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朕每天为枕边人写篇悼词》作者:半勺蜂蜜 作品简介 王爷攻X皇帝受,强制爱 李立谋害皇兄,夺取皇位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弄死宁王…… 受是个疯批,攻陪着一起疯 第1章    上午接受文武百官的拜见,午后小山的奏章堆满了案牍。    李立双手扶着,坐在龙身盘绕的椅子上,背脊微弯。    他有些困了,想睡个觉。    或许可以请豢养在梨园的乐师,吹一曲悠扬的小曲。他隔着一道帘子,欣赏他们卑微谦恭的坐姿,会有个好梦。    贴身太监蟾宫捧来玉玺,眼睛盯着地面,“圣上是否现在批阅奏章?”    李立碰了碰包着玉玺的明黄色绸面,“不急,搁着吧。”    他曾经视这玉玺如生命,现在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蟾宫奉旨摆放好玉玺,接着道:“丽妃娘娘正在殿外侯着,说是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艳。”    李立明白丽妃的意思。    丽妃本该是他那死去皇兄明媒正娶的妻,他初见她,清冷谪仙般的模样。    皇兄倒台那会儿,丽妃哭着指天立誓,此生不会再嫁做人妇。    李立笑了,亲自拜见丽妃的父亲,第二天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了王府。    他把这事写了张字条,托人带入牢房,听说赐死那天皇兄将玉杯中的鸩酒喝得一滴不剩。    “丽妃母家忙着撇清与废太子私通款曲一事,她倒还有心情赏花。”    蟾宫跪下磕头,眼睛照旧盯着地面,“丽妃娘娘是皇上的枕边人,母家的事当然没有伺候皇上重要。”    蟾宫以前没这么恭顺,李立常和他没大没小。    “让她跪安吧,非诏不得觐见。”    李立想,她急了,他却不急。    “诺。”蟾宫由跪姿改为站立,躬着身体后退数步,再转过身挺直背,由守门的小太监开启朱门,为李立传达口谕。    模模糊糊听见丽妃和蟾宫争吵起来,丽妃坚持要跪等圣上,蟾宫只能好言相劝。    丽妃的声音婉约动听,连争执也不觉刺耳。    李立觉得倒也不用那梨园的乐师了。    大殿中央的鼎炉内,龙涎香安静地燃烧着。    趁着睡意并不浓稠,李立拟了两道旨意。    第一道——宰相岳青柏多年来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实乃国之蠹虫,着削其官职,流放边南,家私尽没入国库,族人男子为奴、女子为婢。其女岳慕婷念在伴驾多年,仅褫夺“丽”字封号,即日起迁往后宫别苑居住。    第二道是一份悼书。    ——惊闻宁王骤然辞世,朕心甚哀……    原是不着急写,可是李立打算过两天去行宫避暑……    他写到“赐厚葬”时,已极为困倦,握笔的手一松,毛笔便掉到了地上。    蟾宫不在身边,李立自己蹲下身捡。    他看到地上露出一截红绳。    李立抽出红绳,那上面连着一个小小的薄薄的长命锁。    那是他早死的宫女娘用全部家当换给他的,他从不离身。    后来李立陪同皇兄出行,把长命锁丢在了关外,不,准确来说,是被人抢了……    早就丢失的长命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蟾宫替他寻来的?    不会,蟾宫明白长命锁对他的意义,不会故意遗漏此事。    几乎是同时,李立想到了一个人,意识到长命锁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道催命符。    “蟾……”    李立发不出完整的字节,大脑浑浑噩噩,眼睛止不住地想闭上。    这时他才想到燃着的龙涎香有问题,可是已经来不及。    浑身的力气只够支撑他站起来,随后他像一块头重脚轻的秤砣,用力地向后仰倒。    摔倒之前,李立的身体被一双手托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立悠悠转醒。    他躺在一张竹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有人坐在他的床边,正在翻看手中的纸张,间或发出一声玩味的笑声。    李立对是谁策划了这起绑架心中有数,早就过了一开始惊讶的时候。    身体稍稍恢复力气,李立试图动动手臂。    他被绑住了。    不光是手腕,还有脚腕,都被布条缠绕,捆绑在竹榻之上。    似乎是怕他挣扎起来磨伤了皮肤,对方用的布条料子极为柔软光滑。    能做这种事的,只有萧掠。    宁王萧掠。    可是他本该在他远离京都的封地。    “放开朕。”    李立咬住下唇,尽量不让自己失控到喊叫,失控到发疯。    无数的夜里,他被萧掠这样绑着,予取予求。    区别不过是,那时是锁链,现在换成了布条。    这里皇城,这里是他的地盘!他萧掠竟然敢,竟然敢——    萧掠回过头,依旧是那副人群中一眼能望到的瞩目面庞,他抚摸着李立的侧脸,就像在摸一匹上好的绸缎。    萧掠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不放,我知道陛下您不喜欢被绑着,可是您刚刚写死了臣,臣不得不惩罚您。”    垂在萧掠腿上的宣纸,正是李立写的那份悼书。    数月前,他寻到一种毒药,无色无味极难察觉,下在饮食之中,便能使那人夜里心悸而亡。    李立在宁王府安插了人手,动手便在这两日,想来那人如今已经身首异处。    “下毒之人臣已处置,”萧掠话锋一转,“但是陛下安插的其他探子臣并不敢动,这样陛下可还满意?”    李立喉头滚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人手眼通天,能把他从戒备森严的皇宫转移到这空无人迹的竹屋,查出什么都不稀奇。    眼角余光扫到玉玺,被明黄色的绸布包裹着,随意地丢在门槛上。    玉玺是皇权的象征。    萧掠把他连同玉玺一并带走,恐怕连退路都想好了。    李立看到玉玺的布身上有飞溅的血渍。    “谁的血。”    萧掠用很随意的口吻说:“丽妃娘娘的血,我替您杀了她,正好,这封给臣的悼书改改还能用。”    李立做梦也没想到萧掠敢做出这样的事。    “萧掠,她是朕的妃子!”    “听见了。”萧掠用带有薄茧的拇指反复摩挲李立左耳耳垂下一点点的位置,那里有一颗很细小的痣,“还是一位宠妃呢。”    李立把头偏过去。    萧掠轻笑一声,“可是您猜,臣杀她时,丽妃娘娘手臂上的守宫砂竟然还在。立儿,你真当让我惊喜。”    李立对他介越的调戏不予置评,“朕不想杀她。”    “她却想杀你。”萧掠从桌上拿来一个木盒,打开来取出一粒红豆大小色泽的丸子,“添香太监是丽妃的人,若不是我提前换下,恐怕此刻我得亲自到丽妃的寝榻上救你。”    “这是何物?”    萧掠促狭道:“秦楼楚馆催情之物,原是内服,可若是丢于火中焚烧,便可润物细无声,说不准陛下会以为是自己对丽妃情动了呢。”    李立早就知道丽妃想讨好他,却没有想到对方会使用这种腌臜手段。    “臣还查到,丽妃早就留有后手,若是与您一次怀上龙子,她便杀你扶持皇子上位,若是不成,她会提前杀了你,然后假孕,只待产期将至找来刚诞生的婴儿便是。陛下您在后宫长大,那些杀人于无形的招数您不会没听说过。”    李立尚无子嗣,他才登基不久,后宫也未侧立皇后。    若是他驾崩,丽妃的孩子将是毫无疑问的皇位继承人。    李立又是羞愤,又是气恼。    耳边又传来萧掠的笑声。    萧掠俯下身来,下巴抵在李立的肩膀上,轻吻他的耳垂。    “可惜丽妃娘娘不知道,您的身体,早就被臣调教过……”    李立瞳孔皱缩,双唇却被萧掠封住,牙关被迫撬开,舌头被对方的紧紧追逐、纠缠、被狠狠地掠夺,唾液控制不住地从唇角溢出。    一吻结束,李立的胸膛不断起伏,喘着粗气。    萧掠还在意犹未尽地吻着他的脖颈,在间隙中咬着李立的耳朵,喟叹般的说:“立儿,你真不该赐死我的。”    “……饶了我。” 第2章    “饶了我。”    “饶了我。”    李立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用毫无起伏的语气求了一遍又一遍。    他不想再和萧掠做那种事了。    萧掠对李立的恳求置若罔闻。    他捏住李立的下颚,逼迫对方吃下了那粒原本是丽妃图谋不轨的催情药丸。    李立的表情在那一瞬间龟裂、破碎,他几乎是立刻激烈地挣扎起来,手脚上的布条发出淅淅索索的微小摩擦声,但是李立的耳边却仿佛回响起链条甩动的巨大叩击声。    当啷当啷——    当啷当啷——    每一下,都叩在了魂灵的伤口处,把芯子里的烂疮用力地撞出来。    内心深处涌起的惧怕让他几乎不假思索的,用最狠毒的话对付身上的男人。    “萧掠,朕总有一天会杀了你,将你的头颅高高挂起,放在京城最热闹的街市,让世人笑话你、唾骂你,嘶——嗯——”    萧掠在李立的脆弱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李立像鱼儿一样弹起,截住了剩下的诅咒。    “立儿,我们太长时间没有欢爱,我不想弄伤你。”    萧掠接下来的动作简直可以用温情脉脉来形容,他用了极长的时间来让李立适应,哪怕是李立皱一下眉头,他都会隐忍着去照顾李立的感受。    这种虚情假意的温柔缱绻让李立恶心欲吐,还不如撕开伪善,横冲直撞,这样才是这场性*的本来面目。    欲望本身和情爱无关,却并不妨碍尊严的信徒在它面前溃不成军。    当真实的欲望终于带给李立冰凉的躯体类同灼烧的热度,李立的手指紧紧地绞住绑在他腕子上的布条,像扯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萧掠发出满足的喟叹,继而将李立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用自己的手与之交叉缠握。    这人是如此的贪得无厌,在他身上得了趣却仍不满足,还要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都拿走。    “立儿,为什么你从来不喊呢?”萧掠磋磨着李立手臂内侧几道浅浅的印子,“明明你也很享受。”    李立的眼角因刺激带了一层薄红,盯人的时候,极美。    “放开……朕。”他的气息紊乱,说不成连贯的话,更听不出这句话是命令还是哀求。    萧掠看了一会他的面庞,认真地拭去他眼角渗出的泪水。    “不许咬自己。”萧掠亲亲他,将李立手脚上的束缚都解开了。    但是随后,萧掠就将李立抱起来,揽在怀中,从李立刚才枕着的绣枕下,拿出了那枚长命锁。    他将系着长命锁的红绳,一圈一圈绕在李立的脚踝上。    长命锁上有一个小铃铛,每每动一下,就会响起铃声。    “……不……不要……”李立浑身绵软,说出的话都是无意识的。    “这长命锁下原本又一块玉坠,立儿,告诉我,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李立不答,事实上,他根本已经听不见任何话语。    ……    “我真是,问这些败兴的话做什么?”    ……    林间起风,竹叶被吹得哗哗作响。    在风声中,夹杂着一道细微但清晰的铃声。    铃声时断时续,往往是急促地响了一阵归于寂静,而后又不疾不徐地呢喃起来,彻夜未消——    “小十四,你这长命锁什么也不挂,看着也太寒碜了些。”    “有么?”    李立下意识地看了眼挂在腰间的配饰,小小的长命锁下只系了根红穗子。他小时候是将长命锁挂在脖子上的,但是这几年个子长高了有了少年的模样,再这么戴就不合适了,蟾宫便给他打了根红穗子挂腰上,也能将旧衣服衬出些喜色。    但老实说,任凭蟾宫把穗子上的结打出海晏河清的气势,红穗子本身是不值钱的。    李立随即意识到失言,欠身行礼,把身子压得很低,“多谢皇兄关心,只是李立觉得也……还好。”    他的皇兄,兰朝的太子李玉,特别亲善地虚扶一把,又笑又恼地用折扇在李立的额头上轻点一记。    “你呀你,知道你不喜珠宝玉石这些俗物,不像六弟七妹,整日穿得花枝招展,在我跟前晃得我头疼。”    “皇兄谬赞了。”    李立的脸烧得微烫。    他不是不喜欢……    “行了,你把长命锁解下来。”    “是。”    李立不敢有违,解下来交了过去。    太子的随行太监上前来,手中托盘里盛了一块玉坠,只见那玉润泽细腻,白如截肪,绝非凡品。    “过几日父皇寿辰,不光宴请群臣,还有不少外国使节来贺,据说进献礼单上的礼物数目只比半年前——宁王世子萧掠生辰的多了一件,父皇生了好大的气。”李玉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又将玉坠系在长命锁下,“除了小十五外,咱们做儿子的都得去宴席,届时你连件像样的配饰也没有,岂不是当众打父皇的脸?”    “李立知错了。”    话是这么说,李立的眼中却看不出歉意,对一个十六年来从未说上话的所谓父亲,照顾他的脸面对李立来说是很悬浮的东西。    即便知道那块美丽的玉坠即将是他的,但是李立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偷偷去看。    这么美的玉,配自己,合适吗?    有一些喜悦也有一些忧愁,喜的是这块玉盛宠之下的六哥似乎没有,愁的是他没有合适的器皿来盛放美玉,只有一个掉了漆的木盒子……    “啧,小十四,你这络子打得真有巧思啊。”    太子的赞叹,拉回了李立飘忽的思绪。    “皇兄喜欢,便送予皇兄。”    “如此,皇兄就不客气啦。”太子拿走了蟾宫亲手打的络子,只单将长命锁和玉坠放回李立手心,像买椟还珠里的那个买家,对络子爱不释手,“我去给慕婷,她一定喜欢!”    提起心爱之人,太子总是神采飞扬,笑容里带着少年才有的憨气。    “岳姐姐不嫌弃就好。”    “我送的,她哪敢嫌弃?”太子说得不甚自信,特意挺起了胸脯。    李立也忍不住笑了,被太子的折扇又点了一记脑袋。    “不过你可别告诉太傅啊。”太子威胁似的看着李立,“他要是知道了,又得围着我念,什么岳青柏只是一介小小的鸿胪寺少卿,他的女儿怎么可当太子妃之类的。”    太子摇头晃脑,把太傅黄正谦老学究的口吻学得有模有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直到李立发誓保证,太子才放下心来,左右闲得无事,又去找小十五玩了会儿。    十五皇子李络今年十岁,他生母早亡,虽然长得粉雕玉琢,但是先天心智受损不受帝宠,一直和李立生活在一起。    李络正蹲在地上玩他的木偶兔子、木偶小鸭、木偶小马,突然被太子殿下抓过去,他没反应过来一脸的呆样,太子做了个鬼脸,李络吓得大哭,挣脱开来抱着李立的大腿死也不撒手。    冬天,李络穿得很厚,如今又缩成一团,连脑袋也埋了下去,特别像一个球。    太子被逗乐了,“没想到小十五这么胆小啊。”    李立拖着一个巨大的腿部挂件,动也动不得,只好隔着很远大声地向太子赔不是。    太子本就没放心上,又闲聊了几句,这才带着人走了。    又过了一会,蟾宫回来了。    蟾宫进屋,呵着白气,把手里的小包送到李立怀里。    李立一摸,热乎乎的,是个小手炉。    “和盼儿磨了半天嘴皮子讨来的,怎么样殿下,我厉害吧。”蟾宫一边笑着邀功,一边将身上的厚披风解下来给李立披上,又脱了鹿皮靴让李立穿上,自己穿李立那双薄了很多的靴子。    二人动作自然,似乎这样做并无不妥。    李立把太子赏赐的玉坠给蟾宫看,蟾宫评价道:“真好看。”    “上回我画了一幅画,你可是捂着嘴说太好看了、怎么会这么好看,夸了足足三天。”李立对蟾宫的反应不是很满意,难道玉坠没有画好看吗?    “殿下,上回的画,我托人在宫外卖了六钱银子。”    蟾宫对不能换钱的东西,一向不感兴趣。    而玉坠是太子赏的,当然不可能拿去卖钱。    趁着手上还有一些热气,蟾宫狠狠搓了两下手,将对着木偶流口水的李络脱了鞋抱到榻上,把他的双脚放到怀里捂着。    李立将手炉放置一边,搬了张凳子追过去,坐在榻前,暖烘烘的掌心包住李络冰冷的手。    “你多夸几句不行吗,宫中也只有太子肯对我好了。”    “是,太子心善,对每个弟弟妹妹都一视同仁的好。”    李立丢给蟾宫一个眼神。    蟾宫只得改口,“好好好,多好的一块玉坠啊,配您的长命锁简直天造地设,奴才有眼无珠,识不得好物,烦请十四殿下再画一幅画,盼儿说了下回再要碳火得加钱。”    李立摇着头笑了,“唉,研墨吧。”    “蟾宫,你自去领二十廷杖。”李立批阅奏折,视线未离开奏折分毫,玉玺就在他的右手边,黄色的绸缎上已不见半点血迹,“当日值守的太监,全部处理掉。”    “奴才有罪。”蟾宫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他带着惊惶的目光看着李立,“陛下您没事吧,又是怎么回——”    “宫中侍卫长不是告诉你,朕身体不适回寝殿安歇,你却在殿前言语冲撞,你差事办得真好。”    李立把刚批好的奏折扔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蟾宫,“朕猜你一定在想,你与朕有患难恩情,朕不会对你怎样的对不对?”    蟾宫咽下口水,按着地面的指尖发白。    “朕换主意了,来人——”    两名侍卫分立在蟾宫左右。    “将他带下去一并料理吧。”    命令落地的一刹那,蟾宫整个瘫坐在了地上。    侍卫拖着软绵绵的蟾宫,走出殿门。    殿门开启,李立看到外面天际发白,宫女带着朝服等在御书房外。    “算了。”李立让侍卫把蟾宫又拖回来。    他看着蟾宫早已被冷汗浸湿的脸,蹲下来,笑容和煦地拍拍对方的肩膀,“随朕上早朝吧,今日要处理太子一党余孽,朕记性不好,你帮朕数数,到底杀了几个。” 第3章    群臣跪地,山呼万岁。    没有人敢直视皇帝,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着正前方台阶上猩红的地毯,神情庄严肃穆。    他们拜的是皇位,哪怕皇位上坐着的是一只猴子,大臣们的表情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李立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逡巡了一圈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排排黑色的乌纱帽,看不到别的色彩。    朝堂之下跪着的,皆是兰朝的社稷重臣。    李立有些慵懒地坐在皇帝宝座上,连眼神都是闲散的,所谓的王者之气,和李立似乎并无关联。    李立突然想到,他的皇兄——废太子李玉当年担负监国重任时,倒是在大殿里正襟危坐,比他更像个皇帝。    李立瘦削、苍白,他的眉黑且眉形偏细长,原本一双含情目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眼黑更加明显,让人无端地感到不适。    同时,他的唇色也很淡。远远看过来,李立这张脸就像是画师笔下未着色的水墨图,是个半成品。    这样的人,本该养在江南水乡,用水乡的柔情养出一丝气血,偏偏身着龙袍,坐在万人景仰的宝座上,最庄严的明黄色也压不住他浑身散发出的阴冷之气。    “陛下。”蟾宫小声提醒。    李立冷笑一声,做了个手势。    蟾宫上前替他宣告——“众爱卿平身!”    百官起身后,李立先开了口,“诸位爱卿可有要事启奏啊?”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鸦雀无声。    李立的嘴角划过一丝笑意,“既然如此,朕和诸位爱卿谈点要事吧。”    “臣等洗耳恭听!”    “第一件事,”李立好整以暇地说道,“朕登基不久,许多事深感无力,因此特请宁王入朝辅政,诸位对此事有何看法?”    文臣们皆窃窃私语、面露难色,武臣们却已率先向李立做出回应,“陛下圣明,臣等绝无异议。”    兰朝开国以来,一向重文轻武,文官势力盖过武将势力,然而在这件事上,文臣们却落了下风,纵使不愿,也只能同意。    “臣等也无异议。”    李立对这些文官有点失望,他还指望着会不会有个别头铁的,出言阻挠一下,好让这朝堂提前热闹起来。    也是,他们哪敢有什么意见呢?    整个兰朝都是靠着宁王的庇护,才苟延残喘到如今的。    就像提前排的一出戏,大臣们都是称职的名伶,这方唱罢,就轮到宁王出场了。    萧掠在蟾宫的宣召下进入大殿。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他的封地做宁王,从未出现在朝堂中,因此众位大臣免不得对他感到好奇,纷纷侧过脸偷看。    传言中宁王的母亲是西域女子,众人原以为宁王的长相会十分粗犷,然而事实和他们所想的截然不同。    萧掠的身形修长高大,宽肩窄腰,他不像中原男子一样束发,而是梳成江湖游侠的样式,一半梳起,一半披散下来,尾部带一点细微的蜷曲,更显得潇洒不羁,不像会出现在朝堂里的人。    他的五官华丽夺目,天生的摄人心魄,眼窝比汉人略凹陷些,面部骨骼也更为立体,这是他偏向西域的一面,然而任谁看了这张脸,都会第一眼认出是汉人。    此时此刻,萧掠穿着华贵的汉人服饰一点也不显得违和,笑起来带着三分散漫,叫人永远看不透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可是,在众人中,只有宰相岳青柏,用看到了鬼一样的神情看着萧掠。    萧掠客气地向岳青柏颔首,岳青柏却眼神躲闪,不敢再看过来。    所有的一切李立尽收归眼中,面上却仍旧波澜不惊。    “第二件事,是有关废太子谋反一案。”    按李立的设想,如果宣告萧掠入朝佐政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那么废太子一案应该是一块巨石。    可是,应有的响却没有在朝堂上炸开来。    朝堂陷入了一片寂静,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李立笑着说道:“废太子虽已伏诛,但是涉案官员还关在天牢中,一年多来浪费了朕不少粮食,也该有个结果了。蟾宫,把朕写的给爱卿们念念。”    蟾宫展开黄色的绢帛,念了三十二名官员的名字加上其党羽,一共一百二十四人。    “秋后问斩。”    余音袅袅,回荡在大殿内。    李立听到有人在哭,有人甚至忘了掩饰,明目张胆地用仇怨的眼神盯着他。    李立感觉身体里的血在重新叫嚣、沸腾,竟让他灰败的面容生出妖冶的血色来。    那天在竹屋中,萧掠将他连皮带骨吞噬殆尽,竟然狂妄到了极致,和他说,“做皇帝多无聊,立儿,我带你走可好?”    但李立其实很喜欢做皇帝,因为皇帝可以杀人。    有两个言官,跪倒在御前,恳请李立赦免其中一人的死罪。    “陛下,黄正谦对兰朝鞠躬尽瘁、万死不辞,废太子谋反一事黄老并未参与其中,他是被奸人所害的。”    “哦?”李立面露好奇,“奸人是谁?”    “是……”另一个言官下意识地看向李立,又快速地将目光移开,他素以耿直著称,朗声疾呼道,“不论怎样,黄正谦出生世家,门生故吏无数,其一言一行皆为当世楷模,陛下您要杀黄老,岂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这言官是否真的耿直暂且不论,话术却相当高明,几乎摸准了帝王的命脉。    举世皆知,兰朝是世家推翻前朝统治而立,开国皇帝便是前朝的四大家族之一,立国后其余三大家族继续留存,互相盘根错节,势力不容小觑。    黄家虽然是实力最弱的一支,近年来逐渐衰败,子孙没出息的颇多,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不是对黄家恭恭敬敬,就是先帝在世时,也常常与黄正谦称兄道弟,态度亲昵。    这言官又是拿出黄正谦的世家身份,又是以天下读书人做要挟,似乎笃定了李立不敢真的杀黄正谦,只是需要一个台阶来维护作为新帝的尊严。    对正常的、懂得权衡之术的皇帝,这招就是对症下药,皇帝甚至私下还得赏赐一番呢。    可惜,李立他不正常。    李立的食指轻轻拂过眉毛,随即眉头舒展开来,惊喜万分道:“多谢二位爱卿提醒,朕差点忘了,黄正谦的三百门生还在太学静坐,要求朕放了他们老师呢。三天过去了,蟾宫,这些人如今何在?”    蟾宫面露难色,头颅埋在高举的拂尘下,和站在台阶下方、管这事的太监窃窃私语了一阵,这才将所获得的情况禀告给李立。    “有一半因饥饿、体质孱弱晕厥,被他们的家人领走了,剩下的一半……”蟾宫留心观察李立的情绪,沉下心补充完整,“还在坚持。”    “好,有骨气。”李立叹了一口气,感慨地念道。    他说话的口吻半是真诚、半是无奈中夹杂着妥协,似乎真的被这帮铁骨铮铮的学子感动到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要效法宽厚仁慈的先帝,网开一面时,李立却话锋一转,说道:“那就让这些还留在太学的,都去殉了黄老吧。”    疯了,新帝疯了!    大臣们齐刷刷地望过来,表情五彩纷呈,场景尤为壮观。    那两名还跪在地上的言官,似乎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开的一手好局,竟然走着走着走到了阎罗殿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计可施地鬼哭狼嚎起来,拳头咚咚砸地。    “陛下,切不可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啊!”    “如此一来,天下饱学之士还有谁肯入朝为官?”    见李立无动于衷,一人将求救的目光锁定在岳青柏身上。    岳青柏作为百官之首,本该他发挥作用的场合,却在神游天外,听到别人“岳相、岳相”的喊了好几遍,他才反应过来。    “岳相,诶呀,您快说句话呀!”那名哭诉的言官不停地催促他。    岳青柏只好站出来,行过礼,迟疑地对李立说:“老臣认为黄正谦罪不至死,陛下判其流放即可,至于那些闹事的门生,陛下可令其还家,但作为惩戒,剥夺他们参与科举考试的资格,这样也可彰显陛下之威仪。”    李立还没说什么,那名脾气更火爆的言官已经气得跳脚,未经允许便站起来指着岳青柏的鼻子骂:“岳青柏,黄老对你有提携之恩,你竟恨他至此,天理昭昭,竟让你这等小人坐上了宰相之位!”    岳青柏由着他骂,并不还嘴。    让岳青柏做宰相的,正是李立,言官的一番话,把李立一起给骂了去,他本人却还没意识到,继续骂骂咧咧。    李立被吵得头疼,转过头去看萧掠的方向。    惟独萧掠,他像一个局外人,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一切。    李立可没那么贴心,他非要把萧掠拉扯到戏台的中央。    趁着那言官骂累喘息的片刻,李立不急不慢地问萧掠:“宁王,你觉得,是朕的决定合理,还是岳相的看法好呢?”    萧掠一笑,施施然行礼道:“陛下圣明独裁,臣自然是听从陛下的号令。”    李立点点头,“既如此,就请宁王今日做个见证,朕此刻便要杖杀杜贤、邓鸣二人。”    杜贤、邓鸣就是那两个言官的名字。    “臣遵旨。”萧掠笑容愈加深沉。    守在大殿外的羽林卫在听到李立的命令时,并未进来,一直等到萧掠“遵旨”的声音,便纪律整肃地冲进殿内,将两名言官架了起来。    两名言官大惊失色,挣扎着脚尖擦地,艰难地用眼角余光去瞟文官集团里的几人,示意他们赶紧搭救。    那几人原本跃跃欲试,但是当萧掠发话后,一个个的退至众人身后,拼命地摆手假装不认识。    言官中的邓鸣仍旧抱着一线生机,高呼,“自我朝立国以来,从未杀过言官,陛下不听谏言,滥杀无辜,难道不怕史官一笔,遗臭万年吗?”    李立反笑道:“邓爱卿说得有理,想必是个想青史留名的。也罢,朕成全了你,俗话说谏言分活谏和死谏,朕就当你今日是死谏,这样邓爱卿之死就重于泰山了。”    不容停留,羽林卫将二人速速架出去。    自知获救无望,胆小点的杜贤已经昏死过去,独留邓鸣破罐子破摔,两脚悬空着乱蹬一气,张口大骂:    “李立,你谋害太子、陷害忠良,你不得好死!”    他的声音渐远,但是咒骂不息,伴随着一阵一阵棍子敲击的闷声,突然的,就再无声息了。    看着大臣们簌簌发抖的样子,李立觉得他们一定特别想快点结束早朝。    原本这个早朝,李立准备得特别温馨。    他连圣旨都写好了,第一道先流放了岳青柏,第二道对宁王萧掠的暴毙略表哀思。    可是如今,岳青柏只是满脑门虚汗,实则全须全尾地站在大殿上,而萧掠……    李立捏紧了扶手上的龙头,不愿回忆。    “岳相,朕念在丽妃亡故的份上,今日不治你的罪。”    岳青柏三跪九叩,谢主隆恩。    岳慕婷死得突然,岳青柏这个做父亲的竟没有任何疑问,这就值得玩味了,于是李立将发难的圣旨收了回去。    “退朝——”    蟾宫尖细的嗓音仙乐一般动听,群臣如蒙大赦,鱼贯而出,结果他们刚走出殿外,就看到两具尸体,皮开肉绽地趴在长条凳上,嘴角的鲜血还在往青石板上丝线般垂落,黏着青石板。    恶心吐了不少人。    午后,李立在延英殿休息,天气虽然有些闷热,但是放冰块还是嫌冷,李立便只着中衣,靠在榻上看书。    他读得入迷,等回过神来,萧掠已经看了他许久。    宁王觐见却无人通传,李立对此见怪不怪。    “陛下在看《山河志》?这本写得太古板,臣那儿有本描述山川风貌兼带着写奇人异事的,赏读起来兴味更浓,下回臣带来可好?”    李立不屑,“别讨好朕,朕不需要。”    萧掠失落的神色一闪而过,接着,他把李立半曲的腿拉过来一些,贴着自己的腰侧。    “那就说点实际的。”    李立很轻,萧掠几乎费不了多少力气,就抱着李立坐到了自己腿上。    萧掠将李立一瞬的惊惶、憎恶悉数收下。    “立儿借了我这把刀,打算怎么奖励我呢?”    李立认命地闭上眼睛。    书页哗啦啦地掉落在地,展开的一页好山河,被揉烂变形,变得破败不堪。 第4章    言官真是兰朝朝堂上一群特殊的群体,杜贤、邓鸣的死非但没有堵上他们的嘴,反而让他们愈加活跃起来,每天早朝争先恐后地上奏弹劾。    弹劾谁?    弹劾的就是李立。    他们指责李立堵塞言路、肆意妄为,置兰朝江山社稷于不顾,请求李立即刻写罪己诏,一份烧祭宗庙,以求上达天听,一份下发民间,以平百姓之怒。    李立觉得自己有病,这群言官比他病得更重。    为了断绝病根,李立将所有上奏的言官一个一个,全部赐了当庭杖杀。    言官们被羽林卫架着走的时候,还双手抱拳,大喊着:“谢陛下成全,臣谢主隆恩!”    有病。    难道连杖杀都成了香饽饽,还要争着抢着求一份名额吗?    萧掠跟着上了几天早朝,类似盛景自然也看在眼里。    比起这些个不走寻常路、但求一死的言官,萧掠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李立身上。    他的小皇帝难得露出一头雾水的可爱模样,他可不想错过。    这天,萧掠夜宿在李立的寝宫。    往往萧掠打算在宫中过夜的时候,宫人都会退到殿外很远的地方。    李立在床上躺了一会,却不见萧掠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他俩每次睡在一张床上,都只是两头不知羞耻的欲兽而已。    李立没空去猜萧掠的心思,他求之不得,立刻侧过身,背对着萧掠。    身后同样躺着的萧掠闷笑了一声,随即李立的腰就被对方的手臂箍住,身体也被翻了过来,和萧掠面对面。    “我没那么禽兽。”    被一言道破心中所思,李立的面上仍旧装得滴水不漏。    “听说你这几日被那些言官烦得不行,睡也睡不安稳。”萧掠隔着衣服给李立按腰,力道不轻不重,李立身上的疲累暂时得到了舒缓。    “哦?宁王有什么高见?”李立呼吸舒缓,闭着眼睛问道。    “杜贤、邓鸣二人死后,都上了民间的忠臣录,他们故乡的学堂,还有人给他们设立了祠堂,日夜祭拜。”萧掠按过一边的腰后,又把李立垫高,让他趴在自己身上,给他按另一边的腰。    “这两人生前没做成惊天伟业,死后却能被人铭记传颂,这是多少人毕生所求。这些言官若不抓住这次弹劾你的机会,一生便这么寂寂无名、庸庸碌碌下去了,你杀了他们,反而是成全了他们。”    李立沉默半晌,憋出两个字,“有病。”    “唉,有病的毕竟是少数。”