倍万倍的不忍与不愿。   怎奈他曾发愿用悬壶济世的方式积德行善,洗刷灵魂的脏污,只求有朝一日不再有辱公子清誉能与其携手并肩而立。于是不停地治病救人,不停地忘我牺牲,成了支撑他走过一寸寸陌生荒凉地土地,经历无数酷暑严寒,贫寒疾苦的唯一信念。   目睹了镇远城的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冯春偏执忘我地投入其中,允诺在城中坚守到最后一刻,倾尽所有医术救治染病的百姓。   他已经走得太远了,离公子太远了,也漂泊得太久了。曾经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逐渐演变成了难以负荷的重担枷锁。孤枕难眠的深夜他曾无数次瑟缩成一团,无数次地质问自己如果一切已经积重难返,或许牺牲和死亡才是救赎灵魂的最终途径。   也许做一个干干净净地灵魂,守望在公子每日的归途才是他这种人最好的归宿。   只是没想到他的灵魂尚未寻到归处,一睁眼竟然看到他的公子率先朝自己奔赴而来。   可是公子,还是太晚了。   事到如今我怎么为了自己的一线生机,违背承诺,一走了之,弃垂死挣扎的城中百姓于不顾呢?   “公子,我还不能走……”   成小酌忍着激动等了半晌,却见冯春目光犹疑,头垂得越来越低,心头突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最后果然见他伸出极细的手,朝两人摆了摆,苍白的肤色晃得人眼睛生痛。   成小酌又急又气,眼圈儿瞬间就红了。   “神仙哥哥!你说什么傻话?你不走,是要留下来等死吗!裴叔叔好不容易让你醒了过来,不是为了眼睁睁看你去送死的!”   裴敏知大手按了按成小酌的肩膀,以示安抚。他的表情很平静,眼睛却没从冯春身上移开过分毫。   裴敏知比谁都清楚,这一刻他们讨论的不是简单的去或留,而是未来的生与死。可冯春轻轻挥挥手,轻而易举将积压在他心头的那些迫在眉睫的急迫与关乎生死的沉重统统挥走了。   是啊,他想要的只是同他在一起,是去是留,是生是死又有何分别呢?生死与共,此生之幸,他不能奢求更多了。   “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公子留下来陪你。”   “公子……”   “裴叔叔!神仙哥哥刚醒不了解情况,可是你比谁都清楚啊!现在我们不光药材短缺了,连饭都快吃不上了,留下来就是死路一条!你明明清楚的,为什么不劝劝他,还要跟他一起任性胡闹?”   冯春听后神色一怔,骨节突出的纤细手指狠狠抠进了床单里,薄唇颤动半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表示。   裴敏知回答得却没有任何犹豫,只是那一瞬他就做好了所有的决断,不再有任何迟疑。   “小酌,叔叔答应你的事情可能做不到了,不论我是生是死今后都会陪他一起。   你若是想走就马上东西驾着马车赶紧离开,去到我的老家去。那里有个善良的孩子会接纳你的,你们想办法好好活下去。” 第75章   牵携手,诉衷肠,红尘相伴度年光。   “我不走!”   成小酌狠狠地抹了抹眼睛。   “要不是神仙哥哥,我也早就死了。横竖这条命也是你给的,既然你不走,也休想把我推到别处去!”   冯春摇摇头,撑着身子朝成小酌的方向探起身,不出片刻又无力地跌回了床榻上。唯有难耐地侧过头,掩饰掉脸上一半的悲伤难过。   这些年他负荷得太多,经年累月封闭积压起来的执念和情绪是一砖一瓦,筑起一座沉默的城池,让他一时根本无从解释。又怕自己纷乱的无力的比划,落在人眼里不过是轻贱的辩解和无病呻吟。   他无声的难过让裴敏知心如刀割,连忙设法开导情绪失控的成小酌。   “小酌,叔叔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只是生死之事非同儿戏,你神仙哥哥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缘由,而你又是成家留下的唯一血脉,不可如此妄下决断。叔叔知道你累了,心里又难过,一时接受不了哥哥这样说。既然你神仙哥哥身体有所好转,那我们离开之事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三刻。今儿个你先回去歇歇,叔叔也会再跟他好好聊聊,离开之事我们再从长计议,好吗?”   “我有什么好想的?反正要走就一起走,要留便一起留。等你们决定好了,知会我一声便是!”   成小酌愤愤地说完,一甩手跑出了屋去。   “小春儿,你带着的这个小丫头脾气可真不一般,把她带在身边以后我们怕是要有的受了。”   裴敏知温言软语地扭头朝冯春开了句玩笑,状作不在意地守在一边,直等他微微有些气喘的呼吸逐渐平复,才重新坐在床边循循善诱。   “小春儿,你把事都憋在心里,公子怎么能懂呢?更别说她一个半大的小姑娘。   你别担心,公子既然找到你了就不会再放开你。”   “你不愿意离开的原因我会陪你一起面对。你没说出口的话我会听你慢慢说给我听。”   “别再勉强自己,再给我一些时间让公子慢慢了解十年后的你,好吗?”   “公子,我……”   冯春白着一张脸,再次挣扎着坐起身来。他想说他愿意的,他愿意将一肚子的话想对裴敏知倾诉,可那双伸向裴敏知的手臂用力过猛,还未碰触眼前的恋人就已经失了大半的力气,瘦弱的身形不禁有些摇晃。   裴敏知忙倾身向前,一把将人揽进了怀里。   “小春儿,如果难过就什么都不用解释……”   “想做什么,你尽管去做。”   “只要你要答应让我留下来陪在你的身边,只要这样,只要这样,余下的我全都依你!”   胸膛的衣襟传来灼热的湿意,两人沉默地相拥良久,冯春才敛着泛红的眼睛从裴敏知怀里挣脱出来。   “公子,不是解释,是我,我想让你知道。”   *   “让我知道什么?”   裴敏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我是想救城中百姓。”   “嗯。”   “公子,你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冯春瞪大了眼睛,仰望着这个处处维护他,包容他的高大男子。只觉得他面容刚毅,沉稳,眉目俊朗更胜从前。   裴敏知淡淡一笑,似乎冯春所说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要他说,他便轻而易举地理解了,接受了。   “猜到的。”   “……”   “小春儿那么善良,你的心事并不难猜。”   “你不怪我不自量力?不觉得我痴心妄想吗?也许小酌说得对,这么做真的是死路一条,还很可能会连累了你。”   裴敏知摇摇头。   “你没有自不量力,也不是痴心妄想。”   “我也不管以后要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我只想要你,只想帮你完成你的心愿,不论生死。”   冯春深吸了一口气,缩在裴敏知怀里的身子禁不住有些发颤。缓了缓,才抬起手臂,朝他比划。   “公子来这里之前,我同一位处于弥留之际的郎中前辈有过约定。我留在城中救人,他将自家药堂仓库的药材全留给我。   可是还没等我研制出行之有效的药方,还没来得及将药库打开,自己竟先病倒了。如今公子的方子救了我,很可能也能救那些染病的百姓,说不定这就是根除瘟疫的关键。我既然还活着,既然还有希望,怎能违背誓言,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好,不走,我们不走。”   裴敏知心疼得紧了紧自己的怀抱。   下一秒,小春儿的话却将他的柔情击碎了。   “可我不想要公子留下。”   裴敏知的脸骤然被冰霜覆盖,连声音也不自觉冷了几分。   “你要赶我走?”   “公子,不能再拉你一同下水了。自从你遇到了我,一直被我拖累。这辈子是我把你害苦了,如果再让你因为我丢了性命,我……我怕自己罪孽太深,下辈子再也没有运气遇见你了……   这辈子我很幸运了, 虽然在泥沼里翻滚过,身上总带着洗不清的脏。可是因为遇见公子,我有了名字,有了身份,有了一技之长,终于能自由行走在天地间,做一个真正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很满足了,可是又贪心的要命,心心念念还想求一个下辈子。   下辈子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也好站在公子的身边,堂堂正正的,不用害怕将公子的白衫染脏了……   这辈子不可能了。我配不上公子,更不配与公子相伴终生。   所以我想趁自己还活着,多救一些人,多洗刷一些身上的肮脏与罪孽……”   公子可以成全小春儿吗?” 第76章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裴敏知难以置信地回望着冯春,胸腔酸胀得几乎难以忍受。他埋头徒劳地深深呼吸了两个来回,再抬眸时眼里已经溢满了无以言说伤与痛,再加上鬓角处那一缕掩藏不住的斑白长发,让他整个人在这一瞬间变得苍老得可怕。   “小春儿,你以为我苦苦等待多年,千里迢迢来镇远城寻你,就是为了这样?   就是为了再次弃你而去,一个人空手而归?   你以为我还会像十年前那样冥顽不灵地放开你的手,然后再愚蠢地搭上剩下的后半辈子,用来悔恨终生?   我裴敏知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确实犯过很多错误。我不敢保证以后不会再犯错,可至少绝对不会在你的问题上重蹈覆辙!   我不会自己走的,你也休想将我推开,不必再花心思相劝了。”   裴敏知知道自己失控了。在还没来得及用满腔的柔情爱意温暖他的时候率先失控了。   他的语气颇重,脸色也难看得不像话。   一时难以收敛情绪,又不忍心去看冯春难过的神色,只好极力松了松手臂上因过度紧绷而僵直的肌肉,将冯春放回床上。他面如冰霜地按住小春儿突出的消瘦肩膀,强迫他躺好,又拿薄被给他仔细盖上。   动作仍然称得上温柔周到,可是小春清楚地知道他生气了。   他乖乖地等裴敏知伺候完,本以为这人终于要赌气走掉,结果裴敏知只是重新回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不再理会他。   “公子。”   这样的裴敏知让冯春心疼难过极了,忍不住想用一个吻,一个拥抱试着去安慰他。明明是他自己要亲手把他从身边推开的,如今又有什么立场这样做?   强打精神清醒了半日的冯春再次被疲倦紧紧缚住了。他勉力张了张嘴,抬了抬手指,都没有得到裴敏知的任何回应。   裴敏知一直深深地看着他,目光直白又深邃,眼里是波涛暗涌的情绪,身体却老僧入定一般,不给他人任何回应。   冯春承受不住这样深沉的目光,不甘心就这样再次陷入昏睡,可是身体疲软乏力渐渐不受控制,扯着他向黑暗中沉沦。   裴敏知终于开口,在沉沦之际拉了他一把。   “小春儿,你有没有做过一个梦?”   *   冯春心口砰砰直跳,努力睁大眼睛,   “……什么梦?”   “梦到你来找我,梦到你对我说了很多话。   你对我说,思君忆君,魂牵梦萦。   你说等我接你回家。   说盼望着,守望我每日的归途。   还说,你爱我。”   “公子!”   冯春琥珀色的瞳孔像是猛然淬了一道光,脸却一下子烧的绯红,雪白的肤色只稍稍添了这一笔红,精致的五官便生出几分浓重的艳色。   裴敏知没有被他的羞涩与窘迫打断。   “我们不光说了很多话,还做了很多事。做了爱人之间最亲密的那件事,肌肤相亲,骨血相容……”   冯春屡次试图打断他无效之后,只好羞愤地拽紧薄被,紧闭双眼,死死蒙住了自己的头。   “你也一定梦到了,对不对?我相信那不仅仅是一个梦,毕竟它指引我找到了你。”   “现在我来了,可为什么,你不能像梦中那样坦诚?”   “小春儿,我们已经分不开了。不要把我从你身边推开。”   小春儿唯一露在外面的几根手指没松劲儿,指甲因用力掐出了紫红色。   “我知道,你的过去是你的心病,也是我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儿。我曾经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一方面是怕提起来引得你伤心。另一方面是我自私的以为,只要我刻意回避,不去想,不去碰触,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当一切都不存在。毕竟我爱的是你现的你,跟你的过去毫无瓜葛。   可是我错了,是张金权那个混蛋让我意识到,我自己实质上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滚蛋。我对你倾心不已,心里却从未放下对你的猜忌,从未放下过对你的过去的介怀。所以,一个考验,一个误会就轻易让我显露了内心的不堪,我活该失去了你。   多年的悔恨痛心求而不得并不是毫无裨益,至少让我弄懂了爱一个人的真正含义。能携手一生的爱情并不是表面的炙热光鲜,而一定是灵魂与灵魂的荣辱与共唇齿相依。   现在,我们已经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了。如果你觉得你的曾经是无法磨灭的污点,那么那污点现在也刻在我的魂魄上。我已经接受它,能够正视它,也要和你一起并肩克服它。   这么多年你成了救死扶伤的神仙郎中,行善积德,很努力,做得很好,比我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让人敬佩。   可是当初是我把你推开了,让你在这条忘我牺牲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我知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伤痛心结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的,也不想让你为了我改变什么,放弃什么。这一次,我只想留在你的身边,与你共度余生。   给我这个机会,好吗,小春儿?”   冯春抓着被子的手指松开了,人却没从被子里露出来。他没比划什么,裴敏知也看不见他的唇语,轻轻将被子从他脑袋上拉开。   最后的城防被轻而易举地攻陷了,冯春侧身躲了躲。成串的泪水便换了个方向,更加极速地坠落。   裴敏知躺倒冯春的身侧,贴着他的后背,将人搂紧自己的怀里。任由他抖着身子,无声地哭泣。过了半晌,终于开口。   “多大了,还哭鼻子。”   冯春的身体被紧紧地搂住,有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只能沉默着用诚挚的心跳回应他,慢慢地收住了不受控制的泪水。   裴敏知明明看不到他的脸,却对他的一切变化了如指掌的。这时恰到好处地吻了吻他的额角,柔声说道:   “累了就再睡会儿,等等醒来不许再赶我走。”   “好……公子,我不会了……”   冯春点点头,说不清是久违的轻松释然还是累到了极致,擒着泪光的眸子无力地闭合,转眼就陷入了深眠中。   作者有话说:   或许沉重了些,但两人的心结总算就此解开了!呼,这章写得很不容易~能求些支持和鼓励不~ 第77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被裴敏知寸步不离地守着,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在床上老老实实地躺了整整三日的冯春身体情况大为好转。   今天自从好好睡过一觉之后醒来,他就一直眼巴巴地望着端坐在床边专注读书的裴敏知,顾盼生辉的眼中露出软软的近似讨好的神情。   “说吧,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裴敏知终于从书卷中抬起头,短暂分给他一个眼神儿,因专注而缺乏表情的面容略微显得有些冷凝。   冯春赶紧抬手朝他比划,   “公子,你瞧,我身上的病已经大好了。”   “嗯。”   “我不能再躺着浪费时间了,多耽搁一天就有更多的人因病而亡。我们赶紧去把这方子告诉城中的百姓吧,相信一定能救很多人!”   “嗯。”   冯春不由睁大了眼睛,这一觉睡得踏实,他白皙的脸颊边还挂着一道粉红的压痕来不及消退,略有些散乱的发丝垂落进微微敞开领口。美仍是极美的,只不过搭配上这略微讶异的眼神让他整个人添了些孩子似的懵懂可爱。   “公子,你同意了?”   裴敏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艰难地把视线从他脸上收回。   “我又没说不让你出去,这么紧张做什么?既然醒了,先准备来去早饭吧。”   “……”   “愣着做什么?不过睡了几日,那天晚上我那么……苦口婆心掏心掏肺的一番话,难道这么快就被小春儿抛到脑后了?”   “不是的……”   “嘘!”   裴敏知带着温柔的压迫感俯身凑近冯春,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   “我觉得有必要重申一次。”   “自始至终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陪在你的身边。至于你想做什么自然是你的自由,而我要做的就是不遗余力地去帮你实现它。   去做你想做的。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信徒,至死不渝!”   冯春的眼睛很亮,大有往昔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的风采。裴敏知并没有给冯春回答的机会,在他动作之前便转开目光,起身走出房间张罗早饭去了。   冯春方才将将从裴敏知胸膛的压迫下伸出的双手没来得及比划什么便停滞在了半空,随着深重的喘息微微晃了晃,换了个方向,双手交叠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   和成小酌一起简单用过早饭,三个人并肩朝萧条的长街走去。   尽管小酌,冯春两人已经染过病,不易再被感染。而裴敏知近几日在冯春的强烈要求下也有一直服药预防。为了谨慎起见,三个人还是仔细准备了一番,包裹得严严实实戴着着面纱出得门来。   冯春自从病倒后再没出门看过,这几日城中的情况可谓是急转直下,几乎到了惨不忍睹的程度。除了间或有抬着尸身的衙役匆匆经过,往日熙熙攘攘叫卖声不断的街头巷尾空无一人。空余大门紧闭的店铺,满地狼藉的街道,破衣烂衫猎猎作响的阴森宅院……   偶尔有什么黑影从角落里一晃而过,悄无声息地如同鬼魅一般。   这番情景,任谁看了都倍感凄凉。三人默默无言,又继续结伴前行了一阵,便按照先前的计划分头行动了。成小酌想试着去没人的院子里寻些粮食,冯春和裴敏知则相伴去寻找之前小春儿提到的那个药材仓库。   天阴沉沉的笼罩着冥冥雾气,越往城中深处走,阴森晦暗的感觉便越发浓重。   裴敏知很自然地牵起了冯春的手,细手的指尖很快染上了熨帖人心的温热,这是他们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牵手而行。尽管四下影影绰绰全无生息,冯春第一反应还是有点想逃。幸好内心的悸动很快战胜了生理上的敏感逃避,他忍住了,迎合着裴敏知的力度,与他十指紧紧相交。   尽管寻找药材一事刻不容缓,冯春还是刻意放慢了脚步,把身子稍稍落后他一步,趁机仔细盯着裴敏知的腿瞧。   这几日他被勒令在床上休息,公子围绕在他身边小幅度地行动时腿上的情况还不算明显。但当他带自己出门大步行走起来的时候他就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右脚竟然仍是跛的。   为什么,时隔多年他的腿伤一直未曾痊愈?   冯春的心脏传来一阵抽痛,当年公子为了救他付出的代价竟成了他一辈子无法愈合的伤痛……   原本挺拔俊朗风姿卓绝的身影渐渐隐没在略显吃力的动作中。一高一低的肩膀,微微驼起的脊背,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落在冯春眼中,尽是心疼的滋味。   他的公子不过而立之年,本应是男子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却过早地消磨掉了一身的倜傥和锐气。他带着一身孤寂风尘仆仆奔波千里拉扯着他重见天日,对他有诉不尽的衷肠,却对自己的伤痛只字不提。   公子,今后有我好好疼你。   冯春看着他的背影在心中默念。   裴敏知恰在此时回过头来朝他微笑。   冯春眨了眨眼睛,献上微笑,跟上他的步伐,更加用力更加用力地握紧他的手。 第78章   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 。   远远地冯春认出了他们所寻药铺的大字招牌--回春堂。二人疾步走近,眼前的情景虽然在意料之中仍然令他们忍不住从脚底泛起凉意。药堂的门窗都被人用猛力破开了,像一个个巨大的伤口,黑洞洞裸露着,引诱着人们去窥探更为可怖狼藉的内里。厅堂里的药柜东倒西歪,抽屉大敞着,各式药材残余的碎屑拌着尘土铺得满地都是,不难看出这里曾经经历了怎样暴力的洗劫。   “在这儿等我,我先进去看看。”   裴敏知拧紧了眉头,率先走进去仔细查看。   冯春神色也很严肃,目光在面目全非的药堂里环视一周,朝裴敏知的方向走了几步,俯身去查看一只倾倒在地的木质箱柜。他今天穿了一身暗绿色的长衫,随着两人的步履扬起的灰尘落在他一尘不染的的衣襟上格外惹眼。   裴敏知只瞧了一眼便朝他折返回来,拦下他去触碰木柜的手。   “别碰了,脏。”   裴敏知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随手替他拂去了衣衫上的浮尘。   “我大致看过,药材全被抢空了。”   “小春儿,照这个架势,药材仓库恐怕也不能幸免,我们最好做好最坏的打算。”   冯春点点头,不是不失望的,但面对公子他尽力表现得十分平静。   “别怕,如果药材真的没了,我陪你再想其他办法。”   “嗯!”   “你可知道仓库在什么地方?”   冯春自袖中取出一把一直贴身仔细保管的黄铜钥匙,拿给裴敏知看。   “陈叔说仓库在后院他的卧房里。”   裴敏知点头道:   “走吧,小心脚下。”   他再次牵起冯春的手,却没让人同他并肩而行。自己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不动声色地从满地狼藉中清出一条足够容纳身后的人顺利通行的路。   院中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未做停留,径直朝主人曾经的卧房走去。   房间里的情况却是比药堂好上许多,屋子里的家具摆设一切从简,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因此没有遭到严重的破坏。看来来人的目的明确,只为了抢夺药材。   “小春儿,你确定是这里?”   面对空空如也的卧房,裴敏知显得有些迟疑。   “应该没错,陈叔刻意嘱咐过我好几次,是卧房。他说拿这这把钥匙就能将它打开。”   裴敏知在屋内仔细查看了一番,指着床边地面上铺着的一块儿毯子说:   “应该在那下面。”   冯春惊异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有任何表示,裴敏知已经大步走过去,一把掀开了破旧的毯子。   尘埃落定之后呈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与一块青灰色的地面,似乎与房间其他地方别无二致,但细细查看就能发现这里竟当真是一道隐蔽得极好的暗门。   *   冯春快步走过来,蹲在裴敏知身边与他头挨着头,凑近了往往下面看。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抬头难掩眼中的钦佩他打着手势询问,眼睛亮亮的充满了钦佩。   “原来毯子下面另有乾坤。公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裴敏知宠溺地看着他笑。   “我也是猜的。看房间的布置,屋主人对生活并不十分讲究。家具用品都注重简单实用,整个屋子没有一件多余的用品,可地上却铺着一块儿清理起来十分繁琐的毯子,似乎与情理不符。所以我想,毯子可能只是为了掩盖些什么。”   冯春眼中的光芒更胜。   “我的公子才智过人,要是早知道你还有这种才能,当初就该不急着赶你走了。”   裴敏知似乎被触及了痛处,深深地看可了他一眼便转开了目光。他将冯春从地上轻轻拉起来,趁机把话题转开了。   “这位陈郎中看来并不简单。小春儿,你对他了解多少?”   本想说这什么缓和气氛,不成想却刺痛了两个人的心。冯春自觉失言,急切地想要弥补,忙伸着一双细白的手尽量详尽地朝他比画。   “陈大叔之前简单对我提过,他年轻时曾在江湖闯荡多年。他待我十分真诚又颇有狭义心肠,病重之际还托我救治城中百姓……我很钦佩他。”   “嗯,把门打开吧。”   裴敏知从冯春手中接过钥匙,让冯春退后一步等在安全的地方,自己探身朝下看了看。   “小春儿先在这儿等我,我先下去看看,没问题再接你下来。”   冯春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口。   “公子小心些!”   “好。”   说完便身手敏捷地跳了下去。   很快密室下面就亮起了昏黄的烛光,透过狭窄的暗门冯春大致能看清下面是一间宽敞的石室。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裴敏知的身影,又耐心等了片刻,还是没有看到裴敏知折返回来找他,冯春着急地敲了敲入口的边沿。   他本来在等裴敏知的回应,没想到却等来了自己主动朝他投怀送抱。   他才敲了几下,裴敏知的身影就迅速出现,堵在入口处,对着他,逆着光,不容拒绝地伸出双臂。他的面容几乎隐匿在昏暗的背景里,冯春却将他的温柔看得彻底。   “小春儿,下面没问题。来,我带你下去。”   那怀抱是为他遮风挡雨的温柔乡,安心又温暖,冯春几乎抵抗不了内心的渴望,可是这一次他没有义无反顾地沉迷其中。   “公子,我自己可以的,小心你的腿。”   裴敏知眸色微动。   “这么多年了,小春儿还记得我的腿伤?”   “我怎么会忘,怎么能忘呢?   从前与公子一起度过的分分秒秒点点滴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难舍难忘!正因为曾经真真切切地笑过哭过,我才能够确信,像我这样的人,也真正地有血有肉地在这世间活过一遭!   可是这么多年了,公子的腿怎么还没好?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还是我走之后你根本没有好生将养?”   “已经不碍事了。”   “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没有小春儿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苦的。小春儿愿意让公子苦尽甘来吗?来……”   冯春再也抵抗不了他眼中的温柔,轻叹了一口气,将两条细细的手臂缠到裴敏知脖子上去。只觉得腰上一紧,身体就被轻飘飘失去了控制,在剧烈的心跳声中浮浮沉沉。 第79章   天下山河清影在,人间风雨此宵同。   “我们到了。”   裴敏知嘴上虽然这么说,抱着冯春的手臂却没舍得立即松开。他紧紧地圈着那个单薄微凉的身体,似乎多坚持一刻就能把自己身上的温热气息多传递给他一些。   直到垂眸对上冯春探寻的目光,这才将人稳稳放在地上,颇有些意犹未尽地说:   “里边有些凉,小春儿若是觉得冷,可以一直待在公子怀里。”   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一直记挂着裴敏知腿伤的冯春如释重负,刚刚缓和下来的心跳又因为裴敏知的话悸动起来,他忙不迭地睁开紧闭的双眼,从他身边逃离开去。   “公子,正事要紧!等回去,等晚上……”   “等晚上,你待如何?”   “等晚上公子想抱我多久就抱多久,想对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咳咳!!”   裴敏知闻言出其不意地踉跄了一下,等他稳住身形再去看向冯春,他的小春儿早已经转开了红透的脸颊,开始四处打量眼前宽敞的石室。   石室四角已经被裴敏知点起了烛火,跳动的黄色光晕很快将整个仓库的原貌呈现在冯春面前。这里十分隐秘,没有被人闯入过的痕迹,却也十分空旷,除了南面靠墙堆放着一排巨大的木箱子,再没有其他任何东物件儿。   见冯春神色专注,裴敏知极力压抑下心中隐秘的燥热,在他身后温言提醒:   “小春儿,方才我大致查看过了,那些木箱大部分装的确实都是药材,但是除了药材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冯春吃惊地回头看他。   “其他的东西?”   “那位陈叔之前有没有对你提到过?”   冯春摇摇头,又觉得裴敏知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怪异,忍不住抬手问道:   “公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   裴敏知牵起他的手,将人带到一众木箱跟前,将落了些薄灰的十余只木箱一一在他面前打开。   “你自己看看吧。”   冯春在半人高的大木箱前逐个查看,没走几步就惊愕地动弹不得!   原来盛放药材的木箱的数量竟连一半都不到,剩下的大部分箱子里装的全是价值不菲的私藏之物。   两箱千金难换的医学古籍,一箱曾在江湖掀起血雨腥风的刀枪剑戟,剩余几箱满满当当装得全是明晃晃的真金白银。最后一个箱子里甚至还放了一张可供冯春自由出入各个关卡的通行文引!   冯春瞠目结舌地看向裴敏知。   裴敏知刚刚已经大致看过了,此时表现得格外平静,只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冯春的身边,给他无声的力量,并把一切都交由他自己来定夺。   “陈叔只对我提过药材的事,只告诉我这里是药材仓库,我也只是答应他取走药材分发给城中百姓,怎么会还有这么多旁的东西?”   “连通行文引都帮你置办好了,看来这些都是他想留给你的东西。”   “不,怎么会这样?我怎么能平白拿走这么贵重的东西?这也许是陈叔毕生的积蓄……”   冯春咬了咬嘴唇,有些慌乱地伸手朝他比画。   虽然那两箱医书不断吸引着他的目光,那些银两对他们现在的处境来说犹如雪中送炭。况且陈叔孑然一身,身后的财产后继无人,如果他们不拿这些东西它们也终将逃不过两种结局: 要么永远埋没此处永远不见天日,要么被人发觉洗劫一空。   如果他拿了,不仅不会有任何人知晓,还能立刻解决他们目前面临的食不果腹举步维艰的艰难处境。否则再这样下去,别提救助城中百姓,就连他们自身的生计都难以维系。   公子疼他,从没将这些苦与难对他透露过一个字。可就算他只字不提,冯春心里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渴望让公子过上稍微好一些的生活。   他清楚的明白这些财物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俗话说到嘴的肥肉不吃那就是傻子。   曾经的冯春冯春是个凶狠决绝的小兽,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一身孤勇地对抗着残忍的命运,从来不屑于做一个墨守成规的傻子。   当年从象姑馆脱身的冯春遍体鳞伤气若游丝,却不甘心就此死去,为了活着,他银牙咬碎拼上最后一口气力偷了裴敏知身上佩戴的荷包。   是啊,曾经他连东西都敢偷,只为了苟延残喘地活着。可如今,更大的诱惑摆在面前,他却宁愿选择当一个傻子!   为了博一次救赎,今生唯一的一次救赎,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品性再添污迹了。   裴敏知把冯春的挣扎尽数看在眼里,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出声惊扰他的思绪,就这么在昏暗中安静地看着他。烛火偶尔毕剥作响,密室里的空气愈发稀薄阴冷,见时间差不多了裴敏知解开自己的外衫,将其轻轻披盖披在小春儿的肩头。   熟悉的男子气息,那么柔又那么暖,带着摧枯拉朽地力量渗透肌肤,涌进鼻腔,让浑身僵冷的冯春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公子,我不能拿,这些我不能拿,其他的东西我们不去动了吧。”   裴敏知回答得毫不迟疑,   “好,小春儿说了算。”   他的态度随性洒脱极了,是真的对这些都不甚在意。   世俗的财欲名利早已离他远去,如今他在意的唯有一人而已。有了这个人他的人生已经圆满,无论蜉蝣一般朝生暮死还是长长久久地相守相伴,无论过得清贫还是富足有都只不过是一种额外的陪衬。   无须更多的解释与回答,两人默契地去抬装满着药材的木箱,刚一用力,只听啪嗒一声轻响,什么东西掉落在裴敏知的脚边上。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   “是一封信,给你的。”   裴敏知将信从地上拾起,仔细拍掉了姜黄色信封上沾染的灰尘之后才转手朝冯春递了过去。   冯春伸出手,不是伸手去接,而是微笑着朝裴敏知比了比。   “公子,醒来之后我的眼睛一直看不太清,这里又暗,能不能麻烦你念给我听。”   裴敏知很懂冯春的意思,他不想对自己有所隐瞒,这是他在努力,倾心交付,在他面前完完全全将自己敞开。   “好,公子念给你听。” 第80章   因缘际会,和合而生。   裴敏知郑重地将厚厚的信纸展平,凑近燃烧过半的蜡烛,明明灭灭的火在他的脸上,身上涂满了暖融融的光。   他将欲开口,抬眸却瞧见了只身静立于光晕以外的冯春。他姿态略显僵硬地站在那里,周身陷在昏暗里,唯有一张脸白得惊人,连身后随烛火跳动的狭长影子都显得比他自己更有活力。   裴敏知呼出一口气,走近冯春,一把将人抱到木箱上坐着,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柔软的发顶。   “信挺长的,坐下听。”   他的手臂还没从他的细腰上放开,就被冯春一把抓住了。   冯春往旁边挪了挪,将裴敏知拉到自己身边。   “公子,陪我一起。”   裴敏知对他有求必应,笑着坐过去,伸出一只手臂环过他的肩膀,让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地挤着拥着,紧接着无比自然又亲昵地垂下头去贴了贴他冰凉的脸颊。   “一封信而已,这么紧张做什么?以后不论面对什么,都有公子陪着你,别怕。”   “嗯,我不怕,就是感觉陈叔似乎隐瞒了我什么。我知道有公子在,没什么可担心的。公子念给我听吧。”   *   “贤侄冯春,见字如面。   你能读到此信,证明你不负陈叔所托,信守承诺,并已经顺利找到了这间所谓的药材仓库。   相信你已然察觉,石室中除药材之外还有许多旁的事物,这些是我毕生积累的全部家当。这些全部都是陈叔留给你的。   陈叔了解你的为人,知晓你定然不肯平白接受他人的馈赠,甚至已经心存死志,不惧献身于这场横行的瘟疫……”   裴敏知读到此处气息微滞,顿了一顿。   冯春没敢转头看他的神情,也没欲盖弥彰地解释什么,只觉得那道直直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凝重得让人觉得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沉稳温润的声线伴着淡淡的回音,终于再次缓缓充盈了冯春的左耳。   “而我这个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之人,亦是毫无说服你的把握与精力。故而当日当面对你托付后事之时,故意将旁的事情隐去未谈,唯有将我最后的肺腑之言以及不情之请尽数寄托于这封书信中。   陈叔知你本性纯良,志坚行苦,又常怀悲悯之心,很放心将身后之事尽数托付与你,还请你多多的成全我这个孤独老者最后的心愿与嘱托。   冯春贤侄,请原谅陈叔的自作主张。陈叔并不想勉强于你,也尊重你最后的选择,只希望你能在耐心读完此信之后再做出最后的决断。   我姓陈名望,本是大山里出生的穷小子,年纪轻轻娶妻生子,延续着祖祖辈辈的闭塞粗鄙。可我骨子里不安于室,一心入世闯荡江湖。最终不顾劝阻,毅然抛下妻子和两个年幼小儿离家远行,做起了云游四方的行脚郎中。之后我醉心于外面的大千世界,离家多年未归,等到悔悟回头之时,家却已经没了。   村里发生饥荒,家中生活难以为继,发妻只得带着两个幼子背井离乡外出逃难,自此踪迹全无。我满载而归,却丢了最重要的人,终于悔悟崩溃,知道自己酿成大错时,可一切早已为时晚矣!   从此之后我走遍大江南北,到处寻找他们母子三人的踪迹,却始终毫无进展。我浑浑噩噩地治病救人,可是救再多条性命,积累再多的功德也填补不了心里的空洞,也改变不了他们因我而遭受的厄运。我置至亲地性命于不顾,却妄想当什么悬壶济世的侠医,真是天大的讽刺!   有时候人看似仙风道骨志存高远,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实际不过是被日益膨胀的虚荣和贪污蛊惑,失了自我和平常心。试问连身边最重要的人都舍弃了,又何谈拯救苍生呢?   我宁愿舍弃医侠的虚名,用一切换一家老少平淡一生。可惜不是所有错过都有机会弥补。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如今我孑然一身,抱憾终身,眼看就要客死异乡。我再也没有力气将他们寻回,弥补他们悲惨的一生。   我本已认命了,谁知却在穷途末路之际遇到了你。在外面漂泊久了,打眼一看,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你钟灵毓秀,年轻聪敏,又怀着一颗菩萨心肠,可眼中的忧郁与当年的我如出一辙。明明对谁都满怀善意,却又偏执地将自己往死路上逼。   我对你一见如故,有时觉得你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有时又情不自禁把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   对你越是看中,就越是痛苦纠结。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方面恨不得拉着你一同万劫不复,一方面又恨不得推你一把,让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你从未对我讲过你的经历,我也不清楚自己的血泪教训是否适用于你。但我能从你的眼中看出深情与牵挂。只希望你以我为戒,切勿舍本逐末,固执己见,舍弃自己摧毁那个深爱你的人。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   小春儿,以上皆是陈叔的肺腑之言,万望三思。若你想通了,就带上我留给你的东西,尽快动身返乡,也算了却陈叔最后心愿!   茫茫世间,因缘际会玄妙非常,若你今后有幸得知小女陈小苗,犬子陈小根的下落,万望告知他们为父的痛悔之情并代为照顾一二,此番高谊厚爱,陈某铭感不已!”   陈小苗,陈小根……!   长信已顺利读至结尾,读信人却在最后关头猛然禁声。   作者有话说:   时间久了大家可能记不清了,陈小根就是裴敏知收养的书童陈念安之前的名字~ 第81章   万般执念,不及情深。   “陈小苗,陈小根?!”   与冯春重逢之后的裴敏知一向是冷静自持的,喜怒不形于色,鲜少有此刻这般惊愕的表情。他睁圆了双眼死死瞪着信纸上这几个工整的蝇头小楷,一时竟惊得说不说话来。   “公子,你怎么了?”   “这两个人,我好像认识……”   冯春听了也讶异极了。   “公子认识?如何认识的?你可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小春儿,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谢伯老家的那个孩子吗?同我一起生活了十年的那个孩子。”   “你是说,念安?”   “对,念安是后来我帮他起的新名字。他姓陈,本名就叫做陈小根,”   冯春双眼盈盈有光,琥珀色的瞳孔中充盈着惊喜,热切,目不转睛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当初将这孩子托付给我的是他的亲生姐姐,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记得这位姐姐的名字就叫陈小苗!”   冯春激动地握了握裴敏知的手,比画道:   “世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公子,他们是如这信上所说,跟着母亲逃难到谢伯老家的吗?那他们的母亲……?”   “在我抵达朱家庄的时候她早已经去世多年了,不过我特意跟乡亲们打听过陈小根的身世,他们当初确实是跟着母亲逃难而来的。”   “当真是他们!原来陈叔的爱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冯春脸上显出哀伤的神色,不过很快就收好了情绪,再次抬头对裴敏知报以微笑。   “能知道他们的消息已经很好了,真的很好了!至少陈叔的两个孩子都平安地活着。陈叔泉下有知,一定可以瞑目了。”   两个人比谁都清楚,世事无常,能好好活着,健康平安地活下去就已经是人生的奢侈。谁也不会了解,一条卑微的生命只是为了平安地活着,又将会背负多少重苦难的枷锁,遮掩着多少道悲惨的烙印?   于是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冯春最先回过神儿来,他飞快地指指裴敏知,又指了指信上陈叔的落款,   “公子,原来你才是陈叔的有缘人。我想替陈叔谢谢你,谢谢你照顾那个孩子,谢谢你告诉我他们的消息。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陈叔差一点就能了却自己心愿了。”   裴敏知揽了揽他消瘦的肩膀。   “小春儿,是你促成了这份机缘。念安那孩子聪敏踏实,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如果他愿意,可以继承我的衣钵,继续在村里当个教书先生。如果,如果我们不回去,那间房舍就留给他们姐弟,今后不论如何他们都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 这么一来,陈叔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你也可以放心了吧?”   冯春心中五味杂陈,点点头,固守着沉默。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裴敏知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最终意味着什么。   就算陈叔在信中言辞恳切劝他避祸求生,为他打点一切,备好银两,甚至用寻找他妻儿下落这种希望渺茫的事情牵绊住他,试图将他拉回重返人间的路。   可裴敏知却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劝说他一句。他毫不犹豫地将陈氏姐弟的情况如实相告,轻易化解了他身后的顾虑,铁了心以极为轻松随意的姿态成全他的执念。   他的每一个温柔眼神,每一个体贴动作都赤裸裸地糅合了陪他一起从容赴死的决心和刺骨的深情。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冯春的孤勇决绝。   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深爱着他。   可是只有冯春自己清楚,那些孤勇和决绝向来只能针对他自己而已。   *   噗!   石室角落里燃尽了一支红蜡,昏暗更深了一层,像是在冥冥中催促着两人离开。   裴敏知拢禁了冯春领口的衣衫,又试了试他指尖的温度。   “小春儿,我们在这儿耽搁得太久了,尽快收拾东西回去吧。”   冯春突然抬头望向裴敏知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旧神采奕奕顾盼生辉,可当他专注地看向公子时,又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嗯,公子,我们先拿些急需的药材回去吧。   其他的容我再想想……   反正我们一次也拿不了这么多东西。”   裴敏知正环住他的腰肢,将人从木箱上抱下来。闻言难抑欣喜,手上发力,竟像哄孩子一般,将人半举半抱着在原地转了一圈儿。   冯春惊得张大了嘴巴,呼吸紊乱,一时只觉得耳边生风,目眩神迷,嘴角却藏不住笑意。   不管冯春身量再如何纤细,此时身形也已经长成了十足的青年模样,裴敏知又跛着一只脚,一圈下来两人皆是喘息不断,香汗连连。   裴敏知等不及平息喘息,盯着小春儿的唇开口问他:   “小春儿,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你当真答应再想一想?”   “是,是要再想一想……”   “想一想什么?”   “想一想应不应该出城去,替陈叔去看一看念安,将他留下的家产交还给他们姐弟,帮他完成最后的心愿……”   “那你,有没有想一想我?”   “有的。”   “是什么?”   冯春觉得他的眼睛几乎要被裴敏知火热的视线灼伤了,他闭了闭眼睛,才勉强继续下去,   “我想,陈叔说得很有道理,在世间活过一遭最不应该辜负的就是此生的挚爱。   公子,我不想辜负你……   但要等一等,等我把药材分发给城中百姓……”   裴敏知等不及再看他比划了什么,大手一扣,将冯春的头用力按在自己仍然不停上下起伏的胸膛上。   冯春的左耳伴随着剧烈的心跳声阵阵轰鸣,肉眼可见地红了。紧接着伴随着胸腔的振动,一道格外低沉的声音冲进耳道,避无可避地直接钻进了脑海深处。   “小春儿我很开心!真的好开心!”   “不管你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你愿意为我再想一想,已经够了,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小春儿为了洗脱灵魂脏污从容赴死的执念逐渐动摇喽,不过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公子为自己涉险的!   ~求收藏海星和评论(???ω???),谢谢大家! 第82章   云迷雾锁,鬼影重重。   所剩无几的烛光,只够让他们争分夺秒地凝视彼此眼中的真挚。   在最后的黑暗来临之际,裴敏知终于将冯春的身体松开。   “好了,小春儿,时间真的不早了,我们抓紧行动吧。”   接下来的一切都进行得十分匆忙。   裴敏知和冯春两个人没办法将装得满满当当的两只大木箱抬走,只好寻了些布料将药材分两个包袱包了,拖出石室,用一根木棍当做扁担似的挑在身上。   冯春大病初愈,脸色仍白得像纸一般,裴敏知哪里舍得让他花上半分力气。好在药材本身分量不重,他一个人肩负着这两只大包袱也不觉得十分吃力。   出了陈叔的宅院,时辰已将近正午十分,一天中最强烈的光线仍旧驱不散城中的森然阴气。两个人尽量低调行事,脚程飞快,可没走出多远,还是被身后的几个黑影儿给跟上了。   “前边那俩,给老子站住!”   裴敏知转过身,放下药材包袱,下意识地将冯春挡在自己身后。   对面站着的是四五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人。虽然各个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流离在这城中的普通穷苦百姓。   裴敏知深知面对这种人的纠缠,首先不能在气势上露怯。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做什么?!”   几人果然放缓了逼近的脚步,嘴里说出的话却愈加刺耳了。   “呦,这位兄台,你这么说未免太不讲理了罢?!光天化日之下,只许你们从别人院子里抬出这么多好东西,不许我们弟兄几个也跟着沾沾光吗?”   “现在连抢劫都这么堂而皇之吗?我们拿的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要不要分享自然也由我们自己说了算!”   那几个男人一阵怪笑,   “既然兄台不愿配合,就别怪我们动粗!”   为首的男人使了一个狰狞的眼色,后面站着的几人立刻亮出了身后藏着的棍棒家伙。   冯春担心公子有危险,再也忍受不住,从裴敏知身后猛然上前一步,朝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一阵比画。   “这是城中回春堂陈郎中临终托付给我们的东西,我有字据在此。”   一看清他的脸,几个人的神色稍稍有变。领头的同其余几人相互对视了几眼,又小声嘀咕了一阵才继续开口说道:   “哎呦呦,我当是谁,这不是鼎鼎大名的神仙郎中嘛,   失敬失敬!你可是全城百姓口中鼎鼎大名救死扶伤的好人!你看我们兄弟几个也不是什么不分是非,不辨善恶的歹人,没想过要为难你。   不过郎中想必也知道,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讨生活被逼无奈啊!一家老小还指望着老子拿东西回去糊口,不然没等病死,大大小小的眼看着就要饿死喽!   还请神仙郎中体谅体谅我们,要是有什么好东西,多少给兄弟们分上一些……”   “诸位放心,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打算分给大家的。”   “你说什么?!”   冯春以为男人看不懂他的手势,便拉了拉裴敏知的衣角,拜托他帮忙对众人翻译一二。   从阴森街角聚集过来的流民似乎越来越多了。   深深拧起的眉头显露了裴敏知此时的不耐,可面对冯春的请求,他还是耐着性子尽量平和地对众人解释道:   “神仙郎中说了,包袱里装的全是药材。他不顾自身安慰,冒险出来取药,本来就是为了分发给城中百姓,帮大家共同对抗瘟疫!   只是分发之前还需要带回去按照方子调配一番,方能起到治疗效果。如今城中瘟疫肆虐,药材紧缺,这些药材对城中百姓来说至关重要,还请各位以大局为重,为我们行个方便!”   *   “药材……药材……”   一声不属于裴敏知的呢喃突兀地落进了男子的耳朵,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异常突兀地挑动着神经。   领头的男子没法再集中精神去听清裴敏知后面说了什么,只管面色不善地把视线往冯春身后瞟去。   冯春和裴敏知二人见他神色有异,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立刻回头望去。   他们身后有个极为阴森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人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药材包袱跟前。那人死死缩着膀子梗着脖子,形态极为扭曲可怖,活脱脱尸鬼一般紧贴在包袱背后。   “遭了!有人要抢药材!”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话音未落,那道鬼影不只是被惊着还是已经丧失理智,竟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啊啊啊!药材!是药材!这么多,这么多……药材……”   那人一边嘶吼一边疯狂地撕扯身下的巨大包袱,不断有各式药草从包裹中飞出,落在地上裹满了尘土。   冯春懊悔自己的疏忽,反身就想冲过去阻止那人,却被裴敏知一下拉住了手臂动弹不得。   冯春下意识地顺着裴敏知凛然的目光,朝那人身后更深的街道处望去。   那里黑压压地站了无数个人影,各个面容模糊,唯有眼中冒着精光的贪欲让人不寒而栗。   “奶奶的,怎么遇上了这帮疯子?”   方才同他们对质的那四五个男子,显然也没料到半路又杀出一个程咬金,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大哥,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些人他娘的都是疯子!活生生被逼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们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主儿,早就没了所谓的人性!不光见什么抢什么,就连遇上的人也不会放过……   咱哥几个这几条贱命再硬,也架不住跟他们硬拼……   都给我机灵着点!一会儿看看情况,不行就准备撤!”   冯春显然也被这恐怖的一幕惊得不轻,嘴巴无意识地开阖,脑中闪过一片空白。忽然手臂上传来隐隐的痛,是裴敏知越来越大力地握紧他,试图换回他的理智。   为了不刺激到对方,裴敏知极为缓慢地朝他俯下身来,用耳语将温热的气息扑进他的左耳。包裹在柔情之下地紧张压抑在冯春身上激起深深的颤栗。   “小春儿,跑得动吗?”   冯春再怎么舍不得那两包药材,也知道现在不是固执逞能的时候,于是毫不迟疑地点头回应。   “好,做好准备,听我指挥一起行动!”   冯春屏住了呼吸。   “就是现在,转身,跑!”   冯春身后被人用力推了一把,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前飞奔出去。   他努力掌握住身体的节奏,眼角余光却猛然瞧见裴敏知的身体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 迎着癫狂嘶吼着呼啸而来的疯狂人潮,冲向了拿两包散落的药材!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来晚了~依旧是期待大家多多支持的一天! 第83章   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公子!”   如果他无声的呐喊能够被感知,被听见,一切会不会因此有所改变?   冯春不得而知。   他又一次被这种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了的窒息感,撕扯着跌进了绝望的深渊。   心脏紧缩着失去力气,失去平衡。他头重脚轻地扑倒在地上,又很快被人手忙脚乱地架着手臂从地上捞起。   “不!不要!”   “我不要药材了!公子,我要你回来!!”   死死盯着裴敏知逐渐被包围淹没的身影,拼命地挣扎摇头,冯春很快从灭顶的惊愕失神中恢复过来。苍白的脸上染上决然,他拼了命地挣脱身上的束缚,重新向裴敏知的方向扑去。可那孱弱的身躯却被更多只瘦骨嶙峋的手臂死死缚住了。   只因为裴敏知恰好在此刻回过头来,朝着见势不妙正准备趁机开溜的那几个穷汉子的方向大喝一声:   “各位兄弟,我来引开这帮疯子,助你们安全离开!拜托你们把神仙郎中一起带出去!”   