萧掠按腰按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没把李立放下来,反而像哄宝宝似的,轻轻拍着李立的背,看样子就打算让李立睡在他身上,“剩下的人就又精明又怕死了。”    李立却撑起上半身,阴恻恻地看着萧掠:“朕若是将你赐死,会有人铭记你吗?”    “立儿,被人记住的方式有很多种,可是我不想死在你的手上。一想到世人对着我的墓碑,流着眼泪歌功颂德,叹我被昏君陷害而死,我就觉得无趣。”    “宁王想怎么有趣?”    “比如——起兵谋反,”萧掠笑着对李立说道,“我来做皇帝,然后立你这位亡国之君,做我的皇后。这样一来,我们俩在史书上一定很有趣。”    萧掠这话说得亦真亦假,李立却清楚他完全有能力倾覆整个兰朝,三年前这人就能做到,而且他当时也正在做这件事。    不见有人主动求死了,李立总算可以舒心地上他杀人害命的早朝。    李立想杀人,完全没有任何征兆。    有的人正在朝堂上同他争辩,李立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有的人明明躲在人堆里,却被李立点著名字,随便找了个由头就被拖进了天牢。    但如果就此认为李立欣赏那些同他争辩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曾有人效法此举,就被李立定了死罪。    最后,所有人总结出来的结论,就是在朝堂上不要被李立点到名字,如果被点到名字还能活着回去,那一定是祖坟上冒青烟,积了大阴德了。    很长一段时间,朝堂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大臣们每天上朝的心情如同上坟,但不去又不行,假借生病推脱更不可取,一旦查明了父母妻小全部连累,只好在上朝前把遗言都准备好,免得回不来家里一团乱。    大臣们为了保命,每天察言观色,他们发现有两个人在朝堂上总是屹立不倒的。    一个是宰相岳青柏,一个是宁王萧掠。    但是岳青柏很少在朝堂上为谁求情,自从萧掠入朝,岳相的话是越来越少了。    反倒是萧掠,看起来很受皇上信任,有时只是调笑一句,皇上好像就没有杀人的心思了。    于是只有一小撮人去求岳青柏,更多的人倒向了宁王。    萧掠入朝后,便在京中开辟了自己的府邸。    带着礼物前来拜见的人几乎踏破了宁王府的门槛,但是回回上门,管家总是客客气气地回绝他们,说宁王不在府中,要么入宫陪皇上品茗,要么陪皇上下棋。    起初这些大臣还将信将疑,觉得是管家故意找理由推脱,便找人探查,得到的消息依旧是宁王入宫陪皇上了。    宁王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这群大臣们想抱大腿都没有门路,更别说让宁王帮他们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了。    此路不通,大臣们便换了一条路。    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找个皇上信赖的人,做他们的护身符。    那个人不是宁王,也可以是别人。    皇上的后宫自从丽妃死后,就一直没进新人,用兰朝不能后继无人为由,往皇上的后宫塞人,合情合理,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他们找来与皇族姻亲关系最重的刘氏一族,主母年事已高,乃兰朝惠帝的掌上明珠,比先帝恒帝还要大上一辈,可以说是兰朝最德高望重的人了。    不久,李立的后宫搬进来一群女人。    她们争奇斗艳,费力地吸引李立的注意。    后宫里的老人请李立为这些新人拟定位份,李立随手挑了两个,侧立为妃,又挑了两个做嫔,剩下昭仪、婕妤、才人等位份,李立依次填满后,再换下一档。    宫里的老嬷嬷看著名册语无伦次,“这傅才人可是名门之女,这庄妃小门小户,怎么在傅才人之上啊。”    “那你来定吧。”    “奴婢不敢。”老嬷嬷吓得跪伏在地。    李立是真的不在意,左右他不会踏入后宫半步的。    但有些场合里,他还是会见到这些他名义上的女人们。    太庙祭祖,妃嫔们也跟了过来。    李立见到了一个女人,面庞姣若桃花,下唇的位置有一粒小痣,令他想起一位故人。    ——远客不知,奴家这粒痣叫吃痣,长着的人都有口福嘞~    ——远客!远客!偷来的饼,可香哩,快吃!    李立盯着这女人的嘴巴看,女人的脸红若胭脂。    “傅才人。”蟾宫在李立的耳边轻轻道。    “萱儿见过皇上。”傅才人含羞带怯地向李立行屈膝礼。    李立回过神来,没多说什么,转身回宫。    隔天,傅才人的位份一跃,成为了傅妃,刚好顶了庄妃不当心溺亡留下的空缺。    傅妃总是能在御花园偶遇到李立,李立也会对傅妃,不咸不淡地问候几句。    单独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但是放在整个后宫,李立只同傅妃说过话,也只亲自给她一人晋升过位份。    这点不同让傅妃显得独一无二起来。    后来的一天夜里,傅妃求见李立,向他告发后宫的沈昭仪和侍卫私通,神色中难掩得意。    萧掠不在的夜晚,李立心情总是要好些。    他让傅妃引路,带着自己到沈昭仪的住所,隔着一道木门,饶有兴趣地听了一会墙角。    住所外守夜的太监宫女趴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门内的两人却毫无察觉,仍在逍遥快活。    伴随着一阵黏腻的喘息,沈昭仪不舍地问她的情郎,“莫哥哥,你下回几时能来?”    “等十日后,再次轮到我值班那天。”    “那我岂不是又要再想你十日?”    “如娘,我也不想这样,可恨狗皇帝强行征你入宫,害得我俩只能做对苦命鸳鸯。”    听到狗皇帝三个字,李立摸摸下巴,朝蟾宫歪歪脑袋,眼是笑盈盈的。    随后,他转身迈开一步,却听里面的对话仍在继续。    “莫哥哥,听说皇上喜怒无常,我入宫来他虽然未曾踏入后宫,可若是哪天转了性子,召我侍寝可怎么办?我只想跟你好。”    “放心吧,他才不会。”    “你为什么如此笃定?”    “告诉你吧,狗皇帝挑选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入宫为妃,其实就是为了做掩饰。”    “掩饰什么?”    “掩饰他杀死太子的真相。狗皇帝对同父异母的太子,有不伦之情,我在军营亲眼见过!”    李立的笑凝在脸上,像一张精致描摹过的假面。 第5章    次日宁王府中,萧掠正在陪李立下棋。    一局终了,李立以半子险胜,他眉眼轻松,抿了一口宁王府特有的香茗。    萧掠并不在意那半子的输赢,命人收拾掉棋盘,换上糕点。    恰逢一只狸猫冲进亭子里,那狸猫跑跳起来身轻如燕,不似家养的胖玉环,倒像是从外头钻进宁王府花园的。    狸猫一点也不怕生,循着糕点的香味,扒着萧掠的腿,跳到了他的膝上。    “听说陛下昨夜处置了一名侍卫。”萧掠食指做弯钩状,摸摸狸猫的下巴,狸猫舒服地眯起眼睛。    李立突然笑了,像花园的春光一样明媚,“宁王想知道朕是怎么杀的那人吗?他说错了话,朕命人将他削成人棍,放在瓮中,还让人用参汤吊着他的性命,奈何他太没用,只熬了两个时辰就一命呜呼了。”    他描述地绘声绘色,令人身临其境,连骨头都是冷的。    萧掠逗猫的手放下来,静静地看着李立。    狸猫察觉没人伺候它了,便蹲在萧掠的大腿上,一会洗洗脸,一会打理打理毛发,爪子把萧掠的名贵衣料都勾出了丝线,十分嚣张。    李立面含兴奋,笑容愈深,“朕翻阅记载,发现曾有生命力顽强之人,受此酷刑仍能活半年之久。宁王,你觉得若换了你,能坚持多久?”    萧掠淡定地喝了一口茶,“立儿说多久就多久。”    然后,萧掠捏了一小块糕点,给偷瞧着桌面、跃跃欲试的狸猫,摊开掌心喂给它吃。    大概是萧掠的回答有着太明显的敷衍,李立顿觉了无生趣,茶水亦是寡淡无味,喝不下去。    李立冷哼一声,扔下茶杯,看架势是预备甩袖而去。    萧掠却拉住了他的袖子。    萧掠温柔道:“我今夜进宫陪你。”    李立扯回衣袖,冷笑道:“等你先将跟你说的那几人杀了,你再入宫吧。”    李立走之后,萧掠又喂了一会儿狸猫。    狸猫吃了一小块糕点,舔着萧掠的手心不想离去,萧掠见狸猫亲近他,便伸手想摸摸它的肚皮。    谁知道狸猫翻脸无情,举起爪子就给萧掠来了一下,蹦了几个高便逃窜无踪影了。    “小没良心。”萧掠笑着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在骂狸猫,还是在骂哪个利用完他就跑的人。    不多时,一名身形、容貌再寻常不过,步履却相当轻盈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跪在萧掠面前。    “把你见到的、听到的,事无巨细,全都说与本王听。”    一盏茶的时间后,萧掠指尖叩着台面,“所以他饶恕了沈昭仪,却杀了前来告发的傅妃,那名侍卫他也只是命人一刀杀了,并未折磨。”    “属下所言不敢有假,若非那侍卫最后说的话,皇上甚至打算放了他们两人。”    “沈昭仪难成气候,留着无妨,那位傅妃却又杀得太迟,背后势力早就急不可耐地互相串联。”萧掠无奈地摇头,“他的心狠手辣,放到女人身上,总是要大打折扣的。”    “主人,是否派属下去调查刘、黄两大氏族近来的举动?”    “不用,你就盯住李立,不得让他发现,也不得让他离开视线半步。”    “遵命。”    凉亭中又只剩萧掠一人,他抬头望向花园,挠了他一爪的狸猫又跑了回来,没心没肺地在花丛中扒拉土里的蚯蚓小虫,还张牙舞爪地对着它们哈气。    萧掠神思飘远,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噗嗤笑出声来。    沈昭仪事件,李立灭口没灭干净,最终传言还是流出了宫外。    导致莫侍卫丧命的那句话,只有李立、蟾宫还有傅妃听到,而傅妃已经不在了。    沈昭仪亲眼看着情郎成为刀下亡魂,精神失常,胡言乱语下说的话也不会有人信。    摆在世人面前的,就是沈昭仪与侍卫私通,李立没有处罚沈昭仪,反而把此前宠爱的傅妃给赐死了。    众说纷纭,一说李立真是个疯子,脑子有病;一说李立其实真正喜爱的是沈昭仪,先前的傅妃就是个幌子,尽管沈昭仪背叛李立和侍卫私通,但是李立爱惨了沈昭仪,无论如何也杀不了她,然李立无法原谅沈昭仪,纠结之下只能不再踏入后宫。    后一种说法更为缠绵悱恻,在京中女子规格内流传甚广。    总之,不管哪种原因,李立确实没有再进后宫,后宫也没有再出一个像傅妃那样,可以和李立搭上话的女子。    三月,科举的最后一关——殿试结束,选出了状元、探花、榜眼以及进士若干。    这大半年,李立杀了不少大臣,朝堂上空出许多官职来。    然而科举考试还是和往常一样,考生如同过江之鲫络绎不绝,高中者更是万里无一。    那被李立杖杀的言官邓鸣,曾说李立滥杀的举动会让天下读书人寒心,饱学之士无人敢入朝为官。    看来这天下读书人的心冷得快,暖得也很快。    殿试是选出前三甲,一般由皇帝亲自出考题,最终选出状元、榜眼和探花。    李立对于除杀人以外的事情总是兴趣缺缺,殿试的事全权交由岳青柏去做了。    岳青柏选好了人,将名单和名次写成奏折,由蟾宫上呈给李立。    岳青柏选的人,李立没有意见,朱笔一批,允了。    萧掠恰巧在场,看了一眼奏折上前三甲的名字,对李立说道:“这三个是能做事的,陛下应该见见。”    李立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是不是答应的意思。    萧掠走上前去,停在李立坐着的椅背后,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腹部,轻轻地给他按压脑袋。    李立闭着眼睛,声音像一只餍足的猫,懒散而简短地说:“见吧。”    萧掠在背后笑,“陛下有时挺好哄的。”    李立挑眉,抬手从案上抽出一份早早拟好的名单,“宁王可能是太清闲了,那就替朕把他们解决了吧。”    萧掠看到名单,顿了一下,“陛下真会给臣出难题。”    “宁王不愿?”    “弄不好臣会死的。”    李立咬着牙,“你要如何才肯。”    萧掠叹气道:“立儿,你若想长长久久地当兰朝的皇帝,这几人可以过几年再杀。”    李立不作答,他的主意一旦做下,就很难再更改。    萧掠勾住李立的下巴,将其抬高,手指轻轻揉捏着李立的嘴唇。    李立双眼紧闭,睫毛不停颤动着。    突然,萧掠的手指撬开李立的齿贝,来回搅动、追逐口腔内柔软的舌头。    李立欲做挣扎,却被萧掠狠狠地按住了肩。    直到唾液不自觉地从嘴角溢出,生理性的眼泪润湿了整双眼眸,萧掠才放过了李立。    李立忍不住咳嗽数声,愤恨地双眸瞪着萧掠。    萧掠高高在上,巨大的阴影压迫着李立,他目光幽深,声音略带沙哑,神情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立儿,我只教一次,你会了吗?”    他意有所指,李立如何不能明白。    许久,李立生出一抹孤绝的笑意,“……会了。” 第6章    武英殿后面有一间暗阁,里面只简单地放着寝榻和香炉,原本只是作为皇帝办公小憩之所。    李立被萧掠抱进了暗阁里,以往总是他被放倒在床上,等着萧掠欺上来。    然而这回,却是萧掠坐在床榻上,等着他有所动作。    李立慢吞吞地在他脚边跪下来,头上的发冠被萧掠解开,长发垂散下来,遮住了李立的侧脸。    萧掠的手指摩挲着李立的嘴唇,无声地催促,李立躲不开、逃不掉,只能倔强地侧过脸,脑海里由无数不堪回忆演变来的恶鬼,肆意地大笑,讥讽着李立——    李立啊李立,都过去了三年了,你又做起皮肉生意了吗?快去吧,伺候好宁王,快去啊!    “陛下反悔了?”萧掠手肘撑在大腿上,上身欺近,和李立面贴面,“现在也不迟。”    李立自嘲般的一笑,像是已经想通,解开萧掠的腰带。    整个人跪伏下去之前,李立抬头看了一眼萧掠,这一眼清冽妖艳,差点让萧掠反客为主。    “朕绝不食言,望宁王也不要食言。”    武英殿外,新客状元、榜眼、探花排成一排,正在等候皇上的旨意。    见亦或是不见。    李立恶名远扬,谁也不敢保证进去之后哪句话没说好,就给法办了。    但是不去拜见又不合规矩,皇上更有理由让自己脑袋搬家了。    于是三位一大早就等在武英殿的门口,只盼着皇上的贴身太监蟾宫前来通传,说皇上没空见他们,让他们在殿外请过安,就回家等着做官吧。    如若果真如此,也算得跨过一道鬼门关,从此官运亨通,成全了他们的拳拳报国之心了。    然而直到晌午,皇上那儿也没个准信。    到底是见还是不见啊?    三位文坛豪杰心急如焚,又见守门的侍卫目不斜视,便偷偷地抻着脖子张望。    武英殿的大门紧紧闭着,细听也没有什么响动。    莫非皇上已经回去了?    三人互相疑惑地交换眼神。    突然,其中一人看到了什么,便示意同僚,缩在袖口里的手指朝某个方向一指。    只见蟾宫身后跟着几名太监,手里端着湿巾和一盆盆的热水,步履匆匆地从武英殿的僻静小门走了进去。    很快,他们便退了出来。    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估计只来得及将水盆和湿巾放下的。    状元问榜眼:“皇上洗个脸,用这么多水?”    榜眼拈着山羊胡,眉头轻皱若有所思,然后将同样的问题传给探花。    探花向外瞥了一眼,赶紧站得端端正正,急道:“二位快别问了,蟾宫公公正在过来呢。”    蟾宫微笑着向状元、榜眼、探花鞠躬,进退有度地说道:“三位大人久等了,皇上批阅奏折太过劳累,小憩了一会,奴才也不敢擅自惊扰皇上。烦请三位大人再等候片刻,皇上不时便会召见。”    状元急忙道:“哪里哪里,公公言重了。为了皇上的龙体安泰,臣就是等再久也是应该的。”    榜眼、探花紧随其后,讨好的话说不出新意来,只好一遍遍说着“臣也一样”。    蟾宫点点头,复命去了。    只是他站在武英殿门口却不进去,过了约莫一盏茶,武英殿的门被打开只一人宽的缝隙,蟾宫只身进去,过了片刻后带着皇上的口谕,笑眯眯地让三人前去觐见。    三人诚惶诚恐地跟着蟾宫,迈进武英殿的大门。    有关李立,他们在外面已经听得够多,如何地残暴,如何地滥杀无辜,只觉得是商纣转世,连相貌也在想象中演变成满脸横肉虎睛青牛鼻的怪模样。    未曾设想过,原来当今圣上如此的姿容隽秀、清古天然,只是眉宇间总有挥不散的阴霾之气,让他变得神秘又危险。    李立左手边的阶下,坐着宁王萧掠,俊美地恍若天神,两人在一起,说不清到底是谁的风头压过了谁。    萧掠的案牍上放了好些奏折,反倒显得李立桌上干净了不少。    早就听说宁王是李立的左膀右臂,是李立的刽子手,是狐假虎威里的那只虎,今日一瞧果然不假。    没有萧掠背后的兵力支持,光凭李立一个刚继位的新帝,哪能杀了这么多大臣还不遭到反噬呢。    就是不知皇上是如何擒来这头猛虎的。    三人嘴里喊着“万岁”,跪了下来。    “平身。”李立声音喑哑,语态倦怠,好像是真的因批阅奏折而精神疲乏。    “谁是状元,谁是榜眼,谁是探花,自己报吧。”李立显得不耐烦。    三人哪敢惹怒李立,战战兢兢地依次站出,将姓名以及考试名次报给李立。    李立默不作声地听着,他越安静,三人就却是心惊。    莫不是陛下觉得他们名不副实,想出题考考他们?答不出就是死的那种?    口水咕咚咕咚咽下。    “陛下。”蟾宫近到御前,喊了李立一声。    原来李立竟是听着听着睡着了。    李立单手撑着脑袋,语调中透着无聊,“你们想要个什么官职。”    “臣等但凭皇上吩咐。”    李立指了指萧掠,“那宁王你看着给吧。”    “臣遵旨。”    萧掠风度翩翩地起身,先是让三人各抒己见,谈谈他们对地方新政、对山川治理等的看法,再一一点出三人对哪类事务较为擅长,无有不准。    对比着的李立昏昏欲睡,坐实了昏君的名讳。    萧掠对这三人的考核尚未结束,蟾宫匆匆入殿,用不高但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对李立说:“陛下,岳青柏岳相正在殿外求见。”    李立皱了皱鼻子,并不待见这位前宠妃的父亲,“他来作甚?”    蟾宫谦恭道:“岳相并未告知。”    萧掠闻言顿了一下,笑道:“京城各大家族女眷近来与岳相夫人走动频繁,岳相怕是被烦得不行,来做说客的。”    李立见他神情,分明对岳青柏来此所为何事知晓得一清二楚,却偏要遮掩一半,任自己去猜。    李立并无闲情逸致去上钩萧掠的文字游戏,岳青柏想说什么,让他来就是。    “蟾宫,那就请岳爱卿进来吧。”    岳青柏进入武英殿后,恭敬地向李立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李立让他得了,岳青柏还是坚持行完了礼,这才起身,古板得很。    李立心如明镜,知道能让岳青柏行这么重礼的事,要么关乎家国生死存亡,要么是受人所托不得不来,怕对方不允,这才先拉下脸面来。    李立眯起眼睛,家国么在他的祸祸下大致还能再坚持两年,加上萧掠所言……    岳青柏有所求,还觉得这事挺没脸的。    有意思。    岳青柏一看萧掠在,还有三个后生晚辈也在,面露难色,“恳请陛下屏退左右。”    “无妨,诸位皆是国之栋梁,你有什么便说罢,不必避讳。”李立眼皮稍抬,懒懒地说道。    “呃……”岳青柏纠结起来,看看左看看右,拇指与食指来回搓捏着,显得焦虑万分,连下颌的美髯都是轻颤的。    岳青柏已过不惑之年,一双眼睛依旧清明,配上恰到好处的山羊胡,整个人恍若神仙道人,中年尚且如此,何况当年呢?要不他科举殿试那年,答题答得那么一板一眼还能被选为探花郎。    可惜岳青柏不是神仙,是个要食人间烟火的。两袖的清风到了宰相府的铜墙铁瓦里,自然飞扬不起来了。    “老臣恳请陛下为了兰朝,多去后宫走动……广施雨露,绵、绵延子嗣。”    此话一灌入耳中,李立登时便挑眉看向萧掠,眼中是无尽的讥讽。    朕的好宰相让朕去后宫呢。    萧掠但笑不语,手中握着的描金折扇若有若无地滑过唇角。    李立面上的懒散伪装迅速抽离,换上他杀人时常用的笑容。    岳青柏尚且低着头,不知李立的骤变。    “岳相,朕还以为你是来与朕商谈国事的。”    岳青柏有苦难言,他今日原不必前来,可是那些世家大族的人硬是将他逼至台前。    索性豁出一张老脸,“兰朝江山永继,亦是国事。”    李立凉飕飕地笑,“时移世易,岳相怎的如今做起老鸨的事了?”    “陛下,您怎可……”岳青柏身躯一震,面色铁青,偏偏折辱二字卡在喉咙处,对着李立怎么也说不出,只好换上和软些的语气,“陛下莫要曲解老臣之意,后宫佳人众多,陛下若有中意的,可令其侍寝,这样也可以止息外界流言。”    “哦?宫外都在传什么。猜测朕为什么不进后宫?猜测朕是不是无能,所以才不唤人侍寝?”李立的尾调慢慢上扬,明明在说些对他不利的流言却显得很高兴似的。    萧掠敏锐地嗅到一丝危险气息,本能地想要制止李立继续往下说。    “陛下,您累了。”    李立却向他高傲地扬起头颅,挑衅地看了一眼后,再不分给萧掠半丝关注。    “岳相,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李立慢慢地站起身,手中捏着一只精巧的玉杯。    “李立!”萧掠甚至忘了尊称,大喝一声。    啪!    玉杯四分五裂,一粒碎渣弹跳到了岳青柏的脚边。    岳青柏的脚猛地向后一缩,惶恐地看着李立。    李立的双手撑在案上,盯着地上的那粒碎渣,“朕为什么不进后宫,没办法,因为朕……”    他压抑地笑起来,调转视线,直视着岳青柏,“也要侍寝啊。”    毁吧,毁了一切,毁得干干净净才好,才痛快!    “他。”李立抬手一指,朗声道,“宁王,朕夜夜与他安睡,承他的恩泽,他想要如何,我便要如何。所谓的江山永继,就是朕得在床上供他寻欢作乐,这样才能换得兰朝一夕安稳!这个理由,岳相觉得够不够充分?”    萧掠不做任何表示,他只是紧紧的、紧紧的看着李立。    岳青柏双目震颤,他忘记了任何礼仪,又惊又愣地看着李立的眼,像是在确认什么。    “陛下,当年您归来,不是说——”    “朕骗你们的。”李立像孩童般眨眨眼睛。    岳青柏顿时瘫坐在地上,久久无言,他神态如同梦游一般,头颅转向萧掠那里。    其实打从萧掠入朝那天,岳青柏就已经闪过这个念头,可是他却一直固执地骗自己。    “臣,有罪。”    “岳相何罪之有,当年之事你桩桩件件参与了,你换来了兰朝的太平盛世,你有功啊。”    岳青柏的头颅重重砸在地上,鲜血直流。    “请陛下赐臣死罪。”    李立定定地看着那滩血,突然大怒,将桌上纸墨笔砚一干悉数扫落。    他绕过案牍,略过萧掠,苍白的手揪住岳青柏的领子,岳青柏额头上的血顺流而下,淌到李立的手上。    “岳青柏,你枉为我师!”李立的声音竟在暴喝中染上了一丝哭腔,“你为什么不救救我。”    终于,李立放开了岳青柏,闭上眼睛,任最后一滴泪落下,再睁眼,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多谢岳相今日谏言,朕记下了。朕已疲乏,岳相先退下吧。”    岳青柏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武英殿,下了几步台阶后,脚下竟没踩稳,滚落了下去。    好在台阶不高,岳青柏挣扎着站起来,发丝全乱,他抬头看看天,又哭又笑如厉鬼锁魂,最后被人搀扶着出了皇宫。    李立看着岳青柏的背影,直到他离去,这才回过神来。    状元、榜眼、探花畏畏缩缩地跪作一团。    哈,忘了还有这三人在场呢。李立想。    李立用沾满血的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血污染在龙袍上,衬得李立有如笑面阎罗。    “臣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求陛下饶臣一命啊。”    “求陛下饶命!”    ……    瞧他们,朕还没说什么呢,就吓成这样。    索性再吓他们一吓。    李立笑容可掬地喊了一声“萧掠”。    萧掠却并不笑。    好处全被他得了,他却木着一张脸,朕说要杀他,他反倒笑得挺开心。    他被那群求死的言官传染了吧,病得不轻,朕得像杀了那群人一样杀了他。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给萧掠安了好几个不得好死的结局,李立才算心中舒畅。    手怎么被这西域蛮人握住了,甩不开,烦人得很。    也罢,凑得近了,说话也不必大声就能听清,他今天这张嘴,用得太多。    “朕的三位爱卿受了惊吓,这可如何是好……咳咳……”喉头涌上一阵腥甜,鲜血呕出,李立却一点也不在意似的,一边抹着血一边笑,“朕和你的这点事,他们已全然知晓,得拔了舌头才好……”    一瞬间天旋地转,身体已被萧掠抱起。    似乎还听见蟾宫在惊呼,大吵大闹的。如今他都是皇上了,做皇上身边的红人怎么还咋咋呼呼的,不成体统。    以这样的姿势被萧掠抱着,李立顿感不悦,正想说“也不必亲自做给他们看”,嘴张了张,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头顶上方萧掠的那张俊脸,竟然从脖子处分出了三张。    妖魔鬼怪。    抬起手一巴掌拍上去,三张脸都印了红手印,他以一敌三,大获全胜。    李立心满意足,觉得自己累了,该睡了。 第7章    李立病了一段时间。    好的时候总是事事不顺心,反而是病歪歪的时候自在得不得了。    萧掠很久都不出现了,只有自己霸着整张床,感觉真好。    龙榻明明很大,萧掠却总要挤他。    他有时候懒得动不想理会,有的时候脾气上来,萧掠靠过来一寸,他便床里挪一寸,直到退无可退,整晚被逼仄地喘不过气来。    半个月后,李立身体大为好转,其实已经到了可以上早朝的地步,可他休养这段时日,愈发体会到做个懒汉的好处来,于是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不提上早朝的事。    宫人们整理荒芜的宫殿,寻到一箱书籍,因为书籍的主人比较特殊,故不敢随意处理,便由蟾宫带着,来问李立的意见。    李立打开书箱,里头的书页皆已泛黄,封皮上写着先贤著作的名字,内在却都是粗俗的民间话本,这些都是他当年送给太子的。    皇兄那时被黄太傅管教地厉害,除了圣贤书籍一律不准看,李玉读了一肚子之乎者也,说起话来都透着酸儒味儿,脑子僵了,都编不出好听的故事讲给岳穆婷听,平白惹得心上人嫌弃。    李立为了给皇兄分忧,昼夜不停地画画,让蟾宫拿着去市集的书摊上,换些时下流行的话本来,然后他们再将封皮换成黄太傅的指定读物,用书线重新扎好送到皇兄手上。    太子得了这套书,眉开眼笑,得闲便翻,黄太傅偶然路过窗台,只见太子对着先贤名著流连忘返,便满意地离去。    少年的情绪总是很好掌控,只因太子一个满意的微笑,李立就可以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    哪怕是后来太子依样画葫芦,自己效仿着搞了另一套“改装书”,由于手艺太拙劣被黄正谦察觉,事迹败露,也是李立抢先跪下,承认“带坏”了太子,被黄正谦的戒尺抽伤了手,即使是伤口愈合偶尔还是会感到隐痛。    李立命人留下旧书箱,养病的日子里,他一本一本地看著书里的才子佳人、鬼魅野狐禅,倒也不觉乏味。    又是一月过去,蟾宫向他禀报。    刘氏一族的主母暴毙、黄氏一族的老太公暴毙,还有几个官职不高但是在各自氏族内分量不轻的人,接二连三地死去。    李立点点头,让蟾宫以自己的名义慰问安抚。    又过几日,蟾宫告诉李立,宁王萧掠遭人暗杀,差点丧命,目下正在府中静养。    李立愣了一下,背脊从尾椎处窜上一道麻意。    蟾宫见他不语,便问道:“陛下是否要对宁王表示慰问。”    李立道:“这人如若不想让我知晓,便不会放出他被暗杀的信息。你还看不出,他是在向我邀功吗?罢了,你把去年地方进献的那根老山参带去宁王府,自己编些吉利话对付过去吧。”    宁王权倾朝野,府中要什么没有,何须李立那根干巴巴的老山参滋补?    他要朕亲自去看他,夸夸他。    朕偏不。李立想。    李立开始上早朝了。    因为众所皆知的原因,萧掠并不在朝堂上。    李立并不慌,刘、黄二族经历了一场大变,自己还一团乱呢,依附他们的那群文官武将更乱,暂时无法同仇敌忾地将矛头对准谁。    李立手法娴熟,重操旧业。    降罪、处死、降罪、处死。    把兰朝的朝堂煮成了一锅沸水。    “放我进去,我要见皇兄!”李络被守门的小太监阻在了书房外。    小太监替李立撒谎,“小王爷,皇上他不在这里。”    “胡说,”李络无情地将小太监的谎言戳破,“我刚才分明看到蟾宫端着茶进了书房,蟾宫在哪,我皇兄定在哪儿。”    李络自幼痴呆,然而三年前他在府内遭到小厮暗杀,要不是李立及时赶到,将那小厮斩于剑下,李络命就没了。    恐怕也是因为这次暗杀受到的惊吓,打开了李络的心智,令他不再痴傻。    李立无语地看了一眼蟾宫,蟾宫臂弯的拂尘不稳,扶住的同时头垂得更低了。    “你去,把李络叫进来。”    李络被请进来,上来就给李立磕头行礼。    还算懂礼数,李立跳动的神经略松,挤出一丝和颜悦色来,“听说最近师傅教你练字,写来我看看。”    蟾宫将纸笔呈上来,墨是好墨,笔是好笔,李立打算等他写完,就将这些好物送与他。    “臣弟不想写。”李络将东西从蟾宫手中全部扫落,盯着李立道,“皇兄,你不能再杀人了。”    李立的神经又痛起来。    “朕杀人,干你何事?”    “严老、张老都是好人,你不能滥杀无辜。”    李立本想问:你和他们素无来往,从哪里知道他们就是好人?    但是看着李络视自己如仇人的眼神,又不想问了。    “朕意已决,你觉得凭你一人,能改变得了什么?”    李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想不到自己会遭受这般的冷遇。    “皇兄你变了,你过去不是这样的。”    “李络,趁朕没治你大不敬之罪前,赶紧给朕滚回去。”    蟾宫上去劝架,“小王爷,皇上今儿身体不适,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不用你送,我自己会走。”李络甩了甩衣袖,冷冷地望着李立,“从今往后,我再没有哥哥了。皇上,臣告退。”    李立又批了一会儿的奏折,似乎李络来书房大闹一通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随后,他唤来蟾宫,让他将新拟好的死亡名单送去宁王府。    “陛下,这些人可是宁王自己的势力啊,他怎么可能折断自己的臂膀?”蟾宫犹豫着,仍是忍不住劝李立。    “你去给他。”李立道,“我就坐在这,直到你带着消息回来为止。”    蟾宫去了。    李立像一尊雕塑,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直到满殿昏暗。    蟾宫带着细密的汗珠回来了,衣领、腋下、手肘的意料皆被汗水浸湿变暗,一看便知是从宁王府跑着回来的。    “他答应了。”李立闭上眼睛,“朕早就知道。”    用过晚膳,李立回自己的寝宫。    这天晚上,李立难得做了梦。    他梦到了少年时,他和李络、蟾宫三个人同住,相依为命。大寒的冬天,李立将体弱的李络裹成一只小粽子,他和蟾宫共享一双棉靴和披风,谁出门就让谁用。    蟾宫去内务府通常领不到好东西,但是偶尔会有惊喜。有次蟾宫从相熟的宫女那儿讨来了不少棉花和布料,像捡了天大的便宜似的回来向李立炫耀。    李立也很开心,连夜给李络做起了新棉服,大概是披头散发地做针线活,李络这个傻子玩累了木偶回头一看,将李立错认成了生母,抱着李立的大腿喊“母后”,让蟾宫好好笑话了一通。    画面一转,李立又梦到那年他为了协助皇兄监国,自请去边关抵御戎狄。离京之前,皇兄赐了他好些金银,他全部兑换成好分开使用的散银,交到蟾宫手中,让他好好照顾李络。    那时候,李络抽条成了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心智却似乎还留在原地,抱着李立的腿哭了好久不许他走,直到李立答应等回来送他一个木刻的小骆驼,他才转哭为笑,认真地和李立拉钩上吊。    