许是被他的气势震慑倒,那几名男子竟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拉扯冯春的身体。   混乱中不知是谁开口求了情,   “老大,我们就帮他们一把吧!神仙郎中救过俺媳妇的命……”   为首的男子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就你话多,他还救过我姥娘的命呢!都给老子麻利点!把人拉上赶紧撤!”   *   冯春被四五个男人连拖带拽地拉走了,身后的骚乱中猛然响起一阵木板重击皮肉的沉闷声响。   再次艰难地回过头去,飞速闪动的视野尽头,只能看见裴敏知身上背着两只巨大的包袱,正一边后退一边用木板与丧失理智的疯狂人潮奋力对抗。   若隐若现的身影是狂风巨浪里浮浮沉沉的一叶扁舟,兴许下一秒就会被黑暗彻底吞没……   冯春没想到率先被黑暗吞没的却是他自己。   “神仙郎中!神仙郎中!”   冯春颤巍巍睁开沉重的双眼,茫然的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一张黝黑憔悴的脸上。   “方才你突然晕了过去,吓俺们一跳!”   冯春缓缓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虽然因为体力不支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冯春手脚发软,脑子里却清楚得可怕。他必须回去把公子找回来,一定可以想办法拜托眼前这个人送自己回去。   可是只定睛看了对面这个满鬓风霜的男人一眼,冯春变放弃了强人所难的打算。若不是被怯懦和焦虑篡改了原貌,这本该是一张老实善良的平凡面孔。何苦因为自己连累一个本就举步维艰的平凡百姓?   对方看他清醒,勉强挤出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笑脸出来。   “神仙郎中,你总算醒了。俺们也不晓得你住在什么地方,就把你送到逢春医馆来了,可是这里也锁着门……”   “你们其他人呢?”冯春朝人比划。   “其他人?大伙儿已经撤了,都散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哪能一直在外头混着。看你昏了过去大哥不放心,让俺留下来照看一下……”   “谢谢,我没事了,你回家去吧。”   冯春慢慢朝他比画,怕他看不懂又反复比了几次让他离开的动作。   “你真的没事了?那俺走了啊……”   男人有些欲言又止,还是迈着匆匆的步子离开了。   冯春根本不把身上这副躯壳带来的孱弱放在眼里,等四肢刚一恢复知觉,就朝着裴敏知所在的方向一摇三晃地赶去。   谁知将将心急火燎地赶到巷子口,就被一辆飞驰而来的马车拦住了去路。   漫天飞舞的扬尘中,成小酌挥舞着马鞭风风火火的身影若隐若现。没等彻底勒停马车,她便急不可耐地朝冯春喊到:“   神仙哥哥!我可找着你了!城里突然多了很多兵,听说马上就要封城了!我们怎么办?如果再不走真的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我们走!”   冯春立刻用手比了一个离开的动作,带着成小酌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果断与坚定。   “什么?你同意走了?”   “可是我裴叔去哪儿了?他怎么没跟你一起?”   她跳下马车,朝他飞奔而来。随着拉近的距离逐渐映入眼帘的是冯春苍白的脸色,布满灰尘的长衫以及满身的血气之勇,肃杀之气。   这是成小酌从未见过的冯春,猛然撞见了却并不觉得如何惊愕。   神仙郎中看起来单薄病弱,却从未让人感觉到孱弱。这样清隽安静,来历成迷的一个人,注定背负着无数流言与揣测。说他势单力薄,却从未对城中霸道权贵低过头; 说他孤傲清高,却以身犯险也不远舍弃任何一个患病的穷苦百姓。五花八门的形容里面绝对找不到弱小孱弱之说。   有那么一瞬间,成小酌甚至觉得,此他时强大孤勇决绝的样子,才是蛰伏在他柔弱外表下真正的面孔。   “走,现在马上走!我来驾车!先去找你裴叔!”   冯春不由分说地跨上马车,载着小酌疾驰而去。   手中的皮鞭啪啪作响,翻飞的马蹄卷起滚滚尘浪,生生给势单力薄的一车一马凭添了势如破竹的凌厉。   冯春目标明确,直驾着马车原路返回,冲向疯狂抢夺药材的那伙癫狂暴民!   纵是片刻不敢耽搁,冯春仍然来迟了一步。   乌泱泱一片人潮吞没了裴敏知孤零零的身影。   那两包药材是众目睽睽之下有待瓜分的腐肉,对嗜血野兽一般的暴民来讲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裴敏知被一圈一圈层层叠叠地围在风暴圈的最中央,仍然死死地护着身下的药材不肯松手。防身的木棍早已在狂乱的打斗中折了烂了,裴敏知手无寸铁,仅凭着一介肉体凡胎咬牙硬扛。他双眼猩红,浑身浴血,力气几乎耗尽,仍然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冯春驱赶着马儿全速飞奔,直直地朝层层围拢的人群冲去。趁着人群被冲散出一道缺口,又飞速地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再杀一记回马枪。如此驾着马车来回死命冲撞,暴民终于被逼得散开些许。   成小酌趁着人群冲散的空隙飞身跳下马车,连拉带拽地要把裴敏知弄上车去。   谁知裴敏知早已急红了眼睛,一时竟然不肯配合,只知道抓着药包死活不撒手。   冯春见状跳下车来,一把握住他沾满了血污的手。   “公子,跟我走,我们一起出城去!” 第84章   披荆斩棘,突破重围。   冯春又指了指被裴敏知拼死护在怀中的两包药材。   “公子,把药材交给我吧。”   鲜血和疼痛都不足为惧,此时此刻只有尽力触碰才足够他们感知彼此,确认彼此,飞快地比画完又冯春急切地重新握紧他的手。   见到是他,裴敏知终于卸了力道。猩红的双目中一旦映出了冯春苍白秀美的脸孔,连狠戾也霎时蜕变成了温柔,顺从地将药材交给了他。   冯春将惨遭哄抢所剩无多的药材包裹接在手里,毫不犹豫地用力朝远处抛去!   被冲散后卷土重来,再次朝他们蜂拥而至的丧失神智的癫狂暴民,嗜血苍蝇一般立即掉转方向,呼啦啦一头朝药材的方向叮了过去。   “小春儿,你,你做什么?!”   裴敏知难以置信地盯住冯春的眼睛,公子为你拼了命护下来的东西,你怎么说扔就扔了?   暴民暂时被引开了,一身孤勇的冯春终于难掩担忧紧张,急切地将裴敏知从头到脚仔细查看了一番。 在周身环伺的重重危险之中,顾不上再去比画什么,顾不上某人亟待化解的不解与惊愕,顾不上矜持,一头扑进裴敏知的怀里,不由分说地将人死死拥紧了。   “小春儿!”   裴敏知面色依旧凝重,却抵抗不了他的拥抱,情不自禁从他身上汲取更多的温暖和深情。他用双手捧起他深埋的脸,手指上流出的热血避无可避地蹭到他光洁白皙的肌肤上,妖艳却不媚俗,让他的脸在穷途末路之中美得惊心动魄。   冯春不松手,只是不住地摇头,用唇语不住地对他诉说:   “公子,我不要药材了!我不要了,真的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只要你就够了……”   裴敏知低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我只要你陪我一起好好活着。”   冯春松开双臂,继续比画到:   “公子,我可真傻,凭一人之力对抗肆虐的瘟疫简直是螳臂当车痴心妄想! 我不自量力,差点害了最重要的人。   可是你怎么比我还傻?就为了这点药材,当真连命都不要了……”   “因为我早就说过了,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给!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公子我们走吧,现在就离开这里,我跟你回家!”   *   “裴叔,神仙哥哥快上车!”   “好!”   二人合力将裴敏知送上马车后,成小酌忙对冯春提议:   “神仙哥哥,你休息会儿,我来赶车!”   “不,你先替我好好照顾他。出城之前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小酌,公子就先拜托你了!”   成小酌习惯了对冯春的话绝对服从,二话不说钻进车厢,帮忙照料起裴敏知来。   裴敏知双唇失了血色,身上的惨烈状况触目惊心,长衫浸透了斑驳的血,湿黏黏地粘在皮肤上,同伤口糊成一片。不只是因为失血还是力竭,强撑着上了马车之后,没多久便脱力般昏睡了过去。   车上条件有限,成小酌只好从自己的衬裙上撕了几条布料下来,将他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草草包扎了一遍。   冯春要去的地方仍旧是陈叔的回春堂。他将马车直接赶进后院,带着成小酌堂而皇之地进去地下石室,将陈叔留给他的所有家当都搬到了马车上。又故意将上次没能全部拿走的一些剩余药材暴露在车厢之外。   成小酌一直表现得足够镇定,她的勇敢果决已经大大超出了冯春对女孩子的认知。可自从刚刚无意间在石室中看到了陈叔留给冯春的那张通行文引,心跳的节奏就开始不受控制地紊乱起来。   她努力压抑着心头的不安,没有开口问上一句,却控制不住脊背阵阵发凉带来的心神不宁。   急于掩饰些什么,当她看到冯春故意将药材摆到明面上时,刻意像平常一般大大咧咧地打趣了一句:   “神仙哥哥,你还想把那帮疯子招来不成?”   可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的声音不仅干涩沙哑还带着失控的颤抖,立即引起了冯春的注意。   不想神仙哥哥没有深究下去,反而问了她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小酌,城门那边情况如何?”   “啊?城门?据说是增了很多士兵,已经开始在设置关卡了,要通关不光要有通行文引,还要检查身体,没染上瘟疫才行。我还听说,听说只要是没有文引强行出逃的抓一个杀一个……”   见冯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张过分明艳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清瘦指尖比画出的语句却一语中的击中她的心脏。   “小酌,说好的一起走的,你怕了吗?”   成小酌读不懂他脸上的神情,又无法将目光从他琥珀般通透的双眼上移开。高高在上的天空风云突变,黑云厚厚地压下来,眼看着给神仙哥哥玉石般莹白的肌肤蒙上一层晦暗。裹挟着潮气的风将两人的衣袂吹的猎猎作响。   成小酌再也受不了了,发泄般地喊到:   “有什么好怕的?我才不怕死!我怕的是被你们丢下,怕的是最后你们谁都不要我!”   “没有人要丢下你。”   “可我又没有什么通行文引!裴叔叔是远道而来的,那东西自然是有的,如今连你也有了,没有我你们可以很容易地离开这里!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猜到你们两个的关系了!”   “哦?你讨厌神仙哥哥了?”   “不,我不是!我只是怕,我怕我自己横竖是过不了关的,怕最后连累你们两个……”   “小酌, 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你,还有裴叔叔,你们两个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爱情和亲情都是不能随意割舍的,现在我们一起出城去才有意义。”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时候给你们添乱……”   冯春抬手理了理成小酌被狂风吹乱的头发,   “相信我,我会带你们出去的。去车里坐好,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替我照顾好公子!”   “好,神仙哥哥你小心些!”   一切准备停当,冯春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浊气,重新打马扬鞭启程。然而这一次他不像方才那样快马加鞭,而是故意放缓了速度,明目张胆地暴露着银两药材在城中大街小巷招摇过市。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愿大家在九月抬头遇见都是柔情~ 第85章   行而不辍,未来可期。   大雨倾盆,暴虐地冲刷而下,沉重的雨幕隔绝了嘶声裂肺的哀嚎,隔绝了生离死别苟延残喘的一幕幕人间惨剧,却带来了更多的泥泞和狼藉。   太多太多的你死我活,太多太多的朝不保夕,可怖的欲望像寄生在死亡和腐烂土壤之中的大王花,侵蚀着人们最后的一丝理智。   老马举步维艰地对抗着满城风雨,面容平静扬鞭赶马的冯春则显得游刃有余得多。他刻意控制着马车行进的速度,伸手扶了扶在大雨冲刷下不断下坠的斗笠,露出淡淡的眉,温柔的眼以及微微抿起的唇,那些尽是他未加掩饰的倔强与坚强。   他把手边残余的药材铺散开来,任凭它们在颠簸中七零八落地散落进污泥中。不多时铺天盖地的雨雾中隐隐约约有很多黑色的影子跟了上来。   冯春面不改色地将车马朝城门赶去。像胆大包天的顽童,乐此不疲玩着最恶劣危险的游戏。一边时不时抛些筹码出来引诱贪心的怪兽一路尾随,一边谨慎地保持适当距离以防他们随时展开反扑。   直到巍峨的城门终于出现在了冯春模糊的视线中央,他故意抖落了更多的药材,接着猛然发力,踢腿挥鞭!   前方的马儿受惊一般嘶鸣一声,不顾风雨地阻挠,朝着前路发足狂奔起来。   受此刺激,身后那些一路尾随越聚越多的鬼魅般的身影也发狂一般叫嚣着朝马车追去!   距离城门越来越近了,冯春看到的确有为数众多的士兵聚集在城门四周。可能是初来乍到,又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赶的缘故,他们看起来各个姿态懒散,神色疲惫,俨然尚未有进入紧张的战备状态。   所幸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他们这个方向的混乱。守城士兵们哨声连连,手握长刀紧急集结列队,如临大敌一般拉开了架势严阵以待。   冯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经换了一副唯唯诺诺的表情。   *   马车很快被拦下了,他颇有些慌乱地下车接受盘查,态度恭顺又配合。而他身后,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狂乱暴民,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停滞。   守城士兵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增加人手,企图用武力镇压这场混乱。风雨如晦,见证了城门出突如其来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兵荒马乱。   城门边留下来盘问冯春的士兵受这压抑气氛的影响,撸了一把劈头盖脸的雨水,语气颇为不耐,   “你是干什么的?到底怎么回事?!”   冯春本就口不能言,此时更是故意把两手比画得飞快。纤细的手指在雨幕中灵活翻飞摇摆不断,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这位军爷,车里的是我家大爷和他的贴身丫鬟,我们都是出来做药材生意的正经商人,千真万确是有通关文引的正经人!这城里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我们就是想出城去,路上不知怎的被那群人盯上了,疯了似的追着我们不放!……”   年轻的士兵对于自己的烦躁丝毫不加掩饰,   “他娘的还是个哑巴!行了!别跟老子比画个没完!要出城就把通关文引拿出来!”   冯春点头哈腰地应了,立刻慌不择路地在身上窸窸窣窣摸索起来。可他身上的衣衫尽数被雨水淋透,与肌肤紧贴在一起,又故意摸索了好一阵儿才掏出一叠皱巴巴湿乎乎的纸张出来。   许是想着想将纸抚平了,再毕恭毕敬地递上前去。结果笨手笨脚地越忙越乱,几张被墨迹晕染得脏兮兮的薄纸在他手里几乎粘成了一团。   士兵看得心头火气,怎叫一个怒火攻心,心里直骂这人动作罗里吧嗦又笨得要命!恨不能立刻将人打发了去。他一把抢过文引,瞥了一眼,大声呵道:   “车上的人都给我下来!”   “是我家老爷和贴身伺候的奴婢。我家老爷腿脚不好,不便下车接受盘查,还请您给小的行个方便,有什么问题您尽管……”   不顾冯春兀自比画个没完,士兵走过去猛地掀开车厢里的竹帘,朝里查看。   车厢里一身华服绸缎腰缠万贯的裴敏知,继续让贴身伺候的小丫头跪着垂了会儿腿,才神色倨傲地抬起头来,扯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他因失而灰白的脸色配上这样一副表情,阴气森森,让人看了脊背发凉。   趁被震慑住的士兵一时忘了发作,裴敏知朝垂手候在别外的冯春怒斥出声,   “臭奴才,你还磨叽个什么劲儿!?还不赶紧拿银子将人打发了?小心耽误了本大爷的行程,我拿你是问!”   冯春连忙点头哈腰地凑过来,谄媚地将好几块湿哒哒沉甸甸的银锭塞进士兵手里。   “军爷,我们三个保证都没有染病,麻烦您通融通融……”   恰巧,从身后倾巢出动抵挡暴民的士兵群中传来一句震天怒吼。   “妈的,这帮疯子!我们快顶不住了!那边那个,赶紧叫人放下城门!封锁全城!”   “是!”   挡在冯春一行人身前的士兵立即心虚地把银子揣进了怀里,把那一团文引扔还给冯春,   “要走就动作麻利点!老子要关城门了!”   冯春立即点头哈腰地对人作了几个揖,爬上马车,一溜烟飞奔出城门,绝尘而去了。   冯春带着乔装了一番的裴敏知和成小酌头也不回地出了城,暴雨阴云却不似他们这般走得毫无留恋,依旧盘踞在凉州城地方寸之上,肆意宣泄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然而在城门落下的前一秒成功脱身而出的四个人,还没来得及平息剧烈的心跳,还没来得及将这座被死亡与恐怖占领的城池从余光中驱散出去,迎面而来的风就轻了,雨也渐渐住了。   原来跨过一座腐朽的城门,就像跨入了另一派崭新的天地。   背对着如晦的风雨,面对着洞穿乌云撒下金光的夕阳,冯春台起被雨水浸润得愈发透亮的双眸,如获新生一般   无声地喃喃诉说,   “公子,谢谢你,让我有勇气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终于走出来啦!后边应该可以好好游山玩水谈谈恋爱了吧 哈哈,快来鼓励我吧~ 第86章   一溪绿水皆春雨,半岸清山半夕阳。   “小春儿,找地方休整一下再走吧。”   裴敏知自从方才被成小酌摇醒,又匆忙换装配合演戏后就没有再任由自己昏睡下去。稍微积攒了一会儿力气便掀开车上的竹帘,朝冯春叮嘱。他的脸上失去了盛气凌人的伪装,只剩一片虚弱的惨白。   冯春顺着他黑沉沉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浑身水淋淋的狼狈相,心知裴敏知这是在心疼自己。   他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下,却没有立刻挥停马车。   因为一心记挂着裴敏知的伤势,心里也是急的,可还是忍了忍,直到走出了绝对安全的距离,寻到一处干爽宜人又十分隐蔽的好去处,这才将马车停下来。   一泓清溪,流水潺潺,刚刚破云而出的艳阳撒在上面像是铺了满满一层屑金碎玉。   冯春在成小酌的帮助下,将裴敏搀扶着靠坐在一旁的青石板上。又忙从车中翻出药箱,蹲在他脚边,伸手窸窸窣窣地开始解他的衣裳,准备处理那些仍在不断往外渗血的伤口。   裴敏知掀了掀眼皮,抬起疲软的手臂,推开了冯春湿哒哒的手。肌肤短暂的触碰,残留了持久的刺骨冰凉,裴敏知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小春儿,瞧你湿的,先把衣服换了再弄。还有小酌,小酌也被淋得不轻,当心着凉。”   小酌听了连忙乖巧地从包袱里翻出两人的衣衫,给冯春递了过去,邀功似的炫耀道:   “神仙哥哥,赶紧换上吧。幸亏我驾马车去找你们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把之前收好的行李都拿上了。不然我们现在可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冯春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又指了指不远处浓密的树林,示意她自己去那边擦洗更衣。成小酌毕竟是个年幼的女孩子,和他们两个相处自然要避讳一些。   不想成小酌脸上闪过不太自然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的,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手心里攥着一条窄腰长裙,硬是半天没挪动一步。   冯春以为她是在害羞。   他们虽然身处荒烟漫草的郊野之地,方圆几里半个人影也无,可是让一个正在发育的女娃子,幕天席地地公然更衣擦洗或许还是强人所难了。   “小酌,你是不是……”   成小酌突然抬头,眼睛瞪得溜圆,有些惊惧地看着他。   冯春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是小春儿哥考虑不周。这样好了,小酌,你拿湿巾子去马车里擦一擦,把衣服换了吧。我跟你裴叔都待在外面,不会打扰你。”   成小酌看懂他的意思之后深深呼出一口气,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儿放松下来的意思。只是格外用力地点了点头,目光飘忽地对冯春说道:   “嗯。神仙哥哥你也赶紧去换吧,当心身体!”   说完就登登登地跑到河边取水去了。   女孩子的心思总细腻敏感的。可在冯春眼里,成小酌一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她飒爽大方,心里本来存不住这么多弯弯绕绕。   看来以后对待孩子还是要更加细致一些。   *   等冯春也换了身干爽的衣衫回来,成小酌已经乖乖地站在裴敏知身边,就等着听他吩咐着手帮忙了。   可是这回,冯春看清了裴敏知浑身浴血虚弱不堪的模样,心中钝痛,脸色登时比方才冷了几分。   他抿着嘴,指指裴敏知身上逐渐被血浸透的崭新衣衫,   “还愣着作甚,将衣服脱了吧。”   裴敏知终于等到心上人来关怀自己了,没想到那如沐春风的柔情到自己这儿立刻变了味道。眼下只能心虚地应了,冷汗涔涔地动起手来。   冯春将浸透了溪水的布巾扔到小酌手里,自己重新在裴敏知膝边蹲好,神情专注地处理起伤口来,没再把目光同他交汇一次。   冯春全身心地信赖着裴敏知。   信他一如从前,处事圆滑,成熟稳重,总是用最稳妥的方式保持着明哲保身的理智。待在他身边就连自己也变得平和许多,每一次当蛰伏在骨血里的偏执决绝稍有异动,都能被他的公子四两拨千斤地化解掉。   十年后的裴敏知却用最决绝最残忍的方式,当着自己的面,将这份信赖打碎了。   危险当前,他竟然全然背弃了坚守的处事准则,抛弃理智,甚至连性命都视为儿戏。   只是为了他。   只是为了成全他的所思所想。   冯春的心像在刀尖上滚过般惊痛交加,却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什么。因为归根结底,他自己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是他头脑发热,目光短浅又固执己见,差点因为贪心药材害人害己。恰恰是裴敏知不计后果拼上性命的成全,及时点醒了自己,让他悬崖勒马。   当感动,震撼,心惊,后怕的情绪浪潮般轮番席卷过后,心脏麻木脊背发凉的冯春一时只觉得慌乱不已。   他不知该如何平息这份慌乱。   裴敏知虚乏得厉害,却撑着精神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好脾气地配合着冯春细致却不算温柔地,帮他处理每一处伤口。忍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不论身上密集传来的疼痛是麻木还尖锐,也都能忍住了一声不吭。可当他看到冯春故意冷着一张俊脸,憋着气的蹩脚模样,终是没忍住眼角荡起的笑意。   “小春儿,瞧你板着一张脸,都快把小酌吓着了。”   冯春头都没抬,放下手里的药瓶,愤愤地比划了一句,   “你们两个都那么厉害,一个为了几包药材宁肯连命都不要,一个小小年纪跟我说连死都不怕,我又能吓着谁呢?”   那细白的指尖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显然气得不轻。   裴敏知飞快地抓住那根指头,拉着让他戳了戳自己的心口,语气格外宠溺柔软,   “好了,别气了,你看我们这不都好好的。”   冯春没有理会的意思,抽回手指,用指尖挖了药膏重重抹在他一处伤口上。   “哎呦呦,我的神仙郎中,小春儿哥哥,下手轻点轻点……”   “现在叫哥哥也晚了。”   攒了些力气的裴敏知,苍白着一张俊脸,忽然笑盈盈地直起身子凑近他耳畔,   “那叫你夫君晚不晚?”   冯春腾地红了脸。   作者有话说:   谢谢一直给我支持的小天使们,鞠躬! 第87章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   心知冯春这次真的被自己气到了,裴敏知又朝成小酌使了个眼色。   小酌连忙拿着布巾上前打圆场,在冯春给下一处伤口上药包扎之前,利落地擦拭掉裴敏知肌肤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血污。   “神仙哥哥,裴叔叔,谢谢你们带我从镇远逃出来!我的命是你们给的,而且给了不止一次,所以我成小酌从今往后就跟定你们了!这一路上有什么事你们尽管吩咐我,我不娇气的,什么都能干的!   哥哥也别生裴叔的气了,连我都看得出他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的医术那么高,他很快就会没事的!”   听他这么说,冯春心里一下就软了。他哪里是真的生气?他只是止不住的心疼后怕,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裴敏知而已。   已经重新将身子大半重量倚靠在一旁老树上的裴敏知,似乎还不够放心。   “呵呵,小春儿,你听小酌说话这口气哪里像个小姑娘,分明是个半大的愣头小子。”   裴敏知故意拿成小酌当挡箭牌,逗弄一番,缓和气氛。本以为小酌听了这话必定会气得跳脚,没想到这孩子只是抿着嘴瞥了他一眼,不吱声了,像是突然哑了火的爆竹。   这不是冯春第一次察觉到成小酌的异样,但显然,现在并不是探究什么的好时机。见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便朝小酌比划道:   “小酌,别听他胡言乱语,走,跟我去找些柴火去。”   *   晚秋时节的傍晚开始有些凉了,大雨过后连空气都带着黏腻的潮意。   成小酌帮着冯春一起在溪边空地上生起了一堆篝火。他们把被雨淋过的衣衫挂在树枝上晾了,又在水里设下一处陷阱,一边烤着火一边静待鱼儿自投罗网。   处理完伤口之后,裴敏知已经在马车里睡了有一会儿了。   成小酌压低了声音问:   “神仙哥哥,裴叔叔的伤不碍事吧?”   冯春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沉默地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编着的几缕小辫子,又继续若有所思地盯着远处夜幕里空濛的山色。   他越是沉默成小酌就越觉得难过。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对冯春说道:   “神仙哥哥,我想起来了!之前我听别人说过,离镇远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有一处温泉,在里面泡澡疗伤最好不过了!我们不如先带着裴叔去那里试试,等他身上的伤好点儿了再继续上路也不迟啊。”   冯春思索了片刻,觉得这倒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公子的状态不宜在野外露宿,何况大家今天都受了惊淋了雨,也确实需要找个地方落脚沐浴休整一下。眼下他们身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客栈难寻,所幸去温泉处帮公子疗伤几日再做打算。   冯春点点头,对成小酌比画,   “也好,小酌你知道大致方向吗?”   “听说出了凉州城一直往北,走个三四十里就到了。”   “谢谢你小酌,等吃过晚饭我们就往你说的那边走走看。”   成小酌笑了,笑得又干净又纯粹。   又过了一会儿,冯春把收获的小鱼烤好了,给成小酌分了大半,又从包袱里翻出一些干粮递给他。   “小酌,这顿先将就一下,等到了有人的地方哥哥请你吃好的。”   “好!”   安顿好了成小酌,冯春拿着吃的来到马车里照顾虚弱的伤员。   裴敏知侧身躺在车厢里睡着,高大的身形蜷缩着,更显得单薄。他睡着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安稳,呼吸却比往常粗重绵长。   因为自己的手指总有些凉,冯春把双手搓了搓才轻轻贴上公子的额头。觉得有些烫,又把自己的脸凑近了跟他碰了碰脑门儿。   谁知裴敏知突然抬手将他紧紧圈住动弹不得。   冯春惊得张开嘴巴,慌乱中勉强稳住身形,只差一点点就要扑倒在他身上,压上那身自己刚刚处理好的伤口。   裴敏知手上的力道没有松。   “小春儿,让夫君抱抱。”   “公子,小心……”   “你之前答应我的,等到了晚上,我想对你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   “可惜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抱抱,让我抱一会儿。”   冯春没再挣动,他们两个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呼吸纠缠。   冯春心脏砰砰跳着,甚至情不自禁地微微扬起下巴,本能地试图渴求更多的柔软更多的温暖。   “小春儿,别怕了,我没事儿。”   裴敏知闭着眼睛加深了这个拥抱,将冯春的脑袋扣在自己的肩头。一只手在冯春单薄的脊背上拍了拍,因虚弱而低沉的声音又带着些宠溺的温柔,就像在哄一个脾气倔强的小孩子。   “别急也别慌,我们都好好的。苦日子都已经走到头了,我们走出来了,以后我们也会一直好好的。”   冯春被死死按在裴敏知身上,没办法回应他什么,只能窝在他的脖颈处努力点点头。   感受到冯春紧绷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逐渐柔软下来,裴敏知睁来深邃动情的眼,吻了吻他软糯的耳垂。又轻轻将他的头托起来,吻上他白皙脆弱的脖颈,舔舐他的小巧喉结,咬住他尖尖的下巴……炙热的呼吸缓缓向上,追逐感受那两片因压抑的喘息而微微张开的唇瓣。   岑寂守望十载,一朝重逢,来不及浓情蜜意互诉衷肠,两个人便不得不被命运的洪流席卷着直面病魔的考验与生死的抉择。   他们流着血,忍着泪携手直面肆虐的瘟疫,扛过暴风骤雨,逃出被死亡笼罩的镇远城。那些带着紧张,压抑,喘息的分分秒秒是他们没来及紧紧相拥,亲吻,喃喃倾诉的分分秒秒。   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碍这份压抑隐忍多时的汹涌情感。他们脸上或清冷或勉力微笑的面具有了缺口,一道道皲裂的缝隙中迸射出鲜活的气息与动人温度。由爱而生的贪嗔痴念,是复燃的一捧死灰,迅猛发展成为燎原之势,点燃那些岑寂多年的,与年龄违和又不合时宜的热烈欲望。   他们贪恋彼此,想要的更多更多…… 第88章   来日方长,何惧车遥马慢。   冯春最终还是狠心将他推开了。   “不!公子,现在不行,你身上还有伤!”   这句话似乎抽走了裴敏知最后一点力气,他松了手臂 ,身体仰倒下去,用一只手虚虚遮住了眼中还未来得及消退的欲望。   狭小闭塞的车厢中残余着两人急促的喘息。   沉默了好一会儿,裴敏知才重新将沉默打破。   “只是因为我身上的伤?”   冯春略带迟疑地拉开裴敏知挡住眼睛的手臂,双手捧着他的脸,虔诚地让他将目光朝向自己。   “不,不只是因为你的伤……   公子,镇远城的城门一关,数不清的无辜百姓,从此相当于绝了生机!   等待他们的将是如何恐怖的死亡,城中会是怎样的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我不敢去想……   我将此生许给了公子,和公子一起逃出生天,我不后悔,甚至还有一丝庆幸。可一想到城中的惨烈,心里还是难受得厉害。这种时候,我怎么能……   对不起,小春儿又让公子失望了吧?”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跨过这道坎儿。”   裴敏知轻叹了一口气,眼中满是心疼,   “其实,在你驾车往城门冲的时候,我让成小酌将医治瘟疫的药方子连同剩余的药材一起,从车中扔了出去,留给了城中百姓。   若是有幸被清醒之人拾得,城中的瘟疫说不定尚有一丝转机。”   “公子,你是说还有希望?”   希望这个词一比画出来,冯春倦怠的脸也跟着焕发了光彩。   裴敏知重新支起身子,揽过冯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肌肤相贴传来的温热混杂着浓浓的药草气味,一下子让冯春觉得心安。   “冯春,忘了你自己的名字了?你要记着,春天总会来的,希望也总会有的。”   冯春难抑感动,急急地比画完,便举着双手用力地环住裴敏知的脖颈,   “谢谢!我的命是公子救回来的,名字是公子给我的,希望也是公子给我的……”   “小春儿,别看大家都神仙郎中神仙郎中那么叫你,可你其实是个人,不是什么神。我也根本不想让你作什么普度众生的圣人,这辈子你只拯救我一个,只做我一个人的小菩萨就好了!   生死有命,危难之中你不忘初心,问心无愧,还将小酌救了出来,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知道的,我舍不得你难过,不要再傻乎乎地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   冯春窝在他脖颈里不住地点头又点头,柔软的发丝不断撩拨着裴敏知的理智,   “我知道,公子,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可是你再抱得这么紧,我又要忍不住了。”   冯春攸的一下子松开手,从他身上弹开了。   裴敏知身子晃了晃,才勉强撑住身子。他微笑着眨了眨眼睛,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狡黠顽皮。   “别怕,我知道你还需要一些时间……   往后余生只为等你一人,小春儿,咱们来日方长。”   冯春扶着他坐稳了,没再回应什么,眉眼间的弧度却不自觉柔软得不像样子。   折腾了大半天,终于想起来正经事,冯春连忙将干粮拿到裴敏知面前。   “公子。先垫垫肚子吧,咱们晚上还要赶路。”   裴敏知接过了,却没急着吃,一副没什么胃口的样子。   “小春儿,你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有钱人了,赶路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不像以前,以前我们那么穷,在路上总是搞得匆忙又狼狈,从来没有什么闲情逸致与你携手纵情山水。   既然机会这么难得,这一次不如我们……”   冯春一旦夺回了身体的支配权,就不再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裴敏知手上裹了厚厚的纱布,行动多有不便,冯春便将鱼刺一点一点剔出来,一口一口喂进他的嘴里。   裴敏知乖乖地闭了嘴吃得满脸享受,过了一会儿却又委屈巴巴地叹了一口气。   “小春儿,至少今晚歇歇再走吧,别太累了。露宿一晚不算什么,我挺得住的……”   “公子,在你伤好之前,一切都听我的安排!”   看他态度坚持裴敏知总算止住了话匣子。他没什么胃口,食不知味地就着冯春的手又吃了几口,头脑愈发昏沉起来。   看他脸色不好,冯春忙又扶着他躺下了。   裴敏知和冯春说了会儿话确实已经有些勉强,躺下之后很快将眼睛闭上了。   冯春在车厢里又坐了一会儿,一直等到裴敏知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才起身悄悄走出去,跟成小酌准备出发的事宜。   *   为了不打扰裴敏知休息,成小酌跟冯春一起挤在前面赶车。   雨过天晴后地夜空如洗,一颗颗星子也似被雨水冲洗得透亮。   成小酌为了让冯春休息片刻,坚持自己执了马鞭。两人比肩而坐,皆是默默无言,气氛却不显得沉闷。   脱离了重重危险,马蹄踏过月光铺就的古道,亦是格外轻快。行至后半夜脚下的路变得愈发宽阔,路边开始出现零星的房舍。   二人见状皆是一喜,车里的裴敏知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温泉一事可以慢慢打听,暂且不急,若是能找一户人家供他们落脚休整一番就再好不过了。   沉甸甸的真金白银果真是好东西,当成小酌托着一锭银子在深夜里敲开一扇木门时,来人脸上不加掩饰的困倦不耐立刻被热情和好客的笑容取代了。   成小酌帮冯春两裴敏知从马车里搀扶出来,他抬了抬眼皮,不知道清醒了几分,很快被二人安置到了柔软的床榻上。   床榻足够容纳他们三个人睡,可冯春顾及成小酌是个女孩子,没等孩子为难就率先拜托屋主人单独给她拾掇了一间厢房出来。   成小酌脸上又闪过了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没容冯春多想,就跟着女主人一起离开了。   子夜十分,小小农家院里被他们的到来搅起的纷乱很快在无边夜色中平息下去。沉默的夜或许会缺乏浪漫,却总是不会缺少柔情。   裴敏知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色却十分安稳,只是一边睡着还紧紧拉着冯春的手。冯春轻轻地将手抽出来,想让他睡得舒服些。谁知裴敏知松了手,却张开双臂将人从背后圈住,身体后仰,两人维持着紧紧相拥的姿势双双躺倒在柔软的床榻之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求海星,求评论,求收藏,鞠躬,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89章   失了血又发起热来裴敏知,昏昏沉沉之中仍然默默吞咽着自己的伤痛,唯独对冯春表现得格外依赖。那是平日里沉稳冷静,强大体贴惯了的一个人,从来不肯轻易让人察觉的脆弱。   冯春留意着裴敏知双目紧闭的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怕这样亲密的姿势会加剧他的疼痛,断然不敢让人这样固执任性下去。他又无声地挣动了几下,裴敏知就在此时挣开了眼睛。   汗涔涔的脸上,那双眼睛也格外水润,在沉沉的夜色中亮得惊人。他把冯春楼得更紧了些,发烫的鼻息一路向下,最后埋进他的脖颈处,用头拱拱他的肩窝。   “小春儿,别动,疼……”   冯春立刻僵住不敢动了。   “让公子抱一会儿吧,就这么抱着你睡,这么抱着你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裴敏知说得没错,被心爱之人拥在怀中实在是件很幸福的事,幸福到所有的不安伤痛都一瞬间得到抚慰。在这样缠绵又温柔的怀抱中,冯春紧绷的身体很快变得柔软,心跳也安稳了。亢奋了近乎一天一夜的身体,再也无力抗拒这温柔乡的诱惑,冯春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等怀里的人彻底睡熟了,裴敏知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松开。他亲亲冯春的鬓角,帮他舒展四肢掖好被角。   身上的伤口再疼也比不过心疼。看他撑着虚弱的身子为自己忙前忙后,裴敏知一忍再忍。以冯春的倔脾气,如果不想点办法,不知道他还要兀自强撑多久。   最后又珍之重之地贴了贴那柔软的唇瓣,裴敏知终于头重脚轻地倒在冯春身边,伴着他呼吸的节奏,一同去梦中追逐未尽的浓情蜜意。   久违的安稳睡眠让三个人不约而同睡到了晌午十分。裴敏知精神大好,冯春同成小酌二人脸上的疲态亦是一扫而光。   成小酌拉着大婶唠了一会儿家常就把温泉的方位搞清楚了。原来他们昨天误打误撞,竟然让他们找对了方向。温泉就位于村郊十余里处的紫竹林深处,驾车前往只稍一时片刻便能到了。于是在用过简单的农家饭之后,三人便迫不及待地出发前往。   本以为是个隐于竹林深处的清幽之地,抵达之后才发现,此处温泉竟颇具规模,热闹程度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原来这温泉在方圆几百里都颇负盛名,加之初秋时节温度适宜,慕名前来之人络绎不绝。不仅温泉经过人为打理,被隔出了男子女子两个区域,四周更有借商机应运而生的各色客栈酒馆鳞次栉比。   远远望去,那热气氤氲的池水之中,虽然称不上人头攒动,袒胸露背调笑嬉闹者却大有人在。见此情景,冯春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裴敏知看出他的迟疑,背地里握了握他缺少温度的手心儿,立即转头对一旁的成小酌说道:   “小酌,我方才吃得有些多,身上不太舒服,想让你神仙哥哥陪我先去附近客栈开间客房休息片刻。你要是想玩儿水,就先去那边泡着吧。”   裴敏知将另一边女子浴池指给她看,   “我们今晚在这儿住下了,你可以尽情玩儿个痛快。”   自从到了温泉之后,成小酌这个孩儿表现得倒是比他们两个大人稳重很多。脸上没见有多少欢欣雀跃的神情,反而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   此时听裴敏知这么说,只轻轻哦了一声。他的目光飞快自他们二人脸上滑过去,不知又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裴敏知和冯春面面相觑。   冯春拍拍成小酌的肩膀,比画道:   “小酌,怎么了?有心事?”   成小酌转回目光看着他,表情一僵,立即连连摆手。   “嗯?没有没有!我能有什么心事?”   “有心事尽管跟哥哥说,知道吧?”   “嗯,知道了知道了。不能浪费了这么好的温泉,我这就去泡了,小春二哥你们也赶紧去休息吧!”   “好。”   冯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裴敏知使劲儿拉走了,   “公子,你要去哪儿,我们不是去休息吗”   “那都是说给小酌听的!我昨晚……可是睡得格外舒服,格外满足。”   裴敏知眉眼弯弯地对冯春眨眨眼,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小春儿,此处环境清幽,你我二人也难得有机会独处,呼呼大睡过去岂不可惜?不如陪公子一起去附近逛逛吧。”   竹林青翠浓密,似一片清幽的海,涌动着绿色的海浪。微风拂过卷起的沙沙声,将身后的嘈杂人声渐次消弭。   冯春站住不动了。   裴敏知白衫拂动,霁月清风,在一片苍翠中含笑转头看着他。   “怎么突然不泡温泉了?公子昨日不还说要及时享乐?”   “谁说不去了?等天黑人少时我们再去。现在里面那么多臭男人,倒胃口的紧,不去也罢。”   “里面那么多男人……公子是怕我觉得不舒服吧?”   树影深处,冯春的眸色有些暗淡,纤细的手指顿了顿才继续比画道,   “其实有公子在我没关系的,现在什么时候了,治疗公子身上的伤要紧……”   “不只是为这个。”   裴敏知牵住他的手,一步一回头地信步向前,   “是因为,一想到别的男人会盯着我的小春儿瞧,我就觉得难以忍受。只想将你藏起来,只给我一个人看。”   “公子,谢谢你。”   “哦,小春儿要如何谢我?这次,能不能以身相许?”   “……”   “哈哈,有美人在侧共赏美景,我心足矣。”   裴敏知长袖一挥,单手搂住冯春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二人你侬我侬的身影很快没入了竹林深处。   *   总算等到夜深人静十分,裴敏知牵着冯春从客房里走出来。   温泉池水褪去了白日的喧嚣,静得一丝波澜也无。   两人缓缓走入,让温热的泉水包裹每一寸肌肤。冯春顾及着后背上那两个不堪入目的刺字,身上穿了件雪白的里衣泡在水中。衣衫浸透了水,黏腻地粘在身上不甚爽利,冯春却坚持着没有脱去。   裴敏知尊重他的那些小心思,不忍去干涉什么,视线却没办法从他身上移开一刻。   隐隐蒸汽中,冯春一身如雪的肌肤半透未透,脸颊和鼻头被热水泡得红扑扑的,薄唇水润湿糯。   而此时此刻,冯春眼中的裴敏知同样让人意乱神迷。   他半裸着上身,怡然自得地靠在池边,盯着他的目光深邃得令人脸红却又坦荡得让人心安。他的身材褪去了少年人的稚嫩单薄,肌肉结实却不夸张,累累伤痕更添了几分男子强大成熟的魅惑。   一汪池水,两个人,情*暗涌。   突然,水声乍起,池中远远地竟又走来了一个人!   因为他们二人方才未曾开口,又紧靠在池子里侧边缘,夜色之下的不速之客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两人。自顾自地脱掉上衣,背对着他们走入水中。   那个人身量瘦小,背影如同姑娘一般玲珑纤细,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眼熟!   作者有话说:   期待大家的收藏和评论,大家的支持对我非常重要,谢谢~ 第90章   看取青青池畔,泪痕点点凝斑。   “成小酌?!”   成小酌受惊一般转过身来,露出了裸露的、属于男子的平坦的胸膛!   他的肤色很白,正在抽条的身体瘦而不弱,少年人独有的迷人身段在莹莹的水光的映衬下,美得令人侧目。   不知是被那身朝气蓬勃的白,还是漾起的水光闪到了眼睛,冯春琥珀色的瞳仁在一双美目中猛然扩大。   上一秒还沉浸在脉脉温情中的裴敏知,也被惊得彻底清醒过来,干涩的唇瓣开开合合了半晌,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打破此时空气的凝滞。   身体的秘密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两位哥哥面前,成小酌窘迫、羞愧、无地自容。慌乱之中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声,像是一根弦崩裂了,又像是天塌了,把他死死压住,让他呼吸不得,更加找不到出路。   成小酌懵了,眼里涌出的几滴热泪又把他烫醒了。   不过他到底是个直爽又敞亮的孩子,只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反而豁出去了。他似是顾不得什么羞耻了,所幸破罐子破摔,伸手抓了几下把脑袋上的姑娘头也解了,动作又急切又粗鲁,就这么赤条条坦荡荡地面对着他们开了口,   “裴叔,神仙哥哥,你们都看见了,”   他甚至努力扯出了一个凄凄然然的微笑,   “其实,其实我是个男的!”   他的嗓音去掉了刻意的伪装,少年人特有的清润之中还夹杂了些微的低沉沙哑,听起来叫人觉得又朝气蓬勃又干净沉稳。   冯春和裴敏知谁都没有接话。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们,瞒着你们的。我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心里一直挺难受的!这一次反正也瞒不住了,所幸就……对不起……”   他用细细的、微微发着抖的两条胳膊遮挡自己赤裸的胸膛。   冯春忍住惊讶,迅速蹚水过去拿起搁在一旁的衣衫,将少年正在抽条的清瘦身体遮住了,   “小酌,别这样,我们先把衣服换好了再回去聊一聊,好吗?”   冯春手指还在比画着,就发现他披在成小酌身上的仍旧是一身细腰窄裙的女子装扮。只觉得那柔美的布料明艳的绣纹搭在这个神色凛然的少年身上,搭在他裸露在外结实胸膛之上极为刺眼,冯春犹豫了片刻才试探着问他:   “小酌,要不要先拿我的长衫将就一下?”   少年使劲儿摇了摇头,他的勇气和厚脸皮好似在方才的短短片刻内已经彻底用尽了。经年养成的女孩子习性令他蔫头蔫脑地垂下头,躲闪着遮掩着脸上渐渐胀满的红晕。   “不用,这种衣服反正我早就穿习惯了。神仙哥哥,我,我先出去等你们……”   说完就胡乱套上罗裙小衫,湿淋淋地跑走了。   *   等冯春和裴敏知也换了身干爽的衣衫回来,成小酌已经僵着身子站在他们那间客房里,准备接受盘问了。   “愣着作甚,过来坐吧。”   冯春看他那副战战兢兢,尊严扫地的落魄模样,一瞬间回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曾经他小小年纪,一身孤勇地抵抗着世间的肮脏不公,可最终还是被踏碎了自尊,卑贱又敏感地苟活于世。想到这些,脸上惯常带着的温和笑意,在不自觉间全然消散了。   他肤色本就比常人白上许多,瞳孔的颜色也颇淡,一旦不笑了,活脱脱一位清冷威严的世外谪仙。隐于雪山之巅,不食人间烟火,更加无法通晓红尘世间的一切疾苦。   成小酌自然无法知晓他心中所想,还以为他在为自己的隐瞒和欺骗生气。   “神仙哥哥,你别生气……”   成小酌犹豫半晌,终于嗫嚅地说出一句。   听他这么说,冯春从苦痛的回忆里脱身出来,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生气了。他向来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试问自己本身也没有什么立场生成小酌的气。可归根结底,是自己答应将这孩子带出来的,如今却出了这么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状况,一时只觉得荒唐不已。   “小春儿?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见他状态不佳,裴敏知连忙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若是觉得不舒服就去床上歇息吧,我单独很小酌谈谈。”   冯春不想让公子担心,努力将眉头舒展开,朝他摇了摇头。   裴敏知看他坚持,转身将成小酌也拉过来坐下,开口对冯春劝道,   “小春儿,你瞧把孩子憋屈的。看在小酌主动坦白的份上,你就别为难人家了。先让他自己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吧。”   冯春点点头。   “小酌,你准备好告诉我们了吗?”   成小酌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冯春,眼神复杂,里面有冯春能够读懂的痛苦,无奈,更多的则是他读不懂的屈辱,不甘心……   冯春努力让自己的面容柔和下来,以坚定又不失柔情的目光安抚接纳他此时的脆弱,同时又忍不住以全新的视角重新解读这样的成小酌。   他的骨骼纤细,只不过身量比寻常女孩子略高一些,身着女装也丝毫不嫌违和。现下穿戴整齐了,更显得高挑飒爽。他的五官虽称不上如何娇美,却也自带几分女子般的清秀精致,明眸皓齿钟灵毓秀,举手投足间英气迫人格外灵动。只有刻意留心去看才能注意到,他喉间若隐若现的小小喉结。   看着这样的成小酌,冯春实在很难将他同男孩子联系起来。   没有催促,更没有逼问,被给足了时间的成小酌深呼了一口气,似乎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   冲动过后的代价就是,将本就不堪一击的自尊,血淋淋地当众剖开,坦白自己的难言之隐。   成小酌其实后悔了,尽管没有受伤,却觉得浑身上下都火烧火燎的痛。可是,冯春和裴敏知殷切宽容的目光令他无可遁形。   “裴叔叔,小春儿哥,你们都看到了,我是个男的,却一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女孩子。其实,是因为……”   只说了这几句就令他心痛难忍,视线模糊。恍惚中看着冯春和裴敏知惊讶错愕的表情,他凄然一笑,自虐般强迫自己将隐藏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   “是因为,我根本不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第91章   开诚布公,肝胆相照。   “我娘是带着我跟我哥改嫁到镇远来的。   后来这个后爹是个老光棍,本身就又馋又懒,把日子过得穷困潦倒。我们去了之后他一直觉得自己做了亏本买卖,还得替别人养两个儿子,气越来越不顺,没过多久就动起了歪脑筋。   有一年他听说有人悬赏搜罗小男娃,送到宫里去做小太监。要是把我们哥俩送过去,不仅能把拖油瓶打发出去,还有一大笔银子可赚。这简直是天大的美事儿,何乐而不为呢,就找机会背着我娘将我们哥俩领走了。   后来还是被我娘发现了,可惜晚了一步,赶过去的时候我们哥俩已经被割了一刀。我们被娘哭天抢地地带回了家,疼得死去活来接连发起了高热,最后大哥没挺过来,三天之后就咽气儿了。从那以后娘就疯了,不停叨叨着我哥托梦给他,说他要回来报仇雪恨。后爹听了被吓得不轻,就请了个大仙儿来家里做法。   大师说大哥死后已成厉鬼恐难度化,家里的男孩子会加剧他的妒恨和怨念,为害家人。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从今往后家里不能再养男孩子,有男孩子也必须当成女孩子来养,这样才能平衡阴阳化解怨气替大人消灾解难。   其实我娘是装疯,那大仙说的也全是狗屁不通的瞎话,是我娘花银子求他这么说的。我娘是被吓怕了,又痛又怕,她吃过太多苦了,知道带着我走也逃不掉颠沛流离的命运,留下来又怕我那后爹以后还要打我的歪主意。逼急了才想出了这么一个蹩脚的主意,没想到那便宜爹做贼心虚竟然真的信了。   我娘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丢了命根子的事儿,生怕被别人知道,本想让我装装女孩子好歹过个几年,等年纪大了也做不成那小太监了,自己也能保护自己了再令做打算。不过这么多年我活得不男不女的,自己也已经习惯这幅样子了。   听说你要带我走,我挺高兴的。可一想到我这个样子,又觉得害怕。怕你们知道我的情况之后就不愿带我走了。女孩子孤苦伶仃的惹人怜惹人疼,男孩子就不一样,男孩儿是怎么都能活下去的。而我这种不男不女的怪物,可能连活下去的资格都不配有。可是,我真的很想跟着你们,长这么大从来没人拿我当回事儿过……   对不起,神仙哥哥,裴叔叔……   很抱歉欺瞒了你们,呵呵,听了之后你们是不是挺恶心的?   我也觉得自己挺恶心的……”   成小酌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抖。冯春以为他会哭,可说到最后他也没掉一颗眼泪,稚嫩的脸庞上带着的,与其说是故作坚强的平静,不如说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   *   成小酌被命运摧残到近乎麻木的模样,在冯春柔软敏感的心脏上撕开了血淋淋的一道缺口,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泥淖里挣扎,肮脏卑贱的自己。   “小酌,别那么说自己!”   他面色凝重地用力朝成小酌比画,   “谁都不可以那样说你,你自己更不可以!”   成小酌没有抬头,只把目光凉凉的盯着他的手指,突然发泄了出来,   “说得轻松,没有人明白的,你们这种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可能明白呢?!难道,难道你们没有在心底觉得我卑贱,觉得我可怜吗……”   冯春苍白着一张脸,将头摇了又摇,   “我明白的,小酌,神仙哥哥明白的!”   手握成拳,用力敲着自己的心口,   “你知道吗,哥哥以前……”   裴敏知面色一沉,猛然一把握住了冯春的手,阻止他继续说下。   冯春抿了抿缺少血色的唇,眼中浓到化不开的悲哀被裴敏知无声的疼惜中和了几分。他没有再比画下去,反而伸手解开雪白的褥衣,微微转身。   转身的片刻,他琥珀色眼眸中急速涌起的久违的孤勇决绝,也一同隐没在了阴影里。   他将自己裸露的肩背暴露在成小酌的面前。   来不及阻止了,裴敏知手脚发软地撑在原地,眼中一瞬间蒙上了森然雾气。   冯春那本该细腻光洁的肌肤上,横陈着为数众多的狰狞疤痕,那些疤痕交错纵横众星拱月一般围绕在两个硕大的刺字周围。   “男娼。”   成小酌拼命忍住的抽噎被惊呼取代了,他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裴敏知拼命迎上去将冯春扯进自己的臂弯里,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衣衫,将人严丝合缝地裹好了。手臂因用力过猛而连连颤抖着。   冯春将头抵在公子的臂弯里,埋了好一会儿。   连时间似乎都不忍心惊扰这一室的沉默。   三人各怀心事地静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冯春终于安慰人似的轻轻地拱了拱,再次转身面对着成小酌。   “小酌,现在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很恶心?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成小酌无措地摇头又是点头,眼中惊愕未消。   “乱世上走一遭,难免会遭遇恶心的事,碰到恶心的人,我们身不由己。但你记住,既然要活就堂堂正正地活着,不要轻贱自己。”   “神仙哥哥……”   泪水终于划破了小酌脸上与年龄违和的凄苦悲凉。   “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哥哥答应带你走,关于我的事本来就不应该瞒着你。如果你想知道,以后我慢慢把一切告诉你。我们都缓一缓,慢慢来,好吗?”   “我知道了,我只是害怕你们嫌弃我……”   没想到脸上恢复了些许温柔的冯春,一向好脾气的冯春竟毫不留情地比画了一句。   “是挺嫌弃的。”   “……”   成小酌眨了眨眼,眼泪又成串儿地掉下来,难过之余痛彻心扉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泛滥开来,就又看见冯春的指尖在他眼前跳起舞来。   “嫌弃你这样哭哭啼啼的,又不是孤苦伶仃惹人怜惹人疼的女孩子,以后可别这样梨花带雨的。   我还嫌弃你这样叫我。又不是孤苦伶仃惹人怜惹人疼的女孩子,以后别神仙哥哥神仙哥哥的,叫的这么腻歪了。”   “啊!以后?你们答应带着我了?”   “等等等等,这还有一位当家的没松口呢。”   裴敏知急忙揽住了成小酌的肩膀,   “听你们这么一说我也觉着怪嫌弃的,小酌你凭什么管小春叫哥哥管我叫叔叔啊?生生把我喊老了。既然要改,索性一起都改改罢。”   “……”   成小酌彻底蒙了,泪珠也僵在脸上,不知是要笑还是要哭。   “愣着作甚,春儿哥、裴哥,或者大哥、二哥,你选吧!”   “我,我也不知道叫哪个好……”   “行了,横竖都是哥哥,路上慢慢想吧。从今往后你就有两个哥哥罩着,什么都别怕!”   作者有话说:   盼望大家多多支持哦⊙?⊙!,谢谢啦~ 第92章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小春儿,你这是何苦?”   安抚好了成小酌,又将他送回自己的客房之后,甫一进门,裴敏知就瞧见冯春修竹般秀美的身影独坐窗前。微凉的晚风吹拂起他耳畔的柔软发丝,和一身单薄雪白衣衫。如水的夜色将那双玲珑的琥珀色瞳仁衬得深邃暗沉。   裴敏知走上前,从背后拥住他,用自己炙热的胸膛温暖他被夜风吹得发凉的单薄脊背。   熟悉的拥抱唤起了冯春脸上的温柔,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悄悄把身体往自己的温柔乡里又靠了靠。   “坦诚都是相互的,既然撞破了他的秘密,我也不能对小酌有所欺瞒。”   “傻子,明明可以不必这样的。把陈年的伤疤亲手揭开,痛不痛?小春儿,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难过?”   冯春摇摇头,   “公子,你说过要正视自己的过去,正视自己,这样别人才能够正视真正的我。”   “这么乖,我说的每一句小春儿都记得?”   裴敏知闭上眼睛,吻上他的头顶,将所有的心疼化作一个沉默的吻。   冯春乖乖等他抬起头来,才重新比给他看,   “嗯,公子,我都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我都记得。在这里,还有这里……”   他微笑着指了指自己脑袋和心脏的位置。   裴敏知捉住他刚刚放下的双手,将他的身体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小春儿,有时候我其实不想你过得那么累。什么都记得,什么都忍着。如果要记,你只记住一句便好。”   “哪一句?”   手被捉住了,冯春只能使用唇语。浅粉色的唇瓣努力地开开阖阖,是为了让公子看得更清楚,却不小心成了温柔的陷阱,无声的倾诉,吸引着裴敏知的目光不断追逐,身体逐渐燥热。   “万丈红尘,唯有你能渡我,我爱你!”   “你只需记得这一句就好。余下的纷纷扰扰尽管放心地全部都交给我……”   冯春什么都不来不及说,便被裴敏知以吻封缄。   如同被一张深情的网紧紧缚住,无力挣脱,唯有沉沦。   “小春儿,怕么?”   他们相拥着坠入柔软的床铺,坠入云端。   冯春摇摇头,脸颊已经红透。   一夜春宵,终生难忘。   正可谓夜阑风寂影疏时,丝云卷月纤枝细,红绡帐暖,诉情声切,羞喜两心知。   *   第二日醒来,尽管难掩羞涩,两具紧拥的身体却仍舍不得有片刻的分离。   裴敏知身上的伤势已大为好转,昨晚的一夜放纵却让他对小春儿的身体担心不已,怎舍得让人立即动身赶路?于是坚决要求在温泉处多逗留一日,多加休整。   吃饭时,裴敏知对冯春自是鞍前马后百般体贴。   这厢情意正浓,那边成小酌的眼睛却明显哭过,一夜过去仍残留些许红肿。除此以外他身上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身上穿的仍是原本的襦裙,头上梳着女孩子的发髻,一言不发地埋头苦吃。   裴敏知见他这幅打扮,若有所思地问,   “小酌,需不需要去买一些男子衣衫?”   “不!不用!裴哥,小春哥,突然那样我可能还有些不太习惯……”   冯春闻言拉了拉裴敏知的衣袖。   裴敏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十多年的观念和习惯恐怕早根深蒂固地侵蚀了整个成小酌,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拔除撼动的。   或许对成小酌而言,最好的救赎并不是逼迫他改变,而首先要从接纳做起。   想到这里,裴敏知点点头,语气也不自觉地放软了。   “小朋友没关系,没有人勉强你,你喜欢怎样都好。”   提起小朋友,冯春立刻想到了远在百里之外,素未谋面的陈念安。他对这个在孤寂岁月里,长久陪伴在裴敏知身侧的孩子带着天然的好感。裴敏知虽然未曾经常提起,但整日面对年纪相仿的成小酌,心里难免也会惦记家里那个孩子。   他换了比较轻松的语气对裴敏知比画道,   “公子,我们这样走走停停,你不担心家里那位小朋友?”   裴敏知眼前浮现出临行前那个满是忧虑的稚嫩面庞,   “我已经亏欠了那孩子,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等回去之后再好好补偿他罢。”   “他是不是比我大?”   成小酌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念安年满十八了,确实比你大上几岁。出来久了差点把这小子给忘了。这么说来除了我们两个,你还有个小哥在家里等着呢。”   “小哥?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啊,是个仁义的孩子。”   裴敏知习惯性地伸手想揉一揉成小酌的脑袋,顿了顿,最终落在他的肩膀上,像对待男人那样用力拍了拍。   “小酌,别担心,他会是个好哥哥的。你的事,你是想自己告诉他,还是我们帮你告诉他?”   成小酌低头吃饭,动作稍有停顿,之后小声地回了一句。   “找机会我自己说吧。”   “也好。”   裴敏知了然地点点头,之后又对冯春挤了挤眼睛。   “我本来还偷偷合计,把小酌领回去说不定将来以为能给他当个小媳妇。谁能想到行至半路,这媳妇竟然变成了弟弟。”   冯春哑然失笑,很开怀的样子,笑了半晌方又回应他。   “说不定我们念安不喜欢小媳妇,就喜欢弟弟。孩子们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哪是我们能够左右的呢?我们这些老人儿就专心泡泡温泉,纵情山水好了……   譬如此处借温泉之神异,小桥流水,曲径回廊,绿树掩映中的袅袅水汽,令人宛如置身仙境……”   “知道了,我不催着赶路了。公子尽管去泡个痛快吧。”   裴敏知喜笑颜开,胃口也跟着好了起来。   “自然是要泡的,而且要一起泡!”   “小酌我们还是等晚上一起?”   成小酌没想到他会邀自己一起,带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回答得毫不迟疑。   “嗯!”   “好!不过,咳咳,你来的时候千万记得先把头上的姑娘辫解了……”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甜哦~已删减 第93章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又一番突如其来的秋雨洗尽清秋,天气初肃。   在尽情地享受了一番温泉的滋养过后,冯春一行人总算神清气爽地重新踏上了归程。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一路上是看也看不腻烦的好景致。三个人一边赶路一边游山玩水,如此走走停停,又过了两日方才抵达一座富庶的小城。   他们如今不再被钱财所累,经历过生死也领悟了及时行乐享受生活的真谛,于是在吃喝用度上格外放得开手脚。   三人进城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换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晚上足矣容纳两个人安睡。随后大家又在小春儿的提议下,进了一家颇具规模生意红火的酒楼,跟小二儿要了楼上临窗、视野开阔的隔间里落座。   小二颇为殷勤地为他们介绍酒楼的招牌菜肴,裴敏知刚想开口习惯性地点一些家常又实惠的菜色,却被冯春伸手拦住了。   “公子,这一顿让我来点吧,我想请大家吃一顿好的。”   他今天穿了一身玄色长衫,泼墨般的长发几乎与衣料的颜色融为一体,从头到脚没有一件多余的饰品,只在发髻上插了一根古拙的折柳木簪。   一袭墨黑裹住一身瓷白。稍显清冷,却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的脸上挂着春风细雨般的笑,俊美绝伦却又透着一丝神秘的魅惑人心 。   “麻烦公子帮我对小二儿说一下,我怕他看不懂我的意思。”   裴敏知醉心于那清润的笑容,当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意思时颇有些吃惊。   自从他们二人重逢以来,一切吃穿用度都被裴敏知一手包揽了。除去他受伤力不从心的那几日,事无巨细,一切都被他安排得妥帖周到。他心疼冯春的口不能言,深知他骨子里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事到如今更是不忍心因为任何缘由令他的小春儿有丝毫的为难,只想把人像孩子一般宠。   冯春向来对他信赖有加,对这些事情从不多加干涉。不知为何,今日竟主动张罗着请客点菜。   裴敏知不自觉将眼角眉梢的弧度柔软下来,不动声色地应下。   “好,今儿个我们都听你的。”   裴敏知按照他的意思,一一嘱咐给小二儿听,   “小二,把你们这儿的特色都上一份。”   “明白明白,您放心马上就来,包您满意!对了,酒水您看还需不需要……”   “来一坛桂花米酒。”   “好嘞。”   小二一走,裴敏知便笑着同他打趣道,   “我们小春儿,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今儿个怎么这么有兴致?”   “仔细想想,认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请公子好好吃过一顿饭。还有小酌,小小年纪一路跟着我们,背井离乡风餐露宿的,也很不容易。   虽然,我赚的银两不足以让你们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顿顿山珍海味。但我还是很想尽我所能,请你们吃些好的。”   “谢谢小春哥!”   随着一道道芳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的珍馐美味轮番登场,成小酌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圆。圆圆的桃花眼盯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各色美食骨碌碌转了几转,才总算发出一句惊叹。   “哥,这也太丰盛了吧,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   冯春心里又止不住一阵心疼。   “小酌,快吃吧,多吃些。”   说完又转头,拉了拉正在专心为他们烫洗碗筷的裴敏的衣袖。   “公子,别光顾着忙了,一路辛苦,你也多吃些。”   不一会儿,他的碗里就被冯春一筷子一筷子地堆得冒了尖儿。   裴敏知埋头苦吃,恨不能将小春儿的心意一口气吞进肚子里,很有些食不知味。   诸味纷呈的菜肴在口中全都像调了蜜一般甜,又带着桂花沁人心脾的香。   万般心甜意洽,心荡神驰中,他满心满意想着的,全都是冯春那双历尽风霜,依旧顾盼生辉的眼睛。清亮柔软的眼眸,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无尽的执着与深情。   *   “小二儿,此处附近有没有什么游山玩水的好去处?”   怕自己酒未喝多人先醉倒,裴敏知趁小二路过,忙拉着人家问起了附近的风土人情。   “客官,要说我们这儿数一数二的好景致,那就非梵净山莫属了。”   “梵净山?”   “是啊是啊,你们听我说,这梵净山位沅水之源头,居黔山之东北,系武陵山脉主峰,景绝奇幻,山形峻秀。还有那建在悬崖绝壁上的佛殿,犹如空中宫殿一般,怎一个壮观了得!去那里不仅可以登高礼佛还能观云赏水!有那么一句话叫,叫梵山涌圣水,万古仍从容!   几位客官若是不信,尽管去看看就知道了,去看了就知道我当真所言非虚!”   冯春看小二口若悬河,眉飞色舞为他们卖力介绍的样子笑得格外开怀。   裴敏知也忍不住打趣他道,   “难为你这般卖力推荐,看来这梵净山确实有不俗之处。”   “嘿嘿,客官,听我的准没错,保准你们不会失望的。而且去那里烧香许愿非常灵验哦!有不少香客为了来梵净山祈福,特意从很远的地方千里迢迢赶过来呢。”   小二前脚刚走,成小酌就忍不住问裴敏知。   “裴哥,我们真的要去梵净山?”   “怎么,你不想去?”   “怎么可能?!梵净山真的很有名的……”   “想去就让你小春哥拿主意罢,今天可是他说了算。”   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望向冯春,眼巴巴的神情当真有几分一家人的默契。   冯春不想扫了二人的兴致,犹豫片刻,还是指了指裴敏知的右腿。   “公子,听说那山高得出奇,你的腿,当真没有问题?”   “不是还有小春照顾我吗?”   “可是……”   “小春儿,我走过那么多地方,区区一座梵净山怎么会难得倒我?   明明去过那么多地方,走过么远的路,可我经历的不是穷困潦倒的漂泊,就是茫然无望的等待和寻觅,再美的风景也无暇欣赏,每每想起来不是没有遗憾。   如今我有了你,就多了许多贪心。   不光想和你一起白头到老,还想和你看尽这世间的美景,弥补这份遗憾。   如今那么美的地方近在眼前,若是错过岂不可惜?”   裴敏知的这几句说出口,成小酌的脸倒先燥得红了脸。他不是没见过两位哥哥深情款款的模样,但当着他的面真情流露似乎还是头一回。   “小春哥,放心吧,不是还有我在吗?我也会照顾好裴哥的!”   “好吧。”   冯春点点头,水润的目光却始终凝望着裴敏知。   “不过我们只是去看看,不可以一味地逞强,觉得勉强就得马上下来。”   “放心,我有分寸。正好中午吃得撑了,登高望远顺便消消食,我们这就走吧。”   不等裴敏知起身,又被冯春拉住了。   “公子,等我们先帮一帮那个姑娘再去也不迟。”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月圆人圆事事圆满~ 第94章   病人之病,忧人之忧。   裴敏知顺着冯春骨节分明的指尖朝楼下望去,在酒楼厅堂一隅,看到了一位正怀抱琵琶弹唱小曲的年轻姑娘。   朦胧的洁白面纱之下,妙龄女子略施粉黛,难掩容貌娇丽,是酒楼里请来为客人们献艺助兴的。   裴敏知回想起来,那姑娘自他们踏进酒楼伊始就已经在坐在那里自弹自唱了。她的声音轻柔婉转,淹没在推杯换盏喧哗不断的酒楼厅堂里,并不是十分惹人注意。   裴敏知盯着那姑娘仔细瞧了片刻,见她面色红润平和,衣着素雅洁净,身上不像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于是重新将探寻的目光转回冯春身上。   “小春儿,你可是瞧出了什么端倪?”   冯春点点头,对他比画道:   “公子,我嗓子坏掉之前,也学过几年琴棋书画这些供人消遣的手段。我听出这位姑娘气息郁结不稳,虽然脸上带着妆瞧不出什么端倪,她自己也在极力设法掩饰,但恐怕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这种掩人耳目的唱法对身体损耗极大,一般人轻易不会如此。想必她身上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是受了伤,就是身患疾病。明明忍受得辛苦,不知为何还要如此勉强自己。再这么唱下去不仅身体承受不住,怕是连嗓子都要跟着毁了。”   只开头那一句,就让裴敏知醉意顿消。他眉峰蹙起,近来鲜少见到的,眉心处那道经由沧桑雕刻的纹路再次深深地显露出来。小春儿每次状作轻松地提起过去的经历,都会扯起眉间那道深深的沟壑,拉扯着心脏,丝丝缕缕的痛。   可既然小春儿刻意说得轻巧,不想让他探究,他便也从善如流避重就轻地问道:   “你想如何帮她?”   “要想帮她,得先弄清楚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裴敏知略一思量,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成小酌身上。   “小酌,是时候该你出马了。”   “啊,为啥让我去?”   成小酌大吃一惊。   裴敏知挑眉指了指他身上那一身淡紫色襦裙。   “毕竟姑娘之间比较好说话嘛。”   “……”   *   成小酌风风火火地走过去,在弹唱的姑娘面前放下一锭银子,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   那姑娘惊异非常,连琴也顾不上弹了,连忙开口叫住成小酌。   “这位姑娘,请留步!”   成小酌勾了勾嘴角,却故意佯装迟疑地转过身去,   “姐姐叫我?可是有什么事?”   只见姑娘拿起那锭银子,伸手朝向成小酌。   “妹妹,使不得,你给的太多了,这个我不能收……”   “是吗,那怎么办,我身上也没有碎银子呀。”   “这……那还是请妹妹把这个收回去罢。”   成小酌圆眼微张,秀眉一束,显然是不乐意了。   “给都给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两人沉默着对峙了一会儿,成小酌眼睛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眉眼登时舒展开来。   “既然多了,就当我出银子请姐姐上去陪我坐会儿罢!我正好憋了一肚子烦闷,苦于无人诉说,不知姐姐愿不愿意成全呢?”   成小酌一口一个姐姐,带着天然的亲近,直叫得姑娘不忍心回绝。   “那好吧,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只不过奴家不能离开太长时间,更不能出了这家酒楼的门。”   “不妨事,那就麻烦姐姐随我到楼上隔间稍坐吧,那里还有我的两位哥哥。”   一听隔间里还有其他人,而且是两个陌生男人,姑娘立刻面露难色。   成小酌自然清楚她在担心什么,大大咧咧地朝人笑笑,不无骄傲地朗声说道:   “姐姐放心,里面那两位可是这世上顶好顶好的人!他们一个是诲人不倦的教书先生,一个是悬壶济世的神仙郎中,定不会为难你分毫的。”   姑娘进到隔间,颇为忐忑地朝在坐的二人福了福身,就被冯春和裴敏知礼数周全地迎到座位上坐了。   众人落座之后,冯春朝裴敏知点了点头,裴敏知便开门见山地,将他们设法请姑娘来此的来龙去脉一并说了。   “姑娘不必紧张,在下裴敏知,这位是冯春。我们两人都略通医术,是因为瞧出你身上似有什么不妥之处,才忍不住想了这个法子,希望能略尽绵薄之力,为姑娘排忧解难。”   “姐姐不用怕,这位神仙郎中在我们那里可是声名远播,人美心善,医术高超!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出来,说不定我们真的能够帮你。”   那姑娘一直低头绞着手指头,听成小酌这么说方才犹犹豫豫地抬头向冯春望过去,只一眼就明白了成小酌所言非虚。   眼前这位黑衣公子,虽然格外消瘦,略带病容,却当真是一位超凡脱俗神仙般的人物。不带一丝杂色的玄色长衫勾勒出他清俊修长的身形,头上只用一根折柳木簪绾了一个极简的发髻,余下的浓密青丝自耳后柔软地垂落脊背,更趁得肌肤莹白如玉。光是这不凡的气度已经令人为之赞叹,再加上那精致的五官,寻常人多上看两眼,都担心会玷污了他的冰肌雪骨。   再看一旁那位一直在默默为神仙郎中添茶的灰衣公子,亦是儒雅英俊。虽然面容略带沧桑,不苟言笑时稍嫌冷漠,每每望向黑衣公子时,眼里腾起的化不开的温柔,又顿时将那些冷峻淡漠中和了大半。仿佛只需浅浅一笑,自是一派冰雪消融,春意渐浓。   姑娘不是轻率之人,但这一次她不由自主地选择相信他们。   她咬了咬牙,轻轻拉开半截衣袖,露出小臂上青青紫紫的伤痕。   “奴家名唤张曼。”   姑娘一语未毕,突然从座位起身,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几人脚边。   “不瞒公子,奴家与家妹如今受制于人,备受凌辱。如果二位公子愿意出手相助,奴家愿意为你们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作者有话说:   预警,下章小春儿有女装出场! 第95章   “张曼姑娘,大可不必如此!”   三人见状都忙不迭地起身上前搀扶。   “我们既然设法邀你前来,就是有意帮你解决疾苦。不如坐下来,将你的遭遇一五一十说与我们听。若是能帮得上忙,我们定然不会推辞。”   张曼点点头,将心中积压已久的苦闷一股脑倾吐而出。   “我自幼和妹妹同家人离散了,走投无路之际被一位自称老爹的师傅领了回去。起初他看起来挺和善的,不光给我们买了吃的,还说只要跟他走就教我们学习唱曲儿,以后永远不饿肚子。   我以为遇上了活菩萨,高高兴兴领着妹妹跟人走了。   我那时候真傻,一心以为只要刻苦习得一门艺技,以后就有能力养活自己和妹妹。   可没想到好景不长,老爹就暴露了真面目。他根本不把我们姐妹俩当人看,把我们领回来只是为了让我们给他赚银子。   他好酒又嗜赌,动辄打骂,逼着我们干活习艺替他偿还赌债。不管我们多拼命,辛苦挣回来的银子,永远填不平他欠下的无底洞!   他每日派手下监视我进酒楼卖艺,回来就被锁在屋里囚禁起来,赚回的钱总会被他一点不剩地搜刮干净,如果胆敢有丝毫的忤逆反抗就会对我们拳脚相向……”   成小酌听得愤愤不平,险些按捺不住跳将起来。   “这种人渣就该千刀万剐!可是姐姐,你们为什么不设法逃走?”   张曼叹息着摇了摇头,   “怎么会没试过呢?其实被他控制的姑娘不止我们两个,可我们试了各种方法都难逃魔爪,稍有不慎就会落得遍体鳞伤……”   偌大的包房里迎来一阵沉默。   平静了片刻之后,张曼才重新开口缓缓说道,   “一开始我是带着妹妹一起出来唱曲儿的,后来他怕我们逃跑,就将妹妹作为牵制我的筹码,关在家里任意欺凌……我,我就算死也定要将妹妹救出来!请二位公子帮帮我们!”   那位神仙般的玄衣公子忽然伸手比画了一些什么,张曼看不懂他的意思,却没来由地呼吸一滞。   原来这位公子竟是哑的!   难怪自始至终他一言不发,格外安静。如此卓然出尘的人物,身上却有带着这种残缺,实在叫人惋惜。张姑娘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难过,一时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没关系,小春儿,我来帮你问她吧。”   一道略带低沉的嗓音令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张曼回过神来,目光不经意又撞见了裴敏知温情脉脉的眼眸。只不过那片刻的温情不属于她,唯独属于那位名叫冯春的公子一人。   裴敏知按照冯春的意思,一句一句说给张曼姑娘听。   “张姑娘,通常这个时辰那位老爹都在什么地方?”   “基本都在赌坊,每天不赌到半夜他是不会回家的。”   “你可晓得回家的路?”   “自然晓得。”   “好,那就麻烦姑娘带路。我们趁那人贩子不在,去你家将你妹妹救出来。”   “可是,我方才也同你们讲过,不光是这酒楼,就连家中也有那人的手下监视着。我进来小坐估计都会让人心生怀疑,更别说带你们从这里出去了……”   “这你不必担心。一会儿会有另外一位张姑娘,代替你在这里卖艺。你只管带人去家中救人!”   张姑娘惊讶地瞪大双眼,   “谁?谁要替我?是小酌妹妹吗?”   毕竟在座的只有成小酌一个女孩子。   成小酌闻言慌忙站起来连连摆手。   “我不行啦,我可不会弹琴唱曲儿!”   这时玄衣公子站起身来,微笑着伸手指了指自己。   *   张姑娘大吃一惊,又忍不住拿眼偷偷往玄衣公子身上打量。他个子不算高,身形又纤细瘦弱,若是换上女装说不定当真可以以假乱真。只不过寻常男子哪肯屈尊降贵,用这种方式帮助一介弱女子?   “这,这如何使得……”   “不碍事,能帮得上忙就好。”   冯春刻意放慢了手上比画的速度,淡笑着安慰因惊讶和感动,一时显得颇为心神不宁的张姑娘。   裴敏知也随着冯春一同站了起来,自从明白了小春儿的打算后,便再也没将目光从冯春平静的脸上移开过一刻,那目光深沉得近似审视。   他不忍违背小春儿的意愿,唯有隐忍着努力,试图在那张白皙的脸孔上捕捉什么。若是能在冯春的脸上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勉强和不开心,他就会毫不留情地第一个站出来,阻止这个疯狂大胆的计划。   可终究,除了平静和坚持,冯春再没流露出其余半点情绪。   “且慢,我还有事同他商议。”   耐心等他比画完,裴敏知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了他的手,将人拉到房间一侧的角落里。   “小春儿,你可想好了?若觉得不舒服,大可不必如此!我们再仔细想想其他法子……”   “可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公子,别怕,不过是穿一会儿女装做做样子,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不像过去那样脆弱了。反倒是公子,以前没见你怕过什么,近来担心的事怎么愈发多了?”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只怕你……”   “只怕我想起过去不堪的经历吧?那些事情已经不能左右现在的我了。公子都能放得下,我又有什么不可以?有公子相伴,如此善待于我,冯春此生再无畏惧。只希望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需要之人,偿还一二这莫大的福报。”   “好。”   裴敏知回来,叫成小酌帮忙,用屏风在房间里隔出了两个私密空间。让冯春和张姑娘分别进里面互换随身穿着的衣衫。   更衣过后,张姑娘帮冯春简单装扮了一番,用贴身带着的胭脂水粉在他脸上淡淡涂了一层,又帮他梳了一个和自己之前一样的发髻。   不稍片刻,两个换了身份的人便出现在了裴敏知和成小酌面前。   张姑娘自不必说,身高体型本就与冯春相仿,换上男装之后并不显得突兀。只稍将头发稍稍绾起,再戴上帷帽略微遮挡脸部就差不多了。   身着女装的冯春一出来,却叫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一向自持冷静的裴敏知再也无法遮掩眼中的惊艳。   聘聘婷婷的一个人儿站在那里,比屏风上工笔描绘的美人也不逊三分。冯春的肌肤本就生得白皙细腻,再加上胭脂水粉的加持,气色鲜活许多,脸上多了几分灵动的光彩。当真是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裴敏知只觉喉头发紧,不敢再细瞧那张美得夺目的脸,连忙拿起一旁的面纱给人戴上了。   “公子,怎么样?可还瞧得过去?”   明媚娇羞的笑意,透过薄纱影影绰绰在裴敏知眼前摇曳。裴敏知不由得清了清嗓子,方才勉强回道,   “咳咳,用来唬人,绰绰有余了……”   作者有话说:   忍不住求支持啦,大家能不能分一点点海星给我 蟹蟹! 第96章   青松寒不落,碧海阔愈澄。   其实裴敏知堪堪只敢瞧了冯春一眼,只是那匆匆一眼,便叫他素来冷俊的脸孔上,罕见地沾染了醉人的胭脂色。   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天生不好女色,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自从小春儿突如其来地闯进了自己的生活,整颗心便被他一点一点彻底霸占了去。哪怕是误解、苦难,令他们分别了整整十余载岁月,自己也再不曾对任何人分出丝毫的心思,对女子更是敬而远之。   如今一个琼姿花貌,温香软玉的美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就算清楚得知道,这人不是别人,明明正是他恨不能随时捧在心尖之上的小春儿,明明是他每日每日都要用深沉目光读上千遍万变那一张脸,可还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更温柔,更旖旎,也更动人……   呼吸和心跳在失去控制,燥热之下的裴敏知根本无暇探究,这失控究竟意味着窘迫还是羞赧,只管强迫自己转开目光。   见他如此,冯春反倒收敛了盎然的笑意,拉了拉裴敏知的衣袖,叫人重新面对着自己,   “公子?公子,我还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说吧,我在听。”   回过头来的裴敏知已经回复了波澜不惊的镇定模样。   冯春放心地对他比比画画起来,   “公子,你知道我嗓子毁了,出不了声,更没办法唱曲儿,只能尽量用弹琴拖延一些时间。我尽量努力拖得久一些,可是你们此去,恐怕还是需要抓紧时间。”   “嗯,我明白。”   裴敏知目光黑沉沉的,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方才凑近他左耳边继续喃喃说道:   “小春儿,乖乖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回来带你离开!万一情况有变,务必要设法保护自己,我们一定会设法到客栈跟你汇合!”   “我这边不要紧的,反倒是你们,此番前去凶险难料,千万小心行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时间紧迫,然而在没有听到令自己满意的承诺之前,裴敏知只管固执地僵持着不动。   “小春儿,先答应我好吗?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嗯,我答应,我都答应。”   成小酌被挡在他们身后,过了半晌没有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也没看到冯春脸上的温柔坚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小春哥,这里只剩你一个人,我还是有点担心……要不我也留下来,在暗中帮你吧!”   裴敏知闻言似乎有些动摇,侧开挡住冯春的身体,也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他。   冯春却只是摇头。   “ 小酌,你也知道,去救张姑娘的妹妹才是关键,我这边只需要做做样子骗骗外边那个盯梢的,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公子那边需要人手,你去帮我给公子搭把手吧。有你这个小机灵在,我也能放心一些。”   “可是之后呢?我们救出他们姐妹之后,小春儿哥要如何脱身?”   冯春从裴敏知为他投下的一片温柔的影中走了出来,亲昵地揉了揉成小酌圆圆的脑袋。   “我自然有办法脱身,说不定到时候已经在客栈等你们回来了。小酌不是最相信小春哥了?赶快去吧,回来我们还要一起去梵净山看风景。”   说完推着成小酌往门口走了两步,又朝屋里剩下的两人挥挥手,催促他们尽快离开。   “事不宜迟,我先出去,你们记得稍等片刻再离开。小酌,一路上照顾好张姑娘。”   比画完这些,冯春没再停留,也没再朝裴敏知看上一眼。而是刻意模仿着姑娘的做派身段儿开门款款走了出去。   *   迎面而来的清风吹拂过他柔软的鬓发,扬起轻薄的裙角,残留一片清甜的温润气息。   冯春怀抱琵琶,不疾不徐地前往一楼厅堂的一角,那里正是张姑娘惯常所在的位置。他这一路走来自是吸引了不少食客的目光,不论那些目光里流露出的是何种露骨的轻贱与玩味,都带着看客面对戏子时的高高在上与理所应当。   冯春尽量保持冷静保持平稳的呼吸,可还是走得越来越艰难。   被逼着身穿女装伺候恩客,被撕去衣衫鞭打,揪住头发辱骂,被逼着弹琴唱曲儿还要忍受臭男人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脑海里呼啸而过的污秽画面,令身体不受控制地逐渐变得僵硬和冰冷。   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他浑身经受炙烤,痛苦的回忆尖锐如针深深刺入每一寸肌肤,无所遁形的疼痛甚让他明白自己再一次沦陷了。他明明没有那么坚强,没有那么强大,他所拥有的唯有刻入骨髓的卑微,以及不自量力的盲目草率。   他惧怕过,痛恨过,拼死挣扎过,花了更多的力气与时间舔舐伤口,努力过得像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肮脏过去带给他的痛苦记忆,被他用尽浑身解数锁在灵魂的最深处。   直到今天,他再一次扮作女子取悦众人,他自己主动选择,走进那个曾经多次将他扯进万劫不复境地的梦魇之中。是他自己主动将脆弱的肉体呈上,任凭那些肮脏的目光,利剑一般一寸一寸凌迟他的自尊……   那些深埋的记忆几乎是在一瞬间再次被唤醒,厉鬼一般将这些年被压抑被遏制的恨千倍万倍地补偿回来。   冯春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到那里的,又是如何行尸走肉一般茫然坐在众目睽睽之中的。他的心脏几乎要在汹涌如潮水般的痛与恨中麻痹了,可是,这一次他的身边再也没有裴敏知的身影。   没有他无声的安慰,没有他寸步不离的呵护,没有他坚定温柔的深沉目光……   公子!   公子这两个字就像一记猛药,瞬间让他在兵荒马乱之中定了心神。就算没有他在身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次是他要协助公子一行顺利从酒楼撤离,是他要为公子保驾护航。   不能软弱,不能拖累公子,绝对不能,不可以,露出任何异常。   为了保持头脑的清明,从混乱中挣脱出来,冯春假借调试琴弦,暗地里摸出刚刚从头上摘下的折柳木簪,将尖锐的一头对准自己的大腿,狠狠刺了下去。 第97章   玉筝弹未彻,凤髻鸾钗脱。   鲜血淋漓而下。   痛感姗姗来迟,却远比不断溢出的温热鲜血更直观更真实。那是冯春摆脱梦魇,让自己保持清醒的一剂良药。   方才毫不留情的一记猛刺,利刃一般霎时斩断了缠绕紧缚在周身的,名为心魔的剧毒藤蔓,帮他夺回身体的主动权。   手指刚一获得自由,他连忙屏气凝神专心弹奏起来。   尖细的指尖只在绷紧的琴弦上轻柔一拨,婉转悠扬如春光泄了一室,厅堂里不住推杯换盏的喧哗之声便有了很大程度的收敛。   不多时,纵然是那些习惯了吆五喝六污言秽语的粗人,也被这婉转琴声撩拨得心荡神驰。再定睛细瞧,只觉得这弹琴的女子出落得愈发勾人了,虽然一张巴掌小脸被白色面纱遮挡了大半,单凭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玲珑眼,就已足够让人心痒难耐。   “弹得好!”   “呦,小娘子,几日不见,你不光琴技见长,人也出落得更水灵了呢!”   “唱啊!怎么不唱了?光用弹琴敷衍老子啊?”   “我说大兄弟,你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唱了这大半日,好歹也让人家姑娘歇歇嘛!”   “是啊是啊,我但觉得小娘子弹得比唱得更有味道,这人也是越瞧越俊俏了,哈哈!”   四下此起彼伏的赞美也好,调侃也罢,冯春完全不去理会。他太久没摸过琴弦了,所以用了十二分的小心和投入,唯恐一不小心露出马脚或是让人瞧出端倪。   他一首接着一首地弹。   隐藏在宽大裙摆之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着,可他全不在意,更不停歇,不给自己和别人丝毫喘息的时机。   他的指尖舞动,状态渐臻佳境。   一首琵琶语,低眉续弹,续续弹,自叹息。   云鬓高挽,玉钗横簪。   指若青葱润泽,歌如画眉宛转。   半抱弦琴,弦冷铮铮,珠落玉盘,不如其声脆万之一也。   曲终之际,霓裳迎风舞,散尽一世风华。   冯春眉眼低垂,因全身心的投入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刚刚有所舒展,指尖从容地拨下最后几个音节,纤细的身体忽然被笼罩进了一个高大的人影之中,随即弹琴的手指便被人用力握住了。   一道陌生的洪亮嗓音响彻整座厅堂。   “为何要这么做!?”   冯春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因吃惊显得尤为专注的澄澈双眸,正正怼上了一张面红耳赤的年轻面孔。   那男人生得高大英挺器宇不凡,此时却全然不顾翩翩风度,带着粗重的喘息,拧着眉,红着眼,很明显正在气头上。   见冯春怔愣着毫无反应,男子再次开口大声质问,   “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做?究竟为什么?!”   琵琶声被突兀地打断,满堂食客都饶有兴趣地观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   事发突然,冯春对这人又全无印象,电光火石之间,心头思绪千回百转,已经猜想出了好几种可能。   这男子莫非是张曼姑娘的旧识,他们之间究竟有何口角恩怨?   是他识破了自己男扮女装之事,故意在设法试探?可纵是男扮女装与旁人又有何干系?   难道说,难道说十余年前他曾经遇上过那个被迫改装招揽恩客的自己?   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冯春,打起精神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冯春咬紧牙关,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这人看似情绪激动,下手却怜香惜玉一般始终留有余地。抓着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看似用尽了蛮力,唬人得很,实际却没有把他弄得很痛。如此做法应该是错把自己当成了张曼姑娘。   可是两人离得这样近,四目相对,对峙良久,他竟然丝毫未曾察觉认错了人。不是当真被激动的情绪冲昏了头脑,便是居心叵测城府颇深。   既然一时琢磨不透对方的意图,不妨反客为主,暂且先想办法安抚一下他的情绪。   冯春稳住心绪,对那男子摇了摇头。   他仔细装扮过的精致面容恢复了平静,将头摇得暧昧又模糊。   不只是因为口不能言,这更是冯春对男子的一种试探。这实在是一个颇有心计的动作,可以被解读出很多种意思,就看男子想到得到的是哪一种答案了。   男子的神情变化莫测,方才英气十足的眉宇间还凝满了冷硬,在浮现了片刻的疼惜与心疼之后,忽然又痛心疾首起来。   “没事?你说没事?罗裙都被血染透了,还说你没事?你这样,你这样究竟置我于何处?究竟想让让我有多难堪?”   冯春闻言一怔,忙垂头去看身下的裙摆,素雅的罗裳之上果然斑斑驳驳浸出了许多殷红的血迹。   他挣脱了男子的手,勾着手指试图将那些刺目的猩红遮掩起来。却又被男子握住腕子用力扯开了。   男子就着力道又朝冯春逼近了一步,带着满眼的苦涩直直看进冯春近在咫尺的瞳仁深处。   “我那样奴颜婢膝地叫你再等等我,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没叫你弄成这幅鬼样子在这里折磨我!   好,好……既然你这么逼我,那我也豁出去了,今天索性就如了你的愿!什么身份名节老子全不在乎了,我现在就带你走!走啊!”   这人身高将近八尺,不论身形还是体格,冯春都与其相距悬殊。所以他根本来不及表达什么,就被这名陌生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雷厉风行地拉扯着出了酒楼的大门。 第98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站住!”   酒楼门前一道黑影闪现,那人手持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刀,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冯春心知此人便是张姑娘提到的那个替老爹卖命的手下。他心中一动,说不定这是一个从酒楼脱身的好机会,就看拉着自己的这位莽撞男子会作何反映了。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一下松开冯春的手,将他往自己身后推搡了几步。   “你躲远点儿,我来会会这个家伙!”   他嗖地一声从背后剑鞘中拔出一柄宝剑,飞身上前,毫不犹豫地同黑衣人连过几招,缠斗起来。   冯春这才注意到男子的不同寻常,此人并非寻常公子书生打扮,而是一身青色劲装,头发高高束起,高大威猛颇有侠士之风。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中透着霸道狠厉,不出几个回合就将黑衣打手逼得毫无反手之力。   眼见着黑衣人就要束手就擒之际,这人忽然从怀里摸出一个响哨,朝着远处狠狠吹了几声,然后出其不意地朝一旁的巷子里一滚,三下两下消失了踪迹。   “他叫了同伙过来,我们走!”   青衣男子眼中寒意未消,回身作势再次欲拉冯春的手臂。冯春主动上前几步,避开他的触碰,相当配合地跟着他朝远处跑去。   一口气跑出了好几条街道,冯春体力告罄,腿又带着伤,咬牙坚持了许久终于在男子身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青衣男子及时捕捉到身后的异动,停下脚步,朝冯春折返回来。   “怎么,跑不动了?要不要我来背你?”   冯春似乎是习惯了他的语出惊人,唯有连连摆手。   “那我走慢些,再坚持一下,这里尚且不够安全。”   话音未毕,身后果然有脚步声逼近,又有黑衣人从背后追了上来!   青衣男子松开冯春,反身迎着黑衣人飞身而去,他身轻如燕,功夫了得,刀光剑影之间一个又一个黑色身影倒地不起。青衣男子不羁一笑,刚要转身带着冯春继续向前,手臂忽然被冯春拉住了。   冯春拉着他重新转身面对着自己,忽然伸手一把扯掉了脸上随着喘息不住拂动的雪白面纱。他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眼前的陌生男子,片刻后拾起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写起字来。   “你仔细看看。”   男子颇有兴味地挑了挑斜飞入鬓的眉,垂眸注视着他精致的脸孔。   “要我仔细看什么?”   “……”   冯春咬了咬牙,继续写道,   “我不清楚你想做什么,但你认错人了。”   “哦?”   冯春耐着性子写写画画:“我不是张曼。”   男子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了起来,疑惑地对冯春问道:“张曼是谁?”   *   冯春怀疑自己听错,刻意往左侧了侧身子,想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些。   “你说什么?”   “张曼是谁?难道,是你不惜男扮女装要帮的那个弹唱姑娘?”   冯春听清楚之后神色大变。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既然与张姑娘素不相识,方才为何将我从酒楼里拉出来?”   “美人儿,你的问题太多啦!   我这个人一向随性惯了,想什么做什么全凭心情。萍水相逢出手相助,有时也不过是为了博美人儿一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事已至此,只是不知道美人儿能不能隧了我这点心愿?”   此人方才还一身凛然侠气,这会儿却一口一个美人儿,言语颇为轻浮,脸上浮夸的笑容也让冯春觉得极不舒服。   对这样的人,多说一句都嫌浪费时间,冯春侧身欲走。   见他要走,风姿明艳的男子脸上的嬉笑登时收敛了几分。施施然地堵住去路,对他拱手说道,   “美人儿莫怕,在下姓任名易风,只是个喜欢打抱不平的江湖游侠……”   冯春提笔在地上唰唰书写,看样子已经不耐到了极点,只希尽快结束两人之间的牵扯。   “多谢任大侠出手相助,既然你我素不相识,不便多加叨扰,就此别过罢。”   一句话堪堪写完,他就扔了手中的树枝,起身离开。手臂却再一次被强健的男人紧紧拉住了。   “等等,如果说在下对美人儿一见倾心,你可愿意信我?”   这句话他说得有些急,细微的喘息正好尽数落尽冯春的左耳,一字一句让他听得格外清晰。也敏锐的捕捉到了字里行间,除去玩世不恭以外,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男子明明说了一句当不得真的玩笑话,脸上的笑意却慢慢褪去,微微歪着头看着冯春,拉着他的手也一时没有松开。   他不笑时,狭长的眼睛显得稍圆了一些,眼里闪过的认真和期待,甚至还藏着一些不安和急切。像某种被驯服的凶兽,只有在主人面前才会偶尔显露出这种无比亲昵又稍显委屈的神态。让人不忍心拒绝,更舍不得看他委屈难过。   几次三番的拉扯动作牵扯到冯春的伤腿,已经麻木的伤口处再次传来尖锐的疼痛,他脸上的表情却比方才平静了许多。   男子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松开他的手臂。冯春没精力再去写字了,他缓缓伸手朝男子比划,希望他能明自己的意思。   “一见倾心固然美好,却未必是天经地义的,也并非注定都有好的结果。   如果你是认真的,谢谢你的好意。   不过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其实我……”   不等冯春比划完,就被男子略显唐突地打断了。   那张扬潇洒的一张脸,转眼又虚虚浮上了一层笑意,笑容的收尾带着自嘲苦涩的弧度。   “诶,美人儿所言极是。一见倾心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从来没有奢求过什么好的结果,美人儿大可不必介怀。”   冯春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面对裴敏知时更是温情款款言笑晏晏,可他宁折不弯的刚强执拗却是从小被苦难凿刻进骨子里的,也没有被光阴消磨半分。   此时此刻,假若任易风再稍稍逼近一步,冯春定会毫不留情面地设法摆脱,可不成想任易风竟突然偃旗息鼓了。   那稍纵即逝的黯然神色,和不经意表现出的脆弱和退让,让冯春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总之提前祝大家国庆节快乐~公子正在前来护妻的路上! 第99章   数千星河尽明意,万般皆是你。   “小春儿!”   一声紧张的呼唤,遥遥自背后传来。是低沉而又熟悉的声线,险些令冯春破防。   那是一味姗姗来迟却立竿见影的良药,让冯春从头到脚每一寸心慌意乱都在顷刻间得以安抚。   “公子。”   我的公子。   冯春已经掩饰不住满腔的依赖,对他的担心,重逢的喜悦……他还有很多话想同他倾诉,于是下意识地朝来人伸出双臂。那姿势远远看去,就像是诉不尽相思之意,在期盼一个深情缱绻的拥抱。   可惜将将抬起手臂,冯春便意识到了什么,假装不经意地垂了袖口,将血染的罗裙拖拽着藏到背后。   熟料裴敏知早已被那抹殷红刺痛了双眼。   他大步朝他跑来,并不给人解释的机会,神色严峻捞起他背后的手臂,拽开裙摆俯下身子就要仔细查看他的伤处。   当着陌生人的面,这样私密的举动让冯春脸上烧得厉害。于是不顾裴敏知明显的焦灼和不快,用力推了推他靠得太近的肩膀。   “公子,别急,只是小伤!是真的,等回去再给你看。”   裴敏知的目光终于定格在冯春苍白的脸上,短暂的温柔流连。紧接着那道视线化作阴沉和不悦,刺向他身后站着的那个奇怪的男人。   裴敏知不由分说地牵起冯春的手,与他并肩而立。   任易风也同样也在打量他。   那种明目张胆的探究,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意味。让裴敏知喉头艰难滚动,里面像是塞了一团软趴趴的棉絮,不上不下噎得难受。   他的脸色越发不好起来,对小春儿的后怕和心疼本就堵在胸口亟待发泄,眼下又被一个陌生男人弄得莫名烦躁。怕一开口就会暴露自己的失控,裴敏知只好忍了又忍,惜字如金地冷声说道:   “走,跟我回客栈包扎!”   被他拉着走了两步,冯春有些担心地回头去看任易风。只见那人发丝乘着风飞舞,并没有丝毫要阻拦他们的意思。嘴角甚至噙着一个漂亮的弧度,在对他没心没肺地笑。   “美人儿,绿水青山,有缘再会!”   甜腻的笑容很快在风中冷掉了,冯春回神再看时,身后早已空空如也。不知何时,那人也像是一阵风,一晃而散,残留一股怪异的感觉盘桓心间。   他被裴敏知拉着大步向前,单薄的身体略显踉跄,手腕儿也在隐隐发痛。   尽管比起这个行踪诡秘的陌生人,冯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裴敏知确认,但碍于他一言不发的冷酷模样,还是觉得应该试着解释一下。   裴敏知感应到他的迟疑,停下脚步,一回头正对上了冯春琉璃般的眼,水润中似乎凝着些许乖巧,却又通透得让人不忍逼视。那微微张着的唇,被苍白的脸色衬得格外红,又似乎有话要说,最后却全部归于无声的喘息。   “公子,你生我气了?”   “那男人看你的眼神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他究竟是谁?”   冯春抬手抚平了裴敏知眉间蹙起的峰峦,   “公子,不论他如何看我,对我而言他始终只是一个陌生人。”   裴敏知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上轻轻一吻,眼色仍有些沉沉的。   “你是怎么伤着的?是不是跟他有关?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冯春比画着,将裴敏知走后,酒楼里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对他讲了。   “他帮我脱身,我理应以礼相待。不过这人身上确实有些古怪,如果公子不开心我同他来往,以后我多注意一些便是。”   “对不起,小春儿,我,我忍不住多心了……”   裴敏知不住用柔软的指腹轻柔着冯春手腕那几道泛红的痕迹,那是他方才不小心攥出的红。   *   冯春见公子眉间冰雪消融,终于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问出担心已久的问题。   “公子,事情办得如何了?张姑娘和小酌呢?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脸色缓和下来的裴敏知,将疼惜歉疚,以及满满一腔温柔尽数藏进了事无巨细的解释中。   “的确出了点意想不到的状况。   