小指和小指拉钩的画面逐渐模糊,李立看到画面里,三年后的他带着满身的伤回到京都,审判和猜忌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止歇,让他几愈癫狂却还得硬着头皮虚与委蛇。    只有李络,见着他,摊开手讨要他的木刻小骆驼。    “对不起,哥哥忘了。”李立形销骨立,蹲下来抱歉地对李络说。    “早就知道哥哥记不住,”李络大方地摆摆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长相磕碜的木雕,“络儿自己做了一个送给哥哥。”    李立接过木雕,眼眶一热。    李络替他把眼泪擦了,“没事没事,络儿不怪哥哥的。”    最后的画面,是李络清秀的脸上突然被溅上几股鲜血,鲜血顺着肌肤的纹理向下流淌,李络满脸惊恐地瞪大眼睛,向他看来,“哥!”    他的傻弟弟,一夜间被迫长大了。    李立倏地睁开眼睛,额头全是冷汗。    他下床擦了擦汗,抬头便看见镜中自己的那张脸,镜中自己的身后,居然还站着李络。    李络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不是我哥哥”,然后转身走开,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怎么会,不是他哥哥呢?    李立生气地看向自己的脸,那镜中人的面孔倏地变化,竟然成了太子李玉的模样,温和、纯良,对谁都很好。    李立吓得后退半步,因为他看到镜中还出现了萧掠。    而镜中的太子李玉,用着绝不会在他脸上出现的,那种阴霾、算计的眼神看着萧掠。    那分明是李立自己才有的眼神。    他抚脸,镜中的李玉也抚脸,他后退,镜中的李玉也后退。    李立慌乱地寻来一个香炉,狠狠地砸向镜子。    像是终于对今天下午李络闯入的事有了后知后觉的反应,把寝殿所有的东西毁了一遍。    “蟾宫。”    蟾宫进来了。    “宣萧掠入宫。”    李立站在一片狼藉中,他赤裸的脚踩在了一片镜子碎片上,鲜血直流。    蟾宫急道:“皇上,您的伤——”    “快去。”    李立侧对着蟾宫,脸被长长的发挡住,他的身体好像很疲惫,只有声音还是那么阴鹜,让人不寒而栗。    蟾宫不敢多言,即刻去传萧掠。    萧掠进宫后,蟾宫很有眼力界儿的,带着所有人都退下了。    萧掠推开房门,看到李立正跪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李立脚上的伤很快吸引了萧掠的注意,他快步走上前,半跪在床边,要去看伤口。    李立却把脚往里缩,拒绝了萧掠的关心。    “上来。”李立示意萧掠上床。    萧掠脱去鞋,上了床。    李立抬起头来,皱着眉一点一点审视着萧掠的脸,他的手慢慢抚过萧掠长而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最后到达那两片略显薄情的唇瓣,停留在唇锋上。    萧掠低垂着眼眸,伸手环住李立的腰,让二人紧密相贴。    “啪——”    李立打了很重的一记耳光,萧掠的嘴角随即渗出血痕。    萧掠却没有生气,维持着姿势等待李立下面的动作。    李立打人的手无力地垂下,脑袋抵在萧掠宽厚的胸口处。    萧掠能感受到他的立儿,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伤在哪儿。”李立闷闷地问。    “腰腹。”    李立拉开萧掠的衣襟,腰腹处果然缠着纱布,或许是匆匆赶来绷裂了伤口的缘故,温热的血渗透了纱布。    李立沾了点血,放在唇边舔了舔。    萧掠猜不透李立要做什么。    突然的,李立攀上萧掠的肩,迟疑了一瞬,吻住了萧掠,带着湿意的舌头舔过萧掠唇角的伤口后,又顶开了他的牙齿。    他并不熟练,吻得也没有章法,却架不住讨好的意味。    在过往所有的场景中,从来没有一次是李立主动的。    从来都是萧掠,用他的厚颜无耻,把李立捆在身边。    李立的亲吻比世间任何的媚药都管用,萧掠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反客为主,将李立压在身下。    这一夜,萧掠的心彻底融化给了李立。    李立在配合他,似乎只要萧掠想,李立就会给,哪怕是比过去更加羞耻、淫乱的事……    没有刻意的压抑,萧掠终于看到了李立最真实的反应。    萧掠控制不住地要了一次又一次。    最终的余韵中,萧掠迷恋地一遍遍亲吻早已晕过去的李立。    李立始终环着他的脊背,像鹌鹑一样缩在他的怀里。    一夜的荒诞,看似改变了什么,实则却什么也没变。    李立又杀了不少人,而这一次,似乎终于遭到了反噬。    李立最后让萧掠杀的那几人,萧掠却迟迟不动手,他不上早朝,入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听蟾宫说,越来越多的大臣近来频繁出入嵩王府,表面上是和嵩王李络饮酒作诗,实则入了府后,便紧闭府门,不知在密谈些什么。    这些去嵩王府的人里,竟然还有宁王萧掠的身影。    李立看着热茶中袅袅飘起的烟,淡淡道:“朕是暴虐无度的昏君,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太子殿下,如今戎狄来犯,边界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请殿下准许臣弟赶赴边关,操练士兵,抵御外敌,不能再死人了!”    李立跪在太子身前,焦急地等待答复。    他的皇兄刚刚担任监国之职,根基不稳,朝中又都是一些倚老卖老、贪生怕死之徒,谁都不愿亲赴边关,他没带过兵,仗着读了几年兵书,明知去了十有八九有去无回,还是接下了这个烂摊子。    皇兄的烦恼,他能分担一件便是一件。    “如此,愚兄便全仰仗小十四了。”李玉感动地扶起李立,将虎符赐给了他。 第8章    李立去了边关,一待就是三年。    上任伊始,李立担心自己是纸上谈兵的赵括,打了几场小规模的胜仗后,这点疑虑才终于放下了。    和戎狄的战斗有输有赢,虽然没有将敌人赶出关外,可是这群烧杀抢掠的家伙也不敢轻易地出击了。    李立相信,只要给他十年,他一定可以将边境筑成一座铜墙铁壁。    就在李立忙着整练士兵时,朝堂的变化波诡云谲。    恒帝大病初愈,朝政大权悉数从太子李玉手中收回。    老皇帝虽然赞许了李玉监国之功,却并不见有多少怜爱,反而是对自己的第六子瑞王,几次三番召进皇宫,询问最近的功课作业。    这也难怪,恒帝病重时,瑞王时时跪在床前服侍,多脏多累也不怕,听宫人传出的一件事里可见一斑。    据说有一次,恒帝卧床之时,喉咙被一口痰卡住,咳得震天动地,太监侍奉不周,未能及时将痰盂捧过来,眼见恒帝要吐到自己衣服上了,瑞王直接拿手接了痰,半点不觉得脏。    而这时候,李玉正忙于国事,疏忽了对恒帝的关心。    接连几次早朝,太子与瑞王政见不合,吵了起来,恒帝却只辱骂李玉,而对瑞王赞许不已。    再后来,后宫走漏出风声,据说恒帝在妃子面前常常数落太子的不好,夸赞瑞王的好,大有易储的想法。    若是其他皇子也就罢了,凭太子党的力量,足够拉其下马。    可偏偏,瑞王的母家是京中盛名的刘氏一族,轻易动不得。    于是投靠瑞王势力的墙头草越来越多,李玉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此时,李玉亟需一份大功来稳固地位。    太傅黄正谦花了个把月研究,建议太子去边关,荡涤戎寇,成就功名。    原因无他,李立近几月连连打了胜仗,打得戎狄丢盔弃甲、闻风丧胆,但是距离彻底消除边关危难,还差一场巨大的胜利。    眼看李立胜利在望,太子此时去顶替了他的职务,待日后边境安定,就全是太子的功劳了。    李玉揣度一番,认为这确实是眼下反击瑞王最好的方式,遂应承下来,从恒帝那儿求了圣旨,带着亲信黄正谦、岳青柏赶赴边关。    太子亲赴,李立自然是交出虎符,甘居副将。    太子的作战风格同李立截然相反,李立讲求随机应变,而太子却颇讲究古战场之风。    两军作战,须立下战帖,待双方同意后,再约定开战的时间和地点。    初听时,李立感觉像听了个笑话,傻站在了原地。    但是黄正谦一板一眼地在李玉身旁说道:“我兰朝为礼仪之邦,若是搞背后偷袭此等举措,和那帮不知礼义廉耻的戎狄有何分别!”    言毕,黄正谦还看了一眼李立,眼中鄙夷之情难以遮掩。    这样的眼神李立从小领略到大,早已百毒不侵,他只觉得无奈。    身为将领,他必须保护士兵的生命,用尽一切手段以小博大,这两年他一直是这样做的,也确实给了戎狄不小的打击。    可是如今,他的虎符早已交出,决策的定夺权在李玉手里。    李玉最终还是采纳了黄正谦的意见。    黄正谦着急忙火地写战帖去了。    “请皇兄收回军令,此计万万不可!”李立求他皇兄。    而太子只是执起李立的手,安抚地拍了两下,温良和善地笑道:“小十四,本宫知晓你说得有理,但是黄太傅就是那么固执己见的人,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皇兄,这不是我与黄老的私下恩怨,而是关乎数万将士的性命,不能儿戏。”    “唉,”李玉露出一丝不悦,像个夹在李立和黄正谦之间的和事佬,“那这次就先依着黄太傅说的做,要是不成功,再按你说的做,成不成?”    说罢,李玉也走出了大帐,摇着头叹气,“真是不懂事的孩子。”    下一次,永远没有听从李立意见的下一次。    黄正谦下好战帖的当晚,戎狄便派遣一支小队潜入附近驻扎的一处兰军军营,趁将士熟睡之际,割下他们的头颅系在裤腰上回去领赏,又一把火烧了粮草。    黄正谦听说此事,光着脚从行军床冲到太子的营帐,大骂这帮戎狄寡廉鲜耻,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檄文,派人张贴于城中各处。    黄正谦这篇文章写得脍炙人口,人人都知道朝廷的黄太傅将那戎狄领袖须屠骂得猪狗不如。    檄文张贴出去的没几天,戎狄劫掠了一处小镇。    那领队的坐在马上,对着满地的鲜尸无动无衷,提刀将张贴在土墙上的一张檄文掀下来,抓了个镇上的教书先生,让他给解释解释通篇酸诗都讲了些啥。    教书先生哆哆嗦嗦地说:“是,是是要须屠不得好死的意思。”    “不得好死就写不得好死,你们兰朝人说话真是墨迹。”话音落地,这人便一刀杀了教书先生。    听到手下禀报,戎狄首领须屠亲自带人洗劫了一处城镇,李立星夜兼程赶了过去,只带了一小队人马,没有惊动任何人。    须屠的人马势必要留下几天进行整顿,李立预感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带着的这队人马,是一支由胡人组织起来的部队。他们的模样和戎狄相似,但是来自与须屠不同的部落,这些部落都被须屠灭了,活下来的人无家可归,这两年李立留心安在军营,现下正是用武之地。    李立带着这帮人潜入小镇,换上沿路死掉的戎狄士兵衣服,潜伏在须屠眼皮底下。    须屠身边徘徊着流动的士兵,李立便耐心等着,总有四下无人的时候。    终于,等了两天,来了一个汉人。    须屠挥退左右,单独见了那汉人。    李立躲在不远的一处草垛子里,旁边还有一名胡人亲信。    那文士打扮的汉人用戎狄语言和须屠说话,李立听不懂,让身边的胡人亲信翻译。    亲信悄悄地说给他听:“距离远,看不清口型,须屠好像在问他某个人的去向,那人对他很重要,他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那文士怎么说。”    “文士说此人每年十月,都要之身去关外的蛮部祭奠亡母,身边不许任何人跟随。文士还呈了一块绢帛给须屠,像是个地图之类的。”    李立暗忖,须屠如此重视此人,想必此人对须屠意义非凡,就是不知是敌是友。    此时,须屠身边副将大喊着跑过来,须屠听了他的话,脸色巨变。    亲信大喊:“将军快跑,咱们潜伏之事已经泄露了!”    李立从草垛中暴起,拎起佩刀向须屠砍去。    须屠的副将为其挡刀,李立没砍中须屠,倒是将他副将的脑袋砍了下来。    李立早已舍了生死,此刻满脸血污有如煞神,须屠刚刚痛失一员猛将,又见了这副骇人的面孔,竟忘了自己的兵力数倍于李立的,当即骑上马,慌不择路地跑动起来。    李立提了副将首级,随手扯了一块污布将其包裹背在身在,喊了一声“撤退!”    亲信食指拇指圈在嘴唇上,急促地吹响撤退的暗哨,撤退同时一路砍杀阻挠的戎狄士兵。    他们在黄风里跑起来,黄风掩埋了脚印,他们绕道疾行一天一夜,终于到了临近兰朝大帐的一个小镇。    小镇上张贴榜文,四处抓捕李立以及陪他一起走的这帮胡人士兵。    原来是黄正谦,发现李立未得军令就带兵离帐,骂他以下犯上、玩忽职守,像上次张贴檄文一样四处张贴他离营的事。    行迹这才败露。    李立的那群胡人士兵,黄正谦一向看不上眼,只是碍于李立在,才不敢出手。    这回李立被抓了把柄,黄正谦一定也不会饶了这帮胡人士兵。    “各位兄弟,李立在此拜别。这间酒肆的老板娘是我线人,无论你们想回故土放牧,还是想去江南经商,她都会为你们妥善安排。”    “将军,那你怎么办?”    “回去,领罪。”    “属下愿陪将军。”    “我是皇子,不会怎样的,放心吧。”    得知李立回营,李玉匆忙地从营帐中走出来迎接。    “小十四,你没事吧,急死我了。”    李立得到安慰,满腹的委屈尽数化去。    “皇兄,李立未杀得须屠,请皇兄降罪。”    “你无罪,你无罪。”李玉安抚他道。    跟随着李玉的还有岳青柏,李立也乖乖地喊了声,“老师。”    岳青柏捋着胡须,想骂又不想骂,憋了半天,说:“回来就好。”    “太子殿下!十四皇子擅自离营,视太子命令如同儿戏,理应治罪!”黄正谦出现了,义正言辞地说道。    李玉的样子很为难,“太傅,小十四是不对,可是他带回了须屠手下猛将的头颅,也可将功抵过啊,再说了,他是本宫的弟弟,你就别较真了。”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将来要继承大统,难道也要知法犯法吗?若是助长此等风气,百姓危矣,社稷危矣!”    “唉,太傅莫要为难本宫。”    “殿下一日不答应,微臣就跪在此一日。”黄正谦声泪俱下,跪地不起。    “这这……”    李立不想让皇兄为难,也知道黄正谦是个老古板,不想与他一般见识,正想磕头向皇兄讨罚。    却听皇兄对他说道:“小十四,太傅说得有道理,你就别让愚兄为难了。”    李立愣住了,后知后觉地跪地磕头,“李立,悉听皇兄发落。”    黄正谦挺直脊梁,向李玉行礼之后,刚正不阿道:“请太子殿下传令,十四皇子擅自离营,目无法纪,且损失我朝精兵猛将,即日起革除副将之职,贬为帐前侍卫。”    “小十四,你看……”李玉惴惴不安地看着李立。    “臣认罪。”李立冲太子笑笑,告诉他自己没事。    李立穿着士兵的单薄铠甲,站在大帐前。    那晚离营,他其实是给皇兄写了一封书信禀明缘由的,走时放在案上,皇兄如果到他的帐里找他,一定会看到的。    或许,错过了吧。    一个月后,恒帝的嘉奖跟着快马来到军营,赞许太子杀敌有功,摘得须屠手下大将首级。    皇上特赐御膳房糕点,累死了几匹快马,说是趁着新鲜给太子吃的。    李玉领了糕点,“谢父皇赏赐。”    黄正谦哭得老泪纵横,“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9章    黄正谦试图用文明人的方式赢得这场战争,可惜戎狄并不吃他的这一套。    接连几次战斗,黄正谦都没有从须屠那里讨到便宜,反而损兵折将,士气大伤。    到后来,黄正谦再也不在开战前提什么君子协定了。    他也学着须屠偷袭兰朝军营一样,偷袭戎狄的军营。    由于黄太傅声名远扬,连戎狄都知道这是个讲礼貌的小老头,故而对自己的军营布防松懈下来。    黄太傅难得搞一回偷袭,弄得戎狄官兵措手不及,这一仗黄太傅胜了。    自此,黄太傅对偷袭之术就爱不释手了,又用了好几次。    戎狄也不是傻子站着让黄太傅打,后来,黄太傅就没那么容易得手了。    又一次,太子正在大帐内等前方传来的军情,太子端端正正地坐着,反而是黄太傅坐立难安,频繁地往帐外张望。    李立在帐外当守卫太子的小兵,看着黄正谦进进出出,跑得腿直打哆嗦,便劝道:“黄太傅,您还是入帐歇息一会吧。”    黄正谦瞪了他一眼,“小儿休得胡说,河山未定,社稷不稳,老身有何颜面休息!”    李立遂闭嘴不再言语。    李立不得不承认,论忠君爱国,黄正谦是一片赤诚,从无作假。    从前恒帝宠爱一名肖姓歌姬,封其为昭仪娘娘,夜夜宿在肖昭仪寝宫内,连续三日不上早朝。    黄正谦便集合百官跪坐在武英殿外,请求皇上废了蛊惑圣心的肖昭仪。    肖昭仪天姿国色、温柔可人,恒帝怎会轻易听从黄正谦的,于是便命贴身太监过去,好言劝说黄正谦。    谁想到黄正谦仰天大哭,喊着,“圣上如若不听老臣谏言,老臣要这条命何用!”    一声闷响,脑袋磕在柱子上,撞得鲜血淋漓后,便昏死过去。    幸好黄氏一族家底厚,名贵药材流水一样地用,加上宫里送来的珍稀补品,黄正谦的一条命才救了回来。    经此一役,恒帝大概是被吓怕了,亲自登门向黄正谦认错,还降了肖昭仪两级位份,让她去了偏远的宫殿居住。    谁知那时肖昭仪已怀有身孕,孕中忧思甚重又关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生下的男婴小小一个,差点没活下来。    这是恒帝的十五子——李络。    一开始,恒帝顾念肖昭仪生育有功,让她带着小皇子回原来宫殿居住。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李络被发现是个痴傻儿。    恒帝视李络为不详,将肖昭仪和李络一起送去冷宫。    肖昭仪生产后身体一直不好,没挨几年撒手人寰,李络孤苦伶仃,就和李立一起住了,害得李立又得当哥陪着玩又得装娘软着哄。    所以说,李立和李络的兄弟缘分,归根究底,还得感谢黄太傅。    神思飘远,又被一阵急促的马蹄拉扯回来。    “报~”    负责传递军情的斥候,神情严俊,下马急匆匆奔过来。    李立亲自为他掀开营帐。    黄太傅一边问着“前方军情如何”,一边急头白脸地追着斥候,一路跟进大帐。    斥候自然不会将一手军情直接报告给黄正谦,他得先向太子禀报。    放两人进去后,李立替他们盖好大帐的帷幕。    他虽然只是一介小兵,可是前线作战的都是曾并肩的弟兄,怎能漠不关心。    好在他人虽然进不去,大帐内的声音却能清晰地传入耳中。    “禀告殿下,我军偷袭敌方营帐大获全胜,烧毁敌军粮草,收获俘虏三百余名。”    “好啊!总算是赢了一回,太傅,这下你放心了。”说话的是李玉,声音很开心,多日的郁结挥散一空。    斥候顿了一下,再道:“然属下等人发现有一队兵马竭力护送一人奔窜出逃,那围在中间之人打斗间掉出一把短刀,上有宝石点缀,此人身份或许是戎狄高级将领。”    “短刀现在何处?”黄正谦急问。    “属下将短刀带在身上,现在就呈给太子殿下。”    大帐内安静了一会,应该都在观察那把短刀。    李立站在原地思索,斥候既然说是大获全胜,那说明这场偷袭赢得尤为轻松,经过前几次的教训,戎狄还会这么傻吗?    戎狄大将怎会出现在一个偏僻军营中,而不待在指挥营地,还那么恰巧地丢了短刀……    李立总觉得这桩事情透露着古怪。    大帐内又说起话来。    “太傅,可否让小臣看看?”同在帐内,却总是沉默寡言让人忽视其存在的岳青柏,谨慎地询问黄正谦。    “你?”    “小臣略懂些戎狄部落的图形文字,或许能派上用处。”    “好吧,拿去。”    过了一会,黄正谦语气不耐烦道:“岳大人,看得如何了?”    “回太傅,这刀柄所刻的图腾,为戎狄部落首领的家族才配雕刻,此刀华美非凡,绝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必为……”    “必为什么?”    岳青柏加重语气,“小臣不敢轻易断言,只是推测,这柄刀的主人可能是须屠。”    “须屠?那逃窜之人果真是须屠!”李玉兴致高昂,情绪激动道。    听得出,李玉想快点杀了须屠,好早点还朝。    他不喜欢边关,不仅因为这里漫天的风沙,更因为这里没有他朝思暮想的岳慕婷。    黄正谦拍着大腿,追悔莫及道:“可恨不曾追赶啊!”    斥候说道:“须屠受了伤,身边尽为残部,必然跑不了多远。”    “黄太傅,你说本宫该怎么办?”李玉急切极了。    “殿下,我们还有精骑部队,现在还来得及去追赶!”    “那好,就依太傅之言,本宫这便下令。”    “皇兄,不能下令,这其中有诈。”    李立在帐外忍无可忍,不得不违抗命令进去阻止。    黄正谦:“十四皇子,谁准许你擅离职守的。”    李立管不了许多,他听到须屠名字的那一瞬,心中就坐实了猜想——    须屠故意在做一个套,等着他们钻。    黄正谦正欲上前赶人,却被太子李玉制止住了。    “小十四,你认为其中有诈,可有依据?”    李立将他对须屠的了解悉数告诉给皇兄听,从他和须屠的数次交锋看,须屠极为惜命,他暗杀须屠一次不成,须屠不可能没有戒备。    李玉皱着眉,看向黄正谦。    黄正谦嘲讽之色尽显,对李立说道:“十四皇子所言都是猜测而已,你有证据证明吗?”    李立无可奈何,咬牙道:“没有。”    黄正谦占领上风,连珠炮般,“这次劫营,是我方秘密行动,须屠怎会提前知晓?再者说,太子殿下也要按时去各营检验士兵、查看粮草,难道须屠那厮就不会?他出现在那里,又有什么不可能?再说,就算是诈,我们兵力数倍于他们,又有何惧?”    李立哑口无言。    或许是军中出了奸细,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让须屠知道了他们的行动。    若是给李立时间,李立或许能查明缘由。    但现在,一切只是他的直觉而已。    “可、可是,”李立已认定是诈,绝不会轻易放弃劝说,他只好放低姿态,以一个保守者的立场说道,“臣弟认为穷寇莫追,外界地形复杂,人能不能追到暂且不提,万一陷在沙漠中该当如何?”    李立说得不无道理,太子又摆出那副常见的为难面容。    “此一时彼一时,难道我们就此放弃斩杀须屠的良机吗?”黄正谦大吼,“须屠杀了多少我兰朝百姓,只要有一丝机会,我们就不能错……”    “黄太傅,你不要用百姓、用社稷,用你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我!”李立早就在暴怒的边缘,心中郁闷积攒到了极致,忍不住将心声吼了出来。    “十四皇子,你出去。”岳青柏冷着脸说道,“老师的话都不听了吗?”    李立看了岳青柏一眼,转头死死地盯着黄正谦,“太傅,你究竟在急什么。”    黄正谦被李立气到晕头转向,跌坐在太师椅上,喘了好一会,才低头看向李立,声音像是用声带拼命拉扯出来的,尖细刺耳。    “十四皇子,你就这么恨太子殿下吗,你非要看着他,在与瑞王的争斗中败下阵来,死无全尸,你才满意吗!”    李立愣住了,原来这一仗,为的不是百姓,为的是权利。    他看向皇兄,只见皇兄垂头丧气地坐在主位,满脸愁容。    黄正谦哑道:“只要赢了这一仗,取了须屠的首级,戎狄群龙无首自会散去,边境危机一旦解决,太子殿下的地位再难撼动,皇上再想立瑞王也没有办法。”    太子看着李立,念道:“小十四,帮我。”    李立登时心如死灰。    怎样才算帮了皇兄?    只有不管、不问,任其调兵。    李立空洞的眼神望向岳青柏,他的老师。    他不信岳青柏看不透,此番追击,弊大于利。    岳青柏只是叹了一口气,对他说:“回吧,回去吧。”    李立头重脚轻,脑袋像被拼命挤压过,神魂都已离了体。    刚走出大帐,他便跪坐在黄土地上,浑身的力气已被抽干,跪得像个乞丐。    那听了天大秘密的无辜斥候,不像李立可以被放过,片刻后,侍卫便抬着他的尸体走出去丢了。    骑兵一列一列从李立的两侧经过,他们是千挑万选、层层选拔才当上骑兵的。    他们还活着。    他们已死去。    五天。    三万精骑皆命丧大漠。    一如李立预料,他们都中了须屠的埋伏。    须屠利用地形优势,借力风沙让他们迷路,困住,最后产生精神错觉,自杀抑或互相争斗而亡。    李玉乍听到消息,一屁股呆坐下去,竟忘了悲伤。    岳青柏叹气不止,而黄正谦更是大哭不已。    李玉悲恸过后,问黄正谦,“太傅,我们无兵可用了,该怎么办?”    黄正谦摸干泪水,“殿下,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去搬救兵了。”    李立冷笑,“兰朝还有兵可搬吗?”    兰朝立国以来,重文轻武,边关这些兵还是他和几位将领一点点操练起来的,更不论江南那些守军,他们还提得起刀,杀得了敌吗?    “有。”黄正谦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去找宁王借兵!”    老宁王已死,现在的宁王,是他的儿子。    萧掠。 第10章    “哥,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多久?”    滇南宁王府属地的一间驿馆里,李玉换做寻常公子哥打扮,他手中拿着一杯茶,茶水已经凉了很久了,他既不喝也不去换一杯,只是拿在手里。    李玉这样发呆的症状已经持续好几天了,李立自知问了也是白问。    他拎起凉透了的茶壶,又将李玉手里的茶杯拿走,出了栈房。    回过身把开阖的木门关上时,李立看到皇兄依旧维持着虚握茶杯的姿势,发着呆,嘴皮有些干裂。    李立下了楼,找老板要一壶新的茶水。    老板是个中年矮胖男子,掐着算盘眼皮抬也不抬,喊了声店小二,让他帮李立沏茶。    李立笑了笑,对老板说:“敢问店家可有好茶,家兄口渴了。”    老板抬起头,不耐烦地说:“本店茶水不能解渴?”    “店家误会了。”李立笑容不改,“我与家兄游经宝地,听闻此地盛产好茶,只饮粗茶岂不可惜,店家若有好茶,家兄必然重金相谢。”    他拿出一锭银子,不轻不重地放下。    “有,有有。”老板眉开眼笑,接了银子,态度殷勤了许多,“不过客官,好茶可是要等啊。”    “自然。”李立颔首,“好事多磨么。”    他当然清楚驿馆并没有所谓的好茶,这里接待的都是贩夫走卒、云游方士僧人还有游侠之类的,停下脚来喝口茶囫囵睡上一晚,隔天鸡叫便走。    如此下来,老板如何肯备好茶,无非是在热水中加些茶渣茶屑,免得喝起来寡淡无味罢了。    果然,李立看老板走到后厨门口,叫来小二,细声细语地嘱咐了几句,那小二听完抬起头还看了李立一眼,被老板拍了一记脑袋,捂着头消失了。    李立暗笑,那店小二肯定是把他当冤大头了。    老板肯定让店小二到街上去买茶了,至于买什么茶么,他方才一番言语,已让老板确信他不懂茶也不懂这里的物价,随便买种茶搪塞过去,这一锭银子几乎是白赚。    这下,老板看他这“善财童子”的眼神尤为亲善。    “客官是来滇南游历的?”    李立点点头,“我与家兄自小居住吴地,只有一位远房叔伯住在滇南,这回恰好叔伯过寿,父母年事已高不宜远行,我兄弟二人便替他们过来,想着时间尚早,便在周围游历一番,体验不同的风俗人情,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李立说出一早编纂好的理由,他语气真挚,很快获取了老板的信任。    “哦,那你们是兰朝人啊。”    可能是老板说得太理所当然,根本没意识到他这话并不严谨。    李立装作疑惑的样子,“滇南不也属于兰朝吗?”    老板神情中露出一丝不屑:“我们这儿只认宁王,不认那个躺在京城的老皇帝,谁不知道,这兰朝本该姓萧,不是姓李。”    他既然敢大声地说,便说明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如此想的。    李立心如明镜,萧氏一族和他们李家有世仇,绝不会因为现在的宁王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可以轻易化解的。    但他还是装作不懂,问老板何出此言。    老板也是个性情中人,对李立知无不言,所说的和李立调查的差不多,只是在细节上稍有不同。    萧家和李家的恩怨要追溯到前朝。    前朝暴君无道,四大氏族中的萧家率先号令族人反抗,一呼百应。其余三大氏族缓缓而动,发现诛暴君已是大势所趋之后,才加入到反抗的阵营中来。    然而最终,萧家辛辛苦苦打下的天下却被李氏一族窃取了。李家不知用什么办法,逼迫萧家俯首称臣。萧家虽然受了宁王的称呼和封地,但是多年来从未入朝,因此朝中没人知道宁王长什么样。    说到宁王为何甘愿让出江山,老板横眉怒目,直说是李家的人请了妖道做法,用法术迷惑的宁王。    李立心想,他查到的讯息比老板的似乎更加靠谱些。    说起来也荒诞。    只是因为一个女人。    他曾经从宫里的老嬷嬷处听前几代君主的故事,说到开国之君,老嬷嬷说听她的老嬷嬷说,那是个长得像天神一样的男人。    作为天神,身边会有数不清的女人飞蛾扑火,其中扑得最笨最傻的那只蛾子,姓萧。    老嬷嬷年纪大了,说起话来没什么顾忌。    她说萧姑娘是只傻蛾子,人家都是哪儿亮往哪儿扑,她却偏偏扑棱扑棱往黑的地方飞。    天神那时候还不是天神呢,野狗堆里混饭吃,裤腰带上别了十个人头才换来一个被承认的李姓。    萧姑娘人美,哥哥是族长,自己还是一位将城池守得固若金汤的飒飒女将,喜欢谁不好呢,偏偏喜欢李家打发来的野狗。    大概是盯城门盯久了,把眼睛盯坏了,身边也没个体贴入微的俊朗男子,逐渐人畜不分,一不留神,啃了一口窝边草。    第一口有点辣,回味还涩,细嚼慢咽后,甜味又在唇齿间弥散开来,逐渐成瘾。    等明白过来青草有毒,却已无能为力,余生只能以此而活。    大雨滂沱,萧姑娘怀着身孕,去见了萧氏一族的族长,她的亲哥哥。    相谈一夜,萧姑娘惨白着一张脸出来,对等候多时的那人说,“你是皇帝了。”    萧姑娘的孩子没留住。    萧姑娘做了萧贵妃,后来她就死了。    李立怀疑老嬷嬷有杜撰成分,她连那夜下了雨都清楚,怎的不知晓萧姑娘是怎么死的?    只能当是听了一个虎头蛇尾的故事罢了。    那边老板已经讲到现在的宁王萧掠是如何的雄才大略,手下将领军队是如何勇猛无双。    李立不动声色,好奇问道:“宁王拥兵自重,就不怕皇帝大军压境吗?”    说到这,老板明显激动起来,声量也高出许多:“又不是没打过,起先那个还打得有来有回些,后面几个皇帝个顶个的熊。我看兰朝也撑不了几年,到时江山物归原主,你们也能少受戎狄的欺负,自从朝廷那太子上任后,边关一天比一天乱……”    老板嘴太快,李立来不及制止。    “哥。”    李立狼狈地转过身,不敢看楼上那人。    这间驿馆内部陈置老化,脚踩在楼板上,楼板就会因承压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李立虽背对着楼梯,但从店家开始谈论两族恩怨之时,李立就知道皇兄已走出房间,驻足倾听了。    他故意引那老板说出萧家和李家的世仇,不过是借着当地人之口,希望皇兄放弃向宁王借兵的虚妄幻想,转而死守城门,培养军士,戎狄并没那么容易破关。    这话他当着皇兄,当着黄太傅说过太多遍,可是黄太傅却不以为然地说道,“萧掠他是臣,太子是未来的国君,储君有难,萧掠理应借兵,这是他做臣子的本分!”    于是便有了此次滇南之行,太子从私库中搜罗了五车价值不菲的礼物,准备送给萧掠,以显示诚意。    为了掩人耳目,只有李立陪同着太子,另有数名影卫暗中保护。    愈靠近宁王府,愈不敢声张。    李立让皇兄暂时住在这间郊野驿馆中,委托了一名当地颇有名望的老者做中间人,带着他们的礼物去宁王府做说客。    一晃十天过去了。    老板才发现楼上站着的那位客人就是李立的兄长,马上眯眼笑道,“客官,茶马上就好。”    李玉双目低垂,看样子神思恍惚。    李立惴惴不安地等着李玉说话。    “回吧。”李玉抓着栏杆的手松下,异常安静地回了房。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李立却并没有感到轻松。    “额,客官,茶来了。”老板瞟了眼楼上紧闭的房门,对这对兄弟之间紧张的气氛感到奇怪,不过他守好自己的本分,并没有多问。    “多谢。”李立松松僵硬的脸,接过茶水。    太子虽然答应回去,却还是等到了第二天。    他们委托的那位老者带着五车礼物,原封不动地回来了,向他们摇摇头,说他给宁王府递了拜帖,但是老管家只说宁王不在家,他也不敢做主张。    “定是萧掠在诓本宫,他看不上本宫的东西。”李玉摇摇头,苦笑着,“小十四,我们回去吧。”    李玉回到边关后,又和黄太傅以及岳青柏陷入了一堆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中去。    大约是觉得不甘心,半月后,太子又让李立去了一次宁王府。    太子的命令下得急切,只让李立即刻出发。    等快马奔出了几十里地,李立才想起他此番前去孤身一人,身无长物。    五车礼物都没换来宁王一面,他空手前去,只怕不得当场被轰出来。    李立纠结了一会,很快便释然了。    他又不是真的指望萧掠能出兵,带不带礼物又有何分别?    他只身前去不用顾念太子安危,直接敲开了宁王府的大门,对着鹤发童颜的老管家禀明来意。    滇南地区民风剽悍,加之上次来面都没见着就被回绝,李立本以为老管家是个硬茬,没想到竟是个热情好客小老头,还让李立去宁王府的客舍住了几天。    大概是见李立风尘仆仆,脸都陷了下去。老管家亲自弄了一碗面,送到李立房间。    李立为了赶路,吃一顿饿三顿,面条几滴香油的味道钻入鼻中,馋得李立食指大动,抱着碗呼噜呼噜吃面条,特别没形象。    老管家忍俊不禁,又去厨房捞了一碗面条过来,“不够还有。”    “多谢老……唔家。”李立头埋在碗里,含混不清地道谢。    “可怜的孩子,皇宫里能有什么好东西。”    李立心道:你们宁王府也太瞧不起人了,一碗面罢了,我李立在宫里也时常能吃到的。    他在宁王府住了三天,每天都要问一遍老管家,宁王要不要见他。    老管家来来回回地和他说,“等等,再等等。”    李立的耐心消耗殆尽,再等下去干脆给萧掠养老送终得了。    他收拾行囊向老管家辞行。    老管家掰着手指头,“奇怪,应该就这两日回来才对。”    李立分不清话里真假,抱拳向老管家行礼,受他恩惠几日,李立是感激的,“既然宁王无暇会见,李立就此别过。”    刚下了一场雨,路上湿雾弥漫。    李立策马扬鞭,宁王府与他隔着重重烟雾,一如李立将之当成一段转瞬即逝的经历,一段再无续章的浅缘。    又是一次贪功冒进,太子中了埋伏,李立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带着黄正谦、岳青柏以及太子的十来个部下疾驰,一直跑到身后追兵都看不到踪影了,李立才敢停下来。    他观察着陌生的地形,心道不妙,他们已经身在关外了,此处正是戎狄的势力范围。    他们身上的兰朝铠甲装束,一旦进入番邦城镇,简直就是任人宰杀的活靶子。    李立脱下铠甲,去就近城邦弄来西域服饰,让太子以及一干人等换上。    黄正谦这老顽固,对着敌人的衣服别别扭扭一阵,也换上了。    除此以外,李立还从往来兰朝和西域的商人处,采买了许多布匹、瓷器、药材和胭脂水粉,一行人扮作商旅模样,混入了城内。    他们回关内的路线,必须经过这座小城。    没想到刚入城,就听到了须屠率军在此处暂歇,还下令关闭城门不许人出入的消息。    须屠的手下在城内四处搜索,追踪太子的行迹。    此刻,在李立等人所在的旅店内,居住着大量从兰朝来的商人,一队戎狄小兵正在一间房、一间房地盘问着。    下一间,就轮到李立了。 第11章    黄正谦紧张地贴在门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匕首藏在身后,透过门的缝隙,观察那群戎狄小兵的举动。    那群小兵已经从上一间房出来了,黄正谦瞪大了眼睛,回头,找到急躁地来回踱步的李玉,无声地喊着“殿下,快到老臣身后来!”    李玉快步走过去,才走近,黄正谦就以老母鸡护崽的姿势,挡住李玉。    李玉拍着黄正谦的背,指向房间的舷窗,用眼神询问是否跳窗逃走。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黄正谦使出全身的力气,掏出匕首向来者刺去。    别瞧黄太傅身形干干巴巴,平时抓只鸡都费力,视死如归下刺杀的速度,差点让李立招架不住。    李立一把抓住黄太傅的手腕,黄太傅登时卸了力,匕首垂直向下坠落。    李立立刻用脚背踢中匕首,那匕首朝上飞旋,无声地回到李立的手中。    黄太傅张着嘴,震惊地看着李立,待反应过来自己竟弄错了刺杀对象,呼哧呼哧喘着气,嘴角两条发白的小胡子横了起来。    黄太傅要骂人前,就是这样的标准姿势。    李立转动匕首,将尖端收到手臂内侧,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嘘。”    黄太傅下意识地照做,随后又好像觉得他凭什么听李立的,抿着嘴从鼻孔出气,胡子又飞扬起来。    李立得咬住脸颊两侧的肉,才险险忍住笑意。    太子从黄正谦身后探出头来,“如何?”    他在询问李立出去探查的结果。    李立给了他皇兄一个安心的眼神,让皇兄和太傅回去坐着,不要妄动。    他刚安排好,小兵们就进来了。    李立起身热情相迎,岳青柏跟在背后,充当李立的翻译。    太子和黄正谦坐在房间的主位,像两根木雕,只有一双眼睛随着小兵们在房内的脚步转动。    领头的小兵一把推开李立和岳青柏,十来个人大摇大摆地在房内走动,看看面无表情坐着的李玉黄正谦,又看了一圈地上码着的一个个木箱。    最终,领头的那个指了指木箱。    “打开!”    李立躬身笑着,“都是些卖不出去的玩意,几位官爷就不用看了吧?”    “难道你这里面藏了什么吗!”领头的小兵大声质问李立,眼睛紧盯着木箱。    李立故意不愿打开木箱,就是为了让小兵们将怀疑都锁定在木箱身上,这样就没有精力再去关注神色过于凝重的皇兄和黄正谦了。    “不是不是!”李立装作急赤白脸的样子解释,“我哪有这个胆子,各位官爷要看就看吧。”    他打开木箱,叹着气道:“这些瓷器、绸布的样式都不时兴了,在这城邦卖不出去,不知官爷城门何时开启,我们好到下一座城碰碰运气。”    领头小兵用刀柄,挑走明面上的几匹布料,狐疑地在下层的货物里搅来搅去。    “哎哟,官爷高抬贵手。”李立哭丧着脸,“您这一搅动,我们的货就更难卖出去了。”    随后,李立很上道地掏出一串钱,塞给那小兵,“我们商队能一路平安,全靠官爷们保护,这些钱不成敬意,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那小兵腰间鼓鼓囊囊的,早在其他家处收了不少钱。    李立刚才一路摸看下来,就发现这帮小兵其实很好打发,名为盘查,实际上就是从商人那儿搜刮点钱财而已。    小兵收了他的钱,行云流水地塞进腰间,却还赖着不走。    李立的心又悬起来。    “官爷?”    小兵突然指着李玉说,“我要他手上那个。”    李立随着那视线看过去,发现小兵说的是皇兄戴在拇指上的那枚扳指。    那是恒帝自己赏玩的玉扳指,后来亲赐给太子,意义非凡。    李立感觉身边的空气都凝滞了。    扳指只是身外之物,眼下最好的做法就是送出扳指,先打发了这群小兵。    可是这决定,不能由李立做,也不配李立做。    结果,太子还没说什么呢,黄正谦便先拍着桌子,呵斥一声:“大胆,一群恬不知耻的蛮子!”    这种骂人的话,岳青柏无论如何也不敢翻译出来。    但是黄正谦横眉怒目的样子,傻子都瞧得出不是什么好话。    小兵们齐刷刷拔出佩刀,指着屋内所有人,刀出鞘的利响让人牙酸。    就在这一瞬,李立对黄正谦的恨意汹涌地窜了上来。    他就快!就快成功了啊!    然而此刻后悔已来不及,李立只能飞速运转大脑,思索转圜之机。    剑拔弩张之时,一道华丽又散漫的声线划破了满室寂静。    “首领说是邀我去欣赏胡旋舞,怎么又上旅店来了,莫非这里也有美人?”    紧接着,李立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双眼和那人撞了满怀。    那人眉眼锋利,相貌俊美非凡,明明看得出是汉人,瞳色却比汉人更浅一些——有点像银河漫天的夜晚,星子般的亮。    李立看他时,那人也第一时间看到了李立,眼里划过一丝讶异,然后将李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随即双手抱胸,嘴角挂着笑摇摇头,似乎是在为自己刚才的话语感到好笑。    轻挑。    李立鄙夷地从这名混血男子身上转移视线。    “贵客不要怪本王,本王只是听到异响,上来看看而已。”    说话者声如洪钟,人未到,威严的气势就已先压过来,存在感极其强烈,这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势。    那人说话用的是戎狄语言,李立听不懂,岳青柏小声地在他耳边翻译。    岳青柏话说得不连贯,微微颤抖着,似乎已经猜到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李立比他更早猜出,这个声音他绝对不会忘,因为不久前,他还伺机潜伏在这人身边,只为摘了他的人头,擒住这贼中之王。    他日思夜想想要杀了的人,却成了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须屠背着手,带着身后的精兵猛将出现在门口,充满歉意地向那名混血男子打招呼后,看向了李立以及他身后的众人。    须屠是一个蓄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身为戎狄首领,他并不是那么的高大威猛,反而很精瘦,个子也不高。被太阳炽烤晒出的黑黄皮肤突出了他本来就很显眼的高颧骨,一双三角眼折叠塌陷的眼皮,遮住眼白,让人只看得到他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    他早已不见当日差点成为李立刀下亡魂的穷途末路之色,看着李立的眼神就像一只秃鹫,盘桓在一只受伤了、即将死亡的鹿崽上方,只为等到鹿崽闭上眼的那一刻,大快朵颐一番。    有那么一个瞬间,李立差点以为对方认出自己来了。    他赶紧稳住身形,劝服自己镇静下来。    那日刺杀须屠时,他满脸血污,五官本就模糊,而且他身形变化之间,根本就没有让须屠看清正脸。    须屠该不认识自己才对。    而且,须屠也该不认识他身后的太子以及黄正谦、岳青柏,他们从未正面交锋过。    想到此处,李立的心稍稍定下,若不是那个长相太过显眼的混血男子,总是淡淡地笑,用探究的眼神看着自己,让他感到浑身发毛,李立还能再安心一些。    这人既然是须屠的贵客,那么身份必然不简单,李立虽想到了这一层,却无暇顾及。    眼下最重要的,无疑是从须屠的手中脱困。    “小人有罪,不知道是大王到此,搅扰了大王的兴致。”    李立恰如其分地展现出他的害怕,哆哆嗦嗦的样子像极了一个胆小怕事的倒货贩子。    他“大王”两字说出来,身后太子和黄正谦都听得到,想必已经确认这人就是让他们恨得牙痒痒的“须屠”。    太子或许会忍耐,但是黄正谦通常情况下不会。    大概知道是自己为了个玉扳指把煞神引上来的,见到李立如此卑躬屈膝、奴颜媚骨,黄正谦却出奇地安静。    李立希望特别希望黄太傅那张舌战群儒的嘴可以保持闭合到结束。    须屠说了句什么,通过岳青柏,李立弄清他在询问他们的身份。    “我们是兰朝来的商队,做小本生意的,身后那位公子,是我的主人。”李立将刚才应对小兵的那一套又说了一遍。    须屠似信非信,他突然踢开跪在脚下的小兵,径直走到木头般站立的李玉面前。    李玉喉头滚动,呼吸短促。    须屠瞟了他一眼,然后视线盯上太子手上的玉扳指,不由分说地撸了下来。    李玉下意识地伸手,愣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须屠对着光线观赏这枚玉扳指,“听你说的,你们应该挺穷的,为什么身上有这么好的东西?”    李立赶紧道:“大王有所不知,我家主人是被逼无奈才行商的啊,本来家大业大,衣食无忧,谁料老爷突然间犯病死去,偏房一脉趁我家主人不在,设计谋夺了家产,这玉扳指是我家主人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看须屠的样子,分明是在衡量李立话中真假,显然这份说辞还不足以打消他的疑虑。    李立又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通木箱中货物的产地、作用、价格、如果卖出的话可以赚几分利,市侩的样子像足了为主人忙前忙后的伙计。    当初他采买货物时,和卖家对过账目,一下便记住了。    李立故意说得罗里吧嗦,好激起须屠的厌烦。    须屠果然挥手让李立不必再说,他把玉扳指丢在桌上,背着手,在李立面前来回走动,而后停住,间或审视一下李立。    最终,须屠停下脚步,拿起木箱中的一盒胭脂,情绪不明地笑了一下,“你说错了一样,现在是战时,没人顾得上抹胭脂,你刚才说的胭脂价格还是战前的。”    李立笑了,彻底放下心来,须屠已经踩入他埋好的漏洞中。    他此刻扮演的,是一个卖过时货物的商人,对异族情况的认知还停留在几年前,若是全说对了,反而奇怪。    “原来如此,难怪没人买我们这上好的胭脂。”李立装作恍然大悟道。    “连本王的娇妻美妾们,脸蛋都灰扑扑的,让人没什么兴致。”须屠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拿了一盒胭脂,转过身去。    就在李立以为过关之时,须屠又回过头,随口问道:“对了,我的兵还没盘查结束,你们把沿途过关文书给他们核对一遍。”    过关文书?    李立猛然抬起头来。    然而黄正谦已经如临大敌一般,急匆匆开口道:“过关文书已经在路上不小心丢了。”    根本没有所谓的过关文书,须屠在诈他们!    “大王,我们管家记糊涂了,过关文书是好几年前的事,现在各个城邦之间早就不设限了,故而我们身上并没有文书。”    李立浑身寒毛直立,尽管他第一时间解释了,但是怀疑的种子已经在须屠心里种下。    黄太傅回答地太过不假思索,太过着急,给了须屠一个讯号——    这帮人,在掩饰什么。    须屠看着他们,按在刀鞘上的手慢慢将刀推出一寸,寒光显露,杀气难掩。    李立也攥紧了袖中暗藏的匕首。    这时,那须屠口中的贵客,李立眼中有些轻挑的混血男子,似乎一点也没发现双方之间紧张的气氛,依旧在对须屠抱怨身边姬妾妆容寡淡一事发表意见。    “大王,照我看需要涂脂抹粉的都不算美人,美人就要天然去雕饰才好,”说着,他指了指李立,“您瞧,这才是美人呐。”    只一句话,便让满室的气氛瞬间暧昧起来。    须屠闪着寒光的刀刃没进刀鞘,大笑起来,似乎对他这位贵客的言论感到极为荒诞,“哈哈哈,贵客说话真有趣,男人长得再好看,也比不得女人啊。”    李立头回被开这种玩笑,还是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他倒是听说过龙阳之癖、断袖分桃之类的故事,但从没想到有天会亲自体验到被调戏的滋味,大脑一片空白。    须屠失了盘问的兴致,“贵客,咱们还是去看胡姬跳舞吧。”    他们一群人,悉数离开房间。    然而,还没等众人松一口气,须屠手下的一名侍卫竟然去而复返。    这名侍卫是刚才充当他和那名混血男子之间翻译的,他直接略过李立,向太子李玉传达他的首领——须屠的指示:“听说你们想出城,如果你肯将你的伙计留下来,我家大王就亲自给你们出城手令,你可以想好了再答复。” 第12章    李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须屠居然要他留下来?做什么?    李立以为这又是须屠的一个计谋,可若是计,须屠不会只让一个侍卫返回过来,说如此莫名其妙的话。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黄正谦不假思索地呵斥那名侍卫,说完后他的表情明显瑟缩了一下,似乎才想到这是别人的地盘,话语软下半截,拉长着脸指着李立说,“他就是个伙计,不会行军也不会打仗,你们大王要他作甚?”    侍卫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我只是代为传达大王的意思,其余一概不知。”    这时,李玉开口道:“麻烦回去转告你家大王,这名伙计从小与我一同长大,感情深厚,恕难从命。”    侍卫见李玉拒绝,便说:“如果你改变主意,可随时到附近官驿找我。”    李玉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神情淡淡,侍卫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李立即刻走到皇兄身边,迷惑地看了皇兄一眼。    只见他皇兄站在窗前,目光沉沉地盯着那名传话侍卫离去的背影。    “喝口酒暖暖身子吧,外面冷得很。”    夜深了,所有人都已呼呼大睡。    李玉左手提着一只汤壶,右手捏着两只碗来到旅店堆放柴草的后院。    黑暗中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眸光一闪,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从墙头上跳了下来,一盏小油灯被点亮了,灯芯伴着细碎的风沙扭动,像个腰如杨柳、翩翩起舞的曼丽人儿。    李玉怔怔地看着火苗舞动,眼中竟有伤感之意,一边的手上却还拿着分量很重的汤壶,压塌了他一半的肩也不觉疲累,怎么瞧怎么有点憨气。    李立对皇兄的到来感到意外,但是他很快就从身边就地取材,用干草打了一个简易版蒲团,放在皇兄身下。    接过汤壶和酒碗,李立将它们放在摇摇晃晃的矮桌上,发出“碰”一声细响。    李玉像是受到了惊吓,打了个颤,随后盘腿做到蒲团上,作势给李立倒酒。    李立手掌盖住空碗,推拒道:“哥,喝酒误事,我还得替大家守夜呢。”    今天虽然躲过了小兵以及后来须屠的盘查,但是仍然不能掉以轻心,只要他们一天没有出城,李立就得守一天。    这间旅店的后院荒废很久,但是蹲在墙头上往外看到的路,一路延伸到尽头,就是城门。    李玉见李立不肯喝酒,倒也没有坚持,放下汤壶问道:“弟弟,你在这里观察得如何了?”    “哥,我还真有收获。”    李立压低声音,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我看过了,这里的城门守卫大概每三天轮值一回,每次轮值侍卫们都要到城门中间的主楼进行交接,西侧城墙的哨岗距离主楼最远,那里的小兵一来一回至少要花费半个时辰,而这半个时辰正好无人值守。”    “你是说……”李玉想了一会,皱着眉沉吟,“要我们在半个时辰内翻越城墙?”    “兄长莫慌,这城墙看似高,实际上却有很多着力点,我们十六人趁夜翻过去,半个时辰足矣。”李立看了皇兄一眼,揶揄道,“哥,你不会爬不动吧?”    “笑话,”李玉争辩道,“我年纪轻轻的大好儿郎还对付不了一堵墙吗?”    “只是……”李玉略显为难道,“手下勇士们的身手我不担心,你的身手我也不担心,岳先生每日练习五禽戏应该能爬得动,就是黄太……黄师傅好吃懒做的,我怕他爬一半再摔下来。”    “大不了我拿绳子把他和我栓一起,我背着他走不就成了?”李立说完,眼睛骨碌一转,笑眯眯地看着皇兄,“哥,你可是黄师傅的得意门生,竟然说他好吃懒做,啊?”    李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添油加醋道:“不仅如此,黄师傅还特别顽固、特别假正经,他自己教书教着教着打起了瞌睡,却不许我偷闲看些民间话本。你上回替我受罚,他要打你手心,把你左手打成肿了还不成,还要你把右手伸出来继续打,一定疼坏了吧。”    李立记得这件事,可是那次受罚皇兄并不在场,他以为皇兄不知道的。    李立的神情暴露了他心中所想,李玉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晓,其实我全都知晓,不然后来凭蟾宫一人,怎么弄得来那么好的伤药?”    李立想起了那罐带着淡淡玉兰清香的药膏,膏体像猪油一样白、软糯,就连只是装盛药膏用的那只小罐子,也是精心烧制而成的,像玉般润泽的湖青色。    感激的情绪油然而生,却并不纯粹,还带着一丝怨气。    原来皇兄早就知道他过得不好,那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帮他?皇兄什么都有,明明他只要随意地撒出那么一点点,就足够他和蟾宫应对焦头烂额的日子了。    突然的,李立感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卑劣,别人的好应该一点一滴记住、回报,而不是贪得无厌地想要索取更多。    此时,李立心中的羞愧盖过了一切情绪,他低下头颅,不敢直视皇兄赤诚的双眼。    “哥,你待我一向是最好的。”李立脚不安地动了下,“我无以为报。”    “别这么说。”李玉的声音在李立头顶上方响起,“哥哥还有事相求呢。”    一道阴风袭来,脆弱的灯芯火苗差点湮灭。    李立赶紧凑近了用手挡着,护住火苗,抬起头,他看见皇兄的脸近在咫尺。    那张脸在对着他笑,温和、纯良,可以吹散一切阴霾。    李立:“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肩膀被李玉轻轻拍了拍,“回去做我的左膀右臂吧,从此没人再敢欺负你。”    那双眼睛,满满都是对李立的信任。    李立鼻头微酸,想了半天,才敢坦然说出一个“好”字。    两人重新端坐下来,李玉和他谈起了自己的志向抱负,他声音压得很小,却紧紧握着拳,背脊也挺得很直。    李立看得出,他的皇兄要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可是皇兄说的很多沉疴弊病,其中都有大氏族的关系,有他们在,皇兄就没办法一展拳脚。    李立既然已经决定要做皇兄的左膀右臂,他就不介意在暗处做一把杀人的刀,替他把前路斩干净。    李玉见他自己说了那么多,而李立却默不作声,便问:“弟弟,你有何抱负呢?”    李立一只手肘撑地,半仰着,举目看到天上璀璨的星子,笑着说:“待兄长心愿达成,小弟就去建一个牧场,养上两百头牦牛、两百头羊羔,每天挥挥鞭子,赶着他们今天去这儿吃草,明天那儿水草丰盛,就再赶过去,谁不听话,就跟在它屁股后面追。”    行军在外,有回看到了一个放牧人,身边呼啦啦跟着一群羔羊,放牧人哼着调子要喝,却总有那么几只小羊,视若无睹地站在悬崖峭壁上,闲散地啃着青草,嘴里一嚼一嚼的,两只眼睛老神在在地看着下面的李立。    李立当时觉得好笑,记下了这画面,后来回想,总把自己代入到放牧人的视角,想着该怎么治理不听话的小羊才好。    大概,他对这样的生活,是心向往之的吧。    李玉有些无语地看着李立,半晌,他默默地提起汤壶,把两个酒碗都倒满。    “哥?”不是说好不喝酒吗?    李玉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指着酒碗,“店家非送我的羊奶酒,我又不爱喝这东西,你既然要当个放羊的,总不能连羊奶酒都不喝吧?”    “不是,哥,你当真的?”    “两碗,都要喝,一滴不剩。”李玉伸出两根手指,在李立面前故意晃了晃。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李立想着自己酒量不差,喝下也无妨,无奈地将两碗酒一饮而尽。    然而,微弱的火苗中,李立却看见皇兄在哭。    他不明白,想开口询问。    皇兄却先起身进了屋,李立看着他愈来愈小的背影,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李立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的。    那酒水中被下了药,寻常人可能就此意识全无,可是李立本就睡眠很浅,即便睡着了,一旦听到什么动静,也会立刻醒来,因此昏睡药在李立身上的效果只兑现了一半。    可惜,他虽醒了,身体却依旧无法动弹,只能像一个活死人般躺着。    他已经被人从室外抬进了室内,放在一张床上。    床前有几个人散乱的脚步声,以及收拾行囊的声音。    李立逐渐判断出,这几个人,是皇兄、黄正谦还有岳青柏。    黄正谦收拾好细软,一样一样地堆在桌上。    李玉就坐着,安静地看黄正谦忙前忙后。    “殿下,老臣都收拾妥当了,您看看可还有遗漏。”    “没有了。”    “黄太傅,我们真得如此吗?”岳青柏的声音,透着一丝不安。    “这是不得已为之!”黄正谦恨恨地说,“牺牲一人换来兰朝江山永固,若是能让老臣和十四皇子交换,又有何不可?”    岳青柏:“不是没有办法,翻城墙的胜算极大。”    “主上安危岂可儿戏?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一点意外都不容许发生。”黄正谦着急道,“你快派人去找白天那侍卫,就说人已经给他留下了,只求换来出城手令,越快越好。”    岳青柏转而对李玉说:“殿下,臣请您三思啊。”    李玉幽幽道:“岳大人,本宫想慕婷了,本宫怕再也见不到她了。您是她父亲,您一定不想让她伤心吧。”    岳青柏再没了声响,过了一会,他推开了房门。    谁也没有心思留意床上昏迷的李立。    可若是谁靠近了,就会看到,李立紧闭的双目,润湿的黑睫簌簌抖动,泪水从眼角不停滚落,沾湿了枕巾。 第13章    太子、黄正谦以及岳青柏守在房间内,等待被派去通报的手下回音。    他们的视线都关注在那扇闭合的门上,随时期待着它被人推开。    床上,李立麻木的四肢逐渐产生了一些绵软的力气,手指轻轻地动了下。    “太子打算回去后如何交代十四皇子的行踪?”岳青柏轻轻地问李玉。    “十四弟贪功冒进,致使我军陷入敌军圈套。然而他为了救本宫,拼死搏杀,最后死在混战之中,尸骨无存。”李玉思路清晰,冷静地陈述着,好像他口里所言真有其事,“本宫会上表奏请父皇,为他建立衣冠冢,功过相抵,不予怪罪。”    他不光要抹除李立这个人,还要榨干他最后一丝价值,将所有的罪让一个“死人”担着,他好纤尘不染地回京城,做他无可指摘的太子殿下。    好一个不予怪罪。    好一个不予怪罪啊!    李立感觉心脏被绞成一团,痛得他恨不得能将这颗心从胸腔里掏出来,再拿匕首割开,好好找找到底是哪一块地方流经的血总是因皇兄而热,他好将这块地方剜出来,扔到地上,踩个稀烂!    剩下属于弟弟、蟾宫还有过世母妃的部分,他再好好地捧起来装回去。    这样就不会疼了。    “太子,这样做……”    黄正谦刚想说点什么,房间的门就发出“叩叩”两声敲击,在静夜里显得尤为清晰,黄正谦吓了一跳,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进。”李玉饶是再装得镇定,也漏了一丝紧张。    来人正是回来通禀的手下。    手下告诉李玉,出城手令他已经拿回来了,那边很快就会派人过来将李立带走。    李玉立刻站起来,没有丝毫犹豫,“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发!”    楼板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匆忙中带着逃出生天的喜悦。    终于只剩李立一个人了。    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将自己从床上搬下来。    准确一点,是摔落下来的。    眼睛勉强能睁开,却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依稀分辨出外面泛白的天色,这样和瞎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靠直觉辨别出门口所在的方向,手掌撑在喝水的桌上,才堪堪将两条绵软的腿扯起,咬着牙,用积蓄的一点力气撞开了门。    他半爬半走,狼狈万分,不知自己到底要往哪里去。    李立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要做任人宰割的那条鱼。    脚底突然悬空,李立整个人滚落下去,身体发出“嘭嘭嘭”的沉闷撞击声,原来是他踩空了楼梯。    李立的五脏六腑痛得皆挪了位,缩在地上无声地喘息。    旅店的出口近在迟尺,李立几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得到门槛。    然而这时,一群士兵拥进来,将门口堵住,黑压压的一片,李立眼前的光亮瞬间堙灭。    李立不理他们,四肢并用,用极其难看的姿势继续往门口爬。    紧接着,他就被人将整个身体翻了过来,像一只肚皮外翻的螃蟹。    李立无意识的双眼扫过头顶上方的每一个人,中间的士兵自动在两边站开,须屠的脸出现在李立眼前,那张脸上满是玩味的笑。    李立安静地躺着,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离体,悬在半空,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一条黑色的铁链将他的身体捆住,他被士兵拖行了一段距离后,扔上了一架板车上。    李立是在浓重的草腥味和湿马粪的气味中醒来的,睁开眼睛,冷而亮的阳光刺得他无所适从地又闭上眼。    等李立完全适应了光亮,他看见面前一匹棕色的马正在低头吃食槽里的草料,一旁还有几匹差不多模样的马,它们背上还未卸下的马鞍,都是戎狄军队特有的样式。    初时的茫然迅速被归拢的回忆取代,李立的头像被钝器击中后脑,撕裂般的疼痛。    他看看靠在手脚上的铁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腿却被稻草里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李立拨开稻草,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具面色发黑,早已咽气的女尸。    女尸衣衫不整,浑身上下遍布伤痕,每一道伤痕都暗示着她生前遭受过怎样非人的凌虐。    这时,李立听到背后还有数道微弱的呼吸声,他猛地回过头去。    大约是五六个,还是七八个,大多数是女人,也有一两个面貌清秀的男人,身负枷锁,瑟缩在角落里,观察着李立。    他们身上的痕迹,与女尸身上的类似,只是深浅程度不同而已。    李立一下明白过来,他被关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李立疯了似的晃动铁链,皮肉摩擦出暗红的血痕,依旧不能挣脱分毫。    这时,两个戎狄士兵进入了马棚,他们半点也不理会地上的死尸,直接走到李立这边,解开了他身上的锁链。    李立即刻弹跳而起,腿扫中离他最近的那名小兵的下盘,又狠狠地撞开另一人,不管不顾地向外冲。    换做平时,挨了李立的攻击,这两名小兵势必半天都起不来。    但是李立身上的药劲并没有过去,使出的力道还不足往常的三成。    这俩小兵嗷嗷痛叫一阵,反应过来,一人抓起铁链的一端,甩到李立的身前将他套住,因为才被挨了揍,他们手下发狠,将李立捆住后仍不罢休,用脚猛踢李立的腹部,打得李立干呕不止。    然后他们拖着奄奄一息的李立,离开了马棚,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天,偶尔回头看看李立,发出猥琐的笑声。    李立被他们拖到了一条河边,他们一个人留在原地拽着李立,还有一个人走去提了一桶东西回来。    那桶里的东西,毫不客气地,悉数倒在李立头上。    李立闻到一阵刺鼻的皂角液的味道。    河水冰冷刺骨,李立被扔到河里,那两个小兵则在河岸上按着他的脑袋和肩,不许他抬起头来,直到李立手脚扑腾出现濒死之兆,他们才将他拎起来,容他吸一口气,再将他按进水里,反复作弄。    等时候差不多了,两名小兵把李立捞起来,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将冻晕的李立带进了一间装饰华丽的房间,房间里架着温暖的烤炉和厚厚的地毯,他们就这样随意地把李立丢下,然后关门离去。    地毯下很快漫开了一滩水渍,李立浑身湿透了,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极为难受,同样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覆在面上,他蜷曲地缩着,一动也不动,看着像死了一样。    房间里只有烤炉里炭火燃烧发出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噼里啪啦木柴爆裂的异动。    两名老妪开门进入房间,她们白多过于黑的粗长头发编成两股大麻花,垂在胸前,头上的额饰、身上的项链、手链都是用动物的头骨或者牙齿打磨而成的,眼下、手背上都有大面积的刺青,这是戎狄部落巫女的特征。    巫女大多时候也是部落里的医者。    她们二人将昏死过去的李立翻过来,剥除他身上的衣物,用干净的布为他擦拭身体和头发。    李立身上有几处淤青,范围并不大,但是在周围冷白皮肤的衬托下显得异常刺眼。    一名巫女取来一盒女人抹面用的粉膏,用细软毛刷蘸取内容物涂在淤青处,这样看起来就没有伤痕了。    接着,她们给李立穿上早就准备好的丝质长袍,黑色的缎面上绣着一朵巨大的金色牡丹,牡丹吐露花蕊、含苞待放,四周点缀着品种各异的百花,却并不让人觉得眼花缭乱,反而更凸显了待绽牡丹的羞怯和美丽。    这件衣服是她们大王高价从中原购来的,连最宠爱的美妾也不舍得给,今天却用在了李立身上。    衣服本就宽大,男女皆可穿,只因上面绣了百花的缘故,默认该为女子所穿。    可是寻常美女若穿此衣,就会被衣服衬托得本身黯淡无光。    两名老妪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个男人穿这件衣服却毫无违和感,他的人比百花簇拥下的牡丹还要艳丽,还多了一分易碎的病态美感。    这种美和病西施的那种惹人怜爱完全不同,相反会激起人内心的破坏欲。    两人将李立搬到胡床上,胡床上铺着整块的雪狼皮毛,比毛织的地毯更加蓬松软和。    这件华服之下,李立什么也没穿,衣袍的系带也只是松松垮垮地打了一个结,很好拉开。    这是大王特意吩咐过的。    大概是身体的温度逐渐恢复,李立眼皮动了动,有恢复意识的迹象。    两名老妪在进房间前,看过被李立扫腿的那名士兵,腿上的伤,清楚李立一旦恢复意识,一定是个下手狠辣的主。    于是其中一名老妪端来一碗药汁,给李立喂下。    这种药汁是她们特意调配出来的,药效作用时,五感会特别敏感清晰,可是四肢偏偏绵软且使不上力。    也是大王吩咐的,他既不希望李立伤人,又不希望李立表现地像个死人。    给李立喂过药之后,这两名巫女似乎还是觉得李立危险,对视一眼后,默契地给李立的四肢套上了铁链。    她们全程面无表情,比起李立,她们更像两具行尸。    巫女们收拾好地上——李立原先的衣服,一个带着玉坠的长命锁掉了下来,她们并没有觉得异常,只是将这枚长命锁放在衣服上面,端在托盘里,走出了房间。    另一边更为宽阔,气氛也更加热烈的房间里,须屠坐在主位,兴致高昂地看完了舞女的表演,一舞结束,须屠挥挥手,让她们都下去。    须屠将酒杯中的酒水斟满,举起向右手边的贵客示意,“宁王阁下,请恕本王贸然相请,招待不周。”    萧掠敛去眼眸中的嘲笑,同样扬起酒杯,“大王是性情中人,萧某只身探母亡坟归来,此事本无人知晓,却能在归途中偶遇大王军队,怎能不说是缘分呢?为了这缘分,萧某也该满饮此杯才是。”    须屠讪讪地笑,借由喝酒掩去面上的尴尬。    喝完酒,须屠咂了一下嘴巴,笑容中多了一分讨好,“本王对阁下仰慕已久,诚心想交阁下做朋友,怎么阁下却屡屡推走本王送来的美人呢?”    萧掠观察着空酒杯的纹路,笑了一下,“大王还是开诚布公为好,否则萧某不好消受美人恩啊。”    话说到这份上,再装就没意思了。    须屠大笑几声,说道:“爽快!本王最讨厌假模假式说话了。宁王,本王请你,是为了和你结盟,一起把兰朝给干掉!”    萧掠悠闲道:“大王,您找错人了,萧某还是兰朝的臣子呢。”    “哈哈,本王可不是好骗的。”须屠又是几声大笑,“你家和兰朝皇帝有世仇,本王早就探听清楚了。”    “唉。”萧掠像被发现心事一般,叹了一口气,“就算如此,可是我萧家要灭了兰朝,大王要凑什么热闹呢?”    他说得狂妄至极,丝毫没有将须屠放在眼里。    要不是身边充当翻译的侍卫拦着,须屠差点就暴怒了。    须屠冷道:“你家养的兵是可以灭了兰朝,但是等你当了皇帝后,搞定国内局势也要一定时间,到时候本王和麾下猛将扰你边境,你这皇帝也做不得太平长久!”    萧掠皱着眉头,似乎真的在思索须屠的威胁。    须屠见他如此,又换了一副面孔,得意地笑了一下,“何况,你不是还在本王这里做客吗?怎么样,你的精兵配上本王的猛将,咱们合力把兰朝皇帝杀了,事成后,本王拥你做新朝皇帝,你只需分给我边境的几座城池即可。宁王,难道你不想把恒帝老儿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吗?”    房间寂静良久,须屠咽了咽口水,看着萧掠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焦急地等待他的答案。    萧掠一仰脖子喝光杯中酒,将空酒杯倒悬着,看向须屠,“大王,您的建议着实令萧某心动。”    须屠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萧掠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不是汉文,而是戎狄的语言。    “阁下原来会说本部族语言?”须屠惊讶道。    “萧某的母亲,说起来和大王还是同宗呢。”萧掠感慨地说道。    “原来咱们还有这层关系呢!”须屠一下子对萧掠又多了一分信任。    萧掠挑眉,表情自然地同须屠称兄道弟。    一顿酒下来,须屠已经半醉,萧掠起身,打算先行告退。    须屠打着嗝,“那阁下回去好好休息,本王还给阁下准备了一位美人侍寝。”    萧掠神情自若,“大王怕是不知道萧某喜好。”    “知道,本王在你床上放的,是个男人。“须屠猥琐地呵呵一笑,“你要再推辞,就显得没诚意了。” 第14章    萧掠回房的时候,他的房间门口站着两名年迈的部族巫女,见到萧掠便按照应对贵客的礼仪行礼。    萧掠挥手让她们下去,这两名巫女却纹丝未动。    “二位婆婆真是好兴致。”萧掠皮笑肉不笑地各看了她们一眼,索性搬了两张凳子来,“坐着听吧,免得萧某等会儿美人在怀,还得担心二位的身子骨。”    两名巫女低着头,并不敢坐。    萧掠懒得管她们,抬手将房门推开一边,走进去转身关门的时候,余光突然看到其中一名巫女放在脚边的托盘。    那托盘上堆放着半湿的粗布衣服,但是这并不足以引起萧掠的重视,真正让萧掠关注的,是放在衣服上的那块吊有玉坠的长命锁。    萧掠跨出门槛,将长命锁捡起来,盯着下面的那块玉坠仔细地观察片刻,拇指摩挲着玉坠上一个小小的纹样,依稀可辨得出是个“萧”字。    关于这块玉坠,萧掠查到最后的消息是去了兰朝皇宫。    “这是床上那位身上携带的东西,除此以外还有一把手掌大小的匕首。”老巫女谨慎地解释给萧掠听,将匕首一并从衣服里拿上来,“老身明天就全部扔了。”    萧掠收了长命锁,却将匕首放了回去,吩咐道,“留给他吧。”    他进了屋,将房门用脚踹上了。    萧掠走到胡床前,看到了闭目躺在上面,被须屠精心打包成一件礼物的李立。    萧掠的脸上并没有惊讶,此前旅店一面,他出言调戏了人家一句。    今日酒宴上,须屠对这次送给他的美人如此信心十足,萧掠就猜到须屠给他的定是那天的小美人。    可是现在,萧掠的神情更为复杂深沉。    “原来是你。”    他虽知那商队定然有问题,却没有往更深处去想。    如今有了这玉坠做佐证,这些人的身份便很好猜了。    那个被称作主人的就是太子李玉,他身边的一老一青,应该是黄正谦和岳青柏,至于那能言善辩、到处忙着补窟窿,看得萧掠忍不住为他解围的可怜伙计——    只能是李立。    萧掠早就听过李立的名字。    这还是因为须屠偷用了萧掠的战术,用来训练自己的兵,他用着萧掠的战术攻击兰朝边境,屡屡得手,然而李立到任后,仅仅用了一个月就研发出新的战术对抗,差点将须屠逼入险境。    萧掠虽然对须屠的死活无所谓,但是对于李立破了他的战阵耿耿于怀,并不甘心,总想着以后在战场上一较高低。    原以为李立年纪轻轻就能在军中立威,长相该是五大三粗、青面獠牙那一挂,没想到李立会长得这般好看,这般的合他心意……    此刻,萧掠反倒希望李立只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小伙计。    他可以在事情了结后,毫无顾忌地把人带回滇南去。    可床上这人是李立,是他将来举兵起事路上头一个想杀了祭旗的人。    萧掠摸着李立细腻的脸颊,手指抚过嘴唇的时候,力道略重地揉捏了一会。    他突然俯下身,验货般的亲了李立一口。    触感太好,以至于萧掠又流连忘返地舔*了那双唇瓣很久,这才松开。    他懊恼地摇摇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外,映出的守在门口巫女的身影。    萧掠回过头,眼神狠厉,看着李立的睡颜,轻喃道:“谁让你碰见的,都是一帮坏人呢?”    他扯过一条床幔,缠在李立的眼睛上,一道又一道。    做完这些,萧掠再无顾忌,眼中盛满了欲望。    萧掠的呼吸愈来愈重,当亲吻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渴求时,他发现身下的李立已经醒了,双手无力地推拒着他。    随即,萧掠看到李立因为动作牵引出的锁链声音,浑身都在颤抖。    萧掠抱紧李立,鬼使神差的,他轻轻拍了拍李立的后背,那是一个安抚的动作。    可是李立的激烈反应表示他并没有意识到,或是意识到了也没有承萧掠的情。    萧掠的欲望很快战胜理智,最终,他解开了李立身上唯一的一条系带。    李立不知道身上的人是谁,他的眼睛被覆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尽管炭火让这个房间暖如春天,可是李立的身体却还是不停地在颤抖。    他浑身有如坠入冰窖,即便身上那人总是紧紧地将他抱住,和他肌肤相贴时,将火热的体温传递给他,可那又如何,李立还是冷。    除了冷,还有痛。    和被刀劈剑砍的那种痛不同,血肉的伤口是他荣誉的勋章,可是这种被狠狠掠夺、破开、如同将身体劈成两瓣的难以言喻的痛,顷刻间将他所有积攒的勋章扒离身体,将护在里面名为“羞耻心”的那种见不得人的东西挖出来,放在炭火上面肆无忌惮地炙烤。    比之更让人羞耻的是身体自然的反应,李立惊慌失措,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胳膊,不让自己漏出一点声响,哪怕将那块嫩肉咬得血肉模糊,仿佛这样就能维持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尊严似的。    一夜过后,李立又被送回了马厩,和一开始那样,被锁了起来。    浑身的酸痛提醒着李立昨夜发生了什么,身上并没有黏腻感,应该是有人给他清理过。    他身上还是穿着去时的衣服,贴身的长命锁不见了,但是藏着的匕首却还在。    李立将匕首握在手中,两眼失距地看着半空飘散的浮尘。    干草堆里突然响起一阵声音,一个瘦弱的异族长相女人靠近了李立。    李立被声音惊动,瞥了一眼那女人。    女人指指李立手中的匕首,目中露出渴求的眼神。    也就一晚上,这马厩中还活着的,就剩李立和这个女人了。    李立木着脸,将匕首递给了女人。    女人慢慢地接过匕首,向李立磕头,泪如雨下地说着什么。    李立听不懂,但是他能猜到女人在感谢他。    感谢李立给了她一个去死的机会。    女人拿了李立的匕首,爬到阴影里,刀划开脖子前,却犹豫了。    李立还以为她不想死了。    女人爬回到李立这里,将匕首托举起来,对李立磕磕绊绊地用汉文说道:“客……客……先用,奴……再用,干、干净。”    女人的眼神非常真诚,带着李立看不懂的善意。    李立摇了摇头,“我不用。”    女人歪歪头,似乎不懂李立的意思。    李立呓语一般说道:“不想死,不能死,也不该是我死。”    他说这些,也不知是在说给那女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大约是他说的话太绕,把女人绕糊涂了,她愣愣地拿着匕首,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依稀还看得出原本扎了两条粗粗的辫子,盘腿坐在阳光温暖的地方,口中念念有词。    到了晚上,女人被人带走了,李立看到她将匕首留下了。    第二天早上,那女人并没有回来。    李立攥着匕首,额头抵在木桩子上,悔恨地闭上眼睛。    即便只是萍水相逢,他依然后悔当时没有强硬地让女人带走匕首。    直到天光完全消失,将马厩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马厩里只偶尔听见马匹嘶鸣的声音,李立的呼吸声微不可闻,若不留神,很难发现那占据灰墙的一片阴影是李立。    与这静谧相对的,是远处热闹的篝火宴会。    人声沸腾了许久,直到篝火熄灭,嘈杂的声响渐渐止息,只余几名醉汉骂骂咧咧,最后动起手脚来将酒坛撞碎的声音。    两名侍卫带着身后一位婢女,进入马厩。    侍卫守在外面,让婢女单独进去了。    那婢女的衣着并不像粗使奴婢,反倒像一个部族中的贵妇人,她头上的编发十分繁复,一看便知须耗时良久,发辫垂荡在胸前和肩后,摇晃起来像被风吹拂而动的柳条。    婢女手中捧着托盘,低着头姿态谦卑地靠近李立。    李立警惕地盯着她。    婢女蹲下来的时候,李立已经将刀刃抵在她的脖子上。    “客……是、是……奴……”    婢女吓了一跳,手中托盘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借着洒在婢女脸上的一束月光,李立才发现,她就是昨天夜里被带走的那个女人。    女人洗干净的脸并不出众,唯一的记忆点就是她下唇上的一颗小痣,但是她的眼睛黑且亮,像会说话,十分灵动。    守门的侍卫上半身探进马厩,大声地质问。    婢女高声回答几句,那两名侍卫这才将信将疑地背过身去。    李立收了匕首。    婢女跪在地上,把从托盘中掉落的东西一样一样捡回来,她捡起一块青稞饼,拍掉上面的灰尘,急切地将之塞入李立的手里,摇摇他的手,示意李立快吃。    李立咬了一口,饼发硬发僵,嚼碎了咽进喉咙里如同咽了一口细沙,但这种粗粝的撕扯让他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客、客……奴学你不、不不死了。”婢女结结巴巴解释一通,她伸手指了指外面的城楼顶端,那是须屠的暂息之地,“奴讨好……他,他以前……杀了奴弟弟,但是他……放奴照……照顾你。”    见李立良久不语,婢女还以为李立生气了,着急道:“客不……愿意奴照、照顾?”    “不是。”李立摇摇头,“你叫什么名字?”    “赤月,”婢女这下回答地很快,笑容灿烂,“红色的……月亮,罕……罕见。”    “赤月,谢谢你。”李立柔和地笑了,他将匕首递给赤月,“送给你,留着防身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李立的笑容,赤月傻傻地发了一会呆,然后急切地要将匕首还给李立,“奴对……不起客,他们……”    赤月看了看马厩外的两个侍卫,落下泪,“他们一会要……带走客,奴、奴没有办法。”    她抬起脸,泪眼婆娑地看着李立。    她看见李立唇上唯一的一点血色也变得没有,赤月欲言又止,只好面露不忍。    “拿着,活下去。”    赤月触到比匕首更冷的,是李立的手指。    李立的眼睛又被盖住,被人带进了那天的房间里。    上次被侍卫打晕之后,李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意识,但是当他醒来的时候,浑身的无力感却绝不是那几记拳脚能带来的。    李立怀疑在他昏迷的时候,有人喂了他能够使人脱力的药。    而这回,他不用怀疑了。    李立被链条锁在床榻上,然后有一只枯槁的手捏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将他的下巴捏开,苦涩的药汁灌进来,在李立的挣扎中又呛出来少许。    从脚步声的轻重判断,给他喂药的应该是两个年迈的女人。    浑身的力气像抽丝一般泄去,他听到这两个人走出房门,但是脚步声却戛然止住,停在了门外。    须臾,比前者更加沉稳的脚步声进入房间。    李立浑身颤抖,这个人就是那天晚上,凌辱了他一夜的人。    他是谁?是须屠手下的什么人吗?    一想到那些人恶心的嘴脸,李立几欲发狂。    这时,那人的气息离自己更近了,李立立刻侧过脸去,尽管这点挣扎看起来徒劳又可笑。    耳垂被那人轻轻地咬了一口,接着那人笑了一下,嘴唇贴在李立的耳边说道:“别紧张,我可不是什么糟老头子。”    这道声音,李立听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    就是他,因为他在旅店的一句调笑,让李立被皇兄出卖,成为须屠刀俎上的一块肉,成为今日这般低贱的模样。    这个人,就是导致李立堕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须屠口中的那位“贵客”。 第15章    “唔……我知道你的样子了,你……快松开我眼上的蒙布。”    被翻红浪之时,李立的齿贝死死咬住下唇,待咽下那已溢到嘴边的呻吟,李立喘息着提出他的要求。    身上之人已经完成了一轮征讨,躯体沉重地压下来,紧紧地包裹住了李立,柔软的唇轻轻地吻着李立的下颌线,那人下巴上冒出头的胡茬一阵一阵略过李立的脖子,勾起一片麻意。    他们互相包裹,汗水在交融中难分彼此,若是忽略彼此胸中恨意,单凭原始的兽性,此间可以说是风月无边。    身上那人的呼吸逐渐平缓,像是即将睡着。    可是李立却能察觉,蛰伏的野狼只是在温暖之地暂歇片刻,为下一次进攻积蓄力量。    愤怒和羞耻填满了李立的心,他尽量让自己的灵魂抽离躯体,冷静地进行思考。    不管这个人在旅店的一句调笑引起了多么严重的后果,至少在当时看来,若不是他出言相救,李立和身后一行人的身份早就暴露,今日恐怕已经成为须屠的刀下亡魂了。    或许可以谈条件。    然而李立的要求并没有得到同意。    萧掠迟疑了,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坦然地面对李立的双眼。    若是他没有被手下出卖,被须屠“请”到他的老巢中,那么在不久的将来,他和李立会在战场上相见。    到时候,无论李立长得多么好看,萧掠只会怀着对对手的尊敬,砍下李立的头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肌肤相贴赤裸相对,死敌的身上布满了他留下的痕迹,可他居然为此感到无比的兴奋。    他甚至下意识地讨好李立,期待李立能够有所回应,即便明知站在李立的立场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或许萧掠真正不敢面对的,是他和初心背道而驰的行径吧。    “不行,蒙着眼身体会更敏感。”李立听到身上那人有如恶魔般低语,“这样操起来才爽。”    要不是因为药物的控制让李立无法大声说话,不然他一定会抛下所有的涵养,用市井泼妇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个人。    蛰伏的野狼醒来,又开始胡作非为。    李立四肢上缠绕的锁链因为震动哗哗作响,每每发出的一声响,都在提醒着李立,他如今是供他人取乐之物。    破碎的尊严滋养出的仇恨之花深入骨髓,一张一张害他至此的脸印在脑海中,包括身上这个不知姓名的人。    等着吧,若我李立不死,他日必夺其爱人、毁其声名、流放其身至苦寒之地、剖其心挖其肝,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汹涌的海水翻起最高的一个浪花,待它渐渐扑息后,海面上缓缓地卷着一道道小浪头,慢慢的、慢慢的归于平静。    李立本来就受到药物的影响,现在已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    房间尽头传来“叩叩”的敲击声,李立身上陡然一松,听到那人披上衣料下床的声音。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从外面钻进的冷风让李立清醒不少。    李立听见有人提着装满的水桶,往房间浴桶中倾倒的声音。    脚步声来自两个人,进来时由于提有重物无法辨认,但是倾倒结束后返回时,李立通过这二人的走路习惯,发现似乎就是一开始喂他喝药的那两个老妪。    浴桶倒至半满的程度,两名老妪往李立这边靠近。    李立察觉到后,浑身绷紧。    此时有一道阴影挡在李立床前,那人用戎狄部族语言说了什么,其中一名老妪用苍老的声音,犹犹豫豫地回应。    随后那人的语气便多了一分不怒自威的意味,接下来李立感知到自己手脚上的锁链被那两名老妪打开了。    难道这些锁链并不是这个男人主动给他戴上的吗?李立脑海中飞速闪过这个念头,然而这并不能改变在李立心目中这个男人和两名老妪是一丘之貉的印象。    等她们走出房门,那人便抱起瘫软在胡床上、一片狼藉的李立,将他放进浴桶中,自己也脱了衣服坐进来。    那人让李立的后背靠在他的前胸上,自己则抵靠在浴桶的边沿,手臂紧紧地箍住了李立的腰。    “也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她们那么怕你没了束缚会谋杀我。”他嗤笑着调侃了一句,随后手指探进水底深处。    李立下意识地想要推开那人的手,但是此刻他那点力气与其说是阻拦,不如说是抚摸,一点用处也没有。    “不……不要……”李立以为那人要在水里再来一次。    “帮你清理出来而已。”那人深吸一口气,“不过你要是乱动,那就不好说了。”    这人还能再无耻些吗?他根本没有在动。    突然,李立像是想到了什么,耳垂顿时如火烧云一般,几欲滴血。    直到水温都有些凉了,那人才把李立从水里捞起,给他擦干净身上的水珠。    “你这人还是睡着了让人省心得多。”那人粗鲁地捏了捏李立的下巴,“别人是一回生二回熟,我反而比上次还要手忙脚乱。”    被他这么说,李立又差点气得吐血。    上回竟然也被他这样……过一次了吗,李立想直接将这厮的脖子咬断。    “滚。”李立艰难地说出这个字,终究气势不足。    那人笑了起来,“难道你想让外面的老婆婆这样摆弄你?还是你想被侍卫拖进冰水里浸泡?他们只会讨好我这位贵客,哪里会在意你的死活。”    李立很想反问:难道你就在乎吗?    那人不再说话,给李立穿上干净的衣物,整理好之后,让两名老妪从外面进来。    两名老妪手法娴熟地将李立重新用链条锁住,搀扶着他带出房间稍远后,再转交给侍卫。    侍卫只当李立是一只麻袋,将他拖着扔进马厩,转身离去。    之后的日子里,李立时常会被拖过去,被那个人当做禁脔玩弄。    大多时候他们之间并不会交谈,只是偶尔李立受不住将手臂咬出血,那人会停下来舔舐他的伤口,“不想喊也别咬自己,可以咬我,反正你恨我。”    李立可以忍受一切折磨,却不能忍受那人对他的温言软语,那人回回事后为他耐心细致地清洗。    这算什么?    李立想了很久,给这人的行径找到了合理的理由。    大抵就像孩童对新得的玩具总是珍而重之,时间长了就会弃置一边。他对这个人来说,只是还没过新鲜劲而已。    这样想,李立便可以对身上这人一切与施暴者身份不符的行为视而不见。    然而,随着时间的增加,那人却并没有表现出喜新厌旧的征兆,反而越来越不舍得放任李立被带回马厩。    这样一个在李立判断中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竟有一回和那个给李立喂药的老妪起了争执,老妪没能带走李立,默默退出后不久,须屠便找上门来。    须屠在门外说话时,那人已经将窗幔拉下来,将李立和外人隔绝开来。    李立听得很清楚,须屠对那人完全是讨好的态度,而那人在一开始的愠怒过后,也开始同须屠言笑晏晏。    他们交谈用的是戎狄部族中的语言,李立虽然听不懂,但是他记住了几个对话中时常重复出现的音节。    李立在那一夜还是被扔回了马厩。    在暗夜里,李立一遍又一遍默念着他听见的那几个音节,一直等到第二天赤月来探望他。    赤月来得比平时晚一些,但是却带来了几块热腾腾的饼。    “偷……偷来的,远客吃。”赤月缩着脖子,得意地笑。    李立看着她,却不肯吃。    赤月赶紧说:“放心,他们有……很多,他们数、数不清。”    李立拿了一块饼,又给赤月手里塞了一块,赤月拿着饼,乐呵呵地冲李立笑,两人盘着腿面对面啃饼。    “好吃。”赤月眼睛亮亮的,半张着口,用这几天李立新教的汉文词汇评价道,“香气……跑……鼻。”    在她的脑海里,大概扑和跑是相同的意思。    李立微微一笑,没有纠正她,“确实好吃。”    赤月得了夸奖,挺胸抬头,仰起半边脸,指着下唇的小痣给李立看,“长在……这里的……痣,嘴巴会有……”    福气二字赤月不会说,于是她便张开双臂画了一个大圈,再双手捧花状向上托举,夸张地比划了半天,最后她都不好意思了,绞着手指说,“奴说不好。”    这一句倒说得很完整。    李立宽慰她道:“没事,我会想象你说话流利的样子。”    “等奴说好……了就……去江南。”    赤月的部族曾有一位从兰朝水乡来的落第秀才,留下做了孩子们的老师,教导汉文的同时也会和孩子们描述江南水乡的美景。    赤月从小就向往,暗暗发誓等汉文说得好了,要亲眼去看看那儿是否真的美。    教书先生没教几句,她们的部族就被须屠灭了。    遇到李立后,赤月新学了许多新奇词汇,去江南的梦想似乎又有了指望。    “赤月,我考考你,这句发音对应什么字?”    李立这几天一直在教赤月百家姓。    “好!”赤月斗志高昂地点头。    李立将他默背的发音复述出来,随即他盯着赤月的嘴巴,眸中闪动着期待的光。    赤月歪着头想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啊……是……”    李立上半身微微前倾,问她:“是不是萧?”    赤月犹豫地摇摇头。    李立失望地垂头,如果那人不姓萧,那他所做的一切猜测都要推翻重来。    “好像是……宁!”    宁。    宁王。    宁王萧掠!    是了,须屠那么尊敬他,怎么会直呼他的名讳?    两天后,李立又被带进了那间房间。    在那人最得意忘形的时候,李立轻喘着说道:“萧掠,放开我。”    身上那人的反应差点让李立叫出声来。    李立来不及咬手臂,那人却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巴,随之而来的是眼上的布条被人粗暴地扯松。    萧掠那张侵略性极强的面庞出现在李立眼前,只是表情极其精彩,他的眼睫湿漉漉的,憋闷又委屈,垂头丧气的。    “宝贝,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说吗?” 第16章    萧掠似乎早就预料到李立会猜出他的身份,一番话下来,竟有嗔怪李立大煞风景之意。    要不是李立每次被灌了药汁后,一开始都无法言语,只能等到药效挥散一些后,迫不及待地揭露此人的真面目。    否则怎么已知晓其身份,还让他得逞一回?    李立被这人倒打一耙的无耻程度所震惊,眼睛都瞪圆了。    萧掠看着李立又是愤恨又是尴尬又是羞怯的模样,觉得他这“宝贝”可爱极了,方才为了护住李立的面子而捂住他的嘴,这下萧掠却松开了手,等着“宝贝”这张嘴里会说出什么骂人的话。    数月前的萧掠,可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特地找骂,居然还如此期待。    “你……”李立咬牙切齿地想说什么,随后闭上眼睛侧过头,“既然已经完事,就从我身上滚下来。”    “不滚。”萧掠理所当然地说着,他不仅不滚,反而把李立抱坐起来,这样一来就更加贴近了几分,他亲昵地用鼻尖擦了擦李立秀挺的鼻梁,然后带着李立的视线看向门外的两道暗影,贴在他的耳畔道,“她们听到房里没有动静就会进来,这样你要怎么和我谈判呢,小立儿?”    李立心中翻起惊涛骇浪,他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也早就在萧掠那里暴露了。    李立心乱如麻,不仅要回忆是哪个细节露出了马脚,还要应付萧掠看似有理实则无赖的要求。    “你就不能……”李立本意是想要萧掠自己佯装着发出些响动,骗过门外的人,但是这些话实在令他耻于开口。    “嗯?”萧掠促狭地看着李立,他什么都明白,就是要等李立亲口说。    李立顿时感觉被戏弄了,他咬着下唇不肯继续说那些有辱斯文的话,但是搂住他的那人却用实际行动展现了他另一半西域血统的野蛮本性。    李立毫无准备,猝不及防被那渐醒的凶兽攻击,腰下一软,差点失去平衡。    萧掠稳稳地托住他,专注地看着李立的眼睛,笑了一下说道,“那二位老者久经人事,难道会发现不出你我是真做还是假做?”    李立被他气到无话可说。    李立的无声实则是他被逼无奈下的妥协,萧掠见状,一手托着李立的背,将他重新压回到床上。    “我们现在可以谈判了。”萧掠轻柔地将李立散在额前的一绺长发拨开,吻他颤动的眼睫。    用这样的姿势谈判,绝对是李立经历过的最诡异的事。    萧掠不慌不忙地动作,钝刀子一般折磨李立的心智。    “我猜猜,是第三回发现的?”    萧掠的音调逐渐带上暧昧的喘息,他艰难地中断下来,等待李立的答复。    李立眼眶微湿,沉默良久后,沙哑地说道:“第二回。”    从第二回被带进这间房间,李立意识到萧掠和那两名老妪似乎并不是普通的主仆关系起,他就开始怀疑萧掠的真实身份了。    明明这人是须屠的贵客,两位老妪尊敬之余却处处透露着制约的意味。    可若说这人完全处于下风也不对,须屠讨好他的心昭然若揭,李立自己就是须屠献给这人的一份礼物。    是什么人让须屠如此费心讨好又如此留心提防,可供怀疑的人选并不多。    李立又想起自己先前暗杀须屠失败那回,亲眼瞧见须屠在打探一个人的消息,神情十分迫切。    后来李立陪太子入滇南一回、自己孤身又去一回,皆没能见到萧掠,那时李立还以为是萧掠故布疑阵,刻意戏弄,却不曾假设萧掠真的不在王府之中这种情况。    须屠是兰朝的外敌,萧氏是兰朝的内忧,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二者若是结盟共同攻打兰朝,并非不可能。    到这里李立依旧不敢笃定这人便是萧掠,只是因为李立实在想不通,宁王萧掠怎会出门在外却不带任何护卫,白白被须屠半绑半请地进了戎狄老巢。    如果宁王这般蠢笨,也不会成为李立的父皇——恒帝的心头大患了。    直到李立亲耳从须屠的嘴里听到宁王的称呼,他才敢确信。    “立儿,你是个聪明人,你既明白我的处境,也该知晓如何保全自身。”萧掠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李立当然知晓,他是须屠送给萧掠的礼物,借以探查萧掠是否和结盟的倾向,如果萧掠不肯睡他,那么他就失去了作为礼物的价值,须屠绝不会让他活下来。    “解开我身上的锁链,不许那两人再给我喂药,我会帮你骗过须屠。”李立说出他的条件。    萧掠扫了一眼那透着冰冷质感的锁链,笑着说道:“骗人的把戏我自己就会,何须你相助?立儿,这不是谈判,你这是在求我。”    李立却只是平静地回答,“这是谈判,是等价的交换。”    所谓的骗过须屠,是李立信口所说,他真正强调的内容,只有前半句。    “谈判”一词最开始是从萧掠口中说出的,是萧掠心中对李立有所图求。    萧掠止住笑意,定定地望着怀里这个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的人,突然,萧掠紧紧地抱住李立,脑袋埋在李立的颈窝处,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立儿,真想重新认识你一回。”    