我们很顺利寻到张姑娘家,并设计将黑衣人引开了。刚想将她的妹妹,还有其余四五个同样被困的姑娘一并救出来,不成想那黑衣人去而复返,眼看就要发现门里的异样。   我们人多势众,倒也没什么好怕的,正想放手一搏的时候,远处忽然传出几声哨响,那黑衣人听罢就急匆匆地转身跑了。   我听那哨声是自酒楼方向传来,怕是你这边出了什么意外,便让小酌带着姑娘们先去客栈藏身,自己过来寻你。   一到酒楼就得知你已经被人带走了。我一路追来,路上发现了好几个被放倒的黑衣人……好在,好在你好好地站在这里,好在你并无大碍……”   再次提起痛处,裴敏知动情地用双手捧住了冯春小巧的脸颊,隔着咫尺的距离,与他四目相接,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真切地确认彼此的存在。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   裴敏知一寸一寸地靠近冯春,靠近那两片柔软的红唇,似是渴望着更多的抚慰。谁知颤抖的尾音,令他在最后关头猛然退缩了,径直侧开了头去。   恢复了正常呼吸的冯春,没有强迫他转回身来,只是默默搂住他劲瘦的腰肢,将头抵在他微微颤抖的胸膛上,无声地开口劝慰,   “公子,我没事儿,我就在这里。”   半晌,裴敏知的声音终于恢复如常。   “腿还痛不痛?”   “已经不痛了。”   冯春笑得十分让人安心,裴敏知的目光还留恋地停留在他的弯弯的唇角,弯弯的眉眼,动作却干脆利落一把将人横抱了起来。   裴敏知腿上经久未愈的陈年旧伤,经受了突如其来的压力,走起路来跛得格外明显。   一路同床共枕亲密相伴,冯春努力回应着裴敏的亲昵。一点一点克服着,与旁人身体接触带给他的,根深蒂固的紧张和恐惧。   这次被突然抱起,冯春始料未及全无准备,身体小幅度地挣动了几下,在脸上吃惊的神情还未消退之际,竟不由自主地主动伸出双臂环住了裴敏知的脖颈。   对旁人来说稀松平常的一个动作,落在裴敏知眼里却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这代表着小春儿的信赖,也证明了他的艰难蜕变。   像是获得了莫大的鼓励一般,裴敏知稳稳地抱着冯春走过狭长晦暗的石板路,将人安置在停放在巷子口的马车车厢里。 第100章   寄君一曲,不问终人。   裴敏知是带人乘马车从酒楼离开的,跟陈小酌一行分开后,因为忧心冯春的安危,又快马加鞭地折返回来。此时,马车就在不远处的巷子口停着。   将冯春在车厢里安置妥当,裴敏知不敢多加耽搁,沿路找了一家僻静的成衣铺子,买了两身长袍出来。等他三步两步钻回车厢,却发现冯春已经倚靠着车窗睡着了。   脸上的面纱被他自己摘掉了,睡颜恬淡。   睡着的冯春没有再为了伪装身份,刻意模仿女子的神态动作。平和精致的五官,在淡淡脂粉的加持下愈发美得夺目,却完全没有女子的娇媚柔弱。他身上那件淡紫色罗裳十分纤薄,隐隐透出细瘦的腰身。颈间还裸露着大片莹白柔滑的肌肤,晃眼得厉害。   鬼使神差地,裴敏知忍不住抬手,想去碰一碰那一片莹白。鼻子越凑越近,迷恋地去嗅他身上的甜香。   就在眼睛因沉迷而逐渐闭起时,他猛然挺直脊背,蹙眉侧开头去,拉开了与冯春的距离。   不!这不是他的小春儿应该有的样子。   更不是他自己该有的样子!   他的小春儿,气质干净出尘,绝不该沾染这一身俗媚的脂粉气。   而他自己趁人熟睡之时这番欲念丛生的行径,与曾经欺他辱他的那些色坯又有何区别?   裴敏知不忍再看一眼这样的冯春。   恨不得立刻恢复他本来的样子,又舍不得打扰他休息,只好将新买来的衣衫小心翼翼披裹在他身上,从上到下层层叠叠只露出一颗脑袋。   这才总算略微松了一口气,放任目光一寸一寸地在他的睡颜上逡巡。   明明知道自己应该尽快驾车离开,怎奈目光竟似生了根一样,令他根本挪不动分毫。   好在冯春很快醒了。   他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瞧了两眼周身严严实实包裹的崭新衣衫,即刻会意,露出了一个了然于胸的笑容。   那笑容十分坦荡,裴敏知却觉得心中抽痛。   “公子不喜欢我这个样子罢?”   “我本来想着,要是公子喜欢,我还可以为你多穿一会儿的。”   裴敏知脸上僵了僵,连忙搪塞道,   “你整天想在瞎想什么?你本来的样子就很好,赶快将这些劳什子换了,我们也好掩人耳目尽快赶路。”   “公子,我帮你更衣。”   冯春闻言也不顾自己一动起来环佩叮当的,迅速从衣服里挣脱出来,起身凑近了就要帮裴敏知更衣。   裴敏知不由分说地将人重新按坐在座位上。   “弹了那么久的琴,手都酸了吧?   等我一下,不要动。”   他动作利落地给自己换了一身行头,然后从怀里摸出刚才特意在街上买来一个小瓷瓶。   “先在这儿把药上了吧。现在咱们的客房里挤着好几个姑娘,等回去了你肯定又顾不上自己。”   “我自己来。”   “好,你自己来。”   裴敏知将瓷瓶交到他手心里,   “不过你的腿不方便,一会儿我来帮你换衣服?”   “好。”   片刻之后裴敏知一一除去冯春身上那些精致繁杂的女子饰品和衣衫,为他换上新买的玄色长衫。再以手指为梳,将他一头瀑布一般的长发铺散开来,绾起一缕用木簪子固定在脑后。   冯春平日惯常穿着浅色长衫,今天为了安全起见,裴敏知特意为他挑选了一身玄色。更趁得他肌肤雪白,气质卓绝。   恢复了男装,两人的精神不约而同有了明显的松弛。   *   快马加鞭回到客栈,刚一走进属于他们的那间小小客房,就看到成小酌被围在四五个叽叽喳喳的大姑娘和一个小女孩儿中间,一脸的生无可恋。   见到他们回来,成小酌求救的眼神飞镖一般,接连不断地朝他们投掷过来。   冯春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嘴角,松开了在背后与裴敏知紧紧交握的手。   屋里的姑娘们在看清来人之后全都猛然禁了声,不约而同露出惊艳的表情。随即低了头,红了脸,露出只属于年轻姑娘的矜持与羞涩。稍微胆大点的忍不住兴奋凑近张曼耳边低声耳语。   “姐姐这郎君生得好生俊俏!”   张曼姑娘嗔怪地瞥了她们一眼,连忙开口缓和尴尬的气氛,   “妹妹们,这位就是设计帮我们脱身的冯郎君。”   “小女子多谢冯郎君,裴郎君救命之恩!”   姑娘们闻言一一朝他们福身行礼,脸上难掩惊艳与羞赧之色。   “冯郎君当真是一位神仙般的人物,难怪能代替姐姐在酒楼里弹唱……”   冯春得体地对她们拱手回礼,脸上始终带着平和的笑意。忽然觉得衣角被人轻轻拽了拽,一低头就看到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小手拉着他不放,似乎有话要说。   冯春弯下腰,将左耳凑近她。   小姑娘嗫嚅地开了口。   “哥哥,你长得好看,心地也善良,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   冯春摸摸她的头,伸手慢慢对她比了一个谢谢的手势。   这一幕落在一屋子秀丽的姑娘眼里,令惊艳倾慕尽数化作了无言的惋惜。   所有的一切又尽数落尽了裴敏知的眼里。   “冯郎君受伤了,先让他坐下休息。”   他搀扶着冯春在床榻上坐好,雷厉风行地对众人说明下一步计划。   “为避免夜长梦多,此地不宜久留。楼下已经为姑娘们雇好了两辆马车,即刻便可出发。一路上的盘缠细软,我们都已为姑娘们置办妥当。回故乡投奔亲人也好,或是有其他任何需求打算,各位都可以在路上详细告知在下,我们一定尽可能为各位安排。”   姑娘们知晓事情的紧迫,收敛了其余的心思,在成小酌的带领下鱼贯登上了马车。裴敏知迅速收拾了所有的行囊搀扶着冯春紧随其后。   不多时,三辆马车朝城门外飞驰而去,扬起的尘土一度蒙蔽了即将落尽的灿烂余晖。   谁都也未曾留意,客栈房檐上一位身着青衫的潇洒侠客孑然而立。   他的目光锐利,穿透一路弥漫的灰尘追逐着远去的车马。直到目送三架马车顺利出了城门,脸上虚浮的笑容才陡然敛去。   他泄愤般踹了一脚匍匐在他脚下,被揍得鼻青脸肿不省人事的人贩老爹。再不去理会什么,飞身一跃,身形如电,脚底生风。在一路延伸至城外的苍翠竹林间飞速穿梭,很快追逐着马车消失在了苍茫茫的暮色深处。   作者有话说:   好好的假期竟然一直在下雨,叹气……不能出去玩儿,只能来这儿求评论求支持啦~也希望大家看得开心^_^ 第101章   看尽人间繁华,三千浮生若水。   裴敏知陪着冯春,带着成小酌,颇费了一番心力,花了许多时间和银两,终于将四位姑娘安置妥当。   最后,是张曼姑娘一手拉着小妹,一手拭着眼泪,同他们依依惜别。偶然听闻他们打算顺路前往成小酌心心念念的梵净山游览一番,张曼姑娘便极力毛遂自荐,充当向导陪他们一同前往,以此稍稍答谢救命之恩。   一路上,自幼鲜少出门游玩的成小酌难掩兴奋之情,围着张曼姑娘不停地问东问西。听得多了,就连冯春也忍不住对她口中那美轮美奂的人间仙景遐思神往。   他漂泊经年,走过的每一步足记都印证着孤寂凄苦与忍耐坚持。而现在,终于有机会放下所有戒备与负担,迤迤然由深爱之人引领着,由亲人陪伴着,纵情山水,去领略世间的点滴温情与美好。   车厢外的裴敏知似有所感,唇角带笑,将马车赶得又快又稳。   山一程,水一程,无限风景俨然也正朝他们奔赴而来。   梵净山的美的确不负一行人的期待。   有诗云:   钟灵毓秀满山川,净土巍峨入九天;   深谷纵横花瑰丽,飞瀑悬泻水悠然。   然而当他们脚踏实地地站在高耸入云的主峰之前,放眼远眺此处山体的庞大深邃,峰峦的巍峨雄奇,就连满腹经纶的公子,都再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字眼,来描述它带来的震撼。   仰望着云雾飘渺中宛如空中神迹的金顶,成小酌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可思议,   “哥哥们,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山!   我们真的能爬上去吗?”   “事在人为,那要看你自己有没有决心了。”   裴敏知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鼓励的意思,成小酌却马上燃起了斗志。   “我有!听说在老金顶上祈愿可灵验了!我一定要爬上去!”   “哥哥们,你们上不上?”   冯春看了看自脚下延伸开去,几乎是直上直下的陡峭山路,迟疑地伸手打了个手势。   “路太陡了,我怕……”   裴敏知脸上依旧淡然平静,似是没注意到他比划的动作,自然无比地牵过冯春的手,用手指暗暗在他手心里捏了捏。   “既然这么灵验,我们不妨也去试上一试。”   他太了解冯春了,不用看也知道,他的目光,带着不安,已经在不经意间往自己那条伤腿上偷瞄了好几次。   大自然的壮阔美丽将他苍白的脸映得神采奕奕,当他安静地仰起头来,裴敏知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与成小酌如出一辙的,孩子气的兴奋与向往。   可他的小春儿早已习惯了忽略无视自己的感受,将一颗心全都系在他的身上。担心他的腿没办法承受如此高强度的攀登,也担心自己几日前的伤会拖累他的行动,害他希望落空失望一场。   为了小春儿清澈瞳仁中短暂闪现的,那一刻的向往与灼灼华彩,裴敏知决心坚持这一回,捏着他的手,讨好似的晃了晃。   “小春儿,陪我一起登顶吧。”   冯春还没来得及回应,那调皮的指尖又不安分地动了起来,竟是在他手心里写下了什么。   冯春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细细感受。   一阵酥酥痒痒一路蔓延至心底,演变成隐秘的暖与热。   “水乳交融……”   小春儿的脸轰地烧着了,像是背地里偷着做了什么坏事的孩童,连头也不自觉垂得低了。   手心的灼热却不依不饶,仍在继续,   “水乳交融,休戚与共。”   裴敏知还不愿就此罢休,低头附在他微微发红的左耳边上,用低沉的声线循循善诱。   “我们早就融为一体了,你中有我,形如一人。   一个人,一条心,两条完好的腿,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冯春扬起清亮的眼,看尽了裴敏知的深沉温柔。   “好,公子,那我们就一起登顶,一起去看一看更美的景致。”   *   原始洪荒的梵净山令冯春一行目不暇接,一路上云瀑、禅雾、幻影、佛光四大天象奇观神秘莫测,无一不令人大饱眼福流连忘返。   成小酌劲头十足地同张姑娘走在前面。这孩子精力充沛好奇心更是旺盛,不肯错过沿路的任何一处景观,不住地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啧啧称奇。张曼姑娘都忍不住赞叹“她的”好体力。   裴敏知和冯春手牵着手,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如此说说笑笑,约摸过了一个时辰,裴敏知为了照顾小春儿的身体,对一路上刻意放慢速度的成小酌说:“   小酌,你们年轻人体力好,让张曼姑娘先带你去山顶吧。我陪你小春哥哥走慢些,回头我们几个在山顶汇合。”   成小酌一听眉毛倒竖张口正要反对,却被张姑娘及时牵住了手。   “小酌妹妹,跟姐姐先走吧。你冯春哥哥身上有伤,就让裴公子好生照应着吧,别让他分心。”   成小酌冷不防被一个姑娘主动牵了手,一下便禁了声。想偷偷把手抽回来,又怕被张姑娘发现异常看破自己的秘密。只好强忍着,默不作声地任凭她牵着离开了。   目送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公子与小春儿会心一笑。   “这回耳根总算清净了!”   裴敏知狡黠地眨眨眼,懒懒散散地往路旁的大青石上一靠,对小春儿招招手说,   “小春儿,来休息会儿。我们两个慢些爬吧,多享受一下来之不易的二人世界。”   冯春靠近他,抬头用一双笑盈盈的琥珀眼仔细端详他清瘦英挺的脸,半晌方用唇语无声地说道:   “公子,腿是不是痛了,可还走得动?”   是啊,既然休戚与共,又有什么能瞒得住他的小春儿呢?   裴敏知没有回应,只是伸手揽住他清瘦的腰肢,将人拉近了,抵靠在自己的胸膛。   冯春努力开阖的薄唇,若隐若现的莹白齿关,牵扯着裴敏知的视线,也牵扯着他的身体不断靠近那两片致命的柔软。炙热的胸膛紧紧压迫住冯春清瘦的脊背,手臂缠绕上他纤细的腰肢,头垂得越来越低……   “公子,当心被人瞧见!”   冯春心慌意乱地转回头去,裴敏知的头便埋进了那被轻柔的发丝覆盖的优雅颈项之中。   冯春嗔怪地扭扭身子,这人不但不知收敛,反而胆大包天的地贴着他的肌肤深深一嗅。   “公子!”   明明背对着他,只能感受到他无声的挣动,裴敏知却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清冽干净的声音,心里软成一汪盈盈春水。   “好了,我不乱来。   就这么陪我看会儿风景吧,就一会儿……”   裴敏知从背后拥着冯春,在静谧的深山之中,在碎石铺就的陡峭天梯之间,携手同赏红叶似火,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作者有话说:   俩人终于可以继续游山玩水啦,大家也趁假期继续开心呀! 第102章   年年岁岁长相守,生生世世长相忆。   “小春儿,日后,等一切安置妥当了,我们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桃源如何?   没有扰人清净的凡尘俗世,一边看尽灵秀清丽的山山水水,一边细数充满烟火气的平淡日子。只有你与我二人,整日耳鬓厮磨,一起在春风下种桃种李……   你可愿意?”   冯春挺直脊背,转回身来,将公子肩头被山风吹乱的发丝一一缕好,这才不疾不徐地伸手比画,   “公子能放得下家中的学堂和那些孩子?”   “不是还有念安和小酌?当初我寻不见你,是为了有个念想好将日子过下去,才答应当教书先生的。现在我把你找回来了,其余的便都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   小春儿,你可愿意?”   “只要公子愿意,小春儿自然求之不得。”   冯春搭在裴敏知肩膀的手掌微微用力,撑起身子,于他眉心难消的纹路印上一吻,试着抚平那些小心翼翼的痕迹。   山势越来越陡峭,繁茂的植被和松软的泥土散发着阵阵潮气,清新丰沛的空中便多了一种磨人的湿滑黏腻。   裴敏知和冯春两人紧紧依偎着你侬我侬了好一阵,才终于想起登山一事。再次启程之后,裴敏知一直紧紧地牵着冯春的手不愿松开,直到两人来到一段斜坠于峭壁悬崖之的间石阶前。   石块铺就的粗糙小路直上直下的,天梯一般直插入浮云深处,有些地方甚至狭窄到仅能容纳一人勉强通过。   冯春定睛喘息了片刻,坚决挣脱了裴敏知始终牵着他的手。   “这段路不好走,公子别拉着我了,好生留心脚下。”   裴敏知不太情愿地蹙眉看着他。   冯春好笑地指了指前面的石头路,那些泛着水汽的石块看起来湿滑无比,有些甚至还包裹了层层深绿的苔藓。   “我可不想被公子连累得摔跤。”   裴敏知将他拉到自己身前,佯装凶巴巴地说:   “不想被我连累就走前面,不然我摔了就拿你当人肉垫子。”   冯春没再挣动,从善如流地踏出脚步拾阶而上。攀登几步又迎着风回头,居高临下地朝他微笑。   他面如冠玉,身上轻薄的白色衣衫在山风中猎猎鼓动,仙气飘飘,宛若一个误入凡间随时准备随风归去的谪仙。   云天之上,梵净山是立于苍穹的境外之地。云天之下,则囊括天地之万有,是庇护大千生命的梵天净土。而站在天与地的之间,朝他粲然微笑的这个人,才是他在是这个世间的栖心之处。   他是他的善众和永远的信徒。   裴敏知回过神来快走几步,恨不得伸出双臂在后边亦步亦趋地护他周全。   “小春儿,走慢些!”   “小心脚下!”   冯春被他念叨得愈发心慌,忍不住转过身来朝满脸紧张的裴敏知比画,   “公子别光顾着念叨我了,你腿脚不好,留心走我踩过的地方!”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担心来担心去地行至半路,一团白蒙蒙的浓重雾气陡然袭来,将他们笼罩其间。   一时间光洁湿润的石头台阶,高耸入云陡峭的山路,咫尺之隔的悬崖绝壁,满山的奇石逸景珍稀草木全都隐匿踪迹。世间仅剩一抹浓得化不开的白,绵软地两人包裹其中,令人无力挣脱。   方才还近在咫尺的两个人,一下在突如其来的浓雾中离散了。   冯春眼前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清楚,忽然听见裴敏知焦急的喊声。   “小春儿,小春儿!”   冯春没办法开口回应,情急之下一边刻意制造声响,一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胡乱走了几步,伸长手臂来回摸索。疾风的呼啸令冯春一无所获,反而觉察到裴敏知的呼唤声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他忍不住心慌起来,在这里一步踏错就可能坠落万丈深渊,而他的公子正为了寻找他而渐行渐远……   而自己面前雾气的浮动猛然剧烈起来,潮湿中涌动着陌生的气息,一个陌生的高大轮廓迅速靠近,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   *   “美人儿莫急,我来带你出去!”   任易风?   是上次将自己从酒楼救出的那名江湖侠客?   冯春看不清那男人的样貌,却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声音!   蹭着脚下的石阶后退了两步,从头上拔下了那根折柳木簪,尖头朝外,紧紧攥在手心儿里。一头长发在清瘦的肩背铺散开来,浓密又柔软,削减了他身上因严阵以待而显露的几分冷意。   “美人儿,我只想帮你。”   这声音已经近在咫尺,冯春发不出声音,静静攥着木簪子,高高举起了手臂。   那手臂却猛然被人从背后拉住了,冯春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撞进一个精干结实的胸膛之中。   那胸膛的温暖太过熟悉,熨帖着身心,以至于突如其来的惊吓慌乱转瞬就被熟悉的归属感抚平了。   “公子!”   “小春儿,是我,别怕。”   裴敏知带着尚未平复的喘息,在朦胧中轻抚冯春紧握成拳的手。   紧张得到安抚,一根根因用力而泛起青白的手指,不知觉慢慢放松开来。彼此温软的手指隔着坚硬的木簪紧紧交握在一起。   裴敏知用另一只手揽住冯春单薄的肩膀,对几步之外,隔着浓雾,与他们沉默僵持着的神秘男子冷冷地开了口,   “我们的事就不必劳烦这位仁兄费心了。”   “裴公子这么说怕是不妥吧?方才是谁轻易就将美人儿弄丢了,让他只身面对险境?   如果裴公子照顾不好他,我不介意将人从你手里抢过来。   在下可是对这位美人儿的风采倾慕已久。”   一席话如惊雷一般落下,神奇地劈开了遮天蔽日的冥冥大雾。混沌急速散去,四周不再是苍苍白色。   冯春惊讶于这个江湖侠客的直白,也惊讶于他对他们的了解,一时分辨不出,他用惯常的玩世不恭的口吻说出的这句话,究竟含了几成的真情实意。   视线的豁然清明,甚至让人来不及掩饰脸上的神色。   冯春在任易风的脸上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深沉和执着。   他心中一紧,忽然很怕看到裴敏知此时的表情。于是头都顾不上回,便试图松开裴敏知的手,立刻将心里的话对这个奇怪的陌生人解释清楚。   裴敏知手上的力道丝毫未松,独自上前一步,与冯春并肩而立。以坦然凌厉的目光俯视着几个台阶对面,略微站在下风的任易风。   “也许你说得没错。”   他的声音严肃起来有种沉沉的沙哑。   “要论护他周全,也许我确实不如你,”   “公子!”   “我也比不过你年轻俊朗,孔武有力。   更不比你锦衣玉食,出身名门……   “唯有一颗心,光明磊落爱了他整整十载有余。   不仅仅是这十载,还有往后的二十载,三十载……   我这一颗心已经许了他年年岁岁,生生世世,长相守,长相忆!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感谢大家的收藏和支持,鞠躬~ 第103章   “我光明磊落爱了他十载有余。不像任大侠,以风流不羁的侠客自居,却甘心做他人背后的影子,只敢在暗地里偷偷摸摸行事!”   “你说什么?偷偷摸摸行事?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任易风脸上刚刚重新展露出一个不羁的笑,那笑容未到眼底忽然就冷了。   裴敏知却仍是那副清清冷冷,不疾不徐的模样。   “我知道,当我们临时起意准备离开镇远,竟能够在几近荒废的城中侥幸寻得一辆完好的马车,并非单纯是运气使然。   我还知道,出城那天,小春儿能够仅凭一己之力,驾着马车从乱民潮中突出重围,带我们安全逃离也绝对并非偶然。   因为这一切的背后都有你在暗中出手相助!   你紧随我们身后出了镇远城,一路尾随。之后又帮小春儿从酒楼脱身。如果我猜的没错,我们之所以能够轻易解救出张曼姑娘一行,没有受到老爹的疯狂阻挠,也与你脱不了干系吧?   “你竟然全都知道?”   任易风颇有些吃惊,第一次主动将目光从冯春身上移开,落在裴敏知的身上。只不过那目光明明暗暗,别有一番深意。   “你既然知道,为何装作毫无所觉,放任这一切的发生?放任我这个陌生人伺机接近你的心上人,这就是你口口声声所说的在乎吗?”   见任易风说得咄咄逼人,裴敏知忍不住回身,将双手拇、食指搭成“心”形,放于胸前,向下移动,对冯春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暂时的观望,并不等同于放任这一切的发生。   实不相瞒,彼时我尚且不清楚你的真正用意,也确实对你的多次相助心怀感念……”   裴敏知话未说完,便被任易风抢了先机,   “大可不必谈什么感念!既然我的意图裴公子如今已经知晓了,凭你的精明机敏,想必定然能够看得透彻,只有将美人哥哥交给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选择?什么选择?   你以为你隐在暗处,几次出手相助,就能令我将此生挚爱拱手相让!?   简直是痴人说梦!”   裴敏知横眉怒目,勃然变色。温文尔雅惯了的面庞,燃起的怒火给人难以言说的压迫和震慑。他不顾冯春的阻拦,猛然向前两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任易风,一字一顿地开口,   “我不愿意干涉得太多,是不愿让小春儿产生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因为这终究是小春儿自己要面对的问题。   我愿意陪他去死,却不愿对他有所隐瞒,甚至左右他的想法。   因为最终要做出选择的人不是我,更不是你!   有权利做出选择的是冯春他自己。   你口口声声的倾慕钟情,不应成为强迫他的借口。   既是不应,也是不许。   我裴敏知第一个不允许!   我一直克制着自己,也在暗中给了你机会,让你单独对小春儿说明一切。   是你把事情搞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出言不逊,对任兄不客气了!”   *   浓重的雾气在冯春冷白色的脸孔上铺陈了一层淡淡的湿意。面对陌生人时的冷淡眉眼,一旦生出湿湿润润的质感,便稍稍融化掉了一些颇有距离感的提防与谨慎。   他上前拉住裴敏知,指尖攀上他的手背,渐渐收紧,用微凉的触感化解焚心的怒火,那是他独有的安抚与劝慰。   “公子,既然终究是我要面对的问题,就让我自己来解决吧。”   裴敏知努力将视线柔软下来,看清他眼中清清亮亮的,满是坚持。   于是退开身来,护在小春儿身边,让他面对仍然不肯退让的任易风。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一路上我们一直运气很好,不管遇到什么都能逢凶化吉。原来一直是任大侠在暗中相助。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们素昧平生,究竟为什么……”   “美人儿哥哥,原来你从未信我?   我之前所说的句句属实,从来没有半句虚言!   我做这些是因为我存了私心,是因为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就无法遏制地倾慕于你!”   任易风本就是直爽不羁的性子,方才被裴敏知的一番话激得烦闷不已,一张口就把心里话直言不讳地讲了出来。本该是情意绵绵的倾吐衷肠,被他说得义愤填膺理直气壮。   说完他立即禁声了,张狂又明艳的脸上赫然飞上一坨红晕。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闪烁着晦暗不明的神色,懊恼地稍稍眯起。   冯春没想到他读的懂自己的手语,更没想到这个看似话语孟浪行事不羁的江湖侠客,实质上竟是一个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纯情又直白的年轻公子。   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他,沐浴在阳光下的脸庞,既生动又鲜活,如果猜的没错应该比冯春自己要小上许多。   萌发于金色年华的情感,纯粹炙热,是弥足珍贵的,也是无可厚非的,却更加不应该空耗在他这种人的身上。   冯春侧过头寻找裴敏知的眼睛。   完全不需要任何言语,需要的只是四目相对的短短一个刹那,便足以确定两人的心意相通。   冯春再次面对任易风,浮动的薄雾遮挡不住他精致的面容和澄澈的目光。   “虽然你根本不了解我,还是谢谢你的倾慕。   只可惜我能够回报你的只有一句谢谢这么多了。”   “我不需要什么回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保护你也是我自愿为之!我不光相信一见倾心,更相信事在人为!”   冯春摇了摇头,动作轻轻的,脸上甚至浮起了微笑,那笑容也轻轻的,里面却有太多他根本看不透抓不住的东西。   任易风在那笑容里陡然失了决心。   “比起一见倾心,更重要的是羁绊。”   “难道你跟他之间的是便是羁绊?可是这个人他根本保护不好你!”   心知大势已去,他只是不甘心放弃。   “公子不光是我在这世间的唯一羁绊,同他携手相伴也是我毕生的唯一夙愿。而且我需要的并不是保护……”   我真正需要的是接纳和尊重。   我真正需要的是在目睹过我的肮脏卑贱,知晓我的不堪后仍然愿意同我并肩而立,并倾尽平生之力寻找我救赎我的人。   “我需要的是公子。此生此世,仅此一人。”   “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也没想过拆散你们,可是我……”   “我应该虚长你几岁,可以叫你易风吗?   易风,爱情没有对错,却又先后之分。   我回应不了你的感情,也极不忍心看你将一腔真情和大好的青春虚掷。所以不要让我为难,不要让我背负上沉重的罪恶感,好吗?   易风,你很真挚也很聪明,不要被一时的执念所困。从现在起你转身回去,下了这坐梵净山,你就从我这里自由了,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羁绊吧。   听说这里祈福很是灵验,我还要和公子一起攀登金顶,到古寺燃灯祈福求一个此生不渝。   易风,我们就此别过罢。”   冯春将将比画完,就迫不及待地拉起了裴敏知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写得有点头秃 希望大家还能满意吧,晚安啦~ 第104章   此生不渝,此念唯一。——玄默《此生不渝》   方才手指翻飞比划得铿锵有力,毫不迟疑。一旦被公子的温度包裹住,冯春才发觉那指尖冷得几乎快要僵掉了。   公子的手掌向来温暖宽厚,随时随地能够熨帖抚慰他的所有情绪。   可等握紧了才发觉,这一回竟似有什么地方不同以往,公子的手心温热依旧,冯春却触到了满手湿滑的汗水。   裴敏知被他拉着猛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妥,怕他觉得脏,想把手掌抽出来。却被冯春攥得更紧了,他甚至用指尖用力在他手心挠了挠。闹够了才松开手指,朝人比画起来。   “公子,怎么手心都汗湿了,莫不是紧张了?”   “没有。”   “你不放心,怕我被任易风拐跑了?”   “不是。”   “那是为什么?好端端的,出这么多汗……”   冯春沉吟片刻,忽然正色道,   “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公子,是不是走得太多腿疼得紧!?”   裴敏知侧过脸好笑地看向他。   两人贴得那样紧,他一转头,那线条漂亮却稍显凌厉的下颌骨,堪堪擦过了冯春的额头。   只稍些微抬起眼帘,冯春就能将他的公子看个仔细。如雕刻般分明的五官,气质清冷,唯有在面对他时会流露出无尽的深情。除了百看不厌的深邃眉眼,同样近在咫尺,同样诱人至深的,还有那柔软的唇,温情脉脉浅笑盈盈的目光……   冯春几乎看得痴了。   “你净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趁他走神的当口,裴敏知已经略微朝他俯下身来,用那双带着笑意的弯弯眼睛将冯春死死圈住了。   “我没有紧张,没有不放心,更没有不舒服。方才我只是怕你不忍心拒绝,暗地里偷偷替你捏了一把汗。结果是我乱操心了……”   冯春闻言怔了怔,有些迟疑地比画道,   “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挺伤人的?我原本不想伤他,公子是不是也觉得我做得过分了?”   “傻瓜,要问伤不伤人,过不过分,那你可问错了人!我巴不得你心狠手辣一些,让那家伙趁早死了这条心!   小春儿,你若执意要问,不妨问一问,那些话,我听了有多感动,又有多开心?”   “公子!”   冯春被他这么一说,脸皮越发燥热起来,转身就要朝前逃离开去。   “哈哈,好好,我不说笑了……”   裴敏知连忙将人拉住了,不准他离开自己半步。   “小春儿,你做得很好。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这样才是真正地对他好。我相信,总有一天他自己也会想明白的。   这么多年,谁能比我更了解你?你对自己如何都狠得下心,对别人却总是心软。但这一次,你表现得比我想象的更加完美。   我的小春儿变得更理智也更勇敢了,要不要奖励一个拥抱给你?”   再抬头时,冯春琥珀色的瞳仁里已经溢满了亮晶晶的笑意,带着些许羞涩,当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哪有主动给人奖励的道理?”   “是啊,若是上赶着给的都不要,我可要无地自容了啊。”   不等冯春作何反应,裴敏知不由分说地将人扯进了自己温热的怀抱中。   *   两人静静抱了许久,才继续牵手攀登。   “公子,其实我说的句句都是心里话,不是为了刻意表现什么,也没想过那么多。当时那个状况,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   “傻瓜,我知道……”   所有你想说的,犹豫再三的,甚至是来不及说出口的那些话,公子全都知道。   此时山体四周仍有大团大团的云雾漂浮游荡,不过两个人的步伐沉稳丝毫不为所动。初次经历了方才的慌乱,他们确信,再也不会有哪一片浮云,哪一团散雾有机会阻挡他们的前路了。   两人肩挨着肩,手挽着手,紧紧依偎着向上攀登。脚下的山路仍然是最陡峭,最狭窄的一段。这样的路对固执地坚持并肩,固执地不肯分开丝毫的两个人来说,走得实在有些艰难。   裴敏知忽然后退一步,朝冯春蹲下身子。   “小春儿,上来,公子背你。”   冯春连连后退着摆手,   “不行,不行,这怎么使得?”   裴敏知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手语,等了一会儿背后却迟迟没有动静。于是压低了声音,侧头对冯春说,   “那家伙还没死心,还杵在那里没走呢。别回头,快点上来!我们再用恩恩爱爱的样子打击他一下。好不容易说清楚了,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听他这么说,冯春哪敢迟疑,当即软软地伏在了裴敏知心甘情愿为他弯折的脊梁上。还没调整好姿势和呼吸,细瘦的双腿就被公子牢牢地握住了。   令人脸红心跳的热度,沿着修长的双腿迅速蔓延至全身。   冯春不敢动了。   “抓紧我。”   裴敏知却稳稳地迈开了脚步,背着他的全部,缓缓地朝苍穹之巅攀去。   冯春双臂环住了公子的脖子,不敢松手比画,只能用手指戳戳他的肩膀,示意裴敏知转头看他的唇语。   “公子,累不累?”   “累?我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累?我早就想这么背着你了,今天终于被我逮到机会。”   话音未落他又急着地补充了一句,似乎在掩饰些什么,   “嘿,这么一来,姓任的那小子肯定气得脸都绿了!”   冯春抿了抿嘴没有当即拆穿他,其实早在他伏上公子脊背的时候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石阶之下空空如也,那个迎风独立的潇洒侠客早已不见了踪影。   冯春贴近裴敏知的耳朵,动了动嘴唇。   “幼稚!公子愈发幼稚了。”   裴敏知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只觉得阵阵温热扑在耳朵尖上,腿都有些跟着发软。只得强行稳住心神,自顾自继续说着,   “小春儿,我是真的很开心,听了你方才对任易风说的那一席话,我真的很开心……   真想就这么背着你,一直背着你,山巅也好,云端也罢,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一起去求一个此生不渝!”   作者有话说:   有人在看吗?求支持哦,鞠躬~ 第105章   古寺佛前许愿台,发心诚挚静心斋。--《求佛》   山路两旁被密实油亮的植被遮挡,并不适宜远眺。直至爬上这段直上直下的万步云梯,风力陡然强劲,云雾散尽,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梵净山颇负盛名老金顶,就矗立在目光尽头的浩瀚的云海之间。   冯春不由地闭上眼睛,深深嗅了一下高处的丰沛气息。他站得太高了,伏在裴敏知的背上,立足云雾缭绕的群山之巅,几乎要将整个世间踩在脚下。   呼啸的风声不断涌入左耳,中间夹杂着裴敏知粗重的喘息。   路太难走了,冯春怕裴敏知分神,一直忍耐着不敢动。直等他迈出最后一步,背着他走过整条石阶,艰难地踏上了一方和缓的平台,才用力挣动着迫使公子将自己从身上放了下来。   冯春抓着在山风中猎猎作响的衣袖,替裴敏知揩了揩汗湿的鬓角。   “公子,我们当真爬上来了!”   两人在近在咫尺的穹顶之下深情对望,纯净通透的阳光点亮他们眼中的彼此。嘴角噙着的笑像是淬了光,明媚无比。   “小春儿哥,裴大哥!你们总算上来啦!”   成小酌的大嗓门穿透力十足,一身淡紫的身影却轻盈得宛如一抹彩霞,一眨眼的功夫就飘至了两人近前。   “哥哥们,你们当真让我和张曼姐姐好等!我都把老金顶逛了一个遍,还没见你们上来!路上没发生什么事儿吧?你们要是再不来,我都忍不住要下去找你们了!”   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叫人应接不暇,裴敏知揉了揉他的脑袋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嗯,没事儿,路上碰到了一个故人耽搁了一些时候。”   平平淡淡的一句,成小酌却听得分外惊奇,   “故人?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随便爬个山也能碰到故人?这还真是够稀奇的……”   “哪有什么稀奇的?要我看吶,不过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已。”   裴敏知狡黠地朝冯春眨了眨眼,   “你说是不是,小春儿?”   走了大半日的山路,冯春的脸上明显比寻常多了些许血色,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也格外鲜活动人。不过他故意不去理会裴敏知的一语双关,而是兀自朝成小酌询问,   “小酌,你和张曼姑娘去祈福了没有?”   “还没!祈福当然要等哥哥们一起啦!   小春儿哥,你别看我们离老金顶很近了,我跟你说,其实接下来的路才叫真正的难走,有一段甚至需攀爬铁索而上!所以我和张曼姐姐才特意在这儿等着你们,就是为给你们保驾护航地!   不过路虽然不好走,风景却是真的绝。什么蘑菇石、九皇洞、万卷书、敕赐碑、燃灯殿、滴水崖等等等,保准让你们目不暇接!”   成小酌的开朗令两人心里地阴霾更加少了几分,不约而同地答道:   “好!我们现在就一起出发吧!”   *   秀插云峰的老金顶上竟还建有一座寺庙,名为燃灯殿,供奉着燃灯古佛。   将近日暮十分,漫天的霞光偶穿透漂浮的云雾,照射在寺庙古朴的暗青色砖瓦上,空灵梦幻得恍如仙境。   磕磕绊绊抵达终点的一行人,不约而同抬头仰望着这座神圣巍峨的庙宇,连喘息都不自觉放得轻缓起来。   他们此番前来没刻意选择什么特殊的日子,梵净山又以险峻著称登攀不易,因而面前的千年古刹虽然香火缭绕, 梵鸣悠长,却更显出一番庄严静谧。   没有人言语,一行人的脚步都有些急切,冯春却状似漫不经心地悄悄落下他们一步。   一个人在后面踟蹰了片刻,将自己周身打量了一遍。再用微微颤抖的纤细手指,将长衫上沾染的灰尘一一拍打干净。最后又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鬓发,这才缓缓抬脚,追随着前面几人的脚步,一同步入殿中。   冯春不算年轻了。   二十八岁的年纪,吃遍了苦头,受尽了磨难,所有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都已经融入了他心底的沧桑,什么样的场面不曾经历过?   可是二十八年来,到寺庙拜佛祈福,这对冯春来说确是实打实的头一回。   因为是头一回,更显得踟蹰紧张。   他攥紧了汗湿的手指,不知道该怎么做。更不清楚宝相庄严的青灯古寺,法力无边洞悉一切的佛祖,能不能够接纳自己这个曾经沦落风尘的不堪之人。   那些烙印在皮囊之上的脏污,会不会玷污这里圣洁的一砖一瓦……   不过他的紧张不安很快被一身香火气的裴敏知打破了。趁冯春站着出神的功夫,他已经去而复返,燃了几柱香回来。丝丝缕缕的白烟带着镇定人心的檀香,缠绕上冯春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安抚了他大半的慌乱。   “在想什么?小春儿,祈福要专注虔诚才能灵验,从现在起不准走神儿哦。”   裴敏知将明明灭灭,星火闪烁的三炷香递到冯春手心里。他的脸色在烟雾和火光中看不分明,温柔的语气却带着出人意料的坚定。   “来,只管跟上我的步伐,跟着我的动作就好。心里默念着你的愿望,心无旁骛,跟我来。”   冯春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敏知身侧,随他一道焚香礼佛,燃灯祈福。在灯火通明的大殿里,双手合十,长久跪拜。   时光在古刹里流淌得宁静缓慢,令冯春觉得恍惚。恍惚得到了佛祖的万千照拂,和世间所有的祝福。恍惚觉得很暖,很平和,于是努力铭记着身处其中的每一个瞬间。   不知过了多久,裴敏知静静起身,往一旁的功德箱里捐了许多香火钱,住持见状便上前与他亲切地攀谈起来。   冯春不便打扰,自己一个人从大殿中退了出来,只身一人在清幽的院落里缓步游逛。   院中暮色四合,冯春一身素色衣袍,随风而动,轻盈得宛如天地间的一捧初雪。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眶,仰起头,望向没有边际的苍茫暮色。   作者有话说:   总想跟大家说点什么,又总怕没人理我, 看文愉快吧,今天的貌似比较佛系一些,嗯…… 第106章   明月净松林,千峰同一色。   --《自菩提步月归广化寺》欧阳修   冯春的琥珀色眼眸被山巅沉寂的暮色映得深邃。   忽然,令人深陷其中的冷和寂被陡然打破。一个十来岁的小和尚,长相虎头虎脑的,挑着扁担吃力地从冯春面前经过。   不知是不是被脚下的石头绊到了,小和尚猛得一个趔趄,扁担两头摇摇晃晃,眼看着挑着的满满两桶水就要白白泼洒在地上。   住在这么高的山上,挑起水来不知有多不容易。冯春快步上前,帮忙稳住了小和尚的身形。帮他把水桶从扁担上卸下来,又逐一倒进不远处的水缸里。水桶里的水保住了一多半,但冯春的素净的长衫却被泼洒出来的水花淋湿了好大一片。   小和尚忙揩了揩大汗淋漓的额头,双手合十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出手相助!施主的长衫……”   冯春不习惯被人如此敬重地行礼,连连摆手比画。   “不碍事,不碍事,这点水一会儿就干了。”   心思单纯的小和尚愣了愣,心说眼前这位难得一见的漂亮哥哥,不,应该说是钟灵毓秀的翩翩公子,竟然是个哑巴。顿时惋惜不已,不由自主地开口说道:   “施主,施主善心善行,佛主定会保佑你的!”   冯春一听却失神地睁大了双眼。那双杏眼本就生得颇为澄澈,突如其来的惊愕、迟疑的与小心翼翼,让他看起来有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你说什么?佛祖真的会保佑我这样的人吗?”   他松开不经意掐进掌心的手指,眼神涣散地伸手指了指自己。   小和尚以为他介意自己的残缺,立刻大声安慰道:   “当然了!施主这样没关系的!我觉得施主很好啊!嗯……师父常说万物皆有灵,众生皆平等!施主心地这么善良,佛祖自然会保佑你的!你一定会平安喜乐,还会同心上人白头偕老!”   冯春突然红了眼眶。   连忙垂下头双手合十也对小和尚郑重回了一礼,脊背弯得深深的,许久都没将身子直起。   天真烂漫的小和尚有些不好意思开心地跑走了。   小和尚惯说的几句场面话,就让他的小春儿动容成这个样子。   傻气得令人心酸。   原来如此简单寻常的一句祝福,竟是他多年以来,不敢轻易妄想的奢求,是他的求而不得。   不远处,过来寻找冯春的裴敏知,远远目睹了这偶然发生的,微不足道的一幕。他将身子往老朽的院门后躲了躲,竟也难以遏制地红了眼眶。   *   裴敏知与冯春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隔着山风、薄雾,默默地垂手而立。   他们谁都没有动作,任凭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长。久到昏暗的夜幕足以掩盖他们脸上悲喜交加的神色,久到悠久的钟声足矣以他们两人默契地收拾好突泛滥的情绪……   “小春儿!”   裴敏知脸上终于恢复了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容,出现在院门之后,大步朝冯春走来。   “原来你在这里。刚才出来怎么没叫我一起?害我没头苍蝇一样到处寻你。”   “公子……”   不等冯春解释什么,伸出的手指就被裴敏知一把捉住,身体被一股急切的力量拉扯着,落进了那个自己无比熟悉,又无比留恋的怀抱里。   裴敏知的怀抱不似寻常那般温热,而是饱浸了夜风中的微微凉意。   拥抱他的力道那么大那样急,肩膀紧缩着,将头埋在他耳畔深深吐息。似乎只有将人死死圈在怀里,仔细嗅着他的气息,才能让那遍寻不到心上人的紧张急切得到片刻缓解。   见公子找他找得这样急,冯春恍然发觉自己在外面耽搁得太久了,忍不住微微有些懊恼。   既然挣脱不开,冯春就用手指作笔,在公子紧绷的后背上一笔一划地写,   “就想出来透透气,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让你着急了。   公子,下次我不会自己一个人离开了。深秋露重,我们这就进去吧。”   “先等等,小春儿,我有东西要送你。”   裴敏知松开了他,珍而重之地将手掌摊开递到他的面前。他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根鲜红的小绳。红色长绳中央各缀着一颗,用金色丝线编成的,小巧圆润的同心结。   “方才我不光许了愿,还跟住持求了这两根同心结。听说带上它的有情人就能受到佛祖的庇佑,保佑我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来,公子帮你系上。”   冯春细细白白的手腕配上鲜红的绳环漂亮又明艳。可同样的东西戴在高大清冷的裴敏知身上,却显得有些幼稚可笑。   冯春凑近了仔细端详,脸颊映着一抹金红,在苍瞑的暮色之下笑弯了眼睛。   “你在笑我?怎么,不好看?”   裴敏知的眼睛亮得像天上坠落的星斗。   不知是不知因为那双眼睛中的光芒太盛,冯春不敢多瞧。垂头帮裴敏知调整绳结的长度,摩挲了半晌,方才比了个手势。   “很可爱。”   “我不管,反正戴上它,我们就是受到佛祖庇佑的一对儿了。   小春儿,我希望你永远记住这一天。今天我们一步一步征服了秀插云峰的梵净山,一起跪在燃灯古寺里祈求此生不渝。寺庙里的佛祖,满天的繁星都是我们的见证。这个同心结我也要你同我一起戴着它,直到天长地久……”   冯春踮起脚尖,虔诚地在裴敏知的唇上献上一吻。   在近在咫尺的星空下,把所有说不出口的深情和感动化作无尽的柔,缠绵又隽永。   裴敏知情难自己地占据主动权,用更加火热的唇舌不断加深这个吻。仿佛企图用尽毕生之力,将这一刻的痴缠延续到地老天荒。   作者有话说:   昨天有事儿耽搁了没来得及发,今天上午补上吧。谢谢看文儿,希望大家收藏评论投喂海星什么哒~ 第107章   夜宿乌牙寺,举手扪星辰。   --《乌牙寺·夜宿乌牙寺》李白   天色已晚,燃灯寺住持热情地邀请他们一行人在寺中留宿。虽然出家人有过午不食的戒律,还是特意命人在斋堂中为他们准备了一顿十分丰富的素斋。   寺院条件简陋,窄小的木桌不够四个人围坐,张曼便拉着成小酌在旁边另外一张桌子落座。   吃饭的时候,成小酌难得的安静。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不远处裴敏知和冯春两个人的手腕上瞄。   毕竟用金红两色丝线编就的绳结太扎眼了,尤其是冯春手腕上缠着的那一条。一头系在他细白的腕子上,另一头则系在了成小酌的眼睛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一抹金红牵引着,随着他的动作来来回回。   张曼本以为他会叽叽喳喳评论一番,但是没有。成小酌只是默默盯着看了半晌,然后垂下头佯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嘴里扒着饭菜。   一直在旁边含笑留意他神情的张曼姑娘,笑盈盈地适时开了口:   “小酌,这同心结挺漂亮吧,你喜不喜欢?”   似乎被戳中了心事,成小酌立即刺猬似的竖起一身细小的刺,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才不稀罕!那个,我就是觉着小春儿哥戴着挺好看的……”   张曼支着下巴看着他吞吞吐吐地样子,笑容别有深意,   “我们小酌戴上一定也很好看。你瞧,这是什么?姐姐也给你求了一个,咱们不用羡慕他们。”   张曼向成小酌摊开的手心里,当真躺着两条一模一样的红绳子!   “这是,同心结?给我的!?”   “对啊,这是管姻缘的,可灵验了。听说只要把它送给心上人,两个人就能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呢。”   “姐姐你给我求的?可是我,可是我……”   顾不上感动亦或开心,成小酌脑子里闪过各种奇奇怪的,隐秘的见不得光的念头。   张曼姐为什么将另一个同心结送给我?   难道被她看出来了我是一个男孩子?   还是说张曼姐对我……?!   “可是什么?难道小酌不喜欢?可我刚才看你那小眼神儿,眼巴巴的,明明羡慕得紧呀!”   “可,可是我年纪还小,这些事情想了也是白想,没有结果的!姐姐,你还是自己留着它,日后送给你的如意郎君吧!”   张曼姑娘闻言怔愣了片刻,随即爽朗地笑出声来,   “你以为我要和你一起戴?哈哈,你这个小姑娘脑子里究竟在想着什么?小酌你可真有意思!我是要把这两条都一并送你,好让你尽快找到自己的意中人!   姐姐打心眼里喜欢你这个爽朗英气的妹妹。眼看着我们就要分别了,姐姐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就在寺中诚心诚意替你求了这对儿同心结。   别人有的,我们小酌这么好的姑娘,自然也不能少了不是。   妹妹,姐姐祝你日后早日遇上属于你自己的良人。把你放心窝里宠,疼你爱你护你一生一世。   如果你遇到了,就把这个给他戴上。   懂了没?   给,好好收着!”   “嗯,懂……我懂了。”   成小酌咧嘴,心事重重地笑了笑,将两条同心结塞进小袄里贴身收了。   “可惜姐姐说的那种人,我这辈子可能都遇不到了……”   “什么?”   “啊,我是说我才不稀罕被谁宠着护着!”   “我们小酌果然同寻常姑娘家不一样,你跟姐姐说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   “想找什么样的?只要,只要他不嫌弃我,肯接受我就够了……”   成小酌闷头说着,心里一阵空落落的烦躁,什么也抓不住似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会的,一定会的!小酌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你一定会幸福的。”   张曼朝他眨眨眼睛。   “嗯,谢谢张曼姐,我们都会幸福的。”   *   夜半时分,感觉到怀中缺少了几分柔软与温暖,裴敏知有些茫然地自燃灯寺窄小的竹榻上悠悠转醒,下意识地四下寻找冯春的身影。   只见冯春身着一身雪白中衣,背对着他静静立在窗前,置身于银月的清辉之中。   恰似温柔的蛊惑,寻着那道清雅出尘的背影,裴敏知轻轻下床,走向近前。   冯春闻声回过头来,笑如朗月入怀。   裴敏知接受他无声的邀请,循着他莹润的目光,以同样的视角朝窗外望去。   远山看上去是白蒙蒙的波状起伏,近处裸露的岩石也泛着冷光,似要凝结成霜。间或在石下露出踪迹的山涧,被月华映照,银光闪烁,纯洁得像是一片雪。   像是不忍心打破这般静谧,如此肩并着肩静静站了半晌,裴敏知才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三更天不睡觉,怎么自己在这儿站着?”   “有点睡不着。”   裴敏知从架子上取过长衫替他披上。   “想什么呢?想不想跟公子聊聊?”   冯春微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可能是今天太开心了,脑子里有些乱,这么待一会儿已经好多了。白天爬山那么累,要不我陪公子再去睡会儿吧,休息要紧。”   刚比画完,冯春就拉起裴敏知的手,作势将他朝着床榻的方向带。   裴敏知站住了没有动。   “公子?”   “小春儿,想不想出去走走?”   “现在?”   “现在。”   裴敏知的眼睛也似淬了月的光华,充满了蛊惑。   “山顶风光这么美,机会实在难得,不如我们乘着这月色一起出去好好欣赏一番!”   面对裴敏知突然的一时兴起,冯春了然地颔首附和,   “夜游梵净山,公子好雅兴。”   “来,夜里冷,穿厚一些。”   冯春没动,忽然伸手对他比了一句谢谢。   “傻瓜,谢我做什么?”   “夜半时分披衣而起,甘愿冒着寒风外出赏月散步,只为陪我散心解闷。如此诚心对我的,世间唯有公子一人而已。   难道这样还不值得感谢吗?”   “我是这么容易被你看破的吗?”   裴敏知正弯着腰,帮冯春仔细抚平厚重长衫的下摆,闻言动作一顿,却并没有抬头。一句话带着调侃得味道,收尾的确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嗯。公子,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这里都看着,这里都记着呢。”   冯春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自己的心口。   裴敏知像是得到了某种指引,顺着他的动作,用热乎乎的手掌抚过那明媚的眼,抚上那跳动的心。   “我不对你好对谁好?我对你好是理所应当的,你要永远记住!因为你值得,值得所有的好。   走吧,莫要再说什么谢谢了,小心辜负了这么美的夜色。”   裴敏知伸手相邀,   “夫君,愿不愿给我这次机会?”   “荣幸之至。”   冯春牵住他的手,随他一同步入清幽宜人的秋夜。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期盼大家的评论啊。 第108章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宋代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更深露重,冯春被裴敏知牵着,朝山顶崖壁小走了几步,长衫下摆很快就被旺盛的露水打湿了。   