李立对这一切表现地无动于衷,他甚至有些阴险地设想,如果他第二回被带进房间时,萧掠并没有出声,并没有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给他一丝现有处境的提醒,任由他被无尽的恐慌吞噬。    那么萧掠大可以在之后的某个节点,以天神的姿态降临拯救他,这样,说不准会收获李立真心的感激,而不是卑微地祈求一个谅解。    可惜,萧掠并没有这么做。    而正好,现在的李立也没有了容人的雅量,他只是暂时收起屠刀,等待时机来临,他就会杀了萧掠。    他们轻声细语的谈话只占这漫漫长夜的须臾功夫,加上那令人想入非非的锁链震动声,并没有引起守在门外的两名老妪的注意。    李立被带回马厩,马厩中的几匹马都睡着了,铁链的长度正好能让李立够到食槽,他拿起摆在角落里的小笤帚,将食槽中几块高高隆起的草料均匀地拨到凹陷处,放回器具,靠着墙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在负责送饭的赤月惊讶的目光中,解了镣铐的李立跟在几名侍卫身后,走进了萧掠的房间,正式住了下来。    那两名部族老巫女起初还是想给李立喂药,她们端着药碗进来时,李立抱腿坐在床上,瑟缩地往后挪了一下,随后背对着她们将双臂环挂在萧掠的脖子上,背部紧张地微微躬起。    萧掠受用地抚摸着李立的背脊,像在逗弄一只受惊的猫咪,他言笑晏晏地同两人说着什么。    那两人互相看了看,最终退出了房间。    她们并没有驻留在房门外,而是彻底走远了。    她们刚走,李立便从萧掠身上翻离,躺在床的最里面,盖上被子睡觉,只留给萧掠一个后脑勺。    半夜做梦,李立梦见了一堆恶心的人和事,猛地睁开双眼,萧掠的脸就在眼前。    李立下意识地往怀里摸刀,欲杀之而后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腰间并没有刀,只有一双温热的手贴着他的后背,轻轻的像哄孩子似的拍打。    李立赶紧推开他,倒吸一口气镇定心神,收起眼中的惊慌,毫无波澜地看向萧掠。    外面天色朦胧,再过不久就会有人进来伺候他们洗漱。    李立紧紧地抓了抓身下兽皮上的软毛,定下决心似的松开手,“你来吧。”    萧掠却不急着动作,而是盯着李立的脸,看得李立心中发毛。    这时,萧掠的手抚上李立的脸庞,抹掉了他脸上的泪水。    李立心下一惊,他竟然流泪了吗?真是可笑,愚不可及。    萧掠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李立,喟叹般的在李立耳边说,“立儿,等事情了结,随我回去可好?”    李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萧掠摇头,密集的吻如同雨点般砸下来,让李立连喘息的间隙也不得有。    须屠最近特别高兴,在军中大摆宴席。    萧掠是须屠宴请的主客,李立陪同一并出席。    酒过三巡,须屠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和萧掠碰杯。    “宁王阁下,愿我们接下来的合作愉快!”    “大王盛情,萧某该有所回报才是。”    萧掠像一个沉迷酒色的浪子,搂着李立,仰起脖子饮尽杯中酒。    须屠也喝完了酒,咂摸了一下嘴,露出满意的表情,然后他的眼睛突然看向李立,上下打量着他,那种眼神十分露骨。    李立不动声色地低下头颅。    须屠摸着下巴,嘿嘿一笑,冲萧掠说了句什么。    萧掠也随即笑起来,捧过李立的脸颊亲了一下,说道:“容萧某考虑一下。”    须屠“嗯?”了一下,萧掠恍然大悟他刚才说的是汉文,连忙改换成戎狄语对须屠复述了一遍。    须屠哈哈大笑,端着酒杯回到了他的主座。    舞池胡姬继续歌舞,热闹之际,李立却抓住了萧掠腰间的衣料,眼神决绝,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音量,颤抖又凶狠地说道:“你若敢将我送给须屠,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萧掠眼中满是茫然,愣了一下,“宝贝,你再说一遍?”    李立哪里肯再说第二遍,他捏住拳的手,指甲死死地掐着掌心的肉。    萧掠突然大笑起来,将李立拦腰抱起。    李立皱着眉头,不知他意欲何为。    萧掠匆匆地和须屠说了一声,便将李立一路抱回了房间。 第17章    萧掠这一夜做得特别疯狂,他以前还会顾惜李立的感受,尽管李立总是尽力克制任何神情的流露,但是萧掠总能精准地体察到李立究竟是舒服还是难受,从而调整节奏。    李立昏睡过去前,萧掠正拉着李立的手,满脸餍足地赏玩揉捏。    “立儿,你今天说情话的样子真令人心动。”    李立冷漠地把手抽回去,如果脸皮可以丈量的话,那么这人的脸皮大概厚过城墙的砖石。    萧掠不依不饶地又将李立的手抓回来,追问:“你是不是只愿和我共寝,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萧掠,你同那些我想要杀掉的人,”李立闭上眼眸,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没有任何区别。”    萧掠被噎了一下,但很明显他并没有被吓到,语气相当嚣张,“不过你现在不能杀我,毕竟我是你在这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李立无言以对的样子令萧掠很是愉悦。    “须屠说见你这位男美人如此讨我欢心,他也想试试睡男人的滋味,”萧掠状似随口说着,却是在解释方才宴会上李立所误解的事,“他说江南美人多,将来他的铁蹄踏平江南之时,他要我作为东道主,请他体验一把男风。”    “萧掠,”李立突然睁开双眼,用口型无声说道,“须屠的野心不止边域,江南在他眼里是一块肥肉,你真的觉得他会拱手相让?”    “当然不,我了解他的野心。”萧掠凑在李立的耳边,嘴唇若有若无扫过耳垂上的绒毛,暧昧缱绻,“与他结盟,如同与虎谋皮。”    “你有自知之明便好。”    萧掠懒散地“嗯”了一声。    李立皱眉,预备问萧掠何时结束与须屠的虚与委蛇,“你打算……”    耳垂一下子被萧掠含住,舔舐。    李立无法忍受这样的刺激,扭动着身躯推拒他,可是腰却被那人牢牢箍住,萧掠如此紧实地抱着他,好像要把他揉进身体里似的。    “立儿,这些天记得待在房中,切莫出门。”    “……为什么?”李立喘息着问,他目前虽然被限制自由,却可以在守军注视的范围内走动。    “你这般聪明,不妨猜一猜。”萧掠吻住李立的唇。    一夜的疲累让李立无暇思考,白天萧掠被须屠邀去视察军营,李立才有时间耐心琢磨萧掠的告诫。    萧掠让他不要走出房间,那便是房外有什么东西是他惧怕的,亦或是房外有什么在惧怕他的出现。    李立被抓到这里已过了三月有余,须屠堡垒中的营房布置、往来人员李立早已烂熟于心,并没有东西令他惧怕。    排除前者,剩下的便接近于事实真相了。    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人就在外面,而李立的出现与否,对其十分重要,结果关系到李立自身的安危。    赤月中午来探望李立,李立的饭食一直由她照顾。    赤月名义上是须屠的妾室,所以这里的很多侍卫都不敢对她怎么样。    须屠的妾室有很多,赤月并不是他最喜欢的那个,这给了赤月来探望李立极大的便利。    “赤月,最近城中可有来什么人?”    须屠下令关闭城门,没有开城手令的人一律不得进出,因此一旦有人进城,应该会得到多方瞩目。    赤月能走动的范围比李立广,李立试图从赤月这里探听一些情报。    赤月果真有李立需要的消息,她兴奋地点头道:“对,有……使团,是奴带他们,驿馆下榻。”    赤月的汉文有所长进,但是“下榻”这个词,李立并没有教过她。    “兰朝来的使团,他们想要见须屠?”    “是,休战,”赤月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化……干戈为玉帛。”    这丫头,会说的词汇愈来愈多,李立教了那么久,她也没有进步如此之快。    “唉,”李立瞟了一眼赤月,“你与使团中的谁交好?”    “交好?”    李立无奈道:“谁和你说话最多?”    “一个姓邓的客人,”赤月笑嘻嘻地回忆,“二十岁上下,总是对奴鞠躬,说话咕噜咕噜的,很可爱。”    听赤月描述,这个人应该是朝中言官邓鸣的嫡子邓蟠,邓鸣是黄正谦一系的官员,个人才干有限,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被他单独拎出来上奏。    邓蟠倒是比他爹沉稳许多,这几年得了黄正谦的提拔,仕途顺畅,此次加入使团大约是为了增加政绩。    李立对邓蟠没有多余的意见,但是他觉得赤月对这位兰朝的青年才俊似乎热情过剩。    “你是不是喜欢他?”李立直言不讳。    “客莫乱说,”赤月羞红了脸,极力否认,“奴当他是朋友,他会讲故事,关于江南的,好多好多。”    印象中,邓蟠是个闷葫芦,别人家的嫡子,二十岁娶妻生子的大有人在,再不济,也该早早定下一门亲事。    但是邓蟠却因为其木讷寡言的性子,京中贵女皆嫌他无趣,至今也没能谈成亲事。    邓蟠会和赤月主动攀谈,会不会是邓蟠先对赤月有意呢?    “赤月,你与他相处,他有退路,而你却没有,这一点你要想清楚。”    “奴知道的。”赤月低声回答,她方才只称邓蟠为朋友,现在却是默认的姿态。    赤月不善于掩藏自己,李立看出她亦心属邓蟠,只希望她在这过程中别吃亏才好。    李立不再深谈,转而问道:“使团中领队的人,你可有看清他的相貌?”    赤月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道:“中年人,长着两撇胡子,不胖也不瘦……”    这些说法都太过笼统,“他可有什么特征?”    “是了,”赤月突然想起,“他的左脚不好走路。”    李立明白她说的是谁了,工部右侍郎刘世,这人因小时候从马上掉落摔断了腿,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左右并不协调。    但是在京城内,没有任何人敢嘲笑刘世,其一,刘世的父亲刘文故是当朝宰相,权倾朝野;其二,除开远在滇南的萧氏一族,刘氏是当朝的第一大族,刘世是刘家的中流砥柱,同时也是瑞王背后的重要支持者。    这个使团中,同时有支持太子的黄系一派以及支持瑞王的刘系一派,如此构成,很符合李立父皇的一贯作风。    李立的父皇——兰朝恒帝沉醉于帝王心术,多年来深谙制衡之道,刘家和黄家的争斗已经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实,恒帝却依旧装成和事佬的样子,这样一来,他这皇帝的位子便坐得稳稳当当。    即使这两派的争斗正在不断地消耗兰朝的国力,恒帝依然无动于衷。    但是听赤月所说,使团中两派相处良好,并未发生龃龉,李立觉得应该是此次出使的目的符合两派共同的利益。    身为皇族,李立怎会看不清,刘、黄二族虽然嘴上说效忠帝王,实际上一个个的都在为自己的家族谋划。    须屠对边境的连番侵扰,兰朝军队的节节败退,让这二大家族产生了危机感,此前他们从未将须屠放在眼里,这次却眼巴巴地赶来须屠的地盘。    所谓的“休战”、“化干戈为玉帛”只是好听一点的说法,须屠是一头野兽,要么举起武器赶跑他,要么就抛给他一块肥肉,让他暂时返回自己的巢穴。    刘、黄二族怎肯浪费大把的金银,支持恒帝整肃军队。目前最快捷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向须屠割地、赔款。    李立露出嘲讽的一笑,心里想着这些人恐怕还不知道,宁王萧掠也在须屠这里做客呢。    真是好热闹的一场戏。    “远客,”赤月一声唤醒了李立的沉思,只见她犹豫了片刻,“邓公子向奴打听一个人,那个人和同……伴在这里走失了,是你吗远客?”    “那你告诉他了吗?”李立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神情自若地反问了一句。    赤月摇摇头,“不告诉,你同意了,我再告诉。”    相处这么久,赤月从没有问过李立的名字,总是“远客远客”的称呼他,李立不说,她也并不好奇。    她是如此善解人意的姑娘,因此她的回答完全在李立意料之中。    “不用告诉他我的存在。”    “放心吧,远客。”    赤月逗留了一会就要出去了,走时她有些紧张地对李立说:“邓公子替别人问的,他不坏的。”    李立挥挥手,“知道了,他不坏。”    赤月这才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替李立掩上房门。    李立独留在房间,直到赤月送来的饭食冷透,他也无心吃一口。    邓蟠应该不知道他代为打探的那个人,就是已经“战死”的十四皇子。    皇兄做出出卖亲兄弟的丑事,巴不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绝不可能透露给处在核心之外的邓蟠。    但是皇兄一定迫切地想知道,他的皇弟到底死了没有。    要是死了便最好,要是没死,那邓蟠的任务便是给自己一刀。即便到时候邓蟠认出了自己,他也会为了太子殿下的名声、为了将来的仕途,将李立杀死以绝后患。    李立并不担心邓蟠问过赤月后,会再向其他人询问。有刘世在场,邓蟠怕被他抓到太子的把柄,势必不敢大肆宣扬。    李立考虑了一会儿是不是要暗中联系刘世,刘世见到他,一定会特别高兴,帮他离开这里。    他的存在势必会对太子一党造成沉重的打击,瑞王若是好好地借题发挥,朝堂可能就此天翻地覆。    最终,李立放弃了这个选项。    他没有兴趣去做瑞王的棋子,也并不想和太子玉石俱焚。    算来算去,结果真如萧掠所说,李立还是待在房间不出去,才是最恰当的。    李立突然有种被萧掠窥探到本心的错觉,不由怀疑,这家伙究竟是只看到了表面一层,还是真的将他的心思揣摩地如此透彻。    想到这,李立没来由地感到极度窝火。    萧掠整整十日未归,侍卫口风很严,压根打探不出任何消息。    或许萧掠已经被须屠宰了。    困守在房间时,李立闲时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真是便宜他了。李立淡笑。    饭菜过了时辰被撤下,李立只动了几口。    十天后,萧掠依旧没消息,赤月却步履匆匆、神情紧张地来找李立。    “远客,使团后天走,邓公子说有办法带奴走,你和奴一起走吧。”    赤月的汉文说得已然十分流利。    李立思忖了一会,却不直接回应是否和赤月一起走,而是问:“邓蟠可是真心待你?”    “嗯。”赤月红着眼眶,“他知道奴的一切,他答应娶奴,带奴去看江南美景。”    “他有什么计划?”    “奴得知这几天须屠很忙,没有心思管这边,我们可以趁乱混在使团随从中出城,不会有人发现。”    “你相信邓蟠对你的承诺吗?”李立还是没有说他的回答,执着地问赤月的真实心意。    “除了远客,他是奴这辈子最信任的男人。”赤月信誓旦旦,甚至跪倒在李立面前。    李立将赤月扶起来,事已至此,他亦无话可说,“既然你信他,那我也信他一回。赤月,路上保护好自己。”    “客,你不走吗?”赤月愣愣地问。    李立不言,不言便是他的答案。    “……客,保重。”赤月再次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擦干脸上的泪水离去。    当夜,李立被噩梦惊扰,醒来发现房内烛火未灭,而萧掠正坐在床边,笑盈盈地盯着他看,他穿着军营的软甲,明显是刚从那边归来,满身的风尘仆仆。    呵,原来没死啊。    李立看了他一眼,卷起被子背对他,闭上眼睛。    “立儿真乖,”萧掠自顾自地说,“这几日都好好待在房内,平白错过了逃走的机会。”    李立重新睁开眼,坐起身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奖励你。”萧掠将李立拉近,额头相抵,他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一枚狼牙取下,交到李立手中。    狼牙还带着温热的体温,李立手被握住,只听萧掠道:“我娘不是好人,我爹却记了她一辈子,你是吗?”    “不是。”李立直截了当地说。    像听了一件有趣的事,萧掠笑了很久,紧接着,他收起笑容,对李立说:“后天夜里,你拿着这枚狼牙去找城东酒肆老板,会有人送你到滇南宁王府中。”    李立心中掀起波澜,装作平静道:“若碰到侍卫呢?”    “一个也不会有,他们收到指令,后天夜里在须屠的主营集合。”    李立察觉萧掠话中有所隐藏。    萧掠是意外中被须屠“请”到这座城来的,因此酒肆老板这条线,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内便建立起来,李立推测这很有可能是萧掠原先给自己设置的一条退路。    然而现在,他不要这条退路了。    李立蓦地抬起头,盯着那人深邃的眼睛,“萧掠,你竟是真的打算和须屠结盟。” 第18章    李立难以置信地望向萧掠,他有想过萧掠举兵攻打兰朝皇城的的可能性,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萧掠会真的勾结外敌。    他见惯了萧掠漫不经心、游戏人间的浪荡模样,如今看到萧掠露出和须屠如出一辙的、野心家的神情,心绪顿时沉入冰冷深渊。    萧掠冷下脸,将自己的野心完全暴露出来。    李立突然发现,这才是萧掠真实的样子,狡诈而凶狠。他可以让须屠觉得他是一个容易受到美色蛊惑、好掌控的盟友,也可以让李立相信他只是与须屠周旋,实则暗中寻找出逃计策,和李立一样,同为天涯沦落人罢了。    “你故意被须屠抓住的?”李立惊疑之下,死死地瞪着萧掠。    萧掠“嗤”的一笑,对李立的紧张无奈摇头,“立儿,这你可是冤枉我了。不过就算他不找我,我也会找他。”    也许萧掠一开始真的是被动进入须屠老巢,但是形势早已翻转,到现在,萧掠才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    不是须屠逼迫了萧掠结盟,而是萧掠最终选择了须屠。    “可若是我主动找他,要获取这老狐狸的信任,费时费力,效果还没有现在好。”萧掠会这么说,便是承认了。    李立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你为何要与他结盟?”    “有须屠的兵力相助,至少能让我覆灭兰朝的时间提早半年。”萧掠脸上划过一丝明显的恨意,“萧氏几代家主,都为了这个目的而生,一天也等不得。”    “须屠不是蠢人,你以为他会乖乖当你的马前卒而不是伺机反咬你一口?”李立眯起眼睛,警告萧掠。    “立儿,你可是在关心我的安危?”    萧掠的自作多情当然不会得到李立的回应,他抓紧李立的手腕,带有薄茧的手指摩挲着细嫩的内腕,萧掠语气森然,“须屠、包括兰朝皇城的那帮探子,恐怕都没打听到我的真实兵力,须屠是我的棋子,最终也会是我的弃子。”    他的样子令李立胆寒,李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挣开了萧掠的桎梏,连同手心的那枚狼牙,也丢还给了萧掠。    萧掠拾起狼牙,“立儿,为何拒绝?兰朝辜负了你,我灭了兰朝后,你可以杀掉任何出卖你、欺侮你的人。”    狼牙就在李立面前,只要他接了,不仅可以解决眼下受困之难,还多了一把直刺太子命门的利剑。    萧掠把这世间最大的诱惑摆在李立面前,李立几乎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沉默良久,李立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萧掠,你同我父皇挺像的。”    “立儿,”萧掠无奈,“你应当知晓我不喜欢这样的比喻。”    李立心中不无嘲讽地想,他不屑与恒帝做比较,倒是不介意睡恒帝的儿子。    不过换个角度,李立又想,自己雌伏在他身下,丑态毕露的样子,或许也能让他产生羞辱恒帝的快感吧。    “不,我是说你和我父皇一样,都适合当皇帝,”李立闭上眼睛,不再看那枚狼牙,“都会鼓弄人心那一套,令人恶心。”    李立不去看,所以他不知道在他说出这样的重话后,萧掠是用怎样疼惜的目光,长长久久地看着他。    萧掠叹了一口气,抱住李立纤细的腰,手掌顺着脊椎缓缓地抚摸,好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我将狼牙放在你的枕下,你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须屠既要和萧掠结盟,便需有一个正式的仪式。    因此,须屠要在后天夜里同萧掠在主营,对着所有将领和士兵,歃血为盟。    城中士兵陆陆续续被召回主营,除了守城的士兵依然兢兢业业,城内的布防已经恍若一盘散沙。    萧掠白天不在,他正忙着和须屠手下的一干将领把酒言欢,极大限度地争取他们信任。    兰朝的使团此次出使失败,他们不知须屠早已和萧掠达成私下交易,因此他们手中的那点筹码根本无法打动须屠。    不过两国相交不斩来使,须屠还是很大度地放他们走了,使团出城的时间正好和须屠的结盟仪式重叠。    白天,赤月又来找了一次李立。    赤月是来归还李立当初给她的那把匕首的。    “我送与你了,它便是你的。”李立并不要这匕首。    “奴跟了邓公子,他会保护奴的,”赤月急急地捧上匕首,“这把匕首在客手里,比在奴手里有用。”    “你何时动身?”    赤月呆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李立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明天申时。”    “申时……”李立喃喃道,目光不自觉地瞥向床榻上的枕头,他早上醒来,狼牙还在枕头下未曾拿走,“那邓蟠的计划可有纰漏?”    “嗯。”赤月点点头,不明白远客为什么如此反复询问,“邓公子说守城士兵不会仔细盘查使团,而且做为伪装的随从衣服,已经给奴准备好了。”    “如此——”李立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再好不过。”    “匕首你拿去。”李立将匕首推回去,“万一遇上情况,不至于完全处于被动。”    李立的眼神不容拒绝,赤月只好将匕首揣回怀中。    赤月忍不住哭泣,“远客,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山水迢迢,再见之期亦遥不可望。    李立安慰赤月道:“我说个地址,等你安顿下来,可送一封信至此地,我若看到必给你回信。”    赤月转悲为喜,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李立说的地址,直到烂熟于心才罢休。    “奴一定记得,客也别忘记。”    赤月给了李立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这个笑容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李立也没能忘怀。    李立原本和赤月还会再见一面,因为李立第二天的中饭通常是赤月来送的。    但是赤月并没有来,送饭的是另一个陌生的侍女。    使团申时出发,而现在还未到午时。    亲眼见那侍女离开,李立在房间内坐立难安。    他听见外面一阵一阵杂乱的跑步声,心知那是驻扎在城内的士兵正在集结成队,赶往城池另一端的主营,参加今晚的军中盛会。    如今城内守备已经十分松懈,看守李立房门的两名侍卫也收到指令撤离了,只剩李立处于无人问津的境遇。    李立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外面的沙尘漫天飞扬,昏黄的天空燃起了浓浓的黑烟,分散在好几处地方。    还留着的士兵在空地上堆起木柴,点燃火把,他们将抢夺来却用不完的布匹、粮食丢进火中烧掉,将关在牢中受尽折磨半死不活的囚徒一个个拽出来,举起手中的弯刀将他们杀死,再把尸体堆在马厩中。    马厩中还剩几匹马,马是军内中重要的物资,士兵们将马儿身上的绳索解下来,打算牵出去。    但是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血腥气使其中一匹马受到惊吓,发出惨烈的嘶鸣后挣脱绳索奔逃出去,其他的马儿被带动着也向四面八方逃窜。    那几名士兵忙着去追回马匹,场面混乱不堪。    马儿在空地上毫无目的地奔跑,撞翻了几个正在搬尸体的士兵。那些士兵被撞得四仰八叉,捂着胸口大声咳嗽,缓过一口气来后,也跟着加入了追逐马匹的队伍中,尸体便扔在路面上再也不管。    那几具尸体之中,有一具女尸,身上穿着亮橙色的缎面贵族服饰,在周围都是灰扑扑囚服的尸体中显得格外扎眼。    昨日赤月来见李立,穿的便是这身衣服。    李立紧了紧手臂,缓慢地走到女尸身边蹲下,那女尸黑发覆面,看不清面容,李立轻轻拨开女尸鼻梁下方的头发,女尸唇部乌青,下唇处有一颗很小的黑痣。    赤月死了,她的肚子上被刀戳了一个血窟窿。    “谁?”    李立敏锐地察觉到一道正在窥视的视线,那人慌乱躲藏,被李立捕捉到一个背影。    那背影身穿汉人服饰,衣服虽然简单,却不是普通百姓的粗布麻衣,而是兰朝官员特有的服装制式。    李立从赤月的怀中找到了他送出的匕首,即使面对死亡,这姑娘依旧没有拔出这把匕首。    “我错了,我早该明白,利刃在我手中才更有用。”    偷窥之人自以为躲开了李立的视线,侥幸之际,脖子上却被架上一把锋利的匕首。    “饶命啊饶命,我身上没有钱。”那人显然没有认出李立的身份,用汉文说了一遍,见李立不为所动,又用戎狄的语言说了一遍。    李立面无表情地说:“你为什么要跟着那具女尸?”    “你是汉人?”那人看了李立一眼,顿时趾高气扬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敢这样威胁我?”    李立手腕一动,那人颈部的皮肤便被匕首拉出一道口子,血珠沿着刀尖滴落。    那人腿抖得如筛子一般,“别别别!我和你无冤无仇,什么也没做啊!”    李立笑了,“别紧张,只要你老实交代,我就放了你。”    “真的?”    “当然。”    那人结结巴巴地交代,他是兰朝使团中邓蟠手下的一名随从,邓蟠和赤月相恋,本来想在今天带她一块走的,但是邓蟠在刘世的警告下,害怕被须屠发现殃及自身性命,于是派了他去向须屠揭发赤月私逃。    须屠想了很久才想起他有这么一个女人,随便打发了手下去处理赤月。随从便一路跟着,确认赤月死了再向邓蟠回复。    “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那人祈求地看着李立,“我能走吗?”    “多谢。”李立收起匕首。    那人双手捂住喉咙,却挡不住血液喷涌而出,他双眼大睁,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李立去了兰朝使团所在的驿馆,邓蟠和刘世正在收拾行囊。    邓蟠正在将几卷文书放入书箱,一边抱怨道:“刘大人,此次无功而返,圣上必然大怒,您可有想好应对之策?”    刘世却不曾回答他。    邓蟠摔下文书,“刘大人……”    转过身去,邓蟠看到刚才还在和自己针锋相对的刘世,此刻倒在血泊中,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邓蟠人已吓傻,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脸死灰一片。    “你……你、你是十四皇子……”    李立漆黑的眼睛暗如深潭,沾满血污的手在刘世的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好整以暇地端详着邓蟠的脸。    “也不知你看上他什么。”李立自言自语。    邓蟠一点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手脚并用地向外爬。    李立一刀解决了他,匕首就这么插在邓蟠的背上,落脚在驿馆内的其余使团中人,早就被李立无声无息地杀死了。    李立拾起桌案上,刘世死前正在写着的文书,只见刘世正在向恒帝禀告此处出使并不顺利,须屠不知为何对兰朝所献城池、赔款毫不心动,刘世认为这是他们所给的筹码不够,请求恒帝派遣十五皇子李络入戎狄部落,为质子。    李立撕碎文书,仰起头无声地大笑。    李立突然明白,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力量,谁也保护不好,自己所珍视之人,只会被他人无情地欺侮、践踏。    李立回了他和萧掠的那间卧房,萧掠竟然也在。    “你去了哪里?”萧掠早应动身去须屠主营,但是他仍然坚持留下,直到见到李立。    李立却只当没看见萧掠,径直走到床边,拿出了压在枕头底下的那枚狼牙。    “立儿,你终于还是听我的了。”萧掠显得很高兴,抱住李立,“回家等我。”    家?哪个家?    李立由他抱,等到萧掠抱够了不得不走,李立没有丝毫停留的,握住狼牙离开房间,按照萧掠一早规划好的路线找到了城东酒肆。    酒肆老板将他引到里间,一位老者出来拜见李立,李立认识这名老者,他便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宁王府的老管家。    管家见到李立手中的狼牙,大惊失色。    “王爷竟然肯将此物给你,公子,你速与我们动身。”    李立却摇头,“我不走,但是你们要帮我运送一个木箱出城。”    “啊?是何物?”    李立让酒肆老板将他用板车推来的木箱抱进来。    管家打开木箱,看到里面竟然是一具刚死的女尸。    “我要你们将这具女尸运送出城,火化后,骨灰葬于吴地仙塘村陆家老宅无名墓边,她和我娘一样,都喜欢看青山秀水。”李立对管家道。    管家不忍道:“公子,你可知这枚狼牙意味着什么吗?你怎能如此荒诞?”    李立看着他,“那您如今,该不该听我吩咐?”    “是,老朽听令。”    算算时间,很快就要到须屠登台,当众宣布和萧掠结盟,共同攻打兰朝了。    李立隐入夜色,混进最后一批前往主营的士兵队伍中。 第19章    士兵们整装肃穆,面对着前方的高台,站得像一座座墓碑。    须屠站在高台上,满意地看着他的雄兵猛将,转过头去,炫耀式地和站在他身边的萧掠对视一眼。    须屠的眼神略带挑衅,似乎是在对萧掠说,阁下的兵士可比得过本王的么?    萧掠颔首而笑,客气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须屠志得意满,激情昂扬地做着他的演说。    “勇士们,想当初兰朝的狗皇帝杀了我们多少同胞,他的儿子——那个叫李立的小儿竟然暗中谋划,意图行刺本王,此等血海深仇,本王同你们一样,永世难忘。”    “如今,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宁王愿出兵相助我们,共同打下兰朝,杀光兰朝人!”    须屠话音落下,台下立刻沸腾起来,士兵们群情激昂,举着手中砍刀,大声吼叫着——    “杀光兰朝人!”    “杀光兰朝人!”    “杀光兰朝人!”    他们这般兴奋,倒衬得本该作为另一主角的萧掠像个局外人。    萧掠敛去目光,收起嘴角一抹怜悯的微笑。    热闹短暂停歇之时,须屠将自己的右手高高扬起。    他这是在示意手下,仪式已经走到下一个环节了。    一名小兵呈过两碗酒,托盘上还放着一把小小的锋利的匕首。    小兵停在须屠和萧掠之间,单膝跪地,将手中托盘高举过头顶。    须屠拿起匕首,递给萧掠,“宁王阁下先请!”    萧掠没做多余的动作,接过匕首,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掌心中划了一刀,鲜血从伤口处汩汩冒出,萧掠左手虚捏成拳,停在酒碗上方,让鲜血流至碗中。    “爽快!”    须屠哈哈大笑,同样用匕首在自己掌心划了一刀,做完和萧掠一样的仪式。    “今日我须屠和宁王饮下这碗酒,就结下了盟约,以后咱们就是最亲密的盟友!”    “大王亦是萧某最亲密的盟友。”    他们各自端起酒碗,各自掩饰住自己真实的野心。    所谓盟友,不过是利益驱使达成的短暂共识,等兰朝覆灭之后,他们之间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只是现在,他们须要共饮下这碗血酒,告诉对方,放心吧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喝酒之时,须屠显得比萧掠更为迫切,他率先仰起脖子,将酒水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变故横生!    那名本跪在须屠和萧掠身前高举托盘,面目隐藏在头盔底下,看起来一点也不打眼的小兵,突然将托盘扔掉,拔出腰间的砍刀,身体像猫儿起跳一样,斜冲向仰头喝酒的须屠。    小兵用他的手肘快准狠地猛击须屠的下盘,须屠猝不及防之下身体失去平衡,就在这一瞬间,小兵握刀的右手迅速调整姿势,将刀尖垂直向下,空开的左手像钳子一般按住须屠的肩膀,右臂灌注全身力量,刀光一闪而过,刀尖登时从须屠的左胸贯穿而过!    那小兵刺杀须屠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迟疑。须屠半张着嘴,脸上还带着震惊的表情,仰面倒在地上,他的双手还握着那把刺中他的刀身。    小兵一脚踩在须屠身上,双手用力将刀刃拔出,血顿时像喷射的泉水,划过夜空中清冷的月,为那月亮添上一道赤色的光。    变化来得太快,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李立即刻抛下头上那用于掩盖汉人相貌、尺寸过大阻碍视线的头盔,翻身灵巧地跃至高台的后方,没入漆黑处。    像平静的湖面突然炸裂开来,李立听到他动手刺杀须屠的高台上发出巨大的骚乱声。    一队又一队的士兵在往大营外面冲,追逐刺杀大王的刺客。    那些士兵以为刺客必然逃到了外面去,其实李立一直都安静地躲在大营。    他巧妙地更换躲藏的位置,避免被别人碰上,同时一直在寻找出逃的机会。    但是守在大营的士兵比李立预估的多了不少,直至天蒙蒙亮,李立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突破口,而那些出去追查刺客的士兵们没有收获,已经在逐渐返回了。    士兵们开始搜查营内的各个角落,有三名士兵已经离李立藏身之地很近,只要他们再往前走几步,越过视线盲区,就能看到李立。    李立感到呼吸凝滞,刀已出鞘一寸,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突然,他听到了利器刺过肉的闷声,随后三具士兵尸体像沉重的麻袋一样横着倒在他的脚边。    李立抬起头,看到萧掠正站在他的身前,他手中的刀还在往地上滴血。    “跟我走,快!”萧掠拉着李立,“最多半个时辰,他们就会追来。”    顾不得多说什么,一路上光躲避追杀已花光了全部力气。    李立记不清他们到底逃了多少天,大概是两天,也有可能是三天,总之,等他们终于停下步伐时,人已经踩在兰朝的土地上了。    他们所在的这座名叫来纳的小镇地处边陲,汉人和西域各肤色人种混居,汉人的数量不见得比其他人多,但确实在兰朝的疆域版图上。    李立确认过不会再有追兵过来后,带着萧掠找到镇上一间驿馆住下。    萧掠在逃亡路上受了伤,手臂和小腿皆被追兵划开了口子,行动受阻。    李立虽然没有受伤,但是连日的逃窜奔波让他蓬头垢面、狼狈万分。    “劳驾,要两间房。”李立对驿馆内的老板娘说。    那老板娘倒是个汉人,上下打量了李立和萧掠一番,显然不相信眼前这两个逃荒者身上有钱,犹豫着动了动嘴唇,“一钱银子一间。”    李立看向萧掠。    萧掠捞了捞袖子,只摸出一块碎银。    老板娘将那块碎银放在小秤上一量,一钱有余,却没有办法再多开一间房了。    “抱歉,出门匆忙,没有带够盘缠。”萧掠摊开手,表示他真的是两袖清风了。    “我身上也没钱。”李立没好气地回过头,对老板娘说,“那就只要一间房。”    老板娘将对应房间的木牌以及找钱一起交给李立,李立只拿了木牌,多的那几枚铜板被他随手一推,推到了萧掠面前。    喊了店小二送热水去房间,李立直接上了楼。    萧掠看看自己受伤的手臂,又看看自己受伤的腿,幽怨地抬头瞄了一眼李立的背影后,伫在原地,不慌不忙地将铜板放进手心,数了数还剩多少枚。    李立在店小二送过热水后,紧闭房门,脱去衣服跨入浴桶中,将自己好好清洗了一番。    依旧是换上原来的衣服,李立唤小二将污水倒掉。    这时,萧掠一瘸一拐,看着特别可怜地进了房间。    李立漠然视之,他挤干发尾上的水,将披散着的湿长黑发拢了拢,在头发中下部用一根布条随意地绑住。    “店小二稍后还会送热水来,你把剩下的钱给我,我去店铺买伤药。”李立伸手问萧掠讨要方才的找钱。    “用光了。”萧掠笑了笑,面对李立狐疑的眼神说道,“我向老板娘点了几个菜,你先去楼下填饱肚子吧。”    这间驿馆也提供饭食,却得另外出钱。    那你的伤怎么办?李立差点脱口而出,却立刻意识到他没有道理这样问。    “无妨。”    萧掠像是已然猜到李立心中所思,笑眯眯地回应道。    “随你。”李立甩上房门,走时却带着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楼下放着一碗米饭和两个炒菜,菜炒得青黄不接,要价却不便宜,几乎就是那些找钱对应的数目,而一边的碗里放着一个被撕了一小半的馕饼,一看便知是有人嫌弃馕饼又干又硬,没吃几口就丢下了。    李立发现自己在笑,他随即制止了这种行为。    饥肠辘辘,李立毫不客气地将饭食一扫而空。    他拿起那块残缺的馕饼,打算带上楼去。人饿得狠的时候,再难咽的东西也得吃,他倒是不介意看到萧掠出丑的样子。    只是李立最终带上楼的,并不光光是那半块馕饼。    他还带了一个补衣服用的针线篮。    针线篮是他向驿馆老板娘借来的,李立注意到萧掠的袖口在缠斗中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简单用布条包裹的伤口大喇喇暴露在空气中,实在太过瞩目。    李立将硬邦邦的馕饼丢进萧掠怀里,神色淡淡地将针线篮放在桌上,坐到了萧掠的对面。    萧掠刚刚才艰难地用热水给自己擦洗了一下,里衣臂膀处的料子早就被他撕了用作缠伤口的绷带,要是不将破破烂烂的外衣穿上,还不如裸奔呢。    李立自顾自地穿针引线,忽略来自萧掠那边奇奇怪怪的目光。    “伤了的手伸出来。”    萧掠犹豫着将右手抬起,搁在桌上。    李立想将破了的布料拽出来,试了试却没拽动,大部分的布料都被萧掠的手腕压住了,他受了伤确实不容易动弹,李立只好上半身前倾,低下头去,手指并拢住布料的破口处,给萧掠补衣服。    两个人明明凑得这么近,李立却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萧掠那儿似乎连大气也不敢喘。    于是补了两针,李立停下来,头未抬起,无语道:“怕我用绣花针把你给戳死?” 第20章    言语中有调笑的意味,笑容却并没有进到眼底。    萧掠闻言嗤笑几声,整个人放松开来,“没有,只是有点惊讶,你弄吧。”    他手一摊,大有随便李立缝成什么奇怪的样式都不会责怪的架势。    李立不去管他,手上继续动作。    李立的头发半干半湿,没有束冠,只松松垮垮地绑成一股,几缕发丝垂散下来,恰到好处地让他的五官更显柔和,他手上还拿着绣花针,给曾经与他同床共枕的男人补衣服……    受不了萧掠热切的注视,李立快速地缝了几十针,在尾部绕圈打结,低下头咬断结点后的棉线,鼻尖不经意间擦过萧掠的掌心。    “好了。”李立把针线放回篮子里。    大概是他针脚的整齐程度大大超出了萧掠的预估,萧掠欣赏了半天补好的袖口,问道:“立儿,没想到你还会补衣服。”    这门在萧掠看来十分了不起的手艺并未引起李立炫耀的兴趣,他只是冷冷地说:“小时候和络儿总是领不到新衣服,慢慢学的。”    实际上还是被李络逼着去学会的,李立自己的衣服很少损坏,只会因浆洗太多遍而褪色,但是李络不懂这些,每天跑来动去很容易破口子。    “你说的可是李络,恒帝的十五子?”    面对萧掠的提问,李立随即闭了嘴,他不愿再跟眼前之人分享更多自己的过往。    相对无言。    须屠已死,戎狄部族群龙无首势必要混乱一段时间。李立彻头彻尾骗了萧掠,他让萧掠误以为他已经远走,实际上却暗中潜入主营杀死了须屠。    如此一来,萧掠和须屠背后的戎狄部族结盟的计划彻底告破。    李立不知道萧掠是如何认出他的,即便他遁逃时将阻碍视线的头盔扔掉了,但是夜色朦胧,他该看不到自己的脸才对。    总之事情已经做下了,李立无怨无悔。    萧掠既然不打算问,李立也没道理向他多解释什么。    没有话说,也没有事情可做,李立索性闭上眼睛小憩。    天色昏黄,萧掠点了一盏煤油灯,取来纸笔,萧掠将毛笔蘸墨,落笔是信件的格式。    他右臂受伤无法写字,便换成左手握笔,写出的字竟也不赖。只是这简陋的房间内并无镇纸,从窗外漏进来的风总是会把薄薄的信纸吹扬起来,萧掠一手多用,字终于变丑了。    即便萧掠特别需要帮忙,他也没有求助李立。    李立伸出手指,不偏不倚地帮萧掠扣住了信纸。    萧掠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是李立意料之中的欣喜。    “写吧。”李立轻描淡写道。    不用看,李立也知道萧掠要写信联络他的部署,早日回到滇南去重新谋划。    以萧掠的细密心思,这封信绝不会以正常的渠道,由信使带往滇南。    那就只能说明,萧掠在这个不起眼的来纳小镇,早早地埋下了联络线路。    李立不禁想,京城看似和远在滇南的宁王毫无瓜葛,可是到底有哪些人其实是萧掠的人呢,萧掠又暗中在京城布下了多少条线呢?    萧掠并不避讳李立,他在信件中写明了要与李立同归。    他在他的计划里。李立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李立失神地注视着萧掠的侧脸,心想他就那么理所当然地,将自己划归了他的阵营,笃信自己无路可走吗?    萧掠写完信,夜已深,这封信已来不及在今日送出。    李立一直陪坐在侧,萧掠轻轻抱了抱李立,昏暗的光线遮蔽了视线,反而让感官变得无比警觉敏感。    萧掠的唇若有若无在李立的嘴唇上方停留,却没有真的亲下去,而是落在了李立的面颊上。    “立儿,不早了,你去床上休息吧。”    萧掠让李立去床上睡,他自己却没有挪动位置,像是打算在板凳上呆坐一夜。    这并不符合萧掠的一贯作风,他这人随心所欲惯了,往往想怎样便怎样,在须屠老巢的时候,便仗着天时地利,将李立欺负到十分过分的地步才肯罢休。    现在他却摆出一副君子的姿态,连在一张床上和衣而眠都不愿,原来他也是知道李立心中的抵触的。    萧掠大抵觉得,李立重获自由后,不会再接受他的靠近了。    他如果知道李立现在是怎么想的,恐怕会大吃一惊。    李立对上萧掠的视线,“这张床还没有小到只能睡一个人的地步吧。”    他语焉不详,却把该说的全都说了。    萧掠的表情惊疑不定,在李立看来精彩万分。    “立儿,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    李立主动解下自己的腰带,“宁王,何必舍近求远呢,你想要的,李立现在就能给你。”    “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    “如你所见,我确实是心甘情愿。”    萧掠的语气彻底冷却下来,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我受了伤,腿脚不便。”    他一瞬间又变回那个闲散的王爷,游刃有余地看着李立。    李立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式的坐了过去,他扯开萧掠的衣服,羞愤道:“我自己动。”    李立皱着眉,承受着他自己讨来的苦头。    他以为这件事情并不难,但是事到临头,他胡乱一气的做法只是让自己更加羞耻难堪,以及不适。    萧掠饱受李立的折磨,呼吸声越来越重,不得不扯过李立,把节奏掌控在自己手中。    “慢一点……萧掠……”    萧掠置若罔闻。    李立毫无办法,若是不制止萧掠的疯狂,他明天势必无法走路。    李立一口咬在萧掠的肩膀处。    萧掠吃痛地闷哼一声,动作一滞,盯着他的眼神像狼盯着肉。    李立眼尾染红,睫毛带着潮气,他的舌头尝到了血腥气,是萧掠的血。    李立垂下眼睫,道:“我说了,让你慢一点,是你自己……”    说出的话有李立自己都觉察不出的抽泣声,加重了他的色厉内荏。    萧掠托起李立的下巴,与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好,十四殿下。”萧掠沙哑道。    后半夜,李立蓦地睁开眼睛,他从床上坐起身,将挂在腰上的那条手臂拿开,那条手臂便都露在被子外了。    那手臂上缠着纱布,刀伤大剌剌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之中,李立本不想管,最终还是将它用被子盖住了。    脚踩在地板上,腿微微发软,李立倒抽一口气,捡起散落的衣服,安静地穿好。    房门甚至还来不及被惊动,李立已如一团影子,溜出了房间。    他目标明确,直接进了驿馆的马厩中,从干草埋没的角落里摸出一个灰扑扑的包袱。    打开包袱,里面有一套白色的麻布书生服,是李立在下楼用饭的间隙,去街上的布庄买来的成衣。    买来后他还是穿着旧衣,将这套衣服偷偷藏了起来。    李立迅速换上书生服,看了看马厩中的两匹马儿,一匹睡着一匹醒着,醒着的那匹黑马慢条斯理地吃草料,吃了几口又不吃了,应当是已经饱了。    黑马背上的马鞍下,挂着布兜子,说明这马是有主人的。    李立将布兜子解下来,平放在食槽上。然后他从怀里拿出钱袋,留了一块够自己回程使用的碎银,剩下的银子全都放在那布兜中。    这些钱应该够主人买好几匹马了。    他将套住黑马的绳索从木桩子上解开,牵着黑马走出驿馆。    石板上结着厚厚的一层霜,还没有任何行人走过的痕迹。    李立想把马儿牵到不远处的草地上再骑上马背。    这时,却听得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立儿,又被你摆了一道,我竟不知你还藏了私房钱。”萧掠靠着墙,唉声叹气地摇头。    李立掩去眸中的惊慌,翻身上马,只要他此刻挥鞭策马,萧掠这半残的瘸子是绝对追不上他的。    风乍起,将李立那顶风雅的书生帽吹歪了,李立背对着萧掠,将头上的绑带解开重系,固定好帽子后,才执鞭侧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掠——    “宁王,我要坐兰朝的至高之位,你帮是不帮?”    “立儿,你为什么非要回去蹚浑水呢,你想杀的人,我会帮你杀,如果你想亲自动手,我可以把剑递给你。”    李立不答,他的态度摆得已经很明白了。    这并不是一场由萧掠决定走向的谈判,甚至也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谈判,尽管表面上看李立一无所有,他才是那个恳求施舍的人。    但若是李立当真在意萧掠是否助他,那他就不会选择不告而别。    “好吧,立儿、我的十四殿下,臣会帮您,让您如愿以偿的。”    妥协地这般波澜不惊,却是将宏图霸业、江山野望一概舍了。    驻足的功夫,天边已现出鱼肚白,胯下的马儿突然嘶鸣起来,焦躁地来回走动。    李立扯住缰绳,高高扬起马鞭,最后看了一眼萧掠,“你错了,我要你帮的,是我的皇兄李玉。”    他再不回头,夹紧马肚,挥舞鞭子,往远处奔去。    十四皇子死而复生,整个京城议论纷纷,有人怀疑李立当了逃兵,更有人怀疑李立投敌叛国,才换来了一条生路。    太子府大门紧闭,这天只放进去一个客人。    李立回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了他的皇兄,太子李玉。    李立一步步走向皇兄,他看到李玉的一张脸全没了平时的温和模样,是那样的可怖、可怜,还有害怕。    多有意思的表情啊!李立紧紧咬住颊边肉,免得自己真笑出声来。    “扑通”一声,李立跪倒在李玉脚边,声泪俱下,“李立无能,未能保护好皇兄,求皇兄原谅!” 第21章    还未等李玉回过神来,李立先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那日在客栈内,臣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醉酒睡去。醒来未见皇兄和两位先生,臣弟还以为须屠抓到了你们,好在皇兄吉人天相,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李玉惊愕不已,似乎是不敢相信李立竟没有被须屠带走,不过李玉纵使再想知道李立是怎么躲过去的,他也不敢直接询问,只得变着法拐着弯,顺着李立的话点头,眼神闪烁地问:“小十四,你醒来后有没有见着什么人?”    李立茫然地摇头,“臣弟醒来后房间空无一人,因为担心皇兄安危,臣弟没有在客栈停留,而是躲藏在城内打探消息,那几日戎狄士兵一直在城内逮人搜查,臣弟跟踪他们,见他们一无所获后,便想皇兄应当已脱离险境,这才戴罪苟活至今。”    见李立情真意切,全然不似作伪,李玉内心混乱一片。    难道是那酒水中的药下少了,让小十四早早醒了过来,没有和须屠的人撞见?    小十四的品性李玉是最为了解的,他是绝不会瞒骗自己的。    “没、没错,”李玉回过神来,因为在绞尽脑汁找哄骗李立的托词,语气较之往常更为和软,“大概是那天白天咱们应对不当,须屠回去发觉异常,晚上派手下前来逮捕我们,幸好太傅及时瞧见他们的踪影,安排了撤离……”    “事发突然,小十四你又醉酒……”李玉飞速看了一眼李立,收起视线,“怎么也叫不醒。我们若不先走引开那伙戎狄士兵,他们一定会进客栈抓住你的。”    “我们按你先前所说的计策翻越过城墙,后来为兄一直想去接你,却再寻不到入城的法门。朝事告急,父皇密令崔我入京,为兄命人四处寻你,你却杳无音信,为兄以为你已遭不测,只得禀报父皇,为你求来身后哀荣。”    李玉一口气说完,语速愈来愈快,说到最后甚至落下两滴泪来,令人动容。    李立觉得皇兄的这两滴泪倒也不算是假的。    比起将亲弟弟送给敌人以换来自己的脱身,李玉一定更希望自己是一个全无错处、事事为弟弟考虑的好兄长。    难怪他此刻如此沉醉于他自己所编织的这个故事了。    哪怕他下一回,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将弟弟继续出卖。    “原来是这样,让皇兄担心,李立罪该万死。”    李立扮演着一个身负原罪、死里逃生的皇子,天真、无知、惴惴不安,像一头迷途的羔羊,等着被人救赎。    有的人就喜欢在暗处当畜生,然后在亮处做圣人。    李玉恰好就是这种人。    当初李立生死未卜的时候,他是最希望李立死的那个人,然而当李立落魄地回到京城,接受众人的冷嘲热讽时,李玉又成了那个最慈悲的人。    李立的说辞是经不起推敲的,但是他可以利用皇兄这份愚蠢的愧疚修补漏洞。    为了防止皇兄事后怀疑,李立特地挑选了一个皇兄最焦头烂额的时间点回来。    朝堂上,太子和瑞王之间的争斗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两方经常抓住对方的把柄,在恒帝面前疯狂弹劾,但是恒帝每次都只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看似严厉,实则谁也没有得到好处。    摆明了,恒帝在坐山观虎斗,哪一方先弄死了对方,就是最后的皇位继承者。    果不其然,李立“死而复生”的事本可以大做文章,他一向被看做太子党的人,但是最终还是在各种谣言中不了了之了。    为了平衡各方的势力,李立最终被恒帝幽禁了起来。    李立被关在京郊一处曾被革职抄家的官员府邸中,每日与满地的枯叶杂草作伴。    就在所有人以为十四皇子已成废人的时候,李立却在这座荒宅中,攥着萧掠早早埋在京城的各处暗线,操控着朝堂的时局。    萧掠果真守约,成了太子李玉的背后支持者,他本人并未与李玉接洽,而是选派了一个联络人相互通传。    而这名联络人会按时前来荒宅,向李立汇报太子动向,以及听候李立下一步的指示。    李立要他尽心竭力辅佐太子,务必帮助太子扳倒瑞王。    有了宁王萧掠作为靠山,太子党反扑瑞王一党,瑞王背后的刘氏斗不过萧掠,只能断尾求生,祭出了瑞王,退出这场皇位继承人的争斗。    当黄正谦代表李玉,得意洋洋地在朝堂上细数瑞王所犯的二十一条大罪时,恒帝面色铁青地让黄正谦住嘴,随后给在天牢中的瑞王定下死刑。    “太子,你该满意了。”恒帝下完旨,对跪在地上的太子李玉说道。    自此,太子一党独大,没有任何一名皇子再有资格与李玉抗衡。    李立被解了幽禁,每日陪同太子上早朝。    李立还真的成为了皇兄的左膀右臂,岳青柏自从归京后,便称病在家,眼下除了黄正谦,他就是李玉最为倚重的人了。    一日早朝,李立听见恒帝咳嗽了一声,太子随即关心地问了一句“父皇安好”,恒帝道了声“无妨”,眼神却分外警惕地扫过太子的发梢。    散朝后,李立状似随意地向李玉说道:“父皇的身体不是好多了吗,怎么今日又咳起来了?”    李玉眼中闪过微光,“父皇毕竟已过盛年,确实不该过度为国事所累。”    这话换做过去,李玉是绝对不敢说的。    李立装作未能领会,懵懵懂懂地向皇兄建议如何劝父皇保重身体。    站在一旁的黄正谦听着李立的天真之语,发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嘲笑,仿佛在嘲笑一名幼童插手了大人之间的伟业。    他笑了,李立焉能不笑,陪着黄太傅一同笑起来。    李立笑眯眯地回到府中,叫来养在府中的一名炼丹术士。    “明日你随我入宫面圣,进献丹药。”    第二日,术士被恒帝留在宫中,李立单独出宫,手上还多了一块恒帝亲赐的玉佩,比李立曾经珍视的那块玉坠还要贵重罕见,李立却随手将它当了府里一张瘸腿八仙桌的垫脚石。    没过多久,李立如愿以偿地偷听到了李玉和黄正谦的对话。    “太傅,父皇身体一向亏损,近几日却接连召见妃嫔。”    “没想到圣上新得的那名术士,炼制的丹药如此厉害,让圣上又恢复了龙虎精神。”    “若父皇总是如此康健,本宫难道还要再做十几二十年的太子吗?”    “殿下,切莫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啊!”    纵使黄正谦胆小怕事,有心劝阻,但是种子既已埋下,要想拔除可没有那么简单。    李立借着萧掠的力量,一步一步将李玉推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李玉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他离权力的巅峰仅仅只差一步。    想要的皇位就在眼前,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个老不死还要霸占皇位数十年,心中的煎熬可是外人能体会的?    李立要想让皇兄自取灭亡,就必须让他求而不得。    李立写了一封信给萧掠,要他给李玉再添一把火。    一旦有了萧掠的兵力支持,李玉什么事不敢做出来呢?    在萧掠的撺掇下,李玉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密谋造反。    此事关系重大,李玉连黄正谦都瞒着,当然不可能告诉李立。    太子起兵谋反的前一天,恰逢冬日暖阳,李立不慌不忙地用过午膳,带着一封萧掠手写的反水书信,进了宫。    “你,”恒帝指着李立,“替朕,杀了这个不肖子。”    “儿臣遵旨。”    太子谋反失败,他的士兵将矛头对准着他,皇帝寝宫的朱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的是李立,被士兵们簇拥着护在中间。    “李立,你骗本宫!”李玉绝望地控诉,他突然惊慌地看着李立,“你和萧掠是何关系?”    李立却用担忧的语气,对李玉说:“哥,父皇大怒,想杀了你,臣弟一定会劝他留你一命的。”    即使到了这时,李立还是一副标准的兄友弟恭模样。    直到士兵将颓废的太子拖下大殿,李玉才看到,他一向信任的十四弟,脸上露出深深的笑容。    啊!!!    太子毫无征兆地大叫,好像一只凄厉的恶鬼。    一个。    李立回头,认认真真地盯着恒帝寝殿。    还没完呢。    恒帝正在进食丹药,他从前一天只需吃三丸,现在光一次就得吃上十丸,才能恢复精力。    “太子已押入天牢,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恒帝脸上散开不正常的红晕,整个人异常亢奋,“杀!胆敢觊觎皇位,连萧掠都投靠了朕,他一个小小的太子算什么东西,杀!”    “儿臣遵旨。”李立躬身,“父皇是否先拟好废太子的诏令?”    “对,你说的不错,”恒帝命太监布上纸笔,“朕先废了他,朕正值盛年,后宫有的是妃子为朕诞育太子人选。”    李立安静地在旁等候,他也是恒帝的儿子,可是他和恒帝的父子情淡若水,恒帝宁愿将太子人选放在未出世的婴儿身上,也不曾关注到李立。    不过李立并不失落,他不是来争太子之位的。    恒帝写了两笔,突然顿住,“李玉问你的问题,朕同样再问你一遍。”    你和萧掠,是什么关系?    恒帝的猜忌心重,如果不说出合适的理由,肯定不会放过李立的。    想个什么理由呢?    找理由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一般李立只会用在令人头疼的人身上。    李立突然觉得现编一个理由很麻烦。    他“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一般,向恒帝说道:“父皇既然问起,儿臣不得不如实相告。萧掠与儿臣两相情好,他为了儿臣,什么都肯做。”    “你、你们……”恒帝口吐鲜血,“不知廉耻!逆子!”    李立对他的辱骂根本无所谓,他看着恒帝,像看一条可怜虫。    恒帝的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那些所谓的仙丹不过是让他短暂回光返照而已,他太依赖那种充满活力的感觉,加倍地进食单丸,面色早就呈现将死之症,根本受不了一点刺激。    但是死亡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在恒帝真正断气前,他只能瘫在床上,口不能言手不能动,默默等死。    “多谢父皇恩准儿臣,在皇宫内伏诛太子,才能让宁王的兵力攻占这皇城啊。”    李立狐假虎威,借着宁王的威势,把控朝政。    太子已死,人人都畏惧李立,谁都清楚只要恒帝龙驭宾天,那么李立就是皇上。    谁会和自己将来的主子过不去呢?    然而李立百密一疏,竟有刺客闯入刚立的嵩王府,暗杀李络。    李立执着尚在滴血的剑,听属下报告这名刺客的身份以及来处。    “黄太傅真是忠心,看来判他流放是委屈了他。”    恒帝一死,李立终于登上了皇位。    他设计谋害皇兄,陷害忠良,从恒帝手里抢来了皇位,他那些荒诞的、耻辱的过往,是他最想要掩埋的秘密。    首先要做的,就是将知情者全部杀死。    岳青柏可以暂且放一放,李立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宁王萧掠。    冬日清晨,新帝的寝殿未来得及添上新碳,因为宫人昨夜不被允许靠近寝殿,偌大的房间透进丝丝寒意。    萧掠刚醒来,就发现李立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萧掠眨了下眼睛,问:“陛下盯着臣,是在想如何杀了臣么?”    李立答:“嗯。”    毫无掩饰的直白。    萧掠笑得特别灿烂,他打了个浅浅的哈欠,把李立捞过来抱入怀中,又帮他把空出一团的被子拍实,下巴搁在李立的发顶,一边抚着李立的背,一边用略带困意的语气说:“我的立儿哪里都好,就是总想着杀我。也罢,时辰还早,陛下陪臣再睡会儿,睡醒了再想好吗?”    然后萧掠竟又睡了过去。    李立感受着温热的身躯,至少在这个冬季能让人不觉得冷。    “好。”李立轻声地说。    算了,等过了冬天再杀他。    做出这个决定后,李立竟感到无比安心,他也有些困了,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22章    兰朝经过李立几番大清洗,黄家、刘家二族内部乱成一片,眼看着两个偌大的家族大厦将倾。    朝中百官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临近年关的一次朝会上,一名官员哭声震天地说道:“陛下,齐国公昨日夜里病故了!”    齐国公就是刘氏一族的族长,年纪已九十有四,他卧床多年,在朝中却仍有威望。    朝堂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    “别吵了!”李立毫无帝王威仪地大喊一声,渴求地望着那汇报的官员。“朕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那官员只好将齐国公的死讯原封不动地重说。    “哈。”李立笑了一声,发现堂下的群臣全都苦着脸,如丧考妣,李立再也忍不住,张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肃穆的朝堂上,只有皇帝一人在笑,且笑得极为癫狂。    李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发酸的肚子,憋着笑说:“退朝。”    蟾宫在后面一路小跑都追不上李立的步伐。    “蟾宫,你属乌龟的,走得也太慢了。”李立不耐烦地催促蟾宫。    他嘴上催促,人却停留下来等着,害得蟾宫差点撞上他。    “陛、陛下恕罪!”    蟾宫小腿打着颤,就快给李立跪下了。    李立一把拎起蟾宫,笑得眉眼弯弯,像水墨画添了色彩,生动极了,“蟾宫,今天是冬至,朕要举办家宴,今年你可不用想破脑袋去哪弄来好吃的了。”    蟾宫恍恍惚惚,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时间仓促,奴才这就去知会各宫娘娘还有亲王。”    “朕办家宴,干他们何事?”李立不满地指责蟾宫,“以前怎么办的,现在就怎么办。”    李立登基以来从未办过家宴,可他非说办过。    蟾宫颤颤巍巍,“奴才愚笨,还请陛下明示。”    “我、你、络儿,我们三个人才叫家宴,”李立看蟾宫的眼神愈发嫌弃,“朕瞧你老了谁都不记得。”    蟾宫委屈极了,他早想到了就是不敢确认,陛下怎么如今这么毒舌了?    “愣著作甚,快去!”    李立一道一道检查着太监们送上来的菜肴。    他拉着蟾宫,硬要他坐在自己身边。    “整条的烤羊腿全是你的,今日朕不与你抢。”李立像个热情好客的主人,将美味珍馐尽数堆在蟾宫面前。    蟾宫不敢动筷,忙不迭地给李立磕头,眼中尽是惶恐,“奴才谢、谢陛下恩典。”    李立的脸僵了一下,恢复笑意,“记得吃斯文些。”    蟾宫脸羞得通红,像是记起了某些不忍直视的回忆,闷闷地辩解,“奴才哪有——”    李立继续摆弄碗碟,他将一碟捏成小兔子造型的奶糕放到桌子对面,“络儿最爱吃这个了,一边吃还一边哭着说把小兔子吞掉了,希望小兔子半夜不要来找他。”    李立好笑地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座位,问蟾宫,“络儿呢,他怎么还没有来?”    “嵩王殿下他——”蟾宫踟躇着说道,“他数次顶撞冒犯陛下,十日前已经被您贬至蜀地了,现在应该还在去往蜀地的路上。”    另一盘李络爱吃的桂花酥在李立手中摔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李立如梦初醒,“朕忘了,朕才将络儿赶走了。”    “陛下。”    蟾宫担忧地喊了一声。    李立端起酒一饮而下,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委屈巴巴地哽咽起来,“他走了也不和朕说一声。”    明明是一个双手沾满无数鲜血的暴虐帝王,却哭得像书香门第里早慧的少年,在学堂里挨了先生的板子仍然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只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放肆地哭一场,露出孩子脾性。    蟾宫深受感染,跟着抹了会眼泪,他“咚咚咚”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急切道:“嵩王殿下还未走远,殿下可派人将他追回来啊。您与嵩王殿下自小感情深厚,他不会真的埋怨您的。求您了,陛下,让嵩王殿下回来吧。”    让您回来吧!    自李立从边关死里逃生归来后,蟾宫觉得李立就像变了一个人,残酷又冷漠,暴虐又疯魔,可明明十四殿下李立是多么温柔的人啊。    蟾宫渐渐的不敢再肆无忌惮地和李立说话,他学会了低眉顺眼,学会了小心谨慎,学会了君心似海不可随意揣摩,他也从后宫一个打杂的小太监成了如今的首领太监,位高权重。    可是蟾宫,从来想效忠的只有一人——十四皇子李立。皇位上的这个人,和十四殿下长得一模一样,但他是谁?    蟾宫大着胆子,他的身躯仍然趴伏,眼睛却不再只盯着地面,祈求的目光锁住李立,“陛下,别再走远了,别让奴才跟不上您啊。”    李立长长的睫羽扇了一下,像是被蟾宫大大触动到了,他郑重其事地将蟾宫双手扶起,整个人不计形象地蹲在蟾宫身边,像孩童间互相交换秘密似的,悄悄说道:“朕不会让络儿真的去蜀地的。”    蟾宫喜不自胜,“陛下果然心疼嵩——”    还未等蟾宫表达完心中喜悦,李立紧接着说,“朕要杀了络儿。”    蟾宫脸色刷白,强行挤出一丝松快,“陛下寻奴才开心呢。”    “真的真的。”李立握住蟾宫的手,满脸真诚,“朕已经派了杀手截杀络儿,这件事朕只告诉你,你要为朕保守秘密。”    蟾宫不住地摇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不知是害怕的还是气愤的,他艰难地将手从李立手中挣脱出来,撑在地上倒退两步,大声哭诉:“我受不了了,别让我在这里!我受不了了,别让我在这里了!”    他甚至忘了自称奴才。    蟾宫连滚带爬地往外跑,然后侍卫逮住,拖了下去。    李立按着额角的穴位,喊来另一名太监,让他给自己斟满酒杯。    “蟾宫忤逆犯上,已被朕处死,从今往后你来代替他的职位。”    小太监又惊又喜,忙磕头谢恩。    李立坐在地上,单膝曲起,他随意地将端着酒杯的手搁在膝头,瞥了一眼满桌的残羹冷炙。    怪可惜的。    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总该找人作陪吧。    “替朕把宁王叫来。”    小太监唯唯诺诺地愣在原地。    李立有些无奈,心道新人到底不如旧人机灵,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    可是再不自在,以后都得慢慢适应了。    于是李立好脾气地,又和小太监说了一遍,让他请萧掠入宫。    “陛下,”小太监干脆给他跪下,“宁王于半月前向陛下请辞,回滇南王府养伤,是陛下您亲自恩准的。”    那小太监生怕说错了什么掉了脑袋,缩得像一只鹌鹑。    “是朕放他走的?”李立尾调上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他隽秀的脸上出现了老年人记不起事情时常有的呆滞感,等他终于从脑海里翻出线索,眉头随即舒展开来,“他替朕杀了太多国之柱石,要他命的仁人志士不计其数,他怕了想回滇南苟安,朕一定得允他,不然朕安排在滇南的杀手就浪费了。”    被迫听到秘密的小太监不住颤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朕不杀你。”李立把那因为怕,身体软成豆腐一样的小太监拽起来,小太监的眼睛圆溜溜的,和李络的竟有几分相似。    李立形容疯癫地笑起来,眼神却像小孩子一般委屈,“朕不太记得事了,脾气也不好,明天朕要是连寝宫在哪儿都忘了,你们可一定得哄哄朕,别把朕给丢了。”    小太监快被李立诡异的言语弄傻了,竟然真的脱口而出,“陛下您没事吧?”    这小太监可能是刚进宫不久,举止动作并没有蟾宫那么稳重,莽莽撞撞地直视了李立的眼睛。    李立猝不及防看到了小太监那漆黑的瞳仁,里面本应该是他自己的倒影,但是映在上面的赫然是太子李玉的那张脸。    李立退了一步,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小太监瞳仁中的倒影还是自己。    “没事,你去吧。”李立瑟缩地瞥了一眼小太监,“朕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前半句听得出是对小太监说的,后半句却更像李立的呓语。    小太监巴不得赶紧离开疯癫的帝王,忙不迭地谢恩退下了。    李立捂了捂胸口,捧起酒杯,想喝一杯酒压压惊,他刚要喝,就看到酒水的波纹中浮出他皇兄李玉的脸来。    酒杯被李立抛出去,酒水洒了满地,杯子却没有裂开,只是横躺在地上。    李立立刻将挂在屏风上、做装饰用的宝剑拿过来,他将剑从剑鞘中拔出,想要把地上的杯子砍碎。    然而,被磨得像镜面一般光滑的剑身闪过李立的脸颊,映出的依旧是李玉的面容。    静谧的夜里响起兰朝帝王撕心裂肺的喊叫,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第二日收拾狼藉的太监,看到殿内几乎所有的家具器皿,都被李立踹翻打烂了。    宫里所有人都知晓,龙椅上的那位,疯了。    李立不再上早朝,他终日将自己关在寝宫中,也不见任何人。    冬去春来,外界的消息像汹涌澎湃的海浪,越过京城外围高高的城墙,席卷着每个人的耳朵。    昏君无道,残害兄弟,嵩王已在蜀地高举义旗,招募有志之士,共同讨伐昏君!    宁王萧掠加入义军大营,拥戴嵩王李络为新帝,挥师入京,今已连破二十一道关卡,不日便能攻入皇宫!    义军所到之处,受到的抵抗不堪一击,各地官员投诚者众,皆听宁王号令,公然与朝廷决裂。    寝宫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束天光照进来,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舞动,坐在里面的人畏光地用衣袖遮住脸,等眼睛适应过后才慢慢垂下手来。    李立盘腿坐在寝殿正中摆放的一张棋桌旁,手上仍拈着一枚黑棋,他头发散乱,身上只着一件白色寝衣,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前胸一片惨白的皮肤。    要不是还在宫殿里,他这样子和天牢里的死囚又有什么分别。    “你来了。”李立眯着眼睛,看光里的那团影子。    “听见陛下通传,罪臣不敢有所耽搁。”    岳青柏向李立行过礼,便要往殿内走,他才走两步,脚便踢到了地上的碎片。    是一块铜镜的碎片,越是往里走碎片便越多。    岳青柏看到眼前景象,心惊不止——    李立将整座殿内所有的镜子全都摔烂了,不仅如此还有哪些光滑的可以照见人影的器皿,能摔的都摔了,不能摔得也被大片的纱幔遮盖住了。    岳青柏看向李立,那众人口中的暴君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陛下,”岳青柏心疼不已,“您这是做什么呀。”    “老师,”李立咳嗽了两声,转过脸来,“你看看朕是不是和皇兄长得一模一样了。”    岳青柏不解地凝视着李立的脸,李立还是李立,和李玉长得一点也不相似。    “不说这个了。”李立匆匆在棋盘上落下手中黑棋,从身旁拿出一块明黄的绢帛递给岳青柏。    岳青柏像是预知到了什么,立即展开绢帛,扫过那上面的内容。    “陛下,您……”    “老师,朕要流放你,你出了宫门就会有人押解你前往边南,这是你欠朕的。”李立顿了下,又道,“你的家族不受连累只是迁回原籍,这是朕欠岳慕婷的。”    “罪臣遵旨。”岳青柏清臞的身形晃了晃,“罪臣对不起陛下,罪臣的女儿也对不起陛下,您的一桩婚事在废太子案中救了罪臣一族,她却在权欲前迷失了本性。”    手没拿稳,盖着玉玺红印的明黄绢帛飘落到棋盘上。    岳青柏连忙拾起绢帛,却看到掀开的棋盘上,那似曾相识的残局。    岳青柏一下便想起来了,这局残局是他当年教导李立对弈时,怀揣着内心的愤懑,以这残局为引,和李立谈论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该如何瓦解。    岳青柏当时认为应该辅佐一位明君,以三十年为期徐徐图之,但是李立却认为应当快刀斩乱麻,不给予其喘息的机会。    以岳青柏的阅历,他当然会觉得李立的想法过于天真可笑。    快刀斩乱麻?刀在何处?就算这把刀能斩得了乱麻,可是如此密集地操作下来,刀必然废掉,谁又能愿意做这把刀?    “老师,朕恨你是真,但是朕心疼络儿,不想他往后孤立无援。”李立心平气和地同岳青柏说道。    “陛下!”话已至此,岳青柏不是蠢笨之人,他如何体察不出李立全部的用心?    “私仇已了,老师,你随朕来。”    李立站起来,拉着岳青柏的手腕,热切地带他往里面走。    一幅挂立的兰朝疆域地图就放在李立的床边,上面做着一些行军作战路线的标记,那条路线赫然是义军进攻皇城的路线。    李立一点一点讲着他是如何布置的每道关卡,可以让义军受到最小的阻拦,又笑眯眯地讲他是如何早早定下这条路线,可以尽可能地让百姓少受波及。    所以才有了贬嵩王至蜀地的举动,明目张胆放出消息半路截杀嵩王,是为了让嵩王有足够的理由在李立规划的起点反叛。    至于宁王萧掠,李立将他在京城和滇南的所有退路堵住,便是逼迫他只能追随嵩王,萧掠的大部分精兵被分派在边域守卫疆土无法及时撤离,这使得萧掠无法略过李络,直接叛乱。    岳青柏惊悚地发现,他的学生正在兴致高昂地策划自己的死亡。    义军入京,昏君必亡。    因为李立已经得罪了太多人,又加上没有了萧掠的庇护,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陛下,您为何连那些忠臣也要杀,断了自己的生路啊?”岳青柏沉重地叹息。    “忠臣?朕要他们的忠心做什么?他们忠于权势,忠于后世声名,就是不忠于朕的百姓。兰朝的气运在他们用唾沫星子堆起的海市蜃楼里快没了!”    李立冷笑一声,“不过他们现在没了刘、黄二族的支撑,就像慌乱的羊群,只能选择跟随络儿,支持他做这个新帝,到时候络儿要当牧羊人还是猎户,全凭他自己的心意了。”    岳青柏大受震动,他问自己做得到李立这般吗?    “陛下,罪臣不及你。”    “老师,朕没你想的那么高尚,”李立幽幽道,“朕只是活累了而已。”    “朕手上还有一份名单,上面的人都是能臣,和你一样都被朕贬斥了,名单会在流放路上到你手中的。”    李立突然紧紧地攥住了岳青柏的手腕,“老师,边南苦地,每年要死不少人,朕将络儿、江山托付给你,你若敢死,朕做了鬼也要向你索命。”    “老臣——”岳青柏跪下叩首,“不敢不活。” 第23章    六月,义军在宁王萧掠的带领下,攻破距离京城只有五十里之远的巧祥关,比李立预计的还早了一个月。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义军便要攻占这座皇城了。    小太监紧张到变了调,告诉给帝王这个消息后,见帝王没有任何反应,悄悄地溜到殿外,背起放在外面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往宫外跑寻找生路。    像他这样奔命的有很多,在李立的授意下,他们可以出逃得毫无障碍。当然,宫里还有不少人选择留下,这帮人打着富贵险中求的算盘,合计着等到义军入宫时,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日后论功行赏,他们也有一份功劳。    人性百态,这小太监还肯在临走前将前方军情禀告给李立,已实属不错。    李立听到消息后,心顿时被刺痛了一下。    他并不在乎义军到底早来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他只是有一点点的不甘心——    萧掠竟然那么迫切地希望他死。    他随即为自己这点不甘心感到羞耻,他希望萧掠死,萧掠自然也会希望他死,公平地不能再公平了。    可饶是李立把这笔账算得如此清楚,他的脑子里却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他们数次情事后,萧掠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别怕,万事有我。”    “骗子。”李立不受控制地落泪,然后他迅速地将泪抹干净,只剩下红彤彤的眼眶。    是他逼走的萧掠,是他步步为营算计萧掠至无路可走的地步,他有什么资格感到委屈呢?    不久义军攻进皇宫,必然是萧掠打头阵。    李络是万民簇拥的新君,仁者无双,为了保全这声名,他不能亲自杀死李立,不能背负弑兄的罪孽。    那么只能是萧掠动手,因为换了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足够的分量来做这件事。    李立突然害怕起来,他总把自己的死当做是一个定论,一场精心设计下宏大的高潮。    昏君被砍下的头颅高高提起,然后在众目睽睽中扔于阶下,这样起到的恫吓作用是最佳的,这样能让那些各怀心思的墙头草对络儿增添一份畏惧。    可是李立忘记了那个动刀的人是萧掠,或许是他一直在刻意忽略此处的漏洞。    千算万算,算不到临门一脚,竟对萧掠亲手杀他这件事怕了。    李立着急地在寝殿内翻找起他先前藏置的毒药,因为设想中并没有喝毒酒自尽这一选项,他连毒药放在哪儿都忘记了。    他不要当殉道者了,他退缩了,懦弱了。    李立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个纸包起来,只有小小一片的毒药,里头的药粉只需小指指甲缝的剂量,就能毒死一个人。    李立欣喜若狂,将这毒药视若珍宝地握在掌心。    只要在义军入宫的时候喝下毒酒,也能算得上是昏君畏罪自杀,效果是比割下头颅弱了不少,但也凑合够用了。    不用在死前看到萧掠冷漠的双眼,竟然让李立感到无比的幸福。    “陛下!”    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了李立幸福的畅想,他回过身,看到了蟾宫正在向他奔来。    蟾宫穿着平民的衣服,脸上身上全是汗,想必是经过了一番长途跋涉。    李立愣神地看着这张鲜活的面容,终是轻柔地苦笑:“朕给你置办了田地、房产,宅院中按你设想的有三十个仆人天天围着你转,还有八位名厨三百六十天变着花样做菜,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蟾宫眼中含泪:“陛下,您记得奴才那么多玩笑之语,怎么就不记得奴才曾与您说过,废太子对您不过尔尔,您何必为了他肝脑涂地?”    “你去见过岳青柏了?”    “是,奴才去了,还擅自打了岳相一记耳刮子。”    李立被蟾宫认真的模样逗乐了,“岳青柏和你无冤无仇,你打他做什么?”    蟾宫固执地耿着脖子,没有丝毫愧疚的意思。    李立感慨地叹了一声,“谢谢你,蟾宫,你不愧是朕的朋友。”    “朋友……陛下,我、我只是个太监。”    李立否认道:“能互通心意者便是朋友。蟾宫,朕猜你今天进宫不是来劝朕逃命的,正如我知你想陪着我死,你也知我谋划至今所图者何,不忍破坏。”    蟾宫惊讶地张了张嘴,他的心思全部都被李立猜中了。    从蟾宫第一眼见到李立起,就发现这个少年皇子异常地早慧且敏感,李立可以轻而易举地看透人心,除非是他自己蒙骗自己。    “陛下,我不想让你路上太孤单,反正我身无牵挂。”    “奴才才要殉主子,你若认为自己是奴,我的毒酒便分你一杯。你若视我为朋友,便做些朋友该做的事。”李立招蟾宫近前,看着他慢慢说,“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死之后不能再去祭扫母亲和故人之墓。”    人既死去,祭扫不过是活人做的仪式罢了。李立觉得母亲和赤月若泉下有知,必不会怪罪他缺席失礼,他只是要给蟾宫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蟾宫只要答应了他,那么便要遵守与他的承诺,一年又一年地留存在这世间。    而蟾宫一定会答应他的,因为蟾宫不会希望他在遗憾中死去。    “陛下!”蟾宫呼喊一声,大哭,“我不敢有负您的嘱托。”    瞧,他又一次成功玩弄了人心。    李立心情愉悦了不少,他摸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无奈地笑了笑,“蟾宫,帮朕束发吧,朕本想走得体面些,早上试了很久都弄不好,还好你来了。”    翌日清晨,皇宫格外地安静。    突然,最外面的宫门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潮水般的呐喊声涌进来。    李立穿戴整齐,桌边摆放着一杯酒。    萧掠披坚执锐,策马飞奔,甩开身后义军十丈之远,第一个冲入皇宫。    官员侍卫太监跪了一地,呼喊着“宁王千岁!”    萧掠不管他们,翻身下马抓住一个太监,喝道:“李立现在何处!”    他的眼眶布满猩红血丝,下巴冒出密密麻麻的青色胡茬,浑身散发着山雨欲来的暴虐因子。    一点也见不到曾经从容潇洒、游刃有余的模样。    这一路,萧掠昼夜行军一刻也不敢停留,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只为了能早一些、再早一些攻进皇宫,见到李立。    那太监见萧掠凶神恶煞的,明显会错了意,以为他是急不可待地要杀李立,颤声讨饶:“宁王千岁,宁王千岁,奴才们也想找到昏君将他绑起交给您,可是那昏君不知躲到了哪里,奴才们怎么也找不到啊。”    萧掠面若寒霜,将那太监甩翻在地。    先头义军中的几支已经赶上了萧掠,其中一个将领问他:“宁王殿下,要不要命属下搜查皇宫,揪出李立?”    “本王亲自去找。”    将领为难道:“不然还是我们去找,嵩王殿下还未赶来呢,您不在嵩王难免慌张。”    萧掠杀意毕露,看了那将领一眼。    那将领顿时两股战战,比起嵩王李络,他们更加畏惧宁王。    “那就让他等着。”    萧掠撂下狠话,再不理会众人,大步流星地往里面走。    是他失心疯了,竟然拉了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太监,逼问李立的下落。    破落的宫中小院,萧掠一脚踹开那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木门。    李立正襟危坐,身旁的酒杯已空。    “李立!”萧掠一声暴喝,伫在原地。    李立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他垂下眼睛,嗔怪道:“朕刚喝了毒酒,还未发作,就被你撞见了,真是不巧。”    “你要躲我,也该找个像样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少年起居之所,我这样了解你,一猜便猜中了。”萧掠咬牙切齿,“还是说,你故意选的此地,就为了等我看着你死。”    “好吧。”李立承认了下来,“确实是朕故意的,算着你萧掠是时候来了,朕才喝下毒酒,要是朕在你来之前死了也算落个清净,要是你来时朕还没死,朕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你想说什么?”    李立冲萧掠招手,“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好。”萧掠走到李立身边,弯下腰时下颌冒青的胡茬刮在李立的脸颊上。    萧掠居高临下地,一手抬起李立的脸逼他与自己对视,一手却捏住了李立藏在袖中的手腕。    “为什么手握匕首,还想杀我?”    李立的手在颤抖,视线却没有办法在萧掠的包抄下逃离,“你终究是兰朝的心腹大患,杀了你,你的残部便群龙无首,络儿整治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立儿,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枕边人的?”    “摊上我,算你倒霉。”李立难受地咽了下喉咙,却没能压制住翻涌上来的血气,嘴角溢出黑红的血来。    萧掠再没心思与李立翻算旧账,将他横抱起,“我们走。”    然而李立却将匕首的刀尖抵在萧掠的喉结处,制止了萧掠的行径,“别再为我选错路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萧掠被李立拿刀抵着,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他沉沉吐出一口气,“我从没选错过。”    “你选错过。”    李立皱着眉头,心想他就快死了,还要和萧掠争辩这些陈年往事,毒药一共两拨药性,他已经发作了一回,再下一回就要穿肠烂肚、七窍流血而亡了。    他这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得浪费不少口舌,万一说着说着呕一截肝脏出来,他还不如现在就被萧掠气死。    “须屠不是我杀的,是你杀的。”李立心头一松,他终于将这压着他好几年的心魔吐露了出来,“那时我被头盔阻碍了视线,刀口离须屠的心脏差了半寸,并不足以当场要了他性命,半夜我伺机潜入须屠营帐,发现他果然未死。我已准备拼死一搏,却看到你进来,让围绕在须屠身边的巫医退了出去,然后你捂住须屠的口鼻,匕首没入须屠胸膛,他是那时才死的。”    李立痛苦万分,说不清是毒发的疼痛还是别的因素,泪水夺眶而出,“那时我便明白,原来你为了我,当真什么都不要了。我就是靠着你对我的爱护,肆无忌惮地利用你,我和皇兄没有任何区别。”    萧掠的眼中闪动着李立所看不懂的光芒,这人既得知了真相,应该杀了他才对。    萧掠突然笑了起来,听起来竟是释然的,他不管不顾地凑近李立,害得李立将匕首回缩时差点割了自己的手。    “立儿,为了让你死得瞑目些,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还记得当年你受了李玉的命令,只身前来滇南,入我王府拜见我吗?”    李立困惑不已,不知萧掠为何提起此事。    “你本该,在那个时候就是我的。”萧掠叹了一声,又道,“你那皇兄第一次求见我不成,还以为我是不喜金银珠宝故意推脱不见,便派了人在滇南四处打听我的喜好。我年少风流,做了不少浪荡事,探听到我好男风并不是难事,而你偏偏又长成这般模样。李玉抱着试一试的心思,拟了你的画像送至王府,他急不可待不等回音,就命你亲自来我王府。也就是我当时的确不在,否则我见了你混账一回,真也好假也罢,拿兵力援助换你辗转承欢,你应是不应?”    李立犹如当头棒喝,他那时是多么迫切地想为皇兄排忧解难,如果萧掠当真提出这种要求,恐怕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献给萧掠。    “到那时,你只会觉得是你自愿,你该恨谁呢立儿。”萧掠亲昵地看着李立,“你对我的利用都摆在台面上,是我甘之如饴,而李玉用计之毒在于他明白他在你心中的价值,却仍要虚伪地做君子。立儿,你和他不一样的。”    李立仍不甘心,“你有何凭证?”    “被李玉派出的那名莫姓侍卫已被你杀死,无从考证。立儿,你愿信我那便是真相。”    那姓莫的侍卫与后宫嫔妃私通时,曾说亲眼见到李立对太子有不伦之情,他若不是从李玉口中听见的,又能是从何处得知呢?    原来李玉竟如此自恋!他看不懂一个交情尔尔的弟弟为什么会如此为他付出,就将此荒谬地定义为不伦。 第24章 完结    宫中起了一场大火,传言是昏君李立自焚所致。    宁王从大火中拉了一具尸体出来,那尸体已呈烧焦状,身上烧烂的布依稀可分辨出是龙袍的纹样。    仵作勘验无误,确认尸体便是李立本人。    对此,朝中颇有争议,毕竟焦尸面容模糊,给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不过既然宁王都已认可仵作的说辞,那么有关这焦尸的身份便盖棺定论了。    朝中不乏嗅觉敏锐之人,闻到了那么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不过他们并不在意真相是什么,重点是李立在官方的史册中,已经死了。    以后这世间即便再出现一个和李立一模一样的人,他也不会是恒帝十四子的那个李立。    嵩王讨伐昏君有功,被宁王拥立为新帝,程序公平正义,顺理成章。    嵩王李络继位后,改国号为“幸”。    兰朝经过昏君之乱,自此开启修生养息阶段。    “宁王还是要走,不肯在京中多留些日子么?”    刚刚登基的李络头戴金丝翼善冠,身着五彩龙纹玄端服,用哀求的眼神望着萧掠。    明明早朝时,他穿着更加端庄肃穆的朝服,用上位者的姿态很好地接受了百官对他的朝拜仪式。    “当初陛下与臣有诺在先,臣帮您坐上皇位,事成后臣要带他离开这是非之地。”看到李络失魂落魄的神情,萧掠摇摇头,“他不会见你的。”    李络很清楚萧掠口中的“他”是谁。    从萧掠主动找上李络,到李络故意与李立兄弟反目,再到萧掠假装因怕死而反水,两人结盟的共同目的,就是换“他”的自由。    “那我皇……他有没有话对朕说?”    “没有。”    想说的都已用行动表示,多说无益。    李络趔趄了一下,面如死灰。    萧掠见他这样,便从怀里摸出一个长命锁来,连带在一起的,还有当初李玉送给李立的那块玉坠。    “长命锁是他转托我交给你的,至于这枚玉坠本就是你母亲的,我今天便物归原主。”    李络将这两样东西接过来,捧在手心,吸了吸鼻子,喊了一声,“萧叔。”    李络的母妃肖昭仪其实是和萧掠同族的姐姐,萧掠的母亲早亡,他的父亲亦追随而去,年幼的萧掠无人照拂,便是这位长他许多的姐姐待他最为亲善,尽管姐姐这一脉地位上不及萧掠,但是在萧掠心中,早就视她为亲姐姐。    谁能料到如此温柔的姐姐有一天会突然消失,萧掠寻她多年,才发现原来姐姐爱上了微服出游的恒帝,不惜叛逃出族,更改姓氏为“肖”,只为了能留在恒帝身边。    思及此处,萧掠语重心长地对李络说:“络儿,萧氏一族大多为情所困,因此难成大事。你有我姐姐的一半血脉,坐在这皇位上,便不能为了任何人优柔寡断。”    李络擦干眼泪,摇头,“朕到底姓李,姓李的心都狠,不会对谁上心的。”    “但愿如此。”萧掠对这稚拙的鹿犊行了一个礼,转过身去,“有我在一天,滇南萧氏就不会作乱,至于我死了他们会不会谋反,就要看你这皇帝做得如何了。”    萧掠说完最后的忠告,便要离开。    “宁王。”李络喊住他,追了上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精心雕刻的小巧木骆驼,边哭边笑,“小时候没刻好,现在总算刻得像个模样,萧叔,你帮朕给他,告诉他,朕以后要做皇帝了,不能再刻这些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了。”    萧掠接下木刻小骆驼,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李络的肩膀。    “走了。”    京郊,夕阳铺红了满地的青草。    萧掠牵来了两匹马,他把那匹威风凛凛的黑马给了李立。    “这匹马就是你当初从驿馆偷偷骑走的,难为我替你养了这么久,今天被你捡了现成。”萧掠促狭地笑了一下,装作没看见李立脸上因气恼而产生的红晕,指了指挂在马背上的包裹,“里头有换洗衣物和一袋银子,够你路上用的。”    李立一袭青衫,露出的雪白脖颈像葱白,他沉默寡言地伸出同样白的手指,接过萧掠递来的缰绳。    萧掠却反过来抓住了李立的手,李立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差点儿,萧掠就想当一回土匪,把这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的美人捆起来,打包带回他的土匪窝里。    但是萧掠明明白白地从李立眼中看出了他的抗拒。    萧掠随即放开了李立。    李立松了一口气,看向萧掠:“多谢宁王救我一命。”    嘴里说着谢,眼中全是冷意。    李立怎么也想不到,萧掠在他身边一直安了双眼睛,他以为自己喝下的是毒药,实际上早就被掉了包。    更可恶的是,萧掠给换的这种药发作起来乍看和毒药类似,都是吐血,虽然吐出来的是郁结之污血,但让李立产生人之将死之感,把心事在萧掠面前捅了个底朝天,当真颜面全无。    “立儿,从前迫你,是我不对铸成大错。”萧掠看着李立手中的缰绳,笑道,“如今你是自由身,可自行决定前路。”    是跟萧掠走,还是从此天涯陌路。    “你……所说为真?”李立表示怀疑。    “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认了。”    李立盯着萧掠的脸,那张脸上是满满的真挚。    李立终于放下心来,四周平坦无法藏人,他拉着马儿的缰绳随时可以翻上马背,反观萧掠离他那匹白马却有一定距离。    萧掠,是当真愿意放他走。    “萧掠,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李立骑到黑马背上,闭上眼睛,下定决心后再睁开,“从此我们便相忘于江湖。”    萧掠就这么看着他,深情的眼眸让李立感到心焦。    李立急匆匆地,扬起鞭子在黑马屁股上甩了一下,马儿立刻带着李立向远方奔驰。    萧掠也上了马,却没有去追李立,而是悠闲地轻喝了一声,让那白马散步一般,沿相反的方向慢走。    直到黑马奔出很远,李立的心悸才解了一半,然而就在此时,胯下黑马突然猛烈地嘶鸣,两条前腿悬空急急地刹住,要不是李立反应迅速早就摔下马背了。    黑马突然调转马头,以冲刺的速度往回跑。    风从李立耳边呼啸而过,任凭李立如何拉扯,黑马也不肯听他指挥。    在李立记忆中,这是一匹温顺的良马,而且他刚才明明看到,黑马和白马紧紧挨着,分享地面青草,怎会是野性难驯的疯马?    这里必然有什么细节是李立忽略了。    啊。    李立想起来了,萧掠身后的那匹白马,不就是当初驿馆马厩里的另外那匹吗?    黑马是公马,白马是母马,不论是在来纳小镇还是京郊草地,它们都亲热地互相蹭着脑袋,这原来是一对夫妻马!    难怪当初李立骑走黑马时,黑马不停地反抗呢。    原来是他强行拆散了人家两夫妻,趁着黑马没现在健壮,用蛮力带走了它。    现在因果循环,该李立遭报应了。    黑马紧紧追赶,看到白马悠哉悠哉的身影后,随即将速度减缓下来,亦步亦趋地在白马的屁股后面跟着。    那白马背上之人耳朵微动,分明听到了身后动静,却没有回过头来看。    李立敢打赌,那人绝对在嘲笑他。    又被萧掠骗了一回!    李立气到胸闷。    可是气归气,李立却没有动作,他似乎忘了自己曾苦练马术,有好几种方法可以对付不听话的马儿。    李立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跟在萧掠身后。    萧掠的小小计谋好像给了李立充足的理由——他是被骗才不得不跟萧掠走的。    两人各骑一匹马,一前一后地走,谁也不搭理谁,却好像走到天际尽头,都不会离散。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