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纤细的脚踝往身体上攀爬,冯春却毫无所觉,完全陶醉于眼前清幽又不失壮美的景致之中。   再往前就是万丈悬崖了,裴敏知松开了冯春的手。   “小春儿,在这儿等等,我先去前边看看。”   冯春伸着手,抓了个空。也不管裴敏知看不看得见,落空的手指连忙在虚空中比了个手势,   “公子,小心些!”   看着裴敏知在清润的月光中走向崖壁的边缘,一颗心也一点一点跟着提了起来。   裴敏知俯身朝悬崖之下张望了片刻,忽然喊了一句什么,声音透着欣喜,冯春却听不真切。耳侧尽是风声和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公子,你说什么?”   他朝崖边急急走了几步,抬头时,裴敏知恰巧笑着回身朝他招了招手。   “小春儿,过来看!”   “什么?”   “那里竟然有一处湖泊!”   裴敏知一向沉稳的嗓音,在山谷中回荡,因为雀跃多了一分清亮。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山风,将他一丝不苟的发丝吹得散乱。仿佛近在咫尺的星光填满了他眉间的沟壑,柔化了他脸上的风霜。点缀上孩子般纯真的笑,此时此刻,斗转星移,他的公子仿佛又变回了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冯春不住地听,不住地看。   快步上前,果然瞧见离崖顶不远处的山谷中,嶙峋的山石之间盈盈有光,不是一汪清澈的湖水又是什么?   悬崖绝壁之处的湖泊,规模不大,却胜在神秘,可爱。   夜半出游竟觅得得如此良处,怎能不叫人心生赞叹!   如果不是公子的坚持,他几乎就要错过这样妙趣横生又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了。   正可谓“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宋代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   山顶陡峭高绝,冯春被裴敏知小心翼翼地护着,坐到了崖壁边视野绝佳的长石上。   长衫已经风干了大半,头脑里纷乱的思绪也像三更十分的水汽,不知不觉间在夜风中尽数消散了。   冯春将头倚在裴敏知的肩窝里,与他相视而笑。   裴敏知手臂环住他细瘦的腰肢,把人揽得更紧了一些。   “感觉好些了吗?”   “怎么会不好?都说了我不是心情不好……”   冯春斟酌了一下字句,才继续比画道:“ 公子,其实恰恰相反,我今天太兴奋了,太开心了。开心到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舍不得就这么睡过去……”   裴敏知闻言,转过头,审视地看着他,脸上一直淬着的笑也不见了,   “不过爬个山拜个佛,怎么把你兴奋成这样?觉都睡不成了?”   扛不住这样专注的目光,冯春侧过头,仍旧去看那一汪澄澈的湖水。   “因为我今天来到了这么神圣的地方,得到了很多祝福,这些都是我以前从来不敢奢望的事情。那感觉就像是,就像是洗刷不掉的罪恶和脏污都被轻而易举地净化了!像我这样的人,竟然也有被世间接纳祝福的一天……   公子你知道吗?当我站在燃灯寺大殿中央,同你一起跪地焚香的时候,我恍惚觉得我们两个像是在拜堂一样。那样庄重,那样典雅,我们周围环绕着那么多的烛火,全部都是亲朋好友为我们燃起的,全部都是他们对我们的祝福……”   裴敏知揽在他腰上的手掌不自觉紧了紧,心中感到阵阵刺痛。   如此简单寻常的事情,都能让他的小春儿感动到害怕睡着,他口中的世间亏欠他太多太多了……以后,他究竟要怎样疼他,怎样弥补他才好?   巨大的天幕上,不知繁星又悄悄添了几颗,两人一时全部陷入难以自拔的思绪中,静默着。   “小春儿,以后我一定补给你一个真正的昏礼。”   冯春在公子郑重的承诺中陡然回过神来,   “不,我不需要!公子,你明白我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更加不在乎那些的,方才我只是情难自禁……   你知道我们两个男人,办那个有多难!我不想让你,也不需要你为我对抗整个世俗的偏见!   只要我们默默相爱安静相守就好了,就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幸福吗?   对我来说,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远比那些形式上的东西重要和珍贵得多!   公子,现在这样,真的已经足够好了。好到我觉得不真实,好到我会不争气地害怕失去……”   裴敏知在他额头重重落下一吻,再抬头时眼眸黑沉沉的,深邃得令人心头发紧。   “怕什么?有我帮你守着,牢牢守着,什么都休想逃得掉。   可是,现在这样真的够了吗?小春儿?”   “公子?”   “不,我觉得还不够。小春儿,你不知道我,我有多心疼你,有多想你……虽然你就在我面前,随时可以触摸,亲吻,拥抱,可是我还是觉得远远不够……   其实,像今晚这样无法入眠的时候,我有更好的办法安抚你,更温柔地疼爱你。可惜在寺庙这种清净之地我不能……   呼,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这些。   在这么美的地方,我竟满脑子都是这种肮脏心思。   对不起,小春儿……”   裴敏知揉了一把被夜风吹得发凉的脸颊,心头确是一片燥热。   “不肮脏的,其实我知道那原本是相爱的人之间最美妙的事情,怎么会肮脏呢?是那些败类把这种事变得肮脏了。”   冯春双手捧住裴敏知消瘦的脸庞,让他真真切切看清自己眼中的坦然。   裴敏知任由他轻轻摩挲自己的脸颊,语气仍然带着一丝迟疑,   “小春儿,你真的这么想?”   “嗯。公子,你担心得太多了,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怕我介意,怕我疼,怕我难过……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希望你能更,随心所欲一些。   说不定你想做的,也是渴望承受的。   比如,今天遇到任易风的事情。公子可以生气,吃醋,哪怕对我发泄几句,也好过一味地压抑自己的情绪。   因为我想要的,不是一个完美到无欲无求的圣人。我想要的,是公子能真正的获得幸福和快乐。”   怀中之人,姿容似雪,眉目如画,眼中倒映着湖光山色。指间不停比出的话语也让人心头滚烫,情难自制。   裴敏知再顾不得矜持,在手可摘星辰的夜幕之下,在壁立万仞的绝壁之上,深情地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又又又又发糖啦,感谢阅读,感谢支持! 第109章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   -- 清代 纳兰性德《长相思·山一程》   自梵净山登山归来,三人便与张曼姑娘辞行,继续驾车踏上归程。   悠悠然走走停停了几日,马车驶入了一处风情如画的峡谷之中。   此时正充当马夫的成小酌,忍不住勒停了车马,瞪着圆溜溜的桃花眼惊呼出声:   “二位哥哥,快出来看看,我们怕不是到了什么人间仙境吧?这地方简直美得不像话!”   裴敏知和冯春携手下车远眺。   映入眼帘的是晚秋时节江南独有的,白练般清澈的江水,和连锦不断翠绿色山峰。清景无限的山山水水,令人顿觉心旷神怡。   “哥哥们你们看那里,看那江边上,还有许多水上人家!”   兴奋地跳着脚的成小酌,绷直了手臂指给他们看。眼中倒映的碧水蓝天,让他稚嫩脸孔上的英气更胜以往,看起来充满了蓬勃的朝气。   他嬉笑着凑到冯春身边,语气软软地在他左耳旁念叨,   “小春儿哥,一连颠簸了好几日了,不如我们在这里休整休整,顺便游玩儿个一两日再继续赶路吧?”   裴敏知忽然上前,跻身冯春和成小酌两人之间。一堵墙似的,将成小酌满怀希冀的灼灼目光挡了个严严实实。   “成小酌,你这家伙越来越不老实了,欺负你冯春哥心软不成。”   “我没有!”   “你真当我们此行是为了游山玩水啊?这一路好吃好喝好玩儿的下来,是不是过得太滋润让你把心都玩野了?”   裴敏知的目光一但从冯春身上移开,便褪去温柔,恢复了惯常的冷俊。   成小酌却丝毫不怕他,理直气壮地撇了撇嘴,   “当初不是裴叔你不住地央求小春儿哥,说如今我们有钱了,要好好纵情山水一番的吗?”   “裴叔?我怎么又成了裴叔了?”   “你这样冷冰冰的,又啰嗦,不是大叔是什么?”   冯春在他们身后忍俊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自从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随着他们距离心中的故土越来越近,与曾经道不尽的悲惨磨难渐行渐远。也许是压抑多时的天性终于得到释放,裴敏知不再整日冷若冰霜,成小酌也不再小心翼翼地伪装自己的少年心性。两人之间的对话越发没大没小起来。   只见裴敏知佯装正色道:   “我的确是这么对你小春哥说的。这一路上吃穿用度所花的银两,都是我们两个十年如一日辛苦挣来的,自然有资格纵情山水。   可是你呢,年纪轻轻的不学无术,怎么可以整日光想着吃喝玩乐?”   成小酌闻言面露诧异,   “那些银两不是镇远城的陈郎中留给小春哥的吗?”   冯春一路上将他们的行程安排得舒适妥当,从没计较过花销的多少。成小酌便想当然的以为,那些银两全部来源于镇远成陈郎中那间地下密室。   “傻孩子,那些钱你小春哥是要留着归还陈家姊弟的,怎么舍得胡乱挥霍?我们现在花的大部分银两,都是他这十年来四处行医,一点点积攒下来的。”   “对不起,你们怎么没有早点告诉我……”   成小酌垂下了圆溜溜的大眼睛。   “那,我继续赶车去。”   *   成小酌掉头想跑,手却被冯春拉住了。   当他抬起头,脸上是被放大的惊愕。那种近似埋怨的神情,极为罕见,成小酌几乎从来没在冯春哥哥言笑晏晏的精致面孔上见到过。   他抓着自己的手,脸却是朝向裴敏知的。抓了一会儿有不得已松开,急急地对裴敏知比划,   “公子,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小酌本来就懂事得过头了,他还这么小,本来就应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不需要告诉他这些。   这些年我好歹积攒下这些银两,却连个用武之地都没有,岂不可悲可叹?如今眼看着我们的行程已经过半,以后也不知还会不会再有这样三人同行的机会。如果这些身外之物能让大家一路上开心一些,尽兴一些,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用手语比来比去,比不得说话,总是会花费更多的时间。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冯春看清公子眼中的妥协与宠溺。   嬉笑也罢,严肃也好,方才同成小酌打趣的神态已经被裴敏知全然收敛起来,余下的只有专注。他站在明丽多姿的山水之中,眼中却只容得下冯春一人。   因此,明明带着些责备的意味,冯春比着比着,自己脸上反而泛起了红晕。等不及比画完,他草草地转开目光,重新朝小酌走去,   “小酌,就听你的,我们在这儿住两日再走!”   “小春儿哥……”   冯春朝他挤挤眼,没给他继续迟疑的机会,   “不怕你笑话,长这么大哥哥都没好好划过船呢。咱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然后让你裴叔带咱们划船去!”   夕阳似骄,暖雾如棉。   吃过完饭,三人悠哉悠哉地往江边溜达消食儿。   远远望过去,将近傍晚的江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点缀于山水之间的,零零星星的吊脚楼便格外朦胧起来。近处有久违的古帆船、乌篷船安静地泊在岸边。水边间或有少女挥着棒槌在浣洗衣物,江面上悠然的渔家在撒网打鱼……   峡谷与江水之间郁郁葱葱,尽是茂密的竹海。一路走一路都是新奇别致的美景。   “小酌,我们跟你裴哥比赛划船吧?”   冯春拉住乖巧走在一旁的成小酌,指了指江边停泊着的各色船只。   “嗯……这样散步就很好,不用非得划船的。”   方才裴敏知的一番话,到底还是让成小酌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一听说去玩儿也没像平时那样欢欣雀跃地积极响应,而是悄悄往裴敏知地方向瞥了一眼。   裴敏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一边不由分说地将人朝着江边带了两步,一边朝他挤了挤眼睛,小声叮嘱,   “走吧,你要是不去你小春儿哥肯定会嫌我多嘴,晚上定然饶不了我。”   成小酌想说,你们两个的小动作怎么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可他来不及开口,裴敏知已经转来身去,容满面地回头去牵冯春的手了。   “小春儿,信不信我一个人就能赢过你们两个!”   花了些银两找船主租了两条简易的竹筏,三个人便兴致勃勃地下水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更啦,最近几天可能是日更哦。因为上了首页小众尝鲜的榜单,有点紧张,希望大家在上榜其间多给点支持,鞠躬,感谢! 第110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唐 李商隐《暮秋独游曲江》   薄雾涌动,水声哗哗作响,却遮不住清脆的欢声笑语。   成小酌和冯春一个在头,一个外尾,共划一条窄窄的竹筏,裴敏知则自己一个人划一条。   长长的竹竿在江面撑出一道道波纹,竹筏摇晃着在水面上飞驰。   冯春紧锣密鼓地帮着撑了一会儿船,就被眼前的美轮美奂迷住了眼睛。竹筏带着他们飞速在如画的山水中徜徉,周围水声风声不断,抬眸远眺但见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他缓缓停了动作,立在船尾,看着裴敏知和成小酌两个人在前面拼得面红耳赤,水花四溅,不自觉笑得弯了眼睛。   裴敏知记挂着冯春体质虚弱,不敢让他在寒凉的江水中玩儿得太久,怎奈他的兴致格外高涨。   余晖下的瑟瑟波光,在他光洁的肌肤,精致的眉眼间闪动。几缕濡湿的发丝,沉沉地坠在优雅的脖颈两旁,浓墨一般的黑。裴敏知的目光再稍稍往上几分,便再也无法移动分毫。那一双浅淡的柔软的唇,只是比寻常多了一抹娇,几分艳,便勾得裴敏知心如擂鼓,仿佛于不经意间突然撞见了世间最美的颜色。   玩了半晌的水,等晚上回到卧房时,冯春裴敏知两个人浑身都是湿淋淋,沉甸甸的,却还是没能止住笑意。   刚一关好门,裴敏知就迫不及待地伸手,要帮冯春尽快将这一身浸透了冰凉水汽的湿衣服脱掉。吸饱了江水的布料湿滑透明,黏在冯春散发着温热的瓷白肌肤上。   脱着脱着,裴敏知呼吸逐渐灼热,手上的动作也渐渐变了味道,忽然用力将冯春抵在了身后的门板上。   “公子!”   几缕散乱的乌发湿漉漉地贴在冯春莹润的脸颊上,衬得那一双琉璃般的瞳孔光彩绚丽,如星子一般璀璨。   还没来得及收敛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惊讶,在昏暗中定定地望着自己,有一丝楚楚可怜的意味。   裴敏知蹙起眉峰,这一次他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小春儿哥哥?”   他故意沉声伏在冯春左耳边,试探着喊他哥哥。灼热的气息在冯春本就透着湿凉的肌肤上激起更深层的颤栗,令他浑身忽然失去力气,险些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哥哥?”   裴敏知轻轻颔首,   “方才为什么不同我一起划船?你只顾着陪小酌玩儿,只顾着给他当好哥哥!还不许我这样叫一叫不成?”   冯春努力将他推开一些距离,指尖点在他的胸膛,   “公子多大人了,怎么连小孩子的醋也吃?”   “是啊,小春儿,明明是你让我坦率做自己的。现在你看到了,我真正的自己就是这么心胸狭窄,喜欢无理取闹,还忍不住跟一个孩子吃醋。   怎么办?你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   裴敏知再次欺身过来,压迫着冯春的呼吸。   “我不后悔!”   冯春极力稳住心神,澄澈的眼眸一瞬不瞬地迎向咄咄逼人的裴敏知。   “我只想让你开心,公子。   那么,现在,怎样才能让你开心?”   裴敏知情不自禁一把将人拦腰抱了起来,朝床榻走去。   “不如和我做些特别的事情。”   裴敏知一边抱着冯春大步上前,一边俯身亲吻他的额头,他的鼻尖……   冯春被拉开一半的白色长衫,散乱地拖至地上,在地面留下一路蜿蜒的水痕。   两个人从头到脚都冒着冰凉的水汽,纠缠在一起的呼气却越发急促滚烫。   裴敏知的眼尾因为汹涌的热潮染上一抹红,用最后一丝理智极力保持温柔。   衣衫滑落,他们紧紧相拥着一同倒在宽大的竹塌上。   *   床头的油灯被两人掀起的疾风扑灭了,冯春的世界猛然坠入黑暗,眼前的公子一下就看不清了,一切沉醉和美妙仿佛在一瞬间幻灭。   在这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个长长久久的美梦,梦醒时分,他仍然置身黑暗,仍然是那个肮脏卑贱的小倌儿,被钳制在面目模糊的男人之下,忍受他们令人作呕的粗重喘息!   他惊悚地挣扎起来,   “不!不要!”   “小春儿?小春儿?!”   裴敏知发觉他的异样,敛眉,起身,将油灯重新点燃了。   “小春儿,看着我,我是公子啊!”   “公子……”   裴敏知重新将人拥进怀里,心疼万分,只能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脊背。   “别怕,是我,是我。”   冯春扬起惨白的脸,直盯着裴敏知看了半晌,才终于将全身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裴敏知扯过一条被子,裹住他们两人之后就不再动作,只是紧紧地搂着他,一个人悄悄平息仍然有些急促的呼吸。   片刻之后,冯春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用唇语问道:   “公子,对不起,你生我的气了吧?我很没用吧?我为什么这么没用?”   看着他紧张地解释,嘴巴开开合合,却发不出丝毫声音。裴敏知伸出一根指头,点在他软糯的唇瓣上,   “是有点气,不过不是生你的气。是生我自己的气,气我自己非要这样勉强你……”   “公子没有勉强我什么!   是因为刚才突然黑了,猛然间我有些恍惚而已。   其实我也想的……想公子的,如果是公子我就不会怕。”   “你说什么!?”   裴敏知凑近他的唇,生怕自己看错了什么。   “我想要的,只有公子。只有公子,我才不怕。”   裴敏知的瞳孔瞬间被再次点亮了。那光亮远胜于窗外的星辰和屋内的灯火,指引着冯春放心地将一切交付出去,迎接苦痛,承受欢愉……   冯春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澄澈江水之上在竹筏上,颠簸,摇晃,周身包裹着温柔的风声,水声,和公子撩人的呼吸声。   他的公子那样动情。   这一次他不再担心坠落黑暗,沉溺于泥沼,   一双深情明亮的眼睛指引着他,一双有力的臂膀保护着他,无数醉人的亲吻席卷着他。   在不知疲倦的热吻中,两人身上的江水干掉了。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很快又被涔涔的汗水铺满了。   冯春的心里也满满的,他的一切都被裴敏知填得满满的。   他喊不出声音,身上软成一汪水,只能用眼神努力给他回应。他努力看着裴敏知,在情难自禁中看着他鬓角滑落的每一滴汗,看着他难耐地蹙起的眉,还有沉沦在浓浓爱意里黑沉沉的眼。冯春的头脑很清醒,眼皮却渐渐沉重得睁不开了。   见冯春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裴敏知连忙小心翼翼地偃旗息鼓。   冯春掀了掀眼皮,碰了碰他抵在竹床上的手,   “公子,我就是稍微歇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裴敏知亲了亲他的额角,   “累了就睡吧,小春儿,没关系,今后我们来日方长。”   裴敏知轻轻捋着他汗津津的后背,看着冯春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唇微微开阖了几下,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很快就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裴敏知在他耳边喃喃有声:   “小春儿,等回到家,我一定想办法医治你的耳朵,你的嗓子。你放心,不管希望多渺茫,我都会试下去。”   冯春睡熟后,裴敏知跟主人家要来热水,仔细地帮冯春擦洗了一番,将自己也收拾干净。这才重新上了竹床,心满意足地搂着冯春睡下了。   作者有话说:   为了响应号召,这一章删了又删改了又改,希望能够顺利让大家读到! 我太难了,大家多给点鼓励吧。求收藏评论和海星,谢谢! 第111章   红烛帐暖,被翻红浪。   身心都得到极致满足的两个人,再也无力顾及竹窗之外是月落星沉,亦或是晨曦初露。恋恋不舍地在梦境中继续未尽的旖旎。   一夜好睡,两人紧紧搂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裴敏知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去探冯春的额头。轻柔拨开柔软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摸上去温温热热的,倒是不见有什么异常。   略微松了一口气,裴敏知目光向下,细细描摹他浓密的睫毛,挺翘小巧的鼻梁,潮红的脸颊……差点忍不住再次心旌神摇。   他极力稳住心神,仔细打量了一番冯春的脸色,确定他并无大碍之后,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冯春的一只手臂还搭在他的腰上,裴敏知没舍得起身,只是小幅度挪了挪身子,替他挡住多半自竹床漏进来的耀眼日光。   直到后背被晒得滚烫,冯春才悠悠转醒。   没等他开口,裴敏知早已忍耐不住先发制人地问道:   “小春儿,感觉怎么样?身上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经他这么一问,冯春立刻回忆起了昨晚那一夜的深情缱绻,耳鬓厮磨,恨不得将绯红地脸颊重新埋进被褥里。   裴敏知嘴角含笑,将不急不缓的轻吻,落在他头顶和耳畔。   被给足了时间调整羞怯与不安,当冯春再次抬起头来,看向裴敏知目光烁烁的一双眼,看清了他中孩子般的真挚,以及满满的心疼紧张。浮动的一颗心,瞬间落地生根,说不出的满足与踏实。于是也鼓起勇气,同样真挚地回视着他,   “公子,不疼的,不妨事……我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   因为他们仍然保持着紧紧相拥的姿势,一直手臂被压在裴敏知怀里,冯春用的是唇语。   裴敏知很认真地在读他的意思,却又好像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里,   “就算身上真有哪里不舒服,你也宁愿自己忍着不肯告诉我,是不是?”   他的手指在冯春仍然有些红肿的唇瓣上缓缓抚弄,不肯让他再次开口。   “你昨天先是淋了江水,后来又被我,被我那样折腾了半宿,昏睡过去……这样还说不妨事?叫我怎么信你?   好好躺着吧,今日晚些起也没关系。”   “嗯。好。”   冯春差点又要面红耳赤,努力应承着让公子安心。   *   “小春儿,不如我们在这里多休息几日再启程吧。反正路程已经过了大半,只要我们在严冬来临之前赶回家中,路上再多耽搁一两天也不打紧。   正好我也有些舍不得这里,这地方又漂亮又清净,我们就当再多玩儿几天,好不好?   要是真能这样,小酌可能定也开心得不得了。”   冯春忍不住拉开他的手,紧紧握住。   “公子,在你眼里我当真这样弱不禁风不成?整日谨小慎微地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殚精竭虑地为我着想,我都替你觉着心里头累得慌。   你信我,我说没事就是真的没事儿,我们还是尽快启程吧。”   裴敏知微微蹙起眉头,温柔褪去一多半,剩下的几乎全是严肃的审视。   “小春儿,你心里有事?告诉我你究竟在着急什么?”   见裴敏知离得稍远了一些,冯春主动凑近了,再次贴上他温热的肌肤,舍不得失去他的温度。   “公子,我想回家。我想和你一起回家,回我们的家。”   裴敏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神情微滞,   “回家?只是为了尽快回家?”   “嗯,只是为了尽快回家。   公子,我这个人从来不曾有过家。更从来没有人对我承诺,给我一个家……   虽然同你携手徜徉山水之间的每一天,都是从未有过的开心幸福,我很珍惜。可我从小无依无靠浑浑噩噩地长大,许是漂泊得太久了,每次听你提起家这个字眼,都无法抑制心里的悸动!   一想到茫茫世间,有一个地方为我守在归途,为我们结束漂泊。那个地方是我们的家,是我此生梦寐以求的归宿。尽管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不知道它有多大,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还是不由得归心似箭,恨不得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我是不是很傻?”   裴敏知不自觉把他又搂紧了一些,   “是挺傻的,那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啊,永远都在,永远守候着你。不光是那里,只要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现在你不光有家了,还有了夫君,有了两个弟弟……   家永远都在,以后日日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平淡日子,怕你想甩都甩不脱。   趁现在,多想想你眼前的夫君好不好?我想和你多制造一些美好的回忆,等日后我们成了老头子,整日守着老房子,晒着太阳打盹儿的时候,一想起来还能回味无穷。   这样的美好,我们多攒一些好不好,多攒一些,把往后的平淡都填满……”   冯春忍住鼻酸,轻轻笑了笑,   “可我觉得,平平淡淡的就已经足够好了。”   听他这么说,裴敏知几乎要痛心疾首了,   “小春儿,你,枉费夫君我一番苦口婆心!”   冯春抬起头,吻了吻他蹙起的眉心,   “我觉得平平淡淡已经很好了。可是既然是夫君希望的,再多待一天也无妨。”   见他松口,裴敏知总算神采奕奕地起了床,   “小春儿,我去跟小酌说一声,你好好躺着,等睡够了再起来。一会儿等我给你端早饭过来。”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冯春从背后凝视着公子轻快离开的背影。心想若不是他的右脚仍有些跛,他的公子经年归来,这些时日,渐渐洗尽了一身肃萧,愈发春风得意风度翩翩起来。   后来,如裴敏知所愿,他们当真度过了相当惬意悠闲的一天。   成小酌跟着船家一起去江上捕鱼了。   裴敏知便牵了冯春的手,踏遍了方圆几里的每一寸土地。他们在竹海里听风声,在猿声不断的峡谷中亲吻,在浩渺的江边看夕阳撒下落日余晖。   往后慢慢岁月,每当回想起这一天,脑海里都是极致的浪漫与甜蜜。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看得开心,明天应该会继续更。求收藏评论海星,鞠躬感谢~ 第112章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清代 纳兰性德 《蝶恋花》   第二天一大早,神清气爽的三人终于打点行囊,驾着马车再次启程出发。   望不尽的归乡之路,一直在延续。走过荒山,河谷,竹林,世外桃源般的古朴村落……这一天,他们终于抵达了一处十分繁华富庶的城邑。   路过熙熙攘攘的市集,裴敏知忽然勒停了车马,跳下车去。在路边的一个摊位上挑挑捡捡,买了一只软软的,以绫锦包成蒲团回来。   他几步折返回来,进了车厢,将这精巧可爱的蒲团递到冯春面前。   “小春儿,给,垫上这个。这个软和,坐上多少能舒服些,省得累。”   一旁的成小酌一看就不乐意了,耷拉着眼皮嘟囔道:   “裴哥哥,怎么没有我的?你只买了这一个不成?”   裴敏知愣了一下,像是刚想起旁边还坐着一个酸溜溜的成小酌,连忙把手中的皮鞭塞给他,搪塞道:   “你年纪轻轻的,怕什么硬,怕什么累?还真把自己当成娇滴滴的大姑娘了?   给你这个,赶紧拿着鞭子赶车去,早就应该轮到你了。   你小春儿哥身体弱,前天又受了些凉。今天就让他好好休息,咱们两个轮流来作车夫吧。”   成小酌眼中的神采肉眼可见地暗淡下去,撇了撇有些僵硬的嘴角,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裴哥对小春哥越来越偏心了!我才不想看你们两个卿卿我我的样子,赶车去了……”   他的嗓音闷闷的,说完就逃也似的钻出了车厢。   裴敏知随着他去,并不多管。仍旧拿着蒲团对冯春轻声细语,   “小春儿,来,我帮你垫上……”   冯春目光不明,一时没有动作,眼睛仍旧盯着成小酌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小春儿?怎么了?想什么呢?”   裴敏知半蹲至他的身前,保持视线与冯春齐平,将双手覆上他的膝盖,轻轻摇晃了几下。   冯春回过神来,一下就对上了公子深邃的眼眸。   “公子,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清楚你的心思有多细腻,也懂得你的温柔和体贴。   你明明知道,那孩子一直对男女有关的言语异常敏感。可你方才为什么突然那样说小酌,怎么忍心直接戳他的痛处?   这根本不像你……”   裴敏知露出一副被他看破的神情,   “小春儿,你懂我的对不对?”   冯春澄澈的双眸微微睁大,   “你是故意这样说的?故意拿男女之说刺激他?为什么?小酌他……”   “他不能一直选择逃避。”   裴敏知严肃下来,索性在冯春身旁坐下,仔细解释给他听,   “他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拒绝改变,也害怕改变。   我们的心软和心疼只会纵容他继续逃避。你知道的,他在一天天长大,不可能一直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有些事情他总要面对的,总要做出选择,总要完成痛苦的蜕变。否则他永远没办法正视自己,没有办法正视自己的人生。   小春儿,我们是目前唯一能够帮助他的人。必须硬下心肠,信念一致,尽早帮他做个了断。”   冯春轻轻颔首,   “所以,公子你打算怎么办?”   “找机会和他谈谈吧,先这样激一激他,给他些时间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嗯。”   “别担心了,快起来,把这个垫上。”   裴敏知不由分说地将人拉起来,将蒲团放在座位上拍打平整。   “公子,都说了我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姑娘……”   冯春没想到过了半晌,他竟还在纠结这件事,颇有些无奈的比画着。   “我不是怕你坐着不舒服么。都怪那天晚上,我太……”   冯春一听顿时窘迫起来,连忙伸着手去挡他的嘴。一边挡还要一边用手比画,那模样狼狈得可爱。   “我早就没事儿了,求你别再提了……”   “真的没事儿了?既然没事儿了,那今晚可不可以……”   “公子!刚刚说起小酌的事情头头是道的,亏我还觉得你是个仁义可靠的淑人君子,怎么转眼就不矜持起来?”   “或许是食髓知味吧。”   裴敏知按着他坐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轻声呢喃,轻声叹息,   “有什么办法,只要稍稍停下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   小春儿,我恨不得把我们错过的十年统统补回来!”   “会补回来的,我陪你慢慢补回来。”   冯春微笑着转了头,去看车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手却悄悄凑过来勾了勾裴敏知的小指。   *   在城中客栈定好客房,打点好车马之后,见时辰尚早,裴敏知以置办补充行头为由,拉着冯春,成小酌一同出门在街上信步闲逛。   此时日头正高,到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走上街道,小贩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叫卖声此起彼伏层出不穷。林立的铺子里飘散着诱人的酒香饭香,茶馆里大家伙儿天南地北地聊得火热,一旁还有能人们杂耍卖艺,引得满街叫好声不断……   “哥,这地方可真热闹。我们镇远那里,就连没爆发瘟疫的时候,也从来没像这样这么繁华热闹过。”   “是啊,越往东走就越是繁华。若是到了应天,不仅白天能看到如此情景,还能趁着日落西山,尽情去夜市玩耍享乐。呼朋唤友,伴着晚霞和夜风风流快活,在嘈杂的买卖声里尽享人间繁华。   有诗云,“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小酌,以后有机会,你尽管去感受一番。”   成小酌听得痴迷,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哥,这么说你去过应天?那小春儿哥一定也去过喽!”   言笑晏晏,侃侃而谈的裴敏知呼吸微滞,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冯春,与他四目相对,一时没了言语。   成小酌敏感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脑海里无端闪现出生生刺在冯春后背上的那两个墨字。顿时脊背发凉,痛恨自己的口无遮拦。   他磕磕绊绊地试图弥补,   “嗯,那个,应天也没什么了不起……其实我觉得这里就已经很好啦……”   裴敏知和冯春各怀心事,却又同时深陷回忆得漩涡,完全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 第113章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唐 杜牧《会友》   裴敏知眉头已不自觉深深蹙起,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   他们何止是去过应天?   他生在应天,长在应天,在应天度过了将近二十载的漫长岁月。可是应天在他心目中又算得了什么呢?甚至连故乡都算不上。应天带给他的是备受冷落与刁难的童年,也是被扫地出门的落魄与狼狈。   而他的小春儿呢?   他的小春儿更是比自己凄惨千百倍!   自幼被卖进勾栏场所,受尽践踏饱经磨难,失了自由与尊严,从此背负上了一生的污名与梦魇……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对这个地方讳莫如深。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们的伤痛已经被彼此逐渐治愈。再回首时,哪怕是情不自禁的一声喟叹,也已经可以做到云淡风轻了。   冯春捏了捏裴敏知的手心,才松开与他紧紧交握的手指,比画着替兀自出神的裴敏知回应道,   “是啊小酌,那里就是我和公子初遇的地方。”   裴敏知瞳孔猛然睁大,因为冯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忽然间彻底释然了。   初遇的地方。   是啊,如果那一切磨难都只是为了让他们两人遇见,一切便都是值得!只为相遇,人间值得!   眉间深深的沟壑缓缓平复下去,裴敏知微微侧头,与身旁的冯春在沉默中深深对望,由衷微笑。   见到这一幕,成小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语气恢复了以往的活泼轻快,   “哥哥们,原来你们都是有故事的人。你们一定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情吧?什么时候可以给我讲讲吗?我想,有关你们两个的故事,不论是美好的还是悲伤的,都应该被铭记。至少,我想为你们永远铭记下去!”   冯春朝成小酌笑得格外温柔,   “好,哥哥答应过你的,会讲给你听。不过,在此之前,你也要答应哥哥一件事情。”   “是什么事?”   “答应我好好想想,你自己今后究竟要成为怎样的人,到底要过怎样的生活,好吗?”   “我……”   “小酌,别急着回答,答应哥哥好好想一想。”   “好,我知道了。”   成小酌视线一触及冯春清亮的瞳孔就飞快地躲闪开了,同时状作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开。   “小春儿哥,其实我一直想说,回家以后,我还想跟你们学习读书识字。等我学会了,就可以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永远流传下去。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教我……”   “不是你们的故事,是我们的故事。”   冯春伸手笑着纠正他。   “嗯,我们的故事!”   成小酌一下子笑出声来,笑容疏朗又带着一股纯净的英气。   金灿灿的秋阳慵懒地烤在在两人舒展的眉眼上,光是瞧着,就让裴敏知暖到了心坎里。   “念安那小子现在是书堂的正牌先生,过了这么久,应该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小酌,回去就让陈念安给你当先生吧。”   “谢谢哥!我一定好好学!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我是不是应该给未来的先生买点见面礼?”   “逛街嘛,自然是要逛铺子,买好物,听小曲儿,看杂耍,品香茶,下馆子……   今天哥哥就带你们一一体会一下。”   “嗯!”   成小酌轻快地朝前跑了几步,因为身上还穿着女装,裙角随风蹁跹。不一会儿又在习习凉风中回过身来,笑着确认他们两人的身影。风华正茂的柔嫩脸庞几乎兜不住那笑,灿烂又热烈。   *   他们沿街仔细挑选了余下几日路上所需的用品干粮,买了几样令成小酌新奇不已的小玩意儿。   成小酌一路眉飞色舞的,却顾不上说话,嘴巴里一直被各色小吃塞得满满的。   这边冯春正拿着方才排队买来的蜜饯,伸手往他嘴里投喂了一块儿。只听啊的一声,成小酌动作夸张的原地跳脚,鼻子眉毛都皱到了一起。   冯春显然被吓了一跳,捏着另一颗蜜饯,正准备继续投喂的手,立刻顿住不动了。   “怎么了?”   裴敏知侧眉瞧着成小酌。   “酸!酸死了!”   “这么点儿酸都受不住。来,小春儿,给我试试。”   说完就抓住他的手,引着他,将那颗无处安放的杏干送进了自己口中。   微凉的指尖擦着弹软的唇探进去,立刻被带着湿意的暖包裹住了。触感微妙,甚至一度令冯春有些舍不得将手指抽离开去。   “怎么样,酸着了吧?”   冯春将一手拇指与食指相捏,放于口边,比了一个酸的手势。   “哪里酸了?甜得很嘛。但凡是小春儿给的,我都觉着甜。”   “噗!”   成小酌一听就乐了,   “哥,听你这么说,我怎么觉着更酸了?酸得牙都快掉了……”   裴敏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揪了揪他头上的一根小辫子,   “你懂什么?还不趁现在好好跟哥学着点,不然以后怎么哄你的心上人,嗯?”   心上人这三个字让他想起了小袄里仔细收着的,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戴上的那两根同心结,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心上人?我这样的哪还会有什么心上人?哪儿会有小姑娘喜欢我啊?哥你别说笑了……”   “缘分这东西谁说得准呢?”   裴敏知揽过冯春的肩头,难掩宠溺地看着他,然后转头对成小酌说:   “年轻的时候,我一个人好好长到二十来岁,不是也没料到,会突然栽在你小春儿哥手里?”   “公子!”   “这一栽啊,我可是栽得彻彻底底,一头栽进去就再也起不来了。我不光栽得心甘情愿,还贪心不足。一辈子尚且不够,既然栽了,那就栽得痛快些,我还想求一个下辈子,下下辈子……   小酌,你也可以学我,让自己贪心一些。”   “嗯,我明白了,哥。可是我不求有人疼我爱我,只求大家能够看得起我,把我当作正常人看待……”   裴敏知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   “还是那句老话,要想别人看得起你,首先你要正视你自己。”   “正视,我自己?”   成小酌微微错愕,眼露迷茫。   话题刚刚深入的当口,恰巧经过一家颇具规模的成衣铺子。裴敏知和冯春对视一眼,顷刻间心意相通。   “走,进去瞧瞧。”   铺子里琳琅满目,挂满了花样繁多、五彩缤纷的布料绸缎。也有给来不及定制的客官售卖的现成长衫罗裙,款式用料不一而足。   “小酌,去吧,挑一件你喜欢的。”   裴敏知拍了拍成小酌的肩膀,俯身在他耳边叮嘱:   “想想方才哥哥说过的话,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看你,而是你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究竟想成为怎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本文预计下周二入V,距离完结大概还有三万字左右的样子,感谢小天使们的一路相伴,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114章   岁月本无虞,来日犹可期。   裴敏知将成小酌拉到一堆花花绿绿的成衣面前。那些衣衫有着明媚的配色,也有着颇为新颖的花样款式,却无一例外一水儿都是男子的长衫。   裴敏知状作无意地用手指一一拂过那些丝滑细腻的布料,继续对成小酌苦口婆心地说道:   “小酌,大哥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明白你的苦衷?你心里的挣扎,恐惧,你的身不由己,我都能明白。   可是你想过没有,现在情况不同了!”   裴敏知突然转向成小酌,目光坚定锐利,也同样丝毫不允许他躲闪逃避。   成小酌心中一凛,就算再怎么抵触这个话题,也不由得被凝重的目光,和那道沉沉的声线引领着乖乖面对。   “我们要去的朱家庄,与镇远城隔山隔水,相距千里。那里没有人认识你,更没有人了解你的过去。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把那里当作一个全新的开始,让一切都回归正轨,从头重新来过。   小酌,对你来说这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万万不可错过!只要把握住了,你完全可以重新做回真正的自己!”   低沉的声线,在最后收尾时却有些不稳。过快的语速带着或尖锐或粗砺的沙哑,还是泄露了裴敏知内心的恳切和忧虑。   成小酌趁机逃离他的掌控,将视线错开。他垂下圆溜溜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盯住手下的布料,像是沉默的对质,也像是陷入了某种思考。   这么过了好一会儿,裴敏知才听到他再次开口,   “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就算我恢复男儿的装扮,试着去做一个男孩子,又能改变什么呢?   你知道的,自从挨了那一刀,我永远都不可能当一个正常的男人了!再怎么挣扎也不能了,永远都不能了……”   成小酌渴望大喊出声,渴望在在意他的人面前痛快宣泄,可是店铺里来来往往的身影令他唯有拼命地压抑自己。他几乎是咬着牙,抖着肩,用气声挤出这些话,亲手撕开牵扯着自尊的隐秘伤口,伤了自己,也刺痛他人。   “小酌,我知道这一切接受起来很难,可事实已经改变不了了!你要学会的是接纳,接纳自己的厄运,接纳自己的不完整,而不是沉迷于伪装逃避。   伪装终有一日会败露,逃避也终有山穷水尽的那可一刻。   而你呢,伪装了多久?逃避了多久?整整十几年了,已太久太久了。哥哥担心,终有一天一切虚伪的平静都将被打破,更大的打击和伤害会将你置于怎样的境地,我们不敢想象……   所以这一次,你小春哥和我,都希望你能勇敢起来。你也必须勇敢起来!   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就去挑一件新衣裳。不论是男子的长衫还是女子的襦裙,用它来告诉我们你的选择,好吗?   我去帮你小春儿哥挑件新衣,你慢慢考虑,不要急。不管怎样,哥哥们都不会放开你。”   看着裴敏知拖着微跛的右脚逐渐走远,成小酌光顾到回想不起自己最后是如何回应他的。   他的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内里却渐渐翻滚起燥热,思绪反而在冰火两重天的碰撞下愈发清明。机会就在眼前,   胆怯恐惧和经年累月的自卑却是深入骨髓的。   每一点点挣扎和改变似乎都会撕扯开他的皮肉,让他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可他要的脱胎换骨,必须要用这切肤之痛来交换,他该如何选择?   *   见裴敏知结束了对话,朝自己走来,冯春毫不吝啬地将顾盼生辉的多情目光迎向他。身后一排排成卷的布匹,为他铺陈出绚烂多彩的背景色,衬得近乎冷白的肤色那样润泽有光,煞为生动。   “公子,谈得如何了?”   “怎么,小春儿不相信我?”   裴敏知几乎忍不住将人一把揉进怀里,碍于周围的目光,唯有独自吞下一腔柔情,   “自然是相信公子的。不过,我更加相信小酌,相信他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嗯,走吧,去挑件新衣。”   冯春停住去揽裴敏知的动作,住吃惊地抬头看向他,   “真的要买?我们不是为了让小酌解开心结才来这里的吗?”   “来都来了,怎么能空手而归?况且,我还要带着夫君一起衣锦还乡呢!”   裴敏知笑着牵住冯春的手,拉着他在一排排成衣当中挑挑选选。店铺里人来人往,他们宽大袖口的遮掩下,肆无忌惮地紧紧交握着彼此的手。   冯春和裴敏知不多时便装扮一新了。   冯春选了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衣服的垂感极好,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雪白的衣衫,雪白的肌肤更加衬得那一头秀发,黑亮顺滑,如同绸缎。   裴敏知的那身长袍不论用料剪裁都与冯春身上那件一模一样,只不过颜色是稍暗一些的靛蓝色。只见悬垂挺括的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完美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形,气质沉稳。   两人风姿卓绝地站在铺子中央,正引得身旁众人纷纷侧目而视的当口,成小酌同样换好了衣衫,从里间走了出来。   他将头上的小辫子解了,束了个高马尾,身上穿一身暗红色滚着黑边的修身长衫。整个人唇红齿白,高挑挺拔,极富少年人的英气与活力。   这下,就连忙着在一旁打点生意的掌柜都忍不住惊呼赞叹,   “好一位俊生生的公子哥儿!这位姑娘本来就生得大气,换上男装更显得英姿勃发了,当真是妙极,妙极啊!”   裴敏知心情大好,隔空将银两抛进掌柜的怀里,挑眉调笑道,   “谁说我们是姑娘家了?我们可是如假包换的男娃子。之前不过是男扮女装,穿着玩儿玩儿而已。”   “噫,当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后生!男扮女装也好,女扮男装也罢,反正啊长得俊俏总归是错不了!我这衣服穿在你们身上啊那也是实打实的好!”   成小酌束手束脚地站在那里,将带着窘迫的目光朝冯春投去。   冯春收住欣慰的目光,眼睛亮晶晶地朝他比了一个手势,   “是真的好看!很衬你。”   成小酌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要是在这里觉得不舒服,就站到我身后,哥哥带你出去,剩下的让你裴哥处理吧。”   冯春用自己的身体替他遮挡铺子里或惊艳或惊异的眼神,拉起成小酌的手,快步出了铺子。   长街上凉风习习,人来人往大多行色匆匆。冯春没有松开紧握着成小酌的手,成小酌就在这令人安心的力道中逐渐平息了无措的慌乱。   作者有话说:   今天给俩人安排上了情侣装, 嘿嘿 第115章   衣锦还乡日,他时有此荣。   --尚颜《送陆肱入关》   裴敏知从成衣铺子里结账出来的时候,手里足足拎了两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若不是一身清风明月般不俗的气质,险些让人误以为是倒卖布匹的小商小贩。   “怎么买了这么多?”   冯春惊讶地迎上去,伸手要帮他分担一只。   负重前行的裴敏知依旧反应敏捷,他轻而易举避开了冯春的触碰,   “小酌年轻力壮的,这种事情就让他来呗。既然恢复了男儿打扮,从今往后但凡有什么重活儿累活儿,我们就交给他。再也不会有人在一旁嚼舌根,说我们欺负姑娘家了。”   冯春哑然失笑,   就连成小酌自己也没能绷住翘起的嘴角。   “哥,原来你让我恢复男儿身就是为了让我给你们当苦力!早知道你肚子里打的是这种如意算盘,我真不该这么轻易就妥协,让你得逞了去!”   尽管嘴上不甘示弱,成小酌早已三步两步上前,帮裴敏知卸下肩头的重担,扛到自己身上。   “小酌,你以为男子汉真是那么容易当的吗?”   裴敏知揉了揉发酸的膀子,继续对成小酌耳提面命,   “做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担当。这是我今天给你上的第一课,往后啊,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给我机灵着点儿!”   言罢,裴敏知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在成小酌面前踱了几步。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精致的折扇,扇面上描绘的是高贵典雅的泼墨山水,配一捧翠绿的流苏,尽显主人的文质彬彬,风度翩翩。   成小酌的注意力早已被这把扇子吸引了去。   “哥,你从哪儿弄了一把扇子出来?”   “你小春儿哥方才给我挑的,是不是很衬哥的清风霁月?”   裴敏知豁出去一张老脸,大言不惭地说道,十余载岁月中累积的冷寂阴郁,哪里还能寻得见半分踪影?   本是一句玩笑话,成小酌却破天荒地没有反驳。而是格外诚挚地点了点头,反倒弄得裴敏知不自在起来。   “咳咳,也就你小春儿哥,都一把年纪了,还整日把我当什么劳什子的公子看……这个你可千万别跟他学。”   “这个我们家小春儿哥说了才算!”   成小酌吐着舌头,也顾不得重,拎了包袱大步跑去了前面。   因为身上有了任务,又跟裴敏知逗了一回嘴,头一回穿上男装的尴尬立刻缓解了许多,不觉得如何手足无措了。   *   落在后面裴敏知摇着折扇凑近冯春身边,暗戳戳勾了勾他的手指,   “小春儿,眼看着就要入冬了,我给咱们每人又多买了一件冬衣,还单独给你买了件狐毛领子的大氅。等会儿你穿上给我瞧瞧,让我看看究竟有多好看。”   没等到冯春的回应,裴敏知侧头亲昵地凑近了去探究他澄澈的眼眸,   “怎么了,不想穿?”   冯春摇摇头,   “不想一个人穿,也不想让别人看。”   “只想穿给我看?”   裴敏知从身后扣住冯春纤瘦的腰肢,不给他逃跑的机会。冯春的回答令他清俊的脸孔上洋溢着深切的欣慰和满足,然而接下来他说出口的话却意外与冯春的意思背道而驰。   “那可不行,不光我自己要看,我还要将你打扮得风风光光的,堂堂正正地带回去给所有人瞧。让朱家庄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谪仙一般的人物,是我裴敏知的夫君。   另外,我给小酌也多买了几件,好不容易找换回男装了,以后不能少了换洗的。”   冯春听了从心底蒸腾出一股暖意,将脸颊上莹白的肌肤都熏得透出点点粉红。事到如今,公子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好,仍然会令他感动到无措。即便如此,小春儿仍旧不忍心打断他,只管任由他牵着手,在人流不息的街市上信步往前。   倒是耳朵颇尖的成小酌听了忍不住回头搭腔道,   “哥,别光想着我们,咱们给家里的小哥也买点什么带回去吧。”   裴敏知听了自是十分欣慰,   “行啊小酌,这么快就知道惦记着你小哥了。”   如此挑挑捡捡,走走停停了大半日。直逛到日薄西山三人才大包小包满载而归,重新回到可客栈之中打点休息。   *   身上仅着一身雪白褥衣,刚刚沐浴完毕的冯春,裹着一身清甜的水汽回到客房,竟没见公子像寻常那般迎上来,对他嘘寒问暖。   冯春疑惑地在房间里寻了个遍,哪里都没有裴敏知的身影。   茫然若失地在床前站了一会儿,连头发也忘记去擦。直到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地板上汇聚成了一小摊水迹,他才发觉浑身僵冷得厉害。   多大人了,又不是被情爱冲昏头脑的毛头小子。只不过一个时辰未见而已,竟像失了魂儿一般傻傻杵在这里。   冯春自嘲般叹了口气,   太依赖了,   他不该放任自己对公子依赖到如此程度的。   是裴敏知颠覆了他。   被他用毫无保留的深情和体贴攻城略地,一一击碎他竖起的坚固城防,握住了最火热也最稚嫩柔软的一颗心脏。   冯春擦了擦头发,蜷缩着单薄的身体在床榻里侧   躺下,努力闭上双眼。在黑暗中感受自己心脏的悸动。   不多时,门扉轻启,是公子回来了。   脚步声毫不迟疑地靠近,带着夜风微凉的手指替他掖好被角,熟悉的温柔,令人沉迷。可裴敏知的动作在碰触他柔软发丝时突然顿住了。   “小春儿,你怎么湿着头发睡下了?当心头疼。”   说完就不由分说地拿了布巾过来,侧身坐到了床榻边沿,   “来,公子帮你擦擦。”   冯春一双美目静静睁开,瞳孔中拢着跳动的烛光,安静美好的模样。眼中竟毫无睡意,而是涌动着波涛汹涌的情绪。他一瞬不瞬地凝望着裴敏知专注的侧颜,几乎忘记了动作,半晌方才伸出手臂打算撑坐起来。   裴敏知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继续动作,拖起冯春的头,小心搭在自己的膝盖之上。   湿润的长发自他腿上铺散开来,带着丰沛的香气,垂落在床榻边沿,铺散了一室的潮湿旖旎。   在裴敏知双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揉搓擦拭下,冯春努力放空心绪,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小春儿,怎么不问问我方才去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三章哦,这是第一更~ 第116章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   --宋 李清照《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冯春一时舍不得睁眼,就这么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伸手在裴敏知眼前比比画画。   “我不想问。公子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啊,公子想让我知道的话自然就会告诉我。我也不该时时刻刻都粘着你。”   裴敏知细致擦拭他一头秀发的双手顿了顿,俯身贴近冯春水润精致的脸庞,观察他此时的表情。   “呵,我们小春儿,说得倒是云淡风轻呢。”   冯春被陡然逼近的灼热气息惊得睁大双眼,不待他有所反应,那双弹软得令人心悸的唇已经印上了他直挺的鼻尖。   冯春耳根轰然发烧,全身所有的神经都敏感起来。随之惊觉自己头下枕着的,裴敏知那双修长劲瘦的腿上,肌肉已经绷得紧紧的。   他连忙翻身爬将起来,散乱着一头墨发,着一身单薄的白衫微微向裴敏知倾着身子。脸颊红透,却仍然固执地看向公子,似是在仔细辨认着什么,确认着什么。   “公子?你,想要了?”   他将精致的指尖指向自己,然后那指尖换了一个方向。在裴敏知眼皮子底下,径直朝自己身上松松系着的衣衫探去……   “不!我没有。”   裴敏知霍然起身,天知道他究竟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艰难地错开目光。   “这种事,不可以如此频繁,你的身子受不住的……你自己就是郎中,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应该比谁都更清楚才对。”   不成想冯春比他动作更快,从背后搂住他的腰身,将烧红的脸隔着柔软的衣衫贴紧他骨骼分明的脊背。   抱了一会儿,冯春将裴敏知的身体拉过来,面对着自己。让他看清自己郑重比出的字字句句。   “不是还有你这个郎中的师父在吗,不打紧的。其实我,也想公子……”   裴敏知粗重地喘息,垂头凝视冯春的眼睛。迫使他在极近的距离之内,看清自己眼里凭借超强的自制力苦苦压制的欲望。   冯春感受到强烈的压迫和震慑,却没有退缩。   “公子不是说,要把以前错过的统统补回来吗?”   裴敏知眸色愈深,一言不发地揽着冯春一同倒在柔软的床榻之上,用被子将两个人一并裹住。   但他只是固执地紧紧拥着他,没有把手臂松开,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小春儿,我们是要天长地久的。以后的日日夜夜,年年岁岁,你都是我的。我们,不及于这一时半刻。   我想带你风风光光健健康康地衣锦还乡,绝不能让你在路上因为我受了病。   听话,今晚我们好好休息。嗯?”   失望,释然,感动?冯春无暇顾及了,公子的怀抱那么紧,那么热,已经将他从头到脚,连心跳和呼吸都全然占领了。   “嗯。”   他无声地呢喃。   “睡吧,公子揽着你睡。”   意识逐渐混沌之前,冯春又听到了裴敏知的声音。   “其实,进了这家客栈之后,我偶然结识了一个行脚商人,他正巧往朱家庄的方向去做生意。方才趁你沐浴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书信,花了些银两拖他顺路捎回去,带给陈念安。   信上,我说我们赶快就会到家了,好让他有所准备。”   冯春蜷缩在裴敏知温热的怀抱里一动都舍不得动,还是艰难地抽出手指回应他,   “嗯,我知道了。”   想了想,他又接着比画道:   “公子,我们回去给念安一个惊喜不好吗?为何要煞费苦心地托信给他?”   将他方才从被窝里挣出的缝隙用被子填满,裴敏知才沉声回答道:   “快入冬了,我让他提前收拾两间屋子出来,免得我们回去之后没处落脚。”   “嗯,公子一向如此细心。还有呢?”   “还有?呵,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还有就是小酌的事。”   裴敏知沉吟了片刻,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提前知会念安一声比较妥当。”   其实不必多说什么,冯春也明白裴敏知的苦心和言外之意。可既然公子愿意同他倾诉,他便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你是怎么同他说的?”   “我只说成小酌是一个特别的孩子,希望念安能好生待他。   小酌说过,想把自己的事情亲口告诉念安。   以后的事情,就看他们两个自己慢慢磨合吧。”   “嗯,还是我的夫君办事妥当。   这样也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替小酌谢谢你……”   冯春纤细的手指渐渐垂了下去,呼吸绵长,在温热的怀抱里睡得鼻尖红扑扑的。   他睡着了。   裴敏知在昏暗中岿然不动,直到感觉冯春睡得更熟了些,才小心翼翼地起身。他走进沐浴的屋子,借着微凉的水,用了半晌时间才将浑身的燥热冷却下去。   *   一行人一路向东,马不停蹄地又走了两日,仍是没能赶超冬天的脚步。   这天夜里,气温骤降,三人从客栈甫一出来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夜过后,万树白头,大地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色彩。极目远眺,仅余一片苍苍茫茫的纯白。连天空也在这无边无际的莹白的映衬下黯然失色,灰蒙蒙的,略显阴沉。   冯春伸手接了几片仍在零星坠落的雪花,手心里那微不足道的几点冰凉,就令他那一双温柔眼睛多添了许多动人的笑意。   “下雪了?竟然下雪了?”   成小酌也怔愣了片刻方才惊呼出声。   对于江南地区来说,刚一入冬就下了这么大的一场雪,实属罕见。   裴敏知将那件靓蓝色银丝滚边的白狐狸毛大氅从包袱中取出来,披在冯春的身上。   极为蓬松柔软的狐狸毛,簇拥着他眉目如画的秀美脸庞,仙气十足。单薄的身形在精致厚实的大氅包裹下丝毫不显得臃肿,给本就清俊出尘的他平添了几分贵气。濯濯如春柳一般,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公子,我不要紧,还是给小酌穿吧。”   冯春刚想挣动,就被裴敏知面对面拉至身前。   他微微低垂着头,仔细帮冯春将领口处的带子系好了。   “披着吧,你身体弱,小心着凉。”   “是啊,小春儿哥,我穿了哥给我买的冬衣,可厚实了,用不上你这个。   而且这大氅也就只有你穿了才能这么好看!”   冯春不再坚持,只是笑得比这江南的雪更加婉转,温柔。   “公子,雪天行路不便,我们今日如何打算?”   “历代文人墨客都爱赏雪,今日我们不如夜附庸风雅一回!”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17章   新雪对新酒,忆同倾一杯。   --唐 白居易《雪中酒熟,欲携访吴监,先寄此诗》   冯春和成小酌毫不吝啬,回馈给他万分期待的眼神。   裴敏知浅笑盈盈地将折扇从怀中掏出来,摇头晃脑扇了两扇。模仿着文人墨客的情态,文绉绉地继续说道:   “昨日问路时听人说起,沿着此路径直往前,不出几里处便有一处湖泊,名为镜湖。那里湖水澄净,环境清幽,虽不似西湖那般颇负盛名,却也不失为一个寄情山水的好去处。   不知被白雪覆盖的镜湖又会是怎样一番美景,”   裴敏知啪地一声收了折扇,直指前方朗声说道:   “我们一起去探寻一番罢。”   成小酌盯着他这古怪模样,大笑不止。   冯春则一改往日的沉默矜持,忍俊不禁地伸手附和他,   “公子难得如此雅兴,冯春自然愿意奉陪。”   将将比画完这句,冯春突然又想到什么,   “公子,小酌,你们稍等片刻,我忽然想起来还要准备一些东西。”   然后不等裴敏知有所回应,便急匆匆调转方向,迎着漫天纷飞的雪花,重新朝客栈里面走去。   裴敏知对成小酌使了个眼色,   “小酌,去帮帮你小春儿哥哥。”   “好!知道了。”   直到成小酌轻快的身影追着冯春跑远了,裴敏知才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等他终于将兜不住的笑意稍稍收敛了几分,再抬头时,却顾此失彼,泄露了眼中满到溢出的憧憬与期待。   *   不多时,三人便来到了镜湖湖畔。   因是初冬时节,湖水尚未上冻结冰。雪花慢慢悠悠,飘飘洒洒,一旦落在岑寂的湖面上,顿时便被吞噬得无影无踪。这时,竹子、庭院、湖泊等一众景致,在雪花的半遮半掩里,成了诗,成了画。   湖中人声鸟声俱绝,万籁俱寂。   三人谁都没有出声打破此时的静谧,静静依偎着,伫立在苍茫空濛的水畔。   冯春窸窸窣窣地,从成小酌帮他背着的包袱里,掏出了几只画着简朴纹饰的黄铜手炉。再将碳火点燃放好,等温度适宜了,才一一递给裴敏知和成小酌,勒令他们用手捧了揣在怀里。   也不只是怀中更暖还是心头更暖,裴敏知站在银装素裹的冰雪天地间,感受着融融暖意,丝毫没有受到凛冽风雪的侵染。   “小春儿方才赶回客栈就是为了准备这个?”   冯春点点头,随即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不只是这个,”   他眉梢微微挑起,引着裴敏知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里看。里面除了被塞进了一大坛清酒,竟然还准备了一套烹茶煮酒用的精巧器具。   “公子,既然要附庸风雅,怎能少得了这些?”   裴敏知难掩惊喜,恨不得将冯春按在怀里狠狠亲上一亲。   “既然小春儿准备得这样周到,绝不能辜负了这良辰美景。不如我们一起去湖心亭煮酒赏雪吧?”   裴敏知指了指湖上遥遥一点影子,那里正是湖心亭的位置所在。   三人解了岸边拴着的一芥小舟, 拏着木桨,在蒙着层白雾的水面上荡漾开去。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摘自《湖心亭看雪》)   万般皆静,唯有水波几痕,小舟一芥,证明这并不是一副静止的山水画。   到了亭上,裴敏知和冯春二人铺毡对坐。   成小酌烧起酒炉,兴致勃勃地在一旁为他们烹茶煮酒。这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全然新奇的体验。他被此时的气氛感染,难得关上了话匣子,大眼睛左顾右盼,沉浸在苍茫清丽的景致之中。   裴敏知将温好的第一杯清酒递到冯春唇边,   “小春儿,喝些酒驱驱寒气。”   冯春就着他的手啜了几口,不多时,秀美的脸上便罕见地浮上了几缕绯红。因他皮肤本身极白,脸上又总是带着些许病色,这么一点点红润便显得格外醒目。在顾盼生辉的琉璃眼,红润的双颊,贵气的狐毛大氅的加持下,整个人顿时像毫升的朝霞一般璀璨明媚。   裴敏知痴痴地看着他。   “公子不好好赏雪,老是盯着我作甚?”   趁成小酌起身去搜罗木柴的时候,冯春忍不住打趣他。   “本来是想赏雪的,可是我的小春儿往这儿一坐,其他的全都黯然失色,再也入不了我的眼了。”   冯春垂下眼眸,倒酒给他,   “不过一副徒有其表的皮囊而已,公子莫要再取笑我了。给,喝酒吧。”   裴敏知仰头痛饮一大白,再望向他时,眼中的笑意当真收敛了几分。   “小春儿,这大氅不是一般人能够驾驭的,但是却真的非常衬你。我在想,”   裴敏知的语气忽然有些迟疑,但仍旧借着酒劲儿将盘桓心头多时的话说了出来。   “我在想,或许只有从小生养在富贵人家,才培养得出你这样绝佳的气质……”   冯春心头一震,敏感地察觉到,这是裴敏知第一次主动开口提及他的身世!原本想要继续动作为裴敏知倒酒的手,僵在宽大的衣袖里,悄悄收紧了。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被卖到象姑馆之后生了一场大病,有关自己的身世来历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现在,现在一切都步入了正轨,我们也有钱了。如果你想查探自己的身世,我们不是没有那个能力。小春儿,只要你想,我可以……”   “公子!”   冯春急切地伸手想要抚上他的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身子猛然前倾,差点倒进裴敏知的怀里。   裴敏知扶住他的肩膀,耐心读他的手势。   “公子,过去的事,忘了就忘了,再去追究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小春儿,你忘了?公子绝对不会勉强你去做什么。   只是,如今我们已经放下了心结,迎来了新的生活。关于你的身世,如果你心中仍有遗憾,公子愿意帮你。”   “可是我不愿!”   冯春的手臂开始颤抖,比起手势的力度却不肯减弱。   “不管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曾经有过怎样的苦衷,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也不管他们现在在哪儿,过着怎样的生活,都已经与我毫无瓜葛!   自从他们将我卖进勾栏之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辈子我没法对他们尽孝了!   往事不堪回首,我也做不到坦然地面对他们,不去就此作罢。   是公子给了我新的生命。余下的年年岁岁,我只想心无旁骛地陪伴在公子身侧。   至于其他的,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了。”   “好,那就不去想了,只要小春儿觉得没有遗憾就好。”   裴敏知来到他身边,揽着他依旧颤抖的双肩靠在自己紧实的胸膛上,   “不过,若是你改注意了,也可以随时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三更! 第118章   长夜将明天愈黑,短日溶雪人更寒。   翌日清晨,马蹄踏过冰雪初融后的泥泞,带着三个归乡之人朝朱家庄的方向发足狂奔。   许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路上的氛围明显静了下来,不复往昔的有说有笑。唯独急促的马蹄声响不绝于耳,踏破荒野的岑寂。   因这朱家庄是坐落于群山深处的偏远村落,与繁华富庶的城池州县相隔甚远。马车渐渐驶离了平整的官道,拐入一条条隐没于崇山峻岭之中荒僻曲折的小路。   寒冬时节的山野灰败惨淡,在薄薄一层白雪的覆盖下尽显阴寒。裴敏知担心冯春受寒,顶着打头的冷风,将马车赶得飞快,恨不得一蹴而就,一口气将余下的几十里路程全部跑完。   如此飞驰了大半日,冯春好几次忍不住打发成小酌喊他停车休息片刻。哪怕只是进车厢里面暖一暖手也好,却都被他温言回绝了。   “小春儿哥,哥他这是怎么了?归心似箭了吧?”   成小酌在车厢里碰了碰冯春的手臂,对他小声嘀咕着。然后又学着冯春的样子比了一句手语,   “不苟言笑的,特别严肃!”   “随他去罢。”   冯春淡笑着摇了摇头,眼睛透过摇晃的车帘,始终注视着裴敏知模糊却又挺拔的轮廓。琥珀色的瞳仁清透至极却始终让人捉摸不透,那里面究竟蕴含着几分怜惜,抑或是几分无奈。   车辙吱吱呀呀有规律地轻响,不知又过了多久,被手炉里的碳火烤得暖烘烘的,成小酌颇有些昏昏欲睡。终于扛不住,歪倒在座位上时,余光瞥见冯春仍旧笔挺地坐在那里,望夫石一般,始终注视着裴敏知的方向。   自家这两位哥哥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痴。   见身旁的成小酌已经睡得熟了,冯春在轻微颠簸摇晃的车厢中悄悄起身,将小酌的身体放平,盖好毯子。然后掀开车帘,弯腰出了车厢。   顶着迎面袭来的寒风,从背后将吸饱了自己温度的大氅披在了裴敏知肩上。   “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赶快进去!”   裴敏知骤然停了马鞭,转头盯着他的眼睛里也似乎沾染了苦寒的风霜。   见冯春固执地不肯松手,搭在冯春双臂的手掌猛然发力,将冯春扯进自己怀里。然后一手扯下大氅,用力将它重新在小春儿身上裹紧了。   冯春丝毫没被他冷着的一张脸,以及并不十分温柔的动作吓到。衣服没帮他添成,便小心用双手捧住裴敏知几乎冻僵的手指,低垂着头专注地放到唇边哈着气,揉搓一番,再放到手炉上帮他暖着。   裴敏知任他动作了一会儿,再次开口催促,   “好了,我不冷了,你快些进去。一到冬天你身子就格外虚弱,小心待久了受了风寒。”   “让我再待会儿吧。”   冯眼中满是裴敏知抵抗不了的恳求,   “小酌睡着了,我给他腾地方,让他睡得舒服些。”   裴敏知错开目光,看向一路上几乎没有分别的荒林和泥泞的小路。   “你太宠他了。”   冯春的笑容愈发深了,连忙应承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我就待一会儿。”   见四下无人,冯春紧贴着裴敏知坐好,几乎将大半个身子软软地伏在裴敏知的身上。   冯春鲜少在外边表现出如此亲密的动作,就算周围空无一人,也严苛地维持着自律与矜持。此时贴得这样近,是为了用自己的温度给自己取暖,裴敏知如何会不懂他?   真的很暖,很暖,   暖到打在肌肤上的寒风也随之轻柔下来。   暖得肌肉变得松弛,几乎再也没有力气坚持让他离开。   干枯的枝丫上裹着的白霜,铺满枯枝败叶的地面残存的积雪,在阴柔的阳光下隐隐传来清凛甘甜的气息。   那是裴敏知在凄靡的严冬路上嗅到的春的气息。   *   裴敏知沉溺其中,却突然自那令人迷醉气息中嗅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味道!   自远处银装素裹的密林深处,正缓缓弥漫出一股肃萧的杀气!   乍然响起猛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行十几个马贼宛如一条长龙,骑着快马奔跑如飞,眨眼的功夫便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来人各个彪悍非常,胯下皆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着色旧翻毛的兽皮袄子,过膝的靴子,腰间插一把斩马刀。斩马刀瞠亮得刺眼,高头大马扑簌扑簌气息可闻。   几米开外,打头的那名中年悍匪,满脸横肉,神情阴翳,一双眼睛凶神恶煞地将他们逼停下来。   “公子!”   冯春无声地唤了一声。   “是马贼!”   裴敏知一把攥紧冯春的手。   “马贼凶狠残暴,但一般只朝过往的商队下手。这帮匪徒许是见我们车马宽敞衣着光鲜起了贪念。”   “那,我们怎么办?”   “别怕。”   裴敏知深深蹙起眉峰,目光暗沉,   “先甩开他们试试,小春儿,抓紧我!”   裴敏知一手揽住冯春,一手猛地拉紧缰绳。挺到极限的脊梁如同绷紧的一张弓,凭借一己之力生生将马车调转了一个方向,朝来路飞驰出去。   “想跑?给我追!”   耳畔呼啸的风声之中夹杂着一连串尖锐的口哨声,是震耳发聩的马蹄声的前奏。   冯春在剧烈的颠簸和令人窒息地紧张之下,耳鸣阵阵,眼前阵阵发昏。无法言说的慌乱恐惧几乎令他摇摇欲坠,身上环着的那只坚实的手臂却不肯妥协,更加没有丝毫的松懈!   他的公子在危难之中,始终将他失去控制的身体死死地揽在自己胸前。   可这样的飞驰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马贼比他们想象的更加狡黠难缠。身后的那一批好不容易被甩开一些距离,不想眼前又冲出一队人马来!前后夹击,把他们围困于密林深处的荒僻泥泞的小路之上。   原来他们竟早有准备!   冯春握紧了裴敏知勒停缰绳的手,   “公子,车上的银两是陈叔留给念安姐弟的,不能丢……”   “我明白,我明白,小春儿。可你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裴敏知在一众马贼的虎视眈眈中压低了声音,   “他们人多势众,这一回,无论如何恐怕都不能轻易善了。”   冯春想再说些什么,可裴敏知已经松开了他。转开身去,用自己勉强挡住冯春大半个身体,迎向一众凶神恶煞的马贼。   一直施加在冯春身上的力道消失了,他的力量似乎也随着裴敏知抽离的手被一道抽走了。无可依靠的空落,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心慌。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上好~我想说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曙光要来了,挺过去就是胜利! 第119章   公子在同他们交涉什么?   公子又打算做些什么?   冯春自己与这剑拔弩张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水幕,纵使心急如焚,也无法洞穿周身的昏昏聩聩。   混乱中,他忽然捕捉到了什么!   熟悉,可怖,直勾勾的,含着露骨的狞笑。   那是一道目光,也是一把污秽的尖刀,   刺破昏聩,劈在他的血肉之躯上。   那道露骨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许久,又恨不得穿透他身上密不透风的大氅衣衫,往内里的肌肤里钻。   这眼神他太过熟悉了,熟悉喉头泛起咸腥,几欲作呕。   在遍体的恶寒中,冯春竟不由得心念一动,奇异般的镇定下来。   冯春当即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微笑,抚弄起铺陈在颈间的墨色长发。洁白纤细的手指随即移到领口处,在欲念横生,越来越黏着的视线下作势去解大氅的带子。   “小春儿!你做什么?!”   察觉到异样的裴敏知猛地挥开了冯春的手,额头爆起青筋,眼中惊痛交加。   冯春下意识地缩回了被失控的裴敏知一掌挥得发红的手。   不是不痛的。   可区区手背的肿胀麻木,又如何同心尖的锐痛相提并论?   当他发觉,公子的眼眶在自己的注视之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殷红,才恍然知晓,此时裴敏知的心,远远比自己更痛上千倍万倍。   “冯春,你要做什么?!”   裴敏知始终温润和煦的面孔正在急剧失去控制,   “谁允许你这样做的?你就是这样信任我的?就这么上赶着作践自己?”   他愤然又仓惶地抹了一把脸,动作粗暴地将冯春的衣衫裹紧了,按在自己身后。这才偏过头去,将不始终忍心对冯春落下的狠厉目光,对准身前看戏一般围着他们痴笑的一众马贼。   “小春儿,你给我听好了,我裴敏知不许你这样!无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情况,哪怕是死到临头了,都不允许!如果你非要这样,就先把我的命拿去……”   冯春耳中轰鸣阵阵,张着嘴巴,攥紧自己的衣衫,再也没办法听清楚他后来又说了什么。   然而有一个人,却将这令人心痛的字字句句听得真真切切。   没有人察觉,他们身后车厢的布帘子,刚刚被人悄悄掀开了一角。   *   说话间,一众马贼彻底失了耐性,在积着雪的深山老林中,朝孤零零的一辆马车越逼越近。   “怎么着,墨迹这么久,到底是交钱还是交色,你们俩个商量出什么结果没?”   领头的身侧,一个长相贼眉鼠眼的家伙率先开了腔。   “我们大当家的说了,若是交不出银子,把这个美人留下,他兴许能考虑考虑网开一面。”   那人歪眉斜目地伸着根手指头,避开裴敏知的遮挡,对准冯春苍白的脸蛋指了指,颐指气使道:   “美人儿,今儿个算运气好,入了我们大当家的法眼!早知道我们大当家的第……第二十三位压寨夫人,那可不是谁想作就能作的!”   裴敏知红着双眼,猛然发力,直接挥鞭抽上了那人的手指。   “啊!!”   “压寨夫人!?你们痴心妄想!只要有我在,谁都休想打他的主意!”   领头的马贼听了,脸上的横肉颤了两颤,登时眉毛倒竖,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刷地一声拔出了身侧寒光凛凛的长刀。   “我呸,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弟兄们,给老子上……”   马贼们应声纷纷亮出刀子。   “慢着!他做不了压寨夫人,我能做!”   一道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人的喊声突兀传来,脆生生敞亮得紧,瞬时划破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众人循声朝那车厢处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紫红色襦裙,容颜俏丽又透着飒爽英气的妙龄少女从车厢里钻了出来。一双圆溜溜毛茸茸的大眼睛里,丝毫不见惧色,反而透出说不出的果敢伶俐。   马贼老大淫邪的目光立刻胶着在了成小酌滑嫩的脸蛋儿上,对正欲动作的手下摆了摆手。   裴敏知不可置信地回头质问不知何时已经在车厢中独自醒来,并决心换回了女装的成小酌。   “成小酌,你胡说些什么!”   然而他的震怒只换回这孩子一个无所畏惧的傻笑。   “哥,你先带着小春儿哥回家去,我可能要稍微耽搁一会儿了……”   冯春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挣扎着从裴敏知身边起身,拼命要将成小酌拖回车厢去,可他哪里拉的动?一路上被他们往男子汉方向调教的成小酌,这次是铁了心要违逆他。   他在冯春拉扯之间,不管不顾地朝着马贼的方向大喊,   “我可以下车跟你们走,但是你们得答应把路让开,放他们走!你能必须让我亲眼看到他们两人驾车安全离开!”   马贼老大又摆了摆手,示意身后一众弟兄让开了一条路来。   “小娘子,好说好说。只要你肯乖乖跟我,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不!小酌,别做傻事!”   趁裴敏知控制着有些受惊的马匹脱不开身,成小酌用力推了冯春一把。   冯春措手不及,身体摇摇晃晃,向后仰倒。幸亏被裴敏知眼疾手快地捞进了怀里。   先后有人挣扎着去拉成小酌,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趁着这个空挡,成小酌毫不犹豫地跳下车去。   电光火石之间,马贼老大立即向身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大当家的英明,银子和美色,咱们一样都不能放过!”   贼眉鼠眼谄媚地凑近老大耳边小声附和。   马贼笑得老大势在必得,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松开缰绳张开粗壮的双臂,   “过来,小娘子!”   成小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不顾身后的嘶哑挽留,听话地朝人缓步走去。   眼看着就要经过他们自家那匹不安挣动的黑马时,忽然抬手,用袖中藏的珠钗狠命往马脖子上扎了一记!   受惊的黑马发出一声惨烈的嘶鸣,发了狂地东奔西突,带着裴敏知和冯春与成小酌擦身而过,不管不顾地朝前狂奔而去。   “小酌!”   “站住!给老子站住!!”   泥泞,寒冷也无力阻挡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混乱。   成小酌在或震惊,或愤怒的叫喊声中,对着马车消失的方向闭了闭眼睛,轻声呢喃,   “哥,后面的路一定照顾好小春儿哥!   还有那些礼物,麻烦替我交给家里的小哥……   我们的家,小酌可能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早上好,可不可以多来点评论,为小酌加加油。 第120章   变氛沴为阳煦,化险阻为夷途。   --唐 韩云卿《平蛮颂序》   长啸,碰撞……   受惊的马匹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悲壮的嘶鸣响彻山谷,四蹄翻腾着狂奔而去。   马车成了发狂的老马急于甩脱的桎梏。   在剧烈震荡,濒临倾覆的马车上,缰绳早已从裴敏知的手中脱离开去。   裴敏知一只手死命抓着车沿,用力过度的指间透出惨淡的青白。另一只手紧紧地护着冯春清瘦的身体,才勉强维持着不被甩下车去。   危急之中,他试图切断车厢与马匹的连接,可惜接连尝试了几次,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身子在极速地颠簸中犹如被晃散的提线木偶,空余一副散乱的骨架,行动完全失去掌控。更别提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维持神智的清明已实属不易。   冯春紧紧地被他匝在怀里,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没办法比画什么,冯春一直勉力仰着头,本能地追逐他此生仅有的光明。   直到眉头紧锁的裴敏知,在狂乱的动荡之中垂眸与他四目相对,两人才在惊愕与慌乱中寻到片刻安定。   “公子。”   冯春用唇语无声地唤了一句。   “小春儿,怕么?”   冯春在呼啸的冷风中侧头,看了看身后依旧穷追不舍,却被落得越来越远的马贼,摇了摇头。   “我有公子,没什么好怕的。可小酌有情有义,谁又能救他呢?他只有我们了,我们必须得回去!   我答应要带他回家的。   我答应过他的……”   冯春挣扎着比画着,他的动作在颠簸中显得格外凌乱。   “我们不会丢下他。”   裴敏知试着揽住他的手臂,却没能成功。   冯春执着地问出所有的疑惑,尽管那些疑惑背后牵扯着更为深重的恐惧。   “公子,可有办法让马停下来?”   “最稳妥的方法是让它沿路一直跑下去,直至耗尽体力,自行停下来。”   “不,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它停下,小酌说不定已经被掳走了!马贼行踪隐秘,到时候,再想找到他就是大海捞针……”   裴敏知拧眉思索了片刻,沉声道,   “倒是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冒险一试。只不过结果难料,我们两个保不准也会有危险。”   裴敏知在急促的呼吸间隙甩了甩头,决绝地挥开一切不祥的,未知的设想。   “不,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小春儿,你可愿意一试?”   四周不断闪过癫狂混乱的景象,呼吸紊乱,寒风将脸颊割得生疼。裴敏知朝小春儿坚定地一笑,目光烫人,让人忍不住怀疑,方才他说出口的根本不是一个待人回答的疑问,也并非一个生死攸关的两难抉择。   果然不等小春儿回答,裴敏知在颠簸中俯下身子,上半身倒挂在车沿上,奋力一捞,重新拾起了甩脱的缰绳。   “公子?公子?你要做什么?!”   “不!……”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冯春摇晃着冲过来,撞开了他将要发力的手臂。   “不!公子!我们再想想,一定有其他办法的!一定会有的……我不要你有事!”   裴敏知没有因此有丝毫的迟疑。   “小春儿,我们说好了要带小酌一起回家去!相信我!”   泪水陡然溢满了眼眶,随着冯春死命摇头的动作簌簌滚落,   “不,不要,不要……”   冯春少见地失控了。   “小春儿,听夫君的话。”   裴敏知用僵冷的手指拭去灼热的泪滴。   “听我说,我一定可以带你们平安回去。不管发生什么,一会儿千万记得抓紧我!!”   *   此时老马已经呼哧哧跑上了一段更为险峻的山路,右手边是直上直下的山崖。稍有不慎就会车毁人亡,粉身碎骨。   裴敏知双手盘住长绳,纵身一抛,趁缰绳兜头套住黑马的脖子,拼上全身的力气,迅速狠命往后勒紧。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绷到了极致,唯有一声竭力的嘶喊失控般自咬死的牙关中溢出。   发足狂奔中的黑马在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道之下,扬起前蹄,骤然减速。马脖子被缰绳拉扯着急剧后仰,身体被迫弯折成夸张的弧度。情急之下,本就受惊发狂的黑马,不得不调转方向,脱离了原本山间泥泞小路,慌不择路地朝左侧荒林里奔去。   林中树木茂密锋利,裴敏知一把将冯春的头按进自己的怀里。用大氅将他严丝合缝地裹着,再用自己的双臂紧紧地护住他瘦弱的身体。   饱经风霜的枯枝又脆又硬,狰狞尖锐地伸张着,是一只只索命的骨爪。它们从裴敏知身接连擦过,立刻穿透衣料,划破皮肤,刻画出数不清的新鲜血痕。   裴敏知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马车速度却有所减缓。身后拖着的宽大车厢在乱石遍布的山坡上颠簸碰撞,吱呀作响,不多时又被粗壮的树干卡住,一时动弹不得。   机会来了!   裴敏知双眸尽睁,这是他静候多时的良机!   只要趁马车被卡住动弹不得,带着小春儿跳将下去,就不必再被这匹疯马牵着鼻子走了。   “小春儿,抓紧我,我们要跳了!”   千钧一发之际,黑马嘶鸣着几个猛力拉扯,缰绳忽然崩断!黑马浑身一震脱离了桎梏,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头也不回地朝前奔走了。   失去掌控的马车,前轮离地,眼看着就要沿着斜坡上翻滚下去。   跳车已经来不及了!   身体也在突发的变故中失去平衡,只够抵死拥紧彼此。   裴敏知在即将被甩下马车的刹那,下意识地翻转身体,将自己的肉身垫在冯春身下,准备替他承受未知的一切。   紧接着,他和冯春的身体凌空飞了出去……   可预料之内的撞击和疼痛并未如期而至。   他们两人脚踏实地,好端端,稳当当地落到了松软泥泞的土地之上。   冯春率先回过神来,从裴敏知用肉胎凡身为他筑起的城防中挣脱出来。用颤抖的手指上上下下碰触,检查裴敏知因过度紧绷用力而僵直的身体。   “公子,公子?你有没有伤到?”   裴敏知但笑不语,握住他不安的手指,目光朝他处望去,   “小春儿,是那位兄弟救了我们。”   冯春顺着裴敏知古井无波,又似别有深意的目光转身朝向前方。   潇潇洒洒一道青色身影,自寒风中孑然而立。那股风流挺拔的劲头儿,令横扫山野的萧条凄冷都失了气势。   待看清那个人,冯春手上比画的动作也颓然失了气势。   作者有话说:   大家猜猜是谁? 第121章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唐 高蟾《金陵晚望》   “怎么又是你?   任易风,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对上冯春的眼,任易风脸上略带张狂的不羁神情   立刻气势全无,像顽劣的猎犬发现主人一般,转瞬变脸,带上了几分恳切的讨好。   冯春不知是喜是忧。   “我以为,我们之前,在梵净山那一次,已经把话说清楚了。”   任易风看着他的手势凄然一笑,丝毫不加掩饰自己的心酸,   “的确说的得很清楚了。可是美人儿哥哥,我似乎并没有应允你什么,我并没有答应放弃。”   冯春闻言垂了眼眸,终是没忍住从喉咙溢出一句无声的叹息,   “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请任公子好自为之……   这一次,还是多谢你出手相助。”   似是不欲多言,冯春对来人拱了拱手,郑重鞠了一躬,便错开目光,回身去牵裴敏知的手,   “公子,我们走,去找小酌!”   见他如此,任易风眸色一暗,方才回应他时那种游刃有余的姿态瞬间崩塌。   “救人要紧!让我帮你吧!”   任易风飞身上马,一记猛踢,转眼又拦在了两人身前,   “美人哥哥,你听我说。我之前也说得很清楚,倾慕你是我一个人的事,无关其他,我亦别无所求。   你同裴公子情比金坚,心里已经没有位置可以留给我,我能看得明白。   我任易风素来行事坦荡,光明磊落,最看不惯强人所难的行径,更加不耻破坏他人的感情。怎奈到头来自己终是被情所困,不得解脱。   自从在镇远城对你一见倾心,追随你们脱身而出,又一路尾随你们走到这里。我,不是没有想过就此放弃,就此离开……   可我总是克制不住心里的牵挂和不舍,总是忍不住再往前送你一程。每当你身处险境,更加忍不住挺身而出护你周全……   美人儿哥哥,你信我,我不奢求什么,事到如今唯一的念想就是护送你安全归家。   或许这是我任易风此生唯一能为你做的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了……   算我求你,美人儿哥哥!”   他眼中隐隐有光,比起请求,那语气听起来更近似于哀伤的祈盼。   冯春清楚有些事情经不起心软和迟疑,他向来不是心软的人,比谁都狠得下心。可是为了成小酌,关系到小酌的安慰,他又该如何抉择?   *   “小春儿,时间紧迫救人要紧!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希望,答应他吧。”   裴敏知的声音适时终结了他的迟疑不决。   见冯春神情微松,任易风闪身从马上跳下,将自己这匹坐骑的缰绳扔到裴敏知手里,   “裴公子,我先去探查那孩子的行踪,顺便解决那些跟上来的马贼。你们骑着这匹马,去前边同我汇合吧。”   “那就拜托了!”   裴敏知对任易风略一点头,那人便施展轻功,身轻如燕地掠上树梢,自树林间穿梭而去。   “我们走吧。”   裴敏知翻身上马,将冯春拉到自己身前坐稳,同时用手扎紧了他肩上的大氅。刚想打马飞奔,冯春忽然转过身来制止了他的动作,   “公子,你愿意相信任易风?”   “我愿意相信,一个人眼中的真挚和深情是不会骗人的。也清楚的知道,爱而不得的滋味并不好受……   一路上他一直在暗中帮助我们,虽然我并不希望承他这份情,却也不能眼看着小酌陷入险境。   如果他能信守承诺,未尝不可给他这次机会,了了他的心结。”   “你说得对,当下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小酌没事就好!只求小酌平安无事!”   冯春已经转回身去,裴敏知没看清的最后说了什么,从背后贴上来亲了亲他的耳朵,   “小春儿?怎么,我答应了任易风,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冯春微笑着摇头,眼里有细碎的微光。   “我一直知道,公子远比我目光长远,心胸宽广。”   “不,我只不过是更有信心,也更有决心,能守护住守住我的,和你的真心。”   裴敏知趁他回头,抵住了他的鼻尖。   “因为,是你给了我这样的信心。”   *   哒,哒,哒,……   马蹄声因负荷过重显得格外沉闷,被拉上马背的成小酌强忍着将喉头涌上的恶心压制下去,泛着咸腥的呼吸也是一声比一声的压抑沉闷。   马贼老大鼓鼓囊囊的胸膛刻意压迫摩擦着他纤瘦的脊背,一只肥厚的肉掌不住地在他腰上掐来摸去。成小酌避无可避,为了给两位哥哥争取更多时间,不敢稍加反抗。   他以为只要咬紧牙关,定能硬生生抗下这无休无止的羞辱。可那马贼变本加厉,连灌了几口烈酒,将黏着的酒气尽数喷进他的脖颈里。   “小美人儿,小娘子,等会回了山寨,老子让你爽个够!”   成小酌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方才只身将马贼引开的勇气一下子用尽了。心口却只觉得冷,冷得牙齿打颤,紧咬的牙关因那颤抖不住地咯咯作响。   马贼还趁着他受不住扭动躲闪之际,将手往他小袄里面伸去。   成小酌大惊失色!   不能让马贼发现他是男儿身!   正在慌不择路连连躲闪之际,马贼猛然粗暴地揪住了他头上的辫子。   “躲什么躲?方才上赶着讨好老子,这会儿装什么贞洁烈女?!小心我现在就办了你!”   说完更加粗鲁地动作起来,邪淫下流得叫瞧了都不忍直视。   身旁的狗腿子见他这幅色迷心窍的猴急模样,颇有眼力地凑上前来,   “大当家的,兄弟们不好扰了你的好兴致。你看,我们是不是先赶回寨子里,也好准备准备,风风光光地迎接夫人进门啊?”   “算你机灵,去吧!让这群兔崽子休要搅了老子的好事儿,回头重重有赏!”   “是,谢大当家的!兄弟们都跟我走!”   见一行人骑着快吗浩浩荡荡地跑远了,那油腻大汉当即勒停了马匹,一把将成小酌扛了下来。   “你做什么?!放开我!”   “小娘子,你可真勾人儿!有本事在这数九寒天的勾得人心头火气,让人好生心急!   今儿个儿就让老子我好生疼疼你罢!”   说罢就将成小酌掳至不远处一处山坳里,将人摔在冰凉刺骨的大青石上,不由分说地欺身上前,动手撕扯他身上的衣裙。   “啊!啊啊!不要!”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上好,这两章会有一丢丢虐 第122章   成小酌吓得完全慌了神儿。   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会色欲熏心到如此程度!寒冬腊月,幕天席地,就要行这种苟且之事!   “啊!别碰我!别碰我!!当心我杀了你!”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撕心裂肺地呼喊,使出浑身解数地拼命挣扎。怎奈马贼身材肥硕,彪悍无比,几下就制住了小酌的手脚。   “呦,这彪悍劲儿老子稀罕!早先可是你亲口说要给我当压寨夫人的,他娘的,老子这儿可没有后悔药吃!”   情急之下,成小酌腰上发力,上半身猛得弹起,像一尾垂死挣扎的鱼,迎面朝马贼撞去。   “无耻!下流!放开我!”   马贼一个躲闪不及,鼻子顿时飚出血花!   成小酌趁他疼痛难忍,连忙从地上捞起一块锋利的石头,扬手朝他头上砸去……   “好你个小婊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看老子不生扒了你的皮!”   马贼啐了一口带着浓血的口水,发狂一般夺下成小酌手中的石头,反手朝他头上猛砸几下。   很快,鲜血沿着成小酌的额角蜿蜒而下,糊住了他颤抖的睫毛。因惊惧而大睁的眼睛在铺满天与地的血红色中逐渐模糊,无力地缓缓合拢……   “不!不要……”   马贼脸上的横肉颤抖着,嘴巴大张着,疯了一般伏在他身上狠命撕扯。吃啦几声,小袄上的盘扣崩开了,腰间的襦裙被撕裂了……   小袄里贴身收着的两根金红绳结,在剧烈的挣动间,被甩落在一旁肮脏的土地上。   黑的泥,红的线,自被践踏的自尊上凄然开出血色的花来。   *   “住手!”   危机时分,一位骑马路过的灰衣后生闻声而至。这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长相文气清秀,皮肤色不算十分白皙,却带了一股子书卷气。尤其是那双略带茶色的眼睛,清清亮亮的,于沉稳中带着轻易洞察一切的睿智。   见人有难,文弱书生竟毫不犹豫地飞奔过来。趁那马贼瞪着猩红的一双眼对付成小酌,无暇顾及身后,牟足力气一脚踹在欲行不轨的马贼腰眼儿上。   那马贼猝不及防被踹得一个趔趄,几乎歪倒在地。露出了瘫倒在他身下,衣衫不整,血糊了一脸的成小酌。   书生心中一紧,不忍细看,也来不及细看,只觉得耳后生风,那马贼睚眦欲裂地瞪着他,已然抽出腰后背着的马刀,骂骂咧咧反扑过来。   “他娘的,一个两个都来搅和老子的好事儿,今天他娘的真是活见了鬼! 赶踹老子?把命拿来!!”   别看这书生长相文文弱弱,完全不通武功,反应却十分迅速敏捷。他身轻如燕地来回躲闪着,年轻的脸旁上不见丝毫惧色。   刀锋几次擦着衣袖划过,惊险万分!   年轻书生好不容易一边周旋一边退至马边,正欲伺机骑上马匹,设法将人引开。忽然身后树枝颤动,哗哗声不绝于耳,由远及近,一个青色身影掠过林间枝头,从天而降,潇洒非常。   正是施展轻功赶来救人的任易风!   只见他抽出佩刀,拦下马贼歇斯底里的疯狂攻势,当即与人缠斗起来。刀光剑影中还不忘对灰衣青年大声叮嘱,   “这位仁兄,这个马贼交给我!那孩子就拜托你了!烦请带他在路边稍加等候,不久便会有两位友人前来接应。”   “好!”   灰衣书生气喘吁吁,重新跑回成小酌身边。许是对这位姑娘的惨状心有余悸,未及上前,先将身上的外衫脱了下来,准备飞速将那已经昏迷过去的瘦小身躯从头到脚包裹严实,再做打算。   “姑娘,在下失礼了。”   他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谁知未等动作,成小酌猛地睁开了一双蒙着血雾的圆圆杏眼,惊慌失措地支撑着脱力的身子向后退去。   “不要,你是谁?你别过来!”   陈念安见状停下脚步,努力将语气放得轻柔:   “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我不需要帮忙,走开,你给我走开!”   成小酌慌乱地拉扯已经被马贼撕烂衣物,徒劳又顽固地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灰衣青年徒然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安抚情绪失控的成小酌。碍于对方是个衣衫不整的姑娘家,一时又不好贸然上前。   挣动间,本就被撕扯得破烂的襦裙朝两旁散落开来,将他两片平坦的胸膛,空无一物的下身彻底暴露在了寒冷的空气间!   深谙非礼勿视的道理,灰衣书生赶忙想要转开身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眼前的一幕太过怪异扭曲,已经超越了他二十载以来的所有认知。目光和身体都被猛的定在了原地,   “你……”   成小酌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比身下的积雪更加惨白。他死命抓起破碎的布料遮掩狼狈的身体,抖着声音嘶喊,   “不要看,你不要看,啊!别过来!不要看……求求你……”   那声音到最后几乎成了卑微的乞求。   书生也有些慌乱,连声应道,   “好好好,我不看!我不看!你先把这件衣服披上吧。”   他伸着手臂将自己的衣服甩给惊慌失措的成小酌,随即连忙背过身去。   裹好衣物的成小酌,勉强恢复了几分神智,眼神露出凶狠,   “你是不是都看到了?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嗯,我不说,你放心。我若开口提起一个字就随你处置。”   成小酌的语气稍稍缓和了几分,   “方才那个马贼呢?你,你又是谁?”   书生打扮的清润年轻人已经掩饰好了脸上的震惊与错愕,仪态得体地转回身来,对成小酌仔细行了个揖礼。   “在下名唤陈念安,只是恰巧经过的路人。”   “陈念安?”   成小酌口中念念有声,强忍了许久的眼泪,当着这个陌生有熟悉的人的面,猝不及防地大颗大颗掉落下来。刚穿上不久的衣衫,转眼就晕出了湿哒哒的一大团。   “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姑……啊,不,那个你放心,我并非歹人,只是附近朱家庄的教书先生……”   “陈念安!”   成小酌的哭喊声越来越大,陈念安一时间心乱如麻,   “难道你认识我?怎么会呢,我们应该是头一次见啊……”   怎么会不认识呢?   我多想堂堂正正站到你的面前啊,   可是偏偏被你看到了最狼狈,最不堪的一面……   成小酌胡乱摇了摇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心已经冷到了极点,在苍茫的暮色里抱头痛哭起来。 第123章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   成小酌忘乎所以的痛哭,声音沙哑,撕心裂肺,与姑娘家温婉又柔弱的嗓音有着天壤之别。   直到这时陈念安这才真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骨骼纤细,头上梳着垂挂髻的漂亮孩子当真并非女子。   “别怕,现在没事儿了。”   尽管对少年人的心事一无所知,见他恸哭,陈念安只觉得心中某处酸胀得厉害。在此之前,他拥有的不多,固守着先生言传身教的岑寂淡漠,鲜少有过类似的体验。   仔细想来,自从先生走后,他的性子比以往又稳重沉静了几分,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种剧烈的情绪波动了。   莫名的不适应,带来些许茫然无措。   他一心以为少年是被方才马贼的邪淫暴虐吓坏了,又被自己看到了最禁忌的痛处,才会如此失控。于是一直小心地陪在近旁,任由少年人尽情发泄。直到那悲愤的痛哭似是因为力竭一点一点衰弱下去,才尽量放轻了语气,开口劝道:   “放心,马贼已经被赶走了,现在没人能伤得到你。若是觉得难受,就尽管哭个痛快。我不走,就在这里陪着你。”   成小酌恍若未闻,肩膀剧烈抖动,哽咽声仍在继续……   “对了,方才那位救人的侠士说,一会儿会有两个人过来接应你,想必他们应该是与你熟识的朋友吧?等你哭够了,觉得好些了,我可以带你去路边等一等,免得不小心错过了。”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成小酌哭声渐渐止住了。   陈念安心头稍安,这才连忙稍稍上前一步查看他的情况。   少年的肩膀不再抽动,身体却仍然维持着抱头的姿势一动不动。整个人蜷缩在那里,小小的一只,单薄脆弱。让人疑心他会同身下那一层薄薄的积雪一般,悄无声息地消融在这看不到尽头的凛冬之中。   陈念安犹豫了片刻,在心里打算着随他去好了。陪他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好好缓一缓情绪也罢。   他拍了拍布衣上沾染的灰尘,正预盘腿在一旁坐下时,视线恰巧缓缓滑向成小酌低垂的头顶……   陈念安的脸色忽然就变了!   成小酌额头死死抵着的那块灰色布料上,正有殷红的血色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他头上的伤口定然伤得不轻,血竟一直没能止住。不能再耽搁了,须得尽快处理一下。   不能再放任他待在这里了,陈念安铁了心快步上前,将人搀扶起来。   “走,这里离我家不远,我先带你回去处理伤口!”   成小酌本就刚刚苏醒,头痛欲裂。方才又大哭了一场,身上半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此时连意识都有些涣散了。迟钝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随着身旁高瘦青年的动作摇不住晃动,像漂浮在虚空,摇摇欲坠,等待着粉身碎骨。却又被人坚实地护着,不被允许堕落。   是陈念安,是他的小哥。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看着,于是连最后一丁点儿反抗的心力也舍弃了。   陈念安半扶半抱带着他走了两步,索性将人背到了自己背上。   不成想这少年个子高挑,体重颇轻,整个人背在身上竟也不觉十分吃力。陈念安眉头微蹙,快步往路边赶去。   行走间,成小酌的手无力地垂在他的眼前,随着他的步伐荡来荡去。那手称得上修长纤细,只是皮肤粗糙得厉害。年纪轻轻的,掌心里结着厚实的老茧。   这样一个固守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少年,不知道究竟经历过多少不为人知的凄苦,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陈念安不自觉又将脊背弯下几分,只为让少年能够在他短暂的庇护下,趴得更舒服一些。   *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陈念安留心分辨了一下,听声音来的只有一匹马。可马蹄声又格外沉重,应是两人同乘一骥。萋萋荒林,一旦入了冬,素来人迹罕至,想必应该是之前那位侠客所说之人到了。   陈念安调整了一下方向,背着成小酌朝着来人的方向迎面走去。   果不其然,那匹快马将将飞奔至近前,立即被人勒停了下来。   “吁!成小酌?成小酌!!”   陈念安冷不防一听这声音,浑身一颤!   那声音像蜜糖,填补过他孤寂漫长的童年,也像尖锥,在先生决然离开时在他心口豁开一个洞。让他无论把日子安排得如何忙碌,仍然觉得空空荡荡,只能寄情于遥遥无期的期盼与守望。   惊异非常地抬头去看,陈念安脚下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差点将背后的成小酌甩脱出去。   “先生!?”   忙着上前接应成小酌的两个人闻言皆是一愣,这才将视线投到灰衣书生身上。   “念安?陈念安!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   来不及感受久别重逢的欣喜,裴敏知抢先冯春一步,将成小酌从陈念安后背上搀扶下来,背至一旁的马车上安置妥当。   随后立即折返回来,一把将仍愣在雪地中,吃惊仰望着他的陈念安用力拉起。眼中带笑地将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好几个来回,忍不住伸出手掌揽过他的后脑,难掩欣喜地跟他碰了碰脑门,双手落在他愈发结实的双肩上用力按了按。那样子像极了一位激动之余,又羞于对子女表达感情的老父亲。   “先生!你……我……”   成熟稳重的陈念安忽然就哽咽了。   裴敏知眼中的笑意愈深,   “臭小子,都长这么高了,还掉眼泪呢。说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先生,自从前几日收到了你的书信,我便日日都来这山上走一趟。就是为了迎着你,一起回家去。今天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陈念安仔细端详着许久未见的裴敏知,先生在外奔波了这许多时日,虽然瞧着身上比从前更加清减了几分,脸上竟似有了几分神采奕奕的劲头儿,同以往的颓然淡漠大大不同了。   “好孩子,看我把谁带回来了!一会儿见了面,记得喊他一声哥哥。”   话音未落,从车厢里跳下了一位身披靓蓝色大氅的年轻男子,快步走上前来,动作略显急促却仍然夺目优雅。   尽管对他出众的样貌早有心里准备,陈念安仍旧被这乍然相见之下的第一眼惊艳了。来人丰神如玉,令人见之忘俗。若不是深知他出身勾栏之地,但凭那绝代的风华,险些以为他是出身名门的贵公子。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周末愉快!看文开心哈~ 第124章   千里奔波归故乡,无眠久立夜幽长。   冯春在距离陈念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 下意识地伸手去抚在一路颠簸中变得褶皱不堪的大氅。   直到指尖触到在寒风中极速凉透的长衫才恍然想起,自己身上哪里还有什么大氅?那件他视若珍宝的衣衫,蹭上了污泥,也沾染了鲜血,方才明明被他盖在了车厢中昏睡的成小酌身上。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紧张。   竟然在紧张……   冯春无奈地对自己哂笑了一下。   他忘不了公子时常在他耳边呢喃着衣锦还乡,那模样,满眼都是深切的憧憬与期望。   于是他也暗地里偷偷悸动着,无数次在心中预演着回家时会有怎样一番情状。终究还是在长久的期盼将尽未尽的时分,在距离故土仅剩几里路程的荒野之中,在一个孩子面前露了怯。   不过没关系,此时此刻他读懂了裴敏知眼中的鼓励。而那个名叫陈念安的孩子也在失神地望着自己,等待着自己的靠近。   思绪万千的冯春定了定神,率先对怔愣的陈念安比了一句手语,   “念安?你是念安吧?终于见到你了。听你先生说起你的时候,我总以为你还是个小孩子。原来都长这么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冯春顿了顿,没忍住又比画了一句,   “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我总感觉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陈念安从没接触过这些手势,一时看不懂他的意思,面红耳赤地转向裴敏知求助。   裴敏知便揽着他的肩头,一字一句地解释给他听。   “先生,我能直接回答吗?小春儿哥他能听得到吗?”   “能,他的左耳的听力如今已经恢复了很多,正常说话他都听得到的。”   陈念安点点头,在裴敏知的示意下急切地走向冯春。   这一来一回耽搁得有些久了,冷风簌簌,远道而来的小春哥还在等着他的回应!   可当他走到近处,闻到他身上陌生又令人心安的清凛幽香,才发觉自己完全不晓得该如何表达内心的热忱。迟疑着,他用双手握住了冯春冰凉的手指。   “小春儿哥,我是陈念安。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冯春比谁都清楚,做到坦诚地接纳绝非易事,尤其是对于他这种拥有无法言说的黑暗过去,为人所不齿之人。琉璃般清透的瞳孔里微光浮动,回报给陈念安一个真正的哥哥般更为亲近的拥抱。   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近,陈念安的声音继而在冯春耳边引发持续的鼓膜震动,   “从今往后,你和先生一样,都是我的亲哥哥!是我陈念安的亲人!”   他的尾音也有些抖,却比不过冯春胸腔的心绪震荡。   不知是不是因为救下成小酌后,紧绷的精神得以放松,念安情真意切的一句话就令他无法遏制地动容。   本想对那孩子抱以最宽和最欣慰的微笑,可笑意刚刚爬上眼角,就将眼圈儿染上了点点湿润的红。   冯春的皮肤生得过于白皙了,瞳仁颜色也比寻常人浅淡通透,这星星点点的红便显得尤为醒目,反衬着他如水一般的温柔。   眼尾那一点红刺得裴敏知心中一痛,却不知那痛究竟是因为疼惜还是感动。   *   裴敏知已经来到冯春的身边,加入这一刻的感动。一家人头抵着头,肩碰着肩,开心到哽咽,又在朦胧的泪光中畅快地扬起嘴角。   最后还是裴敏知用力握住了冯春有些僵硬的手,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岔开了。   “小春儿,小酌怎么样了?”   冯春快速垂了下头,舒缓双眼的酸胀。   “还昏迷着,不过头上的伤口已经包扎上了,血也止住了。”   听完裴敏知的解释,陈念安的脸上不见喜色,反而多了一分凝重,迟疑,   “先生,他……他就是成小酌?先生信中提到的那个孩子?”   裴敏知深深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陈念安怀疑他深邃的眼眸里看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这苍茫的荒野,是一派悲凉。   “没错,那孩子就是成小酌。   他是故意引开马贼的,为了让我们安全脱身……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你救下了他,说不定这当真是缘分使然。”   “不,救他的不是我,多亏了一位青衣侠客。”   陈念安斟酌着措辞,   “先生,我是想说,我看到,我看到他……”   “他是一个好孩子!”   裴敏知抢先一步回答,将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残忍事实通通挡下。同时将陈念安拉到距离马车稍远一些的地方,轻声叮嘱:   “念安,你记住,有时候即便看到的是事实,也不足以说明一个人的一切。不要盲目屈从于偏见,答应先生,好吗?”   “先生,我不会的!我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您知道我不会的!   我只是有些乱,不知道以后应该怎样同他相处……先生你知道我这人闷得很,一直不太擅长和别人接触。”   裴敏知的眼色柔和下来,   “他不是别人,从现在起他就是你的家人了。   你所谓的不擅长,是因为你不曾为了一个人,决心开始改变。   现在你只需要一些时间,给他一些时间,也给你自己时间,试着去了解他。说不定很快你们就会情同手足,成为彼此最亲近的人。”   陈念安安静地看着裴敏知沉默不语,一双自幼与冯春有几分相似的眼睛,澄澈水润,比他的沉默更能出卖他内心的仁义和善良。   裴敏知知道他全都听进去了。   “念安,你记住,小酌他需要的不是怜悯,不是同情,是正视和包容。”   “嗯。”   “先生不能对你说得更多了,因为小酌说过,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他想亲口说给你听。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重新以男儿身示人,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会有多难过,我不敢想。所以念安,先生拜托你耐心一些,多给他一些时间。”   “嗯,好。”   最后这一声回答,带着十足的诚恳坚定,两人却一同随着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冯春站在正在极速下落的火红夕阳下,遥遥朝他们挥手比画。不知是这一刻的景,还是这一刻的人,夺目的绚烂,惊人的美丽。   “公子,念安,我们回家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陈念安竟然完全读懂了他的意思。   “先生,太阳一落下去,山里冷得极快。回家吧,我们这就回家吧,我带哥哥们和小酌一起回家!”   “好,我们回家!”   等回到家,一切又将是新的开始! 第125章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唐 李白《与夏十二登岳阳楼》   裴敏知牵起冯春朝马车走去,行至半路,忽见冯春抬头对他用唇语做了个口型,   “任易风。”   裴敏知了然地点点头,停下脚步,朝着被暮色模糊成一片的重重树影间高声喊到:   “仁兄弟,不必隐在暗处了,就此现身吧!”   空谷间的回音尚未消散,只听不远处果真又传来簌簌响动,一道矫健的身影自树影间飞速掠下。   不明所以的陈念安抢先一步挡在裴敏知和冯春身前,却在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吃了一惊!   此人正是方才救人于危难,帮他赶走马贼的那位青衣侠客!   陈念安满脸疑惑地看向裴敏知。   裴敏知神态自若,不忘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拉着陈念安往一旁避开,给冯春和任易风两人留出单独说话的机会。   那任易风也客气,目不斜视,自始至终只注视着冯春一人。   “美人儿哥哥,你还是不放心我?”   尽管曾经领教过多次,任易风的直白,还是令冯春感到难以招架。   “我说过不会再纠缠你了,只想护送你安全到家!我任易风说到做到,你放心走吧!那帮马贼也不能再找你们的麻烦了。”   噙着最不羁的笑,说着最轻描淡写的话,这个家伙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脆弱却总是轻易令人心软。   冯春点点头,对他比了个手势,   “一起走吧。”   “什么?!”   任易风脸上的玩世不恭,和故作潇洒的一丝痞气猛然收敛了。他咧着嘴,狭长的凤眼中又一次露出了近似痴憨的神情。   “美人儿哥哥邀我与你们通行?此话当真?”   “跟我们一起走吧。”   冯春又对他比了一遍,目光澄澈,不带丝毫的迟疑,   “你不是说唯一的心愿就是送我安全回家吗?   我满足你这个心愿。   因为这可能也是我此生能为易风兄弟做的唯一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了。”   任易风扯出一个艰难的笑,说不清是开心可还是难过, ”好!恭敬不如从命,多谢美人儿哥哥成全!”   冯春望向不远处的陈念安,   “念安,这位兄弟一路上帮了我们许多,我自作主张请他到家中小坐,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小春儿哥,那里原本就是先生的家,现在也是你的家了,以后凡事都由你们做主,我都听你们的!”   *   夜色深处,疲软的马蹄声,吱呀作响的车辙声源源不绝,却丝毫没有打破朱家庄的沉睡。   隐于群山一隅的质朴村落,闭塞古旧,在日复一日光阴的流淌中固守一隅。似乎连梦都平凡陈旧,做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它不会知道,随着一扇柴门的悄然开启,是谁的经年漂泊被画上了句点,又有谁在黑暗中悄悄红了眼眶。   经历了颇多波折的一行人脸上难掩倦色。   烛火燃起来了,老旧的窗口中透出家的温馨。陈念安把炉子点着了,跟大伙簇拥着将成小酌安置妥当,又忙着安排众人尽快歇下。   离开多时,屋子有了不小的变化,陈念安花了不少心思在原本的厅堂里又隔出了两个小小的厢房。裴敏知习惯性地牵着冯春朝之前住惯了的正房走去,行至半路突然被神色有异的陈念安拦住了。   “先生,正房里今天不能住人!”   “嗯?为何不能住?”   “这,这间屋子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好……里面乱的很,暂时不能住人!先生,你在信里,托人捎给我的那封书信里面也没提具体会在哪日回来,所以我……   对不起小春儿哥,今晚恐怕只能先委屈你和先生一宿了!等明天,我一定尽快收拾好!”   裴敏知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听他着重强调了两遍“信中”这个词,方才心下了然。   原来是为了他信中托付的那件事!   一想起那件事,裴敏知猛然收声,心脏不合时宜地剧烈跳动起来。   一旁的冯春则完全不晓得他们话中的深意,担心裴敏知为了这点小事责备念安,连忙比画道:   “公子,我们住哪里都是一样的。时间不早了,让念安也早些休息吧。等明天我们帮着一起收拾,很快就能弄好了。”   “好。”   见裴敏知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并且收敛好了所有的情绪,陈念安松了口气,忙对着冯春手里捧着的一个小瓷瓶转移话题:   “小春儿哥,你还要去看小酌?”   “嗯,他的伤口该换药了,我过去瞧瞧。”   “给我吧,我帮他换药。你们奔波了一整天了,需要早些休息。今天晚上,成小酌就交给我来照顾吧。”   说完这些,陈念安上前一步,凑近冯春左耳边,对他悄声说道:   “小春儿哥,时间匆忙,我就收拾出了两间厢房。现在那个任易风就在我们房间里歇着呢。”   本来还放心不下的冯春听到这个名字,登时止住了脚步,面露难色。一时间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念安照顾人很在行的,尽管交给他吧。”   裴敏知适时开口劝道:   “你若还是不放心,我便跟念安过去看看。小春儿你先回房歇歇,我马上回来。”   裴敏知按了按冯春的肩膀,随念安朝另外一间厢房走去。   等走出去足够远了,陈念安迫不及待地,小声对裴敏知耳语了一句,   “先生,那间屋子已经按你信中说的布置好了!”   这是只有他与先生两个人才懂的秘密,   总算提起这个话题,自从于危急中兵荒马乱地救起成小酌,紧接着又惊喜交加地与先生重逢之后,这一刻一切不真实的感觉终于尘埃落定。陈念安第一次忍俊不禁地翘起嘴角,语气轻快。   他习惯了裴敏知清清冷冷的模样,没想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先生眼底竟同样浮动着深沉的笑意。   陈念安忍不住将举着的烛火仔凑近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将先生这不同寻常的转变进一步看个分明。   跳动的烛火在那清瘦俊逸的眉眼上明明灭灭,陈念安敏锐地捕捉到了两团不属于火光的可疑红晕。   神采奕奕的笑容和那一抹淡淡的红晕是千金难求的绝美胭脂色,令消沉已久的面容换发出别样的柔情和生机。   “念安,想办法帮先生再守一守这个秘密。至少到明日午时,好吗?”   “念安明白,先生放心!”   这一次,念安定会守住先生,也守住点亮先生的这一束光。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前一章不知道为啥被锁了,怎么改都不行,我真的没写啥敏感的……只能等明天工作日联系客服试试了? 抱歉抱歉,大家先凑合往后看吧 第126章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   --宋代 施酒监 《卜算子》   冯春紧紧依偎着裴敏知,身上睡得暖烘烘的。家里的房间不管如何狭小简陋,都是家,都是让一个人从身到心全然踏实放松的地方,睡着心安。   他从来不愿背对着裴敏知,不肯让他看到后背上那几个粗鄙不堪的刺字。可是裴敏知将他搂得那样紧,不允许他逃离。   梦中,冯春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神情恬淡。   裴敏知侧身搂着他,温热的胸膛紧挨着薄薄的脊背。另外一只手贴在冯春的小腹上,暖意通过丹田,源源不断地送至他的全身。   冯春不管怎么睡,背后都有依靠,身上都是暖的。   这就是所谓的温柔乡吗?冯春觉得自己醒来了,又好像没有醒。   哪怕真的是一段梦也好啊,他迷迷糊糊地想。   多希望这是一场突如其来,无根无由的一段美梦,不问过去,也无关将来。那样的话,只管肆无忌惮地沉迷就好了。肆无忌惮地感受公子的百般呵护,毫无顾虑地去回应他无微不至的疼爱。   那样的话就不会背负着肮脏过去留下的无法根除的痕迹,日复一日为公子感到不公和亏欠……   明明得到了一切,竟然疯了般设想这是一个镜花水月的梦。   冯春暗暗苦笑,但愿我的挣扎和愧疚公子永远不要察觉才好……   他终于还是醒了,裴敏知稍稍一动,冯春就在刚刚泛白的天色中睁开了眼睛。   他光顾着伸手去抓那只想要悄悄溜走的手,却被另一只宽大的手掌蒙住了睡意惺忪的眼睛。   “小春儿,没事儿,接着睡你的。”   “公子要去哪儿?”   “我带念安去跟村里的长辈们打声招呼。既然回来了,总要去打个招呼。”   大手很快就拿开了,伺机而动的寒意顺着枕边人抽身的缝隙拼命往被窝里钻,裴敏知不由分说地将冯春的手臂塞回去,裹紧了。   冯春没法比画,脸上的神情欲言又止的。   裴敏知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不用你出面,这些人情世故你都不用管,统统交给我。这一次,我裴敏知无论如何都会处理好。   以后我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为难你。”   裴敏知捏了捏冯春温热的鼻尖,好让自己的神情显得不那么严肃,   “一会儿等你睡饱了再去陪陪成小酌就行,听到没?”   “好,都听你的。”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冯春伸手碰了碰刚刚被他触摸的鼻尖,然后将双手覆盖在脸上,稍稍遮挡住那不受控弥漫开的,太过幸福的笑容。   *   冯春睡得实在太舒服,缩在被子里又留恋了一会儿裴敏知残余的体温,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梳洗更衣。   一推门,迎面扑来热气腾腾的饭菜香。   年轻俊朗的任易风正坐在木桌前吃早饭,见他出来,洒脱的神态荡然无存,慌乱地起身,差点碰翻了一桌子的碗碟。   “美人儿哥哥,你起了?这,这些都是裴公子出门前准备的。我本想叫你一起吃,又怕吵到你休息……”   “无妨,快吃吧,小心凉了。”   冯春不忍见他因为自己风度尽失,空余尴尬,礼貌地比画了一句,便径直去小酌的房间查看他的伤势。   “那孩子还没醒!我刚才将将看过!”   任易风朝冯春的方向跟了两步,原本就不大的房间立刻变得闭塞起来。   见冯春停住脚步,任易风努力掩饰方才的急切,   “哥哥不如先用些早饭吧,一会儿怕是要凉了。”   冯春犹豫了一下,还是调转方向,在桌前落了座。   两人面对着面,一时谁都没再言语,屋里的气氛沉闷,无声中流淌着无法忽视的尴尬。   冯春舀了一碗香甜的米粥递给任易风,   “任兄弟昨夜休息得可好?”   “自然是好的!一想到离美人儿……咳咳,哥哥这么近,我都快舍不得睡了……”   受宠若惊地捧过碗,任易风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埋头吃了起来。   “以后莫要叫我美人儿了。”   任易风闻言刷地抬起头来,这是自冯春房间出来之后,他第一次鼓起勇气与他对视。眼神里的潇洒不羁早已荡然无存,水汪汪包着说不出的委屈。   “叫我的名字吧。”   冯春用手指沾水在粗糙的木桌上写字:冯春。   “我不是什么美人儿,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我平庸,粗俗,凡夫俗子的庸庸碌碌,我一样也不能免俗。   我胸无大志,这辈子只求偏安一隅,像我的名字这样平凡普通。   我只想做普普通通的冯春。”   “做一个普通人?呵呵,哥哥,你清醒一点。你拥有天人之姿,只要你想,便可以拥有一切!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窝在这穷山沟,破瓦房里过活吗?”   任易风扼腕长叹,语气称得上悲痛。   “穷山沟,破瓦房?这可是我折腾了小半辈子好不容易换来的一个家,自然要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可你明明值得更好的!”   “不,我说过你不了解我。我曾经见识过这世间最阴暗肮脏的角落,在那里生长过,挣扎过。就像阴沟里长出的藤蔓,叶片再鲜亮,内里也是腐臭的。爬得太高,不是枯死在高处,就是坠落在污沼里连根都一起腐烂掉。   我漂泊得太久了……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里已经是梦寐难求的归宿了。”   任易风没想到眉目如画,气质高洁如同谪仙一般的人物竟然会比出这样一番令人惊愕的话语。震惊,错愕,却又不甘心表现出内心的动摇。   “我,我可以不在乎的!   既然裴公子他可以,那我也一样可以!”   “我相信你可以。但我只在乎的只有公子一人而已。   易风,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别再让我为难,好吗?”   冯春手上比画的动作失去了方才的凌厉气势,恢复了往昔的温润如玉。清亮的双眸充满恳切,让人疑心方才的那副样子不过是凭空闪现的幻影。   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任易风挫败地弯了脊背,   事已至此,再不甘心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能为你做的,我也已经都为你做了,哥哥……”   “离开以后,你怎么打算?”   “也没什么打算,继续闯荡江湖吧。就算很难再遇上像你这样让我一见倾心,再见倾情之人,多看看这广袤的大地也是好的。”   冯春点点头。   “哥哥,我在这里若是让你觉得不舒服,我这就走了。”   稍显狼狈地起身,任易风告诫自己再看冯春最后一眼,却见他又朝自己比画了一句,   “留下来吃午饭吧。中午我亲自下厨答谢你的多次相助。留下来,尝尝我的手艺再走吧。”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 125 终于终于解冻了,大家记得看呦。谢谢大家支持! 第127章   君子淡如水,岁久情愈真。   突如其来的陌生脚步声,引得柴门内响起一阵猛烈的狗吠。   “谁呀?”   不多时,一位头发花白,精神却依旧矍铄的老人缓步出门查看。   “老人家,是我,裴敏知。”   老人家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这个周身镀着一层轻盈晨光的挺拔身影。   “小裴,是你?你回来啦?什么时候的事?”   “是,族长,我回来了。昨天夜里到的。”   欣喜的神情顺着一道道皱纹爬上朱族长苍老的面庞。裴敏知连忙走进了,搀扶住他。老人家用干瘪的手掌抓着裴敏知的手臂,忍不住一阵唏嘘,   “好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离开的这些日子,你们家念安小子不容易啊!”   裴敏知连连称是,   “他是个好孩子,我一早就知道。是我的不是,让他吃苦了。”   “哎……”   看着乖巧站在一旁不住摇头,又不愿贸然打断长辈谈话的陈念安,老人家兀自叹息了一声,   “你们瞧瞧,我老糊涂喽!大冷天还让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走,跟我进屋说去。”   老人家带着两人进了屋,有些发颤却卯足了力气的手一直没将裴敏知松开。陈念安见状,连忙走开了去查看炉火,顺便帮着烧水沏茶。   “小裴啊,既然回来就好好安顿下来吧。你别怪我这个老头子啰嗦,你年纪也不算小了,是时候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族长拉着裴敏知在草席上坐下。   “您说的是,是该安顿下来了。其实我这次来,就是来求族长帮忙的。有件事只有请族长您帮我出面,才能解了我的后顾之忧,在这朱家庄立足。”   “求我这个老头子帮忙?当初是我拜托你在村里当教书先生的。你肯留下来,是村里的娃娃们的福气啊!这些娃娃们明了事理,脑袋里边不空了,这两眼一抹黑的穷日子也就有了盼头。就凭这个,全村人一辈子感激你,念着你的好!   只要你想好了要在这地方安顿下来,有什么需要我老头子的地方,我自然义不容辞!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族长,这次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这一句说出口,朱家族长疑心自己老眼昏花看走了眼。裴敏知素来寡淡冷硬的一张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了一抹温情。   “哦?莫不是将意中人一并带回来了?”   敏锐地捕捉到这丝不同寻常,老人家捋着雪白的长胡子,看着裴敏知。一双睿智的眼睛,深藏笑意与睿智。   “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出面主持你们的亲事吧?”   藏在心底秘而不宣的心事被说中,裴敏知有短暂的错愕。从心而发的紧张,令他的身体几乎因极致的僵直而发颤。身体愈是失控,眼中的郑重与诚恳却愈是浓厚。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嗨,好事啊,这是好事!用不着请!能看到你拜堂成亲,这是我老头子的荣幸!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么大能耐,总算把你这冷冰冰的家伙给捂热了。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族长,对不住,您听我说……”   *   裴敏知自草席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跪直身体,眼神里的执拗坚决让看尽世间百态的老者生出不祥的预感。果然不出所料,裴敏知接下来的话字字如惊雷一般砸得耳膜阵阵轰鸣。   “要跟我拜堂成亲的不是哪家的姑娘。他也同我一样,是名男子。”   “什么?男子?你要同一个男的成亲?这,这这……”   朱家族长满眼的不可置信在裴敏知坚定的目光下逐渐变了味道,沿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纹路暴涨出怒意,方才慈眉善目的模样转瞬间荡然无存。他豁然站起身来,气愤之余两只干瘪的手掌将桌面拍得啪啪作响。   “这成何体统?!简直是离经叛道,有忝祖德!混账!简直是混账!”   桌上的茶杯被震翻了,陈念安刚刚沏好的滚烫茶水迅速在桌面上蔓延开凌乱的痕迹。覆水难收,屋里温馨的气氛显然已经化作了泡影。   “族长爷爷!”   陈念安试图替裴敏知承受老人家的怒火,结果一把被裴敏知拽到了自己身后。   于是陈念安一言不发地同先生一起跪坐下来,盯着先生的背,肌肉的紧绷令那里看起来格外显瘦单薄。   “族长,对不起!可是这件事,我不是来征求您的许可的!我是来拜托您的,既是拜托也是恳求,恳求您为我们做个见证!”   “我做不出来这种荒唐事!出去,你给我出去!”   说完,抄起一根充当拐杖的木棍,不由分说地将他们二人往屋外面赶。   巨大的关门声振落了房檐下经年累月的尘土,被关在门外的裴敏知和陈念安被扑了满身满脸的灰。   裴敏知身形狼狈,气度却不卑不亢,他站在屋檐底下,对门内的老人家深深鞠了一躬。   “族长,他姓冯名春,是一名悬壶济世的行脚郎中。他是我此生的羁绊,深入骨血,无法割舍,他也将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伴侣。   为了迎合你们口中的世俗,我不是没有迟疑过挣扎过,一味地摒弃真心。可结果呢?结果害一个人的真心零落成泥,被迫经年漂泊,差一点就要在异乡化作一缕孤独的魂魄。害得另一个郁郁寡欢,苟延残喘,拖着空洞的躯壳无所谓是活着还是死了。   或许区区两个人的牺牲在你们所谓的枉法,体统面前不值一提,我们活该被骂,活该不得善终!   可我们的真心又有什么错?   花了整整十载光阴,虚度了整整十载光阴,我们终于懂了,在一摊死灰上燃起希望之火的,唯有我们牵绊彼此的一颗真心。这一点点闪烁的星火,就是我们此生唯一的救赎和晦暗人生的全部光亮。   质疑,不解,指指点点甚至是谩骂诋毁,经历了太多太多,已经不足以撼动我们分毫了。   所有的磨难和不公都是为了证明我们两人情比金坚。   我不欠世俗什么,只是亏欠了他太多太多……   就算不能得到赞同与祝福,我也要堂堂正正地给他一个名分,堂堂正正地同他相伴终生!   所以,族长,我恳求您,为我们住持拜堂仪式。我裴敏知无依无靠,最亲的谢伯也已过世多年。在我心目中,您就是唯一可以仰仗敬重的长辈。这里,就是待我百年后唯一能够叶落归根的故土。   我敬重您,也热爱这一片故土。   所以我恳求您,成全我们,给我们一个机会!”   陈念安从没听先生说过这么长的一番话,只觉得字字诛心,句句入骨。他躲在先生高大却因为喘息不住晃动的背影里,偷偷抹掉了无声滑落满脸眼泪。   可屋内始终鸦雀无声……   裴敏知固执地站了半晌,终于在陈念安的劝说下,往家中折返回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上了今日必读,这可能是我能上的最好的一个榜了 还是很开心,也祝大家开心! 第128章   不经一番寒,梅花扑鼻香。   尽管耽误了一些时辰又颇费了一番心力,总算是妥善地过了任易风这一关,冯春精致的眉目自蒙蒙的曙色中舒展开来。   木门轻启,衣袂飘香,他轻手轻脚地坐在床沿边上。   床榻上的成小酌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他身上的脏污都被仔细擦拭干净了,衣服也早已被人换过,穿得干净又整齐。   不过这孩子夜里应该是起了热,头发汗湿后又被风干,沿着小巧的脸颊一缕一缕僵直地坠在床铺上,纱布下的露出的额角却仍旧汗涔涔的。苍白的脸色,以及干到起皮的双唇……处处都是伤病留下的痕迹。他睡得并不安稳。   冯春抬手帮他轻拭额头的浮汗。   成小酌眼睛死死闭着,睫毛却被冯春的动作激得一阵阵地抖。   冯春捉住他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握住,直到成小酌终于愿意把眼睛睁开。   “小酌,我知道你早就醒了。怎么,连我也不想见了?”   成小酌盯着他比画的手指在看,却没说话。圆溜溜的大眼睛没了往日的灵透劲儿,就显得格外漠然,死气沉沉的。   “你不想开口就不不说,哥哥在这儿陪陪你。”   “其他人呢?”   成小酌还是不忍心让冯春为难,他的嗓子哑得不像话,因为没有力气,声音更是轻飘飘的。   冯春不得不稍稍将左耳凑近一些,   “你裴哥一大早就带着念安去村里拜访长辈们了,家里只有我和任易风任大侠在。小酌,你肚子饿了吧,哥哥去拿些吃的给你。”   “哥……”   成小酌急忙拉住冯春准备离开的手,仅仅说了这一个字,眼底就用涌出了大团眼泪。   那眼泪毫无征兆,掉得又凶又急,任谁都来不及去擦拭,砸在衣襟上,砸在被褥上。   他从床铺上艰难撑起打着摆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像是在挽留,更像是在渴求一处庇护。   冯春连忙将人拥进怀里,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脊背,像是在说:   “没事了,哥哥在,已经都过去了。你放心,念安和任大侠赶到的及时,没让那马贼得逞。现在我们已经到家了,没事了……”   成小酌死命依附着冯春,将他后背的衣料抓出纵横凌乱的褶皱。他将下巴抵在冯春的肩膀上,身子是抖的,嗓子是哑的,就这样痛哭出声,涕泪横流。   “全看到了,全被看到了……”   冯春终于听清楚他口中断断续续呢喃的这句话,心疼到了极点。因为发不出声音,更不忍心挣开濒临崩溃的成小酌,所幸任由他死死抓着,彻底哭个痛快。   *   “哥,我上辈子是不是造了什么孽,是不是凡是我想要的最后都会被老天爷毁掉?   我想当个堂堂正正的男人,结果从小身子就被毁了,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见不得人的怪胎。我想要一个家,结果看着家人一个个在我面前咽了气,眼见着一个个都死光了偏偏就我还活着。啊啊啊!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后来我什么都不敢想了,只是活着。   只是活着总可以了吧?   可是,可是你们告诉我,我又可以有一个家,一切都可以从新来过……   因为是你们说的啊,怎么可能会错呢?   所以我终于鼓足勇气换回了男装……所以我嘴上笑着裴哥离家越近越紧张,其实我心里也紧张。紧张得心里一路打着鼓,热闹得跟伴奏似的。   也许是太得意忘形了吧,果然又被打回了原形。当着当着小哥的面……被扒开了最不堪丑陋的一面!   哥,我觉着我的自尊也被一起撕碎了,虽然不值什么钱,可是我心好疼!   哥,我好恨!我恨那帮马贼!恨这世道,更恨那不开眼的老天爷……   哥,我想好好重新开始的……   哥,小春儿哥,我该怎么办?”   一阵风拂过,脸上传来一阵湿湿的凉意,是泪痕留下的一路冰凉,冯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流泪了。   有病人在的屋里不应该有风才对,冯春透过朦胧的眼睛回头张望。房门打开了,裴敏知和陈念安静静站在门口,望着房间里嚎啕不止的成小酌,眼里同样充满了哀伤。   冯春不动声色地对他们摇摇头。   裴敏知揽开陈念安,重新帮他们将房门轻轻关上了。   陈小酌伤病未愈,狠狠痛哭了一会儿就支撑不住了。   紧绷的身体抽噎着软倒下去,冯春连忙重新将他扶到床榻上躺好,替他擦干糊了一脸的眼泪,又倒了一杯温水给过来。   “小酌,好孩子,不哭了。   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如果你不知道怎样才能好受一些,就尽管埋怨哥哥吧。是哥哥的错,哥哥不该说那种话,哥哥不该让你只身涉险。所以你还愿意给我机会弥补,对不对?”   成小酌红肿不堪的双眼努力睁了睁,显得可怜又无措,   “小春儿哥,不是你的各错,你别这么说……”   “好,我不这么说。不过你这哭天抢地的架势,倒真有几分男子汉的样子了。”   冯春笑了笑,继续朝他比画,   “你听哥哥说,其实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糟糕。   你很幸运,在危机时刻被及时救了下来。那个马贼没有得逞,而且被任大侠狠狠教训了一顿,估计这辈子在也没办法再为非作歹了。虽然吃了一些苦头,你也算是间接为民除了害,这可算得上是功德一件。   至于念安不小心看到了你的样子,这跟让人难过,但我觉得这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你已经决定了要对他坦诚的不是吗?   既然是迟早的事情,越往后拖反而隐患越多,越难开口。拖延有时只是逃避的借口,只会徒增痛苦。我觉得你不妨把这次磨难看作一次机会,坦诚你自己的机会。虽然很难,哥哥知道这很难。但是,只要你想开了,放下了,跨过这道坎儿,往后就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把最艰难的,最冷那一段日子熬过去,就能苦尽甘来,就能枯木逢春。   小酌,这么多年不论经历了什么,哥哥都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现在,我将这句话教给你,你信我,要好好记着。   夜里,念安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你,他很关心你。   若是不想你念安哥小看的话,就尽快好起来的吧!” 第129章   今岁逢君,愈见真诚处。   --元代 张之翰《蝶恋花·往岁相从今几许》   听说成小酌醒了,陈念安高兴之余,反而陷入了忐忑不定。他一直留心着小酌房间里的情况,想找个机会单独同他说上几句话,却拿不准那孩子再次面对他时的态度会是怎样。   一整宿过去了,凄惶少年肝肠寸断的模样仍旧历历在目。太过强烈的破碎感,铺陈在血淋淋的背景之中,令他心如刀割,更加心生忌惮。生怕稍不注意,稍稍一点莽撞,再次刺痛那个刚刚苏醒的脆弱少年。   然而从两位哥哥那里了解得越多,他越发觉得成小酌那天的突然崩溃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自己都有责任设法帮助他振作起来。   这一厢,冯春一直心心念念地计划着,亲手为大家制备一桌好饭。加之又允诺了任易风,愈发觉得马虎不得。于是等安抚好了成小酌,又亲眼看他睡着以后,早早就进了灶房着手准备。   灶房中却已经有人占得了先机。   裴敏知长身玉立地站在砧板前,正熟练地处理着各种食材。   “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冯春快步走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子洗手作羹汤的样子。清亮的眸色,让人分辨不出里面久久闪烁的究竟是欣喜还是惊奇。   裴敏知低头瞧了瞧满手的污渍,强忍下了拥抱他的念头,只是将脸颊凑过去,贴了贴冯春的。微凉柔软,亲昵又自然,是别样的一番脉脉温情。   半晌过后,见冯春仍旧吃惊地微睁着双眼,裴敏知手上动作不停,含笑问道:   “怎么,不习惯见我在灶房里忙活?”   冯春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才点点头,格外慎重的模样。   “那你可要好好适应适应了。往后,居家过日子,这地方可就是我的地盘了。”   “公子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我都不知道公子竟然会这些,以前都是谢伯他老人家操持一日三餐……”   谢伯这个名字一直是扎在冯春心头的刺,今天被他自己不经意脱口而出,痛感姗姗来迟,却仍然锥心刺骨。   “公子,对不起,我……”   裴敏知稍显凌厉的眉峰软化成柔软的弧度,他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食材,面对着冯春认真说道:   “小春儿,我说过很多次了。你记着,谢伯的事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谢伯也不会怪你。   若是你心里仍有遗憾,等明日,不,后日,等后日事情结束了,我带你去看他好不好?   当面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就不会觉得难过了。”   “也好,是该去看看老人家了。等公子忙完了,再去也不迟。”   回家之后的裴敏知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冯春忽然想到今早他们出去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询问一二。   “公子,今日早上的事,还顺利吗?”   裴敏知神色一顿,转开身继续在灶台旁忙活起来,   “自然顺利得很,这些小春儿都不用操心。”   狭小的灶房里很快充满了烟火气。   裴敏知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边说边做,一心二用,炒菜的动作却仍不见得如何忙乱。   “小春儿,你竟然不相信我会做饭?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本公子的手艺。说来你可能不信,念安那小子,可是吃着我做的饭长大的。你瞧他长得多高,多板正 。我们这一路上不是吃干粮就是下馆子,也难怪你不知道……”   冯春情不自禁将侧脸贴在裴敏知清瘦的后背上,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他的动作……   两个人不过一早上几个时辰没见,此时竟再也舍不得分开丝毫。   *   任易风挥汗如雨地在院中舞剑,一个人的身影在冬日荒颓的小院里显得有几分落寞。不过剑法飘逸凌厉,身姿如游龙穿梭般灵活矫健,任谁见了都要赞叹一声疏狂潇洒。   陈念安理了理身上崭新的衣袍,终于敲响了成小酌的房门。   “小酌,汤药熬好了,我帮你送过来。”   “念安哥,进来吧。”   出乎意料,房门内很快响起了回应。   陈念安调整了一下呼吸。方才因为担心成小酌会拒绝,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心里被攥紧的情绪却又收紧了几分。这一松一紧之间,进门的手脚都跟着虚浮起来。   成小酌正支着身子,从床榻上坐起来,动作有些吃力。陈念安忍不住上前扶了一把。转瞬即逝的一个碰触,却令他清晰感受到了少年的紧张。   陈念安连忙将人松开,   “对不起,你若是觉得不舒服,我以后一定注意。”   成小酌摇摇头,脸色看起来病恹恹的,目光也在刻意躲闪,却意外地好说话。   “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成小酌仰头把药喝了。   陈念安走到他面前,接过他手中的碗。看成小酌难耐地僵着身子坐在那里,忍住了没有立即走开,站在他身旁没有动。   成小酌的视线便避无可避地,落在陈念安一身藏蓝色的冬衣上。他的皮肤生得并不十分白皙,身材瘦高结实,看起来颇有男子气概,可偏偏身上又带着一股沉静踏实的书卷气。两种迥异的气质统一在他的身上并不显得违和,反而让人觉得淳朴,仁义,忍不住想要同他亲近。   “念安哥,这身衣服,你穿起来很好看。”   他艰难地找到一个话题,努力打破沉默。   “哦,这件啊?听说这件还是你帮我挑选的?谢谢你们给我带的礼物,我很喜欢。”   陈念安全然坦诚随和的姿态,令成小酌抬起眼帘,看向他的脸。   因为虚弱,小酌的眼皮褶皱得厉害,趁得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大得惊人。大到让人觉得那里面充满率真,藏不住任何秘密。   “我又没有银子,买不了礼物给你,只不过帮忙动了动嘴皮子……念安哥,你长得俊,估计穿什么都好看。”   陈念安闻言笑了笑,由衷感叹道:   “要说俊,这个字形容你自己才合适吧?”   没想到这由衷的一句话,狠狠刺中了成小酌的痛处。   “我?长得俊?呵,你说我长得俊?!”   成小酌突然狠狠盯住他,胸膛失控一般剧烈起伏着,嗓音里面全是痛苦的嘶哑。   “我不男不女的样子,你不是都看到了么?!明明都看到了,心里忍着恶心,然后道貌岸然地站在这里,安慰我,可怜我,同情我?   我不需要!   被我恶心到的人多去了,也不怕再多你这一个!”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啦,这几天应该是日更,谢谢大家支持! 第130章   “好,你不怕,你也不需要。”   陈念安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在急速失去温度。   他撂下这一句,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得毫不留恋,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迟疑。   成小酌看着他决绝离开的背影,霎时如泄了气的河豚鱼,嘴唇翕动着,软倒在床榻之上。   谁知陈念安走过去,只是将敞开的房门关紧了。不稍片刻,他重新折返回来,手里端着的仍旧是那只一直未曾离手的药碗。   “成小酌,那你需不需要这个?”   陈念安将粗糙的瓷碗直直递到他的面前,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难过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造成的。你恨不得从未遇见我是不是?痛恨被我看到了最狼狈的一面是不是?   可是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多渴望抹去我们的这次相遇。我仍然庆幸昨日自己能够及时赶到,庆幸自己救下的那个人是你!   我这个人嘴笨,说不好怕是又要惹你不开心。   若是发泄出来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就把这个摔了吧。我将房门关上了,不用顾忌别人。要不,你打我几下出出气也成。我皮糙肉厚的,不怕疼,禁打。”   成小酌残留着血丝的眼睛越睁越大,动辄爆发的后悔裹挟着惊讶,来势汹汹,令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趁着这个当口,陈念安一鼓作气,继续说道:   “就算你打我,我也要说,让我觉得恶心的是对你做出那些事的人,不是你。   我听说,你管我叫小哥?既然你成了我陈念安的弟弟,那么在哥哥面前,无论成小酌是什么样子的都没有关系。   哥哥安慰弟弟,心疼弟弟天经地义。   谁会觉得自己的弟弟恶心呢?疼惜还来不及。   成小酌,你放心,从今往后,世上多了一个小哥罩着你,守着你,护着你……我们把不开心的都忘掉,好不好?”   成小酌定定地看着陈念安,几次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吞回去。直到眼尾抖着,有水光闪烁,才连忙侧开头去,软下不自觉绷直的身子,彻底地偃旗息鼓了。   “对不起。小哥,对不起……明明是你救了我,我还冲你发火,这种忘恩负义的滚蛋弟弟不要也罢。”   “现在说不要已经晚啦,至于你是不是滚蛋弟弟还有待考察。往后日子长久得很,哥哥不怕摸不透你。”   陈念安没打算就这样结束这个话题。而是更进一步,开始毫不避讳地仔细端详起床榻上的成小酌来。   那是散着一头长发,身着雪白中衣,身上没有进行任何伪装修饰的清瘦少年。   他生得白净,肌肤细腻,五官水灵,又带着一股天然的英气。丝毫没有寻常男孩子的粗野,却也不似女孩子那般娇柔。   尽管在病弱之气的掩盖下,少年人蓬勃的活力被削减了大半。可那微微挑起的眉和水杏一般的眼,还是蕴含着说不尽的聪敏和灵动。   陈念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只是觉得他颇为好看。   就像一头柔顺舔舐伤口的漂亮小兽,看上一眼就无可救药地触动了心底的柔软。哪怕明知隐藏在那身靓丽的皮毛之下的,可能尖利的牙,锋利的爪,仍旧忍不住继续靠近。   “其他的先不说,最起码你是一个好看的弟弟。”   怕他又要生气,陈念安赶忙补充道:   “小酌,你别气,这次不是安慰,也不是敷衍。小哥刚才仔细看过了,我陈念安的弟弟是真的好看!”   怎么可能还会气呢?   就算小哥书生气的一张脸在涌上的热泪中逐渐变得模糊,那诚挚的笑容依旧清晰可见。眼泪却又好似一股脑倒流进了喉咙里,成小酌喉头哽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   “对了,小酌,这个是你掉的把?”   陈念安见此时气氛稍有缓解,从怀中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递到成小酌面前。   刚刚平静下来的成小酌,一下子被他手中亮眼的金红色丝线晃了眼睛。   是梵净山上张曼姐姐帮他求的那两条同心结!   “小哥,这个,怎么会在你那里?”   “哦,你可能不记得了,昨天我在山上将你背下来的时候,这个就掉在你的脚边上。我以为是你宝贝的东西,就先帮你收着了。   你看,弄脏的地方我已经洗干净了,还跟原来一样好看。”   成小酌哑然失笑,   不该空怀期望的,   一路珍之重之仔细贴身藏着的东西,小心翼翼怀揣着的那么一丁点儿念想,最后还是逃不掉落进污泥,被人践踏的结局。   真是可笑。   偏偏它们又完好如初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哦,可能是那天不小心掉下的。谢谢……”   成小酌翘着嘴角说着谢谢,眼里却没有一丁点儿高兴的意思。视线在那两根绳结上飘忽不定,似乎完全没有伸手要拿的意思。   死里逃生的成小酌格外脆弱敏感,陈念安怕自己弄巧成拙反倒惹他伤心难过,见状连忙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怕这是对你很珍惜的东西,丢了就不好了。那,我先给你放这儿吧。”   “没什么好珍惜的,我怕是用不到了……”   成小酌喃喃有声,目光终于再次落在陈念安身上,忽然说道:   “小哥,不如把它们送给你吧。”   “送给我?”   “嗯,这是同心结,是在回来的路上特意到梵净山上求的,据说很是灵验。横竖我也用不上,不如一并送给你好了。”   陈念安闻言细细摩挲着手心里的东西,   “难怪我看先生和小春儿哥都带着一条,原来这是同心结啊。倒是挺漂亮的。”   “嗯。”   “既然这样,那就你我各戴一条,怎么样?”   “什么?这怎么行?这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成小酌错愕地看着他。   “谁说非得是心上人?人这一辈子,家人有时候比心上人的羁绊更深。一家人更要同心同念,整整齐齐地好好生活啊。   我们一家四口,各戴一条,一家人上下齐心,勠力同心,岂不妙哉?”   陈念安拿起绳结,不由分说地在成小酌的手腕上缠了一条。   白白净净的腕子搭配上鲜鲜亮亮的颜色,陈念安满意地看了好久,   “小酌,你戴上果然好看。来,也帮小哥系上。”   成小酌已经藏不住眼中的笑意,倾身向前,握住了那一条稳当有力的手臂。   作者有话说:   同心结戴上辽!今天不太舒服,不知道有没有影响发挥,希望大家看文开心哈~ 第131章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 魏晋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   一方青灰的屋瓦之上,炊烟袅袅不绝。   四四方方的灶房之内,热气腾腾的,满室饭香。平淡寻常的烟火气暖人胃,也暖人心,是叫久经漂泊之人轻易无法割舍的温馨滋味。   不知何时,冯春已经掌不由分说地握了主动权。只见他高高挽起衣袖,一手拿着木铲,一手拿着硕大的锅盖,神情投入地站在灶台旁忙活。   日臻成熟的明艳脸孔,在氤氲的蒸汽中忽隐忽现。纵然解读过,亲近过,甚至在午夜梦回时小心翼翼凝视过千次,万次,他的一颦一笑仍旧一如初见般勾动裴敏知的心弦。   裴敏知有心成全他的坚持,守在一旁帮忙打下手,里里外外替他烧火,跑腿,张罗。   晌午十分,形形色色的好菜终于一一端上了桌。   任易风是客,首先在裴敏知的招呼下落了座。   陈念安也将精神大为好转的成小酌搀扶出来。如他方才所言,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在桌前围坐。   忙碌了大半日的冯春额头薄汗未消,也顾不得擦拭,连连对众人比着手势,   “大家尝尝我的手艺。许久未做,或许有些生疏了,若是觉得不好,也别嫌弃,我日后定当勤加练习。”   陈念安按捺多时,等冯春的手势刚落,便放下筷子,端端正正地站起身来。   他态度温和,举止斯文,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这个俊郎沉稳的书生身上。   “小春哥,先生,你们受累了,开饭之前我想先敬你们一杯。”   “好。”   陈念安端来家中存着的一坛老酒,给每个人杯中挨个满上,唯独将成小酌错了过去。   头上缠着纱布的成小酌不满意地吊着眼睛,挑了挑眉,蹙起眉头,神情颇有几分往昔的古灵精怪。   “为什么就不给我?小哥,你是不是小看我?”   “你一个小孩子,还带着伤,喝什么酒,老实吃饭。”   陈念安趁着倒酒的间隙,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十分坚定,隐隐又能品出几分宠溺的味道。   成小酌登时不说话了。   裴敏知难得见成小酌吃瘪的样子,欣慰地拍了拍念安的肩膀,   “念安,可以啊,你能镇得住他。以后,这小子就交给你了,你可得给我把他管好喽。”   “我今年都十五了,已经不小了!我能管好自己,你们为啥总把人家当小孩子看?”   成小酌脸上又羞又燥,忍不住愤愤地辩解,也不知道反驳的究竟是之前的哪一句。   与之前的死气沉沉相比,他这般伶牙俐齿的模样显然更加令人心安。大伙儿见他状态大为好转,心中不由宽慰许多。高兴之余又拿他开了会儿玩笑,嬉笑一番。   *   最后仍是陈念安打破了这场喧闹,他站起身,双手捧着满满一杯酒,   “先生,小春儿哥,还有小酌,欢迎你们回家! 你们能回来,我陈念安真的高兴!这杯酒,为你们接风,我先干为敬!”   说完,他猛灌自己一杯,紧接着又满上另一杯。残留的酒水,迅速沿着他收敛起笑容的嘴角滑落,让这个一向沉稳的年轻人也显出一股近乎恳切的急迫,   “先生,我知道我们一家人像现在这样团聚在一起有多不容易,这是天大的好事,再怎么高兴都不为过!我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可是我有一些话,实在是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接着这杯酒,可不可以让我一吐为快?”   “先生,不瞒您说,当时您走得突然,神色又格外憔悴。只说要将小春儿哥找回来,可是想在这茫茫世间寻找一个十年来踪迹全无的人,谈何容易?您别怪我当时阻拦您,因为在我眼里这简直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   自从那天您离开以后,便彻底音讯全无,我又急又怕。怕您路上会遇到什么不测,怕您的身体根本吃不消长途跋涉。我日日盼,夜夜盼,盼着您早些回来,平安回来。可是比起那些,更害怕的是您一个人失望而归……   我不止一次地悔恨,当时没有狠下心,追着您一道离开。就算不能帮您分忧,也好在路上照顾一二,让您少吃些苦,少受些累。   好在,我终于把您给盼回来了。   而且,您当真把朝思暮想的小春儿哥一起带回来了,我是真的替您高兴!”   听到这道肺腑之言,裴敏知难掩动容,   “念安,怪先生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对你解释清楚。不过我倒是觉得,你留下来,替先生守住了学堂,守住了我们的家,就凭这一点,也算是我们家的功臣了。   来,这杯酒先生敬你,既是谢谢你,也对你说声抱歉。”   两人痛饮一杯过后,陈念安脸上已经显出微微的酡红,可他仍旧稳如泰山地站在那里,大有一言未尽之意。   “先生,对不起,我还有些话想对小春儿哥说……”   裴敏知哑然失笑,心里却止不住心酸。   那么寡言少语的孩子,都被自己逼成了什么样子。   陈念安不等裴敏知开口,已经转向冯春,举起了酒杯,   “小春儿哥,实话跟你说,先生他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虽然我一开始年纪小,不懂事,后来又后知后觉,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一切。但是,作为唯一陪伴先生身边的人,我看得比谁都清楚。   十余载的岁月,先生表面上不露声色,用冷漠伪装自己,却夜夜在梦里喊着你的名字……   是你牵动着他的喜怒哀乐,他每一次病倒也是因为对你思念成疾……   说这么多,我就是想谢谢你。谢谢你愿意跟他回来,了却他这辈子的执念。   你一来,这里也跟着不一样了,多了人情味儿,终于不那么冷清了。谢谢你让我们有了一个像样的家。   小春儿哥,这一杯,让我敬你。”   成小酌忍不住拽了一拽裴敏知的衣袖,小声嘀咕道 :“哥,这小哥怎么这么能喝?”   “以前没见他这么喝过……”   两人欲言又止地看向冯春,冯春忙示意他们没关系,用手语回应道:   “也谢谢你这么多年帮我照顾他,念安。   念安,我知道你自己支撑着这个家,支撑着这个学堂有多不容易。今后,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许是老酒太烈了,终于呛得念安眼睛泛起泪花,视线模糊成一片,却奇异地读懂了冯春比出的每一句话。   “嗯,小春儿哥,先生,我知道,你们回来就好了,你们回来就都会好了……”   “小哥,别忘了还有我呢!以后我就是你小弟了,你怎么使唤我都成!”   成小酌的声音也跟着在一旁附和。   “嗯,还有小酌,我没忘。”   陈念安浮动着醉意的眼眸比以往更加深邃,看得成小酌手上一抖,勉勉强强才将那坛老酒从他眼前挪走了。   作者有话说:   下周差不多就要完结了,感谢大家的陪伴,鞠躬!! 第132章   云山万里别,天地一身孤。   --清 陆苍培《咏怀》   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席间气氛愈发融洽。本该最为豪爽的任易风却渐渐安静下来,在欢声笑语间沉默独坐,只顾闷头灌酒,显得格格不入。   裴敏知同冯春对视一眼,刚要端起酒杯,招呼人喝酒,手却被冯春按住了,   “公子,我来吧。”   因我而起的,让我自己好好将其了结吧。   裴敏知目光沉沉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那模样太过专注,不由令冯春疑心,那道温热的目光已经洞穿他的皮囊。他的心中所念,脑中所想,皆逃不过裴敏知的那双眼睛的审视。只要公子想知道,就连那些将说未说的心事也能一一被他铺陈在眼皮子底下,一并看个透彻。   裴敏知将他手中的酒拿开,为他换成了一杯温热的白水。   “少喝点儿酒,去吧。”   冯春在桌子底下偷偷拉住裴敏知的手,轻轻摇晃,像是安抚也像是请求。   灼灼的美目,不含娇嗔,只有温柔。   温柔得令人难以抗拒。   于是冯春最终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了那杯酒。因为哪怕仅仅是作为朋友,将心比心,任易风的诚挚也值得他真心以待。   冯春走到任易风面前,碰了碰他的手臂。   从狼藉的杯盘碗碟之中扬起脸,不觉已有几分醉态的任易风,狭长凤眼熏熏然瞪着眼前人看了半晌,惊觉身旁站着的,千真万确是他的朝思暮想美人儿哥哥。这不是白日做梦,也不是醉酒使然。   脸上神色变了又变,猛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唐突的动作使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好在他仍旧忌惮着,怕惹冯春不高兴,摇摇晃晃地连忙后退几步,勉强稳住身形。   “美人儿哥哥!”   冯春无奈地笑了笑,   “都说了别这么叫我。”   “对,对不住……以后怕是也没机会这么叫你了,再让我叫几声过过瘾吧。”   俗话说光棍眼中揉不得沙子,任大侠眼中则越来越见不得冯春这张眉目如画的脸。   方才还挂着不羁的笑,豪气云天地对江湖上轶事大谈特谈,极尽风流之能事。在面对冯春时,任易风的语气立刻软了下来。再加上酒过三巡,连眼神都透出一种委屈巴巴的痴憨。   冯春亲手为他斟了满满一杯酒,   “易风兄弟,我敬你一杯。感谢你一路护送,不计得失舍身相助。   如果没有易风兄弟,我,公子,还有小酌,不可能这么顺利地离开镇远城。更不可能一路化险为夷,安然无恙地衣锦还乡。   虽然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感情,但是不妨碍我真心把你当做朋友。   你的潇洒坦荡,我亦钦佩非常。   从今往后,希望你多多珍重。   若不嫌弃,这间寒舍,日后便是容你落脚的地方。在江湖上行走,诸多不易,若是觉得倦了,累了,尽管过来歇息休整就好,随时都可以。”   任易风心头悲喜交加,如同兜头撞上了一股凛冽的风,挨过最初刺骨的冷,接踵而来的是醒神通窍般的畅快爽利。昏聩的,烦闷的,纠缠他许久的那股难受劲儿,随着那点醉意,顿时全然消散了。   他沉默一瞬,终于仰头一口气将杯中的酒水喝干了。又一把抢过桌子上,冯春因为忙着用双手比画,还没来得及喝的那杯酒,不由分说地替他喝了下去。   “美人儿哥哥,有你这番话,我任易风无憾了!   其实,这一路上,我一直跟着你们,看着你们。裴公子他对你的好我都一一看在了眼里。我知道他是打心眼里对你好,也知道你们两个的感情坚不可摧,我只是不甘心……   事已至此,就不说那些没用的了。我任易风一向逍遥自在,风流磊落,区区感情之事自然更是拿得起也放得下!   从今往后,就像哥哥说的,我们就是兄弟,是朋友!   若是日后有什么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哥哥只需给应天任府,任家二公子捎个话,我定当为哥哥付犬马之劳!”   “应天任家?易风兄弟果然出身名门望族,难怪如此气度不凡。好,我记下了。”   “哥哥的手艺我也尝过了,与哥哥的品貌一样出众,不亏是我任易风心仪之人。   谢谢你的款待,我就不打扰哥哥一家人团聚了。   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哥哥多加保重!”   说罢,任易风抱拳对在座各位行了一礼,将所有难以割舍的深情尽数融入对冯春的最后一瞥。他收回目光,快步行至屋外,飞身上马,驰骋而去。   “山水有相逢,来日皆可期,望君多珍重……”   清朗的歌声渐行渐远,   送别的众人相继朝任易风离开的方向张望,山回路转,已难觅青衣人伟岸的身影。残雪难消,又添一行孤寂的马蹄印痕。   *   把酒言欢的宴席之上,最受不住那一抹隐约离别的愁绪。   气氛有些凝重,裴敏知便借着这个机会,将他们一路所有的经历,以及与陈郎中有关的一切尽数告知了陈念安。   前尘往事,种种因缘际会,妙处难与人说。   说道动情处少不了不胜唏嘘,泪湿青衫,把酒默默无言。   冯春和裴敏知郑重地将一路小心保管的财物交还给陈念安。   陈念安心知难以推脱,便默默收下了。至于这些钱财的用处,他心中自有一番打算。   盘桓多时的心事一一了却,冯春脸上逐渐浮现笑意。一双澄润的眼眸染上些许醉意,目光流转间水光潋滟,动人心魄。   喜欢到错不开视线,又怕一不留神他喝多了难受,裴敏知就坐在他身旁盯着人瞧。谁知瞧着瞧着,自己反倒先醉倒了。   他撑着胳膊喃喃喊了声小春儿,伏在桌上不动了。   “小酌,时候不早了,先让小哥带你回房休息吧。今天大家都喝了不少,先好好休息,剩下的等午睡过后再去收拾吧。”   冯春对坐在对面的成小酌比了比手势。   念安已经猜到了他的意思,连忙开口问道:“小春哥,我先帮你把先生扶进屋吧。”   冯春摆摆手,示意他自己可以,又再三叮嘱他照顾好小酌便可。   等两个人回了屋,冯春勉力搀扶起裴敏知,缓缓朝他们昨晚睡的厢房走去。   行至半路,裴敏知似醒非醒地睁开眼,凝视着冯春近在咫尺的莹白肌肤,精致眉眼。目光不加掩饰,火热又直白。只看得冯春脸皮发烫,重心不稳,跟着他一起踉跄了好几步,双双摔倒在床榻之上。   作者有话说:   终于送走了任易风!下章有糖哦! 第133章   情到浓时难自禁,柔肠百转显钟情。   手臂交缠,彼此牵绊的两人失去平衡,倒下的模样十足的狼狈。裴敏知忽然伸手,一把将冯春捞进了自己怀里。那动作又快又稳,几乎让人怀疑他并非一个醉酒之人。   身体的动荡一朝平息,裴敏知又在浓烈的酒气中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呼吸绵长,深沉。   那充满保护意味的动作,瞬间爆发,竟是完全出于本能。   好不容易从他怀中脱身,冯春微微喘息着,弯腰靠近床头,伸手帮他拉过厚厚的被子。   冬日里的棉被触手冰凉,冯春动作一顿,想了想,窸窸窣窣地动作一阵,先将自己身上的棉衣脱了。只着一件单薄的雪白里衣,飞快钻进被子里。他想用自己肌肤散发的温热,为公子暖床,让他一觉好睡。   从后面紧紧贴上公子的背,传递自己的体温。这是单方面的拥抱,冯春一动不动地坚持了一会儿,却收效甚微。距离足够近了,可他们之间仍有着重重衣物的阻隔。担心公子不够暖和,冯春悄悄将手伸到他的胸口处,去解他棉衣上的盘扣。   一颗,两颗……   领口随着他轻缓的动作尽数敞开,只要将手指再往下一点点就可以……   冯春指尖微动,心猿意马地在虚空中描绘着公子锁骨的弧度。贪看过太多次了,闭着眼睛都能细数那里的每一处起伏和凹陷。每一处都清晰十足,优美又魅惑。   谁知偷偷动作的手指,忽然被猛得攥住了。按在那处他只敢在心中肖想的,坚实消瘦的骨骼上。   “小春儿,这么想摸?”   冯春吃了一惊,急着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裴敏低笑了一声,知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抓住他的手腕,顺势一个翻身,将人直接压在了自己身下。   冯春被迫凝视他突然迫近的,眉眼飞扬的脸。   情急之下,用唇语无声地喊了一句,   “公子,你醉了!”   “也许吧,方才确实有些醉了。可是你对我又是脱衣服,又是抱又是摸的,就算是醉得再厉害,也该清醒了……”   裴敏知边说边压低身子,让他们彼此的呼吸交融到一处。逐渐粗重的喘息是心脏悸动的频率,喷洒着灼热滚烫,又饱含着陈年佳酿的醇香。   裴敏知的眼中有火,光芒大盛,目光所及之处几乎留下无法消弭的灼伤。冯春承受不住,连连躲闪着试图逃开。裴敏知却收紧双臂,将他牢牢锁在自己怀里,低头吻住他。   强势的吻一路从额头延伸至唇瓣,一下一下碰触辗转。   直到霸道逐渐演化为极致的温柔,冯春才重新找回呼吸,恢复些许理智。   那些吻太温柔了,他忍不住神不守舍地想,方才就算自己没有被那坛老酒灌醉,如今怕是要醉溺在这蚀骨的拥吻里面。   裴敏知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在想什么?是不是还没摸够?”   冯春红着脸摇摇头。   “小春儿,原来你的酒量这么好,公子差点儿就被你比下去了。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嗯? 你那么厉害,我竟然都不知道?”   冯春听他这么说,眼神在一瞬间泯灭了大半光彩。   “我有什么厉害的?但凡作过小倌儿这一行的,哪有几个酒量不好的……”   裴敏知不等他讲完,再次急切地重新覆上他的唇。   “嘘!不重要了,那些都不重要了……”   不复方才那般温情款款,而是将无处宣泄的疼惜化作情难自抑的发泄,大力突破他的齿关,不顾一切地攻城略地。   *   冯春不再迟疑,热烈回应他的吻。   他抽出双手,挺起身子,虔诚地揽住公子的脖颈。紧接着喘息着,羞怯着去脱公子那身领口大开的棉衣。   就在气氛正浓的时刻,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受惊之下,两人犹如两尾脱水之鱼,竭力从彼此身边弹开。   “小春哥?”   是陈念安的声音!   “我煮了些醒酒汤,放在灶房里了,你喝一些再睡吧,免得起来头疼。先生醉得厉害,等他醒了我再给他重新热热。”   裴敏知拉住慌乱的冯春,用眼神示意他不必理会。   “那你们歇着,我先回屋了。”   陈念安拿不准冯春是睡了还是没有办法出声回应,稍微停留了片刻,果然转身离开了。   惊魂初定的冯春重新朝裴敏知伸出手臂,裴敏知却艰难地停避开他的动作,把身子往后微微撤了撤。   眼中敛着惊涛骇浪,眉心却因压抑的情感,深深蹙起难填的沟壑。   “公子?怎么了? 念安已经走了。”   裴敏知拿被子裹住冯春裸露的肩头,眼中炙热未消,语气却沾染了冬日的寒凉。   “小春儿,我怕是真的醉了。”   他一手按在额角,闭上眼睛深深喘息了一会儿。   “醉得太厉害了。说不定一睁眼什么都不记得了,说不定这具身体现在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受我自己的控制……那样对你不公。”   “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身体不受控制,你想做的也是发自本心的不是吗?我早就是公子的人了,公子不记得的我替公子记得,何必苦苦压抑自己?”   裴敏知抿着唇不说话。   “公子,你怕弄疼我?”   捕捉到他目光的躲闪,冯春再接再厉,   “你担心自己醉得失去理智?怕我承受不住?”   “呵呵,傻子……”   冯春露齿一笑,美得惊心动魄,令裴敏知心脏漏跳一拍。   “当真喝醉酒之人,哪里会有这么多顾虑,又怎会有心思记挂旁人?”   “你不是旁人,你是我的小春儿。”   “所以你看,公子,你没有醉。   不管你胡思乱想些什么,今日我都不会轻易放开你了。”   裴敏知脸上终于漏出一点笑来,意味不明地打量他,   “我的小春儿,今日怎么这么急?”   “因为我终于有家了。   公子,你疼疼我吧……”   比着比着,他飞快贴紧裴敏知,含住他的唇瓣,甚至伸出温软的舌尖,在上面舔了舔。   这一吻,不亚于烈火浇油,裴敏知勉强维持的理智瞬间被炸裂的火光焚烧殆尽,化为齑粉。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一把摊开被子,覆盖住两人犹如磁石般疯狂吸引,又似处子般不住颤栗的身躯。   匆忙替他准备一番,便急不可耐地在温暖的包裹中,握紧冯春洁白纤细的脚踝,动作起来。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第134章   冬日里,天总是黑得极快。   之前那场推心置腹的家宴,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将近傍晚十分,才终于散场。可总归天光还大亮着,一场酣畅淋漓的缠绵并不能任他们由着性子贪恋太久。   等到一番缱绻终于逐渐平息之时,窗外早已暮色四合。   事毕,裴敏知端来热水,帮冯春擦拭干净,伺候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又将凌乱的床榻归置齐整,才重新躺平到上面,同冯春交握着手指,和衣而卧。   冯春精疲力尽,身上汗津津的,从筋骨到皮肉尽数泛着磨人的酸痛。他试着动了动,竟是半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只好任由裴敏知像对待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一般,不厌其烦地一趟趟帮他擦拭收拾。   唯有一双泪痕未退的眼睛,来来回回,追逐着那人。余韵未消的潮湿目光,终于随着他躺在身旁的动作,一瞬不瞬地落在裴敏知饕足过后缓和沉静的俊朗侧脸上。   明如秋水的双眸,润泽晶莹。   柔滑的脸颊本是上好的羊脂玉,此时却红透了,像一捧新雪上映上了红霞,有着寻常难以窥见的羞赧和风韵。   裴敏知侧过身朝向他,伸手覆上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声音低哑,   “小春儿,拜托,别这么看我。”   冯春愣了愣,   “公子还没尽兴吗?”   “怎么会?已经足够尽兴了,所以更怕你这么看我。”   裴敏知掌心的温度有些高,熨帖着冯春的双眼,十分舒服。冯春没舍得动,只轻轻地笑了笑,就着他的动作顺势闭上眼睛。   见他这么乖,裴敏知也不急着将手拿下来。他心知冯春已经累极了,却又舍不得睡,索性用这个法子哄他睡着。   屋里很静,冯春呼吸声渐渐平缓。可那些意犹未尽的,暗波涌动的情意却在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中久久盘桓不去。与裴敏知心里守着的的那份秘密一起,搅得人心绪难安。   裴敏知终是没忍住,挡着冯春的眼,又在他唇瓣上印上一吻。   冯春一下拿开裴敏知的手,撑起身子问:   “公子,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裴敏知懊恼地盯着冯春伸在半空比来比去的手指。   “小春儿,我从不瞒你,你知道的。”   “那正房是怎么回事?一提到正房,你和念安两个人都吞吞吐吐的。”   裴敏知心中一惊,表面上不漏声色,   “念安还没布置好而已。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做什么都要尽善尽美。为了让我们住得舒服,准备得煞费苦心,可没想到我们到得太快了,叫他怎么甘心,怎么舍得半途而废?我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去了。”   裴敏知侧过身,用手轻抚冯春的后背,   “你放心,我们明天一定可以搬进去。”   冯春定睛看着裴敏知,   “公子,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着急住进去,只是不想看你有心事……只要跟你在一起,住哪里都没关系的。”   “我知道。小春儿,我保证,什么事儿都没有。到了明天,一切都会步入正轨。”   “好了,我看念安他们兄弟两个晚上应该也不会起来了。放宽心,好好睡一觉,我陪你。”   冯春早已经耗尽了体力,稍稍点了点头,便在裴敏知怀中安然睡去。   万籁俱寂,不知过了多久,裴敏知仍然在黑暗中竭力看清心上人恬静的睡颜,   “你放心到了明天,我一定会兑现当初对你许下的承诺。   *   这天,大雪无声无息,落了整整一夜。   经历过沧海桑田无尽变迁的大地,宛如初生一般,纯净,质朴。凛冬的阳光洒在冰封的土地上,因为有了晶莹厚实的积雪的加持,便不显得如何薄弱贫瘠了。   这一切落在裴敏知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美好,可爱。   他含笑注视着一切,想要把与今天有关的点点滴滴,一切细节,全部烙印在脑海里。   今天,他要将梦寐以求的痴念化作现实。   冯春一醒来就看到公子靠坐在床头,浅笑盈盈对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发呆,清俊中带着一丝傻气。   初醒时的朦胧困倦,立刻被这岁月静好的恬淡一幕驱散得干干净净。   他伸手戳了戳裴敏知裸露在外的手臂,在他惊喜的目光中抢先朝他比画,   “公子,傻笑什么呢?不冷吗?”   裴敏知觉不出冷似的,反倒给他掖了掖被角。   “今天我高兴!”   冯春难掩疑惑地问,   “今天有什么喜事不成?”   裴敏知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莫名的深邃。终于重进躺回热乎乎的被窝里,将头埋进冯春怀里,凑近他柔软散乱的发尾,深深嗅着冯春独有的,淡淡馨香。   冯春推他,摇他,怎么都叫不起他。他将自己搂得那样紧,竟连手势也比划不出,最后只能将一连串的吻落在公子的头顶上。   这一吻果然奏效。   裴敏知立刻将头扬起来,迎向他的唇。   冯春又被他按着,在柔软的缠绵中腻歪了好一阵儿,才得以脱身。   “公子,我去做早饭,你想吃什么?”   裴敏知还没缠够他,却扑了个空,看着怀里的小春儿像灵活的小鹿一样跳开,无奈地笑出声来,   “呵,你今天什么都不能做。”   “为什么?”   “今天由夫君我来好好侍候你。”   裴敏知披了件衣服匆匆下床,抢过冯春手里的梳子,   “来,先从梳头开始。”   冯春忍不住嘴角的笑意,看着铜镜中两人模糊亲昵的身影,觉得的这一切也像镜中画面,美而不真实。   他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梦幻美好,又怕不说点什么,眼中的镜像当真会变成一个短暂飘忽的梦。   “幼稚。都老夫老妻了,公子还是这么幼稚。”   木梳一下一下轻柔地落在他浓密的乌发上,裴敏知的脸上早已褪去了方才嬉笑的神情,专注得不可思议。   “小春儿,你知道姑娘在出嫁,母亲为她梳头时说的那首 《十梳歌》吗?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四梳永结连理,   ……”   “知道,可我不是什么姑娘家。我没法给你儿孙满堂……”   “所以呢?”   裴敏知手中的梳子停住了,指尖缠绕着冯春的一缕青丝,看着他镜中精致朦胧的轮廓,淡淡问道:   “所以呢?”   “所以,我不需要姑娘那些繁文缛节。公子,我只要你就够了。”   裴敏知双手按在他的肩头,弯下腰,贴近他左耳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   “好,我们不要那些繁文缛节。但是我答应给你的,一样不少,必定全部为你做到。”   作者有话说:   剩下的虽然不多了,但都很甜哦,大家周末愉快! 第135章   岁月缱绻,葳蕤生香。   裴敏知一丝不苟地为冯春仔细束好头发,手指贴着漆黑的发丝,缓缓向下,按在他的肩头,良久未动。   冯春心知他今日的情绪不同寻常,微微侧过身体,看向镜中的自己,与顺裴敏知凝重的目光交汇于一处。与以往别无二致的绾发,却花了比平常多出几倍的时间。   肩膀上传来的压迫感令冯春倍感凝重,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把握不住。   直到裴敏知放开他,拿起桌边放着的那根折柳木簪,别进他的发髻之中。那木簪冯春已经戴了十年之久,   木料原本的颜色已经看不出了,那一小截鲜活灵动的折柳花纹上也已经龟裂出细微的纹路。冯春仍旧每日珍之重之地戴着它。   端详了一会儿,裴敏知装作无意地开口说道:   “这根簪子已经这么旧了。”   “戴了十余年了,怎么会不旧?”   “小春儿,想不想换一个?”   “换一个?”   冯春眼睛下意识地睁大了几分,   “公子,你知道的,它是我的心爱之物,因为它我才遇到了你。也是因为它,我两次被你救起,死里逃生。真的可以说换就换掉吗?”   勾起了深埋心底的往事,冯春不由伸手,去感受那熟略带粗糙又坚韧的木质触感。   “别紧张,小春儿,那些过往曾经已经铭刻在这里和这里了,不是吗?”   裴敏知牵着他的手指指额头,又指指自己的心口, “那些东西不会因为更换一只簪子就发生任何改变。我只是想把最好的给你,而且我们可以一起去赋予更重大的意义,不是吗?”   他们的手掌包裹在一起,古拙质朴的折柳木簪便由两个人紧紧呵护在掌心之中。一如当初,两个无根无萍各自在红尘漂泊之人,也借由这根簪子有了羁绊,紧紧把握住了命运。   “可不光簪子会老,人也是一样的,都有老去的那一天。年岁渐长,风华不在……到时候,公子也能一样轻易割舍吗?”   “怎么会一样呢?不论容颜如何改变,真挚的情感,是能够历久弥新的。”   裴敏知将冯春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伸手按了按他微微撅起的唇。冯春固执又可爱的模样,难得一见,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我们不换便是。”   *   “簪子可以不换,不过,衣服不能不换。”   裴敏知转身,从衣橱中郑重捧出了一叠光彩熠熠的衣衫。   冯春定睛细瞧,竟是两件崭新的大红色的婚服!   “公子!这是什么?”   裴敏知消瘦俊朗的面孔被亮眼的鲜红映得喜气洋洋,眼眸却是浓烈的黑。   不知究竟有多少胶着的,深植的情感,无处安放,全被他盛放在那里,才能糅合出如此纯粹的黑。   冯春恍若坠入深潭,连忙屏住呼吸,直至感到微微的窒息。接踵而来的却并不是恐惧,而是出离的平静,是巨大的惊喜来临之前的难以言喻。   “小春儿,其实,公子确实有一件事瞒了你。对不起……”   “什么事?”   冯春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究竟比画了什么,公子的回答却令他永生难忘。   “其实,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好日子?我们的好日子?”   “来,穿上婚服,我们这就去拜堂成亲!”   “拜堂成亲?”   冯春无声地随他重复了一句,没发出一丝声响,却觉得每一个字都有千斤之重,压在喉头,令他艰难吐息。   “对,拜堂成亲!一切都准备好了,只需要小春儿跟着公子一起,完成今日的仪式。从今往后,冯春就是我裴敏知名正言顺的夫君。我们从此便可以堂堂正正地相守到老,永不分离!”   冯春扬起头,朝裴敏知粲然一笑,眼泪却汹涌而出。明明是笑着的,嘴巴在笑,心中更是开怀,白瓷般细腻的脸颊却铺满了凌乱的泪痕。   突如其来的汹涌泪水也冲走了裴敏知的理智,他将婚服丢在一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捧住冯春的脸颊。用手揩,用唇吻,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收服那些令人心疼的泪水。   “不哭了,别哭……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别让公子心疼。   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告诉你了,先把你拉出去拜堂再说……”   冯春将潮湿的脸颊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公子,正房里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嗯,那里,今晚就是我们的洞房。”   洞房!   冯春的头又要低下去,被裴敏知一把托起,   “呵呵,这就害羞了?”   “公子什么时候准备的?”   “我是在信中拜托念安帮忙准备的。本想着一回家就将这个惊喜送给你,也好了却我心中的执念。谁知那天遇到突发状况,我们半夜才得以脱身。   不过这样也好,有时间让我好好准备,不用那么匆匆忙忙的,尽量不留下什么遗憾。”   冯春吸了吸鼻子,几乎又要忍不住流泪了。   “公子,我不知道,我没想到,你竟然为我做了这么多……”   裴敏知终于放任他将自己泪水淋漓,羞赧潮红的脸颊错开,将人搂进怀中。   “你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想到。以前我就说过,小春儿,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不用怕,不用慌,此生只管安心跟在我身边,让我带着你往前走。   现在,换上喜服,让公子带你去拜堂成亲,好不好?”   “好。”   冯春点点头,挣脱他的怀抱。小心拾起被裴敏知丢在一旁的华美锦服。抖开那件略大一些的,首先帮裴敏知穿戴整齐。   冯春凑的极近,稍稍躬起脊背,一寸一寸拍去红袍上面沾染的灰尘,仔细抚平上面的每一道褶皱。   铜镜中映出他被遮挡的另一边侧脸,裴敏知看到他脸上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指尖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一刻,时光流淌得格外缓慢。   冯春看不够裴敏知身上喜庆的红。   裴敏知也看不够他动情的侧脸。   “有这么好看?”   等不及冯春的回答。裴敏知乖乖伸平,任由冯春摆布的手臂忽然不老实起来。一手牢牢环住那截勾人的细腰,另一只手臂穿过腿弯,将人捞起。   冯春张大嘴巴,无声地惊呼。身体腾空而起,很快又落到了实处。   他被裴敏知放到了方才梳妆的木桌上,稳稳坐好。   裴敏知居高临下地凝望着他,禁锢着他,极为动情却又极为隐忍,迫使冯春主动仰起优雅的脖颈,献上自己缠绵的吻。   作者有话说:   说明一下,折柳木簪其实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折柳木镯。因为剧情发展的需要,我觉得改成簪子更为合适。因为在榜字数统计的愿因,现在不能随便改动前文。等完结之后会统一修改的,还请大家理解。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36章   裴敏知俯身同冯春亲吻,一手扬起甩开为冯春准备的那件大红色婚服。   红云飞片,宽大的衣摆在空中散出伞状的弧度,撒下一片赤朱丹彤。   衣衫兜头罩住冯春一身单薄的素白,附又在在桌面上铺陈开大片的红。热烈,夺目的色彩蔓延,流淌,最终与裴敏知身上如出一辙的色调融为一体。   冯春如同被浮翠流丹的锦缎重重包裹的一颗冷白的珍珠,珠光莹润。   “小春儿,我有没有说过,你好美!”   冯春用唇语逐字回应,   “我知道,”   冯春细长的指尖碰了碰裴敏知的眼睛,注视着占据他瞳眸中央的,那个满脸幸福的自己,   “公子每天都在对我说啊,用这里。”   裴敏知的吻逐渐失控起来,因为除了吻,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思考什么。紧扣在冯春腰间,劲瘦有力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探入了他单薄的里衣。沿着滑腻的肌肤四处游走,在所到之处烙印下深情,点燃烫人的呼吸。   冯春的后背被迫抵上冰凉的墙壁。周身冰与火的极致反差,令身体失控般地不停颤栗。   局势眼看就又要一发不可控制之时,突然再次被冷静的敲门声中断了。   “笃笃笃”   “是谁?”   “是我,念安……   先生,小春儿哥,时候不早了,你们起了没?”   “起了,马上就出去。”   裴敏知拧眉朝门外回了一句。   “饭做好了,先生和小春儿哥一起出来吃吧。”   “好。别等我们,你和小酌先吃,我们一会儿就来。”   门外的声响不见了,这一次冯春脸上倒是不见惊慌,反而像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裴敏知闭了闭眼,深呼吸将头埋进冯春香软的颈窝里,平复激荡的情绪。再开口时,语气难掩压抑的无奈,   “又是念安这个孩子……”   冯春揽住他的后背,以手指为梳,捋顺他方才悸之余散落开来的几缕发丝。   见他故呼吸逐渐缓和下来,冯春终于狠心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公子,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难免要顾及他人的感受。何况从昨日黄昏到现在,都快到晌午十分了。我们一直腻在屋里,确实待得太久了,也难怪念安会担心。   你别怪他。”   “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裴敏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桌子上的冯春,压迫感犹在,他的心思却已经落在了别处。   可他的所思所想,又如何能逃得过冯春那双玲珑剔透的眼睛?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冯春着急地朝他比画着询问:   “公子,我们才刚回来,你又想着分开不成?”   “孩子大了,住在一起确实有不方便的地方。不过,也不是一定是一直分开。   等到拜完堂,我们可以去四处游历。游山玩水,吃吃喝喝,若是闲不住,就顺便当当行脚郎中,做回我们的老本行。走累了,也可以寻个与世无争风景卓绝的好地方隐居起来。等哪天看够了风景,想他们了,再回来小住几日换换环境。   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何等的潇洒自由,这么一来孩子们也不用老是顾及我们两个。   小春儿,怎么样,要不想和我一起?”   “说好了让我只管跟着公子的!所以,不论去哪儿,过什么生活,只要跟着公子,我心足矣。   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小酌。想等他在这里熟悉熟悉,跟念安熟悉熟悉。等那之后我们再走,好吗?”   “好,寒冬腊月的怕是你的身子也受不住,正好可以好好调养一番。等天气暖回暖了,等小酌好好安顿下来,我们再出发也不迟。”   “好的,公子,好的……日久岁深,我们不妨慢慢从长计议。”   冯春一连比了好几次,笑容格外甜蜜,   “不过现在,我们再这样下去,婚服起褶皱了,可就不好看了。”   他捧起裴敏知深情难消的脸孔,无声地用唇语劝道:   “我们出去吧,别让念安等太久了。而且我肚子早就饿了,你不会让我嫁进门的第一天就饿肚子吧?”   裴敏知欲言又止,最后挤出了一个稍显揶揄的笑,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明明今天晚上就是我们的洞房花烛的好日子……”   “嗯,那就让我先欠着好了。”   冯春伸出双臂,揽住裴敏知的脖颈。   “什么?”   裴敏知心潮涌动,不敢仔细揣摩他话里的意思。   “我们先欠着。   我等你,到晚上……   夫君。”   *   裴敏知握住冯春的细腰,把人从木桌上抱下来。   等二人你侬我侬,终于换好婚服出来,发现堂屋里面已经被陈念安和成小酌布置得妥妥当当。   门框两边贴对联一副,门面上贴大红双喜字,房梁上对称悬挂着的,是两只大红灯笼。香案上,香烟缭绕,红烛高烧,各色糕点贡品一应俱全。   尽管屋中没有任何亲朋戚友、傧相之类,陈念安与成小酌两人眼中的喜气却丝毫不减。一见他们出来,喜庆的脸上更添惊艳的神色。   冯春感动万分,一出门就先红了眼眶,对两个久等的孩子不住地比画,   “念安,小酌,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你们两个竟然帮着公子一起瞒我!”   “小春儿哥,先生心心念念要给你一个惊喜,我们如何能袖手旁观?”   陈念安不愧是裴敏知一手带大的孩子,说话做事向来十分稳重。此时一开口,声音却显出了几分沙哑干涩,不知心中究竟藏了几分难以诉说的喜悦与感怀。   成小酌在一旁大大咧咧使劲儿地点头,满屋喜庆的红色让他的脸看上去不显得如何苍白了,恍惚又恢复了往昔的活力四射。   “小春儿哥,是他们威胁我不能告诉你的!不过,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哈哈!   可你们两个也睡得太久了,我们左等右等也不见你们出来。再磨蹭下去都担心要错过吉时了,可把我哥小哥急坏了!   赶紧抓紧时间吃饭准备吧!”   趁着成小酌拉着冯春喋喋不休,陈念忙将裴敏知拉至屋外。站在寒冷的院子里,将房门关严,陈念安才面露焦急地开口询问:   “先生,再过个把时辰吉时就要到了,可还没见朱家族长的影子……你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继续一直等下去,还是……”   “不必等了。”   裴敏知回答得丝毫没有犹豫,   “念安,你来帮我们主持吧。” 第137章   “我来主持?!”   陈念安的脸上闪过显而易见的慌乱与惊愕,   “可是,先生,我一个小辈,这……这恐怕不合礼数吧?”   “礼数?”   裴敏知侧头朝向虚空,轻笑了一声,笑容不达眼底,不足以遮盖住清俊眉眼之间难以撼动的坚定,   “念安你看看,我们又有哪里是符合礼数的吗?那些繁文缛节既然无法撼动,统统都不要理会便罢。日子是我们自己的,做好自己该做的就好。”   先生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才对。陈念安不住提醒自己,笑得再明朗一些,只是仍然难以摆脱心头的沉闷。   先生的婚姻大事,不仅没有双亲为他张罗操办,没有德高望重的长辈为他们证婚,更是连前来道喜的亲戚朋友都没有一个。   他心里清楚先生对这些并不看中,先生和小春哥对彼此的情意,足以让他们抵消任何遗憾和不如意。   可陈念安还是止不住地心疼,渴望将一切做到尽善尽美,因为他想给先生最好的,他的先生也值得最好的。   “怎么了,怕了?怕自己主持不好?”   见陈念安一时没有回应,裴敏知放缓了语气。   “不,先生,我明白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像先生说的,什么繁文缛节我们不去理会便罢,我来帮你们主持!”   *   “咳咳!既然说得这么不在乎,昨日为何那般低声下气地求我过来做个见证?”   院中柴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道苍老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如平地惊雷一般骤然响起。   “族长爷爷?!”   “老人家,您怎么来了?!”   裴敏知和陈念安一见到这位蹒跚老者,皆是又惊又喜,快步迎上前去。   “瞧你们这话说的,一个个年纪轻轻,难道说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记性好?昨天是谁苦口婆心求着请我过来?今儿个我来了,你们倒像是见着了鬼一样!咳咳……”   “哪里的话,老人家快请进,是我没想到您真的愿意过来!您昨日不是……谢谢,谢谢您愿意过来!”   裴敏知情不自禁对老者深深鞠了一躬,大红色婚服的袍角在风中飞扬,半晌没有直起腰来。   陈念安连忙上前搀扶住老人。   老人颤巍巍缓缓挪步,在走近裴敏知身畔时又刻意停下了脚步。   “小裴啊,别怪我昨天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了,那些世俗的伦理纲常早就已经很我这张老脸上的褶子一样,刻在皮肉里头,深得不能再深。你想让我一朝改变,接受你们两个男子……哎……”   老人家实在说不下去了,为了掩饰脸上痛心疾首的表情,只好连忙垂首,连连叹息不已。   令一位迟暮老人为难道如此地步,裴敏知于心何忍?   “族长,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的。晚辈无意冒犯,勉强您,更加无意与整个世俗抗衡……   只是因为他太好了,他吃过太多苦了,他将一生托付给了我……我能为他做的不多,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试着让朱家村能够接纳他,给他一个安稳的家。   我只是想,携一人白首,择一处终老,仅此而已。   对不起,让您为难了……”   裴敏知的至真至诚,点亮了朱家长老那双日益浑浊的眼睛。他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   “我替你们主持!”   “族长,您?!”   老人家摆摆手,   “你们那种事我这老腐朽虽然接受不了,可是我还不至于糊涂,还能想得明白。我接受不了的未必就是大逆不道,天理不容的。   我人老了,可这双眼还亮着。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看得到你给整个村子带来的希望。我不能欠你,也不能欠了你谢伯。否则,百年之后,我没脸去见他啊……   “族长,”   老人家不忍心直视裴敏知大受震动的脸,   “小裴啊,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今儿个为你们主持了拜堂仪式,给你们做了这个见证,就算认可了你们从此在这朱家庄立足!往后啊,你们就堂堂正正地好生过活,就算一时少不了经受些流言蜚语,也没人能为难你们。   不过我老头子毕竟力量有限,不知哪一天就会归西了,至于这往后的路啊,终究还是得靠你们自个儿!”   陈念安大喜过望,又不好插嘴,目光灼灼地看着裴敏知,示意他赶紧对老人家说点什么,以示感谢。   裴敏知蠕动着双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一遍一遍地对老人家深深鞠躬。   朱家族长摆了摆手,让念安搀扶着往屋里走去。   裴敏知伫立在寒风中使劲儿揉搓了几把脸,让眼尾的殷红显得不那么突兀,这才推开沉重的木门,重新踏进喜气洋洋的厅堂之中。   *   “有人来了?”   突然有陌生人推门进来,屋里的冯春慌乱地站起身来。有那么一瞬间,身上的大红婚服变得无比扎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纷乱的思绪。   被外人撞破了他们的喜事?   会不会在村中掀起轩然大波,带来无尽的流言蜚语?   就此公开的话,又将会让公子背负上怎样的压力?   在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还没来得及看清外人眼中的震惊,鄙夷之前,他甚至想躲进厢房中将自己藏起来。   可惜太晚了,已经太晚了。   冯春触碰到了自己已经汗湿的掌心,在令人尴尬的安静中,端端正正地给突然闯入的陌生老人行了个礼。   等他抬起头时,方才的慌乱不安都被收进了一双深藏暗涌的眼眸里。裴敏知已经赶到了他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舒展开他因为紧张而蜷缩的手指。   “小春儿,这是朱家庄的族长,老人家是特意来为我们主持拜堂仪式的。”   惊愕,狂喜,动容……冯春眼中的情绪瞬息万变。直到裴敏知鼓励地点点头,朝他微笑,冯春才在出离的难以置信中逐渐找回了自己。   这时,族长也伸着苍老的双手将人轻轻扶起,却在看清楚冯春长相的时候神色一变。   裴敏知连忙蹙眉问道:   “族长?您怎么了?”   “哎,皮相太出众了,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孩子啊,我听小裴说你吃过很多苦,这也难怪,这也难怪啊……   不过你放心,从今往后在这朱家庄,只要我老头子还在,就没人能欺侮你!”   印象中,从来没有一个长辈像朱家族长这样诚心实意地认可他,接纳他。冯春心口突突直跳,眉眼低垂,勉强比了个谢谢的手势,就不知应该再比什么好了……   裴敏知心疼地想要替他打圆场,老人家却不甚在意,在不经意间将一切都看得透透彻彻。   他对裴敏知摆摆手,说道:   “行啦,不好耽误了吉时,赶紧准备拜堂吧。”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大结局了~虽然我也想快点拜堂,但还是有些情节和之前的伏笔要交代完整,大家多多理解哦!感谢支持! 第138章 最终章 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两汉 苏武 《留别妻》   裴敏知和冯春被陈念安和成小酌簇拥着来到堂屋中央,在族长的赞礼中开始拜堂。   “一拜天地!”   出人意料的苍劲有力,这声音刚刚响起,冯春的眼泪便随着余音的震荡猝然落了下来。   晶莹的泪珠凝结了过往的点点滴滴,自冯春朦胧的眼前一一闪现,又仓促坠落。   几经转手沦落象勾栏之地的懵懂幼童,   象姑馆中惊才绝艳却连姓氏都不配拥有的云哥儿,   拼死抵抗仍旧难逃群狼环伺,任人蹂躏践踏的下作小倌儿……   于穷途末路遇上至诚至善的俊雅公子,被救赎,被治愈,   被迫分离,又勇敢奔赴……   最终被引领着走进张灯结彩的厅堂之中,同心仪之人名正言顺地拜堂成亲。   拜堂?成亲?   冯春无声地在心中默念,   冯春,你莫不是平白做了一场天大的美梦?   不,这是何等的瑰丽奢靡,这是他连在梦中都绝不敢拥有的奢望。   冯春泪眼婆娑地环视周围每一张喜庆的笑脸,望进公子那双十年如一日,墨瞳幽深饱含深情的眼,又看了看已经不复少年般纤细羸弱的自己,依然觉得不够真实。   还是觉得会怕,   怕一朝梦碎,   怕一切如露如电,终究化为泡影。   冯春暗中咬下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的剧痛在口腔弥漫开来。一切并没有消失,他的公子依旧穿着大红色喜服,丰神俊秀,正无比殷切地注视着自己。   顺着弯腰行礼的动作,冯春的泪珠扑簌簌成串地掉落在鲜红的衣衫上,在素净的绸面上生了根,开出几朵暗红色的海棠。   裴敏知几乎能闻到那海棠的幽香,鼻子发酸,笑容却先一步绽放开来,在行礼的间隙握住冯春冰凉的手,轻声对他耳语,   “小春儿,大喜的日子不要哭。   你再哭我就要忍不住吻你了,若是你不介意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吻你……”   冯春连忙拼命收住眼泪,跟上裴敏知行礼的动作。   *   “二拜双亲!”   两人自然都没有父母到场,只是对着刻了字的牌位一一鞠躬。   “小春儿,虽然你不想探究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我还是自作主张替你放了二老的牌位,是两个无名的牌位。我想,不管他们是谁,今天都会替你高兴的。   所以,莫要怪我,好吗?”   “嗯,不会……”   冯春紧抿着双唇,来不及比画更多,紧接着是第三道声音的响起,   “夫夫相拜!”   抬头仰望着这个承诺与他共度余生的人,时间在冯春眼中缓慢下来。一切都是那么简洁庄重,如同心上人清俊的五官,因为没有奢华的衣冠和脂粉的加持,乍看之下略显单薄寡淡。在冯春眼里却是隽永的温存,不多一毫,也不少一分。   没有十里红妆,锣鼓喧天,没有凤冠霞帔,冯春头上甚至没有描金绣银的大红盖头。而是以男子的身份,风姿挺秀地与裴敏知并肩而立,彼此扶持。   冯春终于可以不再掩饰眼中的倾慕。   裴敏知则用更勇敢,更炽烈的方式回应着他。   对唇语格外敏感的冯春,很难不意识到,每次裴敏知鞠躬行礼之前,都在用嘴型对他说着什么,   “我,”   “爱,”   “你!”   太过露骨又直白的三个字!   冯春心荡神驰,心绪久久难平!   直到朱家族长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引进洞房!”   “拜堂仪式到此结束。”   结束两个字的尾音钻进冯春的左耳里,又被早已失去听力的右耳拦住去路,久久盘桓不去,最终在琥珀色瞳孔里化作两抹难以言喻的不舍。   裴敏知却没有给他更多感怀的时间,大步走向他。在四周此起彼伏的道喜声中,在两人火花四溅的眼神碰撞中,径直走来。   冯春在公子黑沉沉的眼眸中看到了数不清的自己:   当年隐匿于乱坟岗树林之中,奄奄一息状如饿殍的自己;   在石井村的小院中,烹茶煮酒种花种菜,朝裴敏知回眸恬笑的自己;   采药坠崖后,衣衫凌乱却睁着小鹿般水润的瞳眸献上青涩一吻的自己;   披着大红长袍,背影决绝地朝恶霸张金权客房走去的自己;   心字成灰,在苍茫的落日余晖下,对着离别的马车长跪不起的自己;   分别十载后,于镇远城病榻之上艰难苏醒,与公子相顾垂泪的自己……   太多太多的自己,美好的,脆弱的,不堪的,决绝的,勇敢的……都在诉说着一个不争的事实:   自从初遇的那一刻起,裴敏知便再也没有放下过自己。   冯春在这片赤诚温柔的沃土中落地生根,被呵护着,滋养着,也顽强地生长着。终于迎来丰沛怡人的春日,洗去满身的倦怠,脱胎换骨一般归来。郁郁葱葱,焕发出无限的生机。   冯春笑得比春光更明媚,他张开双臂,迎接裴敏知的到来,身体却被那个人大力拦腰抱起。   正房的房门被打开了,   裴敏知稳稳地抱着他,走入另一片更加旖旎,更加炽烈的红色沧海。   *   彤彤的囍字贴满每一扇窗,轻盈的罗纱将原本简朴的房间装点得浪漫又温情。头顶上一对儿纸糊的大红灯笼,随着突然破门的动作摇曳起来,在墙头地面来来回回泼洒着斑驳的烛光。似是迎接,又带了点嗔怪,因为对这对新人静候多时,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案头的点点香烛将精致的缎绣床幔映得流光溢彩,柔光在厚实喜庆的红色被褥上满满铺就。红色沧海,涌动着红色的浪,那是诱人深至的温柔乡。   裴敏知献宝一般,将冯春轻轻呈放在在喜床的中央,摆放在层层叠叠的红色中央。   雪白的肌肤,清丽至极的眉眼,水光潋滟的灼灼目光……   那些用心的装饰也不过是他的陪衬。有了他的小春儿,他的珍宝,这间洞房才终于拥有了魂魄,放肆地美丽,放肆地鲜活。   “小春儿,这是梦吗?”   裴敏知用双臂支撑着身体的大半重量,伏在在冯春之上,用目光一寸一寸痴痴描摹他令人迷醉的动人脸庞。然后将鼻尖埋进他耳畔铺陈开来的墨色长发之中,深嗅他植物般清润丰沛的气息…… 第139章 最终章 下   浮云落日,终有归处。   “这一定是梦吧?小春儿,你告诉我……”   因为过分专注,裴敏知的脸上正在逐渐失去表情。   冯春捧起那张脸,抚平他无意间蹙起的眉,同他耳鬓厮磨。   裴敏知闭上了眼睛,这是认命般的姿态。不管是不是梦,他都准备义无反顾地投入这一刻的温存。   可忽然间,又觉得唇上一痛。   冯春咬住了他的唇。   他舍不得像对待自己那样用力,只是小心地拉扯,直至轻微的痛感唤回公子眼中的清明。   “公子,你也在怕吗?怕我又像你来镇远城寻我之前发生的那一次,身上尽是猜不透的迷,短暂厮守最终又彻底消失掉?   可我始终觉得那不是一个梦。   我是真的在弥留之际感受到了你,你也真的因着梦中的线索找到了我,不是吗?   就算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就算拜堂仪式结束了,洞房花烛夜变成了回忆,我们也曾真实地经历过,见证过,拥有过,不是吗?   所以别怕,之前的不是梦,现在的也不是,   如果要说的话,我觉得这是美梦成真的模样。   是公子将美梦变成了现实。   你把我梦里都不敢拥有的奢望变成了现实。   任谁也夺不走,抹不去……”   冯春花了很长时间,很多力气才比画完,他还惦记着自己方才带给公子的疼,用泛白的指尖去揉那一处红肿的痕迹。接着慢慢向上,拭去他眼角颤动的泪水。   裴敏知一反常态地沉默,在沉默着流泪。   冯春有些慌了,趁着裴敏知失神的当口,忽然起身,将两人的位置调换。如灵巧的猫儿一般,跨坐在了裴敏知的身上。   冯春主动将一身红装一一褪去,用一身赤诚,一腔温热贴紧裴敏知隐忍着不住起伏的胸膛。   他们肌肤相亲,唇齿相依。   他的亲吻一路向下,终于掌握了裴敏知最致命的柔软。   “小春儿!别……”   裴敏知震动非常,哪里忍心见他如此这般!?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推拒,却又不舍得真的将冯春推开。情到深处,他的手指纠缠住冯春柔亮的长发,牙关溢出压抑的呻吟。   等到冯春终于抬起头来,脸颊通红,唇瓣更红……   “公子,夫君,今日洞房花烛夜,让小春儿好好伺候你。”   说罢又要埋下头去,却被屏住呼吸的裴敏知用颤抖的双手猛然捧住了。   “等等,小春儿!等等!”   *   冯春被裴敏知扯进自己的怀里,   “先听公子说,我有礼物要送你。   夜还很长,让夫君慢慢疼你,我们先看看礼物好不好?”   “礼物?”   一句话点醒了冯春,他张了张嘴巴,拉着裴敏知刚刚帮他重新披好的衣衫,窸窸窣窣地四下翻找。   “啊,对,差点忘了,我也有礼物要送给公子!”   “是什么?”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两人终于面对面坐好,不约而同献宝一般捧出精心准备的神秘锦盒。   盒子两箱碰撞,发出轻柔的声响,两人却俱是大惊失色!   绿色绸面,金色暗纹,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精致礼盒!   “这?一样的?”   “公子,要不,先给我看看你的是什么吧。”   冯春脸上的绯红尚未消退,看到两只相同盒子时的惊愕与忐忑也未消退。此时眼中又添了满怀期待的热望,又羞赧,又迫切。令裴敏知忍俊不禁,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   “呵,公平起见,一起打开吧。”   “嗯,好!”   锦盒打开了,同样的金黄色绸缎上,静静躺着的是两块用料,颜色如出一辙的精致玉器。   一根精雕细琢的发簪,一块玲珑剔透的玉牌。   用的皆是上好的羊脂玉,光泽滋润,莹透纯净,状如凝脂。   这……   两人再度面面相觑。   “公子,这可是从福源斋买来的?”   裴敏知点点头,沉吟道:   “难怪掌柜的说我来得巧。上一位客官挑选的上好的羊脂料,剩下一块儿刚好够再打磨一只发簪!   小春儿,原来那天上午你悄悄出门就是为了给我准备这个?”   小春儿抚摸着那根崭新的发簪,若有所思,   “你不也是吗,公子?缘分到了,便处处皆是缘,这句话果然说得没错。”   “看来我们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命中注定,插翅难逃。小春儿,你在我这里逃不掉了,永远也逃不掉了!”   “我不会逃的……”   “嗯,不会的。公子会穷尽一生好好疼你,爱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裴敏知猛然吻住了他,舌尖纠缠,唇齿碰撞。两人吻得激烈又绵长。   “为什么送玉佩给我?”   裴敏知将冯春推倒在床榻的一片艳红之中,将意犹未尽的热吻落遍他的每一寸肌肤。一边亲吻,一边喘息着询问,迫使冯春在神魂颠倒中勉励保持神智。   “嗯?小春儿,为什么?”   “我……我之前将公子的玉牌弄丢了,被黑衣人劫走那一次……”   “你弄丢了一块玉牌,却救了我的姓命。”   冯春磕磕绊绊地比画,动作因为裴敏知火热的撩拨带着颤栗。   “可是,那毕竟是你很珍惜的东西,是你身份的象征。啊,我……可惜上面刻着的是谢敏知那个名字,那不是我认识的真正的公子。所以我想,我想还给你,把真正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   裴敏知手指探向冯春之下,细致地帮他放松做着准备。   冯春蜷紧了手指,脚趾,却还不甘心就此沉沦,就此妥协,   “啊,公子!你送我玉簪也是,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吧?折柳木簪毕竟是阿诚哥送我的,这一次,你想亲手,送给我……啊!!”   裴敏知用行动代替回答。   “公子,难怪你昨天试探着问我,想不想换一根……你早说要送我这个礼物,我怎么会拒绝呢?”   “没错!我想给你,我想给你的何止一跟簪子?真恨不得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把我的命也一并给你!”   冯春再也比画不出什么了,任由裴敏知主宰着美到夺目的躯体。无声地呻吟,微笑着哭泣,用同样激烈的回应放纵最原始的欲望,宣泄无法说出口的的最真实的欢愉。   他将自己彻底地对裴敏知敞开。   他们像浮云,也像落日,彻底地找到了彼此的归处。   妙不可言的洞房花烛夜,半生的凄苦坎坷,在不知不觉降临的沉沉夜色中彻底落下帷幕。   天将拂晓,他们将继续在无尽的红红火火中深情相拥。   一年新始,春正归来。   意盎然,倦意消。   全文终   作者有话说:   大结局啦!   习惯了更文写文的日子,来到最后一章,真的依依难舍。   这是我写的第一篇古代文儿,自知有很多不足之处,所以更加感谢大家的包容和支持。   大家的每一个评论我都看了又看,铭记在心!这里特别感谢陪我一路走来的当当,小雨,念念,kitty等等可爱的小天使。   写文不易,最大的收获就是你们带给我的温暖和感动!   再次鞠躬,感谢!希望我们以后有缘再见!   爱你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